您的购物车目前是空的!
作者: deepoo
但丁《神曲一·地狱篇》
一二六五年五月,但丁诞生在意大利佛罗伦萨一个颇受当地人尊敬的小贵族家庭里。他幼年丧母,大约在他十八岁那年,父亲也去世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由于参与政治的原因,一三〇二年,但丁被判放逐两年,罚款五千小弗罗林,永远不得担任公职。但丁拒不认罪,拒付罚金。于是不久之后他被改判为:没收全部家产,终生放逐(如再进入佛罗伦萨政府所管辖的地区,就得火刑处死)。在此后的近二十年里,虽然但丁作过多次努力想要重返故里(包括打回去的办法),但都没有成功,最后终于客死他乡。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是在腊万纳(一译拉温那)度过的。在这段时间里,他生活平静而安适,。一三二一年,他衔命去威尼斯谈判,归途中不幸染病,同年九月十四日逝世于腊万纳。《神曲》一般认为是但丁在一三〇七年左右开始写的,而其完成则在逝世之前不久。《神曲》的原稿早已佚失,流传的各种抄本之间互有出入,现在采用的多为意大利但丁学会的校勘本。全诗分《地狱》、《炼狱》和《天堂》三部,每部由三十三首“歌”组成,加上全书的序曲,总共有一百首歌之多,计一万四千多行。
这部长诗采用的是中古时期所特有的梦幻文学形式,通过但丁的自叙描述了他在一三〇〇年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五凌晨,在一座黑暗的森林里迷了路。黎明时分,他来到一座洒满阳光的小山脚下。他正要登山,却被三只张牙舞爪的野兽(豹、狮、狼,象征淫欲、强暴、贪婪),拦住了去路,情势十分危急。这时,古罗马时代的伟大诗人维吉尔出现了。他受但丁青年时期所爱恋的对象俾德丽采的嘱托前来搭救但丁,然后又作为他的向导带他游历地狱和炼狱。
地狱的形状有点像漏斗,下端直达地心,里面可分成三部分(因为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把罪恶分成三类:放纵、凶残、恶意)。第一部分在作为冥府首都的狄斯城之外,一共分成五层:第一层收容的是一些异教徒的灵魂,他们生活在基督教出现之前的那些年代里,因此从未受过洗礼,这时正在等待着上帝的审判;第二层里都是些好色之徒,他们所受的惩罚是在深谷里爬行,遭受冰雹的痛击;第三层里都是些犯饕餮罪的,他们陷在泥坑里,受风吹雨打之苦;第四层里收的是些贪婪挥霍者,他们在这层地狱里互相厮打,拼个不休;第五层是一潭污泥浊水,那些在生前动辄发怒的灵魂在这里你撞我咬,打得一个个皮开肉绽。第二部分在狄斯城内。这里共分成三层,收容的都是罪孽深重的灵魂。第一层里烈火熊熊,烧得邪教徒呼天抢地;第二层又分成三级,里面收的是暴君、惯用暴力者、自杀者和蔑视上帝者,他们上受火雨烧灼,下有烫沙煎熬;第三层则又分成十条恶沟,凡生前犯有淫媒、诱奸、贪污、谄媚、伪善、偷盗、买卖圣职、挑拨离间、阴谋诡计、重利盘剥等重罪的灵魂,都在这里遭受酷刑。地狱的第三部分是个分成四层巨大的深井,其底部是个冰湖(冰在这里象征背信弃义者的冷酷无情),凡生前犯有残杀亲人或各种背叛罪行的灵魂都给冻在湖里。深井的井壁极为陡峭,在靠近地心处的井底,只见那号称悲哀之国“皇帝”的琉西斐半个身子冻在那里的冰中动弹不得,而嘴里却还在咀嚼着犹大等几个罪人。在这以后,但丁随着维吉尔通过一条裂罅又重返了地面,来到洗罪涤恶的炼狱山之前。
能够进入炼狱的,是那些生前的罪恶能够通过受罚而得到宽恕的灵魂。这里的刑罚不像地狱里的那样严酷,并且带有一种赎罪的性质,因此灵魂们比较乐于接受。炼狱山的山脚部分可说是炼狱的预备部,收容的都是生前没有来得及忏悔的灵魂。炼狱山的山身部分可说是炼狱本部,共分七级,分别洗净傲慢、嫉妒、愤怒、怠惰、贪财、贪食、贪色七种人类大罪。灵魂在洗去一种罪过的同时,也就上升了一级,如此可逐步升向山顶。山顶上是一座地上乐园。维吉尔把但丁带到这里之后就退去了,改由俾德丽采前来引导但丁,经过了构成天堂的九重天之后,终于到达了上帝面前。这时但丁大彻大悟,他的思想已与上帝的意念融洽无间。整篇史诗到此也就戛然而止了。但丁的这部作品,同中古时期的其他作品一样,字里行间充满了寓意,但整个作品的主题思想是比较清楚的,即人经过了迷惘和苦难,到达了真理和至善的境界。
《神曲》通篇以格律严谨的三韵句写成。这是但丁根据民间诗歌中一种流行的格律创制的,每行包含六个音步,每三行为一组,每组中第一行与第三行押韵,而第二行则与后一组中的第一行、第三行押韵,也即韵脚的安排为aba,bcb,cdc……这种形式既适宜于叙述和描绘,又能用来辩驳和抨击,用它写警句也很得力。尤其重要的是,《神曲》不是用当时意大利作家们常用的拉丁语、法语或普罗旺斯语,而是用意大利俗语写的,这对于意大利文学语言以及民族语言的形成和发展都起过重大的作用,并使但丁超越了在他之前的一切意大利作家,成为第一位意大利民族的诗人。
在十六世纪之前,《神曲》名为《喜剧》。这里的喜剧两字并无戏剧的含义,因为当时人们把叙事体的作品也称为悲剧或喜剧;但丁的这部作品结局完满,故称《喜剧》。后来,人们为了表示对这首长诗的崇敬,在“喜剧”之前加上了“神圣的”一词。这就是《神曲》这一名称的由来。地狱篇 第一歌 序曲:维吉尔救助但丁
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
如何崎岖、如何原始的森林地
是多难的一件事呀,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那是多么辛酸,死也不过如此;
可是为了要探讨我在那里发见的善,
我就得叙一叙我看见的其他事情。
我说不清我怎样走进了那座森林,
因为在我离弃真理的道路时,
我是那么睡意沉沉。但在我走到了那边一座小山的脚边以后
(那使我心中惊惧的溪谷,它的尽头就在那地方),
我抬头一望,看到小山的肩头
早已披着那座“行星(当时指代太阳)”的光辉,
它引导人们在每条路上向前直行。
于是,在我那么凄惨地度过的一夜
不断地在我的心的湖里震荡着的惊惧略微平静了。
好像一个人从海里逃到了岸上,
喘息未定,回过头来
向那险恶的波涛频频观望:
我的仍旧在向前飞奔的心灵
就像那样地回过来观看
那座没有人曾从那里生还的关口。我让疲乏的身体休息了片刻,
又顺着那座荒崖前行,
我的后脚总是踏得稳些(上行)。
看呀,在陡坡差不多开头的地方,
有一头“豹(或指代欲望)”,
轻巧而又十分矫捷,
身上披着斑斓的皮毛。
它不从我的面前走开;
却那么地挡住我的去路,
我几次想要转身折回。那是在拂晓时分,
太阳正和那些星辰一起上升,
当“神爱”最初使这些美丽的事物运行时
它们是和太阳(属白羊宫,指代春季)在一起的:
因而一天中的这个时辰,
一年中的这个温和的季节,
都使我对克服这皮毛斑斓的野兽
怀着极大的希望;可是并不,
我却因看到一头出现在我面前的“狮子(或指代骄傲)”而惊惧。他直挺着头,带着剧烈的饿火,
似乎要向我身上扑来;
甚至空气也似乎因此而震惊;
还有一只“母狼(或指代贪婪)”,她的瘦削
愈显得她有着无边的欲望;
她以前曾使许多人在烦恼中生活。
她的容貌之恐怖
使我的心头变得这么沉重,
我竟失去了登陟的希望。
如同一个渴望求利的人
在失败临头的时候
哀声哭泣,心中百般痛苦:
那只不肯安静的畜生就把我
弄得这样,她向我走来,
一步步把我逼回到
“太阳”在那里沉寂的地方。当我向下退去的时候,
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诗人维吉尔),
他似乎因长久的沉默而声音微弱。
当我看到他站在那穷荒之中时,
我叫道:“可怜可怜我呀,
不论你是谁,是鬼魂还是活人!”他回答我说:“不是人,我曾经是人;
我的父母是伦巴人,但都是孟都亚的公民。
我诞生于朱理亚治下,虽然晚了些;
在伟大的奥古斯都朝代我住在罗马,
那是虚伪说谎的神祇猖獗的时期。
我曾经是一个诗人,歌唱过
安吉西斯的那位公正的儿子,
他在巍峨的伊利阿姆被焚之后来自特洛伊。
但是你,为什么你又归于不宁?
为什么不去攀登那幸福的山,
那山是一切欢乐的开端和原因?”“那末你就是那位维吉尔,是那喷涌出
如此丰富的语言之流的源泉吗?”
我带着羞赧的容颜回答他。“哦其他诗人们的荣誉和光明!
但愿那使我探索你的诗卷的
长久的热忱与极大的爱好于我有补。
你是我的大师和我的先辈;
我单单从你那里取得了
那使我受到荣誉的美丽的风格。
请看那只我从她那里折回的畜生;
帮助我摆脱她,你载誉的圣哲;
因为她使我全身的筋脉震惊。”“你必需走另一条道路,”
他看到我哭时回答说,
“假使你想要逃离这荒凉的地方:
因为这只你因她而哭的畜生
不让人们在她的身边经过;
她要把他们纠缠得直到丧身;
她的秉性是那么乖戾和凶恶,
她竟无法满足自己贪得无厌的食欲;
吃了之后,她比先前更为饥饿。
她与许多野兽交配过,
而且还要与更多的野兽交配,
直到那将使她痛苦而死的‘灵犬’来临。
他不愿靠土地或财货来活命,
却要靠智慧,靠爱,靠刚勇;
他的国度将在番尔脱洛与番尔脱洛之间。
他将成为那谦卑的意大利的救星,
贞女卡弥拉,欧莱勒斯,透奴斯,
和尼索斯曾为之负伤而授命;(以上均为维吉尔《伊利亚德》中的人物)
他将要把她从每座城市中赶走,
直到他把她重新打入地狱;
当初是嫉妒把她从那里放出。
所以我为你考虑,
认为这样于你最好,
就是你跟从我;
我将做你的导者,
领你经过一处永劫的地方(地狱),
在那里你将听到绝望的呼叫,
将看到古代的鬼魂在痛苦之中,
他们每一个都祈求第二次的死(因罪而再次受罚);
然后你将看到安于净火中的精魂:
因为他们希望会加入蒙庥之群,
不论那是在什么时候;
然后,假使你愿意上升,
将有一位比我高贵的仙灵(俾德丽采)来领导你;
在我分手时我将把你交给她:
因为那主宰天国的‘上皇’,
为了我背叛他的律法,
不准我走进他的城邑。
凡是他所统治和掌握全权的地方,
他的城邑,他的宝座也就在那里:
哦,他所选去的人是有福了!”我对他说:“诗人,我恳求你,
凭那你所不知道的上帝(维吉尔出生在基督诞生之前)之名:
为了我可以逃开这种邪恶和更大的邪恶,
请把我领到你刚才说过的地方去,
好让我看到‘圣彼得之门(炼狱之门)‘,
和那些你讲得那么凄惨的鬼魂。”
于是他行动了,而我在他后面追随。地狱篇 第二歌 维吉尔叙述俾德丽采的请求
白昼正在消逝,朦胧的黄昏
使大地上的动物停止了
它们一天的辛苦;而我独自一人
正在准备着自己来支持
旅程和怜悯这两种搏斗(1),
这个,我的不误的记忆将要叙述。
哦诗神,哦至高的天才,帮助我吧!
哦记忆,你曾记下了我所见到的,
在这里将要显出你的崇尊。我开始说:“引导我的诗人啊,
在你信任我去作这艰巨行程之前,
看看我里面有没有足够的品德。
你说西尔维司的父亲(2),
在还是带着肉身的时候,
就走进那不朽的世界里去。
但是假若那‘万恶之大敌’(3),
考虑到那重大的结果,
从他会产生什么人和什么事业(4),
因而对他宽大,
这在明哲的人看来没有什么不合:
因为他在最高天被选定了
作为堂堂的罗马和她的帝国的父亲;
照实情来说,这两者是早已为那圣地而设,
大彼得(5)的继承人将坐在那儿的宝座上。
由于这次你使他载誉的旅程,
他知道了种种事情,这些事情
就是使他获得胜利和‘教皇圣袍’的原因(6)。
以后,那‘拣选的器皿(7)’去到彼方,
带来了关于‘信心’的证明,
这‘信心’是到救赎之路去的门径。
但是我呢,为什么要去?谁允许我去?
我不是伊尼阿,也不是保罗;
我自己既不,人家也不以为我配这样做。
因此,假使我听凭自己去,
我怕我的去会显得愚蠢;
你是大哲,你了解得比我所说的还要清楚。”好像一个人打消他已决定了的,
用新的念头改变他的原意,
以致完全抛弃已开端的事情,
我在那朦胧的山崖上就像这样:
因为在开初那么急于要做的事业
我已在思想中把它消磨掉了(8)。“假使我没有弄错你的说话,”
那“雄杰”的幽魂回答说,
“你的灵魂是为懦怯的恐惧所袭击,
这种恐惧时常阻碍人们,
使他们从光荣的事业折回;
如同幻影对于一只受惊的野兽一样。
为着使你解除这个疑惧,
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来,
在我对你初生怜悯时听到了什么。
我是在悬而未决者的中间;
(9)有一个圣女(10)叫唤我,
她是那么美丽而蒙福,我请她吩咐。
她的眼睛比群星还更光辉;
她以天使般的声音对我
轻柔而温和地说出她的言语:
‘彬彬有礼的孟都亚的幽魂啊,
你的声名仍旧留在人间,
而且要同岁月一起长存!
我的朋友,不为命运所宠幸,
在他荒崖的路途上受到了阻挠,
他因恐惧而转身回去;
据我在天上听到的关于他的消息,
他已经那么地深入迷途,
我起身去援救他或许太迟了。你去吧,用你的优美的言辞,
用对他的得救必要的方法
去帮助他,我就此也可以安心了。
差遣你去的我,是俾德丽采;
我来自我愿意回去的地方;
爱推动了我,爱使我说话。
当我到了我主的面前时,
我要时常向他赞美你。’
她于是沉默了,我开始说:
‘贞淑的圣女啊,
仅仅由于你,人类才比
那圆周最小的天体所包含的万物优越!
你的命令我是那么感激,
即使我已遵从你做了,也显得迟缓;
你不必再向我解释你的心愿。
但是告诉我这缘由:
你为什么甘心离开
你急于要归去的辽阔的地方
而降入这下方的中心。’
‘既然你想深究这一点,
我要简略地对你讲,’她回答说,
‘我为什么不怕来到此地。
凡是具有伤害力的东西
才是可怕的;其他的就不,
那些东西并不可怕。
上帝在他的宏恩中把我造成这样,
你们的不幸接触不到我;
这里熊熊的火焰也烧不到我。
天上有一位崇高的圣女(11),
她为我差遣你去解除的障碍而那么悲悯,
她破除了那天上严厉的戒律。
她叫唤了琉喜霞(12),嘱咐她道:
“现在那个对你忠心的人需要你;
我就把他托付给你。”
琉喜霞,一切残酷之敌,
站起身来走到那地方,
我和古代的拉结(13)一块坐着的地方。她说道:“俾德丽采,
上帝的真正可称赞的人,
你为什么不去帮助那个人,
他那样地爱你以致他离开芸芸的众生?
你不听到他那悲痛的哭诉么?
你不见到在那大海不能对之骄矜的(人生的狂暴的)河流上
他正在和死亡搏斗么?”
在这些话说出来之后,
我立刻离开我的幸福的地方来到这里,世上求福避祸的人
也没有像我那样的迅速;
我信赖你的高贵的言辞,
那使你和听到的人都有光荣的言辞。’
在对我说了这话之后,
她移开她光辉的眼睛哭了;
她就使我更赶快来到这里;
而我依她的愿望到你这里来了;
把你从那野蛮的畜生那里带走,它使你失去了到那美丽的山上去的捷径。
那末,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你迟疑?
为什么你心中怀着这种怯懦的恐惧?
为什么你还不大胆而豪放,
既然三个这样蒙福的圣女
在天庭里那样地关怀你,
我的言辞又向你保证了那么多的幸福时?”
好像为夜间的寒气所弯折
和闭合的小花,一待阳光照耀,
就在茎梗上直立起来,完全开放;
我的萎靡的精神也像这样;
这么多的勇气在我心中洋溢,
我像获得释放似地开始说:
“多情的她啊,她救助了我!
彬彬有礼的你啊,你迅速地
听从她告诉你的真言。
你用你所说的话使我心中
生出这样要去的欲望,
我已恢复了我的原意。
请先行,因为我们只有一个意志;
你导者,你圣哲,你夫子。”
我这样对他说;于是他行动,
我就踏上了那艰险荒凉的路途。【注释】
(1)怀疑的阴影同黄昏的阴影一起降落。那巡礼的孤独,那路途的艰巨,那等待着他的景象的悲惨,以及他自己力量的不确定——这一切都使但丁在犹疑和惊惶中踌躇。
(2)“西尔维司的父亲”即伊尼阿。维吉尔在《伊尼特》第6卷里,叙述伊尼阿同着巫婆西俾尔到地狱里去找寻他的父亲安吉西斯的幽魂。
(3)“万恶之大敌”指上帝。
(4)伊尼阿被认为是罗马缔造者(“什么人”)的祖先,后来罗马成为帝国的首邑(“什么事业”)。
(5)“大彼得”即圣彼得,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据传说,他是罗马的第一任教皇。他的继承人就是指以后的教皇。
(6)伊尼阿在地狱里时,从他的父亲安吉西斯听到从他生出的后裔的伟大(见《伊尼特》第6卷)。
(7)“拣选的器皿”指耶稣门徒圣保罗。据中世纪传说,他也到地狱里去过。
(8)在《炼狱篇》第五歌第16~18行里,有和这里相同的意思:心中的念头像潮涌一样的人永远射不中目标,达不到目的,因一个念头对消了另一个念头。
(9)“悬而未决者”指林菩狱中的幽灵(见本篇第四歌)。
(10)这里的“圣女”指俾德丽采。
(11)“崇高的圣女”指圣母马利亚。
(12)“琉喜霞”是3世纪时西拉叩斯的殉道者。在罗马皇帝戴克里先迫害宗教时,她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好使自己的美色不引起男子的欲望。因为这故事,她成为害眼病者的护神。但丁最敬拜她,因为他自己害着眼病。
(13)拉结是拉班的次女,雅各的后妻,生约瑟和便雅悯(见《旧约·创世记》第29章)。
地狱篇 第三歌 可畏的铭文和黑色的江河
“从我,是进入悲惨之城的道路;
从我,是进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
从我,是走进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正义感动了我的‘至高的造物主’;
‘神圣的权力’,‘至尊的智慧’,
以及‘本初的爱’把我造成。
在我之前,没有创造的东西,
只有永恒的事物;而我永存:
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1)。”我看到在一座大门之上
刻着这些模模糊糊的字句;
我说:“夫子,这些字句于我意义艰深。”他好像一个深有经验的人,对我说:
“在这里定要放弃一切的猜疑;
一切的怯懦定要在这里死灭。
我们已到了我对你说过的地方,
你要在那里看到悲惨的幽魂,
他们已失去了理智(2)的幸福。”于是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脸上露着使我欣慰的高兴的颜色,
他把我领到幽冥的事物中去。这里喟叹,哀哭,和深沉的号泣
响彻了无星的天空:
这在开初时使得我流泪。
奇怪的语言,可怖的叫喊,
痛苦的言词,愤怒的语调,
低沉而喑哑的声音,还有掌击声,
合成了一股喧嚣,无休止地
在那永远漆黑的空中转动,
如同旋风中的飞沙走石一样。于是,心中怀着恐怖,我说道:
“夫子,这我所听到的是什么?
这些似乎那么地不胜痛苦的人是谁?”他对我说:“处于这悲惨的命运中的,
是那些人的凄凉的幽魂,
他们在人世过了无毁无誉的一生。
同他们混合在一起的
还有一队卑贱的天使(3),
他们对神不叛逆,也不忠诚;
只顾到自己。
天堂把他们逐出,
为了使自己的美不受损害;
幽深的地狱也不收容他们,
怕罪恶之徒还可以向他们夸耀(4)。”我说:“夫子,什么事情使他们那么悲痛,
他们要哭得这样地辛酸啊?”他回答说:“我要十分简单地告诉你。
这些幽魂没有死灭的希望;
他们盲目的生命是那么卑鄙,
凡是其他的命运他们都嫉妒。
他们的消息不许留在人间;
‘慈悲’和‘正义’鄙弃他们:
我们且别谈他们;只是看一看就走。”我抬头望了,只见有一面旗子
在翻舞着向前疾行,
仿佛无论如何不肯停下来的样子;
后面跟着一个那么长的行列,
我以前决不会相信死
竟使得这么许多人失去生命。在我认出了其中的一些人之后,
我看到而且认识了一个幽魂(5),
他由于懦怯而逊位于人。我立刻知道而且确信
这就是卑贱者的一群,
他们为上帝和他的敌人所痛恨。
这些从没有生活过的可怜家伙
是赤裸着,又为那里的胡蜂
和大黄蜂所痛刺着。
这使得他们血流满面,
血和着泪流到他们的脚边,
又为可憎的蛆虫所吮吸。
于是,当我向前望去时,
我看到一群人在一条大河(6)的岸上;
我就说:“夫子,现在请允许我知道这些人是谁;
而且据我由那微弱的亮光所看到的
,什么规矩使得他们仿佛那么急欲过去。”他对我说道:“当我们在阿刻隆的
阴惨的河边停下我们的脚步时,
你就会知道这些事情。”然后,我双眼含羞下垂,
恐怕我的说话会触怒他,
一直走到河边时我闭口不言。看啊!一个须眉皆白的老人(7),
驾着一只船向我们驶近,大声叫道:
“该你们受罪,邪恶的鬼魂们啊!
不要再希望看到天堂:
我来把你们领到对岸;
领到永恒的黑暗;领到烈火和寒冰。
站在那里的你,你是活人,
快从那些死了的人那里离开。”但是当他看到我不离开时,
他说道:“你得从别的道路,
别的渡口(8)过去,不能从这里过去:
必得有一只较轻的船(9)渡你。”我的引导者对他说:
“开隆,不要多虑:
这是天上的意志,天命所在,
定能完成;不要再问了。”立时,那在铅色的沼泽上
停着船的舟子,眼睛周围发着火光,
他的多毛的双颊平静不动了。但是那些衰弱而赤裸的鬼魂,
一听到这些可怕的言语,
都变了色,牙齿格格作声。
他们亵渎上帝和自己的父母;
亵渎人类;亵渎那地点,那时间,
那传下了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的根源。然后,他们痛哭着,
大家一起逐渐靠近那被诅咒的河岸,
这河岸等待每个不敬畏上帝的人。有着燃烧的煤块似的眼睛的恶鬼
开隆召唤着他们,把他们赶在一起;
谁踟蹰不前的,他用桨就打。
如同秋天的树叶一片接着一片
飘落下来,直到树枝看见
自己所有的猎获物(10)都落在地上:
亚当(11)的罪恶的子孙一个一个地
一见招手就从岸上纵身跳下船去,
好像听到呼唤的鸟儿一样。
他们就这样地在褐色的水上离开;
他们还没有登上对岸,
这边岸上又集合了新的一群。“我的儿子,”那彬彬有礼的夫子说道,
“那些在上帝的盛怒之下死去的人,
从万邦会集在这里;
渡过这条河他们从不延迟,
因为‘神圣的正义’激励他们,
使恐惧变成了愿望。
善良的精灵从来不由这条路经过;
因此,假使开隆对你发什么怨言,
你现在很容易懂得他的意思。”他说完话之后,那幽冥的境界
发生剧烈的震动,回想起
我那时的恐怖还使我浑身出着冷汗。
那阴惨惨的地上刮起了风,
风中闪出一道红色的电光,
使我全部失去了知觉;
我倒下了,好像一个突然睡去的人。【注释】
(1)在这里,除了可畏的铭文外,没有守卫者,地狱的门是洞开着的。造成地狱的是“三位一体”,即圣父(“神圣的权力”),圣子(“至尊的智慧”),及圣灵(“本初的爱”)。而感动上帝去造地狱的是“正义”。在地狱造成以前只有“永恒的事物”。“永恒的事物”指最初的物质,诸天体以及统治诸天体的各级天使。对于但丁,地狱是永远存在的,而地狱的最可怕的责罚就是它的绝对没有希望。
(2)但丁用“理智”一词,与普通用的不同,其意义与我们说的“灵魂”或“精神”相差不远。
(3)这些天使在《圣经》里没有提起过。但丁所根据的显然是民间的传说。
(4)其他的罪人至少还能够下一个决心。
(5)普通把这个幽魂认为塞莱斯丁五世。他于1294年被选为教皇,在位五个月即辞职,让位给菩尼腓斯八世。而菩尼腓斯八世在全诗中是但丁所讥嘲和咒骂的主要对象。
(6)“大河”指阿刻隆,地狱中四条河流中的第一条,形成地狱本境的边界。
(7)指开隆。开隆在地狱中即等于炼狱中的伽图。
(8)“别的道路,别的渡口”,他是指通到炼狱去的路。
(9)“较轻的船”指《炼狱篇》第二歌里“上天的掌舵者”的轻舟。
(10)“猎获物”指树枝上的叶子。
地狱篇 第四歌 第一圈:林菩狱;善良的异教徒
一个沉重的雷声打破了
我头脑里的酣睡;我跳起来,
就像一个为强力所惊醒的人;
直立起来后,我把休息过的眼光
向四边移动,凝神观望,来看明白我是在什么地方。
千真万确,我发现自己
在那悲惨的“地狱之谷”的边缘,那里回响着一片不绝的雷动的哭声。
那是如此黑暗,幽深,烟雾弥漫,我定神向那底下望去时,我在那里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现在让我们走下幽冥的世界去吧,”
那面色变得完全苍白的诗人开始说,“我将在前面走,你跟在后面。”
看到了他的面色,我说道:
“你一向是我在疑惑中的力量,
当你恐惧时,我怎能追随呢?”
他对我说:“这里底下的
人们的痛苦使我的脸孔染上
怜悯之色,你把它当作恐惧。
我们走吧;路途的遥远要我们赶紧。”
这样他走进了,也使我走进了
那环绕着地狱的第一圈。
在这里,没有哀哭声传进
我们的耳朵,除了叹息声,
它使得永恒的空气震颤。
这种叹息,并不是由于鞭笞,
却是那些大群的男男女女
以及孩童,由于忧愁而起。
那善良的夫子对我说:“你不问问你看到的这些幽魂是谁么?
在你再向前走时,我愿你知道
他们没有犯过罪;虽然他们有优点,这还不够:因为他们没有受过‘洗礼’,那是你所信奉的宗教之门;因为他们生于基督教之前,他们敬拜上帝不能无误;我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为了这种缺点,并不是为了其他错误,我们堕落了;所受的苦仅是这样,我们没有希望地生活在欲望之中。”
听到这话,我心中十分忧郁;
因为我知道十分高贵的人
在那林菩狱里悬而未决。
“告诉我,夫子;告诉我,先生,”
对于那克服一切错误的“宗教”
希望获得保证,我问道:
“有过什么人依靠自己的或别人的功德,从这里走出而以后蒙庥的么?”
他懂得我话里隐含的意思,
回答道:“我刚到这里来时,
我看到一个‘万能者(1)’来到我们这里,他戴着胜利的冠冕。
他从我们那里带走了我们的‘始祖’(2),他的儿子亚伯,和挪亚的幽魂;立法者和守法者摩西的幽魂;族长亚伯拉罕;国王大卫;以色列与他的父亲和子女,
和他的得来不易的拉结的幽魂;(3)以及其他许多,而都使他们蒙庥了;我希望你知道,在他们之前,没有人类的灵魂得救过。”
虽然他在说话,我们并没有停步;就在这时经过了那座树林,我是说那座由拥挤的幽灵所形成的树林。
在我沉睡之后我们
还没有走得多远,我就看到一片火光征服了一个黑暗的区域。
我们离开它还有一些路程;
但是不太远,我还能部分地
看出占据那地方的可尊敬的人。
“尊敬一切科学和艺术的你啊,
请问这些灵魂是谁,竟有这种荣誉,把他们和其余的灵魂分开?”
他对我说:“在你们人世
传布着他们的光荣的名字,
使他们在天上获得殊恩而超升了他们。”
当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尊崇那伟大的诗人!
他离去了的阴魂归来了(4)。”
那声音停止和静寂了之后,
我看到四个伟大的幽灵向我们走来;他们的神色既不忧郁,也不快活。
那善良的夫子开始说话:
“看那手拿宝剑,走在三人之前的,他是他们的魁首:他就是荷马,至尊的诗人;跟着来的是讽刺诗人贺拉斯;奥维德是第三个,最后一个是卢甘(5)。
因为他们和我相同都具有
那个声音所叫出的称号,
他们才尊崇我,而且做得很对。”
这样我看见了那歌王的赫赫一派
聚在一起,他们崇高的歌声
像巨鹰一般高翔于余者之上。
他们交谈了一刻之后,
转身过来向我表示敬意;
我的大师看到这个就微笑了。
此外他们给我更多的荣誉;
因为他们把我算在他们的数目中,我成为这些大智中间的第六个(6)。
我们就这样向着那火光走去,
谈论着在那时谈论是适当的,
而现在最好保持缄默的事情(7)。
我们来到一座宏伟的城堡,
有七重高墙把它围住,
一条美丽的溪流在四周卫护。
我们走过它像走过坚土一样;
我同那些圣哲穿过七重大门;
我们走到一片青翠的草地(8)。
草地上有许多人,眼光缓慢而庄重,外貌上显得有极大的权威;他们不大说话,说时也用温和的声音。
这样,我们退到了一边,
走到一片开旷,光辉,和隆起的地方,所以我们都能够看到他们。
立刻,在那绿色的珐琅上,
那些伟大的精灵呈显在我眼前,
我心中因看到他们而感到光荣。
我看到伊兰脱拉与许多同伴在一起:他们中间我认识赫克托和伊尼阿;戎装的恺撒,眼睛像鹰的一样(9)。
在另一边,我看到卡弥拉
和潘脱西里;看到拉丁姆的国王
和他的女儿拉文尼亚坐在一起;(10)我看到逐出了塔魁因的布鲁塔斯;琉克利霞,朱利亚,玛夏,和姑乃丽;我看到萨拉丁独自在一边(11)。
当我把眼皮抬得稍高时,
我看到智者们的大师(12),
坐在一群哲学家的中间。
大家注视他;大家尊崇他;
这里我看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13),他们在余者之前,立得和他最靠近;把宇宙归之机运的德谟颉利图;代俄哲尼,亚拿萨哥拉和泰利斯;恩培图克利斯,赫拉克利特和芝诺;(14)我看到优良的草药采集者,我指陶斯科利提斯;又看到奥弗斯,图雷,兰那斯,和道德家辛尼加;几何学家欧几里得,和托雷美;希波克拉底,亚微瑟那,和该楞;作那伟大的注释的阿弗罗厄(15)。
我不能详细地把他们都描绘一下:因为我的冗长的主题驱迫着我,以致有许多次言语够不上现实。
六人的一队减到了两人;
那贤明的导师由另一条路领导我,从静穆中走出,进入颤动的空气里。
于是,我来到了无光的一隅。
【注释】
(1)“万能者”指耶稣。据传说,耶稣于公元33年(即维吉尔死后52年)到地狱里去释放了一些幽魂。
(2)“始祖”指亚当。
(3)以上的人名都出自《旧约》。
(4)这是对维吉尔而说的。维吉尔为了去救助但丁暂时离开了林菩狱。
(5)荷马是希腊大诗人。他的史诗《奥德赛》和《伊利亚特》都是叙述英雄和战争的故事的,所以但丁描写他手拿宝剑。贺拉斯是拉丁的讽刺诗人(公元前65—公元8),著有短歌,抒情诗,讽刺诗,以及诗论等。奥维德是拉丁诗人(公元前34—公元18),他留下的著作有《变形记》,《爱经》等。卢甘是拉丁诗人(39—65)著有长诗《法萨利亚》,诗中详述恺撒和庞培之间的战争。
(6)上述四个,加上维吉尔,所以但丁是第六个。但丁这样说法,正见他胸襟的阔大,与气魄的宏伟。
(7)这里但丁不写出来不是由于谦逊的缘故。既然他说了上面那样的一句话,在这里自不必再细说了。
(8)在黑暗的地狱中,但丁特地设了这样一块光明美丽的地方,来安置他所敬仰的人物。历来的注释家对于“宏伟的城堡”象征什么,“七重高墙”象征什么,“溪流”象征什么,“七重大门”又象征什么,都有所猜测。但是从但丁的诗的本身中去理解,他的含义倒是容易明白的。
(9)伊兰脱拉是亚脱拉斯的女儿和特洛伊的缔造者大达纳司的母亲。赫克托和伊尼阿是特洛伊的英雄。
恺撒在这里是作为伊尼阿的一个后裔而提到的。
(10)“卡弥拉”见第一歌注。
潘脱西里是亚马孙人的王后。在赫克托死后,她援助特洛伊人。
拉铁诺(“拉丁姆的国王”)和拉文尼亚是伊尼阿的岳父和妻子。
(11)在塔魁因的儿子奸污了珂拉丁的妻子琉克利霞之后,布鲁塔斯把塔魁因从罗马的皇位上驱逐出去了。
“朱利亚”是恺撒的女儿,嫁给庞培。
玛夏是犹提喀的伽图的妻子(见《炼狱篇》第一歌)。
姑乃丽是格拉克斯的妻子。她生了两个儿子,名铁勃留斯和开雅斯,均为罗马著名的护民官。
萨拉丁,号称伟大的苏丹王,生于1137年。他以宽厚闻名于中世纪的欧洲,成为东方君主的典型。他反抗十字军,为狮心王李却所杀。
(12)指希腊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
(13)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都为希腊著名哲学家。柏拉图的影响在中世纪的欧洲没有亚里士多德的那样大。
(14)上面三行里所举的都是公元前7世纪到公元前4世纪间的早期希腊哲学家。
(15)陶斯科利提斯是一本医书的作者,论述植物的本质。奥弗斯和兰那斯是神话中的希腊的歌者和诗人。图雷即罗马演说家西塞罗。辛尼加的伦理著作在中世纪受到广泛的阅读。托雷美的天文体系在中世纪受到一般的接受,并为但丁所采用。亚微瑟那(980—1037)和阿弗罗厄(12世纪)是阿拉伯的医师和哲学家。他们都写过关于亚里士多德的注释。阿弗罗厄的著作于1250年译成拉丁文,在欧洲传诵一时;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能在欧洲复活,却要归功于他。希波克拉底(卒于公元前377年)和该楞(卒于200年)是古代最著名的两个医师。
地狱篇 第五歌 第二圈:里米尼的弗兰采斯加
这样,我从第一圈降到了第二圈,那圈围了较少的面积,却包容了更多的引起号哭的痛苦的地方。
迈诺斯(1)形容可怖、咬牙切齿地坐着,在进口处审查罪行;依照他自己缠绕的圈数判决他们,打发他们下去。
我是说,当那生而不良的阴魂
来到他面前时,便把一切
都招认;而这位洞察罪孽者
考虑了地狱的什么地方与那罪相当之后,便用尾巴在自身上缠绕那么多的圈数,恰如他要他下去的度数。
在他前面总是站着一群阴魂;
他们挨次走去受审判;
他们述说,和倾听;然后被卷下去。
迈诺斯看到我时,就放下了
那伟大的职务,并对我说道:
“来到痛苦的地方的你啊!
注意你怎样进来的,你信托谁,
不要让进口的宽阔欺骗你。”
我的导师对他说:“你为什么也叫喊?
不要阻拦他命定的行程;
这是天上的意志,天命所在,
定能完成:不要再多问。”
现在悲哀的声音开始
传到我的耳朵;现在我来到
很多的哭声向我袭来的地方。
我进入了一处完全无光的地方,
它像汹涌的大海那样呼啸,
当大海和狂风搏斗的时候。
地狱的暴风雨,无时休止,
把那些阴魂疾扫而前;席卷他们,鞭打他们,以使他们苦恼。
当他们来到灭亡面前时,
那里就有尖叫声,呻吟声,哀哭声;那里他们就咒骂神的权力。
我知道了这种刑罚
加于肉体上犯罪的人,
他们使理性受淫欲奴役。
如同在寒冷的季节,大群的椋鸟
结着密集的队形鼓翼而飞:
那阵狂风就像这样把不良的精灵
吹到这里,吹到那里,卷下,卷上。
从没有希望来安慰他们,
没有休息的希望,就连减轻痛苦的希望都没有。
如同群鹤在天空排成长行,
一声长唳,横越而过:
我看到那些幽魂那样来到,哀哭着,为搏斗着的风所卷来;我说道:“夫子,这些人是谁,他们这样地为厉风所抽打?”
于是他回答:“你想要知道的
这些幽魂中的第一个,
是统治许多种族的女皇。
她在穷奢极欲中变得那么无耻,
在敕令中把荒淫视同法律,
以摆脱她所遭到的指谪。
她是塞密拉密斯(2),我们读到她是尼那斯的妻子和继承者;她保有苏丹王所统治的国土。
那另一个是在爱情中自戕,
对西丘斯的尸灰失节的女人;(3)随后来的是淫荡的克娄巴特拉(4)。
看海伦娜(5),为了她,那灾难的年月持续到这样长久;再看那伟大的阿基利(6),他最后和爱搏斗;看巴里斯,屈烈斯丹(7)”;他又指给我看千余个阴魂,而且用手指指着,告诉我因爱而离开人世的人们的名字。
在我听到我的老师历数
古代英雄美人的名字以后,
我心中生出怜悯,仿佛又迷惑起来。
我开始说:“诗人,我极愿
和那两个在一起行走,并显得
在风上面那么轻的人说话。”
他对我说:“他们靠得更近时,
你将看到;那时,凭那引导他们的爱,恳求他们;他们就会过来。”
一等到风把他们折向我们时,
我扬声说道:“疲倦的灵魂啊!
假使没有人禁止,请来和我们说话。”
如同斑鸠为欲望所召唤,
振起稳定的翅膀穿过天空回到爱巢,为它们的意志所催促:就像这样,这两个精灵(8)离开了黛多的一群,穿过恶气向我们飞来:我的有深情的叫声就有这种力量。
“宽宏而仁慈的活人啊!
你走过黑暗的空气,
来访问用血玷污土地的我们;
假使宇宙之王是我们的友人,
我们要为你的平安向他祈祷;
因为你怜悯我们不幸的命运。
当风像现在这样为我们沉寂时,
凡是你乐于听取或说出的,
我们都愿意倾听和述说。
我诞生的城市(9),是坐落在
波河与它的支流一起
灌注下去休息的大海的岸上。
爱,在温柔的心中一触即发的爱,以我现在被剥夺了的美好的躯体迷惑了他;那样儿至今还使我痛苦。
爱,不许任何受到爱的人不爱,
这样强烈地使我欢喜他,以致,
像你看到的,就是现在他也不离开我。
爱使我们同归于死;
该隐狱(10)在等待那个残害我们生命的人。”
他们向我们说了这些话。
我听到这些负伤的灵魂的话以后,我低下了头,而且一直低着,直到那诗人说:“你在想什么?”
我回答他,开始说道:“唉唉!
什么甜蜜的念头,什么恋慕
把他们引到了那可悲的关口!”
于是我又转过身去向他们,
开始说道:“弗兰采斯加,你的痛苦使得我因悲伤和怜悯而流泪。
可是告诉我:在甜蜜地叹息的时候,爱凭着什么并且怎样地给你知道那些暧昧的欲望?”
她对我说:“在不幸中回忆
幸福的时光,没有比这更大的痛苦了;这一点你的导师知道。
假使你一定要知道
我们爱情的最初的根源,
我就要像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的人那样追述。
有一天,为了消遣,我们阅读
兰塞罗特(11)怎样为爱所掳获的故事;我们只有两人,没有什么猜疑。
有几次这阅读使我们眼光相遇,
又使我们的脸孔变了颜色;
但把我们征服的却仅仅是一瞬间。
当我们读到那么样的一个情人
怎样地和那亲切的微笑着的嘴接吻时,那从此再不会和我分开的他全身发抖地亲了我的嘴:这本书和它的作者都是一个‘加里俄托(12)’;那天我们就不再读下去。”
当这个精灵这样地说时,
另一个那样地哭泣,我竟因怜悯
而昏晕,似乎我将濒于死亡;
我倒下,如同一个尸首倒下一样。
【注释】
(1)迈诺斯是克里特的王和立法者,宙斯和欧罗巴的儿子。但丁模仿维吉尔,把地狱里的判官的职务派给他。
(2)塞密拉密斯是神话中亚述的皇后,尼尼微帝国的缔造者尼那斯的妻子。她承袭了她丈夫的皇位。她是以荒淫闻名的。
(3)这里指黛多,迦太基的皇后。她在她丈夫西丘斯死后矢志守节,可是后来却爱上了伊尼阿。当伊尼阿离开了她到意大利去时,她投在火葬堆上自杀。
(4)克娄巴特拉,埃及的皇后,恺撒和安东尼的情妇。
(5)海伦娜,斯巴达王美内雷阿斯的妻子。她为特洛伊的巴里斯所劫走,因而引起了特洛伊战争。
(6)按照中世纪的传说,阿基利在一座特洛伊的寺庙里为巴里斯所杀,他到那寺庙里去是要和巴里斯的妹妹波利克塞那结婚的。
(7)屈烈斯丹是亚塔尔王的一个骑士。他爱上了他的叔父康瓦尔的马克王的妻子伊苏尔脱,而被那激怒了的丈夫所杀。
(8)“这两个精灵”指弗兰采斯加·达·里米尼和保禄·玛拉台斯太。弗兰采斯加是波伦太的归多·万启俄的女儿,于1275年为了政治上的理由,嫁给了里米尼的贵族玛拉台斯太的残废了的儿子祈安启托。十年后,祈安启托撞见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已经结过婚的弟弟保禄在一起,就用刀把这犯罪的一对情人杀死了。
(9)指拉温那。拉温那紧靠亚得里亚海,在波河的入海处。
(10)“该隐狱”是杀死亲属的罪人在地狱中受罚的地方(见本篇第三十二歌)。
(11)兰塞罗特是圆桌骑士中最著名的一个。在亚塔尔王的朝廷里,他爱上了归内维尔皇后。他是古代法兰西传奇《湖上的兰塞罗特》中的主角。
(12)加里俄托是《湖上的兰塞罗特》传奇中的另一角色。兰塞罗特和归内维尔皇后的第一次相会,是由他撺掇而成的,故在这里“加里俄托”是用为“淫媒”的同义字。
地狱篇 第六歌
第三圈:饕餮者
那两个恋人的痛苦使我
悲哀得昏过去了;
等到我的知觉逐渐恢复时,
我不论向哪里行动,向哪里转身,向哪里注视,我总看到新的刑罚,新的受刑罚的幽魂。
我已到了第三圈,那里下着
永恒的,可诅咒的,寒冷的大雨;它的法则和本质从来不变。
巨大的冰雹,混浊的水,和雪
从那昏暗的天空向下倾倒;
承受着的土地发出一阵臭气。
塞比猡(1),一只凶猛的怪兽,有着三个喉咙,像狗一样地对着那些浸没在水里的幽魂狂吠。
他的两眼发红,他的胡须油腻而发黑,他的肚腹阔大,他的双手有爪;他抓住那些阴魂,把他们剥皮,撕裂。
大雨使得他们像狗一般吠叫;
他们用身体的一边掩盖另一边;
他们不时转动身体,这些不敬神的恶鬼。
当那巨物塞比猡看见我们时,
他张开他的大口,露出了长牙:
他的肢体只是不肯安静。
我的导师张开两掌抓起了泥土,
就把满满的两把泥土
向他的贪食无餍的咽喉投进。
如同吠叫着求乞的狗
在咬到食物时变得没有声音,
只是使着劲拼命把它吞下:
那有着腌臜的面孔的恶魔
塞比猡就像这样,他向那些幽魂
大发雷霆,他们但愿耳朵聋掉。
我们经过了为滂沱的雨
淋得躺倒的阴魂;我们的脚跟
踏在他们空洞无物的躯壳上。
他们都横躺在地上,只有一个(2)看到我们在他面前经过时,从他们中间立刻坐了起来。
“被引导着走过这地狱的你啊,”
他对我说,“假使能够,你认认我吧;你出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去世。”
我便对他说:“你所受到的痛苦
也许把你从我的记忆中消除了,
仿佛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
但告诉我,放到这种悲惨的地方,受到这种刑罚的你是谁;或许还有更重的刑罚,但没有更令人不快的了。”
他便对我说:“你的城(3),现在那么地充满着妒恨以致那口袋已经装不下了,那时却把我包围在明朗的生活中。
你们,市民们,把我叫做‘基阿哥’:为了那可诅咒的饕餮罪,你现在看到我在雨中憔悴;而我,不幸的幽魂,并不孤单,因为所有罪恶相同的幽魂
受到相同的刑罚;”他不再说下去。
我回答他:“基阿哥,你的惨痛
重重压在我心头,使我要流泪;
但是,假使你能够,告诉我,
这座分裂的城的市民要到什么地步?
有没有正直的人住在那里?
他们为什么竟这样互相倾轧?”
他便对我说:“在长久的斗争之后,他们要到流血的地步,森林党将以大量杀伤逐出另一个党。
然后这一党在三年内就该失败。
而另一个党,由于一个不断改变方针的人的力量,一定会获胜(4)。
它将在长期内不可一世,
把另一个党压在重负之下,
不论它如何啼哭,如何受辱。
正直的人有两个(5),但是没有人听他们:骄傲,妒恨,和贪婪好比三颗星火,使一切人的心熊熊燃烧。”
这里他停止了那可怜的声音。
我便对他说:“我还要你指教我,请你再赐给我一些言语。
那么高贵的法利那太和提琪亥俄;若珂玻·卢斯提克琪,阿利哥和莫斯加(6),还有其他一心为善的人;告诉我他们在哪里,让我知道他们:极大的欲望催促着我,要我知道他们在天堂享福还是在地狱受罪。”
他对我说:“他们是在最苦恼的幽魂中间;另一种罪把他们压到地狱的底层;假使你走到那里,你可以看到他们。
但是当你回到可爱的人世,
我请求你使人们重新记起我;
再多的我不说了,再多的我不回答了。”
他把直瞪着的眼睛斜过来;
望了我一下;垂下了头,
倒了下去,像他那班盲目的伴侣一样。
我的导师对我说:“直到天使的号角吹动,他不再醒来;当他们的大敌‘权能者’来临时,每一个将重临他的悲惨的坟墓;将回复他的肉体和形骸;将听到永远震响着的角声(7)。”
这样,我们以缓慢的脚步走过
那幽魂和雨水混成一片污秽的地方,稍微谈论到那未来的生命。
于是我说:“夫子,在伟大的‘审判’后,这些刑罚还是要加重呢,还是减轻,还是仍旧像现在这样残酷?”
他对我说:“重温一下你的典籍(8),那上面说:一件事物愈是完整,它所感到的欢乐和痛苦也愈多。
虽然这些受诅咒的人决不会
达到真正的完整,但看起来
后来总要比以往更接近它些。”
我们沿着那条路绕着走去,
说着比我现在重述的多得多的话;我们到达了开始下降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发现了那个大敌普卢塔。
【注释】
(1)塞比猡是希腊神话中有三个头的像狗一般的巨大怪物,守卫着地狱界的入口。在这里,但丁把它当作贪食的典型。
(2)“只有一个”指“基阿哥”,意大利文“基阿哥”是“猪”的意思。这个人是但丁的同时代人,真名未传,以饕餮著名。
(3)“你的城”指佛罗伦萨。
(4)上面六行诗中简略地包括了佛罗伦萨从1300年到1302年的政治历史。归尔甫党内的黑党和白党,各以珂索·杜纳底和维利·特·塞尔启为首,于1300年5月1日攻击起来了。1301年5月,白党(即“森林党”,因特为它的领袖从阿珂纳和发尔·底·西挨夫的森林地带来到佛罗伦萨,故名)把黑党逐出了。但是黑党得到了菩尼腓斯八世的秘密援助,重又占了优势,把他们的敌人从城中赶了出去。放逐白党的最后重要的法令是在1302年下半年签署的;而他们的决定性的失败发生于1303年的第一季;所以这两个日期符合于基阿哥所说的“在三年内”。基阿哥说这预言的时候是在1300年4月8日和9日之间的晚上。
(5)这两个人究竟指谁,至今无定论。有的注释家说,这就是指但丁自己和归多·加发尔甘底(见本篇第十歌及注)。
(6)这些著名的佛罗伦萨人现在都判在地狱中。法利那太在第六圈(见第十歌),提琪亥俄和若珂玻·卢斯提克琪在第七圈(见第十六歌),莫斯加在第八圈(见第二十八歌)。阿利哥以后不再提到,但是据说莫斯加谋杀蓬台尔蒙脱时,他是同谋者,因此或许他与莫斯加在第八圈里一同受罪。
(7)这是指“最后审判”(见《新约·马太福音》第25章)。“权能者”指基督。
(8)“你的典籍”指亚里士多德的学说。
地狱篇 第七歌
第四圈:吝啬者和浪费者
“百辟撒旦,百辟撒旦,阿勒辟!(1)”
普卢塔用咯咯的声音开始说;
那无所不晓的文雅的“圣哲”,
安慰我说:“不要让你的恐惧
妨害你:因为不论他有什么权力,他也不能阻挡你走下这块岩石。”
于是他转身向那红肿的脸孔,
说道:“不要出声,可恶的狼!
用你贪婪的怒火烧尽自己的内部吧。
我们到深渊去的旅程并不是没有原由:这是天上所命定的,在那里迈克尔(2)对骄傲的淫虐加以惩罚。”
如同桅樯折断时和那为风力鼓满的帆篷缠结在一起而落下:那头凶恶的怪物倒在地上。
这样,我们降入了第四凹层,
更多的行走在那悲惨的圈岸,
宇宙间一切罪恶都禁闭在里面。
唉,神圣的正义!谁能用不多的言语说出我看到的许多新的痛苦和烦恼?
为什么我们的犯罪这样地糟蹋我们?
如同卡利布提斯(3)之上的波浪向着迎面而来的波浪冲成粉碎:这里的幽魂必得作互相逆对的舞蹈。
我在这里看到比他处更多的幽魂,他们分成两边,高声呼号着,用胸膛的力量滚动重物;他们互相击撞,然后每个幽魂就在那里旋转过来,向后滚去,叫着:“你为什么抓住不放?”和“你为什么放手丢掉?”
这样地,他们沿着那昏暗的圈
从两边各自回到相反的方向,
又用责骂的言语互相叫喊。
然后,每个幽魂到达那里时,
他又从他的半圆形转向他的对手。
而我觉得我的心似乎刺痛了,
说道:“我的夫子,现在请说给我听这些人是谁;在我们的左边那些削了发的人是不是教士。”
他对我说:“在他们第一次的生命中,他们在灵魂里都是觊觎成性,他们不能正当地使用他们的钱财。
当他们到达圆圈的两端,
相反的犯罪把他们分开时,
他们的叫声极清楚地显出这点。
这些在他们的头上没有头发
遮盖着的是祭师,他们也是
极端贪婪的教皇和红衣主教。”
我说道:“夫子,在这一类人中,我当然应该认得几个为这些罪恶所玷污的人。”
他对我说:“你的想法是枉然的:他们不明是非的生命曾使他们变得卑污,现在使他们模糊得认不出来。
他们这样互相击撞要持续到永远;这些将要捏紧了拳头从坟墓里起来;而这些将要被削去了头发。
不善用,不善守,使他们失去了
光明的世界,而把他们放在这冲突中;这是何等的一个冲突,我无需多说。
但是你,我儿,现在可以看到,
人类为之而互相争夺的
为‘命运女神’所掌握的财货真是过眼云烟。
因为月光之下现在或以往
所有的黄金都不能使这些
疲倦的灵魂中的一个得到片刻的安息。”
我对他说:“夫子,也请告诉我:你对我说的这个‘命运女神’,她是什么样的神,竟这样地在手中抓住人世的财物?”
他对我说:“愚蠢的人哪,
你怎么竟然会这样的无知!
我愿你听取我关于她的断语。
智慧超越一切的他,
创造了诸天并给它们以指导,
每一部分向另一部分照耀,
把光明分配得均等;同样,
对于人世的荣华,他也任命了
一位普遍的管理者和指导者,
她不受人类智慧的阻碍,
及时地从人到人,从一族
到一族,转移那浮世的财物;
因此一个人繁昌之下,另一个人
便凋落,全凭她的
像丰草中的蛇一样藏匿着的判决。
你的智力不能了解她:
她像其他的神所做的一样,
规定,判断,和维持她的王国。
她的变更没有休止,‘必要’时常来到她的身边来求取变换,这样就使她行动迅速起来。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神,
甚至被那些该崇赞她的人辱骂,
用恶毒的言语错误地责骂她。
但她是在福佑之中,她听不见:
同着其他欢乐的‘最初的造物’,她转动她的球体,享受着她的甘露。
但是让我们降入更大的悲惨中去吧;在我动身时上升的每颗星已在沉落(4),停留得太久是不许的。”
我们穿过了本圈,到达对岸,
靠近一个源泉,泉水从冲开的裂缝滚滚地向下涌流而去。
那水是比墨还要黑得多;
我们随着这黑沉沉的流水,
由一条奇异的路径走到下面。
这条阴惨惨的小溪向下流到
那灰色的险恶的悬崖脚下时,
积成了一个“沼泽”,叫做斯提克斯。
而站在那里凝神注视着的我,
看到那池沼里有满身泥泞的幽魂,大家都赤裸着,脸上带着怒色。
他们在互相殴打,不单用手,
而且用头,用胸膛,用脚;
用他们的牙齿互相撕成片片。
那慈祥的夫子说:“儿子,现在看看那些为愤怒所制服的人吧;而且我也要你确切相信,那水底下也有人在,他们叹息而使水面上起泡;
不论你向哪里看,都可以看到。
陷住在黏泥里的他们说道:
‘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新鲜空气中,我们愠怒,心中蕴藏着郁郁的愁云;现在我们愠怒地躺在黑色的泥潭里。’他们这样地在喉咙里咯咯作声,因为他们无法用完全的言语说话。”
这样,在干燥的山脚和腐臭的沼泽之间,我们走完了那可憎的泥沼的一大弯,眼睛望着那些吞下污水的人;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座城楼的脚下。
【注释】
(1)这些话不知道属于何种语言。地狱之神普卢塔用人们不懂的言语来恐吓但丁和维吉尔。
(2)迈克尔为大天使,他逐出了撒旦(“骄傲的淫虐”)。
(3)卡利布提斯是墨西拿海峡里的旋涡之名,古代航海者认为是最危险的,因为要避去它时,就会触在它对面的名为西拉的礁石上。
(4)这是指第一歌里所说的在白羊宫里和太阳一起上升的星辰。这就是说,现在已过了子夜,在次日(4月9日)的清晨了。
地狱篇 第八歌
第五圈:愤怒者
我要接着说,早在我们达到
那高峙的城楼脚下以前,
我们的眼睛就向上望到塔尖,
我们看到那上面高举着两支烽火,而另一支(1)从远处打回信号来,远得几乎眼睛看不见它。
我转身向那“智慧之海”(2),我说道:“这支烽火是说的什么?而那边另一支回答的又是什么?是谁安排的?”
他对我说:“在那污浊的水上,
假使沼泽的雾气不把它隐没,
你已经可以看见所盼望的东西了。”
就是从弦上发出,穿过空中的一支箭也决不会像这样的快,有如我看到的一只小船在一个孤单的舟子的操纵下,穿过水面,向我们疾驶而来,他叫道:“现在你来了么,凶暴的鬼魂?”
“夫雷加斯(3),夫雷加斯,这次你白白叫喊;”
我的主宰说道:“你能扣留我们的时间不会比我们经过这池沼的时间更长。”
如同一个人听到说他受到了极大的欺骗,因此便对它产生了剧烈的愤怒:夫雷加斯也就这样地赫然震怒。
我的导师上了小船,于是
叫我也跟他上去;等到我
在上面的时候,它才似乎载上了重量(4)。
一等到我的导师和我上了船,
它那古旧的船头就向前穿去,
比以往载着他人(5)时吃水更深。
当我们穿过那死水航行时,
在我面前升起一个满身泥污的人(6),他说:“不到时候就来了的你是谁?”
我对他说:“我虽然来了,并不留下;但是你是谁?怎么竟这样污秽?”
他回答:“你看到我是一个在哭泣的人。”
我便对他说:“可诅咒的幽灵,
你永远和哭泣,和烦恼在一起吧!
虽然你全身都是泥污,我认得出你。”
他于是伸出两手向着船舷。
我那谨慎的夫子就把他推开,
一面说:“去同其他的狗在一起吧!”
他把两臂搂住我的颈项,
吻吻我的脸孔,然后说道:
“愤慨的灵魂啊!愿生下你的她有福了。
在人世时,他是一个傲慢的人物;他的一生没有留下一点美名:所以他的鬼魂仍在这里暴跳。
世上有多少人现在还自以为
伟大的帝王,结果将留下千古的罪名,到这里来像猪一样躺在泥污里!”
我便说道:“夫子,在我们离开
这个湖以前,我极愿意
看到他浸在这污泥里。”
他对我说:“在你看到对岸以前,你会得到满足;你这种愿望要被满足,那是应该的。”
此后不久,我看到那些满身泥污的人那样地把他撕扯着,以致我现在还因此赞美和感谢上帝。
大家叫道:“去揍腓力波·阿真提!”
那愤怒的佛罗伦萨人的鬼魂
却用牙齿咬着自己的身体。
我们在这里离开了他,我不再讲他;但是一片哭声刺进了我的耳朵,我就凝神用我的眼睛向前望去。
我那慈祥的夫子说道:“儿子,
那叫做提斯的城(7),和它大群的罪孽深重的市民,现在渐渐临近了。”
我说道:“夫子,我已经看出
它的寺院清晰地在那山谷里,
红得好像刚从火里出来似的。”
他对我说:“使它们在内部燃烧的永恒的火,如你看到的,使它们在这下层地狱里显得通红。”
我们现在来到了环绕着
那不欢之城的深壕里面;
那些城墙在我看来好像铁制的一般。
我们绕了一个大圈之后,
才来到一个地方,那船夫向我们
高声叫道:“下船吧!这里是入口。”
在城门之上我看到千余个
以前从天堂堕落下来的幽灵(8),他们怒声叫喊道:“那是谁,胆敢没有死便走过死的王国?”
我那贤明的夫子向他们打个手势,表示希望同他们私下谈谈。
于是他们轻蔑的态度缓和了一点,而说道:“你一个人来;叫那个人走开,他那么大胆地走进这个王国。
让他一个人回头走他那愚蠢的路程;他若能够,让他试试吧:你已护送他走过一个如此黑暗的国度,你将留下。”
读者,请想一想我听到了
这些可恶的话会不会气馁:
我不相信自己会再回到人世。
“我敬爱的导师啊,你已有七次以上使我重获安全,并救我脱离当前的大难,请不要把我留在这么困难的情境中,”
我说;“假使我们再向前走是不许的,让我们赶快一起回头走吧。”
已把我领到了那边的主宰
对我说:“不要怕,因为没有人能阻挡我们的行程:这是天上的命令。
你且在这里等我;用美好的希望
来安慰和振奋你那疲倦的精神:
我不会把你抛弃在地狱里。”
我那温和的“父亲”就这样走了,把我留在这里,而我依然在怀疑:是和否在我的头脑中斗争。
我听不见他向他们提出了什么;
但是他还没有和他们站了多久,
他们大家又争先恐后冲了进去。
我们的这些敌人把城门
当着我的主人的面关上;
他就转身向我慢慢地走来。
他眼睛望着地面,一切勇气
都在他眉额上消失,叹着气说:
“谁不准我走进那悲哀之屋?”
于是对我说道:“虽然我发怒,
你却不用惊慌:不论里面设法
用什么来阻挡,我一定经得住这考验。
他们这种蛮横并不新鲜:(9)
在至今还未下闩的较不秘密的门前,就是你在上面看到死的铭文的地方,他们也这样耍过一次蛮横:有一个人已在城门这边走下陡壁,不用人卫护而经过了诸圈,这座城将由他来向我们开放。”
【注释】
(1)“另一支”是从狄斯城中的高塔上举起的烽火(见第九歌第36行)。
(2)“智慧之海”指维吉尔。
(3)夫雷加斯为了阿波罗神奸淫了他的女儿科罗尼司,因而大怒,就把阿波罗神在台尔菲的庙放火烧了。阿波罗神为了报复,把他罚入冥国。
(4)但丁是活人,所以有重量。
(5)“他人”指幽灵。
(6)“一个满身泥污的人”指腓力波·阿真提。他出身亚地玛利大族,是一个傲慢骄横的贵族,对极小的事情也要发怒。只有在这里,但丁显出了个人的憎恨。
(7)提斯的城是冥国的首都。
(8)指那些同撒旦一起堕落的天使,现在成为恶魔。
(9)这是说,这些恶魔在基督到林菩狱去的时候,也在地狱之门前拒绝他进去。
地狱篇 第九歌
第六圈:复仇女神和天使
当我看到我的导师折回时
懦怯染在我脸上的那种颜色,
又使他刚露出的脸色很快压下了(1)。
他停下脚步注意着,好像一个
在倾听的人:因为他的眼睛
不能从暗空和浓雾中看到远处。
“可是我们应该赢得这场战斗,”
他开始说;“不然……答允给我们这种帮助。
哦!我觉得等一个人来是多么长久呀!”
我清楚地看出他如何地
用后来的话掩饰开头的话,
后面的话显然与前面不相符合。
但是他的话仍然使我恐惧:
因为我也许把他断续的说话
扯到比他原有的更坏的意义上去。
“有谁曾从那仅以断绝希望
为刑罚的第一圈降到
这悲惨的地壳的底层的么?(2)”
我这样问,而他回答我道:
“我所走的这次行程
是我辈中人谁都很少走过的。
那是真的,从前有一次,
我为那个招魂还尸的凶恶的挨利克扫(3)所恳请,到这里来过。
我刚被剥夺了我的肉体不久,
她便要我走进那座城墙,
去从‘犹大狱’引出一个精魂。
那是最低的,最暗的,离开
那包罗一切的天最远的地方;
我很熟悉这条路:所以你放心吧。
这片沼泽,它发着强烈的恶臭,
把那悲哀之城团团围住,
我们现在走进去是不能不发怒的。”
他还说了许多,但是我记不起来:因为我的眼睛完全把我引到了那发着红光的高耸的城楼的尖顶,那里忽然间升起了三个血淋淋的地狱的复仇女神;她们有女人的肢体和姿态,腰间都束着深青色的九头蛇;
她们的头发都是小蛇和角蛇,
用来盘绕她们可憎的鬓角。
他熟悉地知道这些都是
“永恒的悲哀之后(4)”的婢女,对我说道:“看那些凶暴的挨利尼司!
那在左边的是墨加拉;
那在右边哭泣的是阿雷克托;
泰雪风是在中间(5)”;于是他沉默了。
她们各自用爪撕扯自己的胸膛;
用手掌打击自己,又那么高声叫喊,使我吓得紧紧地贴在那诗人的身边。
“让米杜萨(6)来吧,我们要把他变成顽石,”
她们大家说,向下望着;
“我们对西修司(7)的攻击没有好好报复过。”
“你转过身来,并闭起你的眼睛:假使戈刚出现,你竟看到了她,那你就不能再回到人间。”
夫子这样说,亲自使我转过身来,他不信任我的双手,却用他自己的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你们有着明晰的理智的人啊,
在这神秘的诗行之间,
善自读出那深奥的含义吧!
现在从那混浊的波浪上,
传来了一阵可怕的霹雳声,
两边的河岸也都因之震动;
这声音像一阵风,
猛烈地与逆来的热流相抗,
无休无止地吹打森林,
把树枝震脱,击落,而卷去;
尘土在前飞扬,它席卷前进,
使得野兽和牧人一同逃走。
他把手从我的眼睛前移开,说道:“现在你转眼看看那古来的烟波,看那云雾浓密的水面吧。”
如同青蛙在它们的敌人,那巨蛇面前,分开了水向水里纷纷跳去,直到各自在河底蹲伏着:就像这样,我看到一千多个亡魂,在一个涉过斯提克斯河而不沾湿脚跟的人面前飞逃。
他拂去他面前的浓雾,
不时用他的左手在前面挥动;
他似乎只为这个烦扰而困倦。
我明白地看出他是一个天国的使者;我转身向那夫子;他向我示意,吩咐我肃立,并向他鞠躬致敬。
唉,我看他是怎样地充满着愤慨!
他走到城门前,用一根杖把它开了:因为里面没有什么抗拒。
“哦天国的遗弃者!卑贱的种族!”
他在那可憎的门槛上开始说,
“你们心中为什么怀着这种骄横?
‘天意’的归趋决不能阻止,
并且还要时常增加你们的痛苦,
为什么你们要对他违抗?
与‘命运’抵触又有何益?假使你们记得,你们的塞比猡为了这样做,仍然忍受着下颏和喉咙剥了皮的痛苦。”
于是他由那泥污的路回来,
没有对我们说什么话;
却显得有其他的事情在催促他,
不是为着站在他面前的任何人。
听到那神圣的言语而安心了,
我们向着那座城走去。
我们一无阻拦地走了进去;
急于要看看一座这样的堡垒
究竟里面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我一到里面就向四周观望;
看到左右是一片广阔的平地,
里面充满着烦恼和凶恶的苦刑。
如同在伦河渟潴之处的阿里(8),如同在靠近那限定了意大利的国界、冲洗着她的疆土的夸内罗海湾的波拉(9),那些坟冢使得那些地方都坎坷不平:在这里,四边的坟冢也是一样,只是这里的景象更为凄惨:因为在坟墓之间到处是火焰,使得它们全部变得这样灼热,
无论制造什么都不需要更热的铁。
他们的棺盖全都竖了起来,
从中发出那么悲惨的泣声,
正如忧伤而负创的幽魂的泣声一样。
我说道:“夫子,这些被埋葬在棺椁里,用悲苦的叹息使人家听到他们的,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他对我说:“这些是异端的教主
和他们的各种宗派的教徒;
坟墓里葬着的人比你所想的要多得多。
同类的与同类的葬在一起;
墓石的热度有的较高有的较低。”
于是,向右手转过身去之后,
我们在苦刑与巍峨的城垛之间经过。
【注释】
(1)维吉尔勉强装出镇静的态度,免得但丁更为惊慌。
(2)但丁要知道在目前的困难中,维吉尔是否真能帮助他。但是他话说得这么巧妙,不使维吉尔生疑。
(3)挨利克扫是拉丁诗人卢甘在他的长诗中提到的帖撒利的巫婆。在法塞利阿的战役之前,萨克斯都·庞培雅斯吩咐挨利克扫召唤他的一个阵亡战士的魂灵,问他这次战役的胜负。但是挨利克扫要维吉尔的阴灵到犹大狱去救一个鬼魂的故事,却不见于中世纪的传说。
(4)这里指普罗塞宾。她为普卢塔劫走,成为地狱之后。
(5)挨利尼司即复仇女神。墨加拉,阿雷克托,泰雪风都为复仇女神。
(6)戈刚·米杜萨的头是那么可怕,使看到他的人都会变成石头。
(7)西修司是雅典的王。他企图把普罗塞宾从冥国夺走,但未成功。据较普遍的传说,他因此被罚入地狱永世不能出来。但是但丁却根据另一种传说,说他最后为赫叩利斯从地狱中救出。
(8)伦河是法国的一条河流,发源于阿尔卑斯山,经过里昂、亚威农和阿里,而在马赛之西数英里流入地中海。这条河在阿里地方开始形成它的三角洲。靠近阿里的阿里司昌地方是以与异教徒作战时而阵亡的基督教徒的坟墓而著名的。
(9)波拉是一个靠近伊斯特利阿半岛南端,夸内罗海湾上的海口。这地方至今仍以它的古代遗迹著名。它著名的是一座罗马的圆形剧场,而不是但丁所说的坟冢。
地狱篇 第十歌
第六圈:乌勃提的法利那太
现在我的夫子沿着
一条在城墙和苦刑之间的幽径,
向前行走,而我跟在他后面。
我开始说:“至高的‘美德’啊!你乐于领着我走过这些邪恶的圈子,请你向我说话并满足我的愿望。
那些躺在棺材里的人,
我们可以看么?棺材的盖
都是揭开的,也没有人看守。”
他对我说:“当他们带着他们
留在人世的躯体从约沙法(1)回来时,所有的坟墓都要关闭起来。
在这部分是埋葬着
使灵魂同肉体一起灭亡的
伊壁鸠鲁(2)和他所有的门徒。
因此你所提出的问题,
还有你不让我知道的愿望,
你都要从这里得到满足。”
我便说道:“和善的导师,我并不对你隐瞒我的心思,除了为言语的简洁,这是你不久前要我这样做的。”
“多斯加纳人啊!你活着走过
烈火之城,并且说话说得这么谦恭,你是否可以在这地方停留一下。
你说的话明白地显出
你是那个高贵的地方的人民,
当年我也许使它太烦恼了(3)。”
从一个棺材里突然发出
这个声音:我因此恐惧起来,
与我的导师靠得更近一些。
他对我说:“转过身去;你在做什么?
看那边的法利那太!他已竖起身来;你可以看到他从腰以上的身体。”
我早已两眼盯着他的眼睛;
他把胸膛和脸孔昂挺起来,
似乎对地狱表示极大的轻蔑;
我的导师用大胆而敏捷的双手
把我从坟墓中间向他推去,
说道:“你的说话要简短。”
当我站在他坟墓旁边的时候,
他望了我一下,然后几乎轻蔑地
问我道:“你的祖宗是些什么人?”
我,愿意顺从,并不隐瞒,
就对他完全说了出来:
他便把眉头略略抬起,
接着说道:“他们猛烈地反对我,反对我的祖先,反对我的党派;因此我把他们驱散了两次(4)。”
我回答他说:“就是他们被赶出去了,他们两次都从各方回来,你们的人却没有学会这种本领。”
于是在他旁边冒起了一个幽魂(5),他只露出面孔;我想他是跪着冒起来的。
他望望我的四周,似乎想要
看看有没有人和我在一起;
但是当他的期望都落空了时,
他流着泪说道:“倘若你凭着
崇高的天才走过这黑暗的牢狱,
我的儿子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
我对他说:“我不是自己来的:
等在那边的他领我走过这地方;
或许你的归多曾经轻视他。”
他的言语和他的那种刑罚
已经把他的名字告诉了我:
因此我的回答是那么充分。
他立即直竖起来,叫道:
“你怎么说:他曾经?难道他已不在人间了么?
难道他已看不到美丽的阳光了么?”
当他觉察到我回答前的迟疑,
他又倒下去躺在那里,
然后不再抛头露面了。
但是我依从他的愿望停下来的
那崇高的另一个(6),神色不变,既不转颈,也不弯腰。
他继续他先前的话说道:
“假使他们没有把那种本领学好,这比我这刑床更使我痛苦。
但是不等到那统治此地的
皇后的脸孔再放出五十次光明,
你就会知道那本领的艰难(7)。
但愿你再返回甜蜜的人世,
请告诉我为什么那些人民
在一切法律上对我的亲属那么苛刻?”
我便对他说:“那以鲜血染红了
亚卑阿河的大破坏和大屠杀,
在我们的庙堂里引起了这种祈祷(8)。”
他摇了摇头,叹息着,于是说:
“在这件事情上不是我一人;
我和他人一起行动也并非无因;
但是当大家同意把佛罗伦萨荡平时,我却独持异议;只有我一人以公开的面目为她辩护(9)。”
“唉!但愿你的后代得到安息,”
我向他请求,“请你向我解释
我的判断力无法解决的这个谜吧。
假使我没有听错,
你似乎预知未来的事情;
但是对于现状却并不了然。”
他说:“我们就像远视的人,
只能看见远处的事物:
‘至尊的主宰’依然给我们这么多光明;当事物靠近或在眼前时,我们的眼力就完全无用;除了他人带给我们的消息,关于你们人间的情况我们毫无所知。
因此你可以明白:从‘未来’之门将要被关闭的那时候起,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将死灭。”
我为自己的过失表示后悔,
说道:“那末请你告诉那倒下去的人:他的儿子还活在人世。
假使我先前默不作答,
请你告诉他那是因为我的思想
已陷于你为我解除了的那种迷惑之中。”
现在我的夫子正在叫我回去:
因此我更急忙地请求那幽灵
告诉我谁与他在一起。
他对我说:“我与一千多个人躺在这里;在这儿里面的有腓特烈二世(10),还有那红衣主教;(11)其余的我不说了。”
他说了便把自己藏起;我转回脚步走向那古诗人,心中想着那句对我似乎怀有敌意的话。
他向前走;当我们在走的时候,
他对我说:“你为什么这样惊慌?”
于是我向他说明了缘由。
“你要记住你所听到的
反对你的话,”那圣哲训诫我说;“现在看这里”:他举起他的手指。
“当你站在那位洞见一切的
‘圣女’(12)的祥瑞的光芒之前时,你将从她口中知道你的生命之行程。”
于是他向左面转过他的脚步;
我们离开了那座城墙,由一条伸入山谷去的小路向中间走去,那山谷甚至从那里已用恶臭侵袭我们。
【注释】
(1)约沙法是把耶路撒冷从橄榄山隔开的一座山峡的名字。据传说,“最后审判”是在那里举行的。
(2)伊壁鸠鲁(公元前341—前270)是希腊著名哲学家。他在雅典创立一个哲学学派,就叫做“伊壁鸠鲁学派”。他们被放在地狱的异教徒中间,是因为他们否认灵魂的不朽。
(3)说这段话的是法利那太。他属于乌勃提家族,这一家族的人都是佛罗伦萨城中基伯林党的领袖。他生于13世纪初,于1239年成为他家族的族长。
(4)法利那太在1248年驱逐归尔甫党人时起了主要的作用,可是于1251年归尔甫党人又回来了,几年后把基伯林党人驱逐出去,法利那太也在内。当法利那太与其他的流亡者在西挨那时,他组织了力量在蒙太潘底战败了佛罗伦萨的归尔甫党人以及他们的同盟者。这是在1260年,即法利那太第二次“驱散”归尔甫党人。
(5)这个在法利那太旁边的幽魂甘发尔甘台·加发尔甘底,他的儿子是归多·加发尔甘底。归多和但丁是朋友,同为佛罗伦萨抒情诗派的主要代表者。
(6)这是指法利那太的幽魂。
(7)但丁是归尔甫党人。他于1302年被放逐,而教皇本尼提克特十一世要使放逐者归来的努力,于13o4年遭到最后的失败,不到法利那太所预言的五十个月。统治冥国的“皇后”是普罗塞宾,亦即月亮。
(8)这里指法利那太发起的蒙太潘底的战役。蒙太潘底是靠近西挨那的一个村庄,位于紧靠亚卑阿河的一座山上。这次战役引起归尔甫党人举行一种“祈祷”,愿基伯林党早日失败。
(9)在蒙太潘底战役之后,基伯林党的所有领袖,除了法利那太之外,建议荡平佛罗伦萨城,由于法利那太为其故乡呼吁,才没有那么做。
(10)腓特烈二世(1194—1250),西西里和那不勒斯之王。据说,他沉溺于感官的享乐中,不问政事。
(11)“那红衣主教”指红衣主教奥太维诺(1210—1273)。他是一个热烈的基伯林党人。据说他在临死前说:“若是我有一个灵魂的话,我已为基伯林党失去它一千多次了。”
(12)“圣女”指俾德丽采。
地狱篇 第十一歌
罪恶的分类和罪人的分布
嶙峋的岩石形成了一座环绕的高岸,在这高岸的边缘上,我们看到下面有着比以前的更惨苦的众魂;在这里,由于那深渊发出来的一阵阵可怕的臭味,我们躲在一座巨大的石碑背后走近它,我在石碑上看到一行字句,
字句如下:“我这里葬着为福底奴引入邪道的安那斯泰喜教皇(1)。”
“我们得等一等才下去,
等到感官稍微习惯于这种恶臭,
那时候我们就感不到了。”
夫子这么说;我便对他说道:
“请找个弥补办法,免得时间白白浪费。”
他说道:“你看到我有这个意思。
我儿,在这些环列的岩山里面,”
他于是开始说,“有着三层小圈,等级不同,像你离开的各圈一样。
它们里面充塞着被诅咒的幽灵;
但为了你以后一看到这些幽灵就明白一切,且听我讲他们怎样和为什么被幽禁。
招致天怒的一切恶意,
其目的是在伤害;每个这样的目的不是用暴力便是用欺诈来侵害他人。
但是因为欺诈是人类特有的恶德,它更使上帝不悦;因此欺诈者是被放置在底下,受到更多的痛苦。
第一圈的全部是为暴虐者而设的;但是暴力既能施诸于三种人身,它便分别形成三个圈环。
暴力能施诸于上帝,施诸于自身,施诸于邻人;我说施诸于他们本身和他们的事物,这你就会详细听到的。
用暴力,死亡和创伤可加到邻人身上;而对于他的财产,则能加以劫掠,放火,和非法的敲诈:因此第一个圈环分批地折磨着一切杀人者和一切恶意击人者,
一切掠夺者和一切强盗。
一个人可以用强暴的手段
加到他本身和他的财产上:
因此在第二个圈环里,
凡是戕害自己的生命,赌光荡尽
自己的财富,在应该欢乐的时候
而哭泣的人都要在那里徒然忏悔。
暴力可加于神祇,在心里面
违背他和亵渎他;
对自然和她的宽宏表示轻蔑,
因此那最小的圈环用它的印记
盖上了所多玛和加和尔(2),
以及所有在心里毁谤上帝的人。
啃嚼着一切良心的欺诈,
一个人可以施用于信任他的人,
也可以施用于不信任他的人。
这后一种方式似乎只足以
把自然所造成的爱的纽带
一刀割断:因此在第二圈里
集居着伪善者,谄媚者,
妖术惑人者,诈取者,窃盗者,买卖圣职者,诱淫者,污吏,等等卑污龌龊的人。
那另外的一种是忘记了
自然所造成的爱,也忘记了
后来加上而产生特殊信任的爱:
因此在那最小的圈子里,
在宇宙的中心和提斯之城里,
每一个叛贼都受到永劫的痛苦。”
我便说道:“夫子,你解说得
极其清楚,而且把这座深渊
和里面的罪人也辨别得极其详细:但是请告诉我:那些在油腻腻的沼泽里的;那些为风所追逐,为雨所打击的;那些遇到时总是恶言相向的,——假使上帝的愤怒已降临他们,为什么他们不在火之城里受罚?
假使不,他们为什么又处于那种苦境?”
他对我说道:“为什么你的脑筋
比以前更糊涂了呢?要不然,
难道你的思想转到别的地方去了么?
你不记得你大师的《伦理学》(3)里面曾经说过,有三种恶癖不为天国的意志所容许,那就是纵情,恶意,和疯狂的兽性么?
而且纵情如何又触怒上帝较少,
所受到的谴责也较少么?
假使你好好地想一下这个道理,
并回忆一下那些在上面,
即在外面受到惩罚的人是谁,
你就会容易地看出为什么他们
和这些凶恶的幽灵分开,为什么
‘神圣的正义’用较少的愤怒打击他们。”
“太阳哟!你治好一切有病的眼睛,你解除我的疑惑时使我喜欢,甚至觉得不知与知是一样可喜。
还请你稍微回过来,”我说道,
“回到你说高利贷使‘神圣的善’触怒的那地方,并把那个结解开。”
他对我说:“‘哲学’(4)不只在一处向细心倾听的人指出:‘自然’怎样地从‘神圣的理智’和‘神圣的艺术’取得自己的法则;假使你好好注意你大师的《物理学》,你就会在第一页以后的不多几页上找到,你们的艺术尽可能地模仿‘自然’,就像学生模仿老师一样;因此艺术仿佛是‘神灵’的孙儿。
假使你记起创世记的开头,
人应该得到粮食和趋于繁昌,
但这必需依靠‘自然’和艺术。
正因为高利贷者走另一条路,
他就轻视‘自然’本身和她的
模仿者,把希望寄予别处。
但是我想向前走了,你跟在我后面:因为双鱼星已在地平线上闪颤,北斗星也已完全横在西北角上(5),我们到远远的那边再走下断崖。”
【注释】
(1)但丁把教皇安那斯泰喜二世和安那斯泰喜皇帝混淆起来了。据说,安那斯泰喜皇帝为福底奴所惑,去相信阿开喜斯的邪说,即基督并不因受圣灵感动而生的,而如其他人类一样,也是受孕而生的。
(2)所多玛为帕拉斯丁的古城,因其居民邪恶,为天火所烧(见·《旧约·创世记》)。加和尔在法兰西南部,在中世纪以其重利盘剥者出名。
(3)指亚里士多德所著的《伦理学》。
(4)指亚里士多德所著的《物理学》。
(5)当但丁神游的时候,太阳是在白羊宫。双鱼星座即在白羊宫之前。既然双鱼星现在已在地平线上,那末这里指的时间是太阳上升前的两个钟点。在同一钟点,北斗星的位置是在西北。
地狱篇 第十二歌
第七圈:第一环。施暴力于邻人者我们为了要走下岸去而来到的地方,是像阿尔卑斯山一样,那边还有使眼睛避开不看的东西。
如同那次因地震或支柱陷落
而发生的山崩打击了
脱伦脱这边的阿的治河的侧岸;
从山崩在那里开始的山顶
一直到平地,那危岩裂成这样,
可以为上面的人辟出一条通道:
我们要走下去的那座峭壁也就如此;而在那裂罅的顶端之上四肢摊开地躺着克里特岛的丑物(1),他是一条伪母牛所孕育的;当他看到我们时他啃噬自己,有如一个理智已被怒火烧掉的人。
我的哲人向他叫道:“或许你以为在上面的世界置你于死地的雅典的公爵来到这里了么?
你滚开吧,怪物!因为这个人
并不是受了你姊姊的指点而来,
而在经过时看看你们受的刑罚。”
如同一条公牛受到了
致命的打击,把绳索挣脱,
却不能走动,只是东撞西撞:
我看到密诺太也是那么做。
我那谨慎的导师叫道:“向通道跑去!
趁他暴跳的时候,你正好下降。”
我们便在颓崖的石头上,
向下走我们的行程,这些石头
不时因异常的重量在我脚下移动。
我一面走一面想,他便说道:
“你大概在想这座为我刚才压伏的暴怒的野兽所看守着的颓崖吧。
我要你知道,当我有一次
从这里向下走到幽深的地狱时,
这片山岩还没有坠落。
当然,假使我没有记错,
在‘他’来到提斯城带走了
最上圈的伟大战利品以前不久,
那幽深的可憎的山谷
在四面八方震动得那么厉害,
甚至我以为宇宙感到了爱,
有人相信世界时常因爱而变成混沌;(2)而在那时候,在这里并在别处,这座远古的岩石那样地崩塌。
但是把你的眼睛注视那山谷:
因为我们就要走近血的河流,
用暴力损害他人的人都在那里烧煮。”
又邪恶又愚蠢的盲目的贪欲啊,
在短促的人世你这样煽惑我们,
而在永恒中把我们浸得这么苦!
我看到一条像弓一样弯曲的
宽阔的壕沟,我的导师
告诉我说它围绕着全部平原;
在壕沟和山脚之间是半人半马兽,一个跟着一个奔驰,拿着利箭像他们在人世狩猎时惯做的那样。
他们看到我们走下去时都站定了;从队伍里走出了三个来,拿着早已选好的弓箭和标枪。
其中一个从远处叫道:“你们走下峭壁的,你们去受哪种刑罚?
就在那里回答;不然,我便拉弓。”
我的夫子说:“我们要向就在近边的吉隆(3)说出我们的答复;可怜,你的性格总是这样粗鲁。”
然后他推了推我,说道:
“那是内萨斯(4),他为美丽的地若尼拉而死,却又为他自己报了仇;那在中间俯视着自己的胸膛的是把阿基利扶养大的伟大的吉隆;那另一个是充满着怒气的福勒斯(5)。
他们成千地绕着壕沟行走,
不论哪个幽灵从血河中冒出身子
超过它的罪孽规定的限度时,就用箭来射。”
我们走近这些迅速奔跑的野兽;
吉隆拿起了一支箭,
用箭筈把胡须拂到下巴两边。
当他露出了他的大嘴时,
他对他的伙伴们说道:“你们看到那后面的人使他碰到的东西移动么?
死人的脚不会这样的。”
我的好导师已经走到了
那个把人形和兽形合在一起的人面前,回答道:“他的确是活人,单靠我带他看那黑暗的山谷;他到那儿去是由于必要,并不是娱乐。
停止了歌唱赞美歌而来的‘她(6)’给了我这个新的职务;他不是强盗,我也不是偷偷摸摸的幽灵。
但是凭那我因之能在这么崎岖的路上移动我的脚步的美德之名,请你给我们一个人,我们好跟着他走,他可以把我们带到浅滩所在的地方,然后把他驮在背上渡过去,因为他并不是一个能腾空的幽灵。”
吉隆向右面扭转身去,
对内萨斯说道:“回来引导他们吧;倘若你碰到另外一队,要他们避开。”
我们和我们可靠的向导向前行走,沿着那沸腾着的血河的边缘,被烧煮的人在里面尖声叫喊。
我看到里面有甚至没到眉际的;
那巨大的半人半马兽说道:
“这些都是爱杀戮掠夺的暴君。
他们在这里因他们不仁的罪恶而哀哭;这里是亚历山大;(7)还有使西西里过了许多悲痛年头的凶猛的代俄奈修斯;(8)那个额角上有那么黑的头发的是阿左利诺;(9)而那另一个有金发的,是伊斯特的俄俾左(10),他其实在人世为他的晚子所杀。”
于是我转身向那诗人,他说道:
“现在让他做你的正向导,我做副的。”
再向前些,那半人半马兽
停歇在一群幽魂旁边,
他们从沸川中露出头来,直露到喉咙。
他指给我们看一个离群的幽魂,
说道:“那个人(11),在上帝的怀抱中,戳穿了在泰晤士岸上仍被尊敬的那颗心。”
然后我看到一些把头
和全部胸膛露在河面外的幽灵;
他们中间我认出了好多个。
那条血河就这样变得愈来愈浅,
直到它仅仅烧煮到脚背那里;
而这里就是我们过河的地方。
那半人半马兽说道:“正如你看见那沸腾的川流在这一边愈来愈浅,我希望你相信,在那一边的河底是愈来愈低,一直低下去,直到这河流
和暴君们注定在那里悲泣的地方相汇合。
‘神圣的正义’在这里责罚
那在人世成为灾祸的阿提拉;(12)责罚皮洛士(13)和绥克司都;(14)并且用沸血烫科内托·雷内尔和巴左·雷内尔,使他们永远流泪不止(15),他们生前在公路上那么地行凶作恶。”
然后他转身回去,又渡过了浅滩。
【注释】
(1)指半人半牛的怪物密诺太。克里特王迈诺斯的妻子巴西腓伊和一只公牛相爱,就生下了半人半牛的“密诺太”。“密诺太”被放在克里特岛上的一座迷宫里。迈诺斯因为他的儿子安德罗乔斯为雅典人所杀,就每年向他们勒索七个童男和七个童女给这怪物吞食。最后,雅典王西修司得到迈诺斯的女儿阿利阿德尼的帮助(给他一把剑和探启迷宫的线索),把那怪物杀死。
(2)“有人”指希腊哲学家恩倍图多克勒(公元前490—前430)。他认为宇宙的存在是由于元素的不协和;假使谐和代替了这不协和,那末就会产生一种混沌状态。
(3)吉隆是阿基利,赫叩利斯,和其他著名的希腊人的教师。
(4)内萨斯企图抢走赫叩利斯的妻子地若尼拉时,为赫叩利斯所重伤,但在死前,把一件长袍蘸上自己的血给地若尼拉,对她说这可以保持她丈夫的爱,但结果赫叩利斯却因之而死,而这正是内萨斯所想望的。
(5)福勒斯在欢宴赫叩利斯时,偶然为他的一支箭所射死。
(6)指俾德丽采。
(7)指亚历山大大帝。
(8)代俄奈修斯为西拉叩斯的暴君(公元前405—前367)。
(9)阿左利诺(1194—1259)为意大利北部基伯林党的首领。
(10)俄俾左(卒于1293年)是一个热烈的归尔甫党人。他是否为他的儿子阿左所杀还是疑问,但是但丁也许根据民间的传说。据说,阿左用一个枕头把他的父亲闷死的。但丁因为这逆天的罪恶,称他做“晚子”。
(11)西蒙·特·蒙脱福脱率领了英国的男爵去反对他们的皇帝亨利三世,在挨夫斯哈姆之役里被战败(1265年),并为亨利的儿子爱德华所杀死。这里指的是西蒙的儿子该依。该依当多斯加纳的代理主教时,在维忒菩的一座教堂里,公开杀死英国皇帝的侄子亨利。把亨利的心装在一只盒子里,安放在伦敦桥的一座柱子的顶上。
(12)阿提拉为匈奴王(434—453)。由于他造成的恐怖,他被称为“神鞭”。
(13)皮洛士是阿基利的儿子。他参加特洛伊战争,杀死普赖阿姆和他的儿子波利底斯,并且把自己的女儿波利克塞那献祭于阿基利的灵前。
(14)绥克司都指庞培大帝的儿子。他于公元前45年在孟达为恺撒所战败。
(15)这两个人是与但丁同时代的有名的强盗。
地狱篇 第十三歌
第七圈:第二环。自杀者的树林
内萨斯还没有到达对岸,
我们就开始走进一座树林,
那里不见有什么路径的痕迹。
树叶不是绿的,而是幽暗的颜色;树枝不是光滑的,却是拳曲而多节;那边没有苹果,只有含着毒汁的枯枝。
那些憎恨塞西那河与科内托城之间的已开垦的地区(1)的野兽,也找不到像这样参差,这样浓密的林丛。
在这里,模样可憎的哈比鸟(2)营巢,正是它们以预兆灾祸临头的凄厉叫声把特洛伊人从斯脱洛番地司群岛吓跑。
它们有阔大的翅膀,人的头颈和脸孔,脚上生爪,大肚腹上生着羽毛;它们在奇怪的树上作着哀婉的鸣叫。
那和善的夫子开始向我说道:
“在你再向前走之前,你要知道
你是在第二环里;直到你走到
那可怖的沙滩,你才算走出这一环。
所以你好好看吧,你就将看到
我说出来人家也不会相信的事物。”
我已经听到了四边发出哀鸣,
但是没有看到发出哀鸣的人:
我因此完全吓呆了,站着不动。
我想我的夫子相信我是在想:
这些众多的声音是由那些因为怕我们而在丛林里隐匿起来的人发出来的。
因此他说:“假使你从这些树木中的一株折下任何一根小小的嫩枝,你已有的思想会全盘变成错误。”
于是我把我的手稍微向前伸去,
从一棵大荆棘树上攀折一根小枝;那树干便叫道:“你为什么撕扯我?”
而当他因流血而发黑时,
他又开始叫喊:“你为何撕破我?
难道你没有一点怜悯心肠的么?
我们以前是人,现在变成了树木:就算我们是毒蛇的魂灵,你的手也真应该放仁慈一些(3)。”
好像一根青青的柴枝
一头燃着,一头滴水,
随着枝里冒出的气而咝咝作响:
也像这样,血和言语一起
从那根折断的小枝出来。
我丢掉树枝,吃惊地站着。
我的圣哲回答道:“受伤的幽灵啊!
假使他以前能够相信
他仅在我的诗篇中看到过的事物,他就不会伸手来损害你;但是这事情的令人难信使我怂恿他去做这件我也为之悲痛的事情。
但是告诉他你是谁;那末,
为了补偿你,他可以在人世刷新
你的名声,他是被允许回到那里去的。”
那树干说道:“你这样地用甜言蜜语来引诱我,我再不能保持沉默了。
假使我话说得长些,你不要觉得累赘。
我就是那个人,手中握住了
腓特烈的心的两把钥匙(4),
一启一闭把钥匙转得非常轻巧,
几乎使得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秘密;我对那光荣的职务怀着极大的忠心,我因此丧失了睡眠和性命。
那娼妇(5),公众之毒,宫廷之害,她那对淫邪的眼睛永远盯住着恺撒的皇室,煽动一切的人来反对我;这些被煽动的人煽动了奥古斯都,使我欢乐的荣誉变成了可悲的烦恼。
我的在蔑视一切的状态中的灵魂,想用死来逃避人家对我的蔑视,使得对人公正的我对自己不公正(6)。
我凭这棵树新生的根对你们发誓,我从没有对我的主人失信,他是这么值得人家尊敬。
假使你们中不论哪一个回到人世,请恢复我死后的名声,因为嫉妒的打击已使它一蹶不振。”
诗人听了一会,于是对我说:
“既然他沉默了,不要错过时机;假使你要多知道一些,说话吧,问他。”
我便对他说:“请你再去问他,
关于你认为可以使我满足的事情;因为我的心已悲不自胜,问不下去了。”
于是他重新说:“受幽禁的灵魂啊,为了使那个人可以爽快地为你做到你用言语恳求他做的事情,请你再告诉我们,灵魂怎么会束缚于这些结节里;若是你能,也请告诉我们,有没有哪个灵魂曾从这种躯体解脱。”
于是那树干用力地吹着气,
这股气不久变成了这些言语:
“你们将得到简短的答复。
当凶恶的灵魂离开肉体时
(它原是硬从肉体挣开的),
迈诺斯就把他打发到第七层地狱。
他落在树林里不是为他选定的地方;命运把他抛在那里,他就在那里发芽,就像一粒小麦一样;先长成一棵树苗,然后长成一棵野树;哈比鸟以他的树叶为食料,给他痛苦,又给痛苦以一个出口。
像其他幽灵一样,我们将找寻我们的肉体,但是目的不在回到肉体里去:因为一个人不应该复得自己丢掉的东西。
我们要把我们的肉体拖到这里,
它们将要悬在悲号的树林里,
每具尸体悬在受苦的幽魂的多刺的树上。”
我们还在倾听着那树干,
以为他会告诉我们更多的事情,
我们却为一阵响声所惊;
有如一个人感到野猪和猎狗
在渐渐逼近他守望的地方,
却听到这些野兽和树枝撞击的声音。
看呀!在左面,有两个幽灵(7),赤裸而流血,拼命地飞跑,快得冲开了树林里的一切障碍。
在前的说:“现在来吧,来吧,死哟!”
那另一个,以为自己是太慢了,
叫道:“拉诺,你的两条腿在托普比武的时候还没有跑得这样快。”
或许因为他的气透不过来了,
他就把自己和一株灌木合成一体。
他们后面,树林里布满了
黑色的母猎狗,奔窜张望,
有如挣脱了皮带的一群猎狗。
他们把牙齿咬进了那蹲下来的幽灵,并且把他扯成了一片一片;然后衔走了他的可怜的肢体。
我的导师现在拉住了我的手,
引我走向那株灌木,从那流血的伤口他在哀哀哭泣,只是徒然地哭泣。
他叫道:“圣安图烈的雅珂摩啊,把我当你的屏障于你又有何益?
你罪恶的生命有什么好归咎于我?(8)”
当夫子站在他旁边时,他说:
“你是谁呀,从这么许多伤口
含血喷出你的悲哀的言语?”
于是他对我们说:“幽灵们啊,
你们是走来看把我的树叶
从我身上折下的可耻的宰割的,
喔,把树叶收拾到那悲惨的矮树根下吧!
我是那座城市的居民,
他把自己第一个护神调换了‘施洗者’,因此他要永远用战争使它悲痛;若不是在阿诺河的水道边还保留着他的神像的残余,那末那些在阿提拉所遗下的
废墟之上把这神像重建起来的
市民们,他们的劳苦也会变成白费。
我把自己的住屋做成自己的绞首台(9)。”
【注释】
(1)这地区名为“多斯加纳的海岸低地”,多瘴气,塞西那河和玛尔脱河(科内托城就在它两岸)是这沼泽地带的北界和南界。
(2)“哈比鸟”是希腊神话中的鸟身女面的怪物。维吉尔在《伊尼特》第3卷中描写,在斯脱洛番地司群岛上,哈比鸟如何弄脏了特洛伊人的食物,特洛伊人又如何攻击这些面目狰狞的鸟。其中一只叫做西拉诺,它预言了将要降在特洛伊人头上的灾祸,而且他们在达到他们的目的之前要如何遇到饥荒。
(3)这个说话的幽灵是彼尔·台尔·维尼(1190—1249),腓特烈二世的宰相和最宠信的顾问。后来因为有和教皇英诺森四世合谋腓特烈的嫌疑,他就被弄瞎了眼睛监禁起来,最后自杀。
(4)“两把钥匙”指“刑罚”和“仁慈”的钥匙。
(5)“那娼妇”指“嫉妒”。
(6)“对自己不公正”意即自杀。
(7)一个是耶珂摩·达·圣安图烈。他是巴丢阿人,以损害自己和人家的财产而出名,他最爱用的手段是放火。另一个是拉诺,西挨那人。他也是一个浪子。他荡尽了自己的钱财后,让自己在彼夫·台尔·托普的战役里被杀死。
(8)这个说话的幽灵究竟是谁,没有被认出来。但有的注释家说,这是一个上吊自杀的佛罗伦萨人。
(9)在异教时代,佛罗伦萨的护神是马斯,但是当佛罗伦萨人改信基督教的时候,他们在原来是马斯庙的地方造了一座教堂来敬献给施洗者约翰。马斯的神像起先收藏在一座靠近阿诺河的塔楼里。在该城为阿提拉所毁灭的时候,那神像就倒在河中,以后又被建立在维丘桥上,虽然已是残缺的了。据迷信的说法,若不是这样,佛罗伦萨人决不能把他们的城重建起来的。他们又说,城中所以有不断的战争,都是由于触犯了那异教神的缘故。
地狱篇 第十四歌
第七圈:第三环。蔑视上帝者
对我故乡的爱打动了我的心,
我把散在各处的树叶集在一起,
归还给喉咙已经发哑的他。
于是我们来到了把第二环
从第三环分开的边界,在那里
看到一种正义的可怕的措施。
了使新的事情显得明白,
我再说一遍,我们到达了一片平原,在这片土地上寸草不长。
那悲哀的树林是一个围绕它的花环就像那凄惨的壕沟围绕树林一样;我们紧靠它的边缘停下了脚步。
那地方是一片又干燥
又厚实的砂地,它的样子
与以前伽图的脚践踏过的沙漠没有不同(1)。
哦,上帝的复仇!若是有人
读到那启示给我的眼睛看的景象,那你应该怎样地受人畏惧呀!
我看到一群群的赤裸着的魂灵,
他们都在十分悲惨地恸哭;
看来加在他们身上的是不同的法律。
有的是在地上仰卧着;
有的是蜷做一团地坐着;
而有的则在一停不停地徬徨着(2)。
那些在四处走动的数目最多;
而那些躺着受苦刑的数目较少,
但是发出声音较高的痛苦的叫喊。
在那全部广大的砂地之上,
慢慢地纷纷落着大片的火焰,
好像阿尔卑斯山上没有风时的雪片一样。
正如亚历山大(3),在印度的
那些炎热地带,看到火焰降落在
他的军队身上,然后完全降落在地上;因此,他和他的兵士们仔细践踏那土地,因为个别的火更容易扑灭:那永恒的热火也是这样降落,
沙地全被燃着,就像钢击火石
燃着火绒一般,而倍增痛苦。
那些可怜的手啊挥个不停,
一会这里,一会那里,
不停地躲闪着新的燃烧。
我开始说:“夫子,除了在城门那里跑出来阻止我们进城的那些恶鬼外,你征服一切东西,请问:那个伟大的幽灵是谁,他似乎对于火毫不在乎,那么傲慢地歪扭地躺着,仿佛火雨没有把他烤熟似的?”
他自己看到我在向我的导师
问到关于他的事情,便叫道:
“我活着是什么,死了还是什么。
纵然朱庇特累乏了他的铁匠,
在我的末日他在盛怒之下
从铁匠那里取雷电劈穿了我;
纵然他在吉倍洛山的黑铁厂
累乏了一个个其他的铁匠,
正如他曾在夫尔格拉的战斗里那样叫喊着:‘帮忙,帮忙,好伏尔根!’而且用他的全力把雷电向我打来,然而他还不能够因此对我施以痛快的报复(4)。”
于是我的导师用一种我
以前从没有听到过的力量说道:
“卡巴纽斯啊!因为你的骄气没有消灭,你就受到更多的刑罚:给你的暴怒以痛苦的不是什么酷刑,而是你自己的这种叫嚣。”
于是他转过身来以较柔和的声音
对我说道:“那是围攻底比斯城的七王之一;他以往,而且现在似乎还在对上帝抱着侮蔑和轻视的态度;但是,我已对他说过,他的诽谤是与他的胸襟十分相称的装饰。
现在跟着我走吧,你留心
可不要把脚踏上燃烧着的砂地;
而永远要紧靠着树林行走。”
我们在沉默中来到了
从树林中流出一条小溪的地方,
这小溪之红至今还使我战栗。
如同从勃里甘姆泉(5)流出
而为有罪的妇女所分享的那条小溪:这条小溪也顺着砂地流去。
它的河底和渐次倾斜的两岸,
还有靠近的河边都是石头的:
我便看出我们的通道就在那里。
“自从我们走进了那座它的门槛
不拒绝任何人跨过的门,
在我指给你看的一切事物中间,
你的眼睛还没有看到过
像目前这条溪流那么可注意的事物,它熄灭了它上面的一切火焰。”
这是我的导师所说的话;
我便恳求他把那食物赐给我,
他已引起了我对于它的食欲。
于是他说道:“在海的中间
有一个荒芜的国家,叫做克里特,在它的国王治下世人一度是纯洁的(6)。
那里有一座山,叫做爱达,
那里曾一度点缀着清水和绿叶,
但现在却荒芜得像一件古物。
古代的里阿把它选为她儿子的
忠诚的摇篮;当他哭时,为要把他隐藏得更好,她使岛上发出叫声(7)。
在山中挺立着一个伟大的‘老人’(8),他把背对着达米伊塔,而面对着罗马,好像对着镜子一般。
他的头是纯金铸造的,
他的臂膀和胸部是纹银铸造的;
然后直到叉开的地方都是黄铜做的;从此往下都是钢铁做的,只有右脚是陶土做的;而他的体重却大半放在这只脚上。
除了金的部分,每一部分
都有一个从中落下眼泪的裂罅,
汇集的眼泪就从那个洞穴穿出。
它们的流道从岩石到岩石
往下流到这个山谷,形成了阿刻隆,斯提克斯和火雷哲桑;然后由这狭沟向下流到那再不能降落的地方;它们形成科赛忒斯,你将看到那是怎样的湖:因此在这里我不描写它。”
我对他说道:“假使目前这条小溪从我们上界这样地向下流到这里,为什么我们在这边岸上看到它?”
他对我说道:“你知道这地方是圆的;虽然你永远朝着左边向那深底走了这么多路,你还没有转遍全圈:因此若是有什么新的东西出现,
它不应该使你显出惊奇的脸色。”
我又说道:“夫子,火雷哲桑和里西在哪里可以找到?因为你没有提到这一条,只说到那另一条是由这雨水所形成。”
他回答道:“你所问的一切的确
使我喜欢;但是那红水的沸腾
很可以解答你问的两条中的一条(9)。
你将看到里西河,不过是在这深渊外面,就在幽灵们用忏悔摆脱了罪孽之后到那里去洗涤自己的地方。”
他接着说道:“现在是应该离开
这座树林的时候了;你留心跟着我走;那不在燃烧的河边是一条路,在这河边上面一切的火都已熄灭。”
【注释】
(1)公元前47年,犹提喀的伽图率领了庞培的军队,越过利比亚沙漠,以与纽玛底亚王朱巴会师。
(2)这三种幽灵,第一是亵渎神明者,第二是重利盘剥者,第三是鸡奸者。
(3)在中世纪流行的一封著者不明的书简里,曾说过亚历山大把他在印度所遇到的奇事写下了送给亚里士多德。
(4)在底比斯的城墙前面,当朱庇特用一雷电打卡巴纽斯时,这皇帝并不倒下,却直立在那里死去。吉倍洛山即挨得纳山,在这山中伏尔根和独眼巨人们造朱庇特的雷电。在夫尔格拉的战役里,那些攻打俄利姆巴斯山的巨人们为朱庇特所战败和杀死。
(5)“勃里甘姆泉”是靠近维忒菩的一座泉水,水中含有硫磺质,颜色微红,这一点使这里的比喻更为确切。
(6)这是指神话中的克里特王萨忒恩治下的“黄金时代”。
(7)有人曾向里阿的丈夫萨忒恩预言,他的皇位要被他自己的孩子所推翻,因此在每一个孩子生下时他就把他吃去。为了拯救朱庇特不受到这个命运,里阿就隐到爱达山中,用一块布包着石头来蒙骗萨忒恩,让他吃掉;而且为了更谨慎一些,她吩咐岛上的人高声叫喊,使得孩子的哭声不能听到。
(8)“一个伟大的老人”象征人类的历史。它的背对着达米伊塔(埃及的古城),埃及代表过去的文明和帝国。它的面对着罗马,罗马代表在罗马帝国之下近代的思想和行动。四种金属代表四个时代:金的时代、银的时代、黄铜的时代和钢铁的时代。钢铁的左脚代表世俗的权力,陶土的右脚则代表教会的权力。
(9)红色的溪流是火雷哲桑。
地狱篇 第十五歌
第七圈:第三环。但丁与一个伟大的老师相会现在一条坚硬的堤岸在我们的脚下,小溪之上笼罩着迷漫的水气,使溪水和溪岸都受不到火焰。
如同在布鲁日和威桑特之间的
法兰德斯人惧怕向他们冲来的洪流,筑起他们的堤坝来抵御海水;(1)又如同在加伦太挪感到热气以前,巴丢阿人沿着布伦太河筑起堤坝来防护他们的村庄和城堡:(2)这些堤岸也像这样造成,虽然那建造者,不论他是谁,没有把它们造得那么高大。
我们离开树林已经那么远,
假使我回头望时,
我会看不到它在什么地方,
那时候我们碰到一队幽灵,
他们正沿着堤岸走来;
一个个向我们观望,好像黄昏时分人们在一钩新月下惯常互相观望一样;并且对着我们眯起他们的眼睛,如同年老的裁缝穿针引线时的模样。
这群幽灵这样地凝视着,
我为一个幽灵所认出,他拉住了
我的衣边说道:“真是一个奇迹!”
当他伸臂向我时,我凝神
注视他的被火烧烤的容貌,
所以他的焦黑的脸孔
没有使我认不出他来;
我使我的脸孔凑近他的脸孔,
回答他说:“你在这里吗,勃鲁内托先生?”
于是他说:“我儿啊!假使勃鲁内托·拉铁尼(3)转身过来同你一起走上片刻,而让他的同伴先走,请你不要讨厌。”
我说道:“我全心全意请你这么办;如你要我同你坐下,我会这么做,只要那和我一起走的他答允。”
他说道:“我儿啊!这一群中不论谁只要停留片刻,此后一百年中当火焰烧身时他就躺着不能给自己扇一扇。
所以向前走吧;我贴着你的衣边
跟着你走;然后我归到我的队伍,他们一边走一边哀悼他们的永劫。”
我不敢从路上走下来和他
并肩行走;而是使我的头
一直向下弯着,仿佛对他表示敬意一样。
他开始说:“什么机缘,或是命运,把你在你末日前带到这下边来?
而这个引路的人,他是谁?”
我回答道:“在上界,在平静的生活里,当我还没有达到壮年的时候,我在一座山谷中迷失了自己。
仅在昨天早晨我才把脸背向它;
当我正在回到那边去时,
他向我出现,并由这条路又引我回家。”
他又对我说:“假使你跟从你的星宿,你不会达不到光荣的归宿,假使我先前在美好的人间不曾判断错误;倘若我死得不那么早,看到上天对你如此仁慈,那我早会在你的工作中鼓励了你。
但是那批古时候从飞亚索勒走下,身上至今还带着山林和岩石气息的忘恩负义的,心地不良的人民(4)会因你的美好的事迹而与你为敌;这里是有原因的:在酸的山梨树中间,甜蜜的无花果树是不适于结果的。
世上古代的传说称他们为盲目,
一批贪婪,妒忌和骄傲的人民:
你要注意,别染上他们的恶习。
你的命运替你保留着这般荣誉,
两个党派(5)都将如饥似渴地需要你;但是青草必须远远离开山羊。
让飞亚索勒的野兽们把自己
做成草荐(6),而不去碰那草木,假使他们的粪堆上还能长出草木的话;当那地方充满罪恶的时候,有些罗马人曾留在那里,他们的神圣的种子或许就在这草木中复活起来。”
我回答他说:“假使我所有的愿望都能得到完成,你还不会被遗弃在人类的天性之外:因为在人世时,当你一点钟一点钟地教导我人如何使自己成为不朽,你那种亲切,和善,父亲般的形象始终固定在我记忆中,现在却涌上心头;只要我在世一日,我的言语应该表示我对此如何感激。
你关于我的前程所说的话,我写下;并把它和另一段记录(7)保存起来让一位圣女解释,假使我到达她那里,她能够这样做。
我要使你知道的就是这些;
假使良心不责备我,
任凭‘命运’女神怎样安排,我都准备接受。
我并不是初次听到这样的预言:
所以让‘命运’女神欢喜怎样就怎样转动她的轮盘吧,让农夫任意挥他的鹤嘴锄吧。”
于是我的夫子向右边转回过来,
看了我一下,然后说道:
“谁铭记在心的,就不算白听一番!”
我仍然继续同勃鲁内托先生谈话,而且问他在他的同伴中谁最著名而且地位最高。
他对我说:“知道一些人是好的;关于其余的人我们最好不提,因为时间太短促不能讲这么多话。
简略说,要知道他们全都是僧侣,全都是大学者,又都极著名;在人世都犯了一种同样的罪。
普利喜安和阿科索的佛朗彻斯科(8)与那些痛苦的众魂同行;还有,倘若你对这种渣滓有任何怀念,你在那里能看到那个人,他被‘万仆之仆’从阿诺河迁到巴其略内河,他在那里留下了他的误用的聪明(9)。
我愿意说更多的话,但是我
不能多走,也不能多说了:因为我看到那里新的烟雾又从那大砂地升起。
我不能和他们在一起的人快来到了;让我依它而长存的《宝库》得到你的赞许;我没有更多的要求。”
然后他转身回去,好像在味罗那
为了争取绿布穿过广阔的田野
而赛跑的人们中的一人;(10)而他像是其中的得胜者,不是失败者。
【注释】
(1)威桑特在古代为一个重要海港。布鲁日是意大利北部一个繁荣的城市。这两个地方标志着法兰德斯海岸线的东西的界限。
(2)在中世纪,加伦太挪的公爵领地伸展到巴丢阿地区。每年山中积雪融化的时候,布伦太河水泛滥,淹没全区,故巴丢阿居民筑堤坝来防御。
(3)勃鲁内托·拉铁尼,哲学家和政治家,约在1210年生于佛罗伦萨,卒于1294年。他是一个热烈的归尔甫党人,也是一个著作家。他的主要的著作是用法文写的,类似百科全书式的散文作品《宝库》。但丁是熟悉他的著作的,而且受到他的不少影响。
(4)按照佛罗伦萨的传说,佛罗伦萨城是在飞亚索勒被毁灭之后,由恺撒建立起来的,那里的居民一部分是罗马人,一部分是飞亚索勒人。以后永远的党派纷争也是由此而起。普遍认为佛罗伦萨的平民党(白党)是从飞亚索勒人传下来的,而贵族党(黑党)是从罗马人传下来的。飞亚索勒原来是建立在一座山上的,所以诗中说佛罗伦萨的居民还带着“山林和岩石气息”。
(5)“两个党派”指黑党和白党。
(6)草荐是兽类睡眠用的。这里的意思是:让飞亚索勒人自己去互相撕扯吧(党派的纷争)。
(7)“另一段记录”指第十歌里法利那太对但丁所作的预言。
(8)普利喜安是6世纪初一个著名的拉丁文法学家。阿科索的佛朗彻斯科(1225—1293),著名的法学家,曾在波伦亚和牛津讲过学。
(9)这个人指安图烈·台·摩齐,1287年当佛罗伦萨(在阿诺河边)的主教,于1295年由菩尼腓斯八世(“万仆之仆”)迁调为维森柴(在巴其略内河边)的主教,到次年就死了。
(10)这是在四旬斋(复活节前四十天间)第一个星期日举行的一种赛跑,优胜者奖绿布一块。
地狱篇 第十六歌
第七圈:第三环。佛罗伦萨的三个伟大的市民我已到了一个地方,在那里听到流入另一圈去的河水发出像蜂房里蜜蜂的嗡嗡声;那时候只见三个阴魂离开了
在灼人的火雨之下行走的队伍,
一块儿飞快地跑了出来。
他们三个向我们走来,每人都叫道:“请你停下来,依你的服装来看,你像是从我们那邪恶的国家来的人。”
唉唉!我在他们的肢体上看到了
多么可怕的被火烧的新创旧痕啊!
至今我一想起来还感到难受。
我的导师倾听他们的叫喊;
把他的脸孔转向我,说道:
“且慢!对他们应该表示敬意;
假使不是为了由于这地方的本质
而射发出来的火焰,我要说
应该赶紧的是你,不是他们(1)。”
我们站着不动时,他们重又开始
他们的湮古的哀哭;他们三个
来到我们面前时就围成一个圆圈。
正像赤身涂膏的斗士们的老套,
在没有互相搏斗之前,
窥探着适当的抓处和有利的位置:他们就这样地团团转着,每人把脸孔朝我望着,因此他们的头颈总是同他们的脚相反地转着。
他们中的一个开始说:“假使这
流沙漫漫的地方的惨状,和我们
血迹模糊的面貌叫人瞧不起我们
和我们的恳求,那末希望我们的声名足以使你愿意告诉我们你是谁,你这样安稳地用活人的脚走过地狱。
你看到的我踏着他的脚印的那个人,虽然赤裸着而且被剥了皮,却是比你所相信的更为显贵。
良善的瓜尔特来达的孙子,
他的名字是归多·该拉(2);在生前他以谏议和宝剑做了好多事情。
那在我后面践踏砂地的另一个
是提琪亥俄·阿尔杜勃朗第(3),他的声名在人间应令人感谢的。
而我,放在他一起受到苦刑的,
是若珂玻·卢斯提克琪(4);当然,我的凶横的老婆比什么都伤害我。”
倘若火烧不到我身上,
我早已跳到下面的他们中间,
我相信我的导师会准许我这样。
但是因为那么一来我会被烧被烤,恐惧克服了那使我渴望去拥抱他们的善良的意愿。
于是我开始说:“你们的境遇
在我心中引起的不是轻蔑,而是悲哀,这种情感深植于心不会很快消逝;当我这位主人说话,我因而觉得像你们这样的人可能快要来到的时候,我已经有了这种情感。
我是你们城里的人,而且一向
怀着热爱叙述和倾听
你们的事迹和可尊敬的名字。
我离开烦恼去找寻我的
真实的导师应允我的甜蜜的果子;但是我应该先向下走到地球的中心。”
他于是回答道:“但愿你的灵魂
长久地使你的肢体活动,
也但愿你的声誉在你身后辉煌;
请问,礼仪和英勇是否
像先前那样地在我们的城里见到,还是简直在那里绝迹了呢?
因为最近与我们在一起受苦,
现在与我们的同伴在那边同行的菩西尔(5)用他的言语使我们受到极大的苦痛。”
“暴发户和突来的财富,
佛罗伦萨哟,在你里面产生了
你已经为之流泪的骄傲和奢侈。”
我昂起了头这样地叫喊;
那三个阴魂知道这是一个答复,
像听到真理时惯做的那样地面面相觑。
他们大家回答道:“假使别的时候你毫不费力就能给人满意的答复,你这样要说什么就说什么是多幸福啊!
因此,假使你逃出这幽冥的地界
而回去再看到美丽的星辰;
当你欢欢喜喜地说‘我到过那里(6)’时,你千万要向人们提起我们。”
于是他们把他们围成的圆圈拆散了;他们飞奔而去时,他们的腿矫捷如翼,不到说一声“阿门”的工夫,他们就消失不见了:因此我的夫子动身前行。
我跟着他;我们还没有走多少路,流水的声音是那么地靠近我们,我们若是说话就会很难互相听到。
好像那条大河,起先依着自己的河道,在亚平宁山的左麓,从威索峰向东流去;在上游,当它还没有流入下面的河床之前,被叫做阿奎基太,而到了福里就不叫这个名称——(7)在可容千人的圣伯纳特多寺院之上,从山峰的有一座陡壁的地方一泻而下,发出暴吼的声音:我们看到那条血染的河就像这样从一座陡峭的堤岸奔腾而下,
发出的声音立刻会把耳朵震聋。
我腰里束着一根绳;
我有一个时候本想用它
来捕捉那只皮毛斑斓的豹子的。
当我遵照我的导师的吩咐
把它从我身上完全解下时,
我把它绕了起来交给他。
于是他向右边弯下身去,
在离开边缘之外不远的地方,
把它投掷到绝壁直下的深渊。
我心中暗自想道:“一定如此,
一定有新的东西会应这新的举动出现,看我的夫子那样地注视着它。”
唉!对于那些不仅看到外表的行动,而且以他们的智力看到内心的人,我们应该怎样地谨慎小心呀!
他对我说:“我所期待的不久
就会上来;而你心中所幻想的,
不久一定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对于近似虚伪的真理,
一个人总应该竭力闭口不谈,
因为他纵然无过,也会遭受谴责;可是在这里我不能保持沉默,读者啊,我凭我这篇《喜剧》(8)的诗章之名——但愿它不会得不到长久的宠爱——对你发誓,我从那沉重而昏暗的空气看到一只使得每个沉着的人都会惊奇的怪物(9)向上飞翔而来;正像一个人到水底去了一个时候,把那为一块礁石或是为隐在海底的什么东西所搁住的铁锚解开之后,回到上面来张开两臂,并拢双脚那样。
【注释】
(1)“赶紧”是说赶紧去向他们致敬。
(2)瓜尔特来达是培林西翁·褒悌(见《天堂篇》第十五、十六歌)的美丽和贞洁的女儿。归多·该拉是她第四个儿子的儿子。归多·该拉从1250年到他死的那一年(1272年),在战争与和平的时候,都是多斯加纳地方归尔甫党中的领袖人物,而且在本内文托的战役中有卓越的功绩。
(3)提琪亥俄·阿尔杜勃朗第是一个高贵的佛罗伦萨的归尔甫党人。他和归多·该拉一起,劝阻他的国人不要去进行冒险的战争,但是他们不听,终于在蒙太潘底战败了。他在这战争中显出十分英勇,后来同归尔甫党人在卢加一起避难。
(4)若珂玻·卢斯提克琪是一个佛罗伦萨的平民,在归尔甫党人中间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他因为娶了一个不好的老婆,做出不道德的行为来。
(5)菩西尔的详细事迹不明,只知道他一度是一个做钱袋者,后来抛弃了这个职业,混在贵族社会中间。
(6)“到过那里”指到过地狱。
(7)“那条大河”指蒙多纳河。这条河先以阿奎基太河的名字,发源于阿尔卑斯山,经过福里和拉温那而流入亚得里亚海。在但丁时代,从那地方发源的许多河流中,只有这一条不流入波河(“依着自己的河道”)。威索峰是波河的发源处。
(8)原来但丁自己称这部史诗为《喜剧》,后来的人加上了“神圣的”一词,故《神曲》直译应为《神圣的喜剧》。
(9)这怪物就是基利翁,神话中的西班牙王。按中世纪的传说,他把异乡人诱骗到自己的权力范围内,然后把他们偷偷杀死,因此他在地狱中当欺诈者的守卫人。
地狱篇 第十七歌
第七圈:第三环。奇妙的向下飞行“看那尖尾巴的凶猛的野兽,他穿越山岭,突破城墙和剑林;看那糟蹋全世界的怪物。”
我的导师开始对我这样说;
向他招手,要他在靠近
我们岩石的道路的尽头上来;
那个不洁的“欺诈”的形象走向前来,他只是搁上了他的头和上半身,而没有把他的尾巴拖上来。
他的脸孔是一个正人君子的脸孔,在外表上有着那么和善的面貌;其余的部分全是蛇的身体。
他有两只脚爪,直到腋下都生着毛;头颈上,胸膛上,和左右的腰部上都画着花结和小圈:鞑靼人或是突厥人所织的布在底子和花样上也没有更多的颜色;(1)阿拉克尼(2)的织机上也不曾有这样的布。
好像有时候轻舟搁在岸上,
一部分在水中,一部分在地上;
又好像在好酒的日耳曼人所住的地方,海獭在作好准备以进行搏斗:(3)那只最凶恶的野兽就像那样地躺在那以石头围起大沙滩的边崖上。
他的全部尾巴在空中闪动,
向上卷曲着那尖端上的
像蝎子的尾巴一样的毒叉。
我的导师说道:“现在我们
必须稍微向前走上一步,
到那凶恶的畜牲横卧着的地方。”
于是我们从右边往下走去,
朝着那边缘走了十步,
这样就可以完全避开沙滩和火焰;当我们走到他那边时,我看到在前面不远的沙滩上,有一群幽魂(4)靠近空洞的深渊坐着。
于是我的夫子对我说道:
“为了使你充分体验这一环,
你去看看这些灵魂的情况。
你同他们的谈话要简短,
在你没回来以前,我得同这畜牲谈谈,叫他用他那强大的肩膀背我们下去。”
沿着第七圈的极边,
我这样地独自一人
走到悲哀的众魂所在的地方。
他们的悲痛从眼睛中迸发出来;
他们不住地用双手这边那边地挥着,有时挥去火焰,有时挥去炙土。
在夏天被蚤子,苍蝇或是虻虫
所叮咬的狗所做的,有时用嘴鼻,有时用脚爪,和这个没有什么不同。
我仔细看了那灼人的火焰
落在他们身上的好几个幽魂的脸孔,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却看到每个幽魂的颈上都挂着一只钱袋,袋上有某种颜色和某种印记,他们的眼睛都似乎在饱看着。
当我走到他们中间去看时,
我看到一只黄色的钱袋上
有一只天蓝色的狮子的形象和姿态(5)。
于是我继续看下去,
我又看到一只像血
一样红的钱袋,
袋上现出一只比乳酪还要白的鹅(6)。
一个幽魂,他的银白色的小袋上
印着一只天蓝色的大肚子的母猪(7),对我说:“你在这地坑里做什么?
你走开吧;因为你还是活人,
你要知道我的邻人维太利诺(8)将要坐在我这里的左边。
我是巴丢阿人,和这些佛罗伦萨人在一起;他们有好多次震聋我的耳朵,叫道:‘让那高贵的骑士来吧,他将带来印着三只山羊的钱袋!(9)’”
然后他把他的嘴巴一扭,
伸出舌头来,像一只舔着鼻子的公牛。
我生怕更久的滞留会触怒
告诫我滞留短时间的他,
就从那些早已疲倦的灵魂转身回来。
我找到了我的导师,他已骑上了
那可怖的动物的脊背;
他对我说:“现在要坚强而大胆!
现在我们必须由这种阶梯下降;
你骑在前面:因为我愿意在中间,使那尾巴不致伤害你。”
好像一个害四日疟的人
将近发作,指甲早已发白,
浑身发抖,眼睛一停不停地望着那阴影,这些话说出时我就变成这样;但是他的威吓使我生出了使仆人在高贵的主人面前表示勇敢的那种羞惭。
我把自己安放在那巨大的肩膀上;我想说,只是说不出我想说的话:“请你抱住我。”
但是当我一骑了上去时,在其他时候帮助我克服其他困难的他,就用两臂抱住我,并把我举起来;于是他说:“基利翁,现在你行动吧!
你的圈子要转得大点,你的降落要慢点:想想你所负的异常的重量。”
好像小船从停泊处后退复后退,
那怪物就像那样地从那里移开;
当他感到自己很松动时,
他把尾巴掉转到他的胸膛原来所在处,像鳗一样地把它伸长蠕动,并用它的脚掌扇动空气。
我想腓挨顿(10)松脱了缰绳,因此天空至今还显得在燃烧着;或是可怜的伊卡拉斯(11)感到他的腰部因蜡的熔化而翅膀脱落,他的父亲对他叫道,“你走错了路!”——他们也没有比我更大的恐惧,当我看到自己在空中,四边悬空,而且看到,除了那畜牲,一切的景象都行消灭。
他慢慢地,慢慢地划着前进;
盘旋而下降;可是我一些也不觉得,只不过脸上感到一阵从下面吹来的风。
在右边,我已经听到了
旋涡在我们下面发出可怕的吼声;我就探出头去向下俯望。
这时我对于降落下去觉得
更为怯懦:因为我看到火焰,
听到哀哭,我就浑身发抖,缩做一团。
于是我看到——因为我先前没有看到——我们在盘旋着下降,因为四下里的各种苦刑在向我们靠近。
如同一只鹰已飞了好久的时候,
看不到鸟儿或是诱物,
使得放鹰者叫出“唉,唉!你下来吧!”——没精打采地下降;然后在空中迅速地盘旋了好几个圈子,远远地离开它的主人停落,显得轻蔑和沉郁:基利翁就这样地把我们放落在底层紧靠到那嵯峨的岩壁的脚下;从我们的重量下解脱出来后,他一跃而去就像箭从弦上飞出。
【注释】
(1)在中世纪,鞑靼人和突厥人是以他们所织的布的颜色和图案鲜艳美丽而出名。
(2)阿拉克尼是神话中利提阿的少女,精于织布。她以自己的技艺而骄傲,因而向密纳发挑战,要她和自己比赛。阿拉克尼织了一块有诸神私通情景的布;密纳发找不到这块布织得有什么缺点,就拿来撕碎了。阿拉克尼在绝望之余上了吊,可是密纳发女神松了绳子,救活了她的性命。绳子变成了蜘蛛网,阿拉克尼却变成了蜘蛛。
(3)在但丁那时候,海獭主要在德国一带海边可以发现,现在则在瑞典和挪威一带。这里但丁说海獭正在安排自己用尾巴来捕捉鱼。
(4)这些幽魂生前是重利盘剥者,现在只能由他们的钱袋来指认他们了。下面所描写的他们钱袋上印着的不同的图案,是代表他们各自的家族的纹章。
(5)这是佛罗伦萨的琴菲格略齐家族的纹章,他们属于归尔甫党中的黑党。
(6)这是奥勃略启家族的纹章,他们是佛罗伦萨的基伯林党人。
(7)这个向但丁说话的幽魂是力那尔杜·台里·司格洛维尼,他是巴丢阿人。
(8)“维太利诺”也是一个巴丢阿的重利盘剥者,他在1300年还活着。
(9)这个所谓“高贵的骑士”是琪俄发尼·菩蒙脱,佛罗伦萨的皮启家族的人,在1300年还活着。
(10)腓挨顿是阿波罗的儿子。为了要证明他是神明的儿子,他要求他的父亲准许他驾驶太阳的车子。结果他控制不住马,把天空烧焦了一部分,而且几乎把地球烧起来了。朱庇特用一个雷电劈死了他,才止住了他的错误的路程。
(11)伊卡拉斯的父亲提达拉斯是神话中的工匠。他为自己和他的儿子造了一对翅膀,用蜡胶在腰间。有一次,伊卡拉斯飞得太近太阳,蜡熔化了之后,就坠入海中而死。
地狱篇 第十八歌
第八圈:第一断层。淫媒和诱奸者。
第二断层。阿谀者
地狱里有一个地方叫做“恶囊”(1),全部由石头造成,颜色是铁青的,就像它四周环绕着的障壁一样。
在这邪恶的场所的正中,
一口极广极深的井张着大口,
它的结构我将在适当的地方说出(2)。
在这口井和高高的石岸的
底脚之间的边界因此是圆形的;
它的底层分成了十座山谷。
如同那种地面的形状
所呈现出的一样,为了要防护城墙,重重的壕沟环绕着一座城堡:这些山谷在这里造成了这种形象;又好像从堡垒的门槛有桥梁通到外边的堤岸:就像这样从岩石的基础有危岩通出去而跨越堤岸和壕沟,降到那把它们截断和集合起来的井。
从基利翁的脊背上被放下来的
我们就发现自己在这地方;
诗人向左走去,而我在后面跟着。
在右面我看到了新的悲惨,
新的苦刑,和新的施刑者,
那第一断层就为这些所充塞着。
在那底层里的罪人都赤露着身体;在正中的这一边,他们向着我们走来;在另一边的则与我们同行,但脚步大些:如同罗马人在大赦年为了人们实在拥挤不堪,就采取办法使他们能走过桥去:所以,在一边,大家都面向着
那“城堡”而向圣彼得教堂走去;在另一边,他们往那座“山”而去(3)。
在这边,在那边,沿着那可憎的石头,我看到生角的恶鬼拿着大鞭,他们从后面狠狠地抽打那些幽魂。
唉!他们怎样地使得幽魂们
一受到第一鞭就提起腿来了啊!
确实没有一个等到第二或第三鞭的。
当我向前走时,我的眼光碰到
一个幽魂,我立刻说道:
“这个人是我以前看到过的。”
因此我停住了脚步去认他;
和善的夫子同我站在一块不动,
而且允许我往后退回一些。
那个被鞭打的幽灵想要隐蔽起来,低下了脸孔;但这对他没有多大用处,因为我说道:“眼睛望着地面的你啊!
假使你的面貌不是虚假的,
你就是维内提珂·卡嘉尼密珂;(4)但是你为了什么竟陷入这种苦境呢?”
于是他对我说:“我不愿意说它;但是你那清楚的言语使我怀念以往的世界,所以我不得不说。
是我把美丽的吉苏拉
引去顺从那侯爵的意思,
不论这可耻的故事传说得怎么样。
而我不是在这里哭泣的
仅有的波伦亚人:不,这地方
是这样地充满着我们,在萨维拿河和累诺河之间也没有这么多的人说‘西巴’;(5)假使你想要保证和证明,你可以回忆一下我们贪婪的心。”
当他这样说时,一个恶鬼
用鞭子抽打他,说道:“滚吧,
王八蛋!这里没有女人替你赚钱。”
我回到我的护送者那边;
然后,只走了几步路,我们来到
一座危岩从那堤岸迤逦而去的地方。
我们不费什么力就登上了它;
而在它的嶙峋的脊背上转身向右,我们离开了那些永恒的圈子。
当我们到达在底下张开大口
为受鞭挞者留下一条通道的地方时,我的导师说道:“停下来,你且注视那些另外的生来作孽的幽灵,他们的脸孔你还没有看到,因为他们沿着我们同一的方向行走。”
从那远古的桥上我们了望那行列,他们正在另一边向着我们走来,同样地为鞭子所驱赶着。
和善的夫子不待我问,就对我说:“看那个正在走来的伟大的灵魂,他仿佛一点不因痛苦而流泪:他还保持着一副怎样堂皇的外貌啊!
那是哲孙(6),他用勇气和智慧使得科尔奇斯人失去了公羊。
他在那些大胆而残忍的妇女
把所有她们的男子杀死之后,
曾经在雷姆诺岛旁边经过。
在那里,他用礼物和巧语
诱骗了年轻的希普雪彼尔,
她先前也曾欺骗过其他男子。
他使她怀了孕,把她孤零零地留在那里。
这样的罪恶罚他遭受这样的苦刑;而且密提阿(7)也在这里报了仇。
凡是作同样勾当的人和他同行。
关于第一道山谷和它所吞噬的人,你知道了这些就够了。”
我们已经来到了那狭窄的石道,
穿过第二堤岸并以这堤岸
作为另一段拱路的扶壁的地方。
这里我们听到了幽魂们
在另一山沟中啼哭着,从嘴巴
和鼻孔里喷着气,用手掌拍打着自己。
堤岸上铺着一层从下面来的
臭气所凝结成的霉东西,
使得眼睛和鼻子都感到憎恶。
山沟的底是那么地深,若不是
我们登上危岩在那里耸立得最高的那段拱路的背脊,我们什么也看不到。
我们登上了它;从那里我看见
下面沟里有一群幽魂浸在
仿佛从茅厕里流出来的粪水里。
当我用眼光往下面探视时,
我看到一个幽魂满头都是污粪,
以致看不出他是僧是俗。
他向我咆哮:“为什么你看我
比看其他污秽的人更仔细呢?”
我对他说:“因为,假使我没有记错,我从前在你头发没有湿以前看到过你;你是卢卡的阿莱西俄·英透米内:(8)因此我看你比看别的人仔细。”
然后他打着他的脑袋说:
“我的舌头从来不倦于说的
奉承话使得我沉没在这粪水里!”
我的导师便对我说道:
“稍微把你的头伸出去些,
好让你的眼睛完全看到
那个肮脏和头发蓬乱的娼妇的面貌,她在那里用龌龊的指甲抓着自己,有时缩做一团,有时站立起来。
她便是妓女塞绮斯(9),当她的情人问她‘你十分感谢我吗?’的时候,她回答说:‘哎呀,感谢极了。’我们就看到这里为止吧。”
【注释】
(1)恶囊是十道同中心的大山谷,愈往下则每道山谷的圆周愈小。
(2)见第三十二歌第1行以下。
(3)罗马教会的第一个大赦年是由教皇菩尼腓斯八世创立的,从1229年圣诞节持续到1300年圣诞节。由于到圣彼得教堂去的巡礼者来往拥挤不堪,他们在通过圣安石洛城堡桥的时候,必须依一定的方向走:去的人往圣安石洛城堡走,回来的人往乔尔诺山走。
(4)维内提珂·卡嘉尼密珂是波伦亚归尔甫党的领袖之一,在生前但丁认识他。他为了要得到侯爵俄俾左二世(见第十二歌)的宠幸,帮助他去和自己的妹妹吉苏拉成奸。
(5)波伦亚位于萨维拿和累诺两河之间。“西巴”是波伦亚语,意即“对的”。
(6)哲孙乘船到科尔奇斯去寻金羊毛的时候,在路上曾经过雷姆诺岛,诱骗了雷姆诺王图挨斯的女儿希普雪彼尔。在雷姆诺岛的妇女杀死岛上的一切男子时,她救了他父亲的性命。哲孙和她生了两个儿子,终于抛弃了她。
(7)密提阿是科尔奇斯王爱底斯的女儿。她使哲孙得到了金羊毛,因此哲孙和她结婚,而最后抛弃了她。
(8)关于这个人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的家族是卢加的有名的白党,他在1295年还活着。
(9)塞绮斯是罗马古代喜剧诗人忒楞斯的一篇喜剧里的人物,但是这里但丁把她作为一个真的人看待。
地狱篇 第十九歌
第八圈:第三断层。买卖圣职的教皇们魔法师西门啊(1)!你们这班他的邪恶的门徒和盗贼啊!你们为了金银奸污了那些应该与正道联姻的上帝的事物(2)!现在号角一定要为你们而吹动:因为你们是在第三断层中。
我们已经登上了下一座坟墓,
就在危岩直接俯临着
壕沟的中央的那一部分上面。
“至尊的智慧”啊!你在天堂,在地上,在罪恶的地狱,显出怎样的匠心,你的“善”又是分配得多么公正!
我看到铅色的岩石在四边
和底下有着许多洞穴,
都是一样的大小;每个是圆的。
在我看来,在我那美丽的
圣约翰教堂内造来为施洗者
立脚的洞穴不见得更宽或更大;
许多年前我曾击破了其中的一个,为了救出沉溺在里面的一个小孩:让这个作为解除一切人的怀疑的保证(3)。
从每个洞穴的口露出了
一个罪人的双脚和到小腿为止的
双腿;而其余的都留在里面。
他们大家的脚底都在燃烧:
因此腿肉抖动得那么厉害,
什么柳条和草绳都会绷断。
好像有油的东西在燃烧时,
火焰只是在表面上移动:
在那里,从脚跟到脚尖也像这样。
我说道:“夫子!那个在扭曲着自己,比所有他的同伴们抖得更厉害,又为更红的火焰所舔着的人是谁?”
于是他对我说:“假使你愿意,我把你带到那下面去,靠近那较低的堤岸,你将从他知道他自己和他的罪恶。”
我说道:“随你怎样,我总是高兴的:你是我的主宰,你知道我不违背你;你也知道我没有说出来的话。”
于是我们来到了第四条堤岸上;
我们向左边转弯并往下走去,
走到有洞的和狭窄的沟底。
和善的夫子还不让我离开他身边,他把我带到那个幽灵(4)的洞口,他用双腿那样地表示着悲痛。
我开始说道:“哦,不幸的幽灵,你的上身像木桩一样埋在底下,不论你是谁,假使你能够,说话吧。”
我站在那里就像教士听
奸刁的凶手忏悔,他被倒栽之后,还在叫教士回来,以延迟死刑(5)。
这个幽魂叫道:“你已经站在那里了么,你已经站在那里了么,菩尼腓斯?(6)那预言书把我欺骗了好几个年头。
难道你那么快地就餍足了那些财富?
为了这些财富你不怕用欺诈手段
夺去美丽的‘圣女’(7),然后蹂躏她。”
我变得就像一个站着被嘲弄的人,一点也不懂得他听到的是什么话,也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于是维吉尔说:“赶快对他这样说,‘我不是他,我不是你所想的那个人。’”
我就照着吩咐我的那样回答。
那幽灵因此剧烈地扭动他的脚;
然后叹了口气,用哭泣的声音
对我说道:“那末你要问我什么呢?
假使你这么关心着要知道
我是谁,因此你走下了那堤岸,
那末你要知道我是穿过‘大法袍’的;我确实是一个‘母熊’(8)的儿子,那么急切地想使自己的‘仔子’繁昌,我在人世装进了钱财,在这里装了自己。
其他在我之前犯买卖圣职罪的人
都在我的头的下面被拖曳着,
在石头的裂缝里缩做一团。
等那个人来时,我也要堕落到
那下面去,刚才我突然问你时,
我原以为你就是那个人哩。
我在这里双脚被烤,身体倒栽,
这样过的时间已比那个也将来到这里双脚发红地倒栽着的人长久了:因为在他之后,从西方将要来到一个做过更丑恶的事情的不法的‘牧羊人’(9),他应当掩盖在他和我的上面。
他将是一个新的哲孙,我们在《玛加培书》中读到哲孙的事迹;如同国王听从哲孙(10),统治法兰西的国王也将听从这个牧师。”
我不知道在这里是否太残忍,
因为我用这种语调回答他:
“唉!现在你告诉我,我们的‘主’向圣彼得要求多少钱财,才把钥匙交给他保管?
当然他除了‘跟我来!’之外并没要求什么。
当选择马提亚来充当那个该死的人所失去的职务时(11),彼得或是其他的人也并没向他索取金银。
因此你留在这里吧,因为你受到的刑罚是公正的,而且好好守住那使你胆敢反对查尔斯的不义之财吧(12)。
对于你在欢乐的人间所掌管的
‘神圣的钥匙’的敬畏在阻止着我,假若不是这样的话,我还要使用更严厉的言语呢:因为你的贪婪使世界陷于悲惨,把好人蹂躏,把恶人提升。
当著述福音者看到
那坐在水上的女人和帝王们通奸时,他就知道像你们这样的牧羊人;她生下的时候有七个头,只要她的丈夫爱好美德,她的十只角就得到保证(13)。
你们把金银做你们的上帝:
你们和偶像崇拜者有什么不同,
除了他们崇拜一个,你们崇拜一百个?
唉,康司坦丁(14)!不是由于你的改教,而是由于第一个富有的‘父亲’从你拿去的赠与,产生了多少罪恶!”
当我这样地向他歌唱时,
不知道啃噬他的是愤怒还是良心,他用他的双脚剧烈地挣扎。
我想这真的使我的导师喜欢,
他显出那么满意的神色
听着我说出来的真实的言语的声音。
因此他用两只手臂抱住了我;
一边把我紧紧地抱在他怀中,
一边就登上他下来时走的路;
他这样把我抱着也不感到疲倦,
一直把我带到拱路的顶点,
那是一条从第四到第五堤岸去的横道。
他在这里从容不迫地把我
放在那崎岖峭拔的断崖上,
那地方对于山羊也会是艰苦难行的道路;在那里另一座山谷在我面前显出。
【注释】
(1)圣彼得曾斥责撒马利亚的西门,因为他认为“上帝的恩赐是可以用钱买的。”
(2)“事物”即指圣职。
(3)佛罗伦萨的洗礼堂里面的泉井,四周有洞,司仪的牧师站在里面,以避人群的拥挤。但丁有一次击破了围着这样的一只洞的大理石,以救出跌在里面的一个小孩。但丁借这里洗白一下当时对他的指责。
(4)这个幽灵是尼古拉斯三世,他从1277年到1280年居教皇的职位。他属于奥西尼家族。
(5)按照佛罗伦萨的法律,被雇用的凶手处死时,在地上掘一个洞,把他倒栽在里面,然后再用土把洞填满。那时把这叫做“压条法”。
(6)菩尼腓斯八世那时候还是教皇。他是1303年死的。
(7)“美丽的圣女”指教会。据说菩尼腓斯用欺诈手段夺去塞莱斯丁五世的教皇职位(见第三歌)。
(8)“母熊”是奥西尼家族的纹章。
(9)这是指克雷门特五世。他以前当过波尔多的主教,于1305年被选为教皇后,把教廷迁至亚威农,受法兰西王的节制。据说他获得教皇的权位,是由于法兰西王的恩赐。他卒于1314年。因此,尼古拉斯三世在地狱中要等待二十三年,菩尼腓斯八世才会来到,而菩尼腓斯八世只要等待十一年,克雷门特五世就会来到。
(10)这是指《次经·玛加培书》中的哲孙。他用贿赂诱致国王安的丘斯任命他为大祭师。但丁把克雷门特五世比作新的哲孙,因为他的教皇职位也是由法兰西王的恩赐而得来的。
(11)“该死的人”指出卖耶稣的犹大。犹大出走后,马提亚被选为十二门徒之一。
(12)尼古拉斯三世曾受培利俄罗加斯皇帝的贿赂,帮助普罗契达的约翰来反对安如王室,结果于1282年在西西利岛向法国人进行大屠杀,历史上名为“西西利晚祷钟声”(即以此为信号进行屠杀)。
(13)“著述福音者”指约翰。“坐在水上的女人”指腐败的教会,“她的丈夫”指教皇,“七个头”指七德,“十只角”指十诫。
(14)康司坦丁大帝,从306到337年为罗马皇帝。据说,他于312年进军罗马时,见天空有一发光的十字架而改信基督教。据中世纪流行的传说,他从罗马迁都到拜占庭之前,把西方的政权都交给了教会。这就叫做“康司坦丁的馈赠”。
地狱篇 第二十歌
第八圈:第四断层。占卜者。孟都亚的起源我的诗歌现在应该歌唱新的刑罚,这将是讲到沉沦者的第一篇的第二十歌的题材。
我现在是完全准备好了,
向下朝那显现在我眼前的深渊望去,那地方是为痛苦之泪水所浸透;我看到一群幽魂默默地哀哭着从那环形的山谷走来,他们的脚步就像在这人世唱着祈祷文的合唱队一样。
当我更向下细看他们时,
就看到他们每一个从下颏
到胸膛的顶端都是奇怪地歪扭着:因为脸孔是向着背腰转过去;而且他们不得不退着走,因为他们是不许往前看的。
他们的形貌歪扭得这样厉害,
或许是由于中风的缘故吧;
但是我既没有看见过,也不相信会这样。
读者,愿上帝让你从你的阅读中
获得教益,现在你自己想一想,
当我就在身边看到了
我们人的形象被弄得那样歪扭
以致眼睛流出的泪水湿透了
后面的部分时,我怎能不泪流满面呢?
当然我哭了,身体斜倚着
那危崖的一块岩石,因此我的护送者对我说:“你也变得像那些蠢人一样了么?
在这里怜悯完全死灭时,才显得是怜悯。
有什么人比一个对上帝的判决
表示悲痛的人更不虔敬呢?
抬起你的头来,抬起来,你看那个人(1),为了他地面在底比斯人的眼前裂开,那时他们都叫道:‘你向哪里跑,阿姆费劳斯?你为什么临阵脱逃?’他并不停止向下一直跑到那抓住每个罪人的迈诺斯那边去。
注意看他怎样地把肩背变成胸膛:因为他要向前看得太远,现在他向后看和退着走。
看那改变了自己的模样的
泰利西亚斯(2),当他从男人
变成女人时,他的肢体全部变了形;而后来,在他能够重新恢复他的男子的模样之前,他又不得不用手杖打那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蛇。
那在他前面退着走的是阿伦斯(3),他原在卢尼的群山里面(住在山下的喀拉拉人在那里耕锄),在白云石中间把山洞作为居处,他能够从那里一览无遗地观望天上的星辰和下面的海洋。
那个用她的飘下的头发遮起
她的为你所不能见到的胸膛,
而她的生毛的皮肤都在背后的,
就是孟都(4),她寻遍了各地,最后定居在我出生的地方:因此我愿意你稍微听我说一下。
在她的父亲离去了人世,
酒神之城受到了奴役之后(5),她长期地在各处漫游。
在上面美丽的意大利,在提罗尔之上成为日耳曼的屏障的阿尔卑斯山边,有一个名叫俾内克斯的湖。
渟潴在那湖里的水,通过了
大概总有一千多泉源,灌溉着
加尔达和卡蒙尼卡谷之间的亚平宁山。
在湖的中央有一个地方,脱伦脱,布里西亚和味罗那的牧师在那里可以举行祝福仪式(6),假使他们往那里去。
在周围的湖岸最低的地方矗立着
培斯基拉,一座美丽而坚固的堡垒,用来抵抗布里西亚人和贝加摩人的进犯。
俾内克斯湖容纳不下的水
不得不往下流注,成为一条河,
穿过绿色的草原向下流去。
等到湖水向前奔腾时,它不再
叫做俾内克斯,而叫做明韶,
到高浮诺地方时就注入波河。
它还没有流得远,就找到一片平地,它在上面展开而成为一片沼泽,那里在夏天时常发生瘟疫。
那残忍的处女经过那里时
在沼泽中间看到一片土地,
未被开垦也没有一个居民。
她和她的仆从停留在那里行使
她的妖术,为了断绝一切人世的来往;她在那里生活也留下了她的躯壳。
以后四散在各处的人们
在那地方聚集了起来,
这地方因四边有沼泽而形势坚固。
他们就在那些尸骨上面建起了那座城;为了纪念第一个选择这地点的她,他们不作其他占卜就把它命名为孟都亚。
在卡萨洛底的愚妄
受到毕纳蒙脱的欺骗之前(7),城里的居民原是更稠密的。
因此我嘱咐你,假使你竟听到
关于我的城市的起源有其他说法,且莫让伪说把真理蒙混。”
我说道:“夫子,你的言语在我听来是那么明确,那么使我深信,一切其他说法对于我都将是熄灭的煤。
但是对我讲那些在经过的人,
假使你看到其中有值得注意的:
因为我只是时时想起这一点。”
于是他对我说道:“那一个他的胡须从面颊拖到黑色的肩膀上去的是一个占卜者,他那时候希腊的男子是那么稀少,就是在摇篮里的也没有几个;在奥利斯,他和卡尔卡斯一起定出了割断第一根绳缆的时间。
他的名字是攸利彼勒斯(8);我的崇高的‘悲剧’曾在一个地方这样地歌唱过他:熟悉全篇的你一定很知道这一点。
那另一个腰身那么细的
是米雪尔·司各脱(9);老实说,他熟悉用妖术来行骗的方法。
看归多·菩内底(10);看阿斯邓脱(11),他现在但愿从前专心于他的皮革和线,但是已后悔不及。
看那些不幸的女人,她们抛弃了
针线,梭子和纺锤而成为巫婆;
她们用药草和蜡像来行使妖术。
但是来吧!因为该隐和他的荆棘(12)正在两个半球的分界线上,而且在塞维尔下面与海水相接;在昨夜月亮已经是圆的;你一定还很记得:因为你在深林里她始终没有损害你。”
他这样地对我说,我们便向前走去。
【注释】
(1)“那个人”指阿姆费劳斯,亚各斯的预言家和勇士。他是攻打底比斯城的七王之一,在那里为裂开的土地所吞没。
(2)泰利西亚斯,底比斯的盲目的占卜者。据奥维德在《变形记》中说,他因为用手杖打了两条互缠在一起的蛇而变为女人;七年后,他又打了那两条蛇,复变为男人。
(3)阿伦斯,伊特拉斯康的占卜者。他预言了恺撒得胜而庞培殒命的内战。
(4)孟都是泰利西亚斯的女儿,在这里说她是孟都亚的创建者。
(5)底比斯是酒神巴卡斯的诞生地。底比斯曾受过克利翁的暴虐统治。
(6)牧师(即主教)只能在自己的主管教区行祝福仪式。这里只是说,脱伦脱,布里西亚和味罗那三个教区在这地方会合。
(7)卡萨洛底的阿尔倍多原为孟都亚的君主,1272年,由于毕纳蒙脱的阴谋,被逐,杀死居民很多。
(8)在特洛伊战争时期,所有的希腊人离开了故乡,参加围攻特洛伊。但在希腊人离开奥利斯之前,卡尔卡斯忠告阿加孟农牺牲伊非基奈阿。可是攸利彼勒斯并未参与其事。
(9)米雪尔·司各脱(1190—1250),著名的占星家。
(10)归多·菩内底是福里的著名占星家,原为瓦匠。
(11)阿斯邓脱(“无牙者”),原名朋维纳多,是一个鞋匠,却想占卜未来。他约死于1284年。
(12)“该隐和他的荆棘”即月亮。在但丁时代,塞维尔被认为是地球的极西边。这里描写月亮沉落。
地狱篇 第二十一歌
第八圈:第五断层。贪官污吏
我们这样从一座桥走到另一座桥,作着其他的谈话,我的“喜剧”不愿在这里细说;到达拱顶的时候,我们停下来看“恶囊”的另一个裂罅和另外的徒然的哀哭;我发现那地方是骇人地黑暗。
如同在威匿斯人的造船所里
在冬天熬煮粘韧的沥青
来填塞他们的受损坏的船只,
这些船只已不能航行;为代替它们,有的把他的船重新造过,有的修补作了多次航行的船骨;有的在船首锤击,有的在船尾锤击;有的在造桨,有的在绞绳;有的在缝补三角帆,有的在缝补中下帆:这样地不是用火而用神的艺术,一汪稠稠的沥青在那下面煎煮,而把堤岸的四边都涂了个遍。
我看到它;但在那里面看不到什么,除了那些因煮沸而升起的气泡,和那整片沥青的涌起与平伏。
当我眼睛一动不动地向下注视着时,我的导师一面说着“留心,留心!”
一面把我从我站立的地方拉到他身边。
于是我转过身来,好像一个人
急想看他必须避开的东西,
可是感到突然的恐惧,
因此他一边看,一边赶快逃走;
我在我们后面看到了
一个黑鬼在跑上危岩来。
唉,他的形状是多么狰狞!
他的姿态在我看来是多么凶恶,
张开了翅膀,脚步又矫捷!
他的尖而高的肩膀上背着
一个罪人的两爿后臀;
他抓住了每只脚的脚筋。
他说道:“我们的石桥的‘恶爪鬼’呀!
看这圣齐太的一个长老!(1)
把他抛到底下去,我就回到
那座城去再捉拿,我已在那里准备了好多;那边除了庞得洛(2)每个人都是贪官;他们可以为了金钱把‘非’变成‘是’。”
他把他抛了下去,然后顺着
那岩石旋转而去;纵身跃出的猛犬从来没有这样快地去追赶盗贼。
那罪人投入了水中,然后又歪扭着浮了起来;但是那些在桥底下的恶鬼却叫道:“在这里‘圣像’(3)并不显灵;你们在这里游泳不像在塞淖河(4)里那样;所以,除非你愿意尝一尝我们的钢叉,你就不要露到沥青的外边来。”
然后他们用钢叉把他打了一百多下,并且说道:“在这里你得要在遮盖之下跳舞;好吧,若是能够,你就私下偷摸吧。”
这正好像厨师们要他们的下手
用钩子把肉浸在锅子的水里
使它不致再浮起来一样。
和善的夫子对我说道:“为了免得让人看到你在这里,你蹲在一块岩石背后吧,这样你可以有了一些掩蔽;不论他们对我会做出什么轻举妄动,你不要怕:因为我知道这些事情,我以前曾经遇到过相同的纷争(5)。”
于是他走到了桥头的那边;
当他到达了第六堤岸上面时,
他必须显出沉着坚定的态度。
像群犬向一个在自己突然站住的地方伸手请求施舍的穷苦人扑上去时那样地凶猛和狂暴,那些恶鬼从桥底下冲出把他们所有的钢叉对准着他;
但是他大声喝道:“你们一个也不许乱动!
在你们把叉子碰到我的身体之前,让你们中的一个走出来听我说,然后商量钩刺我的事情。”
大家叫道:“让玛拉珂达去”;有一个鬼便行动起来,其余的站着不动,并且来到他面前说:“这对他有什么用处?”
我的夫子说:“玛拉珂达,你以为我克服了你们所有的阻碍安全地来到了这里,是没有神意和幸运的么?
让我过去:因为上天已经命定
我要引导另一个人走过这崎岖之路。”
于是他的骄气尽丧,他让钢叉
落在自己脚边,对其余的鬼
说道:“现在不要打他吧!”
我的导师对我说道:“蹲着
坐在桥的大碎片中间的你啊,
现在你安然回到我这里来吧!”
我便行动起来,迅速地走到他那里;恶鬼们都逼向前来,我生怕他们会不守约。
我以前曾看到过这样的步兵,
他们依据条约从卡普洛拿(6)走出,因看到自己在这么许多敌人中间而恐惧。
我全身逐渐靠近我的导师,
但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他们的不怀好意的面貌。
他们平放了他们的钢叉,继续
交谈着:“我刺他的屁股好么?”
回答是:“好的,你就把他刺一下。”
但是那个和我的导师在说话的恶鬼立刻转过身去说道:“不要出声,不要出声,斯加密朗!”
于是他对我们说:“沿着这座危岩再往前走是不可能的:因第六座桥全部断落在底下;假使你们的意思还要往前去,那末请你们沿着这座山脊走:
附近有另一座危岩所形成的一条小路。
昨天,比此刻迟五个小时,
正是这里的这条道路
断裂了以后的一千二百六十六年(7)。
我派遣我的一些人到那边去
看看有什么罪人出来吹风;
跟他们一同去,他们不会靠不住。”
他就开始说:“走出来,阿利乞诺和卡尔卡勃利拿,你也来,卡格纳左;让巴勃利祈亚带领你们十个。
此外让利别珂珂走出,还有特拉吉纳左,长牙的雪拉托,格拉费阿根,法法来洛,和凶猛的路别根脱(8)。
你们绕着沸腾的沥青巡逻一番;
把这两位小心护送到那另一座危岩,它绵亘不断地横过那些溪谷。”
我说:“哦!夫子,我看到的是什么景象?
唉,假使你熟悉这条路,让我们
不用护送者自行走去;我不希望护送!
假使你像惯常那样地留神,
难道你没有看到他们怎样磨牙切齿,皱眉弄眼地向我们显示恶意么?”
他对我说:“我不希望你这样害怕;他们要磨牙让他们磨吧:因为他们是对那些被煮熬的罪人做的。”
他们向左边的堤岸转弯过去;
但是他们每一个先向他们的队长
从上下齿间伸出舌头作为信号;
而他从他的臀部做出一个号角声。
【注释】
(1)圣齐太是卢加的护神;“长老”是卢加的地方长官。这个长老据说是一个叫做马蒂诺·菩泰俄的人,死于1300年。
(2)庞得洛·达蒂是那时候卢加的平民党的首领。这里用的是讥嘲的口吻,其实他是该城最大的贪官。
(3)“圣像”是保藏在圣马蒂诺的教堂里的基督像,人民有灾难的时候常去向它乞灵。
(4)塞淖河在卢加之北数英里。
(5)见前面第九歌,在那里维吉尔说过他到过最底层的地狱。
(6)1289年8月多斯加纳的归尔甫党人夺获了比萨人的城堡卡普洛拿。但丁自己也参与这次战役。
(7)但丁在《飨宴篇》里说过耶稣死于中午,所以现在是早晨七时。关于耶稣到地狱后地震事见前面第十二歌。
(8)这些有着奇怪的名字的“恶爪鬼”或许代表但丁在佛罗伦萨的市民中的敌人。他们百般诬蔑但丁贪污,把他放逐。
地狱篇 第二十二歌
第八圈:第五断层。恶鬼的趣剧
我以前曾见过骑兵拔营,
开始进攻,举行检阅,
和有时从敌人前撤退逃窜。
阿累提诺人啊!我看到过你们的
故土的骏马,粮草征发队的行进,马上比枪的冲击和竞驰,时而用号角,时而用钟(1),时而用鼓和堡垒的信号,时而用本地和外来的方法:
可是我还没有见过骑兵或步兵,
或以陆地和星辰的标志定方向的船只,依着这么不可思议的号筒声行动。
我们和那十个恶鬼同行:
唉,可憎的同伴!但是,
“在教堂里和圣徒一起,在酒店里和酒徒一起。”
可是我的心思是在那沥青上,
要看那断层的每种特性
和那些在里面燃烧着的人。
如同海豚用拱形的背
向航海者做出信号
要他们作好准备保全船只:(2)有的罪人就像这样地不时露出背来以减少他的痛苦,然后不到闪电一亮的工夫就隐匿不见。
有如在一条狭沟的水边,
青蛙站在那里只露出了口鼻,
它们把脚和其他部分都隐藏起来:罪人们就像这样地在各处站着;但是当巴勃利祈亚走近时,他们立刻缩到沸水的底下。
我看到,现在想到这事我的心还发抖,有一个罪人滞留着,正如有时候其他的青蛙都跳走了,有一只留下来。
最靠近他的格拉费阿根钩住了
他的沾满沥青的头发把他拖起,
他在我看来就像一只水獭。
我早已知道了每个人的名字,
他们被挑选出来时我仔细注意了他们,当他们互相叫唤时,我听他们怎样叫。
“路别根脱呀,你务必把你的脚爪插到他肉里去,剥他的皮!”
所有那被诅咒的一伙同声高喊。
我说:“夫子,假使你能够,
请去问一问,那个落在
他的敌人手中的可怜家伙是谁。”
我的导师走近了他的身边
问他来自什么地方;他回答说:
“我生于那瓦王国。
我的母亲送我去做一个贵族的奴仆;因为她嫁了一个下流的浪子,生下了我,那浪子耗尽了生命,荡尽了财产。
后来我做良善的国王提菩尔德的家臣;在那里我就从事于受贿的勾当,我这罪恶在这沸水里得到清算(3)。”
而雪拉托,从他嘴的两边伸出长牙就像从一只野猪的嘴里伸出的一样,使他感到有一只长牙在怎样咬他。
老鼠来到了恶猫的中间;
但是巴勃利祈亚把他紧抱在两臂中,说道:“在我叉住他时,你们站开!”
他把脸孔转向我的夫子,说道:
“假使你想从他口中听到更多的事情,趁别人还没有把他结果,再问下去。”
导师因此说:“现在你说,在沥青底下其他的罪人中间你知道有拉丁人么?”他说道:“我刚才离开了一个罪人,他是在另一边的他们的邻人;但愿我仍旧和他浸在一起,那我就不怕脚爪或钩子了!”
利别珂珂叫道:“我们忍耐太久了!”
就用钩子钩住了他,一阵乱戳,
戳去了下肢的一部分肌肉。
特拉吉纳左,他也想要
叉住在下面的腿;因此他们的首领露出可怖的脸色团团转着。
在他们稍微被镇慑了之后,
我的导师毫不延迟地问
那仍旧在注视自己伤口的人:
“你说你不幸离开了他
而到岸上来的那个人是谁?”
他回答说:“那是戈弥太法师,
加勒拉人,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他把他主人的敌人掌握在自己手中,却把他们弄得没有一个不赞扬他:他拿到了钱,就把他们撤职,如他所说的不留一丝痕迹;在他其他的职务中,他不是一个不足道的,而是十足的受贿者。
同他勾结在一起的是罗哥杜洛的
唐·密舍尔·尚奇;在谈论
撒地尼亚时他们的嘴舌不感到疲倦(4)。
唉唉!看那另一个正在露齿而笑;我本想多说点话;但是我怕他正在预备抓我的头皮。”
他们的大头目,当他转过身来
向那溜动着眼珠预备要打的
法法来洛时,说道:“你滚开,恶鸟!”
那受惊的罪人重新开始说:
“假使你要看或是听多斯加纳人
或是伦巴人,我可以叫他们来。
但是让这班恶爪鬼稍微退后一点,他们才不会惧怕受到报复;而我呢则坐在这地方不动,我虽是一个人,却会使七个人走来,只要吹一声口哨,我们中有谁出来的时候,我们惯于这么办。”
卡格纳左听了这些话翘起了鼻子,摇着他的头,说道:“听他为了自己好跳下去而起的恶意吧!”
满肚子都是阴谋诡计的他
立刻回答道:“确实太恶毒了!
当我替我的同伴策划更大的苦恼时。”
阿利乞诺再忍不住了,
却违反大家的意见说道:
“假使你纵身跳下去,我不跟你下去,却要在沥青之上扇动我的翅膀;让我们离开高处,以堤岸做掩蔽,看你一个人能不能占我们的上风。”
读者啊,你将听到新鲜的把戏!
大家都掉转眼睛望着另一边,
那个最不肯这么办的鬼却首先这么办。
那个那瓦人选择了很好的时机;
他站稳了脚跟后,马上就跳下去,而使自己摆脱了他们的恶意。
每一个都为这罪过感到痛苦;
但是那铸成这错误的恶鬼却感受最深;因此他奔窜而出,叫道:“你被捉住了!”
但是这对他没有多大用处;因为翅膀赶不上恐怖;那罪人已在下面;而他飞着,挺起了他的胸膛;这正像老鹰飞近的时候,野鸭突然潜入水底,他只能
愤怒地,沮丧地飞回到天空。
卡尔卡勃利拿对这把戏怒不可遏,老是飞着追他,希望这罪人逃脱了,可以引起一场争吵。
当那受贿者隐没不见时,
他把双爪转向他的伙伴,
就在沥青之上和他扭打成一团。
但那另一个真是一只鹞鹰,
狠狠地抓住了他,于是他们两个
就一同跌落在沸池的中央。
沸池的滚烫立刻使他们松开;
但是他们却飞不起来,
因为他们的翅膀是牢牢地粘住了。
巴勃利祈亚和别人一同哀伤,
叫他们中的四个拿着全副钢叉
飞到对面的岸上去;极其迅速地
他们从两边降落在各自的岗位上;他们把钢叉伸向那粘住的一双,他们的皮肉早已被烫伤;他们这样乱糟糟时,我们就离开了。
【注释】
(1)在战场上,每个意大利城有自己的一辆车子,上面有钟,作为战役中的集合点。
(2)这是但丁那时候民间流行的迷信:当海豚露出海面时,暴风雨即将来临。
(3)这个说话的人,只知道他的名字是叫齐安保罗;他的事迹,除了但丁在这里所说的以外,就不详细。
(4)撒地尼亚分成四个区域,即加格里利,罗哥杜洛,加勒拉和阿菩里亚,每个区域由一个法官管辖。戈弥太法师是加勒拉的法官尼诺·维司康蒂的大臣。戈弥太收受贿赂,纵容他所管的囚犯越狱逃走,因此被尼诺·维司康蒂判处绞刑。密舍尔·尚奇是恩齐俄王的主教。他在罗哥杜洛也做同样的勾当,约于1290年被他的女婿勃兰加·杜利亚所谋害。
地狱篇 第二十三歌
第八圈:第六断层。穿铅袈裟的伪善者沉默,单独,而且没有护送者我们前行,一个在前而一个在后;如同圣方济派的修道士走路一样。
看到刚才的纷争
我想到了伊索寓言中的
青蛙和老鼠的故事:(1)
假使仔细地把这两桩事情的
开端和结束互相比较,
那末它们就像“是呀”和“不错”那样吻合。
如同一个思想从另一个思想产生,那时从我这思想产生另一个思想,使我的第一个恐惧加倍起来。
我自己这样想:“这些罪人由于我们而受到了讥笑,我相信这种损害和愚弄一定使他们十分恼怒。
假使他们的恶意再加上了愤怒,
他们一定要追逐我们,
比恶狗猛扑小兔还要凶横。”
我已经吓得毛发直竖;
我往后面仔细望着,说道:
“夫子,假使你不迅速地
把你自己和我隐藏起来,我怕
恶爪鬼:他们已经在追赶我们了;我仿佛已经听到他们的声音。”
他说:“假使我是一面明镜,
我反映你的外貌不会
比反映你的内心更快。
甚至现在你的思想已和我的思想
渗透在一起,作用和面貌互相类似;我就把它们变成一个主意。
假使那右边的堤岸那么倾斜,
我们可以降到另一个断层的话,
我们将避免那料想中的追逐。”
他还没有把这个主意说完,
我就看到他们在不远处
张着翅膀飞来,一心要抓住我们。
我的导师突然抱起我来,
好像一个母亲为闹声所惊醒,
看到她的身边烈焰熊熊,
立刻抱起她的孩子奔逃,
只顾到他而不顾到自己,
甚至没有停下来穿上一件内衣;
从那坚硬的堤岸的顶端,
他仰身向下滑到那悬空的岩石,
这岩石闸住了另一断层的一边。
从水槽里流出去转动
一座陆地磨坊的车轮的水
在最靠近戽斗时也没有这么迅速,好像我的夫子滑下那堤岸,把我抱在他的怀中带走,像他的儿子而不像他的伴侣。
他的脚还没有踏到下面的沟底,
他们已到达在我们之上的山头;
但是这并不使他恐惧:
因为至高的“天命”已命定了
把他们放在第五沟里遭受奴役,
他们要从那里离开的权力已被剥夺。
在那底下我们发现一群涂着彩色的人,他们以极其缓慢的脚步环行,哭泣着,神色显得疲乏而颓丧。
他们穿着大袍,他们的眼睛面前
遮着深的风帽,其样式就像
他们为哥伦的僧人所做的一样。
大袍的外面镀着金,使人目眩;
但是里面都是铅块,那么沉重,
腓特烈的铅衣比起来时像草一样(2)。
哦令人疲倦的永恒的衣袍啊!
我们又向左手转弯,和他们并行,密切注视着他们寂寞的哭泣;但是这班为他们的重负所累乏的人来得那么慢,我们每摆动一下腰部就碰到新的同伴。
因此我对我的导师说:“请你留神看出一个因事迹或名字为人所知的人;我们向前走时请你向四面观望。”
一个懂多斯加纳语的人
在我们后面叫道:“请你们停步,你们在昏沉的空气中跑得这么快的人啊!
或许你可以从我的口中听到你想问的事情。”
我的导师就回过身去说道:
“等一等,然后照着他的步子走。”
我站着不动,看到两个人,
他们的神色显得急急要和我在一起;但是那重负和狭路使他们行动迟缓。
当他们走上来时,他们斜着眼睛
望了我好久,不发一言;
然后他们面对面私下说道:
“这一个,看他喉咙的动作好像活人;假使他们是死人,凭什么特权他们可以不穿沉重的袈裟而行走?”
然后他们对我说:“多斯加纳人呀,你来到了忧郁的伪善者的书院里!
不要不屑于告诉我们你是谁。”
我便对他们说:“在美丽的阿诺河边上,我在那伟大的城市里诞生和长大;我是带着我一向带着的躯体。
但是你们,你们是谁,我看到
顺着你们的面颊流下那么伤心的眼泪?
在你们身上闪闪发光的是什么刑罚?”
他们中的一个答复我:
“我们橙黄色的衣袍是用厚铅做的,以致秤锤把天平压得格格作声。
我们是‘快活僧’,波伦亚人:
我叫喀太拉诺,他叫罗特林哥;
你的城市选了我们两人
来维持和平,照惯例本来
只选一人;我们的政绩怎样,
在加丁哥一带还可以看出(3)。”
我开始说:“僧徒们呀,你们的罪恶——”
但是我不说下去,因为我看到
一个罪人用三根木桩成十字形地钉在地上。
当他看到我时,他全身扭动,
连连吸气,吹动着他的胡子;
僧徒喀太拉诺看到了这种情形,
就对我说道:“你所注视着的
那个被钉住的人向法利赛人献计:为了全民使一人受苦刑是最为得策(4)。
你看到他赤裸着身体
横躺在路上;而且要感受到
每个走过的人的重量;
在这道沟里受同样酷刑的有
他的岳父,还有那议会的其他人物,这议会成为犹太人的祸患之根。”
于是我看到维吉尔惊讶地
望着那张开在十字架上的罪人
那么可耻地受到永恒的放逐。
后来他向那僧徒说出这些话:
“但愿我的要求不会使你不快,
如果你同意,请你告诉我们在右边有没有我们可从这里出去的路,而不必要那些‘黑天使’中的哪一个走来把我们从这深沟引导出去。”
他这么回答:“比你所想象的更近,有一块岩石从环列的峭壁伸出来,架在所有那些残酷的山谷之上,除了在这里它是断的,没有穿过山谷:你们能够从它的废墟上攀登,这废墟在山边斜下去,在底下聚成石堆。
导师一动不动地站了一刻,
垂着头,于是说道:“在那里
叉钩罪人的人没有老实地说这条路(5)。”
那僧徒说:“我以前在波伦亚听到人家说起魔鬼的许多罪恶;我特别听到他是撒谎者和撒谎者之父。”
于是我的导师大步向前行走,
他的神色显得稍微有些愤怒;
因此我就离开那些背着重荷的幽灵,追随着他那可爱的双脚的脚印。
【注释】
(1)一只青蛙愿意把一只老鼠渡过水去,其实想要把它淹死。突然有一只鹞鹰飞下来了,把青蛙吃去,而那老鼠却逃走了。上面一歌中的齐安保罗比作老鼠,阿利乞诺比作青蛙,卡尔卡勃利拿比作鹞鹰。
(2)腓特烈二世把犯叛国罪的人穿上铅衣,在火上熔化。
(3)“快活僧”是叫做“圣马利亚骑士”的一个军事教派的讥称,建立这教派的目的是在调解两党的纷争和帮助弱者。在1266年,它的两个主要创建者,即归尔甫党人喀太拉诺和基伯林党人罗特林哥,从波伦亚召来,一同当佛罗伦萨的长官,原想他们可以用不偏的态度来改良政府。但是他们以伪善和腐败被指控,并被逐出佛罗伦萨——在骚乱中,加丁哥这区域完全受到破坏。
(4)这是大司祭该亚法用计要害死耶稣向法利赛人所说的话。他的岳父名叫亚那。
(5)玛拉珂达向维吉尔指路的事,见前面第二十一歌。
地狱篇 第二十四歌
第八圈:第七断层。盗贼与蛇
在一年的开初,当太阳
在宝瓶宫底下调理自己的头发,
而黑夜逐渐退到和白昼相等(1),当皓霜在地面上摹绘他的白姐姐的形象,但他的笔的硬性持续不久时(2),秣草不足的农民起身,观望,并看到田野全是一片白色;他因此拍了一下大腿,回到屋子里去,走来走去,
像一个不知道怎么办的可怜人那样叹气;于是又到外边去,而恢复了希望,他已看到世界怎样在短时间内改变了面目;就拿起牧杖,把他的羊群赶出去喂草:夫子就像这样地使我沮丧,
当我看到他的神色那么困惑;
药膏也像这样迅速地搽好创伤。
因为我们到达那断桥时,
我的导师用那我最近在山麓下
看到的和蔼的面容对着我。
他先仔细地看了看那废墟,
胸中有了成竹之后,
张开了两臂把我抱起。
好像一个一边工作一边计算
而似乎永远事先有准备的人:
就像这样,他在把我举到
一块大石的顶上去时,又在看
另一块碎石,说道:“现在爬到
那上面去,但先试一试是否载得起你。”
这不是给穿铅袍的人走的路;
就是我们,他虽轻,我虽被推着前进,也几乎不能从这巉岩攀上那巉岩。
而若不是这地方的上坡路
比那另一地方的短些,关于他
我不知道,但是我一定要被难住。
但是因为那“恶囊”全部都向着
那在最下面的圆井的入口倾斜,
每座山谷的形势必须
是一边高起而另一边低落;
可是我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地点,
最后一块石头从那里崩裂开去。
我爬上去时,我一点气力
都没有了,不能再往前走了;
甚至,我一到那里就坐了下来。
夫子说:“现在你应该从怠惰中
摆脱出来,因为坐在绒毛上面,
或是睡在被窝里的人是不会成名的;没有名声而蹉跎一生,人们在人世留下的痕迹,就像空中的烟云,水上的泡沫;因此起来吧!用那战胜一切战役的灵魂来战胜你的气喘,假使灵魂不和沉重的躯壳一起下沉。
一架更长的梯子还需要爬登:
走过了这些地方还不够;你若懂得我,那末起来吧,这对你有好处。”
我就站了起来,在外表上装得
并没有那么喘不过气来,而且说道:“走吧,因为我是有力而满怀信心。”
我们顺那危岩往上爬去,
它是崎岖,狭隘,难通行,
要比先前的一座陡得多了。
我一面走一面说话,免得显出懦弱;那时从另一道壕沟里传来了一个还不够形成语言的声音。
我不知道它说的什么,虽然我
早已爬到横跨在那里的拱桥的顶上;但是那说话的人似乎被激怒了。
我转身下望;但我这活人的眼睛
因那黑暗而看不到深底;
我就说道:“夫子,请你设法
走到那另一座环带去,
让我们走下 这座石壁:
因为正如我听而不懂,
我往下看却什么都看不到。”
他说道:“我要给你的回答
只是行动:因为一个恰当的要求
应该随之以默默的工作。”
我们走下桥去,来到这座桥
和第八堤岸相接合的桥头;
于是那深沟在我的眼前现出:
我看到里面有一群可怕的蛇,
蛇的形状是那么怪异,
甚至现在想起时,也会使我的血凝结。
让利比亚(3)的沙漠不要再夸耀了;因为,虽然它产生了彻来特里,查克利,巴利亚,森克利和安费司比纳(4),却没有显出过这么多或这么可憎的灾殃,无论是全部伊索比亚(5),或是沿红海一带地方(6)也都比不上。
在这残忍和最为可怖的蛇群中间
赤裸和惊骇的灵魂在奔驰,
没有希望得到藏身洞或隐形石。
他们的双手被蛇给反缚在背后;
这些蛇的首尾穿过他们的腰部,
而在前面盘绕起来成为结子。
看呀!向着靠近我们河岸的
一个灵魂,一条蛇直跃而起,
咬穿了他的颈项和肩头相接之处。
还不到写完“o”或“i”的工夫,他就着上了火燃烧起来,然后倒下去,全部化为灰烬;在他这样地焚化在地上之后,那灰末又自行结合了起来
而立刻恢复了先前的形状:
如伟大的哲人所宣说的,
凤凰在活到五百年的时候
就像这样地焚化和再生;
它生前不食草木或五谷,
只饮乳香和豆蔻的流汁;
松香和没药是它最后的尸衣。
如同一个人跌倒而不知道怎样会跌倒,是由于把他拖在地上的恶鬼的力量呢,还是由于把人绊住的其他障碍;(7)当他站起来时,他定睛向四周观望,因他所经过的极大的痛苦而完全怔住了,一面观望一面呻吟:那罪人站起来时也像这样。
上帝的权力啊!哦多么严厉啊,
你在惩罚中像雨点般洒下这种打击!
导师便问他是谁;他就此
回答说:“在不久之前,我
从多斯加纳落进这凶险的峡谷。
我喜爱畜牲的生活,不喜爱人的生活,我真是一条骡子;我是野兽,名叫凡尼·甫齐(8);彼斯托雅是和我相称的兽窝。”
我对导师说:“告诉他不要动;
问他什么罪恶把他抛到这下面,
因为我曾看到他是一个凶暴好杀的人(9)。”
那罪人听到了并不装佯;
却把他的内心和外貌对着我,
显出一种满面羞惭的神情;
然后他说:“给你在这里
看到我凄惨的景况,这比我
从人世被捉来时更使我痛苦。
我不能拒绝你所问的:
我被判罚在这么低下的地方,
因为我盗窃了圣库里的美丽的器具;而又把这罪过推到别人身上。
但是为了使你不因看到这景象而喜悦,假使你竟离开这幽冥的境界,张开你的耳朵听我来预言吧:彼斯托雅先因驱逐黑党而人口稀疏;然后佛罗伦萨要变换她的人民和法律。
战神从玛加拉山谷带来一阵火的烟雾,这阵烟雾卷在浓密的云层里,并且以一种狂风暴雨之势一个战役将在彼西诺的田野上进行;这个战役将突然拨开云雾,而每个白党人将因而受伤(10)。
我说这话是要使你悲痛。”
【注释】
(1)太阳在宝瓶宫是在1月21日和2月21日之间,那时昼夜逐渐相等。
(2)霜比雪(“白姐姐”)融化得快。
(3)利比亚是罗马帝国在北非洲的省份,这里泛指非洲。
(4)这些是毒蛇的名字。
(5)伊索比亚是古代在埃及之南的非洲的地区。
(6)“沿红海一带地方”指阿拉伯。
(7)但丁在这里似乎在描写一个患癫痫病者。
(8)凡尼·甫齐是彼斯托雅的一个黑党党人。他于1293年与两个帮手,盗窃了圣齐诺教堂的财宝。真正的罪犯有一年没有被侦察出来,可是在这期间好几个无辜者被牵连入狱,有一个被绞死。
(9)愤怒者应被抛入斯提克斯,强暴者则应被抛入火雷哲桑。
(10)凡尼·甫齐预言白党即将遇到的祸患。1301年5月,那时在佛罗伦萨掌握主权的白党,把黑党从彼斯托雅逐出。11月,黑党得到瓦罗亚的查理的援助,进入了佛罗伦萨,并于1302年4月把白党逐出,因此使那城市“变换她的人民和法律”。彼斯托雅现在成为白党在多斯加纳的最后集合点,直到玛加拉山谷的领主摩罗洛·玛拉斯比那的胜利最后打破了他们的希望。“彼西诺的田野”指彼斯托雅的邻近地方。
地狱篇 第二十五歌
第八圈:第七断层。五个盗贼的变形在他的言语结束之后,那盗贼举起双手,用手指做出侮辱的姿势(1),叫道:“你受着吧,上帝,因为我是准对你的!”
从这时候起蛇成了我的朋友;
因为其中的一条立刻把他的颈项
盘绕起来,仿佛在说:“你不要再说话!”
又有一条盘绕他的双臂;
它又把他缚住,牢牢地在前面绞紧,以致他一动也不能动。
唉,彼斯托雅!彼斯托雅!既然你在作恶上超过了你的子孙,你为什么不注定自己化为灰烬而不再存在呢?
通过地狱所有黑暗的环层,
我没有见过哪个幽灵对上帝这么骄横,甚至那在底比斯从城墙上倒下的人(2)也没有这样。
他不再说一句话就逃走了;
我看到一个半人半马兽充满着愤怒跑来叫道:“那个骄横的东西在哪里?”
我确实相信他在后臀上面,
直到人的形状开始的地方所缠的蛇,就是马来玛(3)地方的蛇也没有这么多。
一条飞龙张开了翅膀,
停在他脖颈后的肩膀上;
它碰到谁就把谁点上火。
我的夫子说:“那是加克斯(4),他在阿文丁山的岩壁下时常使得血流成河。
他不和他的弟兄们走一条路(5),因为他狡猾地盗窃了在他附近的大批牛群中的牛:在赫叩利斯的棍子下他停止了他的不端行为,他或许打了他一百棍;可是他连头十棍都没挨满就死了。”
当他这样说时,那半人半马兽跑了过去,在我们下面又走来了三个幽灵,我和我的导师都没有注意,直到他们叫出:“你们是谁呀?”
我们的故事就因此停顿,
我们于是专门注意他们(6)。
我不认识他们;但是,正如平常
偶然会发生的那样,恰巧一个人
有说出另一个人的名字的必要,
他说:“齐安法滞留在哪里?”
我为了要使我的导师也能注意,
把一个手指放在从下颏到鼻子的地方。
读者啊,假使你现在不易相信
我要说出的东西,这是不足怪的:因为我虽亲眼看见,也难以相信。
当我继续注视着他们时,看呀!
一条六脚蛇在一个幽灵面前
直蹿而上,完全纠缠在他身上。
它用中间的两脚抱住他的肚腹,
用前面的两脚抓住他的双臂;
然后用牙齿咬住了他的面颊。
它把后面的两脚顺着他的两腿伸去;然后把尾巴放在那两腿之间,而向上钩到他的腰部后面。
从没有过茑萝像那样地盘绕
一棵树,如同那可憎的怪物
把自己的肢体和另一个的交缠在一起;然后他们粘合起来,像熔蜡一样,并混合了他们的颜色;这一个或那一个现在都不像先前的模样:正如在纸上一种焦黄的颜色还没有变黑而在火焰之前卷去,而白的颜色渐渐消失。
另外两个在旁观望,各自叫道:
“天呀!阿格内洛,你变成什么样了!
看呀,你已经既不像两个,又不像一个!”
两个头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
那时在我们看来两个模样
合成了一个脸孔,而各自消失。
由四条东西做成了两条手臂;
大腿和小腿,肚腹和胸膛,
都变成了从未见过的肢体。
原来的形状完全在它们里面消失:那邪恶的形象,两个都像,又一个都不像;它就这样地慢步走开。
如同在酷暑天的猛烈的阳光下
从篱笆到篱笆穿行的蜥蜴
在越过道路时显得像一道闪电,
就像这样,一条像胡椒末一样
青黑色的小蛇,怒冲冲的,
向着另外两个幽灵的肚子窜去。
它向他们中的一个扑去,
穿通了他那我们最初吸取养料的部分;然后倒下去直挺在他面前。
那被穿通的盗贼注视着它但不说什么;甚至两脚也不动一动,只是打着呵欠,仿佛睡眠或寒热来到了他身上。
他看看蛇,蛇也看看他;
一个从伤口里,另一个从嘴巴里
猛喷烟雾,他们的烟雾相接。
现在让卢甘沉默吧,不要再讲
可怜的萨倍勒斯和纳西丢斯的故事;(7)等着听我现在要说的话。
让奥维德关于卡德墨斯和阿利苏萨(8)也保持沉默:假使他在诗中把前者变成蛇而把后者变成泉水,我不妒羡他;因为他从没有使得两个造物这样面对着面地变化,以致两个形体都准备互相变换实质。
他们像这样地相互应合,
那蛇把尾巴裂成了一把叉,
那受伤的幽灵把脚并拢。
接着大腿和小腿那么互相
贴合起来,不一刻他们的接合处
就不留一丝可以辨出的痕迹。
双分的尾巴取得了
那在另一个身上消失了的形状;
它的皮肤变得柔软,另一个的变得坚硬。
我看到了两臂在腋下缩进,
那畜牲的两只短脚
随着那两臂的缩短而伸长。
然后那两只绞在一起的后脚
变成了人所隐藏的器官;
那可怜的家伙从他那里伸出两只脚来。
当烟雾用一种新的颜色
把他们两个都遮掩起来,在一部分生出头发,在另一部分削去头发时,一个直立起来,而另一个倒伏下去,但不因此转动他们凶恶的眼光,在这之下他们互相交换了面容。
站起来的一个把面孔缩到鬓骨去;由于过多的骨肉聚到了那边,从光滑的面颊上冒出了两只耳朵;那没有缩到后边去而留下来的部分,则以多余的骨肉形成一只鼻子,并把嘴唇放大到一个适当的尺寸。
那平躺着的一个,伸出他的
变尖了的面孔,把耳朵缩到头里去,好像蜗牛把触角缩进壳一样;他的舌头,先前是完整而能说话的,也自行裂开了;那另一个呢,分裂的舌头重新合起;烟雾现已消散。
那已变成畜牲的魂灵,
沿那山谷嘶叫着逃去,而那另一个却在它后面说着话和飞溅着唾沫。
然后他掉转新生的肩膀对着它,
而向那另一个说:“布索将要
像我一样地沿着这条路爬行!”
这样我看到了第七条沙囊变化
而又变化;假使我的笔在这里
走入迷途,让这新奇成为我的理由。
虽然我的眼睛有些迷乱,
我的心里也有些惊慌,
那些魂灵不能这么偷偷地逃走,
我已清楚地认出了普祈俄·齐安该托:在那首先来的三个伴侣中单单只有他没有变化;另一个是你,加维尔啊,因他而哀痛的人(9)。
【注释】
(1)这个侮辱的姿势是把拇指插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2)指卡巴纽斯(见上第十四歌)。
(3)马来玛是沿多斯加纳海岸的沼泽地带,多瘴气。
(4)加克斯是一个怪物,住在阿文丁山的一个山洞内,以盗窃著名。有一次他把赫叩利斯从吉利翁盗来的牛拉了几只到自己的山洞里,因此为赫叩利斯所杀。
(5)“他的弟兄们”指半人半马兽,他们是在守卫施行暴力者(见第十二歌)。
(6)下面但丁要描写一幕异常奇特的景象。这是由五个佛罗伦萨贵族的幽灵演出的,他们生前都是以盗窃而生活。他们是阿格内洛,布索,普祈俄,齐安法和弗兰彻斯科。头三个出现的时候是人的形状。齐安法是一条六脚蛇,他纠缠在阿格内洛身上,和他合成一个怪物。最后出现的青黑色的小蛇是弗兰彻斯科,他使布索失去了人的形状,而变成一条蛇。只有普祈俄没有变化。
(7)萨倍勒斯和纳西丢斯是伽图军队里的两个兵士。他们在利比亚的沙漠上行军时,为毒蛇所咬,结果萨倍勒斯化为一摊像污水那样的东西,而纳西丢斯则肿得使他的盔甲都裂开了。
(8)卡德墨斯和阿利苏萨的变形,见于奥维德所著的《变形记》。
(9)第五个精灵弗兰彻斯科为加维尔(阿诺河上游的一个村庄)的人所杀,但是他的同族人把所有的凶手一起处死。
地狱篇 第二十六歌
第八圈:第八断层。恶谋士:尤利西斯佛罗伦萨,你快活吧,既然你是那么伟大,你张开翅膀翱翔于陆地和海洋之上,你的名声又在地狱中传扬开来!
在盗贼中我发现了五个是你的市民;我因此感到莫大的羞辱,可是你不会从而得到无上的光荣。
但若是将近清晨时能梦见真实,
你不久就必感到普拉托(1),
不必说他人,对你所寄的希望。
假使事情已经降临,不会算是过早;就让这样吧!既然不得不如此:我年纪越大这事就越使我忧虑。
我们离开了那里;我的导师顺着
我们先前下去所走的那些边石造成的台阶重新上去,并把我也拉了上去。
我们在危岩的齿形和支脉中
走我们的孤寂的行程时,
脚不用手的帮助就不能速进。
我那时悲痛,现在我回想
我那时看到的景象时还是悲痛;
我比平常更要约束我的天赋,
深怕它奔驰于没有“美德”指导的地方;这样,假使仁慈的星辰或更高的天恩已给了我美好的东西,我就不致丧失它。
如同在照亮世界的他把脸孔
向我们显露得最多的季节(2),在那苍蝇让位给蚊蚋的时候,在小山上休息的农夫看到他或许在那里采集葡萄或耕耘的下面的山谷里有无数的萤火虫:
当我来到现出沟底的地方时,
我就看到第八断层的全部
也有那么多的火焰在闪闪发光。
如同那个由熊替他复仇的人
看到以利亚的兵车刚离地时,
那些骏马直立起来向天空驰去,
快得使他眼光跟不上,
使他辨不清任何东西,
只见一团火像一朵小云向上直升:(3)那些火焰也像那样顺着深沟移动,所有的火焰却没显出所卷去的东西,可是各个火焰都窃走了一个罪人。
我站在桥上,探身出去观望,
假使我不先攀住了一块岩石,
我不给人家推也会坠落下去。
导师看到我这样凝视着,
说道:“在那些火里的是幽灵;
每个幽灵都卷在燃烧他的火里。”
我回答说:“夫子,我听了你的话感到更为明确;但是我已经看出是这样,而且已经想要对你说:那团向我们飞来的火,火头分开,就像从挨丢克利斯和他的兄弟并葬的火葬堆里升起的火(4),那里面是谁呀?”
他回答我:“在那里面受着苦刑的是尤利西斯和代俄密特;他们这样地一起在火刑中奔跑,好像以往在暴怒中奔跑;他们在火焰中还为木马藏兵之计呻吟,那一计骗开了城门,罗马人的高贵的始祖不得不从那里逃出;(5)他们在火焰里悲叹黛达弥亚在死时还因之为阿基利而悲痛的诡计;(6)在那里他们为巴拉斯的神像而受惩罚(7)。”
“假使他们在那些火里能够说话,”
我说道,“夫子!我恳求你,
而且我千万恳求你,
请你容我等到那两角的火焰
来到这里;你看到我
多么迫切地弯身向着它。”
他对我说:“你的恳求值得
深深的赞扬,因此我答应你;
但是你一定要缄口不言。
让我说话:因为我已料到
你的愿望;由于他们是希腊人,
他们或许会蔑视你的言语。”
在那火焰来到了时间和地点
似乎对我的导师都适合的地方,
我听到他说了这样的话:
“哦你们卷在一团火中的两位啊!
假使我在生时对你们有些价值,
假使我在人世写那‘高尚的诗篇’时对你们多少有些价值,你们不要动;而让你们中的一位说出自己在迷途之后,死在何处。”
那古火焰的较大的角
开始摇摆起来,喁喁说着,
正如一支和逆风搏斗的火焰。
于是,好像说话的舌头,
那火头摆来摆去,
发出一个声音,并且说道:
“瑟西在靠近加厄太的地方
(那时伊尼阿还没有这样称呼它)把我留住了一年多后(8),我离开了她,对我儿子的溺爱,对我年迈的父亲的敬重,那该使彼尼罗彼高兴的应有的爱(9),都征服不了我心中所怀的要去获得关于世界,关于人类的罪恶和美德的经验的那种热忱;我就乘着仅有的一条船,
带了没有离弃我的不多的人,
开始航行于辽阔的深海之上;
我一直到西班牙,一直到摩洛哥
还看到两边的海岸;也看到
撒地尼亚和其他四面环海的岛屿。
我和我的伴侣都变得年老而迟钝了,当我们来到那狭隘的关口,赫叩利斯曾在那里建立了标志(10)阻止人们再冒险前进;在右边,我经过了塞维尔;(11)在左边,我早已经过了修达(12)。
我说道:‘弟兄们哟!你们历尽
千辛万苦到达了西方,
现在你们的生命已很短促,
你们活着的时间也已有限,
所以你们中不要有人不愿意
去经历那太阳背后的无人之境。
想一想你们的出身;你们不是
生来去过野兽的生活,
而是要去追求美德和知识的。’
我用这段简短的言语使得
我的伴侣们那么地渴望这航程,
我那时简直阻止不了他们;
然后,把船首掉转过来向着早晨,我们把我们的桨当做翅膀去作那愚蠢的飞翔,总是偏左前进。
黑夜已看到了另外的一极
和那里所有的星辰;我们这一极
是那么低,它还没有从海面升起(13)。
自从我们驶上了这险恶的航程,
月亮底下的光已重明了
五次,也已晦暗了五次,
那时我们面前显出了一座山,
因渺远而朦胧;在我看来
它是我生平见到的最高的山。
我们欢欣,可是不久欢欣变成了悲哀;因为那新现出的陆地起了一阵风暴,并且狂吹着我们船只的前部。
风暴使我们的灌满着水的船只
旋转了三次;到了第四次,
使船尾翘起,船首下沉,
这正如天意,直到海水把我们淹没。”
【注释】
(1)普拉托是普拉托的尼古拉斯主教。他于1304年由教皇本尼提克特派到佛罗伦萨去调解敌对的党派。他的努力都失败了,他就把该城处于教会禁令之下。不久后当地发生的灾祸,例如一座桥的倒塌和大火灾等,据说都是由于教会的诅咒所致的。
(2)这里指白昼最长的夏季。
(3)以利沙看到以利亚乘火的兵车升天以后,就上伯特利去。有些童子从城里出来戏笑他,叫他秃头。他咒诅他们,就有两个母熊从林中出来,撕裂他们中间四十二个童子(见《旧约·列王纪下》第2章)。
(4)底比斯王挨提巴斯的两个儿子,挨丢克利斯和波利奈西斯,互争皇位的继承权。这个争夺产生了七王攻打底比斯的战争,在一次战斗中这两个兄弟互相杀死。他们的仇恨至死不衰,因为,就连他们的火葬堆上冒出的火也是分裂的。
(5)在希腊人攻打特洛伊时,尤利西斯设计造了一只木马,里面藏了好多希腊人。并由赛农向特洛伊人游说:这只木马是抵偿被盗去的巴拉斯神像的。特洛伊人信以为真,就把木马拖到城中,半夜时分,赛农把希腊人从木马中放出来,因此希腊人占领了特洛伊,伊尼阿(罗马人的始祖)同他的军队不得不退到城外。
(6)黛达弥亚与阿基利相爱,并且生下了一个儿子。尤利西斯知道了这个秘密,就诱劝他到特洛伊去参加战争,因之黛达弥亚悲伤而死。
(7)据说特洛伊的命运是系于巴拉斯的神像的,但这神像却为尤利西斯所盗走。
(8)瑟西是住在挨依亚岛上的一个女巫。尤利西斯漂到这个岛上时,给她留住了。加厄太是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城镇,据传说,伊尼阿是用他乳母的名字来命名这个城镇的。
(9)尤利西斯的父亲名雷厄提斯,他的妻子名彼尼罗彼,他的儿子名塔尔玛丘斯。
(10)这被称为“赫叩利斯的圆柱”,位于直布罗陀海峡的两边。在古代和但丁的时代,这地方被认为可居住的世界的极西边。
(11)塞维尔,西班牙安达卢齐阿的一座城,位于高达尔奎弗河的左岸。但丁认为这地方标志可居住的世界的极西边。
(12)修达,北非洲摩洛哥的一个城市,在直布罗陀的对面。
(13)这就是说,已过了赤道。
地狱篇 第二十七歌
第八圈:第八断层。归多·达·蒙番尔脱洛与菩尼腓斯教皇那火焰在停止了说话之后,竖立起来不出声了,它得到了可爱的诗人的准许就离我们而去;那时候在它后面的另一个火焰(1),以它里面发出的杂乱的声音,使得我们的眼睛转向它的顶部。
如同那西西里的公牛最先
发出的是那个用他的工具把它
铸造出来的人的哭声(他应得如此),然后不断发出受难者的声音,所以它虽然是黄铜制成的,却仿佛为痛苦所刺穿似的:(2)就像这样,那些凄厉的话在开始时不能从火里找到出路或出口,就变成了它的语言。
但是当这些话向上通过尖端
找到了出路,并使它震动,
有如舌头在言语通过时震动一样时,我们听到这火焰说:“你啊,我的声音为你而发!你刚才用伦巴语说,‘现在去吧,我不再强求你什么’;(3)虽然我来得或许迟了一些,请你别惮烦停下来和我说话,你看我虽然燃烧,我并不惮烦。
倘若你是刚从那可爱的拉丁国土(4)(我就是从那里带来了我的一切罪恶)坠落到这昏暝的境界来的,请告诉我罗曼亚人在和平还是在战争中,因为我是那边山岳中的人,在乌俾诺与台伯河从那里发源的高山之间(5)。”
我仍旧弯身向下热切地倾听,
我的导师拍了拍我的身侧,说道:“你说话吧;这是一个拉丁人。”
已准备好了回答的我
毫不延迟地开始说道:
“哦隐藏在那下面的魂灵呀!
你的罗曼亚在她暴君们的心中
现在和以往没有一天不怀着战争;但在我刚离开那里时并没有公开的战争。
拉温那屹立着,正如好多年来屹立着一样:波伦太的‘鹫鹰’在它上面伏窝,所以他的翅膀掩盖了塞维亚(6)。
那城市不久前经受了长期的考验
并使法兰西人成为血腐的尸堆,
现在自己又在‘绿爪’的统治之下(7)。
对蒙太雅加以毒害的
味罗启俄堡的老獒和小獒,
在他们惯常的地方张牙舞爪(8)。
拉蒙尼和圣太诺附近的那两座城市正由白色兽窝的‘小狮’治理,他从夏到冬改变他的党籍;(9)那个一边沿着萨维俄河的城市,正如它横在平原和高山之间,它在专制和自由之间过生活(10)。
现在我请求你,告诉我们你是谁;不要比有人对待你那样更冷酷,你的名声才好保持于人世而不坠。”
那火焰像先前一样吼叫了一阵之后,它把它的尖顶前后摆动,然后发出了这样的言语:“假使我先前想到了我是在向一个能够回到人间去的人答话,那末这个火焰就不会再摇动了;但是既然没有人能从这深渊活着回去(假使我听到的是真话),我就不怕出丑向你回答。
我原先是一个武人;后来做了束绳僧(11),希望这样束上绳子之后能赎罪补过;我的希望一定会完全实现,若不是为了那‘大祭司’(12),愿灾祸降临他!
他把我带回到我最初的罪恶;
怎样和为什么,我愿你听我说。
当我带着我的母亲给我的
骨和肉的形体时,我的行为
不是狮子的,而是狐狸的行为。
什么狡猾阴险的手段我都熟悉,
并且把它们使用得那么巧妙,
我的名声传到了天涯海角。
当我发现自己已经达到了
我的年龄的那个时期,每个人
都应该落篷收索的时候,
以前令我喜欢的东西此刻使我悲痛;我怀着悔恨和忏悔的心情做了教士;唉可怜!这本来可以于我有益的。
那新的法利赛人之王——
在靠近拉泰朗的地方进行战争,
不是和萨拉森人或是犹太人作战;因为他的每个敌人都是基督徒,既没有一人去征服过阿克利,也没有一人在苏丹的国土经商过——(13)毫不顾到自己的‘高位’或是‘圣职’,也不顾到我的那根使束着它的人变得消瘦的‘绳子’。
却好像康士坦丁在苏拉克脱山中
访寻到西尔维司脱洛来医治
他的癞病(14),这个人把我当作名手召我去医治他的骄傲的热病;他要求我贡献谋略;我保持沉默,因为他的言语好像醉汉说的。
然后他对我说道:‘你心中不要疑惧;我现在就免你的罪,你指教我怎样行动才好把帕内斯脱留诺夷为平地(15)。
天国之门我都能启闭,
那是你知道的;因为我有两把钥匙,可是我的前任都不加重视。’于是,这些冠冕堂皇的议论逼得我认为默不献策最为不利,我就说道:‘父亲!既然你洗除
我现在一定会坠进去的罪恶,
宽宏的允诺和不多的践诺
会使你高踞宝座获得胜利。’
以后,在我死后,圣方济曾来要我;但是‘黑天使’中的一个对他说:‘不要带走他;不要使我受到损害。
他必须降落到我的奴仆中间去;
因为他献出奸恶的计策,
从那以后我抓牢了他的头发;
因为不忏悔的人得不到免罪;
对于一件事情不可能一面忏悔
一面又冀求,那矛盾就不允许。’可怜啊!我是多么吃惊,当他抓住我,对我说道:‘也许你并不认为我是一个逻辑家吧!’他把我带到了迈诺斯那里,迈诺斯把尾巴在他那可怕的背上绕了八圈(16),然后大怒地咬住尾巴,说道:‘这是一个到盗窃之火去的罪人’;因此我就坠落在你所看到的地方;穿着这样的衣服行走时,我心中悲痛。”
当他这样结束了他的言语时,
那火焰无限悲痛地离去了,
扭动着并摇摆着它的尖角。
我同我的导师继续前行,顺着危岩向上走到那另一座横跨深沟的拱形桥,在那里受到报应的都是那些散播不睦之种而获到罪恶之果的人。
【注释】
(1)这是归多,蒙番尔脱洛的伯爵(1223—1298),他1274年成为罗曼亚基伯林党的首领。
(2)培利勒斯为西西里的暴君法拉利斯造了一只铜牛,准备把囚犯放在里面烤死,他们临死前发出的哭声使人听了,仿佛像牛叫的声音。但是第一个作试验的却是培利勒斯自己。
(3)这是在本歌第三行里提到的维吉尔所说的话。
(4)“拉丁国土”即意大利。
(5)归多是蒙番尔脱洛人。蒙番尔脱洛位于乌俾诺(意大利中部城市)和珂洛纳洛山(台伯河就从这山发源)之间。
(6)拉温那和塞维亚在1300年是由归多·凡启俄·达·波伦太统治。这家族的纹章上有一只鹫鹰。塞维亚在拉温那之南12英里。
(7)这是指福里城,该城在拉温那西南20英里。在1282年,罗曼亚的伯爵阿彼亚的约翰率领了法兰西人的军队攻夺该城,但为归多·达·蒙番尔脱洛所败。在1300年,福里是在西尼巴尔杜的统治之下,他的家族的纹章是绿的狮子。
(8)“老獒和小獒”指里米尼的玛拉台斯太和他的儿子玛拉台斯蒂诺。昧罗启俄是他们居住的城堡。蒙太雅是里米尼基伯林党的首领,于1295年为那“老獒”所拘囚,后来为那“小獒”所处死。
(9)梅纳尔杜统治法英萨(位于拉蒙尼河边)和伊摩拉(近圣太诺河)。他家族的纹章是白底蓝狮。他在北方是一个基伯林党人,但是支持佛罗伦萨的归尔甫党。“夏”代表南方,“冬”代表北方。这是指意大利北部的一个城市萨西拿。
(10)这城市在亚平宁的山脚下,位于福里和里米尼之间。那时候这城市由最高法官所统治(“自由”),到了1314年由里米尼的玛拉台斯蒂诺所统治(“专制”)。
(11)“束绳僧”是圣方济教派。
(12)“大祭司”指教皇菩尼腓斯八世。
(13)教皇菩尼腓斯八世(“新的法利赛人之王”)与住在拉泰朗宫(在但丁时代教皇住于罗马的拉泰朗宫)附近的珂隆那家族有世仇,长期械斗。他不去和异教徒作战,只是和基督徒斗争。“萨拉森人”在中世纪指阿拉伯和回教民族。阿克利是叙利亚的一个城市和海口,始终在基督徒的手中,但在1291年为萨拉森人所占领。“苏丹的国土”指埃及。
(14)“康士坦丁”指罗马皇帝康士坦丁大帝。据传说,他把隐于苏拉克脱山中的西尔维司脱洛教皇找出来医治他的癞病。
(15)帕内斯脱留诺是在罗马东25英里的重镇。珂隆那家族因惧菩尼腓斯八世的威力,自罗马退到那地方。
(16)迈诺斯规定罪人进地狱的哪一圈,见前面第五歌。
地狱篇 第二十八歌
第八圈:第九断层。散播不睦者
即使用不受羁束的言语,
即使反复讲述,有谁能够充分说出我现在所看到的流血和创伤呢?
不论哪个人都一定会失败,
因为我们的言语和我们的记忆
没有足够的容量来包括这么多的事物。
假使把所有那班人都聚拢来,
他们昔时在亚浦利亚(1)的
不幸的土地上因流血而悲恸,
或者由于特洛伊人之故(2),或者由于那长期的战争之故(这次战争,如不误的李维所写的,掠得了巨量指环);(3)加上那些因抵御劳伯脱·归斯卡特而身受打击之痛的人;(4)加上那些人,他们的白骨还堆集在齐彼拉诺,在那里每个亚浦利亚人都显出不忠;(5)还有老阿拉杜在那里不用武器而征服的泰格利珂左;(6)假使一个人显出他的肢体被戳穿,另一个人显出他的肢体被斩去:都不能和第九断层的惨状相比。
甚至一只脱落了底板或侧板的水桶也没有像我看到的一个幽灵裂得那样宽,他从下颏裂开到那放出最丑恶的声音的部分:在他的两腿之间悬着肚肠;脏腑和那把吞进去的东西排泄出来的臭囊都露在外面。
当我站在那里全神注视着他时,
他望着我,用手打开他的胸膛,
说道:“请看我怎样撕裂自己的!
请看穆罕默德多么残缺不全呀!
阿里(7)流着泪在我前面行走,他的脸孔从下颏裂开到发额;你在这里看到的所有其他的人在他们生前都是诽谤和宗派论的散播者;因此他们是这样裂开着。
一个‘恶鬼’就在我们背后,
他把我们分割得这样残酷,
当我们顺着这阴惨的道路绕了一圈时,他的刀锋要重新加在我们每人的身上;因为不论哪个人再走在他的面前时,他的伤口就已愈合了。
但你是谁,你在危岩上沉思,
或许是为了迟迟不去领受
依你的罪状所判处的刑罚?”
我的导师回答道:“死还没有临到他;也不是罪恶使他来受苦刑;但是为了给他充分的经验,已经死了的我应该引导他从一环到一环走遍地狱,
这是实在的,正如我现在对你说话一样。”
一百多个幽灵听他说话时,
在那深沟里停下来望着我,
由于惊奇而忘却了他们的苦痛。
“那末,好吧,或许不久就将看到‘太阳’的你,请你对陀尔西诺师傅说(8),假使他不急于要跟我到这下面来,要他多多储备粮食,免得受到雪灾,让诺瓦拉人取得胜利,不然他们是不能轻易取得的。”
在举起一只脚要走去的时候,
穆罕默德对我说了这些话;
然后他把脚落到地上而离去。
另外一个,他的喉咙给戳通,
从鼻子向上到眉额的地方都给削去,而且只有一只耳朵的,同其余的幽灵站在那里惊奇地注视,先于他们打开了他的外面各部分都是通红的喉管,说道:“你呀!没有被判罪的人,除非面貌的过分相像欺骗了我,我曾在上界的拉丁国土看到过你;假使你回去看到从弗彻利倾斜到玛加菩的那片美丽的平原,请你记起比尔·达·密地齐那(9)。
并且告诉法诺的两个高贵的人士,告诉归多先生和安吉莱洛先生,除非我们这里的预见是错误的,他们将要因一个残酷的暴君的阴谋被人从他们的船上抛下去,而在嘉托力加附近溺死(10)。
在居伯罗和玛约喀两岛之间,
纳不穹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罪恶(11)——就是海盗式的希腊人也没有这样做过。
这个只用一只眼睛来看的叛贼(12)(他所统治的地方是这里和我在一起的一个人但愿不曾见过的)要使他们两人来和他谈判;然后他的行动使他们不需要再为甫喀拉岬的风而发誓或祈祷了。”
我就对他说:“假使你要我把你的消息带到人间去,指给我看并向我说明那个懊悔看见那个地方的人是谁。”
然后他把一只手放在他的
一个同伴的下巴上;把他的嘴
打开之后说道:“就是他(13),他不说话;这个被放逐者消除了恺撒心里的怀疑,他断言,在已有准备的人,拖延总是有害的。”
哦,从前说话那么大胆的居利俄,现在喉咙里割去了舌头,在我看来似乎是多么沮丧呀!
一个两只手都被斩去的幽灵
在昏暗的空气中举起断臂
以致流出来的血沾污了他的脸孔,说道:“你也会记得莫斯加,唉唉!
我曾说过:‘做过的事不能后悔!’这句话成为多斯加纳人民的祸种(14)。”
“愿你灭种亡族!”我接着说,
他听了痛上加痛,就走开了,
好像一个苦恼的和疯狂的人。
可是我留在那里观望那队伍,
而看到一件没有更多的证据
我甚至不敢讲出来的事情;
若不是良心,那个使一个人
披起自觉的纯洁之铠甲
而坚强起来的好伴侣,又使我安心。
当然我看到了,并且现在还似乎看到,当那可怕的一群中其他的幽灵在行走时,一个无头的躯干也在行走。
他提着那割下来的头的头发,
头在他手中像一只灯笼般地摇动着;而且望着我们说道:“哎唷!”
他替自己把自己做成一只灯笼,
他们是二而一,一而二的;
怎么能够这样,只有安排这回事的上帝知道。
当他正在我们石桥的脚下时,
他提着头把臂膀高举起来,
使他说的话我们能够听到,
说的是:“现在且看这痛心的刑罚吧,活着来看亡灵的你啊;看看有没有和这一样厉害的刑罚!
为了你可以带去我的消息,
你要知道我就是向‘幼王’
进谗言的伯特朗·特·菩恩(15)。
我使得他们父子两人反目;
亚希多弗以他恶意的挑拨来对待
押沙龙和大卫的也不过如此(16)。
因为我使这样亲近的人分开,
唉唉!我现在才提着我这
和它在这躯干里的根源分开了的头颅。
这样,报应的法则应验在我身上。”
【注释】
(1)亚浦利亚是意大利东南的一带地区,在中世纪指那不勒斯王国所辖的地方。下面所说的五次战争都是在这“不幸的土地”上进行的。
(2)指公元前343年至公元前290年罗马人和萨姆奈人(意大利中部的古民族)的战争。但丁把罗马人就称做特洛伊人(罗马人的祖先)。
(3)指公元前264年至公元前146年罗马人和迦太基人间的三次战役。古代罗马历史家李维曾这样记载,在第二次战役中死了这么多的罗马人,汉尼拔能够在迦太基的元老院前拿出了大量从死人身上取下的金指环。
(4)诺曼人劳伯脱·归斯卡特从公元1059年到1080年,在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向萨拉森人和希腊人进行血腥的战争。
(5)曼弗莱特把齐彼拉诺关隘交给亚浦利亚的男爵们看守,但是他们背叛了,把这关隘献给安如的查理,让他的军队前进,这样使曼弗莱特在贝尼温陀战败(1266年)。
(6)1268年,查理采纳爱拉·特·梵拉里(“老阿拉杜”)所献之计,在泰格利珂左一役战败了曼弗莱特之侄康拉丁的军队。
(7)阿里是穆罕默德的女婿,也是他的第四个继承者。
(8)陀尔西诺师傅是一个教派的宗主。他是诺瓦拉人。1305年曾有十字军讨伐他,他就匿于诺瓦拉和弗彻利之间的群山中,但是他和他的追随者都遭受饥饿和寒冷的压迫。1307年他在弗彻利被火刑处死。
(9)比尔·达·密地齐那是一个贵族。他于1268年被逐出波伦亚后,专门在罗曼亚的权贵们中间散播不睦。弗彻利和玛加菩两镇指罗曼亚的西边和东边。
(10)里米尼的玛拉台斯蒂诺(“残酷的暴君”)想要把法诺加在他的版图中,邀该城的两个著名人士(归多和安吉莱洛)参加在嘉托力加举行的会议,而在甫喀拉岬附近把他们溺死了。甫喀拉岬周围以有大风著名,航海者常做祷告以求安全通过。
(11)居伯罗和玛约喀是地中海的极东和极西的岛,因此指全地中海。纳不穹是海神。
(12)即指玛拉台斯蒂诺。
(13)这指居利俄。据罗马诗人卢甘说,居利俄用他恶毒的舌头,忠告恺撒渡卢比孔河,由此引起了内战(公元前49年)。
(14)蓬台尔蒙脱与阿米台家族的一个少女订了婚约;但是杜纳蒂家族的一个贵妇把他介绍给自己的美丽的女儿,并且劝他解除已订的婚约。阿米台家族开了一个家族会议,争辩还是把他杀死,还是给他一个较轻的惩罚。莫斯加却说了这句话,因此蓬台尔蒙脱被杀。据说他的被杀是以后佛罗伦萨分成归尔甫党和基伯林党的根源。
(15)伯特朗·特·菩恩(1140—1215),著名的普罗封斯抒情诗人。“幼王”是亨利王子,英格兰亨利二世的儿子。在“幼王”反叛他的父亲这件事上,伯特朗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历史上几无记载。
(16)亚希多弗本为大卫王的谋士,后来却向大卫王的儿子押沙龙献策杀死其父,自立为王(见《旧约·撒母耳记下》第15章至第17章)。
地狱篇 第二十九歌
第八圈:第十断层。伪造金银者
众多的人数和种种的创伤
使得我的眼睛淌出泪来,
我简直想留在那里痛哭一场;
但是维吉尔对我说:“你为什么还在盯着?
为什么你的眼光还停留在那下面,在那些悲惨的残缺不全的幽魂中间?
你在其他的断层里没有这样做过;假使你想计算他们的数目,你得考虑这山谷周围有二十二里;月亮是早已在我们的脚下;(1)现在容许我们逗留的时间是短促的,除了你已看到的还有其他的东西要看。”
我就回答说:“假使你注意到
我所以要向那里观望的缘故,
或许你还会允许我停留一下。”
其时导师正在前行;我在后面
跟着,说出我的答话,
并且又说道:“在那我的眼睛
那么地注视着的洞窟里,
我相信有一个和我同族的幽灵在悲叹使他在那下面受到那么多痛苦的罪恶。”
于是夫子说道:“让你的心思
以后不要分散在他的身上;
你且注意别的东西,让他留在那里:因为我看到他,在小桥的脚下,指着你,激烈地用手指威胁你;并且听到他们叫他琪利·达尔·培洛(2)。
你那时全神贯注在那个先前
保有阿尔泰堡的人(3),所以你不曾往那边看;因此他就走开了。”
我说:“我的导师哟!他的暴死
使得他愤慨,因为与他同蒙
耻辱的人还没有一个替他报仇:
因此,据我想起来,
他不对我说话就走开了;
这一点使我更加怜悯他。”
我们这样说着,就走上危岩的
第一块岩石,假如有更多的光线,可以从那里看到下一座山谷的底。
当我们走到“恶囊”的最后一座
寺院之上而里面的俗僧
能够呈现在我们的眼前时,
种种的哭声像箭一样刺透了
我的心,勾起了我的怜悯:
我因此用双手掩起了耳朵。
假使在七九月之间
把淮尔狄乞挪,马莱玛和撒地尼亚的(4)医院中的病症都聚在一条沟里,然后就会有那般痛苦:这里的痛苦就像这样;而且从那里发出那股臭气好像腐烂的肢体常发出的一样。
我们降到那漫长的危岩的
最后一道堤岸上,仍旧向左;
然后我的眼光变得更为清晰,
向下望着那深渊,“天父”的使女,那不会错误的“正义”女神,在深渊里责罚她在这里记录的伪造者。
就是看到伊齐那岛的居民个个有病,空气中是那么地充满着瘴气,所有的动物,甚至小虫,都纷纷倒毙;到后来,据诗人们确切地说的,这些古代的人民
都从蚂蚁的卵里重新生长出来:(5)我想也不会比从那幽暗的山谷里看到一堆堆憔悴的幽灵感到一种更大的痛苦。
有的伏在地上,有的伏在
另外一个的肩膀上;而有的
则沿着那阴惨惨的小路爬行。
我们一步步走去,不说话,
只是望着和听着
那些不能直起身子来的病人。
我看到两个互相倚靠着,
有如平锅靠着平锅取热,
从头到脚都是斑斑的疥癣;
我没有看到过一个有主人
等着的,或是一个不愿意地
熬着夜的马夫那么地勤用马梳,
如同这些幽魂的每一个,
由于没有其他方法止住身上的奇痒,只能把指甲深深掐入肉中。
因此指甲就把痂皮搔下,
正好像一把刀从鲤鱼或是
从鱼鳞更大的鱼身上刮去鱼鳞一样。
我的导师开始对他们的一个说:
“你呀,你用手指剥自己的皮,
并且有时把手指做成钳子;
为了你以后只要用你的指甲就够了,告诉我们在这里的人中间有没有什么拉丁人。”
其中一个流着泪回答:“你看到在这里这么破相的我们两人都是拉丁人;但是,你打听我们,你是什么人呢?”
导师说道:“我是和这个活着的人一起从断岩走下断岩,而且想要领他看看地狱的。”
于是互相支撑着的他们分开了,
每一个颤抖着向我转过身来,
其余听到他说话的回声的幽灵也这样做。
和善的夫子完全转身向着我,
说道:“告诉他们你希望的是什么。”
我就遵照他的意思开始说:
“为了使你们死后的名声
不致从上界人的心中丧失,
而可以多年存在下去,
告诉我你们是谁,属于哪个民族;不要让你们丑恶的和令人作呕的刑罚把你们吓得不敢向我吐露姓名。”
其中一个回答道:“我是亚勒索人,西挨那的阿尔倍洛把我烧死;但是我到这里来不是由于我被处死的罪过。
我的确对他开玩笑地说过:
‘我能够振翼而起,飞过天空’;有着愚蠢的欲望和不多的机智的他吩咐我把这技术显给他看;只因为我没有使他变成一个提达拉斯,他就要一个把他当作儿子的人烧死我(6)。
但是不会错误的迈诺斯,
为了我在人世行使炼金术,
把我判到十座断层的最后一座。”
我就对诗人说道:“请问:
有过像西挨那人一样轻浮的人民么?
当然法兰西人也远不是这样。”
那另一个癞病者听到了,
就应答我的言语道:“除了斯屈加,他没法用钱用得那么俭省;还有臬珂洛,他第一个发现丁香的奢侈的用处,在这种种子生根的花园里;
还要除去那一党,阿齐诺的卡祈亚在其中挥霍掉了他的葡萄园和大森林,阿巴格寥托在其中显出了他的才智(7)。
但是为了你好知道谁这么赞同你
反对西挨那人,你定睛对我看吧,我的脸孔会给你正确的答复;你将看出我是用炼金术来伪造金银的加波乔的幽魂;(8)假使我没有把你看错,你一定会想起我是一个多么善于模仿自然的猴子。”
【注释】
(1)此刻已是星期六下午约一时许。
(2)琪利·达尔·培洛是但丁的父亲的堂兄。他因为在萨乞蒂家族中间散播不睦,被该家族的人杀死。这个仇到1300年还没有报。
(3)“那个先前保有阿尔泰堡的人”指前一歌里的伯特朗·特·菩恩。伯特朗是阿尔泰堡的领主。
(4)这三个地方都是以夏季流行疟疾出名的。
(5)据奥维德的《变形记》里说,伊齐那岛的居民为疠疫所毁灭之后,朱庇特神把蚂蚁变成了人,才使人口恢复了原状。
(6)亚勒索的格列甫利诺,一个炼金术者,从一个西挨那人阿尔倍洛那里骗取钱财,对他说他能够教他飞行。后来阿尔倍洛发觉自己受了骗,就向西挨那的主教(不是他的保护人就是他的父亲)揭发格列甫利诺是一个炼金术者,因此就把他烧死。提达拉斯为自己造了翅膀,用蜡粘住。
(7)上述四个人都属于所谓“浪子党”的会员。这是在13世纪下半叶由西挨那的十二个富家子弟发起的,他们专门以挥霍金钱,过着放荡生活来互相竞争。这里说把他们除外,当然是讥讽的口吻。据说,丁香的奢侈的用处,是用它来烧菜。
(8)加波乔是一个佛罗伦萨的炼金术者,但丁认识他。他因行使炼金术,于1293年在西挨那被火刑处死。
地狱篇 第三十歌
第八圈:第十断层。亚当谟师傅和特洛伊的赛农当朱诺因塞美利的缘故给引起了对底比斯王族的愤怒时(她已经不止一次地显露过)(1),阿塔马斯变得这样疯狂,以致他看到他的妻子手中两臂各抱着一个儿子走来时,就叫道:“我们把网张开来,我可以就在这隘口捉住那母狮和她的小狮”;然后伸出了他的无情的爪子,抓住了一个叫做里尔丘斯的孩子;把他旋转着向一块岩石猛投过去;而她抱着另一个儿子自行溺死。
当“命运”女神挫折了特洛伊人的肆无忌惮的骄傲,因此那国王和他的王国一起被消灭的时候,忧郁,悲惨和被俘的赫叩巴(2),在看到了波利克塞纳被杀死,又认出了她的波利多拉斯孤凄地被遗弃在海滩上之后,就失去了神志,像狗一般吠叫;
那悲哀使她的灵魂绞痛到这等程度。
但是底比斯的或是特洛伊的
“复仇女神”在刺赶野兽或人体时也决没有谁看到过这么残忍,如同我看到那两个苍白和赤裸的阴魂(3)所做的那样,他们跑着乱咬,正如从猪栏里赶出来的饿猪一般。
一个阴魂来到加波乔跟前,
用长牙咬他的颈根,然后把他拖曳,使得坚硬的岩石擦破他的肚皮。
那个留在那里发抖的阿勒索人(4)对我说道:“那个恶鬼是吉尼·斯吉吉;凶暴的他这样不停地撕裂他人。”
我对他说:“哦!为了那另一个
不至于把牙齿咬进你的肉里,
告诉我们它是谁,趁它还没有溜走。”
他对我说:“那是罪大恶极的
迈尔拉的古老的魂灵,
她以超过正当的爱来爱她的父亲。
她伪装了外人的模样
来和他犯罪;正如在那里
走开的另一个阴魂所做的一样,
他为了要取得‘家畜的女王’,
把自己伪装为布索·杜纳底,
立了遗嘱并赋予合法的形式。”
当我定睛看着的那两个凶暴的
幽灵走过去时,我又掉转眼光
去观察其他的被诅咒的幽灵。
我看到了一个幽灵形状好像琵琶,倘若他能够在人的身体分叉开来的那个部分把他的两腿截去的话。
那沉重的水肿病以其溶化不良的
湿气那样地使得肢体不相匀称,
以致脸孔与肚子不相符合起来,
也使得他的嘴唇合不拢来,
有如患肺结核的病人渴得
一片嘴唇向下巴翻,另一片向上翘。
他对我们说道:“哦你们!
你们在这悲惨的境界不受到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刑罚的人呀,请留心看亚当谟师傅的痛苦。在生时,我想要的东西都是绰绰有余;而现在,唉!我只渴望一小滴水。
从卡森铁诺的青翠的小山
向下流入阿诺河,而使流过的地方变得阴凉和潮润的那些溪流时常显现在我眼前,而且不是无效的:因为这些溪流的形象使我干枯比那使我颜容瘦削的病症要厉害得多。
那追逼我的严峻的‘正义’女神
利用了我犯罪的地方,
使得我的叹息更为急促。
那边就是罗米那,我在那里曾伪造上面印着‘施洗者’的形象的合金币:为了这个我留下被焚的身体在人世。
但是假使我能够在这里看到归多的,亚历山特洛的,或是他们兄弟的哀魂,我就情愿看他们而不看勃兰达泉。
假使那些绕行着的疯狂的阴魂
说的是实话,那末有一个已经在这里了;但对于四肢被束缚着的我这又有何用?
倘若我身体还是这么轻捷,
以致我能够在百年中移动一寸,
我早已动身走上这条道路,
到那些破相的鬼魂中间去找他了,虽然这条道路环绕十一里,而且直径不少于一里半。
我是由于他们而在这一群里:
他们诱引我印铸
含有三克拉合金的金币(5)。”
然后我对他说:“紧靠到你右边躺着,而且像在冬天浸过水的手一般冒着热气的那两个下贱的魂灵是谁?”
他回答道:“当我落入这畜栏里时,我发现他们在这里;以后他们没有转过一次身,我想他们也许永远不会了。
一个是诬蔑约瑟的那个不忠的妻子;(6)另一个是诡谲的赛农,从特洛伊来的希腊人;(7)灼人的热病使他们发出强烈的臭气。”
他们中的一个或许因这样恶毒地
提到了他的名字而动怒了,
就用拳头向他那硬肚子上打去;
它发出声音像一只鼓;
亚当谟师傅也用臂膀向他劈面撞去,这一撞的力量也不见得小,对他说道:“虽然我的沉重的肢体使得我不能行动,遇到这类必要时我还有一只可以使用的臂膀。”
他就回答道:“当你到火里去时,你的臂膀没有这么敏捷,但是在伪造货币时,却有这么敏捷,甚至更敏捷。”
那患水肿病的说道:“你这话说得不错;但是你在特洛伊被询问实情时,你却不是一个这么实在的见证。”
赛农说道:“倘若我说过假话,
你也铸造过假币;我为了一桩罪在这里;可是你为了比什么恶鬼更多的罪在这里。”
那个有着红肿的肚子的回答道:
“发伪誓的人呀,你想想那马吧;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这就是你的刑罚。”
那希腊人回答道:“但愿使你的舌头坼裂的口渴,和使你的肚子鼓得像你面前的一道篱笆的臭水折磨你。”
然后那铸币者说道:“你还像从前一样张开大口说出一派恶言恶语:假使我口渴,身子里充满湿气,你却浑身发烧,脑袋发痛;要使你舔挪西萨斯的镜子(8),也不需要很多邀请的话。”
我正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听他们说话,夫子对我说道:“现在继续看吧,再看一会我就要和你争吵了!”
当我听到他怒声对我说话时,
我万分羞愧地转身向他,
我只要一想起时又会感到。
好像一个人梦到于他有害的事情,而且在梦中但愿它是一个梦,因此切望已成的事实不曾发生:我变得就像这样,无力说话的我却希望为自己辩解,而且一直
在辩解,虽然自己不这么想到。
夫子说道:“不用这样羞愧已能
洗刷比你所犯的更大的过失:
因此抛去你的一切烦恼吧;
万一‘命运’女神又把你带到
人们在作像这一类的斗嘴的地方,你要想到我是永远在你的身边:爱听斗嘴的愿望是一种庸俗的愿望。”
【注释】
(1)塞美利是底比斯王卡德马斯的女儿,她为朱庇特所爱,并且生了一个儿子叫巴卡斯。朱庇特的妻子朱诺因此大怒,有几次把不幸带给底比斯王室。其中一次就是但丁在这里描写的使阿塔马斯(塞美利的妹妹爱诺的情人)发疯,因为巴卡斯在幼年的时候,爱诺曾扶养过他。
(2)在特洛伊沦陷之后,普赖阿姆王的妻子赫叩巴被当作奴隶带到希腊去。在到那里去的路上,她看到她的女儿波利克塞纳被杀死当牺牲,又看到她的儿子波利多拉斯的尸首,因此发疯。
(3)这两个阴魂,一个是吉尼·斯吉吉,另一个是迈尔拉。迈尔拉是居伯罗王西尼拉斯的女儿。她热爱她的父亲,因此趁她母亲不在的时候,把自己伪装了设法走进他的房中。当西尼拉斯发现了这伪装的时候,他想把她杀死,可是她逃走了,并且变为一株没药树。吉尼·斯吉吉是佛罗伦萨人,以善于模仿著名。在布索·杜纳底(见前第二十五歌)死后,他的儿子要吉尼来扮作那死人,立下于他有利的遗嘱。吉尼在这样做的时候,他在遗嘱中加上了几款,使自己也获得利益。除其他的东西不算外,他还得到了一只美丽的母马,称为“家畜的女王”。
(4)这个鬼魂就是上一歌里提到的阿勒索人格列甫利诺。
(5)布里西亚的亚当谟师傅,由于罗米那的归多侯爵(这称呼包括三弟兄,即归多,亚历山特洛和阿吉诺尔甫)的嗾使,伪造佛罗伦萨的金币,为了这个罪,他于1281年被火活活烧死。勃兰达泉是在他烧死的地方的附近。那三弟兄中的“已经在这里”的一个是归多,其余两个在1300年的时候还活着。
(6)约瑟到埃及去,住在波提乏家里;波提乏的妻子见他秀美,多次引诱他,他不从,后来反为她所诬蔑(见《旧约·创世记》第39章)。
(7)希腊人赛农故意被特洛伊人俘去,然后说服他们把木马运到特洛伊城里(参阅前面第二十六歌)。
(8)挪西萨斯为希腊的美男子,山林女神回声爱他,他却无动于衷,因此被罚在泉水中看自己的影子而日趋憔悴,最后变为水仙花。“挪西萨斯的镜子”就是指水。
地狱篇 第三十一歌
下降:围着深渊耸立的巨人们
同一个舌头先前使我受伤
以致我的两颊露出愧色,
后来却把药品呈献给我。
我也这样地听到过阿基利
和他父亲的长矛先有使人悲伤
然后有使人复原的功用(1)。
我们转身离开那悲惨的山谷,
由那环绕它的堤岸攀登,
不发一语地横越而过。
这里不像黑夜也不像白昼,
因此我的眼光只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但是我听到一只高亢的号角吹得那么响亮,简直会使任何雷声都显得微弱;这角声把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完全引导到一个地方:在查理曼神圣的事业遭到失败而全军作着惨痛的溃退时,
罗兰也没有把他的号角吹得那么可怕(2)。
我把头转向那个方向还没有多久,我似乎看到了许多高耸的塔楼;我就说道:“夫子!请说,这是什么城镇?”
他对我说:“因为你的眼光
从那黑暗中望得太远了,
由此你在你的想象上弄错了。
假使你到达那里,你将清楚地看到距离多么厉害地蒙骗了视官:所以你还得要赶快往前走。”
于是他亲热地拉住了我的手,
说道:“在我们没有往前走之前,为了使现实不致对你显得奇怪,你要知道,那些不是塔楼,而是巨人;他们在井坑里,环绕着它的堤岸,他们都齐肚脐陷在里面。”
如同一阵迷雾在消散的时候,
眼睛渐渐地重新看出
为弥漫于天空的雾气所隐没的事物;就像这样,穿过那浓厚而黑暗的空气,愈来愈靠近那边缘的时候,我的错觉消失了,我的恐惧却增加了。
因为如同蒙脱莱郡
在它的环城上面都加筑了碉楼:(3)这些可怕的巨人(虬夫(4)在天上打雷的时候仍然威胁着他们)就像这样以他们的上半身环立在这圆坑的岸上,如同碉楼一般。
我已经看出了其中一个的脸孔,
肩膀和胸膛,肚腹的大部分,
和沿着两侧垂下的两只臂膀(5)。
“自然”在放弃了创造像这样的动物之后,就使战神失去了这些刽子手,当然她在这点上做得十分对;假使她并不后悔造了象和鲸鱼,凡是目光如炬的人都会承认
她在这点上更为公正和审慎:(6)因为若是心灵的机巧再结合上恶意和权力的话,人们就不能对它加以防御。
他的面孔在我看来是又长又大,
如同罗马圣彼得教堂的松球(7),而他的其他骨骼也与面孔相称;像帷裙般遮起他腰部以下部分的堤岸使他露出了上半个身体,就是三个佛里斯兰人(8)也不能夸说已达到了他的发际:因为从一个人在那里扣上他的袍子的地方以下,我看到他有三十个大手掌那么长。
“拉斐·梅·阿米乞·柴比·阿尔米(9),”
那不配唱出更甜蜜的颂歌的
野蛮的嘴巴开始这样叫喊。
我的导师向着他说:“笨拙的灵魂!
你还是用你的号角吧;当愤怒或其他热情激发你时,用它来发泄吧。
在你的颈上搜寻一下,你就会找到那把它缚住的带子,混乱的灵魂啊,并看到那遮住你庞大的胸膛的号角。”
然后他对我说:“他谴责自己;
这是宁禄,由于他邪恶的主意
世界上依旧不能使用一种语言(10)。
我们让他站在那里吧,不要多说:因为他不懂一切语言,正如别人不懂他的语言一样。”
因此我们向前行走,往左转弯;
走了一箭之远的路程,我们发现
第二个是更凶恶和庞大得多。
把他这样地缚住的大匠是谁,
我说不出;但是他的右臂
被缚在后面,他的左手被缚在前面,一根链条把他颈子以下的部分紧紧束住,并且在没有遮盖的部分上面环绕了五道。
我的导师说道:“这个骄傲的魂灵竟想试用他的力量来反抗虬夫,因此他得到了这种报应。
挨费尔提斯是他的名字;当巨人们使群神震惊时,他出了极大的力量;他那时挥动的手臂,现在再不能动弹了(11)。”
我对他说:“假使这是可能的话,那末我希望我的眼睛可以看到硕大无朋的布赖利阿斯(12)。”
他就此回答:“你将看到安提阿斯(13)就在近边,他说话,并且没有被束缚,他将把我们放到一切罪恶的底层。
你想看的那个人是远在那边;
像这一个一样地被束缚着,
并且是一个模样,只是外貌显得更凶恶。”
从没有强烈的地震把一座塔楼
震动得那么厉害,能够同
挨费尔提斯身子的摇晃相提并论。
当时我比以往更惧怕死亡;
假使我没有看到他是被捆绑着,
那末这恐惧就足以致我死命。
我们于是再向前行,来到了
安提阿斯那里,除了头不算
他从洞窟里露出了十足的五挨尔尺。
“哦你哟!你在那不祥的山谷
(在汉尼拔率领他的大军退却时
这山谷使西庇阿成为光荣的继承者)曾取一千只狮子作为战利品;(14)而且假使你参加了你的弟兄们对诸神的战争,似乎还足以令人相信大地的儿子们会因你而获得胜利;把我们放在——不要羞于做这个——寒冷把科赛忒斯冻结起来的地方。
不要让我们到提提阿斯或泰封那里;(15)这个人能够给予这里所渴望的东西;因此弯身下来吧,不要轻蔑地翘起嘴唇。
他还能够在人世恢复你的名誉:
因为他活着,他的寿命还长,
若是‘天恩’不在他寿限未满以前召唤他去。”
夫子这么说;他连忙伸出了
他的双手把我的导师拿住,
以往赫叩利斯曾感到这双手的力量。
维吉尔感到给这双手紧抓住时,
对我说道:“到这里来,我好把你抱起”;然后他使自己和我变成一团。
如同从倾斜的一面的底下仰望
卡利圣达塔(16),当一片浮云飘过上面时,那塔仿佛逆着云的方向倾斜着似的:我站在那里看到安提阿斯弯身时就像这样;那一刹那真叫人害怕,我简直想由另一条路走去;但是他轻轻地把我们放下在那把琉西斐和犹大一起吞没的深渊上;他也并不那样地弯着身子滞留在那里,却竖直起来像船上竖起桅樯一样。
【注释】
(1)若是受到阿基利和他的父亲彼琉斯的长矛的刺戳,只能由这长矛再刺一下,那伤口才能痊愈。这在但丁以前的普罗封斯及意大利的诗歌中常常提到的。
(2)当查理曼大帝的殿军在隆斯佛受到萨拉森人的袭击时,率领殿军的他的侄子罗兰高声吹动号角,向查理曼求援;但查理曼听信叛贼加纳隆尼(参看下面第三十二歌)的话,并不回头去救助,因此罗兰和他所有的骑士都被杀。
(3)蒙脱莱郡是西挨那人的城堡,位于西挨那城西北约8英里。这城堡四周的城墙上筑有十二座碉楼。
(4)虬夫即朱庇特,罗马主神。巨人们曾袭击俄利姆巴斯山,但为朱庇特的雷电所击毙(参阅第十四歌)。
(5)这是宁禄,据说是“巴别塔”的建造者(见《旧约·创世记》第11章)。
(6)象和鲸鱼虽然也庞大,但是没有理性,不像巨人们(战神的刽子手)那样危险。
(7)在但丁那时候,圣彼得教堂面前立有黄铜制的松球,高约七八尺。
(8)佛里斯兰是荷兰极北的一个省份,那里的居民以身体高大出名。
(9)这是宁禄所说的话。这些话是混乱的,没有意义的。但丁在下面说明他的话是别人不懂的。
(10)据《旧约·创世记》第11章里说,“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的。”宁禄发起在示拿的平原上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耶和华怕他们是一样的人民,说一样的言语,假使他们能做成这一件事,那末以后什么事都能做了。因此他就下去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他们也就造不成了。耶和华名那座城为巴别(即变乱的意思)。后来“巴别塔”便作为言语混乱的意思。
(11)巨人挨费尔提斯和他的弟弟俄托斯是内普丢思的儿子。他们对俄利姆巴斯山的众神作战,而且企图把俄萨山堆在俄利姆巴斯山上,把彼利翁山堆在俄萨山上,但为阿波罗神所杀死。
(12)布赖利阿斯是对俄利姆巴斯山众神作战的又一个巨人。他有一百只臂膀和五十个头。
(13)安提阿斯由于不参加对俄利姆巴斯山众神的作战,所以没有被束缚。他身体离开了大地就没有力量。
(14)安提阿斯杀死一千只狮子是在撒马,就是西庇阿战败汉尼拔的地方。
(15)提提阿斯和泰封也是两个巨人。他们触怒了朱庇特,被他投到冥国里去,传说冥国是在挨特那山的底下。
(16)卡利圣达塔是在波伦亚的一座斜塔。
地狱篇 第三十二歌
第九圈:该隐狱;安泰诺狱
假使我的诗有粗鲁刺耳的韵律,
可用来表现其他一切岩层
辐辏重压在上面的那悲惨的圆坑,那末我就可以更充分地榨出我的想象的液汁;但是既然我没有,我不免怀着怯惧的心情来讲述它:因为把全宇宙的底层加以描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儿戏的事业,也不是叫喊妈妈和爸爸的舌头所能胜任。
但是惟愿那些帮助安飞昂用城墙
来围起底比斯的女神们帮助我的诗歌;(1)那末我的言语才不致和事实分歧。
你们这班比其他一切更丑恶的暴徒啊,你们住在这种难以形容的地方,你们还不如在这人世做绵羊或山羊吧!
当我们来到那黑暗的坑内,
在巨人们的脚下,但更在下面,
而我依旧凝望着高耸的墙壁时,
我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道:
“留神走路呀!当心别把脚底
踏在疲倦的可怜的弟兄们的头上。”
于是我转过身来,看到在我的面前并在我的脚下有一片湖,由于结冰看起来像玻璃而不像水。
就是奥地利的多瑙河,或是在远方寒空下的顿河,在冬天也没有替自己的河道结过像这里一样的一层厚冰:因为即使泰勃尼克山或彼脱拉巴纳峰倒在它上面(2),也不会在边缘上发出咭格声。
如同在农妇时常梦到自己
拾遗穗的时候,青蛙把口鼻
露出水面蹲在那里咯咯鸣叫:(3)就像这样,齐到羞赧的颜色显现的地方,这些青黑色的悲惨的幽魂没在冰里,牙齿作出像鹳一般的声音。
每个幽魂把他的脸孔向下低垂;
凭他们的嘴巴可以看出他们的冷,凭他们的眼睛可以看出他们心中的苦恼。
我向四周看了一下之后,
我向我的脚边看去,发现两个幽魂(4)互相靠得那么紧,他们的头发交缠在一起。
我说道:“你们把胸膛紧贴在一起的,告诉我你们是谁。”他们弯下头颈;而当他们抬起头来向着我时,他们那先前仅里面潮润的眼睛这时却从眼皮间涌出泪水,严寒冻住了眼皮间的泪水,又使眼皮闭起。
木板和木板从来没有夹得这么紧:他们像两只雄山羊互相抵撞;他们爆发出了那般狂怒。
那个冻掉了两只耳朵的幽魂,
他的脸孔仍旧向下俯着,
说道:“你为什么这样老是看着我们?
假使你要知道这两个人是谁,
他们和他们的父亲阿尔倍多的出生地是别圣寿河从那里流下的山谷。
他们是一个母亲所生;你可以
搜遍整个该隐狱(5),但你找不到一个更应该冻结在冰里的幽魂,更应该如此的既不是那个由亚塔尔的手用矛一刺就刺穿了胸膛和影子的人;(6)也不是甫加祈亚;(7)也不是这个用头把我遮得不能看远,名字叫萨扫·玛希洛尼的人(8),假使你是多斯加纳人,那你现在就可以知道他是谁了。
为了你可以不必再要我说话,
告诉你我就是喀密兴·台·巴齐,正在等待卡里诺来减轻我的罪(9)。”
以后我看到了成千的脸孔都冻得
像狗脸一般:因此我一想到那冰湖时就浑身发抖,而且将来也会如此。
当我们正在走向一切的重量
都在那里集合的中心,
而我在永恒的幽冥中发抖时,
不知道由于天意,还是由于命运或机缘,在许多头颅中间行走的我却猛然踢到了一个头颅的脸孔。
它哭着向我叫道:“你为什么践踏我?
假使你不是来替蒙太潘底增加复仇,那末你为什么作弄我呢?(10)”
我说道:“我的夫子!请你在这里等我,我要解除关于他的一个疑窦;然后你可以随便怎样地催我快走。”
夫子站住了;我对那个还在
狠狠地辱骂着的幽魂说道:
“这样地责骂人家的你是谁?”
他回答道:“不,你是谁呀?
你走过安泰诺狱(11),踢着人家的面颊;即使你是活人,这也太重了。”
我的答复是:“我是活人;假使你爱好名誉,那末我把你的名字列在其他的记录里,这或许对于你是宝贵的。”
他对我说道:“我所想望的正是相反;去你的吧!不要再和我纠缠:你不知道在这冰滩上怎样说奉承话。”
然后我抓住他后面的头发,
说道:“你一定要说出你的名字来,不然你这里一根头发都不会留下!”
他对我说道:“就是你把我的头发都拔掉,我也不告诉你我是谁;也不把头给你看,纵然你敲打我的头一千次。”
我已经把他的头发绕在我的手上,并且把头发拔去了不止一簇,他狂叫着,把眼睛低垂着,那时另一个幽魂叫道:“布加,你怎么啦?
你下巴格格作响还不够,一定要狂叫么?
什么鬼魔临到你的身上了?”
我说道:“现在,该死的叛贼!
我不要你说话了;我要带去
你的确实的消息而使你羞辱。”
“滚开!”他回答说;“你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假使你从这里脱身,关于那个现在这样急于要说话的人,可别不提一句。
他在这里悲叹法兰西人的银子。
你可以说:‘我在罪人们夹在冰里站着的地方看到那个都拉的人(12)。’假使有人问你那里另外有什么人,在你身旁的就是咽喉为佛罗伦萨人割断的培加里亚(13)。
我想基尼·台·苏大尼尔(14)也在前面,同着加纳隆尼(15),还有趁人民在梦中时把芬闸的城门打开的屈力巴尔台洛(16)。”
当我们离开他时,我看到
两个幽魂那么紧密地冻在一个冰眼里,一个头好像帽子般盖在另一个头上;如同人因饥饿而啃面包,那个在上面的头用牙齿啃进另一个的头脑和颈项相接的地方。
他啃嚼那头颅和其他部分,
正和泰丢斯(17)因愤怒而啃嚼弥拿立普斯的太阳穴一样。
我说道:“你哟!你用这种残暴的行为表示你对于你所吞噬的人的憎恨,依这个条件你告诉我为什么:倘若你怨恨他是有理由的,知道你们是谁和他的罪名的我还可以在上界报答你,
假使我用以说话的舌头没有干枯。”
【注释】
(1)安飞昂得到了文艺女神的帮助,把七弦琴弹得那么神妙,西赛隆山的石头被吸引了下来。这些石头自行堆叠起来,就造成了底比斯的城墙。
(2)泰勃尼克是在斯拉佛尼亚之东的一座山,彼脱拉巴纳是多斯加纳西北部的一座山峰。
(3)这就是说在夏季的时候。
(4)这两个幽魂是亚历山特洛和拿破里翁,阿尔倍多·台里·阿尔倍蒂伯爵的儿子,因争夺遗产而互相残杀。他们就是上面提到的“疲倦的可怜的弟兄们”。
(5)杀害亲人的罪人都在该隐狱里受到责罚。该隐为亚当的长子,杀弟亚伯。
(6)摩特莱特因侵占他父亲亚塔尔王的领土,亚塔尔王决定杀死他。他用矛刺穿他的身体,摩特莱特见自己必死,也杀死了他的父亲。
(7)甫加祈亚是彼斯托雅康采莱里家族的人。这家族分为黑党和白党。两党互相残杀,大都是由于他的缘故。
(8)萨扫·玛希洛尼是佛罗伦萨托斯启家族的人,为了获得遗产,把他的侄子杀死。
(9)喀密兴·台·巴齐是淮尔达诺巴齐家族的人。他用计杀死他的亲戚乌勃蒂诺。他说他等待他的亲戚卡里诺来减轻他的罪,因为卡里诺犯的是背叛国家的罪。卡里诺在1302年把淮尔达诺的比安脱拉维尼城堡献给黑党,许多白党因之被杀或被掳。
(10)这个说话的幽魂是布加·台里·阿巴蒂。在蒙太潘底的战役中,布加虽然是一个基伯林党人,却在归尔甫党一边作战。在紧要关头,他砍去了佛罗伦萨旗手的手,因此佛罗伦萨的归尔甫党人在这战役中失败了。
(11)据中古时期的传说,把特洛伊出卖给希腊人的,是特洛伊人安泰诺。在安泰诺狱里受到责罚的是叛国的罪人。
(12)都拉的布索,一个格里摩拿的基伯林党人,曾受到曼弗莱特的命令抵拒安如的查理;他却让后者任意进入帕马,据说因为他从法兰西人那里收受了一笔极大的贿赂。
(13)1258年基伯林党人被逐出佛罗伦萨之后,培加里亚因阴谋推翻归尔甫党人而被处死。
(14)基尼·台·苏大尼尔原来是基伯林党人,后来为扩张自己的势力,投到了归尔甫党那一面。
(15)加纳隆尼见前面第三十一歌。
(16)1280年,屈力巴尔台洛背叛地开了芬闸的城门,放进波伦亚的归尔甫党人(吉莱梅家族),使他们能够屠杀他们的敌人,在那城里避难的属于基伯林党的兰保太齐家族。
(17)在七王攻打底比斯的战争中,泰丢斯为弥拿立普斯所重伤,但是仍旧杀死了他的敌手;当弥拿立普斯的头拿在他面前时,他在狂怒中把它啃嚼。
地狱篇 第三十三歌
安泰诺狱。乌哥利诺和他的在塔楼中的孩子们那个罪人从那残忍的餐食抬起嘴来,就在已被他咬得稀烂的头颅的头发上揩抹。
然后他开始说:“你一定要我重温绝大的悲痛,我甚至在未说之前,只要一想起,就会使我肝肠欲裂。
但是假使我的言语能成为一粒种子,为我所啃嚼的叛贼结出不名誉的果子,你将看到我一面说话一面哭泣。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
你怎样来到这里;但是,当我听你说话时,我真觉得你像是一个佛罗伦萨人。
你要知道我是乌哥利诺伯爵(1),而这一个是罗吉挨利大主教;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成了他凶狠的邻人。
由于他那些恶毒的诡计的结果,
对他深信不疑的我是被捕了
并且后来被处死,这是无须说的。
但是你所不能知道的事情,那就是,我的死是多么残酷,你就会听到——并且要知道他是不是得罪了我。
那座因我而得到‘饥饿的塔楼’的名称,而其他的人还要被关禁在里面的监牢,有一个狭窄的洞眼,我从那洞眼看见了几次月圆之后,我做了一个噩梦,它为我揭开了未来之幕。
我梦见这个人像是个领主,
在那使比萨人看不到卢加的山上(2)追逐着一只狼和小狼们。
他带着瘦削、敏锐和机警的猎犬,高兰狄,薛斯蒙狄和朗弗兰乞(3)已预先被派遣在他的前面。
在追逐了一阵后,那狼父和狼子们似乎疲倦了;我仿佛看到他们的肚子为尖利的牙齿咬破。
当我在黎明之前醒来时,
我听到和我在一起的我的孩子们
在他们梦中哭喊着要面包。
假使你想到我那时预感到的事情
而不伤心,那你真是十分残酷;
假如你不哭,你一向遇到什么才哭呢?
他们那时醒来了,平常送给
我们食物的时辰快到了,
我们每人都因做了噩梦而焦急,
而我听到了下面那可怖的
塔楼的出口给上了锁:我就凝望着我的孩子们的脸孔,不发一语。
我并不哭:我的心肠已变得这样硬;他们哭了;我们小安萨姆说道:‘你的脸色不好,父亲,有什么不舒服么?’但是我不流泪,那一整天也不回答,下一晚也不,直到又一天的阳光照临大地。
当一丝微弱的光线射进
那悲惨的牢狱,而我在他们的
四张脸孔上看出了我自己的容貌时,我悲痛得只是咬我的双手。
可是他们以为我这样做是由于
食欲难熬,便突然站了起来,
说道:‘父亲呀,倘若你把我们吃掉,给我们的痛苦倒要少得多:你给我们披上了这可悲的血肉,现在把它剥掉吧。’于是我使自己平静下来,为了不使他们更加不幸;那一天和下一天我们全没说话。
哦坚硬的土地!你为什么不裂开啊?
当我们到了第四天,
加杜直挺挺地倒在我的脚边,
说道:‘我的父亲!你为什么不帮助我?’他就死在那里;正像你看到我一样,我看到了那三个在第五和第六天之间一个一个地倒下:早已瞎了眼的我就在每一个的身上摸索,在他们死了之后,叫了他们两天;于是饥饿又战胜了悲伤。”
当他说了这句话时,他斜了眼睛
又用他的牙齿咬住那可悲的头颅,像狗使劲地咬住骨头一样。
唉,比萨!你真是可以听到
说“si”的美丽地方(4)的人民的耻辱啊。
既然你的邻人们不迅速责罚你,
让喀普拉拉和戈刚挪两岛移动(5),并把阿诺河的出海口堵住,来把住在你里面的每个活人都淹死。
因为假使乌哥利诺有把你的城堡
出卖的恶名(6),你也不应该
对他的孩子们加以这样的苦刑:
你近代的底比斯呀!(7)他们的年幼使得乌格兴和勃利加太,和我的诗篇在上面提到过的另外两人显得无辜(8)。
我们再向前行,走到严寒结结实实地把另一群幽魂冻在冰里的地方,他们不是低着头,而都是仰着脸。
在那里哭泣本身不容他们哭泣;
而且忧愁在眼睛上遇到了障碍
就转向内心以增加痛苦:
因为最先流出的眼泪冻成一块,
而且,好像水晶的面甲一样,
把他们眉毛以下所有的凹处填满。
虽然,好像由于皮肤硬结,
一切的感觉因为寒冷之故
已从我的脸孔上消失了,
现在我却似乎觉得有一阵风吹来;因此我说:“夫子,谁吹动这阵风的?
在这底下不是一切热气都已消灭了么?”
他便对我说:“不久你就会来到那地方,你将亲眼看到吹来这阵风的原因,那时就可以答复你这个问题。”
冰壳里有一个可怜的阴魂
向我们叫道:“哦魂灵们!多么残酷啊,你们竟给派遣到最后的一层!
除去我脸上的坚硬的面幕,
好让我在眼泪没再冻结之前
发泄一下那塞住我心头的悲伤。”
我因此对他说:“假使你要我帮助你,告诉我你是谁;假使我不解救你,那就罚我到冰的底层去。”
他回答道:“我是阿尔培利哥修士(9),我是那罪恶的果园里的果子,为了我给了无花果我在这里收到椰子(10)。”
“哈!”我对他说,“那末你已经死了么?”
他对我说:“我的躯壳在上界
是怎样的情形,我不得而知。
这托雷美狱有这种特权:
在未被阿特罗波司(11)逼去之前,时常有魂灵坠落到这里来。
为了使你更情愿从我的脸上
除去玻璃般的眼泪,我要告诉你:当灵魂像我一样地背叛的时候,一个恶鬼就剥夺了它的肉体,他以后就一直主宰它,直到它的寿限已尽为止。
灵魂向下俯冲到这水池里来;
这里在我背后度冬的这个灵魂的肉体或许在上面人世还可以看到。
若是你刚到下面来,你一定知道它:它是勃兰加·杜利亚爵士;(12)自他这样被禁闭以来已有许多年了。”
我对他说:“我相信你在欺骗我:因为勃兰加·杜利亚没有死;他在吃、喝、睡觉、和穿衣。”
他说道:“在上面的沟渠里,
就在那粘韧的沥青沸煮的地方,
密舍尔·尚奇还没有来到时,
这个人已把一个恶鬼代替自己
留在他自己的身体里,也留在
一个与他同谋的亲戚的身体里。
但是把你的手伸过来:打开我的眼睛”;我并不替他打开眼睛:对他无礼就是有礼。
唉,热那亚人!丧尽了道德
并充满着一切腐败的人们呀,
为什么你们不从大地上消除?
因为我发现你们中有一个人
和罗曼亚的最恶的幽灵在一起(13),甚至现在他的灵魂因他的恶行还浸在科赛忒斯里,而在人世还似乎活在肉体里。
【注释】
(1)1288年间,在比萨占首要地位的是归尔甫党,但是他们又分为两派,各以乌哥利诺·台拉·盖拉台斯加和他的外孙尼诺·台·维斯康蒂为首。基伯林党的首领是比萨的大主教,罗吉挨利·台里·乌巴尔狄尼。乌哥利诺为要获得最高的权力,就与罗吉挨利勾结,竟将尼诺逐出。可是,他后来又被大主教出卖;他看到归尔甫党势力薄弱了,就把乌哥利诺连同他的四个儿子和孙子都幽禁了起来。当蒙番尔脱洛的归多于1289年3月间统领了比萨的军队时,监牢的钥匙给抛在河里,乌哥利诺和他的四个孩子都饿死在里面。
(2)这是指位于比萨和卢加之间的圣吉里诺山。
(3)这是比萨的三个大族,他们是支持罗吉挨利大主教的。
(4)“说‘si’的美丽地方”指意大利。意大利语“si”即“是”的意思。
(5)喀普拉拉和戈刚挪是阿诺河河口处的两个岛。
(6)1284年,哲诺未西人在美洛利亚战败了比萨人之后,乌哥利诺曾以某些城堡献给佛罗伦萨人和卢加人。
(7)但丁时常提到底比斯以此著名的流血、仇恨和复仇的故事(见前面第二十六歌,第三十歌等)。
(8)加杜(上面已提到过)和乌格兴是乌哥利诺的儿子;勃利加太和小安萨姆(上面也已提到过)是他的孙子。
(9)阿尔培利哥为了争夺罗曼亚地区芬闸的统治权,被他的兄弟曼弗莱特所击(1284年)。他假装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但在次年他邀曼弗莱特和他的儿子来赴宴,并在说出预定的暗语(“把果子拿来”)的时候,外面伏着的刺客就冲进来把这两个宾客杀死。
(10)无花果是多斯加纳的最贱的果子,椰子是外产的,所以要贵些。因此,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在这里受的痛苦比我给人家受的痛苦要大。”
(11)阿特罗波司是专管割断生命之线的命运女神。
(12)热那亚的勃兰加·杜利亚邀他的岳父密舍尔·尚奇(见前面第二十二歌)来赴宴,在席间他以他的侄子(即下面所说的“与他同谋的亲戚”)之助,把尚奇杀死。阿尔培利哥和勃兰加·杜利亚在1300年还都活着,但是他们的灵魂已先在地狱里受罚,这就是所谓托雷美狱的“特权”。
(13)勃兰加·杜利亚和阿尔培利哥修士在一起。
地狱篇 第三十四歌
第九圈:犹大狱。从琉西斐通到光明的道路“地狱之王的旌旗在向我们前进;(1)”
我的夫子说道,“假使你要把他
辨认清楚,你向你前面看吧。”
如同,当大雾弥漫于天空,
或是黑夜降临我们的半球时,
一座转动着的风车在远处显现:
我现在似乎看到这样一座大建筑;为了风大我缩在我导师的背后,因为那里没有其他掩蔽的地方。
我来到了那地方(我怀着恐惧写进诗里),那里幽灵们整个给掩盖在冰里,而且闪闪发光有如玻璃中的斑点。
有的横躺着,有的直立着,
有的用头立着,有的用脚立着,
又有的像一张弓把脸孔弯到脚尖。
当我们向前走了相当一段距离,
我的导师主动指给我看
那一度是如此美丽的创造物时,
他从我面前走开,要我停下,
说道:“看狄斯!(2)还要看那你在那里应该用坚忍的精神来武装自己的地方。”
当时我变得多么冰冷和软弱,
别问吧,读者啊!这点我不描写,因为一切的言语都无法来形容。
我没有死去,也没有活着:
假使你有一点聪明,你自己去想
非生非死的我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悲哀之国的“皇帝”,
从半胸以上都露在冰的外面;
我的身材和一个巨人相比
正如巨人们和他的手臂相比:
那末请想同这样的一个部分
成比例的全身一定是多么大呀。
假使他先前美丽到他今日丑恶的程度,而且昂首反对他的“造物主”,那末无怪一切苦恼都由他发生。
当我看到他的头上有三个脸孔时,这对于我是一个多么大的惊奇!
正面的一个脸孔像火一般红;
与这相联接的另外两个脸孔
是在每个肩膀的中间的上面,
而在他的头顶那里结连起来;
右边的脸孔是介乎白与黄之间;
左边的脸孔看起来是这样的,
像是从尼罗河上游那里来的人(3)。
每个脸孔下面伸出两张巨大的翅膀,尺寸正和这样的一只鸟相称:我没有看到过海帆有如此阔大。
翅膀上没有羽毛;但形式和质地
和蝙蝠的相仿:他正在扑击翅膀,所以三阵风从他那里吹出。
因此科赛忒斯全部冻结了;
他用六只眼睛哭泣,眼泪和血沫
顺着三个下巴涌流而下。
在每只嘴里他用牙齿咀嚼
一个罪人,像马嚼着马衔铁一样;他就这样使三个罪人受到酷刑。
对于前面的一个,与撕裂比起来时咬嚼是不算什么:因为有时他的背部的皮差不多完全撕去了。
夫子说:“那受到最大的刑罚的
上面那个就是犹大·伊斯喀里奥,他头在里面,两腿在外面使劲划动。
把头朝下的那另外两个中,
那从黑色的脸孔吊下来的是勃鲁多——看他怎样扭动,不发一言;那另一个是卡修斯,四肢似乎多么僵硬(4)。
但黑夜又来了;(5)而现在我们必须离去:因为我们已看到了全部。”
我照他的意思抱住了他的头颈;
他选择了合适的时间和地点,
当翅膀大大张开的时候,
他抓住了多毛的肚腹,
然后在缠结的毛发和冻硬的皮肉之间,从一簇毛到一簇毛地向下降落。
当我们来到了大腿恰好
在臃肿的后臀上转动的地方时,
我的导师辛苦而艰难地
把头掉到他先前站脚的地方,
好像往上爬的人一般,他抓住了毛发:我因此以为我们又回地狱去了。
我的导师像一个筋疲力尽的人
那样气喘着,说道:“你抓得紧!
我们必须从这种梯子爬出这万恶的地方。”
然后他从一块岩石的隙缝里走出,把我放在岩石边缘上坐下;他就用谨慎的脚步向我走来。
我抬起眼睛,原以为会看到
琉西斐像我先前离开他时那样;
却看到他两腿向上伸着。
假使我当时果真变得困惑了,
让那些不能领略我经过的
是什么样的地方的蠢人就这样想吧夫子说:“起来!站起来吧!
行程是修长的,道路是崎岖的;
太阳已转回到白天第三时的一半(6)。”
我们站着的地方并不是宫殿,
而是一座天然的地牢,
地面高低不平,又没有亮光。
“在我还未脱离这深渊之前,”
我站起来的时候说,“哦夫子!
对我说几句话,以免除我的错误。
冰在哪里?还有这一点,他怎么会这样地倒插着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太阳’怎么会从黄昏转移到早晨?”
他对我说:“我曾在地球中心的那一边抓住那个穿过世界的恶虫的毛,你以为你现在还在那里呢。
在我下降的时间内,你一直是在那一边;当我转身的时候,你才经过了一切重力从各方被吸到那里去的地点;而现在你到了这个半球的下面,它正对那个有着广大干燥的陆地的半球,而在其高峰之下那在无罪中诞生和生存的‘人’曾被毁灭;(7)你的脚已踏在一个小的球体上,它是犹大狱的另一面。
当那边是黄昏的时候,这里正是早晨;这个用毛发给我们做梯子的‘恶魔’仍旧像先前一样地固定不动。
他从‘天国’坠落在这一边;
那先前突出在这里的陆地
由于怕他就用海水来掩盖自己,
移到我们的半球来了;或许,
出现在这一边的陆地为了要避开他在这里留下了那空隙,而向上冲去(8)。”下面那里有一个地方,从魔王那里伸展开去就像他的坟墓那样广远;发现这地方不由于看到而由于听到一条小溪(9)在那里潺潺地向下流去,溪水顺着蚀穿的石洞流去,水道迂回曲折,斜度也不大。
导师和我从那条暗道走进去,
回到那光辉灿烂的世界里;
然后,不想作任何的休息,
我们就往上登,他在前而我在后,一直登到我从圆孔里辨出了天上累累地负载着的美丽事物;我们从那里面走出,又见到繁多的“星辰”(10)。【注释】
(1)“地狱之王的旌旗”指琉西斐的翅膀。
(2)狄斯即琉西斐。
(3)指非洲黑人。
(4)这是三个大叛贼:犹大出卖了教会的缔造者耶稣;勃鲁多和卡修斯谋害了罗马帝国的缔造者恺撒。但丁在犹大狱中特别指出了这三个人的名字。
(5)此刻大约是星期六的晚上六时。
(6)罗马天主教教会为了祷告的目的,把白天分为四部分。“白天第三时”是第一部分,就是从六时到九时。因此,“白天第三时的一半”即等于七时半。
(7)干燥的陆地是北半球,但丁认为其中心是耶路撒冷,就是那无罪的“人”(即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地方。
(8)撒旦坠落在南北球的时候,陆地都从他那里逃开;而在他固定于地球的中心之后,那形成炼狱山的陆地向上冲去,而留下了空隙。
(9)这条小溪是里西,从炼狱慢慢地向下流到地狱,罪人在它里面洗去了关于罪恶的记忆。
(10)神曲三篇最后一行都以“星辰”结束,表示向往光明的意思。马可·奥勒留《沉思录》
古罗马帝国皇帝马可·奥勒留·安东尼(公元121-180),原名马可.阿尼厄斯.维勒斯,生于罗马,其父亲一族曾是西班牙人,但早已定居罗马多年,并从维斯佩申皇帝(69-79年在位)那里获得了贵族身份。马可·奥勒留幼年丧父,由母亲和祖父抚养长大,并且在希腊文学和拉丁文学、修辞、哲学、法律甚至绘画方面得到了在当时最好的教育。
还在孩提时期,马可·奥勒留就以其性格的坦率真诚得到了赫德里安皇帝(117-138年在位)的好感。当时,罗马的帝位常常并不是按血统,而是由选定的过继者来接替的。在原先的继嗣柳希厄斯死后,赫德里安皇帝选定马可·奥勒留的叔父安东尼·派厄斯为自己的继嗣,条件是派厄斯亦要收养马可.奥勒留和原先继嗣的儿子科莫德斯(后名维勒斯)为继嗣。当赫德里安皇帝于138年去世时,马可·奥勒留获得了凯撒的称号──这一称号一般是给予皇帝助手和继承者的,并协助他的叔父(也是养父)治理国家,在其叔父161年去世时成为古罗马帝国的皇帝。遵照赫德里安的意愿,他和维勒斯共享皇权,但后者实际上不起重要作用。
马可·奥勒留在位近二十年,这是一个战乱不断、灾难频繁的时期,洪水、地震、瘟疫,加上与东方的安息人的战争,来自北方的马尔克马奈人在多瑙河流域的进逼,以及内部的叛乱,使罗马人口锐减,贫困加深、经济日益衰落。在他统治的大部分时间里,尤其是后十年,他很少呆在罗马,而是在帝国的边疆或行省的军营里度过。《沉思录》这部写给自己的书,这本自己与自己的十二卷对话,大部分就是在这种鞍马劳顿中写成的。马可·奥勒留与安东尼·派厄斯的女儿福斯泰娜结婚并生有11个孩子。公元180年3月17日,马可·奥勒留因病逝于文多博纳(维也纳)。
卷一
1 从我的祖父维勒斯,我学习到弘德和制怒。
2、从我父亲的名声及对他的追忆,我懂得了谦虚和果敢。
3、从我的母亲,我濡染了虔诚、仁爱和不仅戒除恶行,甚而戒除恶念的品质,以及远离奢侈的简朴生活方式。
4、从我的曾祖父那里,我懂得了不要时常出入公共学校,而是要在家里有好的教师;懂得了在这些事情上一个人要不吝钱财。
5、从我的老师那里,我明白了不要介入马戏中的任何一派,也不要陷入角斗戏中的党争;我从他也爱会了忍受劳作、清心寡欲、事必躬亲,不干涉他人事务和不轻信流言诽谤。
6、从戴奥吉纳图斯,我学会了不使自己碌碌于琐事,不相信术士巫师之言,驱除鬼怪精灵和类似的东西;学会了不畏惧也不热衷于战斗;学会了让人说话;学会了亲近哲学。我先是巴克斯,然后是坦德西斯、马尔塞勒斯的一个倾听者,我年青时学习写过对话,向往卧人硬板床和衣粗毛皮,从他,我还学会了其他所有属于希腊学问的东西。
7、从拉斯蒂克斯,我领悟到我的品格需要改进和训练,知道不迷误于诡辩的竞赛,不写作投机的东西,不进行繁琐的劝诫,不显示自己训练有素,或者做仁慈的行为以图炫耀;学会了避免辞藻华丽、构思精巧的写作;不穿着出门用的衣服在室内行走及别的类似事件;学会了以朴素的风格写信,就像拉斯蒂克斯从锡纽埃瑟给我的母亲写的信一样;对于那些以言词冒犯我,或者对我做了错事的人,一旦他们表现出和解的意愿,就乐意地与他们和解;从他,我也学会了仔细地阅读,不满足于表面的理解,不轻率地同意那些夸夸其谈的人;我亦感谢他使我熟悉了埃比克太德的言论,那是他从自己的收藏中传授给我的。
8、从阿珀洛尼厄斯,我懂得了意志的自由,和目标的坚定不移;懂得了在任何时候都要依赖理性,而不依赖任何别的东西;懂得了在失子和久病的剧烈痛苦中镇定如常;从他,我也清楚地看到了一个既坚定又灵活,在教导人时毫不暴躁的活的榜样;看到了一个清醒地不以他解释各种哲学原则时的经验和艺术自傲的人;从他,我也学会了如何从值得尊敬的朋友那里得到好感而又丝毫不显得卑微,或者对他们置若罔闻。
9、从塞克斯都,我看到了一种仁爱的气质,一个以慈爱方式管理家庭的榜样和合乎自然地生活的观念,看到了毫无矫饰的庄严,为朋友谋利的细心,对无知者和那些不假思索发表意见的人的容忍:他有一种能使自己和所有人欣然相处的能力,以致和他交往的愉快胜过任何奉承,同时,他又受到那些与其交往者的高度尊敬。他具有一种以明智和系统的方式发现和整理必要的生活原则的能力,他从不表现任何愤怒或别的激情,完全避免了激情而同时又温柔宽厚,他能够表示嘉许而毫不唆,拥有渊博知识而毫不矜夸。
10、从文法家亚历山大,我学会了避免挑剔,不去苛责那些表达上有粗俗、欠文理和生造等毛病的人们,而是灵巧地通过回答的方式、证实的方式、探讨事物本身而非词汇的方式,或者别的恰当启示,来引出那应当使用的正确表达。
11、从弗朗特,我学会了观察仅仅在一个暴君那里存在的嫉妒、伪善和口是心蜚非,知道我们中间那些被称为上流人的一般是相当缺乏仁慈之情的。
12、从柏拉图派学者亚历山大,我懂得了不必经常但也不是无需对人说话或写信,懂得了我没有闲暇;懂得了我们并不是总能以紧迫事务的借口来推卸对与自己一起生活的那些人的义务。
13、从克特勒斯,我懂得了当一个朋友抱怨,即使是无理地抱怨时也不能漠然置之,而是要试图使他恢复冷静;懂得了要随时准备以好言相劝,正像人们所说的多米蒂厄斯和雅特洛多图斯一样。从他,我也懂得了真诚地爱我的孩子。
14、从我的兄弟西维勒斯,我懂得了爱我的亲人,爱真理,爱正义;从他,我知道了思雷西亚、黑尔维蒂厄斯、加图、戴昂、布鲁特斯;从他我接受了一种以同样的法对待所有人、实施权利平等和言论自由平等的政体的思想,和一种最大范围地尊重被治者的所有自由的王者之治的观念;我也从他那里获得一种对于哲学的始终一贯和坚定不移的尊重,一种行善的品质,为人随和,抱以善望,相信自己为朋友所爱;我也看到他从不隐瞒他对他所谴责的那些人的意见,他的朋友无需猜测他的意愿;这些意愿是相当透明的。
15、从马克西默斯,我学会了自制,不为任何东西所左右,在任何环境里和疾病中欢愉如常,在道德品格方面形成一种甜美和尊严的恰当配合;做摆在面前的事情并毫无怨言。我注意到所有人都相信思如其言,在任何行为中都不抱恶意;他从未表现过奇怪和惊骇,从不匆忙,从不拖延,从不困惑或沮丧,他不以笑声掩饰他的焦虑,另一方面也不狂热或多疑。他已习惯于仁慈的行为,随时准备宽恕,避开所有的错误;他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一贯公正,不如说是不断改善。我也注意到:任何人都不能认为受到了他的蔑视,或者敢自认是比他更好的人。他也具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幽默的本领。
16、在我的父亲那里,我看到了一种温柔的气质,和在他经过适当的考虑之后对所决定的事情的不可更改的决心;在世人认为光荣的事情上他毫无骄矜之心,热爱劳作,持之以恒,乐意倾听对公共福利提出的建议;在论功行赏方面毫不动摇,并拥有一种从经验中获得的辨别精力充沛和软弱无力的行动的知识。我注意到克服了对孩子的所有激情;他把自己视为与任何别的公民一样平等的公民;他解除了他的朋友要与他一起喝茶,或者在他去国外时必须觐见他的所有义务,那些由于紧急事务而没有陪伴他的人,总是发现他对他们一如往常。我也看到了他仔细探讨所有需要考虑的事情的习惯,他坚持不懈,决不因对初步印象的满足就停止他的探究;他有一种保持友谊的气质,不会很快厌倦朋友,同时又不放纵自己的柔情;他对所有环境都感到满足和快乐;能不夸示地显微知著,富有远见;他直接阻止流行的赞颂和一切谄媚;对帝国的管理所需要的事务保持警醒,善于量入为出,精打细算,并耐心地忍受由此而来的责难;他不迷信神灵,也不以赏赐、娱乐或奉承大众而对人们献殷勤;他在所有事情上都显示出一种清醒和坚定,不表现任何卑贱的思想或行为,也不好新骛奇。对于幸运所赐的丰富的有益于生命的东西,他不炫耀也不推辞,所以,当他拥有这些东西时,他享受它们且毫不做作;而当他没有这些东西时,他也不渴求它们。没有人能说他像一个诡辩家、一个能说会道的家奴,或者卖弄学问的人,而都承认他是成熟的人,完善的人,不受奉承的影响,能够安排他自己和别人事务的人。除此之外他尊重那些真正的哲学家,他不谴责那些自称是哲学家的人,同时又不易受他们的影响。他在社交方面也是容易相处的,他使人感到惬意且毫无损人的装腔作势。他对他的身体健康有一种合理的关心,他既不是太依恋生命,又不是对个人的形象漠不关心(虽然还是有点漫不经心),但他通过自己的注意,仍然很少需要看医生、吃药或进补品。他很乐意并毫无嫉妒心地给拥有任何特殊才能的人开路,像那些具有雄辩才能或拥有法律、道德等知识的人,他给他们以帮助,使每个人都能依其长处而享有名声;他总是按照他的国家的制度行事并毫不做作。而且,他不喜欢变动不居,而是爱好住在同一个地方,专注于同一件事情,在他的头痛病发作过去之后,他又马上焕然一新,精力充沛地去做他通常的工作。他的秘密不多,而且这很少的一些秘密也都是有关公事的;他在公众观瞻之物和公共建筑的建设中,在他对人民的捐赠中表现出谨慎和节约,因为在这些事情上,他注意的是是否应当做这些事,而不是注意从这些事情上获取名声。他不在不合时宜的时刻洗澡,不喜欢大兴土木营建住宅,也不关注他的饮食、他的衣服的质料和色彩,以及他的奴隶的美貌。他的衣服一般是从他在海滨的别墅罗内姆来的,是从拉努维阿姆来的。我们都知道他是怎样对待请求他宽恕的塔斯丘佗的收税人的,这就是他总的态度。在他那里,找不到任何东西;他分别地考察所有事情,仿佛他有充分的时间,毫不混淆,有条有理,精力充沛,始终一贯。那对苏格拉底的记录也可以用之于他,他能够放弃也能够享受那些东西-这些东西是许多人太软弱以致既不能够放弃、又不能够有节制的享受的。而这种一方面能足够强健地承受,另一方面又能保持清醒的品质,正是一个拥有一颗完善的、不可战胜的灵魂的人的标志,这正像他在马克西默斯的疾病中所表现的一样。
17、我为我有好的祖辈、好的父母、好的姐妹、好的教师、好的同伴、好的亲朋和几乎好的一切而感谢神明。我也为此而感谢神明:我没有卷入对他们任何一个的冒犯。虽然我有这样一种气质,如果有机会是可能使我做出这种事情的,但是,由于他们的好意,还没有这种机缘凑巧使我经受这种考验。而且,我还要感谢神明:我很早就不由我的祖父之妾抚养,我保护了我的青春之美,直到恰当的时辰甚至稍稍推迟这个时辰才来证明我的男情精力;我隶属于一个统治者、一个父亲,他能够从我这里夺去所有的虚骄,而带给我这样的知识,即懂得一个人是可以住在一个不需要卫兵、华衣美食、火把和雕像等东西的宫殿里的,而且一个人有力量过一种私心所好的生活,同时并不因此而思想下贱,行动懈怠,因为他重视以有利于一个统治者的方式为公众谋利所必须做的事情。我感谢神明给了我这样一个兄弟,他能以他的道德品格使我警醒,同时又以他的尊重和柔情使我愉悦;感谢神明使我的孩子既不愚笨又不残废,使我并不熟谙修辞、诗歌和别的学问,假如我看到自己在这些方面取得进展的话,本来有可能完全沉醉于其中的;我感谢神明使我迅速地给予了那些培养我的人以他们看来愿意有的荣誉,而没有延宕他们曾对我寄予的愿我以后这样做的期望(因为他们那时还是年轻的);我感谢神明使我认识了阿珀洛尼厄斯、拉斯蒂克斯、马克西默斯,这使我对按照自然生活,对那种依赖神灵及他们的恩赐、帮助和灵感而过的生活得到了清晰而巩固的印象,没有什么东西阻止我立即按照自然生活,然而我还是因为自己的过错,因为没有注意到神灵的劝告(我几乎还可以说是他们的直接指示)而没有达到它;我的身体置于这样一种生活之外如此之久,我从未达到本尼迪克特或西奥多图斯的高度,但在陷入情欲之后,我还是被治愈了;虽然我常常达不到拉斯蒂克斯的那种气质,但还是没有做过使我悔恨的事情;虽然我母亲不能尽其天年而终,但她最后的年月是与我在一起的;在我希望帮助任何需要帮助的人的时候,或在任何别的场合,我都不感到我缺乏这样做的手段;而对我自己来说却不会有同样的需要:即需要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东西;我有一个十分温顺、深情和朴实的妻子;我有许多优秀的教师来教育我的孩子;通过梦和其他办法,我发现各种药物来治疗咯血和头昏……当我有一种对哲学的爱好时,我没有落入任何诡辩家之手,没有在历史作品上,或者在三段论法的解决上浪费时间,也没有专注于探究天国的现象;而上面所有这些事情都要求有神灵和命运的帮助。
写于格拉努瓦的奎代。
卷二
1、一日之始就对自己说:我将遇见好管闲事的人、忘恩负义的人、傲慢的人、欺诈的人、嫉妒的人和孤僻的人。他们染有这些品性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但是,我,-作为知道善和恶的性质,知道前者是美后者是丑的人;作为知道做了错事的人们的本性是与我相似,我们不仅具有同样的血液和皮肤,而且分享同样的理智和同样的一分神性的人-决不可能被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损害,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恶强加于我,我也不可能迁怒于这些与我同类的人,或者憎恨他们。因为,我们是天生要合作的,犹如手足,唇齿和眼睑。那么,相互反对就是违反本性了,就是自寻烦恼和自我排斥。
2、不论我是什么人,都只是一小小的肉体、呼吸和支配部分。丢开你的书吧;不要再让你分心,分心是不允许的;但仿佛你现在濒临死亡、轻视这肉体吧;那只是血液、骨骼和一种网状组织,一种神经、静脉和动脉的结构。也看看呼吸,它是一种什么东西?空气,并不总是同样的空气,而是每一刻都在排出和再吸入的空气。那第三就是支配部分了:这样来考虑它,你是一个老人;不要再让这成为一个奴隶,不要再像线拉木偶一样做反社会的运动,不要再不满意你现在的命运,或者躲避将来。
3、所有从神而来的东西都充满神意。那来自命运的东西并不脱离本性,并非与神命令的事物没有关系和干连。所有的事物都从此流出;此外有一种必然,那是为着整个宇宙的利益的,而你是它的一部分。但整体的本性所带来的,对于本性的每一都是好的,有助于保持这一本性。而现在宇宙是通过各种元素及由这些元素组成的事物的变化保存其存在的。让这些原则对你有足够的力量,让它们总是决定你的意见吧。丢开对书本的渴望,你就能不抱怨着死去,而是欢乐、真诚地在衷心感谢神灵中死去。
4、记住你已经把这些事情推迟得够久了,你从神灵得到的机会已够多了,但你没有利用它。你现在终于必须领悟那个你只是其中一部分的宇宙,领悟那种你的存在只是其中一段流逝的宇宙的管理;你只有有限的时间,如果你不用这段时间来清除你灵感上的阴霾;它就将逝去,你亦将逝去,并永不复返。
5、每时每刻都要坚定地思考,就像一个罗马人,像一个赋有完整而朴实的尊严,怀着友爱、自由和正义之情感去做手头要做的事情的人那样。你要摆脱所有别的思想。如果你做你生活中的每一个行为都仿佛它是最后的行为,排除对理性命令的各种冷漠态度和强烈厌恶,排除秘有虚伪、自爱和对给你的那一份的不满之情,你就将使自己得到解脱。你看到一个人只要把握多么少的东西就能过一种宁静的生活,就会像神的存在一样;因为就神灵来说,他们不会向注意这些事情的人要求更多的东西。
6、你错待了自己,你错待了自己,我的灵魂,而你将不再有机会来荣耀自身。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足够的,但你的生命却已近尾声,你的灵魂却还不去关照自身,而是把你的幸福寄予别的灵魂。
7、你碰到的外部事物使你分心吗?给出时间来学习新的和好的东西而停止兜圈子吧。但你也必须避免被带到另一条道路。因为那些在生活中被自己的活动弄得精疲力尽的人也是放浪者,他们没有目标来引导每一个行为,总之,他们的所有思想都是无目的的。
8、不要去注意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一个人就很少会被看成是不幸福的,而那些不注意他们自己内心的活动的人却必然是不幸的。
9、你必须总是把这记在心里:什么是整体的本性,什么是我的本性,两者怎么联系,我的本性是一个什么性质的整体的一部分;没有人阻止你说或者做那符合本性(你是其中的一部分)的事情。
10、西奥菲拉斯图斯在他比较各种恶的行为时像一个真正的哲学家那样说(这种比较就像一个人根据人类的共同概念所做的比较):因为欲望而引起的犯罪比那些因愤怒而引起的犯罪更应该受谴责。因为,因愤怒而犯罪的人看来是因某种痛苦和不自觉的患病而失去了理智,但因欲望而犯罪的人却是被快乐所压倒,他的犯罪看来是更放纵和更懦弱。紧接着,他又以一种配得上哲学的方式说:因快乐而犯的罪比因痛苦而犯的罪更应该受谴责;总之,后者较像一个人首先被人错待,由于痛苦而陷入愤怒;而前者则是被他自己的冲动驱使做出恶事,是受欲望的牵导。
11、由于你有可能在此刻辞世,那么相应地调节你的每一行为和思想吧。如果有神灵存在,离开人世并非一件值得害怕的事情,因为神灵将不会使你陷入恶;但如果他们确实不存在,或者他们不关心人类的事务,那生活在一个没有神或神意的宇宙中对你意味着什么呢?而事实上他们是存在的,他们的确关心人类的事情,他们赋予人所有的手段使人不能不陷入真正的恶。至于其他的恶,即便有的话,神灵也不会使人陷入其中的。不陷入恶完全是在一个人的力量范围之内的。那不使一个人变坏的事物,怎么能使一个人的生活变坏呢?但宇宙的本性忽视这些事情是有可能的,但这不是由于无知,也不是因为有知,亦不是因为防止或纠正这些事情的力量,也不可能是因为它缺少力量或技艺,以致犯了如此大的一个错误-使好事和坏事竟然不加区别地降临于善人和恶人身上。但肯定,死生、荣辱、苦乐所有这些事情都同样地发生于善人和恶人,它们并不使我们变好或变坏。所以,这些事物既非善亦非恶。
12、所有事物消失得多么快呀!在宇宙中是物体本身的消失,而在时间虽是对它们的记忆的消失。这就是所有可感觉事物的性质,特别是那些伴有快乐的诱惑或骇人的痛苦的事物,或者是那些远播国外的虚浮名声的性质。它们是多么的无价值、可蔑视、肮脏、腐烂和易朽啊!所有这些都是理智能力要注意的。理智能力也要注意那些以意见和言论造成名声的人;注意什么是死亡这一事实:如果一个人观察死亡本身,通过反省的抽象力把所有有关死亡的想像分解为各个部分,他就将把死亡视为不过是自然的一种运转;如果有什么人害怕自然的运转,那他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无论如何,死亡不仅是自然的一种运转,也是一件有利于自然之目的事情。理智能力也要注意人是怎样接近神的,是通过他的什么部分接近神,以及他的这个部分是在什么时候这样做的。
13、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了:一个人旋转着穿越一切,像诗人说的那样打听地下的事情,猜测他的邻人心里的想法,不知道只要专注于他心中的神并真诚地尊奉他就足够了。对心中神的尊奉在于使心灵免于激情和无价值的思想而保持纯洁,不要不满于那来自神灵和人们的东西。因为,来自神灵的东西,因其优越性是值得我们尊敬的;而来自人的东西,因我们与他们是亲族的缘故是我们应当珍重的。有时他们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因对善恶的无知而引起我们的怜悯,这种不辨善恶的缺陷并不亚于不辨黑白的缺陷。
14、虽然你打算活三千年,活数万年,但还是要记住:任何人失去的不是什么别的生活,而只是他现在所过的生活;任何人所过的也不是什么别的生活,而只是他现在失去的生活。最长和最短的生命就如此成为同一。虽然那已逝去的并不相同,但现在对于所有人都是同样的。所以那丧失的看来就只是一单纯的片刻。因为一个人不可能丧失过去或未来-一个人没有的东西,有什么人能从他夺走呢?这样你就必须把这两件事牢记在心:一是所有来自永恒的事物犹如形式,是循环往复的,一个人是在一百年还是在两千年或无限的时间里看到同样的事物,这对他都是一回事;二是生命最长者和濒临死亡者失去的是同样的东西。因为,惟一能从一个人那里夺走的只是现在。如果这是真的,即一个人只拥有现在,那么一个人就不可能丧失一件他并不拥有的东西。
15、要记住一切都是意见。因为犬儒派摩尼穆斯所说的话是很显然的,这些话的用途也是很显然的,只要一个人从这些真实的话中汲取教益。
16、人的灵魂的确摧残自身,首先是在它变成宇宙的一个肿块的,或者说,就其可能而言变成一个赘生物的时候。因为,为发生的事情烦恼就是使我们自己脱离本性-所有别的事物的本性都包含在这一本性的某一部分之中。其次,灵魂摧残自身是在它被什么人排斥甚或怀着恶意攻击的时候,那些愤怒的人的灵魂就是这样。第三,灵魂摧残自身是在它被快乐或痛苦压倒的时候。第四,灵魂摧残自身是在它扮演一个角色,言行不真诚的时候。第五,是在它让自己的行动漫无目标,不加考虑和不辨真相地做事的时候,因为甚至最小的事情也只有在参照一个来做时才是对的,而理性动物的目的就是要遵循理性和最古老的城邦和政府的法律。
17、在人的生活中,时间是瞬息即逝的一个点,实体处在流动之中,知觉是迟钝的,整个身体的结构容易分解,灵魂是一涡流,命运之谜不可解,名声并非根据明智的判断。一言以蔽之,属于身体的一切只是一道激流,属于灵魂的只是一个梦幻,生命是一场战争,一个过客的旅居,身后的名声也迅速落入忘川。那么一个人靠什么指引呢?惟有哲学。而这就在于使一个人心中的神不受摧残,不受伤害,免于痛苦和快乐,不做无目的事情,而且毫不虚伪和欺瞒,并不感到需要别人做或不做任何事情,此外,接受所有对他发生的事情,所有分配给他的份额,不管它们是什么,就好象它们是从那儿,从他自己所来的地方来的;最后,以一种欢乐的心情等待死亡,把死亡看做不是别的,只是组成一切生物的元素的分解。而如果在一个事物不断变化的过程中元素本身并没有受到损害,为什么一个人竟忧虑所有这些元素的变化和分解呢?因为死是合乎本性的,而合乎本性的东西都不是恶。
卷三
1、我们不仅应当考虑到我们的生命每日每时都在耗费,剩下的部分越来越少,而且应当考虑另一件事情,即如果一个人竟然活得久些,也没有多大把握说理解力还能继续足以使他领悟事物,还能保持那种努力获得有关神和人的知识和思考能力。因为他将在排泄、营养、想像和胃口或别的类似能力衰退之前,就开始堕入老年性昏聩,而那种运用我们自己的能力,满足我们义务标准的能力,清晰地区分各种现象的能力,考虑一个人是否应当现在辞世的能力诸如此类的能力绝对需要一种训练有素的理性,而这种性整个地已经衰退了。所以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这不仅是因为我们在一天天地接近死亡,而且因为对事物的观照和理解力将先行消失。
2、我们也应当注意到:甚至在那合乎自然地产生的事物之后出现的事物也令人欣悦和有吸引力。例如,当面包在烘烤时表面出现了某些裂痕,这些如此裂开的部分有某种不含面包师目的的形式,但在某种意义上仍然是美的,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刺激着食欲。再如无花果,当它们熟时也会裂开口;成熟的橄榄恰在它们接近腐烂时给果实增加了一种特殊的美。谷穗的低垂,狮子的睫毛,从野猪嘴里流出的泡沫,以及很多别的东西,一个人如果孤立地考察它们,虽然会觉得它们是不够美的,但由于它们是自然形成的事物的结果,所以它们还是有助于装饰它们,使心灵愉悦。所以,如果一个人对宇宙中产生的事物有一种感觉和较深的洞察力,那些作为其结果出现的事物在他看来就几乎都是以某种引起快乐的方式安排的。所以,他在观察真正的野兽的张开的下颚时,并不比看画家和雕刻家所模仿的少一些快乐,他能在一个老年人那里看到某种成熟和合宜,能以纯净的眼光打量年青人的魅力和可爱。很多这样的事情都要出现,它们并不使每个人愉悦,而是使真正熟稔自然及其作品的人愉悦。
3、希波克拉底在治愈许多病人之后自己病死了。占星家们预告了许多人的死亡,然后命运也把他们攫走。亚历山大、庞培、凯撒在粉碎数十万计的骑兵和步兵,频繁地把整个城市夷为平地之后,他们最后也告别了人世。赫拉克利特在大量地思考了宇宙的火之后,最后死于水肿病,死时污泥弄脏了全身。虫豸毁了德漠克利特,别的虫豸杀死了苏格拉底。所有这些意味着什么呢?你上船,航行,近岸,然后下来。如果的确是航向另一个生命,那就不会需要神,甚至在那儿也不需要。但如果是航向一个无知无觉之乡,你将不会再受痛苦和快乐的掌握,不会再是身体的奴隶,而身体有多么下贱,它所服务的对象就有多么优越,因为后者是理智和神性,前者则是泥土和速朽。
4、当你不把你的思想指向公共福利的某个目标时,不要把你剩下的生命浪费在思考别人上。因为,当你有这思想时,你就丧失了做别的事情的机会。这个人在做什么,为什么做,他说了什么,想了什么,争论什么,注意所有这些事情将使我们忽略了观察我们自己的支配力量。所以我们应当在我们的思想行进中抑制一切无目的和无价值的想法,以及大量好奇和恶意的情感;一个人应当仅仅使他想这样一些事:即当别人突然问:”你现在想什么?”他都能完全坦白地直接回答:想这个或那个,并且从你的话里清楚地表明:你心中的一切都是朴实和仁爱的,都有利于一个社会动物,你是一个全然不关注快乐或感官享受的人,也没有敌意、嫉妒和疑心,或者有任何别的你说出来会感到脸红的念头。因为,一个毫不拖延地如此回答的人是属于最好的人之列,犹如神灵的一个使者,他也运用植入他内心的神性,那神性使他不受快乐的玷污,不受痛苦的伤害,不被任何结果接触,也不感受任何恶,是最高尚的战斗中的一个战士;他不被任何激情所压倒,深深渴望正义,满心欢喜地接受一切对他发生和作为他所份额分配给他的事物;他不是经常、但也不是无需为了普遍利益来考虑别人的言行和思想。由于惟一属于他的是他为自己的行为做出决定,他不断地思考什么是从事物的总体中分配给他的,为怎样使自己的行为正直,说服自己相信分配给他的一份是好的。因为那分配给各人的命运是由各人把握的,命运也把握着他。他也记住每个理性动物都是他的同胞,记住关心所有人是符合人的本性的,一个人不应当听从所有人的意见,而只是听从那些明白地按照本性生活的人们的意见。但是对于那些不如此生活的人,他总是记住他们在家是什么样的人,离家是什么样的人;白天是什么样的人,晚上是什么样的人;记住他们做什么工作,他们和什么人在一起过一种不纯洁的生活。相应地,他就一点也不看重来自这一类人的赞扬,因为这类人甚至对自己也是不满的。
5、不要不情愿地劳作,不要不尊重公共利益,不要不加以适当的考虑,不要分心,不要虚有学问的外表而丧失自己的思想,也不要成为喋喋不休或忙忙碌碌的人。而且,让你心中的神成为一个保护者,一个有生命的存在的保护者,一个介入政治的成熟的男子的保护者,一个罗马人,一个统治者的保护者。这个统治者像一个等待从生活中召唤他的信号的人一样接受了自己的职位,无需誓约也无需别人的证言。同时也欢乐吧,不寻求外在的帮助也不要别人给的安宁。这样,一个人就必然笔直的站立,而不是让别人扶着直立。
6、假如你在人类生活中发现什么比正义、真理、节制和坚忍更好的东西,一句话,发现比你自己心灵的自足更好的东西-这种自足能使你在非你选择而分派给你的条件下,按照正确的理性行事,我说,如果你看到了比这更好的东西,就以全部身心转向它,享受那你认为是最好的东西的快乐吧。然而,如果并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好,比培植在你心中的神性更好-它检视你所有的爱好,仔细考察你所有印象,并像苏格拉底所说,使自身摆脱感官的诱惑,把自身交付给神灵并关心人类;-如果你发现所有别的一切都不如它,比它价值要低,就不要给别的东西以地位吧,因为如果你一旦走上岔路、倾向于别的东西,你就将不再能够集中精力偏爱于那真正适合和属于你的善的事物了,因为,让任何别的东西-比方说众口称赞、权力或享受快乐-来同那在理性方面,在政治或实践中善的东西竞争是不对的。所有那些东西,即使它们看上去可以在加以限制的条件下使之适应于更好的事物,但它们会马上占据优势,把我们带走。所以我说,你要径直选择那更好的东西,并且坚持它-可是你说,有用的就是更好的-那么好,如果它对作为一个理性存在的你有用,就坚持它吧;但如果它只是对于作为一个动物的你有用,那就要拒绝它,不要自傲地坚持你的判断,而仅仅关心以一种确当的方法来探究。
7、不要把任何这样的事情评价为是对你有利的:即那些使你不守诺言、丧失自尊、憎恨、多疑、苛责、虚伪和欲望一切需要墙和幕的东西的事情,因为那更喜欢他自己的理性、神灵并崇拜神灵的人,他不扮演悲剧的角色,不呻吟,不需要独入或很多伙伴,最重要的是,他将在生活中不受死的诱惑也不逃避死亡,对于他的灵魂究竟在身体中寄寓多久,他是完全不关心的。因为,即便他必须马上离去,他亦将乐意地离去,就仿佛他要去做别的可以正派和体面地去做的事情一样;他在全部的生命中只关心这一点:即他的思想不要离开那属于一个理智的人、属于一个公民团体的人的一切。
8、在进行磨炼和净化的一个人的心灵中,你不会发现任何腐朽,任何不法和任何愈合的伤口,当命运就像人们所说的使演员在剧终前离开舞台一样夺走他时,他的生命并非就因此是不完全的。此外,在他心中没有任何奴性,没有任何矫饰,他不是太紧地束缚于其他事物,同时又不是同它们分离,他无所指责,亦无所逃避。
9、要尊重产生意见的那种能力。在你的支配部分里是否存在着与理性动物的本性和气质不相容的意见,完全依赖于这种能力。这种能力将使你不致草率判断,使你对人友善,对神服从。
10、那么把所有的东西丢开,只执着于这很少数的事情吧;此外还要记住:每个人都生存在现在这个时间里,现在是一个不可分的点,而他生命的其他部分不是已经过去就是尚未确定。因此每个人生存的时间都是短暂的,他在地上居住的那个角落是狭小的,最长久的死后名声也是短暂的,甚至这名声也只是被可怜的一代代后人所持续,这些人也将很快死去,他们甚至于不知道自己,更不必说早已死去的人了。
11、为了加强上面所说的,让我们补充这一段:你对呈现于你的事物为自己下一定义或做一描述,以便清楚地从其实体,从其袒露,从其完整性来看看它是何种性质的事物,告诉你自己它适当的名称,以及组成它的各种事物(它以后将又分解为这些事物)的名称。因为没有什么比心灵的飞升更具有创造性的了,它能系统和真实地考察在生活中呈现于你面前的所有对象,总是凝视着事物以便同时看清这是一个什么性质的宇宙;万事万物在其中各起什么作用;相对于整体各有什么价值,相对于人又各有什么价值(人是至高之城的一人公民,所有其他的城都像是至高之城的下属);每一事物是什么,它是由什么东西组成,那现在给我印象的事物又能持续多久,我需要以什么德性对待它,比方说,文雅、果决、真诚、忠实、简朴、满足等等。因此,一个人在任何环境中都应该说,这来自神,是按照命运之线的配置和纺织,或按照巧合和机会这样一些东西而安排的;说这些事是来自与我同一根源的人,来自一个是我的同胞和伙伴、然而却不知道什么事情合乎他本性的人。但是我作为知道什么事情是合乎本性的人,所以要根据同胞之情的自然法以仁爱和公正待他们。而在同时,对这些我漠然置之的事物,我又要试图确定每一个的价值。
12、当你做摆在你面前的工作时,你要认真地遵循正确的理性,精力充沛,宁静致远,不分心于任何别的事情,而保持你神圣的部分纯净,仿佛你必定要直接把它归还似的;若你坚持这一点,无所欲望亦无所畏惧,满足于你现在合乎本性的活动,满足于你说出的每个词和音节中的勇敢的真诚,你就能生存得幸福。没有任何人能阻止这一点。
13、就像医生总是要备好他们的器具和手术好以待突然需要他们技艺的病人一样,你也要通过回忆那把神和人统一起来的契约而备有一些原则,用来理解和人的事物,知道如何做一切甚至最小的事情。因为,若是你不同时参照神的事物,就不会把有关人的所有事情做好,反之亦然。
14、不要再随便地游荡,因为你将面临自己记忆力的衰退,不再能追忆古代罗马和希腊人的行为,也读不成你为自己晚年保存的书籍。那么抓紧你前面的最后一些日子,丢开无用的希望,来自己援助自己,如果你完全关心自己的话,而这是在你的力量范围之内的。
15、他们不知道有多少事情是通过词语的偷窃、播种和购买来进行的,保持宁静吧,考察应当做什么,因为这不受眼睛而是受另一种观照力的影响。
16、身体、灵魂、理智;感觉属于身体;爱好属于灵魂;原则属于理智。通过现象而得到形式的印象-这种能力甚至也为动物所拥有;被一连串的欲望所推动-这既属于野兽也属于把自己变成女人的男人,等于是一个法勒里斯和一个尼禄;拥有指导那看来合适的事物的理智-这也属于那些不信神的人,那些背叛祖国、关起门来做坏事的人。那么,如果所有别的一工于我刚提到的这些人都是共同的,还留下什么为善良的人们所独有呢?那就是对所有发生的事情,对为他而纺的命运之线感到满意和愉悦;就是玷污和不以一堆形象搅乱植入他心中的神性,而是使它保持宁静,把它作为一个神而忠顺地服从它,决不说任何违背真理的话,不做违背正义的事。即使所有别人都不相信他是过着一种简朴、谦虚和满足的生活,他也决不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感到愤怒,也不偏离那引到生命的终结的这条道路,循此一个人应当达到纯粹,宁静,乐意离去,没有任何强迫地完全安心于他的命运。
卷四
1、那在我们心中的支配部分,当它合乎本性时是如此爱好那发生的事情,以致它总是容易地使自己适应于那可能发生和呈现于它的东西。因为它不要求任何确定的手段,而是在无论什么条件下都趋向于自己的目标;它甚至从它对立的东西中为自己获得手段,就像火抓住落进火焰中的东西一样。爝火会被落在它上面的东西压熄,但当火势强大时,它很快就占有和吞噬了投在它上面的东西,借助于这些东西越烧越旺。
2、让任何行为都不要无目的地做出,也不要不根据完善的艺术原则做出。
3、人们寻求隐退自身,他们隐居于乡村茅屋,山林海滨;你也倾向于渴望这些事情。但这完全是凡夫俗子的一个标记,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你要退入自身你都可以这样做。因为一个人退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灵更为宁静和更少苦恼,特别是当他在心里有这种思想的时候,通过考虑它们,他马上进入了完全的宁静。我坚持认为:宁静不过是心灵的井然有序。那么你不断地使自己做这种隐退吧,更新你自己吧,让你的原则简单而又基本,这样,一旦你要诉诸它们,它们就足以完全地净化心灵,使你排除所有的不满而重返家园。因为,你是对什么不满呢?是对人们的邪恶不满吗?那就让你的心灵回忆起这一结论吧:理性的动物是互相依存的,忍受亦是正义的一部分,人们是不自觉地行恶的;考虑一下有多少人在相互敌视、怀疑、仇恨、战斗之后已经死去而化为灰烬;那就会终于使你安静下来。-但也许你是不满于从宇宙中分配给你的东西-那么转而回忆一下这一思想:想想要末是神存在,要末是原子,即事物的偶然配合存在;或者想想这些论据,它们证明了这个世界是一个政治社会,那最终会使你安静。-但也许有形的事物还是要抓住你-那么进一步考虑一下:当心灵一旦使自己与身体分开,发现了它自己的力量,它就不论是在平缓还是激烈地活动中,都不会使自己与呼吸相混;也再想想你在痛苦和快乐方面所有你听到的和同意的;你将最终使你安静。-但也许对于所谓名声的愿望将要折磨你-那么看一看一切事物是多么快地被忘却,看一看过去和未来的无限时间的混沌;看一看赞美的空洞,看一看那些装作给出赞扬的人们判断的多变和贫乏,以及赞扬所被限定的范围的狭隘,那么最终使你自己安静吧。因为整个地球是一个点,你居住的地方又是地球上一个多么小的角落啊,在它上面存在的东西是多么的少啊,而要赞扬你的人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那么仍旧把这牢记在心:记住退入你自身的小小疆域,尤其不要使你分心或紧张,而是保持自由,像一个人,一个人的存在,一个公民,一个有死者一样去看待事物。在你手边你容易碰到并注意的事物,让它们存在吧,那无非是这两种事物:一种是不接触心灵的事物,它们是外在的,不可改变的,但我们的烦仅来自内心的意见;另一种是所有这些事物,你看到它们是很快改变和消失的;始终牢记你已经目击过多少这样的变化。宇宙是流变,生活是意见。
4、如果我们的理智部分是共同的,就我们是理性的存在而言,那么,理性也是共同的,因此,那命令我们做什么和不做什么的理性就也是共同的;因此,就也有一个共同的;我们就都是同一类公民;就都是某种政治团体的成员;这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国家。因为有什么人会说整个类是别的政治共同体的成员?正是从此,从这个共同的政治团体产生出我们真正的理智能力、推理能力和我们的法治能力,否则,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呢?因为,正像我身上属土的部分是从某种土给予我的,某种属水的部分是从另一种元素得来的,某种炎热如火的部分是从某一特殊源泉而来的(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来自无,也没有什么东西会复归于无),所以理性的部分也来自某种源泉。
5、死亡像生殖一样是自然的一个秘密,是同一些元素的组合与分解,而全然不是人应当羞愧的事情,因为它并不违反一个理性动物的本性,不违反我们的结构之理。
6、这些坏事应当由这样一些人做是自然的,这是一种必然的事情,如果一个人不允许这样,就等于不允许无花果树有汁液。但无论如何要把这牢记在心:你和他都要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死去,不久甚至连你的名字都要被人忘却。
7、丢开你的意见,那么你就丢开了这种抱怨:”我受到了伤害。”而丢开”我受到了伤害”的抱怨,这伤害也就消失了。
8、那并不会使一个人变坏的东西,也不会使他的生活变坏,不会从外部或内部损伤他。
9、那普遍有用的东西的本性不得不如此行。
10、把一切发生的事情都看做是正当地发生的事情,如果仔细地观察,你将发现它就是这样。我在此不仅是指事物素列的连续性,而且指正当本身,仿佛它是由一个分派给每一事物以价值的人所做的。那么像你开始时那样观察,无论你做什么,都参照着善,参照着你将在此意义上被理解为是善的来做它,在一切行动中都贯彻这一点。
11、不要对事物抱一种那错待你的人所抱的同样意见,或者抱一种他希望你有的意见,而是要按其本来面目看待事物。
12、一个人应当总是把这两条规则作为座右铭:一是仅仅做那支配的和立法的理性能力所建议的有关对待人们利益的事情;另一是如果身边有什么人使你正确和使你摆脱意见,那就改变你的意见。但这种意见的改变必须仅仅来自某种说服,就像对于何为公正或何为合乎共同利益之类问题的说服一样,而不是由于它看来仅人愉快或带来名声。
13、你有理性吗?我有。那为什么你不运用它呢?是因为当它要走这条路,你却希望别的东西吗?
14你是作为一个部分存在。你将消失于那产生你的东西之中;但更确切地说,你将通过变形而被收回到它的生殖原则中。
15、在同一祭坛上的大量乳香:一滴是先前落下的,一滴是后来落下的;而这并不使它们有何区别。
16、如果你回到你的原则并崇敬理性的话,过十天你对人们就会像是一个神,而现在你对他们却像是一头兽和一只猿。
17、不要像仿佛你将活一千年那样行动。死亡窥伺着你。当你活着,当善是在你力量范围之内,你行善吧。
18、那不去探究他的邻人说什么、做什么或想什么,而只注意他自己所做的,注意那公正和纯洁的事情的人,或者像厄加刺翁所说,那不环顾别人的道德堕落,而只是沿着正直的道路前进的人,为自己免去了多少烦恼啊!
19、那对身后的名声有一强烈欲望的人没有想到那些回忆他的人自己很快也都要死去,然后他们的子孙也要死去,直到全部的记忆都通过那些愚蠢地崇拜和死去的人们而终归湮灭无闻。但假设那些将记住他的人甚至是永生不死的,因而这记忆将是记恒的,那么这对你又意味着什么呢?我不说这对死者意味着什么,而是说这对生者意味着什么。赞扬,除非它的确有某种用途,此外还是什么呢?由于你现在不合宜地拒绝了自然的这一礼物,而依附于别的一些事物……
20、在各方面都美的一切事物本身就是美的,其美是归于自身的,而不把赞扬作为它的一部分。因此被赞扬就不使一个事物变好或变坏。我坚信这也适用于被平民称为美的事物,例如,物质的东西或艺术的作品。那真正美的东西除了法则、真理、仁爱或节制之外,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而这些事物哪一个的美是因为它被赞扬才美,或者谴责会使它变丑呢?像祖母绿或者黄金、象牙、紫袍、七弦琴、短剑、鲜花和树丛这样的东西,难道没受到赞扬就会使它们变坏吗?
21、如果灵魂继续存在,大气怎么无穷地容纳它们呢?-然而大地又怎样容纳那些古往今来被埋葬的人的尸体呢?在此正像这些尸体在保持一段时间之后变化一样,不论它们变成什么样子,它们的分解都为别的尸体腾出了空间,那移入空气中的灵魂也是如此,在继续生存一段时间之后变被改变和分解了,通过融入宇宙的一种再生的智慧而获得一种如火焰一样的性质,以这种方式为到达那里的具肉的灵魂腾出地方。这就是一个人对灵魂继续存在的这种假设可能给出的回答。但是我们不仅必须考虑如此被埋葬的尸体的数目,而且要考虑每天被我们吃掉的动物以及别的肉食动物的数目。因为,被消费的是多大一个数目啊,这样,它们就以某种方式被埋葬在那些以它们为食的人的身体中!不过大地依然通过把身体化为血,化为如空气或火焰一般的元素而接受它们。在这件事上怎样探究才能接触到真理呢?通过划分质料和形式因。
22、不要思绪纷乱,而是在每个行动中都尊重正义,对每一印象都坚持运用领悟或理解的能力。
23、啊,宇宙,一切与你和谐的东西,也与我和谐。那于你是恰如其时的一切事情,对我也是恰如其时。啊,自然,你的季节所带来的一切,于我都是果实:所有事物都是从你而来,都复归于你。诗人说,亲爱的西克洛普之城;我不是也要说,亲爱的宙斯之城?
24、哲学家说,如果你愿意宁静,那就请从事很少的事情。但是想一想是否这样说更好:做必要的事情,以及本性合群的动物的理性所要求的一切事情,并且像所要求的那样做。因为这不仅带来由于做事适当而产生的宁静,而且带来由于做很少的事而产生的宁静。因为我们所说和所做的绝大部分事情都是不必要的,一个人如果取消它们,他将有更多的闲暇和较少的不适。因而一个人每做一件事都应当问问自己:这是不是一件必要的事情?一个人不仅应该取消不必要的行为,而且应该丢弃不必要的思想,这样,无聊的行为就不会跟着来了。
25、试着如何使善良的人生活适应于你,即这样的人的生活:他满足于他从整体中得到的一份,满足于他自己的公正行为和仁爱品质。
26、你见过那些事情吗?也要注意观察一下事情的另一面。不要扰乱你自己。要使你十分单纯。有什么人对你行恶吗?那他也是对他自己行恶。有什么事对你发生吗?好,那亘古以来就从宇宙中发生的一切是分配给你和为你纺织的。总之,你的生命是短促的。你必须借助理智和正义而专注于利用现在,在你的放松中保持清醒。
27、这要末是一个秩序井然的宇宙,要末是一团胡乱聚在一起的混沌,但仍然是一个宇宙。但怎么可能在大全中无秩序,而在你之中却存在某种秩序呢?当所有事物都如此分离、分散和共振时,在你之中也保持某种秩序。
28、一种凶恶的品格,一种懦弱的品格,一种顽固的品格,残忍的、稚气的、动物的、笨拙的、虚伪的、下流的、欺诈的、专横的。
29、如果他对宇宙是一个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的局外人,那么他也是一个不知道其中在进行什么的局外人。他是一个回避社会理性的逃亡者;是一个关闭理解之门的盲人,是一个需要别人而非从自身中汲取对生活有用的所有东西的可怜虫。他是宇宙间的一个赘物,通过不满于发生的事情使自己撤离和分隔于我们共同本性的理性,因为正是同一本性产生了这些事情,也产征了他:他是从国家裂出的一块碎片,使自己的灵魂同那融为一体的各个理性动物的灵魂分开。
30、一个是没有一件紧身外衣的哲学家,另一个是没有一本书的人,这后一种人也是一个半裸的人。他说,我没有面包,我与理性同在。-我不从我的学识中获取衣食,我与我的理性同在。
31、热爱胸所学的艺术吧,不管它可能是多么贫乏,满足于它,像一个以他整个的身心、全部的所有信赖神的人一样度过你的余生,使你自己不成为任何人的暴君也不成为任何人的奴隶。
32、考虑一下例如维斯佩申的时代,你将看到所有这些事情:人们婚育、生病、死亡、交战、饮宴、贸易、耕种、奉承、自大、多疑、阴谋、诅咒、抱怨、恋爱、聚财、欲求元老和王者的权力。而这些人的生活现在已全然不复存在了。再回到图拉真的时代,所有的情况也是一样,他们的生命也已逝去。也以同样的方式观察一下别的时代和整个民族,看看有多少人在巨大的努力之后很快就倒下了,分解为元素。但是你应当主要想想那些你自己熟知的人们,他们使自己分心于无益的事情,而不知道做合乎他们恰当的结构的事情,由此你坚定地坚持自己的结构,满足于它。在此有必要记住,给予一切事物的注意,有它自己恰当的价值和比例。因为这样你将不会不满足,只要你不过度地使自己注意小事。
33、先胶熟悉的词现在被废弃了,同样,那些过去名声赫赫的人的名字现在也在某种程度上被忘却了,克米勒斯、凯撒、沃勒塞斯、利奥拉图斯以及稍后的西皮奥、加图,然后是奥古斯都,还有赫德里安和安东尼。因为所有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变成仅仅一种传说,完全的忘记亦不久就要覆盖它们。我说的这些也适用于那些以各种奇异的方式引人注目的人,至于其余的人,一旦他们呼出最后一口气,他们就死去了,没有人说起他们。总而言之,甚至一种永恒的纪念又是什么呢?只是一个虚无。那么,我们真正应该做出认真努力的是什么呢?
34、自愿地把自己交给克罗托,命运三女神之一,让她随其所愿地把你的线纺成无论什么东西吧。
35、一切都只是持续一天,那记忆者和那被记忆的东西。
36、不断地观察所有在变化中被取代的事物,使你习惯于考虑到,宇宙的本性喜欢改变那存在的事物并创造新的类似事物。因为一切现存的东西在某种意义都是那将要存在的东西的种子。但你要仅仅考虑那撒在大地里或子宫里的种子:但这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
37、你已不久于人世,但还没有使自己朴素单纯,摆脱烦恼,还没有摆脱对被外在事物损害的怀疑,还没有养成和善地对待所有人的性情,还没有做到使你的智慧仅仅用于正直地行动。
38、考察人们心中的支配部分,甚至那些聪明人的这一部分,看看他们避开什么,追求什么。
39、对你是恶的东西并不存在于别人的支配原则之中,也不存在于你的身体的变化和变形之中。那它在什么地方呢?是在你的这一部分。那儿存在着形成有关恶的意见的能力。那么让这种能力不要形成这种意见,一切就都会正常。如果那最接近于它的可怜的身体被害破、灼伤、化脓和腐烂,也还是要让那形成对这些事的意见的部分保持安静,亦即让它作出这样的判断:即能同等地发生于好人和坏人的事情决不是恶。因为,同样发生于违背自然而生活的人与按照自然而生活的人的事情,既不有悖于也不顺应于自然。
40、永远把宇宙看做一个活的东西,具有一个实体和一个灵魂;注意一切事物如何与知觉相关联,与一个活着的东西的知觉相关联;一切事物如何以一种运动的方式活动着;一切事物如何是一切存在的事物的合作的原因;也要注意那继续不断地纺线和网的各部分的相互关联。
41、你是一个带躯体的小小灵魂,正像埃比克太德常说的那样。
42、事物经历变化并不是坏事,而事物由于变化而保持其存在也不是好事。
43、时间好像一条由发生的各种事件构成的河流,而且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因为刚刚看见了一个事物,它就被带走了,而另一个事物又来代替它,而这个也将被带走。
44、每一件发生的事情都像春天的玫瑰和夏天的果实一样亲切并且为人熟知,因为疾病、死亡、诽谤、背叛以及任何别的使愚蠢的人喜欢或烦恼的事情就是这样。
45、在事物的系列中,跟在后面的总是与在前面的那些恰恰配合,因为这系列并不像一些无关联的事物的单纯列举,仅只有必然的次序,而是一种合理的联系:正如一切存在的事物都被和谐地安排在一起一样,新出现的事物不仅表现出继续,并且表现出某种奇妙的联系。
46、始终记住赫拉克利特所说:土死变水,水死变气,气死变火,然后再倒过来。也想想那忘记了路向何处去的人,想想他们与他们最常接触的人的争吵,想想支配宇宙的理性,以及每日发生的似乎对他们是陌生的事情;考虑我们不应当像仿佛我们睡着一般行动和言语(因为甚至在睡眠时我们也有言行);我们不应当像从父母学习的孩子一样,仅仅因为我们被教诲而这样行动和言语。
47、如果有神告诉你,你将明天死去,或肯定在后天死去,你将不会太关心是否是明天还是后天,除非你确实是精神极其贫乏,因为这差别是多么微小啊!所以,不要把按你能提出的许多年时间后死去而非明天死去看成什么大事。
48、不断地想这些事:有多少医生在频繁地对病人皱拢眉头之后死去;有多少占星家在提前很久预告了别人的死亡之后也已死去;又有多少哲学家在不断地讨论死亡或不朽之后死去;多少英雄在杀了成千上万人之后死去;多少暴君,仿佛他们是不死的一样,在以可怕的蛮横手段使用他们对于人们生命的权力之后死去;又有多少城市,比如赫利斯、庞培、赫库莱尼恩以及别的不可计数的城市被完全毁灭。再把你知道的所有人一个接一个地加在这上面,一个人在埋葬了别人之后死了,另一个人又埋葬了他:所有这些都是发生在一段不长的时间里。总之,要始终注意属人的事物是多么短暂易逝和没有价值,昨天是一点点黏液的东西,明天就将成为木乃伊或灰尘。那么就请自然地通过这一小段时间,满意地结束你的旅行,就像一棵橄榄成熟时掉落一样,感激产生它的自然,谢谢它生于其上的树木。
49、要像峙立于不断拍打的巨浪之前的礁石,它巍然不动,驯服着它周围海浪的狂暴。
我是不幸的,因为这事对我发生了。-不要这样,而是想我是幸福的,虽然这件事发生了,因为我对痛苦始终保持着自由,不为现在或将来的恐惧所压倒。因为像这样的一种事可能对每一个人发生,但不是每一个人在这种场合都始终使自己免于痛苦。那么为什么不是一件幸事而是一个不幸对我发生呢?你在所有情况下都把那并不偏离人的本性的东西称为一个人的不幸吗?一个事物,当它并不违反人的本性的意志时,你会把它看成对人的本性的偏离吗?好,你知道本性的意志,那这发生的事情将阻止你做一个正直、高尚、节制、明智和不受轻率的意见和错误影响的人吗?难道它将阻止你拥有节制、自由和别的一切好品质吗?人的本性正是在这些品质中获得所有属它自己的东西。记住在任何可能使你烦恼的场合都采用这一原则:即这并非是一个不幸,而高贵地忍受它却是一个幸运。
50、通过重温那些紧紧抓住生命的人,对于蔑视死亡来说是一个通俗却仍不失为有用的帮助。他们比那些早死的人获得了更多的东西吗?他们肯定最终仍得躺在什么地方的坟墓里。克迪斯亚卢斯、费比厄斯、朱利安卢斯、莱皮德斯或任何类似于他们的人,他们埋葬了许多人,然后是自己被埋葬。总之,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是很短的,仔细想一下吧,生命是带着多少苦恼,伴随着什么样的人,寄寓于多么软弱的身体而艰难地走过这一距离的,那么就不要把寿命看做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东西,看一看在你之后的无限时间,再看看在你之前的无限时间,在这种无限面前,活三于和活三代之间有什么差别呢?
51、总是走直路,直路是自然的,相应地说和做一切符合健全理性的事情。因为这样一个使一个人摆脱苦恼、战争及所有的诡计和炫耀。
卷五
1、早晨当你不情愿地起床时,让这一思想出现-我正起来去做一个人的工作。如果我是要去做我因此而存在,因此而被带入这一世界的工作,那么我有什么不满意呢?难道我是为了躲在温暖的被子里睡眠而生的吗?-但这是较愉快的。-那你的存在是为了获取快乐,而全然不是为了行动和尽力吗?你没有看到小小的植物、小鸟、蚂蚁、蜘蛛、蜜蜂都在一起工作,从而有条不紊地尽它们在宇宙中的职分吗?你不愿做一个人的工作,不赶快做那合乎你本性的事吗?-但休息也是必要的。-休息是必要的,但自然也为这确定了界限,她为吃喝规定了界限,但你还是越过了这些限制,超出了足够的范围;而你的行动却不是这样,在还没有做你能做的之前就停止了。所有你不爱你自己,因为,如果你爱,你就将爱你的本性及其意志。那些热爱他们各自的技艺的人都在工作中忙得筋疲力尽,他们没有洗浴,没有食物;而你对你的本性的尊重却甚至还不如杂耍艺人尊重杂耍技艺、舞蹈家尊重舞蹈技艺、聚财者尊重他的金钱,或者虚荣者尊重他小小的光荣。这些人,当他们对一件事怀有一种强烈的爱好时,宁肯不吃不睡也要完善他们所关心的事情。而在你的眼里,难道有益于社会的行为是讨厌的,竟不值得你劳作吗?
2、这是多么容易啊:抵制和清除一切令人苦恼或不适当的印象,迅速进入完全的宁静。
3、判断每一符合你本性的言行,不要受来自任何人的谴责或话语的影响,而如果做说一件事是好的,不要把它想做对你是无价值的。因为那些人有他们特殊的指导原则,遵循着他们特殊的活动,你不要重视那些事情,而是直接前进,遵从你自己的本性和共同的本性,遵循两者合而为一的道路。
4、我按照本性经历所发生的事情,直到我倒下安息,直到我呼出的气息化为我每日吸入的那种元素,直到我倒在这块大地上-我的父亲从它收集种子,我的母亲从它获得血液,我的奶妈从它吸取奶奶汁,在许多年里我从它得到食物和饮的供应;当我践踏它,为许多的目的滥用它时,它默默地承受着我。
5、你说,人们不能欣赏你的机智-就算是这样,但也有许多别的事情是你不能这样说的,有许多事情是我先天下适合的。那么展示那些完全在你力量范围内的品质吧:真诚,严肃,忍受劳作,厌恶快乐,满足于你的份额和很少的事物,仁慈,坦白,不爱多余之物,免除轻率的慷慨。你没有看到你马上能展示多少品质吗,那些品质都是你没有借口说是天生无能或不适合的,你还愿意使自己保留在标准之下吗?难道你是先天就不健全以致不能抱怨、吝啬、谄媚、不满于你可怜的身体、试图取悦于人,出风头和内心紧张不安吗?不,的确,你本来可以早就从这些事情中解脱出来了,除非你的理解力的确天生就相当迟钝和麻木,但你也必须在这方面训练自己,不忽视它也不以你的迟钝为乐。
6、有一个人,当他为另一个人做了一件好事,就准备把它作为一种施惠记到他的账上,还有一个人不准备这样做,但还是在心里把这个人看做是他的受惠者,而且他记着他做了的事情。第三个人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不知道他所做的,他就像一株生产葡萄的葡萄藤一样,在它一旦结出它应有的果实以后就不寻求更多的东西。一匹马在它奔跑时,一只狗在它追猎过,一只蜜蜂在它酿造蜜以后也是这样,所以一个人在他做了一件好事之后,也不应要求别人来看,而是继续做另一件好事,正像一株葡萄藤在下一个季节继续结果一样。-那么一个人必须以某种方式如此行动且不注意它吗?-是的。-但这也是必要的,即观察一个人正在做的事情。因为,可以说,察知他正以一种有益社会的方式工作,并的确希望他的社会同伴也察知它是社会动物特征。-你说得对,但你并没有理解现在所说的:因此你将成为我前面说过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因为甚至他们也因理性的某种展示而误入歧途。但如果你愿意理解现在所说的话的意义,就不要害怕你将因此忽略任何有益社会的行为。
7、雅典人中的一个祈祷是:降雨吧,降雨吧,亲爱的宙斯,使雨降落到雅典人耕过的土地上,降落到平原上。-我们确实不应当祈祷,不然就应以这种简单和高贵的方式祈祷。
8、正像我们一定理解这样的话:爱斯库拉普给这个人开药方,让他练骑马或洗冷水浴或赤足走路,同样我们也一定理解这样的话:宇宙的本性给这个人开药方,让他生病、损折肢体,丧失或别的这类事情。因为在前一种情况里,开药方的意思是这样的,他为这个人开药方是作为适于获得健康的东西;在后一种情况里它的意思则是:对每个人发生(或适合于他)的事情,都是以某种方式为他确定的,是与他的命运相适应的。因为这就是我们所谓事情对我们合适,正像工匠把石头相互适合地联结起来时,说墙壁上或金字塔里的方块石头合适一样。因为这整个就是一个适合、和谐。正如宇宙之成为这样的一个物体,乃是由所有个别的物体构成的,同样,必然性(命运)之成为这样一个原因,乃是由于所有的实在的个别原因造成。甚至那些完全无知的人也了解我的意思,因为他们说:它(必然性、命令)给这样一个人带来这样的事情。-那么,就是这件事带给了他,这件事作为药方开给了他。那么,我们就连同爱斯库拉普的药方接受这些事情吧!在他的开方中当然也有许多并不一致,但由于希望健康,我们都接受了。各样事情的完满与成就-这种为共同的本性断定是好的东西,你也把它断定为与你的健康属于同类的吧!要接受每一件发生的事情,既使它看来不一致,因为它导致宇宙的健康与宙斯(宇宙)的成功和幸福。因为宙斯带给任何人的,如果不是对整体有用,就不会带给他了。不论是什么东西,它的本性都不会引起任何与它所支配的东西不相合的事情。因此,你有两个理由应该满足于对你发生的事情,第一,因为它是为你而做的,是给你开的药方,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它对你的关联是源于与你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的那些最古老的原因;第二,因为即使那个别地降临于每个人的,对于支配宇宙的力量来说也是一种幸福和完满的原因,甚至于就是它继续存在的原因。如果你从各个部分或各个原因的联结与继续中间打断任何事情,整体的完整个就破坏了。而当你不满意并且以某种方式企图消灭什么事物时,你确是力所能及地把它打断了。
9、如果你根据正确的原则没有做成一切事时,不要厌恶,不要沮丧,也不要不满;而是在你失败时又再回去从头做起,只要你所做的较大部分事情符合于人的本性,就满足了,热爱你所回到的家园,但不要回到哲学仿佛她是一个主人,而是行动得仿佛那些眼疼的人用一点海绵和蛋清,或者像另一个人用一块膏药,或用水浸洗一样。因为这样你将不在遵守理性方面失败,你将在它那里得到安宁。记住,哲学仅要求你的本性所要求的事情,而你却有那不符合本性的别的什么东西。-你可能反对说,为什么那件事比你正做的这件事更使人愉悦呢?-但这不正是因为快乐在欺骗我们吗?再考虑是否慷慨、自由、朴素、镇静、虔诚不更令人愉悦。当你想到那依赖于理解和认识能力的一切事物的有保障和幸福的过程,有什么比智慧本身更令人愉悦呢?
10、事物是在如此一种包围之中,以致在哲学家们(不是少数的也不是那些普通的哲学家)看来是完全不可解的,甚至对斯多亚派哲学家本身来说也是难于理解的。所有我们的同意都在变动不居之中,从不改变的人哪儿有呢?那么把你的思想带到对象本身,考虑它们的存在是多么短促而无价值吧,它们可能是为一个卑鄙的可怜虫,或一个娼妓、一个强盗所占有。然后再想想那些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人们的道德水平,即使容忍他们中最令人愉悦的人也是几乎不可能的,更不必说容忍一个几乎不能容忍自己的人了。那么在如此的黑暗和肮脏中,在如此不断流动的实体和时间、运动和被推动的物体的急流中,有什么值得高度赞扬甚或值得认真追求的对象呢?我想像不出有这样的对象。反之,顺应自身,等待自然的分解,为为延缓而烦恼,却是一个人的义务,但仅仅使你在这些中得到安宁吧:一是对我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符合宇宙的本性的;二是决不违反我身外和身内的神而行动是在我的力量范围之内,因为没有人将迫使我违反。
11、我现在要把我自己的灵魂用于什么事情上呢?在任何场合我都必须问自己这个问题,我在我的这一被称为支配原则的部分中拥有什么呢?我现在拥有谁的灵魂呢?是一个孩子的灵魂?抑或一个年青人、一个软弱的妇人、一个暴君、一个家畜、一个野兽的灵魂?
12、我们甚至可以从这个问题学习-即那些在许多人看来是好的事物是一种什么样的事物呢?因为,如果有人把诸如明智、节制、正义、坚定这样一些事情视做真正好的,他在首先抱有这种认识之后就将不耐烦听任何与真正好的东西相抵牾的事情。但如果一个人首先把那多数人认为好的东西理解为好的,那么他就可能把喜剧作家所说的东西作为真正适合的东西来倾听并欣然接受。这样,甚至多数人也觉出这差别。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当我们听到有关财富、有关促进奢侈和名声的手段的巧妙和机智的说法时,就不会觉得刺耳也不会从一开始就加以拒绝了。那么,接着问问我们自己,你是否重视这些事物,是否认为它们是好的?是否在心里抱有对它们的既定看法之后喜剧作家的话还可以恰当地应用于它们-那占有它们的人,由于纯粹的富足却没有办法使自己得到安宁。
13、我是由形式和质料组成的,它们都不会消逝为非存在,正像它们都不可能由非存在变为存在一样。那么我的每一部分就都将被变化带回到宇宙的某一部分,并将再变为宇宙的另一部分,如此永远生生不息。我也是通过这样一种变化的结果而存在,那些生我的人也是,如此可以按另一方向永远追溯下去。因为没有什么使我不这样说,即使宇宙是根据无数变革的时代所管理的。
14、理智和推理艺术(哲学)对于它们自身和自身的工作是一种自足的力量。它们是从一个属于它们自己的第一原则起动的,它们开辟它们的道路直到那规定给它们的终点;这就是为什么这种活动被称为正确活动的原因,这个词表示它们是沿着正确的道路行进的。
15、这些事物决不应当被称为是一个人的东西,它们不属于一个作为人的人。它们不需要人,人的本性也不允诺产生它们,它们也不是人的本性达到其目的的手段。因而人的目的并不在这些事物之中,那有助于达到这一目的的东西也不在这些事物之中,帮助对准这一目的的东西就是那好的东西。此外,如果这些事情中有什么确属于人,一个人轻视和反对它们就是不对的,那表现出他不想要这些事情的人也就不值得赞扬,如果这些事物的确是好的,那么不介入它们的人也就不是好的。但是现在,一个人使自己丧失这些事物或类似事物愈多,甚至他被剥夺这些事物,他倒愈能耐心地忍受这损失,并在同样的程度上是一个更好的人。
16、你惯常的思想要像这样,你心灵的品格也要是这样,因为灵魂是由思想来染色的。那么用一系列这样的思想染你的灵魂:例如,在一个人能够生存的地方,他也能在那里生活得很好。他必须住在一个宫殿里吗,那好,他在一个宫殿中也能生活得很好。再考虑每一事物无论是为了什么目的构成的,它的构成都是为着这一目的的,它都被带往这一目的;它的目的是朝着它被带住的方向的,在那目的所在的地方,也存在着每一事物的利益和善:那么理性动物的善就在于社会,因为我们是为社会而造的,这已在前面说明过了。低等的东西是为高等的东西存在的,这不是很明白吗?而有生命的存在都是优越于无生命的存在的,而在有生命的存在里最优越的又是那有理性的存在。
17、寻求不可能的事情是一种发疯,而恶人不做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18、没有什么一个人天性不可忍受的事情对那个人发生。同样的事情发生于另一个人,或是因为他没看到它们的发生,或是因为他表现一种伟大的精神而使他保持坚定和不受伤害。那么无知和欺瞒竟然压倒智慧就是一种羞愧。
19、事物本身不接触灵魂,甚至在最低程度上也不;它们也没有容纳灵魂之处,不能扭转或推动灵魂,灵魂仅仅转向和推动自身,做出一切它认为适合的判断,这些判断是它为自己做出的对呈现于它的事物的判断。
20、就我必须对人们行善和忍受他们而言,在这方面人是最接近我的存在。但就一些人对我的恰当行为形成障碍时,人对我就变成了那些中性的事物之一,不亚于太阳、风或一头兽。确实,这些人可能阻碍我的行动,但他们并不阻碍我的感情和气质,而这些感情和气质具有限定和改变行为的力量。由于心灵把每一障碍扭转为对它活动的一个援助,以致那是一个障碍的东西变成对一个行为的推进,那是一道路上屏障的东西却帮助我们在这条路上行进。
21、尊重那宇宙中最好的东西,这就是利用和指引所有事物的东西。同样,也要尊重你自身中最好的东西,它具有跟上面所说的同样的性质。因为那利用别的一切事物的东西也在你自身中,你的生活受它指导。
22、那不损害国家的事情,也不会损害公民。对所有看来是损害的现象都来应用这一规则:如果国家不受其损害,那我也没有受到损害。但如果国家被损害,你不要对损害国家的人愤怒,而是向他展示他的错误。
23、经常想想那存在的事物和被产生的事物变化和消失得多么迅速。因为实体就像一条湍急地流动的河,事物的活动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各种原因也在无限的变化之中起作用,几乎没有什么是保持静止的。考虑那接近于你的东西,那所有事物都消失于其中的过去和未来的无尽深渊。那么,那自得于这些事物或为它们发愁、把自己弄得很悲惨的人不是很傻吗?因为这些事物仅仅烦扰他一段时间,一段短暂的时间。
24、想想普遍的实体,你只占有它很少的一部分;想想普遍的时间,你只分到它一个短暂和不可分的间隔;想想那被命运所确定的东西,你是它多么小的一部分。
25、别人对你做了错事吗?让他去注意它吧。他有他自己的气质,他自己的活动。我现在有普遍的本性要我有的,我做我的本性现在要我做的。
26、让你的灵魂中那一指导和支配的部分不受肉体活动的扰乱吧,无论那是快乐还是痛苦;让它不要与它们统一起来,而是让它自己限定自己,让那些感受局限于它们自身而不影响灵魂。而当这些感情通过那自然地存在于作为一个整体的身体之中的别的同情而出现于心灵之中时,那么你决不要拼命抵制这感觉,因为它是自然的,而是不要让自身的支配部分对这一感觉加上认为它是好的或坏的意见。
27、和神灵生活在一起。那不断地向神灵表明他自己的灵魂满足于分派给他的东西的人,表明他的灵魂做内心的神(那么是宙斯作为他的保护和指导而赋予每个人的他自身的一份)希望它做的一切事情的人,是和神灵生活在一起的。这就是每个人的理解力和理性。
28、你对患有狐臭的人生气吗?你对患有口臭的人生气吗?你怎样善待这一麻烦呢?他有这样一张口,他有这样一个腋窝,这种气味来自这些东西是很自然的。-但据说他有理性,如果他用心想一下,他能发现他为什么冒犯了别人。-我希望你满意你的发现,那么好,你也有理性,用你的理性能力来刺激他的理性能力,向他指明他的错处,劝诫他吧。因为如果他肯听,你将医治他,但没有必要生气。你非悲剧演员亦非妓女……
29、正像你离去时你不想死……所以在此生活是在你的力量范围之内。但如果人们不允许你,那么就放弃生命吧,并仍表现得仿佛你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这屋子是烟雾弥漫的,我就离开它。但你为什么认为这是什么苦恼呢?只要没有什么这种东西迫使我出去,我就留下,自由自在,无人阻止我做我所欲的事,我愿意做那符合理性和社会动物本性的事情。
30、宇宙的理智是社会性的。所以它为高等的事物创造出低等的事物,并使它们与高等的事物相互适应。你看到它怎样使高下有序,相互合作,分配给每一事物以它适当的份额,把它们结合到一起使之与那最好的事物相和谐。
31、你从此将如何表现于神灵、你的父母、兄弟、孩子、教师、那些从小照顾你的人、你的朋友、同胞以及你的奴隶呢?要考虑是否你从此要以这样一种方式表现于所有人,使人可以这样说你:一个在行为或语言中不犯错误的人。
你要回忆一下你经历过多少事情,你一直能忍受多少困苦,你的生命史现在告终,你的服务现在终止;你又见过多少美丽的事物,你蔑视过多少快乐和痛苦,你拒斥了多少所谓光荣的事情,你对多少心肠不好的庸人表示过和善。
32、无能和无知的灵魂怎么会打扰有能力和有知识的人呢?那么什么灵魂有能力和有知识呢?那知道开端和结尾的,知道那隐涵在整个实体和在全部时间中以确定的时代(变革)管理着宇宙的理性的灵魂。
33、很快,你就将化为灰尘,或者一具骷髅,一个名称,甚至连名称也没有,而名称只是声音和回声。那在生活中被高度重视的东西是空洞的、易朽和琐屑的,像小狗一样互相撕咬,小孩子们争吵着、笑着,然后又马上哭泣。但忠诚、节制、正义和真理却:从宽广的大地飞向奥林匹斯山。
如果感觉的对象是容易变化的,从不保持静止;知觉器官是迟钝的,容易得到错误的印象;可怜的灵魂本身是从血液的一种嘘气,那么还有什么使你滞留在此呢?是为了在这样一个空洞的世界里有一个好名声。那么你为什么不安静地等着你的结局,不论它是死亡还是迁徙到另一国家呢?直到那一时刻来临,怎样才是足够的呢?难道不就是崇敬和赞美神灵,对人们行善,实行忍耐和节制;至于那么在可怜的肉体和呼吸之外的一切事物,要记住它们既不是属于你的也不是你力所能及的。
34、如果你能走正确的道路,正确地思考和行动,你就能在一种幸福的平静流动中度过一生。这两件事对于神的灵魂和人的灵魂,对于理性存在的灵魂都是共同的,不要受别的事情打扰。好好地坚持正义的气质并实行正义,这样你就能消除你的欲望。
35、如果这不是我自己的恶,也不是我自己的恶引起的结果,公共福利也不受到损害,为什么我要为它苦恼呢?什么是对公共福利的损害呢?
36、不要不加考虑地被事物的现象牵着鼻子走,而是根据你的能力和是否对他们合适而给所有人以帮助;如果他们蒙受无关紧要的物质上的损失,不要把这想像为是一种损害。因为这是一种坏的习惯。但当这个老人,当他离去时,回顾他抚育的孩子的巅峰时期,记住这是巅峰时期,你在这种场合里也要这样做。
当你在讲坛上呼唤时,人啊,你忘记了这些事物是什么吗?-是的,但它们是这些人强烈关心的对象-那么你自己也要这样愚蠢地对待这些事物吗?-我曾经是一个幸运的人,但我失去了它,我不知道怎么办。-但幸运只意味着一个人给自己分派了一种好的运气:一种好运气就是灵魂、好的情感、好的行为的一种好的配置。
卷六
1、宇宙的实体是忠顺和服从的,那支配着它的理性自身没有任何原因行恶,因为它毫无恶意,它也不对任何事物行恶,不损害任何事物。而所有的事物都是根据这一理性而创造而完善的。
2、如果你在履行你的职责,那么不管你是冻馁还是饱暖、嗜睡还是振作,被人指责还是被人赞扬,垂死还是做别的什么事情,让它们对你都毫无差别。因为这是生活中的活动之一,我们赴死要经过这一活动,那么在这一活动中做好我们手头要做的事就足够了。
3、返观自身,不要让任何特殊性质及其价值从你逃脱。
4、所有存在的事物都很快要改变,它们或者要回归于气体,如果整个实体的确是一的话;或者它们将被分解。
5、那支配的理性知道它自己是怎样配置的、它做什么和用什么原料工作。
6、亲自报复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要变成一个像作恶者一样的人。
7、在从一个社会活动到另一个社会活动的过程中,只在一件事情中得到快乐和安宁-即想着神。
8、支配的原则是产生和转变自身的原则,当它使自己成为它现在的样子和它将愿是的样子时,它也使发生的一切在它看来都如其所愿。
9、每一单个的事物都是按照宇宙的普遍本性来完成的,因为,每一事物的确不是按照任何别的本性-即不是按照一个从外面领悟它的本性,或一个在这本性之内领悟它的本性,或一个外在和独立它的本性-来完成的。
10、宇宙要末是一种混乱,一种诸多事物的相互缠结和分散;要末是统一、秩序和神意。如果前者是真,为什么我愿意留在一种各事物的偶然结合和这样一种无秩序中呢?为什么我除了关心我最终将怎样化为泥土之外还关心别的事情呢?为什么我要因为不管我做什么我的元素最终都是要分解的而烦扰自己呢?而如果后者是真,我便崇拜、坚定地信任那主宰者。
11、当你在某种程度上因环境所迫而烦恼时,迅速地转向你自己,一旦压力消失就不要再继续不安,因为你将通过不断地再回到自身而达到较大的和谐。
12、如果你同是有一后母和亲母,你要对后母尽责,但你还是要不断地回到你的亲母。现在就让宫廷和哲学是你的后母和亲母,经常地回到哲学吧,在它那里得到安宁,通过它你在宫廷中遇到的事情,对你看来就是可忍受的了,你会在宫廷中表现出忍耐。
13、当我们面前摆着肉类这样的食物,我们得到这样一些印象:这是一条鱼死去的身体,这是一只鸟和一头猪死去的身体,以及,这种饮料只是一点葡萄汁,这件紫红袍是一些以贝的血染红的羊毛,这些印象就是如此,它们达到了事物本身,贯穿其底蕴,所以我们看到了它们是什么。我们在生活中恰恰应以同样的方式做一切事,对于那些看来最值得我们嘉许的事物,我们应当使它们赤裸,注意它们的无价值,剥去所有提高它们的言词外衣。因为外表是理智的一个奇妙的曲解者,当你最相信你是在从事值得你努力的事情时,也就是它最欺骗你的时候。可以再考虑一下克拉蒂斯本人对色诺克拉蒂斯所说的。
14、群众赞颂的许多事物都属于最一般的物体,是一些通过凝聚力或自然组织结为一体的东西,例如石料、木料、无花果树、葡萄树和橄榄树。而那些具有较多理性人们赞扬的事物则可归之于被一个生命原则结为一体的东西,如羊群、兽群。那些更有教养的人们赞扬的事物则是被一个理性的灵魂结为一体的事物,但这还不是一个普遍的灵魂,而只是在经过某种技艺训练或以别的方式训练过的范围内是理性的,或者仅仅是就它拥有一些奴隶而言是理性的。而那高度尊重一个理性灵魂,一个普遍的适合于政治生活的灵魂的人却除了下面的事以外不看重任何事情:他超越于所有事物之上,他的灵魂保持在符合理性和社会生活的一种状态和活动之中,他和那些像他一样的人合作达到这一目的。
15、一些事物迅速地进入存在,而另一些事物则飞快地离开存在,而在那进入存在的事物内部也有一部分已经死灭。运动和变化不断地更新这世界,正像不间断的时间过程总是更新着限持续的时代。那么在这一变动不居的急流中,对那飞逝而过的事物,有什么是人可以给予高度评价的东西呢?这正像一个人竟然爱上那飞过的一只鸟雀,却马上就看不见它了一样,每一个人的生命正是这种情况,比方说蒸发血液和呼吸空气。因为事情就是如此,正像我们每时每刻做的那样,我们的呼吸能力一旦吸入空气,又马上把它呼出,你在出生时所得到的一切,也要重新变成那原先的元素。
16、植物的叶面蒸发不是一件值得尊重的事情,家畜和野兽的呼吸也不是,通过事物现象得到,像木偶一样被欲望推动,聚集兽群,从食物得到营养,都不是一件值得尊重的事情,因为这正像切割和分离我们食物的无用部分一样。那么什么是值得尊重的呢?是众口称赞的那些事情吗?不,我们决不能尊重那口舌的称赞,而这来自多数人的赞扬就是一种口舌的称赞。那么假设你放弃了这种无价值的所谓名声,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尊重呢?我的意见是,按照你恰当的结构推动你自己,限制你自己于那所有的职业和技艺都指向的目标。国为每一技艺都指向它,被创造的事物应当使自己适应于它因此而被造的工作;葡萄种植者、驯马师、驯狗者都追求这一目的。而对年青人的教育和训练也有此目的,因而教育和训练的价值也就在这里。如果这目的是好的,你将不追求任何别的东西。你还要重视许多别的东西吗?那么你将不会自由,对于你自己的幸福不会知足,不会摆脱激情。因为这样你必然会是嫉妒的、吝惜的、猜疑那些能夺走这些东西的人,策划反对那些拥有你所重视的这些东西的人。想要这样一些东西的人必定会完全处在一种烦恼不安的状态,此外,他一定会常常抱怨神灵。而尊重和赞颂你自己的灵心将使你满足于自身,与社会保持和谐,与神灵保持一致,亦即,赞颂所有他们给予和命令的东西。
17、上上下下、前后左右都是元素的运动。而德性的运动却不如此:它是一种更神圣的东西,被一种几乎不可见的东西推动,在它自己的道路上愉快地行进。
18、人们的行为是多么奇怪啊:他们不赞扬那些与自己同时代,与自己一起生活的人,而又把使自己被后代赞扬,被那些他们从未见过或永不会见到的人的赞扬看得很重。而这就像你竟然因为生活在你前面的人没有赞扬你而感到悲哀一样可笑之至。
19、如果有一件事是你难于完成的,不要认为它对于人也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什么事对于人是可能的,是合乎他的本性的,那么想来这也是你能达到的。
20、假设在体育竟技中一个人的指甲抠伤了你的皮肤,或者在冲撞到你的头时使你受了伤,那好,我们不会有什么神经质的表现,不会以为他要杀我们,我们也不会随后怀疑他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伙伴;我们虽然还是防范他范他,但无论如何不是作为一个敌人,也不带猜疑,而是平静地让开。你在你生活的所有别的方面也这样做吧,让我们不要对那些好比是体育场上的对手一样的人们多心吧。因为,正如我所说的,不抱任何猜疑或仇恨地让开路在我的力量范围之内。
21、如果有人能够使我相信向我展示我没有正确地思考和行动,我将愉快地改变自己;因为我寻求真理,而任何人都不会受到真理的伤害。而那保留错误和无知的人却要因此受到伤害。
22、我履地我的义务,其他的事物不会使我苦恼,因为它们或者是没有生命的物体,或者是没有理性的事物,或者是误入歧途或不明道路的存在。
23、对于那没有理性的动物和一般的事物和对象,由于你有理性而它们没有,你要以一种大方和慷慨的精神对待它们。而对于人来说,由于他们有理性,你要以一种友爱的精神对待他们。在所有的场合都要祷告神灵,不要困窘于你将花多长时间做这事,因为即使如此化去三小时也是足够的。
24、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和他的马夫被死亡带到了同一个地方,因为他们或者是被收入宇宙的同一生殖本原,或者同样地消散为原子。
25、考虑一下在一段不可划分的时间里,有多少关系到身体和灵魂的事情对我们每一个人发生,那么你就不要奇怪,在同样的时间里,有更多甚至所有的事物都在那既是一又是全的、我们称之为宇宙的东西中产生和存在。
26、如果有人向你提出这个问题,”安东尼”这个名字是怎样写呢?你将不耐烦地说出每一字母么?而如果他们变得愤怒,你也对他们愤怒吗?你不镇定地继续一个个说出每一个字母么?那么在生活中也正是这样,也要记住每一义务都是由某些部分组成的。遵循它们就是你的义务,不要烦恼和生气地对待那些生你气的人,继续走你的路,完成摆在你前面的工作。
27、不允许人们努力追求那些在他们看来是适合他们本性的和有利的事物,是多么残忍啊!但当你因他们行恶而烦恼时,还是要以某种方式不允许他们做这些事。他们被推动做这些事确实是因为他们假设这些事是适合于他们本性的,是对他们有利的,然而情况不是这样。那么教育他们吧,平静地向他们展示他们的错误。
28、死亡是感官印象的中止、是欲望系列的中断,是思想的散漫运动的停息,是对肉体服务的结束。
29、这是一个羞愧:当你的身体还没有衰退时,你的灵魂就先在生活中衰退。
30、注意你并不是要被造成一个凯撒,你并不是以这种染料染的,以便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么使你自己保持朴素、善良、纯洁、严肃、不做作、爱正义、崇敬神灵、和善、温柔、致力于所有恰当的行为吧。不断努力地使自己成为一个哲学希望你成为的人。尊重神灵、帮助他人。生命是短暂的,这一尘世的生命只有一个果实:一个虔诚的精神和友善的行为。做任何事情都要像安东尼的一个信徒一样。记住他在符合理性的每一行为中的坚定一贯,他在所有事情上出的胸怀坦荡,他的虔诚,他面容的宁静,他的温柔,他对虚荣的鄙视,他对理解事物的努力;他如何经手每一件事情都先行仔细的考察并达到清楚的理解;他如何忍受那些不公正地责备他的人而不反过来责备他们;他从不仓促行事,不信谣言诽谤;他是一个关于方法和行为的十分精细的考察者,不对愤怒的民众让步,不胆怯,不多疑,不诡辩;在住处、眠床、衣服、食物和仆人方面,很少一点东西就能使他满足;记住他如何能够靠他节俭的一餐而支持到夜晚,甚至除了在通常的时刻之外不需要任何休息来放松一下自己,记住他在友谊中的坚定性和一致性,他如何容忍反对他意见的人的言论自由,当有人向他展示较好的事情时他获得的快乐,他的不掺任何迷信的宗教气质。要模仿所有这些品行以使你能在你最后的时刻来临时,拥有一颗和他一样好的良心。
31、回到你清醒的感觉,唤回你自身吧;当你从睡眠中醒来,你明白那苦恼你的只是梦幻,现在在你清醒的时刻来看待这些(有关你的事)就像你曾那样看待那些(梦)一样。
32、我是由一个小小的身体和一个灵魂构成的。所有的事物对于这小小的身体都是漠不相关的,因为它不能感觉出差别。但对于理智来说,只是那些不是它自身活动结果的事物才是漠不相关的。而凡是作为它自身活动结果的事物,都是在它的力量范围之内的。然而,在这些事物中又只有那些现在所做的事是在其力量范围之内,因为对于心灵将来和过去的活动来说,甚至这些现在的事情也是漠不相关的。
33、只要脚做脚的工作,手做手的工作,手脚的劳动绝不违反本性。所以,对于一个人来说,只要他做的是一个人的工作,他的工作也绝不违反本性。而如果这工作不违反他的本性,它对这个人来说就决非坏事。
34、有多少快乐是被强盗、弑父者和暴君享受的啊。
35、你没有看到手艺人是如何使自己在某种程度上适应于那不谙他们手艺的人,同时又仍然坚持着他们的技艺的理性(原则)而并不忍从它离开吗?如果建筑师和医生将比人尊重他自己的理性(那是他和神灵共同的理性)更尊重他们自己的技艺的理性(原则),那不是令人奇怪吗?
36、亚细亚、欧罗巴是宇宙的一角:所有的海洋是宇宙的一滴。阿陀斯山是宇宙的一小块,所有现存的时间是永恒中的一点。所有的事物都是微小的、变化的、会腐朽的。所有的事物都从那儿来,从宇宙的统治力量中直接产生或者作为后继物出现。因此,狮子张开的下颚,有毒的物质,所有有害的东西,像荆棘、烂泥,都是辉煌和美丽的事物的副产品。那么不要以为它们是与你尊崇的事物不同的另一种性质的事物,而是对所有事物的源泉形成一个正确的看法。
37、那看见了现在事物的人也看见了一切,包括从亘古发生的一切事物和将要永无止境延续的一切事物,因为一切事物都属于同一系统、同一形式
38、经常考虑宇宙中所有事物的联系和它们的相互关系。因为所有事物以某种方式都互相牵涉着,因而所有事物在这种情况下都是亲密的,因为一事物依次在另一事物之后出现,这是由主动的运动和相互的协作以及实体的统一性造成的。
39、要使你自己适应于命运注定要使你同它们在一起的事物,以及你注定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那些人,要爱他们,真正地,忠实地这样做。
40、每一个器具、工具、器皿,如果它实现了它被制作的目的,那就是好的,可是制作的人并不在它那里。而在为自然组合的东西里面,制作它们的力量是存在着、停留着;因此,更宜于尊重这一力量,并且想,如果你真是按照它的意志生活和行动,那么你心中的一切也都是符合理性的。而宇宙中那些属于它的事物也都是如此合符理性的。
41、如果你假设那不在你力量范围之内的事物对你是好的或坏的,那必然是这样:如果这样一件坏事降临于你或者你丧失了一个好的事物,那你将谴责神灵,也恨那些造成这不幸或损失的人们,或者恨那些被怀疑是其原因的人们;我们的确做了许多不义的事情,因为我们在这些事物之间做出好与坏的区别。但如果我们仅仅判断那在我们力量范围之内的事物为好的或坏的,那就没有理由或者挑剔神灵或者对人抱一种敌意。
42、我们都是朝着一个目标而在一起工作的,有些人具有知识和计划,而另一些人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就像睡眠的人们一样。我想,那是赫拉克利特说的,他说他们在发生于宇宙的事物中是劳动者和合作者。但人们是多少勉强地合作的,甚至那些充分合作的人们,他们也会对那发生的事情和试图反对和阻挠合作的人不满,因为宇宙甚至也需要这样一些人。那么这件事仍然保留给你,即懂得你把自己放在哪种工作者之中,因为那一切事物的主宰者将肯定要正确地用你,他将派你作为使用者和那些其劳作倾向于一个目的的人的一个。但你不要使自己扮演这一角色,正像克内西帕斯所说,扮演一个戏剧中贫乏的可笑的角色。
43、太阳承担了雨的工作,或者艾斯库累普承担了果树(大地)的工作吗?那每个星星又是怎样呢,它们是不同的,但它们不还是一起致力于同一目的吗?
44、如果神灵对于我,对于必须发生于我的事情,都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他们的决定便是恰当的,因为即便想像一个没有远见的神都是不容易的。至于说加给我伤害,为什么他们会打算那样做呢?因为,那样做对他们,或者对作为他们特别眷顾的对象的整体,会产生什么好处呢?但假如他们对我并没有做出个别决定,他们也一定至少对整体做出了决定,在这个总的安排里依次发生的事情,我应该欣然接受,并且满足。但如果他们完全没有决定-相信这个,乃是一件犯罪的事情,如果我们真相信这个,就让我们不祭祀,也不祈祷,也不对他们发誓,也不做任何别的好像神灵在面前并且同我们生活在一起时我们所做的事情吧-但是,假如神灵没有决定任何牵涉到我们的事情,我就能决定我自己了,就能对有用的事物加以考究了;符合于一个人自己的和社会的,就我是安东尼来说,我的城市与国家是罗马;但就我是一个人来说,我的国家就是这个世界。因此,对于这些城市有用的,对我才是有用的。
45、无论什么事情发生于每一个人,这是为了宇宙的利益的:这可能就足够了。但你要进一步把这视为一个普遍真理,如果你这样做了,那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有用的东西也就对其他人是有用了。但是在此让”有用”这个词表示像通常说中性的东西那样的意义,也就是说既非好也非坏。
46、正像在圆形剧场和诸如此类的地方发生的情况一样,不断地看同一件东西和千篇一律的表演使人厌倦,在整体生活中也是这样,因为所有在上、在下的事物都是同样的,从同一个地方来的,那么还要看多久呢?
47、不断地思考,所有种类的人、所有种类的追求和所有的国家都消失了,以致你的思想甚至回溯到腓力斯逊、菲伯斯、奥里更尼安。现在把你的思想转向其他种类的人,转向那你必须退回的地方,那儿有如此多的雄辩家;如此多的高贵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如此多的以前时代的英雄,如此多的追随他们的将军,以及暴君;除此之外,还有尤多克乌斯、希帕尔克斯、阿基米德和别的具有巨大天赋、胸襟博大、热爱劳作、多才多艺和充满自信的人,甚至那些嘲弄人的短暂和速朽生命的人,如门尼帕斯及类似于他的人。当想着所有这些时考虑他们都早已化为灰尘。那么,这对他们有什么损害呢,这对那名字完全被人忘地的人们有什么损害呢?在此只有一件事有很高的价值:就是真诚和正直地度过你的一生,甚至对说谎者和不公正的人也持一种仁爱的态度。
48、当你打算投身快乐时,想想那些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人的德性,例如某个人的,另一个人的谦虚,第三个人的慷慨,第四个人的某一别的好品质。因为当德性的榜样在与我们一起生活的人身上展示,并就其可能充分地呈现自身时,没有什么能比它们更使人快乐的了。因此我们必须把这些榜样置于我们的面前。
49、我猜想,你不会因你体重只有这么些利特内而不是300利特内而不满。那么,也不要不满于你必定只活这么些年而不是更长时间,因为,正像你满足于分派给你的身体重量,你也满足于分派给你的时间长度。
50、让我们努力说服他们(人们)。当正义的原则指向这条路时,要循这条路前行,即使这违背他们的意志。然如果有什么人用强力挡你的路,那么使自己进入满足和宁静,同时利用这些障碍来训练别的德性,记住你的意图是有保留的,你并不欲做不可能的事情。那么你欲望什么呢?-某种像这样的努力。-而如果你被推向的事情被完成了,你就达到了你的目的。
51、一个热爱名声的人把另一个人的行动看做是对他自己有利的;那热爱快乐的人也把另一个人的行动看做是对他自己的感官有利的;但有理智的人则把他自己的行为看做是对他自己有利的。
52、对一件事不发表任何意见,使我们的灵魂不受扰乱,这是在我们力量范围之内的事情,因为事物本身并没有自然的力量形成我们的判断。
53、使你习惯于仔细地倾听别人所说的话,尽可能地进入说话者的心灵。
54、那对蜂群不好的东西,对蜜蜂也不是好的。
55、如果水手辱骂舵手或病人辱骂医生,他们还会听任何别的人的意见吗,或者舵手能保证那些在船上的人的安全、医生能保证那些他所诊治的人的健康吗?
56、有多少和我一起进入这世界的人已经离开了人世。
57、对于黄疸病者来说,蜜尝起来是苦的;对于狂犬病患者来说,水会引起恐惧;对于孩子们来说,球是一种好东西。那么我为什么生气呢?你不认为一个错误的意见和黄疸病患者体内的胆汁或狂犬病患者体内的毒素一样有力量吗?
58、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你按照你自己的理智本性生活;没有任何违反宇宙理智本性的事情对你发生。
59、那么人们希望讨好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是因为什么目的,通过何种行为来讨好他们呢?时间要多么迅速地覆盖一切,而且它已经覆盖了多少东西啊!
卷七
1、什么是恶?它是你司空见惯的。在发生一切事情的时候都把这牢记在心:它是你司空见惯的。你将在上上下下一切地方都发现同样的事情,这同样的事物填充了过去时代的历史、中间时代的历史和我们时代的历史;也充斥着现在的城市和家庭。什么新的东西:所有事物都是熟悉的、短暂的。
2、我们的原则怎么能死去呢?除非那符合于它们的印象(思想)熄灭。但是不断地把这些思想扇成旺盛的火焰是在你的力量范围之内。我对任何事情都能形成那种我应当拥有什么的意见。如果我能,我为什么要烦恼呢?那在我的心灵之外的事物跟我的心灵没有任何关系。-让这成为你的感情状态,你就能坚定地站立。恢复你的生命是在你力量范围之内,再用你过去惯常的眼光看待事物,因为你生命的恢复就在于此。
3、无意义的展览,舞台上的表演,羊群,兽群,刀枪的训练,一根投向小狗的骨头,一点丢在鱼塘里的面包,蚂蚁的劳作和搬运,吓坏了老鼠的奔跑,纵操纵的木偶,诸如此类。那么,置身于这些事物之中而表现出一种好的幽默而非骄傲就是你的职责,无论如何要懂得每个人都是有价值的,就像他忙碌的事情是有价值的一样。
4、在谈话中你必须注意所说的话,在任何活动中你都必须观察在做什么。在一件事里胸应当直接洞察它所指向的目的,而在另一件事里你应当仔细观察事物所表示的意义。
5、我的理智足以胜任这一工作吗?如果它胜任,那么我在这一工作中就把它作为宇宙本性给予的一个工具来使用。但如果它不胜任,那么,我或者放弃这一工作,把它让给能够较好地做它的人来做(除非有某种理由使我不应这样做);或者我尽可能好地做它,接受这样一个人的帮助-他能借助于我的支配原则做现在是恰当并对公共利益有用的事。因为无论是我做的事还是我能和另一个人做的事,都应当仅仅指向那对社会有用和适合于社会的事。
6、有多少人在享受赫赫威名之后被人遗忘了,又有多少人在称颂别人的威名之后亦与世长辞。
7、不要因被人帮助而感到羞愧,因为像一个战士在攻占城池中一样履行职责正是你的职分。那么,如果因为瘸拐你不能自个儿走上战场,而靠另一个人的帮助你却可能时怎么办呢?
8、不要让将来的事困扰你,因为如果那是必然要发生的话,你将带着你现在对待当前事物的同样理性走向它们。
9、所有的事物都是相互联结的,这一纽带是神圣的,几乎没有一个事物与任一别的事物没有联系。因为事物都是合作的,它们结合起来形成同一宇宙(秩序)。因为,有一个由所有事物组成的宇宙,有一个遍及所有事物的神,有一个实体,一种法,一个对所有有理智的动物都是共同的理性,一个真理,如果也确实有一种所有来自同一根源,分享同一理性运动的尽善尽美的话。
10、一切质料的东西不久就要消失于作为整体的实体之中,一切形式(原因)的东西也很快要回到宇宙的理性之中,对一切事物的记忆也很快要在时间中淹没。
11、对于理性的动物来说,依据本性和依据理智是一回事。
12、使你直立,否则就被扶直。
13、正像在那些物体中各个成分是统一体一样,各个分散的理性存在也是统而为一,因为他们是为了一种合作而构成的。如果你经常对自己说我是理性存在体系中的一个成员(member),那么你将更清楚地察觉这一点。但如果你说是一个部分(part),你就还没有从心里热爱人们;你就还没有从仁爱本身中得到欢乐;你行善就还是仅仅作为一件合宜的事情来做,而尚未把它看成也是对你自己行善。
14、让那要从外部降临的事情落在那可以感觉这降临效果的部分吧。因为如果那些感觉得到的部分愿意,它们将要抱怨,但是,除非我认为发生的事情是一种恶,我不会受到伤害。而不这样认为是在我的力量范围之内。
15、不管任何人做什么或说什么,我必须还是善,正像黄金、绿宝石或紫袍总是这样说:无论一个人做什么或说什么,我一定还是绿宝石,保持着我的色彩。
16、支配的能力并不打扰自身,我的意思是:不吓唬自己或造成自身痛苦。但如果有什么别的人能吓唬它或使它痛苦,让他这样做吧。因为这一能力本身并不会被它自己的意见带向这条道路。如果身体能够,让它自己照顾自己不受苦吧,如果它受苦,就让它表现出来吧。而这容易受到恐吓和痛苦的灵魂本身,完全有力量对这些事形成一种意见的灵魂,将不受任何苦,因为它将不会偏向这样一种判断。指导的原则本身除了需要自己之外,再不要任何东西,所以它是免除了打扰,不受阻碍的,只要它不扰乱和阻碍自己。
17、eudaemonia(幸福)是一个好神(daemon),或一个好事物。那么正在做什么呢?哦,幻想吗?当你来时,我以神灵之外恳求你,离去吧,因为我不要幻想。但你是按你的老办法来的,我不生你的气,而只是要你离去。
18、有人害怕变化吗?但没有变化什么东西能发生呢?又怎么能使宇宙本性更愉悦或对它更适合呢?木柴不经历一种变化你能洗澡吗?食物不经历一种变化你能得到营养吗?没有变化其他任何有用的东西能够形成吗?你没有看到对于你来说,就像对于宇宙本性来说一样是需要变化的吗?
19、所有物体被带着通过宇宙的实体,就像通过一道急流,它们按其本性与整体相统一和合作,就像我们身体的各部分的统一与合作一样。时间已经吞没了多少个克里西普,多少个苏格拉底,多少个埃庇克太德?让你以同样的思想来看待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吧。
20、只有一件事苦恼我,就是惟恐自己做出人的结构不允许的事情,或者是以它不允许的方式做出,或者是在它不允许做的时候做出。
21、你忘记所有东西的时刻已经临近,你被所有人忘记的时候也已经临近。
22、爱甚至于那些做错事的人,是人特有的性质。如果当他们做错事时你想到他们是你的同胞,这种情况就发生了,他们是因为无知和不自觉而做错事的,你们都不久就要死去,特别是,做错事者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因为他没有使你的自我支配能力变得比以前要坏。
23、在宇宙实体之外的宇宙本性,就仿佛实体是蜡,现在塑一匹马,当它打破马时,它用这质料造一棵树,然后是一个人,然后又是别的什么东西,这些东西每个都只存在一个很短的时间。而对于容器来说,被打破对它并不是什么苦事,正像它的被聚合对它也不是什么苦事一样。
24、蹙眉苦愁的神态是不自然的,如果经常这样,其结果是所有的美丽清秀都消散了,最后是荡然无存以致完全不可能再恢复。试着从这一事实得出它是违反理性的结论吧。因为如果甚至对做了错事的知觉都将消失,还有什么理性会继续存在呢?
25、支配着整体的理性不久将改变你见到的所有事物,而别的事物将从它们的实体中产生,这些事物又再被另一些事物取代,依此进行,世界就可以永远是新的。
26、当一个人对你做了什么错事时,马上考虑他是抱一种什么善恶观做了这些错事。因为当你明白了他的善恶观,你将怜悯他,即不奇怪也不生气。因为或者你自己会想与他做的相同的事是善,或者认为另一件同样性质的事是善的,那么宽恕他就是你的义务。但如果你不认为这样的事情是善的或恶的,你将更愿意好好地对待那在错误中的人。
27、不要老想着你没有的和已有的东西,而要想着你认为最好的东西,然后思考如果你还未拥有它们,要多么热切地追求它们。同时无论如何要注意,你还没有如此喜爱它们以致使自己习惯于十分尊重它们,这样使你在没有得到它们时就感到烦恼不安。
28、退回自身。那支配的理性原则有这一本性,当它做正当的事时就满足于自身,这样就保证了宁静。
29、驱散幻想。不要受它们的牵引。把自己限制在当前。好好地理解对你或是对别人发生的事情,把每一物体划分为原因的(形式的)和质料的。想着你最后的时刻。让一个人所做的错事停留在原处。
30、你要注意所说的话。让你的理解进入正在做的事和做这些事的人的内部。
31、用朴实、谦虚以及对与德和恶无关的事物的冷淡来装饰你自己。热爱人类。追随神灵。诗人说,法统治着一切,-记住法统治着一切就足够了。
32、关于死亡:它不是一种消散,就是一种化为原子的分解,或者虚无,它或者是毁灭,或者是改变。
33、关于痛苦:那不可忍受的痛苦夺去我们的生命,而那长期持续的痛期的痛苦是可以忍受的;心灵通过隐入自身而保持着它自己的宁静,支配的能力并不因此变坏。至于被痛苦损害的(身体)部分,如果它们能够,就让它们表示对痛苦的意见吧。
34、关于名声:注意那些追求名声的人的同内心,观察他们是什么人,他们避开什么事物,他们追求什么事物。想想那积聚起来的沙堆掩埋了以前的沙,所以在生命中也是先去的事物迅速被后来的事物掩盖。
35、引自柏拉图:那种有崇高心灵并观照全部时间和整体的人,你想他会认为人的生命是一种伟大的东西吗?那是不可能的,他说。-那么这样一个心灵也不会把死看做是恶,肯定不会。
36、引自安提斯坦尼:国王的命运就是行善事而遭恶誉。
37、对于面容来说,当心灵发布命令时,它只服从自己,只调节和定自己,这是一件坏事,而对于心灵来说,它不由自己来调节和镇定,也是一件坏事。
38、因事物而使我们自己烦恼是不对的,因为它们与你漠不相关。
39、面向不朽的神将使我们欢愉。
40、生命必须像成熟的麦穗一样收割,一个人诞生,另一个人赴死。
41、如果神灵不关心我和我的孩子,这样做自然有它的道理。
42、因为善与我同在,正义与我同在。
43、不要加入别人的哭泣,不要有太强烈的感情。
44、引自柏拉图:但是我将给这个人一个满意的回答,这就是:你说得不好,如果你认为一个对所有事情都擅长的人应当计算生或死的可能性,而不是宁愿在他所有做的事情中仅仅注意他是否做得正当,是否做的是一个善良人的工作。
45、雅典人啊,因为这确实是这样:一个人无论置身于什么地方,都认为那是对他最好的地方,或者是由一个主宰者将他放置的地方。在我看来,他应当逗留在那儿,顺从这偶然,面对他应得的卑贱的职分,不盘算死或任何别的事情。
46、我的好朋友,且想想那高贵的和善的事情是不是某种与拯救和得救不同的事情;因为对一个生活这么长或那么长一段时间的人、至少是一个真正的人来说,考虑一下,是否这不是一件脱离这种思想的事情:那儿一定不存在对生命的任何爱恋,但关于这些事情,一个人必须把它们托付给神,并相信命运女神所说的,没有谁能逃脱自己的命运,接着要探究的是:他如何才能最好地度过他必须度过的这一段时间。
47、环视星球的运动,仿佛你是和它们一起运行,不断地考虑元素的嬗递变化,因为这种思想将濯去尘世生命的污秽。
48、这是柏拉图的一个很好的说法:谈论人们的人,也应当以仿佛是从某个更高的地方俯视的方式来观察世事,应当从人们的聚集、军事、农业劳动、婚姻、谈判、生死、法庭的吵闹、不毛之地、各种野蛮民族、饮宴、哀恸、市场、各种事情的混合和各个国家的有秩序的联合来看待他们。
49、想想过去,政治霸权的如此巨变。你也可以预见将要发生的事情。因为它们肯定是形式相似的,它们不可能偏离现在发生的事物的秩序轨道,因此思考四十年的人类生活就跟思考一万年的人类生活一样。因为你怎么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呢?
50、那从地里生长的东西要回到地里,而那从神圣的种子诞生的,也将回到天国。这要末是原子的相互结合的分解;要末是无知觉的元素的一种类似的消散。
51、带着食物、酒和狡猾的魔术,蹑步通过狭道想逃脱一死,而天国送出来的微风,我们必须忍受,无抱怨地忙碌。
52、一个人可能更善于摔倒他的对手,可是他不是更友善、更谦虚;他没有得到更好的训练来对付所有发生的事情,也没有更慎重地对待他邻人的过错。
53、在任何工作都能按照符合于神和人的理性做出的地方,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害怕,因为我们能够通过按我们的结构成功并继续进行的活动而使自己得益,而在这种地方,无疑不会有任何伤害。
54、在任何场合的时候,这些都是在你的力量范围之内的:虔诚地默认你现在的条件;公正地对待你周围的人;努力地完善你现在的思想技艺,未经好好考察不让任何东西潜入思想之中。
55、你不要环顾四周以发现别人的指导原则,而要直接注意那引导你的本性,注意那通过对你发生的事而表现的宇宙的本性和通过必须由你做的行为而表现的你的本性。而每一在都应当做合乎它的结构的事情,所有别的事物都是为了理性存在物而被构成的,在无理性的事物中低等事物是为了高等事物而存在的,但理性动物是彼此为了对方而存在的。
那么在人的结构中首要的原则就是友爱的原则。其次是不要屈服于身体的引诱。因为身体只是有理性者和理智活动确定自己范围的特殊场所;不要被感官或嗜欲的运动压倒,因为这两者都是动物的,而理智活动却要取得一种至高无上性,不允许自己被其他运动所凌驾。保持健全的理性,因为它天生是为了运用所有事物而形成的。在理性结构中的第三件事是:摆脱错误和欺骗。那么紧紧把握这些原则的支配能力正直地行进,它就能得到属它所有的。
56、想到你是要死的,要在当前的某个时刻结束你的生命,那么按照本性度过留给你的时日。
57、热爱那仅仅发生于你的事情,仅仅为你纺的命运之线,因为,有什么比这更适合于你呢?
58、面对发生的一切事情,回忆一下这样一些人,同样的事也曾对他们发生,他们曾是多么烦恼啊,把这些事情看做奇怪的、不满于它们,而现在他们到哪里去了呢?无处可寻。那么你为什么愿意以同样的方式行动呢?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与本性相歧异的焦虑留那些引起它们并被它们推动的人呢?你为什么不完全专注于利用对你发生的事物的正确方式呢?因为那样你将好好地利用它们,它们将给你的工作提供质料。仅仅倾听自身,在你做的一切行为中都决心做一个好人,记住……
59、观照内心。善的源泉是在内心,如果你挖掘,它将汩汩地涌出。
60、身体应当是简洁的,无论在活动中还是姿态上都不表现出杂乱无章。因为心灵通过脸容表现的理智和合宜,也应当体现在整个身体之中。但所有这些事情都应当毫不矫揉造作地去做。
61、在这方面,生活的艺术更像角斗士的艺术而不是舞蹈者的艺术:即它应当坚定地站立,准备着对付突如其来的进攻。
62、总是观察那些你希望得到他们嘉许的人,看看他们拥有什么样的支配原则。因为那样你将不会谴责那些不由自主地冒犯你的人,你也不会想要得到他们的嘉许,只要你看清了他们的意见和口味的根源。
63、哲学家说,每一灵魂都不由自主地偏离真理,因而也同样不由自主地偏离正义、节制、仁爱和诸如此类的品质。总是把这牢记在心是很有必要的,因为这样你就将对所有人更和蔼。
64、在任何痛苦中都让这一思想出现,即在这痛苦中并没有耻辱,它并不使支配的理智变坏,因为就理智是理性或社会的而言,它并不损害理智。的确,在很痛苦的时候也可以让伊壁鸠鲁的这些话来帮助你:痛苦不是不可忍受或永远持续的,只要你记住它有它的界限,只要你不在想像中增加什么东西给它,也记住这一点,我们并没有觉察,我们把许多使我们不惬意的事情也感觉为痛苦,像十分瞌睡、燥热和失去胃口。然后当你不满于这些事情时,你就对自己说,我是在遭受痛苦。
65、注意,对薄情寡义的人,不要像他们感觉别人那样感觉他们。
66、我们怎么知道泰拉格斯在品格上不如苏格拉底优越呢?因为仅下面这些还是不够的:苏格拉底有一更高贵的死;更巧妙地与智者辩论;更能忍耐寒冷的冬夜;当他被命令去逮捕萨拉米的莱昂时,他认为拒绝是更高尚的;他昂首阔步地在街上走过-虽然这一事实人们很可能怀疑其真实性。此外我们还应当探究:苏格拉底拥有一颗什么样的灵魂,是否他能够满足于公正地对待人和虔诚地对待神,不无益地为人们的犯罪苦恼,同时也不使自己屈服于任何人的无知,不把从宇宙降临于他的任何事情看做是奇怪的,不把它作为不可忍受的东西,不允许他的理智与可怜的肉体的爱好发生共鸣。
67、自然并没有如此混合你的理智与身体结构,以致不容许你有确定自身的力量和使你自己的一切服从你支配的力量;因为成为一个神圣的人却不被人如此承认是很有可能的。要总是把这牢记在心:过一种幸福生活所需要的东西确实是很少的。不要因为你无望变成一个自然知识领域中的辩证家和能手,就放弃成为一个自由、谦虚、友善和遵从神的人的希望。
68、在心灵的最大宁静中免除所有压力而生活是在你的力量范围之内,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尽其所欲地叫喊着反对你;即使野兽把裹着你的这一捏制的皮囊的各个撕成碎片。因为置身于所有阻碍物中的心灵,是在宁静中、在对所有周围的事物的一种正确的判断中,在对提交给它的物体的一种径直运用中坚持自己以致这判断可以对落入它的视线的事物说:你确实存在(是一实体),然而在人们的意见中你可以呈现为另一种不同的模样;这运用也将对落入它手的事物说:你是我正在追求的事物,因为对于我来说,那出现的事物始终是可以用于理智的和政治的德性的质料,一句话,是可以用于那属于人或神的艺术训练的。因为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或者与神或者与人有一种联系,决不是新的和难于把握的,而是有用的和方便的工作材料。
69、道德品格的完善在于,把每一天都作为最后一天度过,既不对刺激做出猛烈的反应,也不麻木不仁或者表现虚伪。
70、不朽的神是不烦恼的,因为他们在如此长的时间里必须不断地忍受这样的人们,忍受他们中的许多恶人,此外,神也从各个方面关心他们。但是,作为注定很快要死去的人,你就厌倦了忍受恶人吗,而且当你是他们中的一个时也是这样?
71、对一个人来说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他不从他自己的恶逃开-这的确是可能的;他竟要从别人的恶逃开-而这是不可能的。
72、无论哪种理性和政治(社会)的能力发现(自己)不是理智的也不是社会的,它就恰当地判断(自己)是低于自身的。
73、当你做了一件好的事情,另一个人由此得益,你为什么要像傻瓜一样寻求除此之外的第三件事-得到做了一件善行的名声或获得一种回报呢?
74、无人厌倦收到有用的东西。而按照本性行动是有用的。那么就不要厌倦通过别人做这些事而收到有用的东西吧。
75、大全的本性运动着产生宇宙。而现在发生的一切事物或者是作为结果、或者是作为连续出现的,甚或那宇宙支配力量本身的运动所指向的主要事物也不受理性原则的支配。如果记住这一点,将使你在很多事情中更为宁静。
卷八
1、这一反思也有助于消除对于虚名的欲望,即像一个哲学家一样度过你的整个一生,或至少度过你从青年以后的生活,这已不再在你的力量范围之内了;你和许多别的人都很明白你是远离哲学的。然后你落入了纷乱无序,以致你得到一个哲学家的名声不再是容易的了,你的生活计划也不符合它。那么如果你真正看清了问题的所在,就驱开这一想法吧。你管别人是怎样看你呢,只要你将以你的本性所欲的这种方式度过你的余生你就是满足的。那么注意你的本性意欲什么,不要让任何别的东西使你分心,因为你有过许多流浪的经验却在哪儿都没有找到幸福:在三段法中没有,在财富中没有,在名声中没有,在享乐中没有,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找到幸福。那么幸福在哪里?就在于做人的本性所要求的事情。那么一个人将怎样做它呢?如果他拥有作为他的爱好和行为之来源的原则。什么原则呢?那些有关善恶的原则:即深信没有什么东西于人是好的-如果它不使人公正、节制、勇敢和自由;没有什么东西对人是坏的-如果它不使人沾染与前述品质相反的品质。
2、在采取每一个行动时都问自己,它是怎样联系于我呢?我以后将后悔做这事么?还一点点时间我就要死,所有的都要逝去。如果我现在做的事是一个有理智的人的工作,一个合社会的人的工作,一个处在与神同样的法之下的人的工作,那么我还更有何求呢?
3、亚历山大、盖耶斯和庞培与第欧根尼、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比较起来是什么人呢?由于他们熟悉事物,熟知他们的原因(形式)、他们的质料,这些人的支配原则都是同样的。但在后者看来,他们必须照管多少事物,他们是多少事情的奴隶啊!
4、考虑一下,人们无论如何也要做同样的事情,即使你将勃然大怒。
5、主要的事情在于:不要被打扰,因为所有的事物都是合乎宇宙本性的,很快你就将化为乌有,再也无处可寻,就像赫德里安、奥古斯都那样。其次要聚精会神地注意你的事情,同时记住做一个好人是你的义务,无论人的本性要求什么,做所要求的事而不要搁置;说你看来是最恰当的话,只是要以一种好的气质、以谦虚和毫不虚伪的态度说出来。
6、宇宙的本性有这一工作要做,即把这个地方的事物移到那个地方,改变它们,把它们从此带到彼处。所有事物都是变化的,但我们没有必要害怕任何新的东西。所有的事物都是我们熟悉的,而对这些事物的分配也保持着同样。
7、每一本性当它在循自己的路行进得很好时都是满足于自身的,当一个理性的本性在其思想中不同意任何错误的或不确定的东西时;当它使自己的活动仅仅指向有益于社会的行为时;当它把它的欲望和厌恶限制在那属于自己力量范围之内的事物上时;当它满足于那普遍本性分派给它的一切事物时,我们就说一个理性的本性循自己的路行进得很好。因为每一特殊本性都是这一共同本性的一部分,正像叶子的本性是这一植物本性的一部分一样,但在植物那里,叶子的本性则是这样一种本性的一部分,这种本性不易受到阻碍,是理智和公正的,因为它根据每一事物的价值平等地给予一切事物以时间、实体、原因(形式)、活动和事件。但我们的考察并不是要发现,任何一个事物和任一别的的个别事物相比较在所有方面都是平等的,而是要把结为一个事物的所有部分与组成另一个事物的所有部分相比较。
8、你没有闲空或能力阅读,但是你有闲空或能力防止傲慢,你有闲空超越快乐和痛苦,你有闲空超越对虚名的热爱,不要烦恼于愚蠢和忘恩负义的人们,甚至不要理会他们。
9、不要让任何人再听到你对宫廷生活或对你自己生活的不满。
10、后悔是一种因为忽视了某件有用的事情而作的自我斥责,而那善的东西必定也是有用的,完善的人应当追求它。但完善的人没有一个会后悔拒绝了感官的快乐。这样快乐就既非善的亦非有用的。
11、一个事物,它自身是什么,自身的结构是什么?它的实体和原料是什么?它的原因的本性(或形式)又是什么?它在这世界上正做什么?它要继续存在多久?
12、当你不情愿地从眠床上起来时,记住这是按照你的结构和人的本性去从事社会活动,而睡眠却是对无理智的动物也是同样的。但那以每个个体的本性为据的东西,也是更特殊地属他自己的东西,是更适合于他的本性的,也确实更能带来愉悦。
13、如果可能的话,不断地对灵魂收到的每一印象应用物理学、伦理学和辩证的原则。
14、无论你遇见什么人,径直对自己说:这个人对善恶持什么意见?因为,如果他对苦乐及其原因,对荣辱、生死持这样那样的意见,那么他做出这样那样的行为,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值得奇怪和不可解的地方了,我将在心里牢记他是不能不这样做的。
15、记住:正像对无花果树结出了无花果感到大惊小怪是一种羞愧一样,对这世界产生了本来就是它产物的事物大惊小怪也是一种羞愧,对于医生来说,如果他对一个人患了热病大惊小怪;或者一个舵手对风向不遂人意大惊小怪,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羞愧。
16、记住:改变你的意见,追随纠正你缺点的人,这跟要坚持你的错误一样,是和自由一致的。因为这是你自己的活动,这活动是根据你自己的运动和判断,也的确是根据你自己的理解力做出的。
17、如果一件事是在你的力量范围之内,为什么不做它呢?但如果它是在另一个人的力量范围之内,你责怪谁呢?责怪原子(偶然)抑或神灵?不论怪谁都是愚蠢的。你决不要责怪任何人。因为如果你能够,就去改变那原因;但如果你不能够,那至少去改正事物本身;而如果连这你也做不到,那你不满有什么用呢?因为没有什么事物是不带有某种目的做出的。
18、那死去的东西并不落到宇宙之外。如果它逗留在这里,它也在这儿改变,被分解为恰当的部分-即宇宙的元素和你自身的元素。它们也在变化,且不发牢骚。
19、一切事物存在都有某种目的,如一匹马、一棵葡萄树。那你为什么奇怪呢?甚至太阳也要说,我存在是有某种目的的,其余的神灵也要同样说。那么你是为什么目的而存在呢?为了享受快乐吗?看看常识是否允许这样说。
20、自然在每一事物结尾时对它的关心不亚于在其开始或中途对它的关心,就像往上投球的人一样。那么对于球来说,被投上去对它有什么好处呢?而开始落下甚或落下地对它又有什么损害呢?对于一个气泡来说,形成对它有什么好处,爆裂对它又有什么坏处呢?同样的也适用于一道闪电。
21、深入地审视身体,看看它是一种什么性质的事物,当它变老时,它变成什么样的事物,当它生病时,它又变成什么样的事物。
赞颂者和被赞颂者,记忆者和被记忆者的生命都是短暂的;所有这些活动都发生在这世界的一部分的一个小角落里,甚至在此也不是所有人都意见一致,不,不是任何人都和他自己在一起的。整个地球也只是一个点。
22、注意你面前的东西,看它是一个意见还是一个行为或者一句话语。你正直地忍受这一事,因为它宁愿它明天变成好事而不是今天就是好事。
23、我在做什么事情呢?我做有关人类善的事情。有什么事对我发生吗?我接受它,把它归于神灵-所有事物的根源,所有发生的事物都是从它们那儿获得的。
24、当洗澡时你看到这样的东西-油腻、汗垢、肮脏、污秽的水,所有的东西都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生命的每一部分和一切事物都是如此。
25、柳西那看见维勒斯死了,然后柳西那死了;西孔德看见马克西默斯死了,然后西孔德死了;埃皮梯恩查努斯看见戴奥梯莫斯死了,然后埃皮梯恩查怒斯死了;安东尼看见福斯蒂娜死了,然后安东尼死了。这就是一切。塞勒尔看见赫德里安死了,然后塞勒尔死了。那些机智颖悟的人,或者预言家或者趾高气扬的人,他们现在到哪里去了呢?比方说这些机敏的人:查拉克斯、柏拉图主义者、迪米特里厄斯,还有尤德蒙及别的类似于他们的人。所有的人都是朝生幕死,早已辞世。有一些人的确甚至被人马上忘记,还有一些人变成了传说中的英雄,再一些人甚至从传说中也消失了。那么记住这一点:你,这一小小的混合物,也必定要或者是争解,或者是停止呼吸,或者被移到其他地方。
26、一个人做适合于一个人做的工作对他就是满足。那么适合于一个人做的工作就是:仁爱地对待他的同类,轻视感官的活动,对似可信的现象形成一种正当的判断,对宇宙的本性和发生于它之中的事物做一概观。
27、在你和别的事物之间有三种联系:一种是与环绕你的物体的联系;一种是与所有事物所由产生的神圣原因的联系;一种是与那些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人的联系。
28、痛苦或者对身体是一个恶(那就让身体表示它的想法吧),或者对灵魂是一个恶;但是,灵魂坚持它自己的安宁和平静,不把痛苦想做作一种恶,这是在它自己的力量范围之内。因为每一判断、活动、欲望和厌恶都是发生在内心,而任何恶都不能上升得如此高。
29、通过常常这样对自己说而清除你的幻觉:不让任何恶、任何欲望或纷扰进入我的灵魂,现在这是在我的力量范围之内,而通过观察所有事情我看见了它们的本性是什么,我运用每一事物都是根据其价值。-牢记这一来自你的本性的力量。
30、不仅在元老院中,而且对任何一个人都要恰当地说话,不矫揉造作,言词简明扼要。
31、奥古斯都的宫廷、妻子、女儿、后代、祖先、姐妹、厄格里珀、亲属、心腹、朋友、阿雷夫斯、米西纳斯、医生和祭司,整个宫廷里的人都死去了。然后再看其他的,不是考虑一个单独的人的死,而是整个家族的死,像庞培的家族,那是铭刻在坟墓上的-他的家族的最后一个。然后考虑那些在他们之前的人对他们可能撇下的后代的苦恼,然后必然有某个人成为最后一个。在此再考虑一整个家族的死。
32、在每一活动中都好好地使你的生活井然有序是你的义务,如果每一活动都尽其可能地履地这一义务,那么就满足吧,无人能够阻止你,使你的每一活动不履行其义务。-但某一外部的事物可能挡路。-没有什么能阻挡那正当、清醒和慎重的活动。-但也许某一别的积极力量将受阻碍。-好,但通过默认阻碍和通过满足于把你的努力转到那被允许的事情上去,另一个行动机会又会代替那受阻的活动而直接摆到你面前,它也是一个适应于我们刚才说的那一秩序的行动机会。
33、毫不炫耀地接受财富和繁荣,同时又随时准备放弃。
34、如果你曾见过一只手被切断,或一只脚、一个头,如果你看见离开了身体的其他部分躺在那儿,那么,那不满于发生的事的人就是这样就其所能地使自己变成这样,使自己脱离他人,或做出反社会的事情来。假设你已使自己从这一自然的统一离开-因为你天生就被造成为它的一个部分,而现在却切断了与它的联系-在此却还是有一好的办法,即再统一起来还在你的力量范围之内。神没有把这一能力,即在自身被分离和切开以后,又重新统一到一起的能力,许给其他动物。但考虑一下神弘扬人的善意,他把这放到人的力量范围之内:即不会完全同宇宙分开;而当他被他离时,神允许他回来,重新统一,占据他作为一个部分的地位。
35、由于宇宙的本性给了每一理性存在以它拥有的所有别的力量,所以我们也从此得到了这一力量。因为正像宇宙本性在其预定的地方转变和安排一切阻碍和反对它的事物,使这类事物成为它自身的一部分一样,理性动物也能使每一障碍成为他自己的质料,利用它达到他可能已设计好的目的。
36、不要通过想你的整个一生来打扰你。不要让你的思想涉及那你可能预期将落于你的所有苦恼,而是在每个场合都问自己,在这种场合里究竟有什么不可忍受的东西和不能过去的东西?因为你将会羞于承认。其次记住将来或过去都不会使你痛苦,而只有现在会使你痛苦。而如果你只是限制它,这种痛苦将缩小到一点点;如果甚至连这也不能抵住,那就叱责你的心灵吧。
37、潘瑟或帕加穆斯现在还坐在维勒斯的陵墓之侧吗?乔内阿斯或戴奥梯莫斯现在还坐在赫德里它的陵墓之侧吗?那将是荒唐的。好,假如他们还坐在那儿,死者又能意识到吗?如果死者意识到,他们会感到高兴吗?如果他们感到高兴,那又能使他们永远不死吗?这些人也要先变成老翁老妪然后死去,这不是命运的秩序么?那么这些死者之后的人做什么呢?所有的人都要走上这一条道路。
38、哲学家说,如果你能敏锐地观察,就能明智地调查和判断。
39、在理性动物的结构中我看不到任何与正义相反的德性,而是看到一种与热爱快乐相反的德性,那就是节制。
40、如果你驱除你的关于看来给你痛苦的事物的意见,你的自我将得到完全的保障。-那这一自我是什么呢?-是理性。-但我并不是理性。-那就这样吧,让理性本身不要烦扰自己。但如果你的其他部分受苦,就让它表示它对自己的意见吧。
41、感觉障碍对动物本性是一种恶。运动(欲望)的障碍对动物本性同样是一种恶。某些别的东西对植物的结构同样也是一种阻碍和一种恶。所以,理解力的障碍对理智的本性来说也是一种恶。那么把所有这些道理用于你自身。痛苦或感官快乐影响你么?感官将要注意它。-在你致力于一个目标时有什么东西阻碍你么?如果你的确在做出这种绝对的努力(无条件或无保留的努力),那么肯定这一障碍对被考虑为是一个理性动物的你是一种恶。但如果你考虑一下事物的通常过程,你还是没有被伤害甚或被阻碍。无论如何,对于理解力是适合的事物,是任何他人都不能阻挠的,因为无论火、铁、暴君、辱骂都接触不到它。当它被造成为一个球体,它就继续是一个球体。
42、说我给了自己痛苦是不合适的,因为我甚至对别人也没有有意造成痛苦。
43、不同的事物使不同的人欢乐,我的欢乐则是使支配能力健全同时又不脱离任何人或对人们发生的任何事情,而只是以欢迎的眼光看待和接受一切,根据其价值运用每一事物。
44、注意你要对自己保证这一现在的时刻,因为那些宁愿追求死后名声的人没有想到:后来的人们将跟那些现在他们不记得了的人一样,两者都是有死的。那么以后这些人对你是否说这种或那种话,对你有这种或那种意见,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45、带我去你将要去的地方吧,因为在那儿我将使我心中神圣的部分保持宁静,换言之,如果它能按照它恰当的结构感觉和行动,它将是满足的。我的灵魂为什么要变得比过去不幸、恶劣、沮丧、自大、畏缩和恐惧呢?这种变化难道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吗?你能为它找到这种充足的理由吗?
46、你没有什么不属人的事情能够从人发生;没有什么不合符一头公牛本性的事情从一头公牛发生;没有什么不合符一棵葡萄树本性的事情从一棵葡萄树发生;没有什么不适合于一块石头的事情从一块石头发生。那么如果从每一事物发生的事情都是平常和自然的,你为什么要抱怨呢?因为共同的本性带来的事情,没有不是由你所生的。
47、如果你因什么外在的事物而感到痛苦,打扰你的不是这一事物,而是你自己对它的判断。而现在清除这一判断是在你的力量范围之内。但如果在你自己的意向里有什么东西给你痛苦,那么谁阻止你改正你的意见呢?即使你是因为没有做某件光觉得是正当的事情而感到痛苦,你为什么不宁可去做这件事而不要抱怨呢?-但有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横亘在前吗?-那么不要为此悲哀,因为不做这件事的原因是不以你为转移的。-但如果不能做到这件事的话,活着就是无价值的呢?-那么就满意地放弃你的生命吧,正像那充分活动过的人死去一样,也对作为障碍的事物感到欢喜。
48、记住:你的支配部分是不可征服的,如果它不做任何非它所愿的事情,即使它是出于纯粹的顽而进行抵制的,那么当它自我镇定时,它也是满足于自身的。但是,如果它通过理性和审慎的援助形成对事物的一种判断时,它又将怎样呢?所以,那摆脱了激情的心灵就是一座堡垒,因为人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安全的。而不知道这一点的人就是一个无知的人,知道这一点却不飞向这一庇护所的人则是不幸的人。
49、除了最初的现象所报告的,不要再对自己说什么,假设有人报告你说某个人说你的坏话,这个消息被报告了,但你并没有受到损害,并没有你受到损害的报告。我看到我的孩子生病了,我看到了,但我并没有看到他是在危险之中。如此始终听从最初的现象,不从内心对你增加任何东西,那么就没有什么对你发生了。或宁可像一个知道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的人一样增加某种东西。
50、这只黄瓜是苦的。-那就扔掉它。-道路上有荆棘。-那就避开它。这就够了。不要再增加什么,问为什么这世界上有这种东西啊?因为你将被一个熟悉自然的人嘲笑,正确像如果你在木匠和鞋匠的铺子里因发现刨花和碎料而挑剔他们时遭到他们嘲笑一样。但他们还是有投放这些刨花和碎料的地方,而宇宙的本性却没有这外部的空地,但她的艺术中最奇妙的部分就在于虽然她限定了自身,从这些东西中重新创造出新的同样东西,以致她不需要任何从外面来的实体,也不需要一个她可以投放腐烂东西的地方。怕以她是满足于她自己的空间、她自己的质料和她自己的艺术的。
51、你的行动不要迟缓呆滞,你的谈话不要缺乏条理,你的思想不要漫无秩序,不要让你的灵魂产生内部的争纭和向外的迸发,也不要在生活中如此忙碌以致没有闲暇。
假设人们杀死你,把你切为碎片,诅咒你。那么这些事情怎么能阻止你的心灵保持纯净、明智、清醒和公正呢?例如,如果一个人站在一泓清澈纯净的泉边诅咒它,这清泉决不会停止冒出可饮用的泉水,如果这个人竟然把泥土或垃圾投入其中,清泉也将迅速地冲散它们,洗涤它们,而不会遭到污染。那么作为拥有一种永恒的泉水而不仅仅是一口井的你将怎样呢?要每时每刻地塑造你自己,达到与满足、朴素和谦虚结为一体的自由。
52、那不知道世界是什么的人,也不知道他自己在哪里。那不知道世界为什么目的存在的人,也不知道他自己是谁,不知道世界是什么。而对这些事一无所知的人甚至不能说他自己是为什么目的而存在的。那么你怎样想那避免或寻求喝彩和称赞的人呢,怎样想那此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或他们是谁的人们呢?
53、你希望得到一个每小时谴责他自己三次的人的赞扬吗?你希望取悦于一个对自己也感到不悦的人吗?一个后悔他做过的几乎一切事情的人会对自己感到欣悦吗?
54、不要再仅仅让你的呼吸和围绕着你的空气和谐一致,现在还要让你的理智也和那包括所有事物的理智和谐一致。因为理智力对于愿意利用它的人来说,就跟大气对于能够呼吸它的人一样,也是分布于所有部分和浸淫于所有事物的。
55、一般来说,恶全然不损害到宇宙,特别是,一个人的恶并不损害到另一个人。它仅仅损害这样的人-即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拥有摆脱恶的力量的人。
56、我的邻人的自由意志对于我自己的自由意志来说,正像他可悦的呼吸和肉体一样于我是漠不相关的。因为虽然我们是被专门造出来互相合作的,我们每个人的支配力还是有着自己的活动空间,因为否则的话我的邻人的恶就会损害到我了,而神并没有如此意欲以致我们的不幸也可以互相影响。
57、阳光看来在照射下来,它的确是分布到所有方向,但它并不是流溢。因为这种分布是扩展:因为它的光线就叫做扩展,因为它们是被扩展的。如果一个人注意阳光通过一个狭口进入一个黑暗的房间,他就可以判断出一条光线是一种什么事物,因为它笔直地伸展,当它遇到任何挡住它去路和切断空气的固体时,它可以说是被隔开了,但是光仍然在那里保持着稳定,并不滑动或缩小。那么理解力也应当如此照射和分布,它不应当是一种流溢,而是一种扩展,它不应对挡住它去路的障碍做任何激烈的冲撞,同时也不畏缩,而是稳定地照亮那接受它的东西。因为一个物体不接受它的话,它就得不到光亮。
58、害怕死亡的人或者是害怕感觉的丧失,或者是害怕一种不同的感觉。但如果你将没有感觉,你也将感觉不到损害;如果你将获得另一种感觉,你将是一种不同的生物,将不停止生命。
59、人们是彼此为了对方而存在的,那么教导他们,容忍他们。
60、一枝箭以这种方式运动,心灵以另一种方式运动。的确,当心灵谨慎地活动或致力于探究时,它以一条直线向其目标运动。
61、洞察每个人的支配能力;也让所有其他的人洞察你的支配能力。
卷九
1、那不正当地行动的人也是在不虔诚地行动。因为既然宇宙本性为相互合作的目的造就了理性动物,要他们根据他们的应分彼此帮助,而不要相互损害,那么违反他意志的人,就显然对最高的神意犯有不敬之罪。那说谎的人也对同样的神意犯有不敬之罪,因为宇宙本性就是那存在的各种事物的本性,那存在的各种事物与所有进入存在的事物都有一种联系。此外,这一宇宙本性是名为真理的,是所有真实事物的主要原因。这样,那有意说谎的人就因为他说谎的不正当行为而犯有不敬之罪,那不自觉说谎的人就因为他与宇宙本性的矛盾,因为他通过反对世界本性而扰乱了秩序而犯有不敬之罪,由于他反对世界本性,他就把自己推到与真理对立的地位,由于他是通过这种无知而从自然中接受力量,他现在就不能辨别真伪。的确,那把快乐作为善追求,把痛苦作为恶避免的人亦是犯了不敬之罪。因为这样的人必然经常对宇宙本性不满,声称宇宙本性没有按照善人和恶人的应分分配给他们东西,因为恶人常常享受快乐,拥有产生快乐的事物,而善人却有痛苦作为他们的份额,拥有那引起痛苦的事物。此外,那害怕痛苦的人有时也将害怕那发生在世界上的某些事情,而这种害怕甚至也是一种不敬。追求快乐的人将不会戒除不义,而这显然也是不敬。至于那些宇宙本性同等地感受的事物-因为除非它是同等地感受这两种事物,否则就不会创造它们了-对于这些事物,那些愿意遵循本性的人将与之同心,也同等地地感受这两种事物。那么,由于苦乐、生死和荣辱都是宇宙本性同等利用的事物,无论谁不同等地感受它们就显然是不虔诚了。我是说宇宙本性同等地利用它们,而不是说它们同样地发生于那些在连续的系列中产生的人和那些在他们之后通过神意的某种原初运动而产生的人,这一运动按照神意从某一开端向这一事物系列运动,孕育着某些将要存在的事物原则,决定着产生存在、变化和这样一种连续系列的力量。
2、辞别人世而从未有过说谎、虚伪、奢侈和骄傲的嗜好,是一个人最幸福的命运。然而如俗话所说,当一个人拥有足够的这些事情时,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则是仅次于最好的一次旅行。而你决定顺从恶吗,还没有引导自己从这种瘟疫逃开的经验吗?因为理智力的毁灭就是一场瘟疫,比围绕着我们的大气的任何腐败和变化都更是一种瘟疫。因为那种腐败就它们是动物而言是动物的瘟疫;而这另一腐败就他们是人而言是人的瘟疫。
3、不要蔑视死亡,而是正常地表示满意,因为这也是自然所欲的一件事情。因为像年青,变老,接近和达到成熟,长牙齿,长胡子和白发,怀孕、生子和抚养,以及所有别的你生命的季节所带来的自然活动都是这样的事物,分解消亡也不例外。那么,这就是和一个反思的人一致的:即不要轻率或不耐烦地对待或蔑视死亡,而是要把它作为自然的一个活动静候它。就像你现在等待着孩子从你妻子的子宫里娩出一样,也准备着你的灵魂脱出这一皮囊的时刻来临。但如果你也要求一种将接触到你心灵的通俗的安慰,那么通过观察你将要与之分手的物体,观察你的灵魂将不再与之同在的那些人的道德,你将变得最顺从死亡。因为,因人们的过错而发怒决不是正确的,关心他们、静静地忍受他们才是你的义务;但也要记住你并不是要从跟你持有同样原则的人们那里离去。因为如果有什么使我们转念的事情的话,这是惟一能使我欠转而依恋生命的事情:那就是允许我们跟那些持有和我们同样原则的人一起生活。而现在你看到:从那些生活在一起的人们的不和中产生的苦恼是多么大啊,以致你可以说:快来吧,死记,妈免我或许也可能迷失自己。
4、那作恶者也是对自己行恶。那做不义之事的人也是对自己行不久,因为他使自己变坏。
5、不仅做某种事的人常常是不正当地行动,而且不做某种事的人也常常是在不正当地行动。
6、你使自己现在的意见以理解为基础,使你现在的行为指向社会利益;使你现在的性情满足于一切发生的事情-这就足够了。
7、驱散想像,克制欲望,消除嗜好,把支配能力保持在它自己的力量范围之内。
8、一种生命是分布在没有理性的动物之中的,而一种理性的灵魂是分布在理性动物之中的,正像有一个其中所有事物都是土性的大地一样,我们借助同一种光观看,呼吸同一种空气,我们每个人都有视力,每个人都有生命。
9、所有分享一种共同东西的事物都倾向于它们同类的事物,所以土性的事物都倾向于大地,液体的事物都倾向于一起流动,气体的事物也是如此,以致它们要求某种力量把它们分开。火的炎上的确是由于元素的炎,但它是如此准备和所有在此的火一起燃,烧,以致想燃着一切稍许干燥、容易着炎的物体,因为这些物体含有较少的阻止燃烧的东西。所以相应地,每一分享共同理性的存在也以同样的方式倾向于与它同类的存在,甚至倾向性更强。因为它与所有别的事物比较起来优越得多,它也同样多地更愿意与和它同类的东西结合或融合。所以,我们在缺乏理性的动物中发现蜂群、畜群、对雏鸟的抚养、某种意义上的爱;因为甚至在动物中亦有灵魂,那种把它们带到一起的力量看来是在较优越的程度上的活动的,在植物、石块、树林中却没有看到过这样一种现象。而在理性动物中,则有政治团体和友谊、家庭和公众集会,以及战争、谈判和休战。但在更为优越的存在那里,即使它们相互分离,也还是以某种方式统一着,星宿的情况就是这样。于是达到这更高程度的上升就能够甚至在分离的事物中产生一种同情。那么看看现发生的事情吧。因为目前只有理性的动物忘记了这一相互的欲望和爱好,只有在他们那里看不到一起行动的特性。但即使人们努力避免这一联合,他们还是为了联合所吸引和制约,因为他们的社会本性是太强了,你只要观察一下,就知道我说的是事实。那么,一个人将发现任何土性的事物与非土性的事物的结合要比一个人完全分离于其他人来得更快。
10、人、神和宇宙都生产果实,他们各自在适当的季节里生产它。但如果按惯常的用法把这些特殊用法的词用于葡萄树或类似事物却毫无意义。理性为一切也为自己产生果实,从它,产生出别的和理性本身同一性质的事物。
11、如果你能够,通过劝告去纠正那些做错事的人,但如果你不能够,记住你要因此之故采取任其自然的态度。神灵对这种人也是任其自然的,出于某些原因他们甚至帮助这些人得到财富、健康、名声,他们是如此和善。这也是在你的力量范围之内,或者说,谁阻碍你这样做呢?
12、不要像一个被强迫者那样劳动,也不要像一个将受到怜悯或赞扬的人那样劳动,而要使你的意志直指一件事情,即像社会理性所要求的使你活动和抑制自身。
13、今天我摆脱了所有苦恼,或宁可说我逐出了所有苦恼,因为这不是发生在外部,而是发生在内部,在我的意见中。
14、所有事物都是同样的,都是经验所熟悉的,都是时间上短暂和质料上无价值的。现在的一切事物正像它们在先死者的时代时里一样的。
15、事物并列在我们外面,它们不知道它们自己,不表示任何判断。那么,判断它们的是什么呢?是支配的能力。
16、有理性的社会动物的善恶不是在消极的活动中,而是在积极的活动中,正像他的德行与恶行不是在消极的活动中而是在积极的活动中一样。
17、对于那被住上掷的石头来说,落下决非一种恶,而它被人携带也的确并非一种善。
18、深入到人们的指导原则之中,你将看到你害怕什么判断,它们自身又是一种什么判断。
19、一切事物都在变化中,你自身也是在不断的变化中,在某种程度上是在不断的毁灭中,整个宇宙也是如此。
20、让别人的恶劣行为留在原地而不影响你是你的义务。
21、活动的停止、运动和意见的停止,它们在某种意义上的死亡,这些决不是恶。现在转而考虑你的生命,你作为一个孩子、一个青年、一个成人和一个老人的生命,因为在这里面每一变化也都是一种死。这是值得害怕的事情吗?现在转而考虑你在你的祖父体内的生命,然后是你在你母亲体内的生命,你在你的父亲体内的生命,当你发现许多别的差别、变化和毁灭时,问你自己,这事情值得害怕吗?那么,同样,你整个生命的熄灭、停止和改变也决不是一件需要害怕的事情。
22、抓紧时间去考察你自己的支配能力、宇宙的支配能力和你的邻人的支配能力。对于你自己的支配能力,你可以使它正直;对于宇宙的支配能力,你可以记住你是它的一部分;对于邻人的支配能力,你可以认识他是地知还是有知地行动,你也可以考虑他的支配能力是类似于你的。
23、由于你自己是一个社会体系的构成部分,你也要让你的每一行为都成为社会生活的一个构成部分。那么,你的所有跟社会目的没有直接或间接关联的不论什么行为,就都会分裂你的生命,打破它的统一,就都有一种叛逆的性质,正像在公共集会上,一个人脱离普遍的协议而我行我素。
24、小孩子们的争吵,他们的运动,可怜的携带着死去的身体的精神,一切都是这样。所以,在死者宅第的描绘中所展现的东西,更清楚地映入我们的眼帘。
25、洞察一个对象的形式的性质,把它同它的质料部分完全分开,然后沉思它,然后判断时间,即这一特殊形式的事物自然要持续的最长时间。
26、当你的支配能力做出它天生要做的事时,你由于对它不满意而忍受了无数的苦恼。但这已经够了。
27、当另一个人谴责你或仇恨你时,或者当人们谈论伤害你的事情时,去接近他们可怜的灵魂,深入其中,看他们是什么性质的人。你将发现没有理由因这些人可能对你有这种或那种意见而发生苦恼。无论如何你必须好好待他们,因为他们天生就是你的朋友。神灵在各方面能过梦、通过征淦帮助他们达到那些他们所重视的事情。
28、宇宙的周期运动是同样的,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往返不已。或者是宇宙的理智力自身运动产生各种各样的效果,如果是这样,你要满足于它活动的结果;或者是它一旦推动,别的一切事物就以一种连续的方式来到;再不就是不可分割的元素是所有事物的根源。-总之,如果有一个神,就一切都好;如果是偶然性的统治,你也不要受它的支配。
大地不久就要掩埋我们所有的人,然后这大地也会变化,从变化中产生的事物将继续永远变化,如此循环往复不已。因为如果一个人思考那像波浪一样一个接一个的变化和变形,思考这种变化的迅速性,他将看不起这一切会衰朽的东西。
29、宇宙的本原就像一道冬天的激流,它把所有东西都带着和它一起走。但是所有那些介入政治事务却自以为在扮演哲学家角色的可怜的人们是多么无价值啊!还有所有的驱赶者。那么好,人啊,做本性现在所要求的事吧。如果你有力量,就投入行动,不要环顾左右看是否有什么人将注意它,也不要期望柏拉图的理想国。而只是满足于只要最小的事情进行得很好,考虑这样一件事也决非小事。因为谁能改变人们的意见呢?不改变意见又怎么能摆脱那种在装作服从时又发出呻吟的奴隶状态呢?现在来给我讲亚历山大、菲力浦和菲勒内姆的迪米特里厄斯。他们自己将判断他们是否发现了共同本性所要求的事情,因而相应地训练自己。但如果他们行动得像悲剧中英雄,那么就没有人能谴责我模仿他们。朴素和谦虚是哲学的工作。不要使我偏离到懒惰和骄傲。
30、俯视那无数的人群,他们无数的庄严仪式,和无限变化的在风暴或宁静中的航行,俯视那些诞生出来,一起生活,然后死去的人们中的种种差异。也考虑那些过去时代的人们的生命,将在你之后生活的人们的生命,现正在野蛮民族中生活的人们的生命,有多少人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有多少人将马上忘掉它,考虑那些现在也许在赞扬你的人很快又要谴责你,那么,一种死后的声名就决无价值,名望亦是,其他亦是。
31、让你在来自外部原因的事物的打扰中保持自由吧,让你在根据内在原因所做的事情中保持正义吧,换言之,让你的行为和活动限定于有益社会的行为,因为这符合你的本性。
32、你能从那些烦扰你的事物中把许多无用的东西从这条路上清除出去,因为它们完全在于你的意见,你将如此为自己得到广阔的空间:即通过在你心里思考整个的宇宙,思考永恒的时间,观察每一事物的瞬息万变,观察从生到死的短暂以及在生之前和死之后的时间的无限深渊。
33、所有你看到的事物都将迅速地衰朽,那些目击其分解的人们不久也将逝去。活得最长的人将被带到和早夭者同样的地方。
34、这些人的指导原则是什么,他们忙碌于何种性质的事情,他们因什么理由喜爱和尊重这些事情?设想你看到了他们的赤裸中的可怜的灵魂。他们以为通过他们的谴责做出了损害或通过他们的赞扬带来了利益时,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观念啊!
35、损失只不过是变化。而宇宙的本性欢喜变化,通过服从于它,所有事物现在都进行得很好,自古以来一直是以类似的方式进行,在无尽的未来也将是如此进行。那么,你说什么呢?难道你说所有事物一直是也将始终是坏的,在如此多的神灵中还没有发现什么力量来修正这些事物,而世界注定要以不停止恶的方式确立么?
36、那为一切事物基础的物质的腐烂!水、灰尘、骨头、垃圾,或者是:大理石-土的硬化;金银-冲积物;衣服-只是一些毛皮;染织的紫袍-血;其他一切也都是同一性质。那具有呼吸本性的一个事物也是具有同样本性的另一个事物,从这一个变化到另一个。
37、够了,这种悲惨的生命、呻吟和愚蠢的诡计。你为什么烦恼呢?在这里有什么新的东西没有呢?有什么使人不安吗?是事物的形式吗?注意它。或者是质料?观察它。而在这些之外一无所有。那么,朝向神吧,现在终于变得更简朴、更好了。我们无论是花100年还是花300年考察这些事物,结论都是一样的。
38、如果有什么人做了错呈,那么损害是对他自己的。但也许他并没有做错事。
39、或者是所有东西都来自一个理智的本原,在一个身体中结为一体,那么部分就不应不满于为了整体的利益所做的事情;或者只有原子存在,除了原子的混合与分解别无他物。那你为什么烦恼呢?要对支配的能力说:你已经死了吗?你衰朽了吗,你正在扮演虚伪者的角色吗?你要变成一头野兽吗,你与其他人群集在一起并对他们不满吗?
40、神灵要末有力量要末没有力量,那么,如果他们没有力量,你为什么向他们祷告呢?而如果他们有力量,你为什么不向他们祷告,祈求给你这种不畏惧任何你所畏惧的事物,或者不欲望任何你所欲望的事物,或不为任何事痛苦的能力呢?而反要祈求这些事发生或不发生呢?因为肯定,如果他们能与人合作,他们也能在这些方面合作。但也许你要说,神灵已把这些能力放在你的力量范围之内。那么好,像一个自由人一样运用在你力量范围内的事物不比一种奴性和下贱的方式欲望那不在你力量范围内的事物更好吗?谁告诉你说神灵甚至在我们力量范围内的事情上也不帮助我们呢?那么,去为这样的事情祷告吧,正如你所见,当一个人那样祷告:我怎样才能与那个妇人同床共枕呢?而你却要这样祷告:我如何才能使自己不抱这种欲望呢?当别人那样祷告说:我怎样才能不丧失我的幼子呢?而你要如此祷告:我怎样才能做到不害怕失去他呢?总之,要以这样的方式祷告,然后再看看结果。
41、伊壁鸠鲁说,我在病中的谈话并不涉及我身体的痛苦,我不对拜访我的人谈这一话题,而是继续像先前一样讨论事物的性质,保持着这一主题:即心灵在分担可怜的肉体中进行的运动时,怎样免受扰乱、坚持它恰当的善。他说,我不给医生以机会做出一幅庄严的神情,仿佛他们正做着什么伟大的事情,而我的生命正平静和幸福地运行。那么,如果你病了,也做他在病中和任何别的场合所做的同样的事吧,因为在任何降病于我们的事情中都决不可放弃哲学,而所有哲学派别的一个主要原则就是:不同一个无知的人或不谙自然的人做无谓的交谈,而是仅仅注意你现在正做的事情和所用的手段。
42、当什么人的无耻行为触犯你时,直接问自己,这世界上没有无耻的人存在是可能的吗?这是不可能的。那么,别要不可能的事吧。因为这个触犯你的人也是那些必然要在这世界上不存在的无耻的人中的一个。当你碰到骗子、背信弃义的人以及一切以某种方式行恶的人时,也使同样的思想在你心中呈现,因为这样你马上可以提醒自己,不存在这种人是不可能的,你将变得对每一个人的态度都更为和善。在这种时候,马上领悟到这一点也是有用的:即想想自然赋予那对立于一切邪恶行为的人以什么德性。因为自然给了人某种别的力量,作为一种抵制愚蠢的人、疯狂的人以及另一种人的解毒剂。在任何情况下,你都有可能通过劝导迷路的人而纠正他们,因为每个做错事的人都是迷失了他的目标,走上了歧途。此外你还有什么地方被损害了呢?因为你将发现在那些触犯你的人当中,没一个人做了能使你的心灵变坏的事情,而那对你是恶的东西和损害只是在心灵里才有其基础。如果没有受教育的人做出一个无教养的人的行为,那么产生了什么伤害呢?或者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考虑一下是否你还不如谴责自己,因为你没有预先就料到这种人会以这种方式犯错误。因为你本来有理智给予的手段去假设他犯这种错误,而你却忘记了使用,还奇怪他所犯的错误。在大多数你谴责一个人是背信弃义或忘恩负义的场合,都可以转而这样责备自己。因为这错误显然是你自己的,你或者是相信了一个有这种倾向的人将遵守他的诺言;或者是你在赐予你的善意时并没有绝对地赐予,也不是以那种你将仅仅从你的行为中获得所有利益的方式赐予,当你为某人做出某种服务时还想得到更多的东西吗?你不满足于你做了符合你本性的事情,而还想寻求对它的酬报吗?就像假如眼睛要求给观看以酬报,脚要求给行走以酬报一样吗?因为这些身体的部分是因为某种特殊目的而造就的,通过按照它们的各自结构工作而获得属它们自己的东西;所以人也先天就是为仁爱行为而创造的,当他做了仁爱的行为或者别的有助于公共利益的行为时,他就是符合他的结构而行动的,他就得到了属他自己的东西。
卷十
1、噢,我的灵魂,难道你不愿意善良、朴实、纯净、坦白,使这些比将你环绕的身体更为明显吗?你不愿享受一种宽仁和满足的气质吗?你不愿意充实、毫无匮乏、不渴望更多东西、不欲望任何事物(不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以营快乐和享受吗?你也不渴望较长的愉快的时光,不欲望合宜的寺主和气候,或者你可以和谐相处的人群吗?但你会满意于你现在条件,对所有你周围的东西感到欣喜吗?你要使自己相信你拥有一切,相信它们是从神灵那儿来的,相信一切对你都是适合的,相信所有使神灵愉悦的东西都是好的,所有他们为保存完善的生命的存在,为保存善、正义和美而将给予的东西都是好的吗?那完善的生命存在概括和结合了所有事物,包含和囊括了所有那为了别的类似事物的产生而分解的事物。你不愿这样么,使你和神灵及人们共同生活在一起而全然不抱怨他们,也不被他们谴责?
2、就你仅仅被本性支配而言,注意你的本性所要求的,然后接受它,履行它,只要你的本性就你是一个活的存在而言不致损坏。接着你必须观察你的本性就你是一个活的存在而言对你所要求的。所有这些你都可以应允自己只要你的本性就你是一个理性动物而言不致损坏。但理性动物也因此是一种政治(社会)动物。那么运用这些规则吧,不要使自己为任何别的东西苦恼。
3、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或者是以你天生就是被创造出来忍受它的方式发生,或者是以你并不是天生就被创造来忍受它的方式发生。那么,如果它是以前一种方式发生,不要抱怨,而是以你天生是被创造出来忍受它的态度来忍受它。但如果它是以后一种方式发生,也不要抱怨,因为在它消耗完你之前自己就要消失。然而要记住:你是天生被创造出来忍受这一切的,你要依赖你自己的意见使它们变得可以忍受,通过思考这样做或者是你的利益,或者是你的义务。
4、如果一个人错了,那么就和善地指引他,说明他的错误。但如果你不能够,那么就责备你自己,甚或连自己也不责备。
5、无论什么事情对你发生,都是在整个万古永恒中就为你预备好的,因果的织机在万古永恒中织着你和与你相关联的事物的线。
6、不管宇宙是原子的集合,或者说自然是一体系,首先要确信我是本性所支配的整体的一部分;其次,我在某种程度上和与我自己同类的其他部分密切关联着。因为要记住这一点,由于我是一个部分,对于一切出于整体而分配给我的事物,我都不会不满意。因为凡是为了整体的利益而存在的,对于部分就不会有害。因为整体不会包含对它无益的东西;一切本性固然都有这个共同的原则,但宇宙的本性此外还有这个原则:即它甚至于不能由任何外面的东西迫使它产生任何对它自己有害的东西。因此,由于记住我是这整体的一部分,我就会对所有发生的事情满意了。而由于我和与我自己同类的那些部分在某种程度上密切关联着,我就不会做反社会的事情,而宁愿使自己趋向我的同为,把我的全部精力用于公共利益,而拒斥与公共利益相反的事情。那么,如果这样做,生活就一定会过得幸福,正像你可以看到的:一个不断做对其他公民有利的事情的人,满足国家指派给他的一切的人,他的生活是幸福的。
7、整体的各个部分,我的意思是,自然地包含在宇宙里的一切事物,都必然要毁灭;但是要在这样的意义下来理解毁灭,即它们必定要经历变化。但假如对于各个部分来说,这件事自然地既是一种恶又是一种必然性,那么整体就不会在一个好的条件下继续存在了,因为它的各个部分都在变化中,并且它们的结构使得它们以不同的方式毁灭。因为究竟是自然自身计划好对那些作为它的部分的事情行恶,从而使它们从属于恶,并且必然地陷入其中呢,还是这些结果发生了而自然并不知道呢?事实上,这些假设都是不可信的。但如果一个人即使不用”自然”这个词(作为一种发生作用的力量),而把上述的事情都说成是自然的,即使是这样,一方面肯定整体的各部分以其本性从属于变化,同时另一方面又觉得惊奇或烦恼,好像有什么违反本性的事情在发生,特别是当事物分解为每一事物由以组成的那些事物时感到烦恼和惊奇,那将是可笑的。因为或者是组合成事物的各元素的分解,或者是由固体到泥土,从气体到气的转变,使这些部分回到宇宙的理性,而这或者是在一定周期内为火所消灭,或者是为永恒的变化所更新,不要想像固体和气体的部分从产生时起就属于你。因为它们所得到的这一切生长,可以说只是昨天和前天由食物和吸进的空气而来的。那么,得到生长、变化的这一切,并不仅仅是你母亲所产生的。但可以设想你母亲所产生的东西是使你在很大程度上与那另外的具有变化特性的部分连在一起,事实上这并不有悖于上面所说的。
8、如果你取得了这些名称:善良、谦虚、真诚、理智、镇定、豁达,注意不要改变它们;如果你失去了它们,迅速地回到它们。记住”理智”这个词是要表示对一切个别的事物的一种明辨和摆脱了无知;”镇定”是指自愿地接受共同本性分派给你的事物;”豁达”是指有理智的部分超越肉体的使人愉悦或痛苦的感觉,超越所有那些被称之为名声、死亡之类的可怜事物。那么,如果你要自己保存上述这些名称,而不想由别人来称呼这些名称,你将成为另一个人,进入另一种生活。因为,继续保持你原来的样子,被这样一种生活撕碎和玷污,是一个大傻瓜和过分溺爱自己的生命的人才有的品格,就像那些同野兽搏斗的被咬得遍体鳞伤的角斗士,他们虽然满身伤口和血块,还是恳求被养到下一天,虽然他们将在同样的状态中被投给同样的爪子和撕咬。所以你要固守这几个名称,如果你能居于它们之中,那就仿佛你回到了某个幸福之岛居住。但如果你察知你脱离了它们,没有把握住它们,那么勇敢地去那你将保有它们的一隅,甚或马上放弃生命,不是在激情中,而是朴实、自愿和谦虚地放弃生命,在做了这件至少在你生命中可赞美的事之后,再如此离开它。然而,如果你记住神,记住他们虽然不愿意被奉承,但希望所有有理性的存在塑造得和他们类似;记住一株无花果树的工作就是做一株无花果树;一只狗的工作就是做一只狗,一只蜜蜂的工作就是做一只蜜蜂,一个人的工作就是做一个人,那么这将会对你大有助益,帮助你记住这些名称。
9、滑稽戏、战争、惊奇、呆钝、奴役将每日驱逐你那些神圣的原则。你没有研究自然而想像了多少事物?你忽视了多少事物那么观察和实践一切事情,同时完善你应对环境的力量,训练思考能力,不炫耀但也不隐藏地保有一种来自对每一个别事物的知识的确信,就成为你的义务。因为你要在什么时候享受简朴,享受庄严,享受一切单个事物的知识呢?那些知识包括:每一事物在实体中是什么,在宇宙中据何地位,它要以这种形式存在多久,它是由什么东西所构成,隶属于谁,谁能给予它和拿走它。
10、一只蜘蛛抓住一只苍蝇时是骄傲的;而当另一种动物抓住一只可怜的野兔时,在网里抓住一点鱼时,捕获一头野猪或者熊时,俘虏萨尔马提亚人时也是骄傲的。如果你考察他们的意见,这些人不是强盗吗?
11、使你掌握这种凝思的方式:观察所有的事物是如何互相变化的,始终注意着这种变化,在哲学的这一方面训练你自己。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如此适合于产生豁达。这样的人不关心身体,因为他明白他必须在某个时刻(无人知道多久)离开人世,把一切都留在这儿,他仅注意在他的所有行动中行为正直,而在其他一切发生的事情中则顺从宇宙的本性。而至于别人将怎样说他或想他,或反对他,他甚至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而只是使自己满足于这两件事情:一是满足于在他现在做的事情中行为正直;二是满足于现在分派给他的事物。他搁置了所有分心和忙碌的追求,除此以外别无所欲-通过法走一条笔直的路,通过这条直路追随神。
12、既然探讨应当做什么是在你的力量范围之内,多疑的畏惧有何必要呢?如果你看得清楚,满意地走过去而不要折回;如果你看不清楚,停下来询问最好的顾问。但如果有什么别的东西反对你,那么根据你的力量谨慎明智地继续前行,保持那看来是正当的东西。因为达到这一目标是最好的,如果你做不到,也要让你的失败是尝试的失败。在所有事情上遵循理智的人既是宁静的又是积极的,既是欢乐的又是镇定的。
13、一从睡眠中苏醒就问自己,如果另一个人做了正义和恰当的事,对你是否将有什么不同。这不会有什么不同。
我设想,你没有忘记吧,那些在褒贬别人时态度傲慢的人是怎样的人,他们是在床上或船上的人;你没有忘记吧,没忘记他们所做的、所避开的、所追求的,以及他们如何偷、如何抢,不是用手脚,而是用他们最宝贵的部分。当一个人愿意时,本可以用这一部分产生出忠实、谦虚、真诚、守法和一个好的守护神(幸福)。14、对那给出一切并收回一切的自然,有教养和谦虚的人说,按你的意愿给吧,按你的意愿收回吧。他不是骄傲地这样说,而是怀着忠顺和对自然的欣喜说出这番话。
15、你正是风烛残年。像在一座山上一样生活吧。因为如果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像生活在一个国家(政治团体)中一样,那么住这儿或住那儿对他并没有什么关系。让人们看看,让他们认识一个真正按照本性生活的人。如果他们忍受不了他,让他们杀了他。因为这比像人们如此生活还要好些。
16、全然不要再谈论一个高尚的人应当具有的品质,而是要成为这样的人。
17、不断地沉思全部时间和整个实体,考虑所有个别的事物对实体来说就像是沧海一粟,对于时间来说就像是螺丝锥的一下转动。
18、注意一切存在的事物,观察那已经分解和变化的事物,就像它是在腐朽和消散,或者一切事物都是先天地如此构成以致必然毁灭。
19、考虑人们在吃饭、睡觉、生产、娱乐等时候是什么样的人,然后考虑他们在不敬或傲慢,或者据其高位发怒和叱责时是什么样的人。而在不久之前他们是多少人的奴隶,是为了什么事情受人奴役,考虑过一会儿他们又将进入什么状态。
20、宇宙的本性带给每一事物的东西都是有利于它们的。当本性带给它们时,那是为了它们的。
21、”大地喜爱阵雨”;”喜爱神圣的以太”。宇宙喜爱创造无论什么要发生的事物。那么我对宇宙说,我像你喜爱一样喜爱。这不也说了吗,”这种或那种事物喜爱(习惯于)被产生”?
22、或是你住在这儿,已经使自己习惯了这里;或是你要离开,这是你自己的意志;或是你要死去,卸下你的义务。而在这些事之外一无所有。那么,好好地欢乐地生活吧。
23、让这对你总是明白的;这块陆地跟别的陆地一样,这里所有的事物跟一座山上,或者海边,或任何你愿去的地方的事物一模一样。因为你将发现正像柏拉图所说的,居于一个城的城墙之内就跟居于山上一个牧人的草棚中一样。
24、我的支配能力现在对我是什么呢?我现在正把它塑造成什么性质呢?我现在正为什么目的运用它呢?它缺少理解力吗?它是放荡不羁、跟社会生活没关系吗?它融进和混合着可怜的肉体以致倾向于它结为一体吗?
25、从其主人那里逃走的人是一逃亡者,但现在主人是法,那违反法的人是一逃亡者。那悲叹、愤怒或者畏惧的人也是逃亡者,他因为某些过去或现在或将要产生的事是由所有事物的统治者指派而不满,这统治者就是法,他分派给每人以适合的东西。那么,那悲叹、愤怒或者畏惧的人就是一个逃亡者。
26、一个男人放下种子在一个子宫里,然后离去了,另一种本原接着照管它,作用于它,使之成为一个孩子。从这样一种质料中产生了一种什么东西啊!然后,这孩子通过喉咙吃下食物,另一种本原又接着照管它,造出知觉和运动,以及健康的生命、力量和别的东西;有多少人是这样成长,这又是多么奇怪啊!然后观察以这种隐蔽方式造就的事物,观察这种力量正像我们观察那使事物上下运动的力量一样,当然不是用眼睛,但并不因此就不清晰。
27、不断地思考所有现存的事物过去也是这样存在,思考它们在将来也会是同样。使你的眼前呈现同样形式的所有戏剧和舞台,无论它们是从你的经验还历史中得知的。例如,赫德里安的整个宫廷,安东尼的整个宫廷,还有菲力蒲、亚历山大、克里瑟斯的整个宫廷;因为所有过去的这些都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戏剧,只是换了演员。
28、想像一下所有悲叹或不满于一切事物的人,他们就像是一只做牺牲的猪那样挣扎和叫喊。那在他床上为人们的被束缚而默默哀伤的人,也像这只猪,考虑一下自愿地顺从所发生的事是仅仅给予理性动物的品质,而顺从则是加于所有存在物的一种必然性。
29、在你做所有事情的场合,都分别停下来问问自己;是否由于死亡剥夺了你做这事的机会它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30、当你因什么人的错误生气时,立刻转向自己,想想你自己是否犯过类似的错误,例如,以为金钱是一件好东西,或者快乐,一点名声等等是好东西。因为通过注意这些,你将迅速地忘记你的愤怒,如果再加上这一考虑:这个人是被迫的,他怎么能不这样做呢?或者,如果你能够,那么为你解脱压迫吧。
31、当你见到苏格拉底派学者萨特隆时,想想尤提切斯或希门,当你见到幼发拉底斯时,想想特洛珀奥佛勒斯,当你见到色诺芬时,想想克里托或西维勒斯,当你反观自己时,想想任何别的凯撒。在他们每个人的情况下都是以类似的方式行动的。然后让这一思想出现在你心里:这些人现在都在哪里呢?无处可寻,无人知道。因为通过这样不断的思考,你将把人看做尘土和完全的虚无,特别是如果你同时思考一旦变化的东西决不会在时间的无限持续中再存在。而你,你的存在占据一个多短的时间呢?你为什么不满足于以一种有秩序的方式通过这一瞬间呢?你在为你的活动避免什么事件和时机呢?所有这些事物,除了在理性细察和深究那发生于生活中的事物的本性时被用来训练理性之外,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吗?那么坚持到你将把这些事物转变成属于你自己的时候为止吧,就像那结实的胃把所有食物变成它自己的一样,像那大火使投入其中的一切东西的火焰和亮光都成为自己的一样。
32、让任何人都不能如实地说你不是简朴的或不是善的,让任何要认为你没有这种品质的人都成为一个说谎者,这些完全是在你的力量范围之内。因为谁能阻止你成为善良朴实的人呢?除非你成为这种人,否则你就只能决定不再生存。因为如果你不是这种人,理性决不允许你生存。
33、对于这一质料(我们的生命),能以最合符理性的方式做或说的事情是什么呢?无论这事情是什么,做它或说它都在你的力量范围之内,不要为你受阻而辩解。你的心灵要进入这样一种状态你才会停止哀伤,那些享受快乐的人是多么得意,而你的状态却是这种:对于那隶属和呈现于你的事情,按照人的结构去做这些事,因为一个人应当把根据他自己的本性行事是他力所能及这一点看做一种享受。无论他身居何处,这都是在他的力量范围之内。而这种能力却没有给予到处滚动的一个圆筒,也没有给予水、火以及一切别受自然或无理性灵魂支配的事物,因为阻止它们和挡住它们的东西是很多的。而理智和理性却能顺利地通过一切反对它们的事物,是先天就赋有这种能力的,这也是它们所愿意的。总是把这种便利置于眼前,理性据此将顺利通过所有事物,就像苗上窜、石头下落、圆筒顺着斜坡往下滚一样,不要再寻求别的。因为所有其他的障碍或者只是影响那无生命的物体,或者只有通过意见和理性自身的放弃,它们才能产生压迫或做出损害;因为如果它们做出了损害,那感受到这损害的人将马上变得悲惨。在一切有某种结构的事物那里,对它们无论发生什么损害,那被如此影响的事物就会因此而处境变坏,而在类似的情况中,可以说,一个人通过正确地运用这些事物却会变得更好和更值得赞扬。最后记住:那不损害到国家的事情,也决不会损害到真正的公民;那不损害到法(秩序)的事情,也决不会损害到国家;而被称为不幸事件的这些事物中并无一个损害到法,这样,不损害到法的东西也就决不损害到国家或公民。
34、对于把握了真正的原则的人来说,甚至最简单的箴言了也是足够的。任何普通的箴言都要提醒他要摆脱哀伤和畏惧。例如“树叶,一些被风在地上驱散的树叶-而这就是人类。”你的孩子们也是树叶,那些仿佛他们配得上称颂和赞扬的人,或者因相反的诅咒、暗中的谴责和轻蔑而呼号的人,也是树叶。同样,那些将获得名声并把它传到今后的人也是树叶。因为所有这些东西就像诗人所说:是“从春天产生的”,然后风把它们吹下;然后树木又在它们原先的地方长出新的叶子。所有事物都只有一个短暂的存在,而你却避免和追求所有事物,仿佛它们是永恒的一样。再过一会儿,你就将合上你的眼,那为你上坟的人不久也要被人悼。
35、健全的眼睛应当看所有可见的事物,而不是只希望看绿色的东西;因为这愿望是一双病眼所要求的。健全的听觉嗅觉也应当乐意去察觉所有能听到和闻到的东西。健全的胃应当像磨子对待所有它天生要磨的东西一样对待所有食物。所以,健全的理智应当是为所有发生的事情准备的,而这种说法:让我亲爱的孩子活着,让所有人赞扬我做的一切,就如同一双寻求绿色事物的病眼,或一副寻求柔软食物的朽牙一样。
36、没有一个人会如此幸运,以致在他临死时身边没有对他的死会感到松快的人。假设他是一个好人、一个智者,最后不也是会有人心里这样说吗:让我们最终摆脱这位老师而自由地呼吸吧,确实,他对我们任何人都不严厉,但我想他是默默地谴责我们。-这就是对一个好人所说的。而在我们的情况中,有多少别的原因使许多人希望摆脱我们。那么,当你临死时你要想到这一点,你要这样思考以较满意地离开:我就要从这样一种生活中离去了,在这种生活中甚至我如此努力地为之谋利、祈祷和关心的同伴也希望我离去,希望也许从中得到一点好处。那么一个人为什么要执着于一种较长的尘世间的逗留呢?然而也不要为此就在离去时对他们态度不和善,而是坚持你自己的品格,友好、仁爱和温柔;另一方面不要做得仿佛你是被拖走的,而是像一个安祥地死去的人一样。可怜的灵魂是容易同身体分开的,你同人们的分离也应当是这样,因为自然曾把你与他们联系和结合起来。但现在她分解了这一结合吗?好,我就像从同类中分离一样,无论如何不要推推揉揉地抵抗,而是甘心情愿,因为这也是合乎自然的一件事。
37、碰到任何人做什么事都尽可能地使自己习惯于这样问自己:这个人做这件事是为了什么目的?但从你自己开始吧,先考察你自己。
38、记住,那操纵你的是隐蔽在内部的:这是信念的力量,这是生命,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也可以说这是人。在思考你自己时决不要包括那将你围绕的皮囊和那些依附于它的东西。因为它们就像是一把斧子,差别仅在于它们是长在身体上面。由于没有推动和制约它们的本原,这些部分的确不比织工的梭子、作家的笔和牧人的鞭子有更多的用处。
卷十一
1、理性灵魂有下列性质:它观察自身,分析自身,把自身塑造成它所选择的模样,综自己享受自己的果实-而植物的果实和动物中相应于果实的东西是由别人享受的-它达到它自己的目的而不管生命的界限终于何处。它不像在一个舞蹈或一场戏剧或别的类似事物中那样,只要有什么东西打断,整个活动就是不完全的,它是全面的,无论它在哪里停止,综都使置于它之前的东西充分和完整,以致它可以说:我拥有属于我所有的。加之它横贯整个宇宙和周围的虚空,概览它的形式,它使自己伸展到无限的时间之中,囊括和领悟所有事物的时代更替,它领悟到我们的后人将看不到任何新东西,而我们的前人也不比我们见得更多,而是在某种程度上,一个四十岁的人,如果它有完整的理解力,他就通过那君临万物的齐一性看见了所有存在过和将要存在的事物。这也是理性灵魂的一种性质:即热爱邻人,热爱真理和谦虚,除了重视那也是法之性质的理性自身,再不重视任何别的东西。这样正确的理性就和正义的理性毫无二致了。
2、如果你把一支乐曲分割成一个个的声音,然后对每一个声音自问,你是否被它征服,那样你将对悦人的歌曲、舞蹈和拳击比赛评价颇低。因为你将羞于承认:在舞蹈中,是否你做出的每个动作和姿态都是同样的,在拳击中也是一样。那么,除了德性和有德性的行为,记住对所有事物都使自己注意它们一个个的部分,通过这种划分达到对它们评价颇低,也把这一规则应用于你整个的生活。
3、如果一个灵魂随时准备好它必须从身体分离的时刻的到来,准备好:或者毁灭,或者消散,或者继续存在,那么这是一个怎样的灵魂啊!但这种欣然的准备是来自一个人自己的判断的,而不是来自仅仅一种基督徒那样的顽固性。这种准备是深思熟虑的、带有尊严的,以一种使别人信服的方式进行,且没有任何悲惨的表情。
4、我为普遍利益做过什么事情吗?那么好,我从自身得到了奖赏。让我的心灵总是想到这一点,决不停止行这种善。
5、什么是你的技艺?成为善的。而除非通过一些有关宇宙本性的普遍原则和另一些有关人的恰当结构的普遍原则,怎么能好好完成此事呢?
6、最初上演的悲剧是作为一种手段提醒人们注意对他们发生的事情,提醒他们:事情如此发生是符合自然的,如果你喜欢那在舞台上展现的事情,你也不会为在更大的舞台上发生的事情苦恼。因为你看到这些事情是必须如此完成的,甚至那些喊出“啊,天啦”的人也忍受了它们。的确,对有些事情戏剧家说得很好,特别是下面的话:“如果神灵忽视我和我的子孙,这自然有它的理由。”以及:“我们决不要为发生的事愤怒和焦燥”还有“生命的果实收割起来就像丰硕的麦穗。”以及诸如此类的别的说法。
在悲剧之后引进了古老的喜剧,这种喜剧里有一种肆无忌惮的信口开河,但这种说话的坦率有助于提醒人们懂得什么是傲慢,因此之故戴奥真尼斯过去也常引用这些作家的话。
至于随后出现的中间时代的喜剧,观察它是什么,再看这一新的喜剧是因什么目的被引进的,它渐渐地流为一种仅仅插科打诨的技巧。每个人都知道:甚至这些作家也说了一些好的话,但这类诗人和剧作家的整个戏剧都是倾向于什么样的目的啊!
7、这看来是多么明白啊:没有一种生活条件比你现在碰巧有的条件更适合于哲学。
8、从邻枝上切下的一根枝条必定也是从整个树上切下的。所以,一个人若同另一个人分离,他也是同整个社会分离。对于枝条来说,还是另外的东西切下了它,而一个人却是通过自己的行为使他同他的邻人分离-当他憎恨别人和不睬别人的时候。他不知道他同时也使自己与整个社会体系分开了。但他还是拥有一种肯定来自创造社会的宙斯的特权,因为逐渐地再回到那接近于我们的,再变成有助于合整体的一个部分,这是在我们的力量范围之内。然而,如果这种他离时常发生,对于那他离者来说,被带到统一,回到它先前的状态就要困难了。最后,那最初与树一起生长迄今一直一与树共享一个生命的枝条,并不像那先切下来然后再嫁接上去的枝条,因为后者正像园丁所说,当它与树的其余部分一起生长时,它并不拥有和树同样的心灵。
9、正像那些在你按照正确的理性行进时企图阻碍你的人并不能使你偏离自己的正道一样,也不要让他们驱散你对他们的仁爱感情,而只是同样地提防着两件事情:即不仅保持自己判断和行为的稳定性,而且和善地对待那些试图阻止否则就给你吃苦头的人。因为,因他们而烦恼,就和由于畏惧而偏离你的行动路线或让步一样,也是一种软弱,因为这两种人,即由于畏惧而这样做的人,和使自己疏远于天生是自己同胞和朋友的人,都是放弃自己的立场。
10、没有任何本性低于技艺,因为技艺模仿事物的本性。但如果是这样,那所有本性中最完善和最普遍的本性就也不会缺少技艺。既然所有技艺都是为了更高的技艺而做次等的事,那么宇宙的本性也是这样安排。的确,正义的根本性也是源于此,别的德性都在正义中有其基础,因为,假如我们关心的是中间的(中性的事物),或者容易受骗,轻率和易变,正义也就不能被遵循。
11、如果事物不趋向你,对事物的追求和躲避打扰着你,你还是要以某种方式趋向于它们。那么让你对它们的判断进入宁静吧,它们也将保持安静,人们将不会看到你在追求或躲避。
12、球状的灵魂保持着它的形象:如果它既不伸展到任何物体,也不向内收缩,不发散也不凝结,而是被光芒照耀,借这种光这看到真理,看到所有事物和它自身的真理。
13、假设有什么人蔑视我,让他自己去注意这种蔑视吧。而我要注意的是这一点:人们看到我不会去做或者说配受蔑视的任何事情。有什么人憎恨我吗?让他去注意这憎恨吧。但我要使自己对每个人都和善、仁爱,甚至乐意向恨我者展示他的错误,但不是通过斥责他,也不是做出一种忍耐的样子,而是像伟大的福西昂那样,表现得高和诚实,除非他的确顽固不改。因为次等的部分应当是这样,一个人应当让神灵看见自己不是不满或者抱怨的。如果你现在正做着使你自己的本性愉悦的事情,如果你对此刻适合于宇宙本性的事情感到满意,因为你是放在你的地位上的一个人,以便可以以某种方式做促进共同利益的事情,那么,还对你怎么是恶呢?
14、人们相互蔑视,又相互奉承,人们各自希望自己高于别人,又各自匍匐在别人面前。
15、那说他决心公正地待你的人是多么不正常和不真诚啊!-人啊,你在做什么?没有必要发出这一通知,它马上就要通过行动来显示。愿望应当明白地表现为你的举止。一个人的品格也是,他直接在他的眼睛里显示它,正像那恋人立即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一切。诚实和善良的人应当就像一朵香味浓郁的鲜花,以致其他人一旦接近他时就知道他的意愿。而矫揉造作的朴实却像一根弯曲的棍子。没有什么比那种豺狼似的友谊(虚伪的友谊)更可耻的了。要尽最大努力避免它。善良、朴实和仁慈都明确无误地在眼睛里展示。
16、至于以最善的方式生活,这种力量是在于灵魂,只要它对无关紧要的事物采取漠然的态度。它之能采取漠然的态度,是在于它对每一个这样的事物都看其部分,又看其全体,还在于它记住这些事物中没有哪一个能使我们产生对它的意见,也不会接触我们,这些事情都是始终不动的,是我们自己做出了对的判断,我们可以说,是我们自己把它们写在我们心里,因此我们是可以不写它们的,如果偶尔这些判断不知不觉地进入我们心里,我们是可以消灭它们的;还在于我们也记住,这样的念头只会存在一个短时期,届时生命就要结束。此外,这样做有什么困难呢?因为,如果这些事物是合乎自然的,就喜欢它们吧。它们对你就是惬决的;但是,如果是违反自然的,那就去找合于你自己本性的东西,努力追求它,即使它不会带来名誉,因为每个人都是可以去寻求他自己的善的。
17、考虑每一事物是从何而来,由什么东西组成,进入什么变化,当它改变时又变成什么性质的事物,它将没有损害地继续存在。
18、如果有人冒犯了你,首先考虑:我和人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们是被造出来相互合作的,另一方面,我是被造出来放在他们之上的,就像一只公羊对羊群,一只公牛对牛群。要从最先的原则,从这个原则来考察这个问题:如果所有事物都不止是原子,那安排所有事物的就是自然:如果这是这样,低等的事物就要为高等的事物而存在,而这些高等的事物就要相互合作。
第二,考虑冒犯者他们在饭桌边、在眠床上等地方是什么人,尤其是考虑他们在什么压力下形成意见和行动的,他们做他们所做的事带着何种骄傲。
第三,如果人们是正当地做他们所做的,那我们不应当不愉快;但如果他们做得不正当,那很显然他们这样做是出于无知和不自觉。因为正像每一灵魂都不愿意自己被剥夺真理一样,它也不愿意自己被剥夺按照他的应分对每个人行动的力量。所以,当人们被称为是不正直、背信弃义、贪婪,总之是对邻人行恶的人时,他们是痛苦的。
第四,考虑你也做了许多不正当的事情,你是一个和他们相仿的人,即使你戒除了某些错误,但你还是有犯这些错误的倾向,而且你戒除这些错误,也许或者是出于怯懦,或者是关心名声,或者是出于别的不洁的动机。
第五,考虑你甚至不知道人们是否真的在做不正当的事情,因为许多事情都是由于和某种环绕的关系而做出的。总之,一个人必须学习许多东西,以便他能够对另一个人行为做出正确的判断。
第六,当你十分烦恼或悲伤时,想一下人的生命只是一瞬,我们都很快就要死去。
第七,那打扰我们的不是人们的行为,因为那些行为的根基是在他们的支配原则中,那打扰我们的是我们自己的意见。那么就先驱除这些意见,坚决地放弃你对一个行为的判断-仿佛它是什么极恶的东西的判断吧,这样你的愤怒就会消失。那么我怎样驱除这意见呢?通过思考没有哪一个别人的恶行能给你带来耻辱,因为,如果不是只有自作的恶行才是可耻的,你也必然做出许多不正当的事,变成一个强盗或别的什么人。
第八,考虑由这种行为引起的愤怒和烦恼带给我们的痛苦,要比这种行为本身带给我们的痛苦多得多。
第九,考虑一种好的气质是不可征服的,只要它是真实的,而不是一种做作的微笑和半心半意。因为最蛮横的人将会对你做什么呢,只要你对他始终保持一种和善的态度,如果条件允许,你温和地劝导他,平静地在他试图损害你的时候纠正他的错误,你这样说:我的孩子,不要这样,我们被选出来天生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情的,我将肯定不会受到伤害,而你却要伤害你自己,我的孩子-这样以温和的口吻,用如此的一般原则向他说理,并说明甚至蜜蜂也不会做像他所做的事,更不必说那些天生被造出来合作的动物了。你必须在这样做时不带有任何双重的意久或以斥责的口吻进行,而是柔和的,在你的心灵里没有任何怨恨,不要仿佛你是在对他讲演,仿佛旁观者会给出赞扬,而是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如果别人在场……
记住这九条规则,仿佛它们是你从缪斯收到的一个礼物,终于在你活着的时候开始成为一个人。但是你必须同等地避免奉承人们又不因他们而生出烦恼,因为两者都是反社会和导致的。在激起你愤怒时,让这一真理出现于你的心中吧:被激情推动是缺乏男子气概的,而和善宽厚由于是人性更欣悦的,它们却更有男子气概,那拥有这些品质的人也拥有力量、精力和勇敢,而那受制于激情和不满的发怒者却不拥有这些。因为一个人的心灵在什么程度上接受于摆脱激情,它也就在同样的程度上更接近力量,正像痛苦的感觉是软弱的一个特征一样,愤怒也是软弱的一个特征。因为那从属于痛苦的人那屈从于愤怒的人,两者都受到伤害,都是屈服。
但如果你愿意,也要从缪斯们的领袖(阿波罗)那里收到第十个礼物,这就是-希望坏人们不做恶事是发疯,因为希望者欲求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而只许坏人对别人行恶,却期望他们不对你做任何恶事,是没有理性和专横的。19、有四种主要的对于优越能力的偏离是你应当始终提防的,当你发现偏离时,你应当消除它们,在每逢这种情况时都这样说:这个思想是不必要的;这种倾向是毁坏社会联合的;你所要说的东西不是来自真正的思想的;因为你应考虑一个人不表达真正的思想是最荒唐的事情之一。而第四要提防的是当你因什么事而使自己丢脸时,因为这种丢脸是一个证扰,证明在你内部较神圣的部分屈服和顺从于较不光彩和容易衰朽的部分,即身体和它粗俗的快乐。
20、那与你温和的属气和属火的部分,虽然它们天然有一种向上的趋势,但还是服从于宇宙的配置,被挤压在这一混合体(身体)之中。那在你身上属土和属水的部分,虽然它们趋势是往下的,但也还是被提高,占据了一个并非它们自然就有的位置。这样,这些元素就以这种方式服从这宇宙,因为一旦它们被放在什么地方,它们就必须保持在那儿直到宇宙再发出分解的信号。那么,只有你的理智部分竟然不顺从和不满意于它自己的地位,这不是很奇怪吗?且并没有什么力量强加于它,而仅仅是那些按其本性发生的事情,它却还是不服从,反而转到对言的方向。因为那倾向于不义和放任、倾向于愤怒、悲伤和畏惧的活动不是别的,而只是一个偏离本性的人的行为。当支配能力不满足于发生的事情时也是如此,那么它也就放弃了它的位置,因为它是为了虔诚和同样尊重正义和神灵而被造出来的。因为这些品质也是在满足于事物的结构这一总称下把握的,它们的确先于正义的行为。
21、那种在生活中没有一个始终一贯的目标的人,不可能在他的毕生中是统一和一致的。但我所说的若不加上这一点就还是不够的:即这个目标应当是什么。因为,正像在所有被多数人以这种或那种方式考虑为是善的事物上并没有一致意见,而只是对某些关系到共同利益的事物有一致意见一样,我们也应当在我们的面前放置一个具有共同性质(社会性)和政治性质的目标。因为那使他自己的所有努力均指向这一目标的人,将使他所有的行为都相似,这样就将始终保持一致。
22、想想乡村的老鼠的城市的老鼠,想想城里老鼠的恐慌和战栗。
23、苏格拉底常常以拉弥亚之名,以吓唬孩子的妖怪之名称呼多数人的意见。
24、古代斯巴达人在举行公共庆典时常常为陌生人在遮阳棚里安排座位,而他们自己则在无论什么地方坐下。
25、苏格拉底向珀迪克斯解释为没有到他那里去的原因,他说,这是因为我不想以最坏的结局去死,也就是说,我不想收到一个赞扬却不能回报。
26、在以弗所人的作品中有这一箴言:不断想着以前时代的某一个有德之士。
27、毕达哥拉斯嘱咐我们在清晨的时候抬头看天,这会提醒我们想起那些始终做同样的事情,以同样的方式去做它们的工作的物体,也会使我们想起它们的纯洁和坦露。因为在星球之上没有罪恶。
28、想一想苏格拉底在赞蒂帕拿走了他的外套,他就给自己裹上一件毛皮时,他是什么样的人;以及当他的朋友看见他如此穿着为他害羞并离开他时,他对他们是怎么说的。
29、在你亲自学习服之前,你决不可能在写作或阅读中为别人立下什么规则。在生活中就更其如此。
30、你是一个奴隶:自由的言谈不是适于人你的。
31、-我的心在里面欢笑。
32、他们将谴责德性,说出严苛的字眼。
33、在冬天寻找无花果是一个疯人的行为,那在不再被允许的时候寻求他儿子的人也是如此。
34、埃比克太德说,当一个人吻他的孩子时,他应当自言自语:”明天也许他就要死去。””但这是一些凶兆之词。-”那表示自然的活动的词没有一个是凶兆之词,”埃比克太德说:”或者如果这是的话,它也只不过是那种跟说麦穗的收割一样的凶兆之词。”
35、未熟的葡萄、成熟的和干枯了的葡萄,所有这些都是变化,不是变为虚无,而是变为尚未存在的什么东西。
36、没有任何人能夺走我们的自由意志。
37、埃比克太德也说:一个人必须发现表示他的同意态度的艺术(或规则),在涉及到他的活动时,他必须注意使活动参照环境做出,满足社会利益,尊重目标的价值;对于感官欲望,他应当完全摆脱它们,至于回避(厌恶),他不对任何非我们力量之内的事情表现这种态度。
38、他说,既然如此,那么所争论的就不是通常的问题,而是有关疯了还是没疯的问题。
39、苏格拉底常常说,你想要什么?是有理性的人的灵魂还是无理性的人的灵魂?-有理性的人的灵魂。-有理性的人中的什么灵魂呢?健全的还是畸形的灵魂?-健全的。-那么你为什么不寻求它们呢?-因为我们有了它们。-那你们为什么还争斗和吵闹呢?
卷十二
1 所有那些希望通过迂回的道路达到的事物,你现在就可以得到,只要你自己不拒绝它们。这意味着,只要你丝毫不注意整个过去,把未来也信赖地交给神意,而仅仅使自己的现在符合于虔诚和正义。符合虔诚就是说你可以满足于分配给你的命运,因为自然是为你分配的,你是适合它的。符合正义就是说,你可以始终坦白、无掩饰地说出真理,根据每一事物的价值与法一致的事情。决不要让别人的邪恶阻挠你,不要让意见或声音阻挠你,也不要让你可怜的肉体的感觉阻挠你,因为那将由消极的部分来照管它。那么,如果你在临近死亡的不论什么时刻,你都忽视别的一切而只尊重你的支配能力和你心中的神性;如果你的畏惧不是因为你在某个时候必须结束生命,而是害怕你从未开始过合乎本性的生活,那么你将是一个配得上产生你的宇宙的人,你将对于你的家乡来说不再是一个异乡人,不再好奇于那每日发生的仿佛是未料到的事情,也不再依赖于这一或那一事物。
2、神注视所有人的去掉了质料、罩衣、外壳和杂物的心灵(支配原则)。因为他只用他的理智部分来接触那只是从他自身获得并流入这些身体中的理智。如果你也使自己这样做,你将摆脱你的许多苦恼。因为对那将他包裹的可怜身体不予关心的人,肯定不会因为追求衣服、居室、名声以及类似的外表和装饰而苦恼。
3、你是由三种东西组成的,一个小小的身体,一点微弱的呼吸(生命),还有理智。前两种东西属于你是仅就照管它们是你的义务而言;而只有第三种东西才真正是你的。因此,如果你是自己,也就是说使你的理智同这些事情分开-即不管别人做或说了什么,不管你自己做或说了什么,不管将来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使你苦恼,不管在将你包裹的身体中,或者在天生与身体结合在一起的呼吸(生命)中,有什么东西违背你的意志而附着于你,不管那外部缠绕的事物旋涡是如何旋转,为了使免除了命运束缚的理智力自身能纯粹和自由地活动,那么去做正当的事,接受发生的事和诵出真理吧,我说,如果你使这种支配能力脱离开那些通过感官印象而附着于它的事物,脱离开那些未来的和过去的事物,你就将使自己像恩培多克勒的球体一样:“浑圆无缺,在它欢乐的静止中安息”如果你仅仅努力过好那真正属于你的生活即现在的生活,那么你就能这样度过你所剩的那一部分生命直到你去世:不受烦扰、高贵、顺从你自己的神(即在你内心的神)。
4、我常常觉得这是多么奇怪啊:每个人爱自己都超过爱所有其他人,但他重视别人关于他自己的意见,却更甚于重视自己关于自己的意见。那么如果一个神或一个明智的教师竟然来到一个人面前,命令他只是思考和计划那些他是一旦想到就要说出来的念头,那他甚至一天也不能忍受。所以我们对我们的邻人将怎样想我们,比我们将怎样想自己要重视得多。
5、这怎么可能呢,对人类仁慈的神灵在把所有事物安排好之后,单单忽视了这一件事:即某些很好的人,我们可以说,某些与神意最相通的人,通过他们虔诚的行为和严格的服从而与神意最亲近的人,当他们一旦辞世,却绝不会再存在,而是完全地消失?
但如果事实上正是这样,那么你要相信如果不应当这样,神灵本来是不会这样做的。因为凡正当的事情也都是可能的;凡符合自然的事情,自然也就会使它产生。但因为这事并不是正当和符合自然的,如果事实上也确不是这样,你就要深信它不应当是这样了。-因为你看到,甚至你自己也是在这种探究中与神争论,我们不应当如此与神争论,除非他们是太优秀和太公正了(以致容忍我们)。-但如果是这样,他们将不允许宇宙秩序中的任何事物被不公正和没道理地忽视。
6、甚至在你无望完成的事情中也要训练自己。因为,即使在所有别的事情上不太擅长的左手握起缰绳来也要比右手更有力,因为它一直受这种训练。
7、考虑一个人在他被死亡追上的时候应当处在什么样的身体和心灵状态中;考虑生命的短暂,过去和未来的无尽的时间深渊,以及所有物质的脆弱。
8、剥去事物的外壳而沉思它们的形成的原则(形式),沉思行为的目的,考虑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快乐;什么是死亡;什么是名声;对他自己来说,谁是他不安的原因;为什么一个人不可能被另一个人阻碍;考虑一切都是意见。
9、在运用你的原则进你必须像一个拳击选手而不是像一个角斗士,因为后者落下他用的剑而被杀,而前者总是用他的手,除了用手不需要用任何别的东西。
10、明察事物本身,把它分为质料、形式和目的。
11、一个有力者必须仅仅做神灵将赞赏的事情,接受神给他的所有东西。
12、对于合乎自然发生的事情,我们决不应当责任神灵,因为他们没有自觉或不自觉地做任何错事;也不应当责备人们,因为他们只是不自觉地做了错事。所以我们不应有任何责备。
13、对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感到奇怪的人是多么要笑和奇怪啊!
14、或者是有一种命定的必然性和不可更改的秩序;或者是有一种和善的神意;或者是有一种无目的、无指导的混乱(卷四,第27段)。那么,如果有一种不可改变的必然性,你为什么还要抵抗呢?而如果有一愿意接受好意的神,那么使你自己配得上神的帮助吧。但如果存在一种没有统治者的混乱,那么满足于你在这种动乱中自身有一种支配的理性吧。即使这动乱把你带走,让它带走可怜的肉体、可怜的呼吸和别的一切,至少理智它是带不走的。
15、灯光照耀着,不到它熄灭不会失去它的光芒,而在你心中的真理、正义和节制却要在你死之前就熄灭吗?
16、当一个人表现得像是在做什么恶事的时候,我怎么知道这就一定是一件恶事呢?即使他的确做了恶事,我又怎么知道他没有责备过他自己呢?因为这就像破坏他自己的面容。想想那不让恶人做恶事的人,他就像不许无花果树结果,不准婴儿哭啼马嘶叫,不准别的必然出现的事物出现的人一样。一个有这种品质的人为什么必须这样做呢?那么如果你是易怒的,纠正你的气质吧。
17、如果这是不对的,不要做它,如果这是不真的,不要谈它。因为你要这样努力-
18、在一切事物中总是观察那对你作为一种现象产生的事物是什么,通过把它划分的形式、质料、目的以及它必须持续的时间来解决这问题。
19、最终要领悟到你在你心中有一种比那些引起各种效果,似乎在用线拉着你的事物更好更神圣的东西。而现在你心里有什么呢?是恐惧、怀疑、欲望,还是别的此类东西?
20、首先,不要不加考虑地做任何事情,不要没有目的。其次,使你的行为仅仅指向一个社会的目的。
21、考虑不久以前你还没有身体、无踪无影,你现在看到的一些事物,现在生活的一些人也不存在。因为所有事物按其本性是天生要变化、扭转和衰朽的,以便在连续的系列中的别的事物可以出现。
22、考虑一切都是意见,意见是在你的力量范围之内。那么,当你决定的时候,驱除你的意见,就像一只绕过岬角的舰队,你将发现一个平静、稳定、没有风浪的海湾。
23、任何一种活动,无论它可能是什么,当它在它恰当的时间停止时,它并非遭受到不幸,因为它已停止了;做出这一活动的人也并非遭受到不幸,因为这一活动已经停止。那么同样,由所有这种行为组成的整体,亦即我们的生命,如果它在恰当的时候停止,因为它已经停止,所以也并非遇受到不幸。如果一个受到虐待的人在恰当的时候结束这一过程,他也就没有受到痛苦。而恰当的时间和界限是由本性来确定的,有时像年迈而终的事情是由人的特别本性来确定,但通过其部分的变化使整个宇宙总是保持青春和完美,则总是由宇宙的本性来决定的。对于宇宙有用的一切始终是好的和合乎时宜的。因此生命的终结对每个人都不是恶,因为它绝不是耻辱,这是由于它不依赖于意志也不对立于普遍利益,而且这还是件好事,因为它对宇宙来说是合乎时宜的和有利的,是跟宇宙一致的。因为,那在他心里和神以同样的方式运动,朝着同样的事物的人,他也是在被神推动。
24、你必须预备好这三条原则。一是在我做的事情里,不要做任何或者是不加考虑,或者是违背正义的事情,而对于那可能从外部对你发生的事情,考虑它或者是偶然或者是按照神意发生的,你决不能谴责这偶然或神意。第二,考虑每一存在从种子到它接受一个灵魂这段时间里是什么;从接受灵魂到给回灵魂这段时间里又是什么;考虑每一存在是由什么东西构成的,它又分解成什么东西。第三,如果你竟然突然被提升到大地之上,你应当俯视人类,观察他们的差别有多大,同时也瞥一眼居于四周空气和以太中的存在有多少;经常像你被提升那样思考,你就将看到同样的事物、形式的相同和持续的短暂。难道这些事物值得骄傲吗?
25、抛弃意见,你将得救。那么谁阻止你这样做呢?
26、当你因为什么事苦恼时,你忘记了这一点:所有事物都是按照宇宙的本性发生的;你忘记了:一个人的邪恶行为接触不到你;你还忘记了:现在发生的一切如此发生,将来也如此发生,现在也在各个地方如此发生;你也忘记了:一个人和整个人类之间的亲缘关系是多么紧密,因为这是一种共有,不是一点点血或种子的共有,而是理智的共有。你还忘记了:每个人的理智都是一个神,都是神性的一种流溢;你忘记了:没有什么东西是人自己的,他的孩子、他的身体以至他的灵魂都是来自神的;你也忘记了:一切都是意见;最后你还忘记了:每个人都仅仅生活在现在,丧失的也只是现在。
27、不断地回忆那些经常诉苦的人,那些由于最大的名声或最大的不幸,或仇恨,或任何一种最大幸运而非常引人注目的人,然后想想他们现在到哪里去了呢?他们已化为尘土的传说,甚至连传说也够不上。让这一类事情也都出现在你的心里,曾住在乡村别墅的法比阿斯.卡特利卢斯现在怎样了,在他的花园里的卢修斯.卢柏斯、在拜依阿的斯德丁尼阿斯、在卡帕里的第比留斯和维留斯.鲁弗斯(或维利亚的鲁弗斯)现在怎么样了。若好好想想对所有人们引以为骄傲的事物的热烈追求,人们竭力追逐的一切是多么无价值啊,而对一个人来说,在提供给他的机会中展示出自己的正直、节制,忠实于神,并且非常朴实地这样做是多么贤明啊!而为最不值得骄傲的事情骄傲则是所有事情中最难堪的。
28、有些人问:你在哪儿见过神?或你怎么知道他们存在并如此崇拜他们呢?对于他们,我回答说,首先,他们甚至可以用肉眼看见;其次,我甚至没见过我自己的灵魂,但还是尊重它。那么对于神,我是从我对他们力量的不断体验中领悟到他们存在并崇拜他们的。
29、生命的保障在于:彻底地考察一切事物;它本身是什么,它的质料是什么,它的形式是什么;以你的全部灵魂去行正义,诵真理。我们除了通过把一件好事跟另一件好事联系起来,以致中间不留下哪怕最小的空隙来享受生命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30、有一阳光,虽然它被墙壁、山峰和无数别的东西隔断。有一共同的实体,虽然它分布在无数的本性和个别的限制物(或个体)之中。有一理智的灵魂,虽然它看来也被划分了。那么,在刚刚提到的这些事物中,所有别的部分-像那些大气的和物质的部分-是没有感觉没有情谊的,但理性本原甚至把这些部分也结合到一起,吸引为同一。至于理智,则是以一种特殊方式趋向于它的同类的,它与之结合,这种相通的感是割不断的。
31、你希望什么?继续存在吗?好,你希望有感觉吗?希望有运动和生长?然后再停止生长?希望谈话?思考?所有这些事情在你看来有什么值得欲望呢?但如果低估所有这些事物的价值是容易的,转向剩下的事情,那就是遵从理性和神。但因上述事情苦恼是与尊重理性和神不一致的,因为死亡将从一个人那里夺走别的东西。
32、分给每个人的是无尽的、不可测的时间中多么少的一部分!它立刻就被永恒吞噬了。还有,分给每个人的是整个实体的多么小的一部分!是普遍灵魂的多么小的一部分!你匍匐在上面的是整个大地多么小的一块土壤!想到这一切,就要认定:除了按照你的本性引导你的去做,以及忍受共同本性带给你的东西之外,就没有伟大的事情了。
33 支配的能力是怎样运用自身的呢?因为一切都基于此。而其它的一切,不管在不在你意志力的范围之同,都只是死灰和烟尘。
34 这种思考最适于使我们蔑视死亡,甚至那些认为快乐是善痛苦是恶的人也曾蔑视过它。
35 一个人,如果对于他只有那在适当时机来临的才是善,那么,对于他,做出较多或较少的合乎正当理性的行为乃是同样的,对于他,有较长或较短时间来沉思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对于这个人,死亡也就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了。
36 人啊,你一直是这个伟大国家(世界)里的一个公民,五年(或三年)会对你有什么不同呢?因为与法相合的事情对一切都是公正的。如果没有暴君也没有不公正的法官把你从国家中打发走,把你打发走的只是送你进来的自然,那么这又有什么困苦可言呢?这正像一个执法官曾雇用一名演员,现在把他辞退让他主离开舞台一样。-”可是我还没有演完五幕,而只演了三幕,”-你说得对,但是在人生中三幕就是全剧,因为怎样才是一也完全的戏剧,这决定于那个先前曾是构成这个戏的原因,现在又是解散这出戏的原因的人,可是你却两方面的原因都不是。那么满意地退场吧,因为那解除你职责的人也是满意的。
荷马《奥德赛》
“史诗系列”:
特洛伊城下刀枪飞舞,人仰马翻;《伊利亚特》在礼葬的悲哀和血一般浓烈的酒汤中收掩起迟重、沉凝的诗篇。
然而,战争没有结束,人死人亡的局面没有终结。雅马宗女王彭塞茜蕾娅率军帮援(伊利昂),被阿基琉斯战杀,同样的命运也降落在埃西依丕亚首领、黎明女神厄娥斯之子门冬的头顶。阿基琉斯攻入特洛伊城里,被普里阿摩斯之子帕里斯箭杀在斯开亚门边。埃阿斯背回战友的尸体,俄底修斯挡住追兵的杀砍(《埃西俄丕亚》)。俄底修斯得获阿基琉斯的销甲,埃阿斯于疯迷中自杀身亡。厄培俄斯建造了木马;俄底修斯化装入城,同海伦密谋夺城的计划。阿开亚人佯装撤兵,登船返航(《小伊利亚特》)。特洛伊人满腹狐疑,但最终搬入木马;西农点火为号,阿开亚人回兵进击,和冲出木马的勇士里应外合,攻占了伊利昂。墨奈劳斯带回海伦,俄底修斯杀了赫克托耳的爱子阿斯图阿那克斯,阿基琉斯之子尼俄普托勒摩斯带走了赫克托耳之妻安德罗玛开。阿开亚人放火烧城(《特洛伊失陷》)。其后,阿林门农和墨奈劳斯就回归路线发生争执,俄伊琉斯之子埃阿斯(小埃阿斯)死于风暴之中。墨奈劳斯途抵埃及;阿伽门农回返慕凯奈,被害致死;俄瑞斯忒斯替父报仇,杀了母亲和埃吉索斯。墨奈劳斯偕领海伦,归返斯巴达(《回归》)。
《奥德赛》上承回归,下接《忒勒格尼亚》,共二十四卷,12110行,其创作或编制年代略迟于《伊利亚特》,可能在公元前720-670年间。全书内容大致可划作四大部分,即(一)忒勒马科斯的出访(一至四卷),(二)俄底修斯的回归(五至八卷以及第十三卷1-187行),(三)漫游(九至十二卷),(四)俄底修斯在伊萨卡(第十三卷187至第二十四卷548行)。关于荷马史诗中的地理名称
荷马史诗中多人名,也多地名。一般认为,史诗中提及的地名至少可分如下几类。(一)确有其地者,如雅典、斯巴达、科林斯、普索、波伊俄提亚、克里特、埃及,等等。许多名称古今拼法和读音不同。这是地名中的一大类。(二)经考古发现证明确有其地者,如特洛伊、慕凯奈(即麦锡尼)、提仑斯等。有些地名,虽然未经考古发现证实,但作者显然是把它们当做真实地名来对待的——换言之,它们亦可能是历史上曾经有过、以后随着所指地点的消失而逐渐消亡的地理名称。(三)实无其地,纯系出于虚构或可能出于虚构者。此类名称主要出现在《奥德赛》里,集中体现在对俄底修斯回归途经的某些地名(或虚构的地名)的称呼上,包括埃阿亚和莱斯特鲁戈尼亚等。(四)实无其地,但已经神话”创造”并得到普遍认可者。此类地名(或名称)包括死神统治的冥府,折磨英雄们的唐塔洛斯和环绕大地的俄开阿诺斯等。荷马是诗人,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地理学家。诗人,尤其是传奇史诗《奥德赛》的作者,出于增加浪漫性、朦胧性和趣味性的需要,完全可以编造或沿用已有史诗中的假名。诗人可用假名喻指实地,其功用一则可浓添诗意,保持远古的朦胧,二则可避免由于对实地缺乏翔实的了解而导致的描写上的失真。长期以来,学者们根据原文提供的线索(远不是明确系统的),对某些疑难地名进行了考证研究,得出了一些具有参考价值,但不是”定说”的结论。比如,有人认为吃食落拓枣的部民们生活在利比亚沿岸(荷马知道利比亚,但故意不用这个词),波鲁菲摩斯和库克洛佩斯们生活在西西里,法伊阿基亚人活动在今天的科耳夫(korfu或korkyre)一带,等等。
在荷马史诗里,伊萨卡(lthaka,ithake,)是俄底修斯的故乡,《奥德赛》对它有过较多的描述。伊萨卡是个”阳光灿烂”的地方,岛上有一座大山,名奈里托斯(或奈里同),周围另有一些岛屿,即杜利基昂、萨墨和扎昆索斯;伊萨卡位于群岛的西端(9·21-27)。那是个”山石嶙峋的(kranae)的去处(1·247),并非”跑马的平野”,但牧草丰肥,水源充足,盛产谷物和葡萄(13·242-247)。此外,岛上有泉溪(17·205-211),还有山脚边的港湾(1·184)。传统观点认为,伊萨卡即今天的西阿基(thiaki),萨墨即今天的开法勒尼亚(kephallenia),杜利基昂则可能是今天的马克里(markri)。较新的观点认为,伊萨卡是今天的琉卡斯(leukas),杜利基昂是今天的开法勒尼亚,萨墨是今天的西阿基。至于扎昆索斯的位置学术界几乎已有定论,那就是今天的赞忒(zante)。房 屋
在荷马史诗里,大户人家的房前一般有一堵围墙(herkos),墙内是个院落,院内设有祭坛。房内最重要的建筑或部分是megaroo,即”厅”或”厅堂”。人们在厅堂里吃喝、交谈、欣赏诗诵,甚至洗澡和炊调。俄底修斯家中的厅堂应该十分宽敞,不然就容不下一百单八个求婚人的胡来。厅堂一般照明不佳,可能没有窗口,只有一个出烟的口道。厅中一般有个火炉或火盆(eschare),既可照明,又可取暖,还可烧烤食物。eschare是家庭的”灵魂”,誓证者常可提及火盆和宙斯的名字,以示信用和庄重(《奥德赛》14·159)。厅前有个门廊或门厅(aithousa),可供来访的客人寝宿(《奥德赛》3·399)。
房居的另一个组成部分是房间(thalamoi),包括寝室和储藏室等。在《奥德赛》第十九卷里,忒勒马科斯将武器从megaron搬往一个thalamos(17)。裴奈罗珮的thalamos显然在”楼上”或高于底层部分的空间(《奥德赛》19·53)。俄底修斯和裴奈罗珮的睡房也叫thalamos——(《奥德赛》23·192)。此外,房居还包括走廊(laure)、房柱(kiones)、中梁(melathron)、门槛(oudos)和边门(orsothure)等。食 物
英雄们的职业是战斗(包括掠劫),他们的吃喝是和战斗一样火烈的烤肉和美酒。当俄底修斯一行抵达阿基琉斯的营棚时,主人用以待客的是现成的羊肉和猪肉(《伊利亚特》9·205-214)。畜肉是”神抵钟爱的王者们的食餐”(《奥德赛》3·480)。当然,美味的烤肉一般出现在聚会、庆祭和待客等场合;荷马承认,凡人常用的食物是面包(或面食),常喝的饮料是用葡萄酿制的水酒。在《奥德赛》里,小麦和大麦是人的”精髓”,或保命的食粮(20·108)。当忒勒马科斯动身前往普洛斯之际,他所搬运上船的不是大块的猪肉或牛肉,而是面食和饮酒(《奥德赛》2·349-355)。史诗中的人物也食鱼和猎捕的野味。
史诗中的凡人还饮用一种点心般的食物,用酒(普拉姆尼亚美酒)调和奶酪、大麦和蜂蜜制成(《伊利亚特》11·638-639),《奥德赛》10·234-235)。荷马史诗中不曾提及具体的蔬菜,但却枚举了一些水果,有葡萄、梨、苹果、无花果和石榴等。荷马没有提及制作橄榄油的过程。橄榄油一般用于浴后涂抹;照明多用火把。即使在王公贵族之家,似乎也没有专职的厨师;英雄们或主人们一般和伴从或下手们一起整治食餐。不死的神抵们进用上天的仙食和奈克塔耳(一种饮料),不吃人间的食物(《伊利亚特》5·341-342)。婚 姻
荷马史诗中描述的婚娶场面是隆重而热烈的。阿基琉斯的战盾上铸有庆婚和欢宴的情景。新娘被领出家居,火炬闪着光芒,人们载歌载舞,伴随着阿洛斯和竖琴的声响。当忒勒马科斯来到斯巴达王者的家中,墨奈劳斯正大办宴席,酬贺儿子娶亲,女儿出嫁。厅堂里歌声笑语,宾朋如云,好一番喜庆的景象(《奥德赛》4·1-19)。
一般说来,娶亲前,男方或新郎要给新娘的父亲致送一份丰足的财礼或聘礼[注](hedna,参考《伊利亚特》16·178,190;《奥德赛》11·281-282等处),但也有相反的情况,即由女方的父亲拿出一份陪嫁(《伊利亚特》22·50-51,《奥德赛》2·131-132)。前一种做法可能更为古老,包含买卖的意思,[注]而后一种习俗是公元前五世纪后相当盛行的做法。《伊利亚特》中亦有以劳务或”战力”代替财礼,聘定新娘的例子(13·366)。当赫法伊斯托斯发现妻子和阿瑞斯通奸后,设计擒获她俩,扬言除非她父亲退回全部财礼,否则不予释放(《奥德赛》8·317-319)。诚然,此事发生在神明身上,但荷马可能套用了凡间处理类似案例的解决办法。贸 易
荷马史诗中的人物知晓埃及,知晓腓尼基并欣赏腓尼基人船贩的商品。墨奈劳斯和海伦曾接受埃及贵族的赠送(《奥德赛》4·128-133),墨奈劳斯还曾经受西冬王者馈送的兑缸(4·615-618)。腓尼基人是航海和贸易的行家。他们曾行船欧迈俄斯的故乡,做了一年生意后,装货上船,带走欧迈俄斯,连同一名女仆(《奥德赛》15·403-84)。俄底修斯也曾(虚构)搭乘一条腓尼基海船,逃离克里特(《奥德赛》5·272278)。考古发现证明,在公元前十四至十二世纪,慕凯奈王国同包括腓尼基在内的地中海沿岸国家,有着相当频繁的贸易往来。
当时的贸易主要通过以货易货的方式进行。希腊军士曾用青铜、铁、皮张、牛和奴隶换取莱姆诺斯葡萄酒(《伊利亚特》7·472-475)。此外,在荷马史诗里,牛有时似乎是一种具有固定兑换价值的”特殊商品”。在《伊利亚特》第六卷里,作者认为格劳科斯做了件蠢事,因他用一套金甲换回一副铜甲,前者值得一百头牛的换价,而后者只有九头牛的价值(235-236)。莱耳忒斯用二十头牛换得欧鲁克蕾娅(《奥德赛》1·31)。
奴隶买卖在当时无疑十分盛行,上文提及的欧迈俄斯的遭遇便是一例。《奥德赛》中几次提及从事海盗和奴隶买卖的塔菲亚人(14·452,15·427,16·426),可惜我们已无法查清他们的”来龙去脉”。塔菲亚人也从事正常的商业活动,”用闪亮的灰铁,换取青铜”(《奥德赛》1·184)。关于荷马史诗本的形成、校订和流传
一般认为,荷马生活在公元前八世纪(至前七世纪初)。荷马是个吟诵诗人(aoidoo),凭心记口诵讲说世代相传的故事。慕凯奈(麦锡尼)文字(linearb)随着多利斯人的入侵”丢失”,新的腓尼基字母在公元前八世纪方始在希腊人居住的地域缓缓流传。荷马是否掌握文字?这是个颇难回答的问题,其原因主要是因为资料的匮缺。尽管荷马本人可能通过某种形式(包括由他口诵,别人笔记)记下他的史诗,尽管荷马的弟子(homeridae)中可能有人笔录下先祖的作品,我们却无法断定在公元前八至七世纪中叶是否已有成文的荷马史诗。
据传雅典当政者(或独裁者)裴西斯特拉托斯(约公元前600-527年)最先把荷马史诗整理成文,或根据已有的极不规范的文本校编成文。据一篇作于公元前四世纪的柏拉图”对话”记载,希帕耳科斯是把(成文的)荷马史诗带人阿提开的第一人。[注]生活在公元前三世纪的文人赫瑞阿斯(hereas)曾指责裴西斯特拉托斯私增诗行(即《奥德赛》11·431),用以赞美雅典英雄塞修斯。[注]古时亦有人怀疑索隆或裴西斯特拉托斯在《伊利亚特》第二卷里私添了第558行,为雅典人增光。雅典文本(或裴西斯特拉托斯文本)是”泛雅典赛会”(panathenaea)采用的标准文本。在公元前四世纪,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大量引用了荷马的诗句,有些文字和当今文本中的诗行出入颇大。
至公元前三世纪,即所谓的亚历山大时代,希腊社会上流传的大致有如下四种文本:(一)传抄较为严谨,受到普遍接受的文本,(二)种类较多的地域或”邦域”文本,(三)某些由个人校订珍藏的文本,(四)吟游诗人们(rhapsoidoi)自改自用和自存的文本。在所有这几类文本的基础上,主要可能是借用上述第一类抄本,厄菲索斯的泽诺多托斯(zenodotos)整理、修订和校改出荷马史诗,即《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规范本。拜占庭的阿里斯托芬奈斯(aristophanes)和萨摩斯拉凯的阿里斯塔耳科斯(aristarchos)等亚历山大学者亦做了大量的工作,对荷马史诗的定型和评注做出了贡献。给荷马史诗分卷(各二十四卷)亦是亚历山大学者的功绩。一般认为,经亚历山大学者校审鉴定的荷马史诗是近代《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直接前身。他们的部分注释和评论主要通过下述两种途径传益后世:(一)十二世纪时塞萨洛尼卡主教欧斯塔修斯(eustathius)对荷马史诗的评论,其中录用了他们的论述,(二)经院哲学家们的引述,写于莎草纸页边,和抄本一起留存。
venetusmarcianusa是现存最早的《伊利亚特》抄本,成文于公元十世纪;现存最早的《奥德赛》全本是劳仑提亚努斯(laurentianus),成文于公元十或十一世纪。另有许多长短不一的荷马史诗片断传世,有的可能成文于公元前三世纪。第一卷
告诉我,缪斯,那位聪颖敏睿的凡人的经历,在攻破神圣的特洛伊城堡后,浪迹四方。他见过许多种族的城国,领略了他们的见识,心忍着许多痛苦,挣扎在浩森的大洋,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使伙伴们得以还乡。但即便如此,他却救不下那些朋伴,虽然尽了力量:他们死于自己的愚莽,他们的肆狂,这帮笨蛋,居然吞食赫利俄斯的牧牛,被日神夺走了还家的时光。开始吧,女神,宙斯的女儿,请你随便从哪里开讲。
那时,所有其他壮勇,那些躲过了灭顶之灾的人们,都已逃离战场和海浪,尽数还乡,只有此君一人,怀着思妻的念头,回家的愿望,被卡鲁普索拘留在深旷的岩洞,雍雅的女仙,女神中的佼杰,意欲把他招做夫郎。随着季节的移逝,转来了让他还乡伊萨卡的岁月,神明编织的时光,但即使如此,他却仍将遭受磨难,哪怕回到亲朋身旁。神们全都怜悯他的处境,惟有波塞冬例外,仍然盛怒不息,对神一样的俄底修斯,直到他返回自己的家邦。
但现在,波塞冬已去造访远方的埃西俄丕亚族民——埃西俄丕亚人,居家最僻远的凡生,分作两部,一部栖居日落之地,另一部在呼裴里昂升起的地方——接受公牛和公羊的牲祭,坐着享受盛宴的愉畅。与此同时,其他俄林波斯从神全都汇聚宙斯的厅堂。神和人的父亲首先发话,心中想着雍贵的埃吉索斯,死在俄瑞逝忒斯手下,阿伽门农声名远扬的儿郎。心中想着此人,宙斯开口发话,对不死的神明说道:
“可耻啊——我说!凡人责怪我等众神,说我们给了他们苦难,然而事实却并非这样:他们以自己的粗莽,逾越既定的规限,替自己招致悲伤,一如不久前埃吉索斯的作为,越出既定的规限,姘居阿特柔斯之子婚娶的妻房,将他杀死,在他返家之时,尽管埃吉索斯知晓此事会招来突暴的祸殃——我们曾明告于他,派出赫耳墨斯,眼睛雪亮的阿耳吉丰忒斯,叫他不要杀人,也不要强占他的妻房:俄瑞斯忒斯会报仇雪恨,为阿特桑斯之子,一经长大成人,思盼回返故乡。赫耳墨斯曾如此告说,但尽管心怀善意,却不能使埃吉索斯回头;现在,此人已付出昂贵的代价。”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克罗诺斯之子,我的父亲,最高贵的王者,埃吉索斯确实祸咎自取,活该被杀,任何重蹈覆辙的凡人,都该遭受此般下场。然而,我的心灵正为聪颖的俄底修斯煎痛,可怜的人,至今远离亲朋,承受悲愁的折磨,陷身水浪拥围的海岛,大洋的脐眼,一位女神的家园,一个林木葱郁的地方。她是歹毒的阿特拉斯的女儿,其父知晓洋流的每一处深底,撑顶着粗浑的长柱,隔连着天空和大地。正是他的女儿滞留了那个愁容满面的不幸之人,总用甜柔、赞褒的言词迷蒙他的心肠,使之忘却伊萨卡,但俄底修斯一心企望眺见家乡的炊烟,盼愿死亡。然而你,俄林波斯大神,你却不曾把他放在心上。难道俄底修斯不曾愉悦你的心房,在阿耳吉维人的船边,宽阔的特洛伊平野?为何如此无情,对他狠酷这般?”
听罢这番话,汇聚乌云的宙斯开口答道:”这是什么话,我的孩子,崩出了你的齿隙?我怎会忘怀神一样的俄底修斯?论心智,凡生中无人可及;论敬祭,对统掌辽阔天空的神明,他比谁都慷慨大方。只因环拥大地的波塞冬中阻,出于对捅瞎库克洛普斯眼睛的难以消泄的仇怨——神样的波鲁菲摩斯为大无比,库克洛佩斯中他最豪强。他母亲是仙女苏莎,福耳库斯的女儿,前者制统着苍贫的[注]大海——此女曾在深旷的岩洞里和波塞冬睡躺寻欢。出于这个缘故,裂地之神波塞冬虽然不曾把他杀倒,但却梗阻了他还乡的企愿。这样吧,让我等在此的众神谋划他的回归,使他得返故乡。波塞冬要平息怨愤;面对不死的众神,连手的营垒,此君孤身一个,绝难有所作为。”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克罗诺斯之子,我们的父亲,最高贵的王者,倘若此事确能欢悦幸福的神祗,让精多谋略的俄底修斯回归,那么,让我们派出赫耳墨斯,导者,斩杀阿耳戈斯的神明,前往海岛俄古吉亚,以便尽快传送此番不受挫阻的谕言,对长发秀美的女仙,让心志刚强的俄底修斯起程,返回故乡。我这就动身伊萨卡,以便催励他的儿子,鼓起他的信心,召聚长发的阿开亚人集会,对所有的追求者发话,后者正没日没夜地屠宰步履蹒跚的弯角壮牛,杀倒拱挤的肥羊。我将送他前往斯巴达和多沙的普洛斯,询问心爱的父亲回归的信息,抑或能听到些什么,由此争获良好的名声,在凡人中间。”
言罢,女神系上精美的条鞋,在自己的脚面,黄金做就,永不败坏——穿着它,女神跨涉苍海和无垠的陆基,像疾风一样轻快。然后,她操起一杆粗重的铜矛,顶着锋快的铜尖,粗长、硕大、沉重,用以荡扫地面上战斗的群伍,强力大神的女儿怒目以对的军阵,从俄林波斯峰巅直冲而下,落脚伊萨卡大地,俄底修斯的门前,庭院的槛条边,手握铜矛,化作一位外邦人的形貌,门忒斯,塔菲亚人的头儿。她看到那帮高傲的求婚人,此刻正坐在门前,被他们剥宰的牛皮上,就着棋盘,欢悦他们的心房。信使及勤勉的伴从们忙碌在他们近旁,有的正在兑缸里调和酒和清水,有的则用多孔的海绵擦拭桌面,搁置就绪,另一些人切下成堆的肉食,大份排放。
神样的忒勒马科斯最先见到雅典娜,远在别人之前,王子坐在求婚者之中,心里悲苦难言,幻想着高贵的父亲,回归家园,杀散求婚的人们,使其奔窜在宫居里面,夺回属于他的权势,拥占自己的家产。他幻想着这些,坐在求婚人里面,眼见雅典娜到来,急步走向庭前,心中烦愤不平——竟让生客长时间地站等门外。他站在女神身边,握住她的右手,接过铜矛,吐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开口说道:”欢迎你,陌生人!你将作为客人,接受我们的礼待;吃吧,吃过以后,你可告知我们,说出你的需愿。”
言罢,他引路先行,帕拉丝·雅典娜紧随在后面。当走入高大的房居,忒勒马科斯放妥手握的枪矛,倚置在高耸的壁柱下,油亮的木架里,站挺着众多的投枪,心志刚强的俄底修斯的器械。忒勒马科斯引她入座,铺着亚麻的椅垫,一张皇丽、精工制作的靠椅,前面放着一个脚凳。接着,他替自己拉过一把拼色的座椅,离着众人,那帮求婚者们——生怕来客被喧嚣之声惊扰,面对肆无忌惮的人们,失去进食的胃口——以便询问失离的亲人,父亲的下落。一名女仆提来绚美的金罐,倒出清水,就着银盆,供他们盥洗双手,搬过一张溜滑的食桌,放在他们身旁。一位端庄的家仆送来面包,供他们食用,摆出许多佳肴,足量的食物,慷慨地陈放。与此同时,一位切割者端起堆着各种肉食的大盘,放在他们面前,摆上金质的饮具,一位言使往返穿梭,注酒入杯。
其时,高傲的求婚者们全都走进屋内,在靠椅和凳椅上依次就座,信使们倒出清水,淋洗各位的双手,女仆们送来面包,满满地装在篮子里,年轻人倒出醇酒,注满兑缸,供他们饮用。食客们伸出手来,抓起眼前的佳肴。当满足了吃喝的欲望,求婚者们兴趣旁移,转移到歌舞上来——歌舞,盛宴的佳伴。信使将一把做工精美的竖琴放入菲弥俄斯手中,后者无奈求婚人的逼迫,开口唱诵。他拨动琴弦,诵说动听的诗段。忒勒马科斯开口说话,贴近灰眼睛雅典娜的头边,谨防别人听见:”对我的告语,亲爱的陌生人,你可会怨恨愤烦?这帮人痴迷于眼前的享乐,竖琴和歌曲,随手拈取,无需偿付,吞食别人的财产——物主已是一堆白骨,在阴雨中霉烂,不是弃置在陆架上,便是冲滚在海浪里。倘若他们见他回来,回返伊萨卡地面,那么,他们的全部祈祷将是企望能有更迅捷的快腿,而不是成为拥有更多黄金和衣服的富贵。可惜,他已死了,死于凄惨的命运——对于我们,世上已不存在慰藉,哪怕有人告诉我们,说他将会回返故里。他的返家之日已被碎荡破毁。来吧,告诉我你的情况,要准确地回答。你是谁,你的父亲是谁?来自哪个城市,双亲在哪里?乘坐何样的海船到来?水手们如何把你送到此地,而他们又自称来自何方?我想你不可能徒步行走,来到这个国邦。此外,还请告诉我,真实地告诉我,让我了解这一点。你是首次来访,还是本来就是家父的朋友,来自异国它乡?许多其他宾朋也曾来过我家,家父亦经常外出造访。”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好吧,我会准确不误地回话,把一切告答。我乃门忒斯,聪颖的安基阿洛斯的儿子。我统治着塔菲亚人,欢爱船桨的族邦。现在,正如你已看见,我来到此地,带着海船和伴友,踏破酒蓝色的洋面,前往忒墨塞,人操异乡方言的邦域,载着闪亮的灰铁,换取青铜。我的海船停驻乡间,远离城区,在雷斯荣港湾,林木繁茂的内昂山边。令尊和我乃世交的朋友,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年代——如果愿意,你可去问问莱耳忒斯,年迈的斗士。人们说,此人现已不来城市,栖居在他的庄园,生活孤独凄惨,仅由一名老妇伺候,给他一些饮食,每当疲乏折揉他的身骨,苦作在坡地上的葡萄园。现在,我来到此地,只因听说他,你的父亲,已回返乡园。看来是我错了,神明滞阻了他的回归。卓著的俄底修斯并不曾倒死陆野,而是活在某个地方,禁滞在苍森的大海,一座水浪扑击的海岛,受制于野蛮人的束管,一帮粗莽的汉子,阻止他的回返,违背他的意愿。现在,容我告你一番预言,神们把它输人我的心田;我想这会成为现实,虽然我不是先知,亦不能准确释辨飞鸟的踪迹。他将不会长久远离亲爱的故土,哪怕阻止他的禁链像铁一般实坚;他会设法回程,因为他是个足智多谋的壮汉。来吧,告诉我你的情况,要准确地回答。你可是俄底修斯之子,长得牛高马大?你的头脸和英武的眼睛,在我看来,和他的出奇的相像——我们曾经常见面,在他出征特洛伊之前,惜同其他军友,阿开亚人中最好的壮汉,乘坐深旷的海船。从那以后,我便再也不曾见他,他也不曾和我见面。”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好吧,陌生人,我会准确不误地回话,把一切告答。是的,母亲说我是他的儿子,但我自己却说不上来;谁也不能确切知晓他的亲爹。哦,但愿我是个幸运者的儿男,他能扛着年迈的皱纹,看守自己的房产!但我却是此人的儿子,既然你有话问我——父亲命运险厄,凡人中谁也不及他多难!”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神祗属意于你的家族,让它千古留芳——瞧瞧裴奈罗珮的后代,像你这样的儿男。来吧,告诉我此番情况,回答要真实确切。此乃何样宴席,何种聚会?此宴与你何干?是庆典,还是婚娶?我敢断定,这不是自带饮食的聚餐。瞧他们那骄横的模样,胡嚼蛮咬,作孽在整座厅殿!目睹此番羞人的情景,置身他们之中,正经之人能不怒满胸膛!”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既然你问及这些,我的客人,那就容我答来。从前,这所家居很可能繁荣兴旺,不受别人讥辱,在某个男人生活在此的时节。但现在,神们居心险恶,决意引发别的结局,把他弄得无影无踪,此般处理,凡人中有谁受过,除他以外?!我将不会如此悲痛,为了他的死难,倘若他阵亡在自己的伙伴群中,在特洛伊人的土地,或牺牲在朋友的怀里,经历过那场战杀——这样,阿开亚全军,所有的兵壮,将给他堆垒坟茔,使他替自己,也为儿子,争得传世的英名,巨大的荣光。但现在,凶横的风暴已把他席卷,死得不光不彩,没踪没影,无声无息,使我承受痛苦和悲哀。然而,我的悲痛眼下已不仅仅是为了他的死难,神们还使我遭受别的愁煎。外岛上所有的豪强,有权有势的户头,来自杜利基昂、萨墨和林木繁茂的扎昆索斯,连同本地的望族,山石嶙峋的伊萨卡的王贵,全都在追求我的母亲,败毁我的家院。母亲既不拒绝可恨的婚姻,也无力结束这场纷乱;这帮人挥霍我的家产,吞糜我的所有,用不了多久,还会把我撕裂!”
听罢这番话,帕拉丝·雅典娜怒不可遏,答道:”真是无耻之极!眼下,你可真是需要失离的俄底修斯,要得火急——他会痛打这帮求婚者,无耻的东西。但愿他现时出现,站在房居的外门边,头戴战盔,手握枪矛一对,一如我首次见他的模样,在我们家里,喝着美酒,享受盛宴的甜香。他从厄夫瑞过来,别了伊洛斯,墨耳墨罗斯的儿男,乘坐快船——俄底修斯前往该地,寻求杀人的毒物,以便涂抹羽箭的铜镞,但伊洛斯丁点不给,出于对长生不老的神明的惧畏,幸好家父酷爱令尊,使他得以如愿。但愿俄底修斯,如此人杰,出现在求婚人面前:他们全都将找见死的暴捷,婚姻的悲伤!然而,这一切都躺等在神的膝头:他能否,是的,可否回乡报仇,在自己的家院。现在,我要你开动脑筋,想个办法,把求婚者们赶出厅殿。听着,认真听取我的嘱告,按我说的做。明天,你应召聚阿开亚壮士集会,当众宣告你的主张,让神明作证。要求婚者们就此散伙,各回家门,至于你母亲,倘若心灵驱她再嫁,那就让她回见有权有势的父亲,回返他的宫中,他们会替她张罗,准备丰厚的财礼,嫁出一位爱女应有的陪送。现在,我将给你明智的劝告,希望你好生听着。整备一条最好的海船,带配二十枝划桨,出海探问音讯,你那长期失离的父亲,兴许能碰上某人,告你得之于宙斯的信息——对我等生民,它比谁都善传信讯。先去普洛斯,询问卓著的奈斯托耳,而后前往斯巴达,面见棕发的墨奈劳斯,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中,他最后回归。这样,倘若听说父亲仍然活着,正在返家途中,你仍需等盼一年,尽管已历经艰辛。但是,如果听说他已死了,不再存活,那么,你可启程返航,归返心爱的故乡,堆筑坟茔,举办隆重的牲祭,浩大的场面,合适的规模,然后嫁出母亲,给另一位丈夫。当办完这些,处理得妥妥帖帖,你应认真思考,在你的心里魂里,想出一个办法,除杀家居里的求婚人,用谋诈,或通过公开的拼战。不要再抱住儿时的一切,你已不是小孩。难道你不曾听说了不起的俄瑞斯忒斯,人世间煊赫的英名,杀除弑父的凶手,奸诈的埃吉索斯,曾把他光荣的父亲谋害?你也一样,亲爱的朋友——我看你身材高大,器宇轩昂——勇敢些,留下英名,让后人称赞。现在,我要返回快船,回见我的伙伴,他们一定在翘首盼望,焦躁纷烦。记住这一切,按我说的做。”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我的客人,你的话充满善意,就像父亲对儿子的谆告,我将牢记在心。来吧,不妨稍作逗留,虽然你急于启程,以便洗澡沐浴,放松肌体,舒恰身心,然后回登海船,带着礼物,绚丽的精品,贵重的好东西,你可常留身边,作为我的馈赠,上好的佳宝,主客间的送礼。”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不要留我,因我登程心切。此份礼物——无论你那可爱的心灵选中什么,打算给我——请你代为保存,面赠于我,在我下次造访之后,带回家中;你会选定一份佳品,而我将回送一份同样珍贵的礼物。”
言罢,灰眼睛女神雅典娜旋即离去,像一只鹰鸟,直刺长空,在忒勒马科斯心里注入了力量和勇气,使他比往日更深切地怀念父亲,猜度着告晤的含义,心中满是惊异,认为来者是一位神明。他当即举步,神一样的凡人,坐人求婚的人群。
著名的歌手正对他们唱诵,后者静坐聆听。歌手唱诵阿开亚人饱含痛苦的回归,从特洛伊地面,帕拉丝·雅典娜的报惩[注]。
耳闻神奇的唱声,从楼上的房间,谨慎的裴奈罗珮,伊卡里俄斯的女儿,走下高高的楼梯,建造在她的宫中,并非独自蹈行,有两位侍女伴随。当她,女人中的姣杰,来到求婚者近旁,站在房柱下,柱端支撑着坚实的屋顶,扰着闪亮的头巾,遮掩着脸面,两边各站一名忠实的仆伴。她开口说话,对神圣的歌手,泪流满面:”菲弥俄斯,你知晓许多其他故事,勾人心魂的唱段,神和人的经历,诗人的传诵,何不坐在他们旁边,选用其中的一段,让他们静静地聆听,啜饮杯中的美酒——不要唱诵这个段子,它那悲苦的内容总是刺痛我的心魂;难忘的悲愁折磨着我,比对谁都烈,怀念一位心爱的人儿,每当想起我的夫婿,他名扬遐迩,传闻在赫拉斯和整个阿耳戈斯境城。”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母亲,为何抱怨这位出色的歌手?他受心灵的驱使,欢悦我们的情怀。该受责备的不是歌手,而是宙斯,后者随心所欲,治弄吃食面包的我们,每一个凡人。此事无可指责,唱诵达奈人悲苦的归程。人们,毫无疑问,总是更喜爱最新流诵的段子,说唱在听者之中。认真听唱,用你的心魂;俄底修斯不是特洛伊城下惟一失归的壮勇,许多人倒死在那里,并非仅他一人。回去吧,操持你自个的活计,你的织机和线杆,还要催督家中的女仆,要她们好生干活。至于辩议,那是男人的事情,所有的男子,首先是我——在这个家里,我是镇管的权威。”
裴奈罗珮走回房室,惊诧不已,把儿子明智的言告收藏心底,返回楼上的房问,由传女们偕同,哭念俄底修斯,心爱的大夫,直到灰眼睛雅典娜送出睡眠,香熟的睡意把眼睑合上。
求婚者们大声喧闹,在幽暗的厅堂,争相祷叫,全都想获这份殊荣,睡躺在她的身旁。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见状发话,喊道:”追求我母亲的人们,极端贪蛮的求婚者们,现在,让我们静心享受吃喝的愉悦,不要喧嚣,能够聆听一位像他这样出色的歌手唱诵,是一种值得庆幸的佳妙;他有着神一般的歌喉。明天,我们将前往集会地点,展开辩论——届时,我将直言相告,要你们离开我的房居,到别处吃喝,轮番食用你们自己的东西,一家接着一家啖耗。但是,倘若你等以为如此作为于你们更为有利,更有进益,吃耗别人的财产,不予偿付,那就继续折腾下去,我将对永生的神祗呼祷,但求宙斯允降某种形式的兆应,让你们死在这座房居,白送性命,不得回报!”
听他说罢,求婚者们个个痛咬嘴唇,惊异于忒勒马科斯的言语,竟敢如此大胆地对他们训话。
人群中,安提努斯,欧培塞斯之子,首先答道:”忒勒马科斯,毫无疑问,一定是神明亲自出马,激励你采取勇莽的立场,如此大胆地对我们发话。但愿克罗诺斯之子永不立你为王,统治海水环抱的伊萨卡,虽然这是你的权益,祖辈的遗赏。”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尽管你恼恨我的言词,安提努斯,我仍将希愿接继王业,倘若宙斯允诺。你以为这是凡人所能承受的最坏的事情吗?治国为王并非坏事;王者的家业会急速增长,王者本人享有别人不可企及的荣光。是的,在海水环抱的伊萨卡,阿开亚王者林立,有年老的,亦有年轻的,其中任何一个都可雄占统治的地位,既然卓著的俄底修斯已经身亡。尽管如此,我仍将统掌我的家居,发号施令,对俄底修斯为我争得的仆帮。”
听罢这番话,欧鲁马科斯,波鲁波斯之子,答道:”此类事情,忒勒马科斯,全都候躺在神的膝头,海水环抱的伊萨卡将由谁个王统,应由神明定夺。不过,我希望你能守住你的财产,统管自己的宫房。但愿此人绝不会来临,用暴力夺走你的家产,违背你的愿望,只要伊萨卡还是个人居人住的地方。现在,人中的俊杰,我要问你那个生人的情况:他打哪里过来,自称来自何方?亲人在哪,还有祖辈的田庄?他可曾带来令尊归家的消息——抑或,此行只是为了自己,操办某件事由?他匆匆离去,走得无影无踪,不曾稍事逗留,使我们无缘结识。从外表判断,他不像是出身低劣的小人。”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我父亲的回归,欧鲁马科斯,已成绝望。我已不再相信讯息,不管来自何方,也不会听理先知的卜言——母亲会让他们进来,询索问告。那位生人是家父的朋友,打塔福斯过来,自称门忒斯,聪颖的安基阿洛斯之子,塔菲亚人的首领,欢爱船桨的族邦。”
忒勒马科斯一番说告,但心知那是位不死的女神。那帮人转向舞蹈的欢乐,陶醉于动听的歌声,尽情享受,等待夜色的降落。他们沉湎在欢悦之中,迎来乌黑的夜晚,随之离返床边,各回自己的家府。忒勒马科斯走回睡房,傍着漂亮的庭院,一处高耸的建筑,由此可以察见四周。他走向自己的睡床,心事重重,忠实的欧鲁克蕾娅和他同行,打着透亮的火把,裴塞诺耳之子俄普斯的女儿,被莱耳忒斯买下,用自己的所有,连同她豆蔻的年华,用二十条壮牛——在家中,莱耳忒斯待她如同对待忠贞的妻子,但却从未和她同床,以恐招来妻侣的怨愤。此时,她和忒勒马科斯同行,打着透亮的火把。欧鲁克蕾娅爱他胜于其他女仆——在他幼小之时,老妇是他的保姆。他打开门扇,制合坚固的睡房,坐在床边,脱去松软的衫衣,放入精明的老妪手中,后者叠起衣裳,拂理平整,挂上衣钉,在绳线穿绑的床架旁。然后,她走出房间,关上房门,手握银环,攥紧绳带,合上门闩。忒勒马科斯潜心思考,想着帕拉丝·雅典娜指告的旅程,裹着松软的羊皮,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卷
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俄底修斯心爱的儿子起身离床,穿上衣服,背上锋快的铜剑,钭挎肩头,系好舒适的条鞋,在闪亮的脚面,走出房门,俨然天神一般。他命令嗓音清亮的使者召呼长发的阿开亚人集会,信使们高声呼喊,民众闻风而动。当众人聚合完毕,集中在一个地点,他走向会场,手握一杆铜枪,并非独自一人,由两条腿脚轻快的狗伴随。雅典娜给他抹上迷人的丰采,人们全都注目观望,随着他前行的脚步。他在父亲的位子就座,长老们退步让他走过。壮士埃古普提俄斯首先发话,一位躬背的长者,见过的事情多得难以数说。他心爱的儿子,枪手安提福斯,已随神一样的俄底修斯前往伊利昂,骏马的故乡,乘坐深旷的海船,已被野蛮的库克洛普斯吃掉,在幽深的岩洞,被食的最后一份佳肴。他还有另外三个儿子,其中欧鲁诺摩斯介入了求婚者的群伍,另两个看守田庄,父亲的所有。然而,他仍然难忘那个失落的儿郎,满怀悲戚和哀愁。带着哭子的悲情,他面对众人,开口说道:”听我说,伊萨卡人,听听我的言告。自从卓著的俄底修斯走后,乘坐深旷的海船,我们便再也没有集会或聚首碰头。现在,召聚我们集会的却是何人?是哪个年轻后生,或是我们长者中的谁个,为了什么理由?难道他已听悉军队回归的消息,先于别人,现在打算详告我们?抑或,他想禀告某件公事,提请争论?看来,他像是颗高贵的种子,吉利的兆头。愿宙斯体察他的希冀,实现他的每一个愿求!”
他如此一番说道,俄底修斯之子听了感到高兴,静坐不住,心想张嘴发话,站挺在人群之中。裴塞诺耳,一位聪颖善辩的使者,将王杖放入他手中。他张嘴说话,以回答老人的询问开头:”老先生,此人距此不远,近在眼前,你老马上即会知晓谁人。是我,是的,是我召聚了这次集会——我比谁都更感悲愁。并非我已听悉军队回返的消息,先于别人,现在打算把详情道说;亦非想要禀告某件公事,提请争议,实是出于我自个的苦衷——双重的灾难已降临我的家园。我已失去亲爹,一个高贵的好人,曾经王统尔等,像一位父亲。现在,又有一场更大的灾祸,足以即刻碎灭我的生活,破毁我的家屋。我的母亲,违背她的意愿,已被求婚者们包围,来自此间最显赫的豪门大户,受宠的公子王孙。他们不敢前往伊卡里俄斯的房居,她的父亲,以便让他整备财礼,嫁出女儿,给他喜欢的儿婿,看中的人选,而是日复一日,骚挤在我们家居,宰杀我们的壮牛、绵羊和肥美的山羊,摆开丰奢的宴席,狂饮闪亮的醇酒,骄虐无度。他们吞糜我的财产,而家中却没有一位像俄底修斯那样的男子,把这帮祸害扫出门外。我们不是征战沙场的骁将,难以胜任此事,强试身手,只会显出自己的赢弱。假如我有那份力气,我将保卫自己的安全。放荡的作为已超出可以容让的程度;这帮人肆虐横行,不顾礼面,已经破毁我的家屋。你们应烦愤于自己的行径,在乡里乡亲面前,在身边的父老兄弟面前感到脸红!不要惹发神的愤怒,震怒于你等的恶行,使你们为此受苦。我恳求各位,以俄林波斯大神宙斯的名义,以召聚和遣散集会的塞弥丝的名义,就此了结吧,我的朋友们,让我独自一人,被钻心的悲苦折磨,除非俄底修斯,我那高贵的父亲,过去常因出于愤怒,伤害过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而你们因此怀恨在心,有意报复,怂恿这些人们害我。事实上,倘若你们耗去我的财产,吞吃我的牧牛,事情会更加有利于我。倘若你等吃了它们,将来就得回补——我们将遍走城镇,四处宣告,要求赔偿,直到索回每一分被耗的所有。现在,你们正垒起难以忍受的痛苦,堆压在我的心头。”
就这样,他含怒申诉,掷杖落地,泪水喷涌;怜悯占据了每一个人的心胸。其时,众人默不作声,谁也没有那份胆量,回驳忒勒马科斯的话语,用尖厉的言词,只有安提努斯一人答话,说道:,”好一番雄辞漫辩,忒勒马科斯,你在睁着眼睛瞎说!你在试图侮辱我们,使我们遭受舆论的谴责!然而,你却没有理由责难阿开亚乡胞,求婚的人们。错在你的母亲,多谋诡诈的心胸。她一直在钝挫阿开亚人的心绪,现在已是第三个年头,马上即会进入第四个轮转的春秋。她使所有的人怀抱希望,对每个人许下言诺,送出信息,而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套。她还想出另一种诡计,在她心间,于宫中安起一架偌大的织机,编制一件硕大、精美的织物,对我们说道:年轻人,我的追随者们,既然卓著的俄底修斯已经死去,你们,尽管急于娶我,不妨再等上一等,让我完成这件织物,使我的劳作不致半途而废。我为老王莱耳忒斯制作披裹,备待使人们蹬腿撒手的死亡将他逮获的时候,以免邻里的阿开亚女子讥责于我,说是一位能征惯战的斗士,死后竟连一片裹尸的织布都没有。她如此一翻叙告,说动了我们高豪的心灵。从那以后,她白天忙忽在偌大的织机前,夜晚则点起火把,将织物拆散,待织从头。就这样,一连三年,她瞒着我们,使阿开亚人信以为真,直到第四个年头,随着季节的逝移,她家中的一个女子,心知骗局的底细,把真情道出。我们当场揭穿她的把戏,在她松拆闪亮织物的当口。于是,她只好收工披裹,被迫违背自己的愿望。现在,求婚者们已回复你的言告,以便使你明了此事,连同所有的阿开亚乡胞。送走你的母亲吧,要她出嫁求婚的男子,婚嫁由她父亲相中,亦能使她欢心的男人。但是,倘若她继续折磨阿开亚人的儿子,矜持于雅典娜馈送的礼物,聪颖的心计,精美绝伦的手工,此般微妙的变术,我等从来不曾听过,就连古时的名女,发辫秀美的阿开亚女子,就连图罗。阿尔克墨亲和慕凯奈,顶戴精致的环冠,也不是她的对手——她们中谁能竞比她的心智,把裴奈罗珮赶超?然而,就在这件事上,她却思考欠妥。只要她不放弃这个念头——我想,是天上的神明将此念注入她心中——求婚者们就不会停止挥霍你的家产,食糜你的所有。她为自己争得噪响的声名,却给你的家业带来巨大的失损。我们将不会回返自己的庄园,也不去其他任何地方,直到她嫁给我们中的一员,受她欢爱的男人。”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安提努斯,我不能逼迫生我养我的母亲,把她赶出房居,违背她的心意。我的父亲,无论死活,还在世间的某个地方。倘若我决意行动,遣回母亲,我将难以拿出大批财物,付到伊卡里俄斯的家中。我将受害于她的父亲,受到神灵的谴责——母亲会呼求复仇女神的惩罚,在她出走家门的时候,伴随着民众的怨愤。所以,此番话语不会出自我的唇口。至于你们,倘若我的答复触怒了你们的感受,那就请离开我的宫居,到别处吃喝,轮番食用你们的东西,一家接着一家啖耗。但是,倘若你等以为如此作为于你们更为有利,更有进益,吃耗别人的财产,不予偿付,那就继续折腾下去,我将对永生的神祗呼祷,但求宙斯允降某种形式的兆应,让你们死在这座房居,白送性命,不得回报!”
忒勒马科斯言罢,沉雷远播的宙斯司遣出两只鹰鸟,从山巅上下来,乘着疾风,结伴冲滑了一阵,舒展宽大的翅膀,比翼天中。但是,当飞到会场上空,充彻着芜杂的响声,它俩剧烈地抖动翅膀,不停地旋转,朝着会场的人头俯冲,双眼闪出可怕的凶光,亮出鹰爪,互相撕纹面颊和颈部,然后急速飞向右边,越过城市和房屋。眼见此番情景,众人瞠目结舌,心想着预兆的含义,会有何事降落?哈利塞耳塞斯,马斯托耳之子,一位年迈的武士,开口说话——同辈中,他远比别人更能卜筮,辨示鸟踪。其时,怀着对众人的善意,他开口喊道:”听我说,伊萨卡人,听听我的话告:我要特别警告求婚的人们,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在临头。俄底修斯肯定不会长期远离家室;事实上,现在,他已置身距此不远的地方,谋划着给这帮人送来毁灭和死亡。我们中的许多人也将面临悲难,生活在阳光灿烂的伊萨卡。所以,让我们趁早设法,使他们辍停止事,或使他们自己作罢,此举会产生逢凶化吉的功效。我不是卜占的生手,经验使我知晓其中的门道。关于俄底修斯,难道一切不像我预言的那样,当着阿耳吉维人,随同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登船上路,前往特洛伊的时候?我说过。在历经磨难,痛失所有的伙伴后,在第二十个年头,他将回返家园,避开从人的耳目。现在,这一切正在变为现实。”
听罢这番话,欧鲁马科斯,波鲁波斯之子,答道:”回去吧,老先生,把预言留给你的孩子,免得他们灾祸临头。关于此事,我能道出更好的释语,比你的强胜。天空中鸟儿众多,穿飞在金色的阳光里——并非所有的飞鸟都会带来兆头。俄底修斯已经作古,远离此地;你也真该死去,随他一道!这样,你就不会瞎编这些预言,也不会激挑怒气冲冲的忒勒马科斯,期待着给自家争得一份礼物,倘若他真会出赏赠送。现在,我要对你直言相告,此事将成为现实。假如你,以你的世故和阅历,挑唆某个青年,花言巧语,使他暴发雷霆,那么,首先,你将承受更大的悲哀,不会因为眼前的情势而有所作为,不会有点滴的收获。其次,对于你,老先生,我们将惩你一笔财富,让你揪心痛骨,带着悲愁支付。这里,我要劝诫忒勒马科斯,当着众人,让他催促母亲返回父居,他们会替她张罗,准备丰厚的财礼,嫁出一位爱女应有的陪送。我敢说,阿开亚人的儿子们不会停止粗放的追求,因为我们谁也不怕,更不用说忒勒马科斯,哪怕他口若悬河。我们亦不在乎你老先生告知些什么预言,不会发生的事情,只会加深我们对你的憎恨。他的家产将被毫不留情地食耗,永远无须偿还,只要裴奈罗珮一味拖透阿开亚人的婚娶,只要我们等待此地,日复一日,为了争夺这位出众的佳人,不曾寻求其她女子,各娶所需,合适的妻从。”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欧鲁马科斯,其他所有傲慢的求婚人,关于这些事情,我不打算继续恳求,也不想再作谈论,因为神们已经知晓,连同所有的阿开亚人。这样吧,给我一条快船,二十名伙伴,载我往返水路之中。我将前往斯巴达和多沙的普洛斯,询问我那长期失离的父亲,兴许能碰得某个凡人口述,或听闻得之于宙斯的信息——对我等生民,它比谁都善传音讯。这样,倘若听说父亲仍然活着,正在返家途中,我会继续等盼一年,尽管已历经折波;但是,倘若听说他已死了,不再存活,那么,我将启程,归返心爱的故乡,堆筑坟茔,举办隆重的牲祭,浩大的场面,合适的规模,然后嫁出母亲,给另一位丈夫。”
言罢,他屈腿下坐;人群里站起了门托耳,曾是雍贵的俄底修斯的仆从,而俄底修斯,于登船之际。曾把整座宫居托付老人,让他好生看管,并要大家服从。怀着良好的意愿,他开口说道:”听我说,伊萨卡人,听听我的说告。让手握权杖的王者从此与温善和慈爱绝缘,不要再为主持公正劳费心力;让他永远暴虐无度,凶霸专横,既然神一样的俄底修斯,他所统治的属民中谁也不再怀记这位温善的王者,像一位父亲。现在,我不想怒骂这帮高傲的求婚者,他们随心所欲,肆意横行,正用绳索勒紧自己的脖子,冒死吞咽俄底修斯的家业,以为他绝不会回返——我要责怪的是你等民众,为何木然无声地坐着,不敢用批驳的话语斥阻求婚的人们,虽然他们只是少数,而你们的人数如此众多!”
听罢这番话,琉克里托斯,欧厄诺耳之子,驳斥道:”撅词乱放的门托耳,胡思乱想的昏老头!你在瞎说些什么——要他们把我们打倒?!就是人再多些,想在宴会上同我们交手,也只能落个吃力不讨好的结果。即便伊萨卡的俄底修斯本人回来,发现傲慢的求婚者们宴食在他的家居,心急火燎,意欲把他们打出房宫,他的妻子,尽管望眼欲穿,亦不会因他的回归高兴:他将遭受悲惨的命运,在寡不敌众的情势下被我们宰掉。你的话是莫须有的瞎说。这样吧,全体散会,各回居所,让门托耳和哈利塞耳塞斯催办此人的航事,他俩从前便是其父的伴友。不过,我想他会长久地静坐此地,呆在伊萨卡,听等音讯;他不会,绝不会开始这次航程。”
言罢,他迅速解散集会,人们四散而去,各回家门,而追求者们则走回神样的俄底修斯家中。
忒勒马科斯避离众人,沿着海滩行走,用灰蓝的海水洗净双手,对雅典娜开口祈祷:”听我说,你,一位神明,昨天莅临我家,催我坐船出海,破开灰蒙蒙的水路,探寻家父回归的消息,他已久离家门。现在,这一切都被此地的阿开亚人耽搁,尤其是骄狂的求婚人,这帮不要脸的家伙!”
他如此一番祈告,雅典娜从离他不远的地方走来,幻取门托耳的形象,摹仿他的声音,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忒勒马科斯,你将不会成为一个笨蛋,一个胆小鬼,倘若你的身上确已蒸腾着乃父的豪莽——他雄辩滔滔,行动果敢,人中的杰卓。你将不会白忙,你的远航将不会无益徒劳。倘若你不是他和裴奈罗珮的种子,我就不会寄愿你实现心中的企望。儿子们一般难和父亲匹比,多数不如父辈,只有少数可以超过。但是,你却不是笨蛋,也不是胆小之徒,你继承了俄底修斯的机警,是的,可望完成此项使命,获得成功。所以,让那些疯狂的求婚者们去实践他们的目的和计划吧,他们既缺头脑,也不知如何明智地行动,不知死亡和幽黑的命运已等在近旁,有朝一日必会死去,死个精光。你所急切盼望的航程马上就将开始,由我作你的伙件,曾是你父亲的随从。我将替你整备一条快船,并将亲自和你同走。但现在,你必须返回家居,汇入求婚的人群,准备远行的给养,把一切装点就绪,将醇酒注入坛罐,将大麦——凡人的命脉——装进厚实的皮袋,我将奔走城里,召聚自愿随行的人们。海水环抱的伊萨卡不缺船只,新的旧的成群结队,我会仔细查看,找出最好的一艘,马上整备完毕,送上宽阔的水路。”
雅典娜,宙斯的女儿言罢,忒勒马科斯不敢耽搁,听过女神的话语,当即拔腿回家,心情忧悒沉重。他走回宫居,见着高傲的求婚人,正在庭院里撕剥山羊,烧退肉猪的畜毛。其时,安提努斯,咧着嘴,冲着忒勒马科斯走来,抓住他的手,叫着他的名字,说道:”雄辞漫辩的忒勒马科斯,何必怒气冲冲?不要再盘思邪恶,无论是话语,还是行动;来吧,和我们一起吃喝,像往常一样。阿开亚人会把一切整治妥当,备置海船,挑选伴从,使你尽快抵达神圣的普洛斯,打听你爹的消息,高贵的人儿现在何方。”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安提努斯,我绝不会和你等一起吃喝,默不作声,保持愉快的心境,面对厚颜无耻的食客。在此之前,你们欺我年幼,耗毁了我巨大的财富,成堆的好东西——这一切难道还不算够?!现在,我已长大成人,已从别人那里听晓事情的经过;我的心灵已注满勇力,决意给你们招致凶险的灾祸,不管是前往普洛斯,还是留在这个地方。我将登船出海,我所提及的航程将不会一无所获,作为一名乘客,因我手头没有海船,亦没有受我调配的伙伴——这一切,我想,正是你们的愿望。”
言罢,他脱离安提努斯的抓握,轻捷地抽出手来;求婚者们正在宫内准备食物,交谈中讥刺忒勒马科斯,出言侮辱,某个傲慢的年轻人如此说道:”毫无疑问,忒勒马科斯正刻意谋划,要把我们除掉,招来一伙帮手,从多沙的普洛斯,甚至从斯巴达,对此他已不能再等,急如星火。也许,他将有意前往厄夫瑞,丰肥的谷地,带回某种毒药,撒人酒缸,把我们放倒。”
其时,另一个傲慢的年轻人这般说道:”天知道,当步入深旷的海船,他是否也会像俄底修斯那样,死于非命,远离亲朋?假如此事当真,他将大大增加我们的工作:我们将清分他的财产,把家居留给他母亲看守,偕同娶她的新人。”
他们如此说道,而忒勒马科斯则走下父亲宽敞的藏室,顶着高耸的房面,满装着成堆的黄金青铜,叠着众多的衣箱,芬芳的橄榄油,还有一缸缸陈年好酒,口味香甜,成排站立,装着神圣的、不掺水的浆酒,靠着墙根,等待着俄底修斯,倘若他还能回来,冲破重重险阻。两片硬实的板面,两扇紧密吻合的室门,关锁一切,由一位妇人照管看守,日以继夜,以她的小心和警慎,欧鲁克蕾娅,裴塞诺耳之子俄普斯的女儿。其时,忒勒马科斯把她叫人房内,说道:”亲爱的保姆,替我装一些香甜的美酒,装入带把的坛罐,最好的佳品,仅次于你专门储存的那种——为宙斯养育的俄底修斯,苦命的汉子,以为他还能回返家乡,逃过死和命运的追捕——装满十二个坛罐,用盖子封口。另给我倒些大麦,装入密针缝制的皮袋,手磨的精品,要二十个衡度。此事不要对任何人说告。把这一切整治就绪,放在一堆,我将在晚间取物,等母亲登临楼上的房间,打算将息的时候。我将前往斯巴达和多沙的普洛斯,询问有关父亲口归的消息,碰巧能会有所收获。”
听罢这番话,欧鲁克蕾娅,他所尊爱的保姆,放声大哭,嚎阳中吐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对他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心爱的孩子,让这个念头钻进了你的心窝?为何打算四出奔走,你,惟一受宠的独苗?卓越的俄底修斯已死在异国他乡,远离故土;这帮家伙会聚谋暗算,在你回返的途中。你会死于他们的欺诈,而他们将分掉你的所有。不要去,留在这里,看护你的家业。无须担冒风险,四出荡游,吃受苦难,逐走苍贫的洋流。”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不要怕,保姆。此项计划原本出自神的意志。你要发誓不将此事告诉我钟爱的母亲,直至第十一或第十二个天日的来临,或直到她想起我来,或听说我已出走——这样,她就不会出声哭泣,用眼泪涩毁白净的面皮。”
他言罢,老妇对神许下庄重的誓诺。当发过誓咒,立下一番旦旦信誓后,她随即动手,舀出醇酒,注入带把的坛罐,倒出大麦,装入密针缝制的皮袋,而忒勒马科斯则走回厅堂,汇入求婚人之中。
其时,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的心绪转向另一件要做的事情。她遍走全城,以忒勒马科斯的形象,站在每一个遇会的凡人身边,要他们晚上全都集聚在迅捷的海船旁。然后,她对诺厄蒙发问,弗罗尼俄斯光荣的儿子,要一条快船,后者当即答应,满口允诺。
其时,太阳西沉,所有的通道全都漆黑一片。她把快船拖入大海,把起帆的索具全都放上制作坚固的海船,停泊在港湾的边沿;豪侠的伙伴们拥聚滩头,女神催督着每一个人。
其时,灰眼睛女神雅典娜心绪旁移,转向另一件要做的事情。她离开船边,来到神一样的俄底修斯的家居,用香熟的睡眠蒙住求婚的人们,中止他们的饮喝,打落他们手中的酒杯——这帮人起身回家,乱步城区,前往睡躺的去处,再也稳坐不住,荷着蒙眬的睡意,紧压在眼皮上头。其后,灰眼睛雅典娜叫出忒勒马科斯,从建造精固的房居,幻取门托耳的形象,摹仿他的声音,开口说道:”忒勒马科斯,你的伙伴,胫甲坚固的船员们已坐在木桨之前,只等你发号施令。快去吧,不要再迟搁我们的航程。”
言罢,帕拉丝·雅典娜引路疾行,忒勒马科斯紧跟其后,踩着女神的脚印。他们来到海边,停船的滩头,见着长发的伙伴,已在滩边等候。其时,忒勒马科斯,灵杰豪健的王子,开口喊道:”跟我走,我的朋友们,把粮酒搬上船艘,现已堆放在宫居里头。但我母亲对此一无所知,女仆们亦然,例外只有一人。”
言罢,他引路前行,众人跟随其后。他们把东西搬运出来,堆人制作坚固的海船,按照俄底修斯爱子的指令;忒勒马科斯登上海船,但雅典娜率先踏临船板,下坐船尾之上;忒勒马科斯坐在她近旁。随员们解开尾缆,亦即登上船面,在桨架前下坐。灰眼睛女神雅典娜送来阵阵疾风,强劲的泽夫罗斯,呼啸着扫过酒蓝色的海波。忒勒马科斯高声催喊,命令伙伴们抓紧起帆的绳索,后者闻讯而动,树起杉木的桅杆,插入深空的杆座,用前支索牢牢定固,手握牛皮编制的绳条,升起雪白的帆篷,兜鼓着劲吹的长风;海船迅猛向前,劈开一条暗蓝色的水路,浪花唰唰的飞溅,唱着轰响的歌。海船破浪前进,朝着目的地疾奔。他们系牢缆索,在乌黑的快船上,拿出兑缸,倒出溢满的醇酒,泼洒祭奠,对长生不老、永恒不灭的仙神,首先敬奉眼睛灰蓝的雅典娜,宙斯的女儿。海船破开水浪,彻夜奔行,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第三卷
其时,赫利俄斯从绚丽的海面上探出头脸,升上铜色的天空,送来金色的光芒,给不死的神们和世间的凡人,普照在盛产谷物的农野。他们来到奈琉斯的普洛斯,墙垣坚固的城堡,只见人们正汇聚海滩,用玄色的公牛尊祭黑发的裂地神仙[注]。人们分作九队,各聚五百民众,每队拿出九头公牛,作为祭品奉献。当他们咀嚼着内脏,焚烧牛的腿件,敬祀神明,忒勒马科斯一行放船进入海湾,取下风帆,在匀称的海船,卷拢收藏,泊船滩沿,提腿登岸。忒勒马科斯步出海船,但雅典娜着岸在他之前,眼睛灰蓝的女神,首先发话,对他说道:”现在,忒勒马科斯,可不是讲究谦和的时候。我等跨渡沧海,不正是为了打听乃父的消息:身骨埋在何处,如何遭受死难?鼓起勇气,昂首走向奈斯托耳,驯马的能手,我们知道,他的心中珍藏着包含睿智的言谈。你要亲口恳求,求他把真话直言——老人心智敏慧,不会用谎话搪塞。”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我将如何走上前去,门托耳,怎样开挑话端?对微妙的答辩,我没有可用的经验。年轻人脸嫩,对长者发问,难免感到窘急。”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你的心灵,忒勒马科斯,会为你提供言词,而神的助佑会弥补你的缺憾——你的出生和成长,我相信,都体现了神的关怀。”
言罢,帕拉丝·雅典娜引路疾行,忒勒马科斯跟随其后,踩着神的脚印。他们来到普洛斯人聚会的场所,奈斯托耳和他的儿子们息坐的地点,伴从们在王者身边忙忽,整备宴席,穿叉和炙烤肉块。眼见生客来临,他们全都迈步向前,挥手欢迎,招呼入座。裴西斯特拉托斯,奈斯托耳之子,首先走近他们身边,握住他俩的手,让他们在宴席边下坐,就着松软的羊毛,铺展在海边的沙滩,旁邻着他的父亲和斯拉苏墨得斯,他的兄弟。他给两人端来内脏,倒出醇酒,注入金杯,开口说话,对着帕拉丝·雅典娜,带埃吉斯[注]的宙斯的女儿:”现在,我的客人,请你对王者波塞冬祈祷,你等眼见的宴会正是为了庆祭他的荣烈。当你洒过奠酒,做完祷告,按我们的礼仪,即可递出香甜的杯酒,给这位后生,让他亦可祭酒,我想他也会乐于对神祈愿。凡人都需神的助佑,没有例外。此人比你年轻,是我的同龄,所以我让你先祭,给你这个金杯。”
言罢,他把一杯香甜的醇酒放入雅典娜手中,后者满心欢喜,对年轻人的周详,把金杯首先交给她祭奠。她当即开口诵祷,用恳切的言词:”听听我的祈诵,环绕大地的波塞冬,不要吝惜你的赐予,实现我们的希求,我们的告愿。首先,请把光荣赐给奈斯托耳和他的儿子,然后,再给出慷慨的回报,给所有的普洛斯人,回报他们隆重的祭献。答应让忒勒马科斯和我返回故里,完成此项使命,为了它,我们乘坐乌黑的海船,来到这边。”
女神如此一番祈祷,而她自己已既定了对祷言的实践。她把精美的双把酒杯递给忒勒马科斯,俄底修斯的爱子开口祈诵,重复了祷告的内容。当炙烤完毕,他们取下叉上的熟肉,分发妥当,进食美味的肴餐。当众人满足了吃喝的欲望,奈斯托耳,格瑞尼亚的车战者,首先开口说道:”现在,我们似可询问眼前的生客,问问他们当为何人,趁着各位已饱尝饮食的欢悦,合宜的时候。你们是谁,陌生的来人?从哪里启航,踏破大海的水面?是为了生意出航,还是任意远游,像海盗那样,浪迹深海,冒着身家性命,给异邦人带去祸灾?”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开口答话,鼓足勇气,雅典娜的赐予,注入他的心田,使他得以询问失离的亲人,父亲的下落,以便争获良好的名声,在凡人中间:”奈斯托耳,奈琉斯之子,阿开亚人的光荣和骄傲!你问我们从何而来,我将就此回言。我们从伊萨卡出发,内昂山脚边,此行只为私事,与公事无关,我将对你道来。我正索寻父亲的消息,四处传播的谣言,但愿能碰巧听闻,有关神勇的俄底修斯的下落,心志刚强的好汉,人说曾和你并肩战斗,攻陷特洛伊人的城垣。我们都已听说,所有阵战特洛伊的好汉,如何以各自的方式,临受悲惨的死难,但克罗诺斯之子却使此人的亡故不为凡生知晓,谁也无法清楚地告说他死在哪边,是被人杀死在陆基,被仇对的部族,还是亡命在大海,安菲特里忒的浪尖?为此,我登门恳求你的帮助,或许你愿告我他的惨死,无论是出于偶合,被你亲眼目睹,还是听闻于其他浪者的言谈。祖母生下他来,经受悲痛的磨煎。不要回避惨烈,出于对我的怜悯,悲叹我的人生;如实地言告一切,你亲眼目睹的情况。我恳求你,倘若高贵的俄底修斯,我的父亲,曾为你说过什么话语,做过什么事情,并使之成为现实,在特洛伊地面,你等阿开亚人吃苦受难的地方。追想这些往事,对我把真情说告。”
听罢这番话,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奈斯托耳答道:”你的话,亲爱的朋友,使我回想起惨痛的往事,在那片土地上所受的磨难,我们阿开亚人的儿子,勇敢战斗的兵汉。我们曾感受航路的艰难,坐船奔波在混饨的洋面,掠劫阿基琉斯带往的地域;我们曾经受战争的痛苦,围绕着王者普里阿摩斯的城垣。我们中最好的战勇都已倒下,那里躺着埃阿斯,战场上的骁将,躺着网基琉斯,躺着帕特罗克洛斯,神一样的辩才,还有我的爱子,强健、豪勇的安提洛科斯,快腿如飞,英勇善战。我们承受的苦难何止于此——谁有这个能耐,凡人中的一员,能够尽说其中的滴滴点点。哪m你坐在这里,呆上五年六年,要我讲述所有的苦难,阿开亚人遭受的祸灾:你会听得疲乏厌烦,动身返回你的家园。一连九年,我们为特洛伊人编织灾难,试过各种韬略,直到最后,克罗诺斯之子才把战事勉勉强强地了结。全军中,谁也不敢嗜想和卓著的俄底修斯智比谋算,无论是哪种韬略,后者远非他们所能企及——这便是你的父亲,倘若你真是他的儿男。是的,看着你的形貌,使我感到惊异:你的言谈就像他的一样;谁也无法想象,一位年轻人的谈吐会和他的如此相似。在我俩相处的日子里,卓著的俄底修斯和我从未有过龃龉,无论是在辩议,还是在集会的场合,我俩从来心心相印,出谋划策,定讨方略,如何使阿开亚人获取更大的进益。然而,当我们攻陷了普里阿摩斯陡峭的城堡,驾船离去,被神明驱散了船队后,宙斯想出一个计划,在他心中,使痛苦伴随阿耳吉维人的回归,只因战勇中有人办事欠谨,不顾既定的仪规。所以,许多人在归返中惨遭不幸,因为神的招致灾难的愤怒,一位灰眼睛女神,有个强有力的父亲。她以此招开始,引起纠纷,在阿特柔斯的两个儿子中间。二位首领不顾时宜,在太阳西沉之际,以匆率。突莽的形式,召聚所有的阿开亚人前来——阿开亚人的儿子们聚临会场,顶着酒力带来的迷乱。他俩张嘴讲话,为此召聚起全军的兵汉。其时,墨奈劳斯催令所有的阿开亚人琢磨回家的主意,踏破浩森的大海,但阿伽门农却不以为然,打算留住队伍,举办神圣隆重的牲祭,舒缓雅典娜的心怀,可怕的暴怒——这个笨蛋,心中全然不知女神不会听闻他的祈愿;长生不老者的意志岂会瞬息改变?就这样,兄弟俩站着争吵,唇枪舌剑,而胫甲坚固的阿开亚兵勇跳将起来,喧嚣呼喊,声响可怕,附会去留的都有,会场上乱成一片。那天晚上,我们双方寝睡不安,心中盘思着整治对方的计划;宙斯正谋算着让我们尝受痛苦和灾难。黎明时分,一些兵勇将木船拖入神圣的大海,装上我们的所有,连同束腰紧身的妇女。但一半军友留驻原地,跟随阿伽门农,阿特柔斯之子,兵士的牧者,我们这另一半军伍登上船板,启程开航;海船疾驰向前,一位神明替我们抹平水道,掩起海里的洞穴。我们来到忒奈多斯,尊祭众神,急切地盼望回归,但狠心的宙斯却还不想使我们如愿,谋策了另一场争端。其后,一些人,那些跟随俄底修斯的兵勇,一位足智多谋的王者,掉过弯翘的海船,启程回行,给阿伽门农,阿特柔斯之子带去欢悦。然而,我,带领云聚的船队,继续逃返,心知神明已在谋划致送我们的愁灾。图丢斯嗜战的儿子亦驱船回跑,催励着他的伙伴;其后,棕发的墨奈劳斯赶上我们的船队,和我们聚会,在莱斯波斯,其时,我们正思考面临的远航,是离着基俄斯的外延,陡峻的岩壁,途经普苏里俄斯,使其标置于我们左侧,还是穿走基俄斯的内沿,途经多风的弥马斯。我们敦请天神惠赠兆示,后者送出谕令,要我们穿越大洋,直抵欧波亚,以最快的速度,逃过临头的祸难。一阵呼啸的疾风随之扑来,海船受到风力推送,迅猛向前,破开鱼群汇聚的洋面,于晚间抵达格莱斯托斯。我们祭出许多牛的腿件,给波塞冬,庆幸跨过浩森的大海。到了第四天,图丢斯之子、驯马的狄俄墨得斯的伙伴们,在阿耳戈斯的滩头锚驻了匀称的海船。我引船续行,朝着普洛斯飞跑,风势一刻不减,自从神明把它送上海面。就这样,亲爱的孩子,我回到家乡,不曾得知讯息,不知那部分阿开亚人中,谁个逃生,谁人死灭。但是,只要是听过的消息,坐在我的宫里,我都将对你说告——此乃合宜之举,我不会藏掩不谈。人们说,心胸豪壮的阿基琉斯的后代,光荣的儿子,已率领凶狂的慕耳弥冬枪手安抵乡园,而菲洛克忒忒斯,波伊阿斯英武的儿子,航程顺利,伊多墨纽斯亦已带着生离战场的伙伴返回克里忒地面。海浪不曾吞噬他们,尽数生还。你等亦已听说阿特柔斯之子的遭遇,虽然居家遥远的地带,关于他如何返家,如何被埃吉索斯可悲地杀害。但埃吉索斯为之付出了代价,死得凄凄惨惨。所以此事很值得赞赏:长辈死后,留下一个儿男,雪报弑父的冤仇,像俄瑞斯忒斯那样,除杀奸诈的埃吉索斯,后者曾把他光荣的父亲谋害。你也一样,亲爱的朋友——我看你身材高大,器宇轩昂——勇敢些,留下英名,让后人称赞。”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奈斯托耳,奈琉斯之子,阿开亚人的光荣和骄傲!俄瑞斯忒斯的报仇干得妙极!阿开亚人将广传他的英名,给后人留下诗曲一篇。但愿神祗会给我力量,像他那样强壮,惩报求婚者们的恶行,他们的荡虐。这帮人肆意横行,放胆地谋划使我遭难。然而,神祗却没有给我太多的福佑,对我父亲亦然。现在,情状至此,我只有忍耐。”
听罢这番话,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奈斯托耳答道:”亲爱的朋友,你的话使我想起曾经听过的传闻,有人确曾对我说过,大群的求婚人缠住你母亲,麇聚宫居,违背你的意愿,谋图使你遭难。告诉我,你是否已主动放弃争斗,还是因为受到民众的憎恨,整片地域的人们,受神力的驱赶?谁知道他是否会回来,在将来的某一天,惩报这帮人的凶狂,孑然一身,或带领所有的阿开亚兵汉?但愿灰眼睛雅典娜会由哀地把你疼爱,像过去对待光荣的俄底修斯那样,在特洛伊地面,我们阿开亚人经受了苦战的锤煎。我从未见过有哪位神祗如此公开地爱助,像帕拉丝·雅典娜那样,站在他身边,不加掩饰地帮赞。假如她愿意像爱他一样爱你,把你放在心间,那么,求婚者中的某些人一定会把婚姻之事忘却。”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老先生,我以为你的话不会实现。你设想得太妙,使我感到迷漫。我所企望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即便神祗心存此般意愿。”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这是什么话,忒勒马科斯,崩出了你的齿隙?一位神明,只要愿意,便能轻而易举地拯救一个凡人,哪怕从遥远的地界。就我自己而言,我宁愿历经磨难,回返家居,眼见还乡的时光,然后踏进家门,被人杀死在自己的炉坛边,一如阿伽门农那样,死于埃吉索斯的奸诈,会同他的妻伴。凡人中谁也难逃死亡,就连神明也难能把它阻拦,替他们钟爱的凡人,当碎毁人生的命运把他砸倒,使他伸腿。”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尽管放心,门托耳,让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些。他的返家已是虚梦一场,不死的神祗已定下他的命运,乌黑的死亡。现在,我打算了解另一件事情,问问奈斯托耳,因为他的判识和智慧无人能及——人们说,他已牧统了三代民众,在我看来,长得像神明一般。哦,奈斯托耳,奈琉斯之子,道出真情。阿特柔斯之子,统治辽阔疆域的阿伽门农如何遭遇死难?墨奈劳斯其时置身何方?奸诈的埃吉索斯设下何样毒计,杀死一位远比他出色的豪杰?是否因为墨奈劳斯浪迹远方,不在阿耳戈斯和阿开亚,使埃吉索斯有机可趁,斗胆把穷祸闹闯出来?”
听罢这番话,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奈斯托耳答道:”错不了,我的孩子,我会把真情原原本本地道来。你,是的,你可以想象此事将会怎样,倘若阿特柔斯之子,棕发的墨奈劳斯从特洛伊回返,发现埃吉索斯仍然活着,在他的官房。此人死后——你会这般设想——人们不会为他堆筑坟茔;他将暴尸城外的荒野,成为狗和兀鹫吞食的对象。阿开亚妇女将不会为他哀哭;他行径歹毒,可怕至极。当我们汇聚战场,进行卓绝的拼斗,他却置身牧草丰肥的阿耳戈斯的腹端,花言巧语,勾引阿伽门农的妻房。先前,美貌的克鲁泰奈丝特拉不愿以此丢人现眼,她的生性尚算通颖。此外,还因身边有一位歌手,阿伽门农的眼睛,当着启程特洛伊之际,严令他监视自己的妻伴。然而,当神控的厄运将她蒙罩,屈服折损了意志的阻挡,埃吉索斯把歌手丢弃荒岛,使之成为兀鸟的食物,吞啄的佳肴,带着心甘情愿的克鲁泰奈丝特拉,回返他的家院。他在神圣的祭坛、敬神的器物上焚烧了许多腿件,挂起琳琅满目的供品,黄金和手编的织物,为了此番轰烈的作为,实现了心中从来不敢企想实践的嗜愿。
其时,我们结伴从特洛伊驱船,带着互爱的友情,阿特柔斯之子墨奈劳斯和我一起回返。然而,当我们来到神圣的苏里昂,雅典的岬角,福伊波斯·阿波罗放出温柔的飞箭,射杀墨奈劳斯的舵手,紧握舵把、驾驭快船的军友,弗荣提斯,俄奈托耳之子,凡人中最好的把式,操导海船,迎着狂疾的风暴向前。所以,尽管归心似箭,墨奈劳斯停驻海船,用合乎身份的礼仪,厚葬死去的伙伴。然而,当他们再次奔上酒蓝色的洋面,乘坐深旷的海船,行至陡峻的马勒亚峰壁,其时,沉雷远播的宙斯决意使他遭难,泼出疾利的风飙,掀起滔天的浪卷,像峰起的大山。他在那一带截开船队,将其中的一部赶往克里特,库多尼亚人的居地,沿着亚耳达诺斯的水域。那里有一面平滑的石岩,一峰出水的讦壁,位于戈耳吐斯的一端,混沌的洋面,南风推起汹涌的长浪,扑向岩角的左边,直奔法伊斯托斯,一块渺小的岩石,挡住巨浪的冲击。他们登岸该地,几乎丧命这场祸灾;激浪已摧毁他们的海船,碎撞在石岩的壁面。然而,海风和水浪推送着另一部船队,五条头首乌黑的海船,把它们带到埃及的口岸。其后,墨奈劳斯收聚起黄金财物,船行在那些邦界,人操异方话语的地域;与此同时,埃吉索斯呆守家里,定设歹毒的谋略。一连七年,他统治着藏金丰足的慕凯奈,在杀了阿特柔斯之子后,属民们臣服于他的王威。然而,第八个年头给他带来了灾难,神勇的俄瑞斯忒斯离开雅典,返回家门,杀了弑父的凶手,奸诈的埃吉索斯曾把他光荣的父亲谋害。除杀仇人后,他举办了一次丧宴,招待阿耳吉维乡胞,为了可恨的母亲和懦弱的埃吉索斯的死难。同一天,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驱船进港,带回成堆的财物,满装在他的海船。所以,亲爱的朋友,不要久离家门,远洋海外,抛下你的财物,满屋子放荡不羁的人们;小心他们分尽你的家产,吃光你的所有,使你空跑一场,这次离家的航程。不过,我却要劝你,催你晤访墨奈劳斯,因他新近刚从外邦回来——从那遥远的地面,倘若置身其间,谁也不会幸存还乡的意愿——受害于一场风暴的驱赶,漂离了航线,迷落在浩森的大海,连飞鸟也休想一年中两次穿越——如此浩瀚的水势,可怕的洋面。去吧,赶快动身,带着你的海船和伙伴。倘若想走陆路,我可提供现成的车马,还有我的儿子,为你效力,伴随你的行程,前往闪亮的拉凯代蒙,棕发的墨奈劳斯的家园。你要亲口恳求,求他把真话直言。其人心智敏睿,不会用谎话搪塞。”
他如此一番说告,伴随着太阳的西沉,夜色的降临。其时,灰眼睛女神雅典娜开口说道:”老先生,你的话条理分明,说得一点不错。来吧,割下祭畜的舌头,匀调美酒,以便倾杯祭神,对波塞冬和列位神仙,进而思享睡眠的香甜——现在已是人寝的时间。明光已钻进黑暗,而此举亦非合宜,久坐在敬神的宴席前——走吧,让我们就此离开。”
她言罢,宙斯的女儿;众人认真听完她的议言。信使们倒出清水,淋洗他们的双手,年轻人将醇酒注满兑缸,让他们饮喝,先在众人的饮具里略倒祭神,然后添满各位的酒杯。他们把舌头丢进火堆,站起洒出奠酒,敬过神明,众人喝够了酒浆,雅典娜和神一样的忒勒马科斯提腿离去,一起走向深旷的海船,但奈斯托耳留住他们,开口说道:”愿宙斯和列位神祗助信,不让你们走离我的家居,回返自己的快船,仿佛走离一个一贫如洗的穷汉,缺衣少穿,没有成垛的篷盖毛毯,堆放在家里,为自己,也使来访的客人,睡得舒适香甜。然而,我却有大堆毛毯和精美的篷盖,壮士俄底修斯的爱子绝不会寝宿舱板,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的儿子,继我之后,还在宫里待客,无论是谁,来到我们的家院。”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说得好,尊敬的老先生。看来,忒勒马科斯确应听从你的规劝——此举妙极,应该如此做来。现在,他将随你同去,息睡在你的宫居,而我将回头乌黑的海船,激励我的伙伴,告知他们已经商定的一切。要知道,我是他们中惟一的长者,其余的都是心胸豪壮的忒勒马科斯的同龄人,年轻的小伙,也于对忒勒马科斯的尊爱,一起前来。我将睡躺在那里,傍着乌黑的海船。明天拂晓,我将前往心胸豪壮的考科奈斯人的住地,取回欠我的财债,一笔拖耽多时的旧账,数量可观。至于你,既然这位后生登门府上,你要让他乘车出发,由你儿子陪同,牵出你的良驹,要那劲儿最大的骏马,腿脚最快。”
言罢,灰眼睛雅典娜旋即离去,化作一只鹰鹗,阿开亚人见状无不惊诧,包括奈斯托耳老人,目睹眼前的奇景,握住忒勒马科斯的手,张嘴呼唤,说道:”亲爱的朋友,我想你不会成为一个低劣、贪生的废物,倘若,当着如此青壮的年龄,便有神明的陪助和指点。去者是俄林波斯家族中的一员,正是宙斯的女儿,最尊贵的特里托格内娅,总是赐誉你那高贵的父亲,在阿耳吉维人的军旅里。现在,我的女王,求你广施思典,给我们崇高的名誉,给我,我的孩子和我那雍雅的妻伴。我将奉献一头一岁的小牛,额面开阔,从未挨过责答,从未上过轭架——我将用金片包裹牛角,敬献在你的祭坛前!”
他如此一番祈祷,帕拉丝·雅典娜听到了他的声音。其时,奈斯托耳,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回到堂皇的宫居,引着他的儿子和女婿。他们行至王者著名的居所,依次就座,在座椅和高背靠椅上面。老人调开兑缸里的佳酿,为进屋的人们,醇香可口的美酒,家仆已打开坛盖,松开封口,已经储存了十一年。老人调罢水酒,就着兑缸,连声祈祷,泼出奠祭,给雅典娜,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
他们洒过祭奠,喝够了美酒,尽兴而归,移开腿步,返回各自的寝室入睡。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奈斯托耳安排了一个床位,给忒勒马科斯,神一样的俄底修斯的爱子,就着穿绑绳线的床架,在回音镣绕的门廊下。裴西斯特拉托斯人睡他的近旁,使唤粗长的(木岑)木杆枪矛的壮士,民众的首领,王子中的未婚者,宫居里的单身汉。奈斯托耳自己寝睡里屋,高大的房宫里,身边躺着同床的伴侣,他的夫人。
当年轻的黎明重现天际,垂着玫瑰红的手指,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奈斯托耳起身离床,走出房居,入座光滑的石椅,安置在高耸的门庭前,洁白的石块,闪着晶亮的光泽。从前,奈琉斯曾坐过这些石椅,神一样的训导,只是命运无情,把他击倒,打入哀地斯的府居。现在,格瑞尼亚的奈斯托耳,阿开亚人的监护,手握王杖,端坐椅面,儿子们走出各自的睡房,围聚在他身边,厄开夫荣和斯特拉提俄斯,裴耳修斯、阿瑞托斯和神样的斯拉苏墨得斯,还有裴西斯特拉托斯,英雄,第六个出来。他们引出神一样的忒勒马科斯,请他坐在他们身边。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奈斯托耳开口发话,说道:”赶快动手,亲爱的孩子们,帮帮我的忙,使我能先对众神中的雅典娜求告,她曾明晰地显示在我面前,在祭神的宴席上,丰足的牲品间。动手吧,你们中的一员,前往平野,弄回一头小母牛,越快越好,让一位牧牛的驱赶;另去一人,前往乌黑的海船,心胸豪壮的忒勒马科斯的乘坐,召来他的伙伴,仅留两位,留在船边;再去一人,传话铜匠莱耳开斯,让他过来,金包牛的硬角;其他人呆留此地,作为一个群体,告诉屋里的女仆,整备丰盛的宴席,搬出椅子烧柴,提取闪亮的净水。”
听罢老人的训言,儿子们赶紧分头操办。祭牛从草场赶来,心胸豪壮的忒勒马科斯的伙伴们走离迅捷的海船,工匠亦从住地前来,手提青铜的家什,匠人的具械,砧块、铆锤和精工制作的火钳,敲打金器的工具。雅典娜亦赶来参加,接受给她的牲祭。其时,奈斯托耳,年迈的车战者,递出黄金,交给匠人,后者熟练地包饰着牛角,取悦神的眼睛,她的心灵。斯特拉提俄斯和高贵的厄开夫荣带过祭牛,抓住它的犄角,阿瑞托斯从里屋出来,一手捧着雕花的大碗,装着清洗的净水,一手提着编篮,装着祭撒的大麦,刚强的斯拉苏墨得斯站在近旁,手握利斧,准备砍倒母牛,裴耳修斯则手捧接血的缸碗。年迈的车战者奈斯托耳洗过双手,撒出大麦,潜心祈诵,对雅典娜作祷,扔出牛的毛发,付诸火堆。
当众人作过祷告,撒出大麦,斯拉苏墨得斯,奈斯托耳心志高昂的儿子,挨着牛身站定,对着颈脖击砍,劈断筋腱,消散了它的力气。女人们放声哭喊,奈斯托耳的女儿和儿媳们,连同雍雅的妻子,欧鲁迪凯,克鲁墨诺斯的长女。他们抬起牛躯,搬离广袤的大地,牢牢把住,由裴西斯特拉托斯,民众的首领,割断喉管,放出黑红的牛血,魂灵飘脱骨骼,离它而去。他们切开牛身,剔出腿骨,按照合宜的程序,用油脂包裹,双层,把小块的生肉置于其上。老人把肉包放在劈开的木块上烧烤,洒上闪亮的醇酒,年轻人站在他身边,手握五指尖叉。焚烧了祭畜的腿件并品尝过内脏,他们把所剩部分切成条块,用叉子挑起,仔细炙烤后,脱叉备用。
与此同时,美貌的波鲁卡丝忒,奈琉斯之子奈斯托耳的末女,替忒勒马科斯洗净身子。她浴毕来客,替他抹上舒滑的橄榄油,穿好衣衫,搭上绚丽的披篷,后者走出浴室,俊美得像似仙神,行至位前就座,傍着民众的牧者,奈斯托耳。
当炙烤完毕,从叉尖上橹下牛肉,他们坐着咀嚼;贵族们热情招待,替他们斟酒,注入金杯。当大家满足了吃喝的欲望,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奈斯托耳开口发话,说道:”动手吧,我的儿子们,替忒勒马科斯牵马套车,套人轭架,让他踏上出访的途程。”
儿子们认真听过老人的训告,服从他的命令,迅速带过驭马,飘洒长鬃,套人车前的轭架;一名女子,家中的侍仆,将面包和酒装上车辆,连同熟肉,神祗钟爱的王者们的食餐。忒勒马科斯登上精工制作的马车,裴西斯特拉托斯,奈斯托耳之子,民众的首领,随即上车,抓起缰绳,扬鞭催马,后者撒开蹄腿,冲向平原,甩下普洛斯,奈斯托耳陡峭的城堡,不带半点勉强。整整一天,快马摇撼着轭架,系围在它们的肩背。
其时,太阳西沉,所有的通道全都漆黑一片。他们抵达菲莱,来到狄俄克勒斯的家院,阿耳菲俄斯之子俄耳提洛科斯的儿男,在那里过夜,受到主人的礼待。
当年轻的透明重现天际,垂着玫瑰红的手指,他们套起驭马,登上铜光闪亮的马车,穿过大门和回声隆响的柱廊,奈斯托耳之子扬鞭催马,后者撒腿飞跑,不带半点勉强。他们进入盛产麦子的平原,冲向旅程的终点——快马跑得异常迅捷。其时,太阳西沉,所有的通道全都漆黑一片。
第四卷
他们抵达群山环抱的拉凯代蒙,驱车前往光荣的墨奈劳斯的居所,见他正宴请大群城胞,在自己家里,举行盛大的婚礼,为他儿子和雍雅的女儿。他将把姑娘送嫁横扫军阵的阿基琉斯的儿子,早已点头答应,在特洛伊地面,答应嫁出女儿;眼下,神祗正把这桩亲姻兑现。其时,他正婚送女儿,用驭马和轮车,前往慕耳弥冬人著名的城堡,尼俄普托勒摩斯王统的地域;他已从斯巴达迎来阿勒克托耳的女儿,婚配心爱的儿子,强健的墨枷彭塞斯,出自一位仆女的肚腹——神明已不再使海伦孕育,自她生下一个女儿,美貌的赫耳弥娥奈,像金色的阿芙罗底忒一样迷媚。
就这样,光荣的墨奈劳斯的邻居和亲胞们欢宴在顶面高耸的华宫,喜气洋洋。人群中,一位通神的歌手引吭高唱,手拨竖琴,伴导两位要杂的高手,踩着歌的节奏,扭身旋转。
其时,二位站在院门前,壮士忒勒马科斯和奈斯托耳英武的儿子,连同他们的骏马,被强健的厄忒俄纽斯看见,光荣的墨奈劳斯勤勉的伴从,正迈步前行,眼见来者,转身回头,穿过厅堂,带着讯息,禀告民众的牧者。他行至王者身边站定,开口说告,用长了翅膀的话语:”墨奈劳斯,宙斯钟爱的凡人,门前来了生客,两位壮汉,看来像是强有力的宙斯的后裔。告诉我,是为他们宽卸快马,还是打发他们另找别人,找那能够接待的户主安排。”
听罢这番话,棕发的墨奈劳斯心头暴烈烦愤,答道:”厄忒俄纽斯,波厄苏斯之子,以前,你可从来不是个笨蛋,但现在,你却满口胡言,像个小孩。别忘了,我俩曾吞咽别人的盛情,许许多多好东西,在抵家门之前。愿宙斯不再使我们遭受此般痛苦,在将来的岁月。去吧,替生客宽出驭马,引他们前来,吃个痛快!”
他言罢,厄忒俄纽斯赶忙穿过厅堂,招呼其他勤勉的伴从帮忙,和他同行。他们将热汗涔涔的驭马宽出轭架,牢系在喂马的食槽前,放入饲料,拌之以雪白的大麦,把马车停靠在闪亮的内墙边,将来人引入神圣的房居。他们惊慕眼见的一切,王者的宫居,宙斯养育的人杰,像闪光的太阳或月亮,光荣的墨奈劳斯的房居,顶着高耸的屋面,射出四散的光彩。当带着赞慕的心情,饱尝了眼福后,他们跨入溜滑的澡盆,洗净身体。姑娘们替他们沐浴,抹上橄榄油,穿上衣衫,覆之以厚实的羊毛披篷。他们行至靠椅,在阿特桑斯之子墨奈劳斯身边坐定。一名女仆提来绚美的金罐,倒出清水,就着银盆,供他们盥洗双手,搬过一张溜滑的食桌,放在他们身旁。一位端庄的女仆端来面包,供他们食用,摆出许多佳肴,足量的食物,慷慨地陈放;与此同时,一位切割者端起堆着各种肉食的大盘,放在他们面前,摆上金质的酒杯。棕发的墨奈劳斯开口招呼,对他们说道:”吃吧,别客气;餐后,等你们吃过东西,我们将开口询问:来者是谁。从你俩身上,可以看出你们父母的血统,王家的后代,宙斯钟爱的王者、手握权杖的贵胄的传人;卑劣之徒不会有这样的后代,像你们这样的儿男。”
言罢,他端起给他的份子,优选的烤肉,肥美的牛脊,放在他们面前。食客们伸出手来,抓起眼前的肴餐。当他们满足了吃喝的欲望,忒勒马科斯对奈斯托耳之子说话,贴近他的头脸,谨防别人听见:”奈斯托耳之子,使我欢心的好汉,瞧瞧眼前的一切,光芒四射在回音缭绕的厅殿,到处是闪光的青铜,还有烁烁发光的黄金和琥珀,象牙和白银。宙斯的宫廷,在那俄林波斯山上,里面肯定也像这般辉煌,无数的好东西,瑰珍佳宝的苔苹。今番所见,使我诧奇!”
棕发的墨奈劳斯旁听到他的言谈,开口对二位发话,吐出长了翅膀的言语:”凡人中,亲爱的孩子,谁也不能和宙斯竞比;他的厅居永不毁坏,他的财产亘古长存。然而,能和我竞比财富的凡人,或许屈指可数,或许根本没有。要知道,我历经磨难,流浪漂泊,方才用船运回这些财物,在漫漫岁月后的第八个长年。我曾浪迹塞浦路斯、腓尼基和埃及人的地面,我曾飘抵埃西俄丕亚人、厄仑波伊人和西冬尼亚人的国度,我曾驻足利比亚——在那里,羊羔生来长角[注],母羊一年三胎,权贵之家,牧羊人亦然,不缺乳酪畜肉,不缺香甜的鲜奶,母羊提供喂吮的乳汁,长年不断。但是,当我游历这些地方,聚积起众多的财富,另一个人却杀了我的兄弟,偷偷摸摸,突然袭击,凭我嫂嫂的奸诈,该死的女人!因此,虽然王统这些所有,却不能愉悦我的心怀。你们一定已从各自的父亲那里——无论是谁——听闻有关的一切。我历经磨难,葬毁了一个家族,曾是那样强盛,拥有许多奇贵的珍财。我宁愿住在家里,失去三分之二的所有,倘若那些人仍然活着,那些死去的壮汉,远离牧草丰肥的阿耳戈斯,在宽阔的特洛伊地面。现在,我仍然经常悲思哭念那些朋伴,坐在我的宫居,沉湎于悲痛的追忆,直到平慰了内心的苦楚,停止悲哀——寒冻心胸的哭悼,若要使人腻饱,只需短暂的时间。然而,对这些人的思念,尽管心里难受,全都赶不上我对另一位壮勇的痛哀:只要想起他,寝食使我厌烦——阿开亚人中谁也比不上俄底修斯心忍的悲难,吃受的苦头;对于他,结局将是苦难,而对我,我将承受无休止的愁哀:他已久别我们,而我们则全然不知他的生存和死难。年迈的莱耳忒斯和温贤的裴奈罗珮一定在为他伤心,和忒勒马科斯一起——父亲出征之际,他还是个出生不久的婴儿。”
一番话勾起忒勒马科斯哭念父亲的情愫,泪水夺眶而出,落在地上,耳闻父亲的名字,双手撩起紫色的披篷,遮挡在眼睛前面。其时,墨奈劳斯认出了他的身份,心魂里斟酌着两个意念,是让对方自己开口,说出他的父亲,还是由他先提,仔仔细细地问盘?
当他思考着这些事情,在他的心里魂里,海伦走出芬芳的顶面高耸的睡房,像手持金线杆的阿耳忒弥丝一般。阿德瑞丝忒随她出来,将做工精美的靠椅放在她身边,阿尔基培拿着条松软的织毯,羊毛纺就,芙罗提着她的银篮;阿尔康德瑞的馈赠,波鲁波斯之妻,居家埃及的塞拜——难以穷计的财富堆垛在那里的房间。波鲁波斯给了墨奈劳斯两个白银的浴缸,一对三脚铜鼎,十塔兰同黄金,而他的妻子亦拿出自己的所有,珍贵的礼物,馈送海伦,一枝金质的线杆,一只白银的筐篮,底下安着滑轮,镶着黄金,绕着篮圈。现在,侍女芙罗将它搬了出来,放在海伦身边,满装精纺的毛线,线杆缠着紫蓝色的羊毛,横躺篮面。海伦在靠椅上入座,踩着脚凳,当即开口发话,详询她的夫男:”他们,宙斯钟爱的墨奈劳斯,是否已告说自己的名字,这些来到我们家居的生人?不知是我看错了,还是确有其事——我的心灵催我说话,因我从未见过,是的,我想从未见过如此酷似的长相,无论是男人,还是女子;眼见此人的形貌,使我惊异。此人必是忒勒马科斯,心胸豪莽的俄底修斯之子——在他离家之际,留下这个孩子,新生的婴儿,为了不顾廉耻的我,阿开亚人进兵特洛伊城下,心想问人凶猛的战火。”
听罢这番话,棕发的墨奈劳斯答道:”这亦已看出这一点,我的夫人,经你一番比较。俄底修斯的双脚就像此人的一样,还有他的双手。眼神、头型和上面的发络。刚才,我正追忆俄底修斯的往事,谈说——是的,为了我——他所遭受的悲难,忍受的苦楚,此人流下如注的眼泪,浇湿了脸面,撩起紫色的披篷,挡在眼睛前面。”
听罢这番话,奈斯托耳之子裴西斯特拉托斯说道:”阿特柔斯之子,宙斯钟爱的墨奈劳斯,民众的首领,此人确是俄底修斯之子,正如你说的那样,但他为人谦谨,不想贻笑大方,在这初次相会之际,谈吐有失典雅,当着你的脸面——我们赞慕你的声音,像神祗在说话。奈斯托耳,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差我同行,做他的向导。他渴望和你见面,愿意聆听你的指教,无论是规劝,还是办事的言导。父亲走后,家中的孩子要承受许多苦痛,倘若无人出力帮忙,一如忒勒马科斯现在的处境,父亲出走,国度中无人挺身而出,替他挡开祸殃。”
听罢这番话,棕发的墨奈劳斯答道:”好极了!此人正是他的儿子,来到我的家居,那位极受尊爱的壮勇,为了我的缘故,吃受了多少苦难!我想,要是他驻脚此地,阿耳吉维人中,他将是我最尊爱的英豪,倘若沉雷远播的宙斯使我俩双双回返,乘坐快船,跨越大海的水浪。我会拨出一座城堡,让他移居阿耳戈斯,定设一处家所,把他从伊萨卡接来,连同所有的财物,还有他的儿子,他的民众。我将从众多的城堡中腾出一座,它们地处此间附近,接受我的王统。这样,我俩都住此地,便能经常会面聚首,无论什么都不能分割我们,割断我们的友谊,分离我们的欢乐,直到死的云朵,黑沉沉的积钱,把我们包裹。是的,必定是某位神祗,出于对他的妒愤,亲自谋划,惟独使他遭难,不得回返家乡。”
此番话语勾发了大家悲哭的欲望。阿耳戈斯的海伦,宙斯的女儿,呜咽抽泣,忒勒马科斯,就连阿特柔斯之子墨奈劳斯本人,也和她一样悲恸;裴西斯特拉托斯,奈斯托耳之子,两眼泪水汪汪,心中思念雍贵的安提洛科斯,被闪亮的黎明,被她那光荣的儿子杀倒。念想着这位兄长,他开口说话,吐出长了翅膀的言语:”阿特柔斯之子,年迈的奈斯托耳常说你能谋善断,聪颖过人,在我们谈及你的时候,互相询问你的情况,在他的厅堂。现在,如果可能,是否可请帮忙舒缓:餐食中[注]我不想接受悲哭的慰藉,热泪盈眶;早起的黎明还会重返,用不了多少时光。当然,我决不会抱怨哭嚎,对任何死去的凡人,接受命运的捕召。此乃我等推一的愉慰,可怜的凡人,割下我们的头发,听任泪水涌注,沿着面颊流淌。我亦失去了一位兄弟,绝非阿耳吉维人中最低劣的儿郎,你或许知晓他的生平,而我却既不曾和他会面,也不曾见过。人们说他是出类拔萃的汉子,安提洛科斯,一位斗士,腿脚超比所有的战勇。”
听罢这番话,棕发的墨奈劳斯答道:”说得好,亲爱的朋友,像一位比你年长的智者的表述,他的作为——不奇怪,你继承了乃父的才智,说得情理俱到。人的亲种一眼便可认出,倘若克罗诺斯之子替他老子编排好运,在他出生和婚娶的时候,一如眼下给奈斯托耳那样,使他始终幸运如初,享度舒适的晚年,在他的宫府,生下众位儿郎,心智聪颖,枪技过人。现在,让我们忘却悲恸,刚才的嚎哭,重新聚神宴食的桌面,让他们泼水,冲洗我们的双手。把要说的往事留到明晨,忒勒马科斯和我将有互告的话头。”
言罢,阿斯法利昂,光荣的墨奈劳斯勤勉的伴友,倒出清水,冲洗他们的双手。洗毕,他们抓起眼前的佳肴。
其时,海伦,宙斯的孩子,心中盘想着另一番主意,她的思谋。她倒入一种药剂,在他们饮喝的酒中,可起舒心作用,驱除烦恼,使人忘却所有的悲痛。谁要是喝下缸内拌有此物的醇酒,一天之内就不会和泪水沾缘,湿染他的面孔,即便死了母亲和父亲,即便有人挥举铜剑,谋杀他的兄弟或爱子,当着他的脸面,使他亲眼目睹。就是这种奇妙的药物,握掌在宙斯之女的手中,功效显著的好东西,埃及人波鲁丹娜的馈赠,瑟昂的妻子——在那里,丰肥的土地催长出大量的药草,比哪里都多,许多配制后疗效显著,不少的却能使人致伤中毒;那里的人个个都是医生,所知的药理别地之人不可比争。他们是派厄昂的裔族。其时,海伦放入药物,嘱告人们斟酒,重新挑起话头,对他们说道:”阿特桑斯之子,宙斯钟爱的墨奈劳斯,还有你等各位,贵族的儿郎——宙斯无所不能,有时让我们走运,有时又使我们遭殃。现在,我请各位息坐宫后,进用食餐,欣享我的叙告。我要说讲一段故事,同眼下的情境配当。我无法告说,也无法清数他的全部功业,心志刚强的俄底修斯的业绩,只想叙讲其中的一件,这位强健的汉子忍受的苦楚,完成的任务,在特洛伊地面,你等阿开亚人遭受磨难的地方。他对自己挥开羞辱的拳头,披上一块破烂的遮布,在他的肩头,扮作一个仆人的模样,混进敌人的居处,路面开阔的城堡,扮取另一个人的形象,一个乞丐,掩去自己的形貌,在阿开亚人的海船旁。他以乞丐的模样。混人特洛伊城内,骗过了所有的人,惟独我的眼睛挑开了他的伪装,进而开口盘问,但他巧用急智,避开我的锋芒。但是,当替他洗过身澡,抹上橄榄油,穿罢衣服后,我起发了一个庄严的誓咒,绝不泄露他的身份,让特洛伊人知晓俄底修斯就在里头,直到他登程回返,返回快船和营棚——终于,他对我道出阿开亚人的计划,讲了所有的内容。其后,他杀砍了许多特洛伊兵勇,用长锋的利剑,带着翔实的情报,回返阿耳吉维人的群伍。特洛伊妇女放声尖啸,而我的心里却乐开了花朵,其时我已改变心境,企望回家,悔恨当初阿芙罗底忒所致的迷狂,把我诱离心爱的故乡,丢下亲生的女儿,离弃我的睡房,还有我的丈夫,一位才貌双全的英壮。”
听罢这番话,棕发的墨奈劳斯答道:”是的,我的妻子,你的话条理分明,说得一点不错。我有幸领略过许多人的心智,听过许多人的辩论,盖世的英雄,我亦曾浪迹许多城邦,但却从未亲眼见过像他这样的凡人,不知谁有如此刚韧的毅力,匹比俄底修斯的坚强。那位刚勇的汉子,行动镇定,坚毅沉着,和我们一起,一队阿开亚人的英豪,藏坐木马之内,给特洛伊人带去毁灭和死亡。其时,海伦你来到木马边旁,一定是受怂于某位神明,后者企望把光荣赐送特洛伊兵壮;德伊福波斯,神一样的凡人,偕你同行,一起前往。沿着我们空腹的木堡,你连走三圈,触摸它的表面,随后出声呼喊,叫着他们的名字,达亲人中的豪杰,变幻你的声音,听来就像他们的妻子在呼唤。其时,我和图丢斯之子以及卓著的俄底修斯正坐在人群之中,听到你的呼叫,狄俄墨得斯和我跳立起来,意欲走出木马,或在马内回答你的呼唤,但俄底修斯截止并拖住我们,哪怕我们心急如火。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全都屏声静息,惟有一人例外,安提克洛斯,试图放声答喊,但俄底修斯伸出粗壮的大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巴,拯救了所有的阿开亚兵壮,直到帕拉丝·雅典娜把你带离木马的边旁。”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阿特柔斯之子,宙斯养育的墨奈劳斯,民众的首领:听过此番言告,更使我悲断愁肠。杰出的品质不曾替他挡开凄惨的死亡,即使他的心灵像铁一样坚实硬朗。好了,请送我们上床,让我们享受平躺的舒恰,睡眠的甜香。”
他言罢,阿耳戈斯的海伦告嘱女仆动手备床,在门廊下面,铺开厚实的紫红色的垫褥,覆上床毯,压上羊毛屈卷的披盖,女仆们手握火把,走出厅堂,动手操办,备妥睡床。客人们由信使引出,壮士忒勒马科斯和奈斯托耳光荣的儿子,睡在厅前的门廊下;阿特柔斯之子入睡里屋的床面,在高大的宫居,身边躺着长裙飘摆的海伦,女人中的姣杰。
当年轻的黎明重现天际,垂着玫瑰红的手指,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起身离床,穿上衣服,背上锋快的铜剑,横挎肩头,系好舒适的条鞋,在白亮的脚面,走出房门,俨然天神一般,坐在忒勒马科斯身边,开口说话,叫着他的名字:”是何种需求,壮士忒勒马科斯,把你带到此地,踏破浩森的海浪,来到闪亮的拉凯代蒙?是公干,还是私事?不妨如实相告。”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阿特柔斯之子,宙斯钟爱的墨奈劳斯,民众的首领,我来到此地,想问你是否能告我有关家父的消息;我的家院正被人吃耗,肥沃的农地已被破毁,满屋子可恨的人们,正无休止地宰杀群挤的肥羊和腿步蹒跚的弯角壮牛,那帮追缠我母亲的求婚人,横行霸道,贪得无厌。为此,我登门恳求你的帮助,或许你愿告我他的惨死,无论是出于偶合,被你亲眼目睹,还是听闻于其他浪者的言谈。祖母生下他来,经受悲痛的磨煎。不要回避惨烈,出于对我的怜悯,悲叹我的人生;如实地言告一切,你亲眼目睹的情况。我恳求你,倘若高贵的俄底修斯,我的父亲,曾为你说过什么话语,做过什么事情,并使之成为现实,在特洛伊地面,你等阿开亚人吃苦受难的地方。追想这些往事,对我把真情相告。”
听罢这番话,棕发的墨奈劳斯气恼烦愤,答道:”可耻!这帮懦夫们竟敢如此梦想,梦想占躺一位心志豪勇的壮士的睡床!恰似一头母鹿,让新近出生的幼仔睡躺在一头猛狮的窝巢,尚未断奶的小鹿,独自出走,食游山坡草谷,不料兽狮回返家居,给它们带来可悲的死亡——就像这样,俄底修斯将使他们送命,在羞楚中躺倒。哦,父亲宙斯,雅典娜,阿波罗!愿他像过去一样,在城垣坚固的莱斯波斯,挺身而出,同菲洛墨雷得斯角力,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使所有的阿开亚人心花怒放。但愿俄底修斯,如此人杰,出现在求婚人前方——他们将找见死的暴捷,婚姻的悲伤!至于对你的询问,你的恳求,我既不会虚与委蛇,含含糊糊,也不会假话欺诓,我将转述说话从不出错的海洋老人的言告,毫无保留,绝不隐藏。
“那时,神祗仍把我掏困埃及,尽管我归心似箭,因我忽略了全盛的敬祭,而神们绝不会允许凡人把他们的谕言抛忘。大海中有一座岛屿,顶着汹涌的海浪,位于埃及对面,人们称之为法罗斯,远离海岸,深旷的木船一天的航程,凭着疾风的劲扫,来自船尾的推送。岛上有个易于搁船的港湾,水手们上岸汲取乌黑的淡水,由此推送匀称的木船,滑人大海。就在那里,神祗把我拘搁了二十天,从来不见风头卷起,扫过浪尖,持续不断的顺风,推船驶越浩森的洋面。其时,我们将面临粮食罄尽,身疲体软的窘境,要不是一位神祗的恤怜,对我的同情,埃多塞娅,强健的普罗丢斯、海洋老人的女儿。一定是我的话语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房,在我俩邂逅之际——其时正独自漫步,走离我的伙伴。他们常去钓鱼,在全岛各地,带着弯卷的鱼钩,受饥饿的驱迫。她走来站在我身边,开口发话,对我说道:'你是个十足的笨蛋呢,我说陌生人,脑瓜子里糊涂一片,还是心甘情愿地放弃努力,挨受困苦的煎熬?瞧,你已被长期困留海岛,找不到出离的路子,而你的伙伴们已心力交淬,备受折磨。'
“听她言罢,我开口答话,说道:'好吧,我这就回话,不管你是女神中的哪一位。我之困留此地,并非出于自愿;一定是冒犯了不死的、统掌辽阔天空的神明。请你对我说告——神明无所不知——是不死者中的哪一位把我拘困,不让我回家?告诉我如何还乡,穿过鱼群游聚的大海。'
“听我言罢,丰美的女神开口答道:'好吧,我会准确不误地回话,把一切告答。说话从不出错的海洋老人出没在这一带海域,出生埃及的普罗丢斯,不死的海神,诸知水底的每一道深谷,波塞冬的助理。人们说他是我的父亲,是他生养了我。倘若你能设法埋伏,把他逮住,他会告知你一路的去程,途经的地点,告诉你如何还乡,穿过鱼群游聚的大海。他还会对你说告,卓越的凡人,倘若你愿想知晓,在你出门后,逐浪在冗长艰难的航程,官府里发生过何样凶虐,可曾有过善喜的事儿。'
“听罢这番话,我开口答道:'替我想个高招,伏捕这位老神,切莫让他先见,或知晓我的行动,回避躲藏。此事困难重重,凡人想要把神明制服。'
“听我言罢,丰美的女神答道:'好吧,我会准确不误地回话,把一切告答。在太阳中移,日当中午的时分,说话从不出错的海洋老人会从浪花里出来,从劲吹的西风下面,藏身浑黑的水流。出海后,他将睡躺在深旷的岩洞,周围集聚着成群的海豹,美貌的海洋之女的孩儿,缩蜷着睡觉,从灰蓝的大海里出来,呼吐出深海的苦味,强烈的腥涩。我将在那里接你,于黎明时分,把你们伏置妥当。你要挑出三名帮手,最好的伙伴,从你的人里,活动在凳板坚固的海船旁。现在,我将告你海洋老人的本领,他的伎俩。首先,他会逐一巡视和清点海豹,然后,当目察过所有的属领,记点过它们的数目,他便弯身躺下,在它们中间,像牧人躺倒在羊群之中。在眼见他睡躺的瞬间,你们要使出自己的力气,拿出你们的骁勇,紧紧把他抓住,顶住他的挣扎,试图逃避的凶猛。他会变幻各种模样,活动在地面上的走兽;他还会变成流水和神奇的火头。你们必须紧抱不放,死死地卡住。但是,当他终于开口说话,对你发问,回复原有的形貌,在你们见他入睡的时候,那么,我的英雄,你必须松缓力气,放开老头,问他哪位神明对你生气动怒,问他如何还乡,跨过鱼群游聚的汪洋。'
“言罢,她潜回大海峰起的浪头。我返身海船搁聚的地方,沿着沙岸,心潮起伏,随着脚步颠腾。当我来到海边,停船的滩头,我们当即炊餐,迎来神圣的黑夜,平身睡躺,在浪水冲涌的沙滩旁。
“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我沿着滩岸走去,傍着水面开阔的海流,对神声声祈祷,带着我最信任的三位伙件,险遇中可以信赖的朋友。与此同时,女神潜入大海宽深的水浪,带来四领海豹的皮张,钻出洋面,全系新近剖杀剥取,用以迷糊她的老爸。她在滩面上刨出四个床位,就地坐等我们前往;我们来到她的近旁。她让我们依次躺人沙坑,掩之以海兽的剥皮,每人一张。那是一次最难忍受的伏捕,那瘴毒的臭味,发自威海哺养的海豹身上,熏得我们头昏眼花。谁愿和它,和海水养大的魔怪同床?是女神自己解除了我们的窘难,想出了帮救的办法,拿出神用的仙液,涂沫在每个人的鼻孔下,闻来无比馨香,驱除了海兽的臭瘴。整整一个上午,我们蛰伏等待,以我们的坚忍和刚强,目睹海豹拥攘着爬出海面,逼近滩沿,躺倒睡觉,成排成行,在浪水冲涌的海岸上。正午,老人冒出海面,觅见他那些吃得膘肥体壮的海豹,逐一巡视清点,而我们是他最先数点的”海兽”,全然不知眼前的狡诈。点毕,他在海豹群中息躺。随着一声呐喊,我们冲扑上前,展开双臂,将他抱紧不放。然而,老人不曾忘却他的变术和诡诈。首先,他变作一头虬须满面的狮子,继而又化作蟒蛇、山豹和一头巨大的野猪,变成奔流的洪水,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但我们紧紧抱住,以我们的坚忍和刚强。当狡诈多变的老人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他开口对我问话,说道:'是哪位神明,阿特柔斯之子,设法要你把我伏抓,违背我的意愿?你想要什么?”
“听罢这番话,我开口答道:'你知道我的用意,老人家,为何还要询问搪塞?瞧,我已被长期困留海岛,找不到出离的路子;我已备受折磨,心力憔悴疲伤。请你对我说告——神明无所不知——是不死者中的哪一位把我拘困,不让我回家?告诉我如何还乡,穿过鱼群游聚的大海。'
“听罢我的话,他开口答道:'你早该奉献丰足的牲祭,给宙斯和列位不死的神祗,如此方能登上船板,以极快的速度穿越酒蓝色的大海,回抵家乡。你命里不该现时眼见亲朋,回返营造坚固的家府,世代居住的地方。你必须返回埃及的水路,宙斯设降的水流,举办隆重神圣的牲祭,给不死的、统掌辽阔天空的神明。此后,众神会让你如愿,给你日夜企盼的归航。'
“听罢这番话,我心肺俱裂,因他命我回头水势混沌的洋面,回返埃及,再经航程的艰难和冗长。但即便如此,我仍然开口答话,说道:'我会照此行动,老人家,按你说的做。但眼下,我要你告说此事,要准确地回答。那些阿开亚人,那些被我和奈斯托耳——在我们乘船离开特洛伊之际——留在身后的伙伴,是否都已归返,乘驾海船,安然无恙?他们中可有人丧命凄惨的死亡,倒在船板上,或牺牲在朋友的怀抱里,经历了那场战杀?'
“听罢我的话,老人开口答道:'阿特柔斯之子,为何问我这个?你不应了解这一切,也不应知晓我的心肠。一旦听罢事情的经过,我敢说,你一定会泪水汪汪。他们中许多人丧命死去,许多人幸存灾亡——首领中死者有二,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的英壮,面对回家的路航。至于战斗,我无须多说——你已亲身在场。另有一位首领,仍然活者,困留在汪洋大海的某个地方。埃阿斯已经覆亡,连同他的海船,修长的木桨。起先,波塞冬把他推向古莱的巨岩,以后又从激浪里把他救出,而埃阿斯很可能已经逃离灾难,尽管雅典娜恨他,要不是头脑发昏,口出狂言,自称逃出深广的海湾,蔑视神的愿望。波塞冬听闻此番话语,放胆的吹擂,当即伸出粗壮的大手,抓起三叉投戟,扔向古莱石岩,破开它的峰面,一部兀立原地,一块裂出石岩;裂石捣入水中,埃阿斯息坐和放胆胡言的地方,把他打入无垠的大海,峰涌的排浪。就这样,埃阿斯葬身大海,喝够了苦涩的水汤。你的兄长总算保得性命,带着深旷的海船,躲过了死之精灵的捕杀,得救于赫拉夫人的帮忙。然而,当他驶近陡峻的悬壁马雷亚,一股骤起的风暴将他贴裹着扫离航向,任他悲声长叹,颠行在鱼群游聚的汪洋,漂抵陆基边沿——从前,它是苏厄斯忒斯的家乡——现在,埃吉索斯,苏厄斯忒斯之子,在那里居家。但是,即便在那个地方,顺达的归程还是展现在他的前方:神们扯回和风,把他送还家乡。阿伽门农兴高采烈,踏上故乡的口岸,手抓泥土,翘首亲吻,热泪滚滚,倾洒而下,望着故园的土地,心爱的家乡。然而,一位暗哨眺见他的回归,从(弓马)望的哨点,狡猾的埃吉索斯把他带往那边,要他驻守监视,许下报酬,两塔兰同黄金。他举目哨位,持续了一年,惟恐阿伽门农滑过眼皮,致送凶暴的狂莽。暗哨跑回家院,带着信息,报知民众的牧者。埃吉索斯当即定下凶险的计划,从地域内挑出二十名最好的英壮,暗设谋杀,排开宴席,在宫居的另一方。然后,他出迎阿伽门农,兵士的牧者,带着车马,心怀歹毒的计划,将他引入屋内,后者全然不知临头的死亡,让他敞怀吃喝,然后行凶谋杀,像有人宰砍一头壮牛,血溅槽旁。阿伽门农的属从无一幸存,埃吉索斯的下属亦然,全都拼死在宫房。'
“听罢这番话,我心肺俱裂,坐倒沙地,放声嚎哭,心中想死不活,不想再见太阳的明光。但是,当我满地打滚,痛哭哀嚎,满足了发泄悲愤的需要,出言不错的海洋老人开口发话,对我说道:'别哭了,阿特柔斯之子,别再浪费你的眼泪,眼泪帮不了你的忙。倒不如尽量争取,争取尽快回返,回返你的故乡。你或许会发现埃吉索斯仍然活着,虽然俄瑞斯忒斯可能已经下手,把他宰杀——如此,你可参加他的礼葬。
“一番话舒缓了我的心胸,平抚了我高傲的情肠,尽管愁满胸膛,开口吐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对他说道:'我知道上述二位;现在,是否请你告我第三人的情况,此人可是仍然活着,受阻于宽森的大洋,还是已经死了——尽管伤心,我愿听听这方面的讯况。'
“听罢我的话,海洋老人开口答道:'那是莱耳忒斯之子,居家伊萨卡,我曾见他置身海岛,掉洒豆大的泪花,在海仙卡鲁普索的宫居,后者强行挽留,使他不能回返乡园,因他既没有带浆的海船,亦没有伙伴的帮援,帮他渡越浩森的大海。但是,至于你,宙斯养育的墨奈劳斯,神明却无意让你死去,在马草丰肥的阿耳戈斯地方——不死者将把你送往厄鲁西亚平原,大地的尽头,长发飘洒的拉达曼苏斯的居地,那里生活安闲,无比地安闲,对尔等凡人,既无飞雪,也没有寒冬和雨水,只有阵阵徐风,拂自俄开阿诺斯的波浪,轻捷的西风,悦爽凡人的心房——因为你有海伦为妻,也就是宙斯的婿男。'
“言罢,老人潜回大海峰起的水浪。我返身海船搁聚的地方,神样的伙伴们和我同行,心潮起伏,随着脚步腾颠。当我们来到海边,停船的滩头,大伙动手炊餐,迎来神圣的黑夜,平身睡躺,在浪水冲涌的沙滩旁。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首先,我们把木船拖入闪亮的大海,在匀称的海船上竖起桅杆,挂上风帆,然后,我等众人登上船板,坐人桨位,以齐整的座次,荡开船桨,击打灰蓝色的海面,回到埃及人的疆域,宙斯降聚的河水;我停船滩头,敬办了隆重的牲祭。当平息了神的愤怒,那些个长生不老的天尊,我为阿伽门农堆了一座坟家,使他的英名得以永垂。做毕此事,我登船上路;不死的神明送来顺推的海风,把我吹返亲爱的故乡,以极快的速度回航。现在,我看这样吧,你就留在宫居,直到第十一或第十二个白天——届时,我将体体面面地送你出走,给你丰厚的礼物,三匹骏马,一辆溜光滑亮的马车。此外,我还将送你一只精美的酒杯,让你泼洒奠酒,对不死的神明,记着我的好意,终生不忘。”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阿特桑斯之子,不要留我长滞此地,虽然我可坐上一个整年,毫无疑问,坐在你的身边,不思家归,不念父母;你的话语,你的谈吐使我欣喜,激奋得非同寻常。但是,我的伙伴已感到焦躁不安,在神圣的普洛斯,而你却要我再留一段时间。至于你要给的礼物,最好是一些能被收藏的东西——我不会接受驭马,带往伊萨卡;还是让它们留在这儿,欢悦你的心房。你拥有这片广褒的平原,遍长着三叶草和良姜,长着小麦、棵麦和颗粒饱满的雪白的大麦,而伊萨卡却没有大片的平野,没有草场——那是个牧放山羊的去处,景致比放养马群的草野更漂亮。群岛中没有一个拥有草场,让你赶着马儿溜达,全都是傍海的斜坡,而伊萨卡是最具这一特征的地方。”
听罢这番话,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咧嘴微笑,伸出手来,抚摸着他,出声呼唤,对他说道:”你血统高贵,我的孩子,从你的话语中亦可听出。所以,我将给你变换一份礼物,此事我可以做到。我将从屋里收藏的所有珍宝中,拿出一件最精美、面值最高的佳品,让你带走。我要给你一只铸工瑰美的兑缸,纯银的制品,镶着黄金的边圈,赫法伊斯托斯的手工,得之于西冬尼亚人的王者,英雄法伊底摩斯的馈赠——返家途中,我曾在他的宫里栖留。现在,作为一份礼物,我要以此相送。”
就这样,他俩你来我住,一番说告。与此同时,宴食者们已开始步入神圣的王者的厅堂,赶着肥羊,抬着稗益凡人的美酒,带着他们的妻子,掩着漂亮的头巾,送来宴食的面包。就这样,他们忙着整备食肴,在厅堂里头。与此同时,俄底修斯的宫居前,求婚者们正以嬉耍自娱,或投饼盘,或掷镖枪,在一块平坦的场地,一帮肆无忌惮的人们,和先前一样。安提努斯和神样的欧鲁马科斯坐在一边,求婚者们的首领,他们中远为出色的俊杰。其时,诺厄蒙,弗罗尼俄斯之子,走近安提努斯身边,开口发问,说道:”安提努斯,我等心中可已知晓,或是全然不知,忒勒马科斯何时回返,从多沙的普洛斯?他走了,带走了我的海船,而现在,我正有事要用,渡过海域,前往宽广的厄利斯,那里放养着我的十二匹母马,哺喂着从未上过轭架的骡子,吃苦耐劳的牲畜;我想驯使一头,赶离它的群伴。”
他言罢,众人心中惊异,不曾想到王子已去了普洛斯,奈琉斯的城堡,以为他还呆在附近,在他的牧地,置身羊群之中,或和牧猪的[注]混在一起。
这时,欧培塞斯之子安提努斯答道:。”实话告我,忒勒马科斯何时出走,哪些年轻人随行?是伊萨卡的精壮,还是他自己的帮工,他的奴隶——他有这个权力。告诉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让我知晓这一切:他之带用你的海船,是凭借武力,强违你的意愿,还是征询你的意见,得取你的同意?”
听罢这番话,诺厄蒙,弗罗尼俄斯之子答道:”我让他用船,出于自愿。面对他的询求,这么个心中填满焦恼的人儿,谁能予以拒绝?拒给该份要求,实是有口难言。随他同去的小伙是我们界域内最高贵的青年。此外,我还看见有人登船,作为首领,门托耳,亦可能是一位神祗,但从头到脚长得和门托耳一般。此事使我惊诧,因为昨天清晨我还在此见过神样的门氏——而他却在那时[注]登上了前往普洛斯的海船。”
言罢,诺厄蒙移步父亲的房居;两位求婚者[注]高傲的心里填满惊异。他们要同伙们坐下,坐在一起,中止了他们的竞比。安提努斯,欧培塞斯之子,开口发话,怒气冲冲,黑心里注满怨愤,双目熠熠生光,宛如燃烧的火球:”忒勒马科斯居然走了,一次了不起的出航,放肆的劣行!可我等还以为他做不到这一点——绝对不行!一个年轻的娃娃,尽管我等人多势众,拉下一条海船,远走高飞,选带了本地最好的青年。他将给我们带来渐多的麻烦。愿宙斯了结他的性命,在他长成泽熟的青壮之前!动手吧,给我一条快船,二十名伙伴,让我拦路埋伏,监等他的回返,在那片狭窄的海域,两边是伊萨卡和萨摩斯的石岩,让他尝吃寻父的苦果,出洋在外。”
他言罢,众人均表赞同,催他行动,当即站立起来,走入俄底修斯的房宫。
裴奈罗珮很快获悉了求婚人的商讨和谋算——信使墨冬闻听到他们的谋划,将此事告传。其时,他正站在院外,而他们却在院内谋算;带着信息,信使走向裴奈罗珮的房殿。裴奈罗珮开口发话,在他跨过门槛的刻间:”信使,傲慢的求婚者们差你前来,有何贵干?要让神一样的俄底修斯的女仆们停止工作,替求婚人准备食餐?天啊,但愿他们不要再来对我献媚,或在其他什么地方谋聚,但愿这次酒宴是他们在此的最后,是的,最后一顿肴餐!你们一回回地聚在这里,糜耗了这许多财物,聪颖的忒勒马科斯的所有。难道你们不曾听过,在多年以前,各位父亲的叙言,在你等幼小之时,述告俄底修斯是位何样的人杰,在尔等父母中间?在他的国度,此人从未做过一件不公正的事,说过一句不公正的话,尽管这是神伤的王者们的权利,憎恨某个国民,偏好另一个乡里,但俄底修斯从不胡作非为,错待一位属民。如今,你们的心地,你们无耻的行径,已昭然若揭;对他过去的善行,你们无有半分感激!”
听罢这番话,心智敏捷的墨冬开口说道:”但愿,我的王后,这是你最大的不幸。然而,眼下,求婚者们正谋划另一件更为凶险歹毒的事情。愿克罗诺斯之子夭折它的兑现。他们心怀叵测,试图杀死忒勒马科斯,在他回返的途间,用青铜的利械。他外出寻觅父亲的讯息,前往神圣的普洛斯和拉凯代蒙光荣的地界。”
听罢这番话,裴奈罗珮双膝发软,心力消散,沉默良久,一言不发,眼里噙着泪水,悲痛噎塞了通话的喉管。终于,她开口答话,说道:”信使,我儿为何离我而去?他无须登上捷驶的海船,凡人跨海的马车,渡走法森的洋面。事情难道会竟至于此,连他的名字也将消声匿迹在凡人中间?”
听罢这番话,墨冬,一个心智敏捷的人,开口答道:”我不知他到底是受某位神明的催励,还是受自己激情的驱赶,前往普洛斯地面,探寻有关父亲返家的消息,或他已遭受何样命运摆布的传言。”
言罢,他迈步穿走俄底修斯的房居,一朵损碎心魂的雾团蒙住了裴奈罗珮,她再也无意息坐椅面,虽然房居里有的是靠椅,而是坐到门槛,她的建造精良的睡房前,面色悲苦,呜咽哭泣,女仆们个个失声痛哭,在她身边,所有置身房居的人们,无论是年老,还是年轻的仆役。裴奈罗珮长嚎不止,对女仆们哭诉道:”听我说,亲爱的朋友们!在和我同期出生和长大的女人中,俄林波斯大神给我的悲痛比给谁的都烈。先前,我痛失丈夫,他的心灵像狮心一般,出类拔萃在一切方面,超比所有的达奈壮汉——我那高贵的夫婿,声名遐迩,传诵在赫拉斯和整个阿耳戈斯境域。现在,风暴又卷走我心爱的儿子,从我的房居,不留只言片语——我从未听知他何时离开。狠心的人们,你们中竟然谁也不曾记得,记得把我唤醒,虽然你们明晓此事,我几何时出离,前往乌黑、深旷的海船。倘若我知晓他在思量准备出海的讯息,那么,尽管登程心切,他将呆留不走——否则,他将撇下一个死去的妇人,在厅屋里面!现在,我要你们中的一个,急速行动,叫来多利俄斯老人,我的仆工,家父把他给我,在我来此之际,为我看管一座树木众多的果园。让他尽快赶往莱耳忒斯的住地,坐在他身边,把一切告言。或许,莱耳忒斯会想出什么办法,走出息作之地,对公众抱怨这帮人的作为,他们试图剪除他的根苗,神一样的俄底修斯的后代。”
听罢这番话,欧鲁克蕾娅,她所心爱的保姆,开口答道:'你可把我杀了,亲爱的夫人,用无情的铜剑,或让我继续存活,在你的屋里——不管怎样,我将说出此事,对你告言。我确实知晓此事的经过,并且给出他所要的一切,给了他面包和香甜的醇酒,但他听过我庄重的誓言,发誓决不将此事告你,直至第十二个天日的来临,或直到你可能想念起他来,或听说他已出走——这样,你便不会出声哭泣,让眼泪涩毁白净的面皮。去吧,洗洗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走去楼上的房间,带着侍奉的女仆,对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祈祷,地会使你儿得救,甚至从死的边缘。不要忧扰那个老人,他已尝够了愁恼。我想,幸福的神祗还不至那么痛恨阿耳开西俄斯的后代;家族中会有一人存活,继承顶面高耸的房屋,远处肥沃的田庄。”
一番话平抚了她的悲愁,断阻了眼泪的滴淌;裴奈罗珮洗过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走上楼面的房间,带着侍奉的女仆,将大麦的颗粒装入篮里,对雅典娜诵道:”听我说,阿特鲁托奈,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孩子,倘若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曾在宫里给你烧过祭羊或肥美的牛腿,现在,请你记起这一切,帮帮我的忙,救护我的爱子,挡开求婚的人们,这帮为非作歹的恶棍!”
她悲情诉说,放声嚎哭,女神听到了她的祈祷。其时,求婚者们大声喧闹,在幽暗的厅堂,某个高傲的年轻人如此说道:”毫无疑问,我等苦苦追求的王后已答应成婚,和我们中的一员,却不知谋定的死难已在等待她的儿男!
他们中有人这么说道,虽然谁也不知事情的结果。这时,安提努斯开口发话,对他们说道:”你们全都疯了;不要再说这类不三不四的话语;小心有人跑进屋里,告了我们的密。来吧,让我们悄悄起身,把我等一致赞同的计划付诸实践。”
言罢,他挑出二十名最好的青壮,一起前往迅捷的快船,海边的沙滩。首先,他们拽起木船,拖下幽黑的大海,在乌黑的船身上竖起桅杆,挂上风帆,将船桨放入皮制的圈环,一切整配得清清楚楚,升起雪白的帆面,心志高昂的伴从们把他们的器械搬运上船。他们泊船海峡深处,走下甲板,准备食餐,等盼黑夜的降现。
然而,在房居的楼上,谨慎的裴奈罗珮绝食卧躺,既不进餐,也不喝饮,一心想着雍贵的儿子,能否躲过死难——仰或,他将不得不死去,被无耻的求婚人谋害。像一头狮子,被猎人追堵,面对紧缩的圈围,心里害怕,思绪纷飞,裴奈罗珮冥思苦想,伴随着甜怡的睡眠的降临;她沉下身子,带着舒松的关节,昏昏入睡。
其时,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的心绪转向另一件要做的事情。她变出一个幻象,貌似裴奈罗珮的姐妹,伊芙茜墨,心志豪莽的伊卡里俄斯的女儿,夫婿欧墨洛斯,家住菲莱。眼下,女神把她送入神样的俄底修斯的家府,为了劝阻悲念和愁悼中的裴奈罗珮,让她停止悲恸,中止泪水横流的哭泣。梦像进入睡房,贴着门闩的皮条,前往悬站在她的头顶,开口说道:”睡了吗,裴奈罗珮,带着揪心的悲愁?但是,生活舒闲的神明让你不要哭泣悲哀。你儿仍可回返家园,他不曾做下任何坏事,在神明看来。”
于是,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处于极其香熟的睡境,在梦幻的门前:”为何临来此地,我的姐妹,以前你可从来不曾登门,因你住在离此遥远的地界。眼下,你要我消止悲痛和愁烦,深重的悲难,纷扰着我的灵魂和心怀。先前,我痛失丈夫,他的心灵像狮心一般,出类拔萃在一切方面,超比所有的达奈壮汉,我那高贵的夫婿,声名遐迩,传诵在赫拉斯和整个阿耳戈斯境域。现在,我的爱子又离此而去,乘坐深旷的海船,一个无知的孩子,尚未跨越搏杀和辩谈的门槛。我为他伤心,超过对夫婿的愁哀,我浑身颤栗,担心险遭不测,在他所去的国度,或在那苍茫的大海,此间有这么多恨他的强人,谋划暗算,急切地企望把他杀死,抢在他还乡之前。”
听罢这番话,幽黑的梦影开口答道:”勇敢些,不要过分害怕,想想护送他的神仙,多少人张嘴祈祷,希望她站在自己身边——那是帕拉丝·雅典娜,强有力的女神。此神怜悯你的悲难,差我前来,将这些事情言告。”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如果你确是一位神明,听过女神的嘱告,那么,告诉我,告诉我另一个不幸之人的遭遇,此人可还活着,得见太阳的光明,还是已经死去,奔人哀地斯的府居?”
听罢这番话,幽黑的梦影开口答道:”至于那个人,我却不能对你细告,关于他的死活;此举可恶,信口胡说。”
言罢,梦影飘离睡房,贴着木闩和门柱,汇入吹拂的风卷。伊卡里俄斯的女儿从睡梦中醒来,感觉心里舒坦——在那昏黑的夜色里,梦影的形象显得清晰可见。
其时,求婚者们登上海船,驶向起伏的洋面,心中谋算着忒勒马科斯的暴灭。海峡的中部有一座岩壁峥荣的岛屿,位居中途,坐落在伊萨卡和高耸的萨摩斯之间,唤名阿斯忒里斯,不大,却有泊锚的地点,两面均可出船。阿开亚人设伏等待,就在那边。
第五卷
其时,黎明从高贵的提索诺斯身边起床,把晨光追撒给神和凡人。众神弯身座椅,商讨聚会,包括炸雷高天的宙斯,最有力的神仙。面对众神,雅典娜说起俄底修斯遭受的种种磨难——女神关心他的境遇——困留在海仙的家院:”父亲宙斯,各位幸福的、长生不老的神仙,让手握权杖的王者从此与温善和慈爱绝缘,不要再为主持公正劳费心力,让他永远暴虐无度,凶霸专横,既然神一样的俄底修斯,他所统治的属民中,谁也不再怀念这位温善的王者,像一位父亲。现在,他正躺身海岛,承受巨大的悲痛,在那水仙卡鲁普索的宫里,后者强行挽留,使他不能回返乡园,因他既没有带桨的海船,又没有伙伴的帮援,帮他渡越浩淼的大海。现在,那帮人已下了狠心,谋害他的爱子,在那归返的途间。他外出寻觅父亲的讯息,前往神圣的普洛斯和光荣的拉凯代蒙地界。”
听罢这番话,汇聚乌云的宙斯答道:”这是什么话,我的孩子,崩出了你的齿隙?难道这不是你的意图,你的谋划,让俄底修斯回返,惩罚那帮人的行端?至于忒勒马科斯,你可巧妙地把他带回家里,你有这个能耐,让他不受伤害,安抵自己的家乡;让求婚者们计划落空,驾船回返。”
说罢,他转而对爱子赫耳墨斯直言道:”赫耳墨斯,既然处理其他事情,你亦是我的信使,现在,我要你传送此番不受挫阻的谕言,对发辫秀美的女仙,让心志刚强的俄底修斯启程,回返故乡,既无神明,亦无凡人护援,乘用一只编绑的船筏,受苦受难,及至第二十个天日,登岸丰肥的斯开里亚,神族的边裔、法伊阿基亚人的地面,他们会真心实意地敬他,像对待神明,把他送回亲爱的故乡,用一条海船,堆满黄金、青铜和衣裳,数量之多,远远超出他得获的份子,他的战礼,即便他能平平安安地出离,从特洛伊归返。此人命里注定可以眼见亲朋,回抵顶面高耸的房居,回返故乡。”
听罢这番话,信使阿耳吉丰忒斯谨遵不违,随即穿上精美的条鞋,在自己的脚面,黄金铸就,永不败坏——穿着它,仙神跨涉沧海和无垠的陆基,像疾风一样轻快。他操起节杖,用它,赫耳墨斯既可迷合凡人的瞳眸——只要他愿意——又可让睡者睁开双眼——拿着这根节杖,强有力的阿耳吉丰忒斯一阵风似地启程向前,穿越皮厄里亚山地,从晴亮的高空冲向翻涌的海面,穿走大洋,像一只燕鸥,贴着苍贫的大海,贴着惊涛骇浪疾飞,捕食鱼鲜,展开急速振摇的翅膀,沾打着峰起的浪尖。就像这样,赫耳墨斯穿越峰连的长浪,来到那座远方的岛屿,踏出黑蓝色的大海,走上干实的陆地,行至深广的岩洞,发辫秀美的仙女的家居,发现她正在里面。炉膛里燃烧着一蓬熊熊的柴火,到处飘拂着劈开的雪松和桧柏的香气,弥漫在整座岛间。仙女正一边歌唱,亮开舒甜的嗓门,一边来回走动,沿着织机,用一只金梭织纺。洞穴的四周长着葱郁的树林,有生机勃勃的柏树,还有杨树和喷香的翠柏,树上筑着飞鸟的窝巢,长着修长的翅膀,有小猫头鹰、鹞鹰和饶食的水鸟,捕食的鸬鹚,随波逐浪。洞口的边旁爬满青绿的枝藤,垂挂着一串串甜美的葡萄;四口溪泉吐出闪亮的净水,成排,挨连,流水不同的方向;还有那环围的草泽,新松酥软,遍长着欧芹和紫罗兰——此情此景,即便是临来的神明,见后也会赞赏,悦满胸怀。岩洞边,信使阿耳吉丰忒斯赞慕园林的绮丽,心中饱领了景致的绚美,然后走进宽敞的洞府;闪亮的女神卡鲁普索见他前来——眼望去,当即认出他来,永生的神祗有此辨识的能耐,互相辨识,即便居家在遥远的地带。然而,赫耳墨斯却不曾在洞里见着心志豪莽的俄底修斯,后者正坐在外面,靠海的滩沿,悲声哭泣,像以往那样,泪流满面,伤苦哀嚎,心痛欲裂,凝望着苍贫的大海,哭淌着成串的眼泪。其时,卡鲁普索,丰美的女神,让赫耳墨斯坐上一把油亮的、晶光闪烁的座椅,开口问道:”是哪阵和风,手握金杖的赫耳墨斯,把你吹入我的房居,我所尊敬和爱慕的神明,稀客,以前为何不常来看看?告诉我你的心事,我将竭诚效劳,只要可能,只要此事可以做到。请进来吧,让我聊尽地主之谊。”
言罢,女神放下一张餐桌,满堆着仙食,为他调制了一份红色的奈克塔耳[注]。于是,信使赫耳墨斯,阿耳吉辛忒斯,动手吃喝。当吃饱喝足,满足了消除饥渴和进食的需要,他开口发话,回答对方的问告:”你,一位女神,问我,一位神明,为何来此,好吧,我将针对你的问话,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言。宙斯差我前来,并非出于我的愿望——谁愿跑越无边的大海,咸涩的苦浪?这里没有城镇,杏无人烟,无有祭神的人们,敬奉隆盛、精选的肴鲜。但是,神明中谁也不能挫阻,谁也不能诋毁带埃吉斯的宙斯的意志。他说你拘留了一个可怜的凡人,攻打普里阿摩斯的城堡的战勇中最不幸的一位。他们苦战几年,在第十年里荡扫了那个地方,启程返航,但在归家途中冒犯了雅典娜[注],后者卷来凶险的风暴击打,掀起滔天的巨浪。他那些侠勇的伙伴全都葬身海底,疾风和海浪推搡着他漂泊,把他冲到这边。现在,宙斯命你尽速遣他上路,此君并非命里注定,注定要死在这边,远离朋眷。他还有得见亲友的缘分,回抵顶面高耸的房居,回返故乡。”
听罢这番话,卡鲁普索,女神中的佼杰,浑身颤嗦,开口答话,用长了翅膀的言语:”你们这些狠心的神祗,生灵中最能妒嫉的天仙!你们烦恨女神的作为,当她们和凡人睡躺,不拘掩饰,试望把他们招为同床的侣伴。当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择配了俄里昂,你们这些生活悠闲的神明个个心怀愤怒,直到贞洁的阿耳忒弥丝,享用金座的女神,射出温柔的羽箭,在俄耳图吉亚,结果了他的性命。同样,当发辫秀美的黛墨忒耳,屈从于激情的驱使,和亚西昂睡躺寻欢,在受过三遍犁耕的农野,但宙斯很快知晓此事,扔出闪亮的霹雳,把他炸翻。现在,你等神祗恼恨我的作为,留爱了一个凡人:是我救了他,在他骑跨船的龙骨,独身沉浮之际——宙斯扔出闪光的炸雷,粉碎了他的快船,在酒蓝色的洋面,侠勇的伙伴全都葬身海底,疾风和海浪推揉着他漂泊,把他冲到这边。我把他迎进家门,关心爱护,甚至出言说告,可以使他长生不老,享过永恒不灭的生活。然而,神祗中谁也不能挫阻,谁也不能诋毁带埃吉斯的宙斯的意志;让他去吧,倘若这是宙斯的决定,他的命令,让他逐浪在苍贫的大海,而我将不能为他提供方便,因我既没有带桨的海船,也没有什么伙伴,帮他跨越浩森的洋面,但我将给他过细的叮嘱,绝无保留,使他不受伤害,安抵自己的家园。”
听罢这番话,信使阿耳吉丰忒斯答道:”既如此,那就送他去吧;小心宙斯的愤恨,使他日后不致心怀积怨,把满腔的怒火对你发泄。”
言罢,强有力的阿耳吉丰忒斯离她而去,女王般的水仙,听过宙斯的谕言,随即外出寻找,寻找心志豪莽的俄底修斯,只见他坐在海边,两眼泪水汪汪,从来不曾干过,生活的甜美伴随着思图还家的泪水枯衰;水仙的爱慕早已不能使他心欢。夜里,出于无奈,他陪伴女神睡觉,在宽敞的洞穴,违心背意,应付房侣炽烈的情爱,而白天,他却坐在海边的石岩,泪流满面,伤苦哀嚎,心痛欲裂,凝望着苍贫的大海,哭淌着成串的眼泪。丰美的女神走近他身边,说道:”可怜的人,不要哭了,在我的身边,枯萎你的命脉。现在,我将送你登程,心怀友善。去吧,用那青铜的斧斤,砍下长长的树段,捆绑起来,做成一条宽大的木船,筑起高高的仓基,在它的正面,载你渡越混饨的大海。我将把食物装上船面,给你面包、净水和血红的醇酒,为你增力的好东西,使你免受饥饿的骚烦。我还将替你穿上衣服,给你送来顺疾的长风,使你不受伤害一…倘若神明愿意——安抵自己的家园。他们统掌辽阔的天空,比我强健,更有神力,无论是筹谋,还是兑践。”
她言罢,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嗦嗦发抖,开口答话,说道:”你的谋划,我的女神,并非出于送行的愿望,而是另有一番打算。你让我渡过浩森的大海,乘用一只船筏,此举惊险,充满艰难;即便是匀衡的快船,兜着宙斯送来的劲风,也难以穿越。所以,我将不会贸然登船,不,除非你,女神,立下庄重的誓言,保证不再谋设新的恶招,使我吃苦受难。”
他言罢,卡鲁普索,女神中的佼杰,咧嘴微笑,抚摸着他的手,出声呼唤,说道:”嘿,你这个无赖,诡计多端,竟存此般心思,说出这番话来。让大地和辽阔的天空作证,还有斯图克斯的泼水——幸福的神祗誓约,以此最为庄重,最具可怕的威慑,我保证不再谋设新的恶招,使你吃苦受难。倘若让我置身你的境地,我亦会如此设想,用同样的办法冲破难关。我知道通情达理地处事,我的心灵善多同情,不是铁砣一块。”
言罢,闪光的女神轻快地引路先行,俄底修斯跟随其后,踩着女神的脚印。他们一路前行,女神偕领凡人,来到深旷的洞穴。俄底修斯弯身下坐,在赫耳墨斯刚才坐过的椅子,女仙摆出各种食物,在他面前,凡人食用的东西,供他吃喝,然后坐在神一样的俄底修斯对面,女仆给她送来奈克塔耳和神用的食物,他们伸出手来,抓起眼前的肴餐。当他们享受过吃喝的愉悦,丰美的女神卡鲁普索首先开口,说道:”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还在一心想着回家,返回你的故乡?好吧,即便如此,我祝你一路顺风。不过,你要是知道,在你的心中,当你踏上故土之前,你将注定会遇到多少磨难,你就会呆在这里,和我一起,享受不死的福份,尽管你渴望见到妻子,天天为此思念。但是,我想,我可以放心地声称,我不会比她逊色,无论是身段,还是体态——凡女岂是神的对手,赛比容貌,以体形争攀?!”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答道:”女神,夫人,不要为此动怒。我心里一清二楚,你的话半点不错,谨慎的裴奈罗珮当然不可和你攀比,论容貌,比身型——她是个凡人,而你是永生不灭、长生不死的神仙。但即便如此,我所想要的,我所天天企盼的,是回返家居,眼见还乡的时光。倘若某位神明打算把我砸碎,在酒蓝色的大海,我将凭着心灵的顽实,忍受他的打击。我已遭受许多磨难,经受许多艰险,顶着大海的风浪,面对战场上的杀砍。让这次旅程为我再添一分愁灾。”他如此一番说道;其时,太阳西沉,黑夜将大地蒙罩;他俩退往深旷的岩洞深处,贴身睡躺,享受同床的愉悦。但是,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俄底修斯穿上衣衫,裹上披篷,而起身的女仙则穿上一件闪光的白袍,织工细巧,漂亮美观,围起一根绚美的金带,扎在腰间,披上一条头巾。她开始设想如何准备这次航程,为心志豪莽的俄底修斯。女神给他一把硕大的斧斤,恰好扣合他的手心,带着青铜的斧头,两道锋快的铜刃,安着一枝漂亮的柄把,橄榄木做就,紧插在铜斧的孔穴。接着,女神又给他一把磨光的扁斧,引路前行,来到海岛的尽端,耸立着高大的树木,有梢树、杨树和冲指天穹的杉树,早已风燥枯干,适可制作轻捷漂浮的筏船。卡鲁普索,丰美的女神,把他带到伐木地点,耸立着高高的树干,然后返回自己的居所。俄底修斯动手伐木,很快便完成了此项工作。他一共砍倒二十棵大树,用铜斧剔打干净,劈出平面,以娴熟的工艺,按着溜直的粉线放排。其时,丰美的女神卡鲁普索折返回来,带给他一把钻子,后者用它钻出洞孔,在每根树料上面,用木钉和栓子把它们连固起来。像一位精熟木工的巧匠,制作底面宽阔的货船,俄底修斯手制的航具,大体也有此般敞宽。接着,他搬起树段,铺出舱板,插入紧密排连的边柱,不停地工作,用长长的木缘完成船身的制建。然后,他做出桅杆和配套的桁端,以及一根舵桨,操掌行船的航向,沿着整个船面,拦起柳树的枝条,抵挡海浪的冲袭,铺开大量的枝于。其时,卡鲁普索,丰美的女神,送来大片的布料,制作船的风帆。俄底修斯动作熟练地整治,安上缭绳、帆索和升降索,在木船的舱面。最后,他在船底垫上滚木,把它拖下闪光的大海。到了第四天上,一切准备就绪;到了第五天,丰美的卡鲁普索替他沐浴,穿上芳香的衣衫,送他离程。女神装船两只皮袋,一只灌满暗紫色的酒浆,另一只,更大的那只,注满净水,搬上一袋食物,以及许多稗益凡人的美味,召来一阵顺风,温暖、轻柔的和风,送他行船。光荣的俄底修斯,欣喜扑面的海风,张开船帆,端身稳坐,熟练地操把舵桨,制导着木船的航程。睡意从未爬上眼睑,因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普雷阿得斯和沉降缓慢的布忒斯,还有大熊座,人们称之为”车座”,总在一个地方旋转,注视着俄里昂,众星中,惟有大熊座从不下沉沐浴,在俄开阿诺斯的水面——卡鲁普索,丰美的女神,曾出言叮嘱,要他沿着大熊座的右边,破开水浪向前。一连十七天,俄底修斯驾船行驶,破浪前进,到了第十八天里,水面上出现了朦胧的山景,法伊阿基亚人的土地,离他最近的陆岸,看来像一块盾牌,浮躺在昏浊的洋面。
其时,强健的裂地之神正从埃西俄丕亚人那里回来,从索鲁摩伊人的山脊上远远眺见他的身影,驾着木船渡海。见此情景,波塞冬怒火中烧,比以往更烈,摇着头,对自己的心灵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毫无疑问,关于俄底修斯,神们已改变主意,在我走访埃西俄丕亚人的时候。眼下,他已驶近法伊阿基亚人的国度,注定可以摆脱他所承受的巨大灾祸的地界。不过,我想,我仍可使他吃受足够的苦难!”
言罢,他汇起云朵,双手紧握三叉朝,搅荡着海面,鼓起每一股狂飙,所有的疾风,密布起沉沉积云,掩罩起大地和海洋。黑夜从天空里跳将出来,东风和南风互相缠卷,还有凶猛的西风和高天哺育的北风,掀起汹涌的海浪,俄底修斯吓得双膝发软,心志涣散,感觉焦躁烦愤,对自己豪莽的心灵说道:”咳,不幸的人儿,我将最终面对何样的结局?我担心女神的言告一点不错,她说在我到家之前,我将在海上经受苦难——眼下,这一切正在兑现。瞧这铺天盖地的云层,宙斯把它们充塞在广阔的天穹,搅乱了大海,狂飙扫自各个方向,冲挤在这边。我的暴死已成定局。和我相比,那些战死疆场的达奈兵壮,在那辽阔的特洛伊大地,为了取悦阿特桑斯的儿郎,要幸福三倍,甚至四倍。但愿我也在那时阵亡,接受命运的捶击,那一天,成群结队的特洛伊人对我扔出锅头的利械,围逼着裴琉斯死去的儿男[注]——这样,我就能接受火焚的礼仪,得获阿开亚人给我的荣誉。现在,命运却要我带着此般凄惨终结。”
话音刚落,一峰巨浪从高处冲砸下来,以排山倒海般的巨力,打得木船不停地摇转,把俄底修斯远远地扫出船板,脱手握掌的舵杆。凶猛暴烈的旋风汇聚荡击,拦腰截断桅杆,卷走船帆和舱板,抛落在远处的峰尖。俄底修斯埋身浪谷,填压了好长一段时间,无法即刻钻出水头,从惊涛骇浪下面,女神卡鲁普索所给的衣衫把他往下扯淀。终于,他得以探出头来,吐出威涩的海水,成股地从头面上泼泻。然而,尽管疲倦,他却没有忘记那条木船,转过身子,扑向海浪,抓住船沿,蹲缩在船体的中间,躲避死的终结。巨浪托起木船,颠抛在它的峰尖,忽起忽落,像那秋时的北风,扫过平原,吹打荡摇的蓟丛,而后者则一棵紧贴着一棵站立——就像这样,狂风颠抛着木船,忽起忽落,在大海的洋面;有时,南风把它扔给北风玩耍,有时,东风又把它让给西风追击。
其时,卡德摩斯的女儿,脚型秀美的伊诺,又名琉科塞娅,眼见他的踪影。从前,她是讲说人话的凡女,现在,她生活在大海深处,享受女神的尊严。见他随波逐浪,受苦受难,琉科塞娅心生怜悯,钻出水面,像一只扑翅的海鸥,停栖船上,对他说道:”可怜的人!裂地之神波塞冬为何如此恨你,让你遭受此般祸灾?然而,尽管恨你,他将不能把你碎败。好吧,按我说的做——看来,你不像是个不通情理的笨蛋。脱去这身衣服,把木船留给疾风摆弄,挥开双臂,奋力划泳,游向法伊阿基亚人的陆岸,注定能使你脱险的地界。拿去吧,拿着这方头巾,绑在胸间,有此神物,永不败坏,你可不必惧怕死亡,担心受难。但是,当你双手抓着陆岸的边沿,你要解下头巾,扔入酒蓝色的大海,使其远离陆地——做时,别忘了转过头脸。”
言罢,女神送出头巾,随后扑人起伏的大海,像一只海鸥,幽黑、汹涌的咸水掩罩起她的身形。其时,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心绪纷烦,权衡斟酌,对自己那豪莽的心灵说道:”天呀,我担心某位神祗有意作弄,要我放弃木船——不,眼下,我不能如此去做,我所亲眼目睹的那片陆野——她说我可在那里脱走——仍在遥远的岸边。对了,我可这么从事,此举看来妙极:只要船体不散,木段靠连,我就置身船上,忍受困苦的熬煎,但是,一旦海浪砸碎船舟,那时,我将入海游泳;我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决断。”
正当他思考斟酌之际,在他的心里和魂里,波塞冬,裂地之神,掀起一峰巨莽的海浪,一股粗蛮、惊险的激流,卷起水头,狠砸下来,恰如疾风吹扫,席卷一堆干燥的谷壳,四散飘落,飘落在地面,木船的块段被浪峰砸得碎烂,但俄底修斯骑跨着一根木段,像跨坐马背,剥下女神卡鲁普索送给的衣服,迅速绑上伊诺的头巾,绕着胸围,一头扎进海浪,挥开双臂,拼命划摆。王者、裂地之神见此景状,摇着头,对自己的心灵说道:”挣扎去吧,在这深海大洋,让你吃够苦头,直到置身那帮生民,宙斯养育的民众——即便如此,我想,你已不会吹毛求疵,对你所历受的愁艰。”
言罢,波塞冬扬鞭长鬃飘洒的骏马,前往埃枷伊,那里有他辉煌的宫殿。
其时,雅典娜,宙斯的女儿,谋划着下一步打算。她罢止风势,所有劲吹的狂飙,让它们平缓息止,回头睡觉,只是催起迅猛的北风,击伏俄底修斯身前的水浪,直到宙斯育养的壮勇躲过死亡和死之精灵的追赶,置身欢爱船桨的法伊阿基亚人中间。
一连两天两夜,他漂泊在深涌的海涛里,心中一次又一次地想到死的临来;然而,当发辫秀美的黎明送来第三个白天,疾风停吹息止,呈现出无风、寂静的海面。随着一峰升起的巨浪,俄底修斯闪出迅捷的一瞥,眼见登陆的廓岸,已在离他不远的地点。宛如病躺的父亲,带着钻心的疼痛,转现出存活的生机,对他的孩童,使他们释去愁烦——他已患病多时,身心疲惫,受之于某种可怕的神力的侵袭,但情势转悲为喜,神明使他消除了病灾;就像这样,陆地和树林的出现,使俄底修斯舒心爽气,他破浪游去,奋力向前;试图登岸。但是,当离岸的距程,进入喊声可及的范围,他听到海涛冲击礁岩发出的响声,一堵滔天的巨浪峰起扑打,撞砸在干实的滩地,溅出四散的水沫,蒙罩了一切,此地既无泊船的港湾,亦无进船的道口,只有突兀的岩峰,粗莽的悬崖绝壁。见此情景,俄底修斯吓得双膝发软,心志涣散,感觉焦躁烦愤,对自己家莽的心魂喊道:”完了,咳!在我绝望之际,宙斯让我眼见此番岸景,而我已挣扎着闯过这片水域,然而,眼下我却找不到出口,在这灰蓝色的海面。前方是锋快的礁石,四周惊涛滚滚,呼呼隆隆,顶着陡峻的岩壁,岸边水势深沉,无有稳驻双脚的空平之地,可资躲避眼前的危难。我怕就在攀登之际,一峰巨浪会把我抛向突莽的石壁,碎毁我上岸的努力。但是,倘若沿着石岸下游,试图寻见斜对海浪的滩面或停船的港湾,我担心风暴会把我逮着,任我高声吟叫,卷往鱼群游聚的汪洋;或许,某位神明亦可能从海底放出一头怪物,安菲特里忒有的是这一类伙伴——我知道,光荣的裂地之神恨我,恨得深切。”
正当他思考斟酌之际,在他的心里和魂里,一峰巨浪把他抛向粗皱的岩壁。其时,他将面临皮肤遭受擦剥,骨头被岩石粉碎的结局,要不是灰眼睛女神雅典娜送出启示,注入他的心间。俄底修斯拼命抓住岩面,用他的双手,咬牙坚持,大声叫喊,直到巨浪扑过身前。然而,虽说熬过了这次冲击,浪水的回流却把他砸离抓抱的岩块,远远地扔向海面。像一条章鱼,被外力拖出巢穴,泥砾糊满吸盘——就像这样,岩石粘住手的脱力,扯去掌上的表皮;海涛压住他的脸面,将他掩埋。其时,可怜的俄底修斯可能破越命运的制约,葬身海底,要不是雅典娜,眼睛灰蓝的女神,给他送来脱险的心念。他冲出激浪,后者喷砸在大海的岸边,沿着海岸游去,两眼总是紧盯着滩沿,希望寻见一处斜对海浪的滩面或停船的港湾。然而,当他继续游去,抵及一处河口,置身清湛的水流,感觉此乃最好的登岸地点,无有岩石,倒有挡御风吹的遮掩。眼见河流奔出水口,俄底修斯默然祈诵,发话心间:”听我说,王者,无论你是何位神主。我在向你靠近,亟需你的帮助,一位奔命的不幸之人,逃出大海的杀捕,波塞冬的咒言。即便对不死的神明,落荒的浪人亦可祈求助援,像我一样,忍受了种种磨难,趋贴你的水流,身临你的膝边。可怜我的不幸,王爷,容我对你称告,我是个对你祈求的凡男。”
他言罢,河流息止自己的水流,停息了奔涌的浪头,理出一片宁静的水域,在他前面,让他安全进入河口。俄底修斯膝腿弯卷,垂展沉重的双手,心力憔悴,受之于咸水的冲灌,全身皮肉浮肿,淌着成股的海水,涌出嘴唇,从鼻孔里面。他身心疲软,躺在地上,既不能呼气,也无力说话,极度的疲劳使他无法动弹。但是,当他重新开始呼喘,命息回返心间,他便动手解下女神的头巾,放入河面,让那汇海的水流载着漂走,峰卷的巨浪把它推入大海。伊诺当即出手,取回头巾。俄底修斯步履踉跄,走离河边,瘫倒芦草丛中,亲吻盛产谷物的地面。其后,他感觉焦躁烦愤,对自己豪莽的心灵说道:”咳,我的前景,最终将有何样悲惨的结局?倘若苦熬不测的夜晚,在这条河边,我担心,舒润的露珠和凶狠的寒霜会联手整垮我虚软的躯体,我已精疲力竭——清晨,飕飕的寒风会从河上吹来。但是,倘若爬上斜坡,走入繁茂的树林,躺在厚厚的枝丛里,那样,即便能躲过疲乏和寒流的侵袭,睡一个香甜的好觉,我担心,我的躯体将成为野兽猎杀、劫夺的食餐。”
两下比较,他认定后者佳妙,于是走向树林,发现它离水不远。在一片空显的位置,在两蓬树丛下止步,后者生长在同一块地皮,一蓬灌木,一片野生的橄榄树,既能抵卸湿润的海风的吹扫,又可遮挡闪亮的太阳,日光的射照,雨水亦不能穿透,密密匝匝,枝于虬结。俄底修斯钻入树丛,双手堆起一个床铺,床面开阔——地上有的是落叶——足够供两人,甚至三人睡躺,在那冬令时分,哪怕在十分寒冷的时节。见此景状,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心里高兴,躺在枝床中间,堆盖起厚厚的落叶。像有人埋掩一块燃烧的木段,在黑色的炭灰下面,置身边远的农地,附近没有偌访的邻居,掩下此颗火种,省去无处寻觅的愁烦——就像这样,俄底修斯掩躺叶堆;雅典娜见状降下睡眠,对着他的眼睛,合上眼睑,使他很快静心入睡,消除一路冲搏带来的疲惫不堪。
第六卷
就这样,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卧躺枝丛,沉睡不醒,疲惫不堪。与此同时,雅典娜则动身来到法伊阿基亚人的地域和城市,后者原先住在呼裴瑞亚,宽敞的地野,毗邻库克洛佩斯,横行霸道的人群,伏着更为强健粗蛮,不断地骚扰侵袭。神一样的那乌西苏斯将族民迁离该地,落户斯开里亚,远离吃食面包的凡人,沿城筑起围墙,城内盖起房屋,立起敬神的庙宇,划分了土地。以后,命运无情,把他送往哀地斯的府居;现在,阿尔基努斯,从神明那里得获谋辩的本领,统治那一方人民。灰眼睛女神雅典娜前往他的家居,谋划着心志豪莽的俄底修斯的回归,闪人精工建造的卧房,里面睡躺着一位姑娘,身段和容貌像不死的女神,娜乌茜卡,心志豪莽的阿尔基努斯的女儿,由两位待女陪伴,带着典雅女神赐给的秀美,分躺在门柱两边,关着闪亮的房门。像一缕轻风,女神飘至姑娘的床沿,悬站在她的头顶,开口说话,'幻取一位少女的形貌,以航海闻名的杜马斯的女儿,娜乌茜卡喜爱的姑娘,和她同龄。以此女的形象,灰眼睛女神雅典娜说道:”你的母亲,我说娜乌茜卡,怎会有一位如此粗心的姑娘?闪亮的衣服堆放在那边,不曾烷洗,而你的婚期已近在眼前:届时,你将需要漂亮的裙衫并让送侍你的人等,穿用你给的衣衫。女儿家由此赢获四处传谈的美名,使你的父亲和尊贵的母亲欢心。所以,明天清晨,黎明时分,让我们前往烷洗,我将和你同行帮忙,以便尽快洗完衣裳——不久以后,你将成为出嫁的人妻。所有最好的法伊阿基亚青壮都在追你,而你自己亦是一位法伊阿基亚人的千金。记住了,催请你高贵的父亲,明天一早,为你套起骡子,拉着货车,装着待洗的腰带、裙衫和闪亮的披盖。再者,于你而言,坐车前往,亦比步行方便,大为方便——浣洗之地远离城区。”
灰眼睛雅典娜言罢,离她而去,回返俄林波斯——人们说,神的居所千古永存,既无疾风摇动,亦无雨水淋浇,更没有堆积的雪片,永远是一片闪亮的气空,万里无云,闪耀着透亮的光明。幸福的神祗在那里享受生活的欢美,日复一日。灰眼睛女神告毕年轻的姑娘,返回永久的家居。
其时,黎明登上璀璨的宝座,唤醒裙衫秀美的娜乌茜卡姑娘,后者惊诧于刚才的梦幻,穿过房居,告会父母,告会母亲和心爱的父亲。姑娘找见他们,只见王后坐在火盆边沿,带着侍女,手操线杆,绕卷染成紫色的羊毛。姑娘遇见父亲,后者正准备出门,商会各位著名的王者,接受高傲的法伊阿基亚人的召请。娜乌茜卡紧站在心爱的父亲身边,说道:”亲爱的阿爸,请你让他们套车,那辆高大的货车,安着坚实的轮盘,让我载着织工精良的衣服,前往河边烷洗,好吗?它们全都散堆在那里,
脏兮兮的——当你聚会议事的首领,坐在他们之中,你亦须穿干净的衣服;再说,你有五个爱子,在宫里长大,两个已经婚娶,另三个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总在等盼干净、清爽的衣服,穿在身上,走向跳舞的场地。这是我的责任,我要操心这些事宜。”
姑娘如此一番说道,却因碍于羞涩,没有说出欢愉人心的婚事,告知尊爱的父亲,但后者心知一切,开口说道:”对于你,我的孩子,我不会吝啬那些个骡子,或其他
什么东西,去吧,仆人们会替你套备,那辆高大的货车,安着坚实的轮盘,带着装货的箱子。”
言罢,他对仆人们发出套车的嘱令,后者当即动手,拉出顺滑的骡车,在房居外面,牵出骡子,套人车前的轭架;姑娘提出闪亮的衣服,从里面的房室,放在油光滑亮的车上。与此同时,母亲拿出各种可口的吃食,装入一只箱子,放进许多美味的食物,倒出醇酒,注入一只山羊皮袋,让女儿把它放在车上。母亲还拿出一只金瓶,装着舒滑的橄榄油,供女儿,也给随去的仆人们,浴后抹擦。娜乌茜卡拿起鞭子和闪亮的缰绳,手起鞭落,赶动两头骡子,得得嗒嗒地向前行走,卖劲地拉起车辆,载着姑娘和衣服——女主人并非独自行动,侍女们跟走在她的身旁。
她们来到河面清湛的水流,从不枯竭的滩石旁,淌着晶亮的河水,净洗衣服,不管多脏。她们宽出骡子,牵离车辆,赶着行走,沿着转打漩涡的河流,让它们采食滩边,甜美的水草。姑娘们搬下衣服,抬着走向黑亮的水头,踏踩在河边的水塘,互相竞争赛比,烷洗和漂净了所有的衣裳,在海滩上铺出,整齐成行,在那海水冲击岸沿,刷净大块卵石的地方。随后,她们洗净身子,抹上橄榄清油,吃用食餐,傍着河的边岸,等待着天上的太阳,晒干洗过的衣裳。当她们享受过进食的愉悦,娜乌茜卡和女仆们摘去掩面的头巾,玩开了球戏,白臂膀的娜乌茜卡领头歌唱,像那箭雨纷飞的阿耳忒弥丝,穿走山林,沿着陶格托斯山脉,或耸伟挺拔的厄鲁门索斯,高兴地追赶野猪和迅跑的奔鹿,领着山地水泽边的仙女,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们,奔跑嬉耍在野地里,使莱托见后心花怒放——阿耳忒弥丝的头脸,她的前额,昂现在众仙之上,显得非常瞩目,虽然她们个个艳美漂亮。就像这样,娜乌茜卡闪现在女仆之中,一个未婚的姑娘。
然而,当娜乌茜卡准备套起骡车,叠好绚美的衣裳,动身回家时,灰眼睛女神雅典娜想起了另一件要做的事情:应让俄底修斯醒来,见着这位佳美的姑娘,由她引路,进入法伊阿基亚人的城邦。其时,公主将圆球投向一位诗女,不曾击中,掉落深卷的河水,女人们失声喊叫,惊醒了高贵的俄底修斯,随即坐起身子,衡判思考,在他的心里和魂里:”天啊,我来到了何人的地界,族民生性怎样?是暴虐、粗蛮,无法无规,还是善能友待外客,畏恐神的惩罚?听这耳边震响的声音,一群年轻女子的叫喊,抑或是一些女仙,出没在耸挺陡峻的山野里,嬉耍在泉河的水流边,水草丰美的泽地上。或许,我已来到住人的邻里,傍离能和我通话的族乡?好吧,看看去,用我的眼睛,看看情势到底怎样。”
言罢,卓著的俄底修斯从枝蓬下钻出身子,伸出粗壮的大手,从厚实的叶层里折下一根树枝,遮住身体,裸露的下身,像一头山地哺育的狮子,满怀勇力带来的自信,奋力向前,顶着疾风暴雨,两眼闪闪发光,横冲直撞在牛或羊群里,追捕狂跑的奔鹿,肌肠边挤,催它闯入坚固的栅栏,追杀肥羊。就像这样,俄底修斯准备面对发辫秀美的姑娘,尽管裸露着身子,出于需求的逼迫,带着一身咸斑,模样甚是可怕,吓得女人们四散奔逃,沿着突伸的海滩。惟有阿尔基努斯的女儿稳站不跑——雅典娜已给她勇气,注入她心里,同时抽走恐惧,从她的肢腿——姑娘站立原地,面对眼前的生人。俄底修斯思考斟酌,是恳求这位秀美的姑娘,抱住她的膝盖,还是站守原地,离着姑娘,用温柔的言词,求她告知进城的方向,借他一些衣裳。两下比较,他认定后者更佳,离着姑娘,用温柔的言语恳求,不宜抱住她的膝腿,恐她生气发慌。以温熟的语调,高超的技巧,俄底修斯开口说道:”我在向你恳求,我的女王。你是一位神明,还是一个凡人?倘若你是神明,统掌辽阔天空的神祗中的一个,那么,你的丰美,你的身段和体形,比谁都更像宙斯的女儿,阿耳忒弥丝的模样。但是,倘若你是一位居家凡间的女子,那么,你的父亲和尊贵的母亲,还有你的兄弟,一定受着三倍的幸福,是的,三倍于常人的幸福——有了你,我知道,他们的心里一定永远喜气洋洋,眼见这么一棵婷婷玉立的树苗,多好的姑娘,走向歌舞的地方。然而,比谁都更为幸运,更感心甜的,是那个男人,以众多的财礼,把你争作自己的新娘,引着回家。我的双眼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凡人,无论是妇女,还是男子——你美得使我惊讶。不过,在德洛斯,我曾见过一件绝美的佳品,傍着阿波罗的祭坛,一棵嫩绿的棕桐树,长得何等挺拔,我曾去过那里,带着许多随员,在那次远足,迎受将至的愁殃。凝望着它的枝于,我赞慕良久,大地上从未长过如此佳丽的树木——就像这样,小姐,我惊叹和赞慕你的形貌,打心眼里害怕,不敢抱住你的膝腿,虽然承受着莫大的悲伤。在酒蓝色的洋面,我颠簸了十九个天日,直到昨天登陆,遭受狂风和海浪的击打,把我从俄古吉亚海岛一路推搡——现在,命运把我带到此地,继续遭受悲苦的折磨;我知道苦难不会中止,在此之前,神们将让我备受磨殃。怜悯我的不幸,我的女王!我承受了许多磨难,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凡人;在拥有这片土地,这座城市的族民里,我没有亲友朋帮。告诉我进城的路子,给我一些布片包裹,倘若你来此之际,带着什么裹身的衣裳。愿神明给你心中盼想的一切,愿他们给你一位丈夫,一座房居,给你舒心的谐和——此乃人间最好、最可贵的赐赏:一对男女,夫妻两个,拥住一栋气氛和谐的家居,此番景状,会给敌人送去难以消掩的愁戚,给朋友带来欢乐,而他们自己,将由此获得最好的名声[注]。”
听罢这番话,白臂膀的娜乌茜卡答道:”看来,陌生的来客,你不像是个坏蛋或没有头脑的蠢人;宙斯,俄林波斯大神,统掌人间的佳运,凭他的意愿,送给每一个人,优劣不论。是他给了你此般境遇,所以你必须容忍。但现在,既然你已来到我们的国土,我们的城邦,你将不会缺衣少穿,或匮缺其他什么——一位落难的祈求者可望得到的帮助,从当地主人的手中。我将把你送到城边,告诉你我们部族的名称。这片疆域和你所要去的城市,是法伊阿基亚人的属地,而我是阿尔基努斯的女儿,心志豪莽的首领,我的父亲,代表了法伊阿基亚人的勇气,他们的力量。”
言罢,她转而嘱告发辫秀美的女仆:”停下来吧,我的姑娘们,你们在往哪里奔跑——只是因为见着了一个男人?你们以为他是某个敌人,对不?这里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我们的敌人,侵犯法伊阿基亚人的国土,发起进攻。我们是不死者十分钟爱的族民,独居在遥远的地方,激浪汹涌的海边,凡人中最边远的族邦,不和其他生民杂居。现在,这位不幸的落难之人来到我们中间,我们理应予以照顾;别忘了,所有的生人浪者都受到宙斯的保护;礼份虽然轻小,却会得到受者的珍爱。所以,侍女们,拿出食物和饮酒,款待陌生的客人;替他洗澡,在这条河里,有那遮风掩挡的去处。”
她言罢,侍女们收住脚步,互相鼓励,领着俄底修斯,走下遮风的去处,遵照娜乌茜卡,心志豪莽的阿尔基努斯之女的嘱咐,放下一件衣衫,一领披篷,供他穿用,拿出金质的油瓶,装着舒滑的橄榄油,告诉生人,他可自便擦洗,在长河的水流。光荣的俄底修斯开口说话,对同行的仆人:”站着吧,姑娘们,站出一点距离,容我洗去肩上的盐垢,涂上橄榄油。我的皮肤已久不碰沾油的轻舒。我不打算在你们面前洗澡,那会使我害臊,光着身子,在发辫秀美的姑娘们身旁。”
听罢这番话,姑娘们转身离去,回告年轻的主人。卓著的俄底修斯在河里洗净身子,搓去咸水的积斑,从后背和宽阔的肩头,刮去头上的盐屑,得之于荒漠大洋的水流。当他洗毕全身,涂上松软的橄榄油,穿上未婚少女给他的衣裳后,雅典娜,宙斯的女儿,使出神通,让他看来显得更加高大,更加魁梧,理出屈髦的发绺,从头顶垂泻下来,像风信子的花朵。宛如一位技艺精熟的工匠,把黄金浇上银层,凭着赫法伊斯托斯和帕拉丝·雅典娜教会的本领,精湛的技巧,制作一件件工艺典雅的成物——就像这样,雅典娜饰出迷人的雍华,在他的头颅和肩膀。俄底修斯走往一边,坐在海滩上,光彩灼灼,英俊潇洒;姑娘赞慕他的形貌,对着发辫秀美的侍女们说道:”听着,白臂膀的女仆们,我这里有事嘱告。此人并非违背全体俄林波斯神祗的意愿,来到神一样的法伊阿基亚人之中。刚才,他还形貌萎悴,在我看来,现在,他简直就像统掌天空的神明。但愿某个像他这般俊美的男人能被称做我的丈夫,住在这里;但愿他愿意高兴地居留此地。来吧,侍女们,拿出食物饮酒,款待陌生的客人。”
侍女们认真听完嘱告,谨遵主人的指令,拿出食物和饮酒,放在他身边;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大口吃喝,迫不及待——路上不曾进食,已有好长时间。
其时,白臂膀的娜乌茜卡想起了另一件要做的事情。她折好衣物,放上精美的骡车,套上蹄腿强健的骡子,登上车板,对着俄底修斯催喊,开口说道:”站起来吧,生客,你可就此进城,让我带你前往我那聪颖的父亲的房居——在那里,我相信,你会结识法伊阿基亚人的上层,所有的权贵。看来,你不像是个没有头脑的笨汉,我们是否可如此做来。只要我等还行进在村野,农人耕作的田地,你便可快步疾行,和侍女一起,跟走在骡子和货车后面,由我引路居前。但是,当抵及城边,我们便不能结帮行走,走在一块。我们的城市有一堵高墙拱围,两边各有一座漂亮的港湾,连接狭窄的通道,弯翘的海船由此拖上口岸,停放路边,各有自己的位点。围绕着波塞冬典美的神庙,是一处聚会的场所,铺垫着采来的[注]石头,水手们在那一带修整黑船上使用的家什,比如缆索和布帆,精削待用的桨板。法伊阿基亚人不关心弯弓箭壶,所用的只是桅杆、船桨和线条匀称的海船,领略航海的欣喜,穿越灰蓝色的洋面。我不愿让他们见着什么,说造不雅的言谈,担心日后有人出言讥刺,居民中确有些厚脸皮的东西。要是我们走在一起,让他们中的某个无赖看见,他便会如此说道:'那是谁,跟着娜乌茜卡行走,那个高大、英俊的陌生汉?她在哪里路遇此君?不用说,那是她未来的夫婿,来自远方的宝贝,迷途海中,被她捡着——我们的近旁可没有栖居的生民。抑或,是某位神祗,因她苦苦恳求,顺应她的祈祷,自天而降,让她终身随伴?如此更好,倘若她自己出门,觅找丈夫,从别的什么地方,既然她看不上邻里的法伊阿基亚乡胞,尽管他们中有人追求,许多最好的男子汉。'他们会如此说道,这将损害我的名声。就我而言,我也反对姑娘自定终身,倘若亲爱的父母仍然健在,违背他们的意愿,私自结交男人,在待嫁闺中期间。所以,陌生的客人,你要认真听我说告,以便尽快得到家父赞助,回返乡园。在临近路边的地方,你会见到一片挺拔的杨树,献给雅典娜的树林,奔流着一泓溪泉,旁边是一块草地,那里有我父亲的园林,果实累累的葡萄园,去城的距离一声喊叫可以达及。到那以后,你可坐等一会,直到我们进入城里,回到父亲的府居。当你估摸我们已抵宫中,便可走入法伊阿基亚人的城里,询问我父亲的房居,心志豪莽的阿尔基努斯的家院。宫居容易辨找,即便是无知的孩童,也会把你带到,英雄阿尔基努斯的宫殿结构独特,不同于其他法伊阿基亚人的房居。当你进入宫居和场院,你要迅速穿走大厅,直到见着我的母亲,她正坐在火盆边,就着柴火的闪光,拿着线杆,缠绕紫色的毛线——此番情景,看了让人诧奇——倚着房柱,身后坐着她的侍伴。傍邻她的座椅,是我父亲的宝座,王者端坐椅面,啜喝美酒,神仙一般。你可走过他身旁,伸出双臂,抱住我母亲的膝盖,以便尽早见到幸福的返家之日,哪怕你住在十分遥远的地方。所以,若能博取她的好感,你便可企望见着自己的亲人,回到营造坚固的房居,回返故乡。”
言罢,娜乌茜卡挥起闪亮的皮鞭,催击车前的骡子,后者撒腿快跑,离开奔流的长河,摆动坚实的蹄腿,跑得轻松自如。姑娘控掌着骡子的腿步,以便让那些步行的人们,俄底修斯和她的侍女们,跟上骡车的进程,恰到好处地使用长鞭。其时,太阳缓缓下沉,他们来到那片著名的树林,奉献给雅典娜的林地,卓著的俄底修斯弯身下坐,随即开口祈祷,对大神宙斯的女儿:”听着,阿特鲁托奈,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孩子,听听我的诵告——既然你那天没有听兑我的祈愿,任凭著名的裂地之神把我捶击。答应让我汇入法伊阿基亚人的群流,受到他们的怜悯,他们的慕爱。”俄底修斯一番诉说,帕拉丝·雅典娜听到了他的祈愿,但女神不想在他面前显形,出于对她父亲的兄弟波塞冬的尊恐,后者仍然盛怒不息,对神一样的俄底修斯,直到他返口自己的故乡。
第七卷
就这样,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在林中出声祈祷,而那两头强健的骡子则拉着姑娘前往城里。当来到父亲光荣的居所,姑娘在门前停下骡车,兄弟们走出房居,站在她周围,神一样的小伙,动手从车前宽出骡子,抬着衣物,走进屋内,娜乌茜卡亦走入自己的房室,来自阿培瑞的欧鲁墨杜莎,一位负责寝房事务的老妇,替她点起火把。多年前,弯翘的海船将她带离阿培瑞,人们把她,作为礼物,选送给阿尔基努斯,因他统治所有的法伊阿基亚人,民众听服他的指令,像敬神一般。在宫里,她负责照料自臂膀的娜乌茜卡的起居;现在,她点火照明,在屋里替姑娘备好晚餐。
其时,俄底修斯站起身子,朝着城边走去。雅典娜,出于善意,在他周围罩起浓厚的迷雾,以防某个心胸豪壮的法伊阿基亚人,见他前来,出言不逊,询问他的来历。当他来到迷人的城楼前,打算进城之际,灰眼睛女神雅典娜和他相见,幻取一位少女的模样,一个小姑娘,提着一只水罐,走来站在他前面。卓著的俄底修斯开口问道:”我的孩子,烦你领我寻访一位名叫阿尔基努斯的人的住房,好吗?此人王统在这块地方。我是个不幸的异邦之人,浪迹此地,来自遥远的国土,在拥有这座城市和这片土地的族民里,我没有亲友朋帮。”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既如此,我的朋友和父亲,我将带你前往你要我指引的房所,国王是我那雍贵的父亲的近邻。不过,你要静静地跟我行走,不要目视这些路人,也不要发问,他们没有过多的耐心,对异邦的生人,亦不会热情接待来自外乡的宾客。他们自信于快捷、迅跑的海船,跨越深森的洋流,驾送裂地之神赐送的礼物,这些越海的船舟,快得像展翅的羽鸟,飞闪的念头。”
言罢,帕拉丝·雅典娜腿步迅捷,引路前行,俄底修斯跟走其后,踩着神的脚印,以航海著称的法伊阿基亚人不曾见着他的踪影,疾步在他们之中,穿走城市——长发秀美的雅典娜,一位可怕的女神,不会让他们看见,在他周围布起神奇的迷雾,出于对他的厚爱。俄底修斯赞慕他们的港口和线条匀称的海船,赞慕英雄们聚会的场所和绵长、高耸的墙垣,竖顶着围栅,看了让人诧叹。当他们行至国王光荣的宫殿,灰眼睛女神雅典娜启口发话,说道:”这里,我的朋友和父亲,便是你要我指引的住房。你将会见到神们钟爱的王者,盛宴其中。进去吧,鼓起勇气,不要害怕。勇敢的人做事,件都有善好的结果,哪怕置身异乡之中。进宫后,你要先找我们的女主人。名叫阿瑞忒,和国王阿尔基努斯共有同一个祖宗。家族中先有那乌西苏斯,由裂地之神波塞冬和裴里波娅生养,裴里波娅,女人中身段最美的佼杰,心志豪莽的欧鲁墨冬的末女,而欧鲁墨冬曾是统治一方的王者,统治着心志高昂的巨人的族邦。后来,他断送了粗莽的属民,也把自己葬送,但波塞冬看上了他的女儿,和他睡躺作爱,后者生下心胸豪壮的那乌西苏斯,王统法伊阿基亚族邦。那乌西苏斯有子瑞克塞诺耳和阿尔基努斯,但银弓之神阿波罗击杀了瑞克塞诺耳,已婚,但却不曾生子宫里,撇下一个女儿,阿瑞忒,被阿尔基努斯妻娶,所受的尊敬,女辈中,是的,在所有替丈夫掌管房居的妇道中,无人可以比攀。人们,包括她所钟爱的孩子,她的丈夫和全城的属民,全都尊她爱她,过去如此,现在亦然——城民们看她,如同敬视神明,向她致意,当地行走城区街坊。不仅如此,她还心智聪颖,通达情理,当判辨使她有所倾择,善能解决女人,甚至男人中的纷争。所以,若能博取她的好感,你便可企望见着自己的亲人,回抵顶面高耸的房居,回返故乡。”
言罢,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离他而去,穿越苍贫的大海,离开美丽的斯开里亚,抵达马拉松,来到雅典宽阔的街面,进入厄瑞克修斯营造坚固的房居。其时,俄底修斯走向阿尔基努斯著名的宫居,心里反复思考斟酌,站在门边,青铜门槛的前方。像闪光的太阳或月亮,心志豪莽的阿尔基努斯的房居,顶着高耸的屋面,射出四散的光芒。青铜的墙面,展现在左右两边,从门槛的端沿伸向屋内的边角,镶着珐琅的圈边,门扇取料黄金,护挡着坚固的宫居,合靠着白银的框柱,竖立在青铜的门槛上,高处是一根银质的眉梁,门上安着金质的手把,门的两边排着黄金和白银铸成的大狗,由赫法伊斯托斯手制,以精湛的工艺,守护心志豪莽的阿尔基努斯的宫房,忠诚的门卫,永生不灭,长生不老[注]。大厅里,沿墙的两边,排放着座椅,从内屋一直伸到门边,铺盖着细密的精工织纺的垫片,女人的手艺。法伊阿基亚人的首领们在此聚会吃喝,他们的库产永远食用不完。金铸的年轻人手握燃烧的火把,站在坚实的基座上,为宴食的人们,照亮整座厅堂。五十名女仆劳作在房居里,有的推动手磨,辗压苹果色的谷粒,有的在机前织布,摇转线杆,坐着,手指不停地忙作,像高高的杨树上的枝叶,随风摆嗦,织纺细密的亚麻布面上,落淌着橄榄果的油点儿。正像法伊阿基亚男子是驾着快船,破浪远洋的高手,航技无人可及,法伊阿基亚妇女是织纺的专家,凭着雅典娜赋予的灵性,手工精美绝伦,心智敏捷聪巧。房院的外面,傍着院门,是一片丰广的果林,需用四天耕完的面积,周边围着篱笆,长着高大、丰产的果树,有梨树、石榴和挂满闪亮硕果的苹果树,还有粒儿甜美的无花果和丰产的橄榄树。果实从不枯败,从不断档,无论是夏天,还是冬时,长年不断,西风总在拂送吹打,透熟一批,催长着另一批果鲜。熟果一批接着一批出现,梨子接着梨子,苹果接着苹果,葡萄串儿接着葡萄串儿,无花果粒迎来另一批无花果儿。那里还根植着一片葡萄,果实累累,有的在温较、平整的地野,颗粒在阳光中收干,有的正被采摘,还有的已被付诸压挤、踏踩;果园的前排挂着尚未成熟的串儿,有的刚落花朵,有的已显现出微熟的青蓝。葡萄园的尽头卧躺着条垅齐整的菜地,各式蔬菜,绿油油的一片,轮番采摘,长年不断,水源取自两条溪泉,一条浇灌整片林地,另一条从院门边沿喷涌出来,城民们由此汲水,傍着高耸的房居。这些便是阿个基努斯家边的妙景,神赐的礼物新丽绚美。
就这样,宫居边,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站立惊赏,直到饱领了宫景的佳美。随后,他迅速跨过门槛,进入宫殿,眼见法伊阿基亚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正倾杯泼洒,给眼睛雪亮的阿耳吉丰忒斯——每当上床之前,他们总把最后的杯酒奉献给这位神仙。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走入宫居,裹着浓厚的雾团,雅典娜的神工,直到行至阿瑞忒和国王阿尔基努斯面前。俄底修斯伸出双手,抱住阿瑞忒的膝盖,这时,神奇的迷雾方才飘散,众人默不出声,呆在宫居里头,眼见他的到来,心中惊奇纳闷,望着他的脸面。俄底修斯出言恳求,说道:”阿瑞忒,神样的瑞克塞诺耳的女儿,我历经艰险,来到你的膝前,作为恳求者,对你和你的丈夫,还有这些宴食的人们——愿神明给他们丰美昌足的生活,让每一位都能传给儿子房中的家产,传给儿子属民们给予的权益和荣誉。至于我,我只求尽快得到赞佑,返回故乡,我已长期遭受磨难,远离朋伴。”
言罢,他坐身炉盆边的火堆,傍着柴火,众人静默,肃然无声。终于,年迈的英雄厄开纽斯开口打破沉寂,法伊阿基亚人的长老,口才比谁都好,知晓许多过去的传说。其时,他心怀善意,对众人说道:”此事不太佳妙,阿尔基努斯,亦不合体统,让生人坐在灰堆里,傍着炉火。众人全都默不作声,只因等待你的命令。去吧,扶起生客,坐上银钉嵌铆的靠椅,命嘱信使兑调醇酒,供我们洒用,敬祭喜好炸雷的宙斯,监护着祈求的人们——他们的权益应该受到尊重。让家仆端来晚餐,招待陌生的客人,拿出贮存的食物。”
听罢这番话,灵杰豪健的阿尔基努斯握住来者的双手,聪明、心计熟巧的俄底修斯,将他从火盆边扶起,坐上闪亮的靠椅,取代骁勇的劳达马斯,他的儿子,后者一直坐在他身边,最受他宠爱。一名女仆提来绚美的金罐,倒出清水,就着银盆,供他盥洗双手,搬过一张溜滑的食桌,放在他身旁,一位端庄的家仆送来面包,供他食用,摆出许多佳肴,足量的食物,慷慨地陈放。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大吃大喝,食毕,豪健的国王阿尔基努斯对使者说道:”调兑一缸美酒,庞托努斯,供厅内所有的人祭用,敬奠喜好炸雷的宙斯,监护着祈求的人们——他们的权益应该受到尊重。”
他言罢,庞托努斯兑出香甜的美酒,先在众人的饮具里略倒祭神,然后添满各位的酒杯。奠过神明,众人喝够了美酒,阿尔基努斯当众发话,说道:”听我说,法伊阿基亚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我的话乃有感而发,受心灵的催使。现在,各位已吃饱喝足,宜可回家,睡躺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将召来更多的长老,宴待客人,在我的厅堂,敬献丰美的牲祭,给不死的神明。然后,我们将考虑送客回返之事,如何使他不受烦恼,不经苦难,接受我们的护送,回到自己的乡土,尽快见到幸福的返家时光,哪怕他住在十分遥远的去处,途中不受痛苦和愁难的骚扰,安抵自己的家国。从那以后,他将忍受命运和严酷的网结者为他编织的线网的束缚,在他出生那天,母亲把他带到人间的时候。但是,倘若他乃某位神明,从天而降,那么,这将是一件新奇的事情,出自神的思导——在此之前,神们一贯以明晰的形象对我们显露,面对我们奉献的隆盛、光荣的牲祭,坐在我们身边,和我们一起欢宴,即便是某个独身行走的出门人,路遇神明,他们也不会对他隐形,因为我们,像库克洛佩斯和野蛮的巨人部落那样,是他们的族裔。”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答道:'你可不要往那面去想,阿尔基努斯,我不是统掌辽阔天空的不死者,没有那个身段,他们的体形;我只是个会死的凡人。告诉我谁个承受过最大的不幸,在你们所知道的”凡人中,我所忍受的痛苦完全可以和他的比攀。事实上,我可以吐出更多的苦水,我所遭受的磨难,出于神的意志。现在,请允许我食用晚餐,尽管心里悲哀,可恨的肚子是人间最不顾廉耻的东西,强令人们记取它的存在,哪怕你心中苦恼,悲痛万分,像我现时一样,心中忍受着悲苦,而它却固执地催我吃喝,强迫我忘记遭受的一切,命我填饱它的空间。明晨拂晓,你们可尽快行动,让不幸的鄙人回返自己的乡园,尽管我已遭受许多悲难。让生命离我而去吧,一旦让我见过我的财产,我的仆人和那座宏伟、顶面高耸的房殿!”
听他言罢,众人一致赞同,催请国王送客还家——他的话句句在理,说得一点不错。奠过神明,喝够了美酒,他们全都返回各自的居所,睡躺休息,而俄底修斯则仍然留在宫中,由阿瑞忒和神一样的阿尔基努斯陪同,坐在他身边;仆人们取走宴用的械具。其时,白臂膀的阿瑞忒首开话端,因她认出了俄底修斯身上的衫衣和披篷,绚美的衣服,由她亲手织制,带着仆从。现在,她开口说话,吐出长了翅膀的言语:”我将首先发话,陌生的客人,朋友,问问你的来历。你是何人,来自何方?是谁给你这身衣服?你曾说漂越沧海,流落此地,对不?”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答道:”此事不易,我的王后,从头至尾地说告我的磨难——上天,神明给我的苦难多得述说不完。不过,我将针对你的问话回答,告诉你下列事件。远方有一座海岛,名俄古吉亚,躺在大洋之中。那里住着阿特拉斯的女儿,机智的卡鲁普索,垂着秀长的发辫,一位可怕的女神,独自居住,既无神祗,亦无凡人陪同,只有我这不幸之人,被命运送往她的火盆——宙斯扔出闪亮的炸雷,粉碎了我的快船,在酒蓝色的海面。侠勇的伙伴全都葬身海底,而我幸好抱住弯翘的海船,它的龙骨,漂游了九天;到了第十天上,一个乌黑的夜晚,神们把我带到俄古吉亚,发辫秀美的卡鲁普索居住的海岛,一位可怕的女神,将我收下,热情接待,关心爱护,甚至出言说告,可以使我长生不老,享过永恒不灭的生活,但她截然不能说动我的心房。我在岛上忍过了七年,每日里泪水横流,湿透了卡鲁普索给我的衣服,永不败坏的神物。随着时光的移逝,我等来了第八个年头,女神亲口告我离去,催我行动,不知是因为得了来自宙斯的信息,还是受她自己心灵的驱动,送我登上一条拼造坚固的木船,给了许多东西,有面包甜酒,给我穿上永不败坏的衣裳,召来一阵顺风,温暖、轻柔的和风,送我登程。一连十七天,我驾船行驶,破浪前冲,到了第十八天里,水面上出现了朦胧的山景,那是你们的国土,使我喜上心头。但我运气不佳,仍要遭受许多苦难,裂地之神波塞冬的惩算。他挫阻我的航程,卷来阵阵狂风,掀起滔天巨浪,难以描述的景状,蜂起的水头不让我驾船板面,哪怕我哀声叫唤。其时,一阵旋急的风暴把木船砸成碎片,我只得搏浪深森的洋流,直到疾风和水浪把我推送到你们的口岸。但是,倘若我在那里登岸,凶险的海浪会把我抛向高耸的岩壁,让人心寒的石峰,所以,我调转方向,奋力回游,抵及一条长河的出口,感觉那是最好的登陆地点,无有岩石,倒有抵御风吹的遮掩。我跌跌撞撞地前走,瘫倒在地,息聚着失去的力量;神圣的夜晚已经降现。我走出河床,离开宙斯泼泻的水流,睡在灌木丛中,堆盖着厚厚的落叶,神明送来睡眠,不知苏醒的熟甜。叶堆里,我忍着悲痛,心力樵淬,长睡整夜,不觉黎明,及至过了中午,太阳开始西沉,方才摆脱睡眠的甜缠。其时,我发现你女儿的侍从们玩耍在滩头,姑娘活跃在她们之中,看来像是一位女仙。我对她恳求,姑娘显示了通达事理的才能——倘若路遇一位年轻的不识,你不会期望他会如此行动:年轻人总是比较粗疏。她给我许多食物,连同闪亮的醇酒,让我在河里洗澡净身,还给了我这身衣服。尽管伤心,我所告知的这些,句句当真。”
听罢这番话,阿尔基努斯开口答道:”虽说如此,陌生的朋友,我的女儿还是有所疏忽:她不曾把你带到家里,引着她的仆人;她是你第一个开口恳求的本地人。”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英雄,不要为了我的缘故,责备你的贤淑。姑娘确曾要我跟着女仆,但我却因出于窘惧,不愿听从,担心眼见我们走在一起,你会心生怨恨,我等凡人总难摆脱忌妒。”
听罢这番话,阿尔基努斯开口答道:”莫名其妙的盛怒,陌生的客人,不会冲出我的心胸;凡事宜求适度。哦,父亲宙斯,雅典娜,阿波罗,但愿你,一位如此杰出的人材,和我所见略同,你能婚娶我的女儿,做我的女婿,和我一起长住!我将陪送一所住房,丰足的财产,如果你想留在这里,出于自愿。否则,法伊阿基亚人中谁也不会滞阻。愿父亲宙斯责惩此类不友好的行为!至于护送之事,我明天即会嘱办,使你放下心来。登船以后,你可静心睡觉,他们自会行船静谧的海面,送你回返故土,你的家居,或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哪怕它远远超过欧波亚,离此最远的界土,按那些见过该岛的水手们叙述——那时,他们载送金发的拉达曼苏斯,会晤提留俄斯,你娘的儿郎。他们去了那儿,途中未遇任何风险,当天就回返家乡,我们的身边。你将会亲眼目睹,察知在你的心房:我的海船最棒,我的年轻人最好,荡浆在起伏的海面上。”
他言罢,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心里高兴,出言祈祷,提及主人的名字,说道:”父亲宙斯,让阿尔基努斯实现提及的一切,得享不朽的荣誉,在盛产谷物的大地上;让我回返故乡。”
就这样,他俩你来我往,一番说告;其时,白臂膀的阿瑞忒嘱告侍女,动手备床,在门廊下面,铺开厚实的紫红色的褥垫,覆上床毯,压上羊毛屈卷的披盖。女仆们手握火把,走出厅堂,动手操办,麻利迅捷,铺出厚实的床位,行至俄底修斯身边站定,催请道:”起来吧,陌生的客人,你可上床入睡,床铺已经备妥。”
女仆言罢,深沉的睡意甜醉着他的心胸。就这样,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睡躺在绳线编绑的床架上,回音缭绕的门廊下,而阿尔基努斯亦在里面的睡房就寝,在高敞的房居里,身边躺着他的夫人,同床的伴侣。
第八卷
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阿尔基努斯,灵杰豪健的王者,起身离床,城堡的荡击者俄底修斯,宙斯的后裔,亦站离床位;灵杰豪健的阿尔基努斯领着人们走向法伊阿基亚人聚会的地点,筑建在海船的边沿。他们行至会场,在溜光的石椅上就座;帕拉丝·雅典娜穿行城里,幻为聪颖的阿尔基努斯的使者的模样,谋备着心志豪莽的俄底修斯的回归,站在每一位首领身边,对他说道:”跟我来,法伊阿基亚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前往聚会的地点,弄清那个陌生人的身份,新近来到聪颖的阿尔基努斯家里,漂逐大海的水浪,体形像不死的神明一样。”
一番话使大家鼓起了勇气,增添了力量,人群迅速集聚,坐满石椅,蜂挤在会场,许多人惊诧不已,望着菜耳忒斯聪颖的儿子——在他的头颅和肩膀上,雅典娜送来神奇的雍雅,使他看来显得更加魁梧高大,从而赢得全体法伊阿基亚人的喜爱,受到他们的尊敬和畏慕,成功地经受各种考验——法伊阿基亚人将以此把俄底修斯探察。当人们聚合完毕,集中在一个地点,阿尔基努斯当众发话,说道:”听我说,法伊阿基亚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我的话乃有感而发,受心灵的催使。这里有一位生人,我不知他为何人,浪迹此地,恳求在我的家中,来自东方或是西方的部众。他要我提供航送,求我们予以确认。所以,让我们,像以往那样,尽快送他出海,来我家中的人们从未忍着悲愁,为求得护送长期等候。来吧,让我们拽起一条黑船,拖下闪亮的大海,首次航海的新船,选出五十二名青壮,从我们地域,要那些最好的青年。当你们全都把船桨绑上架位,便可下船前往我的居所,手脚麻利地备下肴餐,我将提供丰足的食物,让每个人吃得痛快。这些是我对年轻人的说告,至于你等各位,有资格握拿权杖的王者,可来我那辉煌的宫房,招待陌生的客人,在我们的厅堂。此番嘱告,谁也不得抗违。还要召来通神的歌手,德摩道科斯,神明给他诗才,同行不可比及,总能欢悦我们的心怀,不管诗情催他唱诵什么事件。”
言罢,他引路先行,众人跟随其后,手握权杖的王者;与此同时,一位信使前往寻唤通神的歌手。遵照国王的命令,精选出来的五十二名青壮迈步前行,沿着荒漠大洋的滩岸,来到海边,停船的地点。首先,他们拽起海船,拖下幽深的大海,在乌黑的船身上竖起桅杆,挂上风帆,将船桨放入皮制的圈环,一切整治得清清楚楚,升起雪白的风帆,把船锚泊在深沉的水面。然后,他们行往聪颖的阿尔基努斯宏伟的房院,只见门廊下、庭院里,乃至房间里全都挤满了聚会的人群,为数众多,有年长的,亦有年轻的城民。人群中,阿尔基努斯给他们祭出十二头绵羊,八头长牙闪亮的公猪,两头腿步蹒跚的壮牛。他们剥杀了祭畜,收拾得干干净净,整备下丰美的宴席。
其时,使者走近人群,引来杰出的歌手,缪斯女神极为钟爱的凡人,给了一好一坏的赠礼。女神黑瞎了他的眼睛,却给了他甜美的诗段。庞托努斯替他放下一张银钉嵌饰的座椅,在宴食者中间,靠着高高的房柱,信使将那声音清脆的竖琴挂上钉栓,在他头顶上面,示告他如何伸手摘取,并在他身边放下餐桌和一只精美的编篮,另有一杯醇酒,供他在想喝之时饮用。众人伸出双手,抓起眼前的肴餐。当他们满足了吃喝的欲望,缪斯催使歌手唱诵英雄们的业绩,著名的事件,它的声誉当时已如日中天,那场争吵,在俄底修斯和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之间。他俩曾破脸相争,在祭神的丰盛的宴席前,出言凶蛮粗暴,最好的阿开亚人的争吵,使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心欢——福伊波斯·阿波罗曾对他有过此番预言,在神圣的普索,其时,阿伽门农跨过石凿的门槛,寻求神的示言;眼下,灾难已开始展现,降临在特洛伊人和达奈壮勇头顶身边,出于大神宙斯的谋愿。
著名的歌手唱诵着这段往事,而俄底修斯则伸出硕壮的大手,撩起宽大、染成海紫色的篷衫,盖住头顶,遮住俊美的脸面,羞于让法伊阿基亚人眼见,眼见他潸然泪下的情景。每当通神的歌手辍停诵唱,他便取下头顶的这片,擦去眼泪,拿起双把的饮杯,设出祭神的奠酒。但是,每当德摩道科斯重新开唱,接受法伊阿基亚首领们的催请——他们喜听这些故事——俄底修斯便会重新掩起头脸,呜咽哭泣。就这样,他暗自流泪,不为众人所见,只有阿尔基努斯一人,体察和注意到这一动向,因他坐在生客近旁,耳闻他的哭声,悲沉的呼叹。国王当即发话,对欢爱船桨的法伊阿基亚人说道:”听我说,法伊阿基亚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眼下,我们已吃饱喝足,用过均份的食餐,听够了竖琴的弹奏,盛宴的偕伴。现在,让我们去那屋外,一试身手,进行各项比赛,以便让我们的生客告诉朋友,待他回返家园:同别人相比,我们的竞技该有多么妙绝,无论是拳击、摔交、跳远,还是甩开腿步的跑赛。
言罢,他领头先行,众人跟随走去;使者挂起声音清脆的竖琴,在高处的突栓,拉着德摩道科斯的手,引着他走出宫殿,随着法伊阿基亚人的贵族,循走同一条路线,前往观看比赛。他们走向集聚的地点,后面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数千之众。许多出色的青壮站挺出来,有阿克罗纽斯、俄库阿洛斯和厄拉特柔斯,那乌丢斯和普仑纽斯,安基阿洛斯和厄瑞特缪斯,庞丢斯和普罗柔斯,索昂和阿那巴西纽斯,还有安菲阿洛斯,忒克同之子波鲁纽斯的儿子,以及欧鲁阿洛斯,那乌波洛斯之子,杀人狂阿瑞斯般的凡人,他的身段和形貌,除了雍雅的劳达马斯,法伊阿基亚人中谁也不可比及。人群里还站出雍贵的阿尔基努斯的三个儿子,劳达马斯、哈利俄斯和神一样的克鲁托纽斯。作为第一个项目,他们以快跑开始比赛。赛场从起点向前伸展,人们追拥着奋力冲击,踢卷起平原上的尘埃。克鲁托纽斯远远地跑在前头,领先的距离约像骡子犁出的一条地垄的长短,率先跑回人群,把对手们扔在后面。然后,他们举行了充满痛苦的摔交比赛,由欧鲁阿洛斯夺魁,击败所有的对手。跳远中,安菲阿洛斯超过其他赛者;投赛中,厄拉特柔斯摔出了别人不可企及的饼盘;劳达马斯,阿尔基努斯健美的儿子,击倒了拳赛中的人选。当他们体验了竞比的愉悦,阿尔基努斯之子劳达马斯在人群中呼喊:”来吧,朋友们,让我们问问这位陌生的客人,是否知晓和精熟某项技赛——看他的体形,不像是卑劣之人,瞧他的大腿,小腿上的肌腱,那双有力的大手,还有粗壮的脖子,浑身的力气;他也不缺盛年的精壮,只是众多不幸的遭遇拖累了他的躯体。以我之见,敌人中大海最凶,若要摧垮凡人,哪怕他长得十分强健。”
听罢这番话,欧鲁阿洛斯开口答道:'你的话条理分明,劳达马斯,说得一点不错。去吧,走去和他说话,激挑他参加竞赛。”
听了这番话,阿尔基努斯杰卓的儿子走上前去,站在中间,对俄底修斯说道:”你也站出来吧,陌生的父亲,试试这些竞技,倘若你精熟其中的任何一件。你一定知晓体育竞比;我们知道,对活着的人们,没有什么能比凭自己的腿脚和双手争来的荣誉更为隆烈。出来吧,试试你的身手,忘掉心间的愁烦。你的回航不会久搁,你的海船已被拉下大海,你的船员正恭候等待。”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答道:”劳达马斯,为何此般讽刺挑激,要我同你们竞比?我忧心忡忡,不想参与比赛——我已遭受诸般折磨,许多苦难,坐在你等聚会的人群中间,思盼着回归家园,为此恳求你们的国王和所有的族民。”
其时,欧鲁阿洛斯出言讥辱,当着他的脸面:”我看,陌生人,你不像是个精擅比赛的汉子,虽说竞技之事如今到处盛行不衰;你更像是个往返水路的客贾,乘坐桨位众多的海船,船员的首脑,运货的商人,只知关心自己的货物,物品的进出,从倒换中谋得利益。你不是运动场上的健儿。”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恶狠狠地盯着他,答道:”这番话,我的朋友,说得蹩脚次劣;你看来似乎过于大大咧咧。看来此事不假,神祗不会把珍贵的礼物统赐凡人,无论是体形、智慧,还是口才。有人相貌平庸,长相一般,但却能言善辩,使人见后心情舒甜;他雄辩滔滔,不打顿儿,和颜悦色,平稳谦逊,展现在会聚的民众前;人们望着他穿行城里,仿佛眼见神仙一般。另有人相貌堂堂,像不死的神祗,但出言平俗,没有文饰雅典——和你一样,相貌出众,即便是神明也难能使你变得更美,然而,你的心里空白一片。现在,你已激起我的愤怒,以此番颠三倒四的胡言,在我的心胸里面。我并非如你所说,是个竞技场上的门外汉;相反,告诉你,我一直是最好的赛手,只要能信凭我的精壮,我的手力。现在,我已历经愁难,含辛茹苦,出生人死,闯过拼战的人群,跨过汹涌的洋面。但即便吃过种种苦难,我将就此试试身手,只因你的话使我心痛,催激起拼比的情怀。”
言罢,他跳将起来,就着披篷,抓起一块更大、更厚的石饼,远远重过法伊阿基亚人玩投掷比赛的那一些,转动身子,松开硕壮的大手,飞出紧握的饼盘。石饼呼响着穿过空间,吓得法伊阿基亚人,操用长浆的水手,以航海闻名的船员,匍匐起身子,朝着地面,躲避疾飞的石块,轻松地冲出他的指尖,超过了所的落点。其时,以一位男子的模样,雅典娜标出落石的击点,开口说道:”即便是个瞎子,陌生的朋友,也可通过触摸,区分出你的坑迹,因它不和群点聚混,而是遥遥领先。不用担心,至少就此项比赛而言,法伊阿基亚人中谁也不能均等或超越你的落点。”
她言罢,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不胜欣喜,高兴地看到赛场上有人站在他的一边。他再次说话,对法伊阿基亚人,语调更为轻松诙谐:”现在,年轻的人们,你们可竞达我的落点,然后,我想,我可再作一次投掷,和这次一样,或更为遥远。至于其他项目,你们中,要是谁有这份勇气和胆量,尽可上来,和我比试——既然你们已极大地激怒了我——无论是拳击、摔交,还是赛跑,我都绝无怨言。上来吧,法伊阿基亚壮士,不管谁者,除了劳达马斯本人,因为他是我的客主——谁会和朋友争赛?此人必定缺乏见识,或干脆是个无用的笨蛋,倘若置身异邦,竞比挑战,对接待他的客主;他将葬毁自己的求愿。但对其他人,我却不会予以拒绝,亦不会轻视小看,我将领教他们的本事,面对面地竞赛。人间诸般赛事,我项项拿得出手,我知道如何对付溜滑的弯弓,当会率先发箭,击中队群中的敌人,虽然我身边站着许多伴友,全都对着敌阵拉开弓弦。惟有菲洛克忒忒斯比我强胜,在弓技之中,当我们阿开亚人开弓放箭,置身特洛伊地面。但是,同其他人相比,活着的、吃食人间烟火的凡人,我的弓艺远为领先。不过,我将不和前辈争比,不和赫拉克勒斯或俄伊卡利亚的欧鲁托斯争雄,他们甚至敢同不死的神明开弓竞赛。所以,欧鲁托斯死得暴突,不曾活到老年,在自己的房居;愤怒的阿波罗把他杀倒,因他斗胆挑战阿波罗,用他的弓杆。我投得标枪,远至别人射箭一般,只是在跑赛之中,我担心某个法伊阿基亚青壮可能把我赶超:我已被大海,被那一峰峰巨浪整得垂头丧气,疲惫不堪——船上的食物难能维持良久,我的肢腿因之失去了活力。”
他言罢,全场静默,肃然无声,惟有阿尔基努斯开口答话,说道:'你的话语,我的朋友,听来并非出于怨恶。既然此人[注]把你激怒,在赛场之上,你自然愿意一显本来就属于你的才能——他小看了你,而一个聪达之人应该知晓如何得体地说话,不会贬低你的杰卓。听着,注意我的说道,以便日后告知其他英雄,置身你的家中,坐享肴宴,由妻儿伴同,回忆我们的杰卓,在这些方面,宙斯赐送的技能,开始于我们祖辈生聚的时候。我们不是白壁无假的拳家,也不是无敌的摔交把式,但我们腿脚轻快,亦是出色的水手。我们不厌丰盛的餐肴,从来喜欢竖琴舞蹈,享有众多替换的衣裳,钟恋睡床,用滚烫的热水洗澡。来吧,跳起来吧,法伊阿基亚人中最好的舞手,以便让我们的客人,在他返家之后,告诉他的亲朋,比起别地的人们,我们的航海技术,我们的快腿和歌舞,该有多么精湛。去吧,赶快取来德摩道科斯声音清亮的竖琴,此时正息躺在宫居的某个地方。”
神一样的阿尔基努斯言罢,信使站起身子,返回国王的宫殿,提取空腹的竖琴;与此同时,公众推举的理事们站立起来,一共九位,负责赛比娱乐活动中的事宜,平整出一大片空地,圆形的舞场,而使者亦已取来声音清脆的竖琴,交给德摩道科斯,后者移步中场,身边围站着一群刚刚迈入风华之年的小伙,跳舞的行家,双脚踢踏着平滑的舞场。俄底修斯注视着舞者灵活的腿步,心里赞慕惊讶。
德摩道科斯拨动坚琴,开始动听的诵唱,唱诵阿瑞斯和头戴鲜花冠环的阿芙罗底忒的情爱,他俩如何悄悄行动,初次睡躺在赫法伊斯托斯的居家。阿瑞斯给了她众多的礼物,玷辱了王者赫法伊斯托斯的睡床。太阳神赫利俄斯目察他俩的举动,欢爱在床上,当即送出口信,给赫法伊斯托斯,后者听罢包孕痛苦的讯息,行往自己的工场,带着揪心的愁伤,搬起硕大的砧块,放上托台,锤打出一张罗网,扯不开,挣不断,可把偷情的他俩罩合浦抓。怀着对阿瑞斯的愤恨,他打出这个凶险的机关,前往他的寝房,安放着那张珍贵的睡床,铺开网套,沿着床边的柱杆,围成一圈,且有众多的网丝,悬置在床上,垂自房顶的大梁,纤小细密,像蜘蛛的网线,即便是幸福的神祗亦不能眼察。他设下的机关十分险诈。当布下这张罗网,罩住整个床面,他便动身前往莱姆诺斯,坚固的城堡,受他钟爱的去处,远比人间的其他地方。操用金缰的阿瑞斯对此看得真切,眼见著名的神工赫法伊斯托斯离去,旋即赶往后者光荣的居所,急不可待地企想和头戴花环的库塞瑞娅合欢同床。女神刚从克罗诺斯强有力的儿子宙斯的宫居回返,坐在房内;阿瑞斯走进住房,握住她的手,出声呼唤,说道:”来吧,亲爱的,让我们上床作乐,睡躺一番;赫法伊斯托斯已不在此地,想是去了莱姆诺斯,寻见他的说话唧里呱拉的新提亚朋帮。”
他言罢,阿芙罗底忒欣然应允,偕他走向睡床,平躺床面。一时间,网线四面扑来,精打密编的罗网,神妙的赫法伊斯托斯的工艺,使他俩既动不得手脚,又不能抬起身来,心知中了圈套,业已逃不出捕抓。著名的强臂神工站在他们身边——他已返回家来,不曾抵达莱姆诺斯,因为赫利俄斯一直替他监看,告他事情的进展。他拔腿回家,心情沉重忧悒,站在门边,倾泄粗莽的愤怨,发出可怕的呼啸,对所有的神明叫喊:”父亲宙斯,各位幸福的、长生不老的神仙,来吧,前来看看一幅滑稽、荒酷的奇景!阿芙罗底忒,宙斯的女儿,一贯使我蒙受耻辱,却和杀人害命的阿瑞斯偷情,只因他长得俊美,双脚灵便,而我却生来瘸腿,虽然这不是我的过错,而是父母的责任——但愿他们不曾把我生养下来!你们将会看见,他俩卧躺在我的睡床,拥抱作乐,情意绵长。见此情景,我的心灵痛得发慌。不过,我想他们不会愿意继续睡躺,哪怕只是一会儿,尽管他俩互爱至深;我敢说,他们将无意卧躺,只是无奈我的铸同,把他们紧紧箍扎,直到她的父亲交还所有的财礼,为了这个不要脸的姑娘,我曾作过付偿:他的女儿虽然漂亮,但却不能把激情控掌。”
他言罢,众神接踵而来,拥聚在青铜铺地的官房,包括环拥大地的波塞冬,善喜助信的赫耳墨斯和远射之王阿波罗,但女神们却出于羞涩,全都留在各自的家房。赐送佳美之物的不死者们站在门厅里,眼见神妙的赫法伊斯托斯的杰作,忍俊不禁,哄然大笑——这帮幸福的仙尊。其时,神们望着自己的近邻,开口说道:”恶丑之事,不会昌达。瞧,慢腿的逮着了快腿的,像现在一样,迟慢的赫法伊斯托斯,虽说瘸拐,却设计逮住了阿瑞斯,俄林波斯诸神中腿脚最快的一位;阿瑞斯必须偿付通奸带来的损伤。”
就这样,神们互相议论,一番说告;其时,王者阿波罗,宙斯之子,对赫耳墨斯说道:”赫耳墨斯,宙斯之子,信使,赐造佳美的神明,告诉我,你是否愿意和她同床,被这些强韧的网线蒙罩,睡躺在金色的阿芙罗底忒身旁?”
听罢这番话,信使阿耳吉丰忒斯答道:”但愿此事当真,阿波罗,我的远射之王!即便罩上三倍于此的绳线,不尽的丝网,即便所有的神明,包括女神,全都旁站观望,我仍愿和她一起,睡躺在金色的阿芙罗底忒身旁。”
他言罢,神们哄堂大笑,只有波塞冬例外,不停地恳求,恳求赫法伊斯托斯,著名的神工,要他放出阿瑞斯,送去长了翅膀的话语,对他说道:”让他出来吧,我保证他会按你的要求,当着不死的神祗的脸面,付足所欠的一切,每一分合宜的回偿。”
听罢这番话,著名的强臂神工答道:”波塞冬,裂地之神,不要催我这么做。对可悲的无赖,保证是无用的废物。我怎能把你揪住不放,当着不死的众神,倘若阿瑞斯抽身而去,既躲避了债务,又逃出了线网?”
听罢这番话,裂地之神波塞冬答道:”倘若,赫法伊斯托斯,阿瑞斯溜之大吉,逃避债务,我将担起责任,替他付偿。”
听罢这番话,著名的强臂神工答道:”好吧,既如此,我不能,也不宜回绝你的劝讲。”
言罢,强壮的赫法伊斯托斯解开封网,放出二位,后者当即跳将出来,脱离强固的网面,阿瑞斯朝着斯拉凯跑去,而爱笑的阿芙罗底忒则返往塞浦路斯的帕福斯,那里有她的领地和青烟绦绕的祭坛。典雅姑娘们替她沐浴,抹上仙界的油脂,永不败坏的佳品,供长生不老的神祗擦用,替她穿上漂亮的衣裳,女神美得让目击者惊诧。
就这样,著名的歌手一番唱诵,俄底修斯听得心情舒畅,其他听众皆大欢喜,操使长桨的法伊阿基亚人,以航海闻名的船家。
其后,阿尔基努斯命嘱哈利俄斯和劳达马斯起舞,仅此二人——国度中,他俩的舞蹈谁也攀比不上。于是,舞者手拿紫红色的圆球,一件漂亮的精品,由能工巧匠波鲁波斯制作。二者中一人弯腰后仰,抛球出手,冲向投带幻影的云层,另一人高高跃起,轻轻松松地伸手接住,双脚还在离地的空中。玩过了高抛圆球的竞技,他俩随即跳起舞蹈,踏着丰产的大地,迅速变动位置,旁围的年轻人抬脚和拍,踢打出一片轰然的声响。其时,杰著的俄底修斯开口说话,对阿尔基努斯赞道:”哦,尊贵的阿尔基努斯,人中的俊杰,你的称告确实不假,你的属民,诚如现时证明的那样,确是最优秀的舞蹈家。眼见他们的表演,使我惊诧。”
他言罢,灵杰豪健的阿尔基努斯心里高兴,随即发话,对欢爱船桨的法伊阿基亚人说道:”听着,法伊阿基亚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我认为,这位陌生的来客是个严谨之人;所以,我提议,让我们拿出表示客谊的礼物,此乃合宜的做法。国地内有十二位尊贵的王者,掌权的王贵,训导民众的统治者,连我一起,总共一十三位。这样吧,你们各位每人拿出一领崭新的披篷,一件衫衣和一塔兰同贵重的黄金。然后,我们将把礼物归聚一起,以便让生客手捧我们的礼送,高兴地前往进用晚餐的厅堂。欧鲁阿洛斯对他讲过不合宜的话语,因此,还要当面道歉,除了拿出一份礼偿。”
他言罢,众王一致赞同,催请操办,造出各自的使者,前往提取礼物。其时,欧鲁阿洛斯开口答话,对阿尔基努斯说道:”豪贵的阿尔基努斯,凡人中的俊杰,毫无疑问,我会遵照你的嘱告,对你的客人赔礼。我将给他一柄利剑,青铜的剑身,安着白银的握把,附带一管剑鞘,取材新锯的象牙,切成扁圆的形状。他会珍爱这份佳品,贵重的礼偿。”
言罢,他把铆嵌银钉的铜剑放入俄底修斯手中,开口送出长了翅膀的话语,说道:”向你致敬,陌生的父亲!倘若我说过任何不合适的话语,愿那疾吹的风暴把它们逮着,一扫而光!愿神明保你得见妻房,回抵故乡,你久离亲朋,远在海外,受尽了磨殃。”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答道:我也向你致意,亲爱的朋友,愿神明使你幸福。但愿你不会牵挂这柄铜剑,送给我的礼物,连同表示歉意的好话。”
言罢,他将嵌缀银钉的铜剑挎上肩头;其时,太阳西沉,人们送来光荣的礼物,由阿尔基努斯高傲的使者们抬捧;阿尔基努斯的儿子们接过礼物,精美绝伦的好东西,放在他们尊敬的母亲身旁。这时,阿尔基努斯,灵杰豪健的王者,领着人们步入宫殿,坐身高高的椅面。随后,豪健的阿尔基努斯对阿瑞忒说道:”去吧,夫人,让人抬来一只精皇的衣箱,你所拥有的最好的一个,你可亲自动手,放入一领簇新的披篷,一件衫衣。然后,让人点火热起铜锅,备下滚烫的浴水,让他洗过澡后,目睹排放得整整齐齐的礼物,雍贵的法伊阿基亚人带到此地的每一件馈赠,欣享宴食的喜悦,聆听歌手的诵唱。我将给他一只金杯,精美绝伦的礼物,让他泼酒家中,奠祭宙斯和列位神明,记着我的好意,终生不忘。”
他言罢,阿瑞忒走向女仆,要她们在火堆上架起大锅,以最快的速度;仆人们把鼎铜架上炽烈的柴火,注入洗澡的清水,添上木块,燃起通红的火苗;柴火舔着锅底,将水温增高。与此同时,阿瑞忒搬出一只绚美的箱子,从她的睡房,送给陌生的客人,放入精美的礼物,法伊阿基亚人赠送的黄金和衣服,外加她本人的馈赠,一件漂亮的衫衣,一领披篷。吐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她对生客说道:”小心箱盖,赶快打上绳结,以防途中有人行劫,趁你睡得熟甜,卧行在乌黑的海船。”
听罢这番话,卓越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当即合妥箱盖,绑上绳线,出手迅捷,打出个花巧复杂的绳结,基耳凯夫人教会的本领。绑完箱子,家仆即时催他人浴,后者眼见滚烫的浴水,心里甜蜜,自从离开长发秀美的卡鲁普索,离别她的家居,已有好长时间没有享受此般舒恰,虽然在女神家里,他被服侍得如同神明一样。女仆们替他沐浴,抹上橄榄油,穿好衫衣,覆之以绚丽的披篷,他走高浴池,介入喝酒的人群。展现出神赐的美貌,娜乌茜卡站在撑着坚固的屋顶的房柱边,双眼凝望着俄底修斯,赞慕他的俊美,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别了,陌生的客人。当你回返故乡,不要把我忘怀;你得保命,是我拯救在先。”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答道:”娜乌茜卡,心志豪莽的阿尔基努斯的女儿,我确要祈愿宙斯,赫拉的炸雷高天的夫婿,答应让我回家,眼见还乡的时光,但即使能够如愿,我仍将祈祷家中,对你,像对一位女神,聊尽余生之愿;别忘了,姑娘,我的生命得之于你的送赏。”
言罢,他走去人坐椅面,在国王阿尔基努斯身边。其时,他们备出餐份,匀调美酒;使者走进人群,引来杰出的歌手,德摩道科斯,受人尊敬的诗诵,放下一张座椅,在宴食者中间,靠着高高的房柱。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叫过使者,对他说话,已经动刀长牙白亮的肥猪,割取一份脊肉,仍然留下丰足的大块,两边挂着油膘:”拿着,使者,把这份肉块递给德摩道科斯,让他享用,带去我的问候,尽管心里悲伤。生活在大地上的人们,所有的凡人,无不尊敬和爱慕歌手,只因缪斯教会他们诗唱,钟爱以此为业的每一个人。”
他言罢,使者端着肉份,放入英雄德摩道科斯手中,后者高兴地予以接收。于是,众人伸出双手,抓起眼前的餐肴。当各位满足了吃喝的欲望,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对德摩道科斯说道:”我要把你称颂,德摩道科斯,在所有的凡人中。毫无疑问,不是缪斯,宙斯的女儿,便是阿波罗教会你诗唱的内容:你的唱述极其逼真,关于阿开亚人的命运,他们的作为,承受和尝吃的苦头,仿佛你亲身经历过这些,或听过亲身经历过这些事情的人们的告说。来吧,换一段别的什么,唱诵破城的木马,由厄培俄斯制作,凭借雅典娜帮忙,神勇的俄底修斯的良策,填入冲打的武士,混人高堡,将伊利昂扫荡。倘若你能形象地讲述这些,那么,我将对所有的凡人宣告,神明已给你慷慨的赐助,给了你奇绝的礼送,流水般的诗唱。”
他言罢,歌手开始唱诵,受女神的催动,起始于阿耳吉维人放火自己的营棚,登上座板坚固的海船,扬帆离去的时候。其时,著名的俄底修斯已坐藏木马,连同他的精兵强将,傍着聚会的特洛伊壮勇——他们已将木马拖入城堡高处,让它直腿竖立,围着它的身影下坐,无休止地议论,分持三种不同的谈说:是挥起无情的铜剑,劈开深旷的木马,还是把它拉向绝壁,推下石岩,或是让它呆留原地,作为一件贡品,平慰神的心胸。这第三项主张,最后得到纳用,受制于命运的约束,城堡将被平毁,揣怀巨大的木马,连同最好的阿耳吉维战勇,藏坐木马之内,给特洛伊人带去毁灭和死亡。他唱诵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如何闪出深旷的藏身之地,蜂拥着冲离木马,攻劫了城堡;他唱诵勇士们如何分头出击,搏杀在陡峭的城上,而俄底修斯又如何攻打,以阿瑞斯的狂勇,偕同神样的墨奈劳斯,寻觅德伊福波斯的住处——他说,那是他所经历过的最惨烈的战斗,凭着心胸豪壮的雅典娜的助佑,如前一样,最后获得成功。
著名的歌手如此一番唱诵,俄底修斯心胸酥软,泪如泉涌,流出眼眶,淋湿了面孔。像一位妇人,痛哭流涕,扑倒在心爱的丈夫的尸体上,后者已阵亡战场,例死在自己的城前,民众的眼下,为了打开无情的死亡之日,保卫城堡,救护孩童;妇人眼见丈夫死去,大口地喘着粗气,匍抱在他的身上,发出尖利、凄惨的嚎叫,后面的敌人捣出枪矛的杆头,击打她的脊背肩膀,逼她起来,强行带走,充作奴仆,操做苦活,遭忍悲愁,辛酸的眼泪蚀毁了脸庞。就像这样,俄底修斯流落辛酸的眼泪,从眉毛下滴淌,不为众人所见,只有阿尔基努斯一人,体察和注意到这一动向,因他坐在生客近旁,耳闻他的哭声,悲沉的呼叹。他当即发话,对欢爱船桨的法伊阿基亚人说道:”听我说,法伊阿基亚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让德摩道科斯停奏声音脆亮的竖琴,这段诵词看来不能愉悦每一个人的心房。自从吃过晚餐,神圣的歌手拨响竖琴,我们的客人便没有中止过悲沉的叹息;他的心里,我敢说,一定承受着巨大的悲伤。让我们的诗人停止歌唱,以便使在座的人们,主客都能心情舒畅——如此远为妥当。须知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尊贵的来宾,选人护航,拿出表示友好的礼物,带着我们的敬仰。谁都知道,只要略通常识,有客登门,恳求者的来临,主客之间,实是亲如兄弟一样。所以,不要再拥藏诡妙的心机,回避我的问话;说出来吧,敞开你的心房。告诉我居家时父母对你的称呼,还有那些住在城里的市民同胞;凡人中谁都有个名字,得之于出生的时候,不管高低优劣,一旦出生在世,父母便会给他取好名称。告诉我你的国度,你的城市和胞民,使我的海船能载着你回家,做到心中有数;法伊阿基亚人中没有舵手,也不像别人的木船那样,安着桨舵,我们的海船知晓人的心思和目的,知晓凡人居住的每一座城市,肥沃的土地,以极快的速度跨越深森的海浪,罩着云雾和水气,从来无需担心触礁的危险,也没有沉船的顾忌。但是,我却听过父亲那乌西苏斯的说告,他说波塞冬已对我们心怀怨恨,因为我们载运所有的来客,顺当安全。他说,将来的一天,当一艘精制的法伊阿基亚海船送人归来,回航在大海混饨的洋面,裂地之神将击毁木船,峰起一座大山,围住我们的城垣。老人如此一番说告,而神明可能会实践此番诺言,亦可能事过境迁,随他的心愿。现在,我要你告说此事,要准确地回答:你漂游过哪些地方,到过哪些凡人居住的国邦,告诉我那些地方的人民,墙垣坚固的城堡,那些个暴虐、粗蛮、无法无规的部勇,和那些个善能友待外客,敬畏神明的族帮。告诉我为何哭泣,愁满胸膛,当你听悉阿耳吉维人,那些达奈人的遭遇,攻战在伊利昂。是神明催导此事,替凡人编织出毁灭的罗网,以便让后世的人们,听闻诗人的诵唱。可是有哪位姻联的亲人死在伊利昂——一位勇敢的战士,女儿的夫婿,或妻子的阿爸?这些是本家血清外最亲近的人们,最近的亲家。抑或,死去的战勇是你的伙伴,一位骠莽的斗士,心心相印的挚友?一位善能体察、尊慰朋友心绪的伙伴,他的情分如同兄弟一样。”
第九卷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尊贵的阿尔基努斯,人中的俊杰,毫无疑问,能够聆听一位像他这样出色的歌手唱诵,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他有着神一般的歌喉。我想人间不会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场面:喜庆的气氛陶醉了所有本地的民众,食宴在厅堂,整齐地下坐,聆听诗人的诵唱,身边摆着食桌,满堆着面包肉块,斟者舀酒兑缸,依次倾倒,注满杯中。在我看来,这是最美的景状。但现在,你的心绪转而要我讲述以往的经历,痛心的遭遇,由此将引发我更猛的嚎哭,更深的悲伤。我将从何开始,把何事留在后头——上天,神明给我的磨难,多得述说不完。好吧,先让我报个名字,使你们知晓我是谁人,以便在躲过无情的死亡,死的末日后,我能有幸作东招待,虽然家居坐落在离此遥远的地界。我是俄底修斯,莱耳忒斯之子,以谋略精深享誉人间;我名声鹊起,冲上了云天。我家住阳光灿烂的伊萨卡,那里有一座大山,高耸在地面,枝叶婆娑的奈里托斯,周围有许多海岛,一个接着一个,靠离得很近,有杜利基昂、萨墨和林木繁茂的扎昆索斯,但我的岛屿离岸最近,位于群岛的西端,朝着昏黑的地域,而其他海岛则面向黎明,太阳升起的东方。故乡岩石嶙峋,却是块养育生民的宝地;就我而言,我想不出人间还有什么比它更可爱的地方。事实上,卡鲁普索,丰美的女神,曾把我挽留,在深旷的岩洞,意欲招为夫床,而诡计多端的基耳凯,埃阿亚的女仙,也曾把我强留,在她的厅殿,意欲招作丈夫,但她们绝然不能说动我的心房。由此可见,家乡是最可爱的地方,父母是最贴心的亲人,即便浪子置身遥远的地界,丰肥的境域,远离双亲,栖居异国他乡。好吧,我将告诉你我的回航,充满艰辛的旅程,宙斯使我受难,在我离开特洛伊的时光。
“疾风推打着我漂走,从特洛伊地面来到伊斯马罗斯的海滩,基科尼亚人的地方。我攻劫了他们的城堡,杀了他们的民众,夺得他们的妻子和众多的财富,在那处国邦,分发了战礼,尽我所能,使人人都得到应得的份额。其时,我命促他们蹽开快腿,迅速撤离,无奈那帮十足的笨蛋拒不听从,胡饮滥喝,灌饱醉人的醇酒,杀掉许多肥羊和腿步蹒跚的弯角壮牛,沿着海滩。与此同时,基科尼亚人前往召来邻近的基科尼亚部勇,住在内陆的邦土,数量更多的兵众,阵杀的好手,战车上的勇士,亦通步战,在需要的时候。他们发起进攻,在天刚放亮的佛晓,像旺季里的树叶或花丛,而宙斯亦给我们送来厄运,让我们遭受不幸,所以我们必将承受巨大的苦难。双方站定开战,傍着迅捷的舟船,互投枪矛,带着青铜的镖尖,伴随着清晨和渐增的神圣的日光,我们站稳脚跟,击退他们的进攻,尽管他们比我们人多。但是,当太阳西移,到了替耕牛卸除轭具的时候,基科尼亚人终于打退和击败了阿开亚兵众,来自海船上的兵勇,每船六位胫甲坚固的伙伴,被他们杀倒,其余的仓皇逃命,躲过了命运和死亡。
“从那儿出发,我们继续向前,庆幸逃离了灾难,虽然心里悲哀,怀念死去的战友,亲爱的伙伴。尽管情势危急,我仍然压缓启程的命令,弯翘的海船原地不动,直到我们发完表示敬忿的啸喊,对死去的伙伴,每位三声,不幸的人们,死在平野之上,被基科尼亚人击杀。其时,汇聚乌云的宙斯驱来北风,冲打我们的海船,一阵狂野凶虐的风暴,布起层层积云,掩罩起大地和海域。黑夜从天空降临。海浪卷着船队横走,暴烈的狂风捣烂我们的风帆,撕成三四块碎片。我们惧怕死的来临,收下船帆,放入船身,摇起木桨,急急忙忙划向陆岸。我们在那里搁留了两天两夜,痛苦和疲劳揪碎了我们的心怀。但是,当发辫秀美的黎明送来第三个白天,我们树起桅杆,升起白帆,坐人船位,任凭海风和舵手送导向前。其时,我将已经抵达故园,不带伤痕,要不是在海船绕行马勒亚之际,北风和激浪把我推离航线,疾冲向前,滑过了库塞拉地面。
“一连九天,我随波逐浪,被凶暴的强风推揉在鱼群汇聚的大海,直到第十天上,我们才落脚岸边,吃食落拓枣者的邦界,后者专吃一种开花的蔬餐。我们在那里登陆,提取清水,伙伴们动作利索,在快船边食用晚餐,当吃喝完毕,我便遣出一些伙伴,探访向前,要他们弄清这里可能住着何样的生民,吃食面包的凡胎。我选出两人,另有第三位去者,作为报信的角儿。他们当即出发,遇见食拓枣者的人群,后者不曾谋算夺杀他们的性命,我的伙伴,只是拿出拓枣,让他们尝吃。然而,当他们一个个吃过蜜甜的枣果,三人中便没有谁个愿意送信回返,亦不愿离开,只想留在那里,同枣食者们为伴,以枣果为餐,忘却还家的当务之急。我把这些人强行弄回海船,任凭他们啼哭呜咽,把他们拖上船面,塞在凳板下,绑得结结实实,发出命令,要其他可以信靠的伙伴们赶紧上船,以恐有人尝吃枣果,忘却还家的当务之急。他们迅速登船,坐人桨位,以整齐的座次荡开船桨,击打灰蓝色的海面。
“从那儿出发,我们行船向前,虽然心中悲哀,来到库克洛佩斯们的邦界,一个无法无规,骄蛮暴虐的部族,一切仰仗天赐,赖靠不死的神明,既不动手犁耕,也不种植任何东西,但凭植物自生自长,无须撒种,不用耕耘,小麦,大麦,还有成串的葡萄,为他们提供酒力——宙斯的降雨使它们熟甜。他们没有议事的集会,亦没有共同遵守的礼仪和法规,住在高山大岭的峰峦,深旷的岩洞里,每个男子都是妻房和孩童的法律,不管别人的一切。
“那里有一座林木森郁的海岛,从港湾的边界向内伸延,既不远离库克洛佩斯人的住地,亦不贴近它的跟前,遍长着林木,遮掩着数不清的野山羊,生聚在山间——那里既没有居民的踪迹,骚扰它们的安闲,没有屠捕的猎人,出没在深山老林,含辛茹苦,追杀在高山的峰巅,亦没有放牧的羊群,也没有农人,自古以来从未开垦,从未种植,荒无人迹,哺喂着成群的野山羊,咩洋叫唤。库克洛佩斯们没有海船,船首涂得鲜红,也没有造船的工匠,制作凳板坚固的木船,使他们得以驾船过海,满足生活的需求,造访异邦客地,像别处的人们那样,驱船渡海,互相通商往来,从而使这座岛屿成为繁荣昌盛的地界。这是块肥沃的土地,可以栽培各种庄稼,在合宜的季节,水源丰足的草地,松软的草场,伸躺在灰蓝色的大海边沿;亦可种植葡萄,收取食用不尽的甜果;那里有平整、待耕的荒野,献出丰产的谷物,在收获的季节——表层下的泥土肥得冒出油星。岛上还有座良港,易于停船,不用连绑,既不用甩出钻石,亦不用紧系的绳缆,人们只需跑上海岸,静等水手们的心愿驱使行船,徐风从海面上缓缓送来。此外,在港湾的前部,有一泓闪亮的泉水,从岩洞下涌冒出来,周围杨树成林。我们驱船在那里靠岸,凭藉某位神明的指点,穿过朦胧的夜色,四处一无所见,浓厚的迷雾蒙罩着木船,天上见不着闪光的月亮,它已藏身灰黑的云间。我们中谁也看不见海岛的身影,也见不着冲涌的长浪,拍打岸沿,直到凳板坚固的海船抵靠滩面。木船泊岸后,我们收下所有的风帆,足抵滩沿,傍临大海,睡躺在地,等候神圣的黎明的到来。
“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我们漫游了海岛,欣慕所见的一切;水仙们,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拢来岗地里的山羊,供我的伙伴们食猎。我们当即返回海船,取来弯卷的硬弓和插节修长的标枪,分作三队,出猎向前,神明使我们得获心想的猎件。我们共有十二条海船,由我统领,每船分得九头山羊,但我一人独得十头,我的份额。我们坐着吃喝,直到太阳西沉,整整痛快了一天,嚼着吃不尽的羊肉,喝着香甜的美酒——船上载着红酒,还没有喝完,仍有一些剩余,因为行前各船带了许多,在满装的坛罐:我们曾荡扫基科尼亚人神圣的城垣。我们举目望去,望着邻近的库克洛佩斯人栖居的地点,眼见袅绕的炊烟,耳闻绵羊和山羊咩咩的叫唤。当太阳西沉,神圣的黑夜把大地蒙罩,我们平身睡躺,在长浪拍击的滩沿。然而,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我召开了一次集会,对众人说道:'你等留在这里,我的可以信赖的伙伴,我将带着我的海船和船上的伴友探寻那里的生民,弄清他们究为何人,是一群暴虐、粗蛮、无法无规的部勇,还是些善能友待外客,敬畏神明的族帮。'
“言罢,我举步登船,同时告嘱伙伴们上来,解开船尾的绳缆,众人迅速登船,坐人桨位,以整齐的座次,荡开船桨,击打灰蓝色的海面。我们行船来到那个地点,相去不远,眼见一个山洞,在陆基的边岸,傍临大海,高耸的洞口,垂挂着月桂,里面是羊群的畜栏,大群的绵羊和山羊,晚间在此过夜,洞外是个封围的庭院,墙面高耸,取料石岩,基座在泥层里深埋,贴靠着高大的松树和耸顶着枝叶的橡树。洞里住着一个魔鬼般的怪人,其时正牧羊远处的草场,孤零零的一个——他不和别人合群,独自游居,我行我素,无法无天。事实上,他是个让人见后惧诧的魔怪,看来不像个吃食谷物的凡人,倒像一座长着树林的峰面,竖立在高山之巅,站离别的岭峦。
“其时,我命令其他豪侠的伙伴留在原地,傍守海船,只挑出十二名最好的精壮,探行向前。我拿出一只山羊皮缝制的口袋,装着醇黑香甜的美酒,马荣给我的礼物,欧安塞斯的儿男,阿波罗的祭司,阿波罗,卫护伊斯马罗斯的神仙。他以此物相赠,因为我们,出于对他的尊敬,保护了他和他的妻儿的安全。他居家奉献给福伊波斯·阿波罗的神圣的林地,给了我光荣的礼件。他给我七塔兰同精工锻打的黄金,一个白银的兑缸,还给我灌了十二坛罐的好酒,醇美甘甜,不曾兑水,一种绝妙的好东西。家中的男仆和女佣对此一无所知,只有心爱的妻子和他自己,另有一名家仆,知晓此酒的奥秘。每当饮喝蜜甜的红酒,他总是倒出一杯,添兑二十倍的清水,纯郁的酒香让人跃跃欲试,垂涎欲滴。其时,我用此酒灌满一个硕大的皮袋,装了一些粮食——我那高豪的心灵告诉我,很快会遇见一个生人,身强力壮,粗蛮凶悍,不知礼仪和法规的约限。
“我们行动迅速,来到洞边,但却不见他的踪影,其时正在草场之上,牧放肥壮的羊儿。我们走进洞里,赞慕眼见的一切,那一只只篮子,满装着沉甸甸的酪块,那一个个围栏,拥挤着绵羊和山羊的羔崽,分关在不同的栅栏:头批出生的,春天生养的和出生不久的,都有各自的群体。所有做工坚实的容器,奶桶和盛接鲜奶的盆罐,全都装着谱满的奶清。其时,伙伴们出言建议,求我先把一些奶酪搬走,然后再回头把羊羔和小山羊赶出栏圈,迅速拢回船舟,驶向成涩的大海。但我不听他们的劝议——不然该有多好——心想见见那人,看看能否收得一些礼物回转。然而,我们将会发现,他的形貌绝难使我的朋伴们欢快。
“我们燃起一堆柴火,作过祀祭,拿起奶酪,张嘴咀嚼,坐在里面,等候洞穴的主人,直到他赶着羊群,回返家里。他扛着一大捆透干的烧柴,以便在进食晚餐时点用,扔放在洞里,发出可怕的碰响,吓得我们缩蜷着身子,往洞角里藏钻。接着,他把肥羊赶往洞中的空广之处,大群供他挤用鲜奶的母羊,却把公羊,雄性的山羊和绵羊,留在洞外,深广的庭院里。然后,他抱起一块巨石,堵住大门,一块硕大的岩石,即便有二十二辆坚实的四轮货车,亦不能把它拖离地面——这便是他的门挡,一面高耸的巉岩。接着,他弯身坐下,挤取鲜奶,他的绵羊和咩咩叫唤的山羊,顺次一头接着一头,随后将各自的羔崽填塞在母腹下面。他把一半的白奶凝固起来,放入柳条编织的篮里,作为乳酪藏存,让那另一半留在桶里,以便随手取来,尽情饮用,作为晚餐。当忙忙碌碌地做完这些,他点起明火,发现了我们,开口问道:'你们是谁,陌生的来人?从哪里启航,踏破大海的水面?是为了生意出航,还是任意远游,像海盗那样,浪迹深海,冒着生家性命,给异邦人送去祸灾?'
“他如此一番说道,吓得我魂飞胆裂,惊恐于粗沉的声音,鬼怪般的貌态。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开口答话,对他说道:'我们是阿开亚人,从特洛伊回返,被各种方向的疾风吹离了航线,在浩森的大海,只想驾船回家,走错了海道,循着另一条路线,着陆此间。如此安排,定能使宙斯心欢。我们声称,我们是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的部众,他的声誉,如今天底下无人可以比肩——他攻掠了一座如此坚固的城堡,杀了这许多兵民。然而我们却不如他走运,来到这里,恳求在你的膝前;但愿你能给出表示客谊的款待,或给出一份礼物,此乃生客的权益。敬重神明,最强健的汉子,我们恳求在你面前。宙斯,客家的尊神,保护浪迹之人的权益,惩报任何错待生人和恳求者的行端。'
“我言罢,他开口答话,心里不带怜悯:'陌生人,我看你真是个笨蛋,或从遥远的地方前来,要我回避神的愤怒,对他们表示敬畏。库克洛佩斯人不在乎什么带埃吉斯的宙斯,或其他任何幸福的神明;我们远比他们强健。我不会因为惧怕宙斯,而放过你或你的伙伴,除非服从自己的心愿。告诉我,让我知晓,你来时把建造精固的海船停在哪里,在远处,还是近在眼前?'
'他如此一番说告,试图让我道出真情,但我经验丰富,不受欺骗,开口作答,言语中包孕狡黠:'波塞冬,裂地之神,砸碎了我的海船,把它推向礁岩,在你邦界的滩岸,撞上一峰巉壁,被海风刮得杳无踪影,而我,还有这些伙伴,躲过了突至的毁灭。'
“我言罢,他默不作声,心中不带怜悯,跳将起来,伸手将我的伙伴,抓住两个,捏在一块,朝着地表砸击,仿佛摆弄一对小狗,捣出脑浆,涂流泼泻,透湿了地面。他撕裂死者的躯体,一块接着一块,备下晚餐,穷吃暴咽,像一头山地哺育的狮子,不留一点存残,吞尽了皮肉、内脏和卷着髓汁的骨件。我等大声哭喊,高举双手,对着宙斯,眼见此般酷景,心中麻木不仁,无能为力。库克洛普斯填饱了巨大的肚皮,吃够了人肉,喝够了不掺水的羊奶,躺倒睡觉,四肢伸摊在羊群中间。其时,我在自己豪莽的心灵里忖盘,打算逼上前去,从胯边拔出利剑,扎人他的胸膛,横隔膜和肝脏相连的部位,用手摸准进剑的入点。但转而一想,觉得此举不佳——如此,我们自己将面临突暴的死难。我们的双手推不开那峰石岩,在高耸的出口,由他亲手堵塞。就这样,我们哭守洞里,等待着神圣的黎明。
“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库克洛普斯点起明火,动手挤奶,成群白光闪亮的母羊,顺次一头接着一头,随后将各自的羔崽填塞在母腹下面。当忙忙碌碌地做完这些,他又一把抓过两个活人,备作自己的肴餐,吃饱喝足,赶起肥壮的羊群,走向洞口,轻松地搬开巨大的门石,复又堵上,像有人合上箭壶的盖子一般。就这样,库克洛普斯吹着尖利的口哨,赶着肥壮的羊群,走上山岗,把我关留在洞里,谋思凶险的计划,如何将他惩治,倘若雅典娜给我这份荣光。我冥思苦想,觉得此举佳杰。羊圈边有一根硕大的橄榄树段,皮色青绿,库克洛普斯把它砍截后放在那边,以便干后当做手杖。在我们眼里,它的体积大得好似一根桅杆,竖立在宽大,乌黑的货船里,配备二十友船桨,行驶在汪洋大海上。用眼揣测,树段的长度和粗壮就像桅杆一般。我走上前去,砍下一截,一噚长短,交给伙伴,要他们平整弄光。他们削光树段,而我则站在一边,劈出尖端,放入炽烈的柴火,使之收聚硬坚。然后,我把它暗藏起来,藏在羊粪下——散乱的粪堆遍布在洞穴的地面上。其后,我命嘱伙伴们拈阄定夺,他们中谁将承受此番艰难,和我一起,抬着巨大的木棍,趁着库克洛普斯熟睡之际,插入他的眼睛。中阄者正是我想挑筛的人选。四人,连我一起,一共五个。随着夜色的降临,库克洛普斯回到洞边,赶着毛层深卷的羊群,当即将所有的肥羊拢人洞里,从深广的庭院,一头不曾留下——不知是因为产生了什么想法,或是受了某位神明的驱怂。他抱起巨石,堵住洞口,然后弯身坐下,挤取鲜奶,绵羊和咩咩叫唤的山羊,顺次一头接着一头,随后将各自的羔崽填塞在
母腹下面。当忙忙碌碌地做完这些,他又一把抓过两个活人,备作自己的肴餐。其时,我手端一只象牙大碗,满注着乌黑的醇酒,走向库克洛普斯身边,说道:'拿着,库克洛普斯,喝过我的酒浆,既然你已食罢人肉的餐肴,看看我们载着怎样的好酒,在我们船上。我把它带来给你,作为你祭酒的奠酒,倘若你能可怜我的境遇,放我回家。我受不了你的暴怒,残忍的家伙,日后谁还敢再来造访?你的作为凶狂暴虐。'
“听我言罢,他接过美酒,一饮而尽,高兴得神魂颠倒,尝了一碗的甜头,开口向我索要,说道:'慷慨些,再给我一点;告诉我你的名字,赶快,以便让我给你一份待客的礼物,快慰你的心房。不错,库克洛佩斯人的盛产谷物的田野亦可生产大串的葡萄,酿出醇酒——宙斯的降雨使它们熟甜,但你的佳酿取自仙界的食物和神用的奈克塔耳。'
“他言罢,我复又给他一份闪亮的醇酒。一连三次,我为他添送,一连三次,他大大咧咧地把酒喝得精光。当酒力渗入库克洛普斯的脑袋,我开口对他说话,言语中饱含机警:'库克洛普斯,你想知道我光荣的名字,我将告诉于你,但你得话出必果,给我一份表示友谊的送礼。我叫谁也没有,人们都这般称我,我的父亲、母亲和所有的朋伴。'
“我言罢,他开口答话,不带怜悯:'这么说来,我将把谁也没有放在最后吞食,我将先吃你的伙伴——这便是我的赏物,给你的礼件!'
“言罢,他仰面倾倒,肩背撞地,粗壮的脖子僵硬地歪向一边,所向披靡的睡眠已把他抓拿,使他就范。他嗝出喷涌的酸酒,从他的喉管,带着人肉的块件;他醉了,呕吐在昏睡间。其时,我把棍段捅人厚厚的柴灰,使之升温加热,出言鼓励所有的伙伴,要他们免去惊怕,不要退避躲闪。当橄榄木段热至即将起火的温点,尽管颜色青绿,发出可怕的光问,我就近拔出树段,使其脱离火花;伙伴们站在我身边。某位神明在我等心中注入了巨大的勇力。他们手抓橄榄木段,挺着劈削出来的尖端,捅人他的眼睛,而我则运作在高处,压上全身的重力,拧转着树段,像有人手握钻器,穿打船木,而他的工友则协作在下面,紧攥皮条,旋绞着钻头,在两边出力,使之深深地往里咬切——就像这样,我们抱住尖头经过烈火硬化的树段,扭转在他的眼睛里,沸煮着人点周围的血水,蹿着火苗的眼球烫烧着眼眶的周边,焦炙着眉毛眼睑,火团裂毁了眼睛的座基。像一位铁匠,将一锋巨大的砍斧或扁斧插入冷水,发出咝咝的噪响,经此淬火处理,铁器的力度增强——就像这样,库克洛普斯的眼里咝咝作响,环围着橄榄木的树干。他发出一声巨烈、可怕的嚎叫,山岩回荡着他的呼喊,把我们吓得畏畏缩缩,往后躲闪。他从眼里拔出木段,带出溅涌的血浆,发疯似地撩开双手,把它扔离身旁,竭声呼喊,求援于他的库克洛佩斯同胞,住在他的邻旁,多风的山脊上,自己的岩洞里。听到他的呼喊,他们蜂拥着从四面赶来,站在洞穴周围,问他遇到了什么麻烦:'出了什么事情,波鲁菲摩斯?为何呼天抢地,在这神圣的夜晚,惊扰我们的睡眠?敢是有人竟然冒违你的意志,赶走你的羊儿?敢是谁个胆大,试图把你杀了,用他的武力或欺骗?'
“听罢这番活,强健的波鲁菲摩斯在洞内答道:'谁也没有,我的朋友们,试图把我杀了,用他的武力或欺骗。'
“听他言罢,他们开口答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倘若无人欺你孤单,对你行凶动武,那么,你一定是病了——此乃大神宙斯的送物,难以避免;最好祈告你的父亲,请求王者波塞冬帮援。'
“言罢,他们动身离去;我暗自发笑,心里高兴,庆幸我的名字和周全的计划把他们欺骗。其时,库克洛普斯高声吟叫,出于揪心的疼痛,伸手触摸,抱住石头,移开门户,坐在出口之中,摊开双手,准备抓住任何试图混随羊群,逃出洞穴的人们,以为我会如此愚蠢,做出此番举动,岂不知我正在计谋设想,争取最好的结果,打算想出某种办法,使我和我的伙伴们逃避死亡,使出我的每一分才智,每一点灵诘,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口,巨大的灾难正显现在我们面前。我冥思苦想,觉得此举佳妙。洞里有一些公羊,雄性的绵羊,饲养精良,相貌壮伟,体形硕大,毛层屈卷厚实,黑得发亮。我悄悄地把公羊拢到一块,用轻柔的柳枝捆绑,取自魔怪般的库克洛普斯,无法无天的家伙,通常睡觉的地方,把它们绑连起来,三头一组,让中间的公羊怀藏一位伙伴,另两头公羊各站一边,保护藏者的安全。每三头公羊带送一人,而我自己,选中了另一头公羊,羊群中远为出色的佼杰,逮住它的腰背,缩挤在腹下的毛层,静静地躺倒不动,以坚忍的意志,双手抓住油光闪亮的毛卷,紧攥不放。就这样,我们忍着悲痛,等待着神圣的黎明。
“当年轻的黎明重现天际,垂着玫瑰红的手指,公羊们急急忙忙地拥出洞口,走向草场,而母羊们却等着压挤,垂着鼓胀的奶袋,似乎濒于破裂,在羊圈里咩咩叫唤。与此同时,它们的主人正遭受巨痛的折磨,触摸着每头羊的脊背,趁着后者行至他的面前,略作暂停的间息,但却不曾想到——这个愚蠢的家伙——我的伴友一个个出逃,紧贴在毛层厚密的公羊的肚腹下。羊群中,大公羊最后行至洞口,迟缓于卷毛的分量,我的体重和满脑袋的智囊。强健的波鲁菲摩斯抚摸着公羊,说道:'今天,心爱的公羊,你为何落在最后,迟迟行至洞口?以前,你可从来不曾跟走在羊群后头,而是迈着大步,远远地走在前面,牧食青绿的嫩草,抢先行至湍急的河边,第一个心急火燎地赶回圈舍,在夜色降临的时候。现在,你却落在最后。或许,你在替主人伤心,为他的眼睛?一个坏蛋,先用美酒昏醉了我的心智,然后偕同那帮歹毒的伙伴,捅出了我的眼珠,那个谁也没有——我发誓——还没有躲过死的惩贷!但愿你能像我一样思考,开口说话,告诉我那家伙躲在哪里,藏避我的暴怒,我将即刻把他砸个稀烂,在这地表之上,让他脑浆飞溅,涂满洞内的每一个地方,以此轻缓我痛苦的心灵,混蛋谁也没有带给我的祸殃。'
“言罢,他松开公羊,让它走开。当我们逃出一小段距离,去离庭院和山洞不远,我自己先从羊腹下脱出身来,然后松开绑索,让伙伴们下来,频频回首张望,迅速赶起长腿的群羊,垂着大块的肥膘,拢至我们的船边。眼见我们躲过死亡,安然归来,亲爱的伙伴们兴高采烈,但马上转喜为忧,哭悼死去的同伴,无奈我不让他们出声,织皱的眉毛使每一个人停止哭泣,命嘱他们赶快动手,将毛层屈卷的肥羊装上海船,驶向咸涩的大洋。众人迅速登船,坐人桨位,以整齐的座次,荡开船桨,击打灰蓝色的海面。当我们离岸的距离,远至喊声及达的边围,我放声嘲骂,对着库克洛普斯呼喊:'你想生食他的伙伴,库克洛普斯,凭你的强蛮和粗野,在深旷的岩洞,现在看来,此人可不是个懦夫弱汉!暴虐的行径已使你自食其果,毫无疑问,残忍的东西,竟敢吞食造访的客人,在自己家里。现在,你已受到责惩,被宙斯和列位神明!'
“听我言罢,库克洛普斯的心里爆出更猛的怒气,扳下大山上的一面石峰,挥手掷来,落在乌头海船前面,几乎擦着舵浆的边沿,只差那么一点,落石掀起四溅的水浪,激流推扫着海船,硬把我们从海面冲向陆岸,几乎搁上滩沿。其时,我抓起一根长杆,推船离岸,出言鼓励伴友,点动我的脑袋,要他们拼出全身力气,划离死亡的威胁,众人俯身桨杆,猛划向前。然而,当我们跑出离岸两倍于前次的距离,我又打算高声呼喊,嘲骂库克洛普斯,尽管伙伴们出言劝阻,一个接着一个,用温柔的话语:'粗莽的人儿,为何试图再次诱发那个野蛮人的愤怒,他刚才投来的那峰岩石,击落海中,把我们的木船退回岸边,使我们想到必死无疑的大难。那时,倘若让他听见有人呼喊,哪怕只是一句话言,他便会砸烂我们的脑袋,捣碎我们的船板,用一方巨大凶猛的石块;他的投力就有那般强健!'
“他们如此一番劝告,却不能说动我家莽的心灵;我满怀愤怒,高声叫喊:'今后若有哪个凡人问你此人是谁,库克洛普斯,把你弄瞎,弄得这般难堪——告诉他,捅瞎你眼睛的是我俄底修斯,城堡的荡击者,居家伊萨卡,莱耳忒斯的儿男!'
“听我言罢,他出声悲叹,开口说道:'哦,我的天!昔时的预言今天得以兑现!这里曾经有过一位卜者,一个好人,高大强健,忒勒摩斯,欧鲁摩斯之子,卜占比谁都灵验,在库克洛佩斯人中活到晚年。此人告我今天发生的一切必将在某一天兑现,而我则必将失去视看的眼睛,经由俄底修斯的手力。但我总在防待某个英俊的彪形大汉,勇力过人,来到此间,却不料到头来了个小不点儿,一个虚软无力的保儒,先用醇酒把我灌醉,然后捅瞎我的眼睛。过来吧,俄底修斯,让我给你一份客礼,催请光荣的裂地之神,送你安抵家园,因为我乃他的儿子,而他则自称是我的亲爹。他可亲手治愈我的眼睛,只要愿意,其他幸福的神明,或是什么凡人,谁都不行。'
“他言罢,我开口答话,说道:'但愿我能夺走你的魂息,结果你的性命,把你送往哀地斯的府居,就像知晓即便是裂地之神亦不能替你治愈瞎眼一样确凿不移!'
“我言罢,他开口祈祷,对王者波塞冬,举手过头,冲指多星的天空:'听我说,环绕大地的波塞冬,黑发的神仙,倘若我确是你的儿子,而你承认是我的父亲,那么,请你允诺:决不让俄底修斯,城堡的荡击者,居家伊萨卡的莱耳忒斯之子,回返家园!但是,倘若他命里注定可见亲朋,回到营造坚固的房居,他的国度,也得让他迟迟而归,狼狈不堪,痛失所有的伙伴,搭坐别人的海船,回家后遭受悲难!'
“他如此一番祈祷,黑发的神明听到了他的声音。其时,库克洛普斯举起顽石,体积远比第一块硕大,转动身子,猛投出手,压上的力气大得难以估计;巨石落在乌头海船后面,几乎擦着舵桨的边沿,只差那么一点,落后掀起四溅的水浪,激流冲搡着木船,硬把我们推向海滩。就这样,我们回到那座海岛,滩边停等着其余凳板坚固的海船,聚在一块,伙伴们围坐船边。心情悲哀,盼望我们回归,等了好长时间。及岸后,我们驻船沙面,足抵浪水拍击的滩沿,傍临大海,赶出库克洛普斯的肥羊,从深旷的海船,分发了战礼,尽我所能,使人人都得到应得的份额。分羊时,胫甲坚固的伙伴们专门给我留出那头公羊,我把它祭献给王统一切的宙斯,克罗诺斯拥聚乌云的儿子,在那沙滩之上,焚烧了腿肉,但大神不为所动,继续谋划如何摧毁我们所有凳板坚固的海船,连同我所信赖的伙伴。
“就这样,我们坐着吃喝,直到太阳西沉,整整痛快了一天,嚼着吃不尽的羊肉,喝着香甜的美酒。当太阳下落,神圣的黑夜把大地蒙罩,我们平身睡躺,在长浪拍击的滩沿。然而,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我出言催励,要伙伴们上船,解开船尾的缆索,众人迅速登船,坐人桨位,以整齐的座次,荡开船桨,击打灰蓝色的海面。从那儿出发,我们继续向前,庆幸逃离了死亡,虽然心中悲哀,怀念死去的战友,亲密的伙伴。
第十卷
“其后,我们来到埃俄利亚岛,埃俄洛斯居住的地方,希波塔斯之子,受到永生神祗的钟爱;那是一座浮动的岛屿,四周铜墙围栏,坚不可破,由险峻的绝壁支撑。他有十二个孩子,生活在宫居里,六个女儿,六个风华正茂的儿子;他把女儿婚配儿子,作为他们的妻床。日复一日,他们食宴在心爱的父亲和雍贵的母亲身边,美味的食物多得难以数计,堆在他们前面。白天,宫居里充溢着烹食的奇香,响声飘回在庭院的空间;夜晚,他们躺在温柔的妻子身边,盖着织毯,就着绳线穿绑的睡床。我们来到这座城市,走入精美的房居,埃俄洛斯盛情款待我们,整整一个月间,问了许多问题,关于伊利昂,阿耳吉维人的海船和阿开亚人的回归;我详细回答了他的问话,讲述了战争的全过程。其后,当我问及是否可继续回航,并请他提供便利时,他满口答应,表示愿意帮忙。他给我一个袋子,用料牛皮,取自一头九岁的壮牛,
它的躯体,内灌呼啸的疾风,奔走各个方向——克罗诺斯之子让他掌管风势,或吹或止凭他的意愿,由他定判。他将皮袋放上深旷的海船,用一根银绳封绑,不使有所跑泄,哪怕只是一丁点儿。但他放过了泽夫罗斯[注],使其助我归程,推送海船和船上的人们——可惜事情注定不能以此结果,我们的愚蠢使自己惨遭毁灭。
“一连九天,我们行船向前,日以继夜,到了第十天上,终于见着了故乡的轮形,离城已十分贴近,可以眼见人们添拨柴火的情景。其后,甜美的睡眠爬上我的眉梢:我已精疲力竭,总在亲自操掌帆的缭绳,不愿把此事交托伙伴,以便使大家能够尽快返回故里。但是,伙伴们却趁此机会,开始议论,说我藏带金银,准备运往自己家中,得之于希波塔斯之子、心志豪莽的埃俄洛斯的赠送。这时,有人望着他的近邻,开口说道:'瞧瞧这个人儿,不管身临哪座城市,哪片国上,都会受到城民的尊敬,每个人的爱慕!他从特洛伊掠得珍贵的财宝,带着回返,而我们,虽然也经历了同样的航程,但却两手空空,面对家乡就在眼前。现在,埃俄洛斯,出于友爱,又给了他这些财富,让我们快快瞥上一眼,看看袋里装着什么,有多少黄金,多少白银,藏挤在里面。
“他们如此说道,歪道的建议得到众人的赞同,于是打开皮袋,各种疾风随之冲泻出来,转瞬之间,风暴把他们扫向海面,任凭他们流泪哭泣,扫离自己的家园。其时,我从睡中醒来,开始思考行动的择选,在坚忍豪迈的心间,是跳船入海,送命浪尖,还是静静地忍受等待,继续和活人作伴。我坚持忍耐,用披篷盖住头脸,躺倒船面;凶狠的风暴把船队刮回埃俄利亚岛滩,伴随着伙伴们衷楚的叫唤。
“我们在那里登陆,提取清水,伙伴们动作利索,在快船边吃用晚餐。当吃喝完毕,我便带着一位信使和一名伙伴,前往埃俄洛斯著名的房殿,见他正在进用晚餐,由妻子和孩子们陪伴。我们走进宫居,傍着房柱,在门槛上下坐,他们惊奇地望着我们,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俄底修斯?碰上了什么邪毒的神力?我们曾把你送走,置备得妥妥帖帖,使你回返故土,你的家园,或任何你想要去的地点。'
“他们言罢,我忍着心头的悲痛,答道:'这群该死的伙伴毁了我,连同那该受诅咒的睡眠。帮我们一把,亲爱的朋友,你们有这个能耐。
“我如此一番说告,用了动听的词藻,但他们全部沉默不语,只有父亲一人开口说道:马上离开我的海岛,世间最邪毒的人们!我不能赞助或帮送任何凡人,倘若他受到幸福的神祗的痛恨。滚吧,你的回返表明,你受到不死者的愤烦!'
“言罢,他把我遣出宫门,哪怕我高声吟唤。从那儿出发,虽然心里悲苦,我们继续行船向前;充满痛苦的桨摇耗尽了我们的心力,都怪我们愚蠢,失去了和风的送推。
“尽管如此,我们行船向前,一连六天,日以继夜,到了第七天上,抵达一个陡峭的去处,拉摩斯的城堡,莱斯特鲁戈奈斯人怪的忒勒普洛斯——在那里,赶着羊群回归的牧人招呼赶着羊群出牧的同行,并接受后者的问候;在那里,一个牧人,不事睡眠,可以挣得双份的工酬,一份得之于放牧牛群,另一份得之于看管闪亮的羊群,因为白天和黑夜离得很近,前者紧接着后者到来。我们驱船进入一座良港,两边是峰指天穹的巉壁,绝无空断之处,边口耸立着两道突岩,石顶对着峰面,掩着一条狭窄的入口。伙伴们全都划着弯翘的海船,由此入内,一条挨着一条,泊挤在深旷的港湾,内中风平浪静,既无巨涛,亦无微波,四周里一片清明静寂。然而,我却独自将黑船停在口外,傍着岩岸,牵出缆绳,牢系于石壁,爬上一个粗皱的峰面,举目观望,双腿直立,既不见牛耕的沟影,也不见人手劳作的痕迹,只有一缕徐袅的青烟,升起在荒野。于是,我遣出一些伙伴,探访向前,要他们弄清这里可能住着何样的生民,吃食面包的凡胎;我选出两人,另有第三位去者,作为报信的角儿。他们走离海船,踏着一条平整的路面——车辆由此下来,拉着木料,从高耸的冈峦,走向城沿——遇到一位姑娘,于路边城前,正在取水,莱斯特鲁戈尼亚部族的安提法忒斯的壮实的女儿,来至水流清甜的甘泉,阿耳塔基厄,人们由此汲水,返回城中的家园。我的众人站在她身边,开口说话,问她谁是此地民间的王贵,统治这一方人民。她随即举手指点,指向一所顶面高耸的宫居,她父亲的房院。当进入那座光荣的房居,他们发现一个女人,像山峰一样粗圆;见此景状,使他们心惊胆战。她当即召唤著名的安提法忒斯,走离部族的集会,她的丈夫,后者谋设了凄惨的死亡,给我的同伴。他一把夺过伙伴中的一员,备作食餐,另两人见状,吓得拔腿逃还,回到我的海船。国王发出呼喊,遍响在整个城区,强有力的莱斯特鲁戈奈斯部民闻讯出动,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数千之众,不像凡人,实是巨怪,站在峰崖旁边,扔出人一般大小的石块,”对着我的伙伴,激起可怕的嘈响,出自被杀的船员,被砸的海船。他们挑起我的人儿,像一串鱼鲜,肩扛着带走,充作昏晦的食餐。就在他们杀人水流深森的港湾之际,我从胯边拔出锋利的铜剑,砍断缆绳,松出乌头的海船,马上招呼我的伙伴,催励他们拼出全身的力气,划离灾亡的威胁,后者荡桨水面,奋勇搏击,出于对死的惧见。值得庆幸的是,我的海船,只有我的那条,冲出了拱悬的巉壁,驶向大海;其他的全都葬毁港湾。
“从那儿出发,我们继续向前,庆幸逃离了死亡,虽然心中悲哀,怀念死去的战友,亲密的伙伴。我们来到埃阿亚,一座岛屿,上面住着发辫秀美的基耳凯,可怕的女神,通讲人话,心地歹毒的埃厄忒斯的姐妹,同是光照人间的赫利俄斯的孩子,生母裴耳塞,俄开阿诺斯的女儿。我们在那儿悄悄靠岸,驾着海船,进入适宜停泊的港湾,凭藉某位神明的指点。我们踏上滩沿,弯身睡躺,一连两天两夜,痛苦和疲倦揪碎了我们的心怀。但是,当发辫秀美的黎明送来第三个白天,我终于得以提起枪矛和锋快的铜剑,快步跑离船边,直奔登高了望之点,寻觅凡人生息劳作的示迹,察听他们的话言。我爬上一个粗皱的峰面,举目瞭望,双腿直立,但见一缕青烟,袅绕在基耳凯的家院,从广阔的大地升起,穿过灌木,透出林间。见此情景,我开始斟酌盘算,在我的心魂里面:既然已见柴火青烟,我是否可前行探访一番。两下比较,觉得此举佳杰:先回我的快船,回到海滩,让我的伙伴吃上一顿食餐,然后遣出他们,侦访向前。然而,在回返的路上,当我接近弯翘的海船,某位神明,见我孤身一人,心生怜悯,送来一头巨大的公鹿,顶着冲指的叉角,出现在我的面前,刚从林中下来,前往河边喝水——太阳的暴晒驱使它向前。当它从河边上来,我出手击人它的中背,脊骨的旁边,青铜的枪尖深扎进去,将它透穿,后者嘶叫着扑倒泥尘,魂息飘离它的躯干。我一脚踹住大身,拧拔出青铜的枪矛,从捅出的伤口,将它放躺在地面,动手拔来些树枝柳条,织出一根绳索,约有一噚长短,仔细地从一头编拧至另一头的根端,然后抓起巨兽的四脚,捆绑起来,扛上肩背,绕着脖圈,回返乌黑的海船,撑拄着我的枪杆——须知此兽十分庞大,仅凭一肩一手之力,绝难把它搬抬。我走回城边,扔下猎鹿,招聚我的伙伴,站在每个人身边,对他说话,用和善的语言:尽管伤心,我的朋友们,我们还不至就此坠入哀地斯的府居——命定的死期还没有临来。来吧,快船里还有我们的吃喝,让我们填饱肚子,抗拒饥饿的磨煎。'
“听我言罢,众人立即行动,撩开蒙头的衣物,在那苍贫大海的边沿,凝望着眼前的公鹿——此鹿确实大得非同一般。当带着赞慕之情,饱享了眼福后,他们洗净双手,开始整备丰美的肴餐。我们坐着吃喝,直到太阳西沉,整整痛快了一天,嚼着吃不尽的烤肉,喝着香甜的美酒。当太阳下落,神圣的黑夜把大地蒙罩,我们平身睡躺,在长浪拍击的滩沿。然而,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我召开了一次集会,对众人说道:'听着,我的伙伴们,虽然你们遭受了磨难!亲爱的朋友们,眼下,我们不知黎明何在,黄昏的去踪,亦不知普照人间的太阳从何升起,从何下落。让我们赶快开动脑筋,想想是否还有救药的办法——我们已山穷水尽,依我之见。我曾爬上一块粗皱的峰面,登高瞭望,发现我们置身海岛,四周环围着无垠的咸水,岛上地势低洼,但我眼见一缕青烟,从岛内中部升起,穿过灌木,透出林间。
“我如此一番说告,破碎了他们的心灵,回想起莱斯特鲁戈尼亚部族的安提法忒斯的作为,以及生食人肉的库克洛普斯的残暴,那个心志粗莽的人怪,不禁高声尖叫哭嚎,淌着大滴的眼泪,但此般悲戚,不会给他们带来收益。
“其时,我把胫甲坚固的伙伴们分作两队,指定了各队的首领,由我带领一队,让神样的欧鲁洛科斯管带另一半兵丁。我们随即摇起阄块,用一顶铜盔装容,心志豪莽的欧鲁洛科斯的阄石蹦出盔盖。于是,他动身出发,带着二十二名伴友,哭哭啼啼,而我等留守原地的伙伴亦以哭声送别。在一片林中的谷地,他们行至基耳凯的住所,取料磨得溜光的石块,座立在一片空旷之处,四周漫游着许多狮子和山上的灰狼,已受女神魔服,吃了凶邪的迷药。眼见他们前来,野兽不曾进攻,而是站立起来,做出亲呢之状,摇动粗长的尾巴,像跑迎讨好主人的狗,见他外宴归来,总是带着一些食物,使它们心欢——就像这样,臂爪粗壮的山狼和狮子前来奉承讨好他们,但伙伴们心里害怕,眼见这帮可怕的兽类。他们站在发辫秀美的女神的大门前,耳闻屋里甜美的声音,基耳凯的歌唱,其时正往返穿梭,沿着一幅宽大、永不败坏的织物,女神的手工,细密、精美、闪出烁烁的光彩。其时,波利忒斯,民众的首领,我的朋友中最忠诚、最亲密的一位,开口对众人说道:朋友们,里面有人往返穿梭,沿着一幅硕大的织物,唱着动听的歌曲,回传在此间的每一个角落,许是一位凡女,亦可能是一位女神;来吧,让我们对她呼喊。
听罢这番话,众人放开嗓门,高声呼喊,女神当即打开闪亮的门户,出来召请他们入内,后者纯朴无知,全都随她而去,惟有欧鲁洛科斯例外,怀疑此事有诈,不敢近前。基耳凯把他们引到里面,在靠椅和凳椅上就座,调制好饮料,用普拉姆内亚美酒,加入大麦、奶酪和淡黄色的蜂蜜,拌人邪迷的魔药,使他们饮后忘却自己的乡园。她递出饮料,供他们食用后,举起一根棍棒,击打屋里的人们,把他们赶人猪圈,使其变成猪的形貌,袭取猪的头脸,猪的声音,竖顶猪的鬃毛,但人的心智不变,照旧依然。他们跑人猪圈,放声哭叫;基耳凯丢下橡子、以及山毛榉和山茱萸的果实,睡躺泥地的猪的饲料,它们常吃的食餐。
“欧鲁洛科斯跑回乌黑的快船,传告伙伴们的遭遇,凄苦的命运,虽然试图说话,但却发不出声来,心中已遭受伤愁的重击,两眼泪水汪汪,一心只想痛哭举哀。我们惊望良久,开口发问,终于,他说出话来,讲述痛失伴友的经历:'按你的嘱告,光荣的俄底修斯,我们穿走丛林,发现一座精美的住房,在幽谷之中,取料磨得溜光的石块,矗立在一片空旷之处。有人正往返穿梭,沿着一幅巨大的织物,不知是女神,还是凡间的女子,放开清亮的嗓门。伙伴们高声呼唤,对她说话,房主当即打开闪亮的大门,出来招请他们入内,后者纯朴无知,全都随她而去,惟我一人例外,怀疑此事有诈,不敢近前。其后,他们全都消失殆尽,谁也不曾出来,虽然我在那里坐望良久,耐心等待。
“听罢这番话,我挎起柄嵌银钉的硕大的铜剑,在我的肩头,挂上弯弓,命他循着原路,带我前行,但他伸出双手,抱住我的膝盖,出言恳求,嚎啕中吐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对我说道:不要违背我的意愿,宙斯哺育的人儿,把我带往那边!
让我留在这儿。我知道,你不能带回伙伴,连你自己也不得回返。让我们赶快,带领所剩的朋伴,就此离开;我们仍可躲避末日的凶邪!
“他言罢,我开口答话,说道:欧鲁洛科斯,你可呆留此地,吃喝一番,傍着深旷的黑船,我将独自前往,这是我的义务,我顶着巨大的压力。
“言罢,我从船边出发,走离海滩。然而,当我循着静谧的林谷走去,接近精通药理的基耳凯宽大的房居,持用金杖的墨耳赫斯走来和我见面,离着房院的门前,以一位青年男子的模样,留着头茬的胡子,正是风华最茂的岁月,握住我的手,出声呼唤,说道:去哪呀,不幸的人儿,孤身一人,穿走荒野山间,陌生的地界?你的朋友已落入基耳凯手中,以猪的形面,关在紧围的栏目——你来到此地,打算把他们救还?告诉你,你将脱身不得,和他们聚首作伴。不过,我会使你免受欺害,救你出来。拿着这份神奇的妙药,带在身边,前往基耳凯的房殿,它会使你避过今天的凶邪。现在,我将告诉你基耳凯的手段,全部歹毒的欺变。她会给你调出一份饮料,将魔药拌人其间,但她无法使你变形,我将给你这份良药,可使你抵防她的狡黠。让我告你如何行事,所有的一切。当基耳凯准备击打,举起长长的杖杆,你要马上抽出利剑,从你的胯边,猛扑上去,仿佛想要把她杀害。她会感到害怕,过你和她同床寝睡。其时,你不可拒绝女神的厚爱,倘若你想使她放还伙伴,善待你的一切。但要让她立发庄重的誓言,以幸福的神祗的名义,保证不再谋设新的恶招,使你受害。否则,趁你赤身露体之际,她会抽去你的勇力,碎毁你的阳健。'
“言罢,阿耳吉丰忒斯给我那份奇药,从地上采来,让我看视它的形态,长着乌黑的茎块,却开着乳白色的花儿,神们叫它魔力,凡人很难把它挖起,但神明却没有做不到的事儿。
“其时;赫耳墨斯离我而去,穿过林木葱郁的海岛,回程俄林波斯的峰巅,而我则走向基耳凯的家居,心潮起伏,随着脚步腾颠,行至发辫秀美的女神的门前,高声呼喊,双腿直立;女神闻讯打开闪亮的门户,出来招请我入内,我亦随她进去,带着极大的愤烦。她让我下坐一张做工精致的靠椅,嵌铆着绚丽的银钉,前面放着脚凳。她为我调出一份饮料,在一只金杯里面,怀着恨毒的心念,拌人魔药,递送与我,见我饮后不变形态,举杖击打,开口说话,出声呼唤:滚去你的猪圈,和他们躺在一起,你的伙伴!
“听她言罢,我抽出利剑,从我的跨边,猛扑上去,仿佛想要把她杀害,但她尖叫一声,弯腰跑来,抱住我的膝盖,放声哭喊,对我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你是谁,你的父母又是谁?来自哪个城市,双亲在哪里?你喝了我的魔药,居然不曾变形,此事使我惊异。别人谁也挡不住我的药力,只消喝下肚去,渗过他的齿隙,你的心灵魔力不可侵袭。如此看来,你定是俄底修斯,聪颖敏睿的人杰。持用金杖的阿耳吉丰忒斯总是对我说告,告说你的到来,从特洛伊回返,带着乌黑的海船。来吧,收起你的铜剑,插入鞘内,让咱俩前往睡床,躺倒作爱,在欢爱的床第,或许可建立你我间的信赖。
“听她言罢,我开口答话,说道:这可不行,基耳凯,你要我对你温存,而你却把我的伙伴变作猪猡,在你的宫殿?现在,你又把我缠在这边,不怀好意,要我前往睡房,同你合欢,以便趁我赤身露体,抽去我的勇力,碎毁我的阳健。所以,我不愿和你同床,除非你,女神,立下庄重的誓言,保证不再谋设新的恶招,使我受害。
“听我言罢,她当即起誓,按我的求愿。当发过誓咒,立下一番旦旦信誓后,我举步前往基耳凯精美的床边。
“与此同时,四名居家服侍基耳凯的仙仆,开始操持忙忽,在女神的宫殿。她们是泉溪、丛林和神圣的奔注入海的河流的女儿。她们中,一位铺开绚美的垫布,在座椅之上,然后覆上紫色的毛毯;第二位搬过白银的餐桌,放在椅前,摆上金质的食篮;第三者调出醇香、蜜甜的美酒,用银质的缸碗,摆出金杯;第四位提来清水,点起熊熊的柴火,在一口大锅下面,增热着水温。当热腾腾的浴水沸滚在闪亮的铜锅,她让我进入浴缸,从大锅里画出澡汤,加上凉水,调至中我心意的热点,泼淋在我的头上,浇洗我的双肩,冲去折毁心力的疲倦,从我的肢腿。浴毕,她替我抹上舒滑的橄榄油,穿好衫衣,覆之以绚美的披篷,让我下坐一张做工精致的靠椅,嵌铆着绚丽的银钉,前面放着脚凳。一名女仆提来瑰美的金罐,倒出清水,就着银盆,供我们盥洗双手,搬过一张溜滑的食桌,放在我们身边。一位端庄的家仆送来面包,供我们食用,摆出许多佳肴,足量的食物,慷慨地陈放,请我们吃喝,然而,我却啥也不想食用,坐着思考别的事情,心中忖想着凶邪的景态。
“基耳凯见我呆坐椅面,不曾拿用食物,沉溺于强烈的悲哀,走来站在我的身边,吐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对我说道:'为何干坐此地,俄底修斯,像个不会说话的呆子,伤心忧愁,不吃不喝,不碰食肴?是否担心我会再次把你作弄?不,别害怕——我已对你起誓,发过庄重的誓言。
“她言罢,我开口答话,说道:告诉我,基耳凯,有哪个正直的好人能静心尝用酒肉的甘美,不曾救出自己的伙伴,见着他们,和他们聚首会面?如果你诚心诚意地劝我吃喝,何不放出他们,让我亲眼看见,重见我所信赖的伙伴。
“听我言罢,基耳凯走过厅殿,手握枝杖,打开圈门,赶出我的伙伴,像一群九岁的肥猪。伙伴们站在她面前,后者步入他们中间,用另一种魔药涂抹他们的身子,那密密的长毛,由先前的那种凶邪的药物催长,女王般的基耳凯将它调人饮料,即时消离他们的躯干,使其回复了人的形貌,较前更为年轻,看来显得远为高大、俊美。他们认出我来,一个个走近身前,抓住我的双手,悲恸的欲望揪塞在我们心间,房居里哭声震响,悲楚至极,就连基耳凯亦心生怜悯,丰美的女神,前来站在我身边,说道: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去吧,去往你的快船,回到海滩,先可拽起木船,拖上滩岸,将所带之物和船用的具械放入海边的洞岩,然后转身回返,领着你所信赖的伙伴。
“她如此一番言告,说动了我高豪的心灵。我行往迅捷的快船,海边的沙滩,找到受我信赖的伙伴,在快船的边沿,面色悲苦,呜咽哭泣,淌着大滴的眼泪。一如在那乡村之中,牛犊们活奔乱跳,围在母牛身边,后者方刚走离草场,回返栏目,吃得肚皮滚圆;小牛成群结队地奔跑,棚栏已挡不住它们撒欢,不停地咩咩叫唤,颠跑在母亲周围。就像这样,伙伴们见我回归,蜂拥着跑至我的身边,流着眼泪,心中的激情使他们感到仿佛回到了家乡,回到自己的城堡,山石嶙峋的伊萨卡,生养和哺育他们的故园。就这样,他们放声哭喊,对我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眼见你的回归,哦,卓著的俄底修斯,我们心里高兴,仿佛回到了伊萨卡,我们的家乡。来吧,告诉我们那些人的死亡,我们的朋帮。
“听罢这番话,我用温柔的言词回答,说道:让我们先拽起木船,拖上海岸,将所带之物和船用的具械放入海边的洞岩,然后赶回那边,所有的人们,跟我向前,以便面见你们的伙伴,在基耳凯神圣的家院,正在开怀吃喝;屋里的食品,他们永远吃用不完。
“听我言罢,众人立即行动,谁有欧鲁洛科斯试图拖阻我的伙伴,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嘿,倒霉的人们,我们要去哪儿?为何期盼灾难,前往基耳凯的宫居?她会把我们全都变成猪、狼、或者狮子,强行逼迫,让我们替她看守高大的房居,同上次对待库克洛普斯的情况一样,伙伴们走入他的院子,和胆大包天的俄底修斯一起——正是此人的鲁莽断送了他们的性命!
“他言罢,我心中思考权衡,是否要抽出长锋的利剑,从壮实的股腿边,砍下他的脑袋,掉滚在地,尽管他是我婚连的近亲,但伙伴们劝阻我的冲动,一个接着一个,用舒甜的话语:倘若愿意,宙斯养育的王者,你可下达命令,我们将把此人留在这里,让他看守海船,由你领头,带着我们,前往基耳凯神圣的房殿。
“他们言罢,我们从船边出发,走离海滩,欧鲁洛科斯亦不曾留守深旷的海船,跟随前往,惧怕我凶暴的责言。
“与此同时,房居里,基耳凯,带着美好的意愿,浴洗了我的伙伴,替他们抹上舒滑的橄榄油,穿好衫衣,覆之以厚实的羊毛披篷。其时,我等找见他们,正坐在一起,尽情吃喝,在主人的厅堂里。当两拨兵朋注目相望,认出了自己的伙伴,眼里涌出如泉的泪水,动情的哭声在房居里回旋。其时,丰美的女神走近我身边,说道: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停止嚎哭吧。我也知道你们经历了千辛万苦,在鱼群游聚的大海,承受了各种磨难,面对敌视的人们,在干实的陆野。现在,我要你们吃用食物,饮喝醉酒,以便激起胸中的豪情,找回那种精神,带着它,你们离开伊萨卡,离开岩石嶙峋的故乡。眼下,你们萎靡不振,心绪颓败,难以忘却旅途的艰难,整日里郁郁寡欢,因为你们备受折磨,受尽了苦难。
“女神如此一番言告,说动了我们高家的心灵。其后,日复一日,一晃便是一年,我们坐享其成,嚼着吃不尽的烤肉,喝着香甜的美酒。然而,当陈年临终,季节变换,月数转移,到了白昼变长的时候,我的可以信赖的伙伴们把我叫到一边,说道:该醒醒了,俄底修斯,别忘了你的故土,倘若你命定可以得救,回抵营造坚固房居,回返家乡。
“他们如此一番言告,说动了我高豪的心灵。我们坐着吃喝,直到太阳西沉,整整痛快了一天,嚼着吃不尽的烤肉,喝着香甜的美酒;当太阳下落,神圣的黑夜把大地蒙罩,他们平身睡躺,在昏黑的房居。其时,我前往基耳凯精美的睡床,抱住她的膝盖,出言恳求,女神听见了我的声音。我开口说话,吐出长了翅膀的言语:实现你的允诺吧,基耳凯;你曾答应送我回返。眼下,我急切地企盼回家,我的朋友们亦然;他们耗糜我的心魂,痛哭在我面前——其时你不在我们身边。
“听我言罢,丰美的女神开口答道: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我无意留你们在此,强违你的心愿。但你们必须先完成另一次远足,前往哀地斯的府居,可怕的裴耳塞车奈的家院,咨询塞贝人泰瑞西阿斯的灵魂,一位双目失明的先知,心智仍然健全,裴耳塞丰奈使他保有智辩的能力,死者中惟一的例外,其余的只是些阴影,虚拂飘闪。”听罢这番话,我心肺俱裂,坐倒床上,放声嚎哭,心中想死不活,不想再见太阳的光明。但是,当我翻滚折腾,痛哭哀嚎,满足了发泄的需要,我开口答话,对她说道:这次远行,基耳凯,谁将做我的引导?谁也不曾驾着黑船,去过哀地斯的房院,”
听我言罢,丰满的女神答道: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行船无有向导,你却不必为此担忧,只要树起桅杆,升起白帆,静坐船中,让顺疾的北风推你向前。当你坐船前行,穿越俄开阿诺斯的水流,你会见着一片林木森郁的滩头,来到裴耳塞丰奈的树丛,长着高大的杨树,落果不熟的垂柳,其时,你要停船滩头,傍着水涡深卷的俄开阿诺斯的激流,然后徒步向前,进入哀地斯阴霉的家府。在那里,普里弗勒格松,还有科库托斯,斯图克斯的支流,卷入阿开荣,绕着一块岩壁,两条轰响的河流,汇成一股水头。到了那儿,我的英雄,你要按我说的去做。挖出一个陷坑,一个肘掌见方,泼下奠祭,给所有的死人,先例拌和蜂蜜的羊奶,再注香甜的醇酒,最后添加饮水,撒上雪白的大麦,许下诚挚的允愿,对疲软无力的死人的脑袋,当回返伊萨卡地面,你将杀祭一头不孕的母牛,最好的选送,在你的房宫,垒起柴垛,堆上你的财产;此外,你将给泰瑞西阿斯奉祭一头全黑的公羊,畜群中最瞩目的佳选。随后,你要开口祈祷,恳求死人光荣的部族,祭出一头公羊和一头黑色的母羊,将羊头转向厄瑞波斯,同时撇过你的头脸,朝对俄开阿诺斯的水流;其时,众多死者的魂灵会跑上前来,围聚在你身边。接着,你要催励伙伴,告嘱他们捡起倒地的祭羊,被宰于无情的铜剑,剥去羊皮,烧焚肉身,祈告神明,祷言强健的哀地斯和可怕的裴耳塞丰奈,与此同时,你要抽出胯边锋快的铜剑,蹲坐下来,不要让虚软无力的死人的头脸贴近血边,在你发问泰瑞西阿斯之前。这时,民众的首领,那位先知会很快来到你身边,告诉你一路的去程,途经的地点,告诉你如何还乡,穿过鱼群游聚的大海。
基耳凯言罢,黎明登上金铸的宝座。她替我穿上衣服,一件衫衣,一领披篷,而她自己,海边的女仙,穿起一件闪光的白袍,织工细巧,漂亮美观,围起一根绚美的金带,扎在腰间,披上一条头巾。其时,我穿走厅房,叫起我的伙伴,站在每个人身边,对他说话,用和善的语言:别再卧躺床上,沉湎于睡眠的香甜。让我们就此上路,女王般的基耳凯已告诉我要去的地点。
“我如此一番言告,说动了他们高家的心灵。然而,我却并非一无失误,带走我的伙伴——我们失去了厄耳裴诺耳,伙伴中最年轻的一位,战斗中并非十分骁勇,头脑亦不够灵捷。此人喝得酩酊大醉,离开朋伴,在基耳凯神圣的宫居,寻觅清凉的空气,躺倒昏睡。其后,他耳闻伙伴们行前发出的声响,还有喧杂的话音,蓦地站立起来,压根儿不曾想到顺着长长的楼梯走下地面,而是一脚踏出房沿,冲栽着跌下顶面,碎断了颈骨,裂离脊椎的根端,灵魂坠入哀地斯的房院。
“出发后,我对同行的伙伴们说道:你等或许以为,你们正启程回返心爱的故园,但基耳凯已给我们指派了另一条航线,前往哀地斯的府居,令人敬怕的裴耳塞丰奈的家院,咨询塞贝人泰瑞西阿斯的魂灵。
“听我言罢,他们心肺俱裂,坐倒在地,嚎啕大哭,绞拔出自己的头发,但此般悲戚,不会给他们带来收益。
“我们来到快船边沿,回到海滩,哭哭啼啼,淌着大滴的眼泪;与此同时,基耳凯已来过此地,将一头公羊和一头玄色的母羊系上乌黑的海船,轻而易举地避过我们的视线——谁的眼睛可以得见神的往返,除非出于神们自己的意愿?
第十一卷
“当众人来到海边,停船的地点,我们先把木船拖入闪亮的大海,在乌黑的船上竖起桅杆,挂上风帆,抱起祭羊,放入海船,我们自己亦登上船板,哭哭啼啼,淌着大滴的眼泪。发辫秀美的基耳凯,可怕的、通讲人话的女神,送来一位特好的旅伴,顺吹的海风,兜起布帆,从乌头海船的后面袭来;我们调紧船上所有的索械,弯身下坐,任凭海风和舵手送导向前。整整一天,木船行驶在海面,劲风吹鼓着长帆,伴随着下沉的太阳,所有的海道全都漆黑一片。
“海船驶向极限,水流森森的俄开阿诺斯的边缘,那里有基墨里亚人的居点,他们的城市,被雾气和云团罩掩。赫利俄斯,闪光的太阳,从来不曾穿透它的黑暗,照亮他们的地域,无论是在升上多星的天空的早晨,还是在从天穹滑降大地的黄昏,那里始终是乌虐的黑夜,压罩着不幸的凡人。及岸后,我们驻船沙面,带出羊鲜,众人向前行走,沿着俄开阿诺斯的水边,来到要去的位置,基耳凯描述过的地点。
“其时,裴里墨得斯和欧鲁洛科斯抓稳祭羊,我从胯边拔出锋快的铜剑,挖出一个陷坑,一个肘掌见方,泼下祭奠,给所有的死人,先例拌和蜂蜜的牛奶,再注入香甜的醇酒,最后添加饮水,撒上雪白的大麦,许下诚挚的允愿,对虚软无力的死人的脑袋,当我回返伊萨卡地面,我将杀祭一头不孕的母牛,最好的选送,在我的宫居,垒起柴垛,堆上我的财产;此外,我将给泰瑞西阿斯奉祭一头全黑的公羊,畜群中最瞩目的佳选。作过祀祭,诵毕祷言,恳求过死人的部族,我抓起祭羊,割断脖子,就着地坑,将波黑的羊血注入洞口,死人的灵魂冲涌而来,从厄瑞波斯地面,有新婚的姑娘,单身的小伙,历经磨难的老人,鲜嫩的处女,受难的心魂,初度临落的愁哀,还有许多阵亡疆场的战士,死于铜枪的刺捅,仍然披着血迹斑斑的甲衣。死人的魂灵飘涌而来,从四面八方,围聚坑沿,发出惊人心魂的哭叫,吓得我透骨心寒。其时,我催励身边的伙伴,告嘱他们捡起祭羊,被宰于无情的铜剑,剥去羊皮,烧焚肉身,祈告神明,祷言强健的哀地斯,受人敬怕的裴耳塞丰奈;与此同时,我抽出胯边锋快的劈剑,蹲坐下来,不让虚软无力的死人的头脸贴近血边,在我发问泰瑞西阿斯之前。
“然而,首先过来的却是我的伙伴,厄尔裴诺耳的灵魂,因他还不曾被人收葬,埋人旷渺的地野——我们留下尸体,在基耳凯的宫院,不曾埋人,不曾哭念,忙于应付这项使命前来。眼见此般景状,我潸然泪下,心生怜悯,开口说话,用长了翅膀的语言:厄尔裴诺耳,你如何来到此地,穿过昏黑的雾团?你步行前来,却比我快捷,乘坐我的黑船。
“听我言罢,他出声悲叹,开口说道: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某种凶邪的神力和过量的豪饮使我迷醉,躺倒在基耳凯的房顶,压根儿不曾想到顺着长长的楼梯走下地面,而是一脚踏出屋沿,冲栽着跌下顶面,碎断了颈骨,裂离脊椎的根端,灵魂坠入哀地斯的房院。现在,我要对你恳求,以那些留居家中,不在此地的人们的名义,以你的妻子,你的父亲——他把你养大,在你幼小之时一还有忒勒马科斯的名义,你的独子,留在宫中,因我知道,当离开此地,离开哀地斯的家府,你会停驻制作坚固的航船。在埃阿亚海岛,到那以后,在那个时候,我的王爷,我求你把我记住,不要弃我而去,不经埋葬,不受哭悼,启程回返:小心我的诅咒给你招来神的惩贷。你要把我就地火焚,连同我的全部甲械,垒起一座坟荧,在灰蓝色大海的滩沿,纪念一位不幸的凡人,使后世的人们知晓我的踪迹。替我做下这件好事;此外,你要把我的船桨置放在坟堆上面,我的用具,生前划用的木桨,偕同我的伙伴。
“听他言罢,我开口答话,说道:我会妥办所有这些,不幸的朋友,按你说的做来。
“就这样,我俩呆在坑边,交换悲凄的话语,我在坑的一边,握着铜剑,监护着羊血,面对另一边的虚影,我的伙伴,喋喋不休地对我叙谈。
“接着,另一个灵魂,我的母亲,行至我面前,安提克蕾娅,心志豪莽的奥托鲁科斯的女儿,我把她留在家里,动身前往神圣的伊利昂。眼见此般景状,我潸然泪下,心生怜悯,但即便如此,尽管极其悲伤,我也不让她逼近羊血——我得先问问泰瑞西阿斯,获知他的告言。
“其时,塞贝人泰瑞西阿斯的灵魂来到我面前,手握黄金节杖,已知我为何人,开口说道: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为何撇离阳光,不幸的人儿,来到此地,探视死去的人们,置身无有欢乐的地界?眼下,我要你从坑边后退,收起利剑,让我喝饮牲血,对你道出真言。
“他言罢,我收回柄嵌银钉的铜剑,推入剑鞘,杰卓的先知喝过血浆,开口对我说道:你所盼求的,光荣的俄底修斯,是返家的甜美,但有一位神明却要你历经艰难。我想你躲不过裂地之神的责惩,他对你心怀愤怨,恼恨你的作为,弄瞎他心爱的儿男。但即便如此,你等或许仍可返家,受尽磨难,倘若你能克制自己,同时抑制伙伴们的欲念,在那个时候,当你乘坐制作坚固的海船,冲破紫蓝色的洋面,抵达斯里那基亚海岛,发现收食的畜群,太阳神的牛群和肥羊——须知赫利俄斯无所不知,见闻一切。倘若你一心只想回家,不伤害牛羊,那么,你们便可如数返回伊萨卡,虽然会历经磨难;但是,倘若你动手伤害,我便可预言你们的覆亡,你的海船和伙伴。即使你只身出逃,也只能迟迟而归,狼狈不堪,痛失所有的朋伴,搭坐别人的海船,回家后遭受悲难,发现厚颜无耻的人们,正食糜你的财产,追求你神一样的妻子,赠送求婚的礼件。回家后,你将惩罚这些作恶的人们。但是,当你宰了这帮求婚人,在你的宫居,无论是凭谋诈,还是通过公开的杀击,用锋快的铜剑,你要拿起造型美观的船桨,登程上路,直至抵达一方地界,那里的生民不知有海,吃用无盐的食餐,不识船首涂得紫红的海船,不识造型美观的木浆,推送航船,像鸟儿的翅膀。我将告诉你一个迹象,相当醒目,你不会把它错过。当你一径走去,你会遇见某个赶路的生人,他会说你扛着一枝簸铲,在闪亮的肩头;其时,你要把造型美观的船桨牢插在地,献出丰足的牲祭,给王者波塞冬,一头公羊、一头公牛和一头爬配的公猪,然后转身回家,举办神圣、隆重的牲祭。献给不死的仙尊,统掌辽阔天空的神明,按照顺序,一个不漏。将来,死亡会从远海袭来,以极其温柔的形式,值你衰疲的岁月,富有、舒适的晚年;你的人民将享过幸福美满的生活。这便是我的预告,句句真言。
“他言罢,我开口答话,说道:这一切,泰瑞西阿斯,必是神明编织的命线。现在,我要你告说此事,要准确地回答。眼下,我想见晤死去的母亲,她的灵魂,但她只是坐在血边,沉默不语,亦不愿屈尊,面对面地看我,她的儿子,对我说谈一番。告诉我,王者,我将如何行动,使她知晓我是她的儿男?
“听我言罢,他当即答话,说道:这很容易,我将对你说告,使你明白。任何死人,若得你的允诺,靠近血边,都会给你准确的答言;但是,倘若你吝啬不给,他便会返回原来的地点。
“说罢,王者泰瑞西阿斯的灵魂返回哀地斯的冥府,道毕此番预言。与此同时,我双腿稳站,原地等候,直到母亲过来,喝罢黑稠的血浆,当即认出我来,放声哭喊,对我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你如何来到此地,我的孩子,穿过昏黑的雾气,仍然活着?活人绝难来此,目睹这里的一切,两地间隔着宽阔的大河,可怕的流水,首先是俄开阿诺斯,除非有制作坚固的海船,凡人休想徒步跨越。你是否从特洛伊回返,经年漂泊,来到此地,带着你的海船和伙伴?你还不曾回到伊萨卡,见着你的妻子和房居——事情可是这般?
“她言罢,我开口答话,说道:母亲,一件必做之事把我带到这里,哀地斯的府居;我必须咨询塞贝人泰瑞西阿斯的魂灵。我还不曾临近阿开亚大地,不曾踏上故乡,总在吃苦受难,流离漂泊,自从跟上卓著的阿伽门农,前往出骏马的伊利昂,和特洛伊人拼战。现在,我要你告说此事,要准确地回答。是何样悲惨的厄运,痛苦的死亡,夺走了你的生命?是长期的病痛,还是带箭的阿耳忒弥丝,射出温柔的羽翎,把你放倒终结?告诉我父亲和留在家里的儿子的情况,是否握掌我的王权,或被那里的某个小子夺走了这份权威,以为我再也不会回还?告诉我那位婚配的妻子,她的想法,有何打算?是仍然和儿子同住,看守家里的一切,还是已另嫁他人,阿开亚人中最好的俊杰?
“听我言罢,高贵的母亲当即开口答道:她以极大的毅力和容忍之心,等盼宫中,泪流满面,耗洗去一个个痛苦的黑夜和白天。属于王者的权利不曾旁落,忒勒马科斯经营着你的份地,平安无事,出席份额公平的聚宴,以仲裁者的身份享领,受到每个人的邀请。你父亲仍在他的庄地,从不去访城里。住地没有床铺,没有床用的铺盖,没有披篷和闪亮的毯罩。冬天,他睡在屋里,和帮工们一起,垫着灰堆,贴着柴火,走动时穿着脏滥的衣衫;然而,当夏日来临,在金果累累的秋天,那时,他到处睡躺,席地为床,就着堆起的落叶,在隆起的葡萄园。他躺在那里,悲痛难忍,狠狠地钻咬他的身心,哭盼着你的回归,痛苦的晚年锤挤着他的腰背。我也一样,在此般境遇中了结了我的残生——并非带箭的夫人,眼睛雪亮的女神,射出温柔的羽箭,在我的宫里,把我放倒终结,亦非恼人的病痛,常见的杀手,以可恨的糜耗,夺走人的生命,从肢体之中,而是对你的思盼,闪亮的俄底修斯,对你的聪颖和温善的思盼,切断了我的命脉,夺走了我甜美的人生。
“她言罢,我心中思忖,希望能抱住死去的妈妈,她的灵魂;一连三次,我迎上前去,急切地企望拥抱,但一连三次,她飘离我的手臂,像一个阴影,或一个梦幻,加深了我心中的悲哀。我开口说话,用长了翅膀的言语:为何避我,母亲,当我试图伸手拥抱,以便,即使在哀地斯的府居,你我能合拢双臂,用悲伤的眼泪刷洗我们的心田?抑或,你只是个影像,由高傲的裴耳塞丰奈送来给我,以此引发更猛的嚎哭,更深的愁伤。
“听我言罢,高贵的母亲当即开口答道:哦,我的孩子,凡人中命运最险厄的一个,裴耳塞丰奈,宙斯的女儿,并没有把你欺骗;事情本来就是这样,人死后,凡人中没有例外,筋腱不再连合肉体和骨块。一旦命息脱离白骨,人的一切全都付诸狂猛的烈焰,灵魂飘散拂荡,飞离而去,像一个梦幻。你必须赶快离开,以最快的速度,回返光明,但要记住这里的一切,以便回家后告诉你的妻爱。
“就这样,我俩一番交谈,眼见一些妇人来到我的身边,受高傲的裴耳塞丰奈的送遣,过去都是为王之人的妻子和女儿,眼下拥聚在黑血边沿。我思考着如何发问,一个接着一个,静心一想,觉得此举佳杰:拔出长锋的利剑,从粗壮的股腿边,不让她们一拥而上,饮喝黑血。所以,她们等待着依次上前,各人讲述自己的身世;我询问了她们中的每一位。
“首先,我见着出身高贵的图罗,告我她乃雍贵的萨尔摩纽斯的女儿,又说她是埃俄洛斯之子克瑞修斯的妻房,爱上了一条河流,河神厄尼裴乌斯——他的水浪远比其他奔涌大地的长河透澈清明——徘徊在秀美的河水边。一天以他的形象,环绕和震撼大地的尊神和图罗睡觉,在打着漩涡的河流的出口,一峰紫蓝色的水浪卷起在他俩周围,掩挡着一位神明和一个凡人的女儿。海神解开她少女的腰带,使她坠入睡眠,然而,当他结束了性爱的冲动,神明握住她的手,出声呼唤,开口说道:你应该高兴,夫人,为今天的欢爱。当时月转过年终,你将生产聪灵的孩儿,须知不死者的交配不会留下空孕的腹间。你要关心照顾,把他们养大成材。去吧,回返你的家中,封紧口舌,不要道出我的名字——告诉你,我是波塞冬,裂地的神仙。
“言罢,波塞冬潜回汹涌的洋流,而她则怀孕和生养了裴利阿斯和亲琉斯,二子双双成人,成为强有力的宙斯的侍从强健。裴利阿斯拥有丰足的羊群,生活在宽广的伊俄尔科斯,而奈琉斯则在普洛斯为王,多沙的地面。女王般的妇人还生养了几个孩子,替克瑞修斯,有埃宋、菲瑞斯和酷喜战车的阿慕萨昂。
“接着,我见着了安提娥培,阿索波斯的女儿,声称亦曾睡在宙斯的怀抱,替他生下两个儿子,安菲昂和泽索斯,二者兴建了那座城堡,七门的塞贝,筑起墙垣——没有高墙的遮掩,他们,尽管强健,却不能在地域宽广的塞贝站脚生衍。
“接着,我见着了安菲特鲁昂的妻子,阿尔克墨奈,曾躺在了不起的宙斯的怀抱,生下赫拉克勒斯,骠勇刚健,胆量和狮子一般。我还见着了墨佳拉,心志高昂的克雷昂的女儿,嫁配安菲特鲁昂的儿子,粗莽的斗士。
“我见着了美丽的厄丕卡丝忒,俄底浦斯的母亲,出于不知真相,做下荒诞可怕的事情,嫁给自己的儿子,后者杀了父亲,娶了母亲,但神明,不久之后,即将此事公诸世间。俄底浦斯,尽管承受着巨大的悲痛,仍在美丽的塞贝为王,统治卡德里亚民众,按照神的包孕痛苦的安排,而厄丕卡丝忒则去了强有力的哀地斯的家府,把守冥界大门的王者,自缢而死,垂吊在高处的顶梁,就着绳编的活结,怀着强烈的悲楚,给儿子留下不尽的愁哀,复仇女神的责惩,母亲的咒言。
“其后,我见着了绝色的克洛里丝,奈琉斯视其貌美,娶为妻子,给了数不清的家财。她是亚索斯之子安菲昂的末女,安菲昂曾以强力王统米努埃人的俄耳科墨诺斯地面。所以,她是普洛斯的王后,给王者生养了光荣的孩儿:奈斯托耳、克罗米俄斯和高傲的裴里克鲁墨诺斯,还有典雅秀美的裴罗,凡人中的佳丽,英雄豪杰们为之苦苦穷追,但亲琉斯不愿把她嫁出,除非有人能赶回那头莽牛,从夫拉凯地面,额面开阔,长角弯卷,被强健的伊菲克洛斯夺占[注]。这是件不易办到的难事,惟有豪勇的先知墨朗普斯出面承担,但他受制于神定的限约,受阻于悲险的厄运,被粗野的牧牛人逮着,用痛苦的绳链捆绑。但是,当时月的消逝磨过了年头的末尾,季节的转换开始新的循四,强健的伊菲克勒斯,听罢他所说的谕示,每一句告言,将他释放——由此实践了宙斯的意愿。
“我还面见了莱达,曾是屯达柔斯的妻房,替夫婿生下两个心志刚烈的儿子,驯马的卡斯托耳和强有力的波鲁丢开斯,拳击的健儿。丰产谷物的泥土已将他俩埋葬,但他们仍然活着,即便长眠泥中——宙斯使他们获得殊荣,让他们隔天生死,轮换着存活,享受神一般的荣光。
“接着,我见着了伊菲墨得娅,阿洛欧斯的妻房,对我说道,她曾和波塞冬睡躺作爱,生下两个孩子,短命的儿郎,神样的俄托斯和声名远扬的厄菲阿尔忒斯,盛产谷物的大地哺育的最高大的男儿,形貌远比别人俊美,仅次于著名的俄里昂。当他们还只是九岁的男孩,双肩已宽达九个肘掌,身高九噚。他们出言威胁,打算苦战一番,催发战争的轰莽,攻战俄林波斯山上不死的神仙;他们计划将俄萨堆上俄林波斯,再把枝叶婆娑的裴利昂压上俄萨,攀上天穹。他俩定会实践此事,倘若他们已长成精壮的小伙。然而,宙斯之子,秀发的莱托生养的阿波罗,杀了他俩,趁着他们还处于头穴下尚未长出须毛的童稚时期,浓密的胡子尚未遮掩颌角的少年。
“我见着了法伊德拉和普罗克里丝,面见了美丽的阿里阿德奈,心计歹毒的米诺斯的女儿。塞修斯曾把她带出克里特,前往地势高耸的神圣的雅典,但却不曾得到她的爱悦——狄俄努索斯诉告了她的行迹,阿耳忒弥丝将她杀死,在迪亚,海浪冲涌的地界。我见着了迈拉,克鲁墨奈和可恨的厄里芙勒,”接受贵重的黄金,葬送了丈夫的性命。我无法告说,亦不能一一道出她们的名字,那些我所见到的女人,英雄们的妻子和女儿——在此之前,神圣的黑夜将会消歇。现在,我该上床睡觉,可以和伙伴们一起,就寝迅捷的船上,亦可在此过夜。护送之事烦劳你们和神祗操办。”
俄底修斯言罢,全场静默,肃然无声,惊迷于他的叙告,在整座幽暗的厅殿。其时,白臂膀的阿瑞忒首开话端,说道:”你们看此人如何,各位法伊阿基亚乡贤,他的形貌、身材、沉稳敏锐的思辨?不错,他是我的客人,但你们全都分享此份荣誉。不要急于把他送走,吝啬奉赠的礼件,给一位亟需的客人——你等全都家产丰盈,感谢神的恩宠,储藏在自己的宫居。”
听罢这番话,年迈的英雄厄开纽斯张嘴说道,法伊阿基亚人中的长老:”朋友们,我们谨慎的王后没有说错,亦没有违背我们的意愿;让我们按她说的做。现在,我们等着阿尔基努斯发话,采取什么行动。”
听罢这番话,阿尔基努斯开口答道:”按她的计划办,坚决执行——只要我还活着,王统欢爱船桨的法伊阿基亚民众。让我们的客人,尽管归心似箭,急于登程,再忍耐一时,明天动身;届时,我将征齐所有的礼送。他的回归是我等共同的事情,首当其冲的是我,因为我是镇统这里的王贵。”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尊贵的阿尔基努斯,人中的俊杰,倘若你劝我留在此地,甚至呆上一个整年,只要答应送我回家,给我光荣的礼物,我将乐意敬从;载着更多的礼送,回返亲爱的故乡,将使我广受禅益:我将受到更高的尊誉,更隆重的欢迎,被所有的人民,眼见我回到伊萨卡,我的家院。”
听罢这番,阿尔基努斯开口答道:”当我们望着你的脸面,俄底修斯,你不像是个骗子或油嘴滑舌的小人,虽然乌黑的泥土供养了大批诸如此类的活宝,游散在各个地方,生编虚假的故事,胡诌谁也无法见证的谣言。你的讲述引人入胜,你的心智聪颖通捷,像一位歌手,以高超的本领,你诉说了凄烈的楚痛,你和所有阿耳吉维兵壮遭受的苦难。来把,告诉我此事,要准确地回答。你可曾见着神一样的伙伴,他们曾和你一起前往伊利昂,接受命运的召访?长夜漫漫,似乎没有尽头,现在还不是入睡宫中的时候。继续说吧,讲述你不平凡的历程,我可坚持听赏,直到清亮的黎明,只要你继续开讲,告说你的苦痛,在我的宫房。”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尊贵的阿尔基努斯,人中的俊杰,讲述长段的故事和上床人寝各有各的时宜,然而,倘若你仍愿听我说讲,我将不会拒绝,讲说另外一些见遇,比你听过的那些更为凄惨,我的伙伴们的悲苦,死在战后,躲过了特洛伊人的喧喊冲杀,但却丧命于一位邪毒的女人,她的意志,虽然已经回抵家园。
'其时,当圣洁的裴耳塞丰奈驱散了女人们的幽灵,赶往各个方向,坑边飘来阿伽门农的亡魂,阿特柔斯之子,带着悲恨,另有兵勇们的魂灵,拥聚在他周围,和他一同死去,亡命在埃吉索斯家里。他喝过黑血,当即认出我来,开始嚎啕大哭,失声喊叫,泪水涌注,伸开双臂,试图把我抱拥,但却不能如愿:昔日的刚健,旧时的勇力,充注在柔润的四肢,其时已不复存在。眼见此般景状,我潸然泪下,心生怜悯,开口询问,用长了翅膀的话语:'阿特桑斯之子,最高贵的王者,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告诉我,是何样悲惨的命运,痛苦的死亡,夺走了你的生命?是因为波塞冬卷来呼啸的狂风,无情地摧打你的海船,葬毁了你的人生?抑或,你死在干实的陆野,被凶恶的部民击杀,当你试图截抢他们的牛群和卷毛的肥羊,或正如他们打斗,为了掠劫他们的女人,荡毁他们的城垣?'
“听我言罢,阿伽门农开口答道:'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并非因为波塞冬卷来呼啸的狂风,无情地推打我的海船,葬毁了我的人生,也不是在那干实的陆野,凶狠的部民把我杀击,埃吉索斯谋设了我的毁灭和死亡,邀我前往他家,设宴招待,把我杀掉,由我那该死的妻子帮衬,像有人宰砍一头壮牛,血溅槽边。就这样,我送命于凄惨的死亡,伙伴们也都相继倒死在我身边,像长牙闪亮的肥猪,被宰在一位有权有势的富人家里,飨食一次婚礼,一次庆典,或一次公众的聚餐。你曾亲眼见过许多人的阵亡,或死于一对一的开打,或丧命在大群激战的人流,但你不会把那时的凄惨等同于我们的悲伤:摊手躺在地上,傍着调酒的兑缸和堆载食物的餐桌,遍倒在整个厅堂,鲜血满地流淌。我耳闻卡桑德拉的惨叫,那是最凄厉的声响,普里阿摩斯的女儿,被邪毒的克鲁泰奈丝特拉击杀,横躺在我身上;我挥起双手,击打地面,死于利剑的刺捅,但那不要脸的女人转过身去,不愿哪怕稍动一下,合拢我的眼睛,我的嘴巴,虽然我正前往哀地斯的府居可见世上女人最毒,臭名昭彰,她会在心中谋划此类行径,像这个淫妇一样,预谋可耻的行动,算计杀害婚合的夫婿。咳,我还想归返家中,受到孩子和仆从们的欢迎,但她心怀奇恶的邪毒,泼倒出耻辱,对着自己的脸面,也对所有的女流,对后世的女子,包括她们中品行贤善的佼杰。'
“他言罢,我开口答话,说道:'唉!沉雷远播的宙斯从一开始便入骨地痛恨阿特柔斯的后代,借用女人的恶谋,实现他的意愿。我们中死者甚众,”为了海伦,而趋你远离之际,克鲁泰奈丝特拉又设下害你的图谋。'
“听我言罢,阿伽门农开口答道:'记住我的教训,不要太过温软,甚至对你的妻从,不要告她所有的一切,你所知晓的事由,说出一点,把其余的藏留心中。但是,你,俄底修斯,你却截然不会被妻子谋害,伊卡里俄斯的女儿,谨慎的裴奈罗珮,为人贤和,心智敏慧温存。唉,我们走时,前往奋战搏杀,她还只是位年轻的妻子,怀抱尚是婴孩的男儿,现在一定已经长大,坐在成人的排位中。幸福的孩子!心爱的父亲将会还家见他,他会伸出双臂,拥抱亲爹,此乃合乎人情的举动。我的妻子甚至不让我略饱眼福,看一眼我的儿郎——在此之前,她已把我击杀。我还有一事奉告,你要牢记心上。当驱船回到亲爱的故乡,你要悄悄地靠岸,不要大张旗鼓。女人信靠不得。好吧,告诉我此事,要准确地回答。你和你的伙伴可曾碰巧听说我的孩子仍然活着,或许在俄耳科墨诺斯,或在多沙的普洛斯,亦可能和墨奈劳斯吃住一起,在宽广的斯巴达,高贵的俄瑞斯托斯,我知道,还活在人间。'
“他言罢,我开口答话,说道:为何问我这个,阿特柔斯之子,我不知他的死活,不能回答;此举可恶,信口胡说。
“就这样,我俩站在那边,交换悲凄的言词,心中哀苦,淌着大滴的眼泪。其后,坑边飘来阿基琉斯的灵魂,裴琉斯之子,以及帕特罗克洛斯和雍贵的安提洛科斯的魂灵,还有埃阿斯的魂魄——若论容貌体形,除了裴琉斯豪勇的儿子,达奈人中谁也不可比及。埃阿科斯的后代,捷足的阿基琉斯认出我来,放声哭喊,对我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粗莽的人,你的心灵是否还会想出比这更宏烈的探访?你怎敢斗胆跑到哀地斯的界域,失去智觉的死人的领地,面见死去的凡人,虚幻的踪影?'
“他言罢,我开口答话,说道:'阿基琼斯,裴琉斯之子,阿开亚人中最勇猛的豪杰,我前来此地,出于探问的需要,把泰瑞西阿斯询访——或许,他会告诉我返家的办法,回到山石嶙峋的伊萨卡。我还不曾临近阿开亚大地,不曾踏上故乡,总有那些烦难,使我遭殃。过去,阿基琉斯,谁也没你幸运;今后,也不会有比你走运的凡人。从前,在你活着的时候,我们阿耳吉维人敬你如同敬对神明;如今,在这个地方,你是掌管死者的了不起的统领。不要伤心,阿基琉斯,虽然你已死去。'
“听我言罢,阿基琉斯开口答道:'哦,闪光的俄底修斯,不要舒淡告慰死的悲伤。我宁愿做个帮仆,耕作在别人的农野,没有自己的份地,只有刚够糊口的收入,也不愿当一位王者,统管所有的死人。现在,我要你讲说我那傲贵的儿子,有关他的情况。他可曾奔赴战场,作为统兵的将领?告诉我雍贵的裴琉斯,你可曾听闻有关他的消息。老人是否还握掌他的尊贵,享誉在慕耳弥冬人的族群里?或许,他们已鄙视他的尊贵,在弗西亚和赫拉斯,因为老迈的年龄已僵缚了他的双手,他的腿脚?他们知道,我不在那边,生活在阳光底下,帮助父亲,像以往那样——我置身广阔的特洛伊大地,杀死敌方最好的战将,为阿耳吉维人拼斗。但愿我能像那时一样强壮,回返父亲的家居,哪怕只有些须时光;我的勇力和不可战胜的双手将使那帮人害怕,倘若有人胆敢强行逼迫,夺走属于他的权益和尊荣。'
“他言罢,我开口答话,说道:'关于雍贵的裴琉斯,我不曾听闻任何消息,但是,关于你的爱子尼俄普托勒摩斯,既然你有此般要求,我会道出全部真情。我曾亲自前往,乘坐深旷、匀称的海船,将他带回,从斯库罗斯海岛,介入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的群队。每当我们聚会商议,围着特洛伊城堡,他总是第一个发言,从不说错。辩谈中能够超胜他的,只有神一样的奈斯托耳和我。当我们阿开亚人决战特洛伊平原,他从不会呆在后头,汇随大队或大群的兵勇,而是远远地冲在前面,谁也不让,怒气冲冲,杀倒众多的敌人,在惨烈的搏杀中。我无法告说,亦不能一一道出他们的名字,被他杀死的敌手,在为阿耳吉维人战斗的时候,但我却记得他杀倒忒勒福斯的儿子,一位骁莽的战勇,英雄欧鲁普洛斯,用青铜的枪矛,另有许多开忒亚伙伴,被杀在他的四周,只因一个女人的贪图,[注]死者乃我所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仅次于卓著的门农。此外,当我等阿耳吉维人中最好的战勇藏身木马,由厄培俄斯手制,归我指挥,紧闭隐藏,或打开木马的大门杀冲。其他达奈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全都抬手擦抹脸颊,滚涌的泪珠,双腿嗦嗦发抖,但我却从未见他胆怯害怕,面色苍白,抬手抹去脸上的泪花;相反,他求我让他冲出木马,不停地触摸身边的剑把和沉重的枪矛,挑着青铜的枪尖,一心想着伤损特洛伊兵众。其后,当我们攻陷了普里阿摩斯的城堡,他带着自己的分子和足量的战礼,登上海船,安然无恙,既不曾被锋快的铜枪击中,亦不曾在近战中被谁刺伤——战斗中,这是经常发生的景状;阿瑞斯的疯烈没头没脑,横冲直撞。
“听我言罢,埃阿科斯捷足的后代,他的灵魂,大步离去,穿越开着常春花的草地,高兴地听完我的说告,关于他的儿子,噪响的名声。
“此后,其他死者的精灵围站在我身边,悲悲戚戚,和我说话,一个接着一个,诉说自己的苦难。只有忒拉蒙之子埃阿斯的亡魂离我而站,依然盛怒难平,为了我的胜利,他的输损,在我们船边,争获阿基琉斯的甲械。他那女王般的母亲把它作为奖酬,由特洛伊人的儿子们和帕拉丝·雅典娜仲裁。咳,但愿我不曾在那次竞比中获胜——豪健的埃阿斯为此下了地府,为了那套甲械,埃阿斯,除了裴琉斯豪贵的儿子,容貌和功绩超比所有的达奈人。所以,我出言抚慰,说道:'埃阿斯,雍贵的忒拉蒙之子,难道你打算永世不忘对我的愤恨,即便在死了以后,为了那套该受诅咒的甲械?它是神明手中的灾疫,给阿开亚人带来苦难,使我们失去你的存在,你,曾是那样坚固的一座堡垒!我们阿开亚人悲悼你的死难,常念不忘,像对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阵亡;该受指责的不是别个,而是宙斯,是他刻骨痛恨持枪的达奈军旅,使你遭受死的灾亡。来吧,走近些,我的王贵,听听我的话语,我的说告,压下你的愤怒,舒息高傲的心胸。'
“听我言罢。他默不作声,离我而去,汇入其他死人的灵魂,进入昏黑的厄瑞波斯。当时,尽管愤怒,他或许会对我,而我亦会对他说话,要不是我一心企望着见到其他死去的人们,他们的灵魂。
“冥界里,我见到了米诺斯,宙斯光荣的儿子,坐着,手握金杖,发布判决的号令,对着死人的灵魂,围聚在王者身边,请他审听我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在宽大的门外,死神的府居前。
“接着,我见着了硕大的俄里昂,在开着常春花的草野,拢赶着被他杀死的野兽,在荒僻的山脊上,手握一根永不败坏的棍棒。
“我还见着了提留俄斯,大地光荣的儿子,躺在平野上,伸摊着双手,占地九顷,被两只秃鹫撕啄肝脏,尖嘴扎人腹肠,蹲栖在身子两边;无力的双手不能挡开鹰的钩爪。他曾粗鲁地拖攥莱托,宙斯的妾房,当她前往普索,途经舞场佳美的帕诺裴乌斯地方。
“我还见着了唐塔洛斯,承受着巨大的苦痛,站在湖塘里,水头漫涌在唇颌下。然而,尽管焦渴,亟想饮喝,他却难以舔到水花——每当老人躬身水面,急切地试图啜饮,水势便会回涌消退,露出脚边幽黑的泥巴;某位神明干泄了水塘。在他的头顶,枝干高耸的大树垂下如雨的果实,有梨树、石榴和挂满闪亮硕果的苹果树,还有粒儿甜美的无花果和丰产的橄榄树,然而,每当老人挺起身子,伸手攀摘,徐风便会拂走果实,推向浓黑的云层。
“我还见着了西苏福斯,正遭受巨大的痛苦,双手推顶一块奇大的岩石,挣扎着动用胶臂和双脚,试图推着石头,送上山岗的顶峰;但是,每当石块即将翻过坡顶,巨大的重力会把它压转回头,无情的莽石翻滚下来,落回起步的平处。于是,他便再次推石上坡,竭尽全力,浑身汗如雨下,头上泥尘升腾。
“其后,我见着了强有力的赫拉克勒斯,当然,是他的影像,他自己则置身不死的神明之中,领享他们的宴畅,妻娶脚型秀美的赫蓓,宙斯和系穿金条鞋的赫拉的女儿。他的四周噪响着一阵阵喧叫,死人的精灵,像一群鸟儿,四散飞躲;他来了,像乌黑的夜晚,拿着出袋的弯弓,羽箭扣着弦线,双眼左右扫瞄,射出凶狠的目光,似乎随时准备放箭杀击。他斜持一条模样可怕的背带,金质的条带,铸着瑰伟奇特的条纹,有大熊,双眼闪亮的狮子和林中的野猪,有争打和拼斗的场面,杀人和屠人的景状。但愿制作此带的工匠,不要再设计这样的图案,凭他的手艺,在背带之上!他眼见我的脸面,当即认出我来,放声哭喊,对我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不幸的人儿,难道你也撑负某种厄运,像我一样,忍辱负重,在阳光下艰难地生活?我乃克罗诺斯之子宙斯的儿男,但却尝受了无数的苦难,伺役于一个比我远为低劣的凡人,指派我难做的苦活。一次,他派我来此,带走那条獒犬,以为世上不会有比这更难的活儿,但我这着狗儿,引出哀地斯的界域,由赫耳墨斯护送,还有灰眼睛的雅典娜伴同。'
“言罢,他返回哀地斯的界城,而我却稳站原地,希望能面见某些前辈的英雄,早已作古的人们,而我确有可能见着旧时的强者,我想要见的裴里苏斯和塞修斯,神明光荣的儿子,若不是在此之前,成群结队的死鬼拥聚在我身边,发出惊人心魂的哭喊,吓得我透骨心寒,以为高傲的裴耳塞丰奈或许会送来戈耳工的脑袋,可怕的魔鬼,从哀地斯的冥府,对我发难。所以,我回头登上木船,告嘱伙伴们上来,解开船尾的绳缆,众人迅速登船,坐人桨位,起伏的水浪载着木船,直下俄开阿诺斯河面,先是开桨荡划,以后则凭松缓的徐风推送向前。
第十二卷
“其时,我们的海船驶离俄开阿诺斯的水流,回到大海浩森的洋面,翻滚的浪头,回返埃阿亚海岛,那里有黎明的家居和宽阔的舞场,早起的女神,亦是赫利俄斯,太阳升起的地方。及岸后,我们驻船沙面,足抵浪水拍击的滩沿,傍临大海,睡躺在地,等候神圣的黎明。
“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我遣出一些伙伴,前往基耳凯的房殿,抬回厄尔裴诺耳的遗体,死在那里的伙伴。然后,我们砍下树段,将他火焚掩埋,在滩边突岬的尖端,痛哭哀悼,滴下滚烫的眼泪。当焚毕尸体,连同他的甲械,我们垒起坟茔,树起墓碑,把造型美观的船桨插在坟的顶端。
“就这样,我们忙完这些,而基耳凯亦知晓我们已经回返,从哀地斯的府居,当即打扮一番,迎走出来,带着伴仆,后者携着面包、闪亮的红酒和众多的肉块。丰美的女神站在我们中间,开口说道:粗莽的人们,活着走入哀地斯的房府,度死两遍,而其他人只死一回。来吧,吃用食物,饮喝醉酒,在此呆上一个整天;明天,拂晓时分,你们可登船上路。我将给你们指点航程,交待所有的细节,使你们不致吃苦受难,出于歪逆的谋划,无论脚踏陆地,还是漂游大海。
“女神如此一番言告,说动了我们高豪的心灵。我们坐着吃喝,直到太阳西沉,整整痛快了一天,嚼着吃不尽的烤肉,喝着香甜的美酒。当太阳下落,神圣的黑夜把大地蒙罩,众人躺倒身子,睡在系连船尾的缆索边。其时,基耳凯握住我的手,避开亲爱的伙伴,让我下坐,躺在我身边,细细地询问我所经历的一切;我详尽地回答她的问话,讲述了事情的起始终结。接着,女王般的基耳凯开口发话,对我说道:好啊,这一切都已做完。现在,我要你听我嘱咐,神明会使你记住我的话言。你会首先遇到女仙塞壬,她们迷惑所有行船过路的凡人;谁要是不加防范,接近她们,聆听塞壬的歌声,便不会有回家的机会,不能给站等的妻儿送去欢爱。塞壬的歌声,优美的旋律,会把他引入迷津。她们坐栖草地,四周堆满白骨,死烂的人们,挂着皱缩的皮肤。你必须驱船一驶而过,烘暖蜜甜的蜂蜡,塞住伙伴们的耳朵,使他们听不见歌唱;但是,倘若你自己心想聆听,那就让他们捆住你的手脚,在迅捷的海船,贴站桅杆之上,绳端将杆身紧紧围圈,使你能欣赏塞壬的歌声——然而,当你恳求伙伴,央求为你松绑,他们要拿出更多的绳条,把你捆得更严。
“当伙伴们载送你冲过塞壬的诱惑,从那以后,我将不能明确地为你指点,两条航线中择取哪条——你必须自己思考判断,在你的心房。现在,我要把这两水路对你介绍一番。一条通向悬耸的崖壁,溅响着黑眼睛安菲特里忒掀起的滔天巨浪,幸福的神祗称之为晃摇的石岩,展翅的鸟儿不能飞穿,就连胆小的鸽子,为宙斯运送仙食的飞鸽,也不例外,陡峻的岩壁每次夺杀一只,父亲宙斯只好补足损失,添送新鸽飞来。凡人的海船临近该地,休想逃脱,大海的风浪和猖莽凶虐的烈火会捣毁船板,吞噬船员。自古以来,破浪远洋,穿越该地的海船只有一条,无人不晓的阿耳戈,从埃厄忒斯的水域回返。然而,即便是它,亦会撞碎在巨岩峭壁之上,要不是赫拉进它通过,出于对伊阿宋的护爱。”另一条水路耸托着两封岩壁,一块伸出尖利的峰端,指向广阔的天空,总有一团乌云围环,从来不离近旁,晴空一向和峰顶绝缘,无论是在夏熟,还是在秋收的时节。凡人休想爬攀它的壁面,登上顶峰,哪怕他有十双手掌,十对腿脚,石刃兀指直上,仿佛磨光的一般。岩壁的中部,峰基之间,有一座岩洞,浊雾弥漫,朝着西方,对着昏黑的厄瑞波斯,从那,哦,闪光的俄底修斯,你和你的伙伴要驱导深旷的海船。没有哪个骠勇的壮汉,可以手持弯弓,放箭及达洞边,从深旷的木船。洞内住着斯库拉,她的嘶叫令人毛骨悚然。事实上,她的声音只像刚刚出生的小狗的吠叫,但她确是一头巨大、凶狠的魔怪。眼见她的模样,谁也不会高兴,哪怕是一位神明,和她见面。她有十二只腿脚,全部垂悬空中。长着六条极长的脖子,各自耸顶着一颗可怕的脑袋,长着牙齿,三层,密密麻麻,填溢着幽黑的死亡。她的身子,腰部以下,蜷缩在空旷的洞里,但却伸出脑袋,悬挂在可怕的深渊之外,捕食鱼类,探视着绝壁周围,寻觅海豚、星鲨或任何大条的美味,海中的魔怪,安菲特里忒饲养着成千上万。水手们从来不敢出言吹喊,他们的海船躲过了她的抓捕,没有损失船员——她的每个脑袋各逮一个凡人,抢出头面乌黑的海船。
“另一面岩壁低矮,你将会看见,俄底修斯,二者相去不远,只隔一箭之地,上面长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枝叶繁茂,树下栖居着卡鲁伯底丝,吞吸黑水的神怪。一日之中,她吐出三次,呼呼隆隆地吸吞三次。但愿你不在那边,当她吸水之时,须知遇难后,即便是裂地之神也难能帮援。驾着你的海船,疾驶而过,躲避她的吞捕,偏向斯库拉的石壁行船——痛念整船伙伴的覆灭,远比哭悼六位朋友的死亡艰难。
“她言罢,我开口答话,说道:现在,女神,我请你告说此事,要如实道来:我是否可避开凶毒的卡鲁伯底丝,同时避开斯库拉的威胁,当她抢夺我的伙伴,发起进攻的时节?
“听我言罢,丰美的女神开口答道:粗莽的汉子,心里永远只有厮杀和拼战!难道,面对不死的神祗,你亦打算表现一番?她不是一介凡胎,而是个作恶的神仙,凶险、艰蛮、狂暴,不可与之对战,亦无防御可言。最好的办法是躲避她的杀击。倘若你披甲战斗,傍着石峰,耗磨时间,我担心她会冲将出来,用众多的脑袋,抓走同样数量的人员。你要尽快行船,使出全身力气,求告克拉泰伊丝,斯库拉的母亲,生下这捣蛋的精灵,涂炭凡人。她会阻止女儿发起另一次攻击。
“其后,你将航抵斯里那基亚海岛,牧放着大群的肥羊和壮牛;太阳神赫利俄斯的财产,七群牛,同样数量的白壮的肥羊,每群五十头。它们不生羔崽,亦不会死亡,牧者是林间的神明,发辫秀美的女仙,兰裴提娅和法厄苏莎,闪亮的亲埃拉和太阳神呼裴里昂的女儿。女王般的母亲生育和抚养她们长大,把她们带到遥远的海岛斯里那基亚,牧守父亲的羊儿和弯角的牛群。倘若你一心只想回家,不伤害牛羊,那么,你们便可如数返回伊萨卡,虽然会历经磨难;但是,倘若你动手伤害,我便可预言你们的覆亡,你的海船和伙伴。即使你只身出逃。也只能迟迟而归,狼狈不堪,痛失所有的朋伴。
“基耳凯言罢,黎明登上金铸的宝座。丰美的女神就此离去,走上岛坡,而我则登上木船,告嘱伙伴们上来,解开船尾的绳缆;众人迅速登船,坐人桨位,以齐整的座次,荡开船桨,击打灰蓝色的海面。发辫秀美的基耳凯,可怕的、通讲人话的女神,送来一位特好的旅伴,顺吹的海风,兜起风帆,从乌头海船的后面袭来;我们调紧船上所有的索械,弯身下坐,任凭海风和舵手送导向前。其时,尽管心头悲痛,我对伙伴们说道:朋友们,我想此事不妥,倘若只让一两个人知晓基耳凯,姣美的女神,对我的告育。所以,我将说出此事,以便使大家明白,我们的前程,是不归死去,还是躲过死亡,逃避命运的追击。首先,她告嘱我们避开神迷的塞壬,她们的歌声和开满鲜花的草地,仅我一人,她说,可以聆听歌唱,但你等必须将我捆绑,勒紧痛苦的绳索,牢牢固定在船面,贴站桅杆之上,绳端将杆身紧紧围圈;倘若我恳求你们,央求松绑,你们要拿出更多的绳条,把我捆得更严。
“就这样,当我把详情细细转告,对我的伙伴;制作坚固的海船急速奔驰,借着神妙的风力,接近塞壬的海滩。突然,徐风停吹,一片静谧的宁静笼罩着海面,某种神力息止了波波的滚翻。伙伴们站起身子,收下船帆,置放在深旷的海船,坐入舱位,挥动船桨,平滑的桨面划开雪白的水线。其时,我抓起一大片蜡盘,用锋快的铜剑切下小块,在粗壮的手掌里搓开,很快温软了蜡块,得之于强有力的碾转和呼裴里昂王爷的热晒,太阳的光线。我用软蜡塞封每个伙伴的耳朵,一个接着一个,而他们则转而捆住我的手脚,在迅捷的海船,让我贴站桅杆之上,绳端将杆身紧紧围圈,然后坐人舱位,荡开船桨,击打灰蓝色的海面。当我们离岸的距离近至喊声及达的范围,走得轻巧迅捷,塞壬看见了浙近的快船,送出甜美的歌声,朝着我们飘来:过来吧,尊贵的俄底修斯,阿开亚人的光荣和骄傲!停住你的海船,聆听我们的唱段。谁也不曾驾着乌黑的海船,穿过这片海域,不想听听蜜一样甜美的歌声,飞出我们的唇沿——听罢之后,他会知晓更多的世事,心满意足,驱船向前。我们知道阿耳吉维人和特洛伊人的战事,所有的一切,他们经受的苦难,出于神的意志,在广阔的特洛伊地面;我们无事不晓,所有的事情,蕴发在丰产的大地上。
“她们引吭歌唱,声音舒软甜美,我心想聆听,带着强烈的欲望,示意伙伴们松绑,摇动我的额眉,无奈他们趋身桨杆,猛划向前,裴里墨得斯和欧鲁洛科斯站起身子,给我绑上更多的绳条,勒得更紧更严。但是,当他们划船驶过塞壬停驻的地点,而我们亦不能听见她们的声音,闻赏歌喉的舒美,我的好伙伴们挖出耳里的蜂蜡,我给他们的充填,随后动手,解除绑我的绳环。
“通过海岛,我当即望见一团青烟,还有一峰巨浪,响声轰然。伙伴们心惊胆战,脱手松开船桨,全都溅落在大海的浪卷。由于众人不再荡划扁平的船桨,木船停驻海上,静伏水面。其时,我穿行海船,催励各位伙伴,站在每个人身边,对他说话,用和善的语言:亲爱的朋友们,大家知道,我们已几度磨难,在此之前。眼前的景状,并不比那次险烈;库克洛普斯把我们关在深广的洞里,用横蛮的暴力。但即便在那里,我们仍然脱身险境,凭我的勇气、计划和谋略。我想,这些个危险也将作为你我的经历,回现在我们心间。来吧,按我说的做,谁也不许执拗。坐稳身子,在你们的舱位,荡开船桨,深深地击人奔涌的水面,奋勇拼搏;宙斯或许会让我们脱险,躲过眼前的灾难。对你,我们的舵手,我有此番命令,你要牢牢记住,记在心间——在我们深旷的船上,你是掌舵的人儿。你必须仔细避开烟团巨浪,尽可能靠着石壁航行,以免,在你不觉之中,海船偏向那边——你会把我们葬送干净。
“听我言罢,众人立刻执行。我不曾告说斯库拉的凶险,一种不可避免的灾虐,担心伙伴们惊恐害怕,停止划船,躲挤在船板下面。其时,我抛却心头基耳凯严苛的训言——叫我不要披挂战斗——穿上光荣的铠甲,伸手抓起两枝粗长的枪矛,前往站在船首的甲面,心想由此得以先见探首石峰的斯库拉,神怪给我的伙伴们带来苦难。我翘首巡望,但却觅不见她的踪影,双眼疲倦,到处搜索,扫视着迷迷糊糊的岩面。
“于是,我们行船狭窄的岩道,痛哭不已,一边是神怪斯库拉,另一边是闪光的卡鲁伯底丝,可怕,陷卷大海的涛水。当她着力喷吐,像一口大锅,架着一蓬熊熊燃烧的柴火,整个海面沸腾翻卷,颠涌骚乱,激散出飞溅的水沫,从两边岩壁的峰顶冲落。但是,当她转而吞咽大海的咸水,混沌中揭显出海里的一切,岩石发出深沉可怕的叹息,对着裸露的海底,黑沙一片;彻骨的恐惧揪住了伙伴们的心灵。出于对死的惊怕,我们注目卡鲁伯底丝的动静,却不料斯库拉抢走六个伙伴,从我们深旷的海船,伴群中最强健的壮汉。我转过头脸,察视快船和船上的伙伴,只见六人的手脚已高高悬起,悬离我的头顶,哭叫着对我呼喊,叫着我的名字,最后的呼唤,倾吐出心中的悲哀。像一个渔人,垂着长长的钓杆,在一面突出的岩壁,丢下诱饵,钓捕小鱼,随着硬角沉落,取自漫步草场的壮牛,拎起渔线,将鱼儿扔上滩岸,颠挺挣扎——就像这样,伙伴们颠扑挣扎,被神怪抓上峰岩,吞食在门庭外面。他们嘶声尖叫,对我伸出双手,争搏在丧命的瞬间。我觅路海上,饱受苦难,所见景状,莫过于那次悲惨。
“逃离岩壁,躲过可怕的卡鲁伯底丝和斯库拉,我们驶近一座绮美的海岛,神的领地,放养着额面开阔的壮牛,体形健美,另有许多肥美的羊群,日神呼裴里昂的财产。当我还置身黑船,漂行海上,便已听见牌眸的牛叫,集群回返栏圈的边沿,夹杂着咩咩的羊语,心中顿然想起双目失明的先知,塞贝人泰瑞西阿斯和埃阿亚的基耳凯的叮咛——二位曾谆谆嘱告,要我避开赫利俄斯的海岛,虽说太阳的光辉能给凡人带来欢快。其时,尽管心头悲痛,我对伙伴们说道:听着,我的伙伴们,虽然你们遭受了苦难!我将告诉你们泰瑞西阿斯和埃阿亚的基耳凯的预告——二位曾谆谆叮嘱,要我们避开赫利俄斯的海岛,虽说太阳的光辉能给凡人带来欢快。他们道言一场最险厄的灾难,等盼着我们领受。所以,让我们划催乌黑的木船,就此向前,避离岛滩!
“我如此一番说告,破碎了他们的心灵。欧鲁洛科斯当即答话,言语中带着愤恨:你生性刚忍,俄底修斯,一身的力气我等不可比及;你的四肢从来不会酸软,你的体格必定是铁板一块。怎能不让你的伙伴,他们已被重活折磨得疲惫不堪,缺少睡眠,驻脚陆岸?在这水浪拥围的海岛,我们本可再次整备可口的食餐。但你却强迫我们胡闯向前,像现在这般,在这迅捷的夜晚,避离海岛,行船浑浊的洋面。黑夜属于凶虐的风暴,会捣散我们的海船。我们中谁可逃避突至的死亡,倘若海上骤起狂风,南风或西风死命地劲吹,最喜裂毁海船,不顾我们的主宰、神明的意愿?现在,让我们接受黑夜的规劝。整备晚餐,傍着快船;明天拂晓,我们将登程上路,驶向宽阔的海面。
“欧鲁洛科斯言罢,伙伴们均表赞同,我由此明白,神明确已给我等谋设灾难。于是,我开口对他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主行者仅我一人,欧鲁洛科斯,你在逼我就范。这样吧,对我立下庄重的誓言,你等谁也不能例外,倘若遇见牛群或大群的羊鲜,谁也不许出于粗莽和骄狂,动手杀宰——头也不行!宜可享用现有的食物,长生不老的基耳凯的赠送,图个平平安安。
“听我说罢,众人遵照嘱令,盟发誓言。当发过誓咒,立下一番旦旦信誓后,我们将精固的海船停泊在深旷的港湾,傍着一泓甜净的清水,伙伴们下得船来,娴熟地整备晚餐。当大家满足了吃喝的欲望,他们想起了亲爱的伙伴,哭悼他们的死亡,送命于斯库拉的吞食,抢出深旷的海船。他们悲悼哭泣,直到顺眼于甜怡的睡眠。当夜晚转入第三部分[注],星宿移至天空的另一端,汇聚乌云的宙斯卷来呼啸的疾风,狂野凶虐的风暴,布起层层积云,掩罩起大地和海域。黑夜从天空降临。但是,当年轻的黎明重现天际,垂着玫瑰红的手指,我们拽起海船,拖入滩边空旷的岩洞,内有水仙们漂亮的舞场,聚会的地点。其时,我召开了一次集会,对众人说道:朋友们,既然快船上储放着我们的吃喝,大家伙不要沾碰岛上的牛群,以免招惹是非。这里有牧牛和肥羊,归属一位可怕的仙神,赫利俄斯无所不知,见闻一切。
“我如此一番言告,说服了他们高豪的心灵。但南风长刮不止,竟有一月时间,无有其他疾风,刮自别的方向,惟有南风和东风的劲吹。只要尚有食物,得饮红酒,众人倒也不曾碰沾牧牛——谁个想死不活?然而,当船上储存罄尽,他们便离走出猎,于无奈之中,四处寻觅,抓捕鱼儿、鸟类,任何可以这着的东西,带着弯卷的鱼钩,受饥饿的驱迫。其时,我单身离去,朝着岛内行走,以便对神祈祷,但愿他们中的一位,给我指点行程。如此,我穿走海岛,撇下伙伴,洗净双手,在一个避风的去处,对所有的神明祈祷,拥掌俄林波斯的仙神,但他们却送来舒甜的睡眠,合拢我的双眼。与此同时,欧鲁洛科斯提出凶邪的计划,对伙伴们说道:听着,我的伙伴们,虽然你们遭受了苦难!不错,对悲苦的凡生,各种死难都让人厌恶,但饥饿,在饥饿中迎见命运,是最凄惨的死亡。来吧,让我们杀倒赫利俄斯最好的壮牛,祭献给不死的神明,统掌辽阔的天空,倘若有幸回返伊萨卡地面,亲爱的故乡,我们将马上兴建一座丰足的神庙,给呼裴里昂,天上的太阳,放入上好的贡品,大量的进奉。但是,假如他出于愤恨,为了这些长角的壮牛,打算摧毁我们的海船,得获其他神明的赞同,那么,我宁愿吞吃咸水,送命海浪,一死了之,也不愿遭受饥饿的逼磨,慢慢地死去,在这片荒芜的岛滩!
“欧鲁洛科斯言罢,其他伙伴均表赞同,当即动手,就近拢来赫利俄斯最好的壮牛,额面开阔,体形健美,牧食在头首乌黑的海船旁;他们赶来肥牛,在它们周围站定,对神祈祷,摘下娇嫩的绿叶,从枝干高耸的橡树——凳板坚固的船上已没有雪白的大麦可用。他们作过祷告,割断牛的喉管,剥去皮张,剖下腿肉,用油脂包裹腿骨,双层,把小块的生肉置于其上。由于没有醇酒祭奠,泼上烧烤的祭品,他们以水代酒,烤熟了所有的内脏。焚烧了祭牛的腿件,品尝过内脏,他们把所剩部分切成小块,挑上又尖。
“其时,舒甜的睡眠离开我的眼睑,我走回迅捷的海船,海边的沙滩;然而,在回返的路上,当我接近弯翘的海船,烤肉的香味迎面扑来,索绕在我的身边。我悲声叹叫,对着不死的神明呼喊:父亲宙斯,各位幸福的、长生不老的神仙!你们用残忍的睡眠,将我放哄,使我遭难;伙伴们留在这里,做下的事情可怕荒诞!
“裙衫飘逸的兰裴提娅即速出动,带着我们已杀宰壮牛的信息,前往告诉呼裴里昂,天上的太阳,后者心怀暴怒,在众神中喊道:父亲宙斯,各位幸福的、长生不老的神仙,责惩莱耳忒斯之子俄底修斯的伙伴,这帮骄蛮的混蛋,杀了我的牧牛,使我欢悦的心爱,在升登多星的天空,或从天上回返地面的时间。我要他们补足杀牛的损失,否则,我将把光明送给死人,下至哀地斯的房院!
“听罢这番话,汇聚乌云的宙斯答道:继续照射不死的神明和世间的凡人,赫利俄斯,普照盛产谷物的大地。至于那些凡人,我会击捣他们的快船,在酒蓝色的洋面,用闪光的炸雷,将它砸成碎片。
“我从长发秀美的卡鲁普索那里听知这些;她说,她从信徒赫耳墨斯那里得知此番消息。
“当回到海边,停船的滩头,我挨个指责,责备他们的粗蛮,但我们找不到补救的办法:死牛不会复还。其时,神明开始送出预兆,展现在我们眼前。牛皮开始爬行,叉尖上的牛肉发出轰鸣,无论生熟,像活牛的吼喊。
“一连六天,豪侠的伙伴们杀食太阳神赫利俄斯最好的肥牛,他们拢来的美餐。但是,当宙斯,克罗诺斯之子,送来第七个白天,啸卷的狂飙终于收起风势,我们即刻登船,竖起桅杆,升起白帆,驶向宽阔的海面。
“我们离开海岛,眼前无有别的陆岸,只有天空一顶,汪洋一片:其时,克罗诺斯之子卷来灰黑的云朵,压罩着深旷的木船,大海变得乌黑森严。海船继续向前,但只有短暂的时间——尖啸的西风突起扑来,呼吼的狂飙凶猛吹打,断毁了两条系固船桅的前支索,桅杆向后倾倒,所有的索具掉入底舱里面;船尾上,折倒的桅杆砸打舵手的脑袋,当即粉碎了整个头盖,像一位潜水者,从舱面上倒翻,高傲的心魂飘离了他的骨件。其时,海面上雷电交加,来自宙斯的抛甩,砸捣我们的海船,被宙斯的响雷打得不停地旋转,填满了硫磺的硝烟。伙伴们摔出海船,像一群海鸥,被海浪冲碾,围着乌黑的海船,被神明卷走了回家的企愿。
“与此同时,我往返船上,直到激浪卷走龙骨边的船帮,推着光杆的龙骨漂走,砸断与之相连的桅杆,幸好还有一根连绑的后支索,牛皮做就,垂挂在上面,我抓起绳条,把龙骨和桅杆捆连一块,骑跨着它们沉浮,任凭凶暴的强风推搡腾颠。
“其后,西风停止啸吼,南风轻快地吹来,给我的内心带来悲苦:我将再次穿走那条海路,领略卡鲁伯底丝的凶险。海风推着我漂走,整整一夜;及至旭日东升,来到斯库拉的石岩,逼近可怕的卡鲁伯底丝,其时正吞陷咸涩的海水。见此情景,我高高跳起,伸手探摸高大的无花果树,抱住村干,紧贴在上面,像一只蝙蝠。然而,我却找不到蹬脚支身的地方,亦无法爬上果树,它的根部远在我双脚之下,而枝叶则高高在上,远离头顶——粗大、修长的枝干,荫罩着卡鲁怕底丝的形面。我咬牙坚持,强忍不屈,等着她吐水,将龙骨和桅杆送回。我急切等盼,而它们则姗姗迟来,在那判官审定许多好斗的年轻人的争讼,回家吃用晚餐的时间——就在这种时刻,卡鲁伯底丝方才吐口吞走的杆段。其时,我松开双臂腿脚,从高处跳下,溅落水面,偏离长长的树村,但我跨爬上去,挥动双手,划水向前。人和神的父亲不让斯库拉重见我的出现,否则,我将逃不出暴至的毁灭。
“从那儿出发,我漂行了九天,到了第十天晚上,神们把我带到俄古吉亚,发辫秀美的卡鲁普索居住的岛屿,一位可怕的女神,通讲人话,热情地接我住下,关心照料。然而,为何复述此番经历?昨天,在你家里,我已对你们讲说[注],对你和你庄雅的妻房。我讨厌重复,那段往事我已清清楚楚地对你们讲过一遍。”
第十三卷
俄底修斯言罢,全场静默,肃然无声,惊迷于他的叙告,在整座幽暗的厅殿。其后,阿尔基努斯开口答话,说道:”的确,俄底修斯,你已历经艰难,但现在,你置身我的房居,青铜铺地,顶面高耸;我相信你能回返故里,不再回来,既然已历经磨难。现在,我要催嘱你等各位,各位王爷,你们饮喝闪亮的醇酒,常在我的宫殿,聆听歌手的唱段。我知道,衣服已在滑亮的箱内,还有精工冶铸的黄金和其他各种礼物,法伊阿基亚人的首领们将它们带来此地,送客的礼品。现在,我建议,我们每人各出一口硕大的鼎锅和一口铜锅,日后,我们可从对民众的税征中补还;如此慷慨的捐赠,若由我等少数人支付,将成为过重的负担。”
阿尔基努斯言罢,众人满心欢喜,全都散去睡觉,各国自己的家门。当年轻的黎明重现天际,垂着玫瑰红的手指,他们急步赶住海船,带着大量的铜器,阿尔基努斯亲自上船,灵杰家健的王者,把东西整齐地塞下凳板,使其不致挡碍船员的手脚,妨碍他们荡开木桨,疾驰向前。然后,众人行往阿尔基努斯的家府,备下丰盛的食餐。
阿尔基努斯,灵杰家健的王者,替他们奉祭了一头公牛,给王统一切的宙斯,克罗诺斯拥聚乌云的儿子。当焚烧了腿件,他们开始享领光荣的肴餐,聆听德摩道科斯的唱诵,一位通神的歌手,深得人民的敬重。俄底修斯频频回首,看视闪光的太阳,巴望它赶快下落,急切地盼想回程,像一个农人,盼吃食餐,赶着酒褐色的耕牛,拖着制合坚固的犁具,整天翻土田中,太阳的下落使他舒展眉头,得以回家吃饭,挪动沉重的腿脚;、就像这样,俄底修斯喜迎太阳的下落。他开口发话,对欢爱船桨的法伊阿基亚人,首先是对阿尔基努斯,高声说道:”哦,尊贵的阿尔基努斯,人中的俊杰,请你敬洒奠酒,送我安返家园;我愿祝你平安——眼下我的一切企望都已实现,有了客主的护送和表示友好的礼件。愿天神让它们使我幸福美满!但愿我能回抵家园,见着贤洁的妻子和所有的亲朋,无伤无害!愿你们留居此地,给婚娶的妻子和孩儿们带来舒伯和欢快!愿神明允信你们一切顺利,使不幸和你的人民绝缘!”
听他言罢,众人一致赞同,催请送客还家——他的话句句在理,说得一点不错。其时,家健的国王阿尔基努斯对使者说道:”调兑一缸美酒,庞托努斯,供厅内所有的人祭用,以便对父亲宙斯祈祷,送出我们的客人,归返他的乡园。”
他言罢,庞托努斯兑出香甜的美酒,依次斟倒在各位杯中,后者洒过奠酒,给所有幸福的神明,统掌辽阔的天空,从他们息坐的椅旁,但卓著的俄底修斯站立起来,拿着一只双把的酒杯,放入阿瑞忒手中,开口说道,送出长了翅膀的话语:”祝你幸福,尊敬的王后,直到老年和死亡的降临,凡人不可避免的时辰。现在,我将登程上路,愿你生活甜美,在府居之中;愿孩子们使你幸福,还有你的人民和国王阿尔基努斯,你的丈夫!”
言罢,卓著的俄底修斯迈开大步,跨出门槛,豪贵的阿尔基努斯遗出信使,作为陪送,引他前往停驻的快船,聚沙的滩头。阿瑞忒亦遣出女仆,跟随前往,一个手捧衣服,一领洁净的披篷和一件衫衣,另一个受遣的女仆搬动那只坚固的箱子,第三名伴者提着面包和红色的美酒。
他们来到海边,停船的滩头,高傲的水手们迅速接过东西,存放在深旷的舱内,包括食物和饮酒,铺开一条毛毯和一条亚麻的布单,在船尾舱边的甲面,以便让俄底修斯睡躺,安闲舒适;后者登上船板,静静地躺在上面。水手们解开缆绳,从系绑的石块,坐人各自的桨位,成行成排,躬身荡划,船桨扬起飞溅的浪花。俄底修斯当即闭眼睡去,温熟。最甜美的酣睡,长眠不醒,仿佛死去一般。像一架四匹马儿拉引的快车,奔驰在平野上,受激于鞭头的驱赶,合力向前,高高跃起,飞跑着冲向要去的地点,木船高翘起船尾,划开紫蓝色的水路,浪花飞舞,奔驰在啸吼的海面,走得平实稳健,即便是翱旋的鹞鹰,羽鸟中最快的飞禽,也不能和它争赛,海船迅猛异常,破浪向前,载着一位凡人,和神明一样多谋善断,心中已忍受许多悲苦,许多愁哀,多少个长年,出生人死,闯过拼战的人群,跨过汹涌的洋流;但现在,他却在平和的气氛中舒躺,忘却了所有的愁难。
当那颗最亮的星星[注]升上天空,比别的星座更及时地预报早起的黎明,曙光的洒现,劈波远洋的海船靠近了伊萨卡岸边。
那里有一处港湾,海洋老人福耳库斯的属界,位于伊萨卡郊外,口边伸出两道突兀的岩岬,将海港拱围,挡御巨浪的袭冲,顺应强风的推送,扑自港外的海面。岬内风平浪静,带凳板的海船在驶入锚点后就水停泊,不用绳缆。港湾的前部长着棵叶片修长的橄榄树,附近有个幽荫的洞穴,佳美的去处,奉献给一群水泉边的神灵,人们称之为”奈阿德丝”的女仙。洞里有石缸和双把的石罐,蜂群在里面储藏精酿的纯蜜。里面还有石头的织机,造型修长,水仙们用来制作紫色的织物,神工的精品,看后令人诧叹;另有淙流的山泉,永不枯干。洞穴有两个入口,一个对着北风,凡人可以进去,但对朝南风的那个,却是神的通径,凡人从不通用,不死者由此入内。
水手们熟悉洞边的情况,划船进入海湾。海船疾冲向前,前半身搁上滩沿,借助桨手的臂力。他们走出凳板坚固的海船,踏上陆岸,先把俄底修斯抬出深旷的海船,连同亚麻的布单和闪光的织毯,将他平放沙滩,后者仍然处于熟睡状态。接着,他们搬出礼件——高傲的法伊阿基亚人的馈赠,受心胸豪壮的雅典娜催劝,在他登船回返的前夕一一放在橄榄树干边,垒作一堆,离着路径,惟恐某个行人途经此地,在俄底修斯醒来之前,伤损他的财产。然后,他们转身回返,船走家园。但是,裂地之神却不曾忘记初时的威胁,对神一样的俄底修斯,这时开口说话,询问宙斯的意见:”父亲宙斯,不死的神们将不再对我表示尊敬,眼见凡人低辱我的威风,这帮法伊阿基亚人,还是我的脉高。你知道,我说过俄底修斯将吃受许多苦难,方能得返家园,我并不曾彻底破毁他的还家,因为早先你曾点头答应,让他如愿。但他们载他回返,睡躺在迅捷的海船,穿行海中,拾上伊萨卡地面,给了难以数计的礼物,有大量的青铜、黄金和织纺的衣衫,多于俄底修斯能从特洛伊带出的物件,即使他能安抵家园,携着战礼,分获的一切。”
听罢这番话,汇聚乌云的宙斯开口答道:”你说了些什么,威镇远方的撼地之神?神们不曾贬损你的尊严。此事何以行得,侮辱、攻击我们中的尊长,最好的一位?但是,倘若有哪个凡人,不管是谁,凭着他的蛮力和强健,胆敢藐视你的尊严,那么,你可惩罚此人,放手去干无论是现在或将来。做去吧,凭你的意愿。”
听罢这番话,裂地之神波塞冬答道:”我本该迅速行动,乌云之神,按你的告诫,但我将总是敬你,回避你的愤烈。这一回,我决心砸烂那条法伊阿基亚人漂亮的海船,在浑浊的洋面,趁它国航之际;使他们停止运送过岛的凡民。我将峰起一座大山,围住他们的城垣。”
听罢这番话,汇聚乌云的宙斯开口答道:”听听我的想法,好朋友,我以为此法妙极。当所有的民众都举国城上,望着回返的海船,你可将它变作一块石头,看来像似一条快船,靠离陆岸,让所有的人惊叹,然后峰起一座大山,围住他们的城垣。”
听过此番嘱告,裂地之神波塞冬大步奔向斯开里亚,等候在法伊阿基亚人生聚的地域。其时,破浪远洋的海船驶近岛岸,跑得轻松快捷,裂地之神逼近船边,挥手击打,将它变作一条石船,扎根海底之中,然后迈步离开。
操用长浆的法伊阿基亚人,以海船闻名的部众,开始互相说告,用长了翅膀的话语,有人望着自己的近邻,开口说道:”天哪,是谁停驻了我们的快船,在那水面之上,不让它驶回家园?刚才,它的形象还是那样清晰可见。”
观者中有人这般说道,但他们并不知晓事发的原因。其时,阿尔基努斯开口发话,说道:”咳,昔日的预言今天竟得报现,父亲的言告,他说波塞冬将会憎恨我们的作为,因为我等载运所有的来客,顺当安全。他说,将来的一天,当一艘精美的法伊阿基亚海船送人归来,回航在大海混沌的洋面,裂地之神将击毁木船,峰起一座大山,围住我们的城垣。这便是老人的预告,如今已被实践。来吧,按我说的做,谁也不要执拗。让我们停止送人,不管是谁,落脚这座城边。我们要敬献十二头公牛,给波塞冬,从牛群里选来。如此,他或许会怜悯我们,不致峰起一座大山,围住我们的城垣。”
听他言罢,众人心里害怕,备妥奉祭的公牛。于是,法伊阿基亚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出声祈祷,对王者波塞冬,肃立在祭坛周围。其时,卓著的俄底修斯长睡醒来,在自己的故土,不识究为何地——他已久别家乡,而女神亦已布下迷雾,帕拉丝·雅典娜,宙斯的女儿,以便掩隐他的身份,对他嘱告详情,使妻子认不出他来,还有他的朋友,城里的民众,直到严惩了求婚者们的胡作非为。所以在王者俄底修斯眼前,她使一切改头换面,蜿蜒的山径,泊船的港湾,陡立的石壁和高耸的大树,枝叶茂然。他跳将起来,双腿直立,环望久别的故乡,出声吟叫,挥起手掌,击打两边的股腿,带着悲痛,开口说道:”天哪,我来到了何人的地界,族民生性怎样,是暴虐、粗蛮,无法无规,还是善能友待外客,畏恐神的惩罚?我将把这许多东西带往哪里?我自己又将漂游何处,咳,真希望我还留在法伊阿基亚人那里,如此,便能另访某位强健的王者,他会善待于我,送我回程。眼下,我不知该把这些东西放在哪里;显然不能留置此地,恐招别人抢劫。算了吧,那些个法伊阿基亚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他们并不十分周谨,亦不诚实可信,把我弄到这片外邦的土地,说是会把我送往阳光灿烂的伊萨卡,但却不予兑践。但愿帮佑恳求者的宙斯惩罚他们,大神监视所有的凡人,责惩任何破毁礼规的行为。这样吧,让我先数点东西,看看他们是否顺手带走什么,载人深旷的海船。”
言罢,他开始计点精美的铜鼎和大锅,还有黄金和织工精致的衣物。东西件件俱在,无一缺损,但他悲念故乡,踱走在涛声震响的滩沿,痛哭流涕。其时,雅典娜走近他身边,幻成一位年轻人的模样,放羊的牧人,一位雅致的小伙,像那王家子弟,肩披一领精工织制的衣篷,双层,足登条鞋,在闪亮的脚面,手握一杆枪矛。俄底修斯见状,心中欢喜,迎上前去,对她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你是我在此遇见的第一个路人,亲爱的朋友,请接受我的问候!但愿你对我不存恶意;救救我,救护这些东西。我要对你祈祷,像对一位神明,在你心爱的膝前,恳求你的帮助。请你告诉我,真实地告诉我,让我了解这一点。这是什么地方,同什么国邦接邻,住着像样的生民?是某个阳光普照的海岛,还是片倾斜的滩地,滑自丰肥的陆基,汇入咸涩的海水?”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看来你头脑简单,陌生的客人,或从遥远的地方前来,如果你问的是这座海岛,绝非默默无闻的地域——事实上,知晓者以千数论计,无论是居住东方日出之地的凡生,还是家居昏暗、乌黑之处的族民。这是个山石嶙峋的国度,并非跑马的平野,虽然狭窄,却不是赤贫之地,生产丰足的谷物,有大串酿酒的葡萄,雨量充沛,露水佳宜。那里牧草肥美,适放山羊和牛群,长着各种树木,灌溉的用水长年不竭。所以,陌生的来人,伊萨卡的名声甚至噪响在特洛伊,虽然人们说,这里远离阿开亚大地。”
她言罢,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心里高兴,欣喜于踏上故乡的土地——帕拉丝·雅典娜,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已将真情告明。俄底修斯开口回答,用长了翅膀的话语,但却没有道出真情,将喉头的言词吞入心底,总想利用胸中的机巧。心智的敏捷:”噢,我曾听人提及伊萨卡,在宽广的克里特,坐落在远方的海面;现在,我却来到此地,带着这批东西,留下等同此数的财富,给我的孩子。我逃离家乡,一个亡命者,因我杀了俄西洛科斯,伊多墨纽斯的儿子,快腿如飞,在宽广的克里特,吃食面包的凡人谁也不可比及。我宰了他,因他试图夺走我的份子,从特洛伊掠获的一切,为了它们,我忍着心头的痛苦,出生人死,闯过拼战的人群,跨过汹涌的洋流——我不愿伺候他的父亲,作为随从,在特洛伊大地;我要率领我的人马,我的部民。所以,我带着一位朋伴,藏伏路边,用锅头的枪矛击打,趁他从郊野回返之际。那是个漆黑的夜晚,黑雾蒙罩着天空,我夺走他的生命,无人知晓,谁也不曾看见。其后,当我将他放倒,用锋快的铜矛,抬腿迅速跑回海船,请求高贵的腓尼基人,付出一些战获,欢悦他们的心胸,求他们带我出走,前往普洛斯登岸,或落脚秀美的厄利斯,厄利斯人镇统的地面,但事出不巧,劲吹的疾风将海船扫离要去的地点,极大地违背了他们的意愿——水手们并非故意让我受骗。就这样,海船偏离航线,我们顶着夜色,来到这边,赶紧划人港内,无人有此闲心,思想进用晚餐,虽然此事亟需操办,全都下得船来,忍着饥饿,躺倒滩面。其后,甜美的睡眠爬上我的眼睑,我已精疲力竭,而他们则搬下所有的东西,从深旷的海船,放在滩边,近离我睡躺的地方。登船上路,前往人丁兴旺的西冬,把我留在海滩,带着心中的愁哀。”
他言罢,灰眼睛雅典娜咧嘴微笑,伸手抚摸,变成一位女子的形象,美丽、高大,手工瑰丽精巧,开口说话,用长了翅膀的言语:”此君必得十分诡诘狡窄,方能胜过你的心计,哪怕他是一位神明,和你会面。顽倔的汉子,诡计多端,喜诈不疲,即便在自己的国土,亦不愿停止巧用舌尖,用瞎编的故事哄骗,如此这般,是你的本性再现。好了,让我们中止此番戏谈;你我都谙熟精辩的门槛。你是凡人中远为杰出的辩才,能说会道,而在神祗中,我亦以智巧和迅锐闻传。然而,尽管聪明,你却不曾认出我来,帕拉丝·雅典娜,宙斯的女儿,总是站在你的身边,护信你的每一次经历;是我,使你受到所有法伊阿基亚人的尊爱。现在,我又来到这里,帮助你定设谋略,藏起所有的东西,高豪的法伊阿基亚人给你的礼件,按照我的计划和意愿,在你返航的前夕,告诉你所有的麻烦,注定会遇到的事件,在建造精固的房院。但你必须,是的,必须忍受一切,不要道出此事,无论对男人,还是女辈,不要告言你已浪迹归来;要默默地承受巨大的痛苦,忍辱负重,面对那些人的暴烈。”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答道:”此事实在很难,哦,我的女神,让一个凡人见后辨识你的脸面,不管他多么聪敏灵捷——你可幻成各种形态。但此事我却知晓得十分清晰:从前,你给我的慈爱,在那战斗的年月,我们阿开亚人的儿子们拼战在特洛伊地界。然而,当我们攻陷了普里阿摩斯陡峭的城堡,驾船离去,被一位神明驱散船队后,我便再也没有见你,宙斯的女儿,亦不知你曾访晤我的海船,为我挡开愁难,总在流离颠泊,痛苦揪揉着我的心怀,直到神明解除我的不幸,直到在法伊阿基亚人富饶的土地,你出言慰诫,亲自引我行走,进入他们的城城。现在,我恳求你的好意,看在你父亲的份上,因我并不认为真已回到阳光灿烂的伊萨卡,而是走离了航线,漂到了另一片地界;我想你在笑弄我,出言欺骗,说我已在这边。告诉我,我是否真已回来,回到亲爱的故园。”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你的胸中总有此般心计,而正因为这样,我不能见你遭受不幸,丢下不管。你说话流畅,心智敏捷,头脑冷静——换成别人,浪迹归来,早就会迫不及待,冲向厅堂,见视妻儿,但你却不乐于急着询盘,提出问题,直到你试探过妻子,虽然她仍像往常一样,坐在宫中,泪流满面,耗洗去一个个痛苦的黑夜和白天。我从不怀疑你的存还,但我知道,你将失去所有的伙伴,然后回返家园。然而,你知道,我不愿和父亲的兄弟波塞冬翻脸,他对你心怀愤怨,恼恨你的作为,弄瞎了他心爱的儿男。来吧,我将使你相信,展现伊萨卡的貌态。这是海洋老人福耳库斯的港湾,头前长着棵叶片修长的橄榄树,附近有个幽荫的山洞,佳美的去处,奉献给一群水泉边的神灵,凡人称之为奈阿德丝的女仙。那是它的拱弧的洞顶,过去你常在里头举办丰盛、隆重的祀祭,给水边的女仙。再瞧那座山脉,奈里同,披着森林的衣衫。”
女神一番说道,驱散迷雾,显现出山野的貌态。卓著和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心花怒放,高兴地眼见自己的乡园,俯首亲吻盛产谷物的大地,高举双手,对水仙们祈告,诵道:”我一直以为,奈阿德水仙,宙斯的女儿,我已见不着你们的脸面;现在,请你们接受我充满善意的祈愿。我还将给你们礼物,像过去一样,倘若雅典娜,宙斯的女儿,战勇的福佑,慷慨应允,答应让我存活,让我的儿子长大成材。”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鼓起勇气,不要担心这些事情。眼下,让我们搬起这堆东西,不要迟疑,藏在精妙的洞里,洞穴的深处,使你不受损缺。然后,我们将商定计划,争取最好的结局。”
言罢,女神走进幽荫的山洞,寻看藏物的去处;与此同时,俄底修斯搬来他的所有,放在近处,有黄金、坚韧的青铜和精工织制的衣服,法伊阿基亚人的馈送,仔细地堆放妥帖;帕拉丝·雅典娜,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撂下一块石头,堵住洞口。
他俩弯身下坐,贴着那棵神圣的橄榄树,定设计谋,杀毁胡作非为的求婚人。灰眼睛女神雅典娜首先发话,说道:”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想个办法,你打算如何行动,惩治那帮无耻的求婚者,横霸在你的宫殿,已达三年之久,追扰你神一样的妻子,赠送求婚的礼物。裴奈罗珮总在盼念你的回归,带着悲愁,虽然亦使所有的人怀抱希望,对每个人许下言诺,送出信息,而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套。”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毫无疑问,我会死于险厄的命运,在我的宫中,重蹈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的覆辙,要不是女神你的点拨,告诉我家中的情况,发生的一切。来吧,订个计划,我将如何报复他们;站在我身边,催鼓我的勇气和力量,像以往那样,我们齐心合力,扳倒闪亮的冠头,在特洛伊城上。倘若你,哦,灰眼睛的尊神,能站在我的身边,挟着狂怒,我便能奋勇敌战,夫人,我的女神,三百个凡人,借你的神威,只要你全心全意,大力帮赞。”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放心吧,我会站在你身边,不会把你忘了,当我俩操办此事,我知道,他们将鲜血喷涌,这帮吞糜你家产的求婚人,脑浆飞溅,遍洒在宽广的大地上。来吧,让我把你改变一番,使凡人认不出你的形貌。我将折皱你滑亮的皮肤,在你柔韧的肢腿,毁除棕黄色的发绺,在你的头顶,披上破烂不堪的衣衫,使人们见后避闪腻烦;我将昏糊你的目力,曾是那样俊美的眼睛,使你看来显得卑龊,在那帮求婚人眼里,亦在被你留守宫中的妻儿面前。这样吧,你要先去牧猪人的住地,此人看养你的猪群,对你的感情善好真诚,亲爱你的儿子,友待谨慎的裴奈罗珮。你会发现他正看守在猪群近旁,牧放在渡雅石的边沿,贴着阿瑞苏沙泉溪,吃着它们喜爱的橡树子,喝着昏黑的流水,猪的饲料,养育它们,催发满身膘肥。呆留在那儿,和他一起,询问所有的一切,而我将赶位斯巴达,出美女的地界,召回忒勒马科斯,你心爱的独苗,对不——他已去往宽阔的拉凯代蒙,会见墨奈劳斯,询问你的消息,是否还活在世上人间。”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为何不把真情告他——作为神明,你心知一切?是否因为他也将浪迹苍贫的大海,忍受悲痛,让求婚者们吃耗他的财产?”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不必为他担心,是我亲自送他出航,让他出使远方,争获良好的声名。他并没有吃苦受难,现时正稳坐厅内,和阿特柔斯之子一起,平安无事,享受丰奢的礼待。不错,那些年轻的人们,驾着乌黑的海船,已设下埋伏,盼想在他返家之前,动手杀害,但我想他们不会如愿;相反,用不了多久,泥土便会把他们中的某些人覆盖,这帮求婚的人们,正吃耗你的所有。”
言罢,雅典娜举杖拍打俄底修斯,折皱起滑亮的皮肉,在他柔韧的肢腿,毁除棕黄色的发络,在他的头顶,全身披布苍暮老人的皮肤,昏糊了他的目力,曾是那样俊美的眼睛。然后,女神替他变出衣裳,一领旧篷,一件衫衣,破破烂烂,脏乱不堪,被浊臭的烟火熏得黑不溜秋,压上一块硕大的兽皮,奔鹿的皮张,已搓去皮毛,给他一根枝杖,一只丑陋的袋包,百孔千疮,悬连着一根编绞的绳线。
就这样,他俩定下计划,各奔东西。女神前往神圣的拉凯代蒙,带回俄底修斯的男儿。
第十四卷
与此同时,俄底修斯离开港湾,走上崎岖的山路,穿过繁茂的林地,越过山岗,行往雅典娜指明的地点,寻觅高贵的牧猪人的踪迹,仆人中,他比谁都忠诚,看护杰卓的俄底修斯的家产。
俄底修斯发现他坐在屋前,四周垒着高耸的墙栏,在一块隆起的地面,围拥着舒坦。宽敞的庭院,地面上干干净净,由牧猪人自己堆建,关围着离家的主人的猪群,不为女主人知晓,也不为年迈的莱耳忒斯知道。他用大块的石头垒起围墙,上面铺着带刺的蒺丛,外面竖着柱杆,围作一圈,顶着石面,排得密密匝匝,劈开的木段,橡树中幽黑的部分。围墙内,他分出十二个圈栏,一个接着一个,猪的床圈,每栏封关五十头涂躺地面的猪猡,怀孕的母猪,公猪们躺在外头,数量远为稀少,由于神样的求婚人不停地吃宰,使肉猪的数目减少——牧猪人被迫源源不断地使应,送去饲养精良的肥猪,猪群中最好的佳选,还有三百六十头存栏。猪场上有四条牧狗,野兽一般,每日息躺在猪群边沿,牧猪人,猪倌的头儿,驯养的帮手。眼下,他正割下一块牛皮,色调温厚,制作合脚的便鞋。与此同时,其他牧猪人已赶着猪群,出走不同的方向,一共三人,第四个已被他遗往城里,赶着一头肥猪,送给骄蛮的求婚人,出于被迫,供他们祭杀饕餮,满足饱啖的欲念。
突然,啸吼的牧狗瞥见了俄底修斯,狂叫着冲扑上前,俄底修斯谨慎地蹲坐在地,掉落手中的枝棍。其时,他将会受到严重的伤损,在自己的庄院,要不是牧猎人腿脚轻快迅捷,放下手中的皮件,即时冲出门庭,大声呵斥,对着狗群,投出两点般的石块,把它们轰得四处奔跑,然后对着主人,开口说道:”狗群突起奔袭,我的老先生,险些把你撕坏,引来你对我的责怪,责怪我的错闪。然而,神明已给我痛苦,使我悲哀,我坐在这边,伤心哭念,为了神一样的主人,精心饲养他的肥猪,给别人吃耗,而他,忍着饥饿的煎磨,浪走在某个城市或乡村,讲说异邦话语的地界,倘若他还活着,得见太阳的光明。来吧,老先生,进入我的棚屋,先吃饱肚子,喝够酿酒,然后告诉我你打何处过来,忍受了多少愁哀。”
言罢,高贵的牧猪人引着俄底修斯行走,进入棚屋,让他下坐,在一堆柴蓬之上,垫出块野山羊的皮张,取自他的睡床,附着松乱的羊毛,巨大、深厚。俄底修斯欣喜于所受的招待,开口发话,出声呼唤,说道:”愿宙斯,陌生的朋友,和列位不死的神明,使你得到潜心希愿的一切——你以此般盛情,欢迎我的到来。”
听罢这番话,你,牧猪人欧迈俄斯,开口答道:”我不能,陌生的客友,回拒一个生人,即便来者的境况比你更坏。所有的生人浪者都受到宙斯的保护;礼份虽然轻小,却会得到受者的珍爱,我们所能给的东西,我们,待服于人的仆工,心里总是揣着恐惧,畏于主子的权势,新来的那帮壮汉。神明滞止了旧主的回归,不然,我会得到他的关心爱护;他会给我财产,一座房子,一片土地,一位受人穷追的妻子,像一个好心的主人,施舍家里的帮仆,后者辛勤为他工作,劳绩受到神的驱助。正如神力对我一样,驱助我埋头苦干。所以,主人定会给我许多好处,倘若他在此安度晚年。可惜,他死了——但愿海伦断子绝孙,全都死个精光,此女酥软了这么多壮勇的膝盖。为了替阿伽门农雪耻,我的主人,偕同各位英豪,前往出骏马的伊利昂,和特洛伊人拼战。”
言罢,他当即束紧衫衣,用一根腰带,走向猪栏,圈围着他的猪群,选抓了两头,带人屋内,动手杀宰,烧去猪毛,切成小块,挑上叉尖,尽数炙烤,端来放在俄底修斯身前,滚烫的肉块,就着烤叉,撒上雪白的大麦,调出美酒,蜜一样酸甜,在一只象牙的兑缸,下坐在俄底修斯对面,请他吃用,说道:”吃吧,陌生的客人,将就我等奴仆们的食餐,小猪的肉块;滚肥的肉猪供给求婚者们啖宴,他们不忌神力的责惩,不带半点怜悯。幸福的神明不喜残冷的举动,他们褒奖正义,人间合理合宜的行为。即便是无情的海盗,登陆异邦的滩头,宙斯让他们抢获财富,装满海船,扬长而去,回返家院——即便是这些人,他们的心中亦兜着强烈的恐惧,担心受到报复。所以,这帮求婚的人们或许听过神送的讯息,得知我主已惨死途中,不愿规规矩矩地追求,亦不想回返自己家中,而是心安理得地吞糜别人的财物,大大咧咧,以空扫为快。他们杀宰牲畜,不是一头,亦不是两头,在那宙斯送临的日日夜夜;他们取酒如水,无节制地耗饮。主人资产丰足,多得难以数计。无论在黑色的陆架,还是在伊萨卡岛上,豪杰中找不出比他更富的人选,即便汇聚二十个人的财富,也比不上他的家产。现在,我要告说他的所有,让你听来。陆架上,他有十二群牛,同等数量的绵羊,同样数量的毛猪,以及同样多的山羊,熙熙攘攘,由他雇用的外邦人和派去的劳工收放。在这座岛上,它的边端,饲放着遍走的山羊,十一群之多,放管者是受他信赖的仆投。日复一日,每个牧人赶出一头山羊,进献给求婚的人们,畜群中最好的肥羊;我本人负责看管、守护这些猪群,和他们一样,小心翼翼,选出最好的肥猪,送给他们饱餐。”
牧猪人如此一番言告,俄底修斯静静地喝酒吃肉,横吞暴咽,一言不发,心中谋划着求婚人的祸灾。当他吃罢食物,满足了果腹的欲望,牧猪人斟酒自己的杯中,氵普溢的酒浆,递给他饮喝,后者接过酒杯,满心欢畅,开口送出长了翅膀的话语,说道:”告诉我,亲爱的朋友,那人是谁,用他的财富,把你买下,如此殷实富有,权势显赫,如你说的那样?你说他已人死身亡,为了给阿伽门农雪耻争光;告诉我,或许我知晓此人,凭你介绍的情况,宙斯知道,还有其他不死的神明,我是否见过此人,能给你什么讯息——我漂走过许多地方。”
听罢这番话,牧猪人,猪倌的头目,答道:”不会有这样的来人,我的老先生,带着讯息,使他的妻子信服,还有他心爱的儿郎。漂落此地的浪人缺吃少穿,信口开河,不愿把真情说讲,每每来到此地,在伊萨卡落脚,见着我的女主人,胡编乱造,后者热情接应招待,询问所有的讯况,悲哭自己的夫婿,泪珠滴下眼眶,像那通常之举,一位哭悼的妻子,丈夫死在遥远的地方。你也一样,老先生,或许会信口编出个什么故事,倘若有人会给你一件衫衣,一领披篷,穿在身上。然而,至于我的主人,狗和疾飞的兀鸟必定已撕去他的皮肉,留下骨头,灵魂己弃离于他。或许,鱼群已将他吞食,在那浩海大洋,尸骨横躺在陆架的滩旁,深埋在沙堆下。就这样,他已死在那边,使他的亲朋。在今生中,痛苦悲伤,尤其是我,再也找不到一位像他那样善好的主人,无论走向何方,即便回到父母家中,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双亲关心爱护,把我养大。我亦不是为了他们,如此悲伤,尽管盼望亲眼见到二位,在我的家乡;我的思念萦系于俄底修斯,他已不在此地,但即便如此,我的朋友,我亦尊讳直言他的名字;他关顾我的生活,爱我至深,在他心里。所以,我称他主人,尽管他已不在家里。”
听罢这番话,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既然你绝口否定,亲爱的朋友,认为他不会回返,心中总是不信多疑,我将不会像那些人一样,说得随随便便;我要对你发誓,告诉你俄底修斯正在归返。你要拿出酬礼,褒奖我带来的喜讯,在他回到故乡,踏入家门的时候,给我精美的衣裳,一件衫衣,一领披篷,穿着在身,在此之前,尽管亟需,我不会接受你的馈送。我痛恨有人信口胡言,就像厌恨死神的家门,出于贫困的逼迫,说讲骗人的故事。让神明作证,首先是宙斯,至尊的仙神,还有这好客的桌面,以及豪勇的俄底修斯的炉盆——我来到此地,对着它恳求——我说的一切都将兑现,俄底修斯将回返家门,在将来的某时,今年之内,当着旧月消蚀,新月登升的时候,他将回到家里,杀敌报仇,倘若有谁屈待他的妻子,羞辱他光荣的儿男。”
听罢这番话,你,牧猎人欧迈俄斯,开口答道:”老先生,你要我酬报带来的喜讯,我看此事永远不会兑现,因为俄底修斯不会回返,跨入家门。静心喝酒,让我们谈论别的事情。不要再提及此事,我的内心一阵阵楚痛,每当有人谈及我的恩遇,慷宏的主人。至于你的誓言,我们可以把它忘掉,但我希盼俄底修斯回来,此乃我的心愿,也是裴奈罗珮以及老人莱耳忒斯和神一样的忒勒马科斯的愿望。此刻,我为俄底修斯的儿子忒勒马科斯痛心,难以抛却此份悲伤。神明使他像树苗似地茁长,我想他会出类拔萃在凡人之中,不比他父亲逊色,容貌和体形都非同寻常。可惜不死者颠乱了他聪颖的心智,要不,就是某个凡人——他外出寻访父亲的讯息,前往神圣的普洛斯。傲慢的求婚人正伏藏等待,在他归返的途中,使阿耳开西俄斯的家族断子绝孙,销声匿迹在伊萨卡岛滩。现在,我们只好让他听天由命,是让人逮着,还是,凭藉克罗诺斯之子的护佑,脱险生还。来吧,老先生,叙叙你的悲苦,告诉我,真实地告诉我,使我了解这一切。你是谁,你的父亲是谁?来自哪个城市,双亲在哪里?乘坐何样的海船到来?水手们如何把你送到此地,而他们又自称来自何方?我想你不可能徒步行走,来到这个国邦。”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好吧,我将准确地回话,把一切合答。但愿这里有足够的食物和香甜的醇酒,供你我两个,在这个棚屋,静静地吃用,其他人劳作在棚外的牧场——如此,我便可讲上一个整年,仍然遭不尽过去的往事,心中的悲伤,我所经受的艰难,出于神的愿望。我的家乡在克里特,丰广的地域;我乃一个富家之弟,和父亲的其他儿男一样,在宫居里长大,但他们是合法的子嗣,由婚配的妻子生养,而我的母亲却是个买来的女人,他的情妇——尽管如此,我却和他的嫡子一样,受到卡斯托耳的钟爱,呼拉科斯的儿子,我声称他是我的亲爹。当时,克里特人敬他,在那片地面,如同敬神一样,尊慕他的富有和权势,生养了光荣的儿郎。其后,咳,死的精灵把他逮着,送往哀地斯的府居,骄豪的儿子们摇动阄石,分掉他的家产,给我一个极小的份子,连同栖居的住房。但是,我得娶了一房妻子,从一个地产丰足之家,仗着我的人品,既非卑鄙的俗夫,又不曾逃离战场。现在,昔日的豪强已离我而去,然而,我想,如果你察看庄稼的秆茬,便可推知丰收时颗粒饱满的景状。从那以后,我历经艰难,但阿瑞斯和雅典娜给我勇气,横扫千军的力量。每当挑出最好的战勇,藏兵伏击,给敌人谋送灾难,我那高豪的心灵从来不知何为死亡,总是第一个奋起搏杀,远在伙伴们前头,出枪撂倒敌人,只要他的双脚被我的腿步赶上。战斗中,我就是这么勇敢;然而,我不善农地里的劳作,还有家中的琐事,虽然那是人们养育光荣的孩儿的地方。我爱木浆推送的海船,一生如此,还有疆场上的搏杀,扔出杆面光滑的投枪,射出羽箭,可怕的东西,别人见后心惊胆战,而我却乐于把它们玩耍。一定是神明,我想,在我心中注入此般情感——不同的人们喜做不同的事情,你说对吧?在阿开亚人的儿子们登船去往特洛伊之前,我曾九次带兵出袭,乘驾破浪疾行的海船,荡击异邦的生民,抢获大量的财物,从中挑出许多所得,凭我喜欢,又在以后的分摊中进益丰广,所以,我的家产迅速积聚;从那以后,我赢得了克里特人的尊从,他们的敬怕。当沉雷远播的宙斯谋设了那次可恨的远征,那场酥软了许多战勇膝盖的恶仗,他们催我出战,偕同著名的伊多墨纽斯,统领船队,进兵伊利昂。此事回拒不得,公众的舆论相当苛烈,逼顶着我们出发。一连九年,我们,阿开亚人的儿子们,战斗在那边,在第十年里,攻陷了普里阿摩斯的城堡,驾船离去,被一位神明驱散了船队。然而,多谋善断的宙斯置设了更多的苦难,给我这不幸的凡人。我国居家中,领略天伦之乐,和我的孩儿和婚娶的妻子,享用我的财富,如此仅仅一月,我的内心便驱使我整备海船,出门远航,前往埃及,带着神一样的伙伴。我整出九条海船,船员们迅速集聚,一连六天,豪侠的伙伴们开怀吃喝,由我提供大量的牲畜,让他们敬祭神明,整备丰足的宴餐。到了第七天上,我们登坐船板,从宽阔的克里特出发,由明快、顺疾的北风推送,走得轻轻松松,像顺流而下,海船无一遭损,我等亦平安无事,静坐船中,任凭海风和舵手的驾导,无病无恙。及至第五个白天,船队驶入埃古普托斯奔涌的水流,我将弯翘的海船停驻该河的边旁,命嘱豪侠的伙伴们留等原地,近离船队,看守海船,同时派出侦探,前往哨点监望。然而,伙伴们受纵于自己的莽荡,凭恃他们的蛮力,突起奔袭,掠劫埃及人秀美的田庄,抢走女人和幼小无助的孩童,杀死男人,哭喊之声很快传入城邦。城里的兵民惊闻喊声,冲向我们,在黎明时分,成群的车马,赴战的步兵,塞满了平野,到处是闪烁的铜光;喜好炸雷的宙斯撒下邪恶的恐惧,在我的伴群之中,谁也没有那份胆量,站稳脚跟,开打拼斗,凶狠的敌人围逼在四面八方。敌兵杀人甚众,我的伙伴,用锋快的青铜,掳走另一些部属,充作强迫劳役的奴工,但宙斯亲自赐送急智,在我的心中——我宁愿在那时遇会死的命运,在埃及人的国土,日后亦可少受许多苦难。我迅速行动,摘下铸工精致的盔盖和硕大的盾牌,分别从我的脑门和肩头,丢下枪矛,落出手中,跑向王者身边,他的马车,亲吻他的膝盖,紧紧抱住它们;国王心生怜悯,免去我的死亡,让我坐在他的车上,带着个呜咽抽泣的俘虏,撤兵还家。许多人冲上前来,手握(木岑)木杆的枪矛,急切地意欲夺杀,风风火火,怒不可遏,但王者替我挡开他们,畏恐于宙斯的愤怒,浪走它乡之人的护佑,比谁都痛恨歪道的做法。我在那留居七年,积聚了许多财物,埃及人个个拿出东西,给我的礼送。随着时光的移逝,我们进入了第八个年头,其时,我遇见一位腓尼基人,行骗的高手,贪财的无赖,已使许多人吃受苦头。他花言巧语,骗我上当,随他同行,前往胖尼基地面,那里有他的家居,他的财物。我在那儿居住,呆了十二个足月;但是,当时光的消逝磨过年头的末尾,季节的转换开始新的循回,他带我踏上破浪远洋的海船,前往利比亚,谎言要我帮忙,运送他的货物,但真正的目的却是要把我卖到那里,赚取一大笔财富。我随他上船,出于被迫,疑团满腹。轻快、顺疾的北风推船向前,沿着大海的中路,遥对克里忒的滩沿——其时,宙斯正心谋死亡,给这帮渡海的人们。我们撇下克里特海岛,眼前无有别的陆岸,只有天空一顶,汪洋一片——克罗诺斯之子卷来灰黑的云朵,压罩着深旷的木船,大海变得乌黑森严。海上雷电交加,来自宙斯的抛甩,砸捣我们的海船,被克罗诺斯之子的响雷打得不停地旋转,填满了硫磺的硝烟。船员们摔出海船,像一群鸥鸟,被海浪冲碾,围着乌黑的海船,被神明夺走了回家的企愿。幸好宙斯亲自关怀,虽然我心中痛烦,将那乌头木船上粗大的桅杆放入我的手中,让我逃离死难,紧紧抱着长桅,随波逐浪,面对凶猛的风吹。我漂游了九天,到了第十天上,一个乌黑的夜晚,峰涌的巨浪把我冲上塞斯普罗提亚的海滩。塞斯普罗提亚人的王者,英雄菲冬,将我收纳,不问报酬——他的爱子见我遇难,憔悴不堪,遭受疲倦和冷风的折磨,伸出双手,将我扶起,引路前往父亲的房居,替我穿上衣服,一件衫衣,一领披篷。正是在他的宫中,我听到俄底修斯的讯息。国王说他曾宴请和结交此人,在他回乡的途中,让我赏看俄底修斯的财富,所有的聚收,有青铜、黄金和艰工冶铸的灰铁,数量之巨,足以飨享他的后人,直到第十代重孙,如此众多的财物,收藏在王者的宫中。他说俄底修斯去了多多那,求听宙斯的意愿,从那棵神圣、枝叶高耸的橡树,问知如何返回家乡,富足的伊萨卡,是秘密行抵,还是公开登岸——离家的时间已有那么长远。他亲口发誓,当着我的脸面,泼出奠神的醇酒,在他屋里,告知木船已被拖下大海,船员们正操桨以待,载送俄底修斯,返回亲爱的故园。但在此之前,他让我先行上路,因为碰巧有一条塞斯普罗提亚人的海船,前往杜利基昂,盛产小麦的地方。所以,他命嘱船员们把我捎上,带给国王阿卡斯托斯,要他们小心关照,但这帮人心怀邪念,打我的主意——如此,我还有要受的苦难。当破浪大洋的海船远离陆岸,他们当即谋想盘算,决意把我卖作奴隶,剥去我的衣服,我的衫衣和披篷,还之以一领旧篷,一件破旧的衣衫,就是这身衣裳,你已看在眼前。黄昏时分,他们抵达阳光灿烂的伊萨卡,把我紧紧捆绑在凳板坚固的船上,用一根编绞的绳索,而后离船上岸,急急忙忙地吃过晚饭,在大海的滩沿。其时,神们亲自解开捆我的绳子,不费吹灰之力;我用破篷遮住头脸,滑下装卸用的溜光的条板,胸肩隐下海面,挥开双臂,争泳向前,很快出水上岸,避离了那帮人汇聚的地点。我朝着岛内潜行,蹲伏在一片枝叶密匝的灌木丛里,那帮人大声喊叫,四处寻找,觉得徒劳无益,停止搜索,转身回走,登上深旷的海船——一定是神明助信,将我隐藏,轻而易举;亦是他们带引,使我来到你的牧舍,见着一位通情达理的好人。看来,我还有存活的机缘。”
听罢这番话,你,牧猪人欧迈俄斯,开口答道:”咳,不幸的陌生人,你的话颠腾翻绞着我的心胸,告诉我这些细节,如何经受苦难,漂流在外。尽管如此,我认为其中仍有部分虚构,有关俄底修斯的叙述,不能使我信服。为何徒劳无益他说谎,一个像你这样处境艰难的浪人?告诉你,我知晓事情的真相,关于主人的还家。神们痛恨于他,所有的神明,不让他阵亡在特洛伊人的故乡,或长眠在朋友怀里,经历过那场战杀——如此,阿开亚全军,所有的兵壮,将给他堆垒坟茔,使他替自己,也为儿子,争得传世的英名,巨大的荣光。但现在,凶横的风暴已把他席卷,死得不光不彩。至于我,我避居此地,看守猪群,不进城里,除非谨慎的裴奈罗珮传我前往,倘若有人带来讯息,从海外的什么地方。其时,人们围坐在来者身旁,询问各种细节,无论是关心他的伴仆,悲念久久离家的主人,还是兴高采烈的食客,吞糜别人的财产,不付报偿。对此类盘索询问,老实说,我已失去兴趣,自从那回被一个埃托利亚人逛骗,告说虚假的故事。此君杀人故乡,浪迹广袤的大地,来到我家,受到殷勤的接待。他说曾见过俄底修斯,和伊多墨纽斯一起,置身克里特人之中,修缮遭受风暴击损的海船,声称主人将要回返,不在夏日,便在秋时,带着许多财物,连同神一样的伙伴。请你注意,悲断愁肠的老人,别忘了神明送你前来,不要瞎编谎言,骗取我的欢心。我的热情,对你的招待,并非因为你讲了这些,而是因为惧怕宙斯,护客的尊神,和发自内心的怜悯。”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看来,你确是生性多疑。即便立下誓证,我亦不能使你听从,使你相信。来把,我们可订下协约,让拥居俄林波斯的神明督察双方执行。倘若你主回返家乡,他的宫居,你要给我一件衫衣,一领披篷,穿着在身,送我上路,前往杜利基昂,我心想往之的去处;但是,假如你主不得归返,与我的言告不符,你可遣出伙伴,把我扔下兀挺的峭壁,以此警告后来的乞者,不要谎言欺骗。”
听罢这番话,光荣的牧猪人开口答道:”哈,我的朋友,这将是我的美德,为我争得荣誉,在凡人之中,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倘若我把你引进棚屋,先是热情招待,继而把你杀了,夺走你心爱的生命,然后开口祈祷,对宙斯,克罗诺斯之子,带着愉快的心情!好了,好了,现在是吃饭的时候,但愿伙伴们即刻到来,以便在这棚屋之内,整备可口的食餐。”
就这样,他俩一番谈说,你来我往,与此同时,牧猪的伙伴们从外面回返,把猪群扰人栏圈,在它们熟悉的地方睡躺过夜,后者拥挤着哄走,呼呼噜噜的噪声响声一片。光荣的牧猪人见状,对着伙伴们叫喊:”弄出一条最好的肥猪,让我宰了,招待来自远方的客人,也好让我等自己欣享一番,我们,长期承受苦劳的艰难,放养长牙白亮的肥猪,让别人吞吃劳作的成果,不付酬金。”
言罢,他挥起无情的铜斧,劈开木段,伙伴们抓来一头五年的肉猪,极其肥壮,让它站在火堆前面。牧猪人不曾忘记不死的神明,怀揣一颗通达事理的心灵,动刀割下鬃毛,从白牙利齿的肥猪的头顶,丢人柴火,作为祭仪,敬祷所有的神明,让精多谋略的俄底修斯回返家园。随后,他挺直腰板。从身边抓起一根橡树的柴棍,举手打击,捣出生命的魂息,从猪的躯体;众人杀了肥猪,烧去猪毛,肢解猪身。牧猎人割下肉块,从猪的四肢,头刀的祭物,放在厚厚的肥膘上面,撒上食用的大麦,扔入火堆。接着,他们把所剩部分切成小块,用叉子挑起来仔细炙烤后,脱叉备用,堆放在盆盘里面。牧猪人起身分放,心知食份应该公允,将所有的烤肉放作七份,留出其中之一,开口作诵,敬祭水仙和赫耳墨斯,迈娅的儿子,其余的均分众人,但将一长条脊肉让给俄底修斯,以示尊褒,割自白牙的肥猪,偷悦主人的心胸。其时,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说道:”但愿父亲宙斯爱你,欧迈俄斯,就像我喜欢你一样;你给我上好的美食,尽管我是个潦倒的流浪汉。”
听罢这番话,你,牧猎人欧迈俄斯开口答道:”吃吧,我的客人,享用我们的食物,就着这些份餐。神明给出什么,亦可不给什么,给与不给,全凭他的喜恶;神明没有做不到的事儿。”
言罢,他将头刀割下的熟肉敬祭长生不老的神祗,然后倒出闪亮的醇酒,给俄底修斯,城堡的荡击者,递出酒杯,放入他手中,弓身坐下,对着自己的份子。墨萨乌利俄斯分送着面包,牧猪人自己搞来的工仆,当主人离家在外的时候,不经女主人和年迈的莱耳忒斯资助,从塔菲亚人那边买来,用自己的财物支付。其时,他们伸出双手,抓起眼前的肴餐。当他们满足了吃喝的欲望,墨萨乌利俄斯收走食物,众人赶忙离去睡觉,装着满肚子猪肉面包。
那是个气候恶劣的夜晚,无有月光,宙斯降下整宿的落雨,西风狠吹不停,卷着湿淋淋的水雾。俄底修斯开口说话,心想试探牧猪的人儿,是否会取下身上的披篷,送作他的被盖,或催命他的某个朋伴,奉献出手,因他由哀地关心客人的一切:”听我说,欧迈俄斯,还有你们,他的朋伴,我想作点自我吹嘘,狂迷的酒力驱使我告言。醇酒使最明智的人歌唱,咯咯地嬉笑,诱使他荡开舞步,讲出本该闭口不说的话儿。但现在,既然话题已经挑开,我想还是一吐为快。但愿我能重返青壮,浑身是劲,像当年那样,在特洛伊城下,我们谋备和率导了一次伏击。俄底修斯乃统兵的首领,另有阿特柔斯之子墨奈劳斯和我,作为排名第三的头领——他们邀我参战。我们来到城下,面对陡峻的墙垣,围着墙边伏躺,顶着甲械的重力,在那泥泞的地面,芦草丛生的水泽,长着虬密的灌木,挨受气候恶劣的夜晚,北风劲吹,天寒地冻,雪片飞舞,冷得像落霜一般,冰条沿着盾边封结。伏点上,人们全都裹着披篷和衫衣睡躺,舒闲安逸,用盾牌盖住双肩,只有我,粗心大意,出行前忘带披篷,留给了我的伙伴,根本不曾想到会感觉如此冰寒,随军前来,只穿一件闪亮的腰围,带着盾牌。当黑夜转入第三部分,星宿移至天空的另一端,我对俄底修斯说话,用手肘推挪他的躯干,后者躺在我身边,当即注意到我的言谈:'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我将就此离开人间,受不了此般严寒。我没有披篷;神力迷糊了我的心智,使我只穿一件单衣。眼下,我只有等受死难。'
听我言罢,他当即想出一个主意,在他心里——如此人杰,擅能智辩,精于战击——压低声音,对我发话,说道:'别出声,别让其他阿开亚人听见。'随后,他用臂肘撑起脑袋,开口说道:'听着,我的朋友们。熟睡时,一个神圣的梦幻进入了我的脑袋。我们已过远地离开船队。最好能去个人,报告军情,向阿伽门农,阿特柔斯之子,兵士的牧者,这样,他或许会派出更多的战勇,离开船边,和我们会面。'
“他言罢,索阿斯当即跳将起来,安德莱蒙之子,拔腿出走,甩下紫色的披篷,一路跑去,朝着海船。我在他的篷衣里躺下,心满意足,直到黎明登上金座的晨间。咳。但愿我能重返青壮,像那时一样,浑身是劲,如此,某个牧猪的汉子,在这棚屋之内,便会给我一领披篷,出于两个原因:为了表示友善,亦为尊慕一位骠勇的豪杰。眼下,人们小看于我,只因我穿了这身脏烂的衣衫。”
听罢这番话,你,牧猪人欧迈俄斯,开口答道:”你讲了个绝好的故事,老先生;你用词贴切,不曾离题瞎扯,故而不会没有收益。你将不会缺衣少穿,或短缺其他什么,一位落难的祈求者可望得到的帮助,从遇见的生人手中——至少今晚如此;明天早晨,你将重新穿裹自己的破旧。我们没有许多可供替换的衫衣披篷,每人只有一套穿用。然而,当俄底修斯心爱的儿子回来,他会给你穿着的衣裳,一件衫衣,一领披篷,送你出门,前往要去的地方,不管何处,受心魂的驱怂。”
言罢,他跳将起来,铺下一方睡床,傍着柴火,扔上绵羊和山羊的皮毛。俄底修斯弯身躺下,欧迈俄斯给他盖上一领披篷,硕大、厚实,用主把它留在身边,作为备用的衣物,在那冰冷的冬天,刺骨的寒流袭来的时候。
于是,俄底修斯合眼睡觉,年轻的牧人们躺在他身旁,但牧猎人却不愿丢下猪群,舒怡地躺在里面,整备一番,走出棚门;俄底修斯心里高兴,得知牧猎人如此尽责,看护他的财产,在他离家的时候。首先,牧猪人挎上锋快的背剑,在宽阔的肩头,穿上一件特厚的披篷,挡御寒风,然后拿起一张硕大的毛皮,取自滚肥的山羊,抓起一杆锋快的标枪,防御人和狗的扑打,迈步走去,躺在长牙白亮的猪群睡觉的圈边,在一处挡避北风的地方,悬伸的石岩下。
第十五卷
其时,帕拉丝·雅典娜前往宽广的拉凯代蒙,提醒闪光的忒勒马科斯,心胸豪壮的俄底修斯的儿子,急速起程,动身还家。她发现忒勒马科斯正和奈斯托耳豪贵的儿子一起,睡在前厅里,光荣的墨奈劳斯的宫居。奈斯托耳之子睡得深酣舒畅,但忒勒马科斯却难以欣享睡眠的甜香,在那神赐的夜晚,担心父亲的安危,焦思了一个晚上。灰眼睛雅典娜站在他近旁,开口说道:”不宜久离家门,忒勒马科斯,浪迹海外,抛下你的财产,满屋子放荡不羁的人们。不要让他们分尽你的家产,吃光你的所有,使你空跑一场,这次离家的航程。赶快行动,催请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送你出走,如此,你可见到雍贵的母亲,还在家中,须知她的父亲和兄弟正催她重嫁,婚配欧鲁马科斯,后者已拿出大量的礼物,求婚者中无人比攀,并把追娶的财礼增加。不要让一件财物离走你的家门,违背你的愿望。你知道女人的胸境,她的性情,总想增聚夫家的财产,她所婚附的男子,忘却前婚的孩儿,还有原配的丈夫,死去的亲人,不闻不问。所以,回到家后,你要采取行动,把一切托付给家中的女仆,在你看来最可信的一位,直到神明告你,谁是你尊贵的夫人。此外,我还有一事相告,你要牢记心上。求婚者中最强健的人们正埋伏等候,出于敌意,在那片狭窄的海域,两边是伊萨卡和萨摩斯的岩峰,盼想把你杀了,抢在你回家之前。然而,我想他们不会如愿,相反,用不了多久,泥土便会把他们中的某些人覆盖,这帮求婚的人们,正吃耗你的所有。你必须拨开坚固的海船,远离那些海岛,摸黑前行,日夜兼程,那位关心和助佑你的神明会送来顺吹的海风。当抵达最近的岸点,伊萨卡的滩头,你要送出海船,连同所有的伙伴,让他们回城,而你自己则要先去牧猎人的住地,此人看养你的猪群,对你的感情善好真诚。你可在那里过夜,但要命他进城,对裴奈罗珮转告你的信息,告诉她你已安然回返,从普洛斯回返家门。”
言罢,女神就此离去,返回巍峨的俄林波斯;忒勒马科斯弄醒奈斯托耳之子,从香熟的睡境,用他的脚跟,挪动睡者的身躯,说道:”醒醒,裴西斯特拉托斯,奈斯托耳之子,牵出蹄腿坚实的驭马,套人轭架,以便踏上回返的途程。”
裴西斯特拉托斯,奈斯托耳之子,开口答道:”尽管你我企望登程,忒勒马科斯,我们却不能走马乌黑的夜晚;别急,马上即是拂晓时分。再等等,等到阿特柔斯之子墨奈劳斯,以枪矛闻名的英雄,给你送来礼物,放入马车,说出告别的话语,用和善的言词送我们登程。客友会终身不忘接待他的主人,不忘他待客的心肠,真挚的情分。”
他言罢,黎明很快登上金铸的宝座。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起身离床,从长发秀美的海伦身边,走向他们。俄底修斯的爱子见状,当即套上闪亮的衣衫,穿着在身,名门的公子,搭上一领硕大的披篷,在宽厚的胸肩,迎上前去,站在主人身边,忒勒马科斯,神样的俄底修斯的爱子,开口说道:”杰卓的墨奈劳斯,阿特柔斯之子,民众的首领,现在,你可送我上路,日程心爱的故土,此刻,我的内心焦盼着回返家中。”
听罢这番话,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答道:”我绝不会要你延留此地,忒勒马科斯,倘若你亟想回归。我不赞成待客的主人过分盛情,也讨厌有人对客人恨之入骨,漠不关心。凡事以适度为宜。催促不愿起行的客人出走固然不好,迟国急于回返的客人居住同样强违人情。妥当的做法应是欢待留居的客人,送走愿行的宾朋。不过,还是请你再呆一会,让我送来精美的礼物,放入车里,使你亲眼目睹;我将命嘱女人们整治食餐,在我的厅堂——家中的储备丰足。宴食包蕴尊誉和光荣,亦使人体得受稗益,食后,人们可驱车远行,奔走在无垠的大地上。所以,倘若你愿想穿走赫拉斯和阿耳戈斯的腹地让我和你同行,我将套起马车,充作你的向导,穿走凡人的城市,谁也不会让我们空手离去,都会拿出礼品,让我们带着出走,一个三脚鼎锅,或一口大锅,铜铸的精品,也许是一对骡子,一只金杯。”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杰卓的墨奈劳斯,阿特柔斯之子,民众的首领:我更愿即刻回家,因为出门之时,我不曾托付谁个,看守家中的财物。我不能寻找神样的父亲不着,反倒送了自家性命,或让珍贵的家产盗出我的宫府。”
听罢此番说告,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即刻嘱咐妻子和所有的女仆整治食餐,在他的厅堂——家中的储备丰足。其时,波厄苏斯之子厄忒俄纽斯起身离床,来到他们跟前,他的家居离此不远。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要他点起柴火,炙烤畜肉,后者听罢谨遵不违。与此同时,墨奈劳斯走下芬芳的藏室,并非独自一人,由海伦和墨枷彭塞斯陪同。他们来到储放家珍的藏室,阿特柔斯之子拿起双把的酒杯,嘱告墨林彭塞斯提拿银质的兑缸,海伦行至藏物的箱子,站定,里面放着织工精致的衫袍,由她亲手制作。海伦,女人中的佼杰,提起一领织袍,精美、最大、织工最细,像星星一样闪光,收藏在衫袍的底层。他们举步前行,穿走厅屋,来到忒勒马科斯身边,棕发的墨奈劳斯开口说道:”忒斯马科斯,愿宙斯,赫拉炸响雷的夫婿,实现你的心愿,回归家中;我已从屋里收藏的所有珍宝中,拿出一件最精美、面值最高的佳品,给你带走。我要给你一只铸工精美的兑缸,纯银的制品,镶着黄金的边圈,赫法伊斯托斯的手工,得之于西冬尼亚人的王者。英雄法伊底摩斯的馈赠——返家途中,我曾在他的宫里栖留。作为一份礼物,我要以此相送。”
言罢,英雄,阿特柔斯之子,将双把的酒杯放入他手中;强健的墨林彭塞斯拿出兑缸,闪着白亮的银光,放在他面前。美貌的海伦站在他身边,手捧织袍,出声呼唤,开口说道:”我亦有一份礼送,亲爱的孩子,使你记住海伦的手工,在那喜庆的时刻,让你婚娶的妻子穿着。在此之前,让它躺在你的家里,让你母亲藏收。我愿你高高兴兴地回到世代居住的乡园,营造坚固的房宫。”
言罢,海伦将衫袍放入他手中,后者高兴地予以接收。王子裴西斯特拉托斯拿起礼物,放入车上的箱篮,心中默默羡赏每一份礼送。棕发的墨奈劳斯引着他们走回宫殿,两位年轻人人座在靠椅和凳椅上头。一名女仆提来绚美的金罐,倒出清水,就着银盆,供他们盥洗双手,搬过一张溜光的食桌,放在他们身旁。一位端庄的家仆提来面包,供他们食用,摆出许多佳肴,足量的食物,慷慨地陈放。波厄苏斯之子站在近旁,切下肉食,按份发放,而光荣的墨奈劳斯的儿子则斟出醇酒,在他们的杯中。食者伸出双手,抓起眼前的佳肴。当他们满足了吃喝的欲望,忒勒马科斯和奈斯托耳光荣的儿子套起驭马,登上铜光闪亮的马车,穿过大门和回声轰响的柱廊。棕发的墨奈劳斯跟着出来,阿特柔特之子,右手端着金杯,装着甜美的酒浆,让他们,在上路之前,泼洒祭神。他站在车前,开口祝愿,说道:”再见吧,年轻人!转达我的问候,给奈斯托耳,民众的牧者;他总是那么和善地待我,像一位父亲,在过去的年月,我们阿开亚人的儿子,战斗在特洛伊大地上。”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请放心,神育的英雄,到那以后,我们将转告你说的一切。但愿我还能面告俄底修斯,回到伊萨卡地面,在我们宫中,告诉他我从你这边回返,受到极为友好的款待,带回许多珍贵的礼物。”
话音未落,一只飞鸟出现在右边的上空,一只雄鹰,爪上掐着一只巨大的白鹅,一只驯服的家禽。逮自屋前的庭院。男人和女子追随其后,高声叫喊,山鹰飞临人群的上空,滑向右边,驭马的前面,众人见后笑逐颜开,感觉心情舒畅。奈琉斯之子裴西斯特拉托斯首先开口,说道:”卓著的墨奈劳斯,民众的首领,请你指释神的告示,是给你,还是给我俩的讯兆?”
他言罢,嗜战的墨奈劳斯沉默思索,以便作出合宜的回答,但长裙飘摆的海伦先他开口,说道:”听着,听听我的释告,按照不死者的启示,在我心中,我想此事会成为现状。正如雄鹰从山上下来——那是它的祖地,生养它的地方,抓起喂食院中的白鹅,漂游四方的俄底修斯,历经磨难,将回家报仇。或许,他已置身家中,谋划灾难,给所有求婚的人们。”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愿宙斯,赫拉炸响雷的夫婿,使之成为现状!如此,即便回返家中,我将对你祈祷,像对一位女神。”
言罢,他举鞭策马,后者迅速起步,急切冲跑,穿过城市,扑向平野,摇动肩上的轭架,一天不曾息脚。
其时,太阳西沉,所有的通道全都漆黑一片。他们抵达菲莱,来到狄俄克勒斯的家院,阿尔菲俄斯之子俄耳提洛科斯的儿男,在那里过夜,受到主人的礼待。
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他们套起驭马,登上铜光闪亮的马车,穿过太门和回声隆响的柱廊,驭手扬鞭催马,后者撒腿飞跑,不带半点勉强。他们很快抵达普洛斯,陡峭的城堡,忒勒马科斯对奈斯托耳之子说道:”不知你能否同意我的见解,奈斯托耳之子,实现我的企愿?我俩是否可出言声称,你我乃终身的朋友,承续父辈的友谊,也作为同龄的伴朋——这次旅程紧固了我们间的情分。所以,宙斯哺育的王子,不要驱马跑过我的海船,让我在那儿下车,恐防好心的老人,出于待客的盛情,留我呆在宫里,违背我的愿望。我必须就此出发,尽快回程。”
他言罢,奈斯托耳之子静心思考,如何得体地允诺朋友的敦请,将此事做好。经过一番权衡,他觉得此举佳妙,于是掉过马车,朝着快船奔跑,前往海边的滩头,搬下绚美的礼物,放上船尾,衣服、黄金,墨奈劳斯的赠送,开口吐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催促忒勒马科斯登程返航:”赶快上去,催督所有的伙伴登船,在我带着送给老人的信息,回家之前。我知晓他的脾气,我的心灵知道,他的性情该有多么倔傲;他不会让你离去,将会亲自赶来,召你回宫——我相信,他不会来而复返,没有你的伴同;他会怒火满腔,不管你说出什么理由。”
言罢,他赶起长鬃飘洒的骏马,回返普洛斯人的城堡,很快回到家中。忒勒马科斯开口招呼伙伴,发出命令:”朋友们,整妥所有的索具,在停置的黑船,让我们踏上船板,启程回还。”
众人认真听过训告,服从了他的命令,迅速登上海船,坐人桨位。就这样,当他忙忙碌碌,启口诵祷,在船尾边旁,祝祭雅典娜的时候,滩边走来一位浪者,从远方的阿耳戈斯过来,在那欠下一条人命,出逃在外。他曾是一位卜者,按血统追溯,是墨朗普斯的后代。墨朗普斯曾居家普洛斯,羊群的母亲,族民中的富人,拥有高大宏伟的房院。但后来,他浪走异乡,逃出自己的国度,心胸豪壮的奈琉斯,活人中最高傲的汉子,强夺了他的所有,丰广的家产,拥占了一年。与此同时,墨朗西普斯被囚在夫拉科斯的家院,带着紧箍的禁链,遭受深重的苦难,为了带走亲琉斯的女儿,极度疯迷的作为,复仇女神,荡毁家院的厄里努丝,使他神志昏乱。然而,他躲过了死亡,赶出哞哞吼叫的牛群,从夫拉凯,前往普洛斯,回惩了神一样的奈琉斯的残暴,带走姑娘,送入兄弟的房府,自己则出走海外,来到马草丰肥的阿耳戈斯,命定要去的地域,在那儿落脚,统治许多阿耳吉维生民。他娶下一名女子,盖起顶面高耸的房居,有了孩子,门提俄斯和安提法忒斯,强健的汉子。安提法忒斯生养一子,心胸豪壮的俄伊克勒斯,后者得子安菲阿拉俄斯,驱打军阵的首领,带埃吉斯的宙斯和阿波罗爱之甚切,给了他每一分恩宠。但他不曾临及老年的门槛,死在塞贝,只因妻子受了别人的贿赂。他亦得养子嗣,阿尔克迈昂和安菲洛科斯。门提俄斯有子波鲁菲得斯和克雷托斯,但享用金座的黎明带走了后者,视其俊美,让他生活在不死的神明之中。安菲阿拉俄斯死后,阿波罗使心志高昂的波鲁菲得斯成为卜者,凡生中远为出色的人杰。出于对父亲的恼怒,他移居呼裴瑞西亚,在那落脚,为所有的民众释卜凶吉。
其时,正是此人的儿子,塞俄克鲁墨诺斯是他的大名,前往站在忒勒马科斯身边,见他正泼出奠酒,在乌黑的快船边祈祷神明,来者就近发话,用长了翅膀的言语:”亲爱的朋友,既然我已发现你在此祀祭,我恳求你,以此番祭神的礼仪和神灵的名义,看在你的头颅和随你同行的伙伴份上,告诉我,真实地告诉我,不要隐晦,你是谁,你的父亲是谁?来自哪个城市,双亲在哪里?”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好吧,朋友,我会准确地回话,把一切告答。我居家伊萨卡,俄底修斯是我的父亲,倘若他曾经活在世上。现在,他一定已经死去,死得凄楚悲伤。所以,乘坐乌黑的海船,带着伙伴,我来访此地,探询父亲的消息,他已久离家门。”
听罢这番话,神样的塞俄克鲁墨诺斯答道:”我也一样,离乡背井,因为杀了一条人命,畏于同族中的生民,他有许多亲戚兄弟,居家马草丰肥的阿耳戈斯,在阿开亚人中权势隆烈。为了避免死亡和乌黑的命运,死在那帮人手里,我逃出该地,因为这是我的命数,在凡人中流离。让我登上你的海船,接受我的请求,作为一个逃离的难民——否则,他们会把我杀了;我知道,他们正在后面紧追。”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既如此,我自然不会乐意把你挡离线条匀称的海船。来吧,和我们一起出发,在我们家乡,享用我们的所有,你将受到礼遇。”
言罢,忒勒马科斯接过他的铜枪,放躺在弯翘海船的舱板上,然后抬腿破浪远洋的海船,下坐船尾之上,让塞俄克鲁墨诺斯坐在身旁。伙伴们解开尾缆,忒勒马科斯高声催喊,命令他们抓紧起帆的绳索,后者闻讯而动。竖起杉木的桅杆,插入空深的杆座,用前支索牢牢定团,手握牛皮编织的索条,升起雪白的篷帆。灰眼睛女神雅典娜送来推动船尾的顺风,呼啸着冲下晴亮的气空,以便催动海船全速向前,跑完全程,穿越咸涩的洋面。他们驶过克鲁诺伊,掠过水流清澈的卡尔基斯;其时,太阳下沉,所有的海道全都漆黑一片。海船迅猛向前,乘着宙斯送来的疾风,掠过菲埃,闪过秀美的厄利斯,厄利斯人镇统的地面。其后,忒勒马科斯导船直奔尖突的海岛[注],心中盘想此行的凶吉,是被人抓捕,还是避死生还。
与此同时,俄底修斯和高贵的牧猪人正置身棚屋,食用晚餐,由牧人们陪同。当他们满足了吃喝的欲望,俄底修斯开口说话,意欲试探牧猪的人儿,是愿意继续盛情款待,邀他留住农庄,还是打算催他出走,前往城里:”听我说,欧迈俄斯,还有你等各位伙伴,我愿想离开此地,在黎明时分,前往城里,求施行乞;我不想成为累赘,给你和你的伙伴增添麻烦。只须给我一些有用的劝告,派给一位热心的向导,送我进城。我将乞行城里,出于果腹的需要,兴许有人会给我一杯水,一小块面包。我将行往神一样的俄底修斯的府居,带着给谨慎的裴奈罗珮的讯告;我将和骄蛮的求婚人厮混,看看他们是否会从成堆的好东西里拿出点什么,给我一顿食肴。我可当即提供高质量的服务,无论他们吩咐什么,要我效劳。我将告说此事,你可认认真真地听着:得益于神导赫耳墨斯的恩宠——他给凡人的劳作镀饰典雅,增添风韵——我的活计凡人中找不到对手,无论是斧劈树段,点起红红的柴火,还是整治肉食,切割烧烤,斟倒美酒,所有这些下人服伺贵者的粗活。”
这番话极大地纷扰了牧猪人的心绪,你,欧迈俄斯,开口答道:”唉,我的客人,是什么古怪的念头,钻入了你的心窝?你想自取突暴的死亡,对不?倘若你愿想介入求婚人的群伍,他们的暴虐、横蛮的气焰,冲上了铁青色的天空。瞧你这寒酸的模样,如何比得求婚者们的随从,那帮年轻的小伙,穿着华丽的衫衣披篷,相貌俊美,头上总是闪着晶亮的油光。这些,便是求婚人的仆者,站候在溜光的食桌旁,满堆着烤肉、醇酒和面包。不,还是留住这里,我们中谁也不曾因此烦恼,无论是我,还是和我共事的伴友。当俄底修斯心爱的儿子回来,他会给你穿着的衣裳,一件衫衣,一领披篷,送你出门,前往要去的地方,不管何处,受心魂的驱怂。”
听罢这番话,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但愿父亲宙斯爱你,欧迈俄斯,就像我喜欢你一样——你使我不再流浪,息止了巨大的悲痛。对于凡人,恶劣莫过于漂走乡里,靠乞讨谋生。然而,出于饥饿的逼迫,该死的肠胃,人们忍受深切的悲愁,四处流浪,面对痛苦和忧愁的折腾。现在,既然你有意留我,一个潦倒之人,要我等待王子的回归,那么,请你给我讲讲神一样的俄底修斯的母亲,还有留置家乡的父尊,踏着暮年的门槛,在他出征的时候。他们是否仍然活着,享领阳光的沐浴,抑或已经死去,在那哀地斯的房府?”
听罢这番话,牧猪人,猪倌的头目,开口答道:”好吧,陌生的朋友,我将如实回复。莱耳忒斯仍然活着,但总是对着宙斯祈祷,愿想灵魂离开他的躯体,在自己的房中,承受着揪心的悲痛,为了失离的儿子,亦为贤颖的夫人,他的妻侣,后者的死亡使他遭受打击,比什么都沉重,使他过早地衰老。她死于悲念光荣的儿子,凄楚的死亡;但愿和我同住此地的朋友,善意助我的人们,不要死得这般凄苦。当她在世之时,揣着心中的悲愁,我总爱张嘴询索发向,因她抚养我长大,和她雍贵的女儿一起,长裙飘摆的克提墨奈,家中最小的孩童。我俩一起长大,夫人待我几乎像对自己的孩儿。当我俩长大成人,进入青壮的年华,他们把姑娘嫁走,去了萨墨,得了难以数计的财宝。夫人给我一件衫衣,一领披篷,精美的衣服,穿着在身,给我系用的鞋子,遣我来到农庄——她爱我,发自心中。现在,我缺少所有这些,但幸福的神明使我亲手从事的劳动见显成效,我由此得获吃喝的食物,招待我所尊敬的客人。但是,从女主人那儿,现在我却听不到一句安抚的话语,领受她的关顾:悲难已降临她的家居——那帮骄横的人们。仆工们热切盼想在女主人面前讲话,了解发生的一切,吃喝一番,带着一些东西,回返乡间的家园,此类事情总能温暖伺仆之人的心胸。”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如此看来,牧猪的欧迈俄斯,你一定是个幼小的毛孩,在你浪迹远方,离开故乡和父亲的时候。来吧,告诉我你出走的缘故,要准确地回答。是否因为族民生聚的城堡,路面开阔的去处,你父亲和尊贵的母亲居住的宫所,遭到敌人的袭扫?也许,你被仇对的强人抓走,正独自看守在羊群和牛群边旁,放入海船,出走他乡,彼他们卖人这座房居,主人为你付出数量可观的财物?”
听罢这番话,牧猪人,猪倌的头目,开口答道:”陌生的朋友,既然你确想知晓这些,那么,你可潜心静听,得取欢悦,稳坐此地,喝饮美酒。长夜漫漫,既有时间酣睡,亦可让人听享故事的美妙;我等无须过早地睡觉。睡眠太多会使人烦恼。至于其他人,倘若心魂催他上床,尽可走去睡觉,明天拂晓,吃过早饭,赶出主人的猪群,跟走牧放。但是你我二人,可以坐在棚内,边吃边喝,互相欣享,记取悲酸的往事,告说受过的痛苦。一个历经艰辛、到处流浪的凡人,日后会从自己的悲苦中得到享受。所以,我将回答你的询问,你的问告。远方有一座海岛,叫做苏里亚,你或许有过听说,位于俄耳图吉亚的上方,太阳在那里转身;岛上居民不多,却是个丰腴的去处,适于放牧牛群绵羊,丰产小麦和酿酒的葡萄。那里的人民从不忍饥挨饿,也不沾可恨的病痛,不像别处可悲的的凡生。当部族中的前辈衰老在他们的城里,操用银弓的阿波罗,和阿耳忒弥丝同来,射杀他们,用无痛的箭矢。岛上有两座城市,均分它的所有,全都归我父亲统辖,作为国王,克忒西俄斯,俄耳墨诺斯之子,神一样的凡人。”后来,岛上来了一些脓尼基人,著名的水手,贪财的恶棍,乌黑的船上载着无数花花哨哨的小玩艺。当时,父亲家里有一位腓尼基女子,高挑,漂亮,手工娴美精熟。那帮狡诈的排尼基水手花言巧语,将她迷惑。初时,当她出门烷洗衣裳,一个水手将她引入深旷的船舟,合欢作乐,须知甜蜜的爱情可以迷糊每一个女人,哪怕她手工精熟。然后,水手问她是谁,来自何方,后者随即举手指点,指向一所顶面高耸的房居——我父亲的住所说道:我乃西冬人氏,来自盛产青铜的地方;我是阿鲁巴斯的女儿,他的财富像翻滚的江河。但来自塔福斯的人们,一群海盗,将我抓捕,趁我从田野回返的时候,带到此地,卖入这座房宫,主人付出了数量可观的财物。”听罢这番话,和她偷情欢爱的海员说道:你可愿意随我们回返,回到你的家中,重见顶面高耸的房居和双亲本人?他们仍然活着,以富有传闻。”
听罢这番话,那个女子开口答道:“此事可行,但你等水手必须盟发誓咒,保证送我归返,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中。”
她言罢,水手们全都开口起誓,按她的告求。但是,当他们信誓旦旦,发过誓咒,女人复又进言,对他们说道:记住,不要出声,你们中谁也不要和我讲话,倘若和我碰面街头,或邂逅在井泉的边口,恐防有人去往官居报信,告诉老人,而后者可能心生疑忌,用痛苦的绳索将我捆绑,谋划给你们的灾难。记住我的话语,快去采购回运的货物,当你们装满海船,即可造出一人,要快,去往那座房居,告我此事已经办妥;我会给你们带出黄金,一切可以到手的器物。此外,另有一事,我亦乐于嘱告,作为搭船的回报。我是宫中的保姆,照料主人的孩童,一个极为机伶的孩子,总是蹦跳在我的身旁,在我们出门的时候。倘若我能把他弄到你们船上,他会给你等来难以数计的财宝,无论在哪里把他卖掉,在讲说外邦话语的地方。”言罢,她就此离去,回到堂皇的宫中。水手们在岛上呆了一年,以物易物,赚取丰足的财富,堆人深旷的舟船。当深空的海船填满货物,正是回航的时候,也们派上信使,传讯给那个女人。水手来到父亲的宫中,一个精明狡黠的家伙,带着一根项链,间嵌着琥珀的粒珠。厅堂里,我那尊贵的母亲和女仆们注目凝视,翻转抚摸,讲说愿出的价钱;男子默默点头,示意那个女人,传过信息,走出门外,回返深旷的舟船。女人抓住我的手,将我带出房宫,行至前厅门边,眼见食桌酒杯,宴用的具械,招待我父的伴从,其时已去辩议的地点,参加民众的集会。她抓了三个杯子,藏在胸兜里面,带着出走;我年幼无知,随她行动。其时,太阳西沉,所有的通道昏黑一片,我们快步疾行,来到精美的港湾,那里躺着排尼基人的快船。水手们踏上甲板,把我俩放置里面,海船破开水道,乘着宙斯送来的疾风。就这样,我们行船海面,一连六天,日以继夜。但是,当宙斯,克罗诺斯之子,送来第七个白天,箭雨纷飞的阿耳忒弥丝射杀那个女子,后者撞倒货舱,像一只扑水的燕鸥;水手们把她扔人大海,充作鱼群和海豹的食餐,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带着心中的哀愁。疾风和海浪推送着水手,把他们带到伊萨卡滩头,莱耳忒斯将我买下,用他的财物。就这样,我来到此地,眼见这片岛土。”
听罢这番话,杰卓的俄底修斯答道:”不幸的欧迈俄斯,你的话颇腾翻绞着我的心胸,告诉我这些事情,心灵中承受的苦痛。但是,除了苦难,宙斯亦给你带来幸福,在历经艰辛之后,使你得遇一位善好的主人,来到他的家中,受到他的关爱,吃喝不愁,你的日子过得相当舒松。同你相比,我浪走凡人的城市,避难在你的家中。”
就这样,他俩你来我往,一番说告,然后上床睡觉,但时间不长,只有短暂的一会儿,光荣的黎明很快送来白昼。与此同时,忒勒马科斯的伙伴们收拢船帆,放下桅杆,做得轻轻松松,然后摇动木桨,划向落错的滩头。他们抛出锚石,系牢船尾的缆绳,足抵滩沿,迈步前走,备妥食餐,注入清水,兑调闪亮的醇酒。当众人满足了吃喝的欲望,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首先说道:”你等可划着黑船,停泊城边的港口,我将前往田庄,察访那里的牧人,看过农庄,将于晚间返回城中。明天上午,我将设宴款待,丰盛的宴席,有肉块和香甜的美酒,作为酬礼,答谢诸位随我出海的苦功。”
其时,神一样的塞俄克鲁墨诺斯说道:”我将去哪里,亲爱的孩子?我将问访哪位王贵的家居,在这岩石嶙峋的伊萨卡岛中?抑或,我可面见你的母亲,直接前往你的家府?”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倘若情况不是这样,我会催你前去我家,作为主人,我们不缺待客的实物,只是于你而言,去则更为糟劣,因为我将不在那里,而母亲也不会同你见面——她很少出来,屋里满是求婚的人们——总是呆在楼上的房居,在织机前消磨时光。但我可介绍另一个房主,你可找访欧鲁马科斯,聪颖的波鲁波斯光荣的儿男,伊萨卡人看他,如今就像视对仙神。他是那里远为出众的凡人,亦是求婚者中追得最紧的一个。试图婚娶我母亲,借此夺取俄底修斯的荣誉,他的王尊。但是,俄林波斯山上的宙斯,雄居在高天的气空,知晓他们是否会自取灭亡,赶在婚娶的前头!”
伴随着他的话音,一只飞鸟出现在右边,一只鹞鹰,阿波罗迅捷的使者,爪上掐着一只鸽子,揪下飞散的羽毛,飘落在海船和忒勒马科斯之间。塞俄克鲁墨诺斯召他离开群伴,握住他的手,叫着他的名字,开口说道:”忒勒马科斯,此鸟飞翔在右边的空间,带着神的旨意,我眼见心知,此乃神送的预兆。无论谁家都比不上贵府的王威,在这伊萨卡地面;你们将永远王统这块地方。”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但愿你的话语,陌生的客人,将来得以实现,如此,你将很快领略友谊的甘甜,收取我给的许多礼件,让人们称夸你的好运,要是和你聚首碰面。”
言罢,他转而嘱告裴莱俄斯,一位忠诚的伙伴:”裴莱俄斯,克鲁提俄斯之子,在所有随我前往普洛斯的伙伴中,服从我的言告,处理事情,你比谁都坚决。所以,现在,我请你携容回家,给他应有的尊誉,热情的礼待,直到我归返城中。”
他言罢,善使枪矛的裴莱俄斯答道:”忒勒马科斯,即便你在那儿久呆,我亦会招待客人;待客的东西我们应有尽有。”
言罢,他举步舱板,同时召呼伙伴们上船,解开船尾的绳缆,众人迅速登船,坐人桨位。忒勒马科斯系上精美的条鞋,抓起一条粗长的枪矛,顶着青铜的锋尖,从海船的舱面;众人解开尾缆,推船入海,驶向城边,按照忒勒马科斯的嘱告,神一样的俄底修斯心爱的儿男。忒勒马科斯迈开大步,迅走向前,行至要去的农院,那儿有大片的猪群,高贵的牧猪人睡躺在它们旁边,念想着主人,心里充满诚挚的情感。
第十六卷
其时,俄底修斯和高贵的牧猪人拨着棚屋里的柴火,迎着黎明的曙光,整备早餐,遣出牧人,随同放走的猪群。这时,喧闹的牧狗摇头摆尾在忒勒马科斯身边,对走来的后者不出声吠喊,卓著的俄底修斯注意到狗群的媚态,耳闻脚步声噔噔而来,当即告知欧迈俄斯,吐出长了翅膀的语言:”欧迈俄斯,有人正向这边走来,必定是你的伴属,或是你熟悉的人儿,瞧这帮狗不出一声叫唤,反倒摇头摆尾在他的身边;此人踏出的声响已传到我的耳边。”
话未说完,心爱的儿子已落脚门边,牧猪人突站起来,目瞪口呆,兑缸出手掉落,他正用此调制闪亮的酒液。他迎上前去,面见主人,亲吻他的头颅,那双俊美的眼睛,贴吻着他的双手,流下倾注的眼泪。像一位父亲,心怀慈爱,欢迎他的宝贝儿子,在分离后的第十个年头,从远方的邦土归来,家中的独子,受到百般的疼爱,为了他,父亲遭受许多悲难——就像这样,高贵的牧猪人紧紧抱住神样的忒勒马科斯,热切亲吻,似乎他正逃脱死的逼难。他放声嚎哭,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你回来了,忒勒马科斯,像一缕明媚的光线。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的脸面——你去了普洛斯,乘坐海船。进屋吧,亲爱的孩子,让我欣享见你的愉悦,在棚屋里重睹你的丰采,刚刚从远方归来。你已很少前来此地,看访牧人和你的庄园,你喜欢呆在城里,是的,你似乎已产生某种兴趣,看着求婚的人们,那帮作孽的混蛋!”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就算是这样吧,我的好伙计,但这次我确是为你而来,心想亲眼看看你,同时听你通报一番,我的母亲是否仍住家里,还是已经被人娶走,丢下俄底修斯的睡床,无人睡躺,挂满脏乱的蜘蛛网线。”
听罢这番话,牧猪人,猪倌的头目,说道:”她以极大的毅力和容忍之心,等盼在你的宫中,泪流满面,耗洗去一个个痛苦的白天和黑夜。”
言罢,牧猎人接过他的铜枪,走进棚屋,跨过石凿的门槛。俄底修斯,他的父亲,起身离座,让给进门的来者,但忒勒马科斯劝阻在棚屋的那边,说道:”坐下吧,陌生人,我们会另备一张软座,在棚屋里面,此人近在眼前,自会张罗操办。”
他言罢,俄底修斯回身入座;牧猪人铺下青绿的枝丛,盖上羊皮,整备妥当,俄底修斯的爱子弯身坐在上面。牧猪人端出盆盘,放在他们面前,装着烧烤的猪肉,上回不曾吃完,剩留的食餐,迅速拿出面包,满堆在篮里,调出美酒,蜜一样醇甜,在一只象牙的缸碗,下坐在神一样的俄底修斯对面。他们伸出双手,抓起眼前的肴餐。当满足了吃喝的欲望,忒勒马科斯开口说话,对高贵的牧猪人问道:”我说好心的人儿,这位生人是谁?水手们如何把他送到伊萨卡,而他自己又自称来自何方?我想他不可能徒步行走,来到这个国邦。”
听罢这番话,你,牧猎人欧迈俄斯开口答道:”好吧,我的孩子,我将把全部真情,告说在你面前。他自称出生在克里特,丰广的地面,说是落走客乡,浪迹许多凡人的城市,那是神明替他罗织的命运的网线,这次逃难于塞斯普提亚人的海船,来到我的农居。现在,我把他交付给你,按你的愿望招待。他是你的生客,他说,恳求在你面前。”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你的话,欧迈俄斯,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怀。你说,我将如何接收和招待一位生人,在我的家院?我还年轻,对自己的双手防卫缺乏信心,倘若有人挑起事端,和我拼战。此外,母亲一心两意,思斟着两种选择,是和我一起,留在屋里,看守家产,忠于丈夫的床铺,尊重民众的声音,还是最终离去,跟随阿开亚人中最出色的俊杰,追求在她的宫里,给她最多的礼件。至于这位生客,既然来到你的棚院,我会给他一件衫衣,一领披篷,精美的衣裳,给他穿用的鞋子和一柄双刃的铜剑,送他出门,行往要去的地方,不管何处,受心魂的驱怂。或者,如果你愿意,让他留在农院,由你负责照顾,我会送出衣服,连同所需的全部食物,使他不致成为你和你的伙伴们的负担。但我不会让他入宫,同求婚者们交往,他们肆意横行,已到今人发指的地步;我担心那帮人会讥辱于他,那将使我悲痛万分。一个人,哪怕十分骁勇,也很难对付成群的敌手,他们更有力量,远为强猛。”
听罢这番话,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答道:”亲爱的朋友,有幸答告你的话语,应是合宜之举。你的话痛咬着我的心胸,当我听说那帮求婚的人们,放荡无耻的行径,作孽在你家里,违背你的意愿,而你是这样一位人杰。告诉我,你是否已主动放弃争斗,还是因为受到民众的憎恨,整片地域的人们,受神力的驱赶?抑或,你在抱怨自家的兄弟?人们信靠兄弟的帮助,在凶猛的争吵械斗中抱成一团。但愿我和你一样年轻,同我的豪情相符;但愿我是雍贵的俄底修斯的儿子,或是英雄本人,浪迹归来——对此,我们仍然怀抱希望。让某个陌生人当即砍下我的脑袋,从我的肩头,倘若我的到来不给他们所有的人带去愁灾,当我走入俄底修斯的房居,莱耳忒斯之子的宫殿。假如,由于孤身奋战,被他们压倒,仗着人多,我宁愿死去,送命在自己家里,也不愿看着这帮人无休止地作孽,粗暴地对待客人,拖着女仆,不顾廉耻,穿走精美的宫居,放肆地取酒酗饮,无节制地吞糜食物,纵情享受,天天如此,没了没完!”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好吧,我的朋友,我会坦率地回话,告说一切。并非因为民众,整片地域的人民,心怀不满,憎恨于我,我亦不能抱怨自家的兄弟——人们信靠兄弟的帮助,在凶猛的争吵械斗中抱成一团。然而,克罗诺斯之子使我生活在单传的家族,阿耳开西俄斯仅得一子,莱耳忒斯,莱耳忒斯亦只生一子,俄底修斯,而俄底修斯也只有一根独苗,那便是我,留在宫中,不曾给他带来欢悦。如今,宫里恶人成群,多得难以数计,外岛上所有的豪强,有权有势的户头,来自杜利基昂、萨墨和林木繁茂的扎昆索斯,连同本地的望族,山石嶙峋的伊萨卡的王贵,全在追求我的母亲,败毁我的家院。母亲既不拒绝可恨的婚姻,也无力结束这场纷乱;这帮人挥霍我的家产,吞糜我的所有,用不了多久,还会把我撕裂!然而,所有这些事情,全都卧躺在神的膝头。快去,欧迈俄斯,我的好伙计,告诉谨慎的裴奈罗珮,告诉她我已安全回返、从普洛斯归来。我将暂留此地,你可去往城中,把口信传送,只给她一人,不要让其他阿开亚人听见,那边有众多的歹人,图谋我的灾凶。”
听罢这番话,你,牧猪人欧迈俄斯,开口答道:”知道了,我明白这一点;听你命告的人长着明晓事理的脑袋。来吧,告诉我此事,要准确地回答。是否可借此机会,前往告知凄苦的莱耳忒斯——先前,尽管痛心悲哀,思念俄底修斯,但仍然照看他的农庄,每当心灵驱使他吃喝,和屋里的帮工们一起食餐。但现在,自从你去了普洛斯,驾坐海船,人们说,他便再也没有碰沾食物醇酒,不再看顾农庄的事务,总在长吁短叹,悲声哭泣,坐地哀嚎,骨上的皮肉正在萎靡缩卷。”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此事确实悲惨,但尽管伤心,我们只能把它搁置一边。倘若凡人有此能耐,在诸事中得取符合心愿的一件,那么,我们将首先选择这个日子:父亲的归还。所以,当送罢信息,即可回来,不要前往田庄见他,但可告诉我的母亲,请她尽快遣出家仆,要注意保密,找见老人,把信息告传。”
他言罢,牧猎人当即行动,拿起条鞋,系上脚面,摆腿出发,去往城里。其时,雅典娜目睹牧猪人欧迈俄斯离开农院,逼近前来,幻成一个女人的模样,高大、漂亮,手工精熟绚美,站在门庭前面,让俄底修斯眼见,但忒勒马科斯却看不见她的身影,也无法感知她的到来,神明不会让所有的人清晰地目睹他们的形态。所以,只有俄底修斯和牧狗见她前来,狗群不曾吠喧,畏缩着躲闪,啜泣呜咽,退至棚屋的另一边。她点动眉毛示意,高贵的俄底修斯看得真切,步出棚屋,沿着高大的院墙走去,站在她面前。雅典娜开口发话,说道:”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现在,你可道出真情,告诉儿子,无须再予隐瞒,以便父子同心协力,前往光荣的城区,谋设求婚人的灾难,命定的死亡。我将不会久离你们——我已急不可待,盼想着杀战。”
言罢,雅典娜伸出金杖,轻轻触及,变出洁净、闪亮的衫衣和披篷,在他的胸肩,增大他的身躯,添注男子汉的勇力。他的皮肤回复了铜色,双颊顿显丰满,颏边的胡髦变得深黑。做完此事,雅典娜再次离去;俄底修斯走回屋棚,爱子惊奇地举目视看,移开眼神,心里害怕,以为此君必是神明,张口说话,用长了翅膀的言语:”你怎么突然变了,我的朋友,变了刚才的身形,你的衣服变了模样,你的肤色弃旧迎新。毫无疑问,你是神中的一员,住掌辽阔的天空。愿你同情开恩,我们将给你舒心的祭物和黄金的礼品,精工制作的好东西——但求你的怜悯。”
听罢这番话,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答道:”不,我不是神;为何把我当做神明?我是你父亲,为了他,你忌在悲愁伤心,吃受许多痛苦,忍让别人的暴行。”
言罢,他亲吻自己的儿子,眼泪顺着脸颊流淌,滴洒在地——他一直强忍到现在,强忍着他的感情。但忒勒马科斯不信此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开口答话,对他说道:”不,你不是俄底修斯,我的父亲;此乃神力的作为,意在将我惘迷,以便引发更大的悲哀,使我痛哭一番。凡人谁也不能如此谋变,仅凭自己的心计,不,除非有某位不死者帮忙,从天而降,变换人的青壮老年,易如反掌之间。刚才,你还是个老人,穿着破旧的衣衫,而现在,你却像一位统掌辽阔天空的神明。”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此举不妥,忒勒马科斯——不可过分震惑,亦不必惊疑,对你父亲的归还。不会有另个俄底修斯,回返这边;只有我,站在你的面前,如你所见的这般,历经千辛万苦,在第二十个年头,重返家园。至于那些变幻,那是掠劫者的福佑雅典娜的神力,她使我变这变那,随她的心愿,她有这个能耐。有时,我像个乞者;有时,我又像个年轻的小伙,身穿绚美的衣衫。对统掌辽阔天空的众神,此事轻而易举,增彩或卑龊一个凡人,会死的生灵。”
他言毕下坐,忒勒马科斯展开双臂,抱住高贵的父亲,放声痛哭,泪流满面,悲恸的欲望升腾在父子的心头。他们失声哭叫,胜过飞鸟的嘶鸣,海鹰或屈爪的秃鹫,悲愤于被农人抓走的孩子,在羽翼尚未丰满的时候。就这样,他俩发出悲凄的哭喊,泪水哗哗的淋洗脸面。其时,太阳的光辉将照映他们的嚎哭,若非忒勒马科斯出言迅捷,对父亲说道:”水手们用何样的海船,亲爱的父亲,把你带到伊萨卡?那些人自称来自何方?我想你不可能徒步行走,回到自己的国邦。”
听罢这番话,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答道:”好吧,我的孩子,我将对你回话,把全部真情告说。以行船闻名的法伊阿基亚人把我带到这里;他们也运送别人,只要落脚那个地方。他们载我回返,睡躺在迅捷的快船,穿行海上,抬上伊萨卡地面,给了光荣的礼件,有大量的青铜、黄金和织纺的衣衫,藏存在海边的山洞,感谢神的恩典。现在,雅典娜要我前来,让我俩定下计划,杀宰仇敌。来吧,告诉我求婚者的人数,讲讲他们的情况,使我知晓他们的数目,何样的人儿,以便在我高贵的心中,斟酌谋划,是否可以你我的力量,敌对他们,不用外力帮衬,还是需要求助他者,出力帮忙。”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父亲,我常常听人说道,告说你轰烈的名声,称你是一位斗士,凭着聪达的辩力,强健的双手。然而,你刚才的说告却有点过分,使我震惊。仅凭你我两个,打不过那帮强壮的汉子,偌大的人群,不是十个,也不是十数的两倍——求婚的人们远为众多,我将告诉你他们的人数,就在此地此刻。从杜利基昂来了五十二个青壮,精选的年轻人,带着六名仆工;来自萨墨的人选,一共二十有四;另有二十个阿开亚人的儿子,来自扎昆索斯。此外,还有来自伊萨卡本土的求婚者,一十有二,最出色的人选;信使墨冬和他们一起,外加通神的歌手,还有切肉的侍宴,两名伴从。倘若我们和宫中所有的对手战斗,我担心你的复仇,对他们的残暴,会带来惨痛和险厄的结局。所以,想想吧,如果你能想出什么帮忙的户头,诚心诚意,为了保卫我们战斗。”
听罢这番话,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答道:”好吧,认真听着,听听我的言告。你可们心试问,对你我二人,雅典娜和父亲宙斯的帮忙,是否算得足够?或许,你认为我还要想出别个什么神人?”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你所告知的二位,确是极好的帮佑,虽然高坐云层;他们统治着天上人间,统治着凡人和不死的神仙。”
听罢这番话,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答道:”二位尊神不会长时间地闲离激烈的战斗,一旦战神的力量付诸验证,在我们宫中,卷入交战的双方,我们和求婚的敌人。这样吧,你可动身出走,于佛晓时分,回到我们的房居,介入横蛮的求婚人。其后,牧猪人会带我前往城里,我将变取乞丐的模样,像个悲酸的老头。倘若他们虐辱于我,在你我的宫中,你要静心忍耐,尽管我吃受着他们的凶横,即便拉着双腿,拖我出宫,或出手投掷,击打于我,你必须看在眼里,忍在心中。不过,你确可和颜悦色地讲话,求他们中止疯迷的举动,虽然他们绝不会听从——这伙人的末日已逼近在他们的脚跟。我还有一事相告,你要牢记心中。当精多谋略的雅典娜授意行动,我会对你点头,见示以后,你可收起置躺厅中的兵器,所有战用的家伙,移往宫居的角落,高处的藏屋。当求婚人想起它们,询问兵器的去处,你可用和善的话语,将他们骗惘,说道:我已将兵器移出黑烟的熏污,它们已面目全非,失去当年的风貌——那时,俄底修斯留下它们,前往特洛伊战场;兵器已受脏损,弥漫的青烟使它们变样。此外,克罗诺斯之子,在我心里,注入了更周全的想法,恐怕你等乘着酒兴,站起来斗打,互留伤痕,毁了宴席和求婚的计划;铁器本身即可诱人产生抓握的愿望。但要留下一些,仅供你我使用,两柄利剑,两枚投枪,一对牛皮的战盾,握在手中,冲上前去,和他们拼斗;雅典娜和精擅谋略的宙斯会迷搅他们的心胸。我还有一事嘱告,你要牢记心中。倘若你真是我的种子,继承我的血统,你就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俄底修斯已在宫中。别让莱耳忒斯知道,也别让牧猪人听说,别让家中的任何人知晓,包括裴奈罗珮;我们,你我二人,将判察女人的心态,此外,我们还将试探某些帮仆的男工,看看他们谁个忠诚,敬重我们,谁个轻辱你的存在,胆敢蔑视一位像你这样出色的人。”
听罢这番话,光荣的儿子答道:”父亲,我想你会看到我的表现,我的勇气,在关键的时候,我可不会松动。我只是觉得你的主张不会给你我带来好处,所以,我劝你三思。你将浪费许多时间,奔走农庄,询访探察每一个仆人,而求婚者们却平安无事,在宫中放肆地糜耗我们的食物,吃光了方肯罢休。不过,我确想劝你探访那些女人,查明哪些人邪荡,哪些个清白无辜。但我不赞成你走访农庄,试探那里的男工,此事可放在以后去做,倘若你确已得获宙斯的旨意,带埃吉斯的仙神。”
就这样,他俩你来我往,一番说告;与此同时,那条制作精固的海船——曾载送忒勒马科斯,和他的伙伴们一起,从普洛斯来此——已进入伊萨卡港湾。当他们抵达幽深的海港,众人将乌黑的海船拖上隆起的滩岸,心志高昂的仆从们拿起他们的甲械,抬着绚美的礼物,前往克鲁提俄斯的家院。他们遣出一位信使,去往俄底修斯的宫殿,带着口信,告诉谨慎的裴奈罗珮,忒勒马科斯已回返乡间,要他们驱船回城,使高雅的王后不致担心牵挂,流下伤心的眼泪。其时,二者在路上会面,信使和高贵的猪倌,带着同样的讯息,面告尊贵的夫人。当他俩进入神圣的王者的府居,信使开口说话,站在女仆中间:”你的爱子,我的王后,已回返故乡!”但牧猪人则走近裴奈罗珮身边,告诉王后她的爱子要他传告的一切;然后,当说完要送的信息,每一句话言,他离开宫居和庭院,回身猪群栖居的地点。
然而,此番信息沉抑和沮丧着求婚人的心怀,他们步出宫居,沿着高大的院墙行走,在门前止步,聚首商议,商定方略。欧鲁马科斯,波鲁波斯之子,首先说道:”朋友们,忒勒马科斯居然回来了,一次了不起的出航,放肆的行为!可我等还以为他做不到这一点——绝对不行!来吧,让我们拽起一条最好的黑船,拖下大海,招聚水手,划桨向前,急速出发,将信息带给设伏的伙伴,要他们赶快回来。”
话未说完,安菲诺摩斯碰巧转身,眼见海船已在幽深的港湾,众人手握船桨,正收拢船帆。于是,他们发出舒心的笑声,对伙伴们说道:”我们无须致送信息——他们已经回船港湾。可能是神明要他们回返,亦可能因为眼见那条海船过去,无法将它追赶。”
他言罢,众人站立起来,走向海边,归来的人们将黑船拖上隆起的滩岸,心志高昂的伙伴们拿起他们的甲械。求婚者们于是一起前往聚会,不让他人参与,一起入座,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的公民。安提努斯开口发话,欧培塞斯的儿子:”看来,是神明赞佑此人,使其免于毁灭。白天,我们坐守多风的突岩,轮班眺望,从无断缺,及至太阳西沉,从未睡躺,在滩头过夜,而是巡行海上,漂走快船,等待神圣的黎明,截伏忒勒马科斯的到来,把他结果在那边。尽管如此,某位神明还是把他送回家来。所以,让我们在此谋定计划,给忒勒马科斯送去悲惨的死难,让他死在这边。我认为,只要他还活着,我们的意图便不可能得以实现。此人心机敏捷,善能思考,而此间的民众已不再对我们抱有好感。我们要采取行动,抢在他聚众集会之前。我想他不会淡化此事:他会宣泄胸中的愤怒,站在所有的人面前,告诉他们,我等如何谋图将他暴害,只是不曾把他获逮。当民众了解了我们的恶行,他们显然不会拍手称快;我担心他们会使用暴力,把我们赶出这块地面,浪迹别人的乡园。不,让我们先行下手,将他除捕,在远离城区的郊野,或在路上;然后,我们可夺取他的财富,公平地分掉他的家产,留下宫居,给他母亲和婚娶他的郎男。倘若此番话语不能愉悦你等的心怀,而你们心想让他活着,继承父亲的财产,如此,我们便不能继续麇聚此地,吞糜他的食物,大量的好东西。让我们各国家门,送出求婚的礼物,争获她的好感。她会嫁给送礼最多的求婚者,命定能娶她的新男。”
他言罢,全场静默,肃然无声;其后,安菲诺摩斯开说话,面对众人。他乃王者阿瑞提阿斯之子尼索斯豪贵的儿男,领着那帮求婚的人们,来自杜利基昂地面,辽阔的草场和谷地,善能谈吐,以通达的情智,最得裴奈罗珮的心欢。怀着对众人的善意,他开口说道:”亲爱的朋友,就我而言,我不愿谋杀忒勒马科斯;这是件可怕的事情,杀死王者的后代。我们应先求向神明的告示,倘若得获宙斯的旨意,大神的准许,我将亲自杀他,同时敦催各位向前。但是,如果神明不让我们行动,我劝各位放弃杀人的心念。”
安菲诺摩斯的话语得到众人的赞同,他们当即站起身子,走向俄底修斯的房居,进去后行至滑亮的靠椅,坐在上面。
其时,谨慎的裴奈罗珮却另有一番打算,准备显现身影,出现在肆虐横暴的求婚人面前。她已听闻他们的预谋,杀死她的孩子,在宫居里面——信使墨冬听知他们的计划,告说在她的耳边。她行至厅堂,由侍女们陪伴,她,女人中的佼杰,来到求婚者近旁,站在房柱下,柱端支撑着坚实的屋顶,挽着闪亮的头巾,遮掩着脸面,出言责备安提努斯,叫着他的名字:”残忍的安提努斯,谋划凶险的暴徒!人们说,在伊萨卡,你是同龄中最擅辩议,口才最好的俊杰,但你却从来不是这么一个好汉。你这个疯子,为何谋除忒勒马科斯,预设他的毁灭和死亡?为何不顾恳求者的情分,他们享有宙斯的信证?不要存心谋害,如此不好。忘了吗,你父亲曾逃避此地,一个亡命之人,害怕民众的愤讨?人们震怒于他的作为,痛恨他和塔菲亚海盗联手,攻扰我们的朋友,塞斯普罗提亚人的庄野。他们决意把他毁了,让他粉身碎骨,吞糜他的家产,丰足的所有。其时,俄底修斯挺身而出,回挡和阻止了众人的行动,顶着他们的狂怒。现在,你吃耗他的家产,不予偿付,追媚他的婚妻,谋杀他的男儿,使我深受折磨,怒满胸膛!我要你就此作罢,并命嘱同伙们服从!”
听罢这番话,欧鲁马科斯,波鲁波斯之子,答道:'伊卡里俄斯的女儿,谨慎的裴奈罗珮,不要害怕。排除这些纷烦,扫出你的心胸。此人并不存在,将来亦不会出现,永远不会,胆敢对忒勒马科斯,你的儿子,动武撒野,只要我还活在世上,得见白昼的光明。让我坦率地告你,此事将成为现实:行凶者的黑血会喷洗我的枪尖,在那动手的瞬间!难忘俄底修斯,城堡的荡击者,常常让我坐上膝头,给出小块烤肉,放入我的手心,给我红色的醇酒。所以,生民中,忒勒马科斯是我最亲的朋友——我告他不必惧怕求婚的人们,担心他们动手。但是,如果神明既定此事,那么,谁也休想避免。”
就这样,他出言抚慰,心中却谋划着杀人的念头。裴奈罗珮回身上层闪亮的睡房,哭念着俄底修斯,心爱的丈夫,直到灰眼睛雅典娜送出睡眠,香熟的睡意把眼睑合上。
晚间,高贵的牧猪人回到俄底修斯父子的农庄,一起整备食餐,杀祭了一头一岁的肉猪。与此同时,雅典娜离近莱耳忒斯之子俄底修斯身边,出杖碰点,又把他变作一个老汉,穿着脏乱的衣衫,以防牧猪人盯视他的脸面,认出他来,带着信息,去找谨慎的裴奈罗珮,不能严守秘密。
其时,忒勒马科斯首先发话,说道:”你已回返此地,高贵的欧迈俄斯。告诉我城里传诵着什么谣言?高傲的求婚者们可已回撤,从伏击的地点?抑或,他们还守等在那里,拦截我的回还?”
听罢这番话,你,牧猎人欧迈俄斯,开口答道:”我无意穿走城区,询问打听,弄清这些事情——只想尽快送出口信,回返这边。但是,我却碰到一位你的伙伴,快腿的信使,和我同行,那位使者,先我说话,对你母亲告言。对了,还有一事,我亦知晓,乃我亲眼所见。我置身高高的城区,赫耳墨斯的山面,独自行走,眼见一条快船驶入港湾,载着许多人员,还有双刃的枪矛和盾牌。我曾想这些便是归来的他们,但我无法确言。”
他言罢,忒勒马科斯,灵杰豪健的王子,微笑着瞥了父亲一眼,但却不让牧猪人瞅见。当一切整治完毕,盛宴已经排开,他们张嘴咀嚼,人人都吃到足份的食餐。当满足了吃喝的欲望,他们想起了床铺的酥软,息躺接受睡眠的祝愿。
第十七卷
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忒勒马科斯,神一样的俄底修斯的爱子,系上舒美的条鞋,在他的脚面,操起一杆粗重的枪矛,恰好抓握在手间,去往城里,临行之时,对牧猪人出言告诫:”伙计,我这就进城,以便和母亲见面;我知道,在亲眼见我之前,她不会停止悲恸,流着眼泪哭喊。现在,我有一事告你,要你操办。带着这位不幸的生人,引他进城,以便让他乞讨食餐,若有那愿给之人,不管是谁,会给他一块面包,一杯清水。眼下,我不能负担每一个来人,我的心里充满悲哀。所以,倘若来客为此生气抱怨,那么,后果只能更坏。我喜欢真话直说,坦率陈言。”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我亦不愿留在此地,亲爱的朋友;作为乞者,求食乡间不如行讨城里,碰上那愿结之人,不管是谁,给我一点食餐。我已过了那个年纪,能干活的年龄,不能居留农庄,听从主人的吩咐,操做每一件事情。上路吧,这位汉子,你所指派的导者,会把我带往那边,一等我烤暖身子,就着火边,太阳爬得更高一点——我衣着破旧,担心被早晨的霜寒冻坏。此地离城路远,你们已对我告言。”
他言罢,忒勒马科斯快步离去,穿走庄院,谋划着险厄,求婚人的灾难。当行至宏伟的家居,他放妥手握的枪矛,使其倚靠高耸的壁柱,跨过石凿的门槛,步入宫中。
欧鲁克蕾娅最先见他前来,他的保姆,其时正铺出羊皮,在精工制作的椅面,泪水涌注,匆匆赶到他的面前;女仆们拥围在他身边,心志刚忍的俄底修斯的家仆,热切欢迎他的归来,亲吻着他的头颅和双肩。
其时,谨慎的裴奈罗珮走下睡房,像阿耳忒弥丝或金色的阿芙罗底忒一般,泪水涌注,张开双臂,抱住心爱的儿男,亲吻他的头颅,那双俊美的眼睛,呜咽抽泣,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你回来了,忒勒马科斯,像一缕明媚的光线。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的脸面。你去了普洛斯,乘坐海船,悄悄出走,违背我的意念,探寻心爱的父亲,关于他的消息。来吧,告诉我你可见着什么,可曾见着他的形面。”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母亲,不要引发我的悲愁,烦扰我的心境;我刚刚脱险生还,逃离突暴的毁灭。去吧,可去洗澡沐浴,穿上干净的衣衫,在那上层的房间,带着你的女仆,许愿所有的神明,保证敬献丰盛、隆重的牲祭,倘若宙斯答应,替我们申报所有的冤难。我将前往聚会的地点,以便召请一位生客,此人随我同来,我让他先走,偕同神样的伙伴,嘱告裴莱俄斯带他回家,使他欣享主人的盛情,客人应受的礼待,至到我回返归来。”
他言罢,裴奈罗珮说不出长了翅膀的话语,洗澡沐浴,穿上干净的衣衫,许愿所有的神明,保证敬献丰盛、隆重的牲祭,倘若宙斯答应,替他们申报所受的冤难。
忒勒马科斯大步前行,穿走厅堂,手握枪矛,带着一对腿脚轻快的狗;雅典娜给了他迷人的丰采,所有的人们见他前来,目光中带着惊赞。高傲的求婚者们拥聚在他身边,口中甜言蜜语,心里谋划着灾难。忒勒马科斯避开大群的求婚者,前往门托耳,还有安提福斯和哈利塞耳塞斯,这些个他们家族的老朋友下坐的地方,在那里坐定;朋友们探问起所有的一切。其时,裴莱俄斯,著名的枪手,行至他近旁,带着生客,穿走城区,来到会场;忒勒马科斯毫不犹豫,迎上前去,站在客人身边。裴莱俄斯首先发话,说道:”遣出你的女仆,忒勒马科斯,快去我家,提取墨奈劳斯的相送,给你的礼件。”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裴莱俄斯,由于我们不知事态发展的结局,不知高傲的求婚者们是否会设计谋害,杀我在自己的厅间,分掉我父亲的财产,所以,我希望由你本人,而不是那帮家伙,拥有这些,欣享它们带来的欢悦。但是,倘若我能谋划他们的死
亡和毁灭,我想你会乐于送还,而我亦会高高兴兴地予以收回。”
言罢,他带着历经磨难的生客回返家居,来到精皇的宫殿,脱下披篷,放上座椅和高背的靠椅,走入光滑的澡盆,盥洗沐浴。女仆们替他们洗毕,抹上清油,穿上衫衣和羊毛厚实的披篷;他们走出澡盆,坐在椅子上面。一名女仆提来绚美的金罐,倒出清水,就着银盆,供他们盥洗双手,搬过一张溜光的食桌,放在他们身旁。一位端庄的家仆提来面包,供他们食用,摆出许多佳肴,足量的食物,慷慨地陈放。裴奈罗珮坐在他们对面,厅堂的房柱边,背靠座椅,转动线杆,绕缠精良的毛线。他们伸出双手,抓起眼前的美餐。当食者满足了吃喝的欲望,谨慎的裴奈罗珮开口发话,说道:”忒勒马科斯,我要去楼上的房间,睡躺在我的床上,那是我恸哭的地方,总是湿漉漉的一片,我的眼泪,自从俄底修斯出征特洛伊地面,随同阿特柔斯的儿男。而你亦没有这份耐心,在高傲的求婚者们进宫之前,告诉我你所听到的消息,有关你父亲的回归。”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好吧,我的妈妈,我将道出真情,告说一切。我们曾前往普洛斯,会访奈斯托耳,民众的首领,受到他的欢迎和热情款待,在高大的宫居,像父亲对待自己的儿男,久无音讯,刚从远方归返——就像这样,他热情关照,和光荣的儿子们一起接待。然而,他说,关于坚忍的俄底修斯,壮士的生死,他不曾听闻任何讯息,从世上的凡人中间。他送我去找阿特柔斯之子,善使枪矛的墨奈劳斯,提供了代步的驭马和制合坚固的轮车。我见着了阿耳戈斯的海伦,为了她,阿耳吉维人和特洛伊人,出于神的意志,受够了战争的苦难。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对我发问,在我们会面之时,问我出于什么原因,来到神圣的拉凯代蒙。其时,我和盘托出所有的一切,王者听后开口答话,对我说道:'可耻!一帮懦夫们居然如此梦想,梦想占躺一位心志豪勇的壮士的睡床!恰似一头母鹿,让新近出生的幼仔睡躺在一头猛狮的窝巢,尚未断奶的小鹿,独自出走,食游山坡草谷,不料狮子回返家居,给它们带来可悲的死亡——就像这样,俄底修斯将使他们送命,在羞楚中躺倒。哦,父亲宙斯,雅典娜,阿波罗!愿他像过去一样,在城垣坚固的莱斯波斯,挺身而出,同菲洛墨雷得斯角力,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使所有的阿开亚人心花怒放。但愿俄底修斯,如此人杰,出现在求婚人面前——他们将找见死的暴捷,婚姻的悲伤!但是,对你的询问,你的恳求,我既不会虚与委蛇,含含糊糊,也不会假话欺诓,我将转述说话从不出错的海洋老人的言告,毫无保留,绝不隐藏。他说曾见过此人,在一座岛上,忍受剧烈的悲痛,在海仙卡鲁普索的宫居,后者强行挽留,使他不能回返乡园,因他既没有带桨的海船,亦没有伙伴的帮援,帮他渡越浩森的大海。'这便是阿特柔斯之子,善使枪矛的墨奈劳斯的告答。带着此番信息,我登船上路;不死的神明送来顺推的海风,把我吹返亲爱的故乡,以极快的速度回航。”
一番话纷绞着裴奈罗珮的心胸。其时,塞俄克鲁墨诺斯,神一样的凡人,开口说道:”尊贵的夫人,莱耳忒斯之子俄底修斯的妻伴,听听我的话语,墨奈劳斯并不掌握可靠的讯况。我将真实地对你预告,不作丝毫隐藏。让宙斯作证,至尊的天神,还有这好客的桌面以及豪勇的俄底修斯的炉盆,我来到此地,对着它恳求,俄底修斯已回返故乡,静坐等待,或穿走运行,侦访邪恶的作为,谋设所有求婚人的灭亡。这便是我对鸟迹的卜释,当我坐在凳板坚固的船上,已对忒勒马科斯告言。”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但愿你的话语,陌生的客人,将来得以实践,如此,你将很快领略友谊的甘甜,收取我给的许多礼件,让人们称夸你的好运,要是和你聚首碰面。”
就这样,他们你来我往,一番叙告。与此同时,在俄底修斯的宫居前,求婚者们正以嬉耍自娱,或投饼盘,或掷标枪,在一块平坦的场地,一帮肆无忌惮的人们,和先前一样。及至晚饭时分,羊群离开草场,从四面归来,由原来的那班牧人拢赶,墨冬对求婚者们说话,后者最喜此人,胜于对其他所有的使者——在他们宴食之时,他总是侍待一旁:”年轻人,既然你等已从竞耍中得取愉悦,我劝各位进屋,让我们整备食餐。按时进食可取,有益于身心健康。”
他言罢,众人站立起来,迈开腿步,听从了他的劝告当步入精皇的宫殿,他们放下衣篷,在座椅和高背靠椅上面,动手刀宰硕大的绵羊和肥壮的山羊,杀了一些滚肥的肉猪,外加一头牵自畜群的小母牛,备作他们的美餐。与此同时,俄底修斯和高贵的牧猪人正准备离开农庄,前往城区,牧猪的人儿,猪倌的头目,首先说道:”陌生的客人,既然你急于进城,今天就要动身,按照我主人的吩咐,虽然就我而言,我更愿你留在这儿,看守庄院。尽管如此,我敬畏和惧怕家主,恐防遭受他的斥难——主人的责骂凶猛苛烈。让我们就此出发。白天的大部已经逝去,面对即将来临的夜晚,你会备感凄寒。”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知道了,我明白这一点;听你话告的人长着明晓事理的脑袋。让我们就此出发,由你引路,把全程走完。但要给我一条撑拄的支棍,倘若你有已经砍下的柴段,你们说,路上奇滑,行路艰难。”
言罢,他挎上破烂的兜袋,在他的肩头,百孔千疮,悬连着一根编绞的绳线。欧迈俄斯给他一条称心如意的支棍,两人迈步走去,留下狗群和牧工,看守庄院。牧猪人带着主人前行,去往城里,后者一副乞丐模样,像个悲酸的穷汉,拄着支棍,一身破旧的衣衫。
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行走,离开城门,来到一处泉溪的喷口,甜净的水流,石砌的槽头,城民们取水的去处,伊萨科斯的手工,汇同奈里托斯和波鲁克托耳,周围是一片杨树,近水的植物,排成一圈,凉水从高处的岩壁下落,上面耸立着水仙们的圣坛,赶路的人们全都在此敬祭神仙。就在那里,墨朗西俄斯,多利俄斯之子,遇上他们,正赶着山羊,群队中最好的精选,供求婚人食用,另有两个牧者,跟走在后面。目见二位来者,墨朗西俄斯开口发难,出言羞辱,用词狂毒,滥骂一番,激恼着俄底修斯的心胸:”哈哈,一个无赖带着另一个无赖,像神明那样,总是带着神明结伴!你要去哪,可悲的牧猪人,领着这个穷酸,讨厌的叫花子,臭毁宴席的恶棍?这种人随处靠贴,在门柱旁边赠磨臂肩,乞讨点滴的施舍,绝不会企想大锅铜剑。倘若你把他给我,看守农庄,清扫栏圈,给小山羊添喂嫩绿的料餐,如此,他便可饮食乳清,长出坚实的腿腱。但是,既然此人啥也不会,只擅游荡作恶,他便不会思想动手干活——宁肯沿路求乞,行走在这片地界,讨得点滴施舍,充填无有底端的肚肠。但我要直言相告,此事将成为现实。如果他胆敢走近神样的俄底修斯的家舍,那么,他的脑袋将迎对我们的击打,纷飞的木凳,甩自壮士的臂膀,捣烂肋骨,将他追砸在宫居里面!”
言罢,牧羊人走过俄底修斯身边,抬脚猛踢他的腿股——这个笨蛋——但却不能把他赶出路面,后者稳稳地站着,心中斟想着两个念头,是奋起进击,举杖敲打,结果他的性命,还是拎起他的腰杆,砸碎他的脑袋,在脚下的地面。想来想去,他还是站着不动,控制着自己的心绪,但牧猪人紧盯着墨朗西俄斯的脸面,讥咒他的恶行,举起双手,开口诵道:'冰泉边的仙女,宙斯的女儿,倘若俄底修斯曾给诸位焚烧过羊羔和小山羊的腿件,裹着厚厚的肥膘,那么,请你们答应我的祈愿,让我主浪迹归来,依循神的引导。如此,墨朗西俄斯,他会医治你的骄奢,碎烂你的狂蛮,你这小子,整天闭荡在城里,让无能的牧人糟毁羊儿!”
听罢这番话,牧放山羊的墨朗西俄斯答道:”心计脏毒的恶狗,你说了些什么废话!我会把你带上凳板坚固的黑船,运出伊萨卡,卖到遥远的地方,给我换回一笔横财。但愿阿波罗,银弓之神,放箭今天,射杀忒勒马科斯,让他死在宫中,或被求婚人放倒;但愿此事真实,就像俄底修斯浪走远方,失去了回归之日一样确凿不移!”
言罢,他撇下二位,由他们缓缓行进,走在后面,自己则快步向前,迅速接近主人的宫门,当即走入府中,坐在求婚者们身边,面对欧鲁马科斯,他最崇爱的人儿。侍餐的仆人端来一份烤肉,放在他面前,一位端庄的家仆送来面包,放下,供他食用。俄底修斯继续前行,由高贵的牧猪人陪同,在家居附近止步,耳边回荡着竖琴的响声,菲弥俄斯正拨动空腹的乐器吟诵。俄底修斯握住牧猪人的手,说道:”毫无疑问,欧迈俄斯,这便是俄底修斯漂亮的居所,极易辨认,在一大片家居之中。瞧这座宫殿,房屋一栋连着一栋,石墙围着院落,带着墩盖,双面的门板,建造精固;这处家居,谁能小看?此外,我亦知晓里面有大群的人们,食宴厅间,我已嗅到食物的香味,耳闻竖琴的声音,神创的乐器,作为宴会的宾伴。”
听罢这番话,你,牧猪人欧迈俄斯,开口答道:”你辨得既快又好,真是个精明的人儿。来吧,让我们想想下一步的计划,作何打算。你可先人精皇的宫居,汇入求婚的人们,让我留在外面;亦可,如果你愿意,留站这边,由我先入宫中。但不要久滞此地,以免让宫外的人们看见,对你投扔,把你打开。小心,记住我的告言。”
听罢这番话,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答道:”知道了,我明白这一点;听你话告的人长着明晓事理的脑袋。你可先去,我将留在外面。我已习惯于拳打脚踢,飞投的物件;我有一颗忍耐的心灵,已经遭受许多苦难,闯过大海的波浪,战斗的人群。眼前之事,只能为我增添阅历。即便如此,谁也不能藏起贪婪的肚皮,该受诅咒的东西,给凡人招致众多的厄难,为了它,人们驾着制作坚固的海船,渡过苍贫的大海,给敌人送去愁灾。”
就这样,他俩你来我往,一番交谈;近旁躺着一条老狗,头耳竖立,阿耳戈斯,心志刚忍的俄底修斯的家犬,由他亲自喂养,但却不曾欣享日后的喜悦——在此之前,他已去了神圣的伊利昂。从前,年轻人带着它出猎,追杀兔子、奔鹿和野地里的山羊,如今,主人不在此地,它被冷落一边,躺在深积的粪堆里,骡子和牛的泻物,高垒在大门前,等着俄底修斯的仆人,把它们送往庄园,作为粪肥。就这样,老狗阿耳戈斯扁虱满身,横躺粪堆。其时,当它觉察俄底修斯的来临,摇动尾巴,收回竖起的耳朵,只是无力移动身子,贴傍主人,和他靠得更近,后者瞥见此番景状,抹去眶角的眼泪,轻松地避开欧迈俄斯的视野,对他说道:”此事奇异,欧迈俄斯,这条狗卧躺在粪土里。此狗体形佳美,但我无法断言它的腿力,迅跑的速度,是否和外型称配。抑或,它只是条桌边的懒狗,主人把它们养在身边,作为观赏的点缀。”
听罢这番话,你,牧猪人欧迈俄斯,开口答道:”它的确是条好狗,主人是一位死在远方的战勇。倘若它还像当年那样,体格健壮,行动敏捷,俄底修斯把它留下,前往伊利昂战斗,那么,你马上即可亲眼目睹,眼见它的勇力,它的速度。当它奋起追捕,野地里的走兽,出没在密密的丛林中,绝无潜逃的可能。它十分机敏,善于追踪。现在,它处境悲惨,而它的主人,远离家乡,已经作古;女人们漫不经心,不管它的死活,男仆们心知主人出走,不再催他们干活,个个懒懒散散,不愿从事份内的劳动。沉雷远播的宙斯取走他一半的美德,一旦此人沦为别者的奴工。”
言罢,他走入精皇的宫殿,大步穿行厅堂,见着高傲的求婚人。其时,幽黑的死亡逮住了猎狗阿耳戈斯,在历经十九年之后,重见俄底修斯,它的主人。
神样的忒勒马科斯最先眼见牧猪人到来,进入房宫,马上点头示意,召他前往身边。欧迈俄斯左右环顾,就近搬过切肉者下坐的凳子,此君切开奉食的烤肉,大量的肉块,替求婚的人们,食宴在厅堂里面。他搬过凳子,放在忒勒马科斯桌边,面对主人下坐,使者端来一份肉食,放在他面前,从篮里取出面包。
俄底修斯紧接着走入厅堂,一副乞丐模样,像个悲酸的老头,拄着支棍,身穿破旧的衣裳。他蹲坐(木岑)木的门槛,在门庭里面,靠着柏木的门柱,用料在很久以前,由高手精工削刨,紧扣着画打的粉线。忒勒马科斯发话牧猪的仆工,叫他过来,拿起一整条面包,从精美的编篮,添上许多肉块,塞满他的手中:”拿着这些,给那陌生的人儿,同时告他巡走求婚者跟前,乞求每个人施舍;对一个贫寒之人,羞怯不是良好的伙伴。”
他言罢,牧猎人得令走去,行至俄底修斯面前,送出长了翅膀的话语:”陌生人,忒勒马科斯给你这些,并要你巡走求婚人跟前,乞求每个人施舍;他说,对一个贫寒之人,羞怯不是良好的伙伴。”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说道:”王者宙斯,求你使忒勒马科斯幸福,满足他的希冀,所有的企愿!”
言罢,他双手接过食物,放在脚前,破烂的袋兜上,开口吞咽,歌手诵声不绝,在厅堂里面。吃罢食物,歌手停辍,求婚者们喧闹纷纷,哄响在整座宫房,但雅典娜前来站在俄底修斯身边,莱耳忒斯之子,催他巡走求婚的人群,乞收小块的面包,以便看出哪些人心好,哪些人不善,但即便如此,她亦不会让任何人避死生还。俄底修斯走上前去,从左至右,乞讨在每个人身旁,伸手各个方向,活如一个长期求讨的乞丐。食客们心生怜悯,给出食物,感到诧异,互相询问,此人是谁,来自何方。其时,墨朗西俄斯,牧放山羊的那位,说道:”听我说,追求我们光荣的王后的人们,关于这个陌生的来者。我已见过他的脸面,知道是牧猪人把他引到这边,但我尚不确知此人是谁,声称来自什么地界。”
听他言罢,安提努斯开口责骂,对牧猪人说道:”嘿,你这臭名昭著的牧猪人,为何把这家伙带到城里?难道我们还缺少乞丐,讨人嫌的叫花子,糟毁我们的宴席?要不,便是你还嫌这里人少,耗食你主人的财产,故而还要再招个把,招请此人进来?”
听罢这番话,你,牧猪人欧迈俄斯,开口答道:”虽然你出生高贵,安提努斯,你的话却说得不那么妥帖。谁会外出寻访,邀来一位生人,除非他是个有一技之长的高手,一位先知,一位医者,或是一个木工,一位通神的歌手,用他的歌唱给人们带来欢快?这些人无处不请,在广袤的大地上。但是,谁也不会恭请一个乞丐,吃耗他的家产!求婚者中,你比别人更为严厉,对俄底修斯的仆人,尤其是我,但我并不在乎,只要谨慎的裴奈罗珮生活在宫里,还有忒勒马科斯,神一样的青年。”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别说了,不要洋洋洒洒,回答他的告言。安提怒斯总爱激怒别个,出言歹毒,同时催励旁者,和他一起骂骂咧咧。”
言罢,他转而面对安提努斯,说道:”安提努斯,你关心我的利益,像父亲对待儿子,不是吗——要我赶走生人,扫出宫门,用苛厉的言词!愿神明不让此事实现。拿出你的食物,送交此人;我不会吝啬这些,相反,
我要催你做来!不必介意我的母亲,也不必理会任何侍者,神样的俄底修斯家里的仆工。事实上,你胸中并无此番心意;你不愿把食物让给别人,只热衷于自个吃喝痛快!”
听罢这番话,安提努斯开口答道:”好一番雄辞滥辩,忒勒马科斯,你在睁着眼睛瞎喊!倘若别的求婚者都愿给他我要给的这么多,这座房居将摆脱此人的缠扰,在长长的三个月内!”
言罢,他亮出桌下的脚凳,抓握在手,食宴中的用品,搁置白亮的脚足。但是,别的求婚人个个拿出食物,用肉和面包填满他的兜袋。俄底修斯走回门槛,既已试探过阿开亚人的心地,无须偿付,途中站立安提努斯身边,对他说道:”给我一些食物,亲爱的朋友,阿开亚人中,你似乎不是最卑劣的一位;你是最出色的俊杰,看来像是一位王贵。所以,你要给我食物,比别人给出的更多;我将颂扬你的美名,在无边的大地上。我也曾是个幸福的阔佬,拥有丰足的房产,生活在邻里之中,常常施助浪者,不管何人,带着何样的需求前来。我有无数的奴仆,各式各样的好东西,人们以此欣享生活,被民众称为富有。但宙斯,克罗诺斯之子,毁了我的一切——有时,他有这样的嗜好——让我随着漫游的海盗出走,劫抢的人们,前往埃及,偌长的旅程,足以把我毁灭。我把弯翘的海船停驻埃古普托斯河边,命嘱豪侠的伙伴们留等原地,近离船队,看守海船,同时派出侦探,前往哨点监望。然而,伙伴们受纵于自己的莽荡,凭恃他们的蛮力,突起奔袭,掠劫埃及人秀美的田庄,抢走女人和幼小无助的孩童,杀死男人,哭喊之声很快传入城邦。城里的兵民惊闻喊声,冲向我们,在黎明时分,成群的车马,赴战的步兵,塞满了平野,到处是闪烁的铜光;喜好炸雷的宙斯撒下邪恶的恐惧,在我的伙伴群中,谁也没有那分胆量,站稳脚跟,开打拼斗,凶狠的敌人围逼在四面八方。敌兵杀人甚众,我的伙伴,用锋快的青铜,掳走另一些部属,充作强迫劳役的奴工。然而,他们把我给了一位去那的生人,来自塞浦路斯,德墨托耳,亚索斯之子,强有力的王者,镇统着那座岛屿。我从塞浦路斯来此,经受了磨难。”
听罢这番话,安提努斯开口答道:”是哪位神灵,送来此番痛苦,纷扰我们的宴乐?走开点,站到中间去,滚离我们的桌旁。否则,我将让你品尝埃及或塞浦路斯的凄苦,你这大胆的东西,不要脸的乞丐!你依次乞讨,站在每个人身边,而他们则大大咧咧的赐给,不必俭省,无须节制,随意丢送别人的东西——我们的身前食物成堆。”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移身后退,说道:”如此看来,你的心智根本无法匹配外表的俊美!在你家里,你不会舍得一撮食盐,给你的工仆,瞧你现在的模样,坐在别人家中,不愿拿出一丝屑末,放在我手里,尽管面前有的是面包一类的东西。”
他言罢,安提努斯的心里爆出更猛的怒气,眉下射出凶狠的目光,对他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眼下,我想你已不能平平安安地退出府居——你出口伤人,骂我一番!”
言罢,他扔出脚凳,打在俄底修斯的右肩,击中肩座,连接脊背的部位,但后者巍然屹立,像一块石岩,安提努斯的投击不曾使他趄趔,只是默默地摇头,心中谋划着凶险。他走回门槛坐下,放落鼓鼓囊囊的袋兜,对求婚者们说道:”听着,你们这些追媚光荣的王后的求婚人,我的话乃有感而发,受心灵的驱使。此事不会带来悲痛,也不会引发伤愁,当壮士搏战敌手,被人击中,为了自己的财产,保护牛群或雪白的绵羊,但安提努斯出手击我,只因我可悲的肚腹,该受诅咒的东西,给凡人招致众多的愁灾。哦,倘若乞者有神明和复仇女神佑护,我愿安提努斯早早死去,先于婚娶的那一天!”
听罢这番话,安提努斯,欧培塞斯之子,答道:”老老实实地坐着,静静地吃用;不然,就给我离开此地,免得你胡言乱语,惹使年轻人动怒,抓住你的手脚,拖出宫中,把你的奥皮扒开!”
他言罢,旁者无不烦恼愤恨,傲慢的年轻人中,有人开口说道:”安提努斯,此举可恶,击打不幸的浪者;你将必死无疑。倘若他是天上的神仙。神们确会变幻取生人的模样,来自外邦,幻各种形貌,浪走凡人的城市。探察谁个知礼守法,谁个无度荒虐。”
求婚者们如此一番说道,但安提努斯不听他们的告言。眼见父亲挨揍,忒勒马科斯心头一阵巨痛,强忍住眼泪,不使掉落地上,只是默默地摇头,心中谋划着凶险。其时,当谨慎的裴奈罗珮听知生客被击厅堂,对女仆们说道:”但愿神射手阿波罗击杀投砸的凶手!”
听罢这番话,家仆欧鲁诺墨开口说道:”但愿我们的祈求得以兑现。如此,这帮人中谁也休想活到明天,见着黎明的光彩。”
于是,谨慎的裴奈罗珮开口答道:”妈妈,这帮人着实可恨,都在图谋凶灾,尤以安提努斯为烈,简直像幽黑的死难。宫里来了个生人,一个不幸的浪者,穿走房居,出于无奈,请求他们的施舍。别的求婚者们都给出食物,塞满他的袋兜,惟有此人,投出脚凳,击中肩座右边的臂肩。”
就这样,裴奈罗珮坐身睡房,同女仆们交谈;与此同时,卓著的俄底修斯进嚼着食餐。其时,裴奈罗珮召来高贵的牧猪人,说道:”去吧,高贵的欧迈俄斯,请那位生人过来,我想和他打个招呼,问问他是否碰巧听过什么消息,关于心志刚忍的俄底修斯,或是否碰巧见过;此人像是去过遥远的地界。”
听罢这番话,你,牧猪人欧迈俄斯,开口答道:”但愿这些阿开亚人,我的王后,给你宁静的时分。他的故事娓娓动听,可以勾迷你的心魂。我陪了他三个晚上,留他住了三个白天,在我的棚居,因他最先来到我的住地,逃生一艘海船——然而,他还不曾讲完自己的经历,所受的苦难。像有人凝视歌手的脸面,后者正唱说神明教给的诗词篇,欢悦凡人的心怀,人们带着持续的热情聆听他的诗段——就像这样,他坐身厅堂,迷住了我的魂儿。他说,他乃俄底修斯家族的朋友,居家克里特,那里住着米诺斯的后代。他从那边过来,来到此地,流离漂泊,历经艰险。他声称有人提及俄底修斯,说是已在附近,置身塞斯普罗提亚人丰肥的地域,仍然活着,带着许多财富,准备回返家园。”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说道:”去吧,请他过来,以便直接对我说告。让那帮人去往门边,亦可留在屋里,运动竞技,随他们喜欢。他们有自己的财富,面包、甜酒,不受糜费,堆在家里,仅供仆人们食餐。与此同时,他们日复一日,骚挤在我们家居,宰杀我们的壮牛、绵羊和肥美的山羊,摆开丰奢的宴席,狂饮闪亮的醇酒,骄虐无度。他们吞糜我们的财产,而家中却没有一位像俄底修斯那样的男子,把这帮祸害扫出门外。倘若俄底修斯得以回转,回返故乡的土地,他会马上着手惩报,带着儿子,惩罚他们的暴虐。”
她言罢,忒勒马科斯打出疾猛的喷嚏,整座房居回荡着轰响的声音。裴奈罗珮失声欢笑,当即发话欧迈俄斯,送去长了翅膀的言语:”去吧,快去,替我召来那位生人。没有注意到吗,我儿打出吉示的喷嚏,针对我的每一句话言?但愿此事意味死亡,彻底的死亡,降落在全体,每一个求婚人身上,谁也逃不出惨死,命运的惩罚!我还有一事嘱告,你要牢记在心:倘若我听出他说话不假,句句当真,我将给他精美的衣裳,一件衫衣,一领披篷。”
裴奈罗珮言罢,牧猎人听后得令而去,站在俄底修斯近旁,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父亲,我的朋友,谨慎的裴奈罗珮,忒勒马科斯的母亲,要你过去,心中牵挂她的丈夫,尽管凄楚伤悲,急于打听消息。如果听出你说不假,句句当真,她将给你穿用的衣裳,衫衣披篷,你最需要的东西;然后,你可穿走城区,乞讨面包,求得愿结者的接济,填饱你的肚皮。”
听罢这番话,卓著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答道:”我将马上道出全部真情,欧迈俄斯,对伊卡里俄斯的女儿,谨慎的裴奈罗珮。我熟知俄底修斯的经历,我们有过同样的艰辛。但是,我惧怕这群粗莽的求婚者,他们的暴虐,横蛮的气焰,冲上了铁青色的天空。即便是现在,当我穿走房居,不曾做出任何有害之事,此人已出手击我,给我带来疼痛。忒勒马科斯无法阻止他行凶,谁也不行。所以,告诉裴奈罗珮,尽管心中急切,请她在宫中等我,直到太阳沉落。届时,请她开口发问,关于丈夫的回归之日,给我一张椅子,傍着柴火,因我衣着破烂——你知晓此事,最先听知我的求愿。”
他言罢,牧猪人听后拔腿走去。裴奈罗珮,见他跨过门槛,开口说道:”你没把他带来,欧迈俄斯?这是什么意思,那个落难的浪人?是惧怕某人的愤怒,还是羞于徜徉于这座房宫?乞讨之人不可如此忌顾脸面。”
听罢这番话,你,牧猪人欧迈俄斯,开口答道:”他的话合乎情理,换个人也会这般思虑,避开这些骄狂的人们,他们的暴虐。他要你静候太阳沉落,此举于你,我的王后,亦十分有利:单独和他谈话,聆听他的告叙。”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生人蛮有头脑,知晓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凡界还不曾有过这样的无赖,这帮东西,肆无忌惮地谋划凶暴和残虐。”
她如此一番说道,而高贵的牧猪人,传毕要说的话语,走回求婚的人群,当即送出长了翅膀的言语,贴近忒勒马科斯头边,谨防别人听见:”亲爱的朋友,我要回去看护猪群和其他财物,你的家产,我的东西。你要照看这里的一切,首先要当心自己的安危,要时刻警惕,免受伤恼;许多阿开亚人正谋划你的凶灾。愿宙斯毁了他们,不让他们把你我伤害!”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但愿如此,我的伙计。好吧,吃过晚饭,就此归去,明晨回返,带来肥美的牲祭;神明和我会看顾这边的事务,所有的事情。”
忒勒马科斯言罢,牧猪人复又弯身闪亮的座椅。当他吃饱喝足,欧迈俄斯归返猪群,离开庭院和厅堂,满屋子盛宴的人们,沉醉于舞蹈和歌唱的欢乐。屋外,已是日落夜临的时间。
第十八卷
其时,门过来了个本地的乞丐,行讨在伊萨卡城里,以贪食闻名,饭量特大,吃喝不停。他看来体形硕大,却没有几分劲儿,也没有什么力气。他真名阿耳奈俄斯,尊贵的母亲取给的称谓,在他出生之际,但所有的年轻人都叫他伊罗斯[注],因他听候别人的差遣,谁都可以要他传送口信。其时,这小子走来驱赶俄底修斯,意欲把他赶出自己的家门,恶言辱骂,喊出长了翅膀的话语:”走开点,老家伙,走离门边,免得被人抓住双脚,拖出门外。没看见他们都在对我眨眼,要我把你拖攥?!我讨厌动手——此事要看你的表现。起来吧,不要让我们的争吵引出横飞的拳击!”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恶狠狠地盯着他,说道:”我说先生,我既不曾出手伤你,亦没有出言刺你,我也不会抱怨,倘若有人给你大份的食品。这条门槛还算宽长,可以容得你我二人;你亦不必眼红别人的所有。我想你也是个行讨的乞丐,和我一样,依赖神明的赐给。不要对我炫耀你的拳头,不要逼人太甚,否则,你会使我愤怒,尽管老了,我会替你放血,涂满胸脯,你的嘴唇!如此,明天,我便能得享更多的宁静——我知道你不会重返这边,再临俄底修斯,莱耳忒斯之子的宫殿!”
听罢这番话,要饭的伊罗斯怒气冲冲,说道:”呵,瞧这脏老头子的骂劲,满嘴叽叽喳喳的话语,像个炊火厨房的女人!我会设法治他,让他尝吃苦头,挥起双手击打,捣出他的牙齿,脱出颚骨,掉落在地,把他当做一头糟蹋庄稼的悍猪接击!来吧,束起你的衣服,让所有的人看着我们斗打,倘若你有这份胆量,和一个比你年轻的汉子争雄!”
就这样,在高耸的宫门前,站在溜光的门槛上,两人互致粗砺的话语,纵情对骂,与此同时,灵杰豪健的安提努斯听察到他们的言行,高兴得咧嘴大笑,对求婚的同伴们说道:”朋友们,在此之前,神明可没有致送过如此逗人的事情,可与门前的趣事相媲美:陌生的浪人和伊罗斯已准备开战,用他们的拳头。来吧,赶快,让我等催怂他们动手!”
他言罢,众人跳将起来,哈哈大笑,围观在两个衣衫褛褴的乞丐身边,安提努斯,欧培塞斯之子,开口说道:”听着,尔等高傲的求婚人,听听我的议告。火上有一些山羊的胃肚,我们已塞人油脂,灌人牲血,备作晚间的食餐。二人中不管谁个获胜,证明比较优秀,让他走上前来,挑选其中的任何一个;此外,他可天天和我们聚餐,我们将不再放允其他乞者进来,求讨在我们身旁。”
安提努斯言罢,人们欣表赞同。其时,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说道,怀藏巧黠的心计:”朋友们,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饱经忧愁的摧损,固然难以敌打青壮的刚盛,但邪毒的肚子驱我拼命,迎受他的拳头。来吧,对我立下庄重的誓言,你等谁也不能例外,保证不会站在伊罗斯一边,亮出粗壮的大手,给我凶狠的击揍,使我扑倒在此人前头。”
他言罢,众人盟发誓咒,按他的要求。当他们全都发过誓言,立下一番旦旦信誓后,忒勒马科斯,灵杰豪健的王子,在人群中说道:”陌生的客人,倘若你的心魂催励你回击此人的挑衅,那么,你就无须惧怕任何别个阿开亚人的帮衬——对你出手会招来众人的围攻。我本人便是你的东家,且有二位王者的衬助,安提努斯和欧鲁马科斯,善于智辨的人们。”
他如此一番说告,博得众人的赞同。俄底修斯束起身上的破旧,环扎腰围,露出健美、硕壮的大腿,宽阔的肩膀,展露出胸脯和粗蛮的手臂;此外,雅典娜,站在民众的牧者身边,粗壮了他的肢腿;骄狂的求婚者们见后无不震叹惊讶,有人望着他的近邻,开口说道:”转眼之间,伊罗斯将面目全非,他将自招险厄,吃苦挨打。瞧这个老人的粗腿,在破衣烂衫的遮掩下!”
他言罢,伊罗斯心中悲苦烦恨,但人们不管这些,束起他的衣衫,强行拽到门前,任凭他心惊胆战,全身抽筋一般。安提努斯出言辱骂,责斥道:”你不该活着,你这头笨牛;但愿你不曾出生,倘若你惧怕那个家伙,吓得浑身发抖,惧怕一个老头,饱经忧愁的摧损!我要直言相告,此事将成为现实:如果此人获胜,证明比你优秀,我将把你扔上黑船,送往大陆,交给王者厄开托斯,此君摧杀所有的凡人,会用无情的铜械,割下你的鼻子耳朵,撕下你的阳具,丢给饿狗生吞活剥!”
听他言罢,伊罗斯的肢腿颤抖得更加凶猛,但他们推他向前,交战的双方举起了拳头。其时,卓著的、坚忍不拔的俄底修斯斟酌思考,是出拳猛打,把他击倒,灵魂出窍,还是轻轻推捣,使其倒地便好?两下比较,觉得此举佳妙,宜用轻拳推捣,免得阿开亚人心生疑惑。他俩举起拳头,伊罗斯击中右边的肩膀,但俄底修斯出拳耳朵下的颈脖,砸烂了里面的骨头,鲜血喷出他的唇口,后者哀叫一声,扑倒泥地,牙齿堆叠在一块,双脚踢打泥尘;傲莽的求婚者们高举双手,笑得差点断了气儿。俄底修斯抓起他的双脚,拖过门庭,来到院落,柱廊的出口,让他靠着院墙倚坐,给出枝棍,塞人伊罗斯手中,开口说道,吐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坐在这儿吧,赶走猪和狗,不要再充当生人和乞丐的王者,瞧你这副酸相,免得招来更大的悲苦。”
言罢,他挎起脏乱的袋兜,在他的肩头,百孔千疮,悬连着一根编绞的长绳,走回门槛,弯身下坐,众人步入宫中,笑得欢快,开口祝贺,说道:”愿宙斯,陌生的客人,和列位不死的神明,满足你最大的希望,心中急切的愿求。你已中止那小子贪婪的乞游,在我们邻里;我们将马上把他送往大陆,交给王者厄开托斯,此君摧杀所有的凡人。”
他们言罢,卓著的俄底修斯听后高兴,有了此般兆头。其时,安提努斯提过一只硕大的羊胃,充塞着血和油脂;安菲诺摩斯伸手盔中,拿出两条面包,放在他面前,举着金杯,对他祝酒,说道:”祝你健康,老先生,陌生的客人!愿你日后时来运转,虽然眼下置身逆境,吃受苦头。”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安菲诺摩斯,看来你处事贤谨,不愧为那位父亲的儿子,他声名卓著,我早有耳闻,杜利基昂的尼索斯,强健,富有,人说你是他的儿子,看来是个善能说话的年轻人。既如此,我将对你直言,请你用心听着。大地哺育的生灵中,所有呼喘和行走在地面的族类里,人是最赢弱的聚种,只要神祗给他勇力,腿脚尚还强健,他便以为永不遭难,将来不会吃苦。然而,当幸福的神明送来不幸的日子,他便只能承受苦难,以强忍的心念,违背自己的愿望;凡人的心绪会随着神和人的父亲的赐予,随着时日的来去改动。就说我吧,我曾是个可望致富走运的凡人,但我的勇力和强暴催使我干出许多蠢事,骄狂的行动,寄望于我的父亲和兄弟,以为他们会出力帮忙。所以,谁也不能无视法规,自行其是,让他默默地接受神赐的礼物,不管他们给出什么。今天,我眼见求婚的人们,谋做放肆的行为,屈辱房主的妻子,滥毁他的财产,此人不会长期出离家乡,我想,不会久别亲朋——不,他已逼近你们身旁!但愿命运把你们带出此地,送回家去;我希望你们不致面对他的出现,当他回返心爱的故乡,祖辈居住的地方。我相信,当他步入自己的厅堂,此君不会与求婚者们和解,不放出他们的血浆!”
言罢,他洒出祭奠,喝下蜜甜的醇酒,交还酒杯,放入民众牧者的手中,后者穿走房居,心情沉重,摇着脑袋,心中展现出凶邪的景状。尽管如此,他却不能逃避命运,雅典娜已将他框绑束缚,让他死于忒勒马科斯的双手,他的枪投。安菲诺摩斯走回刚才站离的椅子,弯身下坐。
其时,灰眼睛女神雅典娜催动伊卡里俄斯的女儿,谨慎的裴奈罗珮的心胸,要她出现在求婚者们面前,以便激起后者更强烈的追恋,从而赢获丈夫和儿子的欢心,较前更多的尊爱。于是,她强作笑脸,叫着保姆的名字,开口说道:”欧鲁墨奈,我的内心企盼着——虽说此般闪念以前从未有过——面见求婚的人们,尽管仍然把他们恨蔑。此外,我亦想提醒儿子,如此对他有利,不要老是和骄横的求婚人厮混,那帮人当面说得好听,心里却谋划着将来的凶邪。”
听罢这番话,家仆欧鲁墨奈开口答道:”你的话,我的孩子,听来条理分明,说得一点不错。去吧,劝诫你的儿子,不要把话藏在心中。但必须先洗净身子,油抹你的脸面;不要下楼,带着被泪水浸蚀的双颊,像现在这般;不宜天天哭泣,总用泪水洗面,如此有害无益。别忘了,你儿已长大成人,而你总在对神祈祷,表述你最大的冀盼:让他长成一个有胡子的男子汉。”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虽说你爱我,欧鲁墨奈,但却不要劝我如此这般,要我洗净身子,抹上油清;拥聚俄林波斯的神明已败毁我的容颜,自从丈夫离去,乘坐深旷的海船。不过,你可传告奥托诺娥和希波达墨娅前来,以便站在我的身边,在那厅堂里面。我不会独自前往,站在男人中间,如此有损贤节。”
她言罢,老妇遵命走去,穿行宫居,传话二位女子,要她们去往女主人身前。其时,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的心绪转向另一件要做的事情。她撒出舒甜的睡眠,蒙起伊卡里俄斯的女儿,松软了所有的关节,使她躺倒长椅,闭眼酣睡。与此同时,她,女神中的佼杰,赐予神用的礼物,使阿开亚人赞美她的丰美。首先,女神清爽了她秀美的五官,用神界的仙脂,库塞瑞娅以此增色,头戴漂亮的花环,参加典雅姑娘们多彩的舞会。接着,女神使她看来显得更加高大,越加丰满,淡润了她的肤色,比新锯的象牙还要洁白。美化完毕,雅典娜,女神中的佼杰,动身离去,白臂膀的女仆们跑出厅堂,遵命前来,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熟睡中的裴奈罗珮,后者伸出双手,搓揉双颊,开口说出话言:”好一觉香甜的酣睡,竟在我伤心悲愁的时间!但愿纯贞的阿耳忒弥丝让我死去,就在此时,也像这般舒甜,中止我糜耗自己的生命,罢息我的悲苦,思念心爱的夫婿,凡界的全才,阿开亚人中的俊杰。”
言罢,她走下闪亮的睡房,并非独自蹈行,有两位侍女伴随。当她,女人中的佼杰,来到求婚者近旁,站在房柱下,柱端支撑着坚实的屋顶,拢着闪亮的头巾,遮掩着脸面,两边各站一位忠实的仆伴。求婚者们见状,爱欲顿生,腿脚酥软,人人祈告求愿,得以睡躺在她的身边,但后者出言心爱的儿子,对忒勒马科斯说道:”你的心智和思绪,忒勒马科斯,已不如从前稳健,孩提时代的我儿,比现在更能思考判断。如今,你已长大成人,一个丰华正茂的青年,倘若有人自外邦而来,目睹你的俊美,你的身材,定会说你是一位富家的儿男,可惜你的心智和思绪已失去先前的锐慧,我指的是眼下宫中的情景,而你却让陌生的来客遭受如此无礼的待遇。此事如何开交,倘若让客人坐在我们家里,遭受别人的伤损,粗暴的虐待?人们会指责你的荒唐,使你丢尽脸面。”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母亲,我的妈妈,我不想抱怨你的愤怒,但我确已留心注意,知晓分辨诸事的好坏——我已不是一个毛孩。但我仍然无法明智地筹谋一切,这些人挫阻我的意志,这里那里,坐挟在我的身边,心怀凶险,而我只是赤手空拳。然而,这场拳斗,展开在生客和伊罗斯之间,却没有称合求婚人的心愿,生客比伊罗斯强健。哦,父亲宙斯,雅典娜,阿波罗,我多想眼见求婚的人们遭受同样的毁败,低垂他们的脑袋,有的在院子里,有的在厅堂中,一个个肢腿松软,恰似伊罗斯那样,坐在厅院的门边,耷拉着脑袋,像个醉汉,不能撑腿直立,挪移着归返,返回他的家院——此人已有气无力。”
就这样,他俩你来我往,一番交谈。其时,欧鲁马科斯开口说话,对裴奈罗珮言道:”伊卡里俄斯的女儿,谨慎的裴奈罗珮,但愿所有的阿开亚人,居家伊亚西亚的阿耳戈斯,都能目睹你的丰采;明天一早,将会有更多的求婚者前来,食宴在你家里,因为你相貌出众,身材丰美,心智聪达,女辈中无人可以比及。”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神明毁了我的丰韵,欧鲁马科斯,毁了我的容貌和体形,在阿耳吉维人登船离去之际,前往伊利昂,随同出征的俄底修斯,我的夫婿。若是他能回来,主导我的生活,我将会有更好、更光彩的声名。现在,我忧心忡忡,神明使我承受悲伤。当着离走之前,把我留在故乡之时,他握住我的右腕,对我说道:'亲爱的夫人,我知道,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不会全都安返故里,不受伤损;你知道人们的传闻,特洛伊人是能征惯战的斗士,他们是投矛的枪手,发箭的弓兵,鞭赶快车的壮汉,能以最快的速度,突破势均力敌的兵阵,结束大规模惨烈的争战。我不知神明是否会让我生还,不知是否会躺倒在特洛伊地面。所以,我要把这里的一切托给你看管。记住照顾我的父母,在我们宫中,像你现在所做的这样,或能更好一些,因为我已不在家里。然而,当眼见儿子长大,生出胡须,你可婚嫁中意的男人,离开这座宫房。'
这便是他的嘱告,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为现状。将来会有那么一个晚上,可恨的婚姻会临落我悲苦的人生;宙斯已夺走我幸福的时光。但是,眼前的情景纷扰愁恼着我的心魂,求婚人的行为不同于以往的常规,那时,求婚者竞相争比,讨好高贵的女子,富人家的千金。他们带来自家的壮牛肥羊,食宴在新娘的家府,拿出光荣的赠礼。他们不会吞耗女方的家产,不付酬金。”
她言罢,坚忍不拔的俄底修斯心中欢喜,听闻夫人巧索财礼,说出馨软的话语,迷蒙对方,胸中则怀藏另一种心机。
其时,安提努斯,欧培塞斯之子,开口答道:”伊卡里俄斯的女儿,谨慎的裴奈罗珮,不管我们中谁个送来礼物,你可放心收下;拒礼不收,并非佳宜之举。我们将不会返回自己的庄园,也不去其他任何地方,直到你嫁给我们中的一员,阿开亚人中最好的儿男。”
安提努斯的话语欢悦着所有的求婚人,他们遣出各自的信使,提取礼物。安提努斯的信使取来一件硕大的织袍,绚美、精致,缀着十二条衣针,全金的珍品,带着弯曲的针扣;欧鲁马科斯的随从取来一条金项链,纯妙的工艺,串连着琥珀的珠粒,像闪光的太阳;欧鲁达马斯的两个仆从取来一对耳环,垂着三挂沉悬的熟桑,射出绚美的光芒。从王者裴桑德罗斯家里,波鲁克托耳之子,他的仆人拿来一条项链,瑰美的精品。就这样,求婚的阿开亚人取来各不相同的礼物,而裴奈罗珮,女人中的佼杰,则走回楼上的房间,女仆们跟随后面,拿着礼件。
其时,求婚的人们转向舞蹈的欢乐,陶醉于动听的歌声,尽情享受,等待夜色的降临。就这样,他们沉湎在欢悦之中,迎来了乌黑的夜晚,随之挂起三个火篮,在官厅之中,用以照明,垒起成堆的木段,早已被风吹得酥干,被铜斧新近劈开,将点着的木块置于其间。心志刚忍的俄底修斯的女仆们已准备轮班守候,添顾燃烧的柴堆,杰著的、卓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说话,言道:”我说俄底修斯的女仆,你们的主人已久久离家;去吧,可去尊贵的王后的房间,绕线在她的身边,坐在家里,悦慰她的心房,亦可梳理羊毛,用双手的力量;照明之事由我负责,给此间所有的人致送亮光,求婚者们不能把我拖垮,我的忍耐之力刚柔持续,哪怕他们愿意捱到黎明登上精美的座椅,等到天明。”
他言罢,女仆们哄堂大笑,侧目相视,美貌的墨兰索厚着脸皮,出言讥刺,虽是多利俄斯的闺女,却由裴奈罗珮收养,给她舒心的礼物,像对亲生的女儿一样,但尽管如此,她却不为裴奈罗珮的不幸忧烦,倒和欧鲁马科斯睡觉,作为他的情人。眼下,她出言责辱,对俄底修斯说道:”讨厌的陌生人,你的脑袋可是出了毛病?不去铁匠的作坊睡躺,或去某个公众息聚的客栈,而是呆在此地,当着众多男人的脸面,喋喋不休地胡言乱语;你的心灵不知惧怕。毫无疑问,必是酒力糊涂了你的心智;要不,你从来就是这样,天生就爱唠讲废话。你竟敢如此大胆,是否因为击败了伊罗斯,要饭的人儿?小心,一个比伊罗斯强健的汉子会起来和你作对,击砸你的脑袋,用粗壮的大手,捣出血流,把你打出官房!”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恶狠狠地盯着她,说道:”你这条可恨的母狗!我将马上去找忒勒马科斯,传告你的话语,让他碎解你的肢干,你的躯体!”
俄底修斯一番斥说,轰跑了女人,她们跑过厅居,吓得酥软了膝腿,以为他真要如此做去。俄底修斯在燃烧的火篮边站好位置,使其放送光明,监视着所有求婚人的动静,心中盘划着另一些事情,它们不会没有实践的机会。
但是,雅典娜不想让高傲的求婚人罢息极度的骄横,以便给俄底修斯,莱耳忒斯之子的心灵,增添新的伤悲。欧鲁马科斯,波鲁波斯之子,开始发话,讥责俄底修斯,张嘴大笑,在伙伴群中喊道:”听着,所有求婚的人们,追求光荣的王后,听听我的言告。我的话乃有感而发,受心灵的催动。此人许是受到神的指引,来到俄底修斯的房宫;不管怎样,照明的亮光似乎来自此人的身躯,来自他的秃顶,溜光的一片,无有一根发丝。”
言罢,他转而发话俄底修斯,城堡的荡击者:”陌生人,倘若我属意要你,你可愿充当我的雇工,劳作在边远的农场,我会给你足够的报酬,替我堆筑围墙,用一块块石头,种植树木,高耸在地面上?我将为你提供食物,长年不断,给你脚穿的鞋子,身披的衣裳。但是,既然你啥也不会,只擅游荡作恶,你自然不会心想动手干活——宁肯沿路乞讨,行走在整片地界,讨得别人的施舍,充填无有底端的肚肠。”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但愿我俩能举行一场干活的竞赛,欧鲁马科斯,在那春暖季节,天日变长的时候,去那草地之上,手握弯卷的镰刀,你我一样,以便验察谁个更能吃苦耐劳,无有充填的食物,从早到晚,每人都有大片的青草要割。我们亦可比赛赶牛,那种最好的壮牛,体格硕大,颜色黄褐,吃足草料,同样的年龄,均等的拉力,劲儿非同一般。我将选用一块四顷的田地,犁头得以切开的泥土,那时,你会见我不停地犁走,留下笔直的沟洼!此外,倘若克罗诺斯之子挑起一场战斗,就在此时此刻,我将抓起一面战盾,提起两枝枪矛,头戴全铜的帽盔,恰好扣压鬓穴的边旁,你会见我站在前排壮士之中——那时,你就不会出言讥辱,嘲骂我肚皮太大。你为人极其骄狂,生性残暴。或许,你自以为长得牛高马大,骠勇强壮;别忘了,你所对付的只是那么几个人,而且无一派得上用场!告诉你,倘若俄底修斯回返故乡,宫居的大门,虽说十分宽敞,会在转眼之间变得狭小——你等匆匆奔命,沿着门道逃亡!”
他言罢,欧鲁马科斯的心里爆出更猛的怒火,恶狠狠地盯着他,吐出长了翅膀的话语:”该死的东西,我将使你受损,回报你的谬论,当着众多男人的脸面,喋喋不休地胡言乱语;你的心灵不知惧怕。毫无疑问,必是酒力糊涂了你的心智;要不,你从来就是这样,天生就爱唠讲废话。你竟敢如此大胆,是否因为击败了伊罗斯,要饭的人儿?”
言罢,他抓起一张脚凳,但俄底修斯躬身缩坐杜利基昂的安菲诺摩斯的膝前,惧怕欧鲁马科斯的盛怒,后者扔出凳子,击中侍酒人的右手,酒罐脱手落地,砰然作响,待酒人仰面倒下,张嘴呻吟,背躺泥尘。求婚者们噪声四起,幽暗的厅居里喧嚣沸腾,混乱中,他们望着自己的近邻,开口说道:”但愿这陌生的老儿例死在来此之前,别的什么地方;他引发了这场昏芜的喧闹——我们在为要饭的争吵!盛大的宴会将不再给我们带来欢乐,令人讨厌的混战会把一切毁掉。”
其时,忒勒马科斯,灵杰豪健的王子,开口斥道:”蠢货,你们可是昏糊了头脑!很明显,你们肚中的食物,那一杯杯醇酒,使你们疯狂。必定是某位神明催使你们作乱。你们已吃饱喝足,应可回家伸腿,无论何时,只要愿意——当然,并非我要赶走谁个。”
听他说罢,求婚者们个个痛咬嘴唇,惊异于忒勒马科斯的言语,竟敢如此大胆地对他们训话。其时,安菲诺摩斯开口发话,王者阿瑞提阿斯之子尼索斯豪贵的儿子,面对众人:”不要动怒,我的朋友们!不要用粗暴的答语回复合乎情理的言告。停止虐待生客,也不要错对任何侍者,神样的俄底修斯家里的仆工。来吧,让侍斟的下手倒出美酒,在各位的杯中,让我们泼洒祭奠,回返家门;让忒勒马科斯照看生人,后者来到他的家里,在俄底修斯的房宫。”
安菲诺摩斯言罢,众人欣表赞同,壮士慕利俄斯,来自杜利基昂的使者,安菲诺摩斯的随从,在兑缸里调出美酒,斟倒在各位杯中,后者洒过敬奠,给幸福的神明,喝过蜜甜的酒浆。洒过莫酒,喝得心满意足,他们走去睡觉,各回自己的家门。
第十九卷
其时,卓著的俄底修斯留身厅堂,心中盘划着如何击杀求婚的人们,凭靠助信的雅典娜。他当即送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对忒勒马科斯说道:”忒勒马科斯,我们必须收起武器,放入高处的藏室。当求婚人想起它们,询问兵器的去处,你可用和善的话语,将他们骗惘,说道:'我已将兵器移出黑烟的熏污,它们已面目全非,失去当年的风貌——那时,俄底修斯留下它们,前往特洛伊战场;兵器已受脏损,弥漫的青烟使它们变样。此外,克罗诺斯之子,在我心里,注入了更周全的想法,恐怕你等乘着酒兴,站起来斗打,互留伤痕,毁了宴席和求婚的计划;铁器本身即可诱人产生抓握的愿望。'”
他言罢,忒勒马科斯服从了心爱的父亲,召来欧鲁克蕾娅,他的保姆,说道:”过来,保姆,留住那帮女人,让她们呆在屋里,我将收起父亲精美的器械,放入藏室,眼下正散置在宫里,被青烟熏得乌黑,因我父亲不在此地,那时候,我还是个娃娃。现在,我要把它们收起,放置烟火熏及不到的地方。”
听罢这番话,欧鲁克蕾娅,他所尊爱的保姆,答道:”我真高兴,亲爱的孩子,你能想到自己的责职,关心宫内的事情,保护所有的财物。好吧,告诉我,谁将和你同往,为你照明?女仆们会替你举火,但你说,你不愿让她们出来帮忙。”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这位生人可以帮忙;我不会让人白吃东西,啥也不干,哪怕他来自远方。”
他言罢,欧鲁克蕾娅说不出长了翅膀的话语,拴紧门面,堵住大厅的出口,精固的厅堂。两位汉子,俄底修斯和他光荣的儿子,跳将起来,开始搬运头盔、中心突鼓的战盾和锋快的枪矛,帕拉丝·雅典娜举着金柄的火把,在他们前头,照出一片瑰美的亮光。忒勒马科斯见状发话,急切地对父亲说道:”父亲,我的眼前出现了惊人的景象,瞧这屋墙,这一根根漂亮的板条,还有杉木的房梁,撑顶它们的木柱,所有这一切,全都闪耀在眼前,像燃烧的火焰一样。必有某位神明在此,辽阔的天空由他们统掌。”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嘘,别说这个,心知就行,不要询问这些。此乃神的做事方式,他们拥居俄林波斯山上。你可前去睡觉,我将留守此地,以便继续挑察宫里的女仆和你的妈妈,后者会强忍悲痛,对我把一切询访。”
他言罢,忒勒马科斯步出大厅,凭助火把的照明,走向自己的房间,他的睡床,每当甜蜜的睡眠降附躯体,这里从来便是他栖身的地方。眼下,他亦睡躺该床,等待神圣的黎明,而卓著的俄底修斯则仍然留置厅堂,心中盘划着如何击杀求婚的人们,凭靠雅典娜的帮忙。
其时,谨慎的裴奈罗珮走下睡房,像阿耳忒弥丝或金色的阿芙罗底忒一样。人们搬过椅子,让她傍着柴火,入座在通常息坐的地方,靠椅嵌着白银和象牙,匠人伊克马利俄斯的手艺,做下连椅的脚凳,椅上铺着一张硕大、曲卷的羊皮,谨慎的裴奈罗珮弯身坐下。白臂膀的女仆们走出房间,清走大堆吃剩的食物,收起桌子和酒杯,狂傲的求婚人用它们饮喝。她们摇动火篮,抖下烬末,落在地上,添搁成堆的木块,致送照明,增散热量。其时,墨兰索再次开口责辱,对俄底修斯说道:”陌生人,看来你是打算整夜呆守此地,使我们腻烦,蹑行在宫里,侦刺女人的行踪谈话?滚出门去,你这个穷酸,满足于你的食餐。否则,你将被打出门外,挨受投出的火把!”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恶狠狠地盯着她,说道:”你这女子,这是为何,为何怒气冲冲,出言责骂?是因为嫌我脏乱,穿着破旧的衣裳,行乞在这片地方?我可是出于无奈;这是浪人的命运,乞丐的生涯。我也曾是个幸福的阔佬,拥有丰足的房产,生活在邻里之中,常常施助流浪者,不管何人,带着何样的需求前来。我有无数的奴仆,各式各样的好东西,人们以此欣享生活,被民众称为富有。但宙斯,克罗诺斯之子,毁了我的一切——有时,他有这样的嗜好。所以,女人,你要小心在意,你也会倒霉,失去你的每一分容貌,凭此,你在成群的女仆中绰显风光。当心女主人的惩罚,她会恨你,对你发火。抑或,俄底修斯还会回来,对此,我们仍然怀抱希望。即便他死了,归返无望,即便如此,宫中还有忒勒马科斯,他的儿子,凭借阿波罗的恩典,和他一样出色。女人的肆狂,不管谁个,全都躲不过他的听察——他已不是个娃娃。”
他如此一番言告,传至谨慎的裴奈罗珮的耳旁,随之训示她的女仆,出声呼唤,责斥道:”放肆,不要脸的东西!我已闻睹你的丑行,为此,你将付出血的代价[注]!你已听过我的言告,知道得清清楚楚:我想在厅堂里会见生人,问及我的丈夫——为了他,我的心情悲苦异常。”
言罢,她转而嘱告欧鲁墨奈,她的家仆:”搬过椅子,欧鲁墨奈,垫上一张羊皮,让生人入座,讲说他知晓的事情,同时听听我的谈论;我亟想对他问话。”
她言罢,仆人迅速搬来椅子,一张溜光的座椅,铺出一块卷毛的羊皮。卓著的、坚忍不拔的俄底修斯在椅上入坐,谨慎的裴奈罗珮首先挑起话题,说道:”我将首先发话,陌生的客人,问问你的来历。你是谁,你的父亲是谁?来自哪个城市,双亲在哪里?”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谁也不能对你吹毛求疵,夫人,在无垠的大地上。你的名声冲上了宽广的天际,像某位国王,一个豪勇、敬畏神明的汉子,王统众多强健的兵民,声张正义,乌黑的泥土给他送来小麦大麦,树上果实累累,羊群从不停止羔产,海中盛有鲜鱼,人民生活美满,得利于他的英明。你可提出任何问题,在你家里,只是不要问我是谁和家乡的称谓,担心由此引发凄楚的回忆,加深我心中的悲伤;我有过许多痛苦的既往。我不该坐在别人家里,悲悲戚戚,痛哭流涕;哀恸不止,不是可取的行为。你的女仆,或你自己,会恼怒我的行径,说我泡泳在泪水堆里,被甜酒迷糊了心房。”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神明毁了我的丰韵,陌生的客人,毁了我的美貌和体形,在阿耳吉维人登船离去之际,前往伊利昂,随同俄底修斯,我的夫婿。若是他能回来,主导我的生活,我将会有更好、更光彩的声名。现在,我忧心仲忡,神明使我承受悲伤。外岛上所有的豪强,有权有势的户头,来自杜利基昂、萨墨和林木繁茂的扎昆索斯,连同本地的望族,山石嶙峋的伊萨卡的王贵,全都紧迫在我后边,违背我的意志,败毁我的家院。所以,我无心照看生客和恳求帮助的人们,就连服务于公众的信使,我亦无暇顾及,整天思念俄底修斯,糜耗我的心绪。这帮人急于婚娶,而我则以智骗应对。早先,神明将织纺的念头注入我心里;我在宫里安起一架偌大的织机,编制一件硕大、精美的织物,对他们说道:'年轻人,我的追随者们,既然卓著的俄底修斯已经死去,你们,尽管急于娶我,不妨再等上一等,让我完成这件织物,使我的劳作不致半途而废。我为老王莱耳忒斯制作披裹,备待使人们蹬腿撒手的死亡将他逮获的时候,以免邻里的阿开亚女子讥责于我,说是一位能征惯战的斗士,死后竟连一片裹尸的织布都没有。'我如此一番叙告,说动了他们高豪的心灵。从那以后,我白天忙忽在偌大的织机前,夜晚则点起火把,将织物拆散,待织从头。就这样,一连三年,我瞒着他们,使阿开亚人信以为真,直到第四个年头,随着季节的转移,时月的消逝,日子一天天过去,其时,通过我的女仆,那些个鲁莽、轻挑的女子,他们得悉此事,前来拆穿我的骗哄,大骂出口。于是,我只好收工披裹,被迫违背自己的愿望。眼下,我躲不过这场婚姻,我已想不出别的招术。父母紧催我再嫁,此外,由于眼见这帮人吃耗我们的家财,我儿现已心情烦愤。他察知一切,孩子已长大成人,足以照看宫居——宙斯给了他这份荣光。然而,尽管心境不好,我还是要你讲讲自己的身世,打何方而来,你不会爆出传说里的橡树,不会生自石头。”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莱耳忒斯之子俄底修斯的妻侣,尊敬的夫人,看来,你是非想知道不可,关于我的身世,好吧,我这就告诉你,虽然这会使我悲伤,比现在更甚,但此乃出门在外的常事,倘若有人远离故乡,像我一样旷日持久,浪走许多凡人的城市,历经艰难。尽管如此,我将答复你的询告,回答你的问话。有一座海岛,在那酒蓝色的大海之中,叫做克里特,土地肥沃,景色秀丽,海浪环抱,住着许多生民,多得难以数计,拥有九十座城市,语言汇杂,五花八门。那里有阿开亚人,本地的心志豪莽的克里特人,有库多尼亚人,多里斯人,分为三个部族,以及高贵的裴拉斯吉亚人。岛上有一座城市,宏伟的克诺索斯,米诺斯曾在那里为王,历时九年,能和大神宙斯通话。他乃我的祖父,心胸豪壮的丢卡利昂的父亲,丢卡利昂生得二子,我和王者伊多墨纽斯,后者统兵去了伊利昂,偕同阿特柔斯的儿子,带着尖翘的舟船。埃松是我的大名,我乃父亲的次子,伊多墨纽斯长出,比我勇猛。正是在家乡的宫居,我结识了俄底修斯,盛待过他的光临——强劲的海风将他刮离航线,在前往伊利昂的途中,掠过马来亚,来到克里特。他在安尼索斯停船,那里有埃蕾苏娅的岩洞,一处难以泊驻的港湾,从风暴中死里还生。他当即前往城里,询问伊多墨纽斯的住处,声称他是兄长尊敬和爱慕的朋友。然而,那时已是伊多墨纽斯离家的第十或第十一个早晨,带着尖翘的海船,前往特洛伊战斗。于是,我把他带到家里,热情招待,权尽地主之谊,用家中成堆的好东西。至于随他同来的伙伴,我从公众那边征得食物,给出大麦和闪亮的醇酒,连同祭用的壮牛,欢悦他们的心房。高贵的阿开亚客人在岛上留息,住了十二天,受阻于强劲的北风,刮得人们难以着地行走,站稳脚跟。某位严厉的神明催起了这股狂风。到了第十三天上,疾风停吹,他们登船上路。”
俄底修斯一番言告,把一套套假话说得真事一般,裴奈罗珮听后泪流满面,皮肉酥松。像积雪溶化在山岭的顶峰,西风堆起雪片,南风吹解它的表层,雪水涌入河里,聚起泛滥的洪峰——就像这样,裴奈罗珮热泪涌注,滚下漂亮的脸蛋,哭念自己的男人,后者正坐在她的身旁。眼见妻子悲恸,俄底修斯心生怜悯,但他目光坚定,睑皮中的眼珠纹丝不动,似乎取料于硬角或铁块,强忍住眼泪,为了欺惘的需要。然而,当哭出了胸中的悲悒,女主人再次开口答话,对生人说道:”现在,我的朋友,我打算出言试探,看看你是否真的招待过我的丈夫,连同他神样的伙伴,如你说的那样,在你的宫中。告诉我他身穿什么衣服,是个何样的人儿;说说他的伙伴,随行在他的身旁。”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此事不易,夫人,描述一个久不见面之人,须知这已是第二十个年头,自从他来到我们地界,离开我们的国邦。尽管如此,我仍将对你回话,按我心中记住的情景描说。卓著的俄底修斯身穿紫色的羊毛披篷,双层,别着黄金的饰针,带着两道针扣,正面铸着精美的图纹:一条猎狗伸出前爪,逮住一只带斑点的小鹿,捕杀拼命挣扎的猎物。人们无不惊赞金针的工艺,那金铸的图纹,猎狗扑击小鹿,咬住它的喉咙,后者蹬腿挣扎,企图死里逃生。我还注意到那件闪亮的衫衣,穿着在身,像那蒜头上风干的表皮,轻软剔透,像太阳一样把光明门送。许多女子凝目衫衣,带着赞慕的情貌。我还有一事说告,你可记在心中。我不知俄底修斯的这身穿着是否取自家里;抑或,某位伙伴以此相送,当他踏上快船的时候,亦可能得之于海外的赠获——爱慕俄底修斯的朋友人数众多,阿开亚人中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广泛接交。我亦给他一份礼物,一柄铜剑和一领紫色的双层披篷,漂亮的精品,另有一件带穗边的衫服,送他出海,载着光荣,乘坐凳板坚固的舟船。我还记得一位信使,年龄比他稍大,随他一起来到。我愿对你描述他的形貌。他双肩弯躬,肤色黎黑,头发屈卷,名叫欧鲁巴忒斯,最得俄底修斯尊爱,在所有的伙伴群中,因为他俩见识略同。”
一番话打动了女主人的心灵,挑发了更强烈的恸哭之情——她已听知某些确切的证迹,从俄底修斯口中。当哭出了胸中的悲悒,裴奈罗珮开口答话,对客人说道:”如果说,陌生的客人,在此之前你得到我的怜悯,那么,现在,你已是我的朋友,理应受到尊敬,在我的宫中。是我亲手给他那身衣服,如你描述的那样,拿出存衣的藏室;是我给他别上衣针,作为身上的点饰。然而,我将再也不能迎他回来,回返他心爱的故乡。咳,那可真是个凶险的日子,俄底修斯登上深旷的海船,前往邪毒的特洛伊,不堪言喻的地方!”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莱耳忒斯之子俄底修斯的妻子,尊贵的夫人,莫再损毁你秀美的皮肤,痛绞你的心灵,悲哭俄底修斯,你的丈夫。但我不想责备于你,女人天性如此,当她失去自己的婚偶,生儿育女的情侣,同床睡觉的男人——即便此人不及俄底修斯出色,人们说,他像一位不死的仙神。现在,我劝你停止哭泣,注意我的话语,我无意欺骗,亦不想保留:我已听说俄底修斯,正在回家途中。他已近离国界,置身塞斯普罗提亚人丰肥的土地,仍然活着,带着许多财富,收聚在那块地面,准备运回家中。他失去了随行的伙伴,连同深旷的海船,在酒蓝色的洋面,从海岛斯里那基亚行船向前——宙斯及赫利俄斯恨他,只因他的伙伴杀了太阳神的牧牛。那帮人全都死于冲涌的海浪,只有俄底修斯,骑着木船的龙骨,被激浪推上滩头,置身法伊阿基亚人的土地,神的藏族,受到他们的尊敬,发自内心,像对一位仙神,给他许多东西,愿意送他出海,安抵家园,不受伤损。是的,俄底修斯本应早已回返此地,但他心想得获更多的收益,浪走许多国界,收集赠送的财物。凡人中,俄底修斯最晓聚财的门道,比谁都精通。这些便是菲冬的言告,塞斯普罗提亚人的王者。他亲口发誓,当着我的脸面,泼出奠神的美酒,在他的屋里,告知木船已被推下大海,船员们正执桨以待,载送俄底修斯,返回亲爱的故园。但在此之前,他让我先行上路,因为碰巧有一条塞斯普罗提亚人的海船,前往杜利基昂,盛产小麦的地方。他让我赏看俄底修斯的财富,所有的积聚,足以飨食他的后人,直到第十代重孙,如此众多的财物,收藏在王者的宫中。他说俄底修斯去了多多那,求听宙斯的意愿,从那棵神圣的、枝叶高耸的橡树,得知如何返回家乡,富足的伊萨卡,是秘密回行,还是公开登岸——离家的时间已有那么长远。所以,放心吧,此君安然无恙,正在返家。他已临近此地,不会久离亲朋,他的故乡。为此,我可对你发誓,立下庄重的誓言。让神明作证,首先是宙斯,至尊的仙神,还有这好客的桌面以及家勇的俄底修斯的炉盆,我来到此地,对着他恳求,我说的一切都将兑现,俄底修斯将回返家门,在将来的某时,今年之内,当着旧月消蚀,新月登升的时候。”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但愿你的话语,陌生的客人,将来得以实现,如此,你将很快领略友谊的甘甜,收取我给的许多礼件,让人们称夸你的好运,要是和你聚首碰面。不过,在我看来,我心里明白,此事将会如此这般:俄底修斯不会回返,此间也不会有人送你出海,家中无人发号施令,像俄底修斯那样拥有权威——倘若他曾经生活在人间——接待尊敬的生客,把他们送上海船。来吧,侍女们,给他洗洗双脚,备整一张床面,拿出铺盖、披篷和闪亮的毛毯,让他躺得舒暖,等待黎明登坐金椅的晨间。明天一早,你等要替他沐浴,抹上清油,以便让他愿想坐吃食餐,在忒勒马科斯身边。倘若有人打算伤痛他的心灵,使他愤烦,结果将会更坏;他将一无所获,哪怕气得暴跳如雷。你将如何检察我的睿智;陌生的朋友,看出我的精明,超越所有的女人,倘若你脏身不洗,衣着破烂,食宴在我们的厅殿?凡人的一生匆忽短暂。倘若为人苛刻,心思尖毒,那么,当他活着之时,所有的人们都会潜心祈愿,愿他日后遭难,而当他死去以后,人们又会讥责他的一切。然而,要是为人厚道正直,心地慈善,那么,受他招待的朋友会传出美名,使他誉满人间——众人会赞颂他的行迹。”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莱耳忒斯之子俄底修斯的妻子,尊敬的夫人,我讨厌披盖和闪亮的毛毯,自从初时离开克里特积雪的大山,坐上长桨的海船。我将像以往那样息躺,熬过不眠的长夜,我已度过许多个这样的夜晚,蜷缩在脏乱的椅面,等待璀璨的黎明登上座椅的晨间。此外,洗脚的盆水亦不会给我带来欢乐,我不要任何女人沾碰我的脚面,不,不要那些做活宫中的女子,除非有一位温贤的老妇,她的心灵和我的一样,承受了许多悲难。倘若由她碰洗我的双脚,我将不会愤怨。”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谁也不如你精细,亲爱的朋友,在到过我家,来自远方的宾客中,你是最受欢迎的一位;你出言机警,说得合情合理。我确有一位老妇,头脑清醒,曾经抚养那不幸的人儿,带大我的夫婿,将他抱在怀里,在那出生的时刻,母亲把他送临人间。他将盥洗你的双脚,虽然她已年老体弱。来吧,谨慎的欧鲁克蕾娅,快来净洗此人的腿脚,他的年纪和你主人的相仿。俄底修斯的手脚现在亦应和此人的相似,不幸的逆境里,凡人比平时更快地衰老。”
她言罢,老妇双手掩面,热泪滚滚,悲痛中开口说道:”我为你哭泣,我的孩子,但却帮不了你的忙!毫无疑问,宙斯恨你——虽说你敬畏神明——甚于对别的凡人;人间谁也不曾像你这样,焚烧过这么多肥美的腿肉,举办过这么多次盛大的祀祭,用精选的牲品,敬献给宙斯,喜好炸雷的仙神,祈求让你舒顺地活到老年,把光荣的儿子养大成人。现在,他惟独不让你回归,夺走了你还家的企望。眼下,女人们一定也在对他嘲指奚落,在远方的生人中,走入某座光荣的房居,就像此间一样,陌生的客人,不要脸的女人们把你嘲弄。为了避开她们的讥责羞辱,你不愿让她们盥洗你的脚丫,但谨慎的裴奈罗珮,伊卡里俄斯的女儿叫我操办,我亦愿意出力帮忙。我将替你清洗腿脚,既为裴奈罗珮,亦是为了你好,我的心灵承受着悲愁的煎熬。来吧,注意听听我的说告。此间来过许多饱经风霜的生人,但我要说,我从未见过有谁比你更像俄底修斯,凭你的话音、双脚和形貌。”
听罢这番话,卓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面见我俩的人,老妈妈,全都这么评说。他们说我俩极其相像,如你已经看出的那样,你的话没有说错。”
他言罢,老妇取过闪亮的大盆,供洗脚之用,注入大量清水,先是凉的,然后用热的句和。俄底修斯坐在柴火旁,突然转向黑暗的一边,心中掠过一个闪念,担心在她动脚之时,眼见伤疤,揭穿先前的伪饰。她走近主人身边,动手盥洗,当即认出那道伤痕,长牙白亮的野猪撕开的口子——其时,他正置身帕耳那索斯山上,访见奥托鲁科斯和他的孩儿,前者是他母亲高贵的父亲,比谁都精于狡诈,擅长咒发誓证,神明赫耳墨斯热心帮赞,亲自教会的本领,奥托鲁科斯的焚祭,羊羔和小山羊的腿键,使他心清欢畅。奥托鲁科斯曾来过土地肥沃的伊萨卡,发现女儿刚刚生养了一个孙儿;晚餐以后,欧鲁克蕾娅将婴儿放上他的膝盖,叫着他的名字,开口说道:”给孩子取个名吧,奥托鲁科斯,给你孩子的儿男;我们早就声声祈盼,盼望他的来到。”
听罢这番话,奥托鲁科斯开口答道:”好吧,我的爱婿和女儿,让他接取我给的称唤。既然我身临此地,受到许多人的厌烦,男女亦有,在这片丰腴的地界,不妨让他用名俄底修斯,'遭受厌恨的人儿'。待他长大以后,可来娘家的故地,帕耳那索斯山边,偌大的房殿,那里有我的家产。我会慷慨出手,使他欢快,送他回返。”
为此,俄底修斯去往那里,得取光荣的礼件。奥托鲁科斯和他的儿子们同他握手,用亲切的话语,欢迎他的来访,安菲塞娅,她母亲的母亲,抱住俄底修斯,亲吻他的额头,使美闪亮的眼睛。奥托鲁科斯命嘱光荣的儿子们整备宴餐,后者服从他的令言,当即牵来一头五岁的公牛,剥去皮张,收拾停当,肢解了大身,把牛肉切成小块,动作熟练,挑上又尖,仔细炙烤后,给出食用的份餐。他们坐着吃喝,整整痛快了一天,直到太阳沉落,人人都吃到足份的食餐。当太阳西沉,神圣的黑夜把大地蒙罩,他们散去睡觉,接受酣睡的祝福。
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他们外出狩猎,奥托鲁科斯的儿子们,带着狗群,高贵的俄底修斯和他们一起前往。他们爬上陡峻的高山,覆盖着森林,帕耳那索斯,很快来到多风的斜坡。其时,太阳乍刚露脸,将晨晖普洒在农人的田野,从微波荡漾、水势深鸿的俄开阿诺斯河升起,猎手们来到林木繁茂的山谷,前面奔跑着狗群,追寻野兽的踪迹,后头跟着奥托鲁科斯的儿子,偕同俄底修斯,紧随在猎狗后面,挥舞着落影森长的枪矛。树丛的深处,趴躺着一头顶大的野猪,在它的窝巢,既可抵御湿风的吹扫,又可遮挡闪亮的太阳,白光的射照,雨水亦不能穿透,密密匝匝,枝干虬缠,满地厚厚的落叶。人和狗的腿步呼呼隆隆,逼近野猪,后者冲出巢穴,鬃毛竖指,双眼喷出火光,面对他们的近迫。俄底修斯最先出击,高举粗壮的臂膀,大手抓握长枪,心急如火,准备击杀,无奈野猪比他更快,一头撞来,掠过他的膝盖,用雪白的獠牙,裂出一长道豁口,向一边划开,幸好不曾触及骨头。俄底修斯出手刺击,扎人右边的大肩,闪亮的矛尖深咬进去,穿透击点,野猪嘶声狂叫,躺倒泥尘;魂息飘离了躯干。奥托鲁科斯的爱子们收拾好野猪的躯体,熟练地包扎伤口,替雍贵的、神一样的俄底修斯,诵起驱邪的咒语,止住了乌黑的血流,旋即回见亲爱的父亲,回返他的房宫。奥托鲁科斯和他的儿子们精心治愈了他的伤口,给他闪亮的礼物,送他高高兴兴地上路,很快回到心爱的故乡,伊萨卡地方。父亲和尊贵的母亲满心欢喜,眼见他的归来,问他发生的一切,为何带着痕伤,后者详细回答了问话,如何外出杀猎,被白牙利齿的野猪击伤,爬上帕耳那索斯大山,偕同奥托鲁科斯的儿郎。
老妇抓住他的腿脚,在她的手心,模及那道伤疤,认出它的来历,松脱双手,脚丫掉入水里,撞响铜盆,使其倾向一边,泻水溅淌在地上。欧鲁克蕾娅悲喜交加,双眼热泪盈眶,激奋噎塞了通话的喉嗓。她伸手托摸俄底修斯的下颌,开口说道:”错不了,心爱的孩子,你确是俄底修斯,我先前不知,我的主人,直到触摸在你的身旁。”
说罢,她问眼裴奈罗珮,心想让女主人知晓,亲爱的丈夫已在身旁,但裴奈罗珮不知掉头这边,看出她的意思,雅典娜拨移了她思绪的方向。俄底修斯摸找她的位置,右手掐住她的喉咙,左手将她拉至近旁,说道:”你想把我毁了,我的老妈妈?如此,为何把我奶大,挨着你的乳房——如今,我历经千辛万苦,在第二十个年里,回返家乡。现在,既然你已认出我来,神明将讯息注入你的心房,我要你保持沉默,不要对宫中任何人声张。让我直言相告,此事会成为现状:倘若你张扬出去,而通过我的双手,神明击倒傲慢的求婚者,那时,尽管你是我的保姆,我将不会把你饶放,当我杀死别的女仆,放倒在我的官房!”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欧鲁克蕾娅说道:”这是什么话,我的孩子,崩出了你的齿隙?你知道我的心志,倔硬刚强,我将闭口不言,像一方顽石,或一块生铁一样。我还有一事相告,你要记在心上。倘若通过你的双手,神明击倒傲慢的求婚者,我将对你诉告宫中女仆的情况,哪些个贱污了你的门媚,哪些个清白无辜。”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为何说告这些,我的保姆?你无须这样。我会亲自察访,知晓每一个人的心肠。不要张扬,将此事留给神明操掌。”
他言罢,老妇穿走厅堂,拿取用水,原有的汤水已全数倾洒。洗毕,老妇替他抹上清油,俄底修斯拖过椅子,移近火旁,借以取暖,遮住伤疤,用破旧的衣裳。谨慎的裴奈罗珮首先发话,说道:我还想动问一事,陌生的客人,一件细小的事情,我知道,现在已接近欣享睡眠的时分,至少是对那些人,尽管悲愁,仍能欣享睡眠的甜香。神明给我悲苦,深重得难以计量。白天,我哀声哭泣,长吁短叹,借以平慰心胸,同时操持我的活计,督察官中的女仆们奔忙;然而,当黑夜来临,睡眠将所有的人缚绑,我却躺在床上,焦躁和烦恼箍围着怦跳的心房,折磨着我的思绪,哭断愁肠。像潘达柔斯的女儿,绿林中的夜莺,停栖密密的树叶之中,放声动听的歌喉,当着春暖花开的时候,颤音回绕,抑扬顿挫,以激婉的旋律,哀悼伊图洛斯,王者泽索斯的儿郎,她的爱子,母亲在疯迷中落下铜剑,把他痛杀。就这样,我心绪纷争,或这或那:是仍然和儿子同住,看守这里的一切,我的财产,我的家仆,这座宏伟、顶面高耸的房府,听纳民众的呼声,忠于丈夫的睡床;还是离家出走,跟随这帮阿开亚人中最好的一个,他们用无数的财礼,追媚在我的官房?我的儿子,当他尚是个孩童,心计雏弱之时,不愿让我嫁人,离开丈夫的宫府;但现在,他已长成高大的小伙,日趋成熟,甚至祈愿我回返娘家,走出宫门,烦惯于财产的糜损,被那帮白吃白喝的阿开亚人吞占。来吧,听听我的梦景,释卜它的内容。我有二十只肥鹅,散养在家院,吃食麦粒,摇摆在水槽边旁;它们的活动,是我爱看的景状。然而,一只硕大的鹰鸟,曲着尖爪,扫下山脉,拧断它们的脖子,杀得一只不剩,全都堆死宫中;大鹰展翅飞去,冲上气空。其时,我开始哭泣,虽说还在梦中,大声哭喊,发辫秀美的阿开亚女子过来围在我的身旁,鹰鸟杀死家鹅,使我悲楚哀伤。然而,雄鹰飞转回来,停驻在突出的椽木,以人的声音讲话,对我说道:'别怕,声名遐迩的伊卡里俄斯的女儿。这不是睡梦,而是个美好的景兆,将会成为现状。鹅群乃求婚的人们,而我,疾飞的雄鹰,眼下正是你归来的丈夫,我将送出残虐的死亡,给所有求婚的人们!'他言罢,蜜一样香甜的睡眠松开了沉迷的束绑,我左右观望,只见鹅群仍在宫中,还像先前那样,吃食麦粒,摇摆在水槽边旁。”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此梦变扭不得,夫人,只有一种解释;俄底修斯本人已道出它的含义,将会如何结终。求婚人必死无疑,都将送命,谁也休想逃避命运,凄惨的死亡!”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梦景很难卜释,我的朋友,意思难以捉摸,梦中所见不会一一变成现状。飘走的梦幻穿度两座大门,一对取料硬角,另一对用象牙做成。穿走象牙门扇的睡梦,锯开的牙片,只能欺人,所送的信息从来不会成真;但是,那些穿走角门的梦景,穿过溜光的门面,却会成为现实,送致见过的人们。我想,刚才所说的那场怪梦,穿走的不是这座大门;否则,我的儿子和我将会感觉舒畅。我还有一事相告,你要记在心上。即至的早晨将和邪毒一起到来,它将把我带出俄底修斯的房府;我将举办一次竞赛:他曾在宫中竖起斧斤,排成一行,总数十二,连成一线,像撑固海船的树木,他会远远地站离斧斤,箭穿孔眼。现在,我将以此为名,让求婚者们竞赛,让那抓弓在手,弦线上得最为轻快,一箭穿过十二把斧斤的赛手,带我出走,离弃俄底修斯的家府,我曾是这里的新娘,一处十分漂亮的宫院,足藏上好的财物,我将不会把它忘怀,我知道,即使在梦境里面。”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莱耳忒斯之子俄底修斯的妻子,尊敬的夫人,赶快举办竞赛,莫要迟延,在你的房宫。不等这帮人操整坚固的弯弓,设法安上弦线,箭穿那些个铁块,计谋深广的俄底修斯即会回返宫中。”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但愿你能坐在我身边,在我的宫里,使我欢快,这样,睡眠便绝然不会催我合眼。但是,凡人不可能长醒不睡,不死的神明定下了每一种活动的时限,给会死的凡人,生活在丰产谷物的地面。所以,现在,我要去楼上的房间,睡躺在我的床上,那是我恸哭的地方,总是湿漉漉的一片,我的眼泪,自从俄底修斯离家而去,前往邪毒的特洛伊,不堪言喻的地方。我将进房息躺,你可在厅里入睡,既可铺地为床,亦可让她们动手,替你整备一张。”
言罢,她回身上层闪亮的睡房,并非独自蹈行,有女仆们随同前往,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女仆们跟侍身旁,哭念着俄底修斯,心爱的丈夫,直到灰眼睛雅典娜送出睡眠,香熟的睡意把眼睑合上。
第二十卷
其时,高贵的俄底修斯在前厅里动手备床,垫出一张未经鞣制的牛皮,压上许多皮张,剥自阿开亚人杀倒的祭羊。他躺倒皮面,欧鲁克蕾娅将篷毯盖上。俄底修斯只躺不睡,心中谋划悲难,给求婚的人们。这时,一帮女子走出宫门,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喜气洋洋,求婚者们的情妇,早已和他们睡躺。俄底修斯见状,胸中极其愤烦,一个劲地争辩,在自己的心魂里头,是一跃而起,把她们尽数杀砍,还是让她们再睡一夜,和骄狂的求婚人合欢,作为最近,也是最后一次同床?心灵呼呼作响,在他的胸膛。像一条母狗,站护弱小的犬崽,面对不识的生人,咆吼出拼斗的狂莽,俄底修斯愤恨此般恶行,心灵在胸膛里咆响。但他挥手拍打胸脯,发话自己的心灵,责备道:”忍受这些,我的心灵;你已忍受过比这更险恶的景状:那天,不可抵御的库克洛普斯吞食我强健的伙伴,但你决意忍耐,直到智算把你带出洞穴,虽然你以为必将死亡。”。
他如此一番说道,发话自己的心灵,后者服从他的训示,默然忍受,以坚忍的毅力。然而,他的躯体却辗转反侧,像有人翻动一只瘤胃,充塞着血和脂肪,就着燃烧的柴火,将它迅速炙烤黄熟一样,俄底修斯辗转反侧,思考着如何敌战众人,仅凭一己之力,击打求婚的恶棍。其时,雅典娜从天而降,厅至他身边,幻成女人的身形,悬站在他的头顶,开口说道:”为何还不入睡,世间最悲苦的人儿?这是你的房居,屋里有你的妻子,还有你的儿子——如此出色的人品,谁个不想有这样的儿男?”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是的,女神,你的话条理分明,说得一点不错。然而,我心中仍有需要盘划的事情,如何敌战众人,仅凭一己之力,击打求婚的恶棍,他们总在这边,成群的坏蛋。我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思谋在心间:即使能凭宙斯和你的恩典,击杀那帮人儿,我将如何逃生脱险?这便是我要你帮谋的事件。”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犟顽的种子!人们取信于远不如我的伙伴,他们哪有这么多主见?你知道我长生不死,我乃神中的一员,始终关注你的安危,帮你战胜每一次艰险。现在,我要对你言告,说得明明白白:即使有五十队战斗的凡人,围逼在我们身边,风风火火,试图杀戮,即便如此,你仍可赶走他们的牛群,肥壮的羊儿。接受睡眠的催捕吧,躺着不睡,整夜防范,会使人精神疲惫。你将很快摆脱困境。”
言罢,雅典娜撒出睡眠,合上他的眼睑,她,女神中的佼杰,返回俄林波斯大山。其时,睡眠将他捕获,轻酥了他的肢腿,驱出折磨心灵的焦烦;与此同时,他那聪慧的妻子一觉醒来,坐着哭泣,在松软的床面。当满足了悲哭的欲望,她,女人中的佼杰,开口祈祷,首先对阿耳忒弥丝说道:”阿耳忒弥丝,王后般的女神,宙斯的女儿,我真想借烦你的羽箭,请你夺走我胸中的命息,就在此时此地!要不,就让风暴袭来,把我卷走,扫离地面,刮往昏黑的海道,丢在倒流的俄开阿诺斯泼水的地点,一如从前,狂风卷走潘达柔斯的女儿——神明杀了她们的双亲,使她们孤苦伶仃,抛遗在宫廷里面。光彩夺目的阿芙罗底忒看顾她们,喂之以奶酪、醇郁的美酒和香甜的蜂蜜。赫拉送之以美貌,使她们聪灵,在女人中出类拔萃;纯贞的阿耳忒弥丝赋之以身段,雅典娜授之以女工,精美的手艺。然而,当闪光的阿芙罗底忒返回高高的俄林波斯,问请姑娘们的婚事,幸福的婚姻,面见喜好炸雷的宙斯——大神无所不知,凡人的幸运或不幸尽在他的料掌之内——就在那时,狂吹的暴风卷走姑娘,交给可恨的复仇女神,充当她们的仆工。但愿和她们一样,家住俄林波斯的众神把我弄得无影无踪;不然,就让发辫秀美的阿耳忒弥丝击杀,让我带着俄底修斯的形象,走向可恨的冥府,无须嫁随一位低劣的丈夫,欢悦他的心房。灾痛尚可忍耐,倘若有人白天哭泣,心中伤楚悲哀,但晚间仍可听凭睡眠的摆布——酣睡消弥万事,无论好坏,合拢的双眼使人把一切抛却。然而,如今,对于我,就连神送的梦幻也带着欺邪:昨晚,有人睡在我身边,酷似他的模样,像他随军出征时的形态,我为之心欢,以为那不是梦境,而是真实的景观。”
她言罢,黎明登上金铸的座椅;卓著的俄底修斯听闻她的哭泣,斟酌思考,觉得妻子似乎正站在他的头顶,已经认出他是谁来。他收起昨晚睡躺的篷袍和羊皮,放上宫里的椅面,提起牛皮,放在屋外,举起双手,对宙斯祈愿:”父亲宙斯,倘若你等众神心愿,让我穿走陆地大海,给了我极其深重的悲难,最终回返乡园,倘若这是真的,那就让某个醒着的凡人,给我传个信迹,在房宫里面,也请你自己,在屋子外头,给我送个兆现。”
他如此一番祈祷,精擅谋略的宙斯听到了他的声音,当即甩出一个炸雷,从云层上面,闪光的俄林波斯,高贵的俄底修斯听后,心里一阵喜欢。其时,一名在近处干活的女仆,从磨房里出来,说出一番话言——民众的牧者在那里置设推磨,十二名女子在里面埋头苦干,碾压保命的食粮,种产的大麦和小麦。其他女子都已磨完麦粒,上床入睡,惟有她,磨女中最弱的一位,还有要做的活计。她停住推磨,出口祈祷,送给主人的示言:”父亲宙斯,神和人的主宰,刚才,你甩出炸雷,从多星的苍穹,虽然天上没有云彩。看来,这是你给的预兆,让某人闻悉。还请听听我的话语,一个悲苦的女子,向你求愿。今天,让求婚的人们最后,最后一次欢宴在俄底修斯的厅间;是他们累断了我的双腿,操做痛心裂肺的活计,为他们推磨粮面——让他们吃完这顿,就此了结!”
女仆言罢,卓著的俄底修斯欣喜于此番兆言,连同宙斯的响雷,心知仇报作恶者的机缘已经握掌在他的手间。其时,女仆们汇聚在俄底修斯皇美的宫殿,点起不知疲倦的柴火,火盆里的木块。忒勒马科斯起身离床,神一样的青年,穿上衣服,背上锋快的铜剑,斜挎肩头,系好舒美的条鞋,在闪亮的脚面,抓起一柄粗重的投枪,顶着犀利的铜尖,行至门槛边站定,对欧鲁克雷娅告言:”你等女子,亲爱的保姆,可有善待陌生的朋友,在我们家里?可曾给他食物,备整床位?抑或,你们置之不管,任其凑合着躺睡?我母亲,虽说聪颖,却常常急于迎对次劣的来人,而把较好的访者回拒,不予款待。”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欧鲁克蕾娅答道:”就此事而言,我的孩子,你却不能责备;你母亲做得十分周全。那人坐着喝酒,凭他的意愿,至于食物,他说肚子不饿,无须充填;裴奈罗珮曾出言问探。其后,当来人心想息躺睡觉,她确曾嘱告女仆,整备一铺床盖,但他自己不愿睡在床上,躺在毛毯之间,像那吃尽苦头,不走好运的人儿,垫着粗生的牛皮和羊皮,睡在前厅里面,是我给他铺上篷盖。”
她言罢,忒勒马科斯大步向前,穿走厅堂,手提枪矛,带着一对腿脚轻快的狗,前往人们集会的地点,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汇聚在那边。欧鲁克蕾娅,女人中的佼杰,裴塞诺耳之子俄普斯的女儿,催命仆女们干活,喊道:”动手吧,你们去那,清扫宫廷,要快,洒水地面,将紫红的披盖铺上精工制作的椅件。你们负责洗擦所有的桌子,用浸水的海绵,净洗兑酒的缸碗和做工精美的双把酒杯。余下的可去泉边,取回用水,要快去快回。求婚者们即刻便会到来,早早地来到宫里——今天是个庆祭的日子,公众的庆典。”
众人认真听过训示,服从她的指令,二十人旋即上路,汲取幽黑的泉水,其余的留在宫里,娴熟地操做指派的活计。
其时,高傲的男仆们走近宫居,马上动手,劈开烧柴,做得轻熟自然;取水的女子从泉边归返;牧猪人赶来三头肉猪,猪群中最好的佳选,留食在精固的院里,自己则发问俄底修斯,用温和的语言:”朋友,阿开亚人是否已给你较多的关切,抑或,他们照旧鄙视你的出现,在这座宫里,如前一般?”
听罢这番话,足智足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咳,欧迈俄斯,但愿神明惩罚求婚人的骄狂,他们横行霸道,放肆地谋设凶虐,在别人的家院;这帮人不要脸面!”
就这样,他俩你来我往,一番交谈;与此同时,墨朗西俄斯,山羊的牧者,走近他们,赶着牲品,群队中最好的佳选,供求婚人美餐,另有两个牧者,跟走在后面。他将山羊拴系在回音镣绕的门廊下,开口说话,对俄底修斯,用责辱的语言:”什么,你还在这里,陌生的人儿?还要给官院带来霉难,乞求食客们的施舍,不愿行讨在房院外边?我想,咱俩不会彻底分手,直到试过手中的拳头;我讨厌你行乞的手段!何不去别处试试,那里也有备宴的阿开亚家院。”
他言罢,卓智多谋的俄底修斯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摇头,心中谋划着凶险。第三位来者是菲洛伊提俄斯,牧者的首领,赶来一头不育的母牛和肥壮的山羊,船工把他们载过海面——他们也运送别人,只要落脚在那个地方。菲洛伊提俄斯将牲畜拴系在回音缭绕的门廊下,前往站在牧猪人近旁,开口问道:”这个生人是谁,牧猪的朋友,新近来到我们的家院?他自称打哪里过来,祖居何地,家族在哪?不幸的人儿,瞧他的模样像是一位权贵,一位王者。然而,神明罗织痛苦的经历,替浪迹四方的凡人,即便贵为王者,让他们遭受磨难。”
言罢,他站到俄底修斯近旁,伸出右手,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欢迎你,老先生,陌生的客人!愿你日后时来运转,虽说眼下置身逆境,吃苦受难。父亲宙斯,神明中谁也没你狠毒,你生养了凡人,但却不施怜悯,你给他们带来不幸,使他们遭受深重的灾难。见着你的情景,老先生,我汗流泱背,想起俄底修斯,我泪水盈眶;我想他也一样,穿着破衣烂衫,浪迹异国他乡倘若他还活着,眼见太阳的明光。但是,倘若他已死了,去了哀地斯的官房,我悲悼家勇的俄底修斯,念他在我幼小之时,让我负责看管牛群,在开法勒尼亚人的乡庄。如今,牧牛繁衍增殖,多得难以数计,谁也无法使牛群的头数,让额面开阔的壮牛,以更猛的势头增长。然而,这些人要我赶来牛群,供他们食享,无视宫内主人的儿子,不畏神的惩罚。眼下,他们急于分享主人的财产,他已长期不在家乡。我曾反复思考,压下纷繁的心绪,觉得主人的儿子尚在,不应赶着牛群,走向别的地域,异帮人的故乡。然而,离去不好,留下更坏:含辛茹苦,放养牧牛,交在别人手下。确实,我早就该逃离此地,投奔某位强有力的国王,这里的情势已无可忍让。但是,我仍然想念那不幸的人儿,寄望他回返此地,杀散求婚的人们,使其奔窜在宫居里面!”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看来,牛倌,你不像是个坏蛋,也不是个没有心眼的
糊涂虫——我已看出,你是个心计纯熟的人儿。所以,我将以此相告,并愿对它起发誓咒。让神明作证,首先是宙斯,至尊的仙神,还有这好客的桌面以及豪勇的俄底修斯的炉盆——我来到此地,对它恳求——俄底修斯将会返家,当你仍在屋里之际,你将亲眼见到,如果你有这个愿求,目睹他杀死求婚的人们,称霸宫中的无赖。”
听罢这番话,牧牛人开口答道:”我真心希愿,我的朋友,克罗诺斯之子会实现你的言告。那时,你将看知我的力气,我的双手能做些什么!”
其时,欧迈俄斯也作过同样的祈祷,对所有的神明,求他们让精多谋略的俄底修斯口返家园。
就这样,他们你来我往,一番说告,与此同时,求婚者们正谋划忒勒马科斯的毁灭和死亡。其时,一只飞鸟出现在左边上空,一只高飞的山鹰,掐着一只索索发抖的鸽子;安菲诺摩斯随即发话,开口说道:”朋友们,谋除忒勒马科斯的计划将不会实现;让我们心想宴食的愉悦。”
安菲诺摩斯言罢,众人接受他的建议,走入神一样的俄底修斯的宫居,放下衣篷,在坐椅和高背靠椅上面,动手刀宰硕大的绵羊和肥壮的山羊,杀了一些滚肥的肉猪,外加一头牵自畜群的小母牛,炙烤出内脏,分发完毕,调出美酒,在兑缸里面,牧猎人分放着酒杯,菲洛伊提俄斯,牧者的头领,提着精美的编篮,分送面包,墨朗西俄斯斟出调好的浆酒。众人伸出双手,抓起眼前的肴餐。
忒勒马科斯心怀谋诘,让俄底修斯坐在精固的大厅里,傍着石凿的门槛,放下一把破椅,一张小小的餐桌,给他一分内脏,倒出醇酒,在一只金铸的酒杯,开口说道:”坐在这边,饮喝醉酒,在权贵们中间。我将防卫你的安全,不让任何求婚的人们出言责辱,挥动拳头。这座宫居不是公共场所,而是俄底修斯的财产——他争下这份家产,由我继承这一切。所以,你等求婚的人们,压住你们的心念,不要出言讥辱,挥拳动手,以避免和我对抗,争吵和混战的局面!”
听他言罢,求婚者们个个痛咬嘴唇,惊异于忒勒马科斯的言语,竟敢如此大胆地对他们训话。其时,安提努斯,欧培塞斯之子,对众人说道:”让我等阿开亚人接受他的劝议,尽管他出言冒犯,话语中带着恫吓和威胁。宙斯,克罗诺斯之子,不让我们动手,否则,尽管他伶牙利齿,在此之前,我们已把他放倒,在他的厅殿。”
安提努斯言罢,众人不予理会;与此同时,信使们穿走城区,领着祭神的神圣的牲品;长发的阿开亚人集聚在远射手阿波罗的林地,枝叶的投影下。
他们烤熟畜肉,取下杆叉,匀开份数,吃起丰足的食餐。侍宴的人们拿过一份均量的肉食,放在俄底修斯面前,和他们自己所得的相同,执行忒勒马科斯的命令,神样的俄底修斯钟爱的儿郎。
但是,雅典娜不想让高傲的求婚人罢息极度的骄横,以便给俄底修斯,莱耳忒斯之子的心灵,增添新的悲伤。求婚者中有个无法无天的小人,名叫克忒西波斯,家住萨墨,凭仗极为丰广的财富,满怀信心,追求俄底修斯的妻子,丈夫已久别家乡。其时,此人开口说话,对骄虐的求婚者们呼喊。”听我说,你等高傲的求婚人,听听我的意见。陌生人早已得了他的份子,按待客的规矩,分得均等。的食餐——此乃非宜非义之举,怠慢轻辱忒勒马科斯的来客,不管是谁,来到他的家里。好吧,我也想给生人一份客礼,让他作为礼物,送给替他清脚的女人,或给其他某个侍者,神样的俄底修斯家里的仆役!”
言罢,他伸出粗壮的大手,抓起一只牛蹄,从身边的篮里,奋臂投掷,俄底修斯避过击打,脑袋迅速歪向一边,愤怒中挤出微笑,狞笑中带着轻蔑。牛蹄击中屋墙,在精固的宫内;忒勒马科斯开口发话,怒责他无理放肆:”此事于你有利,克忒西波斯,不曾击中陌生的客人;他躲过了你的牛蹄。否则,我将举枪击打,扎穿你的肚皮,让你父亲在此忙忙碌碌,不是为了你的婚娶,而是为了操办儿子的葬礼。记住,谁也不许放肆胡来,在我的家里,我已注意和知晓一切,有关善恶的言行——在此之前,我还只是个孩子。尽管如此,我们还在容忍眼前的情景,被宰的羊群,被喝的美酒,被糜耗的食品;我了然一身,难以阻止众人的作为。收敛些,好吗?不要和我为敌,使我受损。不过,假如你们决意杀我,用锋快的青铜,那么,你们也就成全了我的愿望;我宁愿死去,也不想看着你们无休止地作孽,粗暴地对待客人,拖着女仆,不顾廉耻,穿走精美的宫居。”
他言罢,众人静默,肃然无声;终于,阿格劳斯,达马斯托耳之子,在人群中说道:”不要动怒,我的朋友们!不要用粗鲁的答言回复合乎情理的话语。停止虐待生人,不要错对任何侍者,神样的俄底修斯家里的仆人。然而,对忒勒马科斯和他母亲,我要和颜悦色地劝告,但愿此番话语能欢愉他俩的心胸。只要你们心中仍然持抱希望,以为精多谋略的俄底修斯还会回返家室,那么,谁也不能责备你们,等着他的回归,困滞求婚的人们,在你们的宫居,因为如此与你们有利,倘若俄底修斯真的归返,回到家里。但现在,事情已经明朗,屋主不会归返;去吧,坐在你母亲身边,提出此番劝议,婚随我们中最好的一个,他能拿出最多的财礼。如此,你会感到高兴,握掌父亲的遗产,吃吃喝喝;让她照管别人的房居。”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哈,阿格劳斯,我发誓,以宙斯的权威,并以我父亲所受的苦难,我要告你此人已经死去,或是浪迹他乡,在远离伊萨卡的地方;我不曾拖缓母亲的婚事,相反,我还催她出嫁中意的人选,并准备提供无数的财礼。但我羞于赶她出门,违背她的心意,说出苛厉的言词;愿神明不让此事实现。”
忒勒马科斯言罢,帕拉丝·雅典娜挑发了难以制抑的狂笑,在求婚人之中,混迷了他们的心智。他们放声大笑,用似乎不再属于自己的嘴颌,咀嚼浸染鲜血的肉块,双眼泪水噙注,心里充彻着嚎哭的粗蛮之情。其时,神一样的塞俄克鲁墨诺斯开口说道:”可怜的东西,你等到底遭了什么瘟灾?你们的头脸和身下的膝盖全都蒙罩在漆黑的夜雾里,哭声四起,脸上涂满泪水,墙上淌着血珠,精美的顶柱上殷红一片,前厅和院落里到处都是鬼影,争挤着跑下冥界,黑魆魆的地府。太阳已从天空消失,昏霉的雾气掩罩着一切。”
他言罢,求婚人全都乐不可支,对他哈哈大笑,欧鲁马科斯,波鲁波斯之子,首先发话,说道:”我看他脑袋出了问题,这个初来乍到的生人。来吧,我说小伙子们,把他送出宫门,前往聚会的地点,既然他嫌这里幽暗,像黑夜一般。”
听罢这番话,神样的塞俄克鲁墨诺斯答道:”欧鲁马科斯,我可不要你派人押送;我有眼睛,有自己的耳朵和双脚,此外,我胸中的心智相当机敏,它们会带我走出宫院——我已眼见凶祸向你们逼来,求婚者中谁也甭想消灾避难:你们羞损别人,在神样的俄底修斯家里,谋设放肆的行为!”
言罢,他走出精皇的宫殿,前往裴莱俄斯家里,受到热情的接待。其时,求婚者们目光交错,出言讥辱,试图通过嘲笑他的客人,挑逗忒勒马科斯回言。狂傲的年轻人中,有人如此说道:”谁也不比你晦气,忒勒马科斯。就待客而言。你收留了此人,这个浪汉。要这要那,酒和面包,既没有力气,又没有干活的本领,只是个压地的窝囊废。刚才,那小子又站起身来,预卜一番。你将受益匪浅,倘若愿意听听我的议言:把陌生的人们送上桨位众多的海船,载往西西里人的地面,替你挣回高价的兑换。”
求婚人言罢,忒勒马科斯不予理睬,只是默默地望着父亲,总在等待,等待着挥动双手,击杀求婚的无赖。
伊卡里俄斯的女儿,谨慎的裴奈罗珮已搬过精美的靠椅,坐在睡房门边,听闻厅中每一个人的话言。求婚者们哈哈大笑,整备香美。可口的食餐,宰了许多牲品,大开杀戒。然而,人世间不会有比这更少欢悦的食宴:女神和强健的俄底修斯马上即会让他们茹肉饮血!是他们首先做下丑恶的事端。
第二十一卷
其时,灰眼睛女神雅典娜催动伊卡里俄斯的女儿,谨慎的裴奈罗珮的心胸,要她拿出弯弓和灰铁,放在求婚人面前,在俄底修斯家里,布设一场竞赛,作为起点,开始屠宰。裴奈罗珮走上楼梯,通往她的套间,坚实的手中握着瑰美、精工弯铸的铜钥匙,带着象牙的柄把,领着女仆,走向最里端的房间,远处的藏室,放着主人的珍财,有青铜、黄金和艰工冶铸的灰铁,躺着那把回拉的弯弓,连同插箭的袋壶,装着许多招伤致病的羽箭。这些是一位朋友送他的礼物,在拉凯代蒙,得之于伊菲托斯,欧鲁托斯之子,神一样的壮汉。他俩在墨塞奈相遇,聪颖的俄耳提洛科斯的家院——其时,俄底修斯出使该地,收讨一笔公方的欠债。墨塞奈人曾驱坐桨位众多的海船,登临伊萨卡地面,赶走三百头绵羊,连带牧羊的人儿,俄底修斯远道而来,衔领着使命,当时还是个男孩,受父王和各位长老派遣。伊菲托斯则是去那寻索良驹,丢失的十二匹母马,哺着吃苦耐劳的骡崽,谁知马群带来的却是毁灭和灾难。其时,他找到宙斯心志刚烈的儿子,名叫赫拉克勒斯的壮汉,善创难伟的事业。此君杀了伊菲托斯,虽说后者是来访的宾客,在他的家院,狠毒的汉子,既不惧怕神的责惩,也不敬畏招待伊菲托斯的桌面,他的客人,杀了来者,占留蹄腿坚实的良马,在自己的宫居。就这样,为了寻找母马,伊菲托斯遇识了俄底修斯,给他这把弯弓,曾是卓著的欧鲁托斯的用物,临终时传交儿子,在高敞的房居里。俄底修斯回赠了一把锋快的背剑和一杆粗重的枪矛,建下诚挚的情谊,但他俩不曾互相款待——在此之前,宙斯的儿子杀了伊菲托斯,欧鲁托斯的儿男,神一样的壮汉,把强弓送赠俄底修斯用管,但后者从不带它出征,乘坐乌黑的海船,一直收藏在宫里,尊念亲爱的朋友,虽说在自己的国度,他曾携用这份礼件。
其时,裴奈罗珮,女人中的佼杰,行至藏室,橡木的门槛前,由木工精心削刨,紧扣着画打的粉线,按上贴吻的框柱,装上闪光的门面。首先,她松开挂把上的绳条,然后插入钥匙,对准孔眼,拨开木闩,房门发出声声噪响,如同公牛的啤喊,牧食在户外的草原——就像这样,绚美的房门一阵轰响,带着钥匙的拨力,迅速敞开在她的眼前。随后,她踏上隆起的楼板,临近陈放的箱子,收藏着芬芳的衣衫,伸手取下弯弓,从挂钉上面,连同闪亮的弓袋,罩护着弓面。她弯身下坐,将所拿之物放在膝盖上面,取出夫婿的弓杆,出声哭泣。当辛酸的眼泪舒缓了心中的悲哀,她起身走向厅堂,会见高贵的求婚者,手握回拉的弯弓,连同插箭的袋壶,装着许多招伤致病的羽箭。女仆们抬着箱子,装着许多铁和青铜的铸品,主人留下的器件。当她,女人中的佼杰,来到求婚者近旁,站在房柱下,柱端支撑着坚实的屋顶,拢着闪亮的头巾,遮掩着脸面,两边各站一名忠实的仆伴。她当即发话,对求婚者们说道:”听我说,你等高傲的求婚人!你们一直死赖在宫里,不停地吃喝,没完没了,虽说此乃另一个人的财产,他已久离家园。你们说不出别的理由,别的借口,只凭你们的意愿,让我嫁人,做你们的妻伴。这样吧,求婚的人们,既然赏礼[注]有了,我将拿出神样的俄底修斯的长弓,让那抓弓在手,弦线上得最为轻快,一箭穿过十二把斧斤的赛手,带我出走,离弃俄底修斯的家居,我曾是这里的新娘,一处十分漂亮的宫院,足藏上好的财物;我将不会把它忘怀,我知道,即便在梦境里面。”
言罢,她告嘱欧迈俄斯,高贵的牧猪人,拿着弯弓和灰铁,放在求婚人面前。欧迈俄斯接过东西,含着泪水,放在他们前面;牧牛人哭哭啼啼,眼见主人的弓箭,招来安提努斯的辱骂,对他们二位,出声呼喊:”笨蛋,土包子,从来不想还有明天!卑鄙的东西,为何泪流满面,烦恼我们的夫人,激扰她的心怀?她已积愁甚多,心中悲哀,为失去的丈夫,她的心爱。去吧,静静地坐吃一边;要不,就去那屋外哭喊,滚离我们面前,把弯弓留在这边,求婚者们将有一场关键的比赛;我不认为这把油亮的弯弓,可以被人轻而易举地上挂弦线。我们中谁也不能同俄底修斯相比,像他过去那般。我曾亲眼见他,仍然记得起来,尽管那时还是个小孩,天真烂漫。”
他言罢,胸中的心灵却希愿自己能挂上弓弦,箭穿所有的铁块,尽管到头来第一个尝吃羽箭,发自豪勇的俄底修斯的手臂,此人刚才还受他羞辱,坐在自己的宫里——他还鼓励所有的伙伴,群起责难。
其时,忒勒马科斯,灵杰豪健的王子,开口说道:”咳,一定是宙斯,克罗诺斯之子,蒙迷了我的心念!我心爱的母亲,虽说聪颖,告诉我她将撇弃这座房居,跟随另一个男人,而我,出于心地的愚笨,居然哈哈大笑,兴高采烈。算了,求婚的人们,既然奖酬已经设下,一个妇人,你等找不到可以和她媲比的女辈,无论在阿开亚大地,在神圣的普洛斯、阿耳戈斯和慕凯奈,还是在伊萨卡本土或灰黑的陆架旷野。此事你们全都清楚,无须我把亲娘颂赞。来吧,不要寻找借口,磨磨蹭蹭;莫再迟滞不前——动手吧,让我们看看你等如何安上弓弦。是的,我本人亦想试试身手,如此,倘若我能上好弦线,箭穿劈斧,我那尊贵的母亲便不会跟人出走,把我留在家里,伴随着痛苦,以为我已能动得父亲的家什,光荣的兵械。”
言罢,他一跃而起,解下紫红的披篷,取下锋快的铜剑,从他的肩头,动手竖起斧块,挖出一条长沟,贴沿着笔直的粉线,埋下所有的斧头,踩下两边的泥土;旁观者们瞠目结舌,惊诧于竖铁的齐整,虽说在此之前,他还从来不曾见过这些。接着,他提弓走去,试着安挂弦线,站在门槛上面。一连三次,他弯起颤摇的弓杆,急不可待,一连三次,他息手作罢,不得成功,心中仍然怀抱希望,能将弦线挂上,射出羽箭,其时,他第四次弯起弓杆,即将挂上弦线,但俄底修斯摇动脑袋,要他住手,尽管他心里火急。其时,忒勒马科斯,灵杰豪健的王子,开口说道:”见鬼了!看来,我将只能是个弱者,一个懦夫;要不,就是我还年轻,对用自己的双手防卫缺乏信心,面对有人挑起事端,和我拼战。来吧,你等比我劲大的人们,试试你们的身手,就着这张弯弓;让我们结束这场比赛。”
言罢,他放下强弓,顶着地面,靠着制合坚固、油光滑亮的大门,将迅捷的羽箭贴着精美的弓端,走离刚才起离的位子,弯身下坐。这时,安提努斯,欧培塞斯之子,开口说道:”依次起身吧,我的伙伴们,从左至右,按照斟酒的顺序,开始上挂弦线。”
安提努斯言罢,众人欣表赞同。琉得斯首先起身,俄伊诺普斯之子,他们中的祭卜,总是坐在边端,傍着兑酒的缸碗。催他讨厌求婚人的暴虐,憎恨他们的举动。他第一个操起弯弓和迅捷的羽箭;举步走去,试图安挂弦线,站在门槛上面,不得成功,倒是酸累了松软、无茧的双手,苦于对付绷紧的弦线,开口求婚的人们,说道:”我挂不上弦线,朋友们;下一个是谁,让他试试身手。我想,此弓会射倒许多人杰,碎捣他们的心怀。事实上,死去何曾不好,比之像现在这样活着,不能如愿以偿,天天聚在这里,总在企盼。现在,还有人怀抱希望,心想婚娶裴奈罗珮,俄底修斯的妻房,让他试试此弓,看看结果怎样!他会转移追求的目标,别个裙衫秀美的阿开亚女子,争获她的婚许,献上礼物;裴奈罗珮会出嫁送礼最多的男子,注定的倡伴。”
言罢,他放下弯弓,顶着地面,靠着制合坚固、油光滑亮的大门,将迅捷的羽箭贴着精美的弓端,走回刚才起离的椅子,弯身下坐。其时,安提努斯破口辱骂,叫着他的名字:”这是什么话,琉得斯,崩出了你的齿隙?你在散布失败情绪,一派胡言,听了让我愤烦!我不信此弓会射倒许多人杰,捣碎他们的心怀,只因你上不了它的弦线。这可不是你能做的事情,你那尊贵的母亲不曾生养开弓放箭的男子汉!瞧着吧,其他高贵的求婚人将即刻挂上弦线。”
言罢,他催命墨朗西俄斯,牧放山羊的人儿:”来吧,墨朗西俄斯,点起宫里的柴火,放下一张大凳,铺出卷毛的羊皮,在火堆边旁,从藏室里搬出一大盘牛脂,让我等年轻的人们给此弓升温加热,涂之以油膘,弯动弓杆,结束这场闹赛。”
他言罢,墨朗西俄斯赶忙点起不知疲倦的柴火,搬来一张凳子,铺着羊皮,从藏室里拿出一大盘牛脂,年轻人将弓杆升温加热,一试身手,但却无法挂上弦绳;他们的力气远不能使自己如愿。然而,安提努斯和神样的欧鲁马科斯仍在坚持,求婚者的首领,远比同伴们俊杰。
其时,牧羊人和牧猪人结伴出走,走出宫门,神样的俄底修斯的工仆,卓著的俄底修斯自己亦出得门来,和他们聚首。当他们走离宫门和庭院,俄底修斯开口发话,用温和的言语说道:”牧牛人,还有你,牧猪的朋友,我存话喉中,是一吐为快,还是埋藏心底?不,心灵催我说话,告问你们。你们将如何战斗,保卫俄底修斯,倘若他突然归返,从某地回来,接受神的引导?你们将帮谁战斗,为俄底修斯,还是替求婚的人们?告诉我你们的想法,你们的心愿。”
听罢这番话,牧牛的仆工开口答道:”父亲宙斯,倘若你能兑现我的祈告,使那人回返家园,受神的引导,那时,你将看知我的力气,我的双手能做些什么!”
其时,欧迈俄斯亦作过同样的祈祷,对所有的神明,求他们让精多谋略的俄底修斯回返家园。当得知他俩的心迹,忠诚可靠,俄底修斯随之答话,开口说道:”我便是他,我已回返自己家中,历经千辛万苦,回返乡园,在第二十个年头。我已查清,我的人中只有你俩盼我归返,除此之外,我还不曾听闻有人祈祷,愿我回来,归返家中。所以,我将道出真情,对你等二位,此事将如此这般。倘若通过我的双手,神明击倒傲慢的求婚人,那时,我将给你俩娶妻,给你们财产,兴建家舍,挨着我的房居,日后当做亲戚对待,当做忒勒马科斯的兄弟和朋友。来吧,让我出示一个清晰无误的标记,以便使你们确信我的身份,究为何人:这道疤口,野猪用白牙裂留的伤痕,在帕耳那索斯山上,偕同奥托鲁科斯的儿男。”
言罢,他撩起破裤,亮出一道长长的伤痕;当仔细察看,辨认清楚后,他俩放声嚎哭,抱住聪颖的俄底修斯的肩头,欢迎他的回归,亲吻他的肩膀头颅,俄底修斯亦亲吻他们,他们的头颅和双手。其时,太阳的光辉将照映他们的哭泣,若非俄底修斯出言制止,开口说道:”停止悲恸,莫再哀哭,以防有人走出宫门,发现我等,通报里面的人们。让我们分头进去,不要一起走动,由我先行,你俩随后。一旦此景出现,这便是行动的讯号:那帮人们,所有做贵的求婚者们,出言拒绝,不让我得获弯弓和箭袋。那时,你,高贵的欧迈俄斯,必须穿走厅堂,携着强弓,放入我的手中,然后告诉屋内的女人,门上关合紧密的厅门;此外,倘若有人听闻厅里呻喊击撞之声——男人们拼打在里头——告嘱她们不要惊跑出来,而要静留原地,操做手头的工作。高贵的菲洛伊提俄斯,你的任务是关死院门,插上木栓,出手要快,用绳线牢牢绑系。”
言罢,他步入精皇的宫殿,走回刚才起离的椅子,弯身下坐;另外二人,神样的俄底修斯的奴仆,跟行在后面。
欧鲁马科斯已经拿起弯弓。动手摆弄,-,不停地翻转,就着柴火的舌苗,但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能安上弦线,高傲的心胸备受折磨。带着极大的怨愤,对自己家莽的心灵说道:”咳;招瘟的东西;我替自己,也为你们所有的人悲痛!尽管烦恼,我不为婚事痛心,不——阿开亚女子成千上万,有的就在此地,居家海浪环拥的伊萨卡,还有的住在各地的城里。我痛心我们缺乏力气,倘若此事属实,远远比不上神样的俄底修斯——我们甚至对付不了他的弯弓,上不了弦绳!这是我们的耻辱,即便对将来出生的子孙!”其时,安提努斯,欧培塞斯之子,答道:”事情不会如此这般,欧鲁马科斯,你自己亦明白这一点。今天,人们正举办神圣的祭宴,敬奉神明[注],在整片地界;眼下,谁能挂弦开引放下它吧,换个时间;可让斧斤原地竖站。我想不会有人进来,偷走铁块,从莱耳忒斯之子俄底修斯的堂殿。来吧,让侍斟的下手倒出美酒,在各位的杯里,让我们泼洒祭奠,把弯翘的弓弩放在一边。明天拂晓,让牧放山羊的墨朗西俄斯赶来牲品,群队中最好的佳选,以便祭出羊腿,给阿波罗,光荣的弓手,然后抓起弯弓,结束这场争赛。”
安提努斯言罢,众人欣表赞同,信使们倒出清水,淋洗他们的双手,年轻人将美酒注满兑缸,先在众人的一饮具里略倒祭神,然后添满各位的酒杯。奠过神明,众人喝够了美酒,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说话,藏抱狡黠的念头:”听我说,你等求婚的人们,追求光荣的王后,我的话乃有感而发,受心灵的驱使。我要求请各位,尤其是欧鲁马科斯和神一样的安提努斯,他的话说得一点不错,条理分明。你等确应暂罢弓赛,将此事交付神灵照管;明天,弓神会把胜利赐给他所愿送的那一位。这样吧,眼下,不妨给我油亮的弯弓,以便在你等之中,我能试试自己的双手,衡察身上的力气,看看柔韧的肢腿里是否还有勇力,像过去那样,看看到处流浪和缺少衣食的生活,是否已把我断送。”
他言罢,求婚人无不烦蛮愤恨,担心他会拿起油亮的器械,挂弦上弓。其时,安提努斯开口辱骂,喊道:”你缺少心智,该死的陌生人——连一点都没有!让你坐着吃喝,平安无事,和我们一起,比你高贵的人们,不缺均等的餐份,只是听着我们讲话,我们的谈论,须知别的乞丐或生人没有这份殊荣——如此这般,你还不知满足!一定是蜜甜的醇酒使你伤迷,正如它也使其他人恍惚,倘若狂饮滥喝,不知节度。美酒曾使马人精神恍惚,著名的欧鲁提昂,在心胸豪壮的裴里苏斯的宫府,其时正面会拉庇赛人,头脑被酒精冲昏,狂迷中做下许多恶事,在裴里苏斯家中。英雄们悲愤交加,跳起来把他抓住,拖过前厅,攥到外头,割下他的鼻子耳朵,用无情的青铜。马人被酒灌得稀里糊涂,头脑昏乱,疯疯癫癫,受难于心智的迷钝。自那以后,马人和凡人之间种下怨仇;欧鲁提昂是吃亏于酗酒作恶的第一人。所以,我宣称你会大难临头,倘若你弦挂这把弯弓;你不会受到殷勤的礼待,在我们的乡土;我们将把你押上黑船,交给王者厄开托斯,此君摧残所有的凡人,使你脱身无门!静静地坐着,喝依你的醇酒,不要和比你年轻的人争斗!”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此乃非宜非义之举,安提努斯,不应轻辱忒勒马科斯的客人,不管是谁,来到我们宫中。你以为这位生人,信靠他的勇力和双手,弦挂俄底修斯的长弓,试想把我带回家门,作为他的妻从?不,他可不存这种想法,在他心中。谁也不要为此伤心,你等食宴的人们;这种想法实乃无中生有。”
听罢这番话,欧鲁马科斯,波鲁波斯之子,答道:”伊卡里俄斯的女儿,谨慎的裴奈罗珮,我们并不以为他会把你带走,此事非系可能。但是,我们羞于听闻男人和女子的风言,惟恐某个阿开亚人,比我们低劣的乡胞,如此谈论:瞧,那帮求婚的人们,追求一位雍贵者的妻子,是何等的无用,他们甚至无力挂上漂亮的弦弓!其后,另有一人,一个要饭的浪者,打别处过来,轻而易举地挂上弦线,一箭穿过铁斧,成排的眼孔。人们会如此议论,这将是我们的耻辱。”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这帮人不会,欧鲁马科斯,绝不会有佳好的名声,在国民之中;他们吞食别人的财产,羞贱别人,一位王者的房宫。所以,为何把此事当做责辱1这位生人长得高大,体形魁梧,声称有一位高贵的父亲,是他的几种。来吧,给他油亮的弯弓,视看结果如何。我有一事相告,此事将成为现实。倘若他挂弦上弓,阿波罗给他这份光荣。我将给他一件衫衣,一领披篷,精美的衣裳,给他一杆锋快的标枪,防御人和狗的扑打,还有穿用的鞋子和一柄双刃的铜剑,送他出门,前往要去的地方,不管何处,受心魂的驱怂。”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阿开亚人中,我的妈妈,谁都没有我的权大。处置这把弓驾,决定给与不给,凭我的愿望,无论是本地的权贵,家住岩石嶙峋的伊萨卡,还是外岛的来人,离着厄利斯,马草丰肥的地方。谁也不能逼我违心背意,即便我决意把它送交客人,成为他的所有,带着出走。回去吧,操持你自个的活计,你的织机和线杆,还要催督家中的女仆,要她们好生干活。至于摆弓弄箭,那是男人的事情,所有的男子,首先是我——在这个家里,我是镇管的权威。”
裴奈罗珮走回房室,惊诧不已,将儿子明智的言告收藏心底,返回楼上的房间,由侍女们偕同,哭念俄底修斯,心爱的丈夫,直到灰眼睛雅典娜送出睡眠,香熟的睡意把眼睑合上。
其时,高贵的牧猪人拿起弯翘的射弓,携着行走,引来一片喧喊,宫中所有求婚的人们,某个狂傲的年轻人开口说道:”你打算往哪行走,带着弯弓,你这疯游的家伙,该死的牧猎人?!你将成为狗群的食肴,那些由你亲手喂养的疾跑的狗,傍着你的猪群,在众人不去的地方,倘若阿波罗对我们开恩,还有各位不死的仙神!”
他们言罢,牧猪人送回弯弓,放在原来的地方,心里害怕,耳闻这许多人们,对着他喧喊,在主人的房宫。但是,忒勒马科斯在另一头开口发话,威胁道:”带弓行走,我的伙计,你不能听从每个人的呼号。否则,虽说比你年轻,我会把你赶往郊野,用落雨般的石头——我比你强壮!但愿我更加强健,双手更能战斗,比所有求婚的人们,死赖在我的宫中!如此,我便能把他们赶出家门,狼狈逃窜,用不了多少时辰——他们图谋我们的灾凶。”
他言罢,求婚人全都乐不可支,对他哈哈大笑,消缓了心头的恼怒,对忒勒马科斯的愤恨。牧猪人拿起弯弓,穿走宫中,行至聪颖的俄底修斯身边,递出手中的家伙。随后,他唤过欧鲁克蕾娅,主人的保姆,说道:”谨慎的欧鲁克蕾娅,忒勒马科斯要你闩上关合紧密的厅门;此外,倘若有人耳闻厅里呻喊击撞之声——男人们拼打在里头——告嘱她们不要惊跑出来,而要静留原地,操做手头的工作。”
他言罢,欧鲁克蕾娅说不出长了翅膀的话语,拴住门面,堵住精固的厅堂,大厅的出口。菲洛克伊提俄斯跳将起来,悄悄走到屋外,关上围墙坚固的庭院的大门。他提起柱廊下纸莎草编绞的绳缆,用于弯翘的海船,紧紧扎住院门,然后折返回来,走回刚才起离的椅子,弯身下坐,望着俄底修斯,正在摆弄强弓,不停地转动弓杆,上下左右,察试它的每个部位,担心蠹虫侵食它的骨件,在主人离家的时候。其时,他们中有人望着自己的近邻,开口说道:”这家伙精明,知晓把玩弓弩的诀窍,或许他有此般家什,收藏在家中,抑或他也想制作一把,瞧他翻弓的模样,上下左右——这个要饭的乞丐,作恶的赖棍!”
其时,人群中,另一个骄狂的求婚人说道:”我愿他不走好运,生活中收获甚微,就像他上弦的机缘,就着这把弯弓。”
求婚者们如此一番议说,而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则拿着长弓,察视过它的每个部分,像一位谙熟竖琴和歌诵的高手,轻巧地拉起编织的羊肠弦线,绷紧两头,挂上一个新的弦轴,就这样,俄底修斯安上弓弦,做得轻轻松松。然后,他动用右手,试着开拨弦绳,后者送回悦耳的音响,像燕子的叫声。求婚者们感到心头一阵剧烈的楚痛,脸色变得苍白阴沉;宙斯送出预兆,一阵滚滚的雷声。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心花怒放,心知工于心计的克罗诺斯之子已经给他送来兆头。他拿起一枚羽箭,露躺在身边的桌面,其余的仍然插息在幽深的箭壶——阿开亚人会知晓它们的厉害,用不了多久。他搭箭上弦,拉动箭槽和弓线,从他下坐的椅面,对准目标,松弦出箭,飞穿排列的斧头,从第一到最后一块,青铜的箭镞长驱直入,从另一头穿冲出来。他开口发话,对忒勒马科斯说道:”息坐宫中的客人,忒勒马科斯,不曾给你丢脸;我不曾错失目标,无须使出牛劲,吭吭哧哧地上挂弦线;我仍然浑身是劲,不像求婚人讥说的那样,把我轻辱。眼下已是整备晚餐的时候,给阿开亚食客,趁着还有白日的光明;饭后还有别的娱乐,舞蹈和坚琴,盛宴的伴友。”
言罢,他点动眉毛,忒勒马抖斯见状,神样的俄底修斯的爱子,挂上锋快的铜剑,攥紧投枪,站好位置,傍着座椅,在父亲身边,兵械闪出青铜的光芒。
第二十二卷
其时,卓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剥下身上的破旧衣衫,跳上硕大的门槛,手握弯弓和袋壶,满装着羽箭,倒出迅捷的箭枝,在脚前的地面,开口向求婚的人们,说道:”这场关键性的比赛,眼下终于有了结果;现在,我将瞄击另一个靶子,还不曾有人射过,倘若我能出箭中的,阿波罗给我这份光荣。”
言罢,他拉开一枚凶狠的羽箭,对着安提努斯,其时正打算端起双把的金杯,起动双手,以便喝饮杯中的浆酒,心中根本不曾想到死亡。谁会设想,当着众多宴食的人们,有哪个大胆的人儿,尽管十分强健,能给他送来乌黑的命运,邪毒的死亡?但俄底修斯瞄对此人,箭中咽喉,深扎进去,穿透松软的颈肉,后者斜倒一边,受到箭枝的击打,酒杯掉出手心,鼻孔里喷出暴涌的血流,浓稠的人血,伸腿一脚,蹬翻餐桌,散落所有佳美的食物,掉在地上,脏污了面包和烧烤的畜肉。求婚者们放声喊叫,厅堂里喧声大作,眼见此人倒地,从座位上跳将起来,惊跑在房宫,双眼东张西望,扫视精固的墙沿,但那里已没有一面盾牌,一枝枪矛,他们怒火满腔,破口大骂,对着俄底修斯喊叫:”你出箭伤人,陌生的来者,此举凶恶。你将不再会有争赛的机会!你将暴死无疑——你已射倒伊萨卡青年中远为出色的英杰;秃鹫会把你吞咽!”
他们七嘴八舌,满以为他不是故意杀害——好一群笨蛋,还在懵里懵懂,不知死的绳索已勒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喉咙。俄底修斯恶狠狠地盯着他们,答道:'你们这群恶狗,从来不曾想到我能活着回来,从特洛伊地面。所以,你们糟蹋我的家室,强逼我的女仆和你们睡觉,试图迫娶我的妻子,而我还活在世上,既不畏统掌辽阔天空的神明,也不怕凡人,子孙后代的责谴,死亡的绳索已勒紧在你等每一个人的脖子上!”
他言罢,彻骨的恐惧揪住了所有求婚者的心灵,个个东张西望,企图逃避突暴的死亡,惟有欧鲁马科斯开口答话,说道:”倘若你真是伊萨卡的俄底修斯,重返家园,那么,你的话语,关于阿开亚人的全部恶行,说得公正妥帖——这许多放肆的行为,对你的家院,你的庄园。然而,现在,此事的元凶已经倒下,安提努斯,是他挑唆我们行事,并非十分心想或盼念婚娶,而是带着别的企望——此般念头,宙斯不会让它成为现状。他想伏杀你的儿子,自立为王,霸统在精耕肥美的伊萨卡。如今,他已死去,应得的下场;求你饶恕我们,你的属民;日后,我们会征收物产,偿还你的损失,已被吃喝的酒肉,在你的厅房,每人支付一份赔送,二十头牛的换价,偿还所欠,拿出黄金青铜,舒缓你的心房。在此之前,我们没有理由责备,责备你怒满胸膛。”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恶狠狠地盯着他,答道:”欧鲁马科斯,即便你给我乃父的一切,你的全部家当,加上能够收集的其他资产,从别的什么地方,即便如此,我也不会罢手,停止宰杀。直到仇报过求婚人的恶行,每一笔欠账!眼下,你们可自行选择,是动手应战,还是拔腿奔跑,假如你们中有谁可以逃避命运和死亡。我看你等逃不出惨暴的毁灭,全都一样!”
他言罢,对手们腿脚发软,心力消散,但欧鲁马科斯再次喊叫,对求婚者们说道:”很明显,亲爱的朋友们,此人不会闲置他那不可战胜的双手,既然他已拿起油亮的弯弓和袋壶,他会开弓放箭,从光滑的门槛上,把我们杀光。让我们行动起来,准备战斗!拔出铜剑,用桌面挡身,顶回致送暴死的箭镞——让我们一拥而上,争取把他逼离门槛边旁,如此我等即可奔走城区,顷刻之间引发轰然的噪响,一片喧嚣之声;刚才的放箭将是此人最后一次杀击!”
他如此一番呼喊,从胯边拔出锋快的劈剑,青铜铸就,两边各开刃口,对着俄底修斯冲杀,发出粗野的吼叫。与此同时,俄底修斯射出一枚羽箭,击中他的前胸,奶头旁边,飞驰的箭技扎人肝脏,铜剑脱出手中,掉落在地,欧鲁马科斯倾倒桌面,佝楼起身子,撞翻双把的酒杯,连同佳美的食物,满地落撒。他一头栽到地上,带着钻心的疼痛,蹬动两条腿脚,踢摇带背的椅座;死的迷雾把他的眼睛蒙罩。
其时,安菲诺摩斯趋身向前,面战光荣的俄底修斯,猛扑上去,抽出利剑,以为后者会被迫后退,离开宫门,但忒勒马科斯出手迅捷,投出铜枪,从他后边,击中双脚之间,深扎进去,穿透胸背,后者随即倒地,轰然一声,额头撞打在地上。忒勒马科斯跳往一边,留下投影森长的枪矛,扎在安菲诺摩斯胸间,转身回头,担心趁他拔枪之际,连同森长的投影,某个阿开亚人会冲上前来,用剑杀伤,给他就近一击,当他俯身尸首的时光。他大步跑去,很快离近心爱的父亲,站在他身边,开口说告,用长了翅膀的话语:”现在,我的父亲,我将给你拿取一面盾牌,两枝枪予,连带一顶全铜的帽盔,恰好扣紧鬓穴,头颅两旁。我自己亦将披挂上阵,也让牧猪的和牧牛的伙伴穿挂;我们将能更好地战斗,身披铠甲。”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快去快回,趁我还有箭校在手,得以自我防卫;他们会把我逼离门边,视我孤身一人!”
他言罢,忒勒马科斯服从了心爱的父亲,行往里面的藏室,存放着光荣的甲械,从中取出四面盾牌,八枝枪矛,外加四顶铜盔,缀着厚厚的马鬃,带着归返,很快便回到心爱的父亲边旁。忒勒马科斯首先披挂,穿上铜甲,两位奴仆也随之披上精美的甲衣,和他一样。站在聪颖的、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身旁。其时,俄底修斯,手头仍有箭枝,得以自卫,不停地瞄射,在自己家里,箭无虚发,击杀求婚的人们,一个接着一个,成片地倒下。但是,当箭枝用尽,王者的弦上无所射发,他放下弯弓,倚着门柱,柱端撑顶着坚固的宫房,弓杆靠着闪亮的屋墙。他挎起四层牛皮垫垒的战盾,搭上肩头,戴上精工制作的帽盔,盖住硕大的头颅,顶着马鬃的盔冠,摇曳出镇人的威严。随后,他操起两枝粗长的枪矛,带着青铜的锋尖。
建造精固的墙上有一处边门,在隆起的地面,入口穿对坚固的厅房,沿着它的门槛,通连外面的走道,接着紧密关合的墙门。俄底修斯命嘱高贵的牧猪人把守道边,注意那边的动静;通向边门的路子,仅此一条。其时,阿格劳斯放声喊叫,对求婚人说道:”亲爱的朋友们,是否可爬上边门,出去一人,传告外面的民众?这样,我们很快便可引发轰然的噪响,一片喧嚣之声;刚才的放箭将是此人最后一次杀击!”
听罢这番话,牧放山羊的墨朗西俄斯答道:”此事难以行通,卓越的阿格劳斯;通往庭院的大门,精美的门面,离那很近,小道的出口很难穿走,一位斗士,倘若英勇善战,即可挡住众人的冲杀。这样吧,让我从藏室里弄出甲械,武装你们——我知道,它们存放在屋里,别处没有,俄底修斯和他光荣的儿子把它们放在里面。”
言罢,牧放山羊的墨朗西俄斯爬上大厅的楼口,进入俄底修斯的藏室,取出十二面粗重的盾牌,同样数量的枪矛,同样数量的铜盔,嵌缀着马鬃的盔冠,动身回头,出手迅捷,交给求婚的人们。其时,俄底修斯腿脚发软,心力酥散,眼见对手穿甲在身,手中挥舞着修长的枪矛。他意识到情势严重,将有一场酷战,当即送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对忒勒马科斯说道:”忒勒马科斯,宫中的某个女子,或是墨朗西俄斯,已对我们挑起凶险的战斗!”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此乃我的过错,父亲,不能责备他人;我没有关死藏室,虽然门框的连合做得十分紧凑。他们的哨眼比我的好用。去吧,高贵的欧迈俄斯,关上房门,看看是不是某个女人,做下此事;抑或,我怀疑,是墨朗西俄斯的作为,多利俄斯的儿郎。”
就这样,他俩你来我往,一番说告;与此同时,牧放山羊的墨朗西俄斯走回藏室,拿取更多的甲械。高贵的牧猎人见他走去,当即告知俄底修斯,站在他身边:”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又是这个歹毒的家伙,我们怀疑的凶魔,溜进了藏室。实说吧,告诉我你的意图,倘若我证明比他强健,是动手把他杀了,还是把他抓来给你,让他偿付自己的种种恶行,谋设的全部丑事,在你家中。”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忒勒马科斯和我会封住这帮傲慢的求婚人,顶住他们的狂烈,在宫厅之中;你等二人可去那边,扳转他的腿脚和双手,把他扔在藏室,将木板绑在身后,用编绞的绳索勒紧,挂上高高的房柱,直到贴近屋顶,傍着梁木。如此,虽说让他活着,他将承受剧烈的痛苦。”
帮手们认真听过他的训告,服从他的命令,走入室内。墨朗西俄斯仍在那里,不见他们行来,埋头搜寻武器,在藏室的深角之处;他俩站等在房柱后面,贴着它的两边,直到墨朗西俄斯,牧放山羊的人儿,跨出房门,一手拿着顶绚美的头盔,另一手提着一面古旧的战盾,盾面开阔,满是霉蚀的斑点,英雄莱耳忒斯的用物,在他年轻力壮的时候,此盾一直躺在那边,皮条上的线脚早已脱落。其时,两人跃扑上前,将他逮住,揪住他的头发,拖进室内,一把扔在地上,由他熬受苦痛,绕出绞肉的绳索,拧过他的手脚,捆得结结实实,绑在背后,遵从菜耳忒斯之子的命令,卓著的、坚忍不拔的俄底修斯,用编绞的长绳把他勒紧,挂上高高的房柱,直到贴近屋顶,傍着梁木。其时,你开口嘲骂,你,牧猪的欧迈俄斯:”现在,墨朗西俄斯,你可挂望整夜,躺在舒软的床上,该你领受的享遇,醒着迎来黎明,登上黄金的宝座,从俄开阿诺斯河升起,在你通常赶来山羊的时候,给求婚的人们,食宴在厅堂里面。”
就这样,他俩把他丢在那里,捆着要命的长绳,自己则关上闪亮的房门,披上铠甲,回头走去,站在聪颖的、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身旁。两军对阵,喘吐出狂烈,俄底修斯等四人站守门槛,面对屋内大群犟勇的人们。其时,雅典娜,宙斯的女儿,前来造访,幻成门托耳的形象,摹仿他的声音。俄底修斯心里高兴,见她前来,开口说话,喊道:”帮我解脱危难,门托耳;忘了吗,我是你的朋友和伙伴,曾使你常受种益;你我同龄,一起长大。”
他如此一番言告,猜想他乃雅典娜,军队的统领。在厅堂的另一边,求婚者们高声喧喊,首当其冲的是阿格劳斯,达马斯托耳之子,呵斥道:”门托耳,别让俄底修斯花言巧语,把你争劝,战打求婚的人们,为他卖命。考虑我们的话语,我们会做些什么——告诉你,此事将成为现实。当杀除了他们,这对父子,你也休想活命,倒死在他们之中,为你眼下的计划,打算在这座宫中,替他出力帮忙。你将付出代价,用你的头颅。杀了你们这帮人后,用我们的铜械,我们将连带收取你的财产,这边的和别地的所有,汇同俄底修斯的一切;我们不会放过你的儿子,让他活在家里,也不会幸免你的女儿,连同你忠贞的妻子,走动在伊萨卡城邦。”
他言罢,雅典娜的心里爆出更猛的怒气,责骂俄底修斯,用饱含愤怒的言词:”看来,俄底修斯,你已失去昔日的刚烈和勇气,不像从前那样,为了卓著的、白臂膀的海伦,你力战九年,和特洛伊人对阵,英勇顽强,杀死众多的敌人,在惨烈的搏斗中,凭着你的谋略,攻陷了普里阿摩斯路面开阔的城堡。如今怎样?你已回返家园,眼见你的所有,反倒窝窝囊囊,不敢站对求婚的人们。来吧,朋友,看看我如何战斗,站在我身边,瞧瞧门托耳,阿尔基摩斯之子。是个何样的人儿,面战你的敌人,回报你的厚爱!”
雅典娜言罢,却不曾给他所需的勇力,全胜这场战斗;她还想测探俄底修斯和他光荣的儿子,二位的勇气和刚烈,变成一只燕子,展翅高飞,让他们瞧见,停在顶面的梁上,在青烟熏绕的官居里。
其时,阿格劳斯,达马斯托耳之子,催励求婚的人们,偕同欧鲁诺摩斯,德漠普托勒摩斯,安菲墨冬以及裴桑得罗斯,波鲁克托耳之子,和聪颖的波鲁波斯。就战技而言,他们是远为出色的壮勇,在仍然活着的求婚人中,为了活命战斗。其他人已经倒下,死于弯弓的击射,箭雨之中。阿格劳斯高声喊叫,对着求婚的人们:”现在,我的朋友们,此人将罢息不可战胜的双手,门托耳走了,在空说了一番大话之后,撇下他们,势孤力单,在大门前头。眼下,你们不要一起击打,投出修长的枪矛,让我等六人先掷——兴许,宙斯会让我们得手,击中俄底修斯,争得光荣。只要捅倒此人,旁者容易对付。”
他言罢,六人凶狠急迫,举枪投掷,按他的吩咐,但雅典娜的神力使它们一无所获。有人把投枪扎入木柱,撑顶着精固的房宫,有人击中大门,紧密吻合的板条,还有一枝(木岑)木杆的标枪,沉重的铜尖咬入壁墙之中。其时,当避过求婚人的枪矛,卓著的、坚忍不拔的俄底修斯首先开口,说道:”现在,亲爱的朋友们,该是我发话的时候。让我们投出枪矛,扎人求婚的人们,这帮人疯疯烈烈,试图杀倒我们,在旧恶之上增添新的冤仇。”
言罢,他们一齐瞄准投射,掷出锋快的枪矛;俄底修斯击中德漠普托勒摩斯,忒勒马科斯击中欧鲁阿得斯,牧猎人击中厄拉托斯,牧牛的菲洛伊提俄斯击中裴桑得罗斯,四人中枪倒下,嘴啃深广的泥层;求婚者们退往厅堂的角落,俄底修斯一行冲上前去,拔出尸体上的枪矛。
其时,求婚人再次掷出锋快的投枪,凶狠急迫,但雅典娜的神力偏废了它们中的许多:有人把投枪扎入木柱,撑顶着精固的房宫,有人击中大门,紧密吻合的板条,还有一枝(木岑)木杆的标枪,沉重的铜尖咬入壁墙之中。然而,安菲墨冬击中忒勒马科斯,枪尖碰着手腕,一擦而过,铜尖将表层的皮肤挑破。此外,克忒西波斯击中欧迈俄斯,长枪穿过盾沿,擦破肩膀,落空而去,掉在地上。接着,聪颖的、心计熟巧的俄底修斯,连同他的帮手,投出枪矛,捣人求婚的人群中;俄底修斯,城堡的荡击者,击倒欧鲁达马斯,牧猪人枪击波鲁波斯,忒勒马科斯放倒了安菲墨冬。接着,牛倌菲洛伊提俄斯击中克忒西波斯,打在胸脯上,出口炫耀,喊道:”哈哈,波鲁塞耳塞斯之子,喜好谩骂的小人,不要再口出狂言,胡说八道,把一切留给神明评说——他们远比你杰卓。接着吧,这是给你的礼物,回报你的牛蹄,击打神样的俄底修斯,在他乞行宫居的时候!”
放养弯角壮牛的牧人如此一番说道;其时,俄底修斯逼近刺捅,击中阿格劳斯,达马斯托耳之子,用手中的长枪,而忒勒马科斯则击倒琉克里托斯,欧厄诺耳之子,扎人肚子正中,铜尖穿透肉层,后者随即扑倒,头脸朝下,额角撞在地上。其时,雅典娜摇动埃吉斯,凡人的灾祸,在那高耸的屋顶,把求婚者们吓得晕头昏脑,惶惶奔逃,惊窜厅堂,像一群牧牛,被犟勇的牛蛙叮爬追咬,发疯似地奔跑,在那春暖季节,天日变长的时候。俄底修斯等人,像利爪弯曲,硬嘴勾卷的兀鹫,从大山上下来,扑击较小的飞鸟,后者振翅在平野上,惊叫在云层下,疾速飞逃,鹰鹫猛扑上去,将他们碎咬,无所抵御,无一漏跑,使目击者欣喜欢笑。就像这样,他们横扫房殿,击杀求婚的人们,后者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倒在这边那边,宫居里人头纷落,地面上血水横流。
琉得斯冲跑上前,抱住俄底修斯的膝头,出声恳求,用长了翅膀的话语:”我在向你求告,俄底修斯,尊重我的意愿,怜悯我的处境2相信我,我从未说过错话,做过错事,在你的厅房,对官中任何女人;相反,我总在试图阻止其他求婚者们,当有人如此行事的时候,但他们不听规劝,拒不罢息双手,停止作恶。所以,他们悲惨地死去,得咎于自己的狂傲,而我,作为人群中的仆者,不曾犯下什么错恶。尽管如此,我也只有死路一条,做过的好事不会得到思报。”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恶狠狠地盯着他,说道:”倘若你声称是这帮人的巫卜,那么,你一定多次祈祷,在我的宫中,祈求不要让我碰沾回归的甜美,让我妻子随你出走,为你生儿育女——你将为此负责,难逃悲惨的死亡!”
言罢,他伸出粗壮的大手,抓起铜剑。阿格劳斯被杀之时,将它丢落在地上。他手起剑落,砍在脖子的中段,琉得斯的脑袋掉扑泥尘,仍在不停他说着什么。
其时,歌手菲弥俄斯,忒耳皮阿斯之子,仍在试图躲避乌黑的死亡;出于逼迫,他曾不得不为求婚人歌唱。眼下,他站在边门近旁,手握弦音清脆的竖琴,心中思考着两种选择,是溜出厅堂,前往庭院之神、强有力的宙斯的祭坛,坐在它边旁——从前,俄底修斯和莱耳忒斯在此祭焚过许多牛腿——还是扑上前去,在俄底修斯膝前恳求?两下比较,他认定后者佳妙:抱住俄底修斯的膝盖,恳求莱耳忒斯的儿郎。于是,他把空腹的竖琴放在地上,躺在兑缸和嵌铆银钉的座椅间,一头冲扑上去,抱住俄底修斯的膝盖,喊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出声求道:”我在向你求告,俄底修斯,尊重我的意愿,怜悯我的处境!日后,你的心灵将为之楚痛,倘若杀了唱诗的歌手——我们为神明,也为世间的凡人唱诵。我乃自教自会,但神明给我灵感,说唱各种诗段。我有这份能耐,可以对你演唱,就像面对神明。所以,不要性急暴躁,割下我的头颅!忒勒马科斯,你的爱子,会告诉你这些,替我作证,我并非出于情愿,而是违心背意,为求婚人唱诵,就着宴席,在你家中。他们人数太多,十分强健,逼我效劳。”
他言罢,灵杰豪健的忒勒马科斯听到了他的声音,当即开口说话,对站在身边的父亲说道:”且慢,不要砍杀此人,用你的铜械;歌手清白无辜。另外,我们亦不宜斩杀墨冬,此人对我关心爱护,总是这般,当我尚是个孩子,在你的房宫,除非菲洛伊提俄斯或牧猪人已把他杀掉,或正好撞在你的手下,当你横扫官厅的时候。”
他言罢,心智敏捷的墨冬听到了他的话音,其时正藏在椅子下,身上压着一张方才剥脱的生牛皮,躲避幽黑的死亡。他动作迅捷,从桌底爬走出来,拿掉牛皮,冲跑过去,抱住忒勒马科斯的膝盖,用长了翅膀的话语,出声求道:”我在这儿,亲爱的朋友,切莫动手,劝说你父亲,瞧他这身力气,不要把我杀了。用锋快的铜剑,出于对求婚人的愤恨:他们一直在损耗他的财产,在他的房宫;这帮笨蛋,根本不把你放在眼中。”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咧嘴微笑,答道:”不要怕,忒勒马科斯已为你说情,救你一命,让你心里明白,亦能告诉别人,善行可取,远比作恶多端。去吧,走出宫门,坐在外面,离开屠宰,置身院内,你和多才多艺的歌手,让我完成这件必做的事情,在宫居之中。”
他言罢,两人抬腿离去,走出房宫,坐在强有力的宙斯的祭坛边,举目四望,仍然担心死的临头。
俄底修斯扫视家内,察看是否还有人活着,躲过幽黑的死亡,只见他们一个不剩,全都躺倒泥尘,挺尸血泊,像一群海鱼,被渔人抓捕,用多孔的线网,悬离灰蓝色的水波,撂上空广的滩沿,堆挤在沙面,盼想奔涌的大海,无奈赫利俄斯的光线,焦烤出它们的命脉。就像这样,求婚人一个压着一个,堆挤在一块。
其时,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言对他的儿男,说道:”去吧,忒勒马科斯,叫来保姆欧鲁克蕾娅,以便让她知晓我的想法,遵听我的嘱告。”
他言罢,忒勒马科斯服从心爱的父亲,打开门面,传唤保姆欧鲁克蕾娅,要她前来:”起来吧,年迈的妇人,前来这边,你督察所有女仆的活计,在宫居里面。来吧,家父要你过来!他有事吩咐,让你知晓。”
他言罢,欧鲁克蕾娅说不出长了翅膀的话语,但她打开门面,洞开建造精固的大厅,抬腿出去,忒勒马科斯引路先行,走在她前面。她找到俄底修斯,正在被杀的死者中间,满身泥秽血污,像一头狮子,食罢野地里的壮牛,带着一身血斑走开,前胸和双颊上猩红一片,嘴脸的模样看后让人心惊胆战——就像这样,俄底修斯的腿脚和双手血迹斑斑。眼见死人和满地的鲜血,欧鲁克蕾娅发出胜利的欢呼,辉煌的战绩使她心欢,但俄底修斯制止她狂叫,不让她喧喊,尽管她一厢情愿,送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开口说道:”把欢乐压在心底,老妈妈,不要高声叫喊,此事亵渎神灵,对着被杀的死人炫唤!他们已被摧毁,被神定的命运和自己放肆的行为;他们不尊重来者,无论是谁,不管优劣,来到他们身旁。所以这帮人悲惨地死去,得咎于自己的狂蛮。现在,我要你告知宫中女仆的情况,哪些个清白无辜,哪些个溅污了我的门楣。”
听罢这番话,欧鲁克蕾娅,他所尊爱的保姆,答道:”好吧,我的孩子,我将对你回话,把全部真情告说。你有五十名女仆,在宫中生活,我等训授她们活计,教她们梳理羊毛,学会忍受,做好奴仆的工作。她们中,十二人走了不轨的邪道,无视我的存在,甚至把裴奈罗珮撇在一旁!忒勒马科斯甫及成年,母亲不让他管带女性的侍从。好吧,让我去那楼上闪亮的房间,告知你的妻侣,某位神明已使她入躺睡床。”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先不要把她叫唤,可去召来女仆,那些个不要脸的东西,要她们过来。”
他言罢,老妇遵命走去,穿行房居,传话那帮女子,要她们去往主人身前。其时,俄底修斯叫来忒勒马科斯,连同牧猪的和牧牛的仆人,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动手吧,抬出尸体,嘱告女人们帮忙,然后涤洗精美的桌椅,用清水和多孔的海绵擦搓。接着,当清理完宫房,使之恢复原有的序貌,你可把女仆们带出精固的家居,押往圆形建筑和牢不可破的院墙之间,挥起长锋的利剑,尽情劈砍,把她们全都杀光,使其忘却床上的情爱,这帮贱货,偷偷地睡在求婚人身旁!”
他言罢,女人们推搡着出来,挤作一团,哭声尖厉可怕,泪水成串地掉落。首先,她们抬出尸体,所有死去的人们,放在围合精固的院里,它的门廊下,堆成垛子,一个叠着一个;俄底修斯亲自指挥,催督她们,后者被迫行动,搬出尸首。接着,她们涤洗精美的桌椅,用清水和多孔的海绵擦搓;然后,忒勒马科斯,会同牧猪的和牧牛的伙伴,手操平锨,铲刮建造精固的房居,它的地面;女仆们把刮下的脏物搬出门外。当洗理完房宫,使之恢复原有的序貌,他们把女仆带出精固的房居,押往圆形建筑和牢不可破的院墙之间,逼往一个狭窄的去处,谁也不得逃脱,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开口发话,说道:”我要结果她们的性命,这帮女子,不让她们死得痛痛快快。她们把耻辱泼洒在母亲和我头上;不要脸的东西,睡躺在求婚人身旁!”
言罢,他抓起绳缆,乌头海船上的用物,一头绕紧在粗大的廊柱,另一头连系着圆形的建筑,围绑在高处,使女人们双脚腾空,像一群翅膀修长的鸫鸟,或像一群鸽子,试图栖身灌木,扑人抓捕的线网,睡眠的企愿带来悲苦的结果。就像这样,女仆们的头颅排成一行,每人一个活套,围着脖圈,她们的死亡堪属那种最可悲的样式,扭动着双褪,时间短暂,只有那么几下。
然后,他们带出墨朗西俄斯,穿走庭院和门廊,挥起无情的铜剑,剁去鼻耳,割下阳具,作为喂狗的食料,截断四肢,带着他们心中的狂暴。
接着,他们洗净手脚,走入俄底修斯的官房——事情已经办妥。其时,俄底修斯发话尊爱的保姆,对欧鲁克蕾娅说道:”弄些硫磺给我,老妈妈,平治凶邪的用物,给我弄来火把,让我烟熏厅堂,还要请裴奈罗珮过来,带着传女,让屋里所有的女仆,到此集中。”
听罢这番话,欧鲁克蕾娅,他所尊爱的女仆,答道:”你的话条理分明,我的孩子,说得一点不错。来吧,让我给你拿一件衫衣,一领披篷,不要站在宫中,宽阔的肩上披着破旧——人们会惊责你的仪容。”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在此之前,先给我弄来火把,在我的宫中。”
他言罢,欧鲁克蕾娅谨遵不违,他所尊爱的保姆,取来硫磺火把,让俄底修斯接握在手,净熏宫居,里里外外,包括厅堂、房居和院落。
老妇穿走厅居,俄底修斯绚美的房宫,把口信带给女仆,要她们赶快集中,后者走出厅房,手握火把,围住俄底修斯,伸手拥抱,欢迎他回返家中,感情热烈,亲吻他的头颅、肩膀和双手;悲哭的念头,甜美的企望,使他放声嚎哭;俄底修斯认出了每一个仆人。
第二十三卷
老妇放声大笑,走向楼上的房间,打算告诉女主人,后者钟爱的丈夫已在屋子里边,双膝迅速摆动,双腿在急步中摇颤,俯站在裴奈罗珮头前,开口说道:”醒醒,裴奈罗珮,亲爱的孩子,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你天天思盼的人儿。俄底修斯已在这里,置身房居之中,虽说迟迟而归,他已杀灭狂傲的求婚者,这帮人糟损他的家院,欺逼他的儿子,吃耗他的财产。”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神明,亲爱的保姆,已把你弄得疯疯癫癫。他们能把智者搞得稀里糊涂,让头脑简单的笨蛋变得聪伶敏捷。他们迷糊了你的心智,在此之前,你的思路相当清晰。为何讥嘲我的处境,我的心里已塞满痛苦,用你这派胡言,把我从舒美的睡境中弄醒,它已合盖我的眼睑,使我睡得香甜?我已许久没有如此沉睡,自从俄底修斯去了邪毒的特洛伊,不堪言喻的地方。下去吧,离开此地,回返你的住处。要是换个别的女子,侍服于我的仆人,捎来此番信息,把我弄醒在酣睡之中,我将当即把她赶走,让她回返厅里,带着我的愤恨。算你走运,老迈的年纪把你救护!”
听罢这番话,欧鲁克蕾娅,她所尊爱的女仆,答道:”我没有讥辱你,亲爱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当真。俄底修斯已在这里,如我说的那样,置身房居之中。那个陌生的客人就是他呀,那个受到厅里所有对手责辱
的来人。忒勒马科斯早已知晓他的身份,但他处事谨慎,藏隐着父亲的筹谋,以便让他仇惩暴行,这帮为非作歹的人们。”
她言罢,裴奈罗珮喜不自禁,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抱住老妇,眼里滚出泪珠,开口说话,吐出长了翅膀的言语:”快说,亲爱的保姆,告诉我此事的真情,他是否真的已经返家,如你说的那样,敌战众人,虽然仅凭一己之力,击打求婚的恶棍,他们总在这边,成群的坏蛋。”
听罢这番话,欧鲁克蕾娅,她所尊爱的保姆,答道:”我不曾眼见,无人对我说告,但我耳闻被杀的人们发出阵阵凄叫;我等女人坐身坚固的藏室,吓得瞠目结舌,关紧的门扇把我们堵在里头,直到忒勒马科斯,你的儿子,从厅堂里把我招呼,遵从他父亲的告嘱。我找到俄底修斯,见他站在被杀的死者之中,尸体覆盖坚硬的地面,一个压着一个,堆躺在他的四周。你会乐得心花怒放,见他满身泥秽血污,像一头雄狮。现在,他们全都躺倒在地,在院门近旁,而他已点起熊熊的柴火,用硫磺净熏坚美的房宫,差我过来,把你召唤。来吧,和我一起过去,如此,你俩的心灵便可双双欣享欢悦;你们已承受了这许多悲愁。如今,你长期求祷的事情终于得以实现:俄底修斯已经回返,回到自家的火盆边,安然无恙,眼见你和儿子都在宫殿,仇报了求婚的人们,他们欠下的每一笔恶债,在他的家院。”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不要放声大笑,亲爱的保姆,不要高兴得太早。你知道大家会何等欢欣,假如他现身宫中,尤其是我,还有我俩生下的孩儿。但是,你说的并非真情,不。一定是某位神明,杀了狂傲的求婚人,震怒于他们的恶行,他们的猖蛮和骄虐。这帮人不尊重来者,无论是谁,不管优劣,来到他们身旁。他们粗莽愚顽,招来了痛苦的结局。但俄底修斯已丢失回归的企望,丢失了性命,在远离阿开亚的地方。”
听罢这番话,欧鲁克蕾娅,她所尊爱的保姆,答道:”这是什么话,我的孩子,崩出了你的齿隙?尽管丈夫已在火盆边沿,你却说他将永远不会回返!你总是这般多疑。他还出示了一个清晰无误的标记,我将对你告言:那道疤口,野猪用白牙裂留的痕迹。我认出了伤疤,在替他洗脚之际。当我欲将此事告你,他却用手堵住我的嘴巴,不让说话;他的心智总是那样聪达。走吧,随我前去,我将以生命担保,倘若撒谎欺骗,你可把我杀了,用最凄楚的方式。”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虽然你很聪明,亲爱的保姆,你却不能滞阻神的计划,他们不会死亡。尽管如此,我仍将去见儿子,以便看看那些死者,追求我的人们,还有那位汉子,把他们敌杀。”
言罢,她走下楼上的睡房,心中左思右想,是离着心爱的丈夫,开口发问,还是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亲吻他的头颅。她跨过石凿的门槛,步入厅中,就着灯光下坐,面对俄底修斯,贴着对面的墙壁,而他则坐在高耸的房柱边,眼睛看着地面,静等雍贵的妻子,有何话语要说,眼见他在身旁。她静坐良久,默不作声,心中惊奇诧异,不时注目观望,盯着他的脸面,但却总是不能把他辨认,褛褴的衣衫使她难以判断。其时,忒勒马科斯开口发话,出声呼唤,责备道:”我的母亲,残忍的妈妈,你的心灵可真够狠呢!为何避离父亲,不去坐在他身边,开口发问,盘询一番?换个女人,谁也不会这般心狠,坐离丈夫,后者历经千辛万苦,在第二十个年头里,回返家乡。你的心呵硬过石头,总是这样。”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眼下,我的孩子,我的心中充满惊异。我找不出同他说对的言词,想不出问题,甚至无法看视他的面孔。但是,倘若他真是俄底修斯,回返家中,如此,我俩定能互相识认,用更好的方式。我们有试察的标记,除了我俩以外,别人谁也不曾知晓。”
她言罢,高贵的、坚忍不拔的俄底修斯咧嘴微笑,当即送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对忒勒马科斯说道:”让你母亲,忒勒马科斯,盘察我的身份,在我们宫中;她马上即会知晓得更多更好。眼下,我身上脏浊,穿着破旧的衣服,她讨厌这些,说我不是她的丈夫。来吧,让我们订个计划,想个最好的办法。你知道,当有人夺命乡里,只杀一人,留下雪仇的亲属,人数并不很多,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亡命流浪的生活,丢下亲人,逃离邦国。瞧瞧我们,我们杀了城市的中坚,伊萨卡最好的年轻人。所以,我要你考虑此事的结果。”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你可自己揣摸,我的父亲,人们说世上你的心计最巧,凡人中找不到对手,可以和你争高。我们将跟你行走,以旺盛的热情战斗;我想谁也不会缺少勇力,只要还有力气可用。”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如此,我将对你说告——在我看来,此法绝妙。首先,你等都去盥洗,穿上衫衣,告诉宫中的女人,选穿她们的裙袍。然后,让那通神的歌手,拿着声音清脆的竖琴,引奏伴舞的曲调,以便让屋外之人,不管是路上的行者,还是街坊邻居,听闻之后,以为我们正在举行婚礼庆贺。不要走漏半点风声,让城民们知晓求婚人已被我们杀倒,直至我们抵达果树众多的田庄。到那以后,我们可再谋出路——或许,俄林波斯大神会送来有利于我们的高招。”
他们认真听罢俄底修斯的嘱告,执行他的计划。首先,他们离去盥洗,穿上衫衣,女人们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通神的诗人拿起空腹的竖琴,激挑歌舞的欲望,甜美的歌声,舒展的舞蹈,大厅里回荡着舞步的节奏和声响,起舞的男子,束腰秀美的女郎。有人如此说道,于屋外听闻里面的响声:”哈,毫无疑问,有人已婚娶被他们穷追不舍的王后,狠心的人儿,不愿看守原配夫婿的居所,偌大的房宫,坚持到最后,等待他归返。”
有人会如此说道,但他们却不知已经发生了什么。其时,家仆欧鲁墨奈浴毕心志豪莽的俄底修斯,在他自己家里,替他抹上橄榄油,穿好衫衣,搭上绚美的披篷;在他头上,雅典娜拢来出奇的俊美,使他看来显得更加高大,越加魁梧,理出屈卷的发绺,从头顶垂泻下来,像风信子的花朵。宛如一位技艺精熟的工匠,把黄金铸上银层,凭着赫法伊斯托斯和帕拉丝·雅典娜教会的本领,精湛的技巧,制作一件件工艺典雅的成物——就像这样,雅典娜饰出迷人的雍华,在他的头颅和肩膀。俄底修斯步出浴室,俊美得像似仙神,走回刚才起离的椅子,弯身下坐,对着妻子,开口说道:”真奇怪,你这个人儿!家住俄林波斯的神明使你心顽至此,女辈中无人可以比攀。换个女子,谁也不会这般心狠,坐离丈夫,后者历经千辛万苦,在第二十个年里,回返家乡。来吧,保姆,在此备床,让我躺下;这个女人的心灵硬似灰铁一样。”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你才怪呢——我既不傲慢,也不冷漠,亦不曾过分惊讶,但我清楚地记得你当时的形貌,那时,你登上带长桨的海船,从伊萨卡远航。来吧,欧鲁克蕾娅,给他备下坚实的睡床,在建造精美的寝房外,那张由他自做的床铺,搬出坚实的床架,放在这边,铺上羊皮、披篷和闪亮的毯罩。”
她如此一番说告,对丈夫,权作一番试探,但俄底修斯勃然大怒,对心地贤善的妻子说道:”你的话语,我说夫人,刺痛了我的心房!谁已把我的床铺搬了地方?此事不易,即便对一位能工巧匠,除非有一位神明,亲来帮忙,如此便能轻而易举地移变地方。但世间没有活着的凡人,哪怕他年轻力壮,能够轻松地搬动,因为此物包容一个重要的'关节',连接在做工复杂的床上——我的精工,并非别人手创。庭院里有棵叶片修长的橄榄树,长得遒劲挺拔,粗大坚实的树干像柱子一样。围着它,我建起自己的睡房,砌起密密匝匝的石头,完工之后,铺好屋顶,按好坚固的房门,严严实实地合上。接着,我砍去橄榄树上叶片修长的枝节,从底部开始,平整树干,用一把青铜的手斧削打,紧贴着划出的粉线,做得仔仔细细,利利索索,把它加工成一根床柱,打出所需的孔眼,借用钻头的力量。由那开始,我动手制作,直到做出睡床,饰之以黄金、白银和象牙。然后。我用牛皮的绳条穿绑,闪出新亮的紫光。这便是此床的特点,我已对你说讲,但我不知,夫人,我的床铺是否还在那里。抑或,有人已将橄榄树干砍断,把它移往别的地方。”
他言罢,裴奈罗珮双膝发软,心力酥散,她已听知确切的话证,从俄底修斯的言谈,顿时热泪盈眶,冲跑着奔扑上前,展开双臂,抱住俄底修斯的脖圈,亲吻他的头颅,说道:”不要生我的气,俄底修斯;凡人中你是最通情达理的一员。神明给我们悲难,心生嫉烦,不愿看着我俩总在一起,共享我们的青春,双双迈过暮年的门槛。所以,不要生气,不要把我责备,只因我,在首次见你之际。不曾像现在这样,吻迎你的归来。我的心里总在担惊受怕,害怕有人会出现在我面前,花言巧语。将我欺骗。此类恶棍甚多,用险毒的计划谋取进益。阿耳戈斯的海伦,宙斯的女儿,不会和一个外邦人睡觉,倘若她知道阿开亚人嗜战的儿子们会把她带回家里,带回可爱的故乡。是一位神明催使她做出可耻的事情,在此之前,她可从未有过此般愚盲的心念;那件事使我们大家受害。现在,你已给我确切的言证,描述我们的睡床,其他人谁也不曾见过,除了你我,还有一名女仆,阿克托耳的女儿,家父把她给我,陪嫁这边,过去曾为我俩把门,在建造精固的睡房。所以,虽说心地耿倔,你已使我不再访惶。”
她言罢,俄底修斯的心里激起更强烈的悲哭的欲望,抱着心爱的妻子,呜咽抽泣,她的心地纯洁善良。像落海的水手看见了陆地,坚固的海船被波塞冬击碎在大洋,卷来暴风和汹涌的浪涛,只有寥寥数人逃出灰黑的水域,游向岸基,满身盐腥,厚厚的斑迹,高兴地踏上滩岸,逃身险厄的境况——对裴奈罗珮,丈夫的回归恰如此番景状。她眼望亲人,雪白的双臂拢抱着他的脖子,紧紧不放。其时,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将点照他俩的悲哭,要不是灰眼睛女神雅典娜安排了另一种情景。她让长夜滞留西边,让享用金座的黎明停等在俄开阿诺斯河旁,不让她套用捷蹄的快马,把光明带给凡人,朗波斯和法厄松,载送黎明的驭马。
其时,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对妻子说道:”我们的磨难,我的爱妻,还没有结了。今后,还有许许多多难事,艰巨、重大的事情,我必须做完——泰瑞西阿斯的精灵曾对我预言,那天,我进入哀地斯的府居,寻访回家的路子,既为自己,也替我的伙伴。来吧,我的夫人,让我们上床,享受同床的舒怡,睡眠的甜香。”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你的床铺将会备整就绪,在你心想睡觉的任何时候,既然神明已让你回返,回抵建造精固的家府,世代居住的地方。眼下,既然你已得知此事,神明把它注入你的心房,说吧,告诉我这件苦役,我想,将来我会知道——所以,现在得知不会比那时更糟。”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你这人真怪,为何催我道说此事,如此急不可待?好吧,我这就告你,绝不隐瞒。此事不会欢愉你的心灵,也难以使我开怀。他要我浪迹许多凡人的城市,手握造型美观的船桨,带着上路,直至抵达一方地界,那里的生民不知有诲,吃用无盐的食餐。不识船首涂得紫红的海船,不识造型美观的船桨,推送航船,像鸟儿的翅膀。他还告我一个迹象,相当醒目,我亦不予隐瞒。他说,当我一径走去,我会邂逅某个赶路的生人,他会说我扛着一枝簸铲,在闪亮的肩头,其时,我要把造型美观的船桨牢插在地,献出丰足的牲祭,给王者波塞冬,一头公羊、一头公牛和一头爬配的公猪,然后转身回家,举办神圣、隆重的牲祭,献给不死的仙尊,统掌辽阔天空的神明,按照顺序,一个不漏。将来,死亡会从远海袭来,以极其温柔的形式,值我衰疲的岁月,富有、舒适的晚年;我的人民将享过幸福美满的生活。这一切,他说,将来都会成为现状。”
听罢这番话,谨慎的裴奈罗珮答道:”倘若神明真会给你带来更幸福的晚年,那么,你就可以期望,可望摆脱你的困烦,
就这样,他俩你来我往,一番谈论。与此同时,保姆和欧鲁诺墨已将舒软的披盖展开,借着火把的明光,手脚麻利,铺好厚实的睡床,老妇走回自己的房间,平身息躺,而欧鲁诺墨,作为寝房的侍仆,举着火把,将他俩引往床边。她把二位引入睡房,转身回头,后者高兴地走向床铺,他俩早已熟悉的地方。其时,忒勒马科斯以及牧猪的和牧牛的仆人停下舞步,并让女仆们就此作罢,然后走去睡觉,在幽暗的宫房。俄底修斯夫妻享受过性爱的愉悦,开始领略谈话的欢畅,述说各自的既往。裴奈罗珮,女人中的佼杰,诉说了她所忍受的一切,在这座宫中,看着求婚的人们,一帮作孽的混蛋,为了追她,杀掉许多壮牛肥羊,喝去大量的美酒,罄空一个个坛缸。神育的俄底修斯告说了他给敌人带去的苦痛,一件不漏,告说了他所经历的磨难,所有的悲哀。妻子高兴地听领他的叙述,毫无倦意,直到听完一切,睡眠才把她的眼睑合上。
他以击败基科尼亚人的经历,并以其后前往吃食落拓枣的生民部落,富足的国邦开始,叙说了库克洛普斯做下的一切,以及他如何仇报巨怪的恶行,后者吞食他强健的伙伴,不带怜悯。他还说了如何抵达埃俄洛斯的地面,受到热情款待,为他提供回返的便利,但命运往定他不能那时还乡,被风暴达着,任他高声吟叫,卷往鱼群游聚的海洋。他还提及如何来到莱斯特鲁戈奈斯人的忒勒普洛斯地方,一那帮人毁了他的木船和胫甲坚固的伙伴,一个不留;俄底修斯只身逃离,乘坐乌黑的海船。他描述了基耳凯的诡黠,众多的花招本领,说了如何前往哀地斯阴霉的府居,咨询塞贝人泰瑞西阿斯的灵魂,乘坐凳板众多的海船,见着了所有的伙伴,还有生他的母亲,养育他的妈妈,在他幼小之时。他还说了如何听闻塞壬们婉啭的歌声,如何行至”晃摇的石岩”,如何遭遇可怕的卡鲁伯底丝和斯库拉——从未有人驶过她的海域,不受损伤。他还说及伙伴们如何偷食赫利俄斯的牧牛,炸雷高天的宙斯又如何击打他的快船,用带火的霹雳,高贵的伙伴全都葬身海底,惟他躲过险厄的死难,其后漂抵俄古吉亚岛,遇会卡鲁普索,后者将他拘留,意欲招为丈夫,在深旷的洞府,关心爱护,甚至出言劝说,可以使他长生不老,享过永恒不灭的生活,但女神绝然不能说动他的心房。他还说及如何历经千辛万苦,浪泊法伊阿基亚人的地域,人们真心实意地敬他,像敬对神明一样,把他送回亲爱的故乡,用一条海船,堆满黄金、青铜和衣裳。讲完末句,他缄口作罢;甜美的睡眠轻软他的四肢,消解了心中的愁伤。
其时,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的心绪转向另一件要做的事情。当她觉知俄底修斯的心灵已得到满足,和妻子同床,领受睡眠的熟香,马上催促享用金座的黎明,从俄开阿诺斯河升起,把光明送给凡人;俄底修斯从松软的床上起身,话对妻房,说道:”你我二人,我的夫人,已历经磨炼,你在家中,哭念我的充满艰险的回归,而我则受到宙斯和其他神明的中阻,强忍痛苦,不能回返家乡,尽管我急切地企盼。现在,你我已在情欲的睡床中卧躺,你可照看我的财产,收藏在我的宫房。至于我的羊群,它们已惨遭求婚人涂炭,我将通过掠劫弥补,补足大部损失,其余的将由阿开亚人给予,把我的羊圈填满。但眼下,我将去果树成林的农庄,探视高贵的父亲,老人常常为我的不归痛心悲伤。我还要对你嘱告,我的妻子,虽说你头脑聪明。用不了多久,伴随太阳的升起,此事将在邻里传扬,关于那些追你的人们,被我杀死在宫房。其时,你可迈步楼上的房间,带着女仆,静身稳坐,谁也不看,不予问话。”
言罢,他把绚美的铠甲披上肩头,唤醒忒勒马科斯以及牧猪的和牧牛的仆从,告诉他们拿起拼战的武器,握在手里,后者谨遵不违,穿上青铜的铠甲,打开大门,由俄底修斯率领,走出宫房。其时,阳光布满大地,但雅典娜把他们藏身黑暗,引着他们疾行,迅速走离城邦。
第二十四卷
其时,库勒奈的赫耳墨斯召聚起求婚者的魂灵,手握漂亮的金杖——用它,赫耳墨斯既可迷合凡人的瞳眸,只要他愿意,又可让睡者睁开眼睛。他用金杖拢合灵魂,领着它们前行,后者跟随后面,混混糊糊地叫个不停。像一群蝙蝠,飞扑在某个神密的岩洞深处,发出叽叽呱呱的声响,而其中的一只从岩壁掉落,脱离互相搭攀的同类——就像这样,他们发出混糊的声响,跟着赫耳墨斯前行,帮送者[注]带着他们,奔向霉浊的路径。他们一路走去,经过俄开阿诺斯水流和”白岩”,经过太阳神的大门和成片的梦原,很快来到常春花盛开的草地。这是灵魂的去处,死人的虚影住在这里。
他们见着阿基琉斯的灵魂,裴琉斯之子,以及帕特罗克洛斯和雍贵的安提洛科斯的魂灵,还有埃阿斯的魂魄——若论容貌体形,除了裴琉斯豪勇的儿子,达奈人中谁也不能比及。就这样,他们围拥在阿基琉斯身边;其时,阿伽门农的亡魂飘至这边,阿特桑斯之子,带着愤恨,另有兵勇们的幽灵,拥聚在他周围,和他一同死去,亡命在埃吉索斯家里。裴琉斯之子的灵魂首先开口,说道:”阿特柔斯之子,我们以为,所有的英雄中,你的一生最能得获喜好炸雷的宙斯的宠幸,因你率统着浩荡的军队,众多骁勇的精英,在特洛伊地面,我们阿开亚人经受了苦战的锤煎。同样,对于你,暴虐的死亡降临得太早,死的精灵,俗生的凡人谁也不能躲避。咳,我真想,想望你能迎遇命运和死亡,在特洛伊大地,占据统帅的高位,连同权势带来的声威。这样,阿开亚全军,所有的兵壮,会给你堆垒坟茔,使你替子孙争得巨大的荣光,传世的英名。然而,严酷的现实却给你带来了最凄惨的死运。”
听罢这番话,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答道:”神样的阿基琉斯,裴琉斯幸运的儿郎,你死在特洛伊,远离阿耳戈斯,身边躺着阵亡的将士,特洛伊军勇和阿开亚人中最好的战英;双方为争夺你的尸体鏖战,而你,躺倒飞旋的泥尘里,偌大的身躯,沉甸甸的一片,把车战之术忘尽。我们打了一个整天,绝不会停止战斗,若非宙斯干预,卷来风暴狠吹。我们把你抬到船边,避离战斗,放上尸床,用热水净洗俊美的躯体,抹上油膏;达奈人围在你身边,热泪滚滚,倾洒在地,割下一束束发绺奠祭。你母亲闻讯赶来,踏出水波,还有众位女神,海里的仙女。神女们出声哭喊,哀嚎之声飘播在深沉的海面,把所有的阿开亚人吓得浑身打战。其时,他们会拔腿惊跑,跑向深旷的海船,若非一位通古的人士出面阻拦,奈斯托耳,他的计言最佳,已被证明在那天之前。怀着对众人的善意,他开口说道:嘟给我站住,阿耳吉维人;不要惊跑,年轻的阿开亚军汉!这是他母亲,踏出水波,另有众位女神,海里的仙女,前来悼见死去的儿男。'
“他言罢,心胸豪壮的阿开亚人停止了惊乱。海洋老人的女儿们围站在你身边,面色悲苦,呜咽哭泣,给你穿上永不败坏的衣衫。所有的缪斯,一共九位,以悦耳动听的轮唱悼念;其时,你不会眼见谁个不哭,阿耳吉维人个个泪水涟涟,缪斯的歌声深深打动了他们的心怀。一连十七天,白天黑夜不断,我们悲哭你的阵亡,神和凡人亦然。到了第十八天上,我们把你置放火堆,杀了成群的肥羊和弯角壮牛,在你身边。你在神的衣饰中火化,连同大量的油膏和蜂蜜;众多阿开亚英雄,全副武装,行进在荧你的柴堆边,乘车的勇士,足行的步兵,响声轰轰然然。当赫法伊斯托斯的柴火把你焚烧殆尽,拂晓时分,我们收捡起你的白骨,阿基琉斯,放在不掺水的醇酒和油膏里面。你母亲给你一只双把的金罐,她说那是狄俄努索斯的礼物,著名的赫法伊斯托斯手铸的精品。你的白骨置放在金罐里,哦,闪光的阿基琉斯,掺和着已故的帕特罗克洛斯的尸骨,墨诺伊提俄斯的儿男;安提洛科斯的白骨另外安放,帕特罗克洛斯死后,所有军友中,他是你最珍爱的朋伴。围绕死者的遗骨,成队的阿耳吉维壮勇,强有力的枪手,堆起一座巨大、宏伟的坟茔,在一片突兀的高地,沿着赫勒斯庞特宽阔的水流,以便让航海的水手,从远处凭眺它的丰采,包括今天活着的人们和将来出生的后代。接着,你母亲讨问神明,要各位拿出精美的礼件,放在场地中间,让阿开亚首领们争比竞赛。你一定参加过许多英雄的葬礼,为了尊祭死去的王贵,年轻人束扎准备,为争夺奖品,参加比赛。但你不会把那批酬礼等同于已经见过的赏件,女神,银脚的塞提丝摆出如此辉煌的奖品,悼祭你的死难——神明对你真是宠爱。现在,即便已经死去,你的名字却不曾消亡混灭,你的英烈永存,阿基琉斯,存活在世人心间。相比之下,我搏杀后罢离战场,无有愉悦可言。我回返家园,宙斯谋设了凄惨的死难,丧命在埃吉索斯手里,还有我那该受诅咒的妻伴。”
就这样,两个灵魂你来我往,一番说告,其时,导者阿耳吉丰忒斯走近他俩身边,带着求婚者的魂灵,被俄底修斯杀灭。二者惊诧不已,迎上前去,见得此番景状,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的心魂认出了光荣的安菲墨冬,墨拉纽斯心爱的儿男,曾经款待过阿氏的行访,在伊萨卡他的家院。阿伽门农的亡魂首先开口,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安菲墨冬,来到昏黑的泥土之下,你们这帮精选的年轻人,年龄相仿——从一座城里挑拔最好的精壮,人们不会有别的择选。是因为波塞冬卷来酷暴的狂风,掀起滔天巨浪,摧打你们的海船,葬毁了你们的人生?抑或,你等死在干实的陆野,被凶狠的部民击杀,试图截抢他们的牛群和卷毛的绵羊,或正和他们打斗,为了掠劫他们的女人,荡毁他们的城垣?”说吧,回答我的问告;我宣称,我是你家的客宾。忘了吗,我曾登门府上,由神样的墨奈劳斯陪同,催过俄底修斯同行,请他乘坐带凳板的海船,前往伊利昂?此行花去整整一月时间,跨过浩森的大海,好不容易说动俄底修斯,荡劫城堡的战将。”
听罢这番话,安菲墨冬的灵魂答道:”阿特柔斯之子,最高贵的王者,军队的统帅阿伽门农,你说的一切,卓著的王爷,我全都记得。我将告说一切,准确地回答,关于我们如何凄惨地死去,事情如何收场。那时,我们都在穷追俄底修斯的妻子,他已久久不在家乡。裴奈罗珮既不拒绝可恨的婚姻,也无力了结这场纷乱,但却谋划着我们的败灭,乌黑的死亡。她还想出另一番诡计,在她心间,于宫中安起一架偌大的织机,编制一件硕大、精美的织物,对我们说道:'年轻人,我的追随者们,既然卓著的俄底修斯已经死去,你们,尽管急于娶我,不妨再等上一等,让我完成这件织物,使我的劳作不致半途而废。我为老王莱耳忒斯制作披裹,备待使人们蹬腿撒手的死亡将他逮获的时候,以免邻里的阿开亚女子讥责于我,说是一位能征惯战的斗士,死后竟连一片裹尸的织布都没有。'她如此一番叙告,说动了我们高家的心灵。从那以后,她白天忙忽在偌大的织机前,夜晚则点起火把,将织物拆散,待织从头。就这样,一连三年,她瞒着我们,使阿开亚人信以为真,直到第四个年头,随着季节的转换,时月的消逝,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家中的一个女子,心知骗局的底细,把真情道出。我们当场揭穿她的把戏,在她松拆闪亮织物的当口。于是,她只好收工披裹,被迫违背自己的愿望。织罢,她洗过披裹,展示出偌大的织件,像太阳和月亮一样闪光。其后,某个残忍的神灵带回俄底修斯,从某个地点,落脚荒僻的田庄,牧猪的仆人生活的地方。其时,神样的俄底修斯的爱子从多沙的普洛斯归来,乘坐乌黑的海船,两人聚首合谋,谋划求婚人凶险的死亡,然后来到著名的城邦,俄底修斯跟在后头,忒勒马科斯先行,走在前面。牧猎人带人俄底修斯,身上破破烂烂,一副乞丐模样,像个穷酸的老汉,拄着支棍,一身破旧的衣衫。我们中谁也认不出他来,在他突然,是的,突然出现之际,即便是年龄较大的伙伴也看不出来。我们对他粗鲁横蛮,说讲恶毒的言词,甩出抛投的物件。然而,俄底修斯以坚强的意志忍让,接受投掷物的敲打,咽下粗毒的言词,在自己的家院。其后,当带埃吉斯的意志催他行动,他,凭藉忒勒马科斯的帮忙,搬走光荣的甲械,放入藏室,把门关上。随后,凭靠诡黠的心计,他催命妻子拿出弯弓灰铁,放在求婚人前面,布设一场竞赛,为我等命运险厄的一帮,作为起点,
把我们屠宰。我们中谁也不能安置弦线,挂上强劲的弓杆;我们的力气远不能使自己如愿。然而,当那把硕大的弯弓被交往俄底修斯手中,我们一起咆哮威胁,不让他递交,不管他如何申说答辩,惟有忒勒马科斯催他向前,要对方伸手,坚忍不拔的俄底修斯接过强弓,轻而易举地挂上弦线,一箭穿过铁斧,成排的孔眼。他站挺门槛,倒出箭矢,在脚前的地面,目光炯炯,凶狠地四下张望,放倒王者安提努斯,继而送出歹毒的羽箭,对着其他求婚的人们,瞄准发射,击倒对手,一个接着一个,尸体码成了垛儿。很明显,他们得到某位神明的助佑,对着我们直冲,赶过厅堂,挟着狂怒,拼命追杀,我方死者甚众,发出撕人心肺的嚎喊,倒在这边那边,宫居里人头纷落,地面上血水横流。就这样,阿伽门农,我们被人杀死,直到现在,尸体还暴躺在俄底修斯的宫中,无人收管。亲友们尚在各自的家里,不知那边的境况,否则,他们会洗去我们伤口上的黑血,抬出尸体,安排死者应受的礼遇,哭悼我们的死难。”
听罢这番话,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的灵魂答道:”哦!莱耳忒斯幸运的儿子,精多谋略的俄底修斯,毫无疑问,你娶了个贤慧的妻子,绝好的女人。她的心灵是那样的高洁,白壁无瑕的裴奈罗珮,伊卡里俄斯的女儿,总把俄底修斯,婚配的夫婿,放在心间。美德赢获的英名将永不消逝,不死的神明会给凡人送来动听的诗篇,赞美忠贞的裴奈罗珮。与之相比,屯达桑斯的女儿行迹恶劣,谋杀婚配的夫婿——人间会有恨恼的诗唱,贬毁女人的声名,殃及所有的女子,包括她们中品行贤善的佼杰。””
就这样,他俩你来我往,一番谈论,站在哀地斯的府居,黑深的地底。
其时,俄底修斯一行离开城市,很快抵达精耕细作的庄园,莱耳忒斯的住处,后者亲自开垦的农地,付出沉涩、艰苦的劳动,在过去的年月。农庄上有他的房居,四周是搭起的遮棚,那是仆工们的居所,帮他劳作,使他欢心,在里面吃饭、息坐,度过夜晚的时光。另有一位年迈的西西里妇人,精心照看老人的起居,后者以农庄为家,远离城区。其时,俄底修斯开口发话,对儿子和他的仆役:”去吧,你等各位,进入坚固的房居,杀祭最好的肉猪,动作要快,作为我们的晚餐。我将就此前往,试探我的亲爹,看他是否知晓是我,双眼能否把我识辨——抑或,他已认不出我来,我离别家门,日久经年。”
言罢,他把兵器交给工仆,后者迅速走向房屋,但俄底修斯步入繁茂的葡萄园,举目索望,探走在偌大的林间,既不见多利俄斯,也不见他的儿子或别的仆役,他们已全部出动,搬取石头,建造垒墙,围护国内的葡萄,由老人带路,领着他们。但他还是找到了父亲,独自一人,忙作在齐整的果园,挖抱一株枝干,穿一件脏浊的衣衫,缝缝连连,破破烂烂,腿上绑着牛皮的护胚,紧密缝连的片件,抵御磨伤刮损,指掌上戴着手套,因为劳作在枝丛之间,还有头上的那顶皮帽,怆楚中平添了几分辛酸。卓著的、坚忍不拔的俄底修斯观视他的形态,看出他心中悲苦难言,老迈的年纪使他惟悴不堪,见他站在一棵高大的犁树下,不禁泪水潸涟,心魂里斟酌思考,是去抱住父亲,送去儿子的亲吻,告知一切,他已回返亲爱的故园,还是先张口发问,问明细里,把他试探。两下比较,觉得后者佳善,先来开口试探,用嬉刺的语言。主意已定,高贵的俄底修斯对着他走来。后者正低埋着脑袋,刨挖在一棵植干的边沿,光荣的儿子站在他身边,开口说出话言:”老先生,你技艺精熟,绝非看顾园林的门外汉。这里的一切井井有条,园中的所有全都得到精心的照看,不论是无花果和葡萄,还是橄揽树和梨树,还有这里的菜地,无一疏略。然而,我还要冒昧说上一句,你可不要因此发起火来。你本人缺乏精心照料,在这可悲的暮年;你浑身脏杂,穿着破旧的衣衫。显然,不是因为你懒散,失去了主人的关怀,也不是因为你的身材。你的俊美——这些,在我看来,不像是个奴隶的外观。你看来像是一位王贵,是的,像一位王者,理应在洗澡进食之后,睡享床面的舒软,此乃年长者的权益。来吧,告诉我你的情况,要准确地回答。你是谁家的仆工,忙作在谁的果园?此外,告诉我,真实地告诉我,让我了解这一点:这里可是伊萨卡,我落脚的可真是这块地面,诚如那人告我的那样,在我前来的路上,我们曾会面相见,并非十分通情达理,亦没有那份平和耐心,告我所有的一切,把我的话语听辨——我问他。一位朋友的讯息,是否仍然活着,还是已经死去,奔人哀地斯的府居。我将告说此事,你可认认真真地听来。我曾款待过一位朋友,在心爱的乡园,他来到我的房居;凡人中,在来自远方、造访我家的客人中,此君最得我的亲爱。他宣称出生在伊萨卡地面,还说父亲是莱耳忒斯,阿耳开西俄斯的儿男。我把他引进家里,热情招待。权尽地主之宜,用家中成堆的好东西。我给他表示客谊的礼物,做得很是得体,给他七塔兰同精工锻打的黄金,一只白银的兑缸,铸着一朵朵花卉,十二件单面的披篷,十二条毛毯,十二领精美的篷穿,以及同样数量的衫衣,另有四名女子,女红精美娴熟,由他自己挑选。”
听罢这番话,父亲开口答话,泪水涟涟:”你脚下跌的,朋友,正是你要找的地域,只是眼下握掌在那帮人手里,他们凶暴、横蛮;你所给的难以估价的礼物,就算丢人了清风里面。倘若你能寻见他活在伊萨卡地面,他会给你送行的礼物,回报你的厚爱,给你施恩者的报偿,盛情款待。来吧,告诉我你的情况,要准确地回答。自从你招待那个不幸之人,距今已有几年,你的客人,我的儿子,他可曾存活在人间?命运艰厄的人儿,远离故乡,别离亲朋,被鱼群吞食,在那汪洋大海,或在干实的陆野,填人走兽和鹰鸟的腹胃。他的母亲和父亲,他是双亲的儿男,不曾为他发丧哭祭,还有他丰足的[注]妻子,谨慎的裴奈罗珮,不曾放声悲哭,在丈夫尸床的边沿,作为合宜之举,为他合上双眼——此乃祭送的礼仪,死者应该享受这一切。我还要你告诉我,真实地告诉我,让我了解这一点:你是谁,你的父亲是谁?来自哪个城市,双亲在哪里?快船停在何处,把你载到这边,还有你那神样的伙伴?抑或,你搭乘别人的海船,他们让你下来。然后续航向前?”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说道:”放心吧,我会准确不误地回话,把一切告答。我乃阿路巴斯人,拥住一所光荣的房院,阿菲达斯的儿子,父亲是波鲁裴蒙的儿男。厄裴里托斯是我的名字,眼下,神明把我赶到这边,从西卡尼亚,违背我的意愿。我的海船远离城区,停驻在乡间。至于俄底修斯,离别我的住处,走离我的国邦,至今已是第五个长年。不幸的人儿——咳!虽说离去之时,鸟迹确呈吉祥的兆端,出现在他右边;我喜形于色,送他登程;朋友离我而去,兴高采烈。其时,我心怀希望,我们将以主客的身份重见,互致光荣的礼件。”
他言罢,一团悲恨的乌云罩住了莱耳忒斯的心间。他十指勾屈,抓起地上的污秽,洒抹在自己的脸面,灰白的发际间,悲声哀悼,痛哭不已。俄底修斯激情澎湃,望着父亲,鼻孔里一阵痛酸。他扑上前去,抱住父亲,热烈亲吻,送出话言:”父亲,我就是他,你所询问的儿男。我已回来,在第二十个年头,重返家园。停止嚎哭,莫要洒泪悲哀,我将告你此事,我们不能耗磨时间。我已杀死求婚的人们,在我们的宫殿,仇报他们的恶行,他们的猖蛮和骄虐。”
听罢这番话,莱耳忒斯开口答道:”倘若你真是俄底修斯,返回家来,何不出示某个清晰的标记,也好使我相信你的话言。”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好吧,你可先看这道伤疤,用你的双眼,野猪撕开的口子,用白亮的獠牙,在帕耳那索斯大山,我正置身其间——你和高贵的母亲差我寻会奥托鲁科斯,母亲钟爱的亲爹,以便得获那些礼物,老人来访之时,已同意并答应赠给。过来,让我再对你讲讲这些果树,你曾把它们给我,在齐整的园林。那时,我还是个孩子,颠跑在你身后,问这问那,穿走林地,行走在果树之间,你告我它们的名字,一棵棵地道来,给了我十三棵梨树,十棵苹果树和四十棵无花果树,另外还许下五十垄葡萄,答应将归我掌管。它们成熟在不同时期,每个时节都有葡萄可摘,当宙斯统掌的节令从天上降落,累累的果实把枝条压弯。”
他言罢,莱耳忒斯双膝发软,心力酥散,他已认知此番确凿的实证,俄底修斯说得明明白白,于是展开双臂,抱住心爱的儿男;卓著的。坚忍不拔的俄底修斯将他拥人怀里,老人已陷于昏迷状态。然而,当他喘过气来,神志复又回返心间,于是再次开口作答,说道:”父亲宙斯,你等众神一定还雄居在巍伟的俄林波斯,倘若求婚者们确已付出代价,为他们的骄蛮暴虐。但现在,我却打心眼里害怕,担心伊萨卡人会即刻赶来,和我们对阵,派出信使,前往各地,各处开法勒尼亚人的城邦。”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不要怕,不要担心这些。让我们前往房居,在那果林的边沿,我已派遣忒勒马科斯先行,带着牧牛的和牧猪的仆人,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备下食餐。”
他言罢,两人步入朴美的房居,置身坚固的住房,眼见忒勒马科斯和牧猪的及牧牛的仆人,正切下大堆畜肉,兑调闪亮的醇酒。
与此同时,那位西西里女仆,浴华心志豪莽的莱耳忒斯,在他的房居,替他抹上橄榄油,搭上精美的披篷。此外,雅典娜,站在民众的牧者身边,粗壮了他的肢腿,使他看来显得比以前更加高大魁梧,后者走出浴室,儿子惊奇地举目视看,目睹他的再现,俨然不死的神明一般,吐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开口说道:”毫无疑问,父亲,某个长生不老的神明使你看来较前魁美——瞧瞧你的身貌,你的体形。”
听罢这番话,聪睿的莱耳忒斯答道:”哦,父亲宙斯,雅典娜,阿波罗,但愿我能像当年那样,作为开法勒尼亚人的王者,攻破滩边的奈里科斯,陆架上精固的城堡;但愿昨天我能像当年那样,在我们宫里,肩披铠甲,站在你身边,打退求婚者的进击,酥软许多人的膝腿,在厅堂里面——你的心灵将为之欢悦。”
就这样,他俩你来我往,一番叙言;与此同时,忒勒马科斯等人已整治完毕,备妥食餐,众人依次入座,在凳椅和靠椅上面。然后,他们伸手抓起食物,年迈的多利俄斯行至他们身边,还有老人的儿子,息工归来,精疲力竭,应他们母亲的召唤,那位西西里女子,把他们养大,精心照看老人的生活,他已进入昏黄的暮年。当他们眼见俄底修斯,认出他的身份,痴站厅里,瞠日结舌,但俄底修斯出言抚慰,对他们说道:”坐下吧,老人家,忘却惊诧,和我们一起食餐。我们已等待多时,虽说思食心切,急于动手,等盼你的归来,聚宴在厅堂里面。”
他言罢,多利俄斯展开双臂,冲扑过来,抓住俄底修斯的手,亲吻他的手腕,吐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开口说道:”太好了,亲爱的主人,你已回到我们中间。我们想你盼你,虽说已断了见你回返的嗜念——一定是神明送你归来。我们衷心地欢迎你,愿神明使你幸福,给你助援!告诉我,真实地告诉我,让我了解这一点。谨慎的裴奈罗珮是否已确知此事,知你已经回返——是否需要我们给她送个信息?”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道:”她已知此事,老人家,为何多此一举,再去道来?”
他言罢,多利俄斯复又下坐闪亮的椅面,围着卓绝的俄底修斯,多利俄斯的儿子们前来欢迎他的归还,和他握手言谈,回头依次坐在父亲多利俄斯身边。
就这样,他们忙着整备食餐,在厅堂里面;与此同时,信使谣言迅速穿走整片城域,高声呼喊,告说求婚人惨暴的死亡,他们的毁灭,城民们闻讯出走,从各个方向奔聚而来,发出声声吟叫,阵阵哭喊,在俄底修斯的房居前。他们把尸体抬出屋外,分头埋葬了自己的亲男,将来自别地城邦的死者搬上快船,交给水手,由他们逐个送还。然后,他们心怀悲愤,集合聚会。当他们聚合完毕,集中在一个地点,欧培塞斯起身发言,难以忘却的悲痛涌积在心间,为了安提努斯,他的儿子,被高贵的俄底修斯第一个杀倒在里边。带着哭子的悲情,他面对众人,开口说道:”朋友们,此人的暴行给阿开亚人带来了巨大的祸难!初始,他带走众多精壮的男子,乘坐海船,丢尽了深旷的船艘,毁了所有的兵男;然后,他又回转此地,杀了开法勒尼亚人中最好的壮汉。干起来吧,趁他还没有迅速撤往普洛斯或闪亮的厄利斯,厄利斯人镇统的地面。让我们即刻出发,否则,我们将蒙受永久的耻辱,是的,这将是个奇耻,甚至让后代听来,假如我们不仇报兄弟和儿子的死难,杀除凶手——如此,生活将不再给我带来愉悦;我将一死了之,和死人作伴。走吧,让我们就此出发,别让他们溜走,行船大海!”
他声泪俱下,怜悯揪住了阿开亚人的心怀。其时,墨冬走近他们,还有通神的歌手,来自俄底修斯的宫中——睡眠已离开二位——站在人群中间;众人见状,无不惊异。心智敏捷的墨冬开口发话,说道:”听我说,伊萨卡民众,俄底修斯谋设了这些作为,得益于不死的神明的指点。我曾亲眼看见一位不死的神明,站在他身边,从头到脚恰似门托耳一般。某位永生的神明频频出现,时而在俄底修斯前头,催他奋进,时而又怒扫宫厅,荡溃求婚的人们,后者一个接一个倒下,码成了垛儿。”
墨冬言罢,入骨的恐惧揪揉着他们的心怀。其时,哈利塞耳塞斯,马斯托耳之子,一位年迈的斗士,开口说话,众人中惟他具有瞻前顾后的智判。怀着对各位的善意,他开口发话,喊道:”听我说,伊萨卡民众,听听我的告言。这些事情的发生,朋友们,实因出于你们自己的懦弱。你等不听我的劝告,也不听门托耳的,民众的牧者;我们曾劝嘱尔等,说明你们的儿子,中止他们的愚盲。他们做下一件凶蛮的蠢事,出于粗莽和骄狂,屈辱房主,一位王者的妻子,滥毁他的财产,以为他再也不会回还。这么办吧,听我的,按我说的做。我们不宜去那;去的人会自找祸灾。”
他言罢,人们跳立起来,与会者的大部,发出轰杂的啸喊,虽说其他人坐留原地,不想动弹。哈利塞耳塞斯的话语不曾使他们欢心,而欧培塞斯的言论却得到他们的赞同;众人一跃而起,朝着铠甲急奔穿戴完毕,通身闪耀着青铜的光芒,集聚起来,在城前宽敞的地面,欧培塞斯领着他们,一帮愚蠢的人们,心想以此仇报杀子的怨恨,但他已不能活着回来,必须在那里和死亡会面。
其时,雅典娜问话宙斯,克罗诺斯的儿男:”克罗诺斯之子,我们的父亲,最高贵的王者,告诉我,回答我的问题。可否说出你的旨意,埋藏在
你的心里?是打算再次挑起惨烈的恶战和痛苦的搏杀,还是让双方言归于好,重结友谊?”
听罢这番话,汇聚乌云的宙斯开口答道:”为何询问,我的孩子,问我这些?难道这不是你的意图,你的谋划,让俄底修斯回返,惩罚那帮人的行为?做去吧,凭你的自由,但我仍想告你合宜的办法,应该怎么处理。现在,既然高贵的俄底修斯已仇报了求婚的人们,何不让双方订立庄重的誓约,让他终身王统在那边。我等可使他们忘却兄弟和儿子的死亡,互相间重建友谊,像在过去的岁月;让他们欣享和平,生活富足美满。”
宙斯的话语催励着早已迫不及待的雅典娜,她急速出发,从俄林波斯山巅直冲而下。
其时,当各位满足了领享美食的欲望,卓著的、坚忍不拔的俄底修斯首先开口,说道:”谁可出去探望,看看他们是否逼近农庄。”
他言罢,多利俄斯之子抬腿走去,听从俄底修斯的命告,站在门槛之上,眼见他们正朝屋边逼迫,急忙喊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对俄底修斯说道:”他们来了,正对着我们进逼!让我们武装起来,赶快!”
他言罢,人们一跃而起,动手披挂,俄底修斯和他的三个帮手,外加多利俄斯的六个儿子,连同多利俄斯和莱耳忒斯,身披铠甲,虽说鬓发灰白,紧急的情况迫使他们杀战。当穿戴完毕,浑身闪耀着青铜的光芒,他们打开大门,由俄底修斯率领,走出房居。
其时,雅典娜,宙斯的女儿,前来帮忙,幻取门托耳的形象,摹仿他的声音;卓著的、坚忍不拔的俄底修斯眼见心喜,当即发话亲爱的儿子,对他说道:”现在,忒勒马科斯,你已置身决斗的战场,最勇敢的战士显试身手的地方。记住,不要羞辱你的祖先;过去,我们曾所向披靡,凭我们的勇力,我们的刚强。”
听罢这番话,善能思考的忒勒马科斯答道:”你将会看到,心爱的父亲,只要你愿意。凭着眼下的性情,我绝不会羞辱自己的血统,你所提及的荣烈!”
他言罢,莱耳忒斯喜上心头,开口说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哦,我所尊爱的仙神!我感到高兴,欣喜由衷;我的儿子和儿子的儿子竞比起各自的豪勇!”
其时,灰眼睛雅典娜站到他身边,开口说道:”阿耳开西俄斯之子,伙伴中我最钟爱的人,祈祷吧,对灰眼睛姑娘,对宙斯,她的父亲,然后迅速持平落影森长的枪矛,投掷杀击!”
言罢,帕拉丝·雅典娜给他吹入巨大的勇力,后者作过祈祷,对大神宙斯的女儿,迅速投掷,平举起落影森长的枪矛,击中欧培塞斯,命中帽盔上青铜的颊片,铜枪冲破阻力,将它彻底透穿;欧培塞斯随即倒地,轰然一声,铠甲在身上铿锵作响。俄底修斯和光荣的儿子扑向前排的对手,挥剑劈砍,用双刃的枪矛刺捅。其时,他们会杀了所有的来人,谁也甭想口转家门,要不是雅典娜,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大声呼喊,止住了冲杀的人群:”住手吧,伊萨卡人,撤离痛苦的战斗,尽快解决争端,避免流血牺牲!”
雅典娜言罢,切骨的恐惧揪住了他们的心怀,众人惊慌失措,扔下手中的武器,全都掉在地上,听闻女神的声音,转过身子,急于避死保命,朝着城边冲去。随着一声声可怕的呼啸,坚忍不拔的俄底修斯收紧全身的肌肉,猛扑向前,像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其时,克罗诺斯之子扔下一个带火光的闪电,撞击在灰眼睛姑娘,强有力的天尊的女儿身前,雅典娜于是开口发话,对俄底修斯,双眼中闪出灰蓝的光彩:”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停止攻击,罢息这场近战,以恐沉雷远播的宙斯动怒,他是克罗诺斯的儿男。”
雅典娜言罢,俄底修斯心里高兴,谨道不违。帕拉丝·雅典娜让双方盟发誓咒,奠定和睦相处的前景,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以门托耳的形象,摹仿他的声音。
名称索引
a
阿波罗:或福伊波斯·阿波罗,宙斯和莱托之子,3·279,银弓之神。
阿德瑞丝忒:海伦的侍女,4·22。
阿尔菲俄斯:河流,位于伯罗奔尼撒西部,3·489。
阿耳戈:船名,12·69,曾载送伊阿来等英雄们远征,获取金羊毛。
阿耳戈斯:俄底修斯的家狗,17·292。
阿耳戈斯:伯罗奔尼撒北部城市或区域,常泛指“希腊”,1·344,3·251。阿尔基摩斯:门托耳的父亲,22·234。
阿尔基努斯:法伊阿基亚人的国王,6·12,7·185,接待过俄底修斯。
阿尔基培:海伦的侍女,4·124。
阿耳吉丰忒斯:赫耳墨斯的别名,1·38。
阿耳吉维人:征战特洛的希腊人,1·61;亦指慕凯奈或斯巴达的居民,3·309。
阿耳开西俄斯:莱耳忒斯之父,俄底修斯的祖父,16·118—119等处。
阿尔康德瑞:居家埃及,波鲁波斯之妻,4·125—126。
阿尔克迈昂:安菲阿拉俄斯之子,15·248。
阿尔克墨奈:赫拉克勒斯(其父宙斯)之母,2·120,11·266。
阿耳奈俄斯:伊罗斯的真名,18·5。
阿耳塔基厄:水泉,在拉摩斯,10·108。
阿耳忒弥丝:宙斯和莱托之女,6·102,15·410等处。
阿菲达斯:俄底修斯编造的父名,24·305。
阿芙罗底忒:宙斯之女,爱和美之神,4·14。在《奥德赛》里,她是神匠赫法伊斯托斯的妻子,8·267—268。
阿格劳斯:求婚人,达马斯托耳之子,20·321;被俄底修斯所杀,22·293。
阿基琉斯:《伊利亚特》中的头号英雄,被帕里斯箭杀,其灵魂曾同俄底修斯交谈,11·467。
阿伽门农:进兵特洛伊的希腊联军统帅,被妻子及埃吉索斯谋杀,1·30,3·143等处。
阿卡斯托斯:希腊西部的一位国王,14·336。
阿开荣:冥界的一条河流,10·514。
阿开亚人:希腊人的总称,1·90,2·7等处。另见“达奈人”和“阿耳吉维人”。
阿克罗纽斯:法伊阿基亚人,8·3。
阿克托里丝:阿克托耳的女儿,裴奈罗珮的侍女,23·228。
阿勒克托耳:斯巴达人,其女嫁随墨们彭塞斯,4·100。
阿里阿德奈:米诺斯之女,被阿耳忒弥丝所杀,11· 321—325。
阿鲁巴斯:西冬贵族,欧迈俄斯保姆的父亲,15·426。
阿路巴斯:城名,地点不明,24·304。
阿洛欧斯:伊菲墨得娅之夫,11·305。
阿慕萨昂:克瑞修斯和图罗之子,11·259。
阿那巴西纽斯:法伊阿基亚人,8·113。
阿培瑞:欧鲁墨杜莎的家乡,7·8。
阿瑞苏沙:伊萨卡一水泉名,13·408。
阿瑞忒:阿尔基努斯之妻,法伊阿基亚人的王后,7·54,招待过俄底修斯。
阿瑞托斯:奈斯托耳之子,3·414。阿斯法利昂:墨奈劳斯的伴从,4·216。
阿斯忒里斯:伊萨卡界外一小岛,4·846。
阿索波斯:河流,河神,安提娥培的父亲,11·260。
阿特拉斯:大力神,卡鲁普索的父亲,1·52。
阿特鲁托奈:雅典娜的别名,4·762。
阿特柔斯:阿伽门农和墨奈劳斯之父,1·35。
埃阿科斯:裴琉斯之父,阿基琉斯的祖父,11·471。
埃阿斯:(1)忒拉蒙之子,曾与俄底修斯争夺阿基琉斯的铠甲,11·469等处;
(2)俄伊琉斯之子,死于波塞冬的风浪,4·499—510。
埃阿亚:基耳凯居住的岛屿,10·135。
哀地斯:宙斯的兄弟,冥界之主,4·834,11·47。
埃多塞娅:海仙,普罗丢斯之女,4·365。
埃俄利亚:埃俄洛斯(1)居住的岛屿,10·1。
埃俄洛斯:(1)王者,掌管海风,10·1;
(2)克瑞修斯之父,11·237。
埃厄忒斯:基耳凯的兄弟,10·137,12·70。
埃古普提俄斯:伊萨卡长老,欧鲁诺摩斯之父,2·15。
埃古普托斯:埃及河流,即尼罗河,14·257。
埃及:地名,3·300,4·355。
埃吉索斯:克鲁泰奈丝特拉的情人,谋杀阿伽门农,被俄瑞斯忒斯所杀,1·29,3·194等处。
埃伽伊:阿开亚城市,内有波塞冬的房官,5·381。
埃蕾苏娅:女神,主管生育,19·188。
埃松:俄底修斯同裴奈罗珮交谈时所用的化名,19·183。
埃宋:图罗和克瑞修斯之子,11· 259。
埃托利亚:地名,位于希腊中部,14·379。
埃西俄丕亚人:一个住在遥远地带的部族,1·22,5·282。
安德莱蒙:索阿斯之父,14·499。
安菲阿拉俄斯:俄伊克勒斯之子,攻打塞贝的七勇之一,15·244—247。
安菲阿洛斯:法伊阿基亚人, 8·114、128。
安菲昂:(1)安提娥培之子,11·262;
(2)米努埃人的首领,11·283。
安菲洛科斯:安菲阿拉俄斯之子,15·248。
安菲墨冬:求婚人,22·242,被忒勒马科斯所杀,22·284。
安菲诺摩斯:求婚人,16·351,尼索斯之子,被忒勒马科斯所杀,22·89—94。
安菲塞娅:俄底修斯的外祖母,19·416。
安菲特里忒:海中女神,3·91。
安菲特鲁昂:阿尔克墨奈的夫婿,11·266。
安基阿洛斯:(1)门忒斯之父,1·180;
(2)法伊阿基亚人,8·112。
安尼索斯:克里特一地名,19·188。
安提娥培:阿索波斯之女,安菲昂和宙索斯的母亲,11·260。
安提法忒斯:(1)莱斯特鲁戈奈斯人的王者,10·106;
(2)俄伊克勒斯之父,15·242。
安提福斯:(1)俄底修斯的伙伴,被库克洛普斯所杀,2·17—20;
(2)伊萨卡长者,17·68。
安提克蕾娅:俄底修斯的母亲,11·85。
安提克洛斯:阿开亚人,藏身木马,4·286。
安提洛克斯:奈斯托耳之子,死于特洛伊战争,3·112,4·187。
安提努斯:欧培塞斯之子,求婚人的头领之一,1·383,2·84,被俄底修斯所杀,22·8—20。
奥托鲁科斯:安提克蕾娅之父,俄底修斯的外祖父,11·85,19·394。
奥托诺娥:裴奈罗珮的侍女,18·182。
b
波厄苏斯:厄忒俄纽斯之父,4·31。
波利忒斯:俄底修斯的伴从,10·224。
波鲁波斯:(1)欧鲁马科斯之父,1·399;
(2)居家埃及,曾招待墨奈劳斯和海伦,4·126;
(3)工匠,8·373;
(4)求婚人,22·243,被欧迈俄斯所杀,22·284。
波鲁丹娜:埃及女子,瑟昂的妻子,曾给海伦神妙的药剂,4228。
波鲁丢开斯:莱达和屯达柔斯之子,宙斯使其成为“半仙”,11·298—304。
波鲁菲得斯:门提俄斯之子,先知,15·249—256。
波鲁菲摩斯:库克洛佩斯中最强健者,被俄底修斯捅瞎,1·70,9·403。
波鲁卡丝忒:奈斯托耳的末女,3·464。
波鲁克托耳:(1)工匠,曾在伊萨卡筑井,17·207:
(2)裴桑德罗斯之父,18·299。
波鲁纽斯:安菲阿洛斯之父,8·114。
波鲁裴蒙:阿菲达斯之父,24·305。
波鲁塞耳塞斯:克忒西波斯之父,22·287。
波塞冬:宙斯的兄弟,镇海之王,俄底修斯的“对头”,1·等处;波鲁菲摩斯之父,1·68—73。
波伊阿斯:菲洛克忒忒斯之父,3·190。
布忒斯:星座名,5·272。
d
达马斯托耳:阿格劳斯之父,20·321。
达亲人:征战特洛伊的希腊人,1·350。
黛墨忒耳:女神,宙斯的姐妹,5·125。
德洛斯:爱琴海中一小岛,阿波罗的圣地,6·162。
德摩道科斯:法伊阿基亚人中的盲歌手,8·44。
德谟音托勒摩斯:求婚人,被俄底修斯所杀,22·242,266。
德墨托耳:伊阿索斯(2)之子,塞浦路斯国王,17·443。
德伊福波斯:普里阿摩斯之子,4·276。
狄俄克勒斯:菲莱王贵,3·488,15·186。
狄俄墨得斯:图丢斯之子,《伊利亚特》中的英雄,3·180。
狄俄努索斯:宙斯之子,酒神,24·74。
迪亚:爱琴海中一岛屿,11·325。
典雅女神:6·18。
丢卡利昂:克里特国王,伊多墨纽斯的父亲,19·180。
杜利基昂:岛屿,受俄底修斯制辖,1·246。
杜马斯:法伊阿基亚人,那乌茜卡的好友的父亲,6·22。
多多那:地名,位于希腊西北部,宙斯通过该地的巫师传送神谕,14·327,19·296。
多里斯人:居住克里特的部分希腊族民,19·177。
多利俄斯:裴奈罗珮的父亲送给女儿的仆人,4·735—736,在莱耳忒斯的农庄工作,24·222。
e
俄底浦斯:塞贝(1)英雄,11·271。
俄底修斯:莱耳忒斯和安提克蕾娅之子,4·555,11·85,《奥德赛》的“主角”。
俄耳科墨诺斯:米努埃人的城镇,在波伊俄提亚,11·284。
俄耳墨诺斯:克忒西俄斯之父,15·414。
俄耳提洛科斯:狄伐克勒斯之父,3·489,曾接待过俄底修斯,21·16。
俄耳图吉亚:地域,位置不明,5·124。
俄耳西洛科斯:伊多墨纽斯之子,13·260。
俄古吉亚:卡鲁普索居住的岛屿,1·85。
俄开阿诺斯:环拥大地的长河,河神,4·567,10·139,11·639。
俄里昂:(1)黎明钟爱的英雄,被阿耳忒弥丝所杀,5·121,俄底修斯曾见着他的灵魂;11·572;
(2)星座,5·274。
俄林波斯:山脉,神的家居,1·102。
俄奈托耳:弗荣提斯之父,3·282。
俄普斯:欧鲁克蕾娅之父;1·429。
俄萨:山脉,在塞萨利亚,11·315。
俄托斯:波塞冬和伊菲墨得娅之子,被阿波罗所杀,11·305—320。
俄瑞斯托斯:阿伽门农之子,曾替父报仇,1·30。298,3·306。
俄伊克勒斯:安菲阿拉俄斯之父,15·243。
俄伊诺普斯:琉得斯之父,21·144。
厄尔裴诺耳:俄底修斯的伙伴,从房顶摔下致死,10·552,俄底修斯曾与他的灵魂交谈,11·51。
厄菲阿尔忒斯:波塞冬之子,俄托斯的兄弟,被阿波罗所杀,11·308。
厄夫瑞:地域,位置不明(可能在希腊西部),1·259,2·328。
厄开夫荣:奈斯托耳之子,3·413。
厄开纽斯:法伊阿基亚长者,7·155,11·342。
厄开托斯:希腊西部的一位暴君,18·85,21·308。
厄拉特柔斯:法伊阿基亚人,8·111。
厄拉托斯:求婚人,被欧迈俄斯所杀,22·267。
厄里芙勒:安菲阿拉俄斯之妻,11·32—46。
厄里努丝:复仇或责惩女神,15·32。
厄利斯:城市,地域,位于伯罗奔尼撒西部,遥对伊萨卡,4·635。
厄鲁门索斯:山脉,在伯罗奔尼撒西北部,6·104。
厄鲁西亚平原:幸福之园,墨奈劳斯最终的去处,4·563。
厄仑波依人:墨奈劳斯漂游中遇见的一群族民,4·84。
厄尼裴乌斯:河流,图罗钟爱的河神,11·238。
厄培俄斯:木马的制作者,8·493,11·524。
厄裴里托斯:俄底修斯的化名,24·306。
厄丕卡丝忒:即伊娥卡丝忒,俄底浦斯的母亲和妻子,11·271。
厄瑞波斯:死人的去处,10·528。
厄瑞克修斯:雅典英雄,7·81。
厄瑞特缪斯:法伊阿基亚人,8·112。
厄特俄纽斯:墨奈劳斯的伴从,4·22。
f
法厄松:黎明的驭马,23·246。
法厄苏莎:女仙,赫利俄斯之女,看放父亲的牛群,12·132。
法罗斯:埃及岛屿,墨奈劳斯曾登陆该地,4355。
法伊阿基亚人:阿尔基努斯的属民,5·35等处。
法伊德拉:名女,俄底修斯曾见着她的灵魂,11·321。
法伊底摩斯:西多尼亚国王,墨奈劳斯的朋友,4·617—618。
法伊斯托斯:克里特城市,3·296。
菲埃:陆架某地,朝对伊萨卡,15·297。
菲冬:塞斯普罗提亚国王,14·316。
菲莱:(1)塞萨利亚地域,欧墨洛斯的家乡,4·798;
(2)地域,位于普洛斯和斯巴达之间,狄俄克勒斯的家乡,3·488。
菲洛克忒忒斯:英雄,出色的弓手,3·190,8·219。
菲洛墨雷得斯:莱斯波斯摔交手,被俄底修斯摔倒,4·343。
菲洛伊提俄斯:俄底修斯的牛倌,20·185。
菲弥俄斯:忒耳皮阿斯之子,歌手,1·153,俄底修斯对其开恩不杀,22·330—331。
腓尼基人:族民,善航海,重贸易,见13·272,14·288等处。
菲瑞斯:克瑞修斯和图罗之子,11·259。
夫拉凯:伊菲克勒斯的家乡,11·289—290。15·236。
夫拉科斯:英雄,曾关押墨朗普斯,15·231。
福耳库斯:海洋老人,13·345,苏莎的父亲,1·72。
芙罗:海伦的侍女,4·125。
弗罗尼俄斯:诺厄蒙之父,2·386。
弗荣提斯:俄奈托耳之子,墨奈劳斯的舵手,3·282。
弗西亚:阿基琉斯的家乡,11·496。
福伊波斯:阿波罗的别称,饰词,3·279。
g
戈耳工:魔怪,11·634。
戈耳吐斯:克里特地域,3·294。
格莱斯托斯:欧波亚岛上的突崖,3·178。
格瑞尼亚:奈斯托耳的饰词,3·68。
古莱:爱琴海上一岛屿,4·500。
h
哈利俄斯:阿尔基努斯之子,8·119。
哈利塞耳塞斯:伊萨卡人,善卜占,深受俄底修斯喜爱,2·157,24·451。
海伦:墨奈劳斯之妻,412。
赫蓓:宙斯和赫拉之女,赫拉克勒斯的妻子,11·603—604。
赫耳弥娥奈:墨奈劳斯和海伦之女,4·14。
赫耳墨斯:宙斯之子,信使,护导之神,又名阿耳吉丰忒斯,1·38。
赫法伊斯托斯:神界工匠,4·617;在《奥德赛》里,他是阿芙罗底忒的丈夫,后者曾和阿瑞斯通奸,8·266—366。
赫拉:宙斯之妻,神界的王后,4·513。
赫拉克勒斯:宙斯和阿尔克墨奈之子,11·268,杀伊菲托斯,21·26,成仙后与赫蓓结婚,11·601—604。
赫拉斯:阿基琉斯统治的地域,11·496;亦可泛指希腊,1·344。
赫勒斯庞特:即达达尼尔海峡,在特洛伊附近,24·82。
赫利俄斯:太阳神,1·8。
呼拉科斯:卡斯托耳(2)之父,14·204。
呼裴里昂:(1)太阳神赫利俄斯的饰词或别称,1·24;
(2)赫利俄斯之父(?),12·176。
呼裴瑞西亚:阿开亚城市,波鲁菲得斯的家乡,15·254。
呼裴瑞亚:法伊阿基亚人移居前的故乡,6·4。
晃摇的石岩:位于塞壬的居地附近,12·61,23·327。
j
伽娅:提托斯的母亲,7·324。
基俄斯:岛屿,位于小亚细亚岸外,3·170。
基耳凯:女神,栖居埃阿亚,8·448,9·31。
基科尼亚人:族民,曾受俄底修斯掠杀,9·39—61。
基墨里亚人:族民,居住在冥界附近,11·14。
k
卡德摩斯:塞贝(2)人的祖先,伊诺的父亲,5·333。
卡德墨亚人:塞贝(2)族民,11·276。
卡尔基斯:地域,位于希腊西部海岸,15·295。
卡鲁伯底丝:漩魔,12·104。
卡鲁普索:女仙,阿特拉斯之女,1·14,曾与俄底修斯同居,5·14—268。
卡桑德拉:普里阿摩斯之女,阿伽门农的“床伴”,被克鲁泰奈丝特拉谋害,11·421—422。
卡斯托耳:(1)屯达柔斯和莱达之子,宙斯使其成为“半仙”,11·298—304;
(2)呼拉科斯之子,俄底修斯曾冒名卡氏之子,14·204。
开法勒尼亚人:开法勒尼亚族民,亦指群岛上的居民,20·210,24·355等处。
开忒亚人:欧鲁普洛斯镇统的族民,11·520。
考科奈斯人:族民,可能居住在普洛斯附近,3·366。
科库托斯:冥界的一条河流,10·513。
克拉泰伊丝:斯库拉的母亲,12·124。
克雷昂:墨佳拉的父亲,11·269。
克雷托斯:门提俄斯之子,貌美,被黎明带走,15·250。
克里特:岛屿,伊多墨纽斯王统的地方,3·191—192。
克鲁墨奈:名女,俄底修斯曾面见她的魂灵,11·324。
克鲁国诺斯:欧鲁边凯之父,3·452。
克鲁诺伊:地域,位于希腊西海岸,伊萨卡对面,15·295。
克鲁泰奈丝特拉:阿伽门农之妻,埃吉索斯的姘妇,3·265—272,合伙谋害了阿伽门农和卡桑德拉,11·421—434。
克鲁提俄斯:裴莱俄斯的父亲,15·540。
克鲁托纽斯:阿尔基努斯之子,8·119。
克罗米俄斯:奈琉斯和克洛里丝之子,奈斯托耳的兄弟,11·286。
克罗诺斯:宙斯之父,1·386等处。
克洛里丝:奈琉斯之妻,奈斯托耳之母,11·281。
克诺索斯:城市,在克里特,19·178。
克瑞修斯:埃俄洛斯(2)之子,图罗的丈夫,11·258。
克忒西波斯:求婚人,曾对俄底修斯投掷牛蹄,20·288—303,被菲洛伊提俄斯击杀,22·285。
克忒西俄斯:欧迈俄斯之父,15·414。
克提墨奈:俄底修斯的姐妹,15·364。
库多尼亚人:克里特族民,3·292,19·176。
库克洛佩斯:一个原始野蛮的部族,俄底修斯曾到过他们的地域,9·106。单数为“库克洛普斯”,指波鲁菲摩斯,1·69,2·19。
库勒奈:山脉,在阿耳卡底亚,赫耳墨斯的“故乡”,24·1。
库塞拉:岛屿,位于希腊南端海面,9·81。
库塞瑞娅:即阿芙罗底忒,“库塞拉的夫人”,8·288,18·193。
l
拉达曼苏斯:可能是厄鲁西亚平原的王者或头领,4·564。
拉凯代蒙:斯巴达地区,墨奈劳斯镇统的地域,3·326。
拉摩斯:莱斯特鲁戈奈斯人的地域,10·81。
拉庇赛人:裴里苏斯的族民,21·297。
莱达:屯达柔斯之妻,卡斯托耳和波鲁丢开斯之母,11·298—300。
莱耳开斯:普洛斯工匠,3·425。
莱耳忒斯:阿耳开西俄斯之子,俄底修斯之父,忒勒马科斯的祖父,1·189。
莱姆诺斯:爱琴海北部岛屿,受赫法伊斯托斯的护爱,8·283。
莱斯波斯:岛屿,位于小亚细亚海岸外,俄底修斯曾在岛上与菲洛墨雷得斯角力,4·342。
莱斯特鲁戈奈斯:一群吃人的生灵,俄底修斯及随从曾与之相遇,10·80—132。
莱托:阿波罗和阿耳忒弥丝的母亲,6·106。
兰裴提娅:仙女,赫利俄斯的女儿,看管父亲的牛群,12·132,374。
朗波斯:黎明的驭马,23·246。
劳达马斯:阿尔基努斯的爱子,7·170,8·117。
雷斯荣:伊萨卡海港,1·186。
黎明(可能指eos):女神,提索诺斯之妻,2·1,5·1。
利比亚:指非洲沿岸地区,4·85,14·295。
琉得斯:求婚人,俄伊诺普斯之子,21·44,被俄底修斯所杀,22·310—329。
琉科塞娅:伊诺的神名,5·333。
琉克里托斯:求婚人,被忒勒马科斯所杀,22·294。
m
马拉松:雅典娜钟爱的地方,位于雅典附近,7·80。
马荣:阿波罗在伊斯马罗斯的祭司,9·197。
马勒亚:滩壁,可能位于希腊东南角,3·288。
马斯托耳:哈利塞耳塞斯的父亲,2·157,24·451。
迈拉:名女,俄底修斯曾面见她的灵魂,11·326。
迈娅:赫耳墨斯之母,14·436。
门农:最美的凡人,11·522。
门忒斯:雅典娜所用的假名,1·105。
门托耳:俄底修斯的朋友,以家居相托,2·225,雅典娜常幻取门氏的形象,2·268,22·206,24·548。
弥马斯:岩壁地带,和基俄斯隔海相望,3·172。
弥努埃人:族民,11·284。
米诺斯:宙斯之子,克里特国王,19·178,冥界的判官,11·568。
墨冬:俄底修斯在伊萨卡的信使,忠于俄氏的家眷,4·677,免遭杀戮,22·361。
墨耳墨罗斯:伊利斯之父,1·259。
墨佳拉:克雷昂之女,赫拉克勒斯之妻,11·269。
墨伽彭塞斯:墨奈劳斯和一名女仆的儿子,4·2,15·100。
墨拉纽斯:安菲墨冬之父,24·103。
墨兰索:多利俄斯之女,裴奈罗珮不忠诚的女仆,18·321,19·65。
墨朗普斯:一位著名的先知,11·291,15·225。
墨朗西俄斯:多利俄斯之子,牧羊人,脚踢俄底修斯,17·212,被忒勒马科斯等肢解,22·474—477。
墨奈劳斯:阿伽门农之弟,海伦之夫,4·2。
墨诺伊提俄斯:帕特罗克洛斯之父,24·77。
墨萨乌利俄斯:欧迈俄斯的仆工,14·449。
墨塞奈:地域,位于希腊西南部,21·15。
慕耳弥冬人:阿基琉斯和尼俄普托勒摩斯统治的属民,3·189。
慕凯奈:(1)名女,2·120;
(2)阿伽门农的城堡,3·304。
慕利俄斯:杜利基昂信使,18·423。
n
那乌波洛斯:欧鲁阿洛斯之父,8·115。
那乌丢斯:法伊阿基亚人,8—112。
娜乌茜卡:阿尔基努斯和阿瑞忒之女,曾友待俄底修斯,6·17。
那乌西苏斯:波塞冬之子,阿尔基努斯之父,7·56—63,法伊阿基亚人在斯开里亚的鼻祖,6·7。
奈埃拉:赫利俄斯之妻,12·133。
奈里科斯:地名,莱耳忒斯曾攻战该地,24·378。
奈里同:或奈里托斯,伊萨卡大山,9·22,13·351。
奈里托斯:(1)奈里同;
(2)工匠,曾在伊萨卡筑并,17·207。
奈琉斯:奈斯托耳之父,普洛斯先王,3·409。
奈斯托耳:奈琉斯之子,普洛斯国王,《伊利亚特》中的老英雄,1·284,3·17。
尼俄普托勒摩斯:阿基琉斯之子,11·506。
尼索斯:杜利基昂国王,安菲诺摩斯之父,18·127。
诺厄蒙:忒勒马科斯的朋友,曾借船给忒,2·386,4·630。
o
欧安塞斯:马荣之父,9·197。
欧波亚:岛屿,位于希腊中部岸外,3·175。
欧厄诺耳:琉克里托斯之父,2·242。
欧鲁阿得斯:求婚人,被忒勒马科斯所杀,22·267。
欧鲁阿洛斯:一位年轻的法伊阿基亚人,8·158。
欧鲁巴忒斯):俄底修斯的信使,19·247。
欧鲁达马斯:求婚人,被俄底修斯所杀,22·283。
欧鲁迪凯:克鲁墨诺斯之女,奈斯托耳之妻,3·451。
欧鲁克蕾娅:俄底修斯和忒勒马科斯的保姆,1·428等处。
欧鲁洛科斯:俄底修斯的副手,10·205,俄氏的亲戚,10·441。
欧鲁马科斯:波鲁波斯(1)之子,求婚人的头领,1·399,2·177;被俄底修斯所杀,22·79。
欧鲁摩斯:忒勒摩斯之父,9·509。
欧鲁墨冬:裴里波娅之父,758。
欧鲁墨杜莎:娜乌茜卡的保姆,7·7。
欧鲁诺摩斯):求婚人,埃古普提俄斯之子,2·21,22·242。
欧鲁诺墨:裴奈奈罗珮的保姆,家仆,17·495。
欧鲁普洛斯:忒勒福斯之子,被尼俄普托勒摩斯杀死在特洛伊,11·520
欧鲁提昂:一个醉酒的马人,21·295。
欧鲁托斯:伊菲托斯之父,俄但卡利亚国王,被阿波罗所杀,8·224。
欧迈俄斯:俄底修斯的猪倌,14·55。
欧墨洛斯:菲莱王贵,伊芙茜墨(裴奈罗珮的姐妹)的丈夫,4·798。
欧培塞斯:安提努斯的父亲,1·383,被莱耳忒斯所杀,24·523。
p
帕耳那索斯:山脉,位于希腊中部,19·394。
帕福斯:地域,在塞浦路斯,有阿芙罗底忒的祭坛,8·362—363。
帕诺裴乌斯:福基斯城市,11·581。
帕特罗克洛斯:阿基琉斯的亲密伴友,《伊利亚特》中的英雄, 3·110等处。
派厄昂:医药之神,4·232。
潘达柔斯:“夜莺”的父亲,19·518,女儿被劲风卷走,20·66。
庞丢斯:法伊阿基亚人,8·113。
庞托努斯:阿尔基努斯的信使,7·182。
裴耳塞:水仙,俄开阿诺斯之女,10·139。
裴耳塞丰奈:女神,哀地斯之妻,冥界的王后,10·491,11·47等处。
裴耳修斯:奈斯托耳之子,3·414。
裴拉斯吉亚人:族民,《奥德赛》中出现在克里特,19·177。
裴莱俄斯:伊萨卡人,忒勒马科斯的朋友和伙伴,15·540。
裴里波娅:欧鲁墨冬之女,那乌西苏斯之母,7·57。
裴里克鲁墨诺斯:奈琉斯和克洛里丝之子,奈斯托耳的兄弟,11·286。
裴里墨得斯:俄底修斯的伙伴,11·23。
裴利阿斯:波塞冬和图罗之子,伊俄尔科斯国王,11·256。
裴利昂:山脉,在塞萨利亚,11·316。
裴琉斯:阿基琉斯之父,5·310等处。
裴罗:奈琉斯之女,出名的美人,11·287。
裴奈罗珮:伊卡里耶斯之女,俄底修斯之妻,忒勒马科斯之母,1·223等处。
裴桑得罗斯:波鲁克托耳之子,求婚人,18·299,被菲洛伊提俄斯所杀,22·268。
裴塞诺耳:(1)伊萨卡信使,2·37,
(2)俄普斯之父,欧鲁克蕾娅的祖父,1· 429。
裴西斯特拉托斯:奈琉斯之子,3·36,陪同忒勒马科斯去斯巴达,3·481—485。
皮厄里亚:俄林波斯附近的山地,5·50。
普拉姆内亚酒:一种醇香,亦可作药用的饮酒,出处不明,10·234。
普雷阿得斯:星座,5·272。
普里阿摩斯:特洛伊国王,3·107。
普里弗勒格松:冥界的一条河流,10·513。
普仑纽斯:法伊阿基亚人,1·112。
普罗丢斯:海洋老人,4·365—570。
普罗克里丝:名女,俄底修斯曾见过她的灵魂,11—321。
普罗桑斯:法伊阿基亚人,8·113。
普洛斯:奈斯托耳的城堡,位于希腊西南海岸,1·93。
普苏里厄斯:岛屿,3·171。
普索:位于帕耳那索斯山坡,有阿波罗的神庙,8·80,11·581。
r
瑞克塞诺耳:那乌西苏斯之子,7·63。
s
萨尔摩纽斯:图罗之父,11·236。
萨墨,萨摩斯:岛屿,位于伊萨卡附近,受俄底修斯管辖,1·246。
塞拜:埃及城市,4·127。
塞贝:卡德墨亚人的城,在波伊俄提亚,15·247。
塞俄克鲁墨诺斯:出身于占卜之家,逃离阿耳戈斯,受到忒勒马科斯的友待,15· 223,256。
塞弥丝:女神,督察凡人集会之神,2·69。
塞浦路斯:地中海东部的一个大岛,4·83。
塞壬:擅歌,能以歌唱迷人致死,12·39。
塞斯普罗提亚人:族民,居家希腊北部,14·315—316。
塞提丝:奈柔斯之女,婚配裴琉斯,生子阿基琉斯,24·91。
塞修斯:雅典英雄,曾将阿里阿德亲带出克里特,11·322。
瑟昂:埃及人,波鲁丹娜的丈夫,4·228—229。
斯巴达:墨奈劳斯的城邦,1·93。
斯开里亚:法伊阿基亚人的地域,5·34。
斯库拉:吃人的魔怪,抢食用底修斯的随从,12·85等处。
斯库罗斯:岛屿,俄底修斯曾从该地将尼俄普托勒摩斯带往特洛伊,11·509。
斯拉凯:阿瑞斯钟爱的地方,位于希腊以北,8·361。
斯拉苏墨得斯:奈斯托耳之子,3·39。
斯里那基亚:赫利俄斯的岛屿,岛上有他的牛群,11·107,12·127。
斯特拉提俄斯:奈斯托耳之子,3·413。
斯图克斯:河流或瀑流,神们以此誓证,5·185,10·514。
苏厄斯忒斯:埃吉索斯之父,4·517。
苏里亚:岛屿,位置不明,欧迈俄斯的故乡,15·403。
苏厄昂:阿提开海岬,位于雅典附近,3·278。
苏莎:女仙,福耳库斯之女,波鲁菲摩斯之母,1·71。
索阿斯:安德莱蒙之子,14·499。
索昂:法伊阿基亚人,8·113。
索鲁摩伊人:族民,5·283。
t
塔菲亚人:族民,可能生聚在希腊西部沿海地区,1·105,14·452。
塔福斯:门忒斯(雅典娜冒称)的故乡,1·417。
泰瑞西阿斯:塞贝先知,10·492,曾预言俄底修斯的未来,11·90—137。
唐塔洛斯:英雄,在冥界吃苦受难,11·582。
陶格托斯:山脉,在拉凯代蒙,6·103。
忒耳皮阿斯:菲弥俄斯之父,22·330。
忒克同:波鲁纽斯之父, 8·114。
忒拉蒙:埃阿斯(1)之父,11·553。
忒勒福斯:欧鲁普洛斯之父,11·519。
忒勒马科斯:俄底修斯和裴奈罗珮之子,1·113。
忒勒摩斯:卜者,9·509。
忒勒普洛斯:莱斯特鲁戈奈斯人的城,10·82。
特里托格内娅:雅典娜的别名,3·378。
特洛伊:“特罗斯的城”,被阿开亚人攻陷,1·2等处。
特洛伊人:普里阿摩斯的属民,1·237。
忒墨塞:雅典娜(以门忒斯的形象)提及的一个地名,1·183。
忒奈多斯:小亚细亚岸外岛屿,位于特洛伊附近,3·159。
提索诺斯:黎明的丈夫,5·1。
提留俄斯:英雄,在冥界吃受苦难,11·576。
图丢斯:狄俄墨得斯之父,3·167。
图罗:奈琉斯之母,其灵魂曾与俄底修斯交谈,2·120,11·235。
屯达柔斯:卡斯托耳、波鲁丢开斯和克鲁泰奈丝特拉的父亲,11·298,24·199。
x
希波达墨娅:裴奈罗珮的侍女,18·182。
希波塔斯:埃俄洛斯(1)之父,102。
西冬:腓尼基城市,13·286。
西卡尼亚:俄底修斯提及的一个地名,24·33。
西苏福斯:英雄,在冥界服受苦役,11·593。
西西里人:或西开洛伊人;古时的西西里可能是个买卖奴隶的地方,20·383,24· 211。
新提亚人:莱姆诺斯居民,赫法伊斯托斯的朋友,8·294。
y
雅典:城市,位于希腊中东部,3·278。
雅典娜:或帕拉丝·雅典娜,宙斯之女,1·44等处,曾多次帮助俄底修斯。
亚耳达诺斯:河流,在克里特,3·292。
亚索斯:(1)安菲昂(2)之父,11·283;
(2)德墨托耳之父,17·443。亚西昂:黛墨忒耳钟爱的英雄,5·126。
伊阿宋:英雄,曾驾导阿耳戈远征,12·72。
伊多墨纽斯:克里特王者,《伊利亚特》中的英雄,3·191,13·260。
伊俄尔科斯;地域,在塞萨利亚,裴利阿斯的故乡,11·257。
伊菲克洛斯:夫拉凯王者,11·290。
伊菲墨得娅:俄托斯和厄菲阿尔忒斯的母亲,11·305。
伊菲托斯:欧鲁托斯之子,俄底修斯年轻时的朋友,21·11—41。
伊芙茜墨:欧墨洛斯之妻,裴奈罗珮的姐妹,4·797。
伊卡里俄斯:裴奈罗珮的父亲,1·328—329。
伊克马利俄斯:工匠,曾制作裴奈罗珮的椅子,19·57。
伊利昂:特洛伊城,2·18;希腊人曾在那儿苦战十年。
伊罗斯:又名阿耳奈俄斯,乞丐,曾与俄底修斯打斗,18·1—107。
伊洛斯:墨耳墨罗斯之子,1·259。
伊诺:又名琉科塞娅,卡德摩斯的女儿,曾是凡女,后成仙,5·333,461。
伊萨卡:海岛,俄底修斯的故乡,位于希腊西部海岸外,1·18;另见9·21—26等处。
伊萨科斯:工匠,曾在伊萨卡筑井,17·207。
伊斯马罗斯:基科尼亚人的家乡,9·39—40。
伊图洛斯:泽索斯(2)之子,被亲母所杀,19·522—523。
z
泽索斯:(1)安提娥培之子,曾和兄弟安菲昂一起建筑塞贝,11·262;
(2)伊图 洛斯之父,19·522。
扎昆索斯:岛屿,归俄底修斯治辖,1·246。
宙斯:克罗诺斯之子,神中最强健者,主宰天空,1·10等处。荷马《伊利亚特》
学界一般倾向于将特洛伊战争的进行年代拟定在公元前十三到十二世纪,即慕凯奈(或迈锡尼)王朝(前1600—1100年)的后期。荷马的生活年代推定在公元前八世纪(至七世纪初),一般认为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史诗的创编者。《伊利亚特》的创编时间可能在公元前750至675年间。荷马是一位吟诵诗人,生活在一个还没有书面文字,或书面文字已经失传、尚未复兴或重新输入(至少尚不广泛流行)的时代。所以,《伊利亚特》是一部口头文学作品。《伊利亚特》描述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中最悲壮的一页,所触及的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是人生的有限和在这一有限的人生中人对生命和存在价值的索取。
第一卷
歌唱吧,女神[缪斯]!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
他的暴怒招致了这场凶险的灾祸,给阿开亚人[泛指希腊人]带来了
受之不尽的苦难,将许多豪杰强健的魂魄打入了哀地斯,而把他们的躯体,作为美食,扔给了
狗和兀鸟,从而实践了宙斯的意志,
从初时的一场争执开始,当事的双方是
阿特柔斯之子、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和卓越的阿基琉斯。
是哪位神祗挑起了二者间的这场争斗?
是宙斯和莱托之子阿波罗,后者因阿特桑斯之子
侮辱了克鲁塞斯,他的祭司,而对这位王者大发其火。
他在兵群中降下可怕的瘟疫,吞噬众人的生命。
为了赎回女儿,克鲁塞斯曾身临阿开亚人的
快船,带着难以数计的财礼,
手握黄金节杖,杖上系着远射手
阿波罗的条带[作为通神的标志],恳求所有的阿开亚人,
首先是阿特柔斯的两个儿子,军队的统帅:
“阿特柔斯之子,其他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
但愿家住俄林波斯的众神答应让你们洗劫
普里阿摩斯的城堡,然后平安地回返家园。
请你们接受赎礼,交还我的女儿,我的宝贝,
以示对宙斯之子、远射手阿波罗的崇爱。”
其他阿开亚人全都发出赞同的呼声,
表示应该尊重祭司,收下这份光灿灿的赎礼;
然而,此事却没有给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带来愉悦,
他用严厉的命令粗暴地赶走了老人:
“老家伙,不要再让我见到你的出现,在这深旷的海船边!
现在不许倘留,以后也不要再来——
否则,你的节杖和神的条带将不再为你保平信安!
我不会交还这位姑娘;在此之前,岁月会把她磨得人老珠黄,
在远离故乡的阿耳戈斯,我的房居,
她将往返穿梭,和布机作伴,随我同床!
走吧,不要惹我生气,也好保住你的性命!”
他如此一顿咒骂,老人心里害怕,不敢抗违。
他默默地行进在涛声震响的滩沿,
走出一段路后,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向王者
阿波罗、美发菜托的儿子祈愿:
“听我说,卫护克鲁塞和神圣的基拉的银弓之神,
强有力地统领着忒奈多斯的王者,史鸣修斯,
如果,为了欢悦你的心胸,我曾立过你的庙宇,
烧过裹着油脂的腿件,公牛和山羊的
腿骨,那就请你兑现我的祷告,我的心愿:
让达奈人[希腊人的另一个统称]赔报我的眼泪,用你的神箭!”
他如此一番祈祷,福伊波斯·阿波罗听到了他的声音。
身背弯弓和带盖的箭壶,他从俄林波斯山巅
直奔而下,怒满胸膛,气冲冲地
一路疾行,箭枝在背上铿锵作响——
他来了,像黑夜降临一般,
遥对着战船蹲下,放出一枝飞箭,
银弓发出的声响使人心惊胆战。
他先射骡子和迅跑的狗,然后,
放出一枝撕心裂肺的利箭,对着人群,射倒了他们;
焚尸的烈火熊熊燃烧,经久不灭。
一连九天,神的箭雨横扫着联军。
及至第十天,阿基琉斯出面召聚集会——
白臂女神赫拉眼见着达奈人成片地倒下,
生发了怜悯之情,把集会的念头送进了他的心坎。
当众人走向会场,聚合完毕后,
捷足的阿基琉斯站立起来,在人群中放声说道:
“阿特柔斯之子,由于战事不顺,我以为,
倘若尚能幸免一死,倘若战争和瘟疫
正联手毁灭阿开亚人,我们必须撤兵回返。
不过,先不必着忙,让我们就此问问某位通神的人,某位先知,
哪怕是一位释梦者——因为梦也来自宙斯的神力——
让他告诉我们福伊波斯·阿波罗为何盛怒至此,
是因为我们忽略了某次还愿,还是某次丰盛的祀祭;如果
真是这样,那么,倘若让他闻到烤羊羔和肥美的山羊的熏烟,
他就或许会在某种程度上中止瘟疫带给我们的磨难。”
阿基琉斯言毕下座,人群中站起了塞斯托耳之子
卡尔卡斯,释辨鸟踪的里手,最好的行家。
他博古通今,明晓未来,凭藉
福伊波斯·阿波罗给他的卜占之术,
把阿开亚人的海船带到了伊利昂。
怀着对众人的善意,卡尔卡斯起身说道:
“阿基琉斯,宙斯钟爱的壮勇,你让我卜释,
远射手、王者阿波罗的愤怒,我将
谨遵不违。但是,你得答应并在我面前起誓,
你将真心实意地保护我,用你的话语,你的双手。
我知道,我的释言会激怒一位强者,他统治着
阿耳吉维人[常泛指希腊人],而所有的阿开亚兵勇全都归他指挥。
对一个较为低劣的下人,王者的暴怒绝非儿戏。
即使当时可以咽下怒气,他仍会把
怨恨埋在心底,直至如愿以偿的时候。
认真想想吧,你是否打算保护我。”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阿基琉斯答道:
“勇敢些,把神的意思释告我们,不管你知道什么。
我要对宙斯钟爱的阿波罗起誓——那位你,卡尔卡斯,
在对达奈人卜释他的意志时对之祈祷的天神——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还能见到普照大地的阳光,
深旷的海船旁就没有人敢对你撒野。
没有哪个达奈人敢对你动武,哪怕你指的是阿伽门农,
此人现时正自诩为阿开亚人中最好的雄杰!”
听罢这番话,好心的卜者鼓起勇气,直言道:
“听着,神的怪罪,不是因为我们没有还愿,也不是因为没有举
行丰盛的祀祭,
而是因为阿伽门农侮辱了他的祭司,
不愿交还他的女儿并接受赎礼。
因此,神射手给送来了苦痛,并且还将继续
折磨我们。他将不会消解使达奈人丢脸的瘟疫,
直到我们把那位眼睛闪亮的姑娘交还她的亲爹,
没有代价,没有赎礼,还要给克鲁塞赔送一份神圣而丰厚的
牲祭。这样,我们才可能平息他的愤怒,使他回心转意。”
卡尔卡斯言毕下座,人群中站起了阿特柔斯之子,
统治着辽阔疆域的英雄阿伽门农。
他怒气咻咻,黑心里注满怨愤,
双目熠熠生光,宛如燃烧的火球,
凶狠地盯着卡尔卡斯,先拿他开刀下手:
“灾难的预卜者!你从未对我说过一件好事,
却总是乐衷于卜言灾难;你从未说过
吉利的话.也不曾卜来一件吉利的事。现在,
你又对达奈人卜释起神的意志,声称
远射神之所以使他们备受折磨,
是因为我拒不接受回赎克鲁塞伊丝姑娘[克鲁塞斯的女儿]的
光灿灿的赎礼。是的,我确实想把她
放在家里;事实上,我喜欢她胜过克鲁泰奈斯特拉,
我的妻子,因为无论是身段或体形,
还是内秀或手工,她都毫不差逊。
尽管如此,我仍愿割爱,如果此举对大家有利。
我祈望军队得救,而不是它的毁灭。不过,
你们得给我找一份应该属于我的战礼,以免
在所有的阿耳吉维人中,独我一人缺少战争赐给的荣誉——
这,何以使得?
你们都已看见,我失去了我的战礼。”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战勇、卓越的阿基琉斯答道:
“阿特柔斯之子,最尊贵的王者,世上最贪婪的人——你想过没有,
眼下,心胸豪壮的阿开亚人如何能支给你另一份战礼?
据我所知,我们已没有大量的库存;
得之于掠劫城堡的战礼都已散发殆尽,
而要回已经分发出去的东西是一种不光彩的行径。
不行。现在,你应该把姑娘交还阿波罗;将来,倘若
宙斯允许我们荡劫墙垣精固的特洛伊,
我们阿开亚人将以三倍、四倍的报酬偿敬!”
听罢这番话,强有力的阿伽门农答道:
“不要耍小聪明,神一样的阿基琉斯,不要试图胡弄我,
虽然你是个出色的战勇。你骗不了我,也说服不了我。
你想干什么?打算守着你自己的战礼,而让我空着双手,
干坐此地吗?你想命令我把姑娘交出去吗?
不!除非心胸豪壮的阿开亚人给我一份新的战礼,
按我的心意选来,如我失去的这位一样楚楚动人。
倘若办不到,我就将亲自下令,反正得弄到一个,
不是你的份儿,便是埃阿斯的,或是俄底修斯的。
我将亲往提取——动怒发火去吧,那位接受我造访的伙计!
够了,这些事情我们以后再议。现在,
我们必须拨出一条乌黑的海船,拖人闪光的大海,
配备足够的桨手,搬上丰盛的祀祭——
别忘了那位姑娘,美貌的克鲁塞伊丝。
须由一位首领负责解送,或是埃阿斯,
或是伊多墨纽斯,或是卓越的俄底修斯
也可以是你自己,裴琉斯之子,天底下暴戾的典型
以主持牲祭,平息远射手的恨心。”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阿基琉斯恶狠狠地看着他,吼道:
“无耻,彻头彻尾的无耻!你贪得无厌,你利益熏心!
凭着如此德性,你怎能让阿开亚战勇心甘情愿地听从
你的号令,为你出海,或全力以赴地杀敌?
就我而言,把我带到此地的,不是和特洛伊枪手
打仗的希愿。他们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
从未抢过我的牛马,从未在土地肥沃。
人了强壮的弗西亚糟蹋过我的庄稼。
可能吗?我们之间隔着广阔的地域,
有投影森森的山脉,呼啸奔腾的大海。为了你的利益——
真是奇耻大辱——我们跟你来到这里,好让你这狗头
高兴快慰,好帮你们——你和墨奈劳斯——从特洛伊人那里
争回脸面!对这一切你都满不在乎,以为理所当然。
现在,你倒扬言要亲往夺走我的份子,
阿开亚人的儿子们给我的酬谢——为了她,我曾拼命苦战。
每当我们攻陷一座特洛伊城堡,一个人财两旺的去处,
我所得的战礼从来没有你的丰厚。
苦战中,我总是承担最艰巨的
任务,但在分发战礼时,
你总是吞走大头,而我却只能带着那一点东西。
那一点受我珍爱的所得,拖着疲软的双腿,走回海船。
够了!我要返回家乡弗西亚——乘坐弯翘的海船
回家,是一件好得多的美事。我不想忍声吞气,
呆在这里,为你积聚财富,增添库存!”
听罢这番话,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答道:
“要是存心想走,你就尽管溜之大吉!我不会
求你留在这里,为了一己私利。我的身边还有其他战勇,
他们会给我带来荣誉——当然,首先是宙斯,他是我最强健的
护佑。
宙斯钟爱的王者中,你是我最痛恨的一个;
争吵、战争和搏杀永远是你心驰神往的事情。
如果说你非常强健,那也是神赐的厚礼。
带着你的船队,和你的伙伴们一起,登程回家吧;
照当你的王者,统治慕耳弥冬人去吧!我不在乎你这个人,
也不在乎你的愤怒。不过,你要记住我的警告:
既然福伊波斯·阿波罗要取走我的克鲁塞伊丝,
我将命令我的伙伴,用我的船只,
把她遣送归还。但是,我要亲往你的营棚,带走美貌的
布里塞伊丝,你的战礼。这样,你就会知道,和你相比,
我的权势该有多么莽烈!此外,倘若另有犯上之人,畏此
先例,
谅他也就不敢和我抗争,平享我的威严。”
如此一番应答,激怒了裴琉斯的儿子。多毛的
胸腔里,两个不同的念头争扯着他的心魂:
是拔出胯边锋快的铜剑,
撩开挡道的人群,杀了阿特柔斯之子,
还是咽下这口怨气,压住这股狂烈?
正当他权衡着这两种意念,在他的心里和魂里,
从剑鞘里抽出那柄硕大的铜剑,雅典娜
从天而降——白臂女神赫拉一视同仁地
钟爱和关心着他俩,故而遣她下凡——
站在裴琉斯之子背后,伸手抓住他的金发,
只是对他显形,旁人全都一无所见。
惊异中,阿基琉斯转过身子,一眼便认出了
帕拉丝·雅典娜——那双闪着异样光彩的眼睛。
他开口说话,用长了翅膀的言语:
“带埃吉斯[神的盾牌]的宙斯的孩子,为何现时降临?想看看
阿特柔斯之子,看看阿伽门农的骄横跋扈吗?
告诉你——我以为,老天保佑,此事终将成为现实:
此人的骄横将会送掉他的性命!”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
“我从天上下来,为的是平息你的愤怒,但愿你能听从
我的劝言。白臂女神赫拉给了我这趟差事,
因她一视同仁地钟爱和关心着你俩。
算了吧,停止争斗,不要手握剑把,
虽然你可出声辱骂,让他知道事情的后果。
我有一事相告,记住,此事定将成为现实:
将来,三倍于此的光灿灿的礼物将会放在你的面前,
以抵销他对你的暴虐。不要动武,听从我俩的规劝。”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阿基琉斯答道:
“女神,我完全遵从——只要你们二位有所指令,凡人必须
服从,
尽管怒满胸怀。如此对他有利。
一个人,如果服从神的意志,神也就会听到他的祈愿。”
言罢,他用握着银质柄把的大手
将硕大的铜剑推回剑鞘,不想违抗
雅典娜的训言。女神起程返回俄林波斯,
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宫殿,和众神聚首相见。
其时,裴琉斯之子再次对阿特桑斯之子亮开嗓门,
夹头夹脑地给他一顿臭骂,怒气分毫不减:
“你这嗜酒如命的家伙,长着恶狗的眼睛,一颗雌鹿的心!
你从来没有这份勇气,把自己武装,和伙伴们一起拼搏,
也从未汇同阿开亚人的豪杰,阻杀伏击。
在你眼里,此类事情意味着死亡;与之相比,
巡行在宽阔的营区,撞见某个敢于和你顶嘴的壮勇,下令
夺走他的战礼——如此作为,在你看来,才算安全。
痛饮兵血的昏王!你的部属都是些无用之辈,
否则,阿特柔斯之子,这将是你最后一次霸道横行!
这里,我有一事奉告,并要对它庄严起誓,
以这支权杖的名义——木杖再也不会生出
枝叶,因为它已永离了山上的树干;
它也不会再抽发新绿,因为铜斧已剥去它的皮条,
剔去它的青叶。现在,阿开亚人的儿子们
把它传握在手,按照宙斯的意志,维护
世代相传的定规。所以,这将是一番郑重的誓告:
将来的某一天,阿开亚人的儿子们,是的,全军将士都会
翘首盼望阿基琉斯;而你,眼看着士兵们成堆地倒死在
杀人狂赫克托耳手下,虽然心中焦恼,
却只能仰天长叹。那时,你会痛悔没有尊重阿开亚全军
最好的战勇,在暴怒的驱使下撕裂自己的心怀!”
言罢,裴琉斯之子把金钉嵌饰的权杖
扔在地上,弯身下坐;对面,阿特柔斯之子
怒火中烧,恶狠狠地盯着他。其时,口才出众的
奈斯托耳在二者之间站立,嗓音清亮的
普洛斯辩说家,谈吐比蜂蜜还要甘甜。
老人已经历两代人的消亡,那些和他同期
出生和长大的人以及他们的后代,
在神圣的普洛斯;现在,他是第三代人的王权。
怀着对二位王者的善意,他开口说道:
“天呢,巨大的悲痛正降临到阿开亚大地!
要是听到你俩争斗的消息——你们,
达奈人中最善谋略和最能搏战的精英,
普里阿摩斯和他的儿子们将会何等的高兴;
特洛伊人会放声欢笑,手舞足蹈!
听从我的劝导吧,你俩都比我年轻。
过去,我曾同比你们更好的人
交往,他们从来不曾把我小看。其后,
我再也没有,将来也不会再见到那样的人杰,
有裴里苏斯、兵士的牧者德鲁阿斯。
开纽斯和厄克萨底俄斯,还有神一样的波鲁菲摩斯
以及埃勾斯之子、貌似天神的塞修斯——
大地哺育的最强健的一代。
这些最强者曾和栖居山野的另一些
最强健的粗野的生灵[上身人下身马]鏖战,把后者杀得尸首堆连。
我曾和他们为伍,应他们的征召,
从遥远的故乡普洛斯出发,会聚群英。
我活跃在战场上,独挡一面。生活在今天的
凡人全都不是他们的对手。然而,他们
倾听我的意见,尊重我的言谈。所以,
你们亦应听从我的劝解,明智者应该从善如流。
你,阿伽门农,尽管了不起,也不应试图带走那位姑娘,
而应让她呆在那里;阿开亚人的儿子们早已把她分给他人,
作为战礼。至于你,裴琉斯之子,也不应企望和一位国王
分庭抗礼;在荣誉的占有上,别人得不到他的份子,
一位手握权杖的王者,宙斯使他获得尊荣。
尽管你比他强健,而生你的母亲又是一位女神,
但你的对手统治着更多的民众,权势更猛。
阿特柔斯之子,平息你的愤怒;瞧,连我都在求你
罢息对阿基琉斯的暴怒——在可怕的战争中,
此人是一座堡垒,挡护着阿开亚全军。”
听罢这番话,强有力的阿伽门农答道:
“我承认,老人家,你的话条理分明,说得一点不错。
但是,此人想要凌驾于众人之上,
试图统治一切,王霸全军,对所有的人
发号施令。然而,就有这么一位,我知道,咽不下这口气!
虽然不死的神祗使他成为枪手,
但却不曾给他肆意谩骂的权利!”
听罢这番话,卓越的阿基琉斯恶狠狠地盯着他,答道:
“好家伙!倘若我对你惟命是从,而不管你是否在
信口开河,那么,人们就会骂我,骂我是胆小鬼和窝囊废。
告诉别人去做这做那吧,不要再对我
发号施令!阿基琉斯再也不想听从你的指挥。
此外,我还有一事相告,并要你牢记在心:
我的双手将不会为那位姑娘而战,既不和你,
也不和其他任何人打斗。你们把她给了我,你们又从我这边
带走了她。
但是,对我的其他财物,堆放在飞快的黑船边,
不经我的许可,你连一个指儿都不许动。
不信的话,你可以放手一试,也好让旁人看看,
顷刻之间,你的黑血便会喷洗我的枪头!”
就这样,俩人出言凶暴,舌战了一场后,
站起身子,解散了这次阿开亚人的集会,在云聚的海船旁。
裴琉斯之子返回营棚和线条匀称的海船,
同行的还有墨诺伊提俄斯之子和他们的伙伴。
与此同时,阿特柔斯之子传令拖船,把一条快船拖下大海,
配拨了二十名桨手,让人抬着祭神的奠物,
丰足的牲品,手牵着美貌的克鲁塞伊丝,
登上木船;精明能干的俄底修斯同行前往,作为督办。
一切收拾停当,海船朝着洋面驶去。
滩沿上,阿特柔斯之子传令全军洁身祭神。
他们洗去身上的污浊,把脏物扔下大海,
供上丰盛的祭品,在荒漠大洋的边岸,
用肥壮的公牛和山羊,祝祭神明阿波罗;
熏烟挟着阵阵的香气,袅绕着升上青天。
就这样,他们在军营里奔走忙碌。但是,阿伽门农
却无意停止争斗,也不曾忘记先时对阿基琉斯发出的威胁,
命令塔耳苏比俄斯和欧鲁巴忒斯,
他的两位使者和勤勉的助手:
“去吧,速往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营棚,
牵回美貌的布里塞伊丝。倘若
他不让你们执令,我将亲往带走那位姑娘,
引着大队的兵勇,从而大大加重他的悲难。”
言罢,他遣走使者,严酷的命令震响在二位的耳畔。
他们行进在拥抱荒漠大海的滩沿,
违心背意,来到慕耳弥冬人的营区和海船边,
发现阿基琉斯正坐在他的营棚和乌黑的海船旁,
板着脸,使者的到来没有使他产生丝毫的悦念。
怀着恐惧和敬畏之情,二位静立
一边,既不说话,也没有发问。
然而,阿基琉斯心里明白,开口说道:
“欢迎你们,信使,宙斯和凡人的使者。来吧,走近些。
在我眼里,你俩清白无辜——该受责惩的是阿伽门农,
是他派遣二位来此,带走布里塞伊丝姑娘。
去吧,高贵的帕特罗克洛斯,把姑娘领来,
交给他们带走。但是,倘若那一天真的来到
我们中间——那时,全军都在等盼我的出战,
为众人挡开可耻的毁灭——我要二位替我作证,
在幸福的神祗面前,在凡人、包括那位残忍的王者
面前。毫无疑问,此人正在有害的狂怒中煎熬,
缺乏瞻前顾后的睿智,无力
保护苦战船边的阿开亚兵汉。”
帕特罗克洛斯得令而去,遵从亲爱的伴友,
以营棚里领出美貌的布里塞伊丝,交给
二位带走,后者动身返回营地,沿着阿开亚人的海船;
姑娘尽管不愿离去,也只得曲意跟随。阿基琉斯
悲痛交加,睁着泪水汪汪的眼睛,远离着伙伴,
独自坐在灰蓝色大洋的滩沿,仁望着渺无垠际的海水,
一次次地高举起双手,呼唤着他的过来:
“我的母亲,既然你生下一个短命的儿郎,
那俄林波斯山上炸响雷的宙斯便至少
应该让我获得荣誉,但他却连一丁点儿都不给。
现在,阿特柔斯之子、强有力的阿伽门农
侮辱了我,夺走了我的份礼,霸为己有。”
他含泪泣诉,高贵的母亲听到了他的声音,
其时正坐在深深的海底,年迈的父亲身边。
像一缕升空的薄雾,女神轻盈地踏上灰蓝色的大海,
行至悲声哭泣的儿子身边,屈腿坐下,
伸手轻轻抚摸,出声呼唤,说道:
“我的儿,为何哭泣?是什么悲愁揪住了你的心房?
告诉我,不要把它藏在心里,好让你我都知道。”
捷足的阿基琼斯长叹一声,答道:
“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此事的,为何还要我对你言告?
我们曾进兵塞贝,厄提昂神圣的城,
荡劫了那个去处,把所得的一切全都带到此地。
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将战礼逐份发配,
把美貌的克鲁塞伊丝给了阿特柔斯之子。
此后,克鲁塞斯,远射手阿波罗的祭司,
来到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的快船边,
打算赎回女儿,带着难以数计的财礼,
手握黄金节杖,杖上系着远射手
阿波罗的条带,恳求所有的阿开亚人,
首先是阿特柔斯的两个儿子,军队的统帅。
其他阿开亚人全都发出赞同的呼声,
表示应该尊重祭司,收下这份光灿灿的赎礼。
然而,此事却没有给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带来愉悦,
他用严厉的命令粗暴地赶走了老人。
老人愤愤不平地离去,但阿波罗听到了
他的告言——他是福伊波斯极钟爱的凡人——
对着阿开亚人射出了毒箭。兵勇们
成群结队地倒下,神的箭雨横扫着
阿开亚人广阔的营盘。其后,幸得知晓
内情的卜者揭出远射手的旨意;
既如此,我就第一个出面,要求慰息阿波罗的愤烦。
由此触犯了阿特柔斯之子,他跳将起来,
对我恫吓威胁。现在,他的胁言已用行动实践。
明眸的阿开亚人正用快船把姑娘
带回克鲁塞,满载着送给阿波罗的礼物。
刚才,使者带走了布里修斯的女儿,
从我的营棚,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分给我的战礼。
事已至此,你,如果有这个能力,要保护亲生的儿子。
你可直奔俄林波斯,祈求宙斯帮忙,倘若从前
你曾博取过他的欢心,用你的行动或语言。
在父亲家里,我经常听你声称,说是
在不死的神祗中,只有你曾经救过克罗诺斯之子,
乌云的驾驭者,使他免遭可耻的毁灭。
当时,其他俄林波斯众神试图把他付诸绳索,
包括赫拉、波塞冬,还有帕拉丝·雅典娜。其时,
女神,你赶去为他解下索铐,迅速行动,
把那位百手生灵召上俄林波斯山面。这位力士,
神们叫他布里阿桑斯,但凡人都称其为
埃伽昂,虽说他的力气胜比他的亲爹。
他在克罗诺斯之子身边就座,享受着无上的荣光;
幸运的诸神心里害怕,放弃了捆绑宙斯的念头。
你要让他记起这一切;坐在他的身边,抱住
他的膝盖,使他产生帮助特洛伊人的心念,
把阿开亚人逼向木船和大海,在那里
长眠,使他们都能得益于那位王者的恶行,
也能使阿特柔斯之子、统治着辽阔疆域的阿伽门农认识到
自己的骄狂,后悔侮辱了阿开亚人中最好的俊杰。”
听罢这番话,塞提丝泪水横流,答道:
“唉,苦命的儿子!我让你随着不幸来到人间,为何又要把你
带大?
但愿你能聊无烦恼地坐在船边,和泪水绝缘,
只因你今生短暂,剩时不多。现在看来,
你不仅一生短促,而且要比世人承受更多的苦难。
儿啊,我把你生在厅堂里,让你面对厄运的熬煎!
尽管如此,我还要去那白雪覆盖的俄林波斯大山,求合于
喜好炸雷的宙斯。或许,他会使我们得偿如愿。
至于你,你可继续呆在自己的快船边,
满怀对阿开亚人的愤怒,不要参战。
宙斯已远行俄开阿诺斯,就在昨天,参加高贵刚勇的
埃西俄丕亚人的欢宴,带着神的群族,同行的旅伴。
到那第十二天上,他将回到俄林波斯;届时,
我将带着你的祈愿,前往他那青铜铺地的房居,
抱住他的膝盖,我想可以把他争劝。”
言罢,女神飘然而去,留下儿子一人,
为着那位束腰秀美的女子伤心——他们不顾
他的意愿,强行带走了姑娘。与此同时,
俄底修斯的木船。载着神圣的牲祭,已经驶人克鲁塞海面。
当船只进入了畜水幽深的码头,他们
收拢船帆,堆放在乌黑的海船里,
松动前支索,使桅杆迅速躺倒在支架上,
然后荡起木桨,划向落锚的滩岸。
他们抛出锚石,系牢船尾的绳缆,
足抵滩沿,迈步向前,抬着
献给远射手阿波罗的丰盛的祭件。
克鲁塞伊丝姑娘亦自个儿从破浪远洋的海船上下来,
足智多谋的俄底斯引着她走向祭坛,
把她送入父亲的怀抱,对他说道:
“克鲁塞斯,受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派遣,
我送回了你的女儿,并准备举行一次神圣的牲祭,
代表达奈人,献给福伊波斯,以平抚这位
王者;他给阿开亚人带来了痛苦和悲哀。”
言罢,他把姑娘留给父亲的怀抱,后者高兴地
接过爱女。其时,坚固的祭坛旁,人们手脚麻利,
收拾着奉祭给阿波罗的牲献。
然后,他们洗过双手,抓起大麦。
克鲁塞斯双臂高扬,用洪亮的声音朗朗作祷:
“听我说,银弓之神,卫护克鲁塞和
神圣的基拉、强有力地统治着忒奈多斯的王者,
倘若你以前曾听过我的诵告,
给了我荣誉并狠狠地惩治了阿开亚人,
那么,请你再次满足我的祈望,
消止达奈人承受的这场可怕的瘟孽。”
他如此一番祈祷,福伊波斯·阿波罗听到了他的声音。
当众人作过祷告,撒过祭麦后,他们
扳起祭畜的头颅,割断它们的喉管,剥去皮张,
然后剔下腿肉,用油脂包裹腿骨,
双层,把小块的生肉置于其上。
老人把肉包放在劈开的木块上焚烤,洒上闪亮的
醇酒,年轻人手握五指尖叉,站在他的身边。
焚烧了祭畜的腿件,品尝过内脏,
他们把所剩部分切成小块,用叉子
挑起来仔细炙烤后,脱叉备用。
当一切整治完毕,盛宴已经排开,
他们张嘴咀嚼,人人都吃到足份的餐肴。
当大家满足了吃喝的欲望,
年轻人将醇酒注满兑缸,先在众人的
杯盏里略倒一点祭神,然后灌满各位的酒盅。
整整一天,他们用歌唱平息神的愤怒,
年轻的阿开亚兵勇唱着动听的赞歌,
颂扬发箭远方的射手,后者正高兴地听着他们的唱颂。
当太阳西沉,夜色降临后,
他们躺倒身子,睡在系连船尾的缆索边。
然而,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时,
他们登船上路,驶向阿开亚人宽阔的营盘。
远射手阿波罗送来阵阵疾风,
他们树起桅杆,挂上雪白的篷帆,
兜鼓起劲吹的长风;海船迅猛向前,
劈开一条暗蓝色的水路,浪花唰唰地飞溅,唱着轰响的歌。
海船破浪前进,朝着目的地疾行。
及至抵达阿开亚人宽阔的营盘,
他们把乌黑的木船拖上海岸,置放在
高高的沙滩,搬起长长的支木,塞垫在船的底面。
然后,众人就地散伙,返回各自的营棚和海船。
但是,裴琉斯高贵的儿子、捷足的阿基琉斯
此时仍然盛怒不息,置身迅捷的海船旁边。
现在,他既不去集会——人们在那里争得荣誉,
也不参加战斗,而是日复一日地呆在船边,耗磨着
自己的心力,渴望重上战场,听闻震耳的杀喊。
然而,那天以后,随着第十二个黎明的降临,
永生的神祗,在宙斯带领下,一起返回
俄林波斯山面。其时,塞提丝没有忘记
儿子的恳求,一大早就从海浪里踏出
身腿,直奔俄林波斯山顶,辽阔的天界,
发现沉雷远播的宙斯,正离着众神,
独自坐在山脊耸叠的俄林波斯的峰巅。
她扑上前去,坐在他的面前,左手抱住
他的膝盖,右手上伸,托住他的颌沿,
向王者宙斯、克罗诺斯之子求援:
“父亲宙斯,如果说,在不死的神祗中,我确曾帮过你,
用我的话语或行动,那么,就请你答应我的祈愿:
让我儿获得荣誉,帮助这个世间
最短命的人儿!现在,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
侮辱了他,夺走了他的份礼,霸为己有。
多谋善断的宙斯,依林波斯的主宰,让我儿获取尊誉,
让特洛伊人得胜战场,直到阿开亚人
补足他的损失,增添他的荣光!”
塞提丝如此一番恳求,但汇聚乌云的宙斯静坐
不语,沉默了许久。塞提丝的左手一直不曾
松开他的膝盖,此时更是紧抱不放,再次催求:
“答应兑现我的恳求,父亲,给我点个头!
要不,你就拒绝我的请求,因为你啥也不怕,倒是可以
让我知道,神祗中,我这个最受委屈的女神,已经倒霉到了什
么程度。”
此番话极大地烦扰了宙斯的心境,乌云的汇聚者答道:
“这是件会引来灾难的麻烦事,你将导致我同赫拉的
抗争。看着吧,她会用刻薄的言词对我挑衅。
即便在目前的情势下,她还总是当着众神的脸面,指责
我的作为,说我在战斗中,如此这般地帮助了特洛伊兵汉。
现在,你马上离开此地,以免让她抓住把柄。
我会把此事放在心上,并保证使它实现。
为了让你放心,我将对你点头;
对不死的神祗,这是我所能给的最庄重的诺愿。
只要我点头应允,我的言行就不会掺假,不容
毁驳;我的意图必将成为不可逆转的现实。”
克罗诺斯之子言罢,弯颈点动浓黑的眉毛,
涂着仙液的发绺从王者永生的头颅上
顺势泼泻,摇撼着巍伟的俄林波斯山脉。
两位神祗,议毕,分手而行。塞提丝
从晶亮的俄林波斯跃下,回到大海的深处,
而宙斯则返回自己的宫殿。神们见状,起身离座,
所有的神祗,向父亲致意;宙斯朝着宝座举步,谁也不敢
留恋自己的座椅,全都起身直立,迎接他的来临。
宙斯在王位上就座。然而,赫拉知晓事情的
经过,曾亲眼看见海洋老人的女儿。
银脚的塞提丝和宙斯的聚谋。
她迅速出击,启口揶揄,对着克罗诺斯的儿子:
“刚才,诡计多端的大神,又是哪一位神祗和你聚首合谋来着?
背着我诡密地思考和判断,永远是
你的嗜爱。你从来没有这个雅量,
把你打算要做的事情直率地对我告言。”
听罢这番话,神和人的父亲开口驳斥,说道:
“赫拉,不要痴心企望了解我的每一丝心绪,
这些不是你所能理解的事情,虽然你是我的妻侣。
任何念头,只要是适合于让你听闻的,那么,
不管是神还是人,谁都不能抢在你的头前。
但是,倘若我想避开众神,谋划点什么,
你不要总想寻根刨底,也不许探察盘问!”
听罢这番话,牛眼睛夫人[远古的神常以动物形象出现]赫拉答道;
时代——那时,人们崇拜的神抵往往以动物的形象出现。
“可怕的王者,克罗诺斯之子,你说了些什么?
你知道,过去,我可从未询问,也不曾盘问过你。
事实上,你总是随心思谋,按你自己的意愿。
但现在,我却十分害怕,怕你已被她说服,
那银脚的塞提丝,海洋老人的女儿。不是吗,
今天一早,她就跑到你的身边,抱住你的膝盖,
我想你已点头答应,使阿基琉斯获得
光荣,把众多的阿开亚人放倒在海船边。”
听罢这番话,宙斯,乌云的汇聚者,呵斥道:
“你总是满腹疑忌,狂迷的夫人;我的一举一动都躲不过你的
眼睛!
不过,对这一切,你可有半点作为?你的表现只能进一步
削弱你的地位,在我的心中——对于你,这将更为不利。
如果说你的话不假,那是因为我愿意让事情如此这般地发生。
闭上你的嘴,静静地坐到一边去。按我说的办——,
否则,当我走过去,对你甩开双臂,展示不可抵御的神力时,
俄林波斯山上的众神,就是全部出动,也帮不了你的忙!”
听罢这番话,牛眼睛夫人赫拉心里害怕,
一声不吭地克制着自己的心念,服从了他的意志。
宙斯的宫居里,神们心绪纷荡,个个如此。
其时,为了安抚亲爱的母亲、白臂膀的赫拉,
赫法伊斯托斯,声名遐迩的工匠,在神祗中站立起来,说道:
“要是你们二位争吵不休,为了凡人的琐事,
在诸神中引起械斗,那么,这将是一场灾祸,
一种无法忍受的苦难。盛宴将不再给我们
带来欢乐;令人讨厌的混战会破毁一切。
所以,我敦请母亲,虽说她自己办亦已明白,
主动接近我们心爱的父亲,争取宙斯的谅解;这样,
父亲就不再会责骂我们,也不会砸烂宴席上的杯盘。
如果俄林波斯的主宰,玩闪电的大神,打算把
我们拎出座椅,我等之中可没有与之匹敌的神选。
母亲,走上前去,用温柔的声调和他说话,
顷刻之间,俄林波斯大神便会恢复对我们的亲善。”
言罢,他跳立起来,将一只双把的杯盏
送到母亲手中,劝慰道:“耐心些,
我的妈妈,忍让着点,虽然你心里难受。
否则,尽管爱你,我将眼睁睁地看着你挨揍,
在我的面前;那时,虽说伤心,我却难能
帮援。同俄林波斯大神格斗,可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还记得上回的情景吗?那时,我想帮你,
被他一把逮住,抓住我的脚,扔出神圣的门槛。
我飘落直下,整整一天,及至日落时分,
跌撞在莱姆诺斯岛上,气息奄奄。
当地的新提亚人趋身救护,照料倒地的神仙。”
他侃侃道来,逗得白臂女神赫拉眉开眼笑;
她笑容可掬地接过杯盏,从儿子手中。接着,
赫法伊斯托斯从调缸里舀出甘甜的奈克塔耳[神的饮料],
从左至右,逐个斟倒,注满众神的杯盏。
看着他在宫居里颠跑忙碌的模样,
幸福的神祗忍俊不住,爆发出欢乐的笑声。
就这样,他们享受着盛宴的愉悦,直到太阳西沉。
整整痛快了一天。神们全都吃到足够的份额,
聆听着阿波罗弹出的曲调,用那把漂亮的竖琴,
和缪斯姑娘们悦耳动听的轮唱。
终于,当灿烂的夕光从地平线上消失,
众神返回各自的居所,倒身睡觉——声名遐迩的
能工巧匠、双臂粗壮的赫法伊斯托斯曾给每
一位神祗盖过殿堂,以他的工艺,他的匠心。
宙斯,闪电之王,俄林波斯的主宰,此时亦行往他的睡床,
每当甜蜜的睡眠降附神体,这里从来便是他栖身的地方。
他上床入睡,身边躺着享用金座的赫拉。
第二卷
所有的神和驾驭战车的凡人
都已酣睡整夜,但睡眠的香甜却不曾合上宙斯的双眼,
他在谋划如何使阿基琉斯获得
荣誉,把成群的阿开亚人杀死在海船边。
眼下,他以为最好的办法是派遣险恶的
梦幻,给阿特桑斯之子阿伽门农传送他的令言。
他对着梦幻大叫,长了翅膀的话语飞向后者的耳畔:
“去吧,险恶的梦幻,速往阿开亚人的快船,
行至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的营棚,
把我的指令原原本本地对他告传。
命他即刻行动,把长发的阿开亚人武装,
现在,他可攻破特洛伊人路面
宽阔的城堡。家住俄林波斯的众神已不再
为此事争吵;通过恳求,赫拉已消除
他们的歧见。悲惨的结局正等待着特洛伊兵汉。”
宙斯言罢,梦幻得令而去,
迅速来到阿开亚人的快船边,
出现在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的营棚,发现
后者正躺在床上,酣睡中吞吐着神赐的香甜。
梦幻悬站在他的头顶,化作奈琉斯之子
奈斯托耳的形象——阿伽门农敬他甚于
对其他首领。梦神开口发话,以奈斯托耳的形面:
“还在睡觉呀,聪明的驯马手阿特柔斯的儿子?
一个责在运筹帷幄,肩负着全军的重托,
有这么多事情要关心处理的人,岂可熟睡整夜?
好了,认真听我说来,因为我是宙斯的使者;他虽然置身
遥远的地方,但却十分关心你的情况,怜悯你的处境。
宙斯命你即刻行动,把长发的阿开亚人武装,
现在,你可攻破特洛伊人路面
宽阔的城堡。家住俄林波斯的众神已不再
为此事争吵;通过恳求,赫拉已消除
他们的歧见。按照宙斯的意愿,悲惨的结局正等待着
特洛伊兵汉。记住,当你从甜美的
酣睡中醒来,不要忘记此番话语,带给你的信言。”
言罢,梦幻随即离去,留下独自思忖的
阿伽门农,寄望于此番不会兑现的传话,
以为在闻讯的当天,即可攻下普里阿摩斯的城垣——
好一个笨蛋!他岂会知晓宙斯蕴谋的事愿?
他哪里知道,宙斯已潜心谋划,要让特洛伊人和达奈人
拼搏鏖战,一起承受悲痛,经受磨难。
阿伽门农从睡境中苏醒,神的声音
回响在他的耳边。他直身而坐,套上
松软、簇新的衫衣,裹上硕大的披篷,
系紧舒适的条鞋,在闪亮的脚面,
挎上柄嵌银钉的铜剑,拿起
永不败坏的王杖,祖传的宝杖。
披挂完毕,他迈步前行,沿着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的海船。
其时,黎明女神已登上高高的俄林波斯,
向宙斯和众神报告白天的到来。
阿伽门农命嘱嗓音清亮的使者,
召呼长发的阿开亚人聚会。
信使们奔走呼号,人们很快集合起来。
首先,阿伽门农会晤了心胸豪壮的首领,
聚集在出身普洛斯的王者奈斯托耳的船边。
他把首领们召到一块,开口说道,话语中包容着诡诘:
“听着,我的朋友们!在我熟睡之际,神圣的梦幻
穿过神赐的的夜晚,来到我的营棚,从容貌、体魄
和身材来看,极像卓越的奈斯托耳。
他悬站在我的头上,对我说道:
‘还在睡觉呀,聪明的驯马手阿特柔斯的儿子?
一个责在运筹帷幄,肩负着全军的重托?有这么多事情
要关心处理的人,岂可熟睡整夜?
好了,认真听我说来,因为我是宙斯的使者,他虽置身
遥远的地方,但却关心你的情况,怜悯你的处境。
宙斯命你即刻行动,把长发的阿开亚人武装——
现在,你可攻破特洛伊人路面
宽阔的城堡。家住俄林波斯的众神已不再
为此事争吵;通过恳求,赫拉已消除
他们的歧见。按宙斯的意愿,悲惨的结局正等待着
特洛伊兵汉。’此番口嘱,不可忘怀。梦幻言罢,
展翅飞去,甜蜜的睡眠就此离开了我的梦境。
干起来吧,看看我们是否能把阿开亚人的儿子们武装。
但首先——我以为此举妥当——待我先用话语
试探,命令他们踏上凳板坚固的海船,启程归返。
届时,尔等要站好位置,以便呵斥号令,把他们哄挡回来。”
他言毕下坐,首领中站起了奈斯托耳,
王者,统治着多沙的普洛斯地面。
怀着对各位首领的善意,他开口说道:
“朋友们,阿耳吉维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
倘若传告这件梦事的是别的阿开亚人,
我们或许便会把它斥为谎言,不屑一顾。
但现在,目睹此事的却是那位自称为最好的阿开亚人的王权。
干起来吧,看看我们是否能把阿开亚人的儿子们武装。”
言罢,他领头离开商议的地点:
各位起身离座,这些有资格握拿权杖的王爷,
服从了兵士的牧者。在他们身后,紧跟着熙熙攘攘的兵勇,
像大群的花蜂,一股接着一股,
没完没了地冲涌出空心的石窟,抱成
一个个圈团,飞访着春天的花丛,
四处游移漫舞,成群结队。
就像这样,来自不同部族的战士捅出营棚和海船,
一队连着一队,行进在宽阔的滩沿,走向集会的
地点;谣言像火苗似地在人群中活跃,
作为宙斯的使者,督励着人们向前。集聚的队伍
使会场为之摇撼。兵勇们集队进入自己的位置,
大地悲鸣轰响,和伴着笼罩全场的杂喧。九位使者
高声呼喊,忙着维持秩序,要人们停止
喧闹,静听宙斯钟爱的王者训告。经过
一番折腾,他们迫使兵勇们屈腿下坐,
停止了喧嚣。强有力的阿伽门农站立起来,
手握权杖,由赫法伊斯托斯艰苦铸造。
赫法伊斯托斯把权杖交给王者宙斯,克罗诺斯之子,
后者把它转交给导路的阿耳吉丰忒斯[赫耳墨斯],
而王者赫耳墨斯又把它给了裴洛普斯,战车上的勇士。
裴洛普斯把它给了阿特柔斯,兵士的牧者;
后者死后,权杖传到苏厄斯忒斯手中,而这位富有
羊群的领主又把它传给了阿伽门农,后者凭着王杖的
权威,统领众多的海岛和整个阿耳戈斯。其时,
倚靠着这支王杖,阿伽门农对聚会的阿耳吉维人喊道:
“朋友们,达奈人的勇士们,阿瑞斯的随从们!
宙斯,克罗诺斯之子,已把我推入狂言的陷阱,
他就是这般凶残!先前,他曾点头答应,
让我在荡劫墙垣精固的伊利昂后启程返航。
现在,我才知道,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欺骗。他要我
不光不彩地返回阿耳戈斯,折损了众多的兵将。
这便是力大无穷的宙斯的作为,使他心花怒放的事情;
在此之前,他已打烂许多城市的顶冠,
今后还会继续砸捣——他的神力谁能抵挡?
这种事情,既便让后代听来,也是一个耻辱:
如此雄壮,如此庞大的阿开亚联军,竟然
徒劳无益地打了一场没有收益的战争,
战事旷日持久,杏无终期。这支军队占着
兵力上的优势。如果双方愿意,阿开亚人和特洛伊兵壮,
可以牲血为证,立下庄重的停战誓约,随后计点双方人数,
特洛伊方面以家住城里者为计,
而我们阿开亚人则以十人为股。然后,
让每个股组挑选一个特洛伊人斟酒,
结果,斟酒的侍者已被挑完,十人的股组却还所余甚众。
阿开亚人的儿子们,我认为,就以此般悬殊的比例,
在人数上压倒了住在城里的特洛伊人。但是,他们有
多支盟军帮衬,来自其他城市;那些投枪的战勇,
打退了我的进攻,不让我实现我的意愿,
荡劫伊利昂,这座人丁兴旺的城。
属于大神宙斯的时间,九年过去了;
海船的木板已经腐烂,缆绳已经蚀断。
在那遥远的故乡,我们的妻房和幼小的孩子
正坐身厅堂,等盼着我们,而我们的战事仍在继续——
为了它,我们离家来此——像以往一样无有穷期。
不干了,按我说的做!让我们顺从屈服,
登船上路,逃返我们热爱的故乡——
我们永远抢攻不下路面宽阔的伊利昂!”
一番话掀腾起澎湃的心浪,在全体兵勇的胸腔,
成群结队的兵勇,不曾听闻他对首领们的讲话。
会场喧嚣沸腾,就像从天父宙斯制驭的云层里
冲扫而下的东风和南风,在
伊卡里亚海面掀起了滔天巨浪。
宛如阵阵强劲的西风,扫过一大片
密沉沉的谷田,呼喊咆哮,刮垂下庄稼的穗耳
集会土崩瓦解,人们乱作一团,朝着
海船扑跑,踢卷起纷飞的
泥尘,相互间大声嘶喊,意欲
抓住海船,拖人闪亮的水道。
他们清出下水的道口,喊叫之声响彻云天;
士兵们归心似箭,动手搬开船底的挡塞。
其时,阿耳吉维人很可能冲破命运的制约,实现
回家的企愿,若不是赫拉开口发话,对雅典娜说道:
“太不像话了!你瞧瞧,阿特鲁托奈,带埃吉斯的宙斯的
按眼下的事态,阿耳吉维人是打算跨过大海
浩森的水浪,逃回世代居住的乡园,
把阿耳戈斯的海伦丢给普里阿摩斯和特洛伊兵壮,
为他们增添光彩——为了她,多少阿开亚人
亡命在远离故乡的特洛伊平野!
现在,你要前往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的群队,
用和气的话语劝阻口每一位兵汉,
不要让他们拽起弯翘的木船,拖人滩外的大海!”
赫拉言罢,灰眼睛女神雅典娜谨遵不违,
急速出发,从俄林波斯山巅直冲而下,
转眼便到了阿开亚人的快船边。
她发现和宙斯一样精擅谋略的俄底修斯
此刻正呆站在那边,不曾动手拖船,那条乌黑的。
凳板坚固的海船——眼前的情景使他心灰意寒。
眼睛灰蓝的雅典娜站在他的身边,开口说道:
“莱耳忒斯之子,神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
怎么,这是件应该发生的事情吗?你们真的要把自己扔上
凳板坚固的海船,逃回你们热爱的乡园,
把阿耳戈斯的海伦丢给普里阿摩斯和特洛伊兵壮,
为他们增添光彩——为了她,多少阿开亚人
亡命在远离故乡的特洛伊平野!
不要灰心,插入混跑的人群,
用和气的话语拖劝回每一位兵汉,
不要让他们拽起弯翘的木船,拖人滩外的大海。”
雅典娜如此一番告诫,俄底修斯听出了女神的声音,
马上蹽开腿步,甩出披篷,被跟随左右的
伊萨凯使者欧鲁巴忒斯手接。
他跑至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的面前,
从后者手中抓过祖传的、永不败坏的权杖;
然后,王杖在手,大步向前,沿着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的海船。
每当遇见某位王者或某个有地位身份的人,
他就止步在后者身边,好言好语地劝他回返:
“我的朋友,我可不会出言威胁,把你当做贪生怕死的小人,
但你自己应该站住,并挡回溃散的人群。
你还没有真正弄懂阿特柔斯之子的用意,
他在试探你们,马上即会动怒翻脸。我们不都
听过他在辩议会上对阿开亚人的儿子们讲过的那番话吗?
但愿他不致暴怒攻心,伤损军队的元气。
王者的愤怒非同小可,他们受到神的思宠;
他们的荣誉得之于宙斯,享受多谋善断的大神的钟爱。”
然而,当见到喧叫的普通士兵,
他便会动用王杖击打,辅之以一顿臭骂:
“你这蠢货,还不给我老老实实地坐下,服从你的上司。
那些比你们杰出的人的命令。你这个逃兵,贪生怕死的家伙,
战场和议事会上一无所用的窝囊废!
阿开亚人岂能个个都是王者?
王者众多可不是件好事。这里只应有一个统治者,
一个大王——此王执掌着工于心计的克罗诺斯的儿子授予的
权杖和评审是非的标准,统治属下的子民。”
就这样,他以强有力的手段整饬着军队的秩序,
直到众人吵吵嚷嚷地涌回集会地点,从海船和
营棚那边,一如在那惊涛轰响的洋面,浪峰冲击着
漫长的滩沿,大海呼吼咆哮,翻卷沸腾。
其时,人们各就各位,会场秩序井然,例外
只有一个,多嘴快舌的塞耳西忒斯,仍在不停地骂骂咧咧。
此人满脑袋的颠词倒语,不时
语无伦次,徒劳无益地和王者们争辩,
用词不计妥适,但求能逗引众人开怀。
围攻伊利昂的军伍中,他是最丑的一个:
两腿外屈,撇着一只拐脚,双肩前耸,
弯挤在胸前,挑着一个尖翘的
脑袋,稀稀拉拉地长着几蓬茸毛。
阿基琉斯恨之最切,俄底修斯亦然,两位首领
始终是他辱骂的目标。但现在,
他把成串的脏话设向卓越的阿伽门农,由此
极大地冒犯了阿开亚人,激起了他们的共愤。
塞耳西忒斯扯开嗓门,出口辱骂,对着阿伽门农:
“阿特柔斯之子,我不知你现时还缺少什么,或还有什么
不满意的?你的那些个营棚,里面推满了青铜,成群的美女
充彻着你的棚后——每当攻陷一座城堡,
我们阿开亚人就把最好的女子向你奉献。
或许,你还需要更多的黄金?驯马好手特洛伊人的
某个儿子会把它当做赎礼送来,虽然抓住
战俘的是我,或是某个阿开亚人。
或许,我要一位年轻女子和你同床作乐,
避开众人,把她占为己有?不,作为统帅,你不能
为此把阿开亚人的儿子们推向战争的血口!
儿子们?哼,懦弱的傻瓜,恬不知耻的可怜虫!你们是女人,
不是阿开亚人的男儿!
让我们驾起海船回家,把这个家伙
离弃在特洛伊,任他纵情享受他的战礼,
这样,他才会知道我等众人的作用,在此是否帮过他的忙。
现在,他已侮辱了阿基琉斯,一个远比他
杰出的战勇,夺走了他的份礼,霸为己有。
然而,阿基琉斯没有因此怀恨在心,而是愿意任其舒缓消泻;
否则,阿特柔斯之子,这将是你最后一次霸道横行!”
就这样,塞耳西忒斯破口辱骂阿伽门农,
兵士的牧者。其时,卓越的俄底修斯急步
上前,怒目而视,大声呵叱道:
“虽说讲得畅快流利,塞耳西忒斯,你的活
简直是一派胡言!住嘴吧,不要妄想和王者们试比高低。
在跟随阿特柔斯的儿子们来到伊利昂城下的官兵中,
我相信,你是最坏的一个。所以,
你不应对着王者们信口开河,
出言不逊,也不要侈谈撤兵返航的事宜。
我们无法预测战事的结局,天知道
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将带着什么踏上归途,是胜利的喜悦,还是
失败的惨痛。
然而,你却坐在这边,痛骂阿特柔斯之子,兵士的牧者
阿伽门农,只因达奈人的斗士们给了他
大份的战礼。除了恶语伤人,你还会干什么?
我还有一事奉告,相信我,它将成为现实。
倘若让我再次发现你像刚才那样装疯卖傻,那么,
假如我不抓住你,剥了你的衣服,
你的披篷和遮掩光身的衣衫,
狠狠地把你打出集会,任你鬼哭狼嚎,
把你一丝不挂地赶回快船,
就让我的脑袋和双肩分家——从此以后,
尔等再也不要叫我忒勒马科斯的亲爹!”
言毕,俄底修斯扬起权杖,狠揍他的脊背
和双肩,后者佝偻起身子,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滴淌。
金铸的王杖打出一条带血的
隆起的条痕,在双脚之间;他畏缩着
坐下,忍着伤痛,呆呆地睁着双眼,抬手抹去滚涌的泪珠。
望着他的窘态,人们虽然心头烦恼,全都高兴得咧嘴哄笑,
目视身边的伙伴,开口说道:
“哈,真精彩!俄底修斯做过成千上百的好事,
出谋划策,编组战阵,但所有的一切
都比不上今天所做的这一件——
他封住了一张骂人的嘴巴,一条厥词乱放的舌头!
今后,这位勇士将再也不会受
激情的驱使,辱骂我们的王爷!”
众人如此一番说道,但俄底修斯,荡劫城堡的战勇,
其时手握王杖,昂首挺立,身边站着灰眼睛的雅典娜,
以使者的模样出现,命令人们保持肃静,
使坐在前排和末排的阿开亚人的儿子们
都能听到他的话语,认真考虑他的规劝。
怀着对众人的善意,俄底修斯放声说道:
“阿特桑斯之子,尊贵的王者——现在,你的士兵们
正试图使你丢脸,在所有的凡人面前。他们
不想实践当年从牧草丰肥的阿耳戈斯发兵时
所作的承诺,保证决不还家,在血洗
墙垣精固的伊利昂之前。
现在,他们哭喊着试图拖船返航,
像一群不懂事的孩子或落寡的妇人。
诚然,让人们带着沮丧的心情返家,也同样是难事一件。
任何出门在外,远离妻房的人,因受阻于冬日的
强风和汹涌的海浪而不能前行时,只消一个月,
便会在带凳板的海船上坐立不安。而我们,
我们已在此挨过了第九个年头;所以,
我不想责备海船边的阿开亚人,你们有理由
感到焦烦。但尽管如此,在此呆了这么些年头,
然后两手空空地回去,总是件丢脸的事儿。
坚持一下,朋友们,再稍待一段时间,
直到我们弄清卡尔卡斯的预卜是否灵验。
我们都还清楚地记得那段往事,而你们大家,
每一个死神尚未摄走灵魂的人,也都曾亲眼目见;
此事就像发生在昨天或是前天——当时,阿开亚舰队正集聚
在奥利斯,满载着送给普里阿摩斯和特洛伊人的灾愁。
在一泓泉流的边沿,一棵挺拔的松树下,
清湛的水面闪着烁烁的鳞光,当我们用全盛的牲品
在神圣的祭坛上奠祀众神时,一个
含意深邃的预兆出现在我们眼前。一条长蛇,俄林波斯
大神亲手丢进昼光里的生灵,背上带着血痕,可怕,
从祭坛下爬了出来,朝着松树匍匐向前。
树上坐着一窝小鸟,一窝嗷嗷待哺的麻雀,
鸟巢筑在树端的枝桠上,叶片下,雏鸟嗦嗦发抖,
一窝八只,连同生养它们的母亲,一共九只。
蛇把幼鸟尽数吞食,全然不顾后者凄惨的尖叫,
雌鸟竭声哀鸣,为了孩子们的不幸,扑门在蛇的上方。
青蛇盘起身子,迅猛出击,钳住她的翅膀,伴随着雌鸟的嘶号;
长蛇吞食了麻雀,连同她的雏鸟。其后
那位送蛇前来的大神把它化作一座碑标——
工于心计的克罗诺斯之子把蛇变成了石头。
我等震惊不已,站立观望,这发生在眼前的奇景。
当那些可怕、怪诞的预卜之物掉进祀神的牲祭后,
卡尔卡斯开口直言,卜释出神的旨意:
‘为何瞠目结舌,你们,长发的阿开亚人?
多谋善断的宙斯已对我们显示了一个惊人心魂的兆示,
此事将在以后,哪怕是久远的以后兑现;使大事业的光荣将与
日月同辉。
长蛇吞食了麻雀,连同她的雏鸟,
一窝人只,连同生养它们的母亲,一共九只,所以,
我们将在特洛伊苦战等同此数的年份,
直到第十个年头,我们将攻克这座路面宽阔的城堡。’
这便是他的卜释。现在,大家都已看到,这一切正在变成现实。
振作起来,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让我们全都
留在这里,直到夺取普里阿摩斯的这座宏伟的城堡!”
听罢这番话,阿耳吉维人中爆发出震天的喊声;
他们纵情欢呼,赞同俄底修斯的讲话,神一样的壮勇;
身边的船艘回扬出巨大的轰响,荡送着阿开亚人的呼吼。
其时,人群中响起了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奈斯托耳的声音:
“耻辱,耻辱啊!看看你们在集会上的表现吧,
简直像一群调皮捣蛋的娃娃,对战事一窍不通的毛孩!
应该给我们的那些协议和誓言找个去处了吧?
把它们统统扔进火里,什么磋商啦,什么计划之类的东西,
连同那泼出去的不掺水的奠酒——什么紧握的右手,还不是
虚设的仪酬!
我们只能徒劳无益地争吵辱骂,找不到任何解决
问题的办法,虽然我们已在此挨过了漫长的时光。
阿特柔斯之子,不要动摇,像往常一样坚强,贯彻初时的计划,
率领阿耳吉维兵勇,冲向拼搏的战场!
到于那些人,那一两个打算离开队伍的逃兵,
让他们自取灭亡好了,他们将一无所得,
匆匆跑回阿耳戈斯,连带埃吉斯的宙斯的
允诺,连它的虚实都不曾弄明白。
我要提醒你们,早在我们踏上快船的那一天,
满载着送给特洛伊人的死亡和毁灭,
力大无比的克洛诺斯的儿子就已对我们作过允愿;
他把闪电打在我们的右上方,光亮中闪烁着吉祥的兆端。
所以,在没有和一个特洛伊人的妻子睡觉之前——
作为对海伦所经受的磨难和不让她实现回归愿望的
报复——谁也不要急急忙忙地启程回返。
但是,如果有人发疯似地想要回家,那么,
只要他把双手搭上凳板坚固的黑船,
便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惨死暴灭。
至于你,尊贵的王者,也应谨慎行事,倾听别人的议说。
我有一番告诫,你可不要把它置之脑后。
听着,阿伽门农,把你的人按部族或宗族编阵,
使宗族和宗族相互支助,部族和部族互为帮援。
若能此般布阵,而将士又能从命,
你就能看出哪位首领贪生,哪些兵勇怕死,谁个
勇敢,哪支部队豪蛮——因为他们都以部氏为伍,投身拼斗。
由此,你亦可进一步得知,假如这座城池久攻不下,原因何在:
是天意,是兵卒的怯弱,还是他们不懂战争,一帮门外汉。”
听罢这番话,强有力的阿伽门农答道:
“说得好!争辩中,老人家,你又一次胜过了阿开亚人的
儿子们,哦,父亲宙斯,雅典娜,阿波罗,
阿开亚人中要是有十个如此杰出的谋士,
何愁普里阿摩斯王的城堡不对我们
俯首,被我们攻占,劫洗!然而,
克罗诺斯之子,带埃吉斯的宙斯反倒给了我苦难,
把我投入了有害无益的辱骂和争斗。
为了一个姑娘,我和阿基琉斯竟至于
唇枪舌剑,而我还率先动了雷霆。
倘若我俩能齐心合谋,特洛伊人
就难以继续躲避灭顶的重击,一刻也不能!
好了,回去吃饱肚子,以便重新开战。
大家要磨快枪尖,整备好盾牌,
喂饱捷蹄的快马,仔细检察
战车,加强战斗意识,以便投身
可恨的战争,打上一个整天,
没有间息,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直到夜色降临,隔开怒气冲冲的兵汉。
汗水将会湿透勒在肩上的背带,
连接着护身的盾牌,紧握枪矛的双手将要忍受酸痛,
快马将跑得热汗涔涔,拖着滑亮的战车。
届时,若是让我看到有人试图逃避战斗,
藏身弯翘的海船,那么,对于他,要想躲避
饿狗和兀鹫的利爪,将比登天还难!”
言罢,阿耳吉维人中爆发出震天的呼声,犹如排空的
激浪,
受飞扫直下的南风的驱使,撞击在挺拔的峭壁上——
此般突兀的石岩,永远是海浪扑击的对象,而
各种去向不同的疾风,此时亦兴波助浪,有的刮自这片海面,
有的扫往那个方向。
众人站立起来,三五成群地走回海船,他们在
营棚边点起炊火,填饱了肚子,
每人都祀祭过一位不死的神祗,
求神保佑,躲过死的抓捕,战争的煎磨。
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献祭了一头肥壮的公牛,
五岁的牙口,给宙斯,克罗诺斯力大无比的儿郎。
他召来全军的精华,阿开亚人的首领,
首当其冲的是奈斯托耳,然后是王者伊多墨纽斯,
两位埃阿斯,图丢斯之子狄俄墨得斯,还有
俄底修斯,来者中的第六位,和宙斯一样精擅谋略的壮勇。
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不邀自来。
心中明白兄长的心事重重。
他们围着公牛站定,抓起大麦。
强有力的阿伽门农在人杰中开口诵祷:
“宙斯,光荣的典范,伟大的象征,雄居天空的乌云之神,
我们求你助佑:在我没有掀翻普里阿摩斯那四壁焦黑的
厅堂,捣烂他的门户之前,
在我没有撕裂赫克托耳的衫衣,用铜矛剁碎
他的胸膛之前,还有他身边的那许多伙伴,
我要把他们打翻在地,嘴啃泥尘——在这一切没有发生之前,
宙斯,不要让太阳沉落,不要让黑暗捆住我们的手脚!”
他如此一番祈祷,但克罗诺斯之子将不会予以兑现。
他收下祭礼,却反而加剧了谁也不想取要的痛苦。
当众人作过祈祷,撒过祭麦后,他们
扳起祭中的头颅,割断喉管,剥去皮张,
然后剔下腿肉,用油脂包裹腿骨,
双层,把小块的生肉置于其上。
他们把肉包放在净过枝叶的、劈开的木块上焚烧,
用又子挑起内脏,悬置在赫法伊斯托斯的柴火上烧烤。
焚祭过牛的腿件,品尝过内脏,
他们把所剩部分切成小块,用叉子
挑起来仔细炙烤后,脱叉备用。
当一切整治完毕,盛宴已经排开,
他们张嘴咀嚼,人人都吃到足份的餐肴。
当众人满足了吃喝的欲望,
奈斯托耳,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开口说道:
“阿特柔斯之子,最高贵的王者,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
让我们不要吵个没完没了,也不要继续
耽搁神祗交给我们的使命。
干起来吧,让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的信使
大声招呼各支部队,聚汇在海船旁。
作为首领,我们要一起行进在阿开亚人宽阔的
营盘,以便更快地催起凶蛮的战斗狂潮。”
他如此一番诫告,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纳用了他的议言,
马上命令嗓音清亮的使者,召呼
长发的阿开亚人投身战斗。
信使们奔走呼号,队伍很快聚合起来。
首领们,这些宙斯哺育的王者,和阿伽门农一起
四处奔跑,整顿队伍。灰眼睛的雅典娜活跃在
他们中间,带着那面埃吉斯,贵重的、永恒的、永不败坏的
珍宝,边沿飘舞着一百条金质的流苏,
流苏织工精致,每条都抵得上一百头牛的换价。
挟着埃吉斯的闪光,女神穿行在阿开亚人的队伍,
督促他们前进,在每一个战士的心里
激发起连续战斗的勇气和力量。
其时,在他们看来,比之驾着深旷的海船,
返回亲爱的故乡,战斗是一件更为甜美的事情。
像横扫一切的烈焰,吞噬着覆盖群峰的
森林,老远亦可跳见冲天的火光,
战勇们雄赳赳地向前迈进,气势不凡的
青铜甲械闪着耀眼的光芒,穿过气空,直指苍穹。
宛如生栖在考斯特里俄斯河边的亚细亚[鲁底亚境内的沿海地区]
泽地上的不同种类的水鸟,有野鹤、鹳鹤和
脖子颀长的天鹅,展开骄傲的翅膀,
或东或西地飞翔,然后成群的停泊在
水泽里,整片草野回荡着它们的声响——
来自各个部族的兵勇,从海船和营棚里
蜂拥到斯卡曼得罗斯平原,承受着人脚
和马蹄的踩踏,大地发出可怕的震响。
他们在花团似锦的斯卡曼得罗斯平原上摆开阵势,
数千之众,人丁之多就像春天的树叶和鲜花。
军队铺开了,像不同部族的苍蝇,
成群结队地飞旋在羊圈周围,
在那春暖季节,鲜奶溢满提桶的时候——
就以此般数量,长发的阿开亚人
挺立在平原上,面对特洛伊人,渴望着捣烂他们的营阵。
军队排开战斗序列,像有经验的牧人,将大群的
山羊——其时混合在一起,牧食在草野上——得体地分成
小股,
首领们忙着分遣部队,有的调这,有的去那,作好
进击的准备。强有力的阿伽门农迈步在他们中间,
头眼宛如喜好雷霆的宙斯,
摆着阿瑞斯的胸围,挺着波塞冬的胸脯。
恰似牛群中的一头格外高大强健的雄杰,
一头硕大的公牛,以伟岸的身形独领风骚——
那一天,宙斯让阿特柔斯之子显现出雄伟的身姿,
鹤立在全军之上,突显在将勇之中。
告诉我,家住俄林波斯的缪斯,
女神,你们无处不在,无事不晓;而我们,
只能满足于道听途说,对往事一无知了。告诉我,
谁是达奈人的王者,统治着他们的军旅?
我无法谈说大群中的普通一兵,也道不出他们的名字,
即便长着十条舌头,十张嘴巴,即使有一管
不知疲倦的喉咙,一颗青铜铸就的心。
不,我做不到这一点,除非俄林波斯山上的缓斯,带埃吉斯的
宙斯的女儿,把所有来到特洛伊城下的士卒都—一下告于我。
所以,下面提及的,只是率统船队的首领和海船的数目。
雷托斯和裴奈琉斯乃波伊俄提亚人的首领,
和阿耳开西劳斯、普罗梭诺耳及克洛尼俄斯一起
统领部队。兵勇们有的家住呼里亚和山石嶙峋的奥利斯,
有的家住斯科伊诺斯、斯科洛斯和山峦起伏的厄忒俄诺斯,
以及塞斯裴亚、格拉亚和舞场宽阔的慕卡勒索斯;
有的家住哈耳马、埃勒西昂和厄鲁斯莱,
有的家居厄勒昂、呼莱、裴忒昂。
俄卡莱和墙垣坚固的城堡墨得昂,
以及科派、欧特瑞西斯和鸽群飞绕的希斯北;
还有的来自科罗奈亚和水草肥美的哈利阿耳托斯,
来自普拉塔亚和格利萨斯,
来自低地塞贝,坚固的城堡,
和神圣的昂凯斯托斯,波塞冬闪光的林地;
来自米得亚和盛产葡萄的阿耳奈,
神圣的尼萨和最边端的安塞冬。
他们带来五十条海船,每船
载坐一百二十名波伊俄提亚人的儿男。
家住阿斯普勒冬和米努埃人的俄耳科墨诺斯
的兵勇们,由阿斯卡拉福斯和亚尔墨诺斯统领,
阿瑞斯的儿子——羞答答的阿丝陀开在
阿宙斯之子阿克托耳的家里生下他们;
她走进上层的阁房,偷偷地和强壮的阿瑞斯同床。
她的两个儿子率领着三十条深旷的海船。
斯凯底俄斯和厄丕斯特罗福斯,心胸豪壮的
纳乌彼洛斯之子伊菲托斯的儿子,统领来自福基斯的兵勇;
他们来自库帕里索斯、山石嶙峋的普索、神圣的
克里萨,以及道利斯和帕诺裴乌斯;
来自阿奈莫瑞亚一带和呼安波利斯近围,
来自神河开菲索斯两岸,来自
开菲索斯河泉边的利莱亚。
他们带来四十条乌黑的海船。
福克斯的首领们正忙着整编队伍,
立阵在波伊俄提亚人的左边。
俄伊琉斯之子、快捷的埃阿斯统领着洛克里斯兵勇,
小埃阿斯,和忒拉蒙高大魁伟的儿子相比,个子
矮小得多。然而,这位穿着亚麻布胸甲的小个子,
却是赫勒奈斯人中最好的枪手。
他的士兵有的家住库诺斯、俄波埃斯、卡利阿罗斯,
有的家住伯萨、斯卡耳菲和美丽的奥格埃;
还有的家居斯罗尼昂、塔耳菲和波阿格里俄斯流域。
他带来四十条乌黑的海船,满载着洛克里斯
兵勇,家乡和神圣的欧波亚隔海相望。
来自欧波亚岛的兵勇们,怒气冲冲的阿邦忒斯人,
散居在卡尔基斯、厄瑞特里亚和盛产葡萄的希斯提埃亚;
来自靠海的开林索斯和陡峭的城堡狄昂,
来自卡鲁斯托斯和斯图拉——统领
这些人的是厄勒菲诺耳,阿瑞斯的后代
卡尔科冬之子,心胸豪壮的阿邦忒斯人的首领。
腿脚迅捷的阿邦忒斯人随他前来,
长发及背,狂烈的枪手,渴望投出
粗长的木杆枪矛,捅开敌人护身的甲衣。
他带来四十条乌黑的海船。
他们的紧邻是来自雅典的兵勇,墙垣坚固的城堡,
心志豪莽的厄瑞克修斯统治的地域。雅典娜,
宙斯的女儿,看护过丰产谷物的大地生有的厄瑞克修斯,
把他置放在雅典,她的丰足的
神庙里。年复一年,雅典的儿子们用键牛
和公羊祭盼着他的祝佑。
墨奈修斯,裴忒俄斯之子,统领着这支军旅。
他擅长布设战车和用盾牌护身的甲士,人世间
谁也没有他的本领,只有奈斯托耳
例外,因为他是老辈人物。
他带来五十条乌黑的海船。
埃阿斯从萨拉弥斯带来十二条海船,
排列在雅典人的编队旁。
来自阿耳戈斯的提金斯。
赫耳弥俄奈和深谷环抱的阿西奈,来自
特罗伊真、埃俄奈和丰产葡萄的厄丕道罗斯的兵勇们,
来自埃吉纳和马塞斯的阿开亚人的儿子们——
统领这些人的是啸吼战场的狄俄墨得斯,
由塞奈洛斯辅佐,声名远扬的卡帕纽斯的儿子;
神一样的欧鲁阿洛斯排位第三,
塔劳斯之子、国王墨基丢斯的儿子。
啸吼战场的秋俄墨得斯是全军的统帅;
他们带来八十条乌黑的海船。
还有一支劲旅,兵勇们来自城垣坚固的慕凯奈,
繁荣富足的科林斯和城垣坚固的克勒俄奈;
来自俄耳内埃以及美丽的阿莱苏里亚
和西库昂——阿德瑞斯托斯曾在那里为王;
来自呼裴瑞西亚和陡峭的戈诺厄萨,
来自裴勒奈,来自埃吉昂地区以及
整个沿海地带和广阔的赫利开岬域。
他们带来一百条海船,统领全军的是强有力的阿伽门农,
阿特桑斯之子,带来了最好和最勇敢的
兵丁。营伍里,他身披闪光的铜甲,
气宇轩昂,突显在骁勇的壮士群中,
因他地位最高,统领着人数最多的军伍。
来自群山环抱、沟壑宕跌的拉凯代蒙。
法里斯、斯巴达和鸽群飞绕的墨塞的兵勇,
来自布鲁塞埃和美丽的奥格埃,
来自阿姆克莱和濒海的城堡赫洛斯,
来自拉斯和俄伊图洛斯地带的兵勇们,
由阿伽门农的兄弟、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率领,
统辖六十条海船,离着其他军旅群聚。
他巡视在队伍里,坚信自己的刚勇,
催督部属向前,因他渴望报仇,
比谁都心切:为了海伦,他们承受了战争的悲苦和磨难。
还有一支军旅,兵勇们有的家住普洛斯、美丽的阿瑞奈。
斯鲁昂、阿尔菲俄斯水津地区和坚固的埃普,
有的家住库帕里赛斯和安菲格内亚,家住
普忒琉斯、赫洛斯和多里昂——在那里,
缪斯姑娘们曾遐遇萨慕里斯,窒息了他的歌声。其时,
他正从俄伊卡利亚行来,别离俄伊卡利亚国王欧鲁托斯,
扬言即便是缪斯姑娘,带埃吉斯的
宙斯的女儿,倘若和他赛歌,也会败在他的手下。
愤怒的缪斯将他毒打致残,夺走了他那
不同凡响的歌喉,使他忘却了拨唱的本领。
统带这些兵勇的是奈斯托耳,格瑞尼亚的车战者,
率掌九十条弯翘的海船。
来自陡峭的库勒奈山脚,埃普托斯的墓旁,
来自阿耳卡底亚的善于近战杀敌的兵勇们,
家住菲纽斯和羊儿成群的俄耳科墨诺斯,
家居里培、斯特拉提亚和多风的厄尼斯培,
来自忒格亚和美丽的曼提奈亚,
来自斯屯法洛斯和家住帕耳拉西亚的兵勇们,
均由安格凯俄斯的儿子、强有力的阿伽裴诺耳统领,
带来六十条海船,满载着众多的
兵卒,能征惯战的阿耳卡底亚军勇。
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给了他们这些
凳板坚固的海船,供他们征服酒蓝色的大海。是的,
是阿特柔斯之子给他们配备了海船,这些不会航海的内地人。
家住布普拉西昂和杰著的厄利斯,
一整片地带,远至边城呼耳弥奈和慕耳西诺斯,
以及它们之间的俄勒尼亚石岩和阿勒西昂的
兵勇们,受制于四位首领,各带十条
快船,满载着众多的厄利斯兵勇。
安菲马科斯和萨尔丕俄斯,阿克托耳的后代,一位是
克忒阿托斯之子,另一位是欧鲁托斯之子,各率一支分队;
阿马仑丘斯之子、强健的狄俄瑞斯统领另一支兵伍;
第四支分队由神一样的波鲁克塞诺斯统领,
阿伽塞奈斯之子,墨格亚斯的后代。
来自杜利基昂和神圣的厄基奈
群岛——和厄利斯隔海相望——的兵勇,
受制于墨格斯,阿瑞斯般的骁将,
宙斯钟爱的车战者夫琉斯之子——因与
其父闹翻,愤怒的夫琉斯跑到杜里基昂落户。
他带来四十条乌黑的海船。
俄底修斯率领着心胸豪壮的开法勒尼亚人;
兵勇们有的来自伊萨卡和枝叶婆姿的奈里同,
有的家住克罗库勒亚和岩壁粗皱的埃吉利普斯,
有的来自扎昆索斯,有的家住萨摩斯,
有的来自陆架及面对海峡和岛屿的去处。
俄底修斯,像宙斯一样精擅谋略的首领,统掌这支军伍,
带来十二条海船,船首涂得鲜红。
安德莱蒙之子索阿斯统领着埃托利亚人;
兵勇们家住普琉荣、俄勒诺斯和普勒奈,
来自濒海的卡尔基斯和岩石嶙峋的卡鲁冬——在那里,
心志豪莽的俄伊纽斯的儿子们[墨勒阿格罗斯和图丢斯]已经销声匿迹:
俄伊纽斯自己早已作古,金发的墨勒阿格罗斯亦已不复存在。
所以,王权落到了索阿斯手里,统治着所有的埃托利亚人。
他带来四十条乌黑的海船。
伊多墨纽斯,著名的枪手,是克里特人的统带,
率领着来自克诺索斯和墙垣高耸的戈耳图那。
鲁克托斯、米勒托斯和白垩闪亮的鲁卡斯托斯。
法伊斯托斯和鲁提昂,清一色人丁兴旺的城,以及所有
其他家住克里特的兵勇,这个拥有一百座城市的岛屿。
善使枪矛的伊多墨纽斯统领全军,
由墨里俄奈斯辅佐,此人善能冲杀,像战神一样凶莽。
高大强壮的特勒波勒摩斯,赫拉克勒斯之子,
从罗得斯带来九条海船,满载着高傲的罗得斯兵勇。
他们家住该地,按不同的区域编成三个分队:
林多斯、亚鲁索斯和白垩闪亮的卡迈罗斯。
统领他们的是著名的枪手特洛波勒摩斯,
强有力的赫拉克勒斯的儿子,出自阿丝图陀开娅的肚腹。
赫拉克勒斯掠劫过许多城市,里面住着强健、神祗
哺育的壮勇,把她从厄芙拉和塞勒埃斯河畔带出。
特勒波勒摩斯在精固的宫殿里长大。
打死了亲爹钟爱的老舅,阿瑞斯的后代,
利昆尼俄斯,当时已是一位年迈之人。
他迅速整治好船队,招聚起随从,
匆匆亡命海外——强有力的赫拉克勒斯的其他儿子们,
连同他们的儿子们,已经放出要他偿还血债的口风。
他来到罗得斯,一个流浪者,一个落魄的不幸之人。
他们在那里落脚,按部族在三个地方安家,
受到克罗诺斯之子、神和人的王者宙斯的
钟爱,把极丰厚的财富像水一样地泼降给他们。
从苏墨,尼柔斯带来三条匀称的海船;
尼柔斯,阿革莱娅和国王卡罗波斯之子,
尼柔斯,特洛伊城下最美的男子,在所有的
达奈人中,容貌仅次于无可比及的阿基琉斯。
但是,此人体弱,只带来寥寥无几的兵丁。
来自尼苏罗斯、克拉帕索斯、卡索斯。
科斯——欧鲁普洛的城——以及那些人称卡鲁德奈群岛的
兵勇们,
概由菲底波斯和安提福斯统领,
王者赫拉克勒斯之子塞萨诺斯的两个儿子。
他们统辖三十条深旷的海船。
此外,兵勇们,有的家住裴拉斯吉亚人的阿耳戈斯,
有的家住阿洛斯、阿洛培和斯拉基斯,
还有的来自弗西亚和出美女的赫拉斯[泛指全希腊],
统叫做慕耳弥冬人、赫勒奈斯人和阿开亚人,
概由阿基琉斯统领,连同五十条海船。
但是,这些人现在不想重上杀声震天的战场——
谁来把他们编成战阵,列队冲杀?
捷足的壮勇、卓越的阿基琉斯其时正盛怒不息,
躺在他的海船旁,为了美发的布里塞伊丝,
苦战得手的战礼,从鲁耳奈索斯城堡——
他曾荡劫那个地方,捣烂了塞贝的城墙,
击倒了厄丕斯特罗福斯和慕奈斯,两位凶狠的枪手,
塞勒丕俄斯之子、国王欧厄诺斯的儿郎。为了那位
姑娘,他心情悲悒,躺在船边——但他马上即会直立起身。
兵勇们还来自夫拉凯和鲜花盛开的普拉索斯,
黛墨忒耳的奉地;来自羊群的母亲伊同。
濒海的安特荣和草泽深处的普忒琉斯。
猛士普罗忒西劳斯生前曾统领他们冲杀,
但乌黑的泥土早已把他埋葬。
他的妻子,悲哭中撕破了双颊,撇留在夫拉凯,
建家之业废毁中途。阿开亚人中,他第一个,是的,
第一个跳出海船,被一个达耳达尼亚人所杀。然而,
尽管怀念首领,兵勇们却没有乱成散沙一盘。
波达耳开斯,阿瑞斯的后代,负起了统编队伍的责任。
他乃伊菲克勒斯之子,而伊菲克勒斯又是富有羊群的
夫拉科斯的儿郎。波达耳开斯是心胸豪壮的普罗忒西拉俄斯
的亲兄弟,比兄长年幼,也不如他豪猛——
普罗忒西拉俄斯,叱咤战场的壮勇。但尽管如此,
他们并不缺少首领,虽然怀念死去的英雄。
波达耳开斯带来四十条乌黑的海船。
家住波伊贝斯湖畔的菲莱,
家住波伊北、格拉夫莱和城垣坚固的伊俄尔科斯的兵勇们,
分乘十一条战船,由阿德墨托斯之子欧墨洛斯统领——
裴利阿斯的女儿中最漂亮的一位,阿尔开丝提丝,
女人中的姣杰,把他生给了阿德墨托斯。
家居墨索奈和萨乌马基亚,以及
来自墨利波亚和岩壁粗皱的俄利宗的兵勇们,
分乘七条海船,由弓法精熟的
菲洛克忒忒斯率领,每船乘坐五十名
划桨的兵丁,战阵中出色的弓手。然而,
其时,菲洛克忒忒斯正躺在神圣的莱姆诺斯,
承受着巨大的伤痛——由于遭受水蛇的侵咬,阿开亚人把他
遗留该岛,恼人的疮痛折磨着他的身心。
他正躺身海岛,受苦受难,但用不了多久,海船边的
阿耳吉维人便会想起菲洛克忒忒斯,带伤的王者。
尽管怀念首领,兵勇们却没有乱成散沙一盘;
墨登,俄伊琉斯的私生子,负起了统编队伍的责
任——出自荡劫城堡的俄伊琉斯的精血,曹奈的肚腹。
来自石岩梯叠的伊索墨以及特里开和俄利卡利亚的
兵勇们——那是俄利卡利亚人欧鲁托斯的城——
由阿斯克勒丕俄斯的两个儿子率领,
波达雷里俄斯和马卡昂,手段高明的医者,
统领三十条深旷的海船。
来自俄耳墨尼俄斯和呼裴瑞亚水泉,
来自阿斯忒里昂和峰壁苍白的[山壁由白垩岩组成]提塔诺斯的兵勇们,
由欧鲁普洛斯率领,埃阿蒙卓著的儿子,
带来四十条乌黑的海船。
兵勇们,有的来自阿耳吉萨,有的家住古耳托奈。
俄耳塞、厄洛奈和灰白色的城堡俄卢松,
统领他们的是犟悍骠勇的波鲁波伊忒斯,
大神宙斯之子裴里苏斯的儿子。
光荣的希波达墨娘把他生给了裴里苏斯——
那一天,他对多毛的马人投出了复仇的枪矛,
把他们逐出裴利昂,赶至埃西开斯人栖居的地方。
波鲁波伊忒斯不是惟一的首领,还有勒昂丢斯,阿瑞斯的
后代,
心胸豪壮的科罗诺斯的儿子,开纽斯的亲孙。
他们带来四十条乌黑的海船。
从库福斯,古纽斯带来二十二条海船,
率领着厄尼奈斯人和骠勇犟悍的
裴莱比亚人;兵勇们有的家住寒酷的多多那,
有的拥有肥熟的耕地,在美丽的提塔瑞索斯河岸,
清澈的水流呼涌着注入裴内俄斯,
但却从未和后者闪着银光的漩涡合流,
而是像油层似的浮在表面,因为
它是那条可怕的水脉、用以咒发誓证的斯图克斯的支流。
普罗苏斯,藤斯瑞冬之子,是马革奈西亚人的首领,
家住裴内俄斯一带以及枝叶婆娑的
裴利昂。统领他们的是捷足的普罗苏斯,
带来了四十条乌黑的海船。
这些便是达奈人的王者和统领。
告诉我,缪斯,在跟随阿特柔斯之子进兵城下的军旅中,
哪一位壮士最出色,哪一对驭马最骁勇?
裴瑞斯的孙子欧墨洛斯的牝马最杰出——
他赶着这对驭马,撒蹄奔跑,像展翅的飞鸟。
它俩毛色一样,马口相同,背高一致,就像用水平尺量出的
一般。
银弓之神阿波罗把它俩喂大,在裴瑞亚,
好一对牝马,追风的蹄子创扬起战神的恐怖。
人群中,最好的战勇是忒拉蒙之子埃阿斯——
阿基琉斯仍在船边生气,否则,他是当之无愧的头号英雄。
论马亦然,最好的驭马效命于善战的裴琉斯之子,拉着他的
战车。
但是,阿基琉斯正远离众人,躺在弯翘的远洋
海船旁,怀着对兵士的牧者、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的
怨怒。兵勇们嬉耍在长浪拍岸的
滩沿,或掷饼盘,或投枪矛,也有的把玩着
手中的弯弓。马儿们站在各自的战车旁,
咀嚼着泽地上的欧芹和三叶草,
悠闲舒适;主人的战车顶着遮盖,
停放在营棚里。士兵们思念着善战的首领,
在营区内四处闲逛,不再参加战斗。
但是,大部队正在向前开进——像烈焰吞噬着万物——
大地在他们脚下隆隆作响,似乎喜好作雷的宙斯
暴发了雷霆之怒,恰如他在阿里摩伊劈击
图福欧斯周围的土地时一样:那里,人们说,是图福欧斯的
睡床。
就像这样,行进中的军队把大地踩得
隆隆震响,以极快的速度前进,穿越平原。
其时,使者,追风的伊里丝急速赶到伊利昂,
捎去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口信,不祥的讯告。
特洛伊人正在集会,在普里阿摩斯的门前,
汇聚在一个地方,年轻的和上了年纪的男子。
腿脚飞快的伊里丝站在他们近旁,摹仿
普里阿摩斯之子波利忒斯的声音,开口说道。
波利忒斯自信能跑善跳,一直在为特洛伊人放哨,
呆在老埃苏厄忒斯的墓顶,
等待着阿开亚人离船进攻的第一个讯号。
以此人的形象,腿脚飞快的伊墨丝说道:
“老人家,你总爱没完没了地唠叨,就像在从前
和平时期那样——要知道,我们正进行着杏无终期的战斗。
我经常出入人们拼斗的战场,
却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军伍,人海般的阵容,
就像成堆的树叶或滩沿上的沙子,
他们正越过平原,将在我们的城下战斗。
赫克托耳,你是我第一个开口催劝的人,你要按我说的做:
普里阿摩斯的城里塞挤着许多支友军,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域,语言五花八门。
让每一位首领饬命本部族的兵勇,
整顿队伍带领他们战斗。”
听罢这番话,赫克托耳不敢怠慢——此乃女神的声音。
他当即解散集会,兵勇们全都朝着自己的枪械迅跑。
他们打开所有的大门,蜂拥着往外冲挤,
成群的步兵,熙熙攘攘的车马,喧杂之声沸沸扬扬。
在城门前方,平野的远处,孤伶伶地
耸立着一方土丘,四边平整空旷,
凡人称它“灌木之丘”,但长生不老的
神祗却叫它善跳的慕里奈的坟冢。
就在那个地方,特洛伊人和盟军排开了战斗的队阵。
高大的赫克托耳是特洛伊人的统帅,
普里阿摩斯之子,头顶闪亮的帽盔,率领着最好、最勇敢
的兵丁,盔甲齐整,渴望着一试手中的投枪。
安基塞斯高贵的儿子统领着达耳达尼亚兵勇,
埃内阿斯,女神和凡人欢爱的结晶——在伊达的岭脊,
光彩夺目的阿芙罗底忒把他生给了安基塞斯。
埃内阿斯不是谁一的首领,他有两位副手,阿耳开洛科斯
和阿卡马斯,能打各种战式,安忒诺耳的儿郎。
家住伊达山脚的泽勒亚的兵卒,
一群富有的、喝饮埃塞波斯的黑水长大的
特洛伊兵勇,由鲁卡昂英武的儿子统领,
潘达罗斯,带着他的强弓,阿波罗的馈赠。
来自阿德瑞斯忒亚和阿派索斯乡土,
来自皮推亚和险峻的忒瑞亚的兵勇们,
概由阿德瑞斯托斯以及身穿亚麻胸甲的安菲俄斯统领,
裴耳科忒的墨罗普斯的两个儿子。墨罗普斯谙熟巫卜,
常人不可比及,曾劝阻他的儿子
前往人死人亡的战场,无奈后者不听
劝告,任随幽黑的死亡和死亡精灵的驱使。
家居裴耳科忒和普拉克提俄斯一带,
来自塞斯托斯、阿布多斯和闪亮的阿里斯贝的兵勇们,
由呼耳塔科斯之子阿西俄斯率领——阿西俄斯,
呼耳塔科斯之子,统兵的首领,闪亮的高头大马
把他载到此,从阿里斯贝,塞勒埃斯河畔。
希波苏斯率领着裴拉斯吉亚部族的枪手,
家住土地肥沃的拉里萨,
希波苏斯和普莱俄斯,阿瑞斯的后代,统领着他们,
丢塔摩斯之子、裴拉斯吉亚人莱索斯的两个儿郎。
阿卡马斯和壮士裴鲁斯率领着斯拉凯兵勇,
赫勒斯庞特滚滚的水流疆限着族民们生活的地域。
欧菲摩斯率领着基科奈斯枪手,
特罗伊泽诺斯之子,而特罗伊泽诺斯又是神祗钟爱的勇士
凯阿斯的儿郎。
普莱克墨斯率领着手持弯弓的派俄尼亚人,
来自遥远的阿慕冬以及水面开阔的阿克西俄斯沿岸,
阿克西俄斯,地面上水路最美的河流。
心志粗莽的普莱墨奈斯统领着帕夫拉戈尼亚人,
来自厄奈托伊人的地域,野骡的摇篮,
来自库托罗斯,住家塞萨摩斯一带,沿着
帕耳塞尼俄斯两岸,盖起了远近驰名的房居,
在克荣纳、埃吉阿洛斯和高地厄鲁西诺伊。
俄底俄斯和厄丕斯特罗福斯率领着哈利宗奈斯人,
来自遥远的阿鲁贝,源生白银的土地。
克罗弥斯率领着慕西亚兵勇,由卜者英诺摩斯辅佐,
但识辨鸟踪的本领没有替他挡开幽黑的死亡——
腿脚迅捷的阿基琉斯结果了他的性命,
在那条河里,还杀了另一些特洛伊兵壮。
福耳库斯和神一样的阿斯卡尼俄斯统领着弗鲁吉亚人,
来自遥远的阿斯卡尼亚,渴望着投入浴血的战斗。
墨斯福斯和安提福斯乃迈俄尼亚人的首领,
塔莱墨奈斯的儿子,母亲是古伽亚湖里的女仙,
率领着家居特摩洛斯山下的迈俄尼亚人。
纳斯忒斯统领着粗俗的卡里亚人,
来自米勒托斯和林木葱郁的山地弗西荣,
陪傍着迈安得罗斯水流和慕卡勒峥嵘的石壁。
他们的首领是安菲马科斯和纳斯忒斯,
纳斯忒斯和安菲马科斯,诺米昂的一对英武的儿子。
晃摆着黄金的装饰,纳斯忒斯走上战场,像一位姑娘——
好一个傻瓜!然而,黄金没有替他挡开痛苦的死亡,
腿脚迅捷的阿基琉斯结果了他的性命,
在那条河里,骠勇的壮士剥走了金质的饰磺。
萨耳裴冬和豪勇的格劳科斯统领着鲁基亚兵勇,
来自遥远的河滩,珊索斯飞卷的漩流。
第三卷
其时,阵势已经排开,每支队伍都有首领管带,
特洛伊人挟着喧闹走来,喊声震天,恰似一群野生的鸿雁,
疾飞的鹳鹤,发出冲天的喧喊,
试图逃避冬日的阴寒和暴泻不止的骤雨,
尖叫着展翅俄开阿诺斯洋流,
给普革迈亚人送去流血和毁灭:
它们将在黎明时分发起进攻,使后者尸横遍野。
但是,阿开亚人却在静静地行进,吞吐着腾腾的杀气,
人人狠了心肠,决心与伙伴互为帮援。
兵勇们急速行进,穿越平原,脚下
掀卷起一股股浓密的泥尘,密得
就像南风刮来弥罩峰峦的浓雾——
它不是牧人的朋友,但对小偷,却比黑夜还要宝贵——
使人的目力仅限于一块投石可及的距程。
两军相对而行,咄咄逼近;
神一样的亚历克心德罗斯从特洛伊人的队伍里跳将出来,
作为挑战者,肩上斜披着一领豹皮,
带着弯弓和利剑,手握一对顶着青铜矛尖的
投枪,对所有最好的阿耳吉维人挑战,
在痛苦的搏杀中,一对一地拼个你死我活。
嗜战的墨奈劳斯兴高采烈,眼见
帕里斯迈着大步,走在队伍的前面,
像一头狮子,碰上一具硕大的尸躯,
饥肠辘辘,扑向一头带角的公鹿
或野山羊的躯体,大口撕咬,虽然在它的前方,
奔跑的猎狗和年轻力壮的猎人正在扑击——
就像这样,墨奈劳斯高兴地看到神一样的亚历克山德罗斯
出现在他的面前,思盼着惩罚这个骗子,
从车上_跃而下,双脚着地,全副武装。
然而,当神一样的亚历克山德罗斯看到前排战勇中
墨奈劳斯的身影,心里一阵颤嗦,
为了躲避死亡,退回己方的队阵。
像一个穿走山谷的行人,遇到一条老蛇,
赶紧收回脚步,混身发抖,
吓得连连后退,面无人色——
就像这样,在阿特桑斯之子面前,神一样的亚历克山德罗斯
拔脚逃回高傲的特洛伊人的营伍。
赫克托耳见状破口大骂,用讥辱的言语:
“可恶的帕里斯,仪表堂皇的公子哥,勾引拐骗的女人迷!
但愿你不曾生在人间,或未婚先亡!
我打心眼里愿意这是真的;这要比
让你跟着我们,丢人现眼,受人蔑视好得多。
长发的阿开亚人正在放声大笑,
以为你是我们这边最好的战勇,只因你
相貌俊美,但你生性怯弱,缺乏勇气。
难道你不是这么一个人吗?在远洋船里,
你聚起桨手,扬帆驶向深海,
和外邦人交往厮混,从遥远的地方带走
一位绝色的女子,而她的丈夫和国民都是手握枪矛的斗士。
对你的父亲,你的城市和人民,你是一场灾难;
你给敌人送去欢悦,却给自己带来耻辱!
为何不去和嗜战的墨奈劳斯对阵?只要打上一个回合,你就会
知道他的厉害;你夺走了他的妻子,一位美貌、丰腴的女流。
那时,你的竖琴可就帮不了你的忙;当你抱着泥尘打滚时,
阿芙罗底忒的馈赠——漂亮的发绺和英俊的脸蛋——都将成为
无用的废物。
是的,特洛伊人都是些胆小鬼;否则,冲着你给我们
带来的损害,你的披篷早就该兜满了横飞的石头!”
听罢这番话,神一样的亚历克山德罗斯答道:
“赫克托耳,你的指责公正合理,一点都不过分。
你的心是那样的刚烈,就像斧斤的利刃,
带着工匠的臂力,吃砍一树圆木,凭着精湛的技艺,
伐木造船,斧刃满荷着他的力量间落。
你胸腔里的那颗心啊,就像斧刃一样刚豪。
尽管如此,你却不宜嘲讽金色的阿芙罗底忒给我的赐赏;
神赐的礼物不能丢却,因为它们象征荣誉——
神们按自己的意愿送给,凡人的一厢情愿不会得到它们。
这样吧,如果你希望我去战斗,去拼杀,那么,
就让所有其他的特洛伊人坐下,阿开亚人亦然,
让我和嗜战的墨奈劳斯,在两军之间的空地,
为海伦和她的财物决斗。
让二者中的胜者,也就是更强有力的人,
理所当然地带走财物,领着那个女子回家。
其他人要订立友好协约,以牲血封证。
你们继续住在土地肥沃的特洛伊,他们则返回
马草丰美的阿耳戈斯,回到出美女的阿开亚。”
听罢此番说道,赫克托耳心里高兴,
步入两军之间的空地,手握枪矛的中端,
迫使特洛伊编队后靠,直到兵勇们全都曲腿下坐。
但是,长发的阿开亚人却仍在对他瞄准,拉响弯弓,
试图把他击倒,用箭和石头,
直到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亮开宽大的嗓门喊道:
“别打了,阿耳吉维人!停止投射吧,阿开亚人的儿子们!
你们看,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有话对我们说告。”
他言罢,兵勇们停止进攻,马上安静了
下来。其时,赫克托耳站在两军之间,高声喊道:
“听我说,特洛伊人和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听听
亚历克山德罗斯的挑战,这个引发了这场恶战的人。
他要所有其他的特洛伊人和阿开亚人
把精制的甲械置放在丰肥的土地上。
由他自己和好战的墨奈拉俄斯一对一地
在中间格杀,为了获取海伦和她的财物。
让二者中的胜者,也就是更强有力的人,
理所当然地带走财物,领着那个女子回家,
其他人要订立友好协约,以牲血封证!”
他言罢,全场静默,肃然无声。
人群中,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开口打破沉寂,说道:
“各位,也请听听我的意见,因为在所有的人中,我所承受的
痛苦最为直接。不过,我认为阿耳吉维人和特洛伊人
最终可以心平气和地分手——大家已经吃够了苦头,
为了我,我的争吵,和挑起争斗的亚历克山德罗斯。
我们二人中,总有一个命薄,注定了不能生还;
那就让他死去吧!但你等双方要赶快分手,越快越好!
去拿两只羊羔,一只白的,一只黑的[白的祭给俄林波斯的神,黑的祭给地神;祭男神用公畜,祭女神用母畜],
分别祭献给大地和太阳;对宙斯,我们将另备一头羊牲。
还要把强有力的普里阿摩斯请来,让他用牲血封证誓约——
要普里阿摩斯本人,他的儿子们莽荡不羁,不可信用。
谁也不能毁约,践毁我们在宙斯的监督下所发的誓咒。
年轻人幼稚轻浮,历来如此。
所以,要有一位长者置身其问,因为他能瞻前
顾后,使双方都能得获远为善好的结果。”
言罢,阿开亚人和特洛伊人全都笑逐颜开,
希望由此摆脱战争的苦难。
他们把战车排拢成行,提腿下车,
卸去甲械,置放在身边的泥地上,
拥挤在一起,中间只留下很小的隙空。
赫克托耳命嘱两位使者赶回城堡,
即刻取回羊羔,并唤请普里阿摩斯前来,
而强有力的阿伽门农也差命塔耳苏比俄斯
前往深旷的海船,提取另一头
羊牲,使者服从了高贵的阿伽门农。
其时,神使伊里丝来到白臂膀的海伦面前,
以她姑子的形象出现,安忒诺耳之子。
强有力的赫利卡昂的妻侣,名
劳迪凯,普里阿摩斯的女儿中最漂亮的一位。
伊里丝在房间里找到海伦,后者正制纺一件精美的织物,
一件双层的紫袍,上面织着驯马的特洛伊人
和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沓无终期的拼斗。
为了海伦,他们在战神的双臂下吃尽了苦头。
腿脚飞快的伊里丝站在她的身边,说道:
“走吧,亲爱的姑娘,去看一个精彩的场面,
驯马的特洛伊人和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手创的奇作。
刚才,他们还挣扎在痛苦的战斗中,格杀在
平野上,一心向往殊死的拼斗;
而现在,他们却静静地坐在那里——战斗已经结束。
他们靠躺在盾牌上,把粗长的枪矛插在身边的泥地里。
但是,阿瑞斯钟爱的墨奈劳斯和亚历克山德罗斯即将开战,
为了你不惜面对粗长的枪矛。
你将归属胜者,做他心爱的妻房。”
女神的话在海伦心里勾起了甜美的思念,
对她的前夫,她的双亲和城堡。
她迅速穿上闪亮的裙袍,流着
晶亮的泪珠,匆匆走出房门,并非独坐
偶行——两位待女跟随前往,伺候照料,
埃丝拉,皮修斯的女儿,和牛眼睛的克鲁墨奈。
她们很快来到斯卡亚门耸立的城沿。
普里阿摩斯已在城上,身边围聚着潘苏斯、苏摩伊忒斯,
朗波斯、克鲁提俄斯和希开塔昂,阿瑞斯的伴从,
还有乌卡勒工和安忒诺耳,两位思路清晰的谋士。
他们端坐在斯卡亚门上方的城面,这些民众尊敬的长者,
由于上了年纪,已不再浴血疆场,但仍然
雄辩滔滔,谈吐清明透亮,犹如停栖树枝。
鼓翼绿林的夏蝉,抑扬顿挫的叫声远近传闻。
就像这样,特洛伊人老一辈的首领坐谈城楼。
他们看到海伦,正沿着城墙走来,
便压低声音,交换起长了翅膀的话语:
“好一位标致的美人!难怪,为了她,特洛伊人和胫甲坚固的
阿开亚人经年奋战,含辛茹苦——谁能责备他们呢?
她的长相就像不死的女神,简直像极了!
但是,尽管貌似天仙,还是让她登船离去吧,
不要把她留下,给我们和我们的子孙都带来痛苦!”
他们如此一番谈论,而普里阿摩斯则亮开嗓门,对海伦
喊道:
“过来吧,亲爱的孩子,坐在我的面前,
看看离别多年的前夫,还有你的乡亲和朋友。
我没有责怪你;在我看来,该受责备的是神,
是他们把我拖入了这场对抗阿开亚人的悲苦的战争。
走近些,告诉我他的名字,那个伟岸的勇士,
他是谁,那位强健、壮实的阿开亚人?
不错,队列里有些人比他还高出一头,
但我从未见过如此出类拔萃的人物,
这般高豪的气派——此人必是一位王贵!”
听罢这番话,海伦,女人中闪光的佼佼者,答道:
“亲爱的父亲,我尊敬你,但也惧怕你,一向如此;但愿
我在那个倒霉的时刻痛苦地死去——那时,我跟着你的儿子
来到此地,抛弃了我的家庭,我的亲人,
我的现已长大成人的孩子,还有那群和我同龄的姑娘——多
少欢乐的时分!
然而,死亡没有把我带走,所以,我只能借助眼泪的耗磨。
好吧,我这就回话,告答你的询问。
那个人是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统治着辽阔的疆土,
既是位很好的国王,又是个强有力的枪手。他曾是
我的亲戚,我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这一切真像是一场迷梦。”
海伦言罢,老人瞠目凝视,惊赞之情溢于言表:
“好福气呵,阿特柔斯之子;幸运的孩子,得宠的天骄!
你统领着浩浩荡荡的大军,阿开亚人的儿子。
从前,我曾访问过盛产葡萄的弗鲁吉亚,
眼见过弗鲁吉亚人和他们那蹄腿轻捷的战马;
兵勇们人多势众,俄特柔斯和神一样的慕格登统领着他们,
其时正驻扎在珊林里俄斯河的沿岸。
我,作为他们的盟友,站在他们的营伍中——那一天,
雅马宗女子正向他们逼近,那些和男儿一样善战的女人。
然而,即便是他们,也不及明眸的阿开亚人人多势众。”
接着,老人移目俄底修斯,复问道:
“亲爱的孩子,告诉我那个人,他是谁呢?
论个子,他显然矮了一头,比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
但他的肩膀和胸背却长得更为宽厚。
现在,他虽已把甲械置放丰产的土地,
却仍然忙着整顿队伍,巡行穿梭,像一头公羊。
是的,我想把他比作一头毛层厚实的公羊,
穿行在一大群闪着白光的绵羊中。”
听罢这番话,海伦,宙斯的孩子,开口答道:
“这位是莱耳忒斯之子,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
他在岩面粗皱的伊萨凯长大,但却
精于应变之术,善于计谋筹划。”
听罢这番话,聪明的安忒诺耳说道:
“夫人,你的话完全正确。从前,
卓著的俄底修斯曾来过这里,由
阿瑞斯钟爱的墨奈劳斯陪同,衔领着带你回返的使命。
我热情地款待了他们,在我的厅堂,
了解到二位的秉性,他们的谋才和辩力。
当他们汇聚在参加集会的特洛伊人里,肩并肩地
站在一起时,墨奈劳斯以宽厚的肩膀压过了他的朋友;
但是,当他俩挺胸端坐,俄底修斯却显得更有王者的气度。
他们对着众人讲话,连词组句,说表精湛的见解。
墨奈劳斯出言迅捷,用词虽少,
却十分明晰达练;他不喜长篇大论,
也不爱漫无边际地暗扯,虽然他是二者中较为年轻的壮勇。
但是,当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站起身子,
他只是木然而立,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下的泥土,
从不前后摆动权杖,而是紧握在手,
纹丝不动,像个一无所知的呆汉。
是的,你可以把他当做一个沉闷的怪人,一个不掺假的蠢货。
然而,当洪亮的声音冲出他的丹田,词句像冬天的
雪片一样纷纷扬扬的飘来时,凡人中就不会有他的对手,
谁也不能匹敌俄底修斯的口才!这时,
我们就不再会注视他的外表,带着惊异的神情。”
其时,老人看着第三位勇士,人群中的埃阿斯,问道:
“他是谁,那位阿开亚人,长得如此强壮和健美,
魁伟的身躯压倒了其他阿耳吉维人,高出一个头脸,一副宽厚
的肩胸?”
长裙飘舞的海伦,女人中闪光的佼佼者,答道:
“他是巨人埃阿斯,阿开亚人的屏障。那位是
伊多墨纽斯,在联军的那一头,像神似地
站在克里忒人里,身边拥围着克里忒人的军头。
当他从克里忒来访时,阿瑞斯钟爱的墨奈劳斯
曾多次作东款待,在我们家里。现在,我已看到
他们所有的人,所有其他明眸的阿开亚人;
我熟悉他们,叫得出他们的名字。
然而,我却找不到两个人,军队的首领——
驯马者卡斯托耳和波鲁丢开斯,强有力的拳手——
我的兄弟,一母亲生的同胞。
也许,他们没有和众人一起跨出美丽的拉凯代蒙,
也许来了,乘坐破浪远洋的海船,
却不愿和勇士们一起战斗,害怕
听到对我的讥刺和羞辱。”
海伦言罢,却不知蕴育生命的泥壤已经
把他们埋葬,在拉凯代蒙,他们热爱的故土。
其时,使者穿过城区,带着对神封证誓约的牲品,
两只羊羔,还有烘暖心胸的醇酒,
装在鼓鼓囊囊的山羊皮袋里,另一位(使者伊代俄斯)
端着闪亮的兑缸和金铸的杯盅。
他站在老人身边,大声催请道:
“劳墨冬之子,起来吧,驯马和特洛伊人和
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的首领们
要你前往平原,封证他们的誓约。
亚历克山德罗斯和阿瑞斯钟爱的墨奈劳斯正准备决斗,
为了海伦不惜面对粗长的枪矛。
胜者带走女人和她的财物,
其他人则订立友好协约,以牲血封证。
我们仍住在土地肥沃的特洛伊,而他们将返回
马草肥美的阿耳戈斯,回到出美女的阿开亚。”
听罢这番话,老人浑身颤嗦,吩咐随从
套车,后者谨遵不违,马上付诸行动。
普里阿摩斯抬腿登车,绷紧缰绳,
安忒诺耳亦踏上做工精致的马车,站在他的身边。
他赶起快马,冲出斯开亚门,驰向平原,
来到特洛伊人和阿开亚人陈兵的地点,
步下马车,踏上丰产的土地,
朝着两军之间的空间走去。
阿伽门农,民众的王者,见状起身相迎,
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亦站立起来。高贵的使者
带来了祭神和封证誓约的牲品。他们在一个硕大的
调缸里兑酒,倒出净水,洗过各位王者的双手。
阿特桑斯之子拔出匕首——此物总是
悬挂在铜剑宽厚的剑路旁——
从羊羔的头部割下发绺,使者们把羊毛
传递给特洛伊人和阿开亚人的每一位酋首。
阿特柔斯之子双臂高扬,用宏亮的声音朗朗作诵:
“父亲宙斯,从伊达山上督视着我们的大神,光荣的典范,伟大
的象征!还有无所不见、无所不闻的赫利俄斯,
河流、大地以及你们,地府里惩治死者的尊神,
你们惩治那些发伪誓的人们,不管是谁,
请你们作证,监护我们的誓封。
倘若亚历克山德罗斯杀了墨奈劳斯,
那就让他继续拥有海伦和她的全部财物,
而我们则驾着破浪远洋的海船国家;
但是,倘若棕发的墨奈劳斯杀了亚历克山德罗斯,
那就让特洛伊人交还海伦和她的全部财物,
连同一份赔送,给阿耳吉维兵众,数量要公允得体,
使后人亦能牢记心中。
如果亚历克山德罗斯死后,普里阿摩斯
和他的儿子们拒绝支付偿酬,那么,
我将亲自出阵,为获取这份财物拼斗;
不打赢这场战争,决不回头!”
言罢,他用无情的匕首抹开羊羔的脖子,
放手让它们瘫倒在地上,痉挛着,魂息
飘离而去——锋快的铜刃夺走了它们的生命。
接着,他们倾杯兑缸,舀出醇酒,
泼洒在地,对着不死的神明祈祷。
人群中可以听到阿开亚人或特洛伊人的诵告:
“宙斯,光荣的典范,伟大的象征;还有你们,各位不死的众神!
我们双方,谁若破毁誓约,不管何人,
让他们,连同他们的儿子,脑浆涂地,就像这泼洒出去的
杯酒——让他们的妻子沦为战礼,落入敌人的手中!”
他们如此一番祈祷,但克罗诺斯之子此时无意允诺。
其时,人群中传来达耳达诺斯的后代、普里阿摩斯的声音:
“听我说,特洛伊人和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
我准备马上回家,回到多风的伊利昂——
我不忍心亲眼看着心爱的儿子
同阿瑞斯钟爱的墨奈劳斯拼斗。
宙斯知道,毫无疑问,其他不死的神明也知道,
他们中谁个不能生还,注定了要以死告终。”
言罢,这位像神一样的凡人把羊羔装上马车,
抬腿踏上车面,绷紧了缰绳,
安忒诺耳亦踏上做工精致的马车,站在他的身边。
他们驱车回返,朝着伊利昂驰去。
其时,普里阿摩斯之子赫克托耳如卓越的俄底修斯
已丈量出决斗的场地,抓起石阄,
放入青铜的盔盖,来回摇动,
以便决定谁个先投,掷出青铜的枪矛。
兵勇们开口祈祷,对着神祗高高地举起双手。
人群中可以听到阿开亚人或特洛伊人的诵告:
“父亲宙斯,从伊达山上督视着我们的大神,光荣的典范,伟大
的象征!让那个——不管是谁——给我们带来这场灾难的人
死在枪剑之下,滚人哀地斯的冥府!
让我们大家共享誓约带来的友好和平和!”
祷毕,高大的赫克托耳,头顶闪亮的盔冠,
摇动手中的石块,双目后视——帕里斯的石阄蹦出盔面。
兵勇们按队列下坐,紧挨着自己那
蹄腿轻捷的快马和闪亮的甲械。其时,
他们中的一员,卓著的亚历克山德罗斯,
美发海伦的夫婿,开始披戴闪亮的铠甲,在自己的胸背。
首先,他用胫甲裹住小腿,
精美的制品,带着银质的踝扣,
随之系上胸甲,掩起胸背,
大小适中,尽管它的属主是本家兄弟鲁卡昂,
然后挎上柄嵌银钉的利剑,
青铜铸就,背起盾牌,盾面巨大、沉重。
其后,他把做工精致的帽盔扣上壮实的头颅,
连同马鬃做就的顶冠,摇撼出镇人的威严。
最后,他操起一杆抓握顺手、沉甸甸的枪矛。按照
同样的顺序,嗜战的墨奈拉俄斯也如此这般地武装了起来。
这样,二位壮勇在各自的军阵里披挂完毕,
大步走入特洛伊人和阿开亚人之间的空地,
射出凶狠的目光,旁观者们见状惊赞诧异,
特洛伊人,驯马的好手,和胫甲坚固的阿开亚兵众。
他们在指定的场地上站好位置,相距不远,
挥舞着手中的枪矛,怒满胸膛。
亚历克山德罗斯首先掷出投影森长的枪矛,
铜尖飞向阿特柔斯之子溜圆的战盾,
但却不曾穿透,坚实的盾面顶弯了
枪尖。接着,阿特柔斯之子墨奈劳斯
出手投枪,祈盼着父亲宙斯的助佑:
“允许我,王者宙斯,让我惩罚卓著的亚历克山德罗斯,
用我的双手把他结果——是他先伤害了我!
这样,后人中倘若有谁试图恩将仇报,对好客的主人,
畏此先鉴,定会肝胆俱破!”
言罢,他持平落影森长的枪矛,奋臂投掷,
击中普里阿摩斯之子边围溜圆的战后,
沉重的枪尖穿透闪光的盾面,
捅开精工制作的胸甲,
冲着腹肋刺捣,挑开了贴身的衫衣,
但帕里斯侧身一旁,躲过了幽黑的死亡。
阿特柔斯之子拔出柄嵌银钉的铜剑,
高举过头,奋力劈砍对手的盔脊,却被
撞顶得七零八落,脱离了手的抓握。
阿特柔斯之子长叹一声,仰面辽阔的天穹:
“父亲宙斯,你的残忍神祗中谁也不可比及!
我想惩罚亚历克山德罗斯的胡作非为,
但我的铜剑已在手中裂成碎片,而我的枪矛
也只是徒劳地作了一次扑击,不曾把他放倒!”
言罢,墨奈劳斯冲扑过去,一把抓住嵌缀马鬃的头盔,
奋力拉转,把他拖往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的队列,
刻着图纹的盔带,系固着铜盔,绷紧在帕里斯
松软的脖圈,此时几乎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
要不是宙斯之女阿芙罗底忒眼快,
墨奈劳斯大概已经把他拉走,争得了不朽的光荣。
她橹脱扣带,一段生牛皮,割自一头被宰的公牛,
使阿特桑斯之子只攥得一顶空盔,用强有力的大手。
英雄甩手一挥,帽盖朝着胫甲坚固的
阿开亚人飞走,被他信赖的伙伴们接收。
他转身再次扑向对手,决心用铜矛
结果他的性命。但阿芙罗底忒轻舒臂膀——
神力无穷——摄走帕里斯,把他藏裹在浓雾里,
送回飘散着清香的床居。然后,
她又前往招呼海伦,发现后者正置身
高高的城楼,周围簇拥着一群女子,特洛伊的民众。
她伸手拉过海伦芬芳的裙袍,摇拽着,
开口说道,以一位老妪的模样,
一位织纺羊毛的妇人——海伦栖居拉凯代蒙时,
老妇曾为他手制漂亮的羊毛织物——海伦十分喜欢她。
以这位老妇的模样,阿芙罗底忒开口说道:
“跟我来,赶快!亚历克山德罗斯让我请你回还,
正在卧房等你,在雕着围环的床上,
衣衫光亮,潇洒俊美。你不会觉得
他归自决斗的战场;不,你会以为他正打算
荡开舞步,或刚刚跳完一轮下来,息身床头。”
女神一番诱说,纷扰了海伦的心胸。
她认出了女神,那修长滑润的脖子,
丰满坚挺的乳房,闪闪发光的眼睛,
使她震惊不已。她开口说话,动情唤呼:
“疯了吗,我的女神!如此处心积虑地诱惑,用意何在?
你还打算把我引向何方?前往某个繁荣兴旺的
城堡?去弗鲁吉亚,还是迷人的迈俄尼亚?
也许,那里也有一位你所钟爱的凡人?
是不是因为墨奈劳斯已打败高贵的帕里斯,
并想把我,尽管受人憎恨,带回家门?
是否因为出于此番缘故,你来到这里,心怀狡黠的筹谋?
要去你自己去吧——坐在帕里斯身边,抛弃神的地位,
从今后再也不要落脚俄林波斯山头!
看护着他,替他吃苦受难,永远同住厮守,
直到他娶你为妻,或把你当做一名供他役使的伴仆。
至于我,我决不会回到他的怀抱;再和他同床,
将使我脸面全无。特洛伊女人,全城的妇道,
会对我奚指嘲骂,尽管悲愁已注满我的心胸。”
听罢这番话,闪光的阿芙罗底忒怒不可遏,呵斥道:
“不要挑逗我,给脸不要脸的姑娘,免得我盛怒之中把你弃置
一旁,像现在这样深深地爱你一样,咬牙切齿地恨你;也免得
我鼓动起双方对你的仇恨,让你像个受气包似地夹在中间,
夹在达奈人和特洛伊人之间,落个凄凄惨惨的结终!”
女神言罢,宙斯的女儿心里害怕,
启步回家,包裹在光灿灿的裙袍里,
默然无声。特洛伊妇女对此一无所见,女神引着她行走。
当她们抵达亚历克山德罗斯华丽的房居,
侍从们赶忙闪开,操持各自的活计,
而海伦,女人中闪光的佼佼者,此时走向顶面高耸的睡房。
爱笑的阿芙罗底忒抓过一把椅子,
提来放在亚历克山德罗斯面前,而
海伦,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弯身下坐,
移开眼神,嘲讽起她的丈夫:
“这么说,你是从战场上回来了。天呢,你怎么没有死在那里,
被一位强有力的勇士,我的前夫,打翻在地。
以前,你可是个吹牛的好手,自称比阿瑞斯钟爱的
墨奈劳斯出色,无论是比力气、手劲还是枪投。
何不再去试试,挑战阿瑞斯钟爱的墨奈劳斯,
面对面地杀上一阵?算了,还是不去为好;我劝你
就此作罢,不要再和棕发的墨奈拉俄斯
绞斗,一对一地拼杀,像个莽撞的
蠢货——他的枪矛兴许会替你放血封喉!”
听罢这番话,帕里斯开口答道:
“够了,夫人,不要再对我嘲骂奚落。
这一次,墨奈拉俄斯击败了我,受惠于雅典娜的帮助;
下一回,我要把他打倒——我们也有神明的援佑。
来吧,让我们上床寻欢作乐,
我的心灵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屈服于情火——
是的,从来没有,包括当初把你从美丽的拉凯代蒙
带出,乘坐破浪远洋的海船离走,
在克拉奈岛上同床做爱的时候。比较
现时对你的情爱,那一次简直算不得什么;甜美的欲念已
把我征服。”
言罢,他引步睡床,妻子跟随行走。
这样,他俩欢爱在雕工精美的睡床。与此同时,
阿特柔斯之子却在人群里来回奔走,像一头野兽,
四处寻找神一样的亚历克山德罗斯的去向,
然而,无论是特洛伊人,还是他们声名遐迩的盟友,
谁也无法对嗜战的墨奈劳斯告说亚历克山德罗斯的行踪。
他们,倘若有人见过他,决然不会把他藏匿,出于对他的喜爱;
他们恨他,就像痛恨幽黑的死亡。
其时,人群中传来阿伽门农的声音,军队的统领:
“听我说,特洛伊人,达耳达尼亚人和特洛伊的盟友们!
事实表明,胜利已归属阿瑞斯钟爱的墨奈劳斯。
你们必须交还阿耳戈斯的海伦和她的全部
财物,连同一份赠送,数量要公允得体,
使后人亦能牢记心中。”
阿特柔斯之子言罢,阿开亚兵勇报之以赞同的呼吼。
第四卷
其时,众神正坐在宙斯身边商议,在那黄金
铺地的宫居。女神赫蓓正给他们
逐个斟倒奈克塔耳,众神举着金杯,
相互劝祝喝饮,俯视着特洛伊人的城。
突然,克罗诺斯之子张嘴发话,意欲
激怒赫拉,以挑衅的口吻,挖苦道:
“女神中,有两位是墨奈劳斯的助佑,
阿耳戈斯的赫拉和波伊俄提亚人的雅典娜。
瞧这二位,端坐此地,极目观望,
悠。冶自得,而爱笑的阿芙罗底忒却总是
形影不离地保护她的宠人,替他挡开死的精灵——
刚才,她让自以为必死无疑的帕里斯死里逃生。
然而,胜利的硕果,毫无疑问,已归属阿瑞斯钟爱的墨奈劳斯。
现在,让我们考虑事情发展的归向,
是再次挑起惨烈的恶战和痛苦的
搏杀,还是让他们缔结和约,言归于好。
但愿这一结局能让各位满意,给每一位神祗带来愉悦,
使普里阿摩斯王的城堡人丁兴旺,
使墨奈劳斯带着阿耳戈斯的海伦返回家乡。”
宙斯如此一番说告,而雅典娜和赫拉却自管小声啼咕,
坐得很近,谋划着如何使特洛伊人遭殃。
雅典娜静坐不语,面带愠色,
对宙斯,她的父亲;狂烈的暴怒揪揉着她的心房。
但是,赫拉却忍受不了心中的愤怒,对宙斯说道:
“克罗诺斯之子,可怕的王者,你说了些什么?
试想让我的努力一无所获,付之东流?
我曾汗流浃背,把驭马赶得精疲力尽,
为了召聚起军队,给普里阿摩斯和他的儿子们送去灾愁。
做去吧,宙斯,但我等众神绝不会一致赞同。”
一番话极大地烦扰了宙斯的心境,乌云的汇聚者答道:
“不知足的赫拉!普里阿摩斯和他的儿子们
究竟给你造成了多大的痛苦,使你盛怒至此,
念念不忘捣毁伊利昂,捣毁这座坚固的城堡?
看来,你是不想平息胸中的暴怒,除非破开城门,
砸毁高大的墙垣,生吞活剥了普里阿摩斯
和他的儿子们,连同所有的特洛伊兵众。
你爱怎么做都行,但要记住,不要让这次争吵
日后给你我带来悲愁。
我还有一事奉告,你要牢记心中。
将来,无论何时,倘若我想捣毁某个城市,
只要我愿意,里面住着你所钟爱的兵民,
你可不要出面遮挡,冲着我的盛怒,而应让我放手去做,
因为我已给你这次允诺,尽管违背我的心意。
在太阳和星空之下,凡人居住的
所有城市中,神圣的特洛伊
是我最珍爱的堡楼,还有普里阿摩斯
和他的手握粗重的(木岑)木杆枪矛的兵勇。
在那里,我的祭坛从来不缺足份的供品,不缺
满杯的奠酒和甜美的熏烟——此乃我们的权益。”
听罢这番话,牛眼睛夫人、女神赫拉答道:
“好极了!天底下我最钟爱的城市有三个,
阿耳戈斯、斯巴达和路面开阔的慕凯奈——
荡平它们,无论何时,倘若它们激起你的愤怒。
我将不去保卫它们,和你对抗,也不抱怨你的作为。
事实上,即便我抱恨埋怨,不让你摧毁它们,
我的努力也不会有任何用处——你比我强健,比我有力。
尽管如此,你也不应让我辛苦一场,一无所获;
我也是神,我的宗谱也就是你的家族,
工于心计的克罗诺斯也是我的父亲,我是他最尊贵的女儿,
体现在两个方面,出生次序和同你的关系——我被
尊为你的伴侣,而你是众神之王。
所以,对于此事,你我要互谅互让,
我对你,你对我,而其他不死的神祗自会
因袭效仿。现在,你马上命令雅典娜,
前往特洛伊人和阿开亚人拼搏的战场,
设法使特洛伊人先毁誓约,
伤害获胜战场的阿开亚兵壮。”
她言罢,人和神的父亲接受了她的建议,
马上指令雅典娜,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快去,朝着持洛伊人和阿开亚人的队伍,
设法使特洛伊人先毁誓约,
伤害获胜战场的阿开亚兵壮。”
宙斯的话语催励着早已迫不及待的雅典娜,
她急速出发,从俄林波斯山巅直冲而下,
像工于心计的克罗诺斯之子抛出的一颗
流星,一个对水手或一支庞大军队的预兆,
光芒四射,迸放出密密匝匝的火花。
就像这样,帕拉丝·雅典娜朝着地面疾扫,
落脚在两军之间,把观望者惊得目瞪口呆,
驯马好手特洛伊人和胫甲坚固的阿开亚兵汉。
队伍中,人们会惊望着自己的近邻,说道:
“瞧这个势头,难道我们又将面临残酷的战争,
嚣闹的拼搏?仰或宙斯,这位调控
凡间战事的尊神,有意使我们双方言归于好?”
有人会如此嘀咕,队伍中的阿开亚人和特洛伊兵壮。
雅典娜以一位勇士的形象,劳多科斯,安忒诺耳之子,
一位强有力的枪手,出现在特洛伊人的队列,
寻觅着神一样的潘达罗斯,希望能把他找到。
她梭行人群,找到鲁卡昂的儿子,一位高贵、勇猛的斗士,
正昂首挺立,四周拥围着一队队强壮的、携握盾牌的
兵勇,随他进兵此地,来自水流湍急的埃塞波斯沿岸。
女神站在他的身边,对他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鲁卡昂聪明的儿子,愿意听听我的说告吗?
要是有这个胆量,你就对墨奈劳斯发射一枝飞箭,
你将因此争得荣誉,博取感激,当着全体
特洛伊人,尤其是王子亚历克山德罗斯的脸面。
若是让他亲眼看到嗜战的墨奈劳斯,阿特桑斯之子,
被你的羽箭射倒,可悲地平躺在柴堆上,
你便可先于他人,从他手中得取光荣的战礼。
来吧,摆开架势,对着高贵的墨奈劳斯拉响弓弦——要快!
但是,别忘了对光荣的射手、鲁基亚的阿波罗祈祷,告诉他,
当你踏上故乡的土地,回到神圣的城堡泽勒亚,
你将给他敬办一次隆重的牲祭,用头胎的羊羔。”
雅典娜的话语夺走了他的睿智。
他马上拿出磨得溜滑的强弓,取自一头
野山羊的权角——当岩羊从石壁上走下,
他把一枝利箭送进了它的胸膛。他身披伪装,
藏身石壁,一箭扎入山羊的胸腔,打翻在岩面上。
山羊头上的权角,长十六掌,
一位能干的弓匠把它捆扎起来,
将表面磨得精光透亮,安上金铸的弦环。
潘达罗斯把弓的一角抵在地上,弯起弓架,
上好弦线;有人把盾牌挡在前面,那些勇敢的伙伴,
以防阿开亚人善战的儿子们突然站起,在他放箭
阿特桑斯之子、嗜战的墨奈劳斯之前,向他扑来。
他打开壶盖,拈出一枝羽翎,
以前从未用过,致送痛苦的飞箭。
他动作迅速,把致命的羽箭搭上弓弦,
对光荣的射手、狼神阿波罗作过祈祷,
答应当他踏上故乡的土地,回到神圣的泽勒亚城堡。
将给神祗敬献一份丰厚的牲祭,头胎的羊羔。
他运气开弓,紧捏着箭的糟口和牛筋做就的弓弦,
弦线紧贴着胸口,铁的箭镞碰到了弓杆。
他把兵器拉成了一个拱环,借大的弯弓
鸣叫呻喊,弦线高歌作响,羽箭顶着锋快的头镞
飞射出去,挟着暴怒,呼啸着扑向前面的人群。
然而,幸福的、长生不老的神祗没有忘记你,
墨奈劳斯,尤其是宙斯的女儿,战勇的福佑,
此时站在你的面前,替你挡开咬肉的箭头。
她挪开箭矢的落点,使之偏离你的皮肉,动作轻快,
像一位撩赶苍蝇的母亲,替熟睡的孩儿——
她亲自出手,把羽箭导向金质的系带,
带扣交合措连、胸甲的两个半片衔接重叠的部位。
无情的箭头捣进坚固的带结,
穿透精工编织的条层,
破开做工精美的胸甲,直逼系在
里层的甲片——此乃壮士身上最重要的护甲,用以保护
下身和挡住枪矛的冲击,无奈飞矢余劲尤健,连它一起捅穿。
箭头长驱直入,挑开壮士的皮肉,
放出浓黑的、喷流涌注的热血。
如同一位迈俄尼亚或卡里亚妇女,用鲜红的颜料
涂漆象牙,制作驭马的颊片,尽管许多驭手
为之垂涎欲滴,它却静静地躺在
里屋,作为王者的佳宝,受到双重的
珍爱,既是马的饰物,又能为驭者增添荣光。
就像这样,墨奈劳斯,鲜血浸染了你强健的
大腿,你的小腿和线条分明的踝骨。
看着浓黑的热血从伤口里涌冒出来,
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心里害怕,全身颤嗦,
嗜战的墨奈劳斯自己亦吃惊不小,吓得混身发抖;
不过,当他眼见绑条和倒勾都在伤口
外面时,失去的勇气复又回返他的心头。
强有力的阿伽门农悲声哭诉,握着墨奈劳斯的手;
伙伴们围聚一旁,呜咽抽泣。阿伽门农哭道:
“亲爱的兄弟,我所封证的誓约给你带来了死亡,
让你孤身一人,奋战在我们眼前,面对特洛伊兵壮。
现在,特洛伊人已把你射倒,践踏了我们的誓约。
然而,我们的誓言不是儿戏,羔羊的热血不会白流,
泼出去的不掺水的奠酒会有报应,紧握的右手不是虚设的
仪酬!
倘若俄林波斯大神不及马上了结此事,
日后也会严惩不贷;逾规越矩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用他们自己的头颅,还有他们的妻子和孩童。
我心里明白,我的灵魂知道,
这一天必将到来;那时,神圣的伊利昂将被扫灭,
连同普里阿摩斯和他的手握粗长的(木岑)木杆枪矛的兵壮。
宙斯,克罗诺斯之子,端坐在天上的房居,高高的王庭,
将亲自挥动责惩的埃吉斯,在他们头顶,
出于对这场欺诈的义愤。这一切终将发生,不可避免。
然而,我将为你承受巨大的悲痛,墨奈劳斯,
倘若你撒手人寰,中止命运限定的人生。
我将带着耻辱,回到干旱的阿耳戈斯,
因为阿开亚兵勇马上即会生发思乡的幽情,
而我们,为此,将不得不把阿耳戈斯的海伦留给普里阿摩斯和
特洛伊人,为他们增光。至于你,特洛伊的泥土将蚀烂你的
骸骨,
因为你已死在这里,撇下远征的功业,未尽的战斗。
某个特洛伊小子会高兴地跳上
墨奈劳斯的坟冢,趾高气扬地吹喊:
‘但愿阿伽门农以此种方式对所有的敌人发泄
暴怒——像这次一样,徒劳无益地统兵至此,
而后劳师还家,回到他所热爱的故乡,
海船里空空如也,撇下了勇敢的墨奈劳斯。’
此人会这般胡言,气得我恨不能裂地藏身!”
听罢这番话,棕发的墨奈劳斯宽慰道:
“勇敢些,不要吓坏了会战此地的阿开亚人。
犀利的箭镞没有击中要害,闪亮的腰带
挫去了它的锋芒,底下的束围和铜匠
精心制作的腹甲挡住了它的冲力。”
听罢这番话,强有力的阿伽门农答道:
“但愿伤情真如你说的那样,墨奈劳斯,我的兄弟。
不管怎样,医者会来治疗你的伤口,敷设
配制的枪药,止住钻心的疼痛。”言罢,
他转而命嘱塔耳苏比俄斯,他的神圣的使者:
“塔耳苏比俄斯,全速前进,把马卡昂叫来,
阿斯克勒丕俄斯之子,手段高明的医士,
察治阿特柔斯之子、嗜战的墨奈劳斯的伤情——
某个擅使弓箭的射手,某个特洛伊人或鲁基亚人射伤了他:
对射手,这是一份光荣;但对我们,它却带来了忧愁。”
听罢此番嘱告,使者谨遵不违,
穿行在身披铜甲的兵群中,
觅寻勇士马卡昂,只见后者正
挺立在那边,身旁围站着一队队携带盾牌的
兵勇,跟随马卡昂进兵此地,来自特里卡,马草丰肥的去处,
使者在他身边站定,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行动起来,阿斯克勒丕俄斯之子,强有力的阿伽门农要你
过去,
察治阿开亚人的首领墨奈劳斯的伤情——
某个擅使弓箭的射手,某个特洛伊人或鲁基亚人射伤了他:
对射手,这是一份光荣;但对我们,它却带来了忧愁。”
一番话催发了马卡昂的激情。他们
穿越人群,疾行在阿开亚人占地宽广的营伍,
来到棕发的墨奈劳斯中箭
负伤的地方——首领们围成一圈,守护在
他的身边;医者在人群中站定,一位神样的凡人。
他从腰带的扣合处拔出箭矢,下手迅捷,
锋利的倒钩顺势向后,崩裂断损。
接着,他依次松开腰带和下面的束围,
以及铜匠为他精心制作的腹甲,
找到凶狠的飞箭扎出的伤口,
吸出里面的淤血,敷上镇痛的枪药——
很久以前,出于友好的意愿,光荣将此药赠送其父。
在他们忙于照料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之际,
特洛伊人全副武装的队列却正在向前挺进。
阿开亚人重新武装起来,拼战的念头复又占据了他们的心灵。
这时,你不会看到卓越的阿伽门农沉睡不醒
或畏缩不前,不思进击——不!
阿伽门农渴望搏杀——人们由此争得功名。
他把驭马和战车,闪着耀眼的铜光,留在身后,
马儿喘着粗气,由他的助手欧鲁墨冬、裴莱俄斯
之子普托勒迈俄斯的儿子带往一边。
阿伽门农命他就近看管马匹,以备急用——
疲劳可能拖累他的四肢,吆喝制统偌大的一支军伍。
他迈开双腿,大步穿行在营伍中。
当看到那些紧勒着快马的头缰,求战心切的达亲驭手时,
他就站到他们身边,热切地鼓励道:
“阿耳吉维壮士们,切莫松懈,保持旺盛的战斗热情。。
父亲宙斯不会帮助说谎的特洛伊人——
他们首先践毁双方的誓约,
鹰鹫会吞食他们鲜亮的皮肉。
而我们,我们将带走他们钟爱的妻子和无助的
孩童,用我们的海船,在荡平这座城堡之后!”
但是,当他发现有人试图躲避可恨的搏杀,
便会声色俱厉,恶狠狠地破口骂道:
“嘿,阿耳吉维人,手持强弓的斗士,怎么,胆怯了?你们还要
不要脸!
为何呆呆地站在这里,迷迷惘惘,像一群雌鹿,
跑过一大片草地,累得筋疲力尽,
木然而立,丢尽了最后一分勇气?就像这样,
你们本然站立,迷迷惘惘,泯灭了战斗的意志。
你们在等盼什么呢?想等到特洛伊人把你们逼至
灰色大海的滩沿,赶回你们停放船尾坚固的海船的地方,
然后再看看克罗诺斯之子会不会伸出他的大手,把你们保护
起来?”
就这样,阿伽门农穿行在队伍里,整顿编排迎战的阵容,
挤过密集的人群,来到克里特人的队列;
兵勇们正积极备战,拥聚在骁勇的伊多墨纽斯周围。
伊多墨纽斯,像一头壮实的野猪,站立在前排之中,
而墨里俄奈斯则催督着后面的队伍。
见此情景,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心里高兴,
当即用欣赏的口吻,对伊多墨纽斯说道:
“伊多墨纽斯,我敬你甚于对其他达奈人,
驾驭快马的战勇,无论是在战斗,在其他任何行动,
还是在我们的盛宴中——阿耳吉维人的首领
在调缸里匀和王者的饮料,闪亮的醇酒。
即使其他长发的阿开亚头领
喝完了自己的份额,你的酒杯却总是满斟如初,
像我的一样,想喝就喝,尽情地享用。
干起来吧,准备战斗;让大家看看,你平日的自誉不是吹牛!”
听罢这番话,克里特人的王者伊多墨纽斯答道:
“阿特柔斯之子,相信我,我将成为你坚强可靠的战友,
一如当初允诺的那样——那一天,我点过我的头。
去吧,鼓动其他长发的阿开亚战勇,
以便迅速出击,特洛伊人已毁弃
誓约,此事将在日后给他们带来死亡和
悲痛——他们践踏了我们誓封的信咒。”
他言罢,阿特柔斯之子心中欢喜,迈步前行,
穿过密集的人群,见到了大小两位埃阿斯,
全副武装,四周围站着一大群步兵。
如同一位看放山羊的牧人,从山岗上瞧见一片乌云,
正从海空向岸边压来,卷着西风的威烈,
尽管悬在远处的海空,他已看到云层乌黑一团,胜似黑漆,
正穿越大洋,汇聚起一股旋风;
见此情景,牧人浑身发抖,赶起羊群,躲进山洞。
就像这样,队伍运行在两位埃阿斯周围,
一队队密密匝匝的人群,强壮、神佑的年轻兵勇,
黑魆魆的一片,携带着竖指叠错的盾牌和枪矛,迎面战争的
凶狂。见此情景,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心里高兴,
开口喊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两位埃阿斯,身披铜甲的阿耳吉维人的首领,
对你们二位,我无须发号施令——催督你们吗?
那是多余的;你们已鼓动起部属,准备喋血苦斗。哦,
哦,父亲宙斯,雅典娜,阿波罗,要是
我的部下人人都有这种精神,那么,
普里阿摩斯王的城堡就会对我们
俯首,被我们攻占,劫洗!”
言罢,他离别二位,继续巡会军队的酋首,
只见奈斯托耳,来自普洛斯的吐词清亮的演说者,
正忙着整顿队伍,催督伙伴们前进,
由各位首领分统,高大的裴拉工、阿拉斯托耳和克罗米俄斯,
连同强有力的海蒙,以及丕阿斯,兵士的牧者。
首先,他把驾车的壮勇放在前头,连同驭马和战车,
让众多勇敢的步卒跟行殿后,
作为战斗的中坚,然后再把胆小怕死的赶到中间;
这样,即便有人贪生,也只好硬着头皮战斗。
他首先命令战车的驾驭者,要他们
紧紧拉住缰绳,不要让惊马打乱兵勇的队阵:
“谁也不许自恃驭术高强或凭借自己的勇猛,
冲出队阵,独自和特洛伊人搏斗;
也不许弃战退却,这样会受到敌人的逼攻。
当车上的枪手遇到敌方的战车,
要用长枪刺击对手——这是近身、激烈的战斗。
你们的前辈就是这样攻破城堡,捣毁墙垣,
凭着这种战术,这股精神。”
老人话声朗朗,用得之于以往征战的老经验激励部属。
见此情景,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心里高兴,
开口喊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老壮士,但愿你的膝腿也像你的心胸一样
充满青春的豪气,但愿你强壮如初。
可惜啊,凡人不可避免的暮年使你变得衰弱;但愿某个
兵勇接过你的年龄,而你则变成我们队伍里的一个年轻人!”
奈斯托耳,格瑞尼亚的车战者,答道:
“是的,阿特柔斯之子,我也恨不得自己能像当年
一样,像我放倒卓越的厄鲁菲利昂时那般强壮。
然而,神明不会把一切好处同时赋予凡人;
如果说那时我年轻力壮;现在我已是白发老翁。
尽管如此,我仍将站在驭者的行列,催督他们战斗,
通过训诫和命令——此乃老人的权利和光荣。
年轻的枪手将用长矛战斗,这些比我远为
青壮的后生,对自己的力量充满信心。”
听罢这番话,阿特柔斯之子心中欢喜,迈步前行,
只见裴忒俄斯之子墨奈修斯,战丰的驾驭者,
闲站人群,无所事事,周围拥站着呼啸战场的雅典卒兵。
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站在他们近旁,
身边排列着凯法勒尼亚人的队伍,决非不堪一击的散兵,
站候等待,还不曾听到战斗的呼声,
而赴战的序列也还只是刚刚形成,甫始展开,
准备厮杀的阿开亚兵汉和驯马的特洛伊人。所以,
他们只是站立等盼,等待着另一支阿开亚部队开赴战场,
扑向特洛伊人,开始激烈的战斗。
眼见此般情景,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开口斥训,
放开嗓门,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裴忒俄斯之子,神祗助佑的王者,还有你,
心计诡诈,精明贪婪的头领,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站立此地,畏缩不前,左顾右盼?
你俩的位置应在队伍的最前排,
面对战火的炙烤。别忘了,
每当阿开亚人摆开赐宴首领的佳肴,
你俩总是最早接到我的邀请。
你们放开肚皮,尽情吞嚼烤肉,
开怀痛饮蜜一样香甜的酒浆。
但现在,你们却想兴高采烈地观看
十支阿开亚人的队伍,挺着无情的铜矛战斗!”
听他言罢,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恶狼狠地看着他,说道:
“这是什么话,阿特柔斯之子,嘣出了你的齿隙?
你怎可说我退缩不前,当着我们
阿开亚人催激起凶险的战神,扳倒驯马能手特洛伊人
的时候?看着吧,如果你乐意并且愿意,
忒勒马科斯的父亲将和特洛伊人的一流战将,
驯马的好手,杀个你我不分!收起你的废话,你的咋咋呼呼!”
眼见俄底修斯动了肝火,强有力的阿伽门农
笑着答道,收回了他的责斥:
“莱耳忒斯之子,神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
我不应过多地责备你,也不该命令你;
我知道你的内心充满善意。你我所见略同。
不要见怪,这一切日后自会烟消云散,
如果我们刚才说了些刺伤感情的言语。
愿神明把我们的气话抛上云头!”
言罢,他别了俄底修斯,继续巡会军队的酋首,
只见图丢斯之子,勇猛豪强的狄俄墨得斯,
站在制合坚固的战车里,驭马的后头,
身边站着卡帕纽斯之子塞奈洛斯。见着
狄俄墨得斯,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开口斥训,
放开嗓门,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这是干什么,经验丰富的驯马者图丢斯的儿子?
为何退缩不前,呆视着拼战的空道?
这绝不是图丢斯的作为,羞涩地蜷缩在后头,
他总是冲在伙伴们前面,击打敌人。
此乃别人的称说,那些目睹他冲杀的战勇。我本人从未眼见,
也不曾和他聚首,但人们都说他是首屈一指的英雄。
不错,他曾来过慕凯奈,但不是前来攻战,
而是作为客人和朋友,偕同神一样的波鲁内开斯,
为了招聚一批兵勇,前往捣平塞贝神圣的墙堡。
他们好说歹说,求我们拨出一支善战的军伍。
我的乡胞倒是乐意帮忙,使来者如愿以偿,
无奈宙斯送来不祥的预兆,使他们改变了主张。
这样,征战塞贝的部队登程出发,一路走去,来到
阿索波斯河畔,岸边芳草萋萋,河床芦苇丛生。
在那里,阿开亚人要图丢斯带着讯告,捷足先行。
他匆匆上路,遇到大群的卡德墨亚人,
聚宴在强壮的厄忒俄克勒斯的厅堂。
尽管人地生疏,调驯烈马的图丢斯
面不改色,对着众多的卡德墨亚壮汉,激挑他们
使出每一分力气,和他赛比争雄。他轻而易举地击败了
所有的对手,在每一个项目里——雅典娜使他气壮如牛。
由此激怒了卡德墨亚人,鞭赶快马的车手。
他们设下埋伏,截拦在他的归途,聚起众多的壮士,
五十之众,由两位首领制统,
海蒙之子、神一样俊美的迈昂,
和奥托福诺斯之子、战斗中犟悍瞟勇的波鲁丰忒斯。
然而,图丢斯给这帮人送去了可耻的死亡,
杀了所有的伏击者,只有一个例外——
遵照神的兆示,他让迈昂一人生还。
这便是图丢斯,埃托利亚壮勇。然而,他的
儿子却不如他勇猛——倒会巧嘴争辩,使父亲莫可比及!”
阿伽门农声色俱厉,强壮的狄俄墨得斯没有还嘴,
已被尊贵的王者,被他的辱骂慑服。
但光荣的卡帕纽斯之子此时启口说话,答道:
“不要撒谎,阿特柔斯之子;对这一切,你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们敢说,和我俩的父亲相比,我们远为出色。
是我门,攻破了七门的塞贝,虽然
和前次相比,我们带去的人少,而城墙却更为坚固。
我们服从神的兆示,接受宙斯的助佑,
而他们却送命于自己的莽撞和犟拗。
所以,就荣誉而言,你绝不要把我们的父亲和我们相提并论。”
听罢这番话,强壮的狄俄墨得斯恶狠狠地看着他,说道:
“朋友,不要大声喧嚷,听我的。我不
抱怨阿伽门农,我们的统帅,
他在激策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投入战斗。
这是他的光荣,如果阿开亚兵汉击败了特洛伊人,
攻占了神圣的尹利昂。但是,
如果阿开亚人成片地倒下,他将承受巨大的苦痛。
来吧,让我们敞开自己的心房,拥抱狂烈的战斗!”
言罢,他抬腿跳下战车,双脚着地,全副武装,
随着身子的运动,胸前的铜甲发出可怕的声响。
此般赫赫威势,即便是心如磐石的战将,见了也会发抖。
正如巨浪击打涛声震响的海滩,
西风卷起峰尖,一浪接着一浪地冲刷,
先在海面上扬起水头,然后飞泻下来,
冲荡着滩沿,声如滚雷,水波拱卷,
对着突兀的岩壁击撞,迸射出四溅的浪花,
达奈人的队伍,一队接着一队,蜂拥而至,
开赴战场;各位首领统带着自己的
部属。他们静静地行进——无法想像
如此众多的战勇,慑于头领们的威严,全都
紧闭喉门,一言不发,肃然前行,浑身
铜光闪烁,穿戴精工制作的铠甲。
特洛伊人的队伍则是另一种景象:如羊群一般,成千上万,
挤在一位资产丰足的阔佬的农庄,熙熙攘攘,
等待着献出洁白的鲜奶,人手的挤压,
听到羊羔的呼唤,发出咩咩的叫声,持续不断——
就像这样,特洛伊人喊声嘈响,拥挤在宽长的队列里。
他们没有一种共通的话语,共同的语言,
故言谈杂乱无章;兵勇们应召来自许多不同的国邦。
阿瑞斯催赶着他们前进,而灰眼睛的雅典娜则督励着阿开亚
兵壮。
恐惧策赶着他们,还有骚乱和暴戾无情的争斗——
杀人狂阿瑞斯的姐妹和伙伴——
当她第一次抬头时,还只是个小不点儿,以后逐渐
长大,直到足行大地,头顶蓝天。
现在,她在两军间播下仇恨的种子,
穿走在兵流里,加剧着人们的苦痛。
其时,两军相遇,激战在屠人的沙场上,
盾牌和枪矛铿锵碰撞,身披铜甲的
武士竞相搏杀,中心突鼓的皮盾
挤来压去,战斗的喧嚣一阵阵地呼响;
痛苦的哀叫伴和着胜利的呼声,
被杀者的哀叫,杀人者的呼声,泥地上碧血殷红。
像冬日里的两条莽暴的激流,从山脊上冲涌下来,
直奔沟谷,浩荡的河水汇成一股洪流,
挟着来自源头的滚滚波涛,飞泻谷底,
声如雷鸣,传至远处山坡上牧人的耳朵——
就以这般声势,两军相搏,喊声峰起,疲苦卓绝。
安提洛科斯率先杀死一位特洛伊首领,
前排里骁勇的战将,萨鲁西阿斯之子厄开波洛斯。
他首先投枪,击中插顶马鬃的头盔,坚挺的突角,
铜尖扎进厄开波洛斯的前额,深咬进去,
捣碎头骨,浓黑的迷雾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栽倒在地,死于激战之中,像一堵翻塌的墙基。
他猝然倒地,强有力的厄勒菲诺耳,卡尔科冬之子,
心胸豪壮的阿邦忒斯人的首领,抓起他的双脚,
把他从枪林矛雨中拖拉出来,试图以最快的速度
抢剥铠甲,无奈事与愿违,夺甲之举殊断于起始之中。
在他拖尸之际,勇猛豪强的阿格诺耳看准了
他的胁助——后者弯身弓腰,边肋脱离了战盾的防护——
送手出枪,铜尖的闪光酥软了他的肢腿,
魂息离他而去。为了争夺他的躯体,双方展开了一场
苦斗,特洛伊人和阿开亚兵壮,像饿狼一般,
互相扑击,人冲人杀,人死人亡。
鏖战中,忒勒蒙之子埃阿斯杀了安塞米昂之子
西摩埃西俄斯,一位风华正茂的未婚青年。母亲把他
生在西摩埃斯河边,其时正偕随她的父母
从伊达山上下来,前往照管他们的羊群。
所以,孩子得名西摩埃西俄斯;然而,他已不能
回报尊爱的双亲,养育的恩典;他活得短促,
被心胸豪壮的埃阿斯枪击,
打在右胸上——因他冲锋在前——
奶头边,青铜的枪矛穿透了胸肩。
他翻倒泥尘,像一棵杨树,
长在洼地里,大片的草泽上,
树干光洁,但顶部枝桠横生;
一位制车的工匠把它砍倒,用闪光的
铁斧,准备把他弯成轮轱,装上精制的战车。
杨树躺在海岸上,风干在它的滩沿。
就像这样,安塞米昂之子西摩埃西俄斯躺在地上,
送命在埃阿斯手中,其时,胸甲锃亮的安提福斯,
普里阿摩斯之子,对着埃阿斯投出一枝飞矛,隔着人群,
枪尖不曾碰上目标,但却击中琉科斯,俄底修斯
勇敢的伙伴,打在小腹上——其时正拖着一具
尸体——他松开双手,覆倒在尸躯上。
眼见朋友中枪倒地,俄底修斯怒不可遏,
从前排里跳将出来,头顶闪亮的铜盔,
跨步进逼,目光四射,挥舞着
闪亮的枪矛。特洛伊人畏缩退却,
面对投枪的壮勇。他出枪中的,
击倒了德漠科昂,普里阿摩斯的私生子,
来自阿布多斯,从迅跑的马车上。
俄底修斯出枪把他击倒,出于对伙伴之死的愤怒,
铜尖扎在太阳穴上,穿透大脑,从另一边
穴眼里钻出,浓黑的迷雾蒙住了他的双眼。
他随即倒地,轰然一声,铠甲在身上铿锵作响。
特洛伊人的首领们开始退却,包括光荣的赫克托耳,
而阿耳吉维人放声吼叫,拖回尸体,
冲向敌军的纵深。其时,阿波罗怒火中烧,目睹此般
情景,从高高的裴耳伽摩斯顶面,大声激励着特洛伊兵勇:
“振作起来,调驯烈马的特洛伊人,不要在战斗中
向阿耳吉维人屈服!他们的皮肉不是石头,也不是
生铁,可以挡住咬肉的铜矛。出击吧,捅穿他们!
阿基琉斯,美发塞提丝的儿子早已罢战
不出,和海船作伴,沉迷在盛怒的苦辣中!”
城堡上,阿波罗大声疾呼,而宙斯的女儿
特里托格内娅,最光荣的女神,此时巡行在战场上,
督励着每一个临阵退却的阿开亚人。
其时,死的命运逮住了狄俄瑞斯,阿马仑丘斯之子;
一块粗莽的石头砸在右腿的
脚踝旁,出自一位斯拉凯壮勇的投掷,
裴罗斯,伊勃拉索斯之子,来自埃诺斯疆土。
无情的石块打烂了两边的筋键
和腿骨;他仰面倒在泥地里,
伸出两手,希求同伴的援救,他所钟爱的朋友,
喘吐出生命的魂息。投石者赶至他的身旁,
壮士裴罗斯,一枪扎在肚脐边,和盘捣出腹肠,
满地涂泻,浓黑的迷雾蒙住了他的眼睛。
裴罗斯匆匆回跑,埃托利亚人索阿斯
出枪击中他的胸部,奶头的上方,铜尖
扎进肺叶;索阿斯赶上前去,把沉重的
枪矛拔出他的胸脯,抽出利剑;捅开
他的肚皮,结果了他的性命,但却
不曾抢剥铠甲——裴罗斯的伙伴们围站在
朋友身边,束发头顶的斯拉凯战勇,手握粗长的枪矛,
把他捅离遗体,尽管他强劲有力,雄勃高傲。
逼得他节节后退,步履踉跄。
这样,泥尘里并排躺着两位壮勇,摊撒着肢腿,
一位是斯拉凯人的头领,另一位是身披铜甲的
厄利斯人的王贵;成群的兵勇倒死在他们周围。
其时,如果有人迈步战场,他已不能嘲讽战斗不够酷烈,
任何人,尚未被投枪击中,尚未被锋快的铜矛扎倒,
转留在战阵之中,由帕拉丝·雅典娜
牵手引导,挡开横飞的矢石和枪矛。
那一天,众多的特洛伊人和阿开亚兵壮
叉腿躺倒在泥尘里,尸身毗接,头脸朝下。
第五卷
其时,帕拉丝·雅典娜已把力量和勇气
注入狄俄墨得斯的身躯,使他能以显赫的威势
出现在阿耳吉维人里,为自己争得巨大的荣光。
她点燃不知疲倦的火花,在他的盾牌和帽盔上,
像那颗缀点夏末的星辰,浸浴在俄开阿诺斯河里,
冉冉升起,明光烁烁,使群星为之失色。
就像这样,雅典娜燃起了火焰;在他的头顶和胸肩,
催励他奔向战场的中间,兵勇们麇聚冲杀的热点。
特洛伊人中,有一位雍贵的富人,达瑞斯,
赫法伊斯托斯的祭司,有两个儿子,
请熟诸般战式,菲勾斯和伊代俄斯。
他俩从队列里冲将出来,撇下众人,驾着战车,
朝着狄俄墨得斯扑去,而后者早已下车,徒步进逼。
双方相对而行,咄咄逼近;
菲勾斯首先掷出投影森长的枪矛,
枪尖擦过图丢斯之子的左肩,
不曾击中他的身体。随后,狄俄墨得斯
出枪回敬,铜尖没有白耗他的臂力,
捅入对手的胸脯,奶头之间,把他从马后打翻在地。
伊代俄斯纵腿下跳,丢弃了做工精美的战车。
不敢跨护在尸体两侧,保卫死去的兄弟。
然而,尽管如此,他仍然难逃幽黑的死亡,
若不是赫法伊斯托斯把他摄走,裹在黑雾里,救他一命,
从而使老人还有一子可盼,不致陷于绝望的凄境。
心胸豪壮的图丢斯的儿子赶走驭马,
交给他的伙伴,带回深旷的海船。
心胸豪壮的特洛伊人目睹达瑞斯的
两个儿子,一个逃跑,一个被打死在车旁,
无不沮丧心寒。其时,灰眼睛的雅典娜
伸手拉住勇莽的阿瑞斯,对他说道:
“阿瑞斯,阿瑞斯,杀人的精狂,沾染鲜血的屠夫,城堡的克星!
我们应让特洛伊人和阿开亚人自行征战,
宙斯当会决定荣誉的得主,给哪一方都行,你说呢?
我俩应可撒手不管,以回避父亲的盛怒。”
言罢,她引着勇莽的阿瑞斯离开战场,
尔后又让他坐在斯卡曼得罗斯河的沙岸。
与此同时,达东人击退了特洛伊战勇,每位首领
都杀死一个敌手。首先,阿伽门农,民众的王者,
把高大的俄底俄斯,咯利宗奈斯人的首领,撂下战车,
在他转身逃跑之际,枪矛击中脊背,
双胛之间,长驱直入,穿透了胸脯。
他随即倒地,轰然一声,铠甲在身上铿锵作响。
伊多墨纽斯杀了法伊斯托斯,迈俄尼亚人波罗斯的儿子,
来自土地肥沃的塔耳奈。当他试图从马后
登车时,伊多墨纽斯,著名的枪手,
奋臂出击,粗长的枪矛捣人他的右肩,
把他捅下马车,可恨的黑暗夺走了他的生命。
伊多墨纽斯的随从们剥掉了法伊斯托斯的铠甲。
与此同时,阿特柔斯之子墨奈劳斯,用锋快的枪矛,
杀了斯特罗菲俄斯之子斯卡曼得里俄斯,出色的猎手,
善能追捕野兽的踪影。阿耳忒弥丝亲自教会他
猎杀的本领,各类走兽,衍生于高山大林的哺养。
然而,箭雨纷飞的阿耳忒弥丝此时却救他不得,
他那出类拔萃的投枪之术也帮不了自己的忙。
善使枪矛的墨奈劳斯,阿特柔斯之子,击中
撒腿跑在前头的敌手,枪矛从背后扎入,
打在两胛之间,长驱直入,穿透了胸脯。
他随即倒地,头脸朝下,铠甲在身上铿锵作响。
墨里俄奈斯杀了菲瑞克洛斯,哈耳摩尼得斯之子忒克同
的儿郎,长着一双灵巧的手,善能制作各种精致复杂的
东西,作为帕拉丝·雅典娜最钟爱的凡人。
正是他,为亚历克山德罗斯建造了平稳匀称的
海船,导致灾难的航舟,给特洛伊人带来了
死亡——现在,也给他自己:对神的旨意,他一无所知。
墨里俄奈斯快步追赶,渐渐逼近,
出枪击中他的右臀,枪尖长驱直入,
从盆骨下穿过,刺入膀胱。
他双膝着地,厉声惨叫,死的迷雾把他团团围罩。
墨格斯杀了裴代俄斯,安忒诺耳之子,
尽管出于私生,美丽的塞阿诺却把他当做
亲子哺养,关怀备至,似取悦她的夫婿。
现在,夫琉斯之子,著名的枪手,咄咄逼近,
犀利的枪矛打断了后脑勺下的筋腱,
枪尖深扎进去,挨着上下齿层,撬掉了舌头。
裴代俄斯倒身泥尘,嘴里咬着冰凉的青铜。
欧鲁普洛斯,欧埃蒙之子,杀了高傲的多洛丕昂
之子、卓越的呼普塞诺耳,斯卡曼得罗斯
的祭司,受到家乡人民像对神一样的崇敬。
欧鲁普洛斯,欧埃蒙光荣的儿子,
追赶逃循中的敌手,挥剑砍在他的
肩上,利刃将手臂和身子分家,
臂膀滴着鲜血,掉在地上,殷红的死亡
和强有力的命运拢合了他的眼睛。
就这样,他们在激烈的战斗中冲杀,
但你却无法告知图丢斯之子在为谁而战,
是特洛伊人或是阿开亚人中的一员——
他在平原里横冲直撞,像冬日里的一条
泛滥的河流,汹涌的水头冲垮了堤坝,
坚固的河堤已挡不住水流的冲击,那一道道
卫墙,防护着果实累累的葡萄园,亦已刹不住它的势头,
宙斯的暴雨汇成滚滚的洪流,翻涌升腾,
荡毁了一处处精耕细作的田园。
就像这样,图丢斯之子打散了多支特洛伊人的
队伍;敌方尽管人多,但却挡不住他的进攻。
然而,潘达罗斯,鲁卡昂光荣的儿子,看着他
横扫平原,打烂了己方的队阵,
马上拉开弯翘的硬弓,对准图丢斯之子发射,
羽箭离弦,击中前冲而来的勇士,打在右肩上,
胸甲的虚处,凶狠的箭头深咬进去,
长驱直入,鲜血滴溅,湿染了胸衣。
鲁卡昂光荣的儿子放开嗓门,高声喊道:
“振作起来,心胸豪壮的特洛伊人,捶鞭骏马的勇士!
瞧,阿开亚人中最好的战勇已被我击中,吃着强劲的箭力;
我想此人危在旦夕,倘若真是王者
阿波罗,宙斯之子,催我从鲁基亚赶来,参加会战。”
他朗声说道,一番炫耀,却不知飞箭并没有射倒对手,
他只是退至战车和驭马近旁。
直身站立,对卡帕纽斯之子塞奈洛斯喊道:
“快过来,帕纽斯的好儿子,赶快下车,
替我拔出这枚歹毒的羽箭,从我的肩头!”
他言罢,塞奈洛斯从车上一跃而下,
站在他的身边,从肩上拔出利箭,动作干净利索,
带出如注的血流,湿透了松软的衫衣。
其时,呼啸战场的狄俄墨得斯亮开嗓门,高声作祷:
“听我说,阿特鲁托亲,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
如果你过去曾经出于厚爱,站在家父一边,在那
狂烈的搏杀中,那么,雅典娜,眼下就请你帮我实现我的企愿。
答应我,让他进入我的投程,让我宰了这个家伙!
此人趁我不备,发箭伤我,眼下又在大言不惭地吹擂,
说我已没有多少眼见日照的时光。”
他如此一番祈祷,帕拉丝·雅典娜听到了他的声音。
女神轻舒着他的臂膀,他的腿脚和双手,
站在他的身边,对他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鼓起勇气,狄俄墨得斯,去和特洛伊人拼战;
在你的胸腔里,我已注入乃父。
操使巨盾的车战者图丢斯的勇力,一位不屈不挠的
斗士。看,我已拨开在此之前一直蒙住你
双眼的迷雾,使你能辨识神和凡人的面。
这样,倘若眼下有一位不死的神祗置身此地,打算试探
你的勇力——记住了,切莫和他面对面地拼搏,
例外只有一个:倘若阿芙罗底忒,宙斯的女儿,
前来参战,你便可举起犀利的铜矛,给她捅出一个窟窿!”
言罢,灰眼睛的雅典娜离他而去,而图丢斯
之子则快步回返前排首领的队列——他早就
怒火满腔,渴望着和特洛伊人拼战。
现在,他挟着三倍于此的愤怒,像一头狮子,
跃过羊圈的栅栏,被一位牧人击伤,后者
正看护着毛层厚密的羊群,但却不曾致命,
倒是催发了它的横蛮,牧人无法把它赶走,
藏身庄院,丢下乱作一团的羊群,
羊儿堆成了垛子,一个压着一个——
兽狮怒气冲冲,蹬腿猛扑,跃出高高的栅栏。
就像这样,强有力的狄俄墨得斯怒不可遏,扑向特洛伊壮汉。
他杀了阿斯图努斯和呼培荣,民众的牧者,
一个死在青铜的枪尖下,打在奶头的上方,
另一个死在硕大的铜剑下,砍在肩边的
颈骨上,肩臂垂离,和脖子及背项分家。
他丢下二者,扑向阿巴斯和波鲁伊多斯,
年迈的释梦者欧鲁达马斯的两个儿郎。
然而,当二位离家出征之际,老人却没有
替他们释梦——强有力的狄俄墨得斯杀了他俩。
其后,他又盯上了法伊诺普斯的两个儿子,长得高大英武,
珊索斯和索昂——二位的父亲已迈人凄惨的暮年,
已不能续生子嗣,继承他的家产。
狄俄墨得斯当即杀了他们,夺走了两条性命,
他们心爱的东西,撇下年迈的父亲,悲痛
交加:老人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从战场上
生还;远亲们将瓜分他的累聚,他的财产。
接着,他又杀了达耳达尼亚人普里阿摩斯的两个儿子,
同乘一辆战车,厄开蒙和克罗米俄斯。
像一头捕杀肥牛的狮子,逮住一头食草
树林的牧牛或小母牛,咬断它的脖子——
图丢斯之子,不管他俩的意愿,把他们
打下战车,凶狠异常,剥去他们的铠甲,
带过驭马,交给身边的伙伴,赶回自己的海船。
然而,埃内阿斯目睹了此人横闯队阵的情景,
冒着纷飞的投枪,穿行在战斗的人群,
寻觅着神一样的潘达罗斯。
他找到鲁卡昂的儿子,豪勇、强健的斗士,
走上前去,站在他的面前,喊道:
“潘达罗斯,你的弯弓呢,你的羽箭呢,
你的名箭手的声誉呢?你弓法娴熟,特洛伊人中找不到对手。
鲁基亚人中亦然——谁也不敢声称比你卓杰。
振作起来,对着宙斯举起你的双手,瞄准那个强壮的汉子,
不管他是谁人,引弦开弓——此人已给我们带来
深重的灾难,折断了许多源勇壮汉的膝腿。
如此莽烈,除非他是某位神祗,震怒于我们的疏忽,忽略了
某次献祭。神的愤怒我等如何消受得起?”
听罢这番话,鲁卡昂光荣的儿子答道:
“埃内阿斯,身披铜甲的特洛伊人的训导,
从一切方面来看,此人都像是图丢斯骠勇的儿子,
瞧他那面战盾,那帽盔上的孔眼,以及那对驭马的
模样。不过,他也可能是一位神祗,就此我却不敢断言。
倘若他是一个凡人,如我想像的那样,图丢斯
骠勇的儿子,如此怒霸战场,当非孤勇无助。他一定
得到某位神明的助佑,就在他的身边,双肩笼罩着迷雾,
拨偏了飞箭的落点,使之失去预期的精度。
我曾射出一枚羽箭,打在图丢斯之子的
右肩,深咬进胸甲的虚处,以为
已经把他射倒,送他去了哀多纽斯的冥府。
然而,我却没有把他放倒;此乃神的干扰,出于内心的震怒。
现在,我手头既无驭马,又没有可供登驾的战车,
虽说在鲁卡昂的房院里,停放着十一辆漂亮的
马车,甫出工房,簇新的成品,覆顶着
织毯,每辆车旁立站着一对
驭马,咀嚼着雪白的大麦和燕麦。
离开精工建造的府居前,年迈的枪手
鲁卡昂曾三番五次地嘱告,
让我带上驭马,登上战车,领着
特洛伊兵勇,奔赴激战的沙场。
但是,我却没有听从他的嘱告——否则,该有多好!
我留下了驭马——它们早已习惯于饱食槽头——
使它们不致困挤在人群簇拥的营地,忍饥挨饿。
就这样,我把它们留在家里,徒步来到特洛伊,
寄望于手中的兵器,使我一无所获的弓弩。
我曾放箭敌酋,他们中两位最好的战勇,
图丢斯之子和阿特柔斯之子,两箭都未曾虚发,
扎出淌流的鲜血,但结果只是催发了他们的愤怒。
由此看来,那天我真是运气不佳,从挂钉上取下
弯翘的硬弓,带着我的特洛伊人,来到迷人的
伊利昂,给卓越的赫克托耳送来欢乐。
倘若我还能生还故里,重见
我的乡土、我的妻子和宽敞的、顶面高耸的房居,那么
让某个陌生人当即砍下我的脑袋,从我的肩头,
要是我不亲手拧断这把弯弓,把它丢进熊熊燃烧的
柴火——我把它带在身边,像一阵无用的清风。”
听罢这番话,埃内阿斯,特洛伊人的首领,答道。
“不要说了,在你我驾起驭马和战车,
拿着武器,面对面地和那个人比试打斗之前,
局势断难改观。来吧,
跳上我的马车,看看特洛伊的
马种,看看它们如何熟悉自己的平原,
或追进,或避退,行动自如。
这对驭马会把我们平安地带回城里,倘若
宙斯将再次把荣誉送交在图丢斯之子狄俄墨得斯的手中。
赶快,抓起马鞭和闪亮的
缰绳;我将跳下马车,投入战斗!
不然,由我掌驾马车,你去对付那个壮勇。”
听罢这番话,鲁卡昂光荣的儿子答道:
“还是由你执缰,埃内阿斯,使唤你的驭马。
万一我们打不过图丢斯之子,不得不败退时,
由熟悉的人制掌,驭马会把弯翘的战车拉得更快更稳。
我担心它们,面对心胸豪壮的图丢斯之子的进攻,
会带着惊恐撒野,在听不到你的指令的时候,
不愿把我们拉出战场;我担心此人会扑向我们,
杀了我俩,赶走风快的骏马。所以,
还是由你自己来赶,你的快马和你的车辆。
让他冲上来吧,由我来对付,用这枝犀利的投枪!”
言罢,两人上了精工制作的马车,驱赶着
捷蹄的快马,挟着狂怒,朝着图丢斯之子冲去。
塞奈洛斯,卡帕纽斯光荣的儿子,看见了他们,
当即通报图丢斯之子,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图丢斯之子,悦我心胸的朋友,看呀!
我看见两位强健的勇士,迫不及待地要和你拼斗。
他俩力大如牛,一位是弓艺精湛的
潘达罗斯,以鲁卡昂之子标榜,
另一位是埃内阿斯,自称是家勇的
安基塞斯的儿郎,而他的母亲是阿芙罗底忒。
来吧,让我们赶着马车撤离,不要拼战
前排的壮勇——否则,你会送掉自己的性命。”
听罢这番话,强壮的狄俄墨得斯恶狠狠地盯着他,答道:
“不要谈论退却,我不会听从你的劝告,
绝对不会!临阵逃脱,畏缩不前,
不是我的品行——我仍然浑身是劲!
我不想登车逃遁,我将徒步向前,
迎战敌手。帕拉斯·雅典娜不会让我逃离。
至于这两个人,捷蹄的快马绝不会把他们
”双双带走,虽然有一个会从我们枪下逃生。
我还有一事嘱告,你要牢记心中。
倘若多谋善断的雅典娜让我争得荣誉,
杀了他俩,你要勒住我们的快马,
把马缰紧系于车杆之上;然后,
别忘了,冲向埃内阿斯的驭马,
把它们赶离特洛伊兵壮,拢往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的队阵。
沉雷远播的宙斯曾将这个马种送给特罗斯,
作为带走其子你努墨得斯的口报,
所以,这些良马是晨曦和阳光下最好的骏足。
民众的王者安基塞斯偷偷地行接过马种,
瞒着劳墨冬,将母马引入它们的胯下,
为自己的家院一气增添了三对名种。
他自留四匹,喂养在马厩里,而把
这对给了埃内阿斯,马蹄踢打出镇人的骁莽。
若能夺得这对灵驹,你我将争得莫大的荣光。”
就这样,他俩你来我往,一番说告,与此同时,
他们的两位对手业已咄咄逼近,驾着捷蹄的快马。
鲁卡昂英武的儿子率先对狄俄墨得斯嚷道:
“骠勇犟悍的斗士,高傲的图丢斯的儿子,
既然我那凶狠的快箭没有把你射倒,
现在,我倒要看看,我的投枪是否能够奏效!”
言罢,他持平落影森长的枪矛,奋臂投掷,
扎入图丢斯之子的战盾,疾飞的
枪尖穿透盾面,切入胸甲,
鲁卡昂英武的儿子放开嗓门,高声喊道:
“你被击中了,被我捅穿了肚皮!我想,
你已不久人事;你给了我巨大的荣光!”
强有力的狄俄墨得斯开口答话,面不改色:
“你打偏了,没有击中我!相反,我要告诉你们,
你俩脱身无门,将倒死战场——不是你,便是他——
用鲜血喂饱战神、从盾牌后杀砍的阿瑞斯的胃肠”
言罢,他奋臂投掷,帕拉丝·雅典娜制导着枪矛,
击中他的鼻子,眼睛的近旁,打断了雪白的牙齿,
坚硬的铜矛连根铲去舌头,
矛尖从颌骨下夺路出闯。
他翻身倒出战车,铠甲在身上铿锵作响——
锃光闪亮的甲衣——两匹迅捷的快马
扬起前蹄,闪避一旁;他的生命和勇力碎散飘荡。
其时,埃内阿斯腾身人地,带着盾牌和粗长的枪矛,
惟恐阿开亚人拖走遗体,以这种或那种方式,
跨站在尸体上,像一头高傲的狮子,坚信自己的勇力,
挺着枪矛,携着溜圆的战盾,
气势汹汹,决心放倒任何敢于近前的敌人,
发出粗野的喊叫。其时,图丢斯之子抱起
石头,一块巨大的顽石,当今之人,即便站出两个,
也动它不得,而他却仅凭一己之力,轻松地把石块高举过头。
他奋力投掷,击中埃内阿斯的腿股——髋骨
由此内伸,和盆骨相连,人称“杯子”的地方。
石块砸碎髋骨,打断了两边的筋腱,
粗砺的棱角把皮肤往后撕裂,勇士
被迫曲腿跪地,撑出粗壮的大手,单臂吃受
身体的重力,黑色的夜雾蒙住了他的双眼。
其时,他或许会死在现场,民众的王者埃内阿斯,
要不是宙斯之女阿芙罗底忒眼快——女神
是他的母亲,把他生给了牧牛草场的安基塞斯。
她伸出雪白的双臂,轻轻挽起心爱的儿子,
甩出闪亮的裙袍,只用一个折片,遮护着他的身躯,
挡住横飞的枪械,以恐某个达奈壮勇,驾着奔驰的马车,
用铜矛破开他的胸膛,夺走他的生命。
就这样,她把心爱的儿子抢出战场;
然而,卡帕纽斯之子塞奈洛斯没有忘记
啸吼战场的狄俄墨得斯的命令,
在回避混战的地点勒住
风快的驭马,把缰绳系上车杆,
然后直奔埃内阿斯长鬃飘洒的骏马,
把它们赶离特洛伊兵壮,拢回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的队阵,
交给德伊普洛斯——他的挚友,同龄人中
最受他敬重的一位,因为他俩心心相印——
由他赶往深旷的海船。与此同时,塞奈洛斯
跨上马车,抓起闪亮的缰绳,
驾着蹄腿强健的驭马,朝着图丢斯之子
飞奔,后者正奋力追赶库普里丝[阿芙洛狄忒],手提无情的铜矛,
心知此神懦弱,不同于那些
为凡人编排战阵的神祗,既不是
雅典娜,也不是厄努娥,荡劫城堡的神明。
图丢斯之子紧追不舍,穿过大队的人群,赶上了她,
猛扑上去,心胸豪壮的勇士
投出犀利的枪矛,直指女神柔软的臂腕。
铜尖穿过典雅女神精心织制的。
永不败坏的裙袍,毁裂了皮肤,
位于掌腕之间,放出涓涓滴淌的神血,
一种灵液,环流在幸福的神祗身上,他们的脉管里。
他们不吃面包,也不喝闪亮的醇酒,
故而没有血液——凡人称他们长生不老。
她尖叫一声,丢下臂中的儿子,
被福伊波斯·阿波罗伸手抱过,
裹在黑色的雾团里,以恐某个达奈壮勇,乘驾奔驰的马车,
用铜矛破开他的胸膛,夺走他的生命。
其时,啸吼战场的狄俄墨得斯冲着她嚷道:
“避开战争和厮杀,宙斯的女儿。
你把懦弱的女子引入歧途,如此作为,难道还不够意思?
怎么,还想留恋战场,对不?眼下,我敢说,
哪怕只要听到战争的风声。你就会吓得直打哆嗦!”
图丢斯之子一顿揶揄,女神遑遑离去,带着钻心的疼痛;
追风的伊里丝牵着她的手,将她引出
战场,伤痛阵阵,秀亮的皮肤变得昏黄惨淡。
其时,她发现勇莽的阿瑞斯,正等在战地的左前方,
枪矛靠着云端,伴随着他的快马。
她屈膝下跪,对着亲爱的兄弟,
诚恳祈求,借用系戴金笼辔的骏马:
“亲爱的兄弟,救救我,让我用你的马车,
跑回俄林波斯山脉,不死的神们居住的地方。
我已受伤,疼痛难忍,遭自一位凡人的枪矛,
图丢斯之子——这小子眼下甚至敢和父亲宙斯打斗!”
听罢这番话,阿瑞斯让出了系戴金笼辔的驭马。
忍着钻心的疼痛,女神登上马车,
伊里丝亦踏上车板,站在她的身边,抓起缰绳,
扬鞭催马,神驹飞扑向前,不带半点勉强。
她们回到峭峻的俄林波斯,神的家居,
捷足追风的伊里丝勒住奔马,
宽出轭套,拿过装着仙料的食槽,放在它们面前。
闪亮的阿基罗底忒扑倒在母亲狄娥奈的
膝腿上,后者将女儿搂进怀里,
轻轻抚摸,出声呼唤,说道:
“是谁,我的孩子,是天神中的哪一个,胡作非为,把你
弄成这个样子,仿佛你是个被抓现场的歹徒?”
爱笑的阿芙罗底忒开口答道:
“图丢斯之子狄俄墨得斯刺伤了我,一位心志高傲的勇士,
在我抱着爱子离开战场之际,
埃内阿斯,世间我最钟爱的凡人。
现在,进行这场可怕战争的已不再是特洛伊人和阿开亚兵众
——达奈人已向不死的神祗开战!”
听罢这番话,狄娥奈,天界秀美的女神,答道:
“耐心些,我的孩子,忍受着点,虽然你很悲痛。
家住俄林波斯的神祗,当我们互相以痛苦
相扰时,吃过凡人苦头的何止一二?
当强有力的厄菲阿尔忒斯和俄托斯,阿洛欧斯的两个儿子,
用锁链把阿瑞斯捆绑起来时,后者不得不忍受这种折磨,
在青铜的大锅里,带着长链,憋了十三个月,
若不是有幸获救,嗜战不厌的阿瑞斯可能熬不过那次
愁难——两位魔怪的后母、美貌的厄里波娅
给赫耳墨斯捎去口信,后者把阿瑞斯盗出铜锅,
气息奄奄;无情的铁链已把他箍损到崩溃的边缘。
安菲特鲁昂强有力的儿子曾射中赫拉的
右胸,用一枚带着三枝倒勾的利箭,
伤痛钻心,难以弥消。和别的受害者
一样,高大魁伟的哀地斯亦不得不忍受箭伤的折磨——
在普洛斯,在死人堆里,这同一个凡人,带埃吉斯的宙斯的
儿子,开弓放箭,使他饱尝了苦痛。
哀地斯跑上巍巍的俄林波斯,宙斯的家府,
带着刺骨钻心的伤痛,感觉一片凄寒——
箭头深扎进宽厚的肩膀,心中填满了哀愁。
然而,派厄昂为他敷上镇痛的药物,
治愈了箭伤:此君不是会死的凡人。
这便是勇莽的赫拉克勒斯,出手凶猛,全然不顾闯下的灾祸,
拉开手中的弯弓,射伤家居俄林波斯的仙神!
至于你说的那个人,他因受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的驱使,
前来和你作对——图丢斯之子,可怜的傻瓜,心里全然不知,
不知斗胆击打神明的凡人,不会有长久的人生。
即便能生返家园,在战争和痛苦的搏杀结束之后,
他的孩子也不会围聚膝前,把他迎进家门。
所以,尽管图丢斯之子十分强健,我要劝他小心在意:
恐怕会有某个比他更强健的战勇,前来和他交手,
免得埃吉阿蕾娅,阿德拉斯托斯聪慧的女儿,
一位壮实的妻子,梦中醒来,哭悼不已,唤过家中
亲近的伙伴,思盼阿开亚人中最好的男子,狄俄墨得斯,
她的婚合夫婿,调驯烈马的壮勇。”
言罢,她用手抹去女儿臂上的灵液,
平愈了手腕上的伤口,剧烈的伤痛顿时烟消云散。
然而,赫拉和雅典娜在一旁看得真切,
用讽刺的口吻,对克罗诺斯之子谑言。
灰眼睛女神雅典娜首先开口,说道:
“父亲宙斯,倘若我斗胆作个猜测,你不会生气吧?
事情肯定是这样的:我们的库普里丝挑引起
某个阿开亚女子的情爱,追求女神热切钟爱的特洛伊人,
于是,她抓住阿开亚女子漂亮的裙袍。
被金针的尖头划破了鲜嫩的手腕。”
雅典娜如此一番嘲讽,神和人的父亲喜笑颜开,
让金色的阿芙罗底忒走近他的身边,说道:
“我的孩子,征战沙场不是你的事情。你还是
操持你的事务,婚娶姻合的蜜甜,把战争
诸事留给别的神祗,留给雅典娜和突莽的阿瑞斯操办。”
神们如此这般地逗笑攀谈;与此同时,
地面上,啸吼战场的狄俄墨得斯正朝着埃内阿斯冲去,
虽说明知阿波罗已亲自手护着他的敌人,
他亦毫不退却,哪怕面对这位强有力的弓神,而是
勇往直前,试图杀了埃内阿斯,剥下光荣的铠甲。
一连三次,他发疯似地冲上前去,意欲扑杀,
一连三次,阿波罗将那面闪亮的盾牌打到一边;
但是,当他发起第四次冲锋,像一位出凡的超人,
远射手阿波罗开口呵责,发出惊人心魂的喊声:
“莫要胡来,图丢斯之子,给我乖乖地退回去!不要再
痴心妄想,试图和神明攀比高低!神人从不
同属一个族类,神们永生不灭,凡人的腿脚离不开泥尘。”
听罢这番话,图丢斯之子开始退却,但只是让出那么几步,
以避开远射手阿波罗的盛怒。于是,
射手将埃内阿斯带出鏖战的人群,
停放在裴耳伽摩斯的一个神圣的去处,他自己的神庙。
在一个巨大而神秘的房间,莱托和箭雨纷飞的
阿芙罗底忒治愈了他的伤痛,使他恢复了平时的风采。
其时,阿波罗,银弓之神,化作
埃内阿斯的形貌,身穿一模一样的铠甲。
围绕着这个形象,特洛伊人和卓越的阿开亚人
互相冲杀,击打着溜圆的、遮护前胸的
牛皮盾面,击打着穗条飘舞的护身的皮张。
福伊波斯·阿波罗对勇莽的阿瑞斯喊道:
“阿瑞斯,阿瑞斯,杀人的精狂,沾染鲜血的屠夫,城堡的克星!
能否马上冲上前去,把那个人拖出战场?
拖出图丢斯之子,这家伙眼下甚至敢和父亲宙斯打斗!
就在刚才,他还刺伤了库普里丝的手腕,
然后,像个出凡的超人,甚至对着我扑来!”
言罢,他独自坐到裴耳伽摩斯的顶面,
而粗莽的阿瑞斯则来到特洛伊人的队伍,激励他们继续战斗,
以斯拉凯王者的模样,捷足的阿卡马斯,
敦促普里阿摩斯的儿子,神祗哺育的王家子弟,奋勇向前:
“你们,神祗钟爱的王者普里阿摩斯的儿子,
阿开亚人正在屠宰你们的部属,你们还打算等待多久?
等他们打到坚固的城门口吗?埃内阿斯
已经倒下,我们敬他如同对赫克托耳一般,
是的,埃内阿斯,心志豪莽的安基塞斯的儿子。
来吧,让我们杀人纷乱的战场,搭救骁勇的伙伴!”
一番话使大家鼓起了勇气,增添了力量。
其时,萨耳裴冬开口发话,数落起卓越的赫克托耳:
“你过去的勇气,赫克托耳,如今何处去也?
你曾夸口,说是没有众人,没有友军,你就可以
守住城市,仅凭你的兄弟和姐妹夫们的帮衬。
现在,这此人呢?我怎么看不见他们的踪影?
他们抖嗦不前,像围着狮子的猎狗,
而我们,你的盟军,却在舍命抗争。
作为你的盟友,我从遥远的地方赶来,
从远方的鲁基亚,打着漩涡的珊索斯河畔,
撇下我的妻房和尚是婴孩的儿郎,
撇下丰广的家产,贫穷的邻人为之唾涎欲滴和富有。
然而,即便如此,我带来了鲁基亚兵勇,自己亦抖擞精神,
奋战敌手,虽然阿开亚人在此
既夺不到我的财产,也赶不走我的羊牛。
但是你,你只是站在这里,甚至连声命令都不下。
为何不让你的部下站稳脚跟,为保卫他们的妻子,奋勇拼搏?
小心,不要掉人苦斗的坑穴,广收一切的织网,
被你的敌人兜走,成为他们的俘获,他们的战礼——
用不了多久,这帮人将荡毁你的墙垣坚固的城防!
不要忘却你的责职,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
恳求声名遐迩的友军,恳求友军的首领,求他们
英勇不屈地战斗,以抵消他们对你的责辱。”
萨耳裴冬的话语刺痛了赫克托耳的心胸,
他当即行动,跳下马车,双脚着地,全副武装。
挥舞着一对锋快的枪矛,穿巡在全军的每一支队伍,
催励人们拼杀,推起恐怖的战争狂潮。
士兵们鼓起勇气,昂首面对阿开亚兵勇,
但后者以密集的编队作战,一步也不退让。
正如季风扫过神圣的麦场,吹散了
簸扬而起的壳片,而金发的黛墨忒耳
正借着风势剔分颗粒和壳袜,
皮袜堆积,漂白了地表。就像这样,
马蹄卷起纷扬的泥尘,把阿开亚人扑洒得
全身灰白,抹过他们的脸面,直上铜色的天穹——
两军再度开战,车轮转回到拼搏的轨道。
他们使出双臂的力量,勇莽的阿瑞斯
帮佑着特洛伊人,在战场上布起浓黑的夜雾,
活跃在每一个角落,执行着金剑王
福伊波斯·阿波罗的命令,后者在发现
达奈人的护神帕拉丝·雅典娜
离开战场后,命他催发特洛伊人的凶烈。
从那间神秘、库藏丰盈的房室,阿波罗送回
埃内阿斯,把勇力注入兵士牧者的心胸。
埃内阿斯站在伙伴们中间,后者高兴地见到
他的回归,仍然活着,安然无恙,
浑身焕发出拼战的英武。然而,他们没有发问,
即将来临的战斗不允许他们这么从容——神们催使他们投入
新的格战,银弓之神,屠人的阿瑞斯,还有争斗,她的愤怒没有
罢息的时候。
在战场的另一方,两位埃阿斯、俄底修斯和
狄俄墨得斯督励着达奈人战斗,
心中全然不怕特洛伊人的力量和强攻,
坚守着自己的阵地,像被克罗诺斯之子滞阻的
云朵,在一个无风的日子,凝留在高山的峰巅,
纹丝不动——强有力的北风已进入梦乡,还有他的
那帮伙伴;要是让他们呼啸着从高空
冲扫而下,强劲的风力足以推散浓黑的云层。
就像这样,达奈人死死顶住特洛伊人的进击,毫不退让。
阿特柔斯之子穿行在队伍里,不断地发出命令:
“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我的朋友们!抖擞精神,
不要让伙伴们耻笑,在这你死我活的拼搏中!
如果大家都能以此相诫,更多的人方能避死得生;
但若撒腿逃跑,那么一切都将抛空:我们的防御,我们所要的
光荣!”
言罢,他迅速投枪,击倒前排中的一位首领,
代科昂,心胸豪壮的埃内阿斯的伙伴,
裴耳伽索斯之子,特洛伊人敬他就像对普里阿摩斯
的儿子,因他总是毫不犹豫地介入前排的战斗。
强有力的阿伽门农投枪击中他的盾牌,
铜尖冲破阻挡,把面里一起透穿,
捅开腰带,深扎进他的肚腹。
他随即倒地,轰然一声,铠甲在身上铿锵作响。
战场上,埃内阿斯杀了达奈人的两位首领,
狄俄克勒斯之子,俄耳西洛科斯和克瑞松,
其父居家菲莱,坚固的城堡,
资财丰足,阿尔菲俄斯河的后代,
宽阔的水面流经普利亚人的地面,
生一子,名俄耳提洛科斯,作为统领众多子民的王者。
俄耳提洛科斯生子狄俄克勒斯,心胸豪壮的统领,
后者生养了两个儿子,俄耳西洛科斯和
克瑞松,孪生双胞,精通各种战式的壮勇。
二位长大成人,随同阿耳吉维联军,
乘坐乌黑的海船,来到伊利昂地面,骏马的故乡,
为阿特柔斯的两个儿子,阿伽门农和墨奈劳斯,
争回光荣。现在,幽黑的死亡结果了他俩的人生。
像山脊上的两头尚未成年的狮子,
母狮把它们养大在昏黑的深山老林,
它们扑杀牛群和肥羊,
涂炭牧人的庄院,直至翻身倒地,
死在牧人手中,锐利的铜枪下。
就像这样,两位壮勇倒死在埃内阿斯手下,
宛如两棵被伐的巨松,撞倒在地上。
二位倒下后,嗜战的墨奈劳斯心生怜悯,
从前排首领中大步赶出,头顶锃亮的铜盔,
挥舞着枪矛,阿瑞斯的狂怒驱他向前——
阿瑞斯企望着让他倒死在埃内阿斯的枪尖。
但是,安提洛科斯,心胸豪壮的奈斯托耳之子,看着他冲出
人群,大步穿过前排的首领,替这位兵士的牧者担心,
惟恐朋友受到伤损,使众人的苦战半途而废。
所以,当埃内阿斯和墨奈劳斯举起锋快的投枪,
面对面地摆开架势,急不可待地准备厮杀时,
安提洛科斯赶至兵士牧者的身边,肩并肩地站在一起;
埃内阿斯眼见两人联手攻他,开始
移步退却,虽然他是一位迅捷的战勇。
两人趁机拖起尸体,回到阿开亚人的队阵,
把倒霉的俩兄弟交给己方的伙伴,
转身重返前排的战斗。
激战中,他们杀了普莱墨奈斯,阿瑞斯一样勇莽的斗士,
帕夫拉戈尼亚盾牌兵的首领,一群心胸豪壮的兵勇。
当他站在那里时,墨奈劳斯,阿特柔斯之子,
著名的枪手,出手捅刺,扎打在锁骨上。
与此同时,安提洛科斯击倒了墨冬,他的驭手和
随从,阿屯尼俄斯骁勇的儿子——正赶着
迅捷的马车——用一块石头,砸在手肘上,嵌着
雪白象牙的缰绳从指间滑出,掉落灰蒙蒙的泥尘;
安提洛科斯猛扑过去,将铜剑送进额边的穴眼。
慕冬喘着粗气,从精固的战车上扑倒,
头脸朝下,脖子和双肩扎入泥尘,
持续了好些时间——沙地松软,此乃他的福气,
直到自己的驭马把他往下践踏——
安提洛科斯挥动鞭子,把它们赶往阿开亚人的队阵。
看着他们穿行在队伍里,赫克托耳冲跑过去,
喊声如雷,身后跟着一队队特洛伊人强大的
战斗群伍。阿瑞斯,还有女神厄努娥,率领着他们;
女神带着凶残的混战,无情的仇杀,
阿瑞斯则挥舞硕大的枪矛,
奔走在赫克托耳身边,时而居前,时而殿后。
目睹阿瑞斯的出现,啸吼战场的狄俄墨得斯吓得浑身
发抖,像一个穿越大平原的路人,孤身无援,
停立在一条奔腾入海、水流湍急的大河边,
望着咆哮的河水,翻滚的白浪,吓得怯步后退。
就像这样,图丢斯之子移步退却,对着伙伴们喊道:
“朋友们,我们常常惊慕光荣的赫克托耳,
以为他是个上好的枪手,一位豪猛的战勇,
却不知他的身边总有某位神祗,替他挡开死亡;
现在,阿瑞斯正和他走在一起,以凡人的模样。
后撤吧,是时候了,但要面对特洛伊人,倒退着
回走——不要心血来潮,和神明争斗!”
言罢,特洛伊人已冲逼到他们眼前。
赫克托耳放倒了两位壮勇,同乘一辆战车,
精于搏战的安基阿洛斯和墨奈塞斯。
二者倒地后,忒拉蒙之子、高大魁伟的埃阿斯心生怜悯,
跨步近逼,投出闪亮的枪矛,击中
安菲俄斯,塞拉戈斯之子,来自派索斯,
家产丰厚,谷地广袤,但命运使他
成为普里阿摩斯和他的儿子们的盟友。
现在,忒拉蒙之子投枪捅穿他的腰带,
投影森长的枪矛扎在小肚上;
他随即倒地,轰然一声。闪光的埃阿斯赶上前去,
抢剥铠甲;特洛伊人投出雨点般密集的枪矛,
犀利的铜尖闪着烁烁的光芒,硕大的皮盾吃受了众多的投镖。
他用脚跟蹬住死者的胸膛,拔出自己的
铜枪,但却无法抢剥璀璨的铠甲,从
对手的肩头——投枪铺天而来,打得他连连后退。此外,
他亦害怕高傲的特洛伊战勇已经形成的强有力的圈围,
他们人多势众,刚勇暴烈,手握粗长的枪矛,
把他捅离遗体,尽管他强劲有力,雄勃高傲,
逼得他节节后退,步履踉跄。
就这样,勇士们煎熬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
其时,赫拉克勒斯之子,高大、强健的特勒波勒摩斯,
在强有力的命运的驱使下,冲向神一样的萨耳裴冬。
两人迎面而行。咄咄逼近,
一位是汇聚乌云的宙斯之子,另一位是宙斯的孙辈。
特勒波勒摩斯首先开口讽偷,喊道:
“萨耳裴冬,鲁基亚人的训导,为何
缩手缩脚,像个初上战场的兵娃?
人说你是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儿子,他们不都是
骗子吗?事实上,和宙斯的其他孩子们相比——
他们都是我等的前辈——你简直算不得什么。
不是吗?想想强健的赫拉克勒斯,人们怎样把他夸耀,
那是我的父亲,骠勇刚强,有着狮子般的胆量。
他曾来过此地,为了讨得劳墨冬的骏马,
只带六条海船,少量的精壮;然而,
他们攻破城堡,荡劫了整个城区。
相比之下,你是个十足的懦夫;你的人正连死带伤。
不错,你从鲁基亚赶来,但是,告诉你,
你帮不了特洛伊人的忙,尽管也算个强健的英壮;
你将倒在我的手下,敲响通往哀地斯的大门!”
听罢这番话,鲁基亚人的王者萨耳裴冬答道:
“是的,特勒波勒摩斯,赫克托耳确曾荡平过神圣的伊利昂,
由于劳墨冬的愚蠢,这个高傲的汉子,
用恶言回报赫克托耳的善意,
拒不让他带走他打老远赶来索取的骏马。
告诉你,从我的手中,你只能得到死亡
和乌黑的毁灭;你将倒在我的枪下,你会
给我送来光荣,而把自己的灵魂交付驾驭名驹的死神!”
听罢此番回咒,特勒波勒摩斯
举起(木岑)木杆的枪矛,两人在同一个瞬间投出
粗长的飞镖。萨耳裴冬击中对手的
脖项,枪尖挟着苦痛,切断喉管,
黑沉沉的迷雾蒙住了他的眼睛。与此同时,
特勒波勒摩斯的长枪亦击中萨耳裴冬,
打在左腿上,发疯似地往里钻咬,
擦刮着腿骨,但他的父亲替他挡开了死亡。
卓著的伙伴们架着神一样的萨耳裴冬
撤出战斗,后者拖着长长的铜枪,痛得
直不起腰背——急忙中,谁也没有意识到,
亦没有想到从他的腿上拔出枪矛,
以便让他直身站立。伙伴们护持着壮士行进,举步艰难。
在战场的另一边,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抬着特勒波勒斯
退出战斗;卓越的俄底修斯,坚忍的战勇,
眼见此番景状,心中升起搏战的激情。
他在权衡斟酌两个念头,在他的心魂里:
是先去追击炸响雷的宙斯之子,
还是继续杀死更多的鲁基亚兵壮?
然而,由于心志豪莽的俄底修斯注定
不该杀死宙斯强有力的儿子,用犀利的铜矛,所以,
雅典娜将他的狂怒引往鲁基亚英壮。
他杀了科伊拉诺耳、克罗米俄斯和阿拉斯托耳,杀了
哈利俄斯、阿尔康德罗斯以及普鲁塔尼斯和诺厄蒙。
卓越的俄底修斯一定还会杀死更多的鲁基亚人,
若不是高大的赫克托耳,头顶闪亮的战盔,很快发现了他的
行踪,大步穿行在前排壮勇的队列,铜盔闪着晶亮的寒光
给达奈人带来了恐慌。但宙斯之子萨耳裴冬
却高兴地看着他的到来,用悲凄的语调恳求道:
‘普里阿摩斯之子,不要把我丢在这里,让达奈人
活剥;保护我!我已剩时不多——我将
死在你的城里,不能回返
我的家园,我的故乡,带去回归的
愉悦,给心爱的妻子和尚是婴孩的儿郎。”
但是,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没有回答他的恳求,
而是大步冲走,急如星火,一心想着
打退阿耳吉维人的进攻,杀死成群的战勇。
然而,萨耳裴冬卓越的伙伴们把神一样的勇士
放躺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橡树下,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圣物;
强有力的裴拉工,他的亲密伴友,
用力顶出(木岑)木的枪杆,从他腿上的伤口。
命息离他而去,迷雾封住了他的眼睛,
但他复又开始呼吸,强劲的北风
吹回了他在剧痛中喘吐出去的生命。
然而,面对阿瑞斯和身披铜甲的赫克托耳的攻势,
阿耳吉维人没有掉转身子,跑回乌黑的海船,
但也没有进行拼死的抗争,而是——眼见阿瑞斯
领着特洛伊人猛冲——一步步地撤守回让。
谁个最先死在普里阿摩斯之子赫克托耳和
披裹青铜的阿瑞斯手里?谁个最后被他们送命?
神一样的丢斯拉斯第一个丧命,接着是俄瑞斯忒斯,驭马的
能手,特瑞科斯,来自埃托利亚的枪勇,还有俄伊诺毛斯。
赫勒诺斯,俄伊诺普斯之子,以及腰带闪亮的
俄瑞斯比俄斯,家住呼勒,总是惦念着自己的财富,
土地伸延在开菲西亚湖畔;在家居的邻旁,
还住着他的波伊俄提亚同胞,占据着那片肥沃的平原。
其时,白臂女神赫拉发现他们
在激战中痛杀阿耳吉维英壮,马上
指令雅典娜,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真是一场灾难,阿特鲁托奈,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
我们曾答应墨奈劳斯,让他在荡劫墙垣精固的
伊利昂后启程返航;所以,要是容让狠毒的阿瑞斯,
任他如此凶暴狂虐,我们的允诺不就成了无用的清风一样?
来吧,让我们敞开自己的心房,拥抱战斗的激狂!”
赫拉言罢,灰眼睛女神雅典娜谨遵不违。
其时,赫拉,神界的女王,强有力的克罗诺斯的
女儿,前往整套系戴金笼辔的骏马,
而赫蓓则出手迅捷,把滚圆的轮子装上马车,每个车轮
由八根条辐支撑,青铜铸就,一边一个,装在铁制的轴干上。
轮缘取料永不败坏的黄金,外沿镶着
青铜,一轮坚实的滚圈——看了让人惊赞不已。
银质的轮毂围转在车的两边,
车身上紧贴着一片片黄金和
白银,由两根杆条拱围,
车辕闪着纯银的光亮;在它的尽头
赫蓓绑上华丽的金轭架,
系牢了灿烂的金胸带;赫拉牵过捷蹄的骏马,套入
轭架,带着狂烈的渴望,渴望投入战斗,冲入杀声震天的疆场。
其时,雅典娜,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
在父亲的门槛边脱去舒适的裙袍,
织工精巧,由他亲手制作,
穿上汇聚乌云的宙斯的衫套,
扣上自己的铠甲,准备迎接惨烈的战斗。
她把埃吉斯挎上肩头,飘着穗带,
摇撼出恐怖;在它的围沿,像一个花冠,停驻着骚乱,
里面是争斗、力量和冷冻心血的攻战,
中间显现出魔怪戈耳工模样可怕的头颅,
看了让人不寒而栗——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兆物。
雅典娜戴上金铸的盔盖,顶着两支硬角,
四个突结,盔面上铸着一百座城镇的战勇。
女神踏上火红的战车,抓起一杆枪矛,
粗长、硕大、沉重,用以荡扫地面上战斗的
群伍,强力大神的女儿怒目以对的军阵。
赫拉迅速起鞭策马,时点看守的
天门自动敞开,隆隆作响——
她们把守着俄林波斯和辽阔的天空,
拨开或关合浓密的云雾。
穿过天门,她俩一路疾驰,快马加鞭,
发现克罗诺斯之子,正离着众神,
独自坐在山脊耸叠的俄林波斯的峰巅。
白臂女神赫拉勒住奔马,
对克罗诺斯之子、至高无上的宙斯问道:
“父亲宙斯,瞧这个横霸人间的阿瑞斯,杀死了这么多
骠健的阿开亚战勇,毫无理由,不顾体统,
只是为了让我伤心。对他的作为,你,你不感到愤怒吗?此外,
库普里丝和银弓手阿波罗挑起了阿瑞斯的杀性——这个疯子,
他哪里知道何为公正——此时正乐滋滋地闲坐观望。
父亲宙斯,倘若我去狠狠地揍他,
并把他赶出战场,你会生气吗?”
听罢这番话,神和人的父亲答道:
“放手干去吧,交给掠劫者的福信雅典娜操办;
惩治阿瑞斯,她比谁都在行。”
宙斯言罢,白臂女神赫拉谨遵不违,
举鞭策马,后者飞扑向前,不带半点勉强,
穿行在大地和多星的天空之间。
你可坐上高高的了望点,注视酒蓝色的
洋面,极目眺望地平线上濛濛的水雾——
如此遥远的距离,高声嘶喊的神马一个猛扑即可抵达。
转眼之间,它们来到特洛伊平原,来到汇聚此地的
两条奔腾的河水边,西摩埃斯和斯卡曼得罗斯。
白臂女神就地收住缰绳,
让神马走出轭架,四周里撒下一团雾气,由
西摩埃斯催发出满地的仙草,供它们饱食享用。
其时,女神轻快地迈着碎步,像两只晃动的鸽子,
急不可待地试图帮助阿耳戈斯战勇。
她俩落脚战场,在那聚人最多的地方,最猛的勇士集挤
拼杀在强有力的驯马者狄俄墨得斯的
身旁;像生吞活剥的狮子,
或力大无穷的野猪,白臂女神
赫拉站在那里,高声呼喊,
幻取心志高昂的斯腾托耳的形象,此人有着青铜般的嗓子,
引吭呼啸时,声音就像五十个人的喊叫:
“可耻啊,你们这些阿耳吉维人!无用的废物,白披了一身漂亮
的甲衣!以前,特洛伊人从来不敢越过达耳达尼亚
墙门,慑于卓越的阿基琉斯的战力,用那枝
粗重的枪矛,把他们杀得魂飞胆裂。
现在呢?他们已逼战在深旷的海船边,远离着城堡!”
一番话使大家鼓起了勇气,增添了力量。
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直奔图丢斯之子,
发现这位王者正站在他的车马旁,
凉却着潘达罗斯射出的箭伤。
宽厚的背带吃着圆盾的重压,紧勒在肩上,汗水
刺激着肩下的皮肉,酸疼苦辣,臂膀已疲乏无力。
他提起盾带,抹去迹点斑斑的黑血。
女神手握驭马的轭架,对他说道:
“图丢斯生养的儿子,和乃父一样矮挫,
但图丢斯是一位真正的斗士,尽管身材短小。
他的勇猛甚至体现在那件事上——那时,我不让他战斗,
不让他在人前自我炫耀,而他却独自前往,没有阿开亚人的
随伴,作为信使,来到塞贝,置身大群的卡德墨亚人中。
其时,我要他加入大厅里的盛宴,心平气和地吃上一顿,
然而,他却凭着自身的强健,他的勇力从来不会枯竭,
提出要和卡德墨亚人中的小伙们比试,轻而易举地
击败了所有的对手——是我给了他巨大的力量。
现在,我正站在你的身边,保护着你,
带着极大的关注,催励你同特洛伊人拼斗。而你呢?
反复的冲杀已疲软了你的肢腿,要不,
便是某种窒灭生气的恐惧,纷扰了你的心胸。倘若真是这样,
你就不是图丢斯的种子——图丢斯,聪明的俄伊纽斯的儿郎。”
听罢这番话,强有力的狄俄墨得斯答道:
“我知道你,女神,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
所以,我将放心地对你述说一切,决不隐瞒。我之
闲置此地,并非出于窒灭生气的恐惧,也不是为了逃避战斗,
而是因为遵从你的命嘱——
你命我不要和幸运的神祗面对面地拼搏,
例外只有一个:倘若宙斯之女阿芙罗底忒
介入战斗,我便可举起犀利的铜枪,给她捅出一个窟窿。
所以,我现在主动撤出战斗,并命令
其他阿开亚人集聚在我的身边——
我知道,阿瑞斯正率领他们战斗。”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
“图丢斯之子,悦我心房的狄俄墨得斯,
不要害怕阿瑞斯,也不必惧怕其他
任何神明;我将全力以赴地帮你。
来吧,赶起你追风的快马,首先对着阿瑞斯冲击,
逼近了再打。不要害怕勇莽的战神,
这个疯子,天生的恶棍,两面派,
刚才还对着赫拉和我信誓旦旦,说是
要站在阿耳吉维人一边,打击特洛伊兵勇——
你瞧,他已把诺言抛到九霄云外,站到了特洛伊人那边!”
言罢,她一把将塞奈洛斯从车后
撂拨到地上,后者赶忙跳下战车;
女神怒不可遏,举步登车,站在
卓著的狄俄墨得斯身边;橡木的车轴承受着重压,
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载着一位可怕的女神和一位骠健的
战将。帕拉丝·雅典娜抓起鞭子和缰绳,
策赶风快的驭马,首先对着阿瑞斯扑冲。
其时,战神正弯身剥夺高大的裴里法斯的铠甲,
俄开西俄斯高贵的儿子,埃托利亚人中最好的精壮。
血迹斑斑的阿瑞斯正忙着剥卸他的铠甲,而雅典娜,
为了不让粗莽的阿瑞斯看见,戴上了哀地斯的帽盔[可以隐形]。
当阿瑞斯,杀人的精狂,看到卓著的狄俄墨得斯后,
丢下巨人裴里法斯,让他躺在原地——
战神的枪矛放倒了他,夺走了他的生命——
直奔狄俄墨得斯,调驯烈马的英壮。
他俩面对面地冲来,咄咄逼近
阿瑞斯首先投枪,铜矛飞过
轭架和马缰,凶暴狂烈,试图把对手夺杀。
但女神,眼睛灰蓝的雅典娜,伸手抓住
枪矛,将它拨离马车,使之一无所获。
接着,啸吼战场的狄俄墨得斯奋臂投出
铜枪,帕拉丝·雅典娜加剧着它的冲莽,
把它深深地扎进阿瑞斯的肚腹,系绑腰带的地方。
她选中这个部位,把枪矛推进深厚的肉层,
然后将它绞拔出来。披裹铜甲的阿瑞斯痛得大声喊叫,
像九千或一万个士兵的呼吼——
战斗中,两军相遇,挟着战神的狂烈。
所有的人,阿开亚人和特洛伊兵壮,全都吓得嗦嗦发抖,
惧怕嗜战不厌的阿瑞斯的吼叫。
像一股黑色的雾气,随着疾风升起,从因受
温热的蒸逼而形成的一团蕴育着风暴的云砧——
在图丢斯之子狄俄墨得斯眼里,披裹青铜的阿瑞斯
此时就是这个气势:袅驾游云,升向广阔的天空。
他迅速抵达神的城堡,险峻的俄林波斯,
在克罗诺斯身边坐下,心绪颓败,
当着宙斯的脸面,亮出淌着灵液的伤口,
满怀自怜之情,对父亲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目睹这些凶蛮的行为,父亲宙斯,你不生气吗?
为了帮助凡人,我等神祗总在
无休止地争斗,尝吃了最大的苦头。
我们都想和你争个明白——是你生养了这个疯女,
该受诅咒的妇道,心中只想着行凶作恶。
所有其他神明,俄林波斯山上的每一位天神,
都对你恭敬不违,我们都愿俯首听命。
然而,对这个姑娘,你却不用言行阻斥,任她
我行我素;你生养了一个挑惹灾祸的女儿!
瞧,他已怂恿图丢斯之子,不知天高地厚的
狄俄墨得斯,卷着狂怒,冲向不死的仙神。
先前,他刺伤了库普里丝的手腕;刚才,
他又冲着我——战神阿瑞斯——扑来,像个出凡的超人!
多亏我的腿快,得以脱身,否则,我就
只好忍着伤痛,长时间地躺在僵硬的死人堆里,
或者,因受难于铜矛的扑击,屈守着轻飘飘的余生。”
听罢这番话,汇聚乌云的宙斯恶狠狠地看着他,训道:
“不要坐在我的身边,呜咽凄诉,你这不要脸的两面派!
所有家住俄林波斯的神明中,你是我最讨厌的一个。
争吵、战争和搏杀永远是你心驰神往的事情。
你继承了你母赫拉的那种难以容忍的
不调和的怒性;不管我怎么说道,都难以使她顺服。
由于她的挑唆,我想,才使你遭受此般折磨。
然而,我不能再无动于衷地看着你忍受伤痛,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你的母亲把你生给了我。
倘若你是其他神明的儿子,加之如此肆虐横暴,
我早就已经把你扔将出去,丢入比大力神[乌拉诺斯的儿子们,因站在克罗诺斯一边,被宙斯打入塔耳塔罗斯地层深处]的位置更低的
言罢,宙斯命令派厄昂医治他的伤口。
神医替他敷上镇痛的药物,
治愈了伤口:此君不是会死的凡人。
犹如把无花果汁滴挤人雪白的牛奶,使之稠缪收聚,
只要动手搅拌,液体便会迅速浓结凝固一样,
派厄昂以此般神速,治愈了勇莽的阿瑞斯的枪伤。
赫蓓替他洗擦干净,穿上精美的衫袍。
阿瑞斯在宙斯身边就坐,容光焕发,喜形于色。
其时,两位女神阻止了屠夫
阿瑞斯的凶杀,回到大神宙斯的家府,
阿耳戈斯的赫拉和波伊俄提亚人的雅典娜。
第六卷
神祗走后,阿开亚人和特洛伊人继续着
惨烈的拼斗;平原上,激战的人潮
此起彼落,双方互掷青铜的枪矛,
战斗在两条大河之间,伴随着珊索斯和西摩埃斯的水流。
忒拉蒙之子埃阿斯,阿开亚人的堡垒,率先
打破特洛伊人的队阵,给伙伴们带来希望,
击倒了斯拉凯人中最好的战勇,
高大魁梧的阿卡马斯,欧索罗斯的儿郎。
他抢先投矛,击中插顶马鬃的头盔,坚挺的突角,
铜尖扎在前额上,深咬进去,
捣碎头骨,浓黑的迷雾蒙住了他的眼睛。
啸吼战场的狄俄墨得斯击倒了阿克苏洛斯,
丢斯拉斯之子,家住坚固的阿里斯贝,
家资丰足,客友天下,敞开
路边的屋居,接待每一位宾朋。
然而,他们中现时无人站在他的身边,替他
挡开可悲的死亡——狄俄墨得斯夺走了他俩的生命,
阿克苏洛斯和他的伴从卡勒西俄斯,
驾车的驭手;他俩双双去了冥府。
其时,欧鲁阿洛斯杀了德瑞索斯和俄菲尔提俄斯,
进而追击埃塞波斯和裴达索斯,溪泉女神
阿芭耳芭拉把他们生给了勇武的布科利昂,
布科利昂,高傲的劳墨冬的儿子,
长出,虽然他的母亲在黑暗里偷偷地生下了他。
那天,在牧羊之际,布科利昂和女仙睡躺作爱,
后者孕后生下一对男孩。现在,墨基斯提俄斯
之子欧鲁阿洛斯打散了他们的勇力,酥软了他俩
健美的肢腿,剥走了肩上的铠甲。
骠勇犟悍的波鲁波伊忒斯杀了阿斯图阿洛斯;
俄底修斯杀了来自裴耳科忒的皮杜忒斯,
用他的铜矛;丢克罗斯结果了高贵的阿瑞塔昂。
奈斯托耳之子安提洛科斯杀了阿伯勒罗斯,
用闪亮的飞矛;阿伽门农,全军的统帅,放倒了厄拉托斯,
家住萨特尼俄埃斯河畔,长长的水流,
山壁陡峭的裴达索斯。勇士雷托斯追杀了
逃跑中的夫拉科斯;欧鲁普洛斯结果了墨郎西俄斯。
其时,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生擒了
阿德瑞斯托斯——受惊的驭马狂跑在平野上,
缠绊在一处怪柳枝丛里,崩裂了弯翘的马车,
断在车杆的根端,挣脱羁绊,朝着
城墙飞跑,惊散了那一带的驭马,四下里活蹦乱跳。
它们的主人被甩出马车,倒在轮子的边沿,
头脸朝下,嘴啃泥尘;墨奈劳斯,
阿特柔斯之子,手提投影森长的枪矛,耸立在他的身旁。
阿德瑞斯托斯一把抱住他的膝盖,哀求道:
“活捉我,阿特柔斯之子,取受足份的赎礼。
家父盈实富有,房居里财宝堆积如山,
有青铜、黄金和艰工冶铸的灰铁——
他会用难以数计的财礼欢悦你的心房,
要是听说我还活在阿开亚人的海船旁。”
一番话说动了墨奈劳斯的心肠。
正当他准备把阿德瑞斯托斯交由随从,
带回阿开亚人迅捷的海船之际,
阿伽门农快步跑来,嚷道:
“怎么,心软了,我的兄弟?为何如此
关照我们的敌人?或许,你也曾得过特洛伊人的
厚爱,在你的家里?!不,不能让一个人躲过暴烈的死亡,
逃出我们的手心——哪怕是娘肚里的男孩,
也决不放过!让特洛伊人死个
精光,无人哀悼,不留痕迹!”
英雄的斥劝理直气壮,说动了
兄弟。墨奈劳斯一把推出武士阿德瑞斯托斯,
强有力的阿伽门农一枪
刺进他的胁腹,打得他仰面倒地,
然后一脚踹住他的胸口,拧拔出自己的(木岑)木杆枪矛。
其时,奈斯托耳放开嗓门,对阿耳吉维人喊道:
“朋友们,达奈勇士们,阿瑞斯的随从们!
现在不是掠劫的时候;不要迟滞不前,
盘想着如何把尽可能多的战礼拖回船艘。
现在是杀敌的关头!战后,在休闲的时候,
你们可剥尽尸体上的属物,在平原的各个角落!”
一番话使大家鼓起了勇气,增添了力量。其时,
面对嗜战的阿开亚兵壮,特洛伊人可能会再次逃进城墙,
逃回伊利昂,背着惊恐的包袱,跌跌撞撞,
要不是赫勒诺斯,普里阿摩斯之子,最灵验的卜者,
站到埃内阿斯和赫克托耳身旁,对他们说道:
“二位首领,你俩是引导特洛伊人和鲁基亚人
战斗的主将,因为在一切方面,你们都是
出类拔萃的好汉,无论是战力,还是谋划。
所以,你俩要站稳脚跟,亦宜四出巡访,把
回退的战勇聚合在城门前——要快,不要让他们
扑进女人的怀抱,让我们的敌人耻笑。
只要你们把各支部队鼓动起来,
我们就能牢牢地站住阵脚,和达奈人战斗,
虽然军队已经遭受重创,但我们只有背城一战。
然而你,赫克多耳,你要赶快回城,告诉
我们的母亲,召集所有高贵的妇人,
在城堡的高处,灰眼睛雅典娜的庙前,
用钥匙打开神圣的房室,由她择选,
拿取一件在她的厅屋里所能找到的最大。
最美的裙袍,她最喜爱的珍品,
铺展在美发的雅典娜的膝头。让她
答应在神庙里献祭十二头幼小的母牛,
从未挨过责笞的牛崽,但求女神怜悯
我们的城堡,怜悯特洛伊妇女和弱小无助的孩童。
但愿她能把图丢斯之子赶离神圣的伊利昂,
这个疯狂的枪手,令人胆寒的精壮!
此人,告诉你,已成为阿开亚人中最强健的战勇。
我们从来不曾如此怕过阿基琉斯,军队的首领,
据说还是女神的儿子。此人肯定是
杀疯了,谁也不能和他较劲,和他对打!”
他言罢,赫克托耳听从了兄弟的劝议,
马上跳下战车,双脚着地,全副武装,
挥舞着两枝犀利的枪矛,穿行在每一支队伍,
催励兵勇们拼杀,推起恐怖的战争狂潮。
特洛伊人于是行动起来,死死地顶住阿开亚壮勇。
阿耳吉维人开始退却,转过身子,停止了砍杀,
以为某位神祗,从多星的天空落降,
站在特洛伊人一边——他们集聚得如此迅速!
赫克托耳亮开嗓门,对特洛伊人高声喊道:
“心志高昂的特洛伊人,威名远扬的盟军伙伴们,
拿出男子汉的勇气,亲爱的朋友们,鼓起狂烈的战斗激情!
坚持下去,待我赶回伊利昂,告诉
年长的参事和我们的妻房,
要他们对神祈祷,许以丰盛的祀祭。”
言罢,赫克托耳,顶着闪亮的头盔,动身离去,
乌黑的牛皮磕碰着脚踝和脖子,盾围的边圈,
环绕着中心突鼓的巨盾,它的边沿。
其时,希波洛科斯之子格劳科斯和图丢斯之子
来到两军之间的空地,带着拼杀的狂烈。
他俩迎面撞来,咄咄逼近,
啸吼战场的狄俄墨得斯首先发话,嚷道:
“你是凡人中的哪一位,我的朋友?我怎么
从来不曾见你,在人们争得荣誉的战场,
从来没有。现在,你却远离众人,风风火火地
冲上前来,面对投影森长的枪矛。
不幸的父亲,你们的儿子要和我对阵拼打!
但是,倘若你是某位不死的神明,来自晴亮的天空,
那么,告诉你,我将不和任何天神交手。
即便是德鲁阿斯之子,强有力的鲁库耳戈斯,
由于试图和天神交战,也落得短命的下场。
此人曾将众位女仙,狂荡的狄俄努索斯的保姆,
赶下神圣的努萨山。她们丢弃手中的
枝杖,挨着凶狠的鲁库耳戈斯的责打,
用赶牛的棍棒!狄俄努索斯吓得魂飞胆散,
一头扎进海浪,藏身塞提丝的怀抱,
惊恐万状,全身剧烈颤嗦,慑于鲁库耳戈斯的追骂。
但是,无忧无虑的神祗,震怒于他的暴行,
克罗诺斯之子打瞎了他的眼睛;不久以后,
鲁库耳戈斯一命呜呼,只因受到所有神明的痛恨。
所以,我无意和幸运的神祗对抗。
不过,如果你是一个吃食人间烟火的凡人,那就
不妨再走近些,以便尽快接受死的锤打!”
听罢这番话,希波洛科斯高贵的儿子答道:
“图丢斯心胸豪壮的儿子,为何询问我的家世?
凡人的生活,就像树叶的聚落。
凉风吹散垂挂枝头的旧叶,但一日
春风拂起,枝干便会抽发茸密的新绿。
人同此理,新的一代崛起,老的一代死去。
不过,关于我的宗谱,如果你想了解得清清楚楚,
不遗不误,那就听我道来,虽说在许多人心里,这些已是熟知
的掌故。在马草肥美的阿耳戈斯的一端,耸立着一座城堡,
名厄芙拉,埃俄洛斯之子西苏福斯的故乡,
西苏福斯,世间最精明的凡人,得子格劳科斯;
而后者又是英勇的伯勒罗丰忒斯的父亲。
神明给了伯勒罗丰忒斯俊美的容貌和
迷人的气度,但普罗伊托斯却刻意加害——
只因前者远比他强壮——把他赶出阿耳吉维人的
故乡,宙斯用王杖征服的疆土。
面对俊逸的伯勒罗丰忒斯,普罗伊托斯之妻,美丽的安忒娅
激情冲动,意欲和他做爱同床,但后者
正气凛然,意志坚强,不为所动。
于是,她来到国王普罗伊托斯身边,谎言道:
“杀了伯勒罗丰忒斯吧,普罗伊托斯,否则,你还活着干吗?
那家伙试图和我同床,被我断然拒绝!”
如此一番谎告激怒了国王。不过,
王者没有把他杀掉,忌于惊恐自己的心肠,
而是让他去了鲁基亚,带着一篇要他送命的记符,刻画
在一块折起的板片上,密密匝匝的符记,足以使他送命客乡。
国王要他把板片交给安忒娅的父亲,让他落个必死无疑的
下场。承蒙神的护送,伯勒罗丰忒斯一路顺风
来到鲁基亚。当他抵达水流湍急的珊索斯河边,
统领着辽阔疆土的鲁基亚国王热情地款待了他;
一连九天,祭宴不断,杀了九头肥牛。
然而,当第十个黎明显露出它那玫瑰红的手指,
国王开始对他发问,要他出示所带之物,
普罗伊托斯、他的女婿让他捎来的符码。
当他知晓了女婿险恶的用心,便对来者
发出了第一道命令:要他杀除难以征服的
怪兽基迈拉,此兽出自神族,全非人为,
长着狮子的头颅,长蛇的尾巴,山羊的身段,
喷射出炽烈的火焰,极其可怕。
然而,伯勒罗丰忒斯杀了基迈拉,遵从神的兆示。
其后,他又和光荣的索鲁摩伊人战斗;在他所经历的
同凡人的拼搏中,他说过,此役最为艰狂。
接着,他又冲破老王设下的第三个陷阱,杀了打仗不让须眉的
雅马宗女郎。凯旋后,国王又设下一条毒计,
选出疆域宽广的鲁基亚中最好的战勇,
命他们拦路伏藏——这帮人无一生还,
被英勇无畏的伯勒罗丰忒斯杀得精光。
其后,国王得知他乃神的后裔,勇猛豪强,
便把他挽留下来,招为女婿,
给了他一半的权益,属于王者的份偿。
鲁基亚人划出一片土地,比谁的份儿都大,
肥熟的耕地和果园,由他统管经掌。
妻子为刚勇的伯勒罗丰忒斯生了三个孩子:
伊桑得罗斯、希波洛科斯和劳达墨娅。
劳达墨娅曾和多谋善断的宙斯睡躺欢爱,
为他生了头戴铜盔的萨耳裴冬,神一样的英壮。以后,
伯勒罗丰忒斯——即便是像他这样的人——也受到所有神祗
的憎恨,流浪在阿雷俄斯平原,子然一身,
心力憔悴,避离了生活的艰杂。
至于他的儿子,伊桑得罗斯,在和光荣的索鲁摩伊人
拼斗时,死在嗜战不厌的阿瑞斯手下。
操用金缰的阿耳忒弥丝,出于暴怒,杀了劳达墨娅。
然而,希波洛科斯生养了我——告诉你,他是我的父亲。
他让我来到特洛伊,反复叮嘱:
要我英勇作战,比谁都顽强,以求出人头地,
不致辱没我的前辈,生长在厄芙拉
和辽阔的鲁基亚的最勇敢的英壮。
这便是我的宗谱,我的可以当众称告的血统。”
听罢这番话,啸吼战场的狄俄墨得斯心里高兴。
他把枪矛插进丰腴的土地,和言
悦色地对这位兵士的牧者说道:
“太好了,你是我的朋友,我的客人;我们的友谊可以追溯到祖
辈生活的时候。高贵的俄伊纽斯曾热情地接待过豪勇的
伯勒罗丰忒斯,在他的厅堂,留住了整整二十天。
他俩互赠精美的礼物,作为友谊的象征。
俄伊纽斯送给客人一条闪亮的皮带,颜色深红,
伯勒罗丰忒斯回赠了一个双把的金杯,
被我留在家中,在我动身之前。
关于图丢斯,我的父亲,我的记忆却十分淡薄——
当他离家之际,我还是个孩童;那时候,阿开亚人的壮勇
正惨死在塞贝。所以,在阿耳戈斯的腹地,我是你的朋友和
主人,而在鲁基亚,当我踏上你的国土,你又是我的主人和朋
友。
让我们避开各自的枪矛,即便是在近身的鏖战中。
供我杀戮的特洛伊人,还有他们那声名遐迩的盟友,
多如牛毛,我会宰了他们,无论是神祗拢来的猎物,还是我自
个快步追上敌手。
同样,阿开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杀吧,如果你有这个本事。
现在,让我们互换铠甲,以便使众人知道,
从祖辈开始,我们已是客人和朋友。”
两人言罢,双双从马后跃下战车。
紧紧握手,互致了表示友好的誓言。
然而,宙斯,克罗诺斯之子,盗走了格劳科斯的心智,
使他用金甲换回图丢斯之子狄俄墨得斯的
铜衣,前者值得一百头肥牛,而后者只有九条牛的换价。
其时,当赫克托耳回抵斯卡亚门和橡树耸立的地方,
特洛伊人的妻子和女儿们蜂拥着跑了过来,
围在他的身边,询问起她们的儿子、兄弟、朋友
和丈夫。赫克托耳告诉所有的女子,要她们对神祈祷,
一个接着一个;然而,悲痛正等待着许多女眷,不幸的人们。
其后,赫克托耳来到普里阿摩斯雄伟的宫殿,
带着光洁的石筑柱廊,内有
五十间睡房,取料磨光的石块;
间间相连,房内睡着普里阿摩斯的
儿子,躺在各自婚娶的爱妻旁。
在内庭的另一面,对着这些房间,
是他女儿们的睡房,共十二间,取料磨光的石块,
间间相连,里面睡着普里阿摩斯的
女婿,躺在各自温柔的爱妻旁。
宫居里,赫克托耳的母亲遇见了儿子,一位
慷宏大量的妇人,带着劳迪凯,女儿中最漂亮的一个。
她紧紧拉住儿子的手,出声呼唤,说道:
‘戏的孩子,为何离开激战的沙场?为何来到此地?
瞧这些阿开亚人的儿子们把你折磨成什么样子——
该死的东西,逼在我们城下战斗!我知道,是你的心灵
驱使你回返,站到城堡的顶端,举起你的双手,
对着宙斯祈愿。不过,等一等,待我取来蜜甜的醇酒,
敬祭父亲宙斯和列位尊神,然后,
你自己亦可借酒添力,滋润焦渴的咽喉。
对一个疲乏之人,醇酒会给他增添用不完的力气,
对一个像你这样疲乏的人,奋力保卫着城里的生民。”
高大的赫克托耳,头顶闪亮的铜盔,答道:
“不要给我端来香甜的美酒,亲爱的妈妈,
你会使我行动蹒跚,丧失战斗的勇力。
我亦耻于用不干净的双手,祭酒献给宙斯的佳酿,
闪亮的醇酒——个身上沾满血污和脏秽的人,
何以能对克罗诺斯之子、乌云之神宙斯祈祷?
快去掠劫者的福佑雅典娜的神庙,
召集出生高贵的老妇,带上祭神的牲品,
拿取一件在你的厅屋里所能找到的最大。
最美的裙袍,你最喜爱的珍品,
铺展在美发的雅典娜的膝头。此外,
答应在神庙里献祭十二头幼小的母牛,
从未挨过责笞的牛崽,但求女神怜悯
我们的城堡,怜悯特洛伊妇女和弱小无助的孩童,
求她把图丢斯之子赶离神圣的伊利昂,
这个疯狂的枪手,令人胆寒的精壮!
去吧,母亲,你去掠劫者的福佑雅典娜的神庙,
我去寻找帕里斯,要他参战,如果他还愿意听从
我的训告。但愿大地把他吞噬,就在此时时刻!
俄林波斯大神让他存活生长,使之成为一个巨大的祸害,
对特洛伊人,对心志豪莽的普里阿摩斯和他的儿子们!
但愿我能眼见他坠入死神的宫殿,这样,
我就可以说,我的内心已挣脱痛苦的缠磨!”
赫克托耳言罢,母亲走入厅堂,命嘱
女仆,召聚全城的贵妇,而
她自己则走下芬芳的藏室,里面
放着精致的织袍,出自西冬
女人的手工——神一样的亚历克山德罗斯亲自把她们
从西冬带回家乡,穿越浩森的洋面,就在那一次远航,
他还抱回了出身高贵的海伦。
赫卡贝提起一件绣袍,作为献给雅典娜的礼物,
此袍精美,最大,做工最细,
像星星一样闪光,收在裙衣的最底层。
然后,她抬腿前行,带领着一大群快步行走的贵妇。
当她们来到俯视全城的雅典娜的神庙,
美貌的塞阿诺开门迎候
基修斯的女儿,驯马手阿忒诺耳的妻子,
被特洛伊人推作雅典娜的祭司。
随着一声尖利的哭叫,女人们对着雅典娜高举起双手,
美貌的塞阿诺托起织袍,展放在
长发秀美的雅典娜的膝头,面对
强有力的宙斯的女儿,言词恳切地诵道:
“女王,雅典娜,我们城市的保卫者,女神中的骄傲!
折断狄俄墨得斯的枪矛,让他
栽倒在斯卡亚门前!我们将马上
献出十二头幼小的母牛,在你的神庙,
从未挨过责笞的牛崽,但求你怜悯
我们的城堡,怜悯特洛伊妇女和弱小无助的孩童!”
她如此一番祈祷,但帕拉丝·雅典娜没有接受她的恳求。
就在他们对着强有力的宙斯的女儿作祷时,
赫克托耳举步前往亚历克山德罗斯的房居,
一处豪华的住所,由主人亲自筹划建造,汇同当时
最好的工匠,肥沃的特洛伊地面手艺最绝的高手。
他们盖了一间睡房,一个厅堂和一个院落,
在赫克托耳和普里阿摩斯家居的附近,耸立在城堡的高处。
宙斯钟爱的赫克托耳走近房居,手持枪矛,
伸挺出十一个肘尺的长度,杆顶闪耀着一枝
青铜的矛尖,由一个黄金的圈环箍固。
他在睡房里找到帕里斯,正忙着整理精美的甲械,
他的盾牌和胸甲,摆弄着弯卷的强弓。
阿耳戈斯的海伦正和女仆们坐在一起,
指导她们的活计——绚美的织工。
赫克托耳见状破口大骂,用讥辱的言词:
“你这是在胡闹什么!现在可不是潜心生气的时候!
将士们正在成片地倒下,激战在我们的围城前,
惨死在陡峭的城墙下!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这喧闹的
杀声,这场围着城堡进行的殊死的拼斗!你理应首当其冲,
挡住在可恨的搏杀中退却的兵勇,不管你在哪里看见他。
振作起来,不要让无情的烈火荡毁我们的城楼!”
听罢此番责骂,神一样的亚历克山德罗斯答道:
“赫克托耳,你的指责公正合理,一点都不过分。
既如此,我这里有话解说,请你耐着性子,听听我的说告。
我之滞留房居,并非出于对特洛伊人的愤恨
和暴怒,而是想让自己沉浸在悲痛之中。
然而,就在刚才,我的妻子用温柔的话语说服了我;
她劝我返回战场,我也觉得应该这么做。
胜无定家,这回属你,下回归他。
好吧,等我一下,让我披甲穿挂;
要不,你可先走一步,我会随后跟踪,我想可以赶上。”
听罢这番话,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没有作答,
倒是海伦开口说道,用亲切温柔的语调:
“我是条母狗,亲爱的兄弟,可憎可恨,心术邪毒。
我真恨之不得,在我母亲生我的那天,
一股凶邪的强风把我卷人
深山峡谷,或投入奔腾呼啸的大海,让峰波吞噬
我的身躯,从而使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致在我们眼前发生。
但是,既然神明已经设下这些痛苦,预定了事情的去向,
我希望嫁随一个比他善好的男人,
知道规束节制,了解那些人们论道的耻辱。
然而,此人没有稳笃的见识,今后也永远
不会有这种本领。所以,将来,我敢说,有他吃受的苦头。
进来吧,我的兄弟,进来坐在这张椅子上;
你比谁都更多地承受着战争的苦楚,
为了我,一个不顾廉耻的女人,和无知莽撞的帕里斯。
宙斯给我俩注定了可悲的命运,以便,即使在后代
生活的年月,让我们的秽行成为诗唱的内容!”
头顶闪亮的帽盔,高大的赫克托耳答道:
“不要让我坐在你的近旁,海伦,虽然你喜欢我,但你说服
不了我。我的内心催我快步赶去,帮助特洛伊人的
兵勇;我离开后,他们急切地盼我回归。
倒是该给这个人鼓鼓士气,好吗?让他赶快行动,
以便在我离城之前赶上我。
我将先回自己的家居,看看我的
亲人,我的爱妻和出生不久的儿郎,
因我不知是否还能和他们团聚,
不知神祗是否会让我倒死在阿开亚人手中。”
言罢,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大步离去,
急如星火,来到建造精良的府居,但却
找不到白臂膀的安德罗玛开的身影,
她已带着婴儿和一位穿着漂亮的女仆,
出现在城楼之上,悲声恸哭。
找不到贤慧的妻子,赫克托耳走回门边,
站在槛条上,对女仆们问道;
“全都过来,仆从们,老实告诉我,
白臂膀的安德罗玛开去了哪里?在我的
某个姐妹的家里,或是和我的某个兄弟的穿着漂亮裙袍的媳
妇在一起?是不是去了雅典娜的神庙——特洛伊
长发秀美的贵妇们正在那里抚慰冷酷无情的女神?”
话音刚落,一位勤勉的家女仆答道:
“赫克托耳,既然你要我们如实告说她的去处,那就请你听着:
她并没有去你的某个姐妹或某个兄弟的媳妇的家居,
也没有去雅典娜的神庙——特洛伊
长发秀美的贵妇们正在那儿抚慰冷酷无情的女神,
而是去了伊利昂宽厚的城楼,因她听说
我方已渐感不支,而阿开亚人则越战越勇。
所以,她已快步扑向城楼,像个
发疯的女人,一位保姆跟随照料,抱着你们的儿郎。”
听罢女仆的话,赫克托耳即刻离家,
沿着来时走过的平展的街路,往回赶去,
跑过宽敞的城区,来到
斯卡亚门前,打算一鼓作气,直奔平原。
其时,他的嫁资丰足的妻房疾步跑来和他会面,
安德罗玛开,心志豪莽的厄提昂的女儿,
厄提昂,家住林木森茂的普拉科斯山脚,
普拉科斯峰峦下的塞贝,统治着基利基亚民众。
正是他的女儿,嫁给了头顶铜盔的赫克托耳。
此时,她和丈夫别后重逢,同行的还有一位女仆,
贴胸抱着一个男孩,出生不久的婴儿,
赫克托耳的儿子,父亲掌上的明珠,美得像一颗闪光的星宿,
赫克托耳叫他斯卡曼得里俄斯,但旁人都叫他阿斯图阿纳克斯[城堡的主宰],
因为赫克托耳,独自一人,保卫着特洛伊城堡。
凝望着自己的儿子,勇士喜笑颜开,静静地站着;
安德罗玛开贴靠着他的身子,泪水滴淌,
紧握着他的手,叫着他的名字,说道:
“哦,鲁莽的汉子,我的赫克托耳!你的骁勇会送掉你的性命!
你既不可怜幼小的儿子,也不可怜即将成为寡妇的倒霉的我。
阿开亚人雄兵麇集,马上就会扑打上来,
把你杀掉。要是你死了,奔向你的命数,我还有
什么话头?倒不如埋入泥土。
生活将不再给我留下温馨,只有
悲痛,因为我没有父亲,也永别了高贵的母亲。
卓越的阿基琉斯荡扫过基利基亚坚固的城堡,
城门高耸的塞贝,杀了我的父亲
厄提昂。他杀了我的父亲,却没有剥走
他的铠甲——对死者,他还有那么一点敬意——
火焚了尸体,连同那套精工制作的铠甲,
在灰堆上垒起高高的坟茔;山林女仙,
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在四周栽种了榆树。
就在那一天,我的七个兄弟,生活在同一座
房居里的亲人,全部去了死神的冥府,
正在放牧毛色雪白的羊群和腿步蹒跚的肥牛——
捷足的勇士、卓越的阿基琉斯把他们尽数残杀。
他把我的母亲、林木森茂的普拉科斯山下的女王,
带到此地,连同其他所获,以后
又把她释放,收取了难以数计的财礼。母亲死在
她父亲的房居——箭雨纷飞的阿耳忒弥丝夺走了她。
所以,赫克托耳,你既是我年轻力壮的丈夫,又是
我的父亲,我的尊贵的母亲和我的兄弟。
可怜可怜我吧,请你留在护墙内,
不要让你的孩子成为孤儿,你的妻子沦为寡妇。
把你的人马带到无花果树一带,那个城段
防守最弱,城墙较矮,易于爬攀。
已出现三次险情,敌方最好的战勇,由
声名远扬的伊多墨纽斯,以及阿特柔斯的两个儿子
和骁勇的狄俄墨得斯率领,试图从那里打开缺口。
也许,某个精通卜占的高手给过他们指点;
也许,受制于激情的催恿,他们在不顾一切地猛冲。”
听罢这番话,顶着闪亮的头盔,高大的赫克托耳答道:
“我也在考虑这些事情,夫人。但是,如果我像个
懦夫似地躲避战斗,我将在特洛伊的父老兄弟
面前,在长裙飘摆的特洛伊妇女面前,无地自容。
我的心灵亦不会同意我这么做。我知道壮士的作为,勇敢
顽强。永远和前排的特洛伊壮勇一起战斗,
替自己,也为我的父亲,争得巨大的荣光。
我心里明白,我的灵魂知道,
这一天必将到来——那时,神圣的伊利昂将被扫灭,
连同普里阿摩斯和他的手握粗长的(木岑)木杆枪矛的兵壮。
然而,特洛伊人将来的结局,还不至使我难受得
痛心疾首,即便是赫卡贝或国王普里阿摩斯的不幸,
即便是兄弟们的悲惨——他们人数众多,作战勇敢——
我知道他们将死在敌人手里,和地上的泥尘作伴。
使我难以忍受的,是想到你的痛苦:某个身披铜甲的
阿开亚壮勇会拖着你离去,任你泪流满面,夺走你的自由。
在阿耳戈斯,你得劳作在别人的织机前,
汲水在墨赛斯或呼裴瑞亚的清泉边,
违心背意——必做的苦活压得你抬不起头来。
将来,有人会如此说道,看着你泪水横流的苦态:
‘这是赫克托耳的妻子,在人们浴血伊利昂的
年月,他是驯马的特洛伊人中最勇的壮汉。’
是的,有人会这么说道,而这将在你的心里引发新的悲愁,
为失去你的丈夫,一个可以使你不致沦为奴隶的男人。
但愿我一死了事,在垒起的上堆下长眠,
不致听到你的嚎啕,被人拉走时发出的尖叫。”
言罢,光荣的赫克托耳伸手接抱孩子,
后者缩回保姆的怀抱,一位束腰秀美的女子,
哭叫着,惊恐于亲爹的装束,
害怕他身上的铜甲,冠脊上的马鬃,
扎缀在盔顶,在孩子眼里,摇曳出镇人的威严。
亲爱的父亲放声大笑,而受人尊敬的母亲也抿起了嘴唇;
光荣的赫克托耳马上摘下盔冕,
放在地上,折闪着太阳的光芒。他抱起
心爱的儿子,俯首亲吻,荡臂摇晃,
放开嗓门,对宙斯和列位神祗,朗声诵道:
“宙斯,各位神祗,答应让这个孩子,我的儿子,
以后出落得像我一样,在特洛伊人中出类拔萃,
像我一样刚健,强有力地统治伊利昂。将来,人们
会这样说道:‘这是个了不起的汉子,比他的父亲还要卓越。’
当他从战场凯旋,让他带着战礼,掠自
被他杀死的敌人,宽慰母亲的心灵。”
言罢,他把儿子交给亲爱的妻子,后者
双臂接过,抱紧在芬芳的酥胸前,
微笑中眼里闪着晶亮的泪花。赫克托耳见状,心生怜悯,
抚摸着她,叫着她的名字,说道:
“可怜的安德罗玛开,为何如此伤心,如此悲愁?
除非命里注定,谁也不能把我抛下哀地斯的冥府。
至于命运,我想谁也无法挣脱,无论是
勇士,还是懦夫——它钳制着我们,起始于我们出生的时候!
回去吧,操持你自己的活计,
你的织机和纱杆,还要催督家中的女仆,
要她们手脚勤勉。至于打仗,那是男人的事情,
所有出生在伊利昂的男子,首当其冲的是我,是我赫克托耳。”
言罢,赫克托耳提起嵌缀马鬃
顶冠的头盔,而他的爱妻则朝着家居走去,
频频回首张望,泪如泉涌。
她快步回到屠人的赫克托耳的家居,
精固的房院,发现众多的女仆正聚集在
里面,看到主人回归,放声嚎哭。
就这样,她们在赫克托耳的家里为他举哀,在他还
活着的时候,坚信他再也不能生还,
躲过阿开亚人的双手,逃离他们的扑击。
与此同时,帕里斯亦不敢在高大的家居里久留;
他穿上光荣的战甲,熠熠生光的青铜,
奔跑着穿过市区,迅捷的快腿使他充满信心。
如同一匹关在棚厩里的儿马,在食槽上吃得肚饱腰圆,
挣脱缰绳,蹄声隆隆地飞跑在平原,
直奔常去的澡地,一条水流清疾的长河,
神气活现地高昂着马头,颈背上长鬃
飘洒,陶醉于自己的勇力,跑开
迅捷的腿步,扑向草场,儿马爱去的地方。
就像这样,帕里斯,普里阿摩斯之子,从帕耳伽摩斯的
顶面往下冲跑,盔甲闪亮,像发光的太阳,
笑声朗朗,快步如飞,转眼之间
便赶上了卓越的赫克托耳,他的兄弟,其时还在那里,
不曾马上离开刚才和夫人交谈的地方。
神一样的亚历克山德罗斯首先开口说道:
“兄弟,我来迟了,耽误了你的时间;
我没有及时赶来,按你的要求。”
顶着闪亮的头盔,高大的赫克托耳答道: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怪人;一位公正的人士不会低估你的
作用,在激烈的杀斗中,因为你是个强健的壮勇。
然而,你却自动退出战场,不愿继续战斗。当听到
我们的战勇,那些为你浴血苦战的特洛伊人,对你
讥刺辱骂时,我的内心就会一阵阵地绞痛。
好了,让我们一起投入战斗;这些纠纷,日后自会解决,
倘若宙斯同意,让我们汇聚厅堂,举起
自由的酒杯,对着上天不死的众神——在我们
赶走胫甲坚固的阿开亚兵壮,把他们打离特洛伊之后!”
第七卷
言罢,卓越的赫克托耳快步跑出城门,
带着兄弟亚历克山德罗斯,双双渴望着
投入战斗,开始拼搏。像神祗
送来的疾风,给急切盼求它的
水手,正挣扎着摆动溜滑的木桨,拍打着
汹涌的海浪,忍着双臂的疲乏和酸痛。
对急切盼望的特洛伊人,他俩的回归就像这股疾风。
两人都杀了各自的对手:帕里斯杀了
墨奈西俄斯,家住阿耳奈,善使棍棒的
阿雷苏斯和牛眼睛的芙洛墨杜莎的儿子;
而赫克托耳,用犀利的长矛,击中埃俄纽斯,打在
铜盔的边沿下,扎入脖子,酥软了他的四肢。
激战中,格劳科斯,鲁基亚人的首领,希波洛科斯
之子,一枪撂倒了伊菲努斯,
德克西俄斯之子,其时正从快马的后头跃上战车,
投枪打在肩膀上;他翻身倒地,肢腿酥软。
女神雅典娜,睁着灰蓝色的眼睛,目睹
他俩在激战中痛杀阿耳吉维英壮,
急速出发,从俄林波斯山巅直冲而下,
奔向神圣的伊利昂。阿波罗见状,急冲冲地前往拦截,
从他坐镇的裴耳伽摩斯出发——其时正谋划着特洛伊人的
胜利。两位神祗在橡树边交遇,
宙斯之子、王者阿波罗首先开口说道:
“大神宙斯的女儿,受狂傲的驱使,
这回你又从俄林波斯山上下来,到底想干什么?
无非是想让达奈人获胜,扭转被动的局面。
对倒地死去的特洛伊人,你没有丝毫的怜悯。
过来,听听我的意见,我的计划远比眼下的做法可行。
让我们暂时结束搏战和仇杀,停战一天,
行吗?明天,双方可继续战斗,一直打到
伊利昂的末日,打到末日的来临。这不好吗,不死的女神?
你俩梦寐以求的正是这座城堡的毁灭。”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说道:
“就按你说的办,远射手。我从俄林波斯下采,
前往特洛伊人和阿开亚人的军阵,途中亦有过类似的想法。
但请告诉我,你打算如何中止眼前的这场搏战?”
听罢这番活,宙斯之子、王者阿波罗答道:
“让我们,在驯马者赫克托耳的心里,唤起强烈的求战愿望,
设法使他激出某个达奈人来,开打决斗,
在可怕的搏杀中,一对一地拼个你死我活。
面对挑战,胫甲青铜的阿开亚人会热血沸腾,
推出一位勇士,和卓越的赫克托耳战斗。”
阿波罗一番说道,灰眼睛的雅典娜对此不表异议。
其时,普里阿摩斯钟爱的儿子赫勒诺斯感悟到
这一计划——两位神祗从自己的规划中体会到舒心的愉悦。
他拔腿来到赫克托耳身边,说道:
“赫克托耳,普里阿摩斯之子,和宙斯一样精擅谋略的壮勇,
听听我的劝说,听听你兄弟的话告,好吗?
让所有的特洛伊人坐下,阿开亚人亦然,
由你自己出面挑战,让阿开亚全军最勇敢的人和你对打,
在可怕的搏杀中,一对一地拼个你死我活。
现在还不是你走向末日,向命运屈服的时候。
相信我,这是我听到的议论,不死的神明的言告。”
听罢此番说道,赫克托耳心里高兴,
步入两军之间的空地,手握枪矛的中端,
迫使特洛伊编队后靠,直到兵勇们全都屈腿下坐。与此同时,
阿伽门农亦命令部属坐下,胫甲坚固的阿开亚兵壮。
雅典娜和银弓之王阿波罗
化作食肉的兀鹫,栖立在
大树的顶端,他们的父亲、带埃吉斯的宙斯的橡树,
兴致勃勃地俯视着底下的人群,熙熙攘攘的队阵,
掺和着拥拥簇簇的盾牌、盔盖和枪矛。
像突起的西风,掠过海面,
荡散层层波澜,长浪叠起,水势深黑——
阿开亚人和特洛伊人的队阵乌黑一片,翻滚在
平原上。赫克托耳高声呼喊,在两军之间:
“听我说,特洛伊人和胫甲坚固的阿开亚兵壮!
我的话出自真情,发自内心:
克罗诺斯之子、高坐云端的宙斯将不会兑现
我们的誓约;他用心险恶,要我们互相残杀,
结果是,要么让你们攻下城楼坚固的特洛伊,
要么使你们横尸在破浪远洋的海船旁。
现在,你等军中既有阿开亚人中最勇敢的战将,
那就让其中的一位,受激情的驱使,出来和我战斗,
站在众人前面,迎战卓越的赫克托耳。
我要先提几个条件,让宙斯作个见证。
倘若迎战者结果了我的性命,用锋利的铜刃,
让他剥走我的铠甲,带回深旷的海船,
但要把遗体交还我的家人,以便使特洛伊男人
和他们的妻子,在我死后,让我享受火焚的礼仪。
但是,倘若我杀了他,如果阿波罗愿意给我光荣,
我将剥掉他的铠甲,带回神圣的伊利昂,
挂在远射手阿波罗的庙前。
至于尸体,我会把它送回你们凳板坚固的海船,
让长发的阿开亚人为他举行体面的葬礼,
堆坟筑墓,在宽阔的赫勒斯庞特岸沿。
将来,有人路经该地,驾着带坐板的海船,
破浪在酒蓝色的洋面,眺见这个土堆,便会出言感叹:
‘那里埋着一个战死疆场的古人,
一位勇敢的壮士,倒死在光荣的赫克托耳手下。’
将来,有人会如此说告,而我的荣誉将与世长存。”
他如此一番说道,镇得阿开亚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既羞于拒绝,又没有接战的勇气。
终于,人群里跳出了墨奈劳斯,对众人
讥责辱骂,内心里翻搅着深沉的苦痛:
“哦,我的天呢!你们这些吹牛大王——你们是女人,不是
阿开亚的男子汉!倘若无人出面,应战赫克托耳,
这将是何等的窝囊,简直是彻头彻尾的耻辱!
但愿你们统统烂掉,变成水和泥土!
瞧你们这副模样——干坐在地上,死气沉沉,丢尽了脸面!
我这就全副武装,和此人搏战拼杀,神们
高高在上,手握取胜的绳头。”
言罢,他动手披挂璀璨的铠甲。
哦,墨奈劳斯,要不是阿开亚人的王者们跳起来抓住你,
致命的打击可能已经合上了你的眼睛——
你会死在赫克托耳手下,一位远比你强健的壮勇。
阿特柔斯之子、强有力的阿伽门农
亲自抓住你的右手,叫着你的名字,说道:
“疯啦,宙斯钟爱的墨奈劳斯!不要
这般冲动——克制自己,虽然这会刺痛你的心胸!
不要只是为了决斗,同赫克托耳,普里阿摩斯之子,
一个远比你出色的人交手。在他面前,其他战勇亦会害怕
发抖。在人们争得荣誉的战场,就连阿基琉斯
也怕他三分,是的,阿基琉斯,一个远比你强健的战勇。
回去吧,坐在你的伴群中,
阿开亚人自会推出另一位勇士,和他战斗。
虽说此人勇敢无畏,嗜战如命,
但是,我想,他会乐于屈腿睡躺在家里,
要是能逃出可怕的冲杀和殊死的拼斗。”
英雄的劝诫句句在理,说服了
兄弟。墨奈劳斯听从了他的劝导,随从们
兴高采烈地从他的肩头卸下胸衣。
其时,阿耳吉维人中站起了奈斯托耳,高声喊道:
“够了!哦,巨大的悲痛正降临到阿开亚大地!
唉,见到此番情景,年迈的裴琉斯一定会放声嚎哭,
他,战车上的勇士,慕耳弥冬人的首领,雄辩的演说者!
从前,他曾对我发问,在他的家里;
当了解到所有阿耳吉维人的家世和血统时,他是何等的高兴!
现在,要是让他获悉,面对赫克托耳,你们全部畏缩不前的
消息,他会一次次地举起双手,对着不死的神明乞求,
让生命的魂息离开他的肢体,飘人哀地斯的冥府。
哦,父亲宙斯,雅典娜,阿波罗!但愿
我能重返青春,就像当年我们普洛斯人
聚战阿耳卡底亚枪手时那样年轻力壮,在开拉冬河的
激流边,菲亚的壁墙下,亚耳达诺斯河的滩沿上。
厄柔萨利昂,他们的首领,大步走出人群,一位神一样的凡人,
肩披王者阿雷苏斯的铠甲,
卓越的阿雷苏斯,人称‘大根斗士’,
他的伙伴和束腰秀美的女子——
战场上,他既不使弓,也不弄枪,
而是挥舞一根粗大的铁棍,打垮敌方的营阵。
鲁库耳戈斯杀了他,不是凭勇力,而是靠谋诈——
两人相遇在一条狭窄的走道,铁捧施展不开,不能
为他挡开死亡。鲁库耳戈斯趁他不及举棒之时,一枪扎去,
捅穿他的中腹,将他仰面打翻在泥地上,
剥去他的铜甲,阿瑞斯的赠物。
以后,在殊死的拼搏中,鲁库耳戈斯一直穿着这套铠甲,
直到岁月磨白了他的头发,在自家的厅堂——
于是,他把甲衣交给了心爱的随从厄柔萨利昂。
其时,穿着这身铠甲,厄柔萨利昂叫嚷着要和我们中最勇敢的
人拼斗,但他们全都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和他交手。
只有我,磨炼出来的勇气其时催励我和他
拼斗,以大无畏的气概,虽说论年龄,我是最年轻的一个。
我和他绞杀扑打,帕拉丝·雅典娜把荣誉送入我的手中。
在被我杀死的人中,他是最高大、最强健的一个,
硕莽的尸躯伸躺在泥地上,占去了偌大的一片地皮。
但愿我现在年轻力壮,和当年一样,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这样,顷刻之间,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即会找到匹敌的对手!
但你们,阿开亚人中最勇敢的斗士,
却不敢迎战赫克托耳,以饱满的斗志。”
听罢老人的呵责,人群中当即站出九位勇士。
阿伽门农最先起身,民众的王者,紧接着是
图丢斯之子、强有力的狄俄墨得斯,
然后是两位埃阿斯,满怀凶暴的狂烈,
随后是伊多墨纽斯和墨里俄奈斯,
伊多墨纽斯的伙伴,杀人狂阿瑞斯一般凶莽的斗士,
以及欧鲁普洛斯,欧埃蒙光荣的儿子;
接踵而起的还有索阿斯,安德莱蒙之子,和卓越的俄底修斯。
所有这些勇士都愿拼战卓越的赫克托耳。其时,
人群中再次响起了奈斯托耳的声音,格瑞尼亚的车战者:
“让我们拈阄择取,一个接着一个,看看谁有这个运气。
此人将使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感到自豪,
也将给自己带来荣誉,倘若他能生还回来,
从可怕的冲杀和殊死的拼搏。”
言罢,每人都在自己的石阄上刻下记号,
扔人阿特桑斯之子阿伽门农的头盔。
随后,他们举起双手,对神祈祷,
有人会开口作诵,举目辽阔的天穹:
“父亲宙斯,让埃阿斯赢得阄拈,或让狄俄墨得斯,
图丢斯之子,或让王者本人,藏金丰足的慕凯奈的君主。”
他们如此一番诵祷;奈斯托耳,格瑞尼亚的车战者,摇动
头盔,一块阄石蹦跳出来,一块他们寄望最切的纹阄,
刻着埃阿斯的手迹。拿着它,使者穿过
济济的人群,将它出示给所有阿开亚人的首领,
从左至右。头领们不识石上的刻纹,不予认领。
但是,当他穿行在人群里,将石阄出示给那位
在上面刻记并把它投入帽盔的首领时,光荣的埃阿斯
向他伸出手来,使者停立在他的身旁,将阄拈放入他的手心,
后者看着上面的纹刻,认出归属,心里一阵高兴。
他把石阄扔甩在脚边的泥地,嚷道:
“瞧,朋友们,阄拈属我了;我的内心充满
喜悦!我知道,我可以战胜卓越的赫克托耳。
现在,让我们这么办。我将就此披挂,
而你们则向克罗诺斯之子、王者宙斯祈祷,
不要出声,个人做个人的,不要让特洛伊人听见——
或者这样吧,干脆高声诵说——我们谁都不怕!
战场上,谁也不能仅凭他的意愿,违背我的意志,
迫使我后退,用他的力气,或凭他的狡诈。出生和生长在
萨拉弥斯,我想,战场上,我不是个嫩脸的娃娃!”
听罢这番话,人们便向克罗诺斯之子、王者宙斯祈祷;
有人会开口作诵,举目辽阔的天穹:
“父亲宙斯,从伊达山上督视着我们的大神,光荣的典范,伟大
的象征!答应让埃阿斯获得光荣,让他决胜战场。
倘若你确实关心和钟爱赫克托耳,
也得让双方打成平手,分享战斗的荣烈!”
他们诚心作祷,而埃阿斯则动手扣上闪亮的
铜甲。披挂完毕,他大步
迎上前去,恰似战神阿瑞斯,
步入激战的人流,摇晃着魁伟的身躯——克罗诺斯之子
驱使他们拼杀,以撕心裂肺的仇恨。
就像这样,伟岸的埃阿斯阔步走去,阿开亚人的堡垒,
浓眉下挤出狞笑,摆开有力的双腿,
跨出坚实的大步,挥舞着投影森长的枪矛。
看着此般雄姿,阿开亚人喜不自禁,而
特洛伊人则个个心惊胆战,双腿发抖。
赫克托耳的心房“怦怦”乱跳,然而,
他现在决然不能掉头逃跑,缩回
自己的队伍——谁让他出面挑战,催人拼斗?
其时,埃阿斯快步逼近,荷着墙面似的
盾牌,铜面下压着七层牛皮,图基俄斯艰工锤制的
铸件,在他的家乡呼莱,图基俄斯,皮匠中的俊杰,
精制了这面闪亮的战盾,垫了七层牛皮,割自
强壮的公牛,然后锤人铜层,作为盾面。
挺着这面战盾,护住自己的心胸,
忒拉蒙之子埃阿斯咄咄逼近,开口恫胁,说道:
“通过一对一的拼杀,赫克托耳,你马上即会知晓,
不带半点含糊,达奈人中有着何等善战的首领,
即使撇开狮子般的阿基琉斯,横扫千军的壮勇。
现在,他正离着众人,躺在翘嘴的远洋海船旁。
盛怒难平,对阿伽门农,兵士的牧者。
但是,这里还有我们——可以和你匹敌的战将不在少数——
足以和你拼打。甩开膀子干吧,使出吃奶的力气!”
听罢这番话,高大的赫克托耳答道,顶着闪亮的头盔:
“埃阿斯,忒拉蒙之子,宙斯的后裔,军队的首领,
不要设法试探我,把我当做一个弱小无知的
孩童,一个对战事一窍不通的妇人。
我诸熟格战的门道,杀人是我精通的绝活。
我知道如何左抵右挡,用牛皮坚韧的
战盾——此乃防身的高招。
我知道如何驾着快马,杀人飞跑的车阵;
我知道如何攻战,荡开战神透着杀气的舞步。
听着!虽然你人高马大,我却不会暗枪伤人;
我要打得公公开开,看看是否可以命中——看枪!”
言罢,他持平落影森长的枪矛,奋臂投掷,
击中埃阿斯可怕的七层皮盾,
切入外层的铜面,覆盖牛皮的表层,
不倦的铜枪扎透六层牛皮,
但被第七层硬皮挡住。接着,卓著的埃阿斯
挥手出枪,拖着森长的投影,
击中普里阿摩斯之子溜圆的战盾,
沉重的枪尖穿透闪光的盾面,
捅破精工制作的胸甲,
冲着腹肋刺捣,挑开了贴身的衫衣,
但对方及时侧身,躲过了幽黑的死亡。
其时,两人都抢手抓住长长的矛杆,把枪矛
拔出盾面,迎头扑去,像生吞活剥的饿狮,
或力大无穷的野猪。普里阿摩斯之子
将枪矛刺入对手的战盾,扎在正中,
但铜枪没有穿透盾牌,后面顶弯了枪尖。
埃阿斯冲上前去,击捅盾牌,穿透
层面,把狂莽的赫克托耳顶得腿步趄趔;
枪尖擦过他的脖子,放出浓黑的鲜血。
即便如此,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没有停止战斗,
他后返几步,伸出粗壮的大手,抱起一块
横躺平野的石头,硕大、乌黑、粗皱,对着
埃阿斯砸去,击中可怕的七层皮盾,
捣在突出的盾面,敲出震耳的响声。
接着,埃阿斯亦搬起一块更大的石头,
转了几圈,抛打出去,压上整个人的重量,势不可挡;
磨盘似的石块砸在盾牌上,捣烂了盾面,
震得赫克托耳双膝酥软,仰面倒地,
吃着盾牌的重压——紧急中,阿波罗及时助信,将他扶起。
其时,他俩会手持利剑,近身搏杀,
若不是二位使者的干预——宙斯和凡人的信使,
能谋善辩的伊代俄斯和塔尔苏比俄斯,一位
来自特洛伊方面,另一位来自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的队阵。
他们用节杖隔开二位;使者伊代俄斯,
以机警的辩才,开口说道:
“住手吧,我的孩子们,不要再打了!
二位都是乌云的汇聚者宙斯宠爱的凡人,
善战的勇士,对此,我们确信无疑。
但夜色已经降临,我们不宜和黑夜抗争。”
听罢这番话,忒拉蒙之子埃阿斯答道:
“让赫克托耳回复你的建议,伊代俄斯,
是他雄心勃勃地提出要和我们中最好的首领拼斗。
让他首先表态,我将按他的愿求从事。”
顶着闪亮的头盔,高大的赫克托耳答道:
“埃阿斯,既然神给了你勇力、体魄和清醒的头脑,
此外,在阿开亚人中,你是最好的枪手,
让我们停止今天的拼斗和残杀;
但明天,我们将重新开战,一直打到天意
在你我两军之间作出选择,把胜利赐归其中的一方。
夜色已经降临,我们不宜和黑夜抗争。
所以,你将给海船边的阿开亚人带去
愉悦,尤其是你的亲朋和伴友,
而我,在普里阿摩斯王宏伟的城里,也将给我的同胞
带回喜悦,给特洛伊男子和长裙飘摆的特洛伊妇女,
他们将步入神圣的会场,感谢神们让我脱险生还。
来吧,让我们互赠有纪念价值的礼物,
这样,阿开亚人和特洛伊人便会如此论道:
‘两位勇士先以撕心裂肺的仇恨扑杀,
然后握手言欢,在友好的气氛中分手。”’
言罢,他拿出一把柄嵌银钉的战剑,
交在对方手中,连同剑鞘和切工齐整的背带,
而埃阿斯则回赠了一条甲带,闪着紫红色的光芒。
两人分手而去,埃阿斯走向阿开亚人的队伍,
赫克托耳则回到特洛伊人中间,后者高兴地
看着他生还,脱离战斗,安然无恙。
躲过了埃阿斯的勇力和难以抵御的双手。
他们簇拥着赫克托耳回城,几乎不敢相信
他还活着。在战场的另一边,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
引着埃阿斯,带着胜利的喜悦,前往会见卓著的阿伽门农。
当他们来到阿特柔斯之子的营棚,
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献祭了一头
五岁的公牛,给宙斯,克罗诺斯力大无比的儿郎。
他们剥去祭畜的皮张,收拾停当,肢解了大身,
把牛肉切成小块,动作熟练,挑上叉尖,
仔细炙烤后,脱叉备用。
当一切整治完毕,盛宴已经排开,
他们张嘴咀嚼,人人都吃到足份的餐肴。
阿特柔斯之子,统治着辽阔疆域的英难阿伽门农,
将一长条脊肉递给埃阿斯,以示对他的尊褒。
当他们满足了吃喝的欲望,
奈斯托耳首先发话,提出经过考虑的意见,
在此之前,老人的劝议从来是最合用的良方。
怀着对众人的善意,他起身说道:
“阿特柔斯之子,列位阿开亚首领,
大家知道,许多,是的,众多长发的阿开亚人已经死在这里,
凶蛮的战神已使他们的黑血遍洒在水流清澈的
斯卡曼得罗斯河岸,把他们的灵魂打入哀地斯的冥府。
所以,明天拂晓,你要传令阿开亚人
停止战斗,召集他们用牛和骡子
运回尸体,在离船不远的地方
火焚。这样,当我们返航世代居住的
故乡,每位战士都能带上一份尸骨,交给死者的孩童。
让我们铲土成堆,在柴枝上垒起一座坟冢,
为所有的死者,耸立在漫漫的平原。让我们尽快在坟前
筑起高大的护墙,作为保卫海船和我们自己的屏障。
我们将在墙面上修造大门,和护墙珠合壁联,
作为通道,使车马畅行无阻。
在墙的外沿,紧靠根基,我们要挖出一条宽深的壕沟,
绕着护墙,阻挡敌方的步兵和战车,
使高傲的特洛伊人不能荡扫我们的军伍。”
奈斯托耳一番说告,得到全体工者的赞同。
其时,特洛伊人亦围聚在伊利昂的高处,
惊惶不安,喧哗骚闹,拥挤在普里阿摩斯的门前。
人群中,头脑冷静的安忒诺耳首先开口说道:
“听我说,特洛伊人,达耳达尼亚人和盟军伙伴们,
我的话出自真情,发自内心。
行动起来吧,将阿耳戈斯的海伦还给
阿特柔斯的两个儿子,连同她的全部财物。我们破坏了
停战誓约,像一群无赖似地战斗。我不知道我们
最终可以得到什么,除非各位即刻按我的意思行动。”
安忒诺耳言毕下坐,人群中站起了
卓越的亚历克山德罗斯,美发海伦的夫婿,
开口作答,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安忒诺耳,你的话使我厌烦;
你头脑聪明,应该提出比此番唠叨更好的议言。
但是,如果这的确是你的想法,那么,
一定是神明,是的,一定是他们,弄坏了你的脑袋。
我要痛痛快快地告诉特洛伊人,驯马的
好手,我不会交还那个女人。不过,
我倒愿意如数交还从阿耳戈斯
运回的财宝,并添加一些我自己的库存。”
他言毕下坐,人群里站起了普里阿摩斯,
达耳达诺斯之子,和神一样精擅谋略的王者。
怀着对众人的善意,他启口发话,说道:
“听我说,特洛伊人,达耳达尼亚人和盟军伙伴们,
我的话出自真情,发自内心。现在,
大家可去吃用晚餐,在宽阔的城区,像往常一样,
不要忘了布置岗哨,人人都要保持警惕。
明晨拂晓,让伊代俄斯前往深旷的海船,
转告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和墨奈拉俄斯
亚历克山德罗斯开出的条件——为了他,我们经受着这场
战争。也让伊代俄斯捎去我的合理建议,问问他们是否
愿意辍停这场痛苦的残杀,以便掩埋
死难的兵勇。然后,我们可重新开战,直到天意
在两军之间作出选择,把胜利赐归其中的一方。”
众人认真听完他的话告,服从了他的安排。
然后,全军吃用晚饭,以编队为股。
天刚拂晓,伊代俄斯来到深旷的海船边,
发现达奈人,战神的随从们,正
聚集在阿伽门农的船尾边。使者
站身人群,以洪亮的声音说道:,
“阿特柔斯之子,列位阿开亚人的首领!
普里阿摩斯和其他高贵的特洛伊人命我
转告各位——但愿能博得你们的好感和欢心——
亚历克山德罗斯开出的条件;为了他,我们经受着这场战争。
亚历克山德罗斯愿意交还用深旷的海船
运回特洛伊的财宝——我恨不得他在那时
之前即已一命呜呼——一并添加一些自己的库存。
但是,他说不打算交还光荣的墨奈劳斯的
婚配夫人,虽然特洛伊人全都反对这么做。
他们还让我转告各位,如果你等愿意,
辍停这场痛苦的残杀,以便掩埋
死难的兵勇。然后,我们可重新开战,直到天意
在两军之间作出选择,把胜利赐归其中的一方。”
信使言罢,全场静默,肃然无声。
终于,啸吼战场的秋俄墨得斯开口打破沉寂,说道:
“谁也不许接受亚历克山德罗斯的财物,
也不许接回海伦!战局已经明朗,即便是傻瓜也可以看出;
现在,死的绳索已经勒住特洛伊人的喉咙!”
听罢这番话,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全都放声高呼,
赞同驯马能手狄俄墨得斯的训告。
其时,强有力的阿伽门农对伊代俄斯说道:
“伊代俄斯,你已亲耳听到阿开亚人的心声,
这便是他们的回答,也是我的意愿。
不过,关于休战焚尸,我决无半点意见;
阵亡者的躯体不宜久搁,
战士倒下后,理应尽快得到烈火的慰烤。
这便是我的誓诺,让宙斯作证,赫拉的夫婿,炸响雷的神仙。”
阿伽门农信誓旦旦,高举起王杖,接受全体神祗的监督。
伊代俄斯听罢誓言,转身返回神圣的伊利昂。
其时,特洛伊人和达耳达尼亚人正在集会,
拥聚在一个地方,久久地等待着使者的
回归。他来了,站在人群里,宣告了
带回的消息。众人马上动手准备,
分作两队,一队前往搜罗尸体,另一队负责伐集材薪。
在战场的另一边,阿耳吉维人走出凳板坚固的海船,
分头准备,一队前往搜罗尸体,另一队负责伐集村薪。
乍刚露脸的太阳将晨晖普洒在农人的田地,
从微波静漾、水流深森的俄开阿诺斯河升起,
踏上登空的阶梯。双方人员相会在战地。
他们用清水洗去尸躯上的血污,
逐一辨认死难的战友,
流着热泪.将他们搬上大车。
然而,王者普里阿摩斯不许部属放声嚎啕,后者
只得默默地将死者垒上柴堆,强忍着悲痛,
点火烧了尸体,返回神圣的伊利昂。
同样,在另一边,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也正
把他们的死者垒上柴堆,强忍着悲痛,
点火烧了尸体,折回深旷的海船。
当晨曦还没有挣破夜的罗网,黑夜和白天混沌交织之际,
一群经过挑选的阿开亚人已经围站在柴堆边。
他们在灰烬上垒起一座坟茔,用平原上的泥土,
覆盖所有的死者。他们在坟前筑起高大的
护墙,作为保卫海船和他们自己的屏障。
并在墙面上修造了大门,和护墙珠合壁联,
作为通道,使车马畅行无阻。
在墙的外沿,紧靠根基,他们挖出一条宽深的壕沟;
一条宽阔深广的沟堑,埋设了尖桩。
就这样,长发的阿开亚人辛勤地劳作奔忙,
而天上的神祗,此时集聚在闪电之神宙斯身边,
注视着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所从事的这项巨大的工程。
裂地之神波塞冬首先发话,说道:
“父亲宙斯,在偌大的人间,如今到底还有谁
会向神明通报他的想法和筹计?
你没看见吗?这些长发的阿开亚人
已在船外筑起一道护墙,并在墙外
挖出一条深沟,却不曾对我们供献丰盛的祀祭。
高墙的盛名将像曙光一样照射,而
人们将会忘记另一堵围墙,由我和福伊波斯·阿波罗
手筑,为英雄劳墨冬的城堡。”
一番话极大地纷扰了宙斯的心境,
乌云的汇聚者答道:
“你在胡诌些什么,力镇远方的撼地之神!
若是另一位神明——他的勇力和狂怒和你
不可比拟——或许会害怕这种把戏。
不必担心,你的名声将像曙光一样普射。
等着吧,等到长发的阿开亚人
驾着海船回到他们热爱的故乡,
你便可捣烂他们的护墙,把它扔进海里,
铺出厚厚的沙层,垫平宽阔的滩面,
如此这般,荡毁阿开亚人的墙垣!”
就这样,他俩你来我往,一番说告;其时,太阳
已缓缓西沉,而阿开亚人亦已忙完手头的活计。
他们在营棚边宰了肥牛,吃过晚饭,
来自莱姆诺斯的海船给他们送来了醇酒,
一支庞大的船队,受伊阿宋之子欧纽斯差遣,
由呼浦浦普莱所生,为伊阿宋,兵士的收者。
他们运来酒浆,伊阿宋之子给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
和墨奈拉俄斯的礼物,一千个衡度,
长发的阿开亚人由此换得酒喝,
有的拿出青铜,有的拿出闪亮的铸铁,
有的用皮张,有的用整条活牛,还有的
用得之于战争的奴隶。他们备下一顿丰盛的佳肴;
长发的阿开亚人放开肚皮吃喝,通宵
达旦。特洛伊人和他们的盟友则在城里聚餐。
整整一夜,多谋善断的宙斯筹划着新的灾难,
对阿开亚人——滚滚的沉雷震响着恐怖;极度的恐惧笼罩着
整个军营。他们倾杯泼洒,谁也不敢造次,
在尊祭克罗诺斯力大无比的儿子之前,举杯啜饮。
宴毕,他们平身息躺,接受酣睡的祝愿。
下 /书 /网
第八卷
其时,黎明抖开金红色的织袍,遍撒在大地上。
喜好炸雷的宙斯召来所有的神祗,
聚会在山脊耸叠的俄林波斯的峰巅。
他面对诸神训活,后者无不洗耳恭听:
“听着,所有的神和女神!我的活
乃有感而发,受心灵的驱使。
无论是神还是女神,谁也
不许反驳我的训示;相反,你们要
表示赞同——这样,我就能迅速了结这些事端。
要是让我发现任何一位神祗,背着我们另搞一套,
前去帮助达奈军伍或特洛伊兵众,那么,
当他回到俄林波斯,闪电的鞭击将使他脸面全无。
或许,我会把他拎起来,扔下阴森森的塔耳塔罗斯,
远在地层深处,地表下最低的深渊,
安着铁门和青铜的条槛,在哀地斯的
冥府下面,和冥府的距程就像天地间的距离一样遥远。
这样,他就会知道,和别的神明相比,我该有多么强健!
来吧,神们,不妨试上一试,领教一下我的厉害。
让我们从天上放下一条金绳,由你们,
所有的神和女神,抓住底端,然而,
即便如此,你们就是拉断了手,
也休想把宙斯,至高无上的王者,从天上拉到地面。
但是,只要我决意提拉,我就可把你们,
是的,把你们一古脑儿提溜上来,连同大地和海洋!
然后,我就把金绳挂上俄林波斯的犄角,
系紧绳结,让你们在半空中游荡!
是的,我就有这般强健,远胜过众神和凡人。”
宙斯一番斥训,把众神镇得目瞪口呆,
半晌说不出话来——宙斯的话语确实严厉非凡。
终于,灰眼睛女神雅典娜开口打破了沉寂:
“克罗诺斯之子,我们的父亲,王中之王,
我们知道你的神力,岂敢和你比试?
尽管如此,我们仍为达奈枪手们痛心,
他们不得不接受悲惨的命运,战死疆场。
是的,我们将不介入战斗,遵照你的命嘱,
只想对阿耳吉维人作些有用的劝导,
使他们不致因为你的愤怒而全军覆灭。”
听罢这番话,汇聚乌云的宙斯微笑着答道:
“不要灰心丧气,特里托格内娅,我心爱的女儿。我的话
并不表示严肃的意图;对于你,我总是心怀善意。”
言罢,他给战车套上铜蹄的骏马,
细腿追风,金鬃飘洒,穿起
金铸的衣甲,在自己身上,抓起
编工密匝的金鞭,登上战车,
扬鞭催马;神驹飞扑向前,不带半点勉强,
穿行在大地和多星的天空之间,
来到多泉的伊达,野兽的母亲,
来到你耳伽荣,那里有宙斯的圣地和烟火缭绕的祭坛。
神和人的父亲勒住奔马,把它们
宽出轭架,撒出浓浓的雾秣,弥漫在驭马的周围。
随后,宙斯端坐山巅,陶醉于自己的荣烈,
俯视着特洛伊人的城堡和阿开亚人的船队。
军营里,长发的阿开亚人匆匆
咽下食物,全副武装起来。
战场的另一边,在城里,特洛伊人也忙着披挂备战,
人数虽少,但斗志昂扬,
处于背城一战的绝境,为了保卫自己的妻儿。
他们打开所有的大门,蜂拥着往外冲挤,
成队的步兵,熙熙攘攘的车马,喧杂之声沸沸扬扬。
其时,两军相遇,激战在屠人的沙场上,
盾牌和枪矛铿锵碰撞,身披铜甲的
武士竞相搏杀,中心突鼓的皮盾
挤来压去,战斗的喧嚣一阵阵地呼响;
痛苦的哀叫伴和着胜利的呼声,
被杀者的哀叫,杀人者的呼声,泥地上碧血殷红。
伴随着清晨的中移和渐增的神圣的日光,
双方的投械频频中的,打得尸滚人亡。
但是,及至太阳升移、日当中午的时分,
父亲拿起金质的天平,放上两个表示
命运的磕码,压得凡人抬不起头来的死亡,
一个是特洛伊人的,驯马的好手,另一个是阿开亚人的,身披
铜甲的壮汉。
他提起秤杆的中端,阿开亚人的死期压垂了秤盘——
阿开亚人的命运坠向丰腴的土地
特洛伊人的命运则指向辽阔的青天。
宙斯挥手甩出一个响雷,从伊达山上,暴闪
在阿开亚人的头顶。目睹此般情景,
战勇们个个目瞪口呆,陷入了极度的恐慌。
伊多墨纽斯见状无心恋战,阿伽门农。
两位埃阿斯——阿瑞斯的随从们——也不例外。
只有格瑞厄亚的奈斯托耳,阿开亚人的监护,
呆留不走——不是不想,而是因为驭马中箭倒地,
死在卓越的亚历克山德罗斯手下,美发海伦的夫婿。
羽箭扎在马的头部,天灵盖上鬃毛
下垂的部位,一个最为致命的地方。
箭镞切入脑髓,驭马痛得前腿腾立,
辗扭着身子,带着铜箭,搅乱了整架马车。
老人迅速拔出利剑,砍断绳套。
与此同时,混战中扑来
一对驭马,载着它们的驭手,豪莽的
赫克托耳[●]。要不是啸吼战场的秋俄墨得斯
- 载着……赫克托耳:不能照字面理解。赫克托耳是乘用战车的武士,他的
驭手是厄尼俄裴乌斯。
眼快,老人恐怕已人倒身亡。
狄俄墨得斯喊出可怕的吼叫,对着俄底修斯:
“你往哪里撒腿,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
俄底修斯?难道你想做个临阵逃脱的胆小鬼?
不要在逃跑中让敌人的枪矛捅破你的脊背!
站住,让我们一起打退这个疯子,救出老人!”
然而,卓越的斗士、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却
不曾听到他的呼喊,一个劲地朝着阿开亚人深旷的海船疾跑。
图丢斯之子,此时子然一人,扑向前排的首领,
站在老人——奈琉斯之子——的驭马边,
大声喊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老人家,
说实话,这些年轻的战勇已把你折磨得筋疲力尽;
你的力气已经耗散,痛苦的老年挤压着你的腰背。
你的伴从是个无用的笨蛋,你的驭马已经腿步迟缓。
来吧,登上我的马车,看看特洛伊的
马种,看看它们如何熟悉自己的平原,
或追进,或避退,行动自如。
我从埃内阿斯手里夺得这对骏马,一位让人毛骨悚然的战将。
把驭马交给你的随从,和我一起,驾着这对
良驹,迎战驯马的特洛伊战勇,
也好让赫克托耳知道,我的枪矛也同样摇撼着嗜血的狂烈。”
图丢斯之子言罢,奈斯托耳,格瑞尼亚的车战者,谨遵
不违;两人跨上狄俄墨得斯的战车,把奈斯托耳的
驭马留给强壮的随从看管,交给
塞奈洛斯和刚烈的欧鲁墨冬。
奈斯托耳抓起闪亮的缰绳,挥鞭
策马,很快便接近了赫克托耳,
其时正冲着他们扑来。图丢斯之子掷出投枪,
不曾击中赫克托耳,却打翻了手握缰绳的
厄尼俄裴乌斯,他的伴从和驭手,心志高昂的
塞拜俄斯之子,打在胸脯上,奶头边。
他随之倒出战车,捷蹄的快马惊恐,
闪向一边。他躺死泥尘,生命和勇力碎散飘荡。
见此情景,赫克托耳感到一阵钻心的楚痛,
然而,尽管伤心,他撇下朋友的尸体,
驱车前进,试图再觅一位勇敢的搭挡。他很快
得以如愿,使战车又有了一位驭手,
阿耳开普托勒摩斯,伊菲托斯勇敢的儿子。赫克托耳
把马缰交在他手里,帮他登上战车,从捷蹄快马的后头。
其时,战场将陷入极度的混乱,玉石俱焚的局面在所
难免,特洛伊人将四散溃逃,像被逼人圈围的羊群,困堵在特洛
伊
城下,若不是神和人的父亲眼快,看到了山下的险情。
他炸开可怕的响雷,扔出爆光的闪电,
打在狄俄墨得斯马前的泥地,
击撞出燃烧着恐怖的硫火,熊熊的烈焰,
驭马惊恐万状,顶着战车畏退。
奈斯托耳松手滑脱闪亮的缰绳,
心里害怕,对狄俄墨得斯喊道:
“图丢斯之子,调过马头,放开追风的快马,赶快撤离!
还不知道吗?宙斯调度的胜利已不再归属于你。
眼下,至少在今天,克罗诺斯之子宙斯已把荣誉送给此人;
以后,如果他愿意,也会使我们得到
光荣。谁也不能违抗宙斯的意志,
哪怕他十分强健——宙斯的勇力凡人不可及比!”
听罢这番话,啸吼战场的狄俄墨得斯答道:
“是的,老人家,你的话条理分明,说得一点不错。
但是,我的心灵将难以承受此般剧痛——
将来,赫克托耳会当着特洛伊人的脸面,放胆吹喊:
‘图丢斯之子在我手下败退,被我赶回他的海船!’
他会如此吹擂;天呢,我恨不能裂地藏身!”’
听罢这番话,奈斯托耳,格瑞尼亚的车战者答道:
“唉,勇敢的图丢斯的儿子,你说了些什么!
让他吹去吧;说你是懦夫,胆小鬼,随他的便!
特洛伊人和达耳达尼亚兵众决不会相信,
心胸豪壮的特洛伊勇士的妻子们也不会——谁会相信呢?
你把他们的丈夫打翻在泥地上,暴死在青春的年华里。”
言罢,他掉转马头,风快的驭马逃亡,汇入
人惶马叫的战阵。特洛伊人和赫克托耳,喊出
粗野的嚎叫,投出悲吼的枪械,雨点一般。
顶着闪亮的头盔,高大的赫克托耳厉声喊道:
“图丢斯之子,驾驭快马的达奈人尊你胜过对别的同胞,
让你荣坐体面的席位,享用肥美的肉块和满杯的醇酒。
但现在,他们会耻笑你,一个比女人强不了多少的男子。
滚蛋吧,可怜的娃娃!我将一步不让,不让你
捣毁我们的城池,抢走我们的女人,船运回
你们的家乡。相反,在此之前,我将让你和你的命运见面!”
听罢这番话,图丢斯之子心绪飘荡:
该不该掉转马头,同赫克托耳拼打?
在心魂深处,他三次决意回头再战,
但三次受阻于多谋善断的宙斯,从伊达山上甩下
炸雷,示意特洛伊兵勇,战争的主动权已经转到他们手中。
其时,赫克托耳亮开嗓门,对特洛伊人高声喊道:
“特洛伊人,鲁基亚人和达耳达尼亚人——近战杀敌的
勇士们!
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我的朋友们,鼓起狂烈的战斗激情!
我已知道,克罗诺斯之子已点头答应,
让我获胜,争得巨大的光荣,而把灾难留给
我们的敌人。这群笨蛋,筑起这么个墙坝,
脆弱的小玩艺,根本不值得忧虑。它挡不住
我的进攻;只消轻轻一跃,我的骏马即可跨过深挖的壕沟。
待我逼近他们深旷的海船,你们,
别忘了,要给我递个烈焰腾腾的火把,
让我点燃他们的木船,杀死船边的壮勇,
那些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黑烟的阿耳吉维人!”
言罢,他转而对着自己的驭马,喊道:
“珊索斯,还有你,波达耳戈斯,埃松和闪亮的朗波斯,
现在已是你们报效我的时候。安德罗玛开,
心志豪莽的厄提昂的女儿,精心照料着你们,让你们
美食蜜一样香甜的麦粒,当她内心愿想,
甚至匀拌醇酒,供你们饮喝,在为我
准备餐食之前,虽然我可以骄傲地声称,我是她心爱的丈夫。
紧紧咬住敌人,蹽开蹄腿飞跑!这样,我们就能缴获
奈斯托耳的盾牌——眼下,它的名声如日中天,
纯金铸就,包括盾面和把手;
亦能从驯马的狄俄墨得斯的肩上扒下
精美的胸甲,凝聚着赫法伊斯托斯的辛劳。
若能夺获这两样东西,那么,今晚,我想,我们
便可望把阿开亚人赶回迅捷的船舟!”
赫克托耳一番吹擂,激怒了天后赫拉。
她摇动自己的宝座,震撼着巍伟的俄林波斯,
对着强有力的神祗波塞冬嚷道:
“可耻呀,力镇远方的撼地之神!你的心中
不带半点怜悯,对正在死去的达奈人。
他们曾给你丰足的礼品,在赫利开和埃伽伊,
成堆的好东西,而你也曾谋划要让他们获胜。
假如我等助佑达奈人的神祗下定决心,
踢回特洛伊兵众,避开沉雷远播的宙斯的干扰,
他就只能独自坐在伊达山上,忍受烦恼的煎磨。”
一番话极大地纷扰了他的心境,
强有力的裂地之神答道:
“赫拉,你的话太过鲁莽——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无意和克罗诺斯之子宙斯战斗,
哪怕和所有的神明一起——大神的勇力远非我等可以比及!”
就这样,他俩你来我往,一番争说。地面上。
阿开亚人正拥塞在从沟墙到海船的
战域,武装的兵丁和众多的车马,受
普里阿摩斯之子、战神般迅捷的赫克托耳
的逼挤;宙斯正使他获得光荣。
若不是天后赫拉唤起阿伽门农的战斗激情,
催他快步跑去,激励属下的兵勇,
赫克托耳可能已把熊熊的烈火引上匀称的海船。
阿伽门农蹽开双腿,沿着阿开亚人的海船和营棚,
粗壮的手中提着一领绛红色的大披篷,
站在俄底修斯那乌黑、宽大、深旷的海船边——
停驻在船队中部——以便一声呼喊,便可传及两翼,
既可及达忒拉蒙之子埃阿斯的营地,
亦可飘至阿基琉斯的兵棚——坚信自己的刚勇和
臂力,他俩把匀称的海船分别停驻在船队的两头。
他提高嗓门,用尖亮的声音对达奈人喊道:
“可耻啊,你们这些阿耳吉维人!无用的废物,白披了一身漂
亮的甲衣!
那些个豪言壮语呢?你们不是自诩为最勇敢的人吗?
在莱姆诺斯,你们曾趾高气扬地吹擂,撑饱了
长角肥牛的鲜肉,就着谱满的缸碗,
开怀痛饮,大言不惭地声称,
你们每人都可抵打一百,甚至两百个
特洛伊人。现在呢?我们全都加在一起,还打不过
一个人,一个赫克托耳;此人马上即会烧焚我们的海船!
父亲宙斯,过去,你可曾如此凶狠地打击过
一位强有力的王者,夺走他的受人仰慕的光荣?
当我乘坐带凳板的海船,开始了进兵此地的倒霉的航程,
每逢路过你的铸工精致的祭坛,说实话,我都不敢忽略,
每次都给你焚烧公牛的油脂和腿肉,
盼望着能够早日荡平墙垣精固的特洛伊。
求求你,宙斯,至少允诺我的此番祈愿:
让我的阿开亚兵勇死里逃生,即使一无所获;
不要让他们倒死在特洛伊人手中!”
他朗声求告,泪水横流;宙斯见状,心生怜悯,
点头答应,答应让他们不死,让他们存活。
他随即遣下一只苍鹰,飞禽中兆示最准的羽鸟,
爪上掐着一头小鹿,一头善跑的母鹿的幼仔,
扔放在父亲精美的祭坛旁,阿开亚人
敬祭宙斯的地方——宙斯,发送兆示的天神。
他们看到了大鹰,知道此乃宙斯差来的飞鸟,
随即重振战斗的激情,对着特洛伊人冲扑。
战场上,达奈人尽管人数众多,但谁也不敢声称,
他的快马已赶过图丢斯之子的战车,
冲过壕沟,进入手对手的杀斗。
狄俄墨得斯率先杀死一位特洛伊首领,
夫拉得豪之子阿格劳斯,其时正转车逃遁。
就在他转身之际,投枪击中脊背,
双脚之间,长驱直入,穿透了胸脯。
他扑身倒出战车,铠甲在身上铿锵作响。
狄俄墨得斯身后,冲杀着阿特柔斯的两个儿子,阿伽门农和
墨奈劳斯,
随后是两位埃阿斯,带着凶蛮的战斗激情,
再后面是伊多墨纽斯和他的伙伴,
杀人狂厄努阿利俄斯[●]一般勇莽的墨里俄奈斯,
- 厄努阿利俄斯:即战神阿瑞斯,比较7·166。
还有欧鲁普洛斯,欧埃蒙光荣的儿子。
丢克罗斯战斗在上述八人之后,调上着他的弯弓,
藏身在忒拉蒙之子埃阿斯的盾后,
后者挺着盾牌,挡护着他的躯身。壮士
在盾后捕捉目标,每当射中人群里的一个敌手,
使其例死在中箭之地,他就
跑回埃阿斯身边——像孩子跑回母亲的
怀抱——后者送过闪亮的盾牌,摭护他的躯身。
那么,谁是出类拔萃的丢克罗斯第一个射倒的特洛伊
战勇?
俄耳西洛科斯第一个倒地,然后是俄耳墨奈斯、俄菲勒斯忒
斯、代托耳、克罗米俄斯和神一样的鲁科丰忒斯,
还有阿莫帕昂,波鲁埃蒙之子,和墨拉尼波斯。
他把这些战勇放倒在丰腴的土地上,一个紧接着一个。
目睹他打乱了特洛伊人的队阵,用那把
强有力的弯弓,阿伽门农,民众的王者,心里高兴,
走去站在他的身边,喊道:
“打得好,忒拉蒙之子,出色的战将,军队的首领!
继续干吧,使达奈人,当然还有你的父亲,从你身上
看到希望的曙光!在你幼小之时,尽管出自私生,
忒拉蒙关心爱护,在自己的家里把你养大。
现在,虽然远隔重洋,你将为他争得荣光。
我有一事相告,老天保佑,它将成为现实:
如果带埃吉斯的宙斯和雅典娜答应让我
攻破坚固的城堡伊利昂,
继我之后,我将把丰硕的战礼最先放入
你的手中,一个三脚铜鼎,或两匹骏马,连同战车,
或一名女子,和你共寝同床。”
听罢这番话,豪勇的丢克罗斯答道:
“阿特柔斯之子,最尊贵的王者,对于我。一个渴望战斗的人,
你何需敦促?从我们试图把特洛伊人赶回
伊利昂的时候起,只要勇力尚在,我就战斗不止。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潜行在这一带,携着弓箭,
射杀敌手。我已发出八枚倒钩尖长的利箭,
全都扎进敌人的躯体,手脚利索的年轻人。
然而,我还不曾击倒赫克托耳,宰了这条疯狗!”
言罢,他又开弓放出一枝飞箭,
直奔赫克托耳,一心盼望着击中目标,然而
箭头没有使他如愿,却放倒了普里阿摩斯另一个强壮的
儿子,勇敢的戈耳古西昂,打在胸脯上。
普里阿摩斯娶了戈耳古西昂的母亲,美丽的卡丝提娅内拉,
埃苏墨人,有着女神般的身段。
他脑袋一晃,侧倒在肩上,犹如花圃里的一枝罂粟,
垂着头,受累于果实的重压和春雨的侵打——
就像这样,他的头颅耷拉在一边,吃不住铜盔的分量。
丢克罗斯再次开弓,射出一枝飞箭,
直奔赫克托耳,一心盼望着把他击倒,然而
箭头再次偏离目标——被阿波罗拨至一边,
击中阿耳开普托勒摩斯,赫克托耳勇敢的驭手,
其时正放马冲刺,扎在胸脯上,奶头边。
他翻身倒下战车,捷蹄的快马惊恐,
闪向一边。他躺倒在地,生命和勇力碎散飘荡。
见此情景,赫克托耳感到一阵钻心的楚痛,
然而,尽管伤心,他撇下朋友的尸体,
招呼站在近旁的兄弟开勃里俄奈斯,要他
提缰驭马,后者欣然从命。但赫克托耳
自己则从闪亮的马车上一跃而下,发出一声
可怕的呼吼,搬起一块巨大的石头,
直扑丢克罗斯,恨不能即刻把他砸个稀烂。
其时,丢克罗斯已从箭壶里抽出一枚致命的羽箭,
搭上弓弦,齐胸拉开——就在此时,
对着锁骨一带,脖子和大胸相连的部位,
一个最为致命的落点,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
挟着凶暴的狂怒,砸出粗莽的顽石,
捣烂盘腱,麻木了他的臂腕。
他身子瘫软,单腿支地,长弓脱手而去。
但是,埃阿斯没有扔下发发可危的兄弟,而是
冲跑过去,跨站在他的两边,用巨盾挡护着他的躯体。
随后,他的两位亲密伴友,厄基俄斯之子墨基斯丢斯
和卓越的阿拉斯托耳,在盾后弯下身子,架起丢克罗斯,
踏踩着伤者凄厉的吟叫,抬回深旷的海船。
其时,俄林波斯大神再次催发了特洛伊人的战斗狂烈,
使他们把阿开亚人逼回宽深的壕沟。
赫克托耳,陶醉于自己的勇力,带头冲杀,
像一条猎狗,撒开快腿,猛追着
一头野猪或狮子,赶上后咬住它的后腿
或胁腹,同时防备着猛兽的反扑——
就像这样,赫克托耳紧追不舍长发的阿开亚人,
一个接一个地杀死跑在最后的兵勇,把他们赶得遑遑奔逃。
但是,当乱军夺路溃跑,越过壕沟,绕过
尖桩,许多人死在特洛伊战勇手下,退至海船
一线后,他们收住腿步,站稳脚跟,
相互间大声喊叫,人人扬起双手,
对所有的神明高声诵说。
其时,赫克托耳,睁着戈耳工或杀人狂阿瑞斯的大眼,
驱赶着长鬃飘洒的骏马,来回奔跑在壕沟的边沿。
目睹此番情景,白臂女神赫拉心生怜悯,
马上喊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对帕拉丝·雅典娜说道:
“看呀,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达奈人正在
成堆的死去;在这紧急关头,我们岂能撒手不管?
他们正遭受厄运的折磨,被一个杀红眼的
疯子赶得七零八落,谁也抵挡不了——
赫克托耳,普里阿摩斯之子,已杀得血流成河!”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
“此人必死无疑,他的勇力将被荡毁殆尽,
死在阿耳吉维人手里,倒在自己的乡园!
然而,父亲狠毒的心肠现时正填满狂怒;
他残忍,总是强蛮横暴,处处挫毁我的计划,
从来不曾想过,我曾多次营救他的儿子,
赫拉克勒斯,欧鲁修斯派给的苦役整得他身腿疲软。
他一次次地对着苍天呼喊,而
宙斯总是差我赶去帮忙,急如星火。
倘若我的智慧能使我料知这一切——
那一日,欧鲁修斯要他去找死神,把守地府大门的王者,
从黑暗的冥界拖回一条猎狗,可怕的死神的凶獒——
他就休想冲出斯图克斯河泼泻的水流。
然而,现在宙斯恨我,顺从了塞提丝的意愿,
她亲吻宙斯的膝盖,托抚着他的下颌,恳求他
赐誉阿基琉斯,城堡的荡劫者。不过,
这一天终会到来,那时,他又会叫我他亲爱的灰眼睛姑娘。
所以,你去套马,我们那四蹄风快的骏马,
而我将折回宙斯的家居,带埃吉斯的王者,
全副武装。我倒想看看,当目睹
咱俩出现在战场的车道时,赫克托耳是否会高兴得
活蹦乱跳!不然,我亦乐意看睹此番佳景:他的某个
特洛伊兵勇,用自己的油脂和血肉
满足狗和兀鸟的食欲,倒死在阿开亚人的海船旁!”
雅典娜言罢,白臂女神赫拉听从了她的建议,
赫拉,神界的王后,强有力的克罗诺斯的
女儿,前往整套系戴金笼辔的骏马。
与此同时,雅典娜,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
在父亲的门槛边脱去舒适的裙袍,
织工精巧,由她亲手制作,
穿上汇卷乌云的宙斯的衫套,
扣上自己的铠甲,准备迎接惨烈的战斗。
女神踏上火红的战车,抓起一杆枪矛,
粗长、硕大、沉重,用以荡扫地面上战斗的
群伍,强力大神的女儿怒目以对的军阵。
赫拉迅速起鞭策马,时点看守的
天门自动敞开,隆隆作响——
她们把守着俄林波斯和辽阔的天空,
拨开或关合浓密的云雾。
穿过天门,她俩一路疾驰,快马加鞭。
但是,父亲宙斯勃然大怒,当他从伊达山上看到此番
情景,命催金翅膀的伊里丝动身前往,带着他的口信:
“快去,迅捷的伊里丝,去把她们挡回来,但不要出现在我的
前面——我不想和她们在这场战斗中翻脸。
我要直言相告,我的话将付诸实践。
我将打残轭架下捷蹄的快马,
把她们扔出马车,砸烂车身;
她们将熬过漫长的十年时光,
愈合我用闪电裂开的伤口。这样,才能使
灰眼睛姑娘知道,和父亲争斗意味着什么。
但是,对赫拉,我却不会如此气恼,如此烦愤;
挫阻我的命令,她已习以为常。”
宙斯言罢,驾踩风暴的伊里丝即刻出发,带着口信,
从伊达山脉直奔巍伟的俄林波斯。
在峰脊耸叠的俄林波斯的外门,
伊里丝遇阻了二位女神的去路,转告了宙斯的口信:
“为何如此匆忙?为何如此气急败坏?
克罗诺斯之子不会让你们站到阿耳吉维人一边。
听听宙斯的警告,他将把话语付诸实践。
他将打残你们轭架下捷蹄的快马,
把你俩扔出马车,砸烂车身。
你们将熬过漫长的十年时光,
愈合他用闪电裂开的伤口。这样,
你就会知道,灰眼睛姑娘,和父亲争斗意味着什么。
但是,对赫拉,他却不会如此气恼,如此烦愤;
挫阻宙斯的命令,她已习以为常。
所以,你可要小心在意,你这蛮横而不顾廉耻的东西,
倘若你真的敢对父亲动手,挥起粗重的长枪!”
言罢,快腿的伊里丝动身离去。
其时,赫拉对帕拉丝·雅典娜说道:
“算了,带埃吉斯的宙斯之女,我不能再
和你一起,对宙斯开战,为了一个凡人。
让他们该死的死,该活的话,听天
由命;让宙斯——这是他的权利——随心所欲地
决定特洛伊兵众和达奈人的命运。”
言罢,赫拉掉转马头,赶起风快的骏马。
时点将长鬃飘洒的驭马宽出轭架,
控系在填满仙料的食槽旁,
将马车停靠在滑亮的内墙边。
两位女神靠息在金铸的长椅上,
和其他神明聚首,强忍着悲愁。
其时,父亲宙斯驾着骏马和轮缘坚固的战车,
从伊达山上回到俄林波斯,来到众神议事的厅堂。
声名遐迩的裂地之神为他宽松驭马的绳套,
将马车搁置在车架上,盖上遮车的篷布。
沉雷远播的宙斯弯身他的宝座,
巍伟的俄林波斯在他脚下摇荡。
只有赫拉和雅典娜远离着他
就座,既不对他说话,也不对他发问。
但是,宙斯心里明白,开口说道:
“为何如此愁眉不展,雅典娜和赫拉?
在凡人争得荣誉的战场,你俩自然不会忙得
精疲力尽,屠杀你们痛恨的特洛伊人。
瞧瞧我的一切,我的力气,我的无坚不摧的双手!
俄林波斯山上所有的神祗,你们连手行动,也休想把我推倒。
至于你等二位,在尚未目睹战斗和痛苦的
战争时,你们那漂亮的肢体就会嗦嗦发抖。
我要直言相告,我的话语将付诸实践:
一旦让我的闪电劈碎你们的车马,你们将
再也不能回到神的家居,俄林波斯山面!”
宙斯如此一番训告,而雅典娜和赫拉却自管小声嘀咕,
坐得很近,谋划着如何使特洛伊人遭殃。
雅典娜静坐不语,面带愠色,
对宙斯,她的父亲;狂烈的暴怒揪揉着她的心房。
但是,赫拉却忍受不了心中的愤怒,对宙斯说道;
“可怕的王者,克罗诺斯之子,你说了些什么?
我们知道你的神力,岂敢和你作对?
然而,尽管如此,我们仍为达奈枪手们痛心,
他们不得不接受悲惨的命运,战死疆场。
是的,我们将不介入战斗,遵照你的命嘱,
只想对阿耳吉维人作些有用的劝导,
使他们不致因为你的愤怒而全军覆灭。”
听罢这番话,汇聚乌云的宙斯答道:
“明天拂晓,牛眼睛的赫拉王后,你将会
看到,倘若你有这个兴致,克罗诺斯最强健的儿子
将制导一场更大的浩劫,杀死成行成队的阿开亚枪手。
强壮的赫克托耳将不会停止战斗,
直到裴琉斯捷足的儿子立起在海船旁——
那天,他们将麇聚在船尾的边沿,
为争夺帕特罗克洛斯的遗体拼死苦战。
此乃注定要发生的事情;至于你和你的愤怒,
我却毫不介意——哪怕你下到大地和海洋的
深底,亚裴托斯和克罗诺斯息居的去处,
没有太阳神呼裴里昂的日光,没有沁人心胸的
和风,只有低陷的塔耳塔罗斯,围箍在他们身旁。
是的,哪怕你在游荡中去了那个地方,我也毫不
在乎你的恨怨——世上找不到比你更不要脸的无赖!”
宙斯如此一番斥训,白臂膀的赫拉沉默不语。
其时,俄开阿诺斯河已收起太阳的余辉,
让黑色的夜晚笼罩盛产谷物的田野。对特洛伊人,
日光的消逝事与愿违;而对阿开亚人,黑夜的
垂临则是一种幸运——他们何等热切地祈盼着夜色的降临!
光荣的赫克托耳召集起所有的特洛伊兵丁,
把他们带离海船,挨着那条水流湍急的大河[●],
- 那条水流湍急的大河:即斯卡曼得罗斯(或珊索斯)。
在一片干净的土地上,没有横七竖八的尸体。
他们从马后步下战车,聆听宙斯钟爱的
赫克托耳的训示。他手握枪矛,
十一个肘尺的长度,杆顶闪耀着一枝
青铜的矛尖,由一个黄金的圈环箍固。
倚靠着这杆枪矛,赫克托耳对他们喊道:
“听我说,特洛伊人,达耳达尼亚人和盟军朋友们!
我原以为,到这个时候,我们已荡灭阿开亚人,毁了
他们的海船,可以回兵多风的伊利昂。
但是,黑夜降临得如此之快,拯救了阿开亚兵壮
和他们的海船,比什么都灵验,在激浪拍岸的滩沿。
好吧,让我们接受黑夜的规劝,整备
食餐,将长鬃飘洒的驭马
宽出轭架,在它们腿前放上食槽。
让我们从城里牵出牛和肥羊,
要快,从家里搬来香甜的饮酒和
食物。我们要垒起一座座柴堆,
这样,就能整夜营火不灭,直至晨曦
初露的时候。众多的火堆熊熊燃烧,映红夜空,
使长发的阿开亚人不至趁着夜色的掩护,
启程归航,踏破洁森的水路。不,不能让他们
踏上船板,不作一番苦斗!不能让他们悠悠哉哉地离去!
让他们返家后,仍需治理带血的伤口,
羽箭和锋快的投枪给他们的馈赠,在他们踏上木船的
时候。有此教训,以后,其他人就不敢
再给特洛伊驯马的好手带来战争的愁难。
让宙斯钟爱的使者梭行全城,
要年幼的男孩和鬓发灰白的老人前往
神祗兴造的城堡,环绕全城的墙楼;
让他们的妻子燃起一堆大火,在自家的
厅堂;要布下岗哨,彻夜警戒,
以防敌人趁我军离出之际,突袭城堡。
这便是我的布署,心志豪莽的特洛伊人,按我说的去做。
但愿你们遵从我的严令,驯马的好手,
也听从我明晨的呼召!
我要对宙斯和众神祈祷,满怀希望,
让我们赶走阿开亚人,毁了他们,这帮恶狗——
死的命运把他们带到这里,用乌黑的海船!
今晚,我们要注意防范;明天一早,
拂晓时分,我们将全副武装,
在深旷的船边唤醒凶暴的战神!
我倒要看看,是图丢斯之子,强有力的狄俄墨得斯
把我打离海船,逼回城墙,还是我用铜枪
把他宰掉,带回浸染着鲜血的酬获。
明天,他就会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是否能
顶住我的枪矛。明天,太阳升起之时,
他将,我想,倒在前排的队列,
由死去的伙伴簇拥。哦,但愿
我能确信自己永生不死,长存不灭,
如同雅典娜和阿波罗那样受人崇敬,
就像坚信明天是阿开亚人的末日一样确凿不移!”
赫克托耳言罢,特洛伊人报之以赞同的吼声。
他们把热汗涔涔的驭马宽出轭架,
拴好缰绳,在各自的战车上。
他们动作迅速,从城里牵出牛和
肥羊,从家里搬来香甜的饮酒
和食物,垒起一座座柴堆。
他们敬奉全盛的祀祭,给永生的众神,
晚风托着喷香的清烟,扶摇着从平原升向天空,
但幸福的神祗没有享用——他们不愿,只因切齿
痛恨普里阿摩斯和他的手握粗重(木岑)木杆枪矛的兵众。
就这样,他们精神饱满,整夜围坐在
进兵的空道,伴随着千百堆熊熊燃烧的营火。
宛如天空中的星宿,遍撒在闪着白光的明月周围,
放射出晶亮的光芒;其时,空气静滞、凝固,
高挺的山峰、突兀的石壁和幽深的沟壑
全都清晰可见——透亮的大气,其量不可穷限,从高天
没泻下来,突显出闪亮的群星——此情此景,使牧人开怀。
就像这样,特洛伊人点起繁星般的营火,
在伊利昂城前,珊索斯的激流和海船间。
平原上腾腾燃烧着一千堆营火,每堆火边
坐着五十名兵勇,映照在明灿灿的火光里。
驭马站在各自的战车旁,咀嚼着燕麦和
雪白的大麦,等待着黎明登上她的座椅,放出绚丽的光彩。
www.Lzuowen.com
第九卷
就这样,特洛伊人彻夜警戒。阿开亚人呢?
神使的恐慌,冷酷无情的骚乱的伙伴,揪揉着他们的心房;
难以忍受的悲痛极大地挫伤了他们中所有最好的战将。
一如在鱼群游聚的大海,两股劲风卷起水浪,
波瑞阿斯和泽夫罗斯,从斯拉凯横扫过来,
突奔冲袭,掀起浑黑的浪头,汹涌澎湃,
冲散海草,逐波洋面——
阿开亚人心绪焦恼,胸中混糊一片。
阿特桑斯之子,带着满腹愁肠,
穿行在队伍里,命令嗓音清亮的使者
召聚众人,要直呼其名,但不要大声
喧喊,而他自己则将和领头的使者一起操办。
兵勇们在集会地点下坐,垂头丧气。
阿伽门农站起身子,泪水涌注,像一股幽黑的溪泉,
顺着不可爬攀的绝壁,泻淌着暗淡的水流。
他长叹一声,对着阿耳吉维人说道:
“朋友们,阿耳吉维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
宙斯,克罗诺斯之子,已把我推入狂盲的陷阱——
他就是这般凶残!先前,他曾点头答应,
让我在荡劫墙垣精固的伊利昂后启程返航。
现在,我才知道,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欺骗。他要我
不光不彩地返回阿耳戈斯,折损了众多的兵将。
这便是力大无穷的宙斯的作为,使他心火怒放的事情;
在此之前,他已打烂许多城市的顶冠,
今后还会继续砸捣——他的神力谁能抵挡?
算啦,按我说的做,让我们顺从屈服,
登船上路,逃返我们热爱的故乡——
我们永远抢攻不下路面开阔的昂利昂!”
他言罢,众人默不作声,全场肃然,
悲痛中,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半晌说不出话来。
终于,啸吼战场的秋俄墨得斯开口打破了沉寂:
“阿特柔斯之子,我将率先对你的愚蠢开战——
在集会上,我的王者,此乃我的权利。所以,不要对我暴跳
如雷。达奈人中,我的勇气是你嘲讽的第一个目标;
你诬我胆小,不是上战场的材料。这一切,
阿耳吉维人无不知晓,不管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兵壮。
工于心计的克罗诺斯之子给你的礼物,
体现在两个方面:他给了你那支王杖,使你享有别人不可企及
的尊荣;但他没有给你勇气,一种最强大的力量。
可怜的人!难道你真的以为,阿开亚人的
儿子们就如你所说的那样懦弱,那样经不起战争的摔打?
不过,如果你真的想走,那就
走你的吧!归途就在眼前,水浪边
停着你从慕凯亲带来的海船,黑压压的一片!
其他长发的阿开亚人将留在这边,
直到攻下这座城堡,攻下特洛伊!即使他们
也想驾着海船,跑回他们热爱的乡园,
我们二人,塞奈洛斯和我,也要留下,用战斗迎来
特洛伊的末日——别忘了,我们和神明一起前来!”
听罢这番话,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全都放声高呼,
赞同驯马能手秋俄墨得斯的回答。其时,
人群里站起了车战者奈斯托耳,说道:
“图丢斯之子,论战斗,你勇冠全军;
论谋辩,你亦是同龄人中的姣杰。
阿开亚人中,谁也不能轻视你的意见,反驳你的
言论。然而,刚才,你却没有顺着话题,道出解决问题的方案。
我知道,你还年轻;论年龄,你甚至可做我的儿子,
最小的儿子。尽管如此,你,面对阿耳吉维人的
王者,说话头头是道,条理分明。
现在,让我也说上几句,因为我自谓比你年高,
能够兼顾问题的各个方面。谁也不能
蔑视我的话语,包括强有力的阿伽门农。
谁个热衷于和自己人为敌,挑起可怕的争斗,以此沽名钓誉,
谁就将和他的部族、家庭和祖传的习规绝缘。‘
眼下,我们还是接受黑夜的规劝,准备
晚餐。各处岗哨要准时就位,
布置在护墙前,我们挖出的壕沟边。
这些是我对年轻人的劝导。接着,
应由你,阿特柔斯之子,作为最高贵的王者,行使统帅的责权。
摆开宴席,招待各位首领;这是你的义务,和你的
身份相符。你的营棚里有的是美酒,
阿开亚人的海船每天从斯拉凯运来,跨越宽阔的海面。
盛情款待是你的份事,你统治着众多的兵民。
众人聚会,我们要看谁能提出最好的建议,
以他的见解是从。眼下,阿开亚人,我们全军,亟需听到
中肯、合用的主张——敌人已迫近海船,
燃起千百堆篝火。此情此景,谁能看后心悦?
成败定于今晚,要么全军溃败,要么熬过难关。”
人们认真听完他的讲话,服从了他的安排。
哨兵迅速出动,全副武装,分别有各位头领管带。
他们是:奈斯托耳之子斯拉苏墨得斯,兵士的牧者;
阿斯卡拉福斯和伊阿耳墨诺斯,阿瑞斯的两个儿子;
墨里俄奈斯、阿法柔斯和德伊普洛斯,
还有卓越的鲁科墨得斯,克雷昂之子。
七位头领各带一百名哨兵,
手持长枪的兵勇。他们在
壕沟和土墙间就位,
点起营火,操备各自的晚餐。
与此同时,阿特柔斯之子领着各路统兵的首领
来到营棚,排开丰盛的宴席;
众首领伸出手来,抓起眼前的佳肴。
当他们满足了吃喝的欲望,
奈斯托耳首先发话,提出经过考虑的意见,
在此之前,老人的劝议从来是最合用的良方。
怀着对众人的善意,他起身说道:
阿特柔斯之子,最高贵的王者,阿伽门农,全军的统帅!
我的劝议将以你结束,也将以你开始,
因为你统领着浩荡的大军:宙斯把王杖交在
你的手里,使你有了决断的权力,得以训导麾下的兵丁。
所以,你不仅要说,而且也要听,
要善于纳用别人的建议——当他受心灵的催使,为了全军的
利益进言。这样,不管他说了什么,功劳都将记在你的名下。
现在,我将告诉你我认为最合宜的办法,
谁也提不出比这更好的劝解——
此念早已有之,已在我心里蕴酿多时。
它产生于,卓越的王者,你不顾我们的意愿,
从愤怒的阿基琉斯的营棚,强行带走
布里塞伊斯姑娘的那一天。就我而言,我曾
竭力劝阻,而你却被高傲和狂怒
蒙住了双眼,屈辱了一位了不起的战勇,一位
连神都尊敬的凡人——你夺走了他的战礼,至今占为己有。
然而,即便迟了些,让我们设法弥补过失,劝他回心转意,
用诚挚的恳求和表示善意的札愿。”
听罢这番话,军队的统帅阿伽门农说道:
“老人家,你对我的狂妄行为的评述,一分不假。
我是疯了,连我自己也不想否认。阿基琉斯
是个以一当百的壮勇,宙斯对他倾注了欢爱——
眼下,为了给他增光,宙斯正惩治着阿开亚兵汉。
但是,既然我当时瞎了眼,听任恶怒的驱使,
现在,我愿弥补过失,拿出难以估价的偿礼。
当着你等的脸面,我要—一点出这些光彩夺目的礼物:
七个从未过火的铜鼎,十塔兰同黄金,二十口
闪亮的大锅,十二匹强健的骏马,车赛中
用飞快的蹄腿为我赢得奖品的良驹。一个人,有了
它们为我争来的奖品,就不会缺财少物,
也不会短缺贵重的黄金,
倘若拥有这些风快的骏马替我争来的奖品。
我要给他七名莱斯波斯女子,姿色倾城,
女工精熟——阿基琉斯,是的,阿基琉斯攻破坚固的
斯波斯城后,我为自己挑定的战礼。
我将给他这一切,连同我从他那里带走的女子,
布里修斯的女儿。我要庄严起誓,
我从未和她睡觉,从未和她同床,
虽说男女之间,此乃人之常情。
这一切马上即将归他所有;此外,倘若
神祗允许我们荡劫普里阿摩斯丰足的城堡,
分享战礼时,我们将让他入城,
尽情攫取,用黄金和青铜填满他的船舱。
我们将任他挑选,挑选二十名特洛伊女子,
色貌仅次于阿耳戈斯的海伦。
另外,倘若我们回到阿开亚的阿耳戈斯,成片的沃土,
他可做我的女婿,受到我的尊爱,和俄瑞斯忒斯一样——
我儿现已成年,在舒奢的环境中长大。
我有三个女儿,生活在我的精固的城堡,
克鲁索塞弥丝、劳迪凯和伊菲阿娜莎,
由他选带一位,不要聘礼,
回到裴琉斯的家居。我还要陪送
一份嫁妆,分量之巨,为父者前所未及。
我将给他七座人丁兴旺的城堡,
卡耳达慕勒、厄诺培和芳草萋萋的希瑞,
神圣的菲莱,草泽丰美的安塞亚,
美丽的埃裴亚和丰产葡萄的裴达索斯,
全都去海不远,地处多沙的普洛斯的边端。
那里的人民牛羊成群,将像敬神似的敬他,
给他成堆的礼物,顺仰王杖的权威,
接受他的督令,享过美满的生活。
这一切都将成为现实,只要他平息心中的愤怒。
让他服从我的安排。哀地斯从不顺服,残忍凶暴,
因而是凡人恨之最切的神明。
让他顺从我的意志,我乃地位更高的君王。
此外,论年纪,不是吹牛,我亦是他的长者。”
听罢这番话,奈斯托耳,格瑞尼亚的车战者,答道:
“阿特柔斯之子,最高贵的王者,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
军营里,谁也不敢小看你给王者阿基琉斯的
礼物。好吧,让我们挑出人选,赶快出发,
前往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营棚。
这样吧,谁被我看中.谁就得执行这项使命。
我打算先挑福伊尼克斯,宙斯钟爱的凡人,由他引路;
让魁伟的埃阿斯和卓越的俄底修斯同行。
至于跟行的使者,我愿推举俄底俄斯和欧鲁巴忒斯。
快端水来,让他们洗净双手。保持神圣的肃静,
使我们能对克罗诺斯之子祈祷,祈求他的怜悯。”
听罢这番话,众人无不欢欣鼓舞。
使者随即倒出净水,淋洗他们的双手;
年轻人将美酒注满兑缸,先在众人的
饮具里略倒一点祭神,然后满杯添平在各位的手中。
洒过奠酒,他们开怀痛饮,喝得心满意足,
举步离开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的营棚。
奈斯托耳,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对他们谆谆告诫,
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尤其是俄底修斯,
要他们好生劝解,说服裴琉斯之子,英勇无敌的阿基琉斯。
于是,埃阿斯和俄底修斯抬腿走去,沿着涛声震响的
海滩,一遍遍地祈祷,对环围和震撼大地的尊神,
希望能顺顺当当地说服阿基琉斯,使他回心转意。
他们行至慕耳弥冬人的营棚和海船,
发现阿基琉斯正投琴自娱,
竖琴声脆悦耳,做工考究,外表美观,安着银质的琴桥,
得之于掳掠的战礼——他曾攻破厄提昂的城堡。
其时,他正以此琴愉悦自己的心怀,唱颂着英雄们的业绩。
帕特罗克洛斯独自坐在他的对面,静候
埃阿科斯的后代[●]唱完他的段子。
- 埃阿科斯的后代:或“埃阿科斯的儿子”(不能照字面理解)。阿基琉斯
乃裴琉斯之子,埃阿科斯的孙子。
他们朝着阿基琉斯走去,由卓越的俄底修斯领头,
站在他的面前。阿基琉斯惊喜过望,跳将起来,
手中仍然握着坚琴,离开下坐的椅子;
与此同时,帕特罗克洛斯亦起身相迎。
捷足的阿基琉斯开口招呼,说道:
“欢迎,欢迎!瞧,我的朋友们来了,在我求之不得的当口;
阿开亚人中,你们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即便在眼下怒气冲冲的
时候!”
卓越的阿基琉斯言罢,引着他们前行,
让他们坐上铺着紫色毛毯的椅子,
随即嘱咐站在近旁的帕特罗克洛斯:
“墨诺伊提俄斯之子,准备一只硕大的兑缸,
调上浓浓的美酒,再拿一些杯子,人手一个——
今天置身营棚的客人是我最尊爱的朋伴。”
帕特罗克洛斯得令而去,遵从亲爱的伴友,
搬起一大块木段,近离燃烧的柴火,
铺上一头绵羊的和一头肥山羊的脊背,
外搭一条肥猪的脊肉,挂着厚厚的油膘。
奥忒墨冬抓住生肉,由卓越的阿基琼斯动刀肢解,
仔细地切成小块,挑上叉尖。与此同时,
墨诺伊提俄斯之子,神一样的凡人,燃起熊熊的柴火。
当木柴烧竭,火苗熄灭后,
他把余烬铺开,悬空架出烤叉,
置于支点上,遍撒出神圣的食盐。
烤熟后,他把肉块肥叉装盘。
接着,帕特罗克洛斯拿出面包,就着精美的条篮,放在
桌面上;与此同时,阿基琉斯分放着烤肉。
随后,他在对面的墙边下坐,朝对神一样的
俄底修斯,嘱告帕特罗克洛斯,他的伙伴,
献肉祭神,后者把头刀割下的熟肉扔进火里。
祭毕,他们伸手抓起眼前的佳肴。
当他们满足了吃喝的欲望,
埃阿斯对福伊尼克斯点头示意,卓越的俄底修斯见状,
满斟一盅,对着阿基琉斯举杯说道:
“祝你健康,阿基琉斯!我们不缺可口的美味,
无论是在阿特桑斯之子阿伽门农的餐桌前,
还是现在,置身于你的营棚中。我们有吃喝不完的
酒肉。但是,缠磨我们心绪的,此刻不是可口的美食,而是
一种对灾难的预感,沉重得让人无法忍受。看着这种前景,
宙斯养育的王者,我们不能不怕。我们能否保住凳板坚固的
海船,使它们免遭摧残,此事确实令人担忧,出路只有一条,
请你抖擞精神,排险杀敌。
特洛伊人气势汹汹,会同声名遐迩的盟友,
正围抵着护墙和海船驻兵,沿着营地
点起千百堆篝火,不再以为受到
围阻,而是准备杀上乌黑的海船。
克罗诺斯之子宙斯甩出闪电,打在他们的右前方,
显送了吉祥的示兆,而赫克托耳则挟着勇力,
坚信宙斯的助佑,以不可抵御的狂怒,横扫战场,
神人不让!狂烈的暴怒迷盲了他的心窍。
他企盼神圣的黎明尽快到来,
扬言要砍断船尾的耸角,
用猖莽的烈火烧毁海船,杀死
逃生烟火的阿开亚兵汉。
对这一切,我打心眼里害怕,担心
神明会兑现他们的们告,担心我等是否
命里注定要死在这里,远离阿耳戈斯,马草肥美的故乡。
振作起来,如果你还想——尽管为时已晚——
把遭受重创的阿开亚人的儿子们救出特洛伊人的屠宰。
拒绝吗?日后,你的心灵将为之楚痛;灾祸一旦造成,
便再也找不到补救的途径。行动起来,趁着
还有一点时间,好好想一想,如何挡开这个倒霉的日子,为苦
战中的达奈人!
哦,我的老朋友,还记得临行前乃父对你的嘱告吗?
那一天,他让你离开弗西亚,前往聚会阿伽门农:
‘要力气,我的儿,雅典娜和赫拉,如果愿意,
自会赐送给你;但是,你要克制自己的盛怒,
你那颗高傲的心魂。心平气和,息事宁人,
不要卷人争吵,害人的纠纷;如此,阿耳吉维兵壮
会加倍敬你,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的战勇。’
这便是老人的叮嘱,你已忘得一干二净。然而,尽管事至今日,
你仍可抓住最后的时机,甩掉残害身心的暴怒。
阿伽门农将给你丰厚的偿礼,只要你接受息怒的要求。
听着,听我数说他已答应给你的
礼物,堆挤在他的营棚里:
七个从未过火的铜鼎,十塔兰同黄金,二十口
光闪闪的大锅,十二匹强健的骏马,车赛中
用飞快的蹄腿为他赢得奖品的良驹。一个人,有了
它们为他争来的奖品,就不会缺财少物,
也不会短缺贵重的黄金——倘若拥有
阿伽门农那风快的骏马为他争回的奖品。
他将给你七名莱斯波斯女子,姿色倾城,
女工精熟——你,阿基琉斯,攻破坚固的
莱斯波斯后,他为自己挑定的战礼。
他将给你这一切,连同他从你这里带走的女子,
布里修斯的女儿。他还庄严起誓,
他从未和姑娘睡觉,从未和她同床,
虽说男女之间,此乃人之常情。
这一切马上就将归你所有。此外,倘若
神祗允许我们荡劫普里阿摩斯丰足的城堡,
分享战礼时,我们将让你入城,
尽情攫取,用黄金和青铜填满你的船舱。
你可挑选二十名特洛伊女子,
色貌仅次于阿耳戈斯的海伦。
再者,倘若我们回到阿开亚的阿耳戈斯,成片的沃土,
你可做他的女婿,受到他的尊爱,和俄瑞斯忒斯一样——
王子现已成年,在舒奢的环境中长大。
他有三个女儿,生活在王者精固的城堡,
克鲁索塞弥丝、劳迪凯和伊菲阿娜莎,
由你选带一位,不要聘礼,
回到裴琉斯的家居。他还要陪送
一份嫁收,分量之巨,为父者前所未及。
他将给你七座人丁兴旺的城堡,
卡耳达慕勒、厄诺培和芳草萋萋的希瑞,
神圣的菲莱,草泽丰美的安塞亚。
美丽的埃裴亚和丰产葡萄的裴达索斯。
全都去海不远,地处多沙的普洛斯的边端。
那里的人民牛羊成群,将像敬神似的敬你,
给你成堆的礼物,顺仰王杖的权威,
接从你的督令,享过美满的生活。
他将使这一切成为现实,只要你平息心中的愤怒。
但是,倘若你因此更加痛恨阿特柔斯之子,
恨他的为人和礼物,至少也应怜悯其他
阿开亚人,此时正饱受着战争的煎磨——他们会像敬神
似的敬你。在他们眼里,你将成为功业显赫的英雄。
现在,你或许可以杀了赫克托耳;他会挟着疯暴的狂怒,
冲到你的面前——他以为,在坐船来到
此地的其他达奈人中,没有他的对手。”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阿基琉斯答道:
“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
我必须直抒己见,告诉你
我的想法,以及事情的结局,使你们
不致轮番前来,坐在我的身边,唠叨个没完。
我痛恨死神的门槛,也痛恨那个家伙,
他心口不一,想的是一套,说的是另一套。
然而,我将对你真话直说——在我看来,此举最妥。
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不能把我说服,告诉你,
不能,其他达奈人亦然。瞧瞧我的
处境,和强敌搏杀,不停息地战斗,最后却得不到什么酬还。
命运以同样的方式对待退缩不前和勇敢战斗的人们,
同样的荣誉等待着勇士和懦夫。
死亡照降不误,哪怕你游手偷闲,哪怕你累断了骨头。
我得到了什么呢?啥也没有;只是在永无休止的
恶战中耗磨我的生命,折磨自己的身心。
像一只母鸟,衔着碎小的食物——不管找到什么——
哺喂待长羽翅的雏小,而自己却总是含辛茹苦;
就像这样,我熬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
挨过了一天天碟血的苦斗,
为了抢夺敌方壮勇的妻子,和他们拼死抗争。
驾着海船,我荡劫过十二座城堡;经由陆路,
在肥沃的特洛伊大地,我记得,我还劫扫过十一座。
我掠得大量的战礼,成堆的好东西,从这些城堡,
拖拽回来,交给阿伽门农,阿特桑斯
之子。此人总是蹭守在后面的快船边,
收下战礼,一点一点地分给别人,自己却独占大头。
他把某些战礼分给首领和王者,而他们至今保留着
自己的份额。惟独从我这里——在所有阿开亚人中——
他夺走并强占了我的妻伴,心爱的女人。让他去和布里塞伊丝
睡觉,享受同床的欢乐!然而,阿耳吉维人为何对特洛伊人开
战?
阿特柔斯之子又为何把兵募马,把我们
带到这里?还不是为了夺回长发秀美的海伦?
凡人中,难道只有阿特柔斯的两个儿子才知道
钟爱自己的妻房?不!任何体面。懂事的男子都
喜欢和钟爱自己的女人,像我一样,
真心热爱我的布鲁塞伊丝,虽然她是我用枪矛掳来的女俘。
现在,阿伽门农已从我手中夺走我的战礼,欺骗了我,
难道还好意思劝我回心转意吗?我了解这个人;他休想把我.
说服!俄底修斯,让他和你及其他王者们商议,
如何将凶莽的烈火挡离他的海船。
瞧,没有我,他也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工程,
筑起了一堵护墙,围着它挖出一条壕沟,
一条宽阔深广的沟堑,埋设了尖桩。不过,
即便如此,他仍然挡不住杀人狂赫克托耳的
勇力。当我和阿开亚人一起战斗时,
赫克托耳从来不敢远离城墙冲杀,
最多只能跑到斯开亚门和橡树一带。那一天,
他见我只身一人,打算和我交手,差一点没有躲过我的击杀。
但现在,我却无意和卓越的赫克托耳打斗;
明天一早,我将祀祭宙斯和各位神祗,
装满我的海船,驶向汪洋大海。
如果你愿意,如果你有这个兴趣,不妨出来看看——
曙光里,我的船队行驶在赫勒斯庞特水面,鱼群游聚的地方;
我的水手稳坐凳板,兴致勃勃地荡桨向前!
倘若光荣的裂地之神送赐一条安全的水路,
迎着第三天的昼光,我们即可踏上土地肥沃的弗西亚。
家乡有我丰足的财富,全被撇在身后,为了开始
那次倒霉的航程。从这里,我将带回更多的东西,
黄金、绛红的青铜、束腰秀美的女子和灰黑的铸铁——这一切
的一切,都是我苦战所得的份子。但是,我失去了我的战礼,
那个把它给我的人,阿特柔斯之子,强有力的阿伽门农,复又
横蛮地夺走了它。回去吧,把我说的一切全部公公开开地
告诉他,这样,如果他下次再存心蒙骗另一个
达奈人——这家伙总是这般厚颜无耻——
人们便会出于公愤,群起攻之。然而,尽管他像
狗一样勇莽,他却不敢再正视我的眼睛!
我再也不会和他议事,也不会和他一起行动。
他骗了我,也伤害了我。我绝不会再被他的
花言巧语所迷惑——一次还不够吗?!让他
滚下地狱去吧,多谋善断的宙斯已夺走他的心智。
我讨厌他的礼物。在我眼里,它就像屑末一般。
我不会改变主意,哪怕他给我十倍、甚至二十倍的东西——
就像他现在拥有的这么多——哪怕他能从其他地方挖出更多
的财物,无论是汇集在俄耳科墨诺斯的库藏,还是积聚在
塞拜的珍宝——这座埃及人的城市,拥藏着人间最丰盈的
财富,塞拜,拥有一百座大门的城!通过每个城门,冲驰出
两百名武士,驾赶着车马,杀奔战场!
我绝不会改变主意,哪怕他的礼物多得像沙粒和泥尘一样!
即便如此,阿伽门农也休想使我回心转意;
我要他彻底偿付他的横蛮给我带来的揪心裂肺的屈辱!
我也不会和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的女儿成婚,
哪怕她姿色胜过金色的阿芙罗底忒,
女工胜过灰眼睛的雅典娜——即便如此,
我也不会要她!让他另外找个阿开亚女婿,
找个他喜欢的,比我更具王者气派的精壮!
倘若神祗让我活命,倘若我能生还家园,
裴琉斯会亲自张罗,为我选定妻房。
众多的阿开亚姑娘等候在赫拉斯和弗西亚,
各处头领的女儿,她们的父亲统守着各自的城堡。
我可任意挑选一位,做我心爱的夫人。
我的内心一次次地催促,催我在家乡
挑一位称心如意的伴侣,结婚成亲,
共享年迈的裴琉斯争聚的财富。我以为,
我的生命比财富更为可贵——即便是,按人们所说的,
在过去的日子里,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尚未到来的和平时期,
伊利昂,这座坚固的城堡,曾经拥有的全部金银;
即便是神射手用硬石封挡起来的珍宝,
福伊波斯·阿波罗的库藏,在石岩嶙峋的普索。
牛和肥羊可以通过劫掠获取,
三脚铜鼎和头面栗黄的战马可以通过交易获得,
但人的魂息,一旦滑出齿隙,便
无法再用暴劫追回,也不能通过易贾复归。
我的母亲、银脚塞提丝对我说过,
我带着两种命运,走向死的末日:
如果呆在这里,战斗在特洛伊人的城边,
我就返家无望,但却可赢得永久的光荣;
如果返回家园,回到我所热爱的故乡,
我的光荣和荣誉将不复存在,但却可以
信享天年,死的终期将不会匆匆临头。
此外,我还要敦劝大家返
回家,因为破城无望——沉雷远播的宙斯
正用他的巨手护盖着陡峭的城堡,
高耸的伊利昂——它的士兵正越战越勇。
所以,你等回去复见阿开亚人的首领,
带着我的口信,此乃统兵者的权益:
让他们好好想一想,找出个更好的办法,
救护自己的海船,拯救阿开亚人的军队,
此刻已被逼临深旷的海船。由于我盛怒未息,眼下的方案,
即他们设计的打法,不会改变战局。
不过,可让福伊尼克斯留下,在此过夜,
以便明晨坐船,返回我们热爱的故乡。
但此事取决于他的意愿,本人无意逼迫牵强。”
阿基琉斯言罢,众人缄默,肃然无声,
惊诧于他的话语,强厉的言词。
终于,年迈的车战者福伊尼克斯开口打破了沉寂,
他泪如雨下,担心着阿开亚人的船舟:
“真的一心想要回家吗,光荣的阿基琉斯?
真的不愿把这无情的烈火挡离我们
迅捷的海船?看来,胸中的暴怒确已迷糊了你的心智!
至于我,我又怎能和你分离,亲爱的孩子,留在此地,
孑然一身?年迈的车战者裴琉斯要我和你同行,
那一天,他让你离开弗西亚,参加阿伽门农的远征,
你,一个未经事故的孩子,既不会应付战争的险恶,
也没有辩说的经验——雄辩使人出类拔萃。
所以,他让我和你同行,教你掌握这些本领,
成为一名能说会道的辩者,敢作敢为的勇士。
为此,我不愿离开你,我的孩子,不愿
留在此地,即使神明亲口对我许愿,
替我刮去年龄的皱层,使我重返青壮,
像当年首次离开出美女的赫拉斯时那样,
为了逃离和父亲、俄耳墨洛斯之子阿门托耳的
纠葛——那时,他正大发雷霆,为了一个秀发的情妇。
他对此女思爱有加,冷辱了原配的妻子,
我的母亲;后者一次次地抱住我的膝盖,恳求我
和他的情人睡觉,使她讨厌老人的爱情。我接受
母亲的恳求,做了她要我做的事情。但是,父亲疑心顿起,
对我咒语重重,祈求残忍的复仇女神,
让我永远不得生子,出自我的精血,嬉闹在
他的膝头。神祗答应了他的请求,统管地府的
宙斯[哀地斯]和尊贵的女神裴耳塞丰奈。
于是,我产生了杀他的念头,用锋快的青铜,
但一位神明阻止了我的暴怒,要我当心
纷扬的谣传,记住人言可畏,
不要让阿开亚人指着脊背咒骂:此人杀了自己的亲爹!
其时,我心绪纷乱,热血沸腾,面对
狂怒的父亲,再也无法徜行在他的房居。
然而,一群同族的亲友和堂表兄弟围着我,
把我留在家院,求我不要出走。
他们宰了众多的肥羊,腿步蹒跚的弯角
壮牛,还有成群的肥猪,挂着晶亮的油膘,
挑上叉尖,架上赫法伊斯托斯的柴火,烧去畜毛。
大家伙开怀痛饮,喝干了老人收藏的一坛坛美酒。
一连几个晚上,他们伴随在我的身旁,
轮番守候。柴火熊熊,从未熄灭,
一堆点在篱墙坚固的庭院里,门边的柱廊下,
另一堆燃烧在我睡房门外的厅廊里。
及至第十个夜晚,伸手不见五指,
我捅破制合坚固的房门,
溜之大吉,跃过院墙,
动作轻盈,瞒过了看守和女仆。
接着,我远走高飞,浪迹在辽阔的赫拉斯,
最后来到土地肥沃的弗西亚,羊群的母亲,
找到国王裴琉斯,后者热情地收留了我。
裴琉斯爱我,就像父亲疼爱自己的儿子,
承继丰广家产的独苗。他使我
成为富人,给了我众多的子民,
统治着多洛裴斯人,坐镇在弗西亚的最边端。
阿基琉斯,我培育和造就了你,使你像神一样英武;
我爱你,发自我的内心。儿时,你不愿跟别人
外出赴宴,或在自己的厅堂里用餐,
除非我让你坐在我的膝头,先割下小块的碎肉,
让你吃个痛快,再把酒杯贴近你的嘴唇。
你常常吐出酒来,精湿我的衫衣,
小孩子随心所欲,弄得我狼狈不堪。
就这样,我为你耿耿辛劳,吃够了昔头,
心里老是嘀咕,神明竟然不让我有亲生的
儿子。所以,神一样的阿基琉斯,我把你
当做自己的孩子,指望有朝一日.你能为我排解灾愁。
今天,阿基琉斯,压下你这狂暴的盛怒!你不能
如此铁石心肠。就连神明也会屈让,
尽管和我们相比,他们更刚烈,更强健,享领更多的尊荣。
倘若有人做下错事,犯了规矩,他可通过恳求
甚至使神祗姑息容让,用祭品和
虔诚的许愿,用满杯的奠酒和浓熟的香烟。
要知道,祈求是强有力的宙斯之女,她们
瘸着腿,满脸皱纹,睁着斜视的眼睛,
艰难地迈着步子,远远地跟行在毁灭的后头。
毁灭腿脚强健、迅捷,超赶过
每一位析求,抢先行至各地,使人们
失足受难。祈求跟在后面,医治她们带来的伤愁。
当宙斯的女儿走近时,有人如果尊敬她们,
她们便会给他带来莫大的好处,聆听他的求告;
但是,倘若有人离弃她们,用粗暴的言词一味拒绝,
她们就会走向宙斯,克罗诺斯之子,求他
嘱令毁灭,追拿此人,使他遭难,吃罪受惩。
息怒吧,阿基琉斯,尊敬宙斯的女儿,你不应
例外——尊敬能使别人,包括英雄,改变心念。
倘若阿特柔斯之子没有表示要给你这些礼物,并
列数了更多的承诺,倘若他还暴怒不息,
我便决然不会劝你罢息怒气,前往
助保阿耳吉维兵壮,尽管他们心急火燎的需要你。
但现在,他要给你这么多财礼,并答应日后还有更多的东西;
他派出最好的人来求你,从阿开亚
军队中挑选出来的首领,全军中
你最尊爱的朋友。不要让他们白费唇舌,
虚劳此行,虽然在此之前,谁也不能责怪你的愤怒。
从前,也有此类事情,我们听说过,
狂暴的盛怒折服过了不起的英雄。
然而,人们仍然可用礼物和劝说使他们回心转意。
我还记得一段旧事,一件不是新近发生的往事,我还记得
它的经过。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愿对你们旧事重提。
在卡鲁冬城下,库瑞忒斯人和壮实的埃托利亚人
曾经大打出手,你杀我砍,
埃托利亚人保卫着美丽的卡鲁冬,而库瑞忒斯人
则急不可待地意欲毁掉它的城垣。
事发的起因是俄伊纽斯没有把最先摘取的鲜果
奉献给享用金座的阿耳忒弥丝,愤怒的女神于是
降下灾祸——他让众神享用丰盛的祀祭,
惟独拉下了大神宙斯的这个女儿。
他忘了,或许是疏忽了——一个致命的失误!
愤怒的羽箭女神,宙斯的孩子,
赶来一头凶猛的野猪,龇着一对白铮铮的獠牙,
横冲直撞,肆意蹂躏俄伊纽斯的果园。
掀翻一棵棵果树,横七竖八地倒躺,
根须暴露,花果落地,林国毁于一旦。
但是,墨勒阿革罗斯,俄伊纽斯之子,杀了这头野猪,
召聚起许多猎手,来自众多的城堡,带着
猎狗——须知人少了除不掉这个畜牲,
长得如此粗大,把许多活人送上了沾满泪水的柴火。
然而,女神随之又挑起一场争端,杀声震天的
战斗,为了抢夺猪头和粗糙的皮张,
库瑞忒斯人和心胸豪壮的埃托利亚人以死相争。
只要嗜战的墨勒阿革罗斯不停止战斗,
库瑞忒斯人便只有节节败退,尽管人多势众,
甚至难以在自己的城前站稳脚跟。
然而,当暴怒揪住墨勒阿革罗斯——同样的愤怒
也会袭扫其他人的心胸,虽然他们较能克制——
他,心怀对生母阿尔莎娅的愤怒,
躺倒床上,妻子的身边,克勒娥帕特拉,
长得风姿绰约,脚型秀美的玛耳裴莎的女儿,
玛耳裴莎,欧厄诺斯之女,伊达斯的妻子,当时人世间
最强健的壮勇——为了这位脚型秀美的女子,
甚至对着福伊波斯·阿波罗拿起过强弓。
在自家的厅堂里,玛耳裴莎的父亲和尊贵的母亲
总爱叫她阿尔库娥奈[海鸟],因为她的亲娘,
悲念自己的命运,曾像海鸟似地凄叫,
痛哭嚎啕——发箭远方的福伊波斯·阿波罗夺走了她的女儿。
其时,睡躺在克勒娥帕特拉身旁,墨勒阿格罗斯心情愤懑
忧悒,痛恨母亲的诅咒——出于对兄弟之死的
哀悼,她祈求神明惩罚儿子。
她死命地击打着滋养万物的大地,
躺倒在地上,泪湿胸襟,
对着死神和尊贵的裴耳塞丰奈哭叫,
祈求神们杀死她的儿子。善行夜路的厄里努丝,
心狠手辣的复仇女神,听到了她的声音,在黑洞洞的阴府。
突然间,门外响起喧喊,库瑞忒斯人发出震天的吼声,
把城楼打得嘣嘣作响。埃托利亚人的首领们苦苦
劝求,派来了敬奉神明的最高贵的祭司,
要他出战保卫城民。他们答应拿出一份厚礼,
让他在美丽的卡鲁冬,土质最丰腴的
地段,挑选一块上好的属地,
五十顷之多,一半为葡萄园,
另一半是平原上的沃野,静候犁耕。
年迈的车战者俄伊纽斯一遍遍地求他,
站在顶面高耸的睡房的门槛前,
摇动紧拴的房门,恳求自己的儿子。
尊贵的母亲和姐妹们也来一次次地
相求,只是遭到更严厉的拒绝。前来求劝的
还有战场上的伙伴,他最尊敬和喜爱的人们。
然而,就连他们也不能使他心还,
直到石块猛击着他的睡房,库瑞忒斯人
开始爬攀城墙,放火焚烧雄伟的城堡。
终于,墨勒阿革罗斯束腰秀美的妻子也开始求劝,
泪水涌注,对他数说破城后
市民们将要遭受的种种苦难:
他们将杀尽男人,把城堡烧成灰烬;
陌生的兵丁将掳走儿童和束腰紧深的妇女。
耳听此般描述,墨勒阿革罗斯热血沸腾,
起身扣上提亮的铠甲,冲出房门。
就这样,他屈从了心灵的驱策,使埃托利亚人
避免了末日的苦痛。然而,城民们已不再会给他
丰足的礼物,成堆的好东西;尽管如此,他还是为前者挡开
一场灾愁。听着,我的朋友,不要把这种念头埋在心里,
不要让激情把你推上歧路。事情将会
难办许多,及至木船着火,再去抢救。接过可以
到手的礼物,投入战斗!阿开亚人会像敬神似的敬你。
如果拒绝偿礼,以后又介入屠人的战斗,
你的荣誉就不会如此显赫,尽管打退了敌手。”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阿基琉斯答道:
“我不需要这份荣誉,宙斯养育的福伊尼克斯,我年迈的
父亲。我以为,我已从宙斯的谕令中得到光荣,
它将伴随着我,在这弯翘的海船边,只要生命的
魂息还驻留在我的胸腔,只要我的双膝还能站挺直立。
我还有一事相告,你要牢记心中。
不要再哭哭啼啼,用悲伤来烦扰我的心灵,
讨取壮士阿伽门农的欢喜。为他争光,
于你无益;这会引来我的愤恨,虽然我很爱你。
和我一起,伤害攻击我的人,你应该由此感到舒恰。
同我一起为王,平分我的荣誉。
他们会带回劝答的结果,你就留在这里,
睡在松软的床上。明晨拂晓,我们将决定
是返航回家,还是继续逗留此地。”
言罢,他拧着双眉,对着帕特罗克洛斯默默点头,
要他为福伊尼克斯准备一张铺垫厚实的睡床,以此
告示来者,要他们赶快动身。其时,忒拉蒙之子。
神一样的埃阿斯开口说道:
“我们走吧,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
俄底修斯。我想,此番出使,恳切的劝说,
不会得到什么结果,倒不如赶快回去,
把事情的经过,不是什么好消息,转告达奈兵壮,
他们正坐等我们的回归。阿基琉斯
已把高傲的心志推向狂暴。
他粗鲁、横蛮,漠视朋友的尊谊——
我们给他的东西比给谁的都多,在停驻的海船旁。
好一个冷酷无情的莽汉!换个人,谁都会接受偿礼,
杀亲的血价,兄弟的,孩子的;而杀人者,
只要付出赔偿,仍可安居在自己的国度。
接收偿礼后,受害者的亲人会克制自己的荣誉感
和复仇的冲动。但是,你,神明已在你心中引发了狂虐的、
不可平息的盛怒,仅仅是为了一个,是的,只是为了一个
姑娘!然而,我们答应给你七名绝色的女子,
外加成堆的财物。阿基琉斯,在你的心里注入几分仁慈,
尊敬你自己的房居。瞧,我们都在你的屋顶下,
达亲全军的代表。阿开亚人中,我们比谁都
更急切地希望,希望能做你最亲近和最喜爱的朋友。”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阿基琉斯答道:
“埃阿斯,忒拉蒙之子,宙斯的后裔,军队的首领,
你说的一切都对,几乎道出了我的心声。
然而,我的心中仍然充满愤怒,每当
想起阿特柔斯之子对我的侮辱,当着
阿耳吉维人的脸面,仿佛我是个受人鄙弃的流浪汉。
你们这就回去,给他捎去我的口信:
我将不会考虑重上浴血的战场,
直到普里阿摩斯之子、卓越的赫克托耳
一路杀来,冲至慕耳弥冬人的海船和营棚,
涂炭阿耳吉维兵勇,放火烧黑我们的海船。
然而,尽管杀红了双眼,我相信,此人
必将受到遏阻,在我的营棚边,乌黑的海船旁。”
阿基琉斯言罢,他们拿起双把的酒杯,人手一个,
洒过莫酒,由俄底修斯领头,沿着海船四行。
与此同时,帕特罗克洛斯嘱令伙伴和女仆,
赶紧为福伊尼克斯准备一张褥垫厚实的床铺。
下手们闻讯而动,按他的命嘱整备,
铺下羊皮,一条毛毯和一席松软的亚麻布床单。
老人倒身床上,等待着闪光的黎明。
阿基琉斯睡在坚固的营棚里,棚屋的深处,
身边躺着一个女人,得之于莱斯波斯的战礼,
福耳巴斯之女,美貌的秋娥墨得。
帕特罗克洛斯睡在棚屋的另一头,身边
亦躺着一位姑娘,束腰秀美的伊菲丝——卓越的阿基琉斯
曾以此女相送,在攻破陡峭的斯库罗斯;厄努欧斯的城堡后。
当俄底修斯一行回到阿伽门农的营棚,
阿开亚人的儿子们起身相迎,拥站在他们周围,
举起金铸的酒杯,连连发问;
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率先问道:
“告诉我,尊贵的俄底修斯,阿开亚人的光荣和骄傲,
阿基琉斯是否愿意挡开船边凶莽的烈火,
还是拒绝出战,高傲的心胸仍然承受着盛怒的煎熬?”
针对此番问话,卓越的、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答道:
“阿特桑斯之子,最高贵的王者,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
阿基琉斯不仅不打算平息怒气,相反,他比往常更加
盛怒难消。他拒绝同你和好,不要你的礼物。
他要你自己去和阿耳吉维人商议,
如何拯救海船和阿开亚兵勇。
他亲口威胁,明天一早,他将
把弯翘的、凳板坚固的海船拖人大海。
此外,他还说,他要敦劝我们返航
回家,因为破城无望——沉雷远播的宙斯
正用自己的巨手护盖着陡峭的城堡,
高耸的伊利昂——它的士兵正越战越勇。
这便是他的回答,同行者可以出言为证,
埃阿斯和两位思路清晰的使者。但是,
年迈的福伊尼克斯已留下过夜,按阿基琉斯的意思,
以便和他一起坐船,返回他们热爱的故乡。
此事取决于福伊尼克斯的意愿,阿基琉斯无意逼迫牵强。”
俄底修斯言罢,众人缄默,肃然无声,
惊诧于他的话语,强厉的言词;
悲痛中,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半晌说不出话来。
终于,啸吼战场的秋俄墨得斯开口打破沉寂,说道:
“阿持柔斯之子,最高贵的王者,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
但愿你没有恳求豪勇的阿基琉斯,
答应给他成堆的礼物!此人生性高傲,
而你的作为更增强了他的蛮狂,使他益发不知天高地厚。
依我之见,我们不要再去理他,愿去愿留
由他自便。他会重上战场,在将来的某个时候,
受心灵的驱使,神明的催督。
好了,按我说的做;让我们一起行动。
现在,大家都可回去睡觉,挺着沉甸甸的肚子,
填满了酒肉,战士的力气和刚勇。
但是,当绚美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现身天际时,
阿特柔斯之子,你要即刻行动,排开我们的战车和兵勇,在搁岸
的海船前,激励人们冲杀,而你自己则要苦战在军阵的最前面。”
听罢这番话,王者们连声喝彩,
一致赞同狄俄墨得斯的议言,驯马的能手。
他们洒过奠酒,分头回返自己的营棚,
上床就寝,接受酣睡的祝愿。
第十卷
这时,海船边,其他阿开亚首领都已
熟睡整夜,吞吐着睡眠的舒甜,
但阿特桑斯之子阿伽门农,兵士的牧者,
却心事重重,难以进入香甜的梦境。
恰如美发女神赫拉的夫婿挥手甩出闪电,
降下挟着暴风的骤雨,或铺天盖地的冰雹,
或遮天蔽日的风雪,纷纷扬扬地飘洒在田野,
或在人间的某个地方,战争的利齿张开,
阿伽门农此时心绪纷乱,胸中翻腾着
奔涌的苦浪,撞击着思绪的礁岸。
当他把目光扫向特洛伊平原,遍地的火堆
使他惊诧,燃烧在特洛伊城前,伴随着
阿洛斯和苏里克斯[●]的尖啸和兵勇们低沉的吼声。
- 阿洛斯和苏里克斯:为两种管乐器。
随后,他又移目阿开亚人的海船和军队,
伸手撕绞着头发的根梢,仰望着
高高在上的宙斯,傲莽的心胸经受着悲痛的煎熬。
然而,他马上想到眼下刻不容缓的事情:
前往寻会奈斯托耳,奈琉斯之子,
看看这位长者,是否能和他一起,想出个把高招,
使达奈人摆脱眼前的险境。
他站起身子,穿上衫衣,遮住胸背,
系紧舒适的条鞋,在闪亮的脚面。
披上一领硕大的狮皮,毛色黄褐,
油光滑亮,垂悬在脚跟后头,伸手抓起一杆枪矛。
其时,同样的焦虑也揪住了墨奈劳斯的心灵,
香熟的睡眠亦没有合拢他的眼睛,担心
军队可能遭受损失,为了他,阿耳吉维人远渡重洋,
来到特洛伊地面,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首先,他在宽厚的肩背上铺了一领
带斑点的豹皮,然后拎起一个圆顶的铜盔,
戴在头上,伸出大手,抓起枪矛,
迈开大步,前往唤醒兄长,统治着整个
阿耳戈斯的王者,受到人们像对神明一般的崇敬。
墨奈劳斯找到兄长,在阿伽门农的船尾边,
后者正把璀璨的铠甲套上胸背。眼见兄弟的到来,
阿伽门农心里喜欢。但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首先发话,说道:
“为何现时披挂,我的兄长?是否打算激励某位勇士,
前往侦探特洛伊人的军情?但是,我却
由衷的担心,怀疑谁会愿意执行这项使命,
逼近敌方的勇士,侦探他们的军情,在这
神赐的夜晚,孤身一人。此人必得有超乎寻常的胆量。”
听罢这番话,强有力的阿伽门农答道:
“眼下,高贵的墨奈劳斯,你我需要找到
一种可行的方案,以便保卫和拯救
我们的军队和海船,因为宙斯已经改变主意,
赫克托耳的祀祭比我们的更能使他心欢。
我从来不曾见过,也不曾从任何人那里听过,
一个人,在一天之内,可以像宙斯钟爱的赫克托耳重创
阿开亚人的儿子们那样,带来如此严重的损害——
赫克托耳,独自一人,既不是神,也不是女神心爱的儿子。
他所做下的事情,他给阿开亚人造成的损失,
我想,将会伴着悲痛,长期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去吧,沿着海船快跑,把埃阿斯
和伊多墨纽斯找来;与此同时,我要去
寻会卓越的奈斯托耳,唤他起来,看他是否愿意会见
我们的哨队——支精悍的队伍——并对哨兵发号施令。
他们定会服从他的命令;他的儿子是哨兵的
统领,由伊多墨纽斯的助手
墨里俄奈斯辅佐,警戒的任务主要由他们执行。”
听罢这番话,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答道:
“执行你的命令,我将如何行事?
待我及时传达了你的指令,你要我在此等待,和
他们一起,等着你的回归,还是跑去找你?”
听罢这番话,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说道:
“还是在此等我吧,以防在来回奔跑中失去
碰头的机会;军营里小路纵横交错。
不管到了哪里,你要放声喊叫,把他们唤醒。
呼唤时,要用体现父名的称谓,
要尊重他们,不要盛气凌人;此事由
你我自己张罗。从我们出生的那天起,
宙斯已把这填满痛苦的包袱压在我们的腰背。”
就这样,阿伽门农以内容明确的命令送走兄弟,
自己亦前往寻会奈斯托耳,兵士的牧者。
他在老人的营棚和黑船边找到他。后者正
躺在一张松软的床上,床边放着一套挣亮的甲械,
一面盾牌、两枝枪矛和一顶闪光的帽盔。
他的腰带,闪着熠熠的晶光,躺在他的身边——
临阵披挂时,老人用它束护腰围,领着兵丁,厮杀在
人死人亡的战场;奈斯托耳没有屈服于痛苦的晚年。
他撑出一条臂肘,支起上身,昂着头,
对着阿特柔斯之子发问,说道:
“你是谁,独自走过海船和军营,
在这漆黑的夜晚,其他凡人还在熟睡?
你在寻找一头丢失的骡子,或是一位失踪的伙伴?
说!不要蹑手蹑脚地靠近——你想干什么?”
黑暗中,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答道:
“奈斯托耳,奈琉斯之子,阿开亚人的光荣和骄傲,
你没有认出我是阿伽门农吗?宙斯让我
承受的磨难比给谁的都多,只要
命息还驻留在我的胸腔,只要我的双腿还能站挺直立。
我夜出巡视,实因睡眠的舒适难以合拢
我的双眼;我担心战争,阿开亚人的痛苦使我心烦。
我怕,发自内心地害怕,达奈人将会有什么样的前程?!
我头脑混乱,思绪紊杂,心脏怦怦
乱跳,粗壮的双腿在身下颤抖哆嗦。但是,
如果你想有所行动——睡眠同样不会光临你的床位——
让我们一起前往哨线,察视我们的哨兵,
是否因为极度的疲劳而倒地酣睡,
把警戒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
敌人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扎营,我们何以知道,
他们不会设想趁着夜色,运兵进击?”
听罢这番话,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奈斯托耳答道:
“阿特柔斯之子,最高贵的王者,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
我想,多谋善断的宙斯不会让赫克托耳实现
他的全部设想和现在的企望;相反,我以为,
他将遇到更多的险阻,如果阿基琉斯
一旦改变心境,平息耗损心力的暴怒。
我将随你同去,不带半点含糊。让我们同行前往,
叫醒图丢斯之子,著名的枪手,以及俄底修斯。
快腿的埃阿斯和夫琉斯刚勇的儿子。
但愿有人愿意前往,召唤另一些首领:
高大魁伟的埃阿斯,神一样的战勇,以及王者伊多墨纽斯,
他俩的海船停驻在船队的尽头,距此路程遥远。
说到这里,我要责备墨奈劳斯——不错,他受到人们的
尊爱——哪怕这会激起你的愤怒。我有看法,不想隐瞒。
此人居然还在睡觉,让你一人彻夜操劳。
现在,他应该担起这份累人的工作,前往所有首领的住处,
恳求他们起床。情势危急,已到了不能等让的地步。”
听罢这番话,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说道:
“换个时间,老人家,我甚至还会促请你来骂他;
他经常缩在后面,不愿出力苦干,
不是因为寻想躲避、偷懒或心不在焉,
而是想要依赖于我,等我挑头先干。
但是,这一次他却干在我的前头,跑来叫我。
我已嘱他前去唤醒你想要找的首领。
所以,我们走吧。我们将在墙门前遇到
他们,和哨兵在一起,在我指定的聚会地点。”
听罢这番话,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奈斯托耳答道:
“这还差不多。现在,当他督促部队,发布命令时,
阿耳吉维人中谁也不会违抗和抱怨。”
言罢,他穿上遮身的杉衣,
系牢舒适的条鞋,在闪亮的脚面,
别上一领宽大的披篷,颜色深红,
双层,长垂若泻,镶缀着深卷的羊毛。
他操起一杆粗重的枪矛,顶着锋快的铜尖,
迈开大步,沿着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的海船。
奈斯托耳,格瑞尼亚的车战者,首先来到
俄底修斯的住处,叫醒了这位和宙斯一样精擅谋略的首领,
用宏大的嗓门,喊出震耳的声音。俄底修斯
闻迅走出营棚,高声嚷道:
“为何独自蹑行,漫游在海船和
军营之间,在这神赐的夜晚?告诉我,又有什么大事和麻烦?”
听罢这番话,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奈斯托耳答道:
“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
不要发怒——巨大的悲痛已降临在阿开亚人的头顶!
和我们一起走吧,前往唤醒另一位朋友,
一位有资格谋划是撤兵还是继续战斗的首领。”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返回营棚,
将做工精致的盾牌背上肩膀,和他们一起前行。
他们来到图丢斯之子狄俄墨得斯的驻地,发现
后者正睡在营棚外面,周围躺着他的伴友,
人人头枕盾牌,身傍坚指的枪杆,尾端扎入
泥地,铜尖耀射出远近可见的光彩,
像父亲宙斯扔出的闪电。勇士沉睡不醒,
身下垫着一领粗厚的皮张,取自漫步草场的壮牛,
头底枕着一条色泽鲜艳的毛毯。
奈斯托耳,格瑞尼亚的车战者,行至他的身边,催他
离开梦乡,用脚跟拨弄着他的身躯,开口呵责,当着他的脸面:
“快起来,图丢斯之子!瞧你睡得——迷迷糊糊,酣睡
整夜?还不知道吗?特洛伊人已逼近海船,
在平滩的高处坐等明天;敌我之间仅隔着一片狭窄的地带。”
奈斯托耳一番呵斥,狄俄墨得斯蓦地惊醒过来,
开口答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为何如此严酷,老人家?你还有没有罢息的时候?
阿开亚人年轻的儿子们哪里去了?
他们可以各处奔走,叫醒各位王贵。
你呀,老人家,对我们可是太过苛严!”
听罢这番话,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奈斯托耳说道:
“你说得很对,我的朋友。
我有英武的儿子,也有大队的
兵丁,他们中任何一位都可担当召聚王者的使命。
但是,阿开亚人眼下面临的险情非同一般,
我们的命运正横卧在剃刀的锋口——
阿开亚人的前景,是险路逢生,还是接受死的凄寒。
去吧,快去叫醒迅捷的埃阿斯,连同夫琼斯
之子;你远比我年轻。去吧,帮帮我这可怜的老头子。”
听罢这番话,狄俄墨得斯拿起一领硕大的狮皮,搭上
肩膀,油光滑亮,垂悬在脚跟后头,伸手抓起一杆枪矛。
勇士大步走去,唤醒其他首领,引着他们疾行。
当他们和哨兵汇聚,发现
哨队的头目中无人打吨昏睡,
全都睁着警惕的双眼,带着兵器,席地而坐。
像看守羊群的牧狗,在栏边警觉地竖起耳朵,
它们听到野兽的走动,呼呼隆隆,从山林里
冲扑下来,周围响起一片纷杂的喧声,
人的喊叫,狗的吠闹,赶走了他们的睡意。
就像这样,哨兵们警惕的双眼拒挡着馨软的睡眠,
苦熬整夜,不敢松懈,双眼始终
注视平原,听察着特洛伊人进攻的讯息。
眼见他们如此尽责,老人心里高兴,
开口送去长了翅膀的话语:
“保持这个势头,我的孩子们,密切注视敌情;不要让
睡意征服你们的双眼,不要给敌人送去欢悦。”
言罢,他举步穿过壕沟,身后跟着
阿耳吉维人的王者,被召来议事的首领,
还有墨里俄奈斯和奈斯托耳英俊的儿子,
应王者们的召唤,前来参与他们的谋辩。
他们走过宽深的壕沟,在一片干净的
泥地上下坐,那里没有横七竖八的
尸体,亦是高大的赫克托耳目撤的地点,
因为天色已晚,使他只好停止杀斗。
他们屈腿下坐,聚首交谈。
奈斯托耳,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开口说道:
“我的朋友们,难道我们中就没有一位壮士,敢于凭仗
自己的胆量,走访心胸豪壮的特洛伊人的营地?
这样,他或许可以抓住个把掉队的敌人,
或碰巧听到特洛伊人的议论,他们
下一步的打算——是想留在原地,
紧逼着海船,还是觉得已经
重创了阿开亚人,故而可以回城休战。
如果有人能打听到这方面的消息,随后安然
回返,想一想吧,他将得到何等的殊誉,
普天之下,苍生之中!他还可得获一份绝好的礼物:
所有制统海船的首领,每人
都将给他一头母羊,纯黑的毛色,
腹哺着一只羔崽——此乃礼中的极品,
得主可藉此参加每一次宴会和狂欢。”
奈斯托耳言罢,在场者全被镇得目瞪口呆,
惟有啸吼战场的狄俄墨得斯开口发话,说道:
“奈斯托耳,我的心灵和豪莽的激情催我
冲向可恨的敌人,这些挤在我们眼皮底下的
特洛伊兵汉。但是,如果有人愿意和我作伴,
我俩便都能得到较多的慰藉,也会有更多的自信。
两人同行,即使你没有,他也可能先看到周围的
险情;而一人行动,尽管小心谨慎,
总不能拥有两个人的心力,谋算也就往往不能周详缜密。”
言罢,众人争相表示,愿意偕同前往。
两位埃阿斯,阿瑞斯的伴从,愿意同行,
墨里俄奈斯请愿同往,而奈斯托耳之子更是急不可待,
还有阿特柔斯之子、著名的枪手墨奈劳斯。
坚忍的俄底修斯亦在请缨之列,决意潜入特洛伊人的
营垒,胸中总是升腾着一往无前的豪烈。
其时,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开口说道:
“图丢斯之子,你使我心里充满欢悦。
你可按自己的意愿,挑选你的伙伴,
择取自愿者中最好的一位,从我们济济的人选。
不要盲敬虚名,忽略优才,
择用劣品。不要顾及地位,注重
出身,哪怕他是更有权势的王贵。”
阿伽门农口出此言,实因怕他选中棕发的墨奈劳斯。
然而,啸吼战场的狄俄墨得斯答道:
“如果你确实要我挑选同行的伙伴,
那么,我怎能拉下神一样的俄底修斯?
他的心胸和高昂的斗志,旁人难以企及,
帕拉丝·雅典娜钟爱此人,无论在何种艰难困苦的场境。
若是由他和我一起行动,我们双双都可穿过战火的炙烤,
平安回营——他的谋略登峰造极。”
听罢这番话,卓越的、久经磨炼的俄底修斯答道:
“无需长篇大论地赞扬我,图丢斯之子,但也不要指责我。
你在对阿耳吉维人讲话,他们全都知道你所说的一切。
我们这就动身。黑夜已走过长长的路程,黎明在一步步进逼。
星辰正熠熠远去,黑夜的大部已经逝离——
去了三分之二,只留下仅剩的三分之一。”
言罢,他俩全身披挂,穿拿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甲械。
骠勇犟悍的斯拉苏墨得斯给了图丢斯之子
一把双刃的利剑——他自己的铜剑还在船上——
和一面盾牌,给他戴上一顶帽盔,
牛皮做就,无角,也没有盔冠,人称
“便盔”,用以保护强壮的年轻斗士的头颅。
墨里俄奈斯给了俄底修斯一张弓、一个箭壶
和一柄铜剑,并拿出一顶帽盔,扣紧他的头圈,
取料牛皮,里层是纵横交错的坚实的
皮条,外面是一排排雪白的牙片,
取自一头獠牙闪亮的野猪,衔接齐整,
做工巧妙、精致,中间垫着一层绒毡。
奥托鲁科斯曾闯入俄耳墨奈斯之子阿门托耳
建筑精固的房居,把头盔偷出厄勒昂,
给了库塞拉人安菲达马斯,在斯康得亚,
后者把它给了摩洛斯,作为赠客的礼物,
而摩洛斯又把它给了自己的儿子,护盖着他的脑袋。
现在,皮盔出现在俄底修斯头上,紧压着他的眉沿。
就这样,二位穿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甲械,
离别诸位王者,抬腿上路。
在他们的右前方,帕拉丝·雅典娜
遣下一只苍鸳,夜色迷茫,二位虽然不能
目睹,却可听见它的叫唤。
闻悉这一吉兆,俄底修斯心中欢喜,对雅典娜启口作祷:
“听我说,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每当我执行艰巨的任务,
你总是站在我的身边,关注我的
行迹。现在,求你再次给我最好的帮佑,
答应让我们,通过闪电般的行动,摧裂特洛伊人的
心魂,带着荣誉返回凳板坚固的海船。”
接着,啸吼战场的狄俄墨得斯亦开口诵告:
“也请听听我的祈祷,阿特鲁托奈,宙斯的女儿,
求你来到我的身边,就在此刻,像当年一样——那时,你伴佑
我的父亲,卓越的图丢斯,
进入塞贝,作为阿开亚人的使者,离队前行。
他把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留在阿索普斯河的滩沿,
给那里的卡德墨亚人,身披铜甲的斗士,捎去了表示友好的
信言。但是,在回来的路上,他却不惜诉诸武力,
在你的助佑下,贤明的女神,因为你总是站在他的身边。
来吧,站到我的身旁,保护我的安全!
对此,我将奉献一头一岁的小牛,额面开阔,
从未挨过责笞,从未上过轭架——
我将用金片包裹牛角,奉献在你的祭坛前!”
他们如此一番祈祷,帕拉丝,雅典娜听到了他俩的声音。
二位作罢祷告,对大神宙斯的女儿,
一头扎进漆黑的夜色,像两头雄狮,
越过尸横遍野的战场,穿过堆堆甲械,滩滩污血。
其时,赫克托耳亦不准勇莽的特洛伊人
入睡。他召来所有的头领议事,
特洛伊人的王者和首领。
他把这些人召来,提出了一个狡黠的计划:
‘你们中谁愿接受这趟差事?做好了,
可得重赏。赏礼丰厚,足以偿付他的劳力。
我将给他一辆战车和两匹颈脖粗壮的良驹,
阿开亚人的快船边最好的骏马。
谁有这个胆量,也为自己争得荣誉,
前往迅捷的海船,探明那里的
实况:是像往常一样,警戒森严,还是——
或许,由于受到我们的重创,阿开亚人正聚在一堆,
谋划遁逃之事,无心暇顾夜防的繁琐,
布岗设哨;他们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尽。”
赫克托耳言罢,在场者全被镇得目瞪口呆。
人群里,有个名叫多隆的,神圣的特洛伊信使欧墨得斯
之子,拥有大量的黄金和青铜,
长相丑陋,但腿脚轻捷,
独子,有五个姐妹。面对
特洛伊人和赫克托耳,此人开口发话,说道:
“赫克托耳,我的心灵和豪莽的激情催我
贴近快捷的海船,刺探军情。
这样吧,举起你的节杖,当着我的脸面,庄严起誓,
你将给我骏马,还有铜光闪烁的
马车,那辆载负裴琉斯之子的战车。我将
为你侦探,获取军情,使你不致白白期待。
我会潜行在整个军营,找到
阿伽门农的海船,那该是敌方头领聚会
谋划的去处——是决定逃离此地,还是继续会战。”
听罢这番话,赫克托耳紧握节杖,发誓道:
“让宙斯、赫拉的炸响雷的夫婿亲自
为我作证,其他特洛伊人谁也不许登乘这辆马车,
只有你,我发誓,才能使唤这对良驹;这是你终身的光荣!”
就这样,赫克托耳信誓旦旦,虽说徒劳无益,却催励着多
隆登程上路。他迅速背起弯翘的硬弓,在他的肩头,
披起一张灰色的生狼皮,拿过一顶
水獭皮帽,盖住头顶,操起一杆锋快的投枪,
冲出营区,直奔海船——他再也没有回来,
从船边带回赫克托耳所要的情报。
就这样,他离开熙攘的人群和驭马,
匆匆上路,急不可待。然而,卓越的俄底修斯
看着此人行来,对狄俄墨得斯说道:
“有情况,狄俄墨得斯,有人正从敌营过来!
我不知道他是想探视我们的海船,
还是来剥取死者的甲件。不管怎样,
先放他过去,待他进入前面的平地,稍稍跨出几步后,
我们再奋起扑去,紧追不放,抓他个
措手不及。但是,如果他跑得比我们更快,
那就把他逼向海船,以防他撒腿回营,丝毫不要
松懈,用你的投枪拦截,决不能让他回跑,跑回特洛伊。”
言罢,他俩闪到一边,伏在尸堆里,
而多隆却不知不觉,傻乎乎地跑了过去,腿脚飞快。
当他跑出一段距离,约像骡子犁拉出的一条地垄的
长短——牵着犁头,翻耕深熟的庄稼地,
骡子跑得比牛更快——他俩开始追赶。
听到噔噔的脚步声,多隆原地止步,直立不动,
以为来人是他的特洛伊伙伴
前来叫他回营——赫克托耳已打消进攻的心念。
但是,当他俩进入投枪的射程,或更近的距离时,
他才看清来者不善,随即甩开双腿,拼命
奔跑;他俩蹽开腿步,紧紧追赶。
像两条训练有素的猎狗,露出尖利的犬牙,盯上一头猎物,
一头小鹿或一只野兔,心急火燎,顺着林地的
空间,穷追猛扑;猎物撒腿江跑,发出尖利的叫声。
就像这样,图丢斯之子和俄底修斯,城堡的荡劫者,
切断了他回营的归路,紧追不舍,毫不松懈。
当他朝着海船飞跑,接近阿开亚人的
哨兵,雅典娜给图丢斯之子注入
巨大的勇力,以免让其他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
率先投枪,使秋俄墨得斯屈居第二。
强有力的狄俄墨得斯冲上前去,喊道:
“再不停步,我就投枪捅翻你这小子!我知道,你
最终逃不出我的手心,躲不过暴烈的死亡!”
言罢,他挥手投枪,但故意打偏了一点,
锋快的枪尖掠过多隆的右肩,
深扎进泥地里。多隆大惊失色,止步呆立,
结结巴巴,牙齿在嘴里嗒嗒碰响,
出于人骨的恐惧。两人追至他的身旁,喘着粗气,
压住他的双臂,后者涕泗横流,哀求道:
“活捉我,我会偿付赎金。我家里堆着
青铜、黄金和艰工冶铸的灰铁——
家父会用难以数计的财礼欢悦你们的心房,
要是听说我还活在阿开亚人的海船旁。”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答道:
“不要怕,死亡还没有临头。
告诉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在这漆黑的夜晚,其他凡人都已入睡,
你为何离开军营,独自一人,朝着海船潜行?
是想抢剥死者的铠甲,还是奉赫克托耳的命令,
前往深旷的海船,逐一刺探船边的军情?
也许,是你自己的意愿促你踏上这次行程?”
多隆双腿发抖,应声答道:
“是赫克托耳把我引入歧途,诱以过量的嗜望。
他答应给我裴琉斯之子、高傲的阿基琉斯的
风快的骏马,连同他的战车,闪着耀眼的铜光。
他命我穿过匆逝、乌黑的夜雾,
接近敌营,探明阿开亚人的动静,
是像往常那样,派人守护着海船,
还是因为受过我们的重创,正聚在一堆,
谋划逃遁之事,无心暇顾夜防的繁琐,
布岗设哨;阿开亚人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尽。”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咧嘴微笑,说道:
“不用说,这些是你梦寐以求的厚礼,
骁勇的阿基琼斯的烈马,凡人很难
控制或在马后驾驭,谁也不行,
除了阿基琉斯,因为他是女神的儿子。
好了,回答下一个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地道来:
你在何地登程,离开兵士的牧者赫克托耳?
他把甲械放在哪里?他的驭马又在何处?
其他特洛伊人的位置在哪——哨兵和呼呼入睡的战勇?
他们在一起策划了什么?打算留在
原地,紧逼着海船,还是撤回
城堡,撇下受过重创的阿开亚兵汉?”
听罢这番话,欧墨得斯之子多隆答道:
“好吧,我这就回话,把这一切准确无误地告诉你。
眼下,赫克托耳正和各路头领议会,
避离营区的芜杂,谋划在神一样的伊洛斯的
坟前。至于你所问及的哨兵,我的英雄,
那里一个也没有;我们没有挑人守卫或保护宿营的兵丁。
只有特洛伊人,出于需要,守候在他们的营火边,
一个个顺次提醒身边的战友,不要
坠入梦境,而来自远方的盟友
都已昏昏入睡,把警戒的任务让给了特洛伊兵勇,
因为他们的妻子儿女没有睡躺在那里,贴着战场的边沿。”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追问道:
“他们睡在哪里?和驯马能手特洛伊人混在
一起,还是分开宿营?告诉我,我要知晓这一切。”
听罢这番话,欧墨得斯之子多隆答道:
“你放心,我这就回话,把这一切准确无误地告诉你。
卡里亚人和派俄尼亚人驻在海边,带着他们的弯弓,
还有莱勒格斯人、考科尼亚人和卓越的裴拉斯吉亚人。
在苏姆伯瑞一带,驻扎着鲁基亚人和高傲的慕西亚人,
还有驱车搏战的弗鲁吉亚人和战车上的斗士迈俄尼亚人。
不过,你为何询问这一切,问得如此详细?
如果你有意奔袭特洛伊人的营盘,
瞧,那边是斯拉凯人[●]的营地,刚来不久,离着友军,
- 斯拉凯人:盟军中确有来自斯拉凯的部队(见2·844),来自赫勒斯庞特
以北。雷索斯的人马来自欧洲,靠近马其顿一带。
独自扎营,由王者雷索斯统领,埃俄纽斯之子。
他的驭马是我见过的最好、最高大的良驹,
比雪花还白,跑起来就像旋风一般。
他的战车满饰着黄金和白银,
铠甲宽敞硕大,纯金铸就,带来此地,看了让人
惊诧不已。它不像是凡人的用品,
倒像是长生不老的神祗的甲衣。
现在,你们可以把我带到迅捷的海船边,
或把我扔在这里,用无情的绳索捆得结结实实,
直到你们办完事情,用实情查证,
我的说告到底是真话,还是谎言。”
然而,强有力的狄俄墨得斯恶狠狠地瞪着他,说道:
“溜走?我说多隆,你可不要痴心妄想,
尽管你提供了绝妙的情报;你已被我们紧紧地捏在手里!
假如我们把你放掉或让你逃跑,
今后你又会出现在阿开亚人的快船旁,
不是再来刺探军情,便是和我们面对面地拼斗。
但是,如果我现在把你解决,捏死在我的手里,
以后,你就再也不会出来,烦扰我们阿耳吉维人的壮汉。”
听罢这番话,多隆伸出大手,试图托住他的
下颌,求他饶命,但狄俄墨得斯手起一剑,
砍在脖子的中段,劈断了两边的筋腱;多隆的
脑袋随即滚人泥尖,嘴巴还在唧唧呱呱地说着什么。
他们执下他的貂皮帽子,剥走
那张生狼皮,拿起了弯弓和长枪。
卓越的俄底修斯高举起夺获的战礼,对着雅典娜,
掠劫者的福佑,开口诵道:
“欢笑吧,女神;这些是属于你的东西!俄林波斯所有的
神中,我们将首先对你祭告——只是请你继续
指引我们,找到斯拉凯人的驭马和营地。”
言罢,他把战礼高举过头,放在
一棵柽柳枝丛上,抓过大把的芦苇
和繁茂的柽柳枝条,作为醒目的标记;这样,在回返的
路上,顶着匆逝、漆黑的夜雾,他们就不至于找不到这些东西。
两人继续前进,踩着满地的甲械和黑沉沉的污血,
很快便来到要找的斯拉凯人的营地。
这帮人正呼呼鼾睡,营旅生活已把他们折磨得困倦疲惫。
精良的甲械整整齐齐地堆放在身边的泥地,
分作三排,而驭马则分站在各自主人的身边,静候伫立。
雷索斯睡在中间,身边站着他的快马,
拴系在战车的高层围杆上。俄底修斯眼快,
看到此人的位置,并把他指给狄俄墨得斯:
“看,狄俄墨得斯,这便是我们要找的人,这些是他的驭马,
即多隆——那个被我们砍掉的人——给我们描述过的良驹。
来吧,使出你的全部勇力,不要只是站在这里,
闲搁着你的武器。解开马缰——
不然,让我来对付它们,由你动手杀砍。”
他言罢,灰眼睛雅典娜把勇力吹人狄俄墨得斯的躯体,
后者随即动手宰杀,一个接着一个,上下飞砍的
利剑引出凄惨的嚎叫,鲜血染红了土地。
像一头狮子,逼近一群无人牧守、看护的
绵羊或山羊群,带着贪婪的食欲,迅猛扑击,
图丢斯之子连劈带砍,一气杀了
十二个斯拉凯人。每杀一个,他都
先站在睡者身前,然后挥剑猛砍,而
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则从后面上来,抓住死者的脚跟,
把他拉到一边,心想这样一来,长鬃飘洒的
骏马即可顺利通过,不致因为踩到尸体
而惊恐慌乱——尸躺的惨状,它们还没有见惯。
其时,图丢斯之子来到那位王者的身边——
他手下的第十三个死鬼——夺走了生命的香甜。
其时,他正躺着猛喘粗气——夜色里,一个恶梦
索绕在他的头顶:俄伊纽斯的儿子,出自雅典娜的安排。
与此同时,坚忍的俄底修斯解下风快的骏马,
把缰绳攥在一起,用弓杆抽打,
赶出乱糟糟的地方——他没有想到
可用马鞭,其时正躺在做工精致的战车里。
他给卓越的狄俄墨得斯送去一声口哨,以便引起他的注意。
然而,狄俄墨得斯却停留在原地,心中盘想着下一步
该做的事情:是夺取战车——里面放着那套漂亮的铠甲
——抓着车杆拖走,或把它提起来带走,
还是宰杀更多的斯拉凯兵勇?就在他
权衡斟酌之际,雅典娜
迅速站到他的身边,对这位卓越的勇士说道:
“现在,心胸豪壮的图丢斯之子,是考虑
返回深旷的海船的时候了。否则,你会受到追兵的迫胁——
我担心某位神祗会唤醒沉睡的特洛伊兵丁。”
雅典娜言罢,狄俄墨得斯心知此乃女神的声音,
赶忙登上战车;俄底修斯用弓背抽打
驭马,朝着阿开亚人的快船疾驰而去。
但是,银弓之神阿波罗亦没有闭上眼睛,
眼见雅典娜正出力帮助图丢斯之子,气得大发雷霆,
一头扎进入员庞杂的特洛伊军阵,
唤醒了一位斯拉凯头领,希波科昂,
雷索斯高贵的堂表兄弟。他一惊而起,
发现快马站立之处空空如也。
伙伴们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呼喘出生命的余息,
不由得连声哀嚎,呼叫着心爱的伴友的名字。
营地里喧声四起,惊望着两位壮士创下的
浩劫,在返回深旷的海船前;
特洛伊人你推我操,乱作一团。
当他俩四至杀死侦探多隆的地方,
宙斯钟爱的俄底修斯勒住飞跑的快马,
图丢斯之子跳到地上,拿起带血的战礼
递给俄底修斯,然后重新跃上马车,
举鞭抽打;骏马撒腿飞跑,不带
半点勉强,朝着深旷的海船,它们心驰神往的地方。
奈斯托耳最先听到嗒嗒的马蹄声,说道:
“朋友们,阿耳吉维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
不知是我听错了,还是确有其事?我的心灵告诉我,
此刻,轰响在我耳畔的是迅捷的快马踏出的蹄声。
但愿俄底修斯和强健的狄俄墨得斯
正赶着风快的骏马,跑离特洛伊人的营地!
我心里十分害怕,阿开亚人中最好的战勇
可能在特洛伊人嗷嗷的杀声中惨遭不幸。”
然而,话未讲完,人已到了营前。二位
步下战车,兴高采烈的伙伴抓住
他们的双手,热情地祝贺他们的回归。
奈斯托耳,格瑞尼亚的车战者,首先问道;
“告诉我,受人称颂的俄底修斯,阿开亚人的光荣和骄傲,
你俩如何得到这对驭马,是夺之于人马众多的特洛伊
军营,还是因为遇到某位神明,接受了他的馈赠?
瞧,多好的毛色,简直就像太阳的闪光。
战场上,我曾和特洛伊人频频相遇,我敢说,
我从未躲缩在岸边的海船旁,虽然我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兵。
然而,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好马,连想都没有想过。
我想,一定是某位神祗路遇二位,并以驭马相送。
你俩都受到汇聚乌云的宙斯的钟爱,
都是雅典娜,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喜爱的凡人。”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答道:
“奈斯托耳,奈琉斯之子,阿开亚人的光荣和骄傲,
一位神祗如果愿意,可以随手牵出
比这些更好的骏马;他们远比我们强健。
你老人家问及的这对驭马,来自斯拉凯,
刚到不久,勇敢的狄俄墨得斯杀了它们的主人,
连同他的十二个伙伴,躺在他的身边,清一色善战的壮勇。
我们还宰掉一个侦探,第十三个死者,在海船附近,
受赫克托耳和其他高傲的特洛伊人派遣,
前来刺探我们的军情。”
言罢,他把蹄腿飞快的骏马赶过壕沟,
发出朗朗的笑声;其他阿开亚人跟随同行,
个个喜形于色。他们来到狄俄墨得斯坚固的
营棚,用切割齐整的缰绳拴住骏马
在食槽边——狄俄墨得斯捷蹄的驭马
早已站在那里,嚼着可口的食餐。
在船尾的边沿,俄底修斯放下取自多隆的
带血的战礼,进献给雅典娜的祭品。
然后,他们蹚进海流,搓去小腿。
大腿和颈背上粘糊糊的汗水;
海浪冲涌,卷走了皮肤上淤结的斑块,
一阵清凉的感觉滋润着他们的心田。
然后,他们跨人光滑的澡盆,
浴毕,倒出橄榄油,擦抹全身。
随后,他们坐下就餐,从谱满的兑缸里舀出
香甜的醇酒,泼洒在地,祭悦雅典娜的心怀。
www.lzuoWEN.COM
第十一卷
其时,黎明从高贵的提索诺斯身边起床,
把晨光遍洒给神和凡人。宙斯命遣
冷酷的女神争斗急速前往阿开亚人的
快船,手握战争的兆示。她
站在俄底修斯的海船上,乌黑、宽大、深旷,
停驻在船队中部,以便一声呼喊,便可传及两翼,
既可及达忒拉蒙之子埃阿蒙的营地,
亦可飘至阿基琉斯的兵棚——坚信自己的刚勇和
臂力,他俩把匀称的海船分另u停驻在船队的两头。
女神在船上站定,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叫,
尖利、刺耳,把巨大的勇力注入每一个阿开亚人的
心胸,要他们奋勇拼杀,不屈不挠地战斗。
现在,对于他们,比之驾着深旷的海船,
返回亲爱的故乡,战争是一件更为甜美的事情。
阿特柔斯之子亮开宏大的嗓门,命令阿开亚人
穿戴武装,自己亦动手披上锃亮的铜甲。
首先,他用胫甲裹住小腿,
精美的制品,带着银质的踝扣,
然后系上胸甲,掩起胸背,
基努拉斯的馈赠,作为象征客朋之谊的礼品。
阿开亚人即将乘船征伐特洛伊的要闻
飞到了遥远的塞浦路斯,基努拉斯
遂将此物赠送王者,以愉悦他的心怀。
胸甲上满缀着箍带,十条深蓝色的珐琅
十二条黄金,二十条白锡;及至咽喉的部位,
贴爬着珐琅勾出的长蛇,
每边三条,像跨天的长虹——克罗诺斯之子
把它们划上云朵,作为对凡人的兆示。
他挎起铜剑,剑柄上铆缀着
闪亮的金钉,锋刃裹藏在银质的
剑鞘,鞘边系着馏金的背带。然后,
他拿起一面掩罩全身的盾牌,精工铸就,
坚实、壮观。盾面上环绕着十个铜围,
夹嵌着二十个闪着白光的圆形锡块;
正中是一面凸起的珐琅,颜色深蓝,
像个拱冠,突现出戈耳工的脸谱,面貌狰狞,
闪射出凶残的眼光,同近旁的骚乱和恐惧相辉映。
背带上白银闪烁,缠绕着一条
黑蓝色的盘蛇,卷蜷着身子,
一颈三头,东张西望。接着,
他戴上头盔,挺着两支硬角,四个突结,
顶着马鬃的盔冠,摇撼出镇人的威严。
最后,他抓起两校粗长的枪矛,挑着锋快的铜尖,
铜刃闪着耀眼的寒光,射向苍茫的蓝天。
见此景状,赫拉和雅典娜投出一个响雷,
嘉赏来自金宝之地的王者,慕凯奈的主宰。
其时,头领们命嘱各自的驭手
勒马沟沿,排成整齐的队列,
自己则跳下马车,全副武装,涌向
壕沟;经久不息的吼声回荡在初展的空间。
他们排开战斗队列,向壕沟挺进,远远地走在驭手的前面,
后者驾着马车,随后跟进。克罗诺斯之子在队伍里
激起芜杂和喧闹,从高空
降下一阵血雨,决意要把大群
强壮的武士投入哀地斯的府居。
在壕沟的另一边,平原的高处,兵勇们
围聚在头领们身边,特洛伊人的首领,
高大的赫克托耳、壮实的普鲁达马斯。
埃内阿斯——特洛伊人敬他,在他们的地域,如同敬神一般,
以及安忒诺耳的三个儿子,波鲁波斯、卓越的阿格诺耳
和神一样的阿卡马斯,英俊的小青年。
赫克托耳,挺着溜圆的战后,站在队伍的最前排,
像一颗不祥的星宿,在夜空的云朵里露出头脸,
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然后又隐入云层和黑夜,
赫克托耳时而活跃在队伍的前列,
时而又敦促后面的兵勇们向前,铜盔铜甲,
闪闪发光,像父亲宙斯,带埃吉斯的天神投出的闪电。
勇士们,像两队割庄稼的好手,面对面地
步步进逼,在一个富人的农田,收割
小麦或大麦,手脚麻利地扫断一片片茎秆,
特洛伊人和阿开亚人咄咄逼近,你杀我砍,
双方争先恐后,谁也不想后退——后退意味着毁灭。
战斗的重压迫使他们针锋相对,
像狼一样疯狂。望着此般情景,喜见痛苦、乐闻惨叫的争头笑
开了眉眼。长生不老者中,只有她伴视着这场仇杀,
其他神明全都不在此地,静静地呆在遥远的
房居——在俄林波斯的脊背,
每位神祗都有一座宏伟的宫殿。
其时,他们都在抱怨克罗诺斯之子,席卷乌云的宙斯,
怪他不该把光荣赐给特洛伊兵汉。
对神们的抱怨,父亲满不在乎;他避离众神,
独自坐在高处,陶醉于自己的荣烈,
俯视着特洛伊人的城堡和阿开亚人的海船,
望着闪闪的铜光,人杀人和人被人杀的场面。
伴随着清晨的中移和渐增的神圣的日光,
双方的投械频频中的,打得尸滚人亡。
然而,及至樵夫备好食餐,在林木
繁茂的山谷——他已砍倒一棵棵大树,此时
感觉到腿脚的疲软,心中生发出厌倦之意,
渴望用香甜的食物充饱饥渴的肠胃——
就在其时,达奈人振奋斗志,打散了特洛伊人的队阵,
互相频频招呼呐喊。阿伽门农
第一个冲上前去,杀了比厄诺耳,兵士的牧者,
接着又放倒了他的伙伴俄伊琉斯,鞭赶战车的勇士。
俄伊琉斯从马后跳下,站稳脚跟,
怒气冲冲地扑向阿伽门农,后者,用锋快的枪矛,
打烂了他的脸颊,青铜的盔缘挡不住枪尖——
它穿过坚硬的缘层和颊骨,溅捣出
喷飞的脑浆。就这样,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
杀了怒气冲冲的俄伊琉斯,让死者躺在原地,
袒露出鲜亮的胸脯——他已剥去他们的衣衫。
接着,他又扑向伊索斯和安提福斯,杀剥了
普里阿摩斯的两个儿子,一个私生,另一个出自合法的婚娶,
两人同乘一辆战车,由私出的伊索斯执缰,
著名的安提福斯站在他的身边。在此之前,
阿基琉斯曾抓过他们——其时,他俩正牧羊在伊达的
坡面——缚之以坚韧的柳条,以后又收取赎礼,放入生还。
这一次,阿特柔斯之子,统治着辽阔疆域的阿伽门农,
击倒了伊索斯——投枪扎进胸脯,奶头的上面——
剑劈了安提福斯,砍在耳朵上,把他撂下马车。
他急不可待,剥取了两套绚丽的盔甲,他所
熟悉的精品,以前曾经见过他们,在迅捷的海船边——
捷足的阿基琉斯曾把他们带到此地,从伊达山坡。
像一头狮子,闯进鹿穴,逮住
奔鹿的幼仔,裂开它们的皮肉,用尖利的牙齿,
捣碎颈骨,抓出鲜嫩的心脏。
即便母鹿置身近旁,却也无能为力,
已被吓得一愣一愣,浑身剧烈颤嗦。
突然,它撒腿跑开,蹿行在谷地的林间,
热汗淋漓,惟恐逃不出猛兽的扑击。
就像这样,特洛伊人谁也救不了这两个伙伴;
面对阿耳吉维人的进攻,他们自身难保,遑遑逃命。
接着,他又抓住了裴桑得罗斯和犟悍的希波洛科斯,
聪明的安提马科斯的儿子——此人接受了
亚历克山德罗斯的黄金,丰厚的礼物,受惠最多,
故而反对把阿耳戈斯的海伦交还棕发的墨奈劳斯。
现在,强有力的阿伽门农抓住了这对兄弟,
在同一辆车里,一起驾驭着奔跑的快马,
眼见阿特柔斯之子像狮子似地冲到
面前,两人惊慌失措,滑落了
手中的缰绳,在车上哀声求告:
“活捉我们,阿特柔斯之子,取受足份的赎礼。
在安提马科斯家里,财宝堆积如山,
有青铜、黄金和艰工冶铸的灰铁——
家父会用难以数计的财礼欢悦你们的心房,
要是听说我俩还活在阿开亚人的海船旁。”
就这样,他俩对着王者嚎啕,悲悲戚戚,
苦求饶命,但听到的却是一番无情的回言:
“你俩真是聪明的安提马科斯的儿子?
那家伙以前曾在特洛伊人的集会中主张
就地杀了墨奈劳斯——作为使者,他和神一样的
俄底修斯前往谈判——不让他回返阿开亚人的乡园。
现在,你们将付出血的代价,为乃父的凶残。”
言罢,他一把揪出裴桑德罗斯,把他扔下马车,
一枪捅进他的胸膛,将他仰面打翻在泥地上。
希波洛科斯跳下马车,试图逃跑,被阿特柔斯之子杀死,
挥剑截断双臂,砍去头颅,
像一根旋转的木头,倒在战场上。他丢下
死者,扑向敌方溃散的军伍,人群最密集的
去处,其他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亦跟随左右,一同杀去。
一时间,步战者杀死,面对强大的攻势,撤腿逃跑的步战者,
赶车的杀死赶车的,隆隆作响的马蹄在平原上
刨起一柱柱泥尘,纷纷扬扬地翻腾在驭者的脚板下。
他们用青铜杀人,而强有力的阿伽门农
总是冲锋在前,大声催励着阿耳吉维人。
像一团荡扫一切的烈火,卷人一片昌茂的森林,
挟着风势,到处伸出腾腾的火苗,
焚烧着丛丛灌木,把它们连根端起一样,
面对阿特桑斯之子阿伽门农的奔杀,逃跑中的特洛伊人
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一群群颈脖粗壮的驭马
拖着空车,颠簸在战场的车道,
思盼着高傲的驭者,而他们却已躺倒在地,
成为兀鹫,而不是他们的妻子,喜爱的对象。
但是,宙斯已把赫克托耳拉出纷飞的兵械和泥尘,
拉出人死人亡的地方,避离了血泊和混乱,
而阿特柔斯之子却步步追逼,催督达奈人向前。
特洛伊人全线崩溃,撤过老伊洛斯。
达耳达诺斯之子的坟茔,逃过平野的中部和无花果树一线,
试图退回城堡。阿特桑斯之子紧追不舍,声嘶
力竭地喊叫,克敌制胜的手上涂溅着泥血的斑迹。
然而,当特洛伊人退至斯卡亚门和橡树一带,
他们收住脚步,等候落后的伙伴。
尽管如此,平原中部仍有大群的逃兵,宛如在
一个漆黑的夜晚,被一头兽狮惊散的牛群,狮子
惊散了整个群队,但突至的死亡只是降扑一头牛身
——猛兽先用利齿咬断喉管,然后
大口吞咽血液,生食牛肚里的内脏。
就像这样,阿特桑斯之子、强有力的阿伽门农奋勇追击,
一个接一个地杀死掉在最后的兵勇,把他们赶得遑遑奔逃。
许多人从车上摔滚下来,有的嘴啃泥尘,有的四脚朝天,
吃不住阿特柔斯之子的重击——他手握枪矛,冲杀在队伍的
前列。但是,当他准备杀向城堡,杀向
陡峭的围墙时,神和人的父亲从天上
下来,坐在泉流众多的伊达的
脊背,紧握着他的响雷。
他要金翅膀的伊里丝动身前往,带着他的口信:
“去吧,快捷的伊里丝,把我的话语带给赫克托耳。
只要看到阿伽门农,兵士的牧者,
和前排的首领冲杀在一起,放倒成队的兵勇,
他就应回避不前,但要督促部属,
迎战杀敌,进行艰烈的拼搏。但是,
一旦此人挂彩负伤,受到投枪或羽箭的飞袭,
从马后跳上战车,我就会把勇力赐给赫克托耳,
让他杀人,一直杀到凳板坚固的海船,
杀到太阳西沉,神圣的夜晚笼罩一切。”
言罢,腿脚追风的伊里丝谨遵不违,
冲下伊达的脊背,直奔神圣的伊利昂,
找到睿智的国王普里阿摩斯的儿子,卓越的赫克托耳,
挺立在战车和驭马边。快腿的
伊里丝停降在他的身旁,说道:
“普里阿摩斯之子,和宙斯一样精擅谋略的赫克托耳,
听听父亲宙斯差我给你捎来的信言。
只要看到阿伽门农,兵士的牧者,
和前排的首领冲杀在一起,放倒成队的兵勇,
你就应回避不前,但要督促部属,
迎战杀敌,进行艰烈的拼搏。但是,
一旦阿伽门农挂彩负伤,受到投枪或羽箭的飞袭,
从马后回登战车,宙斯就会给你勇力,
让你杀人,一直杀到凳板坚固的海船,
杀到太阳西沉,神圣的夜晚笼罩一切。”
言罢,快腿的伊里丝离他而去。
赫克托耳跳下战车,全身披挂,
挥舞着两条锋快的枪矛,巡跑在全军各处,
催励兵勇们冲杀,挑起浴血的苦战。
特洛伊人转过身子,站稳脚跟,接战阿开亚兵勇,
而阿耳吉维人亦收拢队阵,针锋相对,
面对面地摆开近战的架势;阿伽门农
一马当先,试图远远地抢在别人前头,迎战敌手。
告诉我,家住俄林波斯的缪斯,
特洛伊人或他们那远近闻名的盟友中,
迎战阿伽门农,谁个最先站立出来?
伊菲达马斯首先出战,安忒诺耳之子,身材魁梧壮实,
生长在土地肥沃的斯拉凯,羊群的母亲。
当他年幼之时,基塞斯在自己家里把他养大,
基塞斯,他母亲的父亲,生女塞阿诺,一位漂亮的姑娘。
然而,当他长成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
基塞斯试图把他留下,嫁出一个女儿,作为他的妻配。
婚后不久,他就离开新房,统兵出战,受到一则传闻的
激诱——
阿开亚人的队伍已在特洛伊登岸——率领十二条弯翘的
海船。他把木船留在裴耳科斯,
徒步参战伊利昂。现在,他将在此
迎战阿伽门农,阿特柔斯的儿男。
他俩相对而行,咄咄逼近,
阿特柔斯之子出手投枪,未中,枪尖擦过他的身边,
但伊菲达马斯却出枪中的,打在胸甲下,腰带的层面,
压上全身的重量,自信于强有力的臂膀。
尽管如此,他却不能穿透闪亮的腰带,
枪头顶到白银,马上卷了刃尖,像松软的铅块。
阿伽门农,统治着辽阔疆域的王者,抓住枪矛,
抵捅回去,狂烈得像一头狮子,把枪杆
攥出他的手心,然后举剑砍进脖子,松软了他的肢腿。
就这样,伊菲达马斯倒在地,像青铜一样不醒长眠。
可怜的人,前来帮助他的同胞,撇下自己的妻房,
他的新娘。妻子还不曾给他什么温暖,尽管他已付出丰厚的
财礼——先给了一百头牛,又答应下一千头
山羊或绵羊——他的羊群多得难以数计。
现在,阿伽门农,阿特柔斯之子,抢剥了他的所有,
带着璀璨的铠甲,回到阿开亚人的队伍。
科昂,勇士中出众的战将,安忒诺耳的
长子,目睹了此番情景,望着倒下的
兄弟,极度的悲痛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从一个侧面走来——强健的阿伽门农没有发现——
一枪扎中他的前臂,手肘的下面,
闪亮的枪尖挑穿了皮肉。
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全身抖嗦,
但尽管如此,他也没有停止攻战,
而是扑向科昂,手握矛杆,取料疾风吹打出来的树村。
其时,科昂正拖起他父亲的儿子,他的兄弟伊菲达马斯,
抓住他的双脚,对着所有最勇敢的壮士呼喊。正当他
拉着兄弟的尸体,走入己方的队阵,阿伽门农出枪刺击,
藏身在突鼓的盾牌后面,铜尖的闪光酥软了他的肢腿。
他迈步上前,割下他的脑袋,翻滚着撞上伊菲达马斯的躯体。
此时此地,在王者阿伽门农手下,安忒诺耳的两个儿子
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坠入了死神的府居。
但是,阿伽门农仍然穿行在其他战勇的队伍,
继续奋战搏杀,用铜枪、战剑和大块的石头——
热血仍在不停地冒涌,从枪矛扎出的伤口。
然而,当血流凝止,伤口结痴愈合,
剧烈的疼痛开始削弱阿特桑斯之子的勇力,
像产妇忍受的强烈的阵痛,
掌管生产的精灵带来的苦楚——
赫拉的女儿们,主导痛苦的生育——
剧烈的疼痛削弱着阿特柔斯之子的勇力。
他跳上战车,招呼驭手,把他
送回深旷的海船,忍着钻心的疼痛。
他提高嗓门。用尖亮的声音对达奈人喊道:
“朋友们,阿耳吉维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
你等必须继续保卫我们破浪远洋的海船,
顶住特洛伊人猖狂的进攻——统掌一切的宙斯
已不让我和特洛伊人打到夜色稠浓的时候!”
言罢,驭者扬起皮鞭,催赶长鬃飘洒的骏马,
朝着深旷的海船,撒蹄飞跑,不带半点勉强。
它们拉着负伤的王者离开战场,
胸前汗水淋漓,肚下沾满纷扬的泥尘。
眼见阿伽门农撤出战斗,赫克托耳
亮开嗓门,高声呼喊,对着特洛伊人和鲁基亚战勇:
“特洛伊人,鲁基亚人和达耳达尼亚人,近战杀敌的勇士们!
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我的朋友们,鼓起狂烈的战斗激情!
他们中最好的战勇已被打离战场;宙斯,克罗诺斯之子,
已答应给我巨大的荣誉。驾起风快的骏马,直扑
强健的达奈人,为自己争得更大的光荣!”
一番话使大家鼓起了勇气,增添了力量。
恰似一位猎人,催赶犬牙闪亮的猎狗
扑向一头野兽,一头野猪或狮子,
普里阿摩斯之子赫克托耳,像杀人不眨眼的战神,
催励着心胸豪壮的特洛伊人,扑战阿开亚兵勇。
他自己更是雄心勃勃,大步迈进在队伍的最前排,
投入你死我活的拼搏,像一场突起的风暴,
从天空冲扫扑袭,掀起一层层波浪,在黑蓝色的洋面。
谁个最先死在他的手里,谁个最后被他送命——
既然宙斯已给他荣誉,他,赫克托耳,普里阿摩斯的儿子?
阿赛俄斯最先送命,接着是奥托努斯和俄丕忒斯,
然后是多洛普斯,克鲁提俄斯之子,以及俄裴尔提俄斯。
阿格劳斯埃苏姆诺斯、俄罗斯和源勇犟悍的希波努斯。
他杀了这些人,达奈人的首领,然后扑向
人马麇集的去处,像西风卷起的一阵狂飙,
击碎南风吹来的闪亮的云朵,
掀起汹涌的浪潮,兜着风力的
吹鼓,高耸的浪尖击撒出飞溅的水沫。
就像这样,兵群里,赫克托耳打落了簇挤的人头。
其时,战场将陷入极度的混乱,玉石俱焚的局面在所难免;
奔跑中的阿开亚人将匆匆忙忙地逃回海船,
怒气冲冲地杀奔在前排的军阵里,直到断送了宝贵的生命。
赫克托耳——隔着队列——看得真切,大吼一声,
对着他俩冲来,身后跟着一队队特洛伊兵丁。
目睹此番情景,啸吼战场的狄俄墨得斯吓得身腿发抖,
随即开口发话,对走来的俄底修斯嚷道:
“瞧,高大的赫克托耳,这峰该受诅咒的浊浪,正向我们扑来;
打吧,让我们顶住他的冲击,打退他的进攻!”
言罢,他持平落影森长的枪矛,奋臂投掷,
不偏不倚,正中目标,飞向他的脑袋,
头盔的顶脊。但是,铜枪击中铜盔,被顶了
回来,不曾擦着鲜亮的皮肤:盔盖抵住了枪矛——
这顶头盔,三层,带着孔眼,福伊波斯·阿波罗的赠品。
赫克托耳惊跳着跑出老远,回到己方的队阵,
曲腿跪地,撑出粗壮的大手,单臂吃受
身体的重力,黑色的夜雾蒙住了他的眼睛。
然而,当着图丢斯之子循着投枪的轨迹,
远离前排的勇士,前往枪尘扎咬泥尖的地点,
赫克托耳苏缓过来,跳上战车,
赶回大军集聚的地方,躲过了幽黑的死亡。
强健的狄俄墨得斯开口嚷道,摇晃着手中的枪矛:
“这回,又让你躲过了死亡,你这条恶狗!虽说如此,
也只是死里逃生;福伊波斯·阿波罗再一次救了你,’
这位你在投身密集的枪雨前必须对之祈诵的仙神!
但是,我们还会再战,那时,我将把你结果,
倘若我的身边也有一位助信的尊神。
眼下,我要去追杀别的战勇,任何我可以赶上的敌人!”
言罢,他动手解剥派昂善使枪矛的儿子。
其时,亚历克山德罗斯,美发海伦的夫婿,
对着图丢斯之子,兵士的牧者,拉开了强弓,
靠着石柱,人工筑成,竖立在伊洛斯时
坟陵——伊洛斯,达耳达诺斯之子,古时统领民众的长者。
其时、狄俄墨得斯正动手粗壮的阿伽斯特罗福斯的胸面,
枪剥战甲,从他的肩头卸下捏亮的盾牌,
伸手摘取沉重的头盔——帕里斯扣紧弓心,
张弦放箭。羽箭出手,不曾虚发,
中标右足的脚面,透过脚背,
扎入泥层。亚历克山德罗斯见状放声大笑,
从藏身之地跳将出来,带着胜利的喜悦,高声喊道:
“你被击中了,我的羽箭不曾虚发!要是它能
深扎进你的肚腹,夺走你的生命,那该有多绝!
这样,见了你发抖的特洛伊人——恰似咩咩叫唤的山羊
碰到狮子——便可在遭受重创之后,争得一个喘息的机会。”
听罢这番话,强健的狄俄墨得斯面无惧色,厉声答道:
“你这耍弓弄箭的蹩脚货,卑鄙的斗士,甩着秀美的发绺,
如果你敢拿起武器,和我面对面地开打,
你的弓弩和纷飘的箭矢都将帮不了你的软弱。
你只是擦破了我的脚面,却说出此番狂言。
谁会介意呢?一个没有头脑的孩子或一个妇人也可以如此
伤我。一个窝囊废,一个胆小鬼的箭头,岂会有伤人的犀利?
但是,倘若有人被我击中,哪怕只是擦个边儿,情况可就大不
一般——枪尖锐利锋快,顷刻之间即可放血封喉。
他的妻床会在悲哭中抓破脸面,
他的孩子将变成无父的孤儿,而他自己只能泼血染地,
腐损霉烂。在他周围,成群的兀鹫将多于哭尸的女辈!”
他言罢,著名的枪手俄底修斯赶至近旁,
站在他的面前,使他得以坐下,在俄底修斯身后,从脚上
拔出锋快的箭镞,剧烈的楚痛撕咬着他的皮肉。
狄俄墨得斯跳上战车,招呼驭手,
把他带回深旷的海船,忍着钻心的疼痛。
这样,那一带就只剩下俄底修斯光杆一人,身边
再也找不到一个阿耳吉维战勇——恐惧驱跑了所有的
兵汉。焦虑中,他对自己豪莽的心魂说道:
“哦,我的天!我将面临何种境况?倘若惧怕
眼前的敌群,撒腿回跑,那将是一种耻辱;但若
只身被抓,后果就更难设想;克罗诺斯之子已驱使其他达奈人
逃离。然而,为何争辩,我的心魂?
我知道,不战而退是懦夫的行径;
谁要想在战场上争得荣誉,就必须
站稳脚跟,勇敢顽强,要么击倒别人,要么被别人杀倒。”
正当他权衡斟酌之际,在他的心里和魂里,
特洛伊人全副武装的队列已在向他逼近,
把他团团围住——围出了他们自己的死亡。
像一群猎狗和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围住一头野猪,
猛扑上去,而野猪则冲出茂密的灌木,它的窝巢,
在弯翘的颚骨上磨快了雪白的尖牙利齿,
狗和猎人从四面冲来,围攻中可以听到獠牙
咋咋的声响——然而,尽管此曾来势凶猛,他们却毫不退让。
就像这样,特洛伊人冲扑上来,步步逼近宙斯钟爱的
俄底修斯。他首先击倒高贵的德伊俄丕忒斯,
锋快的投枪从高处落下,扎在肩膀上。
接着,他杀了索昂和厄诺摩斯,然后又
宰了正从车上下跳的开耳西达马斯,枪尖
捣在肚脐上,从鼓起的盾牌下;
后者随即倒地,手抓泥尘。
俄底修斯丢下死者,出枪断送了希帕索斯之子
卡罗普斯,富人索科斯的兄弟。索科斯
快步赶来,神一样的凡人,前往保护他的兄弟,
行至俄底修斯近旁站定,高声喊道:
“受人赞扬的俄底修斯,喜诈不疲、贪战不厌的斗士!
今天,你要么杀了希帕索斯的两个儿子,两个像
我们这样的人,剥走战甲,吹嘘一番,
要么倒死在我的枪下,送掉你的性命!”
言罢,他出枪击中俄底修斯身前溜圆的战盾,
沉重的枪尖深扎进闪亮的盾面,
挑开精工制作的胸甲,
捅裂了肋骨边的皮肉;然而,
帕拉丝·雅典娜不让枪尖触及他的要害。
俄底修斯心知此伤不会致命,
往后退了几步,对着索科斯嚷道:
“可怜的东西,可知惨暴的死亡即将砸碎你的脑袋!
不错,你挡住了我的进攻,对特洛伊人的攻杀,
但是,我要直言相告,今天,就在此时此地,死亡和乌黑的
命运将要和你见面!你将死在我的枪下,给我送来
光荣,把自己的灵魂交付驾驭名驹的死神!”
他言罢,索科斯转过身子,撒腿便跑,
然而,就在转身之际,枪矛击中脊背,
双脚之间,长驱直入,穿透了胸脯。
他随即倒地,轰然一声;神勇的俄底修斯开口吹嚷,喊道:
“索科斯,聪明的驯马者希帕索斯的儿子,
死亡追上并放倒了你;你躲不过它的追击。
可怜的东西,你的父亲和尊贵的母亲
将不能为你合上眼睛;利爪的兀鹫
会扒开你的皮肉,双翅击打着你的躯体!要是我
死了,我却可得到体面的葬礼,卓越的阿开亚人一定不会忘怀。”
言罢,他从身上拔出聪颖的索科斯扎入的
沉甸甸的枪矛,穿过突鼓的战后;枪尖高身,
带出涌注的鲜血,使他看后心寒。
然而,心胸豪壮的特洛伊人,看到俄底修斯身上的鲜血,
高兴得大叫起来,在混乱的人群中,一窝蜂似地向他扑赶。
俄底修斯开始退却,大声呼唤他的伙伴,
连叫三次,声音大到人脑可以承受的极限。
嗜战的墨奈劳斯三次听见他的喊声,
马上对离他不远的埃阿斯说道:
“忒拉蒙之子,宙斯的后裔,兵士的牧者埃阿斯,
我的耳旁震响着坚忍的俄底修斯的喊叫;
从声音来判断,他好像已只身陷入重围,而特洛伊人
正在发起强攻,打得他喘不过气来。
让我们穿过人群,最好能把他搭救出来。
我担心他会受到特洛伊人的伤损,孤身一人,
虽然他很勇敢——对达奈兵众,这将是莫大的损害。”
言罢,他领头先行,埃阿斯随后跟进,神一样的凡人。
他们看见宙斯钟爱的俄底修斯正被特洛伊人
围迫不放,如同一群黄褐色的豺狗,在那大山之上,
围杀一头带角的公鹿,新近受过
猎人的箭伤,一枝离弦的利箭,生逃出来,
急速奔跑,只因伤口还冒着热血,腿脚尚且灵捷。
但是,当迅跑的飞箭最终夺走它的活力,
贪婪的豺狗马上开始撕嚼地上的尸躯,在山上
枝叶繁茂的树林里。然而,当某位神明导来一头
凶狠的兽狮,豺狗便吓得遑遑奔逃,把佳肴留给后来者吞食。
就像这样,勇莽的特洛伊人围住聪慧的、头脑灵活的
俄底修斯。成群结队,但英雄
挥舞枪矛,左冲右突,挡开无情的死亡。
其时,埃阿斯向他跑来,携着墙面似的盾牌,
站在他的前面,吓得特洛伊人四散奔逃。
嗜战的墨奈劳斯抓住俄底修斯的手,带着他
冲出人群,而他的驭手则赶着车马,跑至他们身边。
随后,埃阿斯蹽开大步,扑向特洛伊人,击倒多鲁克洛斯,
普里阿摩斯的私生子,接着又放倒了潘多科斯,
鲁桑得罗斯、普拉索斯和普拉耳忒斯。
像一条泛滥的大河,从山上浩浩荡荡地
泻入平野,推涌着宙斯倾注的雨水,
冲走众多枯干的橡树和成片的
松林,直到激流卷着大堆的树村,闯入大海——
光荣的埃阿斯冲荡在平原上,追逐奔跑,
杀马屠人。然而,赫克托耳却还不知这边的
战况,因他搏杀在战场的左侧,
斯卡曼得罗斯河边——那里,人头成片地落地,
远非其他地方所能比及;无休止的喧嚣
围裹着高大的奈斯托耳和嗜战的伊多墨纽斯。
赫克托耳正和这些人打斗,以他的枪矛和驾车技巧
重创敌军,横扫着年轻人的军阵。
尽管如此,卓越的阿开亚人仍然不予退让,
若不是亚历克山德罗斯,美发海伦的夫婿,
击伤兵士的牧者,奋勇冲杀的马卡昂,
用一枝带着三个倒钩的羽箭,射中他的右肩。
怒气冲冲的阿开亚人此时替他担心,
担心随着战局的变化,敌人会出手杀倒马卡昂。
伊多墨纽斯当即发话,对卓越的奈斯托耳喊道:
“奈斯托耳,奈琉斯之子,阿开亚人的光荣和骄傲!
赶快行动,登上马上,让马卡昂上车呆在
你的身边,驾着风快的驭马,全速前进,赶回海船。
一位医者抵得上一队兵丁——
他能挖出箭镞,敷设愈治伤痛的药剂。”
图丢斯之子言罢,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奈斯托耳谨遵不违,
即刻踏上战车;马卡昂,大医士
阿斯克勒丕俄斯之子随即登车同行。
他手起鞭落,驭马扬蹄飞跑,不带半点勉强。
直奔深旷的海船,它们心驰神往的地方。
战车上,开勃里俄奈斯,站在赫克托耳身边,
眼见特洛伊人的退败之势,对他的同伴说道:
“赫克托耳,你我置身战场的边沿,拼战达奈人,
在这场惨烈的杀斗中;别地的特洛伊兵勇
已被打得七零八落,人马拥挤,乱作一团。
忒拉蒙之子追杀着他们,我已认出他来,不会有错——
瞧他肩头的那面硕大的战盾。赶快,
让我们驾着马车赶去,去那战斗最烈
的地方,驭手和步兵们正
喋血苦战,拼斗搏杀,喊声不绝。”
言罢,他举起脆响的皮鞭,驱赶
长鬃飘洒的骏马,后者受到鞭击,迅速
拉起飞滚的战车,奔驰在两军之间,
踏过死人和盾牌,轮轴沾满
飞溅的血点,马蹄和飞旋的
轮缘压出四散的污血,喷洒在
围绕车身的条杆。赫克托耳全力以赴,准备插入
纷乱的人群,冲垮他们,打烂他们——他给
达奈人带来了混乱和灾难,全然不顾纷飞的
枪矛[●],冲杀在其他战勇的队阵,
- 全然……的枪矛:或为不停地操使着枪矛。
奋战搏杀,用铜枪、战剑和大块的石头。
不过,他仍然避不击战埃阿斯,忒拉蒙的儿子。
其时,坐镇山巅的父亲宙斯已开始催动埃阿斯回退。
他木然站立,膛目结舌,将七层牛皮制成的巨盾甩至背后,
移退几步,目光扫过人群,像一头野兽,
转过身子,一步步地回挪。
宛如一头黄褐它的狮子,被狗和猎人
从拦着牛群的庄院赶开——他们整夜
监守,不让它撕食言牛的肥膘;
俄狮贪恋牛肉的肥美,临近扑去,
但却一无所获——雨点般的枪矛迎面
砸来,投自粗壮的大手,另有那腾腾
燃烧的火把,吓得它,尽管凶狂,退缩不前;
随着黎明的降临,饿狮怏怏离去,心绪颓败。
就像这样,埃阿斯从特洛伊人面前回退,心情沮丧,
勉勉强强,违心背意,担心阿开亚人的海船,它们的安危。
像一头难以推拉的犟驴,由男孩们牵着行进,
闯入一片庄稼地里,尽管打断了一根根枝棍,
但它照旧往里躬行,咽嚼着穗头簇拥的谷粒;
男孩们挥枝抽打,但毕竟重力有限,
最后好不容易把它撵出农田,但犟驴已吃得肚饱溜圆。
就像这样,心志高昂的特洛伊人和来自遥远地带的盟友们,
紧紧追赶神勇的埃阿斯,忒拉蒙之子,
不时把投枪击打在巨盾的中心。
埃阿斯,再次鼓起狂烈的战斗激情,时而
回头扑向特洛伊人,驯马的好手,打退他们的
队伍,时而又掉转身子,大步回跑。
但是,他挡住了他们,不让一个敌人冲向迅捷的海船,
子身挺立,拼杀在阿开亚兵壮和特洛伊人
之间的战阵。飞来的枪矛,出自特洛伊斗士粗壮的
大手,有的直接打在巨盾上,另有许多
落在两军之间,不曾碰着白亮的皮肤,
扎在泥地上,带着撕咬人肉的欲念。
其时,欧鲁普洛斯,埃阿蒙光荣的儿子,
眼见埃阿斯正受到投枪的追击,劈头盖脸的枪雨,
跑去站在他的身边,投出闪亮的枪矛,
击中阿丕萨昂,法乌西阿斯之子,兵士的牧者,
打在肝脏上,横隔膜下,当即酥软了他的膝腿。
欧鲁普洛斯跳上前去,抢剥铠甲,从他的肩头。
但是,当神一样的亚历克山德罗斯
发现他的作为,马上拉紧弓弦,射向
欧鲁普洛斯,箭头扎入右边的股腿,
崩断了箭杆,剧烈的疼痛钻咬进大腿的深处。
为了躲避死亡,他退回己方的伴群,
提高嗓门,用尖亮的声音对达奈人喊道:
“朋友们,阿耳吉维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
大家转过身去,站稳脚跟,为埃阿斯挡开这冷酷的
死亡之日,他已被投枪逼打得难以抬头。
我想,他恐怕逃不出这场悲苦的战斗。
站稳脚跟,面对忒拉蒙之子、大个子埃阿斯周围的敌人。”
带伤的欧鲁普洛斯言罢,伙伴们冲涌过来,
站在他的身边,把盾牌斜靠在他的肩上,挡住
投枪。其时,埃阿斯跑来和他们聚会,
转过身子,站稳脚跟,置身己方的队阵。
就这样,他们奋力搏杀,像熊熊的烈火。与此同时,
奈琉斯的驭马拉着奈斯托耳撤出战斗,
热汗淋漓;同往的还有马卡昂,兵士的牧者。
其时,捷足的斗士、卓越的阿基琉斯看到并认出了马卡昂,
站在那条巨大、深旷的海船的尾部,
了望着这场殊死的拼搏,可悲的追杀。
他随即发话,招呼伙伴帕特罗克洛斯,
从他站立的船上;后者听到呼声,跑出营棚,
像战神一般。然而,也就在这一时刻,死亡开始盯上了他。
墨诺伊提俄斯强壮的儿子首先启口,问道:
“为何叫我,阿基琉斯?有何吩咐?”
言毕。捷足的阿基琉斯答道:
“墨诺伊提俄斯卓越的儿子,使我欢心的伴友,
现在,我想,阿开亚人会跑来抱住我的膝腿,
哀声求告;战局的严酷已超过他们可以忍受的程度。
去吧,宙斯钟爱的帕特罗克洛斯,找到奈斯托耳,
问他伤者是谁,那个他从战场上带回的壮勇。
从背后望去,此人极像马卡昂,
阿斯克勒丕俄斯之子,从头到脚都像,但我还不曾见着
他的脸面——驭马急驶而过,跑得飞快。”
帕特罗克洛斯得令而去,遵从亲爱的伙伴,
扯开腿步,沿着阿开亚人的营棚和海船。
其时,奈斯托耳来到自己的营房:
他俩跳下马车,踏上丰肥的土地,驭手
欧鲁墨冬从车下宽出老人的
驭马。他们吹晾着衣衫上的汗水,
站在海边的清风里,然后
走进营棚,坐在高背的木椅上。
发辫秀美的赫卡墨得为他们调制了一份饮料,
心志豪莽的阿耳西努斯的女儿,奈斯托耳的战礼,
得之于忒奈多斯——阿基琉斯攻破这座城堡后,阿开亚人
把此女挑给奈斯托耳,因为他比谁都更善谋略。
首先,她摆下一张桌子,放在他们面前,一张漂亮的
餐桌,平整光滑,安着珐琅的支腿,然后
放上一只铜篮,装着蒜头,下酒的佳品,
以及淡黄色的蜂蜜和用神圣的大麦做成的面食。
接着,她把一只做工精致的杯盏放在篮边,此杯
系老人从家里带来,用金钉铆连,有四个
把手,每一个上面停栖着两只
啄食的金鸽,垫着双层的底座。
满斟时,一般人要咬紧牙关,方能把它从桌面端起,
但奈斯托耳,虽然上了年纪,却可做得轻而易举。
用这个杯子,举止不逊女神的赫卡墨得,用普拉姆内亚美酒,
为他们调制了一份饮料,擦进用山羊奶做就的乳酪,
用一个青铜的锉板,然后撒上雪白的大麦——
调制停当,她便恭请二位喝饮。
两人喝罢,消除了喉头的焦渴,
开始享受谈话的愉悦,你来我往地道说起来。
其时,帕特罗克洛斯来到门前,止步,一位像神一样的凡人。
见到他,老人从闪亮的座椅上惊跳起来,
握住他的手,引他进来,让他人坐。
但帕特罗克洛斯却站在他的对面,拒绝道:
“现在,宙斯钟爱的老人家,可不是下坐的时候。你说服不
了我。此人可敬,但极易发怒,他差我弄清,那位由你
带回的伤者究为何人。现在,我已亲眼见到,
他是马卡昂,兵士的牧者。我将
即刻赶回,把此番信息报给阿基琉斯。
你也知道,老人家,宙斯钟爱的老战士,他是什么样的人——
刚烈、粗暴,甚至可对一个无辜之人动怒发火。”
听罢这番话,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奈斯托耳答道:
“阿基琉斯才不会伤心呢,为被投枪击伤的
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军中滋长的悲戚
之情,他哪里知道!全军最勇敢的战将
都已卧躺船边,带着剑伤或枪痕。
图丢斯之子、强健的秋俄墨得斯已被羽箭射伤,
俄底修斯则身带枪痕,著名的枪手阿伽门农亦然;
欧鲁普洛斯大腿中箭,还有
我刚从战场上带回的马卡昂,
已被离弦的羽箭射伤。但阿基琉斯,
虽然骁勇,却既不关心,也不怜悯达奈人。
他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猖撅的烈火
烧掉海边的快船,冲破阿耳吉维人的阻拦?
等到我们自己都被宰杀,一个接着一个?我的四肢
已经弯曲,早先的力气已经不复存在。
但愿我能重返青壮,浑身都是力气,
就像当年一样——那时,我们和厄利斯人打了一场械斗,
为了抢夺牛群;其时,我亲手杀了伊图摩纽斯,
呼裴罗斯勇敢的儿子,家住厄利斯。
出于报复,我要抢夺他的牛群,而他却为保卫
畜群而战,被我投枪击中,倒在前排的
壮勇里,吓得那帮村民落荒而逃。
从平野上,我们夺得并赶走了何等壮观的畜群:
五十群牛,同等数量的绵羊,同样数量的
肥猪,以及同样多的成片的山羊,
还有棕黄色的骤马,总共一百五十匹,
许多还带着驹崽,哺吮在腹胯下。
夜色里,我们把畜群赶进普洛斯,
哄进奈琉斯的城堡。家父心花怒放,
见我掠得这许多牲畜,小小年纪,即已经历了一场拼搏。
翌日拂晓,信使们扯开清亮的嗓门,
招呼所有有权向富庶的厄利斯人讨还冤债的民众,统统出来。
普洛斯的首领们聚在一块,分发战礼;
需要偿还所失者,人数众多,因为
我们普洛斯人少,故而长期遭受他们的凌辱。
多年前,强有力的赫拉克勒斯曾来攻打,
击败了我们,打死了我们中最骠健的壮勇。
高贵的奈琉斯有十二个儿子,现在
只剩下我,其余的都已作古。
这些事情助长了身披铜甲的厄利斯人的凶傲,
他们肆虐狂蛮,兴兵征伐,使我们受害至深。
老人从战礼中挑了一群牛和一大群羊,
总数三百,连同牧人一起——
富足的厄利斯人欠了他一大笔冤债:
四匹争夺奖品的赛马,外带一辆马车。
那一年,马儿拉着战车,参加比赛,争夺三脚铜鼎,
不料奥格亚斯,民众的王者,扣留并占夺了车马,
遣走驭者,让他踏上归程,带着思马的烦愁。
所以,年迈的奈琉斯,出于对仇人言行的愤怒,
择取了一份极丰厚的战礼,并把其余的交给众人,
由他们分配,使每人都能得到公平的份子。
就这样,我们一边处理战礼,一边在全城
敬祭神明。到了第三天,厄利斯人大军出动,
举兵进犯,大队的兵勇和风快的战马,
全速前进,带着两个披甲的战勇,摩利俄奈斯兄弟,
小小年纪,尚不十分精擅狂烈的拼搏。多沙的
普洛斯境内有一座城堡,斯罗厄萨,矗立在陡峭的山岩,
远离阿菲俄斯河,地处边睡。他们
包围了这座石城,急不可待地试图攻破。
然而,当他们扫过整个平原,雅典娜冲破
夜色,向我们跑来,来自俄林波斯的使者,召呼我们武装
备战。在普洛斯,他所招聚的不是一支行动迟滞缓慢的军队,
而是一帮求战心切的兵勇。其时,奈琉斯
不让我披挂上阵,藏起了我的驭马,
以为我尚不精熟战争的门道。
所以,我只得徒步参战,但仍然突显在
车战者中——雅典娜安排着这场战斗。
那地方有一条河流,米努埃俄斯,在阿瑞奈附近
倒人大海。河岸边,我们等待着神圣的黎明,
我们,普洛斯车战者的营伍和蜂拥而至的步兵。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全身披挂,整队出发,
及至中午时分,行至神圣的阿尔菲俄斯河岸。
在那里,我们用肥美的牲品祀祭力大无比的宙斯,
给阿尔菲俄斯和波塞冬各祭了一头公牛;此外,
还牵过一头从未上过轭架的母牛,献给灰眼睛的雅典娜。
然后,我们吃过晚饭,以编队为股,
就着甲械,躺倒睡觉,枕着湍急的
水流。与此同时,心胸豪壮的厄利斯人
已挥师围城,心急火燎,期待着捣毁墙门。
但是,城门未破,战神却已在他们面前展现他的杰作。
当太阳在地平线上探出头脸,放出金色的光芒,
我们,祈告过宙斯和雅典娜,冲入了短兵相接的战斗。
普洛斯人和厄利斯人兵戎相见,
而我则首开杀戒,夺下一对风快的驭马,
杀了手提枪矛的慕利俄斯,奥格亚斯的女婿,
娶了他的长女,头发秀美的阿伽墨得——此女
识晓每一种药草,生长在广袤的大地——
当他迎面冲来时,我投出带着铜尖的枪矛,
将他击倒在泥尘里,尔后跳上他的战车。
和前排的壮勇们一起战斗。眼见此人倒地,
心胸豪壮的厄利斯人吓得四散奔逃,
因为他是车战者的首领,他们中最好的战勇。
我奋力追杀,像一股黑色的旋风,抢得
五十辆战车,每车二人,
在我枪下丧命,嘴啃泥尘。其时,我完全可以
杀了那两个年轻的兵勇,摩利俄奈斯兄弟,阿克托耳的
后代,要不是他俩的生身父亲,力大无穷的裂地之神,
把他们抢出战场,裹在浓浓的雾团里。
其时,宙斯给普洛斯人的双手增添了巨大的勇力,
我们紧追着敌人,在空旷的平野,
屠杀他们的战勇,捡剥精美的甲械,
车轮一直滚到盛产麦子的布普拉西昂和
俄勒尼亚石岩,以及人们称之为“阿勒西俄斯丘陵”
的高地。终于,雅典娜收住了我们的攻势,而我
也在那里放倒了我所杀死的最后一个人,弃尸而行。阿开亚人
赶着迅捷的驭马凯旋,从普拉西昂回到普洛斯。
全军上下,在神祗中,都把光荣归在宙斯名下;而在凡人中,他
们却把光荣给了奈斯托耳。
这,便是我,兵勇中的奈斯托耳——假如这不是一场梦幻。然
而,那个阿基琉斯,
他只能孤孤凄凄地享受勇力带来的好处;事实上,告诉你,
他将会痛哭流涕,只是为时已晚,在我们军队损失殆尽的
时候。
我的朋友,还记得临行前乃父对你的嘱告吗?
那一天,他让你离开弗西亚,前往聚会阿伽门农。
我们俩,卓越的俄底修斯和我,其时正在厅堂里,
耳闻了所说的一切,包括乃父对你的训告。
我们曾前往裴琉斯建筑精固的房居,
为招募壮勇,走遍了土地肥沃的阿开亚。
我们来到那里,发现英雄墨诺伊提俄斯已在屋内,还有你
和你身边的阿基琉斯。裴琉斯,年迈的车战者,
正在墙内的庭院,烧烤牛的肥腿,奉祭给
喜好炸雷的宙斯。他手拿金杯,
把闪亮的醇酒泼洒经受火焚的祭品。
其时,你俩正忙着肢解切割牛的躯体。当我们
行至门前站定,阿基琉斯惊诧地跳将起来,
抓住我们的手,引我们进屋,请我们人座,
摆出接待生客的佳肴,使来者得到应有的一切。
当我们满足了吃喝的愉悦,
我就开口说话,邀请你俩参战,
二位满口答应,聆听了两位父亲的教诲。
年迈的裴琉斯告诫阿基琉斯,他的儿子,
永远争做最好的战将,勇冠群雄。
而对你,墨诺伊提俄斯,阿克托耳之子,亦有一番嘱告:
‘我的孩子,论血统,阿基琉斯远比你高贵,
但你比他年长。他比你有力,远比你有力,
但你要给他一些忠告,有益的劝导,
为他指明方向。他会顾及自己的进益,听从你的劝告。’
这便是老人对你的嘱咐,而你却已忘得一干二净。然而,即便
是现在,
你仍可进言聪明的阿基琉斯,他或许还会听从你的劝说。
谁知道呢?凭藉神的助信,你或许可用恳切的规劝
唤起他的激情;朋友的劝说自有它的功益。
但是,倘若他心知的某个预言拉了他的后腿,
倘若他那尊贵的母亲已告诉他某个得之于宙斯的信息,
那就让他至少派你出战,率领其他慕耳弥冬人——
你的出现或许可给达亲人带来一线胜利的曙光。
让他给你那套璀璨的铠甲,他的属物,穿着它投入战斗;
这样,特洛伊人或许会把你当他,停止进攻的
步伐,使苦战中的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得获一次喘息的机会——
他们已精疲力尽。战场上,喘息的时间总是那样短暂。
你们,息养多时的精兵,面对久战衰惫的敌人,可以
一鼓作气,把他们赶回特洛伊,远离我们的营棚和海船。”
奈斯托耳一番说道,催发了帕特罗克洛斯胸中的战斗
激情,他沿着海船跑去,回见阿基琉斯,埃阿科斯的后代。
然而,当帕特罗克洛斯跑至高贵的俄底修斯统领的
海船——阿开亚人集会和绳法民俗习规的
地方,建竖着敬神的祭坛——
他遇到了股腿中箭的欧鲁普洛斯,
埃阿蒙卓越的儿子,正拖瘸着伤腿,
撤离战斗,肩背和脸上滚淌着
成串的汗珠,伤口血流不止,
颜色乌红。然而,他意志刚强,神色坚定。
看着这般情景,墨诺伊提俄斯强壮的儿子心生怜悯,
为他难过,用长了翅膀的话语,对他说道:
“可怜的人!达奈人的王者,我的首领们,
你们的命运真有这般凄惨?——在远离亲友和故土的
特洛伊地面,用你们闪亮的脂肪,饱喂奔走的饿狗!
现在,宙斯钟爱的壮士欧鲁普洛斯,告诉我,
阿开亚人是否还能,以某种方式,挡住高大的赫克托耳?
抑或,他们已生还无门,必将碰死在他的枪尖?”
听罢这番话,带伤的欧鲁普洛斯答道:
“告诉你,卓越的帕特罗克洛斯,阿开亚人将无力
继续自卫,他们将被撵回乌黑的海船。
所有以往作战最勇猛的壮士,此时
都已卧躺船边,带着敌人手创的
创伤或枪痕——特洛伊人的勇力一直在不停地添增!
过来吧,至少也得救救我,扶我回到乌黑的海船,
替我挖出腿肉里的箭镞,用温水洗去
黑红的污血,敷上镇痛的、疗效显著的
枪药——人们说,你从阿基琉斯那儿学得这手本领,
而阿基琉斯又受之于开荣,马人中最通情理的智者。
至于我们自己的医士,我想,马卡昂
已经受伤,躺在营棚里,
本身亦需要一位高明的医者,
而波达雷里俄斯还战斗在平原上,顶着特洛伊人的重击。”
听罢这番,墨诺伊提俄斯强壮的儿子说道:
“此事不太好办,英雄欧鲁普洛斯,我们该如何处置?
我正急着回赶,将格瑞尼亚的奈斯托耳,阿开亚人的监护,
托我的口信带给阿基琉斯,战场上的心魂。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撇下你,带着钻心刺骨的伤痛。”
言罢,他架起兵士的牧者,走向
营棚。一位伴从见状,席地铺出几张牛皮,
帕特罗克洛斯放下欧鲁普洛斯,用刀子,从腿肉中
剜出锋快犀利的箭镞,用温水洗去
黑红的污血,把一块苦涩的根茎放在手里拍打,
敷在伤口上,止住疼患——此物可平镇
各种伤痛。伤口随之干化,鲜血止涌断流。
www.56wen.com
第十二卷
就这样,营棚里,墨诺伊提俄斯骠勇的儿子
照料着受伤的欧鲁普洛斯。与此同时,阿耳吉维人
和特洛伊人正进行着一场大规模的混战。达奈人的壕沟已
不能阻挡特洛伊战勇的进攻,沟上的那道护墙亦然——
为了保卫海船,他们筑起这堵护墙,并在外沿挖出一条深沟,
却不曾对神祗供献丰盛的祀祭,
祈求他们保护墙内迅捷的海船和成堆的
战礼。他们筑起这堵坚实的护墙,无视神的意志,
所以,它的存在不可能久远经年。
只要赫克托耳仍然活着,阿基硫斯怒气不消,
只要王者普里阿摩斯的城堡不被攻陷,
阿开亚人的高墙就能稳稳当当地站立。但是,
当所有最勇敢的特洛伊人战死疆场,
众多的阿耳吉维人长眠客乡,剩下一些人回返后,
当普里阿摩斯的城堡在第十个年头里被
阿耳吉维人捣毁,后者驾着海船回返他们热爱的故乡后,
那时,波塞冬和阿波罗议定,引来
滚滚的河水,冲袭扫荡,捣毁护墙。
河水,所有从伊达山上泻流入海的长河,
瑞索斯和赫普塔波罗斯,卡瑞索斯和罗底俄斯,
格瑞尼科斯和埃塞波斯,还有神圣的斯卡曼得罗斯
以及西摩埃斯,推涌着许多头盔和牛皮的战盾,连同一个
半是神明的凡人的种族,跌跌撞撞地磕碰在河边的泥床上。
福伊波斯·阿波罗把这些河流的出口汇聚到一块,
驱赶着滔滔的洪水,一连九天,猛冲护墙,而宙斯
则不停地降雨,加快着推墙入海的进程。
裂地之神手握三叉长戟,亲自引水
开路,将护墙的支撑,那些个材料和石块统统扔进
水浪——阿开亚人曾付出艰苦的劳动,为把它们置放到位。
他把一切冲刷干净,沿着赫勒斯庞特的水流,
用厚厚的沙层铺平宽阔的海滩。护墙既已
冲扫,他把河流引回原来的水道——以前,它们
一直在那里奔腾,翻涌着晶亮的水波。
就这样,日后,波塞冬和阿波罗会把
一切整治清楚,但眼下,修筑坚固的护墙外,
战斗激烈,杀声震天,护墙受到击撞,
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宙斯的鞭打下,阿耳吉维人
全线崩溃,涌向深旷的海船,挣扎着回逃,慑于
赫克托耳的威势,这位强有力的战将,把对手赶得遑遑奔逃。
如前一样,赫克托耳勇猛冲杀,像一飙旋风。
如同一头置身险境的野猪或狮子,遭到一群
狗和猎手的追打,发疯似地腾转挣扎,
猎手拢成一个圈子,将它团团围住,
勇敢地面对它的扑击,甩手扔出密集的
枪矛;尽管如此,高傲的猎物毫不惧怕,
亦不掉头逃跑——它死于自己的勇莽——
而是一次次地扑击,试图冲出合围的人群,
而无论它对哪个方向发起进攻,总能逼迫猎手回跑退却。
就像这样,赫克托耳扑击在战场上,招聚着他的伙伴,
催赶着他们,杀过壕沟。然而,他自己的快马却没有
这份胆量。沟沿边,它们惊扬起前蹄,
高声嘶叫,惶恐于壕沟的宽阔,
既不能一跃而过,也不能轻松地举步穿越,
因为整条沟壁的两边到处是锋快的
垂悬,沟底坚指着一排排修长的
尖桩,密密麻麻,由阿开亚人的
儿子们手置,御阻强敌的冲扫。
拖着轮盘坚固的战车,驭马实在很难
穿越;但步战的兵勇却跃跃欲试,试图冲过壕沟。
其时,普鲁达马斯站到勇猛的赫克托耳身边,说道:
“赫克托耳,各位特洛伊首领,盟军伙伴们!
此举愚盲,试图把捷蹄的快马赶过壕沟。
沟中尖桩遍布,车马难能逾越,何况
前面还有阿开亚人筑起的墙垣。
沟墙之间地域狭窄,驭者无法下车
战斗——我敢说,我们将被堵在那里挨揍。
倘若高高在上的宙斯,炸响雷的天神,
意欲彻底荡除他们,并有意帮助特洛伊人——
我的天,但愿这个时刻快快到来,
让阿开亚人惨死此地,销声匿迹,远离着阿耳戈斯!
但是,倘若容他们掉转头来,把我们
赶离海船,背靠宽深的壕沟,
那时,我想,面对阿开亚人的攻势,我们中
谁也不能脱险生还——连个报信的都没有。
干起来吧,按我说的做;让我们就此行动。
驭手们,勒紧你们的马缰,就在这壕沟前;
而我们自己要全部就地下车,全副武装,
跟着赫克托耳,人多势众,一拥而上。阿开亚人将无法抵挡
我们的攻势,如果死亡的绳索已经掐住他们的喉咙!”
此番明智的劝议博得了赫克托耳的欢心,
他跳下战车,双脚着地,全副武装。
其他特洛伊人亦无意呆守战车,聚作一团;目睹
卓越的赫克托耳的举动,他们全都跳到地上。
接着,头领们命嘱各自的驭手,
勒马沟沿,排成整齐的队列。
战勇们分而聚之,站成紧凑的队形,
一共五支队伍,听命于各自的统领。
赫克托耳和智勇双全的普鲁达马斯领辖着一队兵勇,
人数最多,也最勇敢善战,比谁都急切,
企盼着捣毁护墙,杀向深旷的海船。
开勃里俄奈斯和他们同往,作为排位第三的统领——
赫克托耳已让另一位战勇,一个比开勃里俄奈斯逊色的驭手,
驾驭他的马车。
帕里斯统领着另一支队伍,辅之以阿尔卡苏斯和阿格诺耳,
第三支队伍由赫勒诺斯和神一样的德伊福波斯制统,
普里阿摩斯的两个儿子,辅之以阿西俄斯,排位第三的首领,
阿西俄斯,呼耳塔科斯之子,闪亮的高头大马
把他载到此地,从阿里斯贝,塞勒埃斯河畔。
统领第四支队伍的是骠勇的埃内阿斯,安基塞斯
之子,由安忒诺耳的两个儿子辅佐,精熟
各种战式的阿开洛科斯和阿卡马斯。
萨耳裴冬统率着声名遐迩的盟军,
挑选了格劳科斯和嗜战的阿斯忒罗派俄斯辅佐;
在他看来,二位勇冠全军——当然,在他之后,
他,盟军中首屈一指的战勇。
其时,他们挺着牛皮盾牌,连成密集的队形,
对着达奈人直冲,急不可待,全然不想
受阻的可能,而是一个劲地猛扑,朝着乌黑的海船。
所有特洛伊人和声名遐迩的盟军伙伴们
都愿执行智勇双全的普罗达马斯的计划,
只有阿西俄斯,呼耳塔科斯之子,军队的首领,
不愿留马沟沿,由一位驭手看管,
而是扬鞭驱怂,扑向迅捷的海船——
好一个笨蛋!他神气活现地赶着车马,
注定跑不脱死之精灵的捕杀,
再也甭想回到多风的伊利昂。
在此之前,乌黑的命运即已围罩过他,
通过伊多墨纽斯的枪矛,丢卡利昂高贵的儿子。
他将车马赶往船队的左边,正是阿开亚人,
随同他们的车马,从平原上退潮般地回撤的地方。
朝着这个方向,阿西俄斯赶着他的马车,
发现墙门没有关闭,粗长的门闩不曾插合——
阿开亚人洞开大门,以便搭救
撤离战场、逃回海船的伙伴。
他驱马直奔该地,执拗愚顽,身后跟拥着
大声喧喊的兵丁,以为阿开亚人已无力
自卫,将被赶回鸟黑的海船。
蠢货!他们在门前发现两员勇猛异常的战将,
善使枪矛的拉丕赛人的儿子,一位
是裴里苏斯之子,强健的波鲁波伊忒斯,
另一位是勒昂丢斯,杀人狂阿瑞斯般的凡人。
二位壮勇稳稳地站在高大的墙门前,
像两棵挺拔的橡树,在山脊上高耸着它们的顶冠,
日复一日地经受着风雨的淋栉,
凭着粗大的根枝,紧紧抓住深处的泥层。
就像这样,二位凭待自己的勇力和强健的臂膀,
站候着高大的、正向他们迎面扑来的阿西俄斯,毫不退让。
特洛伊人直冲而上,对着修筑坚固的护墙,”
高举着生牛皮做就的战盾,裂开嗓门呼喊,
围拥在首领阿西俄斯身边,围拥在亚墨诺斯、俄瑞斯忒斯
和阿西俄斯之子阿达马斯,以及俄伊诺毛斯和索昂的身旁。
其时,墙内的拉丕赛人正极力催促
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保卫海船,
但是,当他们看到特洛伊人正冲向护墙,
而达奈人则惊叫着溃跑时,
二位冲将出去,拼杀在门前,
像两头野猪,在山上站等一群
步步进逼的对手,骚嚷的狗和猎人,
横冲直撞,连根掀倒一棵棵大树,
撕甩出一块块碎片,使劲磨咬着牙齿,发出吱吱嘎嘎的
声响,直到被人投枪击中,夺走它们的生命——
就像这样,挡护他们胸肩的捏亮的铜甲承受着
枪械的重击,发出铿锵的震响。他们正进行着艰烈的拼搏,
凭恃自己和墙上的伙伴们的力量。
为了自卫,为了保卫营棚和迅捷的海船,
墙上的勇士们从坚固的壁基上挖出大块的石头,
投砸下去,击打在泥地上,
像暴落的雪片——阵凛冽的寒风吹扫乌云,
洒下纷扬的鹅毛大雪,铺盖着丰腴的土地。
就像这样,石块从阿开亚人和特洛伊人手中飞出,
雨点一般,砸打在头盔和突鼓的盾面上,
发出沉重的声响——巨大的投石,大得像磨盘一般。
其时,阿西俄斯,呼耳塔科斯之子,长叹一声,抡起巴掌,
击打两边的腿股,发出痛苦的嘶喊:
“父亲宙斯,现在,连你也成了十足的
骗子!我从未想过,善战的阿开亚兵壮
能够挡住我们的勇力和无坚不摧的双手。
像腰肢细巧的黄蜂或
筑巢山岩小路边的蜜蜂,决不会
放弃自搭的空心蜂房,勇敢地面对
采蜂人的进逼,为保卫自己的后代而拼战——
他们,虽然只有两个人,却不愿离开
墙门,除非杀了我们,或被我们宰杀!”
然而,此番诉告并没有打动宙斯的心灵,
后者已属意让赫克托耳享得荣誉。
其时,在各扇门前,来自不同地域的部队在绞杀拼搏;
然而,我却不能像神明那样,叙说这里的一切。
沿着长长的石墙,暴烈的战争之火在熊熊
燃烧,阿开亚人身处劣境,为了保卫
海船,只有继续战斗。所有助战
达奈人的神祗,此时都心情沮丧。尽管如此,
两位拉丕赛勇士仍在不停地战斗,进行殊死的拼搏。
战场上,裴里苏斯之子、强健的波鲁波伊忒斯
投枪击中达马索斯,破开两边缀着铜片的帽盔,
铜盔抵挡不住,青铜的枪尖
长驱直入,砸烂头骨,溅捣出喷飞的
脑浆——就这样,波鲁波伊忒斯放倒了怒气冲冲的敌人。
接着,他又扑上前去,杀了普隆和俄耳墨诺斯。
其时,勒昂丢斯,阿瑞斯的后裔,击倒了安提马科斯
之子希波马科斯,投枪捅进他的腰带。
然后,他从鞘壳内拔出利剑,
冲过拥攘的人群,先就近一剑,击中
安提法忒斯,把他仰面打翻,随后
又一气杀了墨农、俄瑞斯忒斯和亚墨诺斯,
一个接着一个,全都挺尸在丰腴的土地上。
拉丕赛人动手抢剥死者璀璨的铠甲,
而普鲁达马斯和赫克托耳手下的兵壮,
人数最多,也最勇敢善战,比谁都急切,
企盼着捣毁护墙,放火烧船,
此时仍然站在沟沿,犹豫不决。
原来,正当他们急于过沟之际,一个由飞鸟送来的兆示出现在
他们眼前——
一只苍鹰,搏击长空,一掠而过,翱翔在他们的左前方,
爪下掐着一条巨蛇,浑身血红,
仍然活着,还在挣扎,不愿放弃搏斗,
弯翘起身子,伸出利齿,对着逮住它的鹰鸟,
一口咬在颈边的前胸,后者忍痛松爪,
丢下大蛇,落在地上的人群,然后
一声尖叫,乘着疾风,飞旋而下。
特洛伊人吓得混身发抖,望着盘曲的大蛇,
躺在他们中间——带埃吉斯的宙斯送来的兆物。
其时,普鲁达马斯,站在赫克托耳身边,说道:
“赫克托耳,集会上,你总爱驳斥我的意见,
尽管我说得头头是道。一个普通之人决然不可
和你对唱反调——无论是在议事中,
还是在战场上——我们永远只能为你的事业增彩添光。
现在,我要再次说出我以为最合用的建议:
让我们停止进攻,不要在达奈人的船边苦战。
我以为,继续战斗的结果将和预兆显示的一样,假如那个
由鹰鸟送来的兆示——当我们准备过沟之际,出现在我们眼
前——真是个含义明确的警告:
苍鹰搏击长空,一掠而过,翱翔在我们的左前方,
爪下掐着一条巨蛇,浑身血红,
仍然活着——但它突然丢下大蛇,不及把它逮回家去,
实现用蛇肉饲喂儿女的愿望。同样,
我们,即使凭靠强大的军力,冲破阿开亚人的
大门和护墙,逼退眼前的敌人,
我们仍将循着原路,从船边败返,乱作一团;
我们将丢下成堆的特洛伊伙伴,任由阿开亚人
杀宰,用青铜的兵器,为了保卫他们的海船!
这,便是一位通神者的卜释,他心知
兆示的真意,受到全军的信赖。”
听罢这番话,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恶狠狠地盯着他,
嚷道:“普鲁达马斯,你的话使我厌烦;
你头脑聪明,应该提出比此番唠叨更好的议言。
但是,如果这的确是你的想法,那么,
一定是神明,是的,一定是他们,弄坏了你的脑袋。
你要我忘记雷电之神宙斯的
嘱告,他曾亲自对我点头允愿。
然而你,你却要我相信飞鸟,相信它们,振摇着长长的
翅膀。告诉你,我不在乎这一切,压根儿不理会这一套——
不管它们是飞向右面,迎着黎明和日出,
还是飞向左面i对着昏暗和黑夜。
不!我们要坚信大神宙斯的告示,
统治所有神明和凡人的王权。
我们只相信一种鸟迹,那就是保卫我们的家园!
你,你为何如此惧怕战争和残杀?即使
我们都死在你的周围,躺在
阿耳吉维人的船边,你也不会顶冒死的危险:
你没有持续战斗的勇气,没有战士的胆量!
但是,倘若你在惨烈的搏杀中畏缩不前,或
唆使他人逃避战斗,用你的话语,那么,
顷刻之间,你就将暴死在我的枪下,送掉你的性命!”
言罢,他率先出击,属下们随后跟进,
喊出粗野的吼叫。在他们上空,喜好炸雷的宙斯
从伊达山上送来一阵疾起的狂风,
卷起团团泥沙,扑向海船,以此迷惑
阿开亚人的心智,把光荣送给特洛伊人和赫克托耳。
受兆示的激励,还有他们的勇力,特洛伊人
勇猛冲击,试图捣毁阿开亚人宽厚的墙垣。
他们打破护墙的外沿设施,捣烂雉堞,
用杠杆松动墙边的突桩——阿开亚人把
它们打入地里,作为护墙的外层防御。
他们捣毁这些设施,期望进而拱倒阿开亚人的
墙垣。但是,达奈人此时无意退却,
而是用牛皮挡住雉堞,
居高临下,用石块猛砸跑至墙边的群敌。
两位埃阿斯,来回巡行在墙内的各个地段,
敦促兵勇们向前,催发阿开亚人的勇力,
时而对某人赞褒几句,时而又对另一个人
责斥一番——只要看到有人在战斗中退却不前:
“朋友们,你们中,有的是阿耳吉维人的俊杰,
有的来自社会的中层,还有的是一般的平头百姓。是的,
在战斗中,我们的作用不同;但眼下,我们却面临共同的拼斗
这一点,你们自己可以看得很清楚。现在,谁也不许
掉头转向海船,听凭敌人狂吼乱叫,
而要勇往直前,互相催鼓呐喊。
但愿俄林波斯山上的宙斯,闪电之神,会给我们力量,
让我们打退敌人的进攻,直逼特洛伊城垣!”
他俩的喊叫鼓起了特洛伊人拼搏的勇气。
像冬日里的一场大雪,下得纷纷扬扬,
密密匝匝——其时,统治世界的宙斯卷来飞落的
雪花,对凡人显耀攻战的声势。他
罢息风力,一个劲地猛下雪片,覆盖了
山岳中迭起的峰峦和突兀的岩壁,
覆盖了多草的低地和农人精耕的良田,
飘落在灰蓝的海波里,遍洒在港湾和滩沿上,
只有汹涌的长浪可以冲破它的封围,其余的一切
全被蒙罩在白帐下,顶着宙斯卷来的大雪的压挤。
就像这样,双方扔出的石块既多且密,
有的飞向特洛伊人,还有的出自特洛伊人之手,
扔向阿开亚人,整道护墙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即便如此,特洛伊人和光荣的赫克托耳
还是不能攻破墙门,冲垮粗长的门闩,若不是多谋善断的
宙斯催励他的儿子萨耳裴冬冲向阿耳吉维人,像弯角牛群里
的一头狮子。
他迅速移过溜圆的战后,挡住前身,
盾面青铜,煅砸精致,铜匠手工
锤制的佳品,里面严严实实地垫着几层
牛皮,用金钉齐齐地铆在盾沿上。
挺着这面战盾,摇晃着两枝枪矛,
他大步走上前去,像一头山地哺育的狮子,
久不食肉,受高傲的狮心怂恿,
试图闻人一个围合坚固的圈栏,撕食肥羊。
尽管发现牧人就在那边,看守着
他们的羊群,带着投枪和牧狗,
它却根本不曾想过,在扑食之前,是否会被逐离羊圈——
不是一跃而起,逮住一头肥羊,便是玩命
首次扑杀,被投枪击中,出自一条灵捷的
臂膀。同样,沸腾在心中的激情催使神一样的
萨耳裴冬冲向护墙,捣毁雉堞。
他张口喊叫,对着格劳科斯,希波洛科斯的儿郎:
“格劳科斯,在鲁基亚,人们为何特另u敬重你我,
让我们荣坐体面的席位,享用肥美的肉块,满杯的醇酒,
而所有的人们都像仰注神明似地看着我俩?
我们又何以能拥获大片的土地,在珊索斯河畔,
肥沃的葡萄园和盛产麦于的良田?
这一切表明,我们负有责任,眼下要站在鲁基亚人的
前面,经受战火的炙烤。这样,
某个身披重甲的鲁基亚战士便会如此说道:
‘他们确实非同一般,这些个统治着鲁基亚,
统治着我们的王者,没有白吃肥嫩的羊肉,
白喝醇香的美酒——他们的确勇力
过人,战斗在鲁基亚人的前列。’
我的朋友啊,要是你我能从这场战斗中生还,
得以长生不死,拒老抗衰,与天地同存,
我就再也不会站在前排里战斗,
也不会再要你冲向战场,人们争得荣誉的地方。
但现在,死的精灵正挨站在我们身边,
数千阴影,谁也逃身不得,躲不过它们的击打——
所以,让我们冲上前去,要么为自己争得荣光,要么把它拱手
让给敌人!”
听罢这番话,格劳科斯既不抗命,也不回避,
而是和他一起,带着大群的鲁基亚兵丁,直扑墙堞。
裴忒俄斯之子墨奈修斯见状,吓得浑身发抖,
因为他们正冲着他的墙垒走来,杀气腾腾。
他举目遍扫阿开亚人的护墙,希望能看到
某个能来消灾避难的首领,拯救他的伙伴。
他看到两位埃阿斯,嗜战不厌,站在
墙上,而丢克罗斯其时亦走出掩体,和
他们并肩奋战。但是,他却不能通过喊叫,
引起他们的注意——战场上喧闹芜杂,击打之声响彻云天,
投枪敲砸着盾牌、缀着马鬃的铜盔和
紧闭的大门,近逼的特洛伊人正
试图强行破网,杀人门面。
他即刻派出一位信使,奔往埃阿斯战斗的地点:
“快去,卓越的苏忒斯,把埃阿斯叫来,
若能召得两位埃阿斯,那就再好
不过——我们正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鲁基亚人的首领们已逼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像在以往的激战中一样致命凶残。
但是,如果狂烈的战斗和拼杀也在那里展开,那么,
你至少也得让大个子埃阿斯、忒拉蒙骁勇的儿子一人前来,
带着弓手丢克罗斯,射技精良的军汉。”
信使得令,谨遵不违,随即
快步跑去,沿着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的墙垣,
来到两位埃阿斯身边站定,急切地说道:
“两位埃阿斯,身披铜甲的阿耳吉维人的首领,
裴忒俄斯心爱的儿子、宙斯钟爱的墨奈修斯求你
前去他的防地,哪怕只有须臾时间,以平缓危急。
倘若二位都去,那就再好
不过——我们正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鲁基亚人的首领们已逼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像在以往的激战中一样致命凶残。
但是,如果狂烈的战斗和拼杀也在这里展开,那么;
至少也得让大个子埃阿斯、忒拉蒙骁勇的儿子一人前往。
带着弓手丢克罗斯,射技精良的军汉。”
听罢这番话,忒拉蒙之子闻风而动,马上
对另一位埃阿斯、俄伊纽斯之子喊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埃阿斯,现在,你们二位,你自己和强健的鲁科墨得斯,
在此坚守,督促达奈人勇敢战斗;
我要赶往那边,迎战敌手,一俟
打退他们的进攻,马上回还。”
言罢,忒拉蒙之子埃阿斯大步离去,带着
丢克罗斯,同父界母的兄弟,后面跟着
潘迪昂,提着丢克罗斯的弯弓。
他们沿着护墙的内侧行进,来到心胸豪壮的
墨奈修斯守护的墙堡,发现兵勇们正受到强敌的逼迫,处境
艰难;鲁基亚人强壮的王者和首领们正
猛攻雉堞,像一股黑色的旋风。
他们扑上前去,接战敌手,杀声四起。
忒拉蒙之子埃阿斯先开杀戒,
击倒萨耳裴冬的同伴,心胸豪壮的厄丕克勒斯,
用一块粗莽的石头,取自堞墙的内沿,
体积硕大,躺在石堆的顶部。当今之人,
即使身强力壮,动用两手,也很难
起举,但埃阿斯却把它高擎过头,
砸捣在顶着四支冠角的盔盖上,把头颅和
脑骨打得稀烂——厄丕克勒斯随之倒地,像一个
跳水者,从高高的墙垒上扑倒下来,魂息飘离了他的躯骨。
接着,丢克罗斯放箭射中格劳科斯,希波洛科斯
强健的儿子,正在爬越高墙,
发现膀子裸露,无心恋战,
从墙上跳下,偷偷摸摸,惟恐阿开亚人看出
他已身带箭伤,进而大肆吹擂。
萨耳裴冬意识到格劳科斯已从墙上回撤,
心中顿觉一阵楚痛;然而,他没有丢却嗜战的热情,
出枪击打,刺中阿尔克马昂,塞斯托耳之子,
继而又把枪矛拧拔出来,随着拉力,阿尔克马昂
一头栽倒在泥地里,精制的铜甲在身上铿锵作响。
然后,萨耳裴冬抓住雉堞,伸出强有力的大手,
用力猛拉,扳去一大片墙沿,使护墙顶部
失去摭掩,为众人的进攻打开了一个缺口。
其时,埃阿斯和丢克罗斯同时对他瞄准,丢克罗斯
发箭射中闪亮的皮带,勒在胸肩上,系连着
摭护全身的盾牌,但宙斯为他挡开死的精灵,
不愿让自己的儿子死在海船的后尾边。
埃阿斯冲上前去,击捅盾牌,虽然枪尖不曾
穿透层面,却把他顶得腿步趄趔,挟着狂莽,
从雉谍后回退几步,但没有完全
放弃战斗,心中仍然渴望争得荣誉。
他移转身子,亮开嗓门,对神一样的鲁基亚人喊道:
“为何松减你们狂烈的战斗激情,我的鲁基亚兵朋?
虽说我很强健,但由我一人破墙,打出
一条直抵海船的通道,仍属难事一件。
跟我一起干吧,人多事不难!”
萨耳裴冬言罢,兵勇们畏于首领的呵斥,
更加抖擞精神,围聚在统领和王者的身边。
护墙内,阿耳吉维人针锋相对,整饬队伍,
加强防御,一场激烈的搏斗在两军之间展开。
壮实的鲁基亚人不能捅开达奈人的
护墙,打出一条直抵海船的通道,
而达奈枪手也无力挡开
已经逼至墙根的鲁基亚兵汉,
像两个手持量杆的农人,站在公地上,
大吵大闹,为决定界石的位置,在一条
狭窄的田域,为争得一块等量的份地翻脸,
其时,雉培隔开两军,而横越墙头,
双方互相杀砍,击打着溜圆的、摭护前胸的
牛皮盾面,击打着稳条飘舞的护身的皮张。
许多人被无情的青铜破毁皮肉,
有的因为掉转身子,亮出脊背,
更多的则因盾牌遭受枪击,被彻底捅穿。
战地上到处碧紫猩红,雉堞上、壁垒上,遍洒着
特洛伊人和阿开亚兵壮的鲜血。尽管如此,
特洛伊人仍然不能打垮对手,使他们逃还;
阿开亚人死死顶住,像一位细心的妇人,
拿起校秤,提着秤杆,就着压码计量羊毛,求得
两边的均衡,用辛勤的劳动换回些须收入,供养孩子的生活。
就像这样,双方兵来将挡,打得胜负难分,
直到宙斯决定把更大的光荣赐送赫克托耳——
普里阿摩斯之子是捣人阿开亚护墙的第一人。
他提高嗓门,用尖亮的声音对特洛伊人喊道:
“鼓起劲来,调驯烈马的特洛伊人,冲破阿开亚人的
护墙,把暴虐的烈火扔上他们的海船!”
赫克托耳大声催励兵勇们前进,而后者也听从他的呼号,
以密集的队形扑向护墙,紧握
锋快的枪矛,朝着墙垒涌去。
与此同时,赫克托耳从墙门前抓起一块石头,
举着他移步向前,巨石底部粗钝硕大,但顶部
却伸出犀利的棱角。当今之人,本地最健的壮士,
即使走出两个,也不能轻而易举地把它从地面抬到
车上,但赫克托耳却反凭一己之力,搬起并摇晃着石块——
工于心计的克罗诺斯的儿子为他减轻了顽石的重量。
像一个牧羊人,轻松地拿起一头阉羊的卷毛,
一手拎着,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分量。
赫克托耳搬起石头,向前走去,直对着墙门,
后者紧堵着墙框,连合得结结实实——
门面高大,双层,里面安着两条横闩,
互相交迭,由一根闩杆固系插连。
他来到门前,叉开双腿,站稳脚跟,压上全身的力气,
增强冲力,扔出巨石,砸在门的中间,
打烂了两边的铰链;石块重重地捣开
门面,大门叹出长长的哀号,门闩力不
能支,板条吃不住石块的重击,
裂成纷飞的碎片。光荣的赫克托耳猛冲进去,
提着两枝枪矛,脸面乌黑,像突至的夜晚,
穿着护身的铜甲,闪射出可怕的光寒。
其时,除了神明,谁也甭想和他阵战,阻止
他的进攻——他正破门而入,双目喷闪着火焰。
他转动身子,催督战斗中的特洛伊人
爬过护墙,后者服从了他的号令。
他们动作迅捷,有的涌过护墙,还有的
冲扫过坚实的大门;达奈人惊慌失措,
奔命在深旷的海船间;喧嚣之声拔地而起,经久不息。
WWW.xiAbook.com
第十三卷
宙斯把特洛伊人和赫克托耳驱向海船,留下
交战的双方,由他们呆在那里,没完没了地打斗,经受残杀
和痛苦的煎熬,自己则移目远方,睁着闪亮的
眼睛,扫视着斯拉凯车战者的土地,
凝望着近战杀敌的慕西亚人,高傲的希波摩尔戈斯人,
喝马奶的勇士,以及人中最刚直的阿比俄伊人。
现在,他已不再把闪亮的目光投向特洛伊大地,
心中坚信,神祗中谁也不敢降落凡间,
助信达奈军伍或特洛伊兵众。
然而,强有力的裂地之神亦没有闭上眼睛;
他欣赏着地面上的战斗和搏杀,坐在
斯拉凯对面,林木繁茂的萨摩斯的
峰巅,从那可以看到伊达的全景,
普里阿摩斯的城堡,阿开亚人的海船,一览无遗。
他从水中出来,坐在山上,目睹阿开亚人正遭受特洛伊人
痛打,心生怜悯,怨恼和愤恨宙斯的作为。
波塞冬急速起程,从巉岩嶙峋的山脊上下来,
迈开迅捷的步伐,高高的山岭和茂密的森林
在神腿的重压下,巍巍震颤。
他迈出三个大步,第四步就到了要去的地方——
埃林伊,那里有他的宫居,坐落在水域
深处,永不败毁,闪着纯金的光芒。
他来至殿前,在车下套入铜蹄的骏马,
细腿追风,金鬃飘洒,穿起
金铸的衣甲,在自己身上,抓起
编工密匝的金鞭,跨上战车,
追波逐浪。悉知他的到来,水中的生灵从海底的各个角落
冒出洋面,嬉跃在他的身边;大海
为他分开水路,兴高采烈。骏马飞扑向前,
车身下青铜的轮轴滴水不沾——
拉着他,迅捷的快马直奔阿开亚人的海船。
在大海深处,森森的水下,有个宽敞幽邃的岩洞,
位于忒奈多斯和崖壁粗皱的英勃罗斯之间。
裂地之神波塞冬将驭马赶进水洞,
宽出轭架,取过仙料,放在蹄前,
供它们咀嚼,然后套上黄金的栓绳,在它们的小腿,
挣不断,滑不脱,使驭马稳站原地,等候主人的
回归。收拾停当,波塞冬启程上路,朝着阿开亚人的群队。
其时,特洛伊人雄兵麇集,像一团烈火,似一飙狂风,
跟着赫克托耳,普里阿摩斯之子,一刻不停地冲来,
狂吼怒号,如同一个人一般,满怀希望,试图
拿下阿开亚人的海船,把他们中最好的壮勇,一个不剩,
车死在海船边。但是,环绕和震撼大地的波塞冬
从深海里出来,前往催励阿耳吉维兵汉,
幻取卡尔卡斯的形象,摹仿他那不知疲倦的声音,
先对两位埃阿斯发话,激励着两面急于求战的心胸:
“二位埃阿斯,你俩要用战斗拯救阿开亚军队,
鼓起你们的战斗激情,忘却恐惧和慌乱!
我不担心别地的防务,特洛伊人无敌的双手
并不可怕,尽管他们的队伍已涌入高墙——
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可以把他们挡回。
我最不放心的是这里,惟恐险情由此发生,
赫克托耳正领着他们冲杀,这个不要命的家伙,
自称是力大无比的宙斯的儿男。
但愿某位神明会给你们送个信息,使你俩
能顶住对手的进攻,并催督别人站稳脚跟。
这样,尽管他横暴凶狂,你们仍可把他阻离迅捷的
海船,哪怕俄林波斯大神亲自催他赴战!”
言罢,环绕和震撼大地的波塞冬,
举杖拍打,给他俩输入巨大的勇力,
轻舒着他们的臂膀,他们的腿脚和双手,
然后急速离去,像一只展翅疾飞的雄鹰,
从一峰难以爬攀的绝壁上腾空而起,
俯冲下来,追捕平野上的雀鸟——
就像这样,裂地之神波塞冬奔离了两位埃阿斯。
二者中,俄伊琉斯之子、迅捷的小埃阿斯
首先看出来者的身份,对忒拉蒙之子、大埃阿斯谈道:
“埃阿斯,那是一位天神,家住俄林波斯的神明中的一位,
以卜者的模样出现,要我们战斗在海船边。
他不是卡尔卡斯,神的善辨鸟踪的卜者,
我一眼便看认出来,在他离去之时,从他的腿脚,
他的步态——是的,他是一位神祗,错不了。
现在,胸中的激情正更强烈地
催我扑击,要我奋力冲杀、拼搏;
我的腿脚在巍巍震颤,我的双手正等盼着杀战!”
听罢这番话,忒拉蒙之子埃阿斯答道:
“我也一样,握着枪矛的手,这双克敌制胜的大手,
正颤抖出内心的激动;我的力气已在增长,轻快的
双脚正催我向前!我甚至期盼着和普里阿摩斯之子
一对一地打斗——同赫克托耳,不知疲息的壮汉!”
就这样,二位互相激励,高兴地
体验着神在他们心中激起的嗜战的欢悦。
与此同时,环地之神催督着他们身后的阿开亚人,
后者正退聚船边,息凉着滚烫的心胸。
经过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他们双腿疲软,
心中悲酸楚痛,眼睁睁地看着
特洛伊人蜂拥而上,越过高耸的墙垣。
望着敌人的攻势,他们泪水横流,心想再也
逃不出眼前的祸难。然而,裂地之神的
督励,轻捷地穿过队伍,催使他们向前。
他首先前往催令丢克罗斯和雷托斯,继而
又对善战的裴奈琉斯、德伊普洛斯和阿索斯,
以及墨里俄奈斯和安提洛科斯,两位啸吼战场的壮勇。
用长了翅膀的言词,波寒冬高声呼喊,策励他们向前:
“可耻,你们这些阿耳吉维人,没有经过战火熬炼的新兵!就
我而言,
我相信,只要肯打,你们可以保住海船,使其免遭毁难;
但是,倘若你们自己消懈不前,躲避痛苦的战斗,
那么;今天就是你们的末日,被特洛伊人围歼!
可耻啊!我的眼前真是出现了奇迹,
一桩可怕的事情,我以为绝对不会发生的丑闻:
特洛伊人居然逼至我们的船前,这些以往
在我们面前遑遑奔逃的散兵——像林中的懦鹿,
黑豹、灰狼和花豹的珍肴,撒腿奔跑,
魂飞胆裂,没有丝毫的战斗意念。
在此之前,特洛伊人全然不敢抵斗,
阿开亚人的勇力和双手,哪怕只是一会儿;
但现在,他们已逼战在深旷的海船边,远离着城堡,
得利于我们统帅的弱点和兵士的息懈——
他们和他争斗,不愿挺身保卫迅捷的
海船,被敌人杀死在自己的船艘间,
然而,即便阿特柔斯之子,统治着辽阔
疆域的英雄阿伽门农,确实做了错事,
侮辱了裴琉斯捷足的儿子,
我们岂可在现时退离战斗?
让我们平愈伤痕[●],壮士的心灵完全可以接受抚慰。
- 让我们平愈伤痕:即:弥合我们和阿伽门农之间的隔阂。
但是,你们却不应就此下去,窒息战斗的情怀,作为全军
最好的战士,此举可真丢脸。要是一个
懦劣的孬种从战场上逃回,即便是我,
也不会予以责斥;但对你们,我心中却有一股腾烧的烈焰。
朋友们啊,由于畏缩不前,用不了多久,你们将会
承受更大的灾难。现在,你们每一个人都要重振心态,拿出
战士的勇气,记住战士的尊严。一场激战正在我们面前展开!
啸吼战场的赫克托耳正搏杀在我们的船边,凭借他的
勇力,已经捣毁我们的墙门和粗长的门闩!”
就这样,环绕大地的波塞冬催励着阿开亚人,敦促他们
向前。队伍重新聚合,气势豪壮,围绕在两位埃阿斯身边,
雄赳赳的战斗队列,人群中的战神蔑视不得,
聚赶军队的雅典娜亦不能小看。精选出来的最勇敢的兵壮,
站成几路迎战的队列,面对特洛伊人和卓越的赫克托耳,
枪矛相碰,盾沿交搭,战地上
圆盾交迭,铜盔磕碰,人挤人拥;
随着人头的攒动,闪亮的盔面上,贴着硬角,
马鬃的盔冠抵擦碰撞,队伍站得严严实实,密密匝匝。
粗壮的大手摇曳着枪矛,组成了一个威武雄壮的战斗营阵。
兵勇们意志坚定,企望着投入凶狂的拼杀。
其时,特洛伊人队形密集,迎面扑来,赫克托耳领头先行,
杀气腾腾,像石壁上崩下的一块滚动的巨岩,
被泛涌着冬雨的大河从穴孔里冲下,
凶猛的水浪击散了岩岸的抓力,
无情的坠石狂蹦乱跳,把山下的森林震得呼呼作响,
一路拼砸滚撞,势不可挡,一气
冲到平原,方才阻止不动,尽管肆虐凶狂。
就像这样,赫克托耳最初试图
一路冲杀,扫过阿开亚人的营棚和海船,
直插海边。然而,当接战对方人群密集的队伍,
他的攻势受到强有力的止阻,被硬硬地顶了回来。阿开亚人的
儿子们群起攻之,用劈剑和双刃的枪矛击打,
把他抵挡回去,逼得他连连后退,步履踉跄。
他放开嗓门,用尖亮的声音对着全军喊叫:
“特洛伊人,鲁基亚人和达耳达尼亚人,近战杀敌的勇士们!
和我站在一起!阿开亚人不能长时间地挡住我的进攻,
虽然他们阵势密集,像一堵墙似地横阻在我的前头。
我知道,他们会在我的投枪下败退,如果我真的受到
神明的驱使,一位最了不起的尊神,赫拉抛甩炸雷的夫婿。”
一番话使大家鼓起了勇气,增添了力量。
人群中阔步走出雄心勃勃的德伊福波斯,
普里阿摩斯之子,携着溜圆的战盾,
凭着它的庇护,迅捷地移步向前。
其时,墨里俄奈斯举起闪亮的枪矛,瞄准投射,
不偏不倚,击中后面,打在溜圆的
牛皮上,但枪矛不曾穿透——还差得老远——
长长的枪杆从杆头上掉落下来。德伊福波斯
挺出皮盾,挡住抢击,惧怕精于搏战的
墨里俄奈斯的投枪。壮士退回自己的
伴群,己方的营阵,震怒于两件
事情:胜利的丢失和枪矛的损断。
他回身阿开亚人的营棚和海船,
前往提取粗长的枪予,置留在营棚里面。
众人继续苦战,听闻着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的杀声。
丢克罗斯,图丢斯之子,首开杀例,击倒枪手
英勃里俄斯,拥有马群的门托耳之子,
在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到来之前,居家裴代俄斯,
娶妻普里阿摩斯的私生女,墨得酋卡丝忒。
但是,当达奈人乘坐弯翘的海船到来后,
他回返伊利昂,成为特洛伊人中出类拔萃的壮勇,
和普里阿摩斯同住,后者爱他,像对自己的儿男。
现在,忒拉蒙之子用粗长的枪矛击中了他,
打在耳朵底下,随后又拧拔出来,后者猝然倒地,像一棵样树,
耸立在山巅,从远处亦可眺见它的风采,被铜斧
砍倒,纷洒出鲜嫩的叶片,就像这样,
英勃里俄斯砰然倒地,精工制作的铜甲
在身上铿锵作响。丢克罗斯快步跑去,急欲抢剥铠甲。
就在他冲跑的当口,赫克托耳投出一枝闪亮的枪矛,
但丢克罗斯盯视着他的举动,躲过铜镖,
仅在毫末之间——投枪击中安菲马科斯,克忒阿托斯
之子,阿克托耳的后代,枪尖扎进胸膛,在他冲锋向前的瞬间。
壮士随即倒地,轰然一声,铠甲在身上铿锵作响。
赫克托耳随即冲扑上前,试图抢夺心志豪莽的安菲马科斯的
盔盖,顶在他的头上,边沿紧压着眉梢。就在他
冲扑之对,埃阿斯投出一枝闪亮的枪矛,
但枪尖不曾扎进皮肉——他的全身遮裹着
坚硬厚实的铜甲。然而,枪矛击中战盾鼓起的层面,
强劲的冲力使他趄步后退,撇下
两具尸体。阿开亚人见状,随即拖回倒地的战友;
雅典人的两位首领,斯提基俄斯和卓越的墨奈修斯,
抬着安菲马科斯返回阿开亚人的营伍。
其时,两位埃阿斯,挟着勇力和狂热的战斗激情,
抓起了英勃里俄斯,像两头狮子,从牧狗坚牙利齿的
看守下,抢出一头山羊,叼咬在粗莽的双颚间,
悬离着地面,跑进浓密的灌木丛。
就像这样,两位埃阿斯高举起英勃里俄斯,剥去
他的铠甲。出于对他杀死安菲马科斯的愤恨,
俄伊琉斯之子砍下他的脑袋,从松软的脖项,
奋臂摔投;首节辘辘旋转,像一只圆球,滚过战斗的人群,
最后停驻在赫克托耳脚边的尘面。
其时,波塞冬怒火中烧,为了孙子的
惨死,在浴血的拼搏中。他穿行在
阿开亚人的营棚和海船间,
催励着达奈人,为特洛伊人谋备着灾亡。
这时,善使枪矛的伊多墨纽斯和他遐遇,正从
一位伙伴那里过来,后者刚刚退出战场,
被锋快的青铜击伤,打在膝盖的后头。
伙伴们抬走伤员,伊多墨纽斯对医者
作过叮嘱,走回自己的营棚,豪情不减,
期待着投入战斗。强有力的裂地之神对他发话,
摹拟安德莱蒙之子索阿斯的声音,索阿斯,
埃托利亚人的王者,统治着整个普琉荣和山势险峻的
卡鲁冬,受到国民的崇仰,像敬神一般:
“伊多墨纽斯,克里特人的首领,告诉我,阿开亚人的儿子们
发出的威胁,当着特洛伊人的脸面,现在难道全都一风了了
不成?”
听罢这番话,克里特人的首领伊多墨纽斯答道:
“索阿斯,就我所知,这不是任何人的
过错;我们中谁都知道应该如何战斗。
这里没有怯战的懦夫,谁也不曾
怕死,躲避残酷的拼斗。事情的原因
在于宙斯意图借此自悦,这位力大无比的天神,
想让阿开亚人死在此地,消声匿迹,远离着阿耳戈斯!
但是你,索阿斯,向来是一位不屈不挠的斗士,
而且一旦看到有人退缩,便当即催他向前——现在,
你也不应撤离战斗,还要敦促你所遇见的每一位战友!”
听罢这番话,裂地之神波塞冬答道:
‘伊多墨纽斯,今天,谁要是自动逃避战斗,
就让他永世不得离开特洛伊,重返家园;
让他呆留此地,成为饿狗嬉食的佳肴。
赶快,拿出你的甲械,前往战斗。我们必须马上出发,
一起行动,并肩战斗,可望以此打开局面。
即便是懦弱的战士,聚在一起,也会产生力量,
何况你我?以我们的战技,足以抵打一流的高手。”
言罢,他大步离去,一位神祗,介入凡人的争斗。
伊多墨纽斯折回构作坚固的营棚,
穿上璀璨的铠甲,操起两枝枪矛,
勿匆上路,像一个霹雳,克罗诺斯之子
抓在手里,从晶亮的俄波斯山上,
给凡人送来一道耀眼的弧光,一个闪亮的兆示。
就像这样,铜甲在他胸前闪闪发光,映照着奔跑的脚步。
其时,他在营棚边遇见墨里俄奈斯,他的刚勇的助手,
正急着赶回营地,提取一杆铜矛。
强健的伊多墨纽斯对他说道:
“捷足的墨里俄奈斯,摩洛斯之子,我最亲爱的
伴友,为何离开战斗和搏杀,回返营区?
受伤了吗?忍着枪尖送来的苦痛?
也许是有人要我,托你送来口信?就我而言,
我的愿望是战斗,而不是干坐营棚。”
听罢这番话,头脑冷静的墨里俄奈斯答道:
伊多墨纽斯,身披铜甲的克里特人的首领,
我赶来提拿一枝枪矛,不知是否可从
你的营棚觅取。我刚才打断了自己的投枪,
撞毁在高傲的德伊福波斯的盾面。”
听罢这番话,克里特人的首领伊多墨纽斯答道:
“如果要的是枪矛,你完全可以找到,不是一条,而是二十条,
在我的营棚里,紧靠着滑亮的内墙。
这些枪矛都是我的战礼,夺自被我杀死的特洛伊壮勇;
我不爱站得远远地和敌人拼斗,那不是我的打法。
所以,我夺得这些枪矛,突鼓的盾牌,
还有头盔和胸甲,晶光闪亮,光彩夺目。”
听罢这番话,头脑冷静的墨里俄奈斯答道:
“我也一样,我的营棚和乌黑的海船边堆放着
许多得之于特洛伊人的战礼,只是不在近处,一时拿取不到。
你知道,我亦没有忘弃自己的勇力,而是和
前排的壮士一起,英勇战斗——人们从中得获荣誉——
不管战火在哪里烧起,我总是牢牢地站稳脚跟。
其他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或许会忘记我的
拼杀,但你不会,我相信,你是知我最深的凡人。”
听罢这番话,克里特人的首领伊多墨纽斯答道:
“我知道,你作战勇敢、刚强,对此,你无需申说。
如果挑出我们中最好的壮勇,让他们全都汇聚在海船边,
准备一次伏击——此乃验证勇气的最好的办法,
懦夫和勇士都会由此展现本色。
贪生之人脸色青一阵,紫一阵,
无力控制心绪,安然稳坐,
而是不停地移动重心,一会儿压在这条,
一会儿又移到那条腿上,最后在双腿上重压,牙齿
上下磕碰,心脏怦怦乱跳,惧怕死亡的降临。
与之相比,勇士面不改色,进入
伏击点后,亦不会过分惊怕,
而是潜心祈祷,但愿即刻投入战斗,杀个你死我活。
那时候,谁能小看你的勇力,你那双有力的大手?
即便你被飞来的投械击中,或被近战中的枪矛捅伤,
落点都不在脖子或胸背的后头,
而是在你的前胸或腹肚上——其时,
你正向前冲打,战斗在前排的队伍。
行了,干起来吧,不要再呆站此地,像孩子似地
唠唠叨叨——有人会因此责骂,用苛厉的言词。
去吧,赶往我的营棚,选拿一枝粗长的枪矛。”
听罢这番话,墨里俄奈斯,可与迅捷的战神相匹比的
壮勇,快步跑进营棚,抓起一杆铜矛,
撒腿追赶伊多墨纽斯,急切地企望战斗。
他大步奔赴战场,像杀人不眨眼的阿瑞斯,
由心爱的儿子骚乱相随作伴,骚乱,
雄健、强悍,足以吓倒久经战场的壮勇。
二位从斯拉凯出来,全副武装,寻战厄夫罗伊人
或心志豪莽的夫勒古厄斯人,不愿听纳
双方的祈祷,而是只把光荣交送其中的一方。
就像这样,墨里俄奈斯和伊多墨纽斯,军队的统领,
疾步走向战场,顶着闪亮的铜盔。
墨里俄奈斯首先发话,对伊多墨纽斯说道:
“丢卡利昂之子,你想我们该在哪里介入战斗?
从战场的右翼、中路,还是它的
左翼切入?左边该是你我的去处,我想,我们再也找不到比
那儿更吃紧的地段,长发的阿开亚人正受到极其凶狂的逼迫。”
听罢这番话,克里特人的首领伊多墨纽斯答道:
“中路还有其他首领,防卫那里的海船,
两位埃阿斯,以及丢克罗斯,全军
最好的弓手,亦是一位善于近战的壮勇。
他们会让赫克托耳,普里阿摩斯之子,吃够苦头,
尽管他十分强悍,急冲冲地寻求拼斗。
然而,尽管他战意狂烈,却极难取胜,
击散他们的勇力,制服他们那难以抵御的双手,
放火船舱——除非克罗诺斯之子亲手
把燃烧的木块扔进迅捷的船舟。
忒拉蒙之子、高大魁伟的埃阿斯不会对任何人让步,
只要他是凡人,吃食黛墨忒耳的谷物,
能被青铜挑破,能被横飞的巨石砸倒。
若论站着打斗,他的功力甚至不让横扫千军的阿基琉斯,
虽然在跑战中,后者是谁也无法比试的壮勇。
咱们这就走吧,按你说的,前往战场的左翼。我们
马上即会看到荣誉的拥属,是抢归自己,还是送让别人。”
听罢这番话,可与迅捷的战神相匹比的墨里俄奈斯
引路先行,来到伊多墨纽斯提及的去处。
当特洛伊人看到骠烈的伊多墨纽斯,像一团火焰,
带着特他的副手,全都穿着做工精美的战甲,一路跑来时,
开口大叫,喊声传遍队伍,招来一队队兵勇,冲围到他的身边;
一场凶莽的拼搏展开在滩沿的船尾旁。
宛如飓风呼啸,旋扫种荡,
在泥尘堆满路面的日子,
疾风卷起灰泥,形成一片巨大的尘云,
双方扑打在凶莽的激战中,心志狂烈,
决意杀个你死我活,在混战的队列里,用锋快的青铜。
人死人亡的战场上,林立着撕咬皮肉的枪矛,
紧握在兵勇们手里,柄杆修长;人们杀得眼花缭乱,
面对流移的铜光,折闪自锃亮的头盔。
精工擦拭的胸甲和闪光的
战盾。目睹此般景状,只有心如
磐石的人才不致害怕,保持愉快的情境。
克罗诺斯的两个强有力的儿子,句心斗角,
使战场上的勇士受尽了痛苦的煎熬。
宙斯意欲让特洛伊人和赫克托耳获胜,
使捷足的阿基琉斯得取荣光;但他并非
要让阿开亚全军覆灭,在伊利昂城前,
而是只想让塞提丝和她的心志莽烈的儿子
争得光荣。波塞冬呢?他稍稍地从灰蓝色的海浪里出来,
穿行在阿耳吉维人中间,督励他们向前,带着焦虑和不安,
眼看着他们被特洛伊人痛打,怨恼和愤恨宙斯的作为。
二位出自同一个家族,共有一个父亲,
但宙斯先出,并且所知更多。所以,波塞冬
不敢明目张胆地助佑,而只能用隐晦的形式,
化作凡人的模样,不停地活动在队伍里,催励人们向前。
二位神祗在两边系牢了一根敌对和
拼死争斗的绳索,同时拉紧两头;它挣不断,
解不开,已经酥软了许多人的膝腿。
战场上,伊多墨纽斯,尽管头发花白,却一边催激着
达奈人,一边对着特洛伊人猛冲,在敌营中引起一阵慌乱。
他出手杀了俄斯鲁俄纽斯,家住卡北索斯,
受怂于战争的音讯,初来乍到。
他曾对普里阿摩斯提出,意欲妻娶卡桑德拉,国王家中
最漂亮的女儿,不付聘礼,但答应拼死苦战,
从特洛伊地面赶走阿开亚人坚强不屈的儿男。
年迈的普里阿摩斯点头允诺,答应嫁出女儿,
所以,俄斯鲁俄纽斯奋勇冲杀,寄望于许下的诺言。
伊多墨纽斯举起闪亮的枪矛,瞄准投射,
击中健步杀来的俄斯鲁俄纽斯,青铜的
胸甲抵挡不住,枪尖深扎在肚腹里。
他随即倒地,轰然一声。伊多墨纽斯得意洋洋,高声炫耀:
“俄斯鲁俄纽斯,在所有活着的人中,我要向你祝贺,
如果你打算在此实践对达耳达尼亚的
普里阿摩斯的诺言,后者已答应嫁出女儿,作为交换。
听着,我们也对你许个诺愿,并将付诸实践。
我们将给你阿伽门农的女儿,最漂亮的一位,
把她从阿耳戈斯带来,做你的妻子,如果你愿意和我们
联手,帮我们荡平城垣坚固的特洛伊。
跟我走吧,前往我们那破浪远洋的海船,敲定
婚娶的条件——谈论聘礼,我们绝不会要价漫天!”
英雄伊多墨纽斯言罢,抓起他的腿脚,拖着他
走过激战的人群。其时,阿西俄斯跃下战车,趋身助援,
试图抢回伙伴,站在驭马前面,后者由驭手驱赶,紧跟在他
的后头,
喷出腾腾的热气,吹洒在他的背肩。他直冲过去,勇猛狂烈,
意欲枪击伊多墨纽斯,但后者抢先出手,投枪
扎入颏下的咽管,铜尖穿透了脖子。
阿西俄斯随即倒地,像一棵橡树或白杨,巍然倾倒,
或像一棵参天的巨松,耸立在山上,被船匠
砍倒,用锋快的斧斤,备做造船的木料。
就像这样,他躺倒在地,驭马和战车的前面,
呻吼着,双手抓起血染的泥尘。
驭者惊恐万状,丧失了思考能力,
不敢掉转马头,躲过敌人的
重击——骠勇犟悍的安提洛科斯
出枪捅穿他的中腹,青铜的胸甲
抵挡不住,枪尖深扎在肚子里;
他大口喘着粗气,一头栽出精固的战车。
安提洛科斯,心胸豪壮的奈斯托耳之子,赶起他的驭马,
从特洛伊人一边,拢回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的队阵。
其时,德伊福波斯,怀着对阿西俄斯之死的悲痛,
逼近伊多墨纽斯,投出闪亮的铜枪,但
后者紧盯着他的举动,弯身躲过飞来的枪矛,
蹲藏在溜圆的战盾后面——此盾是他常用
之物,坚实的牛皮,箍着闪光的铜圈,
安着两道套把[●]。他蜷藏在圆盾
- 两道套把:kanones,亦可作“两条支杆”解。
后面,铜枪飞过头顶,
擦着盾面,发出粗利的声响。
尽管如此,德伊福波斯的投枪不曾虚发,粗壮的大手
击中呼普塞诺耳,希帕索斯之子,兵士的牧者,
打在横隔膜下的肝脏上,即刻酥软了他的膝腿。
德伊福波斯欣喜若狂,高声炫耀:
“阿西俄斯死了,但此仇已报!告诉你,在前往
哀地斯的途中,在叩响这位强有力的神祗的门户时,他会
怀着满腔的激奋,因为我已给他送去一位随从,同行的伴当!”
听罢此番吹擂,阿开亚人无不愁满胸膛,
而聪颖的安提洛科斯更是心潮激荡。
然而,尽管伤心,他却不愿撂下自己的伴友,而是
冲跑过去,跨站在呼普塞诺耳两边,用巨盾挡护着他的躯体。
随后,他的两位亲密伴友,厄基俄斯之子墨基斯丢斯
和卓越的阿拉斯托耳,在盾后弯下身子,架起呼普塞诺耳,
抬回深旷的海船,踏踩着伤者凄厉的吟叫。
伊多墨纽斯丝毫没有减缓他的狂烈,总在
奋勇扑杀,要么把特洛伊人罩进深沉的黑夜,
要么,在为阿开亚人挡开灾难之时,献出自己的生命。
战场上有一位勇士,宙斯养育的埃苏厄忒斯钟爱的儿子,
英雄阿尔卡苏斯,安基塞斯的女婿,
娶了他的长女,希波达墨娅,
父亲和高贵的母亲爱之甚切,
在深广的家居一同龄的姑娘中,她相貌
出众,女工超群,心智最巧。所以,
她被一位力士妻娶,辽阔的特洛伊大地上最勇敢的英杰。
然而,借用伊多墨纽斯的双手,波塞冬杀倒了他——
神明迷糊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迟滞了挺直的双腿,
使他既不能逃跑,亦不能躲闪,
直挺挺地站着,像一根柱子,或一棵高耸的大树,枝叶繁茂,
纹丝不动——英雄伊多墨纽斯刺中了他,
当胸一枪,破开护身的铜甲,
在此之前,此甲一直替他挡避着死亡,
青铜嘎然崩裂,顶不住枪矛的冲撞。
他随即倒地,轰然一声,心脏夹着枪尖,
仍在跳动,颤摇着枪矛的尾端。
就这样,强有力的阿瑞斯中止了他的狂暴。
伊多墨纽斯欣喜若狂,高声炫耀:
“现在,德伊福波斯,我们可是谁也不亏谁了,你说呢?
杀了你们三个,换抵我们一个,你还有什么可吹?
过来吧,可怜的东西,过来站在我的面前,
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人儿——我,宙斯的后裔,前来和你拼战!
早先,宙斯得子米诺斯,让他看护克里特的民众;
米诺斯得子丢卡利昂,一位刚勇的壮士;
而丢卡利昂生了我,王统众多的子民,
在广阔的克里特。现在,海船把我载到此地,来做你们
的克星——是的,冲着你,你的父亲和所有的特洛伊兵民!”
听罢这番话,得伊福波斯心里犹豫不决,
权衡着是先退回去,另找一位心胸豪壮的
特洛伊人作伴,还是就此动手,单身和他拼战?
斟酌比较,觉得第一种做法似乎更为可取。于是,他抬腿上路,
前往求助于埃内阿斯,找到了他,在战场的边沿,
闲站在那儿,从未平息对卓越的普里阿摩斯的愤怒[●],只因
- 从未……的愤怒:可能暗指安基塞斯和普里阿摩斯两家为争夺特洛伊王权
的争斗。
后者抵消他的荣誉,尽管他作战勇敌,在特洛伊壮士中。
德伊福波斯走去站在他的身边,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埃内阿斯,特洛伊人的首领,现在,我们需要你的战力,
保护你姐姐的丈夫,倘若你会为亲人之死悲痛。’
快走,为保护阿尔卡苏斯而战,你的姐夫;
在你幼小之时,他曾养育过你,在他的家里。现在,
伊多墨纽斯,著名的枪手,已经把他放倒,杀死在战场上!”
一番话在埃内阿斯胸中激起了愤怒,
他朝着伊多墨纽斯冲去,急切地企望战斗。然而,
伊多墨纽斯一点都不害怕——怕什么呢?一个黄毛孩子——
而是稳稳地站守阵地,像山上的一头野猪,自信于
它的勇力,站候着步步进逼的对手,一大伙骚嚷的
人群,在一个荒凉的地方,竖起背上的鬃毛,
双眼喷闪着火光,咋咋地磨响獠牙,
怒气冲冲,等盼着击败狗和猎人。
就像这样,伊多墨纽斯,著名的枪手,双腿稳立,面对冲扫
而来的埃内阿斯,一步不让。他招呼己方的伙伴,大声喊叫,
双眼扫视着阿斯卡拉福斯、阿法柔斯和德伊普罗斯,
以及墨里俄奈斯和安提洛科斯,两位啸吼战场的壮勇,
催励着他们,送去长了翅膀的话语,高声喊道:
“过来吧,我的朋友,帮我一把!我只身一人,打心眼里
害怕捷足的埃内阿斯,正对着我冲来,
雄浑刚健,足以杀倒战斗中的兵勇。
此人年轻力壮,正是人生最有勇力的年华;
要是我们同龄,正如我们具有同样的战斗激情一样,
那么,我们马上即可决出胜负,不是他胜,便是我赢!”
伊多墨纽斯言罢,众人蜂拥着走来,站好位置,
抱定同一个信念,用盾牌挡护着自己的肩头。
在战场的另一边,埃内阿斯亦在召唤他的伙伴,
双眼扫视着德伊福波斯、帕里斯和卓越的阿格诺耳,
和他一样,都是特洛伊人的首领。兵勇们
蜂拥在他们身后,像羊群跟着带队的公羊,
离开草地,前往水边喝饮,使收入眼见心喜——
就像这样,埃阿斯心中充满喜悦,
眼望着大群的兵丁,跟随在他的身后。
两军拥逼到阿尔卡苏斯身边,近战拼搏,
挥舞着粗长的枪矛,互相投射,撞打着系扣在
胸前的铜甲,发出可怕的响声。
激战中活跃着两员战将,刚勇异常,无人可及,
埃内阿斯和伊多墨纽斯,可与战神匹比的凡人,
手握无情的铜枪,期待着毁裂对方的皮肉。
埃内阿斯首先投枪,但伊多墨纽斯
紧盯着他的举动,躲过了青铜的枪矛——
投枪咬人泥层,杆端来回摆动,
粗壮的大手徒劳无益地白丢了一枝枪矛。
然而,伊多墨纽斯投枪击中俄伊诺毛斯,打在腹中,
捅穿胸甲的虚处,内脏从铜甲里
迸挤出来;后者随即倒地,手抓泥尘。
伊多墨纽斯从尸体上拔出投影森长的枪矛,
但已无力剥取璀璨的铠甲,从
死者的肩头——投枪迎面扑来,打得他连连退后。
他双腿疲软,过去的撑力已不复存在,
既不能在投枪后进扑,也无法躲避飞来的枪示。
就这样,他站在那里,抵挡着无情的死亡之日的进迫,
腿脚已不能快跑,驮着他撤离战斗。
正当他步步回挪之际,德伊福波斯,带着难解的
仇恨,投出一枝闪亮的枪矛,然而
又没有击中,但却撂倒了阿斯卡拉福斯,
战神的儿子,沉重的枪矛捅穿了
肩膀——他翻身倒地,手抓泥尘。
但是,身材魁伟、喊声宏亮的阿瑞斯其时一无所闻,
尚不知儿子已倒死在激烈的战斗中,
闲坐在俄林波斯山上,金色的
云朵下,受制于宙斯的意志,和其他
神祗一样,全被禁止介入战斗。;
地面上,两军拥逼到阿斯卡拉福斯身边,近战拼搏。
德伊福波斯从尸首上抢走闪亮的头盔,
但墨里俄奈斯,可与迅捷的战神相匹比的斗士,
其时扑上前去,出枪击伤他的手臂,带孔眼的
铜盔从后者手上掉下,重重地敲响在泥地上。
墨里俄奈斯再次猫腰冲击,像一只鹰兀,
从德伊福波斯肩上夺过粗重的枪矛,
回身自己的伴群。其时,波利忒斯,
双手拦腰抱起德伊福波斯,他的兄弟,
走离悲烈的战斗,来到捷蹄的驭马边
——它们站等在后面,避离战斗和搏杀,
载着驭手,荷着精工制作的战车。
驭马拉着德伊福波斯回城,伤者发出凄厉的吟叫,
忍着剧痛,鲜血从新创的伤口涌冒,沿着臂膀流淌。
然而,战勇们仍在战斗,滚打在喧腾不息的杀声里。
埃内阿斯扑向阿法柔斯,卡勒托耳之子,
投出锋快的枪矛,扎在喉脖上,其时正掉转过来,对着枪头。
他脑袋撇倒一边,盾牌压砸尸身,
连同掉落的头盔;破毁勇力的死亡蒙罩起他的躯体。
其时,安提洛科斯,双眼紧盯着索昂,见他转身逃跑,猛扑
上去,出枪击打,捅裂出整条静脉——此管
沿着脊背,直通脖端。枪矛砸捣出这一
整条脉管。他仰面倒地,四肢摊展,
伸出双手,对着亲爱的伙伴。
安提洛科斯冲上前去,试图抢剥铠甲,
从他的肩上,警惕地左右张望。特洛伊人正从
四面冲围,投枪砸打在硕大闪亮的盾牌上,但却
不能捅穿,用无情的铜枪扎开安提洛科斯
鲜亮的肌体——在他的周围,裂地之神波塞冬挡护着
奈斯托耳之子,甚至在这密集的枪雨中。
安提洛科斯从未避离敌群,
而是勇敢地面对他们,奋力挥舞着枪矛,
一刻也不停息,一心想着击倒敌人,
用他的投枪,或通过近身的拼搏。
其时,阿达马斯,阿西俄斯之子,见他在混战中
用枪瞄打,冲扑过去,就近捅出犀利的铜枪,扎在
盾牌正中,但黑发的波塞冬折毁了
枪矛,不让他夺走安提洛科斯的生命,
铜枪一半插入安提洛科斯的盾牌,
像一截烤黑了的木桩,另一半掉躺泥尘。
为了保命,他退往自己的伴群,而
就在回跑之际,墨里俄奈斯紧紧跟上,投枪出手,
打在生殖器和肚脐之间——痛苦的战争
致杀可悲的凡人,以这个部位最烈。
枪矛深扎进去,他曲身枪杆,
喘着粗气,像山上的一头公牛,被牧人用
编绞的绳索绑得结结实实,拖着行走,由它一路挣扎反抗。
就像这样,他忍着伤痛,气喘吁吁,但时间不长,仅在片刻
之中。英雄墨里俄奈斯迈步走去,从他身上
拔出枪矛,浓墨的迷雾蒙住了他的眼睛。
近战中,赫勒诺斯击中德伊普罗斯,砍在太阳穴上,
用一柄粗大的斯拉凯铜剑,把帽盔打得支离破碎,
脱出头颅,掉在地上,一路滚去,
沿着兵勇们的脚边,被一位阿开亚人捡起。
昏黑的夜色蒙住了德伊普罗斯的眼睛。
悲痛揪住了阿特柔斯之子的心灵,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
挥舞着锋快的枪矛,勇猛进逼,向赫勒诺斯,
王者和勇士,其时拉开着弯弓的杆口,
两人同时投射,一个掷出锋利的枪矛,
飞驰的投枪,另一个引弦放箭,
普里阿摩斯之子一箭射中对手的胸口,
胸甲的弯片上,但致命的飞箭被反弹了回来。
正如在一大片打谷场上,黑皮的豆粒
和鹰嘴豆儿高弹出宽面的锹铲,
在呼吹的劲风中,随着杨荚者有力的抛甩,
致命的羽箭弹离光荣的墨奈劳斯的
胸甲,蹦出老远,硬是被顶了回去。与此同时,
阿特柔斯之子、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投枪
击中赫勒诺斯,青铜的枪矛打穿紧握的拳手,
握着油亮的弓杆,破毁了他的引械。
为了保命,他退回自己的伴群,
垂悬着伤手,拖着(木岑)木的枪杆。
心胸豪壮的阿格诺耳从他手里接过投枪,
用编织紧细的羊毛包住伤口——助手携带的
投石器具,为这位兵士的牧者。
其时,裴桑得罗斯对着光荣的墨奈劳斯
扑近,悲惨的命运把他引向死的终极——
他将死在你墨奈劳斯的手里,在这场殊死的拼杀中。
两人大步走来,咄咄近逼。阿特柔斯
之子投枪未中,偏离了目标,而
裴桑得罗斯出枪击中光荣的墨奈劳斯的
战盾,但铜枪不曾穿透盾牌,
宽阔的盾面挡住了它的冲刺,枪头折断在木杆的
端沿。虽然如此,他却仍然满心欢喜,企望着赢得胜利。
阿特柔斯之子拔出柄嵌银钉的铜剑,
扑向裴桑得罗斯,后者藏身盾牌下面,紧握着
一把精工煅打的斧头,铜刃锋快,安着橄揽木的
柄把,修长、滑亮。他俩同时挥手劈砍,
裴桑得罗斯一斧砍中插缀马鬃的盔冠,
顶面的脊角,而墨奈劳斯——在对手前冲之际——
一剑劈中他的额头,鼻梁上面,击碎了额骨,
眼珠双双掉落,鲜血淋淋,沾躺在脚边的泥尘里。
他佝接起身子,躺倒在地上。墨奈劳斯一脚踩住
他的胸口,抢剥铠甲,得意洋洋地嚷道:“现在,
你们总可以离去了吧——离开驾驭快马的达奈人的海船,
你们这帮高傲的特洛伊人,从来不会腻烦战场上可怕的喧喊。
你们也不久缺操做其他恶事丑事的本领,
把污泥浊水全都泼在我的头上。该死的恶狗!你们心中不怕
宙斯的狂怒,这位炸响雷的神主,监护主客之谊的
天神——将来,他会彻底捣毁你们那峭峻的城堡。
你们胡作非为,带走我婚娶的妻子和
大量的财宝,而她却盛情地款待过你们。
现在,你们又砍杀在我们远洋的海船旁,
发疯似地要用狂蛮的烈火烧船,杀死战斗的阿开亚人。
但是,你们会受到遏制,虽然已经杀红了双眼。
父亲宙斯,人们说,你的智慧至高无上,绝非凡人
和其他神明可以比及,然而你却使这一切成为现实。
看看你怎样地帮助了他们,这帮粗莽的特洛伊兵汉,
他们的战力一直在凶猛地腾升,谁也满足
不了他们嗜血的欲望,在殊死的拼战中。
对任何事情,人都有知足的时候,即使是睡觉、性娱。
甜美的歌唱和舒展的舞蹈。所有
这些,都比战争更能满足人的
情悦;然而,特洛伊人的嗜战之壑却永难充填!”
高贵的墨奈劳斯话语激昂,从尸身上剥去
带血的铠甲,交给他的伙伴,
转身复又投入前排的战斗。
其时,人群里站出了哈耳帕利昂,王者普莱墨奈斯
之子,跟随亲爹前来特洛伊
参战,再也没有回返故里。
他逼近阿特柔斯之子,出枪捅在盾牌的
中心,但铜尖没有穿透盾面。
为了躲避死亡,他退回自己的伴群,
四下张望,惟恐有人中伤,用青铜的兵器。
但是,在他回退之际,墨奈劳斯射出一枝铜头的
羽箭,打在右臂的边沿,箭头
从盆骨下穿过,扎在膀胱上。
他佝偻着身子,在亲爱的伙伴们怀里,
喘吐出他的命息,滑倒在地,像一条
虫似地伸躺,黑血涌注,泥尘尽染。
心志豪莽的帕夫拉戈尼亚人在他身边忙忙碌碌,
将他抬上马车,运回神圣的伊利昂,悲痛
满怀。他的父亲,涕泪横流,走在他们身边——
谁也不会支付血酬,赔偿被杀的儿男。
然而,此人被杀,在帕里斯心里激起了强烈的仇愤,因为
在众多帕夫拉戈尼亚人里,哈耳帕利昂是他的朋友和客人;
带着愤怒,他射出一枝铜头的羽箭。
战场上,有个名叫欧开诺耳的战勇,先知波鲁伊多斯
之子,高贵、富有,居家科林索斯。
在他步上船板之时,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此行归程无望;
老父波鲁伊多斯曾多次嘱告,
他会死于一场难忍的病痛,在自己家里,
或随同阿开亚人的海船出征,被特洛伊人砍杀。
所以,欧开诺耳决意登船,既可免付阿开亚人所要的大笔
惩金,又可躲过一场可恨的病痛,使身心不致遭受长期的折磨。
帕里斯放箭射在他的耳朵和颚骨下面,魂息当即
飘离他的肢腿,可恨的黑暗蒙住了他的躯体。
就这样,他们奋力搏杀,像熊熊燃烧的烈火。
但宙斯钟爱的赫克托耳却对此一无所闻,尚不知
在海船的左边,他的兵勇正痛遭阿耳吉维人的
屠宰。光荣甚至可能投向阿开亚兵壮的
怀抱——环绕和震撼大地的波塞冬正一个劲地
催励阿耳吉维人,用自己的力量助佑帮战。
但赫克托耳一直战斗在他先前攻破大门和护墙,
荡扫密集的队阵,在全副武装的达奈兵勇激战的地方,
那里分别停靠着埃阿斯和普罗忒西劳斯的船队,
拖搁在灰蓝色大海的滩沿,对着陆地,横着一段
他们所堆筑的最低矮的护墙,一个最薄弱的
环节,承受着特洛伊人和驭马的狂烈冲击。
战地上,波伊俄提亚人和衫衣长垂的伊俄尼亚人,
还有洛克里亚人、弗西亚人和声名卓著的厄利斯人,
正试图挡住赫克托耳的进攻——后者正奋力杀向海船——
但却不能击退这位卓越的、一串火焰似的猛将。
那里,战斗着挑选出来的雅典人,由裴忒俄斯
之子墨奈修斯统领,辅之以
菲达斯、斯提基俄斯和骁勇的比阿斯。墨格斯,
夫琉斯之子,率领着厄利斯人,由安菲昂和得拉基俄斯辅佐;
统领弗西亚人的是墨冬和犟悍的波达耳开斯。
墨冬,神一样的俄伊琉斯的
私生子,埃阿斯的兄弟,但却居家
夫拉凯,远离故乡,曾杀死
俄伊琉斯之妻、庶母厄里娥丕丝的兄弟;
而波达耳开斯则是夫拉科斯之子伊菲克洛斯的儿子。
他俩全副武装,站在心胸豪壮的弗西亚人的前列,
拼杀在波伊俄提亚人的近旁,为了保卫海船。
迅捷的埃阿斯,俄伊琉斯之子,现时
一步不离忒拉蒙之子埃阿斯,
像两头酒褐色的健牛,齐心合力,
拉着制合坚固的犁具,翻着一片休耕的土地,
两对牛角的底部淌流着涔涔的汗水,
中间仅隔着油滑的轭架挡出的那么一点距离,
费力地行走,直至犁尖翻到农田的尽头——
就像这样,他俩挺立在战场上,肩并肩地战斗。
忒拉蒙之子身后跟着许多勇敢的兵壮,
他的伙伴,随时准备接过那面硕大的战盾,
每当他热汗淋漓,身疲体乏的时候。但是,
俄伊琉斯之子、心志豪莽的埃阿斯身后,却没有洛克里亚人
跟随。他们无意进行手对手的近战,
既没有青铜的头盔,耸顶着马鬃的脊冠,
又没有边圈溜圆的战盾和(木岑)木杆枪矛。
然而,他们坚信手中的弯弓和用羊毛编织的投石器的威力。
带着此般兵器,他们跟着头领来到伊利昂,
射打出密集的羽箭和石块,砸散特洛伊人的队阵。
战场上,身披重甲的兵勇奋战在前面,
拼杀特洛伊人和顶着铜盔的赫克托耳,而洛克里亚人
则留在后面,从掩体里投射——对特洛伊人,战斗
已不是一种愉悦,纷至沓来的投械打懵了他们的脑袋。
其时,特洛伊人或许已凄凄惨惨地退离营棚
和海船,回兵多风的特洛伊,要不是普鲁达马斯
前来站到勇猛的赫克托耳身边,说道:
“赫克托耳,你可真是顽固至极!到底还愿不愿听听别人的
规劝?不要以为神明给了你战斗的技能,
你就能比别人更善谋略;
事实上,你不可能掌握所有的技艺。
神把不同的本领赐给不同的个人,使有人
精于阵战,有人舞姿翩翩,有人能和着琴声高歌,
还有人心智聪慧——沉雷远播的宙斯
给了他智辨的本领;他使许多人受益,
许多人得救,他的见解常人不可比及。
现在,我要提一个我认为最合用的建议。
看看吧,在你的周围,战斗已像火环似地把你吞噬,
而我们心胸豪壮的特洛伊兵勇,在越过护墙后,
有的拿着武器溜到后面,还有的仍在战斗,
以单薄的兵力对付众多的敌人,散落在海船间。
撤兵吧,就在此刻!把我们中最好的人都召来,
齐心合力,订出个周全的计划,
是冲上带凳板的海船,如果宙斯
愿意让我们获胜,还是撤离
船边,减少伤亡——我担心
阿开亚人要我们偿付他们昨天的损失,
要知道,他们的船边还蛰伏着一员嗜战不厌的猛将,
我怀疑,此人是否还会决然回避,拒不出战。”
此番明智的劝议博得了赫克托耳的欢心;
他随即跳下战车,双脚着地,全副武装,
对普鲁达马斯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你留在这儿,召聚我们的首领,
我要赶往那边,面对敌阵,一俟
清楚地下达过我的命令,马上回还。”
言罢,他昂然前去,像一座积雪的山峰,
大声呼喊,穿过特洛伊人和盟军的队列。
其他人迅速围聚起来,在潘苏斯之子、温雅的
普鲁达马斯身边——他们都已听到赫克托耳的号令。
其时,赫克托耳穿行在前排的队列,寻觅着,如果
能找到的话,德伊福波斯和强健的王子赫勒诺斯,
以及阿西俄斯之子阿达马斯和阿西俄斯,呼耳塔科斯之子。
他“找到了”他们,是的,在伤创里,在死难中,
有的躺死在阿开亚海船的后尾边,
丧生在阿耳吉维人手中,还有的
息躺在城堡里,带着箭伤或枪痕。
他当即发现一个人,置身绞沥着痛苦的战场,在它的左侧,
卓越的亚历克山德罗斯,美发海伦的夫婿,
正催励他的伙伴,敦促他们战斗。
赫克托耳快步赶至他的近旁,破口大骂,用讥辱的言词:
“可恶的帕里斯,仪表堂皇的公子哥,勾引拐骗的女人迷!
告诉我,德伊福波斯在哪里?还有强健的王子赫勒诺斯,
阿西俄斯之子河达马斯和阿西俄斯,呼耳塔科斯之子?
告诉我,俄斯罗纽斯在哪里?陡峭的伊利昂完了,
彻底完了!至于你,你的前程必将是暴死无疑!”
听罢此番指责,神一样的亚历克山德罗斯答道:
“赫克托耳,你总爱指责一个不该受指责的人,你可有此嗜好?
有时,我也许会避离战斗,但不是在眼下这个
时候。我的母亲生下我来,并不是一个十足的懦汉。
自从你在船边鼓起伙伴们的战斗激情,
我们就一直拼斗在这里,面对达奈兵勇,
从未有过间息。你所问及的伙伴都已殉亡——
只有德伊福波斯和强健的王子赫勒诺斯
生还,全都伤在手上,被粗长的枪矛
击中,但克罗诺斯之子为他们挡开了死亡。现在,你就
领着我们干吧,不管你的心灵和战斗意志要把你引向何方,
我们都将跟着你,保持高度的战斗热情。我想,我们
不会缺少勇力,只要还有可用的力气;
超出这个范围,谁也无能为力,哪怕他嗜战若迷。”
英雄的答言说动了兄长的心灵。
他们一起出动,前往杀声最响、战斗最烈的去处,
那里拼战着开勃里俄奈斯和豪勇的普鲁达马斯,
法尔开斯、俄耳赛俄斯和神一样的波鲁菲忒斯,以及
帕耳慕斯和希波提昂的两个儿子,阿斯卡尼俄斯和莫鲁斯,
来自土地肥沃的阿斯卡尼亚,率领着用于替换的部队,
昨晨刚到,现在,父亲宙斯催赶着他们投入战斗。
特洛伊人奋勇进逼,像一股狂猛的风暴,
裹挟在宙斯的闪电下,直扑地面,
荡扫着海洋,发出隆隆的巨响,激起
排排长浪,推涌着咆哮的水势,
高卷起泛着白沫的峰浪,前呼后拥。
就像这样,特洛伊人队形密集,有的打在前头,其他人
蜂拥其后,闪着青铜盔甲的流光,跟随着他们的首领。
赫克托耳率领着他们,普里阿摩斯之子,像杀人不眨眼的
战神,挺着边圈溜圆的战盾,盾面
铺展着厚实的皮层,嵌缀着许多青铜的铆钉,
顶着光闪闪的头盔,摇晃在两边的太阳穴上。
他举步进击,试着攻打阿开亚防线的各个地段,
行进在盾牌后面,探察敌方是否地就此崩溃;
然而,此招没有迷糊阿开亚人的战斗意识。
其时,埃阿斯迈开大步,第一个上前,对他喊话挑战:
“过来,走近些,你这个疯子!为何浪费精力,用这种把戏
吓唬阿开亚人?我等可不是战争的门外汉,
不是——由于宙斯狠毒的鞭打,才使我们败退下来。
我猜你们正在想人非非,准备摧毁我们的
船队,别忘了,我们也有强壮的双手,可以保卫自己的海船。
我们将荡扫你们坚固的城堡,远在你们毁船
之前,把它攻占,把它劫洗!至于
你本人,我要说,这一天已近在眼前。那时,你将
撒腿奔逃,祈求宙斯和列位神明,
使你的长鬃驭马跑得比鹰鸟还快,
以便拉着你,穿过泥尘弥漫的平原,朝着城堡逃窜!”
话音未落,一只飞鸟出现在右边的空间,
一只展翅的雄鹰,翱飞在天穹。见此飞鸟,阿开亚全军
人心振奋,呼啸欢腾。其时,光荣的赫克托耳开口答话,嚷道:
“埃阿斯,你这头笨嘴拙舌的公牛,你在胡诌些什么?!
但愿今生今世,人们真的把我当做是
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儿男,而天后赫拉是我的母亲,
受到崇高的敬誉,像雅典娜和阿波罗那样——
就像今天是阿耳吉维人大难临头的日子一样确凿不移!今天,
你,将和你的同伴们一起,被杀死在这里,一个不剩,要是
你敢面对我这粗长的枪矛;它将撕裂你白亮的
肌体!然后,你将,用你的油脂和血肉,饱喂
特洛伊的狗群和兀鸟,倒死在阿开亚人的海船旁!”
言罢,他引路先行,首领们跟随其后,
发出狂蛮粗野的吼声,统引着呐喊的兵丁,战斗的队阵。
然而,阿开亚人亦没有忘却战斗的狂烈,报之以
大声的呼喊,严阵以待,迎战特洛伊人中最好的战勇。
喧腾的杀声从两军拔地而起,冲向宙斯的天宇,闪光的气空。
wwW.xiabook.com
第十四卷
其时,正在举杯饮酒的奈斯托耳听到了战场上传来的
杀声。用长了翅膀的话语,他对阿斯克勒丕俄斯之子说道:
“想一想,卓越的马卡昂,我们可以做什么。
海船边,强壮的年轻人正越喊越烈。
我看,你就坐在这儿,饮喝闪亮的醇酒,
等着美发的赫卡墨得为你准备澡水,
滚烫的热水,洗去身上的淤血和污秽;
我将就此出门,找个登高了望的地点,看看那边的情势。”
言罢,他拿起儿子、驯马手斯拉苏墨得斯的
盾牌,精工制作,停息在营棚的一端,
闪射出青铜的流光。斯拉苏墨得斯随即拿起父亲的盾牌。
然后,奈斯托耳操起一柄粗重的枪矛,顶着锋快的铜尖,
走出营棚,当即目睹了一个羞人的场面:
伙伴们正撒腿奔逃,被心志高昂的特洛伊人赶得
惊慌失措——阿开亚人的护墙已被砸倒破毁。
像洋面上涌起的一股巨大的旋流,
无声无息,然而却预示着一场啸吼的
风暴,没有汹涌的激浪,朝着这个或那个方向奔流,
候等着宙斯卷来一阵打破平寂的风飙。
就像这样,老人思考斟酌,权衡着两种选择:
是介入驾驭快马的达奈人的队伍,还是
去找阿特柔斯之子,兵士的牧者阿伽门农?
两下比较,觉得后一种做法,前往寻会阿特柔斯
之子,似乎更为妥当。与此同时,兵勇们仍在
殊死拼搏,互相残杀,坚硬的青铜在身上铿锵碰撞,
伴随着利剑的劈砍和双刃枪矛的击打。
其时,几位宙斯养育的王者正朝着奈斯托耳走来,
曾被青铜的枪械击伤,此时沿着海船回行,
图丢斯之子、俄底修斯和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
他们的海船远离战场,早被拖拽上岸,
停栖在灰蓝色的大海边。这些船舟被第一批
拖上平原,沿着它们的后尾,阿开亚人筑起了护墙。
尽管滩面开阔,却仍不足以一线排开
所有的海船;岸边人群熙攘,拥挤不堪。
所以,他们拉船上岸,一排连着一排停放,
塞满了狭长的滩沿,压挤在两个海岬之间。
王者们结队而行,倚拄着各自的枪矛,
眺望着喧嚣的战场,心中悲苦交加,
而和老人奈斯托耳的相见,又使他们平添了几分惆怅。
强有力的阿伽门农高声发话,对他说道:
“奈斯托耳,奈琉斯之子,阿开亚人的光荣和骄傲,
为何背向人死人亡的前线,朝着海边走来?
我担心强健的赫克托耳可能会兑现他的
话语,当着特洛伊兵众,对我发出的胁言:
他决不会撤离船边,回返自己的城堡,
直到放火烧毁海船,把我们斩尽杀绝!
这便是他的威胁;眼下,这一切正在变成现实。
可耻啊!眼下,其他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
也像阿基琉斯一样,对我心怀愤怒,
不愿苦战在我们的船尾边。”
听罢这番话,格瑞尼亚的车战者奈斯托耳答道:
“是啊,所有这一切都在变成现实。眼下,即便是
炸雷中天的宙斯也难以改变战局。
护墙已经塌倒,虽然我们曾经抱过希望,
把它当做一道攻不破的屏障,保卫着海船和战勇。
敌人正在快船边猛攻,一刻不停,
沓无间息,即使睁大眼睛,你也说不清
阿开亚人在哪里被赶得撒腿惊跑:他们
倒死在战场的各个角落,凄惶的惨叫冲破了云天!
我们必须集思广益,看看应该做些什么——
如果智谋还有它的作用。不过,我想我们不要
投入战斗,带伤之人经不起战火的熬炼。”
听罢这番话,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说道:
“奈斯托耳,现在,他们已杀砍在我们的船尾边,
而我们修筑的护墙,连同壕沟,根本没有挡住他们的进击,
尽管达奈人付出过辛勤的劳动,满以为
它是一道攻不破的屏障,保卫着海船和战勇。所队
这一切必是力大无穷的宙斯所为,使他心花怒放的事情,
让阿开亚人死在这里,消声匿迹,远离着阿耳戈斯地面。
以前,我就知道这一点,即使在宙斯全心全意地助信达奈人
的时候;
现在,我亦没有忘记这一切——瞧,他在为那些人增光,仿佛
他们是幸运的神祗,同时削弱我们的战力,捆绑起我们的手脚。
干起来吧,按我说的做,让我们顺从屈服,
把靠海第一排的停船,全都
拖下水去,划向闪光的洋面,
抛出锚石,泊驻在深水里,
及至神赐的黑夜降临,倘若特洛伊人因碍于
夜色而停止战斗,我们即可把所有在岸的木船拖下大海。
为了躲避灾难,逃跑并不可耻,哪怕是在夜晚。
与其被灾难获捕,不如躲避灾难。”
其时,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开口答话,恶狠狠地盯着他:
“这是什么话,阿特桑斯之子,崩出了你的齿隙?
你这招灾致难的人!但愿你统领的是另一支军队,一帮畏畏
缩缩的胆小鬼;但愿你不是我们的王者——我们,按着
宙斯的意志,历经残酷的战争,从青壮
打到老年,直至死亡,谁也不能幸免。
难道你真的急于撤离这座路面开阔的城堡,
给过我们这许多凄愁的特洛伊?
闭起你的嘴,以免让其他阿开亚人
听见。一个知道如何甩得体的方式
讲话的人,一位受到全军尊服、拥握权杖的王者,
不会让此番话语爆出唇沿。王者阿伽门农,
看看阿耳吉维人的队伍,成千的壮汉,听命于你的兵勇。
我由衷地蔑视你的心智——想一想,你都说了会什么!
在这两军激战的关头,你却要
我们把凳板坚固的木船拖下大海,
让特洛伊人争得更大的光荣——他们已击败我们,
死亡的秤杆将把我们压弯。倘若我们
拖船下海,阿开亚兵勇就不会继续拼战,
而将左顾右盼,寻觅逃路,把战斗热情抛到九霄云外。
这样,全军的统帅,你的计划会把我们彻底送断!”
听罢这番话,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答道:
“好一顿呵责,俄底修斯,你的话刺得我
心痛。不过,我并没有要求阿开亚人的儿子
违心背意,将凳板坚固的舟船拖下大海。
现在,谁要有更好的计划,即可赶快进言,
不管是年轻,还是年老的军汉。我将高兴地倾听他的意见。”
其时,啸吼战场的秋俄墨得斯开口答话,说道:
“此人就站在你的眼前,我们无须从远处寻觅,只要你们
听我道说,谁都不要对我愤烦,因为
我是大伙中年龄最小的一位。我亦有可资
炫耀的家世,父亲是了不起的
图丢斯,葬在塞贝,隆起的土家下。
波耳修斯生养了三个豪勇的儿郎,
住在普琉荣和山势险峻的卡鲁冬。长子阿革里俄斯,
二子墨拉斯,三子俄伊纽斯,战车上的勇士,
我父亲的父亲,他们中最勇敢的豪杰。
俄伊纽斯居守老家,而我父亲却浪迹远方,
落户阿耳戈斯,按照宙斯和各位神祗的意愿。
他婚娶了阿德瑞斯托斯的女儿,居住在
一个资产丰足的家院,拥有大块的麦地,
捎带一片片缀围其间的果林,还有
遍野的羊群。他善使枪矛,其他阿开亚人
不可比及。你一定已听过这段往事,知道这一切真实无疑。
所以,如果我说话在理,你们不能讥斥
我的建议,以为我出身低贱,贪生怕死。
让我们这就回返战场,尽管身带伤痕;我们必须这么做。
但一经抵达,我们却应回避战斗,站在投枪的
射程之外,以免在旧痛之上增添新的伤痕。
不过,我们要督励兵勇们向前——他们已经
产生愤懑情绪,躲在后面,不愿拼战。”
首领们认真听完他的议言,纳用了他的主张,
抬腿上路,跟着阿伽门农,全军的统帅。
光荣的裂地之神对此看得真切,
赶至他们中间,以一位老翁的模样出现,
抓住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的右手,
对他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阿特柔斯之子,我想,阿基琉斯此时正看着阿开亚人遭受
杀屠,全军溃败的惨景;他那颗遭人遗恨的心脏
一定在欢快地跳跃。此人无心无魂,不带一丝同情。
但愿他死掉烂掉,但愿神明把他击倒放平。
但对你,幸福的神祗并无不可慰息的愤恨。
这一天将会到来,那时,特洛伊的王者和首领们
会在平原上踢起滚滚的洪尘,你将亲眼看着
他们窜跑,逃离营棚和海船,朝着特洛伊。”
言罢,他冲扫过平原,发出一声响雷般的嘶吼,
像九千或一万个士兵的呐喊——
战斗中,两军相遇,挟着战神的狂烈。
强有力的裂地之神吼出一声惊天的巨响,
出自肺叶深处,把巨大的勇力注入所有阿开亚人的
心胸,要他们继续拼杀,不屈不挠地战斗。
其时,享用金座的赫拉,站在俄林波斯的
峰脊,纵目远望,当即看到波塞冬,
她的兄弟,亦是她夫婿的兄弟,正奔忙在
人们争夺荣誉的战场上,心头泛起一阵喜悦。
然而,她又眼见宙斯,坐在多泉的伊达的
峰巅——此情此景使她心烦。怎么办?
牛眼睛天后赫拉心绪纷乱:用什么
办法才能迷惘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心眼?
经过一番思考,她觉得此法妙极:
把自己打扮起来,下到伊达山上,
兴许能挑起他的情欲,贴着她的肉身,
一起同床作爱。这样,她也许能用温柔香熟的睡眠,
合拢宙斯的双眼,迷糊他的感察,他的警觉。
她走进自己的旁间,爱子赫法伊斯托斯
亲手为她营建,门扇紧贴着框沿,
装着一条秘密的门闩,其他神明休想启开。
她走进房间,关上溜光滑亮的门扇,
洗去玉体上的纤尘,用
神界的脂浆,涂上神界舒软的
橄榄油,清香扑鼻。只要略一
摇晃,虽然置身宙斯的家府,青铜铺地的房居,
醇郁的香气却由此飘飘袅袅,溢满天上人间。
她用此物擦毕娇嫩的肌肤,
梳顺长发,用灵巧的双手编织发辫,油光
滑亮,闪着仙境的丰采,垂荡在与天地同存的
头首边。接着,她穿上雅典娜精工
制作的衫袍,光洁、平展,绣织着众多的图纹,
拿一根纯金的饰针,别在胸前,然后
扎上飘悬着一百条流苏的腰带,
挂起坠饰,在钻孔规整的耳垂边,
三串沉悬的熟桑,闪着绚丽的光彩。
随后,她,天后赫拉,披上漂亮。
簇新的头巾,白亮得像太阳的闪光,
系上舒适的条鞋,在鲜亮的脚面。
现在,一切穿戴完毕,女神娇丽妩媚,
走出住房,唤来阿芙罗底忒,
从众神那边,开口说道:
“亲爱的孩子,如果我有事相求,你是打算帮助呢,
还是予以绝拒?你对我一向耿耿于怀,
因为我保护达亲人,而你却站在特洛伊人一边——对吗?”
听罢这番话,阿芙罗底忒,宙斯的女儿,答道:
“赫拉,尊贵的天后,强有力的克罗诺斯的女儿,
告诉我你的心事,我将竭诚为你效劳,
只要可能,只要此事可以做到。”
听罢这番话,高贵的赫拉编出一套谎言,答道:
“给我性爱和欲盼,你用此般
魔力征服了凡人和整个神界。
我打算跨过丰腴的大地,去往它的边缘,拜访
俄开阿诺斯,育神的长河,以及忒苏丝,我们的母亲。
他们把我从蕾娅那里带走,看养在自己家里,
关怀备至,在那混战的年头,沉雷远播的
宙斯将克罗诺斯打下地层和苍贫的大海。
我要去访晤二位,排解没完没了的争仇。
自从愤恨撕裂了他俩的情感,他们
已长期分居,不曾享受床第间的愉悦。
要是能用话语把他俩说得回心转意,
引回睡床的边沿,充满抚爱的胸怀,
我就能受到他俩永久的尊敬,成为他们喜欢的挚爱。”
听罢这番话,爱笑的阿芙罗底忒答道:
“我不会,也不能不明智地回绝你的要求;你,
你能躺在宙斯的怀里,而他是最有力的神主。”
言罢,她从酥胸前解下一个编工精致、织着
花纹的条兜,上面编着各种各样的诱惑,
有狂烈的爱情,冲发的性欲和情人的喊喊
私语——此般消魂之术,足以使最清醒的头脑疯迷。
她把东西放在赫拉手中,叫着她的名字,说道:
“拿着吧,赫拉,把它藏在你的双乳间;
此物奇特,装着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我想,
你不会空手而回,不管你有何样的企盼。”
听罢这番话,高贵的牛眼睛赫拉笑逐颜开,
高兴地将此物收藏在双乳间。
其后,阿芙罗底忒,宙斯的女儿,返回家居,
而赫拉则离开俄林波斯山岩,快得像一道闪电,
穿过皮厄里亚和美丽的厄马西亚,
越过斯拉凯车手的家园,白雪皑皑的岭峦
和群山的峰巅,双脚从未碰擦地表的层面。
随后,她又经过阿索斯,跨越呼啸奔腾的大海,
临抵莱姆诺斯,神一样的索阿斯的城。
她见着了睡眠、死亡的兄弟,紧紧
抓住他的手,叫着他的名字,说道:
“睡眠,所有凡人和全体神明的主宰,如果说
从前你听过我的话,那么,现在我亦要你按我
说指的做;我将永远铭记你的思典。
我要你让宙斯睡觉,合上浓眉下闪亮的双眼,
待我躺卧在他的身边,情浓意蜜的刻间。我会
迭你一份礼物,一个宝座,纯金铸就,
永不败坏。赫法伊斯托斯,我的爱子,会动手制铸,
以他那强壮的臂膀,精湛的工艺。还要为你做一张
足凳,让你舒息闪亮的双脚,享受举杯痛饮的愉悦。”
听罢这番话,甜静的睡眠答道:
“赫拉,尊贵的天后,强有力的克罗诺斯之女,
如果是其他某位不死的神明,无论是谁,
我都能,在顷刻之间,把他拖入睡境,哪怕是水流
森鸿的俄开阿诺斯,育神的巨河。
但对克罗诺斯之子,我却不敢离得太近,
更不敢把他弄睡,除非他自己愿意。
从前,我曾帮你做过这种差事,从中得过教训。
那一天,宙斯之子,心志高昂的赫拉克勒斯,在
彻底荡平特洛伊后,坐船离开。那时,
我把宙斯的大脑,这位带埃吉斯的神主,引入睡境,
使他在松软和静恬的关顾下昏昏沉沉。然而,你却在
其时居心叵测地谋划,在洋面上卷起呼啸的
狂风,把赫拉克勒斯刮到人了兴旺的科斯,
远离他的朋友。其后,宙斯醒来,勃然大怒,
抓拎起众神,四下里丢甩,在他的宫居——首先要找的
自然是我;若非镇束神和凡人的黑夜相救,
他定会把我从气空扔到海底,落个无影无踪。
我惊跑到她的身边——宙斯见后姑且作罢,强憋着雷霆,
不愿造次,得罪迅捷的黑夜。可现在,
赫拉,你要我再做此类不可能的事情。”
听罢这番话,高贵的牛眼睛赫拉答道,
“为何如此多虑,睡眠,折磨自己的心怀?
你以为沉雷远播的宙斯,现时着意于帮助特洛伊人,会对此大发
雷霆,像当年那样吗?别忘了,那次是赫拉克勒斯,他的儿子!
这样吧,按我说的做,我将让你和一位年轻的
典雅女神结婚,让她做你的妻伴,
帕茜塞娅,此女你一直都在热恋。”
听罢这番话,睡眠心中欢喜,答道:
“好,就这么办!但你要对我起誓,以斯图克斯河不可侵读的
水流的名义。
一手抓握丰腴的土地,另一手掬起
闪光的海水,以便让所有的神祗作证,
他们生活在地下,汇聚在克罗诺斯身边。
发誓吧,你会给我一位年轻的典雅,
帕茜塞娅,我朝思暮想的心爱。”
白臂女神赫拉接受了他的提议,
按他的要求起誓,叫着那些神祗的名字,
他们深陷在塔耳塔罗斯深渊,人称泰坦的神仙。
她发过誓咒,许下一番旦旦信誓后,
和睡眠一起,从莱姆诺斯和英勃罗斯城堡上路,
裹在云雾里,轻捷地前行,
来到多泉的伊达,野兽的母亲,
抵及莱克托斯,方才离开水路,循着干实的
陆野疾行,森林的枝端在他们脚下颤移。
睡眠随即停身,趁着宙斯的眼睛还不曾把他扫瞄,
爬上一棵挺拔的松树,栖留在它的枝头——在当时的伊达,
此树最高,穿过低天的雾霭,直指晴亮的气空。
他在树上蹲下,遮掩在浓密的枝干里;
以一只歌鸟的模样,此鸟神们
称之为卡尔基斯,而凡人却叫它库鸣迪斯[●]。
- 卡尔基斯……库鸣迪斯:大概可分别解作“铜嗓子”和“夜莺”。
与此同时,赫拉腿步轻盈,疾扫而去,朝着高高的伽耳林
罗斯,伊达的峰巅,汇聚乌云的宙斯见到了她的身影。
仅此一瞥,欲念便在他那厚买的心里呼呼地蒸腾,
一如当年他俩——瞒着亲爱的父母——
同登床第,欢情作爱时的心境。
宙斯站在她面前,叫着她的名字,说道:
“赫拉,为何从俄林波斯下到此地?
为何不见出门常用的乘具,你的驭马和轮车?”
带着欺骗的动机,高贵的赫拉答道:
“我打算跨过丰腴的大地,去往它的边缘,拜访
俄开阿诺斯,育神的长河,以及忒苏丝,我们的母亲。
在自己的家里,他们把我带大,对我关怀备至。
我要去访晤二位,排解没完没了的争仇。
自从愤恨撕裂了他俩的情感,他们
已长期分居,不曾享受床第间的愉悦。
我的驭马站在泉水淙淙的伊达
山下,将要拉着我越过坚实的陆地和海洋。
但眼下,我从俄林波斯下来,为了对你通告此事,
担心日后你会对我动怒,倘若我
悄悄地前往水势深森的俄开阿诺斯的府居。”
听罢这番话,汇聚乌云的宙斯答道:
“急什么,赫拉,那地方不妨以后再去。
现在,我要你和我睡觉,尽兴做爱。
对女神或女人的性爱,从未像现时这样炽烈,
冲荡着我的心胸,扬起不可抑止的情波。
我曾和伊克西昂的妻子同床,生子
裴里苏斯,和神一样多谋善断;
亦曾和阿克里西俄斯的女儿、脚型秀美的达娜娥作爱,
生子裴耳修斯,人中的俊杰;
我还和欧罗帕、声名远扬的福伊尼克斯的女儿调情,
生子米诺斯和神一样的拉达门苏斯;
和塞贝女子塞墨勒以及阿尔克墨奈睡觉,
后者给我生得一子,心志豪强的赫拉克勒斯,
而塞墨勒亦生子狄俄努索斯,凡人的欢悦。
我亦和黛墨忒耳,发辫秀美的神后,以及光荣的莱托,
还有你自己,寻欢作乐——所有这些欲情都赶不上
现时对你的冲动,甜蜜的欲念已经征服了我的心灵。”
听罢这番话,高贵的赫拉答道,心怀狡黠:
“可怕的众神之主,克罗诺斯之子,你说了些什么?
你现时情火中烧,迫不及待地要和我欢爱,
在这伊达的峰岭,是否想让整个世界看见?
要是让某个不死的神明看见,见我们
睡躺此间,跑去告诉所有的神祗,此事将如何
释解?我不能从这边的睡床爬起,尔后再回头
溜进你的宫居——这会让我丢尽脸面。
但是,如果你欲火烧身,一心想着此事,
那么,你有爱子赫法伊斯托斯为你
营建的睡房,门扇紧贴着框沿。
我们可去那里躺下,既然性爱可以欢悦你的心怀。”
听罢这番话,汇聚乌云的宙斯答道:
“赫拉,不要怕,此事神和人都不会
看见;我会布下一团金雾,稠匝浓密,
罩住我俩,连赫利俄斯也休想看穿,
虽然他的眼睛,那灼灼的目光,谁都无法企及。”
言罢,克罗诺斯之子伸出双臂,抱起神妻。
在他俩身下,神圣的土地催发出鲜嫩、葱绿的
芳草,有藏红花、风信子和挂着露珠的三叶草,
厚实松软,把神体托离坚实的泥面。
他俩双双躺下,四周罩起黄金的云雾,
神奇、美妙、滴洒着晶亮的露珠。
就这样,睡意和炽热的情欲把父亲送入
安闲的睡境,在伽耳伽罗斯峰巅,拥着他的妻配。
其时,甜雅的睡眠飞也似地赶往阿开亚人的海船,
捎去一条信息,带给环拥和震撼大地的波塞冬。
睡眠站在他的近旁,对他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波塞冬,现在,你可全力以赴,助信达奈兵勇,
使他们争得荣光——趁着宙斯还在酣睡——虽然只有那么
一点时间,我已把他蒙罩在舒甜的睡境,
赫拉已诱使他同床合欢。”
言罢,他又趋身前往凡人的那些著名的部族,
进一步催励波塞冬,为保卫达奈人出力。
裂地之神大步跃至前排,用宏亮的声音催喊:
“是这样吗,阿耳吉维人,我们正再次把胜利拱让给赫克托耳,
普里阿摩斯之子,让他夺取海船,并以此争得光荣?!
这是赫克托耳的企望,他的祷告——感谢阿基琉斯,
抱着温怒,呆滞在深旷的海船边!
但是,倘若大家都能振奋斗志,互相保护,
我们便无须那么热切地企盼他的回归。
于起来吧,按我说的做,听我的命令!
拿起军中最好最大的盾牌,挡住
身躯,用铜光锃亮的头盔盖住
脑袋,操起最长的枪矛,英勇
出击。我将亲自带队;我想,尽管凶狂,
赫克托耳,普里阿摩斯之子,将顶不住我们的反击。
骠健犟悍的战勇要把肩上的小盾
换给懦弱的战士,操起遮身的大盾!”
战勇们认真听完他的说告,谨遵不违。
几位王者,带着伤痛之躯,亲自指挥调度,
图丢斯之子,俄底修斯和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
他们巡行军阵,督令将士们交换战甲,
勇敢善战者穿挂上好的甲衣,把次孬的换给
弱者。一经穿戴完毕,通身闪耀着青铜的光芒,
众人迈步向前,由裂地之神波塞冬亲自率导,
宽厚的手中握着一柄锋快的长剑,寒光
四射,像一道闪电——痛苦的仇杀中,凡人
谁也不敢近前,出于恐惧,全都躲避迅闪。
在他们对面,光荣的赫克托耳正催令着特洛伊人。
其时,黑发的波塞冬和光荣的赫克托耳
把战斗推向血肉横飞的高潮,一个
为阿开亚人添力,另一个为特洛伊人鼓气。
这时,大海卷起汹涌的浪潮,冲刷着阿耳吉维人的
营棚和海船。两军扑击冲撞,喊出震耳欲聋的杀声。
这不是冲击陆岸的激浪发出的咆哮,
那滔天的水势,经受北风的吹怂,自深海里涌来;
也不是大火荡扫山间谷地时发出的
怒号,烈焰吞噬着整片林海;
亦不是狂风吹打枝叶森耸的橡树,奋力呼出的尖啸,
以最狂烈的势头横扫——战场上的呼声,
比这些啸响更高;特洛伊人和阿开亚兵壮
喊出可怕的狂叫,你杀我砍,打得难解难分。
光荣的赫克托耳首先投出枪矛,对着迎面
冲来的埃阿斯,枪尖不偏不倚,
击中目标,打在胸前,两条背带交叉的地方,
一条扣连战盾,另一条系提着柄嵌银钉的劈剑,
两带叠连,挡护着白亮的皮肉。赫克托耳怒火中烧,
因为出手无获,徒劳无益地白投了一枝枪矛;
他退回自己的伴群,为了躲避死亡,
但是,正当他回退之际,忒拉蒙之子、高大魁伟的埃阿斯
抓起一块石头——系固快船的石块遍地亦是,
滚动在勇士们的脚边。他举起其中的一块,
砸在胸腔上,擦过盾沿,紧挨着咽喉,
打得他扭转起身子,像一只挨打的陀螺,一圈圈地
旋转。好比一棵橡树,被父亲宙斯
击倒,连根端出,扬发出硫磺的
恶臭;若是有人近旁察看,定会胆气
消散——大神宙斯的霹雳可真够厉害。
就像这样,强有力的赫克托耳翻倒泥尘,
枪矛脱手,战盾压身,还有那顶
头盔,精制的铜甲在身上铿锵作响。
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大叫着冲上前去,
想要把他抢走,投出密集的
枪矛,但谁也没有击中或投中这位
兵士的牧者——特洛伊首领们迅速赶来,围护在他的身边,
埃内阿斯、普鲁达马斯和卓越的阿格诺耳,以及
萨耳裴冬,鲁基亚人的首领,和豪勇的格劳科斯。
其他战勇亦不甘落后,倾斜着边圈
溜圆的战盾,挡护着他的躯体;伙伴们
把他抬架起来,走出战地,来到捷蹄的
驭马边——它们停等在后面,避离战斗和搏杀,
载着驭手,荷着精工制作的战车。
快马拉着他返回城堡,踏着凄厉的吟叫。
然而,当来到一条清水河的边岸,
其父宙斯,不死的天神,卷着漩涡的珊索斯的滩沿,
他们把他抬出马车,放躺在地上,用凉水遍淋
全身。赫克托耳喘过气来,眼神复又变得清晰明亮,
撑起身子,单腿跪地,吐出一滩
浓血,复又躺下,漆黑的夜晚蒙住了
他的双眼。他的心魂尚未挣脱重击带来的迷幻。
其时,眼见赫克托耳撤离战斗,阿耳吉维人
振奋精神,更加勇猛地扑向特洛伊兵汉。
俄伊琉斯之子、迅捷的埃阿斯远远地冲在前头,
猛扑上去,捅出锋快的投枪,击中萨特尼俄斯,
出自一位身段轻盈的水仙的肚腹,厄诺普斯的
精血,在他放牧萨特尼俄埃斯河畔的时节。
俄伊纽斯之子,著名的枪手,逼近此人,出枪
击中胁腹,把他打了个四脚朝天。围绕着他的尸体,
特洛伊人和达奈人展开了一场激战。
普鲁达马斯挥舞枪矛,冲锋向前,站到他的身边,
潘苏斯之子,投枪击中阿雷鲁科斯之子普罗索厄诺耳
的右肩,沉重的枪尖扎穿了肩头。
他翻身倒地,手抓泥尘。
普鲁达马斯欣喜若狂,高声炫耀:
“哈哈——我,潘苏斯心胸豪壮的儿子,这双
强有力的大手,没有白投这枝枪矛!不是吗,
一个阿耳吉维人,用自己的皮肉,收下了它。我想,此人是
打算把它当做支棍,步履艰难地走入死神的宫殿!”
听罢此番吹擂,阿耳吉维人愁满胸膛,
忒拉蒙之子、经验丰富的埃阿斯更是怒不可遏,
因为死者倒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他当即
投出闪亮的枪矛,对着回退的普鲁达马斯,
但后者迅速跳到一边,躲过了。。
幽黑的死亡——枪尖吃中安忒诺耳之子
阿耳开洛科斯,永生的神祗注定他必死的命运。
枪矛扎在头颈的交接处,脊椎的
最后一节,切断了两面的筋腱;所以,
倒下时,他的头、嘴和鼻子抢先落地,远在
腿和膝盖之前。埃阿斯见状,
高声呼喊,回击悍勇的普鲁达马斯:
“好好想一想,普鲁达马斯,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敢说
这不是一次公平的交易,以此人的尸躯换得普罗索诺耳的
死亡?他看来不是个贪生怕死的贱种,也不是胆小鬼的
后代——他是驯马者安忒诺耳的兄弟,或是
他的儿子,从长相上可以看出他仍亲似的血缘!”
埃阿斯如此一番吹擂,深知如何回答敌人的喧叫;悲痛揪
住了特洛伊人的心灵。
其时,阿卡达马斯,跨立在兄弟的两边,出枪击倒
波伊俄提亚的普罗马科斯,后者正试图抓住双脚,抢拖尸体。
阿卡马斯欣喜若狂,高声炫耀:“阿耳吉维人,
你们这帮玩弄弓箭的男孩,吓唬起人来,没有个尽头!
莫以为苦斗和悲痛仅为我们所有,
你们亦会死亡,跟在这个人的后头!
想想普罗马科斯如何睡躺在你们脚边,被我的
枪矛击倒;为兄弟雪恨,我无须久地
等待。所以,征战的勇士都爱祈祷,希望家中
能有一位亲男存活,以便死后能替他把冤仇申报。”
听罢此番吹擂,阿耳吉维人愁满胸膛,
战技纯熟的裴奈琉斯更是怒不可遏,
扑向阿卡马斯,后者挡不住他的进击。
随后,王者裴奈琉斯出枪击中伊利俄纽斯,
福耳巴斯之子,其父拥有遍野的羊群,在特洛伊人中
最受赫耳墨斯宠爱,给了他丰足的财富。
伊利俄纽斯是他母亲生给福耳巴斯的独苗,
被裴奈琉斯出枪打在眉沿下,
深扎进眼窝里,捅挤出眼球,枪尖刺穿了
眼眶和颈背;伊利俄纽斯瘫坐在地,
双臂伸展。裴奈琉斯拔出
利剑,劈砍在脖子中间,人头落地,
连着帽盔,带着粗长的木杆,枪尖仍然
扎刺在眼窝里,裴奈琉斯高挑起人头,像一束罂粟的头穗,
展现给特洛伊人视看,放声吹擂:
“尔等特洛伊人,代我转告高傲的伊利俄纽斯
亲爱的父母,让他们开始举哀,在自家的厅堂里,
既然阿勒格诺耳之子普罗马科斯的妻房
亦不再会有眼见亲爱的夫婿回归的激奋,在我们
阿开亚人的儿子们,乘坐海船,从特洛伊返航回家的那一天!”
听罢这番话,特洛伊人无不膝腿颤抖,
个个东张西望,试图逃避凄惨的死亡。
告诉我,家住俄林波斯的缪斯,
当著名的裂地之神扭转了战局,
阿开亚人中,谁个最先夺得带血的战礼?
忒拉蒙之子埃阿斯最先击倒呼耳提俄斯,
吉耳提俄斯之子,心志刚强的慕西亚人的首领。
其后,安提洛科斯杀了法尔开斯和墨耳墨罗斯,墨里俄奈斯
杀了莫鲁斯和希波提昂,丢克罗斯放倒了
裴里菲忒斯和普罗索斯。接着,阿特柔斯之子墨奈劳斯
捅杀了呼裴瑞诺耳,兵士的牧者,
枪尖撕开腹胁,捣出内脏,
魂息匆匆飘离躯体,从那道铜枪
开出的口子,浓黑的迷雾蒙住了他的双眼。
但俄伊琉斯之子、腿脚快捷的埃阿斯杀人最多,
追赶逃敌——一旦宙斯把他们赶上
仓皇的溃程,他的快腿谁也不可比过。
www.lzuowen.com
第十五卷
其时,特洛伊人夺路奔逃,越过壕沟,绕过
尖桩,许多人死在达奈战勇手下,及至
跑到马车边,方才收住腿步,站稳脚跟,
吓得直眉瞪眼,脸色苍白。其时,宙斯一觉醒来,
在伊达山巅,享用金座的赫拉身边,
猛地站立起来,看到阿开亚人和特洛伊人,
一方正在溃败,另一方把他们赶得遑遑逃窜;
阿耳吉维人攻势猛烈,由王者波塞冬领头。
他看到赫克托耳正躺身平野——伙伴们围坐在
他的身边——痛苦地喘着粗气,心神恍惚,
口吐鲜血;击伤他的人可不是阿开亚人中的懦汉。
见着此般情景,神和人的父亲心生怜悯,
破口大骂,对着赫拉,浓眉下闪射出凶狠的目光:
“难以驾驭的赫拉,用你的诡计,狠毒的计划,
将卓越的赫克托耳逐出战斗,驱散了他的军队。
我确信,这场引来痛苦的诡计将使你
第一个受惩——我将用鞭子狠狠地抽打。
还记得吗,那一次,我把你挂在半空,在你脚上
绑吊两上铁砧,用挣不断的金链
捆住你的双手?你被悬在云层间,晴亮的
气空里。巍巍的俄林波斯山上,诸神
虽然愤怒,却不能为你松绑,干站着,束手无策。倘若
让我逮住一个,我就会紧捏住他,把他甩出门槛,摔倒在
大地上,气息奄奄。然而,即便这样,也难去我心头
不可消止的愁愤,为了神一样的赫拉克勒斯。
你,怀着险恶的用心,依借北风的助衬,
唆使风暴,把他推过荒瘠的大海,
冲操到人丁兴旺的科斯。然而,
我把他从那里救出,带回到
马草丰肥的阿耳戈斯,其时,他已历经磨难。
我要你记住这一切,以便打消欺骗我的念头,
知道床第间的欢悦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和我睡在一起,从众神那边过来,欺诈蒙骗!”
宙斯一顿怒骂,牛晴眼夫人赫拉心里害怕,
开口告辩,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让大地和辽阔的天空为我作证,
还有斯图克斯的泼水——幸福的神祗誓约,
以此最为庄重,最具可怕的威慑。
我还要以你的神圣的头脑作证,以我们的婚姻
和睡床——对此,至少是我,不敢信口誓言。
裂地之神波塞冬并非秉承我的意志,
加害于特洛伊人和赫克托耳,助信他们的敌人,
而是受他自己激情的催使,风风火火地干出此番事件。
他目睹阿开亚人已被逼退船边,由此心生怜悯。
真的,我没有让他这么做;相反,我愿劝他跟着
你的路子循走,按你的号令行事;你,驾驭乌云的神主。”
她言罢,神和人的父亲喜笑颜开,
欣然作答,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好极了,赫拉。今后,我的牛眼睛王后,
要是你,在神的议事会上,能和我所见略同,
那么,尽管事与愿违,波塞冬
必须马上改变主意,顺从你我的意志。
如果你刚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不掺半点虚假,
那就前往神的部族,给我召来
伊里丝,还有著名的弓手阿波罗;
我要让伊里丝前往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的
群队,给王者波塞冬捎去口信,
让他离开战场,回到自己的家居。此外,
我要福伊波斯·阿波罗催励赫克托耳重返战斗,
再次给他吹人力量,使他忘却耗糜
心神的痛苦。要他把阿开亚人赶得
晕头转向,惊慌失措,再次回逃,
跌跌撞撞地跑上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
条板众多的海船。阿基琉斯将差遣他的伴友
帕特罗克勒斯出战,而光荣的赫克托耳会出手把他击倒,
在伊利昂城前,在他杀死许多年轻的兵勇,
包括我自己的儿子、英武的萨耳裴冬之后。出于对
帕特罗克洛斯之死的暴怒,卓越的阿基琉斯将杀死赫克托耳。
从那以后,我将从船边扭转战争的潮头。
不再变更,不再退阻,直到阿开亚人
按雅典娜的意愿,攻下峻峭的伊利昂。
但在此之前,我将不会平息我的盛怒,也不会让
任何一位神祗站到达奈人一边,
直到实现裴琉斯之子的祈愿。
我早已答应此事,点过我的头,
就在那一天,永生的塞提丝抱住我的膝盖,
求我让荡劫城堡的阿基琉斯获得尊荣。”
他言罢,白臂女神赫拉谨遵不违,
从伊达山脉直奔高高的俄林波斯,
快得像一个闪念,掠过某人的心际——
他走南闯北,心头思绪万千,翻涌着
各种遐想:“但愿能去这个地方,或那个地方。”
就以此般迅捷,神后赫拉穿飞在空间,
来到峻峭的俄林波斯,永生的神祗
中间,其时全都汇聚在宙斯的宫居里。众神
见她前来,全都起身离座,围拥在她的身边,举杯相迎。
但赫拉走过诸神,接过美貌的
塞弥丝的酒杯,因她第一个跑来迎候,
对她说话,用长了翅膀的言语:
“赫拉,为何回返,神情如此沮丧黯淡?
我知道,是克罗诺斯之子,你的丈夫,吓着了你。”
听罢这番话,白臂女神赫拉答道:
“不要问我这些,女神塞弥丝。你也
知道他的脾性,该有多么固执和傲慢。
你可继续主持这次份额公平的餐会,在神的房居里。
你会听到我的叙说,你和所有的神祗,
听听宙斯如何谋示一系列凶暴的行径!告诉你们,
这一切不会带来皆大欢喜,不管是人
还是神,虽然他现时仍可享受吃喝的欢悦。”
言罢,神后赫拉弯身下坐,宙斯房居
里的众神个个心绪烦愤。赫拉嘴角
带笑,但黑眉上却扛顶着紧蹙的
额头。带着愤怒的心情,她对所有的神祗说道:
“我们都是傻瓜,试图和宙斯作对——简直是昏了头!
我们仍在想着接近他,挫阻他的行动,
通过劝议或争斗,但是,他远远地坐在那里,既不关心我们,
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声称他是神中
最了不起的天尊,力气最大,威势最猛。
所以,尔等各位必须接受他送来的任何苦痛。
不是吗?举例说吧,阿瑞斯就已经尝到了他所酿下的悲愁。
他的儿子已僵死战场,凡间他最钟爱的人,
阿斯卡拉福斯——粗莽的阿瑞斯声称此人出自他的神种。”
她言罢,阿瑞斯抡起手掌,击打两条
粗壮的股腿,悲愤交加,嚷道:
“现在,家居俄林波斯的众神,你们谁也不能责难于我,
倘若我前往阿开亚人的海船,为死难的儿子
报仇,即使我命该遭受宙斯的击打,
那炸顶的霹雳,仰躺在血污和泥土里,死人的身旁!”
言罢,他命嘱骚乱和恐惧
套车,自己则穿上闪亮的铠甲。其时,
此番作为可能激发一场新的暴怒,又一次痛苦,
程度更深,危害更烈,来自宙斯的狂怒,冲着此间的众神,
若不是雅典娜,担心神族中闹出更大的乱子,
跳离座椅,穿过门廊,从
他的头上摘下帽盔,从他的肩上取过战盾,
从他粗壮的手中夺过铜枪,放到
一边,出言责备,对盛怒的阿瑞斯:
“你疯啦?真是糊涂至极,想要自取灭亡?!你的耳朵
只是个摆设,你的心智已失去理解和判识的功能。
没听清白臂女神赫拉对我们讲说的那番话语?
她可是刚从俄林波斯大神宙斯那边过来。
你在嗜想得到什么?想等吃够了苦头之后,
被迫回到俄林波斯,强忍着悲痛?
你会给我们大家埋下不幸和痛苦的恶种!
宙斯将迅速丢下阿开亚人和心志高昂的
特洛伊人,回到俄林波斯,狠狠地揍打我们,
一个不饶,不管是做了错事的,还是清白无辜的神仙。
所以,我要你消泄激之于丧子的愤烦。
眼下,某个比他力气更大、手劲更足的壮勇
已被或即将被人杀倒,要想拯救所有的
凡人,每一位母亲的孩子,谈何容易!”
言罢,他把勇莽的阿瑞斯送回座椅。
其时,赫拉把阿波罗和伊里丝,
神界的信使,叫到殿外,
启口发话,用长了翅膀的言语:
“宙斯命你二位,火速赶往伊达面见。
你俩到了那里,一经见过他的脸面,
就要立刻按他的要求和命嘱行事。”
神后赫拉言罢,回身厅堂,在自己的
位子上就座。两位神祗一路腾飞,快得像一道闪电,
来到多泉的伊达,野兽的母亲,
发现沉雷远播的克罗诺斯之子静坐在你耳伽罗斯
峰巅,顶着一朵浮云,一个芬芳的霞冠。
他俩来到汇聚乌云的宙斯面前,站定
等候,后者看着二位到来,心情舒展——
瞧,服从我那夫人的旨意,他俩可真够快捷。
他先对伊里丝发话,用长了翅膀的言语:
“上路吧,快捷的伊里丝,找到王者波塞冬,
捎去我的口信,不得有误。命他
即刻脱离战斗和厮杀,回返
神的部族,或潜人闪亮的大海。
倘若他不听我的谕令,或对它置若罔闻,
那就让他好好想一想,在他的心魂里——
尽管强健,他可吃不住我的
攻打。告诉他,我的力气远比他大,
而且比他年长。然而,在内心深处,他总以为
可与我平起平坐,尽管在我面前,其他神明全都吓得畏畏缩缩。”
他言罢,快腿追风的伊里丝谨遵不违,
冲下伊达的峰脊,前往神圣的伊利昂。
像泻至云层的雪片或冷峻的冰雹,
挟着高天哺育的北风吹送的寒流,
风快的伊里丝急不可待地向前飞闯,
来到著名的裂地之神身边,站定,开口说道:
“黑发的环地之神,我给你捎来一个口信,
受带埃吉斯的宙斯命托,特来此地,转告于你。
他命你脱离战斗和厮杀,回返
神的部族,或潜人闪亮的大海。
他威胁道,倘若你不听谕令,或对它
置若罔闻,他就将亲自出手,和你打斗,
进行一场力对力的较量。但是,他警告你
不要惹他动手,声言他的力气远比你大,
而且比你年长。尽管如此,你在内心深处,总以为可以
和他平起平坐,虽然在他面前,其他神明全都吓得畏畏缩缩。”
听罢这番话,著名的裂地之神怒不可遏,嚷道:
“真是横蛮至极!虽然他很了不起,但他的话语近乎强暴!
他打算强行改变我的意志,不是吗?——我,一位和他一般尊
荣的神仙。
我们弟兄三个,克罗诺斯的儿子,全由蕾诬所生,
宙斯,我,还有三弟哀地斯,冥界的王者。
宇宙一分为三,我们兄弟各得一份。
当摇起阄拈,我抽得灰蓝色的海洋,作为
永久的家居;哀地斯抽得幽浑、黑暗的冥府,
而宙斯得获广阔的天穹、云朵和透亮的气空。
大地和高耸的俄林波斯归我们三神共有。
所以,我没有理由惟宙斯的意志是从!让他满足于
自己的份子,在平和的气氛里,虽然他力大无穷!
让他不要再来吓唬我,用那双强有力的大手,仿佛
我是个弱汉懦夫。把这些狂暴和恐吓留给
他们,留给他的那些儿女们去吧——
他是老子,不管训说什么,他们必须服从!”
听罢这番话,快腿追风的伊里丝答道:
“且慢,黑发的环地之神。你真的要我给宙斯
捎去此番口信,此番严厉、顶撞的话语?
想不想略作修改?所有高贵的心智都可接受通变;
你知道复仇女神,她们总是站在长兄一边。”
听罢这番话,裂地之神波塞冬答道:
“说得好,女神伊里丝,说得好哇!
信使知晓办事的分寸,这可真是件好事。
但宙斯的作为深深地伤痛了我的心魂,
居然用横蛮的话语责骂一位和他
地位相似、命赋相同的天神。
尽管如此,这一次我就让了他,强压住心头的烦愤。
但是,我要告诉你,我的威胁中带着愤怒:
如果他打算撇开我和掠劫者的助信雅典娜,
撇开赫拉、赫耳墨斯和火神赫法伊斯托斯,
救下陡峭的伊利昂,不让它遭诸
荡劫,不让阿耳吉维人获取辉煌的胜利,
那么,让他牢牢记住,我们之间的愤隙将永远不会有平填!”
裂地之神言罢,离开阿开亚军队,
潜人大海,给阿开亚勇士留下了深切的盼念。
其时,汇聚乌云的宙斯对阿波罗说道:
“去吧,亲爱的阿波罗,前往头顶铜盔的赫克托耳身边,
环绕和震撼大地的波塞冬已在此时
潜人闪光的大海,避免了我们的
暴怒。要是我们动起手来,神们就会听到打斗的
轰响,就连地下的神祗,汇聚在克罗诺斯身边,也不例外。
如此处理,对我有利,对他亦好——
他躲离了我的双手,尽管心中愤恼;
否则,办妥此事,我们总得忙出一身热汗。
现在,你可拿起流苏飘荡的埃吉斯,
奋力摇晃,吓返阿开亚壮勇。
然后,我的远射手,你要亲自关心光荣的赫克托耳,
给他注入巨大的勇力,直到阿开亚人
撒腿逃跑,及至他们的海船和赫勒斯庞特的水流。
从那以后,我会用我的计划,我的行动,
使阿开亚人,在经受了一次重创之后,卷土重来。”
他言罢,阿波罗谨遵父命,
从伊达的岭脊上下来,化作一只疾冲的
鹞鹰,飞禽中最快的羽鸟,鸽子的克星。
他发现卓越的赫克托耳,聪慧的普里阿摩斯之子,
已经坐立起来,不再叉腿躺地,重新收聚起失去的勇力,
认出了身边的伙伴。他汗水停流,粗气
不喘,带埃吉斯的宙斯的意志焕发了他的活力。
远射手阿波罗站在他的身边,对他说道:
“赫克托耳,普里阿摩斯之子,为何离开众人,
虚虚弱弱的坐在这里?遇到了什么麻烦?”
体弱的赫克托耳挣扎着回答,顶着锃亮的帽盔:
“你是谁,高高在上的神祗中的哪一位,和我面对面地
说话?你不知道吗?在阿开亚人的海船边,
正当我奋力砍杀他的伙伴之际,啸吼战场的埃阿斯
搬起一块巨石,砸在我的胸口,刹住了我的狂烈。
我刚才还在想着,一旦命息离我而去,就在今天,那么,
我就该奔人埃地斯的冥府,和死人作伴。”
听罢这番话,王者、远射手阿波罗说道:
“鼓起勇气!看看克罗诺斯之子给你送来了多大的帮助,
从伊达山上,让我站在你的身边,保护你的安全。
我乃提金剑的福伊波斯·阿波罗,过去曾经
救护过你和你的陡峭的城堡。
干起来吧,命令众多的驭手,
赶起快马,杀向深旷的海船。
我将冲在你们前头,为车马
清道,逼退强健的阿开亚壮汉!”
言罢,他给兵士的牧者吹入巨大的勇力。
如同一匹关在棚厩里的儿马,在食槽上吃得肚饱腰圆,
挣脱绳索,蹄声隆隆地飞跑在平原,
直奔常去的澡地,一条水流清疾的长河,
神气活现地高昂着马头,颈背上长鬃
飘洒,陶醉于自己的勇力,跑开
迅捷的腿步,扑向草场,儿马爱去的地方。
就像这样,赫克托耳一听到神的声音,马上飞快地
摆动起双腿和膝盖,催令驭者们向前。
见过这样的情景吗?山里的猎人,带着猎狗,
追捕一头带角的公鹿或野山羊,
但因猎物被陡峻的岩壁或投影森森的树林遮掩,
使他们由此意识到自己没有捕获的运气——不仅如此,
他们的喊叫还引出一头硕大的、虬须满面的
狮子,突起追赶,把他们吓得四散奔逃。
就像这样,达奈人队形密集,穷追不舍,
奋力砍杀,用剑和双刃的枪矛;然而,
当他们看到赫克托耳重返战场,穿行在队伍里时,
全都吓得惊慌失措,酥软的腿脚涣解了战斗的勇力。
其时,索阿斯出面喊话,安德莱蒙之子,
埃托利亚人中最杰出的战将,精熟投枪技巧,
善于近战杀敌。集会上,年轻人
雄争漫辩,但却很少有人赶超他的口才。
他心怀善意,开口对众人说道:
“这可能吗?我的眼前真是出现了奇迹!
赫克托耳居然又能站立起来,躲过
死的精灵。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由衷地企盼,
希望他已倒死在忒拉蒙之子埃阿斯手下。
现在,某位神明前往相助,救活了
赫克托耳;此人已酥软了许多达奈人的膝腿。
眼下,我知道,他又有了宰杀的机会。若是没有雷声隆隆的
宙斯扶持,他绝然不能站在队伍的前列,卷着腾腾的杀气。
来吧,按我说的做,谁也不要执拗。
让一般兵众后撤,退回海船,而
我们自己,我们这些声称全军中最好的战勇,
要坚守原地,以便率先和他接战,把他挡离众人,
用端举在手的枪矛。我相信,尽管凶狠狂暴,
他会感到心虚胆怯,不敢杀人我们达奈人的队阵间!”
众人认真听完他的议言,欣然从命。
兵勇们迅速集聚,围绕在挨阿斯和王者伊多墨纽斯身边,
围绕在丢克罗斯、墨里俄奈斯和战神般的墨格斯身边,
编成密集的队形,准备厮杀,召呼着最善战的壮勇,
迎战赫克托耳和特洛伊人。在他们身后,
一般兵众正移步后撤,退回阿开亚人的海船。
特洛伊人队形密集,迎面扑来,赫克托耳迈着大步
领头进击;福伊波斯·阿波罗走在队列的前面,
肩上笼罩着云雾,握着可怕的埃吉斯,
光彩烁烁,流苏飞扬,挟风卷暴,由神匠
赫法伊斯托斯手铸,供宙斯携用,惊散凡人的营阵。
双手紧握这面神盾,阿波罗率导着特洛伊兵众。
然而,阿耳吉维人编队紧凑,严阵以待;尖啸的杀声
拔地而起,从交战的队阵;羽箭跳出
弓弦,枪矛飞出粗壮的大手,雨点
一般,有的扎入迅捷的年轻战勇,
还有许多落在两军之间,不曾碰着白亮的皮肤,
扎在泥地上,带着撕咬人肉的欲念。
只要福伊波斯·阿波罗紧握着埃吉斯,不予摇动,
双方的投械便能频频击中对手,打得尸滚人亡。
但是,当阿波罗凝目驾驭快马的达奈人的脸面,
摇动埃吉斯,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吼时,他们
全都吓得膛目结舌,忘弃了杀敌的狂烈。
像两头猛兽,仗着漆黑的夜色,
惊跑了一群牛或一大群羊,突击
扑袭,趁着牧人不在之际——阿开亚人
惊慌失措,心疲手软,拔腿奔逃,全线崩溃;阿波罗
给他们注入惊恐,把光荣送给了特洛伊人和赫克托耳。
战场上混乱不堪,到处人杀人砍。
赫克托耳首先杀死斯提基俄斯和阿耳开西劳斯,
一位是身披铜用的波伊俄提亚人的首领,
另一位是心胸豪壮的墨奈修斯信赖的伙伴。
埃内阿斯杀了墨冬和亚索斯,其中,
墨冬是神一样的俄伊纽斯的
私生子,埃阿斯的兄弟,但却居家
夫拉凯,远离故乡,因他杀过一个亲戚,
俄伊纽斯之妻、庶母厄里娥丕丝的兄弟。
亚索斯是雅典人的首领,人称
斯菲洛斯之子,而斯菲洛斯又是布科洛斯的儿男。
普鲁达马斯杀了墨基斯丢斯;波利忒斯,首当其冲,
杀了厄基俄斯;卓越的阿格诺耳放倒了克洛尼俄斯。
帕里斯击中代俄科斯,在他从前排逃遁之际,
从后面打在肩座上,铜尖穿透了胸背。
他们动手抢剥铠甲;与此同时,阿开亚人
跌跌撞撞地挤塞在深沟的尖桩之间,
东奔西跑,惊恐万状,拥攘着退人墙垣。
其时,赫克托耳放开喉咙,对着特洛伊人喊叫:
“全力以赴,冲向海船,扔下这些带血的战礼!
要是让我发现有人畏缩不前,远离着海船,
我将就地把他处死,并不让他的亲人,
无论男女,火焚他的尸体——
暴躺在我们城前,让俄狗把他撕裂!”
言罢,他手起一鞭,策马向前,
张嘴呼喊,响声传遍特洛伊人的队列,后者群起呼应,
狂蛮粗野,催赶拉着战车的驭马。
福伊波斯·阿波罗居前开路,
抬腿轻轻松松地踢蹋深沟的
壁沿,垫平沟底,铺出一条通道,
既长且宽,横面约等于枪矛的“次投程——
投者挥手抛掷,试察自己的臂力。
队伍浩浩荡荡,潮水般地涌来,由阿波罗率领,
握着那面了不得的埃吉斯,轻松地平扫着阿开亚人的
墙垣。像个玩沙海边的小男孩,
聚沙成堆,以此雏儿勾当,聊以自娱,
然后手忙脚乱,破毁自垒的沙堆,仅此儿戏一场——
就像这样,你远射手阿波罗,把阿耳吉维人的护墙,辛劳和悲伤的
结晶,捣了个稀里哗拉,把兵勇们赶得遑遑奔逃。
他们跑回船边,收住腿步,站稳脚跟,
相互间大声喊叫,人人扬起双手,
高声诵说,对所有的神明,而
格瑞尼亚的奈斯托耳,阿开亚人的监护,更是首当其冲,
举手过头,对着多星的天空,朗声作祷:
“还记得吗,父亲宙斯,我们中有人,在麦穗金黄的阿耳戈斯,
给你烧祭过牛羊的腿肉,多脂的肉片,
求盼能够重返家园,而你曾点头允诺。
记住这一切,俄林波斯大神,把我们救出这残酷无情的一天!
不要让特洛伊人打趴阿开亚兵勇,像如此这般!”
老人涌毕,多谋善断的宙斯听到了
奈琉斯之子的声音,炸开一声动地的响雷。
然而,特洛伊人,耳闻带埃吉斯的宙斯甩出的炸雷,
振奋狂烈的战斗激情,更加凶猛地扑向阿耳吉维兵汉。
像汹涌的巨浪,翻腾在水势浩瀚的大洋,
受劲风的推送——此君极善兴波
作浪——冲打着海船的壳面,
特洛伊人高声呼喊,冲过护墙,
赶着马车,战斗在船尾的边沿。近战中,
特洛伊人投出双刃的枪矛,从驾乘的马车上,
阿开亚人则爬上乌黑的海船,居高临下,
投出海战用的长杆的标枪,堆放在仓板上,
杆段相连,顶着青铜的矛尖。
阿开亚人和特洛伊人远离海船,在护墙边
拼死相搏,苦战良久,而在此期间,帕特罗克洛斯
一直坐在雍雅的欧鲁普洛斯的营棚,
用话语欢悦他的心胸,为他敷抹枪药,
在红肿的伤口,减缓黑沉沉的疼痛。
但是,当眼见特洛伊人已扫过护墙,
耳闻达奈人在溃逃中发出的喧叫,
帕特罗克洛斯哀声长叹,抡起手掌,
击打两边的股腿,痛苦地说道:
“欧鲁普洛斯,我不能再呆留此地,
虽然你很需要——那边已爆发了一场恶战!
现在,让你的一位随从负责照料,而我将
即刻赶回营地,催劝阿基琉斯参战。兴许,
谁知道,凭借神的助佑,我或许可用恳切的规劝,
唤起他的激情;朋友的劝说自有它的功效。”
言罢,他抬腿上路。战地上,阿开亚人
仍在顽强抵御特洛伊人的进攻,但尽管后者
人少,他们却不能把敌人打离船队,
而特洛伊人亦没有足够的勇力,冲垮达奈人的
队伍,把他们逼回营棚和海船。
像一条紧绷的粉线,划过制作海船的木料,
捏在一位有经验的木匠手里,受雅典娜的,
启示,工匠精熟本行的门道——就像这样,
拼战的双方势均力敌,进退相恃。其时,
沿着海船,战勇们搏杀在不同的地段,
但赫克托耳却对着光荣的埃阿斯直冲,
为争夺一条海船,他俩拼命苦战,谁也不能如愿。
赫克托耳不能赶跑埃阿斯,然后放火烧船;
埃阿斯亦无法打退赫克托耳,因为对手凭仗着
神的催励。英武的埃阿斯出枪击倒卡勒托耳,
克鲁提俄斯之子,打在胸脯上,在他举着火把,跑向海船之际。
他挺身倒下,轰然一声,火把脱手落地。
赫克托耳,眼见堂兄弟倒身
泥尘,在乌黑的海船前,提高嗓门,
大声呼喊,对着特洛伊人和鲁基亚战勇:
“特洛伊人,鲁基亚人和达耳达尼亚人,近战杀敌的勇士们!
狭路相逢,尔等不得后退半步;
救出克鲁提俄斯之子,不要让阿开亚人
抢剥他的铠甲;他已倒死在海船搁聚的滩沿!”
言罢,他投出闪亮的枪矛,对着
埃阿斯,但枪尖偏离,击中马斯托耳之子鲁科弗荣,
埃阿斯的伴友,来自神圣的库塞拉——因在
家乡欠下一条人命——一直和他住在一起。
赫克托耳锋快的铜枪劈人头骨,耳朵上边,
其时他正站在埃阿斯身边。鲁科弗荣从船尾
倒下,四脚朝天,死亡酥软了他的肢腿。
埃阿斯见状,浑身颤嗦,对他的兄弟喊道:
“丢克罗斯,我的朋友,我们信赖的伙伴已被杀死,
马斯托耳之子,从库塞拉来找我们;在家里,
我们敬他像对亲爱的父母。
现在,心胸豪壮的赫克托耳杀了他。老朋友,你的家伙呢,
那见血封喉的利箭,还有福伊波斯·阿波罗赐送的强弓?”
听闻此番说告,丢罗斯跑来站在他的身边,
手握向后开拉的弓弯和装着羽箭的
袋壶,对着特洛伊人射出了飞箭。
首先,他射倒了克雷托斯,裴塞诺耳光荣的儿子,
潘苏斯之子、高贵的普鲁达马斯的驭手。
其时,克雷托斯正手握缰绳,忙着调驭战马,
赶向队群最多、人们惶乱奔跑的地方,
以博取赫克托耳和特洛伊人的欢心。然而,突至的死亡
夺走了他的生命,谁也救挡不得,虽然他们都很愿意——
锋快的箭矢从后面扎进脖子;
他倒出战车,捷蹄的快马惊得前腿
腾立,把空车颠得蹦嘎作响。普鲁达马斯,
驭马的主人,即刻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情,第一个跑来,站挡
在马头前。
他把驭马交给阿斯图努斯,普罗提昂的儿子,
严令他关注战斗的情势,将马车停勒在
战地的近旁,自己则返身前排首领的队列。
其时,丢克罗斯复又抽出一枝利箭,对着头顶铜盔的
赫克托耳。倘若击中他,在他杀得正起劲的时候,捅碎
他的心魂,丢克罗斯便能中止他的拼杀,在阿开亚人的海船边;
然而,他躲不过宙斯的算计,后者正保护着
赫克托耳,不让忒拉蒙之子争得荣光。
在丢克罗斯开弓发箭之际,他扯断紧拧的弓弦,
在漂亮的弓杆上——带着铜镞的箭矢
斜飞出去,漫无目标,弯弓脱手落地。
图丢斯之子见状,浑身颤嗦,对兄弟说道:
“真是背透了——瞧,神明阻挠春我们战斗,粉碎了
我们的计划!他打落我的弓弩,扯断了
新近编拧的弦线,今晨方才按上
弓杆,以便承受连续绷放的羽箭。”
听罢这番话,忒拉蒙之子、高大的埃阿斯答道:
“算了,我的朋友,放下你的弓弩和雨点般的
快箭,既然某位神祗怨懑达奈人,意欲把他们搅乱。
去吧,去拿一枝粗长的枪矛,背上一面战盾,
逼近特洛伊兵勇,催赶你的部属向前。
不要让敌人,虽然他们已打乱我们的阵脚,轻而易举地
夺获我们凳板坚固的海船。让我们欣享战斗的狂烈!”
他言罢,丢克罗斯将弯弓放回营硼,
挎起一面战盾,厚厚的四层牛皮,
在硕大的脑袋上戴好制作精美的头盔,
顶着马鬃的盔冠,摇曳出镇人的威严。
然后,他抓起一杆粗重的枪矛,按着犀利的铜尖,
拔腿回程,一路快跑,赶至埃阿斯身边。
赫克托耳目睹丢克罗斯的箭矢歪飞斜舞,
提高嗓门,大声呼喊,对着特洛伊人和鲁基亚战勇:
“特洛伊人,鲁基亚人和达耳达尼亚人,近战杀敌的勇士们!
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我的朋友们,鼓起狂烈的战斗激情,
冲杀在深旷的海船边!我已亲眼目睹,
宙斯歪阻了离弦的羽箭,出自他们中最好的弓手。
宙斯给凡人的助佑显而易见——
要么把胜利的荣光赠送一方,
要么削弱另一方的力量,不予保护,就像
现在一样,他削弱着阿耳吉维人的力量,为我们助佑。
勇敢战斗吧,一起拼杀在海船旁!若是有人
被死和命运俘获,被投来或捅来的枪矛击倒,
那就让他死去吧——为保卫故土捐躯,他
死得光荣!他的妻儿将因此得救,
他的家居和财产将不致毁于兵火,只要阿开亚人
乘坐海船,回返他们热爱的故园!”
一番话使大家鼓起了勇气,增添了力量。
在战场的另一边,埃阿斯亦在大声喊叫,对着他的伙伴:
“可耻,你们这些阿耳吉维人!眼下,成败在此一搏,
要么死去,要么存活,将毁灭打离我们的船边!
你们想让头盔锃亮的赫克托耳夺走海船,
然后踏着海浪,徒步走回故乡吗?
没听见他正对着属下大喊大叫,怒不可遏,
打算烧毁我们的海船吗?他不是
邀请他们去跳舞;他在命促他们去拼杀!
现在,我们手头没有更好的出路,更好的办法,
只有鼓足勇气,和他们手对手地拼斗。
不是死,便是活,一战定下输赢——
这比我们目前的处境要好:被挤在血腥的战场上,
受辱于那些比我们低劣的战勇,一筹莫展地困缩在海船边!”
一番话使大家鼓起了勇气,增添了力量。
战地上,赫克托耳杀了裴里墨得斯之子斯凯底俄斯,
福基斯人的首领,而埃阿斯则杀了劳达马斯,
步卒的首领,安忒诺耳英武的儿子。
普鲁达马斯放倒了库勒奈人俄托斯,夫琉斯
之子墨格斯的伙伴,心胸豪壮的厄利斯人的
首领。墨格斯见状投出枪矛,但普鲁达马斯
弯身闪避,投枪不曾击中——阿波罗
不会让潘苏斯之子倒下,在前排的壮勇里。
但墨格斯的枪矛击中克罗伊斯摩斯的胸口,
后者随即倒地,轰然一声;墨格斯剥下铠甲,
从他的肩头,就在此刻,多洛普斯朝着墨格斯扑来,
多洛普斯,朗波斯之子,枪技精熟,劳墨冬的
孙子,朗波斯的儿子中最强健的一个,善打恶仗的壮勇。
他迫近出枪,捅在夫琉斯之子的盾心,
但却不能穿透胸甲——此甲坚固,
金属的块片紧密衔连,昔日夫琉斯把它
带回家里,从塞勒埃斯河畔的厄芙拉,
得之于一位友好的客主,民众的王者欧菲忒斯,
让他穿着这副胸甲,临阵出战,抵挡敌人的进攻。
现在,胸甲救了他的儿子,使他免于死亡。
然而,墨格斯出枪击中多洛斯铜盔
的顶冠,厚厚的马鬃上,将冠饰
捣离头盔,打落在地,
躺倒泥尘,闪着簇新的紫蓝;
多洛普斯不为所动,坚持战斗,仍然怀抱获胜的希愿。
其时,嗜战的墨奈劳斯赶来助阵,
手握枪矛,从一个不为察觉的死角进逼,从后面甩手
出枪,击中多洛普斯的肩背;铜枪挟着狂烈,往里钻咬,
穿透了胸腔。多洛普斯轻摇着身子,砰然倒地,头脸朝下。
他俩猛扑上前,抢剥铜甲,从他的
肩上。其时,赫克托耳开口发话,对着亲属们呼喊,
是的,对所有的亲属,但首先是对希开塔昂之子,
强健的墨拉尼波斯。他曾在裴耳科忒放牧腿步
蹒跚的肥牛,在很久以前,敌人仍在遥远的地方;
但是,当达奈人乘坐弯翘的海船抵岸后,
他回返伊利昂,成为特洛伊人中出类拔萃的壮勇,
和普里阿摩斯同住,后者爱他,像对自己的儿男。
但现在,赫克托耳对他出言训骂,叫着他的名字:
“墨拉尼波斯,难道我们就这样认输了不成?你的堂表
兄弟已被杀死,对此,你难道无动于衷?
你没看见,他们正忙着剥卸多洛普斯的铠甲?
来吧,跟我走!我们不能再呆留后面,远远地和
阿耳吉维人战斗。我们必须逼近杀敌,要快;否则,
他们就会彻底荡毁陡峭的伊利昂,杀尽我们的城民!”
言罢,他领头先行,后者随后跟进,一位神一样的凡人。
其时,忒拉蒙之子、高大的埃阿斯正催励着阿耳吉维兵壮:
“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我的朋友们!要知道廉耻,
畏惧伙伴们的耻笑,在这你死我活的拼搏中!
如果大家都能以此相诫;更多的人方能避死得生;但若
撒腿逃跑,那么一切都将抛空:我们的防御,我们所要的光荣!”
其时,阿开亚人心怀狂烈,准备杀退敌手,
牢记他的话语,围着船队筑起一道
青铜的墙防。然而,宙斯催使着特洛伊人向他们扑来。
其时,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对着安提洛科斯喊道:
“安提洛科斯,阿开亚人中你最年轻,
腿脚最快,作战最勇——
为何不猛冲上去,撂倒个把特洛伊壮汉?”
言罢,他匆匆回返,但却鼓起了安提洛科斯向前的激情。
他跳出前排的队阵,目光四射,挥舞着
闪亮的枪矛;特洛伊人畏缩退却,
面对投枪的壮勇。他出枪中的,
击中希开塔昂之子,心志高昂的墨拉尼波斯,
打在胸脯上,奶头边,在他冲扑上来的瞬间。
他随即倒地,轰然一声,弥漫的黑雾蒙住了他的双眼。
安提洛科斯跳将过去,像一条猎狗,扑向
受伤的小鹿——从窝巢里出来,
被猎人投枪击中,酥软了它的肢腿。
就像这样,犟悍的安提洛科斯向你,墨拉尼波斯,
扑击,抢剥你的铠甲。但是,卓越的赫克托耳
目睹此景,跑过战斗的人群,扑向安提洛科斯,
而后者,虽然腿脚敏捷,却也抵挡不住他的进攻,
只有拔腿奔逃。像一头闯下穷祸的野兽,
在咬死一条猎狗或一个牧牛人之后,
趁着人群尚未汇聚,对他围攻之前,撒腿逃脱。
奈斯托耳之子急步逃离,而特洛伊人和赫克托耳紧追不舍,
发出粗野的嚎叫,投出悲吼的枪械,雨点一般。
他跑回自己的伴群,转过身子,站稳脚跟。
其时,特洛伊人蜂拥着冲向海船,宛如一头
吃人的狮子,试图实现宙斯的谕令,后者
一直在催发他们狂暴的勇力,挫阻阿耳吉维人的
力量,不让他们争得荣誉,催励着特洛伊人向前。
宙斯的意愿,是把光荣送交普里阿摩斯之子
赫克托耳,让他把狂獗、暴虐的烈火投上
弯翘的海船,从而彻底兑现
塞提丝的祈愿。所以,多谋善断的宙斯等待着
火光照映在他的眼前,来自第一艘被烧的海船。
从那时起,他将让特洛伊人,迫于强有力的反击,
涌离海船,把光荣送交达奈兵众。
带着这个意图,他催励普里阿摩斯之子
冲向深旷的海船,虽然赫克托耳自己已在狂烈地拼杀,
凶猛得就像挥舞枪矛的阿瑞斯——或像肆虐无情的山火,
烧腾在岭脊上,枝叶繁茂的森林里。
他唾沫横流,浓杂的眉毛下,
双眼炯炯生光,头盔摇摇晃晃,在太阳
穴上,发出可怕的声响——赫克托耳正在冲杀!
透亮的天宇上,宙斯亲自助佑——
成群的战勇里,大神只是垂青于他,
为他一人增彩添光,因为赫克托耳来日不多,
已经受到死的迫挤:帕拉丝·雅典娜
正把他推向末日,届时让他倒死在阿基琉斯手下。
但现在,他正试图击溃敌人的队伍,试探着进攻,
找那人数最多、壮勇们披挂最好的地段。
然而,尽管狂烈,他却无法打破敌阵;
他们站成严密的人墙,挡住他的进攻,像一峰
高耸的巉壁,挺立在灰蓝色的海边,
面对呼啸的劲风,兀起的狂飙,
面对翻腾的骇浪,拍岸的惊涛。
就像这样,达奈人死死顶住特洛伊人的进击,毫不退让。
其时,赫克托耳,通身闪射出熠熠的火光,冲向人群密匝的地
方,猛扑上去,像飞起的长浪,击落在快船上,
由疾风推进,泻扫下云头,浪沫罩掩了
整个船面;凶险的旋风,挟着呼响的
怒号,扫向桅杆,水手们吓得浑身发抖,心脏
怦怦乱跳;距离死亡,现在只有半步之遥。
就像这样,赫克托耳的进攻碎散了每一个阿开亚人的心房。
他攻势逼人,像一头凶狂的狮子,扑向牛群,
数百之众,牧食在一片洼地里,广袤的
草泽上,由一位缺乏经验的牧人看守一此人不知
如何驱赶一头咬杀弯角壮牛的
猛兽,只是一个劲地跟着最前或最后面的
畜牛奔跑,让那狮子从中段进扑,
生食一头,把牛群赶得撒腿惊跑。就像这样,在父亲
宙斯和赫克托耳面前,阿开亚人吓得不要命似地奔跑,
全军溃散,虽然赫克托耳只杀死一个,慕凯奈的裴里菲忒斯。
科普柔斯心爱的儿子——科普柔斯曾多次替
欧鲁修斯送信,捎给强有力的赫拉克勒斯。
这位懦劣的父亲,却生了一个好儿子,一个在一切方面
都很出色的人杰,无论是奔跑的速度,还是战场上的表现;
就智力而言,慕凯奈地方无人可以比及。
然而,所有这一切现在都为赫克托耳增添着荣光。
其时,裴里菲忒斯掉转身子,准备回撤,却被自己
携带的盾牌,被它的外沿绊倒,此盾长及脚面,为他挡避枪矛
他受绊盾沿,背贴泥尘,帽盔紧压着头穴,
随着身子的倒地,发出可怕的震响。
赫克托耳看得真切,跑上前去,站在他的身边,
一枪扎进胸膛,当即把他杀死,在他
亲爱的朋友们的眼前,后者尽管伤心,却一无所为,
帮助倒地的伙伴——他们自己也害怕强健的赫克托耳。
现在,阿开亚人已散退在他们最先拖上海岸的
木船间,船头船尾的边沿。特洛伊人蜂拥
进逼,阿开亚人迫于强力,从第一排船边
国撤,但在营棚一线站住脚跟,
收拢队伍,不再散跑在营区内。耻辱和恐惧
揪住了他们的心。他们不停地互相嘶喊,而
奈斯托耳,阿开亚人的监护,更是首当其冲,
苦苦地求告每一个人,要他们看在各自双亲的脸面:
“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我的朋友们!要知道廉耻,
顾及自己的尊严,在伙伴们面前!要记住——你们每一个
人——记住你的孩子和妻房,你的财产和双亲,
不管你的父母是否还活在人间。现在,
我要苦苦地恳求你们,为了那些不在这里的人,
英勇顽强,顶住敌人的进攻,不要惊慌失措,遑遑奔逃!”
一番话使大家鼓起了勇气,增添了力量。
其时,从他们眼前,雅典娜清除了弥漫的
雾瘴,神为的黑夜;强烈的光亮照射进来,从两个方向,
从他们的海船边和激烈搏杀的战场上。
现在,他们可以看见啸吼战场的赫克托耳,看见他的部属,
有的呆在后面,不曾投入战斗,
还有的正效命战场,拼杀在迅捷的海船旁。
其时,心志豪莽的埃阿斯走出人群——他岂肯继续
忍受殿后的烦躁,在这其他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回撤的地方?
他跨出大步,梭行在海船的舱板上,
挥舞着一条海战用的修长的标枪,
杆段衔接,二十二个肘尺的总长。
像一位马术高明的骑手,从
马群里挑出四匹良驹,轭连起来,
冲向平野,沿着车路,朝着一座宏伟的城堡
飞跑;众人夹道观望,惊赞不已,
有男人,亦有女子;他腿脚稳健,不带偏滑,
在奔马上一匹挨着一匹地跳跃——就像这样,
埃阿斯穿行在快船上,大步跨跃,
一条紧接着一条,发出狂蛮的嚎叫,冲指透亮的气空,
一声声粗野的咆哮,催励着达奈兵勇,
保卫自己的营棚和海船。与此同时,赫克托耳
也同样不愿呆在后头,呆在大群身披重甲的特洛伊人中。
他冲将出去,像一只发光的鹰鸟,扑向
别的飞禽,后者正啄食河边,成群结队——
野鹅、鹳鹤或脖子修长的天鹅。
就像这样,赫克托耳一个劲地猛冲,扑向一条海船,
翘着黑红色的船头;在他身后,宙斯挥起巨手,
奋力推送,同时催励着他身边的战勇。
海船边,双方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拼搏。
他们打得如此狂烈,你或许以为两军
甫使开战,不疲不倦,无伤无痕。
此时此刻,兵勇们在想些什么?阿开亚人
以为,他们无法逃避灾难,必死无疑;而
特洛伊人则怀抱希望,个个如此,
以为能放火烧船,杀死阿开亚战勇。
带着此般思绪,两军对阵,厮杀劈砍。
赫克托耳一把抓住船尾,外形美观、迅捷。
破浪远洋的海船,曾把普罗忒西劳斯
载到此地,但却没有把他送还故乡。
其时,围绕着他的海船,阿开亚人和特洛伊人
展开了激战,你杀我砍;双方已不满足于
远距离的投射,弓箭和枪矛,
而是面对面地近战,狂烈地厮杀,
用战斧和锋快的短柄小斧挥砍,用沉重的
利剑和双刃的枪矛劈杀,地上掉满了
铜剑,铸工精皇,握柄粗重,绑条漆黑,
有的落自手中,有的掉自战斗中的
勇士的肩膀;地面上黑血涌注。
赫克托耳把住已经到手的船尾,
紧紧抱住尾柱,死死不放,对特洛伊人喊道:
“拿火来!全军一致,喊出战斗的呼叫!
现在,宙斯给了我这一天,足以弥补所有的一切:
今天,我们要夺下这些海船;它们来到这里,违背神的意愿,
给我们带来经年的痛苦——都怪他们胆小,那些年老的议事:
每当我试图战斗在敌人的船尾边,他们就
出面劝阻,阻止我们军队的进击。
然而,尽管沉雷远播的宙斯曾经迷幻过我们的心智,
今天,他却亲自出马,鼓舞我们的斗志,催励我们向前!”
听罢这番话,兵勇们加剧了对阿开亚人的攻势,打得更加
顽强。面对纷至沓来的投械,埃阿斯已无法稳站船面,
只得略作退让,以为死难临头,
撒离线条匀称的海船的舱板,退至中部七尺高的
船桥,站稳脚跟,持枪以待,挑落每一个
试图烧船的特洛伊战勇,连同他的熊熊燃烧的火把,
不停地发出粗野可怕的吼叫,催励着达奈人:
‘朋友们!战斗中的达奈人!阿瑞斯的随从们!
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我的朋友们,鼓起狂烈的战斗激情!
你们以为,后边还有等着支援我们的预备队吗?
我们还有一堵更坚实的护墙,可为我们消灾避难吗?
不!我们周围没有带塔楼的城堡,得以
退守防卫和驻存防御的力量。
我们置身在身披重甲的特洛伊人的平原,
背靠大海,远离我们的家乡。我们
要用战斗迎来自救的曙光,松懈拖怠意味着死亡!”
他一边喊叫,一边不停地出枪,凶猛异常。
只要有特洛伊人冲向深旷的海船,
举着燃烧的火把,试图欢悦赫克托耳的心肠,
埃阿斯总是站等在船上,捅之以长杆的枪矛——
近战中,他撂倒了十二个,在搁岸的海船旁。
wwW.xiabook.com
第十六卷
就这样,他们奋战在那条凳板坚固的海船旁。
与此同时,帕特罗克洛斯回到兵士的牧者阿基琉斯
身边,站着,热泪涌注,像一股幽黑的溪泉,
顺着不可爬攀的绝壁,泻淌着暗淡的水流。
看着此般情景,捷足的勇士、卓越的阿基琉斯心生怜悯,
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帕特罗克洛斯,为何哭泣——像个可怜的小姑娘,
跑在母亲后面,哭求着要她提抱,
抓住她的衣衫,将那急于前行的亲娘往后拽拉,
睁着泪眼,望着她的脸面,直到后者将她抱起一样?
你就像这么个小姑娘,帕特罗克洛斯,淌着一串串滚圆的泪珠。
有什么消息吗?想要告诉慕耳弥冬人,还是打算对我诉说?
是不是,仅你一人,接到了来自弗西亚的消息?
然而,他们告诉我,阿克托耳之子墨诺伊提俄斯仍然健在,
埃阿科斯之子裴琉斯依然生活在慕耳弥冬人中。
倘若他俩亡故,我们确有悲悼的理由。也许,
你是在内阿耳吉维人恸哭,不忍心看着他们
倒死在深旷的海船旁——由于他们的狂傲?
告诉我、不要把事情埋在心里,让你我都知道。”
听罢这番话,你,车手帕特罗克洛斯,发出一声凄楚的哀
号,答道:
“阿基琉斯,裴琉斯之子,阿开亚人中首屈一指的英雄——
不要发怒。知道吗,巨大的悲痛已降临在阿开亚人的头顶!
他们中以前作战最勇敢的人,现在
都已卧躺船边,带着箭伤或枪痕。
图丢斯之子、强健的狄俄墨得斯已被羽箭射伤,
俄底修斯则身带枪痕,著名的枪手阿伽门农亦然;
欧鲁普洛斯伤在大腿,受之于一枚羽箭,
熟知药性的医者们正忙着为他们
治伤去痛。但是你,阿基琉斯,谁也劝慰不了!
但愿盛怒,如你所发的这场暴怒,不要揪揉我的心房!
你的勇气,该受诅咒的粗莽!后代的子孙能从你这儿得到什
么好处,倘若你不为阿耳吉维人挡开可耻的死亡?
你没有半点怜悯之心!车手裴琉斯不是你的父亲,
不是,塞提丝也不是你的母亲;灰蓝色的大海生养了你,
还有那高耸的岩壁——你,何时才能回心转意?
但是,倘若你心知的某个预言拉了你的后腿,
倘若你那尊贵的母亲已告诉你某个得之于宙斯的信息,
那你至少也得派我出战,带领其他慕耳弥冬人。
或许,我能给达奈人带去一线胜利的曙光。
让我肩披你的铠甲,投入战斗,这样,
特洛伊人或许会把我误当是你,停止进攻的步伐,
使苦战中的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得获一次喘息的机会——
他们己筋疲力尽。战场上,喘息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
我们这支息养多时的精兵,面对久战衰惫的敌人,可以
一鼓作气,把他们赶回特洛伊,远离我们的营棚和海船!”
帕特罗克洛斯一番恳求,天真得像个孩子,却不知
他所祈求的正是自己的死亡和悲惨的终极。
其时,怀着满腔怒火,捷足的阿基琉斯答道:
“不,帕特罗克洛斯,我的王子——你都说了些什么?
预言?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在乎。
我那尊贵的母亲并没有从宙斯那儿给我带来什么信息;
倒是此事深深地伤痛了我的心魂:
有人试图羞辱一个和他一样高贵的壮勇,
仗借e己的权威,夺走别人的战获。
此事令我痛心疾首,使我蒙受了屈辱。
阿开亚人的儿子们挑出那位姑娘,作为我的战礼——我曾
攻破那座壁垒坚固的城堡,凭靠手中的枪矛,掠得这位女子。
但是,阿特柔斯之子,强有力的阿伽门农,从我
手中夺走了她,仿佛我是个受人鄙弃的流浪汉o’
算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也不会
永远盛怒不息。但是,我已说过,
我不会平息心中的愤怒,直到
嚣声和战火腾起在我的海船边。
去吧,披上我那副璀璨的铠甲,在你的肩头,
率领嗜喜搏杀的慕耳弥冬人赴战疆场,
倘若特洛伊人的乌云确已罩住海船,
黑沉沉的一片,而另一边的战勇——阿耳吉维人——
已被逼挤到狭长的滩头,背靠着
海浪。全城的特洛伊人都在向他们压去,
勇猛顽强,只因他们没有见着我的战盔,让
他们头昏眼花!如果强有力的阿伽门农
能够善待于我,他们顷刻之间就会拔腿窜逃,尸体塞住平原
上的水道!然而,现在,阿耳吉维人已退战到自己的营区旁。
枪矛已不再横飞在图丢斯之子
狄俄墨得斯手中,为达亲人挡避死亡。
我也不曾听见阿特桑斯之子的呼喊,崩出
那颗让人厌恨的头颅——只有杀人狂赫克托耳
对特洛伊人的嘶叫,响彻在我的耳旁。他们发出狂蛮的
呼吼,占据着整个平原,击垮了阿开亚兵壮。然而,
即便如此,帕特罗克洛斯,你要解除船边的危难,
全力以赴,勇猛出击,不要让他们抛出熊熊的火把,
烧毁我们的海船,夺走我们回家的启望。
但是,你要记住我的命嘱,要切记不忘,
如此方能为我争得巨大的尊誉和荣光,在
所有达奈人面前,使他们送回我那位
漂亮的姑娘,辅之以闪光的报偿。
一旦把特洛伊人从船边打跑,你要马上回返;尽管
赫拉的炸响雷的夫婿可能会让你争得荣光,
你不能,在没有我的情况下,留恋和特洛伊人的拼斗,
这帮嗜战如命的家伙——这么做,会削减我的荣光。
你不能沉湎于血战引发的激狂,放手
痛杀特洛伊人,领着兵勇们冲向伊利昂——
小心啊,俄林波斯上的某个不死的神祗
可能会下山干预。远射手阿波罗打心眼里钟爱着
特洛伊兵壮。记住,要马上回返,一旦给海船送去
得救的曙光。让其他人继续打下去吧,在那平展的旷野上!
哦,父亲宙斯,雅典娜,阿波罗!——但愿
特洛伊人全都死个精光,阿耳吉维人中谁也
不得生还,只有你我走出屠杀的疆场——是的
只有你我二人,砸碎他们神圣的楼冠,在特洛伊城头!”
就这样,他俩你来我往,一番告说;与此同时,
面对纷至沓来的投械,埃阿斯已无法稳站舱板。
宙斯的意志,还有高傲的特洛伊人和他们的枪矛,
逼得他步步回跑。太阳穴上,那顶闪亮的头盔,
在雨点般的重击下发出可怕的声响——制铸坚固的
颊片不时遭到枪械的击打;左肩已疲乏无力,由于一直扛着
那面硕大、滑亮的盾牌,无有片刻缓息。然而,尽管对他投出
纷飞的枪械,他们却不能把盾牌打离他的胸前。
他呼息困难、粗急,泪如雨下,
顺着四肢流淌。这里,没有他息脚
喘气的地方,到处是险情,到处潜伏着危机和灾亡。
告诉我,家居俄林波斯的缪斯——
告诉我,第一个火把点燃阿开亚海船的情景!
赫克托耳站离在埃阿斯近旁,挥起粗重的利剑,
猛砍安着(木岑)木杆的枪矛,劈中杆头的插端,
齐刷刷地撸去枪尖——忒拉蒙之于埃阿斯
挥舞着秃头的枪杆,青铜的枪尖蹦响在
老远的泥地上。埃阿斯浑身颤嗦,
知晓此事的因由,在那颗高贵的心里:
此乃神的作为,雷鸣高空的宙斯挫毁了
他的作战意图,决意让特洛伊人赢得荣光。
他退出阵地,跑出枪械的投程。特洛伊人抛出熊熊燃烧的
火把,顷刻之间,海船上烈焰腾腾,凶蛮狂虐。
就这样,大火吞噬着船尾——其时,阿基琉斯抡起巴掌,
击打两边的腿股,对着帕特罗克洛斯喊道:
“赶快行动,高贵的帕特罗克洛斯,出色的车手!
我已望见凶莽的火焰腾起在海船上;
决不能让他们毁了木船,断了我们的退路!
快去,穿上我的铠甲;我这就行动,召聚我们的兵壮!”
帕特罗克洛斯闻讯披挂,浑身闪烁着青铜的光芒。
首先,他用胫甲裹住小腿,
精美的制品,带着银质的踝扣,
随之系上胸甲,掩起胸背——
捷足的阿基琉斯的护甲,甲上繁星闪烁,精工铸打,
然后挎上柄嵌银钉的利剑,
青铜铸就,背起盾牌,盾面巨大、沉重。
其后,他把做工精致的头盔扣上壮实的头颅,
连同马鬃做就的顶冠,摇撼出镇人的威严。
最后,他操起两条抓握顺手、沉甸甸的枪矛。
诸般甲械中,他只是撇下了骁勇的阿基琉斯的枪矛,
那玩艺硕大、粗长、沉重,阿开亚人中谁也
提拿不起,只有阿基琉斯可以得心应手的使用。
这条裴利昂(木岑)木杆枪矛,是开荣送给他父亲的赠礼,
取材裴利昂的峰巅,作为克杀英雄的利器。
帕特罗克洛斯命嘱奥抡墨冬赶快套车,
除了横扫千军的阿基琉斯,这是他最尊爱的朋友,
激战中比谁都坚强,有令必行。
奥托墨冬把迅捷的快马牵到轭下,
珊索斯和巴利俄斯,可与疾风赛跑的
良驹,蹄腿风快的波达耳格的腹孕,得之于西风的吹拂——
其时,她正牧食在草泽上,俄开阿诺斯的激流边。
他让追风的裴达索斯拉起边套,
阿基琉斯的骏马,攻破厄提昂的城堡后劫获的战礼。
此马,尽管一介凡胎,却奔跑在神马的边沿。
与此同时,阿基琉斯来到慕耳弥冬人的营地,让他们
全副武装,沿着营棚排列。像一群生吞活剥的恶狼,胸中腾溢
着永不消惬的狂烈,
在山野上扑倒一头顶大的长角公鹿,争抢
撕食,颚下滴淌着殷红的鲜血,
成群结队地跑去,啜钦在一条水色昏黑的泉流,
伸出溜尖的狼舌,舐碰着黑水的表层,
翻嗝着带血的肉块,心中仍然念念不忘
捕食的贪婪,虽然已吃得肚饱腰圆——
就像这样,慕耳弥冬人的首领和军头们
涌聚在捷足的阿基琉斯的助手、勇敢的帕特罗克洛斯
身旁。阿基琉斯挺立在人群中,凛然战神一般,
催励着驭马和肩背盾牌的战勇。
宙斯钟爱的阿基琉斯,带着他的人马
来到特洛伊,分乘五十条战船,每船
五十名伙伴,荡摇船桨的兵壮。
他任命了五位头领,各带一支
分队,而他自己,以他的强健,则是全军的统帅。
率领第一支分队的是胸甲闪亮的墨奈西俄斯,
斯裴耳开俄斯阿的儿子,翻涌着宙斯倾注的水浪,
裴琉斯的女儿、美丽的波鲁多拉把他生给了
奔腾不息的斯裴耳开俄斯,凡女和神河欢爱的结晶。
但在名义上,他却是裴里厄瑞斯之子波罗斯的儿子;波罗斯
已婚娶波鲁多拉,给了难以数计的聘礼。
嗜战的欧多罗斯率领着另一支分队,出自一位未婚
少女的肚腹,舞姿翩翩的波鲁墨莱,
夫拉斯的女儿。强有力的阿耳吉丰忒斯
爱她貌美——舞女中,神的眼睛盯上了她的丰韵,
她们正颂唱着发放金箭的阿耳忒弥丝,呼喊猎捕的神明。
医者赫耳墨斯即刻爬上她的睡房,
秘密地和她共寝,后者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英武的
欧多罗斯,腿脚快捷,作战骠勇。
然而,当埃蕾苏娅,从阵痛中,把小生命
接到白昼的日光里,孩子睁眼看到太阳的光芒后,
阿克托耳之子,坚实、强壮的厄开克勒斯
把姑娘带到自己家里,给了难以数计的财礼。
年迈的夫拉斯抚养着男孩,关怀
备至,疼爱得像是对自己的儿子。
第三支分队的首领是嗜战的裴桑得罗斯,
迈马洛斯之子,极善枪战,慕耳弥冬人中,
除了裴琉斯之子的助手外,无人可及。
第四支分队由年迈的车战者福伊尼克斯率领;
阿耳基墨冬,莱耳开斯豪勇的儿子,带领着第五支分队。
阿基琉斯把队伍集合完毕,齐刷刷地站候在
头领们身边,对他们发出严厉的训令:
“墨耳弥冬人!还记得吗?在快捷的海船边,
在我怒满胸膛的日子里,。你们对特洛伊人
发出的威胁?你们牢骚满腹,开口抱怨:
‘裴琉斯残忍的儿子,你的母亲用胆汁养大了你!你没有
半点怜悯之心,把伙伴们困留在海船边,违背他们的心意!
真不如让我们返航回家,乘坐破浪远洋的海船,
既然该死的暴怒已经缠住了你的心怀。’
你们常常议论我的不是,喁语嘁嘁,三五成群。
现在,眼前摆着你们盼望已久的战斗,一场激烈的鏖战。
使出你们的勇力,接战特洛伊兵汉!”
一番话使大家鼓起了勇气,增添了力量。
听罢王者的将令,各支分队靠得更加紧密,
像泥水匠垒筑高耸的房居,它的沿墙,
石头一块紧挨着一块,挡御疾风的吹扫——
战场上,头盔和突鼓的战盾连成一片,
圆盾交迭,铜盔磕碰,人挤人拥。
随着人头的攒动,闪亮的盔面上,贴着硬角,
马鬃的盔冠抵擦碰撞;队伍站得严严实实,密密匝匝。
帕特罗克洛斯和奥托墨冬全副武装,
同仇敌忾,站在队伍的前列,
率领慕耳弥冬人冲杀。其时,阿基琉斯
走进自己的营棚,打开一只漂亮、精工
制作的箱子的顶盖——银脚的塞提丝把它
放在海船里,运到此间,满装着衫衣。
挡御凤寒的披篷和厚实的毛毯。
箱子里躺着一只精美的酒杯,其他人谁也
不得用它啜饮闪亮的醇酒,阿基琉斯自己亦不
用它奠祭别的神明——只有父亲宙斯独享这份荣誉。
他取出酒杯,先用硫磺净涤,
然后用清亮的溪水漂洗,
冲净双手,把闪亮的酒浆注入盅杯,
站在庭院中间,对神祈祷,洒出醇酒,
仰望青天;喜好炸雷的宙斯听见了他的祈愿:
“王者宙斯,裴拉斯吉亚的宙斯,多多那的主宰,住在遥远的
地方,俯视着寒冷的多多那;你的祭司生活在你的
身边,那些睡躺在地上、不洗脚的塞洛伊——
如果说你上回听了我的祈祷,
给了我光荣,重创了阿开亚军队,
那么,今天,求你再次兑现我的告愿。
现在,我自己仍然呆留在海船搁聚的滩沿,
但已命造我的伙伴参战,带着众多的慕耳弥冬
兵勇。沉雷远播的宙斯,求你让他得到光荣!
让他的胸中充满勇气;这样,就连赫克托耳亦会
知晓,帕特罗克洛斯是否具有独自拼战的
能耐——还是只有当我亦现身浴血的
战场,他的臂膀才能发挥无坚不摧的战力。
但是,当他一经打退船边喧嚣的攻势,
就让他安然无恙地回到迅捷的海船边,
连同我的铠甲以及和他并肩战斗的伙伴。”
他如此一番祈祷,多谋善断的宙斯听到了他的声音。
天父允诺了他的一项祈求,但同时否定了另一项,
他答应让帕特罗克洛斯打退船边的
攻势,但拒绝让他活着回返。
阿基琉斯洒过奠酒,作罢祷告,
回身营棚,将酒杯放入箱子,复出
站在门前,仍在急切地盼想,想盼着
眺望阿开亚人和特洛伊人拼死的苦战。
其时,身披铠甲的战勇和心志豪莽的帕特罗克洛斯
一起前进,精神抖擞,成群结队地
扑向特洛伊人,像路边的蜂群,
忍受着男孩们经常性的挑逗,
日复一日地惹扰,在路旁的蜂窝边——
真是一帮傻孩子!他们给许多人招来了麻烦。
倘若行人经过路边的窝巢,
无意中激扰了蜂群,它们就勃然大怒,
倾巢出动,各显身手,为保卫自己的后代而拼战。
就像这样,慕耳弥冬人群情激奋,怒满胸膛,
从船边蜂拥而出,喊出经久不息的杀声。
帕特罗克洛斯放开嗓门,大声呼叫,对着他的兵朋:
“慕耳弥冬人,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伙伴们!
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我的朋友们,鼓起狂烈的战斗激情!
我们必须为裴琉斯之子争得荣誉;海船边,他是阿耳吉维人中
最善战的壮勇——我们是他的部属,和他并肩拼杀的战友!
这样,阿特柔斯之子,统治着辽阔疆域的阿伽门农,才会认识
到自己的骄狂,知道屈辱了阿开亚全军最好的英壮!”
一番话使大家鼓起了勇气,增添了力量。
他们成群结队地扑向特洛伊人,身边的
船艘回扬出巨大的轰响,荡送出阿开亚人的呼吼。
看到墨诺伊提俄斯强有力的儿子,目睹
他和他的驭手,身披光彩夺目的铠甲,特洛伊人
个个心凉胆战,队伍即刻瓦解,
以为海船边,捷足的阿基琉斯
已抛却愤怒,选择了友谊。其时,
每个人都在东张西望,寻觅逃避惨死的生路。
帕特罗克洛斯第一个投出闪亮的枪矛,
直扑敌阵的中路,大群慌乱的兵勇,麇集最密的去处,
拥塞在心胸豪壮的普罗忒西劳斯的船尾边,
击中普莱克墨斯,派俄尼亚车战者的首领,
来自阿慕冬,阿克西俄斯河宽阔的水流边。
他右肩中枪,仰面倒地,吟叫在
泥尘里;他的派俄尼亚伴友四散
奔逃——帕特罗克洛斯放倒了他们的头领,
他们中作战最勇敢的人,把他们吓得魂飞胆裂。
他把敌人赶离海船,扑灭熊熊燃烧的大火,
海船已被烧得半焦不黑,但仍然挺驻在滩沿上。特洛伊人
吓得遑遑奔逃,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达奈人
群起进攻,杀回深旷的海船;喧嚣之声拔地而起,经久不息。
宛如汇聚闪电的宙斯拨开
大山之巅、峰顶上的一片浓厚的云层,
透亮的大气,其量不可穷限,从高空泼泻下来,使高挺的山峰、
突兀的崖壁和幽深的沟壑全都显现在白炽的光亮里
——达奈人将横蔓的烈火扑离海船,
略微舒松了片刻,但战斗没有止息。
尽管受到嗜战的阿开亚人的进攻,特洛伊人
并没有掉过头去,死命跑离乌黑的海船;
他们在强压下放弃船边的战斗,但仍在苦苦支撑,奋力抵抗。
战场上混乱不堪,到处人杀人砍——首领们。
正在拼战。墨诺伊提俄斯强壮的儿子首先
投枪,击中阿雷鲁科斯的腿股,在他
转身之际,犀利的铜枪穿透肉层,
砸碎了腿骨;后者头脸扑地,嘴啃
泥尘。与此同时,嗜战的黑奈劳斯出枪索阿斯,
捅在胸胁上,战盾不及遮掩的部位,酥软了他的肢腿。
眼见安菲克洛斯跑上前来,夫琉斯之子墨格斯
先发制人,出枪扎在体腿相连的地方,人体上
肌肉最结实的部位,枪尖挑断
筋腱,浓黑的迷雾蒙住了他的双眼。
至于奈斯托耳的儿子们,安提洛科斯刺中阿屯尼俄斯,
用锋快的枪矛,铜尖扎穿胁腹,
后者随即扑倒,头脸朝下。其时,马里斯手握铜矛,大步
进逼,对着安提洛科斯——兄弟的遭遇使他怒满胸膛,
站护在尸体前面——然而,神一样的斯拉苏墨得斯
手脚迅捷,先他出枪,正中目标,捅入
肩膀,枪尖切断臂膀的根部,
撕裂肌肉,截断骨头,不带半点含糊。
他随即倒地,轰然一声,黑暗蒙住了他的双眼。
就这样,兄弟俩倒死在另外两个兄弟手下,
掉入乌黑的去处——萨耳裴冬高贵的伴友,
阿米索达罗斯手握枪矛的儿子,阿米索达罗斯,养育过
狂暴的基迈拉,裂送过众多的人命。其时,
埃阿斯,俄伊琉斯之子,阔步猛冲,生擒
克勒俄布洛斯,其时正拥塞在慌乱奔逃的人流里,
抹了他的脖子,用带柄的利剑,
热血烫红了整条剑刃,殷红的死亡
和强有力的命运合上了他的眼睛。其时,
裴奈琉斯和鲁孔迎面扑进——已互相
投过一枝枪矛,全都偏离目标——所以
现时绞杀在一起,挥舞着铜剑。鲁孔
起剑砍中头盔,插缀着马鬃盔冠的脊角;手柄以下,
剑刃震得四分五裂。裴奈琉斯挥剑砍人
耳朵下面的脖子,铜剑切砍至深,剑出之处仅剩一点
沾挂的皮层;对手的脑袋耷拉在一边,四肢酥软。
墨里俄奈斯腿脚轻快,赶上阿卡马斯,
出枪捅在右肩上,在他从马后上车之际,
后者翻身落地,黑暗蒙住了他的双眼。
伊多墨纽斯出手刺中厄鲁马斯,无情的铜枪插入
他的嘴里,铜尖捅扎进去,
从脑下往上穿挤,捣碎白骨,
打落牙齿,后者双眼溢血,
大口地喘着粗气,嘴和鼻孔
喷出血流,死的黑雾裹起了他的躯体。
就这样,这些达奈人的首领杀死了各自的对手,
像狼群扑杀在羔羊或小山羊中间,气势汹汹,
在羊群中咬住它们,趁着牧羊人粗心大意,
将羊群散放在山坡之际;饿狼抓住空子,
猛扑上前,叼起小羊,后者绝无半点反抗之力——
就这样,达奈人冲杀在特洛伊人中间,后者听着
恐怖的杀声,抛却了奋勇进击的狂烈。
然而,高大魁伟的埃阿斯总在试图枪击
头顶铜盔的赫克托耳,但后者凭着丰富的战斗经验,
把那宽阔的肩膀缩掩在牛皮战后的后面,睁大
眼睛,盯视着呼啸的飞箭和轰鸣而至的枪矛。
他清楚地知道,战局已发生了不利的变化,但
尽管如此,他仍然毫不退让,保护他的倔犟的伙伴。
像宙斯卷来一阵风暴,怂托起一片乌云,从俄林波斯
山上升腾而起,飘出透亮的气空,逼向天际,
海船边喧声四起,特洛伊人惊慌失措,
溃不成军。其时,捷蹄的快马拉着全副武装的
赫克托耳回跑,撇下特洛伊兵众,
由他们违心背意,陷滞在宽深的壕沟里。
深壁间,一对对拖拉战车的快马,
挣断车杆的终端,丢弃主人的车辆。其时,
帕特罗克洛斯朝着他们冲去,对达亲人发出严厉的吼叫,
一心想着屠杀特洛伊兵壮,后者高声惊呼,
堵塞了每一条退路;队伍早已乱作一团。风快的骏马
挣扎着撒开四蹄,跑离海船和营棚,夺路回城,
蹄腿踢起纷飞的灰末,扶摇着汇入云层。
其时,只要看见大片慌乱的人群,帕特罗克洛斯就
策马向前,高声呼喊;战勇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出马车,
头面磕地,落在车轴下——战车压过身躯,疾驰而去。
面对眼前的壕沟,帕特罗克洛斯的驭马一跃而过,这对迅捷。
得享永年的灵驹,乃神祗送给裴琉斯的一份光灿灿的赠礼,
此时奋蹄向前——帕特罗克洛斯的狂怒驱使他扑向赫克托耳,
急于给他一枪送终,但后者的快马把他拉出了射程。
恰如在一个昏暗的秋日,狂风吹扫着
乌黑的大地,宙斯降下滂沦的暴雨,来势凶猛,
痛恨凡人的作为,使他勃然震怒——
在喧嚷的集会上,他们作出歪逆的决断,
把公正抛到九霄云外,全然不忌神的惩治——
在他们生活的地域,所有的河床洪水泛滥,
谷地里激流汹涌,冲荡着一道道山坡,
水势滔滔,发出震天的巨响,奔出山林,直扫而下,
泻入灰濛濛的大海,劫毁农人精耕的田园。
就像这样,特洛伊人的驭马撒蹄惊跑,呼呼隆隆。
其时,帕特罗克洛斯,在打烂了前面的几支队伍后,
转过身子,将敌人逼向海船,不让逃向城堡,
虽然他们挣扎着试图如愿。他冲杀
在海船、河流和高墙之间,
杀敌甚众,为死难的伙伴讨还血债。
闪亮的枪矛下,普罗努斯第一个送命,
扎在胸胁上,不被战盾摭掩的部位,酥软了他的肢腿。
他随即倒地,轰然一声。接着,帕特罗克洛斯扑向
塞斯托耳,厄诺普斯之子,缩蜷在滑亮的
战车里,吓得不知所措,松手脱落
缰绳——帕特罗克洛斯逼近出枪,捅入
下颚的右边,穿过上下齿之间的空隙。接着,他用
枪矛把塞斯托耳挑勾起来,提过马车的边杆,像一个渔人,
坐在突兀的岩壁上,用渔线和闪亮的
铜钩,从水里钓起一条海鲜;就像这样,
帕特罗克洛斯把他——大张着嘴,衍塞着闪亮的枪尖——拉
出战车,扔甩出去,嘴脸朝下,扑倒在地,命息离他而去。
接着,他又出手厄鲁劳斯,在他前冲之际,用一块巨大的石头,
捣在脑门正中,把头颅砸成两半,
在粗重的盔盖里;后者头脸朝下,扑进
泥尘,破毁勇力的死亡蒙罩起他的躯体。
其后,他又杀了厄鲁马斯、安福忒罗斯和厄帕尔忒斯,
达马斯托耳之子特勒波勒摩斯、厄基俄斯和普里斯,
伊菲乌斯和欧伊波斯,以及阿耳格阿斯之子波鲁墨洛斯,
一个接着一个,全都挺尸在丰腴的土地上。
其时,萨耳裴冬,眼看着他的不系腰带的伙伴们
倒死在墨诺伊提俄斯之子帕特罗克洛斯手下,
放声呵责,对着神一样的鲁基亚兵众:
“可耻啊,你们这些鲁基亚人;你们在往哪里奔跑?还不奋起
反击,赶快!
我,是的,我将面对面地会会这个人,看看他
到底是谁,那个强壮的汉子,已给我们带来
深重的灾难,折断了许多镖勇壮汉的膝腿。”
言罢,他跳下战车,双脚着地,全副武装;
对面的帕特罗克洛斯见状,也马上
跳离战车。像两只硬爪曲卷、尖嘴弯勾的秃鹫,
搏战在一块高耸的岩面上,发出一声声尖叫,
两位壮士面对面地冲扑,高声呼吼。
望着此般情景,工于心计的克罗诺斯的儿子
心生怜悯,对赫拉、他的妻子和姐妹说道:
“唉,痛心呢!萨耳裴冬,世间我最钟爱的凡人,将服从命运的
安排,倒死在墨诺伊提俄斯之子帕特罗克洛斯手中!
我斟酌思考,在我的心间,平扯着两种选择:
是把他抢出充满痛苦的战斗,
活着送回富足的国度鲁基亚,还是
把他击倒,在墨诺伊提俄斯之子的手下。”
听罢这番话,牛眼睛天后赫拉答道:
“可怕的王者,克罗诺斯之子,你说了些什么?
你打算把他救出悲惨的死亡,一个凡人,
一个命里早就住定要死的凡人?
做去吧,宙斯,但我等众神绝不会一致赞同。
我还有一事相告,并劝你记在心中:
如果你把萨耳裴冬带回他的家园,仍然活着,
那么,其他某位神明亦可能心怀希望,
把自己的儿子带出激烈拼搏的战场——
要知道,许多神祗的儿子战斗在普里阿摩斯
雄伟的城堡前;你的作为将引起极大的愤恨。
不行,虽然你很爱他,为他的不幸悲悼,
也得让他果在那里,倒死在激战中,
墨诺伊提俄斯之子帕特罗克洛斯的手下。
然而,当灵魂和生命离他而去,你可差遣,
死亡,亦同舒怡的睡眠,把他带走,
送往他的家乡,辽阔的鲁基亚,
由他的兄弟和乡亲为他举行隆重的葬礼,
筑坟树碑,接受死者应该享受的尊仪。”
她言罢,神和人的父亲不予驳违,
但他洒下铺地的泪雨,殷红的血珠,为了
』0爱的儿子——帕特罗克洛斯即将
把他杀死,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土地肥沃的特洛伊。
他俩相对而行,咄咄逼近;
帕特罗克洛斯首先投枪,击中光荣的斯拉苏墨洛斯,
王者萨耳裴冬强健的驭手,打在
小腹上,酥软了他的肢腿。
萨耳裴冬紧接着掷出投枪,闪亮的枪矛
偏离目标,击中驭马裴达索斯的
胸肩,后者惊叫着呼喘出命息,在尖利的
嘶声中躺倒泥尘;生命的魂息离他而去。
另两匹驭马于争离中飞扬起前蹄,轭架吱嘎作响,缰绳
混绞错叠——套马躺死在旁边的泥尘里。
见此情景,善使枪矛的奥托墨冬急中生智,
抽出长锋的利剑,从壮实的股腿边,
冲上前去,起手劈砍,斩断套马的绳索;
另两匹驭马随之调正位置,绷紧了缰绳,
两位英雄咄咄进逼,复又卷人撕心裂肺的杀斗。
萨耳裴冬再次投偏了闪亮的枪矛,
枪尖从帕特罗克洛斯的左肩上
穿过,不曾擦着皮肉。帕特罗克洛斯紧接着掷出
铜矛,出手的投枪不曾虚发,击中
包卷的横隔膜,缠贴着跳动的心脏;
他随即倒地,像一棵橡树或白杨,巍然倾倒,
或像一棵参天的巨松,直立在山上,被船匠
用飞快的斧斤砍倒,备做造船的木料。
就像这样,他躺倒在地,驭马和战车的前面,
呻吼着,双手抓起血染的泥尘。
又像一头键牛,毛色黄褐,心胸豪壮,挤身在腿步蹒跚的
牛群,被一头冲闯进来的狮子扑倒,
啸吼在弯蟋的狮爪里。其时,在
帕特罗克洛斯面前,鲁基亚盾战者的首领
狂烈地抗拒着死的降临,对他亲爱的伙伴高声喊叫:
“格劳科斯,我的好伙伴,兵勇中的壮汉!现在,是你
大显身手的时候——做个勇敢的枪手,无畏的勇士!
如果你是条血性的汉子,你要把凶险的拼杀当做是一桩绞竭
心魂的乐事!
首先,你要跑遍各处队列,找来鲁基亚人的
首领,催励他们为保卫萨耳裴冬而战,
而你自己亦要手握铜矛,为我挡开进扑的敌人。
你将面对众人的责骂和羞辱,天天
如此,脸面全无,倘若让阿开亚战勇
剥走我的铠甲,在我躺倒的战场,海船云聚的地方。
全力以赴,死死顶住,催励所有的人战斗!”
萨耳裴冬气短话长,死亡封住了他的眼睛
和鼻孔。帕特罗克洛斯一脚蹬住他的胸口,把枪矛
拔出尸躯,拽带出体内的横隔膜——
就这样,他拔出枪矛,也带出了萨耳裴冬的魂脉。
慕耳弥冬人逼上前去,抓住喘着粗气的驭马,其时
正试图溜蹄跑开,已经挣脱主人的战车。
然而,听着伙伴的喊叫,格劳科斯心头一阵楚痛;
他心情激奋,但却不能帮助萨耳裴冬。
他抬手紧紧压住臂膀,只因伤痛钻咬着他的心胸,
此乃丢克罗斯射出的箭伤——其时正在
救助阿开亚伙伴——在他冲入高墙的时候。
他张嘴说话,对远射手阿波罗祈祷:
“听我说,王者阿波罗!无论你现在何地,是在丰足的鲁基亚,
还是在我们眼前的特洛伊;不管在哪里,你都可听到
一位伤者,像我一样的伤痛者的话告。
看看我这肿胀的伤口,我的整条手臂剧痛
钻心,血流不止,始终不曾
凝结,肩臂酸楚沉重。现在,
我既不能紧握枪矛,也不能跨步向前,
和敌人拼斗。我们中最勇敢的人已经死去,
萨耳裴冬,宙斯之子——大神没有助佑亲生的儿男!
求求你,王者阿波罗。为我治愈这钻心的伤痛,
解除我的苦楚,给我力量,使我能召聚起
鲁基亚伙伴,催励他们战斗。
我自己亦可参战,保护死去的萨耳裴冬!”
格劳科斯祷毕,福伊波斯·阿波罗听到了他的声音。
转瞬之间,阿波罗为他止住伤痛,封住黑红的流血,
在剧痛的伤口,送出勇力,注入他的心中。
格劳科斯心知发生的一切,十分高兴:
强有力的神明听见了他的告愿。首先,他
穿行在各处队列,催唤着鲁基亚人的首领,
要他们向前,救护萨耳裴冬;随后,
他蹽开大步,跑向特洛伊人的队伍。
他找到潘苏斯之子普鲁达马斯和卓越的阿格诺耳,
继而又跑向埃内阿斯和头顶铜盔的赫克托耳,
站在他们近旁,高声喊叫,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赫克托耳,还记得你的盟友吗?——你已把他们忘得一干
二净!为了你,他们打老远过来,离别乡土和亲友,
在此流血牺牲,而你却不愿伸一伸臂膀,帮一帮他们!
萨耳裴冬已经倒下,鲁基亚盾战者的首领,
曾以勇力和公正的律令卫护属下的民众。
现在,披裹铜甲的阿瑞斯击倒了他,通过帕特罗克洛斯的枪矛。
赶快,我的朋友,站到我的身边!要知道,这是一种耻辱,
倘若让敌人剥走他的铠甲,蹂躏他的躯身——
这些慕耳弥冬战勇,为了所有被杀的达奈人,那些被我们
鲁基亚人用枪矛宰杀在快船边的壮勇,欲对我们泼仇泄恨!”
听罢这番话,难以忍受、无可消弥的悲痛
撕裂了特洛伊人的心胸。萨耳裴冬始终是城堡的
墙柱,虽然来自外邦,身后跟着许多
兵勇,但他们中谁也不能和他比拟,在战场上,向来
如此。其时,特洛伊人挟着狂怒,冲向达奈战勇,由赫克托耳
率领,出于对萨耳裴冬之死的愤怒。但墨诺伊提俄斯之子
帕特罗克洛斯粗野的战斗激情,也掀起了阿开亚人拼战的心潮。
他先对两位埃阿斯喊话,激励着两面急于求战的心胸:
“干起来吧,两位埃阿斯,勇敢战斗,
像以前拼战在人群中那样——现在,要比以往更英勇!
萨耳裴冬已经倒下,扳捣阿开亚护墙的
第一人。但愿我能抢得他的尸体,加以凌辱,
剥掉铠甲,从他的肩头,用无情的
铜矛击杀他的伙伴,任何敢于战护尸体的敌人!”
其时,阿开亚人心怀狂烈,准备杀退敌手。
两军相逢,聚拢起战斗的编队,
特洛伊人和鲁基亚人,慕耳弥冬人和阿开亚兵众,
面对面地近战搏杀,围绕着萨耳裴冬的尸首,
喊出粗野的呼嚎,身披铜甲的战勇顶抵冲撞——
在战地的上空,宙斯降下可怕的黑夜,
使双方在混沌中,围绕着他的爱子,展开了一场拼死的苦斗。
在第一回合的格杀中,特洛伊人顶回了明眸的阿开亚人,
杀倒了一个慕耳弥冬壮士,绝非他们中最劣的战勇,
心胸豪壮的阿伽克勒斯之子,卓越的阿培勾斯。
过去,他曾王统布代昂,人丁兴旺的城堡;
其后,他杀了一个血统高贵的堂表兄弟,
跑离家乡,找到裴琉斯和银脚的塞提丝,恳求帮助;
他俩让他跟着横扫千军的阿基琉斯,
前往出骏马的伊利昂,和特洛伊人拼斗。
然而,他刚刚抓起尸体,就吃了光荣的赫克托耳扔出的
顽石,捣在脑门上,把头颅砸成两半,
在粗重的盔盖里;阿裴勾斯头脸朝下,扑倒
尸身,破毁勇力的死亡蒙罩起他的躯体。
伙伴的倒地使帕特罗克洛斯心痛,
他冲入前排的战勇,快得像一只疾飞的
鹞鹰,把成群的鸦雀和欧椋吓得扑翅飞逃。
就像这样,哦,车手帕特罗克洛斯,你迅猛
冲击,扑向鲁基亚人和特洛伊人,满怀怨恨,为了死去的伴友。
他扔出一块石头,对着塞奈劳斯,
伊赛墨奈斯的爱子,砸在脖子上,捣出了里面的筋腱。
特洛伊首领们开始退却,包括光荣的赫克托耳,
回退了长枪一次投射的距程——
有人甩手出枪,意欲试看自己的臂力,在赛场上,
或在战斗中,面对仇敌凶狂的进扑——
特洛伊人回退了这么一段距离,迫于阿开亚人的进攻。
但是,格劳科斯,鲁基亚盾战者的首领,首先
转过身子,杀了心胸豪壮的巴苏克勒斯,
卡尔工的爱子,家住赫拉斯,
以财富和幸运显耀在慕耳弥冬人中。
格劳科斯突然回身,在巴苏克勒斯
即将赶上他的时候,出枪击中来者的心胸,
后者随即倒地,轰然一声。阿开亚人悲痛万分,
为失去一位善战的壮勇;而特洛伊人则欢欣鼓舞,
成群结队地涌向他的躯身,但阿开亚人并没有
消懈自己的战斗激情,奋勇地杀向敌人。
战地上,墨里俄奈斯杀了一位特洛伊首领,
劳戈诺斯,俄奈托耳勇莽的儿子,伊达亚的
宙斯的祭司,受到家乡人民像对神一样的崇敬。
墨里俄奈斯的枪矛扎在他的耳朵和颚骨下面,魂息当即
飘离他的肢腿,可恨的黑暗蒙住了他的躯身。
其后,埃内阿斯对着墨里俄奈斯投出铜枪,企望
出枪中的,击倒藏身盾牌后面、向他冲来的对手,
但墨里俄奈斯盯视着他的举动,躲过铜矛,
向前佝屈起身子;长枪扎入后面的
泥地,杆尾来回摆动,
直到强健的阿瑞斯平止了它的狂暴。
埃内阿斯的投枪咬人泥层,杆端来回摆动,
粗壮的大手徒劳无益地白丢了一枝枪矛。
勇士怒不可遏,大声喊叫,嚷道:
“墨里俄奈斯,跳舞的行家!但愿那一枪
不曾虚发,一劳永逸地断阻你的舞步!”
听罢这番话,著名的枪手墨里俄奈斯答道:
“埃内阿斯,虽然你是个刚烈的汉子,但也很难
放倒每一个和你交手、借以自卫的
战勇。我知道,你也是一个凡人。
要是我能击中你的肚腹,用锋快的铜枪,
那么,哪怕你身强力壮,自信于你那双坚实的大手,
你会给我送来光荣,而把自己的灵魂交付驾驭名驹的死神!”
他言罢,墨诺伊提俄斯饶勇的儿子呵斥道:
“墨里俄奈斯,你是个勇敢的人,何须如此大肆吹擂?
相信我,我的朋友,特洛伊人不会因为几句辱骂
而从尸躯边回退——在此之前,平原上将垛起成堆的尸首!
我们通过行动战斗,通过话语商筹。现在
不是说辩的时候——战场上,我们要战斗!”
言罢,他举步先行,墨里俄奈斯紧跟其后,一位
像神一样的凡人。恰似有人伐木幽深的
山谷,斧斤砍出巨大的声响,传至很远的地方,
战场上滚动着沉闷的撞击声,发自广袤的大地,
发自护身的皮革、青铜的战盾和厚实的牛皮,
承受着剑和双刃枪矛的击打。即便是
认识他的熟人,这时也找不到神一样的
萨耳裴冬,他已被从头到脚,压埋在成堆的
枪械下,血污和泥尘里。但人们仍在
朝着他冲涌,像羊圈里的苍蝇,
围着奶桶旋飞,发出嗡嗡的嘈响,
在那春暖季节,鲜奶溢满提桶的时候——
就像这样,他们蜂拥在尸体周围。与此同时,宙斯
闪亮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移开激战的场面。
他注目凝视战斗的人群,思绪纷纭,
盘划着各种方法,处死帕特罗克洛斯。
是让他死在此时,在这纷乱的激战中,
让光荣的赫克托耳,用铜枪把他杀死在神一样的
萨耳裴冬的遗体旁,然后剥掉铠甲,从他的肩上,
还是增强战斗的狂烈,让更多的人遭受煎磨?
两下比较,他认定此举最妙:
让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强健的伴友
把特洛伊人和头顶铜盔的赫克托耳
再次逼口城下,杀死众多的兵勇。他从
赫克托耳人手,使他产生怯战的心念,
后者跳上战车,转身逃遁,同时招呼其他
特洛伊人回跑,心知宙斯已压低天秤的一头。
目睹王者胸上挨了枪矛,躺在死人堆里,
强健的鲁基亚人亦无心恋战,四散
惊跑——自从宙斯强化了战斗的烈度,
众多的战勇已卧躺在尸体的上头。
阿开亚人剥下萨耳裴冬光灿灿的铜甲,
从他的肩上;墨诺伊提俄斯嗜战的儿子
把它交给自己的伙伴,送回深旷的船舟。
其时,汇聚乌云的宙斯对阿波罗说道:
“去吧,亲爱的阿波罗,从枪械下救出
萨耳裴冬,擦去他身上浓黑的污血,
带到远离战场的去处,用清亮的河水净洗,
抹上神界的膏脂,穿上永不败坏的衣裳。
把他交给迅捷的陪送,两位同胞
兄弟,睡眠和死亡,带往
富足的乡区,放躺在宽阔的鲁基亚。
他的兄弟和乡亲会替他举行隆重的葬礼,
筑坟树碑,接受死者应该享受的尊仪。”
听罢这番话,阿波罗谨遵父命,
从伊达的岭脊上下来,进入浴血的战场,
抱起卓越的萨耳裴冬,从枪械下面,
来到远离战场的地方,用清亮的河水净洗,
抹上神界的膏脂,穿上永不败坏的衣裳,
交给迅捷的陪送,两位同胞
兄弟,睡眠和死亡,带往
富足的乡区,放躺在宽阔的鲁基亚。
其时,帕特罗克洛斯,对着奥托墨冬和驭马大喝一声,
杀向特洛伊和鲁基亚人的队伍,心智已变得迷迷糊糊。
好一个糊涂的人——倘若听从裴琉斯之子的命告,
便可能逃脱这次险恶的悲难,幽黑的死亡。
然而,宙斯的意志总是强过凡人的心智,
他能吓倒嗜战的勇士,轻而易举地夺走
他的胜利,虽然他亦会亲自督励某人战斗,
像现在一样,催鼓起帕特罗克洛斯的狂烈。
在神明把你召向死亡的时候,帕特罗克洛斯,
谁个最先倒在你的枪下,谁个最后被你宰杀?
阿得瑞斯托斯最先送命,接着是奥托努斯和厄开克洛斯,
墨伽斯之子裴里摩斯,以及厄丕斯托耳和墨拉尼波斯,
然后是厄拉索斯,慕利俄斯和普拉耳忒斯。
他杀死这些壮勇,余下的全都吓得惶惶奔逃。
其时,要不是福伊波斯·阿波罗出现在筑造坚固的
壁墙上,盘划着把他置于死地,助佑溃败的特洛伊人,
阿开亚战勇或许已经攻克城门高耸的伊利昂,
凭借帕特罗克洛斯的勇力,后者提着枪矛,冲杀在队伍的前头。
一连三次,帕特罗克洛斯试图爬上高墙的
突沿,一连三次,福伊波斯·阿波罗把他抵打回去,
用他那蓄满神力的双手击挡闪光的盾面。当帕特罗克洛斯
发起第四次冲锋,像一位出凡的超人,
阿波罗高声喝叫,喊出长了翅膀的话语,令人不寒而栗:
“退回去,显贵的帕特罗克洛斯!这不是命运的意志,
让高傲的特洛伊人的城堡毁在你的手里,用你的枪矛;
就连阿基琉斯也创不了这份功业,一位远比你杰出的战勇!”
他言罢,帕特罗克洛斯退出一大段距离,
以避开远射手阿波罗的震怒。
其时,斯卡亚门边,赫克托耳勒住风快的驭马,
纷理着忐忑的思绪:是驾车重返沙场,继续战斗,
还是招呼他的人马,集聚在墙内?就在他
权衡斟酌之际,福伊波斯·阿波罗前来站在他的身边,
以凡人的模样,一位年轻、强健的壮士,
阿西俄斯,驯马者赫克托耳的亲舅,
赫卡贝的兄弟,杜马斯的儿子,
家住弗鲁吉亚,伴着桑伽里俄斯的激流。
以此人的模样,宙斯之子阿波罗对他说道:
“赫克托耳,为何停止战斗?你忽略了自己的责职!
但愿我能比你优秀,就像实际上比你低劣一样!
如果这是事实,我就会让你知道,狼狈不堪地逃离战斗,会受
到何样的罚惩!
振作起来!赶起蹄腿坚实的驭马,直奔帕特罗克洛斯的近旁!
你或许可以杀了他——阿波罗或许会给你这份光荣。”
言罢,他阔步离去,一位神祗,介入凡人的争斗。
与此同时,光荣的赫克托耳招呼聪慧的开勃里俄奈斯,
扬鞭催马,投入战斗。其时,阿波罗
蹚入人群,把阿耳吉维人搅得七零
八落,把光荣交人特洛伊人和赫克托耳手中。
赫克托耳丢下其他达奈人,一个不杀,但却
赶起蹄腿坚实的驭马,直扑帕特罗克洛斯。
在他对面,帕特罗克洛斯跳下战车,双脚着地,
左手握枪,右手抓起一块石头,
粗莽、闪光的顽石,恰好扣握在指掌中,猛投出去,
压上全身的力量。石块不曾虚投,没有偏离
预期的目标,击中赫克托耳的驭手,
开勃里俄奈斯,光荣的普里阿摩斯的私生子,
其时正紧握着驭马的缰绳。棱角犀利的石头击中前额,
砸挤进两条眉毛;额骨挡不住硕石的
重击,眼珠爆落在地上,脚前的
泥尘里——他扑身倒地,像个跳水者,
从做工精致的战车上;魂息飘离了他的躯骨。
其时,你,车手帕特罗克洛斯,出言讥讽,喊道:
“好一个耍杂的高手,瞧他多么轻捷、灵巧!
想一想吧,要是在鱼群拥聚的海面上,
这家伙可以潜水捕摸海蛎,喂饱整船的人。
他可从船上跳到海里,即便气候阴沉险恶,
就像现在这样,一个筋斗,轻巧地从车上翻到地下!
毫无疑问,特洛伊人中也有翻筋斗的好手!”
言罢,他大步跃向壮士开勃里俄奈斯的躯体,
像一头扑跳的狮子,在牛栏里横冲直撞,
被人击中前胸,被自己的勇莽所葬送。就像这样,
帕特罗克洛斯,你挟着狂烈,扑向开勃里俄奈斯。
对面,赫克托耳亦从车上跳下;两人
展开激战,围绕着开勃里俄奈斯的躯体;
像山脊上的两头狮子,凶暴悍烈。
饥肠辘辘,为争夺一头被杀的公鹿拼死搏斗。
就像这样,两位勇士急于交手,为争夺开勃里俄奈斯的遗体,
帕特罗克洛斯,墨诺伊提俄斯之子,和光荣的赫克托耳,
迫不及待地想要撕裂对手,用无情的铜矛。
赫克托耳抓住死者的脑袋,紧攥不放,
而帕特罗克洛斯则抓住他的双脚,站在另一头;
战场上,特洛伊人和达奈人杀得难解难分。
正如东风和南风较劲对抗,
在幽深的谷底,摇撼着茂密的森林,
橡树、样树和皮面绷紧光洁的山茱萸,
修长的枝桠相互鞭打抽击,发出
呼呼隆隆的吼声,断枝残干僻啪作响一样,
特洛伊人和阿开亚兵壮互相扑击,
你杀我砍;两军中谁也不想逃退;溃败意味着死亡。
众多犀利的枪矛投扎在开勃里俄奈斯身边,
许多缀着羽尾的利箭飞出硬弓的弦线,
一块块巨大的石头砸打着盾面,一场鏖战,
围绕着倒地的躯体。开勃里俄奈斯躺在
飞旋的泥尘里,偌大的身躯,沉甸甸的
一片——还有什么车战之术?早被忘得一干二净。
战场上,双方的投械频频中的,打得尸滚人亡,直到太阳
爬过中天的时分。
然而,当太阳西行,到了替耕牛卸除轭具的时候,
阿开亚人居然超越命运,在战斗中占了上风,
从特洛伊人的枪械和喧嚣声下拖出壮士
开勃里俄奈斯的遗体,剥下铠甲,从他的肩头。
帕特罗克洛斯杀气腾腾,扑向特洛伊人,
一连冲了三次,以阿瑞斯的迅捷,
发出粗野的呼嚎,每次都杀死九名战勇。
现在,他第四次扑进荡击,似乎已超出人的凡俗;
其时,帕特罗克洛斯,死亡已迫挤在你的眉头:
激战中,福伊波斯行至你的身边,
带着灭顶的灾愁!帕特罗克洛斯不曾见他
前来,后者潜隐在浓雾里,向他逼进,
站在他的后面,伸出手掌,拍击他的脊背
和宽阔的肩头,打得他晕头转向。
随后,福伊波斯·阿波罗捣落他的帽盔,
带着四条冠脊,成排的洞孔,滚动在马蹄下面,
碰撞出卿卿嘎嘎的声响;鲜血和泥尘
玷污了鬃冠。在此之前,谁也不能用泥秽
脏浊这顶铜盔,缀扎着马鬃的顶冠,
保护着神一样的阿基琉斯,保护着他的头颅
和俊俏的眉毛。但现在,宙斯把盔冠给了赫克托耳,
让他戴在头上——赫克托耳,他自己的死期亦已近在眼前。
那枝粗长、深重、硕大的枪矛,铜尖闪亮,投影修长,
在帕特罗克洛斯手中断成几截,盾牌从肩头
掉到地上,连同护片和德带——
王者阿波罗,宙斯之子,撕剥了他的衣甲。
灾难揪住了他的心智,挺直的双腿已撑不住他的躯体。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受到一个达耳达尼亚人的袭击,
从他背后,就近出手,锋快的枪矛扎在双胛之间——
欧福耳波斯,潘苏斯之子,同龄人中
枪技最佳,驭术最好,腿脚最快。
虽然初次车战,甫学搏杀的技巧,
他已击倒二十个敌人,从他们的战车上。
他第一个投枪击中了你,哦,车手帕特罗克洛斯,
但没有把你放倒,只是抢走(木岑)木杆的枪矛,
快步回跑,钻人自己的营伍,不敢面对
帕特罗克洛斯,其时已赤身露体,近战拼搏。
其时,帕特罗克洛斯已被枪矛和神的手掌打得半死不活,
朝着己方的伴群回移,试图逃避死的追捕。
然而,赫克托耳眼见心胸豪壮的帕特罗克洛斯
试图回逃,带着被尖利的铜枪挑开的豁口,
迈步穿过队伍,逼近他的身边,出枪捅入
他的肚腹,铜尖从背后穿出。帕特罗克洛斯
随即倒地,轰然一声,惊呆了所有的阿开亚人。
像一头狮子,击倒一头不知疲倦的野猪,鏖战在
山岭的峰脊,凶猛暴烈,打得你死我活,
为了争饮一条水流细小的山泉,湿润焦渴的喉头;
兽狮奋勇扑击,放倒野猪,后者呼呼地喘着粗气——
就像这样,赫克托耳,普里阿摩斯之子,通过一次进击,结果了
墨诺伊提俄斯的儿郎,一位勇敢的战士,已经杀死众多的敌人。
带着胜利的喜悦,赫克托耳喊出长了翅膀的话语,高声炫耀:
“帕特罗克洛斯,你以为可以荡平我们的城堡,
夺走特洛伊妇女的自由,把
她们塞进海船,带往你们热爱的故土!
好一个笨蛋!要知道,在她们面前,奔跑着赫克托耳的快马,
蹄腿飞扬,奋起出击;而我;赫克托耳,握着这杆枪矛,
闪烁在嗜喜恶战的特洛伊人中,替他们挡开
临头的灾亡!至于你,你的血肉将饲喂这里的骛鸟!”
可怜的家伙,就连阿基琉斯,以他全身的勇力,也救不了
你的死亡!
他必定对你下过严令,在你行将出战,而他却呆留营地的时候:
帕特罗克洛斯,战车上的勇士,记住,在没有撕裂
杀人狂赫克托耳胸前的衫衣,使之浸透鲜血之前,
不要回来见我,不要回到深旷的海船旁!他一定
给过你此类指令——你这个疯子,居然听信了他的唆告!”
其时,哦,车手帕特罗克洛斯,你已奄奄一息,答道:
“现在,赫克托耳,你可尽情吹擂。你胜了,但这是
克罗诺斯之子和阿波罗的赐予,他们轻而易举地
整倒了我——亲自从我的肩头剥去了甲衣!
否则,就是有二十个赫克托耳,跑来和我攻战,
也会被我一个不剩地击倒,死在我的枪头。
你没有那个能耐——是凶狠的命运和莱托之子杀死了我。
若论凡人,首先是欧福耳波斯,然后才是你——杀手中,你只
是第三个。我还有一事奉告,你要牢记心头:
你自己亦已来日不多,死亡和
强有力的命运已恭候在你的身旁;
你将死在埃阿科斯骁勇的孙子阿基琉斯手中!”
话音刚落,死的终极已蒙罩起他的躯体,
心魂飘离他的肢腿,坠入死神的府居,
悲悼自己的命运,抛却青春的年华,刚勇的人生。
其时,虽然他已死去,光荣的赫克托耳仍然对他嚷道:
“为何预言我的暴死,帕特罗克洛斯?
谁知道?阿基琉斯,长发秀美的塞提丝的儿子,
或许会先吃上我的枪矛,送掉他的性命!”
言罢,他出脚踩住尸体,从伤口里拧拔出
青铜的投枪,抵住他的脊背,一脚把他蹬离枪矛。
然后,他手握枪杆,扑向奥托墨冬,
捷足的阿基琉斯的助手,神一样的勇士,
投枪心切,无奈迅捷的驭马已把他带出一段路程,
不死的天马,神祗送给裴琉斯的一份闪光的礼物。
www.xiabook.com
第十七卷
其时,阿特柔斯之子、嗜战的墨奈劳斯
眼见帕特罗克洛斯倒在特洛伊人面前,在艰烈的拼搏中,
大步挤出前排的战勇,头顶闪亮的头盔,
横跨尸躯,像一头母牛,曲腿保护
头生的牛犊,今生第一胎幼仔,
棕发的墨奈劳斯跨尸而立,挺着枪矛,
携着溜圆的战盾,护卫着帕特罗克洛斯,
气势汹汹,决心放倒任何敢于近前的敌人。
但潘苏斯之子,手握粗长的(木岑)木杆枪矛的
欧福耳波斯,也看到健美的帕特罗克洛斯倒地的情景,
迎上前去,对嗜战的墨奈劳斯喊道:
“退回去,阿特柔斯之子,高贵的墨奈劳斯,军队的首领,
不要靠近他的身躯,跑离带血的战礼!
特洛伊人和声名遐迩的盟军伙伴中,我第一个击中
帕特罗克洛斯,置身激烈的战斗,用我的枪矛。
所以,让我获得这份殊誉,在特洛伊人中;
否则,我就连你一起放倒,夺走你甜美的生活!”
听罢这番话,棕发的墨奈劳斯心头暴烈烦愤,厉声答道:
“父亲宙斯,听听此番吹擂,此番粗虐不忌的狂言!
如此猖撅,压过了山豹和兽狮的凶猛,
就连横蛮的野猪,它的凶暴——此兽生性
高傲,心地最为狂烈——也有所不及。这一切
都比不上潘苏斯的两个儿子,凶蛮狂野,操使粗长的(木岑)木杆
枪矛!
然而,即便是驯马的好手,强有力的呼裴瑞诺耳,
青春的年华也没有给他带去欢悦——他曾和我对阵,出言
讥辱,骂我是达奈人中最无能的懦汉。现在,
他总算回到家园,但不是用自己的双腿,
不曾给亲爱的妻子和尊敬的父母带回愉悦。
至于你,我也会松放你的勇力,倘若你敢
和我对阵。退回去吧,告诉你,回到
你的群队,不要和我交手,省得自找
麻烦!即便是个傻瓜,也知道前车之鉴!”
对于此番警告,欧福耳波斯置若罔闻,张嘴答道:
“如此说来,高贵的墨奈劳斯,你必须为我兄弟偿付
血债——你杀了他,并且还就此口出狂言!
你使他的妻子落寡,幽居在新房的深处,
给他的双亲带去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悲愁。
不过,我或许可以抚慰这些不幸的人们,休止他们的悲痛,
要是我能带回你的头颅和用械,
放入潘苏斯和美貌的芙荣提丝手中。
好了,不要再虚耗时间——让我们就此开战,
分个高低,看看谁能站住阵脚,谁会撒腿遁逃!”
言罢,他出手击中墨奈劳斯溜回的战盾,
但铜枪不曾穿透,被坚实的盾面
顶弯了枪尖。接着,阿特柔斯之子墨奈劳斯
启口诵祷,对父亲宙斯,掷出铜矛,
在对手回撤之时,倾身前趋,
压上全身的力量,自信于强有力的臂膀;
枪尖扎入脖子,穿透松软的颈肉,欧福耳波斯
随即倒地,轰然一声,铠甲在身上铿锵作响。
他的头发,美得如同典雅姑娘的发束,其时沾满血污,
辫条上仍然别着黄金和纯银的发夹。
像农人种下的一棵枝干坚实的橄榄树苗,
在一处僻静的山地,浇上足够的淡水,
使之茁壮成长;劲风吹自各个方向,
摇曳着它的枝头,催发出银灰色的芽苞。然而,
天空突起一阵狂飙,强劲的风势把它
连根端出土坑,平躺在泥地上——就像这样,
阿特柔斯之子墨奈劳斯杀了潘苏斯之子,手握粗长的
(木岑)木杆枪矛的欧福耳波斯,开始抢剥他的铠甲。
像一头山地哺育的狮子,坚信自己的勇力,
从食草的牛群里抢出一头最肥的犊仔,
先用尖利的牙齿咬断喉管,然后
大口吞咽热血,野蛮地生食牛肚里的内脏;
在它的周围,狗和牧人噪声四起,
但只是呆离在远处,不敢近前
拼杀,切骨的惧怕揪揉着他们的心房——
就像这样,特洛伊人中谁也没有这个胆量,
上前拼战光荣的墨奈劳斯。其时,
阿特柔斯之子本可轻轻松松地得手,从潘苏斯之子身上_
剥下光荣的铠甲,如果福伊波斯·阿波罗不怨怪他的作为,
催怂赫克托耳——可与迅捷的战神相匹比的壮勇——和他
拼搏,以一个凡人的形象,门忒斯,基科奈斯人的首领,
对赫克托耳发话,用长了翅膀的言语:
“赫克托耳,你在追赶永远抓逮不着的东西,
骁勇的阿基琉斯的良驹!凡人很难
控制或在马后驾驭,谁也不行,
除了阿基琉斯,因为他是女神的儿子。
与此同时,阿特柔斯之子、嗜战的墨奈劳斯跨护着
帕特罗克洛斯的遗体,已经杀死特洛伊军中最好的战勇,
欧福耳波斯,潘苏斯之子,休止了此人狂烈的战斗激情!”
言罢,阿波罗抽身回行,一位神祗,介入凡人的争斗。
剧烈的悲痛折磨着赫克托耳,黑罩着他的心胸。
他目光四射,扫过人群,当即看到两位
壮勇,一个正在抢剥光荣的铠甲,另一个
叉腿躺在地上,血浆从伤口汩汩地流淌。
他穿行在前排的战勇里,头顶闪亮的铜盔,
厉声高叫,看来就像赫法伊斯托斯的一团
不知疲倦的炉火。阿特柔斯之子耳闻他的尖叫,
备党烦恼,对自己那豪莽的心魂说道:
“哦,我该怎么办?丢下豪皇的铠甲和
为了我的荣誉而倒死在这里的帕特罗克洛斯?
如此,若是让伙伴们看见,难免不受指责;
然而,要是继续战斗,对特洛伊人和赫克托耳,孤身一人——
为了顾全面子——他们岂不就会冲上前来,把我团团围住?
赫克托耳,头顶锃亮的帽盔,是此间所有特洛伊人的统帅。
嘿,为何如此争辩,我的心魂?倘若
有人违背神的意愿。和另一个人,一个神明决意
要让他获得光荣的人战斗,那么,灭顶的灾难马上即会临头!
所以,达奈人不会怪罪于我,要是眼见我从
赫克托耳面前退却,因为他在凭藉神的力量战斗!
但愿我能在什么地方找到啸吼战场的埃阿斯,
我俩或许即可重返搏杀,以我们的狂烈,
即便和神明对抗,也在所不惜,夺回遗体,送交
裴琉斯之子阿苦基琉斯。情势险恶,这是无奈中最好的选择。”
就在他权衡斟酌之际,在他的心魂里,
特洛伊人的队伍已经冲涌上来,由赫克托耳率领。
墨奈劳斯拔腿后撤,离开死者,但
不时转过身子,像一头虬须满面的狮子,
被狗和人群赶离圈栏,用投枪和
呐喊,冰息了猛狮心头的骄烈,
不甘不愿地走离牲畜的栏棚,
棕发的墨奈劳斯离开帕特罗克洛斯,但一经回到
自己的伴群,马上转过身子,站稳脚跟,
四处张望,寻觅高大魁伟的埃阿斯,忒拉蒙之子,
很快发现他的位置,在战场的左边,正
鼓励他的伙伴,催督他们战斗——
福伊波斯·阿波罗已在他们胸中注入摄胆惊心的恐慌。
他快步跑去,在朋友身边站定,开口说道:
“去那边吧,埃阿斯,我们必须救护死去的帕特罗克洛斯,
以便把他的遗体,披挂全无,交送
阿基琉斯——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已剥占他的甲套!”
一番话激怒了骠勇的埃阿斯,
他大步穿走在前排的首领中,棕发的墨奈劳斯和他同行。
那边,赫克托耳已剥去帕特罗克洛斯闪光的铠甲,
拖拉着尸体,意欲从肩上砍下他的脑袋,用锋快的铜剑,
然后拖走尸躯,丢给特洛伊的饿狗。其时,
埃阿斯冲至他的近前,挺着墙面般的巨盾,
赫克托耳见状,退回自己的伴群,
跳上马车,把那套漂亮的铠甲交给
特洛伊人,送回城堡,显示辉煌的战功。
埃阿斯用巨盾挡护着墨诺伊提俄斯之子,
稳稳地站着,像一头狮子,保护着它的儿女,
正带着幼仔行路,在森林里面,不期
碰遇猎人,凭持巨大的勇力,凶蛮高傲,
压下额眉上的皮肉遮罩眼睛。
就像这样,埃阿斯跨护着英雄帕特罗克洛斯;
在他的身边,稳稳地站着阿特柔斯之子、嗜战的
墨奈劳斯,心中酿聚着增涌的悲愁。
其时,格劳科斯,希波洛科斯之子,鲁基亚人的首领,
眼盯着赫克托耳,紧皱着眉头,高声呵斥:
“赫克托耳,你外表富丽堂皇,战场上却让人大失所望!
你的荣誉,看来显赫,却只是一个逃兵的虚名!
好好计划一下,如何救护你的家园,你的城堡,
凭你自己的匹夫之勇和出生本地的伊利昂兵勇的帮忙。
鲁基亚人中,谁也不会再和达奈人战斗,
为了你的城堡。我们在同你们的敌人战斗,
年复一年,却不曾得过什么报慰。在
你的队伍里,狠心的赫克托耳,一般兵勇休想得到你的
救援——你连萨耳裴冬都可丢弃不管,使他成了阿耳吉维人
手中的战礼和猎物:萨耳裴冬,你的客友和伙伴,
身前立下过许多汗马功劳,为你和你的城堡!
现在,你却没有这个勇气,为他打开身边的犬狗!
所以,倘若鲁基亚人愿意听命于我,我们这就
动身回家,特洛伊的败亡将紧接着我们离去的脚步!
要是特洛伊人还有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
勇气——人们藉此保卫自己的家国,
和敌人进行英勇不屈的拼搏,那么,
我们马上即可把帕特罗克洛斯拖进城堡。
倘若我们能把他拉出战场,把他,虽然
已经死了,拖进王者普里阿摩斯宏伟的城堡,
阿耳吉维人马上即会交还萨耳裴冬漂亮的
铠甲,而我们亦可把他的遗体运回伊利昂。
被杀者是阿基琉斯的伴友,阿基琉斯,海船边的
阿耳吉维人中最善战的壮勇,统领着近战杀敌的精兵。
但是你,你没有这个勇气,接战心志豪莽的
埃阿斯,不敢在喧嚣的人群中看着他的
眼睛,奋起进击——他是个比你好得多的英壮!”
顶着闪亮的头盔,高大的赫克托耳恶狠狠地盯着他,嚷道:
“格劳科斯,一个像你这样有身份的人,居然说出此番不知轻
重的话语,这是什么缘故?以前,我以为,生活在土地肥沃的
鲁基亚的兵民中,你最聪明;现在,
我由衷地蔑视你的心智,不要听你的废话——
你说我不敢面对面地和高大魁伟的埃阿斯拼斗?
告诉你,我从来不怕战火的烧烤,不怕马蹄的轰响!
但是,宙斯的意志总是压倒凡人的心愿;
他能吓倒嗜战的勇士,轻而易举地夺走他的
胜利,虽然有时他又亲自催励一个人战斗。
来吧,我的朋友,看看我如何战斗!站在我的身边,
看看我是否每天像个懦夫似地混着,如你说的那样;
看看我能否息止某个达那人的拼斗,碎毁他的
意愿:保卫死去的帕特罗克洛斯——哪怕他使出每一分狂暴!”
言罢,他亮开嗓门,对特洛伊人高声喊道:
“特洛伊人,鲁基亚人和达耳达尼亚人,近战杀敌的勇士们!
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我的朋友们,鼓起征死的战斗激情!
我将穿上勇敢的阿基琉斯的铠甲,绚美的
精品,剥之于强健的帕特罗克洛斯的胸肩,此人已被我宰杀!”
喊罢,赫克托耳,顶着闪亮的头盔,脱离
惨烈的战斗,疾步回跑,很快赶上了
他的伙伴——他跑得飞快,而他们亦没有走出太远,
朝着城堡的方向,带着裴琉斯之于光彩夺目的铠甲。
离着痛苦的战斗,赫克托耳动手换穿甲衣,
把自己的那付交给嗜战的特洛伊人,带回
神圣的伊利昂,换上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
铠甲,永恒的珍品;天神把它赐给
阿基琉斯尊爱的父亲,后者年迈后,把它传给自己
的儿子;然而,儿子却不能活到白发之年,在父亲的甲衣里。
其时,从远离地面的天空,汇聚乌云的宙斯看到他的作为:
正忙着武装自己,用神一样的阿基琉斯的甲衣,
于是摇动脑袋,对自己的心灵说道:
“唉,可怜的赫克托耳,全然不知死期已至——当你穿上
这副永不败坏的铠甲,死亡即已挨近你的躯体:此物
属于一位了不起的斗士;在他面前,其他战勇亦会害怕发抖。
现在,你杀了此人钟爱的朋友,强健、温厚的伙伴,
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剥了他的盔甲,从他的
肩膀和头颅。尽管如此,眼下,我还是要给你巨大的力量,
作为一种补偿:你将不能活着离开战场,回返家园,而
安德罗玛开也休想接过阿基琉斯光荣的铠甲,从你的手中。”
克罗诺斯之子言罢,弯颈点动浓黑的眉毛。
他使铠甲恰好贴吻赫克托耳的胸背,而凶狠的战神
阿瑞斯给他注入狂暴,使他的肢体充满
朝气和战斗的力量。赫克托耳行进在声名遐迩的盟军
队伍里,高声喊叫,穿着心胸豪壮的阿基琉斯的甲衣,
出现在他们面前,放射出绚丽的光芒。
他穿行在队伍里,鼓励着每一位首领,
墨斯勒斯、格劳科斯、墨冬和塞耳西洛科斯,
阿斯忒罗派俄斯、得伊塞诺耳和希波苏斯,
还有福耳库斯、克罗米俄斯和释卜鸟踪的恩诺摩斯,
激励他们向前,放声呼喊,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听我说,生活在我们疆界周围的数不清的部族,盟军朋友们!
我把你们一个个地从自己的城堡请来,
不是出于集聚大群人马的需要和愿望,
我请你们来,是想借各位的勇力,保护特洛伊的
妇女和弱小无助的儿童,使他们免遭阿开亚人的蹂躏。
为此目的,我榨干了我的人民,给你们礼品和
食物,以此鼓起你们每一个人的战斗激情。
所以,你们各位必须面对敌人,要么一死,
要么存活——这便是战争快慰人心的取予!
谁要是能把帕特罗克洛斯,虽然已经死去,
拖回驯马手特洛伊人的队列,逼退埃阿斯,
我将从战礼中取出一半给他,另一半
归我所有——他的荣誉将和我的等同!”
赫克托耳言罢,他们举起枪矛,扑向达奈人,
以全部战力;人人心环希望,从
忒拉蒙之子埃阿斯那里抢过躯体。
蠢货!在尸体周围,他已放倒成群的战勇!
但眼下,埃阿斯却对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说道:
“高贵的墨奈劳斯,我的朋友,我已失去希望,
仅凭你我的力量,我们难以杀出这片人群。
我担心帕特罗克洛斯的遗体,它将
马上沦为特洛伊的犬狗和兀鸟吞食的对象,
但我更担心自己的脑袋,自己的生命,恐怕险遭不测。
我也同样担心你的安危——赫克托耳,这片战争的
乌云笼罩着地面上的一切;暴死的阴影正朝着我们扑袭!
赶快,召呼达奈人的首领,倘若现在有人可以听见你的话音。”
他言罢,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谨遵不违,
提高嗓门,用尖亮的声音对达奈人喊道:
“朋友们,阿耳吉维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
所有偕同阿伽门农和墨奈劳斯,阿特柔斯的
两个儿子,饮喝公库里的醇酒,对自己的兵众
发号施令,收受宙斯赐予的地位和荣誉的人们!
眼下,我不可能—一提点各位的大名,
我的首领们——战斗打得如此惨烈,像腾烧的火焰!
冲吧,各位主动出战!我们不要这份耻辱,
不要让特洛伊的犬狗嬉耍帕特罗克洛斯的遗身!”
他言罢,俄伊纽斯之子、迅捷的埃阿斯听得真切,
第一个跑过战斗的人群,和他聚首;
紧接着跑来伊多墨纽斯和墨里俄奈斯,
伊多墨纽斯的伙伴,杀人狂阿瑞斯一般凶莽的武夫。
其后,战勇们接踵而来,唤起阿开亚人的战斗激情——
谁有这个能耐,—一道数出他们的大名?
其时,赫克托耳带领队形密集的特洛伊兵众,冲扫而来,
宛如在雨水暴涨的洞口,咆哮的
海浪击打着河道里泻出的激流,突出的
滩头发出隆隆的巨响,回荡着惊浪扑岸的吼声——
就像这样,特洛伊人呼啸着冲上前来。但是,阿开亚人以
坚强的阵势,集聚在墨诺伊提俄斯之子周围,抱定同一个信念,
战斗在盾面相连的铜墙后。与此同时,克罗诺斯之子
布起浓厚的迷雾,掩罩着闪亮的头盔。
过去,宙斯从未怨过墨诺伊提俄斯之子,
在他活着的时候,作为阿基琉斯的伴友;
所以,他现在催励阿开亚人保护他的遗体,不忍心
让死者变成一摊人肉,喂饱可恨的特洛伊饿狗。
初始,特洛伊人硬是顶住了明眸的阿开亚兵勇,
后者丢下遗体,撒腿惊跑。心志高昂的
特洛伊人枪矛在握,全力以赴,不曾杀死一个敌人,
倒是开始拽拉地上的尸体。然而,阿开亚人不会长时间地
把它丢弃;以极快的速度,埃阿斯重新召聚起队伍,
埃阿斯,除了逊让于刚勇的阿基琉斯外,
他的健美和战力超越所有的达奈人。
他闯入前排的战勇,凶猛得像一头
野猪,窘困在林间的谷地,频频转动身子,
一举冲散狗和年轻力壮的猎人,在那莽莽的山野,
高贵的忒拉蒙之子、光荣的埃阿斯
凶猛地冲进敌阵,一举击溃了一队队特洛伊战勇,
后者跨立在帕特罗克洛斯遗体的两边,热切
希望把他拖入城堡,争得此项光荣。
其时,希波苏斯,裴拉斯吉亚人莱索斯光荣的儿子,
抓起盾牌的背带,绑住脚踝的筋腱,试图
拉着死者的双脚,把他拖出激烈的战斗,
取悦赫克托耳和特洛伊人。无奈突来的死亡
夺走了他的生命,谁也救挡不得,虽然他们都很愿意。
忒拉蒙之子,冲扫过成群的战勇,
逼近出枪,捅穿帽盔上的青铜颊片;
枪尖带着粗长的铜矛和臂膀的
重力,打裂了缀扎着马鬃脊冠的盔盖,
脑浆从豁口喷涌而出.顺着枪杆的插口,
掺和着浓血。他的勇力消散殆尽,双手一松,
放掉缥勇的帕特罗克洛斯的腿脚——
死者横倒泥尘,他自己亦头脸朝下,扑倒尸身,
远离富饶的拉里萨,不得回报
敬爱的双亲,养育的思典;他活得短促,
被心胸豪壮的埃阿斯出枪击杀。
赫克托耳挥手投出闪亮的枪矛,对着埃阿斯,
但后者盯视着他的举动,躲过铜镖,
仅在毫末之间;枪尖击中斯凯底俄斯,心胸豪壮的
伊菲托斯的儿子,福基斯人中最勇敢的斗士,家住
著名的帕诺裴乌斯,统治着众多的子民。
投枪扎在锁骨下,犀利的铜尖
穿筋破骨,从肩膀的根座里捅出;
他随即倒地,轰然一声,铠甲在身上铿锵作响。
接着,埃阿斯击倒了福耳库斯,法伊诺普斯聪慧的儿子,
其时正跨护着希波苏斯,打在肚腹正中,
捅穿胸甲的虚处,内脏从铜甲里
迸挤出来;福耳库斯随即倒地,手抓泥尘。
特洛伊人的首领们开始退却,包括光荣的赫克托耳;
阿开亚人放声吼叫,拖走希波苏斯和
福耳库斯的遗体,从他们肩上剥下铠甲。
其时,面对嗜战的阿开亚兵壮,特洛伊人可能会再次爬过
城墙,逃回伊利昂,背着惊恐的包袱,跌跌撞撞,而
阿耳吉维人却可能冲破宙斯定下的规限,以自己的
勇武和力量,争得荣光,要不是阿波罗亲自
催励起埃内阿斯的战力,以信使裴里法斯的形象,
厄普托斯之子,在埃内阿斯的老父面前,守着
此份职务,迈入苍黄的暮年——一位心地善良的好人。
以此人的模样,宙斯之子阿波罗对他说道:
“埃内阿斯,你和你的部属何以能够保卫陡峭的伊利昂,
违背神的意愿?从前,我曾见过一些凡人,
坚信自己的勇武和力量,凭藉他们的骠健和军队的
战力——虽然在数量上处于劣势——保卫自己的城邦。
但是,宙斯现正站在我们一边,打算让我们,而不是
达奈人获取胜利。问题在于你,你已被吓得躲躲闪闪,竟然不
敢战斗!”
他言罢,埃内阿斯看着他的脸面,听出此乃
远射手阿波罗的声音,于是对着赫克托耳喊话,声音宏亮:
“赫克托耳,各位特洛伊首领,盟军朋友们!
可耻啊!我们正跌跌撞撞地爬回
特洛伊,背着惊恐的包袱,嗜战的阿开亚人的追杀!
没看见吗?一位神明站在我的身边,告诉我
宙斯,至高无上的神主,仍在助信我们战斗。
所以,我们必须冲向达奈人,不要让他们
把帕特罗克洛斯的尸体抬回海船,干得轻轻松松!”
言罢,埃内阿斯跳出队伍,远远地站在头排壮勇的前面,
其他人则转过身子,站住脚跟,迎战阿开亚人。
其时,埃内阿斯出枪杀了雷俄克里托斯,
阿里斯巴斯之子,鲁科墨得斯高贵的伴友。
眼见伙伴倒地,嗜战的鲁科墨得斯心生怜悯,
跨步进逼,投出闪亮的枪矛,击中
阿丕萨昂,希帕索斯之子,兵士的牧者,
打在横隔膜下的肝脏上,当即酥软了他的膝腿。
此人来自土地肥沃的派俄尼亚,除了
阿斯忒罗派俄斯外,他是本部最好的战勇。
他随即倒地,勾发了嗜战的阿斯忒罗派俄斯的怜悯,
猛扑上去,寻战达奈人,心急似火,
但却不能如愿;他们围拥着帕特罗克洛斯的躯体,
用盾牌把它挡得严严实实,伸挺着枪矛。
埃阿斯穿行在人群里,发出严厉的命令,
既不让任何人退离尸体,也不让谁个
冲出队阵,离开其他阿开亚人,孤身对敌;
他要人们紧紧围聚在尸躯边,手对手地战斗。
这便是巨人埃阿斯的命令。其时,大地上碧血
殷红,勇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从特洛伊人和豪壮的盟军队列,
也从达奈人的队阵——流血牺牲,阿开亚人岂能幸免?
但相比之下,后者的伤亡要轻得多.因为他们从未忘记
排成紧密的队阵,互相防卫,避离凶暴的死亡。
就这样,双方激烈拼搏,如同燃烧的烈火。
你或许以为太阳和月亮已不在天空存耀:浓雾
弥漫在整个战区,最勇敢的人们拼搏的地方,
围绕着帕特罗克洛斯的躯体,墨诺伊提俄斯阵亡的儿郎。
这时,在其他地方,特洛伊人和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
仍在常态下战斗,在晴朗的天空下,
透亮的日光里,大地和山脊上没有一丝
游云。他们打一阵,息一阵,中间隔开
一大段距离,避闪着此来彼往的羽箭,
飞响着痛苦的呻吟。但那些搏战在中军的战勇,却
饱受着迷雾和战火的煎熬,被无情的铜械打得七零八落。
他们是战斗中最勇敢的人。然而,战场上还有两位著名的
勇士,斯拉苏墨得斯和安提洛科斯,其时还不曾得知
豪勇的帕特罗克洛斯已死的消息,满以为
他还活着,在前排的队列里,奋战特洛伊人。
但此二位,望着伙伴们倒地死亡或撒腿奔逃,
战斗在战场的边翼,按照奈斯托耳的吩咐,
在催励他俩离开乌黑的海船,投身战斗的前夕。
整整一天,勇士们冒死拼杀,浴血
苦战,没有片刻的停息,他们全身疲软,汗如泉涌,
透湿了膝盖、小腿和支撑每一位战勇的腿足,
淋湿了双手和眼睛——两军相搏,
为了争夺捷足的阿基琉斯勇敢的伴友。
像一位制皮的工匠,把一领大公牛的皮张交给
伙计们拉扯,透浸着油脂;
他们接过牛皮,站成一个圈围,用力
张拉,直到挤出皮里的水分,吸进表层上的
油脂,人多手杂,把牛皮拉成一块绷紧的平片。
就像这样,双方勇士争扯着尸体,在一片壅塞的地面上,
朝着己方猛拉,寄怀着希望——特洛伊人企望
把它拖进伊利昂,而阿开亚人则希冀着
把它抬回深旷的海船。围绕着倒地的躯体,
双方展开了一场凶蛮的拼杀。即便是阿瑞斯,勇士的催聚者,
即便是雅典娜,目睹这场
战斗,也不会讥刺嘲讽——哪怕在他俩怒气最盛的时候。
这一天,宙斯绷紧了战争的弦线,双方打得疯疯
烈烈,成群的兵勇和驭马,为争夺帕特罗克洛斯的遗躯。然而,
卓越的阿基琉斯其时还不知帕特罗克洛斯已死的消息,
因为人们在远离快船的地方,在特洛伊
城墙下战斗。阿基琉斯亦不会想到
帕特罗克洛斯已经死去,以为他还活着,一旦逼至
城下,便会返身营房。他不曾想过,帕特罗克洛斯
会攻破城堡,没有他的参与——就是和他一起,也不曾想过。
他经常听到母亲的告嘱,通过私下的秘密渠道,
告知大神宙斯的意志,但这次,
母亲却没有告诉他这条
噩耗:他最亲爱的伴友已经阵亡。
围绕着帕特罗克洛斯的遗体,勇士们手握锋快的枪矛,
咄咄近逼,互相不停地杀砍,打得英勇壮烈。
其时,某个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会这么说道:
“朋友们,倘若现在退回深旷的海船,我们还有
什么光荣?让乌黑的大地裂开一道口子,此时
此地,把我们尽数吞咬!这是个好得多的结局,
较之把尸体让给特洛伊人,调驯烈马的壮勇,
由他们带回自己的城堡,争得荣光!”
而某个心胸豪壮的特洛伊人,此时亦会这般喊道:
“朋友们,即使命运要我们全都死在此人的
身边,即便如此,也不许任何人逃离战斗!”
他们会如此说道,催励起每一位伙伴的
战斗激情。战斗打得如此狂烈,灰铁的喧嚣
穿过荒袤的气空,冲上铜色的天穹。
然而,阿基琉斯的驭马其时离着战场伫立,
自从得知它们的驭手已经阵亡,死在
杀人不眨眼的赫克托耳手里,就一直泪流不止。
奥托墨冬,狄俄瑞斯强有力的儿子,竭己所能,
扬起舒展的皮条,一鞭又一鞭地抽打,
时而低声恳劝,时而恶语胁迫,然而,
它俩既不愿回返海船停驻的地方,赫勒斯庞特
宽阔的海岸,也不愿跑回战场,战斗在阿开亚人身旁。
它们纹丝不动地站着,像一块石碑,
矗立在坟堆上,厮守着一个死去的男人或女子,
静静地架着做工精美的战车,
低重的头脸贴着地面,热泪涌注,
夺眶而出,湿点着尘土——
它们悲悼自己的驭者,闪亮的长鬃铺泻在
轭垫的边沿,垂洒在轭架两边,沾满了污尘。
眼见它们流泪悲悼,克罗诺斯之子心生怜悯,
摇着头,对自己的心魂说道:
“可怜的东西,我们为何把你们给了王者裴琉斯,
一个凡人,而你们是长生不死、永恒不灭的天马?
为了让你们置身不幸的凡人,和他们一起忍受痛苦吗?
一切生聚和爬行在地面上的生灵,
凡人最是多灾多难。不过,
至少赫克托耳,普里阿摩斯之子,不会
登上做工精致的战车,从你们后面;我绝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他已得获那副战甲,并因此大肆炫耀——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吗?
现在,我将在你们的膝腿和心里注入力量,
让你们把奥托墨冬带出战场,回返
深旷的海船,因我仍将赐予特洛伊人
杀戳的荣耀,一直杀到凳板坚固的海船,
杀到太阳西下,神圣的黑夜把大地蒙罩。”
言罢,宙斯给驭马吹入蓬勃的活力,
后者抖落鬃发上的泥尘,轻松地
拉起飞滚的战车,奔驰在两军之间。
奥托墨冬一边驾车,一边战斗,尽管怀着对伙伴之死的伤愁——
他赶着马车,冲入战阵,像扑击鹅群的兀鹫,
轻而易举地闪出特洛伊混乱的人群,
继而又轻松地冲扑进去,追赶大队的散兵。
然而,尽管造得很紧,他却不能出手杀敌——
孤身一人,驾着颠簸的战车,既要驭控
飞跑的骏马,又要投枪杀敌,让他如何对付得了?
终于,伙伴中有人发现他的踪迹,
阿尔基墨冬,莱耳开斯之子,海蒙的后代,
站在车后,对着奥托墨冬喊道:
“奥托墨冬,是哪位神祗把这个没有用益的主意
塞进你的心胸,夺走了你的睿智?你在试图
以单身之躯,和特洛伊人战斗,在这前排的
队阵中!你的伙伴已经死去;赫克托耳正
穿着阿基琉斯的甲衣,显耀他的光荣!”
听罢这番话,狄俄瑞斯之子奥托墨冬答道:
“阿尔基墨冬,阿开亚人中,还有谁比你更能调驯
这对长生不老的骏马,制驭它们的狂暴?
只有帕特罗克洛斯,和神一样精擅谋略的凡人,
在他活着的时候——可惜死和命运已经结束了他的一生。
上来吧,从我手中接过马鞭和闪亮的
缰绳;我将跳下马车,投入战斗!”
他言罢,阿尔基墨冬跃上冲跑的马车,
出手迅捷,接过皮鞭和缰绳,而
奥托墨冬则抬腿跳下战车。然而,光荣的赫克托耳看到了
他们,当即对站在近旁的埃内阿斯说道:
“埃内阿斯,身披铜甲的特洛伊人的训导,
我已望见捷足的阿基琉斯的驭马,
迅猛地冲向战斗,听命于懦弱的驭手。看来,
我有希望逮住它们,如果你愿意
和我一起行动。倘若我俩协同作战,
他俩就不敢和我们交手,面对面地战斗!”
言罢,安基塞斯骁勇的儿子欣然遵从。
他俩大步向前,挺着战盾,挡护着肩膀,厚实。
坚韧的牛皮,锻铆着大片的铜层。
克罗米俄斯和神一样的阿瑞托斯跟随冲击,
两位壮勇,带着热切的企盼,意欲
杀死阿开亚人,赶走颈脖粗壮的驭马。
可怜的蠢货!奥托墨冬将放出他们的热血,
不会让他们活着口头!他祷过宙斯,
黑心中注满了勇气和力量,对
阿尔基墨冬、他所信赖的伴友喊道:
“阿尔基墨冬,让驭马侍候在我的身旁,
让他们对着我的脊背呼息。眼下,我认为,
谁也顶不住普里阿摩斯之子赫克托耳的蛮狂,
他会跃上战车,从阿基琉斯长鬃飘洒的骏马
后面,杀了我俩,打散阿开亚人战斗的
群伍;对于他,要么这样,要么死去,战死在前排的队列中!
言罢,他对着两位埃阿斯和墨奈劳斯喊道:
“两位埃阿斯,阿耳吉维人的首领!墨奈劳斯!
把帕特罗克洛斯留给你们认为最合适的人,
他们会跨护他的遗体,打退特洛伊人的队伍。你等
这就过来,帮助我们仍然活着的战勇,打开这要命的时分!
敌人正向这边冲来,赫克托耳和埃内阿斯,特洛伊
最善战的壮勇,逼压在我们前头——这场掺和着泪水的苦斗!
但是,所有这一切都躺卧在神的膝头,
我将甩手枪矛,其余的听凭宙斯定夺。”
言罢,他持平落影森长的枪矛,奋臂投掷,
击中阿瑞托斯边圈溜圆的战盾,
铜尖冲破阻挡,把面里一起穿透,
捅开腰带,深扎进他的肚腹。
像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手提利斧,
杀砍一头漫步草场的壮牛,劈在牛角后面,
砍穿厚实的隆肉;牧牛腾扑向前,塌倒在地——
就像这样,阿瑞托斯先是向前扑跳,接着仰面翻倒,
锋快的枪矛深扎进去,摇摇晃晃,酥软了他的肢腿。
其时,赫克托耳投出闪亮的枪矛,对着奥托墨冬,
但后者盯视着他的举动,躲过铜矛,
向前佝屈起身子;长枪扎入后面的
泥地,杆尾来回摆动,
直到强健的阿瑞斯平止了它的狂暴。
其时,他们会手持利剑,近战搏杀,
要不是两位埃阿斯,听到伙伴的召唤,
奋力挤过战斗的人群,隔现在他俩之中。
出于恐惧,赫克托耳和埃内阿斯,以及神一样的
克罗米俄斯再次退却,撇下阿瑞托斯的
躯体,躺在原地——投枪夺走了他的生命。
其时,奥托墨冬,可与迅捷的战神相匹比的战勇,
剥去他的铠甲,得意洋洋地吹擂:
“这下,多少减轻了帕特罗克洛斯之死带给我的愁憾,
虽然和他相比,被我宰杀的此人远不是同等的英豪。”
言罢,他拿起带血的战礼,放在
车上,然后抬腿登车,手脚鲜血
滴淌,像一头狮子,刚刚撕吞了一头公牛。
其时,围绕着帕特罗克洛斯的遗体,双方重新开战,
场面惨烈,泪水横流。雅典娜从天上下来,
挑发殊死的拼搏,受宙斯派遣,催励达奈人
战斗;沉雷远播的天神已改变心潮的流程。
宛如宙斯在天上划出的一道闪光的长虹,兆现给
凡人,预示着战争或卷来阴寒的风暴,
它将驱走温热,辍止凡人的劳作,
在广袤的地面,给畜群带来骚恼,
雅典娜行裹在闪光的云朵里,
出现在大群的达奈人中,催励着每一个战勇。
首先,她对阿特柔斯之子、强健的墨奈劳斯发话,
催他向前——他正站在女神身边——幻取
福伊尼克斯的形象,模仿他那不知疲倦的声音:
“这将是你的耻辱,墨奈劳斯,你将为此低垂脑袋,
倘若在特洛伊城下,疯狂的饿狗
撕裂高傲的阿基琉斯忠勇的伴友。
坚持下去,奋勇向前,催励所有的人战斗!”
听罢这番话,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答道:
“福伊尼克斯,我的父亲,老一辈的斗士!但愿雅典娜
能给我力量,替我挡开飞射而来的枪矛!
这样,我就能下定决心,站在帕特罗克洛斯身边,
保护他的遗体;他的死亡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房。
但是,赫克托耳仍然拥有火一样暴虐的勇力,挺着
铜枪冲杀,不曾有一刻阐息;宙斯正使他获得光荣。”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心里高兴,
诸神中,此人首先对她祈愿。
女神把力气输人他的肩膀和双膝,
又在他心里激起虹蝇的凶勇——
把它赶开,它却偏要回返,执意叮咬
人的皮肉,迷恋于血液的甜美——
女神用血蝇的勇莽饱注着他那乌黑的心胸。
他跨站在帕特罗克洛斯身边,投出闪亮的
枪矛。特洛伊人中,有一位名叫波得斯的战勇,厄提昂
之子,出身高贵,家资充盈,在整个地域,最得赫克托耳
尊爱——一位亲近的朋友,餐桌上的食客。
现在,棕发的墨奈劳斯击中了他,打在护带上,
在他跳步逃跑之际,铜矛穿透了腹腔——
他随即倒地,轰然一声。阿特柔斯之子墨奈劳斯
从特洛伊人那里拉走尸体,拖回己方的营阵。
其时,阿波罗来到赫克托耳身边,出言催励,
以阿西俄斯之子法诺普斯的形象,在全部
客友中,此人最受赫克托耳尊爱,居家阿布多斯。
以此人的模样,远射手阿波罗说道:
“现在,赫克托耳,有哪个阿开亚人还会怕畏于你?
瞧瞧你自己,居然在墨奈劳斯面前缩退;过去,
此人一直是个懦弱的枪手。眼下,他竟然独自一人,
从我们鼻子底下拖走尸体,并且杀了你所信赖的伴友,
首领中骁勇的斗士,厄提昂之子波得斯。”
他言罢,一团悲痛的乌云罩住了赫克托耳的心灵。
他穿行在前排的壮勇里,头顶锃亮的头盔。
其时,克罗诺斯之子拿起穗带飘摇的埃吉斯,
光彩夺目,将伊达山笼罩在弥漫的云雾里。
他扔出一道闪电,一声炸响的霹雳,摇撼着埃吉斯,
使特洛伊战勇获胜,把阿开亚人吓得惶惶奔逃。
波伊俄提亚人裴奈琉斯第一个撒腿;
他总是冲跑在前面,而普鲁达马斯从近处
投枪,击中他的肩膀,伤势轻微,
但枪尖已擦碰肩骨。接着,
赫克托耳扎伤了雷托斯的手腕,
心胸豪壮的阿勒克特鲁昂的儿子,使他丧失了战斗能力。
雷托斯左右扫瞄,拔腿回逃,
心知已不能继续手提枪矛,和特洛伊人战斗。
赫克托耳奋起追赶,被伊多墨纽斯投枪
击中护胸的铠甲,奶头旁边,但
长枪在铜尖后面折断——特洛伊人发出一阵
呼啸。赫克托耳甩手投掷,对着伊多墨纽斯,丢克里昂之子,
其时正站在车上;枪尖擦身而过,差离仅在毫末之间,
击中墨里俄奈斯的助手和驭者,
科伊拉诺斯,随同前者一起来自城垣坚固的鲁克托斯。
清晨,伊多墨纽斯徒步离开弯翘的海船;
现在,他将让特洛伊人赢得一项辉煌的胜利,
要不是科伊拉诺斯赶着快马前来,
像一道闪光,在伊多墨纽斯眼里,为他挡开无情的死亡。
然而,驭手自己却因此送命,死在杀人狂赫克托耳手下,
打在颚骨和耳朵下面,枪矛连根捣出
牙齿,把舌头截成两半——
他从车上翻身倒地,马缰散落泥尘。
墨里俄奈斯弯腰捡起缰绳,从
平原的泥地上,对伊多墨纽斯喊道:
“扬鞭催马,回返迅捷的海船!
你已亲眼看到,阿开亚人的勇力已被彻底荡扫!”
他言罢,伊多墨纽斯催打着长鬃飘洒的驭马,
心怀恐惧,跑回深旷的海船。
心志豪莽的埃阿斯和墨奈劳斯亦已看出,
宙斯已把改变战局的勇力给了特洛伊战勇。
两人中,忒拉蒙之子、巨人埃阿斯首先说道:
“唉,够了,够了!现在,即便是无知的孩子,
也能看出父亲宙斯正如何起劲地帮助特洛伊人!
他们的枪械全都击中目标,不管投者是谁,
是勇敢的战士,还是懦弱的散兵——宙斯替他们制导着每
一枝枪矛。相比之下,我们的投械全都落在地上,一无所获!
所以,我们自己必须想出个两全齐美的高招,
既要抢回遗体,又要保存自己,
给我们钟爱的伙伴带回欢乐;
他们一定在翘首观望,心情沮丧,以为我们
不能止住杀人不眨眼的赫克托耳的狂暴,挡不住他那双
难以抵御的大手,以为他一定会打入我们乌黑的船舟。
但愿能有一位帮手,把信息尽快带给
裴琉斯的儿郎;我相信,他还没有听到这条
噩耗:他所钟爱的伴友已经倒地身亡。
然而,我却看不到一个人选,在阿开亚人中——
他们全被罩没在浓雾里,所有的驭马和兵勇。
哦,父亲宙斯,把阿开亚人的儿子们拉出迷雾吧!
让阳光照泻,使我们重见天日!把我们杀死吧,
杀死在灿烂的日光里,如果此时此刻,毁灭我们能使你欢悦
他朗声求告,泪水横流;宙斯见状,心生怜悯,
随即驱散浓雾,推走黑暗,重现
普射的阳光,使战场上的一切明晰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其时,埃阿斯对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说道:
“仔细寻觅,高贵的墨奈劳斯,但愿你能发现
安提洛科斯仍然活着,心胸豪壮的奈斯托耳之子,
要他快步跑去,面见聪颖的阿基琉斯,传告
他最尊爱的伴友已经战死疆场的噩耗。”
他言罢,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递遵不违,
动身离去,拖着沉重的双腿,像一头狮子,走离圈栏,
由于忙着骚扰狗和农人,业已累得筋疲力尽;
对手们不让它撕剥牛的肥膘,整夜
监守,饿狮贪恋牛肉的肥美,临近扑击,
但却一无所获——雨点般的枪矛迎面
砸来,投自粗壮的大手,另有那腾腾
燃烧的火把,吓得它——尽管凶狂——退缩不前;
随着黎明的降临,饿狮快快离去,心绪颓败。
就像这样,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离开帕特罗克洛斯,
走得很不甘愿,担心阿开亚人会群起,
惊逃,丢下遗体,惨遭敌人的欺捣。所以,
他有许多话语要对墨里俄奈斯和两位埃阿斯嘱告:
“两位埃阿斯,阿耳吉维人的首领,还有你,墨里俄奈斯,
记住,不要忘了不幸的帕特罗克洛斯,
一个敦厚的好人,生前曾善待所有的
相识。现在,死和命运结束了他的一生。”
言罢,头发棕黄的墨奈劳斯举步前行,
四下里举目索望,像一只雄鹰——人们说,
在展翅天空的鸟类中,鹰的眼睛最亮,
虽然盘翔高空,却能看见撒腿林中的野兔,
吓得蜷缩起身子,躲在枝蔓横牛的树从里;
鹰隼俯冲直下,逮住野兔,碎毁了它的生命。
就像这样,高贵的墨奈劳斯,你目光烁烁,
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成群结队的军友,寄望于有人
能觅得奈斯托耳之子的下落,此人是否还能行走存活?
他放眼索望,很快便盯上了要找的目标,在战场的左边,
正激励着他的伙伴,催督他们战斗。
棕发的墨奈劳斯站到他的身边,喊道:
“过来吧,高贵的安提洛科斯,听我告说
一个噩耗,一件但愿绝对不曾发生的事情。
我想,你自己亦已看出,宙斯
如何让达奈人遭难,让特洛伊人
获胜。帕特罗克洛斯,阿开亚人中最好的战勇,
已经倒下——达奈人的损失巨烈惨重。
赶快跑向阿开亚人的海船,寻见阿基琉斯,将此事
相告。他人也许会即刻行动,夺回遗体——已被剥得精光——
运往他的海船;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已夺占他的甲衣!”
他如此一番说告,安提洛科斯潘心听闻,痛恨入耳的每一
个字眼。
他默立许久,一言不发,眼里噙着
泪水,悲痛噎塞了宽宏的嗓门。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玩忽墨奈劳斯的嘱告,
留下甲械,给豪勇的伙伴,劳多科斯,后者已把
风快的驭马赶至他的近旁,然后撩开双腿,快步奔跑。
他快步跑离战斗,痛哭流涕,
带着噩耗,跑向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
其时,高贵的墨奈劳斯,你不愿保护
这里的普洛斯人——安提洛科斯走后,他的
伙伴失去主将,勉强撑挡着敌人的进攻。
他让卓越的斯拉苏墨得斯指挥队伍,
自己则快步回跑,跨护英雄帕特罗克洛斯的
遗体,置身两位埃阿斯身旁,对他们喊道:
“我已送出你们提及的那位,让他
寻见捷足的阿基琉斯;但对他能否出战,
我却不抱什么希望,虽然对卓越的赫克托耳,他已怒满胸膛。
没有铠甲,他将如何拼战特洛伊战勇?
我们自己必须想出个两全齐美的高招,
既要抢回遗体,又要保存自己,
顶着特洛伊人的喧嚣,躲避厄运和死亡。”
听罢这番话,忒拉蒙之子高大的埃阿斯答道:
“你的话句句在理,卓著的墨奈劳斯,说得一点不错。
来吧,你和墨里俄奈斯弯腰扛起遗体,
要快,撤离激烈的战斗。我俩殿后
掩护,为你们挡开特洛伊人和赫克托耳——
我们,怀着同样的战斗激情,享用同一个名字,经常
战防在一起,在过去的日子里,面对战神的凶暴。”
听罢这番活,他俩伸出双臂,运足力气,
抱起地上的尸体,高举过头。特洛伊人见状,
急起直追,大声喊叫,像一群
猎狗,迅猛出击,追赶一头
受伤的野猪,跑在追杀猎物的年轻人前面,
撒腿猛赶了一阵,恨不能把它撕成碎片,
直到后者于困境中转过身子,自信地进行反扑,
猎狗追犹不及,惊恐万状,四散奔逃——
就像这样,特洛伊人队形密集,穷追不舍,
奋力砍杀,用剑和双刃的枪矛。
但是,每当两位埃阿斯转过身子,腿脚稳健,
举枪迎战,他们就全都吓得面无人色,不敢
继续冲杀,为抢夺遗体拼搏。
就这样,他们竭尽全力,抬着死者,一撤离战斗,
回返深旷的海船——身后,战斗打得激烈异常,
狂暴得就像燃烧的火焰,突起腾发,吞噬着
人居人住的城堡,冲天的火舌摧毁了成片的房屋——
狂风疾扫,火海里爆发出巨烈的响声。
就像这样,战地上,车马喧腾,人声鼎沸;达奈人
退兵回撤,在不绝于耳的嘈声中。
像骡子那样,忍受着苦役的辛劳,
沿着崎岖的岩路,从山壁上一步一滑地走下,
拉着一根梁材,或一方造船的木料,艰辛的劳动
和着流淌的汗水,几乎搅碎了它们的心房。
就像这样,他俩咬紧牙关,抬着死者行走,由两位埃阿斯
殿后,阻击追兵,像一面林木昌茂的山脊,
横隔着整个平原,截住水流,巍然
屹立,挡回大河的奔涌,把湍急的
水浪推送回去,倾洒在坡下的
平野,无论哪一股激流都不能把它冲倒——
两位埃阿斯一次又一次地堵击
特洛伊人,但后者仍然穷追不舍,由两位壮士领头,
埃内阿斯,安基塞斯之子,和光荣的赫克托耳。
像一大群寒鸦或欧椋,眼见
奔袭的鹰隼,发出可怕的尖叫——对这些较小的
鸟类,鹰鹞的扑击意味着死亡——就像这样,
在埃阿斯和赫克托耳面前,年轻的阿开亚武士
决步回跑,嘶喊出可怕的惊叫,把战斗的愉悦全抛。
达奈人撒腿奔逃,丢下满地精美的甲械,
散落在壕沟两边;战斗打得无有片刻息止的时候。
下 //书 /网
第十八卷
就这样,双方奋力搏杀,像熊熊燃烧的烈火。与此同时,
安提洛科斯快步跑到阿基琉斯的营地,作为信使,
发现他正坐在头尾翘耸的海船前,冥思
苦想着那些已经成为现实的事情。
他焦躁烦恼,对自己那豪莽的心灵说道:
“唉,这又是怎么回事?长发的阿开亚人再次被
赶出平原,退回海船,惊恐万状,溃不成军?
但愿神明不会把扰我心胸的愁事变成现实。
母亲曾对我说过,说是在我还
活着的时候,慕耳弥冬人中最勇敢的壮士
将倒死在特洛伊人手下,别离明媚的阳光。
我敢断言,现在,墨诺伊提俄斯骁勇的儿子已经死去,
我那固执犟拗的朋友!然而,我曾明言嘱告,要他一旦扫灭
凶狂的烈火,马上回返海船,不要同赫克托耳拼斗。”
正当他思考着此事,在他的心里和魂里的时候,
高贵的奈斯托耳之子跑至他的近旁,
滴着滚烫的眼泪,开口传出送来的噩耗:
“哦,骠勇的裴琉斯的儿子,我不得不对你转告
这条噩耗,一件但愿绝对不曾发生的事情——
帕特罗克洛斯已战死疆场,他们正围绕着遗体战斗,
已被剥得精光——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已夺占他的甲衣!”
他言罢,一团悲愤的乌云罩住了阿基琉斯的心灵。
他十指勾屈,抓起地上的污秽,洒抹在
自己的头脸,脏浊了俊美的相貌,
灰黑的尘末纷落在洁净的衫衣上。
他横躺在地,借大的身躯,卧盖着一片泥尘,
抓纹和污损着自己的头发。
带着揪心的悲痛,他和帕特罗克洛斯
俘获的女仆们,哭叫着冲出
营棚,围绕在骁勇的阿基琉斯身边,全都
扬起双手,击打自己的胸脯,腿脚酥软。
安提洛科斯和他一齐悲悼,泪水倾注,
握着他的双手,悲痛绞扰着高贵的心房,
担心勇士会用铁的锋刃刎脖自尽。阿基琉斯
发出一声可怕的叹吼,高贵的母亲听到了他的声音——
其时正坐在深深的海底,年迈的父亲身边——
报之以尖利的嘶叫。女神们涌聚到她的身边,
所有生活在海底的女仙,奈柔斯的女儿,有
格劳凯、库莫多凯和莎勒娅、
奈赛娥、斯裴娥、索娥和牛眼睛的哈莉娅,
有库库索娥、阿克泰娅和莉诺瑞娅。
墨莉忒、伊埃拉、安菲索娥和阿伽维、
多托、普罗托、杜娜墨奈和菲鲁莎。
德克莎墨奈、安菲诺墨和卡莉娅内拉、
多里丝、帕诺裴和光荣的伽拉苔娅、
奈墨耳忒丝、阿普修得丝和卡莉娅娜莎,
还有克鲁墨奈、亚内拉和亚娜莎。
迈拉、俄蕾苏娅和长发秀美的阿玛塞娅,
以及其他生活在海底的奈柔斯的女儿们。
女儿们挤满了银光闪烁的洞府,全都击打着
自己的胸脯;女仙中,塞提丝领头唱起了挽歌:
“姐妹们,奈柔斯的女儿们,听我说,
听我唱,了解我心中深切的悲痛。
唉,我的苦痛和烦恼!了不起的生育,吃尽苦头的母亲!
我生养了一个完美无缺、强健骠悍的儿子,
英雄中的俊杰,像一棵树苗似地茁壮成长;
我把他养大成人,好似一棵果树,为园林增彩添光。
然而,我却把他送上弯翘的海船,前往伊利昂地面,
和特洛伊人战斗!我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见不到他回返自己的家居,裴琉斯的门户!
只要他还活着,能见到白昼的日光,他就无法摆脱
烦愁,即便我亲往探视,也帮不了他的忙。
然而,我还是要去,看看我心爱的儿子,听听他的诉说,
在这脱离战斗的时候,他经历着何种愁伤。”
言罢,她离开洞府,女仙们含泪
相随;在她们周围,海浪掀分出一条
水路。一经踏上富饶的特洛伊大地,
她们一个跟着一个,在滩沿上鱼贯而行,依傍着
已被拖上海岸的慕耳弥冬人的海船,密集地排列在捷足的阿
基琉斯身边。
正当他长嘘短叹之时,高贵的母亲出现在他的面前,
发出一声尖叫,伸出双臂,抱住儿子的头脸,
悲声哭泣,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我的儿,为何哭泣?是什么悲愁揪住了你的心房?
说出来,不要藏匿。宙斯已兑现你所
希求的一切,按你扬臂析告的那样,
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已被如数赶回船尾——
由于你不在场——已经受到惨重的击打。”
捷足的阿基琉斯长叹一声,答道:
“不错,我的母亲,俄林波斯大神确已兑现我的祈愿,
但现在,这一切于我又有什么欢乐可言?我亲爱的伴友已不在
人间。帕特罗克洛斯死了,我爱他甚于对其他所有的伙伴,
就像爱我自己的生命一样!我失去了他;赫克托耳杀了他,
剥走那套硕大、绚丽的铠甲,闪光的珍品,让人眼花缭乱的
战衣,神祗馈送裴琉斯的一份厚重的赠礼——
那一天,他们把你推上和凡人婚配的睡床。
但愿你当时仍和其她海中的仙女生活,
而裴琉斯则婚娶了一位凡女。
现在,你的内心必须承受杏无穷期的悲痛,
为你儿子的死亡——你将再也不能和他重逢,
相聚在自己的家居。我的心魂已催我放弃
眼下的生活,中止和凡人为伍,除非我先杀了
赫克托耳,用我的枪矛,以他的鲜血偿付
杀剥墨诺伊提俄斯儿子帕特罗克洛斯的豪强!”
其时,塞提丝泪如泉涌,说道:
“既如此,我的儿,你的死期已近在眼前。
赫克托耳去后,紧接着便是你自己的死亡!”
带着满腔愤恼,捷足的阿基琉斯答道:
“那就让我马上死去,既然在伴友被杀之时,
我没有出力帮忙!如今,他已死在远离故土的
异乡——他需要我的护卫,我的力量。
现在,既然我已不打算回返亲爱的故乡,
既然我已不是帕特罗克洛斯和其他伙伴们的
救护之光——他们已成群结队地倒在强有力的赫克托耳
手下——
只是干坐在自己的船边,使沃野徒劳无益地承托着我的重压:
我,战场上的骄子,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中无人
可以及旁,虽然在议事会上,有人比我舌巧话长。
但愿争斗从神和人的生活里消失,
连同驱使哪怕是最明智的人撤野的暴怒,
这苦味的胆汁,比垂滴的蜂蜜还要香甜,
涌聚在人的胸间,犹如一团烟雾,迷惘着我们的心窍——
就像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的作为,在我心里激起的愤怒一样。
够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尽管痛楚,
我要逼迫自己,压下此番盛怒。
现在,我要出战赫克托耳,这个凶手夺走了一条
我所珍爱的生命。然后,我将接受自己的死亡,在宙斯
和列位神祗愿意把它付诸实现的任何时光!
就连力上赫拉克勒斯也不曾躲过死亡,
虽然他是克罗诺斯之子、王者宙斯最心爱的凡人——
命运和赫拉粗野的狂暴葬送了他。
我也一样,如果同样的命运等待着我的领受,
一旦死后,我将安闲地舒躺。但现在,我必须争得显耀的荣光,
使某个特洛伊妇女或某个束腰紧深的
达耳达尼亚女子抬举双手,擦抹鲜嫩的
脸颊,一串串悲悼的泪珠——她们将
由此得知,我已有多长时间没有拼斗搏杀!
不要阻止我冲打,虽然你很爱我。你的劝说不会使我改变主
听罢这番,银脚女神塞提丝答道:
“是的,我的儿,救护疲乏的伙伴,使他们
避免突至的死亡,绝非懦夫弱汉的作为。
但是,你那身璀璨的铠甲已落入特洛伊人手中,
青铜铸就,闪着烁烁的光芒;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
已把它套在肩上,炫耀他的荣光。不过,料他
风光不久,穿着这身铠甲——他的末日已在向他逼压!
再等等,在没有亲眼见我回返之前,
不要急于投身战争的磨轧!
我将带着王者赫法伊斯托斯铸打的铠甲,神制的
精品,于明晨拂晓,太阳初升的时候,回到你的身旁。”
言罢,塞提丝转身离开儿子,
对着她的海神姐妹,开口说道:
“‘你等即可回返水波浩森的大洋,
回到水底的房屋,谒见海之长老,我们的父亲,
把一切禀告于他。我要去高耸的俄林波斯,
寻见著名的神匠赫法伊斯托斯,但愿他能
给我儿一套绝好的铠甲,闪着四射的光芒!”
她言罢,姐妹们随即跳入追涌的海浪,
而她自己,银脚女神塞提丝,则扶摇直上,
前往俄林波斯,为儿子求取光灿灿的铠甲。
就这样,快腿把她带往俄林波斯的峰峦,与此同时,
面对杀人狂赫克托耳的进攻,阿开亚人发出可怕的惨叫,
撒腿奔逃,退至海船一线,漫长的赫勒斯庞特沿岸。
战地上,胫甲紧固的阿开亚人无法从漫天飞舞的枪械里拖@
帕特罗克洛斯的遗体,阿基琉斯的伴从;
特洛伊兵勇和车马再次骚拥到帕特罗克洛斯身边,
赫克托耳,普里阿摩斯之子,凶狂得像一团火焰。
一连三次,光荣的赫克托耳从后面抓起他的
双脚,试图把他拖走,高声呼喊着特洛伊人,
一连三次,两位骠悍狂烈的埃阿斯
将他打离尸躯。但赫克托耳坚信自己的
勇力,继续冲扑,时而杀人人群,时而
挺腿直立,大声疾呼,一步也不退让。
正如野地里的牧人,不能吓跑一头毛色
黄褐的狮子,使它丢下嘴边的肉食,
两位埃阿斯,善战的勇士,赶不走赫克托耳,
普里阿摩斯之子,从倒地的尸躯旁。
其时,赫克托耳已可下手拖走尸体,争得永久的荣光,
若非腿脚风快的伊里丝从俄林波斯山上冲扫而下,
带来要裴琉斯之子武装出击的口信。赫拉
悄悄地遣她下凡,宙斯和众神对此全然不知。
她在阿基琉斯身边站定,启口说话,用长了翅膀的言语:
“行动起来,裴琉斯之子,人世间最可怕的壮勇!
保卫帕特罗克洛斯的遗体;为了他,海船的前面
已打得人血飞扬!双方互相残杀,
阿开亚人为保卫倒地的伙伴,
而特洛伊人则冲闯着要把尸体拖人
多风的城堡,尤以光荣的赫克托耳为甚,
发疯似地拖枪,凶暴狂虐,意欲挥剑
松软的脖子,割下他的脑袋,挑挂在墙头的尖桩上!
快起来,不要躺倒在地!想想此般羞辱——
不要让特洛伊的大狗嬉耍帕特罗克洛斯的遗躯!这是
你的耻辱,倘若伙伴的尸体离此而去,带着遭受蹂躏的伤迹!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阿基琉斯问道:
“永生的伊里丝,是哪位神祗差你前来,捎给我此番口信?”
听他言罢,腿脚风快的伊里丝答道:
“是赫拉,宙斯尊贵的妻后,遣我下凡,但高坐
云端的克罗诺斯之子,以及其他家住白雪封盖的
俄林波斯的众神,却不知此事。”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阿基琉斯说道:
“特洛伊人夺走了我的铠甲,我将如何战斗?
心爱的母亲对我说过,在没有亲眼
见她回返之前,绝不要武装出阵——
她答应带回一套闪光的铠甲,从赫法伊斯托斯的工房。
我不知谁的甲械可以合我携用,
除了忒拉蒙之子的那面硕大的战盾。
但我确信,此刻,他自己正战斗在队伍的前头,
挥使着枪矛,保卫帕特罗克洛斯的遗体。”
听罢这番话,腿脚风快的伊里丝说道:
“是的,我们知道,你那套光荣的铠甲已被他们夺占,
但是,你仍可前往壕沟,以无甲之身——目睹你的出现,
特洛伊人会吓得神魂颠倒,停止进攻,
使苦战中的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得获一次喘息的机会——
他们已筋疲力尽。战斗中,喘息的时间总是那样短暂。”
言罢,快腿的伊里丝离他而去。
宙斯钟爱的阿基琉斯挺身直立——雅典娜,
女神中的姣杰,把穗带飘摇的埃吉斯甩上他那宽厚的肩膀,
随后布起一朵金色的浮云,在他的头顶,
从中燃出一片熊熊的火焰,光照四方。
仿佛烟火腾升,冲指气空,远处
海岛上的一座城堡,受到敌人的围攻,
护城的人们在墙上奋勇抵抗,
苦战终日,及至太阳西沉,点起
一堆堆报警的柴火,呼呼地
升腾,告急于邻近岛屿上的人们,
企盼他们的营救,驾着海船赶来,打退进攻的敌人——
就像这样,阿基琉斯头上烈焰熊熊,冲指明亮的气空。
他从墙边大步扑进,站在壕沟边沿,牢记
母亲的命嘱,不曾介入阿开亚人的营伍。
他挺胸直立,放声长啸,帕拉丝、雅典娜亦在
远处呼喊,把特洛伊人吓得五脏俱裂。
阿基琉斯的呐喊清响激越,
尖利嘹亮,如同围城之时,
杀人成性的兵勇吹响的号角。
听到埃阿科斯后代的铜嗓,特洛伊人
无不心惊肉跳;长鬃飘洒的驭马,
心知死难临头,掉转身后的战车,
驭手们个个目瞪口呆,望着灰眼睛女神雅典娜
点燃的烈火,窜耀在心胸豪壮的阿基琉斯
头上,来势凶猛,暴虐无情。
一连三次,卓越的阿基琉斯隔着壕沟啸吼,
一连三次,特洛伊人和声名遐迩的盟友吓得活蹦乱跳。
其间,他们中十二个最好的战勇即刻毙命,
葬身于自己的战车和枪矛。与此同时,阿开亚人,
冒着飞舞的枪械,高兴地抢回帕特罗克洛斯,
放躺在尸架上,出手迅捷;亲密的伙伴们围站在他的
身边,深情悲悼。捷足的阿基琉斯介入哀悼的
人群,热泪滚滚,看着他所信赖的伴友
尸躺架面,挺着被锋快的铜尖破毁的躯身——
他把伴友送上战场,连同驭马和
战车,但却不曾见他生还,把他迎进家门。
其时,牛眼睛天后赫拉把尚无倦意。
不愿离息的太阳赶下俄开阿诺斯水流。
太阳下沉后,卓越的阿开亚人停止
激烈的拼杀,你死我活的搏斗。
在他们对面,特洛伊人亦随即撤出激烈的
战斗,将善跑的驭马宽出战车的轭架,
集聚商议,把做食晚饭之事忘得精光。
他们直立聚会,谁也不敢就地下坐,
个个心慌意乱——要知道,在长期避离惨烈的
搏杀后,阿基琼斯现又重返战斗。
头脑冷静的普鲁达马斯首先发话,
潘苏斯之子,全军中推他一人具有瞻前顾后的睿智。
他是赫克托耳的战友,同一个晚上出生,
比赫克托耳能言,而后者则远比他擅使枪矛。
怀着对众人的善意,他开口说道:
“是慎重考虑的时候了,我的朋友们!我劝大家
回兵城内,不要在平原上,在这海船边等盼
神圣的黎明——我们已过远地撤离了城堡。
只要此人盛怒不息,对了不起的阿伽门农,
阿开亚人还是一支较为容易对付的军旅,
而我亦乐意露营寝宿,睡躺在
船边,企望着抓获弯翘的船舟。
但现在,我却十分害怕裴琉斯捷足的儿子,
此人的勇力如此狂暴,我想他绝不会只是满足于
果留平原——特洛伊人和阿开亚人在此
拼死相搏,均分战神的凶暴。
不!他要荡平我们的城堡,抢走我们的女人!
让我们撤兵回城;相信我,这一切将会发生。
眼下,神赐的夜晚止住了裴琉斯之子、捷足的
阿基琉斯的进攻,然而,明天呢?倘若等他披甲
持枪,冲扑上来,逮着正在此间磨蹭的我们,各位
就会知道他的厉害。那时候,有人准会庆幸自己命大,
要是他能活着跑回神圣的伊利昂。成片的特洛伊尸躯将喂饱
兀鹫和俄狗。但愿此类消息永远不要传至我的耳旁!
倘若大家都能听从我的劝说——尽管我们不愿这么做——
今晚,我们将养精蓄锐,在聚会的空场上;高大的城墙
和门户,偌大的门面,平滑吻合的木板和紧插的门闩,
将能保护城堡的安全。然后,明天一早,
拂晓时分,我们将全副武装,进入
墙头的战位。那时,倘若阿基琉斯试图从船边过来,
拼杀在我们的墙下,他将面临厄运的击打。
他会鞭策驭马,在墙下来回穿梭,把它们
累得垂头丧气,最后无可奈何,返回搁岸的船旁。
所以,尽管狂烈,他将无法冲破城门,攻占
我们的城堡。用不了多久,奔跑的犬狗便会把他撕食吞咬!”
听罢这番话,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恶狠狠地盯着他,
嚷道:“普鲁达马斯,你的话使我厌烦——
你再次催我们回撤,要我们缩挤在城区;
在高墙的樊笼里,你难道还没有蹲够吗?
从前,人们到处议论纷纷,议说普里阿摩斯的城,
说这是个富藏黄金和青铜的去处。但
现在,由于宙斯的愤怒,房居里丰盈的
财富已被掏扫一空;大量的库藏已被变卖,
运往弗鲁吉亚和美丽的迈俄尼亚。
今天,工于心计的克罗诺斯的儿子给了我
争获荣誉的机会,就在敌人的船边,把阿开亚人
赶下大海——此时此刻,你,你这个笨蛋,不要再说撤兵的蠢
话,当着此间的众人!
特洛伊人中谁也不会听从你的议说——我将不允许有人这
么做。行动起来,按我说的办,谁也不要倔拗。
现在,大家各归本队,吃用晚餐,沿着宽阔的营区;
不要忘了布置岗哨,人人都要保持警觉。
要是有谁实在放心不下自己的财富,
那就让他尽数收聚,交给众人,让大家一起享用。
与其让阿开亚人糜耗,倒不如让自己人消受。
明天一早,拂晓时分,我们要全副武装,
在深旷的船边唤醒凶暴的战神!
如果挺身船边的真是卓越的阿基琉斯,
那就让他等着遭殃——一倘若他想试试自己的身手。我不会
在他面前逃跑,不会跑离悲烈的战斗;我将
顽强拼战,看看到底谁能赢得巨大的光荣,是他,还是我!
战神是公正的:用死亡回敬以死相逼之人!”
赫克托耳言罢,特洛伊人报之以赞同的吼声——
好一群傻瓜,帕拉丝·雅典娜已夺走他们的智筹。
赫克托耳的计划凶险横生,他们竟盲目喝彩,
而普鲁达马斯的主意尽管明智,却没有一个人赞同。
议毕,全军吃用晚饭,沿着宽阔的营区。其时,在帕特罗克洛斯
身边,阿开亚人哀声悲悼,通宵达旦。
裴琉斯之子领头唱诵曲调凄楚的挽歌,
把杀人的双手紧贴着挚友的胸脯,
发出一声声痛苦的悲号。像一头虬须满面的狮子,
被一位打鹿的猎手偷走它的幼仔,从
密密的树林里,甫及回来,方知为时已晚,恼恨不已,
急起追踪,沿着猎人的足迹,跑过一道道山谷,
企望找到他的去处,凶蛮狂烈。就像这样,
阿基琉斯哀声长叹,对慕耳弥冬人哭诉道:
“唉,荒唐啊,我说的那番空话——那天,
在裴琉斯家里,为了宽慰英雄墨诺伊提俄斯的心房!
我答应他,攻陷伊利昂后,我会把他的儿男带回
俄普斯,载誉而归,带着他的份子,他的战礼。
但是,宙斯绝不会从头至尾兑现凡人的心愿。
瞧瞧我俩的下场:你我将用鲜血染红同一块土地,
在这特洛伊平野!我已不能生还家园;裴琉斯,
我的父亲,年迈的车战者,将再也不能把我收迎进家门,
还有塞提丝,我的母亲——异乡的泥土将把我收藏!
然而,帕特罗克洛斯,由于我将步你的后尘,离开人间,
我现在不打算把你埋葬,直到带回那套铠甲和
赫克托耳的脑袋——是他杀了你,我的心胸豪壮的伴友。
在火焚遗体的柴堆前,我将砍掉十二个特洛伊人
风华正茂的儿子,消泄我对他们杀你的愤恨!
在此之前,你就躺在这里,在我的弯翘的海船前;
特洛伊妇女和束腰紧深的达耳达尼亚女子将泪流
满面,哀悼在你的身边,无论白天和黑夜——她们是
你我夺来的俘获,靠我们的勇力和粗长的
枪矛,攻克一座座凡人富有的城堡。”
言罢,卓越的阿基琉斯命令属下,
在火堆上架起一口大锅,以便尽快
洗去帕特罗克洛斯身上斑结的血污。
他们把大锅架上炽烈的柴火,注满洗澡的
清水,添上木块,燃起通红的火苗。
柴火舔着锅底,增升着水温,直至
热腾腾的浴水沸滚在闪亮的铜锅。
他们动手洗净遗体,抹上舒滑的橄榄油,
填平一道道伤口,用成年的[●]油膏,
- 成年的:enneoroio,可作“九年的”解。
把他放躺在床上,盖上一层薄薄的亚麻布,
从头到脚,用一件白色的披篷罩掩全身。
整整一夜,围绕着捷足的阿基琉斯,
慕耳弥冬人哀声吟叹,悲悼帕特罗克洛斯的故亡。
其时,宙斯对赫拉发话,他的妻子和姐妹:
“这么看来,赫拉,我的牛眼睛王后,你还是实践了你的意图
你已催使捷足的阿基琉斯站挺起身子。他们都该是
你的孩子吧,这些个长发的阿开亚人?”
听罢这番话,牛眼睛夫人赫拉答道:
“克罗诺斯之子,可怕的王者,你说了些什么?
即便是个凡人,也会尽己所能,帮助朋友,
尽管凡骨肉脯,没有我等的睿智。
我,自诩为女神中最高贵的姣杰,体现在
两个方面,出生次序和同你的关系——我被
尊为你的伴侣,而你是众神之主——
难道就不能因为出于恨心,谋导特洛伊人的败亡?”
就这样,他俩你来我往,一番争说;与此同时,
银脚的塞提丝来到了赫法伊斯托斯的房居,
由瘸腿的神匠自己建造,取料青铜,
固垂永久,亮似明星,闪耀在众神之中。
她找见神匠,正风风火火地穿梭在
风箱边,忙于制作二十个鼎锅,
用于排放在屋墙边,筑造坚固的房居里。
他在每个架锅下安了黄金的滑轮,
所以它们会自动滚人神祗聚会的厅堂,
然后再滑回他的府居:一批让人看了赞叹不已的精品。
一切都已制铸完毕,只缺纹工精致的
把手。其时,他正忙着安制和铆接手柄。
正当他专心摆弄手头的活计,以他的工艺和匠心,
银脚女神塞提丝已走近他的身边。
头巾闪亮的克里丝徐步前行,眼见造访的塞提丝,
克里丝,美貌的女神,声名遐迩的强臂神工的婚配。
她迎上前去,拉住塞提丝的手,叫着她的名字,说道:
“裙衫飘逸的塞提丝,是哪阵和风把你吹进我们的房居?
我们尊敬和爱慕的朋友,稀客,以前为何不常来赏光串门?
请进来吧,容我聊尽地主的情谊。”
言罢,克里丝,风姿绰约的女神,引步前行,
让塞提丝坐息一张做工精致的靠椅,造型
美观,银钉嵌饰,前面放着一只脚凳。
她开口招呼赫法伊斯托斯,喊道:
“赫法伊斯托斯,来呀,看看是谁来了——塞提丝有事相求。”
耳闻她的呼喊,著名的强臂神工答道:
“呵,是尊敬的塞提丝,好一位贵客!
她曾救过我——那一次,我可吃够了苦头,从高天上摔落,
感谢我那厚脸皮的母亲,嫌我是个拐子
想要把我藏匿。要不是欧鲁诺墨和塞提丝将我怀抱,
我的心灵将会承受何样的煎熬——
欧鲁诺墨,环世长河俄开阿诺斯的女儿。
作为工匠,我在她们那里生活了九年,制铸了许多精美的用品;
有典雅的胸针、项链、弯卷的别针和带螺纹的手镯,
在空旷的洞穴里,四周是俄开阿诺斯奔腾不息的水流,
泡沫翻涌,发出沉闷的吼声。除了
欧鲁诺墨和塞提丝——因为她俩救了我——
此事神人不知,谁也不曾悉晓。
现在,塞提丝来访我们的家居,我必将全力以赴,
竭己所能,报效发辫秀美的女神,她的
救命之恩。赶快张罗,盛情招待,
我这就去收拾,收拾我的风箱和所有的械具。”
言罢,他在砧台前直起腰来,
瘸拐着行走,灵巧地挪动干瘪的双腿。
他移开风箱,使之脱离炉火,收起所有
操用的工具,放入一只坚实的银箱。
然后,他用吸水的海绵擦净额头、双手。
粗大的脖子和多毛的胸脯,套上衫衣,
抓起一根粗重的拐杖,一瘸一拐地
前行。侍从们赶上前去,扶持着主人,
全用黄金铸成,形同少女,栩栩如生。
她们有会思考的心智,通说话语,行动自如,
从不死的神祗那里,已学得做事的技能。
她们动作敏捷,扶持着主人,后者瘸腿走近
端坐的塞提丝,在那张闪亮的靠椅上,
握住她的手,叫着她的名字,说道:
“裙衫飘逸的塞提丝,是哪阵和风把你吹进我们的房居?
我们尊敬和爱慕的朋友,稀客,以前为何不常来赏光串门?
告诉我你的心事,我将竭诚为你效劳,
只要可能,只要此事可以做到。”
听罢这番话,塞提丝泪流满面,答道:
“唉,赫法伊斯托斯,俄林波斯的女神中
有谁忍受过这许多深切的悲愁?
克罗诺斯之子宙斯让我承受这场悲痛,似乎这是我的专有。
海神姐妹中,他惟独让我嫁给凡人,
嫁给裴琉斯,埃阿科斯之子,使我违心背意,
忍受凡婚。现在,岁月已把他带入可悲的暮年,
睡躺在自家的厅堂里。这还不够——
他还让我孕怀和抚养了一个儿子,
英雄中的俊杰,像一棵树苗似地茁壮成长;
我把他养大成人,好似一棵果树,为园林增彩添光。
然而,我却把他送上弯翘的海船,前往伊利昂地面,
和特洛伊人战斗!我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见不到他回返自己的家居,裴琉斯的门户。
只要他还活着,能见到白昼的日光,他就无法摆脱
烦愁,即便我亲往探视,也帮不了他的忙。
强有力的阿伽门农从他手里夺走那位姑娘,
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分给他的战获。为了她,
我儿心绪焦恼,悲愁交加。其后,特洛伊人
把阿开亚人逼回船尾,不让他们杀出
困境。阿耳吉维人的首领们恳求我儿,
列出许多光灿灿的礼物,以为偿补。当时
我儿拒绝出战,为他们挡开灾亡,
但还是让出自己的铠甲,披上帕特罗克洛斯的肩膀,
把他送上战场,带着大队的兵勇。
他们在斯卡亚门边奋战终日,当天即可
攻下城堡,倘若福伊波斯·阿波罗
不在前排里杀了墨诺伊提俄斯骁勇的儿郎——
他已把特洛伊人捣得稀里哗拉——使赫克托耳争得荣光。
所以,我来到此地,跪在你的膝前,请求你的帮助,
给我那短命的儿子铸制一面盾牌、一顶盔盖。
一副带踝绊的、漂亮的胫甲,以及一件
护胸的甲衣。他自己的征甲已丢失战场,他所信赖的伴友
已被特洛伊人剥杀。现在,我儿躺在地上,心绪悲伤。”
听罢这番话,臂膀强健的著名神匠答道:
“鼓起勇气,不要为这些事情担心。
但愿在厄运把他抓走之时,我能
设法使他躲过死亡,避免痛苦,就像我会
给他一套上好的铠甲一样毋庸置疑——此甲
精美,谁要是见了,管叫他咋舌惊讶。”
言罢,赫法伊斯托斯离她而去,朝着风箱前行。
他把风箱对着炉火,发出干活的指令。
二十只风箱对着坩埚吹呼,
喷出温高不等的热风,效力于忙忙碌碌的神匠,
有的亢猛炽烈,顺应强力操作的需要,有的
轻缓舒徐,迎合神匠的愿望。工作做得井井有条。
他把金属丢进火里,坚韧的青铜,还有锡块、
贵重的黄金和白银。接着,他把硕大的
砧块搬上平台,一手抓起
沉重的鎯锤,一手拿稳了钳夹。
神匠先铸战盾,厚重、硕大,
精工饰制,绕着盾边隆起一道三层的因围,
闪出熠熠的光亮,映衬着纯银的背带。
盾身五层,宽面上铸着一组组奇美的浮景,
倾注了他的技艺和匠心。
他铸出大地、天空、海洋、不知
疲倦的太阳和盈满溜圆的月亮,
以及众多的星宿,像增色天穹的花环,
普雷阿得斯、华得斯和强有力的俄里昂,
还有大熊座,人们亦称之为“车座”,
总在一个地方旋转,注视着俄里昂;
众星中,惟有大熊座从不下沉沐浴,在俄开阿诺斯的水流。
他还铸下,在盾面上,两座凡人的城市,精美
绝伦。一座表现婚娶和欢庆的场面,
人们正把新娘引出闺房,沿着城街行走,
打着耀眼的火把,踩着高歌新婚的旋律。
小伙们急步摇转,跳起欢快的舞蹈,
阿洛斯和坚琴的声响此起彼落;女人们
站在自家门前,投出惊赞的眼光。
市场上人群拥聚,观望
两位男子的争吵,为了一个被杀的亲人,
一笔偿命的血酬。一方当众声称血酬
已付,半点不少,另一方则坚持根本不曾收受;[●]
- 一方……不曾收受:或:一方当众声称愿意付足血酬,另一方则满口拒绝,
不予收受。
两人于是求助于审事的仲裁,听凭他的判夺。
人们意见分歧,有的为这方说话,有的为那方辩解;
使者们挡开人群,让地方的长老
聚首商议,坐在溜光的石凳上,围成一个神圣的圆圈
手握嗓音清亮的使者们交给的节杖。
两人急步上前,依次陈述事情的原由,
身前放着两个塔兰同的黄金,准备
赏付给审断最公正的判者。
然而,在另一座城堡的周围,聚集着两队攻城的兵勇,
甲械的闪光连成一片。不同的计划把他们分作两边,
是攻伐抢劫,还是留下这座美丽、库藏
丰盈的堡城,满足于二分之一的贡偿。[●]
- 还是……二分之一的贡偿:换言之,如果围城者放弃攻城,即可收受城民
们分之一的所有,作为“贡礼”或“赔偿”。
城内的民众并没有屈服,他们武装起来,准备伏击。
他们的爱妻和年幼的孩子站守在
城墙上,连同上了年纪的老人,而青壮们则
鱼贯出城,由阿瑞斯和雅典娜率领。
两位神祗由黄金浇铸,身着金甲,
神威赫赫,全副武装,显得俊美、高大,
以瞩目的形象,突显在矮小的凡人中。
他们来到理想的伏击地点,
河边的滩泽,牲畜群至饮水的地方,
屈腿蹲坐,身披闪光的铜甲。
两位哨探,离着众人,藏身自己的位置,伏兵的眼睛,
聚神探望,等待着羊群和步履瞒珊的肥牛。
过了一会儿,它们果然来了,后边跟着两个牧人,
兴高采烈,吹着苏里克斯,根本不曾想到眼前的诡诈。
伏兵们见状,冲扑上前,迅猛
砍杀,宰了成群的畜牛和毛色;
白亮、净美的肥羊,杀了跟行的牧人。
围城的壮勇,其时正聚坐高议,听到牛群里
传来的喧嚣,从蹄腿轻捷的马后
登车,急往救援,当即来到出事的地点。
两军对阵,交手开战,在河的岸沿,
互相击打,投出铜头的枪矛。
争斗和混战介入拼搏的人群,还有致命的死亡,
她时而抓住一个刚刚受伤的活人,时而
逮着一个不曾受伤的精壮,时而又拎起一具尸体,抓住
死者的腿脚,在粗野的
残杀中——衣服的肩背上浸染着凡人的血浆,猩红一片。
神明冲撞扑杀,像凡人一样战斗,
互抢着别个撂倒的尸体,倒地死去的人们。
他还铸上一片深熟的原野,广袤、肥沃
的农地,受过三遍犁耕的良田;众多的犁手遍地劳作,
驭使着成对的牲畜,来回耕忙。
当他们犁至地头,准备掉返之际,
有人会跑上前去,端上一杯香甜的
酒浆。他们掉过牲畜,重人垄沟,
盼望着犁过深广的沃土,再临地头。
犁尖撇下一垄垄幽黑的泥土,看来真像是翻耕过的农地,
虽然取料黄金——赫法伊斯托斯的手艺就有这般卓绝。
他还铸出一片国王的属地;景面上,农人们
正忙于收获,挥舞锋快的镰刀,割下庄稼,
有的和收割者成行,一堆接着一堆,
另一些则由捆秆者用草绳扎绑,
一共三位,站在秆堆前,后面跟着
一帮孩子,收捡割下的穗秆,满满地抱在胸前,
交给捆绑的农人,忙得不亦乐乎。国王亦置身现场,
手握权杖,静观不语,站在割倒的秆堆前,心情舒畅。
谷地的一边,在一棵树下,使者们已将盛宴排开——
他们杀倒一头硕大的肥牛,此刻正忙着切剥。与此同时,妇女们
撒出一把把雪白的大麦,作为收割者的午餐。
他还铸出一大片果实累累的葡萄园,
景象生动,以黄金作果,呈现出深熟的紫蓝,
蔓爬的枝藤依附在银质的杆架上。他还抹出
一道渠沟,在果园四周,用暗蓝色的珐琅,并在外围
套上一层白锡,以为栅栏。只有一条贯通的小径,
每当撷取的时节,人们由此跑人果园,收摘葡萄。
姑娘和小伙们,带着年轻人的纯真,
用柳条编织的篮子,装走混熟、甜美的葡萄;
在他们中间,一个年轻人拨响声音清脆的竖琴,奏出
迷人的曲调,亮开富有表现力的歌喉,演唱念悼夏日的挽歌,[●]
- 演唱念悼夏日的挽歌:或“唱着利诺斯的歌”。
优美动听;众人随声附和,高歌欢叫,
迈出轻快的舞步,踏出齐整的节奏。
神匠还铸出一群长角的壮牛,用
黄金和白锡,啤吼着冲出满地
泥粪的农院,直奔草场,在一条
水流哗哗的河边,芦草飘摇的滩沿。
牧牛人金首金身,随同牛群行走,
一共四位,身后跟着九条快腿的牧狗。
突然,两头凶狠的狮子闯入牛群的前头,
咬住一头悲吼的公牛,把它拖走,踏踩着
哞哞的叫声;狗和年轻的牧人疾步追救。
然而,两头兽狮裂开壮牛的皮层,
大口吞咽内脏和黑红的热血;牧人
驱怂狗群上前搏斗,后者
不敢和狮子对咬,回避不前,
站在对手近旁,悻悻吠叫,躲闪观望。”
著名的强臂神工还铸出一片宽阔的
草场,卧躺在水草肥美的谷地,牧养着洁白闪亮的羊群,
伴随着牧羊人的房院,带顶的棚屋和栅围。
著名的强臂神工还精心铸出,在后面上,一个
舞场,就像在广袤的克诺索斯,代达洛斯
为发辫秀美的阿里娅德奈建造的舞场那样。
场地上,年轻的小伙和美貌的姑娘们——她们的聘礼
是昂贵的壮牛——牵着手腕,抬腿欢跳。
姑娘们身穿亚麻布的长裙,小伙们穿着
精工织纺的短套,涂闪着橄榄油的光泽。
姑娘们头戴漂亮的花环,小伙们佩挂
黄金的匕首,垂悬在银带的尾端。
他们时而摆开轻盈的腿步,灵巧地转起圈子——
像一位弯腰劳作的陶工,试转起陶轮,
触之以前伸的手掌,估探它的运作——
时而又跳排出行次,奔跑着互相穿插。
大群的民众拥站在舞队周围,凝目观望,
笑逐颜开。舞队里活跃着两位耍杂的高手,
翻转腾跃,合导着歌的节奏。
他还铸出俄开阿诺斯河磅礴的水流,
奔腾在坚不可摧的战盾的边沿。
铸罢这面巨大、厚重的战盾,
神匠打出一副胸甲,烁烁的闪光比火焰还要明亮。接着,
他又打出一顶盔盖,体积硕大,恰好扣紧阿基琉斯的脑穴,
工艺精湛,造型美观。他给头盔铸上一峰黄金的脊冠,
然后用柔韧的白锡打出一副胫甲。
完工后,著名的强臂神工抱起甲械,
放在阿基琉斯母亲的腿脚前。
像一只鹰鹞,塞提丝冲下白雪皑皑的俄林波斯,
带着赫法伊斯托斯赠送的厚礼,光彩夺目的甲械。
wwW.xiabook.com
第十九卷
其时,黎明从俄开阿诺斯河升起,穿着金红色的衫袍,
把晨光遍洒给神和凡人。晓色中,塞提丝
携着赫法伊斯托斯的礼物,来到海船边,
发现心爱的儿子躺在帕特罗克洛斯的怀里,
嘶声喊叫,身边站着众多的伙伴,洒泪
哀悼。她,闪光的女神,穿过人群,
握着儿子的手,出声呼唤,说道:“我的儿,
现在,我们必须让他躺在这里,尽管大家都很伤心——
死人不会复活,神的意志已经永远把他放倒。
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赫法伊斯托斯的礼物,光荣的铠甲,
闪着如此绚丽的光芒,凡人的肩上,可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
荣耀。”
言罢,女神把甲械放在阿基琉斯
脚边,铿锵碰响,璀璨辉煌。
慕耳弥冬人全都惊恐万状,谁也不敢
正视,吓得惶惶退缩,只有阿基琉斯例外——
当他凝目地上的甲械,心中腾起更为炽烈的狂暴;
睑盖下,双眼炯炯生光,像燃烧的火球。
他激奋异常,双手拿着赫法伊斯托斯赠予的光灿灿的礼物。
看着铸工精致的甲械,阿基琉斯心里高兴,
对母亲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母亲,这套甲械确实漂亮,不愧是神工的
手艺,凡人中谁有这个本领?现在,
我将披甲赴战,只是放心不下
墨诺伊提俄斯骁勇的儿郎,担心
在我出战期间,飞蝇会钻人铜枪开出的口子,
生虫孵蛆,烂毁遗体——由于
生命已经泯灭——整个肉身将被糜损殆尽。”
听罢这番话,银脚女神塞提丝答道:
“我的儿.不要为此事担心。
我会设法赶走这些成群结队的东西,
可恶的苍蝇,总把阵亡斗士的躯体糜耗。
即使在此躺上一个整年,他的遗体
仍将完好如初,甚至比以往更为鲜亮。
去吧,把阿开亚勇士催喊招聚,
消弃你对兵士的牧者阿伽门农的愤恨,
振发你的勇力,马上披甲战斗!”
言罢,女神把勇气和力量吹入他的体内,
然后在帕特罗克洛斯的鼻孔里滴人
仙液和血红的花露,使他的肌肤坚实如初。
其时,卓越的阿基琉斯沿着海岸迈开大步,
发出可怕的呼声,催聚着阿开亚壮勇。
就连操纵方向的舵手和留在船上负责
分发食用之物的后勤人员,这些到目前为止
一直没有离开过停船地点的人们,就连
这些人,此时也集中到聚合的地点,因为阿基琉斯,
长期避离惨烈的拼搏,此时已重返战斗。
人群里,一瘸一拐地走着阿瑞斯的两个伴从,
勇敢顽强的图丢斯之子和卓越的俄底修斯,
倚着枪矛,仍然受着伤痛的折磨,
慢慢挨到他们的位置,在队伍的前排就座。
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最后抵达,
带着枪伤——激战中,安忒诺耳之子科昂
捅伤了他,用青铜的枪矛。
其时,当阿开亚全军聚合完毕,
捷足的阿基琉斯起身站在众人面前,喊道:
“阿特柔斯之子,说到底,你我的争吵究竟给我俩
带来了什么好处?为了一个姑娘,你我
大吵大闹,种下了痛心裂肺的怨仇。
但愿在我攻破鲁耳奈索斯,把她抢获的
那一天,阿耳忒弥丝一箭把她射倒,躺死在海船旁!
这样,在我盛怒不息的日子里,阿开亚人的伤亡就不会
太过惨重,对方也不致把这许多人打翻泥尘。
如此行事,只会帮助赫克托耳和他的特洛伊人。我想,
阿开亚人会久久地记住我们之间的这场争斗。
算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尽管痛楚,
我们必须压下腾升在心中的盛怒。
现在,我将就此中止我的愤怒——无休止地
暴恨,不是可取的作为。行动起来,赶快
催励长发的阿开亚人投入战斗,
使我能拔腿冲向特洛伊战勇,试试他们的力气,
看看他们是否还打算在船边宿营!我想,
他们会乐于屈腿睡躺在家里,要是能
逃出战争的狂烈,躲过我的枪头!”
听罢这番话,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心花怒放;
他们高兴地得知,裴琉斯心胸豪壮的儿子已消弃心中的烦愤。
其时,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从座椅上站起,
不曾迈步队伍的正中,开口说道:
“我的朋友们,战斗的达奈人,阿瑞斯的伴从们!
当有人起身说话,旁者理应洗耳恭听,不宜
打断他的话头。即便是能言善辩之人,也受不了听者的骚扰。
喧嚣声中,谁能开口说话,谁能侧耳
静听?芜杂的声响会淹没最清晰的话音。现在,
我将对裴琉斯之子说话,你们大家
要聚精会神,肃静聆听。
阿开亚人常常以此事相责,
咒骂我的不是;其实,我并没有什么过错——
错在宙斯、命运和穿走迷雾的复仇女神,
他们用粗蛮的痴狂抓住我的心灵,在那天的
集会上,使我,用我的权威,夺走了阿基琉斯的战礼。
然而,我有什么办法?神使这一切变成现实。
狂迷是宙斯的长女,致命的狂妄使我们全都
变得昏昏沉沉。她腿脚纤细,从来不沾
厚实的泥地,而是飘行在气流里,悬离凡人的头顶,
把他们引入迷津。她缠迷过一个又一个凡人。
不是吗,那一次,就连宙斯也受过她的蒙骗,虽然人们都说,
他是神和人的至高无上的天尊。然而,赫拉,
虽属女流,却也欺蒙过宙斯,以她的洁智,
那天,在高墙环护的塞贝,阿尔克墨奈
即将临产强有力的赫拉克勒斯。其时,
宙斯张嘴发话,对所有的神明:
‘听我说,所有的神和女神!我的话
乃有感而发,受心灵的驱使。今天,
埃蕾苏娅,主管生育和阵痛的女神,将为凡间
增添一个男婴,在以我的血统繁衍的
种族里,此人将统治那一方人民。’
听罢这番话,天后赫拉说道,心怀诡计:
‘你将成为一个撒谎的骗子,倘若最终言出不果。
来吧,俄林波斯的主宰,当着我的面,庄严起誓,
此人将统治那一方人民,
出生在今天,从一名女子的胯间,
在一个以你的血统繁衍的种族里。’
赫拉言罢,宙斯丝毫没有觉察她要的把戏,
庄严起誓,一头钻进了她的圈套里。
其时,赫拉冲下俄林波斯的峰巅,急如星火,
即刻来到阿开亚的阿耳戈斯——她知道,那里有一位
女子,裴耳修斯之于塞奈洛斯健壮的妻侣,
正怀着一个男孩,七个月的身孕。
赫拉让男孩提前出世,不足月的孩子,
同时推迟阿尔墨奈的产期,阻止产前阵痛的降临。
然后,她亲自跑去,面陈宙斯,克罗诺斯的儿子:
‘父亲宙斯,把玩霹雳的尊神,我有一事相告,
慰暖你的心灵。一个了不起的凡人已经出世,他将王统阿耳
吉维兵民,
欧鲁修斯,塞奈洛斯之子,裴耳修斯的后代,
你的血青。由他统治阿耳吉维民众,此事能不得体?’
听罢这番话,宙斯的内心就像被针刺了一样苦痛。
他一把揪住狂迷油亮的发辫,
怒火中烧,发出严厉的誓咒,宣称从那时起,
不许癫惑心智的狂迷——在她面前,谁也不能幸免——
回返俄林波斯和群星闪烁的天空。誓罢,他把女神
提溜着旋转,抛出多星的天穹,
转瞬之间便降落到凡人的世界。然而,
宙斯永远忘不了她的欺诈,每每出声悲叹,目睹他的爱子
忍辱负重,干着欧鲁修斯指派的苦活。
现在,我也一样。高大的赫克托耳,头顶闪亮的头盔,
正一个劲地残杀已被逼抵船尾的阿耳吉维人——
在那种情况下,我何以忘得了狂迷,从一开始就摆脱她的欺蒙?
但是,既然我已受了迷骗,被宙斯夺走了心智,
我愿弥补过失,拿出难以估价的偿礼。
披甲战斗吧,催激起你的部属!
至于偿礼,我将如数提送,数量之多,一如
卓越的俄底修斯昨天[●]前往你的营棚,当面许下的允愿。
- 昨天:应为前天。
或者,如果你愿意,亦可在此等一等——尽管你求战心切——
让我的随员从我的船里拿出礼物,送来给你,
从而让你看看,我拿出了一些什么东西,宽慰你的心灵。”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阿基琉斯答道:
“阿特柔斯之子,民众的王者,最尊贵的阿伽门农,
礼物,你愿给就给,此乃合宜之举;否则,
你亦可自留选用。但现在,我们要尽快鼓起前往
厮杀的激情!我们不宜呆在这里,浪费时间;
此事刻不容缓,眼前还有一场大战。
人们将会由此看到,阿基琉斯重返前排的队列,
以他的铜枪,荡毁特洛伊人的编队。所以,
你们,每一个人都要记住,不要放过敌打的对手!”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答道:
“这么做可不行,神一样的阿基琉斯,虽然你是个出色的战勇。
不要让阿开亚人的儿子们饿着肚皮冲向伊利昂,
和特洛伊人拼斗。这将不是一场一时一刻
可以结束的搏杀,一旦大部队交手接战,
双方都挟着神明催发的狂勇。
不如先让他们呆在快捷的船边,
进食喝酒,此乃战士的力气和刚勇。
倘若饥肠回转,战士就不会有拼斗的勇力,打上
一个整天,直到太阳沉落的时分。即使
心中腾烧着战斗的激情,他的
四肢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疲乏沉重;饥饿和
焦渴会把他逮住,迟滞他向前迈进的腿步。
但是,一个吃饱食物、喝足甜酒的战士,
却能和敌人拼战整天,
因为他心力旺盛,肢腿不会
疲软,一直打到两军分手,息兵罢战的时候。
解散你的队伍,让他们整备
食餐。至于偿礼,让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
差员送到人群之中,以便让所有的阿开亚人
都能亲眼目睹,亦能偷慰你阿基琉斯的心胸。
让阿伽门农站在耳阿吉维人面前,对你发誓,
他从未和姑娘睡觉,从未和她同床,
虽说男女之间,我的王爷,此乃人之常情。
而你,你亦应拿出宽诚,舒展胸怀——
他会排开丰盛的食宴,在自己的营棚,
松解你的心结,使你得到理应收取的一切。
从今后,阿特桑斯之子,你要更公正地对待
别人。王者首先盛怒伤人,其后出面平抚
感情的痕隙,如此追补,无可非厚。”
听罢这番话,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答道:
“听了你的劝告,莱耳忒斯之子,我心里高兴。
对所有这些事情,你都说得中肯在理。
我将按你说的起誓——我的内心驱使我如此做来——
我将不弃违我的誓言,在神灵面前。阿基琉斯
可在此略作停留,虽然他恨不能马上赴战。
你们,其他在场的人,也要在此等待,直到我派人取来
礼物,从我的营棚,直到我们许下誓言,用牲血封证。
你,俄底修斯,我给你这趟差事,这道命令:
从阿开亚人中挑出身强力壮的小伙,从
我的船里搬出礼物,抬到这里,数量要像我们日前
诺许阿基琉斯的那样众多;别忘了把那些女人带来。
在我们人群熙攘的军伍,让塔尔苏比俄斯给我
备下一头公猪,祭献给宙斯和赫利俄斯享用。”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阿基琉斯答道:
“阿特柔斯之子,民众的王者,最尊贵的阿伽门农,
操办此事,你最好找个别的时间,
战争中的间息,其时,我的胸中
没有此般凶暴的狂烈。眼下,
我们的人血肉模糊,横躺沙场,倒死在
普里阿摩斯之子赫克托耳手下——宙斯正使他获取光荣。
此时此刻,你俩却催我赴宴——不!现在,我将
催督阿开亚人的儿子,要他们冲杀拼斗。
忍饥挨饿,不吃不喝,直到太阳西下——战后,他们
可吞食足份的佳肴——那时,我们已血洗淀积的羞辱!
在此之前,至少是我自己,我的喉咙不会
吞咽饮酒和食物。亲密的伴友已经死去,
躺在我的营棚,被青铜的枪械划得
一塌糊涂,双脚对着门户,接受伙伴们的
悼哭。对于我,饮食已不屑一顾;我所贪恋的
是热血、屠杀和听闻人的呻呼!”
听罢这番话,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答道:
“阿基琉斯,裴琉斯之子,阿开亚人中最杰出的壮勇,
你比我出色,投枪操矛,你的臂力比我
大得多。然而,我或许比你更多些智慧,
因为我比你年长,所知更多。
所以,烦请你的心魂,听听我的劝说。
在战斗的农野上,当铜镰撂倒一片片茎秆,
而收获却微乎其微之时,人们很快便会
厌倦腻烦,因为宙斯已倾斜战争的天秤——
宙斯,调控凡间战事的尊神。
阿开亚人不能空着肚子悲悼死者——人死得
太多,这一天天的血战,一堆堆的尸首!
我们何时才能中止绝食的折磨?
不,我们必须铁下心来,埋葬
死者——举哀一天可也,不直延拖。所有
从可恨的战斗中生还之人,必须正常
饮食,以便能不屈不挠,更勇猛地
和敌人进行长时间的拼斗,
身披坚固的铜甲。谁也不许
退缩,等待别的什么命令——记住,
命令是现成的:谁要是畏缩在阿耳吉维人的船边,
他将必死无疑!好吧,让我们一起扑杀,
唤醒凶暴的战神,冲向特洛伊人,调驯烈马的战勇!”
言罢,他迈步离去,带着光荣的奈斯托耳的两个儿子,
还有夫琉斯之子墨格斯、墨里俄奈斯和索阿斯,
以及克雷昂之子鲁科墨得斯和墨拉尼波斯。他们
来到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的营棚,
发出几道命令,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他们从营棚里抬出七只铜鼎——阿伽门农
允诺的偿礼——二十口闪亮的大锅,十二匹好马,
旋即带出七名女子,女工娴熟,
精湛绝伦,连同美貌的布里塞伊丝,一共八位。
俄底修斯称出十塔兰同黄金,带队
回程;年轻的阿开亚军头们抬着其他偿礼,
来到会场中间,撂下手中的东西。阿伽门农
直腿站立,塔尔苏比俄斯——他的声音就像神的话语
一样明晰——站在兵士的牧者身边,抓抱着一头公猪。
阿特柔斯之子拔出匕首——此物总是
悬挂在铜剑宽厚的剑鞘旁,割下
一络猪鬃,高举双手,
对着宙斯,朗声祈祷;兵勇们端坐在自己的位置,
在各自的队伍里,屏息静听王者的祈诵。
阿伽门农朗声诵说,举目辽阔的天空:
“愿宙斯,最高、至尊的天神,作我的第一位见证,
还有大地、太阳和复仇女神们,她们行走在地下,
报复那些发伪誓的死人:
我从未伸手碰过布里塞伊丝姑娘,
没有和她同床共寝,或做过其他什么
事情;在我的营棚里,姑娘不曾被动过一个指头。
倘若我的话有半句掺假,就让神明——像对那些念着他们的
名字,作发伪誓的人们那样——给我带来受之不尽的苦痛!”
言罢,他用无情的青铜割断公猪的喉管,
塔尔苏比俄斯挥旋着猪身,把它扔进灰蓝色的海湾,
浩森的大海,喂了鱼鳖。其时,阿基琉斯
起身站在嗜战的阿开亚人中间,说道:
“父亲宙斯,你把凡人弄得稀里糊涂,用你的强有力的迷术!
否则,阿特柔斯之于决然不能在我心里
激起此番狂莽的暴怒,也不会违背我的意愿,
夺走姑娘,顽固而不讲情理。出于某种原因,
宙斯热衷于让大群的阿开亚人战死疆场。
散去吧,填饱肚子,以便尽快投入战斗!”
几句短短的话语,匆匆解散了集会。
人群四散离去,走回各自的海船。心志
高昂的慕耳弥冬人收拾起偿礼,
抬回神一样的阿基琉斯的海船,
堆放在他的营棚;他们安顿下那些女子,
高傲的随从们把得取的骏足牵人阿基琉斯的马群。
其时,布里塞伊丝回返营地,像金色的阿芙罗底忒一般,
看到帕特罗克洛斯躺在地上,伤痕累累,得之于锋快的铜矛,
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放声哭叫,双手撕抓着
自己的胸脯、柔软的脖子和秀美的脸面,
一位像神一样的女子,悲恸诉告:
“帕特罗克洛斯,你是我最大的愉慰,对我这颗悲愁的心灵!
我离开你,离开这座营棚的时候,你还活着;
现在,我回身营棚,而你,军队的首领,却已撒手人寰!
不幸接着不幸,我这痛苦的人生!我曾
眼见着我的丈夫,我的父亲和尊贵的母亲给我的
那个男人,躺死在我们的城堡前,被锋快的青铜豁裂,
还有我的三个兄弟,一母亲生的同胞,
我所钟爱的亲人,也被尽数杀死,就在那同一个白天!
然而,当迅捷的阿基琉斯砍倒我的
丈夫,攻陷了雄伟的城堡慕奈斯,你叫我不要
哭陶,好言劝告,说是你将使我成为神一样的阿基琉斯
合法的妻配,将用海船把我带回
弗西亚,在慕耳弥冬人中举办庆婚的盛宴。所以,
我现在悲哭你的死亡,我要哭个不停!
你,帕特罗克洛斯,你总是那么和善。”
言罢,她失声痛哭,周围的女人们个个
泪流满面,哀悼帕特罗克洛斯的死亡,私下里悲哭
自己的不幸。阿开亚人的首领们围聚在阿基琉斯身边,
恳求他用食进餐,但后者悲叹一声,出言拒绝:
“求求你们——倘若我的好伙伴中,有人愿意听我
表明心迹——不要再劝我开怀吃喝,
以饮食自娱;深切的悲痛已揪住我的心灵。
我将咬牙坚持,绝食忍耐,直到太阳西沉的时候!”
他的此番说告,送走了其他王者,但
阿特柔斯的两个儿子仍然呆留不去,还有卓越的俄底修斯、
奈斯托耳、伊多墨纽斯和年迈的车战者福伊尼克斯,
殷勤劝慰,安抚他的伤愁。无奈这一切
全都无济于事——只有战争的血盆大口才能宽慰他的心怀!
他长嘘短叹,思念着帕特罗克洛斯,开口说道:
“哦,苦命的朋友,我最亲密的伙伴,以往,
你会亲自动手,调备可口的餐食,在我的营棚,
做得既快又好,当着那些临战的时刻,阿开亚人
心急火燎,意欲投入悲烈的战斗,痛杀特洛伊人,驯马的好手!
但现在,你遍体伤痕,躺在我的面前;我无心
喝酒吃肉,虽然它们满堆在我的身边——这一切
都是出于对你的思念!对于我,生活中不会有比这更重的打击:
即便是听到父亲亡故的消息——我知道,
此刻,老人家正淌着大滴的眼泪,在弗西亚,
为了我,失离的儿子,置身异乡客地,
为了该死的海伦,拼战特洛伊壮勇——
还是闻悉儿子的不幸——有人替我照看抚养,在斯库罗斯,
倘若神一样的尼俄普托勒摩斯现时还活在人间。
在此之前,我还满怀希望,以为
仅我一人不归,死在特洛伊,远离马草
丰肥的阿耳戈斯,而你却能生还弗西亚,
而后乘坐快捷的黑船,把我儿从斯库罗斯
接口,让他看看我所拥有的一切,
我的财富,我的仆人和宽敞的、顶面高耸的房屋。
我想,裴琉斯不是已经亡故,
埋入泥尘,便是挣扎在奄奄一息的余生中,
痛苦万分,无奈于可恨的暮年,总在等盼
我的讯息;直到听闻我已被人杀死的噩耗。”
阿基琼斯悲声哭诉,众首领陪伴在他的身边,含泪叹悼,
全都思念着自己的一切,撇留在家中的所有。
看着他们悲哭哀悼,克罗诺斯之子心生怜悯,
马上喊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对雅典娜说道:
“我的孩子,难道你已彻底抛弃你所宠爱的壮士?
难道你已不再关心照顾阿基琉斯?
现在,他正坐在头尾翘耸的海船边,哭悼
心爱的伙伴。其他人都已散去
吃喝,而他却拒绝进食;不思炊火。
去吧,把花露和甜润的仙液
滴入他的胸腔,使他不致忍受饥饿的煎磨。”
就这样,他催促雅典娜前行,后者早已
迫不及待,化作一只翅膀宽阔、叫声尖利的鹞鹰,
扑下天际,穿过透亮的气空。军营里,阿开亚人
动作迅捷,正忙着全身武装。女神把花露
和甜润的仙液滴人阿基琉斯的
胸腔,使饥饿的折磨不致疲软他的膝腿。
然后,女神回返父亲的房居,坚固的
厅堂,而阿开亚军队则从快船边四散出击。
像宙斯撒下的纷扬密匝的雪片,
挟着高天哺育的北风吹送的寒流,
地面上铜盔簇拥,光彩烁烁,
涌出海船,连同层面突鼓的战盾,
条片坚固的胸甲和(木岑)木杆的枪矛。
耀眼的闪光照亮了天空,四周的大地发出朗朗的笑声;
锃亮的铜光下,兵勇们的脚步踏出隆隆的
巨响;人群中,卓越的阿基琉斯开始披甲持枪。
他牙齿咬得格格嘣响,双目熠熠生光,
像燃烧的火球,心中满怀难以
制抑的悲伤。挟着对待洛伊人的暴怒,
他穿戴起神赐的铠甲,凝聚着赫法伊斯托斯的辛劳。
首先,他用胫甲裹住小腿,
精美的制品,带着银质的踝扣,
随之系上胸甲,掩起胸背,然后
挎上柄嵌银钉的劈剑,
青铜铸就,背起盾牌,盾面巨大、沉重,
寒光四射,像晶莹的月亮。
宛如一堆燃烧的火焰,被漂泊海面的
水手眺见,腾升在山野里的一处荒僻的
羊圈;水手们奋力挣扎,被风暴卷出
老远的洋面,鱼群拥聚的深海,远离自己的朋伴——
烁烁的流光闪出阿基琉斯漂亮、铸工精致的盾牌,
射向高袤的气空。接着,他拿起铜盔,戴在
壮实的头上,顶着级插马鬃的盔冠,
像星星一样光亮,摇曳着黄金的冠饰,
赫法伊斯托斯的手艺,嵌显在硬角的边旁。
卓越的阿基琉斯撑收着铠甲,体察它的
合身程度,亦想由此得知,甲内闪亮的肢腿能否运作自如
铠甲穿感良好,像鸟儿的翅膀,托升起兵士的牧者。
最后,他从支架上抓起父亲的枪矛,那玩艺
硕大、粗长、沉重,阿开亚人中谁也
提拿不起,只有阿基琉斯可以得心应手地使用。
这条裴利昂(木岑)木杆枪矛,是开荣送给他父亲的赠礼,
取材裴利昂的峰巅,作为克杀英雄的利器。
奥托墨冬和阿尔基摩斯把驭马套上
战车,围上松软的胸带,勒人嚼子,
在上下颌之间,拉紧缰绳,朝着制合坚固的
战车。奥托墨冬抓起闪亮的马鞭,
紧握在手,跃上战车;
阿基琉斯站在他的身后,头顶铜盔,准备战斗,
铠甲闪闪发光,像横跨天空的太阳,
用威严可怕的声音呼喊,对着他父亲的骏马:
“珊索斯,巴利俄斯,波达耳格声名遐逃的子驹!
这回,你俩可得小心在意,干得漂亮些。记住,一经
打完这场战斗,要把驭手带回达奈人的群伍,切莫
把他丢下,像对帕特罗克洛斯那样,挺尸在战场上!”
听罢这番话,四蹄滑亮的驭马,在轭架下开口答话,
珊索斯,低着头,鬃毛铺泻在
轭垫的边沿,贴着轭架,扫落在地上,
白臂女神赫拉使它发音说话:
“是的,这次,强健的阿基琉斯,我们会救出你的性命。
然而,你的末日已在向你逼近,但这不是我们的
过错,而是取决于一位了不起的尊神和强有力的命运。
不是因为我们腿慢,也不是因为漫不经心,
才使特洛伊人抢得铠甲,从帕特罗克洛斯的肩头;
是一位无敌的神祗,长发秀美的莱托的儿子,
将他杀死在前排的战勇里,让赫克托耳获得光荣。
至于我们,我俩可以和强劲的西风赛跑,
那是风中最快的狂飙,人们都这么说道。尽管如此,
你仍然注定要被强力杀死,被一位神明和一个凡人!”
说到这里,复仇女神堵住了他的话头。
带着强烈的烦愤,捷足的阿基琉斯答道:
“珊索斯,为何预言我的死亡?你无需对我通报,
我已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将注定要死在这儿,
远离亲爱的父母。尽管如此,我将
使特洛伊人受够我的打斗,我将战斗不止!”
言罢,他大喝一声,驱策风快的驭马,奔驶在前排的战列之中。
www.lzuowen.com
第二十卷
这时,在弯翘的海船边,阿开亚人正武装起来,
围绕着你,阿基琉斯,裴琉斯嗜战不厌的儿郎,
面对武装的特洛伊人,排列在平原上,隆起的
那一头。与此同时,在山脊耸叠的俄林波斯的峰巅,
宙斯命嘱塞弥丝召聚所有的神祗聚会;女神各处
奔走传告,要他们前往宙斯的房居。
除了俄开阿诺斯,所有的河流都来到议事地点,
还有所有的女仙,无一缺席——平日里,她们活跃在婆娑的
树丛下,出没在泉河的水流边和水草丰美的泽地里。
神们全都汇聚在啸聚乌云的宙斯的房居,
躬身下坐,在石面溜滑的柱廊里,赫法伊斯托斯的
杰作,为父亲宙斯,以他的工艺和匠心。
众神汇聚在宙斯的家居,包括裂地之神
波塞冬,不曾忽略女神的传谕,从海里出来,和
众神一起出席,坐在他们中间,出言询问宙斯的用意:
“这是为什么,闪电霹雳之王,为何再次把我们召聚到
这里?还在思考特洛伊人和阿开亚人的战事吗?
两军即将开战,像一堆待焚的柴火。”
听罢这番话,啸聚乌云的宙斯答道:
“裂地之神,你已猜出我的用意,我把各位
召聚起来的目的。我关心这些凡人,虽然他们正在死去。
尽管如此,我仍将呆在俄林波斯的山脊,
静坐观赏,愉悦我的心怀。你等众神
可即时下山,前往特洛伊人和阿开亚人的群队,
任凭你们的喜好,帮助各自愿帮的一边。
如果我们任由阿基琉斯独自厮杀,特洛伊人
便休想挡住裴琉斯捷足的儿子,一刻也不能。
即便在以前,他们见了此人也会嗦嗦发抖——
现在,由于伴友的死亡,悲愤交加,
我担心他会冲破命运的制约,攻下特洛伊人的城堡。”
言罢,宙斯挑起持续不断的战斗;
众神下山介入搏杀,带着互相抵触的念头。
赫拉前往云集滩沿的海船,和帕拉丝·雅典娜一起,
还有环绕大地的波塞冬和善喜助佑的
赫耳墨斯——此神心智敏捷,无有竞比的对手。
赫法伊斯托斯亦和他们同行,凭恃自己的勇力,
瘸拥着行走,灵巧地挪动干瘪的腿脚。
但头盔闪亮的阿瑞斯去了特洛伊人一边,
还有长发飘洒的阿波罗,射手
阿耳忒弥丝,以及莱托、珊索斯和爱笑的阿芙罗底忒。
在神们尚未接近凡人之时,战场上,
阿开亚人所向披靡,节节胜利——阿基琼斯
已重返疆场,虽然他已长时间地避离惨烈的战斗。
特洛伊人个个心惊胆战,吓得双腿
发抖,看着裴琉斯捷足的儿子,
铠甲挣亮,杀人狂阿瑞斯一样的凡人。
但是,当依林波斯众神汇入凡人的队伍,
强有力的争斗,兵士的驱怂,抖擞出浑身的力量;雅典娜
咆哮呼喊,时而站在墙外的沟边,
时而又出现在海涛震响的岩岸,疾声呼号。
在战场的另一边,阿瑞斯吼声如雷,像一股
黑色的旋风,时而出现在城堡的顶楼,厉声催督
特洛伊人向前,时而又奋力疾跑,沿着西摩埃斯河岸,卡利科
洛奈的坡面。
就这样,幸运的神祗催励敌对的双方拼命,
也在他们自己中间引发激烈的竞斗。
天上,神和人的父亲炸起可怕的
响雷;地下,波塞冬摇撼着无边的
陆基,摇撼着巍巍的群山和险峰。
大地震颤动荡,那多泉的伊达,它的每一个坡面,
每一峰山巅,连同特洛伊人的城堡,阿开亚人的船舟。
埃多纽斯,冥府的主宰,心里害怕,
从宝座上一跃而起,嘶声尖叫,惟恐在他的头上,
环地之神波塞冬可能裂毁地面,
暴袒出死人的房院,在神和人的眼前,
阴暗、霉烂的地府,连神祗看了也会厌恶。
就这样,神们对阵开战,撞顶出
轰然的声响。福伊波斯·阿波罗手持羽箭,
稳稳站立,攻战王者波塞冬,而
灰眼睛女神雅典娜则敌战厄努阿利俄斯。
对抗赫拉的是啸走山林的猎手,带用金箭的捕者,
泼箭如雨的阿耳忒弥丝,远射手阿波罗的姐妹。
善喜助佑的赫耳墨斯面对女神莱托,而
迎战赫法伊斯托斯的则是那条漩涡深卷的长河,
神祗叫它珊索斯,凡人则称之为斯卡曼得罗斯。
就这样,双方互不相让,神和神的对抗。与此同时,
阿基琉斯迫不及待地冲入战斗,寻战赫克托耳,
普里阿摩斯之子,渴望用他的,而不是
别人的热血,喂饱战神、从盾牌后杀砍的阿瑞斯的胃肠。
但是,阿波罗,兵士的驱怂,却催使埃内阿斯
攻战裴琉斯之子,给他注入巨大的力量。
摹仿普里阿摩斯之于鲁卡昂的声音和
形貌,宙斯之子阿波罗对埃内阿斯说道:
“埃内阿斯,特洛伊人的训导,你的那些豪言壮语,
就着杯中的饮酒,当着特洛伊人的王者发出的威胁,现在怎么
不见了踪影?
你说,你可一对一地和阿基琉斯、裴琉斯之子打个输赢。”
听罢这番话,埃内阿斯答道:“鲁卡昂,
普里阿摩斯之子,为何催我违背自己的意愿,
迎着他的狂怒,和裴琉斯之子面对面地开打?
这将不是我第一次和捷足的阿基琉斯
照面。那次,在此之前,他手持枪矛,
把我赶下伊达;那一天,他抢劫我们的牛群,
荡毁了鲁耳奈索斯和裴达索斯。幸得宙斯相救,
给我注入勇力,使我快腿如飞。否则,
我早已倒在阿基琉斯的枪下,死在雅典娜的手里,
后者跑在他的前头,洒下护助的明光,激励他
奋勇前进,用他的铜枪,击杀莱勒格斯和特洛伊兵壮。
所以,凡人中谁也不能和阿基琉斯面战,
他的身边总有某位神明,替他挡开死亡。即使
没有神的助佑,他的投枪就像长了眼睛,一旦击中,紧咬不放,
直至穿透被击者的身躯。但是,倘若神祗愿意
拉平战争的绳线,他就不能轻而易举地
获胜,即便出言称道,他的每块肌肉都是用青铜铸成!”
听罢这番话,宙斯之子、王者阿波罗说道:
“英雄,为何不对长生不老的神明祈祷?
你亦可以这么做——人们说,你是宙斯之女阿芙罗底忒的
骨肉,而阿基琉斯则出自一位身份相对低下的女神的肚腹;
阿芙罗底忒乃宙斯之女,而塞提丝的父亲是海中的长老。
去吧,提着你那不知疲倦的铜矛,勇往直前!切莫让他
把你顶退回来,用那含带蔑视的吹擂,气势汹汹的恫吓!”
此番催励在兵士的牧者身上激起巨大的力量,
他头顶闪亮的头盔,阔步穿行在前排壮勇的队列。
安基塞斯之子穿过人群,意欲寻战裴琉斯的儿郎。
白臂膀的赫拉马上发现他的行踪,
召来己方的神祗,对他们开口说道:
“好好商讨一番,你们二位,波塞冬和雅典娜;
认真想想吧,这场攻势会引出什么结果。
看,埃内阿斯,顶着锃亮的头盔,正
扑向裴琉斯之子,受福伊波斯·阿波罗的遣送。
来吧,让我们就此行动,把他赶离;
否则,我们中的一个要前往站在阿基琉斯身边,
给他注入巨大的勇力,使他不致心虚
手软。要让他知道,高高在上的神祗,他们中最了不起的几位,
全都钟爱着他,而那些个至今一直为特洛伊人
挡御战争和死亡的神们,则像无用的清风!
我们合伙从俄林波斯下来,参与这场
战斗,使阿基琉斯不致在今天倒死在特洛伊人
手中。日后,他将经受命运用纺线罗织的苦难,
早在他出生人世,他的母亲把他带到人间的那一刻。
倘若阿基琉斯对此未有所闻,听自神的声音,
那么,当一位神祗和他开打较量,他就会
心虚胆怯。谁敢看了不怕,如果神明的出现,以自己的形貌?”
听罢这番话,裂地之神波塞冬答道:
“赫拉,不要感情用事,莫名其妙地动怒
发火。至少,我不愿催领这边的神祗,
和对手战斗;我们的优势太过明显。
这样吧,让我们离开此地,避离战场,端坐高处,
极目观赏;让凡人自己对付他们的战杀。
但是,如果阿瑞斯或福伊波斯·阿波罗参与战斗,
或把阿基琉斯推挡回去,不让他冲杀,
那时,我们便可即刻出动,和他们对手
较量。这样,用不了多久,我相信,他们就会
跑回俄林波斯,躲进神的群队,
带着我们的手力,难以抗拒的击打!”
言罢,黑发的波塞冬领头前行,来到神一样的
赫拉克勒斯的墙堡,两边堆着厚实的泥土,
一座高耸的堡垒,特洛伊人和帕拉丝·雅典娜为他建造,
作为避身的去处,以便在横冲直撞的海怪,
把壮士从海边赶往平原的时候,躲防他的追捕。
波塞冬和同行的神祗在那里下坐,
卷来大片云朵,筑起不可攻破的雾障,围绕在他们的肩头。
在远离他们的另一边,神们在卡利科洛奈的悬壁上下坐,
围聚在你俩的身边,射手阿波罗和攻城略地的阿瑞斯。
就这样,两边的神祗分地而坐,运筹
谋划,哪一方都不愿首先挑起痛苦的
击打,虽然高坐云天的宙斯催恿着他们战斗。
然而,平原上人山人海,铜光四射,
到处塞满了人和战马,两军进逼,人腿和马蹄击打着地面,
大地为之摇撼。两军间的空地上,两位最杰出的
战勇迎面扑进,带着仇杀的狂烈,
埃内阿斯,安基塞斯之子,和卓越的阿基琉斯。
埃内阿斯首先走出队列,气势汹汹地迈着大步,
摇晃着脑袋,在沉重的帽盔下,挺着凶莽的战盾,
挡在胸前,挥舞着青铜的枪矛。迎着他的
脸面,裴琉斯之子猛扑上前,像一头雄狮,
凶暴的猛兽,招来猎杀的敌手,整个
村镇的居民。一开始,它还满不在乎,
放腿信步,直到一个动作敏捷的小伙
投枪捅破他的肌肤。其时,它蹲伏起身子,张开血盆大口,
齿龈间唾沫横流,强健的狮心里回响着悲沉的呼吼;
它扬起尾巴,拍打自己的肚助和两边的股腹,
抽激起厮杀的狂烈,瞪着闪光的眼睛,
狂猛地扑向人群,抱定一个决心,要么撕裂他们
中的一个,要么——在首次扑击中——被他们放倒!
就像这样,高傲的心灵和战斗的狂烈催激着阿基琉斯
奋勇向前,面对心志豪莽的埃内阿斯。
他俩相对而行,咄咄逼近;
捷足和卓越的阿基琉斯首先开口发话,喊道:
“埃内阿斯,为何远离你的队伍,
孤身出战?是你的愿望吧?是它驱使你拼命,
企望成为驯马好手特洛伊人的主宰,荣登
普里阿摩斯的宝座?然而,即使你杀了我,
普里阿摩斯也不会把王冠放到你的手里——
他有亲生的儿子,何况老人自己身板硬朗,思路敏捷。
也许,特洛伊人已经答应,倘若你能把我杀了,
他们将给你一块土地,一片精耕的沃野,繁茂的果林,
由你统管经营?不过,要想杀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似乎记得,从前,你曾在我枪下九死一生。
忘了吗?我曾把你赶离你的牛群,
追下伊达的斜坡;你,孤伶伶的一个,撒开两腿,
不要命似地奔跑,连头都不曾回过。
你跑到鲁耳奈索斯,但我奋起强攻,
碎毁了那座城堡,承蒙雅典娜和父亲宙斯的助佑,
逮获了城内的女子,剥夺了她们的自由,
当做战礼拉走,只是让你活命逃生,宙斯和诸神把你相救。
这一回,我想,神明不会再来助佑,虽然你以为
他们还会这么做。退回去吧,恕我直言,回到
你的群队,不要和我交手,省得自找
麻烦!既便是个傻瓜,也知道前车之鉴!”
听罢这番话,埃内阿斯开口答道:
“不要痴心妄想,裴琉斯之子,试图用言语把我吓倒,
把我当做一个毛孩!不,若论咒骂
侮辱,我也是一把不让人的好手。
你我都知道对方的门第和双亲,我们
已从世人的嘴里听过,他们的光荣可追溯到久远的年代,
只是你我都不曾亲眼见过对方的父母。
人们说,你是豪勇的裴琉斯的儿子,
你的母亲是长发秀美的塞提丝,海洋的女儿。
至于我,不瞒你说,我乃心志豪莽的安基塞斯之子,
而我的母亲是阿芙罗底忒。今天,你我的双亲中,
总有一对,将为失去心爱的儿子
恸哭。相信我,我们不会就此撤离战斗,
像孩子似的,仅仅吵骂一通,然后各回家门。
虽然如此,关于我的宗谱,如果你想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遗不误,那就听我道来,虽说在许多人心里,这些已是
熟知的掌故。
我的家世,可以上溯到达耳达诺斯,啸聚乌云的宙斯之子,
创建达耳达尼亚的宗祖;那时,神圣的伊利昂尚未出现,
这座耸立在平原之上,庇护着一方民众的城。
人们营居在伊达的斜面,多泉的山坡。
以后,达耳达诺斯生养一子,王者厄里克索尼俄斯,
世间最富有的凡人,拥有
三千匹母马,牧养在多草的泽地,
盛年的骒马,高傲地看育着活蹦乱跳的仔驹。
北风挟着情欲,看上了草地上的它们,化作一匹
黑鬃飘洒的儿马,爬上牝马的腰身。
后者怀受它的种子,生下十二匹幼驹。
这些好马,嬉跳在精耕的农田,丰产的谷地,
掠过成片的谷穗,不会踢断一根秆茎。
它们蹄腿轻捷,蹦达在宽阔的洋面,
踏着灰蓝色的长浪,水头的峰尖。
厄里克索尼俄斯得子特罗斯,特洛伊人的主宰,
而特罗斯生养了三个豪勇的儿郎,
伊洛斯、阿萨拉科斯和神一样的伽努墨得斯,
凡间最美的人儿——诸神视其
俊秀,把他掠到天上,当了
宙斯的侍斟,生活在神族之中。
伊洛斯得养一子,豪勇的劳墨冬;
劳墨冬有子提索诺斯、普里阿摩斯、
朗波斯、克鲁提俄斯和希开塔昂,阿瑞斯的伴从。
阿萨拉科斯有子卡普斯,而卡普斯得子安基塞斯,
我乃安基塞斯之子,而卓越的赫克托耳是普里阿摩斯的男嗣。
这,便是我要告诉你的家世,我的血统。
至于勇力,那得听凭宙斯的增减,
由他随心所欲地摆布,因为他是最强健的天神。
动手吧,不要再像孩子似地唠唠
叨叨,站在即将开战的两军间。
我们可在此没完没了地互相讥辱,
难听的话语可以压沉一艘安着一百条坐板的船舟。
人的舌头是一种曲卷油滑的东西,话语中词汇众多,
五花八门,应用广泛,无所不容。
你说了什么,就会听到什么。然而,
我们并没有这个需要,在此
争吵辱骂,你来我往,像两个街巷里的女人,
吵得心肺俱裂,冲上街头,
互相攻击,大肆诽谤,
其中不乏真话,亦多谎言——暴怒使她们信口开河。
我嗜战心切,你的话不能驱我回头——
让我们用铜枪打出输赢。来吧,
让我们试试各自的力气,用带着铜尖的枪矛!”
言罢,他挥手掷出粗重的投枪,碰撞在威森可怕的
盾面,战盾顶着枪尖,发出沉重的响声。
裴琉斯之子大手推出战盾,心里
害怕,以为心志豪莽的埃内阿斯,他的
投影森长的枪矛,会轻松地捅穿盾牌——
愚蠢得可笑。他不知道,在他的心魂里,
神祗光荣的礼物不是一捅即破的
摆设,凡人休想毁捣。这次,
身经百战的埃内阿斯,他的粗重的枪矛,
也同样不能奏效;黄金的层面,神赐的礼物,挡住了它的冲扫。
事实上,枪尖确实捅穿了两个层面,留下后面的
三个;瘸腿的神匠一共铸了五层,
表之以两层青铜,垫之以两层白锡,
铜锡之间夹着一层黄金——就是这层金属,挡住了(木岑)木杆的
枪矛。
接着,阿基琼斯奋臂投掷,落影森长的
枪矛击中埃内阿斯溜圆的战盾,
盾围的边沿,铜层稀薄,亦是
牛皮铺垫最薄弱的部位。裴利昂的(木岑)木杆枪矛
把落点破底透穿,盾牌吃不住重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埃内阿斯屈身躲避,撑出战盾,挡在头前,吓得
心惊肉跳——枪尖飞越肩背,呼啸着
扎入泥尘,捣去两个层面,从护身的
皮盾。埃内阿斯躲过长枪,
站起身子,眼里闪出强烈的忧愤,
怕得毛骨悚然:枪矛扎落在如此近身的地点。阿基琉斯
拔出锋快的利剑,全力扑进,挟着狂烈,
发出粗野的喊叫。埃内阿斯抱起
石头,一块巨大的顽石,当今之人,即便站出两个,
也动它不得,而他却仅凭一己之力,轻松地把石块高举过头。
其时,埃内阿斯的石头很可能已击中冲扫过来的阿基琉斯,
砸在头盔或盾牌上,而后者会用战盾挡住石块,
趋身近逼,出剑击杀,夺走他的生命,
若不是裂地之神波塞冬眼快,
当即开口发话,对身边的神祗说道:
“各位听着,此时此刻,我真为心志豪莽的埃内阿斯难过;
他将即刻坠入死神的地府,趴倒在阿基琉斯手下,
只为他听信远射手阿波罗的挑唆——可怜的
蠢货——而阿波罗却不会前来,替他挡开可悲的死亡。
但是,一个像他这样无辜的凡人,为何要平白无故地
受苦受难,为了别人的争斗?他总是给我们
礼物,愉悦我们的心房——我们,统掌天空的仙神。
赶快行动,我们要亲自前往,把他救出,以免
克罗诺斯之子生气动怒,倘若阿基琉斯
杀了此人。他命里注定可以逃生,
而达耳达诺斯的部族也不会彻底消亡,后继
无人——他是宙斯最钟爱的儿子,
在和几女生养的全部孩男中。
克罗诺斯之子现已憎恨普里阿摩斯的家族,
所以,埃内阿斯将以强力统治特洛伊民众,
一直延续到他的儿子的儿子,后世的子子孙孙。”
听罢这番话,牛眼睛天后赫拉答道:
“此事,裂地之神,。由你自个思忖定夺,
是救他出来,还是放手让他死去,
带着他的全部勇力,倒在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面前。
我们两个,我和帕拉丝·雅典娜,已多次
发誓宣称,当着所有神祗的脸面,
决不为特洛伊人挡开他们的末日,凶险的死亡,
哪怕猖莽的烈焰吞噬整座特洛伊城堡,
在那阿开亚人嗜战的儿子们放火烧城的时候!”
听罢这番话,裂地之神波塞冬
穿行在战斗的人群,冒着纷飞的枪矛,
找到埃内阿斯和光荣的阿基琉斯战斗的地方。
顷刻之间,他在阿基琼斯、裴琉斯之子眼前
布起一团迷雾,从心志豪莽的埃内阿斯的
盾上拔出安着铜尖的(木岑)木杆枪矛,
放在阿基琉斯脚边,从地上,
挽起埃内阿斯,抛向天空,
让他掠过一支支战斗的队伍,一行行
排列的车马,借助神的手力,神的抛投,
避离混战的人群,落脚在凶烈战场的边沿。其时,
那里的考科尼亚人正在穿甲披挂,准备介入战斗。
裂地之神波塞冬行至他的身边站定,
对他说话,用长了翅膀的言语:
“埃内阿斯,是哪位神明使你疯癫至此,
居然敢和裴琉斯心志高昂的儿子面对面地打斗,
虽然他比你强壮,也更受神的钟爱?
你要马上撤离,无论在哪里碰上此位壮勇,
以免逾越你的命限,坠入死神的家府。
但是,一旦阿基琉斯命归地府,实践了命运的安排,
你要鼓起勇气,奋发向前,和他们的首领战斗——
那时候,阿开亚人中将不会有杀你的敌手。”
言罢,告毕要说的一切,神祗离他而去,
旋即驱散阿基琉斯眼前神布的
迷雾。阿基琉斯睁大眼睛,注目凝望,
窘困烦恼,对自己豪莽的心魂说道:
“可能吗?我的眼前真是出现了奇迹!
我的枪矛横躺在地,但却不见了那个人的
踪影——那个我拼命冲扑,意欲把他杀死的家伙,现在哪里?
看来,埃内阿斯同样受到长生不老的神明的
钟爱——我还以为,他的那番说告是厚颜无耻的吹擂。
让他去吧!从今后,他将再也不敢和我战斗,
因为就是今天,他也巴不得逃离死的胁迫。
眼下,我要召呼嗜喜拼搏的达亲兵勇,
试试他们的身手,一起敌杀其余的特洛伊军众!”
言罢,他跳回己方的队阵,催励着每一个人:
“勇敢的阿开亚人,不要再站等观望,离着特洛伊人。
各位都要敌战自己的对手,打出战斗的狂勇!
凭我单身一人,虽说强健,也难以对付
如此众多的敌人,和所有的特洛伊战勇拼斗。
即便是阿瑞斯,不死的神明,即便,甚至是雅典娜,
也不能杀过战争的尖牙利齿,如此密集的队阵。
但是,我发誓,只要能以我的手脚和勇力身体力行的战事,
我将尽力去做;我将一步不让,决不退缩,
冲打进敌人的营阵。我敢说,特洛伊人中,
谁也不会因此感到高兴,倘若置身我的投程!”
壮士话语激昂,催励着阿开亚人。与此同时,光荣的赫克
托耳放开嗓门,激励他的兵勇,盼想着和阿基琉斯拼斗:
“不要惧怕裴琉斯的儿子,我的心志高昂的特洛伊人!
若用言词,我亦能和神祗争斗,但
若使枪矛,那就绝非易事——神明要比我们强健得多。
就是阿基琉斯,也不能践兑所有的豪言:
有的可以实现,有的会遭受挫阻,废弃中途。
我现在就去和他拼斗,虽然他的双手好似一蓬柴火——
虽然他的双手好似一蓬火焰,他的心灵好像一个闪光的铁砣!”
他话音激越,催励着特洛伊人,后者举起枪矛,准备杀搏;
双方汇聚起胸中的狂烈,喊出暴虐的呼嚎。
其时,福伊波斯·阿波罗站到赫克托耳身边,喊道:
“赫克托耳,不要独自出战,面对阿基琉斯。
退回你的队伍,避离混战拼杀,
以免让他投枪击中,或挥剑砍翻,于近战之中!”
阿波罗言罢,赫克托耳一头扎进自己的
群伍,心里害怕,听到神的话音。
挟着战斗的狂烈,阿基琉斯扑向特洛伊人,
发出一声粗蛮的嚎叫,首先杀了伊菲提昂,
俄特仑丢斯骠勇的儿子,率统大队兵丁的首领,
出自湖河女仙的肚腹,荡劫城堡的俄特仑丢斯的精血,
在积雪的特摩洛斯山下,丰足的呼德乡村。
强健的阿基琉斯出枪击中风风火火冲扑上来的伊菲提昂,
捣在脑门上,把头颅劈成两半;后者随即
倒地,轰然一声。骁勇的阿基琉斯高声欢呼,就着身前的对手:
“躺着吧,俄特仑丢斯之子,人间最凶狂的战勇!
这里是你挺尸的去处,远离古格湖畔,
你的家乡,那里有你父亲的土地,
伴随着呼洛斯的鱼群和赫耳摩斯的漩流。”
阿基琉斯一番炫耀;泥地上,黑暗蒙起伊菲提昂的眼睛,
任由阿开亚人飞滚的轮圈,把尸体压得支离破碎,
辗毁在冲战的前沿。接着,阿基琉斯扑奔
德摩勒昂,安忒诺耳之子,一位骠勇的防战能手,
出枪捅在太阳穴上,穿过青铜的颊片,
铜盔抵挡不住,青铜的枪尖,
长驱直入,砸烂头骨,溅捣出
喷飞的脑浆。就这样,阿基琉斯放倒了怒气冲冲的德摩勒昂。
然后,阿基琉斯出枪刺中希波达马斯,在他跳车
逃命,从阿基琉斯面前跑过之际——枪尖扎入后背,
壮士竭力呼吼,喘吐出生命的魂息,像一头公牛,
嘶声吼啸,被一伙年轻人拉着,拖去敬祭
波塞冬,赫利开的主宰——裂地之神喜欢看到拖拉的情景。
就像这样,此人大声吼啸,直到高傲的心魂飘离了他的躯骨。
接着,阿基琉斯提枪猛扑神一样的波鲁多罗斯,
普里阿摩斯之子——老父不让他参战,
因为他是王者最小、也是最受宠爱的
儿子,腿脚飞快,无人可及。
但现在,这个蠢莽的年轻人,急于展示他的快腿,
狂跑在激战的前沿,送掉了卿卿性命。
正当他撒腿掠过之际,卓越和捷足的阿基琉斯飞枪
击中他的后背,打在正中,金质的扣带
交合搭连,胸甲的两个半片衔接连合的部位,
枪尖长驱直入,从肚脐里穿捅出来。
波鲁道罗斯随即倒下,大声哀号,双腿跪地,眼前
黑雾弥漫,瘫倒泥尘,双手抓起外涌的肠流。
其时,赫克托耳眼见波鲁多罗斯,他的兄弟,
跌跌撞撞地瘫倒在地上,手抓着外涌的肠流,
眼前迷雾笼罩,再也不愿团团打转在
远离拼搏的地方,而是冲跑出去,寻战阿基琉斯,
高举锋快的枪矛,凶狂得像一团烈火。阿基琉斯见他扑来,
跑上前去,高声呼喊,得意洋洋:
“此人到底来了;他杀死我心爱的伴友,比谁都更使我恼怒!
不要再等了,不要再
互相回避,沿着进兵的大道!”
言罢,他恶狠狠地盯着卓越的赫克托耳,嚷道:
“走近点,以便尽快接受死的锤捣!”
然而,赫克托耳面无惧色,在闪亮的头盔下告道:
“不要痴心妄想,裴流斯之子,试图用言语把我吓倒,
把我当做一个毛孩。不,若论咒骂
侮辱,我也是一把不让人的好手。
我知道你很勇敢,而我也远不如你强壮——
这不假——但此类事情全都平躺在神的膝盖上。
所以,虽然我比你虚弱,但仍可出手投枪,
把你结果——我的枪矛,在此之前,一向锐不可当!”
言罢,他举起枪矛,奋臂投掷,但经不住
雅典娜轻轻一吹,把它拨离光荣的
阿基琉斯,返回卓越的赫克托耳身边,
掉在脚前的泥地上。与此同时,阿基琉斯
凶猛狂烈,怒气咻咻,奋勇击杀,发出
一声粗野的吼叫,但福伊波斯·阿波罗轻舒臂膀——
神力无穷——把赫克托耳抱离地面,藏裹在浓雾里。
一连三次,捷足的勇士、卓越的阿基琉斯向他冲扫,
握着青铜的枪矛;一连三次,他的进击消融在浓厚的雾团里。
阿基琉斯随即发起第四次冲击,像一位出凡的超人,
对着敌手发出粗野的喊叫,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这回,又让你躲过了死亡,你这条恶狗!虽说如此,
也只是死里逃生;福伊波斯·阿波罗又一次救了你,
这位你在投身密集的枪雨前必须对之祈诵的仙神。
但是,我们还会再战;那时,我会把你结果,
倘若我的身边也有一位助佑的尊神。
眼下,我要去追杀别的战勇,任何我可以赶上的敌人!”
言罢,他一枪扎入德鲁俄普斯的脖子,
后者随即倒地,躺死在他的腿脚前。他丢下死者,
投枪阻止德慕科斯的冲击,打在膝盖上,
菲勒托耳之子,一位高大强健的壮勇,随后
猛扑上前,挥起粗大的战剑,夺杀了他的生命。
接着,阿基琉斯放腿扑向达耳达诺斯和劳戈诺斯,
比阿斯的两个儿子,把他俩从马后撂下战车,打倒在地,
一个投枪击落,另一个,近战中,挥剑砍翻。
其后,特罗斯,阿拉斯托耳之子,跌撞到阿基琉斯
跟前,抢身抓抱他的双膝,盼望他手下留情,保住一条性命,
心想他会怜借一个和他同龄的青壮,不予斩夺。
这个笨蛋!他哪里知道,阿基琉斯根本不会听理别人的求劝;
他的心里没有一丝甜蜜,一缕温情——
他怒火中烧,凶暴狂烈!特罗斯伸手
欲抱他的膝腿,躬身祈求,但他手起一剑,扎入肚脏,
把它捣出腹腔,黑血涌注,
淋湿了腿股;随着魂息的离去,黑暗
蒙住了他的双眼。接着,阿基琉斯扑近慕利俄斯,
出枪击中耳朵,铜尖长驱直入,从另一边
耳朵里穿出。随后,他击杀了阿格诺耳之子厄开克洛斯,
用带柄的利剑,砍在脑门上,
整条剑刃鲜血模糊,暗红的死亡和
强有力的命运合上了他的眼睛。接着,阿基琉斯
出枪击断丢卡利昂的手臂,膀肘上,筋脉
交接的地方。铜尖切开肘上的筋腱,
丢卡利昂垂着断臂,痴等着,心知
死期不远。阿基琉斯挥剑砍断他的
脖子,头颅滚出老远,连着帽盔,髓浆
喷涌,从颈骨里面。他随之倒下,直挺挺地躺在地面。
其后,阿基琉斯扑向裴瑞斯豪勇的儿子,
里格摩斯,来自土地肥沃的斯拉凯,
出枪捣在肚子上,枪尖扎进腹中,把他
捅下战车。驭手阿雷苏斯调转马头,
试图逃跑,阿基琉斯出枪猛刺,锋快的枪尖
咬人他的脊背,把他撂下战车。惊马撒蹄狂跑。
一如暴极的烈焰,横扫山谷里焦干的
树木,焚烧着枝干繁茂的森林,
疾风席卷着熊熊的火势——阿基琉斯到处
横冲直撞,挺着枪矛,似乎已超出人的凡俗,
逼赶,追杀敌人,鲜血染红了乌黑的泥尘。
像农人套起额面开阔的犍牛,
踏踩着雪白的大麦,在一个铺压坚实的打谷场上,
哞哞吼叫的壮牛,用蹄腿很快分辗出麦粒的皮壳——
就像这样,拉着心胸豪壮的阿基琉斯,捷蹄的快马
踢踏着死人和战盾,轮轴
沾满飞溅的血点,马蹄和飞旋的
轮缘压出四散的血污,喷洒在
围绕车身的条杆。裴琉斯之子催马向前,
为了争夺光荣,那双克敌制胜的大手,涂染着泥血的斑痕。
www.lzuo wen.com
第二十一卷
但是,当他们跑到清水河的边岸,
其父宙斯,不死的天神,卷着漩涡的珊索斯的滩沿,
阿基琉斯截开溃败的人群,追迫其中的一部撒腿平野,朝着
特洛伊日跑——天前,就在那个地方,阿开亚人自己亦被
光荣的赫克托耳,被他的狂烈赶得惶惶奔逃。
现在,特洛伊人也在那片泥地上成群地回跑,但赫拉降下
一团浓雾,布罩在他们眼前,挡住他们的归路。与此同时,
另一部兵勇挤塞在水流深急的长河,银光闪亮的漩涡,
连滚带爬地掉进水里,发出大声的喧嚎;泼泻的水势
滔声轰响,两岸回荡着隆隆的吼啸,伴随着他们的嘶喊,
四下里荡臂挣扎,旋卷在湍急的水涡。
像一群蝗虫,飞拥在空中,迫于急火的烧烤,
一头扎进河里,暴虐的烈焰闪跳着突起的
火苗,蝗虫堆挤在一起,畏缩在水面上。
就像这样,迫于阿基琉斯的追赶,咆哮的珊索斯河中,
深深的水涡里,人马拥挤,一片糟骚。
其时,神明养育的阿基琉斯把枪矛搁置河岸,
靠贴着柽柳枝丛,跳进河里,像一位超人的神仙,
仅凭手中的利剑,心中充满凶邪的杀机,
转动身子,挥砍四面的敌人。特洛伊兵勇发出凄惨的
嚎叫,吃受着剑锋的劈打;水面上人血泛涌,
殷红一片。像水里的鱼群,碰上一条大肚子海豚,
匆忙逃离,填挤在深水港的角落,吓得
不知所措:那家伙,述着的东西,全都吞进肚腹。
就像这样,特洛伊人沉浮在凶险的水浪里,
葬身在河壁的底层。当阿基琉斯杀得双腿疲软,
便从水里拢聚和生擒了十二名青壮,为
帕特罗克洛斯,墨诺伊提俄斯之子,作为报祭的血酬。
他把这帮人带上河岸,像一群吓呆了眼的仔鹿,
将他们反手捆绑,用切割齐整的皮条,
他们自己的腰带,束扎着飘软的衣衫,
交给伙伴们看押,走向深旷的海船;
他自己则转身回头,带着杀人的狂烈。
河岸边,他撞见了达耳达尼亚人普里阿摩斯的儿子,
刚从水里逃生,鲁卡昂,阿基琉斯曾经亲手抓过的
特洛伊壮汉,带离他父亲的果园,哪怕他一路反抗,在那天
夜里的偷袭。其时,他正手握锋快的铜刀,从无花果树上
劈下嫩枝,充作战车的条杆,
却不料祸从天降,平地里冒出个裴琉斯卓越的儿男。
那一次,阿基琉斯把他船运到城垣坚固的莱姆诺斯,
当做奴隶卖掉,被伊阿来的儿子买去;在那里,
一位陌生的朋友,英勃罗斯的厄提昂,
用重金把他赎释,送往闪光的阿里斯贝——
他从那里生逃,跑回父亲的房居。
回家后,一连十一天,他欢愉着自己的心胸,
和亲朋好友们一起。然而,到了第十二天,神明
又把他丢进阿基琉斯手中——这一回,
后者将强违他的意愿,把他送入死神的家府。
现在,捷足的战勇、卓越的阿基琉斯已认出他来,
知他甲械全无,既没有头盔,又没有枪矛和盾牌——
这一切已被丢弃岸边:为了逃命激流,
他拼死挣扎,累得热汗淋漓,双腿疲软。
阿基琉斯发话自己的心魂,带着满腔烦愤:
“这可能吗?我的眼前真是出现了奇迹!
这些心志豪莽的特洛伊人,就连那些已被我杀死的,
都会从阴迷、昏暗的去处起身回还!
瞧这家伙,躲过无情的死亡,他的末日,回头重返——我曾
把他卖到神圣的莱姆诺斯,但灰蓝色的大海,翻卷的海浪,
却挡不住他的归还,虽然它能挡住整个舰队,不甘屈服的
水手。干吧,这一回,我要让他尝尝枪尖的滋味。
这样,我们就能确信无疑地知道,
他是否能从那个地方归来——生养万物的泥土是否
能把他压住——土筑的坟堆可以埋葬世间最强健的兵汉!”
阿基琉斯一番思谋,站等不动,而鲁卡昂则快步跑来,
惊恐万状,发疯似地抱住他的膝腿,希望躲过
可怕的死亡和乌黑的命运。然而,卓越的
阿基琉斯举起粗长的枪矛,运足力气,
试图把他结果,但对方躬身避过投枪,跑去
抱住他的膝腿,弯着腰,枪矛从脊背上飞过,
插在泥地里,带着撕咬人肉的欲望。
鲁卡昂一手抱住他的膝盖,恳求饶命,
一手抓住犀利的枪矛,毫不松手,
开口求告,吐出长了翅膀的话语:“我已抱住
你的双膝,阿基琉斯,尊重我的祈求,放我一条生路!
我在向你恳求,了不起的壮士,你要尊恕一个恳求的人!
你是第一位阿开亚人,和我分食黛墨忒耳的礼物,
在你把我抓住的那一天,从篱墙坚固的果园,
把我带离父王和亲友,卖到神圣的
莱姆诺斯,为你换得一百头牛回来;
而为获释放,我支付了三倍于此的赎礼。
我历经磨难,回到伊利昂地面,眼下只是
第十二个早上。现在,该诅咒的命运又把我
送到你的手里。我想,我一定受到父亲宙斯的痛恨,
让我重做你的俘虏。唉,我的母亲,你生下我来,
只有如此短暂的一生,劳索娥,阿尔忒斯的女儿,
阿尔忒斯,莱勒格斯的主宰,嗜战如命,
雄踞陡峭的裴达索斯,占地萨特尼俄埃斯河的滩沿。
普里阿摩斯娶了他的女儿,作为许多妻床中的一员。
劳索娥生得二子,而你,你会割断我们兄弟
二人的脖圈。一个已被你杀死,在前排步战的勇士中,
神一样的波鲁多伊斯,经不住枪矛的投冲,锋快的青铜。
现在,此时此地,可恶的死亡又在向我招手——我想,
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因为神明驱我和你照面。
虽说如此,我另有一事相告,求你记在心间:
不要杀我,我和赫克托耳并非同出一个娘胎,
是他杀了你的伴友,你的强壮、温善的朋伴!”
就这样,普里阿摩斯光荣的儿子恳求
饶命,但听到的却是一番无情的回言:
“你这个笨蛋,还在谈论什么赎释;还不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不错,在帕特罗克洛斯尚未履践命运的约束,战死疆场
之前,我还更愿略施温存,遣放过一些
特洛伊军汉;我生俘过大群的兵勇,把他们卖到海外。
但现在,谁也甭想死里逃生,倘若神祗把他送到
我的手里,在这伊利昂城前——特洛伊人中
谁也甭想,尤其是普里阿摩斯的儿男!所以,
我的朋友,你也必死无疑。既如此,你又何必这般疾首痛心?
帕特多克洛斯已经死去,一位远比你杰出的战勇;
还有我——没看见吗?长得何等高大、英武,
有一位显赫的父亲,而生我的母亲更是一位不死的女神。
然而,就连我也逃不脱死和强有力的命运的迫胁,
将在某一天拂晓、黄昏或中午,
被某一个人放倒,在战斗中,
用投枪,或是离弦的箭镞。”
听罢这番话,鲁卡昂双腿酥软,
心力消散。他放开枪矛,瘫坐在地,双臂
伸展。阿基琉斯抽出利剑,挥手击杀,
砍在颈边的锁骨上,双刃的铜剑
长驱直入。他猝然倒地,头脸朝下,
四肢伸摊,黑血横流,泥尘尽染。
阿基琉斯抓起他的腿脚,把他甩进大河,
任其随波逐流,喊出长了翅膀的话语,高声炫耀:
“躺在那儿吧,和鱼群为伍;它们会舔去你伤口
上的淤血,权作葬你的礼仪!你的母亲已不能
把你放上尸床,为你举哀;斯卡曼得罗斯的水流
会把你卷扫,冲入大海舒展的怀抱。
鱼群会扑上水浪,荡开黑色的涟漪。
冲刺在水下,啄食鲁卡昂鲜亮的油膘。统统死
去吧,特洛伊人!我们要把你们追杀到神圣的伊利昂城前,
我在后边追杀,你等在前面逃窜,就连你们的长河,
银色的漩涡和湍急的水流,也难以
出力帮忙,虽然你们曾献祭过许多肥牛,
把捷蹄的快马活生生地丢进它的水涡。
尽管如此,你们将全部惨死在枪剑下,偿付
血的债仇——在我离战的时候,你们夺走了帕特罗克洛斯
的生命,在迅捷的海船边,残杀了众多的阿开亚兵勇!”
阿基琉斯如此一番说道,河流听了怒火中烧,
心中盘划谋算,思图阻止卓越的阿基琉斯,
中止他的冲杀,为特洛伊人挡开临头的灾亡。
其时,阿基琉斯手提投影森长的枪矛,
凶狂扑击,试图杀死阿斯忒罗派俄斯,
裴勒工之子,而裴勒工又是水面开阔的阿克西俄斯
的儿郎,由裴里波娅所生,阿开萨墨诺斯的
长女,曾经欢情水涡深卷的河流。其时,
阿基琉斯向他冲去,而后者跨出河床,
趋身迎战,手提两枝枪矛,凭靠珊索斯
注送的勇力——河神愤恨阿基琼斯的作为,
恨其宰杀年轻的壮勇,沿着他的水流,不带一丝怜悯。
他俩迎面相扑,咄咄逼近;
捷足的战勇、卓越的阿基琉斯首先发话,嚷道:
“你是何人?来自何方?竟敢和我交手——
不幸的父亲,你们的儿子要和我对阵拼打!”
听罢这番话,裴勒工光荣的儿子答道:
“裴琉斯心胸豪壮的儿子,为何询问我的家世?
我从老远的地方过来,从土地肥沃的派俄尼亚,
率领派俄尼亚兵勇,全都扛着长杆的枪矛,
来到伊利昂地面,今日是第十一个白天。
你问我的家世?那得从水流宽阔的阿克西俄斯说起,
阿克西俄斯,奔腾在大地上,淌着清湛的水流。
他的儿子是著名的枪手裴勒工,而人们都说,我是裴勒工
的儿郎。现在,光荣的阿基琉斯,让我们动手战斗!”
听罢此番恫吓,卓越的阿基琉斯举起
裴利昂的(木岑)木杆枪矛,但阿斯忒罗派俄斯,
善使双枪的勇士,同时投出两枝飞镖,
一枝打在盾牌上,只是无力彻底
穿透盾面,黄金的铺面,神赐的礼物,挡住了它的冲扫。
但是,另一枝枪矛击中阿基琉斯右臂的前端,
擦破皮肉,黑血涌注;投枪飞驰
而过,深扎在泥地里,带着撕咬人肉的欲望。
紧接着,阿基琉斯,挟着杀敌的狂烈,对着
阿斯忒罗派俄斯,投出直飞的(木岑)木杆枪矛,
但投枪偏离目标,扎在隆起的岸沿,深插进
泥层,钻进去半截子(木岑)木的杆条。
裴琉斯之子从胯边抽出锋快的铜剑,
猛扑上去,卷着狂烈,而对方则伸出粗壮的大手,
奋力拽拔河岸上阿基琉斯的样本枪杆,不得如愿。
他一连拔了三次,使出浑身的解数,而一连三次
都以不达目的告终。第四次,他又竭尽全力,
拼命扳拧,试图折断埃阿科斯后代的(木岑)木杆枪矛,
无奈枪杆不曾崩断,阿基琉斯却已冲到跟前,一剑结果了他的
性命,捅开肚子,脐眼的旁边,肛肠和盘滑出,
满地涂泻,浓黑的迷雾蒙住了他的双眼——
他大口喘着粗气,呼吐出体内的魂息。阿基琉斯踩住他的心口,
剥掉他的胸甲,得意洋洋地嚷道:
“躺着吧!瞧,和克罗诺斯不可战胜的
儿子拼斗,决非易事一件——就连神河的后代也不例外!
你声称是水流宽阔的长河的子孙,
而我,告诉你,我是大神宙斯的后代!
家父统治着众多的慕耳弥冬子民,
裴琉斯,埃阿科斯的后代,而埃阿科斯是宙斯的骨肉。
正如宙斯比泻人大海的河流强健,
宙斯的后裔也比河流的后代骠悍。
眼前便有一条宽阔的大河,他能帮你
什么忙呢?谁也不能敌战宙斯,克罗诺斯的儿男。
强有力的阿开洛伊俄斯不能和宙斯对抗,力大
无比的俄开阿诺斯,以它深急的水势,亦无力和宙斯拼搏,
俄开阿诺斯,水的源头,所有江河、大洋,
所有溪泉和深挖的水井,无不取自它的波澜。
然而,就连它也惧怕宙斯的闪电,
那可怕的雷鸣,当空炸响的霹雳!”
言罢,他把铜枪拔出河岸,丢下
对手的尸体,聊无生气的僵躯,
伸散着四肢,瘫躺在沙地上,浸没在昏暗的河水里。
鳗鲡及河鱼忙着享食他的
躯身,吞啄肾脏边的花油。其时,
阿基琉斯冲向头戴马鬃盔冠的派俄尼亚人,
后者仍在四散奔逃,沿着水涡漩转的长河——
他们都已看到,本队中最好的战勇已经
死在袭琉斯之子手下,倒在激战中。
他一气杀了塞耳西洛科斯、慕冬和阿斯图普洛斯。
慕奈索斯、塞拉西俄斯、埃尼俄斯和俄裴勒斯忒斯,
而且还将斩杀更多的派俄尼亚人——这位捷足的战勇——
偌不是打着漩涡的河流,以凡人的形貌,
动怒发话,声音传出深卷的水浪:
“住手吧,阿基琉斯!凡人中,谁也没有你劲大,也不及
你这般凶狂——因为神明总是助佑在你的身旁!
但是,即使克罗诺斯之子让你灭杀所有的特洛伊人,
你至少也得把他们驱离我的河床,赶往平原,胡砍乱杀。
我的清澈的水流已漂满尸体,
我已无法找出一条水道,把激流泻人神圣的洋流;
尸躯堵住了我的水路,而你还在一个劲地屠杀!
去吧,军队的首领——我已深感恐慌!”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阿基琉斯答道:
“看来,是该按你命嘱的去做,斯卡曼得罗斯,宙斯的后裔。
然而,我却要不停息地砍杀,砍杀特洛伊人,
把他们逼回城堡!我要和赫克托耳
一对一地拼杀较量,不是我死,便是他亡!”
言罢,他冲扫着扑向特洛伊人,似乎已超越人的凡俗;
水涡深漩的河流对阿波罗高声喊道:
“可耻呀,银弓之神,宙斯的儿子!你没有
实践宙斯的意志;他曾多次命你站在
特洛伊人一边,救护他们的生命,直到太阳
下沉,黑夜笼罩丰产的原野。”
他言罢,著名的枪手阿基琉斯从岸上
跳入水里,河流掀起巨浪,劈头盖脸地砸去,
翻涌起每一股水头,将壅塞水道的
成堆的尸体,阿基琉斯杀死的战勇,冲出河面,
推上干实的旷野,发出牛一般的吼声。
同时,他涌起清亮的水流,救护活着的兵勇,
把他们藏掩在宽深的水里,漩流的底层。
他推起一道凶险的惊涛,在阿基琉斯身边,
冲击他的盾牌,来势凶猛,致使他腿步踉跄,
站立不稳,伸手抱住一棵榆树,
树干坚实、高大,无奈激流汹涌,把它连根端走,
冲毁整块岩壁,虬缠蓬杂的枝条
堵住了清湛的水流,横躺在长河里,
跨岸拦起一道堤阻。阿基琉斯跃出漩涡,
奋力冲向平原,蹽开快腿,踏着恐惧,
疾步飞跑,但强健的河神不让他脱身,掀起一峰
巨浪,顶着黑色的水头,试图阻止卓越的
阿基琉斯,挫止他的冲杀,为特洛伊人消避灾愁。
裴琉斯之子急步跳避,跑出一次投射的距程,
快得像一只乌黑的山鹰,凶猛的猎者,
天空中最强健、飞速最快的羽鸟。
就像这样,阿基琉斯撒腿奔跑,胸前的铜甲
碰出可怕的声响,避闪出追扑的水头,
夺路逃生,但后者紧追不放,浪涛砸出轰然的响声。
像一个农人,在幽黑的泉水边挖筑渠沟,
引水浇灌他的庄稼和果园,
挥动鹤嘴的锄头,刨落渠里的泥块,
溪水冲涌,掀起沟底的卵石,
先前的涓涓细水汇成争涌的水流,
在一个下倾的斜坡,水势汹涌,冲赶过导水的农人。
就像这样,河水的锋头一次次地扑到阿基琉斯前面,
尽管他跑得飞快——因为神比凡人强健。
捷足的战勇、卓越的阿基琉斯一次次转过身子,
试图站稳脚跟,敌战河流,并想看看
是不是所有统掌广阔天空的神祗,现在都紧追在他的后头,
但宙斯灌住的河流一次次地掀起峰涌的水浪,
居高临下,击打他的肩头。阿基琉斯气急败坏,
蹬腿高跳,但底下的河流却狠狠地
绊拉和疲惫着他的双腿,冲走脚下的泥层。
裴琉斯之子悲声叹叫,凝望着广阔的天穹:
“父亲宙斯,体恤我的悲苦——此时此刻,没有一位神祗挺身
而出,把我救离河流的追迫!如此看来,我只有死路一条!
天神中,我心爱的母亲比谁都更该受到
指责——她用谎言蒙骗,说我
将倒在披甲的特洛伊人的城下,
死于阿波罗发射的箭镞。但愿
赫克托耳已经把我杀了,特洛伊最好的战勇——
死在一个勇敢的人手里,被杀者也一定是个勇敢的人。
但现在,命运将要让我死得何等凄惨,
陷在一条大河里,仿佛我是个男孩,一个牧猪的,
试图蹚越一条激流,被冬日的暴雨冲走。”
话音刚落,波塞冬和雅典娜已赶至
他的近旁,站在他的身边,以凡人的形貌,
紧握着他的双手,重申他们的助佑。
裂地之神波塞冬首先发话,说道:
“不要怕,裴琉斯之子,不必惊恐,
瞧瞧来者是谁,带着宙斯的许可,
我,阿波罗,和帕拉丝·雅典娜,前来助你。
命运并非要你死于河流的水浪,
后者将马上停止冲击,对此,你会亲眼目睹。
不过,我们倒有一番忠告,倘若你愿意听从。
不要休闲你的双手,在激烈的混战中,
直到把特洛伊人,那些个从你手下逃生的兵勇,
扫进伊利昂远近驰名的墙楼。一经杀死赫克托耳,
你要返回海船;我们答应让你赢得光荣!”
言罢,二位重返神的家族,而
阿基琉斯则冲锋向前,神的嘱令使他备受鼓舞,
催励他杀向平原。平野上,水势滔滔,推涌着
成堆璀璨的盔甲,成片的尸首,惨死疆场的
年轻人,漂逐在翻涌的水面上。阿基琉斯抬腿高跳,
迎着水浪扑进,水面宽阔的河流
挡不住他的进击——雅典娜给了他巨大的勇力。
但是,斯卡曼得罗斯不愿消偃他的暴怒,而是以
加倍的凶狂扑向裴琉斯之子,啸聚起水头,推出一峰
山一般的巨浪,对西摩埃斯喊道:
“亲爱的兄弟,让我们合力进击,挡住这个人的
勇力;否则,他会即刻攻破王者普里阿摩斯
宏伟的城!特洛伊人无力和他面对面地拼斗。
帮我打跑这个人,要快!用你众多的溪水,
注满每一条河道;推涨起你的每一股激流,
卷起一峰扑涌的洪浪,随着轰杂的声响,
荡扫林木和山石,阻滞这个狂人的杀冲——
他正仗着自己的勇力,凶野得就像神明一样。
他的勇力,告诉你,连同他的英俊,全都救不了他,
他的光灿灿的铠甲也一样——它将沉入水底,
掩人淤泥。我将埋藏他的
躯体,用大量的沙粒,成堆的
石砾——阿开亚人将找不到搜聚尸骨的
去处:我将把他深埋在石岩下,河泥里!
这,便是他的茔冢;如此,阿开亚人便无须
另筑坟场,在为他举行悼仪的时候!”
言罢,河流起身扑向阿基琉斯,水流暴急,沸沸扬扬,
腾起高耸的浪尘,发出深沉的啸吼,冲卷着泡沫、鲜血和尸首。
宙斯浇注的水流掀起一层青黑色的
峰浪,高扬着水头,对着裴琉斯之子狠砸。
然而,赫拉担心阿基琉斯的安危,心中焦急,嘶声尖叫,
怕他被水涡深陷的河流席卷冲扫。
她当即开口发话,对亲爱的儿子,赫法伊斯托斯:
“准备行动,我的孩子,瘸腿的天神!我们相信,
你是珊索斯的对手,可以敌战打着漩涡的水流。
快去营救阿基琉斯,燃起熊熊的烈火!
我将在大海的上空,集聚凶猛的狂飙,驱使
狂烈的西风和驾着白云的南风,推卷
凶蛮的烈焰,焚毁特洛伊人的
铠甲和躯身!而你,你要沿着珊索斯河岸,
放火树木,把河流烧成一片火海,说什么
也不要让他把你支顶回来,用中听的好话,或骂人的恶言!”
不要平息你的狂暴,除非听到我的
呼喊——那时,你才能收起不知疲倦的烈火!”
赫拉言罢,赫法伊斯托斯燃起了无情的火焰。
首先,他在平原上点起火苗,焚烧遍野的
尸躯,成堆的死者,阿基琼斯杀倒的壮勇;
烈火炙烤着整个平原,烧退着闪亮的河水。
像秋日的北风,迅速刮干刚刚
浇过水的林园,使果农笑逐颜开——
其时的平原,一片枯竭;赫法伊斯托斯的火焰焦烧着
倒地的躯干。接着,他把透亮的烈火引向
大河,吞噬着榆树、柳树、柽柳,
横扫着三叶草、灯心草和良姜,连同所有
其他植物,大片地生衍在海岸边,傍靠着清澈的水流。
水涡里,河鳗曲身挣扎,鱼群
晕头转向,活蹦乱跳,沿着清湛的河水,
苦受着烈焰的炙烤,心灵手巧的赫法伊斯托斯滚烫的狂飙。
火势消竭着河流的勇力,后者高声喊叫着火神的名字:
“赫法伊斯托斯,神祗中谁也无法和你对抗——
我可受不了如此狂暴的烈焰!
收起火势,停止进攻!卓越的阿基琉斯现在
可把特洛伊人赶离城堡!这场争斗于我何于,我又何苦出力
帮忙?”
河流裹着烈焰,嘶声喊叫,清澈的河面翻滚着沸腾的
水泡,像一口架在火堆上的大锅,榨熬一头
肥猪的油膘,仗着干柴的火势,
油脂沿着锅边沸腾溢爆——珊索斯河里
大火铺蔓,滚水沸腾,清澈的水流失去
运行的活力,静止不动,顶不住火风的炙烤,
心灵手巧的工匠赫法伊斯托斯强有力的伐讨。河流
对着赫拉喊叫,用长了翅膀的话语,急切地恳求道:
“赫拉,你的儿子为何攻扰我的水流,以其他神明不曾
遭受过的凶狂?我并没有得罪过你嘛——
瞧瞧那些神们,如此热心地帮助特洛伊人战斗。
现在,我将退离此地,倘若这是你的命令——
不过,也要请你的儿子退出。我要向你保证,
决不替特洛伊人挡开他们的末日,凶险的死亡,
哪怕猖莽的烈焰吞噬整座特洛伊城堡,
在那阿开亚人嗜战的儿子们放火烧城的时候!”
白臂女神赫拉听到了他的求告,
马上对心爱的儿子赫法伊斯托斯说道:
“收起你的火头,赫法伊斯托斯,我光荣的儿子!
犯不着为了凡人的琐事,痛打一位不死的仙神!”
听罢这番话,赫法伊斯托斯收起狂虐的烈火,
河流荡着清波,返回自己的水道。
其时,平服了珊索斯的勇力,两位神祗
息手罢战,尽管盛怒难消——赫拉中止了他俩的战斗。
然而,激烈残暴的争斗,此时却在其他神祗中
展露身手;神们营垒分明,战斗的狂烈如疾风吹扫;
巨力碰顶冲撞,广袤的大地回声浩荡,
无垠的长空轰然作响,像吹奏的长号;宙斯端坐在
俄林波斯山上,耳闻天宇间的轰响,观望
众神的格斗,心花怒放。
一经对阵,他们动手便打;劈刺盾牌的阿瑞斯
首挑战端,对着雅典娜猛扑,
手握铜矛,开口辱骂,喊道:
“你这狗头[●],为何挟着狂烈的风飙,受你那颗高傲的
- 狗头:原文作kunamuia,“狗蝇”。
心灵驱使,再次挑起神对神的争斗?
还记得你怂恿狄俄墨得斯、图丢之子
出枪伤我的事吗?你亲自动手,当着众神的脸面,抓住投枪,
拨对着我的身躯,捅破我健美的肌肤。
现在,我要回报你的作为,伤我的一切!”
言罢,他出枪刺去可怕的埃吉斯,穗条飘洒的
神物,连宙斯的霹雳也莫它奈何。
对着它,嗜血的阿瑞斯捅出粗长的枪矛,
雅典娜移步后退,伸出壮实的双手,抱起一块
睡躺平原的石头,硕大、乌黑、粗皱,
前人把它放在那里,作为定分谷地的界标。她举起
石头,投砸疯狂的阿瑞斯,打在脖子上,松软了他的四肢。
他翻身倒下,伸摊着手脚,占地七顷,头发沾满
泥尘,铠甲铿锵作响。帕拉丝·雅典娜放声大笑,
得意洋洋地对着他炫耀,喊出长了翅膀的话语:
“你这个笨蛋!你从来不曾想过——此次亦然——
试比力气,拼搏打斗——告诉你——我要比你强健得多!
所以,你母亲的愤怒正使你付出代价。
她已勃然大怒,谋划着使你遭殃,因为你撇下
阿开亚军队不管,出力帮助凶顽的特洛伊兵壮!”
言罢,雅典娜睁着闪亮的眼睛,移目它方。
其时,阿芙罗底忒,宙斯之女,握住阿瑞斯的手,
把他带离战场,后者一路哀叫,几乎不能回聚他的力量。
然而,白臂女神赫拉发现了她的行踪,
随即发话帕拉丝·雅典娜,用长了翅膀的言语:
“看呢,阿特鲁托奈,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
那个狗头故伎重演,又引着杀人不眨眼的阿瑞斯
跑离战斗,撤出纷乱的战场!追上他,赶快!”
她言罢,雅典娜奋起直追,满心欢喜,
赶到阿芙罗底忒的前头,伸出有力的臂膀,送去
一拳当胸,打得她双膝酥软,心力飘荡。
两位神祗伸摊着四肢,躺倒在丰腴的大地上。
雅典娜得意洋洋地对着他们炫耀,喊出长了翅膀的话语:
“但愿所有帮助特洛伊人的神祗,全都
遭受这个下场,在攻战披甲的阿耳吉维人的时候,
像阿芙罗底忒一样勇猛、顽莽,前往
救护阿瑞斯,迎面受对我的凶狂!
这样,我们早就可以结束这场争斗,
摧毁坚固的城堡,荡平伊利昂!”
听罢这番炫耀,白臂女神赫拉的脸上绽出了笑容。
其时,强有力的裂地之神对阿波罗说道:
“福伊波斯,你我为何还不开战?如此很不合适——
其他神明已交手拼搏。那将是一场莫大的羞辱,倘若
不战而回,回到俄林波斯,宙斯那青铜铺地的居所。
你先动手吧,你比我年轻;反之却不
妥当,因为我比你年长,所知更多。
你这个笨蛋,你的心神竟会如此健忘!
不记得了吗,我俩在伊利昂遭受的种种折磨?
众神之中,宙斯只打发你我下凡,替
高傲的劳墨冬干活,充当一年的仆役,争赚
一笔说定的报酬——由他指派活计,我们以他的指令是从。
我为特洛伊人筑了一堵围城的护墙,
宽厚、极其雄伟、坚不可破;而你
福伊波斯,却放牧着他的腿步蹒跚的弯角壮牛,
行走在伊达的山面,树木葱郁的岭坡。
然而,当季节的变化令人高兴地结束了我们的
役期,狠毒的劳墨冬却贪吞了我们的
工酬,把我们赶走,威胁恫吓,
扬言要捆绑我们的手脚,把
我们当做奴隶,卖到远方的海岛。
他甚至还打算用铜斧砍落我们的耳朵!
其后,你我返回家居,怀着满腔的愤怒,
恨他不付答应我们的工酬。但现在,
对他的属民,你却恩宠有加,不想
站到我们一边,一起灭毁横蛮的特洛伊人,
把他们斩尽杀绝,连同他们的孩子和尊贵的妻房!”
听罢这番话,王者、远射手阿波罗答道:
“裂地之神,你会以为我头脑发热,
倘若我和你开打,为了可怜的凡人。
他们像树叶一样,一时间风华森茂,勃发出
如火的生机,食用大地催发的硕果;然而,好景不长,
他们枯竭衰老,体毁人亡。所以,我们要
即时停止这场纠纷,让凡人自己去争斗拼搏!”
言罢,他转身离去,有愧于同
父亲的兄弟手对手地开打。但
他的姐妹,猎手阿耳忒弥丝,兽群中的女王,
此时开口咒骂,用尖利刻薄的言词:
“你不是在撒腿逃命吧,我的远射手!你把胜利,彻底的胜利,
拱手让给了波塞冬。你让他不动一个指儿,得到这份光荣!
为何携带这张硬弓,你这个蠢货,它就像清风一样无用!
从今后,不要再让我听你自吹自擂,在父亲的
厅堂,像你以往常做的那样,当着众神的脸面,
说是你可以和波塞冬战斗,较劲拼搏!”
她言罢,远射手阿波罗一言不发,
但宙斯尊贵的妻侣却勃然震怒,
咒骂发放箭雨的猎手,用狠毒的言词: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竟敢如此大胆,和我
作对争斗!你要和我打斗,可是凶多吉少,
哪怕你带着弓箭。宙斯让你成为女人中的
狮子,给了你随心所欲地宰杀的权利——
放聪明点,还是去那山上,追猎野兽,
捕杀林地里的奔鹿,不要试图和比你强健的神祗争斗!
但是,倘若你想尝尝打斗的滋味,那就上来吧,
通过面对面的较量,你就会知道,和你相比,我要强健多少!”
言罢,她伸出左手,抓住阿耳忒弥丝的双腕,
然后一把夺过弓杆,用她的右手,从后者的肩头,
举起夺得的弯弓,劈打她的耳朵,忍俊不住,
看着她避闪的窘相,迅捷的羽箭纷散掉落。
她从赫拉手下脱身逃跑,泪流满面,像一只鸽子,
逃避鹰的追捕,展翅惊飞,躲入一道岩缝,
一个洞穴——命运并没有要它死于鹰的抓捕;就像这样,
阿耳忒弥丝撇下弓箭,挂着眼泪,夺路奔逃。
与此同时,导者阿耳吉丰忒斯对莱托说道:
“莱扎,我不会和你战斗;同宙斯的妻房[●]交手,
- 宙斯的妻房:当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妻子。
可是件凶多吉少的事情——宙斯,啸聚乌云的仙神。
这下,你可随心所欲地吹擂,告诉
不死的神明,你已把我击败,比我强勇。”
他言罢,莱托捡起弯弓和箭矢,
后者横七竖八地躺落在起伏的泥地里,
带着弓箭,朝着女儿离行的方向赶去。
其时,猎手姑娘来到俄林波斯,宙斯的青铜
铺地的房居,坐身父亲的膝腿,泪水横流,
永不败坏的裙抱在身上不停地颤动。父亲,
克罗诺斯之子,把女儿搂抱在怀里,温和地笑着,问道:
“是谁,我的孩子,是天神中的哪一个,胡作非为,把你
弄成这个样子,仿佛你是个被抓现场的歹徒?”
听罢这番话,头戴花环、呼叫山野的猎手答道:
“正是你的妻子,父亲,是白臂膀的赫拉,出手
打了我!由于她的过错,众神已陷入格斗和拼搏的漩涡!”
正当他俩你来我往,一番答说之际,
福伊波斯·阿波罗进入了神圣的伊利昂,
放心不下城堡坚固的围墙,
惟恐达奈人,先于命运的安排,今天即会把它攻破。
其他神明全都回到俄林波斯,他们永久的家居,
有的怒气冲冲,有的兴高采烈,坐在
父亲身边,统掌乌云的神主。地面上,阿基琉斯
正不停地屠杀特洛伊人和风快的驭马。
像腾升的烟云,冲上辽阔的天空,
从一座被烧的城堡,受到神之愤怒的吹怂,
使所有的城民为之苦苦挣扎,许多人为之痛心悲愁——就像
这样,面对阿基琉斯的冲杀,特洛伊人苦苦挣扎,愁满心胸。
年迈的普里阿摩斯站在神筑的城楼上,
看到高大魁梧的阿基琉斯以及被他赶得拼命
逃窜的特洛伊人;战局已经一败涂地。
他走下城楼,落脚地面,哀声叹息,
沿着城墙,对着护守城门的骠健的卫兵们喊道:
“赶快动手,大开城门,接纳溃败
回跑的兵勇!阿基琉斯已咄咄逼近,
赶杀我们的兵壮;可以预见,这里将有一场血肉横飞的战斗!
但是,当他们蜂拥着退进城里,可得定神喘息后,
你们要即刻关上城门,插紧门闩。我担心,
这个杀气腾腾的家伙会跳上我们的墙头!”
他言罢,兵勇们拉开门闩,打开城门,
洞敞的大门为特洛伊人提供了一个藏身的通途。其时,阿波罗
跃出城外,寻会阿基琉斯,为特洛伊兵勇
挡避灾亡,后者正拼命朝着城堡和高墙冲跑,
喉咙干渴焦燥,踏着平原上的泥尘,撒腿
奔逃;阿基琉斯提着枪矛,发疯似地追赶,凶暴的狂莽
始终揪揉着他的心房,渴望着为自己争得荣光。
此时此刻,阿开亚人可能已经拿下城门高耸的伊利昂,
要不是福伊波斯·阿波罗给他们派去卓越的阿格诺耳,
安忒诺耳之子,豪犷、强健的战勇。
阿波罗把勇气注入他的心胸,亲自站在他的
身边,为他挡开拖抢人命的死亡,
斜倚在一棵橡树上,隐身在一团迷雾里。
当阿格诺耳见到阿基琉斯,城堡的荡击者,
马上收住脚步,就地等待,心潮犹如起伏的波浪,
窘困烦恼,对自己豪莽的心魂说道:
“哦,我的天!如果我逃避阿基琉斯的冲杀,
像其他人那样慌慌张张地奔跑,他仍会追赶上来,
砍断我的脖子,就像杀死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倘若丢下伙伴,这些被裴琼斯之子阿基琉斯
赶得撒腿惊跑的兵勇,朝着另一个方向,
蹽腿跑离城墙,穿过伊利昂城前的平野,驻
伊达的坡面,藏身灌木丛中,待至
夜幕降临,我便可下河洗澡,擦去
身上的汗水,回程伊利昂城堡。
既如此,心魂啊,你为何还要和我争吵?
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让他发现我跑离城堡,撒腿平原,
然后奋起直追,凭着他的快腿,把我赶超。
那时,我将无论如何逃不过死的胁迫,命运的追捕——
阿基琉斯的勇力凡人谁也抵挡不了。等一等,要是我
跑到城堡的前面,和他对阵敌战,此举如何?
即便是他的肌肤,我想,也抵不住锋快的铜矛!
他只有一条性命;人们说,他是一个凡人——
只是因为宙斯,克罗诺斯之子,要让他得享荣光。”
言罢,他鼓起勇气,迎战阿基琉斯,狂莽的
心胸企盼着拼杀和打斗。
像一只山豹,钻出繁密密的枝丛,
面对捕杀她的猎人,听着猎狗的吠叫,
心中既无惧怕,也不带逃跑的念头,
虽然猎人手脚利索,用投枪或刺捅击杀,
虽然她已身带枪伤,但却丝毫没有怠懈
猛兽的狂暴,要么逼近扑杀,要么死在猎人手中。
就像这样,卓越的阿格诺耳,高傲的安忒诺耳之子,
一步不让,决心试试阿基琉斯的锋芒,
携着溜圆的战后,挡在胸前,
举枪瞄准,放声喊道:
“毫无疑问,闪光的阿基琉斯,你在痴心企望,
企望就在今天,荡扫高傲的特洛伊人的城堡!
好一个笨蛋!攻夺这座城堡,你们还得承受巨大的悲伤。
我们的城里,还有众多善战的壮勇,
站在我们尊爱的双亲、妻子和儿子的面前,
保卫伊利昂——而正是在这个地方,你将服从命运的
安排,虽然你很强悍、暴莽!”
言罢,他挥动粗壮的大手,投出犀利的铜矛,
不曾虚发,打中膝下的小腿,
新近锻制的白锡胫甲,发出
可怕的声响,不曾穿透甲面,被
反弹回来——神赐的礼物挡住了它的冲撞。
接着,裴琉斯之子朝着神一样的阿格诺耳扑去,
但阿波罗不想让他争得这份荣光,
一把带走阿格诺耳,把他藏卷在浓雾里,
悄悄地送出战场,踏上安全的途程。
然后,阿波罗又设计把裴琉斯之子引开逃跑的人群。
摹仿阿格诺耳的形象,远射手幻化得惟妙惟肖,
站在阿基琉斯面前,后者奋起直追,
蹽开快腿,跑过盛产麦子的平原,
转向斯卡曼得罗斯深卷的漩涡,
而神祗总是略微领先一点,引诱他不停脚地
追跑,抱着不灭的希望,试图仗着腿快,把神明赶超。
利用这一长段时间,特洛伊人拥攘着跑回
城里,兴高采烈;成群的散兵塞满了地面。
他们再也不敢留在城墙外,
互相等盼,弄清哪些人生还回来,
哪些人战死疆场,慌慌忙忙地涌进
城里,为了保命,人人摆动双膝,跑出了最快的腿步。
www.lzuowen.com
第二十二卷
就这样,特洛伊城里,曾像小鹿一样逃跑的兵勇们,
擦去身上的汗水,开怀痛饮,除去喉头的焦渴,靠着
宽厚的城墙。与此同时,阿开亚人
把盾牌背上肩头,逼近护墙。然而,
赫克托耳却仍然站在伊利昂和斯卡亚
门前,受致人于死地的命运的钉绑。其时,
福伊波斯·阿波罗对着裴琉斯之子嚷道:
“为何追我,裴琉斯的儿子,蹽开迅捷的腿步?——
你,一个凡人,而我乃不死的天神。你还不知道
我是一位神祗吗?瞧你这风风火火的模样,试图把我追逐。
对于你,同特洛伊人的苦斗,那些个被你赶得惶惶奔逃的
人们,
现在似乎已无关紧要——他们正拥挤在城里,而你却跑到这
里来忙乎。
你杀不了我;死的命运和我无缘!”
捷足的阿基琉斯怒火中烧,喊道:
“你挫阻了我,远射手,神祗中最凶残的一个——
若不是你把我引离城墙,弄到这里,成群的特洛伊人,
在不及逃离伊利昂之前,已经嘴啃泥尘!
现在,你夺走了我的丰功,轻松地救下了这些个
特洛伊人。你无忧无虑,不必担心死的惩罚——
假如我有那份勇力,一定要回报这笔冤仇!”
言罢,他大步离去,朝着城堡的方向,
壮怀激烈,像拉着战车的赛马,
轻松地撒开蹄腿,奔驰在舒坦的平原上——
阿基琉斯快步向前,驱使着他的双膝和腿脚。
年迈的普里阿摩斯第一个看到迅跑的阿基琉斯,
飞腿在平野上,像那颗闪光的星星,
升起在收获的季节,烁烁的光芒
远比布满夜空的繁星显耀,
人们称之为“俄里昂的狗”,群星中
数它最亮——尽管它是个不吉利的征兆,
带来狂烈的冲杀,给多灾多难的凡人。
就像这样,铜光在他胸前闪烁,伴随着跑动的腿步。
老人大声嚎叫,高举起双手,
击打自己的头脑,悲声呼喊,
恳求心爱的儿子,其时仍然伫立在城门的
前头,决心挟着狂烈,和阿基琉斯拼个死活。
老人伸出双臂,对着他衷声求告:
“赫克托耳,我的爱子,不要独自一人,离开伴友,
站等那个人的进攻!你会掉人命运的手心,
被裴琉斯之子击倒——此人远比你强健,
一个冷酷、粗莽的战勇。但愿神祗对他的钟爱,不至
超过我对他的喜好!让他即刻暴尸荒野,成为狗和兀
扑食的目标,消解我心头郁积的悲恼!
此人夺走了我的儿子,许多勇敢的儿郎,
不是杀了,便是卖到远方的海岛。就是
现在,我还有两个找不着的儿子,在挤满城区的特洛伊人中,
我见不到他俩的身影,劳索娥——女人中的王后——
为我生养的鲁卡昂和波鲁多罗斯。但是,
如果他俩还活在人间,在敌营里,我将用
黄金和青铜把他们赎释。宫居里珍藏着这类东西,
阿尔忒斯,声名显赫的老人,给了我一大批赔送的嫁妆。
倘若他俩已经死了,去了哀地斯的冥府,他们的
母亲和我的心里将会生发多少悲愁——是我俩生养了他们!
然而,对于其他特洛伊人,此事只会引发短暂的伤愁,
除非你也死了,死在阿基琉斯手中。
回来吧,快进城吧,我的孩子!救救
特洛伊男人和特洛伊妇女,不要垫上你的性命,
让裴琉斯之子抢得这份辉煌的战功!
你也得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头,虽说还能知觉感受,
但灾难已经临头,当着已经跨入白发暮年的时候。父亲宙斯
将用命运的毒棍,荡扫我的残生,在我眼见过极度的不幸
之后:儿子被杀,女儿被拉走俘获;藏聚
财宝的房室被抢劫一空,弱小无助的孩童
被投摔在地面,死于残暴无情的战争中;阿开亚人
会抢拉走我儿子的媳妇,用带血的双手!
最后,厄运也不会把我放过,家门前的狗群
会把我生吞活剥——及待某个阿开亚人,用铜剑
或锋快的枪矛,把生命抢出我的躯壳。
我把狗群养在厅堂里,分享我的食物,看守我的
房屋;届时,它们会伸出贪婪的舌头,舔食我的血流,
然后躺倒身子,息养在家院中。一个战死疆场的年轻人,
他的一切看来都显得俊美崇高,带着被锋快的青铜划出的
伤痕,躺倒在地,虽说死了,却袒现出战争留给他的
光荣。然而,当一个老人被杀,任由狗群玷污脏损,
脏损他灰白的须发和私处——
痛苦的人生中,还有什么能比此景更为凄楚?!”
老人苦苦哀求,大把揪住头上的白发,
用力连根拔出,但却不能说动赫克托耳的心胸。
其时,他的母亲,站在普里阿摩斯身边,开始嚎啕大哭,
一手松开衫袍的胸襟,一手抓出一边的
胸乳,痛哭流涕,对着他大声喊叫,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赫克托耳,我的孩子,可怜可怜你的
母亲,倘若我曾用这对奶子平抚过你的苦痛!
记住这一切,心爱的儿子,在墙内打退
那个野蛮的人!切莫冲上前去,作为勇士,和那个
残暴的家伙战斗!如果他把你杀了,我就不能
在尸床边为你举哀,你那慷慨的妻子也一样——哦,一棵茁壮的
树苗,我亲生的儿郎!远离着我们,在
阿开亚人的船边,迅跑的犬狗会把你撕食吞咬!”
就这样,他俩泪流满面,苦苦恳求
心爱的儿子,但却不能使他回心转意。
他等待着迎面扑来的阿基琉斯,一个高大的身影,
像大山上的一条毒蛇,蜷缩在洞边,等待一个向他走去的
凡人,吃够了带毒的叶草,体内翻涌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盘曲在洞穴的边沿,双眼射出凶险的寒光——就像这样,
赫克托耳胸中腾烧着难以扑灭的狂烈,一步不让,
把闪亮的盾牌斜靠在一堵突出的墙垒上,
禁不住烦恼的骚扰,对自己豪莽的心魂说道:
“处境不妙,如何是好?倘若现在溜进城门和护墙,
普鲁达马斯会首当其冲,对我出言辱骂——
他曾劝我带着特洛伊人回返城堡,就在
昨天,那该受诅咒的夜晚,卓越的阿基琉斯重返战场的时候。
我不曾听从他的劝告——否则,事情何至于变得如此糟糕!
现在,我以自己的鲁莽,毁了我的兵民。
羞愧呀,我愧对特洛伊人和长裙飘摆的
特洛伊妇女!某个比我低劣的小子会这般说道:
‘赫克托耳盲目崇信自己的勇力,毁掉了他的兵民!’
他们会如此议论评说。现在,可取的上策
当是扑上前去,要么杀了阿基琉斯,返回城堡,
要么被他杀死,图个惨烈,在伊利昂城前。
或许,我是否可放下突鼓的战盾和
沉重的头盔,倚着护墙靠放我的枪矛,
徒手迎见豪勇的阿基琉斯,
答应交回海伦和所有属于她的财物,
亚历克山德罗斯用深旷的海船载运回
特洛伊的一切——此事乃引发战争的胎祸。
我可把这一切都交给阿特柔斯的儿子们带走,并和阿开亚人
平分收藏在城内的财物,尽我们的所有;
然后再让特洛伊人的参议们发誓,
决不隐藏任何东西,均分全部财产,均分
这座宏丽的城堡里的堆藏,所有的财富。
然而,为何如此争辩,我的心魂?
我不能这样走上前去,他不会可怜我,
也不会尊重我;他会把我杀了,冲着我这
无所抵挡的躯身,像对一个不设防护的女人,当我除去甲衣!
现在,可不是从一棵橡树或一块石头开始,和他喃喃细语
的时候,像谈情说爱的姑娘小伙,
年轻的朋侣,喊喊私语,情长话多;
现在是战斗的时刻,越快越好——
我倒要看看,宙斯会把光荣交给哪一位战勇!”
就这样,他权衡斟酌,就地等待,但阿基琉斯已咄咄逼近,
像临阵的战神,头盔闪亮的武士,肩上
颠动着可怕的裴利昂枪矛,(木岑)木的
枪杆,铜甲生光,像
冉冉升起的太阳,熊熊燃烧的烈火。
见此情景,赫克托耳浑身发抖,再也不敢
原地等候,撒褪便跑,吓得神魂颠倒;
裴琉斯之子紧追不舍,对自己的快腿充满信心。
像山地里的一只鹰隼,天底下飞得最快的羽鸟,
舒展翅膀,追扑一只野鸽,后者吓得嗦嗦发抖,
从它下边溜跑;飞鹰紧紧追逼,失声嘶叫,
一次次地冲扑,心急火燎,非欲捕获——
就像这样,阿基琉斯挟着狂烈,对着赫克托耳猛扑,
后者迅速摆动双腿,沿着特洛伊城墙,快步窜跑。
他们跑过了望点,跑过疾风吹曳的无花果树,
总是离着墙脚,沿着车道,跑至
两股泉溪的边沿,涌着清澈的水流,两股
喷注的泉水,卷着曲波的斯卡曼得罗斯的滩头。
一条流着滚烫的热水,到处蒸发腾升的雾气,
似乎水底埋着一盆烈火,不停地把它煮烧;
另一条,甚至在夏日里,总是流水阴凉,冷若冰雹,
像砭人肌骨的积雪和冻结流水的冰层。
这里,两条泉流的近旁,有一些石凿的
水槽,宽阔、溜滑,特洛伊人的妻子和花容玉貌的
女儿们曾在槽里濯洗闪亮的衣袍,从前,
在过去的日子里,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尚未到来的和平时期。
就在那里,他俩放腿追跑,一个跑,一个追,跑着
固然是个强有力的斗士,但快步追赶的汉子更是位了不起的
英壮。能不快跑吗?他们争抢的不是供作献祭的牲畜,
也不是牛的皮张,跑场上优胜者的奖品——
不,他俩拼命追跑,为的是驯马手赫克托耳的性命一条!
像捷蹄的快马,扫过拐弯处的桩标,
跑出最快的速度,为了争夺一注有分量的奖酬,一只铜鼎
或一个女人,在举行葬礼时,为尊祭死者而设的车赛中——
他俩蹄开快腿,绕着普里阿摩斯的城垣,
一连跑了三圈。其时,众神都在注目观望;
神和人的父亲首先发话,说道:
“瞧瞧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我所钟爱的凡人,在我的眼皮底下,
被逼赶得绕着城墙狂跑。我打心眼里为他难受,
赫克托耳,曾给我焚祭过多少键牛的腿肉,
有时在山峦重选的伊达,平坡的峰脊,有时
在城堡的顶端。现在,卓越的阿基琉斯
正把他穷追猛赶,凭着他的快腿,沿着普里阿摩斯的城堡。
开动脑筋,不死的众神,好好想一想,议一议,
是把他救出来,还是——虽然他很骠健——把他击倒,
让他死在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手中。”
听罢这番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说道:
“父亲,雷电和乌云的主宰,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打算把他救出悲惨的死亡,一个凡人,
一个命里早就注定要死的凡人?
做去吧,父亲,但我等众神绝不会一致赞同。”
听罢这番话,汇聚乌云的宙斯答道:
“不要灰心丧气,特里托格内娅,我心爱的女儿。我的话
并不表示严肃的意图;对于你,我总是心怀善意。
去吧,爱做什么,随你的心愿,不必再克制拖延。”
宙斯的话语催励着早已急不可待的雅典娜,
她急速出发,从俄林波斯的峰巅直冲而下。
地面上,迅捷的阿基琉斯继续追赶赫克托耳,
毫不松懈,像一条猎狗,在山里追捕一只跳离
窝巢的小鹿,紧追不舍,穿越山脊和峡谷,
尽管小鹿藏身在树丛下,蜷缩着身姿,
猎狗冲跑过来,嗅出他的踪迹,奋起进击——
就像这样,赫克托耳怎么也摆脱不了裴琉斯捷足的儿子。
他一次又一次地冲向达耳达尼亚城门,
试图迅速接近筑造坚固的城墙,希望城上的
伙伴投下雨点般的枪械,把他救出绝境,
但阿基琉斯一次又一次地拦住他的路头,把他
逼回平原,自己则总是飞跑在靠近城堡的一边。
就像梦里的场景:两个人,一追一跑,总难捕获,
后者拉不开距离,前者亦缩短不了追程;所以,
尽管追者跑得很快,却总是赶不上巡者,而逃者也总难躲开追
者的逼迫。
赫克托耳如何能跑脱死之精灵的追赶?他何以
能够——要不是阿波罗最后一次,是的,最后一次站在他的
身边,给他注入力量,使他的膝腿敏捷舒快?
卓越的阿基琼斯一个劲地对着己方的军士摇头,
不让他们投掷犀利的枪矛,对着赫克托耳,
惟恐别人夺走光荣,使他屈居第二。
但是,当他们第四次跑到两条溪泉的边沿,
父亲拿起金质的天平,放上两个表示
命运的砝码,压得凡人抬不起头来的死亡,
一个为阿基琉斯,另一个为赫克托耳,驯马的好手,
然后提起秤杆的中端,赫克托耳的末日压垂了秤盘,朝着
哀地斯的冥府倾斜——其时,福伊波斯·阿波罗离他而去。
地面上,灰眼睛女神雅典娜找到裴琉斯之子,
站在他的身边,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宙斯钟爱的战勇,卓著的阿基琉斯,我们的希望终于到了
可以实现的时候。我们将杀掉赫克托耳,哪怕他嗜战如狂,
带着巨大的光荣,回返阿开亚人的海船。
现在,他已绝难逃离我们的追捕,
哪怕远射手阿波罗愿意承担风险,
跌滚在我们的父亲、带埃吉斯的宙斯面前。
不要追了,停下来喘口气;我这就去,
赶上那个人,诱说他面对面地和你拼斗。”
雅典娜言罢,阿基琉斯心里高兴,谨遵不违,
收住脚步,倚着(木岑)木杆的枪矛,杆上顶着带铜尖的枪头。
雅典娜离他而去,赶上卓越的赫克托耳,
以德伊福波斯的形象,摹仿他那不知疲倦的声音,
站在赫克托耳身边,用长了翅膀的话语,对他说道:
“亲爱的兄弟,你受苦了,被这残忍的阿基琉斯逼迫
追赶,仗着他的快腿,沿着普里阿摩斯的城垣。
来吧,让我们顶住他的冲击,打退他的进攻!”
听罢这番话,高大的赫克托耳,顶着闪亮的头盔,答道:
“德伊福波斯,在此之前,你一直是我最钟爱的兄弟,
是的,在普里阿摩斯和赫卡贝生养的所有的儿子中!
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比以前更加尊你爱你——
见我有难,你敢冲出城堡,在
别人藏身城内之际,冒死相助。”
听罢这话,灰眼睛女神雅典娜答道:
“事情确是这样,我的兄弟,我们的父亲和高贵的母亲
曾轮番抱住我的膝盖,苦苦相求,还有我的伙伴们,
求我呆在城里——我们的人一个个全部吓傻了眼。
然而,为了你的境遇,我心痛欲裂。现在,
让我们直扑上去,奋力苦战,不要吝惜手中的
枪矛。我们倒要看看,结果到底怎样,是阿基琉斯
杀了我俩,带着血染的铠甲,回到
深旷的海船,还是他自己命归地府,例死在你的枪下!”
就这样,雅典娜的话语使他受骗上当。
其时,他俩迎面而行,咄咄逼近;
身材高大、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首先开口嚷道:
“够了,裴琉斯之子,我不打算继续奔逃,像刚才那样,
一连三圈,围着普里阿摩斯宏伟的城堡,不敢
和你较量。现在,我的心灵驱我
面对面地和你战斗——眼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过来吧,我们先对神起誓,让这些至高
无上的旁证,监督我们的誓约。我发誓,
我不会操辱你的尸体,尽管你很残暴,倘若宙斯
让我把你拖垮,夺走你的生命。
我会剥掉你光荣的铠甲,阿基琉斯,但在此之后,我将
把你的遗体交还阿开亚人。发誓吧,你会以同样的方式待我。”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阿基琉斯恶狠狠地盯着他,答道:
“不要对我谈论什么誓约,赫克托耳,你休想得到我的宽恕!
人和狮子之间不会有誓定的协约,
狼和羊羔之间也不会有共同的意愿,
它们永远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同样,你我之间没有什么爱慕可言,也不会有什么
誓证协约——在二者中的一人倒地,用热血
喂饱战神,从盾牌后砍杀的阿瑞斯的肠胃之前!
来吧,拿出你的每一分勇力,在这死难临头的时候,
证明你还是个枪手,一位家猛的战勇!
你已无处逃生;帕拉丝·雅典娜即刻便会
把你断送,用我的枪矛。现在,我要你彻底偿报我的
伙伴们的悲愁,所有被你杀死的壮勇,被你那狂暴的枪头!”
言罢,他持平落影森长的枪矛,奋臂投掷,
但光荣的赫克托耳双眼紧盯着他的举动,见他出手,
蹲身躲避;铜枪飞过他的肩头,
扎落在泥地上。帕拉丝·雅典娜拔出枪矛,
交还阿基琉斯;兵士的牧者赫克托耳对此一无所知。
其时,赫克托耳对着裴琉斯豪勇的儿子喊道:
“你打歪了,瞧!所以,神一样的阿基琉斯,你并不曾
从宙斯那里得知我的命运,你只是在凭空臆造!
你想凭着小聪明,用骗人的话语把我耍弄,
使我见怕于你,消泄我的勇力,根熄战斗的激情!
你不能把枪矛扎入我的肩背——我不会转身逃跑;
你可以把它捅入我的胸膛,倘若神祗给你这个机会,
在我向你冲扑的当口!现在,我要你躬避我的铜枪,
但愿它从头至尾,连失带杆,扎进你的躯身!
这场战争将要轻松许多,对于我们,
如果你死了,你,特洛伊人最大的灾祸。”
言罢,他持平落影森长的枪矛,奋臂投掷,
击中裴琉斯之子的盾牌,打在正中,却不曾扎入。
被挡弹出老远。赫克托耳心中愤怒,
恼恨奋臂投出的快枪,落得一无所获的结果。
他木然而立,神情沮丧,手中再无(木岑)木杆的枪矛。
他放开喉咙,呼唤盾面苍白的德伊福波斯,
要取一杆粗长的枪矛,但后者已不在他的身旁。
其时,赫克托耳悟出了事情的真相,叹道:
“完了,全完了!神们终于把我召上了死的途程。
我以为壮士德伊福波斯近在身旁,其实
他却呆在城里——雅典娜的哄骗蒙住了我的眼睛。
现在,可恨的死亡已距我不远,实是近在眼前;逃生
已成绝望。看来,很久以前,今日的结局便是他们喜闻乐见的
趣事,宙斯和他发箭远方的儿子,虽然在此之前,
他们常常赶来帮忙。现在,我已必死无疑。
但是,我不能窝窝囊囊地死去,不做一番挣扎;
不,我要打出个壮伟的局面,使后人都能听诵我的英豪!”
言罢,他抽出跨边的利剑,宽厚、沉重,鼓起
全身的勇力,直奔扑击,像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
穿出浓黑的乌云,对着平原俯冲,
逮住一只嫩小无助的羊羔或嗦嗦发抖的野兔——
赫克托耳奋勇出击,挥舞着利剑,而阿基琉斯
亦迎面扑来,心中腾烧着粗野的狂烈,
胸前挡着一面盾牌,后面绚丽,铸工
精湛,摇动闪亮的盔盖,顶着四支
硬角,漂亮的冠饰,摇摇晃晃,纯金做就,
赫法伊斯托斯的手艺,嵌显在冠角的边旁。
怀着杀死卓越的赫克托耳的凶念,阿基琉斯
右手挥舞枪矛,枪尖射出熠熠的寒光,
像一颗明星,穿行在繁星点缀的夜空,
赫斯裴耳,黑夜之星,天空中最亮的星座。
他用眼扫瞄赫克托耳魁伟的身躯,寻找最好的
攻击部位,但见他全身铠甲包裹,那副璀璨的
铜甲,杀死强壮的帕特罗克洛斯后剥抢到手的战礼——
尽管如此,他还是找到一个露点,琐骨分接脖子和肩膀的部
位,裸露的咽喉,人体中死之最捷达的通径。对着这个部位,
卓越的阿基琉斯捅出枪矛,在对手挟着狂烈,向他扑来之际,
枪尖穿透松软的脖子,然而,粗重的
(木岑)木杆枪矛,挑着铜尖,却不曾切断气管,
所以,他还能勉强张嘴应对。赫克托耳
瘫倒泥尘,卓越的阿基琉斯高声炫耀,对着他的躯体:
“毫无疑问,赫克托耳,你以为杀了帕特罗克洛斯之后,你仍可
平安无事,因为你不用怕我,我还远离你们战斗的地点。
你这个笨蛋!你忘了,有一个,一个远比他强健的
复仇者,等在后面,深旷的海船边——此人便是我,阿基琉斯,
我已毁散了你的勇力!狗和秃鹫会撕毁
你的皮肉,脏污你的躯体;和你相比,帕特罗克洛斯将收受
阿开亚人厚重的葬仪!”
听罢这番话,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求求你,求求你看在你的生命、你的膝盖和你双亲的份上,
不要让狗群撕食我的躯体,在这阿开亚人的海船边!
你可收取大量的青铜和黄金,从我们丰盈的库藏中,
大堆的赎礼,我父亲和高贵的母亲会塞送到你的手里。
把我的遗体交还我的家人吧——人已死了,
也好让特洛伊男人和他们的妻子为我举行火焚的礼仪。”
捷足的阿基琉斯恶狠狠地盯着他,答道:
“不要再哀求了,你这条恶狗一二说什么看在我的膝盖和双亲
的份上!我真想挟着激情和狂烈,就此
割下你的皮肉,生吞暴咽——你给我
带来了多少苦痛!谁也休想阻止狗群
扑食你的尸躯,哪怕给我送来十倍。
二十倍的赎礼,哪怕答应给我更多的东西,
哪怕达耳达诺斯之子普里阿摩斯愿意给我
和你等重的黄金。不!一切都已无济于事;生你养你的母亲,
那位高贵的夫人,不会有把你放上尸床,为你举哀的机会;
狗和兀鸟会把你连皮带肉,吃得干干净净!”
赫克托耳,吐着微弱的气息,在闪亮的头盔下说道:
“我了解你的为人,知道命运将如何把我处置。我知道
说服不了你,因为你长着一颗铁一般冷酷的心。
但是,你也得小心,当心我的诅咒给你招来神的
愤恨,在将来的某一天,帕里斯和福伊波斯·阿波罗
会不顾你的骠勇,把你杀死在斯卡亚门前!”
话音刚落,死的终极已蒙罩起他的躯体,
心魂飘离他的四肢,坠入死神的府居,
悲悼着他的命运,抛却青春的年华,刚勇的人生。
其时,虽然他已死去,卓越的阿基琉斯仍然对他嚷道:
“死了,你死了!至于我,我将接受我的死亡,在宙斯
和列位神祗愿意把它付诸实现的任何时光!”
言罢,他从躯体里拔出铜枪,放在
一边,剥下血迹斑斑的铠甲,从死者
肩上。阿开亚人的儿子们跑来围在他的身边,
凝视着赫克托耳的身躯,刚劲、健美的
体魄,人人都用手中的利器,给尸体添裂一道新的痕伤,
人们望着身边的伙伴,开口说道:
“瞧,现在的赫克托耳可比以前,比他周熊熊
燃烧的火把放火烧船的时候松软得多!”
就这样,他们站在尸体边沿,出手捅刺,议论纷纷。
其时,捷足的战勇、卓越的阿基琉斯已剥光死者身上的一切。
站在阿开亚人中间,喊出长了翅膀的话语:
“朋友们,阿耳吉维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
现在,既然神明已让我杀了他,这个使我们
深受其害的人——此人创下的祸孽,甚于其他所有的战勇
加在一起的作为——来吧,让我们逼近城墙,全副武装,
弄清特洛伊人下一步的打算,是
准备放弃高耸的城堡,眼见此人已躺倒在地,
还是想继续呆守;虽然赫克托耳已经死亡?
然而,为何同我争辩,我的心魂?
海船边还躺着一个死人,无人哭祭,不曾埋葬,
帕特罗克洛斯,我绝不会把他忘怀,绝对不会,
只要我还活在人间,只要我的双膝还能伸屈弯转!
如果说在死神的府居,亡魂会忘记死去的故人,但我
却不会,即便在那个地方,我还会记着亲爱的帕特罗克洛斯。
来吧,阿开亚人的儿子们,让我们高唱凯歌,
回兵深旷的海船,抬着这具尸体!
我们已争得辉煌的荣誉;我们已杀死赫克托耳,
一个被特洛伊人,在他们的城里,尊为神一样的凡人!”
他如此一番颂耀,心中谋划着如何羞辱光荣的赫克托耳。
他捅穿死者的筋腱,在脚背后面,从脚跟到
踝骨的部位,穿进牛皮切出的绳带,把双足连在一起,
绑上战车,让死者贴着地面,倒悬着头颅。然后,
他登上战车,把光荣的铠甲提进车身,
扬鞭催马,后者撒开蹄腿,飞驰而去,不带半点勉强。
骏马扬蹄迅跑,赫克托耳身边卷起腾飞的尘末,
纷乱飘散,整个头脸,曾是那样英俊潇洒的脸面,
跌跌撞撞地磕碰在泥尘里——宙斯已把他交给
敌人,在故乡的土地上,由他们亵渎脏损。
就这样,他的头颅席地拖行,沾满泥尘。城楼上,他的母亲
绞拔出自己的头发,把闪亮的头巾扔出老远,
望着亲生的儿子,竭声嚎啕。他所尊爱的父亲,
喊出悲戚的长号,身边的人们无不
痛哭流涕,哀悼之声响彻在全城的每一个角落。
此番呼嚎,此番悲烈,似乎高耸的特洛伊城已全部
葬身烧腾的火海,从楼顶到墙垣的根沿!
普里阿摩斯发疯似地试图冲出达耳达尼亚大门,
手下的人们几乎挡不住老人;他恳求所有的
人们,翻滚在脏杂的污秽里,呼喊着
每一个人,高声嘶叫,嚷道:
“我情领各位的好心,但让我
出城,独自一人,前往阿开亚人的海船旁!
我必须当面向他求告,向那个残忍、凶暴的汉子,
而他或许会尊重我的年齿,生发怜老之情——
他也有自己的父亲,和我一样年迈,
裴琉斯,生下这个儿子,养成特洛伊人的
灾祸。他杀了我这么多年轻力壮的儿子;
他带给我的哀愁比给谁的都多。
我为每一个儿子的不幸悲恸,但只有赫克托耳的阵亡
使我痛不欲生;如此强烈的伤愁会把我
带入哀地斯的冢府!但愿他倒在我的怀里,这样,
我们俩,生养他的母亲——哦,苦命的女人——
便能和我一起放声悲哭,尽情哀悼!”
老王悲声诉说,泪流满面,市民们伴随他一齐哭嚎。
赫卡贝带着特洛伊妇女,领头唱起曲调凄楚的悲歌:
“咳,我的孩子;哦,我这不幸的女人!你去了,我将如何继续
生活,带着此般悲痛!?你,我的骄傲,无论白天和
黑夜,在这座城里;你,全城的栋梁,
特洛伊男子和特洛伊妇女的主心骨。他们像敬神
似地敬你;生前,你是他们无上的
荣光!现在,我的儿,死亡和命运已把你吞夺!”
她悲声诉说,泪流满面,但赫克托耳的妻子却还
不曾听到噩耗;此间无有可信之人登门,通报
她的丈夫站在城门外面,拒敌迎战的讯息。
其时,她置身高深的房居,在内屋里,制作一件暗红色的
双层裙袍,织出绽开的花朵。
她招呼房内发辫秀美的女仆,
把一口大锅架上柴火,使赫克托耳
离战回家,能用热水洗澡——
可怜的女人,她哪里知道,远离滚烫的热水,
丈夫已经死在阿基琉斯手下,被灰眼睛的雅典娜击倒。
其时,她已耳闻墙边传来的哭叫和哀嚎,
禁不住双腿哆嗦,梭子滑出手中,掉在地上。
她随即召呼发辫秀美的侍女,说道:
“快来,你们两个,随我前行;我要看看外边发生了什么。
我已听到赫克托耳尊贵的母亲的哭声;我的双腿
麻木不仁,我的心魂已跳到嗓子眼里。我知道,
一件不幸的事情正降临在普里阿摩斯的儿子们的头顶!
但愿这条消息永远不要传入我的耳朵;然而我却从
心底里担心,强健的阿基琉斯可能会切断他的归路,
把勇敢的赫克托耳,把他孤身一人,逼离城堡,赶往平原。
他恐怕已彻底消散了赫克托耳鲁莽的傲气——它总是
缠伴着我的夫婿——他从不呆在后面,和大队聚集在一起,
而是远远地冲上前去,挟着狂烈,谁都不放在眼里!”
言罢,她冲出宫居,像个发疯的女人,
揣着怦怦乱跳的心脏,带着两名待女,紧跟在她后头。
她快步来到城楼,兵勇们聚结的地方,
停下脚步,站在墙边,移目探望,发现丈夫
正被拖颠在城堡前面,疾驰的驭马
拉着他胡奔乱跑,朝着阿开亚人深旷的海船。
安德罗玛开顿觉眼前漆黑一片,
向后晕倒,喘吐出生命的魂息,甩出
闪亮的头饰,被甩出老远,
冠条、发兜、束带和精工编织的
头巾,金色的阿芙底忒的礼物,
相赠在她被夫婿带走的那一天——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
把她带离厄提昂的家居,给了数不清的聘礼。
其时,她丈夫的姐妹和兄弟的媳妇们围站在她的身边,
把她扶起在她们中间:此刻的安德罗玛开已濒临死的边缘。
但是,当挣扎着缓过气来,生命重返她的躯体后,
她放开喉咙,在特洛伊妇女中悲哭嚎啕:
“哦,毁了,赫克托耳;毁了,我的一切!你我生来便共有同
一个命运——你,在特洛伊,普里阿摩斯的家居;我,
在塞贝,林木森茂的普拉科斯山脚,
厄提昂的家居;他疼我爱我,在我幼小的时候。
咳,命运险恶的厄提昂,倒霉不幸的我——但愿他不曾把我养
育,经受人生的捶捣。
现在,你去了死神的家府,黑洞洞的大地
深处,把我撇在这里,承受哭嚎的悲痛,
宫居里的寡妇,守着尚是婴儿的男孩,
你我的后代,一对不幸的人儿!你帮不了他,
赫克托耳,因为你已死去,而他也帮不了你的忙。
即使他能躲过这场悲苦的战争,阿开亚人的强攻,
今后的日子也一定充满艰辛和痛苦。
别人会夺走他的土地,孤儿凄惨的
生活会使他难以交结同龄的朋友。他,
我们的男孩,总是耷拉着脑袋,整日里泪水洗面,
饥肠辘辘,找到父亲旧时的伙伴,
拉着这个人的披篷,攥着那个人的衣衫,
讨得一些人的怜悯——有人会给他一小杯饮料,
只够沾湿他的嘴唇,却不能舒缓喉聘的焦渴;
某个双亲都还活着的孩子,会把他打出宴会,
一边扔着拳头,一边张嘴咒骂:
‘滚出去!你的父亲不在这里欢宴,和我们一起!’
男孩挂着眼泪,走向他那孤寡的母亲——
我的阿斯图阿纳克斯!从前,坐在父亲的腿上,
你只吃骨髓和羔羊身上最肥美的肉膘。
玩够以后,趁着睡眠降临的当口,他就
迷迷糊糊地躺在奶妈怀里,就着松软的
床铺,心满意足地入睡。现在,
失去了亲爱的父亲,他会吃苦受难,他,
特洛伊人称其为阿斯图阿纳克斯,‘城邦的主宰’,
因为只有你独身保卫着大门和延绵的墙垣。
但现在,你远离双亲,躺倒在弯翘的海船边;
曲倦的爬虫,会在饿狗饱啖你的血肉后,
钻食你那一丝不挂的躯体,虽然在你的房居里,叠放着
做工细腻、美观华丽的衫衣,女人手制的精品。
现在,我将把它们付之一炬,烧得干干净净——
你再也不会穿用它们,无需用它们包裹你的躯体。
让衣服化成烈火,作为特洛伊男女对你的奠祭!”
她真情悲诉,热泪横流;妇女们凄声哀悼,哭诵应和。
第二十三卷
就这样,他们悲声哀悼,哭满全城。与此同时,阿开亚人
回到船边和赫勒斯庞特沿岸,
解散队伍,返回各自的海船。惟有
阿基琉斯不愿解散慕耳弥冬人的队伍,
对着嗜喜搏战的伙伴们喊道:
“驾驭快马的慕耳弥冬人,我所信赖的伙伴们!
不要把蹄腿飞快的驭马卸出战车,
我们要赶着车马,前往帕特罗克洛斯
息身的去处,悲哭哀悼,此乃死者应该享受的礼遇。
我们要用挽歌和泪水抚慰心中的悲愁,
然后,方可宽出驭马,一起在此吃喝。”
言罢,全军痛哭嚎啕,由阿基琉斯挑头带领。
他们赶起长鬃飘洒的骏马,一连跑了三圈,围着遗体;
兵勇们悲哭哀悼,人群中,塞提丝催恿起恸哭的激情,
泪水透湿沙地,浸儒着战勇们的铠甲——如此
深切的怀念,对帕特罗克洛斯,驱赶逃敌的英壮。
裴琉斯之子领头唱起曲调凄楚的哀歌,
把杀人的双手紧贴着挚友的胸脯:“别了,
帕特罗克洛斯;我要招呼你,即便你已去了死神的府居!
瞧,我已在实践对你许下的诺言——我说过,
我要把赫克托耳拉到这里,让饿狗生吞
撕咬;砍掉十二个青壮的脑袋,特洛伊人风火正茂的儿子,
在焚你的柴堆前,消泄我对他们杀你的愤恼!”
他如此一番哭喊,心中盘划着羞辱光荣的赫克托耳。
他一把撂下死者,任其头脸贴着泥尘,陪旁着墨诺伊提俄斯
之子的尸床。与此同时,全军上下,所有的兵勇,全部脱去
闪亮的铜甲,宽出昂头嘶叫的骏马,
数千之众,在船边坐下,傍临捷足的阿基琉斯的
海船,后者已备下丰盛的丧宴,
供人们食餐。许多肥亮的壮牛挨宰被杀,
倒在铁锋下,还有众多的绵羊和咩咩哀叫的山羊,一大群
肥猪,露出白亮的尖牙,挂着大片的肥膘。兵勇们
叉起肥猪,架上赫法伊斯托斯的柴火,烧去鬃毛,
举杯接住泼倒而出的牲血,围洒在尸躯旁。
其时,阿开亚人的王者们将裴琉斯之子,
捷足的首领,引往尊贵的阿伽门农的住处,
好说歹说,方才成行——伴友的阵亡使他盛怒难消。
当一行人来到阿伽门农的营棚,
马上命令嗓音清亮的使者,
把一口大锅架上柴火,进而劝说
裴琉斯之子洗去身上斑结的污血,但
后者顽蛮地拒绝他们的规劝,发誓道:
“不,不!我要对宙斯起誓,对这位至高至尊的天神,
此举不当;不要让浴水碰洒我的头脸,在我做完这一切事情
之前:我要把帕特罗克洛斯放上燃烧的柴堆,垒土成莹,
割下头发,尊祭我的伴友——要知道,在我有生之日,
我的心灵再也不会经受如此的伤忧。
眼下,大家可以饱食我所厌恶的佳肴。明晨拂晓,
王者阿伽门农,你要唤起手下的兵众,
伐集薪材,备下死者所需的一切——
他借此上路,走向阴森、昏黑的地府。
这样,熊熊燃烧的烈火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出
我们的视野,而兵勇们亦能重上战场,他们必须前往的去处。”
他如此一番说道,众人肃静聆听,谨遵不违,
赶忙动手做饭,人人吃饱喝足,
谁也不曾少得应有的份额,委屈饥渴的肠肚。
当满足了吃喝的欲望,他们分手
寝睡,走入自己的营棚。然而,
裴琉斯之子却躺倒在惊涛震响的
海滩,粗声哀叫,在慕耳弥冬营地的近旁,
一片久经海浪冲击的空净之处。
睡眠模糊了他的头脑,甜美深熟的鼾息
赶走了心中的悲痛——快步追赶赫克托耳,朝着
多风的伊利昂,疲乏了他那闪亮的腿脚。
其时,不幸的帕特罗克洛斯的幽灵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如生前的音容和形貌,睁着那双明亮的
眼睛,裹着生前穿用的衫袍,
飘站在他的头顶,开口说道:
“你在睡觉,阿基琉斯?你已把我忘却——是否因我死了,
你就这样待我?我活着的时候,你可从来不曾有过疏忽。
埋葬我,越快越好;让我通过哀地斯的门户。
他们把我远远地挡在外面,那些个幽魂,死人的虚影,
不让我渡过阴河,同他们聚首,
我只能游荡在宽大的门外,死神的府居前。
我悲声求你,伸过你的手来;我再也
不会从冥界回返,一旦你为我举行过火焚的礼仪。
你我——活着的我——将再也不能坐在一起,离着我们
亲爱的伙伴,计谋商议;苦难的命运,
从我出生之日起,便和我朝夕相随,已张嘴把我吞咬。
你也一样,神一般的阿基琉斯,也会受到命运的催请,
例死在富足的特洛伊人的城墙下。我还有
一事要说,就此相告于你,恳求你的答从:
不要把我的遗骨和你的分葬,阿基琉斯,
我俩要合葬在一起,就像我们一起长大,在你的家里。
墨诺伊提俄斯把我带出俄普斯——其时,我还是个孩子——
领进你的家门,为了躲避一桩可悲的命案。
那一天,我杀了安菲达马斯的儿子——我真傻,
全是出于无意,起始于一场争吵,玩掷着投弄骰子的游戏。
那时候,车战者裴琉斯把我接进房居,
小心翼翼的把我抚养成人,让我作为你的伴从。
所以,让同一只瓮罐,你高贵的母亲给你的
那只双把的金瓮,盛装咱俩的遗骨。”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阿基琉斯答道:
“亲爱的兄弟,我的朋友,为何回来找我,
讲述这些要我操办的事情?没问题,
我会妥办一切,照你说的去做。哦,
请你再离近点,让我们互相拥抱,哪怕
只有短暂的瞬间——用悲伤的眼泪刷洗我们的心房!”
言罢,他伸出双臂,但却不能把他
抓抱;灵魂钻入泥地,像一缕清烟,
伴随着一声尖细的喊叫。阿基琉斯跳将起来,大惊失色,
击打着双手,悲声叹道:“哦,我的天!
即使在死神的府居,也还有某种形式的存在,
人的灵魂和幻象,虽然他们没有活人的命脉。
整整一个晚上,不幸的帕特罗克洛斯的鬼魂
悬站在我的头顶,悲哭啼诉,告诉我要做的
一件件事情,形貌和真人一模一样!”
一番话在所有人心里激起了恸哭的悲情。
黎明用玫瑰色的手指送来曙光,照射在他们身上,汇聚在
可悲的遗体周围,痛哭不已。其时,强有力的阿伽门农
命令兵勇们牵着骡子,走出各自的营棚,
上山伐木,由一位出色的人选带队,
墨里俄奈斯,骠勇的伊多墨纽斯的伴随。
兵勇们鱼贯出动,手握砍树的斧头
和紧打密编的绳索,跟行在骡子后头。
他们翻山越岭,走过倾斜的岗峦,崎岖的小道,
来到多泉的伊达,起伏的岭坡,
开始用锋快的铜斧砍伐,压上
全身的重量,放倒耸顶着叶冠的橡树,
发出轰轰隆隆的声响。接着,阿开亚人劈开树干,
绑上骡背,后者迈出辗裂地层的
腿步,艰难地穿过林区,走向平原。
伐木者人人肩扛树段,遵照
温雅的伊多墨纽斯的伴从墨里俄奈斯的命令。
他们撂下肩上的重压,整齐地排放在滩沿,阿基琉斯选定的
位置,准备为帕特罗克洛斯和他自己,堆垒一座高大的坟茔。
他们从四面甩下堆积如山的树段,垛毕,
屈腿下坐,云聚滩沿。阿基琉斯
当即命令嗜喜搏战的慕耳弥冬人
扣上铜甲,并要所有的驭手把马匹
套入战车。众人起身穿披铠甲,
登上战车,驭者和他身边的枪手。
车马先行,大群步战的兵勇随后跟进,
数千之众。人流里,伙伴们扛着帕特罗克洛斯的躯体,
上面满盖着他们的头发——众人割下的发绺,抛铺在
他的身上。在他们身后,卓越的阿基琉斯抱起他的头颅,
嘶声痛哭——他在护送一位忠实的伴友,前往哀地斯的家府。
他们来到阿基琉斯指定的地点,
放下遗体,搬动树料,迅速垒起一个巨大的柴堆。
其时,卓越的、捷足的阿基琉斯突然想起另一件要做的事情。
他走离木堆,站定,割下一绺金黄色的头发——
长期蓄留的发丝,准备献给河神斯裴耳开俄斯的礼物——
心情痛苦沮丧,凝望着酒蓝色的大海,诵道:
“斯裴耳开俄斯,家父裴琉斯白白辛苦了一场,对你
许下此番誓愿:当我回到我所热爱的故乡,
我将割发尊祭,举行一次盛大、神圣的
祭礼,宰杀五十头不曾去势的公羊,献给
你的水流,伴着你的园林和烟火缭绕的祭坛。
这便是老人的誓愿,可你却没有实现他的企望。
现在,既然我已不打算回返亲爱的故乡,
我将把头发献给帕特罗克洛斯,让它陪伴归去的英雄。”
言罢,他把发绺放入好友的
手心,在所有的人心里激起了恸哭的悲情。
其时,太阳的光芒将会照射悲哭的人群,
要不是阿基琉斯当即站到阿伽门农身边,说道:
“阿特桑斯之子,你的命令在全军中享有
最高的权威。凡事都有限度,哭悼亦然。
现在,你可解散柴堆边的队伍,让他们整备
食餐。我等是死者最亲近的朋伴,我们会
操办这里的一切。可让各位首领逗留,和我们一起。”
听罢这番话,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
当即下令解散队伍,让他们返回线条匀称的海船。
但是,主要悼祭者们仍然逗留火场,添放着木块,
垒起一个长宽各达一百步的柴堆,
带着沉痛的心情,把遗体置放顶面。
柴堆前,他们剥杀和整治了成群的
肥羊和腿步瞒珊的弯角壮牛。心胸豪壮的
阿基琉斯扒下油脂,从所有祭畜的肚腔,包裹尸躯,
从头到脚,把去皮的畜体排放在死者周围。
接着,他把一些双把的分装着油和蜜的坛罐放在伴友身边,
紧靠着棺床,哭叫着把四匹颈脖粗长的
骏马迅速扔上柴堆。高贵的
帕特罗克洛斯豢养着九条好狗,
他杀了其中的两条,抹了它们的脖子,放上柴堆;
他还杀了十二名高贵的青壮,心胸豪壮的特洛伊人的儿子,
用他的铜剑,心怀邪恶的意念,把他们付诸柴火铁一般的狂烈。
然后,他放声哭叫,呼喊着心爱的伴友,叫着他的名字:
“别了,帕特罗克洛斯;我要招呼你,即便你已去了死神的府
居!瞧,我已在实践对你许下的诺言。这里
躺着十二个高贵的青壮,心胸豪壮的特洛伊人的儿子,
焚化你的烈火将把他们烧成灰泥。至于赫克托耳,
普里阿摩斯之子,我不打算把他投放柴火——我要让犬狗把
他断裂!”
他如此一番威胁,但犬狗却不曾撕食赫克托耳,
阿芙罗底忒,宙斯的女儿,为他挡开狗的侵袭,
夜以继日,用玫瑰仙油涂抹他的身躯,
使阿基琉斯,在把他来回拖跑的时候,不致豁裂他的肌体。
福伊波斯·阿波罗从天上采下一朵黑云,
降在平原上,遮住死者息躺的
整块地皮,使太阳的暴晒不致
枯萎他的身躯、四肢和筋肌。
然而,帕特罗克洛斯横躺的柴堆此时却不曾窜起火苗,卓越的
战勇、捷足的阿基琉斯由此想到还有一件该做的事情。
他站离柴堆,求告两飙旋风,
波瑞阿斯和泽夫罗斯,许下丰厚的祭礼,
注满金质的盏杯,慷慨地泼洒美酒,恳求
他们快来,点发柴堆,以最快的速度
火焚堆顶的躯体。听闻他的祷告,伊里丝
带着信息,急速赶往强风歇脚的去处。其时,
风哥们正聚息在荡送狂飙的泽夫罗斯的家里,
享用主人摆下的食宴;伊里丝收住疾行的身姿,
站在石凿的门槛上。他们一见到伊里丝的身影,
马上跳将起来,争先恐后地邀请,请她坐在自己身边,
但她拒绝了他们的盛情,开口说道:
“不行啊,我必须赶回俄开阿诺斯的水流,
埃西俄比亚人的疆土;他们正举行隆重的祀祭,
给不死的神祗;我必须享用我的份额,参加神圣的宴礼。
但是,我带来了阿基琉斯的祈愿,祷请波瑞阿斯和狂风怒号的
泽夫罗斯前往助信,许下丰厚的答祭,
要你们吹燃焚尸的柴堆,托着死去的
帕特罗克洛斯;阿开亚人全都围聚尸边,痛哭流涕。”
言罢,伊里丝动身离去。疾风一扫而起,
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响声,驱散风前的云朵,
以突起的狂飙扫过洋面,呼啸的旋风卷起
排空的激浪。他们登临肥沃的特洛伊地面,
击打着柴堆,卷起凶暴的烈焰,呼呼作响;
整整一个晚上,他俩吹送出嘶叫的疾风,
腾托起柴堆上的烈火;整整一个晚上,捷足的阿基琉斯
手拿双把的酒杯,从金兑缸里舀出一杯杯
醇酒,泼洒在地,透湿泥尘,
呼唤着不幸的帕特罗克洛斯的亡魂,
像一位哭悼的父亲,焚烧着儿子的尸骨,新婚的
儿郎,他的死亡愁煞了不幸的双亲——
就像这样,阿基琉斯焚烧着伴友的尸骨,痛哭不已,
悲声哀悼,拖着沉重的脚步,挪行在火堆的近旁。
这时,启明星升上天空,向大地预报
新的一天的来临,黎明随之对着大海,抖开金黄色的篷袍;
地面上,柴火已经偃灭,烈焰亦已收熄。
疾风掉转头脸,直奔家门,扫过
斯拉凯洋面——大海为之沸腾,掀起巨浪,悲吼哀鸣。
裴琉斯之子转身走离火堆,曲腿
躺下,筋疲力尽,心中升起香甜的睡意。
其时,阿特柔斯之子身边的人们汇成一堆,
迈步走来,喧嚷和芜杂之声吵醒了阿基琉斯。
他坐起身子,挺着腰板,开口说道:
“阿特柔斯之子,各位阿开亚人的首领——
首先,用晶亮的醇酒扑灭柴堆上的余火,
那些仍在腾腾燃烧的木块;然后,我们
将收捡墨诺伊提俄斯之子帕特罗克洛斯的遗骨,
要小心在意,虽然辨识并不困难:
他躺在柴堆中间,其他人则远离他的身边,
和马匹拥杂在一起,焚烧在火堆的边沿。
让我们把尸骨放入金瓮,用双层的油脂
封包得严严实实,直到我自己藏身哀地斯的那一天。
至于坟冢,我的意思,你们不必筑得太大,
只要看来合适就行。日后,阿开亚人可把它
添高加宽,那些有幸活下来的人们,在我
死后,在这些安着凳板的海船边。”
听罢这番话,人们动手办事,按照捷足的阿基琉斯的意愿。
首先,他们用晶亮的醇酒扑灭柴堆上的余火,
不放过每一束火苗;灰烬沾酒塌陷。
接着,他们含泪捡起灰堆中的白骨,温善的伙伴的遗骸,
用双层的油脂封包得严严实实,放入
金瓮,送进他的营棚,盖上一层轻薄的麻布;
随后,他们开始垒筑死者的坟茔。围着
焚尸的火堆,他们先垒起一堵石墙,然后填人松散的泥土,
堆起高高的坟冠。筑毕,他们转身离去。但是,阿基琉斯
留住他们,要他们就地坐下,黑压压的一片。
他搬出竞赛的奖品,从他的海船,有大锅、铜鼎。
骏马、骡子和颈脖粗壮的肥牛,还有
束腰秀美的女子和暗蒙蒙的灰铁。
首先,他为迅捷的车手设下闪光的奖品。
荣获第一名者,可带走一位女子,手工娴熟精细,
外加一只带耳把的铜鼎,容量大至二十二个
衡度;给第二名,他设下一匹未曾上过轭架的
母马,六岁口,肚里还揣着一匹骡驹。
为第三名,他设下一口精美的大锅,从未受过柴火的
炙烤,容量四个衡度,闪闪发光,一件簇新的精品;
给第四名,他设下两个塔兰同的黄金;
第五名的奖品是一只从未经受火烤的双把坛罐。
他站挺起身子,对着集聚的阿耳吉维人喊道:
“阿特柔斯之子,所有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
我已把奖品搬上赛场,正等候着驭手们领取。
当然,、倘若在祭办另一位英雄的丧事中举行车赛,
我自己定可把头奖争回营棚。
你们知道,我的马远比其他驭马快捷,
那两匹神驹,波塞冬送给家父
裴琉斯的礼物,而裴琉斯又把它们传给了我。
但今天,我不参赛,我的蹄腿风快的驭马也一样。
它们失去了一位声名遐迩的驭手,一个
好心的人,生前曾无数次地替它们擦洗,
在清亮的水流里,然后用松软的橄榄油涂抹鬃毛。
难怪它俩垂首位站,深情哀悼,长鬃
铺地,木然直立,带着沉痛的心情。
但是,你们其他人,不管是阿开亚人中的哪一个,只要
信得过自己的驭马和制合坚固的战车,现在即可各就各位!”
裴琉斯之子言罢,迅捷的驭手纷聚云集。
最先起身的是欧墨洛斯,民众的王者,
阿得墨托斯的爱子,出类拔萃的驭手。
继他而起的是图丢斯之子,强健的狄俄墨得斯,
套着两匹特洛伊骏马,从埃内阿斯手下
强行夺来的战礼——而埃内阿斯本人则被阿波罗所教。
接着,人群里站起阿特柔斯之子,棕发的墨奈劳斯,
天之骄子,车轭下套着一对风快的好马,
埃赛,阿伽门农的牝马,和他自己的波达耳戈斯。
厄开波洛斯,安基塞斯之子,把它给了阿伽门农,
作为一份礼物,使他免于跟着联军的统帅,进兵多风的伊利昂,
得以留居本地,享受丰裕的生活——宙斯给了他
丰足的财富,家住地域宽广的西库昂。
就是这匹母马,其时套用在墨奈劳斯车下,急不可待地试图扬
蹄飞跑。
第四位赛者此时起身套用长鬃飘洒的骏马,安提洛科斯,
奈琉斯心志高昂的儿男、王者奈斯托耳光荣的儿子。
这对驭马,蹄腿飞快,道地的普洛斯血种,
拉着他的战车。其时,奈琉斯站在他的身边,
对着心智敏捷的儿子,道出一番有益的嘱告:
“安提洛科斯,虽说你很年轻,却得到宙斯和阿波罗的
宠爱;他们已教会你驾车的全套本领。
所以,你并不十分需要我的指点;你早已掌握
如何驾车拐过标杆的技术。但是,你的
马慢,我以为这将是你获胜的一个阻碍。
你的对手,虽然驾着快马,但论驭马赶车的本领,
他们中谁都不比你高明。要
做到心中有数,我的孩子,善用你的
每一分技巧,不要让奖品从你手中滑掉!
一个出色的樵夫,靠的是技巧,而不是鲁莽。
同样,凭靠技巧,舵手牢牢把握快船的航向,
尽管受到风浪的冲袭,疾驰在酒蓝色的洋面上。
驭者撵赶对手,靠的也是技巧。
平庸的驭者,把一切寄托于驭马和战车,
大大咧咧地驱车拐弯,使马车大幅度地左右歪摇,
由于无力制驭奔马,只好看着他们跑离车道。
但是,高明的驭手,虽然赶着腿脚相对迟慢的驭马,
却总把双眼盯住前面的杆标,紧贴着它拐弯,
从一开始便收紧牛皮的缰绳,松放适时,
把握驭马的跑向,注意领先的对手。
至于转弯的标杆,本身已相当醒目,你不会把它错过。
那是一截干硬的树桩,离地约有六尺之高,
可能是橡树,也可能是松树,还不曾被雨水侵蚀;
树干上撑靠着两块雪白的石头,一边一块。
此乃去程结束,回程开始之处,周围是一片舒坦的平野。
这东西或许是一座古坟的遗迹,
也可能是前人设下的一个车赛中拐弯的标记——
现在,捷足的壮勇、卓越的阿基琉斯把它定为转弯的杆标。
你必须赶着车马,紧贴着它奔跑;与此同时,
在编绑坚实的战车里,你要把重心
略微左倾,举鞭击打右边的驭马,
催它向前,松手放出缰绳,让它用力快跑;
但对左边的驭马,你要让它尽可能贴近转弯的树桩,
使车的轮毂看来就像擦着它的边沿
一般——但要小心,不要真的碰上,
否则,你会伤了驭马,毁了车辆,
如此结果,只会让对手高兴,使自己脸上
无光。所以,我的孩子,要多思多想,小心谨慎。
如果你能紧紧咬住对手,在拐弯之处把他们甩下,
那么,谁也甭想挣扎补救,谁也不能把你赶上,
哪怕你后面的对手赶着了不起的阿里昂,
阿得瑞斯托斯的骏足,神的后裔,
或劳墨冬的良驹,特洛伊最好的奔马。”
言罢,奈斯托耳,奈琉斯之子,坐回自己的
位置;他已把赛车须知的要点,告诉了自己的儿子。
第五位动手套车的赛者是墨里俄奈斯。
他们登上马车,把阄石扔进头盔。阿基琉斯
摆手摇动,安提洛科斯、奈琉斯之子的石阄
首先出盔落地;接着,强有力的欧墨洛斯拈中他的车道,
再接着是阿特柔斯之子、著名的枪手墨奈劳斯。
墨里俄奈斯拈中了他的位置,其后,狄俄墨得斯,
他们中远为杰出的佼佼者,拈得第五个起跑的车位。
他们在起点上横队而立,阿基琉斯指明了转标的位置,
老远地竖立在平原上,并已派出一位裁判,
神一样的福伊尼克斯,他父亲的帮手,
观记车赛的情况,带回真实的报告。
其时,赛手们全都高悬起马鞭,
猛击马的股脊,高声喊叫,催马
向前。奔马直冲出去,撒蹄平野,
顷刻之间,便把海船远远地抛甩。
胸肚下,泥尘升卷飞扬,像天上的云朵或旋滚的风暴;
颈背上,长鬃飞舞,顺着扑面的疾风。马车疾驶向前,
时而贴着养育我们的土地迅跑,
时而离着地面飞滚腾跃;驭手们
站在车里,揣着怦怦闪跳的心房,
急切地企盼夺取胜利,人人吆喝着自己的
驭马,后者蹽开蹄腿,穿过泥尘纷飞的平原。
但是,当迅捷的快马踏上最后一段赛程,
朝着灰蓝色的大海回跑时,驭手们全都竭己所能,
各显身手;赛场上,驭马挤出了每一分腿力。转眼之间,
菲瑞斯的孙子欧墨洛斯、驾着那对捷蹄的快马,抢先
跑到前头,后面跟着狄俄墨得斯的两匹儿马,
特洛伊良驹,紧紧尾随,相距不远,
似乎随时都可能扑上前面的战车,
喷出腾腾的热气,烘烤着欧墨洛斯的脊背和
宽阔的肩膀,马头几乎垂悬在他的身上,飞也似地紧追不舍。
其时,狄俄墨得斯很可能迎头赶超,或跑出个胜负难分的
局面,要不是福伊波斯·阿波罗,出于对图丢斯之子
狄俄墨得斯的怨恨,打落他手中的马鞭。
看着欧墨洛斯的牝马远远地冲到前头,
而自己的驭马则因为没有皮鞭的催赶而腿步松弛,
驭手心头愤恨,泪水夺眶而出。然而,
雅典娜眼见了阿波罗对图丢斯之子的
调弄,飞降到兵士的牧者身边,
交还他的马鞭,把勇力注入驭马的身腿。
然后,女神挟着愤怒,追赶阿得墨托斯的儿子,
砸烂车前的轭架——驭马偏向分离,
奔跑在车道的两边,车杆跌磕碰撞,把欧墨洛斯
甩出车身,扑倒在轮圈旁,
擦烂了手肘、嘴唇和鼻孔,
额头上,眉毛一带,摔得皮开肉绽。两眼
泪水汪汪,粗大的嗓门此时窒息哽塞。
其时,图丢斯之子驾着蹄腿飞快的驭马,绕过
对手的马车,猛冲向前,把其他人远远地抛在后头——雅典娜
已给驭马注入勇力,使驭手争得光荣。
阿特柔斯之子、棕发的墨奈劳斯跑在他的后面。
安提洛科斯,此时名居第三,对着他父亲的驭马喊道:
“加油哇,你们两个!快跑,越快越好!我并不
想要你们和领头的那对驭马竞比,
车术高明的狄俄墨得斯的骏马,因为雅典娜
已给它们迅跑的勇力,让驭者争得光荣。
但是,我要你们加快速度,追赶阿特柔斯之子的驭马,
不要让它们把你们抛在后头;否则,埃赛——别忘了,它是一
匹骒马——
会把你们羞得无地自容!你们落后了,勇敢的驭马,为什么?
奈斯托耳,兵士的牧者,不会再给你们
我要警告你们,此事不带半点虚假:
抚爱;相反,他会立时宰了你俩,用锋快的铜刀,
倘若因为你们的怠懈,我们得了次等的酬奖!
还不给我紧紧咬住它们,跑出最快的速度,
我自己亦会想方设法,我有这个能耐,从旁
挤到他的前头,在路面变窄的地段——他躲不过我的追赶!”
安提洛科斯言罢,驭马畏于主人的呵斥,
加快腿步,猛跑了一阵。突然,骠勇犟悍的
安提洛科斯看到前面出现一段狭窄的车道,
一个崩裂的泥坑积聚的冬雨蓄涌
冲刷,在那一带破开了一片塌陷的路面。其时,
墨奈劳斯驱马驶近毁裂的地段,试图单车先过所剩的残道,
但安提洛科斯却把腿脚风快的驭马整个儿
绕出路面,复而转插回去,紧贴着对手追赶;
阿特柔斯之子心里害怕,对着他高声呼喊:
“安提洛科斯,你这也叫赶车?简直像个疯子!赶快收住你的
驭马!此地路面狭窄,但马上即会宽广舒坦。
小心,不要碰撞,毁了你的车马!”
他如此一番警告,但安提洛科斯却赶得更加起劲,
举鞭催马,以求跑得更快,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喊。
像一块飞旋的投饼跑过的距程,出自臂膀的运转,
掷者是一位年轻的小伙,试图估量自己的膂力——在此段
距离内,他俩一直平行竞驰;其后,阿特柔斯之子的牝马
渐渐落到后头,因他主动松缓催马向前的劲头,
担心风快的驭马会在道中相撞,
翻倒编绑坚固的战车,而车上的驭手
则会一头扑进泥尘,连同他们的挣扎和求胜的希望。
对着超前的驭手,棕发的墨奈劳斯破口大骂:
“安提洛科斯,天底下找不到比你更好毒的无赖!
跑去吧,该死的东西!阿开亚人全都瞎了眼,以为你是个通情
达理之人。
但即便如此,你也休想拿走奖品,除非你发誓诅咒!”
言罢,他又转而对着自己的驭马,嚷道:
“不要减速,切莫停步,虽然你们心里充满悲痛!
它们的膝腿不如你们的强健,用不了多久
便会疲乏酥软——闪烁着青春的年华已不再属于它们!”
听到主人愤怒的声音,驭马心里害怕,
加快腿步,很快便接近了跑在前面的对手。
其时,阿耳吉维人汇聚赛场,坐地
观望;平原上,骏马撒蹄飞跑,穿行在飞扬的泥尘里。
伊多墨纽斯,克里特人的首领,首先眺见回程的驭马,
离着众人,坐在一个高耸和利于看视的了望点上,
听到远处传来的喊叫,并已听出这是
谁的声音;他还看到一匹儿马,领先跑在前头,
引人瞩目,通身栗红,除了前额上的
一块白斑,形状溜圆,像盈满的月亮。伊多墨纽斯
站起身子,对阿耳吉维人喊道:
“朋友们,阿耳吉维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
全军中是否只有我,还是你们大家也行,才能眺见
奔马的踪影?现在看来,跑在头里的似乎已是另一对驭马,
由另一位赛者驾驭。欧墨洛斯的牝马一定在
平原的什么地方遇到了伤心的事情——去程之中,它们可是
我曾看着它们转过桩杆,跑在前头,但
现在却找不到它们的踪影,虽然我睁大眼睛,
搜视过特洛伊平原的每一个角落。一定是
驭手抓不住缰绳,在树桩一带
失去控制,使驭马转弯不成,
就在那里,我想,他被摔出败毁的马车,
驭马惊恐万状,腾起前蹄,跑离车道。
站起来,用你们的眼睛看一看,我辨不太清楚
整个赛况,但跑在最前面的似乎是
那位出生在埃托利亚,现在统治着阿耳吉维人的王者,
调驯烈马的图丢斯之子,强有力的狄俄墨得斯!”
其时,迅捷的埃阿斯,俄伊琉斯之子,粗鲁地呵斥道:
“伊多墨级斯,为何总爱大话连篇?蹄腿轻快的
骏马还远离此地,在那宽广的平野上迅跑。
你肯定不是全军中年纪最轻的战勇,
而你脑门上的那双眼睛也绝对不比别人的犀利。
但是,你总爱唠唠叨叨地口出狂言——你最好不要
大话说个没完,当着那些比你能说会道的人的脸面!
跑在头里的驭马还是原来的两匹,欧墨洛斯的
牝马,其人正手执缰绳,站在它们的后面!”
听罢这番话,克里特人的王者怒火中烧,答道:
“埃阿斯,骂场上的英雄,愚不可及的蠢货!除此而外,
你固执顽蛮,是阿耳吉维人中最低劣的笨蛋!
来吧,让我们许物打赌,一只铜鼎或一口大锅,
请阿伽门农,阿特柔斯之子,见证仲裁,看看哪对
驭马领先——在你拿出东西的时候,你就会知晓这一点!”
他言罢,迅捷的埃阿斯,俄伊琉斯之子,站起身子,
怒火中烧,以狠毒的辱骂回报。其时,
这场纠纷还会升温加热,若不是
阿基琉斯亲自起身调停,对他们说道:
“够了,埃阿斯和伊多墨纽斯,不要再喊出
恶毒的言词,互相攻击谩骂!现在可不是喧嚣的时候。
倘若有人如此厮闹,你等自己亦会怒火满腔。
还是坐下吧,和众人一起,目视奔跑的
驭马,它们正奋力拼搏,争夺胜利,瞬息之间
便可跑回此地。那时,你俩即可亲眼目睹,阿耳吉维人的
驭马中,哪一对跑抢第一,哪一对名列第二。”
与此同时,图丢斯之子正以冲刺的速度,对着终点跑来,
不停地挥动皮鞭,抬肩抽打驭马,后者
高扬起蹄腿,对着终点,跑得更加欢快。
马蹄卷起纷飞的尘土,夹头夹脑地扑向赶车的驭手,
包着黄金和白锡的战车疾行在
腾跃的马蹄后,平浅的泥尘上,
滚动的车轮没有留下明晰的辙痕——
驭马像追风似地扫过终点。狄俄墨得斯勒住骏马,
在聚场的中心,如雨的汗水纷纷滴洒,
掉落泥尘,从它们的脖颈和胸腿。
驭手随即跳下闪光的马车,把
马鞭倚放在轭架前。强健的塞奈洛斯
毫不怠慢,在狄俄墨得斯卸马之时,
快步跑去,拿过奖品,把那名女子和
安着耳把的铜鼎交给心志高昂的伙伴,带回营盘。
接着,奈琉斯的后代安提洛科斯驱马跑完全程,
赶过了墨奈劳斯,不是靠速度,而是凭狡诈。
然而,墨奈劳斯仍然赶着快马,紧紧追逼,
所隔距离只有像从车轮到驭马之间那么一点:驭马奋蹄疾跑,
拉着主人和战车,穿越在平旷的原野,
马尾的梢端擦扫着滚动的
轮缘——车轮紧追不放,飞滚在舒坦的
平原,二者之间仅隔着狭窄的空间。就像这样,
墨奈劳斯跑在家勇的安提洛科斯后面,
差距也只有这么一点。起先,落后的距离相当于摔饼的
一次投程,但他奋起直追,缩短了距离,
长鬃飞舞的埃赛,阿伽门农的牝马,抖开追风的蹄腿。
其时,倘若跑程更长一些,墨奈劳斯
便可把他甩在后头——这样,他们就无须为此多言。
墨里俄奈斯,伊多墨纽斯刚勇的伴从,继光荣的
墨奈劳斯之后跑至终点,拉下的距离,等于枪矛的一次投程。
他的驭马,虽说鬃发秀美,却是腿步最慢的一对,
而他自己亦是赛者中最次劣的驭手。
最后抵达的是阿得墨托斯的儿子,
拖着漂亮的马车,催赶着走在前头的驭马。
见此情景,捷足的战勇、卓越的阿基琉斯心生伶悯,
起身站在阿耳吉维人中间,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一位最好的驭手,赶着飞跑的快马,以末名告终。
这样吧,让我们给他一份奖品,该得的份子——
二等奖;一等头奖要给图丢斯的儿子。”
阿基琉斯如此说道,他的主张得到众人的赞同。
如此,他就准备让阿得墨托斯之子牵走母马,
若非安提洛科斯,心胸豪壮的奈斯托耳之子,
起身争辩,面对裴琉斯的男儿,说道:
“阿基琼斯,倘若你真的这么做了,
我将非常生气!你打算转手我的奖品,
考虑到他的战车和快马受到伤损,还有他自己,
一位车技出众的驭手。他应该祈求长生不老的
神仙——这样,他就不会落在所有驭者的后面!
但是,如果你可怜他,喜欢他,那也可以,
你的营棚里有的是黄金、青铜、
肥羊、女仆和蹄腿风快的骏马。以后,你可
从里头拿出一份更丰厚的奖品,赏送此人,
亦可马上兑现,赢获阿开亚人的称颂。
至于这匹母马,我决然不会放弃;谁想把它带走,
那就让他上来,和我对打,用他的双手!”
他如此一番争议,但阿基琉斯,卓越的捷足者,出于对
他的喜爱,脸上绽开了笑容,对他钟爱的伙伴
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安提洛科斯,你要我从住处搬出另一件东西,
作为和解纠纷的礼物,送给欧墨洛斯,我愿按你说的做来。
我要给他一件胸甲,剥自阿斯忒罗派俄斯的战礼,
青铜铸就,甲边镶着闪亮的
白锡。此份礼物,自会得到他的珍重。”
言罢,他让亲密的伴友奥托墨冬
速回营棚,拿取胸衣,后者携甲回归,
放在得主手里;欧墨洛斯高兴地收下了赏礼。
其时,墨奈劳斯,压着心头的楚痛,站起身子,
怀着对安提洛科斯难以消泄的怨愤。使者
把权杖放在他的手里,召呼阿耳吉维人肃静
聆听。他挺胸直立,神一样的凡人,高声嚷道:
“安提洛科斯,过去,你是个头脑清楚的人;可现在,瞧你都干
了些什么蠢事!
你损毁了我的车技,滞阻了驭马的腿步——你,
赶着奔马,强行冲挤,虽然和我的骏马相比,它们的速度实在
不值得一提。
来吧,阿耳吉维人的统治者,军队的首领,
现在,请你们给我俩评个理,不要徇私偏袒,
使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日后不致以误谈传世:
(墨奈劳斯击败了安提洛科斯,通过欺骗,
带走那匹母马——他的驭马腿脚远不如对手的迅捷,
但他凭靠权势和地位,掠取了那份奖品。)
这样吧,还是让我自己处置这件事情。我想,达奈人中
谁也不会对我指控责备;我将公平办事。
宙斯钟爱的安提洛科斯,你过来,循行我们的规矩。
站在你的车马前,紧握你刚才
赶马的那根细长的皮鞭,
把手放在驭马上,对着环绕和震撼
大地的神明起誓:你不曾用歪邪的手段,挫阻我的马车!”
听罢这番话,聪颖的安提洛科斯答道:
“别说了,我的王爷。我比你年轻许多,
墨奈劳斯,而你比我年长,是个更了不起的人。
你知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总爱逾规越矩;
他心思敏捷,无奈判识肤浅。所以,
愿蒙你的海量,容我让出那匹已经争获的母马,
心甘情愿地交到你的手里。倘若你还想要取比这更好的东西,
从我的库存,我将马上取来,高兴地奉送
给你,宙斯养育的王者,我不愿日后失去
你的宠爱,盟发虚伪的誓证,当着神的脸面。”
言罢,心胸豪壮的奈斯托耳的儿子把母马牵到
墨奈劳斯身边,交在他的手里。后者的愤怒
此时烟消云散,像晨露滋润谷穗一般,
在那茎秆拥立、谷浪翻滚的时节——
就像这样,墨奈劳斯,你的心田已被平慰松软。
他开口发话,用长了翅膀的言语:
“安提洛科斯,现在,我愿消泄怨愤,同你握手言欢,
谅你过去一向稳重谦顺。只是今天,
这一回,年轻人的粗莽压服了你的敏慧。
不过,下次可要小心,不要欺诈地位比你更高的首领。
其他阿开亚人,谁都甭想仅凭三言两语,平慰我的心灵。
但你却不同——为了我,你长期苦战,历经磨难,
偕同你那高贵的父亲,还有你的兄弟。
我愿接受你的恳求,甚至还愿给你这匹
母马,虽然它是我的所有,以便让众人知道,
我的为人既不固执,也不傲慢。”
言罢,他把母马交给诺厄蒙、安提洛科斯的伙伴
牵走,自己则拿了那口闪亮的大锅。
墨里俄奈斯名列第四,拿走了两个
塔蓝同的黄金;尚剩第五份奖品,那只带着两个
手把的坛罐,没有得主。拿着它,阿基琉斯走过
集聚的阿耳吉维群队,捧给奈斯托耳,站在他的身边,说道:
“收下这个,老人家,把它当做珍宝收藏,
作为一个纪念,对帕特罗克洛斯的葬礼。从今后,在阿耳吉
维人的群伍里,你将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我给你这件奖品,
作为一份赠送的礼物,因为你再也不会参加竞斗,无论是
拳击还是摔跤,无论是旷场上的投枪,还是
撒开腿步的奔跑——年龄的重压已在弯挤你的腰背。’”
他如此一番说道,把礼物放在奈斯托耳手里,后者
高兴地收取接纳,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
“是的,孩子,你的话句句都对。
我的膝腿已不太坚实,亲爱的朋友,我的脚杆也一样;
我的手臂已不如从前强壮,已不能轻松地随着肩头挥甩。
我真想重返青壮,像以前那样,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
力气——那时,厄利斯人正忙着埋葬王者阿马仑丘斯,
在布普拉西昂;他的儿子们亦以举办竞赛奠祭先王。
那地方,厄利斯人中,谁也不是我的对手,就连在
我们普洛斯人或心胸豪壮的埃托利亚人中,情况也一样。
拳击中,我打翻了克鲁托墨得斯,厄诺普斯之子;
摔跤中,我撂倒了和我对阵的普琉荣人,安凯俄斯;
赛跑中,我击败了伊菲克洛斯,哪怕他快腿如飞。
我的枪矛超出了波鲁多罗斯和夫琉斯的投程。
只是在车赛中,我输给了阿克托耳之子——
仗着人多,硬抢在我的前头,拼命似地想要
夺取胜利,因为最丰厚的奖品留给了此项比赛的胜者。
他俩孪生同胞,一个紧握缰绳,是的,
紧紧握住缰绳,另一个举鞭抽赶驭马。
这便是我,从前的我。现在,此类竞斗要让当今的
青壮承担;至于我,我得顺从痛苦的晚年,接受
它的规劝。但过去,我确是闪耀在豪杰中的一颗明星。
去吧,继续进行葬礼中的竞赛,奠祭死去的伴友。
我接受你的礼物,感谢你的盛情。我真高兴,
你没有忘记我的友谊,不失时机地
表示对我的尊敬,阿开亚人中,我应该享受的荣誉。
为了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愿神祗给你带来幸福,使你欢悦!”
奈斯托耳言罢,裴琉斯之子,带着赞词的余音——
他静静地听完奈斯托耳的每一句赞颂——穿过大队的
阿开亚兵勇,搬出奖品,准备开始下一项比赛:包孕痛苦的
拳击。他牵出一头壮实的骡子,系绑在竞比场上,
六岁的牙口,从未上过轭架,那类最难套驭的
犟种。他还拿出一只双把的酒杯,赏给负者的奖品。
其时,他站挺起身子,对着集聚的阿耳吉维人喊道:
“阿特桑斯之子,所有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
现在,我们邀请两位战勇,你们中最好的斗士,竞夺这些奖品,
举起拳头拼搏!谁要能受阿波罗的
助信,击倒对手,并得到全体阿开亚人的见证,
我们就让他拉走这匹吃苦耐劳的骡子,带往自己的营棚。
那只双把的酒杯将给败下拳场的赛手。”
他言罢,人群中站起了一位高大、强健的壮勇,
帕诺裴乌斯之子、精于拳击的厄裴俄斯。
他手搭吃苦耐劳的骡子,开口嚷道:
“谁想领走这个双把的酒杯,就让他上来吧!
告诉你们,阿开亚人中谁也甭想把我放倒,用他的拳击,
带走这头骡子——我是无敌的拳手!战场上,
我不是一流的兵勇,然而,这又
怎么样呢?谁也不能样样上手精通。
老实告诉你们,而此事确会发生,
我将撕裂对手的皮肉,捣碎他的骨头!
让他的亲友缩挤在拳场的一边,
以便在我的拳头将他砸倒之后,把他抬走!”
他言罢,众人全被镇得目瞪口呆,
只有欧鲁阿洛斯起身应战,神一样的凡人,
塔劳斯之子、王者墨基斯丢斯的儿子,
其父曾前往塞贝,在过去的年月,俄底浦斯刚死不久的时候,
置身奠祭死者的竞赛,击败了所有的卡德墨亚人。
图丢斯之子,著名的枪手,充当欧鲁阿洛斯的帮办,鼓励他
奋勇搏击,衷心希望他赢得这场拳斗。
首先,他替拳手系上腰带,然后,
包住手指的关节,用切割齐整的皮条,取自漫步草场的
壮牛。两位拳手系扎就绪,大步跨人赛圈,
面对面地摆开架势。一时间,粗壮的臂膀
来回伸缩,绷硬的拳头交相挥舞,
牙齿咬出可怕的声响,汗水淋湿了
每一块肌腱。神勇的厄裴俄斯抓住时机,趁他
眼神偏闪的瞬息,一拳暴中他的脸面,打得他
摇摇晃晃,闪亮的膝腿瘫软酥蜷。
像一条海鱼,跃出经受北风拂荡的水面,
复又扑入水草丛生的浅滩,被一峰乌黑的水浪涌埋吞噬——
欧鲁阿洛吃不不住拳头的重击,瘫倒在地,心胸豪壮的
厄裴俄斯伸出双臂,把他扶站起来。亲密的伴友们
举步向前,把他架出拳场,后者拖着双腿,
口吐浓浊的鲜血,脑袋耷拉在一边。
伙伴们把他架到群队的集聚点,见他仍然昏迷不醒,
走上前去,替他领回那只双把的杯盏。
其时,裴琉斯之子随即又拿出两份奖品,为第三项
比赛,充满痛苦的摔跤,陈放在达亲人面前。
优胜者可得一只巨大的铜鼎,架在火上的炊具,
按阿开亚人自己估掂,值得十二头肥牛的换价。
给比赛中的输者,他带出一名女子,精熟多种
手工活计,置放在人群里,价值四头肥牛。
他站挺起身子,对着集聚的阿耳吉维人喊道:
“起来吧,要两个人,争夺此项比赛的奖品!”
话音刚落,人群里站起了高大魁伟的埃阿斯,忒拉蒙之子;
俄底修斯随即起身,足智多谋的精英。
两人系扎就绪,大步跨人赛圈,
紧紧抓住对方粗壮有力的臂膀,像紧扣
在一起的椽子,一位著名工匠的手艺,在一座
高耸的房居,它的屋顶,抵挡疾风的吹扫。
壮士的脊背发出嘎嘎的声响,承受着大手粗狂的攥压
和推搡,汗水淋淋,倾盆而下,胁面里,
肩头上,暴出一条条血痕,青紫、通红——
他们拼出全身的力气,争夺
竞赛的胜利和那口精工制铸的鼎锅。
俄底修斯扳不倒埃阿斯,把他扔倒在地,而埃阿斯
也同样做不到这一点——俄底修斯的巨力推抵着他的进逼。
看着他俩相持竞争,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产生了腻烦情绪;
终于,埃阿斯,忒拉蒙高大魁伟的儿子,高声嚷道;
“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代,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动手吧,
把我提抱起来;要不,我就会把你提抓;成败由宙斯定夺!”
言罢,埃阿斯举起俄底修斯,但后者有的是制人的
招数,从后面一脚端中膝窝,松软了
他的筋腱,仰面翻倒在泥地里;俄底修斯
顺势扑压在他的胸脯上。人们凝目观望,惊诧不已。
接着,历经磨难的斗士、卓越的俄底修斯试图抱举埃阿斯,
但只能稍稍推动他那硕大的身躯,却不能把他
抱离地面。于是,他用膝盖顶弯他的腿窝,一起
倒下,身背相贴,翻滚在泥尘里。其时,
他们会跳将起来,开始第三轮角斗,
要不是阿基琉斯亲自起身调停,制止了这场混战:
“停止搏斗!不要如此折磨自己,弄得筋疲力尽!
你俩并立第一,即可均分奖品,
退回原地,以便让其他阿开亚人竞斗拼比。”
阿基琉斯一番劝说,二位听得真切,谨遵不违,
抹去身上的灰泥,穿上自己的衫衣。
裴琉斯之子随即拿出另一批奖品,赏给竞跑的参赛者。
一只银制的兑缸,一件工艺精湛的珍品,只能容纳
六个衡度,但瑰丽典雅,精美
绝伦,由技艺高超的西多尼亚工匠手制,
经菲尼基商人运过水势深森的大洋,
停泊在索阿斯的港口,作为礼物,晋献给国王。
欧奈俄斯,伊阿宋之子,把它给了英雄帕特罗克洛斯,
赎回沦为奴隶的鲁卡昂,普里阿摩斯之子;现在,
阿基琉斯把它作为奖品,纪念自己的伴友,
赏给步跑中腿脚最快的赛手。给荣获第二的赛者,
他还设下一头硕大的肥牛,挤着鼓鼓囊囊的油膘,
另有半塔兰同黄金,归赏名列最后的赛者。
他站挺起身子,对着集聚的阿耳吉维人喊道:
“起来,你们中想要争获这份奖品的赛者!”
随着喊声,人群里跳起了迅捷的埃阿斯,俄伊琉斯之子,
还有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接着,奈斯托耳之子
安提洛科斯亦起身参赛,年轻人中首屈一指的快腿。
他们站在起跑点上,阿基琉斯指明了转弯的标杆。
赛场从起点向前延伸,俄伊琉斯之子
很快便抢到了前头,但卓越的俄底修斯
紧追不放,所隔之距近得就像线杆离着织女的
前胸——束腰秀美的女子轻轻地带过线杆,
把线轴穿过经线,将线杆拉得更近,对着自己的
胸怀。就像这样,俄底修斯跑在他的后面,紧紧追赶,
踏着前者的脚印,在扬起的泥尘落地之前。
卓著的俄底修斯大口喘着粗气,喷吐在埃阿斯的后脑勺上,
蹽开腿步,迅猛追跑,阿开亚人全都放声叫喊,
纵情欢呼,为他加油鼓劲,催他紧追快赶,夺取胜利。
然而,当他们跑人最后一段赛程,俄底修斯便在
心里默默祈祷,对眼睛灰蓝的雅典娜说道:
“听我说,女神,帮我一把,加快我的腿步!”
他如此一番愿祷,帕拉丝·雅典娜听到了他的声音,
随即舒松他的四肢,他的腿脚和双臂。
当他们进入冲刺阶段,为了争夺那份奖品,
雅典娜绊倒了快跑中的埃阿斯,后者偏腿
滑倒在粪堆里,粗声吼叫的祭牛的泻物——
捷足的阿基琉斯宰了它们,祭祀好友帕特罗克洛斯。
埃阿斯的嘴和鼻孔里塞满了牛粪,眼睁睁地看着对手
赶过他的身边,第一个冲向终点——神勇、坚忍的
俄底修斯拿走兑缸,把肥牛留给了光荣的埃阿斯。
他站在那里,双手抓住漫步草场的肥牛,它的一支犄角,
吐出嘴里的牛粪,对着阿耳吉维人嚷道:
“臭死我了,呸!那位女神败毁了我的冲刺;她总是
站在俄底修斯身边,就像是他的亲娘,助佑着自己的宝贝。”
他如此一番解说,逗得全场的阿开亚人捧腹大笑。
其时,安提洛科斯走上前去,拿走属于他的末奖,
咧嘴嘻笑,对着身边的阿耳吉维伙伴,打趣地说道:
“让我告诉你们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我的朋友们:
神们一如既往,今天也仍然偏爱着年长之人。你们瞧,埃阿斯
比我年长,但只大那么几岁,而这位俄底修斯,
他是上一个世代的人,一位旧时的前辈——
然而,按人们的说道,是位老当益壮的人物。阿开亚人中,
谁也跑不过他的快腿,除了推一的例外,我们的阿基琉斯。”
他如此一番说道,赞美捷足的裴琉斯之子,
后者针对他的话语,开口答道:
“你的赞誉,安提洛科斯,不会没有回报,
我将再给你半塔兰同黄金,作为附加的酬赏。”
言罢,他把黄金放入安提洛科斯手中,后者高兴地收下了
赏礼。
接着,裴琉斯之子提来一枝投影森长的枪矛,置放在
比赛的场圈,随之放下一面盾牌和一顶头盔,在枪矛的边沿,
萨耳裴冬的装备,帕特罗克洛斯剥取的战礼。
阿基琉斯挺身站立,对着集聚的阿耳吉维人喊道:
“我们邀请两位战勇,你们中最好的斗士,上来竞夺这些奖品。
披上你们的铠甲,抓起裂毁皮肉的铜枪,
面对面地交手,近战扑击。哪位斗士
首先刺中对手白亮的皮肉,捅穿
衣甲,扎出黑血,触及内脏,
我将赏他这把漂亮的斯拉凯利剑,
把上缀铆着银钉,我的战礼,夺自阿斯忒罗派俄斯的躯体。
但是,二位可共享这些甲械;此外,
我们将盛宴营棚,款待离场的壮汉。”
听罢此番催励,人群里站起了魁伟的埃阿斯,忒拉蒙之子,
以及图丢斯之子、强健的狄俄墨得斯。
他们分别在人群的两头披挂完毕,
走入赛场的中间,带着格杀的狂烈,
射出凶狠的目光,阿开亚人无不惊赞诧异。
两人迎面而行,咄咄逼近,对打扑杀,
凶猛进击,一连三次。埃阿斯
出枪击中狄俄墨得斯边圈溜圆的盾牌,
但未能捅开皮肉——护身的胸甲挡住了枪尖。
其时,图丢斯之子从硕大的盾面上频频出手,
闪亮的枪尖时时出现在对手喉管的边沿;
阿开亚观众见此情景,担心埃阿斯的安全,
高声呼喊,要他俩停止打斗,均分奖品。
但英雄阿基琉斯拿起那柄硕大的战剑,给了
狄俄墨得斯,连同剑鞘和切工齐整的背带。
接着,裴琉斯之子拿出一大块生铁,
曾是强健的厄提昂投扔的物件;以后,
捷足的战勇、卓越的阿基琉斯杀人劫物,
连同其他财宝,一起船运归来。
他挺身直立,对着集聚的阿耳吉维人喊道:
“起来,你们中想要争获这份奖品的人!
谁能获胜得奖,这块生铁,够他使用五个
连转的整年——虽说他那丰足的田庄远离着我们
置身的海岸——他的收手和农人再也不必因为
缺铁面进城人镇,这一块东西一时半下可耗用不完。”
听罢这番话,骠勇犟悍的波鲁波伊忒斯挺身站立,
另有身强力壮的勒昂丢斯,神一样的凡人,以及
埃阿斯,忒拉蒙之子,和卓越的厄裴俄斯。
他们依次站成一行,卓越的厄裴俄斯拿起铁块,
转动身子,甩手投扔,引出阿开亚人爆发的哄笑。
接着,勒昂丢斯,阿瑞斯的后代,挥手投掷;
再接着是魁伟的埃阿斯,忒拉蒙之子,
甩开粗壮的臂膀,落点超过了地上所有的痕标。
其时,骠勇犟悍的波鲁波伊忒斯伸手抓起铁块,
扔出了整个投场,距程之远,就像牧牛人
摔出的枝杖,旋转着穿过空间,飞过
食草的牛群——全场的阿开亚人为之欢呼喝彩。
强健的波鲁波伊忒斯的伴友跳将起来,
抬着王者的奖品,走向深旷的海船。
其时,阿基琉斯又拿出一些灰黑的铁器,作为弓赛的乡
他设下二十把铁斧,分作双刃和单刃两种,
各十把,树起一杆船桅,在远处的沙滩,
取自乌头的海船。然后,用一根细绳套住
鸽子的小腿,一只胆小的野鸽,绑在尾端,挑战人群里的
弓手,射落这个活靶:“击落野鸽的射手,
可以拿走所有的双面铁斧!然而,
倘若有人没有击中鸽子,但却射断了绳线——很自然,
他是个输者——仍可拿走这些单刃的斧片。”
他言罢,人群里站起了强有力的王者丢克罗斯
以及伊多墨纽斯骁勇的伴从墨里俄奈斯。
他们投入阄石,摇动青铜的盔盖,
丢克罗斯拈得先射之利,运开臂膀,
射出一枚羽箭,但却没有对弓箭之王许愿,
答应敬办隆重的牲祭,用头胎的羔羊。
所以,他未能箭穿飞鸽,只因阿波罗不想让他如愿,
但还是击中鸽脚边的绳线,嗖嗖嘶叫
的羽箭切断长绳,野鸽
展翅疾飞,直冲云天,留下拴脚的绳头,
朝着泥地荡垂。阿开亚人发出赞赏的呼声。
趁着丢克罗斯瞄准的当口,墨里俄奈斯早已拿好
一枚羽箭;眼下,他心急火燎,一把抓过前者手里的弯弓,
不失时机地许下心愿,对远射手阿波罗,
答应举办隆重的祀祭,用头胎的羔羊。
他瞄见那只胆小的野鸽,振翅在云层下,
飞转盘旋,引弦开弓,正中鸟翅下的要害;
羽箭穿过乌体,坠落空间,掉在
墨里俄奈斯脚边。但鸽鸟却
摔落在木杆的顶端,取自乌头海船的桅杆,
低垂着脑袋,扑闪的翅膀此时松垮疲软;魂息
飘离它的腿脚,就在霎那之间。它从桅顶
坠入,平躺在地面。人们注目凝望,惊诧不已。
其时,墨里俄奈斯拿起所有十把双刃的铁斧,
而丢克罗斯则拿起单刃的斧头,返回深旷的海船。
接着,裴琉斯之子拿出一杆投影森长的枪矛
和一口未曾受过柴火烧烤的大锅,锅面上花开朵朵,
等同于一头牛的换价,放在赛圈里面。投枪手们起身直立:
阿特柔斯之子,统治着辽阔疆域的阿伽门农,
以及墨里俄奈斯,伊多墨纽斯强有力的伙伴。
然而,捷足的战勇、卓越的阿基琉斯此时开口说道:
“阿特柔斯之子,我们全都知道,你远比我们强健:
你是最好的枪手,臂力之大,全军无人可及!
拿着这份头奖,回返深旷的海船。
此外,如果你赞成同意,我们将把这枝枪矛
赏给壮士墨里俄奈斯——这些便是我的议言。”
听罢这番话,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不予辩违。
于是,阿基琉斯把铜枪给了墨里俄奈斯,而英雄
阿伽门农则把大锅交给使者塔尔苏比俄斯,一件闪光的奖品。
第二十四卷
竞赛结束,人群四散离去,走回各自的
快船,心里想着吃喝和
甜美的睡眠。惟有阿基琉斯仍在
哀声哭泣,怀念心爱的伴友,所向披靡的睡眠
此时却难以使他就范。他辗转翻滚,
念想着帕特罗克洛斯,他的强健和刚勇的人生,回想着
他俩并肩打过的每一场战斗——他可是没有少吃苦头,
出生人死,闯过拼战的人群,跨越汹涌的洋流。
他回忆着这些往事,泪如泉涌,满地翻滚,
时而侧卧,时而仰躺,时而头面
紧贴着沙层。然后,他直挺起身子,
精神恍惚,迈开腿步,沿着海滩行走。黎明
把曙光撒向滩沿,照亮了大海,映人了阿基琉斯的眼帘。
其时,他把快马套入车前的轭架,
将赫克托耳的尸躯绑在车后,赶马拉车,
绕着墨诺伊提俄斯阵亡的儿子,他的坟茔,连跑
三圈,然后走入营棚休息,把尸体扔在地上,
四肢摊展,头脸贴着泥尘。然而,阿波罗
怜悯他的处境,虽然他已死去,保护着
他的遗体,使其免受各种豁裂——他用金制的埃吉斯
盖住尸躯,从头到脚,使阿基琉斯的拖拉不能把它损毁。
就这样,阿基琉斯挟着狂怒,蹂躏着高贵的赫克托耳。
见此情景,幸福的神祗心里充满怜悯,
一再催促眼睛闪亮的阿耳吉丰忒斯前往偷尸。
此举可以愉悦各位神明,但却不能博得赫拉。
波塞冬和那位灰眼睛姑娘的欢心;他们仍然心怀
怨恨,一如当初,对神圣的伊利昂,对
普里阿摩斯和他的兵民。此事的源头乃帕里斯的恶行;
他得罪了两位女神[赫拉和雅典娜],在他的羊圈里,但却垂青
另一位女仙[阿芙洛狄忒],后者用引来灾祸的色欲,换取了他的恭维。
其时,当着赫克托耳死后的第十二个黎明的降临,
福伊波斯·阿波罗开口发话,对众神说道:
“你们这些狠心的神祗,残酷无情的天尊!难道赫克托耳
没有祀祭各位,焚烧过肥美的山羊和牛腿?
眼下,你们不愿动一个指儿,设法救护——虽然他现在只是
一具尸体——让他的妻子再看上一眼,还有他的儿子、母亲
以及父亲普里阿摩斯和普里阿摩斯的子民。他们会马上
垒起柴堆,焚烧遗体,为他举行隆重的葬礼。
但你们,你等神祗,却一心想着帮助凶狂的阿基琉斯,
此人全然不顾礼面,心胸狂蛮,
偏顽执拗,像一头狮子,
沉溺于自己的高傲和勇力,
扑向牧人的羊群,撕食咀嚼。
就像这样,阿基琉斯已忘却怜悯,不顾
廉耻——廉耻,既使人受害匪浅,也使人蓄取神益。
不用说,凡人可能失去关系更为密切的
亲人,比如儿子或一母所生的兄弟。
他会愁容满面,他会痛哭流涕,但一切终将过去,
命运给凡人安上了知道容让和忍耐的心灵。
但是这个人,他杀了高贵的赫克托耳,夺走他的生命,
把他绑在车后,拖拉奔跑,围绕着心爱的伴友,
帕特罗克洛斯的坟茔。试问,如此作为,他得到了什么好处,争
到了多少光荣?
让他小心,不要触怒神明,虽然他是人中的俊杰——
瞧,他粗狂暴虐,欺辱着没有知觉的土地!”
听罢这番话,白臂女神赫拉怒气冲冲,开口答道:
“你的话或许有点道理,我的银弓之王,只是
你应把二者,阿基琉斯和赫克托耳,放在一样尊荣的地位。
赫克托耳是个凡人,吸吮凡女的乳奶,
而阿基琉斯是女神的儿子——我亲自
关心照料,把她养大,嫁给壮士
裴琉斯,神祗钟爱的凡人。你们各位,所有的
神明,全都参加了婚礼,包括你,阿波罗,饮宴在
他们中间,弹着你的竖琴。现在,你却和该死的特洛伊人
合群——你,从来不讲信义!”
听罢这番话,汇聚乌云的宙斯答道:
“赫拉,神祗之间,不必动发这么大的肝火。这两个凡人
自然不会得到同样显贵的尊荣。但是,赫克托耳也
同样受到神的钟爱,伊利昂最杰出的凡人。
我也喜爱此人,他从来不吝啬礼物,快慰我的心胸。
我的祭坛从来不缺足份的供品,不缺
满杯的奠酒和甜美的熏烟——此乃我们的权益。
我不同意偷尸的主张;从阿基琉斯身边
偷出勇敢的赫克托耳,此事断难通行——别忘了,他的
母亲总在儿子近旁,日夜如此。不过,倒是可让
一位神祗把塞提丝招来,
使我能对他出言嘱告,让阿基琉斯
接受普里阿摩斯的赎礼,交回赫克托耳的遗躯。”
他言罢,驾踩风暴的伊里丝即刻出发,带着口信,
从萨摩斯和岩壁粗皱的英勃罗斯之间
跳下大海,灰暗的洋面发出悲沉的咽吼。
她一头扎到海底,像沉重的铅块,在
一支硬角的上面,取自漫步草场的壮牛,划破水层,
带着死亡,送给贪食的鱼类。她觅到塞提丝的身影,
在岩洞的深处,身边围坐着各位姐妹,
海中的女仙。因围中,她凄声悲哭
豪勇的儿子,注定的命运,要让他远离
故乡,死在土地肥沃的特洛伊。
快腿的伊里丝行至她的身边,对她说道:
“起来,塞提丝。言出必果的宙斯要召见于你。”
听罢这番话,塞提丝,银脚女神,答道:
“大神要我前往,有何贵干?我无颜和
众神汇聚,心里悲痛交加,苦不堪言。
尽管如此,我还将前往;他的谕令,绝非儿戏。”
言罢,闪光的女神拿起一条
黑色的头罩,黑过所有的裙袍。她随之
起程,腿脚追风的伊里丝引路先行;
翻滚的波涛破开一条水路,在她俩的身边。
她们登上泥岸,飞向天空,见到
沉雷远播的宙斯,身边围坐着各位
神祗,幸福的、长生不老的仙神。
她在父亲宙斯近旁,就座雅典娜让出的位置。
赫拉将一只漂亮的金杯放在她的手里,
好言宽慰,塞提丝喝过饮料,递还金杯。
神和人的父亲首先发话,说道:
“你已来到俄林波斯,带着你的每一分伤愁,女神塞提丝,
带着难以忘却的悲痛。对此,我有深切的心知和感觉。
但尽管如此,我还要对你说告,告知把你召来的目的。
针对赫克托耳的遗体和荡劫城堡的
阿基琉斯,神们已经争论了九天。
他们一再敦促眼睛雪亮的阿耳吉丰忒斯偷盗遗体,
但我却觉得应该让阿基琉斯获得荣誉,从而使你
日后能保持对我的尊敬和热爱。去吧,尽快
前往地面上的军营,把我的嘱令转告你的儿子。
告诉他,众神已对他皱起眉头,尤其是我,
心中盛怒难平,针对他的偏狂,
扣留赫克托耳的遗体,在弯翘的船边,不愿把它交回。
或许,他会慑于我的愠怒,交还赫克托耳的遗体。
与此同时,我要让伊里丝找见心志豪莽的普里阿摩斯,捎去
我的命令,
要她赎回心爱的儿子,前往阿开亚人的海船,
带着礼物,平抚阿基琉斯的愤怒。”
他言罢,银脚女神塞提丝谨遵不违,
急速出发,直冲而下,从俄林波斯山巅,
来到儿子的营棚,只见他正
潜心悼哭,身边走动着几位亲密的伙伴,
忙忙碌碌地准备早餐——营棚里躺着一头
被宰的绵羊,体形硕大,披着一身浓密的卷毛。
尊贵的母亲走至儿子身边坐下,
用手抚摸着他,叫着他的名字,宽慰道:
“够了,我的孩子,不要再用痛哭和悲悼
折磨自己的身心,既不吃喝,也不
睡觉。直找个女人,共枕同床,借此舒慰
你的心胸。我知道,你已来日不多,死亡和
强有力的命运已逼压在你的身边。
现在,我要你认真听讲——我给你带来了宙斯的信言。
他说众神已对你皱起眉头,尤其是他自己,
心中盛怒难消,针对你的偏狂,
扣留赫克托耳的遗体,在弯翘的船边,不让赎回。
所以,我劝你交还赫克托耳,收取赎尸的财礼。”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阿基琉斯答道:
“好吧,就这么办。让来者送进赎礼,带回尸体,
如果俄林波斯大神执意要我从命。”
如此这般,在木船搁聚的滩沿,母子俩长时间地
交谈,吐诉着长了翅膀的话语。与此同时,克罗诺斯之子
催命伊里丝下山,前往神圣的伊利昂,说道:
“去吧,迅捷的伊里丝,离开俄林波斯,我们的家居,
前往伊利昂,找到心志豪莽的普里阿摩斯,要他
赎回心爱的儿子,前往阿开亚人的海船,
带着礼物,平抚阿基琉斯的愤怒。
但要只身前往,不带其他人员,除了
一位年老的使者,跟随照料,驱赶
骡子和轮圈溜滑的货车,以便把
死者的遗体,阿基琉斯杀倒的壮勇,拉回城堡。
让他不要想到死亡,不必担心害怕,
我将给他派去一位神勇无敌的向导,阿耳吉丰忒斯,
一直把他带到阿基琉斯的住处。当神明
把他引入阿基琼斯的营棚,后者不仅不会
杀他,而且还会劝阻其他人的杀性——
阿基琉斯不是笨蛋,不是粗鲁的莽汉,不会拒绝神的意念;
他会心怀善意,宽恕恳求者的进访。”
他言罢,腿脚追风的伊里丝飞也似地离去,带着口信,
来到普里阿摩斯的房居,耳边彻响着连片的恸哭和悲嚎。
他看到儿子们围坐在父亲周围,在自家的庭院里,
泪水湿透了衣衫;老人置身其中,
紧紧地包裹和压挤在披篷里。灰白的头上和
颈项上撒满了泥屎,由他自己手抓涂放,
翻滚在污秽的粪堆里。房居里,前前后后,
他的女儿们,还有他的媳妇们,失声痛哭,
怀念所有阵亡的壮士,众多勇敢的兵丁,
效命疆场,倒死在阿耳吉维人手里。
宙斯的使者站在普里阿摩斯身边,对他说道,
虽然话音轻柔,却已把他吓得浑身颤嗦。
“勇敢些,普里阿摩斯,达耳达诺斯之子,不要怕。
我来到此地,怀着友好的心愿,
断然不带恶意。我是宙斯的使者;他虽然
置身遥远的地方,但却十分关心你的处境,怜悯你的遭遇。
俄林波斯大神命你赎回卓越的赫克托耳,
带着礼物,平慰阿基琉斯的愤怒。
但要只身前往,不带其他人员,除了
一位年老的使者,跟随照料,驱赶
骡子和轮圈溜滑的货车,以便把
死者的遗体,阿基琉斯杀倒的壮勇,拉回城堡。
他让你不要想到死亡,不必担心害怕;
他将给你派来一位神勇无敌的向导,阿耳吉丰忒斯,
一直把你带到阿基琉斯的住处。当神明
把你引入阿基琉斯的营棚,后者不仅不会
杀你,而且还会劝阻其他人的杀性——
阿基琉斯不是笨蛋,不是粗鲁的莽汉,不会抗拒神的意念;
他会心怀善意,宽恕恳求者的进访。”
言罢,快腿的伊里丝转身离去。
普里阿摩斯命嘱儿子们备妥轮圈溜滑的
骡车,把一只柳条编制的篮子绑在车上;
他自己则步入屋内的藏室,散发着雪松的
清香,挑着高高的顶面,堆着许多闪光的珍宝。
他大声发话,对着赫卡贝说道:
“我的夫人,宙斯派出使者,从俄林波斯山上,给我捎来了口信,
命我必须前往阿开亚人的海船,赎回心爱的儿子,
带着礼物,平慰阿基琉斯的愤烦。
来吧,告诉我你的见解,我将如何从事?
我的心绪,我的愿念正一个劲地催励,
要我前往海船,进入阿开亚人宽阔的营盘。”
言罢,他的妻子哭叫着答诉,说道:
“不,不能这么做!你的理智呢?——过去,你曾以此名声
显赫,无论是在外邦人里,还是在由你统治的兵民中!
你怎可企望前往阿开亚人的海船,孤身一人,
面对那个人的目光——他已杀死你的儿子,这许多
勇敢的儿郎?你的心就像铁块一般!
如果你落到他的手里,让他看见你的身影,
那家伙生蛮粗野,背信弃义,既不会怜悯你,也不会
尊重你的权益!来吧,我们还是坐在自己的宫居,远离着
赫克托耳,哭掉他的死亡。这便是强有力的命运织出的毁灭,
用生命的绳线,在他出生的时刻,我把他生下来的那一天——
奔跑的饿狗将吞食他的躯体,远离他的双亲,
死在一个比他强健的人手里。我真想咬住他的
肝脏,把它咀嚼吞咽!如此,方能仇报
他对我儿的作为——他杀死了一个战勇,不是贪生的怕死鬼
我的儿子保卫着特洛伊的男儿和束腰紧深的特洛伊
妇女,压根儿没有想到逃跑,没有想到躲避!”
听罢这番话,年迈的王者、神一样的普里阿摩斯答道:
“不要拦我,此行必去无疑!告诉你,不要做一只
显示恶兆的飞鸟,扑问在我的宫居!你不能使我回心转意。
如果是个其他什么人对我发号施令,一个凡人,
某个辨察熏烟的先知或祭司,
我或许便会把它斥为谎言,加以拒绝。
但现在,我亲耳听到一位神的传谕,亲眼目睹了她的脸面,
所以,我非去不可——他的话语不是戏言。如果我命该
死去,死在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的船边,那么,
我将死而无冤。阿基琉斯可以即刻把我杀掉,只要
让我拥着我的儿子,哭个痛痛快快!”
言罢,他提起图纹秀美的箱盖,
拿出十二件精美绚丽的衫袍,
十二件单面的披篷,十二条床毯,
十二件雪白的披肩,以及同样数量的衫衣。
他称出足足十个塔兰同的黄金,拿出
两个闪亮的铜鼎,四口大锅,还有一只
精美绝伦的酒杯,斯拉凯人给他的礼物,
在他出使该地的时候。现在,老人连它
一齐割爱,清出厅堂——赎回爱子的愿望,使他
不顾一切。他大声吆喝,驱赶柱廊里的
每一个特洛伊人,骂道:“都给我
滚开,无用的废物,招羞致辱的东西!怎么,在你们
自己家里嚎哭不够,还要跑到我这儿,给我添增愁烦?!
宙斯,克罗诺斯之子,夺走了我最好的儿子,给了我此番
悲愁,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吗?后果怎样,你们
亦会知道——赫克托耳死了,你们成了阿开亚兵壮
手中的玩物。至于我自己,与其看着
城堡被劫,变成废墟一片,倒不如
趁早撒手人寰,坠入死神的房院!”
他破口大骂,提着棍棒追赶,吓得他们拔腿奔逃,
慑于老人的狂烈。然后,他转而怒责自己的儿子,
咒骂赫勒诺斯、帕里斯和卓越的阿伽松,咒骂
帕蒙、安提福诺斯和啸吼战场的波利忒斯,以及
德伊福波斯、希波苏斯和高贵的秋俄斯。对这九个
儿子,老人口气粗暴,发号施令:
“赶快动手,败家的孩子,我的耻辱!但愿你们
顶替赫克托耳,全被杀死在迅捷的海船边!
我的天!我这艰厄多难的命运!在宽阔的特洛伊,
我有过本地最好的儿子;然而,告诉你们,他们全都离我而去!
神一样的墨斯托耳,喜好烈马的特罗伊洛斯,
以及赫克托耳,凡人中的神明——他似乎不是
凡人的儿子,而是神的子嗣。阿瑞斯杀死了
所有这些儿郎,而剩下的却是你们这帮废物,我的耻辱,
骗子、舞棍、舞场上的英雄,从自己的属民
手里抢夺羊羔和小山羊的盗贼!
还不动手备车,把所有的东西
放到车上,让我们登程上路——赶快!”
他破口大骂,儿子们惧怕老人的威烈,
拖出轮圈溜滑的骡车,新近制作,
工艺精美,把一只柳条编制的大篮绑上车身。
他们从挂钩上取下黄羊木的骡轭,
带着浑实的突结,安着导环;取来
轭绳(连同轭架),九个肘尺的长度,
把轭架稳稳地楔人光滑的车杆,
在前伸的杆头,然后将导环套入钉栓,
绑在突结上,各绕三圈,在左右两边,最后
拉紧绳索,拴绕在车杆后端的挂钩下。
随后,他们从房室里抬出难以估价的财礼,堆在
溜光滑亮的骡车上,回赎赫克托耳的遗躯。接着,
他们把蹄腿强健的骡子套上轭架,一对挽车苦干的牲畜,
慕西亚人送给普里阿摩斯的闪光的礼物。
最后,他们拉出普里阿摩斯的驭马,套上轭架,
老王亲自关心护养的良驹,在滑亮的厩槽前。
就这样,在高耸的宫居里,他们套好车辆,替使者和
普里阿摩斯;二位心事重重,盘想着奔波旅途的事宜。
其时,赫卡贝来到他们身边,带着痛心的悲愁,
右手拿着一只金杯,满斟着甜美的酒浆,
以便让他们泼洒祭神,在上路之前。
她站在驭马前面,对着普里阿摩斯议劝,说道:
“接过酒杯,祭洒给父亲宙斯,求他保你安返
家园,从仇敌的营垒,既然你不顾
我的意愿,执意要去他们的海船。
祈祷吧,对克罗诺斯之子,席卷乌云的天神,
高居在伊达山上,俯视着特洛伊大地;求他
遣送一只预告兆示的飞鸟,他的迅捷的使者,
飞禽中力气最大、最受宙斯钟爱的羽鸟,出现在
右边,使你一旦亲眼目睹,便可
取信于它,前往车马迅捷的达奈人的海船。
但是,如果沉雷远播的宙斯不给你发送兆示,他的信使,
那么,我就会再三地恳求,哀求你不要
前往阿耳吉维人的海船,哪怕你有非去不可的倔念!”
听罢这番话,神一样的普里阿摩斯答道:
“我的夫人,我不想拒绝你的敦请;
我应该举起双手,祈求宙斯的怜悯。”
老人言罢,告嘱身边的家仆
倒出清水,淋洗他的双手。女仆走上前来,
端着洗盆和水罐。他净过
双手,接过妻子手中的酒杯,站在
庭院中间,对神祈祷,洒出醇酒,
仰望青天,开口诉诵,说道:
“父亲宙斯,从伊达山上督视着我们的大神,光荣的典范,伟大
的象征!
答应我,阿基琉斯会以慈爱之心,欢迎我的到来,怜悯我的
苦衷。给我遣送一只预告兆示的飞鸟,你的迅捷的使者,
你最钟爱、飞禽中力气最大的羽鸟,出现在
右边,使我一旦亲眼目睹,便可
取信于它,前往车马快捷的达奈人的海船。”
他如此一番祈祷,多谋善断的宙斯听到了他的声音,
随即遣下一只苍鹰,飞禽中兆示最准的羽鸟,
毛色灰暗的掳掠者,人们称之为“黑鹰”。
像富人家里的门面,封挡着
高大的财库,紧插着粗重的门闩——雄鹰展开
翅膀,一边一个,都有此般宽广,飞越城空,
出现在右边的上方。人们翘首仰望,
个个兴高采烈,精神为之一振。
其时,老人迫不及待地登上马车,
驱车穿过大门和回声隆响的柱廊。
骡子拖着四轮货车,由经验丰富的
伊代俄斯执缰,跑在前头;马车随后
跟行,老人扬鞭催赶,策马速跑,
穿越城区;亲人们全都跟在后面,
痛哭流涕,仿佛他去后再也不能生还。
当他俩穿过城区,奔向宽阔的平野,
送行者们转身返回伊利昂,普里阿摩斯的
儿子和女婿们。沉雷远播的宙斯,其时当然不会忽略
他们,两位驱车平原的特洛伊人。看着年迈的老头,
宙斯心生怜悯,马上招呼心爱的儿子,对他说道:
“赫耳墨斯,伴引凡人是你的乐趣,对此,神明中谁也
没有你的热情;你爱倾听凡人的诉告,那些使你欢心的人们。
去吧,引着普里阿摩斯,前往阿开亚人
深旷的海船,不要让达奈人中的任何一个
看到或注意到你的行踪,进入裴琉斯之子的营棚。”
宙斯如此一番说告,导者阿耳吉丰忒斯谨遵不违。
他随即穿上精美的条鞋,黄金铸就,
永不败坏——穿着它,仙神跨涉苍海和
无垠的陆基,像疾风一样轻快。
他操起节杖——用它,赫耳墨斯既可迷合凡人的
瞳眸,只要他愿意,又可让睡者睁开眼睛。
拿着这根节杖,强有力的阿耳吉丰忒斯一阵风似地离去,
转眼之间便来到特洛伊和赫勒斯庞特海面。
他提腿步行,从那里开始,以一位年轻王子的模样,
留着头茬的胡子,正是丰华最茂的岁月。
其时,当两人驱车跑过伊洛斯高大的坟茔,
他们勒住骒马,让牲畜饮水滩沿。
其时,夜色蒙罩大地;昏暗中,使者看见
赫耳墨斯,正从不远的前方走来。
他放声呼喊,对着普里阿摩斯说道:
“用你的心思,达耳达诺斯的后裔,快快想一想——现在,已是
必须小心谨慎的时候!
我看见一个人——我担心,他会把我们撕裂,就在此时此地!
赶快,让我们赶着马车逃跑;不然,
就去抱住他的膝盖,求他手下留情!”
听罢这番话,老人心绪昏沌,吓得眼花缭乱,
全身汗毛坚指,直立在青筋突暴的肌体上。
他本然而立,膛目凝望,幸好神明亲自走上前来,
握着老人的手,亲切地问道:
“敢问阿爸,在这神赐的夜晚,凡人酣睡的
时候,你赶着骒马,何处去从?
难道,你不怕那些吞吐狂烈的阿开亚兵汉?
他们恨你,是你的仇敌,近逼在你的眼前。
要是他们中有人瞅见你,运送这许多
财宝,穿行在乌黑、即逝的夜晚——想过吗,后果将是怎样
一种情景?
你自己已不年轻,你的侍从亦是个年迈的老人,
无力击退寻挑事端的汉子。
不过,我却不会害你,相反,我还会帮你
打开试图害你的人。你看来就像是我尊爱的父亲。”
听罢这番话,年老的王者,神一样的普里阿摩斯答道:
“是的,我的孩子,事情正是这样,你可没有说错。
不过,某位神祗仍然伸着大手,护佑在我的头顶,
给我送来一位像你这样的旅行者,一个绝好的
兆头!瞧你的身材,出奇地俊美,还有
如此聪慧的心智——有这样的儿子,你的双亲可真够幸运!”
听罢这番话,导者阿耳吉辛忒斯答道:
“是的,老人家,你的话条理分明,说得一点不错。
不过,烦你告诉我,真实地告诉我,
你带着这许多珍贵的财物,是不是想把它们
送到城外,让别人替你看护,代为存管?
或许,你们正倾城出逃,丢弃神圣的伊利昂,
吓得惶惶不安,眼见一位如此杰出的斗士,你们中最好的人,
已经倒地身亡,
你的儿子,战阵中从不屈让于阿开亚人的壮汉。”
听罢这番话,年老的王者,神一样的普里阿摩斯问道:
“你是谁,高贵的年轻人?你的父母又是谁?
关于我那命运险厄的儿子,关于他的死亡,你怎能说得这样豪
阔得体?”
听罢这番话,导者阿耳吉丰忒斯答道:
“你在试探我,老人家——对我问及卓越的赫克托耳。
我曾多次目睹他的出现,在人们争得荣誉的
战场;也曾亲眼见他,在那一天,把阿耳吉维人逼回
海船,挥舞青铜的利械,不停地杀砍。
我们站着观看,惊诧不已——阿基琉斯
不让我们参战,出于对阿伽门农的愤慨。
我是阿基琉斯的随从,来到此地,同坐一条
坚固的海船。我是个墨耳弥冬人,父亲名叫
波鲁克托耳,殷实富有,早已上了年纪,和你一样。
他有六个儿子,我是第七个;我们摇石
拈阄,结果我中阄出征。现在,我
刚从海船来到平原:拂晓时分,
眼睛闪亮的阿开亚人将围城开战。
他们闲坐营盘,焦躁不安,阿开亚人的
王者们亦无法遏止他们求战的意愿。”
听罢这番话,年迈的王者,神一样的普里阿摩斯说道:
“如果你真是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随从,
那么,请你真实地告诉我,我的儿子是否
还躺在海船边。说不定,阿基琉斯
已把他截肢分解,喂了豢养的狗群。”
听罢这番话,导者阿耳吉丰忒斯答道:
“老人家,狗和兀鸟都还不曾把他吞食;
他还躺在营棚里,阿基琉斯的
海船旁,完好如初。今天,是他躺在那里的
第十二个拂晓,躯身不曾腐烂,也没有被蛆虫
蚀咬——这帮祸害,总把阵亡斗士的躯体糜耗。
不错,每日清晨,天天如此,阿基琉斯残暴地
拖着他迅跑,围绕着心爱的伴友,他的坟冢,但却
不能毁裂赫克托耳的躯体。到那以后,你可亲眼目睹,
他的肌肤就像露珠一样清鲜。血迹已被净洗,
身上没有损蚀,所有的伤痕都已修整平填——
那一道道口子,许多人的穿捅,用青铜的枪械。
幸福的神祗如此关心照护你的儿子,
虽然他已死去——神们由衷地喜爱他。”
他言罢,老人喜形于色,答道:
“我的孩子,奉祭神明,用合适的礼品,
日后必有收益。就说我的儿子——他,该不是一场梦吧,
从来不曾疏略家住俄林波斯的众神,在他的厅堂里,
所以,他们记着他的虔诚,即便他已不在人间。来吧,
收下这只精美的杯盏,求你保护
我的安全,倘若神意亦然,送我
前往裴琼斯之子的营棚。”
听罢这番话,导者阿耳吉丰忒斯答道:“
“视我年轻,老人家,你又来试探于我,但你不能
把我说服,要我背着阿基琉斯,接受你的
礼物。我打心眼里怕他敬他,断然不敢
抢夺他的东西——日后,此事会给我带来悲难。
然而,我却愿真心实意地为你向导,哪怕
前往光荣的阿耳戈斯,同坐迅捷的海船,或单靠
你我的双腿。放心,没有哪个强人,胆敢蔑视你的向导,对你
亮出拳头!”
言罢,善喜助佑的神祗从马后一跃
而上,一把抓过皮鞭和缰绳,吹出
巨大的勇力,注入骡子和驭马。他们驱车
来到围护海船的壕沟和护墙的前面;
哨兵们正忙忙碌碌,准备食餐。
导者阿耳吉丰忒斯把他们全都催入睡眠,
然后迅速开门,拉开门闩,
引入普里阿摩斯和整车光灿灿的礼件。
他们一路前行,来到裴琉斯之子的住所,一座高大的
营棚,慕耳弥冬人合力兴建,为他们的王者,
劈开大段的松木,垫上泽地的芦草,
铺出虬扎、厚实的棚顶;围着棚屋,
他们栏出一片宽敞的院落,替为王的主人,密密匝匝地
排起木杆。挡插门户的是一根
松木,需要三个阿开亚人方能拴拢,
亦需三个人的力气才能把它拉出,打开大门——三个普通的
阿开亚人;至于阿基琉斯,仅凭一己之力,即可把它捅入孔眼。
其时,赫耳墨斯,善助凡人的神祗,替老人打开大门,
赶人满车光灿灿的财物,送给捷足的阿基琉斯的赎礼,
从马后一跃而下,对普里阿摩斯说道:
“老人家,我乃一位长生不老的神祗,赫耳墨斯,站助
在你的身边。天父差我下凡,引助你的行程。
现在,我要就此归去,不愿出现在
阿基琉斯的眼前,此举会激起愤怒——
让一个凡人面对面地招待一位不死的神仙。
但你可走上前去,抱住裴琉斯之子的膝盖,
苦苦哀求,提及他的父亲、长发秀美的母亲,
还有他的儿子,以此融软他的心怀。”
赫耳墨斯言罢,转身返回俄林波斯的峰脊。
普里阿摩斯从马后下车,脚踏泥地,
留下伊代俄斯,原地看守
驭马和骡子,自己则迈步向前,朝着宙斯
钟爱的阿基琉斯惯常息坐的营们走去。他发现勇士
正坐在里头,另有一些伙伴,离着他的位置,平身息坐——
只有两个人,壮士奥托墨冬和阿瑞斯的后代阿尔基摩斯,
其时正忙忽在他的身边。他刚刚进食完毕,
吃喝了一番,桌子还站放在身前,王者普里阿摩斯
步入营棚,不为众人所见,走近阿基琉斯身前,
展臂抱住他的膝盖,亲吻他的双手,这双
可怕、屠人的大手,曾经杀过他众多的儿男。
像一个杀人故土的壮汉,带着
极度的迷狂,跑人别的国度,求告
一位富足的主人,使旁观者凉奇诧异一般,
阿基琉斯此时表情愕然,望着普里阿摩斯,神一样的
凡人;众人面面相觑,惊诧不已。
其时,普里阿摩斯开口说话,用恳求的语言:
“想一想你的父亲,神一样的阿基琉斯,他和我
一样年迈,跨越苍黄的门槛,痛苦的暮年!
邻近的人们必然对他骚忧窘迫,而家中无人
挺身而出,使他免于困苦和灾难。
然而,当他听说你还活在人间的消息,
心中会荡起喜悦的波澜,希望由此产主,日以继夜,
想望见到心爱的儿子,从特洛伊大地回返乡园。
至于我,我的命运充满艰险。我有过最好的儿子,在
辽阔的特洛伊;但是,告诉你,他们全都离我而去!
我有五十个儿子,在阿开亚人进兵此地之际,
十九个出自同一个女人的肚腹,其余的由
别的女子生孕,在我的宫居。强悍的
阿瑞斯酥软了他们的膝腿,他们中的大部分,
只给我留下一个中用的儿郎,保卫我的城堡和兵民——
他为保卫故土而战,几天前死在你的手里,
我的赫克托耳!为了他,我来到阿开亚人的船边,
给你带来难以估价的财礼,打算从你手中赎回我的儿男。
敬畏神明,阿基琉斯,想想你的父亲,
怜恤我这个老头!我比他更值得怜悯;
我忍受了世间其他凡人从未做过的事情:
用我的嘴唇亲吻你的双手,杀我儿郎的军汉。”
老人一番诉说,在阿基琉斯心里催发了哭念父亲的
激情。他握着老人的手,轻轻地把他推开;
如烟的记忆,笼罩在他俩的心头。老人蟋缩在
裴琉斯之子的脚边,哭悼着杀人的赫克托耳,
而阿基琉斯则时而哭念他的父亲,时而悲悼
帕特罗克洛斯的死亡;悲戚的哭声在营棚里回转。
当卓越的阿基琉斯流够了辛酸的眼泪,
恸哭的激情随之离开了肉体和心灵,
他从座椅上起身,握着老人的手,把他
扶站起来,看着他灰白的须发,心中泛起了怜悯之情。
送出长了翅膀的话语,开口说道:
“唉,不幸的老人,你的心灵承受了多少痛苦和悲难!
你怎会有如此的胆量,独身来到阿开亚人的船边,
面视我的目光——我曾杀死你的儿子,这么多
勇敢的儿郎?你的心就像铁块一般。来吧,
坐息这张靠椅;尽管痛苦,让我们,
是的,让你我把悲愁埋在心底,
如此悲恸哭悼,不会有半点收益。
这便是神的编工,生活的网线,替不幸的凡人;
我等一生坎坷多难,而神们自己则杏无忧愁。
有两只瓮罐,停放在宙斯宫居的地面,盛着
不同的礼物,一只装着福佑,另一只填满苦难。
倘若喜好炸雷的宙斯混合这两瓮礼物,把它交给一个
凡人,那么,此人既有不幸的时刻,也会有时来运转的良辰。
然而,当宙斯交送凡人的东西全部取自装着苦难的瓮罐,
那么,此人就会离乡背井,忍受辘辘饥肠的驱策,踏着闪亮的
泥地,浪迹四方,受到神和人的鄙弃。
掺和的命运也降临在裴琉斯的头顶。神祗给了他一堆堆
闪光的礼物,始于他出身的时候,使他超越众生,以他的财富,
他的所有,统治墨耳弥冬兵民。此外,尽管身为
凡人,神们却给了他一位长生不老的女仙,做他的妻伴。
然而,即便在他头上,神明也堆起了苦难。他没有
生下一整代强健的王子,在他的宫居里,
只有一个注定会盛年夭折的孩儿——我不能
照顾他,在他的暮年,因我坐在特洛伊城下,
远离故土,给你和你的孩子们带来愁难。
你也一样,老人家;我们听说,你也有过兴盛的时候,
你的疆土面向大海,远至莱斯波斯,马卡耳的国度,
东抵弗鲁吉亚内陆,北达宽阔的赫勒斯庞特水域——
人们说,老人家,在这辽阔的地域内,比财富,论儿子,你是
首屈一指的权贵。
以后,上天的神祗给你来这场灾难,
城外进行着古无止境的战斗,人死人亡。
你必须忍受这一切;不要哭哭啼啼,没完没了。
哭子痛心,于事无补——你能把他带回人间?
决不可能。用不了多久,你会有另一场临头的大难。”
听罢这番话,年迈的王者,神一样的普里阿摩斯答道:
“不要叫我息身座椅,宙斯钟爱的王子,只要赫克托耳
还躺在军营,无人守护看管。把他交还于我,
不要拖延,也好让我亲眼看看,看看我的儿子。收下我们
带来的赎礼,洋洋洒洒的礼物!享用去吧,回到
你的家乡;你已放我一命,让我
苟延存活,得见白日的光明。”
其时,捷足的阿基琉斯恶狠狠地盯着他,说道:
“不要惹我发火,老人家!我已决定把赫克托耳
交还于你;一位信使已给我带来宙斯的谕令,
我的生身母亲,海洋老人的女儿。
至于你,普里阿摩斯,我也知道——不要隐瞒——
是某位神明把你引到此地,阿开亚人迅捷的快船边。
凡人中谁敢闯入我们的营区,哪怕他是个
强壮的年轻汉子?他躲不过哨兵的眼睛,也不能
轻松地拉开门后的杠闩。所以,
你不要继续挑拨我的怒火,在我伤愁之际,
免得惹我,老先生,结果你的性命,在我的营棚里,
不顾你这恳求者的身份,违背宙斯的训谕。”
听罢这番话,老人心里害怕,服从了他的指令。
裴琉斯之子大步扑向门口,像一头狮子,
并非单行,身后跟着两位伴从,壮士
奥托墨冬和阿尔基摩斯——帕特罗克洛斯
死后,二位是阿基琉斯最尊爱的随伴。
两人从轭架下宽出骒马,带入
信使,老王的传话人,让他坐在
椅子上,然后,从溜光滑亮的骡车里
搬出难以估价的财礼,回赎赫克托耳的遗躯,
但却留下两件披篷和一件织工精致的衫衣,
作为裹尸的用物,在他们载着遗体,回转家门之际。
阿基琉斯大声招呼女仆,净洗尸身,抹上清油,
但要先抬至一边,以恐让普里阿摩斯
见到,以痛子的悲哀,丧子的
愤怒,激起阿基琉斯的怨恨,
杀了老人,违背宙斯的训谕。
女仆们洗净尸身,抹上橄榄油,
掩之以一件衫衣和一领漂亮的披篷。
阿基琉斯亲自动手,把他抱上尸床,然后,
由伙伴们帮持,把尸床抬上溜光滑亮的车架。
接着,他悲声哭喊,叫着亲爱的伴友的名字:
“不要生我的气,帕特罗克洛斯,倘若你听说此事,
虽然你已坠入哀地斯的府居:我已把卓越的赫克托耳
交还他钟爱的父亲。他给了我分量相当的赎礼,
我将给你拿出一份,像往常一样,符合你的身份和地位。”
言罢,卓越的阿基琉斯走回营棚,
下坐刚才起身离行的靠椅,雕工精致,
靠着对面的墙壁,对着普里阿摩斯说道:
“我已交还你的儿子,老人家,如你要求的那样。
他正息躺尸床,你老马上即可亲眼日睹他的容颜,
在破晓时分,登程上路之际。眼下,我们宜可进用晚餐;
即便是长发秀美的尼娥北,也不曾断然绝食,
虽然她的六对儿女全被杀死在她的官居里,
六个女儿,六个风华正茂的儿子。阿波罗用银弓
射尽她的儿子,出于对尼娥北的
愤恨,而发箭如雨的阿耳忒弥丝杀尽了她的女儿,
只因尼娥北自以为可与美貌的莱托攀比,
讥贬后者只生了两个子女,而她自己却是这么多儿女的母亲。
然而,虽然只有两个,他俩却杀了尼娥北所有的儿女。
一连九天,死者躺倒在血泊里,无人替他们收尸
掩埋——克罗诺斯之子已把所有的人化作石头。[●]
- 把所有的人化作石头:可能指卷人此事的人们。
到了第十天,神们下到凡间,把死人收埋。
而尼娥北,虽已哭得死去活来,仍然没有忘记吃喝。
现在,在岩壁耸立的某地,荒漠的山脊上,
在西普洛斯的峰峦里——人们说,那里是女神们息身的去处,
长生不老的女仙嬉舞在阿开洛伊俄斯的滩沿——
化作石头的尼娥北仍在苦苦回味着神祗致造的忧愁。
来吧,尊贵的老先生,我们也一样,不能忘了
吃喝。当你把心爱的儿子拉回伊利昂,
那到候,你可放声痛哭,用泪水洗面。”
言罢,捷足的阿基琉斯跳将起来,宰掉
一头雪白的绵羊;伙伴们剥去羊皮,收拾得干干净净,
把羊肉切成小块,动作熟练,挑上叉尖,
仔细烧烤后,脱叉备用。
奥托墨冬拿出面包,就着精美的条篮,放在
桌面上;与此同时,阿基琉斯分放着烤肉。
随后,他们伸出手来,抓起眼前的佳肴。
当他们满足了吃喝的欲望,
普里阿摩斯,达耳达诺斯之子,注目凝视阿基琉斯,
惊慕他的俊美,高大挺拔的身躯,就像
神明一般。与此同时,阿基琉斯亦在注目凝望达耳达诺斯之
子普里阿摩斯,
惊慕他高贵的长相,聆听着他的言淡。
当他俩互相看够了之后,年迈的王者。
神一样的普里阿摩斯首先发话,说道:
“快给我安排一个睡觉的地方,宙斯钟爱的壮勇,
以便让我躺身床面,享受酣睡的愉悦。
自从我儿死后,死在你的手下,
我就一直没有合过双眼,总在恸哭
哀悼,沉湎在受之不尽的愁郁中,
翻滚在院内的粪堆里。现在,
我已吃饱食物,闪亮的醇酒已浸润
我的喉管;在此之前,我啥也没有碰沾。”
老人言罢,阿基琉斯命嘱女仆和伙伴们
动手备床,在门廊的顶面下,铺开厚实的
紫红色的褥垫,覆上床毯,
压上羊毛屈卷的披盖。女仆们
手握火把,走出厅堂,动手操办,
顷刻之间铺出两个床位。捷足的
阿基琉斯看着普里阿摩斯,用讥刺的口吻说道:
“睡在外头吧,亲爱的老先生,不要让阿开亚人的
头领看见。他们常来常往,坐在我的
身边,商讨谋划,履行他们的职限。
如果有人见你在此,在这飞逝的黑夜,
他会马上告诉阿伽门农,军队的统帅,
从而迟延回赎遗体的时间。
此外,告诉我,数字要准确,你需要
多少日子,埋葬卓越的赫克托耳?
在此期间,我将罢息刀枪,也不让阿开亚兵勇赴战。”
听罢这番话,年迈的王者、神一样的普里阿摩斯答道:
“如果你真的愿意让我为卓越的赫克托耳举行隆重的
葬礼,那么,阿基琉斯,你要能如此做来,我将
感到由衷的高兴。你知道,我们被迫挤在城里,苦不堪言,
砍伐烧柴要到遥远的坡地,而特洛伊人都已
吓得腿脚酥软。我们将把他放在宫内哭祭,需用九天时间。
准备在第十天上举行葬礼,让大伙吃喝一顿;
第十一天上,我们将堆坟筑墓;到了
第十二天,两军可重新开战,如果我们必须兵戎相见。”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战勇、卓越的阿基琉斯答道:
“好吧,老人家,一切按你说的办;
我将按兵不动,在你需要的期限。”
言罢,阿基琉斯握住老王的右手腕,
使他不致担惊受怕。接着,二位来者,
普里阿摩斯和同来的使者,盘想着回城的方略,
睡寝在厅前带遮顶的门廊下,
而阿基琉斯则睡在坚固的营棚里,棚屋的深处,
身边躺着美貌的布里塞伊丝。
此时,其他神明和驾驭战车的凡人
都已酣睡整夜,吞吐着睡眠的舒甜,
惟有善喜助信的赫耳墨斯还不曾屈从睡的催捕,心中
思考着如何护导王者普里阿摩斯
离开海船,躲过忠于职守的门卫的双眼。
他悬站在老王头上,对他说道:
“老人家,你全然不顾眼前的危险,睡躺在
敌营之中,只因阿基琉斯不曾把你伤害。
是的,你已赎回你的爱子,付出一大笔财礼;
然而,你家中的儿子,将付出三倍于此的财物,
回赎你的生命,要是此事传到阿特柔斯之于阿伽门农
耳边,传到所有其他阿开亚人的耳朵里。”
他言罢,老人心里害怕,叫醒使者。
赫耳墨斯套好骡车和马车,
亲自驭赶,迅速穿过营区,谁也不曾注意到车马的踪迹。
然而,当他们来到清水河的边岸,
其父宙斯,不死的天神,卷着漩涡的珊索斯的滩沿,
赫耳墨斯离开他们,回程俄林波斯的峰巅;
黎明抖开金红色的衫袍,遍撒在大地上。
其时,他们赶着马车,朝着城堡行进,悲声哀悼,
痛哭流涕。遗体由骡车拉行。城墙里,谁也
不曾首先见到他们,无论是男人,还是束腰秀美的女子,
谁也不曾先于卡桑德拉,金色的阿芙罗底忒一样的姑娘,
早已登上裴耳伽摩斯的顶面。她看到
亲爱的父亲,站在马车上,由他的信使和传话人
陪伴。她也见到尸架,骡车上的那个人,
于是尖声嘶叫,声音传响在整个城区:
“来呀,特洛伊的男子和妇女!看看我们的赫克托耳——
倘若你们,你们曾满怀喜悦,看着他生还家园,从杀敌的
战场!他给我们带来过巨大的愉悦,给这座城市,所有的
子民!”
听到此番喊叫,人们倾城而出,包括男人
和女子,个个悲苦异常,痛不欲生。
他们在城门边围住运尸进城的普里阿摩斯,
赫克托耳的妻子和尊贵的母亲最先扑上
轮圈溜滑的骡车,撕绞着自己的头发,
抚摸着死者的头脸;众人哭喊嚎啕,围站在她们身边。
此时此地,在这城门之前,人们会痛哭终日,
泪流满面,直到太阳西沉。
要不是老人开口发话,在车上高声叫喊:
“闪开,让骡车过去!稍后,当我
把他放入宫居,你们可尽情恸哭举哀。”
他言罢,人们问向两边,让出一条过车的通道。
他们把赫克托耳抬人那座著名的房居,把他
放在一张雕花的床上。引导哀悼的
歌手们坐在他的身边,唱起曲调
凄楚的挽歌,女人们悲声哭叫,应答呼号。
白臂膀的安德罗玛开引导着女人的悲嚎,
怀中抱着丈夫的头颅,杀人的赫克托耳:
“我的丈夫,你死得这般年轻!你丢下我,
宫居里的寡妇,守着尚是婴儿的男孩。
你我的后代,一对不幸的人儿!我知道,他不会
长大成人:在此之前,我们的城堡将被荡为平地,
从楼顶到底面的墙沿!因为你已不在人间,你,城堡的卫士
保卫着城内高贵的妻子和无力自卫的孩童——不幸的人们,
将被深旷的海船运往陌生的国度。
我也一样,随同被抢的女人;而你,我的孩子,
将随我前往,超越体力的负荷,替一位苛刻的
主人,干起沉重的苦活。或许,某个阿开亚强人
会伸手把他夺走,扔下城楼,暴死在墙基边,
出于内心的愤怒,因为赫克托耳曾杀死过他的亲人,
他的兄弟、父亲或儿子——众多的阿开亚人已面贴广袤的
大地,嘴啃泥尘,倒死在赫克托耳手下!
在你死我活的拼杀中,你的父亲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儒汉。
所以,赫克托耳,全城的人们都在悲哭你的死亡;
你给不幸的双亲带来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悲难。
但尝苦最深、悲痛最烈的是你的妻子,
是我——你没有死在床上,对我伸出你的双臂,
也没有叙告贴心的话语,使我可以终身
怀念,伴随着我的哭悼,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
安德罗玛开纵情哭诉,女人们答之以悲戚的呼喊。
接着,赫卡贝引唱起曲调凄楚的哀歌:
“众多的儿郎中,赫克托耳,你是我最钟爱的一个。
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你是神祗钟爱的宠人;
他们仍在关心爱护着你,虽然你已离我而去。
捷足的阿基琉斯曾抓过我好几个儿子,
送过奔腾不息的大海,当做奴隶,卖往
萨摩斯、英勃罗斯和烟雾弥漫的莱姆诺斯。[●]
- 烟雾弥漫的莱姆诺斯:莱姆诺斯岛偶有火山爆发。
然而你,他用锋快的铜枪夺走了你的生命,
拖着你一圈圈地围着坟茔奔跑,围着被你杀死的
帕特罗克洛斯。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把心爱的伙伴
带回人间。现在,你横躺在厅堂里,宛如
晨露一般鲜亮,像被银弓之神阿波罗
击中放倒的死者,用温柔的羽箭。”
赫卡贝一番哭诉,引发出哀绵不绝的悲嚎。
接着,海伦,继二位之后,引唱起悲悼的挽歌:
“在我丈夫的兄弟中,赫克托耳,你是我最亲爱的人!
我的夫婿,亚历克山德罗斯、神一样的凡人,把我
带到特洛伊——唉,我为什么还活在人间,在那一天之前!
我来到这里,已是第二十个年头,
离开故土,我的家乡。然而,
你对我从来不会说话带刺,恶语中伤。
而且,若有别的亲戚说出难听的话语,在王家的厅堂,若有
我丈夫的某个兄弟或姐妹,或某个兄弟的裙衫绚美的妻子,
或是我夫婿的母亲——但他的父亲却总是那么和善,
就像是我的亲爹——份总会出面制止,使他们改变
成见;用你善良的心地和温文尔雅的言谈。所以,
带着悲痛的心情,我哭悼你的死亡,也为
自己艰厄的命运。在宽广的特洛伊大地,我再也找不到
一个朋友,一位善意待我的人;所有的人都回避和我见面。”
海伦一番哭诉,众人悲声呼嚎。其时,
普里阿摩斯,年迈的王者,对着人们喊道:
“特洛伊人,现在,我要你们上山伐木,“运薪回城!不要担心
阿耳吉维人的伏击,藏裹杀机的人群。阿基琉斯
已经答应,在让我离开乌黑的海船、登程上路之前,
保证决不伤害我们,直到第十二个早晨,黎明降临的时节。”
他言罢,众人拉过牛和骡子,套好车辆,
迅速集聚在城堡的前面。一连几天,
他们运来难以数计的烧柴。当第十个黎明
射出曙光,撒向凡人的世界,
他们抬出壮勇的赫克托耳,痛哭流涕,将遗体
平放在柴堆的顶面,点起焚尸的火焰。
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时,
人们复又围聚在焚烧光荣的赫克托耳的柴堆边。
当聚合完毕,人群集中起来后,
他们先用晶亮的醇酒扑灭柴堆上的余火,
那些仍在腾腾燃烧的木块,然后,
赫克托耳的兄弟和伙伴们收捡起白骨,
悲声哀悼,泪水涌注,沿着面颊流淌。
他们把捡起的白骨放入一只金瓮,
用松软的紫袍层层包裹,
迅速放入坟穴,堆上巨大的
石块,垒得严严实实,然后赶紧
堆筑坟冢,四面站着负责警戒的哨卫,
以防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提前进攻的时间。
他们堆起坟茔,举步回城,
再次汇拢聚合,分享奠祭赫克托耳的盛宴,
就这样,特洛伊人礼葬了赫克托耳,驯马的英壮。
在宙斯哺育的王者、普里阿摩斯的宫殿。
欧内斯特·海明威《老人与海》
小说根据一位古巴渔夫的真实经历创作。
他是个独自在湾流[墨西哥湾暖流,向东穿过美国佛罗里达州南端和古巴之间的佛罗里达海峡,沿着北美东海岸向东北流动,为鱼类群集的地方。本书主人公为古巴首都哈瓦那附近小海港的渔夫,经常驶进湾流捕鱼]中一条小船上钓鱼的老人,至今已去了八十四天,一条鱼也没逮住。头四十天里,有个男孩子跟他在一起。可是,过了四十天还没捉到一条鱼,孩子的父母对他说,老人如今准是十足地“倒了血霉”,这就是说,倒霉到了极点,于是孩子听从了他们的吩咐,上了另外一条船,头一个礼拜就捕到了三条好鱼。孩子看见老人每天回来时船总是空的,感到很难受,他总是走下岸去,帮老人拿卷起的钓索,或者鱼钩和鱼叉,还有绕在桅杆上的帆。帆上用面粉袋片打了些补丁,收拢后看来象是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子。
老人消瘦而憔悴,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腮帮上有些褐斑,那是太阳在热带海面上反射的光线所引起的良性皮肤癌变。褐斑从他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去,他的双手常用绳索拉大鱼,留下了刻得很深的伤疤。但是这些伤疤中没有一块是新的。它们象无鱼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一般古老。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除了那双眼睛,它们象海水一般蓝,是愉快而不肯认输的。
“圣地亚哥,”他们俩从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时,孩子对他说,“我又能陪你出海了。我家挣到了一点儿钱。”
老人教会了这孩子捕鱼,孩子爱他。
“不,”老人说,“你遇上了一条交好运的船。跟他们待下去吧。”
“不过你该记得,你有一回八十七天钓不到一条鱼,跟着有三个礼拜,我们每天都逮住了大鱼。”
“我记得,”老人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没把握才离开我的。”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孩子,不能不听从他。”
“我明白,”老人说。“这是理该如此的。”
“他没多大的信心。”
“是啊,”老人说,“可是我们有。可不是吗?”
“对,”孩子说,“我请你到露台饭店去喝杯啤酒,然后一起把打鱼的家什带回去。”
“那敢情好,”老人说,“都是打鱼人嘛。”他们坐在饭店的露台上,不少渔夫拿老人开玩笑,老人并不生气。另外一些上了些年纪的渔夫望着他,感到难受。不过他们并不流露出来,只是斯文地谈起海流,谈起他们把钓索送到海面下有多深,天气一贯多么好,谈起他们的见闻。当天打鱼得手的渔夫都已回来,把大马林鱼剖开,整片儿排在两块木板上,每块木板的一端由两个人抬着,摇摇晃晃地送到收鱼站,在那里等冷藏车来把它们运往哈瓦那的市场。逮到鲨鱼的人们已把它们送到海湾另一边的鲨鱼加工厂去,吊在复合滑车上,除去肝脏,割掉鱼鳍,剥去外皮,把鱼肉切成一条条,以备腌制。
刮东风的时候,鲨鱼加工厂隔着海湾送来一股气味;但今天只有淡淡的一丝,因为风转向了北方,后来逐渐平息了,饭店露台上可人心意、阳光明媚。
“圣地亚哥,”孩子说。
“哦,”老人说。他正握着酒杯,思量好多年前的事儿。
“要我去弄点沙丁鱼来给你明天用吗?”
“不。打棒球去吧。我划船还行,罗赫略会给我撒网的。”
“我很想去。即使不能陪你钓鱼,我也很想给你多少做点事。”
“你请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说,“你已经是个大人啦。”
“你头一回带我上船,我有多大?”
“五岁,那天我把一条鲜龙活跳的鱼拖上船去,它差一点把船撞得粉碎,你也差一点给送了命。还记得吗?”
“我记得鱼尾巴砰砰地拍打着,船上的座板给打断了,还有棍子打鱼的声音。我记得你把我朝船头猛推,那儿搁着湿漉漉的钓索卷儿,我感到整条船在颤抖,听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鱼的声音,象有砍一棵树,还记得我浑身上下都是甜丝丝的血腥味儿。”“你当真记得那回事儿,还是我不久前刚跟你说过?”“打从我们头一回一起出海时起,什么事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人用他那双常遭日晒而目光坚定的眼睛爱怜地望着他。
“如果你是我自己的小子,我准会带你出去闯一下,”他说,“可你是你爸爸和你妈妈的小子,你搭的又是一条交上了好运的船。”
“我去弄沙丁鱼来好吗?我还知道上哪儿去弄四条鱼饵来。”
“我今天还有自个儿剩下的。我把它们放在匣子里腌了。”
“让我给你弄四条新鲜的来吧。”
“一条,”老人说。他的希望和信心从没消失过。现在可又象微风初起时那么清新了。
“两条,”孩子说。
“就两条吧,”老人同意了,“你不是去偷的吧?”
“我愿意去偷,”孩子说,“不过这些是买来的。”
“谢谢你了,”老人说。他心地单纯,不去捉摸自己什么时候达到这样谦卑的地步。可是他知道这时正达到了这地步,知道这并不丢脸,所以也无损于真正的自尊心。
“看这海流,明儿会是个好日子,”他说。
“你打算上哪儿?”孩子问。
“驶到远方,等转了风才回来。我想天亮前就出发。”
“我要想法叫船主人也驶到远方,”孩子说,“这样,如果你确实钓到了大鱼,我们可以赶去帮你的忙。”
“他可不会愿意驶到很远的地方。”
“是啊,”孩子说,“不过我会看见一些他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有只鸟儿在空中盘旋,我就会叫他赶去追-鳅的。”
“他眼睛这么不行吗?”
“简直是个瞎子。”
“这可怪了,”老人说,“他从没捕过海龟。这玩艺才伤眼睛哪。”
“你可在莫斯基托海岸(尼加拉瓜东部,滨墨西哥湾的低洼的海岸地带,为印第安人中的莫斯基托族居住地)外捕了好多年海龟,你的眼力还是挺好的嘛。”“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
“不过你现在还有力气对付一条真正大的鱼吗?”
“我想还有。再说有不少窍门可用呢。”
“我们把家什拿回家去吧,”孩子说,“这样我可以拿了鱼网去逮沙丁鱼。”
他们从船上拿起打鱼的家什。老人把桅杆扛上肩头,孩子拿着内放编得很紧密的褐色钓索卷儿的木箱、鱼钩和带杆子的鱼叉。盛鱼饵的匣子给藏在小船的船梢下面,那儿还有那根在大鱼被拖到船边时用来收服它们的棍子,谁也不会来偷老人的东西,不过还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钓索带回家去的好,因为露水对这些东西不利,再说,尽管老人深信当地不会有人来偷他的东西,但他认为,把一把鱼钩和一支鱼叉留在船上实在是不必要的引诱。
他们顺着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窝棚,从敞开的门走进去。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靠在墙上,孩子把木箱和其他家什搁在它的旁边。桅杆跟这窝棚内的单间屋子差不多一般长。窝棚用大椰子树的叫做”海鸟粪”的坚韧的苞壳做成,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泥地上一处用木炭烧饭的地方。在用纤维结实的”海鸟粪”展平了叠盖而成的褐色墙壁上,有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图和另一幅科布莱(巴东南部小镇)圣母图。这是他妻子的遗物。墙上一度挂着幅他妻子的着色照,但他把它取下了,因为看了觉得自己太孤单了,它如今在屋角搁板上,在他的一件干净衬衫下面。
“有什么吃的东西?”
“有锅鱼煮黄米饭。要吃点吗?”
“不。我回家去吃。要我给你生火吗?”
“不用。过一会儿我自己来生。也许就吃冷饭算了。”
“我把鱼网拿去好吗?”
“当然好。”
实在并没有鱼网,孩子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把它卖掉的。然而他们每天要扯一套这种谎话。也没有什么鱼煮黄米饭,这一点孩子也知道。
“八十五是个吉利的数目,”老人说,“你可想看到我逮住一条去掉了下脚有一千多磅重的鱼?”
“我拿鱼网捞沙丁鱼去。你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可好?”
“好吧。我有张昨天的报纸,我来看看棒球消息。”孩子不知道昨天的报纸是不是也是乌有的。但是老人把它从床下取出来了。“佩里科在杂货铺里给我的,”他解释说。
“我弄到了沙丁鱼就回来。我要把你的鱼跟我的一起用冰镇着,明儿早上就可以分着用了。等我回来了,你告诉我棒球消息。”
“扬基队不会输。”
“可是我怕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
“相信扬基队吧,好孩子。别忘了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
“我担心底特律老虎队,也担心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
“当心点,要不然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你都要担心啦。”
“你好好儿看报,等我回来了给我讲讲。”
“你看我们该去买张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吗?明儿是第八十五天。”
“这样做行啊,”孩子说,“不过你上次创纪录的是八十七天,这怎么说?”
“这种事儿不会再发生。你看能弄到一张末尾是八五的吗?”
“我可以去订一张。”
“订一张。这要两块半。我们向谁去借这笔钱呢?”
“这个容易。我总能借到两块半的。”
“我看没准儿我也借得到。不过我不想借钱。第一步是借钱。下一步就要讨饭。”
“穿得暖和点,老大爷,”孩子说,“别忘了,我们这是在九月里。”
“正是大鱼露面的月份,”老人说,“在五月里,人人都能当个好渔夫的。”
“我现在去捞沙丁鱼,”孩子说。
等孩子回来的时候,老人在椅子上熟睡着,太阳已经下去了。孩子从床上捡起一条旧军毯,铺在椅背上,盖住了老人的双肩。这两个肩膀挺怪,人非常老迈了,肩膀却依然很强健,脖子也依然很壮实,而且当老人睡着了,脑袋向前耷拉着的时候,皱纹也不大明显了。他的衬衫上不知打了多少次补丁,弄得象他那张帆一样,这些补丁被阳光晒得褪成了许多深浅不同的颜色。老人的头非常苍老,眼睛闭上了,脸上就一点生气也没有。报纸摊在他膝盖上,在晚风中,靠他一条胳臂压着才没被吹走。他光着脚。
孩子撇下老人走了,等他回来时,老人还是熟睡着。
“醒来吧,老大爷,”孩子说,一手搭上老人的膝盖。老人张开眼睛,他的神志一时仿佛正在从老远的地方回来。随后他微笑了。
“你拿来了什么?”他问。
“晚饭,”孩子说。”我们就来吃吧。”
“我肚子不大饿。”
“得了,吃吧。你不能只打鱼,不吃饭。”
“我这样干过,”老人说着,站起身来,拿起报纸,把它折好。跟着他动手折叠毯子。
“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说。”只要我活着,你就决不会不吃饭就去打鱼。”
“这么说,祝你长寿,多保重自己吧,”老人说。“我们吃什么?”
“黑豆饭、油炸香蕉,还有些纯菜。(加勒比海地区民众的主食)”孩子是把这些饭菜放在双层饭匣里从露台饭店拿来的。他口袋里有两副刀叉和汤匙,每一副都用纸餐巾包着。
“这是谁给你的。”
“马丁。那老板。”
“我得去谢谢他。”
“我已经谢过啦,”孩子说,“你用不着去谢他了。”
“我要给他一块大鱼肚子上的肉,”老人说,“他这样帮助我们不止一次了?”
“我想是这样吧。”
“这样的话,我该在鱼肚子肉以外,再送他一些东西。他对我们真关心。”
“他还送了两瓶啤酒。”
“我喜欢罐装的啤酒。”
“我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阿图埃牌啤酒,我还得把瓶子送回去。”
“你真周到,”老人说,“我们就吃好吗?”
“我已经问过你啦,”孩子温和地对他说。“不等你准备好,我是不愿打开饭匣子的。”
“我准备好啦,”老人说。“我只消洗洗手脸就行。”你上哪儿去洗呢?孩子想。村里的水龙头在大路上第二条横路的转角上。我该把水带到这儿让他用的,孩子想,还带块肥皂和一条干净毛巾来。我为什么这样粗心大意?我该再弄件衬衫和一件茄克衫来让他过冬,还要一双什么鞋子,并且再给他弄条毯子来。
“这炖菜呱呱叫,”老人说。
“给我讲讲棒球赛吧,”孩子请求他说。
“在美国联赛中,总是扬基队的天下,我跟你说过啦,”老人兴高采烈地说。
“他们今儿个输了,”孩子告诉他。
“这算不上什么,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恢复他的本色了。”
“他们队里还有别的好手哪。”
“这还用说。不过有了他就不同了。在另一个联赛(全国联赛)中,拿布鲁克林队和费拉德尔菲亚队来说,我相信布鲁克林队。不过话得说回来,我没有忘记迪克-西斯勒和他在那老公园(费拉德尔菲亚的希贝公园,是该市棒球队比赛的主要场地)里打出的那些好球。”
“这些好球从来没有别人打过。我见过的击球中,数他打得最远。”“你还记得他过去常来露台饭店吗?我想陪他出海钓鱼,可是不敢对他开口。所以我要你去说,可你也不敢。”
“我记得。我们真大大地失算了。他满可能跟我们一起出海的。这样,我们可以一辈子回味这回事了。”
“我满想陪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去钓鱼,”老人说。“人家说他父亲也是个打鱼的。也许他当初也象我们这样穷,会领会我们的心意的。”
“那了不起的西斯勒的爸爸可没过过穷日子,他爸爸(乔治-哈罗德-西斯勒,曾获”美国联赛最宝贵球员”称号)象我这样年纪的时候就在联赛里打球了。”
“我象你这样年纪的时候,就在一条去非洲的方帆船上当普通水手了,我还见过狮子在傍晚到海滩上来。”
“我知道。你跟我谈起过。”
“我们来谈非洲还是谈棒球?”
“我看谈棒球吧,”孩子说。”给我谈谈那了不起的约翰-J-麦格劳(纽约巨人队职业棒球员)的情况。”他把这个J念成了”何塔”(J为约瑟夫的首字母,在西班牙语中读为”何塔”)。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有时候也常到露台饭店来。可是他一喝了酒,就态度粗暴,出口伤人,性子别扭。他脑子里想着棒球,也想着赛马。至少他老是口袋里揣着赛马的名单,常常在电话里提到一些马儿的名字。”
“他是个伟大的经理,”孩子说。”我爸爸认为他是顶伟大的。”
“这是因为他来这儿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是多罗彻(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棒球明星)继续每年来这儿,你爸爸就会认为他是顶伟大的经理了。”
“说真的,谁是顶伟大的经理,卢克(棒球球员,生于哈瓦那)还是迈克-冈萨雷斯(曾两度担任圣路易红色棒球队经理)?”
“我认为他们不相上下。”
“顶好的渔夫是你。”
“不。我知道有不少比我强的。”
“哪里!”孩子说。”好渔夫很多,还有些很了不起的。不过顶呱呱的只有你。”
“谢谢你。你说得叫我高兴。我希望不要来一条挺大的鱼,叫我对付不了,那样就说明我们讲错啦。”
“这种鱼是没有的,只要你还是象你说的那样强壮。”
“我也许不象我自以为的那样强壮了,”老人说,“可是我懂得不少窍门,而且有决心。”
“你该就去睡觉,这样明儿早上才精神饱满。我要把这些东西送回露台饭店。”“那么祝你晚安。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闹钟,”孩子说。
“年纪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老头儿醒得特别早?难道是要让白天长些吗?”
“我说不上来,”孩子说。“我只知道少年睡得沉,起得晚。”
“我记在心上,”老人说。“到时候会去叫醒你的。”
“我不愿让船主人来叫醒我。这样似乎我比他差劲了。”
“我懂。”
“安睡吧,老大爷。”
孩子走出屋去。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没点灯,老人就脱了长裤,摸黑上了床。他把长裤卷起来当枕头,把那张报纸塞在里头。他用毯子裹住了身子,在弹簧垫上铺着的其他旧报纸上睡下了。
他不多久就睡熟了,梦见小时候见到的非洲,长长的金色海滩和白色海滩,白得耀眼,还有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他如今每天夜里都回到那道海岸边,在梦中听见拍岸海浪的隆隆声,看见土人驾船穿浪而行。他睡着时闻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气味,还闻到早晨陆地上刮来的风带来的非洲气息。
通常一闻到陆地上刮来的风,他就醒来,穿上衣裳去叫醒那孩子。然而今夜陆地上刮来的风的气息来得很早,他在梦中知道时间尚早,就继续把梦做下去,看见群岛的白色顶峰从海面上升起,随后梦见了加那利群岛(北大西洋东部火山群岛,位于摩洛哥西南)的各个港湾和锚泊地。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妇女们,不再梦见伟大的事件,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他的妻子。他如今只梦见一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它们在暮色中象小猫一般嬉耍着,他爱它们,如同爱这孩子一样。他从没梦见过这孩子。他就这么醒过来,望望敞开的门外边的月亮,摊开长裤穿上。他在窝棚外撒了尿,然后顺着大路走去叫醒孩子。他被清晨的寒气弄得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了一阵后会感到暖和,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去划船了。
孩子住的那所房子的门没有上铺,他推开了门,光着脚悄悄走进去。孩子在外间的一张帆布床上熟睡着,老人靠着外面射进来的残月的光线,清楚地看见他。他轻轻握住孩子的一只脚,直到孩子给弄醒了,转过脸来对他望着。老人点点头,孩子从床边椅子上拿起他的长裤,坐在床沿上穿裤子。老人走出门去,孩子跟在他背后。他还是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
“哪里!”孩子说。”男子汉就该这么干。”
他们顺着大路朝老人的窝棚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些光着脚的男人在走动,扛着他们船上的桅杆。
他们走进老人的窝棚,孩子拿起装在篮子里的钓索卷儿,还有鱼叉和鱼钩,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扛在肩上。“想喝咖啡吗?”孩子问。
“我们把家什放在船里,然后喝一点吧。”
他们在一家供应渔夫的清早就营业的小吃馆里,喝着盛在炼乳听里的咖啡。
“你睡得怎么样,老大爷?”孩子问。他如今清醒过来了,尽管要他完全摆脱睡魔还不大容易。
“睡得很好,马诺林,”老人说,“我感到今天挺有把握。”
“我也这样,”孩子说。”现在我该去拿你我用的沙丁鱼,还有给你的新鲜鱼饵。那条船上的家什总是他自己拿的。他从来不要别人帮他拿东西。”
“我们可不同,”老人说,“你还只五岁时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来着。”
“我记得,”孩子说,“我马上就回来。再喝杯咖啡吧。我们在这儿可以挂帐。”
他走了,光着脚在珊瑚石铺的走道上向保藏鱼铒的冷藏库走去。
老人慢腾腾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今儿一整天的饮食,他知道应该把它喝了。好久以来,吃饭使他感到厌烦,因此他从来不带吃食。他在小船的船头上放着一瓶水,一整天只需要这个就够了。
孩子带着沙丁鱼和两份包在报纸里的鱼饵回来了,他们顺着小径走向小船,感到脚下的沙地里嵌着鹅卵石,他们抬起小船,让它溜进水里。
“祝你好运,老大爷。”
“祝你好运,”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圈套在桨座的钉子上,身子朝前冲,抵消桨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动手划出港去。其他那些海滩上也有其他船只在出海,老人听到他们的桨落水和划动的声音,尽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后,他还看不清他们。
偶尔有条船上有人在说话。但是除了桨声外,大多数船只都寂静无声。它们一出港口就分散开来,每一条驶向指望能找到鱼的那片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要驶向远方,所以把陆地的气息抛在后方,划进清晨的海洋的清新气息中。他划过海里的某一片水域,看见果囊马尾藻闪出的磷光,渔夫们管这片水域叫”大井”,因为那儿水深突然达到七百英寻,海流冲击在海底深渊的峭壁上,激起了旋涡,种种鱼儿都聚集在那儿。那儿集中着海虾和作鱼饵用的小鱼,在那些深不可测的水底洞穴里,有时还有成群的柔鱼,它们在夜间浮到紧靠海面的地方,所有在那儿转游的鱼类都拿它们当食物。
老人在黑暗中感觉到早晨在来临,他划着划着,听见飞鱼出水时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咝咝声。他非常喜爱飞鱼,拿它们当作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鸟儿伤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它们始终在飞翔,在找食,但几乎从没找到过,于是他想,鸟儿的生活过得比我们的还要艰难,除了那些猛禽和强有力的大鸟。既然海洋这样残暴,为什么象这些海燕那样的鸟儿生来就如此柔弱和纤巧?海洋是仁慈并十分美丽的。然而她能变得这样残暴,又是来得这样突然,而这些飞翔的鸟儿,从空中落下觅食,发出细微的哀鸣,却生来就柔弱得不适宜在海上生活。
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称她为la mar,这是人们对海洋抱着好感时用西班牙语对她的称呼。有时候,对海洋抱着好感的人们也说她的坏话,不过说起来总是拿她当女性看待的(西班牙语”海洋”(mar)可作阴性名词,也可作阳性名词,以前面用的定冠词是阴性(la)还是阳性(el)来区别)。有些较年轻的渔夫,用浮标当钓索上的浮子,并且在把鲨鱼肝卖了好多钱后置备了汽艇,都管海洋叫el mar,这是表示男性的说法。他们提起她时,拿她当做一个竞争者或是一个去处,甚至当做一个敌人。可是这老人总是拿海洋当做女性,她给人或者不愿给人莫大的恩惠,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儿来,那是因为她由不得自己。月亮对她起着影响,如同对一个女人那样,他想。他从容地划着,对他说来并不吃力,因为他保持在自己的最高速度以内,而且除了偶尔水流打个旋儿以外,海面是平坦无浪的。他正让海流帮他干三分之一的活儿,这时天渐渐亮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划到比预期此刻能达到的地方更远了。
我在这海底的深渊上转游了一个礼拜,可是一无作为,他想。今天,我要找到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在什么地方,说不定还有条大鱼跟它们在一起呢。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了一个个鱼饵,让船随着海流漂去。有个鱼饵下沉到四十英寻的深处。第二个在七十五英寻的深处,第三个和第四个分别在蓝色海水中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的深处。每个由新鲜沙丁鱼做的鱼饵都是头朝下的,钓钩的钩身穿进小鱼的身子,扎好,缝牢,钓钩的所有突出部分,弯钩和尖端,都给包在鱼肉里。每条沙丁鱼都用钓钩穿过双眼,这样鱼的身子在突出的钢钩上构成了半个环形。不管一条大鱼接触到钓钩的哪一部分,都是喷香而美味的。
孩子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或者叫做长鳍金枪鱼,它们正象铅垂般挂在那两根最深的钓索上,在另外两根上,他挂上了一条蓝色大-鱼和一条黄色金银鱼,它们已被使用过,但依然完好,而且还有出色的沙丁鱼给它们添上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钓索都象一支大铅笔那么粗,一端给缠在一根青皮钓竿上,这样,只要鱼在鱼饵上一拉或一碰,就能使钓竿朝下落,而每根钓索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卷儿,它们可以牢系在其他备用的卷儿上,这一来,如果用得着的话,一条鱼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寻长的钓索。
这时老人紧盯着那三根挑出在小船一边的钓竿,看看有没有动静,一边缓缓地划着,使钓索保持上下笔直,停留在适当的水底深处。天相当亮了,太阳随时会升起来。淡淡的太阳从海上升起,老人看见其他的船只,低低地挨着水面,离海岸不远,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开着。跟着太阳越发明亮了,耀眼的阳光射在水面上,随后太阳从地平线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面把阳光反射到他眼睛里,使眼睛剧烈地刺痛,因此他不朝太阳看,顾自划着。他俯视水中,注视着那几根一直下垂到黑–的深水里的钓索。他把钓索垂得比任何人更直,这样,在黑–的湾流深处的几个不同的深度,都会有一个鱼饵刚好在他所指望的地方等待着在那儿游动的鱼来吃。别的渔夫让钓索随着海流漂去,有时候钓索在六十英寻的深处,他们却自以为在一百英寻的深处呢。
不过,他想,我总是把它们精确地放在适当的地方的。问题只在于我的运气就此不好了。可是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今天就转运。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走运当然是好。不过我情愿做到分毫不差。这样,运气来的时候,你就有所准备了。
两小时过去了,太阳如今相应地升得更高了,他朝东望时不再感到那么刺眼了。眼前只看得见三条船,它们显得特别低矮,远在近岸的海面上。
我这一辈子,初升的太阳老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然而眼睛还是好好的。傍晚时分,我可以直望着太阳,不会有眼前发黑的感觉。阳光的力量在傍晚也要强一些。不过在早上它叫人感到眼痛。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长翅膀的黑色军舰鸟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盘旋飞翔。它倏地斜着后掠的双翅俯冲,然后又盘旋起来。
“它逮住了什么东西啦,”老人说出声来,“它不光是找找罢了。”
他慢慢划着,直朝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他并不匆忙,让那些钓索保持着上下笔直的位置。不过他还是挨近了一点儿海流,这样,他依然在用正确的方式捕鱼,尽管他的速度要比他不打算利用鸟儿来指路时来得快。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高些了,又盘旋起来,双翅纹丝不动。它随即猛然俯冲下来,老人看见飞鱼从海里跃出,在海面上拚命地掠去。
“鳅,”老人说出声来,“大鳅。”
他把双桨从桨架上取下,从船头下面拿出一根细钓丝。钓丝上系着一段铁丝导线和一只中号钓钩,他拿一条沙丁鱼挂在上面。他把钓丝从船舷放下水去,将上端紧系在船梢一只拳头螺栓上。跟着他在另一根钓丝上安上了鱼饵,把它盘绕着搁在船头的阴影里。他又划起船来,注视着那只此刻正在水面上低低地飞掠的长翅膀黑鸟。
他看着看着,那鸟儿又朝下冲,为了俯冲,把翅膀朝后掠,然后猛地展开,追踪着飞鱼,可是没有成效。老人看见那些大鳅跟在那脱逃的鱼后面,把海面弄得微微隆起。鳅在飞掠的鱼下面破水而行,只等飞鱼一掉下,就飞快地钻进水里。这群鳅真大啊,他想。它们分布得很广,飞鱼很少脱逃的机会。那只鸟可没有成功的机会。飞鱼对它来说个头太大了,而且又飞得太快。
他看着飞鱼一再地从海里冒出来,看着那只鸟儿的一无效果的行动。“那群鱼从我附近逃走啦,”他想,“它们逃得太快,游得太远啦。不过说不定我能逮住一条掉队的,说不定我想望的大鱼就在它们周围转游着。我的大鱼总该在某处地方啊。”陆地上空的云块这时象山岗般耸立着,海岸只剩下一长条绿色的线,背后是些灰青色的小山。海水此刻呈深蓝色,深得简直发紫了。他仔细俯视着海水,只见深蓝色的水中穿梭地闪出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阳光这时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他注视着那几根钓索,看见它们一直朝下没入水中看不见的地方,他很高兴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因为这说明有鱼。太阳此刻升得更高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说明天气晴朗,陆地上空的云块的形状也说明了这一点。可是那只鸟儿这时几乎看不见了,水面上没什么东西,只有几摊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和一只紧靠着船舷浮动的僧帽水母,它那胶质的浮囊呈紫色,具有一定的外形,闪现出彩虹般的颜色。它倒向一边,然后又竖直了身子。它象个大气泡般高高兴兴地浮动着,那些厉害的紫色长触须在水中拖在身后,长达一码。
“Aguamala(西班牙语,”被败坏了的海水”,因水母触须带有毒性黏液),”老人说,“你这婊子养的。”他从坐着轻轻荡桨的地方低头朝水中望去,看见一些颜色跟那些拖在水中的触须一样的小鱼,它们在触须和触须之间以及浮囊在浮动时所投下的一小摊阴影中游着。它们对它的毒素是不受影响的。可是人就不同了,当老人把一条鱼拉回船来时,有些触须会缠在钓丝上,紫色的黏液附在上面,他的胳臂和手上就会出现伤痕和疮肿,就象被毒漆树或栎叶毒漆树感染时一样。但是这水母的毒素发作得更快,痛得象挨鞭子抽一般。
这些闪着彩虹般颜色的大气泡很美。然而它们正是海里最欺诈成性的生物,所以老人乐意看到大海龟把它们吃掉。海龟发现了它们,就从正面向它们进逼,然后闭上了眼睛,这样,从头到尾完全被龟背所保护着,把它们连同触须一并吃掉。老人喜欢观看海龟把它们吃掉,喜欢在风暴过后在海滩上遇上它们,喜欢听到自己用长着老茧的硬脚掌踩在上面时它们啪地爆裂的声音。
他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形态优美,游水迅速,价值很高,他还对那又大又笨的-龟抱着不怀恶意的轻蔑,它们的甲壳是黄色的,做爱的方式是奇特的,高高兴兴地吞食僧帽水母时闭上了眼睛。
他对海龟并不抱着神秘的看法,尽管他曾多年乘小船去捕海龟。他替所有的海龟伤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样长、重达一吨的大梭龟。人们大都对海龟残酷无情,因为一只海龟给剖开、杀死之后,它的心脏还要跳动好几个钟点。然而老人想,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的一样。他吃白色的海龟蛋,为了使身子长力气。他在五月份连吃了整整一个月,使自己到九、十月份能身强力壮,去逮地道的人鱼。
他每天还从不少渔夫存放家什的棚屋中一只大圆桶里舀一杯鲨鱼肝油喝。这桶就放在那儿,想喝的渔夫都可以去。大多数渔夫厌恶这种油的味道。但是也并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难受,而且它对防治一切伤风流感都非常有效,对眼睛也有好处。老人此刻抬眼望去,看见那只鸟儿又在盘旋了。
“它找到鱼啦,”他说出声来,这时没有一条飞鱼冲出海面,也没有小鱼纷纷四处逃窜。然而老人望着望着,只见一条小金枪鱼跃到空中,一个转身,头朝下掉进水里。这条金枪鱼在阳光中闪出银白色的光,等它回到了水里,又有些金枪鱼一条接着一条跃出水面,它们是朝四面八方跳的,搅得海水翻腾起来,跳得很远地捕食小鱼。它们正绕着小鱼转,驱赶着小鱼。
要不是它们游得这么快,我可以赶到它们中间去的,老人想,他注视着这群鱼把水搅得泛出白色的水沫,还注视着那鸟儿这时正俯冲下来,扎进在惊慌中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鱼群中。
“这只鸟真是个大帮手,”老人说。就在这当儿,船梢的那根细钓丝在他脚下绷紧了,原来他在脚上绕了一圈,于是他放下双桨,紧紧抓住细钓丝,动手往回拉,感到那小金枪鱼在颤巍巍地拉着,有点儿分量。他越往回拉,钓丝就越是颤巍,他看见水里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两侧,然后把钓丝呼的一甩,使鱼越过船舷,掉在船中。鱼躺在船梢的阳光里,身子结实,形状象颗子弹,一双痴呆的大眼睛直瞪着,动作干净利落的尾巴敏捷、发抖地拍打着船板,砰砰有声,逐渐耗尽了力气。老人出于好意,猛击了一下它的头,一脚把它那还在抖动的身子踢到船梢背阴的地方。
“长鳍金枪鱼,”他说出声来,“拿来钓大鱼倒满好。它有十磅重。”
他记不起他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开始在独自待着的当儿自言自语的了。往年他独自待着时曾唱歌来着,有时候在夜里唱,那是在小渔船或捕海龟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时的事。他大概是在那孩子离开了他、他独自待着时开始自言自语的。不过他记不清了。他跟孩子一块儿捕鱼时,他们一般只在有必要时才说话。他们在夜间说话来着,要不,碰到坏天气,被暴风雨困在海上的时候。没有必要不在海上说话,被认为是种好规矩,老人一向认为的确如此,始终遵守它。可是这会儿他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声来有好几次了,因为没有旁人会受到他说话的打扰。
“要是别人听到我在自言自语,会当我发疯了,”他说出声来,“不过既然我没有发疯,我就不管,还是要说。有钱人在船上有收音机对他们谈话,还把棒球赛的消息告诉他们。”现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赛的时刻,他想。现在只应该思量一桩事。就是我生来要干的那桩事。那个鱼群周围很可能有一条大的,他想。我只逮住了正在吃小鱼的金枪鱼群中一条失散的。可是它们正游向远方,游得很快。今天凡是在海面上露面的都游得很快,向着东北方向。难道一天的这个时辰该如此吗?要不,这是什么我不懂得的天气征兆?
他眼下已看不见海岸的那一道绿色了,只看得见那些青山的仿佛积着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空象是高耸的雪山般的云块。海水颜色深极了,阳光在海水中幻成彩虹七色。那数不清的斑斑点点的浮游生物,由于此刻太阳升到了头顶上空,都看不见了,眼下老人看得见的仅仅是蓝色海水深处幻成的巨大的七色光带,还有他那几根笔直垂在有一英里深的水中的钓索。渔夫们管所有这种鱼都叫金枪鱼,只有等到把它们卖出,或者拿来换鱼饵时,才分别叫它们各自的专用名字。这时它们又沉下海去了。阳光此刻很热,老人感到脖颈上热辣辣的,划着划着,觉得汗水一滴滴地从背上往下淌。
我大可随波逐流,他想,管自睡去,预先把钓索在脚趾上绕上一圈,有动静时可以把我弄醒。不过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该一整天好好钓鱼。就在这时,他凝视着钓索,看见其中有一根挑出在水面上的绿色钓竿猛地往水中一沉。
“来啦,”他说,“来啦,”说着从桨架上取下双桨,没有让船颠簸一下。他伸手去拉钓索,把它轻轻地夹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他感到钓索并不抽紧,也没什么分量,就轻松地握着。跟着它又动了一下。这回是试探性的一拉,拉得既不紧又不重,他就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在一百英寻的深处有条大马林鱼正在吃包住钓钩尖端和钩身的沙丁鱼,这个手工制的钓钩是从一条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来的。
老人轻巧地攥着钓索,用左手把它从竿子上轻轻地解下来。他现在可以让它穿过他手指间滑动,不会让鱼感到一点儿牵引力。
在离岸这么远的地方,它长到本月份,个头一定挺大了,他想。吃鱼饵吧,鱼啊。吃吧。请你吃吧。这些鱼饵多新鲜,而你啊,待在这六百英尺的深处,在这漆黑黑的冷水里。在黑暗里再绕个弯子,拐回来把它们吃了吧。
他感到微弱而轻巧地一拉,跟着较猛烈地一拉,这时准是有条沙丁鱼的头很难从钓钩上扯下来。然后没有一丝动静了。
“来吧,”老人说出声来,“再绕个弯子吧。闻闻这些鱼饵。它们不是挺鲜美吗?趁它们还新鲜的时候吃了,回头还有那条金枪鱼。又结实,又凉快,又鲜美。别怕难为情,鱼儿。把它们吃了吧。”
他把钓索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等待着。同时盯着它和其他那几根钓索,因为这鱼可能已游到了高一点的地方或低一点的地方。跟着又是那么轻巧地一拉。
“它会咬饵的,”老人说出声来,“求天主帮它咬饵吧。”然而它没有咬饵。它游走了,老人没感到有任何动静。
“它不可能游走的,”他说,“天知道它是不可能游走的。它正在绕弯子呐。也许它以前上过钩,还有点儿记得。”
跟着他感到钓索轻轻地动了一下,他高兴了。
“它刚才不过是在转身,”他说,“它会咬饵的。”
感到这轻微的一拉,他很高兴,接着他感到有些猛拉的感觉,很有份量,叫人难以相信。这是鱼本身的重量造成的,他就松手让钓索朝下溜,一直朝下,朝下溜,从那两卷备用钓索中的一卷上放出钓索。它从老人的指间轻轻地滑下去的时候,他依旧感到很大的分量,尽管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压力简直小得觉察不到。
“多棒的鱼啊,”他说。”它正把鱼饵斜叼在嘴里,带着它在游走呐。”
它就会掉过头来把饵吞下去的,他想。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声来,因为他知道,一桩好事如果说破了,也许就不会发生了。他知道这条鱼有多大,他想象到它嘴里横衔着金枪鱼,在黑暗中游走。这时他觉得它停止不动了,可是分量还是没变。跟着分量越来越重了,他就再放出一点钓索。他一时加强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压力,于是钓索上的分量增加了,一直传到水中深处。
“它咬饵啦,”他说,“现在我来让它美美地吃一顿。”
他让钓索在指间朝下溜,同时伸出左手,把两卷备用钓索的一端紧系在旁边那根钓索的两卷备用钓索上。他如今准备好了。他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钓索卷儿,还有三个四十英寻长的卷儿可供备用。
“再吃一些吧,”他说,“美美地吃吧。”
“吃了吧,这样可以让钓钩的尖端扎进你的心脏,把你弄死,”他想,“轻松愉快地浮上来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身子。得了。你准备好了?你进餐得时间够长了吗?”
“着啊!”他说出声来,用双手使劲猛拉钓索,收进了一码,然后连连猛拉,使出胳膊上的全副劲儿,拿身子的重量作为支撑,挥动双臂,轮换地把钓索往回拉。
什么用也没有。那鱼只顾慢慢地游开去,老人无法把它往上拉一英寸。他这钓索很结实,是制作来钓大鱼的,他把它套在背上猛拉,钓索给绷得太紧,上面竟蹦出水珠来。
随后它在水里渐渐发出一阵拖长的咝咝声,但他依旧攥着它,在座板上死劲撑住了自己的身子,仰着上半身来抵消鱼的拉力。船儿慢慢地向西北方向驶去。
大鱼一刻不停地游着,鱼和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行进。另外那几个鱼饵还在水里,没有动静,用不着应付。
“但愿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老人说出声来,”我正被一条鱼拖着走,成了一根系纤绳的短柱啦。我可以把钓索系在船舷上。不过这一来鱼儿会把它扯断的。我得拚命牵住它,必要的时候给它放出钓索。谢谢老天,它还在朝前游,没有朝下沉。”
如果它决意朝下沉,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它潜入海底,死在那儿,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可是我必须干些什么。我能做的事情多着呢。
他攥住了勒在背脊上的钓索,紧盯着它直往水中斜去,小船呢,不停地朝西北方驶去。
这样能叫它送命,老人想。它不能一直这样干下去。然而过了四个钟点,那鱼照样拖着这条小船,不停地向大海游去,老人呢,依然紧紧攥着勒在背脊上的钓索。”我是中午把它钓上的,”他说,“可我始终还没见过它。”
他在钓上这鱼以前,把草帽拉下,紧扣在脑瓜上,这时勒得他的脑门好痛。他还觉得口渴,就双膝跪下,小心不让扯动钓索,尽量朝船头爬去,伸手去取水瓶。他打开瓶盖,喝了一点儿,然后靠在船头上休息。他坐在从桅座上拔下的绕着帆的桅杆上,竭力不去想什么,只顾熬下去。
等他回顾背后时,一看陆地已没有一丝踪影了。这没有关系,他想。我总能靠着哈瓦那的灯火回港的。太阳下去还有两个钟点,也许不到那时鱼就会浮上来。如果它不上来,也许会随着月出浮上来。如果它不这样干,也许会随着日出浮上来。我手脚没有抽筋,我感到身强力壮。是它的嘴给钓住了啊。不过拉力这样大,该是条多大的鱼啊。它的嘴准是死死地咬住了钢丝钓钩。但愿能看到它。但愿能知道我这对手是什么样儿的,哪怕只看一眼也好。老人凭着观察天上的星斗,看出那鱼整整一夜始终没有改变它的路线和方向。太阳下去后,天气转凉了,老人的背脊、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都干了,感到发冷。白天里,他曾把盖在鱼饵匣上的麻袋取下,摊在阳光里晒干。太阳下去了,他把麻袋系在脖子上,让它披在背上,他并且小心地把它塞在如今正挂在肩上的钓索下面。有麻袋垫着钓索,他就可以弯腰向船头靠去,这样简直可说很舒服了。这姿势实在只能说是多少叫人好受一点儿,可是他自以为简直可说很舒服了。
我拿它一点没办法,它也拿我一点没办法,他想。只要它老是这样干下去,双方都一点没办法。
他有一回站起身来,隔着船舷撒尿,然后抬眼望着星斗,核对他的航向。钓索从他肩上一直钻进水里,看来象一道磷光。鱼和船此刻行动放慢了。哈瓦那的灯火也不大辉煌,他于是明白,海流准是在把他们双方带向东方。如果我就此看不见哈瓦那炫目的灯光,我们一定是到了更东的地方,他想。因为,如果这鱼的路线没有变的话,我准会好几个钟点看得见灯光。不知今天的棒球大联赛结果如何,他想。干这行当有台收音机才美哪。接着他想,老是惦记着这玩意儿。想想你正在干的事情吧。你哪能干蠢事啊。
然后他说出声来:”但愿孩子在就好了。可以帮我一手,让他见识见识这种光景。”
谁也不该上了年纪独个儿待着,他想。不过这也是避免不了的。为了保养体力,我一定要记住趁金枪鱼没坏时就吃。记住了,哪怕你只想吃一点点,也必须在早上吃。记住了,他对自己说。
夜间,两条海豚游到小船边来,他听见它们翻腾和喷水的声音。他能辩别出那雄的发出的喧闹的喷水声和那雌的发出的喘息般的喷水声。
“它们都是好样的,”他说。”它们嬉耍,打闹,相亲相爱。它们是我们的兄弟,就象飞鱼一样。”
跟着他怜悯起这条被他钓住的大鱼来了。它真出色,真奇特,而且有谁知道它年龄多大呢,他想。我从没钓到过这样强大的鱼,也没见过行动这样奇特的鱼。也许它太机灵,不愿跳出水来。它可以跳出水来,或者来个猛冲,把我搞垮。不过,也许它曾上钩过好多次,所以知道应该如何搏斗。它哪会知道它的对手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个老头儿。不过它是条多大的鱼啊,如果鱼肉良好的话,在市场上能卖多大一笔钱啊,它咬起饵来象条雄鱼,拉起钓索来也象雄鱼,搏斗起来一点也不惊慌。不知道它有没有什么打算,还是就跟我一样地不顾死活?
他想起有一回钓到了一对大马林鱼中的一条。雄鱼总是让雌的先吃,那条上了钩的正是雌鱼,它发了狂,惊慌失措而绝望地挣扎着,不久就筋疲力尽了,那条雄鱼始终待在它身边,在钓索下窜来窜去,陪着它在水面上一起打转。这雄鱼离钓索好近,老人生怕它会用它的尾巴把钓索割断,这尾巴象大镰刀般锋利,大小和形状都和大镰刀差不多。老人用鱼钩把雌鱼钩上来,用棍子揍它,握住了那边缘如沙纸似的轻剑般的长嘴,连连朝它头顶打去,直打得它的颜色变成和镜子背面的红色差不多,然后由孩子帮忙,把它拖上船去,这当儿,雄鱼一直待在船舷边。跟着,当老人忙着解下钓索、拿起鱼叉的时候,雄鱼在船边高高地跳到空中,看看雌鱼在哪里,然后掉下去,钻进深水里,它那淡紫色的翅膀,实在正是它的胸鳍,大大地张开来,于是它身上所有的淡紫色的宽条纹都露出来了。它是美丽的,老人想起,而它始终待在那儿不走。
它们这情景是我看到的最伤心的了,老人想。孩子也很伤心,因此我们请求这条雌鱼原谅,马上把它宰了。
“但愿孩子在这儿就好了,”他说出声来,把身子安靠在船头的边缘已被磨圆的木板上,通过勒在肩上的钓索,感到这条大鱼的力量,它正朝着它所选择的方向稳稳地游去。
“由于我干下了欺骗它的勾当,它不得不作出选择了,”老人想。
它选择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里,远远地避开一切圈套、罗网和诡计。我选择的是赶到谁也没到过的地方去找它。到世界上没人去过的地方。现在我跟它给拴在一起了,从中午起就是如此。而且我和它都没有谁来帮忙。
也许我不该当渔夫,他想。然而这正是我生来该干的行当。我一定要记住,天亮后就吃那条金枪鱼。离天亮还有点时候,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背后的一个鱼饵。他听见钓竿啪的折断了,于是那根钓索越过船舷朝外直溜。他摸黑拔出鞘中的刀子,用左肩承担着大鱼所有的拉力,身子朝后靠,就着木头的船舷,把那根钓索割断了。然后把另一根离他最近的钓索也割断了,摸黑把这两个没有放出去的钓索卷儿的断头系在一起。他用一只手熟练地干着,在牢牢地打结时,一只脚踩住了钓索卷儿,免得移动。他现在有六卷备用钓索了。他刚才割断的那两根有鱼饵的钓索各有两卷备用钓索,加上被大鱼咬住鱼饵的那根上的两卷,它们全都接在一起了。
等天亮了,他想,我要好歹回到那根把鱼饵放在水下四十英寻深处的钓索边,把它也割断了,连结在那些备用钓索卷儿上。我将丢掉两百英寻出色的卡塔卢尼亚(西班牙古地区名)钓索,还有钓钩和导线。这些都是能再置备的。万一钓上了别的鱼,把这条大鱼倒搞丢了,那再往哪儿去找呢?我不知道刚才咬饵的是什么鱼。很可能是条大马林鱼,或者剑鱼,或者鲨鱼。我根本来不及琢磨。我不得不赶快把它摆脱掉。
他说出声来:”但愿那孩子在这里。”
可是孩子并不在这里,他想。你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你还是好歹回到最末的那根钓索边,不管天黑不黑,把它割断了,系上那两卷备用钓索。
他就这样做了。摸黑干很困难,有一回,那条大鱼掀动了一下,把他拖倒在地,脸朝下,眼睛下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从他脸颊上淌下来。但还没流到下巴上就凝固了,干掉了,于是他挪动身子回到船头,靠在木船舷上歇息。他拉好麻袋,把钓索小心地挪到肩上另一个地方,用肩膀把它固定住,握住了小心地试试那鱼拉曳的份量,然后伸手到水里测度小船航行的速度。
不知道这鱼为什么刚才突然摇晃了一下,他想。敢情是钓索在它高高隆起的背脊上滑动了一下。它的背脊当然痛得及不上我的。然而不管它力气多大,总不能永远拖着这条小船跑吧。眼下凡是会惹出乱子来的东西都除掉了,我却还有好多备用的钓索,一个人还能有什么要求呢。
“鱼啊,”他轻轻地说出声来,”我跟你奉陪到死。”依我看,它也要跟我奉陪到死的,老人想,他等待着天明。眼下正当破晓前的时分,天气很冷,他把身子紧贴着木船舷来取暖。它能熬多久,我也能熬多久,他想。天色微明中,钓索伸展着,朝下通到水中。小船平稳地移动着,初升的太阳一露边儿,阳光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
“它在朝北走啊,”老人说。海流会把我们远远地向东方送去,他想。但愿它会随着海流拐弯。这样可以说明它越来越疲乏了。
等太阳升得更高了,老人发觉这鱼并不越来越疲乏。只有一个有利的征兆。钓索的斜度说明它正在较浅的地方游着。这不一定表示它会跃出水来。但它也许会这样。
“天主啊,叫它跳跃吧,”老人说。“我的钓索够长,可以对付它。”
也许我把钓索稍微拉紧一点儿,让它觉得痛,它就会跳跃了,他想。既然是白天了,就让它跳跃吧,这样它会把沿着背脊的那些液囊装满了空气,它就没法沉到海底去死了。
他动手拉紧钓索,可是自从他钓上这条鱼以来,钓索已经绷紧到快要迸断的地步,他向后仰着身子来拉,感到它硬邦邦的,就知道没法拉得更紧了。我千万不能猛地一拉,他想。每猛拉一次,会把钓钩划出的口子弄得更宽些,等它当真跳跃起来,它也许会把钓钩甩掉。反正太阳出了,我觉得好过些,这一回我不用盯着太阳看了。
钓索上粘着黄色的海藻,可是老人知道这只会给鱼增加一些拉力,所以很高兴。正是这种黄色的果囊马尾藻在夜间发出很强的磷光。
“鱼啊,”他说,”我爱你,非常尊敬你。不过今天无论如何要把你杀死。”
但愿如此,他想。一只小鸟从北方朝小船飞来。那是只鸣禽,在水面上飞得很低。老人看出它非常疲乏了。
鸟儿飞到船梢上,在那儿歇一口气。然后它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圈,落在那根钓索上,在那儿它觉得比较舒服。”你多大了?”老人问鸟儿。”你这是第一次出门吗?”
他说话的时候,鸟儿望着他。它太疲乏了,竟没有细看这钓索,就用小巧的双脚紧抓住了钓索,在上面摇啊晃的。”这钓索很稳当,”老人对它说。”太稳当啦。夜里风息全无,你怎么会这样疲乏啊。鸟儿都怎么啦?”
因为有老鹰,他想,飞到海上来追捕它们。但是这话他没跟这鸟儿说,反正它也不懂他的话,而且很快就会知道老鹰的厉害。
“好好儿歇歇吧,小鸟,”他说,“然后投身进去,碰碰运气,象任何人或者鸟或者鱼那样。”
他靠说话来鼓劲,因为他的背脊在夜里变得僵直,眼下真痛得厉害。
“鸟儿,乐意的话就住在我家吧,”他说。”很抱歉,我不能趁眼下刮起小风的当儿,扯起帆来把你带回去。可是我总算有个朋友在一起了。”
就在这当儿,那鱼陡地一歪,把老人拖倒在船头上,要不是他撑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钓索,早把他拖到海里去了。钓索猛地一抽时,鸟儿飞走了,老人竟没有看到它飞走。
他用右手小心地摸摸钓索,发现手上正在淌血。
“这么说这鱼给什么东西弄伤了,”他说出声来,把钓索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鱼转回来。但是拉到快绷断的当儿,他就握稳了钓索,身子朝后倒,来抵消钓索上的那股拉力。
“你现在觉得痛了吧,鱼,”他说。”老实说,我也是如此啊。”
他掉头寻找那只小鸟,因为很乐意有它来作伴。鸟儿飞走了。
你没有待多久,老人想。但是你去的地方风浪较大,要飞到了岸上才平安。我怎么会让那鱼猛地一拉,划破了手?我一定是越来越笨了。要不,也许是因为只顾望着那只小鸟,想着它的事儿。现在我要关心自己的活儿,过后得把那金枪鱼吃下去,这样才不致没力气。
“但愿那孩子在这儿,并且我手边有点儿盐就好了,”他说出声来。
他把沉甸甸的钓索挪到左肩上,小心地跪下,在海水里洗手,把手在水里浸了一分多钟,注视着血液在水中漂开去,海水随着船的移动在他手上平稳地拍打着。
“它游得慢多了,”他说。
老人巴不得让他的手在这盐水中多浸一会儿,但害怕那鱼又陡地一歪,于是站起身,打叠起精神,举起那只手,朝着太阳。左不过被钓索勒了一下,割破了肉。然而正是手上最得用的地方。他知道需要这双手来干成这桩事,不喜欢还没动手就让手给割破。
“现在,”等手晒干了,他说,”我该吃小金枪鱼了。我可以用鱼钩把它钓过来,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来,用鱼钩在船梢下找到了那条金枪鱼,小心不让它碰着那几卷钓索,把它钩到自己身边来。他又用左肩挎住了钓索,把左手和胳臂撑在座板上,从鱼钩上取下金枪鱼,再把鱼钩放回原处。他把一膝压在鱼身上,从它的脖颈竖割到尾部,割下一条条深红色的鱼肉。这些肉条的断面是楔形的,他从脊骨边开始割,直割到肚子边,他割下了六条,把它们摊在船头的木板上,在裤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鱼尾巴,把骨头扔在海里。
“我想我是吃不下一整条的,”他说,用刀子把一条鱼肉一切为二。他感到那钓索一直紧拉着,他的左手抽起筋来。这左手紧紧握住了粗钓索,他厌恶地朝它看着。
“这算什么手啊,”他说。”随你去抽筋吧。变成一只鸟爪吧。对你可不会有好处。”
快点,他想,望着斜向黑暗的深水里的钓索。快把它吃了,会使手有力气的。不能怪这只手不好,你跟这鱼已经打了好几个钟点的交道啦。不过你是能跟它周旋到底的。马上把金枪鱼吃了。
他拿起半条鱼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倒并不难吃。好好儿咀嚼,他想,把汁水都咽下去。如果加上一点儿酸橙或者柠檬或者盐,味道可不会坏。
“手啊,你感觉怎么样?”他问那只抽筋的手,它僵直得几乎跟死尸一般。”我为了你再吃一点儿。”他吃着他切成两段的那条鱼肉的另外一半。他细细地咀嚼,然后把鱼皮吐出来。
“觉得怎么样,手?或者现在还答不上来?”他拿起一整条鱼肉,咀嚼起来。
“这是条壮实而血气旺盛的鱼。”他想。”我运气好,捉到了它,而不是条鳅。鳅太甜了。这鱼简直一点也不甜,元气还都保存着。”
然而最有道理的还是讲究实用,他想。但愿我有点儿盐。我还不知道太阳会不会把剩下的鱼肉给晒坏或者晒干,所以最好把它们都吃了,尽管我并不饿。那鱼现在又平静又安稳。我把这些鱼肉统统吃了,就有充足的准备啦。
“耐心点吧,手,”他说。”我这样吃东西是为了你啊。”我巴望也能喂那条大鱼,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可是我不得不把它弄死,我得保持精力来这样做。他认真地慢慢儿把那些楔形的鱼肉条全都吃了。
他直起腰来,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行了,”他说。”你可以放掉钓索了,手啊,我要单单用右臂来对付它,直到你不再胡闹。”他把左脚踩住刚才用左手攥着的粗钓索,身子朝后倒,用背部来承受那股拉力。”天主帮助我,让这抽筋快好吧,”他说。”因为我不知道这条鱼还要怎么着。”
不过它似乎很镇静,他想,而且在按着它的计划行动。可是它的计划是什么,他想。我的又是什么?我必须随机应变,拿我的计划来对付它的,因为它个儿这么大。如果它跳出水来,我能弄死它。但是它始终待在下面不上来。那我也就跟它奉陪到底。
他把那只抽筋的手在裤子上擦擦,想使手指松动松动。可是手张不开来。也许随着太阳出来它能张开,他想。也许等那些养人的生金枪鱼肉消化后,它能张开。如果我非靠这只手不可,我要不惜任何代价把它张开。但是我眼下不愿硬把它张开。让它自行张开,自动恢复过来吧。我毕竟在昨夜把它使用得过度了,那时候不得不把各条钓索解开,系在一起。他眺望着海面,发觉他此刻是多么孤单。但是他可以看见漆黑的海水深处的彩虹七色、面前伸展着的钓索和那平静的海面上的微妙的波动。由于贸易风的吹刮,这时云块正在积聚起来,他朝前望去,见到一群野鸭在水面上飞,在天空的衬托下,身影刻划得很清楚,然后模糊起来,然后又清楚地刻划出来,于是他发觉,一个人在海上是永远不会感到孤单的。
他想到有些人乘小船驶到了望不见陆地的地方,会觉得害怕,他明白在天气会突然变坏的那几月里,他们是有理由害怕的。可是如今正当刮飓风的月份,而在不刮的时候,这些月份正是一年中天气最佳的时候。
如果将刮飓风,而你正在海上的话,你总能在好几天前就看见天上有种种迹象。人们在岸上可看不见,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找什么,他想。陆地上一定也看得见异常的现象,那就是云的式样不同。但是眼前不会刮飓风。
他望望天空,看见一团团白色的积云,形状象一堆堆可人心意的冰淇淋,而在高高的上空,高爽的九月的天空衬托着一团团羽毛般的卷云。
“轻风,”他说。”这天气对我比对你更有利,鱼啊。”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但他正在慢慢地把它张开。
我恨抽筋,他想。这是对自己身体的背叛行为。由于食物中毒而腹泻或者呕吐,是在别人面前丢脸。但是抽筋,在西班牙语中叫calambre,是丢自己的脸,尤其是一个人独自待着的时候。
要是那孩子在这儿,他可以给我揉揉胳臂,从前臂一直往下揉,他想。不过这手总会松开的。
随后,他用右手去摸钓索,感到上面的份量变了,这才看见在水里的斜度也变了。跟着,他俯身朝着钓索,把左手啪地紧按在大腿上,看见倾斜的钓索在慢慢地向上升起。”它上来啦,”他说。”手啊,快点。请快一点。”
钓索慢慢儿稳稳上升,接着小船前面的海面鼓起来了,鱼出水了。它不停地往上冒,水从它身上向两边直泻。它在阳光里亮光光的,脑袋和背部呈深紫色,两侧的条纹在阳光里显得宽阔,带着淡紫色。它的长嘴象棒球棒那样长,逐渐变细,象一把轻剑,它把全身从头到尾都露出水面,然后象潜水员般滑溜地又钻进水去,老人看见它那大镰刀般的尾巴没入水里,钓索开始往外飞速溜去。
“它比这小船还长两英尺,”老人说。钓索朝水中溜得既快又稳,说明这鱼并没有受惊。老人设法用双手拉住钓索,用的力气刚好不致被鱼扯断。他明白,要是他没法用稳定的劲儿使鱼慢下来,它就会把钓索全部拖走,并且绷断。
它是条大鱼,我一定要制服它,他想。我一定不能让它明白它有多大的力气,明白如果飞逃的话,它能干出什么来。我要是它,我眼下就要使出浑身的力气,一直飞逃到什么东西绷断为止。但是感谢上帝它们没有我们这些要杀害它们的人聪明,尽管它们比我们高尚,更有能耐。
老人见过许多大鱼。他见过许多超过一千磅的,前半辈子也曾逮住过两条这么大的,不过从未独自一个人逮住过。现在正是独自一个人,看不见陆地的影子,却在跟一条比他曾见过、曾听说过的更大的鱼紧拴在一起,而他的左手依旧拳曲着,象紧抓着的鹰爪。
可是它就会复原的,他想。它当然会复原,来帮助我的右手。有三样东西是兄弟:那条鱼和我的两只手。这手一定会复原的。真可耻,它竟会抽筋。鱼又慢下来了,正用它惯常的速度游着。
弄不懂它为什么跳出水来,老人想。简直象是为了让我看看它个儿有多大才跳的。反正我现在是知道了,他想。但愿我也能让它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这一来它会看到这只抽筋的手了。让它以为我是个比现在的我更富有男子汉气概的人,我就能做到这一点。但愿我就是这条鱼,他想,使出它所有的力量,而要对付的仅仅是我的意志和我的智慧。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船舷上,忍受着袭来的痛楚感,那鱼稳定地游着,小船穿过深色的海水缓缓前进。随着东方吹来的风,海上起了小浪,到中午时分,老人那抽筋的左手复原了。
“这对你是坏消息,鱼啊,”他说,把钓索从披在他肩上的麻袋上挪了一下位置。
他感到舒服,但也很痛苦,然而他根本不承认是痛苦。
“我并不虔诚,”他说,“但是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经》和十遍《圣母经》,使我能逮住这条鱼,我还许下心愿,如果逮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布莱的圣母。这是我许下的心愿。”他机械地念起祈祷文来。有些时候他太倦了,竟背不出祈祷文,他就念得特别快,使字句能顺口念出来。《圣母经》要比《天主经》容易念,他想。
“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门。”然后他加上了两句:”万福童贞圣母,请您祈祷叫这鱼死去。虽然它是那么了不起。”
念完了祈祷文,他觉得舒坦多了,但依旧象刚才一样地痛,也许更厉害一点儿,于是他背靠在船头的木舷上,机械地活动起左手的手指。
此刻阳光很热了,尽管微风正在柔和地吹起。
“我还是把挑出在船梢的细钓丝重新装上钓饵的好,”他说,“如果那鱼打算在这里再过上一夜,我就需要再吃点东西,再说,水瓶里的水也不多了。我看这儿除了-鳅,也逮不到什么别的东西。但是,如果趁它新鲜的时候吃,味道不会差。我希望今夜有条飞鱼跳到船上来。可惜我没有灯光来引诱它。飞鱼生吃味道是呱呱叫的,而且不用把它切成小块。我眼下必须保存所有的精力。天啊,我当初不知道这鱼竟这么大。”
“可是我要把它宰了,”他说,“不管它多么了不起,多么神气。”
然而这是不公平的,他想。不过我要让它知道人有多少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难。
“我跟那孩子说过来着,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他说,“现在是证实这话的时候了。”
他已经证实过上千回了,这算不上什么。眼下他正要再证实一回。每一回都是重新开始,他这样做的时候,从来不去想过去。
但愿它睡去,这样我也能睡去,梦见狮子,他想。为什么如今梦中主要只剩下了狮子?别想了,老头儿,他对自己说。眼下且轻轻地靠着木船舷歇息,什么都不要想。它正忙碌着。你越少忙碌越好。时间已是下午,船依旧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不过这时东风给船增加了一份阻力,老人随着不大的海浪缓缓漂流,钓索勒在他背上的感觉变得舒适而温和些了。
下午有一回,钓索又升上来了。可是那鱼不过是在稍微高一点的平面上继续游着。太阳晒在老人的左胳臂和左肩和背脊上。所以他知道这鱼转向东北方了。
既然这鱼他看见过一回,他就能想象它在水里游的样子,它那翅膀般的胸鳍大张着,直竖的大尾巴划破黝黑的海水。不知道它在那样深的海里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想。它的眼睛真大,马的眼睛要小得多,但在黑暗里看得见东西。从前我在黑暗里能看得很清楚。可不是在乌漆麻黑的地方。不过简直能象猫一样看东西。
阳光和他手指不断的活动,使他那抽筋的左手这时完全复原了,他就着手让它多负担一点拉力,并且耸耸背上的肌肉,使钓索挪开一点儿,把痛处换个地方。
“你要是没累乏的话,鱼啊,”他说出声来,”那你真是不可思议啦。”
他这时感到非常疲乏,他知道夜色就要降临,所以竭力想些别的事儿。他想到棒球的两大联赛,就是他用西班牙语所说的GranLigas,他知道纽约市的扬基队正在迎战底特律的老虎队。
“这是联赛的第二天,可我不知道比赛的结果如何。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对得起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他即使脚后跟长了骨刺,在疼痛,也能把一切做得十全十美。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问自己。西班牙语叫做unespuela-dehueso。我们没有这玩意儿。它痛起来跟斗鸡脚上装的距铁刺扎进人的脚后跟时一样厉害吗?我想我是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的,也不能象斗鸡那样,一只眼睛或两只被啄瞎后仍旧战斗下去。人跟伟大的鸟兽相比,真算不上什么。我还是情愿做那只待在黑暗的深水里的动物。”
“除非有鲨鱼来,”他说出声来。”如果有鲨鱼来,愿天主怜悯它和我吧。”
“你以为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能守着一条鱼,象我守着这一条一样长久吗?”他想,“我相信他能,而且更长久,因为他年轻力壮。加上他父亲当过渔夫。不过骨刺会不会使他痛得太厉害?”
“我说不上来,”他说出声来,“我从来没有长过骨刺。”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为了给自己增强信心,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萨布兰卡的一家酒店里,跟那个码头上力气最大的人,从西恩富戈斯(哈瓦那东南,加勒比海的良港)来的大个子黑人比手劲的光景。整整一天一夜,他们把手拐儿搁在桌面一道粉笔线上,胳膊朝上伸直,两只手紧握着。双方都竭力将对方的手使劲朝下压到桌面上。好多人在赌谁胜谁负,人们在室内的煤油灯下走出走进,他打量着黑人的胳膊和手,还有这黑人的脸。最初的八小时过后,他们每四小时换一个裁判员,好让裁判员轮流睡觉。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来,他们俩正视着彼此的眼睛,望着手和胳膊,打赌的人在屋里走出走进,坐在靠墙的高椅子上旁观。四壁漆着明亮的蓝色,是木制的板壁,几盏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黑人的影子非常大,随着微风吹动挂灯,这影子也在墙上移动着。
一整夜,赌注的比例来回变换着,人们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边,还替他点燃香烟。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拚命地使出劲儿来,有一回把老人的手(他当时还不是个老人,而是”冠军”圣地亚哥)扳下去将近三英寸。但老人又把手扳回来,恢复势均力敌的局面。他当时确信自己能战胜这黑人,这黑人是个好样的,伟大的运动家。天亮时,打赌的人们要求当和局算了,裁判员摇头不同意,老人却使出浑身的力气来,硬是把黑人的手一点点朝下扳,直到压在桌面上。这场比赛是在一个礼拜天的早上开始的,直到礼拜一早上才结束。好多打赌的人要求算是和局,因为他们得上码头去干活,把麻袋装的糖装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工作。要不然人人都会要求比赛到底的。但是他反正把它结束了,而且赶在任何人上工之前。
此后好一阵子,人人都管他叫”冠军”,第二年春天又举行了一场比赛。不过打赌的数目不大,他很容易就赢了,因为他在第一场比赛中打垮了那个西恩富戈斯来的黑人的自信心。此后,他又比赛过几次,以后就此不比赛了。他认为如果一心想要做到的话,他能够打败任何人,他还认为,这对他要用来钓鱼的右手有害。他曾尝试用左手作了几次练习赛。但是他的左手一向背叛他,不愿听他的吩咐行动,他不信任它。
这会儿太阳就会把手好好晒干的,他想。它不会再抽筋了,除非夜里太冷。不知道这一夜会发生什么事。
一架飞机在他头上飞过,正循着航线飞向迈阿密,他看着它的影子惊起成群成群的飞鱼。
“有这么多的飞鱼,这里该有-鳅,”他说,带着钓索倒身向后靠,看能不能把那鱼拉过来一点儿。但是不行,钓索照样紧绷着,上面抖动着水珠,都快迸断了。船缓缓地前进,他紧盯着飞机,直到看不见为止。
坐在飞机里一定感觉很怪,他想。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朝下望,海是什么样子?要不是飞得太高,他们一定能清楚地看到这条鱼。我希望在两百英寻的高度飞得极慢极慢,从空中看鱼。在捕海龟的船上,我待在桅顶横桁上,即使从那样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东西。从那里朝下望,-鳅的颜色更绿,你能看清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斑点,你可以看见它们整整一群在游水。怎么搞的,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游得很快的鱼都有紫色的背脊,一般还有紫色条纹或斑点?-鳅在水里当然看上去是绿色的,因为它们实在是金黄色的。但是当它们饿得慌,想吃东西的时候,身子两侧就会出现紫色条纹,象大马林鱼那样。是因为愤怒,还是游得太快,才使这些条纹显露出来的呢?
就在断黑之前,老人和船经过好大一起马尾藻,它在风浪很小的海面上动荡着,仿佛海洋正同什么东西在一条黄色的毯子下做爱,这时候,他那根细钓丝给一条-鳅咬住了。他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它跃出水面的当儿,在最后一线阳光中确实象金子一般,在空中弯起身子,疯狂地扑打着。它惊慌得一次次跃出水面,象在做杂技表演,他呢,慢慢地挪动身子,回到船梢蹲下,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粗钓索,用左手把-鳅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钓丝,就用光着的左脚踩住。等到这条带紫色斑点的金光灿烂的鱼给拉到了船梢边,绝望地左右乱窜乱跳时,老人探出身去,把它拎到船梢上。它的嘴被钓钩挂住了,抽搐地动着,急促地连连咬着钓钩,还用它那长而扁的身体、尾巴和脑袋拍打着船底,直到他用木棍打了一下它的金光闪亮的脑袋,它才抖了一下,不动了。
老人把钓钩从鱼嘴里拔出来,重新安上一条沙丁鱼作饵,把它甩进海里。然后他挪动身子慢慢地回到船头。他洗了左手,在裤腿上擦干。然后他把那根粗钓索从右手挪到左手,在海里洗着右手,同时望着太阳沉到海里,还望着那根斜入水中的粗钓索。
“那鱼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他说。但是他注视着海水如何拍打在他手上,发觉船走得显然慢些了。
“我来把这两支桨交叉绑在船梢,这样在夜里能使它慢下来,”他说,“它能熬夜,我也能。”
“最好稍等一会儿再把这-鳅开肠剖肚,这样可以让鲜血留在鱼肉里,”他想,“我可以迟一会儿再干,眼下且把桨扎起来,在水里拖着,增加阻力。眼下还是让鱼安静些的好,在日落时分别去过分惊动它。对所有的鱼来说,太阳落下去的时分都是难熬的。”
他把手举起来晾干了,然后攥住钓索,尽量放松身子,听任自己被拖向前去,身子贴在木船舷上,这样船承担的拉力和他自己承担的一样大,或者更大些。
“我渐渐学会该怎么做了,”他想,“反正至少在这一方面是如此。再说,别忘了它咬饵以来还没吃过东西,而且它身子庞大,需要很多的食物。我已经把这整条金枪鱼吃了。明天我将吃那条鳅。”他管它叫”黄金鱼”。“也许我该在把它开膛时吃上一点儿。它比那条金枪鱼要难吃些。不过话得说回来,没有一桩事是容易的。”
“你觉得怎么样,鱼?”他开口问,“我觉得很好过,我左手已经好转了,我有够一夜和一个白天吃的食物。拖着这船吧,鱼。”
他并不真的觉得好过,因为钓索勒在背上疼痛得几乎超出了能忍痛的极限,进入了一种使他不放心的麻木状态。“不过,比这更糟的事儿我也曾碰到过,”他想,“我一只手仅仅割破了一点儿,另一只手的抽筋已经好了。我的两腿都很管用。再说,眼下在食物方面我也比它占优势。”
这时天黑了,因为在九月里,太阳一落,天马上就黑下来。他背靠者船头上给磨损的木板,尽量休息个够。第一批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猎户座左脚那颗星的名字,但是看到了它,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都要露面,他又有这些遥远的朋友来做伴了。“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他说出声来,“我从没看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鱼。不过我必须把它弄死。我很高兴,我们不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月亮,那该多糟,他想。月亮会逃走的。不过想想看,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太阳,那又怎么样?我们总算生来是幸运的,他想。
于是他替这条没东西吃的大鱼感到伤心,但是要杀死它的决心绝对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减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凭它的举止风度和它的高度的尊严来看,谁也不配吃它。
我不懂这些事儿,他想。可是我们不必去弄死太阳或月亮或星星,这是好事。在海上过日子,弄死我们自己真正的兄弟,已经够我们受的了。
现在,他想,“我该考虑考虑那在水里拖着的障碍物了。这玩意儿有它的危险,也有它的好处。如果鱼使劲地拉,造成阻力的那两把桨在原处不动,船不象从前那样轻的话,我可能会被鱼拖走好长的钓索,结果会让它跑了。保持船身轻,会延长我们双方的痛苦,但这是我的安全所在,因为这鱼能游得很快,这本领至今尚未使出过。不管出什么事,我必须把这鳅开膛剖肚,免得坏掉,并且吃一点长长力气。现在我要再歇一个钟点,等我感到鱼稳定了下来,才回到船梢去干这事,并决定对策。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看它怎样行动,是否有什么变化。把那两把桨放在那儿是个好计策;不过已经到了该安全行事的时候。这鱼依旧很厉害。我看见过钓钩挂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闭得紧紧的。钓钩的折磨算不上什么。饥饿的折磨,加上还得对付它不了解的对手,才是天大的麻烦。歇歇吧,老家伙,让它去干它的事,等轮到该你干的时候再说。”
他认为自己已经歇了两个钟点。月亮要等到很晚才爬上来,他没法判断时间。实在他并没有好好休息,只能说是多少歇了一会儿。他肩上依旧承受着鱼的拉力,不过他把左手按在船头的舷上,把对抗鱼的拉力的任务越来越让小船本身来承担了。
要是能把钓索栓住,那事情会变得多简单啊,他想。可是只消鱼稍微歪一歪,就能把钓索绷断。我必须用自己的身子来缓冲这钓索的拉力,随时准备用双手放出钓索。
“不过你还没睡觉呢,老头儿,”他说出声来。”已经熬过了半个白天和一夜,现在又是一个白天,可你一直没睡觉。你必须想个办法,趁鱼安静稳定的时候睡上一会儿。如果你不睡觉,你会搞得脑筋糊涂起来。”
我脑筋够清醒的,他想。太清醒啦。我跟星星一样清醒,它们是我的兄弟。不过我还是必须睡觉。它们睡觉,月亮和太阳都睡觉,连海洋有时候也睡觉,那是在某些没有激浪,平静无波的日子里。
可别忘了睡觉,他想。强迫你自己睡觉,想出些简单而稳妥的办法来安排那根钓索。现在回到船梢去处理那条-鳅吧。如果你一定要睡觉的话,把桨绑起来拖在水里可就太危险啦。
我不睡觉也能行,他对自己说。不过这太危险啦。他用双手双膝爬回船梢,小心避免猛地惊动那条鱼。它也许正半睡半醒的,他想。可是我不想让它休息。必须要它拖曳着一直到死去。
回到了船梢,他转身让左手攥住紧勒在肩上的钓索,用右手从刀鞘中拔出刀子。星星这时很明亮,他清楚地看见那条-鳅,就把刀刃扎进它的头部,把它从船梢下拉出来。他用一只脚踩在鱼身上,从肛门朝上,倏的一刀直剖到它下颌的尖端。然后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内脏,掏干净了,把鳃也干脆拉下了。他觉得鱼胃在手里重甸甸、滑溜溜的,就把它剖开来。里面有两条小飞鱼。它们还很新鲜、坚实,他把它们并排放下,把内脏和鱼鳃从船梢扔进水中。它们沉下去时,在水中拖着一道磷光。-鳅是冰冷的,这时在星光里显得象麻风病患者般灰白,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剥下鱼身上一边的皮。他然后把鱼翻转过来,剥掉另一边的皮,把鱼身两边的肉从头到尾割下来。
他把鱼骨悄悄地丢到舷外,注意看它是不是在水里打转。但是只看到它慢慢沉下时的磷光。跟着他转过身来,把两条飞鱼夹在那两爿鱼肉中间,把刀子插进刀鞘,慢慢儿挪动身子,回到船头。他被钓索上的分量拉得弯了腰,右手拿着鱼肉。
回到船头后,他把两爿鱼肉摊在船板上,旁边搁着飞鱼。然后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换一个地方,又用左手攥住了钓索,手搁在船舷上。接着他靠在船舷上,把飞鱼在水里洗洗,留意着水冲击在他手上的速度。他的手因为剥了鱼皮而发出磷光,他仔细察看水流怎样冲击他的手。水流并不那么有力了,当他把手的侧面在小船船板上擦着的时候,星星点点的磷质漂浮开去,慢慢朝船梢漂去。
“它越来越累了,要不就是在休息,”老人说。“现在我来把这-鳅全吃了,休息一下,睡一会儿吧。”
在星光下,在越来越冷的夜色里,他把一爿鱼肉吃了一半,还吃了一条已经挖去了内脏、切掉了脑袋的飞鱼。”-鳅煮熟了吃味道多鲜美啊,”他说。“生吃可难吃死了。以后不带盐或酸橙,我绝对不再乘船了。”
如果我有头脑,我会整天把海水瓶在船头上,等它干了就会有盐了,他想。不过话得说回来,我是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钓到这条-鳅的。但毕竟是准备工作做得不足。然而我把它全细细咀嚼后吃下去了,没有恶心作呕。
东方天空中云越来越多,他认识的星星一颗颗地不见了。眼下仿佛他正驶进一个云彩的大峡谷,风已经停了。
“三四天内会有坏天气,”他说。”但是今晚和明天还不要紧。现在来安排一下,老家伙,睡它一会儿,趁这鱼正安静而稳定的时候。”
他把钓索紧握在右手里,然后拿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船头的木板上。跟着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移下一点儿,用左手撑住了钓索。
只要钓索给撑紧着,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如果我睡着时它松了,朝外溜去,我的左手会把我弄醒的。这对右手是很吃重的。但是它是吃惯了苦的。哪怕我能睡上二十分钟或者半个钟点,也是好的。他朝前把整个身子夹住钓索,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手上,于是他入睡了。
他没有梦见狮子,却梦见了一大群海豚,伸展八到十英里长,这时正是它们交配的季节,它们会高高地跳到半空中,然后掉回到它们跳跃时在水里形成的水涡里。
接着他梦见他在村子里,躺在自己的床上,正在刮北风,他感到很冷,他的右臂麻木了,因为他的头枕在它上面,而不是枕头上。
在这以后,他梦见那道长长的黄色海滩,看见第一头狮子在傍晚时分来到海滩上,接着其他狮子也来了,于是他把下巴搁在船头的木板上,船抛下了锚停泊在那里,晚风吹向海面,他等着看有没有更多的狮子来,感到很快乐。月亮升起有好久了,可他只顾睡着,鱼平稳地向前拖着,船驶进云彩的峡谷里。
他的右拳猛的朝他的脸撞去,钓索火辣辣地从他右手里溜出去,他惊醒过来了。他的左手失去了知觉,他就用右手拚命拉住了钓索,但它还是一个劲儿地朝外溜。他的左手终于抓住了钓索,他仰着身子把钓索朝后拉,这一来钓索火辣辣地勒着他的背脊和左手,这左手承受了全部的拉力,给勒得好痛。他回头望望那些钓索卷儿,它们正在滑溜地放出钓索。正在这当儿,鱼跳起来了,使海面大大地迸裂开来,然后沉重地掉下去。接着它跳了一次又一次,船走得很快,然而钓索依旧飞也似地向外溜,老人把它拉紧到就快绷断的程度,他一次次把它拉紧到就快绷断的程度。他被拉得紧靠在船头上,脸庞贴在那爿切下的-鳅肉上,他没法动弹。我们等着的事儿发生啦,他想。我们来对付它吧。
让它为了拖钓索付出代价吧,他想。让它为了这个付出代价吧。
他看不见鱼的跳跃,只听得见海面的迸裂声,和鱼掉下时沉重的水花飞溅声。飞快地朝外溜的钓索把他的手勒得好痛,但是他一直知道这事迟早会发生,就设法让钓索勒在起老茧的部位,不让它滑到掌心或者勒在手指头上。
如果那孩子在这儿,他会用水打湿这些钓索卷儿,他想。是啊。如果孩子在这儿。如果孩子在这儿。
钓索朝外溜着,溜着,溜着,不过这时越来越慢了,他正在让鱼每拖走一英寸都得付出代价。现在他从木船板上抬起头来,不再贴在那爿被他脸颊压烂的鱼肉上了。然后他跪着,然后慢慢儿站起身来。他正在放出钓索,然而越来越慢了。他把身子慢慢挪到可以用脚碰到那一卷卷他看不见的钓索的地方。钓索还有很多,现在这鱼不得不在水里拖着这许多摩擦力大的新钓索了。
是啊,他想。到这时它已经跳了不止十二次,把沿着背脊的那些液囊装满了空气,所以没法沉到深水中,在那儿死去,使我没法把它捞上来。它不久就会转起圈子来,那时我一定想法对付它。不知道它怎么会这么突然地跳起来的。敢情饥饿使它不顾死活了,还是在夜间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也许它突然感到害怕了。不过它是一条那样沉着、健壮的鱼,似乎是毫无畏惧而信心十足的。这很奇怪。
“你最好自己也毫无畏惧而信心十足,老家伙,”他说。
“你又把它拖住了,可是你没法收回钓索。不过它马上就得打转了。”
老人这时用他的左手和肩膀拽住了它,弯下身去,用右手舀水洗掉粘在脸上的压烂的-鳅肉。他怕这肉会使他恶心,弄得他呕吐,丧失力气。擦干净了脸,他把右手在船舷外的水里洗洗,然后让它泡在这盐水里,一面注视着日出前的第一线曙光。它几乎是朝正东方走的,他想。这表明它疲乏了,随着潮流走。它马上就得打转了。那时我们才真正开始干啦。等他觉得把右手在水里泡的时间够长了,他把它拿出水来,朝它瞧着。
“情况不坏,”他说。“疼痛对一条汉子来说,算不上什么。”
他小心地攥着钓索,使它不致嵌进新勒破的任何一道伤痕,把身子挪到小船的另一边,这样他能把左手伸进海里。
“你这没用的东西,总算干得还不坏,”他对他的左手说。
“可是曾经有一会儿,我得不到你的帮助。”
为什么我不生下来就有两只好手呢?他想。也许是我自己的过错,没有好好儿训练这只手。可是天知道它曾有过够多的学习机会。然而它今天夜里干得还不错,仅仅抽了一回筋。要是它再抽筋,就让这钓索把它勒断吧。
他想到这里,明白自己的头脑不怎么清醒了,他想起应该再吃一点-鳅。可是我不能,他对自己说。情愿头昏目眩,也不能因恶心欲吐而丧失力气。我还知道吃了胃里也搁不住,因为我的脸曾经压在它上面。我要把它留下以防万一,直到它腐臭了为止。不过要想靠营养来增强力气,如今已经太晚了。你真蠢,他对自己说。把另外那条飞鱼吃了吧。
它就在那儿,已经洗干净,就可以吃了,他就用左手把它捡起,吃起来,细细咀嚼着鱼骨,从头到尾全都吃了。
它几乎比什么鱼都更富有营养,他想。至少能给我所需要的那种力气。我如今已经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他想。让这鱼打起转来,就来交锋吧。自从他出海以来,这是第三次出太阳,这时鱼打起转来了。
他根据钓索的斜度还看不出鱼在打转。这为时尚早。他仅仅感觉到钓索上的拉力微微减少了一些,就开始用右手轻轻朝里拉。钓索象往常那样绷紧了,可是拉到快迸断的当儿,却渐渐可以回收了。他把钓索从肩膀和头上卸下来,动手平稳而和缓地回收钓索。他用两只手大幅度地一把把拉着,尽量使出全身和双腿的力气来拉。他一把把地拉着,两条老迈的腿儿和肩膀跟着转动。
“这圈子可真大,”他说。”它可总算在打转啦。”
跟着钓索就此收不回来了,他紧紧拉着,竟看见水珠儿在阳光里从钓索上迸出来。随后钓索开始往外溜了,老人跪下了,老大不愿地让它又渐渐回进深暗的水中。
“它正绕到圈子的对面去了,”他说。我一定要拚命拉紧,他想。拉紧了,它兜的圈子就会一次比一次小。也许一个钟点内我就能见到它。我眼下一定要稳住它,过后我一定要弄死它。
但是这鱼只顾慢慢地打着转,两小时后,老人浑身汗湿,疲乏得入骨了。不过这时圈子已经小得多了,而且根据钓索的斜度,他能看出鱼一边游一边在不断地上升。
老人看见眼前有些黑点子,已经有一个钟点了,汗水中的盐份沤着他的眼睛,沤着眼睛上方和脑门上的伤口。他不怕那些黑点子。他这么紧张地拉着钓索,出现黑点子是正常的现象。但是他已有两回感到头昏目眩,这叫他担心。
“我不能让自己垮下去,就这样死在一条鱼的手里,”他说。”既然我已经叫它这样漂亮地过来了,求天主帮助我熬下去吧。我要念一百遍《天主经》和一百遍《圣母经》。不过眼下还不能念。”
就算这些已经念过了吧,他想。我过后会念的。
就在这当儿,他觉得自己双手攥住的钓索突然给撞击、拉扯了一下。来势很猛,有一种强劲的感觉,很是沉重。
它正用它的长嘴撞击着铁丝导线,他想。这是免不了的。它不能不这样干。然而这一来也许会使它跳起来,我可是情愿它眼下继续打转的。它必须跳出水面来呼吸空气。但是每跳一次,钓钩造成的伤口就会裂得大一些,它可能把钓钩甩掉。“别跳,鱼啊,”他说。”别跳啦。”
鱼又撞击了铁丝导线好几次,它每次一甩头,老人就放出一些钓索。
我必须让它的疼痛老是在一处地方,他想。我的疼痛不要紧。我能控制。但是它的疼痛能使它发疯。
过了片刻,鱼不再撞击铁丝,又慢慢地打起转来。老人这时正不停地收进钓索。可是他又感到头晕了。他用左手舀了些海水,洒在脑袋上。然后他再洒了点,在脖颈上揉擦着。
“我没抽筋,”他说。”它马上就会冒出水来,我熬得住。你非熬下去不可。连提也别再提了吧。”他靠着船头跪下,暂时又把钓索挎在背上。我眼下要趁它朝外兜圈子的时候歇一下,等它兜回来的时候再站起身来对付它,他这样下了决心。
他巴不得在船头上歇一下,让鱼自顾自兜一个圈子,并不回收一点钓索。但是等到钓索松动了一点,表明鱼已经转身在朝小船游回来,老人就站起身来,开始那种左右转动交替拉曳的动作,他的钓索全是这样收回来的。
我从来没有这样疲乏过,他想,而现在刮起贸易风来了。但是正好靠它来把这鱼拖回去。我多需要这风啊。
“等它下一趟朝外兜圈子的时候,我要歇一下,”他说。
“我觉得好过多了。再兜两三圈,我就能逮住它。”他的草帽被推到后脑勺上去了,他感到鱼在转身,随着钓索一扯,他在船头上一起股坐下了。
你现在忙你的吧,鱼啊,他想。你转身时我再来对付你。海浪大了不少。不过这是晴天吹的微风,他得靠它才能回去。
“我只消朝西南航行就成,”他说。”人在海上是决不会迷路的,何况这是个长长的岛屿(指古巴这个东西向的大岛)。”
鱼兜到第三圈,他才第一次看见它。
他起先看见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它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从船底下经过,他简直不相信它有这么长。
“不能,”他说。”它哪能这么大啊。”
但是它当真有这么大,这一圈兜到末了,它冒出水来,只有三十码远,老人看见它的尾巴露出在水面上。这尾巴比一把大镰刀的刀刃更高,是极淡的浅紫色,竖在深蓝色的海面上。它朝后倾斜着,鱼在水面下游的时候,老人看得见它庞大的身躯和周身的紫色条纹。它的脊鳍朝下耷拉着,巨大的胸鳍大张着。
这回鱼兜圈子回来时,老人看见它的眼睛和绕着它游的两条灰色的乳鱼。它们有时候依附在它身上。有时候倏地游开去。有时候会在它的阴影里自在地游着。它们每条都有三英尺多长,游得快时全身猛烈地甩动着,象鳗鱼一般。
老人这时在冒汗,但不光是因为晒了太阳,还有别的原因。鱼每回沉着、平静地拐回来时,他总收回一点钓索,所以他确信再兜上两个圈子,就能有机会把鱼叉扎进去了。
可是我必须把它拉得极近,极近,极近,他想。我千万不能扎它的脑袋。我该扎进它的心脏。
“要沉着,要有力,老头儿,”他说。
又兜了一圈,鱼的背脊露出来了,不过它离小船还是太远了一点。再兜了一圈,还是太远,但是它露出在水面上比较高些了,老人深信,再收回一些钓索,就可以把它拉到船边来。
他早就把鱼叉准备停当,叉上的那卷细绳子给搁在一只圆筐内,一端紧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
这时鱼正兜了一个圈子回来,既沉着又美丽,只有它的大尾巴在动。老人竭尽全力把它拉得近些。有那么一会儿,鱼的身子倾斜了一点儿。然后它竖直了身子,又兜起圈子来。
“我把它拉动了,”老人说。“我刚才把它拉动了。”
他又感到头晕,可是他竭尽全力拽住了那条大鱼。我把它拉动了,他想。也许这一回我能把它拉过来。拉呀,手啊,他想。站稳了,腿儿。为了我熬下去吧,头。为了我熬下去吧。你从没晕倒过。这一回我要把它拉过来。
但是,等他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出来,趁鱼还没来到船边,还很远时就动手,使出全力拉着,那鱼却侧过一半身子,然后竖直了身子游开去。
“鱼啊,”老人说。“鱼,你反正是死定了。难道你非得把我也害死吗?”
照这样下去是会一事无成的,他想。他嘴里干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此刻他不能伸手去拿水来喝。我这一回必须把它拉到船边来,他想。它再多兜几圈,我就不行了。不,你是行的,他对自己说。你永远行的。在兜下一圈时,他差一点把它拉了过来。可是这鱼又竖直了身子,慢慢地游走了。
你要把我害死啦,鱼啊,老人想。不过你有权利这样做。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更沉着或更崇高的东西,老弟。来,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谁害死谁。
你现在头脑糊涂起来啦,他想。你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保持头脑清醒,要象个男子汉,懂得怎样忍受痛苦。或者象一条鱼那样,他想。
“清醒过来吧,头,”他用自己也简直听不见的声音说,“清醒过来吧。”
鱼又兜了两圈,还是老样子。
我弄不懂,老人想。每一回他都觉得自己快要垮了。我弄不懂。但我还要试一下。
他又试了一下,等他把鱼拉得转过来时,他感到自己要垮了。那鱼竖直了身子,又慢慢地游开去,大尾巴在海面上摇摆着。
我还要试一下,老人对自己许愿,尽管他的双手这时已经软弱无力,眼睛也不好使,只看得见间歇的一起。
他又试了一下,又是同样情形。原来如此,他想,还没动手就感到要垮下来了,我还要再试一下。
他忍住了一切痛楚,拿出剩余的力气和丧失已久的自傲,用来对付这鱼的痛苦挣扎,于是它游到了他的身边,在他身边斯文地游着,它的嘴几乎碰着了小船的船壳板,它开始在船边游过去,身子又长,又高,又宽,银色底上有着紫色条纹,在水里看来长得无穷无尽。
老人放下钓索,一脚踩住了,把鱼叉举得尽可能地高,使出全身的力气,加上他刚才鼓起的力气,把它朝下直扎进鱼身的一边,就在大胸鳍后面一点儿的地方,这胸鳍高高地竖立着,高齐老人的胸膛。他感到那铁叉扎了进去,就把身子倚在上面,把它扎得更深一点,再用全身的重量把它压下去。
于是那鱼闹腾起来,尽管死到临头了,它仍从水中高高跳起,把它那惊人的长度和宽度,它的力量和美,全都暴露无遗。它仿佛悬在空中,就在小船中老人的头顶上空。然后,它砰的一声掉在水里,浪花溅了老人一身,溅了一船。
老人感到头晕,恶心,看不大清楚东西。然而他放松了鱼叉上的绳子,让它从他划破了皮的双手之间慢慢地溜出去,等他的眼睛好使了,他看见那鱼仰天躺着,银色的肚皮朝上。鱼叉的柄从鱼的肩部斜截出来,海水被它心脏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起先,这摊血黑–的,如同这一英里多深的蓝色海水中的一块礁石。然后它象云彩般扩散开来。那鱼是银色的,一动不动地随着波浪浮动着。
老人用他偶尔着得清的眼睛仔细望着。接着他把鱼叉上的绳子在船头的系缆柱上绕了两圈,然后把脑袋搁在双手上。
“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吧,”他靠在船头的木板上说。”我是个疲乏的老头儿。可是我杀死了这条鱼,它是我的兄弟,现在我得去干辛苦的活儿了。”
现在我得准备好套索和绳子,把它绑在船边,他想。即使我这里有两个人,把船装满了水来把它拉上船,然后把水舀掉,这条小船也绝对容不下它。我得做好一切准备,然后把拖过来,好好绑住,竖起桅杆,张起帆驶回去。
他动手把鱼拖到船边,这样可以用一根绳子穿进它的鳃,从嘴里拉出来,把它的脑袋紧绑在船头边。我想看看它,他想,碰碰它,摸摸它。它是我的财产,他想。然而我想摸摸它倒不是为了这个。我以为刚才已经碰到了它的心脏,他想。那是在我第二次握着鱼叉的柄扎进去的时候。现在得把它拖过来,牢牢绑住,用一根套索拴住它的尾巴,另一根拴住它的腰部,把它绑牢在这小船上。
“动手干活吧,老头儿,”他说。他喝了很少的一口水。
“战斗既然结束了,就有好多辛苦的活儿要干呢。”他抬头望望天空,然后望望船外的鱼。他仔细望望太阳。晌午才过了没多少时候,他想。而贸易风刮起来了。这些钓索现在都用不着了。回家以后,那孩子和我要把它们捻接起来。
“过来吧,鱼,”他说。可是这鱼不过来。它反而躺在海面上翻滚着,老人只得把小船驶到它的身边。
等他跟它并拢了,并把鱼的头靠在船头边,他简直无法相信它竟这么大。他从系缆柱上解下鱼叉柄上的绳子,穿进鱼鳃,从嘴里拉出来,在它那剑似的长上颚上绕了一圈,然后穿过另一个鱼鳃,在剑嘴上绕了一圈,把这双股绳子挽了个结,紧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然后他割下一截绳子,走到船梢去套住鱼尾巴。鱼已经从原来的紫银两色变成了纯银色,条纹和尾巴显出同样的淡紫色。这些条纹比一个人揸开五指的手更宽,它的眼睛看上去冷漠得象潜望镜中的反射镜,或者迎神行列中的圣徒像。
“要杀死它只有用这个办法,”老人说。他喝了水,觉得好过些了,知道自己不会垮,头脑很清醒。看样子它不止一千五百磅重,他想。也许还要重得多。如果去掉了头尾和下脚,肉有三分之二的重量,照三角钱一磅计算,该是多少?
“我需要一支铅笔来计算,”他说。”我的头脑并不清醒到这个程度啊。不过,我想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今天会替我感到骄傲。我没有长骨刺。可是双手和背脊实在痛得厉害。”不知道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想。也许我们都长着它,自己不知道。
他把鱼紧系在船头、船梢和中央的座板上。它真大,简直象在船边绑上了另一只大得多的船。他割下一段钓索,把鱼的下颌和它的长上颚扎在一起,使它的嘴不能张开,船就可以尽可能干净利落地行驶了。然后他竖起桅杆,装上那根当鱼钩用的棍子和下桁,张起带补丁的帆,船开始移动,他半躺在船梢,向西南方驶去。
他不需要罗盘来告诉他西南方在哪里。他只消凭贸易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和帆的动向就能知道。我还是放一根系着匙形假饵的细钓丝到水里去,钓些什么东西来吃吃吧,也可以润润嘴。可是他找不到匙形假饵,他的沙丁鱼也都腐臭了。所以他趁船经过的时候用鱼钩钩上了一簇黄色的马尾藻,把它抖抖,使里面的小虾掉在小船船板上。小虾总共有一打以上,蹦跳着,甩着脚,象沙蚤一般。老人用拇指和食指掐去它们的头,连壳带尾巴嚼着吃下去。它们很小,可是他知道它们富有营养,而且味道也好。
老人瓶中还有两口水,他吃了虾以后,喝了半口。考虑到这小船的不利条件,它行驶得可算好了,他把舵柄挟在胳肢窝里,掌着舵。他看得见鱼,他只消看看自己的双手,感觉到背脊靠在船梢上,就能知道这是确实发生的事儿,不是一场梦。有一个时期,眼看事情要告吹了,他感到非常难受,以为这也许是一场梦。等他后来看到鱼跃出水面,在落下前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中的那一刹那,他确信此中准有什么莫大的奥秘,使他无法相信。当时他看不大清楚,尽管眼下他又象往常那样看得很清楚了。
现在他知道这鱼就在这里,他的双手和背脊都不是梦中的东西。这双手很快就会痊愈的,他想。它们出血出得很多,海水会把它们治好的。这真正的海湾中的深暗的水是世上最佳的治疗剂。我只消保持头脑清醒就行。这两只手已经尽了自己的本份,我们航行得很好。鱼闭着嘴,尾巴直上直下地竖着,我们象亲兄弟一样航行着。接着他的头脑有点儿不清楚了,他竟然想起,是它在带我回家,还是我在带它回家呢?如果我把它拖在船后,那就毫无疑问了。如果这鱼丢尽了面子,给放在这小船上,那么也不会有什么疑问。可是他们是并排地拴在一起航行的,所以老人想,只要它高兴,让它把我带回家去得了。我不过靠了诡计才比它强的,可它对我并无恶意。他们航行得很好,老人把手浸在盐水里,努力保持头脑清醒。积云堆聚得很高,上空还有相当多的卷云,因此老人看出这风将刮上整整一夜。老人时常对鱼望望,好确定真有这么回事。这时候是第一条鲨鱼来袭击它的前一个钟点。
这条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当那一大片暗红的血朝一英里深的海里下沉并扩散的时候,它从水底深处上来了。它窜上来得那么快,全然不顾一切,竟然冲破了蓝色的水面,来到了阳光里。跟着它又掉回海里,嗅到了血腥气的踪迹,就顺着小船和那鱼所走的路线游去。
有时候它迷失了那气味。但是它总会重新嗅到,或者就嗅到那么一点儿,它就飞快地使劲跟上。它是条很大的灰鲭鲨,生就一副好体格,能游得跟海里最快的鱼一般快,周身的一切都很美,除了它的上下颚。它的背部和剑鱼的一般蓝,肚子是银色的,鱼皮光滑而漂亮。它长得和剑鱼一般,除了它那张正紧闭着的大嘴,它眼下就在水面下迅速地游着,高耸的脊鳍象刀子般划破水面,一点也不抖动。在这紧闭着的双唇里面,八排牙齿全都朝里倾斜着。它们和大多数鲨鱼的不同,不是一般的金字塔形的。它们象爪子般蜷曲起来的人的手指。它们几乎跟这老人的手指一般长,两边都有刀片般锋利的快口。这种鱼生就拿海里所有的鱼当食料,它们游得那么快,那么壮健,武器齐备,以致所向无敌。它闻到了这新鲜的血腥气,此刻正加快了速度,蓝色的脊鳍划破了水面。老人看见它在游来,看出这是条毫无畏惧而坚决为所欲为的鲨鱼。他准备好了鱼叉,系紧了绳子,一面注视着鲨鱼向前游来。绳子短了,缺了他割下用来绑鱼的那一截。老人此刻头脑清醒,正常,充满了决心,但并不抱着多少希望。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他注视着鲨鱼在逼近,抽空朝那条大鱼望上一眼。这简直等于是一场梦,他想。我没法阻止它来袭击我,但是也许我能弄死它。登多索鲨(西班牙语Dentuso,”牙齿锋利的”,是当地对灰鲭鲨的俗称),他想。你它妈交上坏运啦。
鲨鱼飞速地逼近船梢,它袭击那鱼的时候,老人看见它张开了嘴,看见它那双奇异的眼睛,它咬住鱼尾巴上面一点儿的地方,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地响。鲨鱼的头露出在水面上,背部正在出水,老人听见那条大鱼的皮肉被撕裂的声音,这时候,他用鱼叉朝下猛地扎进鲨鱼的脑袋,正扎在它两眼之间的那条线和从鼻子笔直通到脑后的那条线的交叉点上。这两条线实在是并不存在的。只有那沉重、尖锐的蓝色脑袋,两只大眼睛和那嘎吱作响、吞噬一切的突出的两颚。可是那儿正是脑子的所在,老人直朝它扎去。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用糊着鲜血的双手,把一支好鱼叉向它扎去。他扎它,并不抱着希望,但是带着决心和十足的恶意。
鲨鱼翻了个身,老人看出它眼睛里已经没有生气了,跟着它又翻了个身,自行缠上了两道绳子。老人知道这鲨鱼快死了,但它还是不肯认输。它这时肚皮朝上,尾巴扑打着,两颚嘎吱作响,象一条快艇般划奇水面。它的尾巴把水拍打得泛出白色,四分之三的身体露出在水面上,这时绳子给绷紧了,抖了一下,啪地断了。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片刻,老人紧盯着它。然后它慢慢地沉下去了。
“它吃掉了约莫四十磅肉,”老人说出声来。它把我的鱼叉也带走了,还有那么许多绳子,他想,而且现在我这条鱼又在淌血,其他鲨鱼也会来的。
他不忍心再朝这死鱼看上一眼,因为它已经被咬得残缺不全了。鱼挨到袭击的时候,他感到就象自己挨到袭击一样。可是我杀死了这条袭击我的鱼的鲨鱼,他想。而它是我见到过的最大的登多索鲨。天知道,我见过一些大的。
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但愿这是一场梦,我根本没有钓到这条鱼,正独自躺在床上铺的旧报纸上。
“不过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不过我很痛心,把这鱼给杀了,他想。现在倒霉的时刻要来了,可我连鱼叉也没有。这条登多索鲨是残忍、能干、强壮而聪明的。但是我比它更聪明。也许并不,他想。也许我仅仅是武器比它强。
“别想啦,老家伙,”他说出声来。”顺着这航线行驶,事到临头再对付吧。”但是我一定要想,他想。因为我只剩下这个了。这个,还有棒球。不知道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可会喜欢我那样击中它的脑子?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他想。任何人都做得到。但是,你可以为,我这双受伤的手跟骨刺一样是个很大的不利条件?我没法知道。我的脚后跟从没出过毛病,除了有一次在游水时踩着了一条海鳐鱼,被它扎了一下,小腿麻痹了,痛得真受不了。
“想点开心的事儿吧,老家伙,”他说。”每过一分钟,你就离家近一步。丢了四十磅鱼肉,你航行起来更轻快了。”他很清楚,等他驶进了海流的中部,会发生什么事。可是眼下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有办法,”他说出声来。”我可以把刀子绑在一支桨的把子上。”
于是他胳肢窝里挟着舵柄,一只脚踩住了帆脚索,就这样办了。
“行了,”他说。”我照旧是个老头儿。不过我不是没有武器的了。”
这时风刮得强劲些了,他顺利地航行着。他只顾盯着鱼的上半身,恢复了一点儿希望。
不抱希望才蠢哪,他想。再说,我认为这是一桩罪过。别想罪过了,他想。麻烦已经够多了,还想什么罪过。何况我根本不懂这个。
我根本不懂这个,也说不准我是不是相信。也许杀死这条鱼是一桩罪过。我看该是的,尽管我是为了养活自己并且给许多人吃用才这样干的。不过话得说回来,什么事都是罪过啊。别想罪过了吧。现在想它也实在太迟了,而且有些人是拿了钱来干这个的。让他们去考虑吧。你天生是个渔夫,正如那鱼天生就是一条鱼一样。圣彼德(耶稣刚开始传道时四个门徒之一)是个渔夫,跟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的父亲一样。
但是他喜欢去想一切他给卷在里头的事,而且因为没有书报可看,又没有收音机,他就想得很多,只顾想着罪过。你不光是为了养活自己、把鱼卖了买食品才杀死它的,他想。你杀死它是为了自尊心,因为你是个渔夫。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它死了你还是爱它。如果你爱它,杀死它就不是罪过。也许是更大的罪过吧?
“你想得太多了,老家伙,”他说出声来。但是你很乐意杀死那条登多索鲨,他想。它跟你一样,靠吃活鱼维持生命。它不是食腐动物,也不象有些鲨鱼那样,只知道游来游去满足食欲。它是美丽而崇高的,见什么都不怕。”我杀死它是为了自卫,”老人说出声来。”杀得也很利索。”
再说,他想,每样东西都杀死别的东西,不过方式不同罢了。捕鱼养活了我,同样也快把我害死了。那孩子使我活得下去,他想。我不能过分地欺骗自己。
他把身子探出船舷,从鱼身上被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一块肉。他咀嚼着,觉得肉质很好,味道鲜美。又坚实又多汁,象牲口的肉,不过不是红色的。一点筋也没有,他知道在市场上能卖最高的价钱。可是没有办法让它的气味不散布到水里去,老人知道糟糕透顶的时刻就快来到了。风持续地吹着。它稍微转向东北方,他明白这表明它不会停息。老人朝前方望去,不见一丝帆影,也看不见任何一只船的船身或冒出来的烟。只有从他船头下跃起的飞鱼,向两边逃去,还有一摊摊黄色的马尾藻。他连一只鸟也看不见。他已经航行了两个钟点,在船梢歇着,有时候从大马林鱼身上撕下一点肉来咀嚼着,努力休息,保持精力,这时他看到了两条鲨鱼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条。
“Ay,”他说出声来。这个词儿是没法翻译的,也许不过是一声叫喊,就象一个人觉得钉子穿过他的双手,钉进木头时不由自主地发出的声音。
“加拉诺鲨(Galano,西班牙语,”豪侠、优雅”,在这里可解作”杂色斑驳的”,是一种鲨鱼的俗称),”他说出声来。他看见另一个鳍在第一个的背后冒出水来,根据这褐色的三角形鳍和甩来甩去的尾巴,认出它们正是铲鼻鲨。它们嗅到了血腥味,很兴奋,因为饿昏了头,它们激动得一会儿迷失了臭迹,一会儿又嗅到了。可是它们始终在逼近。
老人系紧帆脚索,卡住了舵柄。然后他拿起上面绑着刀子的桨。他尽量轻地把它举起来,因为他那双手痛得不听使唤了。然后他把手张开,再轻轻捏住了桨,让双手松弛下来。他紧紧地把手合拢,让它们忍受着痛楚而不致缩回去,一面注视着鲨鱼在过来。他这时看得见它们那又宽又扁的铲子形的头,和尖端呈白色的宽阔的胸鳍。它们是可恶的鲨鱼,气味难闻,既杀害其他的鱼,也吃腐烂的死鱼,饥饿的时候,它们会咬船上的一把桨或者舵。就是这些鲨鱼,会趁海龟在水面上睡觉的时候咬掉它们的脚和鳍状肢,如果碰到饥饿的时候,也会在水里袭击人,即使这人身上并没有鱼血或黏液的腥味。
“Ay,”老人说,“加拉诺鲨。来吧,加拉诺鲨。”
它们来啦。但是它们来的方式和那条灰鲭鲨的不同。一条鲨鱼转了个身,钻到小船底下不见了,它用嘴拉扯着死鱼,老人觉得小船在晃动。另一条用它一条缝似的黄眼睛注视着老人,然后飞快地游来,半圆形的上下颚大大地张开着,朝鱼身上被咬过的地方咬去。它褐色的头顶以及脑子跟脊髓相连处的背脊上有道清清楚楚的纹路,老人把绑在桨上的刀子朝那交叉点扎进去,拔出来,再扎进这鲨鱼的黄色猫眼。鲨鱼放开了咬住的鱼,身子朝下溜,临死时还把咬下的肉吞了下去。
另一条鲨鱼正在咬啃那条鱼,弄得小船还在摇晃,老人就放松了帆脚索,让小船横过来,使鲨鱼从船底下暴露出来。?”他一看见鲨鱼,就从船舷上探出身子,一桨朝它戳去。他只戳在肉上,但鲨鱼的皮紧绷着,刀子几乎戳不进去。这一戳不仅震痛了他那双手,也震痛了他的肩膀。但是鲨鱼迅速地浮上来,露出了脑袋,老人趁它的鼻子伸出水面挨上那条鱼的时候,对准它扁平的脑袋正中扎去。老人拔出刀刃,朝同一地方又扎了那鲨鱼一下。它依旧紧锁着上下颚,咬住了鱼不放,老人一刀戳进它的左眼。鲨鱼还是吊在那里。
“还不够吗?”老人说着,把刀刃戳进它的脊骨和脑子之间。这时扎起来很容易,他感到它的软骨折断了。老人把桨倒过来,把刀刃插进鲨鱼的两颚之间,想把它的嘴撬开。他把刀刃一转,鲨鱼松了嘴溜开了,他说:”走吧,加拉诺鲨,溜到一英里深的水里去吧。去找你的朋友,也许那是你的妈妈吧。”
老人擦了擦刀刃,把桨放下。然后他摸到了帆脚索,张起帆来,使小船顺着原来的航线走。“它们一定把这鱼吃掉了四分之一,而且都是上好的肉,”他说出声来,“但愿这是一场梦,我压根儿没有钓到它。我为这件事感到真抱歉,鱼啊。这把一切都搞糟啦。”他顿住了,此刻不想朝鱼望了。它流尽了血,被海水冲刷着,看上去象镜子背面镀的银色,身上的条纹依旧看得出来。
“我原不该出海这么远的,鱼啊,”他说。”对你对我都不好。我很抱歉,鱼啊。”
得了,他对自己说。去看看绑刀子的绳子,看看有没有断。然后把你的手弄好,因为还有鲨鱼要来。
“但愿有块石头可以磨磨刀,”老人检查了绑在桨把子上的刀子后说,“我原该带一块磨石来的。”你应该带来的东西多着哪,他想。但是你没有带来,老家伙啊。眼下可不是想你什么东西没有带的时候,想想你用手头现有的东西能做什么事儿吧。
“你给了我多少忠告啊,”他说出声来,“我听得厌死啦。”他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双手浸在水里,小船朝前驶去。”天知道最后那条就鲨鱼咬掉了多少鱼肉,”他说。”这船现在可轻得多了。”他不愿去想那鱼残缺不全的肚子。他知道鲨鱼每次猛地撞上去,总要撕去一点肉,还知道鱼此刻给所有的鲨鱼留下了一道臭迹,宽得象海面上的一条公路一样。
它是条大鱼,可以供养一个人整整一冬,他想。别想这个啦。还是休息休息,把你的手弄弄好,保护这剩下的鱼肉吧。水里的血腥气这样浓,我手上的血腥气就算不上什么了。开说,这双手上出的血也不多。给割奇的地方都算不上什么。出血也许能使我的左手不再抽筋。
我现在还有什么事可想?他想。什么也没有。我必须什么也不想,等待下一条鲨鱼来。但愿这真是一场梦,他想。不过谁说得准呢?也许结果会是好的。
接着来的鲨鱼是条单独的铲鼻鲨。看它的来势,就象一头猪奔向饲料槽,如果说猪能有这么大的嘴,你可以把脑袋伸进去的话。老人让它咬住了鱼,然后把桨上绑着的刀子扎进它的脑子。但是鲨鱼朝后猛地一扭,打了个滚,刀刃啪地一声断了。
老人坐定下来掌舵。他都不去看那条大鲨鱼在水里慢慢地下沉,它起先是原来那么大,然后渐渐小了,然后只剩一丁点儿了。这种情景总叫老人看得入迷。可是这会他看也不看一眼。
“我现在还有那根鱼钩,”他说,“不过它没什么用处。我还有两把桨和那个舵把和那根短棍。”
它们如今可把我打败了,他想。我太老了,不能用棍子打死鲨鱼了。但是只要我有桨和短棍和舵把,我就要试试。他又把双手浸在水里泡着。下午渐渐过去,快近傍晚了,他除了海洋和天空,什么也看不见。空中的风比刚才大了,他指望不久就能看到陆地。
“你累乏了,老家伙,”他说。”你骨子里累乏了。”直到快日落的时候,鲨鱼才再来袭击它。
老人看见两片褐色的鳍正顺着那鱼必然在水里留下的很宽的血迹游来。它们竟然不用到处来回搜索这血迹。它们笔直地并肩朝小船游来。
他刹住了舵把,系紧帆脚索,伸手到船梢下去拿棍子。它原是个桨把,是从一支断桨上锯下的,大约两英尺半长。因为它上面有个把手,他只能用一只手有效地使用,于是他就用右手好好儿攥住了它,弯着手按在上面,一面望着鲨鱼在过来。两条都是加拉诺鲨。
我必须让第一条鲨鱼好好咬住了才打它的鼻尖,或者直朝它头顶正中打去,他想。
两条鲨鱼一起紧逼过来,他一看到离他较近的那条张开嘴直咬进那鱼的银色胁腹,就高高举起棍子,重重地打下去,砰的一声打在鲨鱼宽阔的头顶上。棍子落下去,他觉得好象打在坚韧的橡胶上。但他也感觉到坚硬的骨头,他就趁鲨鱼从那鱼身上朝下溜的当儿,再重重地朝它鼻尖上打了一下。
另一条鲨鱼刚才窜来后就走了,这时又张大了嘴扑上来。它直撞在鱼身上,闭上两颚,老人看见一块块白色的鱼肉从它嘴角漏出来。他抡起棍子朝它打去,只打中了头部,鲨鱼朝他看看,把咬在嘴里的肉一口撕下了。老人趁它溜开去把肉咽下时,又抡起棍子朝它打下去,只打中了那厚实而坚韧的橡胶般的地方。
“来吧,加拉诺鲨,”老人说,“再过来吧。”
鲨鱼冲上前来,老人趁它合上两颚时给了它一下。他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它,是把棍子举得尽量高才打下去的。这一回他感到打中了脑子后部的骨头,于是朝同一部位又是一下,鲨鱼呆滞地撕下嘴里咬着的鱼肉,从鱼身边溜下去了。
老人守望着,等它再来,可是两条鲨鱼都没有露面。接着他看见其中的一条在海面上绕着圈儿游着。他没有看见另外一条的鳍。
我没法指望打死它们了,他想。我年轻力壮时能行。不过我已经把它们俩都打得受了重伤,它们中哪一条都不会觉得好过。要是我能用双手抡起一根棒球棒,我准能把第一条打死。即使现在也能行,他想。
他不愿朝那条鱼看。他知道它的半个身子已经被咬烂了。他刚才跟鲨鱼搏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马上就要断黑了,”他说,“那时候我将看见哈瓦那的灯火。如果我往东走得太远了,我会看见一个新开辟的海滩上的灯光。”
我现在离陆地不会太远,他想。我希望没人为此担心。当然啦,只有那孩子会担心。可是我相信他一定有信心。好多老渔夫也会担心的。还有不少别的人,他想。我住在一个好镇子里啊。
他不能再跟这鱼说话了,因为它给糟蹋得太厉害了。接着他头脑里想起了一件事。
“半条鱼,”他说,“你原来是条完整的。我很抱歉,我出海太远了。我把你我都毁了。不过我们杀死了不少鲨鱼,你跟我一起,还打伤了好多条。你杀死过多少啊,好鱼?你头上长着那只长嘴,可不是白长的啊。”
他喜欢想到这条鱼,想到如果它在自由地游着,会怎样去对付一条鲨鱼。我应该砍下它这长嘴,拿来跟那些鲨鱼斗,他想。但是没有斧头,后来又弄丢了那把刀子。
但是,如果我把它砍下了,就能把它绑在桨把上,该是多好的武器啊。这样,我们就能一起跟它们斗啦。要是它们夜里来,你该怎么办?你又有什么办法?
“跟它们斗,”他说,“我要跟它们斗到死。”
但是,在眼下的黑暗里,看不见天际的反光,也看不见灯火,只有风和那稳定地拉曳着的帆,他感到说不定自己已经死了。他合上双手,摸摸掌心。这双手没有死,他只消把它们开合一下,就能感到生之痛楚。他把背脊靠在船梢上,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是他的肩膀告诉他的。
我许过愿,如果逮住了这条鱼,要念多少遍祈祷文,他不过我现在太累了,没法念。我还是把麻袋拿来披在肩上。
他躺在船梢掌着舵,注视着天空,等着天际的反光出现。我还有半条鱼,他想。也许我运气好,能把前半条带回去。我总该多少有点运气吧。不,他说。你出海太远了,把好运给冲掉啦。
“别傻了,”他说出声来。”保持清醒,掌好舵。你也许还有很大的好运呢。”
“要是有什么地方卖好运,我倒想买一些,”他说。我能拿什么来买呢?他问自己。能用一支弄丢了的鱼叉、一把折断的刀子和两只受了伤的手吗?
“也许能,”他说。”你曾想拿在海上的八十四天来买它。人家也几乎把它卖给了你。”
我不能胡思乱想,他想。好运这玩意儿,来的时候有许多不同的方式,谁认得出啊?可是不管什么样的好运,我都要一点儿,要多少钱就给多少。但愿我能看到灯火的反光,他想。我的愿望太多了。但眼下的愿望就只有这个了。他竭力坐得舒服些,好好掌舵,因为感到疼痛,知道自己并没有死。大约夜里十点的时候,他看见了城市的灯火映在天际的反光。起初只能依稀看出,就象月亮升起前天上的微光。然后一步步地清楚了,就在此刻正被越来越大的风刮得波涛汹涌的海洋的另一边。他驶进了这反光的圈子,他想,要不了多久就能驶到湾流的边缘了。
现在事情过去了,他想。它们也许还会再来袭击我。不过,一个人在黑夜里,没有武器,怎样能对付它们呢?他这时身子僵硬、疼痛,在夜晚的寒气里,他的伤口和身上所有用力过度的地方都在发痛。我希望不必再斗了,他想。我真希望不必再斗了。
但是到了午夜,他又搏斗了,而这一回他明白搏斗也是徒劳。它们是成群袭来的,朝那鱼直扑,他只看见它们的鳍在水面上划出的一道道线,还有它们的磷光。他朝它们的头打去,听到上下颚啪地咬住的声音,还有它们在船底下咬住了鱼使船摇晃的声音。他看不清目标,只能感觉到,听到,就不顾死活地挥棍打去,他感到什么东西攫住了棍子,它就此丢了。
他把舵把从舵上猛地扭下,用它又打又砍,双手攥住了一次次朝下戳去。可是它们此刻都在前面船头边,一条接一条地窜上来,成群地一起来,咬下一块块鱼肉,当它们转身再来时,这些鱼肉在水面下发亮。
最后,有条鲨鱼朝鱼头起来,他知道这下子可完了。他把舵把朝鲨鱼的脑袋抡去,打在它咬住厚实的鱼头的两颚上,那儿的肉咬不下来。他抡了一次,两次,又一次。他听见舵把啪的断了,就把断下的把手向鲨鱼扎去。他感到它扎了进去,知道它很尖利,就再把它扎进去。鲨鱼松了嘴,一翻身就走了。这是前来的这群鲨鱼中最末的一条。它们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了。
老人这时简直喘不过起来,觉得嘴里有股怪味儿。这味儿带着铜腥气,甜滋滋的,他一时害怕起来。但是这味儿并不太浓。
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说:”把它吃了,加拉诺鲨。做个梦吧,梦见你杀了一个人。”他明白他如今终于给打败了,没法补救了,就回到船梢,发现舵把那锯齿形的断头还可以安在舵的狭槽里,让他用来掌舵。他把麻袋在肩头围围好,使小船顺着航线驶去。航行得很轻松,他什么念头都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此刻超脱了这一切,只顾尽可能出色而明智地把小船驶回他家乡的港口。夜里有些鲨鱼来咬这死鱼的残骸,就象人从饭桌上捡面包屑吃一样。老人不去理睬它们,除了掌舵以外他什么都不理睬。他只留意到船舷边没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小船这时驶来多么轻松,多么出色。
船还是好好的,他想。它是完好的,没受一点儿损伤,除了那个舵把。那是容易更换的。
他感觉到已经在湾流中行驶,看得见沿岸那些海滨住宅区的灯光了。他知道此刻到了什么地方,回家是不在话下了。不管怎么样,风总是我们的朋友,他想。然后他加上一句:有时候是。还有大海,海里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还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光是床,他想。床将是样了不起的东西。吃了败仗,上床是很舒服的,他想。我从来不知道竟然这么舒服。那么是什么把你打败的,他想。”什么也没有,”他说出声来。”只怪我出海太远了。”
等他驶进小港,露台饭店的灯光全熄灭了,他知道人们都上床了。海风一步步加强,此刻刮得很猛了。然而港湾里静悄悄的,他直驶到岩石下一小片卵石滩前。没人来帮他的忙,他只好尽自己的力量把船划得紧靠岸边。然后他跨出船来,把它系在一块岩石上。
他拔下桅杆,把帆卷起,系住。然后他打起桅杆往岸上爬。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疲乏到什么程度。他停了一会儿,回头一望,在街灯的反光中,看见那鱼的大尾巴直竖在小船船梢后边。他看清它赤露的脊骨象一条白线,看清那带着突出的长嘴的黑糊糊的脑袋,而在这头尾之间却一无所有。
他再往上爬,到了顶上,摔倒在地,躺了一会儿,桅杆还是横在肩上。他想法爬起身来。可是太困难了,他就扛着桅杆坐在那儿,望着大路。一只猫从路对面走过,去干它自己的事,老人注视着它。然后他只顾望着大路。
临了,他放下桅杆,站起身来。他举起桅杆,扛在肩上,顺着大路走去。他不得不坐下歇了五次,才走到他的窝棚。
进了窝棚,他把桅杆靠在墙上。他摸黑找到一只水瓶,喝了一口水。然后他在床上躺下了。他拉起毯子,盖住两肩,然后裹住了背部和双腿,他脸朝下躺在报纸上,两臂伸得笔直,手掌向上。
早上,孩子朝门内张望,他正熟睡着。风刮得正猛,那些漂网渔船不会出海了,所以孩子睡了个懒觉,跟每天早上一样,起身后就到老人的窝棚来。孩子看见老人在喘气,跟着看见老人的那双手,就哭起来了。他悄没声儿地走出来,去拿点咖啡,一路上边走边哭。许多渔夫围着那条小船,看着绑在船旁的东西,有一名渔夫卷起了裤腿站在水里,用一根钓索在量那死鱼的残骸。
孩子并不走下岸去。他刚才去过了,其中有个渔夫正在替他看管这条小船。
“他怎么啦?”一名渔夫大声叫道。
“在睡觉,”孩子喊着说。他不在乎人家看见他在哭。”谁都别去打扰他。”
“它从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长,”那量鱼的渔夫叫道。
“我相信,”孩子说。
他走进露台饭店,去要一罐咖啡。
“要烫,多加些牛奶和糖在里头。”
“还要什么?”
“不要了。过后我再看他想吃些什么。”
“多大的鱼呀,”饭店老板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鱼。你昨天捉到的那两条也满不错。”
“我的鱼,见鬼去,”孩子说,又哭起来了。
“你想喝点什么吗?”老板问。
“不要,”孩子说。“叫他们别去打扰圣地亚哥。我就回来。”
“跟他说我多么难过。”
“谢谢,”孩子说。
孩子拿着那罐热咖啡直走到老人的窝棚,在他身边坐下,等他醒来。有一回眼看他快醒过来了。可是他又沉睡过去,孩子就跨过大路去借些木柴来热咖啡。老人终于醒了。
“别坐起来,”孩子说。”把这个喝了。”他倒了些咖啡在一只玻璃杯里。
老人把它接过去喝了。
“它们把我打败了,马诺林,”他说。”它们确实把我打败了。”
“它没有打败你。那条鱼可没有。”
“对。真个的。是后来才吃败仗的。”
“佩德里科在看守小船和打鱼的家什。你打算把那鱼头怎么着?”
“让佩德里科把它切碎了,放在捕鱼机里使用。”
“那张长嘴呢?”
“你要你就拿去。”
“我要,”孩子说。”现在我们得来商量一下别的事情。”
“他们来找过我吗?”
“当然啦。派出了海岸警卫队和飞机。”
“海洋非常大,小船很小,不容易看见,”老人说。他感到多么愉快,可以对一个人说话,不再只是自言自语,对着海说话了。”我很想念你,”他说。”你们捉到了什么?”
“头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
“好极了。”
“现在我们又可以一起钓鱼了。”
“不。我运气不好。我再不会交好运了。”
“去它的好运,”孩子说。”我会带来好运的。”
“你家里人会怎么说呢?”
“我不在乎。我昨天逮住了两条。不过我们现在要一起钓鱼,因为我还有好多东西需要学。”
“我们得弄一支能扎死鱼的好长矛,经常放在船上。你可以用一辆旧福特牌汽车上的钢板做矛头。我们可以拿到瓜纳巴科亚(哈瓦那东约五英里处)去磨。应该把它磨得很锋利,不要回火锻造,免得它会断裂。我的刀子断了。”
“我去弄把刀子来,把钢板也磨磨快。这大风要刮多少天?”
“也许三天。也许还不止。”
“我要把什么都安排好,”孩子说。”你把你的手养好,老大爷。”
“我知道怎样保养它们的。夜里,我吐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感到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把这个也养养好,”孩子说。”躺下吧,老大爷,我去给你拿干净衬衫来。还带点吃的来。”
“我不在这儿的时候的报纸,你也随便带一份来,”老人说。
“你得赶快好起来,因为我还有好多东西要学,你可以把什么都教给我。你吃了多少苦?”
“可不少啊,”老人说。
“我去把吃的东西和报纸拿来,”孩子说。”好好休息吧,老大爷。我到药房去给你的手弄点药来。”
“别忘了跟佩德里科说那鱼头给他了。”
“不会。我记得。”
孩子出了门,顺着那磨损的珊瑚石路走去,他又在哭了。
那天下午,露台饭店来了一群旅游者,有个女人朝下面的海水望去,看见在一些空气酒听和死梭子鱼之间,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一端有条巨大的尾巴,当东风在港外不断地掀起大浪的时候,这尾巴随着潮水瓶落、摇摆。
“那是什么?”她问一名侍者,指着那条大鱼的长长的脊骨,它如今仅仅是垃圾,只等潮水来把它带走了。
“Tiburon(西班牙语:鲨鱼),”侍者说,”Eshark(这是侍者用英语讲”鲨鱼”(Shark)时读别的发音,前面多了一个元音)。”他打算解释这事情的经过(他想说这是被鲨鱼吃过的大马林鱼的残骸,但对方错以为这是鲨鱼的骨骼)。
“我不知道鲨鱼有这样漂亮的尾巴,形状这样美观。”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伴说。
在大路另一头老人的窝棚里,他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躺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第一章 道格拉斯和华森的规矩
你若没有看过一本叫做《汤姆·莎耶历险记》的书,你就不会知道我这个人。不过,这没有什么。那本大体上讲的是实话的书是马克。吐温先生写的。有些事是他生发出来的,不过大体上,他讲的是实话。不过,实话不实话算不了什么。我还没有见过从来没有撒过谎的人。这一回不说,另外一回就不敢保证。葆莉姨妈也好,那位寡妇也好,也许还有玛丽,都是这样。葆莉姨妈……就是汤姆的葆莉姨妈……还有玛丽。道格拉斯寡妇,有关她们的事,大都在那本书里讲了……那是一本大致上讲实话的书,有些是生发出来的,这我在上面说过了。
那本书的结尾是这样:汤姆和我找到了强盗藏在那个山洞里的钱,我们发了。我们俩,一人得了六千多块钱……金灿灿的六千块。把钱堆积起来,乍一看,好不吓人。后来,由撒切尔法官拿去存放利息,我们俩每人每天得一块钱,一年到头,天天这样……真是多得叫人没法办。道格拉斯寡妇,她把我认做她的干儿子,她许下了愿,要教我文明规矩。可是一天到晚,憋在这间屋里,有多难受。你想,寡妇的言行举止,一桩桩,一件件,全都那么呆板,那么一本正经,这有多丧气。如果继续这样,到了我实在忍受不了的那一天,我就要溜之大吉啦。我重新穿上了我原来的破衣烂衫,重新钻进了那只原本装糖的大木桶,好不痛快,好不逍遥自在。可是汤姆想方设法找到了我,说他要发起组织一个强盗帮,要是我能回到寡妇家,过得体体面面,就可以加入到他们里面去,于是我就回去了。
寡妇对我大哭了一场,把我叫做一只迷途的羔羊,还叫我别的好多名称,不过,她绝对没有任何恶意。她让我又穿上了新衣裳,我只是直冒汗,憋得难受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啊,这么一来,又重新开始那老一套。寡妇打铃开饭,你就得按时到。到了饭桌子跟前,你可不能马上就吃起来,你得等着,等寡妇低下头来,朝饭菜叽哩咕噜挑剔几句,尽管这些饭菜没什么好挑剔的,因为每道菜都是精心做的。要是一桶乱七杂八的东西,那就不一样了,各样菜掺和在一起烧,连汤带水,味道就格外鲜美。
晚饭后,她就拿出那本书来,给我讲摩西和蒲草箱的故事。我急得直冒汗,急着要弄清楚一切有关他的事。不过,她隔了一会儿却说摩西是死了很久很久的事了。这样,我就不再为他担忧什么了,因为我对死了的人是毫无兴趣的。
没过多久,我请求寡妇答应我抽烟。可是她死活不肯。她说这是一种下流的习惯,又不卫生,要我从此戒掉。世界上有些人就是这样行事。一件事,来龙去脉,一窍不通,可偏偏要谈三论四。比如摩西,与她非亲非故,对谁都没有什么用处,很早就死了,她偏要为他操心;可我做一件事,明明也没有错,可她偏要找岔儿。况且,她自己就吸鼻烟,那当然是做得对喽,因为她就是这么做的嘛。
她的妹妹华珍小姐,一个修长身材戴一幅眼镜的老小姐,前不久才来和她同住。她拿来一本拼音课本,故意难为我,逼着我死啃了近一个钟点,寡妇这才叫她歇口气。我确实熬不住了。可还是得熬闷死人的一个钟点,我实在浮躁得不行了。华珍小姐会说,”别把你的一双脚搁在那上边,赫克尔贝里。””别闹得嘎扎嘎扎响,赫克尔贝里,……请坐正。”一会儿又说,”别这么打呵欠,别这么伸懒腰,……怎么不学得规矩些,赫克尔贝里?”然后她跟我讲有关那个坏地方的一切。我就说,我倒是愿意在那里,她就气极败坏。我可并非心存恶意,我心里想的只是到个什么地方走动走动,换个环境,我决不挑三拣四。她说,我刚才说的,全是下流坯说的话。要是她啊,她宁死也不肯说出那样的话来,为了好升入那个好地方,她可是要活得规规矩矩。堂堂正正。啊,我看不出她要去的那个地方有什么好,所以我已经下定决心,决不干那样的蠢事。不过,我从没有说出口。因为一说出口,便会惹麻烦,讨不到好。
她话匣子既然打开了,便不停地说下去,把有关那个好地方的一切,跟我说个没完没了。她说,在那边,一个人整天干的,就是这里走走,那里逛逛,一边弹着琴,一边唱着歌。永永远远如此这般。不过我对这些不怎么挂在心上,只是我从没有说出口来。我问她,依她看,汤姆是否会去那,她说,他还差一截子呢。听了这话,我满心欢喜,因为我要他跟我在一起。
因为华珍小姐不停地找我的岔子,日子过得又累又孤单。后来,她们招了些黑奴来,教他们做祷告,然后一个个地去睡觉。我上楼走进我的房间,手里拿着一支蜡烛,把它放在桌上,然后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存心拣些有劲儿的事想想,可就是做不到。我只觉得孤单寂寞,真是恨不得死去才好。星星在一闪一闪,林子里树叶在沙沙作响。我听见一只狼在远处正为死者凄惨地哀鸣;猫头鹰还有一只夜鹰和一条狗正在为一个快死去的人嚎叫;还有那风声正想要在我耳边低声诉说,我捉摸不透它们在诉说着什么。如此这般,不由得使我浑身一阵阵颤抖。我又听见远处林子里鬼魂声响。这个鬼,每逢他要把存在心头的话说出来,却又说不清楚的时候,便在坟墓里安不下身来,非得每个夜晚悲悲切切地到处飘飘荡荡。我真是失魂落魄,十分恐惧,但愿身边有个伴。一会儿,一只蜘蛛爬到我肩上,我一抹,将它抹到了蜡烛火头上。我没有动一个指头,它就烧焦了。不用别人告诉我,我也明白,这是个不祥之兆,我认定要有祸事临头,因此十分害怕,几乎把身上的衣服抖落在地。我站起身来,就地转了三圈,每转一圈,就在胸前划个十字,接着用线把头上一小撮头发给扎起来,让妖怪不能近身。不过,我还是不放心。人家只有把找到的一块马蹄铁给弄丢了,没有能钉在门上,才会这么做的,可从没听说,弄死了一只蜘蛛,也用这个办法消灾避祸。
我坐了下来,浑身抖擞,取出烟斗,抽了口烟,因为屋子里到处象死一样寂静,所以寡妇绝不会知道我在抽烟。隔了好一会儿,我听到远处镇上的钟声响起……,……敲了十一下……然后又是一片寂静,……比原来还要静。不久,我听到一根树枝折断声,在那树丛的黑暗深处……哦,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响动,我悄悄地坐着静听。我立刻听见隐隐约约从那边传来”咪……呜,咪……呜”的声音,多好啊!我也发出”咪—呜,咪—呜”声,尽量越轻越好。接着,我熄灭了蜡烛,爬出窗口,爬到了棚屋顶上,然后溜下草地,最后爬进树丛。千真万确,汤姆正等着我。
第二章 汤姆成为强盗帮头子
我们沿着树丛中小道,踮着脚丫,朝寡妇园子尽头往回走,一路上弯下身子,免得树杈子划破脑袋。我们走过厨房时,我被树根绊了一跤,发出了响声。我们伏下不动。华珍小姐的那个大个儿的名叫杰姆的黑奴,正坐在厨房门口。我们看得清清楚楚,因为他身后有灯光。只见他站起身来,把颈子往前探,侧耳听了一会儿。接着说,”谁呀?”
他又仔细听了一阵,然后踮起脚尖走过来,就在我们俩之间,我们几乎能摸到他的身子。就这样,几分钟。又几分钟过去了,一点儿响动也没有,可我们又都靠得那么近。这时候我脚脖子上有一处发痒,不过我没有用手抓。接着,我的耳朵又痒了起来,然后在我的背上,正在我两肩的当中,又痒起来了,如果再不抓便要死了。是啊,从这以后,我发现有好多回也是这样。你要是跟有身份的人在一起,或者参加一处葬礼,或是根本睡不着偏要睡,……不论在哪里,只要那里不容许你抓痒,那你就全身会有一万处发痒。不一会儿,杰姆在说:
“喂……你史(是)谁啊?史(是)什么人?我约(要)是没听到什摸(么),才见鬼啦,好吧,我知道该怎么办。我要坐在这里,直到再听到响声才罢休。”
就这样,他坐在地上,就在我和汤姆的中间,他背贴着一棵树,两脚向前伸开,一条腿几乎碰到了我的一条腿。我的鼻子开始发痒,痒得我的眼泪都直淌下来,不过我仍然没有抓。接着,我鼻腔里也痒了起来,然后是鼻子底下。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这么坐着一动也不动。这么长时间难受的罪啊,一直持续了有五六分钟之久,不过在感觉上觉得不止痒。接着,我估摸着,我浑身有十一处在发痒。再坚持一分钟以上,我可就要顶不住啦。不过,我还是咬咬牙,准备再顶一顶。就在这个时刻,杰姆呼吸变粗了,又过一会儿,他打起鼾来了……这样,我就马上又舒坦起来了。
汤姆呢,他给了我一个信号……嘴里发出一点声响,……我们就手脚并用爬过去。爬了几步远,汤姆在我耳边低声说,为了这样好玩儿,他要把杰姆捆绑在一棵树上。我说不行,这样会弄醒他,就会闹腾起来,人家就会发现我不在屋里。接着,汤姆说蜡烛不够用,他想溜进厨房去多带几根蜡烛。我劝他别这么干,因为说不定他会醒,会跟着来。可汤姆却要冒一冒险,我们溜了进去,取了四支蜡烛,汤姆在桌上留下了八分钱,算是蜡烛钱。然后,我们出了厨房。我想快点溜走,可是怎么也阻止不了汤姆,他非要手脚并用爬到杰姆那边,跟他开个玩笑。我只得等着,仿佛等了很久,周围一片寂静,使人感觉很孤单。
汤姆一回来,我们就顺着园子的围墙,沿谁都没有办法……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呆呆地坐在那里,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可是突然之间,我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我向大伙儿推出了华珍小姐……他们可以杀死她啊。于是大家都说:”对,她行,她行。成了,成了。赫克能加入了。”
接着,大伙儿用针尖从个自儿的手指头刺出血来,写了姓名,我也在纸上血书了我的名字。
“那么”,朋。罗杰斯说,”我们这个帮干些什么样的行当呢?”
“除了抢劫和杀人,其它一概不干,”汤姆说。
“可是我们要劫的是什么呢?房子……牲口……还是其它的”
“胡说!偷牲口,以及诸如此类,那算什么强盗,那是偷盗,” 汤姆说。”我们可不是偷东西的,这算什么行为。我们是拦路行劫的英雄好汉,我们头戴面具在大路之上拦劫驿车和私家马车,我们杀人,夺去他们的表,劫去他们的钱财。”
“我们非得要杀人么?”
“哦,那当然,杀是上策。有些老行家不是这么看,不过大半这么看。除非是那类,我们把他押到山洞里来,看守在这里,直到送来赎金才放。”
“赎金?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不过人家就是这么干的,我看到书上也是这么写的。所以,我们自然也得这样。”
“我们连那是怎么一回事都还没有搞清楚,怎么个干法?”
“别总说泄气话,反正我们得干。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么,书上是这么写的。难道你们准备不按书上写的,另搞一套,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哦,说说很容易,汤姆。莎耶。不过,要是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对付这些人,怎样勒索到赎金该怎么办?我要搞清楚的正是这个。你估摸着,那该是怎么个办法?”
“啊,这我也不知。不过,也许是这样,一直到勒索到赎金,我们都要把他们看押好,这就是说,一直到他们死去为止。”
“嗯,这还多少象句话。这能解决问题,你为怎么不早说呢?我们要把他们看押住,直到死去拉倒……也会有不少麻烦事,把什么都吃得精光了,还老是想逃跑。”
“看你说的,朋。罗杰斯。有警卫看守着他们,怎样能溜得掉,只要胆敢迈一下脚,就干掉他们。”
“一个警卫。嗯,这倒好。那就得有人整夜值班,决不能瞌睡,就只是为了把他们看押好,我看这是个办法。为什么不能把他们一押到这里,就派人拿一根棍子,马上就勒索赎金?”
“就只是因为书上没有这样写……这就是原由所在。朋。罗杰斯,我问你,你是愿意照规矩办事,还是不愿意?……问题恰恰出在这里。你以为,写书的人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办法么?你自以为比他们更高明?才不呢!先生,不,我们还是要按照以往的规矩勒索赎金。”
“好吧,我不在意,不过,我还得说这是个笨主意……。再说,我们还杀儿童么?”
“啊,朋。罗杰斯,我要是跟你一样的笨头笨脑,我不会随便乱说。杀妇女?不……这样的事,谁也从未在任何哪一本书上看到过。你把她们带到了山洞里。从头至尾,你总是对她们斯斯文文的;慢慢地,她们就喜欢上了你,再也不想回家啦。”
“好,要是这样的话,我赞成。不过,我看这行不通。不用多久,山洞里就会挤满妇女和其他待赎的人,没有强盗待的地方。不过,就这么干吧,我没有什么再好的办法了。”
小汤米·巴恩斯这会儿睡着了,当把他弄醒的时候,他吓坏了,哭闹了起来,说要回家,回到妈那里,再也不想当什么强盗了。
大家就都嬉笑他,说他是个爱哭的娃娃。这样一来,把他可气坏了,说他要立刻走,把全部秘密说出去。不过,汤姆给了他五分钱,让他别作声。还说,我们全体回家,下星期再聚齐,然后抢劫它几个人,再杀它几个人。
朋。罗杰斯说他除了星期天不能多出门。因此他主张下星期天再聚会,不过,其余的哥儿们都说星期天干这样的事是作孽的。这样,问题就决定下来了。他们赞成要再碰一次头,但要尽快定一个日子。接着,我们在选举汤姆。莎耶为本帮的首领,乔。哈贝为副后就打道回府了。
我爬上了窝棚,爬进我的窗户,那正是天蒙蒙亮的时刻,我的衣服上全是油渍和土。我实在困得要命。
第三章 主日学校的胜利
第二天早晨,我为了衣服的事被华珍小姐从头到脚查看了一遍,不过寡妇呢,她倒没在意我,只是把我衣服上的油渍和土弄干净了,一脸难过的样子,这倒使我想到了,要是做得到的话,我也该学得规矩些才是。接下来,华珍小姐把我领到那间小房间里,还做了祷告。不过祷告没有什么灵验。她要我每天都做祷告,还说。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我是试过了的。有一回,我搞到了一根钓鱼竿,可就是没有钓鱼钩,没有钓鱼钩,钓鱼竿对我有何用?我为了钓鱼钩,祷告了三四天,还没成功。有一天,我请求华珍小姐替我求一求。不过她说我是个傻瓜蛋。她可没有说原因,我自己也捉摸不出一个道道来。
有一回,我在树林子后边坐着,对这件事想了好长时间。我自个儿盘算盘算,要是一做祷告,求什么就有什么,那么,教堂管事威恩为什么没能讨回他买猪肉丢失的钱?寡妇为什么就找不到被偷走的那只银器的鼻烟盒子呢?华珍小姐又为什么不能长得胖一点?不,我自言自语道,没有那么一回事。我对寡妇说了这个想法。她说,一个人,做了祷告,所能得到的是”精神方面的安慰”。这对我可太难了。不过,她倒是把她的意思都对我讲了……说我务必帮助别人,该为了别人竭尽一切,并且随时随地照顾他们,却从不想到自己。据我推想这包括华珍小姐在内。我进了树林子里,在心里捉摸来,捉摸去,捉摸了好长一个时辰,可是我看不出这样捉摸有什么好处……除了对别的人有好处……这样,我想,我又何必为这个操心,还是随它去的好吧。有的时候,寡妇会把我叫去,把上帝讲得如何如何好,能让小孩子听了直流口水,可是到第二天,华珍小姐也许会抓住了你,把原先那一套打得粉碎。我便想,这样看来,会有两个上帝。要是能摊上寡妇说的那个上帝,就会有出头之日。不过,要是被华珍小姐的上帝管住了的话,那就什么都捞不到了。我想来想去,看来我还是归顺寡妇那个上帝划得来,只要他肯收我,尽管我不明白,他总能比他过去那么样的更好些,因为明摆着我那么笨,那么下贱,脾气又坏。
至于我爸爸呢,我可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这样,我也乐得能自在些,我根本不想再见到他。他不醉的时候,只要见我在一旁,总要揍我。而我呢,只要和他在一起,总是想溜进林子里去。记得有一回,人家说他在河里淹死了,说是在离镇上十几英里处。他们说,反正是他,没错。说淹死了的那个人,身材与它相似,穿着破旧的衣衫,头发长得出奇……这一切正是我爸爸的模样……因为泡在水里太久,不过从脸上就看不出来了,脸已模糊不清了。人家说,他身子漂在水面上。打捞上来后,就在河边埋葬了。不过我并没有能舒坦多久,因为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很清楚,淹死的人决不是脸朝天浮在水面上的,而是背朝天的。所以我就推断,那根本不是我的爸爸,而是一个穿了男人衣服的女子。这样,我就舒坦不起来了。我断定,尽管我不希望他会回来,但老头儿有一天总会出现。
如今有两个月光景,我们还是玩充当强盗那码子事儿。后来我退出不干了。哥儿们一个个全都退出了,我们并没有抢劫过什么人,也没有杀过什么人,不过是装成这模样罢了。我们总是 从林子里跳将出来,冲向那些赶猪的人和那些赶着车把蔬菜运往菜市场去的妇女。不过我们从未将她们扣押过。汤姆。莎耶把那些猪称做”金条”,把萝卜之类的东西,称做”珍宝”。我们回到山洞里去,吹嘘我们的功绩,吹我们杀了多少人,吹给多少人留下了伤疤。不过我看不出这一套有什么用处。有一次,汤姆派一个哥儿们,手里举着一根正燃着的火棍,到镇上跑了一圈。他把这火棍叫做信号(是通知全帮的哥儿们集合的)。接着,他说他获得了他派出去的密探所得的秘密情报:明天,有一大队西班牙商人和阿拉伯富翁要到”洼洞”那里宿夜,随身带有全装着珍珠宝贝的三百匹大象,八百匹骆驼和一千多头”驮骡”,他们的警卫仅有二百个人。因此,用他的话来说,我们不妨来一个突击,把这伙子人杀掉,把财宝抢过来。他说,我们需把刀枪擦亮,做好一切准备。他连一辆装萝卜的车子都应付不了,却非得把刀枪全都擦洗好,准备一切。其实那些不过是薄木片和扫帚把的刀枪,你再擦,擦得累死累活也不会亮,这些东西也不会变样,不过是一堆灰烬罢了。我就不相信我们能打垮这么一大群西班牙人和阿拉伯人。不过,我倒想见识见识那些骆驼啊,大象啊之类的。因此,第二天,星期日,我也参加了伏击,一得到消息,我们就冲出林子,冲下小山。不过没见西班牙人和阿拉伯人,没见骆驼,没见大象。只是主日学校举行的一次野餐,而且只是一年级学生参加。我们把他们冲散了,把小孩子们冲进了洼地。不过东西呢,我们除了一些甜面包。果子酱,什么也没有捞到。朋。罗杰斯总算捞到了一只破烂的洋娃娃,乔。哈贝搞到了一本赞美诗集和一本小册子。接着,他们的老师赶来了,我们只能把一切全扔掉,赶快逃走。我可没有见到什么钻石,我也对汤姆。莎耶这么说了。他说,反正那里一批批有的是,他还说,那儿还有阿拉伯人哩,还有大象哩,还有其它好多。我问,怎么我看不见啊?他说,只要我不是这么笨,并且读过一本叫做《堂。吉诃德》的书,我便不会这么问了,就会懂得了。他说这是魔法搞的。他说,那儿有成千上万的士兵,有大象,有珍珠宝贝,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不过,我们还有敌人,他把他们叫做魔法师,是他们,把整个儿这一切摇身一变,变成了主日学校,就只是为了存心捣乱。我说,既然这样,我们该干的就是要去寻找那些魔法师了。汤姆。莎耶说我真是个笨脑壳。
“那怎么行,”他说,”一个魔法师能召唤出一大批精灵,你们还未来得及喊一声哎哟,就会被剁成肉酱。他们的身子象大树一样高,有一座教堂那么大。
“啊,”我说,”要是能有一些精灵帮我们那就好了……那样我们就能把那帮子人打垮了吧?”
“你怎么能寻到他们呢?”
“我可不知道。人家又怎么能寻到他们的呢?”
“啊,他们把一盏旧的白铁灯或者铁环那么一摸,精灵们便在一阵阵雷声隆隆。一道道电光闪闪。烟雾腾腾中,轰的一声涌现了。然后他们就会听命于你,按你说的去做。要他们把一座炮弹塔从塔基上拔起来,或是要他们用皮带抽打一个主日学校监督或是别的什么人的脑袋,在他们看来,那都是小事一桩。”
“谁让他们这么飞快赶来的呢?”
“毫无疑问,当然是那个擦灯。擦铁环的人。他们得听从擦灯。擦铁环的人的指令,他怎么说,他们就得怎么干,要是他叫他们造一座四十五英里长的,用珍珠宝贝砌成的宫殿,里边装满口香糖,或是别的什么的,再搞来一位中国皇帝的公主嫁给你,那他们也得服从命令去办……并且非得在第二天太阳升起以前办好。还不只如此,……他们还得把这座宫殿在全国各地来回地搬来又搬去,只要你高兴到哪里就到哪里,你懂么?”
我用了两三天功夫把这件事想过来。想过去。最后决定我不妨试它一试,看究竟有没有道理。我搞到了一盏破旧的白铁灯,还有一只铁环。我到了林子里去,擦啊,擦啊,擦得我浑身冒汗,累得活象个野人,为的是指望建造一座宫殿,然后把它出售。但却没有成功,始终不见精灵出现。我就判断,这全是汤姆。莎耶在骗人,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件罢了。我估摸,他还是相信阿拉伯啊,大象啊那一套,我可不那么想。这全是主日学校的那一套罢了。
第四章 钉着十字的脚印
四五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如今已到了冬天。在这段时间里,我大多是去学校的。我已学会拼音,能读书,还能写一点儿,会背乘法表,背到六七三十五。可是我一辈子也背不下去了。反正我就不相信数学那一套。
开始,我恨学校。不过,慢慢的,我变得能将就将就了。只要我厌倦得厉害,我就逃学。第二天挨的揍对我也有好处,能给我鼓鼓劲。这样,上学的日子越长,也就越加好过些。再说,我也渐渐习惯了寡妇的那一套,她们对我也不是那么挑剔了。住在家里,睡在床上,往往被管得够紧的。不过,冬季来临以前,我时常偷偷溜出去,有时候还睡在林子里,这在我真是一种休息。过去的那种生活我挺喜欢。不过,慢慢的,我真有点儿喜欢新的生活了。寡妇说我的长进,尽管慢些,可还稳当,表现不错。她说,她觉得我没有丢她的脸。
一天早晨,我吃早饭时打翻了盐罐。我忽忙伸手抓一些盐,往左肩后面扔,免得遭到恶运。不过华珍小姐已经抢在我前面,为我划了十字。她说,”赫克尔贝里,把手拿开……你老是弄得一塌糊涂。”寡妇为我说了几句好话。不过,我。。心里明白这也不能叫我消灾避祸。早饭以后,我心事重重地走出门来,不知道哪里会有灾祸临头,又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灾祸。有些灾祸是有法子预防的,不过目前可不是这样一类的灾祸,因此我也只能听之任之,只是心里打颤,打算事事留心些。
我走过了下面屋子的园子,爬上梯子,爬过高高的木栅栏。我看到了在地上寸把厚的积雪上有人留下的脚印。这些人是从采石场走过来的,在梯子旁边站了一会儿,随后绕过园子里的栅栏往前去了。这些人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但没有进来,这有点儿奇怪。我可摸不清是怎么回事,反正有点儿蹊跷。我打算顺着脚印走,我弯下身来先看一看脚印,开始并没有发现什么,可是再一看,才发现有一个左边鞋跟上用大钉钉的十字留下的印子,那本是为了防邪才钉上去的。
我马上直起身子,一溜烟似地跑下山去。我往后边左右张望,不过没有发现什么人。一会儿就飞快地到了撒切尔法官家。
“怎么啦,我的孩子,这么上气不接下气的,不是为了你的利息来的吧?”
“不是的,先生,”我说,”是有该归我的利息么?”
“哦,是的,昨晚上半年到期的有一百五十来块钱。对你来说,可是不小的一笔数目啊。最好还是让我连同你的六千块钱一起生息,你一取走,就会花掉。”
“不,先生,”我说,”我不打算花掉。这笔钱我不要……六千块钱也不要了。都给你……那六千块钱和所有的钱。”
他显得疑惑不解,仿佛摸不着头脑。他说:”怎么啦,你这是干什么,我的傻孩子。”
我说,”请你别再问我,你会收下这笔钱的,不是吗?”
他说,”你真把我搞糊涂了,是出了什么事吧?”
“请收下,”我说,”别问我……请相信我。”
他寻思了一会儿,接着说:”哦,哦,我想我懂得了。你是想要把你全部财产都卖给我,而不是给我。这是你的意思。”
接着,他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立刻读了一下,然后说:”上面写着……你看是这样写的,’作为报酬’。也就是说,我从你那儿把这个买下来了,给你付过钱的。这儿是一块钱。你在上面签个字吧。”
我签完字便走开了。
华珍小姐的黑奴杰姆从一只牛身上第四个胃里取出来有一个拳头大的毛球。他老是用这个来施展法术。照他说,这里面藏着一个精灵。这个精灵可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我就在一个晚上去找他,告诉他说,我爸又出现在这里了,因为我在雪地里发现了他的脚印。我要问清楚的是,他究竟想干些什么呢,还有他是否要在这里待下去?杰姆取出了毛球对着它口中念念有词,先往上一扔,再落到地上,落得稳稳当当,只滚了寸把远,杰姆又来了二回,然后又来了第三回,情况跟第一回一模一样。杰姆双膝趴地,耳朵凑着毛球,仔细地听着。可是无济于事。他说,它没有说话,还说,在不给它钱的时候就不肯说话。我对他说,我有一枚三角五分的旧伪币,又旧又光滑,已经不能用了,因为银币已经露出一小块铜,反正人家不肯要了。即使没有把铜露了出来,也不好使用,因为旧得象抹上一层油那样油腻腻 的,一眼就给看穿了。(我心里想着,法官给我的那块钱,我可不能说啊。)我说,虽然是个伪币,不过毛球也许肯收下,因为它认不出真假。杰姆把伪币闻了闻,咬了咬,擦了擦。他说,他会想个法子,好叫毛球以为这是真的银币。他说可以把一块爱尔兰土豆掰开,把伪币夹在正中间,这样放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铜的影子就会消失,也不会油腻腻的了。镇上的人谁都会一眼就收下它,不只是毛球会收。是啊,我原本知道土豆有这个效果,可一下子把这个忘了。
杰姆把那个三角五分的钱币放在毛球下边,又趴下身子来听,这回他说毛球开口了,他说,我要是想知道的话,它会告诉我的一生命运。我说,好啊。这样,就由毛球告诉了杰姆,再由杰姆告诉我。他说:”你的老爸爸还布(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呢,他有时候说要走,有时候又说要留。最好的办法是听任老头儿哀(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头上有着两个天使在转,一个白的,一个黑的。白的飞来指点他正道,一会儿黑的又飞来,直到把事情变糟为止。现在还不知道哪个会占上风,不过你不会有什么事,你一生中虽然会有些马(麻)烦,但也会有些灰(欢)乐。你有时候会遭受伤害,有时候会生病,不过到最后道会逢胸(凶)化吉。你这辈子会有两个姑娘追求你,一个皮肤白,一个皮肤黑。一个富,一个穷。你先娶的是穷的,后来娶富的。你忌水,要尽量离水远点,别冒轩(险)。因为卦上说,你命里要杯(被)吊死。”
后来,当晚我点上蜡烛,走进我房间时,发现我爸爸正在那里,恰是他本人。
第五章 爸爸改过自新
我把房门关上。一转身,就见到了他。我以前总是害怕他狠狠地打我。我心想,这回我也会害怕了。不过,我顷刻之间就知道错了。就是说,开头吓了一跳,真可说是连气都不敢喘,……他来得太突然了,不过一会儿以后,我知道我用不着担忧他什么。
他差不多五十了,论样子也象这把年纪。头发长长的,乱糟糟,油腻腻,往下披。他一闪一闪的眼光,就象正躲在青藤后面,只见一片黑色,却不是灰色。他那长长的脏兮兮的胡子也这样。他脸上则尽是一片苍白。从脸上露出的部分看尽是白色,不是一般人的白色,是叫人见了十分难受的那种苍白,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白色……象树蛙的那种白色,象鱼肚白那种白色。衣服呢……穿得破破烂烂,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一条腿搭在另一只膝盖上,那只脚上的靴子也张开了口,两只脚趾露了出来,他还把两只脚趾不时动两下子。他的帽子也被他扔在地下,是顶黑色的旧宽边帽子,帽顶陷了进去。
我这边站着,看着他,他那边也同样看着我。他坐的那张椅子往后翘着点儿。我把蜡烛燃好。我发现窗户往上开着,这么说来,他是从窗子上爬进来的,他一直盯着我看。后来他说:”烫得笔直笔直的衣服……挺挺的。你以为自己像个大人物了,是吧?”
“或许是,或许不是,”我说。
“你还为自己辩解,”他说,”从我走了以后,你可越来越放肆了吧。我非得刹一刹你的威风,不然我和你就没个完。人家说,你还受了教育,能读会写。你以为你如今比你老子能了,因为他不会,是吧?我一样能揍你。谁教你干这些蠢事,嗯?……谁让你可以这么干的?
“是寡妇,是她告诉我的。”
“嘿,那寡妇?……可又是谁告诉寡妇,让她有权插手原本与她不相干的事?”
“没人。”
“好,让我来教训教训她,瞎管闲事,会有什么下场。听我说……不准你上学去了,听清楚了吧?一个小孩子,装得比他老子还神气,装得比他老子还逞强,教他这么干的人,我可要好好教训他才行。不准你去学校了,让我发现了可不饶你,听到了吗?你妈她生前和我一样。一家人在他们生前也都一样。可如今,你倒神气起来了,会读会写了。我可不是容得下这一套的人,听到了吧?……让我听听你是怎样读的。”
我拿起一本书来,从讲到华盛顿将军和独立战争的地方读起。他还没等我读完一分钟伸手把书抢过去,摔到了屋子那一边去。他说:”这么说,你还真行,你对我说的时候,我还有点半信半疑的,现在你听好,不准你再这么装腔作势,我不答应。你这不自量力的家伙,我会守候着的,要是我在学校附近逮住了你,会够你受的。首先,你要知道,一上学,你就会信教,我可从未见过象你这样的一个儿子。”
他拿起了一幅小小的上面画着几头牛和一个小孩子的画片。他说:”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人家发的,用来奖励我学习的。”
他一把撕碎了,说:”我会给你比这更厉害的……给你一根皮鞭子。”
他坐在那儿,气狠狠地发泄了一会儿,又说:”难道你还够不上一个香喷喷的花花公子么?一张床,不仅有床单被褥,还有一面镜子,地板上还铺着地毯,……可你的老子只能在旧皮革厂里和猪卧在一起,我可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儿子。你的威风我一定得刹,要不我跟你没有完。哼,你那个神态可算得上派头十足啦……人家说,你发了财,啊……事情就是这样?”
“人家撒谎……就是这么回事。”
“听我说……该怎么样跟我说话,这可得留点儿神。我什么都经历过了……所以不许你瞎讲。我回镇上两天了,我听到的都是你发了一笔财。我在下面河上的时候就听说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赶回来的。明天你把钱给我……我要这笔钱。”
“我可没有什么钱。”
“撒谎。撒切尔法官为你收着,在你名下,我要这笔钱。”
“我跟你说了,我并没有什么钱。你不妨去找法官撒切尔,你也只能告诉你这些。”
“好吧,我会问清楚他的。我会叫他交出来的,不然的话,我也要他讲清楚理由。再说……你口袋里还有多少钱?我有用。”
“我仅有一块钱。我有我的用处……”
“你有什么用处,这算不了什么,你给我把钱交出来。”
他把钱拿了去,咬一咬,看是真是假。接着说他要到镇上去,去买威士忌酒喝,说他几天没喝了。他爬出窗子,上了棚屋,一会儿又探进头来,骂我装出一幅派头,仿佛比他还要强。后来我估计他已经走了,可他又返了回来,又探进头来,要我对不许上学的事认真看待,还说,要是我还坚持上学,他会守候在那里,狠狠揍我一顿。第二天,他醉着到了撒切尔法官家里,对他一味胡搅蛮缠,想尽办法要他把钱交出来,可就是做不到,他就诅咒发誓, 要诉诸法律,逼他交出来。
法官和寡妇告到了法院,要求判我和我爸解除父子关系,让他们中的一个充当我的监护人。不过这是一位新来的法官,不了解老头儿的情况,所以判决,不到万不得已,法院不能强行干预,拆散家庭。他不主张叫孩子离开父亲。这样一来,撒切尔法官和寡妇不得不了了之。
老头儿为此高兴得不知道怎样才好。他说,要是我不能给他凑点钱,他便要狠狠地揍我,拧得我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只好从撒切尔法官那里借了两块钱,爸爸拿去,喝得大醉,醉后到处胡闹,乱骂人,装疯卖傻,而且敲着一只白铁锅,传遍了全镇,直到深夜。人家因此将他关押了起来。第二天,把他带到法庭之上,又给判了关押一个星期。可是他呢,却说他挺高兴的,说他是能管住他儿子的主子,他一定会叫他好受的。
老头儿放出来以后,新上任的法官说,他要让老头重新做人。他把老头儿领到了他自己的家里,让老头儿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早饭。中饭。晚饭,都跟他全家人一起吃,诚心诚意地对他。吃过晚饭,又跟老头儿讲戒酒之类的一套道理,讲得老头儿大骂<u>。。</u>自己在过去简直是个傻瓜,虚度了一生的光阴。可如今,他要翻开人生新的篇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谁也不会为了他感到羞愧,希望法官能帮他一把,别看不起他。法官说,听了他这些话,他要拥抱他。法官都哭了起来,他妻子也一样。我爸爸说,他过去是一个总是遭到人家误解的人。法官说,这话我信。老头儿说,一个落魄的人,需要的是关爱。法官说,这话说得对。这样,他们就又一次哭了起来。这一直持续到要睡觉的时刻,老头儿站起来,把手朝外一伸,一边说:
“先生们,全体女士们,请看看这双手,请抓住它,握握它,它曾经是一只猪的爪子,可现在变了,如今它是一个正开始新生的人的手了。我宁愿去死,也决不走回头路。请记住这些话…… 别忘了是我说的。如今这已是一双干干净净的手了……别怕。”
这样,他们便一个一个地握手,握了个遍,都哭了。法官的太太,她还亲了这双手。接着,老头儿在一份保证书上签了字……画了押。法官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庄重最神圣的时刻,总之说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然后老头儿被送进一间陈设漂亮的房间,那是间空闲的房间。有一回,到了晚上酒瘾发了,他就爬到门廊顶上,抱住了一根柱子溜了下去,用他那件新的上衣换了一壶”四十杆子”,然后又爬回房间,乘兴快活了一番。天快亮的时候,他又爬出来,这时已经烂醉如泥,顺着门廊滑下来,左胳膊两处摔断了,人家在太阳升起后发觉他时,他都快被冻死了。等他们要到那间客房去看一下究竟的时候,发现那里一片狼藉,简直无落脚之地。
法官呢,他心里难受之极。他说,我捉摸着,或许只有使一枝枪才能把那个老头儿改造过来,他想不出有什么别的法子。
第六章 林中岁月
时过不久,老头儿伤好了,又到处转游了。接着,他上法庭控告法官撒切尔,要他把钱交出来。他为了我没有停止上学的事也来找过我。他把我逮住了几回,还揍了我。不过我还是上我的学。多半的时间能躲过他,或是抢到了他的前边。其实,我本来不怎么愿意上学。而且,我看,我如今上学,只是为了要气气我爸爸。法律诉讼是件极慢的事,仿佛永远也不存心开审。这样,为了免得挨鞭子,三天两头,我得为了他向法官借两三块钱。他拿到钱后就喝得烂醉,每次烂醉,便会使全镇不得安宁。每次在镇上胡闹,就每次给关押起来。这也合他的心意……这类把戏恰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在寡妇家那边转游得也太勤了些,她终于警告他,要是他还坚持这么做,她可要对他不客气了。啊,难道他不是个疯子了么?他扬言说,他要让大家知道,究竟谁才是赫克。芬的主子。因此,春天里有一天,他守候着,把我才逮住了,划着一只小艇,把我带到上游三英里左右的大河之上,然后过河到了伊利诺斯州的岸边。那里树林茂盛,无人居住,只有一间破木棚,那是在密林深处,不知道的人是无法找到那里的。
他整天看住我,我找不到机会逃跑。我们就住在这个木棚里。他总是锁着木棚,一到晚上,就把钥匙放在他枕头下面。他有一枝枪,我想准是偷来的。我们钓鱼。打猎,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无聊。他经常把我锁在木棚里,到下游三英里外的店里去,渡口去,把钓的鱼。打的猎物换来威士忌,回转家来,喝个烂醉,快活一番,并且揍我一顿。至于寡妇,后来她知道了我的处境,她派了一个男人来,想要找我回去,可是我爸爸用枪把他赶走了。在这以后不久,我对这种生活也习惯了,甚至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除了挨皮鞭子这当子事。
生活过得懒洋洋的,快快活活的。整天无忧无虑地躺着。抽抽烟,钓钓鱼。没有书,不用学习。三个多月就这么过去了。我的衣服全都又破又脏。我看啊,我是不会喜欢在寡妇家那套生活的了。在那里,你得洗这洗那,你得就着盘子进食,你得梳洗好头发,每天得按时睡觉。起床,你得每天为了一本书惹出种种烦恼,还得无时无刻不遭到华珍小姐的刁难。我再也不愿意回去了,我原本再也不是一开口就骂人了,因为寡妇不喜欢听。可如今又复发了,因为我爸爸并不反对。总而言之,在树林子里,日子过得怪称心如意的。
不过,我实在受不住,我爸爸操起木棍就打,打得太顺手了。 我全身都是伤痕累累。再说,他如今出去得太勤了,每次都把我锁在里边。有一回,他把我锁在里边,一锁就锁了三天。我太孤独了。我断定,他是淹死了,这样,我就永远无法出去了。这下子我可吓坏了,我下了决心,怎么也得想方设法逃离这里。我曾经好多次试着逃出这木棚,可就是不成功。木棚有一扇窗,大小能容一只狗进出。烟囱口子太小,我无法从烟囱里爬出去。橡木做的门又厚又结实。我爸爸出去的时候总是很小心,木棚里决不留下一把小刀之类的东西。我找遍了屋里,前前后后找了几百次。我把时间都用在这上面了,因为这是我唯一可以消磨时间的办法。不过这一回啊,我终于找到了一样东西,一把生满了锈的旧锯子,连把子也没有,是放在一根缘子和屋顶板中间的。上面擦了油后,就动手干了起来。有一块用来遮马的旧毯子,原钉在桌子后面木屋尽头的一根圆木上,是为了避免从木头缝缝里钻进风来用的,把蜡烛给吹灭了。我爬到桌子下边,把毯子掀了起来,动手锯起来,要把床底下那根大木头锯掉一段,大小能容得下我爬进爬出。不错,我为了它花费了很多时间,不过,正当我干得起劲时,我听到了林子里响起我爸爸的枪声,我紧收拾干净锯木屑,把毯子放下来,把锯子藏起来,不一会儿,爸爸就走了进来。
爸爸今天气色不好……这是它的生性。他说他今天到了镇上去,一切都是颠三倒四的。他的律师说,他估摸着他会打赢这场官司,拿到这笔钱,只要人家能开庭审理。可就是人家有的是办法,使得案子一拖再拖,拖很长时间,更何况撒切尔法官懂得种种的门道。他还说,人家又说,眼下又生出了另外一个案子,要叫我跟他脱离父子关系,由寡妇做我的监护人。人家还说,推断起来,这一回啊,她准能赢。我吓得吃了一惊,因为我并不愿意回到寡妇家去受约束,还得象人家所说的那样守文明规矩。接着,老头子开腔骂起人来,也不论什么人,什么事,只要是他能想到的,一概都骂。接着,又一个不漏地重新咒骂一遍,好能确保没有任何一个人漏掉,包括连他们的姓名他都叫不上来的人。点到这些人的时候,就说那个叫什么的,然后一直骂下去。
他说,他可要瞧一瞧,看寡妇怎样能把我弄到她手心里。他说他可要加强防范。他还说,要是他们想对我耍花招,他知道六七英里外有个能把我藏在那里的去处,人家怎么搜寻也搜不出来,无法寻到我,最后只好歇手。这又叫我心慌了起来。不过,这种感觉,一刹那间也就过去了。我估摸着,这个时刻到来的时候,我是等不到了。
老头儿叫我到小艇上去搬他带回的东西。有一袋五十镑的玉米,一大块腌猪肉,有火药和四加仑一罐的威士忌酒,还有一本书,两张装火药时用的报纸,还有一些粗麻绳。我挑回了一批,回来在船头上坐着歇口气。我把一切在心里过了一遍,我思量着,我搬往林子里去时,把那杆枪和几根钓鱼竿一块带走。我估计,我也不会固定待在一处地方,肯定会周游各地到处漂泊,多半是在晚上走动,靠打猎。钓鱼维持生计,并且会走得很远很远,让寡妇老头永远也不会寻到我。我估摸,今晚上,爸爸会酩酊大醉,他一醉,我就锯断木头逃出去。我一心一意想着这一些,竟然忘掉了我已耽误了多少时间,后来爸爸吼了起来,骂我不是睡着了,就是淹死了。
我把这些东西一样样搬进了木屋,这时候,天已擦黑。我做晚饭的时候,老头儿开始大口喝起来,酒兴一上来,便又痛饮起来,他在镇上就已经喝醉了,在脏水沟里躺了差不多一个晚上。他那个时刻啊,这模样可真够狼狈的,好像是个亚当再世呢,全身到处是泥巴。只要一发酒疯,连政府它也会攻击。在这一回,他说道:
“还把它叫做政府哩!嘿,你看吧,你看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还有这样的法律哩,硬要把人家的儿子给抢走……可那是人家的亲生儿子啊,他花了多少心血,曾经为他担心受怕;又花了多少钱啊。就是这样一个人,硬是把儿子抚养成人,正准备开始干活挣钱了,能给他分担一下子,好叫他歇一口气了,可恰恰在这个时刻,法律出场了,朝他猛击过来。可人家还把它叫做政府哩!还不只是这样,法律还给撒切尔法官做挡箭牌,帮着他夺去我的财产。法律干的就是这么一档子好事。法律硬是从一个人手里夺走六千多块大洋,把他挤在这么一间破旧不堪的木屋里,叫他披上一件猪狗都不如的衣服,到处转悠。他们还管这叫做政府!在这样的政府统治下,一个人连权利都得不到保障。我有时候真有个狠心思激上心头,打算一跺脚,从此永远离开这个国家,永不回头。是啊,我就是这样对他们说的。我当了撒切尔的面这样对他说过了的。很多人听到了我说的话,能把我说过的话说明白。我说过,这个糟糕的国家,对我一分不值,决心一走了事,永远不回来。我说的就是原原本本的这些话。再说,看看这顶帽子……要是这还能算是帽子的话……帽顶往上耸起,帽檐往下垂,竟然垂到了我下巴颏儿下边,这还叫什么帽子,还不如说是把我的脑袋塞进了一节火炉烟囱里头。我说,你们看一看吧……象我这样的人戴上一顶这样的帽子……我可是本镇上大富翁之一啊,如果我的权利能收回的话。
“哦,这可是个了不起的政府啊,可真了不起。请看吧。有一个自由的黑人,是从俄亥俄过来的。是个黑白混血儿,皮肤却跟一般白种人一样。身上穿的是洁白的衬衫,白得你从没有见识过。头戴一顶礼帽,亮得耀眼,镇上没有人比得上他身上这套衣服这么漂亮,还有一只金链条金表,还有头上镀了银的手杖……是本州最可尊敬的满头霜染的年老的大富翁。人们都猜想他是大学里一位教授,精通各国语言,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最糟??糕的还不只如此而已。人家说,他在家乡的时候,还可以投票选举。这可把我搞糊涂了。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的国家啊。到了选举的日子,要是我那天没有喝醉能走得到的话,我肯定会出去,会亲自去投票。可是啊,如果人家告诉我说,在这个国家里,有这样一个州,人家允许黑奴投票选举,那我就不去了。我说,我从此再也不会去投票了。这就是我亲口说过的话,大家都听到我说的话。哪怕国家烂透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去投票,你再看看那个黑奴那幅冷冰冰的神气,……嘿,要是在大路上,如果不是被我一肩膀把他推到一边去,他才不会生让我通过。我对人家说,凭什么不公开拍卖这个黑奴,给卖掉?……这就是我要问清楚的。你知道,人家是怎么说的?嗯,人家说,在他待在本州满六个月以前他就不能被你卖掉。啊哈……这是一桩何等的怪事,一个自由黑人在州里待了还不满六个月便不许拍卖,这样的政府还管它叫政府。当今的政府就是这样自称为政府,装出了一幅政府的模样,还自认为这就是一个政府了,可就是非得苦苦等满六个月,才能将一个游手好闲。鬼鬼祟祟。罪恶滔天。身穿白衬衫的自由黑人逮起来,并且……”
爸爸就是这么滔滔不绝,可就是从没有想一想自己那两条软弱无力的老腿把他带到了何方,这样,他给腌猪肉的木桶一绊,就摔倒在地,闹了个倒栽葱,蹭伤了两条小腿。这样一来,话便说得越来越火辣辣的……主要是冲着黑奴和政府说的,间或也冲木桶骂上两句,就这样东拉西说,唠叨个没完。他在木屋里 一只脚跳着走了好一会儿。先是提起这条腿,靠那条腿跳,然后又换一条腿跳。先提起这条小腿,靠另条小腿跳,再轮换。终于到后来,他突然提起左脚对准木桶猛踢一脚。可这下子判断失误,因为用的这只靴子透了,露出了两只脚趾头的脚,只听得一声号叫,听得叫人毛骨悚然。叭哒一声,他跌落在地,只见他到处乱滚,一手抓往了脚趾头,一边张口痛骂起来,这一番的痛骂,能叫他过去任何一次的成绩都相形见绌。在后来,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在老桑勃雪。哈根生平最得意的年代,他曾听到过哈根是那样骂人的,他自认为他这一回可是胜过了老哈根。不过,据我看,这或许有点儿夸大其词了。
吃过晚饭,爸爸又拿起了酒杯子,说瓶里的威士忌够他喝醉两回,外加一次酒疯。这是他的口头禅了。我估计,大约一个钟头光景,他就会醉得不省人事,我便可以偷出那把钥匙,或是把木头锯断,借机溜走,两个办法总有一个能行得通。只见他喝啊,喝啊,一会儿就滚到了他那条毯子上。不过,这回儿我运气不佳。他并没有睡熟,而是睡得不安生。他不停地呻吟,好长时间不停气地翻身,并且到处乱翻。后来,我实在困得顶不住,连眼睛也睁不开来,不知不觉之间,便熟睡过去了,连蜡烛还点着哩。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我听到一声怪叫就爬了起来。只见爸爸神色慌张,满屋子跳来跳去,一边狂叫有蛇。他一边说蛇爬上了腿,接着又跳又尖叫,又说一条蛇咬了腮帮子,……可是我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他在木屋里跳过来,奔过去,一边高叫”逮住它,逮住它。蛇在咬我的脖子啦。”眼神如此狂乱的人,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一会儿,他实在是累垮了,倒下来喘个没完,接着又到处乱滚,滚得猛快,碰到什么就踢什么,双手在空中又是打又是抓,还尖声怪叫,说他给魔鬼 抓住了。后来,他累得不行,躺了一会儿直呻吟。再后来,他躺得更加安静了,听不见了声音。但听得远处林子里猫头鹰和狼的响动声,一片恐怖十分吓人。他在屋角里躺着。慢慢地又半坐起身子,脑袋歪向一边,仔细听着。他声音很低地说:”啪哒……啪哒……啪哒,这是死人;啪哒……啪哒……啪哒,是他们来捉我来啦,可是我不去……哦,他们来啦。别碰我……别碰!把手放开……手冰凉冰凉的;快放开我……哦,求你放了我这个孤零零的穷鬼吧!”
但见他双手双脚伏在地下,边爬边哀求他们放开他。他用毯子将全身裹了起来,滚到了旧的橡木桌子下面,仍然苦苦求饶,接着又哭了起来。我还能听到那透过毯子传出的哭声。
再后来,他滚了出来,站起身来,猛然一跳,神色狂乱。他看到了我,使追了过来,他一圈又一圈地追我,手里拿着一把折刀,一声声叫我是死亡天使,说要杀我,好叫我从此不再来索要他的命。我向他求饶,对他说,我只是赫克啊。不过,他苦笑了一下后,又吼了起来,咒骂了起来,又使劲追我。有一回,我突然一转身,想从他胳膊下面钻过去,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肩膀上的茄克。我想,这下子我可完了。可是我象闪电一般把茄克一下子脱了下来,总算保了小命。没有多久,他被累垮了,一边倒下,背靠着大门,一边还说,且让他休息一下,再来杀我。他把刀子放在他身下。一边说,他要睡一下,把精神恢复起来,然后他倒要看一看到底谁是谁。
这样,他很快便打起了盹。我不久拖出了那张用柳条编底的旧椅子,尽量轻手轻脚爬上去,不发出声音,终于弄到了手枪。我用锯条捅了捅枪管,为了保证它是装了火药的,接下来,我把枪搁在萝卜桶上,瞄准了爸爸,自己躲在后边等候着他的动静。啊,时光缓慢地过着,又是多么静啊。
第七章 逃出小屋
“快点起来,你怎么搞的!”
我张开眼睛,四下里一望,想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太阳已经升起老高,我是睡熟了。爸爸站在我面前,一脸不快的模样……而且病怏怏的。他说:”你摆弄这枝枪干什么来的?”
我猜定他并不知道昨晚的所做所为,就说:”若有人想进来,我埋伏好了。”
“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叫过,可你不醒,推你也推不醒。”
“嗯,好吧。别一整天傻站在那儿,废话连篇。跟我一起出门去看看,看有没有鱼上钩,好弄来煮早饭,我一会儿就来。”
他打开了上了锁的门,我走了出去,到了河岸边。见到有些树枝之类的东西往下漂去,还有些树皮。这样,我就知道大河开始涨水了。我思量,倘若我是在那边镇上的话,如今该是我的大好时光了。六月涨水,我往常总会交好运。因为一开始涨水,总会漂来些大木料,还有零散的木筏子……有时候会有整打圆木捆绑在一起的,你只要拦住,便可以卖给木材场或者锯木厂。
我往河岸上跑去,用眼睛留意着爸爸,同时留心看这回涨水能捞到些什么。啊,但见一只独木小舟,看起来是多么漂漂亮亮的,长十四。五英尺,浮在水上面活象一只鸭子。我从岸上像青蛙似的纵身一跃,身上的衣服还没全掉,便朝独木小舟游去。我料想,会有人躺在船身里,因为人家往往喜欢这么捉弄人,只等船划近,他就直起身来,把人家取笑一番。可是这一回倒不是这样,这是一只漂来的无主的独木小舟,肯定也会这样,我爬上了这独木小舟,划到了岸边。我心想,老头子一见到,肯定会高兴……这小舟能值十块大洋。不过我一上岸,并没有看见爸爸,我把小舟划到了一条类似溪沟的小河滨里,水面上挂满了藤萝和柳条,这时我心生一计。我断定,小舟我能藏好,不会出错,等我出逃时,不必钻树。。林子了,不妨漂到下游五十英里开外的地方,挑一个地方露营扎寨,免得靠双脚走,搞得累死累活的。
这里离木屋并不远,我仿佛老觉得老头儿正在走回来,不过,我还是把独木小舟给隐藏了起来,接着,我走了出来,绕着一丛杨柳树,朝四下张望,见老头儿正沿着小径往下走来,正用他那枝枪瞄准了一只小鸟,如此说来,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走过来的时候,我正使劲把拦河钩绳往上拉。他责怪了我几句干得太慢之类的话,不过我对他说,我掉进了河水里,这才把时间耽搁了。我知道,他会看到我湿漉漉的身子,还会问很多问题。我们从拦河钩上搞到了六条大鲶鱼,就回到了家里。
早饭后,我们开始休息,准备睡一觉。我们两人全都很累。我可得估摸估摸,要是我能找到个什么法子,不让我爸爸和那个寡妇老缠着我不放,那就肯定比只靠运气要来得强,好叫我在他们还没有发现以前,就来个远走高飞。啊!暂时嘛,我还没有找到一个法子。这时,爸爸起身又喝了一罐水。他说:
“下一回再看见有人蹑手蹑脚到这儿转游,一定把我推醒,听到了吧?此人来者不善,我要打死他。下一回,你可要叫醒我,听到了吧?”
说完,就躺下睡了……。可他的话激起了我恰恰正急切需要的一个念头。此时此刻,我得拿定一个主意,好叫谁也不用想来跟踪我。
差不多十二点钟,我们出了门,沿着河岸走动。河水流得好急。随着涨水,不少木料漂过去……有八根圆木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我们驾着小船追过去,拖到了岸边。接着,吃了中饭,除了爸爸,谁都会一整天守在那里,好多捞些东西,可他却恰恰相反。一回有八根圆木,他就满足了。他必须立刻搞到镇上去,把木头给卖了。这样,他就把我锁在了屋里,驾着小船,把木筏子拖走,时间是下午四点半钟。我断定,今晚上他是不会回来了。我安心等着,等到他终于动身了,便取出了我那把锯子,又对那个圆木干开了。在他划到河对面以前,我已经从洞中爬了出来,他和他那节木筏子在远处的河上早已变成了一个黑点子。
我拿了那袋玉米粉,拿到了藏那只独木小舟的地方,拨开了藤萝枝丫,放到了小舟上。紧跟着把那块腌肉和威士忌酒瓶放到了小舟上。还拿走了所有的咖啡和糖和火药,我还带走了塞弹药的填料,还有水桶和水瓢,还有一只勺子和一只洋铁杯子,还有我那把锯子,三条毯子,还有平底锅和咖啡壶。我还带走了钓鱼竿。火柴等诸如此类的东西……除了那些一文不值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带走了, 6211。” >我把那个地方都给洗劫一空了,我需要一把斧子,不过没有多的了,只有柴堆那边唯一的一把了,我懂得为什么要把这个留下来。我找出了那杆枪。这样,我便准备好了一切。
我从洞里爬出来,又拖出了这么多的东西,把地面磨得相当平缓。因此我就从外面用心收拾了一下,在那里撒些尘土,用锯屑把磨平的地方给盖住了。接下来把那段木头放回老地方,在木头下面垫上了两块石头,另外搬一块顶住那节木头,不让它掉下来……因为木头正是在这儿有点儿弯,并不贴着地面。你要是站在三五步外,不会知道这节木头是锯过了的。再说,这是在木屋的背后,没有人会注意这里。
从这里到独木小舟那边,一路上尽长着青草,因此我并没有留下什么标记。我一路察看了一遍。我站在河岸上,望着外边的大河之上。一切平安无事。我便提枪走进了林子,走了有一箭之遥,想打几只鸟。却意外发现了一头野猪。家养的猪,从草原之上的农家一跑出来,不久便成了野猪。我一枪就把那头野猪打死了,往回拖到住处。
我用斧头砸开了门……我又劈又砍,费了好大劲,才成功了。我把猪拖了进去,拖到了离桌子不远之处,一斧头砍进了猪的喉咙口,把它放在地上流血……我这里说的是地上,因为这确实是地面上。是块结实的地面,没有铺木板。好啊,下一步呢,我拿来了一只旧的烂麻袋,往里面放进了不少大的石头……能拖来多少就拖多少……就从猪身子旁边开始,拖着口袋,拖到门口,推进林子,拖到河边,扔进河里,口袋就沉了下去,不见踪影。你很容易看出,在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地面上给拖过了的。我但愿汤姆·莎耶能在这里。我知道,他对这类玩意儿肯定会兴趣十足,想出些异想天开的点子来。在这方面,没有人比他能干。
啊,最后呢,我拔下几根头发,在斧头上涂满了猪血,并且把头发沾在斧头的一边。接下来,我抱起那只猪来,把它贴我胸前的外衣上(这样血就不会滴下来),一直到我找到了屋外一处理想的地方,然后扔进了河里。正在这时,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念头。我便走回去,把那袋玉米和我那把锯子,从独木小舟里取了出来,送回了木屋。把袋子放回平时安放的原处,用锯子在口袋底下钻了一个小洞,因为那里没有刀子和叉子……爸爸烧菜总是只用他那把折叠刀。接下来,我背着那个袋子,走了一百码的光景,经过那片青草地,穿过屋外东手那个柳树林,到了那浅浅长满了芦苇的湖边,有六英里宽……你不妨说,一到季节,还会有野鸭出没。在湖面的另一头,有一个水沟或者一处溪沟,可以通出去几英里之外,不知道通向何处,不过并非是注入大河的。玉米粉一路漏出来,到浅湖边上,留下了小小的一道印子。爸爸的磨刀石也被我掉在那里了,人家一看,会以为是无意间掉下来的。然后我把玉米粉袋的口子缝好,不会再漏了,便把那个袋子和我那把锯子又放回了独木小舟上。
这时,天完全黑了,所以我把小舟放到了河上,河岸上的几株柳树遮盖着小舟,我就在那儿等着月亮升起。我把独木舟紧系在一株柳树上。我吃了点东西,隔了一会儿,躺在舟上,抽了口烟,然后又有新的主意。我在心里盘算,人家会沿着玉米粉印,一直追到岸边,然后往河里寻找我。人家还会跟踪这玉米粉袋,一直追到湖面上,然后沿着从湖水流出的小溪,寻找那些杀死了我。抢劫了财物的强盗。人家往河里找的,无非只是我的尸体。不过多久,人家就会找得厌烦了,不会再为了我烦心。好吧,那时我就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杰克逊岛呢,对我来说,可真是个好去处。这座岛我很熟悉,没有别的人去过。这样,到了夜晚,我就可以划到镇上去,到处偷偷地遛遛,拣些我用得着的东西。杰克逊岛正好是这样的去处。
我累坏了,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等到醒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哪。我直起身子,四下里一张望,可吓了一跳。不久就又回想起来了,河面上仿佛有好几英里宽。月亮通明,那往下漂过的圆木,我几乎能数得一清二楚。离河岸上百码外,一片漆黑,一片寂静。一切静得要死。看来不早了,你闻得出来,时间不早了。我是什么意思,你定知道……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才能表达我的这个意思。
我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下懒腰,刚准备解开绳子计划离开,听到远处河面上传来一点声响。我仔细听了一下,很快,我就听出来了。这是每逢寂静的夜晚,船桨在桨架子上发出的那种有节奏的沉闷的声音。我透过柳枝缝往外偷偷张望,可不……河对面正有一只敞篷平底船。我一时间还看不清上面有多少人。它正迎面驶来,等到几乎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才见到原来只有一个人。我心想,也许正是我爸爸吧,尽管我才不希望是他呢。他顺着水势,在我的下面停了桨,在水势平稳的地方划到岸边,他离我离得那么贴近,我要是把枪杆支出去,就能触着他的身子。啊,正是爸爸,一点没错……不是喝醉的样子,这从他划桨的那个模样可以看得出来。
我毫未迟疑,马上就沿着岸荫底下,悄悄地。快速地朝下游划去。我划了两英里左右,然后朝河中央划了三分之一英里多一些,因为我很快便会划到渡口,人家可能会看到我,跟我打招呼。我插到了漂着的木头中间,然后在独木小舟上往下一躺,任凭它漂向哪。我躺在那里,舒舒服服地休息,抽了一口烟,望着远处的天空,只见晴空万里,在月光下,躺着望天,才发现天这么幽蓝,以前我对此一无所知。象这样的夜晚,河上的声音,老远老远都听得清!渡口那边的说话声,我也听到了。字也听得一清二楚。只听见有一个人在说,如今是快到日长夜短的时刻了,另一个人说,以他看,今晚上还不是夜短的时刻……接着他们笑了起来。这人把上面的话又说了一遍,两人又笑了起来。接下来,他叫醒了另外一个人,对他也说了一遍,并且也笑开了,可是这人并没有笑,只说了句气话,叫人家别惹他。第一个人说,他要把这话告诉他老婆……她肯定会同意他的看法。不过,要是和他当年说过的一些话相比,这就算不上什么了。我又听见一个人在说,快四点钟了,但愿等天亮,不必象等一星期那么久。在这以后,谈话声越来越远,再也听不见在说些什么了,不过还能依稀传来些声响,间或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笑声。
现今我已经划过了渡口。我直起身来,杰克逊岛出现在眼前,就在河下两英里半外,林木深深,耸立在大河中央。又大,既黑森森,又沉稳,活象一只没有点灯的大轮。岛上顶端的沙洲,连一点儿影子也看不清……如今都沉在水里了。
我没有花费多大功夫就划到了那里。水流湍急,我的小舟箭一 般划过岛的顶端。接下来划到了静水地段,便在面对着伊利诺斯州的一边上了岸。我把小划子划到了我本来熟悉的一个深湾里去。我拨开柳树丛的枝才进去。等我把小划子栓好后,谁也无法看见它。
我上了岸,坐在岛顶端一根圆木上,朝外一望,只见前边是大河,还有黑漆漆漂流着的木头,镇子就在三英里外,只见四五点光亮在闪闪烁烁。上游一英里路外,正有一排庞然大物似的木筏子漂过来,木排正中间点着一盏灯。我看着它慢慢悠悠地过来,快到跟前时听到一个男子在说,”喂,摇尾浆啊!往右边掉头!”听得一清二楚,仿佛这人就在身边。
天上有些发黑了。我便钻进了林子,躺了下来,在吃早饭之前,先睡一觉吧。
第八章 与吉姆在杰克逊岛上的巧遇
我一觉醒来后,太阳已经老高了。我看,该是过了九点钟了吧。我躺在草地上阴冷的树荫里,一边思量着,觉得身上已经歇过气来了,挺舒服的,挺满意的。透过树荫的两三处空隙,我能见到阳光。不过,这里到处是一棵棵巨大的古木,阴森森的一片。有些地方,阳光透过树叶,往下洒落,留下了地上到处斑斑点点亮色。每当这些地方亮色摇曳,便知道有微风吹拂过。枝头有几只松鼠,对着我态度友善地吱吱地叫着。
我还是一直懒洋洋的,舒舒坦坦的,……还不想起身做早饭。是啊,我又打起了盹。却忽听得河上远处传来重重的”轰”的一声,我连忙站起身来,用手靠在耳边,仔细地倾听。没过多久,又是一声。我跳起身来,跑出去,通过树叶的空隙向外张望,但见远处大河之上一团黑烟……大约是在渡口附近。渡船上挤满 了人,正往下游漂来。到了这一刻,我大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轰”,我看到渡船一侧喷出白烟。要知道,他们这是在河上放炮,指望我的尸体能漂浮到水面上来。
我已经饿极了,不过眼下可不是做早饭的时候,因为人家会望见烟的。我就坐下来,看着炮火冒的烟,听着炮声。大河河面有一两英里宽,每逢夏天早晨,一片绝色风光……这样,看着人家忙着找寻我的尸体,确实是一种乐趣。只要我能吃一口东西就好。嗯,我突然想起,人们往往把水银灌在面包圈里,然后让它们在水面上漂,因为它们往往对准了沉在下面的尸体漂过去,一到那里便停下来不动了。我自言自语:我得注意,看有没有漂到我身边来找我的面包。要是有的话,定要给点颜色让它们看看。我移到了岛上靠伊利诺斯州一边的方向,看一看我的运气究竟如何。正如我所料的那样,一只特大的面包漂了过来,我凭着一根长棍子,几乎把面包捞到手了,可是脚一滑,它就漂向远处了。当然,我是等在水流最靠近河岸的地方的……我是精通这个窍门的。可是不久又漂来了第二个,这一回啊,我可就小心谨慎啦。我拨开上面的塞子,把那一点儿水银给抖了出来,就咬了一口。这可是”面包房的面包”……是专供上等人吃的……可不是我们下等人吃的那种玉米面包。
我在树荫深处找到了一个绝好的去处,在那边一根圆木上一坐,一边啃面包,一边看着那只渡船上的热闹,心里好不痛快。正是在这么一个时刻,一个念头涌上我的心头,我对我自己说,据我现时推断起来,那寡妇或是牧师,或是别的什么人,肯定做过祷告,但愿这块面包会把我找到。如今它漂过来了,结果是如此这般,这已是毫无怀疑的余地。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这就是说,当寡妇或者牧师那样的人做了祷告,结果却在我身上失去灵验,这其中必定有些什么奥妙,我推想,可能必须是对路的人才灵,不然就不灵吧。
我点起了烟斗,痛痛快快抽了一口,一边继续看望着。渡船还在顺着水势漂流。我心想,渡船漂过来的时候,我肯定能有机会看清楚,究竟是哪些人在船上,因为渡船必定会逼近面包沉下的地方漂过去,渡船顺水朝着我这个方向开来的时候,我熄灭了烟斗,走到了我捞那块面包的地方,伏在一小片开阔地段的岸边一根木头后面。透过木头丫叉的空隙,我能偷看到外面的一切。
渡船慢慢靠了过来,离岸很近了,只要架上一块跳板,便能跨到岸上来。几乎全部人马都在船上:爸爸,法官撒切尔,贝茜。撒切尔,乔。哈贝,还有汤姆。莎耶和他的老阿姨葆莉,还有西特和玛丽等其他许多人。一个个都在谈论暗杀的事,不过船长插话说:
“注意了,注意了,在这儿水流离岸很近,他说不定给冲上了岸,在水边矮树丛里给绊住了,至少是我但愿如此。”
我可不愿这样哩。大伙儿便挤在一起,在船栏杆上探出身子,跟我几乎面对面。他们一齐静静地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察看着,我能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不过他们就是看不见我,接着,船长忽然高声喊:
“闪开”!一声炮响,几乎就是在我面前放的,我耳朵差点都聋了,炮灰都快弄瞎了我的眼睛。我心想,这下子我可完了。要是他们放进几颗子弹的话,我看他们这回准定能找到他们要寻找的那具尸体。啊,万幸万幸,我没有受伤。渡船继续往上面划去,消失在岛岬那边。我时不时听到老远传来的炮声,一个钟点以后,就听不见了。这个岛有四英里长,我断定,他们已到了岛尾,便决定不找了。可事实上他们还是继续找了一会儿的。他们从岛尾往回转,开足马力,沿着密苏里州一侧的水道找,一路上偶然也发了炮。我跑到了岛的那一侧去,看看动静。到了岛尖,他们便停止了炮轰,停靠在密苏里州一边的岸边,无望地回到镇上各人的家里去。
到了这一刻,我知道一切平安无事了。不会再有人来寻找我了。我取出来独木小舟上的物品,在密林深处搭了个小巧的营帐。我利用毯子搭了个帐篷,把物品堆放在下面免得遭雨淋。我钓到了一条大鲶鱼,用我的那把锯子剖开了肚子。日落之后,我烧起了篝火,吃了晚饭,接着放了鱼竿,好钓条鱼以备明天的早餐。
天黑了,我在营帐边上抽着烟,心里一阵得意。慢慢地又感到有点儿寂寞。我便在河岸上坐下,倾听着流水冲刷河岸声,数数天上的星星,数数从上游漂下来的木头和木筏子,随后去睡觉。在孤独的时候,这是消磨时间最好的办法了,你不会永远这样的,你很快就会习惯的。
就这样,四天四夜过去了。一切都没有变……一切照旧。不过,到第二天,我走遍了全岛,好好巡视了一番。我是一岛之主啦,这岛上一切全属于我啦,不妨这么个说法嘛。我得通晓这儿所有的一切啊。不过,话句实话,主要原因还是为了消磨时光,我找到了好多好多的杨莓,熟了的,最好的杨莓,还有青的野萄萄和青的草莓,还有青的黑莓子。这些很快都会熟透。以我看,你随手可以摘来吃。
就这样,我在密林深处瞎转,到后来,我估计已经很靠近岛尾了。我随身带了枪,不过我没有打过什么东西,只为了防身之用,只是想到了离家不远处,打几只野味。就在这时,我差点儿踩在一条大蛇身上。这时,这条蛇正在青草和花丛中游过。我凑过去,满心想给它一枪。我正在朝前飞跑,突然之间,我踩到一堆篝火的灰茬,并且还在冒烟呢。
我的这颗心啊,简直要跳出来啦。我立刻停下来察看,马上把枪上的扳机拉下来,踮着脚尖,偷偷往回溜,溜得越快越好。间或有时候放下脚步,在浓密的一簇簇树叶丛中停个片刻,仔细倾听一下,可是我喘气喘得这么厉害,别的声音很难听到。一路上,情况便是如此。要是看见一根枯树桩,我便当作是一个人。要是我踩在了一根树枝上面,踩断了,我便觉得好象有人把我的喘气砍成了两半,我只剩下半口气,而且是短的那半口气。
回到宿营地,我不再是那么急躁了,我原来的那股勇气已经消耗殆尽了。不过,我自言自语道,没时间耽搁了。我就把自己的什物再一次放到了独木小舟上,免得被人发现。我把篝火熄灭了,把灰烬往四周拨开,好叫人家见了以为是灰烬是一年前留下的。接下来,我便爬上了一棵树。
以我估算,我爬在树上有两个钟头。不过我什么也没有发现,什么也没有听见……我只是自以为自己听见了。看见了上千桩事情。啊,我不可能老待在那里啊。我终于爬了下来,不过我还是待在密密的林子里,自始至终提着神。我能吃到的只有草莓,还是早饭吃剩下的。
到了晚上,我可饿慌了。所以天黑尽的时候,我趁着月亮还没有上来,便划离岸边,找到了伊利诺斯州岸边……大致有那么三分之一英里一段路。我上了岸,进了林子里,烧好了晚饭,正当我快要下定决心,准备在整个儿一晚上都待在那边时,突然听到了一声声”得……得……得……得”,我便对自个儿说,是马来了。接下来听到了人的说话声。我赶紧把所有的东西都重新搬上了独木小舟,悄悄穿过林子,看一看究竟。走不多远,就听到一个男子在说:
“要是我们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最好在这儿宿营,马累坏了。让我们四下里察看一下。”
我没有耽搁,便急忙抄起桨来,划了出去。我把独木小舟栓在老地方,思量着不妨在小舟里睡上一下。
我没有睡多久。不知怎么搞的,一想心事,便睡不着。每一回醒来,总仿佛觉得我的脖子被人掐住了。这样,睡意也没用了。后来,我对我自个儿说,我这样不行,我必须弄明白究竟是谁跟我一起在这岛上。不弄清楚,一切都会变得很糟。这样一想,我马上心里好受些。
这样,我便抄起桨来,先把小舟荡开,离岸一两步,再让小舟顺着黑影往下淌。月色皎洁,除了阴影处以外,亮得如同白昼。我小心翼翼地漂了近两个钟头。满世界如同一块岩石那般寂静,睡得好香,不知不觉间快到岛尾了。微微地袭来一阵凉风,这等于说,天快亮了。我掉转船头,划到了岸边。然后带上枪,溜进了林子的边边上。我在那里的一棵圆木上坐下,透过一簇簇树叶,向外张望。但见月亮下沉,大河被一片黑暗遮住了。不过没过多久,只见树梢头出现了一抹鱼肚白,便知白天正要来临。我就带了枪,溜向发现了篝火灰烬的方向,每隔一两分钟便停下脚步,倾听一番。可是,该我运气不佳,仿佛总是找不到那块地方。不过,隔了一会儿,千真万确的,通过远处的树丛,火光一闪,我发现有一个人正躺着。我极为小心地慢慢地朝这个方向走去。慢慢逼近了,看清楚了。啊,在地上有一个人正躺着。这下子啊,真是吓得我簌簌打颤。他毯子蒙住了大半个脑袋,脑袋凑近篝火。我坐在一簇矮树丛里,离他大约五六英尺左右,眼睛盯住了他。现在天色灰白了。一会儿,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掀掉了毯子,啊,原来是华珍小姐的杰姆啊!见了他,我心里十分高兴。我说:”哈,杰姆!”我跳了出去。
他一下子蹦了起来,一脸惊恐地瞪着我。接着他双膝下跪,双手合拢地说:”别害我,别害我!我从尾(未)伤害过一个精灵。我一相(向)喜欢死人,尽力为他们做毫(好)事。你回到河里去吧,那是属于你的地方,老杰姆怕被伤害,他可一直都是你的好朋友。”
不用花多少功夫,我便叫他弄明白了真相,我见到了他又多么高兴。我对他说,如今我便不寂寞了。我并不怕他会把我现今的情况告诉别人。我一直说着话,可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不吭一声。我就说:”大白天了。来,吃早饭。把你的篝火生好。”
“生篝火有什么用处?草莓这类东西也用得着煮?不过你有一枝枪,不是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弄不到比草莓更好的东西。”
“草莓一类的东西,”我说,”难道你只靠这些维持生命?”
“没有可吃的啊”他说。
“啊,杰姆,你在岛上有多久了?”
“就在你遇害的那一天,我道(到)岛上的。”
“啊,来了这么久?”
“是的,事情确实如此。”
“除了这些玩意儿,别的你没有吃过吗?”
“没有……没有碧(别)的。”
“哦,你一定是饿坏了,是吧?”
“我看我能吞下一匹骂(马)。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从我被杀害的那一个晚上起。”
“啊,你靠什么生计呢?不过你有枝枪。哦,是啊,你有枝枪。这就毫(好)。你现在可以打点什摸(么)来,我来生火。”
我们就一起到了系船的地方。他在树林里开阔地段草地上生起火,我拿出了玉米。咸肉。咖啡和咖啡壶。平底锅,还有糖和洋铁皮杯子。这些把这个黑奴可惊奇坏了,因为他认为这些都是魔法变出来的。我又钓到了一条大鲶鱼,由杰姆用他的小刀收拾干净,放在锅里煮了。
准备好了早饭,我们便坐在草地上吃喝开了热菜热汤。杰姆使劲往肚子里装,因为他实在饿极了。等到肚子一装满,我们便懒洋洋躺了下来。
后来杰姆说:”不过听我说,赫克,若不是你被杀死的话,那在小见(间)里被杀的又是谁呢?”
我就把全部经过一古脑儿讲给他听。”这干得漂亮。”他说,”就是汤姆。莎耶也不会干得比你这下子更漂亮的了。”我就说:”杰姆,你是如何到这儿来的呢?你是怎么来这的?”
他神色立马紧张起来,有一阵子一声也不响。接下来他说:”也许不说会更好些。”
“为什么,杰姆?”
“嗯,是有缘由的。不过嘛,要是我实实在在告诉你的话,赫克,你会去靠(告)发我,是吧?”
“杰姆,我要是告发的话,我就是个混蛋王八蛋。”
“好,我相信你,赫克……我是逃出来的”
“杰姆!”
“记住,你说过你不会告发的……你说过的,赫克。”
“好啊,我是说过。我说过决不告发,我说了话算数。说老实话,我决不反悔。当然喽,人家准会骂我是一个下贱的废奴主义者,这个我会被看不起……不过这算不了什么。我不会告发。反正我也决不会再回那儿去了。所以说,把事情原本全说一遍吧。”
“好吧,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老小姐……就是说华珍小姐……她从早到晚挑剔我……对我可狠啦……不过她总说,她不会把我卖到下游奥尔良那里去。不过我注意到,最近有一个黑奴贩子,老在这里走动,我就安不下心。啊,一天晚上,我偷偷到了门口,那是很晚了,门没有关京(紧),我听到老小姐告诉寡斧(妇),说她要把我卖到下游奥尔良去。说她本不情愿卖,不过卖了能得八百块大羊(洋),这么泰(大)的一个数目,她就动心了。寡妇劝她别这羊(样)干,不过我没有等她们说完,就匆忙溜之大吉了,就这样。
“我溜出家门,急忙朝山下赶去,本想到镇上一处地方偷一只小船。不过,那里人很多。我就多(躲)在岸边那个箍桶匠的破屋子里,等人家全部走开。我等了镇镇(整整)一个晚上,总是有人。直到早上五点钟,小船一条条开过。到八九点钟,每一条经过那<bdo></bdo>里的小船都说,你爸爸怎样来到镇上,又怎样说你是如何被杀害的。一些船上挤满了太太和老爷们,去到现场看个究竟。有的停告(靠)在岸边,歇一歇再开。所以,我从他们的交谈里得知了你被杀害的全部情况。对你的死,我十分难过,不过现在不难过了,赫克。
“我在刨花堆里躺了一整天,也真饿了。不过我心里并不黑(害)怕。因为我知道,老小姐和寡妇一吃过早饭便去参加野营会,要去一正(整)天。她们知道我白天要喂养生(牲)口,因此她们在那里不会看到我。不到天黑,她们不会想到找我。说到其他的佣人,他们见这样,因为一看到老家伙不在家,他们便早已逍遥直(自)在去了。
“是啊,天一黑,我便溜出门去,顺着大河走了两英里多路,到了没有人家住的地方。我该怎么办,我对此下钉(定)了决心。要知道,如果我只靠两只甲(脚)走路,狗会追中(踪)而来。要是我偷船渡过去,人家会发现丢了自己家的船,并且会知道在对面什么地方上岸,这样也会跟踪而来。所以我对自个儿说,最好是找一个木筏子,谁也不会发现。
“不一会工夫,我看到岛尖透出一道亮广(光),我就跳下水去,抓住一根木头往前推,泅到了河中心,游到漂着的木头堆里,把脑袋放得低低的,逆着水势游,一直等到有木筏子过来。接着,我游到木筏的后梢,紧紧爪(抓)住不放。这时候,天上起了乌云,一时间天变得很黑。我便乘机爬了上去,躺在木板子上。木筏上的人都聚在木筏中间有盏灯的地方。大河帐(涨)潮了,水势特别猛。我估摸着,早上四点的时候,我可以下去三十五英里了。到那时候,天亮之前,我会溜下河里,游到岸上,舟(钻)进伊利诺斯州那一边的树林子里去。
“不过,我运气不好,快到岛尖了,一个人却提着登(灯)走过来,看情势不妙,不能再耽搁了,便溜下了水,朝岛尖游去。我原以为,哪里都能尚(上)得去,可是不行……河岸太陡。快到岛尾,我才找到一个好地方。我钻进了树林子,心想木筏上灯移来移去的,我再也不跟木筏子打交道啦。我把我的烟斗和一块板烟,还有一盒火柴都塞在我的帽子里,才算没有弄潮,所以我的日子依然快活。”
“这样说来,你这些日子当然没有吃到肉和面包,是吧?你为什么不捉几只甲鱼吃呢?”
“你有办法吗?总不能偷偷地过去,只用手就能捉住吧?又怎么能光靠一块石子就打中它?在黑夜里怎么个干法?再说,在大百(白)天,我死也不会在岸边暴路(露)我自己呢。”
“好,有道理。当然,自始至终,你得躲在树林子里。你听到了他们的炮声么?”
“哦,听到的,我知道这是冲着你的。我看见他们从这里过去的,我透过矮树重(丛),看到了他们。”
有几只小鸟飞来,一次飞一两码,便歇一歇。杰姆说,这是一种快要下雨预兆,。他说,小鸡这样飞的话,就是一种预兆,因此他推断,小鸟这样飞,便也是一种预兆。我想捉它几只,可杰姆反对。他说,这样会死人。他说,他父亲当年病得很重,有人捉了一只小鸟,他年老的妈妈说,父亲会死去,后来果真如此。
杰姆还说,凡是你准备在中午煮来吃的,你不能去数一数它究竟是多少,不然不会有好下场。太阳落山以后,抖桌布也会遭恶运。他还说,一个人如果养了一窝蜂群,一旦这人死了,必须在第二天日出以前把死讯让蜂群知晓,要不然,蜂群会病歪歪的,不采蜜了,死去了。杰姆说,蜂子不会蜇傻瓜蛋,不过我不相信,因为我自己便试过好几次,可就是不蜇我。
这类事,我以前也听说过类似的内容,不过听得不多。杰姆可懂得所有形形色色的预兆,他说他几乎什么都通晓。我说,据我看,预兆仿佛全是坏的,因此我问他,究竟有没有好运的预兆。他说:
“这样的并不多……再说,好的兆头对人一无所用。你想知道什么时候交好运,这有什么用处?难道是为了自个儿能笃(躲)过它?”他还说,”要是胳膊上是毛茸茸的,或者胸后是毛茸茸的,这是发财的预兆。啊,这样的预兆还有点儿用,因为那是好旧(久)以后才会有的事。要知道,说不定你非得先穷个很长的时间,要不是你已经知道终究有那么一天你会发才(财),说不定你会灰心伤(丧)气到想死的地步。”
“那你有没有毛茸茸的胳膊和毛茸茸的胸口,杰姆?”
“还用问?你难道没有看见我有吗?”
“那么,你到底发财了吗?”
“没有。不过,我是发过了的。下一回,也会这样。有一回,我有十六块大羊(洋)。我用来做了投鸡(机)生意,结果全裴(赔)光了。”
“你搞的什么生意,杰姆?”
“嗯,先是股票。”
“什么样的股票?”
“啊,活股票。牲口嘛,你知道么?我用十块大洋买了一头奶牛。以后我可不会在牲口上冒险化(花)钱啦。那头牛一到了我手上就私(死)掉啦。”
“那你失去了十块钱?”
“不,我没有全赔光。我还剩十分之一。我把牛皮和牛邮(油)给卖了二块一毛钱。”
“你剩下了六块一毛钱。以后呢?”
“搞了的。你知道波拉狄休老先生家那个一条推(腿)的黑奴么?他开帐了一家银行。他说,谁存进一块钱,一年后可得四块钱。啊,黑奴全去存了。不过他们全没有多少钱,我是唯一钱多的一个。我坚持要比四块钱更皋(高)一些的利息。我说,要不的话,我自己另开一家银行。急(结)果呢,那个黑奴自然要阻止我加入他们这一行,因为据他说,没有那么多的生意供两家银行干的。他说,我可以存进六块钱,年低(底)他给我四十二块大羊(洋)。
“我听了他的话。我还寻思着不妨把四十二块大羊(洋)麻(马)上就投出去,好叫钱活起来,有一个黑奴叫鲍勃的,他买了一条平底蚕(船)。他的主人对这事并不知道。我从他手里买了这调(条)蚕(船),告诉他,到年底,那四十二块大羊(洋)就是他的了。不过,就在那一个晚上,有人偷走了船。第二天,一条腿的黑奴说,他的那家银行破产了。所以我们两个人谁也没有拿到钱。”
“那么,那一毛钱你又是怎么用的呢,杰姆?”
“啊,我正打算化(花)掉它呢。可是我做了一个梦,梦里让我该把钱给一个黑奴他叫巴鲁姆……人家为了叫起来方便,叫他巴鲁姆的驴。他可是个傻瓜脑袋,你知道吧。不过,人家说 这人生来没好云(运)气。我呢,我自己知道生来云(运)气不好。梦里交代我,该把一毛钱叫巴鲁姆去投放,他会为我赚来好多钱的。好吧,巴鲁姆收下了这个钱。有一回,他上教堂去,听到传教士说,谁把钱给穷人,就是把钱给了上帝,他会盈里(利)一百倍。巴鲁姆就把那一毛钱给了穷人,等着看急(结)果会怎么样。”
“后来怎么样了,杰姆?”
“什么急(结)果也没有。我想尽办法也没拿回这钱,巴鲁姆也一样。以后我要是看不到底(抵)押品,决不会放钱出去。传教士说什么可以盈里(利)一百倍!要是我能把一毛钱收回来,我就认为是公平交叶(易),云(运)气不错啦。”
“啊,反正那也无关紧要,杰姆,反正你早晚还是会发财的吗,杰姆。”
“是啊,……我现在已经发才(财)了。你想吧。我自己这个人,归我自个儿所有。我值八百块大羊(洋)。我但愿有这笔钱再笃(多)呢,我也不想要了。”
第九章 暴雨过后
我打算到岛中央一处地方去细看一下,我在最初察看的时候就发现了的。我们便出发了,一会儿就到了那里,因为这个岛不过五英里长。四分之一英里宽嘛。
这个地方有个相当长相当陡的小山头,或者说山脊。有四十英尺高。我们爬到了顶上也够累人的。两侧的坡坡也挺陡,矮树丛生得密密的。我们绕着这处地方爬上爬下,终于发现了山岩里有一个对着伊利诺斯州那一边的大山洞,快到山顶了。山洞里边有两三间房子并起来那么大,里面容得下杰姆直立走动。里边也很阴凉。杰姆主张把我们的什物马上搬进去。不过我说,我 们可不愿意因此一天到晚爬上爬下的。
杰姆说,要是我们能划到一个很好的去处把独木小舟给藏起来,然后把什物放在山洞里,一旦有人到岛上来,我们就能直奔那边。除非带狗来,人家永远也别想能找到我们。再说,他说过,小鸟已经告诉我们,天快下雨了,难道我乐意东西给雨淋湿么?
这样,我们便往回走,找到了独木小舟,划到了和山洞成一条直线的地方,把什物<var>。。</var>都放进了山洞。等下来,在附近找到了一个地方,在浓密的柳树丛下把划子藏好。我们从钓鱼竿上取下了几条鱼,再把鱼竿放好,就开始烧中饭。
洞口很宽,连一只大木桶都能滚进去,洞口的一边朝外有突起的小块地方,地势平坦,倒是生火的好地方,我们便在那里生火做饭。
我们在里边铺了些毯子作为地毯,就在那里吃饭。我们把其他的东西放在山洞最里边顺手拿得到的地方。没过多久,天黑下来了,只见雷电交加,可见鸟儿的话有道理。接下来,下起了雨。好一场倾盆大雨!风又吹得如此猛烈,可是我从没有见到过的。夏天的雷阵雨,就是这样的阵势。天变得一片漆黑,洞外又青又黑,十分好看。雨又急又密,斜打过去,不远处的树木看起来朦朦胧胧,仿佛给一张张蜘蛛网罩住了。突然吹来一阵狂风,吹弯了树木,又把树叶背面苍白的一片片朝天翻起。接着又刮起了一阵狂风,但见树枝猛烈摇撼,简直象发了狂似的。说话间,正当最青最黑的一刹那……唰!天亮得刺眼,只见千万棵树梢在暴风雨中翻滚,和平常不同,连几百码以外也看得一清二楚。再一刹那间,又是一片漆黑<bdi></bdi>。这时只听得雷声猛烈地炸开,轰隆隆。呼噜噜从天上滚下来,滚向地下,活象一批空荡荡的木桶在楼梯上往下滚,而且楼梯又长,知道吧,就连滚带跳,喜不胜喜。
“杰姆,这有多痛快!”我说,”除了这我哪也不想去了,再递给我一块鱼,再要一点儿热的玉米饼。”
“啊,要不是杰姆,你就不会待在这里,你就会留在林子里,没有饭吃,还会被淋得半死,真是这样,乖乖。鸡知道天什么时候下雨,鸟也一样,伙计。”
大河在八天到十天中不停地涨水,河岸也被淹没。岛上低洼处水深四五英尺,还有伊利诺斯州河边低地上也是如此。在这一边,河面有好几英里路宽。不过在伊利诺斯州那一边,还是原来那样的距离……半英里路宽……因为在伊利诺斯州那一边,沿岸尽是一堵堵高墙似的陡壁。
白天岛上各处都以被我们滑遍。即使太阳在外面晒得热辣辣的,密林深处还是到处树荫,一片阴凉。我们在树丛里穿进穿出。有些地方,藤蔓长得太浓密,我们只得退回来,另找路走。啊,每一棵吹断倒下的老树,都能见到兔子和蛇这类东西,水没全岛的一两天中,它们因为饿得慌,就变得那么驯顺,你马上要划近了,如果我高兴,可以用手摸它们身子。不过,蛇和鳖可不行……这些东西往往一溜就溜进了水里。我们山洞所在的山脊那里,这类东西,你要是高兴的话,可以捉到许多这类玩物。
有一天晚上,我们截到了一小节木筏子……九块松木板。宽有十二英尺,长有十五六英尺,筏面露出水面六七英寸,就好象一片结实。平滑的地板。在白昼,有时可以见到锯成的一根根木头淌过,我们听任它们漂去,因为我们白天不敢出面。
还有一个晚上,天快蒙蒙亮了,我们正在岛尖,一座木头房子从上游漂来,是在西边的那头。房子有两层,只见歪歪斜斜的。我们划了过去,爬了上去……从楼上窗口里爬了进去。可是天大黑,看不清楚。我们便把小舟系好,等待天明。
我们到岛尾以前,天开始亮了起来。我们就窗口往里边一望,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两张椅子,地板上各处还有些什物,墙上还挂着几件衣服。屋角里的地板上仿佛躺着什么东西,看上去象是一个男子模样。杰姆就说:
“哈,你好啊!”
可是他一动不动。我便也喊了一声,杰姆接下来说:
“这人并非睡着了,……他死了。你别动……让我去瞧瞧。”
他去了,弯下身子,仔细看过以后说:
“他死了。是啊,正是这样,而且还光着身子。是从背后开枪?打死的。估摸着,死了有两三天了。赫克,快进来,可是别看他的脸……样子太可怕了。”
我照着他的话做了。杰姆扔了几件旧衣服,盖住了他的脸。其实他不需要这么干,我不想看他。油腻腻的纸牌,这儿一堆,那儿一堆,散遍了地板各处。还有威士忌酒瓶,还有黑皮做成的几个面罩。墙上到处都是字和画,用木炭涂的尽是最愚蠢最无聊的那一类。还有两件破旧不堪的花洋布衣服,还有一顶太阳帽和几件女人的内衣,都挂在墙上,墙上还挂着几件男人的衣裳。我们把一些东西放回了独木舟里。也许以后会用得着。地板上有一顶男孩子戴的带花点儿的旧草帽,我把这个也拣了。还有一只里面有牛奶的瓶子,上面还有一个布奶头,想必是给婴儿咂奶用的。我们本想把瓶子带走,可是瓶子破了。还有一只破烂的木柜,一只带毛的皮箱,上面的合叶都已经破裂了,皮箱没有上锁,是敞开着的,不过里面的东西并不值钱,从东西凌乱散了一地来看,我们猜想,人家是匆匆忙忙离开的,没有来得及定下主意把哪些东西带走。
我们找到了一盏旧的白铁皮灯盏,一把铁把子的割肉刀,还有一把崭新的巴罗牌大折叠刀,在随便哪家铺子里卖,也值三毛五分钱。还有几支牛油蜡烛,一个白铁烛台,还有一把葫芦瓢,一只白铁杯子,一条破烂的旧被子,一只手提包,里边装着针线。黄蜡。钮扣等等东西。还有一把斧头和一些钉子,还有一根钓鱼竿,跟我的小指头一样粗细,上面还系着几只特别大号的鱼钩,还有一卷鹿皮,一只牛皮制的狗项圈,一只马蹄铁,还有几只的药瓶但没有标签。正要离开的时候,我找到了一只马梳子,东西还可以。杰姆找到了一把破旧的提琴弓,还有一只木制假腿,上面的皮带已经裂开了,不过除此以外倒是挺好的一条腿。只是对我来说嫌太长,对杰姆来说嫌太短,那另外的一条呢,我们找遍了整间屋子也没发现。
这样,整个儿算起来,我们发了一笔大财。我们准备划走的时候,已经是在小岛下游三分之一英里的地段。天已经很亮了,所以我让杰姆躺在小舟里,用被子蒙上。因为要是他一坐起来,人家老远就能认出是个黑奴。我们 划到了伊利诺斯州岸边,接着往下漂了半英里,我沿着岸边静水往上划,一路上,没有发生其他意外,也没有见到什么人。我们平平安安回到了家。
第十章 吉姆的坏运气
早饭过后,我本想讲讲有关死人的事,猜想他被害的情况,不过杰姆不乐意谈,他说,这样不会交好运。他还说,再说他也可能会来,给我们作祟。他说,一个人若是没有入土埋葬,那么与平常埋葬的人比起来,更会四处游荡。这话听起来也很在理,我就没有再说什么了。不过呢,我不由得想到要捉摸捉摸这件事,心里总希望能弄清谁是开枪打死那个男子,又究竟为了什么原因。
我们翻了一遍搞来的衣服,在一条旧呢毯大衣的里子里找到了七块大洋。杰姆说,他猜想,是那间屋子里的人偷了这件大衣,因为如果他们知道里面有钱,便不会把衣服留在那里。我呢?我说,我捉摸起来,他是被他们杀了。不过,杰姆不愿多谈这件事。我说:”你啊,以为这是件倒霉的事。可是前两天我摸了我在山脊上发现的蛇皮壳的时候,你是怎样说的呢?你说,我用手去摸蛇皮,那是会逢到世界上最倒霉的恶运的。好啊,如今是你所说的最糟糕的恶运啦。我们拣到了一大堆东西,还有那七块大洋。杰姆,我但愿每天都交这样的恶运。”
“别忙啊,乖乖,别忙啊。先别太高兴了。恶运眼看就要临头了,听我说,眼看恶运要临头了。”
真是恶运临头了。我们说这番话的时候,那是星期三。啊,星期五,吃过晚饭,我们躺在山脊顶的草地上。我的烟草抽完了,我到山洞里去拿回一些,发现那里有一条响尾蛇呆在那里,我把它打死了。我把死蛇卷了起来,放在杰姆的毯子脚跟头,就象一条活生生的蛇。心想,等到杰姆猛一见,会有好玩的事可看的。啊,到晚上,我压根儿把蛇的事给忘光了。我点灯的时候,杰姆往毯子上一躺,那条蛇的老伴正在那里,他被狠咬了一口。
他大吼一声跳将起来。灯光照处,照见的第一件事是那条可恶的东西仰起头来,正要再咬一口。我抄起一根棍子,一刹那间打死了它。只见杰姆抓起爸爸那个酒罐,大口往嘴里灌。
他是赤着脚的,蛇就对准他脚跟咬了一口。就是我这个傻瓜蛋忘了死蛇在那里,它的老伴就会游过来,盘在上面。杰姆要我砍下来蛇头,给扔了,然后把皮剥掉,把蛇肉烤着吃。我照着做了,他吃了,还说这能治病,他叫我剥下尾巴上的响鳞,他缠到了他的手腕子上,他说这很有用。随后我丧气地溜了出去,把死蛇扔到了矮树丛里。我不准备告诉杰姆了,那都是我的过错。只要能做得到,我就不对他说实话。
杰姆不停地喝着酒。时而神志不清,时而跳来跳去,高声叫唤。每一回醒过来,便又去对着酒罐呷酒喝。他那只脚肿得很厉害,小腿也肿得厉害。不过,慢慢地酒力见效了,我估计他没有事了。不过,我宁愿给蛇咬,也不愿喝爸爸的酒。
杰姆躺了三天三夜,肿全消了,他又活跃起来了。我打定了主意,从此不说什么用我的手摸蛇皮的事了。惹了这场大祸,这是很清楚的。杰姆说,他估摸,下回我会信他的话。他还说,摸蛇皮的恶运非同小可,说不定我们遭到的灾祸还没有尽头呢。他说,他宁愿朝左肩后望一千遍新月,也不愿手摸蛇皮一次。是啊,我也开始觉得我自己在这么想了,尽管我一直认为,往左肩后边望新月,可说是一个人最拙劣。最愚蠢的事了。老汉克。朋格这么干过一回,还大吹大擂的,不到一年,他喝醉后,从制弹塔上摔下来,摔得简直象一张薄饼摊在地上。人家拆下仓房的两扇门板作为棺材,塞进他的尸体。这是人家这么说的,我没有亲见,是爸爸对我说了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吧,这么傻愣愣地张望新月,就得了这么个下场。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大河河水又往下回落,在两岸当中流淌。我们干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把一只兔子剥了皮掉在大鱼钩上,放下去,结果钓到了一条简直象一个人那么大的鲶鱼,长七英尺两英寸,重两百磅以上。我们当然对付不了它,它会把我们一下子扔到伊利诺斯州去。我们便只是坐着,看着它又蹦又跳,直到死在水里。它的肠胃里除了一只铜扣子和一只圆球,还有不少杂七杂八的什物。我们用斧头劈开那个圆球,里边有一个线团儿。杰姆说,线团儿搁得时间久了,用各种东西裹在外面,便成了个圆球。我看,这么大的一条鱼,是密西西比河上钓到的最大的鱼了。要是在村子里的话,能值很多钱,人家会在市场上论磅出售,每个人都会买一点。肉象雪一般白,熬着吃美味可口。第二天早上,我说,日子过得太慢,太沉闷,我要来点儿刺激的。我说,不妨由我偷偷渡过河去,打探打探各方面的情况。杰姆很同意这个主意。不过他说我必须晚上去,眼睛又要放得尖一些才行。接着,他端详了一番。然后说我能不能换上旧衣服,打扮成一个姑娘家?这可是个好主意。我们就动手剪短一件印花布衫子,我把我的裤管卷到膝盖上,穿上了花衫子。杰姆用钩子替我在背后收紧了些,就弄得合身了。我带上了女式的遮阳大草帽,系到我的下巴颏儿上,这样,人家要看清我的脸,就好比要从火炉筒子往下看一样的难。杰姆说任何人都不能认出我来,即使是白天也难。我锻炼了一整天,让自己能学会些技巧,慢慢地 也就相当熟练了。不过杰姆说,我走起路来,还不象姑娘家的样子。他还说,我千万不可以把衣衫撩起,把手插进裤子口袋,这个习惯必须改掉。这一点我注意到了,于是就有些长进了。
到了天黑,我就坐划子前往伊利诺斯州的河岸那边。
我在渡口下面不远处划向镇子。水流把我带到了镇梢头,我把独木舟系好了,沿着河岸向前走。有一间小小的草屋,估计好久没有人住了,如今点着明亮的灯光。我心想,真不知道谁会在这住。我轻手轻脚走过去,从窗口朝里偷偷一望。但见有一位三十岁上下妇女,正挨着一张松木桌上的蜡烛光做针线活。她的脸我没有看见。她是个外乡人。镇上人的脸没有我不认识的,这也是该我的运气好,当时我正在心虚,开始懊悔这回该不该来。人家或许会听出我说话的声音,真相就会被识破。不过吗,如果这个妇女到小镇上来了两天了,那我希望知道的一切,她肯定能告诉我。这样,我便敲了敲门,并且拿定主意,要自己千万别忘了自己是个姑娘家。
第十一章 打探
“请进”,那个妇女说。我便走了进去。她说:”请坐。”
我坐了下来。她那亮亮的小眼睛把我打量了个仔细,接着说:”你叫什么名字啊?”
“莎拉。威廉斯。”
“你在哪住?是在这儿附近么?”
“不。是在霍克维尔,这儿下面八英里地。我走了一路,实在累了。”
“我看也饿了吧。我给你弄点东西吃。”
“不,我不饿,本来我倒是饿得很。我在离这儿两英里路的一家农庄不得不歇了口气,所以不饿了。这样我才会弄得这么晚。我妈有病在家,又没有钱,我是来把情况告诉我叔叔阿勃纳。摩尔的。我妈对我说,他住在这个镇上的那一头。这儿我还没有来过呢,你认识他吧?”
“不,我还不认识什么人哩。我只不过住在这里一个星期。要到镇上那一头,还很远呢。你最好今晚上就歇在这里,把你的那顶帽子给取下来吧。”
“不”,我说,”我看我歇一会儿,便往前走,我不怕天黑。”
她说她可不能让我一个人走。不过,她丈夫一会儿就会回来,大概是一个半钟头左右吧,她会让她丈夫和我一起走。接下来便讲他的丈夫,讲她沿河上下的亲戚,讲她们过去的日子怎样比现在好得多,怎样自己对这一带并没有搞清楚,怎样打错了主意到了这个镇上来,放了好日子不知道过……如此等等,说得没完没了。这样,我就提心起来,深怕这回找到她打听镇上的情况,也许这个主意是错了。不过,不一会儿,她提到了我爸爸以及那件杀人案,她唠叨下去我也愿意听。她说到我和汤姆。莎耶是怎样弄到六千块钱的事(只是她说成了一万多块钱),讲到了有关爸爸的种种情况,以及他多么命苦,我又是多么命苦。到后来,她讲到了我怎样被杀害。我说:”是谁干的?在霍克维尔,我们听到过很多有关这件事的猜测,不过谁是杀赫克。芬的凶手,我们并不知道。”
“嗯,据我看,就在这儿,也有不少人想要知道是谁杀了他的。有些人认为,是老芬头儿自己干的。”
“不吧……不会是这样吧?”
“开始,几乎谁都是这么想的。他自己永远不会知道他几乎差一点儿就会落到个私刑处死。不过,到了天黑以前,那些人主意变了。根据他们判断,认为是一个逃跑的黑奴名叫杰姆的干的。”
“事情怎么了,他……”
我打住了我的话。我看,最好我别吱声。她滔滔不绝讲下去,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插话。
“正是赫克。芬被杀害的日子,那个黑奴晚上逃跑。因此,悬赏捉拿他……悬赏三百块钱,还为了捉拿老芬头儿……悬赏两百块钱。你知道吧,他在杀人后第二天早上来到了镇上,把这件事讲了,然后和他们一起在渡轮上去寻找,可是一完事,人就走了,马上不见人了。在天黑以前,人家要给他处私刑,可是他跑掉了,你知道吧。到第二天,人家就发现那个黑奴跑了,他们才知道,杀人的那个晚上,十一点钟以后,黑奴就不见了,知道吧,人家就把罪名安在他身上。可是他们正嚷得起劲的时候,第二天,老芬头儿又回来了,又哭又闹地找到了撒切尔法官,索要那笔款,为了走遍伊利诺斯州寻找那个黑奴。法官给了他几个钱,而当天晚上,他就喝得酩酊大醉,在半夜前一直在当地。半夜后,他和一些相貌凶煞的外地人在一起,接下来便和他们一起走掉了。啊,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人家说,在这件案子的风波过去以前,他未必会回来。因为人家现在认为,正是他杀了自己的孩子,把现场布置了一番,让人家以为是强盗干的,这样,他就能从赫克那里得到那笔钱,不用在诉讼案件上花费很长一段时间了。人家说,他是个窝囊废,干不了这个。哦,我看啊,这人可真够刁的了。在一年之内他要是不回来,他就不会有什么事了。你知道吧,你拿不出任何证据来定他的罪。一切便会烟消云散。他就会不费气力地把赫克的钱弄到手。”
“是的,我也同意你的看法。我看不出他会有什么不好办的。是不是人家不再认为是黑奴干的呢?”
“哦,不,不是每个人都持这种看法。不少人认为是他干的。不过,人家很快便会捉到那个黑奴,说不定人家会逼着他招出来 的。”
“怎么啦,他还在被搜捕吗?”
“啊,你可真是不懂事啊!难道三百大洋是能天天摆在那里让人随手一拣就到手的么?有些人认为那个黑奴离这儿很近。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不过我没有四处说就是了。才几天前,我对隔壁木棚里的一对老年夫妇说过话,他们随口讲到,人们一直没有去附近那个叫做杰克逊岛的小岛。我问道,那里住人么?他们说没有。我没有接下去说什么,不过我倒是想过一想的。我可以十分肯定,我曾望见过在岛的尖端那边冒烟,时间是在这以前的一两天。我因此曾自个儿盘算过,那个黑奴多半就在那边啊。这样就值得花费时间到岛上去来个搜捕,在这以后,就没有再见到冒烟了。我估摸,可能他已经逃跑了,要是他就是那个黑奴的话。不过,我丈夫反正就要上那边去看一趟……他和另外一个人要去。他出门到上游去了,不过今天回来了,两个钟点以前,他一回到家,我就对他说过了。”
我被搞得心神不安,坐也坐不住了,我这双手该干点什么才好啊。我就从桌子上拿起了一只针,想要穿通一根线头,我的手颤颤的,怎么也穿不好。那个妇女停止了说话,我抬头一看,她正看着我,一脸好奇的神气,微微一笑。我把针和线往桌子上一放,装做听得出神的样子,……其实我也确实听得出神……接着说:”三百块大洋可是一大笔钱啊。但愿我妈能得这笔钱。你丈夫今晚上去那边么?”
“是啊。他和那个我跟你讲起的人到镇上去了,去搞一只小船,还要想想方法,看能不能弄到一支枪。他们大概的动身时间是半夜。”
“他们白天去不是能看得更清楚么?”
“是啊。可是那个黑奴不是也会看得更清楚么?深夜以后,他或许已睡着了。他们就好穿过林子,轻手轻脚溜到那边,寻找到他的宿营地,趁着黑夜,如果他真有宿营之处的话,找起来更方便些。”
“我没想到这里。”
那个妇女还是带着好奇的神色看着我,这叫我很不自在。
“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
“玛……玛丽。威廉斯。”
我好象觉得,我最初说的时候并不是这个名字,所以我没有抬起头来。我记得,我最初说的是莎拉。我因此觉得很窘迫,并且怕脸上露出了这样的神气。我但愿那个妇女能接着说点什么。她越是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我越是心神不安。可是她这时说:
“亲爱的,你刚进门的时候,说的是莎拉吧?”
“啊,那是的,确实如此。莎拉。玛丽。威廉斯,莎拉是我第一个名字;有人叫我莎拉,有人叫我玛丽。”
“哦,是这样啊。”
“对。”
这样,我就觉得好受了一些。不过,我但愿赶快离开这里,我还抬不起头来。
接下来,那个妇女就谈起了情势多么艰难,她们生活穷得很,老鼠又多么猖狂,仿佛这里受他们控制,如此等等。这样,我觉得又舒坦了起来。说到老鼠,她说的是真话。在角落头一个小洞里,每过一会儿,就会出现一只老鼠,把脑袋伸出洞口探视一下。她说,她一个人在家时,手边必须准备好扔过去的东西,不然没有安生的时候。她给我看一根根铁丝拧成的一些团团,说扔起来很准。不过,一两天前,她扭了胳膊,而今还不知道能不能扔呢。她看准了一个机会,向一只老鼠猛然扔了过去,不过,她扔得离目标差一截子,一边叫了起来:”噢!胳膊扭痛了。”她接着要我扔下一个试试看。我一心想的是在她家里的老头儿回来之前就溜之大吉,不过自然不能表露出来。我把铁团子拿到了手里,老鼠一探头,我就快速地扔过去,它要是迟一步,准会被砸得病歪歪的。她说我扔得好准,还说她估摸,下一个我肯定能扔中。她把一些铁团子拿过来,又拿来一绞毛线,叫我帮她缠好。我把双手伸出,她在我手上套上毛线,便又讲起她自己和她丈夫的事。不过,她打听了话说:”眼睛看准了老鼠。最好把铁团团放在大腿上,好随时扔过去。”
说着,她便把一些铁团子扔到我大腿上,我把双腿一并接住了。她接着说下去,不过才只说了一分钟。接下来她取下了毛线,眼睛直视着我的脸,不过非常温和地问:”说吧……告诉我你的真名?”
“什……什么,大娘?”
“你真实姓名是什么?是比尔?还是汤姆?还是鲍勃?……还是其它的?”
我看我保准是抖得象一片树叶。我实在不知所措。可是我说:
“大娘,别捉弄我这样一个穷苦的女孩吧,要是我在这里碍事,我可以……”
“哪有的事?你给我坐下,别动。我不会害你,也不会把你告发。请把你的秘密实实在在告诉我,相信我,我会保守秘密的。还不只这样,我会帮你,我家老头儿也会的,只要你需要他的话。要知道,你是个逃出来的学徒……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算得了什么啊。人家辜负了你,你就决心一跑了事。孩子,但愿你交好运,我不会告发的。一五一十告诉我……这才是一个好孩子。”
这样,我就说,事已如此,也不用隐瞒了。还说,我会告诉她原原本本的一切,只是她答应了的不许反悔。随后我告诉她,我是个孤儿,依照法律,我给栓住在乡下一个卑鄙的农民手里,离大河有三十英里。他欺压侮辱我,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出门几天,我便乘机偷了他女儿的几件旧衣服,偷偷逃了出来。这三十英里,我走了三个晚上。我只在晚上走,白天躲起来,找地方睡,家里带出来的一袋面包和肉供我一路上食用。东西是足够用的,我相信我的叔叔阿勃纳。摩尔会照顾我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上高申镇来。
“高申?孩子。这儿可不是你所想的地方!这是圣彼得堡啊。高申还在大河上边十英里地呢。谁跟你说这里是高申来着?”
“怎么啦?今天一早我遇到的一个男人这么说的。当时我正要到林子里去,像往常一样去睡个觉。他对我说,那里是叉路口,需得走右手这一条路,走五英里就能到高申。”
“我看他准是喝醉了,他指给你的正好是相反的路。”
“哦,他真象是喝醉了。不过,如今也无所谓了,我反正得往前走。天亮以前,我能赶到高申。”
“待一会儿,我给你准备点儿吃的带着,这也许对你有用。”
她就为我弄了点吃的,还说:
“听我说……一头奶牛趴在地上,要爬起来时,先离开地的哪一头?赶快答……不能停下来想。哪一头先起来?”
“牛屁股先离地,大娘。”
“好,马呢?”
“前头的,大娘。”
“一棵树,哪一侧青苔长得最茂盛?”
“北面的一侧。”
“假如有十五头牛在一处小山坡上吃草,有几头是对着同一个方向的?”
“它们冲的方向一样,大娘。”
“哦,我看啊,你果真是住在乡下的。我还以为你又要骗我呢。现在你说,你的真姓名是什么?”
“乔治。彼得斯,大娘。”
“嗯,要把这名字记住了,乔治。别把这忘了,弄得在走之前对我说你的名字叫亚历山大,等出了门被我逮住了,便说是乔治。亚历山大。还有,别穿着这样旧的花布衣裳装成女人啦。你装成一个姑娘家可装得别扭,不过你要是糊弄一个男人,或许还能成功。上天保佑,孩子,你穿起针线来,可别捏着线头不动,光是捏着针鼻往线头上凑,而是要捏着针头不动,把线头往针鼻上凑……妇女多半是这么穿针线的,男人正好相反。打老鼠或者别的什么,应当踮着脚尖,手伸到头顶上,尽量往高处扔。打过去之后,离老鼠最好有七八英尺远。胳膊挺直,靠肩膀的力扔出去,肩膀就好比一个轴,胳膊就在它上面转……女孩子都这样,可别用手腕子和胳膊后的力,把胳膊朝外伸,象一个男孩子扔东西的姿势。还要记住,一个女孩,人家向她膝盖上扔东西,她接的时候,两腿总是分开的,并不是象男孩那样把两腿并拢,不象你接铁团那样把两腿并拢。你穿针线的时候,我就看出你不是个女孩。我又想出了一些别的方法来试试你,就为的是弄得确切无误。现在你跑去找你的叔叔去吧,莎拉。玛丽。威廉斯。乔治。亚历山大。彼得斯。你要是碰到什么麻烦,不妨写信给裘第丝。洛芙特丝,那就是我的名字。我会帮你解决的,沿着大河,一直朝前走。下回出远门,要随身把袜子。鞋子带好。沿河的路尽是石头块。我看啊,走到高申镇,你的脚可要遭殃了。”
我顺河岸往上游走了六十码,然后急步走回来,溜到了系独木舟的地方,就是离那家人家相当远的一个去处。我跨上船,匆忙开船。我向上水划了相当一段路,为的是能划到岛子的顶端,然后往对岸划去。我把遮阳帽取下,因为我这时候已经不需要这遮眼的玩意了。我划到大河的水中央的时候,听到钟声响起来了。我便歇了下来,仔细听着。声音从水上传来,很轻,可是很清楚……十一下子。我一到了岛尖,虽然累得喘不过气来,不敢停下来休息,便径直奔我早先宿营的林子那里,找一个干燥的高处生起一堆大火。
然后我便跳进独木舟,用尽全力,往下游一英里半我们藏身的地方划去。我跳上了岸,穿过树林,爬上山脊,冲进山洞。杰姆正躺着,在地上睡得正香,我把他喊了起来,对他说:
“杰姆,快起来,收拾好行李。不能再耽搁了,人家来搜捕我们啦!”
杰姆一个问题也没有问,一句话也没有说。不过,从接下来半小时中收拾行李的那个劲儿来看,他一定被吓坏了。等到我们把所有的家当全都放到木板上的时候,我们准备从隐藏着的柳树弯子里划出去,我们第一件事是把洞口的火堆灰烬熄灭。在这以后,在外边,连一点烛光也不敢燃。
我把独木舟划到离岸很近的地方,然后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不过,当时即便附近有一只小船,我也不会看到,因为星光黯淡,浓影幽深,东西看得不是很清楚。随后我们就把木筏撑出去,溜进了阴暗中,朝下游漂去,悄然无声地漂过了岛尾,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十二章 碰上了沉船和杀人犯
最后到达岛子下边的时候,已经快深夜一点钟了。看来木筏子是走得挺慢的,要是有船开过来,我们准备坐上独木小舟,冲向伊利诺斯州的河岸去,幸亏没有船来。我们没有想到要把枪藏在独木小舟里,也没有想到把钓鱼竿放在小舟里钓鱼吃。急忙慌乱之余,这些我们并没有想到。当初想把什么都放到木筏上,这确实并非是个好主意。
要是人家找到岛上去的话,我推测他们一定会找到我生起的火,在那边守候整整一个晚上,等着杰姆出现。不论怎么说吧,反正我们把他们调来了。我生的火如果没有骗他们成功,那也不能怪我。我对他们要的花招,也够绝的了。
天擦亮了,我们就在靠伊利诺斯州这边一个大湾的旁边,找了个沙洲靠了岸,用斧子砍了一些杨树枝,遮起木筏子。这样,看上去仿佛河岸在这里塌了一块似的。沙洲是一片上面长满了白杨的沙土岗子,浓密得象耙齿一般。
密苏里沿岸山岭起伏,伊利诺斯一边是密密的白杨树,航道在这里沿着密苏里一边,所以我们并不担心会被什么碰到。我们一整天躺在那里,看着一些木筏子和轮船顺着密苏里河岸向下游驶去,看着朝上游驶去的轮船在大河的河水中央使劲搏斗。我把我跟那个妇女瞎侃的话一五一十全讲给杰姆听,杰姆说,这个妇女很精明,还说,要是让她来搜捕我们的话,她准定不会停下来坐等在火堆旁边……不,她会找好一只狗来。我说,那么她为何不叫她的丈夫找好一只狗呢?杰姆说,以他看,那几个男人准备动身的时候,她肯定会想到找条狗。他相信,这些人一定是为了一条狗到镇上,这样,他们就把时间全耽搁了,不然的话,我们此刻就不会来到下游离村子十七八英里的沙洲上了,……不,一定不会这样。我们只会又回到我们老家那个镇上了。我就说,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反正他们没有能逮住我们。
天快黑下来了,我们在白杨枝杈里探出脑袋,朝四周围左右张望了一番,什么也没有见到。杰姆便拿起了木筏子上层的几块木板,搭起了一个小窝棚面且很舒适,好歹在太阳热辣辣的时候或者下雨的时候,能有个保持东西干燥的地方。杰姆还在窝棚底下安了个地板,比木筏子高出一英尺多,这样,毯子啦和其他全部什物,都不会被开过来的轮船激起的水浪冲湿。在窝棚的正中间,我们铺了四五英寸的土,安了个框架子,严严实实地把四周围住,好在刮风下雨的天气生起火来,火光能由窝棚给遮掩起来,从外边望也望不见。我们还做了一把备用的掌舵的桨,以备万一碰上暗礁什么的把原有的桨碰坏了。我们挺起一根矮树杈子,在上面挂上了旧灯,因为每当有轮船往下游开来,我们必须点亮这盏灯,防止它把我 们撞翻。不过,有上水的轮船开来,我们不用点灯,除非我们发现自己被漂到了人家所说的”横水道”上,因为河水还没有退,最低的河岸还有一小部分淹没在水下,因此上水的船往往不冲这个水道,而寻找流得慢一些的水道走。第二个晚上,我们漂了大约七八个钟头,水流四英里每小时。我们捉鱼,聊天,或者为了打破瞌睡,下水游它一会儿,沿着这静静的大河往下漂,仰卧在筏子上数着星星,倒是一件带着庄严意味的事。我们这时候无心大声说话,嬉笑的时候也挺少,只不过偶尔低低地哈哈两声就是了。我们遇到的全是好天气,那天夜里一切太平,第二天,第三天,就这样过着。
每个晚上,我们都要漂过一些镇子,其中有一些是在上边黑呼呼的山脚底下,除了一些灯火之外,见不到一座房屋。第五个晚上,我们路过圣路易,顿时仿佛满世界都点上了灯。在圣彼得堡那边,人们总说圣路易有两三万人之多,这些话我一直不信,但是到那个晚上,在两点钟的时候,亲眼见到了那奇妙的灯海,这才信了。在那里,没有一丝儿声音,各家各户都熟睡了。
如今我几乎每个夜晚,在十点钟左右,都要溜上岸去,到一个小村子上去,买一毛。一毛五分钱肉或者咸肉,或者别的食品,间或碰上一只不喜欢躺在鸡笼子里的小鸡,便顺手提了回来。爸爸总说,机会来时,不妨顺手逮住一只小鸡,因为,如果你不愿干,别人也会干。再说,做了一件好事,人家永远会记着的。爸爸不愿吃鸡那类事,我可从未见过。不过他乐意那么说就是了。
一清早,天大亮前,我就溜进玉米地,借一只西瓜或是甜瓜,或是南瓜,或者几个刚熟的玉米,诸如此类。爸爸老说,借借东西,只要你存心在有的时候偿还人家,也算不了什么。不过,那位寡妇说,那不过是偷东西的好听一些的说法罢了,正派人没有 一个爱干这样的事。杰姆说,以他看,寡妇说的有一部分也是对的,你爸爸说的也有一部分道理,最可行的办法是我们搞好一份清单,从中挑出两三种东西,先借到手,然后说明,往后不再借了……照他看,这样一来以后再借别的东西就不碍事了。我们就这样商量了一整晚,一边在大河上朝下游漂过去,一边准备拿个主意,看能否不用借西瓜,或者香瓜,或者甜瓜了吧。商量到天大亮,圆满解决了所有问题,决定不借山里红和柿子,把这两项从单子上删除。在这样决定以前,大家心里多少有点儿不大痛快,决定以后,大家都觉得心里好受了。能这样作出决定,我也异常高兴,因为山里红根本不好吃,柿子呢,熟透还要等两三个月。
我们有时候用枪打下一只早晨起得太早或是夜晚睡得太迟的水鸟。把种种情况归结起来说,生活非常愉快。
在第五个晚上,小船开到了圣路易下面。半夜以后,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大雨仿佛象一股股水柱子倾倒下来。我们躲在窝棚里,听任木排往前漂去。电光一闪,只见前面是一条笔直的大河,大河两岸高耸的山岩好不吓人。后来我叫了起来,”喂,杰姆,往前看!”前边是一只轮船撞到了一处岩石之上,陷入了绝境。我们的木排正朝着它直往前漂。电光闪处,照得清清楚楚。这条船已经一侧倾斜,上舱一部分浮在水面上。电光一闪,栓烟囱的一根根小铁链看得很清晰。还有大钟旁边一把椅子,背后还挂着一顶垂边的旧礼帽。
时已半夜,风雨交作,气氛很神秘。我这时的想法,跟一般孩子眼看到一只破船深夜在河上悲惨孤单的光景时是一样的。我要爬上去,偷偷遛一遭,探一探上面的情况如何。因此我说:
“让我们去,杰姆。”
可是杰姆开头并不同意。他说:
“我可不乐意到破船上去瞎浑(混)。我们一路上平安无事,让我们象圣书上说的,还是保持沉默吧。破船上说不定还有一个看守的人呢。”
“去你奶奶的看守,”我说,”除了’德克萨斯,和领港房之外,任何事都不值得看守。象这么一个深更半夜,眼看船快裂开,随时随刻会沉入河底,你说,有谁会肯冒生命危险,只为了’德克萨斯,和领港房?”杰姆无言以对,闷声不响。我说,”再说,说不定我们还能从船长卧室那边发现点儿什么也未可知。雪茄烟,是稳稳的……并且是六分钱现钞一支。轮船的船长总是阔老,八十大洋一个月,要知道,只要他想要,一件东西不论值多少钱,他们不在意。你口袋里装好一支蜡烛。杰姆,我们要是不在上面好好搜它一遍,我决不死心。你想想,汤姆。莎耶要是遇到这样的事,他会错过机会么?他才不会呢。他会把这个叫做历险……这是他定的名字。他准会爬上这条破船,就是会死也要上。并且,他还要摆一摆他的那一套派头出来……他肯定会显露这个,不然那才怪呢。你肯定会认为,那是哥伦布在发现新大陆这样的气派呢!但愿今天有汤姆。莎耶在这里,那才好。”
杰姆唠叨了一会儿,可是终于同意了我的意见。他说,我们千万别再说话了,要说,也要说得轻声一些。刚好又是电光一闪,我们趁机抓住了轮船右舷的起货桅竿边,把我们的筏子系好。
甲板被翘得很高。我们在黑地里轻手轻脚顺着那个坡度遛下那个’德克萨斯,,靠着脚问路,靠双手摸,拨开吊货的绳索,因为黑洞洞的无法看清。没有多久,我们摸到了天窗的前边一头,爬了进去,下一步到了船长室的前边。门是打开的。哎哟,不好,从顶舱的过厅里望过去,但见一处灯光!与此同时,好象听到了那边传来的低低的声音!
杰姆低声跟我说话,还说他感到很难受,要我还是一块回去吧。我也表示同意。正准备往筏子那边走去,却听到有人哭着说:
“哦,伙计们,不要这样。我发誓决不告发!”
另一个声音,在大声地说:
“你这是谎言,杰姆。透纳。你以前也表演过这一手的,每次分油水,你总要在应得的一份之外多赚一点,而且每回都必到手,就凭你所说的,要是得不到,就威胁着要告发。不过,这一回,你说也没用。你可算得上这个国度里最卑劣。最歹毒的牲畜了。”
这时候,杰姆朝筏子那边去了。我这份好奇心简直控制不住。我跟我自个儿说,此时此刻,汤姆。莎耶决不会向后退缩,那我也不会。我要在此时此刻,看个究竟,看下边会怎么样。在狭窄的过道里,我四肢并用,在黑暗中爬行,爬到离顶舱的过厅只隔一间官舱那个地方。接下来,在那里,我看到了地板上躺着一个男子,手脚都给捆绑住了,边上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一手举着一盏暗幽幽的灯,另一个手里举着一只手枪。这个男子把手枪顶着地板上躺着的人的脑袋,说:
“我真想把你毙了,我也该毙了你,你这个该死的死东西!”
地板上的那个男子吓得缩成一团,叫道:”哦,别,求求你,比尔,我一定不说出去。”
每次他这么说,手提着灯的人就会一阵大笑,一边说:”你当然不会说喽!这样的事,你从来就是撒谎,不是么?”后来又说:”听他这么苦苦哀求!可是,要不是我们制服了他,用绳子捆住他,他肯定会把我们两人都给杀了。又为的什么呢?不为别的。就为了我们要争夺我们的权利……仅此而已。不过啊,杰姆。透纳,我料想你从此也威胁不了什么人啦。比尔,收起手枪。”
比尔说:”不行,杰克。巴卡特。我要把他毙了……他不就是用这样的方法对付老哈特菲尔特?……他不是理应该得此下场么?”
“不过,我可不想叫他被杀死。我有我的理由。”
“说这番话,上天会保佑你的,杰克。巴卡特!只要我活一天,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地上的那一个带着哭腔说。
巴卡特没有理睬这些话,只是把灯挂在一只钉子上。在一片漆黑中,他朝我藏身的地方走过来,一边招呼比尔也过来。我赶紧拼命往后爬,往后缩了两码。可是轮船船身越倾越厉害,我一时间爬不多远。为了不致被他们踩在身上,被逮住,我爬进了上舱一间官舱里,巴卡特在黑暗里用手摸着走,摸到了我在的那间官舱。他说:”这里……到这里来。”
他进来了,比尔也跟着进来了。不过啊,在他们进来以前,我爬到了上铺,不能再退了。这时我真后悔,我真不该爬上了这条船啊。接着,他们站在那里,手扶住了上铺的护栏,说起了话来。我看不到他们,不过凭借他们一直在喝的威士忌的气味,能知道他们在哪里。我幸亏没有喝威士忌,这是该庆幸的事。不过话说回来,喝不喝也无所谓,因为我多半时间里,连气也不敢喘,我不会被他们挡住。再说,一个人要这样听人家说话,自己就不能喘气的。他们说话的时候,说得声音极低,可说得十分认真。比尔想杀透纳。他说:
“他说过他要告发,那就是说,他是会告发的,我们这样跟他吵了一架,又这么狠狠把他揍了一顿,如今即使把我们的那两份都给了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会到官府去作证,把我们给招出来。现在你还是听信我的话吧。我建议来个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我也这么想,”巴卡特说,说得十分坚定。
“他妈的,我还以为你不是这么想的呢。那好,就这么定了。开始动手吧。”
“等一会儿,我还没有把我的话说出来呢。你听我说。枪毙是个好办法。不过,如果事情势在必行的话,还有更加静谧的一条路呢。也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事过以后,得上法庭,把脖子往绞索上套,那可不是个好主意。如果你要办到的事,用别的方法,照样能办到,办得结局也不会改变,同时又不致于给你带来什么风险,不是更好么?你看是不是这样?”
“那当然。不过事到如今,你又如何是好呢?”
“嗯,我的想法是这样:我们赶紧动手,到各间舱房去把我们忘了的东西都收拾好,搬到岸上,给藏起来。然后静候着。我说啊,要不了两小时,这条破船便会裂开来,沉入河底。懂了吧?他就会给淹死,还谁都怨不得,只能怨他自己。以我看,这比杀他好得多。只要有一点法子可想,杀人,我不同意。这不是个好主意,也不道德。我说的不对吗。”
“对……我看你说得对。不过,船根本不裂开,不沉呢?”
“那,我们不妨再等它两小时啊,等着看着啊,不是么?”
“那好吧,来吧。”
他们就动身了,我也逃了出来,冷汗出了一身。我向前爬过去,眼前是漆黑一片,不过我哑着嗓子轻声地喊,”杰姆!”他应了声,活象有病在呻吟。原来他就在我的身边呢。我说:
“快,杰姆,这可不是磨磨蹭蹭。哼哼唧唧的时候了。那里是一帮杀人犯。要是我们不能把他们的小船找到,放掉,随它在大河上随着潮流往下漂走,好阻止这些家伙从破船上逃走的话,那么,他们中遭殃的也只会是一个人。但是我们能找到他们那条小船,放走它,那就能叫他们全体都遭殃……听候警察来抓他们。快……赶快!我由左舷找,你由右舷找,你从木筏子那儿找起……”
“哦,天啊,天啊!木筏子?怎么看不见了!它散开了,给水冲走了!……把我们给丢在这儿啦!”
第十三章 可怜的坏蛋
啊,我吓得停止了呼吸,几乎晕了过去。跟这样一帮人困在一条破船上!不过,感慨的时候还没到。我们得找到那条小船,马上找到……非得找来给我们自己用。我们便一边全身抖抖嗦嗦,一边顺着右舷摸过去。这事儿干得也真慢,……仿佛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摸到了船尾。小船连影子也找不到。杰姆说他再也没力气走不动了,……他说,已经吓得他有气无力了。不过我说,要挺住,要是我们给困在这条破船上,那我们准得遭殃。于是我们继续摸索。我们朝着顶舱的后尾摸过去,摸到了,然后攀着天窗一路摸过去,抓住一块窗板,再挪到另一块窗板,因为天窗的边儿已经歪到了水里。我们快到十字厅大门口的时候,只见一条小船正停在那儿,确实是在那儿!我刚好能望到这条小船。真是感谢上帝!只要再有一秒钟,我就会上船了。可正是在这一刹那,门开了。其中的一个人探出头来,离我才只几步之远。我想这下要倒霉了。不过,他又把头缩了回去,说:”把他妈的那盏灯拿走吧,别叫人家看见了,比尔!”
他把一袋子什么东西扔进了小船,接着上了船,坐在船上。原来是巴卡特,接着是比尔本人走了出来,上了船。巴卡特低声地说:
“全弄好了……撑船吧!”
我在窗户板上几乎坚持不住了。我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不过比尔说:”等一等……他的身子你是否搜过?”
“没有啊,你呢?”
“和你一样。这么说,他那一份现金还是拿到了手。”
“那就动手吧……只把东西带走,可钱却留了下来,这算什么呀。”
“喂,……他会不会想到了我们是要干什么来着?”
“也许不会。不过我们必须拿到手。走吧。”
他们便跳出小船,钻到舱里去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因为门在破船上歪着的一面。一刹那间,我跨上了船,杰姆跟着一跌一撞上了船。我拿出了小刀,将绳索割断,我们便溜之大吉啦!
我们连桨都没有摸,也不说话,连悄声说话也没有,连呼吸都要停住了。我们一声不响,飞也似地朝前直溜,溜过了外轮盖的尖顶,溜过了船尾,刹那间离破船已有一百码。我们被黑暗吞没了,连最后一点影子也给吞没了。我们安全啦。只有我们是清楚的。
朝下游划了三四百码远以后,我们依然能看到那盏灯在顶舱门口忽地闪出一点儿火花。我们知道,那条船不会被那个流氓发现,逐渐明白了他们如今正跟杰姆。透纳一样陷进了绝路。
随后杰姆摇起了桨,我们便去追赶我们的木筏子。到这个时刻,我才第一次想到那帮家伙的处境……。在这以前,我实在顾不上。我在想,陷入如此的绝境,就算是杀人犯也够受的。我对自己说,说不定哪一天我自己也会是个杀人犯呢,难道我会高兴么?我悻悻地对杰姆说:
“我们在有灯光的地方的上游或者下游一百码处登岸,找一个你我和小船躲藏的好去处。接下来,我再瞎编出一个故事来,让人家听了去寻找那帮家伙,先把他们救出来,时辰一到,就绞死他们。”
但是这个主意落空了。不一会儿,又是雷雨交加,比刚才还要厉害。大雨一个劲地往下倒。一丝灯光也看不见。以我看,人们全都睡了吧。我们顺着水流往下游冲去,一边寻觅灯光,一边寻找我们的木筏子。隔了很长一段时间,雨方停了,不过云还没有散开,电光还在一闪一闪。在电光所闪处,只见前边有一个黑呼呼的在水上漂浮的什么东西。我们就追上去。
果然是我们的木筏子!能重新登上自己的木筏,我们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正巧,我们见到在下游右手的岸上有一处灯光。我便说,我去。小船上放着那帮家伙从旧船上偷来 的赃物,装了满满的一船。我们胡乱地把这些东西堆在木筏上。我叫杰姆顺水往下游漂,估计漂出有三英里路远,便点一个灯,一直燃到我回来。接下来,我摇起桨,朝灯光划去。我顺着下水划去的时候,在一个小山坡上逐渐出现了三四处灯光。是个村子。我往岸上灯光那边靠拢,停住了桨,朝下边漂去。漂过时,见到那是一艘双舱渡船,船头旗竿上挂着灯,我四处寻找那边看船的人,心想不知道他在哪处睡觉。一会儿发现他脑袋垂在两个膝盖中间坐在船头系缆桩上。我轻轻地推了他肩膀几下,就哭了起来。
他就醒了,还有点儿惊奇。不过,他见到就我一人,便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接着说:”啊,什么事啊?别伤心了,小家伙。有什么难处啊?”
我说:”我爸爸。妈妈。姐姐。弟弟……”
我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说:”哦,该死的。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为难之处,一切会好起来的。好了,别这么伤心,他们究竟怎么啦?”
“他们……他们……你是这儿看船的么?”
“是的,”他仿佛颇为得意地说。”我是船长,又是船主,又是大副,又是领港,又是看船的,又是水手头儿。有的时候,我还是货物和乘客。我比不上老杰姆。洪贝克那么富,所以我就不能象他那么出手大方。那么好地对待汤姆。狄克和哈利,也不能象他那样花钱如流水。不过,我对他讲过不只一回了,我可不愿意跟他调换一下位置。我说,我的生活是一个水手的生活。要是让我住在镇子外面两英里路的地方,没有什么地方好玩的,别说他那点儿臭钱都给了我,就是再加上两倍,我也不会干。我说啊……”
我插嘴道:”大祸就要降临到他们身上了,而且……”
“什么?”
“啊,我爸爸、妈妈和姐姐,还有胡克小姐。只要你把渡船往上游那边开过去……”
“往上游哪里啊?他们现在在哪里啊?”
“在那艘破船上。”
“那艘破船?”
“不就是只有一条破船么,怎么啦?”
“哦?难道你说的是’华尔特。司各特,?”
“没错。”
“天啊!真是鬼才知道他们到那儿去干什么啊。”
“嗯,可他们压根不是故意要去的。”
“我想他们也不会。可是如果他们不能赶快离开,那就坏啦,那就没有命啦。怎么搞的,他们怎么会钻进那么一个危险的地方呢?”
“说起来也是事出有因。胡克小姐是到上游那个镇上走亲戚去的……”
“是啊,是步斯渡口……赶快往下说。”
“她是去步斯渡口走亲戚的。正是日落时分,她和黑女佣上了渡骡马的渡船,准备在一个朋友家落脚一晚上,那个朋友叫什么小姐来着,名字我记不清了。渡船上的人丢了掌舵的桨,船就打转转,船尾朝前往下游,漂了两英里多路,碰到那条破船上,就给撞翻了。摆渡的和黑女佣以及一些马匹,全都冲走了。只有胡克小姐一把抓住了那条破船,拼命爬了上去。嗯,天黑以后一个钟点左右,我们坐着我们做生意的平底船往前开去。我们没有在意到那条破船,因为天黑,到了近处,已来不及躲避,所以也给撞翻了。不过我们都得救了,除了比尔。惠贝尔一人……啊,他可是个天大的好人啊……我宁愿那是我。”
“天啊,这可是我平生遇到的最伤心的事了。接下来,你们又干了些什么呢?”
“啊,我们大声呼救,闹了半天,可是河面太宽,我们再喊,也没有人听见。这样,爸爸说,总得有人上岸去求救啊。就只我一个人会游泳的,于是我就抢着由我来干。胡克小姐说,要是我一时不能马上找到人来搭救,就可以到这儿来,寻找他的叔叔,他会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我在下边两英里路的地方上了岸,一直在白费劲,想找人帮忙,可是人家说,’什么,夜这么深,水这么急,要人家干?简直是瞎闹,还是去找渡船吧。,现如今,要是你愿去……。”
“我倒是肯去。我要是不肯去,那才怪呢。不过,由谁来支付这笔费用呢?你看你爸爸……”
“哦,那好办。胡克小姐对我说,是特为对我说的,说她叔叔霍恩贝克……”
“好家伙!原来他就是她的叔叔啊,我给你说,你朝远处有灯光的那个方向跑过去,再往西拐,走三分之一英里,你就到了那家酒店,你告诉他们,要他们赶快带你去找杰姆。霍恩贝克。他肯定会付这笔钱的。你别再延误时间了,因为他想急于知道你带去的消息。你告诉他,在他到镇上来以前,我准定已经把他的侄女儿给平平安安地救出来了。你马上加把劲跑吧,我马上到这儿拐角那一头,去把我的司机叫起来。”
我便向有灯光的那边跑去。不过,等到他在拐角处一拐弯,我就往回赶,跳上船,把船上的积水舀光,把船停靠在六百码外静水区域的岸边,自己挤到几只木船那里看着,因为不见渡轮出动,我就安不下心来,不过,九九归一,为了对付那帮家伙费了这么大的劲,我心里还是舒坦的,只因为肯象我这么干的,恐怕为数还不多了。我倒是希望寡妇会知道这件事,据我猜想,她会把我这样帮助那帮恶棍引为骄傲,就因为这类恶棍和骗子正是寡妇和正人君子们最感兴趣的人哩。
啊,没有多久,前面就是那艘破船了,黑压压的一片,往下游漂漂荡荡。一时间,我全身打了个冷战。我朝着它奔过去。它 往水里下沉已经很深了。我一下子就看清楚了船上活着的人没有多少指望了。我围着它划了一圈,高声喊了几下子,不过毫无回音,一片死一样的静。我倒是为这帮家伙而感到心情沉重,不过也并非过份悲痛。因为如果他们能挺得住,那我也能挺得住。
似乎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见到杰姆的灯光升起,灯光仿佛远在千里之外,待到我走拢,东方已经开始灰白。我们便去寻觅一座小岛,藏起了木筏子,再弄沉了小舟,然后钻进窝棚里,睡得死死的。
第十四章 吉姆眼中的所罗门
醒来以后,我们仔细翻了一遍破船上那帮家伙偷来的东西,发现有靴子。毯子。衣服和各式各样东西。还有一些书,一架望远镜,三盒雪茄烟。在这以前,在我们两人一生中,谁也没有这么富足过。雪茄烟是头等的。我们躺在林子里聊天,聊整整一个下午。我还读了读这些书,着实快活了一番。我告诉了杰姆破船上和渡轮上发生的一切。我说,这种种的事便是历险。不过他说,他可不要再历什么险了。他说,当我爬进破船的顶舱的时候,以及当他往回爬,想寻觅木筏子却发现木筏子已不翼而飞的时候,他差一点儿死了过去。因此他断定,这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反正他这下子是完了,他肯定给淹死,如果没有人来搭救他,而且,要是他被救,他就会被救他的人送回家,以便得到那笔悬赏,而华珍小姐又肯定会把他卖到南方去。是啊,他是对的,他往往总是对的。他的脑袋对于一个黑奴来说可不简单。
我读给杰姆听书上说的那些事:什么国王啊,公爵啊,伯爵啊,等等的。以及还有他们华丽的穿着,和他们那何等了得的派头;彼此称呼起来,总是陛下啊,大人啊,阁下啊,等等的,并非只是先生而已。杰姆听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听得都入了神。他说:”我还不知道他们有这么笃(多)啊!除了老王所罗门以外,我还从不曾听说过别的国王啦。除非你把扑克牌上的国王都算上,一个国王能挣多少全(钱)啊?”
“挣?”我说,”啊,他们啊,只要他们高兴,他们想要多少便会有多少,他们一个月可得一千块大洋甚至更多,什么东西都归他们所有。”
“多快活,不是么?他们又需要干些什么呢,赫克?”
“看你说的,他们什么都不干,只是这儿坐坐,那儿坐坐。”
“不会吧……真是这样么?”
“当然是的,除非发生了战争,他们就去参加战争。不过在别的时候呢,就是到处懒洋洋地那么样,或是托着鹰去打猎……就光是打猎……嘘,……你听到了一个什么声音了么?”
我们跳将起来,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现,除了一只轮船轮子在水下搅动时发出的声音,这只轮船正从下游绕过河湾开过来,我们便走了回来。
“是啊,”我说,”有些时候,实在闷得无聊,他们便和议会无事生非。要是有人不安分,他就砍掉他们的脑袋。不过,他们待在后宫的时间占了多半。”
“那是什么东西啊?”
“是后宫。”
“后宫又是什么?”
“那是他的那些老婆被安排住的地方。你难道不知道后宫么?所罗门王就有一个,他有一百万个老婆。”
“啊,是的,确有其事。我……我可没有忘了这个,我看啊,后宫是个管吃管住的大房子。在托儿室里,他们准是热闹非反(凡)的吧。我看啊,那些老婆准是整天吵架吵个不停,那就更热闹了。我可不信人家说所罗门王是自古到今世上最聪明的人那一套。因为什么呢:难道一个聪明人愿意从早到晚老呆在那么个乱糟糟的鬼地方?不……他才不会呢。一个聪明人会造一座古(锅)炉厂。等到他想歇一歇的时候,就把厂子乖(关)掉就是了。”
‘嗯,不过那寡妇亲口对我说他是最最聪明的人。”
“我才不管寡妇是怎么说的。总之,他不是个聪明人,他尽干些我从没听说过的荒糖(唐)事。你知道他曾经要把一个孩 子一匹(劈)两半的事么?”
“知道,寡妇把这事一五一十全都给我说了。”
“那么好啦!那还不是世界上最狠毒的心计?你只要好好想一想。听我说,假如这棵树桩就算是其中的一个妇女……那边是另一个妇女,我算是所罗门王。这张一块钱的吵(钞)票就算是那个孩子,你们两人都说孩子是自己的。我怎么办呢?我有没有到街坊邻居去走一走,问一问,调查清楚这张吵(钞)票究竟是谁的,然后太太平平地物归原主,这难道不是有点豆(头)脑的人都会这么办的么?可是不……我把这张票子,一撕撕成了两半,一半给你,另一半给另一个妇女。所罗门王就是这么对待那个孩子的。现在我要问你:这半张吵(钞)票还有什么用?……能用来买东西么?那匹(劈)成了两半的孩子又有什么用?你就算是给我一百万个匹(劈)成两半的孩子,我也不西(稀)罕。”
“可是,该死的是,杰姆,你把问题看歪了十万八千里啦,根本没有抓住问题的要害!”
“谁?我?滚你的。别跟我说什么要害。有理没理,我一看就明白,他们这样干,就是没理。争的不在于半个孩子,而是在乎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可有人以为可以用半个孩子来判定一个活孩子的争吵,这就仿佛明明站在雨里头也不知道进来躲一躲。别再跟我讲所罗门王了,赫克,就瞧一眼他的半(背)影我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了。”
“不过我跟你说,你还是没有抓住问题要害。”
“什么该死的问题要害!我看明白的事,我自己心里自然有数,你可要知道,真正的问题要害,埋在里边……还埋在深处,在于所罗门是怎样成长的。譬如说,家里只有一两个孩子,这样的人会胡乱糟塌孩子么?不会,他不会,他糟塌不起。他准会知道怎样对待宝贝孩子。可是如果另外家里却有五百万个孩子在跳来跳去的一个人,那当然就不一样。他会把孩子匹(劈)成两半,就象对付一只猫一样。他还有的是啊,一个孩子,还是两个孩子,多一点,或是少一点,对于所罗门王那个混帐东西来说,那根本无所谓!”
只要他脑袋里有了一个想法,就再也不会打消的黑奴,我可是从没有见到过。在黑奴里面,这么瞧不起所罗门的,他可以说是第一个了。因此,我就把话题转到了别的国王身上,把所罗门给撇在了一边。于是我讲到了那个好久以前被砍掉了脑袋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还讲到了他的小孩……那个皇太子。他本应该继位为国王的,可人家把他给逮了起来,关在大牢里,后来有一天便死在牢里。
“很可怜的小家伙。”
“可是也有人说,他逃出了大牢,逃离了法国,来到了美国。”
“这很好!不过他会孤孤零零的……他们这里并没有国王,是这样么,赫克?”
“没有。”
“那么他肯定找不到差事了吧?他打算干些什么呢?”
“啊,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有些法国人去干上了警察这个行当,有些人教法语。”
“怎么啦?赫克,法国人讲起话来不是跟我们一样么?”
“不。你听不懂他们讲的话……连半个字也听不懂。
“啊,可真要命!怎么会是这样?”
“不知道,事实确实是如此。我从一本书上学了他们的几句怪声怪气的话。譬如说,有一个人来找你,对你说,’巴赫符……佛朗赛,,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不会觉得怎么样。我会冲他的脑袋一权(拳)打过去。这是说,如果是黑奴而不是白人的话,我可不准他这样叫我。”
“去你的吧,他并没有叫你什么啊。这只是在说,’你会讲法国话么?”
“啊,那么,为什么他不能那样说呢?”
“怎么啦,他不是正在这样说了么?法国人就是这么说的。”
“嘿,真他妈的好滑稽。根本没什么意思,我再也不愿听了。”
“听我说,杰姆,一只猫跟我们说起话来是一个样么?”
“不,猫不一样。”
“好,一头牛呢?”
“不,牛也是不一样。”
“猫跟牛说起话来一样么?或者牛跟猫说起话来一样么?”
“不,它们都各不一样。”
“自然而然地,顺理成章地,它们说的各个不一样,是吧?”
“那是当然。”
“那么,一只猫,一头牛,自然跟我们说起话来也不一样,是吧?”
“那是当然的。”
“那么,你回答我这个问题,一个法国人说起话来跟我们不一样,不也是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的么?”
“一只猫是一个人么,赫克?”
“不是。”
“好,那么要一只猫说话象一个人那样,这简直是胡闹。一头牛是一个人么?……或者说,一头牛是一只猫么?”
“不。全都不是的。”
“那就好了,那它就没有理由说话跟人或是猫一样。一个法国人是不是人?”
“是的。”
“那就好了!你回答我这个问题,他妈的,他为什么不说人话呢?”
我知道,这样是白费口舌,一点儿作用也没有……你根本没有法子跟一个黑奴展开辩论。因此我没有把话再说下去。
第十五章 一个不该开的玩笑
我们断定,再有三个晚上,我们就会到达伊利诺斯的南头,俄亥俄河的汇合处……开罗,我们要到的地方正是这里。我们准备卖了木筏,搭上轮船,沿着俄亥俄河往上走,到那些不买卖黑奴的自由洲去,这样也就摆脱了是非之地啦。
后来,在第二个夜晚,开始起了雾,我们便朝着一处沙洲划去,系好木筏,因为在雾中行舟是不便的。不过,我坐在独木小舟上,拉着一根缆绳,想把木筏拴在一个安全地方,却无处可拴,除了一些小小的嫩树,缆绳只好被套在那凹岸旁边的一颗小树上。不过正好有一个急流,木筏猛地一冲,小树被连根拔了起来,而木筏也就顺流往前漂去了。我见到迷雾正四面八方聚拢来,只感到心>99lib?</a>里很不舒服,又发慌,至少有半分钟动弹不得……。抬头一望,木筏已经无影无踪。二十码以外,就什么也看不清。我跳进独木小舟,跑到船尾,抄起桨来,使劲往后一退,可是它动也不动。我一慌张,忘了解开绳索啦。我站起身来,解开了独木舟,可是我心慌意乱,两只手抖抖的,弄得任何事也干不好。
船一开动,我就顺着沙洲,朝着木筏,拼命追去。情况还算是顺利,不过,沙洲还不到六十码长,我刚窜过沙洲的末尾,眼看就一头冲进白茫茫一片浓浓的大雾之中了。我象个死人一样,连自己正在往哪一个方向漂流也一点儿辨不清了。
我猛然间意识到一点,这样一味地划可不行。首先,我知道弄不好会撞在岸上。沙洲上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上面。我必须得坐着不动,随着它漂。可是啊,在这么一个关头,偏偏要人家空有双手不能动弹,叫人如何安得下心。我喊了一声,又仔细地听,我听到,从下游那边,隐隐约约地从某个地方,远远传来了微弱的喊声。这下子,我的精神就上来了,我一边飞快地追赶它,一边又屏住气仔细地听。等到下一次听到那喊声的时候,我这才明白了自己并非是正对着它朝前进,而是偏到了右边去了。等到再下一次,又偏到了左方……偏左也好,偏右也好,反正进展都不大,因为我正在团团地乱转,一会儿这一边,一会儿那一边,一会儿又回来,可是木筏却始终在朝着正前方走。
我心里但愿那个傻瓜会想得到敲响洋铁锅这样一个办法,可是他从没有敲过一声。并且叫我最难受的,还是前后两次喊声间隔时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啊,我一直都在拼搏着,可猛听得那喊声又硬是转到我的身后去了。这下子真是把我搞糊涂了。准是别的什么人的喊声吧,要不然,那就是我的划浆转过头了。
我把桨一扔,但听得喊声又起,还是在我身后,只是换了个地方。喊声不停地传来,又不停地更换地方,我呢,不停地答应。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又转到了我的前边去了。我知道,是水流把独木船的船头转到了朝下游去的方向,只要那是杰姆的喊声,并非是别的木筏上的人叫喊声,那我还是走对了。在浓浓迷雾中,我真的无法把声音辨认清楚,因为在浓浓迷雾中,形体也好,声音也好,都和原来的本色不一样。
喊声持续很久。大约过了一分钟光景,我突然撞到一处陡峭的河岸上,但见岸上一簇簇黑黝黝。鬼影森森的大树。河水把我一冲,冲到了左边,河水飞箭似地往前直冲,在断枝残丫中一边咆哮着,一边夹着断枝朝前猛冲。
不一会儿,又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四周一片寂静。我就静静地坐着,纹丝不动,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我在心里核计着,心跳了一百下,我连一口气都没有吸。
在那个时刻,我算是死了心了。我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那陡峭的河岸是一座小岛。杰姆已经到了小岛的另一边去了。这里可不是什么沙洲,十分钟便能游过的。这里有一般小岛上那种大树,小岛可能有五。六英里长,半英里那么宽。
估计有十五分钟时间,我一声不响,竖起了耳朵听。我仍然是在漂着,我估计,一小时漂四五英里路,只是你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水上漂。不,你觉得自己死了一般地躺在水面上。要是一眼瞥见一段枝丫滑过,也不会想到自己正飞快地往前走,而只是屏住了呼吸,心里想着,天啊,这段树枝往前冲得有多快啊。若是你想知道,一个人,在深夜里,四周一片迷雾,此情此景,会有多凄冷,有多孤独,那你不妨也来试一试……那你就准会知道。
随后大概有半个钟点那么长,我时不时地喊几声,直到后来,终于听到远处传来了回答的声音,我便使劲追,可是不成。我推断,我这是陷进了沙洲窝啦。因为在我的左右两旁,我都隐隐约约瞥见了沙洲的景色。有的时候,只是在两岸中间一条狭窄的水道上漂。有些时候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我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因为我听到了挂在河岸水面上的枯树残枝之类的东西被流水撞击时发出的声音。没有多久,在我陷进了沙洲窝里以后,连喊声也听不见了。我只是隔一会儿试着追踪一下。因为实际情况比追踪鬼火还要糟糕,声音如此地东躲西闪,难以捉摸,地点又如此变得飞快, 而且面广量大,这些的确都是前所未闻的。
有四五次,我非得用手利索地推开河岸,免得猛然撞上高出水面的小岛。因此我断定,我们那个木筏子一定也是偶尔撞到了河岸上,不然的话,它肯定会漂到老远去,听也听不见了……木筏子与我的小舟比起来要漂得快许多。
再后来,我感觉又进到了大河宽阔的河面上了。不过,到处也听不到一丝喊声了。我猜想,杰姆会不会撞到了一块礁石上,遭到了什么不测呢。我这时候也够累的了,便在小舟上躺了下来,跟自己说,别再麻烦心神了吧,我当然并非存心要睡觉,不过实在困得不行了,所以我想就先打个瞌睡吧。
不过也许不只是打了个瞌睡。我醒来时,只见星星亮晶晶的,迷雾已经烟消云散,我架的小舟舟尾朝前,正飞快地沿着一处较大的河湾往下游走。开头,我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还以为自己正在做梦呢。那些尘封的往事浮在眼前时,依稀觉得象是上星期发生的事。
这里已是一片浩瀚的大河,两岸参天的大树浓浓密密,星光照处,仿佛是一堵堵结结实实的城墙。我朝远处下游望去,只见水面上有一个黑点,我就拼命朝它追去。一走近,原来只是捆在一起的几根圆木,接着看到了另一个黑点,追上去,又是另一个黑点,这一回可追对了,正是我们自己做的木筏子。
我上去的时候,杰姆正坐在那里,脑袋朝两腿中间垂着,是睡着了,右胳膊还在掌舵的桨上耷拉着,另一柄桨已经破裂了,木筏子上到处是树叶。枝丫和灰尘。这样看来,他过去的那段时间也充满了风险。
我把划桨系好,在木筏上杰姆跟前躺下,打起了呵欠。我伸出手指对杰姆捅了桶。我说:
“喂,杰姆,我刚才睡着了么?你为什么没有把我喊醒啊?”
“天啊,难道是你么,赫克?你真的没有死啊……你没有被烟(淹)死啊……你又活过来了么?这可是太好了,乖乖,难道会有这样的霍(好)事?让我好好看一看你,伙计啊,再让我墨墨(摸摸)你。是啊,你真的没有死,你回来了,还是活蹦乱跳的,还是赫克那个老样子,谢天谢地!”
“你怎么啦,杰姆?你喝醉了么?”
“喝醉?像我这样的人难道会喝醉?我难道还有时间去喝酒么?”
“好,那么为什么你说话说得没头没脑的?”
“我哪里说得没有头脑?”
“哪里?哈,你刚才不是在说什么我回来了,如此等等一类的话,仿佛我真的走开过似的。”
“赫克……赫克。芬,你赶紧看着我,看着我,难道你没有走开过?”
“走开?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哪儿也没有去啊,我能到哪里去啊?”
“嗯,听我说,老弟,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儿吧,一定是的。我还是我么?要不然,我又是谁呢?我是在这儿么?要不然,我又在哪里呢?这我倒要弄个一青(清)二粗(楚)。”
“嗯,我看嘛,你是在这里,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不过我看啊,杰姆,你可是个一脑袋浆糊的大傻瓜。”
“我是么?难道我是么?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你有没有坐着小划子,牵着绳子,想把划子拴在沙舟(洲)上?”
“没有,我没有。什么沙洲?我从没有见到什么所谓沙洲啊。”
“你没有见到过什么沙舟(洲)?听我说……那根绳子不是拉松了么?木筏子不是在河上顺着水哗哗地冲下来了么?不是把你和那只小筏子给撂在大午(雾)之中么?”
“什么大雾?”
“连大午(雾)都……大午(雾)下了整整一个晚上。你不是在那里大喊了很久么?我不是也喊了么?喊到后来,我们便被那些小岛弄得晕头转向,我们一个迷了路,另一个也迷了路,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难道我没有在那些小岛上东碰西撞,吃尽了苦头,差一点儿给烟(淹)死?你说是不是这样,老弟……是不是这样?你赶快回答我这个问题。”
“哈,你这话让我很是伤脑筋,杰姆。我没有见到什么大雾,没有见到什么岛屿,更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什么都没有。我在这儿坐着,一整夜都在跟你说话来着,只是在十分钟前你才睡觉,我呢,大概也是这样。在那段日子里,你不可能喝醉啊,这么说,你肯定是在做梦吧。”
“真他妈的怪了,我怎么能在十分中(钟)里梦见这么多一大堆的事啊?”
“啊,他妈的,你肯定是做梦来着,因为实际上根本没有发生过其中的任何一件事啊。”
“不过赫克,对我来说,这一切确是冥冥(明明)白白的……”
“不管多么明明白白,也没有用,根本没有发生这回事啊。这我明白,我自始至终,一直都在这里嘛。”
杰姆有五分钟之久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坐在那里,想啊想。接下来,他说:
“嗯,这么说来,我看是我做了梦了,赫克。但是啊,这可真是我平生一场极大极大的恶梦了。我平生也从来没有做过这么把我类(累)死的梦哩。”
“哦,不错,这没有什么,因为做白日梦有时候也确实会累人。不过嘛,我看这场梦啊,可真是无比美妙的梦哩……把梦的经过,一五一十全都对我说一遍,杰姆。”
这样,杰姆就把全部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跟刚才实际发生过的事说得一模一样,只是加油加醋描画了一番。他随后说,他得”详一详”这个梦,因为这是从上天降下来的一个警告啊。他说,那第一个沙洲指的是对我们做好事的人,可是,那流水指的却是另一个人,此人存心要叫我们遇不到那个好人,喊声呢,指的是一些警告,警告我们有时会候遇到些什么,要是我们不能对这些警告的含义弄个明白,那么这些警告的喊声不但不能帮我们逢凶化吉,反倒会叫我们遭殃。至于沙洲的数目,指的是我们会有多少回跟爱惹事生非的家伙和各种各样卑劣之徒吵架;不过只要我们管好自己的事,不去跟人家吵架,把事情弄僵,我们就能顶过去,平安无事;能冲出重重浓雾,漂到宽敞的大河之上,那就是到了解放了黑奴的自由州,从此便无灾无难啦。
当我上木筏的时候,起了云,天十分黑,这会儿倒是又开朗起来了。
“哦,好啊,杰姆,你这样就把梦全都’详,得个清清楚楚了,”我说,”不过嘛,这些个事情又指的是什么呢?”
我是指盖住木筏的许多树枝以及其他别的破烂,还有那支撞裂了的木桨。这会儿,一切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杰姆看了一眼那一堆讨厌的东西,接着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那一堆肮脏的东西。做过了一场梦这样的观念,在他的脑子里印得太深了,摆脱不掉,一时无法把发生过的事重新理出个头绪来。不过嘛,等到他把事理清楚了,他便定神看着我,连一点儿笑容也没有,说道:”这些个事情指的是什么嘛?我要对你说的。我使劲划,使劲喊你,累得都没命了。睡的时候,因为丢失了你,我的心都率(碎)了,对我自己,对那个木筏子,我都不放在心上了。一醒来,发现你可回来了,一切都平安无事,我禁不住流出了眼泪,为了谢天谢地,我恨不得双膝跪下,吻你的脚。可是啊,你心里想的只是怎样撒一个荒(谎)来欺骗老杰姆。那边一堆残枝败叶是肮脏的东西。肮脏的东西也就是人家把脏东西往朋友的脑袋上道(倒),叫人家为他害少(臊)的人嘛。”
然后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窝棚走去,走了进去,一路之上,不吭一声。可是这就够了。我只觉得自己是那么卑鄙,简直想伏下身来亲他的脚,求他收回他刚才说的话。
我在那里苦熬了一刻钟,我才鼓足了勇气,在一个黑奴面前低头认错……不过最终我总算认了错,并且从此以后,对此从未后悔过。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卑鄙地捉弄过他,我要是早知道他会那么难过,我是决不会干那样的事的。
第十六章 凯罗在哪
我们睡了几乎一整天,晚上才动身,这时看到了前边不远处,有一只长得出奇的木排,木排之长,仿佛象一个庞大的游行队伍一般,木排上每一头有四根长桨,因此我们估计他们可能共有三十来个人之多。上面有五处窝棚,彼此离得很开,在中间的地方,露天生了个篝火,两头竖起了高高的旗竿,那个气势非同一般。它仿佛在大声宣告,在这样的大木排上当个伙计,才称得上是个人物。
我们正顺流漂到一处大的河流里。夜晚,天上起了云,挺闷热,河水很宽,两岸巨木森森,连绵不断,也透不出一丝亮光。不经意间我们提及了那个开罗。还说,等我们经过时,不知道能不能认出那个地方。我说,也许我们认不出来,因为我听说,开罗不过有十几家人家罢了,要是镇上没有点起灯的话,我们经过时,怎么能知道那是开罗呢?杰姆说,要是两条大河在那儿汇合,那一定能分辨得出来。不过我说,说不定我们还会以为我们只是在经过一个小岛的岛尾,又回到了原来的河上,这也难说啊。这样一说,害得杰姆大为心神不定……我自己也如此。这样一来,就有一个问题了:该怎么办的?我说,不妨一见有灯光,便划过去走上岸看看。不妨跟人家说,我爸爸在后边坐着商船,马上过来,还可以说,他生意场上是个生手,想知道这儿离开罗还有多远。杰姆认为这个主意还不错,我们便一边抽烟,一边等着。
眼下没什么事可做,我们就只是睁大了眼睛,留心察看着是否到了开罗。千万可别不在意,错过了还不知道啊。杰姆说,他肯定会认出来的,因为只要一认出来,从那一个时刻起,他便是一个自由人了。反之,如果一错过,他便会再一次身陷在奴隶制的州里,再也没有自由的机会啦。于是,每经过一会儿,他便会跳起来说道:”他来啦。”
可是并非灯火,那不过是些鬼火或者是萤火虫罢了。他便又重新坐了下来,象刚才那样,又盯着看。杰姆说,眼看自由就快来了,他浑身发抖。发热。啊,我要说的是,听他这么一说,也叫我全身发抖发热。因为在我的脑子里,也开始在形成一个观念,这便是,他快要自由了……那么,这事该怪罪谁呢?啊,该怪罪我啊。不管怎么说,不管什么办法,凭良心说,这一点就是去不掉。这可叫我坐立不安啊。在过去,我从没有想到这一点,从没有想到自己正在干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现在想到了,认真想过了,这叫我越来越心躁。我试着用真诚感动他,也为自己洗脱,说这怪罪不得我,因为我可没有叫杰姆从他那个合理合法的主人那儿逃跑啊,可是辩解也没有什么用。每一回,良心都会站出来,大声说道:”可是你明明知道他为了自由正在逃跑啊,你尽可以划到岸上去,向人家告发他啊。”这话说得不错……这个理是我绕不过去的,也无法绕过去。这是直刺良心的,良心对我这么说,”可怜的华珍小姐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居然可以明明看见她的黑奴在你的眼皮底下逃掉,却从未说过任何一个字?那个可怜的老妇人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竟然这样卑鄙地对待她?啊,她用尽全部身心让你读书学知识,要你有规有矩,她一桩桩。一件件,凡是能见到的,总是想尽办法对你好,她可就是那样对待你的啊。”
我只觉得自己太可卑了,太难受了,还不如就此死了的好。我在木筏上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一边埋怨自己,而杰姆也在忐忑不安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我们两人,谁也安不下心来。每一次,当他跳起了舞,说道,”开罗来啦!”我就被击中了一枪,并且刺透了我的心。我这时心想,要真是开罗的话,我真的会难受得死过去。
在我自言自语的时候,杰姆不停地高声讲话。他自己在说,等一到了自由州,他第一件事要干些什么,那就是拼命挣钱,决不乱花一分钱,等到积聚得够数目了,便要把老婆赎回来。她如今是属于一家农庄的,地点靠近华珍那里。然后他们两个人要拼命干活,好再把两个小孩赎买回来。还说,要是他们那个主人不肯卖他们的话,他们就找个反对黑奴制度的人,把孩子们偷出来。
听到他这样说,我几乎死掉一般。在他一生中,在今天以前,他是决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当他断定自己快要自由的这一刹那间,他这人的变化有多么大,正如老话说得好:”给黑奴一寸,他便要一尺。”我心想,这完全只是因为我没有好好地想一想,才会有这样的结果啊。在我的面前,如今正是这么一个黑奴,我一直等于在帮着他逃跑,如今竟然这么露骨地说他要偷走他的孩子们……这些孩子原本是属于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的,而且此人从来也没有伤害过我啊。
听到杰姆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非常难过。这也是杰姆太不自量力才说出了这样的话。我的良心触动着心底处仅存的真诚,到后来,我对自己的良心说:”别再怪罪我吧……还来得及呢……见了灯光,我就划过去,上岸,去告发他。”于是我马上觉得满心舒坦,很高兴,身子轻得像一根羽毛似的,我全部的烦恼也都烟消云散了。我继续张望着,看有没有灯光,这时我高兴得要在心里为自己歌唱一曲哩。没有多久,远处出现了一处灯光。杰姆欢呼了起来:
“太好了!我们得救啦,赫克,我们得救啦!跳起来,立个正,美好的开罗终于到啦,我心里有数的!”
我说:”我把小舟划过去,瞧一瞧,杰姆,你要知道,这也许还不是呢。”
他跳将起来,弄好了小舟,把他的旧上衣放在船肚里,好叫我坐在上面,他把桨递给了我。当我划的时候,他对我说:
“马上,我就要欢呼啦。我要说,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赫克。我是个自由人啦,可要不是赫克,我哪里会自由呢,全是赫克干成功的,杰姆一生一世忘不掉你,赫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也是我杰姆唯一的一个好朋友。”
我刚把小船划开,急着想去告发他,可是他这么一说,我就泄气泄了个精光。我动作缓慢起来了,也不知道我心里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我划了大约有五十码,杰姆说:
“你去啦,你这个对朋友忠心耿耿的赫克。在所有白人绅士先生里面,你是对我老杰姆唯一守信用的人。”
啊,我只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我心想,我还是非得这么干不行……这事我躲不过啊。恰恰在这么一个时刻,开过来一只小船,上面有两个人,手上有枪。他们停了船,我也停了船,他们中有人说:
“你说那边那个东西会是什么呢?”
“一只木筏子”,我说。
“你不是木筏子上面的人么?”
“是的,先生。”
“上面还有什么人么?”
“只有一个,先生。”
“嗯,今晚上逃掉了五个黑奴,是那边河湾口上的。你那个人是白人呢还是黑人?”
我并没有立刻回答,我想要回答的,可就是话说不出口。一两秒钟以后,我决定鼓起勇气说出来,可是我这么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不够……连一只兔子的勇气都没有,我知道自己正在泄气,便干脆放弃了原来的念头,直截了当地说:
“一个白人。”
“我看我们还是去亲自看一下好吗。”
“你们这样做得好”,我说,”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能帮我做一件事情,最好请你们劳驾帮个忙,把木筏子拖到有灯光的岸边,他有病……跟我妈和玛丽。安一个样。”
“哦,孩子,我们他妈的真是忙得很啊。不过我看我们还是得去一趟。来吧……使劲划,一块儿去。”
我用力划,他们也划,划了一两下,我说:
“我跟你们说实话,爸爸一定会十分感激你们。我要人家帮个忙,把木筏子拖到岸上去,可是一个个都溜了,我一个人又干不了。”
“嗯,这可真是卑鄙万分啊,而且很怪,再说,好孩子,你爸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是……是……,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停下来不划了。这一刻,离木筏才只一点点儿路了。有一个人说:
“孩子,你这是在撒谎。你爸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样对你很有好处。”
“我会的,先生,老老实实……不过千万别把我们扔在这里。这病……这……先生们,只要你们把船划过去,我把船头上的绳索扔给你们,你们就不用靠拢木筏……求求你们了。”
“把船倒回去,约翰,把船倒回去!”有一个人说。他们在水上往后退。”快躲开,孩子……躲到下风头去。他妈的,我猜想着风已经把它吹给我们了吧。你爸爸得的是天花,你自己应该是清清楚楚的。那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说出来?难道你想要把这个散布得到处都是么?”
“嗯,”我一把濞涕一把泪对他苦求地说,”我跟每一个人都说了,可是他们一个个都溜跑了,抛下了我们。”
“可怜的小家伙,这话也有些道理,我们也为你难过,不过,我们……去他妈的,我们可不愿意害什么天花,知道吧。听我说,我告诉你怎么办,你一个人可别想靠拢河岸,不然的话,你只会落得个一无所得的下场。你还是往下漂二十英里左右,就到了河上左边一个镇子上。那个时辰,太阳出了很久了,你求人家帮忙时,不妨说你们家的人都是一忽儿发冷。一忽儿发热,倒了下来。别再充当傻瓜蛋了,让人家猜想到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也是从心底为你做一桩好事,所以吗,你就在我们和你之间保持个二十英里吧,这才是一个好孩子,要是到点灯的那边上岸,那是没有任何好处的……那边只是个堆放木头的厂房。听我说,……我估摸,你爸爸也是穷苦人,我不能不说,他眼前命运挺惨的。这里……我留下值二十块钱的金元,放在这块板子上。你捞上这块板子,就是你的了。抛开你们不管,我自个儿也觉得对不住人,不过,我的天啊,我可不愿意跟你闲着耍贫,你明白不明白?”
“别撒手,巴克,”另一个人说,”把我这二十块钱也搁在木板上。再见了,孩子,还是遵照巴克先生的嘱咐为好,你肯定会把什么问题都给解决得很好的。”
“是这样,我的孩子……再见了,再见了。如果你要是见到有逃跑的黑奴,不妨找人帮个忙,把他们给逮起来,你也从中得些钱嘛。”
“再见了,先生,”我说,”只要我办得到,我决不会让黑奴从我手里逃掉。”
他们划走了,我又上了木筏,心里头可真不是个滋味,因为我很清楚,自己这是做了错事。我也明白,我这个人要想学好也是做 不到的了:一个人从小起,没有一开始就学好,以后就再也成不了气候……一旦危急临头,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支撑得住他,把事干好,这样,我们一定会输得一败涂地。我又思量了一会儿,就对自己说,等一等……假如说,你是做对了,把杰姆交了出去,你心里会比现在这个时刻好受些么?不,我说,我会伤心的……我会有象眼下一样的感觉。我就说,这么说来,既然要学好,做得对,需得费劲,做错不必费劲,而代价都是一个样,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又何必学着做对的事呢?这个问题可把我给难住了,我回答不出来。我就想,从今以后,别再为这个操什么心了吧;从此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是怎样办方便就怎样办吧。
我走进窝棚,杰姆不在那里。我到处找他也找不见。我说:”杰姆!”
“我在这里啊,赫克。那些人看不见影子了么?别大声叫嚷。”
他身在河水中,在船舶的桨下,只有脑袋露出水面。我告诉他,那些人早已望不见了,他这才爬上船。他说:”你们讲的话,我全都听到了。我划到了河中,要是他们上船的话,我会游上岸去。他们一走,我就会又游到筏子上来。不过啊,我的天,你可把他们捉弄得够苦的了,赫克。这一手玩得可真帅!我跟你说,老弟,你这一下可是救了老杰姆一条性命……老杰姆永永远远也不会忘记老弟啊。”
随后我们谈到了钱。这下子可真捞了不少。每人二十块大洋呢。杰姆说,现在我们可以在轮船上打统舱票了。这笔钱够我们到每个自由州,愿去哪里就去那里的所有花费了。他说,再走二十英里路,对木筏子来说,也不算远。他但愿那时我们已经到了那里才好。
天刚亮,我们系好了木筏。杰姆对怎样能把木筏藏得好好的,特别在行。接下来,他用了一整天把东西捆好,准备好随时可以离开木筏子。
那一个夜晚十点钟光景,我们望见左手河湾下边的一个镇子上有一点豆大的光亮在远处闪烁。
我把小船划过去进行探询。不久我见到有一个人在河上驾着小船,正在往水中下拦河钩绳。我划过去问道:”先生,这里是开罗镇的船么?”
“你说开罗?不,你真是个傻瓜蛋。”
“先生,那么,是什么样的镇子?”
“你假如想知道,不妨去问一问。你要是再缠着我一秒钟,就有你好看的。”
我划到了木筏那边,杰姆失望到了极点。可是我说,不要灰心,据我估计,下面一个镇子就是开罗了。
我们在天亮以前到了另一个镇子。我正想出去,一看是片高地,因此也就不出去了。杰姆说,开罗周围并没有什么高地,我差点儿把这个给忘了。我们白天混了一天,那是在离左岸不远的一处沙洲。我产生了一些顾虑,杰姆也一个样。我说:”说不准那晚上我们在大雾中漂过了开罗。”
他说:”别谈这个啦,赫克。可怜的黑人就是没有幸运。我一直在怀疑,那条蛇皮给我们带来的霉气还没有完呢。”
“我但愿从没有见到过那张蛇皮的,杰姆……我真的希望我一生没见过蛇皮。”
“这不是你的什么车(错),赫克。你根本不知道吗,你用不着为这个怪罪自己吗。”
天刚刚发亮,这一岸边果然是俄亥俄河清清的河水,千真万确。外边还是原先那条混浊的河水。啊,原来开罗的确已经错过了。
我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头至尾全部讲清楚。走陆路,那是不行的。我们当然没有办法把木筏划到上游去。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到天黑,再坐小划子往回走,试试运气了。因此我们便在密密的白杨丛里睡了一整天。等到天一黑我们回木筏那里,小划子不见啦!
一时间,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吗。我们两人肚子里都清楚,这是蛇皮又一次作的怪,说有什么用?说只能好像我们故意找岔子,结果只能招来更多的倒霉……而且不停地招来恶运,一直要到我们终于懂得了该一声不吭才行。
后来我们谈到了我们最好该怎么办。最后确定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能坐木筏往下游漂去,一直到找到一个机会,能买只小划子往回走。我们不打算趁周围无人时随手借它一只,就象我爸爸当年干的那个样子,因为这样一来,就会有人在后面追我们。
所以,我们就在天黑以后,坐着筏子走开了。
蛇皮给了我们这么多灾难,如果有人至今还不相信玩弄蛇皮该是多么愚蠢,那么,只要他继续读下去看看它如何进一步加害我们,就一定会相信了。
要购买独木舟,通常是就在有木筏停靠着的岸边。可是我们并没有看见那边有什么木筏子,所以我们一直向前走了三个多小时。啊,夜色变得灰蒙蒙的,闷得很,这是仅次于大雾那么叫人讨厌的。河上是怎么个光景,你就是看不清,无论远处还是近前都是一片漆黑。夜已深,一片宁静,这时下游开来了一只轮船,我们把灯点亮了,断定人家在轮船上会见到灯光的。下游开来的船,一般开来时不会和我们很靠近,它们开出去时沿着沙洲,选择暗礁底下水势平缓的水上走,不过,在这样的夜晚,它们便不顾一切朝水道上拱,仿佛跟整个儿的大河作对似的。
我们听得见它轰轰轰开过来,不过在靠近之前没有看得很清楚,它恰恰正朝着我们驶来。这些轮船往往这么干,好露一露它们能多么贴近得一擦而过,可又能碰不到我们。有的时候,大轮盘把一根长桨咬飞了,然后领港的会伸出脑袋,大笑一声,自以为挺英俊的。好,如今它开过来了。我们说,它是想要给我们刮一下胡子吧。不过它并没有往旁边闪那么一闪啊,这可是一条大轮,正急忙地开过来,看上去活象一大片乌黑乌黑的云,四周围亮着一排排萤火虫似的灯光,可是一刹那间,它突然露出了那庞然大物的凶相,但见一长排敞得开开的炉门,一闪闪发着红光,仿佛红得炽热的一排排牙齿,我们被眼前的偌大的船头和护栏罩惊呆了。它冲着我们发出了一声大叫,又响起了停止开动引擎的铃声,一阵阵咒骂声,一串串放气声,……正当杰姆从那一边。我从这一边往水下跳的一刹那,大轮猛冲近前,从木筏的中间冲过去。
我往下潜水……目的是要摸到水底,因为一只直径有三丈的大轮子眼看着要在我的头项上开过去。我得保持一个距离,我得有个足够的空间,我能在水下停留一分钟,这一回,我估计停留了整整一分半钟,然后我急着窜到水面上,因为我委实快要给憋死了。我一下子把脑袋探出水面,水齐着胳肢窝,一边由嘴里往外冒着水,一边由鼻子里往外擤水。当然,水流得很急,轮船停机以后十秒钟,接着又开动了机器。因为这些轮船根本没有把木筏子上的工人放在眼里,眼下它正沿着大河往上游开过去,在浓重的夜色中慢慢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有时我还能听到它的声音。
我大声叫唤着杰姆有十来回,不过毫无回音。我就把我”踩水”时碰着我身子的一块木板抓住了,推着它往岸上游去,但是我发现,水是朝着左岸流的。这也就是说,我已来到了横水道里了,于是我转了一个方向,朝那个方向使劲游去。
这是一条两英里长的斜斜的横水道,因此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游过去。我找了一个既安全也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点爬上岸来,我没法看得很远,只能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摸着往前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路。接下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座老式的用双层圆木搭成的大房子跟前。我正要急匆匆走过,突然从里面窜出几条狗,朝我汪汪乱叫,我知道,我还是站着不移动一步的为好。
第十七章 认识格兰杰福德一家
大约过了半分钟,窗下好象有个什么人在说话。但他并没有探出头来,只是说:”快准备好,孩子们!外边是谁?”
我说:”是我。”
“‘我,到底是谁啊?”
“我是乔治。杰克逊,先生。”
“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先生。我只想走过去,可是你的狗不让我过去。”
“夜这么深,你东荡西游,干什么来着?”
“我不在东荡西游,先生,我不小心从轮船上跌入水中。”
“哦,是么,真是么?你们哪一个在那边点火。你刚才说你的姓名是什么来着?”
“乔治。杰克逊,先生。我还只是个孩子。”
“听我说,你说的要是真话,那你就不用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但是你不要动,就站在你那个地方。你们哪一个去把鲍勃和汤姆给我叫起身来,再把枪带来。乔治。杰克逊,告诉我还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
“没有,先生,真的没有任何人。”
这时我听见屋子里人们在走动,还看到了几处烛光。那个人喊道:
“快把那根蜡烛拿开,贝茵,你这个傻冒……你还有点儿头脑么?把它放在前门后边的地板上。鲍勃,如果你跟汤姆准备好了, 就站到你们的位置上去。”
“我已经准备好了。”
“嗯,乔治。杰克逊,你认识歇佛逊家的人么?”
“不知道,先生……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们啊。”
“嗯,或许是这样,或许又并非是这样,好,都准备好。乔治。杰克逊,再往前走一步,要注意啦……千万别急……要慢慢地慢慢地走过来。如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叫他靠后……要是他一露面,就得挨枪。好,走过来。慢慢地走,把门给打开,你自己开……只开那么一点点,够挤进来就行了,听见了吗?”
我却一点也没有发慌,着急也没有用,我慢慢地一次走一步。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听得见我的心砰砰地跳。狗静得跟人一个样,不过紧盯在我的后面,等到我走到了由三根圆木搭的台阶时,我听到了开锁。拉开门闩。去插销的声音。我把一只手按住大门,轻轻推了一点点,又一点点,到后来有人在说话了,”好,行了,把你的脑袋伸进来。”我照着做了,可是我还害怕人家会把它”摘”下来呢。
蜡烛放在地板上,他们的人全都在场,他们望着我,我也一样望着他们,这样僵持十几秒钟。三个大汉枪对我瞄准着,吓得我哆哆缩缩,你知道吧。年纪最长的一个,头发灰白,六十岁左右,另外两个四十多岁……全都长得一表人才……还有一位非常和蔼的头发染霜的老太太,背后还有两位年轻妇女,我看不太清楚。这时老绅士说:
“好吧……我看没有什么,进来吧。”
我走进屋子,老绅士就锁了大门,把门闩上,把插销插好。他让那些带着枪的年轻人往里边去,他们就全聚集在地板上铺着百衲地毯的一间大厅里。他们都挤在一个拐角上,那里,从前面窗口朝里打枪是打不到的……因为两旁是没有窗的,他们举着蜡烛,对我细细打量了一番,异口同声地说,”哈,他不是歇佛逊家的人啊……不是的,他身上一点儿也没有歇佛逊家人的味道。”接下来, 老人说,要搜一搜身,看有没有武器,希望不要介意,他是完全出于善意,并无恶意……不过是要弄弄清楚罢了。所以他没有搜我的口袋,只是用手在外面摸了摸,摸后说没有什么问题,他要我别害怕,一切象在自己家里,把自己的身世全都讲一讲。可是那位老太太说:
“哎,你呀,苏尔,这个可怜的孩子浑身湿透啦。再说,你看他会不会已经饿慌了吧?”
“你说得很有理,拉结……我给忘了。”
老太太便说:”贝茜(这是女黑奴的名字),你赶快给他拿点吃的,这个让人心疼的孩子。你们哪位姑娘去把勃克给叫醒了,告诉他说,……他来了。勃克,把这个小客人带去,把他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把你自己身上的干衣服给他穿上。”
勃克看样子跟我差不多大,……十三四岁光景,但是比我长得块头大一点儿。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头发松松的,打着呵欠走进来,一个拳头揉搓着眼睛,另一只手里拖着一支枪,他说:”有没有歇佛逊的家人来过?”
他们说没有,说只是一场虚惊。
“好啊,”他说,”要是有的话,我看我肯定能打中一个。”
大家都一齐笑了起来。鲍勃说:
“啊,勃克,象你这样慢慢腾腾出来,人家说不定会早把我们的头皮都揭开了。”
“哦,根本没有人来叫我啊,这可不行。我老是被留下,捞不到表现一下的机会。”
“别担心,勃克,我的孩子,”老人说,”像这样的孩子一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急什么。现在你去,按妈对你说的去做。”
我们走上楼进他的房间,他给了我一件粗布衣裳和一件短茄克,还有他的一条长裤。我穿上了身。我正换衣服的时候,他问我的名字,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他就急着对我说,他前两天在林子里捉到一只蓝喜鹊和一只小兔子。他还问我,蜡烛灭的时候,告诉我摩西在哪儿?我说,我不知道,过去也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那你可以猜猜,”他说。
“我怎么猜得着?”我说,”因为过去从没有听说过。”
“不过你能猜着,不是么?很容易猜的。”
“哪一支蜡烛啊?”我不解地问。
“怎么啦,随便哪一支啊。”他说。
“我不晓得他在哪里啊,”我说,”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他在黑暗中呢!那便是他所在的地方。”
“既然你知道他在哪里,你问我有何用?”
“哦,真是的,这是一个谜语吗,你不知道么?听我说,你在这里准备待多久?你非得长久呆下去不可。我们会过得快快乐乐的……如今也没有什么学校了。我依稀记得你有一条狗的吧?我有一条……这条狗能跳进河里,把你扔进河里的小木片给叼回来。在星期天,你乐意把头发梳得光光的,以及干这样的傻玩意儿么?对你说,我是不乐意的,可是我妈逼我这么干。这些旧裤子可真厌烦死人,我看最好还是穿上吧,虽然我不喜欢。挺热的。你都搞好了么?好……来吧,老伙计。”
凉的玉米饼,凉的腌牛肉,黄油,和酪乳……他们那儿会给我吃的就是这些。我吃过的东西,从来没有比这一些更好的了。勃克,他妈,其他所有的人,全都抽玉米轴烟斗,除了那个女黑奴,她走了,还有那两位年轻妇女。她们全都一边吸烟,一边说话。我呢,是一边吃,一边谈论。那两个年轻妇女都披着棉斗篷,头发披在背后。他们都问我一些问题。我回答他们说,我爸爸。我和一家人是如何在阿肯色州南面一个小农庄上的;我姐姐玛丽。安怎样出走,又跟人结婚,从此再无消息;比尔怎样出去到处寻找他们,连自己也从此没有着落;汤姆和摩尔也死了;除了我和我爸爸,我们就再没有别的人了;爸爸磨难重重,也穷得一无所有。所以等他一死,既然庄子不属于我们所有,我就把剩下的一点点东西带着走了,打了统舱往上游去,可又掉进了水里,这才投奔到了这儿。他们就说,我完全可以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这时天快大亮,大家都去睡觉了,我和勃克睡一床,早晨一觉醒来,坏了,我把我自己的名字给忘了。我躺着想了一个小时。勃克睁开眼时,我说:
“你会不会拼字母,勃克?”
“一定会,”他告诉我。
“我想着你才不会拼我名字的字母呢,”我说。
“我敢说,你会的东西,我都会,”他说道。
“好吧,”我说,”那你就拼拼看。”
“可……治……杰……克……逊……那会怎么样,”他说。
“还行,”我说,”拼出来了,我本来以为你不行呢。这名字不疙里疙瘩,……不用费力就能拼得出来。”
我偷偷地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因为下一回可能会有人让我拼出来,我得记住了,一张嘴就能咔嗒咔嗒说出来,仿佛习惯了似的。
这是蛮不错的一家人,屋子也是像人一样可爱可亲的屋子。以前在乡下可没见到过这么可爱的,如此有气派的。大门上既没有安装铁门闩,也不装带鹿皮绳子的门闩,用的是可以转动的铜把手,镇上的人家也都是这样的。客厅里没放床,也没有铺过床的样子。可是在某些镇子里,大厅里铺着床的可有的是哩。有一个大壁炉,底下铺了一层砖的,这些砖上面可以浇水,用另一块砖在上面磨擦,就擦得干干净净,鲜红红的。他们抑或抹上一种叫做西班牙赫石的红色颜料,用这个来洗擦,和镇子上的人家一个模样。壁炉的铜架大得可以放一根待锯的圆木。炉台中间放着一只钟,钟的玻璃罩下半部画着一个镇子,玻璃罩的中部,画着一个圆轮,就说那是太阳了。在那个后边,你能看见钟摆在摇动。听到钟的滴嗒声,那是够悦耳的。有时会有走乡串镇的工匠来擦洗一遍,整得象模象样的,它竞然能一口气敲响一百五十下,这才累得停下来。这样的一台钟,即使你愿出很大价格,他们也不肯卖。
钟的两旁各放着一只有点儿样子奇怪却很可爱的大鹦鹉,是用白垩般的什么东西雕成的,颜色涂得红红绿绿的。在一只鹦鹉的边上,有一只瓷猫;另一只鹦鹉的旁边,有一只瓷狗;在这些东西的身上一摁,就会哇哇地叫起来,只是嘴并不张开,也不变样,也没有什么表情,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在这一系列东西的后面,正张开着几把由野火鸡翅膀做成的大扇子。屋子中间有一只令人喜欢的瓷篮子,里边装着一堆堆苹果。橘子。桃子。樱桃,颜色比真的还更红抑或更珍贵,也更可爱。诚然这些不是真的,从破损处露出里面的白垩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就可以看得很分明。
这张桌子铺着一张漂亮的漆布,上面镶着红蓝两色展翅翱翔的老鹰,旁边点缀许多五颜六色的花。人家说,这是从老远的费城运来的,还有 一些书,堆得整整齐齐,排在桌子的四角上。其中一本是大开本的家用《圣经》,附有许多的图画。一本叫做《天路历程》,讲的是一个离家出走的人的,至于为何原因离家,上面可没说。我有时拿来读读,已经读了很多。书上的句子难懂,可是还算有趣。另一本叫做《友谊的献礼》,几乎都是绝美的文字和诗歌,不过诗歌我没有读。还有一本是亨利·克雷的演讲集。另一本是昆恩博士的《家庭医药大全》,是讲一个人得病或死了该如何办的事。还有一本《赞美诗集》以及其它别的一些书。屋子里有几张柳条编成的椅子,还挺挺的,并没有象旧篮子那样中间陷下去或者裂缝。
墙上挂有一幅画……大多是关于华盛顿。拉法耶特和一些战役的,还有”高原上的玛丽”,有一幅标明为”独立宣言签字式”。有几张他们的炭画,是一位已故的女儿亲手画的。她去世的时候才只有十五岁。她这些画跟我过去看过的不一样,大多数比一般的要黑一些。其中一张画的是一个妇女,身穿瘦长的黑衣服,头上戴一顶又大又黑。象煤铲似的遮阳帽,帽子上挂着一张黑面纱。纤细的腕子上扎着黑丝带。一双黑色的精巧的便鞋,活象两把凿子。她正站在一棵垂柳下面,用右肘斜靠在一块墓碑上,作沉思状,另一只手在另一侧往下掉着,拿着一条白手帕和一个网线袋。画的下边写着”谁料想,竟是一朝永别。”另一幅画,画的是一位年轻漂亮姑娘,头发从四边拢到头顶上,在一把梳子前挽了一个结,象椅子靠背一样。她正用手帕掩着脸哭泣。她左手托着一只死鸟,安详地躺着,两条腿升向天空。这幅画下面写着”婉转鸣啼,竟成绝唱。”在另一幅画上,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正凭窗仰望着月亮,眼泪顺 着腮帮往下淌,一手拿着一封已经拆开的信,信封的一头还有黑色的火漆。她用力把带链子。装照片的鸡心盒子贴在嘴上。在画的下面写着:”难道就从此永逝了么?唉,永逝了啊,多么悲伤!”据我看,这些画都画得很好,不过,我好象不大喜欢这些画,因为每当我心里不愉快的时候,这些画总叫我更加心神不宁。她的离去会所有的人痛惜。因为她已经打算好要画更多的画,人们从她已经作出的贡献,可知这损失有多大。不过我又猜测着,以她的禀性,在坟墓里也许还开心些。人家说,她生病的时候正在用力做她那幅最伟大的画。她每天每晚祈祷的,便是能恩赐她把这画画成功,遗憾的是,没有能如愿以偿。画上是一位年轻的姑娘,身穿一件白色长裙,站在一处桥头栏杆上,已经准备好,要纵身一跃。她披肩秀发,仰望明月,泪流满面。她双臂抱在胸前,另有双臂朝前伸开,又另有双臂伸向明月……原意是想要看一看,哪两个双臂画得更好些,定好以后,于是把其余的给涂掉。不幸的是,正如我所说的,在她打定主意以前,突然逝世。家人如今把这幅画挂在她卧室的床头上。每逢到她的生日,他们在上面放了花。平时是用一块小小的幔帐给遮了起来。画上的年轻姑娘,脸又巧又甜,只是胳膊似乎太多了,我仿佛觉得有点儿象蜘蛛似的。
这位年轻姑娘生前有一本剪贴簿,把《长老会观察报》上的讣告,伤亡事故和有些人默默地忍受熬煎的事迹保留下来,还诉说自己的情怀,写下了诗篇。这首诗写得清新隽永。有一首诗是为一个名叫斯蒂芬。道林的男孩不幸落井而死写的:
悼斯蒂芬·道林。博茨君难道妙龄的斯蒂芬病了?
难道妙龄的斯蒂芬死了?
难怪悲伤的人啊,正愈加哀痛?
难怪吊唁的人啊,在哭泣失声?
不,年少的斯蒂芬。道林。博茨君,
他并没有遭到这样的命运
周围的人虽然哀伤得愈来愈深,
他可没有因为病痛而丧身。
并非他的身子被百日咳所折磨
并非他被可怕的麻疹害得斑斑点点布满周身,
并非是因为这样病痛啊,
这才夺走了斯蒂芬。道林。博茨君的令名。
这并非单相思啊,
折磨了这长着鬓发的年轻人,
并非肠胃的什么病痛啊,
害得斯蒂芬。道林。博茨险些一命归阴。
哦,都不是的,你便流着热泪倾诉。
当你听到我把他的命运诉说,
他的灵魂已从这冰冷的世界逝去,
只因他可怜掉入了井中。
虽捞起了,还挤出了肚子里的水,
可是恸哭吧,都只为迟了一步,
他的灵魂已经飞逝远方,
在那至善至纯的圣境。
如果说哀美琳。格伦基福特能在不满十四岁时便能写出这样的诗来,那么,以后,她若是不死,会写出怎么样的好诗,那便是可想而知的了。勃克说,她能出口成诗,不用费力。她不需停下来深虑的。他说,她无意间一出手就是一行。这时,倘若她找不到能为下一句押韵的,她便把那一句抹掉,重新开始。她题目不限,不论你出了什么题目,要她写,她就能写。只要是写悲痛的便行。如果世上有一个男的悄然离去,或是一个女人死了,或是一个孩子死了,尸骨未寒,她便已把”挽诗”送来了。她把这些诗称做挽诗。邻居们都说,最先到场的是医生,随后是哀美琳,再后面是殡仪馆里的人……殡仪馆里的人从没有能赶在哀美琳前面的,除了一回,押死者惠斯勒这个名字的韵,多耽搁了些功夫,这才来迟了。从这以后,她大不如前了。她从来没有怨天尤人,只是从此消瘦了下去,没有能活下来。可怜的人,可已经下了很多次的决心,到她那生前的小房子去,找出她那本叫人伤悲的剪贴簿来阅读啊。那是在她的那些画使我感到心情郁闷,甚至对她有些情绪的时候。我喜欢他们全家人,死去的,活着的,决不让在我们之间有什么隔阂。不幸的哀美琳活着的时候曾为所有的死者写下壮丽诗篇,如今她走了,但是没有什么人为了她写诗。这也许是件憾事吧。因此,我曾千方百计,要为她写一首挽诗,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诗总是写不出来。哀美琳的这间房间,家里人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保持着她生前喜爱的那个样子。从没有人在这间房间里睡过。老太太亲自照料着这间房间,虽然她身边的每一处都是女奴。她常常在这里做针线,阅读她的那本《圣经》。
至于说到那间大厅,一扇扇窗户上都挂着漂亮的窗帘。是白色的,上面画着画,象城堡,藤萝在城墙上往下垂;象走下河边饮水的牛群;等等。大厅里还有一架小小的旧钢琴。我猜想,钢琴的里面,一定有不少的白铁锅吧。年轻的姑娘们唱着一首”金链寸寸断”,弹着一曲”布拉格战役”,那是再悦耳也没有了。各间房间里的墙壁都是刷过的,大部分地板上铺了地毯。这座房子在 墙外一律粉刷得雪白。
这是一座二合一的大屋子,当中有一块宽敞的空地,上边也有屋顶,下边也有地板,有时候在中午时分在那里摆开一张桌子,确实是个阴凉。舒坦的去处,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何况饭食既美味,又尽你吃饱哩!
第十八章 两大家族的争斗
你明白,格伦基福特上校是位绅士,他从头到脚都是个绝对的绅士,他全家也一样。正象俗话说的,他出生好,这对一个人来说,就如同对一匹马来说,最有价值。道格拉斯寡妇就是这样说的。至于这位寡妇,周围所有的人都极其肯定地认为她是我们镇上第一家贵族人家,我爸爸也总是这样说,尽管他自己的身份,比一条大鲶鱼好不了多少。格伦基福特上校个子挺高,身材细长,皮肤黑里透着苍白,哪儿也找不到一丁点血色。每天天亮,总把那清瘦的脸刮得干干净净,他长着薄嘴唇,薄鼻翼,高鼻子,浓眉毛。眼睛乌黑,深深地陷在眼眶里,看着你时,不妨说如同从山洞里朝外望着你。额骨高高的,头发又黑又直,一直拖到肩上,双手又长又细。他这一生,每天穿着一件干净衬衫,从头到脚的一套服装是细帆布做的白色西服,白得简直刺眼睛。每到星期天,总是穿一身蓝色的燕尾服,钮扣是黄铜的。他手提一根镶银的红木手杖。他没有轻浮的神态,一点也没有;也从来没有高谈阔论。为人和蔼可亲……你知道吧,人们可以感觉到这一点。因此,你也就感觉到了一种信任之感。他有时候微微一笑,而这是挺迷人的。可是一旦他把腰板子那么一挺,如同一根旗竿屹立在那里,再加两道浓眉下目光一闪一闪,那你就一心想往树上爬,然后再打听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毋庸提醒人家注意自己的行动,……不论他到哪里,在他的面前,一个个都遵规守矩。谁都喜欢跟他在一起;他多半总是一片阳光……我的意思是说,他神态总象晴朗天气。一旦他成了层层密云,那就半分钟之间,一片黑压压的,怪吓人的;而一旦过了这下子,那就足够了,一个星期之内,准定不会有什么不恰当之事发生。
早上,每逢他和老夫人下楼来,全家人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他们说一声”早上好”。在他们两位落坐以前,其他人是不会坐下的。然后由汤姆和鲍勃走到橱柜那儿,取出酒瓶,配好一杯苦味补酒递给他,他就在手里端着,直到汤姆和鲍勃的也斟好了,并弯了腰,说一声,”敬两位老人家一杯,”他们稍稍欠一下身子,说声谢谢你们,于是三个全都喝了。鲍勃和汤姆把一勺羹水,倒在他们的杯子里,和剩下的一点儿白糖和威士忌,或者把一些苹果白兰地渗和起来,递给我和勃克,由我们向两位老人家举杯请安,喝下肚。
鲍勃年纪最长,汤姆是老二。个子高高的,肩膀宽宽的,棕色的脸,长长的黑发,两只有神的眼睛,都可说是一表人才。他们从头到脚,一身细帆布服装,跟老绅士一个模样。头上戴的是宽边的巴拿马帽。
而后再说说夏洛特小姐。个子高高的她二十五岁,骄傲而别有一番气派。不过只要不是在她生气的时候,她总是很和气的。但只要她一生气,那就象她父亲一样,立刻,叫你蔫了下去。她长得很美。
还有她的妹妹苏菲亚小姐,但是她是另一种类型,她既文静,又长得甜,象只鸽子,她才只二十岁。
每一个人都有贴身黑奴侍候……勃克也有。我的贴身黑奴悠闲得很,因为我从来都是惯于自立,不让人服侍我。不过,勃克的黑奴整天跑东跑西,忙个不停。
全家人的情形都在这里了。不过,原来还有人的……另外的三个儿子。他们被杀死了。还有哀美琳,她也死了。
老绅士在村里和镇上有好几处农庄黑奴在一百个以上。有的日子里,会有许多人聚集在这里,是骑了马从十英里或者十五英里以外的地方赶来的,呆个五六天,在附近的各处。在河上,痛快地玩一玩。白天,在林子里跳舞,野餐。夜晚,在屋里举行舞会。他们许多是这家人的亲戚。男人身上都带了枪。我对你说吧,这些人可谓是精英啦。
旁边还有另一族贵族人家……一共六七家吧……大多姓歇佛逊的。跟格伦基福特家族相比,一样格调高,身出名门,又有钱,又气派。歇佛逊家和格伦基福特家使用同一个轮船码头,距我们这座大屋两英里多路。因此我有时候和大伙儿到那儿去,在那里见到过不少歇佛逊家的人,一个个都骑着骏马。
有一天,我和勃克拿着工具去林子里打猎。我们听到了朝我们走来的马蹄声。我们正要穿过大路。勃克说:”快!朝林子里窜!”
我们跑进了林子,透过林子里一簇簇树叶丛朝外张望。不一会儿,一个十分漂亮的小伙子骑着马沿大道飞奔而来。他骑在马上,态度从容,俨然象个军人。他把枪平放在鞍鞒上。我过去这人见到过的,他是哈尼。歇佛逊。但听得一声枪声,勃克发的子弹从我耳边擦过,哈尼头上戴的帽子滚落在地。他紧握了枪,径直朝我们藏身的地方冲过来。不过我们可没有耽误。我们在林子里奔了起来。林子长得不密,所以我曾几次回头察看,为了好躲避子弹。我看到哈尼两次瞄准了勃克。后来他从来处往回转……我估计,是去找帽子的,但是我没有能看到。我们一路上狂奔不停,直到回到了家。那位老绅士的眼睛亮了一下,有十几分钟,……据我判断,这往往是欣慰的表示……。接着他平静下来,很平和,语气温和地说:
“我不喜欢躲在矮树丛里打枪那种打法。我的孩子,为何不到大路上去呢?”
“爸爸,歇佛逊家才不干呢。他们就爱投机。”
夏洛特小姐呢,在勃克讲述事情的前后经过时,头部挺挺的,仿佛一位女王。她的鼻翼张开,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两个兄弟显得很阴沉,但全都没有说话。苏菲亚小姐呢,突然脸色发白。不过,当她知道那个男子没有受伤,脸色就回过来了。
等我把勃克带到树底下玉米仓房的旁边,就只是两人时,我说:
“你真的想干掉他么,勃克?”
“对,我想是的。”
“他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啊?”
“他呀?他从没有陷害过我啊。”
“既然这样说,那你又为何要杀死他呢?”
“哦,没有什么啊,……我只是为了打冤家嘛。”
“什么叫打冤家?”
“啊,你是在哪儿长大的?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打冤家?”
“从没有听说过啊……讲给我听听。”
“嗯,”勃克说,”打冤家是这么一回事: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吵了架,于是把他杀了。另一个人的弟兄便杀了他。接下来,其他弟兄们,这是指双方的,便我打你,然后你打我。再下来,堂兄弟表兄弟,参加了进来……到后来,一个个都给杀死了,打冤家也就打完了。这是进行得很缓慢的过程,得费很长的时间。”
“这里的打冤家也有很长的时间了么?”
“嗯,现在我需要估一估了!是三十年前开始的。或者说,大概是这么久以前吧。为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纠葛吧。然后是上法庭求得解决。判决对一方不利,他就挺身而出,把胜诉的那方给枪杀了……他当然会这么干。换了任何一位,都会这么干。”
“那么是什么纠纷呢,勃克?是争夺田产么?”
“我看或许是吧……我不知道。”
“啊,那么,最先开枪的是谁呢?……是一个格伦基福特家的人,还是一个歇佛逊家的人?”
“我的天啊,我怎么会知道?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会有人知道吗?”
“嗯,那是的,以我看,我爸爸知道,有些老一辈人知道。不过到现在哪,一开头,最早是怎么闹起来的,连他们也不知道了。”
“死了挺多人么,勃克?”
“是啊,出殡的机会多的是。不过,也并非都是死人的。我爸爸就在出殡时中了几颗子弹,不过他可并没在乎,因为反正他的身子称起来也不怎么重。鲍勃给人家用长猎刀砍了几下,汤姆也受过两三次伤。”
“今年打死过人么?勃克?”
“打死过。我们死了两个,他们那边也死了两个。大概几个月前,我的堂兄弟。以及十四岁的勃特骑着马,穿过河对面的林子。他身边没有带武器,这真是他妈的再傻不过了。在一处偏僻的地方,他听得身后有马声。定睛一看,是巴第。歇佛逊老头儿,手里拿着枪正飞奔过来,一头白发迎风乱飘。勃特并没有跳下马来,躲避到树丛里,反而让对方赶上来。于是,两个人之间展开了殊死竞争,一个在前飞奔,一个在后紧追,足足奔了四五英里多路,老头儿越追越近。到最后,勃特眼见自己没有希望了,便拴住了马,转过身来,正面对着人家,于是一枪打进了胸膛。你应该知道吧,老头儿奔上前来,把他打倒在地。不过呢,老头儿也并没有多少时间庆贺自己的好运气。一星期之内,我们这边的人把他给杀死了。”
“我看啊,那个老头儿肯定是个懦夫,勃克。”
“我看他可不象个懦夫。怎么说也不象。歇佛逊家的人没有懦夫……一个也不是懦夫。格伦基福特家的人呢,也一个懦夫都没有。是啊,就是那个老头儿有一天跟四个格伦基福特家的人,五对三干了一仗,干了一个钟头,结果他是赢家。这几个人都是骑了马的。他下了马,躲在一小堆木材后面,把他的马推到前边挡子弹。可是格伦基福特家的人呢,还是骑在马上,围着老头儿,窜来窜去,枪弹雨点般地对他射去,他的子弹也雨点般向着他们猛击。他受了伤他的马也中了子弹抽搐着,一瘸一拐地回了家,可歇佛逊家的是给抬回家的……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第二天也死了。不,老弟,要是有人要寻找懦夫的话,他不必在歇佛逊家的人身上白白浪费时光,因为他们从没有这样的孬种。”
下一个礼拜天,我们都去了教堂。有三英里路远。全都是骑马去的。男的都带上了枪,勃克也带了。他们把枪插在两腿之间,或者干脆放在靠墙随手可拿的地方。歇佛逊家的人,也是这样的架势。布讲的道,说的没有什么意思……全是兄弟般的爱这类叫人听了恶心的话,可是人家一个个都说布道布得好,回家的途中说个不停,大谈什么信仰啦,积德啦,普济众生啦,前世注定的天命啦,等等,让我说也说不清还有些什么。一言蔽之,在我看来,这可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星期天啦。
吃过午饭以后半个小时,大家都在打瞌睡,有坐在椅子上的,有在卧室里的,总之,气氛好沉闷。勃克带着一条狗在草地上大模大样在日光下躺着,睡得挺香。我朝我们那间卧室走去,心想不妨睡个午觉。我见到苏菲亚小姐站在卧室的门前。她的卧室就紧挨在我们那一间的隔壁。她把我带进她的房间,轻轻把门插上,问我喜欢不喜欢她,我说喜欢,她问我愿不愿替她做件事,并且不告诉别人,我说我愿意。她便说,她把她的《圣经》忘了拿回来了,是放在教堂里的桌子上了,这桌子在另外两本书的中间。她问我能不能悄然不响地溜出去,到那边把书给她拿回来,并且对任何人也不说。我说可以,于是我很快地走出了家门,走到大路上。教堂里没有什么人,也许除了一两头猪吧。因为教堂门上没有上锁,猪在夏天喜欢上了木条铺的地板图个凉快。你要是留心注意的话,就可以知道大多数的人总是必须去的时候才上教堂,可是猪呢,便不一样了。
我自己估摸,总是出了什么事吧……一个姑娘家对一本《圣经》这么亲,这不大自然。于是我把书在手里抖了一抖,一小片纸掉了下来,上面写着”两点半”。我在书中到处浏览。打寻,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找到。这意味着什么,我也弄不清,于是我把它放回书里。我回了家,上了楼,苏菲亚小姐正在门口等着我。她把我一把拉了进去,关上了门,然后在《圣经》里找,终于找到了那小片纸。她看了上面写的,就显得异常高兴。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抱往我的腰,紧紧地搂了搂,还说我是世上最善良的孩子,还要我不跟任何人说。一时间,她满脸红通通的,眼睛闪着亮光,看起来可真是绝色美人。我倒是吃了一惊。不过,我喘过气来,便问她纸片是怎么回事,她问我看了没有,我说没有,她问认得不认得写的字。我告诉她,”不,只认得印刷字体。”她说,这片纸只是起个书签的作用,没有别的意思。就说,我可以走了,可以玩去了。
我步行到了河边,把这件事捉摸了一番。少许便注意到我那个黑奴跟在我的后面。我们走到了后面那间屋子里的人看不到我们身影的地方,他往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走过来说:”左(乔)治少爷,你如走到下边泥水塘那里去,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会看到那么一大堆黑水蛇。”
我想,这好奇怪啊,他昨天也这么说过啊。按理他应该知道人家不会那么喜欢黑水蛇,不会到处去寻找啊。他到底是哪门子意思呢?我说:”好吧,你到底走吧。”
我跟在后面有一英里多路,他就趟着泥水塘,泥水没到膝盖骨,又走了一会,我们就走到了一小片平地,地势干燥,密密长满了大树。树丛和藤蔓。他说:”左(乔)治少爷,你往前走,只要几步远,就能看见黑水蛇了。我以前看过,不想再看下去了。”
随后,他沿着泥水走开了,不大一会儿,树木把他给遮住,看不见他人影了。我摸索着往里走,到了一小块开阔地段,才只象一间厨房那么大,四周全是青藤,有一个人正在那里睡着了……天啊,这正是我的老杰姆啊!
我赶快把他叫醒了。我原以为,又见到了我,他肯定会大吃一惊,可是不然。他差点儿哭出声来,他高兴得非同一般,不过并没有吃惊,他说,那天晚上落水以后,他跟在我后边泅水,我每喊一声,他都听得见的,不过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不想叫人家把他逮住,再一次成为奴隶。他说:”我受了点儿双(伤),游不快了,到最后,我落在你后边好长一段路了。上岸的时候,我原想,我能赶上去。我正想朝你叫喊,但是我看到了那座大屋子,我便放慢了,我离你离得远了些,人家对你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我害怕那些勾(狗)……但是,当一切安静下来,我知道你是进屋里了,我就走到了树林子里,等待白天来到。拂晓时分,你们家的几个黑奴走过来,到田里去劳动,他们把我带到这儿来,指点给我这个地方,因为有水,勾(狗)追踪不到我。每天晚上,他们便给我东西吃。说说看,你过得如何。”
“啊,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叫我的杰克把我带到这儿来呢,杰姆?”
“哎,赫克,在我们还没有想好办法之前,去打扰你有何用呢?……但是,如今我们一切安全了。一有机会,我就去买些盆。碗。口粮,晚上我就修补木伐(筏)。”
“告诉我,杰姆,你说的木筏是怎么回事?”
“我们原来那个木伐(筏)呢。”
“你是说原来那个木筏没有被撞成碎片?”
“没有,没有撞成碎片。撞还(坏)了不少……有一头损还 (坏)得很厉害……不过也碍不了什么事,但是我们那些东西可全完了,要不是我们往水里扎得那么深,泅得又那么远,再加上天又那么黑,我们又被下(吓)得那么晕头转向,我们本来是能看到我们的木伐(筏)的。不过,看到也好,没看到也好,现今是无所谓了,因为现在木伐(筏)已经整修得跟原来那个模样差不多了,原来给撞掉的东西也给布(补)上了。”
“噢,你究竟怎样又把那个木筏给弄回来的呢……是你一把抓住了它?”
“我已经躲到那边树林里了,怎么能张(抓)住?是这儿三。四个黑人发现木伐(筏)被一块礁石当(挡)住了,就在这儿河湾里,他们就把木筏藏在小河岸里,在柳树的深处。他们为了争辩木伐(筏)归谁所有,争得不可开焦(交),很快就被我听见了。我对他们说,木伐(筏)本不是他们中间哪一个人的,而是属于你和我的。我还说,你们是想从一个白人少爷手里,把他的财产给夺过去,藏起来?这样,才把他们间的争执给解决了。我还给他们每人两角全(钱),他们这才兴高彩(采)烈,希望以后还会遇到木筏,好让他们伐(发)财。他们照料我可好哩。凡是我要他们为我干些什么,从来不需要我说第二匹(遍),老弟。那个杰克可是个很友好的黑人,为人挺鸡(机)灵。”
“是啊,他很机灵。他没有对我说你在这里,他要我到这里来,说是要给我看黑水蛇,要是出了什么事啊,与他可毫不相关。他可以说他自己从没有看到我们俩在一起,这确实也是事实。”
至于第二天的事,我简直不愿意多说啦,我看还是长话短说吧。我清早醒来,本想转个身,再睡小会儿,发现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人走动的声音,这可是不寻常的事。下一件事我注意到的,是勃克也已经起床了,人不在了。好,我立马起了身,心里疑疑惑惑的,一边走下楼梯……四周寂无一人,四周围一片静悄悄。门外边呢,也是一样。我猜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到了堆木场那儿,我碰见了杰克,我说:
“什么事啊?”
他说:
“难道你还没听说过这件事情,左(乔)治少爷?”
“不,”我说,”不晓的。”
“啊,苏菲亚小姐离家出走啦!她真的出走啦。她是晚上什么时间出走的……到底是什么一个时间,谁也不知道……是出走去和年轻的哈尼。歇佛逊结昏(婚)去的,明白吗……但是人家是这么个说法,是家里给发现的,大概是在二个钟头以前……或许还更早一些……我告诉你吧,他们可真是没有耽搁一点儿时间。那样匆忙立刻带抢(枪)上马,怕是你从来也没有遇到过。那些妇女也出动去孤同(鼓动)她们的亲属们。骚尔老爷和儿辈们背了抢(枪),上了马,沿着河边大道追,要全力以赴在那个年轻人带着苏菲亚小姐过河之前抓住他,打死他。我看哪,前途可是很糟糕啊。”
“勃克没有叫醒我就走了?”
“是啊,我猜测他是没有叫醒你。他们不想把你绢(卷)进这件事。勃克少爷把抢(枪)装好子弹,说要淡(逮)住一个歇佛逊家的人押回家来,要不然,就是他自个儿倒霉。我看啊,歇佛逊家的人在那边多的是,他只要有机会,一定会谈(逮)一个回来。”
我沿着河边的路拼命往上游赶去,一会儿便听到远处传来了枪声。等到我能看见堆木场和轮船停靠的木材堆那里,我拨开树枝和灌木丛使劲向前走,后来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去处。我爬上了一棵白杨树,躲在树桠那儿。子弹打不到那儿,我就在那儿张望。不远处,在这棵大树的后边,有一排三英尺高的木头堆放在那里。我本想躲到木垛后边去的,但考虑之后我没有去木垛后边,这也许是我的运气好。
有四五个人在木场前一片空地上骑着马来回走动,一边咒骂吼叫,想要把沿轮船码头木垛后边的一对年轻人打死……可就是不能得手。他们这帮人中,每当有人在河边木垛那儿出现,就会遭到枪击。那一对年轻人在木垛后边背靠着背,因而对两边都 把守得牢牢的。
过不多时,那些人不再骑着马一边转游一边吼叫了,他们骑着马往木场跑过来。就有一个孩子站立起来,把枪放在木头上面瞄准,一枪,便有一人翻身落马。其余的人纷纷跳下了马,抓起受伤的人,抬着往木场那边走过去。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那两个孩子撒腿就跑。他们跑到了离我这棵树有一段路的时候,对方还未能发现。等到他们一发现,就立刻跳上马在后面紧追。眼看着要追上了,但是仍然无济于事,因为那两个孩子起步早,这时已经赶到木垛后边躲了起来,又占了对方的上风,这木垛就在我那棵树的前面。两个孩子之中,其中有一个就是勃克,另一个是细挑个儿的年轻人,大约有二十岁左右。
这些马上的人乱闯了一阵,然后骑着马走开了。等到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了,我便朝勃克大喊一声,告诉他我在这儿。他开始还弄不清我是从树上发出的声音,被吓了一大跳。他嘱咐我仔细看,一见那些人重新出现,立刻告诉他。还说他们肯定是在玩弄鬼花招……不会走太远的。我本来想要从树上爬下来,但是没有下去。这时勃克就一边大哭,一边跳脚,说他和他的表兄乔(就是那另一个年轻人)发誓要报今日之冤仇。说他父亲和两个哥哥被打死了;敌人方面,也死了三四个人。说歇佛逊家的人设了埋伏。勃克说,他的父亲哥哥们本应等候他们的亲戚来援助以后再行动的……歇佛逊家的人的力量,远远胜过他们。我问他,那个年轻的哈尼和苏菲亚小姐的情况怎么样。他说,他们已经过了河,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或灾难。听他这么说,我便很高兴。可是勃克是另一个样子。他又气又恨,因为这一天他朝哈尼开了枪,但是没有打死他……象这样的事,我还闻所未闻哩。
突然之间,砰!砰!砰!响起了三五枪响声。那边的人没有骑马,悄悄穿过林子,绕到他们后边,冲了过来。那两个孩子朝河里跳……两人都中了弹……他们往下水划,对方在岸上对着他们一边射击,一边大喊,”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我当时是多么难受啊!几乎从树上摔下来。这种种全部的过程,我也不想叙说了,……要是这样做的话,只会叫我更疼痛难忍。我希望,当初那个夜晚,我根本没有爬上岸来,以至亲眼目睹这次的惨祸。我的脑海里,将永远赶不掉这种种的一切……有好多次,我在梦里还梦见了这发生的一切啊。
我躲在树上,一直躲到天黑,惧怕爬下树来。我间或听到远处林子里有枪声。有一两回,我看到有一小伙的人骑着马。背着枪,驰过木材场,因此我估计着冲突还没有完。我心里很难受,仿佛太阳失去了光辉,因此打定了主意,从此决不再走近那座房子。因为我寻思,这全是我闯的祸啊!我断定,那张纸片是苏菲亚小姐要和哈尼。歇佛逊在晚上两点半钟一起出走。我心想,我原本应该把这张纸片的事以及她行动的异常之处告诉她父亲的。这样,他父亲或许会把她关在房间里不许出来。这么一来,这多么可怕的灾祸就准定不会出现。
我一下了树,就沿着河岸下游偷偷走了一段路。我发现河边躺着两三具尸体。我把他们一步步拖上岸来,随后盖住了他们的脸,就赶快离开。把勃克的脸盖起来时,我不禁哭泣了一会儿,因为他对我是那么无微不关。体贴入微。
这时天已黑。从此以后,我从未走近那间房子。我穿过林子,往泥水塘那边走去。杰姆不在他那片小岛上。我匆忙往小河边那边赶,一路拨开了柳树丛,火烧火燎地只想跳上木筏,逃脱这片可怕的土地……可是木筏不见了!我的天啊!我多么恐惧啊!我几乎有两分钟时间喘不过气来。我使劲叫喊了一声。离我二十多英尺,我听到一个隐约的耳语在耳边荡漾:”天啊,难到(道)是你么,老弟?千万别作申(声)。”
是杰姆的声音……这样悦耳的声音,过去可从来没有听到过啊。我在岸边跑了一段路。。,登上了木筏,杰姆一把搂住了我,见了我,他真是兴高采烈。他说:”上帝保佑你,亲爱的。我以为你又丝(死)啦。杰克来过。他说他料想你已经中蛋(弹)丝(死)了,因为你一直没有回家。因此我这会儿正要把木伐(筏)划到小河口去,我已经做好准备工作,只要杰克回来告诉我你一定已丝(死),我就把木伐(筏)划出去。天啊,见你又回来了,你不知道我多么高兴啊,亲爱的。”
我说:”好……好极啦。他们再也找不到我啦,他们猜测我已经被打死了,尸体往下游漂走了……那边的确有些东西会叫他们有这样的想法……因此杰姆啊,别再延误时间了,赶快向大河划去,越快越好。”
木筏向下游走了三英里多路,到了密西西比河的河中段了,我这才放下了心。然后我们悬挂起了信号灯,心想我们又回到从前那段自由自在。蝶飞花舞的日子。从昨天起,我一口东西还未曾吃过,因此,杰姆拿出一些玉米饼。酪乳。猪肉。白菜和青菜……味道又烧得极其可口,仿佛世上没有更好吃的了……我一边吃晚饭,一边和他唠起来,高兴得象什么似的。能够离开冤家远远的,我非常高兴。可是杰姆呢,能离开那片泥水塘,也十分高兴。我们说,说来说去全世界没有一家能赶得上木筏子的。别的地方总是那么别扭。那么憋死人,只有木筏子是另外一个天地。在木筏子上啊,让你感觉到的,就是自由,就是舒坦,就是愉快。
第十九章 木排上的贵客
三四个白天和夜晚就这么悄然而逝了,我看不如说是漂过去了, 那么宁静。那么太平。那么甜美地滑过去了。我们就是这样消磨时光的。一到下游那边,便见一条大得吓人的大河……有的地方河面有两英里半开阔。我们在夜晚行驶;白天,我们便躲起来。天快亮了,我们就停止航行,把筏子靠岸……总是靠在一处沙洲水流平缓的地段,然后砍下白杨和柳树的嫩枝,把木筏子给遮掩起来,然后我们放好钓鱼竿,接下来我们从水下溜去,游它一下,提提精神,凉爽凉爽。最后我们在沙滩上坐下来,在那里,水只有膝盖深,我们就等待白天的到来。到处没有一点儿声音……万籁俱寂……好象整个儿世界沉沉入睡了,只是偶尔有牛蛙叫几声。往水面上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灰朦朦的一条线……那是河对面的树林子……别的便什么也看不清……接着是天空中有一点儿鱼肚白;然后鱼肚白多了些,逐渐朝四周散开去;接下来,远处河水的颜色淡了许多,不那么黑沉沉了,而是灰灰的了。更往处,可以看到小小的黑点子在移动过来……那是些载货的驳船之类,还有黑黑的一长条……那是木筏子。有时能听到长桨吱吱地响,或许一些杂音。四周围这么寂静,声音是来自很远的远方。过了少许,你看到一道水纹,凭借水纹的模样,你便知道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礁石,急流朝着它冲过去,流水四溅,成了这个样子。你看到,雾气袅袅上升,离开水面,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照亮了东方的天空,河面红了起来。你可以看到对岸河边树林子边上一处圆木搭成的小屋,那或许是一个木材场,在那里堆着的一堆堆木材,中间却是空的可以,容得狗钻来钻去,为了能使人家上当。然后微风轻拂,从河上一阵阵吹来,那么凉爽,那么清新,闻起来那么诱人,这是全靠了那些树林子和那些鲜花的缘故。可有时候也并非全是这样美妙,因为人们把死鱼扔得到处都是,象尖嘴鱼之类,弄得十分臭。然后是大白天来到了,万物在阳光下沐浴,百鸟在争相啼叫。
到这时,那丝丝升起的炊烟让人很难觉察到,我们便从鱼钩上取下几条鱼,熬一顿热呼呼的鱼汤。然后我们便面对着河面的碧波,懒洋洋地睡了过去。等到慢慢醒来,看看情况,也许会看到一只轮船一路喘着气,往上游开去。只因为是在对岸很远的地方,因此除了它的明轮是装在船两旁或许在船尾之外,什么也看不清。并且在一个钟点以后,连听也听不清什么了,看也看不见什么了……留下的只是一片冷清孤寂。再隔一个时候,你或许会看到一只木筏远远地漂过水面。也许上面会有一个呆头呆脑的小伙子在劈木柴,因为木筏子上总有人干这个活。你会看到斧头一闪,朝下一劈……声音你是听不到的;只见斧头往上举起,举到一个人那么高,然后咔嚓一声……从水上经过些许时间才传到你耳朵里。我们在白天里就是这么懒洋洋,这么懒懒散散,在一片宁静之中聆听着。有一会儿浓雾沉沉,河上漂过的木筏之类,一路上敲打着白铁锅,以免自己被轮船撞翻。有时候一只驳船或是一只木筏贴近我们开过来,离我们这么近,谈话声。咒骂声。嬉笑声,声声入耳……听得清清楚楚,就只是看不见人的影子。这样的交错声音让人想到许多恐怖的事物,仿佛是精灵在苍穹中显灵。杰姆说,他猜定那是精灵,不过我说:”不,精灵一定不会说’开(该)死的雾,啊什么的”。
没过多久,天黑了,我们便出发。我们漂到河中央的时候,任它随便地漂,由它随水漂到哪儿就算哪儿。我们点燃了烟斗,两脚浸到水里面,谈天论地……不管白天。黑夜,我们总是光着身子,只要没有蚊子咬……勃克家的人给我做的新衣服,做得太考究了,穿起来浑身不自在。再说,对衣服之类的东西,我可从来不在乎。
有的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偌大一条大河全属我们所有。那边是河岸,是一些岛屿,和我们遥遥相望。兴许会有一点微光闪闪……是船舱里的一支烛光……然而有的时候,你会在河面上看到一两处闪光……是木筏子上的,抑或驳船上的。也许你还能听到一处船上传来提琴声或者歌声。生活在木筏子上,这是多么美妙。头上的天空是属于我们的,四处密布着一闪一闪的的星星。我们朝天躺着,仰望着星星。我们讨论着这些星星是造出来的呢,还是自然而然地生成的……杰姆认为是造出来的,我呢,认为所有这些的产生是天定生成万物主宰。我肯定,要造这么多,该要好多好多时间啊,费的时间太长啦。杰姆说,这些是月亮下的蛋。啊,这好象也有道理,因此我没有持什么反对的意见。因为我见到过一只青蛙就能下好多好多的卵,因此这也是能做得到的。我们也用心看着星星掉下来,看着它划过天空。杰姆认为,这些星星是变坏了,这才被从天上扔了下来。
每到晚上,我们总有两三回看到一只轮船轻手轻脚在暗地里溜过来,从烟囱里喷出一大簇火花来,似雨点般落在水面上,很是好看。然后它拐过一个弯,灯不亮了,喧闹声停下来了,留下的是一片寂静的大河。船身卷起的水浪,在它开走以后,好久才流到我们跟前,把木筏轻轻摇晃几下。在这以后,你耳朵里一片寂静,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里一片寂静,只是偶尔你会听到几声青蛙的清鸣。
深夜以后,岸上的人都睡了。有三四个小时,岸边一片漆黑……木屋的窗内也看不见灯光了。这些灯光就是我们的时间表……第一道灯光表明早晨正在来临。就这样,我们便会马上寻找一处地方,好躲避起来,并且把木筏子系好。
有一天黎明时分,我看见了一只独木小船,便划过了一道狭窄的急流靠到岸边……只有一百码路……然后划进了半英里外柏树林子里一条小河边,看能不能摘些果子。我正要经过一处牛走的小道,跨进小河滨,猛然间听得有两个人在小路上飞奔而来。我想这下子我可糟殃了。因为每逢有人追什么人,我总以为追的是我……要不然,就是杰姆。我正想赶快躲开,可是他们已经逼近我了,还喊出了声,并且苦苦哀求我救他们一条命……。还说他们并未干什么坏事,可人家却要追捕他们……后面正有一伙人带着狗在追来。他们想要马上跳上木筏,不过我说:
“别跳!我还没有听到后边的狗和马的声音呢,你们还有时间穿过灌木林子,往小河滨上游走一段路,再跳到水里,到下边我这儿来,随后上木筏子来……这样,狗就嗅不到气味啦。”
他们按图索骥地这样做着。他们一上木筏子,我就开往一处沙洲。几分钟后,我们听到远处狗啊,人啊,闹成一团。从声音听来,他们是往小河滨来的,不过我们没有看到他们。仿佛他们在那里停了下来,转了一会儿。此时,我们越走越远,后来就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等到我们离林子半英里多路,驶进了大河,一切平静了下来。我们漂到了沙洲那边,躲到了白杨树丛里,就非常踏实了。
两人中有一个七十岁年纪,或许更大些,秃顶,胡子快白了。这个老人头戴一顶宽边软呢帽,身穿一件油腻腻的灰色羊毛衬衣,一条破破烂烂的黑斜纹布旧裤子,裤脚塞在靴筒里,背腰用家织的两条背带吊着……不,只剩了一条背带了。他胳膊上搭着一件黑斜纹布旧上衣,钉着亮晶晶的铜扣子,下摆很长。两人各拎着一只用毡子做的又大又肥的旧提包。
再看他身边的另一个人,有三十左右,一样的穷酸打扮。早饭过后,我们没事闲聊。首先暴露出来的一件事,却是这两个家伙互不认识。
“你遇到了什么麻烦?”秃子问另一个人。
“我在推销一种去牙垢的药水……这药水确实能去掉牙垢,常常连牙磁也一块儿去掉……不过,错就错在我不该多住了一个晚上。我正要溜走的时候,半路上在镇子的这一头遇见你。你对我说,人家正在到处追你,要我帮你一把,摆脱他们。我就对你说,我正遇到麻烦,自命难保,那就跟你一道逃之夭夭吧。事情的全部经过便是这样,……你的呢?”
“啊,我正在那边搞重振戒酒运动的事,大约搞了个把星期。告诉你吧,娘儿们,不论大的小的,都挺宠我,因为我把那些酒鬼描绘得够他们受的。一个晚上,我能得六七块大洋……一人一毛,儿童。黑奴免收……生意十分红火。没想到,昨晚上,有人到处散布一个小道消息,说我私下里藏着一罐子酒,自个儿偷偷地喝。今早上,一个黑奴叫醒了我,说人家正在静悄悄集合起来,骑着狗,带着马,马上要来聚齐。他们会先放我一码,先走一个钟头,随后他们就追上我,追上以后,肯定要给我浇柏油,撒羽毛,骑木杠。我没有等到吃早饭就逃啦……反正我也不饿。”
“老头子,”那个年轻一点的说,”我看,咱们两个不妨来个一搭一档,你看如何?”
“我赞成。能告诉我你主要干什么行当吗?”
“就职业来说,是个打零工的印刷工人。还顺便干点儿医药。演员……你知道吧,演悲剧。有机会时,搞点儿催眠和摸头颅算算命。为了换换口味,也还曾在歌唱……地理学校教过书,有时来次演讲,……噢,我能干不少行当哩……大多是什么方便就干什么,所以也算不上什么职业。你的行当呢?”
“我是行医的,干了不少时候。我的拿手医术是’按手,……专治癌症,半身瘫痪,诸如此类。我算命还挺准的,只要有人替我把事情打听个明白。传道也是我的一手,还有野营会啊,巡回布道啊,等等的。
空气凝结了一会,没人作声,后来那个年轻人叹了一口气,说道:
“可惜啊!”
“你感叹些什么啊,”秃子说。
“我落得如此一个下场,坠落得跟这伙人为伍,想起来也可恨。”他用一块破布头拭拭眼角。
“他妈的,这伙人有哪一点配不上你?”秃头气愤地说。话说得蛮不客气。
“是啊,是配得上我,也是我活该的。是谁把我从那么高贵弄成这么卑微?还不是我自己。我不责怨你们,先生们……不光如此,我谁也不怪,是我自作自受。让世界露出他凶残可怕的一面吧。有一点我是明白的……反正世界上总有我一块葬身之地。这世界会照样转,并且从我身边把一切都夺过去……我爱的人,财产,一切的一切……可就是这一个它拿不走。终于有一天,我将安息在那里,并且把经过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我那破碎的心将永久安息。”他一边又抹起泪来。
“收起你那可怜的破碎的心吧!”秃头说,”你那可怜的破碎的心朝着我们挖苦哀叹干什么呀?我们可没有害过你啊。”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有害过我。亲爱的先生们,我不是在怪罪你们。我自己把自己从上面掉了下来,……是的,我自作自受。我理当受难……完全活该……我决不吭一声。”
“从什么地方掉了下来?你到底从什么地方把自己摔了下来?”
“啊,说来你们也许不相信。全世界也永远不会相信……随它去吧……一切无关紧要。我出身的那个秘密……”
“出身的秘密?你的意思是说……”
“先生们,”那个年轻人非常严肃地说,”我要告诉在座各位一个事实的真相,因为我觉得我对你们是信任的。从出身的权利来说,我是一个公爵。”
一听见这话,杰姆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看啊,我自己也这样。随后,秃顶说,”不!你不可能是这个意思。”
“是的。我的曾祖父,勃里奇华特公爵的长子,在上世纪末,逃亡到这个国度来,可以呼吸最纯洁的自由的空气。他在这里结婚,死在这个国家,留下了一个儿子,而他自己的父亲呢,也几乎是在同一个时候逝世的。已去世公爵的次子夺取了爵位和财产……可那个真正的公爵。那个婴儿,却被抛弃在一边,我就是那个婴儿的直系后代……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勃里奇华特公爵。而今我就在这里,孤苦伶仃,被剥夺了高位的尊荣,受到人家的追捕,遭残酷的世界白眼相加,衣衫褴褛,心灵憔悴,落难到与木筏子上的罪人为伍!”
杰姆对他无限同情,我也是无限地同情他,可怜他。我们企图抚慰抚慰他。不过他说,这无济于事,他不可能得到多大安慰。他说,要是我们有心认可他是公爵,那就会比任何其它的事更有意义了。我们就说我们有心,并且问他该怎么一个做法。他说,我们应在说话的时候对他鞠躬,并且称他为”大人”,抑或说”我的爵爷”,或者”爵爷大人”……还说,如果我们只叫他为”勃里奇华特”,他也不会介意。他说,那反正是一个叫法,而不是一个人的姓名,还说,在吃饭的时,我们要有一个人在他身边侍候他,还做些他希望我们干的琐碎小事。
啊,这好办,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了。吃饭的时候,杰姆自始至终站在边上,服侍着他,还说,”公爵大人,你来点这个,或者来点那个?”如此等等。别人一看就知道他对这样做够满意。
不过那个老头儿一会儿不吭声了……没有什么话要说的,对围着公爵团团转阿臾奉承的吹捧那一套,仿佛不很舒服,好象他心里有些什么。因此到了下午,他终于开口了:”听我的,毕奇华特,”他说,”我真是为你难过极了,话说回来,象你那样落难的,你可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不是吗?”
“不是的。你不是唯一的一个。象你这样从高位给人家违反正义,一口咬定,拖下来的,却并非是唯一的一个。”
“可惜啊!”
“不,怀有出身的秘密的,你也并不是仅有的一个。”糟透,他竟哭了起来。
“等一等!你这是何意?”
“毕奇华特,我能信得过你么?”那老头儿一边说,一边还不停地哽哽咽咽。
“我要是信不住,天诛地灭。”他握紧了老头儿的手,紧紧握着,并且说,”把你的出身的秘密说出来吧!”
“毕奇华特,我就是当年的法国皇太子!”
你准能猜得到,这一回啊,杰姆和我可被吓了一大跳。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后公爵说:”你是何许人?”
“是的,我的朋友,……这可是千真万确……你的眼睛如今这一刻看到的是一个可怜的。失踪多年的路埃十七,路埃十六和曼雷。安东那特的儿子。”
“你呀!就凭你这把岁数!没有那么回事!你莫非是当年的查理斯么?至少,你必须是七百岁。八百岁的人吧。”
“都怨我遭的劫难啊,毕奇华特。劫难招来了这一切。劫难使我头发白了,额头未老先秃。是啊,先生们,你们看到了,在你们面前的,是身穿蓝布裤子,身陷灾难。漂泊。流亡。被折磨。受苦难的合法的法国国王。”
啊,他一边说,一边伤心得痛哭流涕,弄得我和杰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们也非常难过……又非常自豪,非常骄傲,因为能有他和我们在一起,于是我们都凑上前来,象刚才我们对待公爵那样,企图使他好受点。不过他说,这无法弥补,除非人死了,一了百了。不过他又说,要是人家照他的名分对待他,对他说话时,双膝下跪,并且总是称呼他为”皇上”,吃饭时第一件事就是侍侯他,在他面前不经面诰,不敢坐下。如果那样的话,他总会感觉到舒服一些,好受一些。因此,杰姆和我就称呼他为皇上,为了侍奉他,做这做那,当他的面站得笔直笔直的,直到他说可以不这样或不那样,叫我们坐下为止。这样百依百顺地侍候他,他就变得高兴起来,舒坦起来了。不过公爵对他还是有点儿酸溜溜的,对这般光景似乎有所不满。可国王还是主动对他表示真情实意。国王说,公爵的曾祖父和其他的毕奇华特公爵曾经得到他先父的恩点,经常被召入宫中。但是公爵还是有很久在睹气。后来国王说:”毕奇华特,说不定我们得在这个木筏子上,呆在一起一个相当长的时光,你这样酸溜溜的有何用呢?只能叫我们心里不愉快。我并非生来就是一个公爵,这不是我的过错;你并非生来就是一个国王,这也不是你的罪过……因此,干吗要烦那个忧那个?我说啊,随遇而安……这是我的座右铭。我们恰巧在这里相聚,这也并非是件坏事……吃的还丰盛,活的还清闲……好,伸出手,让我仔细看清楚,公爵,让我们做个朋友。”
公爵照着他的话做了。杰姆和我眼见这一切,心里非常高兴。种种不快,烟消云散,我们都觉得快快乐乐的。如果在木筏子上彼此不和,这该多么别扭,在木筏子上,人家图的就是能一个个感到心情愉快,对别人友友善善,和睦相处。
我无需多长时间,就在心里断定了:原本不是什么国王。公爵,而是破市烩。骗子手。不过我只是在心里想,从没有露出口风,只是自个儿心中有数。还是这样最好,免得伤和气,总之也不致惹下麻烦。要是他们要我们称呼他们皇上,公爵之类的,我们也不反对,只要这一家子能保个太平。再说,如果把实情告诉杰姆,也没有什么用,因此我就没有告诉他。虽然从我爸爸那里我从没有学到什么有益的东西,但是除了一件,那就是,和这么一类人相处,最好的办法是:随着他们的意愿,随心所欲地去干他们喜欢的事,就随他们的便罢了。
第二十章 国王布道
他们给我们提出了好多问题,他们想要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把木筏子遮掩起来;为什么要白天睡觉,不把木筏开出去……杰姆真的是一个逃亡的黑奴么?我说:
“上帝啊,难道一个逃亡的黑奴竟会朝南方走的么?”
不会的。他们也认为不会的。我得把事情因果说出清楚来,就说:
“我家人是密苏里州派克郡的。我就出生在那里。后来他们死了,只剩下了我和我爸爸还有我的兄弟伊克。我爸爸认为我应该离开那个鬼地方,到下边去和我叔叔朋斯一起过。我叔叔在离奥尔良三十多英里的河边上有一块屁股大的地。我爸爸穷困潦倒,还欠下许多债。因此还清债以后,就所剩无几了,只有十几块大洋和黑奴杰姆。光靠这么一点儿钱,要走千一百英里路,不论是买轮船的统舱票,或是别的什么办法,都是无法办到的。嗯,在大河涨水的时间里,爸爸时来运转,有一天拣到了这个木筏子。我们就认为,不妨坐这个木筏子前往奥尔良去。爸爸的运气不如想象的好。有一晚上,一只轮船撞到了木筏前边的一只角,我们都落了水,泅到了轮子下面。杰姆和我游了上来,平安无事。可爸爸是喝醉了酒的,伊克是个才只五岁的孩子,他们就再也没有上来,后来几天里,我们遇到过不少困难,因为总有人坐了小船追过来,想要从我手里夺走杰姆,说他们确信他是个逃亡的黑奴。从此,我们白天就躺下。等到夜晚,没有人给我们找麻烦。”
公爵说:”让我独自想出个主意来,好叫我们白天高兴的时候也能行驶。让我仔细考虑一下吧……我会设计出一套办法来,把事情弄得稳稳当当的。今天我们暂且不去管它,因为我们当然不想在大白天走过下边那个镇子……那不太安全。”
下午时分,天黑起来了,象要下雨的样子,天气沉闷,天地分界处闪电不断。树叶也抖动了起来……这场雨将会来势凶猛,这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公爵和国王便去检查我们的窝棚,看看床铺是怎么一个样子。我那张床,铺的是一床草褥子……比杰姆那条絮着谷子壳的褥子,多少要好一点,他那一条,掺合着许多玉米棒子,躺在上面,顶得生痛;一翻身,谷子壳响起来,人象在干燥的树叶子上打滚,那声响准把你吵醒。公爵表示想睡我那张床,可是国王不愿意。他说:
“照我看,爵位高低会提醒你,一张塞了玉米棒的床,不适宜于我睡。还是由阁下去睡那张塞玉米棒的床铺吧。”
杰姆和我一时间再一次急得汗直冒,生怕他们之间又生出更多的纠葛来。等到公爵说出了下面的话,我觉得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老是给压迫的铁蹄在泥地里踩,这可是我的宿命。我当年高傲的头颅,已经给不幸的命运打得粉碎啦。我屈服,我顺从,这是我的命运嘛。我在这世界上孤单单只身个人……让我受苦受难吧,我能受得了这危难的一切。”
等到天大黑,我们马上行动。国王嘱咐我们要尽量向大河的中央走,在驶过了那个镇子后再经过很长一段路以前别点灯。我们逐渐逼近一小簇灯光……那便是那个镇子了,知道吧……我们又偷偷走了一英里地,可一切平安。等到开出下游五分之三英里,我们就升起了信号灯来。九点钟光景,又是大雨倾盆,又是电闪雷鸣,闹得不可开交,所以国王交代我们两人都要小心看守,一直要等到天气好转。然后,国王和公爵爬进窝棚宿夜。下边轮到我的班,要值到十二点钟。不过,即使我有一张床,我也照样不会去睡的,因为这样的暴风雨,并不是一周之内天天能见到的。不,简直就很少见到。天啊,风正在一路上历声叫唤着!每隔两三秒钟,电光一闪,一英里路之内,一下子照得明晃晃的。在大雨中,你只能见到一处处灰蒙蒙的小岛,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大树。然后喀嚓一声,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雷声在滚动,一直滚向远方,才逐步消失……紧接着,唰的一下,来了个闪电,跟着是一个震耳欲聋的大霹雳。急浪有时几乎要把我从木筏子上冲到水里去。不过既然我身上没有穿什么衣服,我不在乎。对水上露出的树干。木桩,我们不难对付。既然电光老在四下里闪来闪去,我们就能对水面上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然后不费力地拨动筏子的头头,避开它们。
你知道,我该值半夜里的班。不过,我到那时实在困得顶不住了,所以杰姆就说,开头一半的时间,由他替我值吧。他就是这样照顾人,杰姆一向这样。我爬进了窝棚,却看见整张床被国王和公爵霸占,已毫无我的容身之地了,我不得不睡到外边去。雨,我不在乎,因为这是暖暖和和的。眼下,浪头也不会那么高了。到两三点钟,风浪又大了起来,据杰姆说,他本想叫醒我,后来却改变了主意。因为在他看来,浪不致于掀得太高,造成灾祸。可这下子他看错了。没有多久,突然之间,猛然冲过来一个凶猛的巨浪,一下子把我打到了水里去。杰姆捧腹大笑,差点没笑岔气儿。他可是黑奴中间最容易开怀大笑的一个呢。
我接过了班。杰姆躺了下来,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暴风雨渐渐过去,天放晴了。一见到岸上木屋里的灯光,我就叫醒杰姆,藏起来木筏,藏了一整天。
国王在午饭后拿出一幅又旧又脏的纸牌,他和公爵玩了一会儿”七分”,第一场五分钱的输赢。玩腻了以后,他们就说要……用他们的话说……”制定作战计划。”公爵从他的提包里拿出许多印着字的小传单,并且高声读着上面的字。一张小传单上写道:”巴黎大名鼎鼎的蒙塔尔班。阿芒博士,定于某日某地作‘骨相学讲演’,门票每人两角。”附有骨相图表,每张二角。”公爵说,那就是他自己。在另一张传单上,他就是”伦敦特勒雷巷剧院扮演莎士比亚的世界著名悲剧演员小迦里克。”在其它一些小传单上,他又得到了别的一些名字,拥有种种非凡的能耐,象用”万灵宝杖”,可以画地出泉,掘土生金;还有”驱赶邪魔外道”,如此等等,不胜枚举。后来他说:”演戏的行当是我最喜欢的了。皇上,你登过台么?”
“没有,”国王说。
“那么,下台的皇上,不出两天,你将要登台演出。”公爵这么说。”到了下个镇子,我们要租下一个会场,演出《理查三世》中斗剑和《罗密欧与朱丽叶》中阳台情话两场。你看如何?”
“毕奇华特,我是倒霉透顶了,只要能进钱,我都赞成。不过吗,演戏,我一窍不通,看得也不多。我爸爸把戏班子搬进宫的时候,我年龄还太小。你看,我能学会吗?”
“很容易!”
“那好,我正急着要干点什么新鲜的事儿呢。马上就要干起来。”
公爵就对他讲了罗密欧和朱丽叶是怎么样的人。他说,他扮演罗密欧,所以国王只能演朱丽叶。
“公爵,既然朱丽叶是那么漂亮的一位姑娘,拿我的秃秃的脑袋,白白的胡子,演她,也许显得有些怪异吧。”
“不,不用担心……那些乡下人不会想到这一些。再说,你得穿上行头啊,那可大不一样了。朱丽叶只是在睡觉前站在阳台前赏赏月而已。她穿着睡衣,戴着打褶的睡帽。这里就是角色穿的行头。”
他拿出了三四件窗帘花布做的戏装。据他说,这是理查第二和另一个角色穿的钟(中)古时代的战袍,再配上一件蓝布做的长睡衣和一顶打皱折的睡帽,国王这才感到满意。公爵便拿来他的戏本,一边读角色的台词,伸伸双手,极尽装腔作势之能事。还一边跳来跳去,作示范动作,表演了该怎样个演法。然后他把那本书交给了国王,要他把朱丽叶的台词背熟。
离河湾下游五英里路,有一处巴掌大的小镇,吃过饭后,公爵说,他已经捉摸出了一个主意,能让木筏子在白天行驶,又不致叫杰姆遇到危险。他说他要到那个镇子去亲自安排一切。国王也表示愿意去碰碰运气。我们的咖啡吃光了,所以杰姆和我只能和他们坐了划子一起去,买点咖啡回来。
我们到了镇上,街上空空荡荡,不见有人来往,四下里一片寂静,仿佛是星期天似的,简直有点儿死气沉沉,我们找到了一个有病的黑奴,他正在一处后院里晒太阳。他说,只要不是年龄太小或是病太重,或是年纪太老,全都去露营布道会了。那儿离这两英里路,在树林里边,国王打听清楚了怎么个走法,说他要去把那个布道会好好利用一下,还说我也能去。
公爵找的是一家印刷店。后来这家小店被我们找到了,它在木匠店旁边……木匠和印刷工人都去参加布道会去了,门倒是没有上锁。地方双肮脏又零乱。床上到处是油墨和一些传单,上面有马和逃亡黑奴的图片。公爵脱去上衣,说现今一切有办法了。所以我和国王就去找布道会了。
半个钟头左右以后,我们到了那里,因为天气太热,身上全是汗。方圆二十英里,聚着一千人之多。林子里到处拴着了骡马。车辆。牲口一边把脑袋伸进牲槽里吃料,一边踢着脚驱赶苍蝇。棚子是用竿子搭的架,树枝支的顶,出售柠檬水和姜饼以及青皮的嫩玉米之类东西。
棚子里,有人正在布道。只是棚子大一些,能容一帮子人。凳子是用劈开的原木外层做的,在圆的一面凿几个窟窿,装上几根棍子,当做凳腿。这些凳子并没有靠背的。布道的人站在棚子一头的高台之上。有的妇女穿着毛料上衣,有的穿着柳条布上衣,都戴着遮阳帽,还有些年轻姑娘穿着碎花布褂子。有些青年男子赤着脚丫子,有些小孩就穿了件粗帆布衬衣。有些老年妇女在做针线话。而有些年轻人则在偷偷地谈情说爱。
我们走进第一个棚子,布道的人正在一行一行地读赞美诗。每念完两行,人家就跟着唱起来,听起来真有点庄严的味道。因为人多,唱得也很起劲。随后再读两行,大家又跟着唱……就这样先读后唱。会众越来越兴奋,唱得越来越宏亮,到后来,有些人呻唤起来,有些人使劲吼叫起来。接下来,布道的人开始认真传道,先在讲台这一头摇摇晃晃,然后到另一头摇摇晃晃,再后来往台前向下躬着腰,胳膊和身子一直都在摇摇摆摆。布道时,他使出了全身力气大声叫喊。每隔一会儿,就把《圣经》高高举起,摊了开来,好像是向左右两边递着看的,一边高喊着,”这就是田野里的铜蛇!看看它,就可以得着活命。”会众立即回应,”荣耀啊,……阿门!”他就这样布下去,会众也跟着吼。哭喊,还说着”阿门”。
“啊,到这悔罪的板凳上来吧!过来吧,罪孽大的人们!(阿门!)过来吧,生病的人和悲伤的人!(阿门!)过来吧,腿疼的人,跛脚的人,瞎眼的人!(阿门!)过来吧,穷困不堪的人,陷于耻辱的人!(阿门!)过来吧,所有体弱的。堕落的。受罪的人!……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过来吧!带着一颗悔恨的心过来吧!带着你们褴褛的衣裳,带着罪行和肮脏过来吧!洗涤罪孽的圣水是自由供给的,天国之门是永远打开的……啊,进来吧,安息吧!(阿门!荣耀啊!荣耀啊!哈里路耶!)”
布道会就是这样激烈地进行着。由于一片吼叫。哭喊声,布道的人在说些什么,无法听清。人群里,有人站起身来,脸上挂着泪,挤到了那一排忏悔的板凳边,等到一群人全都到了悔罪的板凳那里,他们就疯狂的又唱又吼,并且扑倒在面前的稻草上。
我一眼就看到国王正跑过来。你听得见他那压倒一切人的声音。紧跟着,他一抬腿走上了讲台,在牧师的请求下,他开始发言,他对大家说,他是一个海盗……已有二十多年历史的海盗,远在印度洋之上。他部下的人在春天一次战斗中损失惨重。现今他已回了国,想招募一批新人。前天晚上,他不幸遭到了抢劫,落得身无分文,被赶下了轮船。但尽管如此他对这个遭遇倒是很高兴,认为是平生一大好事,该谢天谢地。如今,他已经是变了一个人,平生第一回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幸福。虽然他如今依旧很穷,但他主意已定,要立即想方设法返回印度洋,以此余生,尽力劝解那些海盗走上正道,干这样的一件事,他能比任何人做得更漂亮,因为他和遍布在印度洋上的海盗全都非常熟悉。他反正要到达那里的,尽管他远道前往,要花很长时间,加上自己又身无分文,他不会放过每一个机会,对被他劝说改正过来的每一个海盗说,”你们不必感谢我,你们不用把功劳记在我的名下,一切功劳归于朴克维尔露营布道会的恩人们,人类中天生的兄弟和恩人们……还应归功于那里亲爱的牧师,一个海盗们最最挚诚的朋友!”
说着说着,他哇地哭了出来,大家也也跟着哭了。这时有人高声叫喊:”给他凑一笔钱,凑一笔钱!”刚说完,就有六七个人争着干开了,有一个人嚷道:”让他拿一顶帽子转一圈我们替他凑这笔钱吧!”周围的人纷纷赞同而传教士也同意了。
于是国王拿着他的帽子在人群前转了一圈,一边抹眼泪,一边为大伙儿祝愿,并且感谢大家对远在海上的海盗如此关爱。每隔一会儿,就会有最美丽的姑娘泪流满面,走上前来,问他能否让她亲亲他,作为对他的一个永久的纪念。他呢,有求必应。有些漂亮姑娘,他又抱又亲了五六回之多……。人家邀请他多呆一个星期,并愿邀请他到他们家住,还把这事儿看成是一个荣耀。国王回绝道,既然今天已是露营布道会的最后一天,他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了。再说,他巴不得马上到印度洋去感化那些海盗们。
我们回到木筏上以后,他数了一数钱,发现他募得了九十八元六角九分。外加他拣来的一只三加仑威士忌的酒罐,那是在穿过林子回家时在一辆大车下面拣的。国王说,要算总帐的话,今天可以说是他传教生涯中收获最多的一天了。他说,空讲没有什么用,对不信教的游子,跟对海盗一样,搞野营布道会那一套也没有什么用。
公爵呢,本来自以为他干得很不错。等到国王讲了他如何露了一手之后,他这才不那么想了。他在那家印刷店,为农民干了几件小小的活,……印了出售马匹的招贴,收了四块钱。他还代收了报纸广告费十二元。公爵宣传说,如果预付,四元便可,人家也就按此办法付了钱。报费原是三块钱一年,照他的规定,凡是预付,只收六角钱一年,他收了五个订户。他们原本想按老规矩,用木柴。洋葱头折现付钱。可是公爵说,他刚盘下这家店,把价钱定得很低,无法再低了,因此贷款一律付现。他还即兴写了小诗……一共三首……是那种既美妙又带点儿忧伤的……有一首诗的题目是:”啊,冷酷的世界,碾碎这颗伤透了的心吧”。他临走前,这首诗排成铅字,随时可以印出,登在报上,而他分文不收。总言之他得了九块半大洋,为了这点儿钱,他干了整整一天。
而后公爵给我们看了他印的另一件小小的活计,也不要钱,因为是为我们印的。那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逃亡的黑奴,肩膀上杠一根挑着包袱的木棍。黑奴下面写着”悬赏大洋三百元”。这是杰姆,写得一丝一毫也不差。上面写道,此人从新奥尔良下游四十英里处的圣。雅克农庄逃跑,潜逃时间是去年冬天。很可能是往北逃,凡能捉拿住并送回者,定付重酬云云。
“如今啊”,公爵说道,”在今晚上以后,只要大家高兴,就不妨在白天行驶了。见到有人来,我们就用一根绳子,把杰姆从上到下捆绑好,放在窝棚里,把这张招贴给人家看看,说我们是在上游把他给抓住的,说我们太穷,坐不起轮船,所以用我们的朋友作担保,买下了这个木筏子,正开往下游去领那个赏金。给杰姆戴上个脚镣手铐,或许更象个样子,不过和我们很穷这个说法不太相称。那就象戴上金银一类很不相称了。用绳子,那是恰到好处……正如我们在戏台上说的,‘三一律’必须遵守啊。”
我们全夸奖公爵干得很利落,因为这样白天行驶从此不再会有什么麻烦了。公爵在那个小镇上印刷店里干的那一套,肯定会引起一场大闹,不过我们断定,我们当晚会走出去离镇好几英里路远,那场吵闹就跟我们无关了……只要我们乐意,我们完全可以一帆风顺向前开。
我们静悄悄地躲藏起来,等到晚上近九点钟才开动,然后轻手轻脚地离镇远远地溜了过去。
早晨三点钟杰姆叫我值班时,对我说:”赫克,你看我们往后还会碰到什么国王么?”
“不”,”我看不会碰到了吧。”
“那,”他说,”那好。一两个国王我还不在乎,不过不能再多了,这一位喝得烂醉,公爵呢,也霍(好)不到哪儿去。”
我看到杰姆总想叫国王说法语,好叫他听听法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不过国王说,他在这个国家已经很久很久了,而且又经历这么多灾祸,他已经把法国话给忘了。
第二十一章 一个醉鬼
这会儿太阳已经升高了,可是我们一直往前开,并没有靠岸把木筏拴好。到后来,国王和公爵走出棚来,脸色不大好。不过,他们跳下水游了一会儿,显然高兴多啦。早饭以后,国王在木筏子一个角落坐了下来,把靴子脱掉,裤脚管挽了起来,两腿在水里荡着,舒服舒服。他点起烟斗,心里默念着罗密欧……朱丽叶的台词。背得挺熟以后,他和公爵开始排练起来。公爵还得一遍又一遍地教他,教他每句话该怎么讲,教他该怎样叹气,怎样把手摁在心口上。隔了一会儿,他说他练得可以了。”不过”,他说,”你喊罗密欧的时候,可千万别象一条公牛那样吼叫……你务必说得那么轻柔,那么病怏怏的,心神恍惚的,吐出……罗……密……欧!就该这样,因为侏丽叶是那么可亲可爱,甜甜蜜蜜,还只是个孩子似的姑娘家,你知道吧,她决不会象公牛般地呜呜叫唤。”
好,到下一步,他们取出了一双长刀,是公爵用橡木条做成的。公爵和国王开始操练斗剑……公爵自称是理查第三。他们那样来去开打,在木筏子上跳过来,又蹦过去,那个神态叫人看得痴迷。国王后来摔了一跤。在这以后,他们便停下来休息了。他们谈到了其它时候在河上那种种历险的事迹。
吃完饭以后,公爵说:”好,卡贝,你知道吧,我们要把这一场戏表演成第一流的精彩节目,所以我看不妨再添加点儿什么。反正人们一声’恩各尔,,你总得应付应付才过得去啊。”
“毕奇华特,’恩各尔,是怎么一回事啊?”
公爵对他作了释解,随后说:”我就来上一段苏格兰舞,或是水手跳的笛舞,你呢……啊,让我再想想……好,有了……你不妨念一段哈姆雷特的自白。”
“哈姆雷特啊?”
“哈姆雷特的自白,知道吧,莎士比亚最有名的台词。啊,这是多么辉煌,多么辉煌!每一回总是把全场给迷住啦。我这本书里没有这一段……我只搞到一点……不过我看啊,我能凭借记忆凑齐它。我只需来回走走台步,走个几分钟。看能不能从记忆的殿堂里回想起来。”
于是他就来回踱起了台步,一边思索。眉头有时紧锁,有时往上一耸。接下来,一只手紧紧按住了额头,踉踉跄跄倒退几步,仿佛还哼了几下,然后他会长叹一声,再后来他装作流下了热泪。这种种表演,很是好看。慢慢地他回想起了什么,于是他叫我们注意了,他摆出了一个最最高贵的姿势,一只脚朝前探,两只胳膊往上往前伸,脑袋向后仰,眼睛望着天。再接下来,他开始中了邪似地叫喊,磨他的牙。然后,在念这段台词时,从头到尾吼叫着,两手伸开,胸膛挺起,这样就使我过去见过的表演,都为之黯然失色。这段台词是这样的……他教国王念的时候,我很容易地便记下来了。
活下去呢,还是不活下去,这是一把出鞘的利剑,
使这漫长的一生成为无穷的祸难,
谁愿挑起重担,一直到勃南森林,真是来到了邓西宁,
可是对死后的遭遇深感恐惧,
逼死了无忧无虑的睡眠,
伟大圣洁的第二条路,
使我们甘愿抛出恶运的毒箭,
决不逃向幽灵去寻求解脱,
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们才不得不徘徊。
你敲门吧,去把邓肯敲醒!但愿您能做到;
谁愿忍受人世的冷酷和嘲弄,
压迫者的虐待,傲慢者的侮辱,
法律的延缓,和痛苦可能带来的解脱,
在这夜半死寂的荒野里,墓穴洞开,
礼俗的黑色丧服,一片阴冷。
但是那世人有去无归的冥界,
正向人间喷出阵阵毒气,
因此那坚毅的本色,象古语所说的那只可怜的小猫,
就被烦恼蒙上了一层病貌,
一切压在我们屋顶上的阴霾,
因此改变了漂浮的航程,
失去了行动的魄力。
那正是功德辉煌。且慢,美丽的峨菲丽雅:
别张开你那又大又笨的大理石嘴巴,
快点到女修道院里去吧……快去。
啊,那老头呢,倒也喜爱这段台词,很快便记住了,所以能够作出一流的表演。那情景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表演这段台词似的。等他练熟了,激动起来了,他那疯狂喊叫,哭哭啼啼的表演模样,可真美妙。
一有机会,公爵就印好几份演出的海报。在这之后,有一两天的时间,我们在河上漂流,木筏子上不同寻常,显得很欢快,因为木筏子上整天在斗剑啊,彩排啊……是公路叫的这个名词……除此之外,没有干别的。一天清早,我们到了阿肯色州下游老远的地方,远远看见前边一个大的河湾处,有一个巴掌大的小镇,我们就在离镇上游大约五分之三英里的地方,把木筏子系好了。那是在一条小河滨出口处,两边有柏树浓荫覆盖,仿佛一条隧道似的。除了杰姆以外,我们全都坐了独木舟前往那个镇子,看看在那里能否有个机会好演出。
我们可碰了好运。那边下午恰好有一场马戏演出,乡下的人已经纷纷坐各种样式的旧篷车或是骑着马开始前来。马戏团要在夜晚之前离镇,这样,就给了我们非常好的演出机会。公爵租下了法院大厅,我们便四处张贴演出海报。海报上面写着:莎士比亚名剧再现辉煌!!
惊人魅力!
只演今晚两场!
举世有名的悲剧演员:
伦敦特勒雷巷剧院的小旦维。迦里可和伦敦匹凯特里。布丁巷白教堂皇家草料场剧院及皇家大陆剧院的老埃特蒙特。基恩演出莎士比亚绝世之名剧《罗密欧……朱丽叶》中绝美的阳台一场!!
罗密欧……迦里可先生
朱丽叶……基恩先生
由本剧团全体演员竭力演出!全新行头,全新场景,全新道具!并演惊险万状。惊人绝技。心旷神怡
《理查三世》中之斗剑场面
理查三世……迦里可先生
里士满……基恩先生再加(应观众特约)
哈姆雷特的不朽独白!
由大名鼎鼎的基恩演出!
在巴黎连续演出了300多场。因欧洲各地均有预约,只演今晚两场。入场票三角五分,童。仆两角。
过后我们在镇上逛来逛去。所有商店。住家大多是干木头搭起的房子,东倒西歪的,也没有刷过油漆。距地有三四英尺高,底下用木桩撑着,这样,大水涨过来时,房子不会进水。屋子四周都有小园子,不过上面好像没有栽什么东西,因此杂草丛生,只长些向日葵。此外便是灰堆,破旧的鞋靴,破瓶子,破布头和用旧了的白铁器具。围墙是用各种木板子拼凑的,在不同的时间里给钉牢的,歪歪斜斜,很不美观。大门只有一个铰链……是皮制的,也有些围墙曾于某年某月刷白过,不过照公爵说,那是在哥伦布时代的事了,这倒很象。园子里常有猪闯进来,人们就把它们赶出去。
所有的店铺都开设在一条街上。各家门口都支着一个自家制成的布篷。乡老们把自己的马拴在布篷的柱子上,装杂货的空木箱堆在布篷下,一些游手好闲的人每天坐在上面,或者用他们身边带的巴罗牌小刀,在箱子上削来削去,或者嘴里嚼嚼烟草, 或者张开嘴打打呵欠,伸伸懒腰……这群十足的赖子。他们通常戴顶边宽得象雨伞的。黄色的草帽,他们不穿上衣,也不穿背心,彼此称呼比尔。勃克和汉克。乔。安特。说起话来懒洋洋,慢腾腾,两句不离骂人的话。往往有游手好闲之徒,身子凭着布篷柱子,双手老是插在裤袋里,象要伸出手来拿一口烟嚼嚼,或是抓一下痒。人们总是听到诸如此类的话:”给我一口烟抽吧,汉克。”
“不行啊……我只剩一支啦。跟比尔去讨吧。”
也许比尔会给他一支。也许这是他在撒谎,推说自己没有了。这些无赖,有的人从来身无分文,也从没有自己的烟苗子。他们嚼的烟都是借来的……他们对一个伙计说:”杰克,借口烟嚼嚼,行么。我刚把我最后一口烟给了朋。汤浦逊”……而这是推脱。往往每回都如此,除非是陌生人,这骗不了谁,但杰克并非生人,因为他说:”你给过他一口烟,真是这样么?你妹妹的汉子的奶奶还给了他一口呢。勒夫。勃克纳,你先把我借给你的那几口还给我,随后我借给你两三吨,并且不收利息,怎么样。”
“可是我先前还过你几次啦。”
“啊不错,你是还过……大约六口吧。可是你借的是铺子里的货,你还的是黑奴嚼的。”
铺子里的烟是又扁又黑的板烟,不过这些家伙抽时多半是把生叶子拧起来嚼。他们借到一口烟的时候,往往并非是用小刀切开,而是放在上下的牙齿中间,用手撕扯,撕成了两片……有时候这块烟叶的主人,在人家还给他的时候,不免阴沉着脸,带着挖苦的口气说:”好啊,把你抽的一口还给我,把这片叶子给你吧。”
大街小巷全是烂泥,除了粒泥,什么都没有……泥巴黑得象漆,有些地方几乎有一英尺多深,其余的地方,全都有两三英寸深。猪到处走动,嘴里咕噜咕噜叫唤着。有时你会看见一头泥糊糊的 母猪带着一群猪崽子无忧地沿街逛荡,一歪身就当着街上躺了下来,害得人们必须绕过它走,它却伸展着四肢,闭上眼睛,摇摇耳朵,喂着小猪崽子,那悠然的神态,仿佛它也是领薪水过活的。不用多久,你就会听到一个游手好闲之徒在叫:”哇。哇,过去,咬完它,小虎。”老母猪便一边发出可怕的尖叫声,一边逃走,因为它左右两旁都有两三只狗咬着它的耳朵打秋千。这时还可见到那些懒汉一个个站起来,傻乐得哈哈大笑,一直看到不见猎的踪影才算完事。那模样仿佛在说,亏得有了这场热闹,然后他们又恢复了原状,直到下一次又有狗打架的事,便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能象一场狗打架那样能叫他们精神陡然刺激起来,叫他们全身欢快起来……除非是在一条野狗身上浇些煤油,点上一把火,或是把一只白铁锅拴在狗尾巴上,眼看着这条狗疯狂地奔跑,到死为止。
在河边,有些房屋往外伸到了河面上,歪歪斜斜的,快塌到河里了。住人家的都已经搬了出来。沿河有些房子的角落,下边的土已经塌了,房子还悬在那里,住人家的却没有迁出,这是多么危险。因为有时候会有一大段土,有一所房子那样大,突然塌了下来。有时候,整个一片共有四分之三英里那么深,会一天天往下塌,到一个夏天,便整个儿塌到水里去了。象这样一个镇子,因为大河在不停地啃掉它,得经常向后缩。缩。缩。
每天越是尽中午,街上大篷车啦,马啦,就越挤,越是不断地涌来。一家人常得从乡下带着午饭来,就在大篷车里吃,威士忌也喝得不少。我见到过几回打架的事。后来有人叫起来了:”老博格斯来啦……。是从乡下来,照老规矩,每个月来小醉一次……他来啦,伙计们。”
那些二流子一个个兴致勃勃,……我看他们习惯了拿博格斯开心。其中一个人说:”不知道这一回他要弄死谁,要是能把二十年来他说要收拾的人都收拾了,那他现今早就大大出名了。”
另一个人说,”但愿老博格斯也能来吓唬吓唬我,那我就会知道,我一千年也死不了。”
博格斯骑着马飞驰而来,一边大喊大叫,仿佛印第安人的架势,他吼道:”快闪开,快闪开,我是来打仗的,棺材的价钱要看涨啦。”
他喝醉了,在马鞍上摇摇荡荡的。已经五十开外的人了,一脸通红。大家朝他吼叫,笑他,对他说些下流话,他也以同样的话回敬人家。他还说,他要按计划收拾他们,一个个要他们的命,只是现在还没有时间,因为他到镇上来,是来杀死歇朋上校这个老家伙的,并且他的信条是:”先吃肉,吃完了再来几勺果子汤。”
他看到了我,他一边骑着马向前走,一边说:”你从哪儿来的啊,孩子?你想找死么?”
说着就骑着马朝前去了。我吓得丢了魂似的。可有一个人说:”他是说得玩玩的,他喝醉了,便是这么个胡闹一番。他可是阿肯色州最和气的老傻瓜了……从未伤害过人,不论是喝醉的时候,还是清醒的时候。”
博格斯骑着马来到镇上最大的一家铺子的前面。他低垂下脑袋,好从篷布帘子底下往里张望。他大叫:”歇朋,有种的站出来!站出来,会一会你骗过钱的人。我就是要找你这条恶狗算帐,老子要找的就是你,就是要你的命!”
接着,他又骂下去,凡是他想得起来的骂人字眼,他全用上了。这时满街都是人,一边听,一边调笑。他就这样骂下去。过了一会儿,一个神气高傲。五十五岁左右的男子……他还是全镇衣着最讲究的人……从铺里走了出来,大伙儿从两旁频频后退,给他让道。他神态镇定自若,有板有眼地说起话来……他说:”这一套让我烦死了,不过,我还能忍到下午一点钟。好好注意啊,到一点钟,……决不延长。在这个时间以后,要是你再开口骂我,哪怕只一回,不管你飞到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你算账的。”
说过,他一转身,就走了进去。围观的大伙儿仿佛都清醒了,没有人动一动,笑声也猛停了下来。博格斯骑着马走了,沿了大街,一路之上,不断高声用各种脏话,喷在歇朋头上。过不多久,他又转了回来,在铺子前面停下,还是不住地骂。有些人围在他四周,企图劝他就此收场,可他就是不听,这些人对他说,离一点钟只有二十分钟了,因此他务必回家去……而且马上得走。不过,说也无用,他使足了全身的力气骂个不停,还把自己的帽子扔到了泥池里,然后骑着马,在他那顶帽子上踩过去。一会儿,他走开了,沿着大街,又一路咒骂起来,只见他一头白发,随风飘扬,凡是有机会跟他说话的,都好言相劝,劝他跳下马来,这样好让他们把他关在屋里,使他清醒。可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会又一次在街上飞奔,再一次大骂歇朋。过了一会儿,有人说:”去把他的女儿找来!……快,快去找他的女儿。他有的时候还能听她的。要是别的人统统不行,只有她能行。”
因此便有人奔去找了。我在街上走了一会儿,然后停下来。在五分钟到十分钟之内,博格斯又回来了……不过倒不是骑着马回来的。他光着脑袋,朝着我歪歪倒倒走过街,两边有他的朋友搀扶着,劝着他。这时候,他一声不响,神色不安,并没有赖着不走。倒是自个儿也有点儿快走的样子。有人喊了一声:”博格斯!”
我朝那边张望,一看正是歇朋上校。右手举起了一支手枪,他稳稳地站在大街中央,枪口朝外……并非瞄准着什么人,不过是枪筒对着天空向前伸着。就在这瞬间,只见一位年轻姑娘正在奔过来,边上有两个男子。博格斯和搀他的人回身,看看是谁在叫他。他们一看到手枪,搀他的人便往边上走去。只见枪筒慢慢地往下放,放平了……两个枪筒都上了板机。博格斯举起双手说,”天啊,别开枪!”砰!枪声响了,他脚步踉踉跄跄往后倒,两手在空中乱抓……砰!又一枪响了,他摊开双手,扑通一声,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那位年轻姑娘尖声大叫,猛冲过来,扑在她父亲身上,一边哭泣,一边倾诉,”哦,他杀了他,他杀了他!”围观的群众紧围着他们推推搡搡,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已经在里边的人使劲推开他们,叫道,”往后退,往后退!让他喘口气!让他喘口气!”
歇朋上校呢,把手枪往地上一扔,一转身走了出去。
大伙儿把博格斯抬到了一家小杂货店,四周围的群众还象原来那样围得水泄不通,全镇的人都来了。我急忙冲上前去,在窗下占了个离他近能看得清的好位置。他们把他平放在地板上,拿一本大开本的《圣经》放在他的头下,并且还拿了另一本《圣经》,把它打开,放在他的胸上……他们先打开他的衬衫。我看到两颗子弹中有一颗打中了他的胸膛。他长长地喘着粗气。他吸气时,《圣经》随着胸膛向上升,呼气时,《圣经》往下坠……这样十几次之后,他就躺着不动了,他死了。大伙儿把他女儿从他身上拉开。女儿一边尖声叫唤,一边哭泣,他们把她拉走了。她不过十五六岁,长得又甜,又文静,不过脸色很苍白,一脸惊慌。惧怕的样子。
啊,没过多久,全镇的人都赶来了,大伙儿推搡着,扭着身子往前边挤,想挤到窗下,看个究竟。已经占了好位置的人毫不相让,后边的人便不停地说,”喂,好啦,你们各位也算看得够了么,你们老占着好地方,不给别人一个机会,那就不仁义。不公道了嘛。别的人跟你们一样有那个权利嘛。”
前边的人就跟着还嘴,我就溜了出来,生怕闹出麻烦来。凡是看到了怎样开枪的人,一个个都在跟别的人讲述当初事情的经过。在这样的人四周,就各个围着一批人,伸着脑袋,认真听着。一个瘦高个子长头发的,一顶白毛皮烟筒帽子推向脑门后面,正用一根弯柄手杖在地上画出博格斯站在哪个位置上,歇朋又站在哪个位置上。大伙儿就跟着他从这一处转到另一处,看着他的比比划划,一边点点头,意指他们明白了,还稍微弯下了身子,手撑着大腿,看着他用手杖在地上标出有关的位置。接着,他在歇朋站的位置上,挺起了自己的身子,瞪起眼睛,把帽檐拉到齐眼的地方,叫喊一声”博格斯!”然后把手杖举了起来,再慢慢放平;接着喊一声”砰!”踉踉跄跄往藏书网后退,又喊一声”砰!”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凡是目睹过了的人都说,他表演得十分圆满,当初全部经过,就正是这个样子。接着便有十来个人拿出酒瓶来,款待了他一番。
又过了一会儿,就有人说,歇朋这个家伙,该用私刑杀了他。没有多久,每个人都在这么说了。他们也就出走了。他们大声吼叫着,发了疯地走着,还把路上见到的晾衣服的绳子扯了下来,好用来搞掉歇朋。
第二十二章 马戏、莎士比亚名剧
他们涌上大街,朝歇朋家奔去,一路上狂吼乱叫。气势汹汹,如同印第安人一般。无论什么东西都得闪开,要不就给踩得稀巴烂,这情景可真吓人。暴徒的出现吓得孩子们像小鸟一样飞散,尖声喊叫,有的拼命躲开压过来的人群。沿街一家家窗口,挤着妇女们的脑瓜子。每一棵树上都有黑人小孩扒在上面,还有好多黑人男男女女从栅栏里往外看。每次只要这群暴徒聚拢来,他们便仓惶逃跑,退到老远老远的去处。许多妇女和女孩子急得直哭,她们几乎快要吓死了。
暴徒们涌到了歇朋家栅栏前,挤挤嚷嚷,密密层层,吵得你连自言自语的声音都听不明白。这是个十几英尺见方的小院子。有人喊道,”把栅栏推倒!把栅栏推倒!”紧跟着是一阵又砸又打,又捣毁,栅栏也就躺了下来。暴徒队伍的前排排山倒海般涌向前方。
正是在这个时刻,歇朋从里边走了出来,在小门廊前一站,手中拿着一枝双筒大枪,态度十分镇静,从容不迫,一句话也不说。原来那一片吼叫声停了下来,那海浪般的队伍往后退缩着。
歇朋一言不发……一直那么站着,俯视着下边。那一片沉默,叫人提心吊胆,毛骨悚然。歇朋朝群众的队伍缓缓地扫了一眼,眼神所到之处,人群试图把它瞪回去,可是怎么也不成。他们把眼睛向下垂着,显出一派鬼头鬼脑的神气。紧接着,歇朋发出了一阵怪笑,那笑声叫你听了不寒而栗,仿佛象你正吞下掺着沙子的面包。
然后他发话了,说得慢慢腾腾,极尽苛刻。
“你们竟然还想到了要把什么人处以私刑!这真够有趣了。居然想到你们还胆敢给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处以私刑!难道就因为你们敢于给一些不幸的无人顾怜的投奔到此而被赶出家门的妇女涂上沥青,粘上鸡毛,你们便自以为有那个胆量,胆敢在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头上动手动脚?哈,只要是白天,只要你们不是躲在人家的身背后……在成千上万你们这一号的无赖手里,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包准会太太平平。安然无事的。
“难道我真的不认识你们?我对你们可认识得再透不过了。我生在南方,长在南方,我又在北方生活过。所以,各处各地,常人是怎么回事,我全一清二楚。常人嘛,就是个胆小鬼。在北方,他听任人家随意在他身上踏过去,然后转回家门,期盼上帝让自己卑微的精神能忍受这一切。在南方呢,孤身一人,全凭他自己的本领,能在大白天,喝令装满了人的公共马车停下来,他就把他们全都劫了。你们的报纸夸你们是勇敢的人民,在这么夸奖之下,你们就以为自己确实比哪一国的人都勇敢了……可事实上 你们只是同样的货色,绝非什么更加勇敢。你们的陪审团的审判员们为什么不敢绞死杀人凶手呢?还不是因为他们惧怕,生怕人家的朋友会在背后。会趁着天黑之后面朝他们开枪……事实上,他们就是会这么做的。
“所以他们总是投票判处犯人无罪释放。所以一个男子汉就只会在黑夜里行事,但是上百个带着面具的懦夫,便跟着前去把那个流氓处以私刑。你们到>?</a>我家来的错误,是你们没有叫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陪着你们一同前来。这是一项错误。那么另一项错误,是你们没有在黑夜里来,也没有戴上你们的假面具。你们只是带来小半个男子汉大丈夫……就是那边的勃克。哈克纳斯……要不是他把你们发动了起来,你们早就逃奔得气喘吁吁。
“你们原本并不想来的吗。常人吗,总不喜欢惹麻烦,冒危险。你们可不愿意惹麻烦。冒危险。不过只要有半个男子汉大丈夫……象那边的勃克。哈克纳斯那样一个人……高喊一声’快给他处死刑,给他处死刑,,你们就不敢往后退啦……深怕因此给逮住,露出了自己的本相……胆小鬼……因此你们也就吼出了一声,拖在了那半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屁股后,到这儿来瞎折腾,赌神罚咒说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来。天底下最最可怜的是一群暴徒……一个军队更是如此……一群暴徒。他们并非靠了他们与生俱来的勇敢去打仗的,而是靠了他们从别的男子汉大丈夫和上级军官那里借来的勇敢打的仗。不过吗,一群暴徒,没有任何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他们的前面,那是连可怜都说不上的。现在你们该做的事吗,就是夹起尾巴,逃回家去,并且往一个洞里钻进去。如果真要是动用私刑的话,那也得在黑夜里干,这是南方的规矩吗。并且他们来的时候,还得戴上面具,还得带上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现在你们滚吧……把你们那半个男子汉大丈夫给带走”……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把他的枪往上一举,往左胳膊上一架,便扳上了枪机。
暴徒们突然之间向后退,纷纷作鸟兽散,像是过街老鼠,那个勃克。哈克纳 斯也跟在他们后面逃,那样子,真是好狼狈的。我本来可以留下来的,只要我高兴,可是我不愿留下。
我去了马戏团那边。我在场子后边瞎转了一会儿,等着警卫走过去了,然后钻进篷帐下面。我身边还有十多块大洋的金币,还有其它的钱,不过我寻思着最好还是把这钱省下来才是。因为说不定哪一天会用得着的,既然如此这般远离了家,又人地生疏,便必须留一点心眼吗。如果没有其他的办法,在马戏团上面花点儿钱,这我并不反对,不过也不必为了这一些,把钱浪费光啊。
那可是货真价实技艺精湛的马戏团。那个场面真是最美妙不过了。只见他们全体骑着马进场,两个一对,一位男士,一位女士,一左一右,男的只穿短裤和衬衫,脚上不穿鞋子,双手叉在大腿上,那神气潇洒大方。风流倜傥,……一共至少有二十来个男的……女士呢,一个个脸色很好看,长得很娇美,看起来仿佛是一群地地道道的皇后,身上穿的服饰价值好几百万元以上,金钢钻一闪一闪发着亮光,这真是叫人为之倾倒的场面,让人见了便顿生怜爱之心,怜惜之情,可是我生平没有见到过的。然后他们一个个挺直身子,在马上站立了起来,围着那个圆圈兜圈子,那么灵活,那么微波荡漾般地起起伏伏,又十分典雅。男子显得又高又挺又机巧,他们的脑袋在篷帐顶下飘逸地浮动。那些女士,一个个穿着玫瑰花瓣似的衣裳,遮住了她们的玉腿,正轻盈地。金光闪闪地飘动,看上去象一把一把最招人的太阳伞。
然后他们越走越快,一个个跳起舞来,先是一条腿翘在半空中,随后翘起另一条腿,马就越跑越往一边斜,领班的围着中央的柱子一圈圈地来回转动,一边挥起鞭子啪啪作响,一边吼叫着,那个小丑便跟在他后面,说些逗笑的话。然后,所有的骑手脱开了缰绳,女的一个个把手臂贴在臀部上,男的一个个双臂叉在胸前。这时候,只见马斜着身子,弓起脊背,多么美妙!最后,他们一个个纵身跳下马来,跨进那个圈子里,非常美妙地向全场一鞠躬,后来蹦蹦跳跳地退场。这时场地掌声如同雷鸣般响,简直象发了狂似的。
马戏团的表演,从开头到结束,全都惊心动魄,那小丑从中的插科打诨,几乎叫人笑死。领班每说一句,一眨眼间,他就能回敬他一些好笑透顶的话。他怎么能想得出那么多的笑话,又能说得那么惊天动地,那么恰到好处,真叫我搞不明白,哈,如果那人是我,花费一年时间,我也想不出来啊。过了一会儿,一个酒鬼要闯进场子里去……说自己要骑马,还说自己能骑得跟别人一样高明。人家就跟他争辩起来,不想让他进去。他偏偏拗着来,整个儿的演出便停了下来。大家伙儿就对他起哄,开他的玩笑,这下子可把他惹火了,惹得他乱蹦乱骂。这么一来,大家伙儿也恼了,便都从长凳上站起来,朝场上涌过去,一边喊”给我往死揍,然后从窗口扔出去摔死他!”有一两个女的尖叫了起来。这时,领班演说了几句,说他希望不要捅出乱子来。还说只要这个男子保证不闹出乱子,他就可以骑马,只要他断定自己能骑在马上坐得稳稳当当。这样,在场的一个个都高兴极了,说这样也行。那个人便骑上了马,他一骑上马背,马便乱蹦乱跳,一边绕着圈儿撩蹶子,马戏班的两个人用力拽住马鞍子,想扶住他。那个酒鬼呢,使劲抓住了马脖子。马每跳一回,他的脚后跟便被抛向空中一回。全场观众激动得站立起来,大喊大笑,笑得眼泪直淌。临了,尽管马戏班的人想尽办法,那匹马还是挣脱开了,发疯地绕着场飞驰起来,酒鬼伏在马背上,使劲抓住脖子,一只脚几乎在一边拖到了地上,接着另一只脚也差点儿拖到地上了,观众就高兴得几乎发了疯似的。对这一些,我倒并不觉得特别好玩。只是看到他这么可怕,我不由为他捏了一把汗。不过并没有多久,他就用力一挣,跨上了马鞍,抓住缰绳,晃到这一边,又晃到另一边,坐立不稳。刚刚一会儿,他又一跃而起,撒开了缰绳,站立在马背上了!那只马呢,仿佛象屋子着了火似地飞奔了起来,他笔直地站在马背上,绕着圈子走,神态悠悠哉哉,似乎此人平生滴酒不沾……然后他把身上衣服脱掉,他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又十分迅速可很见老练,一时只见空中尽是一团团的衣服,他一共脱了十八件衣服。这时刻,只见他站在马背之上,英俊,潇洒,一身打扮。华丽得见所未见。他这时马鞭子一挥,在马身上用力地抽打,逼着马狠命地跑……最后他跳下马来,一鞠躬,翩翩退场,回到更衣室去,全体观众又喜又惊,发狂地吼叫。
到了这时候,领班似乎才明白过来,发现自己怎样被作弄了。我想,仿佛他这时才知道自己成了世上最惨的领班。原来醉汉竟是他们自己的人!这一套把戏,都是他自个儿一个人动的脑筋设计了的,并且还一没对任何人透露过。我让他捉弄了一番,真是够丢人现眼的。不过呢,我可不愿意处在那个领班的地位,即使给我一千块大洋,我也不干。世上有没有比这个更棒的马戏,这我并不知道,不过我从没见过。反正对我来说,我已心满意足,再好不过了,以后如果在哪里遇见它,我一定会光顾不误。
哈,那晚上还有我们的一场好戏呢。不过观众只有十几位,刚够开销。这些人从头至尾哈哈地笑个不停。这叫公爵大为恼火。反正戏全部演完之后,观众都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小孩,他是睡着了。因此公爵就说,这些阿肯色州的坏小子才不配看莎士比亚的戏呢。他们要看的吗,是低级趣味的滑稽剧……据他猜测,也许比低级趣味的滑稽剧更低一个水平的吧。他说他已经能摸得准他们的口味了。这样,到第二天,他搞到了一些大的包书纸和一瓶黑漆,他就涂抹了几张海报,在全村各处贴了起来。海报上说:兹假座法院大厅只演三晚!
伦敦和大陆最著名剧院的
著名世界悲剧演员
小但维。迦里可和老埃特蒙。基恩演出动人心弦的悲剧《国王的长颈鹿》又名《王室异兽》门票每位八角
海报底下用相当大的字体写下了这样一行:
妇孺均不接待
“你看吧”,他说,”要是这一行字还不能把他们招来,我就不够资格成为一个阿肯色州人。”
第二十三章 国王的长颈鹿
他和国王疲惫地忙碌了一整天,搭戏台,挂幕布,安一排蜡烛权当脚灯。这一晚,大厅里一转眼就挤满了人。等到场子里再也挤不下更多的人了,公爵从入口处走开,绕到后场,走到了台口,站立在幕布前面,作了一个短暂的演说。他对这次演出的悲剧十足地夸奖了一番,称作从来戏剧里最为动人心弦的戏。他自吹自擂地把这个悲剧介绍了一番。还替老埃特蒙。基恩吹嘘了一通,说他要演剧中的主角。最后,当他把观众的胃口调足,他把幕布向上一拉。不久,便见国王全身一丝不挂,四肢着地,跳上场来。他全身涂着红红绿绿的各种颜料,一圈一圈的条纹,就象天上彩虹那样色彩鲜艳。并且……不过,他身上别的打扮也就不用再说了,总之是太放肆,却又非常引人发笑。观众笑得前仰后俯,几乎笑得半死。国王蹦跳了一番,然后一跳,跳进了后台,只听得全场又是狂叫,又是鼓掌,笑着,叫着,仿佛倾盆大雨的来临,直至国王走回台前,把全部动作又表演了一番。在这以后,又鼓动着叫他再表演了一下。啊,看这个老傻瓜的这番精彩表演,估计连一头牛也会哈哈大笑。”
接下来只见公爵拉下大幕,对观众一鞠躬,说这场伟大悲剧只能再演两个晚上,因为伦敦有约在先,在特勒雷巷戏院里的座位早已预先订购一空。然后他又朝大伙儿一鞠躬,还说,如果这回演出,还能让大伙儿满意,给了他们以鼓励的话,就请向亲戚朋友多介绍介绍情况,叫他们也来看看。
有二十个人大声喊道:”怎么啦,这就算完了么?难道这就全部演完了么?”
公爵说是这样的。这一下啊,接下来可真是一场好戏。一个个都在大声嚷”上当了”,象疯了似的跳起来,纷纷对着舞台和两个悲剧演员扑过去。不过呢,有一个模样长得漂漂亮亮的大个子男人一跃跳到了一张长凳上,大声吼着:”先别动手!先生们,听我说句话,”大家便停下来听着,”我们是上了当啦……上当上得可不轻啊。不过,据我看,我们不会愿意给全镇人当作笑料吧,让全镇人开怀大笑一次多丢脸,不。我们下一步要干的是,默不作声地从这儿走出去,把这出戏好好地捧它一场,让镇上其他的人都来捧场!这样一来,我们全都成了一只船上的人了。明白了么?”(“你不妨打赌说,听懂啦!……这个主意出得很好!”在场的人一个个都这么叫。)”那就好,那就这样……上当的事,一字也别说。调转家门,劝说大家都来, 来看看这场悲剧。”
到第二天,全镇上传来传去的,尽是演出多么绝妙这类的话。此外几乎听不到谈论别的什么事了。当天晚上,场子里又一次暴满。我们按老办法,叫大伙儿又上了一当。我。国王和公爵回到木筏子上以后,一起吃了晚饭。后来,大致半夜左右,他们要杰姆和我把木筏子撑了出去,到了大河中心之后,顺流往下漂,然后在镇子下游两英里处,找个地方藏起来了。
到了第三个晚上,全场又一次挤得水泄不通……而且这一回啊,他们并非新面孔,而是前两个晚上的看客。我站在门口旁边公爵身旁。我发现每一个进场的人,衣袋里都是鼓鼓的,要不就是上衣里装着什么东西……我断定这些并非是香料,绝对不是的,一眼便知。我闻到了满桶的臭鸡蛋。烂白菜这类东西的味道。你要是问我是否有人把死猫带了进来,我可以打赌说有。一共有五十四个人带着东西进了场。我挤进去待了一会儿,但那种种气味,叫我实在受不住。好,等到场子里再也挤不下更多的人了,公爵把三角五分钱的一个金币给了一个人,要他替他看房门口几分钟。随后他绕着通往戏台的小门那条道走过去,我跟在他的后面走。我们一绕过拐角,就到了黑呼呼的地方,于是他说:”快一点,等你跑得离这些房子远远的,便拼命往木筏子跑去,要感觉有鬼在你后面追你!”
我就跑开了,他地也跟着往前跑着。我们几乎在同一个时间上了木筏子,一瞬间,我们便往下游漂去,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儿声音,只是斜对着河心划过去,也没有人说一句话。我断定,那可怜的国王肯定会被前来看戏的观众揍得半死,可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一会儿,他从窝棚里爬了出来,说道:”哈,我们那一套老戏法这一回是如何样得手的,公爵?”
原来他根本没有到过镇上。
在划离那个村子十英里路以前,我们没有点灯。后来才点着了灯,吃完晚饭。一路之上,为了他们如此这般捉弄了那些人,前仰后合地笑着。开心至极。公爵说:”这群蠢货。傻瓜!我早知道第一场的人不会声张开,只会叫镇上其他的人跟他们一起钻进圈套。我也早知道他们想在第三个晚上在四下里隐藏好收拾我们,自以为这下子可该轮到他们露脸啦。好吧,是轮到他们来一手了,我会赏赐他们点儿什么,好让他们知道能得多少便宜。我倒真想知道他们会怎样利用这下子的好机会。只要他们喜欢,他们尽可以把它变成一次野餐会……他们带了好丰盛的‘食物’嘛。”
这两个二流子在三个晚上骗到手一共三百六十八块大洋。我从未见过这样整车整车把钱往家拉的。
后来他们睡了,打鼾了,杰姆说:”赫克,国王这样的行经(径),难道你不觉得诧异么?”
“不,”我说,”不惊奇。”
“为什么不。赫克?”
“有什么让人吃惊意外的,因为他们那个种就是这样的料。以我看,他们个个都是一个样子的。”
“不过,赫克,我们这儿的国王可是个不屈不折的大流忙(氓),就是这么回事,顽固不化的大流忙(氓)。”
“是啊,我要说的也是类似:天下的国王全都是大流氓,我看就是这么回事。”
“真是这样子么?”
“是的。你只要学过一点儿有关他们的事……你就会明白。你看看亨利第八。咱们这一个要是和他比起来,那就可算是个主日学校的校长啦。再看看查尔斯第二。路易十四。路易十五。詹姆斯第二。麦德华第二。理查第三,还有其他四十个呢。而且还有撒克逊七王国的国王们,在古时候都曾猖狂一时,闹得坏人当 道。天啊,你该看看那个亨利第八老王当年飞黄腾达的时候的那些事迹啊。他可真是个花花太岁。每天都要娶一个老婆,第二天早上就让她尸首分家残忍极了。他干这样的玩意儿,就象他吩咐要几只鸡蛋吃吃一样毫不费力,不当作一回事。他说,’给我把耐儿。格温带来。,人家就把她带来了。第二天早上,’把她的脑袋砍下来。,人家便会脑袋砍了下来。他说,’替我把珍妮。旭尔带来。,她就来了。第二天早上,’砍掉她的脑袋。,……人家就把脑袋砍了下来。’摁一下铃,把美人儿萝莎蒙给带来,,美人儿萝莎蒙就接旨。第二天早上,’砍掉她的脑袋。,此外,他还叫她们每人每晚讲一个故事,他把这些累积起来,这样积累成一千零一个故事,并且把它们编成一本书,把这本《末日之书》……这书名起得好,名不虚传。杰姆,你还不了解国王这帮子人哩,我可看透了他们。我们这儿的老废物,还算是我在历史书上见到的国王里最廉洁的一个了。是啊,亨利闪过了一个念头,要给这个国家来点儿麻烦,他怎么搞法呢……来个通知么?……给这个国家来点颜色看看?不。他突然之间把波士顿港船上的茶叶全都扔到了海里去。还发表了一个《独立宣言》,看看是否有人有敢量来应战。这就是他的那种作风……他可从来不为人家的死活顾虑一下呢。他对他父亲威灵吞公爵起了怀疑。啊,你可知道他怎么办?……要他露面么?不……把他推到一大桶葡萄酒里,给淹死了事,就象淹死猫一样容易。假如有人把钱放在他附近一个地方,……你说他会怎么办?他偷走。假如他订了合同要做一件事,你把钱付给了他,然而你并没有在旁边,亲自看他把事情做好……你说他又该怎么办?他干的总是别的另外一件事。假如他一张嘴……下一步怎么样呢?要是他不是马上把嘴闭上,他就会放出一句谎话来。这屡试不爽。亨利就是这么一个和事佬。若是一路之上和我们在一起的是他,而不是我们家的国王老子们,那他准把那个镇子糟塌得比我们家那位干的还要厉害多少倍。我并不是说我们家的那一些是羔羊,因为他们并非羔羊,你只要认清残酷的事实就清楚了。可是要和那些老混蛋相比,那就算不上什么了。总之,国王就是国王那样的货色,这你得忍着点儿。总归来说,这些人是非常难惹的货色。他们就是这样长大的吗。”
“不过,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怪微(味),叫人忍受不了,赫克。”
“杰姆,他们这伙全都是这样。国王发出这么一种味道,叫我们有啥办法?历史书上也没有说出一个解决方法啊。”
“说起那个公爵,有的地方倒还不是那么令人讨厌。”
“是啊,公爵不一样。可是也并非完全不一样。作为公爵来说,他可说是个中等货色。只要他一喝醉,视觉差的人也难说出他和国王有什么区别。”
“总之我不希望再碰到这样的人了,赫克。已有的已经使我够寿(受)了。”
“杰姆,没想到你跟我想到一起去了。不过,既然这两个我们已经粘上了手,那就让我们只好记住他们是怎样的货色,一切忍着点。有的时候,我但愿能听到说,有个国家是并没有国王这种货色的。”
至于这些家伙并非是真的国王和公爵,去对杰姆说明白,也没有什么用处,结局不会太好。并且,正如我说过的,你也看不出来他们和那些货真价实的有什么两样。
我要去睡了。该由我当班的时候,杰姆并没有叫醒我。他总是这样的。等我睁眼醒来,发现天竟然已经亮了,他坐在那里,脑袋垂到膝盖中间,不停在唉声叹气。我并未十分在意,也没有声张。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他正在想念他的老婆孩子们,在那遥远的地方。他情绪低落,思家心切,因为他一生中还从没有离开过家,并且我相信他跟白种的人们一样,爱怜他的亲人。这虽然不合乎情理,不过我看这是实情。他总是这样唉声叹气,那是在一个晚上,他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便自言自语:”可怜的小伊丽莎白!可怜的小强尼!命好苦啊!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们一面啦!”杰姆这个人啊,可真是个善良的黑人啊。
不过这一回啊,我还是想办法跟杰姆谈到了他的老婆和他年少的孩子。他后来说:
“这一回我这么难过,是因为刚才听见岸上那边’啪’的一声,既象是打人的声音,又似关门的声音。这不禁使我想起了自己当初对小伊丽莎白,自己的脾气太坏。她还不满三周岁,就害了一场腥红热,苦苦折腾了好多天,不过后来终于好了。有一天,她在附近站着,我对她说着话。我说:‘把门关上。’
她并未关门,只是在原地不动,对我微微一笑。我当时就火冒三丈,我就又说了一遍,而且高声地吼叫。我说:’听见了吧?……赶快把门关上!’
她依旧站立那里,对我笑咪咪的。我忍不住啦。我说:‘我叫你不听话!’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在她脑袋上扇一个巴张(掌),把她打倒在地上嗷嗷乱叫。接着我到了另一个房间去,去了大约十几分钟,我转回来,看到门还是开着的,孩子正站在门坎上,朝下面张望着,眼泪直流。天啊,我真是气疯了。我正要对孩子扑过去,可是就在这时候,……门是往里开的,……就在这瞬间,刮起一阵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恰好由后面打着了孩子,喀嘭一声,把孩子打倒在门外的地板上。天啊!孩子从此动也不动啦。这下子,我的心快跳出嗓子啦……我难受得……难受得……我不知道我难受得到了乎(何)等程度。我全身哆嗦着摸了过去,一步步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门轻轻打开,静悄悄地探着脖子从后面看着孩子。我猛然间死命大吼了一声:’哎!,她一动也不动。哦,赫克,我一边嚎然大哭,一边把她搂抱在怀里:’哦,我可怜的儿啊!但愿上帝宽恕可怜的老杰姆吧!’我此生此世,再不饶自己啦!哦,她是完全隆(聋)了,亚(哑)了,赫克,完全隆(聋)了,亚(哑)了……可是我一直这么很(狠)心对待她啊!”
第二十四章 当了英国牧师的国王
第二天黄昏时分,我们在河心一个长满柳树的小沙洲靠岸了。大河两岸各有一个村庄。公爵和国王开始设计一个方案,要到镇上去施展一番。杰姆呢,他对公爵说,他希望能只去几个小时,因为不然的话,他得整天捆绑在窝棚里,无所事事,又烦又闷。知道吧,我们每回留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得把他捆起来,因为,要是碰巧有人发现就只是他一个人,却没有捆绑着,他就会仿佛是个逃亡的黑奴似的,你知道吧。公爵就说,每天给捆绑着,这的确有点儿难受,他得想出一个办法来,免得老受这个罪。
他这人绝顶聪明,公爵就是这号人,他一会儿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用李尔王的衣服把杰姆打扮了起来……那是一件碎花布长袍,一套黄马尾做的假发和大胡子。他又取出了戏院里化妆用的颜料,在杰姆的脸上。手上。耳朵上。颈子上,全都涂上了一层阴阳怪异的蓝色,看上去好象一个人已经淹死了几天之久。这种从未见过的最怪异的模样才吓人呢。接下来,公爵拿出来一块木板,在上面写着:有病的阿拉伯人……只要他不发疯,是不会伤害别人的。
他把木板钉在一根木桩上,这木桩就立在窝棚前面,离四五英尺左右,杰姆大为满意。他说,这比被捆绑住的时候,每天度日如年,只要听到什么动静,就全身打颤,要强一些。公爵对他说,不妨自由自在一些。要是有什么人来近处打扰,那就从窝棚跳将出来,装模作样一番,并且象一头野兽那么吼叫一两声。依他看,这样一来,人家会溜之大吉,尽管让他自由自在。这样的判断,理由倒很充分。倘若是个平常人,不必等他吼出声来,就会撒腿便逃。因为啊,他那个模样,不只是象个死人,而且看起来比死人还要难看十分哩。
这两个流氓又想演出《王室异兽》那一场,因为这能捞到大钱。不过他们也认定不安全,因为直到现在,上游的消息传闻,或许已经一路传开了。他们一时捣鼓不出最适合的妙计,因此临了公爵便说,暂时放一放,给他几个钟头,让他再动动脑筋,看能否针对这个阿肯色州的村落,想出一个绝好的办法来。国王呢,他说他准备到另一个村子去,不过心中倒并无什么确切的计划,单凭上天帮忙,指引一个捞钱的路子……据我看,这意思是说,靠魔鬼帮忙吧。我们在上一站都从铺子里增添了一些衣服,国王这会儿便穿戴起来。他还要我也穿起来。我自然而然就照办了。国王的打扮一身是黑色的。看起来果然颇有气派。我过去从未想到过服饰会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样子。啊,实际上,他本象个脾气最乖异的老流氓,可如今呢,但见他摘下崭新的白水獭皮帽子,一鞠躬,微然一笑,他那种又气魄,又和善,又虔诚的模样,你准以为他刚从挪亚方舟里走出来,说不定他原本就是利未老头儿本人呢。杰姆把独木舟清理干净了,我也把桨准备好了。大约在镇子上游三英里的一个滩嘴下面,正停靠着一只大轮……大轮停靠了好几个小时了,正在装货。国王说:”看看我这身打扮吧。以我看,最好说我是从上游圣。路易或者辛辛那提,或者其他有名的地方,最好是大些的地方来到这里。赫克贝里,朝大轮那边划过去,我们要坐大轮船到那个村庄去。”
当他听到说要去搭大轮走一趟,我不用吩咐第二遍,便划到了离村子半英里开外的岸边,然后沿着陡峭的河岸附近平静的水面上快划。不大一会儿,就碰见一位长相很好。涉世不深。年纪轻轻的乡巴佬。他坐在一根圆木上,正拭着脸上的汗水,因为天气确实很热,并且他身旁还有几件大行李包。
“船头朝着岸边靠”,国王说,我照着办了。”年轻人,你要到哪里去啊?”
“搭乘大轮。要到奥尔良去。”
“那就上船吧,”国王说。”等一等,让我的佣人帮你提你那些行李包吧。你跨上岸去,帮一下那位先生,阿道尔弗斯。”……我明白这是指我。
我照着办了,随后我们一起出发了。那位年轻人感激万分,激动地说大热的天提着这么重行李真够累。他问国王往哪里去。国王对他说,他是上游来的,今天早上在另一个村子上的岸,如今准备走多少英里路,去看看附近农庄上一个老朋友。年轻人说:”我一看见你,就对我自个儿说,’肯定是威尔克斯先生,一定是的,他刚刚差一步,没有能准时到达。,可是我又对自个儿说,’不是的。以我看啊,那不是他。如果是这。样,他不可能打下游往上划啊。,你不是他,对吧?”
“不是的。我的名字叫勃洛特格特……亚历山大。勃洛特格特 ……亚历山大。勃洛特格特牧师。我看啊,我该说,我是上帝一个卑贱的仆人中的。不过吗,不管怎么说,威尔克斯先生没有能准时到达,我还是替他惋惜,要是他为此丢掉什么的话……我但愿事实并非如此。”
“是啊,他不会为此丢失什么财产,因为他照样可以得到财产,但是他却失去了在他哥哥彼得瞑目以前最后见上一面的机会啊……或许他哥哥不会在意。这样的事,谁也说不好……不过他哥哥会为了能在临死之前见到他最后一面,付出他在世上的任何代价。最近几个星期来,他谈论的就是这件事了,此外没有什么别的了。他从小时候起便没有和他在一起了……他的兄弟威廉。他根本从没见过……那是个又聋又哑的……威廉,该还不是三十岁,或许三十五岁。彼得和乔治是移居到这里的两个。乔治是弟弟,结婚了,去年夫妻双双死了。哈维和威廉是弟兄中仅剩下来的人了。就象刚才说的,他们还没有及时赶到诀别啊。”
“有没有什么人给他们捎去了信呢?”
“哦,送了的。一两个月前,彼得刚生病,就捎去了信。这是因为当时彼得说过,他这一回啊,怕是好不了啦。你知道吧,他很老了。乔治的几个女儿陪伴他,她们还太年轻,除了那个一头黄发的玛丽。珍妮。因此,乔治夫妇死后,他就不免觉得孤零,也就对人世很少依恋了。他心里急切想的,是和哈维见上一面,……再和威廉见上一面……因为他是属于那么一类的人,这些人说什么也不肯立什么遗嘱之类。他给哈维留下了一封信。他说他在信中说了他偷偷地把钱放在了一个秘密地方,也讲了他希望怎样妥善地把其余的财产分给乔治的几个闺女……因为乔治并没有遗留下其他的文件。至于这封信,是人家想方设法叫他签了名的文件啦。”
“依你看,哈维为何事没有来?他住在哪里?”
“哦,他住在英格兰……在歇费尔特……在那边传教……还从没到过这个国家。他没有很多空闲的时间……再说呢,也可能他根本没有收到那封信啊,你知道吧。”
“太可惜了,可怜的人,不能在阴间见到我可怜的兄弟,太可悲了。你说你是去奥尔良的?”
“是的。不过这是我要去的一处罢了。下星期二,我要搭船去里约。热内卢。我叔叔家在那儿。”
“那可是很远的路途啊。不过,走这一趟是很有趣的。我恨不得也能去那里。玛丽。珍妮是最大的么?其余的人有多大呢?”
“玛丽。珍妮十八,苏珊十四,琼娜十二光景……她是最倒霉的一个,是个豁嘴。”
“可怜的孩子们。孤孤单单地给抛在了这个无情的世界上。”
“啊,否则,她们的遭遇还可能更糟呢。老彼得还有几个朋友。他们不会听任她们受到伤害。一个叫霍勃逊,是浸礼会的牧师;还有教堂执事洛特。霍凡;还有朋。勒克。阿勃纳。夏克尔福特;还有律师勒未。贝尔;还有罗宾逊医师;还有他们的妻子儿女;还有寡妇巴特雷……还有,总之还有好多人,上面是彼得交情最深的,他写家信的时候,常常提到过他们。因此,哈维一到这里,会知道到哪里去找朋友的。”
哈,那老头一个劲地问这问那,差不多把那个年轻人肚子里都掏空了。这个倒霉的镇子上一个个的人,一件件的事,以及有关威尔克斯的所有的事迹和彼得的生意情况,他没有详细地问个彻头彻尾,那才算是怪事一桩呢。彼得是位鞣皮工人。乔治呢,是个木匠。哈维呢,是个非国教派牧师。如此等等。那个老头儿接下来又说道:”你愿意赶远路,一路走到大轮那里,那又是何事呢?”
“因为这是到奥尔良的一只大船。我担心它到那边不肯停岸。这些船在深水行进时,你尽管打招呼,它们也不会肯停岸。辛辛那提开来的船肯定会停。不过现在这一只是圣。路易来的。”
“彼得。威尔克斯的生意还兴隆么?”
“哦,还兴旺。他有房有地。人家说他留下了四五千块现钱,不知道他把钱藏到了什么地方。”
“你说他何时死的啊?”
“我没有说啊,但是那是昨晚上的事。”
“明天出丧,应该是这样吧?”
“是啊,大抵是中午时分。”
“啊,多么凄惨。不过呢,我们一个个都得走的,不是这个时辰,便是另藏书网一个时辰。因此我们该做的事,便是做好准备,这样,就不必担忧了。”
“是啊,先生,这是最好的法子。我妈总是这么个说的。”
我们划到轮船边的时候,它装货快装好了,很快就要开了。国王一点也没有提我们上船的事,所以我最终还是失去了坐轮船的运气。轮船一开走,国王嘱咐我往上游划一英里路,划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地方,然后他上了岸。他说:”现在立刻赶回去,把公爵给带到这儿来。还要带上那些新买的手提包。要是他到了河对岸去了,那就划到河对岸去,把他找到。嘱托他要丢下一切上这儿来。好,你就赶快吧。”
我知道他心里打啥主意,不过我自然不吭一声。我和公爵调转以后,我们就把独木舟藏了起来。他们就坐在一根原木上,由国王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了公爵听,跟那位年轻人说的完全一样……简直一字不差。在他讲述的过程中,始终象一个英国人讲话的那个道道儿,而且学得惟妙惟肖,也真难为这个流氓。要学他那个派头,我可学不起来,所以也就无心学了,不过他确实表现得很生动。接下来,他说:”你打扮成又聋又哑的角色,感觉怎样,毕奇华特?”
公爵说,这包在他身上就是了。说他过去在舞台上表演过又聋又哑的角色。这样,他们便在那儿守候着轮船开过来。
傍晚,开来了几只小轮船,不过并非从上游远处开来的。最后开来了一只大轮,他们就喊船停下。大轮放下一只小艇,我们于是上了大轮。它是从辛辛那提开来的。等到他们知道我们只要搭四五英里路就要下船,就气极败坏,把我们臭骂了一顿,还扬言说,到时候不放我们上岸。不过公爵倒很镇静。他说:
“要是两位先生愿意每英里路各付一块大洋,用大轮船的一只小艇来回接我们,那大轮就让他们坐了吧,你们说呢?”
这样,他们就心软了,说好吧。刚到那个村子,大轮就派小艇把我们送上了岸。当时有二十来个人聚集在那里,一见小艇开过来,就靠拢过来。国王说:
“你们哪一位先生能够告诉我彼得。威尔克斯先生住哪里?”他们就你看着我,我。看到你,点点头,好像在说,”我说的怎么样?”然后其中一人轻声而斯文地说道:
“对不起,先生,我能对你说的,只能是他昨天傍晚曾经住过什么地方。”
一眨眼间,那个老东西。下流胚就连身子也撑不住了,一下子扑到那个人身上,把脸颊贴在他肩膀上,冲着他的后背大哭起来,说道:
“天啊,天啊,我们那可怜的哥哥啊……他走啦,我们竟没能够赶上见一面。哦,这叫人怎么受得了啊!”
然后他一转身,哽咽着,向公爵打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势,于是公爵就把手提包往地上一丢,哭将起来。这两个骗子要不是我看见过的最混蛋的家伙,那才怪呢。
人们为了对他哀悼,于是聚到一起来,说了种种安慰的话。还给他们提了手提包,送上山去。还让他们靠着自己的身子哭。又把彼得临终前的情况统统告诉他们。国王就做出种种手势,把这些告诉了公爵。这两个人对鞣皮工人之死那种悲哀啊,就好像他们失去了十二门徒一般。哼,我要是以前见过这样一类的异怪,那就罚我当一名黑奴吧。真叫人为了人类可耻啊。
第二十五章 信口雌黄,丑态百出
只不过两分钟的间隔吧,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儿村落。但见人们从四面八方飞也似地跑来,有些人还一边跑一边披着上衣。才一会儿,我们就被大伙儿围在中间,大伙儿的脚步声好象军队行军时发出的声音一样。窗口。门口都挤满了人。随时都能听到有人在隔着栅栏说:”是他们么?”
在这帮一溜小跑的人之中,就会有人说:”就是啊。”
等我们走到这所房子时,门前大街上人头攒动,三位姑娘正站在大门口。玛丽。珍妮确是红头发,不过这没有什么,她美丽非凡,她的漂亮的脸蛋,她的炯炯的双眼,都闪着光彩。她看到”叔叔”来了,十分高兴。国王呢,他张开双臂,玛丽。珍妮便投进他的怀抱。豁嘴呢,她向公爵跳过去。他们着实亲热了一番。大伙儿看到他们团聚时的欢乐情景,差不多一个个都高兴得为之落泪,至少妇女们都是这样。
然后国王偷偷推了一下公爵……这我是看到了的……接着四周张望,看到了那口棺材,是在角落里,放在两张椅子上。国王和公爵一只手搁在对方的肩膀上,一只手擦去眼泪,神色庄严地缓步走过去,大伙儿纷纷为他们让路。说话声。嘈杂声,都立刻停息了。人们在说”嘘”,并且纷纷脱下帽子,垂下脑袋,就是斜落地的轻微声音也能被听到。他们一走近,就低下头来,向棺材里望,只看了一眼,便呼天抢地大哭起来,那哭声哪怕你在奥尔良也能听到。接下来,他们把手臂勾着彼此的脖子,把下巴靠在彼此的肩膀上,有五分钟之久,也许还是四分钟呢。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肆意地流淌着,这样的场面,我过去可从没有见识过。请你注意,人们一个个都这样,把地都给弄湿了,这也是我没有见过的。接下来,这两人一个到棺材的一侧,另一个到另一侧,他们跪了下来,把额骨搁在棺材的边上,装做全心全意祷告的样子。啊,到了这么一步。四周人群那种大为感动的情景,的确是从未见过的。人们一个个哭出了声,大声呜咽……那三位可怜的闺女也是一样。还有几乎每一个妇女,都向几位闺女走过去,吻她们的前额,手抚着她们的脑袋,眼睛望着天,眼泪哗哗直淌,随后忍不住放声大哭,一路呜呜咽咽。擦着眼泪走开,让下一位妇女表演一番。这样叫人恶心的事,我可是从来没有见过。
随后国王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酝酿好了情绪,哭哭啼啼作了一番演说,一边直流眼泪,一边胡话连篇,说他和他那可怜的兄弟,从四千英里外,风尘仆仆赶到这里,却失掉了亲人,连最后一面也未见到,心里很是难过,只是由于大伙儿的亲切慰问和悲伤的眼泪,这样的伤心事也就加上了一种甜蜜的味道,变成了一件庄严的事,他和他兄弟从心底里感谢他们。因为嘴里说出的话无法表达心意,语言实在太无力。太冷淡了。如此等等的一类废话,听了叫人恶心。最后胡诌了几声”阿门”,又放开嗓子大哭一场。
他一说完,中间就有人唱起”赞美诗”来,大家一个个唱了起来,并且使出全身的劲直喊,听了叫人来了兴致,如同做完礼拜。走出教堂时的那种感受。音乐嘛,实在是个好东西,听了一遍奉承的话和这些空话以后,再听听音乐,就让人精神一振。并且听到的是那么悦耳的清脆的乐曲。
接下来国王又张开大嘴,胡诌起来,说如果这家人的好友中,有几位能留下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而且帮助他们料理死者的遗骸,他和侄女们会非常高兴。还说如果躺在那一边的哥哥会说话的话,他知道该说什么人的名字。因为这些名字对他是十分重要的,也是他在信上时常提到的。为此,他愿提下面的名字……霍勃逊牧师。 洛特。霍凡执事。朋。勒克先生和阿勃纳。夏克尔福特先生,还有勒维。贝尔律师。罗宾逊医生,还有他们的夫人和巴特雷寡妇。
霍勃逊牧师和罗宾逊医生正在镇子的另一头合演他们的拿手好戏去了,我的本意是,医生正为一个病人发送到另一个世界,牧师就做指路人。贝尔律师为了工作去路易斯维尔了。不过其余的人都在场,他们就一个个走上前来,和国王握手,谢谢他,并和他说话。然后他们和公爵握手,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脸上始终露笑容,频频点点头,活象一群傻瓜蛋。而他呢,做出种种手势,从头到尾只说”谷……谷……谷—谷—谷”宛如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不会说话似的。
这样国王便信口开河起来,对镇上每个人,每一只狗,几乎都问了个遍。还提到了人家的姓名。镇上以及乔治家。彼得家,过去曾发生过的芝麻小事,也都提到了。而且装作是彼得信上提到过的。不过这些都是谎话,这些全是他从那个年轻的笨蛋。也就是从搭我们的划子上大轮的人嘴里套来的。
然后玛丽·珍妮拿出了她爸爸的那封遗书,国王大声读了一遍,一边读一边哭。遗书规定把住宅和四千块钱金洋给闺女们,把鞣皮工场(这行业正当生意兴隆的时候),连同土地和房屋(值七千元)和三千元金洋给哈维和威廉。遗书上还说,这六千块现钱藏在地窖里。这两个骗子都说由他们去取上来,一切都是开成布公,像清水一样清彻可察。他还嘱咐我带两支蜡烛一起去。我们随手把地窖的门关上。他们一发现装钱的袋子,就往地板上一倒,只见金灿灿的一堆堆,煞是好看。天啊,你看国王的眼睛里怎样闪闪发光啊!他向公爵的肩膀上一拍,说道:”这太棒啦!这还不棒,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棒的吗?哦,不。我看没有了!毕奇,这比《王室异兽》还强,不是么?”
公爵也承认是这样。他们把那堆金洋东摸摸。西摸摸,让 金钱从手指缝里往下掉,让金洋叮叮掉到地板上。国王说:”说空话无济于事。作为富裕的死者的兄弟,留在国外的继承人的代理人,我们必须扮演的就是这么个角色,毕奇。一切听从上天的安排,我们这才有这样一个机遇。从长远来看,这才是最靠得住的一条路。一切我都试过了,除此以外,别无出路。”
有了这么一大堆钱,换了别的人,都会心满意足了,都会以信任对待一切了。可他们却不,他们必须把钱一一数清楚。于是他们就数了起来。一数,还缺四百十五块钱。国王说:”妈的,真不知道他把几百块钱弄到哪里去了?”
他们为这些事烦恼了一会儿,把每个角落翻了个底朝天。后来公爵说:”啊,他是个重病在身的人,很可能是搞错了……依我看,就是这么回事。最好的办法是随它去吧,不必张扬。这点亏我们还能够吃得起。”
“哦,他妈的,是啊,我们还吃得起。我对这些根本不在乎……我如今想到的是我们数过了。我们要把事情就在这儿搞得公平交易。坦坦白白。光明正大,你知道吧。我们要把这儿的钱带到上边,当着大家的面全部数清楚。查明白……好叫别人起不了疑心。既然死者说是六千块大洋,你知道吧,我们就不愿……”
“等一等,”公爵说,”由我们来补足”……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了金灿灿的钱。
“这可是个很了不起的好主意,公爵……你那个脑袋瓜可真是够聪明了,”国王说,”还是《王室异兽》这出老戏帮了我们的大忙。”……一边他也顺手掏出了金币,摞成一叠。
两人的口袋差不多掏空了,不过他们还是凑足了六千块钱,一分不少。
“听我说,”公爵说,”我又有一个想法。咱们走上楼去,在那儿把钱数一数,然后把钱递给姑娘们。”
“我的天,公爵,让我拥抱你!这可是一个人能想到的最光辉灿烂的主意啦。你的脑袋绝对是聪明到了最惊人的地步。哦,这称得上是锦囊妙计,一丝漏洞也没有。要是他们还心存疑虑的话,凭这下子管叫它一扫而空……这一下啊,管叫他们一句话也说不了。”
我们一上了楼,大伙儿全都围着桌子。国王把金币点过数了,然后随手叠成一叠一叠,每三百元一叠……整整齐齐的二十小堆。大伙儿一个个眼馋得不知道怎样才好,而且使劲舔嘴唇。随后他们把钱重新扒进了袋子里。我观察到了国王正在蹩着劲,准备再次发表演说了。他说:”朋友们,耽在那一边的我那可怜的哥哥,对我们这些留在阳间这伤心之处的人是慷慨大方的。他对他深爱的。他保护的。失去父母的这些可怜的羔羊是大方的。是啊,凡是了解他的人,我们都知道,如果不是他怕亏了他亲爱的威廉和我本人,他准会对她们更加慷慨的。他到底会不会呢?依我的猜测,这绝对不会错的。既然这样,……如果在这样一个时刻,竟然出来挡道,那还算什么叔叔?如果在这样一个时刻,竟然想对他深爱的这些可怜的小羔羊存心掠夺,……是的,掠夺,……那还叫什么叔叔?对威廉,如果我还了解他……我想我是清楚他的……好,我来直接问他。”他一转身,对公爵做出种种的手势借以表达。公爵呢,有一阵子只是傻乎乎地瞪着眼睛望着,随后好像突然懂得了是什么个意思,一下子跳到国王面前,咕咕咕地不停,快活得不知怎样才好,并且拥抱了他足足有十几下左右,才放开手。接着,国王说,”我早知道了。我料想,他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从这一些看来,能叫大伙儿全都信得过。来,玛丽。苏珊。琼娜,把钱拿去……全部拿去。这是躺在那边的,身子凉了,心里却是高兴的人赠送给你们的。”
玛丽·珍妮就向他走过去,苏珊和豁嘴朝公爵走过去,分别和他拥抱。亲吻,那么热烈,是我见所未见的。大伙儿也一个个含着热泪,大部分人还和骗子们一个个握手,一路上还说:”你们这些亲爱的好人啊……多么的可爱……真没想到啊!”
接下来一个个很快又讲到了死者,说起他活着是个十足的大好人;他的死对大家来说是多大的一个损失;如此等等。这时候,有一个个子很高。说话冲的人,从外边往里挤,站在那里一边听,一边张望,默不吱声,也没有人对他说话,因为国王正说着话,大伙儿正在忙着听。国王在说……说到了半截:”……他们都是死者最好的朋友。这就是为什么今晚他们被邀请到这里。不过,到明天,我们希望所有的人都来……我说所有的人,因为他平日里是十分尊重每一个人的,对每一个人都很好。因此他的殡葬的酒宴应当对大家都敞开的。”
此人就是爱听自己说话,所以唠唠叨叨没有个完。每过一段时间,他就要提到殡葬酒宴这句话。后来,公爵实在受不了了,就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几个字”是葬礼,你这个老傻瓜”,折好了,便一边嘴里谷……谷……谷,一边从众人头上扔给他。国王看了一遍,之后把纸片朝口袋里一塞,说道:”可怜的威廉,虽然他害了病,他的心可一直是健康的。他要我请大家每个人都来参加葬礼……要我请大伙儿务必参加。可是他不用担心……我说的正是这件事嘛。”
随后,他不慌不忙,滔滔不绝地胡谄下去,时不时地提到殡葬酒宴这个词,和刚才一个样。他第三次这么提时,他说:
“我说酒宴,其实并不是因为通常有人这样说,恰恰相反的……通常的说法是叫葬仪……我这样说,因为酒宴是正确的词。葬仪这个词,在英国是不再沿用了。酒宴这个词更贴切些,因为这意思是更正确地指明了你的意思。这个词来源希腊文ογgο,指外面,露天,国外;希伯来文是Jeesum,指种植,盖起来,因而就是埋的意思。你们知道吧,因此殡葬酒宴就是当着大众的公开的下葬。”
这是我见到的最低等的表演了。啊,那位说话冲的人当着他的面大笑了起来。大伙儿一个个都惊呆了。全都在说,”怎么啦,医生?”阿勃纳。夏克尔福特说:”怎么啦,罗宾逊?你难道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么?这位是哈维。威尔克斯。”
国王更是巴结地满面堆笑,伸过手来说:”这位就是我那可怜的哥哥的好朋友。医生吧?我……”
“你这双手别碰我!”医生说。”你说话象一个英国人么……可真是么?不过你学得实在太差,我可还从没见过。你这个彼得。威尔克斯的兄弟啊。你是个骗子,这就是你的真面目!”
哈,这下子可把大伙儿惊呆了!他们全部围住了医生,要叫他的气平下来,想给他作详细解释,告诉他哈维已经在几十件事上表明他确实是哈维,他怎样知道每个人的姓名,知道每一只狗的名字。还一个个求他,求他千万别伤害哈维。可怜的姑娘们的感情和大伙儿的感情。可是不论你怎么劝说,都没有用,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大发脾气。还说不论什么人,装做英国人却又英国话说得那么糟,一定是个骗人的家伙。那几位可怜的闺女偎着国王哭泣,医生突然一转身,冲着她们说:”我是你们父亲的朋友,我也是你们的朋友,我作为一个朋友,一个忠诚的朋友,一个要保护你们免遭伤害的朋友,现在我警告你们,马上别再理睬那个流氓,别再搭理他,这个无知识的流浪汉。他满口胡言乱语,乱扯所谓的希腊文和希伯来文。他是一眼就能被识破的诈骗犯……不知从什么地方拣来一些空洞的名字和没影子的事,便把这样的事情当作根据,还由这儿的一些本该明白事理的糊涂朋友帮着糊弄你们。玛丽。珍妮。威尔克斯,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最好的朋友。现在听我一句话,把这个让人可怜的流氓给轰出去……我求你干这件事,行吗?”
玛丽·珍妮身子一挺,我的天啊,她是多么漂亮啊。她说:”这就是我的回答。”她拎起那一袋钱,放在国王的手心里,还说,”你就收下这六千块大洋吧,为我和我的两个妹妹放一条生路,随便你愿意怎么处置我们都行,我们不反悔,用不着给我收据。”
随后她用一条胳膊搂着国王,苏珊和豁嘴搂着另一个。大伙儿一个个鼓掌,脚蹬着地板,好像掀起了一场风暴。国王呢,昂起了他的脑袋傲然一笑。医生说:”好吧,我洗手不管这事了。不过我警告你们全体,总会有一个时刻来到,到时候你们会为了今天的做法害羞的。”……说罢,他就走了。
“好吧,医生,”国王嘲笑他说,”我们会劝她们来奉告你的。”……他的话令旁边的人哈哈大笑。他们说,这句话挖苦得恰中要害。
第二十六章 一次伟大而成功的盗窃
等到大伙儿全都走了,国王问玛丽·珍妮,有没有空闲的屋子。她说有一间是空的,威廉叔叔可以住这一间。她呢,便把她自己那一间更大些的留给哈维叔叔住。她会搬到妹妹房间的帆布床上将就一下。上面顶楼有个小间,放着一张小床铺。国王说,这可以叫他的跟随住……也就是说我。
玛丽·珍妮领我们上楼,让他们看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陈设简单,可是倒也挺舒服。她说,如果哈维叔叔嫌碍事的话,她可以把她的一些衣衫和别的东西从她房间里搬出去。不过国王说,不用搬了。那些衣衫是沿墙挂着的,衣衫前面有一片印花布的幔子从上面垂到地板上。一个角落里,有一只旧的毛皮箱子,另一个角落放着一只吉它盒子,各种各样的零星小家什。小玩意儿,散在各处,都是姑娘们喜欢点缀房间用的东西。国王说,这些家具使得房间里增添了家庭气氛,也更舒适,所以不必挪动了。公爵的房间小巧而舒适。我那个小间也是这样。
那天晚餐很丰盛,男男女女,济济一堂,我站在国王和公爵坐的椅子后边服侍他们,另外的人由黑奴们侍候。玛丽·珍妮坐在桌子另一头的主人席上,苏珊坐在她的旁边。她们的话题是说油饼的味道怎么糟,果酱怎么不好,炸鸡怎么炸老了,口味差……如此等等的废话,都是妇女们搬出来的一套客气话,用来逼客人说些恭维的话。客人都知道今天的饭菜全是上品,并且也这么说了:”这油饼你是怎么烤的,烤得这么好吃?””天啊,你哪里弄来这么可口的泡菜啊?”诸如此类的废话,不一而足。你知道,人们在饭桌上就爱搬弄这些。
把大伙儿都侍候过了,我和豁嘴在厨房里吃剩下的饭菜,另外一些人帮着黑奴收拾整理。豁嘴一个劲儿地要我给他讲有关英国的事情。新闻。有的时候,我担心快要露出破绽来了。她说:”你见过国王么?”
“谁?威廉四世?啊,我当然见过……他上我们的教堂去的。”我知道他几年前死了,不过我没有露出一点口风。我说他去过我们的教堂以后,她就说:
“什么……每星期都去么?”
“是的……每星期都去。他的位子正好在我的对面的座位……在布道台的那一边。”
“我原认为他住在伦敦啊,不是么?”
“哦,是的。他只能住在伦敦。”
“可是我原以为你是住在谢菲尔德哩!”
我知道自己快招架不住了。我不得不装做被一根鸡骨头卡住了喉咙,好抓住时间想一个脱身之计。我说:”我的意思是说,他在谢菲尔德时每个星期都要来教堂一两次。这只是说夏季,他夏季来洗海水浴。”
“啊,看你说的……谢菲尔德不一定靠海啊。”
“嗯,我没有说靠海啊。”
“怎么啦,你说的嘛。”
“我可从来没有说。”
“你说了的!”
“我没有说。”
“你的确说过!”
“我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好,那你说了些什么别的呢?”
“我说的是他来洗海水浴……我说的是这个。”
“好吧,假如不靠海,那么他怎么洗海水浴?”
“听我说,”我说,”你看见过国会水么?”
“看见过。”
“好,你是不是必须到国会去才会拿到这个水?”
“怎么啦,难道不是啊。”
“那么,威廉也不一定必须得到海上去才能洗海水浴啊。”
“那么他怎么弄到的呢?”
“这里的人怎样搞到国会水,他们也就怎样搞到海水……他一桶一桶把海水运到图令。在谢菲尔德的宫里,有锅炉,他洗的时候就是要水烫些才好。在海边的人家没有法子烧开这么多的水。他们没有这样方便的条件嘛。”
“哦,我现在明白了。你可以一开头便说清楚嘛,还能节省些时间。”
听到她这么说,我想我总算得救啦。我突然觉得十分快活。下面她说:
“你也上教堂么?”
“是的……每个星期去。”
“你坐哪里呢?”
“怎么啦,你可以坐在我们的长椅上啊。”
“谁的长椅?”
“怎么啦?我们的啊……就是你叔叔哈维的啊。”
“他也有长骑,他会有什么用?”
“坐嘛。依你看,他要了有什么用呢?”
“啊,我本以为他是站在布道台后边的。”
糟了,我忘了他是个传教师。我知道我又快招架不住了。所以,我就又玩起了鸡骨头的法宝,好再想一想。然后我说:
“真该死,你认为一个教会只有一个传教士么?”
“啊,多了有什么用呢? “
“嘿!……在国王面前布道么?象你这样姑娘这么傻的,我可没有见过。他们一共有十七位之多呢。”
“十七位!我的天!让我听这么一长串,即便进不了天堂,我也坐不住啊。听他们布完道,得一个多星期吧。”
“别乱说了,他们并非同一天都布道……那些人当中只有一个才是布道。”
“那么别的人干些什么呢?”
“哦,没有多少事。到处看看,递递盘子,收收布施,……如此等等。但是他们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干的。”
“那么,要他们有什么用?”
“哈,为了有气派嘛。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才不要懂得这样的蠢事呢。你知道英国人对待佣人怎么样?他们对待佣人比我们对待黑奴好些么?”
“不!一个佣人在那里是不算人的。他们所受的待遇连狗都不如。”
“象我们这样给他们假期么?象圣诞节。新年。七月四日等等的。”
“哦,听我说!从这些,人们就知道你没有去过英国。啊,豁……嗳,琼娜,他们从年初一到年底,没有一天休息,也没有去看过马戏,从没有上过戏院,也没有看过黑奴表演,什么地方都不去。”
“连教堂也不去么?”
“教堂也不去。”
“为什么你经常上教堂?”
啊,我又被问住了。我忘了自个儿是老头儿的仆人啦。不过一转眼间,我马上胡乱抓住了一种解释,说一个侍从跟一个仆人是不同的,不论他本人高兴或者不高兴,他必须上教堂去,去跟一家人坐在一起,因为这是法律上有了规定的。不过我这个解释搞得不怎么样,我解释完以后,她仿佛还不满意。她说:
“说真话,你是不是一直在跟我撒谎?”
“我说的是老实话。”我说。
“连一句假话都没有?”
“连一句假话也没有,没有撒过一次谎。”我说。
“把你的手放在这本册子上,然后这么说一遍。”
我一看,不是什么别的书,只是一本字典,所以我就把手放在上面,然后又说了一遍。这样,她看上去比较满意,说道:
“那好吧,其中有一些,我信。不过别的话,要我的命也不能信。”
“琼,你究竟不信什么?”玛丽。珍妮走进门来,苏珊跟在她的后面。”你这样对他说话,他一个生人,离自己的人那么遥远,这样说话既不应该,又不客气。换个位置,你乐意人家这样对待你么?”
“你总是这么个脾气,玛丽……怕人家受委屈,喜欢中途帮助别人。我并没有得罪他啊。依我看,他有些事说得添油加醋的,我在说,我不能句句都照吞不误。我就说了这么几句话。这么小事一件,我想他是能够受得住,不是么?”
“我才不论是小事还是大事哩。他是在我们家作客,你说这一些是不对的。你要是在他的位置上,这些话会叫你难堪的,因为这个原因,凡是能叫人家害臊的话,你都不该对别人说。”
“可是,玛丽,他好像在说……”
“他说些什么,这不相干……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应该对他和和气气,所有让人家感觉到自己不在本乡本土。也不是和家里人围坐在一起的话,一概不要说。”
我对自个儿说,”恰好正是这样一位姑娘,我却听任那个老流氓去抢劫她的钱财!”
然后苏珊也插了进来。你信不信,她把豁嘴狠狠地骂了一顿!
我便对自个儿说,这是又一位姑娘,我却听凭那个老流氓抢劫她的钱财!
然后玛丽。珍妮又责怪了一通,随后又甜甜蜜蜜。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这是她做人的原则和信息……不过等到她把话说完,可怜的豁嘴就无话可说了,就一迭声地央告起来。
“就这样地,”另外两位姑娘说,”你就请他原谅你吧。”
她也照着办了。而且她说得多么动人啊。她是说得如此动人,听起来让人多么快乐。我真是但愿能给她讲一千回的谎话,只要她再这么说一千回。
我对自个儿说,这是又一位姑娘,我正听凭那位老流氓抢劫她的钱财。她赔了不是以后,她们便对我百般殷勤,让我觉得是在自己家里,是和朋友在一起。我呢,只感觉自己是那么缺德。何等卑鄙。何等丧失人格。我对自个儿说,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宁死也要把那笔钱给藏起来。
于是我就跑开了,……我嘴里说是去睡觉的,心里的意思却是说等一会儿再说吧。我一个人的时候,独自把当时的事从头至尾在心里过了一遍。我对自个儿说,要不要由我私下里去找那位医生,把这两个骗子都加以告发呢?不……这不妥。他说不定会透露出来是谁告诉他的。那么,国王和公爵定会狠狠地收拾我。我该不该私下里去告诉玛丽。珍妮呢?不……这个办法不行。她脸上的表情准定会表现出一种暗示来。既然他们弄到了钱,他们便会立即溜之大吉,把钱带走,不见踪影。要是她找人帮忙,我想啊,在事情真相大白以前,我会被卷了进去。不,除了一个办法,其它的路子都行不通。无管怎样,非得由我把钱偷到手。我 非得找出一个办法来,把钱偷到手,而又不致叫他们起疑心,认为是我偷的。他们在这里正得意哩。他们是不会马上就离开的。在把这家人家和这个镇子油水挤干以前,是不会走的。所以我还是有机会。我要把钱偷到手,藏起来。等我到了大河下游,我可以写封信,告诉玛丽。珍妮钱藏在哪里。可是,只要做得到的话,最好今天晚上便能偷到手。因为医生不见得象他所说的真的撒手不管这事了,他不定真会善罢甘休。他反倒兴许会把他们吓得从这儿逃走哩。
于是我寻思,还是由我去房间里找一找。在楼上,厅堂里是黑的。我先找到了公爵的那一间卧室,便用手到处摸着。不过我一想,按照国王的脾气,不一定会肯叫别人照管好这笔钱,而是非得由他自己管不可的,于是我去了他那间房间,到处找寻。可我发现,没有一支蜡烛,我什么也干不成。当然喽,我却没有点燃蜡烛。依我看,还是得走另一条路……躲起来,偷听。正在这个时刻,我听到有脚步声。我想钻到床底下面为好,就伸手去摸床。但是我原以为放床的地方,却并没有床。我摸到的是遮住珍妮小姐衣衫的布幔,我就纵身一跃,跳到了布幔后边,躲在衣衫中间,一动也不动站在那里。
他们进来了,然后把门一关。公爵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弯下身子,朝床底下张望。我真是高兴极了,刚才我本想摸到床,可并没有摸到。但是嘛,你要知道,人想要干什么偷偷摸摸的勾当,便很自然的会想到要藏到床底下去。他们坐了下来。国王说:
“你有什么话要说?有话好好说。因为咱们如果在楼下大着嗓子谈论丧事,总要比在楼上让人家议论我们来得安全些。”
“喂,我要说的是:卡贝,我心里不安着哪。我感到不舒坦啊。那个医生老压在我的心上。我要知道你的打算。我如今想到了一个办法,我看是稳当的。”
“什么想法,公爵?”
“今晨三点钟以前,我们趁天亮之前偷偷离开这里,带了已经到手的,迅速地赶到大河下游去。特别是这样,既然得来这么轻易……又还给了我们,简直可以说是当面扔给我们的。我们原本认为非得重新偷到手里才行哩。我主张就此罢手,来个逃之夭夭。”
这话叫我感到情况不妙。在几个钟头以前,也许感觉会不一样,可如今听了,感到情况不妙,很是灰心失望。国王生气了,吼道:
“什么?别的财产还没有拍卖掉就走?像两个傻瓜蛋那样就此开路。值八九千块钱的财产就在我们手边,尽我们捡,管他丢了还是没丢,……并且全都是能轻易便脱手的。”
公爵嘟嘟囔囔地说,那袋金洋就够了嘛,他可不愿再冒什么险啦……不愿意把几个孤女抢个精光。
“嘿,看你说的!”国王说,”我们并没有抢劫她们,不过就只是这钱嘛。那些买家产的人们才是受害者嘛。因为只要一发现我们并非财产的主人……我们溜掉以后,不用多长时间便会查明的……我们的这桩买卖法律上不会生效,财产就会物归原主。这些孤女就会重新得到这些财产,这对她们来说,就心满意足啦。她们还年轻,手脚轻快,挣钱吃饭不一定是难事。她们并不会受什么苦。啊,你只要好生想一想,世上赶不上她们的,还有很多人呢。天啊,她们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呢。”
国王把公爵说得晕头晕脑,他最后便屈服了,说那就这样吧。可是他还说,这样耽下去,还有医生威胁着他们,他确信只有傻瓜才会这么干。但是国王说:
“滚他妈的医生!我们还在乎他么?镇上所有的蠢货不都是站到了我们这一边么?这难道不是占镇子上的许多人么?”
于是他们准备重新到楼底下去。公爵说:
“我看这笔钱藏在什么地方安全。”
这话我听后精神为之一振。我原本以为我得不到什么线索找到这笔钱啦。国王说:
“为什么?”
“因为玛丽。珍妮从现在起要守孝。她会让黑奴来把房间打扫干净,把衣服装进盒子里收起来。难道你认为黑奴发现了这笔钱,不会顺手借一些么?”
“公爵,你的脑袋又聪明起来啦。”国王说。他在离我三四英尺的地方的布幔下边摸了一会儿。我紧靠住墙,纹丝不动,尽管身子在颤抖。要是这些家伙抓住了我的话,真不知道他们会对我说些什么。我就思忖着,要是他们真的把我给抓住了,我该怎么办?但是我还来不及在念头一闪以后进一步进行思考,国王已经把钱袋拿到了手。他根本没有怀疑到我会在旁边。他们拿过袋子,往羽绒褥子底下一张草垫子的裂缝里使劲塞,塞了足足有三英尺深。还说,这样一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因为一个黑奴只会整理整理羽绒褥子,决不会动草垫子,草垫子一年只翻两回,把钱塞在里面,就不会被偷。
不过我比他们知道得更多一些吧。他们才只下了四步楼梯,我就把东西取到了手。我摸着上去,走进了我的小间,先去找个地方藏了起来,以后有时间再去找个更隐蔽的地方。据我判断,放在屋子外面一个什么地方为好。因为一旦这些家伙发现丢了,肯定会在整个屋子里搜个没完,这我很明白。我便转身睡了,身上的衣服一件未脱。但是要睡也睡不着,心里着急,只想把事情办了。然后听到国王和公爵走上楼来。我便从毛毡上滚下来,下巴颏搁在梯子口上,等着看会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不过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就这样等着。后来夜深了,所有的声音全都静了下来,而清早的声息呢,也还没有开始,我这才溜下了楼梯。
第二十七章 一个藏钱的好地方
我爬到了他们房间的门前去听,除了一阵阵呼噜声以外什么也没有再听见,我就一路踮着脚尖,慢慢地下了楼梯。四周一点声响也没有。我从饭厅一道门缝里往里望,见到守灵的人都在椅子上睡着了。门向客厅开着,遗体放在客厅里。两间屋里都各点了一支蜡烛。我走了过去。客厅的门敞着的。不过除了彼得的遗体外,我没有见到那里还有什么别的人。于是我继续朝前走,可是前门是上了锁的,钥匙不在上边。正在这个时刻,我听到有人从我背后的楼梯上下来。我便奔进客厅,急忙往四周张望一下,发现眼下唯一可以藏钱袋的地方只有在棺材里了。棺材盖移开了大约有一英尺宽,于是就可以看到棺材下面死者的脸,脸上盖着一块潮湿的布。死者穿着尸衣。我把钱袋放在棺材盖下面,正好在死者双手交叉着的下边。害得我全身直发抖。死者双手是冰凉凉的。接着我从房间的这一头跑回到房间的另一头,藏在门背后。
下来的是玛丽。珍妮。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棺材边跪了下来,向里边看了一下,然后掏出手帕掩着脸。我看到她是在哭泣,虽说我并没有听到声音。她背对我,我看不见她的神态和表情。我偷偷溜出来。走过餐厅的时候,我想确定一下,看我有没有被守灵的发现。所以我从门缝里看了一下,见到一切正常,那些人根本就没有动弹。
我一溜烟上了床,心里有些不高兴,因为我费尽了心思,又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却只能弄成这个样子。我在心里思忖,假如钱袋能在那里安然无恙,我到大河下游一两百英里地以后,便可以写个信给玛丽。珍妮,她就能把棺材掘起来,把钱拿到手。但是嘛,事情不会是这么简单的。可能发生的情况是人家来钉棺材盖的时候,钱袋给发现了。这样,国王又会得到这笔钱。从这以后,要找个机会,从他手里搞出来,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从他手里找出来。当然,我一心想溜下去,把钱从棺材里取出来,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天色每一分钟都渐渐亮起来了,守灵的人,有一些会很快醒来的,我说不定会给逮住啊……逮住时手里还明明有六千块大洋,而且谁也没有雇我看管这些钱。这样的事,我却不愿意牵扯进去。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早上我下楼梯的时候,客厅的门是关了的,守灵的人都回家了。四周没有别的什么人,只剩下家里的人,还有巴特雷寡妇,还有我们这帮家伙。我仔细察看他们的脸,看有没有发生什么情况,但是看不出来。
快正午的时候,承办殡葬的那些人到了,他们把棺材搁在屋子中央放在几把椅子,又放好了一排椅子,包括原来自家的和向邻居借的,把大厅。客厅。餐室都塞得满满的。我看到棺材盖还是以前见到的那个样子,不过当着四周围着这么多人,我没有往盖子下面望一望究竟。
然后人们开始往里挤,那两个败类和几位闺女在棺材前面的前排就坐。人们排成单行,一个个绕着棺材慢慢走过去,还低下头去看看死者的遗容,这样每人有几分钟的光景,一共三十分钟,有些人还掉了几滴眼泪。一切都又安静,又静谧,只有姑娘们和两个败类手帕掩着眼睛,垂着脑袋,发出几声呜咽。除了脚擦着地板的声音和擤鼻涕的声音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因为人们总是在丧仪上比在别的场合更多地擤鼻涕。除了教堂。
屋里挤满了人,承办殡葬的人带着黑手套。轻手轻脚地到处张罗,作一些最后的安排,把人和事安排得有条有理,同时又不出多大的声音,好像一只猫一般。他从来不说话,却能把人们站的位置安排好,能让后来到的人挤进队伍,能在人堆里划出行走的通道,而一切只是通过点点头。挥挥手。随后他背贴着墙。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好,我委实从未见到过某个人能这么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动作灵活。毫不声。。张就把事情安排得如此熨熨帖帖的。至于笑容吗?他的脸就象一条火腿一般,与笑容并没有多大的联系。
他们借来了一架风琴,尽管这一架风琴有毛病。等到一切安排妥当,一位年轻的妇女坐在钢琴前弹起了钢琴。风琴象害了疝气痛那样吱吱吱地呻吟,大伙儿全都随声唱起来。依我看,只有彼得一个人落得个悠闲。随后霍勃逊牧师语气缓慢而庄重地开了个场。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地窖里有一只狗高声嗥叫,这可大杀风景。光只有一条狗,大伙儿却已吵得六神无主,而且狗总叫个不停。闹得牧师不得不站在棺材前边一动不动,在原地等着……甚至连自己的思想,自己都不再了解不再知道。这情景着实叫人难堪,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是没过多么时间,只见那个腿长长的承办殡葬的人朝牧师做个手势,好象在说,”一切有我呢,不用担心,”随后他弯下腰来,沿着墙滑过去,人们只见他的肩膀在大伙儿的脑袋上面移动。他就这么滑过去。与此同时,狗叫声越来越刺耳。后来,他从屋里两边的墙滑过,消失在地窖里。然后,一瞬间,只听得”啪”的一声,那条狗最后发出了一两声十分凄凉的叫声,就一切死一般地寂静了。牧师在中断的地方重新接下,去说他庄重的话语。几分钟以后,再次看见承办殡葬的人,他的背和肩膀又在大伙儿的脑袋后面移动。他就这么滑动,划过了屋子里面三堵墙,随后站直了身子,手掩住了嘴巴,伸出脖子,向着牧师和大伙儿的脑袋,用他低沉的噪音对周围的人说,”它逮住了一只耗子!”随后又弯下身子,沿着墙滑过去,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我看得很清楚,大伙儿都很满意,究竟是什么个原因,他们自然都想知道。这么一丁点儿小事,本来说不上什么,可正是在这么一点点儿小事上,关系到一个人是否受到尊重,招人喜欢。在整个这个镇子上,再也没有别的人比这个承办殡葬的人更受欢迎的了。
啊,这回葬仪上的布道说得挺好,就是说得太冗长,叫人不耐烦。接下来国王挤了进来,又搬出一些陈腔滥调。到最后,这一些总算完成了,承办殡葬的人拿起了拧紧螺丝的钻子,轻手轻脚 地朝棺材走去,我浑身是汗,着急地仔细看着他怎样动作。可是他一点都没有多事,只是轻轻把棺材盖子一推,拧一拧紧,直到拧好盖严为止。这下子我可被难住了!我根本不知道钱在里边,还是不在里边。我自个儿心里在想,万一有人暗中偷走了这个钱,那怎么办!……如今我怎么才能决定究竟该不该给玛丽。珍妮写信呢?假定棺材被她挖掘了起来,结果一无所获……那她又会怎样看我呢?天啊,说不定我会遭到追捕,关进监牢哩。我最好还是不吱声,瞒着她,根本不给她写信。事情如今搞得越来越复杂啦。本想把事情做圆满,却弄得搞糟了一百倍。我存心想做好事,可是原不该瞎管这闲事啊!
大家把他下了葬,我们回到了家,我又再一次仔细察看所有人的脸……这是我自个儿由不得自己的,我还是心里不安啊。可是,结果仍然一无所获,从人家的脸上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傍晚时分,国王到处走访人家,叫每个人都感到舒服,也叫他自己到处受人欢迎。他是要给人家有个印象,就说他在英国的那个教堂急需要他,因此他非得加紧行事,马上把财产的事解决掉,及早回去。他这样地急促,连他自己也是过意不去。大伙儿呢,也都是一样。他们原希望他能多住一些日子。不过他们说,他们也明白,这是做不到的。国王又说,当然喽,他和威廉会把闺女们带回家去,这叫大伙儿听了每个人都欢喜,因为这样一来,闺女们可以安排妥当,又跟亲人们生活在一起。姑娘们听了也很高兴……逗得她们高兴得不得了,以致根本忘掉了她们在人世间还会有什么烦恼。她们还对他说,希望他能赶快把东西拍卖掉,她们随时准备出发。这些可怜的孩子感到如此快乐和幸福,我眼看她们这样被愚弄,被欺骗,实在万分心痛啊。可是我又看不到有什么可靠的办法能帮上一把,使整个局面能扭转过来。
啊,天啊,国王果真贴出招贴,说要把屋子。把黑奴。把所有的家产统统立即拍卖……在殡葬以后实行拍卖两天。不过,如果有人愿意在这以前个别来买,那也是可以的……
所以在下葬以后的第二天,在中午前后,那些姑娘们的欢快心情首次受到了打击。有几个黑奴贩子前来,国王以合适的价格把黑奴卖给了他们,用他们的话说,是收下了三天到期付现的期票,把黑奴卖了。两个儿子被卖到了上游的孟菲斯,他们的母亲则卖到了下游的奥尔良。我感到,这些可怜的姑娘啊,这些黑奴啊,会多么悲伤,连心都要破碎啊。她们一路上哭哭啼啼的景象十分凄惨,我确实不忍看下去。那些姑娘说,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们全家会活活拆散,从这个镇上给贩卖到别处去啊。这些可怜的姑娘和黑奴,彼此抱住了脖子哭哭啼啼的情景,将使我永世难忘。要不是我心里明白,也许这笔买卖不会成交,所以黑奴们一两个星期内就会返回,要不是这样的话,我早就会忍不下去,将会跳出来,告发这群骗子。
这件事在全镇也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很多人直接了当说这样拆散母女是造孽。骗子们听到这样的议论有些招架不住了,不过那个老傻瓜不管公爵怎么个说法,或者怎么个做法,还是一直坚决要干下去。我可以告诉你一句话,那个公爵现在已经慌得很哩。第二天是拍卖的日子。早晨天大亮以后,国王和公爵上阁楼来,我也被他们喊醒了。我从他们的脸色就猜到已经出事了。国王说:
“前天晚上你到我的房间里去过?
“没有啊,陛下,”……这是在边上没有旁人只有我们这几个人的时候我经常这样称呼他。
“昨天或者昨晚上,你没有去过吗?”
“没有去过,陛下。”
“事到如今,要说老实话……不要撒谎。”
“说老实话,陛下。我说的是真话。在玛丽小姐领你和公爵看了房间以后,我就从没有走近过你的房间。”
公爵说:
“那么你有没有看到别人进去呢?”
“没有,大人,我记不起有什么人进去过。”
“你仔细想想。”
我考虑了一下,想到我的机会来了,于是说:
“啊,我看见黑奴们有几次进去了。”
这两个家伙听了都跳了一下,那神气好像说,这是他们没有猜想到的;一会儿以后,那神气又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似的。然后公爵说:
“怎么啦,他们全都进去过吗?”
“不是的……至少不是全部一起进去的。我是说,我甚至从没有见他们同时从房里一起走出来,只除了一回。”
“啊……那是在什么时候?”
“就是殡葬那一天,是在早上,不是很早,因为我醒得太晚,我刚要从楼梯上下来,我见到了他们。”
“好,说下去,说下去……他们干了些什么?他们有什么动静?”
“他们也没有干什么。反正,拿我看到的来说,他们并没有做什么事,也没有多大动作。他们踮着脚尖走了。我当然认为他们是进去整理陛下的房间的。他们原认为你已经起身了,结果看到你还没有起身,他们就想慢慢走出去,以免惊扰你,惹出麻烦来,如果他们并非已经把你吵醒的话。”
“老天爷,真是他们。”国王说。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有点儿傻了眼的样子。他们站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直抓脑袋。然后公爵怪模怪样地笑了几声说道:
“黑奴们这一手多么漂亮。他们还装作因为要离开这片土地而伤心什么似的!我相信他们是伤心的。你也这么相信。大伙儿个个都这么相信。别再告诉我说黑奴没有演戏的天才啦。哈,他们的表演真是够精彩的事,完全可以糊弄任何一个人。依我看,在他们身上,可发一笔财。我要是有资本。有一座戏院的话,我不要别的班子,就要这个班子……可现在我们把他们卖了,简直是白送。我们没这份福气,只会白送啊。喂,那张白送的票子在哪里……那张期票?”
“正在银行里等着收款呢。还能在哪里呢?”
“好,谢天谢地,这期票就保险了。”
我这时插了话,好像胆小怕事地说:
“是出了什么事么?”
国王突然一转身,十分生气地对我说:
“不关你的事!不许你管闲事。你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就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只要你还在这个镇子上,这句话,你可别给忘了,你听到了吗?”接着他对公爵说,”我们只有把这件事硬是往肚子里咽,决不声张。我们只能默不作声。”
在他们下楼梯的时候,公爵又偷偷地笑起来,说:
“卖得快来赚得少!这笔生意真不赖……真不赖。”
这时国王回过头来,凶狠地对他说:
“我正尽力而为嘛,正尽快拍卖掉嘛。就算最终捞不到赚头,或是倒贴了不少,什么都没有能带走,那我的过失也不一定比你大多少,难道不是么?”
“当时要是能听从我的劝告,那他们就会还在这屋子里,而我们就会早走了。”
国王强词夺理地回敬了他几句,转身把我当成出气筒。他责怪我看见过黑奴从房间里那样走出来的时候没有过来告诉他……说再傻也会知道是出了事啦。然后又转过去对自己骂了几句,说全怪自己没有迟一点儿睡,早上就自然可以多歇一会儿,他以后再也不会干这种傻事了。他们就这样唠唠叨叨走了,我呢,高兴得快死了,我把事情推在黑奴身上的路子生了效,黑奴呢,也没有受<var></var>到什么伤害。
第二十八章 说出真相
过了一会,到了该离开的时候。我就下了梯子到楼下去。我走过姑娘们的房间,发现门是开着的。我见到玛丽。珍妮正坐在她那只旧的毛皮箱的旁边。箱子盖是打开着的,她正在整理行装……准备前往英国去。不过此时她住了手,膝盖上放着一件叠好的衬衫,双手捂着脸,正在哭泣。见到这个景象,我心里十分难过……自然人人都会难过的。我走了进去,说道:
“玛丽。珍妮小姐,你生来见不得人家不幸的境地,我也不行……总是不行。请告诉我吧。”
她就对我说了,是由于黑奴的事……不出我的所料。她说,她美妙的英国之行差点儿给毁了。她说,既然知道了母女从此分离,再也见不到一面,她不知道以后怎么会高兴得起来……说着说着又哭得更加难过,双手往上一抬说:
“哦,天啊,天啊,多么悲惨啊,今生今世不能再见面啦!”
“不过她们会相见的……不出几个星期……这我可知道!”我说。
天啊,我还没有仔细想一想,就这么轻易说出口……她呢,不顾我往后退,就两条胳膊紧紧围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我发现自己说得太突然了,也说得太多了,突然间感到左右为难。我让她等我想一会儿,她便坐在那里,很激动却很不耐烦!样子漂亮,神情有点儿快乐而舒坦,好象一个人刚把病牙拔掉。我于是又思索了起来。我跟我自己说,当一个人处境困难的时候,勇于站出来,把真相给说出来,那是要冒风险的。我虽然没有经验,不能说得十分肯定,不过依我看,事情是这么 样的。可是,我总认为眼前这件事说实话比撒谎好得多,也可靠得多。我非得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有时间时多多琢磨琢磨。这委实是件怪异的事,不能寻常可比。我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我临了对自己说,好吧,不论怎样都要试一试吧。这一回啊,我非要站出来,把真相给说出来,尽管这很象是坐在一桶用火点燃起来了的炸药上,看看到底会把你崩到哪儿去。于是我说:
“玛丽。珍妮小姐,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在离这个镇子不太远的地方,找到一个什么去处,去耽那么四五天?”
“能啊……洛斯罗浦先生家。干哈要这样?”
“眼下还不用问为什么。要是我对你说,我知道这些黑奴是会重新团聚的……不出几个星期……就在这间屋子里相聚……而且我证明我是怎么知道的……那你愿不愿到洛斯罗浦家去耽三天?”
“三天?”她说,”我愿耽一年哩!”
“那好,”我说,”我要你说的就是这句话,咱们不用再说别的了,……我要你这句话,比人家吻了《圣经》说的话还要强呢。”她微微一笑,脸红了起来,甜甜的。我说,”要是你不在乎的话,我要把门关上……把门闩好。”
随后我走了回去,坐下来对她说:”别嚷啊,就这样静静地坐好,要象个男子汉一样对待这一切。我得把真相告诉你,你呢,得鼓点儿勇气,玛丽小姐,因为这是一件不幸的叫人难以忍受的事,但是已经这样了,是无可奈何的了。你们的这些叔叔啊,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叔叔……他们是一群骗子……地地道道的大流氓。啊,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最可怕的真相,……其余的话你便能受得住了。”
不消说,这些话对她的震撼是无以复加的。不过我呢,好象鱼游过了浅滩,我便继续说下去。我一边说,她眼睛里发出的光更加闪烁。我继续把这些为非作歹的事,如实告诉了她,从我们第一次遇到那个搭轮的年轻傻瓜讲起,一直说到她怎样在大门口投进国王的怀抱,他吻了她不下十六七回……这时她跳将起 来,满脸通红,宛如西边的落日。她说:
“那个禽兽!来……别再耽误一分钟……一秒钟……我们要给他抹柏油。撒羽毛,把他投进到河里去。”
我说:”那当然。但是,你难道是说,在你到洛斯罗浦家去以前要动手么?……”
“哦,”她说,”你看我在想些什么啊!”一边说,一边又坐了下来。”别在意我所说的……请别见怪……如今你不会见怪,不会了,是吧。”她把那纤细温柔的手温柔地放在我的掌心,这份情意就是叫我去死我也是愿意的。”我会这么激动,我从没想到,”她说,”好吧,说下去,我不会再这样激动了。我该怎么办,你尽管说。不管你怎么说,我一定照着办。”
“啊,”我说,”那可是一帮凶穷恶极的家伙啊,这两个骗子。事情既然已经到这样的状态,我非得跟他们一起走一程,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至于是什么原因,我暂时还不能对你说……你假如告发他们,这个镇子上的人,倒是会把我从他们的魔爪中解救出来,不过这里还牵涉到一个人……你不知道他。他可要遭殃啦。唉,我们得搭救他啊,不是么?当然是这样。这么说来,那我们还不急着告发他们。”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心生一计。我想到了我和杰姆应该摆脱掉那两个骗子,而且让他们在这里就给关进牢狱。不过我不想在大白天就划木筏子,因为这样的话,除了我之外,就没有别的人在木筏子上回答盘问的人,所以对这个计划,我不愿意在今晚深夜以前就开动起来。我说:
“玛丽。珍妮小姐,我会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做……你也不用在洛斯罗浦家耽那么长时间。那里离这里有多远?”
“四英里路不到……就在后边那个乡下。”
“好啊,这就行了。现在你可以到那边去,耽到今晚九点,或者九点半,不要声张,然后请他们送你回家……对他们说是你想起了一件什么事这才要回去的。要是你在十二点以前到,在窗子上放一支蜡烛,到时候我如果没有露面,等我等到十二点,随后如果我还没有出现,那就是说我已经<u></u>脱身啦,已经远走高飞啦,已经平安无事啦。然后你就可出场了,可以把信息在各个方面传开来,这些败类就可以被送进牢狱。”
“好,”她说,”我会照着办的。”
“如果我没有能走掉,跟他们一起被抓住,你必须挺身出来,说我是怎样把事情的全盘经过在事前就告诉了你的,你必须竭尽你的全力站在我的一边。”
“站在你的一边,当然我会的。他们决不会动你一根毫毛。”她说。只见她的鼻翼微张,眼睛闪着亮光。
“要是我成功了,我就不会在这里了,”我说,”不会在这里为那些流氓不是的叔叔这件事作证。假如我到时候还在这里,我也无法这样干。我能宣誓证明说这是些败类,是痞子,我能做的,仅此而已。尽管这还是要付出点儿价值的。可别的人也能那样干,而且干得比我更强……他们这些人一出场就不会遭到怀疑,和我有所不同。我来告诉你怎么找到这些人。你给我一支笔和几张纸。就这样……《王室异兽》,勃里斯克维尔。这个你要藏起来,别丢了。如果法院要查清这两个家伙的事,让他们派人上勃里斯克维尔去,去对镇上人说,你们已经抓住了演出《王室异兽》的家伙,请他们前来出场作证……只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全镇的人会涌来作证,玛丽小姐。并且他们准会怒气冲冲地赶来。”
依我看,我们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好了。我因此说:
“不如让拍卖就这样进行下去,不用担什么心。拍卖以后,人家在整整一天之内,不用为了买下的东西付现款,因为通告的时间太局促了,如果没有收到钱,他们是没办法付款的……依照我们布下的方案,拍卖不会作数,他们也就拿不到钱。黑奴的事和这没有什么 两样……这不是买卖,黑奴过不了多久也就会回来。哈,黑奴的钱,他们是弄不到手……他们可陷进了最糟的处境啦,玛丽小姐。”
“好啊,”她说,”我现在先下去吃早饭去,随后径直往洛斯罗浦家去。”
“啊哟,那不成啊,玛丽。珍妮小姐,”我说,”那绝对不行啊。在吃早饭以前走。”
“为什么?”
“照你看,你知道我为何要你去,玛丽小姐?”
“嗯,我从来没想这样的事……让我想想。我不明白啊。是什么原因呢?”
“为什么?因为你可不是那种脸皮厚的人啊。要是我念的书能象你的脸一样,那该多好啊。人家坐下来读到粗黑的铅字体。就会看得清清楚楚的。依你看,你难道在见到你叔叔,你叔叔来亲你,说声早安的时候不会露陷吗?”
“对,对,别说啦!好,我在吃早饭之前就走……我乐意的。难道让妹妹跟他们在一起?”
“是的……根本不用为她们担什么心。她们还得忍耐一会儿。假如你们都走了的话,他们说不定会起疑心。我不要你也见到你的妹妹,见到他们这些家伙,和这个镇上的任何别的人……如果今天早上一个邻居问起你叔叔,你的脸啊,会说出点儿什么来。不行,你还是直接去吧,玛丽。珍妮小姐。我会一个个安排好其余的人。我会让苏珊小姐替你向叔叔们问候的,还让她们说,你要走开五六个钟头,好好休息一下,换一换环境,或者是去看一个朋友,今晚或者明早就会回来的。”
“我说看一个朋友,可以吧,但我可不要向他们问候。”
“好,那就不问候。”对她这样说一下,那就够了……这样说不会有什么坏处。这是小事一桩,不会惹什么麻烦。可往往只凭一些小事,便能清除人们深层里的障碍。这样一件小事能叫玛丽。 珍妮小姐感到舒服,却又不用花费什么代价。随后我说:”还有另外一件关于那袋钱的事。”
“啊,他们拿到了手啦。一想到他们是怎么样弄到手的,我觉得我是多么傻啊。”
“不对。你可不知情况。他们并没有搞到手。”
“怎么啦,那会在谁手里?”
“我想我知道就好了,可我并不知道。钱曾经在我的手里。因为我从他们那儿偷了过来。我偷来是为了给你们的。我也清楚我把钱藏在一个什么地方,不过我怕现在不在那里了。我非常难过,玛丽。珍妮小姐。我实在难过得没有办法形容,不过能做到的我都做过了,我都做过了,这是说的实在话。我差一点儿被逮住了。我不得不随手一塞,塞好,拔腿就跑……可没塞到个理想的地方。”
“哦,别埋怨自己了……光埋怨自己,那太不好了,我不准许你这样……你也是无可奈何嘛,这不是你的错嘛。你给藏在哪里啦?”
我并不愿意让她又想到自己的烦恼。我好像张不开嘴来对她说些什么,以致叫她仿佛见到棺材里躺着的尸体,肚子上放着那个钱袋。所以,我一时间什么也没有说……随后我说:
“玛丽。珍妮小姐,我宁愿不告诉你我把钱放在哪里的,假如你能不追问我的话。不过我可以为了你起见,把这写在一张纸片上。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在去洛斯罗浦家的路上取出来看。你看这样做好么?”
“哦,好。”
我就写了下来:”我把钱袋放进棺材里了。那天当晚你在那儿哭的时候,钱还在棺材里。当时我躲在门背后,我也替你非常难受啊,玛丽。珍妮小姐。”
写着写着,我眼里也流泪了,我想到她怎样深夜独自一人哭哭啼啼,可就在她自己家的屋檐下,这些魔鬼正住在那里,让她丢丑,掠夺她。把折好纸片递给她时,我看见她眼睛里也热泪盈 眶。她使劲握住我的手说:
“再见了,……你刚才对我说的话,每一件事,我都会照着做。要是我再也见不着你了,我也永远不会忘掉你,我会经常想你,我会为你祈祷。”……说过,她飘然而去了。
为我祈祷!我看啊,要是她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的话,她就会选另一件和她更般配的事去干。不过我敢打赌,话虽这样说,她还是为我祈祷的这么一类人。只要她拿定了主意,她就有胆子甚至敢为犹大祈祷哩……我看到,她浑身没有软骨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过按我的看法,在我见到的姑娘中,她是最有胆量的人了,她浑身是胆。这话听起来仿佛是过于奉承的话,其实并非这样。要是说到美……以及善……她比任何人都更美。更善。自从我亲眼看到她走出这道门以后,就没有再见到过她了,不过我想念到她的次数,我看恐怕有千百万次了吧。不总是想起她所说的为我祈祷的话。要是我认为,为了她祈祷会对我有点儿作用的话,我死活也要为她祈祷啊!
是啊,依我看,玛丽。珍妮是从后门溜走的,因为并没有人看到她走开。当我见到苏珊和豁嘴时,我说:
“有时候,你们全家去拜访的河对面那户人家叫什么名字?”
她们说:”有好几家哩。主要是普洛克托斯家。”
“正是这个名字,”我说。”我几乎把这忘了。玛丽。珍妮小姐要我告诉你们,她急急忙忙到哪里去了……有人生病了。”
“谁?”
“我不知道。恐怕是我忘啦,不过我想是……”
“天啊,希望不是汉娜?”
“真对不起,”我说,”正是汉娜。”
“天啊,……上个星期我见她还很健康呢!她病得厉害么?”
“是说不出名字的病。玛丽。珍妮小姐说,整整一个晚上,人家陪着她,还深怕她拖不过多少时间了。”
“到了这种个地步啊!她到底得的什么病呢?”
我一时间想不出一种合理的病,就说:
“流行性腮腺炎。”
“流行性腮腺炎,别瞎扯啦!得了流行性腮腺炎,也没有必要要人整夜守护着啊。”
“不用守着,是么?你不如打个赌,对这样的流行性腮腺炎,人家是要整夜守着的。玛丽。珍妮小姐说这是新的一种。”
“什么新的一种?”
“因为跟别的病一起发的。”
“什么别的病?”
“嗯,麻疹。百日咳,还有一种非常厉害的皮肤病,还有痨病。黄疸病。脑膜炎等等,还有另外一些,连我也说不准。”
“天啊!还把这个叫做什么流行性腮腺炎!”
“玛丽。珍妮小姐就是这么叫的。”
“啊,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个叫做流行性腮腺炎呢?”
“为什么?因为,这病开头就从流行性腮腺炎开始的。”
“哈,这就没有道理了。一个人也可能最早先碰痛了大拇脚趾,随后吃了毒药,又掉进了井里,扭坏了脖子,摔坏了脑子,有人出来问起此人怎么死的,可是一个蠢家伙却说’啊,他碰伤了大拇脚趾。,难道这样的说法有什么道理么?不,毫无道理。这是传染病么?”
“扎人?看你说的。如果有一张耙……在黑地里……会扎人么?你不给这个耙齿扎住,就会给别的耙齿扎住,你说这对不对?你要想挣脱掉这张耙齿,就非得把整张的耙都拉开,不是么?这流行 性腮腺炎就不妨说如同一张耙一样,……可不是平常的一张耙,让它扎上了就下不来啦。”
“我看啊,这太吓人,”豁嘴说,”我要到哈维叔叔那里去……”
“哦,是啊,”我说,”我要是你的话,当然我得去。我要一刻也不耽误。”
“嗯,一刻也不耽误,为什么?”
“你只要稍稍想一想,你就会明白的。你的叔叔们不是得尽快回英国老家去么?你难道以为他们会那么卑鄙,自己说走就走,而让你们单独走这样远的路程么?你们知道他们准会等你们一起走的。到此为止,一切还顺当。你叔叔哈维不是一位传教师吗?既然是这样,一个传教师会欺骗一艘轮船上的伙计么?他会欺骗一只船上的伙计么?……就为了让他们同意玛丽。珍妮小姐上船?现在你明白了,他是不会这样做的。那么,他又会怎么干呢?啊,他会说,这实在没有办法。教堂的事只好让它去了,因为我的侄女接触了那可怕的综合流行性腮腺炎,我有义不容辞的责任留在这么,等四个月,看看她有没有得这个病。不过不用担心,要是你认为最好是告诉哈维叔叔的话……”。”别胡说了。放下我们能在英国过快活日子,却要耽在这儿鬼混,光为了看看玛丽。珍妮是不是染上了这个病?你在说傻话么?”
“无论怎么说,也许你最好还是跟你们邻居中哪一位先说一说。”
“你听我说吧。你可以说是生来就比任何什么人都要笨。你真的不明白,他们就会去告诉其他人?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根本谁也不告诉。”
“啊,也许你是对的……是啊,我认为我是对的。”
“不过依我看,我们应该最起码告诉一下哈维叔叔,说她要离开一会儿,好叫他不必为她担心。”
“是啊,玛丽。珍妮小姐要你这么办。她说,’对她们说一下,让她们向哈维叔叔和威廉叔叔问候,说我到对面河去看……你们的彼得大伯经常念叨着的那一户有钱人家叫什么来着……我是说那一家……我突然忘记了名字。”
“哦,你一定是指阿贝索贝斯,是不是?”
“当然是的,真是烦死人,他们这种姓名啊,让人家怎么也记不住,多半记不住。是的,她说她要过去求阿贝索贝斯家务必到拍卖的现场来,而且买下这座房子,因为她认定,彼得大伯宁愿由他们家而不是别的人家把这座房子买下来。她准<var></var>备缠着他们不放,直到他们答应为止。如果能说通,并且她还没有累倒,她就会回家来。假如那样的话,她会回家来的。如果这样,至少她在早上会回家来的,她还说,别说关于普洛克托斯家任何事,只提阿贝索贝斯家便可以了……这是完全实实在在的话,因为她去那里是为了讲她们买下房子的事。这我清楚,因为是她亲口对我这样说的。”
“好吧。”她们说。她们马上就去找她们的叔叔,向他们问候,给他们传口信。
现在一切顺利。姑娘们不会说什么,因为她们想去英国。至于国王和公爵呢,他们宁愿玛丽。珍妮出面为拍卖出一把力,而不愿意她们就在身边,让罗宾逊医生一找就能找到。我呢,也感觉良好,感觉自己干得挺漂亮……依我看,就是汤姆。莎耶吧,也不一定能干得更漂亮些。当然喽,他会搞得更有气派些。我因为从小缺少这方面的锻炼,便不能那么得心应手。
啊!他们在公共广场上一直到傍晚地进行着拍卖。拍卖拖啊,拖啊,一直在拖下去。那个老头儿亲自到场,站在台上主持拍卖的人旁边,看起来十分虔诚,不时插进去引一小段《圣经》上的话,或是几句假仁假义的话。公爵呢,也在旁边咕咕咕地乱叫,想方设法引起人家对他同情,并且借这个机会,好让自己出人头地。
事情终于拖到了最后,一切都拍卖光了。除了墓地上的一些小玩意儿,什么都拍卖掉了。他们还要不遗余力把这些都拍卖掉……国王那种决心把一切的一切都吞下去的贪财神情,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啊,这一切正在进行着的时候,一只轮船靠岸啦。在这以后不过两分钟,就有一群人来了,他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大声喊叫,闹着玩地叫道:
“现在来了你们的对头啦!老彼得。威尔克斯家,如今有了两套继承的人马啦……你们只要掏出钱来,至于押哪一家,随便你们挑!”
第二十九章 两对继承人
那伙人带来了一位老先生,挺体面的。还有另一位挺体面的年轻一点的人,只是右胳膊用绷带吊着。天啊,大伙儿吼啊,笑啊,没完没了。可我看这可不是笑笑的事。我还料想,公爵和国王如果看出了什么,一定会神情紧张起来。我猜想他们的脸一定会吓白了。可是我错了,他们的脸才没有变色呢。公爵丝毫没有流露出他担心出了什么意外,而是继续在谷……谷……谷地到处叫唤,显得又得意,又高兴,好象一把咕嘟嘟倒出牛奶来的奶壶。至于国王呢,他只是可怜地地两眼朝下望,望着那两个刚来的人,好象在心里哀叹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骗子和流氓,把他肚子都气痛了。哦,他这种表演,可算精彩极了。国王的身边围着,不少有身分的人,为了让他知道他们是站在他这一边的。那位刚来的老先生仿佛给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开了口。我立即觉得,他象一个英国人那么样发音,和国王可大不一样,如果国王能模仿成那样,也算挺不错的了。我就不会说老先生说的 那些话,并且要学也学不来。他转过身来,朝着大伙儿,说了下面这些话:
“目前的情况真让我大吃一惊,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坦白地说,我承认我还没有作好准备该怎样对待这样的事。因为我的兄弟和我刚遭到了无妄之灾。他的胳膊摔坏了,我们的行李因为昨晚上天黑给错放在这儿上游一个镇上。我是彼得。威尔克斯的兄弟哈维,这位是他的兄弟威廉,他又聋又哑,连做手势也做不了,现在又只有一只手好使了。至于我们是否是象我们自己所说的那样的人,等两三天后,行李一到,我就能够拿出证据。但是,在这以前,我不准备说什么了,只准备上旅馆里去等着。”
这样,他和新来的聋哑人就走了。国王呢,他大笑了一声,就又胡话连篇了:
“摔坏了胳膊……很可能,不是么……说起来方便得很嘛。一个骗子就必须打手势不可,可是又没有学到手。丢了行李!这有多巧啊……这个主意妙极啦……特别在目前的情况下!”
说着,他又大笑了起来,旁人也一个个笑了起来,只除了三四个人,也许六七个人。其中的一个就是医生,另外一个是一位目光锐利,手里提着一只用毛毡做的老式手提包的先生。他刚从轮船上下来,正和医生在低声说话,时不时用眼睛瞟一眼国王,还点点他们的脑袋……此人就是勒维。贝尔,去了上游的路易斯维尔刚到。另外还有一个粗壮的汉子的人,又高又大。他走过来,听完了老先生的话,现在正听着国王在说话。国王的话刚说完,这位粗壮大汉就挺直了身子说道:
“喂,听我说,假如你是哈维。威尔克斯,那你到这个镇上来的是什么时候?”
“在殡葬的前一天,朋友。”国王说。
“在那一天的什么时候?”
“黄昏时分……过了两三个钟点,太阳就落山了。”
“那你怎么来的呢?”
“我搭了从辛辛那提开来的萨珊。鲍威尔号轮船来的。”
“那好啊,那么为什么你会在那天早晨……坐了一条划子……在滩嘴子的呢?”
“我早晨没有去滩嘴子。”
“你在撒谎。”
有几个人向他跳将过来,求他别以这样的态度对一位老人和传教师说话。
“去他妈的传教师,他是个撒谎的家伙,是个骗子,那天早晨,他就到了滩嘴子了。我本来就在那里,不是么?啊,我正在那里,他也在那里。我看到他在那里。他坐着一只小划子来的,还有丁。柯灵斯,和一个孩子。”
医生就站出来,开始说话了。
“那个孩子,你要是看到了,能认出来么,哈纳斯?”
“我看我能,不过我说不准。啊,那边那个不就是他么?我一清二楚地看见他。”
他指着的正好是我。医生说:
“众乡亲,我不知道新来的一对是不是骗子,不过,如果这两个不是骗子,那么我就是个白痴了,就是这么一句话。我认为,我有这个责任不让他们从这儿逃跑,一直到我们把事情弄清楚为止。来吧。哈纳斯,大伙儿都来吧。我们带这些人到酒店里去,去和另外那一对人对质。据我估计,不用我们盘问到底,就可以发现些什么了。”
尽管国王的朋友们不一定这样想,大伙儿这下子可来了劲啦。于是我们都去了。这是在日落前后。医生呢,他手牵着我,态度还是挺和气的,可就是从没有放开我的手。
我们全都集中在旅馆一间大房间里,点起了蜡烛,还把新来的一对人也带了进来。由医生首先说话:
“我不想太难为这两个人,不过我认为他们是骗子,他们还可能有我们不知道的同伙。要是有的话,那些同伙会不会携带彼得。威尔克斯留下的那袋现金潜逃呢?这不是不可能的。假如这些人并不是骗子,那他们就同意去把钱取来,由我们保管,直到他们能证明自己没有什么问题为止……是不是这样?”
大伙儿一个个都表示赞成。所以我猜想,我们这帮人一开头就被大伙儿弄得无处逃生了。不过国王呢,只是显得伤感而已。他说:
“先生们,我也但愿钱还在那里,因为我一点也不想阻碍大伙儿对这件不幸的事进行一次调查,公正。公开。彻底的调查。可不幸的事,钱不在那儿了。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不妨去查看。”
“那么,钱在哪里?”
“啊,你侄女儿把钱给我,让我替她保管好以后,我就收下了,藏在我床上的草垫子里。我想可以不必往银行里去存放了,因为我们在这里呆不了几天;还认为放在床下是放到了一个好地方,靠得往。我们对黑奴又不熟悉,以为她们是老老实实的,就好象在英国的佣人一个样。可是在第二天早上,我们下楼以后,黑奴就偷走了钱。我把她们卖掉的时候,我还没有发现钱已经不见了,所以她们就全数带走了钱。这里有我的仆人可以把情况告诉诸位先生。”
医生和别的几个人”嘘”了一声。我想啊,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有一个人问我有没有看见黑奴偷那袋钱。我说,没有。但是我看见她们轻手轻脚从卧室走出来,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只以为是她们怕吵醒了我的主人,在他跟她们生气以前就溜掉。他们问我的就只有这一些。随后,医生猛然一转身,对着我说:
“难道你也是英国人么?”
我说是的。他和其他几个人就笑了起来说,”狗屁!”
好,接下来他们开始详细的调查。我们就被他们翻来覆去问个没完,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谁也没有提过吃晚饭的事,连想也没有谁想到这一点……他们就这样追问来,追问去,追问的是从未有过的一笔糊涂账。他们要国王讲自己的经历。他们又要老先生讲自己的经历。除了一些怀有成见的傻瓜以外,谁都看得清清楚楚,那老先生讲的是实话,而另外两个是在撒谎。然后他们要我把我所知道的讲出来。国王偷偷地给我递眼色暗示我,所以我便懂得了该怎样说才是对的。我开始讲到谢菲尔德,讲到我们在那儿是怎样生活的,还讲到在英国的威尔克斯一家所有一切,如此等等。但是我还没有说多少,医生便大笑了起来,勒维。贝尔律师就说:
“坐下来吧,我的孩子。如果我是你,才不费这么些力气呢。依我看,你也不像撒谎的人,说起谎来还不怎么顺口。你需要的是多练。你现在还搞得别别扭扭的嘛。”
对这样的恭维话我倒并不在意。但是我高兴的是他们到底放过了我。
医生开始在说些什么了。他转过身来说:
“勒维。贝尔,如果你起先在镇上的话……”
这时候国王插了进来,伸出手去,说:”啊,是我可怜的哥哥信上常常提起的老朋友吧?”
律师和他握了手。律师微微一笑,样子好像挺高兴,他们两人便谈了一会儿,然后转到一旁去,低声说起话来。最后,律师开腔说:
“就这样定夺吧。我接受委托,把你们的状子递上去,这样,他们就知道一切没什么问题。”
于是他们搞来了几张纸,一支笔,国王坐了下来,脑袋歪到一边,咬了咬舌头,潦潦草草涂了几行字。他们随后把笔递给了公爵……公爵第一次露出了不舒服的表情。但是他还是接过了笔,写了字。于是律师转过身来对刚来的老先生说:
“请你和你的兄弟在这下边写上几行字,而且签一下你们的名字。”
老绅士就写了,只是写的字没有人能认得清。律师显得很吃 一惊的样子,并且说:
“啊,这下子可把我难倒了”……一边从他口袋里掏出一叠子的旧信件来,并且仔细地看,随后仔细地看了老头的笔迹,然后又细细看了旧信,接着开了腔:”这些旧信是哈维。威尔克斯寄来的。这里还有那三个人的笔迹,谁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信可不是他们写的。(我对你们说,国王和公爵露出了这样的神色:我们上当了,被他们捉弄了,知道是律师对他们设下了圈套。)还有,这儿是这位老先生的笔迹,谁都能一下子便认出来,他并不是写这些信的人……事实上,他涂的这些玩意儿根本不象在写字。请看这些的一些信,是从……”
那位刚到的老先生说:
“请你让我解释一下。我写的东西,没有人能看出来,只除了正在那里的我的兄弟……是他给我抄写的。所以你们收到的那一些,是他的笔迹,而不是我的。”
“啊,”律师说,”原来是这们。我接到过威廉的一些信。所以假如你能让他写一两行,那我们就能比……”
“他可不能用左手写啊,”老先生说。”假如他能用右手写,那么你就能认出他写的信和我的信。请把这两种信对照一下……这两种信都出自同一个笔迹。”
律师对照了一下,接着说:
“我相信你的情况是符合事实的……即使不是这样,反正比我早先注意到的,有一大堆相同的地方。啊,啊,啊,我原以为我们正朝着解决疑案的方向前进,不过我们是部分地失败了。但是还有一件事已经得到了证实……这两个人,都不是威尔克斯家的人。”……他一边说,一边向国王和公爵摇了摇头。
啊,你猜怎么着……那个死不认账的老笨蛋竟然还不肯认输呢!是啊!他还不肯认输。说什么这样一个测试不公平。说他的兄弟威廉是天下最爱开玩笑的人,但他从没想过要为此写什么……他看威廉拿起笔在纸上写,就知道他存心要开个玩笑了。就这样,他越说越有精神,滔滔不绝地胡诌一通,到后来,说得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但是,没有多长时间,那位刚来的老先生插话说:
“我刚想到了一件事。在场的有没有谁帮忙装殓我哥……已死的彼得。威尔克斯?”
“有啊,”有人说,”有我和阿勃。特纳帮过。我们两人现在都在这儿。”
随后老人向国王转过身去,说道:”也许这位先生能告诉我们在他的胸膛上刺了些什么吧?”
啊,如果这下子国王不能在一时间便鼓足勇气来立刻作答,那他就会像给河水淘空了的河岸一样,一下子突然塌下去……请注意,象这样猝不及防而又硬碰硬的问题,定能叫十个人有九个招架不住……因为他不知死者的身上究竟刺了些什么呢?他脸色有点儿发白啦,这可是由不得他自己的。这时在场的人一片肃静,大伙儿一个个都往前倾,注视着他一个人。我对自个儿说,这下子他会认输了吧……也挣扎不起来了嘛。啊,他真认输了么?但是谁也不会相信,他硬是没有认输。依我看,他的思路是要把事情顶下去,把人家搞得精疲力尽,只好软下来,他和公爵就能钻个空子,溜之大吉。但是他还是稳坐在那儿,不多久,就看见他开始笑了起来,并且说:”啊,这可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不是么?是的,先生,我能够告诉你他胸膛上刺了些什么。刺的就是一支小小的。细细的。蓝色的箭……就是这样。并且只有你贴近地仔细看,才会看得见。这下子啊,你还有什么说的……呢?”
啊,我可从没见过,象这样一个死皮赖脸的老东西。
那位刚来的老先生立即转过身来,面对阿勃。特纳和他的伙伴,他的眼睛里闪着亮光,仿佛他已经断定这回可终于抓住国王了。他说:
“好……他刚才说了些什么,你们都听到啦!在彼得。威尔克斯的胸口可有这样的记号么?”
这两人都开口,说:”我们并没有看见这样的记号。”
“好!”老先生说。”啊,你们在他胸膛上真正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不很清楚的P,还有一个B(这是他姓名中的第一个字母,可他年轻时就不用了),还有一个Q,字母的中间有破折号,所以是P—B—Q”……他一边说,一边在一张纸上照样子记了下来。”你们看……你们看到的是不是这样的么?”
两个人又开了腔,说:
“不,我们没有看到。我们从没见到过什么标记。”
啊,这会儿大伙每个人都非常愤怒了,他们喊道:
“这一群东西全都是骗子!来,把他们按到水里去!把他们淹死!让他们骑着杠子去游街!”大伙儿都在齐声狂叫,乱成一片。不过,那位律师呢,他跳上桌子,大声吼道:
“先生们,……先生们!只听我的一句话……只是一句话……谢了!还有一个办法……让我们去把尸体挖出来,看一看。”
大伙儿都接受了这个办法。
大家高呼”好啊”,立刻就出发了。可是律师和医生突然大声反对道:
“等一等,等一等!要揪住这四个人,还有那个孩子,把他们一路带着走!”
“照这些话干!”他们这样大叫,”要是找不着那些记号,我们把这些家伙送上绞刑架!”
我告诉你吧,这下可把我吓坏啦。可是又无路可逃,你知道吧。他们把我们全都揪住了,一路上押着我们一起走,直冲墓地,那是在大河下游二英里半路。全镇所有的人都跟在我们的后面,一路之上我们大声叫嚷,那时还只是当晚九点钟。
我走过我们那间屋子时,我心里想的是,当时我不该叫玛丽。珍妮离开镇子的。因为只要如今我对她使个眼色,她就会想尽办法,把我解救出来,并且会把那两个死皮赖脸的无赖的丑行,一桩桩。一件件都揭发出来。
啊,我们沿着河边的路涌去,吵吵嚷嚷,活象一大群动物似的。这会儿,天空便暗起来了,电光在空中噼啪闪着,风吹得树叶簌簌发抖,使得情景更加变得阴森。这可是我一生中最吓人的大灾大难,也是最危险的一回啦。我简直给吓呆了。情况跟我当初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原以为,只要我高兴,我能一旁看笑话玩玩,爱看多久就看多久,背后会有玛丽。珍妮当我的靠山,万一情况紧急,她会出来搭救我,恢复我的自由,而不是象现在这样一切听任人家摆布。在这个世界上,在生命和突然死亡之间,只隔着那刺着的标记了。可要是他们找不到那些刺的标记……
我简直连想都不敢再想了。不过,除了这个呢,我又什么也没有想。天越来越黑了,要从人群里溜走,这应该是最好不过的机会了,可是那个彪形大汉……哈恩斯……紧紧揪住了我的手腕,要从他手里逃掉,就好像想从巨人歌利亚手里逃掉一样难。他一路上拖着我往前走。他又是那么激动,我必须一路小跑才赶得上他。
大伙儿一到,就涌进墓地,象洪水漫过了堤坝。大伙儿到了坟场,就发现他们带的工具,比需要的多出了一百倍,可偏偏谁也没有提着灯来。不过不论怎么说,他们凭了电光一闪一闪,还是挖掘了起来,并立即派了一个人到半英里路外最近的一家去借一盏灯。
他们就挖啊挖啊,一个劲地挖。天黑漆漆一片,雨开始下大,风在呼啸,电闪得更急了,雷声在隆隆作响,可是大伙儿对这些理也不理,全力以赴地挖掘。这一大群人中间每一样东西,每一张脸,一刹那间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铲子把一铲铲泥巴从坟上挖出来。可是再一刹那间,一片黑暗又把挖出的东西全给吞掉了,你面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最后,他们终于把棺材挖掘了出来,并且开始拧开棺材盖上 的螺丝钉,随后人挤着人,肩擦着肩,推推搡搡,都想钻进去看一眼,这景象是你见所未见的。而且天又是这么黑漆漆的。也就是说,这样子真叫人害怕。哈恩斯呢,他把我的手腕子搞得疼痛万分,又拉又拖的。照我看,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我这样一个人,他恐怕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是那么样的激动,直喘着粗气。
突然,一道闪电好像打开了一道闸门,只见一片白光奔泻下来,有一个人这时高叫:
“老天爷啊,那袋金币原来就在他的胸膛上啊。”
和在场每一个人一样,哈恩斯不禁欢呼跳跃起来,他放开了我的手腕子,使出浑身的劲,很想挤进去看上一眼。我乘机一溜烟乘着黑,直奔到大路上,我当时那个情景,谁也没有办法加以形容。
大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简直象飞一般奔去……只有我这么一个人,奔走在这大路之上,此外便是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电光偶尔一闪一闪,雨哗哗地下,风刮得使人发疼,雷一声声炸裂开来,而我呢,就飞也似地朝前冲去。
我到了镇上,发现在暴风雨中,镇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就没有走后街小巷,而是弯着身子径直穿过那条大街。走近我们的房子时,我刻意看了一眼。没有灯光,房子里一片漆黑……这让我很难过,很失望,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有这样的感受。但到后来,正当我快在那间房子前面跑开去的时刻,玛丽。珍妮那间房间的窗口,突然闪出一道亮光,我的心啊,猛然膨胀得象要爆裂开一样。再一刹那间,那座房子,连同其它的一切,都被抛到了一片黑暗之中,今生今世,所有的一切都不会浮现在我眼前了。她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姑娘,也最有胆量。
我走到了离镇子相当远的地方,能看清到沙洲的路了,我就仔细寻找,看能不能找到一只小船。电光一闪,我见到有一只没有栓住的小船。我一跳上去,就划起桨来。这是只独木船,除了有一根绳子系着,此外并没有被拴住。那个沙洲还在河中央,离 得还远呢。但我并没有白白耽误时间,而是使劲地划去。等我最后靠到木筏边的时候,累得只想就地一躺,而且喘得不行。可是我没有躺下来。我一跳上木筏,就高声大叫:
“杰姆,快快出来,我们把木排放开!谢天谢地,我们终于摆脱了他们啦!”
杰姆马上跑了出来,朝我张开了双臂,高兴得什么似的。不过,电光一闪,我瞥见了他一眼,我的心啊,可一下子涌到喉咙口。我倒退了几步,一跤跌到了水里。因为我突然忘了他是李尔老王又身兼一位淹死了的阿拉伯人这样两位一体的角色,可把我吓得灵魂出窍。不过杰姆马上把我打捞了上来,拥抱着我,替我祝福,如此等等。我能平安回来,我们又摆脱了国王和公爵,实在是万分高兴。不过我说: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到吃早饭时再说!解开绳子,让它漂吧!”
二话不说,我们就向下游漂将起来了。能再一次自由自在,在大河之上由我们自个儿主宰一切,没有旁人打扰,这是多么美好啊。我不由自主地乱蹦带跳了一阵子,纵身跳起来,把脚后跟跳得嘣嘣直响。可是才只跳了几下子,就听到了我非常熟悉的声音……我屏住呼吸用心听着那响声,等着下一个响声……又一道闪电,照亮了河面,果然是他们来啦……而且正在使劲摇桨,把他<big>藏书网</big>们那只小船弄得吱吱作响!正是国王和公爵。
这时我一下子瘫倒在木板子上。只能听天由命啊。为了不哭出声来,除这以外,别无它法啊。
第三十章 国王与公爵又逃走了
他们刚刚上了木筏,国王便向我走过来,揪住了衣领,使劲摇 我。还说:
“好啊,想把我们给甩了,你这狗东西!我们在一起没劲了,……是不是?”
我说:
“不,陛下,我们没有……请别这样,陛下。”
“那好,马上说出来,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不然的话,我把你的五脏六肺全给挖出来!”
“说实话,我把一切经过从实说出来,实话实说,陛下。那个揪住我的人对我体贴入微,十分友好,还老是说,他有一个孩子,跟我一样大,不幸去年死了。还说,看到一个孩子身处险境,他也十分难过。后来他们发现了金币,很是惊讶,向棺材冲过去的时候,他放开了我的手,还轻声地说,’开路吧,要不然的话,他们会绞死你,肯定会的!,所以我就赶紧溜了。我看我呆下去,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我干不了什么事,并且如果能逃掉,那么我也不想被绞死嘛。所以我就不停地奔起来,直到后来找到了一只划子。我一到这里,就叫杰姆赶紧划,要不然他们会抓住我,把我给绞死。我还说,你和公爵,也许死期都快到了,活不了了,我也为此感到难过,杰姆也万分难过。现在看到你们回来了,我们又万分高兴,你不妨问问杰姆,事情是不是这样?”
杰姆说是这样的。国王对他说,叫他闭嘴。还说,”哦,是啊,也很可能是这样的!”一边说,一边又把我使劲地摇。又说,要把我扔到河里淹死。可是公爵说道:
“放了孩子,你这个老蠢货!要是换了你的话,你还不是一样这么干,有什么不一样?你逃的时候,你问过他最近怎么样,好些没有?我可记不清你曾问过。”
于是国王放开了我,并且开始咒骂那个镇子和镇上每一个人。不过公爵说:
“你最好还是骂你自己吧,因为你是最罪有应得的人。从最初,你就从没有干过一件在理的事,除了那一件事算是除外,那就是既态度稳重。又老脸皮厚地凭空编了个蓝颜色箭头标记这码事。这下子高明……确实顶呱呱,只是这下子,才救了我们一命。要不是这下子啊,他们早就把我们关在看守所里了,要等到英国人的行李运到后处置我们……那就是坐班房,这我敢跟你打赌!正是这个妙计把他们引到了坟地去,那袋金币更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如果不是那些激动的傻瓜松开了他们的手,涌上前去看一眼,那我们今晚恐怕就要带上大领结好好睡觉啦……这个大领结还保证经久耐用,但我们只要带上一次就完啦。”
他们停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我猜他一定在想自己的心事……随后国王开了腔,好象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模样。
“哼,可我们还认为是那些黑奴偷走的呢!”
这一下可让我担心啦!
“是啊,”公爵说,声音低沉,用心良苦,带着挖苦的味道。”我们是这么想的。”
大概一分钟以后,国王慢慢地说: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公爵说了,用了同一种腔调:
“不见得吧,……我才这么想。”
国王气愤地说:
“听我说,毕奇华特,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公爵回答得挺干净利索:
“讲到这个嘛,也许该我问你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嘘!”国王说得十分挖苦。”但是我并不知道……也许你是睡着了吧,连你自己干的什么事,你也搞不清楚了吧?”
公爵这下子可生气了,他说:
“嘿,别讲这一套废话……你把我当成一个大傻瓜?你有没有想到,我早就知道是谁把钱藏在棺材里的?”
“是啊,先生,我知道你是明白的……因为你是自己干的嘛!”
“撒谎!”公爵向他扑了过去。国王高声叫道:
“把手松开!……别卡住我的喉咙!……我把这些话全都收回!”
公爵说:
“好吧,那你必须向我保证,第一,你的确把钱藏在那里,打算有朝一日把我甩掉,然后你回转去,把它挖掘出来,全都归你一个人。”
“等一下,公爵……回答我一个问题,老老实实。公公道道地说。假如你并没有把钱放在那儿呢,你也就照实这么说,我就相信你,把我说过了的话全部收回。”
“你这个老流氓,我没有,你也明知道我没有。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话。”
“那就好吧,我相信你。但是只要你回答另外一个问题……不过别发火,你心里有没有想过要把钱给拐走。然后藏起来呢?”
公爵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吱声,随后说:
“哼……要是说我曾想过吧,反正我没有这么做过,我也并不在乎。可你呢,不光是心里想过,并且还干过。”
“公爵,要是我干过的话,我就不得好死,这是大实话。我不是说我一定正要这么干,因为我是正要干,但是你……我是说如果有人……赶在了我之前。”
“你在撒谎!你干了的,你得承认你是干了的,不然……”
国王喉咙口咯咯地直响,然后喘着粗气说:
“行啦……我招认!”
听到他这么一说,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我觉得比先前舒服得多啦。公爵这才放开了手,说道:
“如果你再否认的话,我就淹死你。你活该光只坐在那儿抹你的眼泪,活象一个婴孩……在你干了这些事以后,你只配这样……可我过去却一直信任你,把你看做象我的父亲一样呢。你那么样站在一旁,听凭人家给可怜的黑奴栽赃,自己却一言不发,你不害臊么?想想看,我竟然那么软心肠,相信了你的那些胡话,这有多可笑。我现在才明白,你这个混蛋,,为什么你那么着急把那笔缺的数目给补足……是你存心要把我从《王室异兽》和别处搞到的一笔笔钱财都拿出来,好全都归你一个人所有。”
国王有点胆怯,可怜兮兮地说:
“怎么啦,公爵,那是你说的该把缺数补上,可不是我说的嘛。”
“给我闭嘴!我再也不愿意听到你说的话了!”公爵说。”现在你看到了,你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他们把他们自己的钱全都讨了回去啦,还把我们自己的钱,除了零零星星的以外,也都带走了。滚到床上去吧……从这以后,只要你活一天,不论你穷到什么田地,不准你缺到我的头上来!”
这样,国王偷偷钻进了窝棚,拿起了酒瓶,自我慰劳一番。没多久,公爵也抓起了他的酒瓶。这样,二个个钟头以后,两人又亲热得什么似的。并且越是醉得厉害,也就越是亲热,结果抱在一起大打起呼噜来。两人都非常高兴,不过我注意到,公爵还没有高兴到忘掉这件事,就是不许他否认是他把钱藏起来的。这叫我非常放心,非常满意。他们大打呼噜的时候,我和杰姆当然就有机会聊了好长时间,我把全部的经过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了杰姆。
第三十一章 我不在乎下地狱
从那以后的日子,我们没有在任何一个镇上停留过。随着日子悄悄地流逝,一直往大河的下游漂去。如今我们到了气候暖和的南方了,离家已经很远很远了。我们逐渐见到了生着长长苔藓的树木,苔藓从树桠上垂下来,好像长长的白胡子似的。我有生以来第一回见到这样生长的树木,这样,树林子就带上了庄严。惨淡的色彩。这两个骗子以为他们现在已经摆脱了危险,又想到了要到村子里去表演一番了。
他们的第一个活动就是举办戒酒演讲。不过他们从中捞到的钱还不够他们喝回酒的。随后在另一个村落,他们办了一所跳舞学校,不过他们对舞蹈的知识并不比一只袋鼠高明多少。他们刚开始练舞步,公众就跳将进来,把他们轰出了镇子。还有一次,他们想教朗诵,不过他们教了没有多长时间,听众便起来把他们痛骂了一顿,他们只好逃之夭夭。他们也曾干过传教。讲道。治病。催眠。算命,样样都干了一下,可就是命运不济。因此到后来不得不快要穷死了,整天躺在木筏子上。木筏子一路往下漂去,他们一路想啊,想啊,有时候整整半天,一声不吭,神情暗淡而绝望。
临了他们起了一点变化,两个家伙把脑袋靠在一起,在窝棚里交头接耳。谈机密的话,有时一谈就是两三个钟头。杰姆和我开始不安起来。这样的一种情景,可不是我们所喜欢的。我们断定,他们这是正在策划什么比往常更加狠毒的主意。我们猜来猜去,最后我们断定他们是想闯进什么一个人家的家里,或者哪一家店铺里,或是想搞伪钞的生意,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所以我们吓得不轻,我们商量好了,走遍天下,也决不跟这样的胡作非为沾上一点点儿的边。并且讲定,只要一有机会,我们便会给他们一个冷不防突然溜开不管他们,把他们甩在身后。一天清早,我们在离一个又小又破,叫做比克斯维尔的村落两英里路的地方,找到了隐藏木筏的安全地方。国王上了岸。临走时说,他到镇上去,去到处看看情况,看有没有人得到过《王室异兽》的风声。还告诉我们在他走后躲起来,(我这时对自个儿说,”你是说,去看有哪家人家好下手去抢吧。等到一抢完,你们转回来的那个时刻,可就不知道我和杰姆。还有那木筏子哪里去啦……那时候,你就只有干瞪眼,无计可施啦。”)他还说,要是中午时分他还没有回来,那我和公爵就应该知道,那就是一切平安无事,我们就可以去会合了。
于是我们就在木筏上等着。公爵焦躁不安,脾气不好。他总是责怪我们,仿佛我们一无是处,连一点点儿小事他都要找岔儿。很明显,他们正在酝酿着什么玩意儿。到了中午,还不见国王的影子,这让我非常快乐。我们的生活好歹能有点儿变化了……。也许是有个机会搞点儿盼望着的变化吧。于是我和公爵朝村子里走去,四处寻觅国王的踪迹。后来在一家下等酒馆的后边房间里找到了他。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一些游手好闲之徒正在拿他取笑。他呢,正使劲一边骂人,一边唬人,醉得路也走不了,对人家更无还手之力。公爵呢,就骂他是个老傻瓜,国王也马上还嘴,乘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便溜出了酒馆,活象一只小鹿沿着河边大路往前飞奔,撒开腿就跑……因为我看到机会来啦,便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他们要是想再见到我和杰姆,那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啦。我奔到了那里,差一点连气都喘不过来,但是我从心底往外高兴。我大声地叫:
“放开木筏,杰姆,我们这回可好啦!”
但是没有人应声。窝棚里也并没有人钻出来。杰姆已经离开啦!我又一次大叫一声……又叫……再叫,又奔到林子里,一边使劲吆喝,一边尖声叫唤,可是一点用也没有,……老杰姆已经不在啦。于是我坐了下来,一边哭喊。这是我无可奈何的。不过我不能老是坐等啊。我立即走到了大路上,一边思量该怎么办才好。我遇见一个男孩正在路上走,我问他有没有见到一个外地来的黑奴,穿着是怎么样。他说:
“见到的。”
“在哪里?”我问。
“在下面西拉斯。费尔贝斯那边,离这里只有两英里地。他是个逃亡的黑奴,后来人家把他给逮住啦。你是想找他么?”
“我才不要寻找他呢!我是在两个钟头以前在林子里遇见他的。他说,要是我叫喊起来,他就开我的膛……还叫我躺着别动,呆在原地,我按他的话一五一十的做着。就这样,一直耽在那一边,不 敢出来。”
“啊,”他说,”你不用再害怕啦,因为他已经被别人抓住了。他是从下边南方什么地方逃出来的。”
“人家把他抓住,这可是一笔利润丰厚的买卖啊。”
“是啊,我看是这样!人家出三百元大洋的悬赏呢。这正是如同在大路上捡到的一笔钱啊。”
“是啊,真是这么一回事……如果我要是大人的话,这笔钱就属于我了,我是第一个看到他的呢。到底是谁把他抓住的?”
“是一个老家伙……一个外乡人……他才只要了几十块钱,就把得悬赏的机会卖给了人家,说是因为他有事非得往上游去不可,不<u>99lib?</u>能多等了。你想想看吧!如果要是我的话,等十年我也干啊。”
“我也是这样,一点儿也不差,”我说。”不过,既然他以这么便宜的价钱就卖掉了,可见他的这个机会也许只值这个价罢了。也许里边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吧。”
“可是这是实情……事情清清楚楚。我亲眼看到了那张传单。传单上把他的所有情况都说得详详细细……把他描绘得简直是给他画了一幅画,还说了他是从哪一家庄园逃出来的,是在新良斯下游那边的。不,绝对错不了,这笔投机买卖不会出差错,不用担心。喂,给我一口烟叶嚼嚼,行不行?”
我没有给,他也就走开了。我走到了木筏上,在窝棚里坐着前思后想起来。但是总想不出个道道来。想得头也发疼了,可就是找不到摆脱困境的办法。经过了这么一段长途跋涉中的种种辛苦,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又如此这般地为这两个流氓殚精竭力,却落得个白辛苦一场,什么样的打算都砸了锅,全都给毁了。这全只是因为这些人心狠手辣,竟然使出了这样的狡计,叫他再一次成为了终身的黑奴,并且一个人孤单地飘泊在他乡。而一切就只是为了四十块大洋。
我曾经心里想,杰姆要是注定做奴隶的话,在家乡做要比在外地干强一千倍。在家乡,他有家啊。为此,我曾经想,不如由我写封信给汤姆。莎耶,让他把杰姆目前的情况告诉华珍小姐。不过我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原因有两个。她肯定会发火,又气又恨,认为他不该如此忘恩负义,竟然从她那儿逃跑。这样,她会干脆把他卖掉,再一次把他卖到下游去。如果她不是这么干,大伙儿自然会一个个都瞧不起忘恩负义的黑奴,他们势必会叫杰姆时刻意识到这一点,搞得他狼狈不堪。无地自容。并且再想想我自己吧!很快便会授人以柄,说赫克。芬出力相助一个黑奴重获自由。这样,要是我再遇见到这个镇子上的随便哪一个人,我肯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愿意趴在地下求饶。一般的情况往往是这样的嘛。一个人如果做了什么下流的勾当,但是又并不想承担什么责任,自以为只要把事情遮盖起来便万事大吉,这多么丢人现眼啊。这正好是我的情况。我越是想到这件事,我的良心越是受到折磨,我也就越是觉得自己邪恶。没出息。到后来,我突然之间猛然醒悟了,认识到这明明是上帝的手在打我的耳光,让我知道,我的种种邪恶,始终逃不开上天的眼睛。一个可怜的老妇人一生从没有损害过我一根毫毛,我却把她的黑奴拐到别处,为了这个,上帝正指引着我,让我自己清楚什么都逃不过”他”那高悬的明镜,”他”决不允许这类不幸的事再发展下去,只能到此为止。一想到这一些,我差一点儿就立刻摔倒在地,我的确吓得不得了啦。于是我就想方设法,试图为自己解脱。我对自个儿说:我从小就是在邪恶的环境中长大的,因此不能过于怪罪我啊。可是,在我的心里,潜意识有另外的一种想法,”还有主日学校哩。你本该到那儿去啊。假如你早去的话,他们会在那儿教导你的嘛,教导你说,谁要象我那样为了黑奴所干的这一切,是要下地狱受到熊熊的烈火的煎熬的。”
我全身簌簌发抖。我正要立意跪下祈祷,但愿能和过去那个孩子的所作所为一刀两断,重做一个新人。于是我双膝跪下。但是啊,偏偏话到了口边却说不出口。为了什么,话出不了口啊?企图瞒过”他”,那是做不到的嘛。要想瞒过我,那也是做不到的嘛。我深深地明白,为什么那些话说不出口来。这是因为我的这心还不正啊;因为这颗心还有私心啊。这全是因为我在玩两面倒的把戏啊。我一面装做要改邪归正,可是在私下里,在心里,我却黏住了其中最最大的邪恶不放。我试图让我的嘴巴说什么我要干正当的事,干干净净的事,还打算给这个黑奴的主人去信,告诉她他如今在那里。但是在我心底深处,我知道那是在撒谎……而上帝也知道。你可不能对上帝撒谎啊……这个道理,我现在算是弄清楚啦。
我因此就心里乱糟糟,可说乱到了极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到后来,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我对自个儿说,我要把信写出来……然后再看我到时候能不能祈祷。这有多奇怪啊!我这么一想,就好像立时立刻自己身轻得如一片羽毛,我的痛苦和烦恼都在这时候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于是我找来了纸和笔,既高兴,又激动,坐下写了起来:
亲爱的华珍小姐,你的在逃黑奴杰姆现正在比克斯维尔下游英两里地被费尔贝斯先生逮住了,你如把悬赏金额给他,他会把他交还给你。
赫克。芬
我觉得挺痛快,觉得已经把沉重的罪恶从身上卸下来了,这是我有生第一回有这样的感觉。我知道,如今我能祈祷啦。不过我并没有立刻就祈祷,而是把纸放好,坐在那里想来想去……想到了这种种的一切终于能成现在这个样子,这该多么值得高兴啊,而我又怎样差点儿迷失路途,掉进地狱。我又继续地想。想到了我们沿大河下游漂去的情景。我见到杰姆正在我的眼前,片刻不离,在白天,在深夜,有时在月夜,有时在暴风雨中。我们漂啊漂,说话啊,唱啊,笑啊。可是呢,不管你怎么说,我总是找不到任何事,能叫我对他心肠硬起来。并且情况正好相反。我看到他才值完了班就替我值班,不愿意前来叫我,好让我继续睡大觉。我看到,当我从一片浓雾中回来,当我在世仇械斗那儿,在泥塘里又见到了他,在所有类似的时刻里,他是多么高兴,总要叫我乖乖,总要宠我,总要想尽一切方法为我设身处地着想,他对我始终如一这么好啊。最后我又想起了那一回的事:我对划拢来的人们说,我们木筏子上有害天花的人,因而搭救了他,这时他是多么地感激,说我是老杰姆在这个世上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如今唯一的朋友。正是这时,我碰巧朝四周张望,一眼看到了那一张纸。
这可是个让人左右为难的事啊。我把纸拣了起来,拿在手里。我在发抖。因为我得在两条路中选择一条,而且永远也不能反悔。这是我深深知道的。我仔细考虑了一分钟,而且几乎屏住了气考虑的,随后我对自个儿说:
“那好吧,就让我去下地狱吧。”……随手把纸撕了。
这可是可怕的念头,可怕的语言啊,不过我就是这么说了。并且我既然说了出来,我就从没有想过要改邪归正。我把整个儿这件事从脑袋里统统赶了出去。我说,我要重新走上邪恶这一条路,这是我的本行,从小我就这样长大的嘛。走别的路就不在行了。作为开头第一件事,我要去活动起来,把杰姆从奴隶的境地给救出来。如果我能想出更好的虽然有些邪恶的办法,我也会照干不误。因为既然我是干的这一行,那么,只要有利,我就要干到底。
随后我就寻思着该怎样下手。我在心里盘算过好多条路子,最后决定了一个最适合于我的计划。接下来,我认准了大河下游一 处林木森森的小岛,等到天一黑,我就把木筏子偷偷划到那一边去,把木筏子就藏在那里,然后钻进窝棚去。我睡了整整一夜,天刚亮前爬了起来,吃过了早饭,穿上了我那套现成的新衣服,把一些零星东西绑成一捆,坐上独木小舟,就划到对岸去了。我在我估计是费尔贝斯家的下边上了岸,把我的东西藏在林子里,接着把独木舟灌满了水,装满了石块沉到了水里去。沉下去的地方是我需要时能够找到的地方,离岸上那家小小的机器锯木厂,有三分之一英里地那么远。
随后我就上了路。我走过锯木厂的时候,看到了一块牌子”费尔贝斯锯木厂”。又走了几百码,就走到农庄了。附近没有见到什么人,虽然天已经快亮了。不过我对这些并不在意,因为我暂时还不想见到什么人……我只想看看这一带的地形。按照我原来的计划,我本来应该是从下游不远的一个村子来的。所以我只是随便看了一眼,不顾别的往镇子里走着。啊,一到那里,我第一个遇见的人却是公爵。他正在张贴一张《王室异兽》的海报……只演三个晚上……和早先一个样。他们还是这么死不要脸……这群骗子!我刚好跟他面对面,躲也躲不及了。我大吃一惊。他说:
“哈……喽!你从哪儿来啊?”随后他好像很高兴。很关心的样子说,”木筏在哪里啊?……把它藏在一个好地方了么?”
我说:”哈,这正是我早就想问你的,大人。”
他就显得不那么高兴了,他说:
“你问起了我,这是什么意思?”
“啊,”我说,”昨晚上,我在小酒馆里看到国王的时候,我自己在自言自语道,在他醒过来以前,在几个钟点内,我们是无法把他弄回家的了。所以我就在镇上到处闲逛,一边消磨时间,一边等。有一个人找到我,愿出一角钱,让我把一条小船划到对河去,把一只羊给赶回来,于是我就去了。我们把羊拖到船边,那个人让我一个 人抓住绳子,他在羊的后面把羊往船上推,可是羊力气太大,我顶不住,一松手,它就挣脱掉了,我们就在后面追。我们身旁没有带狗,于是只能在四野里到处追赶,一直到羊累得跑不动为止。天快黑了,我们这才把它捉住,然后把它带过河来。我呢,就去下游找我们的木筏子。可是到了那个地方一看,木筏不见了。我对自已说,”定是他们遇到了麻烦,不能不溜之大吉吧。可是他们把我的黑奴也带走了,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一个黑奴啊。现在我流落他乡,身无分文,连生计也没有着落,因此我就趴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在林子里睡了整整一个晚上。不过,木筏子到底怎么样啦?……还有杰姆呢,那可怜的杰姆?”
“该死的,我从未想到过,怎么会知道?……我是说,我不清楚木筏子哪里去了。那个老傻瓜做了一笔买卖,得了四十块大洋。我们在小酒馆里找到他的时候,那些二流子正跟他赌钱,赌一块钱的赌。除了他付威士忌酒账的钱以外,他们把他所有的钱骗个精光。到了十二点,我把他弄回家,一看,木筏子不见了。我们说,’那个小流氓把我们的木筏子偷走啦,他撇下我们不管,往大河下游去啦。,”
“我决不会撇下我自己的黑奴吧,难道不是么?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一个黑奴,唯一的财产啊。”
“这一点我们倒是没有想到。事实是,依我看,我们已经把他当成我们的黑奴啦,是啊,我们就是这么对待他的……他给我们惹的麻烦也够多啦。这样,发现木筏子不见了,我们已经穷得精光了,没有别的生路,只好把《王室异兽》再演上一次。为了这个,我一直忙得不亦乐乎。我已经好久没有润喉咙,干得象火药筒一样。你那个一角钱哪里去了?马上给我。”
我身边还有不少钱,就给了他一角钱。不过我央求他要把钱用在吃食上,还得捎带分给我一些,说我就只这点儿钱了,从昨天起,我滴米未进,肚子还是空的,他没有吭一声。再一会儿以后,冲着我怒气冲冲地问:
“依你看,那个黑奴会告发我们么?他要是敢这么干啊,我们一定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他怎么会告发?他不是逃跑了么?”
“不!那个老傻瓜把他给卖啦,连钱也没有分给我,如今钱也光啦。”
“卖了他?”我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啊!他可是我的黑奴啊,他可是我的钱啊。他在哪里……我要我的黑奴。”
“嘿,你一定要不回你的黑奴啦,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你哭哭啼啼也没什么用。听我说……你也曾想要告发我们么?我要是相信你,那才怪呢。嘿,你要是想告发我们的话……”
说到这里,他没有说下去,可是他眼色里露出的凶相,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我继续抽抽嗒嗒地哭着说:
“我谁也不想告发,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去告发哪一个,我得跑去把杰姆给找回来。”
他那个神情好像有点儿为难似的,就站在那里,一边胳膊上搭着的海报随风飘动,一边在左思右想,眉头紧锁。最后才说:
“我来点拨你一下吧。我们得在这里耽五天。只要你保证不告发我们,也不让那个黑奴告发我们,那么我就会告诉你,哪里能找到他。”
我作了承诺,他就说:
“有一个农民,叫做西拉斯。费……”说到这里停住了。你可以看得出来,他一开始是要对我说实话的,可是如此这般一打住,他又仔细一想,我猜想他就变卦了。事实正是这样。他不愿信任我,他想的是要想方设法,在这三天中,不让我当他的伴脚石,坏了他的好事。所以很快便接着说,”把他买下来的那个人,名字叫阿伯拉姆。福斯特……阿伯拉姆。格。福斯特……住在去拉法耶特的路上一个乡下,离这里三四十英里地。”
“好啊”,我说,”我走三天的路就可以走到。我今天下午就走。”
“不,你不用等,你现在就得动身。千万别耽误时间,一路 上也不准你随便乱说。只许你把嘴巴紧紧封起来,赶你的路,否则你就会给我们惹麻烦了,你听清楚没有?”
这正是我期盼的一道命令,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就是盼望能自由自在地实现自己的计划。
“那就赶快走吧,”他说。”不论你心里想要些什么,你可以对福斯特先生直说。说不定你能说服他杰姆是你的黑奴……世界上是有些傻瓜并不要求人家提出什么条件……至少我听说过,在这一带下游南方地区就有这样的人。只要你告诉他那张传单和悬赏都是假的,以及为什么要这套把戏,也许人家会相信你的话。好,现在就动身吧,你爱怎样对他说就怎么对他说,不过要记住,从这儿到那儿的一路上,可不许你多嘴。”
这样我就走了,向内地乡间走去。我并没有回头望,不过我感觉到他正密切监视着我。但是我知道我有办法叫他盯得不耐烦。我在乡间一直走到一英里左右才停下来,然后一转身,加快穿过林子,朝费尔贝斯家而去。我思量,最好还是别再迟疑,马上按照我原来的计划就干起来。因为我要想办法在这两个家伙溜走之前封住杰姆的嘴。我不愿意跟这帮人再打什么交道。他们的那套把戏我已经看得厌了,我要的是跟他们一刀两断。
第三十二章 又一个汤姆·索亚
我到了那里,只见四下里静悄悄的,好像到了周末一样悠闲自在。天气又热,阳光热辣辣的……干活的人都到田里去了。空中隐隐约约响起了虫子或者飞蝇的嗡嗡声,分外叫人感到沉闷,仿佛这儿的人都已离去或者死光了。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树叶在风中扑簌地响着,使人格外伤感,因为你仿佛感到是精灵在低诉……那些死了多年的精灵……你并且觉得他们正在议论着你。总之,这一切叫人滋生着一个念头,觉得自己生不如死,可以一了百了。
费尔贝斯家是那类巴掌大的产棉小农庄,这类小农庄到处都大致一个样子。两亩地一个场院,围着一个栅栏。有一排梯磴,是用锯断的圆木搭成的,好象高矮不等的木桶一样的,从这里可以跨过栅栏,妇女们可以站在上面,再跳上马去。在大点的场院里,还有些枯黄的草皮,不过大多数场院里地面光光滑滑的,十分象一顶磨光的绒毛旧帽子。给白种人住的是一座二合一的大屋子……全是用砍好了的圆木搭成的。圆木缝隙里,都用泥或者灰浆堵上了,这些一条条形状的泥浆,后来或先或后给刷白了。用圆圆的原木搭成的厨房,边上有一条上有顶。下无墙的宽敞走廊,和那座房子连接起来。在厨房后边有一座圆木搭成的熏肉房。熏肉房的另一边,有一排三间圆木搭成的小间,是给黑奴住的。离这里稍远,靠后边的栅栏,有一间别致的小木屋隐藏在栅栏的后边。在另一侧,有九间小屋。小屋旁边,放着一个滤灰桶,还有一把大壶,是熬肥皂的。厨房门口有一只长凳,上面放着一桶水和一只瓢。一只狗在那儿躺着晒太阳。有许多的狗分散在各处睡大觉。在一个角落,有三棵遮荫大树。栅栏旁边,有一处是醋栗树丛。栅栏外面是一座花园和西瓜地,再过去就是棉花田了。从棉花田再往前走不远,就是树林子了。
我绕到了后面,踩着碱桶旁边的后梯磴,朝厨房走去。我走近了一点儿,就隐约听见纺纱车转动的声音,象在呜呜地哭泣,那哭声忽高忽低。扑朔迷离。听着这种声音啊,我当时心里但愿我死了的好……因为这是普天之下最凄清不过的声音了。
我只管往前走,心里也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打算。万一那个时候来到,就听凭上帝安排吧。要我这张嘴巴说些什么,我就说些 什么。因为我已经体会到,只要我能顺其自然,上帝总会叫我的嘴巴说出合适的话。
我走到半路,遇到两只狗。一只还安静,另一只冲我扑来。自然,我就停了下来,对着它们,一动也不动。于是狗又汪汪汪乱叫一气。一时间,我仿佛成了一个车轮子的轴心,……一群狗……一共十五只多,把我团团围在中间,对着我伸着脖子。鼻子,乱叫乱嗥。又另有些狗往这边窜过来,只见它们纷纷跳过栅栏,从四面绕过拐角窜出来。
一个女黑奴从厨房飞快地奔出来,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棍,使劲叫道,”你给我滚开,小虎!小花,你给我滚开!”她给了这个一棍子,又给另一个一下子,把它们赶得一边汪汪汪直叫,一边逃跑,其它的也就跟着逃跑。一会儿之后,有另外一半的狗又窜了回来,围着我摇尾巴,又友好起来。狗毕竟对人是无害的。
在女黑奴后边有一个黑女孩和另外两个黑男孩,身上仅穿了粗夏布衬衫,此外什么都没有穿。他们拽住了妈妈的衣衫,害羞地躲在她身后,偷偷地张望我。黑孩子一般总是这么样。这时只见屋子里走出来一位白肤色女人,年纪在四十五到五十左右,头上没有戴女帽,手里拿着纺纱棒,在她身后是她的几个孩子,那动作。神情同黑孩子一个样。她正笑逐颜开,高兴得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了似的……她说:
“啊,你终于来啦!……不是么?”
我来不及细想,马上回答道:”是的,太太。”
她一把抓着了我,紧紧地抱住了我,随后紧紧地握住我两只手,摇了又摇,眼泪夺眶而出,泪流满面,抱着我,握住我,没有个完,不停地说”你长得可不象你妈,跟我想像的不一样。不过嘛,我的天啊,这没有什么。能见到你,我是多高兴啊。亲爱的,亲爱的,我真想把你一口吞进去!孩子们,这是你姨表兄”汤姆”……跟他说一声’你好,。”
可是他们急忙低下头,把手指含在嘴里,躲在她身子后面。 她又接着说下去:
“莉莎,快,马上给他做一顿热腾腾的早饭,……告诉我,你在船上吃过饭没有?”
我说在船上吃过了。她就往屋子走去,握住了我的手,领着我进去,孩子们跟在后头。一进屋,她把我按在一张藤条织成的椅子上,自己坐在我对面的一张矮凳子上,紧紧握住了我的两只手说:
“现在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的天啊,这么久的年月里,我真盼着你啊,如今总算盼来啦!我们等着你来到,已经有很长时间。再说,是什么事把你陷住……是轮船搁了浅?”
“是,太太……船……”
“别说,是的,太太……就叫我萨莉阿姨。船在哪里搁的浅?”
我不知道怎么说的好,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船顺流还是逆流。但是我全凭直觉说话。我的直觉在告诉我,船是逆流开到的,……是从下游奥尔良一带开来的。不过,这也帮不了我多大的忙,因为我不知道那一带的浅滩叫什么名字。我看我得发明一个浅滩的名字才行,要不然就说把搁浅的地方的名字给忘了……要不然……这时我想到了一个念头,于是脱口说了出来:
“倒不是因为搁浅……这只是耽误了我们不长时间。我们船上一只汽缸盖炸了。”
“天啊,伤了什么人没有?”
“没有,只是死了一个黑奴。”
“啊,这真是好运气。有的时候会伤人的。两年前,圣诞节,你姨父西拉斯搭乘拉里。罗克号轮船自新奥尔良上来,一只汽缸盖爆炸,炸伤了一个男子。我看啊,后来他就死了。他是个浸礼会教徒。你的姨父西拉斯认识在巴顿。罗格的一家人,他们对他那一家人很熟。是啊,我记起来了,他现在确实死了。伤口烂 了,长大疮,医生不得不给他截肢。但是这没能救他的命。是的,是因为伤口烂了……是这么个原因。他混身发青,临死还盼望光荣复活。人家说,他当时那个样子惨不忍睹。你的姨夫啊,他每天到镇上去接你的。他现在又去了,去了不过个把钟<bdi></bdi>点,现在就快回来了。你一定在路上碰到过他的,不是么?……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带着……”
“没有啊,我没遇见什么人啊,萨莉阿姨。船到的时候天刚亮。有条船停在码头,我把行李放在上面,到镇上四周和乡下溜达了一番,好打发时间,免得到这里来时间太早,所以我是打后街绕过来的。”
“你把行李交给哪一个了?”
“没有交给哪一个啊。”
“怎么啦,孩子,不会被偷么?”
“不,我藏在了一个地方,我肯定不会被偷走的。”
“你怎么这样早就在船上吃了早饭?”
这下子可要露马脚啦。不过我说:
“船长见我站着,对我说上岸以前最好吃些东西。这样,他就把我带到船顶上职员餐厅上去,把我要吃的都搞了来。”
我心神不定,连听人家说话也听不大清楚。我心里总是在孩子们身上打主意。我打算把他们带到一边去,套些话出来,好弄明白我究竟是谁。可是我总是不得手。费尔贝斯太太连续地说话,滔滔不绝。没有多久,她问得我顺着脊梁骨直冒凉气。
“只是我们在这儿说了半天,你可还没有跟我说起有关我姐姐,或是他们当中任何哪一个人的一个字啊。现在我要把我的话头收住,由你来说。要把所有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我……所有的事全对我说一说。他们的情况怎样啦,如今在干些什么呢,他们又要你同我说些什么啦,凡是你能想到的,都说给我听。”
啊,我心里明白,这下子可把我为难住了……毫无退路。到目前为止,多方老天爷保佑,一切顺顺当当,不过如今可搁了浅,动弹不得啦。我看得清楚,想往前闯,那是办不到了,……我只能 举起双手投降了。我自言自语,这是又一次走上了非说实话不可的绝路了。我刚想张嘴说话,可是她一把抓住了我,推到了床的后头。她说:
“他来啦!把你的脑袋低下去……好,这样行了,人家看不见你了。别露出一点儿口风说你已经来了。我拿他开开心。孩子们,可不能让你们说一个字啊。”
我知道我如今是进退两难了。不过也不用瞎操什么心嘛。除了一声不响,你也无事可做嘛。等待雷电轰顶之后,再从下面钻将出来嘛。
老先生进来时,我只能瞅了一眼,随后床把他挡住了。费尔贝斯太太呢,她跑过去问他:
“他来了么?”
“没有啊。”她丈夫说。
“我的天啊,”她说,”他会出了什么事吗?”
“我也想不出来,”老先生说,”我得承认,这叫我心里极其不安。”
“我知道不安!”她说,”我都快发疯了。他一定是已经到了。你一定是路上将他给错过了。我知道一定是这样的……我推测得出来。”
“怎么啦?萨莉。我不可能在路上错过他的……这你也明白。”
“不过,啊,天啊,天啊,我姐会怎么说啊!他注定已经到啦!你一定错过他了。他……”
“哦,别再叫我难受啦。我已经难受得够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实在不知所措啦。我不能不承认,我已经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不能已经到了,因为他到了,我却错过了他,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嘛。萨莉,这可怕……简直可怕……轮船出了什么事,一定是的。”
“啊,西拉斯!往那边看一眼……然后往大路上看!……看是不是有人正在走过来?”
他一跳,跳到床头窗口,这就给了费尔贝斯太太一个绝好的机会。她赶紧弯下身子,一把拉住了我,我就出来了。当他从窗口转过身来,她就站在那里,脸上红红的,笑面满脸的样子,仿佛房子着了火似的。而我呢,温温驯驯的,急汗直冒,站在她的身旁。老先生呆住了,说:
“啊,这是谁啊?”
“你看是谁?”
“我可猜不出。谁啊?”
“这是汤姆。莎耶啊!”
天啊,我差点儿没栽到地板底下去。但是这时已不由人分说,老人一下抓住了我的手握个不停,与此同时,他的老伴呢,正手舞足蹈,又哭又笑。随后他们两人连珠炮似地问到茜特和玛丽还有那家子其余的人来。
不过要说高兴的话,恐怕没有人能比我更高兴的了,因为我仿佛重投了一次娘胎,终于弄清楚了我原来是谁。啊,他们向我东打听。西打听,一连问了两个钟头,最后我的下巴也说累了,连话也说不下去了。我讲给他们听有关我家……我是说汤姆。莎耶家……的种种情况,比起实际的情况多出六倍还不止。我还说了,我们的船怎样到了白河口,汽缸盖炸了,又如何花了三天时间才修好。这样的说明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效果也是头等的,因为为什么要三天才修好,他们一窍不通。如果你说有一只螺丝帽飞上了天,他们也照常会相信。
现今我一方面觉得挺惬意,另一方面又觉得挺不惬意。作为汤姆。莎耶,我是挺自在。挺惬意的,而且始终这样自在。惬意,直到我后来听到了一只轮船沿着河上开来时发出的气喘声……这时我自言自语,万一汤姆。莎耶搭了这条轮船来了呢?……万一他突然走进来,在我给他递去一个眼色,示意他别声张之前,就喊出了我的名字呢?啊,一定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这样就糟啦。我必须到路上去拦住他。我便告诉他们,我得到镇上去,把行李取来。老先生本想跟我一起去,但是我说不,我自己可以骑 马去,不用给他找麻烦了。
第三十三章 两个鸡毛掸
于是我就坐车前往镇上去。半路上,我见到有一辆车正面而来,那肯定是汤姆。莎耶无疑了。我就停下车来,等他过来。我说了声”停车”,车就停了,靠在了一边。他的嘴巴张大了半天合不拢。他咽了两三口口水,好像久未喝过一口水。他说:
“我可从没有害过你。这你自己明白。那你干嘛要还阳找我算账?”
我说:”我并没有还阳啊……我从未没有到阴间去啊。”
他一听清是我的声音,神志便清醒了些,不过还是不很放心。他说:
“别作弄我了,我也不作弄你。你说老实话,你到底是不是鬼?”
“说实话,我不是。”我说。
“那好……我……我……那好,当然,这样就不成问题了。不过,我实在不明白。听我说,你不是已经给害死了么?”
“不,我根本没有被害死……是我作弄了他们。你过来,摸一摸我,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话。”
他就过来,摸了摸我,这才放了心。再次见到了我,他非常高兴,只是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他急于想马上知道一切的真相,因为这可是一次轰轰烈烈的冒险,又那么神秘,这正合他的脾气。不过我说,这可以暂时放一放,且等以后再说,还招呼他的车夫在边上等一会儿。我们就把车往前赶了几步,随后我把当前为难的处境对他说了,问他该怎么办才是。他说,让他想一会儿,别打搅他。他就绞尽脑汁拼命地想,没多久,他就说:
“不要紧,我有啦。把我的行李搬到你的车上去,假作是你的。你就往回走,慢吞吞地走,挨到原该到的时候才到家。我呢,往镇上那个方向走一段路,我从头开始,等你到家后一刻钟或者半个钟点才到。在开头,你不必装成认识我。”
我说:
“那可以。不过等一下。还有一件事……这件事,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还有一个黑人,我想力争把他偷出来,好不再作奴隶……他的名字是杰姆……华珍老小姐的杰姆。”
他说:
“什么!怎么是杰姆……”
他说到一半就停住不再说下去了,便寻思了起来。我说:
“我可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会说这是一桩肮脏下流的买卖,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我是下流的,我准备把他偷出来,我希望你守口如瓶,别说出去。行吧?”
他的眼睛一亮。他说:
“我会帮你将他偷出来!”
啊,这句话可叫我大吃一惊,好像一声晴天霹雳,恰好打在我身上。这可是我有生听到的最叫人吃惊的话了……我不能不说,在我眼里,汤姆。莎耶的份量,大大地下降了许多。打死我也不相信汤姆。莎耶竟然会是一个偷黑奴的人。
“哦,去你的吧,”我说,”你这在开玩笑吧。”
“我可没有在开玩笑。”
“那好,”我说,”开玩笑也好,不开玩笑也好,如果你听到什么关于一个逃亡黑奴的任何什么事情,别忘了,你对这个人什么也不了解,我呢,也什么都不知道。”
随后我们把行李放到了我的车子上。我赶我的车,他就走他的路。不过我把应该慢些走的话全部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实在高兴得不得了,有一肚子的事得考虑一番。这样一来,我到家便比这段路该花的时间快得太多了些。这时老先生正在门口。他说:
“哈,真了不起。谁会想到母马会跑得这么快。可惜我们没有对准了瞧一下时间。它连一根毛都没有汗淋淋的……连一根毛都没有。这多了不起。啊,如今人家出一百元的价买我的马我也不肯卖啦。以前我十五块钱就肯卖了,我认为它只值这么个价。”
他说的就是这些话。他是我见到过的最天真最善良的老人了。这也并不稀奇,因为他不光是一个农民,而且他还是一个传教士。在他农庄后面,他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由圆木搭成的教堂呢。那是他自己出资并亲自建成的,作为教堂兼学校。他传教从来不收钱,讲也讲得好。象他这样既是农民又兼传教士,而且干这挡事的,在南方可有的是。
大约半个小时左右,汤姆的马车赶到大门的梯磴前。萨莉姨妈从窗户里就看见了,因为相距只有五十码。她说:
“啊,有人来啦!不知道是谁哩?啊,我相信准是位外地来的,吉姆(这是她一个孩子的名字),跑去对莉丝说,午餐时你添一只菜盘子。”
大伙儿一个个朝大门口涌去,因为有一个外地的客人来到了,这可并非每年都有的事。他一来,比黄热病更加引人注意。汤姆跨过了门口的梯磴,正朝屋里走来。马车顺着大道回村去了。我们都挤在大门口。汤姆身穿一套新买的衣服,眼前又有一帮观众……一有观众,汤姆。莎耶就来劲。在这种情况下,不用费力,他就会表现出气派来,而且表现得很体面。他可不是一个卑躬屈膝的孩子,象一只小绵羊那样驯服地从场院走出来。不,他神情镇静,态度从容,仿佛一只大公羊那般样儿。一走到我们大伙儿的面前,他把帽子往上那么提了一提,态度高雅,风流倜傥。仿佛是一只盒子上的盖子,里面装着蝴蝶,他只是不愿惊动它们。他说:
“是阿区鲍尔特。尼科尔斯先生吧?”
“我的孩子,不是的,”老先生说,”非常抱歉,是你那个车夫把你骗了,尼科尔斯的家在下面三英里地。请进。”
汤姆向身后望了一下,说,”太迟了……他看不见了。”
“是啊,他走啦,我的孩子,你务必进来,跟我们一起吃顿中午饭,随后我们会套车把你送到下边尼科尔斯家。”
“哦,我不能太打搅你了。这不行。我能走……这点子路我不在乎。”
“只是我们不会让你走了去……这可不合乎我们南方人礼貌待客的礼节。请进吧。”
“哦,请进吧,”萨莉阿姨说。”这对我们谈不到什么麻烦,一点也谈不到。你务必请留下来。这三英里路不短,一路上尘土飞扬。我们决不能让你走着去。我已吩咐添一份菜盘子啦。见你进来的时候就吩咐下去了,可别叫人失望了。请进来吧,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
汤姆便热情道谢了一番,接受了邀请,进了屋里。进来时,说他自己是一个外地人,是俄亥俄州希克斯维尔的人。说他的名字叫威灵。汤普逊……一边说,一边鞠了一躬。
是啊,他就口若悬河地讲了许多经历过的事情,讲到希克斯维尔和每一个人的事,只要能编到哪里就讲到那里,可我倒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些话能否帮我摆脱目前尴尬的处境。到后来,他一边谈下去,一边把头伸过去,对着萨莉阿姨的嘴巴吻了一下,随后又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准备继续高谈阔论。可是萨莉阿姨却突然跳将起来,用手背抹了抹嘴巴说:
“你这个不要脸的狗崽子!”
他满脸委屈的说:
“真没有想到您会这样,夫人。”
“你真想不到……嘿,你把我看成什么样人了?我真想好好…… 你说,你吻我,你有什么居心?”
他仿佛低声下气地说:
“没有什么意思啊,夫人。我并没有坏心眼。我……我……以为你会乐意我亲一下。”
“什么,你这个混蛋!”她拿起了纺纱棒,那模样好像她使劲克制自己这才没有给他一家伙似的。”你怎么会认为我会乐意你亲我?”
“这我可从来不知道。不过,他们……他们……告诉我您会乐意的。”
“他们告诉你我会乐意?谁告诉你,谁就是一个疯子。我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神经病。他们是谁呢?”
“怎么啦……撕碎他!大家全都这么说,夫人。”
她简直要忍不住了,眼睛里一闪一闪,手指头一动一动,仿佛恨不得要抓他。她说:
“谁是’大家,?你给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来……要不然,世界上就会少一个白痴。”
他站起身来,仿佛很难受似的,笨手笨脚地摸着帽子,他说:
“我非常抱歉。这不是我意料之中的。他们这样告诉我的。他们都是这么说的。他们说亲亲她,她会喜欢的。他们都这么说……一个个都这么说。不过我非常抱歉,夫人,我保佑再也不敢有下次了……不会了,说真的。”
“你不会了,你敢么?嘿,料想你也没这胆!”
“不会了,说实话。以后不再犯啦,除非你请我。”
“除非我请你!我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听说过神经病的话。我请你,你做梦吧,等到你活成千年怪物……糊涂蛋……或者这么一类活宝,我决不会请你啊。”
“唉,”他说,”我真没有想到,我实在弄不明白,他们说你会的。我呢,也认为你会的。可是……”他说到这里,把话收住,往四下里慢慢地扫了一眼,好像他但愿有什么人能投以友好的眼色。 他先是往老先生看了一眼,并且说,”你是不是认为,她会欢迎我亲她,先生?”
“嗯,不,我……我只是……,啊,不。我想她不会。”
然后他还是照他那个老法子,往四周张望,他朝我看了一眼……随后说:
“汤姆,你难道认为萨莉姨妈不会张开臂膀说’西特。莎耶,……”
“我的天啊,”她一边打断了话头,一边朝他跳过去,”你这个调皮的小坏蛋,这么糊弄人啊……”她正要拥抱他,然而他把她挡住了,并且说:
“不,除非你先请我?”
她立刻真的请了他。她搂住了他,亲他,亲了又亲,然后把他推给老人,他就接着亲他。等到大家稍稍定下神以后,她说:
“啊,天啊,我可从没有料想到。我们根本没有指望着你会来,只指望着汤姆。姐姐在信上只说他会来,没有说到会有别的人来。”
“这是因为,原来只打算汤姆一个人来,不会有别的人。”他说。
“可是我求了又求,最后她才放开我,从大河往下游来。我和汤姆商量了一下,认为由他先到这个屋里,我呢,慢一步跟上来,装做一个陌生人撞错了门,好叫你们喜出望外。可是,萨莉阿姨,我们可错了。陌生人上这来可不大保险哩。”
“不,……只是对调皮的小坏蛋不保险,西特。本该给你下巴颏一个巴掌呢。我不知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冒这么大的火啦。不过我才不在乎哩。什么条件我都无所谓……就是开一千个玩笑我也愿意承受,只要你能来。试想一想刚才的情景真叫人觉得好笑。我从心底承认,你刚才那啧的一下,真是把我都给惊呆啦。”
我们在屋子和厨房间宽敞的走廊上吃了中饭。桌子上东西可丰富啦,够六家人家吃的……而且全都是热腾腾的,所有的菜都又香甜可口又松嫩适宜,没有一种在潮湿的地窖的厨房里放了一夜,明早上吃起来仿佛冰凉的老牛肉似的。西拉斯姨夫在饭桌上做了一个很长的感恩祷告,不过这倒是值得的,饭菜也并没有因此凉了,要热好多次才行。我曾多次遇到过这样的事。
整整一个下午,谈话没完没了。我和汤姆,一直在留着一个心眼,可是无济于事,没有人有一句讲到逃亡的黑奴的。我们呢,又不敢把话引到这件事。不过到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有一个小孩说:”我可以同汤姆。西特一块看戏吗?”
“不行,”老人说。”依我看,也演不起来了。就是有戏,你们也不可能去。因为那个逃亡黑奴已经把那个骗人的演戏这回事,原原本本对我和伯顿都说了。伯顿说,他想向大伙儿公开这件事。所以啊,依我看,这时候,他们已经把两个混帐流氓给轰出这个镇子啦。”
原来这样!……而我却无能为力。汤姆和我要在一间房一张床上睡。这样,既然困了,我们刚吃了晚饭,便说了声晚安,上楼去睡了。后来又爬出窗口,顺着电线杆滑下来,朝镇上奔去,因为我料想,不可能有谁给国王和公爵报信的。所以,要是我不能赶紧前去,给他们报个信,他们就会出事无疑。
在路上,汤姆告诉了我,当初人家怎样以为我是被谋害了,我爸又是怎么在不久以后失踪的,从此一去不回;杰姆逃走的时候是怎样引起了震动的;一桩桩。一件件,原原本本都如实讲了。我呢,对汤姆讲了有关两个流氓演出《王室异兽》的事和在木筏上一路漂流等等的全部经过。因为时间不多,所以有的因时间的缘故,只能不讲了。我们到了镇上,直奔镇子的中心……那时是八点多钟……只见有一大群人象潮水般涌来,手拿火把,一路吼啊,叫啊,使劲地敲起白铁锅,吹起号角。我们跳到了一旁,让大伙儿过去。队伍走过时,只见国王和公爵给系在一根单杠上……实际上,那只是我认为是国王和公爵,因为他们遍身给涂了漆,而且粘满了羽毛,简直已经不成人样……乍一看,简直象两根军人戴的狰狞可怕的粗 翎子。啊,看到这个模样,真叫人恶心。这两个可怜的流氓,我也真为他们难过,好像从今以后,我再也对他们恨不起来了。这情景看起来真是怕人啊。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凶残到如此地步?能这么残酷啊。
我们知道我们已经来迟了……已经无能为力了。我们向旁边看热闹的人打听了一下。他们说,大伙儿都去看演戏,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大家沉住气,不露一点儿风声。后来当那个倒霉的老头国王在台上起劲地又蹦又跳的当儿,有人发出了一声信号,全都涌上前去,把他们给逮住了。
我们慢慢吞吞地走回家,心里也不象原来那么乱糟糟的了,只是觉得心里有愧,对不起人,……虽然我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住人的事。世上的事往往如此,不论你做得对也罢了,错也罢,根本无关紧要。一个人的良心反正不知好歹。如果我有一条黄狗,也象一个人的良心那么个样子,分不清好歹,我就会把它毒死拉倒。一个人的良心占的地方比人的五脏六肺还多,可就是没有优点。汤姆。莎耶呢,他也是这个说法。
第三十四章 浸灰桶旁边的小屋
我们停止了谈话,都思索起来。后来汤姆说:
“听我说,赫克,我们多傻啊,开始连想也没有想到这一下子。我保证,我知道杰姆在哪里了。”
“不会吧?会在哪里呢?”
“在装灰的桶子旁边那间小屋里。你听我说,我们吃中饭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一个黑奴拿着食物走了进去么?”
“看到啦。”
“你看食物是喂给谁吃的?”
“给一只狗呗。”
“我一开始也这样想。哈,实际上这可不是给狗准备的。”
“怎么啦?”
“因为其中有西瓜。”
“有这么回事”……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啊,这可真是件怪事。我竟然没有想到狗是不吃西瓜的。这说明,一个人是会视而不见的。
“是啊,那个黑奴进去的时候把门上的锁打开,出来时再锁上。我们吃完饭站起身来的时候,他从我们叔叔的那里取了一把钥匙……我敢打赌,那就是同一把钥匙。西瓜表明了那是一个人,锁表明了那是一个罪犯,而且一个小小农庄对人又和气善良,因而也不会有两个囚犯。那个囚犯便是杰姆。好啊……我们按侦探的那个路子……查清了这回事,这让我挺高兴的。我是不会按别的路子去查了。现在你来开动脑筋,假想出把杰姆给偷将出来的方案来,我呢,也要设想出我的方案来,然后我们从中挑选一个最好方案。”
年纪青青,竟然有这样一个脑袋,有多了不起。我如果有汤姆。莎耶的脑袋啊,如果要用它作为交换条件,可以换个公爵做做,或者当一个轮船上的大副,马戏班的小丑,或者其它任何玩意儿,那我也决不干。我想啊想的,想想出一个办法,但是那也只是装装样子罢了。我心里很清楚,真正的好办法该从哪儿来。没过多长时间,汤姆说:
“想出来啦?”
“是的,”我说。
“好啊……你来说说看。”
“我的计划是这样,”我说。”杰姆在不在里面,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够查出来。然后我们在明晚上便把我的独木舟找出来,再从小岛那边把木筏子搞到手。等到哪一天夜很黑,我们在叔叔睡了以后,从他裤袋里把钥匙偷出来,就同杰姆一起坐木筏子朝大河的下游漂去,大白天躲起来,晚上走,就象往常我和杰姆干的 那个样。这个方案行不行?”
“行不行?哈,当然喽,能行。就象耗子打架一样,清清楚楚。但是,毛病是简单了,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一个方案,执行起来不用费任何什么周折,这有什么劲?味道淡得象水。啊,赫克,这样叫人家谈论起来,不过象谈到抢劫一家肥皂厂,如此罢了。”
我一句话也不说,因为跟我预料的一点也不错。我心里透亮,只要他想出了一个办法,那是肯定挑不出一点毛病的。
事情果然如此。他对我说了他的方案,我马上看出了他的计划,论气势,长处胜过我的计划十五倍,如同我的计划一样能叫杰姆得到自由,而且可能叫我们都把性命赔上。所有我挺满意,并且说我们该说干就干。至于他的计划,在这里,我没有必要讲出来,因为我很清楚,他不会按部就班。我知道执行时,一路之上,会随机应变。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动动脑筋添些新点子上来。这可是他的一贯作风。
啊!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这就是,汤姆。莎耶是全心全意的,是在切切实实想方设法把杰姆给偷出来,不再当奴隶。而正是这一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是个有身份的孩子,受过良好的教养,品质又好,家里人也都是好人品。他为人又聪明,不是那种木头脑袋的人。有学问,不是愚笨无知。为人和蔼,不是下流胚。可现在,竟然不顾自己的体面,不顾是非,不顾人情,降低身份干起这样子的事,在众人面前,丢尽自己的脸面,丢尽他一家人的脸。这我实在弄不懂,百思不得其解。这真是荒唐极了。而且我心里明白,我应该站出来,把这些告诉他,这才算是他的真朋友,让他立刻到此为止,立刻洗手不干,免得毁了自己。而且我确实在开始对他这么说了,可是他马上叫我闭嘴,还说:
“难道你不知道,我对我自己在做些什么,头脑里清清楚楚吗?我现在正要干些什么,难道我不是肚子里雪亮么?”
“是的。”
“我不是说过,要把那个黑奴偷出来么?”
“是的。”
“那就好了。”
他说的就是这些,我说的也是这些。这样就不用再说什么了,因为只要他说要干什么,他总是干什么。不过我委实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甘心搅在这件事里面,所以我只有随它去,不再为此操什么心。要是他非这样干不可,我也没有办法。
我们到家时,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寂静。我们便走到下边搁灰桶那儿的小屋去,察看了一番。我们在场院里走了一遍,看看狗会有什么反应。因为这些狗已经认得了我们,所以就象乡下一般的狗夜间遇见有什么事的时候一样会发出些声响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反应。我们走到了那间小屋,对小屋的正面和两侧都察看了一番。在没有察看过的一侧……那是朝北的一侧……我们发现了一个四方形的窗洞,十分高,只有一块很厚的木板钉在窗洞的中间。我说:
“要找的就是这个。窗洞的大小刚好能叫杰姆钻出来。只要我们撬开木板就行。”
汤姆说:
“这就跟下五子棋一样,未免太简单了,也跟逃学一样容易。我宁愿我们能找到一种比这个更复杂的路子,赫克·芬。”
“那么好,”我说,”把它锯断,象前次害死我那样,行不行?”
“这就多少好一些,”他说,”要来个真正神秘兮兮的,曲曲折折的,而且够味儿的。”他说,”不过我们准保还能找到需得花一倍以上时间的方案。不用着急,让我们再找找看。”
在后边的那一侧,在小屋和栅栏的中间,有一个木板做成的披间,它接着小屋的屋檐。跟小屋一般长,只是窄窄的……只有七英尺宽。门开在南头,门上了挂锁。汤姆走到煮肥皂的铁壶那儿,到处搜寻,拿来人家开壶盖的东西,用它撬开了 一只链环。链子随着掉下来。我们随手开了门,走了进去,关上门,点起一根火柴,发现披间只是靠着小屋搭的,不是连起来的。地上也没有地板,披间里只放了用坏了的发锈的锄头。铁锹。尖镐和一张坏了的犁。火柴熄了,我们便走了出来,重新安上链环。门象刚才一样锁得好好的。汤姆特别高兴,他说:
“现在我们有办法啦。我们挖个地道让他钻出来,得个把星期时间!”
随后我们往屋子走去,我从后门进……只消拉一下用鹿皮做的门闩绳子就可以,他们的门是不锁的……不过这样还不够浪漫,不合汤姆。莎耶的胃口,他硬要爬那根避雷针上楼才算够味。不过他大致有过二回爬到了半中间,一失手滑了下来。最后一次,脑袋差点儿被摔破。他寻思,他非得放弃不可了。可是一休息后,就又要试一试运气。这一次啊,他终于爬了上去。第二天,天蒙蒙亮,我们就下去到黑奴住的小屋去,摸摸狗,跟那个给杰姆送吃食的黑奴套个近乎……如果是杰姆关在里面的话。那些黑奴刚吃过早饭,要到地里去。给杰姆送吃食的那个黑奴呢?他正在把面包。肉等等东西放在一只白铁盆里。别的一些人正走开的时候,屋里送来了钥匙。
这个黑奴的脸看上去是一副脾气好。傻呼呼的样子。他把一头乌黑的卷发用细绳子扎成一撮一撮的。那是为了避开妖魔作祟。他说,这几天晚上妖魔作祟,把他害得好苦。他见到了种种异象,听到了种种怪声怪调,他一生中还从没有被作祟得时间这么长。这些搞得他神魂不定,坐立不安,害得他连平日里该做些什么事也记不起来了。汤姆就说:
“这些是送给谁的食物啊?是喂狗的么?”
这个黑奴脸上漾开了笑容,好象一块碎砖扔进了一个泥塘。他说:
“是的,西特少爷,喂一条敢(狗)。你想去看看么?”
“好的。”
我把汤姆捅了一下,小声对他说:
“你就去啦,天一亮就去?这可不在原来的方案之内啊!”
“不在,当然不在……不过在现今的方案之内。”
唉,管它呢,我们一起去了,可心里却老大不以为然。我们一进去,四周什么也看不见,小屋里太黑了,可是杰姆确确实实在里面,他能看清楚我们,他叫了起来:
“啊,赫克!我的天啊!这难道是汤姆少爷么?”
这一切,都跟我预料的那么样,早在我意料之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是知道,也办不到,因为那个黑奴冷不防地插嘴到:
“啊,我的天!难道他认识你们这两位先生?”
这时我们能把四下里看得相当清楚了。汤姆呢,他定神地看了黑奴一眼,好象莫名其妙地说:
“难道有谁能认识我们?”
“啊,这个逃跑的黑奴啊!”
“我看他并不认识。不过,是什么叫你脑子里竟会有这么个想法呢?”
“有这么个想法?他刚才都喊了声,仿佛认识你们么?”
汤姆仿佛大惑不解似地说:
“啊,这真是太稀奇古怪啦。有谁喊啊?什么时候喊的?喊了些什么?”他转过身对着我,态度非常地安详镇定。他说,”有谁在喊,你听到了么?”
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答案只有这么一个。我就说:
“没有啊,谁说话我没有听到啊。”
随后他就向杰姆转过身来,把他看了一眼,那神情仿佛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他说:
“你叫了么?”
“没有。少爷,”杰姆说。”我什么都没说啊!少爷。”
“没有说一个字?”
“没有,少爷,一个字也没有说。”
“你过去见过我们么?”
“没有,少爷,曾在哪儿见过你我记不清。”
汤姆就转过身来对着那个黑奴,这时他竟然有点儿神经错乱的模样了。汤姆厉声地说: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会想得出来,说有人在叫喊啊?”
“唉,少爷,全是妖魔在捣鬼啊,我宁愿死了的好,说真格的。他们老是跟我捣淡(蛋),我快被折暮(磨)死了,吓得我魂不附梯(体)。请你别对任何人说,少爷,要不,西拉斯老爷会把我狠狠刮一顿。因为他说,根本没有什么妖魔鬼怪。我宁愿他现今就在这里,……看他有什么好说的!我看啊,我能打赌,这一回他自己都说不圆啦。可是,说来也总是如此,人就是这个样子,人一傻,就傻到底,从来不肯仔细看一看,自个儿把事情看个清,人家即使把真相告诉他,他也不肯新(信)。”
汤姆给了他二角钱,还说,我们不会对别人说什么。还说,他不妨多买几根绳线,扎起头发。然后他对杰姆看了一眼说:
“我不知道西拉斯姨父会不会把这个黑奴给吊死。如果我抓住了这个忘恩负义逃亡的黑奴,那么我可不会放掉他,我就会吊死他。”这时趁那个黑奴走到门口认一认清那个银币,咬一咬,看是真是假,他就低声对杰姆说:
“别流露出认得我们。要是你晚上听到挖地的声响,那是我们,我们要把你的自由恢复。”
杰姆只能匆匆地抓住了我们的手,紧紧握了握,后来那个黑奴回来了。我们说,只要那个黑奴要我们再来,我们准来。他就说,他要的,最好在夜晚,因为妖魔多半在黑夜里作怪,这时如果能有人陪伴他,那就太好了。
第三十五章 汤姆从书上搬过来的法子
这时离吃早饭还有几个钟头,我们就离开了那里,到了林子里去。因为汤姆说,挖地道时最好能有点儿光亮,能看得见,而灯呢,又太亮,我们怕惹出麻烦。我们最好能找到一些烂木头,被人们称做”狐火”的,搁在黑洞洞的地方,可以看到幽幽的光。我们在林子里找到了一些,堆放在草丛里,然后停下来休息。汤姆以一种不大满意的口气说道:
“真该死,这件事嘛,整个儿说来,有多容易就多容易,有多别扭就多别扭。要弄出个曲曲折折的方案,可真是不容易啦。又没有一个看守理该毒死的……本来就应该有这么个看守嘛。甚至连应该下蒙汗药的狗也一只都没有。杰姆呢,也就铐上了一付一丈长的脚镣,一头拴住了一条腿,一头拴在床腿上,你只要那么一提床,脚镣就往下掉了。再说,西拉斯姨父这人啊,他对谁都一概信任,把钥匙给那个傻呼呼的黑奴,也不派一个人在旁边监视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其实杰姆早就能从窗洞里爬出来,只不过腿上绑了一丈长的铁镣,不能走路。真是糟透了,赫克,这样一类顶顶愚蠢的安排我从来没有见过。所有的艰险曲折,一桩桩。一件件都得凭空制造出来。啊,实在无法可想,我们只能凭眼前的材料能怎么做就怎么做。可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必须经过千难万险才能搭救他出来,这才称得上光荣。可这样的千难万险,原本应该有人有这个责任提供的,如今却一无着落,必须由你凭空编造出来。现在就拿灯这一件事来看一看吧。面对眼前无情的现实,我们就必须装做那是一件多么危险的 事。其实呢,据我看,只要我们高兴,我们原本不妨来个火炬大游行也碍不了事啊。哦,我现在又想起了一件事,即,一有机会,我们。就找些材料做一把锯子哩。”
“要一把锯子干什么用?”
“要一把锯子干什么用?我们得锯断杰姆那张床的腿,好叫脚镣脱下来。”
“哈,你不是说,只要有人把床往上一提,脚镣就可以往下掉么?”
“啊,赫克。芬,你这话真是活象你这种人说的。遇到一件事,就会象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孩子那样对待它。难道你从来没有念过那些书?……难道没有念过有关屈伦克伯爵,或者卡萨诺伐,或者贝佛努托。契里尼,或者亨利第四这类英雄好汉的书?有谁听说过会有人用老娘们的那套办法去救出一个囚犯的?绝对不行。凡是赫赫有名的人,他们都是这么干的,把床腿给锯成两截子,让床照原样放在那里,吃下锯下的木屑,好叫人家无从找到。在锯过的地方,涂上泥和油,好叫眼睛最尖的人也看不出一点儿锯过的痕迹,还以为床腿是好好的。随后,到了夜晚,你准备好了一切,就对准床腿这么一踢,床腿的一截子被踢到了一边,那脚镣就脱落了,就大功告成了。此外不用忙别的事,只要把你的绳梯拴在城垛上,顺着它爬下去,然后在城墙里摔坏了腿……因为,你知道吧?那绳梯短了十八英尺……好,你的马,你忠实可靠的亲随正守在那里,他们连忙打捞起来你,扶你跨上马鞍,你就飞驰而去,去到你的老家朗格多克或者纳伐尔,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这才叫有声有色哩,赫克,我多么渴望小屋下面有个城墙啊。到了逃亡的那个晚上,如果时间允许,让我们挖出一个城壕来。”
我说:
“我们要个城壕干什么?我们不是要从小屋下面让他象蛇一样偷偷爬出来么?”
可是他压根儿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他把我以及其它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他手托住了下巴颏,陷入了沉思。没多久,他叹了一口气,摇摇脑袋,随后又叹起气来。他说:
“不,这个办法不行……这么做还没有必要。”
“干什么?”我说。
“啊,锯断杰姆的腿,”他说。
“我的老天!”我说,”怎么啦?压根儿不需要这么干嘛。你要锯断杰姆的腿,究竟又为的什么呢?”
“嗯,有些顶出名的人物便是这么做的。他们无法挣脱锁链,便干脆把手砍断了逃走。砍断腿相比起来要更好一些。不过我们得放弃这个。拿这回的事来说,还没有必要这样干。再说,杰姆是个黑奴,对必须这样干的原因也无法懂得。这是在欧洲流行的习惯,所以我们只得放弃。可有一件事必须办……他必须有一根绳梯才行。我们不妨把我们的衬衫撕下来,便能不费事地给他搞一根绳梯。我们可以把绳梯藏在馅饼里给他送去。人家多半是这么做的。我曾吃过比这还难吃的馅饼。”
“啊,汤姆。莎耶,你说到哪里去了啊,”我说,”杰姆根本用不着绳梯啊。”
“他必须用绳梯。看你说的。你倒不如说,对这个你还一窍不通。他非得有一根绳梯不行,人家都是这么干的嘛。”
“你说一说,他用这个能干些什么?”
“干些什么?他不妨把这个藏在褥子底下,不是么?他们都是这么干的。他也必须这么干。赫克,你啊,好像总不愿意按照规矩办事。你总喜欢搞些新花样。就算这个他派不上用处吧,在他逃走以后,这个留在床上,也就成了一条线索么?你以为他们不是都需要线索么?当然,他们都需要。你怎么可以不留下 点线索呢?要不,岂不是叫人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么,你说是不是啊?这样的事,我可从没有听说过。”
“好吧,”我说,”如果这是规矩,那他就必须有一根绳梯。那就让他有一根吧。因为我并不退回到不按规矩办事的境地,不过嘛,还有一件事呢,汤姆。莎耶……要是撕下我们的衬衫来,给杰姆搞一根绳梯,那萨莉姨妈肯定会找我们算帐,这是可以认定的。照我看,用胡桃树皮做成一挂绳梯,既不用花什么钱,也不用糟蹋东西,也一样可以包在馅饼里,藏在草垫子底下,跟布条编的绳梯一个样。至于杰姆,他并没有什么经验,所以他不会在乎到底是怎么一种……”
“哦,别瞎说了,赫克。芬,我要是像你那样缺乏知识的话,我宁可不作声的……我就会这么做。可有谁听说过,一个囚犯竟然从一根由胡桃树皮做的绳梯逃跑的?啊,这简直荒唐极了。”
“那好吧,汤姆,就按你自己的意思办吧。不过嘛,要是你听从我劝告的话,你会赞成由我从晒衣绳上借条把床单。”
他说这也行。而且这把他另一个想法引发了,他说:
“顺便借一件衬衫吧。”
“要一件衬衫有什么用,汤姆?”
<mark>。</mark>”为了让他把日记写在上面。”
“记你奶奶的日记……他连字也不会写啊。”
“就算他不会写吧……他可以在衬衫上做些标志,不是么?只要我们用一只旧白铁皮调羹,或者用一片箍桶的旧铁条为他做一枝笔就可以了。”
“怎么啦,汤姆,我们不是可以从鹅身上拔一根毛,就能做成一枝更好的笔,而且更快便能做成笔么吗?”
“囚犯可在地牢周围没有鹅让他拔毛做笔啊,你这个笨蛋。他们总是用最坚硬。最结实。最费劲的东西,象旧烛台啊,或是能弄到手的别的什么东西,来做笔。这就得花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才能做成笔,因为他们必须在墙上锉。就算是有一枝鹅毛 笔吧,他们也不会用,因为这不合乎规矩嘛。”
“好吧,那么,我们拿什么来给他做成墨水呢?”
“很多人是用铁锈和眼泪做的。可那是平庸之辈和娘儿们用的办法,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用的是他们自己身上的鲜血。这是杰姆可以做的。在他要把具有一般神秘性质的小小的通常的信息送出,将叫全世界都知道他现在被囚在何地何处,他就可以用叉子刻在一只白铁盘子背后,并且从窗子里扔将出来。铁面人就是这么干的,这个办法很妙。”
“可杰姆并没有白铁盘子啊,他们是用平底锅给他送食吃的。”
“这没什么,我们可以给他几个。”
“没有人看得到盘子底上的东西嘛。”
“这无关紧要,赫克。芬。重要的是他必须在盘子底上写好了,然后把它扔将出来。你根本不必非得读懂不可。囚犯写在白铁盘子上或者在别的什么东西上,你看不懂的,要占半数呢。”
“这样说来,把盘子白白扔掉有什么用处呢?”
“啊,谁管这些闲事,盘子又不是囚犯自己的。”
“可盘子总是有主的,不是么?”
“好吧,有主又怎么样?囚犯哪管它是谁的……”
他说到这儿就停住,因为我们听到了吃早饭的号角声了。我们就跑回家来。
那天一个上午,我借了晒衣服绳子上一条床单和一件白衬衫。我又找到了二只旧口袋,装进这些东西。我们又下去找到了狐火,也放到了里面。我把这个叫借,因为我爸爸一向这么个叫法。可是汤姆说,这不是借,是偷。他说他是代表了囚犯的,而囚犯并不在乎自己究竟是怎样把一件东西弄到手的,反正弄到了手就行了,谁也不会为这个怪罪他。一个囚犯,为了逃跑而 偷了什么,这不叫犯罪。因此,只要我们是代表了一个囚犯的,那么,为了叫我们逃出监牢,凡是有用处的,都可以偷,并不犯什么罪。汤姆这么说。说这是他的正当权利。所以,当我们是代表了一个囚犯时,那我们就完全有这个权利偷这里任何有一点点儿有用处的东西,为了能好逃出牢狱。他说,要是并非囚犯的话,那就大不一样了。一个人偷东西如果不是囚犯,那他便是一个卑鄙下流的人。因此我们认为,这里任何一样<bdi>藏书网</bdi>东西,我们都可以偷。可是在这么讲了以后,有一天,他和我庸人自扰地吵了一架。那是我从黑奴的西瓜地里偷吃了一个西瓜,我被他逼前去,还给了黑奴一角钱,付的什么钱也没有对他们说明。汤姆说,他的愿意是说,我们能偷的,是指我们需要的东西。我说,那好啊,我需要西瓜嘛。然而他说,我需要这个并非为了逃出牢狱,而不同之处,恰恰正是在这里。他说要是我要一个西瓜,以便把小刀子藏在里面,偷偷送给杰姆,杀死监狱看守会用到的,那就是完全正当的了。所以,我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尽管要是每次有机会能饱餐一顿西瓜,却硬要我这么坐下来,仔细分辨其中像一根头发丝那样的差别,那我就看不出代表罪犯有什么好处了。
好,我刚才说了,我们那个早上在等着大伙儿一个个开始干正事了,也看不到有人影在场院周围了,汤姆就把那个口袋带进了披间。我呢,站在不远的地方,替他放风。没过多久他出来了,我们就跑到木材垛上,坐下来说起话来。
“眼下把一切都搞得顺顺当当的,除了工具一项。那也是容易解决的。”
“工具?”我说道。
“是的。”
“工具,做什么用?”
“怎么啦?挖地道啊。总不能让我们用嘴巴去啃出一条道儿来让他出来,难道不是么?”
“那儿不是有一些旧的铁镐等东西,能挖成一个地道么?”我 说。
他把身转过来看着我,那神情仿佛是在可怜一个哭着的娃娃样。他说:
“赫克。芬,你难道听说过有一个囚犯用铁铣和镐头,和衣柜里的所有现代工具,用来挖地道逃出来的么?我现在倒要问问你……如果你头脑还清醒点儿的话……这样一来,他还怎么可以轰轰烈烈表演一番,把他的英雄本色显示出来?哈哈,那还不如叫人家借给他一把钥匙,靠这个逃出来算了。什么铁铣。镐头……人家才不会给一个国王这些呢。”
“那么好的,”我说,”既然我们不要铁铣和镐头,那我们究竟要些什么呢?”
“要几把小刀。”
“在小屋地下面挖地道用到的?”
“是的。”
“啊哟!这有多蠢呢!汤姆。”
“蠢不蠢有什么关系,反正该这么做……这是规矩。此外而别的办法没有了,反正我从没听说过。有关这些事,能提供信息的书,我全都看过了。人家都是用小刀挖地道逃出来的……你可要注意挖的可不是土,而是坚硬的石头。得用连续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哩,硬是没完没了。就拿其中一个囚犯为例吧,那是在马赛港第夫城堡最深一层地牢里的囚犯。他就是如此挖了地道逃出来的。你猜猜,他用了多少时间?”
“不知道。”
“那就想一想吧。”
“我猜不出。二个半月?”
“三十七年……他逃出来时发现自己到了中国,这才是好样的。我但愿现今这座地牢底下是硬邦邦的石头。”
“杰姆对中国很陌生啊。”
“那有什么关系?有谁在中国也没有熟人嘛。不过,你总是说着说着就偏到枝节问题上去。为什么不能紧紧抓住的问题?”
“好吧……他从哪里出来我并不在乎,反正他是出来了,可杰姆还没有。可是有一点可不能忘了……要杰姆用小刀子挖了逃出来,年纪太大了。他活不了这么长时间。”
“不,他会活这么久的。如果挖土质的地基,用不了三十七年,对吧?”
“那用多久呢,汤姆?”
“嗯,我们不能冒时间太长的风险,因为西拉斯姨父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便能从新奥尔良得到下游的消息。杰姆不是从那里出来他会知道的。那他第二次便会登广告,招领杰姆,或者采取其它类似的行动。所以那种风险我们不能冒,也就是按常理,该挖多久便挖多久。按理说,我看啊,我们该挖好多年,可是我们办不到啊。既然难卜前途,我建议这么办:我们还是马上挖,或者尽快挖。从这以后,我们不妨只当是我们已经用了三十七年才挖成的。随后,一旦发生紧急情况,我们就把他给拖出来,赶紧送走他。是啊,依我看,这是最好的办法。”
“好,这话有点道理,”我说,”‘只当是,不费什么劲,’只当是,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如果这是必要的话,我并不在乎’只当是,已经挖了几百年。而且一旦动手以后,我也不会觉得太累人。我这就去,去偷出来两把刀子。”
“偷三把,”他说,”得用二把做成锯子。”
“汤姆,也许我这么说有点儿不合规律,犯忌讳,”我说,”在那个熏肉房后边防雨板下面,有一根生了锈的锯条哩。”
他的脸色有点儿难看,连精神都鼓不起来。他说:
“赫克啊,要想教你多学一点东西,可就是没效果啊。快去吧, 去把小刀偷来……偷四把。”我便按照吩咐去偷了。
第三十六章 挖地洞
那天晚上,估计大家都熟睡了,我们便沿着避雷针滑了下来,躲进那个披间,拿出那堆烂木头狐火,就动手干了起来。我们搬开墙根底下那根横木的中段前面的东西,清出了四五英尺宽的一块空地。汤姆说,他现在正好位于杰姆床铺的背后,我们就该在下面挖起来,等到我们一挖通,在小屋里的人谁也不会想到下面有个洞,因为杰姆的被单快要垂到地上了,你得提起被单来仔细地看,才能看到地洞。所以我们便挖了又挖,用的是小刀,一直挖到了半夜。到那个时辰,我们要累死了,两手也起了泡,可是还见不到有什么进展。最后,我说:
“这可不是要三十七年完工的活。这活要三十九年完工,汤姆。”
他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他叹了一口气,没多长时间,便停挖了。隔了一会儿,我知道这是他在思索了,他才说:
“这样不行,赫克,这样行不通。如果我们是囚犯,那就行得通。因为我们要干多少年便有多少年,不用着急。每天,趁着监狱看守换班的时候,只能有几分钟的时间挖掘,因此我们的手也不会起泡,我们就可以一直挖下去,一年年地挖,挖得又合乎规矩。不过如今我们可拖不得,得抓紧时间,我们没有时间好浪费的了。如果我们再这么干一个晚上,我们就得歇上一个星期,养好手上的伤……不然的话,我们的手连这把小刀也都不敢碰一碰了。”
“那我们该怎么做,汤姆?”
“我来告诉你吧。这当然是不对的,也不道德,我也不喜欢靠 了这个逃出去……不过现在也只有一条路了。我们只可以用镐头挖,弄他出去,’只当是,用小刀挖的。”
“你这才象句话!”我说。”你的脑瓜子水平越来越高啦,汤姆。莎耶。”我这样说。”镐头才能把问题解决嘛,合乎道德也罢,不合乎道德也罢。对我来讲,我才不管道德不道德呢。我偷一个黑奴,或者偷一只西瓜,或者主日学校的一本书,我并不担心该怎样偷,<bdo>藏书网</bdo>反正偷就是了。我要的是我的黑奴,或者是我的西瓜,或者是我的主日学校的书。如果镐头是最容易弄到手的东西,我便用它来挖那个黑奴,或者那只西瓜,或者那本主日学校的书。关于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怎么个看待,我才不问呢。”
“嗯,”他说,”拿这样一件事情来说,镐头和’只当是,是有情可原。要不是这样,我就不会赞成,也不会站在一旁,眼看规矩被破坏……因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一个人要是有知识,有识别的能力,就不会办错事。拿你来说,你用镐头,把杰姆挖掘出去,又并没有’只当是,什么的,那行,因为你不知道识别嘛。可是换成是我,那就不行了,因为我能识别嘛。给我一把小刀。”
他自己有一把,可是我还是把我的小刀递给了他。他把小刀往地上一扔,并且说:
“再给我一把小刀。”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过我当时便思索起来了。我翻了一下那堆破烂的农具,找到一把尖嘴镐,递给了他。他接过去了,干起来了,连什么也没有说。
他就是这么特别。一脑子原则。
我找到了一把铁锹。我们两个就一镐一锹地挖了起来。有时把<samp>99lib。</samp>工具倒一下,活儿干得飞快。我们使劲干了个把钟头左右,这是我们力尽所能了,不过挖的地方倒也挖得有了个洞的模样。我上楼以后,朝窗外一看,只见汤姆拼命抱住避雷针往上爬,可是怎么也爬不上来。他的双手都是泡。后来他说:
“不行啊,爬不上啊。你看我该怎么干才好?你还有别的法子么?”
“有办法,”我说,”不过依我看,怕不合规矩。走楼梯上来嘛,’只当是,爬避雷针上来的。”
他就这么上来了。第二天,汤姆在屋里偷了一只调羹和一座铜烛台,是给杰姆做笔用的。还偷了八支蜡烛。我呢,在黑奴小屋四周转,等待机会,把三只洋铁盘子偷来。汤姆说这些还不够用的。可是我说,不会有谁看见杰姆摔出来的盘子,因为盘子落到窗洞下面野茴香和曼陀罗草丛里面,……我们可以捡回来,他可以再使。这样,汤姆认为满意了。然后他说:
“眼下该解决怎样能把东西送到杰姆手里。”
“洞一挖通,”我说,”就往洞里送东西。”
他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架势,还说,可有谁曾听到过这<u>藏书网</u>样的馊主意。接下来,他自个儿思索开来了。后来他说,几种方法他都想过了,不过暂且还不忙决定哪一种好。他说,还得先告知杰姆一下。
当天晚上,我们在九点钟以后,顺着避雷针滑了下去,还把一支蜡烛顺手偷了。我们在窗洞口一听,只听得杰姆在打呼噜,我们就一抬手把蜡烛扔了进去。可是这并没有把杰姆弄醒。然后我们抡起镐头和铁铣猛干了起来,大约三个半钟点以后,大功便告成了。我们爬到了杰姆的床底下,这样进了小屋。摸了半天,才摸到了蜡烛,点了起来。我们在杰姆边上站了一会儿,看到他那样子还挺健康。随后我们轻轻地。慢慢地叫醒他<q>?</q>。他见到我们,高兴得快要哭出来,叫我们乖乖。宝贝等等,他能叫出来的种种亲热的称呼。他还要我们找一只凿子,打开腿上的镣铐,而且不要耽误时间,马上逃出去。不过汤姆对他说了为什么这样不合乎规矩。汤姆才坐了下来,详详细细把我们的计划的方方面面讲了。还说明,万一情况有变,我们会怎样对计划进行改动,完 全不用害怕,因为准会想尽办法,保证他逃出去。杰姆便说这样很好。我们就坐在那里,谈了一阵过去的事,汤姆也询问他一些问题。后来杰姆说,西拉斯姨父每隔一两天来一次,跟他一起作祷告,萨莉阿姨也来看他过得是不是舒服,吃得饱不饱,两人都和善得没有办法形容。汤姆说:
“现今我知道该怎样安排了。我们要通过他们送给你一些东西。”
我说,”这样可不行,这种办法可是最笨不过的办法。”不过我的话他只当耳边风,他还是干他的。一旦决定,他就是按他的老路子干。
所以他就对杰姆说了我们准备怎样通过给他送食吃的黑奴纳特,偷偷送进来绳梯馅饼等等东西,让他随时注意,千万不要大惊小怪。他把这些东西打开时,别叫纳特看见。我们还打算把一些小玩意儿塞进西拉斯姨夫的口袋里,他务必把这些东西偷到手。我们还计划一有机会,拴一些东西在萨莉阿姨的围裙带子上,或者放进围裙口袋里,还会想办法告诉他,那是些什么东西,有什么用途。他还对杰姆说,该怎样在他的衬衫上,蘸着他自己的血写日记,如此等等。对他讲的这么多种种的事,杰姆多半听了不知所措,不过他承认,我们是白种人,懂得确实比他多,因此他也就满意了。还说他一定按汤姆的话去做。
杰姆有的是玉米轴烟斗和烟叶子,所以我们在那里快快活活地聊了一阵,随后爬出了洞,回屋里睡觉。两只手被磨破了好几处,乍一看,好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汤姆兴高采烈,说这是他平生最开心也最用脑筋的一段时间。还说,只要他能想出个法子,我们便能一辈子干到老死,让儿辈搭救杰姆出去。因为按照他的想法,杰姆会越来越习惯这样的生活,也就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生活。他说,这么一来,便可一拖拖到七十年,从而成为历史上的最高纪录。他还 8bf4。” >说,这能叫我们这些有关的人全成为赫赫有名的人物。
到早上,我们走出去,到了木材垛那边,那座黄铜烛台被我们砍成几截,汤姆把这一些和一把锡调羹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我们到了黑奴的小屋,纳特的注意力被我引开,汤姆把一小截烛台塞在给杰姆送饭的锅里一块玉米饼中间。我们和纳特一起去小屋,看这办法灵不灵。果然这办法很灵哩。杰姆一口咬下去,烛台几乎崩飞他的牙啦,世上也许没有比这更灵的办法了。汤姆就是这么说的。杰姆呢,他装做若无其事,好象只是吃到了一粒小石子之类的东西。你知道的,难免有夹在面包里的小粒石子。不过,在这以后,杰姆吃东西时,总是先用叉子戳个四五处再吃。
我们正在不明不暗的披间里站着,突然在杰姆床底下有几条狗钻了出来,并且越聚越多,后来一共有十三只之多,挤得连呼吸的余地都快没有了。天呀,我们忘了关上披间的门了。黑奴纳特呢,只听得叫了一声”妖魔”,便昏倒在狗群里,开始呻吟,仿佛快死的一般。汤姆砰地把门推开了,把给杰姆的肉往门外扔了一块出去,狗纷纷去抢,汤姆紧跟着出去,一会就回来,把门关上。我知道披间的门也被他关上啦。随后他又去对付那个黑奴,好言安慰他,亲热地拍拍他,还问他是否他自以为又看到了什么。他站起身来,朝四周眨了眨眼睛说:
“西特少爷,你定会认为我是个傻瓜。不过,如果我不相信自己确实见到了一百万只狗,或是魔鬼,或是别的什么,那就叫我当场使(死)在这儿。我的确看到了的,千真万缺(确)。西特少爷,我觉着它们……觉着它们在我眼前,它们扑到了我身上。该死的东西,我要是有一回能抓住这些妖魔中的一个那才好呢……哪怕只一回……那就好啦。不过,最好还是它们别来把我缠住,那就好了。”
汤姆说:
“好吧,我来跟你讲讲我是怎样看的吧。它们在逃亡的黑奴吃早点的时候到这儿来的原因是什么呢?这是因为他们饿了,这 就是原因所在。只要你能给它们做一个妖魔馅饼就可以了。你该做的就是这个。”
“可是天啊,西特少爷,叫我怎样做一个妖魔馅饼呢?该怎么做我根本不知道啊!我以前连听也没有听说过这么一种东西啊。”
“那好吧,让我来替你做。”
“真的么,我的好少爷……你肯?我会给你磕头!”
“好吧,看在你的面上,我来做。你对我们这么好,还带我们来看这个逃跑的黑奴。可是你得特别小心才好。我们过来时,你就该把身子转过去。无论我们把什么东西放到锅子里去,你看见了也不许跟人家说。杰姆把锅子打开的时候,你也不准看……看了怕会出什么事,这连我<var>。</var>也说不准。最最要紧的是,你别去碰那些妖魔鬼怪的东西。”
“我哪敢逢(碰),西特少爷?瞧你说的。我不敢逢(碰)手指一逢(碰)。就是给我一百万亿块大洋,我也不会逢(碰)一逢(碰)哩。”
第三十七章 妖魔饼
这样,一切安排妥当。我们便走了出来,到了场院里的垃圾堆那里。这家人的旧皮靴啊。烂布头啊。碎瓶子啊。旧白铁什物啊这类破烂都扔在那儿。我们翻了一阵,找到了一只白铁做的旧洗碗盆,尽可能堵好盆子上的洞,用来烘饼子。我们到地窖里去,偷偷装了一盆面粉,随后去吃早点,又找到了几只小钉子。汤姆说:”这些钉子,囚徒可以用来在地牢墙上把自己的名字和苦闷刻下。他把一只小钉放到了搭在椅子上的萨莉阿姨围裙口袋里。另一个塞在柜子上搁着的西拉斯姨父的帽箍里。这 是因为我们听到孩子们说,他们的爸爸妈妈今早上要到逃亡黑奴那间屋去。随后我们去吃早饭。汤姆又把另一只调羹放到西拉斯姨夫的上衣口袋里。萨莉姨妈还没有到,我们不得不等一会。
她一来,便气呼呼的,脸通红,一肚子火,几乎都等不及做感恩祷告似的。然后她一只手端起咖啡壶哗哗地给大家倒咖啡,倒到门身边最近的一个孩子脑袋上,另一只手用套在手指上的顶针给了他一个爆栗,一边说:
“我上天入地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你那另一件衬衫怎么一回事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沉到了五脏六肺的底下去了。一块刚掰下的玉米饼皮刚被送进我的喉咙,可在半路上一声咳嗽,啪地被喷了出来,正好打中了对面一个孩子的眼睛,疼得他弓起身子象条鱼虫,哇地一声大叫。这一声啊,可与印地安人打仗时的吼叫声相比。汤姆的脸色马上变的发青,大约有十五秒钟这么久,情势可称非常严重。这时候啊,我恨不得钻进地缝去。不过在这以后,一切重归于平静……刚才是事出突然,吓得我们慌了神。西拉斯姨父说:
“这太过于离奇啦,我确实弄不懂。我记得清清楚楚,明明是我脱了下来,因为……”
“因为你就穿了一件。听听这个人说的什么话!我知道你脱了下来,知道得比你那个晕晕沉沉的脑袋还清楚些。因为我亲眼看到昨天还在晾衣绳上的。突然却不见啦……说长道短,一句话,便是这么回事。现在你只好把那件法兰绒红衬衫换上,等我有工夫再给你做一件新的。等做好的话,那就是两年当中给你做的第三件了。为了你有衬衫穿,就得有人不停地忙碌。你这些衬衫是怎么穿的,我实在弄不懂。这么大年纪,你也该学着点管管自己吧。”
“这我懂,萨莉,我何尝不愿意。但这不能只怪我嘛。你知道,除了穿在身上的以外,我既见不到,也管不着嘛。再说,就 是从我身上脱下来的,我看我也从来没有丢掉过啊。”
“好吧,西拉斯,要是你没有丢过,那就不是你的过错了……我想,如果是你故意丢的话,你是会丢的。再说,丢的也不光是衬衫啊。还有一把调羹不见了,并且还不只是这个。原本是十把,如今却只有九把。我看,衬衫是被牛犊子搞走了,不过牛犊子可决不会搞走调羹啊,这是肯定的。”
“唉,还丢了什么,萨莉?”
“怎么六根蜡烛不见啦。耗子能叼走蜡烛,我想是耗子叼走的。我一直奇怪,它们怎么没有把这儿全家都给叼走,……凭你那套习性,说什么要全堵死耗子洞,可就是光说不做。耗子也真蠢,要不,耗子真会在你头发窝里睡觉了。西拉斯……而你也不会发觉。不过嘛,总不能怪耗子把调羹叼走了吧,这我心里有数。”
“啊,萨莉,是我有错,这我承认,我太疏忽大意了。不过我明天准会堵死洞的。”
“哦,我想不用急,明年还来得及嘛,玛蒂尔达。安吉里娜。阿拉明达。费尔贝斯!”
顶针叭地一敲,那个女孩赶紧缩回了伸向糖盆子的爪子回来。正在这时,黑女奴走上了回廊说:
“太太,床单不见了。”
“床单不见了?啊,老天啊!”
“我今天就去填死耗子洞。”西拉斯姨父说,一脸无奈相。
“哦,给我闭嘴!……难道你认为是耗子叼走床单,丢到哪里了,莉兹?”
“天啊,我实在不知道,萨莉太太。昨天还挂在晒衣绳子上,今天就不见了,已经不在那儿啦。”
“我看是到了世界末日啦。我一生当中,这样的日子我从未见过。一件衬衫,一条床单,还有一把调羹,还有几根蜡……”
“太太,”来了一个年轻的混血儿丫头,”一只铜烛台不见 了。”
“你们这些娘儿们,都给我滚,要不,你们可要挨一顿骂啦。”
她正在火头上。我想找个空子,偷偷出去,一头钻进林子里,等风头过去。可她却一直在发作个不停,只她一个人几乎闹翻了天,大伙儿一个个缩头缩脑,不出一声。后来,西拉斯姨父,那样子傻呼呼的,从自己口袋里东摸摸。西摸摸,摸出了一把调羹。但马上停住了,嘴巴张得大大的,举起了双手。我呢,恨不得有个地缝让我钻进去。不过,没过多长时间就好了,因为她说:
“不出我的所料。啊,调羹一直在你的口袋里,这么说来,别的一些东西也在你手里吧。调羹怎么会到你的口袋里呢?”
“我的确不知道啊,萨莉,”他带着道歉的口气说。”不然的话,我早就会说了。早饭以前,我正在研读新约第十七章。我想可能是无意之中放了进去,还以为把《新约》放进去了呢。肯定是这样,因为新约不在这里。不过我倒要去看一下,看新约在不在我原来放的地方。我想我并没有把调羹放进口袋里。这样就表明,我把新约放在了原地,拿起了调羹,随后……”
“哦,天啊,让人家清静一下吧!出去!你们这些讨厌鬼,连大带小,都给我出去,在我静下心来以前,别来打扰我。”
我听到了她说的话。即使她这是自言自语,我也能听得清,更何况这是说出口的了。我便站了起来,听从了她的话。即使我是个死人,我也会这么办的。我们穿过起居间的时候,老人他拿起了帽子,小钉子便掉到了地板上。他便捡了起来,放在了壁炉架上,没有作声,走了出去。他这些动作都被汤姆看在眼里,想起了调羹的事,便说:
“啊,看来不能通过他送东西了,他靠不住。”然后又说,”不过 嘛,他那调羹无意之中帮了我们的忙。所以我们也要在无意之中帮他一回忙……堵住那些耗子洞。”
在地窖里,耗子洞可真不少啊,我们花了整整一个半钟头才堵完。不过我们堵得严严实实,堵得又好,又整齐。随后梯子上有人下来的声音传来,我们便把蜡烛吹灭,躲了起来。这时老人下来了,一手举着一支蜡烛,另一只手里拿着堵耗子洞的东西,那神情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模样,就仿佛一年前一样。他呆呆地查看了一个耗子洞,又呆呆地查看另一个耗子洞,又查看另一个,后来把一个个耗子洞都查看遍了。随后他站在那里,有足足五分钟,一边掰掉了蜡烛滴下的烛油,一边在思索。随后他慢吞吞地。好像在睡梦中似地走上梯子,一边在说:
“啊,天啊,我可记不得曾在什么时候堵过了。现在我能跟她表明,那耗子的事可不能怪我。不过算了……随它去吧。我看啊,说了也没什么用。”
这样,他就自言自语上了梯子,我们也就走开了。他可是个老好人啊。他从来都是这样的。
汤姆为了再找一把调羹,可花费了不少心思。不过他说,我们必须找把调羹,于是他开动了脑筋。等他一想出了办法,他就把我们该如何办的路子对我说了。随后我们等在放调羹的篮子边上,等到萨莉阿姨走过来。汤姆走过去数数调羹,随后把调羹放在一边,我呢,随机偷偷地拿了一把,放在袖口里。汤姆说:
“啊,萨莉阿姨,只有九把。”
她说:
“玩你的去吧,别打扰我,我有数,我已亲自数过了。”
“嗯,我数了两遍了,阿姨,我怎么数去只有九把。”
她那神<samp></samp>气显得很不厌烦。不过,她当然走过来又重数了一遍。谁都会这么做嘛。
“我向老天爷声明,只有九把啦”她说。”啊,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被瘟神拿走啦。让我再数一遍。”
我把我刚拿走的一把偷偷放了回去。她数完以后说道:
“这些破烂货,尽捣蛋,滚它的,如今明明是十把啊。”她显得气愤。不过汤姆说:
“啊,阿姨,我数的并不是十把。”
“你这糊涂虫,你刚才不是看着我数的么?”
“我知道,可是……”
“好吧,我再数一遍。”
我又偷掉了一把。结果是九把,跟刚才的一样。啊,这一下真把她弄火了……简直浑身直抖。她气坏了。不过她还是数了又数,数得头昏眼花,甚至把那只篮子也数作一把调羹,数来数去,有三回数对了,另外三回却又数错了。随后她伸手抓起那只篮子,向屋子对面一扔,正好扔在那只猫身上,打得它魂飞魄散。她叫我们走开去,她要安静一会儿。要是从现在起到吃饭这段时间里,我们敢来打扰她,她要剥我们的皮。这样,我们就得了那把作怪的调羹,趁她向我们发出开路的命令时,让调羹进了她围裙口袋里。杰姆也就在中午以前得了调羹,还连同那只小钉。这一次的事让我们非常满意。汤姆认为再花一倍的麻烦也值得,因为他说,如今啊,她为了自己保命起见,从此再也不会数调羹啦。因为她再也不相信自己会数对了。往后几天里,她还会再数,数得自己晕头转向,从此便不会再数了。谁要是让她再数调羹,那她非要跟这人拼命不可。
所以我们就在那天夜里,把床单放到晒衣绳子上,另外在衣柜里偷了一条,就这样放放偷偷,有好长时间。到后来,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几条床单,还说反正她也不操这份心了,也不想为了这个白费劲啦。为了多活几天<cite></cite>,也不愿再数啦,不然的话,她宁可死了拉倒。
这样,我们现在就太平无事啦。衬衫啊,床单啊,调羹啊,还有蜡烛啊什么的,靠了牛犊子。耗子和点数目的一笔胡涂账,。。就这样全都混了过去。至于蜡烛台,也没什么要紧,慢慢也会混过去的。
不过馅饼倒是难解决的事。为了馅饼,我们可受累无穷。我们在下边很远的树林子里做好了,随后在那里烘焙,最后终算做成了,而且叫人非常满意。不过,并非一日之功就能做成的。我们用了满满四面盆面粉才做成的,并且烤得我们伤痕累累,眼睛都快要给浓烟熏瞎了。因为,你知道,我们要用的只是那张酥皮,可这酥皮总是撑不起来,老是往下陷。不过,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那就是把绳梯放在馅饼里一起儿烘。于是在第二天晚上,我们到了杰姆的屋里,把床单全撕成一小条一小条,搓在<dfn></dfn>一起,赶在天亮前就搞出了一根美美的绳索,足够用来绞死一个人。我们”只当是”花了十个月时间才做成了的。
在上午,我们把这个带到了下边的树林子里,不过馅饼是不能包住这绳索的。既然是用整整一张床单做的,绳索就够四十个馅饼用的,假如我们真要做那么多的话。此外还有大量剩余的,可以用来做汤。做香肠或者别的你爱吃的东西都可以。总之做出一顿筵席也够用了。
可是我们并不需要这些。我们所需要的,就光只是放在馅饼里的,所以我们把多余的都扔掉了。我们却没有在洗衣盆里烘饼,害怕盆的焊锡被火化掉。西拉斯姨父有一把珍贵的铜暖炉,是他心爱之物,因为这有木头长把子的炉,是他的一个祖先随着征服者威廉坐”五月花”之类早先的船只从英格兰带来的,它和其它珍贵的古物被藏在顶楼上。珍藏的原因也<var></var>不是因为有什么价值,它们并无什么价值,只是因为这些是古董。我们把它偷偷弄了出来,带到下边的树林子里。开头烘几次馅饼时失败了,因为我们开头不得法,不过最后还是成功了。我们先把炉底和炉边铺了一层生面团,把炉子放在煤火上,再在里面放上一团布索子,上面加一层面团,把它罩住,盖上炉盖子,上面放一层滚烫的煤炭。我们站在七英尺之外,握着长长的木把子,既凉快,又舒服。十五分钟以后,馅饼就成了,看起来也叫人挺舒服。可是,吃这个馅饼的人得带好几桶牙签才行,因为馅饼要不把他的牙缝塞得结结实实,那就是说我是在胡说八道了。再说,一吃以后,准会叫他肚子疼得忍不住。
我们把魔法般的馅饼放在杰姆的锅里时,纳特并没有看一眼。我们又把三只白铁盘子放在锅底上饭食下面。这样,这一切杰姆都拿到了手。当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立即把馅饼掰开了,把绳梯塞在草垫子里。还作了一些记号在洋铁皮盘子底上,然后从窗洞里扔了出去。
第三十八章 滚磨石刻题词
做笔可是苦不堪言的活儿。做锯子也一样。杰姆说,刻字的活儿,那更是苦上加苦了。这是指囚犯需得刻在墙上的字。不过我们我不得不刻上这样的字。汤姆说,我们必须得有。一个国事犯不留下字,不留下他的纹章,那是闻所未闻的。
“看看珍妮。格雷夫人吧;”他说,”看看基尔福特。杜特雷吧;看看老诺森伯兰吧!啊,赫克,就算这事挺难办,……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能绕过它么?杰姆非得留下下字和纹章。非留不可。”
杰姆说:
“啊,汤姆少爷。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的这件旧衬衫。你知道,我得在上面写下日记。”
“哦,杰姆,那是你不懂,一个纹章可是十分不同的。”
“啊,”我说,”反正杰姆说的是对的。他说他没有纹章,因为他就是没有嘛。”
“我想,这一点我还知道吧,”汤姆说,”不过,你不妨打赌,在他从这里出去以前,他会有一个纹章的……因为他要堂堂正正地出去,决不能让有关他事迹的记录有半点污点。”
这样,我和杰姆各自用碎砖头磨笔,杰姆磨的是铜烛台,我磨的是调羹。这时,汤姆就为了纹章在开动脑筋。后来他说,好多图样已经印在他的脑子里,不知道挑中哪一个,可是其中有一个他可能选中,他说:
“在这盾形纹章的右侧下方,画一道金黄斜线,然后在紫色中带之上,刻一个斜形十字,再加上一条扬着脑袋蹲着的小狗,当做通常的记号。狗的脚下是一条城垛形的链子代表奴役。在盾的上部成波纹的图案中是一个绿色山形符号。在天蓝底色上有几条瓦棱形的线条。纹章中心稍下的脐点左高右低,下面是一道锯齿形饰纹。顶部是一个浑身漆黑逃跑的黑奴。在左横格上,是他肩扛着的行李卷儿。横线下是两根朱红柱子,它们代表你和我。纹章的箴言是Maggiorefrettamio。这是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意思是’欲速则不达,。”
“我的老天爷,”我说,”那么别的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现在答不了这么许多,”他说,”别人越狱,都得拼命地干,我们也得不要命地干。”
“那好吧,”我说,”你多少也得说一些嘛。中带是什么?”
“中带是……中带是……你不必知道中带是什么。等到他画的时候,我会告诉他如何画。”
“去你的,汤姆,”我说,”我看你说一说也可以嘛。什么是左 横带啊?”
“哦,我也不知道。总之他一定得有。只要是贵族都有嘛。”
汤姆就是这么个章法。要是他认为没有必要向你解释一件事情的原委,那他就怎么也不会解释。你哪怕钉着他问上几个星期也没有用。
他已经把纹章的事都定下了,所以如今便开始要把其它的事干完。那就是设计好一句令人伤感的题词……他说,杰姆非得留下一句,人家全都这样嘛。他写下许多他们的留言,都写在一张纸上。他挨个念道:
1.一颗被幽囚的心在这里完全破碎了。
2.一个不幸的囚犯,遭到了人世和朋友们的背弃,熬过了他悲苦的一生。
3.这里一颗曾经孤单的心破碎了,现在一颗困乏的心终于得到了安息,在三十七个年头单身囚禁以后。
4.在这里,一个无家室。无亲友的高贵的陌生人,经过三十七年辛酸的幽囚终于死去了。他原本是路易十四的私生子。
汤姆在念的时候,声音在发抖。几乎快哭出来了。他念过以后,觉得无法选定哪一句由杰姆刻在墙上。每句都好得很嘛。杰姆说,要他用一根钉子把这么多的东西刻在圆木上,得用一年的工夫才行。再说他又并不会写字母啊。汤姆说,杰姆不用干别的,他可以替他画个底子,只要照着描画就行了。随后他接着说:
“想起来,这木头可不行。地牢里不会有木头的墙吧。我们得刻在石头上才行。我们得弄一块石头来。”
杰姆说石头比木头还糟。他说在石头上刻字得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行<cite></cite>,那他就不用想出去啦。不过汤姆说,他会叫我帮他把这事 做好的。随后他看了一下我和杰姆磨笔磨得怎么样了。这实在是又累又苦又慢的活儿,我的两只手,泡一直就没有消过,看情况,不会有什么大的进展。所以汤姆说:
“好,我有办法了。为了刻纹章和伤感的遗言,我们得弄一块石头来,这样,我们可以利用这块石头来个一举两得。锯木厂有一块又大又棒的磨刀石,我们可以把它偷来,在上面刻东西,又可以在上面磨笔和锯子。”
这个主意不能说是糟主意,只是要搬动磨刀石,那可是够糟的了。但是我们还是决定要这么干。天还没有到午夜,我们就出发往锯木厂去,留下杰姆干他那份活儿。我们偷出磨刀石,开始往家滚,可是这活儿多艰难啊,尤其有的时候,即使我们使出了全身的劲,还是阻止不住磨刀石往后滚,差点儿把我们给压扁了。汤姆说,在滚到家以前,我们两人中,看来有一个准定会吃它的亏哩。我们滚了一半的路,就筋疲力竭,出的汗简直能把我们淹死。我们眼看不行了,就去把杰姆给找来。他就把床一提,从床脚下脱出了脚镣,把脚镣一圈又一圈地套在脖子上。然后我们从洞口爬了出来,到了下面。杰姆和我把磨刀石一推,毫不费力,就叫它往前滚动着。汤姆呢,他在场指挥。他督导起来,就我所知,能胜过任何一个孩子。无论什么事,都能十分圆满。
我们挖的洞,本来已经很大了。可是要把磨刀石给滚进去,就不够大了。杰姆举起了铲子挖起来,一会儿就挖大了,能容磨刀石滚过。然后汤姆用钉子把那些东西画在磨刀石上,让杰姆照着干起来,用钉子当钻凿,然后用从披间废料堆里拾到的一只铁螺栓当头刻。还叮嘱他干到蜡烛熄灭为止,就可以上床睡了,临了 得把磨刀石藏在床垫下面,人就睡在上面。最后我们帮着把杰姆的脚镣放回床腿上。我们也准备睡觉去了。可是汤姆又动起了什么念头。他说:
“你这里有蜘蛛么,杰姆?”
“没有,汤姆少爷,我这尔(儿)没有,感谢上帝。”
“那好,我们给你弄些来。”
“多谢你啦,老弟,我可是一个也不要。我拍(怕)蜘蛛。我宁愿要响尾蛇,也不要蜘蛛。”
汤姆想了一两分钟之后,然后说:
“这是个好主意。依我看,人家也干过的,必须干过,因为这符合理性。是啊,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你把它养在哪里呢?”
“汤姆少爷,养什么啊?”
“怎么啦,响尾蛇啊。”
“天啊,汤姆少爷。要是这里来了一条响尾蛇,我就立刻把脑袋朝圆木墙上撞去,我会真的这样干出来的。”
“啊,杰姆,隔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不会害怕它了。因为你能驯服它嘛。”
“驯服它!”
“是啊……容易得很嘛。动物嘛,只要你对它和善,对它亲热,它总是感恩的。只要你亲热地对他,照顾它,它是不会想到要加害于你的。任何一本书上都会把这些道理告诉你的。你不妨试一试……我要求你的,不过如此而已。只要试它个两三天就行了。啊,不用多长时间,你就能养熟了,它也许就会爱上你了,就会跟你一起睡了,会一时一刻也离不得你了,会让你把它在你脖上围成一圈又一圈,还能把它的脑袋伸进你的嘴巴里。”
“求求你,汤姆少爷……别这么说!我可收(受)不了了。它会让我把它的头塞进我的嘴巴里……作为对我的情意,是么?我敢说,它就是等上我一辈子,我也不会这么请它。而且,我根本不愿意它跟我睡啊。”
“杰姆,别这么傻嘛。一个囚犯,就得有个不会说话的心爱的宠物。假如过去还没有人养过响尾蛇,那你就是破天荒第一个,除了其他办法,用这样的方法解救自己的人,那就更加了不起啦。”
“啊,汤姆少爷,我可不要这样的光用(荣)啊。蛇一进来,就会把杰姆的下巴咬掉,那还说什么光用(荣)?不,我也不愿意这么干。”
“真该死,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我只是要你试一试嘛……要是试得不灵,你就可以不养下去嘛。”
“不过嘛,我刚一试养它的当儿,蛇就咬我一口,那我不就遭养(殃)了么?汤姆少爷,无论什么事,只要是合情理的,我全都愿干。可是,如果你和赫克把一条响尾蛇弄到这里来,我便利克(离开)这里,这是一定的。”
“那好吧,那就算了吧,要是你这么死心眼儿的话。我可以给你弄几条花蛇来,你可以在蛇尾巴上系上几个扣子,只当是响尾蛇,我看这该行了吧。”
“这样的蛇我消受得了,汤姆少爷。但是我跟你说,假如说没有这些玩意儿,我就会活不下去的话,那才是怪事一桩呢。做一个囚犯,不幸的事可真不少啊。”
“嗯,按照规矩,总是如此这般的吧。你这里不会有耗子吧?”
“没有。我可没见到过一只耗子吧。”
“好吧,我们给你弄几只耗子来。”
“怎么啦,汤姆少爷,我一点也不想要耗子啊。这些东西最讨厌。你想睡觉,它就在你身边窜来窜去,咬你的脚,我见到的都是这样。不,要是一定要<big></big>有的话,我宁愿要花蛇,也不要耗子。耗子对我一点涌(用)处也没有。”
“不过杰姆,你总得有耗子啊……人家都有嘛。凡是囚犯,没有耗子,那是不行的。以前都是要有耗子,没有没耗子的先例。人家驯养耗子,对耗子亲亲热热的,教耗子各种各样的把戏。耗子变得象猫儿那样随和。但是你需要为它们奏起音乐来。你有什么乐器能演奏么?”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粗木梳子,一张纸和一只口拨近(琴)。不过照我看,这口拨近(琴)嘛,它们是看不上的喽。”
“不,它们会喜欢的。它们并不在乎是哪一种的音乐。对一只耗子来说,口拨琴就不错了。只要是动物,都是爱好音乐的……在牢房里,它们爱音乐爱得入了迷。尤其爱悲怆的音乐,而口拨琴呢,除了这个,别的音乐它也奏不出来。耗子对音乐兴趣挺大,它们就是喜欢出来看一看你究竟是怎么了。是啊,你是一切好好的啦,你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的嘛。在夜晚,你想要上床去了。而在你睡以前,还有一清早,你想吹吹你的口拨琴。奏一曲《最后一个连环断了》……这曲子挺能打动耗子的心,比什么都奏效更快。你只消奏它个几分钟左右,你就会见到耗子啦。蛇啦。蜘蛛啦。还有其它等等的,都会开始为你发起愁来,会靠拢来。它们简直全都围拢着你,高兴地玩上一会儿。”
“是的,汤姆少爷,我想它们是会这样的。但是,杰姆怎么样呢?我要是能懂得其中的笃里(道理)才怪呢。不过如果必要的话,我会干的。我想,我得想法叫这些动物开开新新(心心)的,免得在屋子里惹事生非。”
汤姆等了一会,想了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事要解决。没多久,他便说:
“哦……有一件事我忘记。你能不能在这儿种一株花,你看呢?”
“我不知道,不过或许能吧,汤姆少爷。不过这尔(儿)挺黑的。再说,我养花也没有什么用,见了叫别人刺眼,会惹出麻烦来。”
“嗯,反正你不妨试一下嘛。别的囚犯也曾经种过的嘛。”
“一种象猫尾巴的大毛蕊花,我看在这尔(儿)大概忽(活)得了,汤姆少爷。可是养活它,得化(花)很大力气,只怕花 (划)不来。”
“千万别信这一套。我们会给你弄一株小的。你就栽在那边角落里,把它养起来。不要叫它毛蕊花,就叫它毕巧拉即可……这是在牢房里边给它取的名字。并且你得用眼泪来灌溉它。”
“怎么啦,我有的是充足的泉水嘛,汤姆少爷?”
“你用你的眼泪浇花的时候,泉水就用不上啦。大家都是这样的一个套路嘛。”
“啊,汤姆少爷,别人的眼泪浇毛蕊花,我却能用泉水浇,还能长得比他更快呢。”
“这个想法不对。你得用眼泪浇灌嘛。”
“花就会撕(死)在我手里,汤姆少爷,必撕(死)无疑,因为我很少有机会哭上一回。”
这一下子可把汤姆给难倒啦。但是他考虑了一下,然后说,杰姆只好用一只洋葱头来对付着挤出眼泪来。他答应要到黑奴的房间里去,在早上偷偷把一<cite></cite>只洋葱头放进杰姆的咖啡壶里。杰姆说他宁可在他咖啡壶里放点儿烟叶子的。然后他牢骚一大串,说又要栽毛蕊花,又要给耗子奏口拨琴,又要对蛇。蜘蛛之类献殷勤。而且作为囚徒,论麻烦。论烦恼。论责任,难上加难的,而在这些活儿以外,还得题词。磨笔。写日记。如此等等,从没料想到做囚徒须得干这么多事。这么一说,汤姆可火了,对他失去了耐性。他说,杰姆空有这么好的机会,可以比世上任何一个囚徒扬名天下,却不知好歹,眼看这些好机会正在他手里给白白浪费。于是杰姆急忙赔不是,说他从此会改正。我们回去睡觉了。
第三十九章 匿名信
到了早上,我们到林里买了一只铁丝编的耗子笼子,拿了回来,又把另外的一个耗子洞重新挖开了。才只个把钟头,就捉到了十五六只恶心的大耗子。我们把笼子放到了萨莉阿姨床底下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可是,我们去捉蜘蛛的时候,给小汤姆斯。佛兰克林。朋杰明。杰佛逊。费尔贝斯发现了。他打开了笼子,试试耗子会不会出来,而这时耗子果然出来了。萨莉阿姨走了进来。当我们走回家时,只见她正站在床头大叫大喊,而耗子正在表现它们的拿手好戏给她解闷。所以她一见我们,便抄起木棍,揍了我们一顿。我们不得不重新花了两个钟头才另外捉到了十五六只。那个淘气的小鬼就是这么跟我们捣乱。并且这回捉到的又不象样。赶不上第一批那种精英之辈。象第一批那么棒的,我从没见过哩。
我们又弄到了挺棒的一大批各式各样的蜘蛛。屎壳郎。毛毛虫。癞蛤蟆,还有许多别的动物。我们原想弄到一个马蜂窝,后来没有弄成。那一家子正在窝里呢。我们并没有就此作罢,而是跟它们比一比耐性,因为我们知道,在耗时间上不是它们把我们轰跑,就是我们把它们轰跑,结果是它们胜了。我们找了点草药,在被蜂子蜇过的地方涂了涂,就好得差不多了,不过坐下来的时候还不怎么舒服。于是我们去捉蛇,捉到了二三十来条花蛇和家蛇,放进了一只袋子里,随后放到了我们的房间里。这时已是该吃晚饭的时候了,忙忙碌碌折腾了一整天,肚子饿不饿呢?…… 哦,不,我看是不饿!等到我们回来,一看,一条蛇都不见了……我们没有把袋口扎紧,蛇全溜跑了。不过问题还不大,因为它们总还在这房子里嘛。所以我们认为,就可以捉回一些。不,有好一阵子,这间屋里可真是成了蛇的天下。时不时的,你能看见房椽子上等处地方突然掉下一条蛇来,往往掉到了你的菜盘子里,或是掉到了你的背上,你的脖子上,并且多半总是在你不愿见到它的时候里掉下来。说起来,这些蛇还长得挺漂亮,身上一条条花纹。这些蛇,即使是一百万条吧,也害不了人。可是在萨莉阿姨眼里,蛇就没有什么好歹之分。她讨厌蛇,无论它是哪一种。哪一类。不管你怎么说,只要是蛇,她就害怕。每逢有一条蛇跌到她身上,不管她正在干着什么,她就一概丢下活儿往外跑。这样的女人我从未见过。而且你能听到她大声叫喊。你就是告诉她用火钳就能把蛇给夹住,她也不干。要是她睡觉时一翻身,看见一条蛇盘在床上,那她就马上滚下床来,拼命嚎叫,好象房子着了火。她还把那位老人吵得六神无主,弄得他只好说,他但愿上帝创造万物时没有创造蛇才好。啊,即使最后一条蛇在屋里消失了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对萨莉阿姨来说,这事还未了结,也谈不到快了结这样的话。只要她坐着想些什么,你用一根羽毛在她颈背后轻轻一捣,她会立时跳将起来,吓得魂<s></s>不附体。这也真怪。不过据汤姆说,女人一概如此。他说,她们这是生来便是这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每次有蛇惊扰地,我们就得挨一回揍。还说,要是再搞得满屋是蛇,她会揍得叫我们觉得这一回的挨揍简直就算不上什么。我并不在乎挨揍,因为那确实算不上什么,我怕的是再去捉一批蛇,那可是麻烦事。可是我们还是去捉蛇,还捉了其它别的东西。每逢这些东西在杰姆的小间里挤在一起听着杰姆的音乐,围着杰姆打转,那个热闹啊,我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杰姆呢,他不喜欢蜘蛛;至于蜘蛛呢,也不喜欢杰姆。所以它们和杰姆打起交道时,搞得杰姆真是够受的。他还说,他这样再在耗子。蛇和磨 刀石的中间,在他那张床上,他简直没有容身之地了。他说,即便是可以容身的时候吧,他也无法入睡,因为在那个时候,这儿可闹得欢呢。而且这里总是这么闹得欢,因为这些东西从来不是在同一个时间入睡的,而是轮流着睡的。蛇睡的时候,耗子出来上班。耗子睡了,蛇就出来上班。所以,这么一来,他身子下面总有一群东西,而此时另一群则在他身上开演其马戏。要是他起身想寻觅一处新的地方,蜘蛛就会在他跨过去的时候,找个机会蜇他一下。他说,要是这一回他能出得去,他再也不想成为一个囚犯了,即使发给他薪水,他也不干了。
这样,一直到第三个星期的末了,一切进行得非常有条不紊。衬衫早就放在馅饼里送了进来。每一次耗子咬他一口,杰姆便起身,趁血水未干,在日记上写上些什么。笔也磨好了,题词等等已经刻在磨刀石上了。床腿已经一分为二。锯<df</dfn>下的木屑,我们已经吃了,结果肚子痛得要命。我们原以为这下子要送命了,可是没有。这种木屑这么难消化,是我见所未见的了。汤姆也是这么个说法。不过,正如我所说的,这些活儿如今都终于完成了。我们都吃尽了苦头,最苦的还是杰姆。那位老人写了好几封信到奥尔良的那家农场,要他们把逃跑的黑奴领回去。不过信去后没有收到回信。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农场。所以他表示,要在圣路易和新奥尔良两地的报纸上为招领杰姆登广告。这个消息,我听后全身吓得直发抖。我看,我们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汤姆因此说,写匿名信的机会如今到啦。
“匿名信是什么呀?”我说。
“是警告人家,以防发生什么意外的。警告的方式有时用这样一种方式,有时是用另外一种方式。不过总会有人暗中察访,告诉城堡的长官。当年路易十六准备逃出都勒里宫时,一个女仆就去报了信。这个办法很好,写匿名信也是个好办法。我们可以两种方法都用用。通常是囚徒的母亲换穿他的服饰,打扮成他,她留下,而他改穿上她的衣服溜之大吉。我们可以照着做。”
“不过你听我说,汤姆,我们为什么要警告别人,说什么要有意外发生呢?让他们自己发现不好么,……这本来是他们的事嘛。”
“是啊,这我知道。可是光靠他们是靠不住的。事情从一开始起,就是这么一回事……什么事都得由我们来干。这些人啊,就是喜欢轻信谣言,他们的臭脑筋,根本不注意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嘛,如果没有我们给他们提个醒,那就不会有人来干涉我们。这样一来,尽管我们吃了千辛万苦,这场越狱,定会变得平淡无奇,落得一场空……什么都谈不上。”
“那好啊,对我来说,汤姆,这是我正想要的嘛。”
“去你的。”他说,仿佛不耐烦的样子。我就说:
“不过我不想埋怨什么。只要你认为合适,我都行。关于那个女仆的事,你有什么计划呢?”
“你就是她,你半夜里溜进去,把那个丫头的袍子偷出来。”
“怎么啦,汤姆,这样一来,第二天早上便麻烦了。因为那可以断定,她也许只有这一件袍子。”
“这我知道。不过嘛,你送那封匿名信,把信塞到大门底下,最多十几分钟嘛。”
“那好,我来干。可我穿自己的上衣,也一样可以送。”
“那样的话,你就不象女仆了,不是吗?”
“是不象。但是反正不会有人看见我是个什么样子嘛。”
“问题不在这里。我们该做的是:尽到我们的责任,而不是担心是否有什么人看 89c1。” >见我们。难道你没有丝毫原则观念么?”
“好了,我不说了。我是女仆。那么谁是杰姆的妈妈呢?”
“我是他的妈妈。我要偷萨莉阿姨的一件衣服穿上。”
“那好吧,我和杰姆走了之后,那你必须留在小屋里喽。”
“也留不了多久。我要在杰姆的衣服里塞满稻草,放在床上,算是他那乔装改扮了的母亲。杰姆要穿上从我身上脱下来的萨莉阿姨的袍子,我们就一起逃跑。一个囚徒从监狱逃跑,就称做逃亡。举例说,一个国王逃走的时候,就称作逃亡。国王的儿子也这样,不论是否是私生子,一概如此。”
汤姆就写下了那封匿名信。我呢,按照汤姆的吩咐,在那天晚上,偷了那黄脸皮姑娘的衫子穿上,把匿名信塞到了大门下面。信上说:小心。灾祸快临头。严防为妙。
你的一位不相识的朋友 第二天夜里,我们把汤姆蘸血画的骷髅底下交叉着白骨的一幅画贴在大门上。再过一个晚上,把画了一付棺材的画贴在后门口。一家人这么恐慌,我可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吓得魂飞魄散,好像他们家到处是鬼,在每一样东西的后面,在床底下,在空气里,隐隐绰绰的都是鬼。门砰的一声,萨莉阿姨就跳将起来,叫一声”啊唷!”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她就跳将起来,喊一声”啊唷!”她没有留意的时候,你偶然碰了什么东西,她也会这样子。不管她的脸朝那个方向,她总是不放心,因为她认为在她身子背后,每一回都有什么妖怪之类……因此她不停地突然转身,一边说”啊唷”。还没有转到三分之二,就又转回来,又说一声”啊唷”。她虽然怕上床,却又不敢坐着熬夜。汤姆说,可见我们那套办法很灵验。他说,搞得这么灵验,他过去还没有过。他说,这说明,事情是做得对的。
对他来说,压轴戏如今该上场啦!因此第二天,天蒙蒙亮,我们把另一封信准备好了,并且正在考虑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因为我们在吃晚饭时听到,他们说,他们要整夜在前门后门都派黑奴看守。汤姆,他顺着避雷针滑下去,在四周侦察了一番。后门口的黑奴睡着了,他就把信贴在他颈子背后,然后就回来了。这封信是这样写的:你们千万别泄露我的秘密,我是有心做你们的朋友的。现下有一帮杀人犯,是从那边印第安领地来的,要在今晚盗走你家的黑奴。他们一直在试图吓唬你们,好叫你们待在屋里,不敢出来阻拦他们。我是这一帮团伙中的一分子,但是由于受到宗教的感化,有心脱离这个团伙,重新做人,因此愿意揭露这个罪恶阴谋。他们定在半夜整沿着栅栏,从北边偷偷摸进来,带着私造的钥匙,打开黑奴的小屋,将他盗走。他们要我在稍远处放风,如果危险,便吹起白铁皮号筒。不过我现在决定不照他们的办,根本不吹白铁皮号筒,而准备他们一进来,我便学羊的声音,喝喝地叫唤,望你们趁他们在给他打开脚镣时,溜到小屋外,把他们反锁在里面。一有工夫,就可把他们杀掉。你们一定要按我的话去做,如果不照办,他们就会起疑心,惹出一场滔天大祸。我不想获得什么报酬,只愿知道自己是做了一桩好事。
一位不相识的朋友
第四十章 大逃亡汤姆中弹
吃了早饭以后,我们十分高兴,便坐了我的独木船,去河上钓鱼,还带了中饭,玩得很高兴。我们还看了一下木筏子,见到木筏子好好的。我们很晚才回家吃晚饭,发现他们惶惶不安,不知道前途吉凶。他们嘱咐我们一吃好晚饭便上床去睡觉,并没有告诉我们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灾难。对那封刚收到的信,他们也 一字不提。不过那也是不必要的事了,因为我们不论哪一个人一样肚里清楚。我们走到楼梯中间,萨莉阿姨一转身,我们就溜进了地窖,打开食柜,把中午的午餐食品装得满满的,带到了我们的房间里,随后就睡了。到晚上十点半左右,我们离开了。汤姆就穿上了他偷来的萨莉阿姨的衣服,正要带着食品动身。他说:
“黄油在哪里?”
“我弄了一大块,”我说,”放在一块玉米饼上。”
“那就是你忘了拿,搁在那儿啦……我并没有找到。”
“没有,我们也能应付。”我说。
“有,我们也能对付嘛,”他说,”你就溜到下边地窖里去一趟,弄一些来,然后抱着避雷针下楼,赶上来。我就去,去把稻草塞进杰姆的衣服里,装扮成他妈的模样。只要你一来就学羊叫,的一声,然后一起儿逃跑。”
于是他就出去了,我也去了地窖。一大块黄油,象拳头一样大,正在我刚才忘了拿的地方。我就拿起放了黄油的大块玉米饼子,吹灭了我的烛火,偷偷走上楼去,安全地到了地窖上面那一层。不过萨莉阿姨手持蜡烛正往这边走过来。我赶快把手里的东西往帽子里一塞,把帽子往头上一扣。过了一会,她看到了我。她说:
“你刚才在下面地窖里吗?”
“是的,姨妈。”
“你在下面做些什么?”
“没干什么。”
“真的?”
“没干什么,姨妈。”
“天这么晚了,谁叫你这个样子下去,是你中了邪么?”
“我不知道,姨妈。”
“你不知道?汤姆,别这样回答我的问题。告诉我你在下边干了些什么。”
“我什么事都没有干,萨莉姨妈。要是能干点什么那倒好了。”
我以为这样她会放我走了。要是在平时,她是会放我走的。不过,如今怪事这么多,只要有一点儿小事出了格,她就急得象什么似的。所以她斩钉截铁地说:
“你给我到卧室去,坐在。。那儿等我回来。你卷进了与你丝毫不相关的事。我决意要把这个弄清楚,不然的话,我就饶不了你。”
于是她走开了,我把门打开,走进了起坐间。上帝,这么一大群人!有十八个农民,一个个都带了枪。我怕得要死,便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这些人围坐在一起,其中有些人偶然谈几句话,声音放得轻轻的。一个个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可又装得若无其事。然而我清楚他们真正的心理,因为你可以看到,他们一会把帽子摘下来,一会又戴上,一会儿抓抓脑袋,一会儿换个座位,一会儿摸摸钮扣,如此等等。我自己心神不定,只是我自始至终,却没有把帽子摘下来过。
我确实希望萨莉阿姨快来,跟我说个清楚,高兴的话,就揍我一顿,然后放开我,让我好告诉汤姆,我们怎样把事情搞得太大了,怎样已经一头撞上了一个天大的马蜂窝了,怎样该在这些愚蠢家伙失去耐性找到我们以前,就和杰姆溜之大吉,一逃了事。
她终于来了,便开始盘问我,不过我没法直接了当地回答。已经慌得六神无主的我,不知如何是好。因为这伙人现在已是焦躁不安,其中有些人主张立时立刻马上就动手,去埋伏好,等候那些亡命之徒。还说现在离半夜整只有五六分钟了。有些人则力图劝说他们暂时按兵不动,静候猫喵喵叫的信号。姨妈呢,偏偏盯着我问这问那。我呢,全身发抖,吓得要晕过去了。房间里又闷又热,牛油开始在化,流到了我的颈子里和耳朵根的后边。这时,有一个人在喊:”我主张先到小屋里去,现在立刻就去,他们一到,就逮起来。”我听了差点儿昏过去,同时一道黄油从额骨头上往下流淌,萨莉阿姨一见,脸色马上白得象一张纸。她说:
“天啊,我的孩子怎么啦……他肯定是得了脑炎,准没有错,脑浆正向外流啊!”
于是大伙儿都跑过来看,她,一把摘下了我的帽子,面包啦。剩下的牛油啦,都掉了出来。她突然把我一把抓住,搂在怀里。她说:
“哦,你可吓坏了我啦!现在我又多么高兴,你原来没有病啊。我们现在运气不好,碰上了祸不单行。我一见那浆子,猜想这下子你的命可要保不住了。你看那颜色,分明和你的脑浆一个样啊……亲爱的,亲爱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说一说你到地窖里去想干什么,我根本不会在乎嘛。好了,去睡觉吧,天亮以前,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我立刻就上了楼,又一眨眼便抱住了避雷针滑下来。我在黑地里如飞一般冲往那个披间,心<s></s>里急得连话也差点儿说不了。不过我还是赶快告诉了汤姆说,大事不好,必须马上就逃,立时立刻就逃,一时一刻也不容耽搁……那边屋里已经挤满了人,都拿着枪哩。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说:
“不会吧!……真是这样!多棒啊!啊,赫克,如果能再从头来一次的话,我打赌,准能招来两百个人!只要我们能延迟到……”
“快!快!”我说,”杰姆他在哪里?”
“就在你眼皮底下。只要手一伸,就能摸得到他。他衣服穿好了,什么都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溜出去,发出猫叫的暗号。”
不过我们那时已经听到大伙儿的脚步声,正向门口一步步逼近。接着就听到摸弄门上那把挂锁的声音,只听得其中有人在说:
“我早就对你们说了,咱们来早啦,他们还没有来呢……门是锁着的。好吧,我现在把几个人锁在小屋里,你们就在黑洞洞里等候着,他们一进来,就把他们杀死。其余的人分散开来,仔细听着,看能不能听到他们摸过来。”
有些人便进了小屋,只是黑漆漆的看不见我们,还差点儿踩着了我们。这时我们立刻往床底下钻。我们顺顺当当钻到了床底下,从洞中钻了出来,行动敏捷,轻手轻脚……杰姆在前,其次是我,汤姆最后,这都是按照了汤姆的命令的。现在我们已经爬到了那间披间,只听见外面不远的脚步声。我们便爬到了门口。汤姆要我们就地停下来,他从门缝里张望,可是什么也望不见,天实在黑了。他低声说,他会听着,听脚步声有没有走远。要是他用胳膊从后捅我们一下,杰姆就必须先走,由他压阵最后走。随后他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啊,听啊,听啊,可是四周一直有脚步声。到最后,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我们,我们溜了出来,弓着腰,屏住了呼吸,不发任何一点点儿声音,一个跟着一个,轻手轻脚,向栅栏走去,平平安安地走到了栅栏边,我和杰姆跨过了栅栏,可是汤姆的裤子被栅栏顶上一根横木裂开的木片给绊住了,他听到脚步声在靠近,他使劲扯,啪地一声木片被扯断了。他跟在我们后面跑。有人喊了起来:
“是谁?快回答,不然我要开枪了。”
不过我们并没有答话,只是拔腿飞奔。接着有一群人追了上来。砰,砰,砰,子弹在我们四周飞过!只听得他们在喊:
“他们在这里啦,他们在向河边跑啦!伙计们,追啊!把狗放出来!”
于是他们在后边紧追不舍。我们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因为他们脚上穿的是靴子,又一路喊叫。我们呢,没有穿靴子,也没有喊叫。我们走的是通往锯木厂的小道。等到他们追得近了,我们就往矮树丛里一躲,让他们从身边冲过去,然后在他们后面走。为了不致于把强盗吓跑,他们把狗都关了起来。到了此时此刻,有些人把狗放了出来,这些狗便一路奔来,汪汪直叫,好像千百只一齐涌来,不过这些毕竟是我们自家的狗,我们一停住脚步,等它们赶上来,一见是我们,并非外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便和我们打了个招呼,朝呼喊声和重重的脚步声那个方向直冲过去。 我们便鼓足马力,在它们的后面跑,来到锯木厂后,就改道穿过矮树丛,到原来拴独木舟的那边,跳了上去,为了保住性命,使劲往河中心划,一路上尽量不发出声音。随后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到了藏着我那个木筏子的小岛,这时还听得见沿河从上边到下边一路之上人喊狗叫,乱作一团。到后来,离得越来越远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消失了。我们一跳上木筏子,我就说:
“杰姆啊,现在你再一次成了个自由人啦。我敢打赌,你不会再一次沦为奴隶啦。”
“这一回也真干得飘良(漂亮),赫克。计划得太巧妙了,干得也巧妙。谁也弄不出一个这么复杂又这么浜(棒)的计划啦。”
我们都高兴极了,(汤姆是最高兴的),因为他腿肚子上中了一枪。
我和杰姆一听说这事,便没有刚才那样的兴致了。他伤得挺厉害,还在流血,所以我们让他在窝棚里躺了下来,把一件公爵的衬衫撕了给他包扎,可是他说:
“把布条给我,我自己可以包扎。现如今我们还不能停留啊,别在这儿磨磨蹭蹭了。这一回逃亡搞得多么漂亮。顺水放木排,划起长桨来!伙计们,我们干得多棒……确实如此。这一次啊,要是我们是带着路易十六出奔,那该多有意思。这样的话,在他的传记里便不会写下什么’圣。路易之子上升天堂,之类的话啦。不会的,我们会哄他过国界,……我们肯定会带他哄过国界……而且干得十分巧妙。划起桨来,划起桨来!”
不过这时我和杰姆正在商讨……正在考虑呢。想了一分钟以后,我就说:
“杰姆,你说吧。”
他就说了:
“那好。据我看,事情就是这样的。赫克,要是这回逃出来的是他,伙计们中间有一个吃了一抢(枪),那他会不会说,为了 纠(救)我,朝前走吧,别为了纠(救)其他人惹麻烦,找什么医生啊。,汤姆少爷是那样的人么?他会这么说吗?你可以打多(赌),他才不会呢!那么杰姆呢,我会这样说么?不,先生,要是不找医生,一布(步)我也不走,即使要等四十年也行!”
我知道他心里是颗白人的心,他刚才说的话我也料到了……因此现在事情就好办了。我就对汤姆说,我要去找个医生。他为了这大闹了起来,不过我和杰姆始终坚持,寸步不让。后来他要从窝棚里爬出来,自己放木筏子,我们就不允许他这么干。随后他对我们发作了一通,……不过,那仍然没有用。
他见到独木船准备好了,就说:
“那好吧。即使你执意要去,我告诉你到了村子里怎么办:把门一关,把医生的眼睛用布给绑个严严实实,要他宣誓严守秘密。然后把一袋金币放在他手心里。接着在黑地里带他在大街小巷里转来转去,然后带他到独木舟上,在各处小岛那里兜圈子。还要搜他的身,把粉笔拿下来,在他回到村子里以前,不要发还给他。不然的话,他准会在这个木筏子上做上标志,以便往后找到它。这样的方法是人家都这么做的。”
我就说,我一定照着办,就出发了。杰姆呢,只要一看见医生来,就往林子里躲起来,一直到医生离开以后。
第四十一章 我回家了
医生被我从床上叫了起来。医生是位老年人,为人和蔼。慈祥。我对他说,我和我的一个兄弟昨天下午到西班牙岛上去钓鱼,就在我们找到的一个木筏子上露宿。大约十一点里,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一脚踢到了枪,枪走了火,他被打中了腿。所以我们请他到那边去看一看,诊治一下,还要他不必声张出去,不让任何人知道,因为我们准备当晚回家,好让家里人惊喜一下。
“你们家的人都有谁啊?”
“是住在下边的,费尔贝斯家。”
“哦,”他说。隔了一分钟,他说,”你刚才说的他是如何受的伤啊?”
“他做了一个梦,”我说,”就挨了一枪。”
“奇异的梦。”他说。
他点了灯笼,拿起药箱,我们就出发了。可是他一见到那只独木舟,就不喜欢这条独木舟那个模样,……说船只能乘一个人,坐两个人恐怕不大安全。我说:
“哦,先生,你不用害怕,这条船坐三个人,还绰绰有余。”
“怎么三个?”
“啊,我,西特,还有……还有……还有那支枪,我的意思是指枪。”
“是这样。”他说。
不过他在船边上晃了一晃,踩了踩,然后摇了摇脑袭,说最好由他在附近找一条大一些的船,不过,附近的船都是锁上。拴好了的,因此他只得坐我们的那条独木舟,要我在这里等他,我也可以在附近继续找一找,或者最好是到下边家里走一走,好让他们对惊喜有个准备,要是我愿意的话。可是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把怎样能找到我们的木筏子对他说清楚了,他就划船走了。
我马上想到了一个念头。就对自个儿说,万一他不能象俗话所说,羊尾巴摇三摇,很快就把腿治好,那怎么办?万一得花三四天呢?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就躺在那儿,任由他把秘密泄露出去么?不行,先生,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要等在这里,等他回来。如果他说他还会再去,我就跟他去,就是我得泅水过去也得去。然后我们就要抓住他,绑起他来,不放他走,松了木筏子往下游漂去。等他把汤姆治好了,我们会重重地酬谢他,把我们的所有东西掏给他都行,然后送他回到岸上。
于是我就钻到一个木材垛里睡了一会觉。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到我的头顶上了!我立刻朝医生家奔去,人家说他晚上某个时辰出诊的,至今未归。我就想,这样看来,汤姆的病情恐怕很不好,我得马上回岛上去。于是我转身便跑,刚到转弯的街角,一头撞到了西拉斯姨夫的肚子上。他说:
“啊,汤姆你这个流氓,一会儿,你哪里去啦?”
“我什么地方也没有去啊,”我说,”只是追捕那个逃跑的黑奴啊……我和西特两个。”
“你究竟去了哪儿?”他说,”你姨妈担心得不得了。”
“她不用担心嘛,”我说,”我们不是好好的嘛。我们跟在大伙儿和狗的后面。不过他们跑到前面去了,我们就找不到他们了。不过我们仿佛听到在河上发出的声音,我们就找着了一只独木船,在后面追上去,划过河去,可就是不见他们的踪影,我们就沿了对岸慢慢划往上游,到最后,划得累了,没有力气了,就系好独木舟,睡了过去,一觉睡到一个钟头前才醒来,然后划到了这边来,好听听消息。西特到邮局去了,看看能否听到什么消息,我呢,四处走走,给我们买些吃的,我们正要回家呢。”
我们便朝邮局走去,去”找”西特,不过正如我意料中的,没找着。老人呢,他从邮局收了一封信。我们等了很久,可是西特并没有来。老人说,走吧,让西特玩够后步行回家吧,或是坐独木舟回去,我们可要骑马回去。我要他答应让我留下来,等等西特,可就是说不通。他说,不必等了。还说我得跟他一起回去,好叫萨莉阿姨看看我们安然无恙。
我们一到家,萨莉阿姨高兴得搂住了我,又笑又哭,把我不疼不痒地揍了几下子。还说,等西特回来,也要揍他一顿。
家里可挤满了农民和他们的娘儿们,是来吃饭的。这样唠唠叨叨个没完的场面,我可是从没见过。霍区基斯老太特别饶舌,屋里只听见她的声音。她说:
“啊,费尔贝斯妹子,我把那间小屋兜底翻身搜了一遍,我确信,那个黑奴肯定是疯啦。我对顿勒尔妹子就是这么说的……顿勒尔妹子,我不是这样说的吧?……妹子啊,他是疯啦,……这就是我说过的话。我说的话你们全都听到了:他是疯啦,我说。一切的一切说明了这一点,我说。你看看那磨刀石吧,我说。有谁能告诉我:一个脑子清醒的人会在磨刀石上刻下那么多的疯话。这儿刻着什么一个人的心破碎了。那里又说在这儿苦熬了几十个年头,诸如此类的。还说路易的私生子之类的,都是这些胡话。他准是疯啦,我说。我一开头就是这么说的。在中间是这么说,到最后也还是这么说,一直是这么说……那个黑奴是疯啦……疯得跟尼鲍顾尼愁一样,我说。”
“还是看看那个破布条搞成的绳梯吧,霍区基斯大姐,”顿勒尔老太说。”天知道他想用这个干……”
“我刚才跟厄特巴克大姐说过的,就是这些话,这你可以问问她本人嘛。只要看一看那个破布条绳梯,她,她,我说,是啊,你只要看一看这个,我说……他能用来干什么,我说。她,她,霍区基斯大姐,她,她……”
“可是,天知道他们怎么能把这块磨刀石弄进去的?这个洞又是谁挖搁了的?是谁……”
“我恰恰正是说的这些话,奔洛特大哥!我刚才说的……把那碟子糖浆递给我,行不行?……我刚才对顿拉普大姐说的正是:磨刀石他们如何弄进去的?我说。别忘了,还没有人帮忙……没有人帮忙!怪就怪在这里!别跟我这么说,我说。一定有人帮忙的,我说。而且有很多很多的人帮忙,我说。有十来个人帮那个黑人的忙。我非得把那边每一个黑奴的皮剥掉不可,不过我先得查清楚到底是谁干的,我说,而且,我说,……”
“你说十来个!……四十个也干不了那一桩桩。一件件啊。瞧瞧那些小刀做的锯子什么的,他们做起来有多费事?再看看这个锯断的床腿吧,需得六个人干七八天才干得了!再看看那用稻草装成的在床上的黑奴吧,再看看……”
“你说得不错,海托华大哥!我刚才还对费尔贝斯大哥他本人说的,正就是这个事,知道吧?霍区基斯大姐,你怎么看?费尔贝斯大哥,你又想到了什么?我说。看到了这床腿竟然会这样被锯断,是吧?想一想吧,我说。我肯定,床腿不会自己断的,我说……是被人锯断的,我说。我就是这么个看法,信不信由你,这也许不重要,我说。可是,既然情况如此,我就是这么个看法,我说。如果你能提出一个更好的说法,就让他提出来好了,我说。这些就是我要说的。我向顿拉贝大姐说了,我说……”
“说来真见鬼,要做完所有这些活儿,须得一屋子挤得满满的黑奴,用四个星期,每晚每晚地干,费尔贝斯大姐。看看那件衬衫吧,……上面密密层层地蘸着血写满了非洲神秘的字母。肯定是有一木筏子的黑奴几乎夜夜在干这个。啊,谁能把这个读给我听,我宁愿给他两块大洋。至于那批黑奴呢,我保证要揍他们……”
“说到有人帮他们,玛贝尔斯大哥!啊,依我看,要是你在这间屋里耽过一阵,你肯定这么想的。啊,他们凡是能偷到手的都偷了……你别忘啦,而我们还一直在看着呐。他们干脆在晾衣绳上把衬衫偷走。比如他们用来做绳梯的床单,他们已经偷了不知多少次啦。还有面粉啊,蜡烛啊,烛台啊,调羹啊,旧的暖炉啊,还有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的上千种东西,还有新的印花布衣服啊等等的。而我和西拉斯,还有我的西特和汤姆,还成天看守着。提防着呢,这些我都对你说过了。可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抓住他们的一根毛,或者见到过他们人,或者听到过他 们的声音,结果呢,你看吧,他们竟然能溜之大吉,就在我们的鼻子底下;还竟然敢于作弄我们,而且还不只作弄了我们,还作弄了印第安领地的强盗,并且终于把那个黑奴太太平平地弄走了,即使立即出动了十六个人。二十二条狗拼命追踪也毫无作用!我告诉你吧,这样破天荒的事,我确实是闻所未闻。啊,就是妖魔鬼怪吧,也做不到这么巧妙。这么漂亮。依我看,肯定是妖魔怪鬼在施展法术……因为,我们的狗,这是你知道的,可是世上最机灵的了,可是连他们的踪迹也没有嗅出来!你有本事的话,不如把这个解释给我听听。要是你有本事的话!……随便哪一位!”
“啊,这真难倒人了……”
“上帝!我从未……”
“天啊!我可还不……”
“毛贼和……”
“天啊,我真怕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住。”
“怕住在……是啊,我吓得简直既不敢上床,又不敢起床,躺下也不是,坐着也不是,里奇薇大嫂!啊,他们还会偷……上帝,昨晚上,到十点左右,把我吓成了什么样子,你们连想也想不出来哩。如果我说,我不怕他们把家里的什么人都偷走,那只<var></var>有天晓得了!我简直到了这么个地步啦。我已经神志不清了。现在,在大白天,我当时那种情形仿佛太傻了,可是在昨晚上,我对我自个儿说,我还有两个可怜的孩子睡着在楼上那间冷冷清清的房间里呢。老天在上,如今我可以说了,当时我惊慌到了极点,我偷偷上了楼,将他们锁进了房间!我就是这么干了的。换了别人,谁都会这么干啊。因为,你知道,人要吓成这个样子,并且吓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糟,你的脑袋给吓懵了,你就做出各种荒唐事。到了后来,你会自个儿寻思,如果我是个男孩,独自在那里,门又没有上锁,那你……”她说到这里停住了,神情显得有点儿惊慌,慢慢地转过头来,当眼光移到我身上 时……我站了起来,出去遛达一会儿。
我自言自语说,关于那天早上我为什么没有在房间里的事,要是我能走出去,找个地方,好好想一想,我就能解释得更圆些。于是我就这么办了。但我走的很近,不然的话,她会找我的。到了傍晚,大家都走了,我就转回家,对她说:当时喧闹声,枪声把我和西特吵醒了,门又是上了锁的,我们想要看一看这场热闹,便顺着避雷针滑了下来。我们两人都受了伤,不过这样的事,我以后再也不会干了。然后我把先前对西拉斯姨父说过的那一套话重复了一遍。她就说,她会饶了我们的,也许一切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又谈到了人们对男孩子该如何看,因为据她说,男孩子,全都是冒失鬼。既然没有受到伤害,她该为了我们活着,一切平平安安,她仍跟我们在一起等等,不必为了过去的事烦恼了。所以她亲了亲我,拍拍我的脑袋,又自个儿沉思幻想起来了。没多久,她跳起来说:
“啊哟,天啊,天快黑了,西特还没有回来哟!这孩子出了什么事啊?”
我看到机会来了,便站起身说:
“我立刻到镇上去,将他找回来。”
“不,用不着你,她说。”你不要动。一回丢一个,就够麻烦的啦。要是他不能回来吃晚饭,那你姨父会去的。”
果然,吃晚饭时还没见他来。刚一吃过晚饭,姨父就出去了。
姨父十点钟左右回来的,显得有些神情不安。他连汤姆的踪影都没找到。萨莉阿姨就大大不安起来,西拉斯姨父说,不用担心……男孩嘛,又不是女孩,明早上,你准定会看到他,身体壮壮实实,一切平安无事。她的心永也安定不下来。不过她说,她要等他一会儿,还要点起灯来,好让他能看到。
随后我上楼睡觉时,她跟着我上来,替我掖好被子,象母亲一般亲热,这让我觉得自己太卑鄙了,不敢正视她的脸。她在床边上坐了下来,和我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还说西特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孩子。她好像说到西特时就是爱说得没有个完。她再三再四问我,要我说说,认为西特会不会死了,或者受了伤,或者落水了,这会儿说不准躺在什么个地方,或者受了伤,或者死了,可她却不能在边上照顾他。说着说着,暗暗淌下了眼泪。我就对她说,西特是平安无事的,肯定会在早上回家来的。她呢,会紧紧握着我的手,或者亲亲我,要我重复,还不停地要我把这话再说一遍,因为说了她就会好受一些。她实在是太苦啦。要走的时候,低头望着我的眼睛,目光和蔼而温柔。她说:”我没有锁门,汤姆。还有窗,还有避雷针。不过你准会听话的,对吧?你不会走吧?看在我的份上。”
天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急于见到汤姆,多么急于出去。可是,在这以后,就不会这么做了,说什么也不出去了。
不过嘛,她是在我的心上,汤姆也一样,因此我睡得不安生。在夜晚,我两次抱住了避雷针滑了下去,轻手轻脚绕到前门,从窗子里看到她在蜡烛火边上眼睛向着大路,眼泪差点流下来。我但愿我能为她做点儿什么,但是我做不到,只能暗暗发誓以后决不再做什么叫她伤心的事了。到清晨我第三次醒来,便溜了下来。她还在那里。蜡烛快要烧完了,她那飘着白发的头托在手上,她睡着了。
第四十二章 吉姆又被带了回来
老人在早饭前又去了镇上,可就是找不到汤姆的踪影。两人在饭桌上想心事,互相一句话也不说,神色凄凉。咖啡凉了,饭也没吃。后来老人说:
“我把信给了你么?”
“什么信?”
“我昨天从邮局取的信啊。”
“没有,你没拿到。”
“哦,肯定是我忘了。”
于是他掏了掏口袋,然后走到他放信的地方,找到信,递给了她,她说:
“啊,是圣。彼得堡来的……从姐姐那来的嘛。”
我正想再出去遛达一会,对自己有好处,可我已动弹不得。啊,这时,她信还没拆,便把信一扔奔了出去……因为她看到了什么啦,我也看到了。是汤姆。莎耶睡在床垫上。还有那位老医生。还有杰姆,身上穿着她的那件印花布衣服,双手绑在身后。还有很多人。我一边把信藏在近旁一样东西的后面,一边往门外冲。她向汤姆身上扑去,哭着说:
“哦,他死啦,他死啦,我知道他死啦。”
汤姆呢,他把头微微地转过来,口中喃喃有词,这些表明他如今已神志不清。她把双手举起说:
“他活着呢,感谢天帝!这下好啦!”她轻轻吻了他一下,飞奔进屋里,铺好床铺。一路上舌头转得飞快,对黑奴和所有的人一个个下了命令,跑一步,下一个命令。
我在人群后边跑,看人家准备怎样对待杰姆。老医生和西拉斯姨父跟在汤姆后面走进了屋里。人群里怒气冲冲,其中有些人主张要将杰姆绞死,好给这儿周围的黑奴做个榜样,叫他们从此不敢象杰姆那样逃跑,惹出这么天大的祸来,多少个日日夜夜,吓得全家人半死。但也有些人说别这么干,这么干不妥,他可不是我们的黑奴嘛。他的主人会出场,肯定会为了这件事叫我们赔偿损失。经过他这么一说,大伙儿冷静了一些,因为那些急着要绞死那做了错事的黑奴的人,往往是最不愿意为了出气拿出赔偿金的。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恶狠狠地怒骂杰姆,还时不时地给他一个巴掌。可是杰姆决不说反对的话。他装做不认识我。他被押回原来那间小屋,把他自己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再一次用链子把他铐了起来。这一回可不是在床腿上拴了,而是绑在墙脚那根大木头上钉着的骑马钉上,把他的双手和两条腿都用铁链拴住了。还对他说,只有面包和水吃,别的什么都不给,一直要到他的原主人来,或者在过了一定期限原主人还不来,就把他给卖掉。他们把我们当初挖掘的洞填好了。还说每晚上要派几个农民带上枪在小屋附近巡逻守夜。白天拴几条恶狗在门口。正在这时,正当他们把事情安排得差不多,要最后骂几句作为告别的表示时,老医生来了,四周看了一下说:
“对待他嘛,别太过分了,因为他是一个好黑奴。我一到那个孩子住的地方,发现必须有一个助手,不然,我就没办法取出了弹。按当时的情况,我无法离开,到别处去找个帮手。病人的病情越来越糟。又过了很久,他神志不清了,又不允许我靠近他身边。要是我用粉笔给木筏子上写下记号,他就要杀死我。他这类傻事几乎没有个完,我简直给弄得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我自言自语说,我非得有个助手不可,怎么说也非有不可。我刚说完,这个黑奴不知从什么地方爬了出来,说他愿意帮助我。他就这么做了个助手,并且做得非常出色。当然我断定他准是个逃亡黑奴。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可是我不得不钉住在那儿,整整一个白天,又整整一个夜晚;我对你们说吧,我当时实在左右为难!我还有四五个正在发烧发冷病人,我自然想回镇上来,给他们诊治,但是我没有回。这是因为这个黑奴可能逃掉,那我就会推卸不掉那个责任。加上过往的船只离得又远,没有一只能回答的。这样一来,我得钉住在那里,一直顶到今早上大白天。这样善良。这样忠心耿耿的黑奴,我从来没有见过。而且他是冒了丧失自由的危险这么干的,并且干得筋疲力竭了。再说,我清清楚楚地看看,在最近一些日子里,他做苦工也做得够辛苦了。先生们,我对你们说吧,为了这一些,我挺喜欢这个黑奴。象这样的一个黑奴,值二千块大洋……并且值得好好对待他。我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所以那个孩子在那里养病,就跟在家里养病一个样……可能还要胜似在家,因为那地方实在太清静了。只是只有我一个人,手头要管好两个人,并且我非得钉在那里不可,一直到今天清早,有四五个人坐着小船在附近走过。也是活该交好运气,这个黑奴正坐在草褥子旁边,头撑在膝盖上,呼呼睡着了。我就不声不响地向他们打了招呼,他们就偷偷走过来,抓住了他,在他还莫名其妙的时候,用绳子将他绑了。凡是这一切,都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那个孩子当时正昏昏沉沉睡着了,我们就把桨用东西裹上,好让声音小一些,又把木筏子拴在小船上,悄悄地把它拖过河来。这个黑奴始终没有吵闹,也不说话。先生们,这决不是一个坏的黑奴,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
有人就说:
“也对啊!医生,听起来还不错,我只能这么说。”
别的一些人态度也缓和了些。这位老医生对杰姆做了件大好事,我真是非常感激他。这也表明了,我当初对他没有看错人,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我一见他,就认为他心肠很好,是个好人。后来大伙儿一致承认杰姆的所作所为非常好,人们应该看到这一点,并给以奖励。于是大伙儿一个个都当场真心实意地表示,此后永远不责骂他了。
随后他们出来了,而且将他在屋里锁好。我本来希望大伙儿会说,不妨把他身上的镣铐去掉一两根,因为实在太笨重了。或者有人会主张除了给他面包和水外,还会给他吃点肉和蔬菜。不过这些人并没有想到这一些。据我猜测,我最好还是不必插进去。不过据我判断,等我过了眼前这一关,我不妨想法把医生说的这番话告诉萨莉阿姨。我是说,解释一下,说明我怎样忘了说西特中了一枪的事,也就是指那个吓人的黑夜,我们划了小船去追那个逃跑的黑奴,忘了提西特中枪的那回事。
不过时间我有的是。萨莉阿姨整天整夜呆在病人的房间里。每次碰到西拉斯姨父没精打采走过来,我立刻就躲到一边去。
第二天早上,我听说汤姆已经好了很多。他们说,萨莉阿姨已经前去睡觉去了。我就偷偷溜进了病房。我心想,如果他醒了,我们就可以编好一个美丽的故事给这家子人听。不过他正睡着哩。而且睡得非常安稳。他脸色发白,可已经不象刚回家时那么烧得通红的了。所以我便坐了下来,等着他醒转来。大约一个钟头光景,萨莉阿姨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这样一来,我又一次不知道怎样办才好啦。她对我摆摆手,让我不要说话。她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低声说起话来。说现在大家都可以高高兴兴了,因为一切迹象都是第一等的。他睡得这么久,看起来病不断往好处发展,病情也平静,醒来时大概会神志清醒。
所以我们就坐在那儿守着。后来他微微欠动,很自然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说:
“哈喽,我怎么会在家里啊?到底怎么回事?木筏子在哪里?”
“很好,很好。”我说。
“杰姆怎么样了?”
“也很好。”我说。不过没能说得爽快。他倒没有注意到,只是说:
“好!精彩!现在一切对我们来说都平安无事啦!你跟姨妈说过了么?”
我正想讲,可是她插进来说:
“讲什么?西特?”
“啊,讲这件事情的整个经过啊。”
“整个经过?”
“对,就是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啊。就只是一件事啊,就是我们怎么把逃亡的黑奴放走,恢复自由啊……由我和汤姆一起。”
“天啊!放……你在说糊话,亲爱的,亲爱的,眼看他又神志不清啦!”
“不,我神志清楚得很。我此时此刻说的话,我都是一清二楚的。我们确实把黑奴放走了……我和汤姆。我们是有计划地干的,而且干成了,并且干得非常仔细。”他只要一开始说话,她也一点儿不 想阻拦他,只是坐在那里,眼睛越睁越大,让他一股脑儿倒出来。我呢,也知道不用我插进去。”啊,姨妈,我们可费了大劲儿啦……干了好四个星期呢……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当你们全熟睡的时候。而且我们还得偷蜡烛,偷床单,偷衬衫,偷你的衣服,还有调羹啊,盘子啊,小刀啊,暖炉啊,还有磨刀石,还有面粉,简直其它的一些事情。而且你们也想象不到我们干的活多么艰难:做几把锯子,磨几枝笔,刻下题词以及举不胜举。而且那种乐趣,你们很难想象得到。并且我们还得画棺材和别的东西。还要写那封强盗的匿名信,还要抱着避雷针上上下下。还要挖洞直通到小屋里边。还要做好绳梯,并且装在烤好的馅饼里送进去。还要把需要用的调羹之类的东西放在你围裙的口袋里带进去。”
“上帝啊!”
“还在小屋里装满了耗子。蛇等等的,好让它们给杰姆作伴。还有汤姆被你拖住了老半天,害得他帽子里那块黄油都化掉了,几乎把整个儿这回事给弄糟了,因为那些人在我们从小屋里出来以前就来到了,所以我们急切想冲出去。他们一听到我们的声响便追赶我们,我就中了这一枪。我们闪开了小道,让他们过去。那些狗呢,它们追了上来,它们对我们没有兴趣,只知道往最热闹的地方跑。我们找到了独木船,划出去找木筏子,终于一切平安无事,杰姆也自由了。如此种种,都是我们自己干出来的,难道不是棒极了么,姨妈?”
“啊,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听到这样的事。原来是你们啊,是你们这些坏小子掀起了这场祸害,害得大伙儿颠三倒四的,差点儿吓死我们。我恨不能在这时这刻就狠狠地把你揍一顿。你想想看,我怎样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在这里……等你病好以后,你这个小调皮鬼,我不用鞭子抽你们两个,揍得你们叫爹叫娘,算我没说。”
而汤姆呢,既得意,又高兴,就是不肯就此收场,他那张舌头啊,总是收不住……她呢,始终是一边插嘴,一边火冒三丈,两个人一时间谁也不肯罢休,好像一场野猫打架。她说:
“好啊,你从中快活得够了,现在我告诉你一句话,要是我抓住你再管那个人的闲事啊……”
“管哪一个人的闲事?”汤姆说。他停止微笑,显得非常惊讶的样子。
“管哪一个?当然是那个逃跑的黑奴喽。你认为指的哪一个?”
汤姆神色严肃地看着我说:
“汤姆,你不是刚才对我说,说他平安无事么?难道他又被抓住了吗?”
“他哟,”萨莉姨妈说,”那个逃跑的黑奴么?他当然跑不掉。他们把他给活活抓回来啦,他又回到了那间小屋,只能靠面包和水活命,铁链子够他受的,这样要一直等到主人来领,或者给拍卖掉。”
汤姆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两眼直冒火,鼻翼好像象鱼腮一般一开一闭,朝我叫了起来:
“他们没有这个权把他给关起来!快去啊……一分钟也别耽误。快把他给放了!他不是个奴隶啊!他和全世界有腿走路的人一样自由啊!”
“这孩子讲的是些什么话?”
“我没说谎,萨莉阿姨。要是没有人去,我去。我对他的一生清清楚楚,汤姆也一样。三个月前,华珍老小姐死了。她为了曾想把他卖到下游去感到羞愧,而且这样明明白白说过了。她在遗嘱里宣布他是个自由人。”
“天呀,既然你知道他已经自由了,那你为什么还要让他逃走呢?”
“是啊,这个问题很重要,这我必须得承认,只要是女人,都会要问的。啊,我要的是借此过过冒险的瘾,哪怕是须得淌过 齐脖子深的血迹……哎呀,葆莉姨妈!”
可不是,葆莉姨妈站在那里,站在进门口的地方,一付甜甜的。知足乐天的模样,真象个无忧无虑的天使。真没想到啊!
萨莉姨妈向她扑了过去,把她搂紧,几乎掐掉了她的脑袋,我就在床底下找到了一个地方,往床底下一钻,因为对我来说,房间里的空气把人憋得喘不过气来。我偷偷朝外张望,汤姆的葆莉姨妈一会儿从怀里挣脱了出来,站在那里,透过眼镜,眼睛打量着汤姆……那神情好象要把他蹬到地底下去似的,这你是知道的。然后她说:
“是啊,你最好还是把头别过去……换了我,汤姆,我也会转过去的。”
“哦,天啊,”萨莉姨妈说,”难道他变得如此凶?怎么啦,那不是汤姆嘛,是西特……是汤姆的……啊哟,汤姆去哪里了?刚刚还在嘛。”
“你肯定说的赫克。芬……你准是说的他!我看,我还不至于养了我的汤姆这坏小子这么些年,却见了面还认不出来。这就太难了。赫克。芬,快从床底下出来!”
我照她说的做了。可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萨莉阿姨那种给搞得颠颠倒倒。莫名其妙的神态,并不多见。无独有偶的是萨莉姨父来了。他进来,人家把所有的情况向他一讲,他就成了那个样子。你不妨说,他就象个喝醉了酒的人。后来的一整天里,他简直不知道该做任何事情。那天晚上,他布了一次道。他这回布道,使他得到了大出风头的名声,因为他布的道,就连世界上年纪最大的老人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后来葆莉姨妈把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原原本本说了一通。我呢,不得不告诉他们我当时的难处。当时费尔贝斯太太用汤姆莎耶的名字来称呼我……她就插嘴说,”哦,罢了,罢了,还是叫我萨莉阿姨吧,我已经听惯了,就 不用改个称呼了。”……我接着说,当时萨莉阿姨把我当作汤姆。莎耶,我就只得认了……没有其它方法。而且我知道他不会在乎的,因为这种神秘兮兮的事,正中他的下怀,他会就此演出一场冒险,这使他心满意足。结果也真是这样。所以他就装作是西特,尽量让我的日子变得好过一些。
他的葆莉姨妈呢,她说,汤姆所说华珍老小姐在遗嘱里写明解放杰姆的话,是实情。这样一来,那汤姆。莎耶的确吃了不少苦,费尽周折,为的是释放一个已经释放了的黑奴!凭他的教养,他怎么可能会帮助释放一个黑奴,这是在这以前,我始终想不通,现在总算弄明白了。
葆莉姨妈还说,她收到萨莉姨妈的信,说汤姆和西特都已经平安到达,她就自言自语:
“这下子可糟啦!我本该料到这一点的嘛,这样放他出门,却没有一个人照看好。看来我必须搭下水的船走一千一百英里的路,才好弄明白这个小家伙这一回到底干了些什么,既然我接不到你这方面消息的回信。”
“啊,你可从未给我写信啊。”萨莉阿姨说。
“啊,这怪啦。我给你写了好几封信,问你信上说的西特已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啊,我连一封也没有收到啊,姐。”
葆莉姨妈慢慢地转过身来,对我厉声说:
“是你吗,汤姆!”
“嗯……怎么啦。”他有点儿不满意地说。
“不准你对我’怎么啦,。’怎么啦,的,你这淘气鬼……信快交给我。”
“什么信?”
“那些信。我已经下定了主意。要是我必须揪住你,那我就……”
“信在箱子里。这下行了吧。我从邮局取的,至今原封未动。 我没有看。我一动不动。不过我知道,信肯定会引起麻烦。我心想,如果你不着急,我就……”
“好啊,你真该挨顿揍,准没有错。我发了另一封信,说我动身来了,我恐怕他……”
“不,那是昨天到的,我还没有看,不过这没事,我拿到了这封信。”
我愿意跟她打十块钱的赌,我肯定她没有拿到。不过我想了一下,还是不打这个赌保险一些。所以我就没有吱声。
最后一章 大结局
我尽可能和汤姆一个人谈话,就问他当初搞逃亡的时候,这到底为了什么?……如果他能成功逃亡,并且设法释放掉的黑奴原本已经自由了,那他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他说,从一开始,他心里的计划是,一旦能平安无事地释放掉杰姆,就由我们用木排送他到大河的下游,在大河入海口来一番真价实货的历险,然后告诉他成了自由人,于是叫他风风光光地坐了轮船,回到上游家里来。至于这段耽误了的功夫,我们照样付给他可观的一笔钱。并且还准备事前写个信,招来四下里所有的黑奴,让他们组成一个火炬游行队伍,再来个吹吹打打的军乐队,在一片狂欢中,送他回到镇上。这样一来,他就会成为一名英雄,而我们也会成为英雄。可是依我看,目前这个情况,也应该说是差不多可以满意了。
我们赶忙将杰姆身上的镣铐卸掉。葆莉姨妈。西拉斯姨父和萨莉姨妈知道了他怎样忠心地帮助医生照看汤姆以后,就大大地把他夸奖了一番,从新把他安顿好,他爱吃什么就让他吃什么,还让他玩得开心,不用做任何事。他被带到楼上的病房里,痛痛快快地聊了一会。此外,汤姆还给了他五十块大洋,作为他为了我们耐着性子充当囚犯,并且表现得这么好的酬劳。杰姆开心得要死,禁不住高声大叫:
“你看,赫克,我当时就对你说的,……在杰克逊岛上,我是怎么对你说的?我对你说,我胸上有毛,明(命)中就会有些什么。我还对你说,我已经发过一次才(财),以后也一样。如今可不是都应了验,运气已经来啦!别再跟我说啦……命相就是命相,我说的是实话,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就是会再发,这好象我如今这一刻正站在这里一样的敏敏拜拜(明明白白)。”
接下来是汤姆没完没了的讲话。他说,让我们三人挑最近的一个夜晚从这儿溜之大吉,备齐了行装,然后到”领地”去,在印第安人中间耽上三四个星期,来一番轰轰烈烈的历险。我说,行啊,这很适合我的心意。不过我没有钱买行装。依我看,我也不可能从家里弄到钱,因为我爸爸很可能现在早已回去了,并且从撒切尔法官那里把钱都要了去,花在喝酒上。
“不,他没有,”汤姆说,”钱都还在那里,……八千多块钱。你爸爸从此就没有回去过。反正我出来以前,他就没有回去过。”
杰姆严肃地说道:
“他不能再回来了,赫克。”
我说:
“为什么呢,杰姆?”
“没有必要问原因,赫克……不过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我钉住他不放,他最后还是说了:
“你还记得大河上漂下来的那个房子么?还记得屋里有个人全身用布该(盖)着的么?我进去,揭开来瞧了瞧,还不让你进去,你没有忘?所以说,你需要的时候,能拿到那笔钱的,因为纳(那)就是他。”
现在汤姆快好了,还把子弹用链子拴好,系在颈子上,用它当表,时不时拿在手里,看看是一个什么时辰。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写的了。我也为此万分高兴,因为我要是早知道写书要费多大的劲,我当初就不会写,以后自然也就不会写了。不过嘛,照我看,我不会比别人落后,我要先到”领地”去。这是因为萨莉阿姨要认我做儿子,要教我学文明规矩,这可是我受不了的。我先前已经经受过一回啦。
约翰·罗尔斯《正义论》
前言
在提出关于正义的理论时,我试图把过去十几年中我所撰写的论文中的思想集中起来,使之成为一种条理分明的观点。这些论文所讨论的全部问题又一次被提了出来,而且一般都更为详细。为了使这一理论圆满无缺,对另一些问题也进行了讨论。对这一理论的阐述共分三编。第一编涉及了《正义即公平》(1958年)和《分配的正义:补遗》(1963年)中所讨论的范围,而第二编的三章则分别相应地讨论了《宪法自由权》(1963年)、《分配的正义》(1967年)和《非暴力抵抗》(1966年)等问题,但有多处补充。最后一编的第二章涉及了《正义感》(1963年)方面的问题。除几个地方外,这一编的其他各章与已发表的论文并不对应。虽然主要思想基本上相同,但我试图消除论据上的前后矛盾,并对许多论点予以充实和加强。
下面也许是我对本书目的所作的最好说明。在近代很大一部分道德哲学中,主要的系统理论一直是某种形式的功利主义。原因之一是,有一大批才华横溢的作家都信奉这种理论,他们建立了一个无论在广度或深度方面都真正令人难忘的思想体系。我们有时忘记了休谟、亚当·斯密、边沁和穆勒这些大功利主义者都是第一流的社会理论家和经济学家,他们的道德学说是为了满足他们广泛兴趣的需要和配合一种全面的安排而提出来的。批评他们的人往往是在一条狭窄得多的战线上对他们进行批评,指出了功利原则的难解之处,并提到了这一原则的含义与我们道德感情的矛盾。但我认为,他们并没有能够创立一种切实可行的系统的道德观来反对功利原则。结果,我们往往似乎不得不在功利主义与直觉主义之间进行选择。我们最后的落脚点很可能就是一种变相的功利原则,虽然这个原则在某些特定方面已经由于直觉主义的制约而受到了限制。这种看法不无道理;我们也没有把握可以提出更有道理的看法。但这并不成为不去一试的理由。
我一直努力去做的就是把以洛克、卢俊和康德为代表的传统契约论加以归纳,并将它提升到一个更高的抽象层次上来。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希望这个理论能够得到提高。从而不再留有通常被认为是比较明显的致命缺点。此外,这个理论似乎对正义提供了另一种系统的说明,这种说明要比传统的占支配地位的功利主义来得高明,或许我认为是这样。由此而产生的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康德哲学的性质。诚然,我必须承认,我所提出的这些观点并无任何独创之处。主要的思想是古已有之,也是众所周知的。我的意图是要用某些简化的方法把这些思想组织成一个总的体系,使人们能够领会它们的全部含义。如果本书能使人更清楚地看到包含在契约传统中的另一种正义观的主要结构特征,并指出对其进行深入研究的道路,那么,我写本书的意图也就全部实现了。我认为,在所有的传统观点中,只有这种正义观最接近于我们对正义的深思熟虑的判断,并构成民主社会的最合适的道德基础。
这是一本巨著,这不仅表现在它篇幅宏大。因此,为了使读者更易于理解,这里要说几句话作为指南。第一章第1-4节介绍了关于正义理论的基本的直觉概念,由此出发,可以直接讨论第二章第11-17节中适用于体制的两个正义原则,然后在第三章全章对原始状态予以说明。如果对优先问题这个概念还不熟悉的话,浏览一下第8节可能证明是必要的。其次,第四章的若干部分,如关于平等自由权的第33-35节,关于自由权优先的含义和康德的解释的第39-40节,对这一理论进行了最充分的描述。至此,这些内容占去了全书大约三分之一的篇幅,并包括了这一理论的大部分要点。
然而,如果不考虑最后一编的论据,正义理论也会有被人误解的危险。尤其应该予以着重指出的是以下各节,即关于道德价值和自尊以及有关概念的第七章第66-67节;关于平等基础的第八章第77节;关于自律和社会联合的第78-79节,关于自由权优先的第82节,以及关于自我的统一和一致性的第85-88节,这几节全都在第九章中。这几节再加上其他各节,仍然远远不到全书的一半。
各节的标题、每一章的前言和全书的索引,将为读者了解本书内容提供方便。这一点似乎是毋庸赘言的,但我要说的是,我避免了对方法论问题进行广泛的讨论。对第9节中道德理论的性质以及第4节和第87节的理由问题,进行了概括的考虑。在第62节中还有几句关于“善”的含义的题外话。偶尔也从方法论上提出一些看法和几句离题的话,但就绝大部分而言,我力图提出一种真正的正义理论。同其他理论所作的比较和对照,以及对这些理论尤其是功利主义不时提出的批评,都被看作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
由本书的比较基本的部分中,我没有包括第四章至第八章的大部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在暗示这几章是不重要的。或者仅仅把它们看作是应用问题。相反,我认为,对正义理论的一个主要检验标准,是看它在多大程度上把我们对一系列广泛问题的深思熟虑的判断加以条理化和系统化。因此,把这几章的论题提出来讨论是有必要的,而由此得出的结论反过来又修正了原来提出的观点。但在这一方面,读者有更多的取舍自由,他可以着重研究他最关心的问题。
我在写作本书时,除了书中提到的那些人外,我还得到其他许多人的帮助。我愿在这里向其中的一些人表示感谢。有三份不同的手稿在我的学生和同事中传阅过,我从他们那里得到了无数的建议和批评,这使我获益匪浅。我感谢艾伦·吉伯德对我的初稿(1964-1965年)提出的批评。他不同意当时的无知之幕的提法,为了考虑他的意见,似乎有必要把某种关于善的理论也列入本书。其结果就是以第七章中讨论的概念为基础,提出了基本的善这个概念。我还要感谢他和诺曼·丹尼尔斯,因为他们指出了我把功利主义说成是个人责任和义务的基础这一点难以自圆其说。他们的异议使我删去了这一论题的大部分内容,并简化处理了这一部分的理论。戴维·戴蒙德对我关于平等问题的论述表示强烈的异议,尤其不赞成我在讨论中没有考虑地位的相关性问题。为了努力论述这个问题和其他问题,包括社会作为社会联合中的社会联合问题以及自由权优先问题,我最后把自尊作为一种基本的善这样的内容加入书中。关于政治责任与义务问题,我和戴维·理查兹进行了有益的讨论。虽然职责以外的工作问题不是本书的中心论题,但我在对这个问题进行论述时也曾得到巴里·柯蒂斯和约翰·特罗耶的帮助;尽管如此,他们可能仍然不赞成我的观点。我还应该感谢迈克尔·加德纳和简·英格利希,是他们使我得以在最后文本中作了几处修改。
一些人对已发表的这些论文进行了讨论,我很幸运得到了他们宝贵的批评意见。我感激布赖恩·巴里、迈克尔·莱斯诺夫和r·p·沃尔夫对正义的两个原则的提出和论证所进行的讨论。凡是我没有接受他们的结论的地方;我也不得不根据他们的意见把论点作进一步的发挥。我希望,现在提出的这个理论不会再遭到他们的非难,也不会再遭到约翰·查普曼的极力反对。正义的两个原则与我所说的普通正义观之间的关系,与s·i·本所提出的那种关系有类似之处。我向他,也向劳伦斯·斯特恩和斯科特·布尔曼表示感谢,感谢他们在这方面所提出的建议。诺曼·卡尔对这些论文中关于道德理论的观念提出过批评,我觉得他的批评大体上是正确的,因此,我努力使这个正义理论得到提高,以免遭到他的非议。我在这样做时,从伯顿·德雷本那里获得了教益,因为他向我说明了w·v·奎因的观点,并使我相信,关于意义和分析的概念不像我所构想的那样在道德理论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它们与其他哲学问题的相关性是毋庸置疑的;但我试图使正义理论不受它们的限制。因此,除某些修改外,我所遵循的仍然是我的论文《伦理学概要》中所表明的观点。我还要对a·k·森表示感谢,感谢他对正义理论所进行的寻根究底的讨论和批评。这些讨论和批评使我能在许多地方改进了对问题的表述。对于希望研究经济学家所认为的更正式的社会选择理论的哲学家来说,他的书将会证明是必不可少的。同时,哲学问题也得到仔细的论述。
许多人都对这几份不同的手稿自动地撰写了评论文章。吉尔伯特·哈尔曼对最初一稿的评论十分重要,使我不得不放弃若干观点并在多处作出根本的修改。我在博尔德哲学研究所时(1966年夏),还得到其他一些人的评论意见,有伦纳德·克里默曼的,有理查德·李的,还有亨廷顿·特雷尔的;后来又是特雷尔的。我努力根据这些意见来调整我的观点,其中也包括查尔斯·弗里德、罗伯特·诺齐克和j·n·希克勒的非常广泛而有益的意见,他们每一个人自始至终给予了很大的帮助。在阐述关于善的见解时,我从j·m·库珀、t·m·斯坎论和a·t·蒂莫茨科那里以及与托马斯·内格尔的多年讨论中获益匪浅。我还要感谢内格尔帮助我弄清楚了正义理论与功利主义的关系。我也必须感谢r·b·布兰特和乔舒亚·拉比诺维茨对修改第二稿所提出的许多有益的见解,感谢b·j·迪格斯、j·c·哈桑伊和w·g·朗西曼的有启发性的来信。
在撰写第三稿期间(1969-1970年),布兰特、特蕾西·肯德勒、e·s·费尔普斯和艾米莉·罗蒂不断提出建议,他们的批评意见是有很大帮助的。在这一稿中,我得到了赫伯特·莫里斯、莱斯诺夫和诺齐克的许多宝贵意见和修改建议;这些意见和建议帮助我避免了许多失误,使本书的质量大大提高。我尤其要感谢诺齐克在最后阶段所给予的切实帮助和鼓励。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够处理我所得到的全部批评意见,我也完全意识到仍然存在的各种缺点;我感谢他们,是因为本书从开始到现在所取得的成果,而与由于种种可能的原因书中仍然存在的不足之处无关。
斯坦福大学高级研究中心为我提供了完成我的工作的理想场所。对它在1969-1970年给予的支持,对古根海姆和肯德尔基金会在1964-1965年给予的支持,我谨表示深切的谢意。我要感谢安娜·托尔和玛格丽特·格里芬在最后一稿中对我的帮助。
如果没有这些好人的善意,我是决不可能完成这本书的。
约翰·罗尔斯 1971年于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
第一章 正义即公平-1
在作为引论的这一章里,我要概括地叙述一下我希望予以阐发的正义理论的一些主要观点。这方面的说明是非正式的,其目的是为后面更详尽的论证铺平道路。这一章和以后各章的论述,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某种重叠现象。我首先要说明正义在社会合作中的作用,并简略地介绍正义的主题。即社会的基本结构。然后,我要提出正义即公平这个主要思想,即一种正义理论,这个理论把传统的社会契约论加以归纳,并提到一个更高的抽象层次上来。社会契约被一种初始状态代替了,这种状态包含了对某些论据的程序性限制,而这些限制的目的是为了就正义的原则取得某种原始协议。为了说明问题和便于比较起见,我还要提出古典的功利主义和直觉主义正义观来讨论,并考虑这些观点与正义即公平观的某些差异。我的主要目的是要提出一种正义理论.使它能够代替长期以来支配我们的哲学传统的那些理论。
第1节 正义的作用
正义是社会体制的第一美德,就像真实是思想体系的第一美德一样。一种理论如果是不真实的,那么无论它多么高雅,多么简单扼要,也必然会遭到人们的拒绝或修正;同样,法律和体制如果是不正义的,那么无论它们多么有效,多么有条不紊,也必然会为人们所改革或废除。每个人都具有一种建立在正义基础上的不可侵犯性,这种不可侵犯性甚至是整个社会的福利都不能凌驾其上的。因此,正义否认某个人失去自由会由于别人享有更大的利益而变得理所当然起来。它不承认强加给少数人的牺牲可以由于许多人享有的更大利益而变得无足轻重。因此,在一个正义的社会里,平等公民的自由权被认为是确然不移的;得到正义保障的权利不受政治交易的支配,也不受制于社会利益的权衡。使我们默认某种有错误的理论的唯一原因,是我们没有一种更好的理终同样,某种不正义行为之所以能够容忍,也仅仅是因为盟要避免更大的不正义。作为人类活动的第一美德,真实和正义都是不可调和的。
这些主张似乎表明了我们对正义第一的直觉信仰。毫无疑问,这些主张是太有力了。无论如何,我希望研究一下这些论点或与其类似的其他论点是否正确,如果它们是正确的,那么又怎样才能对它们加以说明。所以,必须提出一种可以用来解释和评价这些主张的正义理论。首先,我要考察一下正义原则的作队为了确定概念,让我们假定,一个社会就是人们的一个或多或少自给自足的团体,人们在其相互关系中,承认某些行为准则是有约束力的,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按照这些准则来行动的。进一步假定这些准则明确规定了一种旨在促进参加合作的人的利益的合作制度。这样,尽管社会是一个促进相互利益的合作事业,但它不仅具有共同利益的特征,而且也具有矛盾冲突的特征。由于社会合作有可能使所有的人比任何孤军奋斗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这就有了共同的利益。由于人们对他们的合作所产失的更大利益如何分配问题不是漠不关心的,一这就产生了利益冲突,因为为了追求自己的目标,他们每个人都想得到较大的一份。而不是较小的一份。这就需要有一系列的原则,用来选择决定这种利益分配的各种社会安排,保证达成某种关于恰当分配份额的协议。这些原则也就是社会正义的原则:它们规定了在社会基本体制中分配权利和义务的方法,同时规定了对社会合作的利益和负担的恰当分配。
现在,让我们假定,一个社会之所以井然有序,不仅是因为它的宗旨是促进社会成员的利益,而且也因为它受到普遍正义观的有效支配。就是说。它是这样一个社会,在这个社会里,(1)每个人接受了并且知道所有其他人也接受了同样的正义原则,(2)社会基本体制一般都符合,并且人们一般都知道它符合这些原则。在这种情况下,尽管人们可能相互提出过份的要求,但他们全都接受一种可以用来裁定他们的要求的共同观点。如果人们的利已倾向使他们必然要互相警惕,那么,他们的普遍正义感也能使他们结成巩固的团体。共同的正义现在抱有不同目的的个人之间建立了公民友谊的纽带;要求正义的普遍欲望限制了对其他目标的追求。人们可以把普遍正义观看作是一个井然有序的人类团体的基本宪章。
当然,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存社会很少是井然有序的,因为什么是正义,什么是不正义,这通常是一个有争论的问题。人们对于应由哪些原则来规定他们团体的基本条件,意见也不一致。然而,尽管存在着这种分歧,我们仍然可以说,他们每个人都具有某种正义观。就是说,他们懂得他们需要一系列特定原则,并准备认可这些原则,以便用这些原则来分配基本权利和义务。来决定他们所认为的是对社会合作的利益和负担的恰当分配。因此,把这种关于正义的概念看作是与形形色色的正义观截然不同伪,是由这些不同的原则、这些不同的观念所共有的作用规定的,这似乎是很自然的。这样,即使具有不同正义观的人也仍然会一致认为,只要在分配基本权利和义务时不在人们之间任意制造差别,只要这些准则能够对社会生活中相互对抗的利益要求确立恰当的平衡,那么体制就是正义的。人们能够同意对正义体制的这种描述,因为任意差别的概念和恰当平衡的概念都包括在正义的概念之中,每个人都可以按照他所接受的正义原则对它们作出解释。这些原则指出了人们之间哪些相同点和不同点同确定权利和义务有关,同时也明确规定了哪种利益分配才是恰当的。显然,这一概念与形形色色的正义观之间的差异,并没有解决任何重大问题。它只有助于认识社会正义诸原则的作用而已。
然而,一些正义观在某种程度上的一致,并不是一个有活力的人类社会的唯一的先决条件。还有其他一些基本的社会问题,尤其是有关协调、效率和稳定的问题。例如,个人的计划必须相互配合,以便使他们的活动协调一致,使他们的计划都能完成,而不会使任何人的合法期望严重受挫。此外,这些计划的执行应能以有效的、符合正义的方式导致社会目标的实现。最后,社会合作安排必须是稳定的,它必须多少得到人们的正式同意,它的基本规则必须得到人们的自觉遵守;如果出现违反情况,应有保持稳定的力量以防止进一步的违反,并帮助恢复原有安排。这三个问题显然是与正义联系在一起的。如果对什么是正义的和什么是不正义的没有某种程度的一致,那么,个人想要有效地协调他们的计划,以确保互利安排得到维护,显然是比较困难的。不信任和不满破坏了友好关系;猜疑和敌意诱使人们采取了他们本来可以避免的行动。因此,虽然正义观的独特作用是明确规定基本权利和义务并确定恰当的分配份额,但是某个正义观在这样做时所用的方式必然要影响到效率、协调和稳定问题。一般地说,我们不能仅仅根据分配的作用来评价某种正义观,不管这种作用对于认识正义概念是多么有用。我们必须考虑它的更广泛的联系;因为尽管正义具有某种优先地位,是体制的最重要的美德,但在其他条件相等时,一种正义观由于产生了更合意、更广泛的效果从而比另一种正义观更为可取,这种说法仍属正确。
第2节 正义的主题
据说,许多不同的事物都可分为正义的和不正义的:不仅法律、体制和社会制度如此,而且就连许多具体的行动,包括决定、判断和非难,也无不如此。我们还把人的态度和倾向以及人的本身称作正义的和不正义的。然而,我们这里讨论的问题;是社会正义问题。对我们来说,正义的基本主题就是社会的基本结构,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就是主要的社会体制分配基本权利和义务以及确定社会合作所产生的利益分配的方式。按照我的理解,主要体制是指政治构成和主要的经济和社会安排。这样说来,对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权的法律保护、竞争性市场、生产资料中的私有财产以及一夫一妻制家庭,都是社会体制方面的例子。如果把各种主要体制看作是一种安排,那么就是它们规定了人们的权利和义务,影响人们的生活前景,即他们可望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能取得什么样的成就。社会的基本结构之所以成为正义的主题,是因为这种结构的影响深远,而且从一开始就存在。在这里,直觉概念认为,这种结构包括不同的社会地位,以及生而具有不同地位的人对生活抱有不同的期望,这些期望一部分取决于经济和社会环境,也取决于政治制度。这样,社会体制就对某些起点有利,而对另一些起点不利。这就是特别深刻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不但是无处不在的,而且也影响着人们生活的最初机会;然而,它们是不可能靠功过这类概念来证明其为正当的。在任何社会的基本结构中,这种不平等大概是不可避免的,而关于社会正义的原则首先必须应用于这种不平等现象。因此,这些原则规定了对政治构成的选择,规定了经济和社会制度的基础。社会安排的正义基本上决定于基本权利和义务的分配方式,同时也决定于社会各部分的经济机会和社会条件。
我们的研究范围限于两个方面。首先,我所关心的是关于正义问题的一种特殊情况。我将不考虑一般的体制和社会惯例的正义问题,除了顺便提及外,也不考虑国际法和国际关系的正义问题(第58节)。因此,如果假定凡是被合理地认为存在有利分配和不利分配的地方都可应用正义这个概念,那么我们所关心的也只是这种应用的一个方面。没有理由事先假定适用于基本结构的原则对所有情况都能适用。对私人团体的规章和惯例来说,对成分不那么广泛的社会集团来说,这些原则可能就不适用。它们与日常生活中各种非正式的风俗习惯可能也毫不相干;它们可能说明不了正义问题。也许更说明不了自愿合作安排或契约协议程序的公平性问题。国际法中的种种情况可能需要有以多少不同的方式而获得的不同原则。如果能对社会(暂且把它看作是与其他社会相隔绝的一个封闭体系)的基本结构提出一种合理的正义观,我就感到心满意足了。这种特殊情况的意义显而易见,毋需说明。一旦我们有一种适用于这种情况的合理的理论,那么借助这个理论,关于正义的其余问题就比较容易处理了,这种设想是公平合乎自然的。经过适当的修改,这种理论应能为解决其中的某些问题提供线索。
对我们的讨论的另一限制是:就大部分情况而言,我所研究的是可能对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起支配作用的那些原则。每个人都被认为是公正行事并在维护正义的体制中发挥他的作用。虽然正如休谟所说的那样,正义可能是一种谨慎的、小心提防的美德。但我们仍然可以问,一个完全正义的社会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因此,我首先考虑的就是我称之为与部分遵守相对的严格遵守理论(第25节、第39节)。部分遵守理论研究的是指导我们怎样去对付不正义行为的原则。它包括这样一些问题,如惩罚理论、关于正义战争的学说、以及从非暴力抵抗和武力抵抗直到革命和叛乱的各种反对不正义政权的各种方法的理由问题。这里还要包括补偿正义问题和把一种体制不正义同另一种体制不正义相比较的问题。显然,部分遵守理论中的问题是紧迫的亟待解决的问题,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面临的问题。我们之所以从理想理论着手,是由于我认为这种理论为我们系统地了解这些比较紧迫的问题提供了唯一的基础。例如,关于非暴力抵抗问题的讨论,就离不开这个理论(第55-59节)。至少,我可以假定,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一种更深刻的了解,而一个完全正义的社会的性质和目标正是正义理论的基本组成部分。
不过,社会基本结构这个概念多少有些模糊不清,这是毋庸讳言的。哪些体制和体制特征应该包括在这个结构内,这一点也并不总是很清楚的。但现在就这个问题去伤脑筋,还为时过早。我将从讨论某些原则着手,因为这些原则按直觉理解的确适用于无疑成为基本结构的一部分的那些方面;然后,我打算扩大这些原则的适用范围,使它们也适用于看来可能成为这一结构的基础的那些方面。也许,这些原则最终将会证明是十分普遍的,虽然这是不大可能的。只要它们能适用于社会正义的最重要情况就行了。应该牢记在心的一点是,适用于基本结构的正义观,即使为其自身的缘故,也是值得获取的,不应因为它的原则不能到处适用而对之不屑一顾。
因此,社会正义观应该被看作是首先提供了一种标准,有了这个标准,就可以对社会基本结构的分配方面进行评价。然而,这个标准又不能和规定所有其他美德的原则混为一谈,因为基本结构和社会安排一般说来不但有正义的或不正义的,还有效率高的或效率低的,开放的或不开放的,等等。一种为基本结构的所有美德规定原则的全面观念,以及这些原则在发生冲突时各自的重要程度,就不止是一个正义观问题,而是一个社会理想问题了。正义的原则不过是这种正义观的一部分,虽然也许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而社会理想则与某种社会观发生联系,而所谓社会观就是一种关于应该如何来认识社会合作目的的观点。形形色色的正义观是不同社会观的产物,它们的产生背景就是关于自然需要与人生机会的相互对立的观点。要全面理解某种正义观。我们就必须弄清楚产生这个正义观的社会合作观。但在这样做时,我们不应忘记正义原则的特殊作用,也不应忘记适用这些原则的主要对象。
在这些开场白里,我已把正义的概念同某种正义观区别了开来:正义的概念是指各不相让的要求之间的某种恰当的平衡,而正义观则是指识别关于决定这种平衡的各种考虑的一系列有关原则。我还把正义说成只是某种社会理想的一部分,虽然我将要提出的这个理论,无疑扩大了它的平常含义。这个理论不是作为说明普通含义而提出来的,而是作为说明适用于社会基本结构的某些分配原则而提出来的。我认为,任何相当全面的伦理学理论大概都包括适用于这个基本问题的原则,不管它们是什么样的原则,它们都构成了这个理论关于正义的学说。因此,我认为,正义的概念是由它的分配权利和义务的原则所起的作用规定的,也是由它确定社会利益的恰当分配的原则所起的作用规定的。正义观则是对这种作用的一种说明。
不过,这种研究方法看来可能不合传统,但我认为是合于传统的。亚里士多德对正义所下的比较明确的定义,以及由此而来的那些最为人所熟知的提法,说的都是要抑制贪心,也就是说,不要为了自己得到某种好处而去攫取属于另一个人的东西,如他的财产,他的报酬,他的职位,等等;也不要剥夺他应得的东西,如兑现对他的许诺,偿还欠他的债务,对他表示应有的尊重,等等。显然,这个定义是为了适用于某些行动而提出来的,而人只要具有某种要正义地去行动的坚定而有效的欲望,并把这种欲望看作是他们的性格的永久因素之一,那么他们就可以被认为是正义的。然而,亚里士多德的定义必须先清楚地说明哪些东西本来就是属于某一个人的,哪些东西是他应该得到的。不过,我认为,这些权利通常来自社会体制和社会体制所产生的合法期望。没有理由认为亚里士多德会不同意这一点,而且他肯定也持有说明这些要求的某种正义观。我所采用的定义是要直接适用于这一最重要的情况,即基本结构的正义。这与传统概念没有任何矛盾。
第3节 正义理论的主要思想
我的目的是要提出一种正义观,把诸如洛克、卢梭和康德的社会契约论加以归纳,并提升到一个更高的抽象层次上来。为了这样做,我们不打算把原始契约看作是为了加入某个社会或建立某种形式的政府而缔结的契约。相反,我们的指导思想是:适用于社会基本结构的正义原则是原始协议的目的。凡是关心增进自身利益的自由而有理性的人,都会按照一种平等的原始状态,承认这些原则为他们的团体规定了基本的条件。这些原则还要对所有进一步的协议作出规定;它们规定了可以参加什么样的社会合作和可以建立什么样的政府。对正义原则的这种看法,我将称之为正义即公平观。
因此,可想而知,是参与社会合作的那些人联合一致地选择了分配基本权利和义务并决定社会利益分配的原则。人们可以事先决定如何来调整他们对彼此的要求,以及什么是他们社会的基本宪章。每个人都必须通过理性的思考来决定是什么构成了他们的善,即他们可以合理追求的一系列目标。同样,一批人也必须一劳永逸地决定对他们来说什么是正义的,什么是不正义的。有理性的人在关于平等自由权的这种假设的状态中可能作出的选择决定了正义的原则,他们暂且假定这个选择问题是会得到解决的。
正义即公平理论中的平等的原始状态,是与传统的社会契约论中的自然状态一致的。当然,这种原始状态不是被视为一种实际的历史情况,更不是一种文化的原始状态。它被理解为一种纯粹假设的状态,是为了得到某种正义观而提出来的。这种状态有许多特征,其中一个特征是:任何人都不知道他在社会中的地位,他的阶级地位和社会地位;任何人都不知道他在自然资产分配中的命运,他的能力,他的才智和力量,等等。我甚至还要假定,各方不知道他们的关于善的观念,也不知道他们的特殊心理倾向。对正义原则的选择,是在无知之幕的掩盖下进行的。这一点保证了任何人都不会在选择原则时由于天然机会的结果或社会环境中的偶然事件而有利或不利。既然人人处于同一状态,任何人都不能设计出有利于自己特殊情况的原则,于是公平协议或交易的结果就是正义的原则。鉴于原始状态的各种情况和人们相互关系的对称,如果每个人都是道德的主体,即有理性的人,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目标,而且我还要假定他们又都能具有某种正义感,那么,这种原始状态对他们来说就是公平的。也可以说,这种原始状态就是合适的初始状态,因而在这种状态中达成的协议也是公平的。这一点说明“正义即公平”这个提法是恰当的,它表达了正义原则在一种公平的原始状态中得到一致同意这一思想。这个提法并不意味着正义的概念和公平的概念是一回事,正如“诗歌即比喻”这种说法并不意味着诗歌的概念和比喻的概念是一回事一样。
我已经说过,正义即公平首先从人们可能一起作出的所有选择中认定一种最普遍的选择,就是说,首先选择应能指导以后对体制的各种批评和改革的某种正义观的基本原则。因此,在选定正义观之后,我们假定他们还应选择一种宪法和一个制定法律的立法机关,等等,而这一切又是按照最初商定的正义原则来进行的。如果我们的社会状态能使我们按照这一系列假设的协议而订立规定这种状态的一整套规则,那么我们的社会状态就是正义的。此外,假定原始状态确实规定了一系列原则(就是说,假定某种正义现可能得到选择),那么,只要社会体制符合这些原则,参加这些体制的人就完全可以对彼此说,他们正在按照他们所商定的条件进行合作,而只有在他们都是自由而平等的人,他们的相互关系是公平的情况下,他们才能就他们的合作条件取得一致意见。他们全都可以把他们的安排看作是符合他们在某种原始状态中可能会承认的所有规定的,因为这种状态广泛体现了对选择原则所规定的一些公认的、合理的限制。普遍地承认这个事实,将会为普遍承认相应的正义原则提供基础。当然,任何社会都不可能是人们真正自愿参加的一种合作安排;每个人一生下来就处于某个特定社会里的某种特定状态,这种状态的性质实际上在影响着他的生活前景。但是,如果一个社会符合正义即公平的原则,那么它事实上就几乎成了一种自愿的安排,因为它符合自由而平等的人在公平的情况下可能会同意的原则。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社会的成员都是自律的,他们所承认的义务是他们自愿承担的。
正义即公平观的一个特征,是把原始状态中的各方看作是有理性的和互不关心的人。这并不是说各方都是利己主义者,就是说,都是对诸如财富、声望和统治怀有某种兴趣的个人。他们只是被看作是对彼此的利益不感兴趣的人。他们会假定,甚至他们的精神目标也可能是相互对立的,就像具有不同宗教信仰的人的目标是相互对立的一样。此外,合理性这个概念也必须尽可能地从狭义上来解释,就是说,要按照经济理论的标准,把它解释为对特定的目标采取最有效的手段。我打算对这一概念作某种程度的修改,这要在下文(第25节)予以说明,但人们必须极力避免把任何有争议的伦理因素引进这一概念中来。原始状态必须以得到广泛承认的规定为其特征。
在提出正义即公平观时,一个主要的任务显然就是确定哪些正义原则可能会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多少详细地说明一下这种状态,并认真地系统阐述它所提出的选择问题。在后面紧接着的几章里,我将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讨论。然而,有人可能会说,一旦正义原则被认为是由某种平等状态中的某种协议产生的,那么功利原则是否会得到承认,就成了一个可以争论的问题。自认地位相等、彼此有权迫使对方接受自己要求的人,会完全为了别人的更大利益而同意一种可能要求某些人牺牲自己一部分生活前景的原则,这从一开始就几乎是不大可能的。既然每个人都希望保护自己的利益,保护他提出自己关于善的观念的资格,那么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为了带来满足的更大的净差额而默认自己的长期损失。如果没有强烈而持久的仁慈的冲动,一个有理性的人不会不顾某种基本结构对自己的基本权利和利益所产生的长期影响,而仅仅由于这种结构最大限度地增加了利益的代数和就去接受它。由此可见,功利原则与同等人之间为了互利而进行社会合作这个概念似乎是不相容的。它同井然有序的社会这个概念所含有的互惠思想也似乎是不一致的。至少,我将这样来论证。
我相反认为,原始状态中的人可能会选择两种颇为不同的原则。第一种原则要求平等分配基本权利和义务。第二种原则则认为,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例如财富和权力的不平等,只有在它们最终能对每一个人的利益,尤其是对地位最不利的社会成员的利益进行补偿的情况下才是正义的。这些原则拒绝以某些人的苦难可以从一种更大的总体善中得到补偿这种借口去为体制进行辩护。为体制辩护可能是很方便的,但要求某些人为了别人的兴旺发达而使自己蒙受损失,这毕竟是不正义的。不过,如果一些人获得较大的利益能使某些人的不那么幸运的状况因此而得到改善,那就不存在不正义问题。从直觉上看,既然每个人的福利决定于合作安排,而如果没有这种安排,任何人都不可能过上一种令人满意的生活,那么,利益的分配就应该能够促成每个人都参加的那种自愿合作,包括那些状况比较不利的人。然而,只有提出合理的条件,才能指望做到这一点。上面提到的那两种原则,似乎是一种公平的协议,在这种协议的基础上,那些得天独厚的人,或社会状况比较幸运的人(不能说我们得到这两种有利条件是理所当然的),就可以指望在某种切实可行的安排成为所有人的福利的必要条件时得到别人的自愿合作。有一种正义观不把天赋和社会环境的随机性所造成的偶然情况作为追求政治和经济利益的资本。一旦我们决定去寻找这种正义观,我们就是向这些原则前进了。这些原则表明,它们最后抛弃了那些从某种道德观点看似乎是社会生活中的带有随机性的那些方面。
然而,选择原则是一个极其困难的问题。我并不期望我所提出的答案对一切人都有说服力。因此,从一开始就值得注意的是,正义即公平观同其他契约观点一样,是由两个部分组成的:(1)对原始状态和这一状态造成的选择问题所作的解释,和(2)据说可能会得到一致同意的一系列原则。一个人可以接受这个理论的第一部分(或某种与此不同的理论),而不接受另一部分,或者相反。原始契约的状态概念看来可能是合理的,虽然拟议中的特定原则被否决了。诚然,我想强调的是,最合适的原始状态观确实导致了与功利主义和至善论正好相反的正义原则,因而契约论也就为这些观点提供了一种替代的观点。然而,人们仍然会对这种观点提出疑问,虽然他们也承认,对研究伦理学理论和提出伦理学理论的基本假定来说,契约论的方法不失为一种有用的方法。
正义即公平观就是我称之为契约理论的一个例子。不过,有人可能会反对“契约”这个词及其有关说法,但我认为它是相当有用的。许多词的含义是会引起误解的,开始时还可能会引起混乱。“功利”和“功利主义”这两个词当然也不会例外。它们也会使人产生不适当的联想,从而为心怀敌意的批评家所存心利用;然而,对那些准备研究功利主义的人来说,它们却是相当明确的。就应用于道德理论的“契约”这个词而言,情况也理应如此。我说过,为了理解这个词的含义,人们必须记住,它意味着某种程度的抽象。尤其是,有关协议的内容不是为了加入某个特定的社会,也不是为了采用某种特定政体,而是为了接受某些道德原则。此外,协议中所提到的保证也纯粹是一种假设:一种契约观点认为,某些原则可能会在某种明确规定的原始状态中得到承认。
契约这个术语的优点是,它表达了这样的思想:可以把正义原则看作有理性的人可能会选择的原则,从而就可以对一些正义观作出解释并证明其为正当。正义理论是合理选择理论的一部分,也许还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此外,正义原则还处理对社会合作所取得的利益而提出的相互冲突的要求;这些原则也适用于不同个人与不同集团之间的关系。“契约”这个词不但提出了利益的恰当分配必须根据所有各方都能接受的原则这样的条件,而且也提出了这个多元性问题。正义原则的公开性条件也包含在契约用语中。因此,如果这些原则是某种协议的结果,那么公民们也就知道了别人所奉行的原则。契约理论的特点是突出了政治原则的公开性。最后,契约理论也有着悠久的传统。揭示与这种思想的联系,有助于确定概念,也符合自然诚信。因此,使用“契约”这个词有着几方面的优点。只要适当小心,这个词是不会使人误解的。
结束语。正义即公平理论不是一种完备的契约理论,因为契约论的思想显然可以扩大应用于选择一种或多或少完整的伦理体系,就是说,扩大应用于一种把不但对正义而且对所有美德也同样适用的原则包括进去的体系。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将只考虑正义原则以及与其密切相关的其他原则;我不打算系统地讨论美德问题。显然,如果正义即公平这种提法能够站得住脚,那么下一步就是研究“正当即公平”这个提法所表明的更普遍的观点。但是,甚至连这个内容比较广泛的理论也不能包括所有道德关系,它似乎只包括我们与其他人的关系,而不考虑我们应如何对待动物和自然界其余部分这个问题。我并不认为契约观点为这些肯定是最重要的问题提供了一个解决办法;因此我将不得不把这些问题放在一边。我们必须承认,正义即公平观以及它所体现的有普遍代表性的那类观点所涉及的范围是有限的。一旦对这些不同的问题有了充分的理解,那么必须在多大程度上修改它的结论,这是事先无法决定的。
第4节原始状态与正当理由
我说过,原始状态是一种合宜的初始状态,它保证了在这种状态下达成的基本协议是公平的。这个事实产生了“正义即公平”这个提法。团此,显而易见,我所要说的就是,如果这种初始状态中有理性的人为了使正义发挥作用,可能会去选择某种正义观的原则,而不去选择另一种正义观的原则,那么这种正义观就比另一种正义观更合理,或者说,更能证明其为正当。正义观可以按照它们能否为原始状态中的人所接受来排列次序。照此理解,正当理由问题是通过提出审慎考虑这一问题来解决的:我们必须弄清楚的是,对特定的契约状态来说,采用哪些原则才可能是合理的。这样就把正义理论同合理选择理论联系了起乘。
如果这个关于正当理由的观点可以成立,那么我们当然就必须多少详细地说明一下这个选择问题的性质。只有我们知道了各方的信仰和利益,知道了他们的相互关系,他们将要作出的取舍,以及使他们下定决心的过程,等等,合理决定的问题才能有明确的答案。环境的表现方式不同,因而所接受的原则也不同。原始状态这个概念,是在哲学上为了某种正义理论的目的而对这种初始选择状态作出最好的解释时所用的一种概念。这一点我将在下文说明。
但是,我们怎样来判定什么是最好的解释呢?首先,我假定有一种广泛的一致意见认为应在一定条件下选择正义原则。为了证明对这种初始状态的具体说明是正确的,人们指出这种说明体现了这些共同持有的假定。人们可以从得到广泛承认而又不充分的前提开始论述,一直到得出比较明确的结论。每一种假定本身都应该是自然的和能自圆其说的;有些假定看去可能无关痛痒,甚至微不足道。契约论研究方法的目的,是要确认这样的事实:从总体来看,这些假定对可以接受的正义原则规定了重要的范围。理想的结果可能是这些条件确定了一批独一无二的原则;但是,如果这些原则能够胜过一些主要的传统的教会正义观,我也就感到满足了。
因此,人们不应被体现原始状态特征的多少有点奇怪的条件引入歧途。这里的目的只是要让我们明白对赞成正义原则的论据必须有所限制,因而也就是对这些原则本身有所限制,这似乎是合理的。例如,任何人都不应由于天生命运或社会环境而在选择原则时处于有利地位或不利地位,这一点似乎合理的,也是普遍能够接受的。不能让原则来适应一个人自己的情况,这一点也似乎得到了广泛的同意。我们还应进一步保证不使某种倾向和愿望以及个人的关于善的观念来影响所采用的原则。这样做的目的是要排除某些原则,这些原则认为,只要一个人知道某些事从正义的观点看是毫不相干的,那么把这些原则提出来让人们接受(不管成功的可能性是多么小),可能是合理的。例如,如果某个人知道自己富有,他就可能认为,提出把对福利措施征收的各种税看作是不正义的原则是合理的。如果他知道自己贫穷。他很可能会提出完全相反的原则。为了提出所需要的限制,人们设想了一种状态,处于这种状态的每一个人都被剥夺了这方面的知识。人们排除了关于引起纷争、使人们听任偏见支配的这些偶然因素的知识。于是,自然而然就有了无知之幕。如果我们记住无知之幕这个概念是要表明对论据的限制。那么它就不会有任何难解之处了。在任何时候,只要遵循某种程序,即按照这些限制来提出赞成正义原则的论据,我们就能进入所谓的原始状态了.
原始状态中的各方都是平等的,这个假定看来是合理的。就是说,在选择原则的过程中,所有的人都拥有相同的权利;每个人都可以提出建议,提出他们接受建议的理由,等等。显然,这些条件的目的是要表明,作为道德的主体,作为具有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和某种正义感的人,他们彼此都是平等的。在这两个方面,平等的基础被认为是相同的。目标系统在价值观中不分等级;每个人都被假定为对所采纳的任何原则具有必要的理解能力和按这些原则行动的能力。这些条件和无知之幕一起,在已知没有任何人由于社会和自然的偶然因素而处于有利或不利地位的情况下,把正义原则规定为关心增进自身利益的有理性的人作为平等的人而可能同意的原则。
然而,还可以从另一方面来证明对原始状态的具体说明是否正确。这就是要弄清楚可能被选择的这些原则是否符合我们对正义的深思熟虑的信念,是否以某种可以接受的方式扩大了这种信念。我们可以注意一下,应用这些原则是否会使我们对社会的基本结构作出同样的判断;而对于这种结构,我们现在都是根据直觉来判断的,同时,我们对这种结构又具有极大的信心。或者,如果我们当前的判断还有可疑之处,而且在作出判断时犹豫不决,那么就要看这些原则是否提供了一种我们在经过反思后能够予以肯定的解决办法。有些问题我们确信是必须以某种方式来作出回答的。例如,我们确信,宗教上不容异己和种族歧视都是不正义的。我们认为,我们已经仔细地研究了这些情况,并且作出了我们相信是公正的判断,因为这种判断不大可能会由于我们过分注意自己的利益而遭到歪曲。这种信念是临时的固定点,我们以为,任何正义观都必须与这个固定点相配合。但对什么是财富和权力的正确分配,我们就不那么有把握。这里,我们可以去寻找一种能够消除我们的疑虑的办法。然后,我就可以对某种关于原始状态的解释进行检查。看它的原则是否能符合我们最坚定的信念,是否能在需要指导的地方提供指导。
在寻找对原始状态的最好说明时,我们可以从两方面进行。首先,我们的说明要能体现普遍具有的、即使有缺陷也是比较可取的条件。然后,我们再来看一看这些条件是不是还能产生一批重要的原则。如果不能,我们再去寻找另外的同样合理的前提。但如果能,而所产生的原则又符合我们对正义的深思熟虑的信念,那就一切顺利。不过,大概也会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如果发生了这种情况,我们也有办法。或者我们可以修改对原始状态的说明,或者我们可以修改我们现有的判断,因为甚至我们临时当作固定点的判断,也是可以修改的。这样反反复复,有时改变契约环境的条件,有时收回我们的判断并使我们的判断与原则相一致,这样,我认为我们最终将会找到一种对原始状态的说明,这种说明既体现了合理的条件,又产生了符合我们经过适当修改和调整的深思熟虑的判断。这种情况我称之为反思平衡。说它是一种平衡,是因为我们的原则与判断终于一致起来了;说它是反思的。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判断与哪些原则相一致,知道这些原则所由产生的前提。这时,一切都是井井有条。但这种平衡不一定是稳定的。由于进一步研究对契约状态所必须规定的条件,由于可能会使我们修改我们的判断的一些特殊情况,这种平衡可能会遭到破坏。然而,就眼前来说,我们已努力做到了使我们对社会正义的信念合乎逻辑,并证明这种信念是正确的。我们已经得到了一种原始状态观。
当然,实际上我不会按照这个过程来做。但我们仍然可以把我将要对原始状态作出的解释看作是这种假定的反思过程的结果。这种解释代表了一种尝试,即在一个安排内不但要使这种解释符合我们对正义的深思熟虑的判断,也要使它符合在哲学上对某些原则所规定的合理条件。在作出对初始状态的最好解释时,无论是对一般观念还是特殊信仰,都无法求助于传统意义上的不证自明性。就拟议中的正义原则来说,我并不认为它们就是必要的真理,或是从这些真理中引伸出来的什么东西,任何正义观都不能从不证自明的前提或从对原则所加的条件中推演出来;相反,一种正义现是否正当,这是一个许多考虑互相印证的问题,是把各方面情况结合成一个合乎逻辑的观点的问题。
结束语。我打算说明的是,某些正义原则之所以正当,是因为它们可能会在一种平等的原始状态中得到一致同意。我已着重指出,这种原始状态是一种纯粹假设的状态。人们自然要问:如果实际上决不会达成这种协议,那么我们为什么还会对道德原则或其他原则感到兴趣呢?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对原始状态的说明中所包含的条件,是我们事实上接受了的条件。或者,如果我们没有接受这些条件,那么我们也许会在通过哲学思考后予以接受。可以对契约状态的每一个方面提出赞同的理由。因此,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把对原则的若干条件集合成一个观念,而对于这些条件,我们本来就是准备在经过适当的思考后承认它们是合理的。这些限制表明了什么是我们准备把它们看作对社会合作的公平条件所规定的范围。因此,考虑原始状态这个概念的一个方法,就是把它看作是一种说明手段,这种手段概括了这些条件的含义,并帮助我们推断出它们的结果。另一方面,这个概念也是一种直觉概念,它提出了它自己的一套复杂的理论,在这种理论的指导下,我们可以更明确地规定我们能够用来最好地解释道德关系的立场。我们需要一种能使我们从远处展望我们目标的观念:关于原始状态的直觉概念能够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
第5节古典的功利主义
有许多种功利主义,功利主义的理论近年来也一直在持续发展。这里我不打算研究所有这些功利主义,也不打算考虑当代这方面讨论中的无数细微差别。我的目的是要提出一种正义理论,它要能为一般的功利主义思想,从而也为这种思想的种种不同翻版,提供一种替代理论。就各方面情况来看,我认为契约观点与功利主义之间的明显差异基本未变。因此,我打算将正义即公平观同众所周知的直觉主义、至善论以及功利主义的各个变种作一比较,以便用最简单的方式指出它们之间的根本差异。从这个目的考虑,我这里将要介绍的那种功利主义是严格的古典理论,它的最明确、最易理解的表述大概来自西奇威克。这个理论的主要思想是;如果社会主要体制的安排获得了社会全体成员总满足的最大净差额,那么这个社会就是一个井井有条的社会,因而也是一个正义的社会。
首先,我们可以指出,事实上有一种关于社会的思想方法,很容易把最合理的正义观设想为功利主义的。试想:每一个人在实现自己的利益时,肯定都要把自己的得失权衡一番。为了以后的更大利益,我们现在可以让自己承受某种牺牲。为了获得自己的最大的善,为了尽可能地推进自己的目标,一个人在至少不影响别人的情况下采取了十分适当的行动。那么,一个社会为什么就不能完全按照适用于集体的那些原则来行动,从而认为对一个人来说是合理的行动,对人们的团体来说也同样是合理的呢?一个人的福利是由他在一生中的不同时刻所感受到的满足构成的。同样,社会的福利基本上也应该是通过实现社会上许多个人的一系列欲望来构成的。既然适用于个人的原则是要尽可能地增进他自己的福利,实现他自己的一系列欲望,那么适用于社会的原则也应该尽可能地去增进集体的福利,最大限度地去实现社会成员的一系列无所不包的欲望。正如个人要在当前与未来的得失之间进行权衡一样,一个社会也可以对不同个人之间的满足与不满足进行权衡。这样,经过了这一番思考,一个人就自然而然地获得了功利原则:如果一个社会的体制最大限度地提高了满足的净差额,这个社会就是一个得到适当安排的社会。适用于人们的团体的选择原则,被认为是适用于一个人的选择原则的延伸。社会正义是适用于某种集体综合福利观的合理审慎原则(第30节)。
进一步的考虑使这种思想变得更有吸引力了。伦理学的两个主要概念是关于正当和善的概念;关于道德高尚的人的概念,我想也是由这两个概念而来的。因此,伦理学理论的结构主要决定于它如何规定和联系这两个基本概念。不过,把它们联系起来的最简单的办法似乎是目的理论:脱离正当而独立地对善作出规定,然后把正当规定为就是最大限度地扩大善。说得更准确些,那些可供选择的、产生最大的善的体制和行动都是正当的,或者至少同实际上可能存在的任何其他体制和行动几乎一样好(如果不是唯一最好的,那就需要有一个附加条件)。目的理论在直觉上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因为这些理论似乎体现了合理性的概念。人们自然会认为,合理性就是对某件事予以充分的重视,因而在道德上也必定对善于以充分重视。它总是想要假定,对事情的安排要能导致最大的善,这是不证自明的。
最重要的是要记住,在目的论中,善是脱离正当来规定的。这有两个意思。第一,这种理论把我们对哪些事是善的这种经过深思熟虑的判断(我们的价值判断),说成是一种依靠常识就可以从直觉上区别出来的独立判断、接着它提出了一种假设,认为正当最大限度地增进了业已明确规定的善。第二,这种理论使一个人能够对事情的好不好作出判断,而不论其是否正当。例如,如果说享乐是唯一的善。那么根据不是以任何正当标准为先决条件的标准,或者根据我们通常认为的标准。享乐大概也会得到承认并取得其价值地位。而如果把善的分配也算作一种善,可能还是更高一级的善,同时这个理论又指导我们产生最大的善(包括在其他人当中进行的对善的分配),那么我们的观点就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目的论的观点了。分配问题是受到正当概念的影响的,人们从直觉上懂得了这一点,’因此,这个理论就不可能独立地对善作出规定。传统的目的论理论的明晰性和单纯性来自这样的事实,即:它们将我们的道德判断分为两类,对一类判断予以单独说明,然后又用一种最大限度原则把另一类判断同它联系起来。
相当明显的是,目的论按照它们对关于善的观念的说明方式而有所不同。如果把关于善的观念看作是在各种文化形态中实现人的优点,那么这也许就是所谓至善论了。除其他一些人外;亚里士多德和尼采也都有这种观点。如果把善规定为享乐,那就是享乐主义;如果把善规定为幸福,那就是幸福论,如此等等。我将把古典的功利原则理解为把善规定为欲望的满足,或者也许更多地是合理欲望的满足。这基本上是同这种观点一致的。而且我认为,它还对这种观点提供了一种合理的解释。
在此情况下,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能使个人的合理欲望获得最大总量的满足,就都可以用来决定社会合作的适当条件。无可否认,这种观念初看起来似乎有理,有其吸引人之处。
功利主义的正义观的显著特征是:这种满足的总量如何在个人之间进行分配,除了间接影响外,是无关紧要的,正如一个人如何对各个时期分配自己的满足,除间接影响外,是无关紧要的一样。在这两种情况中,正确的分配都能产生最大限度的满足。社会必须把它所拥有的任何满足手段拿来分配,而不论这些手段是权利和义务、机会和特权以及形形色色的财富,以便尽可能地实现这种最大限度的满足。没有任何一种对满足的分配其本身会比另一种更好,除非为了打破僵局而选择更平等的分配。诚然,关于正义的某些常识性准则,尤其是涉及保护自由权和权利的准则,或体现对赏罚要求的准则,似乎是同这种论点相矛盾的。但根据某种功利主义的观点,对这些准则及其表面严格性质的解释是:经验表明,如果要最大限度地提高利益总量,那么这些准则就是应当予以严格尊重的准则,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可以背离。然而,同其他所有准则一样,正义的准则是从实现满足的最大差额这个唯一目的派生出来的。例如,从原则上说,没有理由不以某些人的有余去补另一些人的不足;或者更重要的是,没有理由可以不去用许多人共同享有的较大利益来纠正少数人的自由权所遭到的破坏。在大多数情况下,至少在文明的相当高级阶段,利益的最大总量才偶尔不是用这种办法得到的。毫无疑问,正义的常识性准则为严格性对限制人们的不正义倾向,对限制危害社会的行为倾向,具有某种用途,但功利主义者认为,断言这种严格性就是道德的一个基本原则,那是错误的。正如一个人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一系列欲望是合理的一样,一个社会最大限度地提高它的全体成员的满足的净差额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此,达到功利主义的最自然的办法(虽然肯定不是唯一的办法),就是为整个社会采用适合于个人的合理选择原则。一旦这一点得到承认,公正旁观者的地位和功利主义思想史对同情的强调也就容易理解了。正是由于这种公正旁观者的观念,由于用对同情的认同作用来指导我们的想象,适用于个人的原则得以运用于社会。在人们的想象中,正是这种旁观者把所有人的欲望结合成一个必要的合乎逻辑的欲望系统;正是由于这种结合,许多人就融合成了一个人。这个公正的旁观者是一个具有同情能力和想象力的理想人物,因而也是一个完全有理性的人,他认为自己的欲望和别人的欲望是一致的,他能体会别人的欲望,就像是他自己的欲望一样。这样,他查明了这些欲望的强烈程度,并确定了它们在这一个欲望系统中的适当比重,然后,由理想的立法者通过对社会制度的各种规章进行调整,努力使这些欲望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按照这种社会观,不同的个人被看作是许多不同的尺度,权利和义务以及不多的满足手段都要用这些尺度按章予以确定和分配,以便最大限度地满足需要。因此,理想的立法者作出的决定与企业家或消费者作出的决定,实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企业家的决定是如何通过生产这种或那种产品来使自己获得最大限度的利润,而消费者的决定则是通过购买这种或那种商品来使自己获得最大限度的满足。在每一种情况下,都只有单独一个人,他的系统欲望决定了有限手段的最佳分配。正确的决定基本上是一个有效管理的问题。这种关于社会合作的观点,是把适用于个人的选择原则扩大应用于社会,然后为了实现这种扩大应用,通过公正而富有同情心的旁观者富有想象力的行动,把所有的人融合成一个人的结果。功利主义对人们之间的差异是并不认真看待的。
第一章 正义即公平-2
第6节有关的一些比较
一方面是对自由权和权利的要求,另一方面是增加社会总福利的好处,把这两者作为一个原则问题加以区分,而对于前者,即使不是认为它绝对重要,也要予以某种优先考虑,在许多哲学家看来;我们是这样做的,对常识的信念似乎也赞成这种做法。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被认为具有某种不可侵犯性。这种不可侵犯性的基础就是正义,或者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其他任何人的福利都不能凌驾其上的自然权利。正义否认某些人失去自由可以由于其他人享有更大的善而变得合理起来。把不同的人当作一个人而使其得失相抵,这种推理不能成立。因此,在一个正义的社会里,基本自由权被认为是理所当然之事,而得到正义保障的权利是不受制于政治交易或社会利益的权衡。
正义即公平理论试图说明正义优先这种常识性信念,指出这种信念是在原始状态中可能会被选择的一些原则所产生的结果。这类判断反映了合理的选择和缔约各方的最初平等。虽然功利主义者承认,严格说来,他的理论与关于正义的这些观点是有矛盾的,但他坚持认为,常识性的正义准则和自然权利概念作为次要准则只有从属的作用。这些准则之所以产生,是由于在文明社会的条件下,它们有很大的社全功利。在大多数情况下按照它们来行事,只在特殊情况下才可违反。我们往往会以过分的热情来肯定这些准则和依靠这些权利,于是就连这种热情本身也产生了某种效用,因为它抵消了人们利用没有得到功利认可的一些方法来破坏这些准则的自然倾向。一旦我们懂得了这一点,功利主义原则与对正义的信仰力量之间的明显差异就不再是哲学上的一个难题。因此,尽管契约论承认我们对正义优先的信念大体上是正确的,但功利主义力图把这些信念说成是一种对社会有用的幻想。
第二个比较是:功利主义者把适用于个人的原则扩大应用于整个社会,而正义即公平观作为一种契约观,则假定关于社会选择的原则,从而也就是正义的原则,其本身就是某种原始协议的目标。没有理由认为支配人们团体的原则只是适用于个人的选择原则的延伸。相反,如果我们假定对任何事物的正确的支配原则决定于该事物的性质,同时假定具有各自系统目标的不同人们的多样性是人类社会的一个基本特征,部么我们就不应指望关于社会选择的原则是功利主义的。诚然,迄今为止,还不曾有任何论述表明原始状态中的各方不会选择功利主义原则来规定社会合作的条件。这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我打算放到后面去研究。就人们此刻所了解的全部情况来看,采用某种功利原则,从而使契约理论最终为功利主义提供一种比较深刻和比较间接的正当理由,这是完全可能的。事实上,边沁和埃奇沃思有时候就间接表明了这种偏向,虽然他们并未系统地阐述这种偏向,而就我所知,这种偏向在西奇威克的著作中是没有的。就眼前来说,我将只假定,原始状态中的人可能会拒绝功利原则,相反,他们可能会为了以上概述的理由而去采用已经提到的两个正义原则。无论如何,按照契约理论的观点,仅仅依靠把合理谨慎原则扩大应用于公正旁观者所构想的系统欲望,是不可能得到关于社会选择的原则的。要得到这种原则,就不能认真看待个人差异的多样性,也不能承认人们可能会赞同的东西就是正义的基础。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奇怪的不正常现象。人们习惯上把功利主义看作是个人主义的,这种看法当然有充分理由。功利主义者是自由权和思想自由的坚强保卫者,他们认为,社会的善是由个人利益构成的。但是,功利主义并不是个人主义的,至少通过更自然的反思过程而得到的功利主义不是个人主义的,因为它把所有的欲望合而为一,从而把适用于个人的选择原则应用于整个社会。因此,我们就可明白,这第二个比较是与第一个比较联系在一起的。因为正是这种合而为一的做法和以这种做法为基础的原则,使得到正义保障的权利受制于对社会利益的权衡。
我现在要提到的最后一种比较是:功利主义是一种目的论,而正义即公平理论则不是。顾名思义,后者是一种义务论。它既不是离开权利来规定利益,也不是把正当解释为最大限度地扩大善。(应该指出,义务论是非目的论的,它不是用来说明体制和不顾后果的行动是否正当的观点。值得我们注意的所有伦理学理论在判断体制和行动是否正当时都考虑了它们的后果。如果有哪个伦理学理论不是这样做,那么它就是一种不合理的、愚蠢的理论。)正义即公平理论是另一种义务论。如果假定原始状态中的人可能会选择某种平等自由权原则,并把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只限于每个人利益的不平等,那么就没有理由认为正义的体制会最大限度地扩大善(这里,我同功利主义一样。假定善就是合理欲望的满足)。当然,最大的善也并非不可能产生,但那可能是一种巧合。如何达到满足的最大净差额,这个问题在正义即公平理论中是决不会产生的;这种最大限度的原则是根本不用的。
在这方面还有一个问题。按照功利主义,任何欲望的满足本身都具有某种价值,因而在决定什么是正当时必须把这种价值考虑进去。至于这种欲望是什么,除间接影响外,对计算满足的最大差额是无关紧要的。我们对体制的安排,要以获得满足的最大总量为目的;对于这些满足来自何方,性质如何,我们并不提出任何问题,我们所要问的只是这些欲望的满足将会怎样影响总的福利。社会福利直接地,也是唯一地取决于个人满足与不满足的程度。例如,如果人们以相互歧视为乐,使别人得到较少的自由权作为提高他们的自尊的手段,那我们就必须和对其他欲望一样,根据它们的强烈程度等等,对它们是否应该得到满足,予以审慎的考虑。如果社会决定对这些欲望不予满足,甚或予以压制,那是团为它们对社会具有破坏性倾向,因为更大的福利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来获得。
另一方面,按照正义即公平理论,人们事先接受了一种平等自由权原则,但他们在这样做时并不了解他们的更具体的目标。因此,他们毫无保留地一致同意使他们的关于善的观念与正义原则的要求相一致,或者至少不去坚持直接违反这些原则的要求。一个以看到别人处于较少自由权地位为乐的人知道,他们没有任何以此为乐的权利。以别人被剥夺为乐,这本身就是错误的:这种满足必然要破坏他在原始状态中可能同意的原则。正当原则,从而正义原则,对于哪些满足才有价值这一点规定了限制;它们对于什么是一个人合理的关于善的观念这一点也规定了限制。人们在制定计划和选择志愿时,必须考虑到这些限制。因此,按照正义即公平理论,不管人的倾向和爱好是什么,人们并不认为它们是既定的东西;然后,人们便去寻找满足它们的最佳办法。更确切地说,他们的欲望或志愿从一开始就受到正义原则的限制,正是这些原则明确规定了人们系统欲望必须尊重的界线。要表明这一点,我们可以这样说:在正义即公平理论中,正当概念优先于关于善的概念。正义的社会制度规定了个人追求自己目标所不能超越的范围,这个制度提供了一系列权利和机会,也提供了满足的手段,遵循这些手段,使用这些手段,就可以公平地去追求这些目标。必须违反原则才能得到的利益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坚信这一点,也就部分说明了正义优先。既然这些利益本来就毫无价值可言,它们就不能超越正义的要求。
按照正义即公平观,正当优先于善,这证明是这一观念的主要特征。它对整个基本结构的设计规定了某些标准;这些安排决不可有助于产生违反正义的两个原则(即违反从一开始就被赋予具体内容的原则)的倾向和态度,它们必须保证正义体制的稳定。这就给什么是好的,什么是道德高尚的品格,以及应该做什么样的人,划定了初步界限。不过,任何正义理论都会作出这种限制,即在特定情况下使它的基本原则得到满足所必须有的那些限制。有些欲望和倾向是功利主义拒绝考虑的,因为鼓励或允许这些欲望和倾向,在当时情况下就会产生较小的满足的净差额。但是,这种限制主要是形式上的限制,如果没有对情况的相当详细的了解,它也不能充分表明它们是什么样的欲望和倾向。光是这一点还不能说是功利主义的缺点。在决定哪些道德品质应在一个正义的社会里得到鼓励对严重依赖自然事实和人类生活的偶然因素,这正是功利主义理论的一个特征。正义即公平理论的道德理想是深深地植根于伦理理论的基本原则之中的。同功利理论相比,这正是自然权利观(契约论的传统)的特点。
在把正义即公平理论和功利主义相比较时,我所考虑的只是古典的功利主义理论。这就是边沁和西奇威克的观点,也是功利主义经济学家埃奇沃思和皮古的观点。休谟赞同的那种功利利主义,对我的论题可能是不适用的;事实上,严格说来,它并不是功利主义。例如,休谟在反对洛克契约论的著名论点中坚持认为,尽职与效忠的原则都具有相同的功利基础,因此,把政治义务建立在某种原始协议的基础上,是什么也得不到的。在休谟看来,洛克的理论代表了一种不必要的混乱:一个人还是似直接求助于功利为好。但是,休谟所说的功利,似乎就是社会的普通利益和需要。尽职与效忠的原则就是由这种意义上的功利产生出来的,就是说,除非这些原则得到普遍的尊重,否则社会秩序是不可能维持的。但是,休谟接着又认为,如果法律和政府遵守以功利为基础的准则,那么从一个人的长远利益看,他一定会得到好处。至于一些人的所得超过了另一些人的所失,这一点则没有提到。因此,在休谟看来,功利和某种共同的善似乎就是同一个东西;只要体制符合每一个人的利益,它们也就符合了功利的要求,至少从长远来看是这样。不过,如果休谟的这种解释是正确的,那么,同正义优先的矛盾就立刻不见了,同洛克契约论的不一致也立刻不见了。因为在洛克的理论中,平等权利的作用就是保证唯一可以允许的背离自然状态的行动只能是尊重这些权利和为共同利益服务的行动。显然,洛克所赞同的自然状态的所有改变,都是符合这个条件的,因而也是关心促进自己的目标的有理性的人在平等状态下所能同意的改变。休谟丝毫没有对这些限制的合宜性提出疑问。他对洛克契约论的批评决没有否定这个理论的基本论点,他甚至似乎承认了它的基本论点。
边沁、埃奇沃思和西奇威克所提出的这个古典观点的优点是:它显然认识到了什么是得失攸关的大事,就是说,认识到了正义原则和从这些原则派生出来的权利的相对优先问题。问题是,一些人蒙受损失是否会由于另一些人更大的利益总量而变得不重要起来;或者说,强调正义是否就是要求人人都能得到平等自由权,而只有符合每个人的利益的那些经济和社会不平等才是可以允许的。在对古典功利主义和正义即公平理论所作的比较中,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在一些基本的社会观之间存在着某种差异。一方面,我们把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看作是一种促进互利的合作安排,而支配这称安排的就是人们在一种公平的原始状态中可能会选择的一些原则;另一方面,我们又把这种社会看作是对用来最大限度地满足欲望系统的社会资源的有效管理,而这些欲望是正义的旁观者根据许多个人已知的欲望系统构想出来的。只要与古典功利主义的自然偏向化较一下,这种差异也就显示出来了。
第7节直觉主义
我将用一种比通常更为概括的方式来考虑直觉主义,就是说,把它作为这样一种理论:它有一批不可化约的基本原则,我们必须问一问自己,根据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什么样的平衡才是最正义的平衡;然后对这些原则加以权衡,决定其优劣。只要我们达到了某种概括的高度,直觉主义者便会认为,确定不同正义原则的恰当重点的任何更高一级的推定标准,都是不存在的。尽管道德情况的复杂性需要有若干不同的原则,但却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说明这些原则并确定其重点的单一标准。因此,直觉主义理论有两个特征:首先,这些理论是由众多的基本原则组成的,在特定情况下,这些原则可能互相冲突,以致作出完全相反的指示;其次,这些理论并不包含权衡这些原则优劣的任何明确方法和优先规则:我们只能依靠直觉,依靠在我们看来差不多是最正确的东西来建立平衡。或者,即使有什么优先规则,它们也被看作是或多或少无足轻重的东西,对作出判断没有任何实际的帮助。
其他形形色色的论点一般也都与直觉有关,例如,关于正当和善的概念是不可分析的,而适当提出来的道德原则也表达了合法道德要求的不证自明的主题等等。但我将撇开这些问题不谈。这些具有认识论特点的理论,不是我所理解的直觉主义的必要的组成部分。也许我们最好还是把这种广义的直觉主义说成是一种多元论。不过,某种正义观也可以是多元论的,它不需要我们依靠直觉去权衡它的原则。它可能包含有必不可少的优先规则。为了强调在权衡原则时直接求助于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用这种更概括的方式来考虑直觉主义似乎是适当的。至于这种观点在多大程度上与某种认识论有关系,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照此理解,那就有了许多种直觉主义。不但有我们日常的这类观念,而且也许还有最富哲学意味的理论。区别各种直觉主义观点的一个办法,就是看它们的原则所达到的概括高度。常识性的直觉主义以若干类相当明确的准则的形式出现,每一类准则适用于某个具体的正义问题。一类准则适用于合理工资问题,另一类准则适用于税收问题,还有一类准则适用于惩罚问题,等等。比如说,如果要得到关于合理工资的观念,我们不仅要考虑需要的问题,而且还要设法比较各种不同的标准,例如对技术、训练、勤奋、责任心、工作危险性等要求。大概不会有人仅仅根据这些准则中的任何一条未作出决定,而且必须从这些准则中找到一种兼顾的办法。按现有体制来确定工资,事实上也就是表示对这些要求作出某种评价。然而,这种评价还常要受到不同社会利益要求的影响,也要受到权势的相对地位的影响。因此,它可能不符合任何一个人的合理工资观。由于具有不同利益的人可能会强调促进他们利益的那些标准,这种情况就尤其可能发生。有较大能力和受过较多教育的人,往往会强调对技术和训练的要求,而不具备这些条件的人,则竭力提出对需要的要求。但是,我们日常的正义概念不但要受我们自己地位的影响,而且还带有习惯和现有期望的强烈色彩。那么,我们应该用什么标准来判断习惯本身的正义性和这些期望的合法性呢?为了达成某种程度的谅解和协议,不去理会不过是不同利益的实际解决,也不去依靠习惯和既有期望,就必须向某种更普遍的安排前进,以便确定准则之间的平衡,或至少把这种平衡限制在更狭窄的范围之内。
这样,我们就可以参照社会政策的某些目标来考虑正义问题了。不过,这种办法也可能要依靠直觉,因为它通常是以比较各种经济和社会目标的形式出现的。例如,假定分配的效率、充分就业、更大的国民收入以及国民收入的更公平的分配,都被认为是社会目标。这样,只要适当地权衡这些目标和现存的体制结构,关于合理工资、正当税收等等的准则也就会得到适当的强调。为了得到更大的效益和公平,一个人可以奉行一种具有在工资报酬上强调技术和勤奋的实际效果的政策,而对需要的准则则用某种别的方式,或许是用福利转移的方式来处理。既然征税是必然的,那么确定合理工资是否还有实际意义呢?对于这个问题,关于社会目标的直觉主义提供了一种解决基础。我们怎样权衡某一类准则,是和我们怎样权衡另一类准则相适应的。这样,我们就使自己对正义的判断有了某种内在联系;我们已经跨出了实际上兼顾各种利益的狭隘范围,而进入了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当然,我们仍然有一个要在平衡更高一级政策目标的求助于直觉的问题。对这些目标的侧重点不同,决不是什么细微末节上的不同,而是常常与深刻对立的政治信仰相对应的。
哲学概念上的原则是最普遍的原则.这些原则不仅是为了说明社会政策目标,而且对这些原则所规定的重点也应能相应地确定这些目标的平衡。为了说明起见,让我们讨论一下一个相当简单而又常见的以总合-分配二分法为基础的概念。这个概念有两条原则:社会基本结构的目的首先是从产生满足的最大净差额这个意义上说的最大的善,其次是对满足进行平等的分配。当然,这两个原则都有“假如其余情况均相同”这种附加条款。第一条原则,即功利原则,在这里充当了一种效率标准,促使我们在其他条件相等时,尽可能地去产生最大的满足总量;第二条原则则充当正义标准,对追求总合福利的行为加以限制,并把利益的分配拉平。
这个概念是直觉主义概念,因为对于确定如何权衡这两条原则,这里并没有提供任何优先规则。极为不同的重点是与承认这两条原则相一致的。对大多数人事实上会如何对权衡这些原则作出某种假设,这无疑是很自然的。首先,在总满足和平等程度的不同结合上,我们大概会赋予这些原则以不同的重点。例如,如果存在一种巨大的总满足,但对这种满足的分配是不平等的,那么我们十有八九会认为,更紧迫的是扩大平等,而不是这种巨大的总福利是否业已平均地得到分享。这一点可以用经济学家的无差异曲线的方法来予以更正式地表述。假定我们能测出社会基本结构的具体安排满足这些原则的程度,并以正x轴表示总满足,以正y轴表示平等(后者也许应该对完全平等有一个上限)。社会基本结构的某种安排实现这些原则的程度,现在可以用平面上的一个点来表示。
显然,在另一点东北方的那一点就是比较好的安排:它有两点优越性。例如,图1中b点优于a点。把判断为同样正义的点连接起来,就构成了无差异曲线。因此,构成图1中曲线i的,是与该曲线上a点平等的各点;构成曲线Ⅱ的,是与b点并列的各点。我们可以假定,这些曲线是向右下方倾斜的,并且彼此并不相交,否则它们所代表的判断就可能不一致。曲线向任何一点的倾斜,表示由这个点所代表的结合点上平等和总满足的相对重要性;沿一条无差异曲线而变化的倾斜度,表示这些原则的相对迫切往是如何随着它们或多或少地得到满足而发生改变的。因此,只要沿着图1中无差异曲线中的任何一条前进,我们就可看到,随着平等的减少,需要有越来越大的满足总量来补偿平等的进一步减少。
此外,十分不同的重点是与这些原则相一致的。设图2代表两个不同的人的判断。实线表示一个比较重视平等的人的判断。虚线表示另一个比较重视总福利的人的判断。这样,尽管第一个人把对d的安排看作和c同样重要,但第二个人则判断d优越。这种正义观对什么是正确的重点并未加以任何限制;因此,它允许不同的人可对原则作出不同的权衡。尽管如此,如果这种直觉主义观符合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那么它就决不是不重要的。至少,它可以挑出一种有意义的标准,一也可以说就是我们对社会正义的深思熟虑的判断的视轴。直觉主义者希望,一旦找到了这些轴或原则,人们就能以或多或少的类似办法来把它们加以权衡。至少,在他们表现公正。不为过分注意自己利益所动时,能够这样去做。或者,如果情况不是这样.他们至少也能就某种安排达成协议,借此可以使他们在确定重点时取得妥协。
最重要的是要看到;直觉主义者并不否认我们能够说明我们怎样去权衡不同的原则,或者,^在我们对这些原则给予不同的侧重点时;任何一个人怎样去对它们进行权衡。直觉主义者承认,可以用无差异曲线来表示这些重点。只要知道这些重点的性质,就能预见到将会作出什么判断。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判断具有一种一致的明确结构。当然,有人可能会认为,我们存确定重点时不知不觉地受到某种更高标准的支配,或者受到怎样去最充分地实现某种目标这一思想的支配。如果我们要运用这些标准,或追求这个目标,那么我们所确定的重点就是最后可能得到的重点。无可否认,任何已知的对原则的权衡都要服从这种解释。但直觉主义者宣称,这种解释事实上是不存在的。直觉主义者认为,不存在任何可以表达出来的、作为这些重点的基础的伦理观、可以用一个几何图形或一个数学函数来说明这些重点,但并不存在任何推定的、可以证明其合理性的道德标准。直觉主义认为,在我们对社会的判断中,最后大概都会碰到基本原则的多元性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只能说,用这种方法而不是用另一种方法来权衡原则,对我们来说似乎更正确一些。
这种直觉主义理论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合理之处。事实上,它还可能是正确的。我们决不可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对社会正义的判断必然会完全偏离可以得到公认的伦理原则。相反,直觉主义者认为,道德情况的复杂性使我们无法充分说明我们的判断,从而使不同原则的多元性成为必然之事。直觉主义者认为,超越这些原则的企图。不是变得平淡无奇(如所谓社会正义就是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就是导致虚妄和过分简单化(如一个人依靠功利原则来解决一切问题)。因此;驳斥直觉主义的唯一办法就是提出可以得到公认的说明重点的伦理标准,而根据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我们认为重视原则的多元性是适宜的。驳斥直觉主义就是要提出据说并不存在的那些推定的标准。诚然,公认的伦理原则这个概念是模糊不清的,虽然要从传统和常识中举出许多例子来是很容易的。但是,抽象地讨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一旦批评直觉主义者的人提出了更系统的说明,直觉主义者和批评他们的人将不得不解决这个问题。
人们可能会问,直觉主义理论究竟是目的论还是义务论。它们可能两者都是,在许多问题上,任何伦理观都必然要在某种程度上依赖直觉。例如,人们可能会像穆尔那样认为,人的感情和相互谅解,美的创造和对美的体察,知识的获得和领会,同快乐一起成了头等的好事。但人们也可能认为(穆尔则不如此),这些都是唯一的实际的善。既然对这些价值的规定不随正当而转移,而如果对正当的规定就是最大限度地扩大善,那就是属于至善论类型的目的论了。然而,在判断是什么产生最大的善时,这种理论也许会认为,这些价值必须按直觉来予以权衡:它可能会说,这里并不存在真正的指导标准。然而,直觉主义理论又往往是义务论。按照罗斯的权威性论述,根据道德价值(分配的正义)对美好事物进行的分配,包含在将要予以扩大的善之中;虽然产生最大的善的原则是基本原则之一,但它只是一个必须依靠直觉同所有其他有效原则的要求取得平衡的原则。因此,直觉主义观点的显著特征不在于它们是目的论的观点还是义务论的观点,而在于它们特别突出了求助于我们的直觉能力的做法,而这种直觉能力不是推定的和公认的伦理标准所能控制的。直觉主义不承认对优先问题有任何有效的明确的解决办法。现在,我们就着手简短地讨论这个问题。
第8节优先问题
我们已经知道,直觉主义提出了能够在多大程度上系统说明我们对正义和不正义的深思熟虑的判断问题。尤其是它认为,对于确定不同正义原则的重点问题,不可能提出任何肯定的答案。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依靠我们的直觉能力。当然,古典的功利主义努力避免完全求助于直觉。这是一种只有一个最后标准的单一原则观;至少从理论上说,重点的调整是参照功利原则来决定的。穆勒认为,只能有一个这样的标准,否则在不同的标准之间是不可能有裁决者的,所以西奇威克详尽地论证说,功利主义原则是能够承担这个任务的唯一原则。他们认为,在面临准则互相冲突的情况下,或在面临含糊不清的概念时,我们除了采用功利主义别无他法,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道德判断无疑就是功利主义的。穆勒和西奇威克认为,在某种问题上,我们必须用一个单一的原则来纠正我们的判断并史之系统化。无可否认,这一传统理论的巨大魅力之一就是它正视优先问题并努力避免依靠直觉的方法。
我已经说过,依靠直觉来解决优先问题,不一定就有什么不合理之处。我们必须承认,可能没有任何办法来摆脱原则的多元性问题。毫无疑问,任何正义观都将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依靠直觉。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应该尽量少去直接求助于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因为如果人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来权衡最后的原则(大概他们是经常这样做的),那么他们的正义观就是各不相同的。确定重点是正义观的一个基本的而不是次要的组成部分。如果我们不能说明这些重点应该怎样靠合理的伦理标准来确定,那么合理讨论的手段也就没有了。可以说,直觉主义者的正义观只是一种不完全的观念。即使不能完全排除对直觉的依赖,我们也应尽力为优先问题提出明确的原则。
按照正义即公平理论,直觉的作用受到几方面的限制。由于这整个问题相当复杂,这里我将只提出几点看法,这些看法的全部含义要在以后才能看得清楚。第一点与这样的事实有关,即正义原则就是在原始状态中可能会得到选择的那些原则。这些原则是某种选择状态所产生的结果,由于原始状态中的人是有理性的人,所以他们承认应该考虑这些原则的优先性问题。如果他们希望为裁定相互权利要求而确定一致同意的标准,他们就会需要用来确定重点的原则。他们决不可以假定他们对优先问题的直觉判断是大体相同的;由于他们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不同,他们的判断肯定是不会相同的。因此我假定,原始状态中的各方都想达成关于如何权衡正义原则的某种协议。选择原则这个概念的部分价值在于:原先促使他们采用某些原则的理由,可能也是他们赋予这些原则以某些重点的理由。按照正义即公平理论,正义原则并不被认为是不证自明的,它们的正当性就在于它们可能会被选择。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根据它们被人们所接受这一点来找到如何权衡它们的指导方针或限制条件。考虑到原始状态的情况,有一点可能是清楚的,这就是,某些优先规则比另一些优先规则更为可取,其理由基本上仍然是某些原则从一开始就得到了一致的同意。强调正义的作用和原始选择状态的特征,可以使优先问题变得更加易于处理。
另一种可能性是,我们也许能够找到可以用我所说的连续序列或词汇序列来予以说明的某些原则(正确的术语是“词典编纂序列”,但它过于累赘)。这种序列要求我们首先满足序列中的第一个原则,然后才能转向第二个原则;满足了第二个原则,然后才考虑第三个原则,以此类推。一个原则要等到它前面的那些原则或者得到充分的满足或者不能适用之后才开始起作用。因此,连续序列毋需去权衡原则;这个序列中处于前列的原则可以说具有一种对后面原则而言的绝对重点,而且毫无例外是有效的。我们可以把这种排列看作是类似于一些受到限制的最高原则的先后次序。我们可以假定,这个序列中的任何原则只有在前面的原则得到充分满足时才可以得到全面的考虑。事实上,我将作为一个重要特例提出这样一种次序,把平等自由原则置于控制经济和社会不平等的原则之前。这实际上是说,社会基本结构应该按照与前面的原则所要求的平等自由权相一致的方式来安排财富和权力的不平等。当然,乍看起来,词汇序列或连续序列这个概念似乎并不显得很有前途。事实上,它似乎立即同我们的稳健思想和良好判断格格不入。此外,它必须预先假定序列中的所有原则都是一种相当特殊的原则。例如,除非前面的原则只有一个有限的适用范围并规定了能够得到满足的明确条件,否则后面的原则就决不会起作用。这样,平等自由权原则就可以占据一种优先的地位,因为我们假定它是能够得到满足的。而如果功利原则是第一位的,那么它就会使后来的所有标准成为多余的东西。我将努力证明,至少在某些社会环境下,正义原则的某种连续序列为优先问题提供了一种近似的解决办法。
最后,可以提出一些内容比较有限的问题和用审慎的判断代替道德判断,来减少对直觉的依赖。这样,面对某种直觉主义观念原则的人就可以回答说,如果没有某些指导审慎思考的准则,他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例如,他可能会认为,在对满足的分配中,他无法解决总功利和平等的矛盾。不但这里所涉及的概念过于抽象。内容过于广泛,使他没有把握来作出任何判断,而且即使是解释这些概念的含义,也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总合-分配二分法无疑是一个吸引人的概念,但此时此地又似乎是难以处理的。它没有把正义问题分解成足够小的部分。按照正义即公平理论,求助于直觉的做法集中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我们从社会制度中挑出某个地位,并按照这个地位来评价社会制度,然后再提出这样的问题:从这种地位中的一个有代表性的人的观点来看,选择基本结构的这种安排而不是那种安排是否合理?根据某些假定,经济和社会的不平等是按照地位最不利的社会集团的长远期望来予以判断的。当然,对这种集团的说明不很准确,我们的审慎判断也必然会给予直觉以相当大的余地,因为我们也许还不能提出决定这种判断的原则。尽管如此,但我们已经提出了一个内容有限得多的问题,并用一种合理审慎的判断代替了道德判断。我们应怎样作出决定,这常常是十分清楚的。对直觉的依赖是一种不同性质的依赖,而且远不如在直觉主义观念的总合-分配二分法中对直觉的依赖。
在解决优先问题时,任务就是要减少而不是完全排除对直觉判断的依赖。没有理由假定我们能够避免所有求助于直觉的做法,不管是什么样的直觉,也没有理由假定我们应该努力那样去做。这个住务的实际目的是要在判断方面取得一种相当可靠的协议,以便产生一种共同的正义观。如果人们在直觉上的优先判断是相同的,那么几乎可以说,即使它们不能提出说明这些信念的原则,或者甚至这些原则是否存在,都是无关紧要的。然而,相反的判断却产生了困难,因为这时裁决不同要求的基础甚至是不明确的。因此,我们的目标应该是提出这样一种正义观,不管它多么依赖于伦理的或审慎的直觉,它都有助于使我们对正义的深思熟虑的判断殊途同归。如果这种正义观确实存在,那么,从原始状态的观点出发,就可以有充分的理由去接受它,因为在我们对正义的共同信念中引进更多的一致是合理的。事实上,一旦我们从原始状态的观点来看问题,优先问题就不再是如何去应付既定的无法改变的道德情况的复杂性问题,而是为了达成关于判断的理想协议而提出合理的、普遍可以接受的方案问题了。按照契约论的观点,道德情况决定于在原始状态中可能选择的原则。这些原则明确规定了哪些考虑从社会正义的观点看是恰当的。既然这些原则是由原始状态中的人来选择的,那么也应由他们来决定他们希望道德情况简单或复杂到什么程度。原始协议决定了他们在多大程度上准备妥协,从而使事情变得简单一些,以便确定为共同正义观所必需的优先规则。
我已考察了根据推定来处理优先问题的两个明显而又简单的方法,这就是:或者利用一种单一的无所不包的原则,或者利用词汇序列中的许多原则。其他方法无疑是存在的,但我不打算去考虑它们可能是什么样的方法。传统的道德理论在大多数情况下或者是单一原则的,或者是直觉主义的,因此,提出一种连续序列从一开始就是一种新奇的方法。虽然一般说来,词汇序列不可能完全正确,这一点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但在某些特殊的然而重要的情况下(第82节),它大概还是可以给人以启发的。这样,它就可以表明正义观的更广泛的结构,并指出能够找到更合适方法的方向。
第9节关于道德理论的几点看法
为防止误解,在这里简短地讨论一下道德理论的性质,似乎是可取的。我的讨论将是比较详细地说明反思平衡中深思熟虑的判断这个概念以及采用这个概念的理由。
让我们假定,每个过了一定年龄并具有必要智能的人,在正常的社会环境下养成了一种正义感。我们获得了判断事物是否正义的本领,也学会了依靠理智来支持这种判断的本领。此外,我们通常还有按照这些见解办事的某种欲望,并希望别人也有同样的欲望。显然,这种道德能力是非常复杂的。要明白这一点,只要指出我们准备作出的判断可能是不计其数而且是形形色色这一点就够了。我们常常不知道怎样说才好,有时又觉得自己犹豫不决,这一点也并不有损于我们的能力的复杂性。
人们开始时(我着重这种观点的临时性质)可能认为,道德哲学就是试图说明我们的道德能力的;或者,就眼前来说,人们可能认为,正义理论就是说明我们的正义感的。这件事很难办。因为这种所谓的说明,并不就是说列举出我们准备对体制和行动作出的判断以及随之而来的支持这些判断的理由,而是说需要提出一批原则,一旦这些原则同我们的信仰以及对环境的认识结合起来,同时,如果我们又能自觉而聪明地应用这些原则,那么,它们就会使我们作出这样的判断,并提出支持这些判断的理由。我们作出的日常判断符合正义观的原则,那么正义观也就表达了我们的道德感情。这些原则可以作为得出配合判断的某种论点的前提的一部分。直到我们以某种涉及广泛情况的系统方法知道了它们是什么样的原则,我们才能对我们的正义感有所了解。如果对我们的日常判断,对我们作出这种判断的天然意愿,只有似是而非的了解,那只会掩盖一个事实,即说明我们的道德能力乃是一项复杂任务。必须假定说明我们的道德能力的原则具有一种复杂的结构,同时所涉及的种种概念也必须予以认真的研究。
这里,把说明道德能力问题和说明我们对本族语句子的语法意识问题比较一下是有益的。这里的目的是通过提出明确的原则来说明识别好句子的能力,而这些原则和说本族语的人一样。是各不相同的。这种说明是一项很困难的任务,这个任务虽然还没有完成,但大家知道,它需要从理论上予以解释,而不为我们明确的语法知识的特定准则所囿。道德哲学大概也有与此相类似的情况。没有理由假定我们的正义感可以用众所周知的常识性准则来予以充分的说明,也没有理由假定我们的正义感可以从比较明显的学习原则中派生出来。对道德能力的正确说明,肯定要涉及一些原则和理论解释,而这些原则和解释是远远超出日常生活中引用的规范和标准的;它最后还可能需要用相当复杂的数学手段。既然按照契约观点,正义理论是合理选择理论的一部分,那样做也就在意料之中了。这样,原始状态的概念以及在原始状态中取得对原则的协议的概念,也就似乎不太复杂或不是十分不必要的了。事实上,这些概念相当简单,可以作为研究的入门。
然而,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谈到任何关于深思熟虑的判断问题。正如已经假定的那样,深思熟虑的判断就是在我们的道德能力极可能得到如实的表现时所作出的那些判断。因此,在决定应该考虑我们的哪些判断时,我们可以合理地选择某些判断而排除另一些判断。例如,我们可以抛弃在犹豫不决中作出的那些判断,或我们对之很少有把握的那些判断。同样,我们在心烦意乱时或受到恐吓时所作出的判断,或我们一心要以某种方式获得好处时所作的判断,也可以弃置不顾。所有这些判断很可能都是错误的,或都是受我们过分注意自身利益的影响的。深思熟虑的判断就是在有利于运用正义感的条件下所作出的判断,因而也就是在不能给犯错误找到比较普通的借口或解释的情况下所作出的判断。这样说来,也就是假定作出判断的人都有作出正确决定的能力、机会和欲望(或至少不是不要作出正确决定的欲望)。此外,鉴别这些判断的标准也不是任意的。事实上,它们同选择任何深思熟虑的判断所使用的标准是相似的。一旦我们把正义感看作是一种思想能力,是与运用思想有关的,那么恰当的判断也就是在有利于审慎考虑和一般判断的条件下所作出的判断。
现在,我们来着手讨论反思平衡这个概念。需要这个概念有如下原因。根据道德哲学的临时目标,人们可能会说,正义即公平理论只是一种假设,它认为,在原始状态中可能选择的原则,也就是符合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的那些原则,正是这些原则说明了我们的正义感。但是,这个解释显然是过分简单化了。在说明我们的正义感时,还必须考虑到这样的可能性,即尽管深思熟虑的判断是在有利的情况下作出的,但在一定程度上,它们无疑是参差不齐的,是容易被歪曲的。如果一个人碰到了一种在直觉上具有吸引力的对自己的正义感的说明(比如,一种包含有对各种合理而自然的假定的说明),他很可能修改他的判断,使之符合正义即公平理论的原则,即使这个理论并不完全适合他的现有判断。如果他能找到一种解释,说明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偏差,使他对自己原始判断的信心遭到破坏,如果所提出的观念产生了一种他认为现在可以接受的判断,他尤其可能会那样去做的。从道德哲学的观点来看,对一个人的正义感的最好说明,不是那种在他考察任何正义观之前就已符合自己判断的说明,而是那种配合了他在反思平衡中所作出的判断的说明。我们已经看到,要达到这一步,一个人先要对所提出来的各种观念加以权衡,然后或者修改自己的判断,使之符合其中的一种观念,或者坚持自己的原始信念(和相应的观念)。
反思平衡这个概念引起了一些需要予以说明的复杂问题。首先,它是研究那些由自我省察所形成的行动指导原则所特有的一种概念。道德哲学是苏格拉底式的哲学:一旦支配我们目前深思熟虑的判断的原则被揭示出来,我们也许就会希望改变这些判断。即使这些原则完全合适,我们也仍然可能希望这样做。了解这些原则,可能意味着去进一步思考,从而使我们修改我们的判断。然而,这种特点不是道德哲学所独有的,也不是其他哲学原则,如归纳法和科学方法原则所独有的。例如,我们虽然可能不会指望由于某种语言学理论(这种理论的原则在我们看来似乎是特别自然的)而大大修改我们正确的语法意识,但这种改变并不是不可想象的,毫无疑问,我们的语法意识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受到这方面知识的影响。但在物理学方面,情况就不同了。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即使我们对自己不感兴趣的天体运动作出了准确的说明,我们也无法改变这些运动来使之符合某种更吸引人的理论。幸运的是,天体力学的原则有其自身的智力之美。
然而,关于反思平衡也有几种不同的解释。一个人可能碰到的只是那些除次要差异外或多或少与自己现有判断相一致的说明,或者,一个人可能碰到的就是他也许能够使自己的判断和支持这些判断的全部有关哲学论点相一致的所有可能的说明。反思平衡的概念因这些情况的不同而异。在第一种情况下,我们可能是在多多少少如实地说明一个人的正义感,虽然我们也考虑了如何去消除某些不一致之处;在第二种情况下,一个人的正义感可能要经历也可能不经历某种根本的改变。显然,在道德哲学中人们关心的是第二种反思平衡。当然,一个人能否达到这一步,那是值得怀疑的。这是因为,即使关于所有可能的说明和全部有关哲学论点的概念很明确(这一点也是有向题的),我们也不可能对这些说明和哲学论点—一加以审查。充其量我们只能通过道德哲学的传统去研究我们已知的各种正义观和我们所想到的任何其他正义观,然后对这些正义观加以考虑。这差不多也是我所要做的,因为在提出正义即公平理论时,我要把这一理论的原则和论据同其他一些众所周知的观点相比较。按照以上说法,可以懂得正义即公平理论说的就是:在原始状态中可能选择的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两个原则,而不是其他传统的正义观,如功利观和至善观;经过认真的思考,这两个原则比这些公认的选择办法更符合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这样,正义即公平理论就使我们更接近于哲学的最终目标;当然,它还没有达到这种目标。
对反思平衡的这种解释立刻又引起了若干新的问题。例如,反思平衡(从哲学最终目标这个意义上说)是否存在?如果存在的话,它是否就是独一无二的?即使是独一无二的,这一点能够做到吗?也许,我们用以开始思考的判断,或思考过程本身(或两者),会影响我们的最后归宿,如果有这种归宿的话。然而,在这里推究这些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我甚至不打算去问,说明一个人深思熟虑的判断的原则,是否就是说明另一个人深思熟虑的判断的那些原则。我将理所当然地认为,对于在反思平衡中作出判断的人来说,这些原则是大致相同的,如果不同,那么他们的判断就沿着以一批(我将予以讨论的)传统理论为代表的几条主线而产生歧异(事实上,一个人可能发现自己同时徘徊于相互对立的正义观之间而无所适从)。如果人们的正义观最终证明是各不相同的,那么它们在哪些方面不同,就成了一个头等重要的问题。只有等到我们对这些正义观有了比较正确的说明,我们才能知道它们何以不同,甚至知道它们是否真的不同。但我们现在还不能做到这一点,即使是对一个人或一批相似的人,我们都不能做到。这可能同语言学也有某种类似之处:如果我们能够说明一个人的语法意识,我们当然就会知道许多关于语言的一般结构的情况。同样,如果我们能够说明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的正义感,我们就能为提出某种正义理论作出一个良好的开端。我们可以假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道德观。这样,对本书的论题来说。读者和作者的观点就是唯一有价值的观点。别人的意见不过是用来使我们的头脑变得更清楚而已。
我希望强调的是,正义理论完全说得上是一种理论。它是一种关于道德感情(借用十八世纪一本书的名字)的理论,它提出了指导我们的道德力量的原则,或者说得更明确些,指导我们的正义感的原则。有一类虽然有限然而明确的事实,可以用来检验一些假设的原则,这些事实就是我们反思平衡中的深思熟虑的判断。正义理论同其他理论一样,也要受同样的方法规则的支配。定义和意义分析并不占有特殊的地位:定义不过是一种用来建立一般理论结构的手段。一旦提出了整个理论结构,定义就不再占有显著的地位,而是与理论本身同其兴废。无论如何,要提出一种完全以逻辑和定义的真实性为基础的真正的正义理论,显然是不可能的。对道德概念进行分析并由原因推出结果,这种做法无论在传统上是多么不言而喻,但却是一种过分脆弱的基础。道德哲学必须能够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利用某些可能的假定和一般事实。要说明我们反思平衡中的深思熟虑的判断,舍此更无他法。这是直到西奇威克为止的大多数英国古典作家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改变这种看法。
此外,如果我们能为我们的道德观找到一种准确的说明,那么,要回答关于意义和理由的问题,可能要容易得多。事实上,有些问题可能根本不再是真正的问题。例如,自弗雷格和坎托以来的发展,使我们能够特别加深对用逻辑和数学来表述的意义和理由的理解。关于逻辑和集合理论的基本结构及其与数学的关系的知识,以概念分析和语言学调查所无法做到的方法,改变了关于这些问题的哲学。理论分化了,有的成了能够决定而又全面的理论,有的成了不能决定然而全面的理论,有的成了既不全面也不能决定的理论。人们只需注意一下这种分化的结果就行了。说明这些概念的逻辑体系的发现,深刻地改变了关于逻辑和数学的意义及真实性问题。一旦人们更好地了解了道德观的真正内容,某种类似的变化就可能发生。除此以外,很可能没有其他办法为道德判断的意义和理由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
因此。我希望强调我们的真正道德观的研究重点。但是,承认道德观的复杂性,必然就是承认我们现有的理论是粗糙的和有着严重缺点的。如果简单化的做法显示了并大致说明了我们的判断的概貌,我们就必须予以容忍。用相反的例子来提出不同意见,必须谨慎从事,因为这些意见可能只是告诉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就是说,我们的理论在某个地方有错误。重要的是,要弄清楚它错了多少次和错到什么程度。所有的理论大概都有某些错误,不管在什么时候,真正的问题始终是:在已经提出的各种观点中,哪种观点总的来说是最为近似的。为了弄清这一点,多少了解相互颉颃的理论的结构,是肯定必要的。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一直试图通过基本的直觉概念把正义观加以分类和讨论,因为基本的直觉概念可以揭示各种正义观的主要差异。
在提出正义即公平理论时,我将把它拿来同功利主义作一比较。我这样做是出于各种原因,一部分是因为这个理论是一种说明手段,一部分是因为功利主义观点的几个变种长期以来一直支配着我们的哲学传统,并且在继续这样做。尽管长期存在着对功利主义所轻易引起的疑虑,但这种支配作用仍维持不衰。这种奇怪状态的存在,我认为其原因就在于还不曾有人提出过既有在明晰性和系统性方面的可比优点,又能减少这种怀疑的任何建设性的可供选择的理论。直觉论不是建设性的,至善论是不可接受的。我猜想,恰当地提出来的契约论能够弥补这个陷缺。我认为,提出正义即公平理论就是在这方面所作的一次努力。
当然,我将要提出的契约理论容易受到我刚才提到的那些责难。现有的道德理论的简单粗糙的特点,毫无例外地也会受到这种责难。例如,关于优先规则问题,我们现在所能说的是多么之少,这一点就足以使人感到沮丧;虽然词汇序列对一些重要情况可能相当有用,但我敢说它不会完全令人满意。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去利用一些简单的方法,而这也正是我经常做的。我们应该把正义理论看作是一种指导基础,其目的就是对准我们的道德感觉,并把比较有限而易于处理的问题交给我们的直觉能力去判断。正义原则指出某些考虑是与道德有关的,优先规则指出了在这些考虑发生抵触时的恰当的优先次序,而原始状态观则规定了告诉我们应予审慎考虑的基本概念。如果这整个安排在经过认真思考之后似乎使我们的思想得到澄清和整理,如果它有助手减少分歧,有助于使各不相同的信念比较协调一致,那么,它就是做了一个人可以合理地要求它去做的一切。如果把无数简单化的做法理解为一种似乎确有帮助的结构的组成部分,那就可以把这种做法看作是暂时有理的。
第二章 正义的原则-1
正义理论可以分为两大部分:(l)解释原始状态和提出可在原始状态中用来进行选择的各种原则,(2)论证事实上可能_采用哪些原则。本章将讨论适用于体制的两个正义原则和适用于个人的几个原则,并说明这些原则的含义。因此,目前我所关心的只是这个理论的第一部分的一个方面。要到下一章我才着手解释原始状态问题,并开始提出论据说明这里所考虑的原则事实上会得到承认。要讨论的各种问题有:作为正义主题的体制和形式正义的概念;三种程序正义;关于善的理论的地位;正义原则就是平等主义原则的观念以及其他观念。每一个讨论的目的都是要说明这些原则的含义及其运用问题。
第10节体制和形式正义
社会正义的原则的基本主题是社会基本给构,也就是把主要的社会体制变成一种合作安排。我们已经看到,这些原则的目的是:在这些体制中指导对权利和义务的分配。确定对社会生活的利益和负担的恰当分配。适用于体制的正义原则,决不可与适用于个人及个人在特殊情况下的行动的正义原则混为一谈。这两种原则适用于不同的对象,因此必须分别讨论。
按照我的理解,所谓体制就是一种公共规则体系,这种体系规定职务和地位及其权利和义务,规定权力和豁免,等等。这些规则详细说明某些行动是可以允许的,另一些行动是被禁止的;对于可能发生的违犯行为,它们还规定了某些处罚和辩护,等等。我们可以把游戏和礼仪、审判和议会、市场和财产制度看作就是体制或更普遍的社会惯例的例子。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待体制:首先把它看作是一种抽象的目标,就是说,由某种规则体系表示的某种可能的行为方式;其次把它看作是某些人某时某地在思想和行为上实现了这些规则所明确规定的行动。那么,作为已经实现了的体制和作为一种抽象目标的体制,哪一种是正义的或不正义的,这就有点含糊不清了。看来,最好还是说,已经实现的并得到有效而公正管理的体制是正义的或不正义的。而所谓作为一种抽象目标的体制是正义的或不正义的,只是说这种体制的实现可能是正义的或不正义的。
如果体制所规定的行动,按照一种普遍的协议(即规定这个体制的规则体系得到遵守)得到正常执行,那么在某时某地也就存在着一种体制。例如,议会体制就是由某种规则体系(或可以有所不同的此类体系)规定的。这些规则列举了某些行为方式,从召开议会会议,到就一项议案进行表决,到提出一个程序问题,等等。各种各样的普遍准则结合成一种条理分明的安排。如果某些人完成了适当的行动,按照规定的方式从事这些活动,并相互承认彼此之间的协议,即他们的行为符合他们必须遵守的规则,那么,在某时某地也就存在着一种议会体制。
因此,当我说某种体制即社会基本结构是一种公共规则体系时,我是指参加这个体制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能知道些什么,如果这些规则和他参与这些规则所规定的活动是某种协议的结果的话。一个加入了某种体制的人知道,这些规则对他和对别人的要求是什么。他还知道别人也知道这一点,而且别人也知道他知道这一点,等等。当然,就实际存在的体制而言,这种条件并不是始终得到实现的,但这不失为一种合理的简单的假定。正义的原则必须适用于按这个意义理解的社会普遍安排。如果一个体制的某个次要部分的规则只有属于这个部分的那些人才知道,那么我们就可以假定,这里有了一种协议:只要这些规则的目的是为了实现公认的目的而别人也不会因此受到不利的影响,那么这一部分人就可以为他们自己制定规则。把体制的规则公之于众,可以保证参加这一体制的人知道对彼此的行为有哪些限制,知道哪一类行为是可以允许的。这就有了确定相互期望的共同基础。此外,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也就是在一个由共同正义观进行有效管理的社会里,对于什么是正义的,什么是不正义的,也有一种普遍的协议。我还将在下文假定,对正义原则的选择是在知道它们是普遍的原则的条件下进行的(第23节)。在契约理论中,这个条件是一种自然的条件。
必须指出的是,规定一个体制的各种权利和义务等等的基本规则,和如何最好地利用这个体制以达到某种目的的策略和准则是不同的。合理的策略和准则的基础,是分析个人和集体根据他们的利益、信仰以及对彼此计划的推测将会选定哪些可以允许的行动。这些策略和准则本身并不是体制的一部分,而是属于关于体制的理论的,例如,是属于议会政治理论的。和关于游戏的理论一样,关于体制的理论通常认为基本规则是既定的,并分析权力的分配方式以及说明参加这一体制的人可能怎样去利用体制所提供的机会。在设计和改革社会安排时,人们当然必须仔细研究体制所允许的各种方案和策略,仔细研究体制往往会予以鼓励的各种行为方式。规则的制订最好要能使人们在其主要利益的引导下,以促进社会理想目标的方式来行动。个人的行为是受他们的合理计划指导的,因此必须尽可能地协调一致以取得成果,虽然这些成果不是人们所预期的,也许甚至不是人们所预见到的,但从社会正义的角度看。它们仍然不失为最好的成果。边沁认为这种协调一致是人为的利益一致,亚当·斯密则认为是无形之手的作品。这是理想的立法者的立法目标,也是道德家极力主张改革法律的目标。然而,个人所遵循的战略和策略,尽管对于评价体制是必不可少的,但却不是规定体制的公共规则体系的组成部分。
我们还可以把某个单一规则(或成批规则)、某个体制(或这个体制的主要部分)同整个社会制度的基本结构区别开来。这样做的理由是:一项安排的一条或几条规则可能是不正义的,但体制本身却不是不正义的。同样,虽然整个社会制度并不是不正义的,但某个体制却可能是不正义的。不但单一规则和体制本身可能并不具有足够的重要性,而且还可能在一个体制或社会制度的结构内部,一种明显的不正义行为补偿了另一种不正义行为。如果整体只包含一个不正义部分,那么这个整体的不正义就比可能的要少。进一步来说,可以想象,即使一个社会制度的体制各别来看没有一个是不正义的,这个社会制度也可能是不正义的:这种不正义就是把许多体制变成了一个单一制度的结合方式所产生的结果。一种体制可能鼓励被另一种体制所否定或忽视的期望并似乎证明这些期望是正当的。体制之间的这些差异是相当明显的。它们仅仅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就是在评价体制时,我们可能是在一个更广阔的或更狭窄的范围内来考察它们的。
应该看到,正义的概念对有些体制通常是不适用的。比方说,仪式通常就不被看作有正义和不正义之分,虽然无疑也可设想出一些例子来说明情况并非如此,例如,把头胎子女或战俘用作祭品的仪式。一般的正义理论可能会考虑,在什么时候,仪式和其他通常不被认为有正义与不正义之分的惯例的确会受到这种批评。大概它们必定多少涉及了人们之间对某些权利和价值的分配问题。然而,我不打算在这方面作进一步的研究。我们所关心的只是社会基本结构及其主要体制,因而也就是社会正义的一般情况。
现在,让我们假定存在着某种基本结构。它的规则符合某种正义观。我们自己可能不会接受它的原则;我们甚至可能会认为这些原则是可厌的和不正义的。但是,它们为这个制度承担了正义的角色,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就是正义的原则:它们规定了对基本权利和义务的分配,它们决定了社会合作利益的分配。让我们也设想一下:这种正义观总的说来在社会上是得到承认的,体制是得到法官和其他官员公正而始终如一的管理的。就是说,同样的情况都得到了同样的处理,有关的类似之处和不同之处都得到了现行规范的确认。由体制规定的正确的规则经常得到遵守,并由当局予以适当的说明。这种由法律和体制进行的公正而始终如一的管理,不管它们的真正原则是什么,我们都可以称之为形式正义。如果我们认为正义就是始终表明一种平等、那么形式正义就要求法律和体制在进行管理时应当平等地(就是说以同样方式)适用于属于它们所规定的各个阶级的人。正如西奇威克所强调的那样,一旦这种平等被认为是对普遍规则的一种安排,那么它也就包含在关于法律或体制的概念中了。形式正义就是恪守原则,或者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就是服从制度。
西奇威克接着又说,显然,法律和体制可以公平地得到实施,但仍然可以是不正义的。同样情况得到同样处理,还不足以保证真正的正义。这一点要取决于原则,因为基本结构就是按照这些原则构造起来的。如果假定一个奴隶社会或种姓等级社会,或一个鼓励最专横的歧视的社会,得到了公平而始终如一的管理,那也没有什么矛盾,虽然这种假定也许不大可能。尽管如此,形式正义,或正义即一律的观念,排除了重大的不正义。如果假定体制是相当正义的,那么,当局在处理某些具体情况时,应该公正无私,不受个人、金钱或其他不相干考虑的影响,这一点就十分重要。就法律体制来说,形式正义仅仅是支持和保障合法期望的法治的一个方面。有一种不正义就是由于法官和其他权威人士在裁决权利要求时没有能够恪守适当的规则或对这些规则作适当说明。如果一个人的性格和爱好竟然使他倾向于这种行动,那么他就是不正义的。此外,即使法律和体制是不正义的,但只要它们始终如一地得到实施,也往往是比较好的。这样,那些从属于这些法律和体制的人至少可以知道它们要求的是什么,从而可以努力保护他们自己;而如果地位本来就已不利的人,在这些规则可能给他们以某种保障的时候,在某些情况下还要受到专横的待遇,那么这种不正义就甚至更严重了。另一方面,在某些情况下,背离现行准则以缓和那些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的困境,则可能又是一件好事。我们这样做究竟有多少道理,尤其是在损害诚心诚意建立在现行体制上的期望的情况下去这样做究竟有多少道理,这是政治正义的一个复杂问题。总之,能够说的是:形式正义的要求即服从制度的要求究竟有多大力量,这显然取决于真正的体制正义和体制改革的可能性。
有些人认为,真正的正义和形式正义事实上往往是一致的,因此,至少大体上不正义的体制决不舍得到或者无论如何极少会得到公正而始终如一的管理。拥护不正义的安排并从中得到好处的人和轻蔑地否定别人的权利和自由权的人,据说不大可能允许对法治的顾忌来妨碍他们在特殊情况下的利益。一般法律的不可避免的含糊不清,以及对法律的解释所可能有的充分余地,助长了作决定时的武断行为,只有坚持正义才能使这种行为有所收敛。因此,有人认为,只要我们找到了形式正义,找到了法治和对合法期望的尊重,我们也就有可能找到真正的正义.公正而始终如一地遵守规则的欲望,使同样情况得到同样处理的欲望,以及接受普遍准则实施后果的欲望.是同承认别人的权利和自由权以及公平分享社会合作的利益和负担的欲望(或至少是意愿)密切相关的。一种欲望往往与另一种欲望联系在一起。这种论点当然似乎有理,不过我不打算在这里研究。因为只有等到我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正义的最合理的原则。知道在什么条件下人们终于确认了这些原则并以之为律己处堂之道,这种论点才能得到恰当的评价。一旦我们了解了这些原则的内容及其在理智和人们态度中的根据,我们也许就能确定真正的正义同形式正义是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第11节正义的两个原则
现在,我要以一种临时的方式,说明我认为在原始状态中可能被选择的两个正义原则。在这一节里,我打算只作最一般的评论,因此,对这两个原则的第一个说明只是一种尝试。随着评论的进行,我将简略地述及几种提法,然后逐步接近下文的最后说明。我相信,这样做可以使阐述自然展开。对这两个原则的第一个说明如下:
第一个原则:每一个人都有平等的权利去拥有可以与别人的类似自由权并存的最广泛的基本自由权,
第二个原则:对社会和经济不平等的安排应能使这种不平等不但(1)可以合理地指望符合每一个人的利益,而且(2)与向所有人开放的地位和职务联系在一起。在第二个原则中,有两个含糊不清的用语,即“每一个人的利益”和“向所有人开放”。更准确地确定这两个用语的含义,将会在第13节中导致对这个原则的第二个说明,第46节将对这两个原则给予最后的说明;第39节将考察对第一个原则所作的说明。
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对这两个原则的一般评论就是说它们主要适用于社会的基本结构。它们可以指导对权利和义务的分配,指导对社会经济利益的分配。对这两个原则的阐述表明,它们预先假定社会结构可以分成两个多少不同的部分,第一个原则适用于一个部分,第二个原则适用于另一个部分。这两部分分为社会制度中规定并保障公民平等自由权的那些方面,以及规定并确立社会和经济不平等的那些方面。粗略地说,公民的基本自由权就是政治自由权(选举权和有资格担任公职的权利)以及言论和集会自由、良心自由权和思想自由、人身自由和拥有(个人)财产的权利、按法治概念规定不受任意逮捕和拘押的自由。第一个原则规定所有这些自由权都是平等的,因为正义社会里的公民是应该拥有同等的基本权利的。
第二个原则大概首先适用于收入和财富的分配,适用于利用权力和责任差异的组织机构或指挥系统的设计。虽然财富和收入的分配不必平等,但必须对每个人有利,同时,权力地位和指挥职务也必须是人人可以得到的。应用第二个原则就是使权力地位向所有人开放,然后,按照这个限制条件来安排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使每个人都得到好处。
这两个原则要按照一种序列来安排,第一个原则优先于第二个原则。这种次序意味着,如果背离了第一个原则所规定的平等自由权体制,那么即使更大的社会和经济利益也不能对这种做法进行辩护或补偿。财富和收入的分配以及权力层系,必须符合乎等公民自由权和机会平等。
显然,这两个原则的内容是相当具体的,但这两个原则能否被接受,全在于我最后必须努力予以解释和证明的某些假定。随着讨论的进行,正义理论越来越明显地依赖于社会理论。此刻应该说明的一点是,这两个原则(对各种说明都适用)是一种更普遍的正义观的一个特例,这种正义观可以表述如下:泛,这样做的唯一理由就是:从体制上予以规定的这些平等权利可能会互相妨碍。
另一件需要牢记的事是:如果原则提到了人,或要求每个人都从某种不平等中得益,那是指占有基本结构所规定的各种社会地位或职务等等的具有代表性的人。因此,在应用第二个原则时,我假定能够把某种对福利的期望赋予占有这些地位的具有代表性的个人。这种期望表明了从他们的社会地位来看的他们的生活前景。总之,有代表性的个人的期望决定于整个结构对权利和义务的分配。如果这一点发生了变化,期望也随之变化。因此,我假定人们的期望是互相联系的:如果改善处于某种地位的有代表性的人的生活前景,我们可能会使处于其他地位的有代表性的人的生活前景或者得到改善或者变得更糟。既然第二个原则适用于体制的形式,那么它(或者更确切的说,它的第一部分)就涉及到有代表性的个人的期望。正如我在下文将要论述的那样,对于把特殊的善分配给可以指出具体名字的特殊个人这种情况,这两个原则都是不适用的。至于某个人正在考虑怎样把某些商品分配给他所知道的穷人。这种情况不属于这两个原则的适用范围。它们所要做的是调整基本的体制安排。我们决不可认为,从正义的观点看,在把善对具体的人的行政分配与恰当的社会设计之间有很多的相似之处。我们对前者的常识性的直觉不是理解后者的好的指南。
第二个原则就是坚持认为每一个人都应从基本结构中可以允许的不平等中得益。这就是说,如果由基本结构规定的每一个有关的有代表性的人把基本结构看作是一个始终关心的问题,那么,他宁愿要有不平等的生活前景,而不要没有不平等的生活前景,这大概是合理的。一个人不可以借口处于另一地位的人的更大利益会超过处于某一地位的人的损失而为收入或组织权力的差异进行辩护。更不能用这种办法来抵消侵犯自由权的行为。把功利原则应用于基本结构,可以使我们最大限度地增加有代表性的人的期望总量(按照古典的观点,根据他们所代表的人数来衡量);这就可以使我们损有余以补不足。相反,这两个原则则要求每个人都能从经济和社会的不平等中得到好处。然而,显而易见的是,如果把最初的平等安排看作是一种基本标准,就可以有无数的办法使所有的人都得到利益。那么,我们怎样来选择这些可能性呢?必须对这两个原则予以详细的说明,以便使它们产生出一种明确的结论。现在,我就来谈谈这个问题。
第12节对第二个原则的解释
我已经提到,由于“每一个人的利益”和“平等地向所有人开放”这两个用语含糊不清,第二个原则的两个部分就都有了两种应有之义。由于这些意义是彼此独立的,这个原则就有了四种可能的含义。假定关于平等自由权的第一个原则自始至终意义不变,那么我们对这两个原则就有四种解释。这些解释由下表表示:
“每一个人的利益”
“平等的开放”——————————————————
效率的原则差别原则
—————————————————————————————
向人才开放职业的平等自然自由权制度自然贵族政治
平等即公平机会的平等自由的平等民主的平等
我将依次概述这三种解释,即自然自由权制度、自由的平等和民主的平等。就某些方面说,这个序列更多地是直觉序列,但是通过解释自然贵族政治而安排的序列也并非毫不重要,因此我也将予以简短地评论。在提出正义即公平这个观点时,我们必须确定哪种解释更为可取。我将采用民主的平等这个解释,在本章中说明这个概念的含义。赞成在原始状态中接受这个概念的理由,要到下一章才开始讨论。
我将把第一种解释(在两种序列中)称之为自然自由权制度。在这个提法中,第二个原则的第一部分被理解为效率原则,并加以调整以适用于体制,在此情况下,也就是适用于社会基本结构;第二部分被理解为一种开放的社会制度,按照传统的说法,在这种社会制度下,各种事业都是向人才开放的。在所有这些解释中,我都假定关于平等的自由的第一个原则得到了实现,而经济大致上都是一种自由市场制度,虽然生产资料可能是私人占有的,也可能不是私人占有的。因此,自然自由权制度认为,实现效率原则并使各种地位向那些能够而且愿意努力争取这些地位的人开放的基本结构,将会导致一种正义的分配。这样来分配权利和义务被认为产生了一种安排。这种安排用这种分配的结果所证明的任何一种公平的方法来分配财富和收入,权力和责任。这种理论包括了纯粹程序正义的一个重要的成分,而关于程序正义问题留待以后另作解释。
这里有必要用几句题外的话来说明一下效率原则。这个原则不过是为了应用于基本结构而提出来的(经济学家所谓的)巴莱多最优化原则。不过,我们将始终使用“效率”这个词,因为从词义看,这是个正确的字眼,而“最优化”这个词表明它的概念要比实际上广泛得多。当然,这个原则本来就不是要适用于体制,而是要适用于经济制度的某种结构,例如,适用于消费者之间的商品分配,或者适用于生产方式。这个原则认为,只要无法办到把一种结构改变得使某些人(至少一个人)更幸福,而同时又不致使另一些人(至少一个人)更不幸,那么这种结构就是有效率的。因此,如果不存在使至少一个人的境况得到改善,而又不使另一个人处于不利地位的善的再分配,那么在某些个人之间对现有商品的分配就是有效率的。如果没有办法改变投入,使某种商品的生产较多,而又不致使另一种商品生产较少,那么这种生产组织就是有效率的。如果我们能够生产更多的某一种善而又不必减少对另一种善的生产,那么现有的更多的善就能够用来改善某些人的境况,而又不致使其他人的境况恶化。这个原则的这些适用情况表明,它确实是一个效率原则。如果还有办法做到使某些人得到更多的好处而又不使其他人的处境更糟,那么善的分配或生产安排就是没有效率的。我将假定,原始地位中的各方接受这个原则,就是为了判断经济和社会安排的效率(参见关于效率原则的附加讨论)。
效率原则
假定可以在x1和x2两人之间分配的现有商品量固定不变。以ab线上各点表示x1在对应水平上的得益时,则除曲线所指示的那一点外,无法使商品分配有利于x2的各点。设d点=(a,b)。然后使xl处于平面a的位置,则x2所能得到的最佳结果为水平线b。
在图3中,原点o表示任何商品分配以前的位置。ab线上的各点即效率点。ab线上的每一点都可看作符合巴莱多的标准:任何再分配都不能使两人中的任何一人境况更佳而又不使对方境况更糟。这一点由ab线向右下方倾斜表示出来。既然现有的商品数量是固定的,则一人得益另一人必定受损(当然,如果基本结构是一种产生一定数量积极利益的合作体系,则这一假定不复存在)。一般地说,oab区域被当作是一种凸集合,这就是说,如果在该集合中有任何成对的点,则连接这两点的直线上的各点也在该集合之内。圆、椭圆、正方形、三角形等等都是凸集合。
显然,事实上有许多效率点,所有这些点都在ab线上。效率原则本身并不挑选特定的商品分配方式作为有效率的分配方式。在有效率的分配方式中挑选另外某种原则;即正义原则;是必要的。
在这两点中,如果其中一点处于另一点的东北方,那么根据效率原则,这一点就是较优的点。在西北方或东南方的点是不能比较的。由效率原则规定的次序只是一种偏序。因此,在图4中,虽然c优于e,d优于f,但ab线上的点彼此之间并不存在孰优孰劣问题。效率点是不能划分等级的。甚至表示有关各方中的某一方拥有一切的端点a和瑞点b,也和ab线上的其他点一样,是有效率的。
请注意:我们决不能说ab线上的任何一点优于oab区域内的所有各点。ab线上的每一点仅仅优于西南区域内的那些点。因此,d点优于由连接d和a及b的虚线所表示的矩形内的所有点。d点并不优于e点。这些点是不能划分等级的。然而,g点却优于e点,因而属于角上有e点的小三角阴影区的那一段ab线上所有的点也优于e点。
另一方面,如果把45度线看作是表示平均分配的轨迹(这表现为对一种人际对轴线所作的基本解释,是前面的评论中没有提到的一种假设),如果把这一点看作是作决定的又一根据,那么。从全面考虑,d点也许比c点和e点都更为可取。它与这条线接近得多。人们甚至可以确定,区域内的一点,如f,比c这个有效点更为可取。实际上,根据正义即公平这个观点,正义原则优先于对效率的考虑,因此,大致说来,表示正义的分配的区域内的各点,一般要比表示不正义的分配的有效点更为可取。当然,图4描述的是一种十分简单的情况。它对基本结构是不适用的。
然而,有许多有效的结构。例如,一个人得到全部现有商品的分配是有效的,因为并不存在任何使某些人境况更好而又不使任何人境况更坏的重新安排。占有全部商品的人必定会失败。不过,当然也并非每一种分配都是有效的;这一点也许可以从这种多寡悬殊的情况得到说明。只要某种分配使某些人愿意与其他人交换善,它就不可能是有效的,因为这种交换意愿表明存在着一种既改善了某些人的境况又不损害其他任何人的境况的重新安排。事实上,有效的分配就是一种不可能找到更有利的交换的分配。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人占有一切的那种善的分配是有效的,因为所有其他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和他交换。因此,效率原则承认有许多有效的结构。每一种有效安排都比其他安排好,但没有一种有效安排比另一种有效安排好。
现在,效率原则可以通过有代表性的人的期望适用于基本结构。例如,我们能够说,如果无法改变规则,无法重新规定权利与义务的安排,从而提高任何有代表性的人(至少一个人)的期望而同时又不致降低其他一些有代表性的人(至少一个人)的期望,那么,基本结构中对权利和义务的安排就是有效的。当然,这种改变必须符合其他原则。这就是说,在改变基本结构时,我们决不可以违反平等自由权原则或对开放职位的规定。所能改变的是对收入和财富的分配以及组织权力和其他各种权力管理合作活动的方式。对这些基本善的分配,同对自由权和获得自由权的限制是一致的,因而可以加以调整,以改变有代表性的个人的期望。如果无法改变这种分配以提高某些人的希望而又不致降低另一些人的希望,那么基本结构的安排就是有效的。
我将假定,基本结构有许多有效的安排。其中每一个安排都明确规定了对社会合作利益的具体分配。问题是要在这些安排中进行选择,找到一种正义观,以便从这些有效分配中挑出一种也是正义的分配。如果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我们也就以一种仍然符合效率的方式超出了纯粹效率的范围。现在检验一下这样一种设想,即只要社会制度是有效的,自然就没有理由为分配问题担心。一切有效的安排在这种情况下都被宣布为同样正义的。当然,这种设想对于向已知的个人分配某些善来说,可能是古怪可笑的。没有人会假定,若干人中的任何一个人是否恰巧占有一切,从正义的角度看,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对基本结构来说,这种设想似乎是同样不合理的。因此,情况可能是:在某些条件下,如果不降低某些有代表性的人的期望,比如地主的期望,农奴制就不可能得到重大的改革,而按照这些人的期望,农奴制是有效的。然而,在同样的条件下,也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如果不降低某些有代表性的人的期望,比如自由劳工的期望,自由劳工制度就不可能改变,因此,这种安排也同样是合理的。更一般地说,只要一个社会被恰当地划分为若干阶级,那么我们可以假定,每一次都把最广泛的代表性赋予社会中每一个有代表性的人是可能的。这种最广泛的代表性至少给这一个人提供了许多有效的地位,因为不可能离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来提高任何一个有代表性的人的期望而又不致降低另一个人,即对其规定了最广泛的代表性的有代表性的人的期望。因此,每一种最广泛的代表性都是有效的,但它们不可能都是正义的,也不可能是同样正义的。这些论点只是为了替社会制度找到向已知个人分配某些善的相同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占有一切这种分配是有效的。
不过,这些考虑只是表明了我们始终知道的事情,就是说,光有效率原则还不能成为一种正义观。因此,它必须以某种方式予以补充。在自然自由权制度中,效率原则受到了某些背景体制的限制;只要实现了这些限制,其后的任何有效分配就都被承认是正义的。自然自由权制度大致上是以下列方式来选择一种有效分配的:假定我们从经济理论知道,根据规定竞争性市场经济的一般假定,收入和财富将以一种有效的方式进行分配,在任何一段时间产生的某种有效分配都决定于资产的原始分配,就是说,决定于收入和财富以及天生才智和能力的原始分配。随着每一次原始分配,产生了一种明确的有效结果。因此,如果我们承认上述结果不仅是有效的,而且也是正义的,那么我最终将必须承认资产的原始分配始终赖以决定的基础。在自然自由权制度中,这种原始分配受到事业向人才开放(如前面所规定的)这个观念所包含的各种安排的支配,这些安排以自然自由权为背景(由第一个原则明确规定),并以自由市场经济为先决条件。它们要求有一种形式上的机会均等,使所有的人至少拥有得到各种有利的社会地位的同等合法权利。但是,除了为维持必要的背景体制而必须做的以外,并没有为维持社会条件的平等或相似而作出任何努力,所以资产在任何时期的原始分配都要受到自然和社会的意外事故的强烈影响。例如,现有的对收入和财富的分配,就是先前对自然资产——天生才智和能力——的分配的累积结果,因为这些资产或者已经开发,或者尚未实现,而由于社会环境以及诸如意外和幸运这类偶然因素,对于这些资产的利用或者一直得到赞同,或者始终遭到反对。从直觉上说,自然自由权制度的最显而易见的不正义,就是它允许分配份额受到这些因素的不适当的影响,而从道德的观点看,这些因素太没有道理了。
正如我将要谈到的那样,对这两个原则作自由主义的解释,是试图给事业向人才开放的规定再加上公平的机会均等原则这个条件来改变这种情况。这里的思想是:地位不仅在正式的意义上是开放的,而且所有的人都应该有取得这些地位的公平机会。这里的意思一下子看不清楚,但我们可以说,具有相似能力和技艺的人应该具有相似的生活机会。说得更明确点,假定要对自然资产进行分配,那么那些具有同等才智和能力并同样愿意利用这些资产的人,都应该有取得成功的同样前景,而不管他们在社会制度中的初始地位如何,就是说,不管他们出生于什么收入等级。在社会的各个部门,每一个具有相似动机和天赋的人,都应该有大致平等的文化和成功的前景。具有相同能力和抱负的人的期望,不应受到他们的社会阶级的影响。
因此。对这两个原则作自由主义的解释,是为了极力减少社会意外事故和天生运气对分配份额的影响。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对社会制度从基本结构上规定进一步的条件。自由市场的安排必须符合政治和法律体制的结构,因为这个结构支配着经济事件的总趋势,并维持着为公平的机会均等所必要的社会条件。这个结构的各个成分是人们所熟知的,虽然去回想一下防止财产和财富的过分积累的重要性,回想一下维持人人受教育的平等机会的重要性,也许是值得的。获得文化知识和技能的机会,不应决定于一个人的阶级地位,因此,学校制度,不管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制度,都应以打破阶级界线为其目的。
虽然这种自由主义的观念似乎明显地比自然自由权制度更为可取,但从直觉来看,它仍然显得不完全。首先,即使它能完全消除社会偶然因素的影响,它仍然允许财富和收入的分配由能力和才智的自然分配来决定。在背景安排所许可的范围内,分配份额是由自然不测之事的结果决定的;而从道德的角度看,这种结果是毫无道理的。没有理由要让历史和社会命运来决定收入和财富的分配,同样也没有理由要让自然资产的分配来决定收入和财富的分配。此外,公平机会的原则只能不完全地实现,至少在家庭体制存在期间是如此。自然能力发展到什么程度和实现到什么程度,要受到各种社会条件和阶级态度的影响。甚至是努力奋斗的意愿,从而一般说来应该受到奖赏的意愿,其本身也决定于良好的家庭和社会环境。保证具有相似天赋的人在成就和文化方面具有同等的机会,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可能需要采用一种原则,它既能承认这个事实,又能减轻自然不测之事本身的毫无道理的影响。这种自由主义的观念不能做到这一点,从而促使人们去寻找对这两个正义原则的另一种解释。
在转而讨论民主的平等这个观念之前,我们应该注意一下自然贵族政治观。根据这个观点,除了形式上的机会均等所规定的以外,并无任何要控制社会偶然因素的意思,但是具有更大天赋的人的利益,必须以能促进社会上较不幸部分的善为限。贵族政治的理想适用于一种开放的制度,至少从法律观点来看是如此,而受这一制度之惠的那些人的较优越的地位,只有在居上位者得到较少的利益才使居下位者也可能得到较少利益的情况下,才被看作是正义的。这样,位高任重的思想在自然贵族政治的观念中得到了延续。
因此,自由主义的观念和自然贵族政治观都是不稳定的。一旦我们在决定分配份额时为社会的偶然因素的影响或天然机会的影响而感到苦恼,我们在思考时也不免要为另一种影响而感到苦恼。从道德的观点看,这两种影响似乎是同样毫无道理的。因此,不管我们对自然自由权制度如何敬而远之,但如果没有民主的观念,我们是不会感到满足的。关于这个观点,我仍需予以说明。此外,前面的所有论点都不是赞成这个观念的论据,因为严格说来,根据契约理论,全部论据只有按照原始状态中可能作出的合理选择才能提出。但我这里所关心的是要为对这两个原则作出有利的解释作好准备,以使这两个标准,尤其是第二个标准,不会使读者产生过于古怪或莫名其妙的印象。我曾试图证明,一旦我们努力找到了实现这两个标准的办法,把每一个人都作为一个有道德的人来同等对待,并且不是根据人们的社会命运或在自然不测之事中的运气来决定人们在社会合作中利益和负担的份额,那么用民主的平等来解释,显然就是这四种选择办法中的最佳选择。有了这些评论作为引子,我现在可以转而讨论民主的平等这个概念了。
第13节民主的平等和差别原则
如图所示,把公平的机会均等原则和差别原则结合起来,就可以作出民主的平等这种解释了。差别原则挑出某种地位,从这一地位判断基本结构中社会和经济安排是否不平等,从而消除效率原则的不确定性。假定体制的结构是由平等的自由和公平的机会均等来规定的,那么地位较优越的人的较高期望,只有在其成为提高地位最不利的社会成员的安排的一部分时才是正义的。这方面的直觉观念是:社会等级不是为了确立和保证境况较好的人的更美好的期望,除非这样做符合命运较差的人的利益(参见下文关于差别原则的讨论)。
差别原则
假定无差异曲线表示被判定为同样正义的分配。那么,差别原则就是一种具有强烈色彩的平等观,除非有一种分配能使两个人的境况更佳(为了简便起见,我们只以两个人为例),否则宁可选择一种平等的分配。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差别原则才是一种强烈的平等观。无差异曲线的形状如图5所示。这些曲线实际上是由成直角相交于45度线的垂直线组成的(又一次表现为对一种人际对轴线所作的基本解释)。不管两人中任何一人的地位得到了多大的改善,从差别原则的观点看,除非另一人也得益,否则此人无益可得。
设x1为基本结构中受惠最多的有代表性的人。他的期望提高了。x2,即受惠最少的人的期望也随之而提高。在图6中设曲线op表示x1的更大期望对x2的期望的差异。原点o表示所有社会基本善平等分配的假定状态。op曲线始终在45度线之下,因为x1始终境况较好。因此,无差异曲线的唯一有关部分就是这条曲线以下的那些部分,由于这个缘故,图6的左上部分就没有包括进来。显然,只有当op曲线与无差异曲线的最高点相切时,差别原则才能完全得到实现。在图6中,这个最高点就是a点。
请注意:差异曲线,即曲线op,假定基本结构规定的社会合作是互利的。对于固定不变的现有的善来说,不存在重新分配的问题。同样,如果对利益进行准确的人际比较是不可能的,那么就什么也没有失去。只要能够认出受惠最少的人并确定他的合理选择机会,这就够了。
有一种比差别原则较少平等主义色彩,而且也许初看起来似乎比较有道理的观点。按照这种观点,如图7所示,代表正义的分配(或者代表所有考虑到的情况的分配)的无差异曲线就是凸向原点的平滑曲线。代表社会福利函数的无差异曲线。通常用这种方式来表示。这种曲线的形状表明,当两人中的一人相对于另一人来说已经获益,从社会角度看,则此人所得之更多的利益对他来说就变得只有较少的价值。
另一方面,古典的功利主义者对于如何来分配恒量利益问题是漠不关心的。他们只是为了打破僵局才求助于平等。如果只有两个人,那么在对人际对轴线作出基本解释时,功利主义者的代表分配的无差异曲线就成了垂直于45度线的直线。然而,既然x1和x2是有代表性的人,那么他们所得到的利益必须按照他们各自所代表的人数来衡量。既然x2所代表的人数可能大于x1所代表的人数,那么这种无差异曲线就如图8所示变得较平。地位有利者的人数与地位不利者的人数之比,规定了这些直线的斜度。如前图画出同样的差异曲线,则可看出,按照功利主义观点,在b点外op曲线所达到的极点即为最佳分配。由于差别原则选择了b点,而b点又始终处于a点的左方,所以在其他条件相等的情况下,功利主义允许较大的不平等。
为了说明差别原则,可以考虑一下社会各阶级的收入分配。让我们假定,不同的收入集团是与有代表性的个人相互关联的。参照这些人的期望,我们就能对分配作出判断。假定那些开始在财产占有的民主制社会里是企业阶级成员的人,比在不熟练工人阶级中开始生活的人有着更美好的前景。即使在消除了现有的社会不正义之后,这种情况看来仍然可能是真实的。那么,怎样才能证明生活前景中这种原始的不平等是正当的呢?按照差别原则,只有在期望中的差异有利于境况较差的有代表性的人,这里也就是有代表性的不熟练工人的时候,这种不平等才可以证明是正当的。只有在减少这种不平等会使工人阶级境遇更糟时,期望中的不平等才是可以允许的。考虑到关于地位开放的第二个原则的附加条款以及一般的自由权原则,企业家们可以有的较大期望大概会鼓励他们去做一些可以改善劳动阶级长远前景的事情。他们的较美好的前景起了刺激作用,使经济过程更加有效,创造发明也会以更快的速度进行,等等。最后,由此而产生的物质利益扩展到整个制度,使地位最不利的人也能得益。我不打算考虑这些情况究竟有多大真实性。重要的是,如果按照差别原则,这些不平等是主义的,那么对这类问题必须加以论证。
关于这个原则,我现在要发表几点看法。首先,在应用这个原则时,必须区别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地位最不利的人的期望确实被提高到最大限度(当然也要受到上述限制)。境况较好的人的期望的任何改变,都不能改善境况较差的人的地位。于是,最佳安排得到了公认,我将把这称之为完全正义的安排。第二种情况是:所有境况较好的人的期望,至少对较不幸的人的福利产生了影响。就是说,如果他们的期望被降低了,那么,地位最不利的人的期望也可能降低。这时还仍然没有达到最大值。甚至地位较有利的人的较高期望,也可能会提高地位最低的人的期望。我将认为,这种安排是完全正义的,但却不是最佳的正义安排。如果较高期望(不论是一种期望还是多种期望)是过分的,那么安排就是不正义的。如果这些期望被降低了,那么受惠最少者的地位就可能会得到改善。一种安排不正义到什么程度,要看这种较高期望过分到什么程度,以及它们对违反其他正义原则,如公平的机会均等原则,依赖到什么程度;但我本打算用任何精确的办法去衡量不正义的程度。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差别原则严格说来是一种最大值原则,但在上述尚不是最佳安排的两种情况之间存在着重大的差别。社会应该努力避免出现这样的领域:在那里,境况较好的人的边际贡献是负的,因为,在其他条件相等时。这似乎比虽未达到最佳安排但边际贡献是正的这种情况更糟。富人与穷人之间的甚至更大的差别,使穷人的境况变得更糟,这不但违反了民主的平等,而且也违反了互利的原则(第17节〕。
还有一个问题是:我们已经知道,自然自由权制度和自由主义的观念试图超越效率原则,缩小这个原则的作用范围,用某些背景体制来限制它,并把其余的事交给纯粹的程序正义去做。这种民主观认为,虽然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求助于纯粹的程序正义,但是前此的种种解释在这样做时仍然使很多情况决定于社会和自然的偶然因素。但应该指出,差别原则和效率原则是一致的。如果差别原则得到充分的实现,那么,使任何一个有代表性的人的境况变得更好,而又不使另一个人,即我们打算提高其期望的地位最不利的有代表性的人的境况变得更糟,这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因此,对正义的规定应能使正义符合效率,至少在这两个原则得到完全实现时应该如此。当然,如果基本结构是不正义的,这两个原则将会允许作出改变,以便降低某些境况较好的人的期望,因此,如果效率原则是用来表示只有改善每一个人的前景的改变才是可允许的,那么民主的概念就与效率原则是不一致的。正义优先于效率,因此它要求作出某些改变,而这些改变在这个意义上是无效的。一种完全正义的安排也应是有效的设计,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谈得上一致。
其次,我们可以考虑一下关于差别原则含义的某些复杂情况。如果这个原则实现了,每个人就都得到了利益,这一点一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认定这一事实是由于人们明显地感觉到,和原始的平等安排相比较,每一个人的地位改善了。但是,事情显然并不取决于能否确定这种原始安排;事实上,原始状态中的人的境况究竟好到什么程度,这一点对运用差别原则并不起关键作用。我们只是按照规定的限制,最大限度地提高地位最不利的人的期望。只要像我们所假定的那样,这样做对每个人都有好处,那么来自这种假设的平等地位的估计利益就是毫不相干的,虽然不是根本不可能确定这种利益。然而,可能还有一种感觉,即如果差别原则实现了(至少如果我们作某些自然的假定),那么每一个人也就都得到了利益。让我们假定,期望的不平等是一种连锁关系,就是说,如果一种有利的地位对提高地位最低的人的期望产生了影响,那么它也提高了地位介乎两者之间的所有人的期望。例如,如果企业家的较大期望使不熟练工人得到了好处,那么它们也使半熟练工人得到了好处。请注意:这种连锁关系没有提到地位最不利的人没有得到利益这一情况,所以它并不意味着全面的影响。进一步假定各种期望是紧密结合的,就是说,提高或降低任何一个有代表性的人的期望,而又不提高或降低其他每一个有代表性的人的期望,尤其是地位最不利的人的期望,这是不可能的。各种期望紧密结合,司以说是无法拆开的。不过,由于有了这些假定,人们就会觉得,如果差别原则实现了,每一个人就都得到了好处。在任何双向比较中,境况较好的有代表性的人由于给予他的有利条件而获得了利益,而境况较差的人也由于这些不平等所产生的差益而获得了利益。当然,这些情况并非始终如此。但在此情况下,境况较好的人不应拥有对受惠最少的人可以得到的利益的否决权。我们仍然应该最大限度地提高地位最不利的人的期望(参见关于连锁关系的附加讨论)。
连锁关系
为了简明起见,假定有三个有代表性的人。设x1为受惠最多者,x3为受惠最少者,x2介乎两者之间。沿水平轴线划出x1的期望,沿垂直轴线划出x1和x2的期望。表示受惠最多者对其他集团的差异的曲线,从代表假想的平等地位的原点开始。此外,假定受惠最多者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利益,其根据是:即使差别原则可以承认这一点,自由权优先的观念也会拒绝考虑对政治制度等等所产生的不正义的影响。
差别原则所选定的点就是代表x3的曲线所达到的最高点,如图9中的a点。
所谓连锁关系是指:代表x3的曲线向右方上升所达到的任何一点,代表x2的曲线也能达到,如图9中a点和图10中b点左边的区间所示。连锁关系没有提到的一个情况是,代表x3的曲线向右边下降,如图9中a点右边的区间所示。代表x2的曲线可能上升,也可能下降(如虚线x2所示)。连锁关系对图10中b点的右方是不适用的。
代表x2和x3的曲线上升的区间,就是代表地位差异的区间。向右边的任何上升,都会提高平均期望(如果功利是用期望来测量的,即为平均功利),同时也实现了作为一种衡量变化的标准的效率原则,就是说,右边的各个点改善了每一个人的地位。
在图9中,平均期望的上升可能超过a点,虽然受惠最少者的期望下降了(这一情况决定于各个集团的影响)。差别原则排除了这一情况而选定了a点。
所谓紧密结合是指:代表x2和x3的曲线都不是水平延伸的。在每一点上,这两条曲线或者上升,或者下降。如此表示的曲线都是紧密结合的。
我不打算去研究连锁关系和紧密结合可能在多大程度上是适用的。差别原则并不决定于这些关系是否实现。然而,人们可能注意到,如果受惠较多者的地位所产生的差异普遍地扩展到整个社会,而不是限于社会的某些部门,那么,如果地位最不利的人得到利益,处于中间地位的人也会得到利益,这看来是可能的。此外,基本结构所体现的体制的两个特征,也有助于利益的普遍扩散。第一个特征是:建立体制的目的是为了促进人人共有的某些基本利益;第二个特征是:职务和地位是向所有人开放的。因此,如果立法者和法官的特权和权力改善了受惠较少者的地位,他们也就改善了一般公民的地位,这一点看来是可能的。倘若其他正义原则得到了实现,连锁关系就可能经常适用。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就可以说,在积极差异区域(所有处于有利地位的人的利益提高了最不幸的人的期望的区域),为实现完全正义的安排而进行的任何活动,不但增进了平均福利,而且也提高了每一个人的期望。考虑到这些附加的假定,差别原则就具有了同平均功利及效率原则同样的实际效果。当然,如果连锁关系几乎是不适用的,而上述情况又是无关紧要的,那么这两种原则的一致反而显得令人奇怪了。但我们往往假定,在正义的社会安排内,像利益的普遍扩散这种事情确实发生了,至少从较长远的观点看是会发生的。如果情况确实如此,那么这些论点就是表示,差别原则是怎样来说明这些作为特例的人们较为熟悉的观念。不过,仍然需要指出的是:从道德的角度看,这个原则是更基本的原则。
另外还有一种复杂情况。假定紧密结合这种情况,是为了简化对差别原则的说明。不管在实际上有多少可能性或有多大重要性,显然可以想象的是,地位最不利的人并不因为境况最佳的人的期望的某些变化而受到某种影响,尽管这些变化使别人受益。在这种情况下,紧密结合这种假定就不适用了,而为了对这种情况也能适用,我们可以把一种更普遍的原则表述如下:在有n个有关代表的基本结构中,首先,最大限度地提高境况最差的有代表性的人的福利;其次,为了境况最差的代表的平等福利,最大限度地提高第二个境况最差的有代表性的人的福利,因此类推,直到最后为了前面n-1个代表的平等福利,最大限度地提高境况最佳的有代表性的人的福利。我们可以把这个情况看作是词典编纂式的差别原则。然而,我们将经常使用形式比较简单的差别原则,因此,作为前面这几节的讨论结果,第二个正义原则的内容如下:
对社会和经济不平等的安排,应能使这种不平等既(1)符合地位最不利的人的最大利益,又(2)按照公平的机会均等的条件,使之与向所有人开放地位与职务联系在一起.
最后,应该指出可以很容易地使差别原则或这一原则所表明的思想与普遍正义观相适应。事实上,普遍正义观只是适用于包含图由权与机会在内的所有的社会基本善,从而不再受这个特殊观念的其他组成部分限制的差别原则。从前面对正义原则的简短讨论来看,这是显而易见的。正如我将不时指出的那样,随着社会状况的改善,序列中的这些原则也就是普遍正义观最后采取的形式。这个问题是和我将在下文(第39节和第82节)予以讨论的自由权优先问题联系在一起的。某种形式的差别原则自始至终都是基本的原则,目前只要说这么一点就够了。
第二章 正义的原则-2
第14节公平的机会均等和纯粹的程序正义
现在,我想评论一下第二个原则的第二部分,自此以后,这个原则将被理解为关于公平的机会均等的自由主义原则。因此,决不可把这个原则同关于事业向人才开放的观念混为一谈;也决不应忘记,既然它是和差别原则联系在一起的,那么它的结果就完全不同于对这两个原则的自由主义的解释。尤其是,我打算在下文(第17节)指出,这个原则不会遭到反对,说它会产生一个由能人统治的社会。这里,我想考虑一下其他几个问题,尤其是这个原则与纯粹程序正义概念的关系问题。
不过,首先我应该指出,要求职位开放并不完全是,或者甚至基本上不是为了效率的缘故。我并没有认为。在每个人事实上都得益于某种安排的情况下,也必须使职位开放。尽管某些集团被排斥在某些职位之外,但是通过向这些职位分配某些权力和利益来改善每一个人的地位,这也许是可能的。虽然获得这种职位要受到限制,但它们也许仍能吸引更优秀的人才和鼓励更良好的行为。但是,开放职位的原则不允许这样做。这个原则认为,如果某些职位不是在对所有人都公平的基础上开放,那么被排斥在这些职位之外的人就会理所当然地感到他们受到了不正义的对待,即使他们从那些被允许占有这些职位的人所作的更大努力中得益。他们的不满可能是正当的,这不仅是因为他们被排斥在得到职务的某些额外报酬如财富和特权之外,而且还因为他们无法通过熟练而热心地履行社会义务而体验实现自我的乐趣。他们被剥夺了一种主要的人类之善。
我已经说过,基本结构是正义的首要主题。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这意味着首要的分配问题,是对基本的权利与义务进行分配,并对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以及基于这些不平等的合法期望进行调整。当然,任何伦理学理论都承认把基本结构看作是正义的主题的重要性,但并不是所有的理论对这种重要性都同样看待。按照正义即公平的观点,社会被解释为一种互利的合作事业。这种基本结构是一种公共规则体系,它规定了一种活动安排,而这种安排使人们共同行动,以产生更大数量的利益,并按照收益中应得的份额把某些公认的权利分配给每一个人。一个人做什么,要着公共规则认为他有权去做什么,而一个人有权去做什么,要看他做的是什么。人们保证按照这些合法的期望去做,决定了他们有些什么权利,而尊重这些要求,于是就产生了分配。
这些考虑表明了把分配份额问题当作纯粹程序正义来看待的思想。这种直觉思想是要设计出一种社会制度;不管这种社会制度是什么样的制度,其结果都是正义的,至少在一定的范围内是正义的。只要和完全的或不完全的程序正义比较一下,就能充分理解纯粹程序正义这个概念。为了说明什么是纯粹程序正义,可以考虑一下公平分配这个最简单的例子。若干人准备分一个蛋糕:假定公平的分配就是平分,那么哪种程序(如果有任何程序的话)将会产生这样的结果呢?撇开技术细节不谈,显而易见的解决办法是让一个人去分这个蛋糕,让其他人先拿,他自己拿最后一块。他将把这个蛋糕等分,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保证自己得到尽可能大的一份。这个例子说明了完全的程序正义的两个特点。首先,对于什么是公平的分配,自有一种独立的标准,一种独立于并且先于将要遵循的程序而规定的标准。其次,可以去设计出一种肯定能产生合意结果的程序。当然,这里也作了一些假定,例如被推选出来的这个人能够把蛋糕等分,他希望得到自己能够得到的那样大的一块,等等。但我们可以忽略这些细节。最重要的是要有一种独立的标准,用来决定哪种结果是正义的,同时还要有一种保证产生这种结果的程序。十分明显,在存在大量的实际利害关系的情况下,完全的程序正义即使不是不可能的,也是极少有的。
不完全的程序正义的例子是刑事审判。这方面的合意结果是,只有在被告犯过他被指控的罪行时,才可以宣判他有罪。制定审判程序是为了调查和确定这方面的犯罪事实。但是,要设计出能永远产生正确结果的法律规则,似乎是不可能的。审判理论研究的是,哪种程序和取证规则等等是经过最充分的考虑因而能够促进与其他法律目标相一致的审判的。可以理所当然地指望在不同的情况下对审理案件有不同的安排,以便即使并非一贯地但也至少在大部分时间里产生正确的结果。所以说,审判是不完全的程序正义的一个例子。即使是小心谨慎地依法办事,公平而恰当地进行诉讼活动,也可能得出错误结果。一个无辜的人可能会被裁决有罪,一个有罪的人可能会得到开释。这类情况就是我们所说的误判:出现这种不正义的情况,不是由于人的过错,而是由于使法律规则无法实现其目标的偶然情况的凑合。不完全的程序正义的特征就是:虽然对于正确的结果有着一种独立的标准,但却没有肯定会产生正确结果的切实可行的程序。
相反,如果没有对于正确结果的独立标准,而只有一种正确的或公平的程序,从而使它所产生的结果也同样正确或公平(不管它是什么样的结果),而只要这种程序得到恰当的遵守,那么纯粹程序正义也就存在了。这一情况可以用赌博来说明。如果若干人参加一系列公平的打赌,在最后一轮打赌后的储金分配是公平的,或者至少不是不公平的,那么不管赌金怎样分配,我这里都要假定,公平的打赌就是一种具有零位期望的打赌,打赌是自愿的,没有人在打赌中进行欺骗,等等。打赌的程序是公平的。是在公平的条件下自由制定的。这样,这种背景情况就规定了一种公平的程序。对各个人手中原始赌本合起来的赌金的任何分配,可能产生于一系列公平的打赌。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这些特殊的分配都是同样公平的。纯粹的程序正义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决定正义的结果的程序必须在实际上得到执行;因为在这些情况下,并不存在任何可以用来确认明确的正义结果的独立标准。显然,我们不能仅仅因为本来可以通过遵循某种公平的程序达到某种情况而就说这种情况是正义的。这种说法未免过于武断,最后可能会导致荒谬的不正义的结果。人们只可以说,几乎任何利益分配都是正义的,或公平的,因为作为公平赌博的结果,这种分配本来是可能发生的。使赌博最后成为公平的或不是不公平的结果的东西,就是一系列公平赌博后所产生的结果。公平的程序只有在实际上得到执行之后,才能把它的公平变成结果。
因此,为了把纯粹程序正义概念应用于分配份额,必须建立并公正地管理一种正义的体制系统。只有以正义的基本结构为背景,包括正义的政治组成方式和正义的经济及社会体制安排,人们才能说必要的正义程序是存在的。在本书的第二编中,我将稍稍详细地描述一下具有这些必要特征的基本结构。我将说明各种体制,并把它和正义的两个原则联系起来。这方面的直觉概念是人们所熟知的。假定法律和政府采取有效的行动,是为了使市场具有竞争能力,使资源得到充分利用,使财产和财富(尤其是在允许生产资料私有制存在的情况下)以适当的税收形式或其他任何形式得到广泛的分配,并使一种合理的最小社会差别得到保证。同时,假定存在着得到全民教育保证的公平的机会均等,而所有其他的平等自由权也都有了保障。这样,由此而产生的收入分配和期望模式将会有助于实现差别原则。在我们认为是实现现代国家社会正义的这个体制复合体中,境况较好的人的利益改善了受惠最少者的条件。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那就对利益进行调整,使之做到这一点,例如,把最小的社会差别固定在适当的水平上。目前存在的这些体制是充满了严重的不正义的。不过,总会有一些办法来使它们同它们的基本设计及意图一致起来,这样,差别原则就能够按照自由权的要求和公平的机会均等来得到实现。正是这个构成我们信念基础的事实才能使这些安排成为正义的安排。
公平机会原则的作用是确保合作体系成为纯粹程序正义体系,这是不证自明的。除非这个原则得到实现,否则即使在有限的范围内,分配的正义也不能发挥作用。纯粹程序正义的巨大的实际优点是:在满足正义的要求时。不再需要随时注意无数的不同情况和具体的人的不断变化的相对地位。如果这些细节与问题有关,就会产生极其复杂的问题,而为了处理这些问题,人们避免对原则作出规定。把注意力集中在个人之间变化着的相对地位上,并要求每种变化(孤立地看,这种变化只是一个单独事项)本身都必须是正义的,那是错误的。需要予以判断的,而且按一种普遍观点来判断的,是基本结构的安排。除非我们准备按处于某个特定地位的有代表性的人的观点来对它进行批判,否则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要对它不满。因此,接受这两个原则就是达成了一种协议,把日常生活中的许多知识和许多复杂情况当作一个与社会正义无关的问题而予以抛弃。
因此,按照纯粹程序正义,评价利益的分配首先不是靠比较现有的利益总量和已知个人的已知欲望和需要。已经生产出来的商品是按照公共规则体系来分配的。而这种体系决定生产什么,生产多少和用什么工具生产。它还决定了合法的权利要求,而尊重这种要求就产生了分配。因此,按照这种程序正义,分配的正确性是以产生这种分配的合作安排的正义性为基础的,同时也是以回答参与合作的个人的权利要求为基础的。对某种分配进行评价,离不开产生分配的规则体系,也离不开个人根据既定期望真心诚意去做的事。如果抽象地去问:把已知现有的东西分配给具有已知欲望和爱好的特定个人的一种分配办法是否比另一种分配办法好,那么,这个问题简直是无法回答的。这商个原则的观念并没有把分配正义这个基本问题看作是一个分配正义的问题。
相反,如果要把已知的一批善分配给具有已知欲望和需要的特定个人,那么分配的正义观似乎是天然适用的。所要分配的善不是这些个人生产出来的,这些个人也不处于任何现存的合作关系中。既然对于将要分配的东西不存在任何优先的权利要求,那么按照欲望和需要来分配这些东西,或者甚至最大限度地提高满足的净差额,这就是很自然的。除非平等更为可取,否则正义就成了一种效率。这种分配观经过适当的概括,产生了古典的功利主义观点。因为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这种理论把正义比作公正的旁观者的仁慈,又把仁慈比作提高满足的最大差额的最有效的体制设计。我在前面说过,按照这种观念,社会被看作是许多单独的个人,每个人都规定了一个单独的范围,权利和义务以及不多的满足手段都要根据规则来分配,以便使欲望得到全面的满足。我将把这个观念的其他方面留到下文考虑。这里需要指出的一点是:功利主义并不把基本结构看作是一种属于纯粹程序正义的安排。至少从原则上说,功利主义者对评价所有的分配具有一种独立的标准,就是说,要看这些分配是否产生了满足的最大净差额。按照功利主义理论,对于实现这一目标来说,体制是一些多少不完全的安排。因此,鉴于现有的欲望和爱好,及其所容许的向未来的自然延续,政治家的目标就是提出那些将会最接近既定目标的社会安排。由于这些安排要受到不可避免的限制和日常生活的妨碍,基本结构也就成了一个说明不完全的程序正义的例子。
我将暂时假定第二个原则的两个部分是按词汇序列安排的。这样,我们就在一个词汇序列中有了另一个词汇序列。但是,这种安排在必要对可以按照普遍的正义观来加以改变。这种特定正义观的优点在于它有一种明确的形式,并提出了某些可供研究的问题,例如,在什么情况下可以选择词汇序列?我们的研究有了特定的方向,而不再限于一般的原则。当然,分配份额这个观念显然是一种十分简单的提法。它的目的是要清楚地描述一种利用纯粹程序正义概念的基本结构。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应该去找到一些合起来可以产生一种合理正义观的简单概念。基本结构的概念,无知之幕的概念,伺汇序列的概念,最不利地位的概念,以及纯粹程序正义的概念,都是这方面的例子。这些概念本身没有一个可以指望它起什么作用,但如把它们恰当地放在一起,它们就可能相当有用。如果假定对所有的或者甚至大多数道德问题都有一种合理的解决办法,那是太过分了。也许只有少数几个问题能够得到圆满的解答。总之,社会智慧全在于建立不会经常发生难以克服的困难的体制,在于承认需要有明确而简单的原则。
第15节作为期望基础的社会基本善
关于正义的两个原则及其所表达的程序观,就简单地讲这么一些。在后面的几章中,我将通过说明实现这一观念的一种体制安排,介绍进一步的细节。然而,目前还有几个预备性的下一节讨论,显然,功利主义对这些期望设想了某种相当准确的衡量标准。不仅对每一个有代表性的人都必须有一种基数衡量标准,而且这些标准用于人际比较也必须是合理的。如果我们想要说,某些人的所得会超出另一些人的所失,那么我就得先假定有把不同的人的尺度相互联系起来的方法。要求做到非常准确,那是不合理的,但是,对这方面的估计决不能留给我们的未经指导的直觉去做。对利益的较大差额问题所作的判断,很可能使不同的要求互相冲突。此外,这些判断可能是以伦理观念和其他观念为基础的,更不用说是以偏见和自私自利为基础了,这样一来,这些判断是否有效也就成了问题。这只是因为我们事实上作出的我们称之为人际福利比较,并不意味着我们了解这些比较的基础,也不是意味着我们应该承认它们是合理的。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必须对这些判断作出说明,以便提出构成这些判断的基础的标准(第49节)。至于社会正义问题,我们应当努力找到进行这些比较的某些客观基础,也就是人们能够承认和同意的基础。从功利主义的观点看,现在对这些困难似乎还没有什么令人满意的解决办法。因此,至少在目前,对我们估计利益差额问题的能力来说,功利原则似乎提出的要求太高所以它至多只能规定建立一个暧昧不明的上诉法院来解决正义问题。
然而,我也并不认为,对这些问题的圆满解决是不可能的。虽然这些困难是实际存在的,而且提出差别原则也正是为了防止发生这些困难,但我并不想因此就特别强调这个原则的相对优点。首先,对人际比较表示怀疑的态度,常常是从一些靠不住的观点出发的,例如:作为幸福指标的快乐程度或喜欢程度是纯粹感觉的程度;虽然感觉的主体能够体验和了解这种感觉到的程度,但别人却不可能了解,也不可能合理而肯定地予以臆断。这两个论点看来都是错误的。事实上,除非能够说明为什么对幸福的判断会提出一些难以解决的特殊问题,否则,上述第二种论点就只能是怀疑别人也有思想存在这种怀疑论的一部分。我认为,功利主义的真正困难不在这里。主要问题是,即使能对满足问题作出人际比较,这些比较也必定反映了可以合理追求的价值。促进某种目标而不是促进另一种目标,仅仅是因为前者能够得到比较准确的评价,这种做法是不合理的。关于人际比较的争论往往模糊了问题的实质。即是否首先要最大限度地增加总的(或平均的)幸福。
差别原则在人际比较中可以解决一些这样的困难。这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只要我们能够确定地位最不利的有代表性的人,那么此后所需要做的不过是对福利的次序作出判断而已。我们知道应该根据什么地位来判断社会制度。至于这个有体表性的个人的境况比其他人的境况差到什么程度,这无关紧要。如果能把地位分为较好的或较差的。那么最低地位也就能找到。基本的衡量标准不会引起进一步的困难,因为其他的人际比较都是不必要的。当然;在充分重视受惠最少的有代表性的人时,我们无需用次序判断之外的方法。如果我们能够断定基本结构的变化是使他的境况变得更好还是更差,那么我们就能够确定他的最佳地位是什么。我们无需知道他对一种地位比对另一种地位更喜欢到什么程度。因此,差别原则更少要求我们去对福利作出判断。我们决不需要计算涉及基数衡量标准的利益总量。虽然在确定最低地位时要进行人际定性比较,但对其余地位,只要对一个有代表性的人作出次序判断就可以了。
差别原则采用了一种简单化的办法作为人际比较的基础,从而避免了一些困难。这些比较是按照对社会基本善的期望作出的。事实上,我把这些期望简单地规定为一个有代表性的人能够指望得到的这些善的指数。如果处于某种地位的某个人的这个指数较高,那就是说这个人的期望大于另一个人的期望。我已经说过,所谓社会基本善就是假定一个有理性的人无论想要别的什么时都需要的东西。不管一个人的合理计划的详细内容是什么,想来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是他希望多得或不希望少得的。有了更多的这种善,人们一般都能保证在实现自己的意图和促进自己的目标(不管这些目标可能是什么)方面取得更大的成功。广义地说,社会基本善就是权利和自由权,机会和权力,收入和财富(一种十分重要的基本善就是一个人的自我价值意识;但为了简明起见,这一点我要留到下文第67节讨论)。一般地说,这些东西符合对基本善的描述,这似乎是显而易见的。由于它们和基本结构的关系,所以它们都是社会善;自由权和权力由主要体制的规则来规定,而收入和财富的分配则受这些规则的支配。
用来说明基本善的关于善的理论,将在第七章中予以更全面的介绍。这是一个为人们所熟悉的理论,远在亚里士多德时代就有了,而与此类似的理论,也为康德和西奇威克这些在其他方面各不相同的哲学家们所接受。契约论和功利主义对这个理论是没有争论的.这个理论的主要思想是;一个人的善决定于他在相当有利的环境下所制定的最合理的长期生活计划。如果一个人在执行这个计划的过程中或多或少取得了成功,他就是幸福的。简单地说,所谓善就是合理欲望的满足。因此,我们可以假定,每个人都有一个在他面临的条件下制定的合理的生活计划。这个计划的目的是要使他的利益得到适当的满足。它对活动作出了安排,以便使各种欲望都能不受干扰地实现。这个计划的产生,要排除或者不大可能成功或者不能使目的如此全面实现的其他一些计划。和各种可能有的替代计划相比,一个合理的计划就是一个圆满无缺的计划;从各方面考虑,再没有比它更好的计划了。
现在假定:尽管人们的合理计划的最终目标的确各不相同,但在执行中它们都需要某些基本善,自然的或社会的善。由于个人的能力、环境和需要不同,他们的计划也就各异;合理的计划是按照这些偶然情况而进行调整的。但是,不管一个人的系统目标是什么,基本善总是实现目标的必要手段。例如,更高的智力、更多的财富和机会,使一个人能够实现他否则连想都不敢想的目标。因此,有代表性的人的期望是按照他所能得到的社会基本善的指数来规定的。虽然初始状态中的人并不了解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但想来他们确实知道他们对社会基本善都想多得。而不愿少得。而这种知识就足以使他们知道如何来促进他们在初始状态中的利益。
让我们来考虑一下几个困难的问题。有一个问题显然就是对指数本身的解释问题。应该怎样来估量不同的社会基本善呢?假定正义的两个原则是按序列安排的,那么这个问题就大大简化了。基本自由权永远是平等的,公平的机会均等也是存在的;人们无需把这些自由权和权利拿来同其他价值相平衡。在分配中发生变化的社会基本善是权力和特权,是收入和财富。但是,由于差别原则的性质,这些困难并不像它们初看起来那样大,唯一使我们关心的指数问题,也就是与地位最不利的集团有关的问题。为了提高这个指数,要对其他有代表性的个人所享有的基本善进行调整,当然这要受到通常应有的限制。只要我们确信他们处于较有利的地位,那就没有必要对这种地位详细规定重点。但这通常是容易做到的,因为他们往往拥有更多的每一种基本善,较大的权力和财富往往是相辅相成的。只要我们知道对地位较有利的人的善的分配是怎样影响着地位最不利的人的期望,这就够了。因此,指数问题基本上变成了给地位最不利的人、权力最少的人和收入最低的人增加基本善的问题,因为这两个问题也常常是相互联系着的。我们如要做到这一点,那就要采纳这个集团中有代表性的个人的观点,并且问一问他选择哪种组合的社会基本善才是合理的。在这样做时,我们无可否认地要依靠我们的直觉能力。但这一点是无法完全避免的。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用合理谨慎的判断来代替道德判断,并使求助于直觉的范围受到更多的限制,更明显地集中。
另一个困难是这样的:人们可能会提出异议说,无论如何不应把期望规定为基本善的指数,而是规定为在利用这些善来执行计划时可望得到的满足。人们得到幸福,毕竟是由于实现了这些计划,因此,对期望的估计不应以可以得到的手段为基础。然而,正义即公平理论却采取了一种不同的观点。这种观点不是为了衡量,更不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增加人们所得到的满足而回过头来看他们是怎样利用他们能够得到的权利和机会的。它也不想对不同的关于善的观念的相对优点进行评价。相反,社会成员都被设想为能够使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与自己的地位相适应的有理性的人。一旦假定不同的人的关于善的观念的价值是与正义原则相一致的,那就没有必要对这些观念的价值去进行比较。每个人的平等自由权都得到了保证,只要他的生活计划不违反正义的要求,他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实行他的任何生活计划。人们分享社会基本善的原则是:如果某些人的基本善是以改善占有较少基本善的人的地位而获得的,那么他们是可以占有较多的基本善的。一旦这整个安排建立起来并发挥作用,那么满足的总量有多少,或者是否完整无缺,这些就不再成为问题。事情本身是按照在原始状态中可能选择的原则进行的。因此,按照这种社会正义观,期望就被规定为一个有代表性的人可以合理地指望得到的基本善的指数。如果一个人能够预期得到一批优先的基本善,他的前景也就得到了改善。
值得指出的是,对期望的这种解释,实际上代表着某种一致意见,即只参照假定人们都希望得到的更多东西来比较他们的地位。这看来是确立一种公认的客观标准,即通情达理的人能够接受的一种共同标准的最为切实可行的办法。如果说,对于如何按照人们执行其合理的生活计划所取得成就来估价幸福来说,不可能有任何相似的一致意见,那么,对于评价这些计划的固有价值来说,就更不可能有一致意见了。这里,把基本善作为期望的基础,是又一个简单易行的办法。我想顺便说一下,这个简单的办法以及其他一些简单的办法,都伴随着某种哲学上的说明,虽然这并不是绝对需要的。当然,理论上的假定光是简单易懂还是不够的;它们必须指出能够说明我们希望了解的事实的一些基本因素。同样,正义理论的各个组成部分也必须体现社会结构的基本道德特征,而如果某些道德特征似乎被丢在一边。那么我们最好还是相信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将努力遵循这一条规则。但即便如此,正义理论的正确性不但表现在它的前提的显而易见可接受性上,同时也表现在它的结果上。事实上,这两者是不可能有效地分开的,因此,关于体制问题的讨论,尤其是本书第二编中的讨论,虽然初看起来似乎缺少哲学眼光,但事实上这是不可避免的。
第16节相关的社会地位
在把正义的两个原则应用于社会基本结构时,人们要从某些有代表性的个人的地位出发,考虑社会制度是如何照看他们的。例如,差别原则规定,地位较有利的人的较高期望应有助于地位最不利的人的前景。或者,就像我有时说得比较不严密的那样,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必须符合各种相关地位中有代表性的人的利益。处于这些地位的人的观点,规定了一种相当普遍的观点。不过,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社会地位都是相关的。因为这里不仅有农场主,而且也有牛奶场主、种植小麦的农场主、耕种大片土地的农场主、以及不计其数的职业和团体等等。如果我们一定要考虑如此众多的地位,我们就不可能有一种合乎逻辑的、得心应手的理论。对如此众多的互不相让的要求进行评价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必须认定某些地位是比其他所有地位都更基本的地位,是能够为评价社会制度提供一种合适观点的地位。这样,对这些地位的选择就成了正义理论的组成部分。但是,按照什么原则来认定这些地位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必须记住正义的基本问题和正义的两个原则处理这一问题的方式。我已着重指出,正义的首要主题是社会基本结构。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社会基本结构的影响深远。无所不在,而又与生俱来。这种结构在分配社会合作利益时赞成某些起点而不赞成另一些起点。正义的两个原则所要限制的正是这些不平等。一旦这两个原则得到实现,在人们根据自由结社原则而采取自愿行动时所产生的其他一些不平等就可得到允许。因此,所谓相关的社会地位,可以说就是经过恰当概括和综合的起点。人们选择这些地位来说明这种普遍观点,也就是遵循了这两个原则要缩小自然意外事故和社会命运的随意性这种思想。
因此,我假定,在大多数情况下,每个人都占有两个相关的地位:平等公民的地位和他在收入与财富分配中的应有位置所规定的地位。因此,相关的有代表性的人也就是有代表性的公民和代表不同福利水平的人。既然我假定其他地位一般都是自愿进入的,所以我们在对基本结构作出判断时用不着考虑这些地位中的人的观点。事实上,我们应该调整整个安排,使之与处于所谓起点上的那些人的选择相适应。在判断社会制度时,我们必须抛开我们更具体的利益和我们的团体,而是按照这些有代表性的人的观点来看我们的地位。
这就是说,应该尽可能按照平等公民的地位来评价基本结构。这种地位是由权利和自由权规定的,而权利和自由权又是由平等自由权原则和公平的机会均等原则所要求的:如果这两个原则实现了,所有的人就都是平等的公民,于是每个人也就都有了这种地位。从这个意义上说,平等的公民身份规定了一种普遍的观点。裁定基本自由权问题就是按这个观点来解决的。这些问题我将在第四章予以讨论。但这里应该指出的是,许多社会政策问题也可以从这个地位来考虑。还有些问题虽然关系到每一个人的利益,但分配的效果对于这些问题是不重要的或不相干的。共同利益的原则可以适用于这些情况。根据这个原则,对体制进行评定,要按照它们在多大程度上有效地保证了所有的人都有同等地促进自己目标的必要条件。或者在多大程度上有效地促进将会使每一个人同样受益的共同目标。例如,维护公共秩序和治安保卫的合理规章,或维护公共卫生和安全的有效指施,就促进了这个意义上的共同利益。在正义战争中保卫国防的集体努力也同样如此。可以这样认为,维护公共卫生和安全以及在正义战争中取得胜利,也具有分配效果:富人比穷人受益多,因为富人要失去的多。但是,如果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是正义的,那么可以不管这些效果,而应用共同利益的原则。平等公民的观点是一种适合的观点。
为了判断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而对有代表性的人所作的规定,是不大令人满意的。首先,我把这些个人看作是由收入和财富水平规定的,因此,为了回避指数问题,我假定这些社会基本善同权力和权威这些社会基本善有着充分的联系。总的来看。这个假定对于我们的论题是相当可靠的。还有一个问题是要挑出多少个这种有代表性的人,不过这个问题无关紧要,因为差别原则只挑选一个代表来扮演一个特定的角色。严重的困难是怎样来界定最不幸集团。
这里,想要避免某种随意性似乎是不可能的。有一种可能的做法就是选择一个特定的社会地位,例如不熟练工人的地位,然后把这个集团中所有的具有平均的或更少的收入和财富的人算作地位最不利的人。地位最低的有代表性的人的期望被规定为整个这一类人的平均期望。另一种可供选择的办法是,只根据相对的收入和财产来作出规定,而不管社会地位如何。例如,所有收入和财富不到平均数一半的人,都可以被看作是地位最不利的那一部分人。这种规定仅仅取决于较低的那一半分配,并且具有把注意力集中于受惠最少者和一般公民的社会差距的优点。毫无疑问,这种差距是受惠较少的社会成员的地位的一个基本特征。我假定,这两种规定中的任何一种,或这两种规定的某种结合,都相当有用。
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要把境况最差的人的期望或多或少地总合起来看,在这个计算基础上选定的数字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有针对性的。然而,我们在提出差别原则时,可以在某个方面以一些实际考虑为理由。哲学论据或其他论据迟早都会用尽,而无法作出比较细微的区别。因此,我假定,原始状态中的人认为差别原则就是按照其中的一种方式来规定的。他们从一开始就把这个原则看作是一种有限的总合原则,并在和其他标准比较时来对它进行估价。这不是说好像他们都一致同意把地位最不利的人严格地看作就是境况最差的个人,从而为了使这个标准能起作用而在实际上采用某种平均化的办法。相反,正是这种适用标准本身应该从原始状态的角度来予以评价。关于受惠最少者的更确切的规定,最终可能证明是不必要的。
因此,正义即公平这个观点尽量地按照平等公民的地位和收入及财富的各种水平来评价社会制度。然而,有时候其他一些地位可能也需要考虑。例如,如果存在着以固定的自然特点为基础的不平等的基本权利,那么这些不平等就要挑出一些相关的地位。由于这些特点是不可改变的,它们所规定的地位就可以当作基本结构中的出发点。性别的差异就具有这类特点,种族和文化的差异也具有这类特点。因此,如果人们在基本权利的分配中得到偏爱,那么只有在这种不平等对妇女有利并且从妇女的观点看是可以接受的情况下,差别原则(按一般解释)才能证明这种不平等是正当的。类似情况也可以用来为种姓制度或种族不平等辩护(第39节)。这种不平等大大增加了相关的地位。并使这两个原则的应用变得复杂起来。另一方面,这些不平等即使能对受惠较少者有利,那也是难得如此,因此,在一个正义的社会里,数目较少的相关地位一般来说应该足够了。
至关重要的是,从相关地位的角度作出的判断,拒绝考虑我们在比较特殊的情况下容易提出的要求。如果我们按照我们的比较明确的地位来为自己考虑,那就不是每个人始终都能从这两个原则的规定中得到好处。除非相关地位的观点具有优先性,否则仍然会存在对立要求的混乱情况。因此,这两个原则事实上就是表明了一种默契,要把我们的利益加以安排,而对其中的某些利益予以特别的重视。例如,从事某种行业的人常常发现,自由贸易违反他们的利益。如果没有关税和其他限制,这个行业也许不能始终保持繁荣。但是,如果从平等公民的观点或地位最不利的人的观点看,自由贸易是可取的,那么即使某些更具体的利益要受到损失,这种贸易仍然是正当的。我们应在事先就同意正义的原则,并同意始终按照某些地位的观点应用这些原则。如果对有代表性的人的地位规定得比较狭窄,那就无法保证使每个人在每个阶段的利益都得到保护。我们承认了某些原则和应用这些原则的某种方式,就必然要承认这些结果。当然,这不是说可以对自由贸易的严酷性放任不管。但是,应该从一种合适的普遍角度来考虑减少自由贸易严酷性的安排。
因此,相关的社会地位规定了普遍的观点,按照这种观点,正义的两个原则被应用于基本结构。这样,每个人的利益都得到了考虑,因为每个人都是平等公民,无论是在收入和财富的分配中,或是在差异赖以存在的固定不变的自然特点的范围内;每个人都有其应有的位置。对于某种合乎逻辑的社会正义理论来说,选定相关的地位是必要的,但被选定的地位应该符合社会正义理论的基本原则。选定了所谓出发点,人们就是贯彻了减少自然偶发事件和社会环境的后果这种思想。除了能增进别人的福利的方法外,任何人都不会从这些意外事件中得利。
第二章 正义的原则-3
第17节平等的倾向
我想说明一下正义的两个原则所表达的平等正义观的意义,从而结束对这两个原则的讨论。我还想事先防止有人对公平机会原则提出异议,认为这个原则会导致冷酷无情的能人统治的社会。为了为做到这一点铺平道路,我要指出我已经提出的正义观的几个方面。
首先,我们可以说,差别原则对补救原则特加考虑的问题给予一定的重视。所谓补救原则也就是对不应有的不平等要求予以补救的原则;既然出生和天赋的不平等是不应有的,那就应该以某种方式对这些不平等予以补偿。因此,这个原则主张,为了平等地对待所有的人,为了提供真正的机会平等,社会必须对具有较少先天禀赋的人和生来社会地位就不大有利的人给予更多的关心。这种思想就是要补救在平等方面偶然因素所产生的偏差。在采用补救原则时,可以为教育智力较差而不是智力较强的人花费更多的资源,至少可以在他们一生的某个阶段,例如早期学校教育阶段这样去做。
不过。就我所知,还不曾有人把补救原则作为正义的唯一标准,作为社会秩序的单一目标提出。这似乎是有道理的,因为大多数这样的原则只被当作一种初步的原则,就是需要与其他原则比较来予以考虑的原则。例如,我们可以把这个原则和提高平均生活标准或促进共同善的原则相比较。但是不管我们还有其他什么原则,补救的要求是必须考虑的。补救原则被认为是体现了我们的正义观的要素之一。差别原则当然不是补救原则。差别原则并不要求社会去努力拉平不利条件,好像所有的人都应该在同一场比赛中在公平的基础上一争短长似的。但差别原则可以把教育资源加以分配,以提高受惠最少者的长远期望。如果更多地关心天赋较好的人来达到这个目的,那是可以允许的,否则就是不能允许的。而在作出这个决定时,不应仅仅根据经济效益和社会福利来评价教育的价值。教育的作用即使不是更重要的,也是同样重要的,因为教育能够使一个人享受他的社会的文化和参与社会事务,从而使每一个人产生一种牢固的自我价值意识。
这样,尽管差别原则和补救原则不是一回事,但差别原则确实达到了补救原则的某些目的。它改变了基本结构的目标,使体制的总体安排不再突出社会效益和专家政治的价值。因此,我们认为,差别原则实际上体现了一种协议,把自然才能的分配看作是一种共同的资产,并分享这种分配产生的无论什么利益。得天独厚的人,不管他们是谁,只有按照改善竞争中失败者的地位这种条件,才可以从他们的好运中得到利益。条件天生有利的人获得利益,不仅仅因为他们更有天赋,而只是因为弥补他们的训练和教育费用,也是因为他们把他们的才能用来帮助较不幸的人。任何人不是天生就应该有较大的能力,也不是天生就应该在社会上占据一种比较有利的起点。但这并不是说要消灭这些差异。消灭这些差异另有办法。可以把基本结构安排得使这些偶然因素有利于那些最不幸的人。因此,如果我们希望建立这样的社会制度,其中没有一个人由于他在自然资产分配中所处的任意地位或在社会中的初始状态,或者得益或者受损,而又不给予补偿利益或得到补偿利益,那么我们就被引向了差别原则。
根据这些说法,我们也许可以否定这样一种论点:由于天生才能的分配和社会环境中的偶然因素是不正义的,而这种不正义又必然要影响到人类的各种安排,所以体制的安排始终是有缺陷的。有时候,这种意见是作为无视不正义的借口而提出来的,似乎拒绝默认不正义就像不肯承认死亡一样。自然分配既不是正义的,也不是不正义的;人们在社会里生而具有某些地位,这也不是不正义的,这些都不过是天然的事实。什么是正义的,什么是不正义的,取决于体制如何来对待这些事实。贵族社会和种姓社会是不正义的,因为它们把这些偶然因素变成或多或少封闭的和拥有特权的社会阶级最后归宿的基础。这些社会的基本结构把自然的随意性具体化了。但是人们没有必要听任这些偶然因素的支配。社会制度不是人类无法控制的一种不可改变的秩序,而是人类行为的一种模式。按照正义即公平的观点,人们一致同意要命运与共。他们在设计体制时相互约定,只有在有利于共同利益时,才利用自然的偶然事件和社会环境。这两个原则是对付命运的随意性的一种合理办法;能够实现这两个原则的体制虽然在其他方面无疑仍不完美,但它们是正义的。
还有一点是,差别原则体现了一种互惠观。它是一种互利的原则。我们已经看到,至少在连锁关系维持期间,每个有代表性的人都会承认,基本结构是为了促进他的利益而设计出来的。对每一个人来说,尤其是对那些受惠最少的人来说,社会秩序能够证明是合理的;而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就是平等的。但是,怎样来实现这种互利的条件,也似乎有必要从直觉上来予以考虑。把任何两个有代表性的人定为a和b,设b为受惠较少的一个人。实际上,既然我们最关心的是和受惠最少者的比较,那么就让我们假定b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由于a的利益是通过改善b的前景而获得的,所以b能够承认a的较好境况。如果a不能得到他的较佳地位,那么b的景况甚至可能比自己现时的境况更差。问题是要指出a没有理由要表示不满。也许,他所得到的应该比他可能得到的要少一些,因为他得到的多了,可能会导致b的某种损失。那么,对于受惠较多的人,又能说些什么呢?首先,每个人的福利显然决定于对社会合作的安排,没有这个安排,任何人都不可能过上美满的生活。其次,只有这种安排的条件是合理的,我们才能要求得到每个人的自愿合作。因此,差别原则看来就成了一种合理的基础,而如果某种切实可行的安排是实现所有人的善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那么,那些有较好天赋的人,或者在社会环境中运气较佳的人,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指望别人来和他们携手合作。
地位较好的人应该得到较大的利益,而不管是否符合别人的利益。对于这种说法有一种天然的不赞成倾向。在这个问题上,有必要弄清楚“应得”这个概念。鉴于正义的合作制度就是公共规则体系和由这个体系确立的期望,凡是有可能改善自己的状况并做了这个制度宣布将予以报偿的事的那些人,都有权得到他们的利益。这种说法是完全正确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较幸运的人有权要求得到较好的地位;他们的要求是社会体制规定的合法期望,社会有责任去满足这些期望。但是,这种“应得”的观念是以存在合作安排为先决条件的;至于这种安排是否首先要按照差别原则或其他某个标准来设计,则与本问题无关。
也许,有人会认为,有较多天赋的人应该得到那些天赋条件和使他们可能得到发展的优秀品格。由于在这一点上他更突出,他应该得到可以靠自己的天赋来取得的更大的利益。然而,这种观点无疑是不正确的。任何人在天赋分配中的地位都不是他应得的,正如一个人在社会中的最初起点不是他应得的一样,这一点似乎成了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的一个固定点、断言一个人应该得到那使他能够努力培养自己能力的优秀品格,这是同样成问题的;因为他的品格大部分决定于幸福的家庭和社会环境,对此他自己决不能声称有功。应得这个概念对这些情况似乎并不适用。因此,地位较有利的有代表性的人决不能说,他应该得到某种合作安排,从而也就有了参加这种合作安排的权利,而在这种安排中,他可以用并不增进别人的福利的方式来获得利益。他提出这种要求是没有根据的。因此,从常识的角度看,差别原则对于地位较有利的人和地位较不利的人似乎都是可以接受的。当然,严格说来,这种观点丝毫不能成为赞成差别原则的论据,因为在契约论中,论据是根据原始状态的观点提出来的。但是,这些直觉上的考虑有助于弄清这个原则的性质及其作为平等原则的含义。
我在前面(第13节)曾经指出,一个社会应该努力避免出现这样的领域,在那里,境况较好的人对受惠较少者的福利的边际贡献是负的。它只应该在贡献曲线(当然也包括最大值)的上升部分起作用。我们现在可似看到,这样说的一个理由就是:在曲线的这一部分,互利的标准始终得到了实现。此外,还有一种天然的观念,认为社会利益的一致已经实现;既然只允许有相互利益,那么有代表性的人的利益就不是通过彼此损害对方的办法来得到的。当然,贡献曲线的形状和斜度至少部分决定于天赋的难以预测的情况,面对这种情况是谈不上正义不正义问题的。但是,假定我们把四十五度线看作是代表利益完全一致的理想;正是沿着这条贡献曲线(这里是直线),每个人都得到了同样的利益。因此,坚持实现这两个正义原则,看来往往会使这条曲线上升,使之更接近于利益完全一致的理想。一旦社会超过了这个最大值,它就沿着曲线向下倾斜的部分发生作用,于是利益的一致就不再存在。受惠较多者得益,地位较不利者就受损,反之亦然。这一情况与处于效率限界相似。如果涉及基本结构的正义问题,这种情况是远远不能令人满意的。因此,为了按照自然给予我们的条件来实现利益一致的理想,为了符合互利标准,我们应该继续停留在正贡献区内。
差别原则的另一优点是,它为博爱原则提供了解释。与自由权和平等相比,博爱的概念在民主理论中处于次要地位。它被认为是一种不太明确的政治概念,它本身并不规定任何民主权利,而只是传达了某些心理态度和行为方式,如果没有这种心理态度和行为方式,我们可能会看不到这些权利所表明的价值。或者,与此密切相关的是,博爱被认为是体现了社会尊重的某种平等,这种平等在各种公共会议上和没有驯服与屈从习惯的地方表现得至为明显。博爱除了含有公民友好和社会团结的意思外,无疑还含有上面说的那些意思,不过,如果这样来理解博爱,博爱就不是表示任何明确的要求。我们仍然需要找到一种能与这个基本概念相配合的正义原则。然而,差别原则看来似乎确实符合博爱的天然含义,即如果不能使境况欠佳的人得到利益,则自己也不希望得到较大利益的思想。按照理想的家庭观和通常的实际情况,家庭这个地方是不能用最大限度扩大利益总量这个原则的。家庭成员一般都不希望得到利益,除非他们的得益能够促进其余家庭成员的利益。如果要按照差别原则办事,其结果恰好如此。境况较好的人只有根据一种能够促进较不幸的人的利益的安排,才愿意得到较大的利益。
博爱的理想有时被认为涉及与思想感情的联系问题,而在差距较大的社会里,指望社会成员之间会有这种思想感情的联系,那是不现实的。这无疑是民主理论比较忽视博爱问题的又一个原因。许多人觉得,博爱在政治事务中是没有任何适当位置的。但是,如果把博爱看作是体现了差别原则的要求,那么它就不是一种行不通的观念。我们最有把握认为是正义的体制和政策似乎符合博爱的要求,至少从它们所允许的不平等对受惠较少者的福利起了积极作用这个意义来看是如此。不管怎么说,我将在第五章为此提出似乎说得通的论据。因此,根据这种解释,博爱原则是一种完全切实可行的标准。一旦我们接受了这个标准,我们就能够把自由、平等和博爱这些传统概念用下述方式和从民主角度对正义的两个原则所作的解释联系起来:自由符合第一个原则,平等符合第一个原则中的平等概念和公平的机会均等概念,而博爱则符合差别原则。这样,我们就为博爱观在从民主角度对两个原则所作的解释中找到了一个位置,同时我们认为,它也对社会基本结构提出了一种明确的要求。博爱的其他方面也是不应忘记的,但是差别原则从社会正义的角度表明了它的基本含义。
根据这些看法,有一点似乎是不证自明的,那就是,从民主角度对这两个原则所作的解释将不会导致能人统治的社会。这种形式的社会秩序遵循事业向人才开放的原则,并把机会平等用作使人们致力于追求经济繁荣和政治统治的一种手段。无论在生活手段方面,还是在对有组织的权力机构的权利和特权方面,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之间都存在着明显的差异。贫穷阶层的文化是贫乏的,而统治阶层和技术官僚阶层的文化则由于对国家的权力和财富目标所作出的贡献而得到可靠的保证。机会平等就是在追求个人影响和社会地位时把较不幸的人丢在后面的平等机会。因此,能人统治的社会的危险不在于民主观念,而在于对正义原则的不同解释。正如我们刚才看到的那样,差别原则在一些基本方面改变了社会的目标。一旦我们注意到在必要时我们必须考虑自尊这个必不可少的基本善,必须考虑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就是一种社会联合中的社会联合(第79节)这个事实,这一结果就尤其显而易见。这就是说,必须为受惠最少者寻找确然无疑的自我价值意识,这样就使层序形式和正义所许可的不平等程度受到限制。例如,教育资源的分配不是唯一地或必须主要地根据这些资源从有生产能力的经过训练的技能方面所估计的收益,而且也要根据这些资源在丰富公民(这里也包括受惠较少的人)的个人和社会生活有多大价值。随着社会的进步,这后一种考虑就变得越来越重要起来。
要概略地叙述适用于体制的这两个原则所表达的社会正义观,上述看法大概是足够了。在着手讨论适用于个人的原则之前,我应该提一提另外一个问题。迄今我一直假定自然资产的分配是一个自然事实,我们没有任何必要去改变它,甚至考虑它的打算。但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分配必然要受到社会制度的影响。例如,种姓制度就往往从生物学上把社会分为不同的人,而开放的社会则从遗传学上鼓励最广泛的多样性。此外,从优生学上采取一些或多或少明确的政策也是可能的。我将不考虑优生学问题,而始终限于讨论对社会正义的传统关心。然而,我们应该指出:提出削弱别人才能的政策,一般地说,是不符合较不幸运的人的利益的。而如果接受了差别原则,他们就会把较大的才能看作是一种可以用来促进共同利益的社会资产。但具有较高的自然资产,也是符合每一个人的利益的。这样就能使每一个人去实行一种更好的生活计划。因此,原始状态中的各方都希望保证他们的后裔能够得到最佳的遗传才能(假定他们自己的才能是固定不变的)。在这方面推行合理的政策,应该是上一代为下一代做的事情,这是一个在两代人之间产生的问题。因此,任何时候社会都应采取步骤,以便至少保持天生才能的一般水平,防止严重缺陷的扩散。指导这些措施的原则,应该是各方为了后代而可能会愿意赞同的一些原则。我提到这个纯理论的困难问题,是为了再一次指出差别原则在有可能改变社会正义问题时所用的方式。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才能也有上限,那么从长远看,我们最终可以进入一种具有最大的平等自由权的社会,一个人人都具有最大才能的社会。但对这个设想我不打算作进一步的讨论。
第18节适用于个人的原则:公平原则
在迄今为止的讨论中,我已经考察了适用于体制的原则,或者说得更准确些,适用于社会基本结构的原则。然而,显而易见的是,还必须选择另一类原则,因为关于正当的全面理论也应该包括适用于个人的原则。事实上,正如附图所表明的那样,人们另外还需要适用于国际法的原则,当然在原则发生冲突时,还需要有分配重点的优先规则。除了作一些附带的讨论(第58节),我将不对适用于国际法的原则进行讨论;我也不打算对适用于个人的原则进行系统的讨论。但是,在这类原则中,有一些原则是任何正义理论都必不可少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一节和下一节要对其中的几个原则的含义进行说明,虽然对于选择这些原则的理由要到以后(第51-52节)才予以研究。
附图纯粹是图解式的。它并不意味着与树状图下部的概念相联系的原则是从上部的概念推导出来的。这个图解仅仅表明在有了一种全面的正当观之前必须予以选择的那些原则。罗马数字表示在原始状态中承认各种原则的次序。例如,首先应当一致同意的是适用于社会基本结构的原则,其次是适用于个人的原则,然后是适用于国际法的原则。最后选定的是优先规则,虽然我们可以暂时根据后来的修正来选择早先的这些偶然因素。
选择原则的次序引起了一系列问题,对于这些问题我将略而不论。重要的是,采用各种原则要按照一种明确的顺序,而所以要安排次序,又是与正义理论的比较困难的部分有关的。举例说明:虽然在选择适用于基本结构的原则之前选择许多自然责任而又不致实质上改变这些原则是可能的,但这两者的次序毕竟反映了义务是以适用于社会形态的原则为先决条件的。某些自然责任,如维护正义体制的责任,也是以这些原则为先决条件的。因此,先采用适用于基本结构的原则,然后再采后所有适用于个人的原则,这看来是一种比较简单的办法。首先选择适用于体制的原则,表明了正义美德的社会性,也就是理想主义者经常指出的正义与社会实践的密切联系。布雷德利说,个人仅仅是一种抽象。他的这种说法不用经过太大的改变就可以解释为:一个人的义务和责任是以关于体制的道德观为先决条件的。因而对正义体制内容的规定必须先于对个人要求的规定。这就是说,在大多数情况下,应该先决定适用于基本结构的原则,然后再决定适用于义务和责任的原则。
因此,为了规定一种全面的正当观,原始状态中的各方不仅要按照一种明确的次序去选择一种正义观,而且也要选择与属于权利概念范畴的每一个主要概念相配合的原则。我假定,这些概念的数目较少,彼此之间有一种明确的关系。因此,除了适用于体制的原则外,必定还有一个关于某些原则的协议,这些原则不但适用于国家的行为,而且适用于个人,如适用于公平和忠诚、互相尊重和宽仁等观念。从直觉上看,这种思想就是:说某事是正当的,也就是说某事符合原始状态中公认可以适用于这类事情的原则,这两个概念是一回事,或者说,前者甚至可以用后者来代替。我并不把这种关于正当的概念看作就是对通常用于道德关系中的“正当’这个词的含义提供了一种分析。它不是要对传统意义上的正当概念进行分析,而是认为应把正当即公平这个更广泛的概念用来代替现存的观念。没有必要说。平常使用中的“正当”这个词(以及其他有关的词),同说明契约论中这个理想的正当概念所必需的比较复杂的特别说法,在意义上是相同的。就我们的目的而言,我同意最好把合理的分析理解为提供一种令人满意的替代办法这种观点,也就是既能避免某种含糊混乱又能满足某种迫切需要的观点。换言之,有所说明就是有所排除:我们从某种概念着手,而说明这个概念却又有点麻烦;但它对某些不能放弃的目标却又是有用的。某种说明通过困难较少的其他办法实现了这些目标。例如,如果正义即公平的理论,或者更一般地说,正当即公平的理论,符合我们反思平衡的深思熟虑的判断,如果这种理论能使我们去说明我们经过适当研究后希望说明的事,那么它就提供了一种排除习惯说法而采用其他说法的方法。如果这样来理解,人们就可以把正义即公平和正当即公平这两个理论看作是给正义概念和正当概念提供了一个定义或说明。
现在,我转而讨论适用于个人的原则,即公平原则。我打算用这个原则来说明所有把义务与天然责任截然分开的要求。这个原则认为,一个人必须按照体制规则的规定去尽自己的责任,但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这个体制是正义的(或公平的),就是说,它实现了正义的两个原则;二,人们已经自愿地接受了这种安排的利益,或者为了促进自己的利益已经自愿地利用了这种安排所提供的机会。这里主要的思想是:如果若干人按照规则参加一种互利的合作事业,并因此而按照为产生所有人的利益所必需的方式限制了自己的自由权,那么屈从于这种限制的人就有权得到那些因他们的屈从而受益的人的类似默认。如果我们不去尽自己应尽的责任,我们就不能从别人的合作劳动中得到利益。正义的两个原则规定了对属于基本结构的体制来说什么是公平合理的分享。因此,如果这些安排是正义的,那么每个人在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尽职尽力时得到公平合理的一份。
那么,顾名思义,公平原则规定的要求就是义务。所有义务都是这样产生的。然而,重要的是要指出,公平原则包含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说的是有关体制和惯例必须是正义的,第二部分则是说明有哪些必不可少的自愿行动。第一个部分提出了这些自愿行动构成义务所必需的条件。按照公平原则,不可能对不正义的体制负有义务,或者至少不可能对超过可以容忍的不正义限度(这一点迄今尚未予以规定)的体制负有义务。尤其是不可能对专制独裁的政府体制负有义务。这里,由两愿的行动或其他行动产生义务的必要背景是不存在的,不管其表现形式如何。义务关系要以正义的体制或从环境考虑是相当正义的体制为先决条件。因此,反对正义即公平的理论和一般的契约理论,认为它们的后果是使公民对强迫他们同意,或者用更巧妙的方法获得他们默认的不正义政权承担了义务,这种做法是错误的。尤其是洛克,他一直成为这种错误批评的目标,这种批评忽视了某些背景条件的必要性。
义务有几个特点把它和其他道德要求区别开来。首先,义务的产生是我们自愿行动的结果。这些行动可以是作出明确表示的或心照不宣的保证,如承诺和协议,但它无需如此,就像在接受利益时无需如此一样。此外,义务的内容通常都是由体制或惯例规定的,体制或惯例的规则对一个人必须做什么作出了明确的规定。最后,所谓义务通常是对具体的人,也就是对为了维持上述安排而共同合作的人来说的。作为说明这些特点的一个例子,可以考察一下在立宪政体下参加竞选和(如竞选成功)担任公职这个政治行动。这个行动产生了履行公职责任的义务,而这些责任决定了义务的内容。这里,我不是把责任看作道德责任,而是看作分配给某些职位的任务和职责。尽管如此,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仍然会有一种要履行这些责任的道德上的理由(基于道德原则的理由),就和人们必然要按照公平原则去履行责任时的情况一样。一个担任公职的人对他的同胞也负有义务,因为他一直在谋求他们的信赖和信任,并正在为管理一个民主的社会和他们进行合作。同样,我们不但在接受司法、行政职位或其他权力时承担了义务,而且在结婚时也承担了义务。我们通过承诺或默契而承担了义务,而且我们甚至在参加体育比赛时也承担了义务,即按照规则比赛和遵守体育道德的义务。
我认为,公平原则包括了所有这些义务。然而,有两种重要情况还多少有些问题,即适用于一般公民而不是适用于担任公职的人的政治义务和遵守诺言的义务。在第一种情况下,什么是必要的有约束力的行动,或谁完成了这个行动,这是不清楚的。我认为,严格说来,对一般公民不存在任何政治义务。在第二种情况下,需要对如何利用正义的惯例产生信托义务问题进行说明。在这方面.我们需要研究一下有关惯例的性质。这个问题我将在另外的地方(第51-52节)讨论。
第19节适用于个人的原则:自然责任
虽然所有的义务通过公平原则得到了说明,但还有许多自然责任,积极的和消极的自然责任有待讨论。我不打算用一个原则来说明这些责任。无可否认,这种不统一的做法可能有过多依靠优先规则的危险,但我将不得不把这种困难放在一边。下面是关于自然责任的例子:在他人穷困危难之时帮助他的责任,如果这样做不致使自己遭受过分的危险或损失;不损害或伤害他人的责任;以及不要引起不必要的痛苦的责任。第一种自然责任,即互助的责任,是一种积极的责任,是为他人做好事的责任;而后两种责任是消极的责任,它们要求我们不做坏事。从直觉上看,积极责任与消极责任的区别在许多情况下是显而易见的,但也常常难以分辨。我不打算特别指出这种区别。只有在与优先问题相联系时这种区别才是重要的,因为有一种说法似乎是有道理的,即在这种区别显而易见的情况下,消极责任应比积极责任更重要。但我不打算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
与义务相比,自然责任的特点是,它们无需考虑我们的行动是否自愿即可适用于我们。此外,它们与体制或社会惯例没有必然联系;它们的内容一般不是由这些安排的规则规定的。这样,我们就有了一种不要存心让他人痛苦的自然责任和一种帮助他人的自然责任,而不管我们是否已经作出了这些行动。没有理由说我们并没有作出任何不使他人痛苦或不报复他人的承诺也没有作出任何帮助他人的承诺。的确,比方不杀人的承诺一般就是可笑而多余的,在不存在道德要求的地方去规定道德要求也是错误的。也许在正义战争中出现的某种情况下,一个人才有权为了特殊原因而杀人。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不杀人的承诺(如果有的话)才是适当的。自然责任的另一个特点是,不管人们的规定关系如何,人与人之间的这些责任都是有效的;它们在所有平等的道德主体之间都是得到公认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自然责任就不仅是具体的人,例如在特定社会安排中共同合作的人才有,而且一般人都有。尤其是这个特点表明了“自然的”这个形容词的贴切性。国际法的一个目标就是在国家行为中保证使这些责任得到承认。在限制战争中使用的手段时,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它假定,至少在某种情况下,自卫战争被证明是正当的(第58节)。
从正义即公平这个观点看,一种基本的自然责任就是正义的责任。这种责任要求我们支持和遵从现存的并适用于我们的正义体制。它也强制我们去推动有待建立的正义体制,至少在能够做到这一点而又不使我们蒙受太多损失的情况下是如此。因此,如果社会基本结构是正义的,或在当时情况下能够像合理指望的那样是正义的,那么,每个人就都有了一种在现存安排下作出自己的贡献的自然责任。每个人都被束缚在不以他的自愿行动为转移的这些体制上,不管这是已实现的行动还是未实现的行动。因此,即使关于自然责任的原则来自契约论的观点,但这些原则并不是为了应用而就以某种明确表示的或心照不宣的赞同行动为先决条件,事实上也不是以任何自愿行动为先决条件。适用于个人的这些原则和适用于体制的原则一样,是在原始状态中可能会得到承认的原则。这些原则被认为是一种假设的协议的结果。如果提出这些原则是为了表明任何有约束力的行动,不管是不是两愿的,都不是应用这些原则的先决条件,那么,它们就是无条件适用的。为什么义务要决定于自愿行动,其理由要在说明这个条件的公平原则的第二部分中提到。它与正义即公平这个观点的契约性质毫无关系。事实上,一旦有了全套原则,即一种全面的正当观,我们就可以完全忘掉原始状态的观念,而像我们应用任何其他原则那样来应用这些原则。
正义即公平理论允许有无条件的原则,这并没有什么矛盾或甚至令人惊异之处。只要指出这样一点就够了:原始状态中的各方可能会赞同规定自然责任的原则,而这些原则一经提出,就是无条件适用的。我们应该指出的是,既然公平原则可以规定对现存正义安排的契约关系,那么这个原则所包含的义务就能维持一种已经存在的、来自正义的自然责任的关系。这样,一个人就可能既有自然责任,也有遵守体制和尽自己责任的义务。这里要注意的是,有几种办法可以把一个人与政治体制相联系。就大多数情况说,正义的自然责任是更基本的,因为它约束了一般公民,而且不必为了适用而要求任何自愿行动。另一方面,公平原则只约束担任公职的人,或者由于地位较好已在这个体系内推进了自己目标的人。因此,位高任重就有了另外的含义,即拥有较多特权的人获得了甚至更牢固地把自己束缚在某种正义安排上的义务。
关于其他类型的适用于个人的原则,我不打算多讲。虽然同意并不是一类不重要的行动,但我必须把讨论局限于社会正义理论。然而,可以看到,一旦选定了规定要求的所有原则,那么进而承认规定同意行动就不必要了。其所以如此,是因为同意是我们可以采取也可以不采取的行动。这种行动并不违反任何义务或自然责任。在研究同意行动时,人们希望挑出从道德观点看意义重大的同意行动,并说明它们同责任与义务的关系。从道德上说,许多这样的行动是无关紧要或微不足道的。但在同意行动中,有一类属于职责以外的有趣行动。这些行动就是宽仁、慈悲、英雄主义或自我牺牲。采取这种行动当然是好的,但这并不是一个人的责任或义务。职责之外的行动并不作为一种要求,虽然一般地说,如果不涉及行动者本身的损失或风险,这种行动也可能是一种要求。但一个人如果作了某种职责以外的行动,这也并不意味着可以免除他的自然责任。虽然我们有一种实现某个重大的善的自然责任,如果我们能够比较容易做到的话;但如果那样做需要我们付出相当大的代价,那么我们就被解除了这种责任。职责之外的行动提出了一些对伦理学理论来说头等重要的问题。例如,初看起来,古典的功利观就似乎不能说明这些问题。只要是能对别人带来更大的善的行动,只要这种行动所产生的总的利益超过了我们可以采取的其他行动所产生的总的利益,那么我们看来就得不计代价去完成这些行动。相当于在自然责任说明中的那种免除是根本不存在的。因此,正义即公平的理论把某些行动算作职责之外的行动,这些行动可能是功利原则所要求的。然而,我不打算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所以要在这里提到职责之外的行动,只是为了全面的缘故。现在,我们必须转向解释原始状态这个问题。
第三章 原始状态-1
在这一章中,我要讨论一下初始状态这个为人们所偏爱的哲学上的说法。我把这种说法称作原始状态。首先,我要概略地描述一下有关赞成某些正义观的论据的性质,并说明一下怎样提出可供选择的正义观,以便各方能够在一批明确的传统的正义观中进行选择。接着,我还要在几个标题下描述一下作为这种初始状态标志的各种条件,这些标题是:正义的环境,对正当概念的形式上的限制,无知之幕和立约各方的理性。在每一种情况下。我都试图指出,从哲学的观点看,为这个人们所偏爱的说法所选定的特征为什么是合理的。其次,在考虑这些正义观的相对优点之前,还要研究一下产生正义的两个原则和平均功利原则的推理的自然界限。我认为正义的这两个原则将会得到承认,并为支持这一论点提出一些主要的依据。为了弄清楚各种正义观之间的差异,这一章将以再次考察古典的功利原则而结束。
第20节赞成某些正义观的论据的性质
正义即公平这个直觉概念,将把正义的基本原则看作是在一种适当规定的初始状态中的原始协议的目标。这些原则是关心促进自身利益的有理性的人在这种平等状态中为了决定他们联合的条件而可能接受的原则。因此,必须指出,正义的两个原则是对原始状态中提出的选择问题的解决办法。为了做到这一点,人们必须确认,考虑到各方的环境以及他们对情况的了解、他们的信仰和利益,关于这些原则的某种协议是每个人根据可以得到的选择方案去实现自己目标的最佳办法。
显然,没有人能够得到他希望得到的一切;光是别人的存在就使他无法做到这一点.对任何人来说,绝对的最佳办法就是让其他每一个人和他一起促使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的实现。而不管结果是什么样的观念。或者,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要求其他所有的人作出正义的行动,而他自己则有权按照自己的意愿不去作这种行动。由于其他人决不会同意这种联合条件,所以利己主义的这些表现就会遭到拒绝。然而正义的两个原则似乎是一种合理的方案。事实上,我想指出的是,这两个原则是每一个人对别人的相应要求的可谓最好的回答。从这个意义上说,选择这种正义观是对原始状态中提出的问题的独一无二的解决办法。
如果这样来论证,人们就是遵循了社会理论中一种人所熟知的程序。就是说,这里描述了一种被简化了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具有某些目标并以某些方式互相联系的有理性的个人,应该根据他们对环境的了解,以某种方式对各种行动方针进行选择。这些个人将会怎样去做,要根据对他们的信仰和利益、他们的处境和他们能够得到的机会所作出的这些假定进行严格的演绎推理才能够知道。用巴莱多的话来说,他们的行为是爱好与妨碍的结果。例如,按照价格理论,如果各自为自己的利益而努力的许多个人彼此让步,放弃自己最能放弃的东西,以换取自己最希望得到的东西,这时就可以认为在竞争市场之间出现了平衡。平衡是在自愿的商人之间自由达成协议的结果。对每一个人来说,他的最佳地位就是他通过自由交换所能达到的地位,这种交换是与别人以同样方式促进自身利益的权利和自由相一致的。正是由于这个缘故,这种状态就成了一种平衡,成了在当时即使没有进一步的变化也会持续下去的平衡。任何人都没有想要改变它的动机。如果背离这种状态便恢复平衡的倾向发生作用。这种平衡就是稳定的。
当然,说某种状态是平衡的,甚至是稳定的,不一定是说这种状态是正当的或正义的。这不过是说,考虑到人们对自己状态的估计,他们会采取有效的行动来保持这种状态。显然,憎恨和敌意之间的平衡也可能是一种稳定的平衡;每个人都可能认为,任何可能的改变都将会更糟。每个人能为自己做的,充其量也许只能达到一种较少不正义而不是较大的善的状态。从道德上对平衡状态进行评价,有赖于决定这种状态的背景情况。正是在这一点上,原始状态观体现了道德理论独有的特征。如果说,价格理论试图通过对实际起作用的倾向提出假定来说明市场活动,那么,在哲学上对原始状态的最好解释则体现了被认为是对选择原则所规定的合理条件。和社会理论不同,这种解释的目的在于描述这种状态,以便可能被选择的原则(不管它们结果是什么原则)从道德的观点看是可以接受的。对原始状态是这样规定的:它是一种现状,在这种状态下达成的任何协议都是公平的。在这种状态下,各方都是作为道德的主体而得到平等的对待,这个结果不决定于随意性的偶然事故,也不决定于社会力量的相对平衡。这样,正义即公平的理论从一开始就能够利用纯粹程序正义这个概念。
因此,显而易见,这种原始状态是一种纯粹假设的状态。不必再有任何与它相似的东西了,虽然我们可以有意识地按照它所表明的限制,来模拟各方的反思。这种原始状态观不是为了说明人类的行为,而只是试图说明我们的道德判断,并帮助说明我们具有某种正义感。正义即公平是一种关于我们道德感情的理论,而这种道德感情是由我们反思平衡的深思熟虑的判断来表明的。这种感情大概多少会影响我们的思想和行动。因此,尽管原始状态观是行为理论的一部分,但完全不能因此就认为还有其他与之相似的实际状态。必要的是,可能被接受的这些原则要在我们的道德推理和行为中发挥必不可少的作用。
人们还应注意的是,这些原则被接受与否,不像某种心理规律或概率那样可以推测而知。最好还是让我指出,承认这些原则是与对原始状态的全面描述相一致的唯一选择。这种论据的最终目的是使自己成为严格推理性的论据。当然,原始状态中的人都具有某种心理,因为人们对他们的信仰和利益作出了种种假设。这些假设是和说明这种初始状态的其他前提一起出现的,但显而易见的是,来自这些前提的论据可以是完全推理性的,一些政治理论和经济理论证明了这一点。我们应该努力创造出一种名符其实的十分严密的道德几何学来。遗憾的是,我将要作出的推理还远远做不到这一点,因为它自始至终都是高度直觉的。
结束语。我已经说过,对初始状态有许多可能的解释,随着人们对立约各方的看法,随着据说是他们所具有的信仰和利益,随着他们能够得到哪些可供选择的办法,等等,原始状态观会有所不同。从这个意义上说,也就是有许多不同的契约理论。正义即公平理论只是其中之一而已。但要解决某种理论是否正确这个问题,只能靠指出这样一点,即有一种对初始状态的解释,它最好地表明了给原则的选择所规定的迄今被普遍认为是合理的条件,同时这种选择又导致了一种可以用来说明我们反思平衡的深思熟虑的判断的原始状态观。我将把这种最好的或者说标准的解释看作就是原始状态。可想而知,每一种传统的正义观都有一种对初始状态的解释,按照这种解释,它们的原则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例如,有些解释导致了古典的功利原则,也导致了平均功利原则。我们将随时提到对初始状态的这些不同解释。这样。契约理论的方法就为各种正义观的比较研究提供了一种普遍的分析方法。人们试图表明契约状态所包含的各种条件,因为正义观的原则可能就是按照这种状态而得到选择的。人们就是这样提出了各种基本的假设,而这些正义观似乎就是以这些假设为依据的。但是,如果有一种解释在哲学上是最好的,如果它的原则说明了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那么我们也就有了证明这种理论的正确性的方法。我们在开始时不可能知道是否存在这种解释,但至少我们知道应该去寻找什么。
第21节对可供选择的正义观的介绍
现在,让我们从关于方法的讨论转到对原始状态的说明上来。首先,我将提出关于原始状态中的人能够得到的选择这个问题。当然,最好还是说,他们要在各种可能的正义观中进行选择。一个明显的困难是,怎样来说明这些正义观,使原始状态中的人能够认识它们。然而,就算能够对这些正义观加以规定,那也无法保证原始状态中的各方能作出最佳选择;可能是最好的原则也许会遭到忽视,事实上,所谓最佳选择可能并不存在:可以想象,对每一种正义观来说,都有另—种比它更好的正义观。即使存在某种最佳选择,但要把各方的智力说成肯定会使他们想到这种最佳选择,或者甚至是似乎更有道理的正义观,这一点似乎难以做到。只要认真地反思一下,对选择问题的一些解决办法也许是相当清楚的;但要把各方说成能够通过审慎的思考来作出这种选择,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因此,尽管正义的两个原则可能比我们已知的那些正义观都要好,但迄今尚未得到系统阐述的一批原则也许更好。
为了处理这个问题,我打算采取以下方法。我将把为数不多的一批传统的正义观,例如在第一章讨论的那些正义观,以及正义的两个原则所表明的其他几种可能的正义观,简单地看作是人们已知的。然后,我假定把这批正义观提到各方的面前,并要求他们一致认为,在列举的正义观中,有一种正义观是最好的。我们可以假定,这个决定是通过一系列成对比较后作出来的。这样,一旦所有的人一致同意,在与其他每一种选择比较后,应该选择这两个原则,那么这可能就表明这两个原则是可取的。在这一章中,就大多数情况来说。我都将考虑在正义的两个原则同两种功利原则(古典功利原则和平均功利原则)之间进行选择的问题。在这后面还要讨论与至善论和混合理论的比较问题。我试图以这种办法来说明,这两个原则可能会从这批正义观中被选择出来。
无可否认,这是一种不能令人满意的处理办法。如果我们能够为唯一最佳的正义观规定必要和足够的条件,然后提出符合这些条件的正义观来,那可能是一种比较好的办法。人们最后也许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然而,目前我还看不出如何来避免使用一些粗糙的现成方法。此外,使用这种方法也许会为我们的问题指出一种普遍的解决办法。这样,结果可能会证明,随着我们依次作出这些比较,各方将会通过推理,选定基本结构的某些理想的特征,并证明这些特征都具有最高的和最低的自然属性。例如,假定原始状态中的人选择一种具有最充分的平等自由权的社会是合理的。再进一步假定,尽管他们选择了能够促进共同善的社会和经济的有利条件,但他们仍坚持主张要减少自然的和社会的偶然因素有利于某些人而不利于另一些人的情况。如果这两个特征是唯一有关的特征,如果平等自由权原则是第一个特征的最高自然属性,而差别原则(受到公平的机会均等的限制)是第二个特征的最高自然属性,那么,撇开优先问题不谈,这两个原则就是最佳的解决办法。人们不能依靠推定来说明或列举各种可能的正义观,也不能把各方说成是必定会考虑这些正义观,这一点也并不妨碍作出这一结论。
进一步对这些问题进行臆测,可能是没有好处的。目前,我们并不打算去讨论关于最佳解决办法这个带普遍性的问题。我始终把论据限于一种比较不充分的论点,即从下面列举的正义观中可能会选择出这两个原则来。
a.正义的两个原则(按序列安排)
1.最充分的平等自由权原则
2.(a)(公平的)机会均等原则(b)差别原则
b.混合正义观。代替上面a2的正义观
1.平均功利原则;或
2.受到以下任一种情况限制的平均功利原则:
(a)社会的某种最低属性应予维持,或
(b)全面分配的范围不应太广;或
3.受到b2中任一种情况限制的并受到公平的机会均等限制的平均功利原则
c.古典的目的论的正义观
1.古典的功利原则
2.平均功利原则
3.至善主义原则
d.直觉的正义观
1.解决总功利与平等分配原则的矛盾
2.解决平均功利与补救原则的矛盾
3.解决一批初步原则(相宜的原则)的矛盾
e.利己主义的正义观(参见第23节,该节中说明何以严格说来利己主义的正义观不是可供选择的正义观。)
1.唯我独尊的:人人都要为我的利益服务
2.只享受权利不尽义务的:人人都要作出正义的行动,但如果我不愿意,则我除外
3.笼统的:人人都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促进自己的利益毫无疑问,这些传统理论的价值足以证明这样排列是正确的。无论如何,研究这种排列法,是探索更大问题的一种有用的方法。不过,这些正义观大概每一种都有其优点与缺点;对一个人所选择的任何一种正义观,都可以有赞成和反对的理由。某种正义观容易受到批评,不一定就是对它表示明确反对,某些合意的特征最后也并不是始终都能得到人们的赞同。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原始状态中的人所作的决定,是以对各种考虑的权衡为转移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以正义理论为依托的直觉就有了一种吸引力。但是,如何把各方面的情况都加以考虑,就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出理由的优劣来了。可以通过对原始状态的说明,来分解和分析所有有关的理由,这样就可以使一种正义观明显地显得比其他正义观更为可取。严指格来,这种论据还算不上是一种证明,无论如何在目前还算不上;但用穆勒的话来说。它可以提出一些可以测定思维能力的考虑。
上面列举的这些正义观大部分都是无需说明的。然而,对它们作一些简短的评论也许是有益的。每一种正义观都以一种相当简单的方式表示出来,而且每一种正义观都是无条件适用的,就是说,不管环境和社会状况如何,都是适用的。这些原则中没有一个是依赖某些社会条件或其他条件的。这样说的一个理由就是要使事情变得简单一些。提出一类正义观,使其中每一种正义观只有在存在特殊环境、而各种条件无所不有而又互相排斥的时候才能适用,这可能是容易做到的。例如,某种正义观可以在文化的某个阶段适用,而另一种正义观则可以在文化的另一个阶段适用。这样的一组其本身就可以算作一种正义观;它可能是由成对安排的一组正义观组成的,每一对就是一种正义观,与它所应用的环境相配合。但是,如果把这类正义观也加到前面的一览表中去,那么我们的问题即使不是变得难以处理,也会变得十分复杂。此外,还有一种理由要求排除这一类可供选择的正义观,因为人们难免要问,究竟是什么基本原则决定了这成对安排的正义观呢?这里,我假定,某种公认的伦理观根据已知的每一个条件,规定了所有适当的原则。正是这种无条件的原则规定了这一组成对安排所表明的正义观。因此,把诸如此类的正义观加到前面的一览表中去,就是加进了将本身基础掩盖起来的可供选择的正义观。所以,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将把这类正义观排除在外。对原始状态进行说明,使各方能够选择在任何环境下都无条件适用的原则,这同样证明是可取的。这个事实是与康德对正义即公平的解释联系在一起的。但我把这个问题留到下文去讨论(第40节)。
最后,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赞同这两个原则的论据,或事实上赞同任何正义观的论据,往往是同列举可供选择的正义观的某个一览表有关的。如果我们改变了这张表,这种论据一般地说也要有所不同。任何类似的论点对原始状态的所有特征也是适用的。初始状态的种类可以多到无穷无尽,因此,道德几何学的定理无疑也可以多到无穷无尽。只有几种初始状态才在哲学上具有一定的重要性,因为从道德的观点看,大多数不同的初始状态都是不相干的。我们应该尽量避开枝节问题,同时又不要忽略这种论据的特殊假定。
第22节正义的环境
我们可以把正义的环境形容为使人类的合作成为可能而又必要的常规条件。因此,正如我在开始时所指出的那样,虽然社会是一种互利的合作事业,但它带有利益一致和利益冲突的特有标志。由于社会合作使所有的人都能过上一种比任何孤军奋斗的人可能得到的更好的生活,于是就产生了利益一致。由于人们为了追求自己的目标,每个人都想得到较大的一份而不是较小的一份,由于他们对如何分配他们的合作所产生的较大利益不会漠不关心,于是就产生了利益冲突。这就需要有一些原则,以便对决定这种利益分配的各种社会安排进行选择,并认可某种关于恰当分配份额的协议。这些要求规定了正义的作用。产生这些要求的背景条件就是正义的环境。
这些条件可以分为两类。首先是使人类合作成为可能而又必要的客观环境。例如,许多个人在同一时间共存于某个特定的地理范围之内。这些个人在体力和智力上大致相同;或者至少他们的能力差不多,其中任何人都不能统治其余的人。他们经不起打击,在别人联合起来的力量面前,他们的计划往往不能得到实现。最后,还有一种据说相当普遍的中等匮乏的条件。自然资源和其他资源还没有丰富到使合作计划变得多余;条件也没有严峻到使富有成果的事业必须宣告停止。尽管互利的安排是切实可行的,但它们所产生的利益还不能满足人们提出的要求。
主观环境表现在合作主体,即在一起工作的人的有关方面。例如,虽然各方都有大致相同的需要和利益,或各方的需要和利益互为补充,使他们之间的互利合作成为可能,但他们也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计划。这些计划,或关于善的观念,使他们有了不同的目标和意图,并使他们对现有的自然和社会资源提出了互相冲突的要求。此外,虽然这些计划所提出的利益并不被认为是符合自我的利益的,但它们却是某个自我的利益,这个自我认为,它的关于善的观念应该得到承认,它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提出的要求应该得到满足。我假定各方对彼此的利益不感兴趣,来强调正义的环境的这个方面。我还假定,人们由于在知识、思想和判断方面的种种缺陷而吃了亏。他们的知识必定是不完全的,他们的推理能力、记忆力和注意力是经常受到限制的,他们的判断可能是由于担心、偏见和对自己的事务的专注而被歪曲了的。这些缺陷有些是由于道德上的过失、自私和疏忽造成的;但在很大程度上,它们只是人的自然状况的一部分。结果,不仅是个人有了不同的生活计划,而且也产生了形形色色的哲学和宗教信仰,形形色色的政治和社会学说。
我将把这些条件称为正义的环境。休谟对这些状况的说明尤为精辟入微,前面的概述并没有给他的全面得多的论述增加任何重要的内容。为了简明起见,我经常要强调中等匮乏这个条件(属于客观环境)和互相漠不关心,或个人对彼此的利益不感兴趣这个条件(属于主观环境)。因此,可以概括地说,只要互相漠不关心的人们在中等匮乏的条件下对社会利益的分配提出了互相冲突的要求,正义的环境也就存在了。如果不存有这种环境,也就没有显示正义之美德的场合,正如不存在伤害生命和肢体的威胁,也就不存在显示体魄胆略的机会一样。
应该指出,有几个问题需要弄清。首先,我当然将假定原始状态中的人知道这些正义的环境是存在的。这一点他们当然认为就是指他们的社会条件。还要假定各方都试图尽力促使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的实现,而他们在试图这样做时,不受先已存在的彼此道德关系的约束。
然而,问题产生了:原始状态中的人对第三方,例如对他们的下一代,是否也具有义务和责任呢?承认有这种义务和责任,可能是处理两代人之间正义问题的一种办法。但是,正义即公平理论的目的是要根据其他条件引伸出全部责任和义务;因此这种解决办法应该避免。相反,我要提出一种有关动机的假定。各方被视为代表连续不断的要求,被视为可以说是一种持久的道德力量或体制的代表。他们无需永远去考虑这种道德力量和体制能够维持多久,但他们自己的善意至少可以扩及两代。时间邻接阶段上的代表有着重叠的利益。例如,我们可以把各方看作是一家之主,从而认为他们怀有促进他们的下一代福利的某种愿望。作为各个家庭的代表,他们的利益是互相对立的,对此,正义的环境已作了暗示。虽然我一般将采用这种解释,但把各方看作是一家之主,是不必要的。至关重要的是,原始状态中的每个人都应关心下一代中某些人的福利,同时假定在各种情况下他们关心的是不同的个人。此外,就下一代中的任何一个人来说,在这一代里就有人在关心他了。这样,所有人的利益都得到照顾,如果把无知之幕也考虑进去,整个利益就联系在一起了。
应该指出的是,对于各方关于善的观念,除了说它们是合理的长远计划外,我不作任何限制性的假定。虽然这些计划决定了某个自我的目标和利益,但这些目标和利益并不被假定为利己主义的或自私自利的。情况是否如此,取决于一个人追求的是什么样的目标。如果财富、地位、影响和众口交誉的社会声望是一个人的最终目标,那么他的关于善的观念无疑就是利己主义的。他的压倒一切的利益是为了他自己,而不仅仅像通常必然的那样是某个自我的利益。因此,一旦揭去了无知之幕,有关各方就会发现他们有着思想感情方面的联系,他们希望促进别人的利益,也希望看到自己目标的实现,如果我们作出这样的假定,也并不是不合逻辑的。但是,假定原始状态中的人互相漠不关心,却是为了保证正义的原则不随一些有力的假定而转移。要记住:原始状态本来就是用来体现普遍共有的然而容易遭到破坏的条件的。因此,正义观不应以广泛的自然感情的联系为先决条件。按照这个理论,人们应力求尽量少作假定。
最后,假定各方彼此互不关心,不愿为别人牺牲自己的利益,就是为了要表现人们在产生正义问题时的行为和动机。圣徒和英雄们的崇高理想也可能和任何其他利益一样势不两立。为追求这些理想而发生冲突是最最可悲的事。因此,凡是存在利益冲突的地方,凡是人们彼此觉得有权把自己的权利强加于人的地方,正义就是实践的美德。在商定了某种共同理想的圣徒社会里(如果这种社会可能存在的话),关于正义的争论是不会发生的。每个人都会为一个由他们共向的宗教信仰决定的目标忘我地劳动,而有了这个目标(假定它是得到明确规定的),一切有关正当的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但是,正义的环境是人类社会的特点。说明这些条件,不需要任何关于人类动机的特别理论。相反,其目的是要把为正义问题提供舞台的人际关系包括到对原始状态的描述中来。
第23节对正当概念的形式上的限制
原始状态中的人的状况反映了某些限制。他们拥有的选择机会,他们对自己的环境的了解在种种方面都受到限制。所谓限制,我指的是对正当这个概念的限制,因为它们适用于对所有伦理原则的选择,而不只是适用于对正义原则的选择。如果各方也能承认某些适用于其他美德的原则,这些限制可能也会适用。
首先,我将考虑一下对各种选择机会的限制。对可以列入提供给各方的一览表中的所有正义观规定某些形式上的条件,这似乎是合理的。我并不认为这些条件是从正当概念中产生的,更不认为它们是从道德含义中产生的。我避免在这类极重要的问题上求助于对这些概念的分析。有许多限制可以合理地与正当概念联系起来,同时可以根据这些限制作出不同的选择,并把这些选择看作是特定理论范围内的最后选择。任何规定的价值全在于它所产生的理论是否合理;规定本身是不能解决任何基本问题的。
这些正式条件的合宜性来自正当原则调整人们对自己的体制和对相互要求的任务。如果要使正义原则发挥作用,即分配基本权利和义务以及决定利益分配的作用,这些要求就是相当自然的。每一个这样的要求都是相当低的,同时我假定传统的正义观能满足这些要求。然而,这些条件排除了形形色色的利己主义,这一点我将要在下文提到。这种情况说明;这些条件不是没有道德效力的。这就更加有必要不是从规定和对概念的分析,而仅仅是从包含这些条件的理论的合理性来证明这些条件的合理性。我从人们所熟知的五个方面来说明这些条件。
首先,原则应该是普遍的。就是说,在提出这些原则时必须能够不使用在直觉上可能被认为是专有名词的东西,或临时拼凑起来的说法。因此,用来说明这些原则的论断应能表达普遍的属性和关系。不幸的是,哲学上的极大困难似乎使人无法对这些问题给予令人满意的说明。我不打算在这里论述这些问题。人们在提出某种正义论时,有权避开如何规定普遍属性和关系这个问题,并且用似乎合理的东西指导自己。进一步说,既然各方对他们自己或他们的地位并无确切的了解,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来认同自己。即使一个人能够得到别人的赞同,他也不知道怎样来使原则适合自己的利益。有关各方实际上不得不坚持普遍的原则,用直觉办法来理解这里的概念。
这种条件之所以合乎自然,一部分在于基本原则必须能够永远地成为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一种公共宪章。由于这些原则是无条件的,所以它们始终适用(在正义的环境下),任何一代的人都必须能够了解它们。因此,了解这些原则,不应要求对偶然事故的细节也要了解,当然也不应要求涉及个人和团体。在传统上,对这种条件的最明显的检验标准是这样一种思想,即凡是正确的东西都符合上帝的意志。但事实上,这种理论通常都得到来自一些普遍原则的某种论据的支持。例如,洛克认为,道德的基本原则如下:如果一个人是另一个人创造出来的(从神学意义上说),那么这个人就有义务按照他的创造者规定的准则办事。这个原则是十分普遍的,考虑到洛克所看到的这个世界的性质,它把上帝挑出来作为合法的道德权威。这并没有违反普遍性条件,虽然初看起来似乎是违反了。
其次,原则要能广泛适用。由于每一个人都是道德的主体,这些原则必定对每一个人都是适用的。因此,我假定每个人都能了解这些原则,并用这些原则来考虑问题。这就为它们的复杂程度以及它们的特点的种类与数量规定了某种上限。此外,如果一种原则自相矛盾,或者大家照它办事反而是自找麻烦,那么它就应予排除。同样,如果只在别人遵守另一个不同的原则时采用某种原则是合理的,那么这个原则也是不能接受的。选择原则最后要根据每个人的遵守情况。
按照规定,普遍性和广泛性就是明显的条件。例如,唯我独尊的利己主义(每个人都要为我的-或伯里克利的-利益服务)符合广泛性的要求,但不符合普遍性的要求。虽然所有的人都能按照这种原则行事,在某些情况下,结果也可能一点不坏(这取决于独裁者的利益),但是这个人称代词(或名字)违反了第一个条件。另外,普遍性原则可能并不是广泛性原则。提出这些原则是为了适用于有限的一类人,例如根据生物的或社会的特性,如头发的颜色或阶级地位等等挑选出来的人。当然,人们在其一生中获得了某些义务,承担了他们所特有的某些责任。虽然如此,这种种责任和义务都是适用于全体道德主体的基本原则所产生的结果。这些要求是在一种共同的基础上产生的。
第三个条件是公开性条件,这个条件自然是从契约论的观点中产生出来的。各方都认为,他们是在为一种普遍的正义观选择原则。他们假定,如果他们接受这些原则是某种协议的结果,那么,对于这些原则。每一个人就会知道他可能知道的全部情况。因此,对广泛接受这些原则的普遍认识理应产生合意的效果,并有助于社会合作的稳定。这个条件和广泛性条件的区别是,后者使人们在每一个人都明智而正式地采用这些原则的基础上来评价这些原则。但是,所有的人都了解并采用了某种原则,而这个事实却又没有被人们广泛知晓或得到人们的明确承认,这也是可能的。公开性条件的目的,是使各方把正义观作为在社会生活中得到公开承认的并且充分有效的道德法规来评价。康德的绝对命令理论要求我们作为有理性的人可能愿意将其当作目的王国的法律而制定出来的原则办事,就这一点来说,公开性原则显然包含在这种理论中了。康德认为,这个王国事实上好比是一个道德的共同体,它把这些道德原则用作它的公共宪章。
还有一个条件是,正当观必须为互相冲突的要求规定先后次序。这个要求直接来自正当观的原则在调整各种对立要求时所起的作用。然而。在确定什么是先后次序时却发生了困难。如果某种正义观是全面的,就是说,能够把可能产生的(或实际上可能产生的)各种要求都加以安排,那显然是可取的。而这种次序安排一般应该是有转移力的:比方说,如果基本结构的第一个安排比第二个安排更正义,第二个安排比第三个安排更正义,那么第一个安排也应比第三个安排更正义。这种形式上的条件是很自然的,虽然并不是始终容易得到满足。但是,格斗比武是否也是一种裁定方式呢?体力较量和动刀动枪的结果终究要产生一种次序安排:某些要求战胜了另一些要求。反对这种次序安排的主要理由,不是因为它是不可转移的,而是因为它应该避免依靠武力和狡计来使人们接受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因此,我认为,按照每个人的威胁优势来分配利益,这不是正义观。它没有按照规定的意义确立一种次序安排,这种安排的依据就是人们及其地位的某些有关方面,而这些方面又是不以人们的社会地位和他们恫吓别人、胁迫别人的能力为转移的。
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条件是决定性条件。有关各方应在实际推理中把这一套原则看作是终审上诉法院。为支持这些要求所能提出的论据,没有比这更高的标准了;根据这些原则成功地作出的推理是结论性的。这种充分普遍的理论包含了适用于全部美德的原则。只要我们按照这种理论来思考问题,它就会要求我们去对有关事项及其适当重点进行全面的考虑,因此它的要求是决定性的。这些原则凌驾于法律和习惯以及一般的社会规章的要求之上。我们应把社会体制直接作为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来安排,并对之表示尊重。根据这些原则得出的结论也凌驾于关于审慎和自身利益的考虑之上。这并不是说,这些原则坚持要求人们去作出自我牺牲;因为各方在提出这种正当观时,已尽可能地考虑了他们的利益.个人审慎的要求已经按照这整套原则得到了适当的重视。这整个设计是不可更改的,因为一旦它所规定的实际推理过程得出了结论,问题也就解决了。现存的社会安排以及自身利益的要求,已经得到了应有的考虑。我们不能因为我们不喜欢这种结果而到头来对它们重新考虑。
因此,总起来看,对正当观所规定的这些条件可以归结为这样一点,即正当观是具有普遍形式并得到广泛应用的一系列原则,作为安排有道德的人们之间互相冲突的要求的终审上诉法院,它们应该得到人们的公认。正义原则由于它们的特殊作用和适用对象而被人们所认识。不过,这五个条件本身并不排除任何传统的正义观。然而,应该指出的是,它们确实排除上面列举的不同形式的利己主义。普遍性条件既排除了唯我独尊的利己主义,也排除了不受约束的利己主义,因为每一种利己主义都需要有一个专名,或代词,或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说法,以便或者突出独裁者,或者形容不受约束的人。然而,普遍性并不排除一般的利己主义,因为每一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判断来做任何最能推进自己目标的事。这里的原则可以用一种十分普遍的方法清楚地表达出来。正是这种有先后次序的条件使一般的利己主义变得不可接受,因为如果每个人都有权随心所欲地推进自己的目标,或者如果每个人都应该促进他自己的利益,那么对立的要求就根本得不到安排,于是它们的结果也就由武力和狡计来决定。
所以,这几种利己主义没有出现在提供给各方的正义观一览表上。它们被形式上的限制排除了。当然,这并不是一个出人意外的结论,因为显而易见的是,原始状态中的人选择另一种正义观,可能对他们自己要有利得多。如果他们要问大家应该赞同哪些原则,那么在任何情况下,任何形式的利己主义都不是一个可供考虑的重要候补者。这不过是证实了我们已经知道的情况,就是说,虽然利己主义是合乎逻辑的,而且从这个意义说,也不是不合理的,但它和我们直觉上认为是道德观点的东西格格不入。从哲学上说,利己主义的意义不在于它是一种可供选择的正当观,而在于它是对任何这类正当观的挑战。按照正义即公平理论,这一点在我们可以把一般的利己主义解释为无协议效力这个事实中得到反映。如果各方不能达成某种协议,可能就是利己主义在作怪。
第24节无知之幕
原始状态这个概念是要确定一种合理的程序,以便任何一致同意的原则都会是正义的。其目的是把纯粹程序正义的概念用作理论的基础。我们必须设法消除一些特定的偶然因素的影响,因为正是它们使人们发生争执,并诱使人们去利用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为自己的利益服务。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假定各方都处在一张无知之幕的后面。他仍不知道各种可供选择的原则会怎样影响他们的具体情况,他们不得不完全按照一般的考虑来评价原则。
因此,假定各方并不知道某些具体事实。首先,没有人知道他在社会中的地位,即他的价级地位和社会地位;他也不知道他在自然资产和自然能力的分配中的命运如何,不知道自己的智能和力量,等等。另外,任何人也都不知道他的关于善的观念,不知道他的合理生活计划的细节,或者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心理特征,如厌恶冒险、易于乐观或悲观。不仅如此,我还假定各方不知道他们自己的社会的具体情况,就是说,他们不知道社会的经济或政治状况,也不知道社会已能达到的文明和文化阶段。原始状态中的人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代人。对于知识的这些比较广泛的限制是适当的,这部分是因为社会正义问题不但出现在一代人的内部,而且也出现在两代人之间,例如,资本节约的适当比例问题,自然资源的保护问题,以及自然环境问题。至少从理论上说,还有一个关于合理的遗传政策问题。同时,在这些情况下,为了维持原始状态这个概念,各方也不应该知道使他们互相对立的那些偶然因素。不管最后证明他们是属于哪一代人,他们必须选择某些原则,而这些原则所产生的后果是他们准备接受的。
因此,各方迄今所知道的唯一的具体事实,就是他们的社会受到正义环境的支配以及这一点意味着什么。然而,他们知道有关人类社会的一般事实,这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他们熟悉政治事务和经济理论原则;他们知道社会组织的基础,知道人类的心理规律。事实上,凡是影响对正义原则的选择的一般事实,假定各方都是知道的。对一般的知识,即一般的规律和理论,不存在任何限制,因为必须使正义观适应它们所支配的社会合作制度的特点,没有理由排斥这些事实。例如,有一种考虑是违反正义观的,这就是认为:从道德心理的规律看,即使人们的社会体制符合某种正义观,人们也不会获得要按照这种正义观行动的欲望。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要获得社会合作的稳定将很困难。正义观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它应能证明自身的正确性。就是说,它的原则应该是这样的原则:当它们在社会基本结构中得到体现时,人们往往获得了相应的正义感。人们具备了道德学习的原则,就培养起一种要按照它的原则来行动的欲望。在这种情况下,正义观就是稳定的。这方面的一般知识在原始状态中是可以允许的。
无知之幕这个概念提出了几个问题。有人可能反对说,如果排除了几乎所有的具体知识,那就难以了解所谓原始状态的含义。因此,如果说一个人或更多的人可以在任何时候进入这种状态,或者也许更理想的是,可以根据适当的限制,纯粹依靠推理来模拟对这种假设状态的审慎思考,这可能是有帮助的。我们在论证某种正义观时,必须肯定,它是得到允许的各种可供选择的正义观中的一种,并且符合规定的形式限制。如果我们缺乏被排除了的这种知识,我们就不能对这种正义观作任何有利的考虑,除非它们可能是我们应该竭力主张的合理考虑。评价正义观必须根据它们得到公开承认和广泛应用的一般结果,同时还要假定它们会得到每个人的遵守。说某种正义观可能会在原始状态中被选择,就等于说符合某些条件和限制的合理的审慎思考可能会得出某种结论。得出这种结果的论据在必要时可以更正式地提出来。不过,我将始终按照原始状态这个概念来叙述。这样做更经济,也更有启发性,可以显示人们可能容易忽略的某些基本特征。
这些论点表明,不应把原始状态看作是包括了活着的一切人在某一时刻的聚会,更不应把它看作是包括了某时可能活着的一切人的聚会。它不是一个所有实际的或可能的人的集会。从这两方面去想象原始状态是异想天开;这种想法对直觉不再会有真正的指导作用。总之,重要的是要对原始状态作出解释,使人们何以在任何时候采纳它的观点。人们何时采纳这种观点,谁采纳这种观点,应该是没有区别的:限制条件只能是同样的原则应始终得到选择。无知之幕就是达到这个要求的一个基本条件。它不但保证能够得到的知识是相干的,而且也保证这种知识始终是相同的。
人们可能会表示异议说,无知之幕这个条件是不合理的。有人无疑会反对说,应该按照能够得到的全部知识来选择原则。对这种论点有许多不同的回答。这里,我打算概括地说一说几种回答,这些回答着重于简单化,因为如果要有什么理论,那就非简单化不可。(在康德对原始状态的解释基础上的简单化将在下文第40节中提到。)首先,显而易见的是,既然各方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分歧,而且他们每一个人又都同样具有理性和相同的处境,那么每一个人对同样的论据也就深信不疑。因此,我们能够按照随意挑出来的某个人的观点来考察在原始状态中所作的选择。如果任何人在经过适当考虑之后选择了某种正义观,而不选择另一种正义观,那么他们就都会这样做,从而可以达成某种一致的协议。为了更形象地说明这种情况。我们可以设想,有关各方必须通过一个中间仲裁人来彼此打交道,这个仲裁人要宣布已经提出了哪些可供选择的正义观以及赞成这些正义观的理由。他禁止结成联盟的企图,并在各方达成协议时负责通知他们。但是,假定各方的考虑必然是相同的,那么这个仲裁人事实上也就是多余的了。
于是,十分重要的结果产生了:各方失去了任何通常意义上的讨价还价的基础。没有人知道他在社会中的地位,也不知道他的自然资产,因此,也就没有人能够使原则迁就自己的利益。我们可以设想,订约人之一扬言,除非别人同意对他有利的原则,否则他决不退让。但是,他怎么知道哪些原则对他特别有利呢?这一点对于结盟也同样适用;如果一批人决定联合起来以不利于别人,那么他们可能也不知道选择什么原则才对他们自己有利。即使他们能使每一个人都同意他们的方案,他们也可能无法保证这会对他们有利,因为他们无法靠姓名或外貌来辨认谁是自己人。不适用这种结论的一个例子是储蓄。由于原始状态中的人知道他们是同时代的人(采用现时进入原始状态这一解释),他们可以拒绝为他们的下一代作出任何牺牲以有利于自己的这一代。他们完全承认任何人都没有义务要为后代储蓄这个原则。以前的各代人有的储蓄,有的没有储蓄。现在的各方根本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这个例子说明,无知之幕不能保证得到理想的结果。因此,我将用一种不同的方法,即改变关于动机的假定,来解决两代人之间的正义问题。但是,由于有了这种修正,任何人就都不能够提出为促进自己的利益而专门设计的原则了,每个人不管暂时处于什么样的状态,都不得不为所有的人作出选择。
因此,在原始状态中对具体知识的限制是十分重要的。没有这些限制。我们也许根本就不能提出任何明确的正义理论。我们可能不得不满足于一种模糊不清的公式,认为正义就是在不能就协议内容本身进行充分讨论的情况下可能得到一致同意的东西。对正当观的形式上的限制,亦即对一些原则直接适用的限制,对我们是不够用的。无知之幕使一致选择某种正义观成为可能。没有对知识的这些限制,商定原始状态的问题可能会复杂到无法解决。即使从理论上说存在某种解决办法,至少在目前我们也许还不能确定。
我认为,无知之幕的概念已经包含在康德的伦理观中了(第40节)。然而,甚至一些契约理论也常常忽略了为各方规定知识并对他们能够得到的选择进行说明这个问题。有时候,这种在道德上得到明确考虑的状态,却是以一种不明确的方式提出来的,结果人们无法确定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状态。例如,佩里的理论墓本上就是一种契约理论:他认为,个人和社会的结合必须按照完全不同的原则迸行,后者靠合理的审慎,前者靠善意的人们随一致。他似乎依据基本上和前面所提出的同样理由否定了功利主义,就是说,功利主义把适用于个人的选择原则不适当地扩大应用于社会面临的选择。正确的行动方针应该具有能够最大限度地促进社会目标的特点,假定各方对环境有充分的了解,并以对彼此利益的仁爱关心为其动机,那么通过反思而得到的协议,是有可能提出这些目标的。然而,并未作出任何努力以任何明确的方式来说明这种协议的可能结果。事实上,如果没有详尽得多的说明,是不可能得出任何结论来的。这里,我不想对别人提出批评,而是希望说明一下有时看来好像是十分众多的不相干细节的必要性。
提出无知之幕这个概念,不仅仅是为了简明起见。我想对原始状态加以规定,以便我们找到理想的解决办法。如果允许得到关于详细情况的知识,那么,结果就会由于随意性的偶然因素而有了倾向性。正如已经说过的那样,根据每个人的威胁优势来分配利益不是一种正义原则。如果原始状态要产生正义的协议,那么有关各方就必须处于公平的地位,并作为道德的主体得到平等的待遇。必须调整初始契约状态的情况,使世界的随意性得到纠正。此外,如果我们在选择原则时,即使有了充分知识也仍然要求意见一致,那也只能解决少数几个相当明显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以意见一致为基础的正义观实际上可能是不充分的和不重要的。但是,一旦排除了知识,关于意见一致的要求就不是不恰当的,而这种要求能够得到满足这个事实就具有极大的重要性。这样,关于得到选择的正义观,我们就能够就,它代表了一种真正的利益一致。
结束语。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将假定各方都具有全部的一般知识。没有哪一种一般事实是他们不能知道的。我这样假定,主要是为了避免把问题复杂化。尽管如此,某种正义观仍然应该成为社会合作条件的共同基础。既然要达成共同的协议就必需使原则的复杂性受到某些限制,那么在原始状态中利用理论知识可能同样要有所限制。不过,要对各种各样的一般事实的复杂性进行分类和定级,显然会是很困难的,我不打算这样去做。然而,在我们碰到了一种复杂的理论结构时,我们还是能够识别的。因此,合理的说法似乎是:在其他条件相等时,如果一种主义观是以明显的比较简单的一般事实为基础的,而对它的选择也不是决定于按照一系列在理论上规定的可能性而进行的煞费苦心的计算,那么应予选择的就是这种正义观,而不是另一种正义观。赞成某种普遍正义观的理由,在环境许可的情况下,最好应能使人人明白。我认为,这种考虑所赞成的是正义的两个原则,而不是功利标准。
第25节立约各方的理性
我始终假定,原始状态中的人是有理性的。每个人在选择原则时都以最大的努力来促进自己的利益。但我同时还假定,各方并不了解他们的关于善的观念。这就是说,虽然他们知道他们具有某种合理的生活计划,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个计划的细节,即这个计划打算促进的具体的目标和利益。因此;他们怎样才能确定哪种正义观最符合他们的利益呢?或者说,我们是否必须假定他们最后不得不依靠纯粹的猜测?为了对付这个困难,我假定他们同意前一章提到的关于善的说明:他们认为自己可能会希望得到较多的而不是较少的社会基本善。当然,一旦揭去了无知之幕,结果可能证明他们中的一些人由于宗教原因或其他原因,事实上也许并不希望得到较多的此类善。但从原始状态的观点看,如果各方不愿多得,无论如何不会有人去强迫他们那样做,同时,一个人也不会因为多得了一些自由权而吃亏,既然如此,如果他们假定他们确实希望得到较大的份额,那也是合理的。因此,即使各方被剥夺了关于他们的具体目标的知识,他们也有足够的知识去评定可供选择的正义观。他们知道,一般地说,他们都必须努力保护自己的自由权,扩大自己的机会,扩大促进自己目标的手段,不管它们是什么样的目标。在关于善的理论和道德心理学的一般事实的指导下,他们的审慎考虑就不再是猜测。他们能够作出一般意义上的合理决定。
除了一个基本的特征外,这里引用的理性概念是社会理论中一个众所周知的标准概念。因此,一个有理性的人通常被认为对他们面临的选择具有一种合乎逻辑的偏爱。他们根据这些选择促进自己目标的程度来评定它们的次序;他所奉行的计划要能满足他的较多的而不是较少的欲望,并且有被顺利执行的较大机会。我所提出的特殊假定是,一个有理性的人不会患妒忌病。他不会仅仅因为别人同样得到较少而准备接受损失。他不会由于知道或感觉到别人的社会基本善的指数较大而垂头丧气。只要他与别人之间的差距不超过一定的限度,同时他又认为现存的不平等不是以不正义为基础,也不是听任机会错过而无补偿的社会目标的结果,那么情况至少是这样(第80节)。各方不会为妒忌所驱使这个假定产生了一些问题。也许,我还应该假定他们不易受其他种种感情,如羞耻感和屈辱感的影响(第67节)。不过,要对正义进行令人满意的说明,最终也将不得不处理这些问题,但目前我打算把这些复杂问题撇在一边。对我们的方法的另一种反对意见认为它太不现实。当然,人都会受这些感情之害。正义观怎能无视这个事实呢?我打算把赞成正义原则的论据分为两个部分来处理这个问题。在第一部分,正义的原则是按照不存在妒忌这一假定而提出的;而在第二部分,我们要考虑由于人类的生活环境,所得到的正义观是否可行。
提出这个方法的一个理由是,妒忌往往会使每个人的境况更差。从这个意义上说,妒忌是对集体不利的。假定不存在妒忌,也就是假定人们在选择原则时应该认为自己有自己的本身已很充足的生活计划。他们有一种牢固的自我价值意识,即使在别人拥有较少的促进自身利益的手段的情况下,他们也不打算放弃自己的任何目标。我将根据这种假定提出一种正义观,看一看会发生什么情况。我在下文还打算指出,如果把得到采纳的原则付诸实施,它们将会导致某些社会安排,在这些安排中,妒忌和其他破坏性的感情不可能是强烈的。这种正义观排除了产生破坏性态度的条件。因此,这种正义观是天生稳定的(第80—81节)。
互不关心的理性这个假定是说:原始状态中的人试图尽可能地承认能够促进他们的系统目标的原则。他们这样做是要为自己获得最高的社会基本善的指数,因为这能使他们最有效地促进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不管最后证明这是什么样的观念。各方彼此不想使对方得到好处,也不想使对方受到损害;他们不为爱心或仇恨所驱使。他们彼此都不想比对方得到更多的好处;他们既不爱妒忌,也不爱虚荣。如果用比赛用语,我们可以这样说:他们竭力争取绝对高分。他们不希望他们的对手得高分或得低分,他们也不想尽量扩大或尽量缩小他们的成功与其他人的成功之间的差距。比赛的概念并不真正适用,因为各方并不以获胜为念,而是要得到从自己的系统目标来看的尽可能多的分数。
还有一个保证严格遵守的假定。假定各方都能有一种正义感,而这一点在他们之间又是尽人皆知的。这个条件是要保证原始状态中达成的协议的完整性。这并不意味着各方在审慎思考时应用了某种正义观,因为这样做可能使关于动机的假定的论点无效。相反,它意味着各方可以依赖彼此的谅解,并按照最后得到一致同意的任何原则来行动。一旦原则得到了承认,各方就能相互依赖以遵守这些原则。因此,在达成协议时,他们知道,他们的保证不是徒劳的:他们都能有正义感,这一点保证所选定的原则将会得到尊重。然而,至关重要的是要看到,这种假定仍然允许考虑人们按照各种不同的正义观去行动的资格。关于人类心理的一般事实和道德学习的原则,是有关各方需要仔细研究的有关问题。如果一种正义观不可能证明自己是正确的,或者缺乏稳定性,那就决不可等闲视之.这时,也许可能选择另一种不同的正义观。这个假定只是说,各方从一种纯粹形式的意义上说都有感知正义的能力:各方考虑了每一种有关情况,包括关于道德心理的一般事实,将会坚持最后选定的原则。他们是有理性的,因为他们不会缔结他们知道他们不能信守或很难信守的协议。除其他考虑外,他们还要计算承担义务的负担(第29节)。因此,在评价正义观时,原始状态中的人必须假定他们所采纳的正义观将会得到严格的遵守。他们的协议的结果必须在这个基础上产生。
通过前面对各方的理性和动机的评论,关于原始状态的说明基本上就全面了。我们可以用下面列举的这种初始状态的各种因素及其变化来总结一下这个说明(星号表示对构成原始状态的解释)。
1.各方的性质(第22节)
*a.连续的人(家长、或遗传世系)
b.单独的个人
c.团体(国家、教会,或其他法人团体)
2.正义的主题(第2节)
*a.社会基本结构
b.法人团体规章
c.国际法
3.对可供选择的正义观的介绍(第21节)
a.较短(或较长)的正义观一览表
b.对各种可能性的一般说明
4.进入原始状态的时间(第24节)
*a.凡在人的一生中任何时间(在理性年龄期间)进入
b.所有实际的人(生存于某一时间的人)同时进入
c.所有可能的人同时进入
5.正义的环境(第22节)
*a.休谟的中等匮乏条件
b.以上条件加上其他极端条件
6.对正义原则的形式上的条件(第23节)
*a.普遍性条件、广泛性条件、公开性条件。先后次序条件和决定性条件
b.同上的较少公开性的条件
7.知识和信仰(第24节)
*a.无知之幕
b.完全的知识
c.部分的知识
8.各方的动机(第25节)
*a.互相漠不关心(有限的利他主义)
b.社会团结友好的因素
c.完全的利他主义
9.理性(第25节,第28节)
*a.用统一的期望和对概率的客观分析来采取实现目标的有效手段
b.同上,但无统一的期望,也不利用不充分理由原则
10.协议条件(第24节)
*a.永远一致
b.有限期间的多数同意,等等
11.遵守条件(第25节)
*a.严格遵守
b.不同程度的部分遵守
12.无协议效力(第23节)
*a.一般的利己主义
b.自然状态
现在,我们可以转向原则的选择问题。但我首先要提一提应予避免的几个误解。首先,我们必须记住,原始状态中的各方是从理论上规定的个人。他们取得一致意见的根据,是对这种契约状态以及他们对基本善的选择所进行的说明。因此,说正义原则可能会得到选择,就等于说这些人会怎么决心像我们所描述的那样来行动。当然,如果我们要在日常生活中模拟原始状态,就是说,如果我们要按照道德理由及其规定的限制来律己处世,那么,我们大概会发现,我们的思考和判断都受到我们特有的爱好和态度的影响。要在努力坚持这种理想化状态的条件时纠正我们的爱好和厌恶,这无疑将会证明是很困难的。但这丝毫不影响认为上述原始状态中有理性的人可能会作出某种决定的论点。这是一个属于正义理论的问题,是关于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担负起调整自己的实际推理任务的又一个问题。
既然我们假定原始状态中的人对彼此的利益不感兴趣(虽然他们可能会对第三方表示某种关心),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认为,正义即公平这个理论本身就是一种利己主义的理论。当然,这不是前面提到的三种利己主义中的任何一种。但有人可能会像叔本华看待康德学说那样认为,这仍然是利己主义的。不过,这是一种误解。原始状态中各方被说成是对彼此的利害关系漠不关心,这不一定意味着遵守可能得到一致同意的原则的人在日常生活中也同样对彼此漠不关心。显然,正义的两个原则以及关于义务和自然责任的原则要求我们考虑别人的权利与要求。而正义感就是一种遵守这些限制的通常有效的欲望。决不可把原始状态中的人的动机混同于接受可能被选择的原则并具有相应正义感的日常生活中的人的动机。在实际事务中,一个人对自己的状态确实具有某种知识,因此,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利用一些偶然情况以有利于自己。如果他的正义感促使他按照在原始状态中可能采纳的正当原则办事,那么他的欲望和目标就肯定不是利己主义的。他自愿地接受了对道德观点的这种解释所表明的各种限制。
进一步的反思证明了这个结论。如果我们考虑某种契约论的思想,我们就不由得会认为,除非各方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为仁慈或对彼此利益的关心所驱使,否则这种思想是不会产生我们所需要的原则的。我在前面提到,佩里认为,正确的标准和决定就是在有助于公平和友好的环境下促进深思熟虑的协议目标的那些标准和决定。互相漠不关心与无知之幕结合起来,就达到了仁慈所达到的目的。这两个条件结合起来,迫使原始状态中的每一个人去考虑别人的善。因此。按照正义即公平理论。友好的结果是通过几个条件的联合作用而实现的。认为选种正义观是利己主义的,那是一种错觉,是由于只考虑原始状态诸因素中的一个因素所造成的。此外,这一对假定的优点比仁慈和知识加在一起的优点更大。正如我已经指出的那样,仁慈和知识问题太复杂了,在这方面根本不可能提出任何明确的理论。不仅由如此广泛的知识所造成的复杂情况是无法克服的,而且关于动机的假定也需要予以说明。例如,仁慈欲望的相对力量是什么?简单地说,互相漠不关心与无知之幕的结合具有简单明晰的优点,同时又能保证得到初看起来在道德上更具吸引力的假定所具有的效果。如果有人问:为什么人们不能要求有无知之幕的仁慈?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不需要如此强化的条件。另外,这种要求不但与正义环境不一致,而且也会使我们把关于正义的理论建立在不充分条件的基础上的目的不能实现。
最后,如果设想是各方自己提出方案的,那么他们又没有任何要提出毫无意义的或具有随意性原则的动机。例如,没有人会极力主张把特权给予身高正好六英尺或在某个晴朗日子里出生的人。也没有人会提出要按照肤色和毛发特征来分配基本权利的原则。没有人能够知道这种原则是否会符合他的利益。此外,每一个这样的原则都是对人的行动自由的限制,而这些限制也不会毫无道理地被接受。当然,我们可以设想一些特殊情况,在这些情况下,这些特征都是相关的。在某个晴朗日子里出生的人也许会有一个好脾气,而对于某些权力地位来说,这种脾气也许是一种合宜的品质。但是,这些特征决不会在基本原则中提出来,因为它们必须与促进人类广义的利益有着某种合理的联系。各方的理性以及他们在原始状态中的境况,保证道德原则和正义观具有这方面的基本内容。因此,种族和性别歧视的先决条件必然是某些人在社会体系中占有某种他们乐于加以利用的对自己有利的地位。从在公平的原始状态中境况相似的人的观点来看,明显的种族主义理论的原则不仅是不正义的,而且也是不合理的。因此,我们可以说,它们根本就不是什么道德观,而只是压迫的工具。在传统正义观的合理的一览表上是没有它们的地位的。当然,这种论点完全不是一个定义问题,而是赋予原始状态以特征的所有条件,尤其是各方的理性和无知之幕这两个条件所产生的结果。因此,正当观具有一定的内容,并排除随意的毫无意义的原则,这就是这个理论的逻辑结论。
第三章 原始状态-2
第26节导致正义的两个原则的推理
在这一节和后面两节中,我要着手处理在正义的两个原则与平均功利原则之间进行选择的问题。在这两种原则中确定合理的选择。也许是把正义即公平观作为对功利主义传统的一种切实可行的替代理论而予以阐述的主要问题。在这一节里,首先我将提出一些赞成这两个原则的直觉论点。我还将简略地讨论一下在使这两个原则成为决定性原则的情况下必须提出的论据的质的结构问题。
我们记得,普遍的正义即公平观要求所有的社会基本善都必须平等分配,除非某种不平等的分配可能是符合每一个人的利益的。对于这些善的交换没有规定任何限制,因此,较少的自由权可以用较大的社会和经济利益来补偿。从随意挑出的一个人的观点来看,他无法为自己获取特殊的有利条件。另一方面,他也没有理由要默认特殊的不利条件。由于他没有理由指望在社会善的分配中得到大于平均数的一份,同时由于他也没有理由同意得到小于平均数的一份,那么,对他来说,明智的做法就是承认规定平等分配是正义的首要原则。事实上,这个原则十分显而易见,因而我们可以指望任何人都会立即想到。
这样,各方从一开始就有了一个原则,这个原则不但对收入和财富确立了平等的分配,而且也对所有人确立了包括机会平等的平等自由权。但是,没有理由认为承认这一点就什么都解决了。如果基本结构中存在着不平等,使每一个人的境况与初始平等的水准基点相比有了改善,那么为什么不能允讲这种不平等呢?可以把较大的平等所能允许的眼前利益看作是着眼于未来收益的聪明的投资。例如,如果这些不平等成了各种各样的刺激因素,成功地诱发了富于成果的努力,那么,原始状态中的人就可以把它们看作是弥补训练费用和鼓励作出实绩所必需的东西。人们也许会认为,最好还是人们应该希望互相服务。但是,既然假定各方对彼此的利益是漠不关心的,那么,他们接受这种不平等也就是接受人们在正义的环境中的相互关系。他们没有理由要对彼此的动机感到不满。因此,原始状态中的人可能会承认这种不平等的正义性。事实上,如果他不这样做,那就是目光短浅。只有在他由于明白无误地知道或感觉到由于别人境况更好而可能感到失望时,他才会对要不要接受这些规定而犹豫不决;而且我已假定,各方作出的决定,似乎并不是出于妒忌。为了使控制不平等的原则发挥决定性作用,人们应从地位最不利的有代表性的人的观点来考察制度。如果不平等达到了最大的限度,或至少促进了最不幸的社会集团的长远期望,那么这种不平等就是可以允许的。
至于可以允许哪些不平等,这种普遍的正义观并未作任何规定,而特殊的正义观则把正义的两个原则按序列安排(在含义上作一些必要的调整),禁止在基本自由权与经济和社会利益之间进行交换。我不打算在这里证明这种安排的正确性。在以后的一些章节里(第39节,第82节),将不时地考虑这个问题。但大致说来,这种安排的基本思想是:如果有关各方假定他们的基本自由权能够得到有效的实施,那么他们是不会用一种较小的自由权去换取经济福利的改善的。只有在社会条件不允许有效地确立这些权利时,人们才会承认它们的限制;而只有在为实现一个自由社会铺平道路所必需的情况下,这些限制才是可以承认的。只有在必须提高文明水准,使人们能够及时享受这些自由的情况下,才能认为对平等自由权的否定是有道理的。因此,在采用序列时,我们实际上是在原始状态中提出了一种特殊的假定,即各方知道,他们的社会条件(不管它们是什么样的条件)容许有效地实现这些平等自由权。正义的这两个原则的序列,只有在始终遵循普遍正义观的情况下才会最终是合理的。这种词汇序列是这一普遍观点的长远倾向。在大多数情况下,我都将假定这种序列的必不可少的条件多半是可以获得的。
从以上论点来看,这两个原则至少是一种似乎合理的正义观,这看来是明确的。然而,问题是怎样才能为这两个原则提出更系统的论证。有几件事是需要做的。人们可以估计一下它们对体制的重要性,并指出它们对社会基本政策的意义。这样,通过与我们对正义的深思熟虑的判断进行比较.这两个原则就得到了检验。本书第二编将讨论这个问题。但是,人们也可以去寻找一些赞成这两个原则的、从原始状态的观点看是具有决定意义的论据。为了弄清楚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把这两个原则着作是对社会正义问题的最大最小值解决法,是一种有用的直接推断法。在这两个原则与用来在不确知的情况下进行选择的最大最小值规则之间也有类似情形。从下面的事实看,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这个事实就是:这两个原则就是一个人为了设计一个将由他的敌人给他指定地位的社会而可能选择的原则。最大最小值规则要求我们按照尽可能坏的结果来安排选择办法:我们应该采用这样的一种办法,这种办法的最坏结果优于其他各种办法的最坏结果。当然,原始状态中的人并未假定,他们在社会中的原始状态是由某个心怀恶意的敌手决定的。正如我在下文指出的那样,他们不应根据虚假的前提来进行推理。无知之幕并不违反这种思想,因为无知不等于误信。但是,如果各方不得不保护自己以免受到这种偶然事故的影响,那么正义的这两个原则就可能中选,这一点说明了这种正义观就是最大最小值解决法这个意思。而这种类推方法也表明了,如果对原始状态的说明使各方可以合理地采取这一规则所表达的保守态度,那么实际上就可以为这两个原则提出一种决定性的论据。一般地说,这种最大最小值规则显然并不是在不确知的情况下指导选择的一种适当办法。但在具有某些显著特征的情况下,它是一种颇有吸引力的办法。因此,我的目的就是要指出,在原始状态最充分地显示这些特征的基础上,也就是把这些特征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的基础上,是能够为这两个原则提出有利的论据的。
请考虑一下下面的损益表。它表示的是一种不属于战略运筹情势的损益。没有人与作决定的人竞争,相反,他面临几种可能得到公认也可能未得到公认的可能情况。恰好存在哪些情况,不取决于选译者作出了什么决定,也不取决于他是否事先宣布他的行动。表中的数字是与某种原始状态相比较的货币价值(以百美元计算)。收益(g)决定于个人的决定(d)和情况(c)。因此,g=f(d,c)。假定有三种可能的决定和三种可能的情况,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到这样的一份损益表。
情况
————————————
决定c1c2c3
————————————————————
d1-7812
d2-8714
d3568
最大最小值规则要求我们作出第三个决定。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是:一个人获得了500美元,这比其他行动的最坏结果要好。如果我们采取其他行动中的一种行动,我们可能会损失800或700美元。因此,对c的货币值来说,选择d3使f(d,c)变得最大,而对某个已知的d来说,则使f变得最小。“最大最小值”这个术语的意思是一组最小值中的最大值;而最大最小值规则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最坏的结果,而根据任何拟议中的行动方针,并按照这一方针来作出决定,都有可能发生这样的结果。
使这一独特规则变得似乎有理的情况,似乎有三个主要特征。首先,这个规则不考虑各种可能情况的可能程度,因此,如果要对这些可能程度的估计大大打个拆扣,大概是有道理的。目前,最自然的选择规则似乎就是去计算一下对每个决定的货币收益期望,然后再去采取最有成功希望的行动方计。(对这种期望的规定如下:让我们假定gij代表损益表中的数字;i为行指数,j为列指数;j=1,2,3,设pj为情况的可能程度,∑pj=1。因此,对第i个决定的期望等于∑pjgij。)这样,事情就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对可能程度的了解是不可能的,或者至少是极不可靠的。既然如此,如果不对概率的计算表示怀疑,那是不合理的,除非此外更无他法,尤其是,除非这个决定是一种必需向别人证明其正确的根本决定。
最大最小值规则的第二个特征如下:正在作选择的人抱有这样的一种关于善的观念,即他对于自己的所得可以超过最低薪俸这一点几乎毫不关心,而他只要遵循最大最小值规则,他事实上肯定能得到高于最低限度的薪俸。他不值得为了更多的好处去冒险,尤其是在事情最终可能证明他将失去很多对他来说是重要的东西时更是如此。最后这一条产生了第三个特征,即被否定的选择具有人们几乎难以接受的结果。这种情况涉及巨大的风险。当然,这些特征结合起来就会产生最有效的作用。遵循最大最小值规则的这种典型情况,也就是所有这三个特征都得到最充分实现时的情况。因此,这个规则并不是普遍适用的,当然也不是不证自明的。相反,它是一种准则,一种根据经验的规则,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能发生作用。能否应用这个规则,取决于关系到一个人的关于善的观念的可能的损益的质量结构,而这一切完全要根据经验,就是说,合理的做法是不要完全相信由推测而来的对可能程度的估计。正如对损益表的评论所说的那样,应该指出表中的项目所表示的是货币值,而不是实际功利。这点不同是很重要的,因为首先,在这种客观价值的基础上来计算期望和计算所期望的实际功利不是一回事,并可能产生不同的结果。然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按照正义即公平的理论,各方并不知道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因而无法估计他们能得到多少这种通常意义上的功利。总之,我们希望超越由特定条件产生的事实上的选择机会。因此,期望的基础是基本善的指数,而各方据此来作出他们的选择。表中列举的项目是用货币,而不是用功利来表示契约论的这个观点。
正如我已表明的那样,对原始状态的规定使它成了一种可以应用最大最小值规则的情况。为了弄清楚这一点,让我们简单地重温一下这种情况的性质,同时记住它的三个特征。首先,无知之幕几乎排除了对可能程度的最模糊的了解。有关各方没有任何根据来确定他们的社会的大概性质或他们在社会中的地位。因此,他们有充分的理由要小心谨慎地对概率进行仔细的计算,看看他们是否还有任何其他道路可走,他们还必须考虑,他们对原则的选择对别人,尤其是对他们子孙后代来说,也似乎应该是合理的,因为这些人的权利将会受到这种选择的深刻影响。还有其他一些不可全信的理由,这一点我将在下文提到。目前只要指出这样一点就够了,即由于各方对这个损益表几乎一无所知,这些考虑也就变得更加有力了。他们不但不能推测各种可能情况的可能程度,更无法列举这些可能情况并预见到它们每个可能得到的选择的结果。作决定的人完全处于无知的状态,而远远不是像某个数字表所示的那样。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提到了一种用最大最小值规则来类推的方法。
有几种赞成正义的两个原则的论据说明了第二个特征。例如,如果我们能够坚持认为这些原则产生了某种切实可行的社会正义理论。而且这些原则与对效率的合理要求是一致的,那么,这种正义观就使一种令人满意的最小值得到了保证。只要思考一下,也许就没有理由要去做得更好。因此,这种论据,尤其是本书第二编中的论据,有很大一部分是要根据它们对社会正义的主要问题的适用情况,来表明这两个原则是一种圆满的正义观。这些细节具有某种哲学目的。此外,如果我们能够确定自由权优先,即这两个原则的词汇序列。那么这种思想方法实际上就是决定性的。这种优先意味着原始状态中的人不想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而牺牲平等自由权。词汇序列中的这两个原则所保证的最小值,是各方不愿为了更大的经济和社会利益而予以损害的。这样安排的理由将要在第四章和第九章的部分内容中予以讨论。
最后,如果我们能够假定其他一些正义观可能会产生各方认为不能容忍的体制,那么,第三个特征就是有效的。例如,人们有时认为,在某些条件下,功利原则(两种功利原则中的任何一种)即使不能证明奴隶制或农奴制是正当的,至少也能证明为了更大的社会利益而严重违背自由权这种做法是正当的。这里,我无须考虑这种说法有多少真理,也无须考虑获得这些必要条件的可能性如何。此刻,这个论点只是为了说明正义观可能用什么方式来考虑各方也许不能接受的结果。正义的这两个原则保证能够得到令人满意的最小值,既热有了这个现成的选择,那么各方怀着不会出现这种结果的侥幸心理,看来即使不是不合理的,也是不明智的。
以上就是对适用最大最小值规则的情况的几个特征,以及怎样才能把赞成正义的这两个原则的论据归入这种情况的简单描述。因此,如果前面列举的传统观点(第21节)说的就是这些可能的决定,那么就可以用这个规则来选择这些原则。由于对正义观的选择的基本性质,原始状态在很大程变上清楚地显示了这些特征。对于最大最小值规则的这些论点只是为了阐明原始状态中选择问题的结构。这些论点说明了对这种结构的定性分析。我们在下面还将更全面地介绍赞成这两个原则的论据。我想谈谈一种反对意见来结束这—节的讨论。这种反对意见很可能是由于不赞成差别原则而提出来的,因而也就引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这种反对意见认为,既然我们应该最大限度地提高(在受到通常的限制的条件下)地位最不利的人的希望,那么大幅度地提高或缩小地位较有利的人的期望这种做法是否正义,可能要看境况最差的人的前景是否有了些微的改变。例证:倘若最不幸的人的期望有了最小程度的提高,那么财富和收入的极大悬殊就是可以允许的。但与此同时,如果地位最不利的人受到最小的损失,那么有利于地位较有利的人的类似不平等就是不能允许的。然而,数以10亿美元计地提高地位较有利的人的期望这种做法是否正义,竟要看按一分钱计算是提高了还是缩小了受惠最少者的期望,这似乎是离奇的。这种反对意见与下面最大最小值规则难以适用的情况有类似之处。可以考虑一下损益表中各个自然数n的序列:
0n
1/n1
即使对某个略小的数来说,选择第二列也是合理的,如果不选择违背最大最小值规则的第一列就是不合理的,那么,在这个序列中以后必然要出现另一个问题。
对这个问题的部分回答是:差别原则的目的不是应用于这种抽象的可能性。我已经说过,社会正义问题不是把不同数量的某种东西在特定个人之间随意分配的问题,不管这种东西是金钱,还是财产,还是其他什么。也不存在构成期望并可以从各种可能的结合中的一个有代表性的人转移到另一个有代表性的人的某种财物。这种反对意见所设想的可能性实际上是不可能存在的;可能的倾向受到了严重限制,从而排除了这些可能性。其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两个原则联系在一起,成了一种适用于整个社会基本结构的正义观。平等自由权原则和开放地位原则的作用,使这些偶然事故不能发生。因为我们提高了地位较有利的人的期望,境况最差的人的地位也随之继续得到改善。每一次这样的提高,不管怎么说,在一定程度上都是符合后者的利益的。受惠较多者的较大期望可能弥补了训练费用和鼓励更好地去完成任务,从而促进了普遍的利益。尽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保证不平等不会很严重,但有一种持久的倾向,可以通过提高对受过教育的人材的利用和不断扩大机会来把这些不平等拉平。其他原则所规定的条件,保证使可能产生的悬殊大大小于人们在过去经常忍受的差异。
我们还应指出,差别原则不仅承担了其他原则的作用,而且也包含了某种关于社会体制的理论。它尤其要依靠这样的思想,即在一个有着公开的阶级体系的竞争性经济(不管有无私有制)中,过分的不平等将不会成为通例。这一点我将在第五章详细地讨论。考虑到自然资产的分配和动机形成的规律,巨大的悬殊是不会长期存在的。这里要强调的一点是,不会有人反对把经济学和心理学的一般事实作为选择基本原则的根据。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我们假定原始状态中的各方是知道有关人类社会的一般事实的。既然对这方面的知识成了他们审慎思考的前提,他们的选译原则就离不开这些事实。当然,至关重要的是,这些前提必须是真实可靠而又相当普遍的。例如,人们常常表示异议说,功利主义可能会原谅奴隶制或农奴制,也可能会原谅其他违反自由权的行为。这些体制是否正当,这要看保险统计计算出来的结果是否表明这些体制产生了较大的幸福差额。对此,功利主义者回答说,社会的性质决定了这种计算通常都是不利于否定自由权的作法的。一些功利主义者力图提出某些一般性的假定(正如我将提到的那样),来说明对自由和平等的要求。因此,他们假定,人们都有类似的、符合不断缩小边际功利这个条件的功利函数。这些规定的结果是:假定收入的数量是固定不变的,而如果我们又把对未来产生的影响撇开不谈,那么收入的分配应该是平等的。因为只要有些人得到的比另一些人多,那么就可以通过向得到较少的人转让收入来扩大总的功利。对权利和自由权的分配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这样来看。如果这些假定是合理的,那么这种做法就没有什么不对之处。
因此,契约理论和功利主义一致认为,正义的基本原则理所当然地决定于有关社会中的人的自然事实。对原始状态的说明清楚地显示了这种依赖性:人们是根据一般知识来看各方的决定的。此外,原始状态的各种因素也包含了许多关于人类生活环境的情况。有些哲学家认为,道德的基本原则是不应以所有偶然条件的假定为转移的,除了逻辑事实以及通过概念分析由逻辑事实产生的其他事实,对于任何事实它们都不应该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某些道德观对于世界上所有可能存在的人都应该是适用的。这种观点把道德哲学变成了对创世伦理学的研究:对一个万能的神在可能存在的世人中决定谁是最好的人时可能持有的见解的一种研究。甚至一般的自然事实也是要经过选择的。当然,我们对这种创世伦理学抱有一种自然宗教式的兴趣。但这似乎超过了人类的理解能力。从契约理论的观点看,这等于是说原始状态中的人对于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世界一无所知。因此,他们怎样才能作出决定呢?只有在各种选择办法受到自然法和其他制约因素的适当限制,而作决定的人也有了某种选择意愿的情况下,选择的问题才能变得明确起来。如果没有这种明确的结构,提出来的问题也是不明确的。为此,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使正义原则的选择成为某种社会体制理论的先决条件。事实上,人们无法避免对一般事实的假定,正如没有各方赖以排列选择办法的关于善的观念人们也能对付一样。如果这些假定是真实可靠而又相当普遍的,那么一切也就都井井有条,因为如果没有这些因素,整个安排就可能是空洞而毫无意义的。
从这些论点来看,显而易见的是,无论是一般事实还是道德条件,即使在赞成正义的基本原则的论据中也都是需要的。(当然,次要的道德规章和特殊的道德判断不但决定于规范性原则,而且也决定于事实前提,这一点始终是十分明显的。)在契约理论中,这些道德条件是以说明初始契约状态的形式出现的。同样清楚的是,一般事实和道德条件在获得正义观的过程中有分工,而这种分工从一种理论到另一种理论可能有所不同。正如我在前面指出的那样,原则在体现合意的道德理想方面是各不相同的。功利主义的特点是,它把许多问题交给来自一般事实的论据来处理。功利主义者认为,社会规律和人性规律排除了与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格格不入的情况。他们往往用这种说法来对付反对意见。相反,正义即公平理论则像人们通常所理解的那样,把正义的理想更直接地植根于它的基本原则之中。这种正义观较少依赖一般事实来配合我们对正义的判断。这就保证了这种做法能够适用于更广泛的可能情况。
有两个理由证明,把正义的理想植根于它的基本原则之中是正确的。首先一点也是最明显的一点是,功利主义者所提出的产生合意结果的一般假定,也许只是可能正确,或者甚至是未必正确。此外,这些假定的全部含义和适用范围,也可能完全是推测性的。这种情况对于所有主张功利原则的必不可少的一般假定可能也是适用的。从原始状态的观点看,依靠这些假设可能是不合理的,因此,使这种理想更明确地体现在选定的原则之中,可能要合理得多。这样看来,各方可能宁愿直接得到自由权的保障,而不愿依靠也许是靠不住的和纯属臆测的保险统计计算。由于人们希望在获得某种普遍的正义观(第24节)时避开复杂的理论论据,这些意见就变得更加有力。与对这两个原则的推理相比较.用作功利标准的根据违反了这种限制。但其次,如果人们彼此一劳永逸地声明,即使对功利的理论推定常常对平等自由权有利(这里假定情况确实如此),他们也不希望事情有所不同。人们这样做的确有某种好处。既然按照正义即公平理论,道德观是普遍的,那么,对这两个原则的选择实际上就是这样的一种声明。即使一般的功利主义假定是真实可靠的,这种集体声明的好处也有利于这些原则。这些问题我将结合公开性与稳定性一起予以更详尽的考虑(第29节)。这里有关的一点是,尽管一般来说伦理学理论无疑可以求助于自然事实,但也许有充分理由更直接地把对正义的信念植根于基本原则之中,而不必像为了在理论上全面了解世界上各种偶然因素而可能要求的那样。
第27节导致平均功利原则的推理
现在,我想研究一下赞成平均功利原则的推理。这方面的古典原则将在以下讨论(第30节)。契约理论的一个优点是,它揭示了这些原则是一些明显不同的概念,不管它们的实际结果可能多么一致。从它们与对原始状态的一些明显不同的解释联系在一起这个意义上说,它们基本的分析性假定是大相径庭的。或者说,这正是我打算予以证明的。
古典的功利原则若要适用于社会基本结构,就得要求体制的安排应能最大限度地提高有关有代表性的人的期望的绝对加权总量。这个总量是用相应地位中的人数对每个期望加权然后将其相加而得到的。因此,在其他条件相等时,如果社会的人数增加一倍,总功利也要增加一倍。(当然,按照功利主义者的观点,期望是用来计量享受到的和预见到的总满足的。它们不像正义即公平理论所说的那样仅仅是基本善的指数。)平均功利原则则与此不同,它指导社会去最大限度地提高平均功利(按人口平均计算),而不是提高总的功利。这似乎是一种比较现代的观点:穆勒和威克塞尔都持这种观点,其他一些人不久前又为它奠定了新的基础。为了把这个概念应用于社会基本结构,建立的体制要能最大限度地提高有代表性的个人的期望按百分比计算的加权总量。计算这个总量,我们要把期望乘以社会上相应地位中的那一部分人数。因此,在其他条件相等时,社会的人数增加一倍,功利也增加一倍,这种说法就不再是正确的了。相反,只要各个地位中的百分比保持不变,功利也保持不变。
在这两种功利原则中,哪一种原则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指出这样一点,即如果人口不变,两种不同的原则会产生同样的结果。但如人口发生变化,结果就会不同。古典的功利原则规定,在体制影响家庭的大小、结婚的年龄等等的情况下,体制的安排应使总的功利达到最大值。这样,情况就必然是:只要按人均计算的平均功利随着人数的增加而逐步降低,那么,不管平均值下降到多低,都应该鼓励人口不定期地增加。如果是这样的话,由于人数增加而增加了的功利总量就大到足以弥补人均份额的降低。作为一个正义问题而不是作为一个选择问题,一种很低的福利平均数可能是需要的。(见下图)
人口的不定期增长
从形式上说,人口不定期增长的条件是:曲线y=f(x)(y是按人口计算的平均数,x是人口量)应比等轴双曲线xy=c平直。因为xy等于总的功利,所以矩形区域表示在曲线y=f(x)比xy=c平直时,总的功利随x值的增加而增加。
古典的功利原则的这一结果似乎表明,赞成平均功利原则的各方可能会拒绝接受这个原则。只有在假定平均福利总是相当迅速地下降(无论如何超过了某一点),以致这两个原则没有任何严重冲突的情况下,这两个原则才可能是等效的。但这种假定看来是成问题的。从原始状态中的人的观点看,为了维持平均福利,比较合理的做法似乎是就某种最低标准取得一致意见。既然各方的目的是增进自己的利益,他们根本就不想去最大限度地提高满足的总量。因此,我认为,可以替代正义的两个原则的比较合理的功利主义原则是平均功利原则,而不是古典的功利原则。
现在,我想考虑一下各方怎样才可以得到平均功利原则。我将要概略描述的推理是十分晋遍的,如果这种推理是正确的,它就可以完全回避如何提出各种替代原则的问题。平均功利原则将被认为是唯一合理的选择。可以设想这样一种情况:假定有几个不同的社会,一个有理性的人可以决定加入其中的一个。为了确定计划,首先假定这些社会的成员都有同样的选择。同时假定这些选择符合使一个人能够规定一种基本功利的条件。此外,每一个社会都有同样的资源和对天生才能的同样分配。但是,具有不同才能的个人收入不同,并且每一个社会又都有一种关于再分配的政策,这种政策如果超出一定范围,就会减少刺激,从而降低生产。假定这些社会执行的是不同的政策,一个人将如何决定去加入哪个社会呢?如果他完全了解自己的能力和利益,了解这些社会的详细情况,他也许能够预知他在各个社会几乎肯定会享有的福利。因此,他就能在这个基础上作出决定。他无须去作任何概率计算。
但是,这种情况是相当特殊的。让我们把它逐步地加以改变,使它越来越像原始状态中的某个人的情况。例如,首先假定这个加入者并不确知他的才能将使他在这些不同的社会里能够起什么作用。如果他认为他的选择机会同其他每一个人的相同,他也许可以作出决定去最大限度地提高他所期望的福利。他计算他对某个特定社会的期望的办法是:把该社会中有代表性的成员的期望看作是可供选择的功利,并把他对自己取得某种地位的估计看作是对各种地位都可能适用。这样,他的期望就由有代表性的个人的功利加权总量,即∑piui这个式子明确规定了,在这个式子中,pi表示他取得第i个地位的可能性,而ui表示相应的有代表性的人的功利。于是他就选择了提供最高期望的那个社会。
几个进一步的限制使这种情况更接近于原始状态的情况。假定假设的加入者对自己的能力或自己在每个社会中可能占据的地应一无所知。再进一步假定他的选择机会和这些社会中所有的人一样。现在,假定他可以继续用概率方法进行一系列的推理,认为他有作为任何个人的平等机会(就是说,他认为他作为任何有代表性的人的机会,是这个人所代表的社会的一部分)。既然如此,他的期望仍然与每个社会的平均功利完全相同。这些限制最后使他对每个社会的期望利益和这个社会的平均福利一致起来。
到目前为止,我们都是假定所有的人不管是否属于同一个社会,他们都有相同的选择机会。他们的关于善的观念大致相同。一旦取消了这个高度限制性的假定,我们就迈出了最后一步,从而获得了一种不同的原始状态。让我们假定,对这些社会成员或作决定的人的选择机会都是一无所知。这些事实以及关于这些社会的结构的知识都被排除掉了。无知之幕现在就完整了。但是,一个人仍然可以设想,假设中的新来者仍像过去一样进行推理。他认为,他有成为任何人的同样的可能性,被充分赋予了那个人的选择机会、那个人的能力和社会地位。他的期望显然是具有最大平均功利的那个社会的最高期望。我们可以从下面的办法中明白这一点。设n为某个社会的人数。设这些人的福利水平为u1,u2,…un。这样,总的功利即为∑ui,而平均功利为∑ui/n。假定一个人有成为任何人的平等机会,则该人的期望为:1/nu1+1/un2+…+1/nun或eui/n。期望的数值与平均功利完全一致。
因此,如果我们撇开功利的人际比较不谈,如果各方被看作是有理性的人,他们决不厌恶风险,并在估计可能性时遵循不充分理由原则(即作为前面概率计算基础的原则),那么,原始状态这个概念就会自然而然地导致平均功利原则。各方在选择这个原则时,按照这种观点来最大限度地提高他们所期望的福利。因此,某种形式的契约理论提供了一种赞成平均功利原则的观点而不赞成古典功利原则的观点的论证方法。事实上,除此以外难道还有别的什么方法可以用来说明平均功利原则吗?严格说来,它毕竟不同于古典的观点,它不是一种目的论,因此它缺乏最大限度扩大善这个概念所具有的一种直觉上的吸引力。遵守平均功利原则的人至少在这一点上大概是要求助于契约理论的。
此外,采取假设的新来者的立场,对普遍性也没有任何损害。诚然,原始状态中的人知道他们在某个具体社会里已占有了一个位置。但从原始状态的观点看,对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推理和对事情将会如何发生的推理,其间并无任何本质的差异。无知之幕排除了任何造成明显差异的基础。因此,不管是哪种推理,都能产生赞成平均功利原则的论据。各方在接受平均功利原则时会一致同意,要按照他们可能会予以利用的这个原则,像假设中的新来者在类似于原始状态的环境下对社会进行选择那样,尽可能地把他们的社会安排好。一旦原始状态中的人被看作是一个准备在各种情况下对最抽象的概率推理进行投机的有理性的个人,平均功利原则就对他们产生了吸引力。为了论证赞成正义的两个原则,我们必须证明,规定原始状态的条件排除了各方的这种观念。事实上,这里我们碰到了正义即公平理论的一个主要问题,即这样来规定原始状态,虽然能够达成某种有意义的协议(无知之幕以及排除讨价还价和偏见的基础的其他条件),但为了取得这一结果而规定的种种限制仍然导致了具有契约论传统的特点的原则。
第28节平均功利原则的几个难题
在着手讨论赞成正义的两个原则的论据之前,我想提一下平均功利原则的几个难题。不过,我首先还是应该指出一种不过是似是而非的反对意见。我们已经看到,这个原则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有理性的人的道德观,这个人准备冒一切必要的风险以最大限度地提高自己的从原始状态来看的期望。(如果不存在预知可能结果的任何客观基础,那就用不充分理由原则来对这种结果进行计算。)不过,人们总是想要反对这个原则,说它是以全体社会成员实际上同样接受风险为先决条件的。人们要说,在某个时刻,每个人实际上必然已同意去冒同样的风险。由于这种时刻显然是不存在的,这个原则也就是不合理的。可以考虑一下一个极端的例子:一个奴隶主企图在奴隶面前证明自己对奴隶的立场是正当的,他说,首先鉴于他们的社会情况。奴隶制对于产生最大的平均幸福是必不可少的;其次,从原始契约状态出发,他可能会选择平均功利原则,甚至不惜冒随后可能出现的风险,使自己也成了奴隶而被人合法占有。我们大概会倾向于立刻拒绝奴隶主的这种论点,认为这即使不是有意歪曲,至少也是文不对题。人们也许会认为,他可能会选择什么,这并没有关系。除非人们事实上已经同意一种具有实际风险的正义观,否则没有人会受它的要求的约束。
然而,按照契约观点,奴隶主的论据的一般方式是正确的。如果奴隶反驳说,由于不存在实际的选择机会,不存在分担事情的可能结果的风险问题,所以奴隶主的论点是毫不相干的。奴隶的这种说法可能是一种错误。契约论是一种纯粹的假设:如果某种正义观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一致同意,那么它的原则就是能够适用的正确原则。这种协议过去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有,这是毫无异议的。我们不能忽此忽彼:我们不能由于无法找到一致同意的合适机会来说明个人的责任和义务而就用假设去解释正义理论,然后又强调带有风险的实际情况来抛出我们所不需要的正义原则。因此,按照正义即公平理论,批驳奴隶主论点的办法就是指出,他所援引的原则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就遭到否决。我们的唯一选择就是利用这种原始状态的各个方面(按照人们所喜爱的解释),来证实绝大部分理由都是赞成正义的这两个原则的。我打算在下一节着手这样去做。
平均功利原则的第一个难题,我在讨论最大最小值规则时已经提到,我曾把这个规则作为安排赞成这两个原则的论据的一种推断手段。它涉及有理性的人估计可能结果的方法。所以会产生这种问题,是因为在原始状态中假定一个人具有成为任何人的同等机会,似乎没有任何客观根据。就是说,这种假定不是以一个人的社会的已知特征为根据的。在导致平均功利原则的论据的早期阶段,假设的新来者对自己的能力和他正在选择的各个社会的设计是有所了解的。对他的机会的估计就是以这方面的知识为基础的。但在最后阶段,则是对具体事实全然无知(正义的环境所包含的事实除外)。对个人前景的解释在这个阶段完全决定于不充分理由原则。这个原则被用来在缺乏任何知识的情况下以概率来说明结果。在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时,可能的情况就被认为是同样可能的。例如,拉普拉斯推论说,如果我们要在两个各自装有不同比例的黑球和红球的坛子里摸球,但我们不知道放在我们面前的是哪一个坛子,于是我们就得首先假定从每个坛子中摸球的机会是相等的。这就是说,作为这些先验概率的基础的无知状态,提出了和一个人有许多证据说明一个硬币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这种情况同样的问题。利用这个原则的一个特点是,它使一个人能够在一种严格的概率统计的基础上把各种知识结合起来,甚至在毫无知识的情况下对概率作出推断。先验概率不管是怎样推断出来的,都是某种理论的一部分,也是根据随机抽样对机会所作出的估计。关于无知识这种限制情况并未提出任何理论问题。随着证据的积累,先验概率无论如何也得到了修正,而不充分理由原则至少保证了从一开始就不排除任何概率。
现在,我要假定,各方不完全相信仅仅根据这个原则推断出来的可能性。考虑到原始协议的根本重要性,考虑到使一个人的决定似乎应对他的将会因此而受到影响的子孙后代负责这种欲望,这个假定似乎是合理的。我们为他们去冒险要比为我们自己去冒险来得勉强;我们愿意去冒险,只是因为这种不确定性无法避免,或是由于按客观知识估计可能得到的利益很大,因此拒绝接受提供给他们的机会,似乎是不负责任的举动,即使接受这种机会结果证明是有害的。由于各方有正义的这两个原则可供选择,他们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回避原始状态的不确定性。他们能够在他们的社会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保证使他们的自由权和某种相当令人满意的生活水准得到保障。事实上,正如我将在下一节论证的那样,撇开平均功利原则以不充分理由原则为基础这一点不谈,选择这个原则是否真能提供一种较好的前景,这也是值得怀疑的。因此,无知之幕的作用似乎是有利于正义的两个原则的。这种正义观对完全无知这种情况比较适用。
当然,还有一些关于社会的假定。如果这些假定是合理的,它们就能使各方对相等的概率作出客观的估计。要理解这一点,可以把埃奇沃思赞成古典的功利原则的论据改变为赞成平均功利原则的论据。事实上,可以把他的推理加以调整,为几乎任何一种普遍的政策标准提供论据。埃奇沃思的主张是提出某些合理的假定,为自身利益着想的各方可以合理地根据这些假定,一致同意把功利标准作为评价社会政策的一个政治原则。这个原则之所以必要,是因为政治过程不是一种竞争性过程,这些决定不能由市场作出,必须找到别的什么办法来调和互相歧异的利益。埃奇沃思认为,功利原则作为理想的评价标准,可能会得到为自身利益着想的各方的一致同意。他的思想似乎是:从许多场合的长远情况看,在每一个场合都最大限度地提高功利的政策,对任何个人来说,极可能产生最大的功利。把这个标准坚持应用于税收和财产立法等等,从任何一个人的观点看,都是为了产生最佳效果。因此,采用这个原则,为自身利益着想的各方就可以得到合理的保证,使他们不但不会最后失败,事实上还会使他们的前景得到最大的改善。
埃奇沃思的主张的缺点是,必要的假定是极其不现实的,尤其对基本结构来说是不现实的。只要对这些假定加以说明,就可以看出它们似乎是多么不合理的了。我们必须假定,构成政治过程的这些决定的作用,不但或多或少是独立的,而且就其社会效果来说,也是大致相同的;而它们的社会效果无论如何不会很大,否则这些作用就不可能是独立的。此外,还必须或者假定人们从一种社会地位进入另一种社会地位是随机性的,并且他们的生命长到足以使得失最后达到平衡;或者假定有某种机制保证在功利原则指导下的立法有整个时间里平均施惠。但是,社会显然不是这样的一种随机过程;而有些社会政策问题要比另一些社会政策问题重要得多,它们在体制分配利益方面常常引起巨大而持久的变化。
例如,可以考虑一下一个社会打算使它的外贸政策发生历史性变化这个例子。这里的问题是,这个社会要不要取消长期以来对进口农产品征收的关税,以便使新兴工业中的工人获得较廉价的食品。按照功利主义观点,这种变化是理所当然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会持久地影响地主阶级和产业阶级的相对地位。只有在这许多决定中的每一个决定对分配份额只有较小的暂时影响,同时又有某种体制手段可以保证随机性的情况下,埃奇沃思的推理才是适用的。因此,按照实际的假定,他的论据充其量只能证实功利原则作为一种适用于次要的政策问题的立法标准,只具有一种次要地位。但这一点显然意味着这个原则不能用来解决社会正义的主要问题。我们在社会中的原始状态、我们的天生禀赋以及社会秩序是一种体系这个事实的无所不在的持续影响,首先表明了正义问题的特点。我们决不能为数学上引人入胜的假设所迷惑,从而声称人们社会地位的随机性和人们境况的不对称现象最终会取得平衡。相反,我们必须充分认识到情况并非如此,也不可能如此,从而根据这种认识来选择我们的正义观。
因此,如果要接受平均功利原则,名方似乎必须根据不充分理由原则来进行推理。他们必须遵循有些人所说的拉普拉斯规则,在不确知的情况下进行选择。所有概率都以某种合乎自然的方法被认定了,而每一个概率都被分配了同样的可能性。虽然没有提供关于社会的一般事实来支持这种分配,但各方仍然进行概率计算,好像知识仍未用尽似的。我无法在这里讨论概率这个概念,但有几点是必须指出的。首先,概率的含义应该作为道德哲学的问题,尤其是正义理论的一个问题而提出来,这一点也许是令人奇怪的。然而,把道德哲学看作是合理选择理论的一部分,却是契约论的必然结果。鉴于规定原始状态的方式,自然要考虑概率问题。无知之幕直接导致了在不确知的情况下进行选择的问题。当然,可以把各方看作是十足的利他主义者,并假定他们在进行推理时仿佛肯定处于每一个人的地位。对原始状态的这种解释,消除了风险和不确定性因素。
然而,按照正义即公平理论,这个问题是无法完全避免的。至关重要的事情是,不要让被选择的原则决定于对风险的特殊态度。为此,无知之幕也排除了关于这类倾向的知识:各方不知道他们是否对冒险感到特别厌恶。对正义观的选择,应该尽可能依靠对接受风险的合理估计,而这种估计是不受个人对以某种方式进行冒险的特有爱好的影响的。当然,社会制度可以利用这些不同的性格倾向,建立使这些倾向有可能为实现共同目标而充分发挥作用的体制。但无论如何,制度的基本设计最好不要依靠这些态度(第81节)。因此,这些倾向对在原始状态中进行冒险问题表明了一种特有的保守观点,这并不是赞成正义的两个原则的论据。必须指出,考虑了这种地位不顾对冒险的任何特殊态度而表现出来的独一无二的特点,一个人在似乎厌恶冒险的情况下所作出的选择就是合理的选择。
其次,我曾简单地假定,如果对概率的判断是合理决定的依据,那么它们必须具有某种客观的基础,即了解具体事实(或合理信念)的基础。要证明这一点,无须举出事情发生的相对次数,而应对影响结果的各种倾向的相对力量提供估计依据。鉴于在原始状态中作出选择的十分重大的意义,以及各方希望他们的决定对别人来说也似乎有充分根据这个事实,对客观理由的需要变得更加迫切了。因此,为了充实对原始状态的说明,我将假定各方不完全相信对可能性的估计,因为这种估计不是以关于具体事实的知识为依据的,这种估计即使不是唯一地也是主要地从不充分理由原则推断出来的。新贝氏理论家和坚持更传统的概念的理论家对于客观依据的需要似乎并无争论。在这个问题上的争论是:应有多大程度上把以常识等等为基础的、对可能性的直觉上的不精确估计具体化为概率论的正式手段,而不是把这种估计特地用来调整以不考虑这种知识的方法而得出的结论。新贝氏理论家在这方面有令人信服的论据。当然,如果有可能以系统的方式而不是以没有规律的和未经说明的方式来利用我们的直觉知识和根据常识的预感,那就更好。但这丝毫不影响这样的论点:如果要使对概率的判断成为在原始状态这种特殊情况下作出决定的合理依据,它们就必须以关于社会的已知事实作为某种客观基础。
我在这里提到的最后一个难题,产生了一个深奥的问题。虽然我不能适当处理它,但也不回避它。麻烦来自对平均功利原则最后一步推理中的期望的独特性。如果在正常情况下对期望进行估计,则可按一套选择,即个人所作出的选择,来推断出这些选择的功利(即∑piui式子中的ui)。这种功利表示这个人按照他自己的价值系统来估计的选择办法的价值。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每种功利都是以一个不同的人的选择为基础的。有多少个不同的人,就有多少种不同的功利。当然,这种推理显然是以人际的比较为先决条件的。但是,如果暂时不考虑对这些比较作出规定的问题,这里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这个人在进行选择时被认为好像根本就没有他自己的目的似的。他按照自己是若干个完全具有各自的系统目标、能力和社会地位的人们中的任何一个来进行冒险。因此,我们也许想要知道,这种期望究竟是不是一种有意义的期望。由于不存在一种对这种期望作出估计的选择安排,这种期望也就似乎缺乏必要的统一性了。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让我们把对客观情况的估价与对人的能力、性格特征和目标系统等方面的估价区别开来。现在,从我们的观点看,按照对另一个人的社会地位、财富等等的规定,或按照对他的社会基本善的前景的规定来估价他的情况,通常是相当容易的。我们使自己处于他的地位,完全具有我们自己的性格和爱好(不是他的性格和爱好),同时考虑我们的计划可能会受到什么影响。我们并不到此为止。我们还可以估计一下,处于另一个人的地位,至少具有他的某些性格和目标,对我们会有什么价值。由于我们知道自己的生活计划,我们能够决定我们具有这些性格和目标是不是合理,从而决定在我们能够去发展和鼓励这些性格和目标的情况下,我们是不是应该那样去做。这些问题我将在第七章讨论。这里只要说这样一点就够了:完全不谈我们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的细节,而去估价另一个人的总的环境、他的客观情况以及他的性格和目标系统,这是我们无法做到的。如果我们要完全根据我们自己的立场去判断这些问题,我们就必须知道我们的生活计划是什么。正如构想的期望所假定的那样,别人的环境对我们的价值并不是对他们的价值。
此外,我们知道,人际比较的最明确的基础是社会基本善,即每一个有理性的人都被认为无论想要别的什么时都需要的东西。我们越是接近这个人的更高目标及其各个方面,并试图估计它们对我们的价值,这种方法就越是靠不住。其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估计预期我们的生活方式会发生根本的变化,我们的计划会得到更广泛的修改。事实上,想要在人与人之间规定一种把全面的最后目标也计算在内的衡量标准,这似乎是没有意义的。这个问题就像把不同的艺术风格拿来比较一样。的确有许多事情人们在做,并且发现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是完全值得的。当然,功利主义者可能会承认这种不同意见,接受关于基本善的解释,然后按照有关的基本善的指数来规定他的原则,这涉及到我不打算继续进行研究的理论的某种重大改变。我将限于讨论这个一般性的观点。
因此,通过对平均功利原则进行推理而最后得到的期望似乎是不合逻辑的。这样说有两个理由:首先,这种期望不像通常应该的那样是以一系列目标为基础的;其次,由于无知之幕排除了各方对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的认识,别人的环境对一个人的价值简直就是无法估计的。这种论据最后纯粹是从形式上来表达一种毫无意义的期望。关于期望的这个难题,同关于概率的知识的难题有类似之处。从这两个情况看,在原始状态的条件排除了合理使用这些概念的基础之后,推理仍旧用这些概念来进行。
第三章 原始状态-3
第29节赞成正义的两个原则的一些主要根据
在这一节里,我的目的是要利用公开性条件和决定性条件,提出一些赞成正义的两个原则的主要论据。要使一项协议有效,有关各方必须能够在所有有关的和可以预见的情况下遵守这个协议,我将以这一点为依据。必须有人们能够予以兑现的合理保证。我打算引用的论据,是同说明遵循最大最小值规则的理由而提出的直接推断图式相符的。就是说,这些论据有助于说明,这两个原则是在极不确定的情况下的一种适当的最起码的正义观。功利原则或诸如此类的原则可能获得的任何更大的好处,都是十分靠不住的,一旦事情变糟,就会有吃不尽的苦头。正是在这一点上。契约概念产生了一种特定的作用:它提出了公开性条件,并对能够取得协议的范围规定了限制。这样,正义即公平理论就在比迄今为止的各种讨论所能表明的更大程度上利用了契约概念。
赞成正义的两个原则的第一个有效根据,可以用我们前面提到的承诺责任来说明。我说过(第25节),各方能够确信他们的承诺不是徒劳的,从这个意义说,他们都有接受正义的能力。假定他们考虑了所有情况,包括道德心理的一般事实,他们就能彼此指望严格遵守所采用的原则。因此,他们也考虑到承诺责任。他们不会去缔结可能产生他们不能接受的后果的协议。他们将会避免那些他们要花很大气力才能遵守的协议。既然原始协议是最后的永久性协议,那么第二次机会就没有了。由于可能结果的严重性,承诺责任问题就特别尖锐起来。一个人对于将会支配自己生活前景的标准,只能有一次选择。此外,一旦我们参加了某个协议,即使这个协议可能会产生最坏的结果,我们也必须能履行它。否则,我们的行动就不是真心诚意的。因此,各方必须仔细斟酌能否在所有情况下都严格遵守自己的承诺。当然,在回答这个问题时,他们只能以人类心理的一般事实为依据。但这种知识已足以说明哪种正义观更值得重视。
就这一点来说,正义的两个原则具有一种明确的优点。各方不仅保护自己的基本权利,而且也确保自己不受最坏的可能结果之害。他们终其一生不会有为了别人享受更大利益而不得不默认自己失去自由的风险,这种风险实际上也许是他们所不能承诺的。事实上,我们也许要怀疑究竟能不能真心诚意地达成这样的协议。这种协议超过了人性的接受能力。各方怎会知道或相当肯定他们能遵守这种协议呢?他们肯定不可能把自己的信心建立在道德心理学的一般知识之上。诚然,在原始状态中选定的任何原则都可能要求某些人作出巨大的牺牲。明显不正义的体制(以毫无资格要求人们遵守的原则为基础的体制)的受益者可能会觉得难以接受那些将不得不作出的改变。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知道,无论如何,他们本来是不可能维持他们的地位的。然而,如果一个人拿自己的自由权和重大利益去冒险,指望应用功利原则就可以确保自己得到更大的福利,那么他可能就难以格守自己的承诺。他必然要提醒自己,他有正义的两个原则可以选择。如果唯一可能的选择都会引起类似的风险,那就可能不得不撇开承诺责任问题。但情况并非如此,从这一点来看,这两个原则就似乎是明显优越的原则。
进一步的考虑不但需要考虑对协议的限制性条件,而且也需要考虑协议的公开性条件。我将根据心理的稳定性问题来提出论据。我在前面说过,赞成正义观的一个有力的论点是它为自己提供了论据。如果众所周知社会基本结构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符合正义观的原则,那么从属于这些安排的人就容易产生一种欲望,愿意按照这些原则去行动,并在体现这些原则的体制中尽自己的力量。如果社会制度实现了某种正义观这一点被公认为有助于产生相应的正义感,那么这种正义观就是稳定的。至于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当然取决于道德心理的规律和人的动机的有效性。我将在下文(第75-76节)讨论这些问题。在目前,我们可以说,功利原则似乎比正义的两个原则更需要确认别人的利益。因此,就这种确认难以做到这一点来说,正义的两个原则将会是一种更稳定的正义观。这两个原则实现了,每个人的自由权也就得到了保障,同时按照差别原则的规定,人人都有了从社会合作中得益的意识。因此,我们可以用人们总是喜爱、珍视和赞同任何确认自己的善的东西这种心理规律,来说明人们是怎样接受社会制度及其所实现的原则的。由于每个人的善都得到了确认,所有的人也就获得了维护这种安排的意愿。
然而,如果功利原则实现了,就不能保证人人都能得益。对社会制度的忠诚可能要求某些人为了整体的更大的善而放弃自己的利益。因此,除非必须作出牺牲的人毫不动摇地将自己认同于比自己的利益更为广泛的利益,否则这种安排就是不稳定的。但这一点是不容易做到的。这里所说的牺牲,不是在社会紧急时刻所要求的那种牺,因为在这种时刻,所有的人或某些人必须为了共同的善而作出牺牲。正义的原则适用于社会制度的基本结沟,也适用于对生活前景的决定。功利原则所要求的,完全是牺性这种前景。我们应该为了别人的较大利益而理所当然地接受自己终身的较低期望,这肯定是一种过分的要求。事实上,如果把社会看作是一种旨在促进社会成员的善的合作体系,那么,指望某些公民在政治原则的基础上为了别人的缘故而接受较低的生活期望,这似乎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事。因此,功利主义者强调道德学习中的同情作用和仁慈在美德中的中心地位,其原因显而易见。除非能够普遍而认真地培养同情和仁慈,否则功利主义者的正义观也难免会有不稳定的危险。如果从原始状态的观点来看这个问题,各方就能认识到,选择那些可能产生极端的结果从而使他们实际上无法接受的原则,即使不是不合理的,也是非常不明智的。他们可能会拒绝接受功利原则,而采纳按照互利原则来设计社会秩序的比较实际的主张。当然,我们无需假定人们彼此绝不会为对方作出重大的牺牲,因为由于爱心和感情上的关系,他们是常常作出这种牺牲的。但是,社会基本结构并不把这种行动作为一个正义问题来要求。
此外,公开承认这两个原则,更有助于维护人的自尊,而这反过来又提高了社会合作的效能。这两种结果成了赞成选择这两个原则的理由。人们维护他们的自尊,这显然是合理的。如果他们满腔热情地去实行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并以实现自己的善为乐,那么,他们的某种自我价值意识就是必不可少的。自尊与其说是任何合理的生活计划的一部分,不如说是对一个人的计划值得实现的意识。不过,我们的自尊通常取决于对别人的尊重。除非我们觉得我们的努力得到了别人的尊重,否则我们要保持我们的信念,即相信我们的目标值得去实现,这即使不是不可能的,也是很困难的(第67节)。因此,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各方可能会接受互相尊重的自然责任,这种责任要求他们彼此以礼相待,并乐于说明自己行动的依据,尤其在别人的要求遭到否决时要这样去做(第51节)。而且,人们也可以认为,尊重自己的人更有可能相互尊重,反过来也一样。自轻会导致轻视别人,并和妒忌一样危及自己的善。自尊就是相互间的自立。
因此,正义观的一个合意的特征就是:它应该公开表明人们的相互尊重。这样,他们就保证使自己获得了自我价值意识。现在,正义的两个原则实现了这个目的。如果社会遵循这些原则,每个人的善就都被纳入了一种互利的安排,而在体制中公认每个人的努力则鼓励了自尊。确立平等自由权和实行差别原则,必然会产生这种效果。我已经说过,这两个原则等于是一种承诺,就是说,要把自然能力作为一种集体资产来分配,使较幸运的人只能用帮助失败者的办法来使自己得益。我不是说,各方只是由于这种思想合乎道德才这样去做的。但是;他们接受这个原则是有理由的。人们为了互利来安排不平等,并避免在平等自由权的范围内利用自然和社会环境的偶然因素,正是为了在他们的社会结构中表示相互尊重。这样,他们也就理所当然地保证自己获得了自尊。
这个问题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是说,正义的原则表明,社会基本结构中的人都有不是把彼此当作手段而是作为目的本身来看待的愿望。我不能在这里考察康德的观点,而是要按照契约论来自由地解释他的观点。把人作为目的本身来看待而决不是仅仅作为一种手段来看待,这个概念需要予以说明;这里甚至还有一个能否实现这个概念的问题。我们怎样才能始终把每一个人当作目的而不仅仅是当作一种手段来看待呢?当然,我们不能说这就是要用同样的普遍原则来看待每一个人。因为这种解释使这个概念等同于形式正义。按照契约论的解释,把人当作目的本身来看待,至少意味着按照人们在平等的原始地位中可能同意的原则来看待他们。因为在这种状态中,人是把自己看作就是目的的具有同等代表性的道德的主体,他们所接受的原则将会被合理地用来保护他们自身的权利要求。这种契约观点本身表明了一种把人当作目的而不仅仅是当作手段来看待的意识。
但是,问题来了:究竟有没有体现这个概念的真正原则呢?如果各方希望在他们的社会基本结构中清楚地表达这个概念,以便获得符合每个人的自尊的合理利益,那么他们应该选择哪些原则呢?正义的这两个原则似乎实现了这个目的:因为所有的人都具有一种平等的自由权,而差别原则也说明了把人仅仅当作一种手段来看待和把人当作目的本身来看待是有区别的。在社会的基本设计中把人当作目的本身来看待,就是同意放弃那些对他们的有代表性的期望没有积极作用的利益。相反,把人当作手段来看待,就是准备为了别人的较高期望而把较差的生活前景强加给他们。这样,我们就看到,差别原则虽然起初似乎相当极端,但它却有一种合理的解释。如果我们进一步假定,人们在自己的体制中互相尊重,也尊重自己,那么他们之间的社会合作就有可能更加有效,更加和谐一致,而在正义的这两个原则得到实现的情况下,期望的总水平(假定我们能对其加以估计)就可能比我们在其他情况下也许会认为的要高。功利原则在这方面的优点就不再那么明显了。
功利原则大概会要求某些人为了别人而放弃自己更大的生活期望。诚然,必须作出这种牺牲的人没有必要为了使这种要求变得合理而就较低评价自我价值。不能根据功利主义理论而就断定说,某些个人的目标是微不足道的或不重要的,因而他们的期望也较小。然而,情况往往可能是这样,因此正如我们刚才指出的那样,这里表明了功利主义不把人当作目的本身来看待的一种意识。在任何情况下,各方都必须考虑道德心理的一般事实。当然,如果我们必须为了别人而接受一种较差的生活前景,就必然要失去自尊,削弱我们实现自己目标的价值意识。如果社会合作安排是为了个人的善,情况就尤其可能这样。这就是说,具有较大利益的人并不认为他们有必要去保护人人有责任维持的某些宗教或文化价值。我们这里所考虑的不是一种关于传统秩序的理论,也不是至善论原则,而是功利原则。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的自尊是随他们如何相互对待而转移的。如果各方接受了功利标准,他们就会失去自尊的基础,因为只有别人作出公开的承诺,表示要把不平等安排得符合每一个人的利益,并保证所有的人都能享受到某种平等自由权,自尊才会有基础。在一个公开的功利主义社会里,人们将会发现更加难以确信他们的自我价值。
功利主义者对此可能会回答说,在最大限度地提高平均功利时,这些问题已经得到了考虑。例如,如果平等自由权对人们的自尊是必不可少的,同时在平等自由权得到确认时平均功利又较高,那么理所当然应该确立平等自由权。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但问题是,我们决不应忽视公开性条件。这就要求我们在最大限度地提高平均功利时服从于一个限制条件,这个限制条件就是功利主义原则必需作为社会基本宪章而得到公开承认和遵守。我们无法办到的是鼓励人们采纳和应用非功利主义原则来提高平均功利。如果由于无论什么原因,公开承认功利主义造成了自尊的某种损失,那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绕过这种障碍。考虑到我们的规定,这是功利主义安排的一种不可避免的代价。因此,假定在正义的两个原则作为社会结构的基础而得到公开确认并得到实现的情况下,平均功利实际上是较大的。由于已经提到的原因,可以想象情况也许如此。既然如此,这些原则可能就是体现了最有吸引力的前景,而根据刚才分析的两种推理方法,这两个原则就可能会被接受。功利主义者不能因此就回答说,人们现在实际上是在最大限度地提高平均功利。事实上,各方可能已经选择了正义的两个原则。
因此,我们应该指出的是,正如我们已经说明的那样,功利主义认为功利原则就是适用于社会普遍正义观的正确原则。为了证明这一点,人们必须论证这个标准可能会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只要我们愿意,我们还可以规定一种不同的原始状态,在这种状态中,动机假定就是各方都希望采用最大限度地提高平均功利的那些原则。前面的论点表明,这两个正义原则仍然可能得到选择。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把这些原则——以及体现这些原则的理论——称为功利主义原则就是一个错误。动机假定本身并不决定整个理论的性质。事实上,如果可以根据不同的动机假定来选择正义原则,那么赞成正义原则的理由就变得更加充分了。这表明正义理论是有坚实基础的,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易受到些微变化的影响的。我们想要知道的是,哪种正义观体现了我们在反思平衡中的深思熟虑的判断,并且最能作为社会的普遍道德基础。除非一个人坚持认为这种正义观是由功利原则产生的,否则他就不是一个功利主义者。
然而,鼓吹功利的人可能会认为,这个原则还使康德的概念有了一种意义,即边沁的“每个人都算作一个人,任何人都不能算作多于一个人”的公式所赋予的意义。正如穆勒所说的那样,这意味着如果一个人的幸福同另一个人的幸福程度相等,那么这两种幸福就被视为完全相同。表示功利原则的可加函数的权,对所有的人都是完全相同的,因此自然要把他们作为一个人来看待。人们也许会说,功利原则是把人既当作目的也当作手段来看待的。说它把人当作目的来看待,是因为它对每个人的福利加上了同样的权(正加权);说它把人当作手段来看待,是因为它使某些人可以有较高的生活期望以抵消另一些处境业已不利的人的较低的生活期望。正义的两个原则使康德的概念得到了一种更有力也更有特色的解释。它们甚至排除了把人当作实现彼此福利的手段来看待的倾向。在设计社会制度时,我们必须把人完全当作目的来看待。无论如何不能把人当作手段来看待。
在结束这一节时我要指出,原则的普遍性、适用的广泛性以及对自然和社会状况的有限知识,这些条件本身还不足以说明正义即公平理论中原始状态的特点。对平均功利原则的推理证明了这一点。这些条件是必要的,但仍是不够的。原始状态要求各方达成集体协议,因此,公开性和决定性条件以及对有效承诺的限制,是赞成这两个原则的论据的必不可少的部分。我已经联系承诺责任和稳定性问题讨论了这些限制的作用。这些见解一旦成立,关于对平均功利原则的推理所抱的怀疑就会更加严重。
因此,初步的结论是:绝大部分理由显然赞成正义的两个原则,而不赞成平均功利原则;假定这一点有可迁性,则也不赞成古典的功利理论。就原始状态观在日常生活中被用来证明原则的正确性这种情况来说,一个人可能会赞同正义的两个原则这种说法是完全可信的。没有理由立即认为这种说法不是真诚的。一个人不必为了使这种说法令人信服而竟然去作出和兑现这种保证。因此,在人们普遍承认哪些人能够承认彼此的诚意时,这种说法能够起到正义观的作用。
第30节古典的功利主义、公正与仁慈
现在,我想比较一下古典的功利主义和正义的两个原则。我们已经知道,原始状态中的各方可能会抵制古典的功利原则而赞成最大限度地提高平均功利的原则。由于他们关心促进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就不想去最大限度地提高满足的总量(或净差额),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们可能会选择正义的两个原则。因此,从契约论的观点看,古典的功利原则在地位上不及平均功利原则和正义的两个原则。所以,这个原则必定具有完全不同的来源,因为从历史上看,它是功利主义的最重要形式。所有信奉这个原则的大功利主义者,对于它可能会在我们所说的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这一点,肯定不会有任何误解。其中有些人,尤其是西奇威克,则显然认为平均功利原则是种可供选择的原则,从而抛弃了古典的功利原则。在第一章,我们看到,这种古典的观点与公正的富于同情心的旁观者这个概念有着密切的联系。现在,我打算考虑一下这个概念,以便弄清楚这个传统理论的直觉基础。
可以考虑一下下面这个使人想起休谟和亚当·斯密的规定。如果一个理想的有理性的公正旁观者具有对环境的各种有关知识,他按照一种普遍的观点可能对某件事如某种社会制度表示认可。那么这件事就是正当的。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就是一个能够得到这种理想的旁观者认可的社会。但是,这种规定也有一些问题,例如,能不能做到对认可和有关知识这两个概念予以直截了当的说明。但我打算把这些问题撇开不谈。这里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到目前为止,在这个规定和正义即公平理论之间还没有出现任何矛盾。假定我们对正当观的规定是:某件事只有在符合为了适用于这类事而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的原则时才是正当的。情况很可能是:某种社会制度只有在符合可能在契约安排中得到采纳的正义原则时,一个理想的有理性的公正旁观者才会予以认可。这两种规定对于同样的情况可能都是适用的。关于理想的旁观者的定义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由于这种定义并未提出任何关于这个公正的旁观者的具体的心理假定,所以它没有产生可以说明他在理想条件下表示认可所依据的原则。接受这种定义的人可以为了下述目的去自由地接受正义即公平理论:他仅仅承认,只有在社会制度符合正义的这两个原则时,一个理想的旁观者才会予以认可。因此,关于正当的这两种规定有着一种本质的差别。关于公正的旁观者的定义,没有提出任何可以引伸出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的假定。相反,这种规定的目的是要挑出为道德讨论所独有的某些主要特征,即我们试图求助于我们认真反思的深思熟虑的判断,等等。契约论的规定则比较贪求:它试图为说明这些判断的原则提供一种推导基础。原始状态的条件和各方的动机,是要为实现这个目的设计必要的前提。
不过,虽然可以用契约观点来补充关于公正的旁观者的定义,但还有其他一些办法来为它提供推导基础。例如,假定这个理想的旁观者被看作是一个极富同情心的人。这样,必然可以按照下列方式推导出古典的功利原则。让我们假定,如果一个理想的富于同情心的公正旁观者,对某种体制可能比对当时其他任何切实可行的体制表示了更有力的认可,那么这个体制就是正当的。为了简明起见,我们可以像休谟有时所做的那样来假定,认可是一种特殊的快乐,人们在设想体制的作用和参加体制的人将要享受到的幸福结果时,总会程度不等地产生这种快乐。这种特殊的快乐是同情所产生的结果。按照休谟的说法,它简直就是再现了我们所感受到的满足和快乐,而这种满足和快乐我们认为别人也会感觉得到。这样,公正的旁观者在按照有关的人的快乐净总量来设想社会制度时就感受到了这种快乐。他的认可程度相当于或测定了考察中的社会的满足总量。因此,他将按照古典的功利原则来表示他的认可。诚然,正如休谟所说的那样,同情不是一种强烈的感情。自我利益不但会抑制我们感受同情的心理状态,而且也往往会抵消这种心理状态在决定我们行动时的支配作用。然而,如果人们确实是从一种普道的观点来看待他们的体制的,那么休谟就认为,同情成了起作用的主要心理倾向,它至少将会对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进行指导。不管同情可能是多么微弱,它总是使我们的道德判断归于一致的共同基础。人们对相当广义的同情的自然感受能力,使他们产生了能够按照某种共同的正义观达成谅解的观点。
这样,我们就得到了下述观点。一个有理性的、公正的、富于同情心的旁观者,就是采纳某种普遍观点的人:他采取一种不会使他自己的利益遭到危险的立场,同时他也具有各种必要的知识和推理能力。处于这种地位,他便对每个受社会制度影响的人的欲望和满足具有同样的敏感和同情。他的自身利益并不妨碍他对别人的愿望产生他的自然同情,他也完全了解这些企图及其对抱着这些企图的人所具有的含义。一个公正的旁观者在一视同仁地对每个人的利益作出反应时,由于认为每一个人都要受到他的地位的影响而充分发挥其同情的认同能力。例如,他想象自己依次处于每一个人的地位,而在他为每一个人这样做时,他的认可程度就决定于得到他的同情反应的满足的差额。在他依次扮演了所谓受影响的各方之后,他的认可就表明了全部结果。同情想象中的痛苦抵消了同情想象中的快乐,而最后的认可程度表示了积极感情的净总量。
指出富于同情心的旁观者的特征和规定原始状态的条件的差异是有益的。关于富于同情心的旁观者的定义、公正、对有关知识的占有以及富于想象力的认同能力,这些因素都是为了保证产生固有同情心的全面而准确的反应。公正防止了由于偏见和自私自利而产生的偏差;知识和认同能力保证别人的愿望将会得到准确的理解。如果我们懂得这种规定的作用是要使同情有充分发挥作用的余地,我们就能了解这种规定的意义了。与此相反,在原始状态中,有关各方则是互不关心,而不是互相同情的;但由于他们对自己的自然资产或社会状况缺乏知识,他们不得不以一种普遍的方式来考虑他们的安排。一方面,完备的知识和同情的认同产生了对满足的净总量的正确估计;另一方面,由无知之幕造成的互不关心的状况导致了正义的两个原则。
我在第一章曾经提到,从某种意义上说,传统的功利主义不能认真地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差别。适用于一个人的合理选择原则同时也被看作是社会的选择原则。这种观点是怎样产生的呢?现在我们可以知道,这是希望给理想的旁观者关于正当的规定提供某种推导基础的结果,是假定人们对同情的自然能力提供了能使他们的道德判断取得一致的唯一希望的结果。有了这个基础,人们就很可能要把公正的富于同情心的旁观者的认可看作是正义的标准。因此,古典理论中的这一个人就和公正的富于同情心的旁观者成了同一个人。这个旁观者就是这一个人自身,他在富于想象力地依次认同于社会成员时,把所有的欲望和满足都纳入了一种经验。他把他们的欲望加以比较,并按照体制满足某一组欲望的程度来认可体制,这一组欲望是由于他把每一个人的欲望看作好像就是他自己的欲望而构想出来的。因此,这种古典的观点在把所有的欲望合并成某一组欲望时产生了非人格性的东西。
从正义即公平的观点看,原始状态中的人没有理由要一致同意把公正而富于同情心的旁观者的认可作为正义的标准。这种协议相当于古典的功利原则,因而具有这个原则的全部缺点。然而,如果把各方看作完全是利他主义的,看作是其欲望与这个旁观者的认可相一致的人,那当然可以采用这个古典的原则。得到赞同的幸福的净差额越大,完全的利他主义者就越能实现他的欲望。这样,我们就得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论:如果说平均功利原则是一个试图最大限度地改善自己前景的有理性的人(他不厌恶冒险)的伦理标准,那么古典的功利原则就是完全的利他主义者的伦理。真是惊人的不同!如果从原始状态的观点来看这些原则,我们就可以知道,它们是以一种不同的复合概念为基础的。它们不仅以截然相反的动机假定为基础,而且冒险的概念也只在某种观点中起作用,而在另一种观点中则完全不起作用。按照古典的观念,一个人在进行选择时,似乎肯定会像刘易斯所说的那样,依次体验每一个人的经历,然后把结果加以概括。他最终会成为哪一个人,对这一问题的侥幸想法并未产生。因此,即使原始状态观不解决任何问题,它也会是一种有用的分析手段。虽然形形色色的功利原则可能会经常产生类似的实际结果,但我们可以看出,这些观念是从一些明显不同的假定产生出来的。
然而,完全的利他主义也有一个值得一提的特征。只有在其他某个人具有独立的或第一位的欲望时,完全的利他主义者才能实现他自己的欲望。为了说明这一点,可以假定所有的人在决定做什么时都认为要做其余每一个人所要做的事。这显然什么事情都没有解决;事实上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决定。除了其余每一个人所要做的以外,至少还要有两个人希望去做些什么,这才会产生正义问题。因此,假定各方就是完全的利他主义者,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必定有某些可能互相冲突的不同利益。正义即公平理论把以互不关心形式表达的这种假定变成了原始状态的主要的动机条件。虽然这可能证明是一种过分简单化的做法,但人们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形成一种相当全面的正义观。
有些哲学家接受了功利主义原则,因为他们认为,公正而富于同情心的旁观者这个概念是对公正的正确解释。事实上,休谟认为,这个概念提供了使道德判断得以协调一致的唯一希望。道德判断是公正的,或应该是公正的;但要做到公正,还有别的办法,还有可以用来形成我们对正义的判断的别的观点。正义即公平理论提供了我们所需要的东西。我们可以这样说:公正的判断就是按照在原始状态中会被选择的原则来作出的判断。公正的人就是其状态和品格使其能不带偏见地按照这些原则来作判断的人。我们是根据诉讼当事人本身的观点来规定什么是公正,而不是根据把互相冲突的利益看作好像就是自己的利益的富于同情心的旁观者的观点来规定什么是公正。这些当事人必须在一种平等的原始状态中,一劳永逸地选定他们的正义观。他们必须确定用什么原则来解决他们的相互要求,而在人们之间进行裁决的人就是他们的代理人。功利主义原则的缺点是它把非人格性的东西误认为就是公正。
根据以上论点,人们自然会问:如果人们接受了富于同情心的旁观者这个概念,而又不认为这个旁观者可以把所有的欲望合并成某一组欲望,那会产生什么样的正义理论呢?休谟的正义观提供了一种主张仁慈的做法,但这是唯一可能的做法吗?这里,爱的主要内容显然也包含了按照这个人的合理自爱的要求来促进别人的善的欲望。一个人怎样来实现自己的欲望,这一点通常十分清楚。问题是:一旦几个人的要求发生了冲突,对这几个人的爱就会陷入混乱状态。如果我们拒绝古典的理论,那么人类的爱还能要求我们做什么呢?一个人将在仁慈的支配下去判断情况,这种说法是没有意义的。那等于是说,我们不适当地受到了自私自利的影响。我们的向题不在这里。只要仁慈体现在它的许多对象身上的许多爱是相互对抗的,仁慈也就无所用其仁慈了。
这里。我们也许可以试用一下这样的概念:如果一个仁慈的人知道他要分裂(姑且这么说)成社会的许多成员。那么他就将受某个人可能选择的原则的指导。就是说,他必须想象把自己分成许多人,而这些人的生活和经历通常都应有所不同。经历和记忆仍然是每个人自己的经历和记忆;欲望和记忆也不是合并成一个人的欲望和记忆。既然单独一个人必须真正地变成许多人,那么也就不存在去猜测应该变成哪一个人的问题了;侥幸的问题仍然不会产生。既然知道了这一点(或相信这一点),那么一个人可能会为一个由这些个人组成的社会选择哪种正义观呢?让我们假定,由于这个人就像爱他自己一样,爱他变出来的那许多人,那么他可能选择的原则或许就体现了仁慈的目的。
撇开个人身份问题可能产生的这个关于分裂的概念的难点不谈,有两件事似乎是显而易见的。首先,一个人可能会作出什么样的决定,这仍然不清楚,因为当时的情况并不能立即提供一项答案。但其次,相对来说,同古典的功利原则相比,正义的两个原则现在看来更是一种似乎有理的选择。古典的功利原则不再是理所当然的选择,而这一点表明,把许多人合并成一个人,正是这个古典观点的根本所在。情况之所以仍暖昧不明,是因为爱和仁慈是第二位的概念:它所谋求的是增进亲爱的人业已得到的善。如果对这些善的要求发生了冲突,那么无论如何,只要仁慈把这些个人作为不同的人来对待,仁慈也就不知道应该如何继续下去。这些高级的感情并不包含裁定这些冲突的正当原则。因此,一种希望保留人与人的差别、承认各自的不同生活和经历的人类之爱,将会利用正义的两个原则,在它所珍视的许多善发生对抗时确定它的目标。这就是说,这种爱是受到人们自己在一种公平的初始状态中可能一致赞同的东西的支配的,而这种状态赋予了他们作为道德的主体以同等代表权。现在,我们可以明白,把仁慈归因于原始状态中的各方为什么会一无所获这个道理了。
然而,我们必须把人类之爱与正义感区别开来。这种区别不是由于它们受到不同原则的支配,因为两者都包含有一种要赐予正义的欲望。说得更准确些,前者表现得更清楚,因为它的这种欲望更强烈,更无处不在,而且它不但随时准备履行正义的责任,而且也准备履行自然责任,甚至准备履行比这更多的责任。人类之爱比正义感内容更广泛,它鼓励职责以外的行动,而后者则不是这样。因此,我们知道,关于各方互不关心的假定并不妨碍在正义即公平的基础上对仁慈和人类之爱作出合理的解释。尽管我们一开始就假定各方互不关心并具有互相冲突的第一位的欲望,但我们仍然可以构想出一种全面的说明。因为一旦有了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就可以像任何其他理论一样,把这些原则用来规定美德。就是说,美德就是与受到某种高级欲望支配的某些倾向和爱好联系在一起的感情,在这种情况下,欲望是按照相应的道德原则起作用的。虽然正义即公平理论首先是把原始状态中的人当作一个个的人来看待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把他们当作连续不断的一个个组成部分来看待的,但这并不妨碍对足以把一批人结合在一起的高级的道德感情作出说明。在第三编中,我将重新讨论这些问题。
我们的讨论的理论部分就以以上的评论作为结束。我不打算对篇幅很长的这一章进行总结。在提出了赞成正义的两个原则而不赞成两种功利原则的初步论据之后,现在轮到弄清楚这些原则如何适用于体制,以及它们在多大程度上似乎与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相一致的问题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清楚地了解它们的含义,并弄清楚它们是否比其他观念好。
第四章 平等自由权-1
在第二编的三章里,我的目的是要说明正义原则的内容。为了做到这一点,我打算描述一下符合这些原则的一种基本结构,同时研究一下这些原则所产生的责任和义务。这一结构的主要体制就是立宪民主制。我并不认为,这些安排就是唯一正义的安排。相反,我的论点是要指出,到目前为止一直按体制形式予以抽象讨论的正义原则,规定了一种切实可行的政治观,并相当接近和扩大了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在这一章里,我首先要提出一种四个阶段的顺序,用以说明怎样把这些原则应用于体制。我要概略地说明一下基本结构的两个部分,并对自由权的概念加以规定。在这之后,我还要讨论一下关于平等自由权的三个问题:良心平等自由权、政治正义和平等的政治权利,以及人身平等自由权及其与法治的关系。接着,我还将着手讨论自由权优先的含义,最后再简单地说明一下康德对原始状态的解释。
第31节四个阶段的顺序
为了简化两个正义原则的应用,显然需要某种结构。可以考虑一下一个公民必须作出的三种判断。首先,他必须判断立法和社会政策的正义。但同时他也知道,他的意见不会始终与别人的意见保持一致,因为人们的判断和信仰很可能是不同的,尤其在涉及他们的利益时是这样。因此其次,一个公民必须决定,对于调和有关正义的互相冲突的意见来说,哪些宪法安排是正义的。我们可以把政治过程看作是一部作出社会决定的机器,代表们和他们的选民的意见就是输进这部机器的原料。一个公民可能会认为,这部机器的某些设计方法比其他设计方法更为正义。因此,一种全面的正义观不仅能评估法律和政策,而且还能评定把政治舆论变成法律的选择程序。还有第三个问题。公民承认某个宪法是正义的,并且认为某些传统的程序,例如经过适当限制的过半数规则这个程序,是恰当的。然而,由于政治过程充其量只是一种不完全的程序正义,所以他必须弄清楚多数人通过的法规什么时候会得到遵守,什么时候会被认为不再有约束力而遭到抛弃。总之,他必须能够确定政治责任与义务的根据和范围。因此,任何正义理论都必须至少处理三类问题,而这一点表明,把这些应用原则看作是一种几个阶段的顺序,可能是有益的。
因此,我在这里要介绍关于原始状态的进一步说明。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假定,一旦正义的原则得到了选择,各方就重新回到他们在社会中的地位,自此以后,他们就按照这些原则来判断他们对社会制度的要求。但是,如果设想可能会有几个按照某种确定顺序出现的中间阶段,那么这种顺序就给我们一种图式,用来把必须面对的各种复杂情况加以分类。每一个阶段代表一种适当的观点,某些问题就按照这个观点来予以考虑。例如,我假定,各方在原始状态中接受了正义的原则,随后就前往制宪会议。他们要在制宪会议上决定某些政治形态是否正义,并选定一部宪法:姑且假定他们就是出席制宪会议的代表。他们要在业已选定的正义原则的限制下,为政府的宪法权力和公民的基本权利设计出一种制度。在这个阶段,为了妥善处理各种不同的政治观点,他们对程序正义进行了考虑。由于恰当的正义观已得到一致的同意,无知之墓也就部分地被揭开了。当然,出席制宪会议的人并不了解具体个人的情况:他们不了解他们自己的社会地位,不了解他们在自然属性分配中的地位,也不了解他们的关于善的观念。但是,他们现在除了了解社会理论的原则外,还了解关于他们的社会的一般有关事实。即社会的自然环境和资源,社会的经济发展和政治文化水平,等等。他们的知识不再局限于正义环境所固有的那些知识了。鉴于他们的理论知识和关于他们社会的适当的一般事实,他们就能选择最有效的正义的宪法,这种宪法符合正义原则的要求,并被认为最能导致正义而有效的立法。
这里我们需要区别两个问题。正义的宪法最好应是一种为保证正义的结果而安排的正义程序。这个程守就是宪法所决定的政治过程,这个结果就是立法机关,而正义的原则就会为这种程序和结果规定一种独立的标准。在追求完善的程序正义(第14节)这个理想时,首要的问题就是设计一种正义的程序。为了做到这一点,平等公民的自由权必须在宪法中得到体现并受到宪法的保护。这些自由权包括宗教自由权和思想自由、人身自由权和平等的政治权利。我把政治制度设想为某种形式的立宪民主制,如果政治制度不能体现这些自由权,那么它就可能不是一种正义的程序。
显然,任何切实可行的政治程序都可能产生不正义的结果。事实上,不存在一种能保证不正义的立法不会获得通过的程序性的政治规则安排。就立宪政体来说,或者甚至就任何政体来说,完善的程序正义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能够得到的最佳安排就是一种不完善的程序正义安排。然而,某些安排比另一些安排更易于产生不正义的法律。因此,第二个问题就是要从正义的而又切实可行的程序安排中,选择那些极有可能产生一种正义而有效的法律秩序的程序安排。这里又一次出现了边沁所谓的人为的利益一致问题,不过这里的规则(正义的程序)大概是根据正义原则而不是根据功利原则来制定立法(正义的结果)。明智地解决这个问题,需要了解这个制度中的人大概都会有的信仰和利益,同时也需要了解他们认为在他们的特定环境下可以合理地予以利用的政治策略。因此,这些代表是被假定为知道这些情况的。倘若他们对具体的个人(包括他们自己)一无所知,原始状态的概念就不会受到影响。
我假定,在制定正义的宪法时,已被选定的正义的两个原则对合意的结果规定了一种独立的标准。如果没有这个标准就不能很好地决定宪法设计问题,因为要作出这种决定,必须对各种可能的正义宪法有个大致的了解(比方说,根据社会理论把它们—一列举出来),然后再去寻找一种在当前情况下极可能会产生有效而正义的社会安排的宪法。这时,我们就达到了立法阶段,走出了这个顺序的第二步。法律和政策是否正义,要从这个角度来评价。对提出的议案,要从一个始终不知道有关自己的细节的有代表性的立法者的立场来判断。法规不但必须符合正义原则,而且也必须符合宪法规定的一切限制。这样反复往来于制宪会议阶段和立法阶段,于是就有了最好的宪法。
不过,立法是否正义的问题,尤其是在与经济和社会政策发生联系时,通常要受到合理的意见分歧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判断常常取决于思辨的政治和经济学说,取决于一般的社会理论。对于某项法律或政策,通常我们最多只能说,至少它不是明显不正义的。准确应用差别原则所必需的知识,一般都要超过我们能够指望得到的知识,无论如何比应用正义的第一个原则需要更多的知识。在平等自由权遭到侵犯的情况下,这一点常常是十分明显的。这种侵犯不仅是不正义的,而且可以清楚地看到是不正义的。这种不正义在体制的普遍结构中十分明显。但是,由于有差别原则对社会和经济政策进行调整,这种情况比较少见。
因此,我设想了阶段之间的分工,每个阶段处理不同的社会正义问题。这种分工大致上与基本结构的两个组成部分相对应。平等自由权的第一个原则是制宪会议的基本标准。它的基本要求是:人的基本自由权以及宗教自由和思想自由应该得到保护,同时,整个政治过程必须是一种正义的程序。这样,宪法就确立了平等公民的牢固的共同地位,从而实现了政治正义。第二个原则在立法阶段发生作用。它要求社会和经济政策的目标是在平等自由权得到维护的情况下,按照公平的机会均等的条件,最大限度地提高地位最不利的人的长远期望。这时,广泛的经济和社会的一般事实也就得到了应用。基本结构的第二个组成部分包括政治、经济和社会形态的不同特点和层次,这些特点和层次对于有效而互利的社会合作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制宪会议阶段优先于立法阶段,反映了正义的第一个原则优先于正义的第二个原则。
最后一个阶段是法官和行政官员把法规应用于具体情况和一般公民遵守法规的阶段。在这个阶段,每个人都完全可以接触所有事实。对知识的限制不再存在了,因为这时整套法规已被采纳,并按照人们的不同特点和环境而施之于人。然而,我们不是从这个观点去确定政治责任和义务的根据和范围的。这第三类问题属于部分遵守理论,从原始状态的观点对这个理论的原则进行讨论,要在理想理论的原则得到选择之后(第39节)。一旦有了这些理论的原则,我们就能从最后阶段的角度去观察我们的特殊情况,例如非暴力抵抗和由于道德和宗教原因而拒服兵役这类情况(第57-59节)。
在四个阶段的顺序中,大致可以获得以下知识。让我们区别一下三种情况;社会理论(和其他有关理论)的基本原则及其后果;关于社会的一般事实,如社会的规模和经济发展水平,社会的体制结构和自然环境,等等;以及最后关于个人的具体事实,如他们的社会地位、自然属性和特殊利益。在原始状态中,各方所知道的唯一具体事实,是可以从正义环境推断出来的事实。虽然他们知道社会理论的基本原则,但历史的进程却不是他们所能知道的;对于某种社会形态要经历多长时间,或者现存的社会是什么样的社会,他们并没有任何知识。然而,在以后的几个阶段,他们能够得到的是关于他们的社会的一般事实,而不是关于他们自己状况的细节。由于正义的原则已经选定,对知识的限制就可以放宽。把这些原则明智地应用于现有的这类正义问题的需算,在每个阶段决定了知识的流量,但同时任何可能产生偏见和误解并使人们彼此对立的知识也被排除了。合理而公正地应用原则的观念,规定了哪种知识是可以接受的。在最后阶段,任何形式的无知之幕显然都不再有存在的理由,于是所有的限制都被取消了。
至关重要的是要记住,这四个阶段的顺序是应用正义原则的一种手段。这种安排是正义即公平理论的一部分,而不是对制宪会议和立法机关行事方式的说明。它提出了一系列的观点,各种正义问题都要按照这些观点来予以解决,每种观点都继承了前几个阶段所采纳的限制。因此,正义的宪法就是在第二阶段的那些限制条件下,有理性的代表可能会为他们的社会采用的宪法。同样,正义的法律和政策也就是可能在立法阶段制定的那些法律和政策。当然,这种检验标准常常是不明确的;在若干宪法或经济和社会安排中,可能会选择哪种宪法和社会安排,这并不是始终很清楚的。但如果是这种情况,正义也同样是不明确的。在许可范围内的一些体制是同样正义的,这就意味着它们都有可能得到选择;它们和这个理论的各种限制是不矛盾的。因此,关于社会和经济政策的许多问题,我们必须转而依靠一种半纯粹的程序正义的概念:如果法律和政策不超出许可的范围,那么它们就是正义的,而且立法机关事实上已通过正义宪法的授权制定了这些法律和政策。正义理论中的这种不明确情况本身并不是一个缺点。这本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如果正义即公平理论比现有的一些理论更能按照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来规定正义的范围,如果它能以更大的敏锐性来指出社会应该予以避免的更严重的失误,那么,它就会证明是一种很好的理论。
第32节自由权概念
在讨论正义的第一个原则的应用问题时,我打算努力避开关于自由权含义的争论,因为这种争论经常给这个问题带来了混乱。积极自由权和消极自由权的支持者们之间关于应该怎样给自由下定义问题的争论,我将置之不顾。我认为,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争论与定义问题毫无关系,而只是在若干个自由权发生冲突时与它们的相对价值有关。因此,人们可能要像康斯坦特那样认为,现代人的所谓自由权比古代人的自由权价值更高。尽管这两种自由深深植根于人类的向往,但不应为了政治自由权,为了平等参与政治事务的自由而牺牲思想自由和宗教自由以及个人自由和公民自由。显然,这个问题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哲学问题,需要一种关于权利和正义的理论来予以回答。定义问题最多不过起一种从属的作用。
因此,我将简单地假定,通常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说明自由权问题:自由的主体,他们摆脱掉的约束或限制,以及他们可以做什么或不可以做什么。全面地解释自由权问题,可以得到这三方面的有关知识。有些问题的来龙去脉常常是很清楚的,从而不需要对其进行全面的说明。因此,对于自由权的一般说明具有如下形式:某个人(或某些人)不受(或受到)某种约束(或一系列的约束),可以(或不可以)如此这般去做。团体也和自然人一样,可能是自由的,也可能是不自由的,而约束的范围则可能从法律所规定的义务和禁令,到由于舆论和社会压力而产生的强制的影响,无所不包。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将把自由权问题同宪法的限制以及法律的限制联系起来讨论。在这类情况下,自由权就是某种体制结构,是规定权利和义务的某种公共规则体系。把自由权放在这个背景上来考察,自由权就有了上述三部分的形式。此外,正如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是自由的主体——人、团体和国家一样,也有各种各样的许多约束他们和限制他们可以做或不可以做的无数事情的条件。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就有了许多不同的自由权,把它们加以区别,有时可能是有益的。不过,即使不去采用一些不同的自由权概念,也能把它们区别开来。
因此,如果人们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并没有受到某种约束。如果人们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并没有受到别人的干涉,人们就可以自由地去做。例如,如果我认为良心自由是法律规定的,那么个人就有了这种自由权,他们可以追求他们的道德、哲学或宗教兴趣,而没有任何法律限制来规定他们可以从事或不可以从事任何特定形式的宗教活动或其他活动,而别人也有不去干涉的法律义务。关于权利和义务的一种相当错综复杂的情况,成了任何特定自由权的特征。个人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不仅必须是可以允许的,而且政府和其他人也必须负有一种不去阻挠的法律义务。我不打算详细地描写这些权利和义务,但我将假定,就我们的论题来说,我们对它们性质的了解是相当清楚的。
几点概括的评论。首先,承认必须把基本自由权作为一个整体、一个体系来予以评价,这一点是很重要的。这就是说,某个自由权的价值一般决定于对其他自由权的明确规定,在制定宪法和一般的立法时,必须考虑这一点。虽然更大的自由权也更可取这种说法大体是正确的,但这基本上只适用于整个自由权体系,而不适用于各个特定的自由权。显然,如果对自由权不加限制,它们就会互相冲突。可以用一个明显的例子来说明。如果要进行明智而有益的讨论,那就必须有某些关于次序的规则。如果不接受关于质询和辩论的合理程序,言论自由就失去了价值。在这种情况下,至关重要的就是把关于次序的规则与限制发言内容的规则区别开来。虽然关于次序的规则限制了我们的自由(因为我们不能什么时候高兴就什么时候发言),但它们仍然应该得到这种自由权的好处。因此,出席制宪会议的代表,或立法机关的成员,必须决定怎样明确规定各种不同的自由权,以便产生最佳的平等自由权总体系。他们必须使一种自由权与另一种自由权保持平衡。对若干种自由权的最佳安排,决定于他们所受到的限制的总和,决定于它们在对它们加以规定的整个安排中的结合方式。
因此,虽然平等自由权可能会受到限制,但这些限制也要服从平等自由权的含义和正义的两个原则的序列所表示的某些标准。有两种情况立即违反了第一个原则。这种自由权如同一类人比另一类人拥有更大的自由权,或自由权没有达到它应该达到的那种广泛程度的情况一样,也是不平等的。对社会的每一个成员来说,平等公民的所有的自由权都应该是相同的。不过,如果假定它们的广泛程度是可以比较的,那么某些平等自由权仍然可能比另一些平等自由仅来得广泛。更实际地说,如果假定自由权至多只能按照其本身的广泛程度来衡量。那么,就可以根据各种自由权彼此影响的方式来对它们加以扩大或缩小。在词汇序列继续有效时,只有为了自由权本身,就是说,仅仅为了保证使相同的自由权或某种不同的基本自由权得到适当的保护,并以最佳方式调整某个自由权体系,包含在第一个原则中的某种基本自由权才会受到限制。对自由权的全面安排的调整,仅仅取决于特定自由权的定义和范围。当然,通常是从有代表性的平等公民的观点来评价这种安排的。我们要从制宪会议或立法阶段(恰当的阶段)的角度来问一问他选择哪种自由权体系才可能是合理的。
最后一点。由于贫穷和无知而不能利用一个人的权利和机会以及缺乏一般的手段,这有时被认为是对自由权的所有限制中的决定性的限制。然而,我不打算这样认为,而宁愿认为这些情况改变了自由权的价值,即第一个原则所规定的权利对于个人的价值。有了这样的理解,同时假定自由权的总体系是按照刚才说明的方式拟定的,我们就可以指出,由两部分组成的基本结构是能够使自由权和平等一致的。因此,可以把自由权和自由权价值区分如下:自由权是用平等公民的自由权的完整体系来表示的,而自由权对于个人和团体的价值,是与他们在这个体系所规定的范围内促进自己目标的能力成正比的。作为平等自由权的自由对所有人都是相同的,对某种不够平等的自由权进行补偿的问题并不存在。但是,自由权价值对于每个人却是不同的。某些人拥有更大的权力和财富,从而也拥有实现自己目标的更大手段。然而,较少的自由权价值得到了补偿,因为较不幸的社会成员如果在差别原则得到实现时不接受现有的不平等,他们实现自己目标的能力甚至可能会变得更小。但是,不可把补偿较少的自由价值和补偿某种不平等自由权混为一谈。如果把这两个原则合在一起来考虑,那么,对基本结构的安排应能最大限度地提高人人共有的完整的平等自由权体系中对条件最不利的人的自由权价值。这一点规定了社会正义的目标。
遗憾的是,对自由权概念的这些评论都是抽象的。在这个阶段,对各种自由权进行系统的分类,可能是毫无意义的。相反,我要假定我们对于它们之间的区别已有了相当清楚的了解,在讨论各种情况的过程中,这些问题将会逐步得到说明。在下一节中,我要把正义的第一个原则同良心自由权和思想自由、政治自由权以及受到法制保护的个人自由权联系起来讨论。这些努力为阐明平等自由权的含义和为第一个原则提出进一步依据提供了机会。此外,每一种情况都说明如何去利用限制和调整各种自由的依据,从而为自由权优先的含义提供例证。
第33节良心平等自由权
我在前一章说过,正义原则的一个引人注意的特征是,它们对平等自由权提供可靠的保证。在下面的几节里,我打算考虑良心自由的依据,以便更详细地考察赞成第一个原则的论据。迄今虽然一直假定各方代表了连续不断的一系列要求和对它们的直接后代的关心,但这个特征一直没有得到强调。我也没有强调下面这一点,即各方必须假定他们可能有道德、宗教和哲学方面的利益,除非万不得已,他们不会使这种利益受到损害。人们也许会说,他们认为自己负有道德和宗教的义务,他们必须使自己有履行这些义务的自由。当然,从正义即公平的观点来看,这些义务是他们自愿承担的,它们不是这一正义观所规定的义务。问题不如说是原始状态中的人并不打算把自己看作是单独的孤立的个人。相反,他们假定他们都有他们必须竭力保护的利益,而且他们也与下一代中也会提出同样要求的人具有某些联系。一旦有关各方考虑了这些问题,赞成正义原则的理由就会大大地得到加强,现在我打算努力来说明这一点。
良心平等自由权问题已经确定。这是我们对正义的深思熟虑的判断的固定点之一。但正是由于这一点,它说明了赞成平等自由权原则的论据的性质。可以把这种情况下的推理加以概括,以便适用于其他自由,虽然这样做并不总是产生同样的效力。因此,就良心自由权来说,显然似乎各方一定会选择能够确保他们的宗教和道德自由的完整性的原则。当然,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宗教或道德信念是什么,也不知道按照他们所理解的他们的道德或宗教义务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事实上,他们不知道他们把自己看作负有这种义务。如果他们能够知道,那么也就足以证明这个论据了,虽然我还将提出更有力的假定。进一步来说,各方并不知道他们的宗教或道德观点在他们的社会中的遭遇如何,例如,这种观点是占多数还是少数。他们所知道的就是他们负有他们按这种方式来理解的义务。他们必须决定的问题是他们应该接受哪种原则,以便按照他们的宗教、道德和哲学的基本利益来调整公民自由权。
良心平等自由权似乎是原始状态中的人所能承认的唯一原则。他们不会由于允许占支配地位的宗教或道德原则随意迫害或压迫其他的宗教或道德原则而拿自己的自由权去冒险。即使假定(这种假定可能是值得怀疑的)一个人多半有可能最终证明是属于多数(如果存在某种多数的话),但用这种方式去冒险可能会表明他没有认真对待自己的宗教或道德信念,也没有为了验证自己的信念而高度重视这种自由权。另一方面,各方也不会同意功利原则。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自由就要受到对社会利益计算的影响,而他们也会认可对他们的自由的限制,如果这样做能够导致满足的更大的净差额的话。当然,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功利主义者可能根据社会生活的一般事实而试图辩解说,对利益的恰当计算决不会证明这些限制是正当的,至少在相当有利的文化条件下是如此,但是,即使各方相信了这一点,他们仍然可以采用平等自由权原则来直接保障他们的自由。如果不这样做,就什么也不会得到,而就这种保险统计计算并不清楚这一点来说,可能还要失去许多东西。事实上,如果我们如实地去解释各方所能得到的一般知识(见第26节的最后部分),他们就不得不抛弃功利主义原则。鉴于实际上必然要作出的这些计算的复杂性和模糊性(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这些考虑就更有力量。
此外,关于平等自由权原则的原始协议是最后的协议。任何承认宗教和道德义务的个人,都不能为了得到促进自己其他利益的更大手段而不去认真地履行这些义务,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把这些义务看作是绝对有约束力的。更大的经济和社会利益,不是接受不充分的平等自由权的充分理由。只有在存在某种强制的威胁。而从自由权本身的观点看抵抗这种威胁是不明智的情况下,赞成某种不平等的自由权才似乎是可能的。例如,情况也许就是这样:如果一个人并不表示反抗,那么他的宗教或他的道德观就可能会得到容忍,而要求平等自由权则会带来无法予以有效反抗的更大的压制。但是,从原始状态的角度看,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确定各种不同原则的相对力量,因此,这些考虑不会产生。无知之幕导致了关于平等自由权原则的协议;而按照人们的解释,宗教和道德义务的力量似乎要求把这两个原则放到序列中去,至少在它们被应用于良心自由时要这样做。
有人可能会对平等自由权原则提出异议说,宗教教派根本不会承认任何限制它们相互要求的原则。对宗教的和神的法律的义务是绝对的,因此,从宗教的观点看,具有不同信仰的人们之间的任何协议都是不能允许的。当然,人们的行动常常显得似乎他们坚守这个信条,然而对这一点提出异议是不必要的。只要说这样一点就够了:如果说有什么原则能够得到一致的同意,那必定就是平等自由权原则。一个人可能确实会认为,别人应该承认他所承认的那些信仰和基本原则,如果他们不那样去做,他们就是大错特错,就是在拯救灵魂的道路上迷失了方向。但是,关于宗教义务以及哲学和道德基本原则的协议表明,我们不能指望别人默认一种次等的自由权。我们更不能要求他们承认我们就是他们的宗教义务和道德义务的合适的解说人。
我们现在应该说明的是,一旦把各方对下一代的关心考虑进去,赞成第一个原则的这些理由就会得到进一步的印证。既然各方怀有要为他们的后代获得类似的自由权的愿望,同时这些自由权又由于平等自由权原则而得到了保障,那么,在两代人之间就不存在任何利益冲突。此外,只有在别的某种观念(如功利观念或至善观念)所提供的前景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以致原始状态中的人在拒绝平等自由权原则时必定不曾对他们的后代予以应有的考虑的情况下,下一代才会反对选择这一原则。我们要说明这一点,可以注意以下情况:例如,如果做父亲的宣称他可以接受平等自由权原则,那么做儿子的就不能反对说,他(父亲)那样做就是忽视他的(儿子的)利益。其他原则都没有这样大的优点,而且实际上甚至还显得捉摸不定和出自臆测。做父亲的可能会回答说,如果对原则的选择影响了别人的自由,那么一旦他们到了法定年龄,这个决定就十有八九可能是合理的和负责任的。关心别人的人必须按照别人一旦成熟就会产生的要求来为他们进行选择。因此,各方按照对基本善的说明,假定他们的后代将会要求使他们的自由权得到保护。
这里,我们涉及到了代表别人作出决定的家长式统治的指导原则(第39节)。我们在为别人进行选择时,一定要使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在达到理性年龄能够作出合理决定时,可能会为他们自己作出同样的选择。受托管理人、保护人和捐助人都应该这样去做,但是,由于他们通常都知道他们的被保护人和受益人的地位和利益,所以他们对于现在或将来的要求往往能够作出准确的估计。然而,原始状态中的人对他们后代情况的了解并不超过对他们自身情况的了解,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只有依靠关于基本善的理论。这样,做父亲的就能够说,如果他不采用平等自由权原则来保证他们后代的权利,那么他就是不负责任的。从原始状态的角度看,他必须假定,他们最终会承认这样做正是为了他们的善。
我已尽力试图通过良心自由权的例子,来说明正义即公平理论是怎样为平等自由权提供有力的论据的。我认为,同样的推理对其他情况也是适用的,尽管并不是始终那样令人信服。然而,我并不否认,从其他观点也同样能够得到赞成自由权的有说服力的论据。按照穆勒的理解,功利原则常常是赞成自由的。穆勒认为,人是不断进步中的人,于是他就按照这样的人的利益来说明价值概念。他用这个思想来表示人们可能拥有的利益和人们在鼓励选择自由的条件下可能愿意从事的活动。事实上,他采用了关于价值的一种选择标准:如果人们能够从事两种活动,并在自由的环境下经历了每一种活动而喜欢其中一种活动,那么这种活动就比另一种活动好。
穆勒利用这个原则为拥护自由体制提出了三大论据。首先,这些体制必须能够发展人的能力和力量,唤醒人的坚强而活泼的天性。如果人的能力得不到大力培养,人的天性得不到鼓励,人就不可能从事和体验他们能够去做的有价值的活动。其次,要使人对不同活动的选择成为合理的有见识的选择,那么自由权体制以及这种体制所允许的体验机会就是必要的,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人们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用来了解什么事是他们能够做的,哪些事情是最值得去做的。因此,如果要使对价值的追求从人类进步利益来看是合理的,就是说,是以对人类能力的了解和适当的选择为指导的,那么某些自由就是必不可少的。否则,社会遵循功利原则的企图就是盲目的。压制自由永远不可能是合理的。即使人类的一般能力是已知的(其实并非如此),每个人仍然必须去发现自己,而要做到这一点,自由就是一种必要条件。最后,穆勒认为,人总是愿意生活在自由体制之下的。历史经验表明,人们只要不是自暴自弃,就没有不希望自由的;而自由的人也决不会希望放弃他们的自由权。虽然人们可能对自由和文化的负担感到不满,但他们都具有一种决定自己怎样生活和解决自己事务的压倒一切的欲望。因此,按照穆勒的选择标准,自由体制作为得到合理选择的生活方式的主要方面,是具有其自身的价值的。
这些无疑都是有力的论据,无论如何,在某些情况下,它们也许可以证明许多(即使不是大多数)平等自由权是正当的。显然,它们保证在有利的情况下使相当程度的自由权成为合理地追求价值的前提。然而,即使穆勒的论点是有说服力的,它们似乎也不能证明对所有人的平等自由权是正当的。我们仍然需要提出与一般的功利主义假定相类似的假定。必须假定在个人之间存在某种相似之处,如人们的相等的活动能力,作为不断进步中的人的利益,以及在把基本权力分配给个人时的一种关于边际价值递减的原则。如果没有这些假定,那么。在促进人类目标的同时可能会使某些人受到压迫,或者至少只使某些人只得到有限的自由权。无论何时,只要社会打算最大限度地提高人的固有价值的总量,或提高利益满足的净差额,那么往往就会发现,仅仅为了这个目标而否定某些人的自由权是有理可据的。平等公民的自由权如果以目的论的原则为基础,那是不可靠的。这种拥护平等自由权的论据不但依赖于有争议的不确定的前提,而且也依赖于不可靠的考虑。
此外,认为人都具有同等的固有价值,这也并不解决任何问题,除非那样说仅仅是把这种一般的假定当作似乎就是功利原则的一部分而予以利用的一种手段。这就是说,人们在应用这个原则时,似乎把这些假定看作都是正确的。这样做当然也有好处,它可以使我们认识到,我们对平等自由权原则比对这些前提的真实性具有更大的信心,因为这种前提很可能会产生一种至善论的或功利主义的观点。按照契约观点,这种信念的根据是:这些平等自由权具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基础。它们不是用来最大限度地提高人的固有价值的总量或实现满足的最大的净差额的一种手段。通过调整个人权利来最大限度地提高人的价值的总量,这种观念是不会产生的。相反,分配这些权利是为了实现合作的原则,而如果每个公民都被公平地说成是道德的主体,他们是会承认这个原则的。考虑到所有的情况,除非从最充分地满足正义的要求这种空洞的意义上说,否则,这些原则所规定的概念就不是用来最大限度地提高什么东西的原则。
第34节宽容与共同利益
正如我们现在看到的那样,正义即公平理论为拥护良心平等自由权提供了强有力的论据。我将假定,可以把这些论据加以适当的归纳,以支持平等自由权原则。这样,各方就有了采纳这个原则的充分根据。显然,这些考虑在证明自由权优先方面也是很重要的。从制宪会议的角度看,这些论据要求选择一种能保证道德自由权、思想和信仰自由以及宗教习惯自由的政体。虽然这些自由可能要由于国家在公共秩序和安全方面的利益而经常得到调整。国家不能偏爱某个宗教,对于加入或不加入任何宗教,不会附加处罚或取消加入资格的规定。关于建立要求人们公开表明信仰的国家这种意见遭到了抵制。相反,某些团体可以自由地按照其成员的愿望而组织起来,它们可以有它们自己的内部生活和纪律,只受一种限制,即它们的成员对于是否要继续成为其中的一员,可以作出真正的选择。背教并不违反法律,不过是同根本不信教一样,算不了一回事,更谈不上要受到什么处罚。从这个意义上说,法律是保护庇护权的。国家就是这样来维护道德和宗教自由权的。
由于公共秩序和安全的利益,良心自由权要受到限制,这一点每个人都同意。这种限制本身很容易从契约观点推导出来。首先,承认这种限制并不意味着公共利益在任何意义上都高于道德和宗教利益,也不意味着它要求政府把宗教问题不当一回事,或者在哲学信仰与国务发生冲突时声称有权压制这种哲学信仰。政府无权把宗教团体变成合法的或不合法的,正如它无权对艺术和科学这样做一样。这些事情不在正义的宪法所规定的政府权限之内。相反,按照正义的原则,国家应该被理解为由平等公民组成的团体。它本身与哲学或宗教信条无关,它只是在个人按照他们在某种平等的原始状态中可能同意的原则去追求他们的道德和宗教利益时进行管理。政府在这样行使权力时充当公民的代理人,满足他们的共同正义观的要求。因此,关于有全权的政治世俗化国家的观点也遭到了否定。因为按照正义的原则,事情必然是这样:在涉及道德和宗教问题时,政府既没有权力也没有义务去做它或某个多数(或不管是什么人)希望去做的事。它的责任只限于保证为平等的道德和良心自由权提供条件。
即使如此,似乎显而易见的是,政府在用公共秩序和安全的共同利益来限制自由权时,是按照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的某种原则来办事的。这种状态中的每个人都承认,破坏这些条件对所有人的自由权都是一种危险。一旦维护公共秩序被理解为是每个人达到自己的无论什么目的(如果这些目的也受到一定限制)的必要条件,是每个人实践自己对道德和宗教义务的解释的必要条件,情况就必然如此。把良心自由权限制在国家的公共秩序利益的范围内,不管这种范围是多么不严格,也是共同利益的原则即有代表性的平等公民的利益的原则所导致的一种限制。政府维护公共秩序和安全的权利,是一种由法律赋予的权利。每个人追求自己的利益,按自己的理解去履行自己的义务,都必须有必要的条件,而政府如果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公正地维护这些条件,它就必须有这种法律权利。
此外,如果有一种合理的期望,认为不限制良心自由权就会使政府应该维护的公共秩序遭到破坏,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良心自由权才会受到限制。这种期望必须以人人都能接受的推理证据和方法为基础。它必须得到一般观察和普遍认为正确的思想方法(包括没有争议的合理的科学调查方法)的证明。依赖人人能够接受和了解的东西,其本身就是以正义的原则为根据的。这并不意味着需要具备极为抽象的特殊学说或深奥的理论知识。因为这个标准要求的是人人都能接受的东西。这个标准意味着一种协议,即只能根据全世界人的共同知识和理解来限制自由权。采用这个标准不会破坏任何人的平等的自由。另一方面,背离了公认的推理方法,就会使某些人的观点凌驾于另一些人的观点之上,从而使某种允许这样做的原则不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一致的同意。此外,保障公共秩序将会产生重要的结果,这应该不仅是可能的,或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是很有可能的,而且是理所当然和紧迫的,提出这种看法同样不需要具备特殊的哲学理论。相反,这个要求表明必须给予良心自由权和思想自由以重要的地位。
这里,我们可以特别提一下一种与对福利作人际比较的方法相类似的情况。这种比较是以一个人可以合理指望的基本善的指数(第15节)为基础的,而基本善就是假定每个人都需要的善,这种比较的基础是各方为了实现社会正义能够一致同意的基础。它并不要求对人们获得幸福的能力进行敏锐的估计,更不要求对人们生活计划的相对价值进行敏锐的估计。我们不必对这些观念的重要意义表示怀疑;但它们不适于用来设计正义的体制。同样,各方同意公认的判断标准,是为了弄清楚到底有什么根据说他们是用有害于公共秩序的共同利益和别人的自由权的方法来追求他们自己的平等自由权的。为了正义的目标,关于根据的这些原则于是就被采用了;它们的目的不是要适用于所有关于意义和事实的问题。至于它们在哲学和科学上到底有效到什么程度,那是另外一回事。
拥护良心自由权的这些论据的特点是,它们完全是以某种正义观为基础的。宽容不是从实际需要中产生,也不是从国家的理由中产生。道德和宗教自由是随平等自由权原则而来的;假定这个原则具有优先地位,那么否定平等自由权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避免更大的不正义和更多的自由权的丧失。此外,这种论据并不依赖于任何极为抽象的或哲学上的特殊原则。它不需要预先假定全部事实能够为常识所承认的思想方法所接受,它也不认为,从某种可以限定的意义上说,每一件事情都是根据有理性的科学探究能够观察到的或予以证明的结果而提出的一种逻辑推定。它实际上依靠常识,依靠普遍共有的推理方法和人人都可以理解的明显事实,但它是以避免这些更广泛的假定的方法来设计的。另一方面,赞成自由权的理论并不意味着就是哲学上的怀疑主义和漠视宗教。也许,还可以提出把一个或更多的这样的信条作为前提的赞成良心自由权的某些论据。没有理由要对这一点感到大惊小怪,因为不同的论据可以有同样的结论。但是我们毋需继续探讨这个问题。赞成自由权的论据至少同它的最有力的论据一样有力;没有说服力的和靠不住的论据是最容易被人忘记的。否认良心自由权的人,无论是谴责哲学上的怀疑主义和漠视宗教,还是借口社会利益和国家事务,都不能证明他们的行动是正确的。对自由权的限制,只有在自由权本身为防止可能更严重的侵犯自由的行为所必需的情况下。才被证明是正当的。
因此,制宪会议上的各方必须选择一种能够保证良心平等自由权的宪法,这种平等自由权仅仅按照人们普遍接受的某些论据来进行调整,而且也只有在这种论据承认它确实妨碍了必要的公共秩序的情况下,它才应受到限制。自由权是受到自由权本身的必要条件的支配的。单从这个基本原则来看,历史上所承认的关于不容异己的许多理由就都是错误的。例如,阿奎那认为对异教徒处以死刑是理所当然的,理由是:信仰是灵魂的生命,因此,败坏信仰是比伪造维持生活的货币严重得多的事。因此,如果处死货币伪造者或其他罪犯是正义的,那么对异教徒也同样对待就更不必说了。但是阿奎那所依赖的前提,是公认的推理方法所无法接受的。认为信仰是灵魂的生命而压制背离基督教会权威的异教这种做法对于灵魂的安全是必要的,这是一种教条。
另外,所有为有限的宽容辩护的理由与这个原则也发生了冲突。因此,卢梭认为,人们可能会发现难以同他们认为该死的那些人和平共处,因为对他们的爱可能就是对惩罚他们的上帝的恨。卢梭认为,那些把别人视为该死的人,对别人不是折磨便是改变他们的信仰,因此,对宣传这种信念的人决不能委以维护国内和平的重任。因此,卢梭不能容忍那些认为教堂之外无超度的宗教。但是,卢梭所假设的这种教条式信念的种种后果并没有得到经验的证明。先验的心理学上的论据,不管它听起来多么有道理,还不足以使人放弃宽容的原则,因为,正义认为,公共秩序和自由权本身是否受到妨碍,必须由共同的经验来确认。然而,在鼓吹有限的宽容的卢俊和洛克同不赞成有限的宽容的阿奎那和新教改革者之间,存在着重大的差别。洛克和卢梭根据他们所设想的对公共秩序所产生的清楚明显的后果来限制自由权。如果天主教徒和无神论者不能得到宽容,那是因为似乎显然不能指望这些人遵守文明社会的契约义务。大概只有更丰富的历史经验和关于政治生活的更广泛可能性的知识,才会使他们相信他们错了,或者至少使他们相信他们的论点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才是正确的。但是,对于阿奎那和新教改革者来说,不宽容的理由本身就是一个信仰问题,而这种差别比对宽容所规定的实际限制是更为基本的。如果像常识所证明的那样,以公共秩序为借口来证明否定自由权是正当的,那么也就始终可以认为,对自由权所规定的限制是不正确的,经验事实上也不会证明这种限制是正当的。只要是根据神学原则或信仰问题来压制自由权的,那么任何论据都是不能成立的。一种观点承认在原始状态中可能得到选择的原则的优先地位,而另一种观点却不承认这种优先地位。
第35节对不宽容者的宽容
现在让我们考虑一下,正义是否要求宽容不宽容的人,如果要求的话,是在什么情况下这样要求的。有许多情况都会产生这个问题。民主国家中的有些政党都信奉某些理论,这些理论主张它们一旦掌权就保证压制宪法自由权。另外,还有些人否定思想自由,然而他们却又在大学里任职。在这种情况下,宽容可能与正义原则形同水火,或者说,无论如何这不是正义原则所要求的。我打算把这个问题同宗教宽容联系起来讨论。前面的论据经过适当的修改,可以扩大到这些不同的情况。
有几个问题必须加以区别。首先,一个不宽容的教派如果得不到别人的宽容,它是否有权表示不满;其次,在什么情况下,一个宽容的派别有权不宽容那些不宽容的派别;最后,如果它们有权不宽容那些不宽容的派别。那么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先谈第一个问题。不宽容的派别在被拒绝给予平等自由权时,似乎无权表示不满。至少可以假定情况应该是这样的:一个人无权反对别人的符合某些原则的行为。因为,在类似情况下,他也可能用这些原则来证明他对他们的行动是正确的。一个人只有在他所承认的原则被违反时,才有权表示不满。表示不满就是向另一个人提出发自内心的抗议。它宣称双方一致承认的原则遭到了违反。当然,一个不宽容的人可能会说,他的行为是诚实的,他拒绝给别人的东西,他自己也不想要。让我们假定,他的观点是说,他是按照服从上帝的原则和人人承认的真理行事的。这个原则是十分普遍的原则,按照这个原则行事,就是表明没有把自己当作例外。在他看来,他遵循的是被别人抛弃了的正确原则。
对这种辩解的回答是:从原始状态的观点看,没有哪一种关于宗教真理的辩解能被认为对公民具有普遍的约束力的;也不能同意会有那么一个权威有权决定神学原则问题。每个人都必须坚持一种决定什么是他的宗教义务的平等权利。他不能把这个权利交给另一个人,或交给体制方面的权威。事实上,如果一个人决定承认另一个人就是一个权威,即使他把这个权威看作是一贯正确的,那么,他也就是在行使自己的自由权了,因为他这样做决不是把自己的良心平等自由权当作一个宪法问题而予以放弃。这种得到正义保障的自由权是不可剥夺的:一个人永远可以自由地改变自己的信仰,而这种权利并不决定于他是否定期地或明智地行使了他的选择权。我们可以看到,人们拥有良心平等自由权,是同人人应该服从上帝、承认真理这种思想一致的。自由权问题也就是选择某种原则的问题,人们以自己宗教的名义对彼此提出的要求,可以按照这个原则来调整。姑且认为上帝的意志必须服从,真理必须承认,那还不能规定一种裁定原则。即使上帝的意图必须遵从,但也不能因此就说任何人或任何体制有权妨碍另一个人对自己的宗教义务作出解释。这个宗教原则不能成为任何人在法律或政治上为自己要求更大自由权的借口。允许对体制提出要求的唯一原则,是在原始状态中可能会得到选择的那些原则。
因此,让我们假定,一个不宽容的派别无权对别人的不宽容表示不满。但我们仍旧不能说宽容的派别就有权压制他们。理由之一是,别人也可以有权表示不满。他们可以有这种权利,但这不是代表不宽容的人表示不满的权利,而仅仅是在正义原则遭到违反时表示反对的权利。凡是在没有充分理由的情况下否定平等自由权;就是违背正义。因此;问题是,对另一个人不宽容是否就是限制某个人的自由权的充分理由。为了使问题简化,可以假定宽容的派别至少在一种情况下,即在他们真正有道理认为不宽容对他们自身安全是必要的情况下,才有权不宽容不宽容的人。其结果势必产生了这种权利,因为,随着原始状态得到规定,每个人都可能会赞成自我保护的权利。正义并不要求人们必须在别人破坏他们生存基础的时候袖手旁观。既然从一种普遍的观点看,放弃自我保护的权利决不会给人们带来好处,那么,唯一的问题就是:宽容者在不宽容者对别人的平等自由权并不构成任何直接威胁时,是否也有权对他们进行压制。
假定一个不宽容的派别以某种方式生存于一个承认正义的两个原则的井然有序的社会。这个社会的公民对这个派别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呢?当然,他们不应该仅仅因为如果压制这个不宽容的派别而它的成员也不能对此不满就去压制他们。相反,既然存在着正义的宪法,全体公民就都有维护这个宪法的自然的正义责任。只要别人存心要采取不正义的行动,我们就无法免除这种责任。这里需要一个更严格的条件,那就是我们自己的合法利益必定受到了相当严重的威胁。因此,只要自由权本身和正义的公民的自身自由没有受到威胁,他们就应该努力维护宪法及其全部的平等自由权。他们可以适当地迫使不宽容者尊重别人的自由权,因为是可以要求一个人去尊重他在原始状态中可能会承认的原则所确立的权利的。但是,如果宪法本身是安全的,那就没有理由否定不宽容者的自由。
宽容不宽容者这个问题,直接关系到在正义的两个原则支配下的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稳定性问题。我们可以从下述情况来理解这一点。人们是按照平等公民的地位来加入各种宗教团体的,因此,他们也应该按照这个地位来彼此进行商讨。自由社会中的公民不应把彼此看作是无正义感的,除非为了平等自由权本身必须这样认为。如果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出现了一个不宽容的派别,别人就应把他们体制的固有的稳定性铭记在心。不宽容者的自由权可以说服他们接受对自由的信仰。这种说服对心理原则产生了影响,这种心理原则就是:自身的自由权得到正义宪法的保护并从正义宪法得到好处的人,就会在其他条件相等时经过一段时间而产生对宪法的忠诚(第72节)。这样,即使出现了一个不宽容的派别,只要它在一开始还没有强大到能够立刻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或者也不是发展得很快,使心理原则来不及扎下根来,那么,它往往就会失去它的不宽容态度而接受良心自由权。这就是正义体制稳定性的结果,因为稳定性就是指在出现不正义倾向时可以使其他力量发挥作用,一起来维护整个安排的正义性。当然,不宽容的派别也可能一开始就很强大,或者发展很快,以致有利于稳定的力量无法使不宽容的派别转而承认自由权。这种情况显示了一种光靠哲学不能解决的实际困境。是否应限制不宽容者的自由权以维护正义宪法所规定的自由,这要视情况而定。正义理论仅仅描述正义宪法的特点,描述政治决定赖以作出的政治行动的目标。在追求这个目标时,决不可忘记自由体制的天生力量,也不应认为脱离自由体制的倾向不会受到抑制并始终会取得成功。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成员知道了正义宪法的内在稳定性之后,也只有在必须维护平等自由权本身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他们才有信心去限制不宽容者的自由。
因此,结论就是:即使一个不宽容的派别本身无权对别人的不宽容表示不满,但只有在宽容者真正地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自身的安全以及自由体制的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这个不宽容派别的自由才应受到限制。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宽容者才可以压制不宽容者。首要的原则是确立具有平等公民自由权的正义体制。正义者应该由正义原则来指导,而不应由不正义者不能表示不满这个事实来指导。最后,还应该指出,即使为保卫正义宪法而限制了不宽容者的自由,那也不是以最大限度扩大自由权的名义去这样做的。压制某些人的自由权,不完全是为了使另一些人可以得到更大的自由权。正义不允许这种与自由权相联系的推理,正如它不允许对利益的总和作出这种推理一样。应该限制的仅仅是不宽容者的自由权,而这样做又是为了正义宪法所规定的平等自由权的缘故,因为对这个宪法的原则,不宽容者本身在原始状态中也可能会承认的。
这一节和前面几节的论据表明,可以把采用平等自由权原则看作是一种限定情况。即使人们之间存在着深刻的分歧,而且没有人知道怎样靠说理来使它们一致起来,但是,如果人们完全能够就任何原则取得一致意见,那么,他们也仍然能够从原始状态的观点,就这个原则取得一致意见。这个在历史上产生的关于宗教宽容的思想,可以扩大应用于其他情况。因此,我们可以假定原始状态中的人知道他们具有某些道德信仰,虽然无知之幕要求他们不知道这些信仰是什么。他们认为,当他们所承认的原则和这些信仰发生冲突时,应该是原则高于信仰,但在其他情况下,他们就无须修正自己的意见,也用不着由于自己的意见得不到这些原则的认可而放弃自己的意见。这样,正义原则就可以对相互对立的道德作出裁决,就像它们对对立宗教的要求进行调整一样。在正义所规定的范围内,具有不同原则的道德观,或者体现同样原则的不同重点的道德观,可以为社会的不同部分所接受。至关重要的是,如果具有不同信仰的人把对基本结构的相互冲突的要求当作一个政治原则问题,那么,他们就应按照这些正义原则来对这些要求作出判断。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的原则是政治道德的核心。这些原则不但明确规定了人们之间的合作条件,而且也为相互歧异的宗教和道德信仰以及它们所从属的文化形态订立了一种和谐一致的契约。如果说这种正义观基本上似乎还是消极的,那么,我们将会看到它也有好的一面。
第四章 平等自由权-2
第36节政治正义和宪法
现在,我想要考虑一下政治正义即宪法正义问题,并既略地叙述一下平等自由权对基本结构的这一部分的含义。政治正义有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是由正义的宪法是不完全的程序正义这一事实产生的。首先,这种宪法应该是一种符合平等自由权要求的正义的程序;其次,宪法的设计应能使它在所有的切实可行的安排中,比任何其他安排都更有可能产生一种正义而有效的立法体系。对宪法正义的评价应该因时制宜地从上述两个方面去进行,要用制宪会议上的观点来作出这方面的评价。
我将把适用于宪法所规定的政治程序的平等自由权原则称之为(平等)参与原则。这个原则规定,全体公民都有参与宪法过程和决定宪法过程结果的平等权利,因为他们将要遵守的法律,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制定出来的。正义即公平理论的第一个思想就是:如果某些共同的原则是必要的并且是符合每一个人的利益的,那么就应该从一种经过适当规定的、每个人都得到公平代表的平等的原始状态的观点来提出这些原则。参与原则把这个思想从原始状态转移到作为制定规章的最高社会规章体系——宪法上来。如果国家要对某一部分领土行使决定性的强制权力,如果国家要用这种办法对人们的生活前景产生永久性的影响,那么宪法过程就必须能够以切实可行的办法来保护原始状态的平等代表权。
我姑且假定,可以做到使宪法民主的安排符合参与原则。但我们有必要去更准确地知道,如果这个原则得到了可以说是最充分的利用,那么它在有利的条件下还要求些什么?当然,这些要求是人们所熟知的,包括康斯坦特所说的明显不同于现代人自由权的古代人自由权。尽管如此,如果弄清楚参与原则是怎样把这些自由权包括进去的,那也未尝不好。至于为了适应现有条件而必须作出的调整以及指导这些折衷办法的摧理,我将在下一节讨论。
我们可以先回顾一下立宪政体的某些因素。首先,决定社会基本政策的权力属于代议机关,这个代议机关有一定的任期;由选民选出,最后向选民负责。这个代议机关不只具有纯粹的咨询资格。它是一个立法机关,具有立法的权力,它不只是社会各部门代表的讲坛。行政部门可以在这个讲坛上对其行动作出说明或了解民意的动向。政党也不纯粹是一些为了自己的利益向政府提出请愿的利益集团;相反,为了为获得公职争取到足够的支持,它们必须提出某种关于公共善的观念。当然,宪法可以在许多方面对立法机关加以限制;宪法准则规定了它作为议会机关的行动。但是,到了一定的时候,选民的巩固多数就能实现它的目的,在必要时通过宪法修正案来实现它的目的。
除了一些公认的例外。所有精神正常的成年人都有参与政治事务的权利;并且一人一票的准则尽可能地得到尊重。选举是公平的,自由的,定期举行的。用公民投票或其他办法,或在可能对执政者方便的时刻所进行的分散的、无法预言的民意测验,对代议制政体来说是不够的。宪法对某些自由权,尤其是言论和集会自由以及政治结社的自由权,提供了有力的保护。忠诚的反对派原则得到了承认,政治信仰的冲突以及可能影响政治信仰的利益和态度的冲突,被认为是人类生活中的正常情况。缺乏一致的意见是正义环境的一部分,因为即使在奉行完全一样的政治原则的人们之间,意见不一致也必然会存在的。没有忠诚的反对派这个观念,没有对表达和保护这个观念的宪法准则的忠诚感情,民主政治就不可能很好地实行或长久维持。
关于参与原则所规定的平等自由权问题,有三点需要讨论,即平等自由权的含义、它的范围以及提高它的价值的措施。首先讨论含义问题。如果得到严格的遵守,一人一票的准则就意味着,每一票对决定选举结果大致具有同样的分量。即使对只有一个议员的地方选区,这个准则也要求立法机关的议员们(每人一票)代表同样数目的选民。同时,我还假定,这个准则要求必须以某种普遍的标准为指导来划定立法选区,这种标准是由宪法预先详细规定的,而且也是尽可能按照一种公正的程序来实施的。为了防止不公正地划分选区的作法,这些保证是必要的,因为选票的分量不但会受到大小不成比例的选区的影响,同样也会受到这种弄虚作假的把戏的影响。从制宪会议的观点看,应该采纳这些必要的标准和程序,因为在制宪会议上,没有人具备可能会损害选区设计的知识。政党不能根据投票统计数字来调整他们的选区,以便对自己有利;选区是按照在不具备这种知识的情况下业已得到一致同意的标准来划定的。当然,提一提某些偶然因素也许是必要的,因为设计选区的标准无疑在一定程度上是带有任意性的。处理这种随机事伴的任何其他公平办法,也许是没有的。
参与原则同时还认为,至少从形式的意义上说,所有公民都有得到公职的平等机会。每个人都有资格参加政党,竞选选任职务和占有权力地位。当然,这里也可能有关于年龄、居住等等限制条件。但是,这些条件必须与职务有合理的关系,这些限制大抵应符合共同的利益,并在个人或集团之间不产生不公平的歧视,就是说,在正常的生活过程中,对每一个人都要一视同仁。
关于平等政治自由权的第二个问题,是它的范围问题。对这些自由权的规定应该广泛到什么程度?这里所说的范围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是立刻可以明白的。每种政治自由权都可以多少宽泛地予以规定。我将假定,平等政治自由权在范围上的主要变化,取决于宪法的多数主义的程度,这种假定虽然有几分武断,但却是符合传统的。对所有其他自由权的规定,我认为是多少固定不变的。因此,最广泛的政治自由权是得到宪法的确认的,宪法利用所谓勉强过半数规则的程序(根据这个程序,少数不能否决多数,也不能妨碍多数)来处理所有无法用宪法强制条款予以阻止的重大的政治决定。只要宪法限制了多数的范围和权力,不管是为了处理某类议案而规定较大的多数,还是利用权利法案来限制立法机关的权力,等等,平等政治自由权总是不会那么广泛的。立宪政体的传统方法——两院制立法机关,与制衡原则混合使用的权力分立,规定有司法复审权的权利法案——限制了参与原则的范围。然而,我假定,如果同样的限制对每一个人都是适用的,如果采用的强制条款最终可能对社会所有部分都是一视同仁的,那么上面的那些安排就是与平等政治自由权一致的。如果政治自由权的公平价值得到维护,这一点似乎是有可能做到的。因此,主要的问题就是平等参与权应该广泛到什么程度。这个问题我要留到下一节讨论。
现在来讨论一下政治自由权的价值问题。宪法必须采取措施来提高社会全体成员平等参与权的价值。它必须保证参与和影响政治过程的公平机会。这里的区别与前面(第12节)所提到的情况有类似之处:具有类似天赋和动机的人最好大致上都能有得到政治权力地位的同样机会,而不论其经济和社会阶级如何。但是,怎样才能使这些自由权的公平价值得到保证呢?
我们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民主的政体的先决条件就是言论和集会自由以及思想和良心自由权,这些体制不但是正义的第一个原则所要求的,而且正如穆勒所说的那样,如果要有理性地执行政治事务,这些体制也是必不可少的。虽然这些安排并不能为理性提供保证,但如果没有这些安排,合理的方针看来肯定会遭到抛弃,而有利于特殊利益集团所谋求的政策。如果公共讲坛是自由的,是向所有人开放的,那么每个人都应当能利用它。所有的公民都应当拥有了解政治问题的手段。对于某些建议怎样影响到他们的福利,哪些政策有助于实现他佣的关于公共善的观念,他们都应该能够作出估计。此外,他们也应该有公平的机会在政治讨论的日程表上加进可供选择的建议。只要那些拥有更多的私人手段的人可以利用他们的有利条件控制公共讨论的进程,受到参与原则保护的这些自由权就会失去他们的很大一部分价值。因为最后,这些不平等就会使那些地位比较优越的人对立法的发展施加较大的影响。到了一定的时候,他们就可能在决定社会问题方面获得压倒优势的力量,至少在他们通常赞同的问题上是如此,就是说。在维持他们的有利环境的那些事情上是如此。
因此,必须采取补救措施来维护所有平等政治自由权的公平价值。可以利用的手段很多。例如,在允许生产资料私有制的社会里,必须对财产和财富进行广泛的分配,必须把政府的资金用来为鼓励自由的政治讨论提供一个正式的基础。此外,为使政党在宪法体制中发挥作用,还要把足量税收的岁入分一部分给各个政党,使它们不致与私人经济势力发生关系(例如,可以规定按照最近几次选举中的得票数等等对政党进行津贴)。政党必须独立自主,不屈从于个人的要求,即不是按照某种关于公共善的观念在公共讲坛上提出来并予以公开支持的要求。如果社会不承担组建政党的费用,政党就不得不向条件较好的社会和经济势力乞求经费,于是这些经济集团的要求势必会得到过分的重视。如果地位较不利的社会成员由于缺乏手段,实际上无法发挥他们的相当程度的影响,只得冷淡而不满地退居一旁,那么上述情况就尤其可能发生。
从历史上看,立宪政体的一个主要缺点是它不能确保政治自由权的公平价值。必要的纠正措施从来不曾采取过,事实上,对这种措施也似乎从未认真考虑过。财产和财富分配上的悬殊,虽然远远超出了可以与政治平等并存的程度,但一般为法律制度所容忍。公共资源从来不曾用来维护为实现政治自由权所必需的体制。从本质上说,这种缺陷在于民主的政治过程充其量只是一种有控制的竞争;它在理论上甚至不具备价格理论赋予真正竞争性市场的那种理想的属性。而且,政治制度中不正义的影响比市场的缺陷要严重得多。政治权力迅速积累并变得不平等起来;得到好处的人可以利用国家的强制性工具和国家的法律,来确保自己的有利地位。这样,经济和社会制度中的不公平可能很快就破坏了在幸运条件下也许会存在的任何政治平等。普选制还不是充足的抵消力量;因为只要政党和选举经费不是来自公共资金,而是来自私人捐助,那么政治讲坛就要受到占支配地位的势力的牵制,从而使为确立正义的宪法统治所必需的基本措施很少能够适当地提出。然而,这些问题都属于政治社会学范畴。我在这里提到这些问题,是要作为一种方法,着重说明我们的讨论是正义理论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决不可误以为这些讨论就是关于政治制度的理论。现在,我们可以方便地对一种理想的安排作出描述,而对照这些安排,就可以为判断实际的体制规定一种标准,并指出应该怎样来证明背离这种标准是有道理的。
经过对参与原则的概括描述,我们就能够说,正义的宪法规定了对政治职位和权力的一种公平的竞争形式。相互竞争的政党通过提出旨在促进社会目标的关于公共善的观念和政策来谋求公民的认可,而这种认可是在政治自由权的公平价值得到保证的思想自由和集会自由的基础上,按照正义的程序规则作出的。参与原则迫使掌权的人对选民的切身利益作出反应。当然,代表们不光是他们的选民的代理人,因为他们都有一定的自由决定的权力,他们有责任在通过立法时运用自己的判断。尽管如此,从根本的意义上说,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中,他们必须代表他们的选民:他们首先必须力求通过正义而有效的立法,因为这是公民对政府的第一希望;其次,只要他们的选民的其他利益是符合正义的,他们也必须推动这些利益的实现。正义原则是用来判断一个代表的一贯行为和他为自己行为辩护的理由的主要标准之一。既然宪法是社会结构的基础,是支配和控制其他体制的最高规则体系,那么每个人就都有同样的机会去利用宪法所规定的政治程序。如果参与原则得到了实现,所有的人也就有了平等公民的共同地位。
最后,为了避免误解,应该记住参与原则是适用于体制的。它不是规定公民的最终目的,也不是规定所有的人都必须有积极参与政治事务的责任。个人的责任和义务是另外一个问题,这一点我将在以后讨论(见第六章)。至关重要的是,宪法应该规定参与公共事务的平等权利,应该采取措施维护这些自由权的公平价值。在一个得到良好管理的国家里,只有极小一部分人把他们的大部分时间专门用于从事政治活动。人类之善还表现在其他许多方面。但是,这一部分人,不管他们究竟有多少人,极有可能是多少平等地从社会各部门吸引来的。为数众多的利益集团和政治生活中心,都将会有它们的积极成员来照顾它们的事务。
第37节对参与原则的限制
根据以上对参与原则的描述,参与原则的应用显然要受到三个方面的限制。宪法可能多少规定了一种广泛的参与自由。它可能允许政治自由权的不平等;大大小小的社会手段可能被专门用来保证有代表性公民的这些自由的价值。我将依次讨论这些限制,目的都是为了弄清楚自由权优先的含义。
参与原则的范围取决于立宪政体的机制对(勉强)过半数规则程序的限制程度。这些手段可以用来限制过半数规则的应用范围,亦即多数有权最后决定的那些事情,以及决定用多快的速度来实现多数的目标。一项权利法案可能会把某些自由权从过半数规则中整个取消,而具有司法复审权的权力分立也可能会减慢立法改革的速度。因此,这里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证明这些机制与正义的两个原则是一致的。我们所要问的不是这些手段是否实际上被证明是正当的,而是需要对它们作出什么样的安排。
然而,首先我们应该指出,对参与原则的范围所作的限制假定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由于这个缘故,这些限制就比不平等的政治自由权更容易证明是正当的。如果所有的人都有较大的自由权,至少每个人失去的东西是相等的,那么其他情况也就相同;而如果这种较小的自由权不是必要的,但也不是人为因素强加的,那么自由权体制到这种程度只能说是不合理的,而不能说是不正义的。如果一人一票的准则遭到了破坏,那么不平等自由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它立即就要引起是否正义的问题了。
暂且假定对过半数规则的限制是平等地针对所有公民的,那么,如果仍然认为立宪政体的这些手段是正当的,这大概是由于它们保护了其他自由的缘故。只要注意一下整个自由权体系所产生的结果,也就知道什么是最佳安排了。这里直觉观念直接起了作用。我们已经说过,政治过程是不完全的程序正义的一个例子。用各种传统手段限制过半数规则的宪法,被认为产生了一批比较正义的立法。既然作为一种实际需要,必须在某种程度上依靠这种多数原则,那么问题就是要去发现在特定情况下哪些限制最能促进自由权的目标。当然,这些问题不属于正义理论的讨论范围。我们无须考虑究竟哪种宪法机制能够有效地实现它的目的,或者它的卓有成效的作用在多大程度上要以某些基本的社会条件为前提。与此有关的一个问题是,为了证明这些限制是正当的,人们必须认为,从制宪会议上有代表性的公民的角度看,不那么广泛的参与自由远远不及具有更大保障和更大范围的其他自由权重要。没有限制的过半数规则常常被认为是敌视这些自由权的。宪法安排迫使多数推迟实现它的意志,并迫使它作出更加深思熟虑的决定。程序的限制据说就是要用这种办法和其他办法来减少这种多数原则的缺点。是否正当,要看是否有某种更大的自由权。这里根本谈不上补偿经济和社会利益的问题。
古典自由主义的一个原则是:政治自由权固有的重要性不及良心自由权和人身自由。如果一个人不得不在政治自由权和其他所有的自由权之间进行选择,那么,承认后者并赞成法治的贤明君主的统治可能会可取得多。按照这种观点,参与原则的主要价值就在于保证政府尊重被统治者的权利和福利。然而,幸运的是,我们并不是经常必须对这些不同自由权的相对的全部重要性作出评价的。通常的处理办法是把平等利益原则用于调整全面的自由体系,而并不要求我们要么完全放弃参与原则,要么听任它产生没有限制的支配作用。相反,我们应该缩小或扩大它的范围,直到由于几乎失去对掌握政权的人的控制而使自由权受到的威胁,正好与由于更广泛地利用宪法手段而使自由权得到的保障保持平衡。作决定这种事情并不是一种要么全部要么拉倒的问题。这是一个对不同自由权的范围和规定的微小差异进行相互比较的问题。自由权优先并不排斥在自由体系内进行边际交换。而且,自由权优先原则承认某些自由权,例如参与原则所涉及的自由权,在发挥保护其他各种自由的主要作用方面并非那么必不可少,尽管它并不如此要求。当然,关于自由权价值的不同看法,影响了不同的人对如何安排全面的自由体制的看法。比较看重参与原则的人会准备拿个人自由去冒较大的风险,以便使政治自由权得到较重要的地位。最好是不要产生这种矛盾,但无论如何在有利的条件不,应有可能找到一种既能发挥参与原则的作用又不致危害其他自由权的宪法程序。
人们有时反对过半数规则,说这个规则无论受到什么限制也不会考虑人们的愿望的强烈程度,因为这个多数可能会不顾某个少数的强烈感情。这种批评基于这样的一种错误观点,即愿望的强烈程度应是制定立法时予以考虑的问题(见第54节)。恰恰相反,只要提出的是正义问题,我们就不能把感情的强烈程度作为判断标准,而是必须着眼于法律秩序的更大的正义性。判断任何程序的基本标准是它可能产生的结果是否是正义的。在表决票数相当平均分配的情况下,对过半数规则是否合宜问题也可以作出类似的回答。一切取决于结果是否可能是正义的。如果社会的各个部分对彼此都抱有合理的信任,并且全都具有一种共同的正义观,那么,勉强过半数规则就可能会取得相当大的成功。如果缺乏这种基本的一致,那么,要证明这种多数原则的正当性就比较困难了,因为正义的政策是不大可能得到执行的。然而,如果社会上到处充满不信任和敌意,那也许就没有任何程序可以依赖了。我不打算进一步研究这个问题。我提到了关于多数规则的这些尽人皆知的论点,仅仅是为了着重指出,对宪法安排的检验标准始终是正义的全面平衡。只要是涉及正义问题,就不应考虑愿望是否强烈。当然,在现在的情况下,立法者必须慎重对待公众的强烈感情。人们的义愤感不管是多么合理,都将会对政治上可以得到的东西设置界限,而公众的观点也会影响这些范围内策略的实施。但是,不应把策略问题与正义问题混为一谈。如果保证良心自由权以及思想自由和集会自由的一项权利法案可能有效,那就应予以通过。不管有人对这些权利在感情上多么格格不入,但还是应该尽可能地使它们继续有效。态度相互对立的势力与是否正当问题无关,而只与自由权的安排是否切实可行有关。
完全相同的方法也可以用来证明不平等的政治自由权是正当的。一个人接受制宪会议上有代表性公民的观点,并且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评价整个自由体系。但这种情况有一个重要的不同之处。我们现在必须从具有较少政治自由权的人的角度来进行推理。必须经常向地位不利的人证明基本结构中的某种不平等是正当的。这一点对不管什么样的社会基本善,尤其对自由权,都是适用的。因此,优先规则要求我们指出,受惠较少的人可以接受权利的不平等,以换取由于这一限制而产生的对他们的其他自由权的更有力的保护。
也许,最显而易见的政治不平等是破坏一人一票的准则。然而,直到现代,大多数作者都否定平等的普选制。事实上,个人根本就不是被看作代表权的合适的主体。被代表的经常是利益,辉格党和托利党就曾在要不要除地主和教会利益集团之外,也给新兴的中产阶级利益集团以一席之地的问题上发生过意见分歧。对另一些人来说,要代表的是地区,或文化形态,正像人们谈到要代表社会中的农业和农村成份一样。乍看起来,这些不同的代表权似乎是不正义的。它们背离一人一票准则的程度,是衡量它们抽象的不正义性的尺码,也是表明必将出现的各种对抗理由有多少力量的指标。
不过,结果经常表明,反对平等政治自由权的人都是按照所要求的形式提出他们的理由的。至少,他们准备论证说,政治上的不平等是符合具有较少自由权的人的利益的。可以把穆勒的以下观点作为例子;具有较高智力和受过较好教育的人应有额外的表决权,以便使他们的意见产生更大的影响。穆勒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多数表决是符合人类生活的自然秩序的,因为在人们经营具有共同权益的企业时,他们承认,虽然所有的人都有发言权,但每一个人发言的份量却不必是平等的。比较明智和比较有见识者的判断应该具有较大的影响。这种安排符合每一个人的利益,也是与人们的正义感情相一致的。国家事务正是这样的一种共同关心的事。虽然所有的人事实上都应该有表决权,但具有管理公共利益的更大能力的人应该拥有更大的发言权。他们的影响应该大到足以使他们防止未受教育的人的阶级立法,但又不能大到可以使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制定阶级立法。最好是那些具有较高智慧和判断能力的人能够充当一种站在正义和共同善一边的稳定力量,虽然这种力量本身常常是微弱的,但在各种较大的力量互相抵消的情况下,它往往能够起决定性作用,使事情朝正确的方向发展。穆勒认为,每一个人,包括其表决权不那么重要的那些人,都会从这种安排中得益。当然,就实际情况来说,这种论点并未超出普遍的正义即公平观。穆勒并未清楚说明,首先要根据对未受教育者的其他自由权的更大保障来评价他们所得的利益,虽然他的推理间接表明了他认为情况是如此。总之,如果要使穆勒的观点符合自由权优先所规定的限制,这种论点也只能如此。
我不想批评穆勒的方案。我对这个方案的描述,只是为了说明问题。他的观点使人们能够了解为什么政治上的平等有时被认为没有良心平等自由权或人身自由权那样重要。假定政府是以共同善为其目标的,就是说,它要维护对每一个人都同样有利的条件和实现对每一个人都同样有利的目标。只要这种假定是适用的,而某些具有较高智慧和判断能力的人又能够被发现出来,那么,其他人就心甘情愿地信任他们,承认他们的意见具有较大的重要性。船上的乘客愿意让船长掌握航向,因为他们认为,他是更有见识的人,并和他们一样希望安全到达。要做到这一点,不但要有利益的一致,而且更明显的是要有较高的技巧和较强的判断能力。这样说来,国家这只船在某些方面就与海上航行的船有了类似之处;就这一点而论,政治自由权事实上是从属于可以说是规定了乘客固有的善的其他各种自由的。如果承认这些假定,那么多数表决就是完全正义的。
当然,主张自治的论据不完全是一种手段。平等政治自由权在其合理价值得到保证的情况下,必然要对公民生活的道德性质产生深刻的影响。公民的相互关系在明显的社会构成中获得了巩固的基础。人们看到,“事若关己,不可挂起”这个中世纪的谚语得到了认真的对待,并被宣布为民意。这样理解的政治自由权,不是为了满足个人自我约束的愿望,更不是为了实现他对权力的追求。参与政治生活并不是要使一个人克制自己,而是要使他和其他人一样,在决定如何安排社会基本条件时有平等的发言权。它也不是为了满足支配别人的野心,因为每个人现在都必须为了大家都能承认为正义的东西而降低自己的要求。照顾和考虑每一个人的信仰和利益的普遍意愿,为公民友好以及政治文化的形态和特质奠定了基础。
此外,由于平等的政治权利在自治中有其本身的合理价值,所以自治的作用就在于提高普通公民的自尊和政治能力意识。他的自我价值意识是在他的社会的这个较小团体里发展起来的,因此,他的这种自我价值意识也就在整个社会结构中得到了确认。既然他要投票,他就会有政治见解。他为了形成自己的观点而矻矻穷年,殚思极虑,但这不是为了他的政治影响可能会给他带来重要的报酬。相反,正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活动本身,导致了一种更广泛的社会观念,导致了他的思想和道德能力的发展。正如穆勒所说的那样,他被要求去权衡与他自己的利益不同的利益,并且实接受某种正义观和公共善的指导,而不是接受自己爱好的指导。他在不得不向别人解释自己的观点并证明自己的观点的正当性时,必须求助于别人能够接受的原则。此外,穆勒还认为,如果要使公民养成一种对政治责任和义务的积极意识,即仅仅愿意服从法律和政府还是不够的这种认识,这种培养热心公益精神的教育是必要的。如果没有这种团结更多人的思想感情,人们就会互相疏远,在自己的小团体中孤立起来,而彼此的感情联系也可能不会超出家庭或朋友的狭隘圈子。公民们不再把彼此看作是可以一起提出某种关于公共善的观念的志同道合的人,而是把自己看作对手,或是实现彼此目标的障碍。穆勒和其他一些人已经使所有这些见解尽人皆知了。他们指出,平等的政治自由权不完全是一种手段。这些自由加强了人们的自我价值意识,提高了他们的思想和道德的感觉能力,并为正义体制的稳定性所不可或缺的责任感奠定了基础。至于这些问题同人类善及正义感的关系,我将留到第三编讨论,在那一编里,我将在关于正义的善的观念这个题目下把这些问题联系起来讨论。
第38节法治
现在,我打算考虑一下得到法治原则保护的个人权利问题。和以前一样,我的目的不仅是要把个人权利的观念同正义原则联系起来,而且还要阐明自由权优先的观念。我业已指出(第10节),形式正义的观念,即由公共规章进行有规则的公正管理的观念,在应用于法律制度时就成了法治。有一种不正义的行动,就是法官和其他掌权人不能恰当地实行法治,或者不能对法治予以正确的解释。在这方面,如果不考虑诸如受贿和贪污之类的严重违法行为,或滥用法制惩罚政敌的做法,而是考虑在司法过程中实际上歧视某些集团的偏见所产生的巧妙的歪曲,那倒是更能说明问题的。我们可以把法律的这种有规则的公正管理(在这个意义上说也就是合理的管理)称之为“有规则的正义”。这是一个比形式正义更有启发性的字眼。
法治显然是与自由权密切相关的。只要考虑一下某种法制观念及其与具有明确的有规则的正义的各种准则的直接关系,我们就可以明白这一点了。法制是公共规章为一种强制性的制度,这些规章是为有理性的人而设的,目的是为了规范他们的行为,并为社会合作提供基础。如果这些规章是正义的,它们就为合法期望建立了基础。它们是人们能够互相依赖的理由,而如果人们的期望不能实现,他们当然也可以不赞成这些理由。如果这些要求的基础是不可靠的,那么人们的自由权的界限也就是不可靠的。当然,还有其他一些规章也同样具有许多这样的特征。比赛规则和私人团体的规则,同样也是为有理性的人而设的,目的就是为了规定他们的活动方式。鉴于这些规则是公平的和正义的,那么一旦人们参加了这些安排并接受了随之而来的利益,由此而产生的义务就构成了合法期望的基础。法制的特点就是它的广泛范围和它对其他团体的管理权力。一般地说,它所规定的各种宪法手段,至少对比较极端的强制方式取得了专有的合法权利。私人团体能够使用的强制手段是受到严格限制的。此外,法律制度在一定的明确规定的范围内行使最后的权威。它的特点也表现在它所管理的活动的广泛范围和它所要保障的利益的基本性质。这些特点只是反映了这样的事实:法律规定了基本结构,其他一切活动都要在这个结构范围内进行。
如果法律制度就是为有理性的人而设的公共规章制度,那么,我们就能对与法治相联系的正义准则作出说明。这些准则是任何充分体现法制思想的规章制度都可能遵循的准则。当然,这不是说现存的法律在所有情况下都一定符合这些准则。相反,这些准则是从一种理想的观念得出的,而至少就大多数情况来说,法律应该接近于这种观念。如果到处都出现了偏离有规则的正义的现象,那就可能产生一个严重的问题,即是否存在一种与旨在促进独裁者的利益或仁慈的专制君主的理想的一批特殊制度相对立的法律制度。对于这个问题,通常没有任何明确的回答。认为法律制度就是公共规章制度这种看法的要点是,它使我们能够得出与合法性原则相联系的准则。此外,我们还可以说:在其他条件相等的情况下,如果一种法律制度更全面地实现了法治的准则,那么它就是比另一种法律制度得到了更公正的执行。它将会为自由权提供一种更牢固的基础,并为建立合作安排提供一种更有效的手段。然而,由于这些准则仅仅保证公正而有规则地执行规章(不管是什么规章),它们与不正义是可以并存的。它们对基本结构规定了相当不充分的然而又决不是可以忽视的限制。
让我们首先来讨论一下义务包含能力的准则。这个准则指出了法制的几个明显特征。首先,法治所要求和禁止的行动必须是人们理应能够做到的或能够避免的行动。规章制度是为有理性的人而设的,目的是为了指导他们的行为,因此,它所关心的是他们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它决不可以规定一种要人们去做无法做到的事的义务。其次,义务包含能力的观念表达了这样的思想,即制定法律和发布命令的人是秉公办事的。立法者和法官以及执行规章制度的其他官员,必须相信法律是能够得到遵守的;他们是要假定,发出的任何命令都会得到执行。此外,不仅官方必须秉公办事,而且他们的公正也必须得到受他们的法令管辖的人们的承认。只有在人们普遍认为法律能够得到遵守以及命令能够得到执行的情况下,它们才会被承认是法律和命令。如果这一点成了疑问,那么官方的这些行动大概就不是为了指导人们的行为,而是另有其他目的了。最后,这个准则还规定,法制应该承认不可能执行也是一种辩护理由,至少是一种可以减轻处罚的情节。法制在实施规章时,决不能认为无执行能力是与问题无关的。如果不是严格地按照有无能力采取行动这个标准而动辄进行处罚,那就会使自由权不堪负担。
法治还包含这样的准则,即对类似的案件用类似的方法来处理。如果不遵守这个准则,人们就不能按照规章来管理自己的行动。当然,这种观念也并不能说明很多问题。因为,我们必须假定,所谓类似这个标准,是由法规本身和用来说明法规的原则规定的。然而,对类似案件作类似裁决的准则,大大限制了法官和其他当权者自由处置的权限。这个准则迫使他们去证明,他们根据有关的法规和准则对人们作出区别是有道理的。在任何特定的案件中,如果法规确实是复杂的,需要予以说明,那么,要为一种任意的裁决进行辩护,可能是很容易的。但是,随着案件数量的增加,再要为有偏见的裁决进行似是而非的辩护,就比较困难了。始终如一的要求当然适用于对所有法令的解释,也适用于各级辩护。最后,为差别对待的裁决辩护的那些头头是道的论点就更加难以提出,而想要这样做的企图也更不能令人信服。这个准则对有关衡平法的案件是同样适用的,就是说,如果既定规章引起了意想不到的困难,那就应该作例外情况处理。但只能以此为条件:由于没有区分这些例外情况的明确界线,那么事情就会发展到几乎任何差别都要区别对待的地步,对法规的解释就有这种情形。权威性的决定原则适用于这些事例,所以只要有判例或正式宣布的判决就行了。
无法律即不构成犯罪的准则及其所包含的规定,也来自法制思想。这个准则要求,法律应该是众所周知的,明确宣布的;法律的含义应有清楚的规定;法令的条文和意图都必须具有普遍性,而不能用作损害可能被明确指名(剥夺公权条例)的特定个人的一种手段;至少对比较严重的犯罪应有严格的解释;刑法的追溯效力不应不利于适用刑法的人。这些规定都是用公共规章管理行为这个观念所固有的。如果法规不是明确宣布哪些行为是受到禁止的,公民就会无所适从。此外,虽然可能会有一些临时的剥夺公权条例和追溯既往的法令,但这些条例和法令在法制中不应太多,也不应成为法制的特征,否则法制就是另有目的了。一个暴君可能会不预先通知就修改法律,并按照修改后的法律来惩治(假定这是一个恰当的字眼)他的臣民,因为他很乐于知道,从遵守他所给予的处罚看,他的臣民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弄清楚这些新规章是什么样的规章。但是这些规章不是法制,因为它们不是通过为合法期望提供基础来组织社会行为的。
最后,还有那些规定自然正义观念的准则。这些准则旨在为维护司法过程的完整性提供指导方针。如果法律是为指导有理性的人而设的指令,那么法院就必须以恰当的方式应用和实施这些规章。必须作出认真的努力来确定是否发生了违法行为,从而施加正确的处罚。因此,法制必须为有条不紊地进行审讯和听证作出规定。它必须包含保证合理调查程序的取证规则。虽然这些程序会有所变化,但法治要求有某种适当的手续,即为了用与法制的其他目的相一致的方式弄清事实而合理设计出来的一种手续,而所谓事实就是是否发生以及在什么情况下发生了违法行为。例如,法官必须是独立自主的和公正无私的,任何人都不可以判决与自己有关的案件。审讯必须是公平的和公开的,它不应受到公共鼓噪的损害。自然正义准则是要保证公正而有规则地维护法律制度。
现在,法治与自由权的关系已经相当清楚了。我曾经说过,自由权是一种由体制规定的权利和义务的复合体。各种各样的自由权为我们可能愿意去做的事情作出了明确的规定,如果我们愿意去做什么事情,而自由权的性质又表明这样做是恰当的,那么别人就有义务不去对我们这样做进行干涉。但是,如果由于一些法规的含糊不清而使无法律即不构成犯罪这个准则遭到了破坏,那么我们可以自由去做的事也同样是含糊不清的。我们的自由权的界限是不确定的。就这一点来说,自由权由于对它的实施的合理担心而受到了限制。如果类似案件不是以类似的方法来处理,如果法律不承认不可能执行也是一种辩护理由,等等,那么也会产生同样的结果。因此,在有理性的人为他们自己规定最大限度的平等自由权的协议中,合法性原则具有一种坚实的基础。为了有把握地拥有和运用这些自由,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的公民一般都会希望使法治得到维护。
我们可以用稍微不同的方式得出同样的结论。可以合理地假定,即使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对于保持社会合作的稳定性来说,政府的强制权力在一定程度上是必要的。虽然人们知道,他们具有共同的正义感,每个人都希望恪守现有的安排,但他们仍可能对彼此缺乏信任。他们可能会怀疑某些人没有在尽力,因此他们也会倾向于不去尽力。如果人们普遍地留意于这种倾向,那么最终就会使合作安排遭到破坏。如果对规章没有权威性的解释和执行,那就特别容易找到破坏规章的借口,而正是由于这一点,对别人不遵夺自己的责任和义务的怀疑增加了。因此,在相当理想的条件下,也很难设想存在一种以自觉为基础的成功的所得税安排。这种安排是不稳定的。按照规定对以集体制裁为后盾的规章作公开解释,其作用完全是为了克服这种不稳定性。政府通过实施公共的惩罚制度,来消除认为别人不遵守规章的根据。仅仅是为了这一点,采取强制手段的统治者也大概是永远需要的,即使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为维持法律所作出的制裁并不严厉,也许甚至根本就没有必要施加这种制裁。相反,有效的惩治机构的存在,保证了人们的相互安全。我们可以把这种主张和支持这种主张的推理看作是霍布斯的论点(第42节)。
制宪会议上的各方在创建这个制裁制度时,必须估量它的缺点。它至少有两类缺点:一类缺点是维持制裁规构要由税收之类的收入来负担费用;另一类缺点是这些制裁可能会不恰当地干扰有代表性公民的自由,从而使他的自由权受到威胁。只有在这些缺点小于自由权由于不稳定而受到的损失时,建立强制性机构才是合理的。假定情况是这样,那么最佳安排就是把这种可能性减少到最低限度的安排。显而易见,在其他条件相等时,如果按照合法性原则公正而有规则地执行法律,那么自由权受到的威胁就会较少,尽管强制机构是必要的,但明确规定它的作用范围,显然是至关重要的。如果公民们知道什么事要受到它的处罚,知道哪些事是他们可以做的或不可以做的,那么他们就能据此来制定他们的计划。遵守正式宣布的规章的人不用担心自己的自由权会受到侵犯。
根据以上的论点,我们显然有必要对刑罚制裁予以说明,不管这种制裁对理想理论来说是多么有限。鉴于人类生活的正常情况,有些刑罚制裁安排是必要的。我曾经认为,证明这些制裁的正当性的原则可以从自由权原则引伸出来。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理想的观念表明,这种非理想的安排是如何建立起来的;而这是符合理想理论是根本的理论这一假设的。我们还知道,责任原则不是以处罚本来就是为了警告或斥责这种思想为基础的。相反,正是为了自由权本身的缘故,处罚才得到了承认。除非公民能够知道什么是法律,并得到公平的机会去考虑法律的指导作用,否则刑罚制裁对他们就是不适用的。这个原则只是把法制看作是为了指导有理性的人的合作才为他们设立公共规章制度的结果,是给予自由权以适当重视的结果。我认为,这种责任观点使我们能够说明刑法按照犯罪意图而予以承认的大多数辩解和理由,并认为这种观点能够对法制改革起指导作用。然而,这些问题无法在这里深入讨论。这里只要指出这样一点就行了,即理想理论需要把刑罚制裁当作一种稳定手段而予以说明,同时指出对部分遵守理论的这一部分内容的论证方式。而对于自由权原则导致责任原则问题,则尤需详加说明。
部分遵守理论中出现的道德上的两难选择,也将从自由权优先的角度来予以考察。例如,我们可以想象一种不幸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可以不用那么强烈地坚持要求遵守法制准则。例如,在某些极端的不测事件中,可以要求人们对违反责任包含能力这一准则的某些违法行为负法律责任。假定敌对的教派由于尖锐的宗教对抗而激动起来,于是收集武器,组织武装,准备内战。面对这种形势,政府可以通过法令,禁止收藏枪支(假定收藏枪支本来并不违法)。法律可以认为,在被告的房屋里或地产上发现武器,就是定罪的足够证据,除非他能证明这些武器是别人放在那里的。除了这个附加条件外,诸如没有收藏枪支的意图,不知道这就是收藏枪支,以及符合妥善保管枪支的标准等等辩解,统统被宣布为不相干的。据说,接受这些正常的辩解,就会使法律失去效力,使法律不可能得到执行。
虽然这条法令违反了义务包含能力的准则,但由于它对自由权损害较小,它可能会为有代表性的公民所接受,至少在施加的处罚不太严厉的情况下是如此(这里我假定,比如监禁就是剥夺自由权的一种严厉的手段,因此必须考虑拟议中的处罚的严厉程度)。如果从立法阶段来考虑这种形势,人们可能会认为,建立准军事团体(在通过法令时可以预先加以防止)对普通公民的自由的威胁,要比他们因收藏武器而负有严格的法律责任的威胁大得多。公民们可能认定,法律是两害之轻者,从而承认这样的事实:虽然他们可能由于他们不曾做过的事而被认为有罪,但他们的自由权由于任何其他行动而受到的威胁可能会更大。既然存在着严重的意见分歧,那就没有办法可以防止发生我们通常认为的某些不正义的行为。
结论仍然是:限制自由权的论据来自自由权原则本身。无论如何,自由权优先问题在某种程度上转而成为部分遵守理论了。因此,就所讨论的情况来说,某些人的较大的善并没有与另一些人的较小的善取得平衡。较小的自由权也没有由于较大的经济和社会利益而为人所接受。相反,一切取决于以代表性公民的基本平等自由权为形式的共同善。由于不幸的环境和某些人的不正义的图谋,自由权当然要比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所享有的少得多。社会秩序中的任何不正义都必然会产生影响;要消除它的全部后果是不可能的。在应用合法性原则时,我们必须记住规定了自由权的全部权利和义务,从而相应地调整合法性原则的要求。有时候,如果我们要减少由于无法克服的社会弊端而导致的自由的丧失,以便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使不正义最大限度地减少,那么我们也许会不得不允许在某种程度上违反合法性准则。
第四章 平等自由权-3
第39节自由权优先的规定
亚里士多德说,人的特点是他们既有正义感又有不正义感,而他们对正义的共同理解产生了古希腊的城邦。根据我们的讨论,人们也可以依此类推说,对正义即公平观点的共同理解产生了立宪民主制度。在为正义的第一个原则提出进一步的论据之后,我曾试图指出,民主制度的基本自由权由于这种正义观而有了最牢靠的保障。在每一种情况下得出的结论都是人所熟知的。我的目的始终是不但要指出正义的原则符合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而且还要指出这些原则为自由提供了最强有力的论据。与此相反,目的论的原则充其量只承认拥护自由权的某些靠不住的论据,至少对平等自由权来说是如此。而良心自由权和思想自由不应建立在哲学或伦理学的怀疑论的基础上,也不应建立在对宗教利益和道德利益漠不关心的基础上。一边是独断主义和不宽容,另一边是把宗教和道德看作仅仅是一种爱好的简单化做法,而正义的原则就是要在这两者之间划定一条合适的道路。由于正义理论依赖的是一些不充分的然而普遍持有的假定,它可能获得相当普遍的承认。如果地位彼此公平的人能够就任何事情达成协议,他们也就能够就某些原则达成协议,而如果我们的自由权又是来自这些原则的,那么这些自由权就肯定有了最牢靠的基础。
现在,我想更仔细地研究一下自由权优先的含义。我不打算在这里为这种优先进行论证(这一点要留到第82节去做),而是打算特别按照前面提到的例子,首先阐明自由权优先的意义。有几种优先需要加以区别。我所指的自由权优先,是指平等自由权原则优先于正义的第二个原则。这两个原则是按词汇序列安排的,因此首先应该满足自由权的要求。在实现这一点之前,其他任何原则都不起作用。正当优先于善,或公平机会优先于差别原则,这不是我们立刻需要涉及的问题。
正如前面所有例子表明的那样,自由权优先是指只有为了自由权本身,自由权才能受到限制。这里有两种情况。一是基本自由权尽管仍然平等,但可能不那么广泛;一是基本自由权可能就是不平等的。如果自由权不那么广泛,那么有代表性的公民必须认为,这对他的总的自由来说是有利的;而如果自由权是不平等的,那么拥有较少自由权的那些人的自由必须得到更大的保障。对这两种情况,都要根据整个自由权体系来说明其理由。这些优先规则已经在若干场合指出过了。
然而,对理应限制或准许限制自由权的两种情况,必须作进一步的区别。首先,限制可能来自自然的限制和人类生活中的偶然事故,或来自历史和社会的随机事件。这些限制是否正义,这个问题不会产生。例如,即使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在有利的环境下,思想和良心自由权也要服从合理的规定,参与原则的范围也要受到限制。这些限制是由政治生活或多或少固定不变的条件产生的。另一些限制则是为了适应人类环境的自然特征,例如,给予儿童较少的自由权就是如此。在这些情况下,问题是如何去发现适应某些已知限制的正义方法。
就第二种情况来说,无论在社会安排或个人行动中,不正义业已存在。这里的问题是:对付不正义的正义方法是什么。当然,对这种不正义可能会有许多辩解理由,而行为不正义的人也往往深信不疑自己是在追求一种更崇高的事业。互不宽容和彼此敌对的派别就是说明这种可能性的例子。但是,人们的不正义倾向不是社会生活的一个固定不变的方面;这种倾向的大小强弱主要决定于社会体制,尤其决定于社会体制是否正义。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倾向于消除或至少控制人们的不正义倾向(见第八一九章),因此,一旦建立了这样的社会,敌对的和互不宽容的派别就不大可能存在,或不足为害。正义怎样要求我们去对付不正义,同怎样最有效地去适应人类生活中不可避免的限制和随机事件,是完全不同的问题。
这两种情况提出了几个问题。我们记得,严格遵守是对原始地位的规定之一;正义的原则是按照它们会普遍得到遵守的假定而予以选择的。任何不遵守都被当作例外情况而不予重视(第25节)。各方把这些原则按词汇序列来安排,从而选择了一种适用于有利条件的正义观,并设想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实现一个正义的社会。按照这样的次序,这些原则于是规定了一种完全正义的安徘;它们是理想理论的原则,以指导社会改革进程为其目的。但是,即使假定这些原则完全适用于这个目的,我们仍然要问,在不太有利的条件下,它们对体制适用到什么程度,它们是否对不正义的情况给予任何控制。考虑到这些情况,这些原则和它们的词汇序列并没有得到承认,因此它们有可能不再适用。
我不打算对这些问题作系统的回答。几个特殊情况将在下文讨论(见第六章)。直觉观念是要把正义理论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或理想部分作出严格遵守的设想,并提出体现在有利环境下的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特点的那些原则。它发展了关于一种完全正义的基本结构的观念,阐明了在人类生活的固定限制下人们的相应责任和义务。我主要关心的就是正义理论的这一部分。第二部分是非理想理论,这个理论是在某种理想的正义观已经选定之后提出来的;只有在这个时候,各方才想知道在不太幸运的条件下应该采用哪些原则。正如我已经指出的那样,这个理论又分为两个相当不同的部分。一个部分包括对如何适应自然限制和历史随机事件的指导原则,另一个部分包括对付不正义行为的原则。
理想部分把正义理论看作一个整体,提出了一种关于我们力图予以实现的正义社会的观念。对现存体制要根据这个观念来评价,如果现存体制没有充分理由就背离了这个观念,那就应该认为它们是不正义的。正义原则的词汇序列明确规定了哪些理想成份相对来说更为迫切,而这种序列所表明的优先规则对于非理想情况也同样适用。因此,只要环境许可,我们都有一种消除任何不正义的天然责任,按照偏离完全正义的程度,首先消除最严重的不正义。当然,这种意见极其简略。背离理想的程度如何,主要由直觉去判断。然而,我们的判断是受词汇序列所表示的优先次序的指导的。如果我们对什么是正义的具有相当清楚的概念,那么我们对正义的深思熟虑的信念就可能彼此更加接近,虽然我们不能确切地说明这种比较显著的趋同现象是怎样发生的。因此,虽然正义的原则属于一种理想状态的理论,但它们是普遍适用的。
非理想理论的几个部分可以用不同的例子来说明,其中有些例子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有一种情况是与不太广泛的自由权有关的。既然不存在任何不平等,而只是所有的人都拥有一种比较有限的而不是比较广泛的自由,那么对这个问题就可以从有代表性的平等公民的角度去评价。在应用正义原则时,强调这个有代表性的人的利益,就是实行共同利益的原则(我认为这种共同善就是从一种恰当的意义上说对每一个人都是同样有利的某些普遍条件)。前面的例子有几个涉及一种不太广泛的自由权:以符合公共秩序的方法对良心自由权和思想自由所进行的控制,以及对属于这一范畴的过半数规则应用范围所进行的限制(第34节,第37节)。这些限制是人类生活固定不变的条件产生的,因此,这些情况属于非理想理论涉及自然限制的那一部分。由于限制不宽容者的自由权和限制派别斗争的狂热行为涉及不正义问题,所以这两个例子属于非理想理论的部分遵守那一部分。然而,对这四种情况的每一种情况,都是从有代表性公民的观点出发来进行论证的。按照词汇序列的概念,对自由权范围的限制是为了自由权本身,这种限制产生了一种较小的然而仍是平等的自由。
第二种情况是关于一种不平等自由权的。如果某些人比另一些人有更多的投票权,那么政治自由权就是不平等的;如果某些人的投票权的份量重得多,或者如果社会的一部分人根本就没有投票权,情况也是如此。历史上有很多情况可能证明较少的政治自由权是有道理的。伯克对代表权的不切实际的描述,从十八世纪社会的角度看,也许具有某种正确的成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它就是反映了这样的事实:各种自由权并不都是具有同等价值的,因为可以想象,那时候的不平等政治自由权也许是为了适应历史的限制而作的可以容许的调整,而农奴制和奴隶制以及宗教上不宽容就肯定不是如此。这些限制并不能证明,失去良心自由权和失去表明人身不可侵犯的权利是合理的。赞成某些政治自由权和公平的机会均等的权利的理由,并不是那么令人信服的。我在前面(第11节)曾经指出,如果长久的利益大到足以把一个比较不幸的社会改变成一个能够享有充分的平等自由权的社会,那么放弃一部分这类自由,可能是有道理的。如果环境无论如何不利于这些权利的行使,情况就尤其如此。在目前还无法消灭的某些条件下,某些自由权的价值可能还没有高到可以拒绝考虑对比较不幸的人给予补偿的可能性。我们不必为了承认正义的这两个原则的词汇序列而否认自由权的价值决定于环境。但是,确实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普遍的正义观得到采纳,使不够平等的自由权不再为人们所接受的社会条件最终将会产生。到那时,不平等自由权不再是有理可据的了。这个词汇序列可以说是一种正义制度固有的长期平衡。一旦平等的倾向形成了(尽管时间不长),那就必须按照序列来排列这两个原则。
我在这些评论中假定,必须予以补偿的永远是那些具有较少自由权的人。我们应该始终按照这些人的观点(从制宪会议或立法机关看的那种观点)来估计情况。只有在人们所熟知的任何形式的奴隶制和农奴制减少了甚至更大的不正义这种情况下,这种限制才使这两种制度是可以容忍的这一点变得几乎确然无疑。可能存在一些过渡情况,在这种情况中,奴役比当时的做法要文明一些。例如,古希腊的城邦原来都不抓战俘,通常都是把俘虏处死。假定这些城邦通过条约协议,不再杀死战俘,而是把他们占有为奴隶。虽然我们不能以某些人的较大利益超过了另一些人的损失为理由而承认奴隶制,但在那种条件下,既然所有的人都有在战争中被俘的危险,那么,这种形式的奴隶制和现存的杀死战俘的习惯相比,也许就不是那么不正义了。设想中的这种奴役至少不是世袭的(姑且这样假定),于是就为或多或少平等的城邦中的自由公民接受了。如果奴隶受到的待遇并不十分严酷,那么作为对原有制度的一种改进,这种安排似乎是有理可辩的。这种安排大概迟早是会被完全抛弃的,因为交换战俘是一种更好的安排,而归还被俘的社会成员比奴隶服役更为可取。但是,这些考虑不管是多么富于想象力,无论如何都无助于用自然和历史的限制来证明世袭的奴隶制或农奴制是正当的。此外,在这个问题上,人们也不能用必要性来作为借口,至少不能用这些奴役安排对于更高文化形态的巨大好处来作为借口。我在下面还要谈到,至善原则在原始状态中会遭到拒绝(第50节)。
家长式统治问题也应在这里得到一定的讨论,因为这个问题在讨论平等自由权时曾经提到过,而且它也与一种较少的自由有关。在原始状态中,各方认为他们在社会中是有理性的人,能够管理他们自己的事务。因此,他们不承认对自我的任何义务,因为对于促进他们的善来说,这是不必要的。但是,理想的正义观一经选定,他们就会希望确保自己的能力不会得不到发展,不会像儿童那样不能促进自己的利益;也不会像受重伤或精神失常的人那样,由于某种不幸或偶然事件而不能为自己的利益作出决定。为了防止自己的非理性倾向,他们同意可能足以促使他们避免愚蠢行动的惩罚安排,并接受为了消除他们的轻率行为所产生的不幸后果而规定的某些处罚,对他们来说,这样做也同样是合理的。由于这些情况,各方采纳了一些原则,这些原则规定在什么时候别人有权代表他们采取行动,并在必要时不考虑他们当时的愿望;而他们采纳这些原则,就是承认他们为了自己的善而合理地行动的能力有时可能已经衰退了,或者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能力。
因此,家长式统治原则是各方为了防止自己在社会中缺乏理性和意志薄弱而可能在原始状态中予以承认的原则。别人有权而且有时有必要去代表我们行动,去做我们自己在有理性的情况下可能会为自己去做的事,而这种授权只有在我们不能照管我们自己的善时才是有效的。按照有关基本善的理论,家长式的决定并非不合理,对于个人的一定爱好和利益也并不缺乏了解,就这一点来说,这些决定是受个人的爱好和利益的支配的。随着我们对某个人的了解越来越少,我们就按照原始状态的观点来代表他行动,就像我们会为自己而可能行动那样。我们努力给他弄到他在无论想要别的什么时大概会需要的东西。我们必须能够证明,随着这个人的理性能力的发展或恢复,他将会接受我们代他作出的决定,并和我们一样认为我们为他做了最有益的事。
然而,要求对方在适当的时候承认他的地位,即使这种地位不会受到合理的批评,这还是远远不够的。因此,试设想两个具有充分理性和坚强意志的人,他们信奉不同的宗教或哲学信仰;假定有某种心理过程可能会使各方改信对方的观点,尽管这种过程是违反他们的愿望而强加给他们的。让我们假定,这两个人在适当的的候都会自觉地接受他们的新的信仰。但我们仍然不可以这样来看待他们,因为这里需要另外两个条件:必须用理性和意志的明显衰退或缺乏来证明家长式干预是正确的;必须用正义原则和对对象的更长远的目标和爱好的了解,或者用关于基本善的说明,来指导家长式干预。对家长式措施的产生和范围的这些限制,来自对原始状态的假定。各方希望保障他们的人格完整以及他们的最终目标和信仰(不管是什么样的目标和信仰)。家长式统治的一些原则可以防止我们的非理性行为,因此只要这些原则能在以后得到赞向,那就决不能把它们说成是对一个人的信仰和人格的肆意攻击。更一般地说,教育方法必须同样尊重这些限制(第78节)。
正义即公平理论的力量看来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必须向地位最不利的人证明一切不平等都是有理的,一是自由权优先。这一对限制使正义即公平理论不同于直觉主义和目的论。如果考虑前面的讨论,我们就能再次提出正义的第一个原则,并把它和适当的优先规则结合起来。我相信,这方面的修改和补充是无须解释的。这一次,这个原则如下:第一个原则:
每个人都应有平等的权利去享有与人人享有的类似的自由权体系相一致的最广泛的、平等的基本自由权总体系。优先规则:
正义原则应按词汇序列来安排,因此自由权只有为了自由权本身才能受到限制。这里有两种情况:(l)不太广泛的自由权应能使人人享有的自由权总体系得到加强,(2)不太平等的自由权必须是具有较少自由权的那些人能够接受的。也许可以再一次指出,我还必须对优先规则作出系统的论证,虽然我已在若干重要的场合对这个规则进行了考察。看来它与我们深思熟虑的信念是相互吻合的。但是关于按照原始状态的观点来提出论据,我要推迟到本书第三编,到那时,就可以把契约论的全部意义显示出来了(第82节)。
第40节康德对正义即公平的解释
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已考虑了平等自由权原则的内容和这一原则所规定的权利优先的含义。在这里提一提康德对这个原则所由产生的正义观的解释,似乎是适当的。这种解释是以康德的自律观念为基础的。我认为,突出康德伦理观的普遍性和广泛性的地位是一个错误。道德原则是普遍的和广泛的,这对他来说几乎说不上是什么新的见解;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这两个条件对我们的讨论无论如何不会有很大帮助。要在这样脆弱的基础上提出一种道德理论来,那是不可能的,因此,讨论康德的学说如果仅仅限于这些观念,就会使讨论变得毫无价值。他的观点的真正意义另有所在。
举例来说,康德首先提出了道德原则是理性选择的目标这个概念。这些原则规定了人们在某个道德共同体内为了控制自己行为而能够合理地希望得到的道德法则。道德哲学变成了关于一种得到适当规定的合理决定的概念和结果的研究。这种概念产生了直接的结果。因为我们一旦把道德原则看作是对某个目的领域的立法,这些原则显然就必须不但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的,而且也必须是普遍的。最后,康德还假定,这种道德立法应在把人体现为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存在这种条件下得到一致的赞同。对原始状态的描述,就是试图对这种观念作出解释。这里,我不想在康德的论题的基础上对这种解释进行论证。当然,有人会希望对他的观点作不同的理解。也许,最好是把下面的评论看作是把正义即公平理论同康德和卢梭的契约论传统的重要论点联系起来的一些建议。
我认为,以康德之见,一个人的本质就是他是一个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存在,如果他所选定的行动原则最充分地表现他的这种本质,那么他的行动就是自律的。由于他的社会地位或天生禀赋,或者由于他所生活的那个特定社会或他偶然希望得到的那些具体事物,他据以行动的那些原则并没有被采纳。按照这些原则来行动就是他律地行动。无知之幕使原始状态中的人得不到大概能使他们选择他律原则的知识。作为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各方一起作出了他们的选择,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存在着产生需要正义原则的那些环境。
的确,赞成这些原则的论据在许多方面补充了康德的观念。例如,它使康德的观念有了这样的特征。即被选定为原则可以适用于社会的基本结构;而体现这一结构特点的前提则被用来推导出正义的原则。但我认为,这方面和其他方面的补充是十分自然的,仍然是相当接近康德的学说的,至少在全面研究他的所有伦理学著作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因此,假定赞成正义原则的推理是正确的,我们就能够说,当人们按照这些原则行动时,他们就是在按照他们作为在平等的原始状态中的有理性的独立的人而可能选择的原则行动。他们的行动原则不决定于社会或自然的随机事件,也不反映他们的生活计划细节或鼓舞着他们的种种希望所具有的倾向。人们按照这些原则来行动,从而表现了他们作为受到人类生活普遍条件制约的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存在所具有的本质。假设一个人作为特殊存在的本质成了确然无疑的决定因素,那么,表现这样的本质,就要按照可能选定的原则来行动。当然,原始状态中各方的这种选择,要受到上面假设情况的限制。但是,如果我们根据常例有意识地按正义原则行动,我们就是有意识地假定了原始状态的限制。对于能够这样做并且希望这样做的人来说,这样做的一个理由就是表现人的本质。
康德认为,正义的原则也就是绝对命令。按照康德的理解,所谓绝对命令就是根据作为自由而平等的理性存在的人的本质而适用于一个人的行动原则。这个原则是否有效,不以一个人是否具有特定的欲望或目标为先决条件。相反,一种假设的命令却认为:它命令我们采取某些步骤,作为实现具体目标的有效手段。无论这是想要得到某种特定事物的欲望,或是要得到某种比较普遍的事物的欲望,如某种令人愉快的感情或乐趣,与之相应的命令都是假设的。这种假设是否适用,决定于一个人是否具有某种目标,而作为一个有理性的人的一个条件,他并不需要具有这种目标。赞成正义的两个原则的论据假定,各方并无具体的目标,他们只想得到某些基本善。一个人想要得到这些东西,是一种合理的愿望,不管他别的还想得到些什么。因此,如果考虑到人性问题,那么想得到这些东西就是合乎理性的一部分;虽然我们假定每个人都具有某种关于善的观念,但我们对他的最终目标却是一无所知。因此,人们对基本善的爱好仅仅是根据对理性和人类生活条件的最普遍的假定推知的。不管我们的具体目标是什么,绝对命令对我们都是适用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按照正义的原则行事,也就是按照绝对命令行事。这一点完全反映了这样的事实;并没有把随机事件作为获得这些原则的前提。
我们还可以指出的是,关于互不关心的动机假定,符合康德的自律概念,并为说明这种情况又增加了一条理由。迄今为止,这种假定一直被用来说明正义环境的特点,并为指导各方进行推理提供一种明确的观念。我们同时还知道,仁慈的概念是第二位的概念,因此不可能有多大的作用。不过,我们还可以补充说,关于互不关心的假定就是必须考虑对一系列最终目标的选择自由。采用某种关于善的观念的自由仅仅受到某些原则的限制,而这些原则是从一种对这些观念并不加以任何限制的学说推导出来的。假定原始状态中的互不关心体现了这个概念。我们假定,从相当一般的意义上说,各方具有相互对立的要求。如果他们的目标以某种特定的方式受到了限制,那么从一开始这似乎就是对自由的一种任意的限制。此外,如果把各方看作是利他主义者,或是某种快乐的追求者,那么,就这方面的论据所能表明的情况看,被选定的原则可能仅仅适用于这样一些人:他们的自由只限于按照利他主义和享乐主义来进行选择。正如这一论据现在所表明的那样,正义原则涉及所有的具有合理的生活计划的人,不管他们的计划内容如何,于是这些原则也就体现了对自由的适当限制。因此可以这样认为,对关于善的观念的限制,是由于对人们可能有的欲望预先不加以任何限制的契约状态进行解释的结果。这样,也就有了种种理由来赞成关于互不关心的动机的前提。这个前提下仅仅是关于正义环境的真实性问题,也不仅仅是使这个理论易于处理的一种方法,而且还与康德的自律概念联系在一起。
然而,有一个难点应该予以说明。西奇威克对此有明确的表达。他说,按照康德的伦理观,一个人根据道德法则行动从而实现了真正的自我,再没有比这个概念更明显了,而如果这个人竟会使自己的行动决定于感官欲望或偶然目标,那么他就是受自然法则的支配。但西奇威克认为,这种概念不说明任何问题。在他看来,按照康德的观点,圣人和坏蛋的生活似乎同样是自由选择的结果(就本体自我而言),同样受自然法则的支配(作为现象自我)。康德一点也没有说明,为什么坏蛋在邪恶的生活中没有像圣人在高尚的生活中那样表现出他的特有的、自由选择的自我。我认为,只要一个人假定,像康德的说明似乎可能承认的那样,本体自我能够选择一批始终一贯的原则,按照这些原则(不管它们是什么样的原则)来行动,足以说明一个人的选择就是一个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的选择,那么,西奇威克的反对理由就是决定性的。康德的回答必然是:虽然按照任何一批始终一贯的原则行动,可能是本体自我的一种决定的结果,但现象自我的这种行动并不都表明这是一个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的决定。因此,如果一个人在自己的行动中表现他的真实自我从而实现了他的真实自我,如果他首先是希望实现这种自我,那么,他就会愿意按照表明他作为一个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的本质的那些原则来行动。这种论据所缺少的就是有关表现的概念那个部分。康德没有证明,按照道德法则行动就能明白无误地表现了我们的本性,而按照相反的原则行动就不能表现我们的本性。
我认为,这个缺点由于原始状态观而得到了补救。至关重要的一点是,我们需要有一种论据来说明,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可能会选择哪些原则,而这些原则在实践中必须是能够应用的。要对这个问题作出明确的回答,就必须对付西奇威克的反对理由。我的意见是:我们把原始状态看作是本体自我用来观察世界的观点。作为本体自我的各方,有完全的自由去选择他们愿意选择的任何原则;但他们也希望表现他们作为这个概念王国中完全具有这种选择自由权的有理性的平等成员的本性,也就是作为用这种方法去观察世界,并作为社会成员在他们的生活中表示这种希望的人的本性。因此,他们必须决定,在日常生活中,自觉地遵守哪些原则,按照哪些原则来行动,将会最好地表明他们社会中的这种自由,最充分地显示他们不受自然随机事件和社会悄然变故的影响。如果契约论的论据是正确的,这些原则事实上也就是规定道德法则的原则,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适用于体制和个人的正义原则。对原始状态的描述,说明了本体自我的观点,亦即它打算成为一个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的观点。我们作为这样的人的本性,反映在决定选择的条件中,如果我们按照可能选择的原则行动,我们的这种本性就被显示出来了。因此,人们按照他们在原始状态中可能承认的方式行动,从而表现出他们的自由,表现出他们不受自然和社会随机事件的影响。
因此,按照正常的理解,正义地去行动的愿望,一部分来自最充分地表现我们是什么人或能够成为什么人这种愿望,即成为具有选择自由权的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的这种愿望。我认为,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康德认为,不能按照道德法则去行动,只能引起羞耻心,而不会产生负罪感。这个说法是恰当的,因为在他看来,不正义地行动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不能表现我们作为一个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的本性的行动。因此,这种行动损害了我们的自尊,损害了我们的自我价值意识,而体验到这种丧失就是羞耻心(第67节)。我们的行动似乎使我们成了低等的人,似乎使我们成了其基本原则决定于自然随机事件的人。那些认为康德的道德学说就是关于法律和犯罪学说的人,是大大误解了他。康德的主要目的是要深化卢梭的思想,并证明这种思想是正确的,因为卢梭认为,自由就是按照我们为自己制定的法律去行动。这种思想不是导致颐指气使的道德观,而是导致互相尊重和自重的伦理观。
因此,可以把原始状态看作是对康德的自律观念和绝对命令的一种程序上的解释。目标领域的指导原则,就是在原始状态中可能予以选择的原则;而对这种状态的描述,使我们能够说明,按照这些原则来行动,就是表现我们作为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的本性所具有的意义。这些观念不再是纯粹先验的,它们与人类行为的关系也不再是不能说明的,因为原始状态的程序观使我们能够建立这种关系。的确,我们在一些方面背离了康德的观点。我不打算在这里讨论这些问题;但应该指出两点。我曾经假定,作为本体自我的人所作出的选择,是一种集体的选择。自我是平等的意义在于,选定的原则必须是其他自我能够接受的。既然所有的人都是同样自由和有理性的,因此每一个人在采纳伦理共同体的普遍原则时都必须有平等的发言权。这就是说,作为本体自我,每个人都应赞同这些原则。除非坏蛋的原则得到选择,否则他们就不能表现出这种自由的选择,不管个别的自我多么希望选择这些原则。我打算在下文规定一种明确的概念,使这种一致的协议能够最充分地表现甚至是个别的自我的本性(第85节)。这绝不是像这种选择的集体性质看起来可能意味着的那样要否定个人的利益。但目前我不打算讨论这个问题。
其次,我一直假定,各方是知道他们受到人类生活条件的支配的。由于他们处于正义的环境之中,他们就在世界上与其他一些同样面对中等匮乏的限制和相互竞争的要求的人处于同样的地位。人类的自由要受到按照这些自然限制选定的原则的支配。因此,正义即公平理论就是关于人类正义的理论,关于人和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的基本事实是这个理论的前提之一。不受这些限制支配的纯粹思想的自由和上帝的自由,不属于这个理论的范围。看来,康德也许是要使他的学说适用于所有这些有理性的人,从而也适用于上帝和天使。人们在世界上的社会地位,在他的理论中似乎并没有决定正义的基本原则的这种作用。我并不认为康德持有这种观点,但我不能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只要说这样一点就可以了:如果我错了,那么康德对正义即公平的解释比我此时此刻想要假定的更加不符合康德的意图。
第五章 分配份额-1
在这一章里,我将着手讨论正义的第二个原则,并以现代国家为背景,介绍符合这个原则要求的体制安排。首先,我要指出,正义的原则可以作为政治经济学理论的一个组成部分。功利主义的传统强调了这方面的应用,但我们必须弄清楚它们在这方面的进展如何。我还要着重指出,这些原则包含了关于社会体制的某种理想,这一点在本书第三编我们考虑社团的价值时将是十分重要的。为了为随后的讨论作好准备,我还要简略地谈一谈经济制度、市场作用等问题。接着,我将转向讨论关于两代人之间的节约和正义这个困难问题。对所有重要之点都将用直觉方法予以综合考虑,然后再专门对时间偏好问题和关于优先的某些进一步情况提出一些看法。在这之后,我还打算指出,分配份额的重要性可以说明常识性正义准则的地位。我还要把至善论和直觉论作为分配正义理论来研究,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与其他传统观点的对比。在整个这一章中,我随时都会谈到对私有财产经济制度和社会主义制度的选择问题;仅仅从正义理论的观点来看,不同的基本结构似乎都能符合它的原则。
第41节政治经济学中的正义概念
在这一章里,我的目的是要弄清楚,作为政治经济学的一种观念,即作为对经济安排和经济政策以及它们的背景体制进行评价的标准,正义的这两个原则是怎样发生作用的(对福利经济学通常也是以同样的方法来说明的。我不用这个名称,因为“福利”这个词表明,暗含的道德观是功利主义的;“社会选择”这个说法要好得多,虽然我认为,它的内涵仍然过于狭窄)。政治经济学理论必须包括对以某种正义观为基础的公共善的解释。公民在考虑经济和社会政策问题时,这种理论要能指导公民的思考。他应该采纳制宪会议或立法阶段的观点,并弄清楚正义原则的适用情况。政治主张关系到增进整个国家的善的问题,因而迫切需要某种用于正义地分配社会利益的标准。
我从一开始就曾着重指出,正义即公平观适用于社会基本结构。它是一种把社会形态当作封闭体系来进行分类的正义观。关于这些背景安排的某种决定是十分重要的,不可避免的。事实上,社会和经济立法的累积影响,将会对基本结构作出明确的规定。此外,社会制度决定了它的公民最终会有的需要和愿望。它部分地决定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而且也决定了他们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因此,经济制度不仅是满足现有需要的一种规定手段,而且也是产生和形成未来需要的一种方法。人们为了满足他们当前的欲望而共同努力的方式,影响到他们今后有什么样的欲望,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事情自然是十分明显的,是始终得到公认的。像马歇尔和马克思这样不同的经济学家,对这些事情都是十分重视的。既然经济安排产生了这些影响,而且事实也必然要产生影响,那么对这些体制的选择就牵涉到关于人类善和实现这种善的体制设计的某种观点。因此,作出这种选择不但要有经济理由,而且也要有道德和政治理由。对效率的考虑只是作决定的一个根据,而且往往是比较次要的根据。当然,这种决定可能不是公开作出的;它可能是在幕后作出的。我们常常不经思考就默认了现状所暗示的道德观和政治观,或者让问题由互相斗争的社会和经济势力碰巧取得成功的办法来解决。但是,政治经济学必须研究这个问题,即使得到的结论是最好由事态的发展来决定。
初看起来,社会制度对人类需要和人们对自己的看法的影响,向契约观念提出了明确的异议。人们也许会认为,这种正义观依赖于现有个人的目标,并用受这些目标支配的人可能选择的原则来调整社会秩序。因此,这种理论怎么能够确定可以用来评价基本结构本身的阿基米德点呢?看来,除了按照这个人在至善论的或先验的基础上得到的某种理想的观念来评价制度,也许别无他法。但是,正如对原始状态和康德的解释所作的描述表明的那样,我们决不能忽视这种状态的十分特殊的性质和在这种状态中所采用的原则的作用范围。关于各方的目标,仅仅提出了最一般的假定,就是说,各方对社会基本善感到兴趣,对人们在无论想要别的什么时大概都会需要的其他东西感到兴趣。诚然,关于这些善的理论离不开某些心理前提,而这些前提可能证明是不正确的。但无论如何,这种思想必须把人们一般都需要的某类善规定为可能包括最广泛多样的目标的合理生活计划的一部分。因此,假定各方需要这些善,并把某种正义观建立在这一假定的基础上,并不是把这种正义观同人类利益的某种特定模式联系在一起,因为这些利益可能是某种特定的体制安排产生的。事实上。正义理论确实包含某种关于善的理论,但在广泛的范围内,这并不预先判定人们希望成为某种人的选择。
然而,正义原则一旦被推导出来,契约论就为关于善的观念规定了某些限制。这些限制来自正义对效率的优先,来自自由权对社会和经济利益的优先(假定这种序列得到公认)。我在前面(第6节)说过,这些优先意味着,对本来就是不正义的东西的需要,或除了破坏正义的安排就无法得到满足的东西的需要,都是不重要的。满足这些需要是没有意义的,社会制度应该要求人们抛弃这些需要。此外,人们也必须考虑稳定性问题。正义的制度必须证明自己是值得支持的。这就是说,它的安排必须使它的成员产生相应的正义感,即按照它的规章为正义理由而行动的实际愿望。因此,对稳定性的需要和鼓励人们放弃与正义原则相矛盾的愿望的准则,为体制规定了进一步的限制。这些体制不但必须是正义的,而且还必须能够促进参加这些体制的人们身上的正义美德。从这个意义上说,正义原则对个人所偏爱的理想作出了规定,社会和经济安排必须尊重这种理想。最后,主张使理想植根于我们的工作原则之中的论据表明,正义的两个原则需要某些体制。这两个原则规定了某种理想的基本结构,或某种理想的基本结构的轮廓,这应该是改革过程的演进结果。
这种见解的要领是:正义即公平观不受现有的需要和利益的支配。它确定了一个用来对社会制度进行评价的阿基米德点,而毋需求助于某种先验的见解。社会的长远目标按照社会的主要方向被确定了下来,而不管当时社会成员的具体愿望和需要是什么。既然体制应该培养正义的美德,要求人们放弃与这种美德背道而驰的欲望和志向,所以就规定了一种理想的正义观。当然,变革的速度和在任何特定时间所需要的特定改革,依赖于当时的条件。但正义观、正义社会的普遍形态以及与之相适应的个人理想,并不具有相似的依赖性。至于人们想要扮演上级或下级角色的愿望是否还没有大到可以使人们接受专制体制,或者人们对别人的宗教习惯的了解是否还没有令人不安到可以不允许良心自由权,这样的问题是不存在的。我们没有必要去问:在相当有利的条件下,技术统治的然而是专制主义的体制的经济利益,是否大到可以证明牺性基本自由是有道理的。这些意见自然是认为,据以选择正义原则的普遍假定是正确的。但是,如果这些假定是正确的,那么,这种问题已经被这些原则解决了。某些体制形式是植根于正义观之中的。这种观点和至善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它们都规定了一种限制追求现有欲望的个人理想。就这一点来说,正义即公平观和至善论都是与功利主义相对立的。
由于功利主义对欲望的性质不加区别,所有的满足都具有某种意义,因此,对于选择某些欲望系统或个人的理想,就无任何标准可言。无论如何,从理论的观点看,这是不正确的。功利主义者始终可以认为,鉴于目前社会条件和人们的实际利益,考虑到这些利益在这种或那种可供选择的体制安排下的发展情况,那么,鼓励一种模式的需要而不是另一种模式的需要,很可能会导致满足的一种更大的净差额(或更高的平均值)。功利主义者就是在这个基础上来选择个人理想的。某些看法和欲望由于不大符合富有成果的社会合作,往往降低了总的(或平均的)幸福。大体上说,道德的价值就是一般可以用来增进福利总量的那些倾向和实际欲望。因此,断言功利原则不是选择个人理想的根据,这可能是一种错误,不管在实践中应用这个原则是多么困难。然而,这种选择确实取决于现有的欲望和当时的社会环境以及它们向未来的自然延续。这种原始环境可能会严重地影响应该得到鼓励的关于人类善的观念。所不同的是,正义即公平理论和至善论都独立地规定了三种关于个人和基本结构的理想观念,这样,不但某些欲望和倾向必然要受到劝阻,而且原始环境的这种影响最后也会消失。就功利主义来说,我们无法肯定会发生什么情况。既然它的首要原则不包含任何理想,我们的出发点往往可能会影响我们将要走的道路。
这里的基本意思可以总结为:尽管正义即公平观带有个人主义的特征,但是正义的两个原则是不以现有欲望或当时社会环境为转移的。因此,我们能够得到一种关于正义的基本结构的观念,以及一种可以与这一观念并行不悖的个人理想,这种观念可以用作评价体制和指导全面的社会改革的标准。为了找到一个阿基米德点,没有必要去求助于一种先验的或至善论的原则。假定存在某些普遍的欲望,如想要得到社会基本善的欲望,并把在一种经过适当规定的原始状态中可能达成的协议作为基础,我们就能得到不以现有环境为转移的必要的独立性。原始状态被赋予的特征是:取得一致意见是有可能的;任何一个人的思考代表了所有人的思考。此外,在得到正义原则有效管理的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这一点对公民的深思熟虑的判断同样适用。大家都有一种类似的正义感,就这一点来说,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是同质的社会。政治上的争论需要这种道德上的一致。
可以认为,关于意见一致的假定是理想主义政治哲学所特有的。然而,由于意见一致的假定是适用于契约观点的,所以这种假定就不再有任何理想主义的特点。这个条件是原始状态程序观的一个组成部分,从而意味着对某些论据的一种限制。这样,它就决定了正义理论的内容,即与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相一致的那些原则。休谟和亚当·斯密都认为,如果人们要采纳某种观点,即公正的旁观者的观点,他们最后就会产生同样的信念。功利主义的社会也可能是井然有序的社会。就大多数情况来说,包括直觉主义在内的哲学传统始终认为,存在着某种合适的观点,可以希望用它来得到关于道德问题的一致意见,至少在具有相类似的充分知识的有理性的人之间是如此。或者,如果不可能得到一致的意见,但一经采纳了这种观点,判断的差异也会大大减少。对这一观点的不同解释,对我们所说的原始状态的不同解释,产生了不同的道德理论。从这个意义上说,有理性的人们之间意见一致这个概念是包含在整个道德哲学传统中的。
正义即公平观所表现出来的特点是它对原始状态,即对意见一致这个条件所出现的环境的说明方式。由于对原始状态可以给予一种康德式的解释,这种正义观事实上与理想主义有着密切的关系。康德力图为卢梭的普遍意志概念提供一种哲学基础;而正义理论也试图为康德的目的王国概念以及自律概念和绝对命令概念提供一种自然的程序上的说明(第40节)。这样,康德学说的基本结构就同它的抽象环境分离开来,从而可以更清楚地了解这个结构,并在提出这种结构时可以遭到较少的反对。
还有一个与理想主义的相似之处是:正义即公平观十分重视社团的价值,而这一点怎样发生,决定于康德的解释。我将在本书的第三编讨论这个问题。这里的基本思想是,我们希望用一种以个人主义为理论基础的正义观来说明社会价值,说明体制、社团和团体活动的内在的善。尤其是为了明确起见,我们不希望依赖一种模糊的社团概念,也不希望假定社会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它有它自己的生活,它的生活不同于并优越于它的所有成员在相互关系中的生活。因此,首先提出了原始状态的契约观。这种观念相当简单,而它所提出的合理选择问题也比较明确。不管这种观念可能看起来是多么个人主义的,我们最终还是不得不用它来说明社团的价值。否则,正义理论就不可能是有效的。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有一种把自尊这个基本善和这个理论的业已得到详尽阐述的那些部分联系起来的说明。不过,目前我不打算讨论这些问题,而是着手考虑正义的这两个原则对于基本结构的经济方面的进一步含义。
第42节关于经济制度的一些论点
我们的论题是正义理论而不是经济学(不管这种理论是多么不成熟),记住这一点至关重要。我们只关心政治经济的某些道德问题。例如,我打算问:在长期中储蓄的适当比率是多少?关于税收和财产的背景体制应该怎样安排?或者,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应该确定在什么水平上?我提出这些问题,目的不是要说明用什么样的经济学理论来解释这些体制的作用,更不是对这点要补充什么意见。在这里打算这样做显然是不适当的。这里引用了经济学理论的某些不成熟部分,仅仅是为了说明正义原则的内容。如果不正确地使用经济学理论,或者,如果公认的学说本身就是错误的,我希望这不会损害正义理论的目的。但是,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伦理原则决定于普遍的事实,因此,适用于基本结构的正义理论包含了对这些安排的说明。如果我们要验证一些道德观,那就必须提出某些假定,并明确指出它们的后果。这些假定必然是不准确的,过分简单的,但如果它们能使我们揭示正义原则的内容,这可能就无关紧要。而如果在各种情况下,差别原则能够得出可以接受的结论,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总之,讨论政治经济的一些问题,仅仅是为了找到正义即公平理论的切实可行的方面。我讨论这些问题所用的观点,也就是公民试图对经济体制是否正义进行判断的观点。
为了避免误解,也为了指出一些主要问题,我首先要就经济制度问题发表一点看法。政治经济与背景体制的公有部门和特有形式有着重要关系,因为体制用税收和财产权以及市场结构等等来调节经济活动。经济制度规定生产什么东西,用什么手段生产,谁得到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是对哪些贡献的报酬,以及社会资源有多大一部分专门用于储蓄和补充公共善。这些问题的安排最好应能符合正义的两个原则。但我们不得不问一问:这一点能不能做到?尤其是这些原则要求的是什么?
首先,区分公有部门的两种情况是有益的;否则,就会使私有财产经济制度与社会主义制度的区别变得模糊不清。第一种情况与生产资料所有制有关。这方面的传统的特征是: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公有部门(按国营公司在总产量中所占的比例来衡量并由国家官员或工人委员会来管理)的规模要大得多。在私有财产经济制度中,国营公司的数目可以很小,而且不管怎样毕竟限于公用事业和运输这些特例。
公有部门的另一个十分不同的特点是社会总资源专门用于补充公共善所占的比例。公共善和个人善之间的差异产生了一系列复杂问题,但这里主要的概念是,公共善有两个特点,即不可分割性和公有性。这就是说,有许多个人,也可以说是一批公众,他们希望得到或多或少的这种善,但如果他们想要享有这种善,他们每个人都必须享有相等的数量。所产生的善的数量不像个人的善那样可以分割,也不能由个人根据自己的爱好来多得或少得。有各种不同的公共善,它们的不可分割的程度不同,享有它们的有关公众的人数多寡也不同。极端情况下的公共善对全社会来说是完全不可分割的。典型的例子就是抵御(不正当的)外来进攻的国防。所有公民都必须得到同等数量的这种善,他们决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去得到不同的保护。在这类情况下,不可分割性和公共性所产生的结果是,提供公共善必须通过政治过程来安排,而不是通过市场来安排。要产生多少公共善以及为此提供多少资金,都必须由立法来决定。所有的公民都得到了同样数量的善,从这个意义上说,分配问题是不存在的,因此分配的费用是零。
公共善的不同特征就是来自这两个特点。首先,这里有一个只享受权利不尽义务的问题。凡是在公众规模庞大并包括许多人的地方,每个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要逃避尽自己的本分。这是因为,不管一个人做什么,他的行动都不会对所产生的善的总量产生重大的影响。他把别人的集体行动看作反正是既定的行动。如果产生了公共善,他对这种善的享有不会由于他没有作出贡献而减少。如果没有产生公共善,他的行动无论如何也不会使情况有所改变。一个公民不管是否已经纳税,都得到使他免遭外来入侵之害的同样保护。因此,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任何政治交易和自动的协议都不会得到发展。
由此可见,对公共善的安排和资助必须由国家来接管,规定人人都要作出贡献的某种有约束力的规章必须实施。即使所有的公民愿意作出自己的贡献,也只有在他们确信别人也会作出贡献时,他们大概才会这样去做。因此,即使公民们已经同意采取集体行动,而不是把别人的既定行动看作是孤立的个人的行动,也仍然有使这种协议受到约束的任务。正义感使我们促成了某些正义的安排。并使我们在相信别人或相当多数的人会对这些安排尽他们的一份力量时尽我们的一份力量。但在正常情况下,只有存在一种得到有效执行的具有约束力的规章,才能在这方面作出合理的保征。假定公共善对每一个人都有利,并且所有的人可能都一致同意对这种善作出安排,那么从每一个人的观点看,使用强制手段就是完全合理的。政府的许多传统活动只要能够证明是正当的,都可以用这种方法来解释。即使每个人都受到同一种正义感的驱使,由国家来执行规章的必要性也将仍然存在。基本的公共善的特征使集体的协议成为必要,必须向所有的人作出这些协议将会得到遵守的可靠保证。
公共善的情况的另一个方面是外部效应问题。既然善是公共的,而且是不可分割的,那么这些善的产生就会使某些人得到利益和蒙受损失,而安排这些善的人或决定产生这些善的人,对这种利益和损失可能是不会考虑的。因此,在极端的情况下,如果只有一部分公民纳税以负担公共善方面的开支,那么整个社会仍然要受到所提供的善的项目的影响。然而,同意征税的人可能会不考虑这种结果,这样,公共开支总额可能就同考虑全部利益和损失时有所不同。就日常情况来说,这种不可分割性是不完全的,公众的人数也是比较少的。如果有人接受某种传染病的预防注射,那是利己而又利人的事;虽然这种预防疾病的方法不会使他得到任何酬劳,但如权衡全部利益,对当地社区来说,这可能是值得的。当然还有公害方面的显著例子,如工业污染和自然环境受到侵蚀。对于这些费用,市场一般都不计算在内,这样,生产出来的商品就以大大低于它们的边际社会成本的价格出售。私人会计核算和社会会计核算是相互脱节的,而市场并没有把这一点表示出来。法律和政府的一个根本任务就是制定必要的纠正措施。
因此,显而易见,某些基本善的不可分割性和公共性以及它们所产生的外部效应和诱惑,决定了必须由国家来组织和执行集体协议。认为政治统治完全以人们自私自利和多行不义的倾向为基础,这是一种肤浅的观点。因为即使在正义的人们之间,只要对许多人来说善是不可分割的,那么他们的彼此孤立决定的行动就不会产生这种普遍的善。某种集体安排是必要的,每个人都希望得到保证,如果他愿意尽他自己的一份力量,这种安排就能得到恪守。在一个大社团里,不要以为有了人们对彼此正直诚实的相互信任,执行集体协议就成了多余的事情。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必要的制裁无疑是温和的,也许根本不会实施。然而,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这种手段的存在也是人类生活的一种常规条件。
在这些论点中,我已把孤立决定与保证遵守这两类问题区别了开来。如果孤立作出的许多个人决定的结果,对每一个人来说比其他某种行动方针更坏,那么,即使由于把别人的行为看作是既定的行为,他的决定是完全合理的。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是第一类问题。这不过是关于囚犯的二难推论的普遍情况,霍布斯所说的原始状态就是这种情况的典型例子。孤立决定的问题就是要说明这种情况,并弄清楚从所有人的观点看什么是最好的有约束力的集体保证。保证遵守的问题则不同。这里的目的是要向正在进行合作的各方保证,共同的协议正在得到执行。每个人准备作出贡献的意愿是随别人的贡献而定的。因此,为了使公众信任从每个人的观点看都是上乘的设计,或者即使没有这种上乘设计,无论如何也要有优于那种可行情况的设计,那就必须规定用于执行罚款和刑罚的某种手段。这时,一个有作为的统治者的存在,或者甚至对他的能力存在普遍的信心,就能发挥一种决定性的作用。
关于公共善的最后一个问题。因为用于产生公共善的社会资源所占的比例与生产资料公有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问题,所以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私有财产经济制度可能拨出很大一部分国民收入用于此种目的,而社会主义社会则可能拨出很小一部分国民收入用于此种目的,反之亦然。有多种多样的公共善,从军事装备到保健设施等等。政府在政治上同意配置和资助这些项目之后,可以从私营部门或国营公司把它们购买过来。要产生哪些具体的公共善。以及为限制公害采取什么措施,取决于有关的社会。这不是一个体制原则问题,而是一个政治社会学问题,这个问题还包括体制对政治利益平衡的影响方式。
在简略地考虑了公共部门的两个方面之后,我最后还想发表几点意见,谈一谈经济安排可能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于由供求关系自由决定价格的市场制度。有几种情况需要加以区别。所有政权一般都会利用市场来分配实际生产的消费品。任何其他方法都会造成管理上的麻烦,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采取定量配给和其他手段。但在自由市场制度下,商品的产量同时还受到家庭喜爱在市场上购买的物品的品种和数量的支配。能够得到大于正常利润的商品会较大量地生产出来,直到超额生产的部分得到削减。在社会主义制度下,计划者的偏爱或集体决定对确定生产方向往往起着较大的作用。无论是私有财产制度还是社会主义制度,一般都容许自由选择职业和工作地点。只有在两者中任何一种中央集权的制度下,这种自由才受到公开的干预。
最后,经济安排的一个基本特征是利用市场确定储蓄率和投资方向的程度,以及国民财富用于自然保护和用于消除对后代福利的无法补救的损害所占的比重。这里有若干可能性。集体决定可以确定储蓄率,而投资方向基本上留给争夺资金的各个公司去决定,无论是社会主义社会还是私有财产社会,都可能会对防止不可逆转的破坏和对节约自然资源及保护环境表现出巨大的关切。但是,不管是哪种社会,在这方面都可能做得很糟。
因此,显而易见,利用自由市场与私人占有生产工具这两者之间并没有本质上的联系。正常情况下的竞争价格是公平合理的,这种思想至少可以追溯到中古时代。虽然市场经济在某种意义上是最佳设计这种观念一直得到所谓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极其认真的研究,但这一点只是历史上的一个偶然现象,因为至少从理论上说,社会主义政权也可以利用这种制度的优点。优点之一就是效率。在某些情况下,竞争价格决定了生产什么商品,同时竞争价格把资源分配于生产的方式使公司选择最好的生产方法,也使家庭购买产生最佳的商品分配。不再存在由此而产生的使一个家庭的境况更好(由于它所偏爱的商品)而又不使另一个家庭的境况更糟的经济结构的重新安排。不可能有任何进一步的互利交易;也没有既增加某种合意商品的生产,而又不要求减少另一种合意商品的生产的任何切实可行的生产方法。如果情况不是这样,那就可以使某些人的地位更加有利,而又不使其他任何人遭受损失。普遍平衡的理论说明,在适当的条件下,价格所提供的信息是怎样使经济因素发挥作用,从而协同一致地实现这一结果的。完善的竞争是获得效率的一种理想的方法。当然,必要的条件是十分特殊的条件,充分实现这些条件,在现实世界中是绝无仅有的。此外,市场失灵和不完善往往是严重的,因此分配部门必须作出补救的调整措施(见第43节)。垄断性的限制、缺乏信息、外在经济因素和不经济因素等等,必须得到承认并予以纠正。就公共善来说,市场是完全不起作用的。但这些问题在这里不一定与我们有关。提及这些被理想化了的安排,是为了弄清楚纯粹程序正义的有关概念。这样,就可以把这种理想的观念用来评价现有的安排,并把它作为一种框架,用来指出应该着手进行的改革。
市场制度的另一个优点同时也是更重要的优点是:在必要的背景体制下,它与平等自由权和公平的机会均等是并行不悖的。公民可以自由选择职业。根本没有理由要进行强制的和集中指挥下的劳动。竞争性的安排产生了收入的差异,但如果没有这种差异,事实上就很难知道,无论如何在一般情况下,怎样才能避免中央集权社会与自由权形同水火的某些方面。此外,市场制度分散了经济权力的运用。不管公司的内在性质是什么,不管它们是私营的还是国营的,也不管它们是由企业家管理的还是由工人选举的经理管理的,它们都把产出和投入的价格看作是既定的,并据此来制定它们的计划。如果市场是真正竞争性的,公司就不用参加价格战或争夺市场支配力的其他斗争。政府按照通过民主方式得出的政治决定,调整在它控制下的某些区素。如总投资额、利息率和货币量等等,以控制经济形势。无所不包的直接规划是不必要的。各个家庭和公司可以独立地作出自己的决定,只要这种决定符合普遍的经济状况就行。
在指出市场安排与社会主义体制并行不悖的同时,至关重要的是要区别价相的分配功能和销售功能。分配功能与利用价格实现经济效率相联系,而销售功能则与价格决定作为对个人贡献的报酬而得到的收入相联系。社会主义政权规定利率,以便向投资项目分配资源,计算使用资本以及诸如土地和森林这些稀缺的自然资产的租赁费用,这完全顺理成章。事实上,如果要最充分地使用这些生产手段,就必须这样去做。即使这些资产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非人为努力的结果,那么,只要它们和其他因素结合起来得到了更大的产出,它便就仍然是生产性的。但不能由此就说,一定要有这样的一些私人,他们作为这些资产的所有者,得到了由这些资产换算成的货币。相反,这些会计价格是制定有效的经济活动一览表的指标。除了劳动种类无所不有这一点外。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价格和个人的收入是不能适应的。但是国家由于自然资产和集体资产而增加了收入,因此,这些资产的价格不具有任何销售功能。
因此,必须承认市场体制是私有财产制度和社会主义制度所共有的,同列也必须把价格的分配功能和销售功能区别开来。由于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生产资料和自然资源都是公有的,所以它们的销售功能就大大地受到了限制,而私有财产制度则在不同程度上利用价格来达到这两个目的。在这两种制度及其许多中间形态中,哪一种制度或形态能最充分满足正义的要求,这一点我认为无法事先确定。对这个问题大概不会有任何带普遍性的答案,因为这个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每一个国家的传统、体制和社会力量及其具体的历史情况。正义理论不包括这些问题。但它所能做到的是简略地描绘出一种可以有变通余地的正义的经济制度的轮廓。这样,任何特定情况下的政治判断都要着眼于哪种变通在实践中极有可能产生最好的作用。某种正义观是任何此种政治判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但光有正义观还是不够的。
下面几节中概述的理想安排大量利用了市场安排。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分配问题当作纯粹程序正义的一种情况来处理。此外,我们也得到了效率的好处,并保护了自由选择职业的重要自由权。一开始我就假定所谓制度就是拥有财产的民主制度,因为这种情况人们可能是比较熟悉的。但是,正如我已经指出的那样,这不是要在特定情况下对制度的选择预先作出判断。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现存的生产资料私有制的社会不会受到严重的不正义行为之害。因为,某种可能是正义的、理想的、财产占有的民主制度的存在,并不意味着这种制度的某些历史形态都是正义的,或者甚至是可以容忍的。社会主义制度当然也是如此。
第43节有利于分配正义的背景体制
分配正义的主要问题是选择社会制度。正义的原则适用于社会基本结构,并规定怎样把社会的主要体制结合成一种安排。我们已经知道,正义即公平这个概念是要用纯粹程序正义这个概念来处理特殊情况中的随机事件。不管事情的结果如何,社会制度的安排都应能够使由此而产生的分配是正义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在适当的政治体制和法律体制的环境中来调整社会和经济过程。没有对这些背景体制的适当安排,分配过程所产生的结果就不会是正义的,也不会有背景的公平性。我将简略地描述一下这些背景体制,把它们看作是在一个允许私人占有资本和自然资源的、经过适当组织的民主国家中可能存在的体制。这些安排是人们所熟知的,但弄清楚它们是如何符合于正义的两个原则的,这也许是有益的。至于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如何改进安排的问题,这将要在下文作简略的考虑。
首先,我假定,基本结构是由保证平等公民自由权的正义宪法规定的(这在前一章已有述及)。良心自由权和思想自由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而政治自由权的公平价值也是得到维护的。在环境许可的情况下,政治过程是作为选择政府和制定正义立法的正义程序来安排的。同时我还假定,存在着公平的(不同于形式上的)机会均等。这就是说,除了维持通常的那种社会基本资金外,政府还通过补贴私立学校或建立某种公立学校制度,以努力保持具有类似天赋和动机的人得到公平的教育和文化机会。政府同时还在经济活动和自由选择职业方面实行和保障机会均等。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对公司和私人团体的行为实行监督,防止建立垄断性的限制以及形成对实现更佳状态的障碍。最后,政府还要维持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例如,或者对家庭进行补贴,为病人和失业者支付特别费用,或者更有计划地采用诸如收入级差补贴(即所谓负所得税)等手段。
在建立这些背景体制时,可以把政府看作分为四个部门。每一个部门包含不同的机构或这些机构的活动,负责维护某些社会和经济条件。这些部门与通常的政府机构不相重叠,而应被看作是不同的职能部门。例如,分配部门是要保持价格体系的切实的竞争能力,并防止形成不合理的市场支配力。如果不能使市场具有更大的竞争能力,使之符合效率要求和地理及家庭爱好情况,这种支配力就不会存在。分配部门还有一个责任,就是通过适当的税收和补贴,通过改变对财产权的规定,来发现和纠正比较明显的背离效率的现象,而这种现象则是由于价格不能准确地测定社会效益和成本而引起的。为此目的,可以利用适当的税收和补贴,也可以修改关于财产权的范围和规定。另一方面,稳定部门则努力实现合理的充分就业,就是说,使希望工作的人能够找到工作,并使对职业的自由选择和财政部署得到强烈的有效需求的支持。这两个部门一般将一起来维持市场经济的效率。
维持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是调拨部门的责任。这种最低限度的保障应该确定在什么水平上,这是我在以后将要考虑的问题;但在目前,只要讲几点一般的意见就行了。这里基本的概念是,这个部门的活动重视需要问题,并确定了这些需要相对于其他要求的恰当重点。竞争性的价格制度是不考虑需要的,因此它不可能是唯一的分配手段。社会制度的各部分之间必须进行某种分工,才能满足常识性的正义准则的要求。不同的体制满足不同的要求。管理得当的竞争性市场保证自由选择职业,并导致有效地利用资源和向家庭分配商品。这些市场重视与工资和收入相联系的传统准则,而调拨部门则保证一定水平的福利和尊重对需要的要求。最后,我们还将讨论这些常识性的准则,以及这些准则在各种体制范围内是如何产生的。与此有关的一点是,某些准则常常与特定的体制发生联系。至于这些准则如何取得平衡,这要由整个背景制度来决定。既然正义的原则规定了整个结构,它们也就规定了准则之间的平衡。因此,一般来说,这种平衡将会随着根本政治观念的不同而有所不同。
显然,分配份额是否正义决定于背景体制,决定于这些体制对总收入、工资以及其他收入加上转让款项的分配方式。从竞争出发来决定总收入,理所当然要遭到强烈的反对,因为这样做就是无视对需要和适当生活水准的要求。从立法阶段的观点看,确保自己和自己的后代不受市场的这些意外事件的影响,是合理的。事实上,差别原则大概就是这样要求的。但是,一旦用调拨办法提供了适当的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那么,总收入的其余部分由价格制度来决定就可能是完全公平的,假定这样做在一定程度上有效并且不受垄断限制的影响,同时,不合理的外部效应也已经被消除。此外,用这种办法来处理对需要的要求,比试图用最低工资标准等办法来调节收入似乎更为有效。对每一个部门只分配彼此相适应的任务,是一种较好的办法。因为市场不适于用来满足对需要的要求,所以要用一种不同的安排来解决这些任务。因此,正义的原则能否得到实现,取决于地位最不利的人的总收入(工资加调拨款项)是否最大限度地提高了他们的长远期望(这种期望要符合对平等自由权和公平的机会均等的限制)。
最后,还有一个分配部门。分配部门的任务是通过税收和对财产权的必要调整,以维持分配份额的一种大致的正义性。这个部门可以有两个不同的方面。首先,它征收一系列遗产税和赠与税,并对遗赠权规定若干限制。这类征税和规定,目的不是为了增加岁入(使政府获得财源),而是为了逐步而不断地纠正财富的分配状况,并防止权力集中以致损害政治自由权的公平价值和公平的机会均等。例如,对受惠者可以应用累进税原则。如果要使平等自由权的公平价值得到维护,这样做就可以促进财产的广泛分散,而这种分散是一种必不可少的条件。不平等的财富继承不过同不平等的智力继承一样,本来就都是不正义的。诚然,前者大概易受社会的控制;但至关重要的问题是,以这两者为基础的不平等应该尽可能地符合差别原则。因此,倘若由此而产生的这种不平等符合最不幸的人的利益。同时也可以与自由权和公平的机会均等并行不悖,那么,继承就是可以允许的。按照前面所作的规定,所谓公平的机会均等是指这样的一套体制,它们保证使具有同样动机的人得到同样的教育和文化机会,并根据与有关任务和工作相当的才能和努力,使各种职位向所有人开放。如果财富的不平等超过了一定限度,这些体制就要受到损害;同样,政治自由权也就往往失去其价值,而代议制政府也就往往徒具虚名。分配部门的税收和法规就是为了防止超过这种限度。当然,这种限度究竟有多大,这是一个由理论、良知和直接预感指导的政治判断问题,至少在广泛的范围内是如此。对于这种问题,正义理论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可说。正义理论的目的是要提出规定背景体制的原则。
分配部门的第二个方面,是为增加正义所需要的岁入而作出的税收安排。社会资源必须交给政府以便它可以提供公共善,使调拨款项成为实现差别原则的必要手段。这个问题是分配部门的问题,因为税收负担必须公平分派,并着眼于建立正义的安排。撇开许多复杂的情况不谈,值得一提的是,某种比例支出税可能是最佳税收安排的组成部分。首先,从常识性的正义准则这个高度上来看,它比所得税(任何种类的所得税)更为可取,因为它是按照一个人从现有的共同善中得到多少份额来征税,而不是按照他作出多少贡献来征税(这里假定收入是合理挣得的)。另外,对总消费的比例税(假定每年征收一次)可以包括对受抚养的家属通常有的那种减免,等等;而且它对所有的人都是一视同仁(仍然假定收入是合理挣得的)。因此,只有在累进税率从正义的第一个原则和公平的机会均等来看,对于维护基本结构的正义性实属必要,并从而防止了可能破坏相应体制的财产和权力集中的情况下,利用累进税率才可能是一种比较好的办法。遵循这一规定,可能有助于指出政策问题中的某种重大差别。如果比例税由于对刺激作用妨碍较少竟也证明是比较有效的,那么,如果又能够作出一种切实可行的安排,这也许会使赞成比例税的理由变得确然无疑。和前面一样,这些问题也是政治判断问题。而不是正义理论的一部分。总之,为了说明正义的这两个原则的内容,我们在这里把这种比例税看作是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一种理想安排的一部分。但不能因此而就认为,如果现存的体制是不正义的,那么,急剧提高的累进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算是正当的。实际上,我们通常不得不在几种不正义的或欠佳的安排中进行选择;这样,我们要找到最少不正义的安排,就得依靠非理想理论。有时,这种安排将会包括完全正义的制度可能会排斥的措施和政策。最佳的有效安排可能包含一种有缺陷的平衡,即为抵偿不正义而作出的调整,从这个意义上说,两个错误何以造成一个正确。
分配部门的这两个部分来自正义的两个原则。(在必要时)按累进税率对遗产和收入征税,以及从法律上对财产权加以规定,是为了保障财产占有的民主制中平等自由权体制和这些体制所确立的权利的公平价值。比例开支(或所得)税,是为了提供收入,用来产生公共善、建立调拨部门和确立教育等方面的公平的机会均等,以便实现正义的第二个原则。迄今还一直不曾提到传统的征税标准,如按照所得到的利益或支付能力来征税。在谈论常识性的准则时把它和开支税联系起来,是一种次要的考虑。这些标准的范围是由正义原则规定的。如果把分配份额问题看作就是背景体制的设计问题,那么,不管传统的准则在某些限定的情况下可能是多么适当,它们也仍然被看作是没有任何独立的力量的。如果不这样假定,那就不能算是充分全面地看问题(见下面第47节)。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分配部门的设计并不包含功利主义者关于个人功利的一般假定。例如,征收遗产税和累进所得税所依据的思想,不是个人都有符合边际功利递减原则的同样的功利函数。当然,分配部门的目的不是最大限度地提高满足的净差额,而是为了建立正义的背景体制。关于功利函数分布的疑虑是不相干的。这是一个要由功利主义者解决的问题,而不是要由契约论解决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我始终假定,政府各部门的目标是要建立一种民主的制度,在这种制度下,土地和资本即使可能不是被平等地占有,也是被广泛地占有,社会的划分不是要让一个相当小的社会部门去控制生产资源的支配权。如果做到这一点,并且分配份额又符合正义原则,那么就可以对付社会主义者对市场经济的许多批评了。但显然至少在理论上,自由主义的社会主义制度也能满足正义的这两个原则。我们只需假定,生产资料是公有的,公司是由工人委员会或其任命的代理人管理的。根据规章民主地作出的集体决定,决定了这种经济的一般特征,如储蓄率和社会生产用于基本的公共善所占的比例。鉴于由此产生的经济环境,受市场力支配的公司的所作所为在很大程度上一如既往。虽然背景体制将会采取不同的形式。尤其对分配部门来说是这样,但从原则上说,没有理由认为正义的分配份额是不能实现的。正义理论本身对两种制度中的任何一种制度都不存偏爱。我们已经知道,对于特定的民族来说,决定哪一种制度是最好的制度,这取决于该民族的环境、体制和历史传统。
有些社会主义者一直反列所有的市场体制,认为它们生来就是堕落的,他们一直希望建立一种主要以社会的和利他主义的关心作为人们动力的经济。关于第一点,市场的确不是一种理想的安排,但如有了必要的背景体制,所谓工资奴隶制度的最坏方面就会被排除。问题于是就成了对一些可能的替代办法进行比较的问题。由官僚机构(在由社会控制的制度下。它必然会发展起来,不管这种制度是由中央集中指挥的,还是由产业联合会达成的协议来指导的)来管理经济活动,总的来说会比用价格手段(假定这始终是必要的基础)来管理经济活动更为正义,这一点看来是不大可能的。当然,竞争性安排的管理细节是不受个人感情影响的,而是自动产生的;这种安排的特定结果并不表示个人有意识的决定。但在许多方面,这正是这种安排的优点;同时,利用市场制度也并不意味着人类失去了适当的自主性。一个民主的社会在看到依靠价格的好处时可能会愿意这样去做,从而愿意维护正义所需要的背景体制。这种政治决定,和对这些背景安排的管理一样,可能是经过充分考虑的,完全独立自主的。
此外,正义理论还对社会动机和利他主义动机的作用规定了明确的限制。它假定,个人和团体竞相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同时,虽然他们愿意采取正义的行动,但他们并不准备放弃自己的利益。毋庸赘言,这种假定并不意味着人们像通常所说的那样都是自私的。相反,如果在一个社会里,所有的人都能实现他们的全面的善,或者在这个社会里,并不存在互相冲突的要求,而所有人的需要又都安排得当,毋需强制作出协调一致的活动计划,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社会就是一个超正义的社会。在任何时候,它都不再需要求助于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了。我所要讨论的不是这种理想的情况,不管这种情况可能是多么合人心意。不过,我们应该指出,即使在这里,正义理论也具有一种重要的理论作用;它规定了一些情况,在这些情况下,个人的目标和要求的自然结合不是强制形成的,也不是主观臆想的,而是表示了与理想的善相一致的一种真正的和谐。我不能对这些问题进行更多的研究。这里的主要论点是,正义原则是与完全不同类型的制度并行不悖的。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考虑。让我们假定,以上关于背景体制的说明对我们的论题已经够用了,同时,正义的两个原则也已为政府规定了一系列明确的活动,并从法律上对财产和税收计划作出了规定。就这一点来说,公共开支总额和必要的收入来源也得到了明确的规定,而由此产生的对收入和财富的分配也都是正义的(进一步情况参见下面第44节和第47节)。但不能因此就说,公民不能决定提出更多的公共开支。如果相当多的人发现公共善的边际利益大于可以通过市场得到的善的边际利益,那么,适当的做法就是为政府找到提供这种边际利益的办法。既然假定收入和财富的分配是正义的,那么指导原则也就变了。因此,我们可以假定,政府还有第五个部门,即交换部门,这个部门由一个留心社会各界及其对公共善的不同爱好的代表机构组成。它由宪法授权,专门考虑那些规定政府可以进行哪些与正义的要求无关的活动的议案,而这些议案只有在它们符合威克塞尔的全体一致标准的情况下才能获得通过。这就是说,除非同时对负担费用的手段取得协议,否则就不能就任何公共开支作出决定,而这种协议即使不是全体一致的,那么也要接近于全体一致。提出一项新的公共活动的动议,必须包含一个或多个可供选择的分担费用的安排。威克塞尔主张,如果公共的善就是对社会资源的有效利用,那么就必须作出某种安排,以便在各种纳税人之间分配那种将会得到一致同意的超额税。如果没有这种计划,那么,所建议的开支就是一种浪费,因而是不能接受的。于是,交换部门就按照效率原则发挥了作用,并且实际上建立了一种特殊的交易机构,在市场机制失灵的地方安排公共善和公共服务。然而,这里必须补充说,贯彻这种主张存在实际的困难。即使撇开表决策略和隐瞒不同爱好的问题不谈,讨价还价能力的差异以及收入的影响等等也可能会妨碍有效结果的出现。仅仅是一种大致的和近似的解决办法,也许是可能有的。但我不打算讨论这些问题。
为了防止误解,有必要谈几点看法。首先,正如威克塞尔着重指出的那样,全体一致的标准认为,对收入和财富的现有分配方式是正义的,对财产权的现有规定也是正义的。没有这个重要的限制条款,那么这个标准就可能会具有效率原则的全部缺点,因为它只是表明了这个原则适用于公共开支的情况。如果满足了这个条件,那么全体一致的原则就是有效的。利用国家机器强迫某些公民为自己所不需要的但却是另一些公民想要得到的利益去纳税,并不比强迫他们去替别人偿还私人开支更有道理。因此,利益标准现在就变得适用了,而在以前它是不适用的;这样,希望有更多的各种公共开支的人就要利用交换部门,来弄清楚是否可以商定这种必不可少的税收。和国家预算不同,交换部门的预算规模是由最后商定的开支决定的。从理论上说,社团成员可以一起来购买公共善,直到公共善的边际价值等于个人的善的边际价值。
应该指出,交换部门包括一个独立的代表机构。这样做是为了强调这种安排的基础是利益原则,而不是正义原则。由于背景体制的观念可以帮助我们对正义进行深思熟虑的判断,所以无知之幕适用于立法阶段。交换部门只是一种交易安排。这里不存在对知识的任何限制(除了为使这种安排变得更为有效而规定的限制),因为是否要限制取决于公民是否了解他们对公共的和个人的善的相对估价。同时我们还应该指出,交换部门中的代表(以及由他们代表的公民)完全是受他们的利益支配的。而在介绍其他部门时,我们假定正义原则只有在掌握了普遍知识的基础上才能应用于体制。我们想要弄清楚的是,为了实现正义观,受到无知之幕的适当限制的有理性的立法者,从这个意义上说也就是公正无私的立法者,可能会制定什么样的法律。理想的立法者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投票。因此,严格地说,交换部门这个概念并不是四个阶段顺序的组成部分。尽管如此,也仍然有可能把政府活动和维护正义的背景体制所必须的开支以及由利益原则产生的开支混为一谈。我认为,如果考虑到这些部门的不同,正义即公平的观念也就变得更为可取了。当然,这两种政府活动常常是难以区别的,而某些公共善似乎都可以归入这两种活动范畴。我这里撇开这些活动不谈,而希望理论上的区别对我们眼前的论题来说已经足够清楚了。
第五章 分配份额-2
第44节代际正义问题
现在,我们必须考虑一下代际正义问题。这个问题所引起的困难是用不着多说的。它使任何伦理学理论都受到了严峻的(即使不是难以承受的)考验。尽管如此,如果不对这个重要的问题进行一定的讨论,对正义即公平观的说明就仍然可能是不全面的。在当前情况下之所以出现这种问题。是因为能否使整个社会制度和以适当体制为背景的竞争性经济满足正义的两原则的要求这个问题仍然没有解决。能否解决这个问题、不管怎样在一定程度上必然要取决于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应达到什么程度。但这一点又是与当前这一代人对下一代人的要求理应尊重到什么程度相联系的。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没有谈到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究竟应该大到什么程度这个问题。人们根据常识可能会说,恰当的社会保障水平决定于这个国家的平均财富,同时,在其他条件相等时,随着平均财富的增长,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也应该得到提高。或者人们也可以说,恰当的社会保障水平决定于习惯期望。但这些意见是不能令人满意的。第一种意见不够准确、因为它没有说明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如何决定于平均财富,同时它也忽视了诸如分配的其他一些有关方面;第二种意见没有提供说明什么时候习惯期望本身才是合理的任何标准。然而,一旦人们接受了差别原则,那么由此就可以推定,如果把工资也考虑在内,最大限度地提高地位最不利集团的期望,就是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应该达到的标准。通过对调拨部分(例如,追加所得税的数量)进行调整,可以增加或减少地位较不利的人的未来利益,提高或降低他们的基本善的指数(用工资加调拨部分来测定的指数),从而取得理想的结果。
不过,初看起来,似乎差别原则要求很高的最低限度社会保障。人们自然会去这样设想:应该按比例缩小处境较好的人的较大财富,直到最后每一个人都得到差不多同样的收入。但这是一种误解,虽然在特殊情况下它可能是适用的。对应用差别原则的适当期望,就是受惠最少者对延续到后代人的长远前景的期望。每一代人不但应维护文化和文明的利益,并保持业已建立起来的正义体制完整无损,而且还应在各个时期节留适当数量的实物资本积累。这种资本储蓄可以采取不同的形式,包括从对机器设备或其他生产手段的净投资,直到对学术和教育的投资。暂时假定存在一种告诉我们投资数量应该是多少的正义的储蓄原则,那么,最低限度社会保障的标准就确定了。为了简明起见,假定最低限度社会保障是根据由比例开支(或所得)税偿付的调拨款项来调节的。在这种情况下,提高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必然会提高消费(或所得)税的比例。随着这一部分税收的增加,大概会产生一种限度,超过这个限度,就会出现两个问题中的一个问题,或者是适当储蓄无法做到,或者是较大的税收大大妨碍了经济效益,使当前这一代中地位最不利的人的前景不再能够得到改善,反而开始恶化。在无论哪一种情况下,正确的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都已得到。差别原则已经实现,不再需要增加任何税收。
在提出了关于明确规定最低限度社会保障的这些论点之后,我们可以转而讨论两代人之间的正义这个问题了。找到一种正义的储蓄原则,是这个问题的一个方面。不过,我认为,无论如何,在目前还不能为储蓄的适当比例作出明确的规定。两代人之间怎样分配积累资本和提高文明及文化水准的负担,这个问题似乎不可能有任何明确的答案。但不能因此就说,我们不能提出利用重要的伦理制约因素的某些范围。我说过,某种道德理论说明了某种观点,而这种观点就是评价政策的依据;同时,即使手头没有现成的可供选择的理论,某种被提出的答案也可能是错误的,这一点也可能常常是很清楚的。例如,在两代人之间的正义这个问题上,传统的功利原则使人误入歧途,这似乎显而易见。如果一个人把人口的数量看作是可变的,并以较高的资本边际生产力和十分久长的时间范围为前提,那么,最大限度地提高总功利就会导致积累率过高(至少在近期内如此)。既然从道德观点看,没有理由要根据纯粹的时间偏好来对未来的福利打折扣,那么结论就更可能是,后代人的更大利益足以补偿当前的牺牲。如果仅仅是由于有了更多的资本和更先进的技术,因而有可能维持相当多的人口,上述情况就可能证明是正确的。例如,功利主义理论可能会指示我们要求较贫穷的一代为远较富有的后代作出重大的牺牲。但这种对利益的计算法是使一些人的损失和另一些人的利益和平衡,因此它对不同时代的人甚至比对同时代的人似乎更难证明其为正确。即使我们不能规定一种正确的储蓄原则,我们也应当能够避免这种极端的做法。
不过,契约论是从原始状态的观点来看待这个问题的。各方不知道他们属于哪一代,也不知道那产生同样结果的东西,即他们的社会所处的文明阶段。他无法说明这个阶段是贫穷还是比较富有,主要是农业的还是已经工业化了的,等等。在这些方面,无知之幕是完整的。于是,原始状态中的人就会这样来问他们自己:假定其他各代人都要按同样的比率储蓄,那么他们会在多大程度上愿意在每个发展阶段去储蓄。就是说,如果他们所建议的比率是为了调整整个积累幅度,那么,他们就应该考虑他们是否愿意在任何已知的文明阶段去储蓄。因此,他们事实上必须选择一种正义的储蓄原则,用以对每一个发展阶段规定适当的积累率。储蓄率的变化大概决定于社会状况。如果人民贫穷而难以储蓄,那么应该规定较低的储蓄率;而在较富有的社会里,由于实际负担较少,可以合理地指望较多的储蓄。最后,一旦牢固地建立了正义的体制,所规定的净积累就下降到零。这时候,社会履行它的正义责任就要靠维持正义的体制和保护这些体制的物质基础。当然,正义的储蓄原则适用于社会是把储蓄作为一个正义问题来对待的这种情况。如果公民希望为各种各样的宏伟计划而储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将把时间偏好和优先问题留到下面几节讨论。目前,我只想指出契约论方法的主要特征。首先,虽然正义的储蓄原则显然不可能被完全民主地采用,但原始状态现却取得了同样结果。由于没有人知道他属于哪一代,每个人就都从自己的观点来看待这个问题,并由所采用的原则来合理地调节。由于同样的原则始终会得到选择,所以各代人实际上在原始状态中就有了代表。这样就会产生一种理想的民主决定,这种决定完全适应每一代的要求,因而符合“事若关己,不可挂起”的准则。此外,如果能维持合理的储蓄率,那么每一代(可能除了第一代外)都会得到利益,这也是一目了然的。积累过程只要开始并继续下去,就是符合以后各代的利益的。每一代都把正义的储蓄原则所规定的一笔相当数量的实物资本传给下一代(这里应该记住,这笔资本不仅是工厂、机器等等,而且还有使正义的体制和自由权的公平价值得以存在的知识、文化以及技术和技能)。这笔资本是用来补偿从前代得到的东西,使后代能够在更正义的社会里过上更好的生活。只有第一代的人才没有得到好处,因为虽然他们开始了整个积累过程,但他们并没有分享到他们储蓄的成果。但是,既然我们假定某一代人所关心的是他们的直接后代,例如,父亲所关心的是自己的儿子,那么,正义的储蓄原则,或更确切地说,对这种原则的某些限制,可能会得到承认。
规定一种正义的社会状态作为整个积累过程的目标,是契约论的又一特点。这个特点来自这样的事实,即关于正义的基本结构的理想观念是植根于原始状态选择的原则之中的。在这一方面,正义即公平观与功利主义的观点是大相径庭的(第41节)。可以把正义的储蓄原则看作是两代人之间公平地分担实现和维护一个正义社会的责任的一种协议。储蓄过程的目的是事先规定好的,虽然对这个目的也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更详细的方面将由所发生的具体情况及时决定。但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可以把这个目的继续无限制地扩大。事实上,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即使储蓄原则会制约差别原则,但也要先就适用于体制的正义原则取得一致意见,然后才能就储蓄原则达成协议。这些原则告诉我们应该去争取什么。储蓄原则是在原始状态对先前所认可的维护和发展正义体制的自然责任所作出的一种解释。就这种情况而言,伦理问题也就是在整个社会历史过程中始终就正义地对待所有世代的途径取得一致意见的问题。和在其他情况下一样,在原始状态中的人看来是公平的东西,为这种情况下的正义作出了规定。
然而,不应误解这个最近的社会阶段的意义。虽然每一代人都要为达到这种正义状态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一旦达到了这种状态,就再也不需要纯储蓄了),但不能认为只有这种状态才使整个历史过程有了意义和目的。相反,每一代人都有他们自己的适当目标。他们和各个个人一样,不是互相从属的。一个民族的生活被看作是贯穿整个历史时期的一种合作安排。它要受协调同时代人的合作的那种正义观的指导。没有哪一代的要求会比其他任何一代的要求更强烈。在试图估计合理的储蓄率时,原始状态中的人都会提出以下问题:对前后相继的几代人来说,在每个发展阶段应对彼此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才是合理的。他们试图使他们在每个阶段可能在多大程度上愿意为他们的下一代进行储蓄,同他们可能认为有权向他们的上一代要求得到些什么保持平衡,从而拼凑出一个正义的储蓄计划来。因此,如果他们把自己设想为父亲这一代人,那么,他们就应注意他们可能认为自己有权向他们的父亲要求得到些什么,从而确定他们应该为他们的儿子储蓄多少。如果他们作出的估计从两方面看似乎都公平合理,同时对于改善自己的环境也予以适当的考虑,那么,那个阶段的合理储蓄率(或储蓄率的幅度)就明确规定出来了,一旦对所有阶段都做到了这一点,我们也就规定了正义的储蓄原则。只要遵循这个原则,前后相继的几代人就不能彼此抱怨;事实上,不管时间间隔多么遥远,任何一代人都不能对其他任何一代人进行挑剔。
需要储蓄的最近阶段并不是一个十分富足的阶段。这一见解也许值得予以一定的重视。就某些目的来说,更多的财富也许不是多余的;事实上,从绝对的意义上说,平均收入可能并不很高。正义并不只是为了使后代人更为富裕才要求前代人储蓄。其所以要求储蓄,是因为储蓄是全面实现正义体制和自由权公平价值的一个条件。如果要进行更多的积累,那是由于其他原因。如果认为一个正义的良好的社会必定是高度的物质生活水平的产物,那是一种错误。人们所需要的是与别人自由结合的有意义的劳动,这种自由结合在正义的基本体制的基础上调整人们的相互关系。要达到这种状态,并不需要巨大的财富。事实上。财富超过了一定限度反而更可能成为一种实际的累赘;往最好处说,即使不会使人恣情纵欲、精神空虚,也会成为一种毫无意义的分心之物(当然,关于有意义的劳动的定义本身就是一个问题。虽然它不是一个有关正义的问题,但在第79节中也将对它略加评论)。
我们现在应该说明的是,正义的储蓄具有互利原则的特征。一般地说,只要存在着利益交换,只要每一方作为公平的报酬给予对方以某种好处,这个原则就可以适用。然而,在历史过程中,虽然每一代人都得到了上代人的储蓄之益,但没有哪一代人因此而予上代人以回报。在遵循储蓄原则时,每一代人都对下代人作出贡献,并从上代人那里得到好处。开头几代人大概很少会得到任何好处,而最后几代人由于生活在不再需要提倡进一步储蓄的历史阶段,所以他们得到的最多而给予的最少。这看起来也许是不正义的。赫曾说,人类的发展是一种时代次序的不公平,因为后人从前人的劳动得到了好处而又不用付出同等的代价。康德认为,上代人仅仅为了下代人的缘故而承受重担,而结果却让最后一代人幸运地坐享其成,这种情况令人感到费解。这种感觉虽然是完全自然的,但却是错误的。虽然各个世代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特殊的关系,但这种关系并未导致不能克服的困难。
世世代代绵延不绝,而各个世代之间利益的实际交换也只发生在一个方向,这是一个天然的事实。我们能够为我们的后代作出某些贡献;而我们的后代却不能为我们作出任何贡献。这种情况是无法改变的,因此是否正义的问题是不存在的。什么是正义的,什么是不正义的,这要看体制是如何来处理自然的限制的,同时要看体制是如何建立起来以利用历史的可能性的。显然,如果各个世代都要得到利益(也许第一代除外),它们就必须选择一种正义的储蓄原则,而如果遵循这个原则,就能做到使每一代人从上代人那里得到好处,而又为下一代人尽自己应尽的一份力量。每个世代之间唯一的互利交换是实际交换,即在制定正义的储蓄原则时可以在原始状态作出补偿性调整。但我想象每一代都为自己作出了这种调整,至于如何使任何一代去照看所有世代的利益,那就是无知之幕和其他限制的事了。
差别原则何以不适用于储蓄问题,这一点现在是很清楚了。后代人是无法改善第一代中最不幸的人的处境的。这个原则是不适用的,它看来甚至还可能意味着根本不存在任何储蓄问题。因此,处理储蓄问题必须另辟蹊径。如果我们设想原始状态包括各个实际世代的代表,那么无知之幕就可能会使改变动机假定成为不必要之举。但是,正如我们在前面(第24节)所指出的那样,最好还是采用现在进入这一解释。这样,原始状态中的人就知道他们是同时代的人,因此,若不是他们至少还要关心一下他们的直接后代,他们是没有理由同意进行任何储蓄的。当然,他们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代,但这一点并不重要。无论上代人有没有进行储蓄,各方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看来最好还是保留现在进入这一解释;从而对动机条件进行调整。各方被看作是家系的什表,有连续的世代之间保持着感情上的联系。这和调整看来是十分自然的,在论证平等自由权时也曾这样做过(第33节)。虽然储蓄问题提出了一种特殊情况,但正义的表征依然未变。两代人之间的正义标准也就是可能在原始状态得到选择的标准。
现在,我们必须把正义的储蓄原则同正义的两个原则结合起来。只要假定储蓄原则是按照每一代中地位最不利的人的观点来规定的,也就做到了这种结合。通过实际调整来明确规定积累率的,正是绵延不绝的这一批人当中有代表性的人。他们事实上试图限制对差别原则的应用。在任何一代,他们的期望都要按照可能得到确认的储蓄条件予以最大限度的提高。因此,对差别原则的全面说明包括了储蓄原则这个限制因素。如果说正义的第一个原则和公平机会原则限制了差别原则在每个世代内部的应用,那么储蓄原则则限制了差别原则在各代之间的应用范围。
当然,受惠较少的人进行储蓄,不一定就是他们积极参与了投资过程。相反,他们的储蓄一般来说就是表明他们赞同为适当积累所必需的经济安排和其他安排。只要承认那些旨在提高地位最不利的人的后代的生活水准的政策是一种政治判断,从而放弃可以得到的眼前利益,也就达到了储蓄的目的。支持这些安排,就能实现必要的储蓄,而且地位最不利的人的任何一代的有代表性的人都不能抱怨说另一代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同时还应指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尤其在早期阶段,可能适用的是普遍的正义观,而不是序列中的这两个正义原则。但同样的概念仍然是适用的,对此我不打算专门论述。
因此,关于正义的储蓄原则的某些主要特征就简单地讲到这里。现在我们可以明白,不同世代的人和同时代的人一样,都对彼此负有责任和义务。当前的这一代人并不能随心所欲,而是要受到一些原则的约束,而为了在不同时期的人们之间规定正义,这些原则可能会在原始状态得到选择.此外,人们也有一种维护和发展正义体制的自然责任,而为了这个目的,需要把文明提高到一定的水平。把这些责任和义务加以引伸,初看起来未免有牵强附会地运用契约论之嫌。然而,这些要求可能会在原始状态得到承认,这样,正义即公平观也就适用于这些问题,而它的基本概念则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第45节时间偏好
我曾经假定,原始状态中的人在选择储蓄原则时并不抱有纯粹的时间偏好。我们必须考虑一下这个假定的理由。就个人来说,避免纯粹的时间偏好,正是有理性的一个特征。西奇威克认为,理性意味着对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所表示的一种不偏不倚的关注。时间上的位置有不同,事情的发生也有先后之分,但仅仅这种差异本身还不能成为厚此薄彼的合理依据。当然,由于当前的或不远将来的利益具有更大的可靠性或可能性,我们可能对这种利益给予更多的重视,同时,我们也应该考虑我们获得某种享受的地位和能力可能会发生的变化。但这些问题没有一个可以证明我们可以仅仅由于现时时间上的位置同我们更近而宁愿要较少的现时利益,而不要更多的未来利益(第64节)。
不过,西奇威克认为,普遍善与个人善的观念在基本方面是相同的。他认为,一个人的善是通过比较和综合每个时期相继发生的不同的善而设计出来的,同样,普遍善也是通过比较和综合许多不同个人的善而设计出来的。部分与整体的关系以及部分之间的相互关系,在每一种情况下都是相似的,都是建立在综合的功利原则的基础上的。因此,用于社会的正义的储蓄原则,决不可受到纯粹时间偏好的影响,因为和以往一样,个人和世代在时间上的不同位置本身不能证明对他们区别对待是有道理的。
既然正义即公平观中的正义原则不是一个人的合理选择原则的延伸,那么反对时间偏好的论据必定是另一种性质的论据。可以参照原始状态来解决这个问题;但一旦用这个观点来看问题,我们就得出相同的结论。各方没有理由要对纯属时间上的位置予以任何重视。他们必须为每个文明阶段选择一种储蓄率。如果他们由于未来的情况对现在来说似乎不那么重要而就把最近时期和更早时期加以区别,那么现在的情况在将来看起来也会不那么重要。虽然任何决定都必须在现在作出,但他们也没有理由利用这种情况:宁可今天不重视将来,而不可将来不重视今天。这种情况是对称的,一种选择同另一种选择一样都带有随意性。原始状态中的人由于受无知之幕的支配而接受了每一时期的观点。他们对这种对称情况看得非常清楚,所以,他们不会同意任何或多或少重视较近时期的原则。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达成一种从各种观点看都是始终如一的协议,因为承认时间偏好原则,就是允许在时间上处于不同地位的人可以按照仅仅以这种随机性为基础的不同重点去评定彼此的要求。
同合理谨慎的情况一样,反对纯粹的时间偏好与重视不可靠性和变化中的环境是不矛盾的;它也不排斥利用利率(无论是在社会主义经济中或是在私有财产经济中)把有限的资本分配给投资。确切地说,这个限制就是;根据正义的基本原则,我们不可以仅仅由于不同的各代在时间上的先后而对它们给予不同的对待。原始状态的规定就是要能在这方面产生正确的原则。就个人来说,纯粹的时间偏好是非理性的:它意味着个人不是把所有时期看作同样是生活的组成部分。就社会来说,纯粹的时间偏好是不正义的:它意味着(从不重视将来这个更普遍的例子看)活着的人利用他们在时间上的位置来促进他们自己的利益。
因此,契约观点同西奇威克的观点一样,都拒绝承认时间偏好是社会选择的依据。如果活着的人让自己为这种考虑所驱使,他们可能就是对不起他们的前人和后人。不过,这种论点似乎是与民主原则相抵触的,因为往往有人说,民主原则要求按照当前这一代人的愿望来决定社会政策。当然,也有人认为,需要按照适当的情况来弄清楚和确定这种偏好的含义。为未来而进行的集体储蓄具有公共善的许多特点,而所谓孤立决定和保证遵守问题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但是,假定这方面的困难能够得到克服,同时当前这一代的有见识的集体判断在必要的条件下又是已知的,那就可以认为,即使在公共判断显然错误的情况下,关于国家的民主观点也不赞成政府为了未来的世代而进行干预。
这种论点是否正确,取决于对它作怎样的解释。作为对民主宪法的一种描述,那是无可非议的。一旦公共的意志在立法和社会政策中明确地表达出来,政府若无视这种意志,那就不成其为民主的政府。政府无权取消选民关于储蓄数量的意见。如果一个民主制度被证明是正当的,那么,政府拥有那种权力通常就会在总体上导致更多的不正义。我们选择宪法安排,应该根据它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产生正义而有效的立法。一个民主主义者就是认为民主的宪法最符合这种标准的人。但他的正义观包括为未来世代的正义要求做好准备。即使是作为选择制度的一个实际问题,选民也应有最后决定权;这仅仅是由于这比政府有权无视选民的愿望更可能是正确的。然而,由于正义的宪法即使在有利的条件下也是一种不完全的程序正义,人民仍然可能作出错误的决定。他们可能会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从而对其他世代产生永久性的严重的不利影响,而在其他政体下,这种错误也许是可以防止的。此外,根据作为民主制度基础的这种同样的正义观,不正义可能是十分明显的,是可以予以证明的。事实上,这种正义观的一些原则在宪法中可能或多或少是清楚的,并为司法部门和有见识的舆论在解释宪法时所经常引用。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民主主义者也许没有理由不可以通过适当的不服从方式来反对公共的意志,或者即使他是一个政府官员,他也没有理由不可以去避开这种意志。虽然人们相信宪法的合理性,并接受拥护宪法的义务,但在集体判断充分不正义的情况下,可以拒绝接受遵守特定法律的义务。关于储蓄水平的公共决定,决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对这种决定在时间偏好上的倾向,不应予以特别尊重。事实上,如果没有受损害的各方,即未来的世代,这种决定就更加值得怀疑。除非一个人认为可能还有其他更好的政体,并为实现这种政体而努力,否则他就不能不是一个民主主义者。只要一个人不相信这种情况,而是认为适当的不服从形式,例如非暴力抵抗或良心不服从的行为,是纠正民主制定的政策的必要而合理的方法,那么他的行为就是与承认民主宪法相一致的。我将在下一章更详尽地讨论这个问题。此刻的基本要点是:和所有其他社会决定一样,关于为未来作准备的集体意志是服从正义的原则的。这一情况的特点并不能使它成为例外。
应该指出,否认纯粹的时间偏好是一个基本原则,是与承认在一定程度上减少对未来的重视可以改善其他有缺点的判断标准不矛盾的。例如,我已经说过,功利主义原则可能会导致一种极高的储蓄率,从而使前面的世代过分艰苦。这一后果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通过降低生活在未来的人的福利来予以纠正。既然可以认为后代的福利不那么重要,那就不需要像以前那样多地去储蓄。同时,通过调整所要求的功利函数的参数来改变必要的积累,这也是可能的。我不能在这里讨论这些问题。遗憾的是,我只能表示这样的看法,即这些手段仅仅减轻了错误原则的后果。这一情况在某些方面类似于把功利标准与平等原则结合起来的体制观所具有的情况(见第7节)。在那种情况下,如果单独采用两个原则中的一个,结果证明都是不能接受的,那么,得到适当重视的平等标准就可用来修正功利标准。这样,以此类推,在提出了适当的储蓄率就是始终最大限度地提高社会功利的储蓄率(即达到某种最大的积分)这个概念之后,我们就可以在后代福利不那么得到重视的情况下得到一种似乎比较合理的结果;而减少对后代福利的重视的最合适的程度,可能取决于人口增长的速度,取决于资本生产率等等。我们正在做的是调整某些参数,以便得出一个更符合我们的直觉判断的结论。我们可能会发现,为了实现两代人之间的正义,对功利原则作这些修正是必要的。当然,在这种情况下采用时间偏好也许是一种较好的办法;但我认为,采用这种办法表明了我们是从一种错误的观点出发的。这里的情况和前面提到的体制观是不同的。时间偏好和平等原则不同,它没有任何内在的伦理上的吸引力。采用时间偏好不过是减轻功利标准的后果的一种纯属特殊的手段而已。
第46节再论优先
正义的储蓄问题可以用来进一步说明正义的优先问题。契约论的一个特点是:它对可以要求某一代人为后代人的福利储蓄多少规定了上限。正义的储蓄原则成了对积累率的一种限制。每一个时代都要尽它应尽的力量,以便实现为正义的体制和自由权的公平价值所必需的条件;但不能提出比这更多的要求。也许有人会表示异议说,尤其是在利益量很大并意味着长期发展的情况下,可以要求更高的储蓄率。有人甚至会认为,如果继之而来的经济和利益相当大,则违反正义的第二个原则的财富和权力的不平等可能证明是合理的。为了支持自己的观点,他们可以指出一些例子,来证明我们为了后代的福利似乎承认了这种不平等和积累率。例如,凯恩斯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的那种巨大的资本积累,在一个财富平均分配的社会里是决不可能发生的。他说,十九世纪的社会安排把更多的收入交给那些极少有可能用完这些收入的人去掌握。新富人生来不是为了大量消费,他们所喜欢的不是直接消费的享受,而是投资所产生的权力。正是财富分配的这种不平等使迅速积累资本和在一定程度上不断提高每个人的一般生活水平成为可能。在凯恩斯看来,正是这一点为资本主义制度提供了主要的辩护理由。如果富人把他们的新财富花在自己身上,那么,人们就会认为这种制度是不可容忍的而予以抛弃。当然,还有比凯恩斯所描述的更有效、更正义的方法来提高福利和文化水平。只有在特殊情况下,包括与贵族阶级的纵欲相对而言的资本家阶级的节俭,社会通过给予富人以多于他们认为自己可以正当花费的财富,才能获得投资资金。但这里最根本的一点是:凯恩斯的理由无论其前提是否正确,都可以使它转而完全为改善工人阶级的状况服务。虽然工人阶级的状况似乎艰难,但凯恩斯大概会认为,尽管资本主义制度有许多明显的不正义之处,但要消除这种不正义,使地位较不利的人的状况得到改善,这并不是真能做到的。在其他安排下,劳动者的地位甚至可能会更糟。我们无需考虑这些论点是否正确。只要指出这样一点就够了:与人们可能会认为的相反,凯恩斯并不是说,为了后代的较大福利,穷人的苦难是合情合理的。这一点是与正义优先于功利是一致的,也是与更大的利益总量相一致的。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在储蓄问题上违反正义的限制,就都必须指出这样的情况:不违反这种限制,结果就可能会使那些遭受不正义的人遭受更大的损害。这种情况类似于业已在自由权优先题目下所讨论的情况(见第39节)。
显然,凯恩斯心目中的不平等同样违反了公平的机会均等原则。因此,这就使我不得不考虑应该用什么样的论据来为违反这一标准的行为辩护,并考虑怎样来提出适当的优先规则。许多作者认为,公平的机会均等可能会产生严重的后果。他们认为,某种等级制的社会结构以及一个具有普遍传统特点的统治阶级,对于公共善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执掌政权的人应该对自己社会的宪法传统富有经验,并从小受到这种传统的教育,他们的有保障的地位给他们带来的特权和享受减少了他们的野心。否则风险就会太大,那些缺乏文化和信仰的人就会互相争夺,为一己的狭隘目标来控制国家的权力。因此,伯克认为,统治阶层的那些大家族用他们政治统治的聪明才智,为一代代的普遍福利作出了贡献。黑格尔认为,诸如长子继承权之类的对机会均等的限制是至关重要的,由于地主阶级不受国家、利润追求和文明社会中种种随机事件的影响,所以这种限制可以保障特别适合于政治统治的地主阶级。特权家族和财产安排使深受其惠的人准备为了全社会的利益而采取一种比较明确的普遍利益的观点。当然,人们毋需赞成诸如等级森严的制度这类东西;人们可以相反地认为,对保持统治阶级的活力来说,至关重要的是,具有非凡才能的人应能进入这个阶级并得到全面的承认。但这个限制性条款是与否认公平机会原则相一致的。
为了与公平机会优先于差别原则保持一致,如果像伯克和黑格尔似乎论证的那样,认为包括受惠最少者在内的整个社会都得益于对机会均等的某些限制,那是不够的。我们还必须认为,消灭这些不平等的企图,可能会与社会制度发生冲突并妨碍经济的运转,从长远来看,这无论如何会使地位不利的人的机会受到甚至更多的限制。公平机会优先同自由权优先这个平行的例子一样,意味着我们必须强烈要求把机会给予那些机会较少的人。我们必须坚持使他们能够得到在其他情况下不能得到的更广泛的较称心合意的选择。只有在情况证明抛弃词汇序列并进而根据直觉来解决公平机会与社会和经济利益的矛盾是正确的时候,所谓全社会都得利这种不太明确的要求才可以说得过去。这些情况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要求我们抛弃正义原则的词汇序列。这两个序列可以在不同的时间发生作用。
我不打算进一步讨论这些复杂情况。但我们应该指出,虽然家庭内的生活和教养大概也和其他任何事情一样,影响着儿童的动机和他从教育获得好处的能力,从而又影响着他们的生活前景,但这些影响并不一定就与公平的机会均等相矛盾。即使在一个符合正义的两个原则的井然有序的社会里,家庭也可能成为个人之间平等机会的障碍。因为正如我已经规定的那样,正义的第二个原则仅仅要求社会各部分中具有类似天赋和动机的人具有同等的生活前景。如果在社会同一部分中的家庭之间在如何发展儿童的志向问题上存在着差异,那么,虽然社会各部分之间的公平的机会均等可能实现,但个人之间的平等机会却不会实现。这种可能性提出了机会均等的概念能在多大程度上适用的问题;但我要把这个问题留到后面(第77节)去讨论。这里我只打算说这样一点,即遵循差别原则及其所提出的优先规则,可以减少实现完全的机会均等的紧迫性。
至于是否有合理的论据可以否定公平的机会均等原则而赞成一种等级制的阶级结构,我不打算研究这个问题。这些问题不属于正义理论的范围。与此有关的一点是,虽然这些论点有时看起来似乎是自圆其说并且是虚伪的,但由于是按照差别原则及其所遵循的词汇序列来对这种正义观进行解释的,所以当这些论点体现了普遍的正义观时,它们也就具有了正确的形式。其他人或整个社会享有更大的利益总量,并不能证明违反公平的机会均等是正当的。但即使消灭了这种不平等,这种要求(不管是否正确)也必定会使社会中地位最不利的那部分人的机会受到进一步的限制。人们将认为这些不平等不是不正义的,因为全面实现正义原则的条件还不存在。
在指出了关于优先的这些情况之后,我现在打算最后说明一下适用于体制的两个正义原则。为了完备起见,我将作一全面的说明,包括以前系统提出的一些观点。
正义的第一个原则:
每个人都应有平等的权利去享有与人人享有的类似的自由权体系相一致的最广泛的、平等的基本自由权总体系。
正义的第二个原则:
社会和经济不平等的安排应能使它们
(1)符合地位最不利的人的最大利益,符合正义的储蓄原则,以及
(2)在公平的机会均等的条件下与向所有人开放的官职和职务联系起来。
第一条优先规则(自由权优先):
正义原则应按词汇序列来安排,因此自由权只有为了自由权本身才能受到限制。
这里有两种情况:
(1)不太广泛的自由权应能使人人享有的自由权总体系得到加强;
(2)不太平等的自由权必须是具有较少自由权的那些人能够接受的。
第二条优先规则(正义优先于效率和福利):
正义的第二个原则在词汇序列上优先于效率原则和最大限度提高利益总量的原则;而公平机会优先于差别原则。这里有两种情况:
(1)机会的不平等必须扩大具有较少机会的那些人的机会;
(2)过高的储蓄率必须在总体上能减轻为此而受苦的人的负担。
一般概念:
所有的社会基本善——自由权和机会、收入和财富以及自尊的基础——都应予以平等地分配,除非任何此类善的不平等分配符合受惠最少者的利益。
应该说明的是,这些原则和优先规则无疑都是不完全的,无疑需要从其他方面予以修正,但我不打算把对这些原则的说明弄得更加复杂。这里只要指出这样一点就可以了:如果我们最后得出了非理想理论,我们也不是直接退回到普遍的正义观上去。这两个原则的词汇序列以及这种序列所含有的价值,提出了在许多情况下都似乎相当合理的优先规则。我曾试图通过不同的例子来说明怎样利用这些规则,并指出它们的似乎合理性。例如,在理想理论中,正义原则的排列次序反映并指导了如何把这些原则应用于非理想的情况。它指出哪些限制需要首先处理。普遍正义观的缺点是,它缺乏序列中这两个原则的明确结构。在非理想理论的比较极端和比较复杂的例子中,也许除此别无选择。适用于非理想情况的一些规则的优先,在某个问题上将会行不通;而且事实上我们也许根本就找不到任何圆满的答案。但我们必须努力尽量地摧迟算帐的日子,同时努力把社会安排好,使这个日子永远不会到来。
第47节正义的准则
对符合正义两原则的体制进行系统的概括描述,这个任务至此已经完成了。正义的储蓄率一旦确定,或者储蓄的适当限度一旦得到明确的规定,我们就有了调整最低限度社会保障水平的标准。对基本的公共善的调拨额和收益额的安排,应能按照规定的储蓄和维护平等自由权的要求来提高受惠最少者的期望。如果基本结构采取这种形式,那么由此而产生的任何分配就都将是正义的(或至少不是不正义的)。每个人都得到了那笔总收入(收益加调拨部分),按照公共规则体系,他是有权得到这笔收入的,他的合法期望就是建立在这个规则体系上的。不过,正如我们在前面(第14节)所看到的那样,这种分配正义观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它含有很大的纯粹程序正义的成份。我们不想在关于特定个人的偏爱和要求这种知识的基础上来规定对善和服务的正义分配。从相当普遍的观点来看,这种知识被认为是毫不相干的;而且无论如何它都会带来一些复杂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是不能用一些堪称简单的原则来予以解决的,虽然人们也许会合理地同意这些原则。但是,如果要使纯粹程序正义这个概念能够适用,那就必须像我说过的那样建立并公正地管理一系列正义的背景体制。要依靠纯粹的程序正义,必须先使基本结构符合正义的两个原则。
对分配份额的这个描述,不过是进一步说明了一个人们所熟知的概念,即只要适当地建立起一种(切实可行的)竞争性的价格体系,并使之植根于正义的基本结构之中,那么收入和工资就会是公正的。只要有这两个条件就够了。从公平竞争的结果来推论,由此而产生的分配就是背景正义的例证。但我们需要考虑一下,这种观念是否符合我们关于什么是正义和不正义的直觉既念。我们尤其应该问一问,这种观念在多大程度上与常识性的正义准则相一致。看来我们好像完全忽略了这些意见。现在我想指出,这些意见是有道理的,它们的从属地位也是能够得到解释的。
这个问题可以用下面的方法来说明。穆勒正确地论证说,只要人们仍然停留在常识性准则的阶段,正义的这些准则就不可能一致。例如,就工资来说,按劳分配和按贡献分配就是相互排斥的两个相反的准则。而且,即使我们在某些方面给予它们以更多的重视,它们也无法决定怎样确定自己的相对价值。因此,常识性的准则并不表示一种关于公正的或合理的工资的有决定作用的理论。然而,也不能因此就像穆勒似乎假定的那样,认为人们只有采用功利主义原则才能找到一种令人满意的观念。某种更高的原则当然是需要的;但除了功利原则,还有其他原则可供选择。把其中的一个准则或这些准则的某种结合提升到一种首要原则的高度,如所谓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原则,这甚至也是可能的。从正义理论的观点看,正义的两个原则规定了这种正确的更高标准。因此,这里的问题是:应该考虑一下,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会不会出现常识性的正义准则,而这些准则又是怎样得到适当的重视的。
可以考虑一下在一个以正义的基本结构为背景的完全竞争性经济中的工资情况。假定每家公司(无论是公营的还是私营的)必须按照长远的供求因素来调整它的工资额。公司的工资不能高得使它付不起,也不能低得使相当多的人由于可以得到其他机会而不愿意贡献自己的技能。平心而论,不同工作的相对吸引力从各方面看都会是相等的。因此,不同的正义准则究竟是怎样产生的,也就不难看出了。这些准则只是表明了一些工作的特点,而这些特点对市场供求的任何一方或双方都具有特殊的意义。公司对工人的需求,决定于劳动的边际生产率,就是说,决定于用该公司生产的商品的销售价格来测量的劳力单位的差益净值。这种差益对公司的价值。最终依赖于市场状况,依赖于家庭愿意用什么价格来购买各种商品。经验和训练,自然能力和专门知识,必然会获得重视。公司愿意向具有这些特点的人支付较多的工资,因为他们的生产率较高。这个事实说明了什么是按贡献分配的准则,并对这个准则给予更多的重视,于是,作为特殊情况,我们又有了按训练分配或按经验分配等等原则。但从供方的观点看,如果要使可能在以后作出贡献的人承担训练和延期费用,那就必须支付额外费用。不稳定的、条件艰苦而又危险的工作往往会得到较多的报酬。否则就不会有人愿意从事这些工作。这种情况产生了诸如按劳分配或按所承担的风险分配等等准则。即使假定人们都具有同样的自然能力,经济活动的需要也仍会产生这些准则。鉴于生产单位和求职者的目标是既定的,某些特点于是就变得有关了。在任何时候,公司的工资制度都必然会承认这些准则,同时,由于要留有调整时间,一般都要很据市场情况对这些准则给予必要的重视。
这一切似乎相当清楚了。还有几个问题更加重要。首先,不同的正义观有可能产生大致相同的常识性准则。因此,在一个由功利原则支配的社会里,以上所有准则都极可能会得到承认。只要经济代理人的目的是充分相似的,这些准则必然会引起人们的兴趣,而工资制度也会对它们予以明确的考虑。另一方面,这些准则受到重视的程度一般说来是不会相同的。正是这一点使正义观产生了差异。这里不仅会出现以其他方式实行工资制度的倾向,而且经济事态的长期趋势也几乎肯定会走上另一条发展道路。如果整个背景体制是受截然不同的正义观支配的,那么公司和工人必须适应的市场因素就不会是相同的。不同的供求平衡会保证使各种准则得到不同的考虑。因此,正义观之间的明显差异并不出现在常识性准则阶段,而是表现在这些准则始终具有的相对的、不断变比的重点上。关于合理的或正义的平衡,有一种习惯性的或传统的观念,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把这种观念看作是根本的观念,因为这种观念要取决于规定背景体制的原则,取决于它是否能按照这些原则的要求使自己适应当前的情况。
有一个例子也许能说明这个问题。假定一个社会的基本结构规定了公平的机会均等,而另一个社会却没有这样做。于是,在第一种社会中,以按训练和教育分配这种特殊形式表现出来的按贡献分配的准则所受重视的程度大概要小得多。即使我们像事实所表明的那样假定人们具有不同的自然能力,情况也可能如此。其所以如此,是因为在许许多多的人得到了训练和教育之益的情况下,第一种社会对合格人材的供应量也大得多。如果对新人的加入没有限制,或者如果教育借款(或补贴)市场有缺陷,那么天赋较佳的人得到的奖励就会少得多。受惠较多者和收入最低价级在收入方面的相对差别趋于接近;而在遵循差别原则时,这种趋势甚至更加强大。因此,按训练和教育分配的准则,在第一种社会要比在第二种社会较少受到重视,而按劳分配的准则则较多受到重视。当然,按照正义观的要求,社会条件改变了,准则之间的适当平衡一般也要随之而改变。正义原则长期始终一贯的应用,逐步改造了社会结构,使市场因素也发生了变化,从而重新确定了这些准则的重点。现有的平衡即便是正确的,也决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此外,至关重要的是要牢记常识性准则的从属地位。要做到这一点有时很困难,因为这些准则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所熟悉的,因而在我们的思想中可能占有主导的地位,如果说它们处于派生地位,那反而没有道理了。这些准则没有一个可以提高到一种基本原则的地位。每一个准则大概都是为了适应与某些特定体制相联系的一个有关特征而产生的,这个特征不过是许多特征中的一个,而这些体制也只是一种特殊的体制。把其中一个准则当作基本原则来采用,结果肯定会忽略了应该予以考虑的其他问题。而如果把所有准则或许多准则当作基本原则来对待,那也不会使系统性和明确性有所增加。常识性准则还是处于错误的普遍性水平上。为了找到合适的基本原则,我们决不能超越这些准则。无可否认,某些准则初看起来似乎是相当普遍的,例如,按贡献分配的准则在完全竞争性的经济中适用于许多分配情况。如果接受边际生产力决定分配的理论,每一个生产要素就要按它增加了多少产量来获得收入(假定生产资料是私有财产)。从这个意义上说,工人也就得到了他的劳动成果的全部价值,不多也不少。这一点立刻给我们造成了一种公平的印象。它受到一种传统观念的欢迎,这种观念就是:我们对自己的劳动成果拥有自然财产权。因此,对某些作者来说,按贡献分配这一准则作为一种正义原则,一直似乎是令人满意的。
然而,显而易见,情况并非如此。劳动力的边际产品取决于供求情况。个人的劳动贡献随着公司对个人技能的需求而变化,而对个人技能的需求又随着对公司产品的需求而变化。个人的贡献还受到可以贡献同样才能的人的人数的影响。因此,除非能适当地控制根本的市场力量及其所反映的对机会的利用率,否则就没有理由认为奉行这种按贡献分配的准则会产生正义的结果。而我们知道,这意味着整个基本结构是正义的。因此,除了按正义原则的要求作出背景安排,否则就无法给予这些正义准则以适当的重视。某些体制事实上可能突出了某些准则,例如就像竞争性经济突出了这个按贡献分配的准则那样。但是,孤立地考察对任何准则的运用,是推断不出最后分配的正义性来的。要根据整个制度来对这许多准则作出全面评价。例如,需要的准则是调拨部门决定的事;它决不能作为工资的准则。要对分配份额的正义性作出估价,我们就必须注意背景安排的全面作用,注意来自每个部分的收入和财富的比例。
有人可能会不同意前面对常识性准则的说明,不同意完全竞争性经济绝不可能得到实现这个关于纯粹程序正义的概念。生产要素事实上从来没有得到它们的边际产品,而且无论如何在现代条件下,一些工业很快就为一些大公司所控制。竞争充其量是不完全的,人们所得到的价值小于他们所作贡献的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是受剥削的。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首先是:在任何情况下,在适当的背景体制中得到适当控制的竞争性经济的概念是一种理想的安排,它说明怎样才能实现正义的两个原则。它用来说明这些原则的内容,并提出一种办法,使私有制经济或社会主义制度都能符合这一正义观。即使现有条件永远不能满足这种理想的假定,我们还有某种关于什么是正义的观念。而且,我们还能更好地估计市场现有的种种缺陷究竟如何严重,并确定接近这种理想的最佳途径。
另一个问题是:所谓人们由于市场的缺陷而受到剥削,这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情况,就是说,按贡献分配的准则遭到了破坏,而所以发生这种情况,是由于价格体系不再有效。但我们已经知道,这个准则不过是许多次要准则中的一个,真正起作用的是整个制度的运转方式,是这些缺点是否从其他方面得到了补救。此外,既然没有得到实现的基本上是功利原则,人们还可以说,受剥削的是整个社会。但事实上,剥削这个概念用在这里是不合适的。它意味着背景制度的极不正义性,而与市场的低效率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最后,考虑到功利原则在正义即公平理论中的从属地位,即使必然无法做到使市场完善,那也不需特别担忧。更重要的是,在公平的机会均等的背景条件下,竞争性的安排为自由联合和个人选择职业提供了广阔的余地,同时,还使家庭的决定能够调节为私人用途而生产的商品。一个基本的必不可少的条件是,经济安排不可与自由权体制及自由联合发生矛盾。这样,如果市场是合理竞争的和开放的,那么纯粹程序正义的观念就是一种切实可行的观念。它比其他的传统理想似乎更切合实际,因为它的明确目的就是协调众多的可能标准,使之成为一个合乎逻辑的可行观念。
第五章 分配份额-3
第48节合法期望与道德应得
常识往往会认为,收入和财富以及生活中一般的美好事物都应该按照道德应得来分配。正义只有符合美德才是值得庆幸的。虽然人们承认这种理想决不可能完全实现,但它却是关于分配正义的恰当观念,至少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原则,只要环境允许,社会就应努力予以实现。不过,正义即公平理论拒绝接受这种观念。这种原则在原始状态中是不会得到选择的。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无法规定必要的标准。此外,按美德分配的观念未能把道德应得与合法期望区别开来。的确,人和团体在参与正义的安排时,按照公认规则的规定、相互提出了权利要求。他们在现有安排的鼓励下做了各种事情,现在有了某些权利,而正义的分配份额就是对这些权利要求的承认。因此,正义的安排使人们得到了他们有权得到的东西;它满足了他们的以社会体制为基础的合法期望。但是,他们有权得到的东西不是与他们的固有价值成正比的,也不以他们的固有价值为转移的。正义原则是指导基本结构和规定个人的责任和义务的,它们并不涉及道德应得问题,因此,分配份额不可能与道德应得相一致。
前面对常识性准则及其在纯粹程序正义中的作用所作的说明(第47节),证明了这个论点。例如,在确定工资时,竞争性经济重视按贡献分配的准则。但我们已经知道,一个人的贡献大小(按一个人的边际生产力来估算)决定于供求情况。毫无疑问,一个人的道德价值不会随着可以贡献同样才能的人的人数多少而发生改变,也不会随着碰巧需要他所能生产的东西的人的人数多少而发生改变。没有人会认为,如果对某个人的能力需求较少,或这种能力每况愈下(以歌唱演员为例),他的道德应得也要经历类似的变化。这一点完全是显而易见的,人们长期以来都是同意的。它不过是反映了前面(第17节)所提到的事实。即它是我们的道德判断的一个固定点,一个人在自然资产分配中应有的位置,不过是他在社会中应有的起始位置罢了。
进一步说,这些正义准则没有一个是以奖励美德为目的的。例如,少有的天赋所获得的奖励是为了弥补训练费用,是为了鼓励学习,也是为了把才能引向最能促进共同利益的地方去。由此而产生的分配份额并不与道德价值发生联系,因为从道德的角度看,自然资产的固有天赋及其在生活早期阶段的发展和培养中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都是带有随意性的,从直觉上看似乎最接近于奖励道德应得的准则,是按劳分配的准则,或者多半是按自觉劳动分配的准则。然而,又一次似乎显而易见的是。一个人愿意付出的劳动,是受到他的自然能力和技巧以及他可以得到的选择机会的影响的。在其他条件相等的情况下,具有较好天赋的人更可能进行自觉的努力,因此,无法不考虑给他们较好的待遇。奖励应得的主张是不切实际的。毫无疑问,就突出需要的准则这一点来说,道德价值是被忽视了的。基本结构必然也不会为了在暗地里获得必要的一致而使各种正义准则保持平衡。基本结构是由正义的两个原则指导的,而这两个原则是完全规定其他目标的。
另一种方法也可得到同样的结论。在前面的评论中,还不曾对道德价值概念不同于以合法期望为基础的个人要求这一点加以说明。因此,假定我们对这个概念作出了规定,并指出它与分配份额没有联系。我们只能考虑一种井然有序的社会,就是说,在这个社会里,体制是正义的,而且这一点得到了公认。这个社会的成员也有一种强烈的正义感,一种遵守现有规章并且彼此把自己有权得到的东西给予对方的实际欲望。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认为,每个人都具有同等的道德价值。现在,我们是从正义感的角度,从按照可能在原始状态得到选择的原则办事的欲望(第72节)的角度,对这个概念作出了规定。显然,按照这样的理解,人的同等道德价值,并非必须意味着分配份额也是同等的。每个人应该得到正义原则认为他有权得到的东西,但这些原则并不要求这方面的平等。
这里至关重要的一点是,道德价值这个概念并不提供关于分配正义的任何基本原则。这是因为,只有在关于自然责任和义务的正义原则得到承认之后,才能采用这个原则。一旦有了这些原则,就可以把道德价值规定为就是具有某种正义感;我们在后面(第66节)还要讨论到,按照相应原则办事的欲望或倾向能够成为美德的特征。因此,道德价值概念不像关于正当和正义的概念那样重要,它对实标规定分配份额不起任何作用。这一情况类似于关于财产的实质性规定同关于盗窃的法律之间的关系。财产制度是为了优先的独立社会目标而建立起来的,而有了财产制度,才有了违反关于财产的规定和法律的行为和过失。建立一个社会如果是为了把道德应得当作一个基本原则而予以奖励,那就像是为了惩罚盗贼而建立财产制度一样。因此,按美德分配的准则是不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的。既然有关各方都希望促进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的实现,那么,即使他们能找到规定关于善的观念的现成标准,他们也没有理由把他们的体制安排得要由道德应得来决定分配份额。
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个人由于做了现有安排鼓励他们去做的某些事情而获得了要求分享社会产品的权利。由此而产生的合法期望,可以说是公平原则和正义的自然责任的另一面。一个人有责任维护正义的安排,而如果他已经接受了这些安排中的某种地位,他也有义务去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同样,一个人如果遵守这种安排并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他也有权利要求别人给他以相应的对待。他们理应满足他的合法期望。因此,如果存在正义的经济安排,那么就可以参照这方面的实践所认为的有关规定和准则(具有它们的各自重点),使个人的这些要求得到适当的解决。我们已经知道,正义的分配份额按照道德价值来奖励个人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但我们能够说的是,按照传统的说法,正义的安排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就是说,它按照自己的规定,把每一个人有权得到的东西分配给每一个人。适用于体制和个人的正义原则规定,这样做是公平的。
不过,应该指出的是,虽然一个人的要求是受现有规定制约的,但我们仍然可以在一种非道德的然而是众所周知的意义上,把有权得到同应该得到区别开来。举例来说,在一场比赛后,人们常常会说,输方本来是应该赢的。这里,人们不是说胜方无权宣称他们是冠军,也不是说凡是战利品都要归胜利者,而是说,输方在较大程度上发挥了比赛所激发起来的技巧和本领,而正是发挥了这种技巧和本领,才使比赛引人入胜。因此。输方完全应该赢,而只是由于运气不好或由于使比赛失败的其他偶然情况才输了。同样,即使是最佳的经济安排,也未必能产生更好的结果。个人的实际要求,不可避免地会或多或少偏离这种安排预定予以考虑的要求。例如,某些处于有利地位的人,不一定比别人具有更为理想的本领和能力。这一切是显而易见的。这里有两种要求:一是在已知个人的贡献和事情结果的情况下,现有安排需要我们予以尊重的要求;一是在更理想的情况下可能产生的要求。但这里的问题是,即使我们真正能够区别这两种要求;这也一点不意味着分配份额要与道德价值相一致。即使发生了最好的情况,也仍然不存在分配与美德相一致的倾向。
毫无疑问,有人也许仍然会认为,分配份额与道德价值的一致至少应达到可行的程度。他们可能认为,除非那些境况较好的人具有优秀的道德品质,否则他们得到较大的利益就是对我们的正义感的亵渎。把分配的正义莫名其妙地看作是惩罚的正义的对立物,就可能会产生这种看法。的确,在一个相当井然有序的社会里,由于违反正义的法律而受到惩罚的人一般都做了错事。这是因为,刑法的目的是维护基本的自然责任,也就是那些禁止我们伤害别人性命和肢体或剥夺别人自由和财产的责任,而处罚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基本的自然责任不仅仅是一种关于税收和其他负担的安排,因为这种安排的目的是为了对某种行为进行评价,并用这种办法指导人们的互利行为。如果刑法所禁止的行为永远不会发生,那么情况就可能会好得多。因此,犯法的行为倾向是品质败坏的标志,而在一个正义的社会里,只有犯有这些过错的人才会受到法律的惩处。
经济和社会利益的分配显然是完全不同的。可以这样说,这种分配安排并不是刑法的反命题。一个是为了对某些违法行为进行惩罚,另一个是为了对道德价值进行奖励。不平等的分配份额的作用是弥补训练和教育的费用,把人们吸引到从社会角度看最需要人材的地方和团体中来,等等。假定每个人都承认,得到某种正义感适当制约的自我利益和团体利益的动机是正当的,那么,每个人就会选择那些最符合自己目标的事去做。工资、收入方面的差异和职务津贴仅仅影响了这些选择,使由此而产生的结果符合效率和正义。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除了安全保障问题的需要,一般是不会需要刑法的。就大多数情况而言,刑事司法问题属于部分遵守理论范围,而对分配份额的说明则属于严格遵守理论的范围,因而也就是属于对理想安排的考虑范围。认为分配的正义和惩罚的正义彼此对立这种说法完全是骗人的,因为它为分配份额提供了一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理由。
第49节与混合正义观的比较
虽然我经常把正义原则与功利主义相比较,但我还不曾谈起混合正义观问题。我们记得,在用功利标准和其他标准代替正义的第二个原则时(第21节),曾对这种正义观作出过规定。现在,我必须考察一下这些可供选择的正义观,尤其是因为许多人可能觉得,不管怎么说,正义原则乍看起来似乎规定了相当严格的条件,所以这些正义观要比这些正义原则来得合理。但需要立即着重指出的是,所有的混合正义观都承认正义的第一个原则,因而也就是承认了平等自由权的首要地位。这些观点没有一个是功利主义的,因为即使用功利原则来代替正义的第二个原则,或代替这个原则的某个部分,如差别原则,关于功利的观念仍然处于一种从属地位。因此,只要正义即公平观的主要目标之一是创建一种可以代替传统的功利学说的理论,那么,即使我们最后承认的是一种混合正义观,而不是正义的两个原则,这个目标也仍然可以实现。此外,考虑到正义的第一个原则的重要性,这些可供选择的正义观似乎保留了契约论的基本特征。
根据以上所说,不赞同混合正义观显然要比不赞成功利原则困难得多。许多作者似乎承认一种不同的功利主义观点,即使这个用来平衡和协调社会利益的观点表达得并不清楚,他们也显然预先假定了一种最低限度地保证基本自由的固定不变的宪法制度。这样,他们实际上就是坚信某种混合的理论,从而使以自由权为出发点的强有力的论据不能像以前一样得到利用。因此,这里的主要问题是:在正义的第二个原则和功利原则都受平等自由权原则制约的情况下,仍然可以用什么理由来表示赞成正义的第二个原则而不赞成功利原则。我们需要研究一下甚至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排斥功利标准的理由,尽管这些理由显然不会像排斥传统功利原则和平均功利原则的理由那样明显。
首先,可以考察一下同正义原则相当接近的一种混合正义观:即在受到某种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制约的平均功利原则被用来代替差别原则而其他一切不变时所产生的那种观点。这里的困难同一般的直觉主义理论所碰到的困难一样:怎样来选择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并使其适应正在变化的情况?任何利用正义的两个原则的人,看来都在最大限度地提高平均功利和维持一种适当的最低限度社会保障之间权衡利弊。如果我们只注意他的深思熟虑的判断,而不注意他作出这些判断的理由,那么他的估价也就无法同某个遵循这种混合正义观的人的估价区别开来。我认为,这里有充分余地可以用来确定在不同情况下最低限度社会保障的水准,以实现上述结果。因此,我们怎么知道,一个采用这种混合观点的人事实上不会依赖差别原则呢?当然,他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实行差别原则,而且如果有人建议他这样做,他事实上甚至可能拒绝接受。但是,对限制平均功利原则的必要的最低限度社会保障所规定的水准,恰恰导致了他万一遵循这种标准而可能产生的那类相同结果。此外,他也无法解释他何以会选择这种最低限度的社会保障;他最多只能说,他作出了在他看来似乎最合理的决定。如果认为这个人实际上是在利用差别原则,那也未免过份,因为他的判断可能符合其他某个标准。然而,千真万确的是,他的正义观仍然有待于验明。为确定适当的最低限度社会保障而保留的幕后选择余地使这个问题悬而未决。
关于其他的混合理论,可以说也有类似的情况。例如,一个人可以决定确立某种分配条件,从而或者靠这个条件本身,或者把这个条件同经过适当选择的某种最低限度社会保障结合起来。对平均原则加以限制。例如,一个人可以用最大限度提高平均功利的标准来代替差别原则,但这种平均功利要去掉最后分配的标准偏差的分数(或倍数)。因为这种偏差在每个人都获得同样功利时是最小的,所以最大限度提高平均功利的标准比平均功利原则对受惠较少者表示了更大关心。不过,这种观点的直觉主义特征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们必定要问:应该怎样来选定标准偏差的分数(或倍数),这个参数又是怎样随着平均数本身而变化的。这里可能又一次出现了差别原则问题。这种混合观点同命令我们去追求多重目标的其他直觉主义观念如出一辙。这种混合观点认为,如能维持某种最低标准,则较大的平均福利和较平等的分配就都是合乎需要的目标。一种体制在各方面都比较好,那它显然就比另一种体制更为可取。
然而,不同的政治观点衡量这些目标的标准是不同的,因此,我们需要有确定这些目标的相对重要性的标准。事实是:即使我们承认了这种目标,我们的意见通常也不会十分一致。必须承认,任何合理而全面的正义观都含有对目标的相当详细的评价。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满足于列举常识性准则和政策目标,并进而认为,在具体问题上,我们必须按照当时的普遍情况来对它们加以权衡。虽然这是一种合理的切合实际的意见,但它并没有表明某种明确的正义观。实际上这等于教人把这些目标当作指导方针,并在这基础上尽可能地作出自己的判断。只有从各方面看都是比较可取的政策,才无疑是比较合乎需要的政策。相比之下,差别原则则是一种比较准确的观念,因为它按照对受惠最少者的前景的促进程度来评定各种目标组合。
因此,尽管差别原则似乎立即成了一种多少有点特殊的观念,但如果把它同其他正义原则结合起来,它也许仍然不失为一种判断标准,作为一种背景原则用来检验我们日常判断所表示出来的重视程度,因为这些判断将会和各种混合原则相配合。我们习惯于依赖受次等标准支配的直觉,这样做可能会使我们看不清楚说明这些判断标准的功利的更基本原则的存在。要确定正义的两个原则,尤其是差别原则,是否说明了我们对分配正义的判断,办法当然只能是相当详尽地阐述这些原则所产生的结果,同时指出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准备承认这些结果所表明的重要性。这些结果同我们深思熟虑的信念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任何矛盾。同作为固定点的那些判断,即我们在任何可以预见的情况下也似乎不愿修正的判断,也肯定不会有任何矛盾。否则,这两个原则就不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就必须对其作出某种修正。
但是,对于如何平衡相互竞争的目标问题,我们的日常观点不一定能得出任何十分明确的答案。如果情况确实如此,主要的问题就是:对于我们的由这两个原则体现的正义观的严密得多的说明,我们是否会表示赞同。如果要保持某些固定点,我们就必须选定最佳办法来充实我们的正义观,并把它扩大应用于更多情况。正义的这两个原则也许同我们的直觉信念并没有对立到可以为常识所不熟悉的和常识所不能解决的问题提供一种比较具体的原则的程度。因此,虽然差别原则初看起来使我们感到不可思议,但只要对它在得到适当限制时所具有的含义进行认真的反思,我们也许就会相信,它或者是符合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不然就是以一种可以接受的方式根据新的情况来说明这些信念。
根据这些看法,我们可以指出这样一点:诉诸共同利益是民主社会的政治约定。任何政党都不会公开承认要求制定不利于任何公认的社会集团的立法。但怎样来理解这种约定呢?当然,这不只是功利原则问题,因此我们不能认为政府对每个人利益的影响都是一样的。既然不可能对不止一种观点作尽量广义的解释。那么,鉴于民主社会的氛围,特别注意地位最不利的人的利益,按照符合平等自由权和公平机会的最佳方式,进一步改善他们的长远前景,是很自然的事。我们对某些政策的正义性怀有极大的信心,这些政策至少似乎在朝这个方向发展,就是说,如果这些政策不能全面实现,社会上的这一部分人的境况就会更糟。这些政策始终是正义的,即使还不是完全正义的。因此,一旦我们正视了采纳某种相当全面的正义观的必要性,就可以把差别原则看作是民主社会中政治约定的合理延伸。
我在指出混合正义观具有直觉主义的特征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一点就是不赞成这种正义观的确然无疑的理由。我已经说过(第7节),这种原则的结合肯定具有巨大的实际价值。毫无疑问,这些正义观发现了可以用来评价政策的似乎合理的标准,如果再有适当的背景体制,它们就可以指导我们得出正确的结论。例如,如果一个人为了最大限度地提高去掉了标准偏差的分数(或倍数)的平均福利而接受了混合正义观,他大概就会赞成公平的机会均等,因为人人都有更多的平等机会,这似乎既可提高平均福利(通过提高效率),又可减少不平等。就这种情况来说,用来代替差别原则的观念就为第二个原则的另一部分提供了证据。此外,我们显然在某一点上不可避免地要依赖我们的直觉判断。混合正义观的困难之处在于:它们可能过早地利用这些判断,从而不能为差别原则规定一种明确的替代原则。如果没有规定适当权数(或参数)的程序,那么平衡实际上可能要由正义原则来决定,自然除非这些原则产生了我们无法接受的结论。倘若发生了这种情况,那么某种混合正义观尽管要依靠直觉,但也许仍是较为可取的,尤其在利用这种正义观有助于把秩序和一致引进我们深思熟虑的信念中时,它可能是较为可取的。
赞成差别原则的另一考虑,是它比较容易解释和应用。事实上,对有些人来说,混合标准的部分吸引力在于它们可以用来避免对差别原则的比较尖锐的要求。弄清楚什么事将会增进地位最不利的人的利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利用基本善的指数,就能指出这批人;只要问一下处于适当地位的有关的有代表性的人会怎样进行选择,政策问题也可以得到解决。但就使功利原则起作用这一点来说,平均(或总合)福利概念的含糊不清却是令人讨厌的。必须对不同的有代表性的人的功利函数作出某种估计,并在它们之间建立人际对应关系,等等。要做到这一点,问题很大,而初步估计又十分简约,以致大相径庭的意见在不同的人看来可能同样有可取之处。有些人可能认为一个集团的所得超出另一个集团的所失,而另一些人则可能拒绝承认这种说法。谁都说不出是什么基本原则说明了这些差异,而这些差异又怎样才能得到解决。对于占据强有力的社会地位的人来说,他们比较容易用不正义的手段来增进自己的利益,而又不致被人当作明显的越轨行为而揭露出来。这一切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因而人们就始终认为伦理原则是含糊不清的。话虽如此,但它们也并非都是同样不明确的,正义的两个原则的一个优点就在于对伦理原则有比较明确的要求,以及规定为达到伦理原则的标准而必须做的事。
有人也许会认为,可以用更好地说明如何量度和总合福利这个办法来克服功利原则的含糊不清的缺点。我不想对这些众说纷纭的技术问题多作讨论,因为对功利主义的更重要的反对意见属于另一个层次。但是,简略地提一下这些问题,可以弄清楚契约理论。有几种方法可以用来建立人际功利尺度。其中一种方法(至少可以追溯到埃奇沃思)就是假定一个人只能识别有限的功利层次。据说人们对于在同一个差别待遇层次上如何进行选择是不感兴趣的,而对任何两种选择之间功利差异的基数测度标准,则是由区分这两种选择办法的可识别层次的数目来规定的。由此而产生的基数值必然极高,高到可以达到正一次性转换。为了确定人与人之间的量度,人们可以假定,相邻层次之间的差异对所有人都是相同的,各个层次之间的差异也是相同的。有了这个人际对应规则,计算就非常简单了。在比较各种选择办法时,我们确定了每个人的选择有多少层次,然后加以总合,把正量和负量都考虑进去。
这种关于基数功利的观念具有众所周知的困难之处。这里有明显的实际问题,同时,检定一个人的差别待遇层次,决定于实际上可以得到的选择。撇开这些不谈,要想证明从一个层次转入另一个层次的社会功利对所有的人都是相同的这一假定是正确的,这也似乎不可能。一方面,这个过程可能同样考虑了涉及上述那些差别待遇的变化,因为人们对差别待遇的感受是不同的,一些人的感受要比另一些人的感受强烈;另一方面,这个过程可能更多地考虑了那些似乎制造更多差别待遇的人所经历的变化。当然,低估人的态度的力量,尤其是过分奖励那种能够看到人的特点必然会随其气质和教养而变化的能力,这些做法都是不妥当的。事实上,整个过程似乎都是随机性的。然而,它也有优点,它可说明功利原则可能会有什么办法把暗含的伦理假定包括到为确定功利的必要量度而选择的方法中去。幸福和福利的概念不是十分明确的概念,因此即使为了规定某种适当的基数测度标准,我们也许不得不考察一下使用这一概念的道德理论。
诺伊曼-莫根施特恩的规定也碰到了类似的困难。可以指出这样一点;如果一个人对有风险的前景所作的选择符合某些必要条件,那么,就可以认为他的决定最大限度地提高了所期望的功利,这样,有多少选择,也就有了多少功利。他似乎是在这些功利数目的数学期望值的指导下来进行选择的;而功利的这种转让程度极高,高到可以达到正一次转换。当然,不能认为,这个人在自己作出决定时利用了一些功利的某次转让。功利的数目并不指导他的选择,也不提供某种第一人称的审议程序。相反,假定一个人对前景的选择符合某些条件的要求,那么善于观察的数学家至少可以在理论上计算出有多少功利,而这些功利描绘了这些选择是从规定的意义上最大限度地提高所期望的功利的。至此,关于实际考虑过程或个人所依赖的标准问题,已再没有什么可说了;关于功利数目表示了或体现了选择办法的什么特征问题,该说的也都说了。
现在如果假定我们能够为每个人确定一种基数功利,那么又该怎样来建立人际的量度呢?一个通常的方案是零一规则:把个人的最坏地位的值定为零,同时把他的最佳地位的值定为一。这个规则目前像是合理的,也许它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了每个人至多只能占一份这个概念。然而,还有其他一些可比的对称方案,例如,把最坏选择的值定为零,而把来自各种选择的功利总数的值定为一。这两个规则似乎是同样正义的,因为前者以每个人的同等的最大功利为出发点,后者则以每个人的同等的平均功利为出发点;但两者可能会导致不同的社会决定。此外,这些方案实际上要求所有的人都有获得满足的类似能力,而这一点看来像是仅仅为了规定一种人际的量度而付出异乎寻常的代价。这些规则显然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规定了福利概念,因为一般的福利概念似乎会允许差异,就是说,对福利概念的不同解释即使不会更符合常识,也会同样符合常识。例如,零一规则的意思是:在其他条件相等时,教育人们寡欲而易于满足,可以产生较大的社会功利;而这些人一般都会有比较强烈的要求。他们满足于较少的福利,这大概能使他们更接近最高功利。如果一个人不能接受这种结果而仍然希望坚持功利主义观点,那就必须找到别的人际量度标准。
此外,我们还应指出,尽管诺伊曼-莫根施特恩的假设认为人们并不喜欢去冒险,即参与冒险的实际过程,但最后得到的量度标准仍然要受到他们对不确定性的态度的影响,而这种不确定性是由总机率分布规定的。因此,如果在社会决定中使用关于功利的这一规定,那么,人们对冒险的感情就会影响应予极大提高的福利标准。我们又一次看到,规定人际比较的约定,产生了意想不到的道德后果。和以前一样,功利的量度标准受到了从道德角度看带有随机性的偶然事件的影响。这种情况完全不同于康德在解释正义即公平理论时所指出的那种情况,因为按照康德的解释,理想深深地植根于这个理论的原则之中,而这个理论本身又依赖于为人际比较所必需的基本善。
因此,功利主义原则的含糊不清似乎不可能单纯靠某种比较精确的功利量度标准而圆满地予以排除。相反,如果研究一下人际比较所需要的习惯做法,我们就可以知道,对这些比较作出规定有种种不同的方法。然而,这些方法涉及一些显然不同的假定,因而大概也具有完全不同的结果。在这些规定和对应规则中,哪一种规定和规则合乎正义观,这是一个道德问题。我认为,这里的意思就是说,人际比较决定于价值判断。虽然承认功利原则显然是一个道德理论的问题,但如果说量度福利的方法引起了类似的问题,这就不那么明显了。既然这种方法不止一个,那么选择也就决定于如何利用量度标准;这就是说,伦理方面的考虑最终将会起决定性的作用。
梅因对一般的功利主义假定的看法用在这里是十分恰当的。他指出,一旦我们认识到这些假定的依据只是一种立法行为准则,那么它们也就是十分清楚的,同时他还指出,这也是边沁的看法。如果这是一个人口众多而又相当单一的社会,同时立法又是一种生气勃勃的现代立法,那么,能够指导大规模立法的唯一原则就是功利原则。忽略人们之间的差别的必要性,甚至是实际存在的人们之间的差别的必要性,产生了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准则,同时也产生了相似性和边际原理。对于人际比较的习惯做法,当然也应该这样来判断。契约论认为,一旦我们认识到这一点,我们也将会认识到,量度和总合福利这个主意最好还是完全放弃。从原始地位的角度看,它不是任何切实可行的社会正义观的一部分。更为可取而同时应用起来也简便得多的倒是正义的这两个原则。从各方面考虑,即使从某种混合正义观的特定角度看,也仍然有理由去选择差别原则,或整个第二条原则,而不去选择功利原则。
第50节至善原则
迄今为止,我很少谈到至善原则。但在刚刚考虑了一些混合观点之后,我现在打算研究一下这个观念。有两种不同情况:在第一种情况下,它是目的论的唯一原则,目的论指导社会安排体制,规定个人的责任与义务,以便最大限度地扩大人类的优点在艺术、科学和文化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显然,这个原则的要求越高,有关的理想目标也就越高。尼采有时对苏格拉底和歌德之类伟大人物的生涯所给予的绝对重视是异乎寻常的。他在一些地方说,人类应该继续努力造就伟大人物。我们为造就人类的最高典范而努力,就是珍视我们自己的生命。第二种情况除了可以从其他一些人的著作中找到外,还可以从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找到。这种情况所提出的主张要强烈得多。
这是一种比较适中的学说,其中至善原则被认为不过是直觉主义理论的若干标准中的一种标准。直觉要用这个原则来权衡其他原则。因此,怎样才能使这种观点成为至善论的观点,这决定于对人类优点和文化的要求重视到什么程度。例如,如果认为希腊人的哲学、科学和艺术成就本身证明了古代奴隶制度是正当的(假定这种制度对于这些成就是必要的),那么,这个观念无疑就是高度至善主义的。对至善的要求排除了对自由权的强烈主张。另一方面,人们可能仅仅为了在宪法政体下限制财富和收入的再分配而利用这个标准。在这种情况下,它起了抵消平均主义思想的作用。因此,如果这种分配对于满足受惠较少的那些人的基本需要是必不可少的,而这样做不过是减少了境况较好的那些人的享受和欢乐而已,那么人们就可以说,这种分配的确更为平等。但是,较不幸的人的较大幸福一般并不能证明削减为保存文化价值所必需的开支是正当的。这些生活方式比起较少的欢乐来具有更大的内在价值,不管有多少人在享受这种欢乐。在正常情况下,必须保留某种最低限度的社会资源,以便促进至善目标的实现。只有在这些主张与对基本需要的要求发生冲突的情况下,才会出现唯一的例外。因此,随着情况的不断改善,至善原则相对于欲望的更大满足的重要性也不断增加。毫无疑问,许多人接受的是具有直觉主义形式的至善主义。这种至善主义易于使人作出广泛的解释,从而似乎表达了一种比严格的至善主义理论合理得多的观点。
在考虑至善原则何以会被否定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谈一谈正义原则同至善论和功利主义这两种目的论之间的关系问题。我们可以把注重理想的原则规定为不是注重需要的原则。就是说,它们不是把需要与满足的总量及其在人们之间的分配方式看作唯一有关的特征。就这种特征来说,无论至善原则(两种情况中的任何一种)或正义原则都是注重理想原则的。它们不是从欲望的目标中抽象出来的,它们认为,如果欲望的满足是同样强烈的,而且是同样令人愉快的(边沁所说的意思是,在其他条件相等时,即使微不足道的东西也和诗歌一样美好),那么这种欲望的满足就具有同样的价值。我们已经知道(第41节),某种理想是深深植根于正义原则之中的,因此,与正义原则不相容的欲望的满足根本就没有任何价值。此外,我们还应该鼓励某些性格特征,尤其是某种正义感。因此,契约论类似于至善论,因为除了满足的净差额及其分配方式外,它还考虑了其他问题。事实上,正义原则甚至不提福利的总量及其分配问题,而只提自由权及其他基本财货的分配问题。同时,它们在没有引用关于人类优点的某种先验标准的情况下,设法对人的理想作出了规定。因此,契约观点是介于至善论与功利主义之间的一种观点。
在开始讨论至善论标准会不会被采用这个问题时,我们可以首先考虑一下严格的至善论观念,因为这里的问题比较明显、不过,为了能有一种明确的意识,这个标准必须提供某种方法,来评定各种不同成就和总合这些成就的价值。当然,这种估价也许不是十分准确的,但它应该准确到能够指导关于基本结构的各种主要决定。正是在这一点上,至善原则碰到了困难。尽管原始状态中的人对彼此的利益不感兴趣,但他们知道,他们具有(或可能具有)某些道德和宗教利益以及他们不能予以损害的其他文化目标。此外,他们还被假定具有不同的关于善的观念,并认为他们有权为了促进各自的目标而彼此迫使对方接受自己的要求。各方没有可以用来判断他们的权力实现程度或甚至欲望满足程度的共同的关于善的观念。他们没有可以用作选择体制的原则的某种商定的标准。承认任何这样的标准,实际上等于接受了一种可能导致次要的宗教自由权或其他自由权的原则,姑且不说这种原则会导致完全丧失促进一个人的许多精神目标的自由。即使关于人类优点的标准是相当明确的,各方也无法知道,他们的要求不会在至善这个更高的社会目标实现之前降低。因此,原始状态中的人所能达成的唯一协议,似乎是每个人都应享有与别人的类似自由权相一致的最大的平等自由权。有一种价值标准是用来规定什么可能是目的论的正义原则所极为重视的东西时,他们不能由于认可这种价值标准而拿自己的自由去冒险。这种情况完全不同于同意把某种基本善的指数作为人际比较的基础那种情况。这种指数在任何情况下都只起一种次要的作用,虽然基本善是人们为了实现自己的任何目的一般都会需要的东西,对这些善的需要并不能把一个人同另一个人区别开来。为了某种指数而接受这些善,当然不能建立某种衡量人类优点的标准。
因此,显而易见,与导致平等自由权原则的差不多同样的论据要求否定至善原则。但在提出这个论据时,我并没有认为,从日常生活的观点看,衡量人类优点的标准缺乏理性基础。显然,存在着一些评价创造性劳动的艺术和科学标准,至少在特定风格和思想传统的范围内是如此。一个人的工作比另一个人的工作好,这常常是没有问题的。事实上,如果用人们的工作和作品的优点来衡量,人们的自由和福利在价值上是大不相同的。这不但对实际表现是这样,而且对潜在表现也是这样。对内在价值显然是可以进行比较的;而且尽管至善标准不是一种正义原则,但价值判断在人类事务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这些判断未必就那么含糊不清,从而就一定不能作为分配权利的一种合适基础。相反,这个论据认为,各方由于目标不同,所以在原始状态的条件下没有理由要采用至善原则。
为了达到至善论的伦理标准,我们竟然不得不假定各方预先接受了某种自然责任,例如培养具有某种作风和美德的人的责任,以及促进知识追求和提高艺术修养的责任。但是,这种假定可能会大大改变对原始状态的解释。虽然正义即公平理论承认,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人的优点的价值得到了认可,但人的才艺却要在自由结社原则所许可的范围内去追求。人们结合在一起,用组织宗教社团的同样办法,提高了他们的文化和艺术兴趣。他们不是以他们的活动具有更大的内在价值为借口,从而利用国家这个强制机关来为自己争得更大的自由权或更大的分配份额。人们不承认至善论是一种政治原则。社会资源对于支持致力于发展艺术、科学和文化事业的协会是必不可少的。因此,无论是作为已经作出的贡献的合理报酬,或者是根据公民自愿作出的这种自觉贡献,都应该得到这种社会资源,而这一切都是在正义的两个原则指导下的体制内进行的。
因此,根据契约论,公民的平等自由权不是以不同的人的目标具有同等的内在价值这一点为先决条件的,也不是以他们的自由和福利具有同等价值这一点为先决条件的。各方都是道德的主体,是具有协调一致的系统目标并对正义感有接受能力的有理性的人,这才是先决条件。既然各方都有必要的明确的属性,再要说他们同样都是道德的主体,这也许是多余的。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可以说人们具有同等的尊严。这不过是说他们全都符合了由原始契约状态的解释所表达的关于道德的主体的资格的条件。既然他们在这方面是相等的,那就应该按照正义原则的要求(第77节)来对待他们。但是,这样说一点也不意味着他们的工作和成就都具有同样的优点。这样来考虑问题,就是把关于道德的主体的资格的概念和属于价值概念的人的各种才艺混为一谈了。
我刚才指出,人们具有同等价值这一点对于平等自由权并不是必要的。同时还应该指出的是,人们具有同等价值这一点也是不够的。基本权利的平等有时据说来自人们对于较高生活方式的接受能力;但为什么这样却并不清楚。内在价值是属于价值概念的一种概念,而平等自由权或其他某种原则是否恰当,则决定于正当观。至善标准坚持认为,基本结构中的权利分配应能做到最大限度地提高内在价值的总和。人们享有的权利和机会的结构,大概影响着他们实现自己的潜能和优点的程度。但不能因此就说,基本自由的平等分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这种情况与古典功利主义的情况有类似之处,我们需要某些与一般假设并行不悖的假设。因此,即使人的潜能是相同的,那么,除非权利的分配是由某种边际价值(这里是根据衡量优点的标准来估算的)递减原则决定的,否则平等权利就不可能得到保障。事实上,除非有丰富的资源,否则最能增加价值总量的也许就是有利于少数人的十分不平等的权利和机会。根据至善论的观点,如果有必要去产生更大的人类优点总量,那么那样做就不是不正义的。不过;边际价值递减原则虽然也许不至于和同等价值原则一样不可靠,但肯定是有问题的。几乎没有理由要假定;为鼓励和培养有高度才能的人而分配的权利和资源如果超过了有关范围内的某一点,对总体的贡献通常就会越来越少。相反,这种贡献在长时期内可能越来越大(或保持不变)。因此,至善原则为平等自由权提供了一种不可靠的基础,并且大概会远离差别原则。为主张平等所必需的这些假定,似乎极难自圆其说。为了给平等自由权找到一种坚实的基础,我们似乎必须抛弃包括至善论和功利主义的传统的目的论原则。
迄今我们已经对作为单一原则的目的论的至善论进行了讨论。由于这一不同情况,困难是极为明显的。这种直觉主义形式似乎合理得多,如果对至善的要求适当,那就不容易反对这些观点。它们同正义的两个原则的差异要小得多。尽管如此,同样的问题依旧产生了,因为任何直觉主义观点的每一个原则都必定会得到选择,而且,虽然这种选择所产生的后果在这种情况下可能并不十分重大,但要肯定至善原则就是衡量社会正义的标准,仍然不存在这样的基础。此外,把关于人类优点的标准用作政治原则,也是不确切的,在社会问题上运用这些标准必然会变化无常并带有某种特性,不管人们可能多么有理由在比较狭隘的传统范围内以及在思想界引用它们和承认它们。正因为如此(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正义即公平理论才要求我们指出,某些行为方式在能够得到限制之前便妨碍了别人的基本自由权,或者违反了某种义务或自然责任。因为在一些论据得不出这种结论时,人们总想以某种特定方式求助于至善论标准。例如,当有人说,不管某些人的愿望如何,仅仅为这些人本身着想,有些性关系也是堕落而可耻的,因而是应于禁止的,这往往是由于不能从正义原则的角度提出合理的理由,而退回到关于人类优点的概念。但在这些问题上,我们很可能要受到微妙的美学选择和对行动是否合宜的个人感觉的影响;而个人、阶级和集团的矛盾常常又是尖锐而不可调和的。由于这难以捉摸的种种情况影响了至善论标准和损害了个人自由权,所以似乎最好完全依赖具有比较明确结构的正义原则。因此,即使是具有直觉主义形式的至善论也会由于不能规定社会正义的合理基础而遭到抛弃。
最后,我们当然还要验证一下,在没有某种关于至善的标准的情况下的行为后果是否是可以接受的,因为立即可以看出,正义即公平理论似乎没有为注重理想的考虑提供足够的余地。此刻我唯一能够指出的是,用于艺术和科学的公共资金可以通过交换部门来提供(第43节)。就这一点来说,公民为对他们征收必要的税款问题而可能持有的理由是无限的。他们可能根据至善论原则来估计这些公共善的价值,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为了解决孤立决定和保证遵守问题,才可使用政府强制机器,而如果没有得到一个人的同意,是不能对他征税的。在这里,关于人类优点的标准是不能用作一种政治原则的。因此,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只要它愿意,就可能把它的相当一部分资源用于这种开支。然而,尽管可以用这种方法来满足对文化的要求,但正义原则不允许对大学、研究所或歌剧院和电影院进行补贴,虽然提出补贴的理由是这些机构具有内在价值,即使牺牲那些没有得到补偿利益的人的重大利益,也应对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人予以支持。这方面的税收应该用来直接或间接地改善保证平等自由权的社会条件,并以适当方式增进地位最不利的人的长远利益,只有这样,税收才能证明是正当的。这就似乎认可了这些补贴的最无可争议的正义性,因此,无论如何在这类情况下并不存在对至善原则的任何明显需要。
我用以上这些话结束了关于正义原则如何运用于体制的讨论。显然,应该予以考虑的还有其他许多问题。可能还有其他形式的至善论,而且迄今也只是简略地研究了各个问题。我应该强调的是,我的意图只是为了说明契约论也许完全可以用作一种可供选择的道德观。如果我们检查一下它对体制所产生的结果,它似乎比传统的与之分庭抗礼的理论更准确地符合我们的常识性信念,并以一种合理的方法推知先前没有解决的问题。
第六章 责任和义务-1
在前面的两章中,我讨论了适用于体制的正义原则。现在,我想讨论一下适用于个人的自然责任和义务原则。本章的前两节考察这些原则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的原因及其对社会合作的稳定作用。还要简略地讨论约定问题和遵守约定的原则。然而,就大部分而言,我将要研究的是:在宪法范围内,这些原则对政治责任和义务理论具有什么含义。从正义理论的角度看,这似乎是说明这些原则的意义和内容的最好办法。尤其是,对非暴力抵抗这种特例也作了概略的说明,把它同过半数规则问题以及遵守不正义法规的理由联系了起来。为了显示非暴力抵抗对于稳定一个接近正义的民主制度所起的特殊作用,还把非暴力抵抗同诸如良心不服从等其他不遵守方式加以对比。
第51节赞成自然责任原则的论据
在前面一章(第18-19节)中,我简略地描述了适用于个人的责任和义务原则。现在,我必须考虑一下为什么这些原则会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它们是正当观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它们规定了我们在体制方面的关系,以及我们怎样相互承担义务。在这些原则得到说明之前,正义即公平观是不完善的。
从正义理论的观点看,最重要的自然责任是拥护并促进正义体制的责任。这种责任有两个组成部分:首先,如果存在正义的体制,而且这些体制对我们又是适用的,我们就应该遵守它们,并对它们尽我们自己的力量;其次,如果不存在正义的体制,我们就应该帮助建立正义的安排,至少在几乎无需我们作出牺牲时应该这样去做。由此可见,如果社会的基本结构是正义的,或者说,是像人们在当时情况下合理指望的那样是正义的,那么每个人就都有一种自然责任去做要求他做的事。不管每个人的行动是否出于自愿,是否奉命办事,他都负有义务。现在我们的问题是:为什么可能被采用的是这个原则而不是另外某个原则。和体制的情况一样,我们不妨假定各方无法去检定也许可以提出来的所有可能的原则。这许多可能的原则都是不明确的,其中也许不存在任何最佳选择。为了避免这些困难,我再次假定,可以从为数不多的传统的和众所周知的原则中去作出选择。为了加速事情的进展,为了说明问题和进行比较,我这里只打算提一下功利主义的选择办法,从而使论述大大简化。
现在,由于已经采用了适用于体制的原则,选择适用于个人的原则就变得十分简单了。如果同正义的两个原则一起采用,这些可能的选择办法就立即缩小了范围,从而形成了一种关于责任和义务的合乎逻辑的观念。对于确定我们在体制上的联系的那些原则来说,这种限制必然是特别重要的。因此,让我们假定,原始状态中的人在一致同意了正义的两个原则之后,准备把选择功利原则(两种不同情况)作为个人行动准则来考虑。即使这种假定没有任何矛盾,采用功利主义原则也会导致一种不合逻辑的正当观。适用于体制和个人的标准不是相互配合得很好的。在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受到正义原则支配的情况下,这一点尤为明显。例如,可以考虑一下一个公民决定怎样投票选择政党这种情况,也可以考虑一下一个立法者不知道是否应赞成某项法规这种情况。假定这些人都是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成员,而这个社会又已采用了适用于体制的两个正义原则和适用于个人的功利原则。他们应该怎样行动呢?作为一个有理性的公民或立法者,一个人似乎应该拥护最符合正义的两个原则的那个党,赞成最符合正义的两个原则的那个法规,这就是说,他应该根据这一点来投票,并大力劝说别人也这样做,等等。体制的存在影响着个人的符合公认规则的某些行动模式。因此,适用于体制的原则影响着在体制安排中占有位置的个人的行动。但是,这些人也必须认为他们的行动是受功利原则支配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某个政党的胜利或某项法规的通过极有可能最大限度地提高满足的净差额(或平均值),那么这个有理性的公民或立法者就应该拥护这个政党或这项法规。选择功利原则作为适用于个人的标准,最终不免南辕北辙。为了避免这种矛盾,必须选择一种可以与正义的两个原则适当配合的原则,至少当个人在体制中占有位置时必须这样做。只有在非体制的情况下,功利主义观点才能与已经达成的协议相一致。虽然功利原则可能在某些经过适当限制的情况下占有某种地位,但它已不能被用来作为对责任和义务的一般说明。
因此,最简便易行的事就是利用正义的两个原则,把它们看作是适用于个人的正当观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可以把正义的自然责任规定为对符合这些原则的安排给予支持和促进的责任;这样,我们就得到了一个同运用于体制的标准相一致的原则。还有一个问题:如果原始状态中的各方提出要求,对正义体制的遵守要以他们的某些自愿行动为条件,例如,以他们业已承认这些安排的好处为条件,或以他们业已约定或同意遵守这些安排为条件,那么他们是否能做得更好?一个带有这种条件的原则,立即变得似乎更符合着重自由承诺和保护自由权的契约概念。但事实上,这种附带条件可能会一无所获。从正义的两个原则的词汇序列看,平等自由权的全面补充已经有了保证。这方面的任何进一步保证都是不必要的。此外,各方也完全有理由去保证正义体制的稳定性,而这样做的最简便、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接受这个拥护并遵守正义体制的条件,而不管一个人的行动是否出于自愿。
重温一下我门前面关于公共善的讨论(第42节),可以使这些评论变得更加有力。我们曾经指出,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一般说来,公民都有某种实际的正义感,公众对于这一点的知识,是一项十分巨大的社会资产。这种知识对正义的社会安排往往起了稳定的作用。即使在解决了孤立决定问题并且存在产生公共善的合理的大规模安排的情况下,也仍然有两种导致不稳定的倾向。从利己的观点看,每个人总是想要逃避自己的应尽责任。反正他已从公共善中得到了好处;即使他用来纳税的美元的边际社会价值大大高于他用于自身花费的边际美元的价值,其中也只有很小一部分有助于提高他自己的利益。由于自私自利而产生的这些倾向,导致了第一种不稳定情况。但是,即使有了某种正义感,人们之所以有可能遵守某种合作事业是由于他们相信别人也会尽自己的责任。既然如此,如果公民们相信或有理由怀疑别人不在作出自己的贡献,那么他们也可能想要逃避作出他们自己的贡献。由于担心别人的信义而产生的这些倾向,导致了第二种不稳定情况。如果一方遵守规则而另一方并不遵守会导致危险,这种不稳定尤其可能变本加厉。正是这种难处,使裁军协议陷入了困境;考虑到互相担心这种情况,即使正义的人也会身不由己地处于永远敌对的地位。我们已经知道,所谓保证遵守问题就是消除第一种诱惑以保持稳定;而由于这一点是通过公共体制来实现的,所以第二种诱惑也消失了,至少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悄失了。
这些论点的意义在于;把某种义务原则作为我们政治关系的基础,可能会使保证遵守问题变得复杂起来。甚至对正义的宪法,公民也可能不承担义务,除非他们已经承认并准备继续承认这个宪法的好处。而且,这种承认从某种适当的意义上说又必须是自愿的。但什么是适当的意义呢?就我们所出生的并在其中开始我们生活的政治制度来说,很难找到一种似乎合理的说明。即使能够作出这种说明,公民们彼此也许仍然会怀疑他们是否负有这种义务,或者干脆认为自己并不负有这种义务。一切人都对正义的安排负有义务,这个共同的信念会变得不那么坚定,而为了实现稳定,也许有必要更多地依赖统治者的强制力量。但是,没有理由要去冒这样的风险。因此,原始状态中各方的最适当的做法就是承认正义的自然责任。鉴于某种普遍而实际的正义感的价值,重要的是,规定个人责任的原则必须简单明确,必须能够保证正义安排的稳定性。因此,我认为,可能会得到一致同意的是正义的自然责任,而不是功利原则,同时,从正义理论的观点看,这就是对个人提出的基本条件。义务原则虽然符合这种条件,但不是可供选择的替代办法,它只是起了一种补充的作用。
当然,还有别的自然责任。其中的一些自然责任已在前面(第19节)提到过了。比较有益的做法也许不是把它们全都提出来讨论,而是研究其中的几种情况,首先研究一下先前没有提到过的互相尊重的责任。这种责任是向一个人表示他作为一个道德的主体应该得到的那种尊重,而所谓道德的主体就是指具有某种正义感和关于善的观念的人(在某些情况下,这些特征可能只是潜在的,但我这里不打算讨论这种复杂的情况;参见第77节)。互相尊重表现在几个方面:表现在我们愿意从别人的观点,从别人的关于善的观念的角度来看待他们的情况;也表现在每当别人的利益受到重大损害时,我们准备说明我们自己行动的理由。
这两个方面是与道德品格的两个方面相一致的。如有必要,应该向有关的那些人说明理由;应该老老实实地说明理由,相信这些理由是正确的,是由考虑了每一个人的善而且彼此都能接受的正义观所规定的。这样,把另一个人当作道德的主体而对其表示尊重,就是要努力按照他的观点来了解他的目标和利益,并向他提出使他能够接受对他的行为进行限制的理由。让我们假定,既然另一个人愿意根据人人都能同意的原则来调整自己的行动,那么他就应该熟悉说明这方面的限制的有关事实,尊重还表现在愿意帮一点小忙,这样做不是由于它们有多少实际价值,而是由于它们恰当地表明了我们了解另一个人的感情和愿望。那么,为什么这种责任会得到承认呢?其原因就在于:尽管原始状态中的各方彼此对对方的利益不感兴趣,但他们知道,他们在社会上需要得到他们的同胞的尊敬来树立对自己的信心。他们的自尊和他们对自己目标系统的价值所抱有的信心,经受不起别人的冷漠,更不用说别人的轻蔑了。如果在一个社会里互相尊重的责任得到承认,那么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的每个人都会得到好处。同保持自我价值意识相比,对自身利益的损害较小。
同样的论证适用于其他的自然责任。例如,可以考虑一下互相帮助的责任。康德认为,并且其他一些人也和他一样认为,提出这种责任的理由,是可能会出现我们需要别人帮助这种情况,因此,不承认这个原则,就是使我们得不到别人的帮助。虽然在某种特殊的场合,要求我们去做一些不符合我们自己利益的事,但总的说来,我们至少可以得到在正常情况下的较长时期中可以得到的好处。从每个单独的例子来看,需要帮助的人的所得,远远超过了那些必须帮助他的人的所失,而如果假定做受益者的机会并不比做一个必须向别人提供帮助的人的机会少多少,那么这个原则显然是符合我们的利益的。但这并不是赞成互相帮助的责任的唯一论据,甚至不是最重要的论据。接受这种责任的充分理由,是它对日常生活质量的无处不在的影响。我们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我们一旦遇到了困难,可以指望得到别人的帮助。对这一点的普遍认识,其本身就具有巨大价值。即使事情最终证明我们一点也不需要这种帮助,而且我们有时还需要帮助别人,这都没有什么不同。按照狭义的解释,利益的平衡也许无关紧要。衡量这个原则的主要价值,不是看我们得到了多少实际帮助,而是看我们是否对别人的善意感到信任,看我们是否了解我们随时可以得到所需要的帮助。的确,只需想象一下,如果众所周知这种责任被抛弃了,一个社会会成为什么样的社会?因此,尽管自然责任不是某一个原则的特有情况(我是这样假定的),但是,只要人们考虑一下自然责任所代表的根本态度,同样的理由对许多自然责任无疑也是适用的。一旦我们试图把社会生活描绘成谁都没有要按照这些责任办事的丝毫愿望,我们就会看到,这种描绘所表明的即使不是对人的蔑视,也可能是对人的冷漠,而这种态度会使我们的自我价值意识不可能存在。我们又一次应该指出,宣传是具有重大作用的。
从任何一种自然责任本身来看,赞成接受这种自然责任的理由都是相当明显的。至少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这就是,这些责任何以比根本没有类似的要求更为可取。虽然对这些责任的规定和系统的安排是不合适的,但毫无疑问它们可能会得到承认。真正的困难在于对它们作更详尽的说明,同时也与优先问题有关:如果这些责任彼此发生冲突,或者与义务发生冲突,或者与可能由于职责以外的行动而实现的善发生冲突,怎样才能使它们保持平衡呢?解决这些问题没有明显的规则可循。例如,我们不能说,责任在词汇序列上优先于职责以外的行动,或优先于义务。我们也不能为了把事情办妥而简单地利用功利主义原则。对个人的要求常常是互相对抗的,这可能同采用适用于个人的功利标准时的情况几乎一样;而且,我们知道。这种清况由于导致了一种毫不相干的正当观而被排除了。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应该怎样解决,甚至不知道是否能够通过提出一些有用的切实可行的规则来系统地予以解决。适用于基本结构的理论实际上似乎更简单一些。既然我们涉及的是对普遍规则的一种全面安排,那么,只要我们采取这种更全面的长远的观点,我们就能够依赖某种总合程序来一笔抹煞特殊情况的复杂因素的意义。因此,我不打算在本书中十分全面地讨论这些优先问题。我所要做的,是在我将要称之为接近正义的制度这种情况下,联系非暴力抵抗和良心不服从来研究几个特例。对这些问题的圆满说明,最多不过是一种开始;但它可以使我们多少了解我们面临的那些障碍,并有助于把我们的直觉判断集中到正确问题上来。
此时指出在其他条件相等时的责任(即所谓明显责任)与经过全面考虑后的责任之间的众所周知的差异,也许是适当的(类似的差异也适用于义务)。这个概念是罗斯提出来的,我们可以以他的概念为主要依据。因此,假定在原始状态中会得到选择的全套原则是已知的,其中可以包括适用于体制和个人的原则,同时,如果这些原则在特定情况下适用于完全不同的方面,当然还可以包括权衡这些原则的优先规则。我进一步假定,这种全面的正当观是有限的:它包括数目有限的原则和优先规则。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道德原则(体制的和个人的美德)是无限的,或无限广泛的,但这种全面的正当观则是大致完备的,就是说,它所不能包括的道德考虑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次要的。一般地说,可以忽略它们而不致有产生错误的严重危险。由于更加全面地提出了正当观,没有加以说明的那些道德理由的意义就变得微不足道了。不过,还有一个和这种全面的正当观(从规定的意义看,有限的然而又是完备的正当观)差不多的表明其完备性的原则,而且,只要我们愿意,还有一个命令行动者作出一种行动的原则,根据这整套原则(包括优先规则)来合理地判断,这种行动是在他可能作出的所有行动中的一种正当行动(或一种最好的行动)。这里,我设想,优先规则足以解决原则之间的冲突,或至少能够指出正确地确定轻重缓急的方法。除了少数几种情况外,我们显然还不能说明这些规则;但是,既然我们能够作出这些判断,那就说明有用的规则是存在的(除非直觉主义者是正确的,除非仅仅是描述而已)。总之,这整套原则指导我们按照我们能够或应该发现的种种有关的合适理由(由整套原则规定的理由)来行动。
考虑到这些规定,就可知道“其他情况相等”或“从全面考虑”这两个用语(和其他有关说法)表明了判断在多大程度上是以这整套原则为基础的。有一种普遍的论点,往往能够在前一事的条件得到实现的情况下,规定我们应该如何行动,但只用一种原则是不能表明这种论点的。相反,一些基本原则挑出了某些道德情况的有关特征,以这些特征为范例,有助于作出某种伦理判断,并为作出这种判断提供理由。正确的判断取决于所有有关特征,因为这些特征是得到完备的正当观的确认和验证的。如果我们说,从全面考虑,某件事是我们的责任,那就是说,我们自认对事情的这些方面的每个方面都已进行了调查;要不,我们的意思就是说,我们知道(或有理由相信)这种比较广泛的调查结果如何。相反,如果我们把某种要求称作其他条件相等时的责任(即所谓的明显责任),我们就是在表明,迄今我们只考虑了某些原则,我们只是在按照较广泛的一系列理由中的次要理由来作出某种判断。我一般不打算指出某件事是一个人在其他条件相等时的责任(或义务)和某件事是一个人在全面考虑后的责任之间的差异。要了解事情的含义,通常可以依靠具体情况。
我认为,这些论点表达了罗斯的明显责任概念的基本要点。重要的是,“其他情况相等时的”和“全面考虑后的”(当然还有“明显的”)这些附加语,不是单独命题的主词,更不用说是关于行动的谓词了。确切地说,它们所表达的是命题与命题之间的一种关系。是判断与判断依据之间的一种关系;或者,就像我在前面说过的那样,它们表达了判断与一部分原则或整套原则之间一种关系。这种解释考虑到了罗斯的概念的要点。因为他在介绍这个概念时把它当作说明基本原则的一种方法,以便在特殊清况下为支持相反的行动方针提供这些原则所规定的理由(事实上,这些原则是经常这样做的),而又不致使我们陷入矛盾之中。康德有一种传统的学说,或者罗斯认为那是康德的学说,这种学说就是把适用于个人的原则分为两类,即关于完全的义务的原则和关于不完全的义务的原则,然后按词汇序列予以安排,使第一类原则优先于(用我的话来说)第二类原则。然而,认为不完全的义务(例如关于慈善的义务)应始终让位于完全的义务(例如关于忠诚的义务)这种说法通常不仅是错误的,而且关于完全的义务是否会发生冲突这个问题,我们也没有得到回答。也许康德的理论有某种解决办法;但无论如何,他撇开了这个问题。方便的办法是利用罗斯为此目的所用的概念。这样说当然不是接受他的论点,认为基本原则都是不证自明的。这个论点涉及这些原则是如何众所周知的,以及这些原则可能来自何处。这个问题不取决于若干原则如何根据一套理由而结合在一起,以及如何帮助作出关于责任和义务的特殊判断。
第52节赞成公平原则的论据
虽然关于自然责任有种种不同的原则,但所有义务都是从公平原则(如第18节所规定)产生的。我们记得,这个原则认为,一个人只要是自愿地接受了体制安排的利益,或者为了促进自己的利益而利用了体制安排所提供的机会,而如果这个体制又是正义的或公平的,就是说,是符合正义的两个原则的,那么这个人就有义务按照体制规则的规定去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前面已经指出,这里的直觉概念是:如果若干人按照某些规则,参加一项互利的合作事业,并因而自愿地限制自己的自由,那么,受到这种限制的人有权要求由于他们受到限制而得益的人默认同样的限制。如果我们不能尽自己应尽的责任,我们就不应从别人的合作努力中得到好处。
不应忘记,公平原则有两个部分:一个部分说明我们如何获得义务,即如何通过自觉地去做各种事情来获得义务;另一个部分规定了条件,要求所谈到的体制必须是正义的,即使不是完全正义的,至少也要像当时情况下有理由期望的那样正义的。这第二个条款的目的,是要保证只有在某些背景条件得到实现的情况下才能产生义务。默认甚或同意显然不正义的体制,不能产生义务。人们一致认为勒索来的承诺从一开始就不是一种承诺。但是,不正义的社会安排本身同样是一种勒索,甚至是一种暴力,同意这些安排不等于要受到它们的约束。所以要提出这个条件,是因为这可能是原始状态中各方的坚决要求。
在讨论这个原则的来源之前,先要解决一个问题。可能会有人表示异议说,既然有现成的关于自然责任的原则,再提出公平原则就没有必要了。义务可以用正义的自然责任来说明,因为如果一个人利用了体制安排,那么这种体制的规则对他就是适用的,因而关于正义的责任也就是有效的。这种论点实际上是相当正确的。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可以引用正义的责任来解释义务。只要把必要的自愿行动看作是用来自由扩大我们的自然责任的行动就行了。虽然所谈到的安排先前对我们是不适用的。而且我们除了不试图破坏这种安排外就再没有任何责任了,但现在我们却是用自己的行动扩大了自然责任的约束。不过,有些体制或它们的某些方面是我们生来就有的,它们支配着我们的全部活动,因而对我们必然是适用的。还有一些体制,由于我们作为促进自己目标的一种合理办法而自由地去做了某些事情,所以对我们也是适用的。把这两种体制加以区别,看来是适当的。这样,我们就有了一种遵守宪法或遵守管理财产的基本法律(假定这些法律是正义的)的自然责任,在另一方面,我们又有了履行关于我们已经获得的职务的责任的义务,或遵守我们已经参加的团体或活动的规章的义务。有时候,如果义务和责任完全由于产生的方式不同而发生了冲突,那么对它们予以不同的考虑也是合理的。至少在某些情况下,如果义务与其他道德要求发生了冲突,那么,随意承担义务必然要影响对义务的评价。同样正确的是,地位较好的社会成员比其他社会成员更可能有不同于政治责任的政治义务,因为一般说来,这些人最能得到政治职务,最能利用宪法制度所提供的机会。因此,他们受到正义体制的安排的甚至更严格的约束。为了表明这一点,同时也为了着重指出随意接受许多约束的方式,公平原则是有用处的。这个原则理应使我们能够对责任和义务作出化较不同的说明。因此,“义务”一词将为了来自公平原则的道德要求而予以保留,而其他要求就叫做“自然责任”。
由于在后面几节中要联系政治事务来提到公平原则,所以我打算在这里讨论一下这个原则与承诺的关系。至于忠诚原则,那不过是公平原则应用于社会承诺习惯的一种特殊情况。赞成这一点的论据首先认为,承诺是一种由公共规则体系规定的行动。正如在一般体制的情况下那样,这些规则是一批基本公约。它们同比赛规则一样,详细说明了某些活动,并规定了某些行动。就承诺来说,基本规则就是对使用“我答应做某事”这句话的指导现财。这差不多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在合适的情况下说了“我答应做某事”这句话,那么他就应该去做这件事,除非有某些可免去他做这件事的情况。我们可以把这个规则看作是关于承诺的规则;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体现了整个承诺习惯。这个规则本身并不是一种道德原则,而是一种基本公约。在这方面,它就等于法律规章和条例,等于竞赛规则;它和它们一样存在于社会之中,人们或多或少要经常按照它来行动。
承诺规则以某种方式说明了可以作出承诺的合适情况以及可以不作出承诺的某些情况,这种方式决定了这个规则所体现的承诺习惯是否正义。例如,为了作出有约束力的承诺;一个人必须具有合理的精神状态,必须是完全自觉的,必须知道这种有法律效力的话具有什么含义。怎样用它来作出承诺,等等。此外,这种话必须是一个人没有受到威胁或强迫,而是自由地或自愿地说出来的。他在说这种话时好比具有一种相当公平的谈判地位。如果这种有法律效力的话是一个人在睡梦中说的,或是在谵妄时说的,或者,如果他是被迫作出承诺的,或者,如果有人故意不让他知道有关情况,那么,他就不一定非要履行他说过的话不可。一般说来,必须对作或不作承诺的情况加以规定以便维护各方的平等自由权,并使承诺习惯成为一种合理的手段,人们可以用它来达成互利的合作协议,并使这种协议保持稳定。这里的许多复杂情况无法予以考虑,这是不可避免的。大概只要说正义原则适用于其他体制,同样也适用于承诺习惯就行了。因此,为了保障平等自由权,有必要对所谓合适情况加以限制。如果在原始状态中同意接受睡梦中说的或迫不得已而说的话的约束,那可能是极其不合理的。毫无疑问,这是非常不合理的,以致我们倾向于排除这种可能性和其他可能性,把它们看作是与承诺的概念(含义)不相容的。然而,我不打算把承诺看作根据定义就是正义的习惯,因为这样做模糊了承诺规则与来自公平原则的义务之间的区别。就像有许多不同的契约法一样,也有许多不同的承诺。一个人或一批人所了解的特定承诺习惯是否正义,这仍然要由正义原则来决定。
有了这些论点作为背景,我们就可以介绍两个定义了。首先,真诚的承诺是在承诺规则所体现的承诺习惯是正义的情况下,根据这种承诺规则而产生的承诺。一旦一个人在正义的承诺习惯所规定的合适情况下说了“我答应做某事”这句话,他就是作出了真诚的承诺。其次,忠诚原则是使真诚的承诺能够得到遵守的原则。前面已经指出,至关重要的是要把承诺规则同忠诚原则区分开来。承诺规则不过是一种基本公约,而忠诚原则则是一种道德原则,是公平原则所产生的结果。假定正义的承诺习惯是存在的。这样,一个人在作出承诺,即在合适的情况下说“我答应做某事”这句话时,他就是在有意识地实行承诺规则,并承认正义安排的好处。让我们假定,不存在作出承诺的义务;一个人有作或不作承诺的自由。但是,由于假定承诺习惯是正义的,所以公平原则是适用的,这样,一个人就应该按照承诺规则的规定去做,就是说,他应该去做某事。遵守承诺的义务是公平原则产生的结果。
我曾说过,一个人作出承诺就是在实行一种社会承诺习惯,并承认这种习惯可能带来的好处。这些好处是什么?承诺习惯如何起作用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假定,作出承诺的一般理由是要建立并稳定小规模合作安排或某种特定的交往模式。承诺的作用类似于霍布斯赋予君主的那种作用。君主公开保持了一种有效的惩罚程序,从而维护并稳定了社会合作制度,同样,人们在没有强制性安排的情况下,通过互相承诺,建立并稳定了他们的私人事业。开创并维持这种事业往往很难。从缔结盟约的情况来说,也就是从一个人必须先于对方而行动这种情况来看,这一点尤其明显。因为这个人可能认为,对方将不会履行自己的职责,因此这种安排决不会起任何作用。即使后行动的人实际上会把自己的行动坚持到底,也仍然容易产生前面所说的第二种不稳定情况。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向先行动的人作出承诺,就是说,使一个人承担在以后贯彻自己行动的义务之外,也许没有任何其他方法可以用来向先行动的人提供保证。只有向先行动的人作出承诺,才能使这种安排得到保障,从而使双方能够从他们的合作中得到利益。承诺习惯正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的;因此,虽然我们通常把道德要求看作是加给我们的约束,但有时候这种约束却是我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有意加给自己的。这样,承诺就成了一种在有意承担义务的公开意图下作出的行动,因为此时此地这种义务的存在有助于实现人们的目标。我们希望存在这种义务,也希望大家都知道存在这种义务,同时我们还希望别人知道,我们承认这种约束,并打算遵守这种约束。我们一旦为此而利用了承诺习惯,也就负有了某种义务,即按照公平原则去做我们答应做的事。
在说明如何利用承诺(或缔结盟约)来创立并稳定某些形式的合作这个问题时,我主要采用了普里查德的观点。他的论述包含了全部要点。和他一样,我也曾假定,每个人都知道或至少有理由相信对方都具有某种正义感,因而也就是有了一种要履行自己的真诚义务的通常实际的欲望。没有这种相互信任,光靠口头承诺,那就会一事无成。然而,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还存在着这样一种理解:如果社会成员作出了承诺,那就说明他们相互承认彼此都有使自己承担某种义务的意图,都有一种认为这个义务会得到兑现的合理信念。正是这种相互承认和共同理解使某种安排得以创立,并始终保持它的存在。
至于某种共同的正义观(包括公平原则和自然责任)以及对人们愿意按照这种正义观行动这一点的普遍意识,在多大程度上成了一种巨大的集体财富,这是毋需多说的。我已经指出了从保证遵守问题的观点来看的许多优点。不过,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人们由于彼此信任,可以利用他们对这些原则的普遍承认来大大扩大互利合作安排的范围和价值。因此,从原始状态的观点来看,各方赞成公平原则,这显然是合理的。可以按照与选择自由相一致的方法,同时又在不至于不必要地增加道德要求的情况下,把这个原则用来保障这些事业。同时,如果有公平原则,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会存在一种作为在双方互利的情况下规定义务的方法的承诺习惯。这种安排显然是符合共同利益的。我将认为,这些考虑为赞成公平原则提供了充分的论据。
在着手讨论政治责任和义务这个问题之前,还有几点是我应该予以指出的。首先;正如关于承诺的讨论所表明的那样,契约论认为,任何道德要求都不是单单由于体制的存在而产生的。甚至承诺规则也不能靠它自身来产生道德义务。为了说明信用义务,我们必须把公平原则当作前提。这样,同大多数伦理学理论一样,正义即公平理论也认为,自然责任和义务完全是靠伦理原则产生的。这些原则是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的原则。这些标准同现有的有关事实情况一起,决定了我们的义务和责任,并挑选出所认为的道德理由。一个(正确的)道德理由,就是一个或多个这样的原则认为可以用来帮助作出判断的一种事实。正确的道德决定如果适用于它认为有关的全部事实,就是与这套原则的要求最相符合的决定。因此,由一个原则认定的理由,可能会为一个或多个其他原则认定的理由所赞同、拒绝甚至取消(使之无效)。不过,我认为,可以从全部事实中,在某种意义上大概就是无限的事实中,把有限的或可以考察的若干事实挑选出来作为对任何特定情况都有关的事实。这样,这整个方法就使我们能够在经过全面考虑后作出某种判断。
与此不同的是,确定体制的要求,确定来自社会习惯的要求,一般可以根据现有的规则,也可以根据对这些规则的解释方式。例如,如果法律的性质能够确定,那么作为公民,我们的法定责任和义务就要由法律的性质来决定。适用于比赛选手的标准决定于比赛规则。至于这些要求是否同道德责任和义务发生联系,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即使法官和其他人用来解释和应用法律的标准同正当原则及正义原则有相似之处,或者竟是同一个东西,情况也依然如此。例如,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正义的两个原则可能被用来解释宪法中关于规定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以及保证得到法律同等保护的那些部分。虽然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法律符合它自身的标准,那么,在其他条件相等时,我们显然在道德上负有遵守它的义务,但是法律要求什么和正义要求什么,这仍然是明确的。把承诺规则和忠诚原则(由公平原则产生的一种特殊情况)合在一起的倾向是特别强大的。乍看起来,它们可能是同一个东西;但一个是由现有的基本公约规定的,另一个则是由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的原则来说明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把这两种标准区别开来。“责任”和“义务”这两个词对两种情况都可使用;但用法上的这种模糊不清应是非常容易解决的。
最后,我还想说一下,前面对忠诚原则的说明,回答了普理查德所提出的一个问题。他感到奇怪:既然没有任何事先的一般承诺,也没有关于遵守协议的协议,一个人光凭口头几句话(通过利用某种习惯),就使自己负有做某件事的义务,尤其是,如果使他受到约束的行动是公开去做的,而且他在这样做时又抱有他希望得到别人承认的关于履行这一义务的意图——那么,怎样才能解释这个事实呢?或者,就像普理查德所说的那样:既然存在着真诚的协议,那么这里指的某件事又是什么呢?这里所谓的某件事看来很像一种遵守协议的协议,然而,严格说来,它又不可能是一种协议(因为这种协议还没有达成)。有了作为一套公共基本规则的正义的承诺习惯,有了公平原则,对于信用义务的理论来说也就足够了。但两者都不意味着存在实际的遵守协议的事先的协议。采用公平原则纯粹是一种假设。我们所需要的只是这个原则可能会得到承认这个事实。至于其他问题,一旦我们认为,正义的承诺习惯不管最后可能是怎样形成的,只要它得到公认,那么,在已经描述过的这种合适的情况下,公平原则完全可以使那些利用它的人受到约束。例如,在普理查德看来,所谓的某件事很像一种事先的协议,但其实并不是,与这件事相当的,是结合关于公平原则的假设协议而在口头上作出的正义的承诺习惯。当然,另一种伦理学理论也可以不用原始状态观来推导出这个原则。在目前来说,我用不着坚持认为信用关系不能用别的什么方法来说明。相反,我想要指出的是,即使正义即公平理论使用了原始协议的概念,它仍然能够对普理查德的问题作出圆满的解答。
第53节遵守不正义法律的责任
我们为什么要遵守按照正义的宪法制定出来的正义的法律,说明这个问题显然毫无困难。在这一方面,自然责任原则和公平原则都规定了必要的责任和义务。公民一般都要受到正义的责任的约束,那些担任了有利职务和职位的人,或者利用了某些机会来促进自己利益的人,更有责任按照公平原则去尽他们的本分。实际的问题是:我们在何种情况下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必须遵守不正义的安排。不过,有时候据说我们决不是非要遵守不正义的安排不可。但是,这种说法是错误的。一般说来,法律的不正义性不能成为人们不遵守这个法律的充分理由,正如(由现有宪法规定的)立法的法定效力不能成为人们赞成这个立法的充分理由一样。如果社会的基本结构像当时情况下能够估计的那样是相当正义的,同时如果不正义的法律的不正义性又没有超过某种限度,那么我们就应该承认这些不正义的法律是有约束力的。在试图判明不正义的限度时,我们就是在探讨政治责任和义务这个更深刻的问题。这里的困难一部分是由于在这种情况下某些原则产生了冲突。有些原则赞成遵守,而另一些原则则要求我们不遵守。因此,必须用一种关于适当优先的概念来平衡政治责任和义务的各种要求。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我们知道,(词汇序列中的)正义原则属于理想理论(第39节)。原始状态中的人们认为,他们所承认的任何原则将会得到每一个人的严格遵守和奉行。因此,这样产生的正义原则就成了在有利条件下规定什么是完全正义的社会的原则。我们有了关于严格遵守的假定,我们也就有了某种理想的正义观。如果我们问,不正义的安排是否应该容忍,以及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容忍,那么我们面临的就是一种不同的问题。在某些情况下,我们面临的是不正义问题,而不是必须适应自然的限制问题。如果这种理想的正义观确实完全适用于这些情况,那么它又是如何适用的,我们必须弄清这些问题。对这些问题的论述,属于非理想理论的部分遵守部分。除其他许多问题外,这一部分还包括惩罚和补偿正义理论以及正义战争和良心不服从、非暴力抵抗和武力抵抗等问题。这些都是政治生活中的重要问题,但到目前为止,正义即公平观还不曾直接应用于这些问题。不过,我不打算对这些问题进行全面的讨论。事实上,我只打算讨论部分遵守理论的一个片断,即非暴力抵抗和良心不服从问题。即使在这一方面,我也将假定这里所说的情况接近于正义的状态,就是说,社会的基本结构接近于正义,并适当考虑了当时情况下的合理期望。了解这一公认的特殊情况,可能有助于弄清楚更困难的问题。然而,为了考虑非暴力抵抗和良心不服从问题,我们首先必须讨论几个与政治责任和义务有关的问题。
首先,我们接受现行安排的责任或义务,有时显然可能会被滥用。这些要求决定于正当原则,因为正当原则可能证明,在某种情况下,从全面考虑,不遵守是有理的。不遵守是否正当,取决于法律和体制不正义的程度。不正义的法律并不都是一样的,政策和体制的情况也是如此。不正义可能产生于两种情况:现行安排可能在不同程度上背离了多少是正义的公认标准;或者,这种安排可能符合某个社会的正义观,或符合统治阶级的观点,但这种正义观本身可能是不合理的,而且在许多情况下可能是显然不正义的。我们知道,某些正义观比另一些正义观更为合理(见第49节)。虽然正义的两个原则以及自然责任和义务的有关原则,从前面一览表上一系列观点中确定了最合理的观点,但是其他原则也不是不合理的。事实上,某些混合正义观肯定完全适合于许多目的。作为一种大致的规则,某种正义观的合理性是和在原始状态中为了采用它而能够提出的论据的力量成正比的。当然,如果原始状态体现了应为选择原则而规定的并最终能够配合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的各种条件,这种标准就是十分自然的。
虽然区别现行体制可能是不正义的这两种情况是相当容易的,但是能否得到一种切实可行的理论,用以说明这两种情况如何影响我们的政治责任和义务,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果法律和政策偏离了公认的标准,那么诉诸社会的正义感在某种程度上大概是可能的。我下面要论证的是,这种情形含有进行非暴力抵抗的意思。然而,如果通行的正义观没有遭到违反,那么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方针,这主要取决于公认的原则合理到什么程度,取决于能用什么手段来改变这个原则。毫无疑问,一个人可以设法同各种各样的混合正义观和直觉主义正义观共处,而如果对功利主义观点的解释不是过份严格的话,他还可以设法同功利主义观点共处。然而,在其他情况下,例如如果社会是受主张狭隘的阶级利益的原则支配的,一个人可能就无所依靠,而只能用某些可能有成功之望的办法来反对通行的正义观及其证明为正确的体制。
其次,我们还必须考虑以下问题,即在一种总之是接近正义的情况下,为什么通常有责任去遵守不正义的法律,而不仅仅是遵守正义的法律。尽管有些著述家对这个论点提出了疑问,但我相信大多数人是会接受这个论点的;只有少数人认为,对正义的任何偏离,不管是多么小的偏离,都会取消遵守现有规则的责任。那么,应如何说明这一点呢?由于正义的责任和公平原则以体制正义为先决条件,所以需要进一步的说明。如果我们假设一个接近正义的社会,它具有一种或多或少符合正义原则的生气勃勃的宪法制度,那么人们就能回答这个问题。因此,我假定,就大多数情况来说,社会制度是井然有序的,即使确实说不上是十分有秩序的,若是这样,那么,要不要遵守不正义的法律和政策的问题就不会产生。照此假定,前面把正义的宪法说成是不完全的程序正义的一个例子(第31节)就已作出了回答。
我们记得,在制宪会议上,各方的目的是要在各种正义的宪法(符合平等自由权原则的宪法)中找到一种从所谈到的社会的一般事实看极可能导致正义而有效立法的宪法。这种宪法被认为是正义的然而又是不完全的程序,其目的是要在情况许可时尽可能地确保产生正义的结果。说它不完全,是因为不存在任何合理的政治过程能确保根据它制定的法律一定是正义的。在政治事务中,完全的程序正义是不可能实现的。此外,宪法程序在很大程度上必须依赖于一定的表决形式。为简明起见,我假定,经过适当限制的一种不同的过半数规则是一种实际需要。然而,多数(或少数的联合)也必然会犯错误,即使不是由于缺乏知识和判断而犯错误,也会由于不公正和自私自利的观点而犯错误。尽管如此,我们维护正义体制的自然责任仍然要求我们去遵守不正义的法律和政策,或者,只要它们的不正义没有超过一定的限度,我们至少不应用非法手段去反对它们。由于我们必须拥护正义的宪法,所以我们必须赞同它的一个基本原则,即关于过半数规则的原则。因此,在一种接近正义的状态下,由于我们有拥护正义宪法的责任,所以我们通常也就有了遵守不正义法律的责任。考虑到人们的实际情况,这种责任可以发生作用的机会是很多的。
自然,契约论不免使我们感到奇怪:我们怎么会同意要求我们去遵守我们认为是不正义的法律的宪法统治?人们可能会问:既然我们是自由的,仍然没有受到束缚,那么我们怎么可能在理性上接受一种也许会决定不采纳我们的意见而实行别人意见的程序呢?一旦我们采用了制宪会议的观点,答案就十分清楚了。首先,在数目有限的可能会被接受的切实可行的程序中,没有一个程序会始终作出有利于我们的决定。其次、同意一个这样的程序,肯定要比根本没有协议来得可取。这种情况与原始状态的情况类似,因为在原始状态中,各方放弃了对只享受权利不尽义务的利己主义的任何希望;这种选择是每一个人的最佳(或次佳)选择(撇开一般性的限制不谈),但这对其他任何人来说显然是不能接受的。同样,虽然在制宪会议阶段,各方都受到正义原则的约束,但为了使宪法制度发挥作用,他们必须互相作出某种让步。即使他们怀有最良好的意图,他们对正义的看法也必定会互相冲突。因此,在选择宪法和采用某种过半数规则时,为了得到某种有效的立法程序的好处,各方都准备承受由于容忍彼此的知识和正义感的缺陷而可能产生的风险。管理民主制度别无他法。
然而,尽管各方接受了多数原则,但它们只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才同意容忍不正义的法律的。大致说来,不正义所造成的负担归根到底要或多或少地平均分配给不同的社会集团,在任何具体情况下,不正义的政策所引起的苦难都不应过大。因此,对于许多年来一直受到不正义之苦的永久少数来说,这种遵守不正义法律的责任就成问题了。当然,对于否认我们自己的以及别人的基本自由权的做法,我们也不一定非要默认不可,因为这种要求不符合原始状态中正义的责任的含义,也不符合制宪会议上对多数人权利的理解。相反,只有在必须公平分担宪法制度不可避免的缺陷所造成的后果时,我们才使自己的行动服从于民主权威。接受这些苦难,就是承认并愿意在人类生活环境所规定的范围内进行活动。考虑到这个情况,我们于是就有了一种文明的自然责任而不去利用社会安排的缺点,作为我们不遵守这些安排的一种十分现成的借口,也不会为了促进自己的利益而去钻各种规章必然会有的空子。文明的责任要求充分承认体制的缺点和在利用体制时所受到的某些限制。如果不认识这种责任,互相信任就容易遭到破坏。因此,至少在一种接近于正义的状态下,如果不正义法律的不正义没有超过一定限度,人们通常都有一种遵守这些法律的责任(对某些人来说也是义务)。这个结论不像要求遵守正义法律的结论那样有力。然而,它确实使我们前进了一步,因为它涉及了更广泛的情况;而更重要的是,它使我们多少了解了在确定我们的政治责任时可能要问的问题。
第54节过半数规则的地位
根据以上论点,显而易见的是,不管对过半数规则的程序怎样规定和怎样限制,只要是作为一种程序性的手段,它就都只能占据一种从属的地位。这样说是直接以宪法旨在实现的政治目标为根据的,因而也是以正义的两个原则为根据的。我曾经认为,某种形式的过半数规则作为保证获得正义而有效的立法的现有的最佳手段是有道理的。它与平等自由权(第36节)相适应,并具有某种自然性质;因为如果也能有少数规则,那么要决定选举哪一个人就没有明显的标准可循,这样平等也就遭到了破坏。过半数规则的一个基本作用是,这种程序应能符合背景正义的条件。就这一点来说,这些条件也就是政治自由——言论和集会自由、参与政治事务的自由、用宪法手段影响立法过程的自由——以及保证这些自由的公平价值的条件。如果不存在这种背景的话,正义的第一个原则就不能实现;然而即使存在这种背景,也不能保证正义的立法就一定会获得通过。
因此,所谓多数的意志就是正确的这种观点是毫不相干的。事实上,传统的正义观没有一个持有这种理论,而是始终认为,表决的结果要服从政治原则。虽然在特定情况下,(经过适当规定和限制的)多数拥有立法的宪法权利,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样制定的法律就是正义的。对过半数规则的实质所进行的争论,涉及怎样来对这个规则作出最合适的规定,以及宪法限制是否就是加强正义的全面平衡的有效而合理的手段。这些限制可能常常被顽固的少数用来维护他们的不正当利益。这是一个政治判断问题,不属于正义理论的范围。这里只要指出这样一点就行了:虽然公民仍通常使自己的行动服从民主权威,就是说,承认在其他条件相等时表决结果确立了一种有约束力的规则,但他们并没有使自己的判断也服从民主权威。
现在,我想讨论一下过半数规则这个原则在作为正义理论一部分的理想程序中所占有的地位。正义的宪法被规定为在制宪会议上得到正义的两个原则指导的有理性的代表可能一致同意的宪法。当我们证明某个宪法是正当的,我们就提出理由,说明根据这些条件它是可以接受的宪法。同样,正义的法律和政策就是在立法阶段受到正义宪法的限制,并自觉地努力把正义原则奉为标准的有理性的立法者可能制定的法律和政策。如果我们要批评某些法律和政策,我们就得努力证明,根据这种理想的程序,它们是不可能得到选择的。不过,甚至有理性的立法者常常也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因此有必要在理想的条件下进行表决。对知识的限制不会为达成协议提供保证,因为一般社会事实的趋向常常会模糊不清,难以估计。
如果我们努力设想理想的程序将如何实现,从而断定参与这一程序并执行其规定的大多数人将会赞成某项法律或政策,那么,这项法律或政策就是充分正义的,或至少不是不正义的。遵循这种理想程序而作出的决定不是一种妥协,不是试图促进自己目标的对立双方之间的一种交易。决不能把立法讨论看作是利益之争,而应看作是寻找正义原则所规定的最佳政策的努力。因此,作为正义理论的一部分,我假定,一个公正的立法者的唯一愿望,就是按照他所知道一般事实,在这方面作出正确的决定。他应该完全根据自己的判断来进行表决。表决的结果可以用来估计什么是最符合正义观的。
如果我们要问,多数的意见在多大程度上可能是正确的,那么理想程序显然就同汇集一批专家的意见以便获得最佳判断的统计问题有类似之处。这里所说的专家,就是有理性的立法者,由于他们是公正的,他们能够采取客观的看法。这种意见可以追溯到孔多塞,他认为,如果有代表性的立法者正确判断的可能性大于不正确判断的可能性,那么,有代表性的立法者正确判断的可能性增加了,多数表决是正确的概率亦随之而增加。因此,我们可能会情不自禁地认为,如果许多有理性的人想要模拟理想程序的条件,并据此进行推理和讨论,那么广大多数无论如何也会几乎肯定是正确的。这种看法可能是一种错误。我们不但必须肯定有代表性的立法者作出正确判断的机会大于作出错误判断的机会,而且各人的表决显然并非互不相干。既然他们的意见要受到讨论过程的影响,这种比较简单的概率推理就不能适用。
尽管如此,我们通常还是认为,在许多人之间完美进行的讨论,比其中任何个人的反复思考更有可能得到正确的结论(在必要时通过表决)。为什么会这样呢?在日常生活中,和别人交换意见可以防止我们的片面性和扩大我们的眼界,可以使我们从他们的观点来认识事物,并使我们痛切地感到自己孤陋寡闻。但在这理想的过程中,无知之幕意味着这些立法者已经成了公正之人。讨论的好处在于:即使是有代表性的立法者,他们的知识和推理能力也都有局限。他们中任何个人不可能知道别人知道的每一件事,也不可能作出只有集体才能作出的论断。讨论是一种集思广益的方法。至少,总有一天,共同审议的作用必然会使事情得到改进。
因此,我们的问题是要通过对正义问题的公开审议,提出一种理想的宪法,也就是为利用这批人的较多的知识和较强的推理能力而精心设计的一系列规则,以便即使不能得到也要最大限度地接近正确的意见。然而,我不打算进一步研究这个问题。这里重要的一点是,这种理想化的程序是正义理论的一个组成部分。为了在某种程度上说明它的含义,我已经提到了它的一些特征。我们对这个可能在有利条件下得到实现的程序所持有的观念越明确,四阶段顺序对我们的思考所给予的指导也就越可靠。我们因此对如何按照关于社会的一般事实来评价法律和政策,就有了一种更准确的概念。我们常常可以从直觉上来很好地了解在立法阶段得到适当指导的审议将会产生什么结果这个问题。
这种理想的程序不同于理想的市场过程,指出这一点能进一步说明这种理想的程序。因此,如果传统的对完全竞争的假定是适用的,如果不存在外部经济或不经济,等等,那么一种有效的经济结构就会产生。理想的市场是有关效率的一种完全程序。理想的市场过程和得到有理性的公正无私的立法者指导的理想的政治过程不同,它的一个特点是,即使每个人都追求自己的利益,市场也能取得一种有效的结果。事实上,这种假定等于说,这就是经济代理人通常的行为方式。在为了最大限度地提高满足或利润而进行买卖时,家庭和公司都不是在作出判断,以便弄清楚从某种社会观点看,在资财得到了初步分配的情况下,什么是最有效的经济结构。相反,它们是在规则许可的情况下促进自己的目标,它们的任何判断都是根据它们自己的观点作出的。可以说,正是这整个市场体系作出了关于效率的判断,而这种判断的根据就是公司和家庭活动提供的许多不同的信息来源。这个体系提供了一个答案,虽然人们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而且常常对之感到莫名其妙。
因此,尽管市场和选举有某些相似之处,但理想的市场过程和理想的立法程序在一些至关重要的方面是不同的。它们是为了实现截然不同的目的而设计出来的,前者导致效率,后者在可能的情况下导致正义。虽然理想的市场对它的目标来说是一种完全的过程,但即使是理想的立法机关也只是一种不完全的程序。似乎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用来说明一种保证导致正义立法的切实可行的程序。这个事实的一个结果是,虽然一个公民在其他条件相等时可能不得不遵守业已制定的政策,但他并不是非要认为这些政策是正义的不可,如果他使自己的判断服从于表决结果,那是错误的。但就完全的市场体系来说,如果经济代理人有什么看法的话,他大概会认为,由此产生的结果当然是有效的。虽然家庭或公司得到了它希望得到的一切,但它必须承认,在进行了初步分配之后,一种有效率的形势已经形成了。但对涉及正义问题的立法过程的结果,却不能要求得到同样的承认。这是因为,虽然现行宪法的目的当然是应该尽可能地作出符合理想的立法程序的决定,但它们实际上必然达不到正义的要求。这不仅是因为它们和现行的市场一样,不能与它们的理想的对应物相一致,而且还因为这个对应物也就是不完全程序的对应物。正义的宪法必须在一定程度上依靠公民和立法者在应用正义原则时采取远大的眼光和使用高明的判断。允许他们采取一种狭隘的或突出集团利益的观点,然后控制立法过程,使它产生正义的结果,这看来是无法做到的。正义的宪法就是导致正义立法的程序;竞争性市场就是产生效率的程序。关于正义宪法的理论也就相当于关于竞争性市场的理论。但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这样一种关于正义宪法的理论。看来这可能意味着,只要政治行为像在任何有活力的社会中必定会发生的那样受到人们正义感的影响,只要正义的立法成了基本的社会目标(第76节),把经济理论应用于实际的宪法过程就有其严重的缺陷。毫无疑问,经济理论对这种理想的程序是不适用的。
上述看法可以通过进一步的对比来得到证明。在理想的市场过程中,受到重视的是人的欲望的相对的强烈程度。一个人可以把他的大部分收入花费在他更需要的东西上,这样,他就和其他买主一起,以他最喜欢的方式,促进了对资源的利用。市场为细微的分级调整创造了条件,以解决爱好的全面平衡和某些需要相对突出的问题。在理想的立法程序中,没有任何与此相当的东西。对于哪些法律和政策最符合正义原则问题,每个有理性的立法者都应该根据自己的意见来表决。怀有更大信心的人的意见,或那些让人知道他们如果成为少数将会感到十分不快的人的表决(第37节),没有得到也不应该得到特殊重视。这种表决规则当然是可以想象的,但没有理由要在理想的程序中采用这种规则。即使在有理性的公正无私的人们当中,对自己的意见怀有更大信心的人也不见得更可能是正确的。一些人可能比另一些人对问题的复杂性更为敏感。在为正义的立法规定标准时,应该特别重视深思熟虑的集体判断,因为这种判断是每一个人在理想的条件下尽最大努力应用正确原则的结果。当正义问题产生时。欲望的强烈程度或信念的力量是毫不相干的。
关于理想的立法过程和理想的市场过程的一些差别就讲这些。现在,我想谈谈利用过半数规则来实现政治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知道,采用过半数规则是因为它是实现正义原则事先规定的某些目标的最合理的办法。然而,这些原则究竟有什么要求,有时是不清楚的或不确定的。这未必总是因为它们的论据复杂难懂和模糊不清,或难以述评和估价。这些原则本身的性质允许有广泛的选择,而不是只有一种特定的选择。例如,储蓄率只是在一定范围内才得到明确规定的;而正义的储蓄原则的主要思想要排除某些极端情况。最后,在应用差别原则时,我们也希望把自尊这种基本善包括到地位最不利的人的期望中来;同时,也还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来考虑这种与差别原则相一致的价值。这种善以及与之有关的其他的善在善的指数中应该占多大比重,这要由这个特定社会的一般特征来决定,要由从立法阶段看这个社会受惠最少的成员有哪些合理要求来决定。因此,就这些情况来看,正义原则确定了某种范围,储蓄率或对自尊的特别重视都不能超出这个范围。但它们并不是说也要在这个范围进行选择。
政治解决原则也适用于以下这些情况:如果一个人能够确定,真正表决通过的法律没有超出认真谋求奉行正义原则的有理性的立法者理应可以赞成的范围,那么,多数的决定即使说不上是最后的,也是事实上具有权威的。这种情况就是准纯粹程序正义的情况。我们必须依靠立法阶段的实际讨论过程,在许可的范围内选定政策。这些情况不属于纯粹程序正义,因为它们所产生的结果并不完全表明这就是正确的结果。这只不过是表明,不同意已经作出的决定的人不可能在普遍正义观的基础上令人信服地确立他们自己的论点罢了。这是一个无法予以明确规定的问题。实际上,某些政党在这类问题上无疑会采取不同的立场。宪法设计的目的是要尽可能地保证社会阶级的自私自利不致使政治解决变得很不正常,以致超出允许的范围。
第六章 责任和义务-2
第55节非暴力抵抗的定义
现在,我想概括地描述一下关于非暴力抵抗的理论,以说明自然责任和义务原则的内容。正如我已经指出的那样,这个理论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说明一个接近于正义的社会,也即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这一特殊情况。然而在这种社会里,仍然不免要发生某些严重违反正义的情况。由于我认为接近于正义的状态需要一种民主的制度,所以这种理论就涉及非暴力抵抗对合法建立起来的民主权威的作用和适合与否的问题。这种理论不适用于所有其他政体,除偶尔情况外,也不适用于其他类型的不同意见或反抗。我不打算把这种抗议方式以及好斗行动和反抗作为改变甚至推翻一种不正义的腐败制度的策略来讨论。这种情况下的这种行动没有任何不妥。如果为实现这一目的而使用的任何手段是正当的,那么非暴力抵抗无疑也是正当的。正如我将说明的那样,对于那些承认和接受宪法的合法性的公民来说,只有在一种或多或少接近正义的民主国家中,才会产生非暴力抵抗问题。这里的困难在于责任的冲突。从保卫一个人的自由权的权利和反对不正义的责任来看,遵守立法多数制定的法律的责任(或遵守得到这一多数支持的行政法规的责任)要到什么时候才不再有约束力呢?这个问题涉及到过半数规则的性质和范围问题。由于这个原因,非暴力抵抗问题就成了任何关于民主道德基础的理论的一种至关重要的检验标准。
关于非暴力抵抗的宪法理论包括三个部分。首先,它界定了这类不同意见,并将其同对民主权威的其他反抗方式相区别。其他反抗方式包括从合法示威到为了在法庭上援引判例而违反法律,直到好斗行动和有组织的抵抗。这个理论明确规定了非暴力抵抗在这种可能的范围内的地位。其次,这个理论提出了非暴力抵抗的各种理由,以及在一个(或多或少)正义的民主制度下证明这种行动的正确性的各种条件。最后,这个理论还应能说明非暴力抵抗在宪法制度中所起的作用,并说明这种抗议方式在一个自由社会里的适合程度。
在我着手讨论这些问题之前,我要提醒大家一句。对于任何非暴力抵抗的理论,甚至是为特殊情况而制定的理论,我们都不应期望过高。立即可以决定实际情况的准确原则显然是不可能有的。代替这种原则的,只是一种有用的理论,它规定了一种可以用来处理非暴力抵抗问题的观点。它指出了各种有关考虑,并帮助我们在所有比较重大的情况下确定这些考虑的正确的重点。如果我们经过反思,觉得有一种关于这些问题的理论可以廓清我们的视野,使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更合乎逻辑,那么这就是一个很好的理论。这个理论做到了在目前情况下一个人可以有理由期望它做的事,就是说,缩小了承认民主社会基本原则的那些人的自觉的信念之间的差异。
首先,我要把非暴力抵抗规定为一种公开的、非暴力的、自觉的然而又是违反法律的政治行动,其目的通常是为了改变政府的法律或政策。一个人用这样的行动来向社会大多数人的正义感呼吁,并且宣布,根据他的经过深思熟虑的意见,自由而平等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合作的原则此刻并没有受到尊重。对这个定义的第一个补充是,它并不要求非暴力抵抗行动破坏正在遭到反对的法律。它不仅考虑了直接的非暴力抵抗,也考虑了有些人所说的间接的非暴力抵抗。作为一个定义,它是应该这样做的,因为有时候有充分的理由要求不要去违反被认为是不正义的法律或政策。相反,一个人可能会把违反交通规则或不服从关于非法侵入的法律作为表明自己立场的一种办法。因此,如果政府制定了一项含糊而严厉的惩办叛国的法令,那么以叛国作为反对这项法令的一种办法就是不适当的,并且无论如何,所受的惩罚可能要比一个人不得不准备接受的惩罚严厉得多。在另一些情况下,如果政府的政策涉及外交事务,或影响到国内另一地区,那么这种政策也是不能直接违反的。对这个定义的第二个补充是,非暴力抵抗行动实际上被看作是违法行动,至少从采取这一行动的人不仅仅是为了为宪法决定提供一个判例这个意义上说,它是违法行动;即使这个法令是应该拥护的,他们也仍然准备反对。诚然,在宪法制度下,法院可能最后站在持不同政见者的一边,宣布遭到反对的法律或政策不合宪法。因此,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对持不同政见者的行动究竟应该认为是非法的还是合法的,这有点难以确定。但这只是使事情复杂化的一个因素。如果利用非暴力抵抗来反对不正义法律的那些人的意见最后遭到法院的否决(不管他们多么希望法院也许会作出相反的裁决),他们也不准备就此罢手。
同时还应指出,非暴力抵抗是一种政治行动,这不仅仅是从它针对掌握政权的多数这个意义上来说的,而且也因为它是一种得到政治原则,即支配宪法和一般体制的正义原则的指导并证明其为正当的行动。在为非暴力抵抗辩护时,一个人不是求助于个人的道德原则或宗教教义,虽然这些原则和教义可能与他的主张不谋而合,并为他的主张提供论据;但毫无疑问,非暴力抵抗不能仅仅以集团利益或一己私利为基础。相反,一个人应该求助于作为政治秩序的基础的共同正义观。可以认为,在一个相当正义的民主制度下,存在着一种普遍的正义观,公民们可以用它来管理政治事务和解释宪法。在任何时间内顽固地有意地违反这种正义观的基本原则,尤其是侵犯基本的平等自由权,其结果不是造成屈服,就是招致抵抗。少数人用非暴力抵抗的办法,来迫使多数人考虑他们是否希望让别人用这种办法来看待他们的行动,或者,从共同正义感的角度看,他们是否愿意承认少数人的合法要求。
另一个问题是,非暴力抵抗是一种公开的行动。它不但要以公开的原则为指导,而且也是公开进行的。它是彰明昭著的,公然从事的;它不是秘密的,也不是遮遮掩掩的。人们可以把它比作公开的演讲,它是一种发表意见的形式,是对深刻的自觉的政治信念的一种表达方式,所以它要在公共讲坛上进行。由于这个原因,当然也由于其他原因,非暴力抵抗是非暴力的。它极力避免使用暴力,尤其是避免对个人使用暴力,这不是由于它原则上厌恶暴力,而是由于它是对一个人的立场的最后表达方式。从事可能会引起伤害的暴力行动,是与作为一种表达方式的非暴力抵抗不相容的。事实上,对别人的公民自由权的任何干涉,往往会模糊一个人的行动的非暴力抵抗性质。有时候,如果这种呼吁方式没有达到目的,以后就有可能产生进行强烈抵抗的念头。然而,非暴力抵抗表达的是自觉的不可动摇的信念;尽管它可能是一种警告和劝诫,但它本身不是一种威胁。
还有一个理由说明非暴力抵抗是非暴力的。它是在忠诚于法律这个范围内表示不服从的,尽管这种忠诚已经到了这个范围的边缘。法律是被违反了,但这种行动的公开的非暴力性质,以及一个人对接受自己行动的法律后果的意愿,却表达了对法律的忠诚。这种对法律的忠诚有助于向多数人证明,这种行动的确是政治上自觉和诚实的行动,其目的是要诉诸公共的正义感。由于是完全公开的和非暴力的,这就保证了一个人的诚意,因为要使另一个人相信某人的行动是自觉的,甚至向行动者本人肯定这一点,也都不容易做到。毫无疑问,可以设想这样的一种法律制度,在这个制度下,认为法律是不正义的自觉看法,可以被用来为不遵守法律辩护。彼此充分信任而十分诚实的人们,也许可以使这种制度发挥其作用。但是,照目前情况看,这种制度即使在接近于正义的状态下也是不稳定的。如果要使别人相信,从我们深思熟虑的观点来看,我们的行动在社会的政治信念中具有足够的道德基础,那么我们就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
非暴力抵抗被定义为介于一方面是合法抗议和提供判例,一方面是良心不服从和形形色色的抵抗这两者之间。在这种种可能性的范围内,它代表了处在忠诚于法律的边缘上的那种形式的不同政见。按照这样的理解,非暴力抵抗就显然不同于好斗行动或干扰行动;它远不是有组织的暴力抵抗。以好斗分子为例,他对现行政治制度持强烈得多的反对态度。他不承认现行政治制度是接近于正义的或合理正义的制度;他认为,这个制度不是大大背离了它公开宣扬的原则,就是在奉行一种完全错误的正义观。虽然他的行动就其本身来说是自觉的,但他并不是诉诸多数人(或掌握实际政治权力的人)的正义感,因为他认为他们的正义感是错误的,或者是不起作用的。相反,他谋求用破坏和抵抗等等精心策划的好斗行动,来打击通行的正义观,或迫使某个运动向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因此,好斗分子可能会极力逃避惩罚,因为他不准备为他的违法行为承担法律后果;这就不但会使他为那些他认为不可信赖的势力去火中取栗,而且也表明了他承认他所反对的宪法的合法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好斗行动不属于忠诚于法律的范围,而是体现了对法律秩序的一种更深刻的对立。社会的基本结构被认为是不正义的,或是大大背离了它自己所公开宣扬的理想的,这样,一个人就必须努力为实现激进的甚至革命的变革作好准备。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使公众认识到基本改革势在必行。在某些情况下,好斗行动和其他形式的抵抗无疑是正当的。然而,我不打算讨论这些情况。我已经说过,我在这个问题上的目的是有限的,那就是,提出一种关于非暴力抵抗的概念以及了解它在一个接近于正义的宪法制度中的作用。
第56节良心不服从的定义
虽然我已把非暴力抵抗与良心不服从加以区分,但我还不曾说明后一概念。现在我就来说明。然而,必须承认,区分这两个概念也就是对非暴力抵抗作比传统定义更狭义的界定;因为人们习惯上按照一种较广泛的含义把非暴力抵抗看作是为了正直的理由而不遵守法律的任何行动,至少在它不是秘密进行的而且不涉及使用武力的情况下是这样。在表达非暴力抵抗的传统含义方面,索罗的文章即使不是权威性的,也是有代表性的。我认为,一旦对良心不服从的定义进行了研究,狭义的非暴力抵抗的用处就显而易见了。
良心不服从就是不遵守某个或多或少直接的法律强制令或行政命令。说它是不服从,是因为某个命令是针对我们而发的,而鉴于当时形势的性质,我们是否接受这个命令,当局很清楚。早期基督徒拒绝执行异教国家关于虔敬行为的某些法令,以及国际圣经研究会会员拒绝向国旗敬礼,就是典型的例子。还有其他一些例子,如某个和平主义者不愿服兵役、或某个士兵不愿意服从他认为明显违反适用于战争的人道精神的某个命令。或者,仍旧用索罗的例子,那就是拒绝纳税,因为纳税会使纳税人成为对另一个人施行严重不正义的工具。姑且假定,一个人的行动是当局已经知道的,不管他在某些情况下多么希望把他的行动掩盖起来。如果他的行动可以偷偷摸摸地干,那么他也许可以谈论良心规避而不是良心不服从了。暗中违反逃奴追缉法就是良心规避的例子。
良心不服从(或良心规避)与非暴力抵抗有几个不同之处。首先,良心不服从不是一种诉诸大多数人的正义感的方式。当然,这种行动一般都不是秘密进行的,因为无论如何,要掩盖行动常常是做不到的。一个人完全可以以良心为理由而拒绝服从一个命令或拒绝遵守一项法律禁令。他不是求助于社会的信仰,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良心不服从就不是一种在公共讲坛上的行动。准备拒绝服从的那些人承认,互相了解的基础可能是不存在的;他们不是去寻找不服从的时机,把它当作表明自己立场的一种办法。相反,他们等待时机,是希望不服从的必要性不会出现。他们不像从事非暴力抵抗的人那样乐观,他们可能并不抱有改变法律或政策的任何指望。这种情况可能使他们没有时间表明他们的立场,或者,他们仍旧没有任何机会可以使大多数人接受他们的要求。
良心不服从不一定是以政治原则为基础的;它可能是以与宪法秩序相抵独的宗教原则或其他原则为基础的。非暴力抵抗是向某种共同的正义观发出的呼吁,而良心不服从则可能另有理由。例如,假定早期基督徒不是以正义为理由,而只是以违反他们的宗教信仰为理由,来证明他们拒绝遵守罗马帝国的宗教习惯是正当的,那么,他们的论据就不是政治性的;假定自卫战争至少得到了作为宪法制度基础的正义观的认可,那么,按照同样的限定,和平主义者的观点也不是政治性的。然而,良心不服从也可以以政治原则为基础。一个人可能不愿赞成一项法律,认为它是十分不正义的,遵守它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这个法律命令我们去充当奴役另一个人的工具,或者要求我们让别人奴役,情况可能就是这样。这些情况明显地违反了公认的政治原则。
如果有人诉诸宗教原则以拒绝作出似乎是关于政治正义的原则所要求的行动,那么要想找到正确的行动方针,就是件困难的事。假定发生了正义战争,那么和平主义者是不是有权在这种战争中免服兵役呢?或者,国家是否可以对不遵守法律的行为给予一定处罚呢?人们总是想说,法律必须永远尊重良心的命令,但这种说法不可能是正确的。我们在谈到不宽容者的情况时知道,法律秩序必须指导人们对宗教利益的追求,以便实现平等自由权原则;举一个极端的例子:法律秩序也许必然会禁止诸如杀人为祭之类的宗教习惯。任何正义理论都必须按照它自己的观点来研究如何对待不同意它的人。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或者一个处于接近于正义状态中的社会,是以维护和加强正义的体制为目的的。如果某个宗教不能得到充分表现,那大概是因为它破坏了别人的平等自由权。一般说来,对敌对道德观的容忍程度,取决于这些道德观在一个正义的自由权体系内能够得到平等地位的程度。
如果要尊重而不仅仅是容忍和平主义,那就必须说明,它是与正义原则相当一致的,主要的例外是它对参加正义战争的态度(这里假定在某种情况下自卫战争也是正当的)。社会公认的政治原则,与和平主义者公开宣扬的原则有某种类似之处。它们全都憎恶战争,憎恶使用武力,全都认为作为道德的主体应该地位平等。一些国家,尤其是大国,动辄莫名其妙地从事战争,动辄开动国家机器来镇压持不同政见者。鉴于这种情况,对和平主义的尊重就起到了提醒公民注意政府往往以他们的名义施行不义的作用。即使和平主义者的观点并不都正确,但他有意提出的警告和抗议可能产生的结果,是使正义原则总的来说更有保障而不是更少保障。可以想象,作为对正确原则的自然偏离,和平主义弥补了人们在兑现自己的宣言时所表现的弱点。
应该指出,就实际情况而论,非暴力抵抗与良心不服从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而且,同一个行动(或系列行动)可能都有这两者的强烈成分。虽然它们都有各自确然无疑的情况,但仍然要将它们作对比,目的是以此来阐明非暴力抵抗的含义及其在民主社会中的作用的方式。鉴于作为一种特殊的政治要求的这种行动方式的性质,只有在法律制度的范围内采取了一些其他步骤以后,它通常才能被证明是正当的。相形之下,这种要求对合法的良心不服从的明显情况却常常是不适用的。在一个自由社会里,任何人都不可以像早期基督徒那样被迫执行违反平等自由权的宗教法规,一个士兵在等待上诉更高权威期间,也不可以遵守本来就是有害的命令。这些论点于是又引起了非暴力抵抗的理由问题。
第57节非暴力抵抗的理由
考虑到这种种差异,我打算研究一下在哪些情况下非暴力抵抗是正当的。为简明起见,我将把讨论限于国内体制,因而也就是限于一个特定社会的内在的不正义。这种限制多少有点过严,但可以通过讨论与适用于战争的人道精神有联系的良心不服从这个不同问题来使之稍稍放宽。首先,我要提出对从事非暴力抵抗似乎是合理的条件,然后把这些条件同非暴力抵抗在一种接近于正义的状态中的地位更系统地结合起来。当然,应该把列举那些条件看作是假定;毫无疑问,对有些情况这些条件是不适用的,因此,还可以为非暴力抵抗提供另一些论据。
第一点涉及哪些不公正行为是非暴力抵抗的合适对象。如果一个人把这种抵抗看作是一种诉诸社会正义感的政治行动,那么,在其他条件相等时,如果把它限于一些重大的和明显不正义的事件,那就似乎是合理的,而如果把它限于阻挠消除其他不正义的事件,那就更好。由于这个缘故,所以就有了一种主张限制非暴力抵抗的根据,即限它用于严重违反正义的第一个原则即平等自由权原则的行为,用于公然破坏正义的第二个原则的第二部分即公平的机会均等原则的行为。当然,要说明这些原则是否得到了实现,并非总是易事。不过,如果我们把这些原则看作是对基本自由权的保证,那么这些自由此时此刻并未得到尊重,这往往是显而易见的。这些原则毕竟提出了必须在体制中明确体现的某些严格条件。因此,当某些少数被剥夺了表决权和担任公职权、拥有财产权和迁徒权,或者,当某些宗教团体遭到了压制,另一些宗教团体被剥夺了种种机会,这些不正义行为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社会安排即使不是在文字上,也是通过公认的习惯,明显地体现了这些不公正行为。因此,要确定这些不公正行为,用不着先对体制的作用进行见多识广的考察。
相形之下,对违反差别原则的行为就比较难以确定了。对于这个原则是否得到了实现这个问题,通常存在着广泛的相互矛盾而又各有道理的意见。其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个原则本来适用于经济和社会体制以及社会政策。对这些体制和政策的选择,不但决定于大量的统计信息和其他信息,而且还决定于理论和思辨的信念,除此之外,还要加上精明的判断和清楚的预感。由于这些问题的复杂性,所以很难制止自私自利和偏见的影响;即使我们能够对自己做到这一点,但要使别人也相信我们的诚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因此,举例来说,除非税收法的明显目的是要破坏或缩小某种基本的平等自由权,否则通常就不能用非暴力抵抗来反对这种法律。诉诸公众的正义感是不够明确的。如果必要的平等自由权得到了保障,这些问题最好留给政治过程去解决。既然如此,某种合理的妥协大概是能够达成的。因此,违反平等自由权原则的行为,就成了非暴力抵抗的更合适的对象。这个原则规定了平等公民在宪法制度中的共同地位,因而是政治秩序的基础。如果这个原则完全兑现,那就可以假定,其他的不正义尽管可能顽固而又严重,也不会失控。
非暴力抵抗的又一个条件如下。我们可以假定,已经对政治上的多数诚心诚意地发出了正式的呼吁,但没有产生效果。合法的补救手段终于也未起作用。例如,现有各政党已经表明它们对少数人的要求漠不关心,或终于证明它们不愿意迎合少数人的要求。争取废除法律的努力被置之不理,合法的抗议和示威也没有成功。既然非暴力抵抗是一种最后手段,我们就应该确信它是必要的。不过,请注意,我们并没有说过一切合法的手段都已用尽。无论如何,还可以进一步发出呼吁;言论自由总还有可能。但是,如果以往的行动表明这个多数无动于中或麻木不仁,那就可以有理由认为进一步努力不会有结果,这样就满足了正当的非暴力抵抗的第二个条件。不过,这个条件也是一种假定。有些情况可能十分极端,因此,首先使用合法的政治对抗手段,也许是没有任何责任的。例如,如果立法机关制定了某项侵犯平等自由权的荒谬法律,如禁止某个弱小无助的少数的宗教,我们当然不能指望这个教派会用通常的政治程序反对这项法律。事实上,在多数已经宣告了自己滥施淫威的不正义的、公然敌对的目标的情况下,甚至非暴力抵抗也似乎显得过分温和了。
我将讨论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条件,可能是相当复杂的。所以会有这个条件,是因为尽管前面的两个条件对证明非暴力抵抗的合理性常常是足够了,但也并非永远如此。在某些情况下,正义的自然责任可能会要求某种限制。我们可以从下述情况明白这一点。如果某个少数有理由去进行非暴力抵抗,那么处于相应的类似情况的任何其他少数同样也有理由这样做。如果用前面两个条件作为衡量相应的类似情况的标准,我们就可以说,在其他条件相等时,如果两个少数在同样长的时间内蒙受了同样程度的不正义,而且他们同样诚恳而正式的政治呼吁同样未能发生作用,那么他们就同样有理由去采取非暴力抵抗行动。然而有一点即使不大可能,也是可以想象的,这就是,会有许多集团都有同样正当的理由(从刚才所规定的意义上说)进行非暴力抵抗,但是,如果它们都这样做,随即就会产生严重的混乱,从而很可能破坏正义宪法的效能。这里我假定非暴力抵抗有一定范围,使之既能进行,又不致最后破坏对法律和宪法的尊重,从而引起对所有人都是不幸的后果。在公共讲坛上处理这类歧见的能力,也是有上限的;非暴力抵抗集团希望发出的呼吁会被歪曲,他们诉诸多数人的正义感的用心也会被忽略。由于以上两个原因之一或两者,作为一种抗议方式的非暴力抵抗若超过一定限度,其效用就会削弱;那些打算进行非暴力抵抗的人必须考虑这些限制。
从理论的观点看,理想的解决办法是要求所有的少数携手合作,结成政治联盟,以便对歧见作全面调整。可以考虑以下这种情况的性质:有许多集团,每个集团都同样有权进行非暴力抵抗。此外,它们全都希望行使这种权利,每个集团的理由都同样充分;但如果它们都这样做,那就可能对它们全都承认对其负有自然责任的正义宪法产生持久的损害。有许多同样强烈的要求,如果把这些要求加在一起,就无法予以满足,此时就应采用某种合理的方案,使这些要求都能得到公正的考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如对不可分割而又数量有限的善的要求。如果具有同样合理要求的人的数目太大,那么轮流或抽签办法也许是公平的解决办法。但在这里,这种办法是完全不现实的。这里似乎需要在蒙受不正义的各个少数之间达成一种政治谅解。它们能够尽到自己对民主体制的责任,办法是协调他们的行动,以便一方面每个少数都有机会行使它的权利,一方面又不超出对非暴力抵抗规定的限度。当然,安排这种联盟是有困难的,但如有了高瞻远瞩的领导,这看来也并非办不到。
毫无疑问,刚才设想的这种情况是一种特殊情况,很可能以上的种种考虑不会成为正当的非暴力抵抗的障碍。不大可能有许多集团既同样有权进行这种方式的反抗,同时又承认对正义宪法的责任。然而,应该指出的是,一个受损害的少数总想认为它的要求和任何其他少数的要求一样理由充分;因此,即使各个集团用以进行非暴力抵抗的理由并不是同样令人信服的,通常明智的做法就是姑且认为它们的要求最难以区分的。如果采用这个准则,则所设想的情况似乎更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也有助于表明,行使反抗的权利与行使一般权利一样,有时要受到拥有同样权利的其他一些人的限制。每一个人都行使这种权利,会产生对所有人都有害的后果,所以需要有某种公平的方案。
假定按照这三个条件,一个人有权利用非暴力抵抗来申诉自己的理由。他所反对的不正义明显地侵犯了平等公民自由权,或破坏了机会均等,而这种侵犯或破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又一直是不顾政治上的正式反对而或多或少地故意施行的,于是,公平问题所引起的任何困难就都获得了解决。这些条件并不是无所不包的;还必须考虑损害所谓无辜者的第三方的可能性问题。但我假定,这些条件包括了主要各点。当然,仍然还有行使这种权利是否明智或慎重的问题。现在,一个人在确定了这种权利之后,就可以按照清况来决定问题了,而以前他无法这样做。我们可以在我们的权利范围内行动,但如果我们的行为只是招来多数的严厉报复,我们再那样做就不明智了。当然,在一种接近于正义的状态下,对合法的持不同政见者进行报复性的镇压,这种事不大可能,但重要的是,这种行动必须适当计划,以便能向广大社会提出有力的呼吁。既然非暴力抵抗是在公共讲坛上进行的一种呼吁方式,那就必须注意使它能被理解。因此,行使非暴力抵抗的权利与行使任何其他权利一样,必须合理计划,以使它有助于实现一个人的目标或那些愿助一臂之力的人的目标。对于这些实际的考虑,正义理论说不出什么具体意见。总之,战略和策略问题决定于各别的情况。但是,正义理论应该说的是,这些问题要在什么时候才能适当地提出。
不过,在对非暴力抵抗的理由作出这一说明时,我还不曾提到公平原则。正义的自然责任是我们与宪法制度的政治关系的主要基础。我们曾经在前面(第52节)指出,只有受惠较多的社会成员才可能有一种明确的不同于政治责任的政治义务。他们的地位比较优越,能使他们获得公职,他们也比较容易利用政治制度。这样,他们就对一般公民负有维护正义宪法的义务。但处于从属地位的少数中的成员,比如有充分理由进行非暴力抵抗的人,一般不会有这种政治义务。然而,这并不是说,公平原则不会对他们产生重要的义务。因为不但许多关于私生活的要求来自这个原则,而且一旦个人或团体为了共同的政治目的而聚合到一起,这个原则就开始发生作用。如果我们同别人一起加入各种民间团体,我们就获得了对别人的义务,同样,那些参加政治行动的人彼此也有了义务关系。因此,虽然持不同政见者对公民的政治义务一般是成问题的,但在他们努力推进他们的奋斗目标时,忠诚信义的关系仍然在他们之间发展了起来。一般说来,如果团体的目的是合法的,而且它的安排又是合理的,那么,在正义宪法下的自由结社就产生了义务。这种义务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它们在许多方面限制了个人的行动。但它们同遵守正义宪法的义务是截然不同的。我仅仅是从正义的责任这方面来讨论非暴力抵抗问题;一种更全面的观点将会表明这些不同条件的地位。
第58节良心不服从的理由
在考察非暴力抵抗的理由时,为了简明起见,我曾假定遭到反对的法律和政策与内政有关。自然还要问关于政治责任的理论在多大程度上适用于对外政策问题。为使这种理论能适用于对外政策,有必要把关于正义的理论扩大到国际法。我将努力指出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为了确定概念,我将概略地考察一下对参与某些战争行动或服兵役的良心不服从的理由。我假定,这种不服从是以政治原则。而不是以宗教原则或其他原则为基础的,即作为理由而援引的原则就是构成宪法基础的正义观的那些原则。因此,我们的问题就是如何把调整国家行为的正义的政治原则同契约论联系起来,并根据这个观点来说明国际法的道德基础。
让我们假定,我们已经得到了适用于社会单位和基本结构的正义原则。也可以设想,适用于个人的关于自然责任和义务的种种原则也已被采纳。例如,原始状态中的人已经同意了所有的正当原则,因为这些原则适用于他们自己的社会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他们自己。现在,我们可以引申关于原始状态的解释,并把各方看作不同同家的代表,他们必须一起来选择各个基本原则,以便裁定国家间互相冲突的要求。按照这种原始状态观,我假定这些代表得不到各种有关知识。虽然他们知道,他们代表着不同的国家,每个国家都在人类生活的正常情况下生活,但他们对他们自己的社会,对本国与他国相比的权势和力量等具体情况一无所知,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在自己社会中的地位。同样,缔约各方,在这里也就是各国的代表,只可以有为保护自己的利益而进行合理选择的足够知识,但这种知识也不能太多,不能多到可以让其中较幸运的人利用他们的特殊地位。这种原始状态对各国都是公平的;它使历史命运的偶然性和偏见不能发生作用。国际正义就是由可能在经过这样解释的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的原则决定的。这些原则是政治原则,因为它们指导着一国对他国的公开政策。
我只能指出可能会得到承认的原则。但无论如何不会有惊人的东西,因为我认为,得到选择的原则可能就是众所周知的原则。国际法的基本原则就是平等原则。组成国家的独立民族都有某些基本的平等权利。这个原则同宪法制度下公民的平等权利有类似之处。这种国家平等的一个结果就是自决原则,即一个民族在没有外国干预的情况下决定自己事务的权利。另一个结果是抵抗外来进攻的自卫权利,包括为保卫这一权利而结成防御联盟的权利。还有一个原则是,条约如果符合国际关系中的所有其他指导原则,则应予遵守。因此,经过适当解释的自卫条约是可以有约束力的,但不正当进攻的合作协议从一开始就是没有约束力的。
这些原则规定了国家何时才具有正义的战争目标,按照传统的说法,即规定国家的战争权利。但还有—些规定国家可以用来进行战争的手段的原则,即战争法规。即使在正义战争中,某些暴力形式也是严格禁止的;只要一个国家的战争权利是可疑的和不能肯定的,对它可能使用的战争手段的限制就更加严格。合法的自卫战争中可以容许的行动,尽管是必要的行动,但在一种比较难以确定的情况下也可能被断然拒绝。战争的目的是正义的和平,因此战争所使用的手段决不能破坏和平的可能性,决不能助长危及我们自己和整个人类的对人类生活的蔑视。为此,战争行为应该受到限制和修正。各国的代表可能会认识到,承认对战争手段的这些限制,最符合他们的从原始状态来看的国家利益。这是因为,一个正义国家的国家利益是由业已得到承认的正义原则规定的。因此,这样一个国家的目标首先是保持和维护它的正义体制以及使这种体制得以存在的条件。它不为获得世界权力或民族光荣的欲望所驱使;它也不是为了获得经济利益或领土而进行战争。这些目的是与规定社会合法利益的正义观背道而驰的,不管它们在国家的实际行为中多么盛行一时。因此,承认了这些理由。再假定人们会选择体现了保护人类生活的自然责任的传统禁令,这似乎是合理的。
如果战时的良心不服从诉诸这些原则,那是以某种政治观为依据的,而不一定是以宗教观念或其他观念为依据的。这种形式的不服从可能不是一种政治行动,因为它不是在公共讲坛上进行的,但它是从构成宪法基础并指导对宪法进行解释的那种正义理论出发的。此外,法律秩序本身大概也以条约的形式,至少承认了某些国际法原则的有效性。因此,如果一个士兵被命令去从事某些非法的战争行动,而如果他有理由从良心上认为适用于战争行为的原则明显地遭到了违反,他就可以不服从这种命令。他可以认为,从全面考虑,他的自然责任就是不要让自己成为别人从事严重不正义行为和做坏事的工具,而他的这种责任胜过了他的服从责任。我不能在这里讨论哪些情况明显违反了这些原则。有些情况分明是尽人皆知的,指出这一点大概也就够了。至关重要的一点是,良心不服从的理由引用了可以用契约论来说明的政治原则。我认为,可以把正义理论加以发展,使它也适用于这种情况。
一个多少有点不同的问题是,在某个特定的战争期间,一个人是否应该服兵役。答案可能不但要决定于战争行为,而且也要决定于战争目的。为了把这种情况说得明确一点,让我们假定,征兵正在进行,个人必须考虑是否要遵守他的服兵役的法律责任这个问题。现在,我要假定,既然征兵是一种严重妨碍平等公民基本自由权的行为,那么,能够证明征兵的正确性的,就只有国家安全的需要,其他任何需要都不是那么令人信服的。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中(或在一个接近于正义的社会中),国家安全的需要是由维护正义体制这个目的决定的。只有为了保卫自由权本身的需要,征兵才是可以允许的,这里所说的自由权不但包括了这个社会的公民的自由权,而且也包括其他社会的人的自由权。因此,如果说,一支征集来的军队不大可能成为不正当的对外冒险的工具,那么,仅仅根据这一点,也可以证明它是正当的,尽管征兵侵犯了公民的平等自由权。但无论如何,自由权优先(假定优先的序列是适用的)的概念要求只有在保障自由权实属必要的情况下才能利用征兵的办法。从立法机关(这个问题的合适阶段)的观点看,只有这个理由才能为征兵这个办法辩护。公民赞同把这种安排看作分摊国防负担的一种公平方法。当然,任何个人必须面对的危险,一部分是意外和历史偶然事件的结果,但无论如何,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这种不幸来自外部,即来自不正当的外来进攻。正义的体制不可能完全消灭这种苦难。最多它们只能做到努力保证遭受这种人为不幸的危险由全体社会成员在他们的一生中或多或少地平均分担,并在挑选应召服役的人时,不会产生任何可以避免的阶级偏见。
因此,可以设想一个存在征兵的民主社会。在某次战争中,一个人可能以战争的目的是不正义的为理由,从良心上拒绝遵守他的服兵役的责任。战争所谋求的目标可能是攫取经济利益或扩大国家强权。公民的基本自由权决不能为了实现这些目的而受到妨碍。当然,为了这种理由而破坏其他社会的自由权,也是不正义的,是与国际法背道而驰的。因此,战争的正义目标是不存在的,而一个公民完全可以拒绝履行他的法律责任,这可能十分明显。国际法和适用于他自己的社会的正义原则,全都证明他的这种要求是正确的。有时候,不服从还有另外一个理由,这个理由不是着眼于战争目的,而是着眼于战争行为。一个公民可能会认为,一旦关于战争的道德规范显然在不断地遭到违反,他就有了一种拒绝服兵役的权利,理由是他有权确保自己尊重自己的自然责任。一旦他入了伍,并发现自己奉命去从事违反关于战争道德规范的行动,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许不能抗拒服从命令。事实上,如果战争的目的是相当可疑的,而接受公然不正义的命令的可能性又是相当大的,一个人可能就不但有权利而且也有责任不服从命令。事实上,一些国家尤其是一些大国的战争行为和战争目的,在某些情况下很可能是不正义的,这样,一个人就不得不断定,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他必须一概拒绝服兵役。如果这样来理解,某种有条件的和平主义也许就是一种完全合理的立场:正义战争的可能性可以承认,但不是在当前的情况下。
因此,所需要的不是一种一般的和平主义,而是一种区别对待的良心不服从,即在某些情况下拒绝从事战争。国家从来不是不愿承认和平主义并给予它一种特殊地位。在任何条件下拒绝参加所有战争,是一个天真的观点,势必仍是一种宗派主义。正如教士的独身生活不会对婚姻的神圣性构成威胁一样,和平主义也不会对国家的权威构成威胁。免去对和平主义者的种种清规戒律,国家似乎可以表现出某种宽宏大量。但在民族之间的正义原则应用于某些战争时,以这些原则为基础的良心不服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这种不服从是对政府的战争借口的一种有意冒犯,如果扩大开来,不正义战争最后也许就不可能继续下去。鉴于国家权力常有的掠夺目的,鉴于人们遵从政府战争决定的倾向,抗拒国家战争要求的普遍意愿就更加必要了。
第59节非暴力抵抗的作用
非暴力抵抗理论的第三个目的是说明它在宪法制度内的作用,并说明它与民主政体的关系。和通常一样,我假定所谈的社会是一个接近于正义的社会;这就是说,它具有某种形式的民主政治,虽然严重的不正义仍然可能存在。在这个社会里,我假定,在大多数情况下,正义原则都被公认为自由而平等的人们的自愿合作的基本条伴。因此,一个人进行非暴力抵抗,就是打算诉诸大多数人的正义感,毫不含糊地提醒他们,根据他的实事求是和深思熟虑的看法,自由合作的条件正在遭到破坏。我们正在呼吁别人重新考虑,请他们设身处地地为我们着想,并承认他们不能指望我们无限期地默认他们强加给我们的条件。
不过,这种呼吁的力量决定于社会的民主观念,而这个社会是平等的人们之间的一种合作制度。如果人们不是这样来看待社会,那么这种抗议方式也许就不适当。例如,如果把基本法看作是反映了自然秩序,如果认为统治者是作为上帝特选的代理人靠神权来统治的,那么他的国民也就只有俯首乞求的权利了。他们可以向统治者请命,但一旦他们的申诉被否定了,他们就不能不服从。而如果不服从,那可能就是反抗最后的道德权威(不仅仅是法律权威)。这不是说统治者就不会犯错误,而只是说统治者的错误不是由他的国民来纠正。但如果认为社会就是平等的人们之间的合作安排,那么,受到严重不正义行为损害的人就用不着屈服。事实上,非暴力抵抗(以及良心不服从)是对宪法制度的一种稳定手段,虽然顾名思义,它是一种非法手段。同自由而定期的选举以及受权解释宪法(不一定是书面解释)的独立司法制度之类情况一样,适当克制地并按照正确判断来利用非暴力抵抗,有助于维护和加强正义的体制。在忠诚于法律的范围内反抗不正义行为,非暴力抵抗可以用来防止背离正义的行动,即使发生了这种行动,也可予以纠正。从事正当的非暴力抵抗的一种普遍倾向,导致了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或接近于正义的社会的稳定。
有必要按照原始状态中人们的观点来考察一下这种理论。有两个相关的问题是他们必须考虑的。第一个问题是,在选定了适用于个人的原则之后,他们必须提出一些准则,用以估计自然责任和义务的力量,尤其是遵守正义宪法及其基本程序之一即过半数规则程序的责任的力量。第二个问题是,要找到一些合理的原则,用以处理不正义的情况,或处理正义原则只是部分得到遵守这种情况。考虑到体现一个接近于正义的社会特征的种种假定,各方看来会赞成明确规定非暴力抵抗何时才是正当的那些论据(前面已经讨论过了)。他们可能会认为,这些标准明确规定了这种反抗形式何时是适当的。这就表明了在一种重要的特殊情况下正义的自然责任的重要程度。同时,这种责任不但促进了人们的相互尊重,而且也提高了他们的自尊,从而有助于在整个社会增进实现正义的机会。正如契约论着重指出的那样,正义原则是平等的人们之间自愿合作的原则。拒绝对另一个人施行正义,要么就是拒绝承认他是一个平等的人(对于这个人,我们准备按照我们在一种公平的平等状态中可能选择的原则来限制我们的行动),要么就是表明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而利用天定命运和偶然事件的一种意愿。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有意的不正义行为不是造成屈服,就是招致反抗。屈服激起了人们对那些维持不正义的人的蔑视,并使人们进一步看清了他们的目的,而反抗则割断了社会的联系。在一段合适的时间内,公民们以正常的方式考虑了合理的政治要求,如果在这之后出现了侵犯基本自由权的行为,他们就应该用非暴力抵抗来表示反对。在这种情况下,这些自由权看来不是更加不巩固而是更加巩固了。为此,各方可能会接受对正当的非暴力抵抗所规定的条件,把这种抵抗作为一种办法,在忠诚于法律的范围内,为保证正义宪法的稳定而确立一种最后的手段。虽然这种行为方式严格说来是违反法律的,但从道德上说,它却是维护宪法制度的一种正确方法。
按照一种更全面的考虑,对良心不服从(仍然假定是在一种接近于正义的状态下的良心不服从)的应该有的条件,大概也可以作同样的说明。但我不打算在这里讨论这些条件。我只想着重指出:关于非暴力抵抗的宪法理论完全决定于正义观。甚至这种行动的公开性和非暴力特征也要根据这一点来说明。这一点同样适用于对良心不服从的说明,虽然它需要对契约论进行更深入的详细描述。到目前为止,除政治原则外,还不曾提出其他原则;宗教观或和平主义观是不重要的。虽然进行非暴力抵抗的人常常为这方面的信仰所驱使,但它们和非暴力抵抗之间没有必要的联系。可以把这种政治行动方式理解为向社会正义感呼吁的一种办法,理解为要求实行关于平等的人们之间合作的公认原则。它是向公民生活的道德基础的一种呼吁,因而它是一种政治行动,而不是一种宗教行动。它依赖于人们可以互相要求遵守的常识性的正义原则,而不是依赖于他们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接受的关于宗教信仰和宗教之爱的主张。当然,我不是说非政治观念就没有任何作用。事实上,它们也可以证明我们的判断,并帮助我们用由于其他原因而众所周知为正当的方式去行动。然而,构成宪法基础的不是这些原则,而是正义原则,即关于自由而平等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合作的基本条件。作如此规定的非暴力抵抗不需要以宗派主义为基础,它是由体现民主社会的特点的普遍正义观产生的。作如此理解的非暴力抵抗的观念是自由政治理论的组成部分。
中世纪和近代的立宪政体的一个明显差异是,前者的法律至尊并没有为已经建立了的体制控制所保障。统治者用他的判断和敕令来反对社会的正义感,对他的制约在大多数情况下只限于整个社会或社会任何一部分的反抗权利。甚至这种权利似乎也没有被看作是一种共同行为,一个不正义的国王仅仅是被抛弃而已。因此,中世纪缺乏关于近代宪法政治的基本概念,即关于具有最后权威的主权人民和通过选举与议会以及其他宪法形式使这种权威制度化的概念。近代宪法政治观是建立在中世纪宪法政治观的基础上的,非暴力抵抗理论基本上也是用这种办法补充了关于宪法民主的纯粹法律概念。它试图提出一些可以用来对合法的法律权威表示异议的理由,这种办法固然是违法的,但却表达了对法律的忠诚和向民主制度的基本政治原则的强烈呼吁。因此,在立宪制度的合法形式之外,还可以加上某些非法的抗议方式,从用以指导这种异议的原则来看,这种抗议方式并没有违反民主宪法的目标。我已努力指出怎样用契约论来说明这些原则。
有人可能不同意这个关于非暴力抵抗的理论,认为它是不现实的。它是以多数人都有某种正义感为先决条件的,所以人们可能会反驳说,道德感情不是一种重要的政治力量。人们的动力就是各种利益,是获得权力、威望、财富等等的欲望。虽然他们精于提出道德论据来支持他们的要求,但情况变了,他们的看法也就与合乎逻辑的正义观不相符合了。相反。在任何特定时间内,他们的意见只是一些临时的不成系统的意见,是为了促进某些利益而有意提出来的。毫无疑问,这种论点在很大程度上是正确的,它在某些社会里比在另一些社会里更正确。但至关重要的问题是反对正义感的各种倾向的相对力量问题,以及正义感是否强烈到可以用来发挥某种重大影响的问题。
有几句话也许使刚才的说明听起来似乎更加有理。首先,我始终假定我们所涉及的只是一种接近于正义的社会。这意味着这个社会有一种宪法制度和一种公认的正义观。当然,在任何特定情况下,某些人或集团可能总想要违反这个社会的原则,但代表他们的利益的集体意见,如能得到适当的引导,就能产生相当大的力量。这些原则被证明是自由而平等的人们之间必要的合作条件。如果能清楚地识别那些施行不正义的人,并使他们在广大社会中陷于孤立,那么社会上大部分人的信仰也许就会有足够的份量。或者,如果互相斗争的各方力量大致相等,那么不参加斗争的那些人的正义的意见就成了决定性因素。如果这种情况并不存在,那么非暴力抵抗是否明智无论如何也是十分成问题的。除非一个人能够诉诸广大社会的正义感,否则就只会激起多数人采取更加压制性的措施,如果对利益的考虑促使他们去这样做的话。法院应该考虑抗议者的行动的非暴力抵抗性质,考虑这种行动从构成宪法基础的政治原则看是无可非议的这一事实,并以此为根据,减轻以至在某些情况下中止法律制裁。然而,如果缺乏必要的背景,也许就会出现完全相反的情况。因此,我们必须承认,只有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受某种正义感支配的社会里,正当的非暴力抵抗通常才是一种合理而有效的反对方式。
关于人们所说的正义感起作用的方式,可能会存在某种误解。人们可能认为,这种思想感情表现为真诚地宣布原则,表现为需要作出相当大的自我牺牲的行动。但这种假定要求太高。一个社会的正义感更可能表现在多数不能使自己采取压制少数的必要措施,不能以法律为借口来惩罚非暴力抵抗行动。不能把其他社会可能打算采用的无情手法当作实际的选择办法。因此,正义感以我们通常觉察不到的方式,影响着我们对政治生活的解释,我们对可能的行动方针的理解和我们反对别人的正当抗议的决心,等等。多数虽然握有较高的权力,但也许会放弃他们的立场,默认持异议者的建议;他们要施行正义的愿望削弱了他们保卫自己的不正当利益的能力。一旦人们认识到正义的感情发挥影响的微妙方式,尤其是认识到它使某些社会立场无法自圆其说的作用,它就会被看作是一种更加至关重要的政治力量。
我的这些论点就是假定,在一个接近于正义的社会里,同样的正义原则得到了普遍的承认。幸运的是,这个假定的有力超过了必要的程度。事实上,只要公民的正义观能够导致同样的政治判断,这些正义观就会有相当大的差异。这是可能的,因为不同的前提可以产生相同的结论。就这一点来说,我们也许可以称之为舆论部分一致而不是严格一致的情况是存在的。一般说来,公开表明的正义观的部分一致,足以使非暴力抵抗成为一种合理而审慎的政治反对方式。当然,这种部分一致无须十分完善,只要能满足某种相互关系的条件就足够了。双方大概都会认为,不管他们的正义观的差异有多大,他们的观点都有助于在眼前情况下作出同样的判断,即使易地以处,也会如此。但最后毕竟还有一个限度,超过这个限度,必要的判断一致就会遭到破坏,社会也会分裂为或多或少明显不同的部分,各自对基本的政治问题持不同见解。在这种舆论泾渭分明的情况下,非暴力抵抗的基础不复存在。例如,假定不相信宽容的人和一旦有了权力就不愿宽容别人的人,希望通过诉诸坚持平等自由权原则的多数人的正义感,来表示对自己的较少自由权的不满。虽然我们知道,承认这个原则的人在自由体制的安全许可的情况下应该宽容不宽容的人,但如果不宽容的人的地位变了,确立了自己的支配权力,反而用这种责任来提醒承认这个原则的人,这些人很可能会反感。这个多数必定会认为,他们对平等自由权的忠诚正被别人用来为实现不正义的目的服务。这种情况再次表明,共同的正义感是一种巨大的集体财富,需要许多人的合作来保持。可以把不宽容的人看作是只享受权利而不尽义务的人,他们谋求从正义的体制得到好处,而又不肯为维护这种体制尽自己的力量。虽然承认正义原则的人应该始终受到这些原则的指导,但在一个四分五裂的社会里,同在一个以团体利己主义为动力的社会里一样,非暴力抵抗的条件是不存在的。严格的舆论一致仍是不必要的,因为一定程度的舆论部分一致常常可以使相互关系的条件得到实现。
的确,利用非暴力抵抗也有一定的危险。赞成宪法体制以及对其司法解释的一个理由,是要规定一种对政治正义观的普遍解释,并对这种正义观的原则对社会问题的适用情况作出说明。在一定的程度上,宁可说法律和对法律的解释问题得到了解决,而不可说得到了正确的解决。因此,也可以这样说,以上说明并没有规定,在出现了诸如要证明非暴力抵抗是正当行为的情况时谁应该有发言权。如果鼓励每个人都去自己决定,并放弃对政治原则的普遍解释,那就会引起混乱。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每个人的确都必须作出自己的决定。即使人们通常都要征求别人的意见,而且如果掌权者的禁令在他们看来是合理的,他们也会接受禁令,但他们始终对自己的行动负有责任。我们决不能脱卸自己的责任,而将罪责推给别人。对于任何符合民主宪法原则的关于政治责任和义务的理论来说,这一点都是成立的。公民是独立自主的,然而又对自己的行动负责(第78节)。如果说我们一般都认为我们应该遵守法律,这是因为我们的政治原则通常导致了这个结论。当然,在一种接近于正义的状态下,主张在没有充分的相反理由的情况下遵守法律的根据是存在的。个人的许多自由的经过审慎考虑的决定互相配合,造就了一种秩序井然的政治制度。
但是,虽然每个人都必须自己来决定当时情况是否证明非暴力抵抗是正当的,但不能因此就说,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作决定。我们作决定不是靠个人利益,而是靠我们的经过严格解释的政治忠诚。为了独立自主地和负责任地去行动,一个公民必须依靠所有作为解释宪法的基础并指导解释宪法的政治原则。他必须努力确定应该怎样把这些原则应用于当前情况。如果他在经过适当考虑后得出结论说,非暴力抵抗是正当的,并照此办理,那么他的行动就是光明磊落的。虽然他可能错了,但他不是随心所欲地行动。关于政治责任和义务的理论使我们能够划清这些界限。
在科学研究中得到的共同认识和结论,也有类似之处。在这里,每个人是独立自主的,又是负有责任的。我们应该按照公认的原则,依靠证据来估价理论和假说。权威著作诚然是有的,但它们是对各自作决定的许多人的意见的总结。没有作决定的最后权威,没有人人必须接受的官方解释,这并不会引起混乱,而是理论进步的一个条件。接受并应用合理原则的平等的人,不需要什么公认的权威。对由谁来决定这个问题的回答是:由大家来决定,每个人通过自己的思考来作出决定,这样,有了理智、礼让和好运,就常常可以得到很好的结果。
因此,在一个民主的社会里,每一个公民都有解释正义原则和按正义原则行动的责任,这是人所公认的。对于我们在道义上始终必须接受的这个原则,不可能有任何法定的或得到全社会承认的解释,即使是最高法院或立法机关作出的解释,情况也是如此。事实上,每一个宪法执行机构——立法机关、行政部门和法院——对于宪法以及赋予宪法以活力的政治理想,都作出了它自己的解释。虽然法院在裁决个别案件时可能具有最后发言权,但它免不了也要受到强大的政治影响,从而被迫对宪法重新作出解释。法院靠推理和论据来提出它的原则;它的宪法观即使能始终如一,也必须能使大多数公民相信其正确。终审上诉法院并不是法院,也不是行政部门或立法机关,而是整个选举团。从事非暴力抵抗的人以一种特殊方式上诉这个机关。只要公民的正义观能够取得足够的足以成事的一致,只要利用非暴力抵抗的条件得到尊重,就不会有产生混乱的危险。人们能够获得这种认识,并在基本的政治自由权得到维护的情况下尊重这些限制,这是包含在民主政体中的一种假定。分裂冲突的危险是无法完全避免的,正如人们不能排除激烈的科学论战的可能性一样。不过,如果正当的非暴力抵抗似乎威胁到公民的和谐一致,那么责任不是要由提抗议的人来负,而是要由滥用权威和权力从而证明这种反对有理的那些人来负。利用国家的强制性工具来维持明显不正义的体制,这本身就是人们早晚有权反对的一种非法力量。
关于正义原则的内容,我们的论点已如上述,对它的讨论至此结束。在本书的这一部分中,我的目的始终是描述符合这些原则的一种体制安排,并指出责任和义务是怎样产生的。这些事非做不可,以便弄清所提出的正义理论是否与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相一致,是否以一种可以接受的方式扩大了这种判断。我们有必要检查一下,这个理论是否规定了一种可行的政策观,是否有助于把我们的反思集中到最有关的和最基本的道德问题上来。这一部分的说明仍然是非常抽象的,但我希望,对于正义原则如何实际应用问题,我已提供了某种指导。然而,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个理论所涉及的范围是有限的。在大多数情况下,我都试图提出一种理想的观念,只是偶尔才对非理想理论的各种不同情况进行评论。的确,优先规则表明在许多方面都起了指导作用,如果不对它们要求过高,它们可能是有用的。即使如此,多少得到详细研究的非理想理论的唯一问题,就是在接近于正义这种特殊情况下的非暴力抵抗问题。如果说,理想理论值得研究,根据我的假设,那大概是因为它是正义理论的基本部分,而且对非理想部分也是必不可少的。我打算进一步研究这些问题。我们仍然需要弄清楚正义理论是怎样深入人类的思想感情,并与我们的目的和追求联系在一起,以便完成这一理论。
第七章 好即合理-1
对本书的这最后一编,我将作如下的处理。首先,我要更详尽地介绍一下关于善的理论,这个理论一直被用来说明原始状态中的人的基本善和利益。由于后面的论据需要一种更全面的观点,这个理论必须有一个更坚实的基础。下一章主要涉及道德心理和正义感情的获得问题。一旦处理了这些问题,我们就能讨论正义即公平的相对稳定性问题,并在最后一章论证:从一种有待规定的意义上说,正义与好是一致的,至少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环境里是如此。最后,我将说明一下,正义理论是怎样同社会价值以及社团的善联系在一起的。在这一编中,有时,总的说明方向看来可能不那么清楚,从一个问题到另一个问题的过渡也似乎比较突然。我们的主要目标是要为解决稳定性和一致性问题铺平道路,并对社会价值和正义的善作出说明,记住这一点也许是有帮助的。
第60节对关于善的理论的需要
到目前为止,我们很少谈到关于好的概念。这个概念前此曾经简略地提及,当时我指出,一个人的善决定于在相当有利的条件下对他来说是最合理的生活计划(第15节)。从那以后,我一直假定,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公民对自己的善的观念是与公认的正当原则相一致的,并为各种基本善保留了一个恰当的位置。但是,关于好的概念只是按照一种相当不全面的意义来使用的。事实上,我打算把这两个关于善的理论区分开来。这样做的理由是,在正义即公平理论中,正当概念优先于善的概念。和目的论不同,某个事物只有在符合与现有的正当原则相一致的生活方式的情况下才是好的。但要确立这些原则,就必须依靠某种关于好的概念,因为我们需要对各方在原始状态中的动机提出假定。由于这些假定决不可以损害正当概念的优先地位,所以在赞成正义原则时所使用的关于善的理论就只限于几个一目了然的最重要方面。对善的这种说明,我称之为不全面理论,它的目的是为了保证关于必要的基本善的前提能够得出正义原则来,一旦这种理论提了出来,而基本善也得到了说明,我们就可以用正义原则来进一步提出我将称之为关于善的全面理论的理论。
为了说明这些问题,让我们回顾一下,关于善的理论已在哪些地方起了作用。首先,它被用来规定哪些人是受惠最少的社会成员。差别原则认为,这一点是能够做到的。诚然,这个理论毋需对福利规定一种基本度量。我们不必知道最不幸的人的地位不利到什么程度,因为一旦这批人被挑了出来,我们就可以(按照一种适当的观点)认为,他们的选择顺序决定了基本结构的特有安排(第15节)。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必须能够把这批人识别出来。此外,福利指数和有代表性的人们的期望是通过基本善来说明的。不管有理性的个人,其他还需要些什么,他们都希望得到某些东西,以之作为实现他们生活计划的必备条件。在其他条件相等时,他们宁愿选择一种比较广泛的自由权和机会,而不愿选择比较有限的自由权和机会,宁愿选择较大的财富和收入份额,而不愿选择较小的财富和收入份额。这些东西都是好的,这一点似乎是相当清楚的。但我也说过,自尊和对每一个人的自我价值意识的不可动摇的信心,也许是最重要的基本善。这种意见曾经被用来论证赞成正义的两个原则(第29节)。因此。单单参照自由权和财富这些东西来给期望所作的初步规定是临时的规定;还必须把其他种类的基本善也包括进去,而这些东西引起了更深一层的问题。这显然需要对善加以说明;而这种说明大概就是不全面理论。
还有,某种关于好的观点被用来为正义即公平理论辩护,以对付各种反对意见。例如,也许有人会说,原始状态中的人对自己的情况所知甚少,因而不可能就正义原则达成合理的协议。由于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什么,他们可能会认为,他们的计划被他们所赞同的原则彻底破坏了。因此,他们怎样才能作出合理的决定呢?人们也许会回答说,一个人的选择的合理性不取决于他知道多少,而仅仅取决于他根据自己所具有的知识(不管这种知识多么不完全)所作的推论合理到什么程度。倘若我们正视自己的情况并尽力而为,我们的决定就是完全合理的。因此,各方实际上能够作出合理的决定,而某些可供选择的正义观无疑要比另一些正义观好。尽管如此,各方被假定会接受的关于善的不全面理论仍然表明,他们应该努力争取自己的自由权和自尊。而为了促进自己的目标(不管是什么目标),他们通常需要较多的而不是较少的其他基本善。因此,在达成原始协议时,各方必须先假定他们关于善的观念已有了某种构架,而这一点已足以使他们能够在合理的基础上去选定原则。
把这些论点总括起来,就是我们需要用我们所说的关于善的不全面理论来说明对基本善的合理选择,并阐述作为在原始状态中选择原则的基础的合理性概念。为了证明产生正义原则的必要前提,这个理论是必不可少的。但为了给有待讨论的其他问题作准备,对善作出更全面的说明是至关重要的。因此,对慈善行为和职责以外的行为作出规定要依靠这种理论。规定人们的道德价值也同样如此。这是第三种主要的伦理概念,我们必须在契约观的范围内给它找到一个位置。最后,我们将不得不考虑的一个问题是:做一个好人对那个人来说是不是好事,如果一般地说不是好事,那么在什么情况下才是好事。我认为,至少在某些情况下,例如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或接近于正义的状态中,事实将会证明,做一个好人确实是一种善。这一点与正义的善以及某种道德理论的一致性问题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们需要有一种能够讲清楚这一点的关于善的说明。正如我所说的那样,这种全面理论的特点是,它认为正义原则已得到保障,接着就用这些原则来规定包含好的概念的其他道德概念。一旦有了正当原则,我们就可以求助于这些原则,用它们来说明道德价值概念以及道德优点的善。合理的生活计划决定了什么东西对人来说是好的,也可以说决定了人生的价值。事实上,即使这种计划本身也要受到正义原则的制约。但为了避免循环论证,我们显然必须把不全面理论和全面理论区别开来,并始终记住我们依靠的是哪一种理论。
最后,如果我们要对社会价值和正义观的稳定性进行说明,那就必须对善给予一种比较广义的解释。例如,有一个基本的心理原则是:我们有一种倾向,总是去爱那些显然爱我们的人,爱那些显然有意于促进我们的善的那些人。就这一点来说,我们的善就不只是包含了基本善,而且也包含了最后目的。此外,为了说明社会价值,我们需要一种理论,它要能说明一些活动的善,尤其是每个人在确认他们的社会体制时自愿按照普遍的正义观来行动的善。在我们考虑这些问题时,我们可以按照全面理论来办事。有时候,我们也研究各种过程,因为正义感和道德感情就是在这些过程中获得的;或者,我们还特别注意到正义社会中的集体活动也是好的。没有理由不去利用关于善的全面理论,因为正义观是有效的。
然而,如果我们问正义感是否也是一种善,这个重要问题显然是由关于善的不全面理论规定的。我们想要知道的是,对于作为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成员的那些人来说,具有和保持某种正义感是否也是一种善(从不全面的意义上说)。毫无疑问,如果说正义感情也是一种善,那只有在这种特殊情况下才是一种善。如果按照不全面理论最后证明了具有正义感确实是一种善,那么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就会像一个人所能希望的那样稳定。不但这个社会产生了它自己的有支持作用的道德态度,而且,如果具有这种态度的有理性的人是独立地按照正义的限制来估价自己的地位的,那么从他们的观点来看,这种态度也是合乎需要的。正义与好之间的这种配合,我称之为一致性;我要在着手讨论正义的善时研究一下这种关系(第86节)。
第61节适用于较简单例子的关于善的规定
看来最好还是不要立即着手讨论如何把合理性概念用来评价生活计划问题,而是首先考虑一些比较简单的例子来说明我将使用的规定。这样做将会显示对清楚了解它的含义所必需的几个特点。因此,我假定这个规定有如下三个阶段(为了简明起见,提出这几个阶段是为了用好这个概念,而不是用比较起来更好这个概念):(1)已知若干个x的用途,或预计会有的用途,等等(无论何种附加条件都是合适的),若a具有可以向某个x合理要求的那种属性(程度高于一般的或标准的x),则a即为一个好的x1(2)已知k(此处指某个人)的环境、能力及生活计划(他的系统目标),从而考虑到他意欲用某个x去做的事,或诸如此类,若a具有k可以向某个x合理要求的那种属性,则a对k来说即为一个好的x;(3)与(2)相同,但要附加一个条件,即k的生活计划,或与当前情况有关的那一部分计划,其本身是合理的。生活计划合理性的含义是什么,尚有待确定,留待以后讨论。但是,根据上述规定,一旦我们确认某个物品具有某个有合理生活计划的人可以合理要求的那种属性,那么我们就是表明这个物品对他来说就是好的。如果某类东西对一般的人来说符合这个条件,那么这些东西也就是人类的善。最后,我们还希望得到保证,自由权和机会以及我们的自我价值意识也属于这一类东西。
现在,就这个规定的前两个阶段谈几点看法。无论何时,只要有必要按照这个规定去考虑一个人的情况的有关特点,我们往往会从第一个阶段走向第二个阶段。一般地说,这些特点就是他的兴趣、能力和环境。虽然合理选择原则还不曾提出,但就目前而论,这个日常的概念也似乎相当清楚了。总的来看,倘若具有某种好的物品的有关人们的兴趣和环境相当类似,从而能够确定公认的标准,那么仅仅谈到这种物品,就表示了一种相当准确的含义,即第一阶段说明的那种含义。如果符合这些条件,那么,说某个东西好就是传达了有用的知识。对于这些东西,我们有足够的共同经验或知识,从而使我们认识以某个一般的或标准的物品为例证的令人满意的特征。常常还有一些规定这些属性的以商业惯例或其他惯例为基础的传统标准。毫无疑问,我们可以通过研究各种各样的例子来弄清楚这些标准是怎样演进的,以及有关标准是怎样确定的。然而,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些标准决定于所提到的物品的属性和我们对它们的经验;因此,只有在以某种背景为先决条件或某种特定情况被认为理所当然时,我们才说某些东西是好的,而用不着进一步详细说明。基本的价值判断是按照人的观点而作出的判断,而这些人的兴趣、能力和环境都是已知的。只有在类似条件许可的情况下,我们才能有把握地把任何一个人的特殊情况抽象出来。如果出现了什么复杂情况,如果要使将被选择的东西适应特定的需要和情况,我们就转向这个规定的第二阶段。应该按照这个阶段的要求来使我们的价值判断适应上述因素。
可以从某些有代表性的不同类别的事物中举几个例子,如人工制品、人体的器官,以及职业和任务。考察这些例子,就可以说明以上论点。拿人工制品来说,一块好的表就是一个具有可以向一只表合理要求的那些特征的东西。一块表除了计时准确外,显然还有其他若干合意的特征。例如,它一定不要太重。似乎必须衡量这些特征,并在全面评价中规定恰当的重点。这里,我不打算考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我们把传统意义上的关于善的规定看作是一种分析方法,即看作是对同一性概念的说明,如果我们假定,一块表按照规定就是一种用来计时的物品,而合理性按照规定就是采取有效手段来实现一个人的目的,那么,一块好的表就是一个准确计时的东西这种说法就是分析性的。确立这个事实完全要靠逻辑准确和概念清晰。但我不想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待关于善的规定,而是把它看作一种大致的准则,以之创立一些代替的表达方式,用它们来说我们在经过反思后要说的话,因此,我并不认为上述说法是分析性的。实际上,就我们当前的论题来说,我打算完全避开这个问题,而仅仅把有关表(或诸如此类的东西)的某些事实看作是共同的知识。没有理由要去问表明这些事实的说法是否是分析性的。因此,一块好的表计时准确,这个说法是肯定正确的,而这种与日常事实相符的说法足以证明这个规定的合宜性。
还有,在“一个好的x”这个短语中,字母“x”显然常常要按照具体情况用各种名词短话来代替。因此,光说好表,这通常是不够的,因为我们经常需要一种更细致的分类。我们还被要求去评价手表、秒表等等,甚至还有和某件晚礼服相配的手表。就所有这些例子来说,特殊的兴趣产生了某些相宜的分类和标准。这些复杂情况都是根据环境推断出来的,如果似乎有必要,还要毫不含糊地提到。对于不是人工制品的东西来说,要说明一个人的意思,通常需要多花一点功夫,因为光是提到那个东西,并不能使人理解。例如,怀尔德卡特是一座好山这句话就可能需要补充它是一座滑雪的好山。再如,这是一个好的夜晚这句话可能也需要解释:这是一个看星星的好的夜晚,因为它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漆黑的夜晚。有些话需要适当补充。试考虑这样一个例子:如果我们把一具尸体是一具好的尸体这句话同这是一具好的解剖用尸体这句话来比较一下,第一句话的意思是不清楚的,而如果提到什么东西是一具解剖用尸体,那就是告诉你它在解剖研究中的用途。一具好的解剖用尸体大概就是一具具有可以为此目的而合理要求的那种属性(不管是什么属性)的尸体。可以顺便指出的是,我们至少能够懂得把某个东西称作好的东西的部分含义,即使我们并不知道这个正在被评价的物品的合意的特征。
这里有一种观点始终是十分突出的。尽管这种观点并不需要明白表示出来,但一件人工制品、人体的一个器官或一项任务,都是用它来进行评价的。这种观点的特点是发现那些利害关系与作出判断直接有关的人,然后描述他们对这个物品的兴趣。例如,就身体的一些部分(人体各系统的器官)来说,我们通常采用所谈到的那个人的观点,并且假定他的兴趣是正常的兴趣。因此,如果一个人希望看得清楚,听得明白,那么好眼睛和好耳朵就是具有可以向他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合理要求的那种属性的眼睛和耳朵。对于动物和植物也是如此:如果我们说,它们有一身好毛或一副好根,我们似乎采用了这动物或植物的观点。当然,这样说未免有些不自然,尤其就植物来说是这样。另一方面。也许还有其他一些观点,用它们来说明这些判断可能会更自然一些。但是,这个规定对某些例子比对另一些例子可能更加合适,而只要它适合正义理论的目的,这个事实就不一定会使我们感到过份不安。现在再来谈谈职业这个类别。无论如何在某些情况下,虽然合意的属性是人与职业相宜的属性,但我们采用其观点的那些人却并不与他们的职业相宜。因此,一个好医生就是一个具有他的病人可以向一个医生合理要求的那种本领和能力的医生。本领和能力是医生的,但用来对医生进行评价的对恢复健康的兴趣却是病人的。这些例子表明,观点随情况的不同而不同,关于好的规定并不包含任何可以用来决定观点的普遍公式。这些问题要根据场合来说明,或按照具体情况来予以推断。
进而言之,就用来判断事情好坏的观点来说,没有什么东西一定就是好的,或在道德上是正确的。你可以说一个人是一个好的间谍,或者一个好的刺客,而用不着赞成他的本领。如果把这个规定应用到这个例子上来,那就可以认为我们是在说,所谈到的这个人具有可以向一个间谍或制客合理要求的那种属性,如果考虑到间谍和刺客要去做的事的话。这并不意味着要求间谍和刺客去做他们所做的事是正确的。通常,只有政府和阴谋家之流才雇用间谍和刺客。我们仅仅是从政府和阴谋家的观点来评价间谍和刺客的本领和才能的。一个间谍或一个刺客是否是一个好人,这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得评价他为之而工作的事业以及他这样做的动机。
不过,关于善的规定的这种道德上的中立,正是我们应该期望的东西。合理性概念本身还不是正当概念的适当基础;在契约论中,正当概念是从另外一个方面产生的。此外,如果要提出关于道德好的概念,那就必须采用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不难看出,就许多职业和任务来说,道德原则在说明含义的属性方面占有一种重要地位。例如,一个好的法官具有一种主持正义和按照法律规定来秉公办案的强烈愿望。他具有他的地位所要求的司法美德:他是公正的,能够公平地对证据进行评价,他不带偏见,也不为个人考虑所驱使。这些属性也许还不够,但一般来说它们都是必不可少的。描述一个好的丈夫或好的妻子、一个好的朋友或好的同事以及诸如此类无穷无尽的人的属性,有赖于一种关于美德的理论,因而也必须先有正当原则。这些问题属于全面理论范围。为了使好即合理这个规定适用于道德价值概念,结果就必须证明美德就是人们在采用必要的观点时彼此可以向对方合理要求的那种属性。我打算在适当时候证明实际情况就是如此(第66节)。
第62节关于含义的说明
我要就价值判断的含义问题说几句话,以补充对不全面理论的说明。这些问题对我们的研究不是主要的,但作几点评论可以防止误解。也许,主要的问题是,这些判断所体现的语言用法究竟是描述性的,还是规定性的。不幸的是,描述性用法和规定性用法这两个概念是模糊不清的,但我打算开门见山,立即谈一谈主要问题。所有各方似乎都同意下面的两个一般事实。首先,“好”与“坏”之类的字眼一般用于提出劝告和意见,进行表扬和吹捧,等等。当然,这些字眼也并不总是这样用的,因为它们也可能出现在条件陈述、命令、问题以及其他并无任何实际意义的话中。然而,它们在提出劝告和意见以及进行表扬和吹捧方面的作用,却是它们所特有的。其次,评价标准因事而异。对住房的要求不是对衣着的要求。令人满意的关于好的规定必须符合上面两个事实。
现在,我打算把一种描述性理论简单地规定为包含以下一对命题。首先,尽管评价标准因评价对象不同而不同,但“好”这个词却具有一种固定不变的意思(或含义),在哲学的实际应用上,它和通常被看作是描述性的谓词属于一类。事实上,这种固定不变的意思使我们能够懂得评价标准为何和怎样因事而异。另一个命题是,在提出劝告和意见以及进行表扬时使用“好”这个词(以及与其有关的词)是否恰当,这要由这个固定不变的意思和一种关于含义的一般理论一起来说明。我姑且认为,这种理论根据奥斯汀的意见,包括对语言行为以及和词语的非惯用意义的说明。描述性的理论认为,“好”这个词的固定不变的描述性含义说明,如果它实际上被正确地使用了,那就是被用来表示赞扬和提出劝告,等等。如果没有用“好”的固定不变的意思和关于语言行为的一般理论来予以说明,那就没有必要去赋予这个词以特殊的含义。
从这个意义上说,好即合理这个规定是一种描述性理论。它按照规定的方式,说明了每个人都承认的两个一般事实。“好”的固定不变的意思的特点,表现为它在不同阶段的规定。因此,说某个东西好,也就是说它具有可以向它这一类东西合理要求的那种属性,再加上根据情况的补充说明。按照这个规定,要说明评价标准何以因事而异,就很容易了。我们需要东西是为了不同的目的,因此根据不同的特征来对这些东西进行评价,显然是合理的。如果把“好”的意思着作类似于函数符号的意思,那是有帮助的。这样,我们就能把这个规定看作是赋予每一类东西以一组属性,对这一类中的每一个东西进行评价就是根据这些属性,即可以向这一类东西合理要求的那些属性。
此外,关于好即合理的说明,对为什么在劝告或建议以及表扬和赞同之类的话中出现“好”这个字眼作出了解释。例如,当某个人向我们征求意见时,他希望知道我们的看法,哪一种行动方针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他希望知道,我们认为什么事是他可以合理去做的。一个爬山人向另一个爬山人提出建议,告诉他在攀登艰险的斜坡时应该用什么设备和走哪一条路线。这样,这个爬山人就是站在另一个爬山人的立场上,介绍了他所认为的合理的解决方案,在这些被看作是忠告的话里,“好’和有关说法的含义并没有改变。是具体情况把我们的话变成了忠告,虽然我们话的意思仍然一样。例如,爬山的人有互相帮助的责任,因此,他们也就有了在紧急情况下提供经过考虑的意见的责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话就变成了忠告。只要情势许可,可以而且在某些情况下必须把我们的话看作劝告和意见。在接受已作了概述的正当理论时,这种固定不变的描述性意思和关于人们何以要征求别人意见的一般理由一起,说明了“好”的这些特有用法。在任何时候,我们都不应求助于特殊类型的规定性的或带感情色彩的含义。
有人可能会对以上论点提出异议,认为关于词语的非习惯意义的理论承认某些人提出的某种规定性的或带感情色彩的含义理论的全部主张。果真如此,那也许就没有任何意见分歧了。我并不否认,了解“好”的各种用法的非习惯意义以及把这个词用在表示赞扬或劝告的话中等等,与掌握这个词的含义有关,我也不反对这样的一种观点,即一个人不能在认为某个东西是好的这句话是正确的同时又不同意它的非习惯意义(假定在具体情况下这种意义是存在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某种非习惯意义就是“好”的主要意义。问题是应该怎样来说明这些事实。
因此,描述性理论认为,“好”和表示赞扬或劝告等意义一起使用,这是它的特点,其所以如此,完全是由于这个规定所赋予它的描述性意义。“好”的描述性含义并不就是一系列关于属性的一览表,即随习惯或偏爱的不同而不同的每一种东西的一览表,而是以这个规定所说明的方式,按照对各种不同物品的合理要求而产生出来的。因此,懂得“好”这个词(以及与其有关的词)为什么被用于这些语言行为,也就是部分懂得了这个固定不变的意思。同样,由于“好”的描述性含义,某些非习惯意义也就成了它的主要意义,正如事实叙述的意义由于它们的描述性含义适合于某些发言一样。如果某个东西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这句话是作为一个劝告提出来的,而我们又是同意这句话的,同时如果我们是有理性的,那么事实上我们就会接受这个劝告,并照它办事。这方面的争论(如果确有争论的话)与这些公认的事实无关,而只与“好”的描述性含义在说明这些事实时的地位有关。描述性的理论认为,如果同关于语言行为的一般理论结合起来,关于“好”的规定就会对这些事实提供充分的说明。没有理由要去介绍一种截然不同的含义。
第63节适用于生活计划的关于善的规定
到目前为止,我只讨论了关于善的规定的第一阶段,在这个阶段还没有提出关于被认为已知的目的的合理性问题。一个东西对k来说是一个好的x,这句话被认为等于是说,考虑到k的兴趣和目标,这个东西具有k可以向某个x合理要求的那种属性。然而,我们常常要估价一个人的欲望的合理性,如果这个规定要能适用于正义理论,那它就必须扩大,以便包括这个基本情况。第三阶段的基本概念是把关于善的规定应用于生活计划。一个人的合理计划决定了他的善。罗伊斯的思想认为,可以把一个人看作是按某种计划生活的人。这里,我对这个思想略加改变。在罗伊斯看来,一个人表明他是什么人,是通过描述他的目的和事业,即他打算一生中做些什么事。如果这个计划是一个合理的计划,那么我就可以说,这个人对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也同样是合理的。就他的情况而言,实际善和表面善是一致的。同样,他的兴趣和目标也是合理的,因此,恰当的做法就是把这种兴趣和目标看作是作出与这个规定的前两阶段相应的判断的终点。这种意见是十分直截了当的,但不幸的是,要详加说明就有点冗长乏味了。为了使问题简化,我打算从一对规定开始,然后在下面的几节中对它们加以说明和评论。
这一对规定如下:首先,一个人的生活计划是合理的,如果(1)在合理选择原则适用于他的情况的全部有关特征时,它是一个符合这些原则的计划,(2)在符合这个条件的那些计划中,可能被他以充分的审慎合理来选择的正是这个计划,就是说,他在选择时充分认识到有关事实,并对选择的后果经过了仔细的考虑(审慎的合理这个概念要在下一节讨论)。其次,如果一个人的兴趣和目标能够得到对他来说是合理的计划的鼓励和保证,那么,它们就是合理的。请注意:在提出第一个规定时,我曾间接地指出,一个合理的计划大概只是符合合理选择原则的许多可能有的计划中的一个。这种复杂情况的产生,是由于这些原则并不是把某个计划作为最好的计划挑出来。相反,我们面临着为数极多的一类计划:这一类中的每一个计划比不在这一类中的所有计划都好,但如果挑出这一类中的任何两个计划,则哪一个也不优于或劣于另一个。因此,为了确定一个人的合理计划,我假定,他可能以充分的审慎的合理性来选定的计划,正是属于为数极多的那一类中的那个计划。因此,我们批评某个人的计划,就是指出他的计划或者违反了合理选择原则,或者这不是他可能采用的计划,如果他根据关于自己情况的全部知识来认真评价自己的前景的话。
在说明合理选择原则之前,我应该就合理计划这个相当复杂的概念谈几点看法。这对关于善的规定是十分重要的,因为合理的生活计划规定了一种基本的观点,据以作出所有有关特定个人的价值判断,并最后使这些判断协调一致。如果一个人正在(或多或少)顺利地执行在(或多或少)有利的条件下制定的生活计划,同时他又有理由深信他的计划能得到贯彻,那么,事实上我们就可以有条件地(第83节)认为他是幸福的。如果某个人的计划进行顺利,他的比较重大的愿望正在得到实现,同时他又确信自己的好运将会持久不衰,那么他就是幸福的。既然人的天赋和环境等等的不同,决定了可以合理采用的计划因人而异,不同的人就从做不同的事中找到了幸福。对所谓有利的环境加以解释是必要的,因为如果自然条件严峻,别人的要求咄咄逼人,那么,甚至一个人的活动的合理安排也可能是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问题。从幸福生活或一个人一生的幸福时期这种比较广泛的意义上说,幸福的实现大概往往要归之于一定程度的好运。
关于长期计划还有几个问题也应该提一下。第一个问题与时间结构有关。毫无疑问,一个计划甚至会为最遥远的将来以及为我们的死亡作好某种准备;但在时间上越往后,计划就越不具体。对大概会发生的偶然事故作好了预防,对一般的预防手段也作好了准备,但细节要随着能够获得更多的知识和更准确地知道我们的要求与需要而逐步补充。实际上,一个合理选择原则就是一个延迟原则:如果在将来我们可能希望做几件事之一但不知该做哪件,那么在其他条件相等时,我们现在就应该计划,使这几件事都有被选择的余地。我们绝不可以认为,一个合理的计划就是整个一生行动的详细蓝图。它是由一系列的计划组成的,比较具体的辅助计划要在适当的时候补充。
第二个问题与第一个问题有关。一个计划的结构不但反映了具体知识的缺乏,而且也反映了各个层次的欲望以同样的方式从比较笼统到不太笼统。一个计划的主要特点对实现比较长远的一般目标起了促进和保证作用。例如,一个合理的计划必须把基本善也考虑在内,因为不这样做,任何计划都不能实现;但各种相应的欲望会采取什么特别的形式,这通常是不能预知的,而只能因时制宜。这样,尽管我们知道,在任何一段时间内,我们永远会有饮食之欲,但只有等到那个时刻的来临,我们才能决定吃一顿包括这一道菜或那一道菜的饭。这些决定有赖于能够得到的选择,有赖于当时能够提供的菜单。
这样说来,制定计划就有几分像制定时间表了。我们努力把自己的活动按照某种时间顺序来安排。每一个活动进行一段时间,这样,一系列互相有关的欲望就能以一种有效而和谐的方式得到满足。把时间和精力的基本资源分配给活动,要按照它们予以满足的那些需要的强烈程度,按照它们对实现其他目标司能作出的贡献。审慎思考的目的是要找到能够最好地安排我们的活动并影响我们后来需要的构成的那种计划,以便可以把我们的目标和兴趣卓有成效地合并成一个行动安排。往往会妨碍其他目标或破坏进行其他活动的能力的欲望被剔除掉了,而本身令人愉快并有助于实现其他目标的欲望则得到了鼓励。因此,一个计划就是由按照某种层次而适当安排的辅助计划组成的,这个计划的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考虑了互为补充的比较长远的目标和兴趣。由于能够预知的只是这些目标,兴趣的大致轮廓,为它们作准备的这些辅助计划的有效部分是随着我们的前进而最后独立确定的。在较低阶段进行的修正和改变,通常不会在整个结构中产生反响。如果这种计划观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就应该想到,生活中的美好事物大体上讲就是那些在合理计划中占据主要位置的活动和关系。而基本善最后应能证明就是这些东西,因为不管这个计划及其最后目的具有什么特别的性质,这些东西对于顺利地执行这种计划一般都是必不可少的。
遗憾的是,这些论点过于简略。但它们的目的完全是为了防止对合理计划概念产生比较明显的误解,并指出这个概念在关于善的理论中的地位。现在,我必须努力说明合理选择原则的含义。这些原则要通过列举才能得到,这样,它们最后就取代了合理性概念。一个人的地位的有关特征,是通过这些原则和计划必须与之相适应的人类生活一般条件来确定的。在这里,我要提一下人们最熟悉的、也似乎最少争论的关于合理性的那些方面。就目前来说,我将假定这种选择地位与短期问题有关。这个问题就是如何对预定要在较短期间执行的辅助计划的或多或少的最后细节进行补充,就像我们制定度假计划时要做的那样。比较大量的欲望可能不会受到重大的影响,虽然在这段时间内有些欲望自然能得到满足,而另一些则不能。
无论如何对短期问题来说,某些原则似乎是十分明确的,也是没有争论的。这些原则中的第一个原则就是有效手段原则。假定有一个必要的具体目标,同时假定所有可供选择的办法都是实现这个目标的手段,而这些手段在其他方面又都是不确定的。这个原则认为,我们应该采用能以最佳方式实现目标的那个选择办法。说得更完整一些:如果目标已知,一个人就应以最少的手段(不管是什么手段)去实现目标;或者,如果手段已知,一个人就应最大限度地去实现目标。这个原则也许是合理选择的最自然的标准。事实上,正如我将要在后面指出的那样,有某种倾向认为,审慎思考必须始终采用这种方式,归根到底它是由一个单一的最后目标支配的(第83节)。否则,就可以认为没有任何合理的办法能够使许多目标相互取得平衡。但是,我暂且撇开这个问题不谈。
合理选择的第二个原则是,如果执行一个(短期的)计划可以实现另一个计划的全部合意目标以及另外一个或多个进一步的目标,那么就应该去选择这个计划而不要去选择那另一个计划。佩里把这个标准称为兼容原则,我也将这样做。因此,我们应该采用这种比较能够兼容的计划,如果存在这种计划的话。举例来说:假定我们正在计划一次旅行,我们必须决定是去罗马还是去巴黎。两个地方都去看来不可能。如果经过认真的思考,显然我们能够在巴黎做我们希望在罗马做的一切,同时还能做些别的事情,那么我们就应该去巴黎。采用这个计划可以实现更多的一系列目标,凡是另一个计划可能实现的,它都能实现。然而,往往这两个计划没有一个会比另一个更能兼容;每一个只能实现另一个不能实现的某个目标。为了作出决定,我们要么必须采取某种别的原则,要么对我们的目标进行进一步的分析(第83节)。
第三个原则我们可以称之为较大可能性原则。假定可以用两个计划来实现的目标大致相同。这就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某些目标用这一个计划比用另一个计划可能有更多的实现机会,而同时在其余目标中无论哪一个目标实现的可能性都不会更少。例如,虽然一个人也许能够做他希望在罗马和巴黎做的一切,但他希望做的某些事情在巴黎做似乎更有可能成功,至于其余的事情则大致相仿。如果是这样,这个原则就认为他应该去巴黎。更大的成功的可能性偏向于某个计划,就像更能兼容的目的所做的那样。如果把这些原则结合起来使用,那么选择也就再清楚不过了。假定我们喜欢的是一幅提香的画而不是一幅丁托列托的画,而同时有两张奖券,第一张,提香的画中奖的机会较大,而第二张,丁托列托的画中奖的机会较大。这样,我们就必须选择第一张奖券。
迄今,我们一直考虑的问题是如何把合理选择应用于短期情况。现在,我想研究一下一种完全相反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采用一种长期计划,甚至是终生计划,就像我们在必须选择某个专业或职业时所做的那样。可以认为,必须作出这种决定,是一种完全由某种特定的文化形态提出的任务。在别的社会里,这种选择也许不会产生。但事实上,怎样来对待我们的生活这个问题是始终存在的,虽然某些社会比另一些社会更加明显地在某个不同的生活时期把选择强加给我们。根本不作任何计划,一切听其自然,这就是最大的决定。从理论上讲,这种决定仍然是一种计划,它可能合理,也可能不合理。如果接受长期计划的思想,那么按照将来各个时期可能产生的结果来对这种安排进行评价,这就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了。因此,这种情况下的兼容原则有如下述:如果某个长期计划为鼓励和满足另一个计划中的全部目标和兴趣,同时又为鼓励和满足某种进一步的目标和兴趣创造了条件,那么,对任何特定时期(或若干个时期)来说,这个计划就比另一个计划好。应该选择的就是这种比较能够兼容的计划(如果存在这个计划的话):它包含了第一个计划的全部目标,同时还包括了至少另外一个目标。如果把这个原则同有效手段原则结合起来,那么,它们就能一起把合理性规定为:在其他条件相等时,选择能够实现我们的目标的较大手段,而如果这种愿望能够实现,则还要使广泛多样的兴趣得到发展。如果用不甚全面的计划也能有实现较大目标的同样机会,那么即使在我们无法肯定这些目标能够得到实现的情况下,较大可能性原则也仍然赞成上述选择。
把有效手段原则和较大可能性原则应用于长期情况,看来是相当合理的。但应用兼容原则可能就有问题了。就固定的短期目标系统来说,我们假定我们已经产生了欲望,于是我们就根据这个事实来考虑怎样尽最大可能使它们得到满足。但就长期选择来说,虽然我们还没有产生各种计划将会予以鼓励的欲望,但我们仍然要以这些进一步的目标能够得到实现这个设想为根据,来采用那个将会发展更广泛兴趣的计划。不过,一个人也许会说,既然他还没有产生这种范围更广泛的兴趣,那么,如果他没有决定对这些兴趣予以鼓励和满足,这也并没有使他失去什么。他可能认为,欲望的可能满足是一种毫不相干的考虑,因为他可以通过安排,使这种欲望永远不会产生。当然,他也许会说,更兼容的一系列兴趣会使他碰到更大的得不到满足的危险;但由于这个原则假定规模宏大的目标也同样有可能实现,他的这种反对理由也就被排除了。
有两种考虑似乎偏向于长期情况下的兼容原则。首先,假定一个人的幸福程度部分地决定于他的目标实现的比例,即他的计划完成的程度,由此可见,采用兼容原则往往会提高这个比例,从而扩大了一个人的幸福。只有在不那么兼容的计划中的全部目标已经得到了可靠的保证,才不会产生这种效果。另一种考虑是,按照亚里士多德原则(说明见下文第65节),我假定人都有一种要采用兼容原则的较高层次的欲望。他们喜欢范围更广泛的长期计划,因为执行这种计划大概要涉及更为复杂的综合能力。亚里士多德原则表明,在其他条件相等时,人喜欢运用他们的现实能力(他们的先天的或后天的能力),这种喜欢的程度越高,这种能力就实现得越多,或者说,这种能力就越复杂。如果一个人对做某件事比较熟练,他就会对做这件事感到乐趣,如果有两种活动他能干得同样好,他就会选择要求更高、更敏锐、更复杂的辨别能力的那种活动。实现规模宏大的目标,可以使杰出的才能得到充分发挥。因此,实现这种目标的欲望就成了亚里士多德原则的一个方面。这种欲望和按其他合理选择原则办事的更高层次的欲望一起,成了一种规定目标,正是这种目标使我们努力做到合理的审慎并接受它的结果。
上述论点中有许多问题需要进一步说明。例如,这三个原则一般地说显然都不足以评定可供我们选择的计划。手段也许不是不确定的,兼容的计划也许是不存在的,已经实现的目标也许不十分相同,等等。为了应用这些原则,我们在考虑自己的目标时,总想把它们描述一番,或多或少地计算一下这个或那个计划已经实现了多少个目标,或者估计一下有多少成功的可能性。由于这个缘故,我打算把这些标准叫做计算原则。这些原则并不要求进一步分析或改变我们的欲望,也不要求判断我们的需要的相对强烈程度。这些问题我要留到讨论审慎的合理性时再来研究。在结束这个初步的说明时,看来最好还是指出似乎相当清楚的一点,即我们能够对合理的生活计划进行选择。这就是说,我们现在可以决定我们以后将会有哪些欲望。
人们开始时也许会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有时认为,我们的主要欲望至少是固定不变的,我们唯一要考虑的就是用什么手段来满足它们。当然,有一点显而易见:反复考虑使我们产生了我们以前不曾有过的某些欲望,例如利用某些手段的欲望,因为经过认真的思考;我们终于认识到这些手段对于实现我们的目的十分有用。此外,进行思考显然可以使我们把一种笼统的欲望变成比较具体的欲望,就像听音乐的欲望变成听某一音乐作品的欲望一样。但我们不妨假定,除了这些例外情况,我们现在想要得到什么,不是现在决定的。尽管如此,我们无疑仍然能够在现在决定去做某件事情,而我们知道这件事将会影响我们将来会有的那些欲望。在任何特定的时间里,有理性的人都是根据他们的地位和信仰来决定行动计划,而他们的地位和信仰又都是和他们当前的主要欲望以及合理选择原则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我们是按照包括按合理原则办事的欲望在内的现有欲望来选择将来的欲望。当一个人决定要做什么样的人,例如决定从事什么职业或专业时,他也就是采用了某种具体的生活计划。他的选择迟早会使他获得关于需要和愿望的某种明确的模式(或没有此种模式),这种模式的某些方面是他所特有的,而另一些方面则是他选定的职业或生活方式所特有的。这些考虑似乎是相当明显的,就个人来说,它们完全具有相当于正义观的选择对社会基本结构所鼓励的那类目标和兴趣必然会产生的那种深刻的作用。对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的认识同样与承认正义的原则有关。
第七章 好即合理-2
第64节审慎的合理
我已经指出,比较简单的合理选择原则(计算原则)还不足以评定计划。它们有时不适用,因为所谓兼容计划可能并不存在,或者实现计划的手段也不是不确定的。或者常常是我们要面对为数极多的一类计划。在这些情况下,当然可以引用进一步的合理标准,其中某些标准我将要在下面予以讨论。但我要假定,虽然合理原则可以集中我们的判断,并为认真思考规定指导方针,但我们最后还得自己来作出选择,就是说,选择往往依靠我们直接的自知之明,我们不但要知道我们需要什么,而且还要知道我们对它们的需要程度。有时候,还免不了要对我们的欲望的相对强烈程度进行估计。合理原则能够帮助我们做这件事,但它们也不是总能按照常规来对这种估计作出决定。当然,还有一个似乎提供了一个普遍答案的正式原则。这就是采用最大限度地提高所期望的满足净差额的那种计划的原则。或者,如果要较少地从享乐主义来说明这个标准(即使更宽泛),那就要指引一个人去采取最有可能实现他的最重要目标的行动方针。但这个原则也不能向我们提供可以使我们作出决定的任何明确的程序。显然要由作决定的人自己来决定他最需要什么,由他自己来判断他的几个目标的相对重要性。
这里,我仿照西奇威克的一个概念,提出关于审慎的合理性这个概念。西奇威克对一个人的将来的总体善的说明是,如果可供这个人选择的种种行动方针的结果,从此刻来看,都是他准确预见到的,并在想象中充分实现了的,那么,这种善大体上也就是他所希望和寻求的善。一个人的善是某些冲动力量的假想的结合,而这种结合是为满足某些条件而审慎思考的结果。把西奇威克的观念和对计划的选择配合起来,我们就能够说,一个人的合理计划就是他可能以审慎的合理性来选定的计划(一旦计算原则和其他合理选择原则得到确认,它就成了符合这些原则的那些计划中的一个)。这是作为认真思考的结果而可能被选定的计划,作决定者根据全部有关事实,通过认真的思考,重新考虑了执行这些计划可能发生的情况,从而确定最能实现他的更基本欲望的行动方针。
按照审慎的合理这个规定,假定计算和推理都没有错误,事实也得到了正确的估计。我还假定,作决定者对于自己实际需要什么没有产生任何误解。无论如何就大多数情况来说,在他实现了自己的目标时,他没有感到他不再需要这个目标,而但愿他已经做的是别的什么事情。此外,假定作决定者对自己的地位和执行每个计划的后果所具有的知识是准确的和完全的。应该考虑的有关情况也无一遗漏。这样,一个人的最佳计划也就是他在掌握全面知识的情况下可能采用的计划。这是他的客观上的合理计划,它决定了他的实际的善。当然,按目前的情形来说,如果我们采用了某个计划,那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对于这一点,我们的知识通常是不完全的。我们往往不知道什么是我们的合理计划,最多我们只能对我们的善之所在具有一种合理的信念,有时候,我们也只能猜测。但是,如果作决定者尽最大努力做到了一个有理性的人以他可以得到的知识所能做到的事情,那么,他所采用的这个计划就是主观上的合理计划。他的选择可能是一个不好的选择,但是,果真这样,那是因为他的信念发生了可以理解的错误,或者是因为他的知识不够,而不是因为他作出了草率的靠不住的论断,也不是因为他搞不清楚什么是他的实际需要。就这种情况来说,一个人是不应该由于他的表面善和实际善的任何差异而被搞糊涂的。审慎的合理这个概念显然十分复杂,它由许多因素结合而成。这里,我不打算列举思考过程可能发生错误的所有方面。一个人在必要时可以把可能会犯的各种错误以及作决定者可以用来了解自己是否有足够知识的各类检验标准等等加以分类。然而,应该指出的是,一个有理性的人在找到了可供选择的最佳计划之前,通常不会继续进行认真的思考。如果他想出了一个令人满意的计划(或辅助计划),即符合各种最低限度条件的计划,他常常会感到满足。合理的思考和其他任何思考一样,其本身就是一种活动,一个人的合理思考应该达到什么程度,这受制于合理的决定。正式的规则是,我们的思考应该达到这样的程度,即由于改进我们的计划而可能得到好处,对于我们所花去的时间和努力思考来说是完全值得的。一旦我们考虑了认真思考所花去的代价,我们再要为找到最佳计划,即我们在有了完全的知识的情况下可能选择的计划而操心,那就毫无道理了。如果进一步计算和更多知识可能得到的报酬并不值得去花那番辛苦,那么,采用一种令人满意的计划,就是完全合理的。如果一个人准备接受选择的后果,那么,厌恶认真思考本身甚至也没有任何不合理之处。好即合理这个规定并不赋予决定过程以任何特殊价值。对作决定者来说,认真思考的重要性大概会因人而异。然而,如果一个人由于不愿意考虑应该去做的最好的(或一件令人满意的)事是什么而使他遭受不幸,他就是有意要做不合理的事,因为只要考虑一下,他就会承认,他本来是应该想到去避免这种不幸的。
根据对审慎的合理的这个说明,我设想了作决定者所具有的某种能力:他知道自己的当前和将来需要的一般特征,他能够对自己的欲望的相对强烈程度作出估计,并能够在必要时决定什么是他的实际需要。此外,他能够想象他可以有的各种选择,并对它们确定一种合乎逻辑的顺序:对于任何两个已知的计划,他能够弄清楚他偏爱哪一个计划,或者他是否对其中之一不感兴趣,以及这种偏爱是否可以转移。一旦选定了某个计划,他能对它锲而不舍,能够抵抗当前妨碍计划执行的诱惑和干扰。这些假定同我一直使用的众所周知的合理性概念(第25节)是一致的。这里,我不打算仔细研究怎样才算合理这个问题的这些方方面面。简略地提一下鉴定我们的目的某些方法,似乎是更为有用的,因为这些方法常常帮助我们对我们的欲望的相对强烈程度作出估计。须知我们的整个目的就是实现一种合理的计划(或辅助计划),而欲望的某些特征显然使这样做不可能。例如,有些目的我们是无法实现的,因此,对这些目的进行描述是毫无意义的,或者是和千真万确的事实相矛盾的。既然pai是一个超越数,再要证明它是一个代数数,那是没有意义的。当然,一个数学家在试图证明这个定理时,可能会顺便发现许多重要的事实,而这一成就也许会补偿他所作的努力。但就他的目的是要证明一项谬误而言,他的计划会受到批评;一旦他认识到这一点,他就不再会有这种目的了。对于那些由于我们的不正确的信念而产生的欲望,这一点也同样适用。不能完全否认,错误的意见比如说作为一种有用的错觉,可以产生有益的作用,使我们能够继续执行我们的计划。尽管如此,这些信念所维持的欲望也仍然是不合理的,因为这些信念的谬误使执行计划变得不可能,或者使更好的计划不能采用(这里我应该指出,按照不全面理论,了解事实的价值来自这些事实与成功执行合理计划的关系。至少迄今还没有任何根据说明固有价值是由于抱有正确信念产生的)。
我们还可以研究一下我们在其中获得自己欲望的情境,从而断定我们的有些目标在种种方面都是不合适的。例如,某种欲望可能来自过分的概括,也可能来自或多或少偶然的联想。如果我们由于比较年轻,而且经验不足和不够成熟,不能作出必要的纠正,从而变得越来越厌恶认真思考时,情况尤其如此。其他一些需要,由于对前一阶段的被严重剥夺或满怀渴望的过分反应而显得特别迫切,从而可能会变得没有节制起来。这些过程以及它们对我们欲望系统的正常发展所产生的令人不安的影响,不是我们要在这里研究的问题。然而,它们却提出了作为重要思考手段的某些决定性的意见。了解我们的需要的成因,往往可以使我们非常清楚地看到我们对某些东西的确比对另一些东西更加希望得到。随着某些目标在严格的检查面前似乎显得不那么重要,甚至完全失去了它们的吸引力,其他目标就可能乘虚而入,使自己处于确然无疑的突出地位,从而为选择它们提供了充分的根据。当然,可以想象,尽管存在着种种不幸的条件,我们的某些欲望和我们对认真思考的厌恶已经在这些条件下发展起来了,但这些条件可能仍然适宜于或大大促进了合理计划的实现。如果是这样的话,结果证明它们毕竟是完全合理的。
最后,还有一些时间关系原则,也可以用来选择计划、我已经提到过延迟原则。这个原则认为,在其他条件相等时,合理的计划要我们在清楚地了解有关事实之前不要忙于行动。我们也已考虑了否定纳粹时间偏好的理由(第45节)。我们应该把我们的生活看作一个整体,把某个合理目标的活动看作在时间上是贯彻始终的。仅仅在时间上的位置,或距离现在的一段时间间隔,还不是偏爱某一时刻而不偏爱另一时刻的理由。将来的目标不能仅仅由于它们是将来的而不予重视,尽管如果有理由认为,鉴于它们同其他事情的关系,实现它们的可能性不大,我们也可以认为它们不甚重要。我们赋予我们生活的不同部分的固有重要性,每一时刻都应该是相同的。只要我们能够确定整个计划,并且不受我们现在可能预见到的偶然事件的影响,我们生活的不同部分的价值就要决定于这整个计划本身。
另外两个原则自始至终适用于计划的整个形式。其中一个原则就是连续性原则。它提醒我们,既然一个计划就是按照时间排列的活动顺序,前后的活动必然会相互影响。整个计划具有某种统一性,具有一个占支配地位的主题。可以说,每个阶段都不存在一种单独的功利函数。不但必须考虑各个阶段的互相影响,而且大概还应该避免大起大落。第二个与此密切相关的原则认为,我们应该考虑的是上升的期望的利益,至少不是大大下降的期望的利益。生活有各个不同的阶段,每个阶段最好能有它自己的特殊任务和乐趣。在其他条件相等时,我们应该在前面各个阶段把事情安排好,以便在后面各个阶段可以得到幸福的生活。在大多数情况下,看来似乎应该选择始终上升的期望。如果对一个活动作相对于它自己阶段的价值作出了估计(假定这是能够做到的),我们也许会用相对来说比较强烈的期望中的乐趣而不是记忆中的乐趣来努力说明这种选择。即使乐趣根据局部估计而总量相等,正在上升的期望也仍然提供了一种重要的衡量满足的尺码。但是,即使撇开这个因素不谈,似乎更为可取的是关于上升期望的计划,至少是关于不是下降期望的计划,因为后来的活动往往能够体现整个生活的成就和乐趣,并把它们结合成一种合乎逻辑的结构,而这是关于下降期望的计划所不能做到的。
按照这些关于认真思考的手段和与时间有关的论点,我努力补充了西奇威克关于一个人的善的观念。简单地说,如果能够准确地预见到将来的情况,并使之在想象中得到充分实现,那么我们的善就是由我们以充分审慎的合理态度采用的生活计划决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刚才讨论的这些问题与什么才是合理的这个问题有着联系。这里,值得强调的是,一个合理的计划就是在满足某些条件的情况下可能选择的计划。对善的判断标准就像对正义的判断标准一样是假设性的。如果产生了做某件事是否符合我们的善这个问题,答案取决于它在多大程度上符合可能会以审慎的合理性所选择的计划。
合理计划的一个特征是,一个人在执行这个计划时不会改变主意,不会但愿自己已经做的是别的什么事情。一个有理性的人不会如此厌恶已经预见到的后果,以致他后悔采用了这个计划。没有这种后悔还不足以保证一个计划是合理的。也许还有另一个计划供我们选择,只要我们加以考虑,我们就会发现它是一个好得多的计划。然而,如果我们的信息是正确的,我们对后果的有关方面的认识是完全的,我们就不会后悔采用了一个合理的计划,即使绝对地看,它不是一个好的计划。在这种情况下,这个计划在客观上就是合理的。当然,我们也可能对其他什么事情感到后悔,例如,我们不得不在不可能有幸福生活的环境下生活。不难想象,我们可能但愿自己没有出生。我们已经出生了,我们采用了最好的计划,而如果按某种理想标准来判断,它可能是一个最糟糕的计划,但我们并不因此而后悔。一个有理性的人也许会为自己采用了一个主观上合理的计划而感到后悔,但不是由于他认为他的选择有任何可以批评之处,这是因为,他做了在当时看来是最好的事,但如果他的信念后来由于产生了不幸的结果而证明是错了,这并不是他自己的过错。没有理由要自责。哪一个计划是最好的或甚至较好的计划,这是无法知道的。
把这些看法集中起来,我们就有了一个指导原则,即不管一个人的计划最后会产生什么结果,决不要责备自己,这就是他应有的一贯表现。如果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自始至终存在的人,他就能够说,他在自己生命的每一时刻所做的事,都是理性权衡所要求的,至少是它所许可的。因此,他所承受的任何风险必定都是值得的,即使发生了他本来可以预见到的最坏情况,他也仍然可以肯定地说,他所做的事是无可指责的。他并不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至少即使他后来认为,从当时来看不那样做可能更加合理,他也不会感到后悔。这个原则当然不会使我们避免采取导致不幸的手段。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我们防止我们知识的模糊性和局限性,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保证我们找到可供我们选择的最佳方案。以审慎的合理性去行动,也只能保证我们的行动是无可指责的,保证我们作为一个长期存在的人而对自己负责。事实上,如果有人说,他不关心别人的事情(让我们假定,这个情况并不很多),同样他也不关心他以后将怎样来看待他今天的行动,对此,我们不会感到意外。一个人如果对他将来自身的要求和别人的利益都一律拒绝,他就不但对他们是不负责任的,而且对他本人也是不负责任的。他并不把自己看作一个持续存在的人。
这样看来,对自身负责原则类似于正当原则:应该对自身在不同时期的要求加以调整,使自身在每一时期都能确认已经采用和正在采用的计划。比方说,某一个时期的人决不能对另一个时期的人的行动表示不满。当然,这个原则并不排除自愿忍受艰辛和苦难;但从预期的或已实现的善来考虑,它必须是立即可以接受的。从原始状态的观点看,对自身负责的恰当性似乎相当清楚。既然审慎的合理性这个概念在这个问题上是适用的,它就意味着万一最不幸的可能性变成了事实,而应用这个概念结果可能会引起自责,那么各方就不会对某种正义观表示同意。他们应该努力避免这种后悔。正义即公平原则似乎比其他观念更能符合这个要求,我们可以从前面对承诺的负担(第29节)的讨论中知道这一点。
关于好即合理最后再谈一点意见。可能有人表示异议说,这个概念意味着一个人应该不断地去计划和计算。但这种解释是建立在误解之上的。这个理论的首要目的是为一个人的善提供一种判断标准。规定这个标准主要应参照可能以充分审慎的合理性来选择的合理计划。必须记住这个规定的假设性质。幸福的生活不是靠决定应该做这件事还是那件事而得到的生活。仅仅有这个规定,还几乎无法讨论合理计划的内容或构成计划内容的特定活动。一个人,甚至整个社会,可以获得完全由自发倾向促成的幸福。这也不是不可想象的。由于侥幸和运气好,有些人也许是天然地正好碰上了他们可能会以审慎的合理性去接受的那种生活方式。不过,就大多数情况来说,我们并不那么走运,而如果我们不加思索,不是把我们自己看作是一个长期生活着的人,我们几乎肯定会对我们的行动方针感到后悔。甚至在一个人确实做到了依靠自己的天然冲动而又没有招来不幸的情况下,我们也仍然需要知道他的关于善的观念,以便估计他实际上是否幸运。他也许会认为他是幸运的,但他也许是弄错了;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考察一下可能是他合理作出的假设的选择,同时对他由于没有过多地考虑这些问题而可能得到的任何好处给予适当的估计。我已在前面指出,作决定这种活动的价值本身服从于合理的估计。我们在作决定时应该花多少力气,这和其他许多事情一样,要视情况而定。好即合理这个规定认为,这个问题是由当事人根据他的处境可能发生的情况来决定的。
第65节亚里士多德原则
关于善的规定纯粹是形式上的规定。它仅仅说明,一个人的善决定了合理的生活计划,而这种计划又是他以审慎的合理从为数极多的一类计划中挑选出来的。虽然审慎的合理这个概念和合理选择原则依赖于一些相当复杂的概念,我们仍然不能仅仅从合理计划这个规定中推断出可能会得到这些计划鼓励的是哪些目的。为了得出关于这些目的的结论,有必要注意一下某些一般事实。
首先,人的欲望和需要,它们的相对迫切性和重复出现的周期,以及它们受到心理和其他情况影响的发展阶段,全都具有广泛的特征。其次,计划必须适合对人的能力的要求,必须适合他们的成熟程度和发展趋向,以及为实现这个或那个目的他们所受到的训练和教育的最高程度。此外,我还要提出一个关于动机的基本原则,我把这个原则称为亚里士多德原则。最后,还必须考虑一下关于社会相互依存的一般事实。社会基本结构通过奖赏其成员以符合正义的方式对共同的善所作出的贡献,必然会对某些计划比对另一些计划给予更多的鼓励和支持。考虑这些可能发生的情况,缩小了可供选择的计划的范围,从而使决定问题无论如何在某些方面变得相当明确起来。毫无疑问,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某种随意性仍然存在,但正当优先使它受到了限制,从而从正义的观点看(第68节),它不再成为一个问题。
关于人的需要和能力的一般事实也许是相当清楚的,因此,我将假定这里常识性的知识足以解决我们的问题。然而,在着手讨论亚里士多德原则之前,我应该简单地说明一下人类善(我将要这样来称呼它们)和正义的制约问题。考虑到关于合理计划的规定,我们可以把这些善看作这样的一些活动和目的,这些目的与活动所具有的任何特征,都使它们适宜于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据一种即使不是主要的也是重要的位置。由于根据关于善的全面理论,合理的计划必须符合正义的原则,所以人类善也要受到同样的限制。这样,个人的感情和友谊、有意义的工作和社会合作、对知识的追求和对美好事物的塑造和向往等等人所共知的价值,不仅在我们的合理计划中处于突出的地位,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们还能以正义所允许的方式得到提高。无可否认,为了实现并维持这些价值,我们常常情不自禁地采取不正义的行动;但实现这些目的与本来就有的不正义毫无关系。与欺骗和诋毁别人的欲望不同,做不正义的事并没有包括在对人类善的说明之中(第66节)。
这些价值的社会相互依存性表现在:它们不但对享有它们的那些人来说是好的,而且它们还可能增进别人的善。我们实现这些目的,一般也就对我们的同伴的合理计划作出了贡献。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是互为补充的善;这就是为什么要把它们挑出来予以特别推荐的缘故。推荐某个东西就是对它表示称赞,就是用强调和赞赏的语言来描述使它成为好东西(可以合理地要求得到的东西)的属性。关于相互依存性的这些事实,成了把公认的价值列进长期计划的进一步的理由。如果我们希望得到别人的尊敬和善意,或至少希望避免他们的敌意和轻视,这些生活计划就往往是可取的,因为它们不但促进了我们自己的目标,而且也促进了他们的目标。
现在回到我们眼前的题目上来。我们记得,亚里士多德原则的内容如下:在其他条件相等时,人们喜欢运用他们的现实能力(他们的先天的和后天的能力),这种喜欢的程度越高,这种能力就实现得越多,或者说,这种能力就越复杂。这里的这个直觉概念是说,如果人们对做某件事越熟练,他们就越喜欢做这件事,如果有两种活动他们能进行得一样好,他们总是选择一种需要更全面、更复杂、更敏锐的辨别力的那个活动。例如,国际象棋是比跳棋更复杂更巧妙的一种游戏,代数比初等算术更为复杂。因此,这个原则认为,如果某个人对这两个方面都行,他一般地宁愿下国际象棋,而不愿下跳棋,宁愿研究代数,而不愿研究算术。我们这里无须说明亚里士多德原则为什么是正确的。复杂活动之所以更为有趣,大概是由于它们满足了体验变化和新奇的欲望,并给发明创造留下了用武之地。它们还产生了期待的乐趣和惊喜,而且活动的整个形式,即它在结构上的发展,也常常是引人入胜、美不胜收的。此外,较简单的活动不能显示个人的风格和个人的表现,而复杂的活动则许可这样做,甚至还要求这样做,因为从事复杂的活动,怎么可能人人都用同一种方式呢?如果我们要找到自己的方式,我们就应该按我们的天生爱好去办事,按我们过去的经验教训去办事,这看来是不可避免的。这些特征中的每一个特征都从国际象棋得到充分的证明,甚至国际象棋大师们在下棋时也都有他们自己特有的风格。这些见解究竟是对亚里士多德原则的说明,还是对它的含义的详细描述,我不打算讨论这个问题。我认为,对于关于善的理论至关重要的东西,没有一个是决定于这个问题的。
亚里士多德原则包含有一个不同的兼容原则,这是显而易见的。至少可以说,关于更复杂能力的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准备拿来作比较的一种活动,它包括了其他活动的全部技能和辨别力,还要加上其他一些技能和辨别力。我们仍然只能规定一种有所偏爱的次序,因为在几种活动中,每一种活动都可能要求不是用于所有其他活动的能力。这种次序是我们能够得到的最佳次序,我们可以把它保持至我们有了某种比较准确的理论以及衡量复杂性的手段,使我们能对看上去不同的活动进行分析和比较。然而,我不打算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而只是假定我们对复杂性的直觉看法将能满足我们的需要。
亚里士多德原则是一个动机原则。它说明了我们的许多主要欲望,并说明了为什么我们要不断左右我们的活动过程,从而显得喜欢做某些事情,而不喜欢做另一些事情。此外,它还表示了一种支配我们欲望模式的变化的心理法则。因此,这个原则意味着,由于一个人的能力随时间发展(这种发展是由心理学和生物学方面的成熟带来的,例如儿童时期神经系统的发展),由于他培养了这些能力并学会如何去运用它们,他迟早会选择更复杂的活动,因为他现在已能从事这些要求他必须具有新实现的能力的活动了。他以前喜欢做的那些比较简单的事件,不再那么有趣或那么吸引他了。如果我们问,为什么我们愿意经受锻炼和学习的辛苦,理由也许是(如果我们撇开来自外部的奖励和惩罚不谈),过去我们的学习取得了某种成绩,现在我们正在体会活动的乐趣,这就使我们在一旦获得了各种更大的本领之后,便去指望得到甚至更大的满足。对亚里士多德原则来说,还有一个附带作用。当我们目睹别人在运用他们的训练有素的能力时,他的种种表现使我们大为赞赏,并唤起了一种欲望,但愿我们自己也能做同样的事。我们希望能像那些能够运用这种能力的人一样,运用我们固有的潜在能力。
因此,我们学到了多少,我们对自己固有能力的培养程度如何,这似乎决定于这些能力有多大,决定于实现这些能力的困难程度。可以这样说,随着活动变得更加艰苦和更加困难,在对运用更大的实际能力的越来越大的满足和学习的越来越紧张之间展开了一场竞赛。假定自然才能是有止境的,而对训练则可以使之变得更加艰苦而无止境,那么大概可以使实际能力达到一定水平,但要超出此限而进一步提高这个水平,那么由此得到的利益正好被为达到并保持这一水平所必不可少的实践和学习的负担抵消掉了。这两股力量互相抵消,于是就达到了平衡,到这时,要获得更大实际能力的努力也就宣告结束。由此可见,如果活动的乐趣同不断提高的能力(让我们假定,这表明是一种较低水平的固有能力)相比增加得太慢,那么,我们就会较早地放弃与之相适应的较大的学习努力。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决不会去从事某些更复杂的活动,也决不会获得由参加这种活动而产生的欲望。
如果承认亚里士多德原则是一个自然的事实,那么,考虑到其他假定,要获得并培养成熟的能力,一般说来都会是合理的。最好的或令人满意的计划,几乎肯定就是多半规定这样做的计划。不但存在着向亚里士多德原则所要求的方向发展的趋势,而且社会相互依存的明显事实以及我们狭隘利益的性质,也都使我们倾向于这样去做。一个合理的计划——始终受到正当原则的限制——在情况许可时,能使一个人身心活跃,充分运用他的实际能力。此外,他的同伴们也可能认为这些活动促进了共同善而予以支持,并从这些展现了人类优点的活动中得到了乐趣。于是新产生了一种想得到别人的尊敬和钦佩的欲望,到这时,亚里士多德原则所赞成的活动对别人来说也同样是好的。
为了防止对这个原则产生误解,有几个问题必须牢记。首先,它阐述的是一种倾向,而不是一种不变的选择模式,因此,和所有的倾向一样,也可以不予考虑。起抵消作用的倾向能妨碍实际能力的发展,妨碍对更复杂活动的选择。心理的和社会的种种障碍和危险,影响到能力培养和未来成就,而对这些问题的担心,可能会超过原来的倾向。我们在解释这个原则时必须考虑这些事实。然而,如果它是一个有用的理论概念,那么它所提出的那种倾向,应该是比较强大的,不易抵消的。我认为,情况确实如此,在社会体制的设计中,必须给它留有足够的地位,否则人们就会觉得他们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枯燥无味,空虚无物。随着他们的生活变成一种令人厌倦的例行公事,他们的活力和热情也将消失殆尽。似乎能为这一点提供证明的是,吸收人们的精力的生活方式,不管它们是宗教的祈祷,还是纯粹的实务,甚至游戏和消遣,都会几乎无止境地去发展它们的复杂微妙之处。随着社会习惯和合作活动借助许多人的想象力而建立起来,它们也愈加引起了一系列复杂的活动和新的办事方式。这个过程是由对自然而自由的活动所产生的乐趣推向前进的,这—点似乎可以用儿童和动物的那种显示了全部相同特征的自发游戏得到了证明。
还有一种见解是,这个原则并不是认定非要选择哪种特定活动不可。它只是说,在其他条件相等时,我们所选择的活动是由一种更大的也是更复杂的实际能力决定的。更准确地说,假定我们能够按照兼容关系把若干个活动排成一关系链。这就是说,第n项活动运用了第n-1项活动的全部技能以及其他某些技能。不过,让我们假定,这种链多得不计其数,而链上的每个环节又都不相同;此外,无数的链可能都是从同一个活动开始,这个活动代表着使它得以形成和变得丰富起来的不同方式。亚里士多德原则说,无论何时,只要一个人从事属于某个链上的(也许是属于几个链上的)某种活动,他往往会沿着这个链向上移动。一般来说,他会选择第n项活动,而不会选择第n-1项活动。他的能力越是有待实现,他越是觉得学习和训练的负担不那么繁重,这种倾向也就越强烈。大概他会选择具有运用较高能力而又最不费力的最大前景的某个链或某些链向上攀登。一个人所走的实际道路,即他认为最有趣的一些活动的结合,决定于他的爱好、才能和他的社会环境,也决定于他的同伴所赞赏和鼓励的东西。因此,自然资产和社会机会明显地影响着一个人最后所选择的那些链。这个原则本身仅仅认定有一种要沿着任何被选择的链攀登的倾向。它并不是认为一个合理的计划应包含任何特定目标,也并不意味着任何特定的社会形态。
我们还可以假定(虽然这样做可能并非必要),每项活动属于某个链。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人的智慧能够而且通常会为每项活动找到一个能使各种技能和辨别力日益得到发展的连续不断的链。然而,如果上去得更高将会耗尽为提高或维持某个被选定的链的水平所必要的资源,那么,我们就停止沿着链向上攀登。对这里所说的资源应作广义的理解,时间和精力也是最重要的资源。例如,为什么我们系鞋带或打领带都宁愿直截了当地去做,而通常不对这些日常行动搞什么繁文缛节,其原因就在于此。每一天只有这么多小时,这就使我们不能竭尽我们的能力沿着我们可以得到的所有的链向上攀登。但是:一个在牢房里的囚犯也许会不惜花时间去做一些日常琐事,并想出种种办法去做;而如果他不是囚犯,他是不会为这种事去伤脑筋的。正常的标准是,一个有理性的人选择了一个他所喜欢的(符合正义原则的)活动模式,然后沿着每一个链前进,直到对预定计划的任何可能的改变都不能使情况有所改善为止。这个总的标准当然不是告诉我们怎样去作决定,而是着重指出时间和精力资源都是有限的,并说明为什么某些活动被忽略,而另一些活动则受到了重视,虽然从我们从事活动的方式来看,没有得到重视的那些活动是仍然有进一步发展的余地的。
不过,有人可能会反对说,没有理由假定亚里士多德原则是正确的。它同关于自我实现的理想主义观念有某种类似之处,因此,它也和这个观念一样,可能有点像某个哲学家的原则很少得到赞同那种味道。但它似乎为许多日常生活事实所证明,并为儿童和某些高等动物的行为所证明。此外,它似乎还可以用进化论来说明。自然选择大概也偏爱可以适用这个原则的那些生物。亚里士多德说,人有求知的欲望。大概我们就是通过某种自然发展来获得这种欲望的,如果这个原则是正确的,那么,只要更复杂、要求更高的任何活动是我们力所能及的,它实际上就是从事这种活动的欲望。人喜欢获得丰富多采的经验,所以他们喜欢新奇的和意想不到的东西,喜欢这种活动为发挥他们的发明创造精神而提供的机会。自发活动的多样性表明了我们喜欢想象和创造性的幻想。因此,亚里士多德原则认为,人多半不仅受到肉体需要之乐的驱使,而且也要受到纯粹由于喜欢而去做某件事的欲望的驱使,至少在紧急迫切的需要得到满足的情况下是这样。这些被人喜欢的活动有许多标志,从进行这些活动的方式方法,到后来一次次进行的反复性,无所不有。事实上,我们从事这些活动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报酬,我们让自己从事这些活动,其本身往往可以作为做其他事情的报酬。由于亚里士多德原则是人的现有欲望的一个特征,所以合理的计划必须对它加以考虑。进化论的解释即使是正确的,也肯定不能成为证明我们本性的这一方面的理由。事实上,所谓理由问题是不存在的。问题毋宁是:如果这个原则按照我们所知道的情况来说明人性,那么,对它的鼓励和支持应该到什么程度,同时在制定合理的生活计划时,又应该怎样来处理它?
亚里士多德原则在关于善的理论中的作用是:它表明了一个心理学上的深刻事实,这个事实和其他的一般事实以及合理计划观一起,说明了我们深思熟虑的价值判断。通常被看作人类善的那些东西,最后应该证明是那些在合理计划中占据主要地位的目的和活动。这个原则是指导这些判断的背景知识的一部分。如果它是正确的,并得出符合我们对好与坏的看法(通过反思平衡)的最后结论,它就在道德理论中取得了应有的地位。即使这个观念对某些人是不适用的,合理的长期计划的概念还是适用的。我们能够基本上和以前一样弄清楚对他们来说什么是好的。因此,设想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唯一乐趣是在各种几何形状的空地上如公园广场和修剪整齐的草坪上数草叶子。他在其他方面都很聪明,实际上具有不平常的能力,因为他能靠解决数学难题收取报酬来维持生活。关于善的规定使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善事实上就是数草叶子,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他的善是由一个特别突出这个活动的计划决定的。自然,我们可能会感到惊奇,竟会有这种人存在。面对他这个例子,我们可以来检验一下其他一些假定。也许,他特别神经过敏,从早年开始就讨厌与人交往,所以他数草叶子就是为了避免同别人打交道。但如果我们承认,他的本性就是喜欢这种活动,而不喜欢任何其他活动,同时又没有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来改变他的状况,那么,他的合理计划肯定就是以这种活动为中心的。对他来说,这就是目的,这个目的支配他的行动计划,而这一点也就证明了这个目的对他来说就是好的。我提出这个异想天开的例子只想表明,用一个人的合理计划来说明关于他的善的规定的正确性;并不要求亚里士多德原则准确无误。我认为,即使这个原则证明是不准确的,或完全不起作用,这个规定也仍然是令人满意的。但是,设想出这个原则,我们似乎就能说明,从实际情况来看,什么事被认为对人是好的。此外,由于这个原则和自尊这个基本善有关系,它最后证明了在作为正义即公平观的基础的道德心理中占据中心位置(第67节)。
第66节适用于人的关于善的规定
我们曾经规定,一个人的善就是顺利执行一种合理的生活计划,他的次要的善也是这个计划的组成部分。在作出了这样的规定之后,我们就能够介绍另一些规定了。这样,关于善的概念就可以适用于在道德心理上占据重要位置的其他对象了。但在这样做之前,我们应该特别提出以下假定;基本善可以用关于善的不全面理论来说明。这就是说,我假定不管其他还需要得到些什么,需要得到这些善是合理的,因为一般来说,它们对于制定和执行任何合理的生活计划都是必不可少的。原始状态中的人是被假定为接受这种关于善的观念的,所以,他们认为,他们希望得到更大的自由权和机会,希望得到实现他们的目的的更广泛的手段,这是理所当然的。考虑到这些目标,同时也考虑到获得自尊这一基本善这个目标(第67节),他们在原始状态中就对他们能够得到的这种正义观作出了评价。
自由权和机会,收入和财富,尤其是自尊,都是基本善,这一点事实上必须用不全面理论来说明。对正义原则的限制,不能被用来制定作为对原始状态的说明的组成部分的基本善一览表。其理由当然是:这个一览表是导致选择正当原则的一个前提。用正当原则来说明这张一览表,可能是一种循环论证。因此,我们必须假定,能够说明基本善一览表的,是好即合理这个观念结合关于人的需要和能力的一般事实、这些需要和能力的特有阶段和它们的养成条件、亚里士多德原则,以及社会互相依存的必要性。在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求助于对正义的限制。但是,一旦我们对能以这种办法得到基本善一览表而感到满意,那么,在所有的对关于善的规定的进一步应用中,就可以自由地引用正当的限制。我不想在这里为赞成基本善一览表的理由进行论证,因为它们的主张似乎相当清楚。然而,我将不时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尤其要联系自尊这个基本善。在下面的讨论中,我将把这个一览表看作是既定的,并将运用关于善的全面理论。对这个理论的检验标准是;它应该符合我们在反思平衡中所作出的深思熟虑的价值判断。
赞成关于善的理论的两个基本理由仍需考虑。我们必须弄清楚这个规定对人和社会是否都能适用。在这一节里,我将讨论关于人的情况,而把关于一个好的社会的问题留到最后一章去讨论,因为到那时,正义即公平理论的各个部分都可以拿来应用了。不过,许多哲学家一直宁愿接受某种不同的关于好即合理的规定,认为它可以适用于人工制品和任务,适用于友谊和感情之类的非道德的价值,适用于对知识的追求和对美的享受,等等。事实上,我曾着重指出,好即合理的基本原理是极其普通的,是一些信仰明显不同的哲学家的共同看法。然而,人们常常认为,这种关于善的观念代表了一种关于价值的工具理论或经济理论,而这种理论对说明道德价值并不适用。据说,如果我们把正义的或慈善的人说成是个道德好的人,这就涉及了一种不同的关于好的概念。不过,我想要说的是,一旦有了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关于好即合理的全面理论事实上就能适用于这些判断。这个所谓的工具理论或经济理论为什么不能适用,其原因就在于,实际上不全面理论可以直接适用于道德价值问题。我们必须做的,就是把这个理论仅仅用作对产生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的原始状态的说明的一部分。这样,我们就可以毫无限制地应用关于善的全面理论,并能随意地把它用来说明好人和好社会这两种基本情况。通过原始状态把不全面理论发展成为全面理论,这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有几种办法可以使我们把这个规定扩大应用于道德价值问题,我认为至少其中一种办法可以很好地达到这个目的。首先,我们可以确定某种基本角色或地位,例如公民的角色或地位,然后就可以说,一个好人就是一个具有高于一般程度的属性的人,而这种属性是公民们彼此可以向对方合理要求的。这里的有关观点,就是一个公民用来对担任相同角色的其他公民进行评价的观点。其次,可以对好人这个概念作如下理解:它规定了某种普遍的或一般的评价标准,照此标准,一个好人就是一个对各种角色,尤其是被认为比较重要的角色,都有出色表现的人。最后,如果根据人们的几乎任何社会角色来对他们进行估价,那么还可能存在一些可以向他们合理要求的属性。让我们假定,这些属性(如果确实存在的活)是具有广泛基础的。可以用工具作为例子来证明这个概念。工具的基础广泛的属性是有效、耐用、便于维修,等等。对于几乎任何工具来说,这些特征都是可取的。基础的广泛程度较小的属性就是保持锋利、不生锈等等。某些工具是否具有这些属性,这个问题可能是不存在的。同样,一个好人和一个好医生或一个好农场主之类的人是不同的,他具有比一般人程度更高的基础广泛的属性(尚待规定),而这种属性是人们彼此可以向对方合理要来的。
最后一种意见好像立刻成了似乎最有道理的意见。它可以被用来把第一种意见作为一种特殊情况包括进来,并把第二种意见的直觉概念加以吸收。然而,在这样做时要碰到几个复杂情况。首先要认定合理地选择这种基础广泛的属性所根据的观点和这种选择所根据的假定。我要立即指出的是,基本的美德,即按关于正当的基本原则办事的强烈的、通常实际的欲望,当然也是基础广泛的属性。无论如何,只要我们假定我们所考虑的是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或一个接近于正义状态的社会,这种情况看来必定是符合实际的,事实上我也将这样看。由于这种社会的基本结构是正义的,同时根据这个社会的普遍正义观而作出的安排是稳定的,这个社会的成员一般都会有适当的正义感和看到他们的体制得到肯定的欲望。但同样符合实际的是,只有在假定基本上正义原则得到了公认并且别人也同样按照它们来行动时,每个人都按照这些原则来行动才是合理的。因此,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有代表性的成员将会发现他希望别人也具有基本美德,尤其是正义感。他的合理的生活计划符合正当的限制,因此他肯定会希望别人也承认这种限制。为了使这个结论绝对可靠,我们也希望肯定,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已经获得某种正义感的那些人保持甚至增强这种道德感情是合理的。我打算在后面讨论一下这个问题(第86节);我暂且假定情况如此。这样,在提出了所有这些假定之后,基本美德也是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中的成员彼此可以向对方合理要求的基础广泛的属性,这似乎是显而易见的。
还有一个复杂情况也必须考虑。还有其他一些属性大概也和美德一样基础广泛。例如智力和想象力、力量和耐力。事实上,某些最起码的属性是正当行为所必不可少的,因为如果没有判断力和想象力,甚至善心也可能引起损害。另一方面,除非理智和精力受到正义感和义务感的支配,否则它们可能只会加强一个人践踏别人合法要求的能力。毫无疑问,希望某些人在这些方面高人一等,从而危及正义的体制,这是不合理的。然而,从社会的观点看,在适当程度上具有这些自然资产显然是可取的;因此,在一定范围内,这些属性也是具有广泛基础的。这样说来,虽然美德被包括在基础广泛的属性中,但它们不是这一类中的唯一属性。
因此,有必要把美德与自然资产区别开来。我们可以把自然资产看作是通过教育和训练发展起来的自然能力,运用这些能力常常要按照某些特有的智力标准或其他标准,参考这些标准便可大致估计出这些能力。另一方面,美德又是指导我们按照某些正当原则来行动的思想感情和习惯态度。我们可以用相应原则把美德互相区别开来。因此,我假定,可以用业已得到确认的正义观把这些美德挑选出来;一旦这种正义观得到了理解,我们就可以靠它来对道德感情作出规定,并把它们从自然资产中划分出来。
因此,一个好人,或一个具有道德价值的人,就是具有高于一般程度的基础广泛的道德品格特征的人,而这种特征是原始状态中的人彼此可以向对方合理要求的。由于正义原则已经选定,而我们又承担了严格遵守这些原则的义务,每个人就都知道,他在社会上可以要求别人具有有助于恪守这些标准的道德感情。这样,我们可以换一种方法说,一个好人具有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成员可以向他们的同胞合理要求的那些道德品格特征。这些解释都没有提出什么新的道德观念,因此关于好即合理的规定就被扩大应用于人。正义理论把关于善的不全面说明作为一个从属部分,而全面理论加上正义理论;似乎就能对道德价值,即第三种主要的伦理概念作出令人满意的说明。
有些哲学家认为,由于一个取得了人的资格的人并不具有任何明确的角色和职责,同时又不是被当作一个工具和物品来对待,任何以好即合理为根据的规定肯定是不适用的。但是,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提出这种规定而无须假定人具有某种特殊的角色,更无须假定人是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被使用的物品,这是可能的。诚然,把这个规定扩大应用于道德价值情况,则要提出许多假定。我尤其要假定,成为某个社团的一个成员并参加多种形式的合作,是人的生活的一个条件。但这个假定太一般了,还不足以妥善解决正义论和道德价值之间的关系。事实上,正如我在前面所说的那样,利用社会的自然环境来说明我们深思熟虑的道德判断,这是完全正确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关于道德哲学根本不存在任何先验的东西。作为讨论的总结,只要记住这样一点就行了;关于善的规定之所以适用于道德价值观念,是因为利用了已经获得的正义原则。此外,这些原则的具体内容和获得方式也是与此有关的。正义即公平的主要概念,即正义原则是有理性的人在一种平等的原始状态中可能一致同意的原则,为把关于善的规定扩大应用于道德上的好这些更大的问题准备了条件。
指出把关于善的概念扩大应用于其他情况的途径,似乎是可取的。这样做将会使我更有把握地把它应用于人。因此,让我们假定,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决定他的善的合理的生活计划。现在,我们可以把一个好的行动(从慈善行动这个意义上说)规定为一个我们可以采取也可以不采取的行动,就是说,没有任何自然责任或义务的规定强迫我们去采取或不去采取这个行动,虽然这个行动促进了或旨在促进另一个人的善(他的合理计划)。进一步说,我们可以把一个好的行动(从仁慈行动这个意义上说)规定为一个为别人的善而采取的一个好的行动。一个慈善的行动增进了另一个人的善;而一个仁慈的行动又是按照使另一个人获得这种善的欲望而采取的。如果这个仁慈行动是一个给别人带来大量善的行动,同时,如果从行动者的较狭义的利益来估计,采取这种行动使他承受了相当大的损失和风险,那么这个行动就是职责以外的行动。一个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很好的行动,尤其是一个保护别人免遭巨大伤害的行动,如果对行动者来说不是很大的牺牲和危险,那就是互助原则所要求的一种自然责任。因此,可以把职责以外的行动看作是一个人甚至在免除自然责任这一条件得到实现的情况下为另一个人的善而采取的行动。总的来说,职责以外的行动是在考虑了合理的私利后而某些免除责任的条件仍不能满足时便成为责任的那类行动。最后,为了从契约论角度对正当进行全面的说明,我们当然必须从原始状态的观点来弄清楚什么是合理的私利。但我不打算在这里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
最后,关于善的全面理论使我们能够区分不同的道德价值,或判明有没有道德价值。因此,我们可以把不正义的人、坏人或恶人区分开来。为了证明这一点,可以考虑一下这样的事实:有些人拼命追求过分的权力,即超过正义原则所允许的限度并能任意对别人运用的权威。就这种情况的每一种来说,都可以为了达到个人目的而不惜去做错事和不义之事。但不义之人是为了财富和安全之类的目的而谋求支配权的,这些目的如能加以适当限制就是合法的。坏人希望得到武断的权力,因为他喜欢由于行使这种权力而使他产生的那种优越感,同时他也想得到社会的称赞。他也有一种无节制地要做某些事的欲望,但对这些事如能加以适当限制,如能尊重别人并有克己意识,那就是好事。正是他用以实现他的野心的这种方式使他成了一个危险的人。恶人就不同了,他热衷于不正义的统治,完全是因为这种统治破坏了独立的人在平等的原始状态中可能同意的东西,因而掌握并显示这种权力,表明他的至尊和蔑视别人的自尊。他所追求的正是这种炫耀权力和侮辱别人。恶人的动机是出于对非正义的爱好:他以看到屈从于他的人的软弱无力和忍气吞声为乐,他对他们认为他存心使他们遭受屈辱而感到快意。一旦把正义理论和关于善的理论在我们所说的全面理论中结合起来,我们就能够作出这些区别以及其他区别。似乎没有理由担心不能对这些众多的不同的道德价值作出说明。
第七章 好即合理-3
第67节自尊、优点和羞耻
我已在几个不同的场合提到,最重要的基本善也许就是自尊这个善。我们必须弄清楚的是,好即合理这个概念说明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们可以把自尊规定为具有两个方面。首先,正如我们在前面指出的那样(第29节),自尊包括一个人的自我价值意识,他对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和自己的生活计划值得实行这一点所抱有的不可动摇的信念。其次,自尊还意味着一个人对自己能力的信心,只要力所能及,他就会实现自己的意图。如果我们觉得我们的计划没有什么价值,我们就不会愉快地去实行这些计划,也不会对实行这些计划感到乐趣。如果我们摆脱不了失败,缺乏自信心,我们也不会去继续努力。因此,自尊为什么是一种基本善,这就很清楚了。没有自尊,任何事物似乎都不值得去做,即使有些事是我们值得去做的,我们也会缺乏努力去做的意志。一切欲望和活动都变得空虚无谓了,我们也就变得麻木不仁和怀疑一切起来。因此,原始状态中的各方总是希望不惜一切代价,来防止出现破坏自尊的社会条件。正义即公平原则比任何其他原则都更赞成自尊,这一点是他们采用这一原则的充分理由。
好即合理这个概念使我们能够更全面地说明维持自尊的第一个方面,即我们的自我价值意识的那些情况。这些情况基本上分两个方面:(1)具有一个合理的生活计划,尤其是符合亚里士多德原则的计划;(2)发现我们本身和我们的行为得到别人的赞赏和确认,而这些人也同样受到尊敬,和他们在一起也同样令人高兴。因此,我假定,如果一个人的生活计划不能以一种有趣的方式来要求他的自然能力,那么这个计划对他就会缺乏某种吸引力。如果活动不能符合亚里士多德原则,它们看上去就可能枯燥乏味,使我们不能产生胜任的感觉或它们是值得去做的感觉。如果一个人的能力得到了充分实现,并以适当复杂细致的方式组织起来,他往往就会对自己的价值更有信心。
但是,亚里士多德原则的附带作用影响着别人对我们的行动的确认和喜欢程度。除非我们的努力得到我们的同事的赞赏,否则我们就不可能维持值得这样努力的信念,这种说法当然是正确的,但同样正确的是,只有我们所做的事引起了别人的钦佩或给他们以快乐,他们才会看重我们的努力。因此,显示了复杂巧妙的才能并表现了辨别力和匠心的活动,不但得到这个人自己的重视,而且也得到他周围的那些人的重视。此外,一个人越是体会到他的生活方式是值得去实现的,他就越有可能欢迎我们的成就。一个对自己充满信心的人是不会吝惜赞赏别人的。把这些论点总括起来,就是人们尊重自己和互相尊重的条件似乎要求他们的共同计划既合理又能互为补充:这些计划要求他们发挥自己的培养起来的才能,并激发起每一个人的优越感,它们一起构成了一种能够得到所有人的赞赏和喜欢的活动安排。
不过,有人可能认为,这些条件一般都不可能实现。人们可能认为,只有在具有高度天赋的人为追求共同的艺术、科学和社会目的而联合在一起的人数有限的团体里,这种事情才可能发生。要在全社会确立一种持久的自尊基础,似乎无法办到。然而,这种推断是错误的。亚里士多德原则的应用始终与个人有关,因而也与个人的自然资产和特定地位有关。每个人都有一个(一个或多个)他自己的团体,在这个团体里,对他来说是合理的活动得到了别人的公开确认,能够做到这一点通常也就行了。这样,我们就获得了一种认识,觉得我们日常生活中所做的事是值得去做的。此外,倾向于联合的关系,加强了自尊的第二个方面,因为这种联系往往减少了失败的可能性,并在发生意外时帮助防止对自己缺乏信心的意识。当然,人的能力有不同,而且在某些人看来是有趣的事,在另一些人看来可能并不有趣。然而,无论如何,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社团和团体,每一个社团和团体的成员都有他们自己的与他们的抱负和才能相称的理想。从至善主义理论来看,许多团体的活动可能并未显示出高度的优点。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团体的内部生活按照团体成员的能力和需要进行了适当的调整,从而为团体成员的价值意识提供了一个可靠的基础。即使能够对成就的绝对水准作出规定,这种水准也是毫不相干的。但在任何情况下,我们作为公民应该拒绝把至善标准当作一种政治原则,同时为了正义的目的,也应该避免对彼此生活方式的相对价值作出任何评价(第50节)。因此,必要的是每一个人都应该至少属于一个具有共同利益的社团,在这个社团里,他发现他的努力得到了他的同事们的确认。就大多数情况来说,只要公民在公共生活中尊重彼此的目的,并按照同样有助于自尊的方式来裁定他们的政治要求,这种保证就足够了。正义原则所维护的正是这种背景条件。原始状态中的各方并不采用至善原则,因为抛弃这个标准,就为承认实现亚里士多德原则(并符合正义原则)的所有活动的善铺平了道路。判断彼此目标时的这种民主精神,就是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中的自尊基础。
我在后面还要把这些问题同社会联合的概念以及正义原则在人类善中的地位相联系(第79-82节)。这里我想讨论一下自尊这个基本善以及优点与羞耻之间的联系,并考虑一下在什么时候羞耻可以成为一种不同于自然感情的道德。现在,我们可以把羞耻说成是某个人在自己的自尊受到伤害或打击时所具有的感情。羞耻是痛苦的,因为它表明失去了最可贵的东西。然而,必须指出,羞耻与后悔是不同的。后悔是失去任何善时都会产生的一种感情,如我们由于粗心大意做了对自己有害的事就会感到后悔。在说明后悔时,我们着眼于被错过的机会和被浪费掉的手段。但我们可能会由于做了使自己感到羞耻的事而后悔,甚至会由于未能实现一个为我们的自尊确定了基础的生活计划而后悔。因此,我们也可能会由于缺乏自我价值意识而感到后悔。后悔是由于失去或没有我们认为对我们来说是好的东西而产生的一种普遍的感情,而羞耻则是由于我们的自尊(一种特殊的善)受到打击而引起的感情。
后悔和羞耻都是自重的,但羞耻意味着它与我们本身以及与我们指望确认我们的自我价值意识的那些人有着一种特别密切的关系。羞耻有时也是一种道德感觉,需要用正当原则来予以说明。我们必须为这些事实找到一种说明。让我们把首先对我们(对拥有者)来说是好的东西,同我们本身的对我们以及对别人来说都是好的属性区别开来。这两类并不能包括所有情况,但它们指出了有关的差异。例如,某些商品和某些类善(专有的善)大概对那些占有和使用它们的人来说才成为善,对别人来说,它们只是间接地成为善。另一方面,想象力和机智,美和优雅,以及这个人的其他自然资产和能力,也成了别人的善:如果把它们加以适当发挥并正确地运用,它们就不但为我们自己所享有,而且也为我们的同事所享有。它们构成了人类进行互补活动的手段,人们在这些活动中携手合作,从实现自己的本性和相互实现他们的本性中得到乐趣。这一类善构成了人的优点:它们就是每个人(包括我们自己)都可以合理地要求我们具有的属于人的特点和能力。按照我们的观点,优点就是善,因为它们使我们能够执行一种提高我们优越感的比较令人满意的生活计划。同时,这些属性也得到了我们与之合作共事的那些人的赞赏,他们喜欢我们本身和我们所做的事,这也有助于提高我们的自尊。因此,这些优点成了人类兴旺发达的一个条件;从每个人的观点来看,它们就是善。这些事实把它们同自尊的条件联系了起来,并说明了它们同我们对自我价值的信念的关系。
首先考虑一下自然的羞耻。它不是由于或至少不是直接由于失去或没有专有的善而产生的,而是由于我们因没有或不能运用某些优点致使我们的自尊受到伤害而产生的。缺乏首先对我来说是好的东西,可能是产生后悔的原因,而不是产生羞耻的原因。例如,一个人可能为他的外貌不扬或智力迟钝而感到羞耻。一般说来,具有这些属性并非出于自愿,因此它们并不使我们有什么可以指责之处;但考虑到羞耻与自尊的关系,它们仍然会使人感到沮丧,这道理非常简单。有了这些缺陷,我们的生活方式就难免美中不足,别人对我们的赏识也要打个折扣。因此,自然的羞耻是我们本身的缺点引起的,或者是象征我们的缺点的行动和属性引起的,因为这责明我们失去了或没有我们自己和别人都会认为我们理应具有的那些属性。然而,这种说法需要加以限定。是我们的生活计划决定了我们对什么事感到羞耻,因此,羞耻感与我们的志向有关,与我们试图去做的事有关,也与我们愿意与之共事的人有关。没有音乐才能的人不去争取做音乐家,他并不因为没有这种才能而感到羞耻。事实上,这根本不是什么有没有才能的问题,至少在可以通过做其他事情来组成令人满意的团体时不是这个问题。因此,我们应该说,从我们的生活计划考虑,我们常常会为我们自身的那些缺陷和我们行动的失败而感到羞耻,因为这些缺陷和失败表明,我们失去了或没有那些对我们执行自己更重要的合作目标必不可少的优点。
现在再来谈谈道德羞耻问题。我们只要把关于好人概念的说明(见前一节)和前面关于羞耻的性质的论点结合起来就行了。因此,如果一个人把他的生活计划所要求的并要予以鼓励的那些优点当作他本身的优点而予以珍视,他就容易产生道德上的羞耻。他把这些优点或至少其中某些优点看作是他的同事对他所要求的属性,同时也是他对自己所要求的属性。具有这些优点并在自己的行动中把它们表现出来,是他的规定目标之一,因而被认为是他受到他愿意与之共事的那些人的重视和尊敬的一个条件。表明或暴露他本身缺乏这些属性的行动和品格,这时就可能引起羞耻,了解或回忆这些缺陷也会如此。既然羞耻是从一种自我贬抑感产生的,我们就必须说明一下为什么可以这样来看待道德上的羞耻。首先,康德对原始地位的解释是说,做正当和正义之事的欲望,是表达他们作为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的本性的主要方式。从亚里士多德原则可以推定,这样来表达他们的本性,是构成他们的善的一个基本要素。结合这种关于道德价值的说明,我们于是就得出了美德也就是人的优点这个说法。无论从我们自己的观点还是从别人的观点看,这些优点都是好的。没有这些优点,不但会有损于我们的自尊,而且也会有损于我们的同伴对我们的尊敬。因此,指出这些缺陷将会伤害我们的自尊心,同时也就引起了我们的羞耻感。
考察一下道德上的羞耻感与犯罪感的区别是有益的。虽然这两者可能都是由同样的行动引起的,但对它们却不能作同样的解释(第73节)。例如,可以设想这样一种人,他欺诈别人而又懦弱成性,这样,他就既感到有罪,又感到羞耻。他感到有罪,是因为他的行动违反了他的正当和正义感。他不正当地增进自己的利益。就是侵犯了别人的权利,如果他同受害各方有着友谊和共事关系,他的犯罪感就会更加强烈。他预料别人会对他的行为感到憎恶和义愤,他害怕他们正当的愤怒和报复的可能性。然而,他也感到羞耻,因为他的行为表明,他未能去实现克己的善,而且他指望赖以确认他的自我价值意识的那些同事,已经发现他是一个不足取的人了。他担心他们会抛弃他,瞧不起他,把他当作笑柄。他以自己的行为暴露了他缺乏他所珍视和追求的道德上的优点。
因此,我们看到,所有这些优点也就是我们带到社会生活事务中去的属于我们本身的优点,它们是可以求得的,没有它们,可能会使我们易于感到羞耻。但有些优点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和羞耻联系在一起的,因为它们特别表明了我们未能实现克己及其附带的优点,如力量、勇气和自制。表明了缺乏这些品质的错误,尤其可能使我们产生令人痛苦的羞耻感。因此,虽然正当和正义原则被用来说明容易使我们产生羞耻感和犯罪感的行动,但对每一种感觉我们的着眼点是不同的。对其中一种感觉来说,我们主要着限于对别人正义权利的侵犯和我们对他们所造成的损害,而万一他们发现了我们的行为,我们还要着眼于他们对此的憎恶和义愤。而对另一种感觉来说,我们所看到的是我们丧失了自尊和没有能力去实现自己的目标:我们担心别人可能对我们不那么尊重了,我们由于未能达到我们的理想而对自己感到失望了,于是我们的自我贬抑感也由此产生。显然,道德上的羞耻和道德上的有罪都要涉及我们与别人的关系,而每一种情况都表明了我们承认关于正当和正义的基本原则。尽管如此,这些感情仍然是在不同观点的范围内发生的,因为对我们的情况的看法本来就是大相径庭的。
第68节正当与善的几点比较
为了揭示契约观点的结构特征,我们现在要提一下正当与善这两个概念的几点比较。由于这两个概念使我们能对道德价值作出说明,所以它们是正义理论的两个基本概念。伦理学理论的结构决定于它如何联系这两个概念以及它如何规定它们的差异。指出这几个问题,可以表明正义即公平理论的显著特征。
一个差异是,虽然正义原则(和一般的正当原则)是可能会在原始状态得到选择的原则,但合理选择原则和审慎合理的标准是根本不会得到选择的。正义论的第一个任务是对原始状态作出规定,这样,由此而产生的原则就从一种哲学观点表明了正确的正义观。这就是说,原始状态的典型特征应能体现对主张接受某些原则的证据的合理限制,而得到赞同的原则应能符合我们在反思平衡中对正义的深思熟虑的信念。不过,对关于善的理论来说,类似的问题不会产生。首先,没有必要就合理选择原则取得一致意见。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自由地规划自己的生活(只要他的打算符合正义原则),所以关于合理性的标准是不要求一律的。正义理论的全部假定是,按照对关于善的不全面说明,合理选择的明显标准足以说明对基本善的选择,而合理性概念中存在的这种不同情况,不会影响在原始状态中采用的正义原则。
虽然如此,但我始终假定,人们确实承认某些原则,而这些标准也可以通过列举的办法,拿来代替合理性概念。只要我们愿意,我们还可以在这一系列原则和标准中加上一些不同的原则和标准。例如,对于什么是处理不确定性的最佳办法,意见就是不一致的。然而,没有理由不把制订计划的人看作是在这种情况下按自己的爱好办事。因此,在不确定情况下的任何似乎合理的选择原则,都可以加到上面的那些原则中去,只要没有现成的对这个原则的决定性的反对论据就行了。只有在关于善的不全面理论中,我们才不得不为这些问题操心。这里必须对合理性概念作出解释,从而使对基本善的普遍欲望能够得到确认,并使对正义原则的选择得到说明。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已表明,被采用的正义观是不受关于合理性的互相矛盾的解释的影响的。但无论如何,正义原则一旦选定,同时我们又是在按照关于善的全面理论办事,那就没有必要去定对善的说明,以致对合理选择的所有标准强求一律。事实上,这种强求一律的做法,可能是与正义即公平观在正义体制的基础上保证给予个人和团体的选择自由相矛盾的。
正当与善的第二个差异是,人们对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在重大方面各不相同,这一般来说是件好事,但对正当观来说,就不是这样了。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公民具有同样的正当原则,并试图在具体的问题上获得同样的判断。这些原则是要对人们彼此向对方提出的互相冲突的要求确定一个最后的次序,而至关重要的是,从每一个人的观点来看,这种次序都能证明是同一的,不管在实际上要每一个人都接受这种次序有多么困难。另一方面,人们是以不同的方式来发现自己的善的,有许多东西对某一个人来说是好的,对另一个人来说可能就不是好的。此外,对于什么是某些具体的人的善,也不急于获得公认的判断。在正义问题上使这种协议成为必要的理由,对价值判断来说并不存在。即使我们采用另一个人的观点,并努力对他的可能利益作出估计,我们也是以所谓劝告者的身份来这样做的。我们努力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设想我们也有他的那些目标和需要,因而努力从他的立场来看问题。除家长式作风这种情况外,我们都是根据要求才提供看法的,但是,即使对我们的劝告有争论,我们的意见没有照办,那也不存在什么违反正当的问题。
因此,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个人的生活计划是各不相同的,就是说,这些计划突出了各自不同的目标,人们可以自由地确定自己的善,别人的意见不过被看作是劝告而已。关于善的观念的这种多样性本身就是一件好事,就是说,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成员要求他们的计划有所不同是合理的。其所以如此,理由是显而易见的。人的才具和能力有不同,任何个人或任何一批人都不可能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因此,我们不但得益于我们被培养起来的爱好的这种互补性质,而且我们也对彼此的活动感到高兴。好像我们自己来不及培养的一个部分由别人代为培养了。我们一直不得不致力于别的事情,致力于我们本来会做的事的一小部分(第79节)。但就正义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这里我们不但需要共同的原则,而且也需要把这些原则应用于特定情况的十分相似的方法,以便能够对互相冲突的要求规定一种最后的次序。只有在特殊情况下,对正义的评判才是一种劝告性意见。
第三个差异是,对正义原则的许多应用要受到无知之幕的限制,而对一个人的善的估计则可能要依赖于对事实的全面了解。例如,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不但正义原则必须在没有某些具体知识的情况下选择,而且,如果这些原则被用来设计宪法和基本的社会安排,用来选定法律和政策,我们也要受到同样的虽然不是那么严格的限制。出席制宪会议的代表、理想的立法者和选民,也必须采用一种他们用以仅仅了解其中适当的一般事实的观点。相反,一个人从一开始就应该使他的关于善的观念和他的具体情况相适应。一个合理的生活计划考虑到我们的特殊能力、兴趣和环境,因此,它理所当然地决定于我们的社会地位和自然资产。没有理由反对使合理的计划适应这些偶然情况,因为正义原则已经选定,并对这些计划的内容、它们所鼓励的目标以及它们所使用的手段作了限制。但在对正义进行评价时,只有在司法和行政阶段才放弃对知识的所有限制,并按照全部有关事实决定具体情况。
根据这些比较,我们可以进一步弄清楚契约论和功利主义之间的一个重大的不同之处。由于功利原则是最大限度地提高善,即对合理欲望的满足,我们应该把现在的选择和将来继续作出这种选择的可能性看作是既定的,然后努力争取满足的最大净差额。但我们已经知道,对合理计划的决定,在许多重要方面都是不明确的(第64节)。比较明显、比较容易应用的合理选择原则,并没有对最佳计划作出明确的规定;大量的问题仍然有待决定。这种不明确性对正义即公平理论来说是不成问题的,因为计划的细节无论如何不会妨碍正当或正义的东西。无论我们的具体环境如何,我们的生活方式都必须符合独立获得的正义原则。因此,生活计划的任意特征并不影响这些原则,也不影响基本结构的安排方式。合理性概念中的这种不明确性,并不能把自己变成人们可以相互提出的合法要求。正当优先防止了这一点。
另一方面,功利主义者必须承认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即由于这种不明确性而产生的选择结构可能会导致通常认为的不正义行为。例如,假定社会上大部分人对某些宗教习惯或性生活习惯感到憎恶,并把它们看作是一种讨厌的东西。这种感情十分强烈,因此,仅仅使这些习惯不让大家看到那还不够;一想到这种事情正在进行,就足以激起大多数人的愤怒和憎恨。即使这种态度从道德的角度看是没有道理的,但要排斥这种不合理的态度,似乎还找不到可靠的办法。因此,追求欲望的最大满足。可能会使某些为反对对社会没有造成任何损害的行动而采取的严厉的压制手段也变得合理起来。为了替个人在这种情况下的自由权辩护,功利主义者必须证明,在特定的情况下,利益的真正平衡从长远来看仍在自由这一边;这种论据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
然而,就正义即公平理论来说,这个问题是绝对不存在的。如果大多数人的强烈信念事实上不过是纯粹的偏爱,在先前所确认的正义原则中没有任何基础,那么,它们从一开始就是不重要的。这种感情上的满足是没有任何价值的,是无法和平等自由权的要求的重要性相提并论的。要对别人的行为和信仰表示不满,我们必须证明他们的行动损害了我们,或者证明授权他们去行动的体制对我们的待遇是不正义的。这就是说,我们必须诉诸我们可能会在原始状态中予以承认的那些原则。和这些原则相比,无论是感情的强烈程度,或是大多数人都有这种感情这个事实,全都算不了什么。因此,从契约论的观点看,自由权的根据是与现有的选择完全不相干的。事实上,我们可以把正义原则看作是一种在评价别人的行动时不考虑某些感情的协议。我曾在前面(第50节)指出,这些问题是传统的自由理论的众所周知的组成部分。为了指出关于善的全面理论中的这种不明确性是无可非议的,我又一次提到了这些问题。这种不明确性可能会使一个人无所适从,因为它不能告诉他怎样决定。但是,既然正义的目的不是最大限度地去实现合理的计划,正义的内容无论如何也不会受到影响。当然,无可否认,普遍的社会态度会束缚政治家的手脚。大多数人的信念和狂热会使自由权不可能得到维护。但是,屈从于这些实际需要,同接受一种辩解是不同的一回事;这种辩解就是:如果这些感情相当强烈,在程度上超过任何可以取代它们的感情,那么它们也就赢得了决定。相反,契约论观点则要求我们在情况许可时尽快地去实现正义的体制,而不管人们现在的情绪如何。理想体制的某种明确安排已经包含在它的正义原则中了(第41节)。
从这些比较来看,在正义即公平理论中。正当和善这两个概念显然具有引人注目的不同特征。这些差异产生于契约理论的结构以及由此而来的正当和正义优先。然而,我并不是说,“正当”和“善”这两个词(以及与它们有关的词)的通常使用方法反映了这些差异。虽然我们平常的讲话往往有助于说明这两个概念,但要确证契约论的正确性,并不需要作这种对比。相反,只要说一下两个问题就够了。首先,有一种办法可以使我们的深思熟虑的判断形成正义的理论,从而通过反思平衡使与这些信念对应的信念最后也证明是正确的,是表达了我们可以接受的判断的。其次,我们一旦了解了这个理论,就能承认这些解释恰如其分地说明了我们在经过认真思考后现在希望予以维护的东西。即使我们也许是由于这种替代判断太麻烦或可能引起误解或诸如此类的情况而一般不会去使用,但我们也准备承认它们实质上包括了全部要说的话。当然,这种替代判断同与之相配合的普通判断所说的意思是不同的。至于在多大程度上会出现这种情况,这是一个我不打算研究的问题。此外,这种替代判断由于先于哲学思辨而存在,可能表明或多或少地偏离了我们的原始道德判断。随着哲学批判和哲学推定使我们修正并扩大了我们的观点,某些改变无论如何必定已经发生了。但重要的是,比我们目前已知的其他任何理论都要好的正义即公平观,最后是否能导致对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作出真正的解释,并为我们希望子以确认的东西提供一种表达方式。
第八章 正义感-1
我已对关于善的问题作出了说明,现在我要转到稳定性这个问题上来。我打算分两步来处理这个问题。在本章中,我要讨论一下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的成员是怎样获得正义感的,并简单地考虑一下不同的道德观所规定的这种感情的相对力量问题。最后一章要研究一下一致性问题,就是说,正义感是否能同我们的关于善的观念结合起来,使两者一起发生作用,以维护正义的安排。应当记住:本章很大一部分只是个准备,所涉及的各种问题只是为了指出一些与哲学理论有关的比较基本的论点。首先,我要对井然有序的社会作出规定,并简略地谈一谈稳定性的含义。然后,我要概略地叙述一下正义感是怎样形成的,因为一旦正义的体制巩固地建立起来并被公认是正义的,正义感大概就会产生。还要稍稍讨论一下道德心理的原则;我要着重指出的是,这些原则就是相互关系原则,并把这一点同相对稳定性问题联系起来。这一章的最后要研究一下自然属性问题,有了这些属性,人才得到了关于平等正义的保证,同时也正是这些属性规定了平等的自然基础。
第69节关于井然有序的社会的概念
从一开始(第1节),我就把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描述为一个旨在促进其成员的善并受到一种普遍的正义观的有效支配的社会。因此,在这个社会里,每一个人都承认并且知道别人也承认同样的正义原则,同时,基本的社会体制也是符合并且众所周知是符合这些原则的。正义即公平理论就是为了适应这个关于社会的概念而提出来的。原始状态中的人必须假定所选定的原则是公开的,因此他们对正义观的评价必须根据它们作为普遍承认的标准而可能具有的作用(第23节)。有些正义观如果得到一些人甚至所有人的了解和遵守,也可能相当有效,但只要这一点不是众所周知的,它们就要被公开性条件所排除。我们还应该指出的是,有些原则是作为对人及其在社会中的地位的真正的普遍信念而得到赞同的,因此,所采用的正义观只有在这些事实的基础上才是可以接受的。没有必要去用神学的或先验的理论来支持它的原则,也没有必要去设想另一个世界,用它来补偿和纠正这两个原则在这个世界中所容许的不平等。无论我们知与不知,正义观都必须用我们的生活状况来证明它们是否正确。
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也是受到它的普遍的正义观的支配的。这一事实意味着这个社会的成员具有一种按照正义原则的要求来行动的强烈的、通常实际的欲望。因为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是在时间上持续存在的,所以它的正义观大概是稳定的,就是说,如果体制是正义的(由这个正义观规定的),那么参加这些安排的人就获得了相应的正义感和为维护这些安排而尽力的欲望。如果某种正义观往往会产生的正义感比较强烈,更有可能克服破坏性的倾向,如果这种正义观所承认的体制仅仅产生了不正义行动的比较微弱的冲动和诱惑,那么这种正义观就比别的正义观稳定。正义观的稳定性决定于动机的平衡:正义观所培育的正义感和它所鼓励的目标,一般说来都必定能战胜不正义的倾向。为了对正义观(及其所规定的井然有序的社会);的稳定性作出估计,人们必须分析这些对立的倾向的相对力量。
稳定性显然是道德观的可取特征。在其他条件相等时,原始状态中的人将会采用对原则的比较稳定的安排。不管某种正义观由于其他原因而显得多么富于吸引力,但是如果道德心理的原则使它不能引起人们按照它去行动的欲望,那么它就是有严重缺陷的正义观。因此,在进一步论证正义即公平原则时,我要证明这种正义观要比其他可供选择的正义观稳定。就大多数情况来说,从稳定性出发的论据是迄今所举出的理由(第29节的理由除外)之外的理由。我希望更详尽地研究一下这个概念,这不但是为了这个概念本身,也是为了为讨论平等的基础和自由权优先之类的其他问题准备条件。
当然,稳定性标准不是决定性的标准。事实上,某些道德理论对这种标准完全不屑一顾,至少从对其所作的某些解释来看是这样。例如,据说边沁有时不但主张传统的功利原则,而且也主张心理上的利己主义原则。但是,如果人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是一条心理规律,那么他们就不可能具有某种实际的正义感(由功利原则规定的正义感)。理想的立法者所能做到的,最多不过是设计出某些社会安排,使公民们从自我或集团利益的动机出发,认识到自己的行动应该符合最大限度地提高福利总量的做法。按照这种观念,由此产生的利益一致完全是人为的:它决定于推理的方法,而个人遵守体制安排,也完全是把这作为处理各自利害关系的一种手段。
正当和正义原则与人的动机之间的这种歧异是不平常的,虽然作为一种限制理由,它是有益的。大多数的传统理论认为,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所谓人性就是我们在生活于正义的体制之下并从中得益时所获得的一种采取正义行动的欲望。如果这种看法是对的,那么正义观就是适合于人的心理倾向的。此外,如果最终证明正义行动的欲望是由合理的生活计划支配的,那么正义地去行动就是符合我们的部分的善的。在这种情况下,正义观和关于好的概念是一致的,这整个理论就是合适的。这一章的任务是要说明正义即公平理论是如何为自己提供论据的,并指出由于它更符合道德心理原则,所以它比其他的传统理论具有更大的稳定性。为此,我要简单地介绍一下,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人怎样才能获得正义感和其他道德感情。最后,我们将不得不讨论一下某些相当抽象的心理问题;但我始终假定,关于世界的一般事实,包括基本的心理原则,都是原始状态中的人已经知道的,是他们作决定的依据。通过对这些问题的反思,我要在这里研究一下这些事实是如何影响原始协议的。
如果我对平衡和稳定概念谈几点意见,也许可以防止误解。这两个概念在理论上和数学上大可推敲,但我打算用直觉方法来使用它们。也许首先应该指出,它们适用于某种制度。国此,这是一个处于平衡状态的制度,只要它没有受到外力的冲击,达到了一种自始至终持续不变的状态,它就是一个稳定的制度。为了对某种平衡状态准确地作出规定,必须认真地划定这个制度的范围,清楚地说明它的具有决定意义的特点。有三件事是非做不可的:第一是要找到这个制度,并区别内部力量和外部力量;第二是要规定这个制度的状态,因为某种状态就是制度的具有决定意义的特点的某种外部表现形式;第三是要详细说明联系这些状态的规律。
某些制度并不具有平衡状态,而另一些制度则具有许多平衡状态。这些问题决定于制度的性质。无论何时,只要外来干扰所造成的对平衡的偏离使制度内部的一些力量发生了作用,而如果这种外来冲击又不是太大,这些力量往往会恢复这种平衡状态,那么这种平衡就是稳定的。相反,如果偏离平衡的运动激发了制度内部的一些力量,从而导致了甚至更大的变动,那么这种平衡就是不稳定的。制度的不同程度的稳定决定于那些可以用来使它们恢复平衡的内部力量。既然实际上所有的社会制度都要受到某种干扰,那么我们就不妨假定,如果由通常的干扰引起的对这些制度所选择的平衡地位的偏离诱发了一些力量,而这些力量又强大到足以在相当一段时间之后恢复平衡,或达到接近平衡的状态,那么这些制度就实际上是稳定的。这些规定不幸都模糊不清,但对我们的论题应该是有用的。
当然,这里有关的制度指的是与不同的正义观相应的井然有序的社会的基本结构。我们所关心的,是这个政治、经济和社会体制的复合体何时符合适当的正义原则,以及参加这个复合体的人们何时普遍知道它符合适当的正义原则。我们必须努力对这些制度的相对稳定性作出估计。现在我假定,这些安排的范围是按照关于独立自主的民族社会的概念来划定的。在适用于国际法的正义原则(第58节)产生之前,这个假定是不会过时的,但我不打算进一步讨论更广泛的国际法问题。同样有必要指出,就目前情况来说,应该根据基本结构的正义和个人的道德行为来对平衡和稳定作出规定。正义观的稳定性并不意味着井然有序的社会的体制和习惯不会改变。事实上,这种社会大概会包含巨大的多样性,并不时地采用一些不同的安排。在这种情况下,稳定性的意思就是,不管体制怎样变化,它们仍然是正义的,或者是接近正义的,因为可以根据新的社会环境来作出调整。对正义的不可避免的偏离得到了有效的纠正,或被制度内部的力量限制在可以容许的范围之内。在这些力量中,我认为社会成员的共同正义感具有一种根本的作用。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说,道德感情对于保证基本结构从正义来看的稳定性是必不可少的。
现在,我再来谈谈这些感情是如何形成的这个问题。大致地说,关于这个问题有两种主要的传统论点。第一种论点是在历史上由经验主义学说产生的,可在休谟和西奇威克的著作中找到。这种传统的最新发展的形式可以社会学习理论为代表。它的一个主要论点是,道德训练的目标是为了提供所缺少的动机:为做好事而做好事的欲望以及不做坏事的欲望。正当的行为是对别人和社会普遍有益的行为(这是由功利原则规定的),我们在采取这种行为时通常缺乏一种实际的动机,而错误的行为是对别人和社会普遍有害的行为,我们采取这种行为时通常具有一种足够的动机。社会必须设法弥补这种缺陷。父母和其他有权威的人的赞成和不赞成可以做到这一点,因为他们在必要时可以用喜欢和不喜欢直到给予快乐和痛苦等办法来作为奖励和惩罚。最后,通过各种心理过程,我们获得了只做好事不做坏事的欲望。另一种论点是,遵守道德标准的欲望通常在早期生活中就产生了,那时候,我们还不十分理解这些标准的理由何在。实际上,有些人可能永远也不会懂得功利主义原则中这些标准的依据。其结果就是我们后来的道德感情有可能打上这种早期训练的烙印,而这种训练或多或少大致上形成了我们的本性。
弗洛伊德的理论在许多重要方面与这种观点有类似之处。他认为,儿童开始具有道德态度的过程是以恋母情结这种情境及其所产生的深刻冲突为中心的。有权威的人(这里指父母)所坚持的这种道德准则被儿童接受,是消除他的忧虑的最好办法,于是由此而产生的以超我为代表的态度就有可能是严厉和爱惩罚人的态度,反映了恋母情绪阶段所受到的压抑。这样,弗洛伊德的说明就证明了这样两个问题:一,道德学习的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在能够理解道德的合理根据之前的早期生活中就已产生了;二,道德学习通过以冲突和压抑为标志的心理过程获得了新的动机。实际上,弗洛伊德的学说生动地论证了这些特征。由此可见,由于父母和其他有权威的人在利用称赞和责备以及一般的奖励和惩罚时,必然会在种种方面误入歧途和自私自利,所以我们早年的未经验证的道德态度有可能在一些主要方面是非理性的和毫无道理的。以后生活中道德的进步,一部分是由于按照我们最终承认是正确的那些原则而纠正了这些态度的结果。
关于道德学习的另一种传统论点产生自唯理主义思想,并由卢梭和康德作了说明,有时还得到穆勒以及较近的皮亚杰的理论的说明。道德学习与其说是为了提供所缺少的动机,不如说是为了使我们的固有智慧和感情表现能力倾其自然地去自由发展。一旦理解能力趋于成熟,人们开始认识到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并能采纳别人的观点,他们就能对规定社会合作的公平条件的相互利益作出正确的评价。我们具有一种天生的对别人的同情心,我们对同情和自制之乐具有一种天生的感受能力,而一旦我们根据一种相当普遍的观点清楚地懂得了我们对自己的同伴的关系,这种同情心和感受能力就为表达我们的道德感情提供了基础。因此,这种传统论点把道德感情看作是充分了解我们的社会性的自然结果。
穆勒表达了如下观点:正义社会的安排对我们非常适宜,凡是社会明显需要的东西都像肉体需要一样被接受了下来。这种社会的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是;人人都应根据彼此可以接受的互惠原则来体谅别人。如果我们的感情和我们同伴的感情格格不入,我们就会感到痛苦;这种社会性倾向适时地为道德感情提供了坚实的基础。穆勒又补充说,在与别人的交往中对正义原则负责,不会妨碍我们本性的发展。那样做反而可以实现我们的社会感情,同时,我们面对更大的善便能使我们控制自己的狭隘冲动。如果我们受到了约束,不是由于我们损害了别人的善,而只是由于别人不高兴,或是由于对我们来说他们的颐指气使的地位,——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本性的发展才会受到妨碍。如果用别人的正义要求来说明道德禁令的理由,那么这种约束对我们没有任何害处,而应把它们看作是符合我们的善的。道德学习并不完全是一个要获得新动机的问题,因为一旦我们的智慧和感情表现能力得到了必要的发展,这些动机就会自动产生。由此可见,要充分理解道德观,就必须等待成熟;儿童对道德观的理解始终是原始的,他的道德观的特征在以后阶段就消失不见了。唯理主义的传统论点描绘了一种比较美妙的图景,因为它认为,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来自我们的本性,和我们的善并不矛盾,而另一种说明似乎并不含有这种保证。
我不打算对这两种道德学习观的相对优点进行评价。毫无疑问,这两者都有很多正确的方面,努力把它们自然地结合起来,似乎更为可取。必须着重指出的是;道德观是原则、理想和准则的一种极其复杂的结构,它包含思想、行为和感情的各个成分。当然,在道德观的发展过程中,还涉及其他许多方面的学习,从强化作用和经典性条件反射,到高度抽象推理和对典型的精确理解,等等。每一种学习在某个时候大概都有其必要的任务。在下面几节中(第70节-第72节),我要概略地叙述一下道德的发展过程,因为在一个正在实现正义即公平原则的井然有序的社会里,这种过程可能发生。我唯一关心的就是这种特殊情况。因此,我的目的就是要指出一个人在这个特殊形态的井然有序的社会里成长时据以了解和喜爱正义原则的那些主要步骤。我认为这些步骤是以适用于社会安排的原则、理想和准则的全面设计的主要结构特征为标志的。我将要说明的是,我们必须把权威的、团体的以及原则的道德加以区别。对道德发展的说明自始至终是和应该予以学习的正义观联系在一起的,因而是以这个理论的似乎合理性(即使不是正确性)为先决条件的。
为了防止误解,这里要顺便作一点说明,就像我在前面对经济理论所做的说明一样(第42节)。我们希望从心理角度对道德学习所作的说明是正确的,因而也是符合现有知识的。但是,把细节也考虑进去当然是不可能的;最多我也只能描述主要的轮廓。必须记住,以下讨论的目的是要研究稳定性问题,并把各种正义观在心理上的根源加以比较。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关于道德心理的一般事实是怎样影响在原始状态中对原则的选择的。除非心理学的说明是有缺陷的,使承认正义原则而不是承认功利标准这一点成了疑问,否则不会产生难以克服的困难。我还希望,进一步利用心理学理论不会证明是离题太远。这些问题中特别重要的问题,是对平等的基础作出说明。
第70节权威的道德
我把道德发展顺序的第一阶段称作权威的道德阶段。虽然权威的道德的某些方面在后来的几个阶段为某些特殊场合而被保留了,但我们可以把这种原始形态的道德看作是儿童的道德。我假定,正义感是这些年轻的社会成员在成长过程中逐步获得的。代代相传和对儿童进行道德态度(不管多么简单)的教育的必要性是人类生活的条件之一。
现在我要假定,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基本结构包括某种形式的家庭,从而假定儿童一开始就处于他们的父母的合法权威之下。当然,如果进一步地研究一下,家庭这种体制可能是有问题的,某地安排事实上也许更为可取。不过,对权威道德的说明在必要时大概可以予以调整,使之适应这些不同的安排。总之,儿童情况的特点就是他不能对有权威的人(这里指他的父母)向他提出来的准则和禁令是否正确这一点进行评价。他缺乏可据以向他们的指导提出挑战的知识与理解。实际上,儿童完全缺乏关于正当理由的概念,这个概念要到晚得多的时候才能获得。因此,他不可能有充分理由来怀疑父母禁令的适宜性。但是,既然我们假定这个社会是井然有序的,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复杂情况,我们也可以假定这些准则基本上是正确的。它们符合正义原则对家庭所规定的责任的合理解释。
我们可以假定,父母是爱儿童的,而儿童到时候也会开始热爱和信赖他的父母。儿童的这种变化是怎样产生的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设想了下面的心理学原则:只有在父母首先明显爱儿童的情况下,儿童才会开始爱父母。因此,儿童行为的动力首先是某些本能和欲望,他的目的是受到合理的自私(从相当有限的意义上说的)支配的(如果能支配的话)。虽然儿童有爱的潜在可能性,但他对父母的爱是一种新的欲望,这种欲望的产生是由于他认识到他们显然爱他,同时他也从他们表达爱的行动中得到了好处。
父母对儿童的爱,表现在他们有关心他的明显意图,按照他的合理的自爱倾向来为他做事,并实现这些意图等方面。他们的爱表现在喜欢看到他在眼前,赞同他的能力意识和自尊意识。他们鼓励他去努力做好成长期中的各种任务,欢迎他独立自主。总之,爱另一个人不仅意味着关心他的要求和需要,而且也意味着确认他的自我价值意识。这样,父母对儿童的爱最后换得了儿童的爱。儿童的爱并不能帮助合理地说明下面的问题,即他不是作为一种实现他的最初自私目的的手段才爱他的父母的。怀着这样的目的,他可以表现得好像爱他们一样,这是可以想象的,但他这样做不会改变他的本来欲望。根据上述心理学原则,父母对儿童的明显的爱到时候便会产生一种新的感情。
有几种方法可以用来对这个心理规律的一些因素进行进一步的分析。例如,儿童承认父母对他的爱,不大可能直接促使儿童用爱来回报父母。我们可以假设如下的其他几个步骤:当父母对儿童的爱由于他们的明显意图而得到儿童的承认时,儿童就确信他具有作为一个人的价值。他由此意识到,由于他自身的缘故,他得到了在他看来是他的世界里的那些了不起的和强有力的人们的重视。他体会到父母之爱是无条件的;他们喜欢看到他在眼前,喜欢看到他的天真烂漫的行为,他们喜欢他,并不在于他循规蹈矩,做了对别人有利的事。到一定时候,儿童开始信赖他的父母,并信赖他周围的环境。这是他的人生之始,使他能够检验他的正在成熟的能力,在这期间,他始终得到他的父母的爱和鼓励的支持。他逐步地获得了各种技能,并培养起一种证明他的自尊的能力意识。就在这整个过程中,儿童对他的父母的爱发展起来了。他把他们同他在维持自己的世界时所获得的成功和欢乐联系起来,同他的自我价值意识联系起来。这就产生了他对他们的爱。
现在,我们必须考虑一下,儿童的爱和信赖是怎样表现出来的。这里,必须记住权威地位的特征。儿童是没有他自己的批判标准的,因为他还不能以理性为根据来抛弃某些准则。如果他爱他的父母和信赖他的父母,他就必然会接受他们的禁令。他也会努力去模仿他们,认为他们的确是值得尊敬的,并且恪守他们所教导的准则。让我们假定,他们体现了高深的学问和力量,从而对儿童的要求提供了有力的榜样。因此,儿童接受了他们对他的评价,而在违反他们的禁令时,儿童也往往会像他们那样来对自己作出评价。当然,与此同时,他的欲望也会越出所许可的范围,否则,也就不需要这些准则了。因此,儿童感到父母的准则就是约束而可能会不予遵守。他终究会明白没有理由要去遵守这些约束;这些约束本身就是武断的清规戒律,而且他也没有任何要按别人的吩咐去做的原始倾向。然而,如果他的确爱他的父母并信赖他们,那么,一旦他经不起诱惑,他就倾向于对自己的过失采取和他们同样的态度。他会倾向于承认自己的违犯行为,并谋求和解。在这种种倾向中表现了(对权威的)犯罪感。没有这些倾向以及其他有关倾向,犯罪感就不会存在。但同样正确的是,没有这种犯罪感,则可能表明缺乏爱和信赖。考虑到权威地位的性质以及把道德态度和自然态度联系起来的道德心理学原则,一旦父母的禁令得不到服从,爱和信赖就会产生犯罪感。无可否认,就儿童的情况来说,有时很难把犯罪感和害怕惩罚尤其是害怕失去父母的爱区别开来。儿童缺乏用来理解道德差异的概念,这反映在他的行为中。然而,我已经假定,即使就儿童的情况来说,我们仍然能够把(对权威的)犯罪感同害怕和忧虑区分开来。
根据对权威道德的发展的这种概括的叙述,看来有利于儿童学习权威道德的条件如下:第一,父母必须爱儿童,并成为值得他崇拜的对象。这样,他们就在他的身上唤起了一种自我价值意识和成为他们那种人的欲望。第二,他们必须宣布适合儿童理解水平的明白易懂的(当然也是合理的)规定。另外,他们还应该说明提出这些儿童所能理解的禁令的理由。同时,如果这些禁令对他们也是适用的,他们也必须遵守。父母应该在他们所谆谆教导的道德方面作出榜样,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清楚地说明这种道德的根本原则。这样做是必要的,这不仅是为了唤起儿童在以后接受这些原则的倾向,而且也是为了告知儿童在特殊情况下怎样解释这些原则。如果缺乏这些条件,尤其是如果父母的禁令不但是严厉和不正当的,而且是靠惩罚甚至肉体制裁来执行的,那么,道德的发展大概是不会发生的。儿童具有权威的道德,在于他在预见不到会有奖赏和惩罚的情况下愿意遵守某些准则,而这些准则不但在他看来基本上是武断的,而且在任何时候都不需要依靠他的原始倾向。如果说他获得了遵守这些禁令的欲望,那是由于他认为这些禁令是由一些强有力的人向他提出来的,而这些人得到他的爱和信赖,而且他们也是按这些禁令办事的。于是,他就得出结论说,这些禁令表达了某些行为方式,这些行为方式是他希望成为的那种人的特征。如果没有爱,没有榜样,没有指导,这些过程没有一个能够发生,而在靠强制性威胁和报复行为来维持的没有爱的关系中,是肯定不会发生的。
儿童的权威道德是原始的,因为就大多数情况来说,这种道德是由一系列准则组成的,他对于比较广泛的正当的和正义的安排是不能理解的,而在这种安排中,向他提出的各种规定是有理可据的。甚至一种已经发展了的权威道德(这些规定的根据可以从这种道德中得到了解)也表明了许多同样的特征,并包含了同样的善和恶。这里有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权威人物,他得到人们的爱戴和信赖,或至少被认为是与他的地位相称的,一个人的责任就是绝对服从他的准则。考虑后果不是我们的事,这是那些有权威的人的事。宝贵的美德就是对权威人物的服从、谦恭和忠诚;主要的恶就是不服从、任性和轻率。我们应该按照所期望的去做,而不要去提什么问题,因为不这样就是表示怀疑和不信任,就是表示某种傲慢态度和猜疑倾向。显然,权威的道德必须从属于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因为只有这些原则才能决定这些极端的要求或类似的限制在什么时候才是正当的。儿童的权威道德是暂时的,这是他的特殊地位和有限理解所产生的必然结果。此外,神学上的相同情况是一种特殊情况,从平等自由权原则来看,这种情况对社会的基本结构(第33节)是不适用的。因此,权威的道德在基本的社会安排中只有一种有限的作用、只有在所谈到的这种习惯做法的异乎寻常的要求,使给予某些人以领导和发号施令的权威成为必不可少的条件时,这种道德才是正当的。就所有情况而言,这种道德的适用范围是由正义原则决定的。
第71节团体的道德
道德发展的第二阶段是团体的道德阶段。这个阶段涉及视所说的团体而定的一系列广泛情况,甚至可以包括整个民族社会。儿童的权威道德主要是由一系列准则组成的,而团体道德的内容却是由一些适用于个人在他所属的各种团体里所担任的角色的一些道德标准决定的。这些标准包括关于道德的常识性规定以及为使这些规定适合于一个人的特殊地位而作的调整;它们是通过有权威的人或这个团体的其他成员的赞同或不赞同而使他产生印象的。因此,在这个阶段,家庭本身也被看作是一个小小的团体,通常由一种明确的层次来体现,其中每一个成员都有一定的权利和义务。儿童长大了,他就要受到有关适合处于他那样地位的人的关于行为标准的教育。一个好儿子或好女儿的美德,通过父母以赞同和不赞同所表明的期望得到了说明或至少得到了传达。同样,还有学校和邻里这样的团体,以及诸如与同等人的游戏和竞赛之类的短期合作形式,但它们并不因为是短期的合作而就变得次要起来。人们在适应这些安排时,学到了一个好学生和好同学的美德,学到了一个好运动员和好伙伴的理想。这种道德观点扩大应用于以后生活中所采纳的各种理想,从而扩大应用于一个人在成年时的各种身份和职业、一个人的家庭地位,甚至一个人作为社会成员的地位。决定这些理想的内容的,是各种各样的关于好妻子和好丈夫、好朋友和好公民等观念。因此,团体的道德包括了许多理想,每一种理想都是按照适合于各自的地位和角色的方式而规定的。当我们按照地位顺序而在生活道路上前进时,我们对道德的理解在不断加深。相应的理想顺序要求不断提高理智判断和更强的道德识别能力。显然,某些理想比另一些理想也更全面,对个人的要求也完全不同。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不得不遵循某些理想必然要导致一种原则的道德。
这里所说的角色或地位是团体的角色和地位,因此,每一种具体的理想大概都要按照这些团体的目标和意图的具体情况来予以说明。到适当的时候,一个人就产生了一种关于整个合作制度的观念,正是这种观念对团体及其所服务的目的作出了规定。他知道,别人由于他们在这个合作安排中的地位而各有所司。因此,他最后学会了采用他们的观点,并从他们的角度去看问题。要按照各种各样的观点去看问题,并把这些问题一起看作是某种合作安排的一些方面,这就需要智能的发展,而获得某种团体道德(以某种理想的结构为代表),正是以这种智能的发展为根据的,这样说看来似乎是有道理的。事实上,如果我考察一下这种道德,这一系列必不可少的能力是十分复杂的。首先,我们必须承认存在着不同的观点,承认别人的观点同我们的观点是不相同的。但我们不但必须知道他们对事物的看法不同,而且还必须知道他们具有不同的要求和目的,具有不同的计划和动机;同时,我们也必须知道怎样从他们的言行和面部表情中去推测这些事实。其次,我们还必须发现这些观点的决定性特征,发现别人的主要要求和欲望是什么,他们的主要信念和看法是什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和评价他们的行动、意图和动机。除非我们能够发现这些主要因素,否则我们就不能把我们自己置于另一个人的地位,就不能弄清楚如果处于他的地位我们会怎样去做。为了弄清楚这些问题,我们当然必须知道别人的真正观点是什么。但最后,即使我们已经对另一个人的情况有了了解,我们也仍然需要参照他的情况来适当地调整我们自己的行动。
最起码地做到这几点,至少对成人来说是容易的事,但对儿童来说可就困难了。毫无疑问,这部分地说明了为什么儿童的原始的权威道德准则通常是通过外部行为来表现的,为什么儿童在评价行为时多半忽略了动机和意图。儿童还没有掌握了解别人人格的艺术,即认识他们的信仰、意图和感情的艺术,因此,即使他知道上面说的那几点,他也不能对他们的行为作出解释。此外,他把自己置于他们的地位的能力还仍然是单纯的,而且可能把他引入歧途。因此,这些从最后的道德观点来看如此重要的因素,没有在最初阶段予以考虑,这是毫不奇怪的。但是,随着我们承担了一系列具有更复杂的权利和义务安排的、要求更高的角色,这些因素就逐步得到了考虑。相应的理想要求我们按照关于基本结构的观念所具有的含义,从更多角度去观察事物。
为了全面起见,我已提到了智力发展的这些方面。我不能更详尽地去考虑这些问题,但我应该指出,它们在获得道德观点的过程中处于重要的地位。对了解别人人格的艺术的掌握程度,必然会影响一个人在道德上的敏感性;而理解社会合作的错综复杂的情况,也是同样重要的。但光有这些能力还是不够的。有的人的计划纯粹是操纵性的,他一心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利用别人,如果说他并没有压倒一切的力量,那么他大概也同样具有这些技巧。劝诱手段和小动作需要同样的智能。因此,我们必须研究我们是怎样忠诚于我们的同伴以及后来又忠诚于一般的社会安排的。可以考察这样一个团体:它的普遍规则众所周知是正义的。参加这个安排的人受到友好和互相信任关系的约束,他们相信彼此都会尽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我们可以假定,这种感觉和态度是由于加入了这个团体才产生的。因此,如果一个人表现出他具有同情的能力,是由于他根据第一条心理学法则而学会了忠诚,那么,由于他的同伴显然打算去履行他们的责任和义务,他就对他们产生了友好感和信赖感。这个原则是又一条心理学法则。随着人们在一段时间内一个一个地或一批一批地(人数受到适当的限制)加入了这个团体,而如果加入团体较久的其他一些人又能克尽己责并遵循关于自己地位的理想,那么他们就学会了这种忠诚。因此,如果参加某种社会合作制度的人经常按照维护它的正义的(或公平的)规则的明显意图来行动,那么友好和互相信任的关系就势必会在他们中间发展起来,从而使他们更坚定不移地遵守这种安排。
一旦确立了这种关系,如果一个人未能尽责,他往往就会有(对团体的)犯罪感。这种感觉在各个方面都表现了出来,例如,如果造成了对别人的损害,这种犯罪感就表现为愿意为这种损害进行弥补(补偿),愿意承认自己所做的事是不公正的(错误的),并为此而道歉。犯罪感也表现在承认惩罚和指责是理所当然的,也表现在当别人同样未能尽责时发现比较难以对他们表示恼怒和愤慨。没有这些倾向,可能就是表明没有友好和互相信任的关系,表明准备在和别人交往时无视得到公认并被所有的人用来裁定他们的分歧的关于合法期望的标准和依据。没有这种犯罪感的人,不会对落在别人身上的负担而感到问心有愧,也不会由于背信使别人受骗上当而感到不安。但是,只要存在友好和信任关系,不能履行一个人的责任和义务往往会引起这种抑制作用和反作用。如果没有这种感情上的约束,同情和互相信任最多不过是一种表面现象。正如在第一阶段对父母的某些自然态度发展起来一样,这里的友好和信任关系也在同伴之间发展了起来。在每一种情况下,某些自然态度构成了相应的道德感的基础:缺乏这种感觉,可能就是表明缺乏这种态度。
第二条心理学法则大概同第一条心理学法则一样是不可移易的。既然一个团体的各种安排被承认是正义的(同时正义原则的更复杂的作用得到了了解并被用来把理想规定得恰如其份),从而保证这个团体的全部成员从团体的活动中得到好处,并且知道他们得到了好处,那么,别人尽职这种行为就被认为是符合每个人的利益的。这里,遵守一个人的义务和责任的明显意图被看作是一种诚意,而承认这一点反过来又唤起了友好和信任感。到适当的时候,人人克尽己责的交互作用相互增强,直至达到某种平衡。但我们也可以假定,这个团体的新成员承认某些道德典范,即在各方面都得到称赞并高度地表现了与自己地位相称的理想的一些人。这些人显示了技巧和能力以及性格和气质的优点,而这一切吸引了我们,唤起了我们的欲望,使我们也想像他们那样,能够去做同样的事。产生这种效法欲望,一部分是由于把他们的属性看作是他们具有更多特权的地位的必备条件,但这也是亚里士多德原则的一种附带作用,因为我们喜欢看到更复杂更巧妙的活动表现,而这种表现往往会引起我们自己也去做这些事的欲望。因此,如果那些富有吸引力和令人钦佩的人,带着明显的意图,实现了一个正义团体的形形色色角色的理想,那么,这些理想就有可能为亲眼看到它们实现的那些人所接受。这些观念被看作是一种诚意,而他们所代表的活动也被表明是一种别人同样能够赏识的人类优点。上述两种心理过程和以前一样又出现了:别人按照确认我们福利的明显意图办事,与此同时,他们也表现了办事的才能和方法,从而吸引了我们,并唤起我们模仿他们的欲望。
团体的道德表现为许多形式,因所说的团体和角色的不同而不同。这些形式代表了许多复杂的层次。但是,如果我们从主要社会体制规定的、要求比较高的职位来考虑,正义原则就会被承认是对基本结构起了调节作用,并成为许多重要理想的内容。实际上,这些原则适用于人人都有的公民角色,因为每一个人,不仅仅是参加公共生活的那些人,都应该有关于共同善的政治观点。因此,我们可以假定有一种团体的道德,按照这种道德,社会的全体成员彼此都把对方看作是平等的人,看作是朋友和同事,大家一起加入一种众所周知是符合所有人利益并接受共同正义观指导的合作制度。这种道德的内容特点表现为合作的美德,即正义和公平、忠诚和信任、正直和大公无私这些美德。具有代表性的恶习就是贪婪和不公平、不诚实和欺诈、成见和偏私。在团体的成员中,沾染上这些毛病,往往会引起—方(对团体)的犯罪感和另一方的不满和义愤。只要我们忠诚于在一种正义的(或公平的)安排中同我们合作的那些人,这些道德态度是必然会存在的。
第72节原则的道德
如果一个人获得了比通过平等公民的理想表现出来的形式更复杂的团体道德,那么他必定对正义原则有了某种了解。他还显示了一种忠诚于许多具体的人和团体的感情,而且他愿意遵守适用于他的各种地位并通过社会的赞同和不赞同而得到维持的道德标准。他在和别人一起成为团体的成员并一心想要实行这些道德观之后,他所关心的就是如何为他的行动和目标赢得别人的承认。虽然这个人对正义原则有了了解,但至少在一定时间内,他遵守这些原则的动机似乎主要来自他对别人的友好和同情关系,来自他对取得广大社会认可的关心。现在,我想研究一下一个人忠诚于这些最高原则本身所经历的过程,这样,就像他在团体道德的早期阶段可能希望成为一个好人一样,现在他希望成为一个正义的人。去正义地行动和促进正义体制的观念,开始对他产生了吸引力,这种吸引力同以前的次要理想所具有的吸引力相类似。
在对这种原则的道德可能会怎样发生这一点进行推测时(这里所说的原则是指诸如在原始状态中得到考虑的那些基本原则),我们应该指出,团体的道德十分自然地导致了对正义标准的了解。无论如何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不仅这些标准规定了普遍的正义观,而且对政治事务有兴趣的公民以及拥有立法、司法和其他类似职位的人,必须经常地应用和解释这些原则。他们必须经常地采用别人的观点,这不仅是为了弄清楚他们将需要什么和可能做什么,而且也是为了在相互竞争的要求之间取得平衡,为了对团体道德的各种次要理想进行调整。实行正义原则,需要我们去采用四阶段序列(第31节)所规定的观点。我们应按照不同情况,采用制宪会议的观点,或立法机关的观点,或诸如此类的观点。最后,一个人就会掌握这些原则,了解它们所保证的价值以及它们使人人都得到好处的方式。这样,通过第三条心理学法则,就使这些原则得到了承认。这条法则说明,一旦爱和信赖的态度以及友好感情和互相信任的态度按照前面的两条心理学法则宣告产生,那么,承认我们自己以及我们所关心的那些人就是某种既定的并且持续存在的正义体制的受益者,往往会使我们产生相应的正义感。一旦我们认识到符合正义原则的社会安排如何促进了我们的善和促进了同我们一起加入团体的那些人的善,我们就产生了一种应用这些原则并按这些原则办事的欲望。到适当的时候,我们就能对正义的人类合作的理想进行正确的评价了。
正义感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它使我们承认适用于我们并使我们和我们的同伴从中得益的正义体制。我们希望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来维护这些安排。即使我们不会受到我们通过具体的伙伴之情的联系而予以利用的那些人的约束,但如果我们不履行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我们往往也会产生犯罪感。也许他们还不曾有足够的机会来表明他们愿意尽力的明显意图,因而根据第二条心理学法则,他们不是同情的对象。另一方面,所说的体制安排可能十分庞大,还不能普遍地建立起具体的约束。总之,把全体公民约束在一起,一般不是通过个人之间的同情关系,而是通过对普遍正义原则的承认。虽然每一个公民是某些公民的朋友,但任何一个公民绝不是所有公民的朋友。不过,他们对正义的共同忠诚,提供了他们可以用来裁定他们的分歧的一种统一的观点。其次,正义感产生了一种为建立(至少不是反对)正义体制,为按照正义的要求改革现存体制而努力的意愿。为了促进正义的安排,我们希望按照自然责任来办事。这种意愿不仅仅对确认我们的善的那些特定安排起了支持作用,它还为了更大团体的善而设法把这些安排所体现的观念扩大应用于其他情况。
当我们违反了我们的正义感时,我们就根据正义原则来说明我们的犯罪感。因此,对这种犯罪感的说明完全不同于对权威和团体的犯罪感的说明。现在,全面的道德发展已经实现,我们第一次体会到了严格意义上的犯罪感;这种情况也适用于所有其他道德感情。就儿童的情况来说,他还不能理解道德理想的观念以及意图与动机的关系,因此,(对原则的)犯罪感的合适背景是不存在的。就团体的道德来说,道德感基本上决定于对特定个人或团体的友好和信任关系,而道德行为的根据在很大程度上是要得到同伴们的赞同的。即使在这种道德要求的更高阶段,情况也可能仍然如此。如果个人按照自己的公民角色,充分了解了正义原则的内容,那就可以使他们按照这些原则来办事,其所以如此,主要是由于他们对一些特定个人负有义务,对自己的社会产生了忠诚。然而,一旦某种原则的道德得到了承认,道德态度就不再唯一地同特定个人和团体的福利和认可发生联系,而是决定于不顾这些偶然情况而选定的正当观。我们的道德感情表明,它们是不以我们世界的偶然情况而转移的,而这一点的意义在介绍原始状态及康德对原始状态的解释时已有说明。
但是,即使道德态度从这个意义上说是不以偶然情况而转移的,我们对特定个人和团体的自然忠诚仍然占有一种适当的地位。因为在原则的道德范围内,早先产生的(对团体的)犯罪感和不满情绪以及对其他道德感的违反行为,现在引起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的犯罪感。在说明一个人的情绪时已经提到了相关的原则。然而,在存在友好和相互信任的自然关系时,这些道德感要比不存在这种关系时强烈。甚至在原则的道德阶段,现有的忠诚加深了犯罪感和义愤,或所要求的诸如此类的感情。假定这种加深是理所当然的,那么,违反这些自然关系就是错误的。如果我们假定,合理的犯罪感(即按照真正的或合理的信念应用正确的道德观而产生的犯罪感)意味着我们的过错,而更大的犯罪感意味着更大的过错,那么,背信和辜负友谊等行为当然要特别予以禁止。如果违反对特定个人和团体的这种关系激起了更强烈的道德感,那就说明这种违反行为更严重。当然,欺诈和不忠永远是错误的,是同自然责任与义务背道而驰的。但是,它们未必总是同样错误的。在爱和友好的感情已经形成的情况下,它们的错误就更为严重,而这方面的考虑关系到制定恰当的优先规则问题。
我们终于产生了要按照某种正当和正义观办事的欲望,这初看起来似乎显得奇怪。道德原则怎么会约束我们的感情呢?正义即公平理论为这个问题提供了几个答案。首先,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第25节),道德原则必然有某种内容。由于它们是由有理性的人选择来裁定互不相让的要求的,所以它们就规定了促进人类利益的商定办法。评价体制和行动的立足点就是它们能否达到这些目的;因此,像一个人每逢星期二不得抬头看天这种毫无意义的原则,就被看作是莫名其妙的不合理的限制而被抛弃。在原始状态中,有理性的人没有任何理由要去承认这种标准。其次,情况仍然是,只要人类之爱继续存在,正义感也会继续存在。我曾在前面(第30节)指出,如果爱的许多对象互相对立,善行义举也会不知所措。这就需要正义原则的指导。正义感和人类之爱的不同在于:后者是份外之事,不属于道德要求的范围。也不引起自然责任和义务原则所许可的豁免。然而,这两种感情的对象显然是密切相关的、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同一个正义观规定的。只要其中的一种感情似乎是自然的和可以理解的,那么另一种感情也会如此。此外,犯罪感和义愤是由于我们自己或第三方不正当地损害和剥夺了别人而引起的,我们的正义感同样也会因此而遭到损害。正义原则的内容说明了这一点。最后,康德对这些原则的解释表明,人们按照这些原则办事,就是表现了他们作为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的本性(第40节)。既然这样做是符合他们的善的,正义感就甚至更直接地以他们的福利为目标。它赞成那些使每一个人都能表现其共同本性的安排。事实上,如果没有某种共同的或部分一致的正义感,公民的友谊就不可能存在。因此,正义地去行动的欲望不是一种对与合理目标毫无关系的武断原则的盲目服从。
当然,我不应认为正义即公平理论是唯一的可以自然而然地对正义感作出解释的理论。正如西奇威克指出的那样,一个功利主义者决不认为自己仅仅是为了某种与人无关的法则而行动的,而是认为自己始终是为了得到他的某种同情的某个人或某些人的福利而行动的。功利主义的观点,当然还有至善论,符合能够说明正义感情的特征从而使其在心理学上可以理解的条件。一种理论首先要能描述一种理想的正义状态,即提出一种关于井然有序的社会的概念,从而使实现这种状态并维持其存在的愿望与我们的善相一致,并与我们的自然感情同其始终。完全正义的社会应是理想的一部分,有理性的人一旦对这种理想有了充分的知识和经验,就会对它比任何其他东西都更为向往。正义原则的内容、正义原则产生的方式以及道德发展的各个阶段全都表明,在正义即公平理论中,这种解释是如何成立的。
因此,所谓纯粹自觉行动的原则似乎是荒谬的。首先,这种原则认为,最高的道德动机就是去做正当的和正义的事的欲望,而这样做仅仅是由于它是正当的和正义的,任何其他说明都不恰当;其次,虽然其他动机无疑也有其道德价值,例如希望去做正当的事,是由于这样做可以增进人类的幸福,或是由于这样做必然会促进平等,但同仅仅是为了做正当的事而做正当的事的欲望相比,这些欲望的道德价值较少。罗斯认为,正当感是对某种特殊的(无法分析的)东西的欲望,因为某种特殊的(无法分析的)性质表明了作为我们的责任的某些行动的特征。其他具有道德价值的欲望,虽然实际上是对必定与正当的东西相联系的事物的欲望,但它们不是对这正当的东西本身的欲望。不过,按照这种解释,正当感就缺乏任何明显的理由;它就像喜欢菜而不喜欢咖啡一样。虽然这种喜欢是存在的,但要用它来规定社会基本结构却是完全靠不住的;同时,它与正当判断的合理依据有着一种侥幸的必然联系,而正是由于在这种联系的掩盖之下,它同样是靠不住的。
但对一个了解并接受契约论的人来说,正义感作为一种欲望,和按照有理性的人在原始状态中可能赞同的原则办事的欲望,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这种原始状态使每一个人获得了作为一个道德的主体的平等代表权。它和按照表现人们作为平等而自由的有理性的人的本性的原则办事的欲望,也没有什么不同。正义原则同这些说明是一致的,这一点使我们能够对正义感作出某种可以接受的解释。我们借助于正义理论,懂得了道德感情怎样调节我们的生活,并通过关于道德原则的正式条件,把这个角色赋予它们。接受这些原则的指导,意味着我们希望按照一定的条件与别人共处,而这些条件从一种人人都可能认为是合理的观点来看,人人都会承认是公平的。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合作的人们的理想,对我们的感情产生了一种自然的吸引力。
最后,我们还可以指出;原则的道德有两种形式,一种形式与正当和正义感相一致,另一种形式则与人类之爱和自制相一致。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后者是份外的,而前者则不是。原则的道德在其关于正当和正义的通常形式中包含了权威道德和团体道德的优点。它规定了道德发展的最后阶段,在这个阶段,所有次要的理想终于得到了理解,并通过相当一般的原则形成了一种合乎逻辑的体系。其他道德的优点,要在更广泛安排的范围内才能得到说明和论证;它们各自的要求,要根据更全面的正义观所规定的优先次序来进行调整。份外的道德有两个方面,它们是由原则的道德要求被自愿超出的范围决定的。一方面,人类之爱表现在促进共同善方面,它大大超出了我们的自然责任和义务的范围。这种道德不是一般人的道德,它的特有的优点表现为善行、对别人的感情和要求的高度敏感、适当的谦卑和对自己的漠不关心。另一方面,最单纯的自制的道德,表现为从容不迫地去实现正当和正义的要求。如果个人在以严格的纪律和训练为先决条件的行动中表现出这种道德所特有的勇敢、大度和克己等优点,它就成了真正的份外的道德。个人要做到这一点,或者可以通过自由地取得为圆满地履行职责而要求具有这些优点的职务和地位,或者可以通过以符合正义的方式去寻求更高的目标而不囿于责任和义务的要求。因此,份外的道德,也就是圣徒和英雄的道德,同关于正当和正义的准则并不矛盾;它们的标志就是自己愿意接受与这些原则同其始终的目标,但又超出了这些原则所要求的范围。
第73节道德感情的特征
在下面几节中,我要更详尽地讨论关于道德发展的三个阶段的几个问题。道德感情的概念、三条心理学法则的性质以及这些法则赖以存在的过程,都需要予以进一步的评述。关于这些问题的第一个问题,我应该说明的是,我要把“感情”这个比较古老的词汇用于永久有序的各种起支配作用的倾向,如正义感和人类之爱(第30节),同时也用于在一个人的生活中占据重要位置的对特定个人或团体的持久忠诚。这样,道德感情和自然感情就全都有了。我用得更广泛的,是“态度”这个词。同感情一样,态度也是一些有序的道德倾向或自然倾向,但就这些倾向来说,它们不一定那么具有支配作用或持久。最后,我还打算用“道德感觉”和“道德情绪”这两个短语来说明我们在特定场合所体验到的感觉和情绪。我希望阐明道德感情、道德态度和道德感觉同相应的道德原则之间的关系。
说明道德感情的主要特征的最好办法,也许是研究一下在试图说明这些特征的所出现的各种问题以及这些特征赖以显示的各种感觉。值得指出的是如何把这些特征互相区别开来,并把它们同有可能与之混淆不清的自然态度和感觉区别开来。因此,首先有以下几个问题:(1)如果在语言表达中也含有某种道德感觉及其各种重要的变化,那么,要用什么语言表达方式来予以表达?(2)某种特定感觉的特有的行为表现是什么,以及一个人显示自己的感觉的特有方式是什么?(3)与道德情绪联系在一起的特有知觉或动感(如果有的话)是什么?例如,当一个人发怒时,他可能会感到身上发热;他可能会哆嗦,并感到胃在收缩。他说话时可能会声音发抖;同时他也许会情不自禁地作出某些手势。如果对某种道德感觉来说确实存在这种特有的知觉和行为表现,那么它们还不能构成犯罪感、羞耻感、义愤感或诸如此类的感觉。这种特有的知觉和行为表现在某些情况下不一定也不足以使一个人感到有罪、羞耻或义愤。这并不否认,如果一个人竟由于犯罪感、羞耻感或义愤感而寝食不安,那么对这种不安的某些特有的知觉和行为表现也许就是必然的。但是,只要一个人老老实实地承认他感到有罪、羞耻或义愤,并承认他准备对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作出适当的解释(当然假定他认为这种解释是正确的),就常常足以使他产生这些感觉。
这最后一种考虑在把道德感觉互相区别开来并同其他情绪区别开来时引入了主要的问题,即(4)对产生道德感觉的必要的确定解释是什么?从对一种感觉到对另一种感觉,这些解释又如何不同?例如,当我们问一个人为什么他会有犯罪感时,我们想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呢?当然,不是任何回答都是可以接受的。仅仅提到所期待的惩罚,那是不够的;这也许可以用来说明恐惧或忧虑,但不能用来说明犯罪感。同样,提到一个人由于过去的行动而使自己遭到损害或不幸,这只是说明了后悔感,而不是犯罪感,更不是悔恨感。当然,由于一些显而易见的原因,恐惧和忧虑常常伴随着犯罪感,但决不能把这些情绪同道德感觉混为一谈。因此,我们不应认为犯罪感就是恐惧、忧虑和后悔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混合物。忧虑和恐惧根本不是道德感觉,而后悔只与关于我们自己的善的某种观点有关,它是由于不能以明智的方式促进我们的利益而引起的。甚至像神经过敏的犯罪感这类现象以及其他不符合标准情况的现象,都被认为是犯罪感,而不是仅仅由于这种对不符合标准的特别说明就被看作是不合理的恐惧和忧虑。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始终认为,更深入的心理研究将会揭示(或已经揭示了)与其他犯罪感相关的类似之处。
一般说来,个人在对其感觉进行说明时引用某种道德概念及其有关原则,这是道德感觉的一种必不可少的特征,也是把它们同自然态度区别开来的东西的一部分。他对自己感觉的说明,涉及一种公认的正确或错误。如果我们对此产生疑问,我们就有可能作为相反的例子提出种种不同的犯罪感来。这一点是容易理解的,因为最初的犯罪感就是对权威的犯罪感,而我们在长大成人后,不可能没有所谓残余的犯罪感。例如,一个在严格的教派中长大的人可能一直被教导说,看戏是错误的。虽然他现在不再相信这种说教,但他告诉我们说,他在看戏时仍然有犯罪感。但这不是应有的犯罪感,因为他不会向任何人道歉,也不会决心不再看戏,等等。事实上,他倒是应该说,他有某种不自在的知觉和感觉等等,就像他在产生犯罪感时所感觉到的那样。因此,假定契约观点是正确的,对某些道德感觉的说明就要依赖于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的正当原则,而其他的道德感觉则与关于好的概念相联系。例如,一个人感到有罪,是因为他知道他所拿的超过了他应得的那一份(他应得的一份是由某种正义的安排规定的),或者是因为他没有公平地对待别人。或者,一个人感到羞耻,是因为他怯懦和没有说实话。他没有能按照自己决心要实现的道德价值观去行动(第68节)。把道德感觉互相区别开来的,是对它们的说明特地引用的那些原则和错误。就大多数情况来说,所有特有的知觉和行为表现都是相同的,都是心理上的失常,并具有这方面的共同特征。
值得指出的是,如果像通常那样对每种道德感觉都能给予适当的说明,那么同样的行动可能会同时产生不同的道德感觉。例如,一个进行欺骗的人可能会既感到有罪,又感到羞耻:他感到有罪,是因为他破坏了信任和不正当地推进自己的利益,他感到有罪,正是对别人所造成的损害的一种反应;他感到羞耻,是因为他利用这些手段就是向他自己(也向别人)证明了他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不可信赖的人,是一个用不正当的见不得人的手段来促进自己目标的人。作这些说明,需要不同的原则和价值观,以便把相应的感觉区别开来;但这两种说明经常都是适用的。这里我们还可以补充说,在一个具有某种道德感觉的人看来,他的说明不必全都正确;他只要承认这种说明就足够了。因此,一个人可能错误地以为他所享的超过了他应得的那一份。他可能是没有罪的。尽管如此,他仍然会感到有罪,因为他的说明可以说是正确的,即使他的说明是错误的,但他所表达的信念是真诚的。
其次,还有一组问题是关于道德态度与行动的关系的:(5)一个具有某种特定感觉的人的特有的意图、努力和倾向是什么?什么事是他希望做的,或发觉是他不能做的?一个发怒的人的特点就是想要反击,或使他所恼怒的人的目的不能实现。一个人如果为犯罪感所困扰,就会希望在将来正确地行动,从而力求相应地改变自己的行为。他会愿意承认自己所做的事,并要求重做,也会愿意接受责备和处罚;同时,如果别人做错了事,他也会发现自己不大能够谴责他们。这种特殊情况将决定这些倾向中的哪种倾向会得到实观;而我们也可以假定,可能被诱发出来的这类倾向随个人道德的不同而不同。例如,随着团体道德的理想和作用变得更复杂和要求更高,犯罪感的典型表现和合适的说明显然就会完全不同;而这些感觉反过来也不同于和原则的道德有关的情绪。在正义即公平理论中,这些不同首先是由相应的道德观点的内容来说明的。准则、理想和原则的结构表明需要什么样的说明。
另外,我们还可以问:(6)一个具有某种特定感觉的人料想别人会产生什么样的情绪和反应?他怎样来预知他们将会对他作出反应,就像在他解释别人对他的行为时所持有的种种曲解所表明的那样?例如,一个感到有罪的人在承认自己的行动侵犯了别人的合法要求时,预料他们会对他的行动感到不满,并千方百计地对他进行惩罚。他还认为,第三方也会对他感到义愤。因此,一个感到有罪的人害怕别人的不满和义愤,害怕不知因此会带来什么后果。与此相反,一个感到羞耻的人预料会被人讥笑和蔑视。他没有达到人类优点的标准,而是懦弱无能,显得不配同与他抱有同样理想的其他人交往。他担心别人会同他断绝关系和把他抛弃,使他成为笑炳。正如犯罪感和羞耻感要用不同的原则来说明一样,它们也使我们预料到别人的不同态度。一般来说,有罪、不满和义愤要用关于正当的概念来说明,而羞耻、蔑视和嘲笑则要用关于好的概念来说明。这些观点显然可以扩大应用于责任感和义务感(如果有这种责任感和义务感的话),也可以扩大应用于应有的自豪和自我价值意识。
最后,我们还可以问:(7)对引起道德感觉的特有的行动诱因是什么,以及这种感觉的特有的解决办法是什么?这里存在着明显的道德情绪的差异。犯罪感和羞耻感的背景不同,克服的办法也不同,而这些不同反映了与它们有关的规定原则和它们特有的心理基础。例如,摆脱犯罪感的办法是补偿和使和解成为可能的宽恕;而摆脱羞耻感的办法则是证明缺点已经纠正,是重建对一个人的优点的信心。显然,不满和义愤也有它们特有的解决办法,因为不满是由于我们认为别人对我们的不公正待遇引起的,而义愤则与对别人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有关。
然而,犯罪感和羞耻感的不同十分明显,因此,指出它们在多大程度上与道德的各个方面的差异相一致,这是有帮助的。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对任何美德的破坏都可能引起羞耻;一个人只要珍视包括在他的各种优点中的行动方式就可以了(第67节)。与此类似,一件坏事如果使别人在某个方面受到损害,或使他们的权利遭到破坏,常常会造成犯罪。因此,有罪和羞耻反映了与别人的关系,也反映了必定会在所有道德行为中表现出来的与个人人格的关系。尽管如此,某些美德以及强调这些美德的道德,对关于某种感觉的观点来说,比对关于另一种感觉的观点更有代表性,因而关系也更为密切。尤其是,份外道德为羞耻的产生提供了条件。因为这些道德代表了更高级的道德优点,即人类之爱和自制,一个人在选择这些道德时要冒不能掌握它们的本性的危险。然而,在全面的道德观中,强调关于某种感觉的观点,而不那么强调关于另一种感觉的观点,这可能是一种错误。因为关于正当和正义的理论是以相互关系概念为基础的,而这种相互关系使自己的观点和其他平等的道德的主体的观点一致起来。这种相互关系所产生的结果是,这两种观点通常在大致相等的程度上表现了道德思想和道德感觉的特点。无论是对别人的关心还是对自己的关心,都不存在谁先谁后的问题,因为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人与人之间的平衡是由正义原则决定的。如果这种平衡倾向某一方(如份外道德所表现的那种情况),那是自己的选择造成的,因为自己自由地选择了较大的一方。因此,虽然我们可以把自己的和别人的观点看作是历史上某些道德所特有的观点,或某种全面观念内的某些观点,但任何完备的道德理论都是包括这两种观点的。如果这些观点互不相干,那么任何关于羞耻的道德或关于犯罪的道德只不过是某种道德观点的一部分而已。
我的这些看法强调了两点。第一,不应把道德态度与特有的知觉和行为表现(即使存在这种知觉和表现的话)混为一谈。对道德感觉需要作某种说明。因此,第二,所谓道德态度就是承认某些特定的道德美德;而规定这些美德的原则则被用来说明相应的感觉。用来说明不同情绪的判断,由解释这些情绪时所引用的标准来把它们互相区别开来。有罪和羞耻,悔恨和后悔,义愤和不满,要用属于道德的不同部分的原则或来自不同观点的原则来说明。任何伦理学理论都必须说明这些差异,并给它们以某种地位,虽然每一种伦理学理论大概都会努力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这样做。
第八章 正义感-2
第74节道德态度与自然态度的关系
我在概述正义感的发展时曾经指出,道德态度还有另一个方面,即它们与某些自然态度的关系。因此,在研究道德感觉时,我们应该问一问:与道德感觉有关的自然态度是什么?这里有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另一个问题的转换。第一个问题问的是,在一个人没有某些道德感觉时,哪些自然态度被证明是不存在的;而第二个问题问的是,当一个人有了某种道德情绪时,哪些自然态度被证明是存在的。在概述道德发展的三个阶段时,我只讨论了第一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的转换会引起其他一些更困难的问题。我曾经认为,在权威地位的具体情况下,儿童对有权威的人的爱和信赖这种自然态度,在他违反了向他提出的禁令时导致了(对权威的)犯罪感。没有这种道德感觉,可能就是表明没有这种自然关系。同样,在团体道德的范围内,由于未能履行这个团体所公认的责任与义务,友好和互相信任这些自然态度产生了犯罪感。没有这些感觉可能就是意味着没有这种对团体的忠诚。决不能把这些见解误认为就是转换命题,因为尽管通常可以把义愤感和犯罪感看作是这种感情的证明,但对它们可以作别的解释。一般说来,道德原则由于种种原因而得到了确认,但对道德感觉来说,通常只要承认这些原则就够了。当然,根据契约理论,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是具有一定内容的,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这里有一种观念,即可以把按照这些原则来行事看作就是从关心人类出发来行事,或为了别人的善来行事。这个事实是否就是表明,一个人的行动部分地是从某些自然态度出发(尤其是在这些态度涉及对特定个人的忠诚时如此),而不仅仅是从一般的同情和仁爱出发,这个问题我不打算在这里讨论。当然,前面关于道德发展的说明假定,对某些人的感情对于道德的获得起了必不可少的作用。但是,这些态度在多大程度上对以后的道德动机是必要的,这个问题仍可讨论,虽然我认为,如果这种忠诚不是在一定程度上必不可少的,那倒是令人惊奇的。
自然态度与道德感情的关系可以表达如下:这些感情和态度都是有序系列的特有倾向,这些系列互相重叠,如果不存在某些道德感觉,也就是表明不存在某些自然关系。或者,换句话说,一旦出现了必要的道德发展,某些自然忠诚的存在,就必然产生某些道德情绪。我们可以通过一个例子弄清楚何以会如此。如果a关心b,那么,在没有特别说明的情况下,就是a对b所受到的危险感到担心,并努力帮助b。同样,如果c打算不正义地去对待b,那么a就会对c感到义愤,并试图使c的打算落空。在这两种情况下,a都有意要保护b的利益。此外,除非情况特殊,a会由于和b在一起而感到高兴,而如果b受到伤害或死去,a就会感到不胜悲痛。如果对b的伤害是a造成的,a就会感到悔恨。爱是一种感情,是感受和表现这些由具体场合引起的基本情绪并按照适当方式行动的一系列倾向。要证明自然态度和道德感情的关系,只要指出这样一点就行了:a由于伤害了b而感到悔根或由于侵犯了b的合法要求而感到有罪的倾向,或a由于c极力否定b的权利而感到义愤的倾向,同在别人面前感到高兴或在别人受苦时感到悲伤的倾向一样,在心理上与爱的自然态度有着密切的关系。就某些方面来说,道德感情更加复杂。完全的道德感情的先决条件,是了解和承认某些原则,是具有根据这些原则进行判断的能力。但是,如果假定情况的确如此,那么产生道德感觉的倾向似乎就同高兴的倾向和悲伤的倾向一样,成为自然感情的一部分。爱有时是通过悲伤表现出来的,有时是通过义愤表现出来的。无论哪一种感情,如果没有另一种感情,可能都是同样异乎寻常的。合理的道德原则的内容就是要使这些关系变得可以理解。
这种理论的一个主要结论是,道德感觉是人类生活的一种标准的特征。排除了道德感觉,也就是同时排除了某些自然态度。有些人若不是由于自私自利和利害关系的驱使,从来也没有按照他们的正义责任办事,在这些人当中,是不可能存在任何友好和互相信任的关系的。只要存在这种忠诚,正当地去行动的其他理由也会得到承认。这一点似乎是相当明显的。但从上述看法中也可以推定:除非是自己欺骗自己,利己主义者是不会感到不满和义愤的。如果有两个利己主义者,其中一个欺骗了另一个,而且这种欺骗行为又被发现了,那么他们俩谁都没有理由要感到不满。他们不承认正义原则,或从原始状态的观点看是合理的任何其他观念;他们也不会感到由于没有履行自己的责任而产生的犯罪感而就有所克制。我们知道,不满和义愤都是道德感觉,因此,它们是以承认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的说明作为前提的。但是,光靠假设是不能得到恰当的说明的。说自私自利的人不会感到不满和义愤,当然不是说他们彼此不会对对方感到恼怒和不快。一个没有正义感的人可能会对一个办事不公的人感到极为愤怒。但是,恼怒和不快不同于义愤和不满;义愤和不满是道德情绪,而恼怒和不快不是道德情绪。利己主义者可能会希望别人承认友好关系,并友好地对待他们,这也是不应否认的。但是,不应把这些欲望误认为就是爱的关系,因为爱的关系可以使一个人为自己的朋友去作出牺牲。毫无疑问,要区别不满和恼怒,区别表面的友谊和真正的友谊,是相当困难的。当然,如果从一时的行为来看,公开的表现和行动看起来可能是一样的。然而,从长远来看,通常还是能够看出区别来的。
因此,人们可能会说,一个没有正义感的人,一个除非在自私和利害关系的驱使下从来不按正义的要求办事的人,不但没有友谊、爱和互相信任的关系,而且也不会感到不满和义愤。他缺乏某些特别基本的自然态度和道德感觉。换言之,一个缺乏正义感的人也就缺乏人性这个概念所包含的某些基本态度和能力。从关于不愉快的某种扩大了的含义看,这些道德感觉无可否认是令人不愉快的;但是,我们无法做到既避免产生这些道德感觉的倾向,又不破坏我们的形象。这种倾向是爱和信任的代价,是友谊和情意的代价,是忠诚于我们从中得到好处并为人类的普遍利益服务的体制和传统的代价。此外,假定人们都有他们自己的利益和向往,他们准备在追求自己的目标和理想时彼此把自己的要求强加给对方,就是说,只要在他们当中存在引起正义问题的条件,那么,在一定的诱惑和狂热之下,这种倾向不可避免地会得到实现。既然为目标和关于人类优点的理想所驱使;意味着有导致屈辱和羞耻的倾向。而没有导致屈辱和羞耻的倾向,就意味着没有这种目标和理想,那么,人们关于屈辱和羞耻还能够说的就是,它们是人性这个概念的一部分。如果一个人缺乏正义感从而也缺乏产生犯罪感的倾向,他也就是缺乏某些基本的态度和能力,这一点不应被看作是按照正义的要求办事的一个理由。但它却具有这样的意义:懂得了如果没有正义感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懂得了缺乏正义感可能就是缺乏我们的部分人性——,这样,我们就有可能承认我们是具有这种感情的。
由此可见,道德感情是人类生活的一个正常的部分。丧失了这些道德感情,也就是同时丧失了自然态度。我们还知道(第30节,第72节),道德感情是与这些态度同时存在的,就是说,人类之爱和维护共同善的欲望包括了正当和正义原则,把这些原则看作是规定它们的目标所必不可少的。这样说丝毫不是否认我们现有的道德感觉在许多方面可能是非理性的,是对我们的善有害的。弗洛伊德有一个观点是正确的,这个观点认为,这些态度往往是以惩罚为目的,而且是盲目的,它们体现了它们在首次获得权威地位时的许多比较严厉的方面。不满和义愤,犯罪感和悔很感,责任感和对别人的指责,常常以反常的和破坏性的形式出现,毫无道理地削弱了人的自发性和减少了人的欢乐。我所说的道德态度是人性的一部分,是指需要用正确的正当和正义原则来予以说明的那些态度。根本的道德观的合理性是一种必要的条件;因此,道德感情对我们本性的合宜性就决定于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赞同的那些原则。这些原则规定了道德教育和对道德上赞同和不赞同的表达方式,就像它们决定了体制的设计一样。然而,即使正义感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是人的自然态度的正常产物,也仍然可以说,我们当前的道德感觉有可能变得不合理和反复无常。不过,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优点之一是,由于独断专行的权威不见了,这个社会的成员因良心压抑的负担而所受之苦要少得多。
第75节道德心理原则
我们必须根据对道德发展的概述,立即研究一下正义即公平的相对稳定性问题。但在这样做之前,我想就三条心理学法则说几句话。这将有助于对我们面前的这三条法则作出说明。它们代表了某些倾向,而且在其他条件相等时,它们都是有效的,这是不成问题的,因此可以把它们表述如下。
第一条法则:假定家庭体制是正义的,父母爱儿童,并通过关心他的善明显表示了他们的爱,那么,儿童在认识到父母对他的明显的爱时,也开始爱他们。
第二条法则:假定一个人表示同情的能力由于根据第一条法则学会忠诚而得到了实现,同时假定某种社会安排是正义的,而且众所周知是正义的,那么,这个人就产生了对这个团体中其他人的友好和信任的感情,而这些人也以明显的意图遵守他们的责任和义务,并按照他们的地位所具有的理想办事。
第三条法则:假定一个人表示同情的能力由于他根据前两条法则形成的忠诚而得到实现,同时假定社会体制是正义的,而且众所周知是正义的,那么,当这个人认识到他同他所关心的人是这些安排的受益者时,他就获得相应的正义感。
也许,这些法则(或倾向)的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在表述这些法则时把某种体制背景称作是正义的,而在后两条法则中,则称作众所周知是正义的。对任何正义观来说,道德心理原则都占有一定的地位;如果所用的正义观不同,对这些原则的表述也就不同。例如,关于正义的某种观点成了对相应感情的发展的部分说明;即使对这种心理过程的假设被理解为仅仅是心理理论的一部分,但这些假设却包括了某些道德概念。这一点似乎是明白易懂的,而如果假定伦理概念能够得到清楚的说明,那就不难明白何以会有这种心理法则。前面关于道德发展的概述,表明怎样才能弄清楚这些问题。毕竟,正义感是一种采纳道德观点并希望按道德观点办事的稳定倾向,至少在正义原则对道德观点作出规定的情况下是这样。这些原则关系到这种支配性感情的形成,这几乎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实上,我们对道德学习的理解,不会大大超过我们对应该学习的道德观的理解,这似乎是可能的。同样。我们对我们如何学习我们语言的理解,是受到我们对我们语言的语法和语义结构的理解的限制的。正如心理语言学决定于语言学一样,道德学习的理论也决定于对道德性质及其各种形式的说明。我们对这些问题的常识性概念,对理论目标来说是不够的。
毫无疑问,有些人宁愿社会理论不要去运用道德概念。例如,他们可能会希望用一些法则来说明感情方面的关系,这些法则有的涉及从事某一共同任务的人们之间相互影响的频率,有的涉及某些人采取主动或实行权威性指导的规律。例如,某个法则可能表明,只要平等是由公认的规则规定的,那么在共同合作的平等人之间,彼此的相互影响越频繁,他们之间的友好感情就越可能得到发展。另一条法则则可能认为,一个处于权威地位的人使用自己权力和指挥自己下属的次数越多,他们就对他越尊敬。但是,由于这些法则(或倾向)没有提到所说的安排的正义性(或公平性),它们所涉及的范围必然十分有限。作为另一个行使权威者的下属的那些人,对他的看法当然会有所不同,这决定于这整个安排是否正义,对于促进他们认为是自己的合法利益来说是否设计得很好。这一点对于平等人之间的合作也是同样适用的。体制是由公共规则体系规定的人类行为模式,而体制所规定的对官职和职位的占有,通常表明了某些意图和目标。社会安排是否正义以及人们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对社会感情有着深刻的影响;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如何来看待另一个人接受或拒绝某种体制以及他改革或捍卫这一体制的努力。
也许有人会提出异议说,很大一部分社会理论不用任何道德概念也同样做得很好。明显的例子就是经济学。然而,经济学理论所涉及的情况是特殊的,因为人们通常可以假定一种关于规则和限制的固定结构,这些规则和限制规定了可供个人和公司选择的各种行动,而某些简单化的动机假定也似乎是十分合理的。价格理论(无论如何这个理论的一些比较基本的部分)就是一个例证。人们不是考虑买卖双方为什么要按照管理经济活动的法规去行动,也不是考虑选择机会是怎样形成的,或法律准则是怎样建立起来的。就大多数情况来说,这些问题被认为是既定的,在一定的范围内,这种情况也并无不可。另一方面,所谓民主的经济理论,即把关于价格理论的基本概念和方法扩大应用于政治过程的观点,尽管有其种种优点,也必须予以谨慎对待。任何关于宪法制度的理论,都不能把这些规则看作是既定的,也不能简单地假定它们会得到遵守。显然,政治过程主要是制定和修改规则的过程,是努力控制政府的立法和行政部门的过程。即使一切都是按照宪法程序来行事的,我们仍然需要说明为什么要接受这些程序。任何类似竞争性市场的限制,对这种情况都是不适用的。对于议会和行政首脑及其所代表的政治力量的许多违宪行动来说,并不存在任何一般意义上的法律制裁。因此,主要的政治行动者的行动指南,一部分就是他们认为是道德上可以允许的东西;既然任何宪法制衡制度都无法确立一种可以用来指导获得正义结果的过程的无形之手的支配力量,某种普遍的正义感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必不可少的。这样看来,在正义的宪法制度下的正确的政治理论,就似乎必须包含说明道德感情如何影响政治事务行为的正义理论。我曾经联系非暴力抵抗力作用谈到了这个问题;这里只要补充这样一点就够了。对契约论的一个检验标准,就是它在多大程度上适用于这个目的。
关于心理学法则的另一个问题是:这些法则决定了属于我们最终目的的感情关系的变化。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可以指出:说明一种有意识的行动,就是要表明在已知我们的信念和现有选择办法的情况下,它是怎样与我们的生活计划或这个计划与当时情况有关的次要部分相一致的。常常可以通过一系列的说明来做到这一点,就是说,做第一件事是为了得到第二件事,做第二件事是为了得到第三件事,等等,这个系列是无限的,最后达到了做前面所有事情的目的。在说明我们的各种行动时,我们可以引用许多不同的理由之链,鉴于生活计划的复杂性及其目标的多元性,这些理由在不同的时刻通常也就不再成为理由。此外,一个系列的理由可以具有几个不同的部分,因为一个行动可以用来促进一个以上的目标。促进这许多目标的活动是怎样排定的,它们彼此之间又是怎样取得平衡的,这要由生活计划本身以及作为其基础的原则来决定。
不过,在我们的最终目标中,有我们对别人的忠诚,有我们对实现别人利益的兴趣,还有正义感。这三条心理学法则说明,在我们获得感情方面的联系时,我们的一系列欲望是如何开始有了新的最终目标的。应该把这些变化同我们形成中的派生欲望区别开来,因为这些欲望是更多知识和更多机会所产生的结果,还应该把这些变化同我们更具体地确定我们的现有需要区别开来。例如,一个希望去某地旅行的人被告知某一条路线是最佳路线。他在接受这个建议时,产生了向某个特定方向前进的欲望。对这种派生的欲望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它们是去做从现有证据来看将会最有效地实现我们当前目标的那种事情的欲望,它们随着知识和信念以及现有机会而发生改变。这三条心理学法则并不提供对这种意义上的欲望的合理解释;相反,它们说明了我们最终目标模式的改变,而这些目标是由于我们承认体制和别人的行动影响我们的善的方式而产生的。当然,一个目标究竟是最终目标还是派生目标,这常常是不容易确定的。只有根据一个人的合理的生活计划才能作出这种区别,但这个计划的结构甚至在他自己看来也并不总是很明显的。然而,对我们这里的论题来说,这种区别已经相当清楚了。
第三个看法是:这三条心理学法则不仅仅是关于联想或强化的原则。虽然它们同这些学习原则有某种类似之处,但它们认为,爱和友谊以及甚至正义感这些积极的感情,是从别人为了我们的善而行动的明显意图中产生的。因为我们认识到他们希望我们好,我们也就用关心他们的福利来作为回报。这样,我们就根据我们对他们如何影响我们的善而获得了对人和体制的忠诚。这里的基本思想是互惠的思想,是一种投桃报李的倾向。这种倾向是一个深刻的心理事实。没有这种倾向,我们的本性就可能十分不同,而富有成果的社会合作即使不会变得不可能存在,也会变得脆弱起来。一个有理性的人对大大影响自己的善的事情,当然不会无动于中;假定他对这些事情形成了某种态度,他不是获得了对它们的新的忠诚,就是获得了对它们的新的厌恶。如果我们以怨报德,或者竟然不喜欢那些公平待我们的人,或者厌恶促进了我们的善的活动,那么,任何社会都会立刻解体。具有不同心理的人,要么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要么必定是在进化过程中很快消失了。由对同样的报答形成的正义感的感受能力,看来可能是人类实际行动的一个条件。最稳定的正义观大概就是相应的正义感以这些倾向作为最坚实基础的正义观(第76节)。
最后,关于对整个道德发展的说明,再谈几点看法。依靠关于道德心理学的这三条原则,当然是一种简单化的做法。更全面的说明可能要把不同的学习区别开来,从而区别工具性条件反射(强化作用)同经典性条件反射,以便有可能形成我们的情绪和感情。对模拟和仿效的考虑,以及对概念和原则的学习,可能也是必要的。没有理由否认这些学习形式的意义,然而,就我们的论题来说,这个三阶段图式可能已经足够了。只要道德学习把忠诚的形成作为最后目标而予以强调,对道德学习的概貌就类似于经验主义传统而突出了获得新动机的重要性。
道德学习与我们所说的理性主义观点,也有某些关系。首先,正义感是在与知识增长和理解加深相联系的阶段获得的。一个人必须养成关于社会的观念,而要获得正义的感情,还必须养成关于什么是正义和什么是不正义的观念。对别人的明显意图是在由关于自我及其地位的观点所解释的普遍体制的背景上来认识的。然而,我并没有认为这些发展阶段是固有的,或是由心理机制来决定的。各种天然倾向是否会影响这些阶段,这是一个我不曾讨论的问题。相反,倒是一种关于正当和正义的理论,被用来说明预期的发展过程可能会是怎样的。对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安排方式,以及支配这整个安排的全部原则、理想和准则,提供了区分道德发展三阶段的方法。在一个由契约论支配的社会里,道德学习可能要遵循所提出来的这个次序,这似乎是有道理的。这些阶段决定于学习对象的结构,随着必要能力的实现,经历了由比较简单到比较复杂的过程。
最后,既然对道德学习的说明显然是以某种伦理学理论为基础的,那么,在什么意义上这些阶段的顺序体现了一种渐进的发展,而不仅仅是一种规定的顺序,这就显而易见了。正如人们逐步地制定出符合自己更大利益的合理的生活计划一样,他们也是逐步知道道德准则和理想是由他们在平等的原始状态中可能接受的原则产生的。伦理准则不再被认为仅仅是一种限制,而是被结合成一种合乎逻辑的观念。这些标准与人类愿望之间的关系现在得到了了解,人们认为他们的正义感就是他们的自然忠诚的延伸,是关心集体善的一种手段。许多具有自己不同终点的理由之链,不再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而是被视为一种系统观点的组成部分。然而,这些观点表现为一种特殊的正义理论。采纳一种不同的正义理论的人,会赞成对这些问题的不同说明。但无论如何,某种正义观对说明道德学习无疑是有其应有地位的,即使这种正义观完全属于心理学理论范围,在哲学上并没有被承认是正确的,情况也仍然如此。
第76节相对稳定性问题
现在,我要就稳定性问题把正义即公平观和其他观念作一比较。回顾以下一点也许是有益的:稳定性问题之所以产生,是由于某种合作安排可能是不平衡的,更谈不上是稳定的。当然,从原始状态的观点看,正义原则总起来说是合理的;如果所有的人都遵守这些原则,那么每一个人都可以有改善自己地位的希望,至少同他在没有任何协议的情况下可能有的前景相比较时是这样。普遍的利己主义代表了这种无协议效力的特点。然而,从任何一个人的观点来看,无论是唯我独尊主义还是只享受权利不尽义务的利己主义,都可能是比较好的。当然,考虑到原始状态的条件,这两者都不是审慎的选择(第23节)。然而,在日常生活中,如果一个人倾向于这种选择,他有时就能利用别人的合作努力来使自己得到更大的利益。有相当多的人可能在尽他们自己的职责,因此,如果出现了特殊情况,使他们不能贡献自己的力量(人们也许不会感到少了他),他们也就可以左右逢源: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只享受权利不尽义务的利己主义就似乎得到了承认。
因此,正义的安排可能是不平衡的,因为公平地行动一般来说不是每个人对他的同伴的正义行动的最好回答。为了确保稳定,人们必须具有某种正义感,或者具有对由于他们未尽到责任而可能受到损失的那些人的某种关心,最好是两者都有。如果这些感情强烈到足以克服违反这些规则的倾向,正义的安排就是稳定的。这时,每个人都认为,履行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是对别人行动的正确回答。他们受到自己的正义感支配的合理的生活计划导致了这个结论。
我在前面说过,霍布斯把稳定性问题同政治义务问题联系了起来。人们可以把霍布斯所说的统治者看作是补充合作制度的一种机制,没有这种机制,合作制度就是不稳定的。对统治者的效能的普遍信念,消除了两种不稳定性(第42节)。这样,友好和互相信任的关系,以及对某种共同的通常有效的正义感的普遍认识,是怎样产生这个结果的,就显而易见了。考虑到这些自然态度和从事正义行动的欲望,任何人都不希望不公正地促进自己的利益而使别人受到损失;这一点消除了第一种不稳定性。同时,既然每一个人都认识到这些倾向和感情是普遍而有效的,那么,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认为他必须为保护自己的合法利益而去违反这些规则;这样,第二种不稳定性也就同样是不存在的。当然,可能会发生某些侵犯行动,但它们一旦发生了,由于友谊和互相信任而产生的犯罪感以及正义感常常会使这种安排得到恢复。
此外,一个由普遍正义感支配的社会是天生稳定的:在其他条件相等时,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利于稳定的力量增强了(直到某种限度)。这种固有的稳定性是三条心理学法则之间的相互关系的结果。其中一条法则的更有效的作用,加强了另外两条法则的作用。例如,在第二条法则导致更强烈的忠诚时,通过第三条法则而获得的正义感由于对正义体制的受益者的更大关心而得到了加强。反过来,更有效的正义感导致了一个人克尽己责的更可靠的意图,而认识到这一点又唤起了更强烈的友谊和信任感。另外,有了对自我价值的更坚定的信心,有了对第一条法则的更有利条件所产生的同情的更活跃的感受能力.由其他两条法则所决定的作用似乎同样得到了加强。反过来,已经培养了一种支配性的正义感并对自尊深信不疑的人,更有可能以明显的意图来关心他们的儿童。于是,这三条心理学法则一起维持了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体制。
因此,正义即公平观是一种相当稳定的道德观,这一点似乎是没有任何疑问的。但在原始状态中所作的决定取决于比较:在其他条件相等时,优先选择的正义观是最稳定的正义观。最好我们应该把契约观点同在这方面与之分庭抗礼的所有观点作一比较,不过同以往一样,功利原则仍将是我的唯一考虑。为了做到这一点,回顾一下使心理学法则发生作用的三个因素是有益的,这三个因素就是:无条件地关心我们的善;清楚地意识到提出道德准则和理想的理由(通过说明和讲解以及提出准确而令人信服的理由的可能性来帮助提出理由);承认遵循这些准则和理想并在社会安排中克尽己责的人,不但接受了这些准则,而且还通过他们的生活和性格,体现了引起我们赞佩和尊敬的人类善的形式(第7o节)。由此而产生的正义感越强烈,这三个因素实现的程度就越大。第一个因素使我们的自我价值意识变得更为鲜明,从而加强了投桃报李的倾向;第二个因素提出了道德观,使它易于理解;第三个因素表明这种道德观因其有吸引力而得到了恪守。因此,最稳定的正义观大概就是我们的理智认为清楚明白的正义观,它符合我们的善,它的基础不是否定自我,而是肯定自我。
不过,有几个情况表明,与正义即公平观相应的正义感,比其他正义观谆谆教导的感情更为强烈。首先,从契约观点来看,对别人和对符合我们的善的体制的无条件的关心要强烈得多。这个正义原则所包含的限制,保证了每一个人的平等自由权,并使我们确信,我们的要求甚至不会由于全社会的更大利益总和而遭到忽略或藐视。我们只须记住各种优先规则,记住康德的解释赋予差别原则的含义(即根本不应把人当作工具来看待)以及这个原则与博爱思想的关系(第23节,第17节)。正义即公平观的这些方面的作用,是为了提高相互关系原则的作用。正如我们已经指出的那样,更加无条件地关心我们的善,以及别人更明确地拒绝利用偶然事件,必然会加强我们的自尊;而这种更大的善反过来也必然会通过投桃报李的方法导致对别人和体制的更亲密的关系。这些作用比功利原则的作用更加强烈,所以由此而产生的忠诚也应该更加强烈。
我们可以研究一下与功利原则相配合的井然有序的社会来证明这种意见。在这里,这三条心理学法则必须予以改变。例如,第二条法则现在认为,人们倾向于发展对显然打算在合作安排中尽责的人的友好关系,而这些安排的目的众所周知是要最大限度地提高利益总量或平均福利(不管用的是哪种不同说法)。无论是哪种情况,由此而产生的心理学法则似乎都不像以前那样合理。假定采用某些体制的基础是一种普遍的理解,即某些人的较大利益抵消了另一些人的较小损失。为什么比较幸运的人接受功利原则(两种形式中的任何一种)会使地位较不利的人对他们产生友好的感情呢?这种反应事实上似乎是相当令人惊异的,如果地位较有利的人认为更大的总(或平均)福利可能是他们得到满足的结果,从而坚持他们的要求,这种反应就尤其令人惊异。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相互关系的原则是起作用的,而求助于功利也只会引起怀疑。同正义原则所表达的对所有人的关心比较起来,通过把每个人算作一个人(即对每一个人的功利予以同等考虑)而对所有人表示的关心是不强烈的。因此,在一个受功利标准支配的井然有序的社会内产生的忠诚,可能会由于社会部门的不同而大不相同。随着稳定性的相应减少,有些集团可能很少会获得正义地去行动的欲望(这种欲望现在由功利主义原则规定)。
当然,在任何井然有序的社会中,各个社会集团的正义感的力量是不同的。然而,为了保证使相互关系把整个社会,即社会的每一个成员结合在一起,人们不得不接受诸如正义的两个原则之类的原则。功利主义者何以要强调同情的能力,理由显而易见。没有从别人的较有利地位中得到好处的人,必定认同于较大的满足总(或平均)量,否则他们就不会有按照功利标准办事的欲望。这种利他主义倾向无疑是存在的。然而,同作为相互关系原则而被提出来的这三条心理学法则所产生的倾向相比,这种利他主义倾向可能不那么强烈,而对同情的认同作用的明显能力也似乎比较少见。因此,这些感情对社会基本结构的支撑作用较小。此外,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按功利主义观办事往往会破坏失败者的自尊,而尤其在他们本来就已比较不幸的情况下会产生这种作用(第29节)。如果把权威的道德看作是适用于整个社会秩序的道德,那么这种道德的特点就是要求为了更大的善而作出自我牺牲,就是反对个人和次要团体的价值。自我的空虚应在为更大目标服务时克服。这种理论可能由于其破坏性的结果而促使人们去自怨自艾。当然,功利主义还没有走到这种极端,但类似的作用是必然要发生的,这种作用会进一步削弱同情的能力,并改变感情关系的发展方向。
相反,把别人的善看作就是自己的善,意识到别人所做的事就是我们自己的善的一部分(第79节),这种倾向在一个受正义即公平观指导的社会制度中可能是十分强烈的。但这一点之所以可能,完全是由于正义原则已经包含了这种相互关系的缘故。有了这些原则所提供的持久保证,人们就可以培养起一种构成人类之爱的基础的巩固的自我价值意识。如果直接求助于同情的能力,把它当作在缺乏相互关系时的正义行动的基础,功利原则不但比正义即公平观要求更高,而且也决定于不那么强烈和不那么共同的倾向。其他两个因素也影响了正义感的力量,即道德观的明晰性及其理想的吸引力。我将在下一章考虑后者。我打算在下一章指出,契约观点同与它对立的一些观点相比,更符合我们的善;这里我先采用这个结论,用它来进一步证明前面的意见。正义原则的更大的明晰性已经在前面考虑过了(第49节)。我曾经指出,同目的论相比,正义原则规定了一种明确的观念。相反,最大限度地提高福利总量或臻于至善的概念,是模糊不清、难以名状的。确定平等自由权在什么时候受到侵犯和根据差别原则来证实矛盾,要比确定不平等待遇是否会增进社会福利来得容易。这两个原则(以及各种优先规则)的比较明确的结构,使它们对人们的理智表现了更大的明确性,从而牢牢地掌握了人们的思想。为它们提出的各种解释和理由,可以更容易得到理解和承认;要求我们采取的行动,也可以更明确地用公认的标准来规定。因此,从所有的这三方面的考虑来看,契约观点似乎具有更大的稳定性。
值得注意的是,穆勒似乎也同意这个结论。他指出,随着文明的进步,人们越来越认识到,除非所有人的利益都得到考虑,否则人类社会就显然不可能有任何存在的基础。政治体制的改善消除了利益的对抗,也消除了使个人和阶级漠视彼此的要求的障碍和不平等。这种发展的自然结果是产生了一种人类心理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每一个人都有一种要与别人团结一致的感情。穆勒认为,如果这种心理状态得到完善,它就会使人产生一种欲望,只想去做那些对别人同样有利的事。人的自然需要之一就是他的感情与他的同胞的感情应该和谐一致。他想知道,他的目标和他们的目标不是对抗的,他不是要反对他们的善,而是要帮助实现他们的真正需要。
不过,穆勒在这里所描述的是按照差别原则(或某种类似标准)办事的欲望,而不是一种按照功利原则办事的欲望。穆勒没有注意到这个差异;但他似乎从直觉上认识到,如果在一个完全正义的社会里,人们的目标遵照人人都可接受的方式而协调一致,那么这个社会就可能是一个按正义原则所表达的相互关系概念来办事的社会。他的看法是与这样的一种思想一致的,这种思想就是:诱发人们的团结和同情这些自然感情的稳定的正义观,比功利主义标准更有可能体现这些原则。这个结论从穆勒对正义感的来源所作的描述中得到了证明,因为他认为,这种感情不仅来自同情,而且也来自自卫的自然本能和获取安全的欲望。这种双重来源表明,在他看来,正义在利他主义和自我要求之间建立了平衡,从而提出了相互关系的概念。契约论也可以取得同样的结果,但不是通过特别权衡两种对立倾向而取得的,而是通过最后导致适当的相互关系原则的理论推定而取得的。
在论证正义原则的更大的稳定性时,我曾经假定,某些心理学法则是真实的,或者是接近于真实的。除此以外,我不打算对稳定性问题进行更深入的研究。然而,我们可以指出:人们可能会问,人们是怎样获得这些心理学法则所描述的本性的。进化论可能认为这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获得正义感和道德感觉的能力,就是人类对它在自然界的地位的适应。人类学家认为,某个人种的行为模式和获得这些行为模式的心理机制有其自身的特点,正如他们的身体结构有其显著的特点一样;同时这些行为模式也完全同器官和骨骼一样,经历了某种进化过程。对于生活在稳定的社会集团中的成员来说,遵守公平的合作安排和培养为维护这些安排所需要的感情的能力,是非常有用的,尤其在人们寿命很长和互相依赖的情况下,这种能力是非常有用的。这些条件保证在无数情况下彼此之间一贯得到遵守的正义对所有各方都是有益的。
然而,这里至关重要的问题是:正义原则与进化倾向的关系是否比功利原则更为密切。如果选择始终是个人的选择和他们的子孙后代的选择,如果对各种道德行为方式的感知能力也是以遗传为基础的,那么,严格意义上的利他主义就立即显得好像普遍地限于同一家族和人们朝夕相见的较小团体。在这种情况下,作出巨大的自我牺牲的意愿,可能有利于一个人的子孙后代,因而往往会得到选择。现在再来谈谈另一个极端。如果一个社会在其与其他社会的关系中对职责以外的行动具有强烈的癖好,它就可能会危及自己特有文化的存在,它的成员也可能会有被人支配的危险。因此,可想而知,按照合理的仁爱的更广泛形式来办事的能力,可能会泯灭殆尽,而在亲属关系之外的团体和个人的关系中,按正义原则和自然责任办事的能力,可能会得到赞同。我们还可以看到,作为维护自然责任的倾向以及作为对正义安排的稳定手段,这一系列道德感觉可能会发生演变。如果这种看法是正确的,那么正义原则就又一次获得了比较牢固的基础。
这些看法不是为了替契约观点提供辩护理由。赞成正义原则的主要依据已经提出。这里,我们只是检查一下已经采用的正义观是否是一种切实可行的正义观,它是否并不那么不稳定,以致某种其他选择是否可能更好。现在我们触及了这个论据的第二部分,在这个部分中我们要问,以前所承认的事情是否可以重新考虑(第25节)。我并不是认为正义即公平观就是最稳定的正义观。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有远远超出我所概述的这种粗糙理论所包涵的理解力。得到一致同意的正义观只要相当稳定就行了。
第77节平等的基础
现在,我来谈谈平等的基础,即人们赖以得到符合正义原则的待遇的人的特征问题。我们对待动物的行为不是由这些原则指导的,或者说,人们是普遍这样认为的。那么,我们根据什么来区别人和其他动物,并认为正义的限制只适用于我们与人的关系呢?我们必须研究是什么决定了正义观的应用范围。
为了说明我们的问题,我们可以区分适用平等概念的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把平等应用于管理作为公共规则体系的体制。就这一点来说,平等基本上是规则性的正义。它意味着按照同样情况同样处理之类准则(由法规和惯例规定)等等,来公正地应用规则和始终如一地解释规则(第38节)。这个层次上的平等,是常识性的正义概念中最少争议的成分。第二个层次,也是复杂得多的层次,是把平等应用于体制的实际结构。在这里,平等的含义是由要求人人都能得到平等的基本权利的正义原则明确规定的。大概这里不包括动物;动物当然也得到某种保护,但它们的情况和人的情况不同。不过,这种结果仍然没有得到说明。我们还需考虑哪些人应该得到关于正义的保证。这使我们达到了第三个层次,而正义问题正是在这个层次上产生的。
理所当然的答案似乎是:有权得到平等的正义的正是道德的主体。道德的主体的特征有二:首先,他们可以具有(并被认为具有)关于他们的善的观念(由合理的生活计划表达出来);其次,他们可以具有(并被认为获得了)某种正义感,即至少在某种最低程度上应用正义原则并按照正义原则办事的一种通常有效的欲望。我们利用对原始状态中的人的描述,来挑出获选原则所适用的人。各方毕竟被认为是采用了这些标准来管理他们的共同体制和指导他们对彼此的行动;对他们的本性的说明,参与了这些原则赖以得到选择的推理。因此,平等的正义正是由于有了达成原始状态的普遍协议并按这种协议办事的人。应该指出,道德人格在这里被规定为在适当时候通常可以得到实现的一种可能性。正是这种可能性使正义的要求发挥了作用。下面我还要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因此,我们知道,获得道德人格的能力,是有权得到平等正义的一个充分条件。除了这个必不可少的起码条件外,再也无需其他条件。至于道德人格是否也是一种必要条件,我不打算讨论。我姑且认为,人类的压倒多数都具有获得正义感的能力,因此,这个问题并不产生任何重大的实际问题。道德人格足以使一个人成为权利要求的主体,这—点至关重要。我们决不可误以为这种充分条件是始终得到满足的。即使这种能力是必要的,但要以此为根据而拒绝给予正义,这实际上可能是不明智的。这可能会使正义的体制遭到太大的危险。
应该着重指出:获得道德人格的能力,即获得平等的正义的充分条件,并不是十分严格的。如果一个人或者由于天生或者由于偶然而缺乏这种必要的潜在能力,这种情况就被看作是一种缺陷或损失。没有哪个种族或哪个得到承认的人群是缺乏这种属性的。只有极个别的人没有这种能力,这种能力的极少实现和完全不能实现,是不正义的和条件极差的社会环境或偶然的不测事件所造成的结果。此外,虽然获得正义感的能力可以因人而异,但这不能成为剥夺那些具有较差能力的人受到正义的全面保护的理由。一旦某种最起码的条件得到满足,一个人就同其他任何人一样有权得到平等的正义。获得正义感的更大能力,如在应用正义原则和在特殊情况下列举论据时通过更大的熟练和灵巧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和其他任何能力一样,是一种自然资产。一个人由于运用这种能力而得到的特殊利益,应由差别原则来决定。例如,如果某些人非常明显地具有为某些职位所需要的公正的美德,那么,他们当然就会得到理应与这些职位联系在一起的利益。然而,应用平等自由权原则,是不受这些差别的影响的。人们有时认为,基本权利和自由权理应随能力的不同而异,但正义即公平观否认这种看法:如果获得道德人格的起码条件得到了实现,一个人就应得到关于正义的全部保证。
对平等的基础的这一说明需要作几点评论。首先,有人也许会提出异议说,平等不能建立在自然属性的基础上。表明人人平等的自然特征,即人人(或相当多的人)都在同等程度上具有的自然特征,是不存在的。如果我们希望坚持某种平等理论,我们似乎必须用另一种办法,即把它当作一种纯粹程序性原则来解释它。例如,说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就是说任何人如果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都不能要求得到特别优待。举证责任赞成平等:它规定了一种程序性的假定,即人人都应一视同仁。背离平等待遇的行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应该用适用于所有人的同一套原则来予以辩护和公正评判;必要的平等被认为就是互相履行义务的平等。
这种程序性的解释有几个难点。首先,这种解释不外是适用于最高层次的同样情况同样对待的准则以及对举证责任的规定。可以用什么理由来证明某些不平等是正当的,对彼此互相履行义务的平等并没有规定任何限制。真正的平等待遇没有得到任何保证,因为奴隶制度和种姓制度(举两个极端的例子)也许能符合这个观念。对平等的真正保证,在于正义原则的内容,而不在于这些程序性的假定。规定举证责任还是不够的。但进一步说,即使这种程序性的解释给体制规定了某些真正的限制,我们为什么要在某些情况下而不是在另一些情况下遵循这种程序,这个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当然,这种程序只适用于某一类人,然而是哪一类人呢?我们仍然需要为平等找到一个自然的基础,以便可以把这一类人识别出来。
此外,把平等建立在自然能力的基础上,不见得就会同某种平等主义观点格格不入。我们所必须做的,就是选择一个全距参数(姑且这样说),把平等的正义给予符合它的条件的那些人。例如,处于单位圆内的参数就是平面上的点的全距参数。这个圆内的各个点都具有这个参数,虽然它们的坐标在某个全距内是不同的。它们同样都具有这个参数,因为圆内的任何一点和其他任何一点都同样处于圆内。是否有某种合适的全距参数可以用来挑出把人当作同等人看待的那个方面,这个问题要由正义观来解决。但是,对原始状态中各方的描述找到了这个参数,同时正义原则也向我们保证,要像看待任何其他自然资产那样来看待这个全距内的能力的任何变化。不妨认为,是某种自然能力构成了平等的基础。
那么,认为以自然属性为平等的基础破坏了平等的正义这种说法,又怎么会似乎有理的呢?全距参数这个概念太明显了,不能视而不见。必须对它作进一步的说明。我认为,答案是:某种目的论常常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如果正当的做法就是最大限度地提高满足的净差额,那么就应为达到这个目的来分配权利和义务。人们的有生产能力的不同技巧和获得满足的能力,也是这个问题的有关方面。最大限度地提高总的福利,说不定需要按照这些特征的变化来调整基本权利。当然,如果存在标准的功利主义前提,那么也就存在平等的倾向。然而,有关的问题是,就这两种情况中的任何一种情况来说,正确的自然基础和权利的适当分配都决定于功利原则。为不平等的基本权利辩护的能力是不同的,而允许这些不同,乃是伦理学理论的内容和这个内容就是一种追求最高标准的观念这一事实,而不是以自然属性作为平等的基础这个概念。我相信,仔细研究一下至善主义,也可得到同样的结论。但正义即公平观不是一种追求最高标准的理论。我们的目标不是去寻找自然特征方面的差异,这些差异影响了某种最高要求,从而可以作为把公民分成不同等级的可能依据。虽然在自然属性的相关性问题上,契约观点同许多目的理论有一致之处,但为了规定平等权利,它对于自然属性的分配只需要远远不那么充分的前提。只要某种最起码的条件能够普遍地得到实现,这就够了。
还有几个问题也应该简单地提一下。首先,道德人格这个概念和最起码的必要条件,可能常常证明是令人头痛的问题。如果说许多概念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模糊不清的,那么道德人格这个概念可能尤其如此。但我认为,这些问题最好是结合具体的道德问题来讨论。具体的道德问题的性质和现有的一般事实的结构,可能会使人想出解决这些问题的富有成效的办法来。总之,决不可把某种正义观的模糊不清与基本权利随自然能力的不同而不同这种论点混为一谈。
我已说过,规定道德人格的最起码的条件是指能力,而不是指能力的实现。不管这种能力是否有待发展,一个人只要有了这种能力,他就应该得到正义原则的全面保护。既然婴幼儿被认为也拥有基本权利(通常由父母和监护人代替他们行使),那么,关于必要条件的这种解释,就似乎为配合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所需要。此外,认为这种可能性是充分的这种看法,是同原始状态的假设性质一致的,也是同选择原则尽可能不要受偶然事件影响这个概念一致的。因此,完全有理由说:如果原始协议不是为了应付偶然情况,那就要保证能够参加原始协议的人得到平等的正义。
当然,这丝毫说不上是什么论据。我还不曾提出可以得出这个结论的前提,这和我在讨论如何在原始状态中选择正义观时的情况不同,那时,我曾努力提出前提,不过做得不十分有力罢了。我也不曾去努力证明必须把对各方的描述用作平等的基础。相反,这种解释似乎是正义即公平观的自然完成。全面的讨论可能要谈到关于缺乏能力的各种特殊情况,关于儿童的情况,我业已联系家长式统治(第39节)作过简单的评论,有些人由于不幸、偶然事故或精神紧张而暂时丧失了他们的现实能力,对这些人的问题也可以同样看待。但有些人则是或多或少永久地被剥夺了道德人格,这些人的问题可能比较难办。我不能在这里研究这个问题,但我认为,关于平等的说明将不会受到重大的影响。
我想用几点概括的意见来结束这一节的讨论。首先,在平等的基础这个问题上契约观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简明性是值得强调的。获得正义感的最起码的能力,保证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权利。所有人的要求都应该用正义原则来裁定。为平等提供实证的,是关于人的本性的一般事实,而不仅仅是没有实际意义的程序规则。平等也不需要先对人们的固有价值作出估计,不需要先对他们的关于善的观念的价值进行比较。能够给人以正义的人应该得到正义。
如果研究其他一些关于平等的说明,上述直截了当的主张的优点就更加显而易见了。例如,人们可能认为,平等的正义是指社会应对每个人实现他能够享受的最美好生活作出同等的贡献。乍看起来,这似乎是一种颇具吸引力的意见。然而,这种意见具有严重的缺点。首先,它不但需要有一种方法来估计生活计划的相对优点,而且它也必须先要有某种手段,来判断怎样才能算是对具有关于他们的善的不同观念的人作出了同等的贡献。应用这个标准所引起的问题是显而易见的。更重大的缺点是:某些人的较大能力使他们产生更强烈的要求,而不考虑对别人的利益作出补偿。人们必须假定,自然资产的不同将会影响向具有不同生活计划的人给予同等帮助的必要手段。但是,这种平等观不但违反了互利原则,而且还意味着人们的要求的力量直接受到自然能力分配的影响,因而也就是受到从道德观点看纯属偶然的一些事件的影响。正义即公平理论中的平等基础避免了这些缺点。这里唯一的起决定性作用的偶然事件,就是是否具有获得正义感的能力。通过把正义给予那些也能给予别人以正义的人,相互关系原则就在最高层次上得到了实现。
还有一种意见是:我们现在可以更全面地把两种平等观一致起来。有些作家把平等分为两种,即在某些善的分配方面所实行的平等(其中有些善几乎肯定会使受惠较多的人得到更高的地位和威望),和不管人们的社会地位如何而一视同仁地予以实行的平等。第一种平等是由第二个正义原则规定的,因为这个原则规定了组织结构和分配份额,从而使社会合作变得有效而又公平。但第二种平等则是基本的。它是由第一个正义原则和互相尊重之类的自然责任规定的;它是作为道德的主体所应该得到的。这种自然的平等基础说明了它的更深刻的意义。第一个原则比第二个原则优先,这就使我们能够避免用特定的方式去决定这些平等观的优劣,同时,按照原始状态的观点而提出的论据,也表明了这种优先是如何产生的(第82节)。
如果要始终如一地去应用公平机会原则,我们就必须在看人时不受他们的社会地位的影响。但是,这种意向能在多大程度上得到实行?即使公平机会(按照对它们所作的规定)得到了实现,家庭似乎也会导致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机会(第46节)。那么,是不是应该取消家庭呢?从家庭本身来看,同时也考虑到某种优先原则,平等机会的思想有朝这个方面发展的倾向。但从整个正义即公平理论来看,采取这个方针的迫切性不大。承认差别原则,就要对自由的平等制度所设想的社会不平等现象重新规定理由;如果博爱原则和补偿原则都能得到适当的重视,那么资产的自然分配和社会环境的偶然事件就能比较容易地得到承认。既然可以使这些差异对我们产生有利的作用,我们就比较容易津津乐道于自己的好运,而不会由于想到如果消除了所有的社会障碍,使我们同别人一样享有平等的机会,我们的处境本来可能会好得多之类的问题而感到沮丧。如果这种正义观是真正有效的,并且是得到公认的,那么,它似乎比其他正义观更能改变我们对社会的看法,并使我们听从自然秩序的安排和安于人类生活的条件。
最后,我们还应该回顾一下正义理论的范围。不但关于道德的许多方面不曾涉及,而且关于动物和自然界的其余部分的正当行为也不曾予以说明。正义观仅仅是道德观的一部分而已。虽然我并没有认为,为了负起正义的责任,获得正义感的能力是必不可少的,但我们的确似乎没有必要把严格的正义给予没有这种能力的生物。但这并不是说,关于它们或在我们与自然秩序的关系中,就根本没有任何要求。对动物残忍肯定是错误的,而消灭整个物种可能是一种巨大的罪恶。感知快乐和痛苦的能力,了解动物可能会有的生活方式的能力,显然规定了对动物的怜悯和人道的责任。我不打算说明这些经过深思熟虑的看法。它们不属于正义理论的研究范围,而且也似乎不可能把契约论扩大以便能够自然而然地把它们也包括进来。关于我们与动物和自然界的关系的正确观念,看来可能决定于某种关于自然秩序及我们在其中的地位的理论。形而上学的任务之一就是提出一种适合于这一目的世界观;它应能发现对这些问题来说具有决定意义的真理,并使之系统化。在多大程度上将不得不对正义即公平理论进行修正,使之适应这种内容更广泛的理论,这是无法说明的。但似乎有理由希望,如果它能对人与人之间的正义予以正确的说明,而这些更广泛的关系又得到了考虑,那么,它就不可能是过分荒诞不经的。
第九章 正义的善-1
在这一章里,我要讨论稳定性问题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部分。这个部分涉及的是,正义即公平同好即合理这两个概念是否一致的问题。如果有了井然有序的社会的那种环境,一个人的合理的生活计划就会赞成和确认他的正义感,这一点仍然有待于证明。我处理这个问题的办法,是依次讨论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各种迫切需要,及其正义安排促进其成员的善的方式。因此,我首先要指出的是,这种社会考虑到人的自律性和他们对正当和正义所作的判断的客观性。其次,我还要指出,正义如何同社会联合的理想相结合,如何减少了妒忌和怨恨的倾向,以及如何规定了一种存在自由权优先的平衡。最后,我还打算研究一下正义即公平观与享乐主义的功利主义的不同,以便说明正义的体制如何为自我的统一创造条件,并使人们能够作为自由而平等的道德的主体来表现他们的本性。把这些要点综合起来,我于是就能够说,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有效的正义感成了一个人的善的一部分,因此,不稳定的倾向即使不能消除,也可使其受到抑制。
第78节自律性和客观性
在讨论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各种特征之前,我应该着重指出,我所关心的一致性问题只适用于这种社会形态。因此,我们仍然使自己限于严格的遵守理论。然而,这是一个首先需要研究的问题,因为如果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不能做到一致,它似乎必然会一事无成。另一方面,即使在正当与善是一致的这种情况下,这也决不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因为正当与善的关系意味着,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成员在用合理选择原则评价他们的生活计划时,将会决定保持他们的正义感,用以调整他们的相互行为。在缺乏知识的情况下可能得到赞同的原则,与不是以全面的知识来选择和应用的合理选择原则之间,存在着这种必要的配合关系。然而,在正义原则得到充分实现时,以明显不同的方式来说明的一些原则也是相互配合的。当然,提出契约论的方式也说明了这种一致性。但这种一致关系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一致的基础还需要推论出来。
接下来我要研究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若干特征,这些特征合在一起,使有理性的人确认了自己的正义感。这个论据是逐步累积起来的,它有赖于各种意见的综合,至于这些意见的实质,要留到后面去总结(第86节)。
首先我要指出,如果我们认真考虑我们的道德态度的心理根源,我们有时候就会怀疑这些态度是否合理。由于我们认为这些感情是在以屈从于权威为标志的情况下产生的,我们可能想知道是否应该把它们全部抛弃。既然证明正义的善的论据决定于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中具有正义地去行动的有效欲望的成员,我们就必须减少这种不确定情况。因此,设想有一个人把道德感的激励体验为一种无法说明并且此刻他也无法证明的禁令。为什么他不认为这种激励仅仅是由于神经过敏的强制?如果事情最终证明,这些顾虑实际上主要是由幼年时期的偶然事件而形成和引起的,或许是由我们家史的过程和阶级地位而形成和引起的,同时还证明除此以外更无其他原因,那么,确实没有任何理由要让这些顾虑来支配我们的生活。但是,对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的某个人来说,当然还有其他许多情况应该说明。人们可以向他指出正义感情发展的基本特征以及最后应如何来理解原则的道德。此外,他的道德教育本身也一直得到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的指导,而这些原则则是他在所有的人作为道德的主体都有平等代表权的原始状态中可能赞同的。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被采用的道德观是不以自然的偶然事件和偶然的社会情况为转移的;因此,赖以获得道德心的心理过程是同他自己可能选择的原则相一致的,而他又是按照他可能承认是公平的、不因运气和偶然事件而有所改变的条件来选择这些原则的。
一个生活在井然有序的社会里的人,也不能反对灌输正义感的道德教育的习惯做法,因为原始状态中的各方在同意正当原则的同时,也同意了为使这些原则对他们的行为有效所必需的安排。事实上,这些安排对人性缺陷的适应性是选择正义观的一个重要考虑。因此,任何人的道德信仰都不是强制灌输的结果。正如互相尊重的自然责任所要求的那样,随着理解力的提高,道德教育也被认为是经过认真考虑的。凡是在社会上得到赞同的理想、原则和准则,都不会不正当地利用人类的弱点。一个人的正义感不是那些有权威的人为了确保自己坚定遵守旨在促进他们利益的规则而巧妙设置的强制性的心理机制。教育过程也不仅仅是一种为了产生适当的道德感情这一最后结果的因果顺序。教育过程的每一阶段在进行教育和说明时,都尽可能地预示了正当和正义观,这种观念正是它的目的所在,而有了这种观念,我们在以后就会认识到,向我们提出的这些道德标准被证明是正确的。
这些看法显然就是契约论的结论,同时也表明了契约论的原则决定了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道德教育的通常作法。如果按照康德对正义即公平的解释,我们就能够说,人们按照这些原则来行动也就是自律地行动,就是按照他们在最能表现他们作为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的本性的条件下可能承认的原则来行动。毫无疑问,这些条件同时也反映了个人在世界上的地位,反映了他们要受正义环境的支配。但这仅仅是说,自律性观念是适用于人的观念;适用于优等天性或劣等天性的观念很可能是不同的(第40节)。因此,道德教育就是为了获得自律性的教育。到适当时候,每个人都会知道他为什么要接受正义原则,知道这些原则是如何从规定他在一个属于道德的主体的社会中作为平等的人的那些条件中产生出来的。由此可见,我们在这个基础上接受这些原则,基本上不受传统和权威的影响,也不受别人意见的影响。不管这些手段为了使我们获得全面的认识是多么必要,我们最终还是会按照我们自己能够独立提出的适当理由来遵守某种正当观。
不过,从契约观点来看,自律性和客观性这两个概念是不矛盾的:自由和理性是并行不悖的。自律性和客观性都可以始终如一地用原始状态来说明。原始状态这个概念是对整个理论极为重要的概念,其他一些基本概念都是根据它来规定的。因此,自律地行动,也就是按照我们作为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而可能会赞同的、我们会这样去理解的原则来行动。这些原则也是客观的。如果我们要一起来采纳合适的普遍观点,那么它们就是我们希望每一个人(包括我们自己)都遵守的原则。原始状态规定了这种观点,原始状态的条件也体现了客观性条件:它的规定体现了对某些论据的限制,因为这些论据迫使我们不顾我们所处环境的特殊性而去考虑对原则的选择。无知之幕使我们不能形成符合我们特有的忠诚和利益的道德观。我们不是根据自己的地位来观察社会秩序,而是采纳了每一个人在平等的基础上都会采纳的观点。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就是客观地来看我们的社会和我们在社会中的地位:我们同别人一起具有一种共同的观点,而且我们不是根据个人的偏见来作出判断。因此,只要我们的道德原则和道德信念是通过采取这种普遍的观点和依靠用原始状态观所表达的限制来估价赞成它们的论据而获得并接受检验的,那么它们就是客观的。公正无私和体恤别人这类考虑周详的美德,是使我们能做好这些事情的理智和情感方面的优点。
努力去做到客观,试图按照一种共同的观点来形成我们的道德观和道德判断的一个结果,使我们更有可能达成协议。实际上,在其他条件相等时,对原始状态的最好描述,就是它最大限度地把意见集中了起来。一部分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才接受了一种共同标准的限制,因为如果我们的观点受到我们不同环境的偶然事件的影响,我们就不可能合理地指望我们的观点会一致。当然,我们对所有问题的判断也不会一致,而且事实上,许多(即使不是大多数)社会问题也许仍然无法解决,如果从这些问题的全部复杂性来看,情况尤其如此。这就是为什么许多正义即公平观的简化形式会得到承认。我们只要回顾一下提出某些概念的理由就行了,这些概念就是无知之幕、纯粹程序正义(与分配正义不同)、词汇序列、基本结构分为两部分,等等。总的来看,各方希望这些手段和其他手段将会简化政治和社会问题,以使由于更大的意见一致而可能取得的正义的平衡,超过由于忽视道德立场的某些潜在的有关方面而可能产生的损失。对正义问题的复杂性进行判断,是原始状态中的人们的责任。虽然伦理差异势必会仍然存在,但从原始状态来观察社会,可以达成基本的协议。接受正当和正义原则,可以形成公民之间的友好关系,并在发生难以解决的分歧时确立礼让的基础。即使在宪法问题上,以及十分肯定在许多政策问题上,协议偶尔可能遭到破坏,但公民能够承认彼此的诚意和要求正义的欲望。但是,除非存在某种共同的观点。否则采纳这种缩小意见、推理和论据的分歧的观点就可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也可能没有任何合理的依据来相信我们的信念是正当的。
对自律性和客观性的这种解释显然有赖于正义理论。原始状态的概念被用来始终如一地说明这两个概念。当然,如果认为正义原则不会得到选择,那么这些概念的内容就必须适当地改变。如果一个人认为功利原则可能会得到赞同,他就是认为我们的自律性是通过奉行这个标准来体现的。尽曾如此,一般概念将仍然保持不变,自律性和客观性仍然要用原始状态来说明。但是,有些人却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来说明自律性和客观性。他们提出,自律性就是形成我们的道德主张的全面自由,每一个道德体现者的认真判断都应绝对地受到尊重。因此,客观性就是来自这些判断,因为这些判断符合道德体现者本人自由判定的全部有关标准。这些标准同采纳可以合理地指望别人也同样具有的某种共同观点,可能有关系,也可能没有关系;与这种观点相联系的相应的自律概念,当然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我提到这些不同的解释,仅仅是为了通过对比来表明契约论的性质。
从正义即公平的观点看,每个人的认真判断应该绝对地受到尊重这种看法是不对的;个人有形成自己的道德信仰的全面自由这种看法也是不对的。如果这些论点是说,我们在谨慎地(我们认为是这样)获得了我们的道德主张之后,常常会要求能够按这些主张去行动,那么,这些论点就是错误的。我们在讨论拒服兵役的问题时曾经指出,这里的问题是一个人对那些努力按照他们的错误的道德心的指使而行动的人应该如何作出回答的问题(第56节)。我们怎样来确定错误的是他们的道德心,而不是我们的道德心?在什么情况下,他们才不得不断绝按照错误的道德心去行动的念头?要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得追溯到原始状态:如果一个人力图把违反我们每一个人在这种状态中可能赞同的原则的某些条件强加给我们,那么他的道德心就被引入歧途。我们就可以按照在从那个观点来看待矛盾时可能得到认可的方式来抵制他的计划。严格地说,我们不应该尊重一个人的道德心。相反,我们应该尊重的是他这个人,而这样做就是只有在我们双方都可能承认的原则的许可下,并且在事实证明是必要时,来限定他的行动。在原始状态中,各方一致同意要对选定的正义观负责。只要这个正义观的原则得到严格的遵守,就不会存在侵犯我们的自律性问题。此外,这些原则还规定,在许多情况下,我们都不能推卸我们施之于别人的行动的责任。掌权人物要对他们奉行的政策和他们发出的指示负责。对执行不正义的命令或怂恿罪恶图谋加以默认的人,一般都不能借口自己不了解情况,也不能把错误完全推到上级身上。有关这些问题的细节,属于部分遵守理论范围。这里至关重要的一点是,最符合我们作为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的原则规定了我们的责任。否则,自律性就只会导致自以为是的目的之间的冲突,而客观性也会导致对某种不变的然而特有的制度的依附。
这里,我们应该指出的是,在对社会发生怀疑和对长期确认的价值失去信心的时候,有一种转而依靠正直美德的倾向,这些美德就是:诚实无欺、头脑清醒、矢志不渝,或者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真实可靠。如果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正确的,至少我们还能以我们自己的方式使我们的信仰成为我们自己的信仰,而不会去接受别人提供给我们的信仰。如果传统的道德准则不再相干,而我们又不能就应该用什么道德准则来代替传统的道德准则这个问题取得一致意见,那么我们至少还能够以清醒的头脑来决定我们打算怎样行动,而不再自以为反正这是已经决定了的,我们只须承认这个或那个权威就行了。这些正直的美德当然也是美德,而且还是自由的人们的优点。不过,尽管这些美德是必要的,但还不够;因为对它们的规定几乎可以包括任何内容:一个暴君也可能高度地显示出这些特性,从而表现出某种魅力,因为他没有用政治和天命为借口来欺骗自己。仅仅根据这些美德来解释某种道德观点是不可能的;它们是形式上的美德,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次要的。但如把它们同适当的正义观,即考虑到得到正确理解的自律性与客观性的正义观结合起来,这些美德就会成为真正的美德。原始状态的概念,以及在原始状态中选定的原则,表明了这—点是怎样做到的。
因此,总括起来说,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确认人们的自律性,并鼓励人们对正义的深思熟虑的判断的客观性。当这个社会的成员认真考虑他们的道德感情是怎样获得时,只要他们明白他们的信仰是同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的原则协调一致的,或者即使它们不协调一致,也可通过修改他们的判断来使它们协调一致,那么他们对自己的道德感情的正当性所抱有的任何怀疑都可以被消除。
第79节社会联合的概念
我们已经看到,尽管正义即公平观带有个人主义的特征,但正义的两个原则为评价现存体制以及这些体制所产生的欲望和向往提供了一个阿基米德点。这些标准提供了一种指导社会变革的进程,而无需求助于至善主义的社会观或有机社会观的独立标准(第41节)。但问题仍然是,契约论是否是理解社团价值和选择实现这些价值的社会安排的一种令人满意的结构。正当与善的一致性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是否实现了社团的善,作这样的推测是很自然的。我打算在这一节和下面紧接着的三节中讨论这个问题的几个方面。
首先,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原始状态的条件之一是,各方知道他们受到正义环境的支配。他们假定,每个人都有他关于自己的善的观念,他根据这种观念坚持他对其他人提出的要求。这样,虽然他们把社会看作是一种互利的合作事业,但是这种事业不但以利益的一致而且还以利益的冲突为其特有的标志、不过,对这些假定有两种看法。第一种看法是正义理论所持有的看法:这种看法就是根据最不充分的假定来得到令人满意的原则。这个理论的前提应该是每个人或几乎每一个人都可能同意的一些简单而合理的条件,而且对于这些条件也能够提出令人信服的哲学论据。与此同时,这些原则能够将一种可以接受的次序引入其中的初始要求的冲突越大,这个理论就可能越全面。因此,可以认为,利益的深刻对立是存在的。
对这些假定的另一种思考方法,是把它们看作是描述了某种社会秩序,或描述了实际上已得到实现的基本结构的某个方面。这样,我们就被引向了个人社会这个概念。这个社会的主要特征首先是,这个社会所包括的人,不管是个人还是团体,都有其一己的个人目的,这些目的或彼此竞争,或各自独立,但无论如何不是互补的。其次,体制本身并不被认为具有任何价值,参加体制的活动也不被看作是一种善,而只被看作是一种负担。因此,每个人把社会安排仅仅看作是实现他的个人目的的一种手段。谁都不去考虑别人的善或为别人所占有的东西;相反,每个人都选择了可以使他得到最大一份资产的最有效的安排(更正式地说,一个人的功利函数的唯一变量就是他所占有的商品和资产,而不是别人所占有的东西,也不是他们的功利水平)。
我们还可以假定,利益的实际分配主要决定于现有情况所产生的权力平衡和关键地位。不过,这种分配当然也有可能十分公平,并符合相互关系的要求。由于运气好,这个地位说不定就会导致这种结果。公共善主要包括由国家掌握的那些手段和条件,每个人都可以把它们作为可能得到的手段,用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就像在公路上旅行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目的地一样。竞争性市场的理论就是对这种社会的典型说明。由于这个社会的成员不是受正义地去行动这种欲望驱使的,所以即使存在正义而有效的安排,通常也需要利用制裁手段来维持它们的稳定性。因此,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的结合,是稳定适用于人的体制手段的结果,而这些人即使不是互相敌视的力量,也是互相漠不关心的力量。把个人社会维系在一起的,不是认为社会的基本安排是正义而可靠的这种普遍信念,而是每个人或相当多的人维持这种安排的打算,即认为任何切实可行的改变都会减少他们用以追求他们个人目标的现有手段的普遍信念。
人们有时会说,契约论必然认为,个人社会是理想的社会,至少在利益的分配符合某种适当的相互关系标准时是这样。但情况并非如此,井然有序的社会这个概念证明了这一点。我刚才说过,对原始状态的概念还有另一种解释。对好即合理这一概念以及对人的社会性的说明,也需要一种不同的观点。不过,决不能认为人的社会性是无关紧要的。人的社会性不仅仅意味着社会是人类生活之必需,也不仅仅意味着人们通过在某个社团里生活而获得了需要和利益,这些需要和利益促使他们按照他们的体制所允许和赞成的某些具体方式,为相互利益而共同努力。体现人的社会性的,也不是所谓社会生活就是我们发展语言和思维能力以及参加共同的社会和文化活动能力的一个条件这种老生常谈。毫无疑问,甚至我们用来说明我们的计划和情况,以及表示我们的个人要求和目标的那些概念,它们的先决条件常常不但是作为长期传统的集体努力的结果的某种信仰和思想体系,而且是某种社会背景。这些事实当然不是无关紧要的;但如果用这些事实来说明我们的相互关系,那就是对人的社会性作出了无关紧要的解释,因为这些事实对于纯粹从功用出发来看待他们的关系的人是同样适用的。
可以通过与个人社会这个概念的对比,来充分了解人的社会性。例如,人们实际上都有共同的最终目标,同时,他们都认为他们的共同体制和活动本身都是好的。由于在约定的生活方式中需要伙伴,所以我们彼此都需要把对方当作伙伴,而别人的成就和欢乐对我们自己的善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和弥足称道的东西。这些问题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但仍需作进一步的说明。在说明好即合理这个概念时,我们曾经得出了一个众所周知的结论,即合理的生活计划一般至少为一个人的某些能力的发展创造了条件。亚里士多德原则也指明了这个方向。然而,人的一个基本特点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去做他可以做的一切;更不必说去做其他任何人所能做的一切了。每个人的潜力大于他能够希望实现的潜力。这些潜力远远达不到一般人的平均能力。因此。每个人都必须选择他希望发展的那些能力和可能有的兴趣;他必须为它们的培养和运用制定计划,并有条不紊地为它们的实现在时间上作出安排。具有类似能力或辅助能力的不同的人,可以携手合作,以实现他们的共同的相得益彰的本性。如果人们确实乐于运用自己的能力,他们就可能会对别人的才艺表示赞赏,尤其是当他们的各自优点在一种人人都能接受其目标的生活方式中占有得到一致同意的地位时是这样。
因此,我们可以像洪堡那样说,正是通过以社会成员的需要和潜力为基础的社会联合,每个人才能在别人获得的自然资产的总额中分享到一份。于是,我们就被引向了人类社会的概念,这个社会的成员欣赏彼此由自由体制诱发出来的优点和个性,他们认识到,每个人的善是全部活动的一个成分,而这个活动的整个安排是得到一致赞成的,而且是给所有人带来快乐的。这个社会也可以被设想为在时间上是延续的,因而对社会历史上世世代代的共同贡献也可以作同样的设想。我们的先辈完成了某些事,然后就由我们来接着干;他们的成就影响着我们的努力方向,并为了解我们的目标规定了一个更广泛的基础。说人是历史的人,就是说生活在任何一个时期的人的能力的实现,都利用了长期间许多世代(甚至许多社会)的合作。这也就是说,如果用社会传统来解释,这种合作无论何时都是得到对过去成就的认识的指导的。和人类不同,每一个动物能够去做而且确实去做了它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做的事,或做了与它同类的、生活在同一时间的任何其他动物可以或能够去做的事。一般说来,同一类中某一个体已实现的能力所达到的范围,实际上并不小于与它类似的其他个体的潜力。显著的例外是性别的差异。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有对异性的需要,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两性之间的吸引力会成为最明显的例子。但是,这种吸引力所采取的形式可能只是纯粹功用性的,每一方都把对方看作是给自己以快乐或传种接代的工具。除非这种依恋关系融合了爱和友谊的成份,否则它就不会显示出社会联合的特征。
不过,许多生活方式都具有社会联合的特征,都有为它们所珍视的最终目标和共同活动。科学和艺术提供了俯拾即是的例子。家庭、朋友和其他团体也同样是社会联合。不过,考虑一下比赛这个比较简单的例子,自有其有益之处。这里,我们能够很容易地区分出四种目标:比赛规则所规定的比赛目标,如在大多数赛跑中获胜;选手在比赛中的各种动机,如选手从比赛中寻求兴奋,进行锻炼的欲望,等等,这些方面可能因人而异;比赛所达到的社会目标,这些目标可能是无意识的。是选手不知道的,甚至是社会上任何人都不知道的。这是要由善于思考的观察家去弄清楚的问题;以及最后所有选手的共同目标,即应该搞好比赛的欲望。只有比赛是按照规则公正地进行的,只有比赛各方或多或少是势均力敌的,同时只有所有选手都觉得他们的比赛成绩很好,这种共同的目标才能实现。但是,如果这个目标实现了,每个人就都从上述行动中得到了乐趣和满足。一场精彩的比赛就好比一项集体的成就,它需要所有人的合作。
但是,社会联合的共同目标显然不仅仅是一种对同一个具体行动的共同欲望。格兰特和李想要占领里士满的欲望是相同的,但这种欲望并不能在他们之间产生共同性。人们一般都需要得到同样的东西,如自由权和机会,住房和食物,但这种需要可能使他们发生争吵。人们的利益是由正义原则决定的,因此,人们是否具有共同的目标,决定于他们的利益使他们倾向于从事的某种活动的更详细的特征。人们大概有一种协商一致的行动安排,在这种安排中,每个人的优点和乐趣对所有人的善都是一种补充。这样,在他们共同执行一项人人都能接受的计划时,每个人就从别人的行动中得到了乐趣。尽管许多比赛都有其竞争的一面,但它们清楚地表明了这种目标:如果要使每个人的热情和乐趣不致低落,进行一场精彩而公正的比赛的普遍欲望一定会有调节作用,而且是有效的。
对到处艺术和科学的发展以及各种宗教和文化的发展,当然基本上也可以这样来看。人们互相学习和珍视彼此的不同贡献,从而逐步建立起知识和信仰的体系;他们设计出了公认的办事技巧,并详细说明了感觉和表现的类型。在这些情况下,共同的目标是由各自的艺术、科学或宗教传统规定的,因而常常显得奥妙而复杂;了解这种目标常常要经过多年的训练和学习。关键的问题是要有一个共同的最终目标和把普遍承认每一个人的成就也考虑在内的促进这个目标的公认手段。如果这个目标实现了,人人就都从同一件事中得到了满足;这一点以及个人善的互相补充的性质证实了这种共同关系。
然而,我不打算强调艺术和科学以及高级形态的宗教和文化方面的例子。同在评价相互的优点时抛弃至善原则而承认民主一样,从正义的观点看,这些例子也没有任何特殊的价值。事实上,用比赛做例子不但有其简明的优点,而且从某些方面看,也更为合适。它有助于表明,首要的问题是有许多不同类型的社会联合,而从政治正义的角度看,我们不应按照价值来排定它们的次序。此外,这些联合的规模是不确定的,从家庭和朋友到大得多的团体,应有尽有。这些联合也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因为人们尽管处于不同的历史时期和不同环境,但仍然能为实现共性而合作。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事实上大多数社会,大概都会包含各种各样的数不清的社会联合。
在作了这番开场白之后,我们现在就能看出正义原则是同人的社会性联系在一起的。这个基本概念只是说,一个(符合正义即公平观的)井然有序的社会本身就是一种社会联合。事实上,它是各种社会联合中的一种社会联合。它表明了这样两个特征:成功地实行正义的体制,是全体社会成员的共同的最终目标,同时这些体制形式本身也被认为是好的。让我们依次考虑一下这两个特征。第一个特征是十分显而易见的。正如比赛的选手都有要进行一场精彩而公正的比赛这个共同的目标一样,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成员也都有要按照正义原则所许可的方式,为实现他们自己的和别人的本性而通力合作的共同目标。这种集体意向是每个人都有某种有效的正义感的结果。每个公民希望人人(包括他自己)都能按照大家在某种平等的初始状态中可能一致同意的原则来办事。这种欲望是规定性的,是对道德原则的决定性条件所要求的;如果每个人都去正义地行动,那么所有的人就从上述行动中得到了满足。
对第二个特征的说明就比较复杂了,然而从上述情况来看还是相当清楚的。我们只需指出,一旦社会联合概念被应用于整个基本结构,就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发现社会的基本体制、正义的宪法和法律秩序的主要部分的固有优点。因此,首先一点是康德的解释使我们能够说:每个人维护正义的行动是符合每个人的善的。人们都有一种表现自己作为自由而平等的道德的主体的本性的欲望,而如果他们按照他们在原始状态中可能承认的原则来办事,他们就能充分地做到这一点。如果所有的人都努力遵守这些原则,而且每个人都成功了,那么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他们作为道德的主体的本性就得到了最充分的实现,同时他们的个人和集体的善也得到了最充分的实现。
但进一步来看,亚里士多德原则不但适用于人类的任何其他活动,而且也适用于体制形式。这样看来,正义的宪法秩序如果同日常生活中较小的社会联合结合起来,就能为这许多团体提供某种构架,并为所有人的最复杂、最多样的活动作出安排。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每一个人都了解将要指导在许多世代实行的整个安排的基本原则,而所有的人也都有一种要在自己生活计划中遵守这些原则的确定意向。因此,每个人的计划都有一种在其他情况下不可能有的更丰富多采的结构;这个计划通过彼此都能接受的原则与别人的计划相适应。每个人的更带有个人性质的生活可以说是一种计划中的计划,这个主导的计划是在社会的公共体制中实现的。但是,这个较大计划并未确定一种主要的目标,如宗教联合的目标或显示文化的最大优点的目标,更不用说是增强国力和发扬国威的目标了,同这些目标相比,所有个人和团体的目标都是次要的。带有规定性的普遍意向不如说就是使宪法秩序去实现正义原则。如果亚里士多德原则是正确的,那么作为一种善,这种集体活动是必须经历的。
我们已经看到,道德上的优点就是人的优点,也就是人的属性。这些属性是人们可以向自己和相互合理要求的,它们是因为它们自身的缘故而得到赞赏的东西,或是在人们十分喜爱的活动中表现出来的东西(第66-67节)。显然,这些优点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公共生活中也表现了出来。因此,亚里士多德原则的这个附带原则的意思是说,人们赞赏和喜爱彼此的这些属性,因为它们是在确认正义的体制时表现出来的。由此可见,正义的集体活动是人类兴旺发达的最好方式,因为在有利的条件下,人们通过维护这些公共安排来最充分地表现自己的本性,并获得每个人都可能有的最广泛的规定性的优点。与此同时,正义的体制也考虑并促进了团体内部纷繁多样的生活,因为只有在团体里,个人才能实现自己的更具体的目标。因此,正义的普遍实现正是社团的价值所在。
最后,我应该指出: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并不取消最一般意义上的分工。当然,这种分工的最坏方面能够克服:任何人都不需要卑躬屈膝地去依赖别人,被迫在窒息人的思想感情的单调乏味的日常工作之间作出抉择。每个人都可以得到各种不同的工作,来适当表现他的本性的不同成分。但是,即使工作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有意义的,我们也不能摆脱我们对别人的依赖,我们甚至不应希望去摆脱。在一个完全正义的社会里,人们都是以自己的特有方式去寻求自己的善,他们依靠他们的同伴不但去做他们本来可以做但没有做的事,而且还去做他们本来就无法做到的事。以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充分实现自己的能力,至少有些人可以成为人类的完美典范,这种设想自然诱人,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自己只是我们有可能成为的那种人的某些部分,这就是人的社会性的一个特征。我们必须指望别人去实现我们必定置而不用的或完全缺乏的那些优点。社会的集体活动,即那许多团体和管理它们的最大社团的公共生活,使我们的努力持续不断并作出贡献。然而,我们不再仅仅是不完整的部分:我们直接实现的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一部分,同我们确认其目标的一种更广泛的正义安排结合了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从共同文化中得到的善远远超过了我们的贡献。消除分工不是靠每个人自身变得全面,而是靠所有人在愿意自由参加的社会联合中的一种正义的社会联合内作出自愿的有意义的贡献。
第80节妒忌问题
我自始至终假定,原始状态中的人不是由某些心理倾向驱使的(第25节)。一个有理性的人不会受妒忌的支配,至少在他和别人之间的区别不是被看作不正义的结果而且又没有超过一定限度时是这样。各方也不受对风险和不确定性的不同态度的影响,也不受统治或屈从等等诸多倾向的影响。我也曾设想,这些特殊的心理状态同各方对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的知识一样,是由无知之幕掩盖起来的。对这些规定的一个说明是:对正义观的选择应该尽可能地不受偶然事件的影响。我们希望,不管个人的偏爱和环境如何,所选定的原则是一律有效的,由于同样的原因,这些原则也不应因这些倾向的不同而变化。
这些假定是同康德对正义即公平的解释联系在一起的,因而大大简化了根据原始状态的观点提出来的论据。各方不受这些倾向中的个人差异的影响,从而避免了在协商过程中可能产生的复杂情况。如果对于存在哪种态度构成没有相当明确的知识。一个人也许就无法说明可能会达成什么样的协议。在每种情况下,这种协议都决定于已经提出的特殊假定。除非我们能够根据某种道德观点来证明所假定的一系列特殊心理具有某种特殊的价值,否则所采用的原则就可能是随意性的,而不再是合理条件产生的结果。同时,由于妒忌一般都被看作是应予避免和令人感到害怕的东西,至少在它变得强烈时是这样,所以尽可能使原则的选择不受这种特性的影响似乎是可取的。因此,为了简明起见也为了道德理论起见,我曾假定不存在妒忌,也不存在关于这种特殊心理的知识。
然而,这些倾向是的确存在的,而且从某个方面来说,还必须加以考虑.例如,我曾把赞成正义原则的论据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根据刚才提出的假定展开,而且迄今都得到这个论据的大部分内容的说明;第二部分是问:符合业已采用的正义观的井然有序的社会,是否会实际上产生破坏它认为是正义的安排的某些妒忌感情和心理态度模式。首先,我们当作根本不存在妒忌和特殊心理这个问题来进行推理;然后,在弄清楚了可能会选定哪些原则时,我们再来检查一下,看看这样规定的正义体制是否有可能产生并助长这些倾向,致使这种社会制度行不通并同人类善发生矛盾。如果是这样,那就必须重新考虑对正义观的选择。但是,如果已经产生的这些倾向维护了正义的安排,或者很容易地适应了这些安排的需要,那么这个论据的第一部分就得到了证明。这个两步法的基本好处在于,这些态度的任何特殊构成都不被看作是既定的。我们不过是在按照关于我们世界的一般事实所加的限制,来检查我们的原始假定的合理性,检查我们从这些假定得出的结论。
我对妒忌问题的讨论,是要说明这些特殊心理是怎样进入正义理论范畴的。虽然每种特殊心理无疑产生了不同的问题,但总的过程可能是基本相同的。首先,我要指出为什么妒忌会成为一个问题,即为什么得到差别原则认可的不平等会大到引起了足以危害社会的炉忌。为了说明这种可能性,区别一下一般的妒忌和特殊的妒忌是有益的。条件最不利的人对处境较好的人的妒忌,通常是一般的妒忌,就是说,他们妒忌受惠较多的人所占有的那些善而不是特殊的物品。例如上层阶级遭人妒忌,是由于他们占有较大的财富和机会;妒忌他们的那些人希望自己也能得到类似的好处。相反,特殊的妒忌则是对抗和竞争所特有的。在追求职位和荣誉或追求他人的爱情中遭到失败的人,容易妒忌他们的对手所取得的成功,并渴望得到他们已经得到的那些东西。因此,我们的问题是:正义原则,尤其是包括公平的机会均等的差别原则,是否会在实际上产生很大破坏性的一般妒忌。
现在,我再来谈谈似乎与这个问题相适应的妒忌的定义问题。为了确定概念,假定必要的人际比较是按照客观的基本善来作出的,这些善就是自由权和机会,收入和财富,为了简明起见,我一般用它们来规定在应用差别原则时的期望。因此,我们可以把妒忌看作是以敌视态度来看待别人更大的善的倾向,即使别人比我们幸运这一点并不有损于我们的利益。我们妒忌那些地位比我们优越的人(按照前面提到的某种商定的善的指数来估计),因此,我们宁愿使他们得不到更大的利益,即使我们必须有所舍弃也在所不惜。如果别人知道我们的妒忌,他们可能会小心翼翼地注意保护他们的较佳处境,并急于对我们的妒忌使我们易于产生的敌视行动采取预防措施。如果这样来理解,妒忌就是对集体有害的:一个人如果妒忌另一个人,就会准备去做两败俱伤的事,而只求他们之间的差距能够大大缩小。因此,康德——我几乎全部采用了他的定义——在讨论妒忌时,理所当然地把它称为仇恨人类的恶习之一。
这个定义需要说明。首先,正如康德所说的那样,在许多情况下,我们公开地把别人的较大的善看作是引起妒忌的根源。例如,我们可能会议论一件婚姻或一个家庭的令人妒忌的和睦和幸福。同样,一个人也可能会对另一个人说,他妒忌他的更大的机会和成就。在这种情况下,也就是在我将称之为良性妒忌的情况下,无论表达出来与否,都没有任何恶意。例如,我们不希望这件婚姻或这个家庭较少幸福或和睦。我们是在用这些传统的说法来肯定别人拥有的某些事物的价值。我们是在表明,虽然我们并不拥有同等价值的类似的善,但它们实际上是值得去争取的。听到我们说这种话的人,应该把它看作是一种称赞,而不要看作是表明我们敌视态度的一种迹象。好胜性妒忌的情况就多少有些不同了,它使我们努力去得到别人已经有的东西。看到别人的更大的善,会驱使我们以有利于社会的方式去为自己争取类似的东西。因此,这种妒忌本身和我们随意表现的良性妒忌不同,它是一种怨恨,对妒忌对象和妒忌者往往是同样有害的。在某些条件下,如在遭受挫折或感到失败时,好胜性妒忌就可能是这样。
还有一点是,妒忌不是一种道德感觉。不需要用任何道德原则来解释它。只需说别人的较好地位引起我们的注意就够了。别人的好运使我们感到沮丧,并且不再那么看重我们自己拥有的东西;这种受伤害感和丧失感引起了我们的怨恨和敌意。因此,人们必须小心,千万不要把妒忌和不满混为一谈。不满是一种道德感觉。如果我们由于自己的东西比别人的少而感到不满,这大概是因为我们认为别人处境较好是不正义的体制或他们的不正当行为所造成的。表示不满的人必须准备好说明为什么某些体制是不正义的,别人又是怎样使他们受到损害的。区分妒忌和道德感觉的界限的,是对妒忌的不同的说明方式,是用来考察这一情况的那种观点。
我们还应该指出的是,非道德感觉与妒忌有关,但不能把它们误认为妒忌。特别是,小心提防和吝于给予可以说是妒忌的对立面。一个处境较好的人可能会希望那些不及他幸运的人保持他们的原有地位。他小心谨慎地保护自己的优越地位,而不愿给予他们以更大的利益,因为那样他们就会和他处于同一层次了。如果这种倾向发展到连他不需要的和他自己不能使用的利益也不给他们,那么他就是为恶意所驱使了。这种倾向同妒忌一样是对集体有害的,因为吝于给予和心怀恶意的人宁愿放弃某些东西,也要维持他和别人之间的距离。
至此,我已把妒忌和吝啬当作恶习来对待了。我们已经看到,道德美德包含在具有广泛基础的性格特征之中,作为同伴,人们彼此是可以合理地要求对方具有这些特征的(第66节)。因此,恶习也是具有广泛基础的特性,但它们不是人们所要求的特性,恶意和妒忌就是这方面的明显例子,因为它们对每个人都是有害的。各方当然会选择某些在实现之后不致产生这种倾向的正义观。我们一般都应该避免去做这些倾向促使我们去做的事,并采取必要的措施使我们摆脱这些倾向。然而,有时候,引起妒忌的环境咄咄逼人,因此,考虑到人的实际情况,对任何人都无法合理地要他去克服他的怨恨情绪。用客观的基本善的指数来衡量,一个人的地位可能十分低微,以致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考虑到这种情况,我们也许会对他的丧失感表示同情。实际上,我们可以由于成了妒忌对象而感到不满,因为社会可能会允许这些善的数量上的悬殊,以致在现存的社会条件下,这些差异不可避免地要导致自尊心的丧失。对于感受到这种伤害的人来说,妒忌情绪并不是不合理的;他们发泄了怨恨,可能会使他们感到好受一些。如果在没有理由指望一个人不产生这种感情时,妒忌是对自尊心丧失的一种反应,那么我就可以说,这种妒忌是情有可原的。既然自尊心是主要的基本善,那么我将假定,各方可能不会同意把这种主观上的损失看作是毫不相干的。因此,这里的问题是:符合正义原则的基本结构是否会引起如此大量的情有可原的妒忌,以致不得不重新考虑对这些原则的选择。
第81节妒忌与平等
现在,我们随时可以研究一下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产生情有可原的一般妒忌的可能性问题。我只打算讨论这一点,因为我们的问题是,从人们的倾向来看,尤其是从人们不喜欢客观善的数量悬殊这种情况来看,正义原则是否就是一种合理的保证。我姑且假定,易于产生妒忌的主要的心理根源,是由于对我们的自我价值缺乏自信,并伴有一种无能为力感。我们的生活方式毫无趣味,我们感到无力改变它,也无法获得去做我们仍然希望去做的事的手段。相反,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生活计划的价值和自己执行这个计划的能力深信不疑,他就不会产生怨恨,也不会对自己的好运小心翼翼地去保护了。即使他能够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使别人的利益降到同一水准,他也决不会有要去这样做的欲望。这个假定是说,受惠最少的人比较容易妒忌受惠较多的人的较优越的地位,他们越是不能坚定地确立自己的自尊心,他们就越是感到无法改善自己的前景。同样,一个人失败得越惨,由竞争和对抗产生的特殊妒忌就可能越强烈,因为对一个人的自信心的打击是一种更严重的打击,而这方面的损失也许是无可挽回的。然而,我们这里所关心的主要还是一般的妒忌。
我认为,有三个条件触发了敌对性的妒忌。首先是我们刚才提到的心理条件:人们对自己的价值和对自己去做任何值得做的事的能力缺乏坚定的信心。其次一个条件(即两个社会条件之一)是,有许多事情会使一个人发觉这种心理条件令人感到痛苦和屈辱。一个人的社会的基本结构和生活方式,会使他与别人之间的差异变得明显。因此,比较不幸的人常常不得不想起他们自己的地位,这有时甚至会使他们对自己和对自己的生活方式的估计更低。第三个条件是,比较不幸的人认为,他们的地位较之条件较好的人的有利环境不可能发生任何积极的变化。为了减轻他们的痛苦和自卑的感觉,他们认为。唯一的选择就是不惜使自己付出某些代价来使处境较好的人也受到损失,当然除非他们准备听天由命和变得麻木不仁。
不过,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许多方面即使不能防止这些条件的产生,也可使它们有所缓和。关于第一个条件,虽然它是一种心理状态,但社会体制却是一种基本的诱因,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我认为,契约正义观比其他政治原则更坚定地赞成一般公民的自尊心。在公共讲坛上,每一个人都得到了一个有主权的平等的人应该得到的尊敬,每一个人都拥有在被认为公平的原始状态中可能得到承认的那些基本权利。社会的成员都具有某种共同的正义感,同时公民的友好关系又把他们结合在一起。我已经联系稳定性问题讨论了这些观点(第75-76节)。我们还可以补充说,某些人的较大利益反过来补偿了受惠较少的人的利益;任何人都不能认为,从某种道德观点看,得到较大份额的人更理有应得。按美德来分配幸福作为一种分配原则被否定了(第48节)。同样,至善原则也遭到了否定:不管个人和团体具有什么优点,他们对社会资源的权利要求始终是由相互正义原则来裁定的(第50节)。由于这种种原因,较不幸的人没有任何理由认为自己低人一等,公认的普遍原则使他们的自信有了保证。他们对自己同别人之间的绝对或相对差异,应比对其他政治形态的差异更容易接受。
至于第二个条件,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所容许的绝对或相对差异,大概都小于经常发生的那些普遍差异。虽然从理论上说,差别原则允许无限大的不平等,来交换受惠较少的人的少量利益,但考虑到必要的背景体制,收入和财富实际上不应过分分散(第26节)。此外,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团体是多种多样的,每一个团体都有它自己的稳定的内部生活,这就势必使人们前景的差异变得不太明显,或至少不是令人痛苦地那样明显。我们往往会把我们的境遇与同一个团体或类似团体中的、或我们认为与我们的愿望有关的地位中的其他人的境遇相比。社会中的各种各样的团体往往会把社会分割成许多不可比的集团,而这些集团之间的差异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所以没有使处境较差的那些人的生活变得不稳定起来。由于在公民相互交往(至少他们必须在公众生活中相互交往)中平等正义的原则得到了承认,财富和境遇的这种差异也就比较容易被忽视。此外,在日常生活中,由于自然责任得到了遵守,条件较有利的人不会夸耀自己的较高地位,以有意贬低地位较低的人的条件。归根到底,如果容易产生妒忌的条件消除了,产生与妒忌相反的提防心理、吝啬态度和怨恨情绪的条件大概也会消除。如果社会上较不幸的那一部分人不会产生妒忌,较幸运的人也就不会产生对妒忌的逆反心理了。综上所述,一个井然有序的制度的这些特征,减少了使受惠较少者可能会感到他们的地位贫贱和卑微的机会。即使他们有产生妒忌的某种倾向,这种倾向也决不会被有力地唤起。
最后,从最后一个条件来看,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似乎也同其他任何社会一样,似乎为防止触发敌对性的妒忌提供了积极的出路。无论如何,一般的妒忌问题不会迫使我们去重新考虑对正义原则的选择。至于特殊的妒忌,在一定程度上它是人类生活所特有的;由于它和对抗联系在一起,它在任何社会都可能存在。对政治正义来说,更具体的问题是:由于追求官职和地位而引起的仇恨和小心提防的普遍程度如何,以及这个问题是否会改变体制的正义性。没有对立法阶段的现有社会形态的更详尽的知识,这个问题是难以解决的。但是,似乎没有理由认为,特殊的妒忌在一个由正义即公平观而不是由任何其他正义观指导的社会里会危害更大。
由此可知,正义原则不可能引起足以造成麻烦的情有可原的一般妒忌(也不可能引起特殊妒忌)。从这个检验标准看,这种正义观又一次似乎是相对稳定的。现在,我想简单地研究一下妒忌与平等之间的可能关系,把平等看作是由讨论中的正义理论详细说明的各个方面来规定的。虽然平等有许多形式,而平等主义也有程度的不同,但是,即使允许有某些重大的差异,也仍然有一些正义观被公认是平等主义的。我认为,正义的两个原则就是属于这个方面的原则。
许多保守的作家一直认为,现代社会运动中的平等倾向就是妒忌的表现。于是,他们就竭力贬损这种倾向,把它看作是对集体有害的冲动。然而,在这种论点能够得到认真考虑之前,首先必须证明遭到反对的平等形式的确是不正义的,它最终必然会使包括条件较不利的人在内的每个人的处境更糟。但是,按照正义的两个原则的规定来坚决主张平等,并不是表示妒忌。这些原则的内容和对妒忌的描述表明了这一点。从原始状态中各方的本性来看,这一点也是显而易见的:正义观是在假定任何人都不会为仇恨和恶意所驱使的条件下得到选择的(第25节)。因此,得到这两个原则支持的对平等的要求,不是由这些感情产生的。确认这些原则的人的主张有时也可能表示不满,但我们知道,这是另一回事。
要指出正义原则多少是以妒忌为基础的,那就必须证明原始状态的一个或多个条件是由这种倾向产生的。既然稳定性问题没有迫使我们去重新考虑业已作出的选择,那就必须按照这个理论的第一部分来论证妒忌的影响。但是,关于原始状态的每一个规定,都有不提妒忌的理由。例如,人们援引道德原则的作用,把它们看作是安排各种要求的适当而普遍的方法(第23节)。当然,也可能有不是由妒忌产生的平等形式。严格的平等主义是坚决主张平等分配所有基本善的理论,可想而知,这种平等主义就是从这种倾向产生的。这就是说,只有在假定各方都是相当妒忌时,这种平等观才有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采纳。这种可能性丝毫不影响正义的两个原则。这两个原则所规定的不同的平等观是在假定不存在妒忌的情况下得到承认的。
可以从几个例子来了解区分妒忌和道德感觉的重要性。首先假定,在贫穷的农民社会里,妒忌被认为是无所不在的。其所以如此,可以认为是由于人们普遍相信社会的总财富或多或少是固定不变的,这样,一个人的所得就是另一个人的所失。可以说,这种社会制度被看作是一种天然地一成不变的一方得利引起另一方损失的游戏。不过,如果这种看法是普遍的,同时现有善的数量一般又被认为是已定的,那么,实际上就可以假定某种严格的利益对立是存在的。在这种情况下,认为正义需要平等的分配可能是正确的。社会财富不是被看作互利合作的结果,因此,不平等的利益分配就没有任何合理的基础。所谓的妒忌事实上也许就是可能被证明是正当或不正当的不满。
弗洛伊德对正义感的起源的臆测,也具有同样的缺点。他说,这种感情是妒忌和小心提防的产物。由于社会集团中的某些成员小心翼翼地努力保护自己的利益,受惠较少的人就会为妒忌所驱使,想要把他们的利益夺走。结果,每个人都认识到,如果他们保持彼此的敌视态度,就不能不造成对自己的损害。于是,作为一种妥协,他们就决定要求平等待遇。正义感就是一种反应-形成方式:原来的小心提防和妒忌变成了一种社会感情,这就是坚决主张人人平等的正义感。弗洛伊德认为,在托儿所和其他许多社会环境中可以找到这种过程的例证。然而,他的说明之所以似乎有理,是因为它假定这种原始态度得到了正确的描述。他所描述的这些例证的基本特征只要稍加改变,就可以和原始状态的特征相符。人们具有对立的利益,并极力促使他们自己的关于善的观念的实现,这一点同他们受到妒忌和小心提防的驱使根本不是一回事。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这种对立产生了正义的环境。因此,如果儿童争先恐后地要得到他们的父母的关怀和爱护(对于这一点,可以说他们的要求都是正当而平等的),那就不能断言他们的正义感是由小心提防和妒忌产生的。当然,儿童常常是妒忌的和小心提防的;毫无疑问,他们的道德观念非常原始,他们还不能明辨是非。但是,撇开这些困难不谈,我们也同样可以说,他们的社会感情来自不满,来自他们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感觉。同样,人们也可以对保守的作家们说,纯粹是出于吝啬,境遇较好的人才拒绝考虑条件不利的人希望得到更大平等的要求。但是,这种论点也需要仔细论证。不首先对个人真心诚意遵守的正义观以及他们对社会情况的了解进行考察,以弄清楚这些要求在多大程度上是以这些动机为基础的,那么,这些指责和反驳都是不可信的。
这些看法决不是想要否认诉诸正义常常是妒忌的伪装这个事实。所谓不满,事实上也许就是怨恨。但要使这种感情合理化,却涉及另一个问题。除了证明一个人的正义观本身不是以妒忌为基础的,我们还必须确定,在他的解释中所提到的那些正义原则是否得到了真心诚意的遵守,就像他把这些原则应用于与他无关的、甚至为了使这些原则得到遵守他宁愿蒙受某种损失的其他情况时所表明的那样。弗洛伊德想要肯定的,不只是妒忌常常冒充不满这种老生常谈。他想要说的是,激发正义感的能力借助于妒忌和小心提防的能力,没有这种能力,就不可能有给予正义的欲望(即使有,也会少得多)。除了由这些感情和类似感情产生的吸引力,正义观对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吸引力可言。错误地把妒忌和不满混为一谈,就支持了这种主张。
遗憾的是,关于其他特殊心理问题,只能置而不论了。总之,对它们基本上应和对妒忌一样来处理。一个人要努力估计正义的体制可能会产生的风险和不确定性以及统治和屈从等等的态度构成,然后再估计这些态度是否会使这些体制不起作用或没有效率。我们还必须问一问:从原始状态中的那些人的观点来看,不管最终我们的特殊倾向如何,所选定的正义观是否可以接受,或至少可以容忍。最好的选择办法是,只要所有这些不同的倾向有可能得到正义的基本结构的鼓励,那就应该承认它们的地位。在人和相反的倾向之间,可以说存在着某种分工。当然,有些这样的态度可能会像某些训练有素的能力一样得到鼓励,例如,愿意冒险和敢于承担罕见风险的意愿,就可能会得到鼓励。但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问题就和对自然资产的报酬完全一致,因而也就是属于分配份额的讨论范围(第47节)。社会制度决不能做的,显然就是鼓励那些必然会产生压制和阻碍的倾向和愿望。只要社会所诱发的特殊心理模式维护了社会安排,或者可以由社会安排来予以合理的调节,那就没有必要来重新考虑对正义观的选择。我认为(虽然我还没有证明),正义即公平原则是符合这个检验标准的。
第九章 正义的善-2
第82节主张自由权优先的理由
我在提出正义原则时,通常都把它们按照词汇序列来安排,使第一个原则优先于第二个原则。对于这种优先次序的意义,我业已作出了说明,并使它体现在优先规则中了(第39节,第46节)。我把这些按照序列安排的原则称为不同于普遍正义观的特殊正义观(第11节,第26节)。但我还必须把这样安排的各种理由联系起来,虽然我已提到它在理论上的方便,而且,我也努力表明它的结论同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是十分吻合的。此外,关于第一个原则的讨论,说明了为什么原始状态中的人要把他们对平等的自由的关心放在头等重要的地位。既然正义理论的各个组成部分已经提出来了,现在可以来考虑一下主张这种优先的一般论据了。
我在前面曾经提到主张自由权优先的直觉概念(第26节)。我的假定是,如果原始状态中的人认为他们的基本自由权能够有效地得到行使,他们就不会用某种较小的自由权去换取他们的经济福利的改善,至少在财富达到一定水平时他们不会这样去做。只有在社会条件使这些权利不能有效地确立时,一个人才会承认对这些权利的限制。只有在有必要提高文化质量,以便在适当的时候使所有的人都能享有平等的自由的情况下,否定平等自由权的做法才可以接受。按词汇序列来安排这两个原则,是在相当有利的条件下始终得到奉行的普遍正义观的一种长期倾向。最后,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历史会出现一个时期,这一时期之后,这两个原则的特殊形式将会盛行不衰。那时大概就会证明,从原始状态中各方的观点来看,这种排列是合理的。好即合理观和道德心理学原则显然部分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自由权优先的根据大致如下:随着文明条件的改善,我们更大的经济和社会利益的边际意义,和对自由权的关心相比逐渐减少,因为随着有利于实行平等的自由的条件得到更全面的实现,对自由权的关心就变得更加强烈。从原始状态的观点来看,为了得到较大的物质财富和较惬意的职位而接受较小的自由权,这种做法超过一定限度就变得不合理了,而且永远是不合理的。让我们指出为什么会这样。首先,随着普遍福利水平的提高(这个水平是由受惠较少者可望得到的基本善的指数来表示的),仍然要进一步提高来予以满足的,只是一些不那么紧急的需要,至少在人们的需要主要不是由体制和社会形态产生的情况下是这样。与此同时,实行平等自由权的障碍也减少了,坚持追求我们精神和文化兴趣的权利的精神日益突出。个人和集团为平等自由权的目标和优点所吸引,他们以符合平等自由权的社会联合的方式,力求在各种利益社团中实现这些目标和优点。因此,保证这些社团的自由的内部生活就越来越重要了。此外,人们也开始或者通过自己直接参与团体的事务,或者间接通过在文化和社会地位方面同他们有密切关系的代表,来取得对管理他们团体的法律规章的控制。
当然,即使自由权优先是有效的,也并非所有的物质需要都能得到满足。相反,较之使原始状态中的人合理地同意接受不甚平等的自由以满足这些需要,物质欲望并不那么十分重要。对善的说明使各方能够提出他们的不同利益的结构层次,并注意到在他们的合理的生活计划中哪些目标应是规定性的。在个人的基本需要能够得到满足之前,是无法事先断然决定他们对自由权的关心的相对紧迫性的。这种紧迫性决定于从制宪和立法阶段来看的受惠最少者的要求。但在有利的情况下,对决定我们生活计划的主要关心最后将取得优先的地位。这方面的一个原因,我已联系良心自由权和思想自由问题讨论过了。其次一个原因是自尊这种基本善的重要地位和人们在与别人的自由的社会联合中表达自己本性的欲望。例如,对自由权的欲望是各方必须假定他们迟早会共有的带规定性的主要关心。无知之幕使他们不得不撇开他们生活计划的细节,从而导致了这个结论。于是,就有了这两个原则的序列。
不过,即使对经济利益绝对增长的欲望降低了,人们对自己在财富分配中的相对地位的关心也会继续存在。事实上,如果我们假定每个人都希望得到较大比例的分配份额,结果也还是要求物质丰富的欲望可能会变得日益强烈起来。由于每个人都争取实现无法靠集体来实现的目标,社会可能越来越专注于提高生产率和经济效益,这是可想而知的。这些目标可能变得十分突出,以致损害自由权的优先地位。有些人正是根据这个原理反对平等的倾向,他们认为,这种倾向可能会使个人念念不忘自己对社会财富的相对的分配份额。尽管事实上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极可能存在一种要求更大平等的倾向,但这个社会的成员对他们的相对地位本身很少会感到兴趣。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他们不大会受到妒忌和小心提防心理的影响,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是根据自己生活计划的判断,去做他们认为是最合适的事,而不会由于看到别人更大的赏心乐事而感到沮丧。因此,促使他们为了更大的绝对或相对经济福利而减少自己的自由权这种强烈的心理倾向是不存在的。要求在物质财富分配中得到更高的相对地位的欲望,应该是相当微弱的,不致使自由权优先受到影响。
当然,这并不就是说,在一个正义的社会里,每个人对地位问题都是满不在乎的。对或许算作主要基本善的自尊的说明,已经着重指出了我们认为别人如何评价我们的巨大意义。但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满足对地位的需要,不但要靠对正义体制的普遍承认,也要靠平等自由权所许可的许多自由的利益社团的丰富多样的内部生活。因此,在一个正义的社会里,自尊的基础不是一个人的收入的多寡,而是得到普遍确认的对基本权利和自由权的分配。由于这种分配是平等的,人们在更广阔的社会里一起处理共同事务时就全都具有某种类似的巩固地位。除了宪法对平等的规定外,没有人会去寻求进一步的政治手段来确保自己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没有人会愿意接受某种不充分的平等自由权。一则这样做可能会使他们处于不利地位,而且从某种战略观点看,也会削弱他们的政治地位。再则这样做还可能产生使他们的由社会基本结构规定的低下的地位得到普遍确认的效果。在试图参与政治和经济生活以及同具有较大自由权的人进行交往时,都会感到这种在公共讲坛上的从属地位。这种地位的确会使人感到屈辱并破坏了人的自尊。同样,如果默认某种不充分的平等自由权,那就可能在两方面都受到损失。随着社会变得更加正义,就尤其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因为平等权利和互相尊重的普遍态度,在维持政治平衡和保证公民的自我价值方面,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因此,虽然社会各个部分之间,即我们可以认为是不可比的集团之间的社会和经济差异,不大可能产生仇恨,但由于政治和公民不平等以及文化和种族歧视而引起的苦难,却可能是不易被接受的。如果是平等的公民地位满足了对地位的需要,那么平等自由权的优先就变得更加必要了。有一种正义观力求消除作为人们自信心的支柱的相对的经济和社会有利条件的影响,在选择了这种正义观之后,坚定地维护自由权的优先地位,就是至关重要的了。因此,同样是由于这个原因,各方终于接受了这两个原则的序列安排。
因此,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自尊由于普遍确认所有人的平等公民地位而得到了保障;物质财富的分配则任其按照纯粹程序正义自行解决。当然,这样做要假设必要的背景体制,这种体制要能缩小不平等的范围,从而使情有可原的妒忌不能产生。不过,这种处理地位问题的方法具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特征,这些特征可以表述如下。可以相反地假定,别人如何评价一个人,决定于这个人在收入和财富的分配中的相对地位。在这种情况下,具有较高的地位,意味着比社会上大多数人拥有更多的物质财富。因此,不是每个人都能具有最高地位的,而提高一个人的地位,就是降低了另一个人的地位。增强自尊条件的社会合作是不可能存在的。所谓地位财富是固定的,一个人之所得就是另一个人之所失。这种情况显然是一种巨大的不幸。人们在追求自尊的过程中彼此发生了纷争。鉴于这种基本善的突出地位,原始状态中的各方肯定不希望发现他们是如此互相对立的。首先,这可能会使社会联合的善即使不是不可能实现,也是难以实现。此外,我在讨论妒忌问题时曾经提到,如果提供某种善的手段的确是固定的,而且又不能通过合作来扩大,那么,在其他情况相同时,正义似乎是要求平等的分配。但是,从承认某些不平等可能会改善每个人的境遇这种观点来看,平等分配所有的基本善是不合理的。因此,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对能使之真正平等的基本自由权进行分配,为所有人规定同等的地位,从而尽可能地维护自尊这个基本善。同时,把经常所理解的分配正义,即在物质财富相对分配中的正义,降低到一种从属地位。这样,我们就有了另一个理由按照正义原则的指示把社会秩序分解为两个部分。虽然这些原则允许用不平等来换取对所有人都有利的贡献,但自由权优先必然会产生建立在尊重这种社会基础上的平等。
很有可能这个概念无法得到全面的实现人们的自我价值意识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于他们在体制中的地位和他们的收入份额。然而,如果对社会妒忌和小心提防的说明是正确的,那么,只要有适当的背景安排,这些倾向就不会过分,至少在自由权的优先地位得到有效维护的情况下不会过分。但从理论上说,在必要时我们可以把自尊包括到基本善中去,而基本善的指数规定了期望。这样,在应用差别原则时,这个指数就可以把情有可原的妒忌所产生的后果也考虑在内(第80节);条件较不利者的期望越低,这种后果就越严重。是否要对自尊作出某种调整,这个问题最好是按照立法阶段的观点来决定,因此时各方对社会情况有了更多的知识,同时关于政治决定的原则也可以适用。无可否认,这个问题是一个讨厌的复杂问题。既然简明本身对某种普遍的正义观来说是可取的,那么就应该尽可能地防止出现诱发情有可原的妒忌的条件。我提出这一点并不是为了去解决它,而只是为了指出,在必要时可以把条件较不利的人的期望理解为也包括自尊这个基本善。
不过,关于对自由权优先的这个说明,有人可能会提出异议说,社会还有别的方法来确认自尊和对付妒忌及其他破坏性的倾向。例如,在封建制度或种姓制度中,每个人都被认为有其自然不易的规定地位。大概只能拿他和他同一个等级的人去比较,这些等级事实上成了许多不受人类控制而确立的、并得到宗教和神学的认可的非比较集团。即使人们有时会对自己的地位产生怀疑,他们也只能甘心接受这种地位;既然所有的人都可能认为他们的天职已定,每一个人就被看作是命运相同的,并且在上帝眼中是同样高贵的。这种社会观在思想上消除了产生社会正义问题的根由,从而解决了社会正义问题。基本结构据说业已确定,不是人所能改变的。按照这种观点,如果认为社会秩序应该与作为平等的人可能赞同的原则相称,那就是误解了人在世界上的地位。
与这种看法相反,我始终假定,各方在选择正义观时,是以关于社会一般事实的知识为指导的。因此,他们认为,体制不是固定的,而是始终变化的,是随自然环境以及社会集团的活动和冲突而改变的,这是不成问题的。对人的本性的限制得到了承认,但人们并非无力改变自己的社会安排。这种假定同样是正义理论的基础的一部分。由此可见,处理妒忌和其他异常倾向的某些办法,是与井然有序的社会紧密相关的。例如,这个社会不能依靠传播虚假的或毫无根据的信仰来制止这些倾向。我们的问题是:如果要使社会符合具有真正的普遍信仰的有理性的人可能在原始状态中承认的原则,应该怎样来对社会作出安排?公开性条件要求各方假定,作为社会的成员,他们也将会知道社会的一般事实。这种逐步走向原始协议的推理,理应能够得到普遍的理解。当然,在提出什么是必要的原则时,我们必须依靠得到常识承认的通行知识和现有的科学的共识。但要做到这一点,并没有其他合理的办法。我们只有承认,既定的信仰改变了,似乎可以合理地予以选择的正义原则也可能会随之而改变。例如,如果对确认等级制社会的固定不变的自然秩序的信仰被抛弃了(这里假定这种信仰是不正确的),就会产生一种朝着序列中的这两个正义原则前进的倾向。对平等自由权的有效保护越来越成为头等重要的大事。
第83节幸福与主要目标
为了能够对正义的善这个问题进行研究,我要讨论一下正义体制是怎样决定我们对合理计划的选择,以及怎样体现我们的善的规定成分的。我们将以一种间接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问题,在这一节里再一次谈谈幸福这个概念,并指出为什么人们总想把它看作是由主要目标决定的。自然,这样做将会导致享乐主义问题和自我的统一问题。这些问题是怎样联系在一起的,这到时自会清楚。
我在前面说过,在某些条件下,如果一个人正在(或多或少)顺利地执行在(或多或少)有利条件下制定的一项合理的生活计划,那么他就是幸福的,他对自己的目的能够得到实现这一点就会有相当的信心(第63节)。因此,如果我们的合理计划进展顺利,我们的比较重大的目标正在得到实现,那么,我们就是幸福的,我们就有理由确信我们的好运将会继续下去。幸福的实现决定于环境和运气,因此,这就需要对有利条件加以解释。虽然我不打算详细地讨论幸福的概念,但我们应该考虑一下另外几个问题,以便说明它与享乐主义问题的关系。
首先,幸福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一个人力图实现的一项合理计划(关于活动和目标的预定计划)的顺利执行,另一方面是他的心理状态,即他有充分根据认为他的成功将会支持这种坚定不移的信心。幸福就是在行动上取得某种成就和对行动结果的某种合理的自信。幸福的这个定义是客观的;计划应和我们的生活条件相适应,同时我们的信心也必须以合理的信仰为基础。另一方面,对幸福也可以从主观上作如下的规定:如果一个人相信他和以前一样正在(或多或少地)顺利执行一项合理的计划等等,同时又如果即使他搞错了或误会了,但由于偶然和巧合,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使他抛弃他的错误看法,那么他就是幸福的。正是由于侥幸,他才能继续做他的黄粱美梦。因此,应该予以选择的定义,就是最符合正义理论并和我们深思熟虑的价值判断相一致的定义。正如我在前面(第82节)所指出的那样,这里只要说这样一点就够了:我们曾假定,原始状态中的各方具有正确的信仰。他们根据关于人及其社会地位的一般事实而接受了某种正义观。因此,似乎可以很自然地假定,他们在制定自己的生活计划时都是同样清醒的。当然,严格说来,这丝毫算不上是什么论据。最后,人们还得把这种客观的定义作为道德理论的一部分来评价。
采用这个定义并记住前面(第63-65节)所作的关于合理计划的说明,我们就能够对有时被认为是幸福所具有的特点作出解释。例如,幸福是自持的,就是说,它完全是由于它自身的缘故而得到选择。当然,一个合理的计划可以包括许多(至少几个)最终目标,而对任何这样的目标的追求,也可能一部分是由于它还补充和促进了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其他目标。为其自身的缘故而被追求的目标之间的互相支持,是合理计划的一个重要特征,因此,通常对这些目标的追求又不是完全为了它们自己。尽管如此,为了计划本身,执行整个计划和对这一计划的执行抱有持久的信心,仍然是我们希望去做的事,也是我们希望有的东西。在制定计划时,所有的考虑,包括对正当和正义的考虑(这里利用了关于善的全面理论),都已作了全面的说明。所以说,这整个活动是自持的。
幸福也是自给自足的:如果一个合理计划是充满自信地实现的,那么它就表明某种生活选择是完全值得的,此外无须要求任何别的东西。如果环境特别有利,计划的执行也特别顺利,那么一个人的幸福就是圆满的。按照这个人们力图采用的普遍观念,凡是重要的东西一个不少,明显比它好的办法也是不可能有了。因此,即使可以经常地把有助于我们的生活方式的物质财富设想得更为丰富,即使可以经常地选择一种不同的目标模式,计划本身的真正实现也许会像乐曲、绘画和诗歌通常那样具有某种完整性,虽然这种完整性由于环境和人的失误而遭到破坏,但从整体来看,它仍然是显而易见的。于是,有些人就成了人类成就的典范和学习的榜样,在如何生活这个问题上,他们的生活和任何哲学学说一样富于教益。
因此,如果一个人正在顺利地执行某个合理计划,而且又有理由确信他的努力最终会有成果,那么在这期间他就是幸福的。也可以说,他正在向条件非常有利、生活非常美满的好福气靠近。然而,这并不是说,一个人在推进某个合理计划就是在追求幸福,至少在通常的意义上还不能这样说。首先,幸福不是我们所追求的许多目标中的一个目标,而是整个计划本身的实现。但我还曾首先假定,合理的计划符合对正当和正义的限制(由关于善的全面理论所规定)。说一个人寻求幸福,似乎并不意味着他准备要么违反这些限制,要么确认这些限制。因此,应该明确表示接受这些限制。其次,对幸福的追求常常暗示了对某些目标的追求,如对生活、自由权和一个人的自身福利的追求。因此,对正义事业作出无私奉献的人,毕生致力于促进别人福利的人,通常并不被看作是在追求幸福。对于圣徒和英雄,对于生活计划相当明显地属于分外之事的那些人,这种说法可能会引起误解。他们并不具有这一类目标,无可否认,这些目标并不是轮廓分明的。但是,即使是圣徒和英雄以及打算接受对正当和正义的限制的那些人,只要他们的计划实现了,他们事实上就是幸福的。虽然他们并不努力去争取幸福,但由于促进了正义的要求和别人的福利,或由于实现了他们为之吸引的那些美德,他们仍然可能是幸福的。
不过,一般地说,怎样才能合理地去选择计划呢?一个人在面临这种决定时,可以遵循什么样的程序呢?现在,我要来谈谈这个问题。我在前面说过,一个合理的计划是可以以审慎的合理,从全都符合合理选择原则并经得起严格推敲的一类计划中选择出来的一个计划。然而,我们最后还是到达了一个时刻,此时我们不得不在没有原则的进一步指导的情况下来决定我们最喜欢的是什么计划(第64节)。不过,还有一种审慎的手段我还不曾提到,这种手段就是分析我们的目标。这就是说,我们可以为我们向往的目标去努力找到一种更详细、更富有启发性的说明,以期这些计算原则到时将会解决这个问题。因此,对我们所需要的东西的某种更全面、更深刻的说明,也许会揭示某种兼容的计划毕竟是存在的。
让我们再次考虑一下度假计划这个例子(第63节)。当我们问自己为什么我们希望到两个不同的地方去,我们就常常会发现,这里有着某些更一般的目标,而到某个地方比到另一个地方更能够实现所有这些目标。例如,我们可能希望研究某些艺术风格,而进一步的思考可能会告诉我们某个计划在所有这些方向都是比较好的或是同样好的。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能会发现,我们去巴黎的欲望比我们去罗马的欲望更为强烈。然而,某种更细致的说明常常不起决定性的作用。如果我们既想看看基督教最著名的教堂,又想看看最著名的博物馆,我们就可能无所适从了。对这些欲望也可作进一步的分析。大多数欲望的表达方式都不表明对我们的真正需要是否存在一种更具启发性的描述。但我们必须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事实上也就是必须考虑到这方面的概率,这样,我们早晚将会达到我们必须以审慎的合理来选择的不能比较的一些目标。我们在努力使这些目标互相配合时,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对它们进行平衡、调整和改造。我们可以把合理选择原则作为指导方针,并尽可能地以最明晰的形式提出我们的欲望,来缩小纯属优先选择的范围,但我们并不能完全排除这种选择。
一个人可以有许多目标,但要在这些目标发生冲突时来对它们作出取舍,却没有现存的比较标准。因此,从这一点来看,决定的不明确性就似乎产生了。在实际考虑中有许多停止点,以及我们为了我们所需要的东西本身而去作出说明的许多方面。因此,这就容易理解,为什么要有一个可以合理企求的主要目标(不同于兼容目标)这种主张是十分有吸引力的了。因为如果存在这样一个使其他所有目标都处于从属地位的目标,那么,所有的欲望(只要它们都是合理的)大概就都可以分析,从而表明这些计算原则都是适用的。作出某种合理选择的程序以及这种选择观就可能变得十分清楚:审慎的考虑可能始终涉及达到目的的手段,而对所有次要目的的安排都是使它们成为达到一个主要目的的手段。这许多有限的连锁推理最后殊途同归。因此,从原则上说,合理的决定始终是可能的,因为剩下来的不过是计算方面的困难和缺乏知识罢了。
不过,至关重要的是要了解主张主要目的的理论家所需要的东西,即决定者本人为了作出合理决定能够始终遵循的选择方法。因此,要有三个必要条件:审慎考虑的概念必须明确规定(1)一个第一人称方法,(2)这种方法一般都可适用,和(3)保证使这种方法产生最佳结果(至少在知识条件有利和具有计算能力的情况下是如此)。我们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满足这些条件。随机策略提出了一种普遍的方法,但这种策略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可能是合理的。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应用的都是从我们的文化中获得的并在我们个人的经历中得到修正的经过审慎考虑的计划。但这还不能保证这些思考方式是合理的。也许,它们只能符合各种最低标准,这些标准使我们能够勉强对付,但始终远远不能满足我们可能尽力而为时的要求。因此,如果我们要寻找一种普遍的方法来平衡我们的相互冲突的目标,以便挑出或至少在思想上认定最佳的行动方针,主要目标这个概念似乎提供了一种简单和自然的答案。
因此,让我们考虑一下这种主要目标可能是什么样的目标。它不可能就是幸福本身,因为幸福状态是通过执行已经独立制定出来的合理生活计划来实现的。我们最多只能说,幸福是一种兼容的目标,就是说,虽然计划的实现使一个人感到幸福,但这个计划本身却包容了并且安排了多重目标,不管它们是些什么样的目标。另一方面,如果把主要目标看作是个人的或社会的目标,如行使政治权力,或获得社会的赞誉,或最大限度地增加一个人的物质财富,那是最说不通的。毫无疑问,如果我们只为这些目标中的一个目标所吸引,于是就不顾其他而一味追求这个目标,那是同我们的深思熟虑的价值判断背道而驰的,而且事实上是不近人情的。主要目标至少在序列上优先于所有其他目标,因此,力求促进这个目标,常常得到绝对的优先考虑。例如,洛约拉认为,主要的目标就是敬事上帝,并以此来拯救我们的灵魂。他一贯认为,促进神的旨意是衡量次要目标的唯一标准。仅仅是由于这个缘故,我们才喜欢健康而不喜欢疾病,喜欢富有而不喜欢贫穷,喜欢荣誉而不喜欢耻辱,喜欢长寿而不喜欢短命,人们还可以补充说,喜欢友谊和爱而不喜欢仇恨和敌意。他说,对所有诸如此类的感情,我们都必须毫无差别地对待,因为一旦这些感情使我们不能像天平上的刻度那样均齐划一,随时准备走上我们认为最能体现上帝的光荣的道路,它们就会变得没有节制起来。
应当指出,这种无差别原则同我们享受小小的乐趣以及使我们自己能够去游玩和娱乐一番是不矛盾的。因为这些活动使精神得到放松和休息,从而使我们能够更好地去促进更重要的目标。因此,虽然阿奎那认为,对上帝的憧憬是人类的全部知识和努力的最后目标,但他也承认游玩和娱乐在我们生活中的地位。尽管如此,只有在这个至高无上的目标因此而得到促进,或至少不受到妨碍时,这些享乐才是可以允许的。我们对事情的安排,应使我们的嬉游笑闹,我们的爱心和友谊,不致妨碍我们最终目标的最充分的实现。
主要目标观点的这种极端性质,常常由于拟议中的目标的模糊不清而被掩盖了起来。例如,如果把上帝看作是(他无疑必定是)一种道德存在,那么,敬事上帝高于一切这个目标并没有得到详细的说明,就是说,上帝的旨意并没有被显示清楚,也没有从自然理性中明确显示出来。在这些范围内,关于道德的神学理论也碰到了如何平衡原则和确定优先这些使其他观念同样受到困扰的问题。由于这里通常存在有争议的问题,由宗教伦理阐述的解决办法反而变得显而易见了。当然,如果把主要目标明确规定为实现某种客观目标,如获得政治权力或物质财富,那么作为这种目标的基础的狂热和残暴就变得—目了然了。人类的善是各不相同的,因为自我的目标就是各不相同的。虽然使我们的所有目标从属于一个目标,严格说来并不违反合理选择原则(无论如何并不违反那些计算原则),但那样做仍然会使我觉得是不合理性的,或者更可能是疯狂的。自我的形象被损坏了,由于次序的缘故,自我转而为它的一个目标服务了。
第84节作为一种选择方法的享乐主义
对于享乐主义,历来都从两个方面来解释:或者是主张唯一的固有的善就是快感,或者是一种心理学命题,即个人极力争取的唯一的东西就是快乐。然而,我打算从第三个方面来理解享乐主义,即把它看作是努力实现经过审慎考虑的主要目的观。它试图表明合理的选择何以始终是可能的,至少在原则上是可能的。即使无法做到这一点,但由于它有助于说明功利主义与契约论之间的差异,我也要对它略加研究。
我以为,享乐主义者的推理如下:首先,他认为,如果人类的生活是由理性指导的,那就必定存在某种主要的目标。要权衡我们的各种对立的目标,除了把它们看作是达到某种更高目标的手段,更无其他合理办法。其次,他把快乐狭隘地理解为快感。作为感受和知觉的一种属性,快乐被认为是迟早会起到主要目标的作用的唯一可能的东西,因此它本身也就是唯一美好的东西。由此看来,直截了当地提出只有快乐才是好的,并不是由于认为它是一种基本原则,也不是由于认为它符合我们深思熟虑的价值判断。相反,只是由于某种排除过程,才有了快乐就是主要目标这种提法。假定合理选择是可能的,那么这种目标也必定存在。同时,这种目标不可能是幸福或任何客观目标。一方面为了避免走迂回曲折的道路,另一方面为了防止残暴狂热的行动,享乐主义者于是转向内省。他发觉,最终目标就是可以通过内省来认知的知觉或感受的某种明确属性。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假定,快乐可以被直接规定为就是知觉和感受通常都有的那种属性,而在其他条件相等时,我们对这些知觉和感受都持有一种赞赏的态度,并希望予以延长。因此,为了举例,也可以说快乐就是嗅玫瑰花、吃巧克力、爱得到了回报等等感受共同具有的那种属性,推而广之,也就是与痛苦截然相反的属性。
因此,享乐主义者认为,一个有理性的人完全知道如何来确定自己的善:他会弄清楚在可以供他选择的所有计划中,哪种计划有可能实现快乐对痛苦的最大差额。这个计划规定了他的合理选择,即规定了安排他的互相竞争的目标的最佳方式。这时,计算原则只起了无足轻重的作用,因为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同质的,因而作为实现快乐这一目标的手段,它们都是可比的。当然,某些不确定因素和缺乏知识也会使这种估计受到影响,从而通常只能作出最粗浅的估计。然而,对享乐主义来说,这不是一种实际困难:重要的是,最大限度的快乐产生了一种明确的关于善的概念。现在据说我们认出了这唯一的东西,对这个东西的追求,使我们的生活得到了合理的形式。主要是由于这些原因,西奇威克才认为快乐必定是能够指导审慎思考的唯一合理的目标。
重要的是要注意两个问题。首先,把快乐看作是感受和知觉的一种特有属性,也就是把它看作是可以作为计算基础的一种固定的尺码。如果把快乐感受的强度和持续时间作为计算的标准,那么,就可以在理论上作出必要的计算。这种享乐主义方法提供了一种第一人称的选择方法,这是关于幸福的标准所不能做到的。其次,把快乐看作主要目标并不意味着我们具有任何特殊的客观目标。我们在最丰富多采的活动中和在追求各种事物中找到了快乐。因此,以获得最大快感为目标似乎至少可以防止出现狂热和残暴,而同时又仍然为第一人称的选择规定了一种合理的方法。此外,对享乐主义的这两种传统的解释,现在可以容易地予以说明了。如果快乐的确是唯一的目标,而追求这种目标又使我们能够发现合理的计划,那么,毫无疑问,快乐似乎就是唯一的固有的善,这样,我们就可以按照合理审慎的条件来作出论证,从而得出享乐主义原则。心理学上的一种不同的享乐主义于是也随之而来:因为尽管认为合理的行动可能始终是有意识地以快乐为其目标这种说法过甚其词,但在任何情况下,快乐都是由旨在最大限度地提高快感的净差额的活动计划来调节的。由于追求快乐产生了唯一合理的审慎思考的方法这种论点导致了人们更为熟悉的解释,所以它就似乎成了享乐主义的基本概念。
享乐主义似乎显然并不能规定合理的主要目标。我们唯一需要指出的是,如果人们一定要以一种相当明确的方式来看待快乐,使快乐的感受者能够对它的强度和持续时间进行计算,那么,把它看作是唯一合理的目标,就似乎不再是合理的。当然,偏爱感受或知觉的某种属性甚于其他一切,同最大限度地增加一个人对别人的权力或增加一个人财富的欲望一样,是不均衡的和不近人情的。毫无疑问,正是由于这个缘故,西奇威克才不愿承认快乐是一种特殊的感觉属性;但是,如果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快乐可以用作对诸如知识、美和友谊这些理想价值进行相互比较的最后标准,那么他大概也会承认这一点的。
此外,还有一点是,除了具有强度和持续时间这些数量尺度的快乐外,还有一些不同的本身不可比的快感。如果这些快感发生了冲突,我们应该怎样来使它们保持平衡呢?我们是否要去选择一种短暂的然而强烈的快乐感受,而不应去选择另一种不那么强烈但时间较长的快乐的感受呢?亚里士多德说,善良的人在必要时可以为他的朋友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因为他宁愿得到一种短暂的强烈的快乐,而不愿得到一种长期的不那么强烈的快乐,他宁愿过十二个月的伟大生活,而不愿过许多年的平凡生活。但他是如何作出这个决定的呢?此外,正如桑塔亚纳所指出的那样,我们必须确定快乐和痛苦的相对价值。皮诗拉克说,一千种快乐抵不上一种痛苦。他这样说就是采用了一种把快乐和痛苦相比较而又比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都更为基本的标准。这个决定一定要由本人亲自来作出,他必须把他的现在和未来的全部倾向和欲望都考虑进去。显然,我们仍然没有比审慎的合理更前进一步。在这类主观感觉的范围内,目标的多重性问题又一次出现了。
有人可能会提出异议说:这些问题在经济学和决策理论中已经解决了。但这种论点完全是出于误解。例如,需求理论假定,消费者的选择符合各种各样的规定:他们对全部选择办法规定了一套完整的次序,从而表现了凸集和连续等等特性。根据这种假定,就可以看出存在某种功利数函,这个函数是与这些选择相一致的,就是说,只有在被选定的办法的函数值更大时,才会选择这个办法而不选择另一个办法。这个函数说明了个人的选择,就是说,假定他的选择符合某些规定,他事实上会选择什么。这个函数根本没有说明个人是怎样一开始就按照一种合乎逻辑的次序来安排自己的决定的,显然也不能说它就是某个人可以合理采用的第一人称的选择办法,因为它只不过是记录了他的审慎思考的结果而已。经济学家猜想,可以由有理性的个人所作出的选择来予以满足的那些原则,最多只能作为指导方针提出,供我们在作出自己的决定时考虑。但是如果这样来理解,这些标准恰恰就是合理选择原则(或与其相类似的原则),于是我们又一次回到审慎的合理这个问题上来了。
因此,不存在任何只要追求就能符合我们深思熟虑的价值判断的主要目标,这似乎是无可争辩的。关于实现某个合理的生活计划的兼容目标,是完全另外一回事。但是,享乐主义不能提供某种合理的选择方式,这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维特根斯坦指出,为了说明我们怎样区别记忆与想象、信念与假定等等而为其他精神活动规定某些特殊的感受,这是一个错误。同样,认为某些快感可以规定一种计算单位,用以说明合理审慎的可能性,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无论是快乐还是任何其他的明确目标,都不可能起到享乐主义者可能赋予它的作用。不过,一些哲学家一直假定,特殊的感受是存在的,并且由于种种不同原因,指导着我们的精神生活。因此,尽管指出享乐主义使我们一无所得这一点似乎是一件简单的事,但重要的是要弄清楚为什么一个人会不得不采取这种不顾一切的手段。我业已指出了一个可能的原因,这就是在确定我们的善时打算缩小纯粹的优先选择范围的欲望。在目的理论中,关于善的观念的任何模糊不清都被转移给了正当观。因此,如果个人的善是完全应由个人自己来决定的事,那么,在一定范围内,对正当的事也应如此。但是,人们自然会认为,正当的事并不完全是一个选择问题,于是,一个人就试图去找到某种明确的关于善的观念。
然而,还有另一个理由:目的论需要一种把不同个人的不同的善加以比较的方法,以便能够最大限度地提高总体善。怎样才能作出这些估计呢?即使某些目标是用以组织个人单独采用的计划,但它们还不足以对某种正当观作出规定。因此,对快感的标准进行内省,似乎是要在许多人中间找到一种共同标准,也可以说一种在人与人之间通用的东西,以便用它来对社会安排作出规定。如果人们业已认为这个标准就是每一个有理性的人的目标,那么,上述意见就更有说服力了。
我的结论并不是说,为了提出一种合乎逻辑的理论,目的论就非得成为某种享乐主义理论不可。向这方面的发展看来确实是某种自然的趋势。人们也许会说,只要目的论试图提出一种明确而切实可行的道德推理方法,享乐主义就表明在向目的论变化。享乐主义的缺陷反映了无法规定一种适当的应予充分重视的明确目标,这就表明,目的论的结构完全被误解了:它们被认为从一开始就错误地把正当同善联系在一起。我们不应企图首先指望由独立规定的善来决定我们的生活方式。首先揭示我们的本性的不是我们的目标,而是我们可能会承认的原则,因为正是这些原则决定了形成这些目标的背景条件和追求这些目标的应有方式。自我优先于它所确定的目标;即使是一个主要目标也必须从无数的可能有的目标中去选择。审慎的合理是无法超越的。因此,我们应该把目的论所提出的正当和善的关系颠倒过来,而把正当看作优先于善。这样反其道而行之,道德理论于是就得到了发展。现在,我打算根据契约论来说明最后的这些论点。
第九章 正义的善-3
第85节自我的统一
前面讨论的结果是,可以用来合理地作出我们的全部选择的某个目标是不存在的。一些重要的直觉主义因素参与了对善的决定,而在目的论中,这些因素必然要对正当产生影响。传统的功利主义者试图用享乐主义理论来避免这种结果,但完全无济于事。然而,我们不能就此止步;我们必须对这个享乐主义力图回答的选择问题找到一种积极的解决办法。这样,我们又一次面临这样的问题:如果决定适当的目标模式的单一目标是不存在的,那么,怎样才能真正找到一种合理的生活计划呢?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就有了,这就是:一个合理的计划就是按照关于善的全面理论的规定可能会以审慎的合理去选择的计划。在契约论的范围内,这个答案是否就完全令人满意,享乐主义无法解决的问题是否就不存在,这仍是有待证明的。
我已经说过,道德人格表现为两种能力:一是具有某种关于善的观念的能力,一是具有某种正义感的能力。第一种能力的获得表现在合理的生活计划。第二种能力的获得表现在按照某些正当原则办事的规定性欲望。因此,一个道德的主体就是一个具有他所选定的目标的主体,他的基本选择就是使他能够设计某种生活方式的条件,而只要环境许可,这种生活方式就充分表现他作为一个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的本性。这种人格的统一清楚地表现在他的计划的连贯性中,这种统一的基础就是按照符合他的正当和正义感的方式,采用合理选择原则的更高层次的欲望。当然,一个人的目标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逐步形成的;但他能够以正义所允许的方式制定并执行某种生活计划,从而形成他的自我统一。
主要目标观的显著特征,是它假定实现自我统一的方式。例如,按照享乐主义,自我之所以成为自我,是通过努力在其心理范围内最大限度地提高快感的总量。一个有理性的自我必须以这种方式来实现自已的统一。既然快乐就是主要目标,那么,个人对待自己的各个方面就都是没有差别的,他把自己的精神和肉体的自然资产,甚至自己的自然倾向和自然感情,都看作是获得快感的众多手段。此外,他以快乐为目标不在快乐本身;而仅仅是以实现自我统一的快乐为快乐。应该予以促进的究竟是他的快乐还是别人的快乐,这一点引起了又一个问题,但只要我讨论的只是一个人的善,这个问题就可以撇开不谈。但是,一旦我们考虑的是社会选择问题,具有享乐主义形式的功利主义原则就是完全合乎自然的。如果任何一个人必须通过寻求快乐这个主要目标来安排他的审慎思考,并且不能以任何其他方式确保自己作为有理性的人的资格,那么,许多人似乎就应该齐心协力,争取通过最大限度地提高这个集体的快感来安排他们的集体行动。例如,单独一个圣徒要为上帝的荣誉服务,同样,一个圣徒团体的所有成员也应通力合作,去做为实现同一目标所必须做的一切。个人与社会情况的差别在于:自我的手段,即它的精神和肉体的能力以及他的情感和欲望,被放进了一种不同的范围。在这两种情况下,这些手段都是为这个主要目标服务的。但如为了同他们合作而依靠其他现存的手段,那么,应该最大限度地予以提高的,就是自我的快乐或社会团体的快乐。
此外,如果导致作为一种第一人称选择理论的享乐主义的同样考虑也适用于正当理论,那么,功利原则看来就是很有道理的。让我们首先假定,幸福(以快感为其定义)是唯一的善。这样,甚至直觉主义者也会承认,至少从表面上看,它是最大限度地提高幸福的正当原则,如果说,起支配作用的不只是这个原则,那么大概也有应该给予一定重视的诸如分配之类的其他某个准则。但是,要靠什么样的社会行为为主要目标来使这些标准取得平衡呢?如果对正当的判断应该是经过认真考虑的,而不是任意作出来的,那就必定会存在这种目标,因而功利原则也就似乎明确地规定了所要求的目标。没有别的原则具有对正当行为的最终目标作出规定所需要的特征了。我认为,从根本上说,正是这种推理构成了穆勒所谓的功利验证的基础。
不过,按照正义即公平理论,正当优先和康德的解释提出了一种完全相反的观点。要了解这一点,我们只有重温一下原始状态的特征和被选定原则的性质。各方认为,自我的基本方面是道德人格,而不是感知快乐和痛苦的能力。他们不知道人们的最终目标是什么,而各种主要目标观又都遭到了抛弃。因此,他们不会想到要去接受具有享乐主义形式的功利原则。各方同意这个准则,除为了充分重视其他任何特殊目标外,更无任何其他原因。他们把自己看作是能够选择而且也确实选择了自己的最终目标的人(始终是多数)。正如某一个人应该根据所获得的全面知识(这里不加任何限制)去选定自己的生活计划一样,许多人也应该在一种使他们作为道德的主体而得到完全平等的代表权的地位中决定他们的合作条件。各方在原始状态中的目标就是确定正义的和有利的条件,使每一个人都能够形成他的自我统一。他们对自由权以及对公平利用自由权的手段的重大兴趣,表明他们把自己首先看作是具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同等权利的道德的主体。因此,他们才认可在情况许可时把正义的两个原则按照序列来安排。
现在,我们必须把这些看法同我们一开始就谈到的选择的不明确性问题联系起来。这里的主要概念是:在正当优先的情况下,我们就在一定的范围内对我们的关于善的观念作出选择。正义原则及其在社会形态中的实现,为我们的审慎思考规定了范围。正当观业已形成了必要的自我统一。此外,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这种统一对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每一个由其合理计划产生的关于善的观念,是更全面的计划的一个从属计划,而这个更全面的计划,则对作为若干社会联合之一的社会联合的团体进行管理。具有不同规模和不同目标的许多团体,按照普遍的正义观来互相适应,它们提出了经过无数个人有时是若干代人的发展和检验的明确理想和生活方式,从而使作决定简化了。因此,我们制定自己的生活计划并不是从头开始;在我们对计划的构架和固定轮廓并无所知时,并不要求我们从无数的可能性中去选择。因此,尽管没有用来确定我们的善的任何规则系统,没有第一人称的选择方法,正当和正义优先也对这些审慎的思考作了可靠的限制,使它们变得更易于把握。既然基本权利和自由权已经牢固地确立,我们的选择就不可能改变我们对彼此的要求。
如果有了正当和正义优先,关于善的观念的不明确性所带来的麻烦就会少得多。事实上,导致利用主要目标概念的目的论的各种考虑失去了它们的意义。首先,选择中的纯粹优先因索虽然并未消除,但仍然要受到现有的关于正当的限制。由于人们对彼此的要求没有改变,这种不明确性就比较无害。此外。在正当原则所许可的范围内,除了审慎合理这个标准外,不需要再有其他任何关于正确的标准。如果一个人的生活计划符合这个标准,如果他成功地执行了这个计划,并且发现值得这样去做,那就没有理由说,如果他已经做的是别的什么事,那本来可能会更好。我们不应简单地假定,我们的合理的善是以独特的方式确定的。从正义理论的观点看,这种假定是不必要的。其次,我们不必为了规定一种明确的切实可行的正当观而超越审慎合理的范围。正义原则具有明确的内容,赞成正义原则的论据仅仅利用了关于善的不全面的说明及其关于基本善的说明。正义观一旦确立,正当优先也就为正义原则的优先提供了保证。因此,使主要目的观变得对目的论有吸引力的两种考虑,在契约论中都是不存在的。这就是改变结构的结果。
前面在介绍康德对正义即公平的解释时,我曾经提到,有一种认识以为,对正义原则的意见一致的条件,甚至适合于表示单一自我的本性(第40节)。这种意见乍看起来是荒谬的。这种对意见一致的要求怎么会不成为一种限制呢?一个理由是,无知之幕保证了每一个人都以同样的方式进行思考,因而这个条件理所当然地得到了满足。但更进一步的解释是,契约论具有一种完全不同于功利主义理论的结构。按照功利主义理论,每一个人在掌握了全面知识的情况下,毫无阻碍地制定自己的合理计划,于是社会就着手最大限度地求得由此产生的所有计划的总合实现。另一方面,按照正义即公平理论,所有的人事先都商定了他们对彼此的要求赖以得到解决的原则.因此,这些原则得到了绝对优先的地位,从而使它们毫无疑问地支配社会体制,并使每一个人按照它们来制定自己的计划。恰巧不妥当的一些计划必须修正。于是,根据每个人的计划都共同具有的某些基本结构特征,这种事先的集体协议就建立起来了。作为一个自由而平等的道德的主体,这个自我的本性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相同的,而合理计划在基本形式上的相似性也表明了这一点。此外,社会就是若干社会联合中的一个社会联合这个概念也表明,一个团体的成员都有彼此相同的本性:我们把别人所做的事看作是我们本来也可以做的但却由他们为我们做了的事,并且把我们所做的事也同样看作是为他们做的事。由于这个自我在许多自我的活动中得到了实现,符合可能得到所有人赞同的原则的正义关系,就最适于表现每一个自我的本性。这样,意见一致这个条件最后就同人们作为一种社会联合中的成员去寻求共同价值这个概念联系了起来。
有人可能认为,只要正义原则得到了优先地位,就会有一种终究要对我们的生活起组织作用的主要目标。但是,这种看法是建立在误解的基础上的。当然,正义原则在词汇序列上优先于功利原则,而正义的第一个原则也优先于正义的第二个原则。结果,一种决定变革方向和改革努力的理想的社会秩序观就建立了起来(第41节)。但是,正是关于个人责任和义务的那些原则规定了这种理想对人们的要求,但这些原则并没有使这种理想去支配一切。此外。我也一直认为,这个拟议中的主要目标属于目的论范畴,而在目的论中,对善的规定本来就是和正当毫不相干的。这种目标的作用一部分是要使正当观变得相当明确。在正义即公平理论中,是不可能有这个意义上的主要目标的,而且,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为此目的也不需要这样一个目标。最后,按照目的论对主要目标的规定,这种目标即使到最后也是决不可能实现的,因此,不要提出主要目标这个训诫是永远适用的。这里可以回顾一下前面的意见,即为什么功利原则事实上对词汇序列不适用:除了在特殊情况下关系遭到了破坏,后来的标准永远不会起什么作用。另一方面,正义原则体现了或多或少的明确的社会目标和限制(第8节)。一旦我们实现了某种体制结构,我们就有权在它的安排所许可的范围内确定和追求我们的善。
根据这些看法,目的论与契约论之间的差异就可以用下面的直觉方法来表达;目的论把善局部地规定为一种多少具有相等性质或属性的经验,同时把它看作是应该在某个总量的基础上再最大限度地予以提高的某个外延量;而契约论则与此不同,它指出了正当行为的一系列越来越明确的结构形式,而每一个形式都被包含在前面的一种形式之中,它就是以这种方式,从一种适用于整个结构的普遍基础上,越来越明确地确定这个结构的各个部分。享乐主义的功利主义是第一种方法的典型例子,并以有说服力的简明性证明了这一点。正义即公平理论则为第二种可能性提供了例证。这样,四阶段顺序(第31节)就提出了一种关于安排和规定的次序,以便分几步建立一种关于原则、标准和规则的层次结构,如果能始终如一地应用并坚持这些原则、标准和规则,最后就会得到一种适用于社会行动的明确结构。
不过,这个序列的目的不是要对行为作出完备的规定。相反,这个概念是要提出个人和团体可以自由地促进自己的目标以及审慎的合理性可以自由发挥作用的大致范围,不管这种范围是多么模糊不清。这种大致性最后应能逐步缩小,就是说,越是向前,那些没有得到说明的情况就变得越来越不重要。这一指导整个结构的概念,就是原始状态的概念和康德对这种状态的解释:这个概念本身包含了一些因素,这些因素挑出了每个阶段的有关知识,并按照现存社会的各种偶然情况作出一系列的调整。
第86节正义感的善
既然我们已经讨论了正义理论的各个部分,对一致性的论证也就完成了。只要把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各个方面结合起来,并从适当的背景来观察它们就可以了。关于正义和好的概念是同一些性质不同的原则联系在一起的,因此,所谓的一致性问题,也就是这两类标准是否相合的问题。更准确地说,每一个概念及与其相联系的原则,规定了一种可以用来评价体制、行动和生活计划的观点。正义感就是应用正义原则和按照正义原则,亦即按照正义观点来行动的一种实际欲望。因此,应该确认,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的人认为他们的正义感就是他们的生活计划的支配力量,这是合理的(按照关于善的不全面理论的规定)。仍然需要证明的是,采纳正义的观点并接受这种观点指导的倾向,是符合个人的善的。
这两个观点是否一致,这可能是决定稳定性的一个关键因素。但是,即使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一致也并不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当然,在原始状态中选择正义原则的合理性是不成问题的。要作出这种决定的论据已经提出;如果它是正确的,那么,从一种相当普遍的观点来看,正义的体制总的来说就是合理的,是符合每一个人的利益的。每一个人敦促别人支持这些安排,并履行他们的责任和义务,这同样是合理的。问题是,从对知识没有限制的不全面理论来看,采纳正义观点这种具有支配力量的欲望,是否符合一个人本身的善。我们很想知道这种欲望实际上是合理的;因为对一个人是合理的,对所有的人也就都是合理的,这样,不稳定的倾向也就不会存在了。为了更准确起见,试研究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的任何特定的个人。我假定,他知道体制是正义的,别人都具有(并将继续具有)同他一样的正义感,因而他们遵守(并将继续遵守)这些安排。我们希望证明的是,根据这些假定,一个人按照不全面理论的规定来确认他的正义感,这是合理的。这样做的生活计划是他对自己的同伴的同样计划的最好回答;对任何一个人是合理的,对所有的人也就都是合理的。
重要的是不要把这个问题同向一个利己主义者证明应该做一个正义的人这个问题混为一谈。一个利己主义者就是只信奉自己的利益观点的人。他的最终目标,他的财富和地位,他的快乐和社会声望等等,只与他自己有关。这种人也有可能正义地行动,就是说,去做一些一个正义的人可能会做的事;但只要他仍然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他就不可能为了正义的人所持有的那种理由去做这些事。如果他也会有这些理由,那他就不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了。在某些情况下,正义的观点和他对自己利益的观点也会使他采取同样的行动方针,但这只是巧合。因此,我不打算证明,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一个利己主义者也可能会按照正义感来行动;甚至也不打算证明,他可能会正义地去行动,是因为那样做可能最有利于促进他的目标。同样,我也不打算论证,一个利己主义者由于生活在一个正义的社会,可能会变得明智起来,从而抛弃自己的目标而幡然改悔,成为一个正义的人。相反,我们所关心的只是采用正义观点的这种固定欲望的好处。我假定,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成员都已有了这种欲望。但问题是,这种起支配作用的感情是否符合他们的善。我们不是根据某些观点来研究正义,或研究行为的道德价值;我们是在对采用某种观点这种欲望的价值,即正义本身的价值作出估计。我们评价这种欲望,决不能按照利己主义者的观点(不管这可能是什么观点),而应按照关于善的不全面理论。
我要假定,人的行动是由现有的欲望产生的,而这些欲望只能逐步地予以改变。我们决不可能在某个特定时刻决定改变我们的系统目标(第63节)。我们现在就是作为我们实际上这样的人来行动,根据我们现有的需要来行动,而不是作为我们本来可能成为的那种人来行动,也不是按照过去我们只要作出不同的选择而就可能有的那些欲望来行动。起支配作用的目标尤其要受到这种限制。因此,我们必须努力对我们未来相当长一段时期内的地位作出估计,以便预先决定要不要确认我们的正义感。我们不可能左右逢源。我们不可能保持某种正义感以及这样做所意味着的一切,而同时又随时准备去不正义地行动,以期这样做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某些个人利益。一个正义的人是有所不为的,而如果他太容易为外物所动,那毕竟是他本来就准备如此。因此,我们的问题只与那些具有某种心理和系统欲望的人有关。如果要求稳定不依靠这方面的明确限制,那显然是要求太高了。
不过,根据一种解释,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假定某个人具有一种有效的正义感,那么他也将会有一种遵守相应原则的起支配作用的欲望。关于合理选择的标准必须考虑这种欲望。如果一个人希望以审慎的合理来首先按照正义的观点来行动,那么这就是合理的。因此,在这种情况下,问题是无关紧要的:作为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成员,他们这种人尤其希望去正义地行动,而实现这种欲望是他们的善的一部分。如果我们按照正义优先的要求,获得了一种真正最后的有效的正义感,我们就会进一步地确认我们的生活计划,只要我们是有理性的,这个计划就会使我保持并鼓励这种感情。由于这个事实是众所周知的,第一种不稳定就不会存在,因而第二种不稳定也不会存在。如果我们想象,某个人重视他的正义感,只是因为它符合把他同关于善的不全面理论所规定的理由联系起来的其他说明,那么因此而发生的问题,也就是一致性的真正问题。我们不应该依靠纯粹自觉行动的原则(第72节)。因此,假定正义地行动的欲望不是一种最后的欲望,它不同于避免痛苦、不幸或冷漠的欲望,也不同于满足广泛兴趣的欲望。正义理论对正义感是一种要得到什么东西的欲望这一点提供了另外的说明;我们必须用这些说明来证明,一个遵守关于善的不全面理论的人事实上会认为这种感情对他的生活计划起了支配作用。
对这个问题的说明就到此为止。现在,我想通过重温一下已经提出的各种论点,来指出一致性的根据。首先,按照契约论的要求,正义原则是普遍的:它们说明了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成员共同具有的公认的道德信念(第32节)。我们所讨论的不是某个怀疑这些原则的人。根据假设,他和其他每个人一样,承认从原始状态的观点来看,这些原则是最佳选择(当然,这一点是始终值得怀疑的,但它引起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那么,既然假定别人也具有(并将会继续具有)某种有效的正义感,我们所假设的个人事实上就是在考虑一种假装具有某些道德感情的策略,而同时又一直准备好一有机会就为增进他的个人利益而充当一种只享受权利而不尽义务的人。由于正义观是普遍都有的,他就在考虑是否要采取一种蓄意欺骗和虚伪的手法,为了适合自己的目的,言不由衷地承认公认的道德观点。欺骗和虚伪是错误的,这一点我认为不会使他感到不安;但他将不得不认真考虑在心理上所付出的代价,因为他必须防患于未然,必须装模作样,同时他也必须考虑毕竟会有装得不像的时候。按目前情况说,在大多数社会里,这种伪装也许不需要付出很高的代价,因为体制的不正义和别人的司空见惯的卑鄙行为,使一个人自己的虚伪变得比较容易忍受;但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事情就没有那么便当了。
在正义地行动与自然态度之间有着某种联系(第74节),这一点证实了以上看法。考虑到正义原则的内容和道德心理学法则,希望公平地对待我们的朋友和希望施正义于我们所关心的人,同与他们在一起并对他们的损失感到难过的欲望一样,是这些感情的一部分。因此,假定一个人需要这些感情,那么设想中的策略大概就是只对那些与我们有着爱和同情关系的人施行正义,就是尊重我们所热中的生活方式。但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这种关系大大地扩展了,如果三个心理学法则是充分有效的,这种关系还要包括对体制结构的关系。此外,谁会由于我们的不公平而受到损害,这是我们一般无法选择的。例如,如果我们在纳税时进行欺骗,或者,如果我们找到某种方法来逃避我们对社会应尽的责任,那么,每一个人都会受到损害,我们的朋友和同事同其余的人一样都会受到损害。当然,我们也可以考虑把我们的一部分利益暗地里转让给我们特别喜欢的人,但这种事情既不可靠又很复杂。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实际关系不但扩大到了个人,而且也扩大到了社会结构,同时,我们也无法选择谁会由于我们的背信弃义而受到损失,因此,这就有充分理由去保持一个人的正义感。这样做就自然而又简单地使体制和个人得到了保护,并使我们欢迎新的更广泛的社会关系。
另一个基本考虑是这样的:从亚里士多德原则(及其附带作用)可以推定,参与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的生活是一种巨大的善(第79节)。这个结论不但决定于我们的本性的心理特征,而且也决定于正义原则的含义和它们在每一个人的计划中的优先地位。对契约观点的说明确定了这种关系。由于这种社会是诸种社会联合中的一种社会联合,它就在极大的程度上实现了人的各种形式的活动;同时,考虑到人的社会性,即我们的潜力和倾向远远不是一种生活所能表现的这一事实,我们依靠别人的合作努力,不仅是为了获得实现幸福的手段,而且也是为了实现我们的潜在能力。如果到处都取得了某种成就,每个人就都享有更大的富裕和更丰富多采的集体生活。但要全面地参与这种生活,我们就必须承认关于支配生活观念的那些原则,而这一点就意味着我们必须确认我们的正义感情。乐业必须敬业。把社会努力结合成某种社会联合的,是互相承认和接受正义原则;正是这种普遍的确认将认同关系扩及整个社会,从而使亚里士多德原则得以产生更广泛的效果。个人和集体的成就不再被看作仅仅是许多各别的个人的善。而如果不去确认我们的正义感,就会使我们变得目光短浅。
最后,还有一个与康德的解释有关的理由:正义地去行动,是我们作为自由而有理性的人希望去做的事(第4o节)。正义地去行动的欲望,以及表达我们作为自由的道德的主体的本性的欲望,最后表明简直可以说就是同一种欲望。如果一个人具有真诚的信仰,并对正义理论具有正确的理解,那么这两种欲望就同样驱使着他。它们都有按照完全相同的原则,即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选择的那些原则去行动的意向。当然,这种论点是以某种正义理论为基础的。如果这种理论不正确,这两种欲望实际上的一致性就不存在了。但是,既然我们所讨论的只是这种理论所描述的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这种特例,我们就可以假定,这个社会的成员对作为他们相互关系的基础的普遍正义观都有一种清楚的理解。
让我们假定,这些就是关于善的不全面说明主张保持一个人的正义感的主要理由(或有代表性的理由)。现在的问题是:这些理由是否是决定性的。这里,我们碰到了动机平衡这个人所共知的困难,这种平衡在许多方面与基本原则的平衡相类似。有时候,可以把一种理由的平衡同另一种理由的平衡加以比较来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如果第一种平衡显然赞成某个行动方针,同时,如果第二种平衡赞成这种选择办法的理由比较充分,而赞成其他选择办法的理由比较不充分,那么,第二种平衡肯定也会赞成这同一个行动方针。但要按照这种比较来论证,就必须以这些理由的排列结构为前提,而要使这种结构起一种基准点的作用,它显然要趋向某个方向,而不是趋向另一个方向。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不可能越过有条件的比较:如果第一种平衡赞成某种选择,那么第二种平衡也会如此。
正义原则的内容是作决定的关键因素,这一点现在是显而易见的了。一个人具有某种起支配作用的正义感是否符合他的善,这一点决定于正义对他的要求。正当和善的一致性是由用来规定其中每一个概念的标准决定的。正如西奇威克指出的那样,功利主义比常识更明确地要求在必要时为了所有人的更大幸福而牺牲个人的私利。它也比契约论严格,因为虽然超出我们的自然责任之外的仁慈的行为是良好的行为,并且博得了我们的尊敬,但也不是非要那样做不可。功利主义看来也许是一种更崇高的理想,但另一方面,它也可能会为了另一些可能已经比较幸运的人的更大幸福而认定某些人只能得到较少的福利和自由权。一个有理性的人在制定自己的计划时,可能会感到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应对这样严格的一个原则给予优先的考虑。这可能不但超过了他的同情能力,而且也危及他的自由。因此,不管在正义即公平理论中正当和善的一致性多么令人难以相信,但它肯定比以功利主义观点为依据更有可能产生。有条件的理由平衡是赞成契约论的。
下述疑虑提出了另一个多少有些不同的论点。这种疑虑是:虽然保持我们的正义感情的决定可能是合理的,但我们最后可能会由于这个决定而蒙受重大的损失,甚至会由于这个决定而遭到毁灭。我们已经知道,一个正义的人是有所不为的,这样,他在面对恶劣的环境时,可能宁愿去冒死亡的危险,也不愿施行不义。然而,尽管为了正义的缘故,一个人确实可能会失去生命,而另一个人可能会活得更久,但这个正义的人所做的事,从各方面看,都是他最希望去做的事;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并没有被已预见到的有可能出现的厄运所战胜。这个问题与爱的危险有共同之处;事实上,这完全是一个特例。彼此相爱的人,或对别人和对生活方式产生了强烈感情的人,同时也容易被毁掉:他们的爱使他们听任不幸和别人的不正义行为的摆布。朋友和情人冒着很大的风险去互相帮助;家庭的成员也自愿地这样去做。他们如此心甘情愿,和任何其他倾向一样,都是他们的感情使然。一旦我们爱上了什么,我们就有了弱点:正在爱着却又随时准备考虑是否应该爱,这种情况是不存在的,事实就是如此。可能产生最少伤害的爱,不是最好的爱。如果我们爱了,我们就是接受了伤害和损失的危险。根据我们对可能的生活道路的一般知识,我们认为这些风险并没有大到使我们不再去爱。即使会发生什么不幸,我们也会知道有所趋避,并对那些图谋制造不幸的人进行抵制。如果我们在爱,我们就不会为我们的爱感到后悔。如果按照世情,这些情况对爱是适用的,或是经常适用的,那么,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它们对爱似乎是更加适用的,从而对正义感也是适用的。在一个其他人也都是正义的社会里,我们的爱使我们主要受天然的不测事故和环境的偶然因素的影响。对于同这些感情相联系的正义感情来说,情况也类似。如果在目前情况下把使我们确认我们的爱的理由平衡当作一种标准,那么,一旦我们逐渐成熟,我们就似乎应该准备在一个正义的社会的比较有利的条件下保持我们的正义感。
表达我们作为道德的主体的本性的这种欲望的一个特征,使这个结论更加有力。除了自我的其他一些倾向外,还有个对程度和范围作选择的问题。我们的欺骗和虚伪的策略不必是全面系统的;我们对体制和对别人在感情上的联系可强可弱,我们对更广泛的社会生活的参与程度也可大可小。这里存在的是可能性的一种连续统,而不是要么全有要么全无这样的一种决定,虽然为了简明起见,我在相当多的地方都用了这种说法。但是,只有在认为正当和正义原则具有第一优先的地位并按它们来行动时,表达我们作为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的本性这种欲望,才能得到实现。这是决定性条件所产生的结果:既然这些原则是具有支配作用的,那么,按这些原则来行动的欲望,只有在它对其他欲望同样具有支配作用的情况下才能得到满足。正是根据这种优先选择来行动,才表明了我们不受偶然事件的影响。因此,为了实现我们的本性,我们只有为保持我们的正义感作好打算,把我们的正义感看作是对我们其他目标的指导。如果这种感情受到损害,并在同其他目标相比较时把它看作不过是其余的欲望之一,那么它就不可能得到实现。它是一种首先以某种方式表现自己的欲望,即在其自身中包含其自己的优先的一种努力。可以制定一个计划,使每一种目标都能在计划中有其地位,从而使其他目标也能得到实现,因为这些目标的实现,可以不依赖于它们在序列中的地位。但对正当和正义感来说,情况就不是如此;所以,错误地去行动,常常容易引起由于我们的起支配作用的道德感情遭到挫伤而产生的犯罪感和羞耻感。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实现我们作为一个自由而有理性的人的本性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要么全有要么全无的问题。相反,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表达了我们的本性,这决定于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始终如一地按照作为最后的支配因素的正义感来行动。我们决不能按照一种把我们的正义感看作不过是同其他欲望一样的计划来表达我们的本性。因为这种感情表明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而损害这种感情不会使自我取得自由的支配,而只会听命于世界上的偶然和意外事件。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也必须提一提。假定即使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也会有这样的一些人,对他们来说,确认自己的正义感并不是一种善。从他们的目标和需要以及他们本性的特点来看,对关于善的不全面说明所规定的理由,并不足以使他们保持这种起支配作用的感情。有人认为,要把正义作为一种美德如实地向这些人推荐是不可能的。如果原定这种推荐意味着合理的根据(由不全面的理论确定)向他们各个个人建议采纳这个方针,那么上述看法无疑是正确的。但是,这就又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即那些确实确认自己的正义感的人,在要求这些人遵守正义体制时是否在不正义地对待他们。
不过,遗憾的是,我们还不能恰当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有某种关于惩罚的理论。而关于正义理论的这一部分,我一直言之甚少(第39节)。我曾经假定,人们会严格遵守任何可能会得到选择的正义观,然后我又考虑了在所提出的一系列的正义观中,哪一种正义观可能会得到采纳。然而,我们几乎可以同讨论非暴力抵抗问题(即部分服从理论的另一部分)一样来进行推理。因此,如果坚持任何得到一公认的正义观要完全出于自愿,这种坚持就是不彻底的。那么,在什么条件下,原始状态中的人才会一致赞成可以运用起稳定作用的惩罚手段呢?他们会不会坚持认为可以要求一个人按照关于善的不全面理论的规定仅仅去做符合他自己利益的事呢?
从整个契约论来看,他们不会这样去做,这似乎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这种限制事实上就等于是普遍的利己主义,而我们知道,利己主义是要被否定的。此外,从集体来说;正当和正义原则是合理的;其他每一个人也都遵守正义的安排,这是符合每一个人的利益的。而且,对正义感的普遍确认。还是一种巨大的社会资产,它为互相信任奠定了基础;使所有的人一般都能从中得到好处。因此,在赞同为稳定某种合作安排而规定的惩罚时,各方接受了对自我利益的同样限制、这称限制是他们在选择正义原则时首先予以承认的。在根据业已考虑的理由而赞同这些原则之后,假定对平等自由权和法治的限制得到适当的承认(第38-39节),那么为了维护正义的体制而规定必要的措施就是合理的。那些认为打算正义地行动不符合自己的善的人,是无法否认这些论点的。对他们来说,正义的安排并不完全符合他们的本性;因而在某惟情况相等时,如果他们竟会确认自己的正义感,他们可能会更加不幸,这一点当然也是事实。但是,在这里,人们只能这样说:他们的本性还是他们的不幸。
因此,主要的问题是,为了证明某种正义观是正确的,我们无需认为,每个人不管有什么能力和欲望,都有充分的理由(由关于善的不全面理论规定的理由)来保持他的正义感。因为我们的善决定于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具有和可能具有什么样的需要和愿望。甚至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有许多人并不认为正义感是符合他们的善的;但是,如果真的如此,那么有利于稳定的力量就比较弱。在这种情况下,惩罚手段在社会制度中就会发挥大得多的作用。一致性越少,在其他条件相等时,产生不稳定及其伴随的不幸的可能性就越大。然而,这丝毫不影响正义原则的集体合理性;人人遵守这些原则,仍然是符合每个人的利益的。至少,只要这种正义观没有不稳定到使其他某种正义观可能变得更为可取,上述说法就是成立的。但是,我一直试图指出的是,在这一点上,契约论要比与它相对立的理论高明,因而无需重新考虑在原始状态中对原则的选择。事实上,只要对人的社会性予以合理的解释(通过对如何获得正义感的说明以及社会联合概念来作出这种解释),正义即公平观就似乎是一种相当稳定的观念。把正当与善配合起来,就可以消除囚犯的那种普遍的两难处境的危险。当然,在正常情况下,普遍的知识和信任始终是有缺陷的。因此,即使在一个正义的社会里,为了确保遵守而承认某些限制性的安排是合理的,但这些安排的目的也是为了保证公民的互相信任。人们很少会去运用这些机制,而这些机制也只构成社会安排的一个次要部分。
我们关于正义即公平观的稳定性问题的这个相当冗长的讨论,至此告一结束。唯一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一致性使我们能够完成运用关于好的规定的程序。首先,我们可以这样说: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里。做一个好人(尤其是具有某种有效的正义感的好人),事实上是符合这个人的善的;其次,这种社会是一个好的社会。第一个论断是根据一致性得出的;第二个论断之所以有效,是因为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具有可以根据这两个相关观点合理地向一个社会要求的那些属性。因此。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符合正义原则的要求,而从原始状态的观点看,这些原则从集体来看是合理的;而从个人的观点看,把普遍的正义观确认为一个人的生活计划的支配因素,这种欲望是符合合理选择原则的。这些结论有助于说明共同的价值,而在得出这些结论时,我对正义即公平观的说明也就大功告成了。
第87节关于理由的结论
我不打算对正义理论的说明进行总结,而是想就我所提出的论据最后再说几句话。既然我们考虑的是整个概念,我们就能够大体上指出可以说有利于说明这个概念的那些情况。这样做将会澄清几个仍有疑问的问题。
哲学家们通常试图用两种方法之一来证明伦理学理论的正确性。有时,他们试图找到一些不证自明的原则,从这些原则可以产生相当一批标准和准则,用来说明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我们可以把这种理由看作是笛卡儿式的。它假定,可以把基本原则看作是正确的,甚至必然是正确的;然后,再用演绎推理把这种信念由前提变为结论。另一种办法(由于滥用语言而被称作自然主义)是利用假定的非道德概念来引进关于道德概念的规定,然后通过关于常识和科学的公认方法,来表明与所宣称的道德判断相配合的说法是正确的。尽管根据这种观点,伦理学的基本原则并不是不证自明的,但道德信仰的理由却没有造成任何特殊的困难。只要有了关于道德概念的规定,这些基本原则就能像关于世界的其他说明一样得到确认。
这两个关于理由的看法,我都没有采用。因为尽管某些道德原则看上去可能是自然的,甚至是显然的,但如认为它们必然是正确的,或者去说明这个看法究竟是什么意思,都存在着巨大的障碍。事实上,我始终认为,这些原则是有条件的,它们是在原始状态中按照一般事实而被选择的(第26节)。更可能的是,必要的道德实际情况决定于对采用原则所规定的条件;但实际上,最好似乎是把这些条件仅仅看作是一些合理的规定,最终要根据这些规定所归属的整个理论来评价。根本不存在人们可以合理地断言其为道德的必要而明确的条件或基本原则,从而也是最适于承担提出理由的责任的条件或基本原则。另一方面,所谓自然主义的方法,首先必须把道德概念和非道德概念区别开来,然后去为所作出的规定取得承认。要使这种理由为人所接受,必须先有关于含义的明确理论,但似乎并没有这种理论。总之,规定成了伦理学理论的主要部分,而它们反过来又需要证明。
因此,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把道德理论看作是完全同其他任何理论一样,同时适当地考虑苏格拉底的观点(第9节)没有理由去设想道德理论的基本原则或假定必须是不言而喻的,或道德理论的概念和标准可以用其他一些能够被证明为非道德概念的概念来代替。例如,虽然我一直主张,某件事是正当的或正义的,可以理解为这件事符合可能在原始状态中得到承认的有关原则,并且我们可以以这种办法用后一种概念来代替前一种概念,但是,这些规定是在这个理论本身的范围内提出来的(第18节)。我们并不认为原始状态观本身没有道德意义,也不认为它所引起的一系列概念在伦理上是中性的(策23节)。这个问题我干脆置而不论。我不曾把基本原则,或对这些原则的限制或规定,处理成似乎具有某些特征,而这些特征又使它们在证明某种道德理论方面具有一种特殊的地位。它们是理论的基本成份和手段,但其理由则有赖于整个概念以及这个理由在多大程度上符合并形成我们在反思平衡中深思熟虑的判断。正如我们在前面指出的那样,理由是许多考虑互为佐证的问题,是事事互相配合而成为一个合乎逻辑的观点的问题(第4节)。接受这个概念使我们能够置含义和规定问题于不顾,而去承担提出一种真正的正义理论的任务。
对这个理论的说明的三编,目的在于大致以下述方式使它们互为佐证,从而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第一编提出了理论结构的主要部分,并在关于这些概念选择的合理规定的基础上对正义原则进行论证。我强调了这些条件的自然性质,并说明了接受这些条件的理由,但这并不是说它们是不证自明的,或是为分析道德概念或伦理条件的含义所必需的。在第二编,我考察了正义规定的各种体制和正义为个人规定的各种责任与义务。目的始终是要表明,这个拟议中的理治比其他众所周知的理论更符合我们深思熟虑的信念的固定点,同时它也使我们以经过仔细考虑似乎是更令人满意的方式去修正和推知成们的判断。基本原则与特殊判断总的说来似乎是相当一致的,至少在和某些可供选择的理论相比时是如此。最后,我在第三编中进行了验证,以便弄清正义即公平观是否是一种切实可行的观念。这使我们不得不提出稳定性问题,以及所规定的正当和善是否一致的问题。这些考虑并没有规定一开始就要承认论证的第一部分中的某些原则,而是为这种承认提供论据(第81节)。这些考虑表明。我们的本性竟使最初的选择贯彻始终。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人是具有某种道德性的。
不过,有人可能会认为,这种理由碰到了两种困难。首先,它容易招致普遍的不满,认为它所依靠的不过是意见一致这个事实。其次,对于我所提出的论据,还有一种更具体的反对意见认为,这种理由所依靠的是原始状态中的各方会去选择的一批特定的正义观,同时,这种理由还假定,不仅人们在深思熟虑的判断方面是一致的,而且人们在其所认为的为选择基本原则所规定的合理条件方面也是一致的。可以说,在深思熟虑的信念方面的这种一致是始终在变化的,而且在一个社会(或其一部分)和另一个社会之间也是各不相同的。有些所谓的固定点可能实际上并不固定,每个人不会为了弥补也们现有判断的缺陷而接受同样的原则。不管是哪些正义观,也不管关于所谓对原则规定的合理条件有什么样的一致意见,都肯定或多或少地带有随意性。这种论点认为,为正义即公平观所提出的理由也无法避免这些限制。
对这种普遍的反对意见的回答是,所谓理由就是向那些与我们意见不一致的人提出的论据,或是在我们犹豫不决时向我们自己提出的论据。这种论据假定人与人之间或一个人的内心存在着观点的不一致,因而力求使别人或我们自己相信,作为我们的要求和判断的基础的那些原则是合理的。理由服从于理智,它的出发点是参加讨论的各方的共同一致的意见。要向某个人证明某种正义观是正确的,最好是根据我们双方都能接受的前提,向他证明这种正义观的原则,而这些原则所产生的结果最符合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的。因此,单纯的证明还不成其为理由。证明仅仅表示陈述的逻辑关系。但是,一旦出发点得到相互的承认,或者结论十分广泛而又令人信服,使我们相信它们的前提所表明的正义观是正确的,那么证明也就变成了理由。
因此,赞成正义原则的论据应该从某种意见一致出发,这是完全正确的。这就是理由的自然之道。然而,这些比较具体的反对意见又含有这样的意思,即论据的力量决定于所依靠的意见一致的特征,就此而言,这些意见又是正确的。这里有几点值得注意。首先,虽然应该承认任何可供选择的正义观都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带有随意性,但如把这理解为所有的正义观都是如此从而加以反对,那就错了。包括主要传统理论在内的一批正义观,就比忽略了较为明显的选择办法的一批正义观要少一些随意性。当然,如果指出正义原则仍然是一批得到系统评价的比较广泛的原则中的最佳选择,那么,赞成这些原则的论据就更加有力。我不知道能在多大程度上做到这一点。但我不相信正义原则(按照我的规定)对于似乎是一整批选择来说会是可取的观念(这里我假定,考虑到上限和其他限制,这类合理而切实可行的可供选择的正义观实际上是有限的)。即使我所提出的论据是正确的,那也只是表明,某种最后符合要求的理论(如果存在这种理论的话)看上去也会更像契约论,而不像我们所讨论的任何其他理论。严格说来,甚至这种结论也是无法证明的。
尽管如此,如果把正义即公平观和这些观念加以比较,被用到的这一批正义观完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们包括了来自道德哲学传统的一些有代表性的理论,而这个传统包括历史上对迄今为止似乎是更合理更切合实际的道德观的意见一致。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可能提出更多的正义观,从而在主要的正义观经受了一种更严格的检验的同时,为论证其正确性提供了一种更令人信服的基础。但这种情况我们只能预测。就目前来说,适当的办法就是努力重新提出契约论,并把它同一些熟知的可供选择的理论加以比较。这种办法不是随意的;我们只能沿着这条路前进。
说到关于对合理条件的意见一致的特殊困难,应该指出的是,道德哲学的目的之一就是在似乎不存在意见一致的地方去寻找意见一致的可能基础。它必须努力扩大现有的某种意见一致的范围,提出一些更具特色的道德观供我们考虑。合理的根据不是可以信手拈来的:必需去发现它们,适当地表现它们,而这有时要靠侥幸猜中,有时要靠指出理论要求。正是由于考虑到这个目标,对选择基本原则规定的各种条件就被集中到关于原始状态的概念中来了。这里的想法是,把足够多的合理限制集中成一个单一的观念,这样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在所提出的各种选择办法中。必有一种是最好的。我们希望看到发生这样的结果,即某种观点(在现时已知的那些观点中)是一种比较好的观点。大概这也是刚才谈到的意见一致所意想不到的结果吧。
同样,对体现在原始状态概念中的那一组条件,也不能不加以说明。可以认为这些条件是合理的,也可以把这些条件和道德原则的目的及其确立社会关系的作用联系起来。主张序列和决定性的根据以乎是相当清楚的。而且,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公开性可被解释为一种保证,使理由的论证过程能够贯彻始终(可以说达到了最大限度)。而不致产生不良后果。因为公开性承认,所有的人都可以向其他每一个人证明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如果他的行为被证明是正当的),而不会产生不利于自己的或其他令人不安的结果。如果我们认真地把关于社会联合和社会的概念看作是这些联合中的一种社会联合,那么公开性无疑就是一种自然的条件。这种条件有助于使人相信,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就是一种活动,就是说,这个社会的成员互相追随,互相了解,他们采纳了同一个起支配作用的观念;他们每一个人都以众所周知是人人赞同的方式,分享全体努力带来的利益。从互相承认社会的基本原则这一点来看。社会并没有被分隔开来。而且事实上。如果要使正义观和亚里士多德原则(及其附带作用)化为有约束力的行动,情况也必须如此。
当然,对道德原则的作用所作的规定并不是唯一的;对它可以作不同的解释。我们在这些原则中进行选择时可以看一看,在说明原始状态时,哪一个原则利用了最不充分的一组条件。这种意见的缺点是,虽然在其他条件相等时,较不充分的条件当然应该优先得到选择,但所谓最不充分的一组条件却是没有的。虽然不能说根本没有条件,但可以说是最起码的条件却是不存在的,而且这种条件也是不重要的。因此,我们必须去寻找一种有限制的最起码的条件,一组仍然使我们能够创立某种可行的正义理论的条件。我们应该这样来考虑正义即公平理论的某些部分。我已多次指出了对单独考虑的一些原则的规定的条件的最起码的性质。例如,关于互不关心的动机的假定,就不是一种过分苛求的规定。这种规定不仅使我们能够把正义理论建立在关于合理选择的一种相当准确的概念上,而且对各方也几乎没有提出什么要求:这样,所选定的原则就能够调整比较广泛而深刻的冲突,而这显然是一种迫切的需要(第4o节)。它还有另一个优点,就是把原始状态中表现为普通条件和无知之幕等等比较明显的道德因素分离出来。使我们能够更清楚地看到,正义是怎样要求我们超越对我们自身利益的关心的。
关于良心自由的讨论,最清楚地说明了关于互不关心的假定。这里,各方的对立是很严重的,但人们仍然可以指出,如果能够取得任何意见一致的话,那就是关于平等自由权原则的意见一致。同时,正如我们已经指出的那样,这个概念也可以扩大应用于道德原则之间的冲突(第33节)。即使各方认为他们在社会中确认了某种道德观(这种道德观的内容是他们不知道的),他们仍然可以赞成正义的第一个原则。因此,这个原则似乎在某些道德观点中占有一种特殊的地位;只要我们按照对某种切合实际的正义观规定的某些最起码的条件而假定存在相当广泛的差异,正义的第一个原则便规定了一种最大限度的意见一致。
现在,我想提一下几种反对意见,这些意见与提出理由的方法没有关系,而只与正义理论本身的某些特征有关。其中一种意见批评说,契约观点是一种狭益的个人主义理论。对于这个问题,前面的评论已经作出了回答。一旦关于互不关心的假定的意义得到了理解,这种反对意见似乎就是无的放矢。在正义即公平观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利用某种相当普遍的合理选择观,来重新提出并确立康德的论题。例如,我们发现,关于自律和道德法则的解释体现了我们作为自由而平等的有理性的人的本性;绝对命令也有与其相似的表现,正如关于不要把人仅仅当工具对待或甚至根本不要把人当工具对待的主张一样。此外,在最后一编里,正义理论说明社团价值这一点也被指了出来;这就使前面的一个论点得到了加强,这个论点就是,某种个人理想深深植根在正义原则之中,它为判断社会基本结构提供了一个阿基米德点(第41节)。正义理论的这些方面,从看上去好像是不考虑社会价值的一种不适当的理性主义观念开始而逐步展开。原始状态首先被用来确定正义的内容,也就是规定正义的原则。直到后来正义才被看作是我们的善的一部分,并同我们固有的社会性联系在一起。要估计原始状态这个概念的意义,不能靠集中注意力于它的某一个别特征,而是要像我经常指出的那样,只能靠建立在它的基础上的整个理论。
如果说,正义即公平理论比过去对契约论的所有说明都更令人信服,我认为,那是因为正如前面指出的那样,原始状态把相当明显的选择问题同广泛认为对采用道德原则所规定的适当条件统一在一个概念里了。这种原始状态把必要的明晰性和有关的道德约束结合了起来。一部分是为了保持这种明晰性,我才一直避免把任何伦理动机赋予各方。只要各方能够确定他们的利益,他们就完全根据似乎最能促进他们的利益的办法来作出决定。这样,我们就能够利用合理的审慎来选择这个直觉概念。然而,我们可以通过假定各方受到道德考虑的影响,来规定原始状态的伦理变化。如果有人反对说,原始协议这个概念在道德上可能不再是中性的,那就是一个错误,因为这个概念已经包含了某些道德特征,而且必须如此,例如,它包含了对原则规定的正式条件和无知之幕。我把对原始状态的说明加以简单的划分,使这些因素在对各方的说明中不会出现,虽然即使在这里也仍然可能会产生哪些可以算作道德因素和哪些不能算作道德因素的问题。没有必要去解决这个问题。重要的是应该以最简单、最令人信服的方法来说明原始状态的种种特征。
有时我也提到这种初始状态的某些可能发生的伦理变化(第17节)。例如,人们可以假定,各方坚持任何人都不得利用不正当的资本和偶然事件去谋利的原则,因此他们选择了一种可以减少自然不测事件和社会命运的影响的正义观。或者,也可以说,他们接受了一种关于相互关系的原则,这个原则要求分配安排应始终处于差益曲线的向上斜升部分。此外,某个关于公平自愿合作的概念,也可能使各方准备接受的正义观受到限制。没有任何先验的理由可以认为这些变化必然不那么令人信服,或这些变化所表明的道德限制必然不会那么广泛地得到共同遵守。而且,我们已经知道,刚才提到的那些可能性似乎确认了差别原则,为这个原则提供了进一步的论据。虽然我们没有提出这种观点,但它们无疑是值得进一步研究的。最重要的是不要去利用有争论的原则。例如,在原始状态中采用一条反对冒险的规则以否定平均功利原则,可能会使这种方法变得无用,因为有些哲学家一直力图从某些危险情况下适当的客观态度所产生的结果来推导出平均功利原则,从而证明这个原则是正确的。我们必须找到反对功利标准的其他论据:冒险是否适当是一个有争论的问题(第28节)。只有在原始协议的条件事实上得到了广泛的承认,或者能够得到广泛的承认时,原始协议的概念才会是有效的。
有人可能会争论说,还有一个缺点是,正义原则不是来自对人的尊重这个概念,不是来自对人的固有价值和尊严的承认。既然原始状态(按照我的规定)没有包含这个概念,至少不是明显地包含了这个概念,赞成正义即公平观的论据就可被认为是不正确的。然而,我认为,虽然只有在人们有了某种正义感,因而的确做到了互相尊重的情况下,正义原则才会是有效的,但尊重的概念或人的固有价值的概念不是获得这些正义原则的适当基础。需要予以解释的正是这些概念。这一情况类似于有关慈善的情况:如果没有正当和正义原则,慈善的目的和对尊重的要求就都是不明确的;它们必须以这些已经独立获得的原则为先决条件(第30节)。然而,一旦有了正义观,尊重的概念和人的尊严的概念就能得到一种比较明确的含义。除其他一些情况外,表示对人的尊重,还要靠用他们能够认为是正当的方式来对待他们。不仅如此,我们所依靠的原则,其内容是很清楚的。例如,尊重人就是承认他们具有一种建立在正义基础上的不可侵犯性,而这种不可侵犯性甚至整个社会的福利也是不能凌驾其上的。它所要认定的是:某些人失去自由并不因其他人享受到更大的福利而变得正当。正义在词汇序列中的优先地位,体现了康德所说的超过所有其他价值的人的价值。正义理论提供了对这些概念的一种说明,但我们不能从这些概念出发。如果要系统地说明我们关于尊重的概念和平等的自然基础,关于原始状态或某些类似推定的复杂问题就是无法避免的。
这些意见使我们想起了我们在一开始就提到的常识性信念,即正义是社会体制的第一美德(第1节)。我一直试图提出一种使我们能够理解和估价正义第一这种感觉的理论。正义即公平理论就是这种努力的结果:这个理论明确表达了这种意见,并加强了这种意见的普遍倾向。尽管它当然不是一种完全令人满意的理论,但我认为,它提供了功利主义观点的一种替代观点。而在我们的道德哲学中,长期以来始终是功利主义观点占据着突出的地位的。我一直努力把正义理论作为一种切实可行的系统理论来介绍,这样,关于最大限度地提高善的概念,就不会不适当地占据支配的地位了。对目的论的零敲碎打的批判,是不可能取得成果的。我们必须努力创立一种不同的观点,这种观点要同样具有明晰性和系统性的优点,但又能对我们的道德情感作出一种更具特色的解释。
最后,我们不妨提醒一下自己,原始状态的假设性质引起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会对原始状态感到兴趣?这是道德上的兴趣,还是别的什么兴趣?可以重温一下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包含在对这种状态的说明中的条件,是我们事实上所接受的条件。如果我们不接受这些条件,那么可以用我们有时介绍的那些哲学上的考虑来说服我们去接受。可以对原始状态的每一个方面都给予一种赞同的说明。因此,我们所做的就是把全部条件结合成一个观念,而我们通过适当的认真反思,随时都准备承认,在我们的相互行为中,这些条件是合理的(第4节)。一旦我们掌握了这个观念,我们就能够在任何时候按照规定的观点去看社会上的万事万物。只要按照某些方式来进行推理并遵循得出的结论办事就行了。这种观点并且是客观的,它表明了我们是自律的(第78节)。这种观点不是把所有的人合而为一,而是承认他们是不同的各别的人,它能使我们对别人不存偏见,即使他们不是我们同时代的人,而是属于许多世代的人。因此,从这种状态出发来看我们的社会地位,就是把它看作是几乎永恒不变的那种地位:应该不仅从所有的社会观点而且也从所有现世的观点来看待人的地位。永恒的观点不是现世之外的某个地方的观点,也不是超凡入圣的人的观点;相反,它是现世的每一个有理性的人都可以接受的某种思想和感情。不管他们是哪一代人,只要他们那样做了,他们就能把所有人的观点结合成一种安排,一起来提出一些起支配作用的原则。由于每个人都离不开这些原则,他们就可以按照自己的观点来予以确认。心灵的纯洁(如果能够达到的话)将会使一个人明察秋毫,并按照这种观点通情达理地、自我克制地去行动。
约翰·罗尔斯《政治自由主义》
导论一
本书内容如下:前三讲或多或少包括了我于一九八零年四月在哥伦比亚大学所作三次演讲的基本内容,它们经过较大修改后,曾以“道德理论中的康德式建构主义”为题发表在是年九月号的《哲学杂志》上。这距今已有十多年了,我又进行了重写和进一步修改。我以为它们较前清楚多了,但这并不是说它们现在就很明了。我之所以继续把它们称之为演讲而不是篇章,是由于它们原本就是以演讲形式发表的,而我试图保持一种确定的习惯性风格,虽未必能如愿以偿。
最初发表这些演讲时,我曾打算把它们与另外三篇补充性演讲一起付诸刊印。一篇是《作为主题的基本结构》(1978),此篇业已讲过并已刊行。另两篇是《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1982)和《社会统一与首要善》(1982),其时,这两篇也大致草就或接近完成。但当这三篇补充性演讲最后完成时,我发现它们之间或它们与前三篇演讲之间缺乏我所要求的那种统一性。于是,我又写了三篇我现在称之为政治自由主义的讲稿,开篇为《政治学的而非形上学的》(1985),其大部分内容已包含在本书的第一讲中,其续篇是《重叠共识》(1987)、《善的理念》(1988)和《政治的领域》(1989)。这后三篇经过较大修改后与首次在此发表的《公共理性》一起组成本书第二部分的三讲。
前六讲以这样一种方式相互关联:前三讲设定了政治自由主义在实践理性中的一般哲学背景,尤其是第二讲的第一、三、七、八诸节和整个第三讲,而后三讲则更详尽地设计出政治自由主义的几个主要理念:即重叠共识的理念;权利优先性的理念及其与诸种善理念的关系;公共理性的理念。现在,各讲之间以及它们与《正义论》的精神和内容之间均有了令人称心的统一性,一种由它们的标题即政治自由主义的理念所给定的统一性。
关于这最后一点,《正义论》的前言(第二至三段)已对该书的目的有大致提示。为简释其意,我一开始就解释道,在现代道德哲学发展的大部分时期内,英语世界里占支配地位的系统性观点一直是某种形式的功利主义。个中原因之一,道德哲学一直是由一长串非凡的作者所代表的,从体谟、亚当·斯密到艾奇沃思和西季威克,他们建立了一种在其广度和深度上确实让人印象深刻的思想体系。那些批评功利主义的人常常是见子打子,无以洞开。他们谈到了功利原则的种种困难,指出了功利主义旨意与我们日常道德确信之间明显有严重抵牾。然而,窃以为这些批评者没有精心创立一种能成功反驳功利主义的有效而系统的道德观念。结果是,我们常常被迫在功利主义与合理直觉主义之间作出选择,最终可能用一个为特定表面上的直觉主义钳制所囿的功利原则之变种来解决问题。
《正义论》的目的(再简释一下)是将传统的社会契约学说普遍化、并使之擢升到一种更高的抽象层次。我想表明,这种学说不易遭到人们通常以为是致命的明显反驳。我希望更清楚地阐释出这一观念的主要结构性特征——我称之为“公平正义”——并将其发展成为一种优于功利主义之选择性的和系统的正义解释。我认为,这种替代传统道德观念的选择性观念最切近我们所考虑的正义确信,并构成了民主社会制度最恰当的基础。
本书这些演讲的目的则殊为不同。注意:在我对《正义论》一书目的的概述中,社会契约论传统被看作是道德哲学的一部分,没有区分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在《正义论》中,一种普遍范围的道德正义学说没有与一种严格的政治正义观念区别开来。在完备性的哲学学说、道德学说与限于政治领域的诸观念之间也未做任何对比。然而,在本书这些演讲中,这些区分及相关理念却至关重要。
的确,这些演讲的目的和内容似乎与《正义论》有着一种主旨的改变。当然,诚如我所指出的那样,两者间确有一些重要差异。但要理解这些差异的本性和程度,就必须视之为源自力图消除内在于公平正义的一个严重问题时所产生的差异,亦即源自这样一种事实所产生的差异,这事实是:《正义论》第三部分关于稳定性的解释与全书的观点并不一致。我相信,所有差异都是消除这种不一致性的结果。若不然,这些演讲就会采取《正义论》一书的结构和内容,在实质上保持不变。
解释一下,我内心以为严重的问题,关涉到《正义论》中秩序良好之社会的不现实的理念。与公平正义相联系的秩序良好之社会的本质特征是,它的所有公民都是在我现在称之为完备性哲学学说的基础上来认可这一观念的。他们对正义两原则的接受是以这种学说为根基的。同样,在与功利主义相联系的秩序良好之社会里,公民们一般都把这种观点作为一种完备性哲学学说来加以认可,并在这一基础上接受功利原则。尽管《正义论》没有讨论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与一种完备性哲学学说之间的区分,但一旦提出这个问题,我认为,《正义论》有关公平正义和作为完备性或部分完备性学说的功利主义的具体行文还是清楚的。
现在,严重的问题是,现代民主社会不仅具有一种完备性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之多元化特征,而且具有一种互不相容然而却又合乎理性的诸完备性学说之多元化特征。这些学说中的任何一种都不能得到公民的普遍认肯。任何人也不应期待在可预见的将来,它们中的某一种学说、或某些其他合乎理性的学说,将会得到全体公民或几乎所有公民的认肯。政治自由主义假定,出于政治的目的,合乎理性的然而却是互不相容的完备性学说之多元性,乃是立宪民主政体之自由制度框架内人类理性实践的正常结果。政治自由主义还假设,一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并不拒斥民主政体的根本。当然,某一社会也可能包含有不合乎理性的、非理性的、甚至是疯狂的完备性学说。在这些情形下,问题是去包容它们,以使它们不致削弱社会的统一和正义。
这种合乎理性却又互不相容之完备性学说的多元性事实——即理性多元论事实——表明,在《正义论》中我所使用的公平正义之秩序良好社会的理念是不现实的。这是因为,它与在最佳可预见条件下实现其自身的原则不一致。因此,《正义论》第三部分关于秩序良好社会的稳定性解释也不现实,必须重新解释。这是我自一九八0年以来发表的论文所论及的问题。现在,《正义论》的模糊性得以消除,而公平正义从一开始便被描述为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第一讲第二节)。
令人惊奇的是,这种改变又依次使我作出许多其他的改变,并需要一组以前所不需要的理念。我之所以说令人惊奇,是因为稳定性问题在道德哲学史上一直很少受到人们的重视,所以,这种不一致性必须做如此大范围的修正,看起来确乎让人奇怪。然则,对于政治哲学来说,稳定性问题至关重要,而一种不一致性必定要求基本性的凋整。所以,除了需要已经提到的那些理念——作为与完备性学说相对立的政治正义观念的理念、重叠共识的理念。公共理性的理念——之外,还需要其他的理念。在本书中,我提出了与简单多元论相对立的政治的个人观念的理念(第一讲第五节)和理性的理念。进而,我在下面评论到,政治建构主义的理念是与这些问题相联系的,它提出了有关道德判断真理的问题。
从这些评论中引出的主要结论——我马上要回到这一结论——是,政治自由主义的问题在于:一个因各种尽管互不相容但却合乎理性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而产生深刻分化的自由平等公民之稳定而公正的社会如何可能长期存在?易言之,尽管合乎理性但却相互对峙的诸完备性学说,怎样才可能共同生存并一致认肯一立宪政体的政治观念?一种能够获得这种重叠共识支持的政治观念的结构和内容是什么?这些都在政治自由主义力图回答的问题之列。
时下有几种对政治自由主义的评论。有时,人们听到有关寻找一种世俗哲学学说——一种基于理性然而又是完备性的学说——的启蒙运动谋划的言论。那时,这种学说可能适合于现
代世界,所以,人们认为,当时的那种宗教权威和基督教时代的信仰不再是支配性的。是否或何时有过这样一种启蒙运动的谋划,我们无须考虑。因为无论如何,政治自由主义(就我所以为的而言)以及作为其一种形式的公平正义绝无这样的野心。如我所说,政治自由主义姑且假定的不是简单多元论,而是理性多元论的事实;除此之外,它假定了主要现存的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其中一些是宗教的。为了使这种假定得以成立,我刻画了理性这一观念(第二讲第三节)。政治自由主义的问题是,为合乎理性的学说之多元性——这永远是自由民主政体的文化特征——可能认可的立宪民主政体,制定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我的意图不是想取代那些完备性观点,也不是给它们提供一种真实的基础。的确,这意图可能是虚妄的,但这不是关键所在。毋宁说,这不是政治自由主义要做的事。
政治自由主义部分显见的复杂性——比如说,在它不得不引进一组新的理念时所表现出来的复杂性——来自它接受理性多元论这一事实。因为,一旦我们这样做,我们也就假定了,在一种理想的重叠共识中,每一个公民都既认肯一种完备性学说,也认肯「作为这种共识」核心的政治观念,两者多少相互联系。在某些情形下,政治自由主义仅仅是某一公民的完备性学说的结果,或是其完备性学说的继续。在另一些情形下,它可能与作为一种既定社会世界环境的可接受近似物相联系(第四讲第八节)。无论如何,由于政治观念为大家所共享,而合乎理性的学说则不然,所以,我们必须在公民们普遍可接受的关于根本政治问题证明的公共基础与属于多种完备性学说的、且只对那些认肯它们的人才是可接受的许多非公共证明基础之间作出区分。
同样,还将存在许多与之平行的区分。因为政治的正义观念诸要素必须与各完备性学说内可与之类比的诸要素分离开来。我们必须持道而行。因此,在政治观念中,善理念必须是切合政治的,也必须与那些更广泛的观点中的善理念区别开来。这一要求同样适用于政治的作为自由而平等的个人观念。
政治自由主义认定民主文化之理性多元论的事实,目的是揭示一种对根本政治问题之证明的合乎理性的公共基础之可能性条件。如果可能的话,它会阐明这一基础的内容,阐明为什么这一基础是可接受的。在这样做的时候,它必须把公共的观点与许多非公共的(但不是私人性的)观点区分开来。或者换句话说,它必须刻画出公共观点与非公共观点之间的不同特征,并解释为什么公共观点采取它所采取的形式(第六讲)。而且,在各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的观点之间,它必须保持公正无偏。
这种公正性表现在各个方面。起码一条,政治自由主义不攻击或批评任何合乎理性的观点。其中,它不批评(更不用说否定)任何特殊的道德判断真理论。关于这一点,它只设想这种真理的判断是从某种完备性道德学说的观点出发作出的就行。这些学说提供了一种判断,考虑到了所有的事情,就是说,考虑到了它们看到的所有相关的道德价值和政治价值、以及所有相关的事实(如同每一种学说所确定的那样)。究竟哪些道德判断是真实的,或者去考虑一切问题,这不是政治自由主义的问题,因为它只从自身限制性的观点内部来考虑各种问题。然而,在有些情形下,它也必须有所表示,以加强它自己的力量。在第三讲第八节和第五讲第八节,我对此作了尝试性探讨。
进一步地说,政治自由主义不把它的政治的正义观念当作真理来谈,相反是把它当作合乎理性的观念来谈。这不纯粹是一个语词问题,而是要说明这样两个问题:第一,它表示,政治观念的观点更严格地限定在明辩政治价值而非所有价值的范围内,同时,提供一种公共的证明基础。第二,它表明,政治观念的原则和理想,是建立在与社会和个人的观念以及与实践理性观念本身相联系的实践理性原则之基础上的。这些观念具体规定了实践理性原则于其中得以应用的那种框架。本书第三讲对政治建构主义(与道德建构主义相对应)的解释,阐明了所有这些意义。
政治建构主义的理念对于熟悉公平正义之原初状态、或熟悉某种相似框架的人来说并不陌生。政治的正义原则是一种建构程序的结果,在这一建构程序中,有理性的个人(或他们的代表)服从于理性的条件,采用这些原则来规导社会的基本结构。这些原则源于一种适当的建构程序,恰当地表达了实践理性的必要原则和观念,我把它们看作是合乎理性的。这些原则所支持的判断也是合乎理性的。当公民们共享一种合乎理性的政治的正义观念时,他们便有了一个基础,在此基础上,他们就可以对根本政治问题进行公开讨论,并理性地对之作出决定,当然,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能如此,但我们希望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能够对宪法之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进行公开讨论。
在政治自由主义中,政治观念的观点与许多完备性学说的观点之间的二元论,不是那种起源于哲学的二元论。相反,它起源于具有理性多元论特征的民主政治文化的特殊本性。我相信,这种特殊本性说明了(至少在很大范围内)政治哲学在现代世界(与古代世界相比较)的不同问题。为说明这一点,我陈述了一种推测——我只敢这么说——一种有关历史情景的推测,这些历史情景分别说明了古代和现代的特殊问题。
当道德哲学开始时,比如说发初于苏格拉底时,古代宗教曾是一种平民的公共社会实践宗教,是平民用以庆祝节日和公共庆典的仪式。而且,这些平民宗教文化并不是建立在像《圣经》、《古兰经》和印度教的《吠陀经》那样的圣典基础之上的。古希腊人颂扬荷马,《荷马史诗》是他们教育的一个基本部分,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却从来就不是圣典经文。一个人只要按预期的方式参与其中,认识到各种得体的礼节,那么,他所相信的具体细节就无足轻重。实际上,他只是在做或做过他想做的事而已,而作为一个值得信赖的社会成员,他随时都要准备听从召唤,履行他作为一个好公民的平民义务,如,参加陪审团出庭作证,或出海征战。这不是基督教意义上的救赎宗教,而且也没有任何惠施神恩的僧侣阶层;确实,在古典文化中,不朽和永生救赎的理念并不占中心地位。
所以,古希腊的道德哲学原本肇始于城邦之平民宗教的历史情景和文化情景内部。在这一情景中,荷马史诗及其中所诵的诸神和英雄占有中心地位。这种宗教不包括任何与通过荷马史诗的诸神和英雄所表达的最高善理念相左的其他最高善理念。那些英雄都出身贵族望门,他们公开追逐功名,争权夺利,猎取社会地位和声誉。他们并非对家庭、朋友和仆从的善莫不关心,而只是这些要求占较次要地位而已。至于神,从道德上讲,他们与英雄并无殊异,只是由于不朽,他们的生活要相对幸福和安稳些罢了。
所以,古希腊哲学在摈弃以过去武士阶层之生活方式为代表的荷马史诗式理想的过程中,不得不为自身创造出人生至善的理念,即,能为公元前五世纪雅典各个不同社会阶层的公民们所接受的理念。道德哲学从来就只是自由娴熟的理性功夫。它不是建立在宗教基础之上,更不是建立在启示基础之上。因为平民宗教既不是它的指南,也不是它的敌手。道德哲学所关注的焦点,是作为一种引人向善的、合理追求我们真实幸福的至善理念,而她所谈论的问题,乃是平民宗教基本上悬而未答的问题。
追至现代,三次历史性的发展深刻地影响了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的性质。
第一次发展是十六世纪的宗教改革。它使中世纪的宗教统一分崩离析,并导致了宗教多元论,对尔后几个世纪有着深远影响。而这又依次孕育出其他各种各样的多元论,至十八世纪末,这种多元论又成了一种恒常的文化特征。
第二次发展是现代国家及其中央行政管理的发展,在这之前,国家是由掌握着巨大权力——如果说不是绝对权力的话——的君主们统治的;或者说,至少是由那些竭尽所能力图掌握绝对权力的君主们统治的。当他们为形势所迫或为了趋势取利时,他们也只让贵族和新兴中产阶级分享他们的部分权力。
第三次是发轫于十七世纪的现代科学发展。我说的现代科学,意指以哥白尼和开普勒为代表的天文学和牛顿物理学的发展;必须强调的是,它也指由牛顿和莱布尼教所开创的数学分析(微积分)的发展。倘若没有数学分析,物理学的发展就不可能。
关于宗教,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它与古典世界的明显对照。中世纪基督教有五个平民宗教所缺乏的独特特征:
它往往有一种趋于权威宗教的倾向:它的权威——即以教皇为首的教会本身——是制度化的、中心化的、几近绝对的权威,尽管教皇的至尊权威有时受到挑战;这如同十四、十五世纪地方议会制时期的情形。
它是一种救赎的宗教,一条通向永生的路,而获得救赎需有教会所教诲的那种真正的信仰。
因之,它是一种具有可信信条的教条式宗教。
它是一种僧侣宗教,这些僧侣是掌握着惠施恩典手段的惟一权威,而在通常情况下,这些手段对获得救赎来说至关重要。
最后,它是扩张主义的皈依宗教,其权威遍及整个世界,无边无疆。
宗教改革产生了巨大的后果。当一种像中世纪基督教这样的权威主义的、救赎主义的和扩张主义的宗教产生分裂时,就不可避免地意味着,在同一社会内,出现了与之颉颃的又一种权威性的和救赎主义的宗教,在某些方面,这一新的宗教与它从中分裂出来的原始宗教有所不同,但在某一时期里,两者仍有许多相同特征。路德和加尔文同原先的罗马教会一样,也是教条味十足,不容异说。
还有一个较不明显的与古典世界的对照,这一时期与哲学有关。在宗教战争时期,人们对至善的本性或神圣法律中道德义务的基础尚无疑虑。他们认为,他们通过信仰的确定性便可了解这些,因为他们的道德神学是他们完善的指南。然而问题却是:在那些持不同信仰的人之间,社会如何可能?人们可以想像的宗教宽容的基础是什么?对于许多人来说,压根儿就没有这种基础,因为宽容意味着最初在许多事情上要默许异端邪说,并导致宗教分裂的灾难。即令是早期宗教宽容的倡导者们,也都把基督教世界的分裂看作是一场灾难,只不过鉴于连绵不断的宗教内战已成华山一路,他们才对这场灾难叹然无奈罢了。
因此,政治自由主义(以及更一般意义上的自由主义)的历史起源,乃是宗教改革及其后果,其间伴随着十六、十七世纪围绕着宗教宽容所展开的漫长争论。类似对良心自由和思想自由的现代理解正始于那个时期。正如黑格尔所看到的那样,多元论使宗教自由成为可能,而这当然不是路德和加尔文的本意所在。诚然,诸多其他争论也具有关键意义,诸如,那些围绕着通过适当的立宪设计原则来保护基本权利和自由。以限制绝对君主的权力所展开的争论就十分重要。
然而,尽管其他的争端以及解决这些争端的原则也很有意义,但宗教分裂的事实依然存在。因为这一原因,政治自由主义假定,理性多元论作为一种诸完备性学说的多元论事实,既包括诸种宗教学说,也包括诸种非宗教学说。我们不把这种多元论视为灾难,而是视为持久的自由制度下人类理性活动的自然结果。把理性多元论看作是一种灾难,也就是把自由条件下的理性的运作本身看作是一种灾难。的确,自由宪政的成功是作为一种新的社会可能性的发现而出现的:这是一种理性和谐而又稳定多元的社会可能性。在具有自由制度的各社会中成功而和平地实行宽容之前,人们无从了解这种可能性。随着长达数世纪不宽容的实际得到确认,人们会更自然地相信,社会的统一协和需要对一种普遍而完备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或道德学说达成一致。排斥异端曾经被作为社会秩序和稳定的一个条件而为人接受。这种信念的不断削弱有助于为自由制度扫清道路。也许,自由信仰的教义之所以得以发展,是因为,要人们相信那些与我们长期有效合作、一道维护正义社会的人会遭到天谴,——我们信任他们,对他们抱有信心——如果不是不可能的,也是很困难的。
正如我前面所指出的,政治自由主义的问题是:一个由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他们因各种合乎理性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而产生了深刻的分化——所组成的稳定而公正的社会之长治久安如何可能?这是一个政治的正义问题,而不是一个关于至善的问题。对现代人来说,这种善被认为是包含在他们的宗教之中,而由于他们的深刻分化,他们认为公正可行的社会之根本条件却不在其中。这样一来,如何理解这些条件便成了这一阶段的中心问题。这一问题部分在于:在自由、平等、然而却又因深刻的学说冲突而发生分化的公民之间,进行社会合作的公平项目是什么?如果确实有可能建立一种必不可少的政治观念,那么,该政治观念的结构和内容又是什么?这个问题在古代产生的时候,并不是个正义问题。古代世界原本就不曾有过各种救赎主义的、信条化的和扩张主义的宗教之间的冲突。这是一种新的历史经验现象,一种通过宗教改革才得以实现的可能性。当然,基督教已经使民族征服成为可能,这种征服不仅是为了异族的领土和财富,为了统治和支配他们,而且也是为了拯救他们的灵魂。宗教改革使这一可能性转向了它自身。
这种冲突的新颖之处,是它将一种超验的不容妥协的因素引入了人们的善观念。这种因素迫使大规模的冲突要么只能通过环境的改变和内耗而得到缓和,要么就让位于平等的良心自由和思想自由。除非把政治的正义观念建立在平等的良心自由和思想自由的基础上——并坚实地建立起来、且得到人们的公共认可,否则,任何理性的政治正义观念都不可能。政治自由主义一开始便把这种不可调和的潜在冲突的绝对深刻性牢记在心。
关于政治自由主义与近代道德哲学的关系,如果说道德哲学深受这一时期宗教境况的影响,那么,它在宗教改革后这段时期的宗教境况内的发展,则是由十八世纪的那些先进著作家们所推动的;她们希望确立一个独立于教会之外的、适应于日常有理性和良心之个人的道德知识基础。这一基础确立后,他们便想开出整套概念和原则,并按照这些概念和原则去描绘道德生活的种种要求。为达此目的,他们研究了道德认识论和道德心理学的一些基本问题,诸如:
关于我们该怎样行动的知识或意识,是只对一些人或少数人(比如,牧师)来说可以直接获得,还是对每一个有正常理性和良知的人来说都是如此?
再者,我们所需要的道德秩序是来源于外部,比如税源于上帝理智中的一种价值秩序,还是以某种方式源于人性本身(或源于理性;或源于情感;抑或源于两者的统一)并与我们共同生活在社会中的各种要求联系在一起?
最后,我们是由于某种外部的动因,比如说神圣制裁或国家制裁而被说服或被强迫,才必须使我们自己遵循我们的各项义务和责任,还是我们就是如此构成的,以至我们生来就有充足的动机引导我们按我们应当做的去做而无须外在的胁迫和利诱呢?
这些问题中的每一个问题都首先产生于神学之中。在我们通常所研究的著作家中,休谟和康德均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认肯这三个问题中的第二种选择。他们相信,道德秩序以某种方式源于人性(或作为理性;或作为情感)本身,源于社会的生活条件。他们还以为,我们该怎样做的知识或意识对每个具有正常理性和良知的人来说,都可以直接获得。最后,他们以为,我们是如此构成的,以至我们生来就有充足的动机引导我们按我们应当做的去做而无须外在的胁迫和利诱,至少无须以上帝或国家所强加的那种奖惩形式出现的胁迫和利诱。的确,休谟和康德同那种认为只有少数人能够获得道德知识、而所有的或大多数的人须得凭借这些制裁才能做正当之事的观点相距甚远。在这一点上,他们的信念属于我归之为的完备性自由主义,它与政治自由主义相对立。
政治自由主义不是完备性自由主义。在上述三个问题上,它不采取一种普遍的观点,而是将这些问题留给各种不同的完备性观点,让它们各自用它们自己不同的方式对之作出回答。然而,考虑到一立宪民主政体的政治之正义观念,政治自由主义认肯上述第一个问题中的第二种选择。在这些基本的情形中认肯那些选择性答案,乃是政治建构主义的一部分(第三讲)。道德哲学的普遍问题不是政治自由主义所关注的,除非这些问题影响到背景文化及其完备性学说对一立宪政体的支持方式。政治自由主义明白,它的政治哲学形式有着它自己的主旨问题:这就是,在深刻的学说冲突毫无解决前景的条件下,公正而自由的社会如何可能?为了在各完备性学说之间保持公正无偏,它不具体谈论那些学说对之持有分歧的道德课题。这一问题的出现,产生了种种困难,而一旦它们产生,我就尽力给予回答、例如,在第五讲的第八节就是如此。
我强调宗教改革和有关宽容的长期争论是自由主义的渊源,就当代政治生活问题而言,这样做似乎不合时宜。在我们最基本的问题当中,种族问题。种性问题和性别问题是最突出的。这些问题具有一种全然不同的特征,要求有不同的正义原则,而这些是《正义论》所没有讨论的。
正如我早先所指出的,那部著作是要提供一种比人们所熟悉的主导性传统观念更令人满意的有关政治正义和社会正义的解释。为达此目的,该书本身——如它实际所讨论的问题清楚表明的那样——仅限于一系列经典性问题,在历史上关于现代民主国家的道德结构和政治结构的历次论辩中,这些问题一直占据着中心地位。因此,它要处理的问题是:基本宗教自由和政治自由的根据;市民社会中公民基本权利的根据,在此,公民的基本权利包括行动自由、机会公平均等、个人财产权和法律规则的保护。它还要料理在一个将公民视为自由而平等的社会中所出现的经济和社会不平等的正义问题。但是,《正义论》却在很大程度上对公司、工厂的民主要求问题、以及国家(或按我更喜欢的说法,是民族)之间的正义问题弃而未谈;它仅仅是涉及了赏罚正义和环境保护或野生动物保护。其他的基本问题,如家庭和家庭中的正义问题,则被忽略了,尽管我确实假定,家庭在某种形式上是正义的。这种基本的假设是:通过集中考察几个长期存在的经典问题而厘定的一种正义观念应该是正确的,或者至少可以为进一步探讨较具体的问题提供指南。这就是集中探究几个主要的和长久存在的经典问题的理论基础。
当然,这样达成的正义观念可能被证明是有缺陷的。这就给人们对《正义论》的许多批评留下了口实。此类批评认为,《正义论》所代表的那种自由主义实质上是错误的,因为它所依赖的是一种抽象的个人观念,其所运用的是一种个人主义的、非社会的人性理念;或曰,它对公共与私人作了一种无效的区分,这种区分使它无法处理性别问题和家庭问题。我以为,对这种个人观念和人性理念的大部分反驳,源于批评者没有把原初状态的理念视为一种代表设置,就像本书第一讲第四节所解释的那样。尽管我在这些演讲中并不想竭力说明什么,但我还是相信,在讨论性别问题和家庭问题时所遇到的人们宣称的这些困难是可以克服的。
因此,我仍然认为,一旦我们正确理解了有关基本历史问题的观念和原则,这些观念和原则也能广泛应用于我们自己的问题。林肯用来谴责奴隶制的《独立宣言》中的平等观念和原则,同样也可以用来谴责女性所遭受的不平等和压迫。我认为,这是一个在环境改变后如何理解以前的原则所产生的问题;也是一个在现存制度中如何坚持尊重这些原则的问题。基于这一理由,《正义论》集中探讨了一些主要的历史问题,以期系统阐明一系列对其他情况也可能同样有效的理性观念和原则。
总而言之,在上面的论述中,我都是力求表明,我现在是如何理解作为政治自由主义之一种形式的公平正义的,为什么其中的一些改变必不可少。这些论述强调了迫使我作出这些改变需要认真对待的内在问题。然而,我的意思决不是想说明,我实际是如何作出这些改变,又为什么要作这些改变的。我想,我真的不知道个中原委。如果真要我说,我也只可能虚构一番,仅仅是想当然耳。
我对政治的正义观念、重叠共识的观念这类理念的最初用法,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导致了一些反驳,使我始料不及,大惑不解:像政治的正义观念和重叠共识观念这样简单的理念怎么全被人误解?看来我是低估了使《正义论》连贯一致这一问题的深刻性,想当然地认为遗漏几点解释无伤大雅,可这些解释对于令人信服地陈述政治自由主义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在遗漏的这些解释中,主要的有如下几点:
1.公平正义的理念是一种独立的观点,而重叠共识的理念则是对稳定性的解释;
2.对简单多元论与理性多无论的区别;它与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理念的联系;以及
3.对已被引进到政治(与道德相对)建构主义观念之中的理性与合理性的更充分说明,以阐明实践理性中权利原则与正义原则的基础。
补充进这些解释之后,现在我相信那些含糊之处得到了澄清。我要感谢的人很多,大部分已在全书各处的脚注中注明。我要特别感谢那些与我就上述疏漏之处进行过很有启发的讨论的人,他们让我获益匪浅。
从一开始起,我同T.M.斯坎伦就政治建构主义和更一般意义上的建构主义进行过富有启发性的探讨,这使得本书第三讲对此一观点的表述要比一九八零年的初稿更为清晰;我们还讨论过理性与合理性之间的区别,以及如何按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来详细说明理性(本书第二讲第一至三节),在此,我对他深表谢意。
我感谢罗纳尔德·德沃金和托马斯·内格尔。在参加一九八七年至一九九一年间纽约大学举办的小型研讨会上,我同他们俩有过多次交谈;一九八八年六月,我们在那波利的桑塔露西亚饭店那间客人稀疏的酒吧里,进行过一次有关作为一种独立观点的公平正义理念(第一讲第五节)的珍贵而富有启发的午夜长谈。
维尔弗雷德·亨舍提出,需要有一个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的理念,以与一种绝对无条件的完备性学说相对(第二讲第三节),我们在一九八八年五、六月间就此作过数次有益的讨论。谨向他表示感谢。
耶和华·柯亨强调了区别理性多元论与简单多元论(第一讲第六节之二)的重要意义,我们在一九八八到一九九零年间对理性这一理念作过许多有价值的讨论,他在一九九零年五月发表的文章里对这些讨论进行了总结。谨对他致以谢意。
泰勒·伯格在一九九一年夏天给我写来两封长信,对本书第三讲的早期样稿提出了质疑和批评。他说服了我,让我认识到,我非但没有清楚地说明能同时为康德的道德建构主义与我的政治建构主义提供一种有关道德自律和政治自律之说明的方式,而且我在把政治建构主义与合理直觉主义作对比时,甚至潘越了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的界限。为了努力纠正这些严重错误,我完全重写了该讲的第一、二节和第五节。我谨向他表示感谢。
如上面的日期所示,我只是在最近几年才对政治自由主义有了一种清晰的理解,或者说,我是这么认为的。虽然我以前的许多论文以相同或相似的标题出现在本书里,而且内容也大致相同,但我对它们都作了相当大的调整,以使它们合在一起表达我现在以为是连贯一致的观点。
在脚注中,我已尽量表达我对其他人的感激之情。然而,对下列各位的谢意由来已久,只是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我无法用脚注的方式恰如其分地表达之。
自七十年代后期开始,我就同伯顿·决本对这些演讲中的问题进行过详细的讨论,那时候,政治自由主义的理念便开始在我心里成形。他的大力鼓励和严厉的权威性批评使我所获良多。我对他的感激无以言表。
已故的大卫·萨切斯从我们一九四六年相识起,便同我讨论本书行文中所考虑的许多问题,特别是有关道德心理学的问题,而对于本书的主题内容,萨切斯和我于八十年代在波士顿有过详尽探讨,这些谈论对我非常珍贵。一九八二年春夏时节,我们讨论了我在一九八零年于哥伦比亚大学所作的演讲中发现的各种各样的困难;一九八三年夏,他帮我拟就了“作为主题的基本结构”的一份相当完善的修改稿,还帮我准备了一份比原先好得多的“基本权利及其优先性”一讲第六节的文稿,该稿把社会的理念作为一个由多社会联合体组成的社会联合来处理。我希望以后的某个时候能用上这两篇稿子。一九八六年夏,我们又重新改写了一九八五年五月我为纪念H.L.A.哈特在牛津大学演讲的讲稿。这份经过修改的讲稿发表在一九八七年二月份的《牛津法学研究杂志》上,其大部分内容又再次出现在本书第六讲中。我谨对他深表感激。
我谨向已故的朱迪·施克拉女士致以深深的谢意。从我们三十多年前相识起,她同我进行过不胜枚举的有益探讨。虽然我从没有作过她的学生,但我从她那里学到的东西同一个学生差不多,甚至还要学得好一些。对本书,她指出了我应该求索的方向,这一点尤有助益;在历史解释问题上,我总是仰赖她,而在本书的许多地方,这些历史解释都是关键性的。我们最后一次讨论就是有关这类问题的。
我谨向萨缪尔·谢福勒表示感谢。他在一九七七年秋季学期寄给我一篇短文:《道德的独立性与原初状态》,他在该文中指出,我《道德理论的独立性》(1975)一文的第三部分与我在《正义论》中提出的反驳功利主义的诸论点之间存在一种严重冲突,我那篇文章探讨的是人格认同与道德理论的关系。我记得,那时候(那一年我在休假)我正着手考虑,《正义论》的观点是否需要重构,重构的程度又有多大。正是探索这一问题而非别的论题的决定,最终促成了我一九八零年哥伦比亚大学的演讲,并促成了我后来写出一些阐发政治自由主义理念的文章。
我谨向爱琳·凯丽致谢。在过去两年左右的时间里,她帮我阅读了本书的手稿,指出了原文中的含糊之处并建议予以澄清;她指出了多种方式,以此重新组织论点,使其更为有力;她通过提问和提出各种反驳,促使我重新组织整个行文。很难列出她促使我作出修改的那些评论,但有时她的评论使我作出一些重大修改。对于她的一些较重要的评论,我已尽力在脚注里表示谢意。本书所具有的一些优点,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的努力。
最后,我想对下面为原稿写过评论的各位人士一并致谢。他们是:
丹尼斯·汤普逊赐给我好几页极有价值的建议,除少数几条外,几乎所有的建议都促使我对原文作了修改或订正;有几处评论我已在脚注中注明,或者给予转述。
另一位是弗兰克·米切尔曼,他写了许多力透纸背的评论,以至现在我若不对原文进行深远而实质性的修改,就无法对之作出有益的反应,对此我觉得殊为遗憾。我只在一处(第六讲第四节之四)才得以谈论他所关注的问题。
此外,罗伯特·奥迪、肯特·格林那瓦尔特、保罗·怀特曼都寄给我有关第六讲的许多富有启发性的建议,我设法在本书中收进其中的一些,而有几条最后才收进来。
还有阿里萨·伯恩斯坦、托马斯·鲍格、锡那·施弗林赐给我大量的书面评论,只可惜我未能将这些评论全部考虑进去。我很遗憾,他们在本书中看不到他们的那些本来应该得到妥善处理的评论。让我感到遗憾的还有,在重印未加改动的《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1982)时,我对雷克斯·马丁在其《罗尔斯与权利》一书中、特别是其中第二、三、六和第七章中所发表的富有探索性的批评没有给予答复。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妻子玛德和我们的女儿莉兹、米歇尔·任菲尔德、马修·琼斯,是她们帮我订正文字,分页校样,做这些倒霉的苦差事。
约翰·罗尔斯 一九九二年十月
导论二
在这篇平装本导论中,我想就本书的主要理念给读者提供一个阅读指南。《政治自由主义》的一个主要目标,是想讨论秩序良好的公平正义的社会(它是我在《正义论》[1971」一书中阐明的)是如何通过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来获得理解的,而且,一旦它适合于理性多元论的事实(第3页以后,第36页以后),又是如何受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规导的。我首先从政治领域的理念以及政治的正义理念开始,将公平正义的观念作为一个范例来讨论。我以为,这些理念以及它们与各种完备性学说之间的区别,乃是政治自由主义中最为关键的理念。《政治自由主义》第一部分的各讲、第二部分的第五讲阐述了这些理念,并对其他必要的观念作了界定。《政治自由主义》的另一个目标,是想讨论如何理解一个包含着大量合乎理性的政治观念之秩序良好的自由社会。在这一情形中,既存在理性多元论的事实,也存在族类性的、尽管相互不同却又合乎理性的诸种自由主义政治观念;我所探讨的是,在这两种条件下,社会统一最合乎理性的基础何在。我在该书的第二部分,也就是这些理念所出现的第四讲和第六讲,讨论了这些问题。我将集中探讨民主政体中的公民理念,以及该理念是如何与政治合法性和公共理性相联系的。我想强调指出,政治领域的理念和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本身都是规范性的和道德的理念,这就是说,它们的“内容是由某些确定的理想、原则和标准所给定的,而这些规范又清晰地表达了某些价值,在我所谈的情况中,它们清晰表达了某些政治价值”(见注释)。我还要解释公平正义在《正义论》和《政治自由主义》两书中的地位。
1.在探讨这些问题之前,我应该解释一下,阅读《政治自由主义》的一个障碍是,该书没有明确地确认它所谈论的哲学问题。而人们在阅读《正义论》时,则不存在任何这样的障碍:该书力求明确地从洛克、卢梭和康德所代表的社会契约论中开出一种正义论,该正义论不再受到那些常常被认为是致命性的反驳,并证明它优于长期占宰制性地位的功利主义传统。《正义论》希望阐明这样一种正义论的结构性特征,以使其最接近我们所考虑的正义判断,因之给民主社会提供最适当的道德基础(见该书第Ⅷ页)。这是一个人们已经认识到的哲学问题,尽管它可能是一个学究性问题。
确认《政治自由主义》最初所谈的这个哲学问题的障碍在于,该书第一讲的开篇没有清楚地解释这一问题,在第一讲中(第4页),我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当一社会中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因其诸种合乎理性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而形成深刻的分化时,一个正义而稳定的社会何以可能保持其长治久安?倘若问题在于该社会如何基于正当理性基础而保持长治久安(第143页以后)——它总是与稳定性的理念相关——那么,在诸如康德和密尔这类相互冲突的完备性自由主义学说中,为什么还会存在这类根本问题?即便它们是因不同原因而存在这类问题,它们之中到底是那一种学说(让我们假定)认可了一种正义的民主政体呢?确乎,这个问题看起来并不复杂。因此我们应该以下述方式更尖锐地提出这一问题:对于那些认肯某一基于宗教权威(譬如说,教会或《圣经》)的宗教学说的人来说,如何可能让他们也坚持一种支持正义民主政体的合乎理性的政治观念?
关键在于,并非所有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都是自由主义的完备性学说;所以,问题便成了这些学说是否还能够基于正当理性而与一种自由主义的政治观念相容。为了探讨这一问题,我坚持认为,这些学说仅仅把民主政体当作一种临时协定来加以接受是不够的。相反,它们必须把这一民主政体作为社会各成员达成一种合乎理性的重叠共识(见第四讲第三节)之政体来接受才行。对于那些坚持一种宗教学说的信教公民,我们则可以这样提问:对于这些信教公民来说,当他们认可一种能够满足自由主义的政治正义观念及其内在政治理想和内在价值的制度结构时,以及,当他们不是仅仅鉴于政治力量与社会力量之间的平衡考虑而持守民主社会时,他们如何可能使自己成为全心全意的民主社会成员?
为了提供一个简略的回答,《政治自由主义》一书原导论已经谈到了这些问题。政治自由主义不是一种启蒙自由主义的形式,即是说,它不是一种完备性的自由主义学说,不是一种常常被认为是基于理性并被视为是适合于现代的世俗学说,基督教时代的那种宗教权威已不再具有宰制性了。政治自由主义没有上述这些目标。它姑且认可存在各种完备性学说这一理性多元论的事实,同时也把这些学说中的某些学说看作是非自由主义的和宗教性的。政治自由主义的问题,是为一种立宪民主政体制定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在这种立宪民主政体中,人们可以自由地认可各种合乎理性的学说之多样性存在,包括宗教的和非宗教的;自由主义的和非自由主义的;因而他们可以自由地生活在这一政体中,并逐步理解该政体的美德。需要强调指出的是,政治自由主义并不想取代各种完备性的学说,包括宗教的和非宗教的完备性学说,但它有意与宗教和非宗教的完备性学说都保持区别,而且希望这两种完备性学说都能接受它。我对这些看法都已有过强调和简略的表述(见第xviii)。
此外,我花了一些篇幅(第xxi-xxvi页)阐明《政治自由主义》一书所谈到的古代政治哲学与现代政治哲学之间的那种对比。古代人的中心问题是善的学说,而现代人的中心问题是正义观念。《政治自由主义》推测了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对于古代人来说,宗教乃市民宗教,而建立一种善学说的任务则留给了哲学。对于现代人来讲,宗教乃是基督教的救赎宗教,它已在宗教改革时代发生了内在分裂和冲突,譬如天主教和新教;而这些宗教已然包括一种善——即一种救赎之善的学说。但是,当它们相互竞争的超验性因素不能达成妥协时,依赖教会或《圣经》的相互冲突的权威,无法解决它们之间的矛盾。它们之间不共戴天的战斗只能通过环境和精疲力竭的争斗才能缓和,要么通过平等的良心自由和思想自由才能缓和。环境和精疲力竭的争斗会导向一种临时协议;而平等的良心自由和思想自由有时则可以导向更有希望的达成宪法共识、进而达成重叠共识的可能性,正如我在《政治自由主义》第四讲的第六、七节里所提示的那样。
因此我再重复一遍:政治自由主义的问题是为一种(自由主义的)立宪民主政体制定一种政治的政治正义观念,在该政体中,各种合乎理性的学说——宗教和非宗教的;自由主义的和非自由主义的——之多元性可以基于正当理性得到认可。根本的困难是,由于在理性多元论的情形下,宗教的救赎之善无法成为所有公民的共同善,因而这种政治观念必须运用诸如自由和平等这类政治观念而不是宗教救赎之善的观念,并保证以适合于各种目的的手段(即首要之善,见《政治自由主义》第四讲第三、四节),使公民们能够理智而有效地运用他们的自由。尽管对有些人来说,这些问题可能看起来更多的是政治问题而非哲学问题,但人们经过了很长时间才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怎么说这并不要紧,只要我们认识了这些问题的本性就行。我之所以把它们看作是哲学问题,是因为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乃是一种规范性的和道德的观念,而且政治的领域和其他的政治观念也是如此。《政治自由主义》从这种政治的观点出发,讨论了立宪民主政体的主要道德观念和哲学观念:自由而平等的公民观念;实施政治权力的合法性观念;理性的重叠共识观念;公共理性及其市民义务的观念;以及基于正当理性的稳定性观念。该书还探寻了适合于现代民主社会之公民的最合乎理性的社会统一基础。总而言之,《政治自由主义》考究了在各种合乎理性的学说——宗教的与非宗教的;自由主义的与非自由主义的——多元性环境下,一种秩序良好而又稳定的民主政府是否可能的问题,甚至考究了如何使它本身始终如一的问题。
2.以此为背景,我现在未谈谈读者指南。《正义论》第三部分假设,公平正义的良序社会是可能的,而且多多少少已成为现实。接着,该书还探询了这种社会是否稳定的问题。该书认为,自然法和人类心理学可以引导那些作为社会成员而在该社会里成长的公民获得一种正义感,这种正义感足以使他们世世代代坚持其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整个论证在该书的第八、九两章达到顶点,通过对道德学习诸阶段和稳定性诸阶段的概括性阐述表达出来。在任何时间内,稳定性都意味着有正当理性的稳定性。这意味着公民行动所依据的理性包括那些由他们所认定的正义解释——在此情形下,包括公平正义的完备性学说,该学说表现了他们的有效正义感的基本特征——所提供的理性。
然而,由于在《正义论》中,公平正义的原则有一种立宪民主政体的要求,而且由于理性多元论的事实乃是一社会文化在这些自由制度情景中长期作用的结果(见该书第xvi页),所以《正义论》中的论证依赖于其正义原则得以实现的前提。该前提是,在秩序良好的公平正义社会里,公民们都坚持相同的完备性学说,而这也包括康德的完备性自由主义的那些方面,公平正义的原则可能隶属于这种完备性学说。但是,由于理性多元论这一事实,此种完备性观点是不可能为公民们普遍坚持的,更不用说是一种宗教学说,或是某种形式的功利主义了。
在这种处境下,政治的观念又能够提供什么,来作为引导公共政治讨论——正是基于这种公共政治讨论,认肯各种相互冲突的、宗教的和非宗教的然而却又是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的公民们才会达成一致——的原则与理想之共同基础呢?人们不能明白,在各种相互冲突的完备性学说之间,怎么会出现一种合乎理性而又正义的临时协定。我们只是设想,历史的环境已经证明,各派力量至少暂时都从各个方面支持现存的安排,这些安排恰巧对各派都是公正的。然而,当两种救赎宗教发生冲撞时,能否有什么解决冲突的办法跨越这种冲撞呢?我已经谈到(见前述之一),有时候,一种临时协定可能发展成为各种合乎理性学说之间的一种重叠共识(第四讲第六、七节)。正如我在该书第四讲第三节所解释的那样,重叠共识理念的目标和动机都是道德的,它使这种共识达于稳定,超越学说的分化。这一点便使稳定性有了正当的理性基础(第143页以后),而且也使这种共识区别于临时协定。
3.因此,《政治自由主义》的主要目标是想表明,《正义论》中秩序良好的社会理念可以重新予以阐发,以解释理性多元论的事实。为达此目标,该书将《正义论》所提出的公平正义学说转换为一种适应社会基本结构的政治的正义观念。将公平正义转换为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要求重新阐发作为政治观念的各构成性理念,它们构成了公平正义的完备性学说。在《正义论》中,这些构成要素中的一些看起来可能是宗教的、哲学的或道德的,而且实际上也可能的确如此,因为《正义论》并不对完备性学说与政治观念进行区分。这种转换是通过《政治自由主义》第一部分的各讲和第二部分的第五讲来完成的。我把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称之为独立的观点(见该书第10页,第12页),这时候,它就不再被解释为是从某种完备性学说中推导出来的,或是某完备性学说的一部分。这样一种正义观念想要成为一种道德的观念,就必须包含其自身的内在规范理想和道德理想。
我们可以这样阐释这类理想中的一种理想:当公民们相互间都把对方看作是一个时代传延的社会合作系统中自由而平等的公民时,他们准备相互提供公平的社会合作项目(通过各种原则和理想来规定这些项目),而且他们都一致同意按照这样条款行动,即使在某些特殊环境下要牺牲他们自由的利益时也要如此,假如其他人也接受这些项目的话,这时候,他们就是有理性的。因为这些项目是公平的,提出这些项目的公民必定理性地认为,那些被提供这些项目的公民也会理性地接受它们。请注意,“理性地”这一语词出现在这一系统表达的前后两端:当公民提出这些项目时,我们必定理性地认为,提出它们的公民也会理性地接受它们。而且,他们必须以自由而平等的公民身份这样做,而让步则是那些被支配或被操纵的公民的让步,或者是在一种较低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的压力下被迫这样做。我把这一点看作是相互性的标准(见第49页以后,第50页)。因此,政治的权利和义务即是道德的权利和义务,因为它们都是政治观念的一部分,而该政治观念乃是一种具有其内在理想的规范性(道德的)观念,尽管它本身并不是一种完备性学说。
关于一种完备性学说的道德价值与一种政治观念的(道德)政治价值之间的差异,可以自律的价值为例。这种价值至少可以表现为两种形式。一种形式是政治自律,法律的独立性,有保证的公民之政治正直,以及他们与其他公民在行使政治权力时所共享的政治正直。另一种形式是表现在某种生活方式和反思之中的道德自律,这种反思批判地省查着我们最深刻的目的和理想,正如密尔的个体性理想所表现的那样,或者是把康德的自律学说当作一个最好的例子。如果说,作为一种道德价值的自律在民主思想史中占有一种重要地位的话,它却不能满足需要理性的政治原则的相互性标准,也不能成为政治的正义观念的一部分。许多信念公民拒绝把道德自律作为他们的生活方式。
在从公平正义的完备性学说到公平正义的政治观念这一转换中,作为拥有道德人格及其充分的道德行为主体之能力的个人理念则被转换为公民的理念。在道德的和政治的哲学学说中,人们讨论了道德行为主体的理念,以及行为主体的理智力量、道德力量和情感力量。个人被看作能够履行其道德权利并担负其道德义务的个人,并认为他们都受各种适合于该学说所具体规定的每一种美德的所有动机的支配。与之相反,在《政治自由主义》一书中,个人却被看作是自由而平等的公民,是享受着公民身份之政治权利和政治义务的现代民主社会的政治个人,他与其他政治公民有着一种政治关系。当然,这种公民也是一个道德的行为主体,因为正如我们业已看到的那样,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也是一个道德观念(见第11页注释)。但是,我们所考量的这些权利与义务、还有这些价值,都受到了更多的限制。
公民身份的根本性政治关系具有两个独特的特征:第一,它是社会基本结构内部的公民关系,对于这一结构,我们只能因生而入其中,因死而出其外(第12页);第二,它是一种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关系,这些公民作为一个集体性实体来行使终极的政治权力。这两个特征立刻给我们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当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产生危机时,具有这种关系的公民怎样才能绝对尊重其立宪政体的结构?又怎样才能通过他们自己在这一结构中的各种法规和法律来遵守其立宪政体的基本结构?理性多元论的事实比其他任何事实都更尖锐地提出了这一问题,因为它意味着,受到各种不同的完备性学说——宗教的与非宗教的——熏陶的公民们之间的差别是无法调和的,因为这些完备性学说包含着诸种超验性因素。这样一来,什么样的原则和理想才是公民们平等共享终极政治权利、以使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合乎理性地相互证明其政治决定的正当合理性呢?
答案是通过相互性的标准来给予的:只有当我们真诚地相信我们为自己的政治行动所提供的理由有可能为其他公民合乎理性地接受下来,作为他们行动的正当证据时,我们对政治权力的行使才是恰当的。这一标准适用于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宪法结构本身;另一个层面是按照这一结构制定的特殊的法规和法律。合乎理性的政治观念必定只能那些能够满足这一原则的宪法的正当合理性。当我们把这一标准运用到宪法的合法性和那些在宪法指导下所制定的法规之合法性时,便产生了我们可以称为自由主义的合法性原则(第137页)。
为了发挥其政治角色的作用,公民被看作是具有适合于这一角色的理智能力和道德能力的,诸如,由一种自由主义观念所给定的政治的正义感的能力;一种形成。遵循和修正其个体善学说的能力;还有他们具有维持正义的政治社会所需要的政治美德能力。(当然也不可否认,他们还具有的超出这一范围的其他美德能力和道德动机。)
4.《正义论》中的两个理念都需要满足理性多元论的事实要求,这两个理念是:合乎理性的重叠共识的理念(第15页,第39再以后,第四章第三节)和公共理性的理念(第六章第四、七、八节)。如果没有这两个理念,那么我们就无法明白政治的正义观念在具体规定一良序社会——当它受一种政治观念规导时——的公共理性的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或者说,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是一组政治观念所发挥的作用)。在执行这一观念使命时,公平正义(作为已经转换了的公平正义之政治观念)便成了主要的范例。
在此,我不想超出我描述重叠共识的理念。相反,我只想解释一下与之相关的两点。其一,理性多元的事实导致——至少在我看来——政治的正义观念,因之也导致政治自由主义的理念。因为,能够系统表达一种可能为那些非自由主义学说所认可的自由主义政治观念的,恰恰是这一思想,而不是以一种完备性的自由主义哲学学说来对抗各种宗教的和非自由主义的学说。要找到这种政治观念,我们无须抱着在各种完备性学说之间强求均衡或搞平均化的目的,来看待这些众所周知的完备性学说,也不必通过剪裁该政治观念,使其适合这些完备性学说,来寻求与社会现存的那些完备性学说的足够多数达成妥协。这样做乃是诉求于错误的共识理念,是以错误的方式使政治观念政治化(第39页以后)。相反,我们系统表达的是一种独立的政治观念,它具有其内在的(即道德的)通过相互性标准表达出来的政治理想。在此方式,我们希望各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能够基于正当的理性,认可该政治观念,因而该政治观念被视为一种重叠共识。
关于重叠共识的另外一点是,《政治自由主义》没有任何企图想证明或者表明这种共识可以作为合乎理性的政治正义观念的最终形式。它所做的,最多也只是提出一种独立的自由主义政治观念,该政治观念并不反对各完备性学说自身的基本理由,也不排除形成一种具有正当理性的重叠共识之可能性。《政治自由主义》特别解释了某些历史事件和历史过程,这些历史的事件和过程似乎已然导致了共识,而另一些则有可能发生(第四讲第六至第七节),但是,对这些常识性政治社会学事实的观察,并不构成我们的证据。
除了相互冲突的完备性学说之中,《政治自由主义》还认识到,在任何一个实际的政治社会里,社会的政治争论也有着大量各种不同的自由主义的政治正义观念相互冲突(第6页以后)。这便导出《政治自由主义》的另一个目标,即探讨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不仅存在理性多元论的事实,而且也存在着诸多合乎理性的自由主义政治正义观念的家族之争,那么,一个秩序良好的自由主义政治社会又是如何形成的?自由主义的观念规定了三个条件:(第6页):首先是某些权利、自由「权]和机会(它们都是民主政体中人们十分熟悉的)的具体规定;其次是这些自由的特殊优先性;第三则是各种维度,它们确保着所有公民——无论他们的社会地位怎样——都拥有充分适应于各种目的并使他们理智而有效地运用其自由权利和机会的手段。请注意:我在此所谈论的是自由主义的政治观念,而非自由主义的完备性学说。
我之所以相信公平正义——它的两个正义原则,其中当然包括差异原则——是最合乎理性的观念,是因为它最能满足这些条件。但是,当我把它看作是最合乎理性的(甚至于,哪怕许多理性者可能并不同意我的观念)时,我也没有否认,其他的观念也能满足自由主义观念的规定「条件」。的确,如果我否认存在着其他可以满足这一规定「条件」的理性观念,譬如说,某种可以替代差异原则的观念,某种改善社会福利——这种改善在服从一种保证每一个人都能获得充分实现其目的的手段的约束——的原则,那我就真的是没有理性了。任何能够满足相互性标准并承认判断负担(第二讲第二节)的观念,都可以成为这样一种政治观念。在《政治自由主义》一书中,这些[判断」负担发挥着双重作用:它们是基于理性理念(第60页以后)的良心自由和思想自由之基础的一部分。而且它们使我们认识到,存在着各种相互不同和互不相容的自由主义的政治观念。
《政治自由主义》也关注为现代自由社会之公民所接受的社会统一(第133页以后)的最合乎理性的基础问题,尽管它并没有尽其所能地表达这种关注。社会统一的基础可表述如次:
甲、社会的基本结构受一种或一类合乎理性的自由主义正义观念(或这两者的混合)的有效规导,该类[观念]中包括那种最合乎理性的观念。
乙、社会中所有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都认可该类合乎理性的观念中的某些观念,而且认肯这些学说的公民与那些否定该类观念中的每一种观念的人相比,长期占据绝大多数。
丙、当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发生危机时,公共政治讨论总是、或几乎总是可以基于由该类合乎理性的自由主义正义观念所具体规定的理由,作出理性的决定,因为,该类观念中,有一种是每一个公民都认为最(或比较)合乎理性的。
很清楚,这一界定在好几个方面都是可以改变的。比如说,假设社会受最合乎理性的观念之有效规导,且公民们对这一点达到了广泛而普遍的反思平衡,这一基础可能在理想意义上是最合乎理性的。从实践的意义上看,最合乎理性的基础即是一种可以实际产生的基础,即:所有公民都一致认为,该规导性的政治观念合乎理性,某些公民甚至认为它最合乎理性。这足以使政治社会基于正当理性来保持稳定:因为该政治观念现在能够得到所有公民的尊重,至少将之看作是合乎理性的,就政治目的而言,这通常是我们能够期待的最佳结果。
5.现在,我来考察一下公共理性的理念,并对第六讲第四、七、八节的内容作些补充说明。读者应该小心注意公共理性所适用的那些问题和论坛(第213-216页,第252页以后)——例如,各政治派别的争论,和那些寻求公职的人在讨论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时所出现的疑问——并应把它们与背景文化中的许多地方区别开来(第14页),政治问题是在背景文化中讨论的,也常常是在民族的完备性学说内部来加以讨论的。这一理想是,公民们都在下列框架内,进行他们有关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的公共政治讨论,在这一框架内,我们同样也可以合乎理性地期待,每一个公民都能真诚地尊重政治的正义观念,该政治正义观念表达着政治价值,是我们同样可以合乎理性地期待自由而平等的其他公民也能合乎理性地予以认可的观念(第226页,241页)。因此,我们必须有我们所求诸的原则和指导,以此方式,可以满足相互性的标准。我曾提出,认同这些政治原则和政治指南的一种方式,是表明人们在《政治自由主义》所讲的原初状态下,有可能认同它们(第一讲第四节)。其他人会认为,别的认同这些原则的方式更合乎理性。如果说存在着这类方式和原则的话,那它们也必须合乎相互性的标准(第226页以后)。
为了更清楚地解释公共理性所表达的相互性标准的作用,我想解释一下,它的作用是具体规定立宪民主政体中作为市民友谊之一的政治关系的本性。因为,当公民们在其公共推理中遵循这一标准时,该标准便塑造了他们的基本制度形式。譬如——我引证一些简单易明的例子——如果我论证,要否认某些公民的宗教自由,我们就必须对他们讲出我们的理由,这些理由不仅是他们能够理解的——就像塞维塔斯(Michael Servetus,1511-1553,西班牙神学家和殉道者——译者注)能够理解为什么加尔文在危急时刻要烧死他一样——而且是我们可以合乎理性地期待他们作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也可以合乎理性地加以接受的理由。无论何时,只要基本的自由权利被否认,在正常情况下,相互性的标准也会受到僭越。有什么样的理由既能满足相互性的标准,又能证明某些诸如奴役、或对选举权施加财产限制、或取消妇女的选举权这类主张的正当合理性呢?
当我们介入公共理性的推理时,我们还可以用我们的完备性学说作为公共推理的理由吗?我现在相信并因此在修改我第六讲第八节中的观点后认为,假如人们在恰当的时间里所提出的公共理性——它是由一种合乎理性的政治观念给定的——足以支持不论是何种为人们用来作为支撑的完备性学说的话,那么这些合乎理性的学说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引入公共理性之中。我把这作为一项条款,它具体规定了我现在称之为的广泛的公共理性的观点。我在第249页以后讨论的三种情况也满足了这一条款。其中,具有特殊历史重要性的情况是堕胎主义者和公民人权运动。我说过,这两种情况并不能僭犯我所称的包容性观点。随胎主义和马丁·路德·金的学说之所以都属于公共理性,是因为他们都是在一个不正义的社会里提出其请求的,而且他们的正义结论合乎自由政体的宪法价值。我还说过,我们应该有理由相信,在公民的完备性学说中寻求这些理性基础,将有助于使社会变得更加公正。现在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去限制他们,即使他们越出了这一条款,所以我放弃了这些条件限制。公民在适当的时候通过公共理性来证明其结论的正当合理性的条款确保了这种必要。它还有一种好处,就是可以告诉其他公民,在我们的完备性学说中,有着使我们忠诚于政治观念的根基,因而强化了合乎理性的重叠共识所表现的稳定力量。由此便产生了此种宽泛性观点,并适合于我在第六讲第八节所举的那些例子。
关键在于,公共理性不是由任何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来规定的,当然也不仅仅是由公平正义单独来规定的。相反,它的内容——人们可能诉求的那些原则,理想和标准——乃是那些族类性的合乎理性的政治之正义观念,而这一族类性「观念」又是随时改变着的。这些政治观念当然不相容,它们有可能作为其相互争论的结果而得到修正。世世代代的社会变更也产生着新的群体,他们会有各种不同的政治问题。明显的例子是,各种观点都会提出与种族、性别和民族相关的新问题,而这些观点所导致的政治观念将与现存的观念产生矛盾。公共理性的内容不是固定不变的,任何一种公共理性都超出任何一种合乎理性的政治观念所规定的内容。
对这种公共理性的宽泛性观点的一种反驳是,认为它仍然有太多的限制。然而,要建立这种宽泛的观点,我们就必须知道,宪法根本的紧迫问题或基本正义的问题(第四讲第五节)是无法通过任何现存的合乎理性的政治观念所表达的那些政治价值理性地加以解决的,也无法通过人们可能制定的任何这类观念来加以解决。《政治自由主义》并不认为这种情况永远也不会发生;它只是提示这种不太可能发生。我们无法在抽象的、超出实际情况的条件下,决定公共理性是否可以通过一种理性的政治价值秩序,来解决所有或差不多所有的政治问题。我们需要小心地弄清楚这些情况,以澄清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些情况。因为如何思考一种情况,并不只取决一些普遍考虑,而且还取决于我们系统阐述的那些相关的政治价值,而这些政治价值可能是我们在反思某些特殊情况之前所没有想到的。
公共理性也可能看起来限制过多,因为它可能先解决一些问题。然则,它并不一般地决定或解决法律或政策的某些特殊问题。相反,它是各种公共理性的具体化,正是按照这些公共理性,这类问题才在政治上得到解决。比如说,我们可用学校祷告的问题为例。有人可能设想,一种自由主义观点可能会否定性地认为,这种作法在公共学校里是不可接受的。但是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必须考量人们在解决这一问题时可能诉求的所有政治价值,考量那些决定性的理由会倒向哪一方。这场争论的一个著名例子,是一七八五年弗吉尼亚议会下议院帕特里克·亨利与詹姆斯·麦迪逊绕建立格盎鲁教堂所展开的争论,争论含涉学校的宗教问题,他们的争论几乎只涉及到政治价值。
也许,其他人认为,公共理性之所以限制过多,是因为它可能导致公民之间的相互疏远,不能导致他们观点的一致。还有人宣称,它之所以限制过多,是由于它不足以提供解决所有问题的充分理由。然而,这种情况不仅发生在道德推理和政治推理之中,而且也发生在所有推理形式之中,包括科学和常识的推理。但对于公共理性的推理来说,可以与这样一些事例进行相关比较:在这些事例中,人们必须作出某种政治决定,如,立法者制定法律,法官判决案例。在这里,必须制定某种政治的行动规则,所有人都必须能够理性地认可达成该规则的过程。公共理性把公民的职责及其公民义务看作是可以与法官岗位及其判决案例的责任相类比的。正像法官要依据预先的法律根据、已获认准的法规解释原理和其他相关根据来判决这些案例一样,公民也要根据公共理性来推理,并接受相互性标准的指导,不论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是否发生危机。
因此,在可能出现一种相互偏离的现象时,也就是说,在双方的法律证据看起来势均力敌时,法官断不可诉诸于他们自己的政治观点来裁决案情。对法官来说,这样做就是违反他们的责任。公共理性也同样如此:假如在出现「公民们]相互偏离的现象时,公民们都想把他们的完备性学说当作根本的理由,那么,相互性的原则就会受到侵犯。决定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的理由,不再是我们可以合乎理性地期待所有公民——尤其是那些宗教自由、选举权利或机会均等权利被否认的人——都可能合乎理性地认可的那些理由。从公共理性的观点出发,公民只应该投票赞成他们真诚地认为是最合乎理性的政治价值的规范。否则,我们就不能用那些可以满足相互性标准的方式来行使政治权力。
然而,一些有争议的问题,诸如堕胎问题,可能会导致各种不同政治观念之间的疏远,而公民们必定只是依据问题来投票。的确,这是一种正常情况:各种观点的全体一致是不可期待的。合乎理性的政治之正义观念也并不总能导致相同的结论(第24页以后),持守相同观念的公民也不是总能在特殊问题上达成一致。然则,投票的结果将被视为是合乎理性的,只要一合乎理性的公正立宪政体的公民都真诚地按照公共理性的理念来投票。这并不意味着结果是真实的或正确的,但它在此时刻是合乎理性的,并通过多数原则来约束公民。当然,某些人可能反对某一决定,就像天主教徒可能会反对一种同意孕妇有权堕胎的决定一样。他们可以在公共理性中提出一种否定堕胎的论据,只是他们没有赢得多数人的赞同。但是,他们在他们自己的生活中并不需要行使堕胎的权利。他们可以确认这种权利属于合法的权利,因此他们不会强行抵制这种权利。这样做可能不合乎理性(第60页以后):可能意味着他们试图强加他们自己的完备性学说,而其他绝大多数遵循公共理性的公民不会接受这种学说。当然,按照公共理性的要求,天主教徒仍有继续反对堕胎的权利。教会的非公共理性要求其成员遵循其学说,这一点与他们对公共理性的尊重是完全一致的。对这一问题,我暂不予深究,因为我的目的只是强调,公共理性并不能经常导致各种观点的普遍一致,它也不应如此。公民们在「各种观点的」冲突和论证中学习并从中获益,而当他们遵循公共理性来进行论证时,他们也就了解和深化了社会的公共文化。
6.在前面第四节里,我们看到,一种自由主义的观念依三个特点结合并规定着自由和平等两种基本价值。前两个特点陈述了基本权利和自由、以及它们的优先性;第三个特点则保证有充分适应各种目的的手段,使所有公民能够理智而有效地运用他们的自由。当然,第三个特点必须满足相互性的标准,因之促使基本结构按照该标准的具体规定,防止出现过度的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在缺少下列从(甲)到(戊)的制度规定或类似安排的情况下,合乎理性的政治自由主义认为,这些过度的不平等往往容易扩大。这是一种常识性政治社会学应用事实。
《政治自由主义》在三个地方简略考量了这种实际应用。它在第二部分的第四讲考量了这种应用。在第四讲第六节,它考察了一种宪法共识是怎样从更早时期逐渐形成的,在更早时期,人们还是在有很大犹豫的情况下,把诸如良心自由一类的宪法原则当作一种临时协定来采用的。随后在第四讲第七节里,它又考察了一种宪法共识是如何变成一种重叠共识的。进而在第六讲第八节,我们看到,人们可能因为抱着加速向一种正义立宪政体的社会改革的希望,而引入一种支持合乎理性之政治观念的完备性学说。宪法共识与重叠共识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是基于某些确保各种不同的自由权利之宪法原则的共识。这些原则——诸如良心自由——后来被扩展到包括《独立宣言》和《法国大革命人权宣言》在内的范围。
这些得到保障的自由被作为纯形式的自由而给予了恰当的批评(第八讲第七节)。由于这些自由本身的纯形式化,它们只是一种贫乏的自由主义形式,它的确根本不是自由主义,而是唯意志自由论(第七讲第三节)。后者并不用自由主义所使用的方式,将自由与平等结合起来;它缺乏相互性的标准,按相互性标准来衡量,它允许过度的社会与经济的不平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没有基于正当理性的稳定性,而这永远是一种纯形式的立宪政体所缺乏的。需要这种稳定性的制度指标有以下五个方面:
甲、各种选举的公共经费负担和确保有关政策问题的公共信息之有效性(第八讲第十二至十三节)。对这些安排(和下列安排)的陈述仅仅暗示出,使被选代表和官员足以独立于特殊的社会利益和经济利益,并提供知识和信息,正是依据这些知识和信息,各种政策才能形成并接受公民利用公共理性所对之进行的理智评价。
乙、确定的机会均等,尤其是教育与培训的机会均等。如果没有这些机会,社会各方就无法参与公共理性的争论,或无法为社会和经济的政策进言。
丙、满足自由主义第三个条件的适当的收入和财富分配:必须确保所有公民获得他们理智而有效地实现其基本自由所必需的、适合各种目的手段。缺少这一条件,那些拥有财富和较高收入的人就容易宰制那些财富和收入较少的人,并日益控制政治权力,使之有利于他们自己。
丁、通过中央或地方政府,或其他经济与社会政策,社会作为最后雇主。缺乏长远的安全感和从事有意义的工作机会与求职机会,不仅会伤害公民的自尊,而且会伤害他们的社会成员感,让他们觉得自己只是被社会收留的人。这会导致他们的自我憎恶、痛苦和愤恨。
戊、全体公民的医疗保健。
当然,这些具体制度并不能充分满足公平正义的原则。但是,我们所讨论的不是这些原则要求什么,而是开列出基本结构的前提条件,在这一结构内,当公民们自觉追寻公共理性的理想时,它就可能保护基本自由,防止过度的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由于公共理性的理想包含一种公共政治慎思的形式,这些具体制度——前三项最为明显——是使这种慎思可能而有效所必需的。对于一理性的立宪政体来说,一种对公共慎思之重要性的信念乃是根本性的,而要支持和鼓励这种政治慎思,就需要制定各种具体详细的制度安排。公共理性的理念告诉我们如何刻画政治慎思之社会根本性基础的结构和内容的特征。
我想以有关公共理性之协调性局限的评价作为本节的结论。有三种主要冲突:即公民间相互冲突的完备性学说所导致的冲突;他们不同的社会身份、阶级地位和职业所导致的冲突,或他们不同的种性、性别和民族导致的冲突;最后是由各种判断负担所导致的冲突。政治自由主义能够缓和但无法消除第一种冲突,因为从政治上讲,各种完备性学说是不能相互调和一致的。然而,合乎理性的公共立宪政体之正义原则,却可以帮我们调和第二种冲突。因为,一旦我们接受正义原则,或者把这些原则看作至少是合乎理性的(哪怕不是最合乎理性的),并了解到我们的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与这些正义原则相一致,第二种冲突就不再发生,否则就会强烈爆发。我相信,一个合乎理性的公共立宪政体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消除这些冲突发生的根源,因为其政治正义的原则满足相互性的标准。《政治自由主义》没有讨论这些冲突,而是将它们留待公平的正义[原则」去解决(如同在《正义论》中那样),或者留给某种其他合乎理性的政治之正义观念去解决。然则,由判断负担所导致的冲突却依然存在,它限制着公民可能达成一致的程度。
7.《正义论》和《政治自由主义》都力图探讨理性而公正的和秩序良好的民主社会如何可能,为什么公平正义在政治和社会世界的诸种政治观念中应享有一种特殊地位。当然,许多人都准备接受这样一个结论:即,一公正而良序的民主社会是可能的,甚至把它看作是明显的事实。一部分人富强起来,而另一部分无辜者则不可避免失落下去,这难道是不可接受的吗?但是,这是我们可以如此轻松地接受下来的结论吗?我们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对我们的政治世界观来说会产生什么结果?甚至,如果从作为整体的世界来看,这样做的后果又会怎样?
哲学可以在许多普遍性和抽象性的层面研究政治问题,包括所有有价值的和有意义的政治问题。它可以探询,为什么在战争中用普通炸弹或原子武器对平民实施空中攻击是错误的。更一般地说,它可以探询正义的宪法安排形式,而这类问题恰当地说属于宪法政治学。更一般地说,它可以探询正义而良序的立宪民主是否可能、且如何可能的问题。我不是说,较一般的问题就是较哲学化的问题,也不是说,它们就较为重要。所有这些问题及其答案,只要我们能够找到这些问题及其答案,它们就具有相互联系,并共同充实着我们的哲学知识。
正义的民主社会是否可能?它能否基于正当的理性而保持稳定?我们对此问题的回答影响到我们对整体世界的背景思考和态度。而且,它在我们逐渐进入实际政治学问题之前就影响到我们的这些思考和态度,限制或激励我们参与实际政治的行动。对一般哲学问题的争论,不可能成为政治学的日常材料,但这并不会使这些问题成为无意义的问题,因为我们对这些问题之答案的思考,将塑造我们对政治文化的基本态度和我们的政治行为。假如我们姑且把不可能有正义而良序的民主社会当作共同的知识假定下来的话,那么,我们态度的品德和基调就将影响到这一知识。魏玛立宪政体失败的原因之一,乃是德国的传统精英都不支持其宪法,或是不愿意合作使其生效。他们不再相信有可能建立一种像样的自由议会政体。时机错过了,这一政体首先沦落为1930-1932年集权主义的内阁政府。当政府由于缺乏大众的支持而日见削弱时,兴登堡总统最终又被劝退,让位于希特勒,而希特勒却获得了民众的支持,于是,保守派的思想便有可能控制这些民众。另一些人可能更喜欢列举别的不同的例子。
本世纪的多场战争以其极端的残暴和不断增长的破坏性——在希特勒的种族灭绝的狂热罪行中达到顶峰——以一种尖锐的方式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政治关系是否必须只受权力和强制的支配?如果说,一种使权力服从其目的的合乎理性的正义社会不可能出现,而人民普遍无道德——如果还不是无可求药的犬儒主义者和自我中心论者——的话,那么,人们可能会以康德的口吻发问:人类生活在这个地球上是否还有价值?我们必须从这样一种假设出发:即,一合乎理性的正义之政治社会是可能的,惟其可能,所以人类必定具有一种道德本性,这当然不是一种完美无缺的本性,然而却是一种可以理解、可以依其而行动并足以受一种合乎理性的政治之正当与正义观念驱动、以支持由其理想和原则指导的社会之道德本性。《正义论》和《政治自由主义》力求勾画出适合民主政体的较合乎理性的正义观念,并为最合乎理性的正义观念提出一种预选观念。它们也都考量了公民们需要如何设想建构(《政治自由主义》第三讲)这些较合乎理性的观念,他们必须以怎样的道德心理学去长久地支持一个合乎理性的正义之政治社会。对这些问题的集中讨论,无疑只是部分地解释了文本这些对许多读者来说是抽象而又不常见的特点。
我不想为此辩解。
约翰·罗尔斯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
第一讲 基本理念
政治自由主义是本书各讲的总标题,它有一种人们所熟悉的范围。然而,我用它来表示的意思与我认为读者可能设想的意思却殊为不同。这样一来,也许我应该从政治自由主义的定义开始,并解释我为什么把它叫做“政治的”。但是,任何定义最初都可能无用。所以,我便反其道而行之,先从民主社会中政治正义的第一个基本问题着手,即:在被看作是自由而平等的、并在整个生活中世世代代都能充分合作的社会成员之公民间,具体规定其社会合作之公平项目的最适当的正义观念是什么?
我们把这第一个基本问题与第二个基本问题,即以一种普遍方式理解的宽容问题结合起来。民主社会的政治文化总是具有诸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相互对峙而又无法调和的多样性特征。这些学说中,一些是完全合乎理性的,而政治自由主义把这些合乎理性的学说之多样性,看作是人类理性力量在持久的自由制度背景内发挥作用所不可避免地产生的长期性结果。因此,第二问题便是:这样把理性多元论事实当作自由制度之不可避免的结果来理解和给定的宽容基础是什么?将这两个问题结合起来便得:由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他们因各种合乎理性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而产生深刻分化——所组成的公正而稳定的社会如何可能长治久安?
政冶自由主义设定,最错综复杂的斗争显然是由那些具有最高意义的缘故所引发的,也即是因宗教。哲学世界观和不同的道德善观念而发生的斗争。我们会惊异地发现,尽管在这些方面有着如此深刻的对立,在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中依旧有可能进行公正的合作。事实上,历史的经验提示我们,这是很罕见的。如果说,我讲的这一问题太过陈旧,那么我相信,政治自由主义提出了人们多少还不熟悉的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为了陈述这种解决办法,我们需要一组确定的理念。在本讲中,我设定出其中较核心的理念,并在最后(第八节)提出一种定义。
第一节 谈两个基本问题
1.如果我们集中考察第一个基本问题,就会发现,过去两个世纪左右间民主思想的发展历程,使下述情况变得很清楚了:当今,人们对立宪民主的基本制度应该如何安排——如果这些制度要满足被视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间的公平合作项目的话——的方式,已没有任何一致看法。这一点已经在围绕如何使自由和平等的价值在公民权利与公民自由中得到最好的表达、以回答自由与平等的双重要求这一问题的各种深刻对峙的理念中表现出来。我们可以把这一分歧当作民主思想传统本身内部的冲突——即那种与洛克相联系的传统和那种与卢梭相联系的传统之间的冲突——来加以思考,与洛克相联系的传统更强调贡斯当所讲的“现代人的自由”,如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某些基本的个人权利和财产权利、以及法律规则;而与卢梭相联系的传统则更强调贡斯当所讲的“古代人的自由”,如平等的政治自由和公共生活的价值。这种为人熟悉的类型化对比,可能有助于我们确定各种理念。
作为回答我们第一个问题的一种方式,公平正义力图在这两种相互抗争的传统之间作出评判:首先是通过提出两个正义原则,作为指导基本制度如何实现自由和平等之价值的指南;其次是具体指明一种观点,从这一观点出发,我们可以把这些原则看作是比人们所熟悉的正义原则更适合自由而平等的个人之公民理念。必须说明的是,当我们这样来设想公民时,某种确定的基本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的安排,就更适合于实现自由与平等的价值。我将正义的两个原则(见前备释)表述如次:
甲、每一个人对平等的基本权利和基本自由之完全充分的图式都有一种平等的要求。该图式与所有人同样的图式相容;在这一图式中,平等的政治自由能——且只有这些自由才能——使其公平价值得到保证。
乙、社会的和经济的不平等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它们所从属的各种岗位和职位应在机会公平均等条件下对所有人开放;第二,它们要最有利于那些最不利的社会成员。
这些原则的每一个原则都在一特殊领域里规导各种制度,不仅规导着基本权利、自由和机会,而且也规导着平等的要求。而第二个原则的第二部分还保障着这些制度保证的价值。这两个原则——第一原则优先于第二原则——起规着实现这些价值的基本制度。
2.要澄清这些原则的意义和应用,可能需要作大量说明。由于这些问题不是我在这些演讲中所关注的,所以我只做几点解释便罢。首先,我把这些原则视为一种自由主义的政治正义观念之内容的范例化。这种观念的内容有三个主要特点:其一,它是确定的基本权利、自由和机会的具体化(即一种立宪民主政体所熟悉的那种形式的具体化);其二,它规定权利、自由和机会的特殊优先性,尤其是它们相对于普遍善和完善论价值要求的优先性;其三,它包括各种确保所有公民充分有效地利用他们的自由和机会之尺度。人们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理解这些要素,故尔,有许多不同的自由主义。
进而言之,这两个原则通过三个要素表达了一种平均主义的自由主义形式。这三个要素是:1)保证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以使这些自由不是纯形式的;2)机会的公平(也不是纯形式的)平等;3)所谓差异原则,它要求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要从属于职位和岗位的调整,以便使这些工作机会最有利于那些最不利的社会成员,无论这些不平等的层次如何,也不论这些不平等的大小程度怎样。所有这些要素的地位依旧如《正义论》所述,其论证基础亦复如此。因而,我在这些演讲中,始终像以前一样,把平均主义的正义观念作为预设条件;而且,尽管我提到要随时修正我的观点,但在该观念的这一特征上我却丝毫未改初衷。然而,我的讨论主题是政治自由主义及其构成理念,所以,我的大部分讨论是更一般地谈论自由主义诸观念,包括各种观念变异,比如,当我们考察公共理性的理念时便是如此。(第六讲)
最后,正如人们可能期待的那样,这些原则的重要方面将作为既定的东西略而陈之。特别是,一种在词典顺序上优先的原则可能要先于涵括平等的基本权利和自由的第一原则,前一原则要求满足公民的基本需求,至少,在公民的基本需求满足对于他们理解并有效实践这些权利和自由必不可少的情况下必须如此。当然,在运用第一原则时,必定假定这类原则。但在此我并不深究这些问题和其他相关问题。
3.相反,我转向我们的第一个问题,并探询政治哲学怎样才能为解决下述问题——即,能够确保民主自由和平等的最合适的制度系统是什么——找到一个共享的基础?也许,政治哲学最可能做的事,是缩小分歧的范围。然则,即令是人们曾坚定执守的那些确信也在逐渐改变:宗教宽容现在已为人们所接受,也不再有对迫害的公开辩护;同样,奴隶制——它曾引起我们内战——也被作为天然不公平的东西予以摈弃;然而,奴隶制的许多后果可能还残存于各种社会政策和不公开表现出来的态度之中,尽管任何人都不会为之辩护。我们把诸如信仰宗教宽容和反对奴隶制这样一些已定的确信汇集起来,并将隐含在这些确信中的基本理念和原则组成一种连贯的政治正义观念。要知道,这些确信都是些临时固定的观点,而任何合理的概念都必须对之加以解释。这样,我们就得从留意公共文化着手,这些公共文化是人们隐隐约约意识到的基本理念和原则的共同积累。我们希望能足够清晰地系统阐明这些理念和原则,以使它们能够结合成一种适宜我们最确定之确信的政治正义观念。我们将这样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表述为:一种可为人们接受的政治正义观念在恰当的反思、或在我于其他地方所讲的“反思平衡”中,必须在所有普遍性层次上符合我们所考察的这些确信。
在一种非常深刻的层面上,公共政治文化可能由两种精神(minds)组成。的确,这必定与一种有关自由和平等之最合适理解的持久争论相关。这就提示我们,如果要成功地为公共一致找到一种基础,就必须找到一种将人所熟悉的各种理念和原则组成一种政治正义之观念的方式,该观念能用多少不同于以前的方式来表达这些理念和原则。公平正义试图通过利用一种基本组织化的理念来寻求这种方式,在这种基本组织化的理念内部,所有理念和原则都可以系统地相互联系和关联。这种组织化的理念便是作为一种自由而平等的个人——他们被看作是终身都能合作的社会成员——之间的公平社会合作系统的理念。它为我们回答第一个基本问题设定了一个基础。我将在第三节讨论之。
4.现在我们设定,公平正义已经达到了它的目的,而且也找到了一种能为人们公共接受的政治观念。这样,该观念便提供了一种获得公共承认的观点,从这种观点出发,所有公民都能面对面地相互检验他们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是否公正。通过引征已在他们中间公开认可为充分有效并经过这种观念本身而选出的理由,就使他们能够作出这种检验。每个公民都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评价社会的主要制度、以及它们是如何共同适应一种社会合作系统的,不论该公民的社会地位如何,也不论他更特殊的利益是什么。
因之,公平正义的目的乃是实践的:它本身表现为一种正义观念,该正义观念可以作为一种理性、明智而又代表公民意愿的政治一致之基础而为公民所共享。它表达了他们共享的和公共的政治理性。但是,要获得这样一种共享理性,正义观念就应该尽可能地超脱公民们所认肯的各种相互对立和冲突的哲学学说与宗教学说。在系统阐述这一观念时,政治自由主义将宽容原则运用到哲学本身。以前许多世纪被公开认定为社会基础的各种宗教学说,已经逐步让位于所有公民——不论他们的宗教观点如何——都认可的立宪政府的原则。完备性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同样都无法获得公民的普遍认可,而且它们再也不能——如果说它们曾经能够的话——作为人们公开承认的社会基础来发挥作用了。
因此,政治自由主义寻求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我们希望这一观念在它所规导的社会中能够获得各种合乎理性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的重叠共识的支持。获得这些合乎理性的学说支持,便为我们回答第二个基本问题——即,因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而产生深刻分化的公民,怎样才能维护一个公正而稳定的民主社会——奠定了基础。为达此目的,人们在通常情况下所欲求的是,我们在对有争议的基本政治问题的讨论中,习惯于使用的那些完备性哲学断定和道德观点应该让位于公共生活。公共理性——亦即公民在有关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的公共论坛上所使用的推理理性——现在最好由一种政治观念来引导,该政治观念的原则和价值是全体公民能够认可的。(第六讲)这也就是说,该政治观念将是政治的,而不是形上学的。
这样一来,政治自由主义的目的,也就是寻求一种作为独立观点的政治正义观念。它不提供任何超出该政治观念本身所蕴涵的特殊形上学说或认识论学说。作为对诸种政治价值的解释,一种独立的政治观念并不否认存在其他价值,比如说,应用于个人、家庭和联合体的价值;它也不是说政治价值与其他价值分离无关。如我所言,它的目的之一,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具体规定政治的领域及其正义观念,即认为,政治领域的制度可以获得一种重叠共识的支持。在此情形下,公民本身在实践其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并审视其完备性学说的范围内,便把政治观念看作是从他们的价值中推导出来的,或是与他们的价值相吻合的,或者至少不与他们的价值相冲突。
第二节 政治的正义观念的理念
1.至此,我一直都是在没有解释政治之正义观念的理念意义的情况下,来使用该理念的。从我的谈论中,人们也许可以集中了解我用这一理念所指的意思、以及为什么政治自由主义要用这一理念。然而,我们也因此需要有这样一种明确的陈述: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具有三个独特的特征,而每一个特征都通过公平正义而得以范例化。我假定,人们对这一观点有所了解,但了解不多。
第一个特征关涉政治观念的主题。如果说,这一观念是(当然也是)一个道德观念,那它也是为一特殊主题所创造出来的道德观念,亦即为政治制度、社会制度和经济制度创造出来的道德观念。尤其是,它适用于我将称之为社会“基本结构”的领域,出于眼前的目的,我把这种社会基本结构看成一种现代立宪民主。(我使用“立宪民主”和“民主政体”这两个相似的短语,它们可以互相替换,除非另作说明)我说的基本结构,意思是指社会的主要政治制度、社会制度和经济制度,以及它们是如何融合为一个世代相传的社会合作之统一化系统的。这样,政治的正义观念之首要焦点,便是基本制度的框架和应用于该框架的各种原则。标准和戒律,以及这些规范是如何表现在实现其理想的社会成员之品格和态度中的。
而且,我设定,基本结构是一个封闭的社会结构,也就是说,我们将把它看作是自我包容的、与其他社会没有任何关系的社会。它的成员只能由生而入其中,由死而出其外。这就使我们可以把他们作为天生于斯、善终于斯的社会之一员来谈。这一封闭性社会是一种高度抽象,只是由于它使我们能够摆脱纷纭零散的枝节而集中关注于主要问题,这种抽象才具有其正当合理性。在某一点上,政治的正义观念必定要谈及诸民族间的正义关系,或诸民族间的法律,正如我将谈到的那样。在这些演讲中,从公平正义首先适用于封闭性社会这一考虑出发,我不讨论如何才能制订出一部民族法。
2.第二个特征有关表现样式: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是作为一种独立的观点表现出来的。当我们想诉诸于一种或更多完备性学说,来求得政治观念的正当性证明时,该政治观念既不表现为这样一种适用于社会基本结构的学说,也不是从这种学说中推导出来的,仿佛这种结构只是该学说所应用的另一主题。重要的是强调这一要点,即,它意味着我们必须区别这样两种情况:其一,一种政治观念是如何表现在一种完备性学说之中的;其二,它是如何成为该学说之一部分的,或者说是如何从该学说内部推导出来的。我设定,全体公民都认肯一种他们所接受的政治观念在某方面与之相联的完备性学说。但政治观念的突出特征是,它表现为一种独立的观点,对它的解释与任何这类较广泛的背景毫无关涉。用一个流行的语词来说,这种政治观念是一种制式(module),一个本质性构成部分,它适宜于形形色色的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并能得到它们的支持,这些学说在社会中的长期存在是由这种政治观念规导的。这意味着,它可以在不谈论、不了解、不危及这些学说所属的或所支持的猜想的情况下表现出来。
在这一方面,政治的正义观念不同于许多道德学说,因为这些道德学说被人们广泛地视为普遍而完备的观点。功利主义是人们所熟悉的一个例子:无论人们如何理解,功利原则通常都被说成是适用于从个体行为和人际关系到整个社会组织、乃至民族法律之全部主题的原则。与之相对,一种政治观念只是力求为基本结构精心阐明一种理性的观念,并尽可能不涉及更广泛的对任何其他学说的承诺。
请注意: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与其他道德观念之间的分别,乃是一个范围问题,这就是说,两者之别乃是一观念所应用的主题范围与一种较广范围所要求的内容之别,由是,这种对比就更清楚了。若一道德观念适用于一广泛的主题范围、并普遍地面向所有主题,则该道德观念便是普遍的。而当它包括各种有关人生价值、个人品格理想,以及友谊、家庭和联合体关系的理想,乃至包括其他更多的能指导我们行为并限制我们人生的理想时,则它就是完备的。若一观念囊括了人们在相当清楚准确地阐明了的系统内所认识到的全部价值和美德,则该观念就是充分完备的;而当一观念只是部分而非全部地包括各种非政治的价值和美德、且只给予了极为粗陋的阐释时,它就只具有部分的完备性。许多宗教学说和哲学学说都渴望成为既普遍又完备的学说。
3.政治的正义观念之第三个特征是,它的内容是借某些基本理念得到表达的,这些基本理念被看作是隐含在民主社会的公共政治文化之中的。此种公共文化由一立宪政体的各种政治制度及其解释的公共传统(包括那些司法解释传统)、以及作为共同知识的历史文本和文献所组成。所有各类完备性学说——宗教的、哲学的和道德的——都属于我们可以称之为的市民社会的“背景文化”,这是社会文化,而不是政治文化。它是日常生活的文化,是其许多联合体——简单列举几个:如教会和大学、知识和科学社团、俱乐部和球队——的文化。在一个民主社会里,存在一种民主思想的传统,而一般说来,这种传统的内容至少能为公民的教养常识所熟悉和理解。人们把社会的主要制度及其被人们所接受的解释,看作是隐含在为公民所共享的理念和原则之中的资源储备。
因此,公平正义是从某一政治传统内部开始的,而且也把作为世世代代长期传延的公平合作系统的社会理念看作是它的基本理念(第三节)。这一核心的组织化理念,是和两个与之相伴的基本理念一起发展的,一个与之相伴的基本理念是作为自由平等个人的公民(即那些介入合作的公民)理念(第三节之三和之五),另一个是由政治的正义观念(第六节)有效规导的秩序。良好的社会理念。我们还设想,这些理念可以被精心阐释为一种能够获得重叠共识(第四讲)支持的政治的正义观念。这种共识由所有合乎理性却又相互对立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所组成,在多少还算公正的立宪政体里,这些学说很可能世代相传并赢得相当数量的信奉者,而在这种立宪政体中,正义的标准便是政治观念本身。公平正义(或某种类似的观点)能否获得这样定义的重叠共识的支持,乃是一个思辩性问题。人们只能通过创造这种公平正义、并展示它可能获得支持的那种方式,才能作出一种明智的猜想。
第三节 作为公平合作系统的社会理念
1.正如我所指出的,公平正义之基本组织化理念——其他基本理念在该理念内部系统联系着——是一种世代相传的、长期的公平合作系统的社会理念。我们从这一理念开始解释,把这一理念看作是隐含在民主社会的公共文化之中的。在公民的政治思想和他们对政治问题的讨论中,他们并不把社会秩序看作是一种固定的自然秩序,或看作是通过宗教价值或贵族价值而得到正当性证明的一种制度等级。
在这里,强调下面一点是重要的:如果人们从其他观点,比如说,从个人道德观点,或是从一联合体成员的观点,抑或从某人的宗教学说或哲学学说的观点来看,就可能以不同的方式,来看待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看待人与世界的关系。一般说来,我们不把这些观点引人对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的政治讨论中。
2.我们可以通过解释社会合作理念的三个要素使之更具体些。这三个要素是:
甲、合作与纯粹的社会性协调活动不同,比如说,与那种根据某中心权威发布的命令而进行协调的活动不同。合作是由公共认可的规则与程序来引导的,合作者把这些规则和程序看作是恰当规导他们行为的规则和程序。
乙、合作包含公平合作项目的理念:这些项目是每一个参与者都可以理性地予以接受的——假如所有其他人也同样接受它们的话。公平合作项目将一种相互性理念具体化了:所有介入合作并按规则和程序履行其职的人,都将以一种适当的方式受益于合作,而这适当的方式则由一种合适的比较基准来估价。政治的正义观念刻画了公平合作项目的特征。由于正义的第一主题便是社会的基本结构,这些公平项目是通过一些原则来表达的,这些原则具体规定了社会主要制度内的基本权利和义务,并永远规导背景正义的安排,以使靠大家的努力所产生的利益得到公平分配;并为世世代代所分享。
丙、社会合作的理念要求有一种各参与者合理得利的理念或善的理念。这种善的理念具体规定了介入合作的那些人(无论是个体、家庭,还是联合体,甚或是民族政府)想要获得什么——当他们从他们自己的立场来看这种[合作」图式时。
第二要素所引入的相互性理念需要做几点解释。第一点是,相互性理念介于公道理念与互利理念之间,公道理念是利他主义的(受普遍善驱使),互利理念则被理解为每个人按其在事情中的地位(现在的和预期的)而获的利益。按照公平正义来理解,相互性是公民之间的一种关系,这种关系是通过规导社会的正义原则来表达的,在此一社会世界,每一个人所得的利益,都以依照该社会世界定义的一种适当的平等基准来判断。由此便有第二,相互性是一种秩序良好社会(第六节)里的公民关系,它是通过该社会公共的政治正义观念表达的。因此,正义两原则,包括差异原则(第一节之一)以及它含蓄指涉的平等分配基准,系统地阐明了一种公民间的相互性理念。
最后,从这些观察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相互性理念不是那种互利理念。试设想,我们把人们从一个财产(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运气和幸运的结果)极不平等的社会,移置到由正义两原则规导的秩序良好的社会之中,如果他们仍以他们先前的态度来判断问题,就没有任何东西能确保他们通过这一位置改变而有所收获。那些拥有大量财产的人可能会损失惨重,而历史地看,他们一直是抵制这种改变的。任何理性的正义观念都不可能合乎这种解释的互利检验标准。然而,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们的目的是,具体指明在秩序良好的社会里,自由平等的公民间的相互性理念究竟为何。所谓承诺的紧张,乃是在这样的社会里所产生的该社会之正义要求与该社会公正制度所允许的公民之合法利益之间的紧张。在这些紧张中,重要的是发生在政治的正义观念与可允许的完备性学说之间的紧张。这些紧张并不是从一种意欲保持以前不公正利益的欲望中产生的。这类紧张属于转化过程中的紧张,但与之相联系的问题却是由非理想的理论掩盖的,而不是由秩序良好之社会的正义原则所掩盖的。
3.现在,让我们考虑一下个人的基本理念。当然,人性的许多方面都有重大意义,这就看我们的观点如何。这一点已经为诸如“政治人”。“经济人”、“游戏人”和“组织人”一类的表述所证实。由于我们对公平正义的解释是从把社会设想成一种世代公平合作的系统之社会理念开始的,所以,我们采取了这样一种个人概念与该社会理念相配置。自古代世界起,个人的概念在哲学和法学中,一直被理解为某个能够参与社会生活、或能够在社会生活中发挥作用、因之能践行和尊重社会的各种权利与义务的人之概念。因此,我们说,个人便是某个能够成为公民的人,也就是,能够成为一个正常的终身能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我们之所以加上“终身”一词,是因为我们不仅把社会看作是封闭性的(第二节之一),而且也把它看作是一个或多或少完善自足的合作图式,它自身内部已为人们终身所需的一切生活必需和活动准备了条件。我们也把这样一个社会设想为永久存在的社会:它世世代代生产和再生着它自身、以及它的制度和文化,生生不已,万代千秋。
由于我们是从民主思想的传统内部着手的,所以,我们也把公民当作自由而平等的个人来思考。这一基本的理念是,个人凭借其两种道德能力(正义感和善观念的能力)和理性能力(判断能力、思想能力、以及与这些能力相联系的推论能力)而成为自由的。拥有这些能力,使他们在所要求的最低程度上成为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这一点又使每一个个人成为平等的。
详细解释一下:由于个人能够成为公平社会合作系统中的充分参与者,所以,我们才说他们具有与上面谈到的社会合作理念中的三种要素相联系的两种道德能力:即正义感的能力和善观念的能力。正义感即是理解、运用和践行代表社会公平合作项目之特征的公共正义观念的能力。假定政治观念的本性是具体规定一种公共的证明基础,那么,正义感也表达了这样一种意愿——如果说不是一种欲望的话——这就是,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按照他人也能公开认可的项目(第二讲第一节)来行动的意愿。善观念的能力乃是形成。修正和合理追求一种人的合理利益或善观念的能力。
除了具有这两种能力之外,个人也具有一种他们在任何既定时刻力图实现的决定性善观念。我们切莫狭隘地理解这一观念,相反,必须把它理解为包含着一种人生价值观念的善观念。因此,一种善观念通常都由一种或多或少具有决定性意味的终极目的(即我们因其自身之故而想实现的目的)图式、以及对他人的情感依附和对各种各样的群体和联合体的忠诚所组成。这些情感依附和忠诚产生了奉献和仁爱的情感,所以,作为这些情感之对象的个人和联合体的繁荣发展,也是我们善观念的一部分。我们也把这种观念和一种有关我们与世界之关系的观点——宗教的、哲学的和道德的观点——联系起来,通过这种联系,才能理解我们目的的价值和意义,理解这种情感依附。最后,个人的善观念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随他们不断成熟而形成和发展的,在他们的整个生活历程中,可能或多或少会发生重大改变。
4.由于我们是从作为公平合作系统的社会理念开始的,所以我们假定,作为公民的个人具有使他们能够成为社会合作成员的所有能力。对于我们来说,这样做就可以获得一种有关什么是政治正义的基本问题之清晰而有条理的观点,这个基本问题是:具体规定公民——他们被看作是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和终身能充分合作的社会成员——之间社会合作项目的最合适的正义观念是什么?
当然,我们把这个问题作为基本问题,并不是说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承受病痛和意外,人们可以预期到日常生活过程中的这类不幸,也必须对这些偶然事故作出规定。但是,就我们既定的目的而言,我暂时不考虑那些临时伤残者和永久伤残者或精神错乱者,这些状态使他们不能成为通常意义上的社会合作成员。因此,当我们从一种隐含在公共政治文化中的个人理念开始探讨时,为了首先集中谈论主要问题,我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将这一理念理想化和简单化了。
我们可以稍后谈论的其他问题以及对它们的解答,可能要求我们修改我们业已达到的结论。这种前后往返的程度是预料中事。我们可以把这些其他问题看作是基本问题的延伸。因此,有一种延伸的公平正义问题,它包括我们对后代的各种义务,这类问题属于公正储存的问题。另一个问题是,如何把公平正义延伸到民族法的领域,就是说,使它包括适用于国际法和各政治社会之间关系的那些概念和原则。而且,由于我们已经假定(如上所述),个人是正常的和终身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所以他们具有承担这一角色的必要能力,这便产生了一个问题:如何对待那些不能满足这些条件的人?他们或是暂时不能满足这些条件(因为疾病和意外事故);或永远不能满足这些条件;这两类情形都包含各种各样的个案情况。最后,还有一个如何对待动物和自然界其他事物的问题。
如果我们想最终回答所有这些问题,我非常怀疑,在作为一种政治观念的公平正义范围内是不是可能。我认为,公平正义可以对前两个问题——即代际正义和民族法问题——作出合乎理性的回答,还可以回答第三问题的一部分,也就是对提供我们可以称之为正常保健的问题作出回答。对于公平正义可能回答不了的那些问题,有好几种可能性。一种是,政治正义的理念并不囊括一切,我们也不应期待它这样。或者,某个问题确实是一个政治正义的问题,但公平正义在此一情况下不正确,而在另一些情况下却很可能是正确的。这种错误有多大,得有待于考察这种情况方可确定。也许,我们只是缺少了解这种延伸如何进行的智巧而已。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该期待公平正义或者任何有关正义的解释囊括所有是非问题。政治的正义永远需要其他美德的补充。
在这些演讲中,我撇开了这些延伸的问题,而集中谈论我前面所说的政治正义的基本问题。我之所以这样作,是因为这些演讲所谈的(如同导论中所说明的)《正义论》一书中的错误,正在于对这一基本问题的回答。而且,下述事实表明,这一问题的确是基本的:即它一直都是十七、十八世纪对贵族政治进行自由主义批判的焦点,也是十九、二十世纪对自由主义立宪民主进行社会主义批判的焦点,还是现在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之间围绕着私有财产的要求和各种与已被人们称之为的“福利国家”相联系的社会政策之合法性(与有效性相对立)等问题产生冲突的焦点。正是这一问题确定了我们讨论的初始界限。
第四节 原初状态的理念
1.现在,我来谈谈原初状态的理念。引入这一理念,是为了弄清楚,一旦社会被看作是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之间的一个公平的合作系统,那么,哪一种传统正义观念、或其中某一观念之变体,具体规定着最合适的实现自由与平等的原则?假定我们想知道哪一种正义观念能做到这一点,为什么我们还要引入原初状态的理念呢?它又如何帮助我们回答这一问题呢?
让我们再考虑一下社会合作的理念。如何决定公平的合作项目?难道它们仅仅是由某种不同于个人合作的外部权威所制定的吗?比如说,它们是由上帝的法律制定的吗?或者,这些项目是由那些公平的个人通过诉诸于他们对某一独立的道德秩序的知识来认识的吗?比如说,它们被认为是自然法所要求的,或是理性直觉所了解的价值王国所要求的吗?抑或,这些项目是通过那些个人本身之间自认为是相互有利的事业来确立的呢?由于我们的答案不同,我们所获得的社会合作观念也就各异。
公平正义更新了社会契约学说,并采取了后一种形式的回答:它将公平的社会合作项目设想为那些介入社会合作的人一致同意的项目,即是说,是那些生长在该社会中的自由而平等的公民所一致同意的项目。但是,他们的一致同意和其他的一致同意一样,必须深入到合适的条件。特别是,这些条件必须使自由而平等的个人处于公平的境地,绝不允许某些个人占他人的便宜。进而言之,必须排除武力威胁、强制、欺骗和欺诈。
2.迄今为止,一切尚如人意。前面的各种考虑都是日常生活中人们所熟悉的。但是,日常生活中的一致是在某种多少还明晰具体的境况下达成的,而这种境况又处在基本结构的制度背景之内。然而,我们的任务是将一致契约的理念延伸到这种背景框架本身。在此,我们面临着一个对于任何使用契约理念(无论是社会的,还是其他形式的)的政治正义观念来说都存在的困难。这种困难是:我们必须找到某种观点,排除那种包容一切的背景框架的特殊特征和环境,不受其干扰,从这样一种观点出发,在被看作是自由而平等的个人之间就可以达到一种公平的一致契约。
带有我称之为“无知之幕”特点的原初状态就是这样一种观点。原初状态必须从社会世界的各种偶然因素中抽象出来,不能受这些偶然因素的影响,其理由是,在自由平等的个人之间,对政治的正义原则达成一种公平一致的条件,必须消除交易中的占便宜现象,而在任何社会的背景制度内,从各种积累性的社会、历史和自然的趋势中不可避免地会产生这些便宜。这些来自过去的偶然性便宜和偶发性影响不应该影响原则的一致,这些原则从现在到将来都规导着基本结构的各种制度本身。
3.在此,我们又面临第二种困难,然而这种困难只是表面的。解释一下:从我们已谈到的情况中,可以清楚见出,原初状态被看作是一种代表设置,因而各派所达成的任何一致,都必须被看作是假设的和非历史的。但是,如果情况是这样的话,由于假设性一致不能产生约束力,原初状态又有什么意义呢?答案包含在我们已经说过的话中:其意义是由原初状态作为一种代表设置的各种特征作用所给定的。
[原初状态」要求各派处于相互对称的位置,如果把各派看作是公平条件下达到一致的自由平等的公民代表的话。而且,我假定,我们所考虑的确信之一是:我们占有某一特殊社会地位这一事实,并不是我们提出或期待别人接受一种有利于这种社会地位和正义观念的充分理由。同样,我们认肯一种特殊宗教的、哲学的和道德的完备性学说以及与之相联系的善观念这一事实,也不是我们提出或期待别人接受一种有利于这些说教的正义观念的理由。要在原初状态中铸造这种确信,就不能允许各派了解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人的社会地位、或各派所代表的那些个人的特殊完备性学说。同样的理念也要延伸到有关人类种族、民族群体、性和性别、以及诸如体力、智力一类的自然天赋的信息,一切都应在正常范围内加以考虑。我们是通过把各派都说成是处在无知之幕背后,来想像性地表达有关信息的这些限制的。因此,原初状态只是一种代表设置:它把各派——每一派都对一自由平等的公民之根本利益负责——描述成处于公平地位、并按照适当限制他们可以提出充分理由的那些条件来达成一致契约。
4.这样,上面所提到的两个困难,都可以通过把原初状态看作一种代表设置而得到克服:它铸造了我们此时此地视之为的公平条件,在这些条件下,自由平等公民的代表将具体规定在社会基本结构中的社会合作项目;而且,由于它在这种情况下也铸造了我们认为是可接受的约束——即对适合于各派拥护此一政治正义观念而非彼一正义观念的各种理由的约束,各派可能采纳的这种正义观念,便一致认同了我们此时此地视为公平的、并可得到最好理由支持的正义观念。
这一理念用原初状态这一方式来铸造自由和平等,铸造对各种理由的约束,这种方式是,作为公民代表的各派可能达成的一致契约是完全公开明了的。甚至各方拥护和反对每一种正义观念的理由都应该是合适的,也将是确定无疑的,所以,还会对明确拥护某一种观念而反对其他观念的种种理由进行一种全面的平衡。作为一种代表设置,原初状态的理念是作为公共反思和自我澄清的手段来发挥作用的。它帮助我们厘定我们的思想,一旦我们能够采取一种清晰而有条理的有关正义要求的观点,我们便会把社会设想为自由平等公民之间世世代代坚持的合作图式。原初状态还作为一种中介理念而发挥作用,通过这一中介理念,才能使我们所有人认可的确信产生相互沟通,无论我们的确信所达到的普遍性程度如何,也不管它们是关注于使各派置于公平相同之地位的公平条件,还是关注于对各种理由的合理约束;亦不论它们是关注于第一原则和戒律,还是关注于对特殊制度和行动的判断。这使我们能够在我们的各种判断中确立更高的一致性,而通过这种更深刻的自我理解,我们就能达到相互间更广泛的一致。
5.我们之所以引进一种像原初状态这样的理念,是因为,似乎还没有任何更好的方式,能从作为自由平等公民之间的一种持续而公平的合作系统之基本社会理念出发,为基本结构详尽论证一种政治正义观念。当我们思考社会的世代延续和它从前人那里承袭其公共文化与现存政治社会制度(与其世界资本和自然资源一起)时,这一点似乎更为明显。然而,在使用这种理念时,总是存在某种危险。作为一种代表设置,其抽象性容易招致误解。尤其是,它对各派的描述似乎可能以一种特殊形上学的个人概念为预设前提;比如说,它可能会预设,个人的本质独立于且先于他们的偶然属性,包括他们的终极目的和情感依恋,以及他们整体的善和品格观念。
我以为,这是由于没有把原初状态作为一种代表设置所导致的幻觉。顺便提及一下原初状态的一个突出特点,无知之幕没有任何特殊的有关自我本性的形上学意味,它并不意味着,自我在本体论意义上先于有关各派都不了解的个人事实。这就是说,我们只需按照业已列举的信息限制去推理正义原则,便可在任何时候进入这种状态。当我们以这种方式假装处于原初状态时,我们的推理就不再使我们承诺一种关于自我本性的特殊形上学说,而是去推理我们在一出戏剧中的角色,比如莎翁悲剧中的麦克白和麦克白夫人,这使我们想到,我们真的是一位介入到一场绝望的政治权力斗争中的国王或王后。一般意义上的角色扮演也大都如此。我们必须记住,我们是在力图表明,当我们把个人看作公民和自由平等的个人时,作为一种公平社会合作系统的社会理念如何才能展开,以找到具体规定基本权利和自由。以及最合适于这些合作的平等原则。
6.考察了原初状态的理念后,我还要补充以下几点,以避免误解。重要的是要区分这样三种观点:即原初状态中各派的观点;秩序良好的社会中公民的观点;最后是我们自己的观点——也就是现在详细阐述着公平正义和正在把它作为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来考察的你和我的观点。
前两种观点属于公平正义观念,是通过诉诸于它的基本理念而得以具体化的。但如果说,秩序良好的社会观念和自由平等的公民观念可以在我们的社会世界获得想像性的实现,那么,作为理性代表的各派——他们通过一致认同正义原则而具体规定了社会合作的公平项目——就仅仅是原初状态的各个部分。这种状态是由你和我在制定公平正义「原则」时建立起来的,所以,各派的本性是我们正在表现的本性:它们纯粹是我们的代表设置所固有的人为产物。倘若我们因为一种道德心理学解释——或者是对实际个人的解释,或者是对秩序良好社会中公民的解释——而误解了对这些派别以及我们归于他们的属性的慎重思考,就会极大地误解公平正义。切莫将合理的自律(第二讲第五节)与充分的自律(第二讲第六节)混为一谈。后者是一种政治理想,是更完善的秩序良好社会理想的一部分。合理的自律则根本不是这类理想,而是在原初状态中铸造合理性理念(与理性的理念相对)的一种方式。
第三种观点即你与我的观点,是公平正义以及任何其他政治观念都是从这一观点出发来加以估价的观点。在这里,检验的标准乃是反思平衡,也即要看这种完整性观点在经过必要审查和各种强制性调整与修正之后,对我们较肯定的有关政治正义的慎思确信在所有普遍性层次上解释得如何。一种满足这一标准的正义观念乃是一种我们目前所能确定的对我们最合理的观念。
第五节 政治的个人观念
1.我在前面谈过,原初状态的理念和对各派的描述,可能会诱使我们认为,要预先假设一种有关个人的形上学说。当我说这种解释是错误的时,还根本不足以使人们放弃对形上学说的依赖,因为,尽管人们有这样的意图,也可能还是包含着这些学说。要举证反驳这种本性的主张,需要更详尽地讨论这些主张,并表明这些主张根本站不住脚。但我在此无法谈论这一问题。
然而,我可以简要地解释一下在建立原初状态(第三节之三)时所引出的政治的个人观念。为了理解把个人观念描述成政治观念的意义,就要考虑在原初状态中,公民是怎样作为自由个人的代表的。他们自由的表现似乎是一种形上学说所预先假定的理念之源。现在,我们这样来设想公民,即他们认为自己在这样三个方面是自由的,所以我分别考察了这三个方面,并指出个人观念作为政治观念的那一方面。
2.首先,公民在他们设想自己并相互设想对方具有掌握一种善观念的道德能力这一方面是自由的。这不是说,作为他们政治观念的一部分,他们把自己看作是与追求他们在任何既定时刻所认肯的特殊善观念不可避免地联系在一起的。相反,作为公民,他们被看作是能够按照理性的和合理的根据来修正和改变这种观念的。作为自由的个人,公民要求把他们的人格看作是独立于任何这类带有其终极目的图式的特殊观念,且与这种观念没有同一性。姑且假定他们有形成、修正和合理追求一种善观念的道德能力,他们作为自由个人的公共认同,也不会受到他们的决定性善观念变化的影响。
譬如,当公民们从一种宗教转向另一种宗教时,或者不再认肯某一确定宗教时,他们并不会停止成为——对于政治的正义问题来说——他们以前所是的同一个个人。他们没有失去任何我们所称的公共认同或制度认同,也没有失去他们对基本法律的认同。一般说来,他们仍然拥有同样的基本权利和基本义务,拥有同样的财产,也能像以前一样提出同样的要求,除非这些要求与他们以前的宗教渊源有联系。我们可以想像这样一个社会(历史提供了许多例子),在该社会里,基本权利和人们已认识到的要求依赖于宗教渊源和社会阶层。该社会有一种不同的政治的个人观念。它缺乏一种平等的公民身份的观念,因为这种观念与一种自由平等公民的民主社会观念相联系。
还有另一种意义的认同,这种认同是由公民较深刻的目的与承诺所具体规定的。让我们把这种认同叫做非制度认同或道德认同。公民通常既有政治的目的和承诺,也有非政治的目的和承诺。他们认肯政治正义的价值,并要求把它们看作是具体体现在政治制度和社会政策之中的价值。他们在非公共生活中也追求其他价值,为他们所属的联合体的目的而工作。公民必须调整和协调其道德认同的这两个方面。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公民们在他们的个人事务中,或在联合体的内在生活中,会把他们的终极目的和依恋情感看作是与政治观念所预制的方式非常不同的。他们可能且在任何既定时候常常有这样一些情感、奉献和忠诚,他们以为,这些情感、奉献和忠诚不会相互分离,也难以作出客观的评价,确实,这些东西可能相互分离,但不应该相互分离。他们可能认为,撇开某些宗教的、哲学的和道德的确信来看待他们自己,或者是撇开某些持久的依恋情感和忠诚来看待他们自己,简直就不可思议。
这两种承诺和依恋情感——政治的与非政治的——具体规定了道德认同,并塑造着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即塑造着一个人看待他自身在社会世界做什么和努力实现什么的方式。如果我们突然丧失了这些承诺和依恋情感,我们就可能会迷失方向,无法继续生活。事实上,我们可以认为,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继续生活的目的。但是,我们的善观念可能且常常随时改变,这种改变通常是缓慢的,但有时又是相当突然的。当这些改变突然发生时,我们很可能会说,我们不再是同一个人了。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们把这归结为我们终极目的和承诺上的一种深刻而普遍的转移或倒转,归结为我们不同的道德(它包括我们的宗教)认同。在通往大马士革的路途中,塔索斯的扫罗变成了圣徒保罗。然则,这种转变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公共认同和制度认同有任何改变,也不意味着我们的人格认同——按一些心灵哲学家对这一概念的理解——有任何改变。而且,在由一种重叠共识所支持的秩序良好的社会里,公民的(也是更普遍的)政治价值和政治承诺作为其非制度认同或道德认同的一部分,仍是大致相同的。
3.公民把他们自己看作是自由的第二个方面是,他们将他们自己视为各种有效要求的自证之源。这就是说,他们认为自己有资格向他们的制度提出各种要求、以发展他们的善观念(假如这些善观念为公共的正义观念所允许)。公民们把这些要求看作是具有其自身价值的,其价值既与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所具体规定的义务和职责无关,也不是从这些义务和职责中推导出来的,比如那些对于社会的义务和职责。公民们认为,这些要求是建立在那些基于他们的善观念和他们在生活中认肯的道德学说的义务与职责之上的,就我们这里的目的来说,这些要求也可以算作是自证性的。对于一种立宪民主而言,这种做法在政治的正义观念中也是合乎理性的,因为,假如公民所认肯的这种善观念和道德学说与公共的正义观念相容,那么,从一种政治的观点来看,这些义务和职责就是自证性的。
当我们描述公民们自以为自由的方式时,我们也就描述了在一民主社会里,公民在产生政治的正义问题时,是如何思考他们自己的。从与一种不同的政治观念——在该政治观念中,人们没有被视为有效要求的自证之源——的对比中,我们清楚地发现,这一方面属于一种特殊的政治观念。相反,只有在他们的要求能够从属于社会的义务和职责中推导出来、或从他们在一种社会等级结构——该等级结构已为宗教价值或贵族价值所证明——中所归属的角色中推导出来的条件下,他们的要求才值得尊重。
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奴隶属于人类,但他们被看作是没有要求的,甚至不把他们的要求看作是基于社会义务和职责的要求,因为奴隶被看作是不能拥有义务和职责的。禁止虐待奴隶的法律,不是建立在奴隶提出的要求之上,而是建立在奴隶持有者的要求之上,或者是建立在社会普遍利益(不包括奴隶的利益)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奴隶在社会中不是人:他们根本不被当人看。与奴隶制所作的这种对比,使我们弄清了,为什么根据公民的道德能力和他们拥有一种善观念而把他们设想成自由公民这一点,与一种特殊的政治正义观念是相辅相成的。
4.把公民看作是自由的第三个方面是,他们能够对他们的各种目的负责,而这一点又影响到对他们各种要求的评价。很粗略地说,假定有了公正的背景制度,假定每一个人都有一份公平的首要善(这是正义原则所要求的),则我们认为,公民们就能按照他们合乎理性的期待来调整他们的目的和志向。而且,他们能够在正义问题上把他们的目的限制在正义原则所允许的范围内。
这样,公民们将会认识到,他们的目的价值不是由他们需求和欲望(与他们作为公民的需要相对立)的力量与心理强度所给予的,甚至在他们的需求和欲望从他们的观点来看是合理的时候也是如此。这种程序和前面所谈到的一样:我们还是从作为公平合作系统的社会之基本结构开始谈起。当这一理念发展成为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时,它便意味着,如果把公民看作是能够终身介入社会合作的个人,他们也就能够对他们的目的负责;这就是说,他们能够调整他们的目的,以便他们可以通过这样一些手段来追求这些目的,这些手段是他们可以从他们合乎理性地期待为之作出贡献的地方有望合乎理性地取得的。对目的负责的理念包含在公共政治文化之中,人们在公共政治文化的实践中可以察觉到这一理念。一种政治的个人观念详细阐明了这一理念,并使之适合于作为公平合作系统的社会理念。
5.现在,我扼要说明一下本节和前两节的三个主要观点:
第一,在第三节中,个人被看作是因其在必要程度上拥有两种道德人格能力——即正义感的能力和善观念的能力——而成为自由平等的个人。我们把这两种能力与合作理念的两个主要要素——即公平合作项目的理念和每一个参与者的合理利益或善的理念——联系起来。
第二,在本节(第五节)中,我们全面考察了把个人视为自由的三个方面,并且已经解释了下述情况:在一立宪民主政体的公共政治文化中,公民们在这些方面将他们自己设想为自由的。
第三,由于究竟哪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最合适于在基本制度中实现自由与平等的价值这一问题,在这种把公民视为自由平等的传统本身内部,是一个长期存在深刻争议的问题,因此,公平正义的目的,是通过从作为公平合作系统——在这一系统中,这样设想的公民对公平的合作项目达成了一致契约——的社会理念着手来解决这一问题。在第四节中,我们明白了,何以一旦我们把社会的基本结构当作正义的首要主题,这种探究路径便导向作为一种代表设置的原初状态理念的原因。
第六节 秩序良好的社会理念
1.我已经说过,在公平正义中,作为世代公平合作的基本社会理念,是连同两个与之相伴随的理念一起展开的,一个是作为自由而平等的个人之公民理念,另一个是作为由公共政治的正义观念有效规导的秩序良好的社会理念。前一个与之相伴随的理念我们已经谈论过了,现在,我来谈论第二个与之相伴随的理念。
说一社会秩序良好,传达了三点意思:第一(公共认可的正义观念的理念包含了这一意思),在该社会中,每一个人都接受、且知道所有其他的人也接受相同的正义原则;第二(这种观念的有效规导之理念包含了这一意思),它的基本结构——也就是说它的主要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以及这些制度如何共同适合于组成一种合作系统——被人们公共地了解为、或者人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它能满足这些原则。第三,它的公民具有正常有效的正义感,所以他们一般都能按照社会的基本制度行事,并把这些社会基本制度看作是公正的。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人们公共认识到的正义观念确立了一种共享的观点,从这一共享的观点出发,就能判定公民对社会的要求是否正当。
这是一种高度理想化的概念。然而,任何不能很好规范一立宪民主的正义观念,作为一个民主的观念都是不充分的。之所以可能发生这种情况,是由于下列众所周知的原因:即当该观念为人民公共认识到时,它的内容便使它自己成为无效的。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还因为民主社会具有理性多元论事实的特征——我采取一种不同于柯亨的说法。因此,一种正义观念之所以可能失败,是因为它无法获得认肯各种完备性学说的有理性的公民的支持。或者像我将要经常谈到的那样,它无法获得一种合乎理性的重叠共识的支持。而对于一种充分的政治正义观念来说,必需能做到这一点。
2.对这一点的解释是,民主社会的政治文化具有(我假定的)这样三个普遍事实的特征,我们可作如下理解:
第一个事实是,在现代民主社会里发现的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的多样性,不是一种可以很快消失的纯历史状态,它是民主社会公共文化的一个永久特征。在得到自由制度的基本权利和自由之保障的政治条件和社会条件下,如果还没有获得这种多样性的话,也将会产生各种相互冲突、互不和谐的——而更多的又是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的多样性,并将长期存在。
我们必须把这种理性多元论的事实与一般多元论的事实区别开来。前者是:自由制度所产生的往往不只是一种学说和观点的多样性,就像人们可能期望各民族有其各种各样的利益,而它们的倾向却囿于狭隘的观点一样。相反,它是这样一种事实:在各种观点中间所发展的是一种各完备性学说的多样性。这些学说是公民们所认肯的,也是政治自由主义必须予以关注的。它们不仅仅是自我利益和阶级利益的结果,或者仅仅是民族从一种有限立场来看待政治世界的可以理解的倾向。相反,它们部分是自由制度框架内自由实践理性作用的结果。因此,虽然各种历史性的学说不只是(当然不是)自由理性作用的结果,但理性多元论的事实并不是人类生活中的一种不幸状态。在这样构造政治观念。以使它在第二阶段能够获得各合乎理性之完备性学说的支持时,我们不能过多地使这一观念服膺于世界的无理性暴力,而要使它成为自由人类理性的必然结果。
第二个与之相关的事实是,只有靠压迫性地使用国家权利,人们对某一种完备性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的持续共享性理解才得以维持下去。如果我们把政治社会当作以认肯向一完备性学说而达到统一的共同体,那么,对于政治共同体来说,压迫性地使用国家权力就是必需的。在中世纪社会——它或多或少统一在认肯天主教信仰的基础上——宗教裁判所的产生并不是一种偶然,它对异教徒的压制,是保持那种共享的宗教信仰所需要的。我相信,这一解释同样适用于任何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无论是宗教性的,还是非宗教的。一个统一在合乎理性的功利主义基础上的社会,或者,一个统一在康德或密尔之理性自由主义基础上的社会,同样都需要有国家权力的制裁,以保持该社会的统一。我把这一事实称之为“压迫性事实”。
最后,第三个普遍事实是,一持久而安全的民主政体,也就说,一个未被分化成持有相互竞争之学说观点的和敌对的社会阶层的政体,必须至少得到该社会在政治上持积极态度的公民的实质性多数支持。这一事实与第一个普遍事实共同意味着,政治的正义观念要发挥立宪政体的公共正当性证明的基础作用,就必须是一个能够得到各种不同且相互对立的(然而却是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的广泛认可。
3.由于任何一种合乎理性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都不能得到全体公民的认肯,所以,在一个秩序良好的社会里得到公民认肯的正义观念,必须是一种限于我称之为“政治领域”及其价值内部的观念。因之也必须这样来构造秩序良好的民主社会理念。故尔我假定,公民的完整观点有两个部分:一部分可以被看作是公共认识到的政治的正义观念,或者是与公共认识到的政治的正义观念相协调的;另一部分是(完全或部分是)该政治观念以某种方式与之相联系的完备性学说。该政治观念是如何与之相联系的?我将在第四讲中解释。我在此要强调的观点是,诚如我所说过的那样,个体公民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决定所有人都认肯的公共政治观念,乃是与他们自己较为完备的观点相联系的。
按照这种理解,我简要地解释一下秩序良好的民主社会是如何来满足一种现实的和稳定性的必要(但肯定不是充足的)条件的。只要具备下述两个条件,该社会便可通过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达到良好秩序,这就是:第一,认肯合乎理性却又相互对立的完备性学说的公民能达到一种重叠共识,也就是说,他们普遍认可正义观念是他们对基本制度的政治判断的内容;第二,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我们假定总有这些学说)不能充分流行,不能削弱社会根本正义的基础。这些条件并不强加那种非现实主义的——的确也是乌托邦式的——要求,即要求全体公民都认肯同一种完备性学说,而只是要求——在政治自由主义这里——全体公民认肯同一种公共的正义观念。
4.由于日常政治中已经使用了共识理念,所以重叠共识的理念很容易为人们误解。我们认为,这一理念的意义是这样产生的:我们设想一立宪民主政体理性公正、行之有效且值得人们去捍卫。然而,既然存在理性多元论的事实,我们又如何捍卫这一政体,以使它能够赢得充分广泛的支持,从而获得稳定性呢?
为了这一目的,我们不考虑实际存在的各种完备性学说,从而引出一种打破它们之间的某种力量平衡的政治观念。解释一下:比如说,在具体开列首要善的目录时,我们可以用两种方式进行。一种是留意在社会中实际发现的各种完备性学说,具体规定一个这类善的目录,以切近这些学说的重心。也就是说,以便在那些认肯这些观点的人通过制度要求、制度保护和符合所有目的的手段可能需要的东西之间找到一种平均尺度。这样做似乎是保证该目录提供发展与现存学说相联系那种善观念所需要的、因而也是增进确保一种重叠共识的可能性所需要的基本要素之最好方式。
但这不是公平正义的方式,因为这样做可能是用一种错误的方式使它成为政治的。相反,它详尽阐释了一种作为独立观点的政治观念(第一节之四),该观点是从作为公平合作系统的社会理念和与之相伴随的理念开始的。我们希望,这种理念以及从该理念内部所达到的首要善目录,能够成为一种理性的重叠共识的核心。我们撇开了现存的、或已经存在的、或可能存在的各种完备性学说。这一思想认为,对于与这些学说相联系的完备性善观念来说,首要善不是通过打破它们之间的平衡而成为公平的,相反,只是对于那些拥有这些观念的公民个人来说,首要善才是公平的。
这样一来,问题便是如何为立宪政体构造一种正义观念,以使那些支持或有可能去支持这种政体的人也可能认可这一政治观念——假如它与这些人的完备性观点也没有尖锐冲突的话。这便导向了作为一种独立观点——该独立观点是从民主社会的基本理念开始的,它不以任何特殊的更广泛的学说为先决前提——的政治正义观念。为使这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本身赢得人们的忠诚,我们不设置任何学说性的障碍,以便它能够得到一种理性而持久的重叠共识的支持。
第七节 秩序良好的社会既非一种共同体,也非一种联合体
1.一秩序良好的社会既不是一种共同体,也不是(从更普遍的意义上说)一种联合体。在一民主社会与一联合体之间,存在两种区别:第一,我们已经假定,民主社会就像任何政治社会一样,将被视为一个完全而封闭的社会系统。在它自足且给予人类生活的所有主要目的以合适地位这一意义上,它是完全的。而诚如我所说过的那样(第二节之一),它在下述意义上又是封闭性的,这就是,人们只能由生而入其中,因死而出其外。在进入社会以前,我们没有任何在先的认同:事实并不是仿佛我们从某处而来,相反,我们发现我们自己是在此一社会中的此一社会状态中成长起来的,既享受着它的雨露阳光,也承受着其中的风吹雨打。此时此刻,我们完全抛开了我们与其他社会的种种关系,对一切民族之间的正义问题存而不论,直至一种为秩序良好的社会所制定的正义观念已是成竹在胸。因此,我们不是在一个理性的时代加入社会的,就像我们加入一个联合体那样,相反,我们生之于斯,在这个社会里,我们将度过终身。
这样一来,我们便认为,正义原则的设计是用来形成一社会世界的,在这个社会世界里,我们首先获得了我们的品格和我们把自己视为个人的观念,获得了我们的完备性观点及其善观念;而在这一社会世界里,我们必须实现我们的道德能力,假如它们能得到充分实现的话。这些正义原则必须在市民社会的背景制度中给予基本自由和机会以优先性,它们使我们能够首先成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并根据这种身份将我们的角色理解为个人。
2.秩序良好的民主社会与一联合体的第二个基本区别是,这种社会没有任何个人或联合体所拥有的那种终极的目的和目标。在这里,我所说的目的和目标的意思,是指那些在完备性学说中占有特殊地位的目的和目标。与后者相反,宪法意义上的特殊社会目的,诸如在宪法前言中所陈述的那些目的——即一种较完善的正义、自由的祝福、共同捍卫宪法的誓词——必须归于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及其公共理性的名目之下。这意味着,公民并不认为有什么先定的社会目的,可以证明他们把某些人看作是比其他人拥有或多或少优于社会的价值、并因此分配给他们不同的基本权利和特权这种做法是正当合理的。许多过去的社会则与之相反,人们把宗教、王位、统治和荣耀当作终极目的来追求,而个体和阶级的权利与地位则依赖于他们在实现这些目的的实践中所发挥的作用。在这一方面,他们把他们自己看作是一种联合体。
与之相对,民主社会及其政治观念根本不把它自身看作是一个联合体。它和社会内部各联合体一般所是的那样,没有资格根据其成员对社会整体的潜在贡献价值、或根据那些已成为社会成员的人的目的,给这些成员(在此情形中,这些成员出生于该社会)提供不同的条件。如果说,在联合体中可以允许这样做,那是因为,在联合体里有望成为其成员或继续作为其成员的人,其作为自由平等公民的身份已经得到保证,而社会背景正义的制度也确保了其他选择对他们开放。
3.如果说,秩序良好的社会不是一种联合体,那么,它也不是一种共同体——假如我们谈到共同体的意思,是指它受共享的完备性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的支配的话。对于秩序良好社会的公共理性理念来讲,这一事实十分关键。把民主社会看作一种共同体(如此规定的共同体)的想法,忽视了建立在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之上的公共理性的限制范围。它错误地将这种统一视为一种能够不触犯最基本民主原则的立宪政体。一种对完整真理的热望,诱使我们去追求一种无法得到公共理性证明的更广阔更深刻的统一。
但是,把民主社会看作是一种联合体、并设想它的公共理性包括非政治的目的和价值的想法也是错误的。这样做忽视了社会基本制度在建立社会世界的过程中的优先作用和基本作用,在社会世界内,惟有我们才能通过关心、教养和教育,发展成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在这种发展过程中,没有丝毫侥幸。这种社会世界的公正背景是由政治观念的内容所给定的,所以,所有公民都能够通过公共理性,来理解政治观念的作用,并以相同的方式共享政治观念的政治价值。
第八节 关于各种抽象观念的使用
1.为了陈述我所称之为的政治自由主义,我已经先讨论了一组人们所熟悉的基本理念,这些理念隐含在民主社会的公共政治文化之中。我把这些理念阐释为一组观念,按照这些观念,我们才能系统阐述和理解政治自由主义。在这些观念中,首要的观念就是政治的正义观念本身(第二节);其次是三个基本理念,即作为公平社会长期合作之系统的社会观念(第三节),以及两个与之相伴随的理念,即作为自由平等的政治的个人观念(第五节),和秩序良好的社会观念(第六节)。找们还有两个用来表述公平正义的理念:基本结构的观念(第二节)和原初状态的观念(第四节)。最后,为了把秩序良好的社会表述为一种可能的社会世界,我们对这些理念又补充了重叠共识的理念和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的理念(第六节)。通过最后这一理念,理性多元论得以具体化。社会统一的本性是通过一种稳定的诸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之重叠共识所给定的(第四讲第一节)。在后几讲中,我将引进其他基本理念,以充实政治自由主义的内容,诸如,政治领域的理念(第四讲),和公共理性的理念(第六讲)。
通过对这些观念及其联系的理解,我回想起政治自由主义所谈论的综合性问题:即下述三个条件似乎足以使社会成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他们因其所认肯的各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而产生了深刻的分化——之间的一种公平而稳定的合作系统。第一,社会的基本结构是由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所规导的;第二,这种政治观念是各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达到重叠共识的核心;第三,当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发生危险时,公共讨论是按照政治的正义观念来进行的。这一简要的最后总结刻画了政治自由主义的特征、以及它是如何理解立宪民主理想的。
2.有些人可能会反对使用这么多抽象观念。了解一下为什么我们要使用这类观念的原因可能会有所裨益。在政治哲学中,各种深刻的政治冲突促使我们做这种抽象的工作。只有那些观念论者和幻想家们才体验不到深刻的政治价值冲突和这些政治价值与非政治价值之间的冲突。深刻而持久的争论使得理想证明的理念成为了一个政治学的问题,而不是认识论的或形上学的问题(第一节)。当我们所共享的政治理解瓦解时(像沃兹尔可能以为的那样),同样,当我们自己内部已经四分五裂时,我们就转向政治哲学。如果我们想像一下亚历山大·斯特芬斯反驳林肯求诸于抽象天赋人权的做法。并回答林肯说北方必须尊重南方对奴隶问题的共享理解,我们就可以认识到这一点。对这一问题的回答肯定会导向政治哲学。
诚如一些人所认为的那样,政治哲学不会从社会和世界「问题]中退缩。它也不要求以它自己不同于任何政治思想和实践之传统的独特理性方法去发现真理。只有当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在所有普遍性层次——从最普遍的层次到最特殊的层次——上有助于梳理我们已定的正义确信时,它才会对我们具有意义。帮助我们理清这一点,乃是原初状态的一种作用。
政治哲学和逻辑原则一样,也不能强制我们已定的确信。如果我们觉得受到了强制,也许是因为在我们反思眼前的问题时,各种价值、原则和标准都已成系统并已经确定,以至它们被随便认作是我们已经接受或应该接受的东西。我们受强制的感觉,也许是我们为我们自由的认识所隐含的那些原则和标准的结果而感到惊奇。再者,在我们的判断最终经过所有普遍性层次上的恰当反思之前,我们也可能重新确认我们较为特殊的判断,并决定修改人们所提出的正义观念及其原则和理想。把抽象观念和普遍原则看作是永远压倒我们较为特殊的判断之想法是错误的。我们实际思想的「抽象或普遍与特殊之」两方面(我暂不涉及这两者之间的中介性普遍层次)是相互补充的,要适合于一种连贯一致的观点,两者都要相互适应。
于是,抽象的工作并非无缘无故:不存在为抽象而抽象。相反,当较低普遍性的共享理解业已瓦解,抽象就是一种继续公共讨论的方式。我们应该了解,冲突愈深刻,抽象的层次就愈高;我们必须提升我们的抽象层次,以获得一种对该冲突根源的清晰而完整的观点。由于在民主传统中,长期存在着有关为建立一种平等基础所需要的宽容本性和合作基础问题的〔观念〕冲突,我们便可以设想,这些冲突是深刻的。因此,为了把这些冲突与人们所熟悉的和基本的冲突联系起来,我们注意到了隐含在公共政治文化中的这些基本理念,并力图揭示出公民自身怎样才能按照恰当的反思,把他们的社会设想成一种长期的公平合作系统。从这种情景来看,对于寻求一种理性的政治正义观念来说,与这些基本理念相联系的。系统理想化的(即抽象的)社会和个人的观念乃是根本性的。
第二讲 公民的能力及其表现
在第一讲中,我开宗明义地谈了政治自由主义的两个基本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具体规定被视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之间社会合作之公平项目的最合适的正义观念是什么?第二个问题是:如果理性多元论的事实乃人类理性力量在持久之自由制度内部发生作用的不可避免的结果,那么,以一种普遍方式理解的宽容之基础是什么?将这两个问题合而为一,我们便可得:一个由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他们仍然由于各种合乎理性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而保持着深刻的分歧——所组成的公正而稳定的社会如何可能长治久安?
我的这些演讲将作出如下具体回答:此一社会的基本结构由这样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有效规导,该政治的正义观念至少是此一社会公民所认肯的各种合乎理性的完备学说之重叠共识的核心所在。这使得共享的政治观念有可能在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产生危机时,在有关政治问题的争论中发挥公共理性的基础作用(第一讲,第八节之一)。
对于重叠共识来说,理性的和合理的理念以及一种合乎理性的完备学说之理念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在我们回答上述问题时有着十分关键的作用。到现在为止,我一直都是在未做多少解释的情况下来使用这些理念的。由于它们都是些很难理解的理念,尤其是理性的理念更是如此——无论是将之应用于个人、制度,还是应用于学说,它们都很容易变得模糊不清,所以我现在必须弥补这一不足。我将通过把理性作为一种介入社会平等合作的个人美德来固定这一理念的两个基本方面,以尽量减少这种模糊性。然后我将从这两个方面展开理性这一理念的内容。接下来我将考察如何给一个具有理性多元论特征的社会提供一个宽容的基础。在完成这些任务后(第一节之三),我将谈论在作为一种代表设置的原初状态下塑造公民之理性的道德能力和合理的道德能力的那种方式。
第一节 理性的与合理的
1.理性的与合理的两者区别开来的是什么?在日常说话中,我们注意到了两者间的一种差异,而一些普通的例子就可以说明这种差异。我们说:“假如他们的协商立场都非常强硬,他们的提议就是完全合理的,但却是很不理性的,甚至是很无礼的。”我不想直接定义理性的这一理念,相反,我只具体指出它作为个人美德的两个基本方面。
在平等的个人中间,当他们准备提出作为公平合作项目的4原则和标准。并愿意遵守这些原则和标准时,假定我们可以确保其他人也将同样如此,则这些个人在此一基本方面就是理性的。他们把那些为大家都接受的规范看作是理性的、因而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可以得到正当证明的规范;而且,他们也准备讨论别人所提出的公平项目。理性乃是作为公平合作系统之社会理念的一个要素,而它为所有人接受的理性的公平项目,也是其相互性理念的一部分。正如我已经谈到的(第一讲,第三节之二)那样,相互性的理念介于公道性的理念与互利的理念之间,公道性的理念是利他主义的(受普遍善的驱动);而互利的理念则被理解为相对于人们现在的或预期的实际境况来说,每一个人都可得利。
我们说,理性的个人不是由普遍善本身所驱动的,而是由一种社会世界本身的欲望所驱动的,在这一社会世界里,他们作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可以与别人在所有能够接受的项目上进行合作。他们坚持认为,在这一世界内应该主张相互性,以使每一个人都能与别人一道得利。
与之相对,当人们打算介入合作图式却又不愿意尊重、甚至不愿意提出任何具体规定公平合作项目的普遍原则或标准(一种必要的公共托词除外)时,他们在同一方面就是不理性的。在环境允许时,他们就会侵犯这些适合于他们利益的项目条款。
2.理性的和合理的当事人通常都是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中的责任单位,所以有可能因为侵犯了理性的原则和标准而受到指控。然而,合理的却是一个不同于理性的理念,它适用于单个的主体和联合的行为主体(或为一个体,或为进行合作的个人),该主体在追求目的时具有其判断能力和慎思能力,也具有他自己特殊的利益所在。合理的「理念」适用于人们如何采取。认定这些目的和利益,也适用于人们是如何给予这些目的和利益以优先性的。它还适用于手段的选择,在手段的选手中,实际指导人们的是这样一些为人熟悉的原则:在其他条件相等的情况下,采取最有效的达到目的的手段,或者选择最可能的抉择。
然而,当合理的行为主体可能通过终极目的对其整体生活计划的意义来平衡各种终极性目的。并通过这些目的相互间的一贯性和互补性来平衡各种终极目的时,他们并不只限于手段-目的推理。合理的行为主体也不仅仅是自私自利的,这就是说,他们的兴趣并不总在于他们自己的利益。每一种利益(兴趣)都是某一自我(行为主体)的利益,但并非每一种利益都只利于该自我。的确,合理的行为主体可能具有全体种类的个人之爱,有对各种共同体与地方的依恋感,包括对国家对自然的爱;而且他们也可能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选择和制定他们的目的。
合理的行为主体所缺乏的,是那种特殊形式的道德敏感性,而这种道德敏感性乃是人们介入公平合作、并按照那些可以理性地期许同样平等的他人也会认可的条件来这样做的欲望之基础。我并不是假定理性的就是道德敏感性的全部,但它包括与公平社会合作之理念相联系的那一部分。当合理的行为主体只对他们自己的利益感兴趣时,他们便临近精神病态了。
3.在公平正义中,理性的与合理的被作为两个互不相同的和各自独立的基本理念来看待。它们的区别在于,不能认为两者间存在任何相互推导,尤其是不能认为可以从合理的「理念]中推导出理性的「理念]。在道德思想史上,有些人试图这样做。他们认为,合理的更为基本,因为,谁不会认可这种(或一种)为上述那些人们所熟悉的原则具体规定的合理性理念(因为会有好几种合理性理念)呢?他们认为,如果理性的[理念」可以从合理的[理念」推导出来,也就是说,如果某些明确的正义原则可以从偏好、决定、或适当规定的环境中纯合理的行为主体之一致中推导出来,那么,理性的就最终有了一个坚实的基础。因之也就回答了道德怀疑论。
公平正义反对这种看法,也不想从合理的「理念」中推导理性的「理念]。确实,这样做的企图可以提示出,理性的不是基本的,它在某一方面需要一个合理的「理念」所不需要的基础。相反,在公平合作的理念内部,理性的与合理的乃是两个相互补充的理念。它们都是公平合作这一基本理念的成素,各自都与不同的道德能力相联系着,即分别与正义感的能力和善概念的能力相联系着。它们的作用是依次具体规定公平合作项目的理念,考虑社会合作问题、合作各方的本性及其相互地位。
作为补充性的理念,无论是理性的,还是合理的,都不能离开对方而独立存在。纯粹理性的行为主体可能没有任何他们想通过公平合作来发展的他们自己的目的;而纯粹合理的行为主体则可能缺乏一种正义感,认识不到别人要求的独立有效性。惟有作为一种哲学的结果,或者作为这样一个主题——在该主题中,合理的〔理念]占有重要的地位(如同在经济学或社会决策理论中一样),而且任何人都会认为从合理的[理念]中推导出理性的「理念」是必然的,并受这种思想的驱使,后者(即合理的行为主体——译者注)才是可理解的。情况很可能是,任何看来可信的推导都必定将合理的行为主体置于这样一种环境之中,在该环境中,他们服从于某些合适的条件,而这些条件将表达理性的理念。正如我们在第一讲第四节中所看到的那样,在社会基本结构内部基本的社会合作情形中,作为理性的和合理的行为主体之公民代表,必须要予以合乎理性的安置,这就是说,他们必须得到公平的或对称的安置,在协商交易中,任何人都不能占别人的便宜。而这最后一点正是通过无知之幕来完成的。把公平正义看作是力图从合理的[理念」中推导出理性的「理念」的看法,误解了原初状态。
人们也不可能证明理性的「理念」不可能从合理的〔理念」中推导出来。这种证明的否定性陈述仅仅是一种推测而已。人们所能做的充其量只是表明想从合理的〔理念]中推导出理性的[理念」那些严肃的尝试(戈蒂尔是一个范例)不会取得成功,而且,只要它们看起来是成功的,它们就在某一点上依赖于那些表达着理性的[理念」本身的条件。如果这些评论正确,那也就表明,在哲学中,最根本层面上的问题通常并不是通过结论性的论证来解决的。对于某些人来说,显而易见的和被他们作为基本理念接受下来的东西,却是别人所难以理解的。解决这一问题的方式是,经过恰当反思后,再来考察哪一种观点提供了最连贯最让人信服的解释,该观点又是在什么时候完全建立起来的。当然,关于这一点,人们的判断可能各有不同。
4.理性的与合理的之间更进一步的基本差异是,在某一方面,理性是公共的,而合理性却不是公共的。这意味着,正是通过理性,我们才作为平等的人进入了他人的公共世界,并准备对他们提出或接受各种公平的合作项目。这些项目已作为原则确立下来,它们具体规定着我们将要共享、并在我们相互间公共认作是奠定我们社会关系之基础的理性。只要我们是理性的,我们就会创造出公共社会界的框架,我们可以理性地期许每一个人都将认可和履行这一框架——假如我们可以信赖别人也会同样如此的话。如果我们不能信赖他们,那么,按照这些原则行动就可能是非理性的,或是自我牺牲行为。没有一个确定的公共世界,理性的「理念]就会成为空中楼阁,而我们就可能在很大程度上诉求于合理性的[理念],尽管理性总是约束着人对人像狼一样相互刺杀(拉丁语“foro interno”)的现象(用霍布斯的话说)。
最后,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理性的(及其相互性的理念)不是利他主义的(只为他人利益的公正行动),也不是只关注自我(并只受其目的和感情驱使)。在一个理性的社会里,我们可以列举平等社会的基本问题作最简单的说明,所有的人都有他们自己希望实现的目的,所有的人都准备提出一些可以理性地期许他人接受的公平项目,以至于所有的人都有可能获利。并改善每一个人所能追求的状况。这种理性的社会既不是一个圣徒的社会,也不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社会。它在很大程度上只是我们日常人类世界的一部分,直到我们在没有它的情况下发现我们自己之前,它都不是一个我们所以为的极富美德的世界。然则,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作为提出或认可公平合作项目并随后按照这些公平合作项目而行动的道德能力之基础的道德力量,又都是一种根本性的社会美德。
第二节 判断的负担
1.由是,理性的第一个基本的方面,就是提出公平合作项目并遵守这些项目——假如别人也如此的话——的意志。而正如我现在要谈到的,其第二个基本方面则是认识判断的负担、并在指导一立宪政体中政治权力之合法行使时,为运用公共理性而接受这些判断负担之后果的意志。
让我们回想一下,在第一讲(第六节)中,我们谈到了有关立宪政体之公共文化的两个普遍事实:即理性多元论的事实和只能通过压迫性使用国家权力才能克服这一多样性的事实。这些事实还有待解释。因为我们要说明为什么自由制度会导向理性多元论、以及为什么找们应该要求国家权力去压制这种理性多元论的理由。为什么我们相互之间以理相待、正直努力,却没有导向理性的一致?在自然科学中,这似乎是可以实现的,至少长远看来可以如此。
当然,我们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比如说,我们可以设想,绝大多数人坚持要发展他们自己较为狭隘的利益,而由于他们的利益各不相同,所以他们的观点也就相互见异。或者,也许人们经常是非理性的和不太明智的,而这一点又与各种逻辑推理的错误一起,导致他们的意见相互冲突。但是,如果说这些解释不乏道理,它们也过于轻率,并非我们所需要的那种解释。我们要了解理性的分歧何以可能?因之我们要探询的是:合乎理性的分歧是如何产生的?
2.有一种解释是这样的:让我们说理性的分歧是理性的个人之间的分歧,也就是说,它是那些已经在立宪政体中充分实现了他们作为平等自由公民的两种道德能力的个人、与那些具有持久的尊重公平合作项目的欲望和想成为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之欲望的个人之间的分歧。假定他们具有这些道德能力,分享一种共同的人类理性,并有相似的思想能力和判断能力,那么,他们就可以作出推论,注重证据,并权衡各种相互竞争的考量。
理性分歧的理念包含着对各种根源或原因的考虑,包含着对这样加以界定的理性个人之间的分歧的考虑。我把这些根源作为判断负担来看待。对这些负担必须这样来考虑,以便这种考虑与那些产生分歧的人的理性能够完全相容,而不是相互排斥。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一种正确的解释是,在理性的个人中间,产生理性分歧的各种根源——即判断的负担——乃是许多偶然未知因素,这些因素包含在我们于政治生活的日常进程中正确地(和正直地)行使我们的理性能力和判断能力的实践之中。
作为理性的人和具有合理性的人,我们不得不作出各种不同的判断。作为具有合理性的人,我们不得不权衡我们的各种目的、并估价它们在我们生活方式中的适当位置;而这样就使我们在作出正确的合理性判断时遇到了种种严重的困难。另一方面,作为理性的人,我们必须估价民族对我们共同的实践和各种制度的诸要求的力量,不仅是那些与我们的要求相反的民族要求,而且还有那些相互矛盾的民族要求,而所有这些又使我们在作出正确的理性判断时产生了种种困难。此外,当我们把理性运用于我们的信念和思想图式之中时,或者,当我们以理性来评价我们运用自己的理论能力(而非我们的道德能力和实践能力)时,我们也会遇到相应的困难。我们需要记住这三种判断及其他们独特的负担。
3.除了上述两个根源之外,我下面提及的几个根源是理性的和合理的在它们的理论运用和实践运用中所特有的,其中从(甲)到(丁)四项主要适用于我们理性的理论运用。而且,我所开出的这一表列并不完全,它只包括较为明显的根源。兹开列如下:
甲、有关该情形的证据——包括经验的和科学的证据——乃是相互冲突的和复杂的,因而很难给予估价和评价。
乙、即使我们对这些相关的考虑完全达到一致,我们对它们的分量也会产生分歧,因而会作出不同的判断。
丙、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所有的观念(不仅仅是道德的观念和政治的观念)都是暧昧不清的、很难处理的;而这一不确定性意味着,我们必须依赖于理性个人可能在某些范围内(这一范围不是十分具体明确)产生分歧的判断和解释(以及有关这些解释的判断)。
丁、在某种程度(我们无法说出这程度究竟有多高)上,我们估价证据和衡量道德价值与政治价值的方式,是由我们的总体经验或我们迄今为止的整个生活过程所塑造的,而我们的总体经验必定总是互不相同的。因此,在现代社会及其大量职位和职业中,在其各种各样的劳动分工中,以及在其许多社会群体及其民族多样性中,公民的总体经验极为不同,以至于他们对许多(如果说不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如此的话)重大复杂事情的判断产生歧异,至少是在某种程度上产生歧异。
戊、对争论双方,常常存在着不同种类并带有不同力量的规范性考虑,所以难于作出一种全面的估价。
己、最后,正如我们将要在谈到伯林的观点时(第五讲第六节之二)指出的那样,任何社会制度体系在其所允许的价值方面都有限制,所以,人们必须在整个有可能实现的道德价值和政治价值范围里进行选择。这是因为,任何制度体系似乎都是一个限制性的社会空间。由于我们被迫在各种为社会所培植起来的价值中间进行选择,或者说,当我们坚持某几种价值、且必须顾及别人的要求而约束我们的每一种价值选择时,我们在安排价值选择的先后秩序和进行价值选择调整的过程中,就面临各种巨大的困难。许多艰难的决定可能没有任何明确的答案。
4.在达到判断一致所存在的某些困难之根源中,有许多根源是与那些完全理性的判断相容的。在解释这六个根源即六种判断负担时,我们当然不否认偏见和偏向、自我利益和群体利益、以及盲目和意愿,也在政治生活中发挥着它们各自为人们所熟悉的作用。但是,这些不合理性的分歧根源,却与那些和每一个人的充分理性相容的分歧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各种宗教学说和哲学学说分别表达或一起表达了我们整个的世界观和我们相互间的生活观。我们每个个体的和联合体的观点、我们的种种理智亲缘关系、以及我们的各种感情依附都太过多种多样,尤其是在自由社会里更是如此,以至于我们无法让这些学说作为永久而合乎理性的政治一致性基础。不同的世界观念可以从不同的立场出发理性地加以详尽的阐述,而多样性则部分地源于我们不同的视景。假设我们的所有差异都只是根源于无知和固执,或是根源于权力、地位或经济利益的竞争,那是不现实的,或者更糟的是,这种假设还会引起人们之间的相互猜忌和敌对。
这些评论导致了第五种普遍事实,可将这一普遍事实陈述如下:在我们最重要的判断中,许多都是在这样一些条件下作出的,即我们不能期待正直的个人以其充分的理性能力(甚至是在经过自由讨论之后)总能达到相同的判断。某些相互冲突的理性判断(特别重要的是那些属于民族之完备性学说的判断)可能为真,而另一些相互冲突的理性判断则可能为假;还可以设想,所有相互冲突的理性判断都可能为假。对于一种民主宽容的理念来说,这些判断的负担有着最重要的意义。
第三节 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
1. 我已经说过,我们成为有理性的第二个基本方面是,我们认识并愿意承担这些判断负担的各种后果。现在我将力图表明,这个方面是如何限制理性个人以为可以对他人提出正当合理性证明的范围的,以及这个方面是如何导向一种形式的宽容并支持公共理性的理念(第六讲)的。
我首先假定,有理性的个人只认肯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现在,我们需要对这类学说下一个定义。它们具有三个主要特征。一是合乎理性的学说乃是一种理论性的实践:它以一种或多或少是一致而连贯的方式涵括了人类生活的主要宗教方面、哲学方面和道德方面。它组织并刻画了已为人们所认识到的各种价值,使这些价值能够相互共容、并表达一种可以理解的世界观。每一种学说都以各种使它自身与其他学说区别开来的方式来这样做,比如说,给予某些价值以一种特殊的首要性和重要性。在挑选哪些价值是特别重要的价值、并在这些价值相互冲突时决定如何去平衡它们的时候,一种合乎理性的学说同时也是一种实践理性的实践。无论是理论理性,还是实践理性(包括作为合适的合理性),都被运用于理性的系统阐述。最后第三个特征是,当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不一定是固定不变的时,它通常属于或源出于一种思想和学说的传统。尽管它长期保持稳定,且不会发生突然的和无缘无故的改变,但它往往会按照它从自己的观点来看是正当而充分的理由产生缓慢的进化。
对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的这一说明只是大致而言。在没有基于理性本身明确的充足根据的情况下,我们不想把学说作为非理性的东西来加以排斥。否则,我们的解释就会有陷入武断专横的危险。政治自由主义将许多为人们所熟悉的和系统的学说——宗教的、哲学的和道德的学说——看作是合乎理性的,即使我们自己不能严肃地坚信它们;因为我们认为,这些学说过于偏重某些价值而忽视另一些价值的意义。然而,就政治自由主义的目的来说,我们不需要一种更严格的标准。
2.判断负担的明显后果是,理性个人并不都认肯相同的完备性学说。而且,他们也认识到,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所有个人同样都负有这些负担;有许多合乎理性的学说得到了人们的认肯,但并非它们全都可以为真(事实上,它们中的任何一种都不可能为真)。任何理性的个人所认肯的学说,仅仅是诸多其他学说中的一种合乎理性的学说。一个人在认肯它时当然相信它为真,或者相信它可能合乎理性。
因此,在大量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中认肯其中的任何一种,一般都不是不合乎理性的做法。我们认识到,对于一般人来说,我们自己的学说没有也不能有任何超出他们自己观点之外的特殊要求。我们同意,那些认肯不同于我们的学说的其他人也是有理性的,且肯定不是非理性的。由于存在着许多合乎理性的学说,所以,理性的理念并不要求我们或者他人去相信任何特殊的合乎理性的学说,尽管我们可能会这样做。当我们采取不只是承认某一学说合乎理性且认肯我们对该学说的信仰时,我们也并不是非理性的。
3.除此之外,理性个人将把利用政治权力(假如他们拥有这种政治权力的话)去压制并非非理性的完备性观点之做法看作是不合乎理性的,尽管他们的这种看法因出于各自不同的立场而有所不同。这是因为,如果理性多元论事实是既定的,那么在民主社会的公共文化中,就缺少一种适用于各完备性学说的公共的和共享的证明基础。但是,要以能为理性公众都可以接受的方式,来标明完备性信仰本身与真正的完备性信仰之间的差别,就需要这样一个基础。
由于许多学说都被看作是合乎理性的,所以当根本政治问题发生危机时,那些坚持认为自己所采取的学说是真实的而别人所采取的学说却是不真实的人,在别人看来就只是在他们拥有政治权力时坚持他们自己的信仰而已。当然,那些坚持自己信仰的人也坚持认为只有他们的信仰才是真实的:他们之所以要强加他们的信仰,是因为他们以为他们的信仰是真实的,而不是因为这些信仰是他们的信仰。但这是一种所有平等的人都可能会提出的要求,也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对一般公民正当提出的一种要求。所以,当我们对别人提出这种要求时,必须把他们本身看作是有理性的,把我们自己看作是非理性的。的确,当我们想利用国家权力即平等公民的集体性权力时,我们就是在阻止其他人认肯他们自己的并非非理性的观点。
总而言之,理性的个人都清楚,这些判断负担给那些可以对别人作出正当性证明的人设置了种种限制,所以他们认可某种形式的良心自由和思想自由。对于我们来说,利用政治权力——假如我们拥有这种政治权力或与他人分享着这种权力的话——去压制那些并非非理性的完备性观点,乃是不合乎理性的。
4.为了确认这一结论,让我们从另一种观点出发来看看这一情况:自由而平等的公民都平等分享着社会合作性的政治权力和强制性权力,而所有公民都同样负有这些判断的负担。这样一来,任何一个公民或公民联合体,就没用任何理由有权利利用国家的政治权力,去决定宪法根本或完备性学说所指向的该个人或该联合体的基本正义问题。这一点可以做如下表述:当公民们平等地出现在原初状态下的时候,任何公民的代表都不会同意其他任何个人或个人联合体享有这样做的政治权威。这种权威没有任何公共理性的根据。相反,人们会提出的是一种与前面的推理相一致的宽容和思想自由。
请注意:在这里,理性的并不是一个认识论的理念(尽管它具有认识的因素)。相反,它是一种包含着公共理性的民主公民的政治理想。这一理想的内容包括作为理性的、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可以要求相互尊重他们各自合乎理性的完备性观点。在此情况下,他们不能要求任何与作为其代表的各派在原初状态下可能同意「的要求]相反对的东西。比如说,他们不可能同意每一个人都必须认肯一种特殊的完备性观点。正如我稍后(第六讲,第四节之四)将要谈到的那样,这意味着公共理性的指导方针和程序被看作是人们在原初状态下选择的,且属于政治的正义观念。正如我在前面(第一讲,第四节)所指出的,与合理性相对照,理性谈及的是公共的他人世界。原初状态作为一种代表设置有助于我们了解理性是如何表达公共的他人世界的。
5.我再补充两点更进一步的评论。第一点关于怀疑论,对判断负担的说明似乎有可能提出这种怀疑论。倘若各合乎理性的学说之间有可能达成一种重叠共识,则必须避免怀疑论,所以对这些负担的说明就绝对不能从一种怀疑论论证开始。这些论证要提供一种对知识条件的哲学分析,比如说,对外部对象世界的哲学分析。在省察我们的日常探究方式之后,这些论证就会慢慢达成这样一个结论:即我们无法认识这些对象,因为知识的某一种或多种必要条件永远无法获得满足。笛卡尔和休谟都以他们的独特方式谈到了这一点。
对判断负担的说明不涉及这些问题。它只列举使人们达成政治上的一致判断、尤其是有关各种完备性学说的一致判断变得更为困难的某些环境。这种困难已为历史的经验和许多世纪来的宗教信仰、哲学信仰和道德信仰的冲突所证实。政治自由主义对许多特殊类型的政治判断和道德判断的正确性并无疑问,它把这些判断中的许多判断都视为合乎理性的。它对各种信念确认所具有的可能性真理也无疑问。首先,它主张我们对我们自己的信仰不应该犹豫不决,更不应该产生怀疑。相反,我们将会认识到,在有关完备性学说的判断上要达到理性而有效的政治一致,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有可能发挥政治目的的作用——比如在具有宗教差异和哲学差异之特征的社会里发挥达到和平与和谐之政治目的的作用——问题上,达成政治判断的一致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这一结论的限制范围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立宪政体并不要求人们对某一完备性学说达成一致:因为其社会统一的基础不在于此,而在其他地方。
6.第二点评论包含着我最初在第一讲第六节之二提到过的一般多元论事实与理性多元论事实之间的重要分别。一种以一般多元事实为标志的民主并不使人惊奇,因为总有许多不合乎理存在着种种反对一种或多种民主自由的学说,性的观点。但是,也存在许多为有理性的人所认肯的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这一事实倒似乎让人吃惊,正如我们喜欢把理性看作导向真理的、且认为这种真理惟一无朋的做法让人吃惊一样。
现在的问题是,一般多元论事实与理性多元论事实之间的这种分别,是否影响到公平正义的解释。我首先考虑的是:我们需要记住这一解释有两个阶段。在第一阶段,我们把公平正义设定为一种独立观点,一种对政治的正义观念的说明,这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最初适用于基本结构,并表述着两种政冶价值,即政治的正义价值和公共理性的价值(第六讲,第四节之一)。由于只有到第二阶段,我们才能引入重叠共识的理念,所以,当我们讨论稳定性问题时,我们在第一阶段的问题便是,两种形式的多元论之间的分别是否与我们的讨论相关。各派是假定一般多元论,还是理性多元论,还有很大关系吗?
答案十分关键:在这两种情况下,人们选择了相同的正义原则。各派都必须永远保证他们所受托代表的那些人的基本权利和自由。如果他们设定理性多元论(第一讲,第六节之二),他们就会知道,这些自由权利的绝大部分可能已经得到了保证,但即使他们可以依赖于这一点,他们也会出于公共性的理由而选择这两个正义原则或类似的原则。除此之外,他们必须在其原则选择中,表达他们发现最适宜于他们所代表的那些公民之根本利益的政治观念。相反,如果他们假定一般多元论,并因而可能有一些完备性学说会压抑(如果它们能够的话)良心自由和思想自由,前面的种种考虑也就变得越来越紧迫;那么,在第一阶段,这两种多元论之间的对比就不会影响公平正义的内容。
我们可以假定这两种事实中的任何一种都是适当的、无妨的。如果说公平正义具有宽泛的范围,那么各派就可设定一般多元论。如果说公平正义的内容不受非理性存在的影响,也就是说不受存在着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的影响,那么各派就可以设定理性多元论。这两种情形中的相同内容,既表明公平正义在范围上是宽泛的,也表明公平正义的原则不是由非理性所决定的。
7.那么,第二个阶段又当如何?在这一阶段前,之所以尚未引入重叠共识的理念,是因为在正义原则已经临时选定之前,尚未产生稳定性的问题。这样,我们就不得不检查一下,由这些原则所具体规定的正义制度能否获得充分支持,又在什么时候才能获得充分支持。在这里,正如我们在第一讲第六节中所看到的一样,对于一个民主社会来说,稳定性要求该社会的政治观念能够成为各种可能支持一立宪政体的合乎理性的学说之重叠共识的核。乙。我们需要表明,如何才能先形成一种对政治的正义观念的重叠共识,或是对该观念的某些部分先达成重叠共识,诸如一种宽容的原则。
我将在第四讲第六节和第七节中讨论这种情况如何可能发生。而且,当这种情况发生时,通过这样一种共识的界定,政治观念便可得到多元的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的支持,这些学说长期存在并保留着一定数量的信奉者。的确可能存在一些会完全压抑各种在政治观念中所认肯的那些基本权利和自由的观点、或者说会部分压抑这些权利和自由(比如,良心自由)的观点,因为总是存在这样的观点。但是,它们不可能强大到足以削弱该政体的实质性正义的地步。这是一种希望,却没有任何保证。
假如事实证明,公平正义的原则无法获得各种合乎理性的学说的支持,以至无法维持社会的稳定性,情况会怎样呢?若如此,我们所陈述的公平正义就会产生困难。我们必须弄清楚,正义原则的各种可以接受的改变是否会维持稳定,或者,是否任何一种民主的观念都能够获得稳定。我不想做这种探究,而只是基于大量可信的考察,假定公平正义的稳定性或某种类似的观念能够获得稳定。
第四节 公共性的条件及其三个层次
1.我们在第一讲第六节中界定,秩序良好的社会是由一种有效的公共正义观念所规导的社会。由于我们希望这种社会的理念适当而现实,所以我们假定它是在正义的环境下存在的。这些环境有两类:第一,适度匮乏的客观环境;第二,正义的主观环境。一般说来,后一类环境是一般多元论的事实;尽管在公平正义的秩序良好社会里,它们也包括理性多元论的事实。我们必须努力理解这后一种事实及其可能性。
在公平正义中所理解的公共性的理念具有三个层次,可以将其描述如次:
第一个层次我们已经在第一讲第六节中谈到过。这一层次是在社会受到公共正义原则的有效规导下达到的:即公民们接受这些原则,并了解他人也同样接受这些原则,而这种知识又反过来为公众所认识。进一步地说,社会基本结构的制度是正义的(正如这些原则所规定的那样),每一个有理性的人都认识到这一点。他们基于共同分享的信念基础认识到这一点,这些共享的信念是通过各种被人们当作适合于政治正义问题的方法和方式而普遍接受下来的探究方法和推理方式而得到确认的。
公共性的第二个层次关涉到普遍信念,正义第一原则本身正是人们按照这种普遍信念而接受下来的,这就是说,人们是按照他们关于人类本性的普遍信念和政治制度、社会制度一般发挥作用的方式、以及所有与政治正义相关的这类信念,来接受正义第一原则的。在秩序良好的社会里,公民们之所以对这些信念可以大致达成一致,是因为这些信念可以(像在第一个层次上那样)得到公共分享的探究方法和推理形式的支持。正如我将要在第六讲第四节中讨论的那样,当这些方法很好地确立起来且没有争议时,我假定,这些方法是为人们的常识所熟悉的,它们包含着科学和社会思想的各种程序与结论。我们(即正在建立公平正义的你和我)所归于原初状态各派的东西正是这些普遍信念,它们反映出秩序良好的社会里所普遍流行的公共观点。
公共性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层次必定与公共正义观念的充分证明有关——当它能够以其自身的术语表达出来时。这种证明包含着我们(你和我)在建立公平正义并反思我们为什么要以某一种方式而非另一种方式开始时我们可以谈论的一切。在这一层次上,我假设,此一充分的证明也将为公众所了解,或者比这更好,至少也是在公共范围内合适的证明。这一较弱的条件(即充分的证明是合适的)产生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即一些人到目前为止还不想为政治生活作哲学反思,当然,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被要求去作这种反思。但是,如果公民们想去作这种哲学反思的话,这种充分的证明就表现在公共文化中,反映在它的法律体系和政治制度上,反映在解释它们的各种主要历史传统中。
2.让我们坚持要求以秩序良好的社会满足公共性的所有三个层次的要求为前提条件,以便我们可以称之为“充分的公共性条件”能够得到满足。(因为考虑到秩序良好之社会的正义观念方面,我保留了“充分的”这一形容词)这种充分条件可能看起来有些过于强烈了。但尽管如此,它仍然是合适的,因为它适合于一种为理性而合理、自由而平等的公民所建立的政治正义观念。一般而言,这种条件对各种完备性学说来讲可能较少强迫性,但这种条件是否适合、且在多大程度上适合于这些完备性学说,依旧是一个有待探讨的问题,但这是另外一个不同的问题。
在此,与之相关的是,政治社会具有两个与众不同的方面。正如我将在第四讲第一节之二所要讨论的,这第一个方面是:政治社会具体规定着处在社会——我们已经假定该社会是封闭性的,即它自我包容,与其他社会没有任何关系(第一讲,第二节之一和第七节之一)——基本结构内的个人之间的关系。我们只能通过生而进入政治社会,也只能通过死而离开它。政治社会另一个与众不同的方面是,虽然政治权力总是一种强制性权力,但是在一立宪政体中,它却是一种公共权力,即是说,是作为一个集体的自由而平等的公民的权力。除此之外,基本结构的各种制度具有着深刻而长远的社会效果,并在一些根本方面塑造着公民的品格和目的,亦即塑造着他们所是的和渴望成为的那种个人。
这样,我们就可以恰当地说,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之间的公平社会合作项目,就应该满足充分公共性的要求。因为,如果基本结构依赖于强制性制裁——无论这种强制性制裁使用得多么稀少和小心——那么,基本结构的具体制度就应该经得起公共的详细省察。当政治正义观念满足这一条件时,基本的社会安排和个体行动就完全能够获得正当性的证明,公民就能为他们自己的信仰找到正当理由,相互之间也能对下述问题充满信心:即这一为人们公认的推断本身将会强化而不是削弱[人们的]公共理解。由此看来,政治秩序似乎并不依赖历史上那些偶然的或已确立的幻想,或者依赖其他具有欺骗性的制度——这些制度误导我们不能正确了解它们的实际作用——之表象的错误信仰。当然,关于这一问题也没有任何确定的解释。但是,在实践尺度允许的范围内,公共性确保公民能够了解和接受那些塑造着他们有关他们自己的观念、他们的品格和目的的基本结构的普遍影响。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从政治意义上讲,公民应该处于这一地位,这是他们实现其充分自律之自由的一个条件。这意味着,在他们的公共政治生活中,不需要隐瞒任何事情。
3.现在让我们观察一下,公共性条件的第一个层次是很容易在原初状态下塑造的:我们只要求各派代表估价一下他们心里的正义观念,他们所一致同意的原则必须作为公共的政治正义观念来发挥作用。假如这些原则没有得到公共的承认,或者,假如这些原则所赖以建立起来的那些普遍事实没有被人们普遍了解或相信,那么,这些有可能发挥良好作用的原则将会被人们抛弃。
例如,我们可以考察一下晚期经院哲学著作家们所讨论的纯粹刑法学说。这一学说将自然法与建立在君主之合法性权威基础上的君主法区分开来。违反自然法是一种道德过失,但如果依赖于法律制定者的意图和这种法律去做君主的法律所要求的事情,则不是一种过失。如果说,若没有某种义务就不存在任何法律的话,那么,人们就应该不难理解,在此情形下,义务就在于不抵制君主的惩罚。很清楚,在一个将此类刑法学说作为适用于税法的学说而公共接受下来的国家里,想要有一种公平的(比如说)收入税制,可能是很困难的事情。人们在隐藏自己的收入并拒不纳税的时候也就不明其错;而这又给政府的刑罚权力施加了压力,并削弱了一种公共的公平感基础。这类情况说明,各派为何必须权衡人们对已提出的原则之公共认识所产生的种种结果,而他们所采取的那些正义原则又将依赖于他们的这些估价。
公共性第二层次的塑造也是直接了当的:实际上,它是由无知之幕塑造的。该层次是,各派在权衡正义观念时所利用的普遍信仰,也必须让公众了解。由于各派的推理代表着一种公共正义观念的根据,在一秩序良好的社会里,公民们便知道什么样的普遍信仰可以支持他们所承认的正义原则、且属于他们完善的公共证明。这预制着,当原初状态形成后,我们就可以规定:各派都必须只从公民们普遍分享的普遍信仰出发来进行推理,并把这视作他们公共知识的一部分。这些信仰是他们选择正义原则所立基的普遍事实,正如我们业已看到的那样(第一讲,第四节之四),无知之幕允许这些信仰作为「公共推理的」理由。
至于你与我的观点——即以自己的方式来充分证明公平正义的观点——是通过我们对公平正义之秩序良好社会里获得充分自律的公民之思想与判断的描述来塑造的。因为他们可以为我们之所为,如果我们能充分尊重我们的政治观念的话,这类公民「概念]就是对民主社会之可能状况的理想描述。
4.最后还谈两点:第一,前面在讨论公共性第二层次是如何由无知之幕塑造时,我谈到过这样的意思:即各派都必须只从公民们所共享的作为公共知识之一部分的普遍信仰出发来进行推理。但在这里产生了一个问题:我们根据什么理由来以此方式限制各派、且不允许他们考虑一切实际的信仰呢?必定有某些完备性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是真实的,即使它们只否认虚假的或不连贯的学说。为什么最合乎理性的政治正义观念不是建立在完整真理(而非部分真理)之基础上、更不是建立在人们偶尔在某一既定时期公共接受的具有共同基础的信仰之基础上呢?这是人们对公共理性的理念所提出的一种主要反驳,我将在第六讲来讨论这一问题。
第二点是,公共性的理念属于政治正义观念的广泛作用范围,而不属于该观念狭窄的作用范围。狭窄的作用限于或多或少地达到有效社会合作的起码条件,比如说,具体规定解决各种相互竞争之要求的标准、建立协调社会安排并使之稳定的各种规则。公共规范禁止各种以自我或群体为中心的倾向,以鼓励局限性较少的同情心为目标。任何政治观念或道德学说都以某种形式认可这些要求。
然则,这些要求并不包括公共性的条件。一旦加上这一条件,政治观念就得承担一种广泛的作用,成为公共文化的一部分。不仅该观念的首要原则具体体现在各种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之中,体现在解释这些制度的公共传统之中,而且,公民的权利、自由和机会的推导也包含着一种自由而平等之公民观念。通过这一方式,公民们得到了改造,能够意识到这一观念、并受到这种观念的教育。他们以自我尊重的方式来表现自己,否则就极可能永远无法怀有某种理念。意识到充分公共性的条件,也就是意识到一个社会世界,在这一社会世界内部,公民理想是可以为人们习得的,也可以引起人们产生一种有效的想要成为这种个人的希望。此一政治观念作为教育者体现了这种广泛作用的基本特征。
第五节 合理的自律:人为的而非政治的
1.现在,我们转过来讨论公民的合理自律与充分自律之间的区分,以及原初状态塑造这些观念的方式。我们的任务是解释这些条件——这些条件与原初状态中各派的商议项目一起强加于各派——是如何塑造这些观念的,以及公民是如何将他们自己看作是自由而平等的。
正如我们在第一讲第五节中所看到的那样,公民认为他们自己在三个方面是自由的:首先,他们具有形成、修正和合理追求一种善观念的道德能力;其次,他们是各种有效要求的自证之源;第三,他们能够对其目的负责。由于在这些方面是自由的,故使公民既能达到合理自律,又能达到充分自律。合理自律(我第一次使用这一概念)依赖于个人的理智能力和道德能力。它表现在个人实践他们的形成。修正和追求一种善观念以及按照这一善观念来思考的能力之中。它还表现在个人与他人达成一致契约(当他人也服从理性约束时)的能力之中。
因此,合理自律是通过使原初状态成为一种纯程序性正义情形而塑造出来的。这就是说,不管各派从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各种选择中挑选什么样的原则,这些原则都是作为正义的原则而为他们所接受下来的。换言之,根据公民自己(通过他们的代表)将会具体确定他们合作的公平项目(而不管目前反思平衡的标准)这一理念,我们假设,原初状态的结果会产生适合于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之正义原则。
这一点与纯程序性正义形成对照,在纯程序性正义中,有一种独立的和已经给定的关于什么是正义(或公平)的标准,而且该程序可以被设计用来保证结果能够满足该标准。这一点可通过人们所熟悉的分蛋糕的例子来加以说明:如果人们把平均分配看作是公平的,那么,我们就只要求分切蛋糕的那个人得最后一份即可。(我放弃那些使这一说明更为严格所需要的假定。)与完全的程序性正义相反,纯程序性正义的根本特征是,什么是正义的问题,是由该程序的结果所具体规定的,而不论该结果可能如何。不存在任何可用来检查该结果的先验的和已定的标准。
2.通过把原初状态当作一种纯程序性正义的情形,我们便可描述各派的考虑,以使这些考虑能塑造公民的合理自律。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明白各派的合理自律有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适合于具体规定社会合作之公平项目的正义原则,是那些作为一合理慎思过程——一可见的、为各派所执行的过程——之结果而可能被〔各派〕接受的原则。对拥护和反对各种合适原则的理由的恰当权衡,乃是由这些原则对于各派的重要性所规定的,而对所有平衡各派的理由的权衡决定,可能就是各派一致同意的原则。纯程序性正义意味着,各派在其合理慎思中,都不认为他们自己应该去运用或受制于任何先定的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易言之,他们都认识到,不存在任何外在于他们自己观点的作为合理代表的立场,他们也不会因此受到先验的和独立的正义原则的约束。这一点塑造了人们的这样一种理念:即认为,当公民相互之间都处在公平境况之中时,他们就该按照他们每一个人认为是有利于自己利益或善的东西,来具体规定公平的社会合作项目。请回顾一下(从第一讲第四节开始起),这些项目不是由某种外部权威(比如说,由上帝的法律)来制定的,也不能诉诸于一种先验独立的通过理性直觉所了解的价值秩序来把它们认作是公平的。
各派达于合理自律的第二个方面是,引导各派把他们自己作为公民之代表来考虑,正是利益的本性所致。由于我们认为公民具有两种道德能力,所以我们认为他们也相应具有两种更高层次的发展和实践这两种能力的兴趣。说这些兴趣是“更高层次的”,意思是说,随着这种根本的个人理念得以具体规定,这些兴趣也就被目为基本的因而也是能得到正常规导的和有效的。某个没有在最起码要求的程度上发展且不能实践这些道德能力的人,就无法终身成为正常且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从这一点便可推出:作为公民之代表的各派,将采取能够保证使这些能力得到充分发展和实践的那些原则。
此外,我们还可以假设,各派所代表的公民在任何既定时间里,都具有一种决定性的善观念,也即是说具有一种由某些明确的终极目的和对某些特殊个人与制度的依附和忠诚所具体规定的、并且是按照某种完备性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来加以解释的善观念。当然,各派并不知道这些决定性观念的内容,或人们用以解释这些观念的学说。但他们仍然有第三种更高层次的指导这些观念的兴趣,因为他们必须努力采取那些使他们所代表的个人能够终身保护和发展某些决定性的(但却没有具体规定的)善观念的原则,这其中也允许个人的想法有某些变化,允许个人从某一种完备性观念转向另一种完备性观念。
概而言之,正是由于公民们在两个方面——他们在政治正义的限度内可以自由地追求他们(可允许的)善观念;受到某种动机的驱动,他们会去确保他们更高层次的、与其道德能力相联系着的那些利益的安全——是合理自律的,所以各派在下述两个方面也是合理自律的:其一,在原初状态的限制内,各派可以在这样一种程度上保持其自由,即他们可以选择任何他们认为是最有利于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人之利益的正义原则;其二,在估价这种有利时,他们所考虑的是那些个人的较高层次的利益。因此,在这两个方面,有关各派的描述塑造着公民的合理自律。
请注意:合理自律仅仅是自由的一个方面,它与充分自律不同。由于各派只是合理自律的,所以他们仅仅是人为意义上的个人,是我们把他们作为一种代表设置安置在原初状态中的人为代表。因此才会有附加在本书标题上的副标题:“人为的而非政治的”。在这里,“人为的”可在将某种东西刻画为一种理性技巧这一较为老式的意义上来加以理解,因为这是原初状态。
3.然而,在讨论充分自律之前,我们必须在此提出(并在稍后解决)由无知之幕所提出的一个疑难问题。这一问题是:从我们迄今为止所谈的来看,由这种约束所强加的信息限制,意味着各派只具有三种较高层次的指导着他们慎思的利益。这些利益是纯形式的:比如说,正义感便是发展和实践人们理解、运用为各派所合理采纳的各种正义原则并按这些原则而行动的能力之较高层次的利益。这种能力可保证各派在从事其事业时能够量力而行,避免做无用功夫;但是,这种保证本身并不利于任何特殊的正义原则。此类考虑同样也适用于说明另外两个较高层次的利益。那么,各派怎样才能对那些设计得比其他合适选择更好的、能够保护他们所代表的个人之决定性利益(即善观念)的特殊原则达到一种合理一致呢?
在此,我们引入首要善的理念。我们规定,各派都通过如何使各种合适的原则能够很好地确保这些首要善——它们对于实现个人(每一派别都是作为这些个人的委托者来行动的)之较高利益来说,乃是根本性的——来评价这些原则。我们用这种方式赋予各派以充分具体的特殊目的,以便让他们的合理慎思产生明确的结果。为了统一明确这些首要善,我们得考察各种社会背景条件和普遍适宜于所有目的的手段,对于发展和实践个人的两种道德能力、并有效地追求具有广泛不同内容的善观念来说,这些手段是必须的。
在第五讲第三至第四节中,我们具体规定,首要善包括这样一些内容:基本权利和自由(正义第一原则概括了这些内容);移居的自由;职业的自由选择(受[正义」第二原则之第一部分中机会公平均等的原则保护);收入、财富的保障和自尊的社会基础。这样一来,对于各派来说,利用首要善来评估正义原则就是合理的。
4.我们可将有关各派的思虑如何塑造公民之合理自律的说明总结如次:我们说过,这种自律依赖于各派关心保护的那些利益,而不是仅仅依赖于他们不受任何先验的和独立的正当原则与正义原则的约束这一事实。如果各派被迫只去保护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人的物质欲望和自然欲望,比如说,对金钱和财富的欲望。对食物和饮酒的欲望,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原初状态是在塑造公民的他律而非他们的自律。各派依赖首要善的基础是,他们认识到这些善是实现那些与公民的道德能力及其决定性善观念相联系的更高层次的利益之根本性的、适宜于一切目的的手段(只要信息限制尚允许各派别了解这一点)。各派都在努力保证让公民追求他们的善并实践使他们具有自由而平等之特征的道德能力。
如果我们假设,公民们给予各派有关他们如何想要让各派来代表他们的利益的指令,如果这些指令在我们所谈到的那种情况(即:各派都受原初状态的约束)下得到遵守,那么,公民给予这些指令的动机就不是他律的或以自我为中心的。在一种民主的文化中,我们期待且确实要求公民们去关心他们的基本自由和机会,以发展和实践他们的道德能力并追求他们的善观念。我们认为,他们表现出了一种自尊的缺乏和不想这样做的弱点。
因此,各派的目的是在正义原则上达成一致,正是正义的原则使得他们所代表的公民能够成为充分的人类个人,即是说,成为充分发展和实践他们的道德能力并追求他们逐步出现的决定性善观念的个人。正义原则必须导向一种适合于这一目的的基本制度图式,即一个社会世界。
第六节 充分的自律:政治的而非伦理的
1.我们刚才业已看到,公民的合理自律是在原初状态下通过作为其代表的各派之慎思方式来塑造的。与之相对,公民的充分自律则是通过原初状态的结构性方面来塑造的,也就是说,是通过各派之间如何相处和他们的慎思所受到的信息限制塑造的。要弄清楚这种塑造过程是如何进行的,就要考察充分自律的理念。
请注意:不是各个派别、而是秩序良好之社会的公民在其公共生活中成为充分自律的。这意味着,不仅公民的行为符合正义原则,而且他们也是按照这些正义原则来行动的。进而言之,他们认识到这些原则可能就是那些能够在原初状态中被人们所采用的原则。正是在他们对其政治生活中正义原则的公共认识和明智运用,也正是由于他们有效正义感的指导,公民才获得充分自律。因此,充分自律是在公民按照正义原则——当各派都公平地代表着自由而平等的个人时,该原则就具体规定了各派可能给予他们的公平之合作项目——来行动的时候才实现的。
在此我要强调指出,充分自律是由公民获得的:它是一种政治价值,而不是一种伦理价值。我这样说的意思是,充分自律是在公共生活中通过认肯政治的正义原则和享受基本权利与自由的保障而得以实现的;它也是通过持续参与社会公共事务和分享其集体性的自我决定而得以实现的。必须把这种政治生活的充分自律跟自律及个体性的伦理价值区别开来,前者可以适用于整个生活,既包括社会生活,也包括个体生活,康德和密尔的完备性自由主义表达了这种政治生活的充分自律。公平正义强调这一对照:它认肯适用于所有人的政治自律,但却把伦理自律的价值留给公民们各自按照他们自己的完备性学说去决定。
2.很清楚,对于让公民们普遍获得充分自律来说,满足充分的公共性条件(前面第四节业已备述)乃是必需的。只有对公平正义的充分解释和充分证明在公共的意义上是合适的,公民们才能逐渐根据作为公平合作系统的社会理念来理解公平正义的原则。所有这一切都预制着,公平正义的根本理念表现在公共文化之中,或者至少隐含在公共文化的主要制度及其解释传统的历史之中。
如上所述,充分自律的基本成素是在原初状态中塑造其结构性方面的。从前面的演讲(第一讲,第四节)中我们得知,这些方面塑造了我们——在此时此地——视之为公平条件的那些东西,在这些公平的条件下,自由而平等的个人之代表们便在基本结构上具体规定社会合作的项目。就这种特殊的结构情况而言,这些公平的条件也塑造了我们视之为适当约束的那些东西,各派都把这些约束看作是正当的理由。除此之外,假定理性多元论的事实客观存在,原初状态也要求各派选择那些可能是稳定的原则(如果有可能的话);因之也要求各派挑选那些可以成为各种合乎理性的学说的一种重叠共识之核心的原则。
由于公民的充分自律是通过按公共正义原则——该原则被理解为:当公民们处在公平地位时,这些原则便具体规定着他们可能使他们自己达成的公平合作项目——而行动的行为表现出来的,所以,他们的充分自律就是通过如何建立原初状态这一过程来塑造的。充分自律亦是由作为合理自律而强加于各派的理性条件所塑造的。在公共生活和非公共生活中追求善时,公民们通过按照由其公共理性指导的政治正义原则而行动,实现了这种自律。
3.我们还必须谈谈人们为什么把原初状态看作是公平的。在这里,我们诉求于根本的平等理念,该理念是我们在民主社会的公共政治文化中发现的,正如我们可以通过公民将他们自己视为自由个人的三个方面(第一讲,第五节)发现这一理念一样。我们解释过,这一理念告诉我们,公民们凭借他们拥有——在所必需的最起码程度上——两种道德能力和其他使我们能够成为正常而充分合作的社会成员的多种能力而成为相互平等的。所有满足这一条件的人都拥有相同的基本权利、自由和机会,同样都能得到正义原则的保护。
为了在原初状态中创造这种平等,我们说各派作为那些可以满足这一条件的人的代表,其所处的位置是对称的。这一要求之所以公平,是因为在确立公平的社会合作项目时(就基本结构而言),惟一相关的个人特征是,他们都拥有这些道德能力(在充分的然而却是最起码的程度上),拥有成为终身都能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的各种正常能力。那些与社会地位、自然天赋、历史偶然性、以及个人的决定性善观念之内容相联系的特征,从政治上讲都是不相关的,因之得把它们置于无知之幕的背后(第一讲,第四节之二之三)。当然,由于这些特征中的某一些是由正义原则决定的,所以,这些特征可能与我们对公共职位的要求有关;而且,这些特征还可能与我们在这样或那样的联合体或社会内部之社会性群体中的成员身份有关。然而,它们与所有社会成员分享的平等之公民身份却无关涉。
因此,如果人们接受下列告诫——即在所有相关方面,平等就是被平等地代表——所表达的经过高度普遍思考过的确信,那么就必须推出这样的结论:当公民们在原初状态中获得其平等的代表时,被看作是自由而平等的他们也就有了公平的代表,这就是所谓公平。
4.如前备述,这一平等的理念承认,某些个人拥有特殊的品性和能力,这些品性和能力使他们有资格占据具有更大责任的职位,并获得相应的报酬。比如说,人们就期望法官能比其他人更深地理解社会的政治正义观念,并在应用该观念的原则和作出理性的决定(尤其是在较为困难的案例中)方面比其他人更为灵巧。司法方面的美德依赖于[司法者」所获得的智慧,需要有特殊训练。然而,尽管这些特殊的能力和知识使拥有它们的那些人比其他人更有资格担当负有司法责任的职位(而履行这一职责又使他们有权利获得相应的报酬),但如果我们已经确定了每一个人在秩序良好社会里的实际角色和身分,那么,所有公民的正义感同样都与对他们的期许密切相关。因之,每一个人都在原初状态中得到了平等的代表。而且正由于此,所有的人都同样受到公共正义原则的保护。
让我们进一步考察一下下列情况:在一秩序良好的社会里,所有公民都服从其公共要求,因而他们都应(或多或少地)免受来自政治正义立场的责备。从这里便可推出以下规定:即每一个人都具有一种同样有效的政治正义感。在这些问题上,个体之间并不存在这些通常的差别。由于我们假设在秩序良好的社会里存在着许多社会的和经济的不平等,所以,我们不能通过考察个体何等接近地尊重公共正义的要求这一方式来解释这些不平等。我们不能把调节着这些不平等——不管这些不平等是什么——的政治正义观念当作这样一种告诫:即按照个人的政治美德来分配。
第七节 个人道德动机的基础
1.我先以一种扼要的方式来陈列一下作为理性的和合理的公民观念的基本要素,由此开始我的讨论。这些要素中的一些是人们所熟悉的,另一些则还需要讨论。
首先,一些为人们所熟悉的要素是:(1)两种道德能力,即「形成」正义感的能力和善观念的能力。作为实践这两种道德能力所必需的要素,我们补充(2)理智的判断、思想和推论的能力。我们还假定(3)公民在任何时候都具有一种按照某一(合乎理性的)完备性观点来解释其决定性善观念的能力。最后我们假设(4)公民具有终身成为正常的和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所必要的各种能力和才能。这些要素已在第一讲第三至五节中列出,且我们假定这些要素将会现实化。由于公民们都在根本的最起码程度上具有这些能力,所以他们是平等的(见本讲,第六节之三)。
除了这些要素之外,公民还具有四个独特的特征,我把这四个独特的特征看作是他们有理性并负有这种形式的责任之四个方面。我在本讲第一节讨论的可作为其一:公民准备提出可以理性地期待他人认可的公平合作项目的愿望;和他们遵守这些项目——假如他人也能同样遵守这些项目的话——的意愿。然后我们在第二节中考察了第二个方面:他们认识到,判断的负担限制着我们可以向他人证明的限度和惟有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才能认肯的限度。
除了这一方面之外,还有一方面也是人们所熟悉的,即我们假设其三:他们不仅是正常的和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而且他们也想成为或想被认作是这类成员。这一点支撑着他们作为公民的自尊。确认某些首要的善,诸如平等的基本权利和自由、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和机会的公平均等,也是自尊的社会基础。最后我们来谈第四:即公民具有我将称之为的“理性的道德心理学”,我将在下面简略述之。
2.为了详细阐释上面第一、二两个有关理性的道德感受性方面,我区分了下列三种欲望:
其一,依赖于对象的欲望:在此,我们可以在不使用任何道德观念或者理性原则或合理原则的情况下,来描述欲望的对象或达成该欲望的事态。这种界定是以某种将道德的观念和原则与非道德的观念和原则区分开来的方式为先决前提的;不过让我们假定我们有某种进行这一区分的一致方式;或者假定我们的判断通常可以达成一致。
尚不明确的是,许多种欲望都是依赖于对象的:它们包括身体的欲望诸如对吃、喝、睡的欲望;介入不可胜数的各种快乐活动的欲望;以及依赖于社会生活的欲望——如对地位、权力、荣誉的欲望,对财产和财富的欲望。还可以加上各种依附和情感;多种忠诚和奉献;以及追求某种使命并准备为之奉献的欲望。但是,正如许多使命都包括一种道德描述一样,那些相应的欲望也属于下面将要讨论的那些范畴之一。
3.其次是依赖于原则的欲望。将这些欲望区分开来的是,在不使用那些规定着该活动的原则——合理的或理性的,一如此类情形可能的那样——的情况下,我们就无法描述此种欲望的对象或目的。惟有理性的存在或合理的存在才能理解和运用这些原则,或者说,惟有这样去理解和运用这些原则的合乎理性之希望的人才能有这些欲望。
依赖原则的欲望有两种,这要看该原则是合理的,还是理性的。
首先,关于合理的原则,我们已经在第一节之二谈及。这些原则有:(1)采取最有效的达到我们的目的手段;(2)如果其他情况相等,选择较为可能的抉择。我另外加上(3)选择较大的善(这有助于解释人们对目的的安排和调整将是相互支持的);和(4)当我们的目标发生冲突时,安排好我们的目标(通过各种优先性安排)。
让我们把这些原则看作是通过计算得出的,而不是从一种实践合理性的定义中推导出来的,因为对定义这一观念的最佳方式,人们无法达成任何一致看法。就现在的情况而言,我们不得不允许存在各种不同的合理性观念,至少在某些诸如高度不确定情况下作出决定的情形就是如此。正如我们在第一节里所看到的那样,人们所持的普遍理念是,这些原则指导着处于合理性慎思中的单一行为主体,不论该行为主体是个体或联合体,还是一共同体或政府。
第二种依赖原则的欲望与理性的原则联系在一起:即与那些规导着多元行为主体(一共同体或行为者社群)——无论是个体的个人,还是个人群体——在其相互关系中如何行动的原则联系在一起。界定公平合作项目的公平原则和正义原则是根本原理的典范。那些与人们的常识所承认的道德美德相联系的原则也是如此。
4.最后,还有一些依赖观念的欲望。对于我们来说,这些依赖观念的欲望是最重要的,个中理由显而易见。我们可以这样来描述这些欲望:我们欲望依其而行的那些原则被看作是属于且有益于说明某一合理观念或理性观念。抑或某一政治理想的。
比如,我们可能欲望以一种适宜于某个具有合理性的人(他的行为是由实践理性指导的)的方式来指导我们自己的行动。欲望成为这种个人,意味着有这些依赖观念的欲望并按照这些欲望行动,而不是仅仅按照依赖于对象的欲望——它们受风俗和习惯的支配——来行动。然而,具体规定着依赖于原则的欲望的那些原则,必须适当地与我们所讨论的观念联系起来。让我们说,我们关于我们未来的推理是以一种关于找们自己的长期生活(即从过去到将来的生活)之观念为前提的。谈到我们具有依赖于观念的欲望,我们就必须能够形成相应的观念,并且必须明白这些原则是如何属于并有益于说明这一观念的。
很明显,对于我们来说,主要的情况是公平正义中所刻画的那种公民理想。这种正义观念的结构和内容通过使用原初状态为社会的基本制度——这些制度属于且有益于说明作为自由而平等的理性的和合理的公民观念——设计出了各种正义的原则和标准。正如我们在前面有关公民所具有的第三个独特特征的论述中所谈到过的那样,当我们说公民不仅是正常且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而且他们也想成为并将被认做是这种成员时,我们是在说,他们想要在他们的人格中实现这种公民理想,并且想使「社会」承认他们实现了这种公民理想。
在此我得说明一下,这种对动机的解释有着明显的非休谟式特点,还要说明一下,这种动机解释与那些限制人们可能具有的动机之企图是如何分道扬镳的。一旦我们同意——这似乎是明摆着的——下列看法:即存在着依赖于原则和依赖于观念的欲望,而且这些欲望伴随着想要实现各种政治理想和道德理想的欲望,那么,我们对动机类别的认识就会更为开阔。由于我们能够进行推理和判断,我们就能够理解各种复杂的有关正当和正义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道德学说和政治学说,以及各种善的学说。我们自己也可以抽演出正当与种观念和理想。善所表达的各那么,一个人又如何去确定人们可能为思想和慎思所驱动、并因之可能去按照这种动机行动的限度呢。
因此,对公平正义的解释把实现一种政治之公民理想的欲望与公民的两种道德能力和他们的各种正常能力联系起来了,而公民的这些能力正是通过公共文化及其解释的历史传统的理想教育培养起来的。这一点说明了一种政治观念作为教育的广泛作用(见第四节之四)。
5.由此我们便可以谈公民所具有的第四个独特特征:即公民有一种理性的道德心理学。我们归于公民的这些特征——他们准备提出并遵守公平合作项目的意向;他们对判断负担的认识和只认肯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的做法;以及他们想成为公民的需求——为我们把这些特征归结为一种理性的道德心理学提供了一个基础,而该心理学的好几个方面都是这些特征的结果。
因此,我们可非常简要地概述如下:(1)除了善观念的能力之外,公民还有一种获得正义与公平观念的能力,和一种按照这些观念而行动的欲望;(2)当他们相信制度或社会实际是正义的或公平的(如同这些观念所具体规定的那样)时,他们便准备并愿意履行他们在这些安排中所负的责任——假如他们有理由确信其他人也将履行他们自己的责任的话;(3)如果其他人有明确的意图去努力履行他们在正义的或公平的安排中所负的责任,那么,公民就容易发展相互间的信任和信心;(4)合作性安排的成功保持得愈长久,这种信任和信心便变得愈强烈愈完善;(5)同样真实的是,随着确保我们根本利益(基本的权利和自由)的基本制度更稳固、更能为公民乐意承认,这种信任和信心也将变得更加强烈和完善。
第八节 道德心理学:哲学的而非心理学的
1.这一节将完成我们对个人之道德心理学的概述。我强调这是从公平正义的政治观念中所引出的一种道德心理学。它不是源于人性科学的心理学,相反,它是表达某种政治的个人观念和公民理想的一种概念和原则的图式。就我们的意图而言,这一图式是否正确,取决于我们能否了解它、理解它,取决于我们在政治生活中能否应用和认肯它的原则与理想,取决于我们是否发现它所从属的政治正义观念能为「人们]恰当的反思所接受。人性及其自然心理学是可以允许的:它们可以限制可行的个人观念和公民理想的限度,可以限制各种可能支持它们的道德心理学,但并不给我们颁布必须采取的指令。
这是对那种认为我们的解释不科学的反驳意见的回答。我们无法随心所欲地谈论一切,因为这种解释必须满足政治生活的实际需要和有关它的合乎理性的思想。就像任何其他的政治观念那样,由于它是实践性的,所以它的各种要求和公民理想就必须是人们能够理解和运用的,也必须是人们有充足的动机激励他们去尊重的要求和理想。这些都是形成一种可行的正义观念及其政治理想所需的足够严格的条件,尽管这些条件与作为一种自然科学的人类心理学之条件有所不同。
2.当然,一种理想可能要以一种人性观和一种社会理论为其前提条件;而如果我们确定了一种政治正义观念的目的,我们就可以说,它将努力把最合乎理性的个人观念具体化,而有关人性和社会的普遍事实则似乎可以允许这样一种个人观念。麻烦在于,如果超出历史经验的教训和这一点点并不是过分依赖于偶然性动机和能力(比如利他主义和高度的理智)的智慧,问题就得不到更多的解释。历史充满着各种惊奇。我们不得不系统阐明一种立宪政府的理想,以弄清它是否对我们产生作用,且我们能否在社会历史中成功地将其付诸实践。
在这些限制之内,立宪政体的政治哲学在两个方面是自律的。一个方面是,其政治的正义观念是一种规范性思想图式。其根本理念族类不能按照某种自然基础来加以分析,譬如说,它不能按照心理学概念和生物学概念族类来加以分析,甚或是按照社会概念和经济概念来加以分析。如果我们能够了解这种规范性图式,并能够在我们的道德思想和道德行为与我们的政治思想和政治行为中用这一图式来表达我们自己的思想,这就足够了。
政治哲学能够自律的另一方面是,我们并不需要在「自然」科学的意义上来解释它的作用和内容,比如说,我们不需要按照自然选择的理论来解释它的作用和内容。如果政治哲学在其环境中没有毁灭自己,而是获得了繁荣,且自然也允许它的存在,那也足够了。我们所努力争取的是,我们能够在这个世界所允许的范围内获得最好的结果。
第三讲 政治建构主义
在本讲中,我将讨论政治建构主义,一方面将其与康德的道德建构主义进行比照,另一方面将其与作为一种道德实在论形式的合理直觉主义进行比照。这一讲分为三个部分:第一至第四节探讨建构主义的意义,并为其建构程序提供一种一般性解释;第五至第七节考察两种建构主义的客观方面;第八节考查为什么政治建构主义——作为政治自由主义的一部分——只限于政治领域。因此,我们将看到,政治建构主义为政治自由主义提供了一种合适的客观性观念。
政治建构主义是一种关于政治观念之结构和内容的观点。它认为,一旦达到(假如任何时候都能如此)反思平衡,政治正义(内容)的原则就可以描述为某种建构程序(结构)的结果,在这一由原初状态所塑造的程序中,合理的行为主体——作为公民的代表并服从理性的条件——选择公共正义原则来规导社会的基本结构。我们设想,这一程序具体体现了所有实践理性的相关要求,并告诉我们正义的原则是如何从那些与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以及实践理性的理念本身联系在一起的实践理性原则中推导出来的。
一种建构主义的政治观念之充分意义,在于它跟理性多元论事实以及民主社会保证对其根本性政治价值达到一种重叠共识之可能性的需要之间的联系中。这样一种观念之所以可以成为各种完备性学说的重叠共识的核心,是因为该观念通过利用公民们的共同实践理性原则,从公共的和共享的作为一公平合作系统的社会理念和自由而平等的公民理念中开出了正义的原则。从政治上讲,由于公民们尊重这些正义原则,他们表明自己是自律的,因而也用一种与其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相容的方式表现出他们自己的自律性。
第一节 一种建构主义观念的理念
1.在这里,我们所研究的是一种建构主义的政治正义观念,而不是一种完备性的道德学说。为了确定这些理念,我首先考查一下以合理直觉主义形式出现的道德实在论,我们可以在由克拉克、普赖斯、西季威克、罗斯、以及其他人所形成的英国传统中找到这种合理直觉主义。在第二节里,我将对康德的道德建构主义和公平正义的政治建构主义作一对比。
合理直觉主义具有四个基本特征,这些特征使它与政治建构主义区别开来。我先陈述这四个基本特征,然后通过阐述四个与之相对应的特征来描述政治建构主义。
合理直觉主义的第一个特征是,它认为,如果道德的第一原理和判断是正确的,那么它们就是关于一种独立的道德价值秩序的真实陈述。进一步说,这种秩序既不依赖于任何实际的(人的)心灵活动,包括理性活动,也不能由任何实际的心灵活动来解释。
第二个特征是,它认为,道德的第一原理是通过理论理性而为人们了解的。这一特征由下列理念表现出来,该理念是:道德知识部分是通过一种知觉和直觉获得的,也是通过在恰当反思层面上可接受的那些第一原理组织起来的。直觉主义者把道德知识与算术和几何学中的数学知识进行比较,使这一理念得到了强化。他们认为,道德价值的秩序存在于上帝的理性之中并指向神圣的意志。
第三个特征是,合理直觉主义缺少充分的个人观念。尽管他们没有明确地陈述这一点,但我们可以从以下事实中见出这一特征:这就是,合理直觉主义并不需要一种更为充分的个人观念,且更不需要那种作为认知者的自我理念。这是因为,第一原理的内容是由那种适合于靠知觉和直觉去了解的道德价值秩序所给定的,也是通过在恰当反思层面上可接受的那些第一原理所组织和表达的。这样,最主要的要求就是,我们能够认识表达那些价值的第一原理并受这种知识支配。在这里,一个基本的假定是,由于人们能够认识那些第一原则,所以将第一原理作为真实的原理组织起来,就会使人们产生因这些原理本身之故而按照它们去行动的欲望。道德的动机便通过诉诸于那些具有着特殊起源——即一种直觉性的关于第一原理的知识——的欲望而得以界定。
当然,合理直觉主义并不非得利用这种稀罕的个人观念不可。它只是不需要更为复杂的个人观念和社会观念而已,而在建构主义这里,对于提供其建构主义的程序之形式和结构来说,这些观念却是必要的。
最后,我们补充谈谈合理直觉主义的第四个特征:它以一种传统的方式来看待道德判断,即认为当道德判断是关于并接近于独立的道德价值秩序时,它们便是真实的,否则就是虚假的;这正是合理直觉主义设想真理的方式。
2.政治建构主义所具有的四个相应却又不同的特征可陈述如次:
第一个特征(我们已经谈到)是,政治的正义原则可以表述为一建构(结构)程序的结果。在此一程序中,合理的行为主体——作为公民的代表并服从理性的条件——选择这些原则去规导社会的基本结构。
第二个特征是,建构的程序从根本上说建立在实践理性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建立在理论理性的基础之上。按照康德区分实践理性与理论理性的方式,我们可以说,实践理性关注的是根据对象的观念——比如一种被当作政治奋斗目标的正义的立宪政体观念——来创造这些对象,而理论理性所关注的则是有关某些既定对象的知识。请注意:说建构的程序在根本上是建立在实践理性的基础之上,并不否认理论理性的作用。理论理性塑造着参与建构的那些合理个人的信念与知识,而这些个人也利用他们普遍的推理、推论和判断能力来选择正义原则。
政治建构主义的第三个特征是,它利用一种相当复杂的个人观念和社会观念来使其建构具有一种形式和结构。正如我们业已看到的那样,政治建构主义把个人看作是属于政治社会的「公民」,而该政治社会则被理解为人们世代相传的公平之社会合作系统。我们认为,个人拥有两种与此一社会合作理念相匹配的道德能力——正义感的能力和善观念的能力。所有这些规定以及其他更多的东西,对于建立下列理念——即正义原则来源于一种适当的建构程序——来说乃是必要的。而直觉主义的那种极不充分的个人观念却不足以达到这一目的。
像前面一样,我们也补充第四个特征:政治建构主义具体规定了一种理性的理念,并将这种理念应用于各种不同的主题:观念与原则;判断与根据;个人与制度。当然,在每一种情形下,它还必须具体规定判断的标准,而不论其所讨论的主题是否是理性的。然而,它并不像合理直觉主义那样利用(或否认)真理的概念,也不去讨论这种概念,亦不会把这种真理概念与其理性的理念等同视之。相反,政治观念在其自身内部没有这种真理念概念,个中的部分原因,我们稍后将在第八节中再来考察。有一种思想认为,理性的理念以该真理概念所不具备的方式,使得各种合乎理性的学说之重叠共识成为可能。然而,无论如何它也必须让每一种完备性学说明白,它的理性观念是如何与其真理概念相联系的——假如它也有一种真理概念的话。
如果我们问:怎样才能理解理性?我们可以说,就我们此处的目的而言,理性的内容是由一种理性的政治观念的内容所具体规定的。就我们的目的来说,理性的理念本身部分是由个人成为理性的两个方面(见第二讲,第一节之三)所给定的:即他们提出并遵守平等个人之间的公平合作项目的意愿,和他们对接受判断负担之后果的认识与意愿。这一点再加上实践理性的原则和社会与个人的观念,正是政治观念所赖以建立的基础。通过理解个人理性的这两个方面,理解这两个方面是如何进入建构程序之中、且为什么要进入建构程序之中的原因,我们便逐渐理解了这一理念。我们通过弄清楚我们能否在恰当反思的层面认可这一理念,来决定这整个观念是否为可接受的。
3.这四个相对应的特征使我们对政治建构主义与作为一种道德实在论形式的合理直觉主义有了一个大致的对比。我想再补充几点,以澄清这两种观点之间的关系。
首先,对于政治自由主义来说,关键的是,它的建构主义观念与合理直觉主义并不矛盾,因为建构主义力图避免反对任何完备性学说。要说明这一点在此情形下如何可能,得让我们假定从原初状态中引出的那种论证(正如我在第一讲第四节中所指出的那样)是正确的:该论证表明,处在理性的或公平的条件下的合理个人会选择某种正义原则。为了与合理直觉主义相一致,我们并不认为建构的程序创造或生产那种道德价值秩序。因为这种直觉主义者认为,该秩序是独立的、自我构成的。对此,政治建构主义既不否认也不申认。相反,它只要求其程序代表一种政治价值的秩序,这些政治价值从实践理性的原则所表达的那些价值出发,并与社会的观念和个人的观念相联系,达致某些政治的正义原则所表达的价值。
政治自由主义还认为,这种代表性的秩序是一种最适合于具有理性多元论事实特征的民主社会的秩序。这是因为,它提供了最合乎理性的正义观念作为一种重叠共识的核心。
合理直觉主义者也可以接受这种由原初状态中引出的论证,并认为它展示了正确的价值秩序。关于这些问题,他们可以与政治建构主义达成一致:从他们自己的完备性观点内部出发,他们也可以认肯这种政治观念并加入到重叠共识中来。公平正义并不否认他们想要申认的东西:即是说,建构主义所展示的价值秩序也会得到一种独立的自我构成的价值秩序的支持(这正如我们在陈述直觉主义的第一个特征时所讲的一样)。
4.一个需要进一步澄清的观点是:建构主义与合理直觉主义两者都依赖于反思平衡的理念。否则,直觉主义就无法使其知觉与直觉相互支持,也将无法检查它对那些在恰当反思层面上与我们所考察的判断对立的道德价值秩序之解释是否合理。同样,建构主义也就不能通过弄清楚这些结论是否与那些判断相匹配,以检查它对其程序的系统阐释是否正确。
观点上的差异表现在它们是如何解释那些不可接受的和必须修正的结论的。直觉主义者之所以把一种程序看作是正确的,是因为正确地遵循该程序通常能作出正确而独立给定的判断;而政治建构主义者之所以把一种判断看作是正确的,是因为该判断是理性而又合理的建构程序得到正确地系统阐释、并被人们正确地遵循时所产生的结果——像通常一样,我们假定,该判断依赖于真实的信息。所以,如果该判断是不可接受的,直觉主义便认为,该判断的程序反映出[判断者」对独立价值秩序的解释是错误的。而建构主义者则认为,错误必定存在于该程序塑造那些与社会和个人的观念相联系的实践理性原则的过程之中。因为建构主义者的假设是,正确地形成整个实践理性,将在恰当的反思层面产生正确的正义原则。
一旦人们达到反思平衡,直觉主义者就会认为,他们所考虑的判断是真正(或者非常可能是真正)符合一种独立道德价值秩序的。而建构主义者则会以为,建构程序正确地塑造了与合适的社会和个人之观念相联系的实践理性原则。如果是这样,该程序就代表了最适合于民主政体的价值秩序。至于我们是如何找到这种正确程序的,建构主义者会说,是通过反思并运用了我们的理性能力。但是,由于我们正在运用我们的理性来描述这一事实本身,且理性之于其本身也不是透明的,所以我们也可能错误地描述我们的理性,就像我们做任何其他事情都可能出错一样。在这一情形中,如同在所有其他情形中一样,追求反思平衡的努力总是在不明确的情况下继续着。
5.人们也许已经明白了一种把公共正义原则看作是建立在实践理性原则和观念之基础上的政治观念对于立宪政体之所以极为重要的缘故。然而,让我们进一步把各种线索综合起来考虑。
再考虑一下社会合作的理念。如何决定公平的合作项目?它们仅仅是由某种不同于个人合作的外在权威制定出来的么?比如说是由上帝的法则制定出来的么?还是说,这些项目是那些个人依其独立的道德秩序的知识而视作公平的项目来加以接受的呢?抑或,应该由这些个人自身根据他们认为是有利于他们相互利益的「原则」来确立这些项目呢?
我们说过,公平正义采取最后一种回答(第一讲,第四节之一)。这是因为,如果理性多元论的事实是既定的,公民们就不可能一致认同任何道德权威,无论是一种神圣的文本,还是一种神圣的制度。他们不会一致认同某种道德价值的秩序、或某种诸如自然法一类的指令。所以,我们采取一种建构主义的观点来具体规定公平的社会合作项目,这些公平的社会合作项目是那些作为自由而平等之公民的代表在他们处于公平地位时,通过他们一致同意的正义原则所给定的。这一观点的基础就在于公共政治文化的根本性理念,在于公民共享的实践理性的原则和观念。因此,如果能够正确地制定这种程序,公民就应该能够随同他们理性的完备性学说一起接受该程序的原则和观念。这样,政治的正义观念就能够作为一种重叠共识的核心。
因此,惟有通过认肯一种建构主义的观念——一种政治的而非形上学的建构主义的观念,公民们才能普遍期许找到大家都可以接受的原则。他们可以在不否认他们理性的完备性学说更深刻方面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即便公民之间存在各种差异,他们也无法以任何别的方式来实现他们想在可以为自由而平等的他人所接受的项目上建立一种共享之政治生活的、依赖于观念的欲望。这种共享之政治生活的理念并不求诸于康德的自律理念,也不求诸于密尔的个体性理念,因为这些理念作为道德价值都属于一种完备性学说。相反,共享之政治生活的理念只求助于一种公共生活的政治价值,该公共生活具体料理那些为所有理性公民都能接受的公平项目。这一理念把我们引向了那种按照公共理性的理念(见第六讲,第二节)来解决其根本分歧的民主公民的理想。
6.对于这些考察,政治自由主义作了进一步的补充,它认为,由原初状态引出的论证所代表的秩序,乃是理解秩序化政治价值的最适宜方式。这使我们能够陈述一种自律的政治学说的意义,这一自律的政治学说代表着或展示着政治的正义原则——即公平的社会合作项目,它们是「公民们」运用那些跟适当的作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观念和作为长久公平合作系统的社会观念相联系的实践理性原则而达成的。由原初状态引出的论证展示了这一思想线索。因之,自律便是一个该观点如何把这些政治价值描述为秩序化的价值的问题。我们可以将这种自律看作是学说的自律。
所以,一种观点之所以是自律的,是因为在它所代表的秩序中,正义与公共理性的政治价值(由它们的各种原则表达出来)不仅仅表现为外在强加的某些道德要求。这些政治价值也不是其他我们不接受其完备性学说的公民强加于我们的要求。相反,公民们能够理解这些价值,是建立在他们的跟作为自由而平等之公民观念和作为一公平合作系统的社会观念相联系的实践理性之基础上的。从政治上说,在认肯整个政治学说时,作为公民的我们本身都是自律的。这样,一种自律的政治观念便为一种具有理性多元论特征的立宪政体提供了一个合适的政治价值基础和政治价值秩序。
第二节 康德的道德建构主义
1.现在,让我们解释一下康德的道德建构主义与公平正义的政治建构主义之间的四个差别。
第一个差别是,康德的学说是一种完备性道德观点,在这一观点中,自律的理想具有一种规导一切生活的规导性作用。这使它无法与公平正义的政治自由主义相容。当然,一种建立在自律理想之基础上的完备性自由主义,也属于可以认可政治观念的理性重叠共识之列,正如公平正义也属于理性重叠共识之列一样;但是,它不适合于给我们提供一种公共的证明基础。
一旦我们介绍自律的第二种含义,两种建构主义之间的第二个差别也就一目了然。诚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对政治自由主义来说,一种政治的观点是否是自律的,取决于它如何表现出作为秩序化的政治价值。我们说过,如果一种政治观点表现或展示着基于跟合适的政治之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相联系的实践理性原则之上的政治价值秩序,则该政治观点就自律的。我们在前面说过,这是一种学说的自律。否则,就是一种学说的他律。
自律的另一种更深刻的含义是,道德价值和政治价值的秩序必须通过实践理性的原则和观念才得以建立,或者说才能构成它自身。所以,让我们把它叫做构成性自律。与合理直觉主义相对,构成性自律意味着,所谓独立的价值秩序并不构成它自身,须通过实践理性(或曰人类理性)的活动本身——实际的或理想的——才得以构成。我以为,这(或某种类似的东西)才是康德的观点。康德的建构主义更为深刻,触及到这种价值秩序的存在本性和构成本身。这是他超验理想主义的一部分。而直觉主义所谓独立给定的价值秩序正是康德以其超验理想主义来反对的那种超验实在论的一部分。
当然,政治自由主义必须摈弃康德的构成性自律;然则,他的道德建构主义却能够在其所达范围内认可政治建构主义。而且,政治建构主义肯定可以接受他的下列观点:即实践理性原则源于——如果我们坚持认为这些原则源于某个地方的话——实践理性指示我们的道德意识。这些实践理性原则并不是从任何其他地方推导出来的。康德是这种理念的始祖,该理念告诉我们:理性——理论的和实践的——是有其自我渊源和自我确证的。而且,如果人们接受这一观点,那么,实践理性的原则是否构成了这种价值秩序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2.第三个差别是,在康德的观点中,个人和社会的基本观念之基础(且让我们假定有此基础)是其超验理想主义。关于这种基础究竟何在,我们姑且不谈,我只想说,肯定存在许多种理解这一基础的方式,而在我们的完备性观点之内,我们有可能接受其中一种,把它当作是真实的。请回想一下,我曾假设过,我们大家都有一种超出政治领域的完备性观点,尽管它可能是片面的,且常常是零碎而不完善的。但这一点在此无关紧要。根本的问题是,公平正义把某些政治的根本理念作为组织性的理念来使用。超验理想主义和其他诸如此类的形上学说在政治的根本理念的组织和解释中不起任何作用。
第四个差别与上述三个差别相联系:即这两种观点有着不同的目的。公平正义的目的在于揭示关于政治正义问题证明的公共基础——如果理性多元论是一种既定事实的话。由于证明是针对他人的,所以得从什么是或可能是大家共同主张的东西开始;因此,我们便从隐含在公共政治文化中人们所共享的根本理念开始,我们希望从这些根本理念中开出一种可以获得自由而理性的判断一致的政治观念,而这种判断上的一致可以凭借它获得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之重叠共识的支持而达于稳定。对于一种理性的政治正义观念来说,这些条件已经足够了。
康德的目的难以简单描述。但我相信他把哲学的作用看成了正式的辩护(apologia):即对理性信仰的辩护。这不是较为古老的表明信仰与理性的相容性问题,而是通过理性本身来表明理性——理论的和实践的——之一贯性和统一性问题,是我们将怎样把理性现之为最终的诉讼法庭、看作惟一有能力解决所有关于理性自身权威的范围和限度的问题。康德试图在前两个《批判》中,通过道德法则为我们的自然知识和我们对自由的知识辩护;他也想找到一种构想自然法则和道德自由的方式,以便使这两者能够相容。他把哲学看作是一种辩护的观点,否认了任何削弱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之一贯性和统一基础的学说;所以,他反对理性主义、经验主义和怀疑主义,因为这些主义会导致自然法则与道德自由互不相容的结果。康德变换了证据的负担:理性的确认根置于哲学反思必须由之开始的日常(健全的)人类理性的思想和实践。只有当这种思想和实践与理性自身产生矛盾时,理性才需要辩护。
这四种差别中的任何一种差别都具有深远意义,都足以使公平正义与康德的道德建构主义区别开来。然则,这些差别又是相互联系着的:第四种差别即目的的差别,完全是与理性多元论的事实相联系着的,而且也导致了前三个差别。然而,公平正义在下列界限内接受康德把哲学看作是辩护的观点:这就是,如果存在合乎理性的有利条件,公平正义就可以把它自身理解为对一种正义的立宪民主政体之可能性的辩护。
第三节 公平正义作为一种建构主义的观点
1.在我们转向公平正义的建构主义方面之前,先做一预备性评论。如果说,在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内,建构主义的观点具有一种合法地位的话,那么在数学哲学中,这些观点也与建构主义的理念具有某种亲缘性。康德对算术和几何之先天综合性本性的说明当然是这些观点的历史根源。
有一种相似性是富于启发性的:在这两种情况(即道德哲学、政治哲学和数学哲学)中,系统设计一种程序性代表是两者的共同理念,在这种程序性代表中,所有相关的正确推理——数学的、道德的或哲学的推理——的标准都尽可能相互参合,待人评论。若判断是正当地遵循正确的程序并仅只依据正确的前提而来的,它就是合理而健全的。在康德对道德推理的说明中,程序性代表是由绝对律令给定的,绝对律令表达着纯粹实践理性给我们强加理性准则的要求。在算术中,程序表达着自然数是如何从基本单位的概念中产生的,每一个数都是从前一个数中产生的。不同的数由其在这样产生的数列中所处的位置相互区别。程序表明了那些构成有关数的事实的基本属性,所以从该程序中正确推出的各种关于数的命题都是正确的。
2.为了说明政治建构主义,我们需要探讨以下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在这种形式的建构主义中,所建构的是什么?回答是:一种政治正义观念的内容。在公平正义中,这一内容就是由原初状态下各派在他们努力发展其所代表的各种利益时所选择的正义原则。
第二个问题是:作为一种程序性的代表设置,原初状态本身是被建构出来的吗?回答是否定的:它只是被制定出来。我们是从作为理性的和合理的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之间公平合作系统的秩序良好社会之根本理念着手的。然后我们制定出一种程序,该程序展示出各种强加于各派的理性条件,而各合理的代表将为这样一个社会的基本结构选择公共的正义原则。我们这样做的目的,是通过这一程序表达所有相关的应用于政治正义之原则和标准中的理性标准和合理性标准。如果我们的这种做法恰当,我们就可设想,这种贯穿于原初状态之论证的正确有效的工作,应该可以产生最为合适的支配公民之间政治关系的正义原则。在这一方面,作为参与一秩序良好社会的合作之公民的政治观念塑造着政治正当和政治正义的内容。
3.这便导致了第三个问题:说公民的观念和秩序良好社会的观念是被纳入建构程序之中的,或者是由建构程序所塑造的,这是什么意思?这意思是,该程序的形式及其更为独特的特征都是从这些被视为其基础的观念中抽演出来的。
解释一下:在其他地方,我们也说过公民具有两种道德能力。第一种道德能力是正义感的能力,它使公民能够理解、运用并在行动上遵循理性的正义原则,该原则具体规定着公平的社会合作项目。第二种道德能力是善观念的能力:即一种值得我们为之追求的目的和目标的观念能力,它与一种终身都作为我们生活指南的一系列因素联系在一起。公民以一种适合于政治正义的方式来形成其善观念的这种能力,乃是在该程序内由各派的合理性所塑造出来的。与之相对,公民的正义感能力则是在这一程序本身内通过诸如理性的对称(平等)条件这类特征而塑造出来的,在该程序中,他们的代表所处的地位也是由无知之幕所表达的各种信息限制所安排的。
而且,这种正义感的能力——它通过公民在秩序良好社会的政治生活中所作的推理而展示出来——也是通过整个程序塑造出来的。作为这样的公民,我们既是有理性的,也是合理的,这与原初状态中的各派形成对照,他们作为人为设置的人格(强调这一点很重要)以一种代表设置而寄居于原初状态中,只是合理的。此外,秩序良好社会的理念之一部分乃是其政治观念的公共性。这一点是由下面的特征所塑造的,即在选择正义原则时,各派都必须——比如说——考虑为公民相互承认的原则所带来的结果,考虑这种选择对他们有关他们自己的观念和他们按这些原则而行动的动机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总结一下:并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建构的;我们必须有某些由之开始的东西。在一种较实际的意义上讲,只有具体规定着政治正当和政治正义之内容的那些实质性原则才是被建构的。程序本身仅仅是作为基本的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实践理性原则和一种政治正义观念的公共作用的出发点而被制定出来的。
4.我说过(在两段以前),正义感的能力——它刻画出秩序良好社会里公民之推理的基本特征——是通过整个程序而塑造出来的。为了表达这一事实的重要性,我考虑到了这样一种反驳意见,此种反驳类似于叔本华对康德的绝对律令学说的批评。在论证灾难境况中的互相帮助之义务时(见《论伦理学的基础》一书中所列举的第四个例子),叔本华坚持认为,康德诉求于合理主体——作为具有各种需要的有限存在——所能始终一贯意愿的东西能够成为普遍法则。鉴于我们对爱和同情的需要,至少在某些情况下,我们不可能意愿有一个社会世界,在这个社会世界中,他人会在这类情形中对我们的祈求永远保持着冷漠。由此出发,叔本华宣称,康德的观点在根本上是利己主义的,从这种观点中所能推出的终究只能是一种以伪装形式出现的他律。
在此,我并不想为康德辩护,使其免于这种批评,而只想指出为什么对公平正义的类似反驳是不正确的。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请注意这样一个事实:有两种随意的事情促使叔本华提出这一反驳。第一,他以为,当康德把格准看作是普遍法则时,他也要求我们根据这些格准对我们的自然欲望和需求——即被他看作是利己主义的欲望和需求——所产生的普遍结果来检验它们。第二,叔本华把那些规定着检验这些格准的程序的规则解释为外在的约束,而不是解释为从理性个人的根本特征中推导出来的规则。也就是说,他认为这些约束是由我们境况的限制(这些限制我们是有可能克服的)从外部强加的。这两种考虑导致叔本华认为,绝对律令是利己主义狡猾地作为一种妥协接受下来的相互性原则。作为这样一种原则,它可能适合于某一联邦国家,但不适合作为一种道德原则。
5.现在让我们考虑人们在这两点上对公平正义所提出的类似反驳。关于第一点,原初状态中的各派除了他们所代表的每个个人的利益之外并没有任何直接的利益,他们是按照那些首要善来估价正义原则的。另外,他们关注的,是确保他们所代表的个人之更高层次的利益——这些更高层次的利益是我们以我们的两种道德能力来发展和实践的,是保证使我们能够推进我们的决定性善观念的那些条件,无论这种善观念是什么。若假定那些被代表的个人永远具有最起码程度的使他们适合于成为终身都能参与合作之正常社会成员的能力的话,首要善的目录和这些善的索引将尽可能通过诉诸于那些利益来得到解释。由于这些利益被当作是具体规定人们理性的和合理的需要的,所以各派的目的并不是利己主义的,而完全是恰当的和适宜的。各派都是在做他们的委托人期待他们为其所代表的个人而做的事。而且,公民们应该指示他们的代表,去确保实现和实践他们的道德能力并促进他们的善观念、社会基础和自尊方式(第二讲,第五节之四)的那些条件,这符合自由个人的观念。这一点与叔本华的信念相反,叔本华相信,在康德的学说中,检验那些格准的标准是看它们可能在多大程度上满足行为主体利己主义的自然需求和欲望。
让我们转向第二点,强加在原初状态中各派身上的那些约束,对于他们来说的确是外在的,因为他们是合理的建构代理者,是纯粹人为的处于我们代表设置中的角色。但尽管如此,这些约束仍然表达着理性,因之也表达着隐含在各派所代表的秩序良好社会成员的道德能力之中的正常条件。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这些道德能力是由原初状态中各派所处的对等境况塑造的,是通过他们服从那些对有效理由——即确认由无知之幕所表达的正义原则的有效理由(第一讲,第四节)——的限制而塑造出来的。这一点又与叔本华的第二个假定相反,他的第二个假定是:绝对律令的各种约束都是从我们有限本性的限制中推导出来的,由于我们自然欲望的驱使,我们可能愿意克服这种有限本性的限制。然而,在公平正义中,去发展和实践我们的道德能力(与理性相对应),也是我们更高层次的利益之一;而且这种利益与自由而平等之个人的政治观念相适应。一旦人们理解了这一点,他们就不再把原初状态的各种约束看作是外在的。再者,类似于叔本华的反驳并不适用解释、也不能表明(正如我们在第二讲第六节所考察的那样)原初状态塑造公民之充分自律(与其合理的自律相对)的方式——倘若我们把充分自律理解为一种政治的自律而不是全部生活或大部分生活的一种伦理价值的话。
第四节 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的作用
1.我一直都在谈,政治建构主义是从实践理性跟合适的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实践理性与正义原则之公共作用的统一着手的。建构主义并不单纯从实践理性出发,它也需要一种塑造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的程序。但是,什么样的观念是合适的?这些观念又是如何产生的?
一般的回答是:实践理性的原则——包括理性的原则和合理性的原则——与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相互补充。正如假若没有能够思维、推论和判断的个人,就不可能有人运用逻辑、推论和判断的原则一样,实践理性的原则也是在有理性的和合理的个人之思想与判断中表现出来、并由他们在社会实践和政治实践中加以运用的。这些原则并不能运用它们自身,而只能由我们在形成我们的意向和行动、计划和决定中,以及在我们与其他个人的各种关系中来运用它们。正因如此,我们可以把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称之为“实践理性的观念”:它们刻画出运用理性的行为主体之特征,并具体规定着实践理性原则所应用的那些疑难和问题的具体情景。因此,实践理性具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实践理性和实践判断的原则;另一方面是个人——自然的个人或参与合作的个人,他们的行为是由这些原则指导的。没有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实践理性的原则就将毫无意义、毫无作用、毫无用处。
尽管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刻画着运用理性的行为主体的特征、并具体规定着实践问题的具体情景,但这些观念也具有一般的形式,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人们把它们与实践理性原则联系起来运用。我们会问:为什么个人必定会介入实践理性?回答是:个人具有两种道德能力和一种决定性的善观念。他们是理性的和合理的,这意味着他们能够理解、应用并在行动上遵循这两种实践原则。还意味着他们具有一种正义感的能力和善观念的能力;而且由于后一种能力能得到正常发展并发挥作用,所以,个人的善观念能力被假定在任何情况下都具有决定性:这即是说,这些善观念与完备性学说——这些因素正是按照这种完备性学说才得以解释的——一起表达了一种终极目的和终极依归的图式。
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作为理性的理念当然不是被建构出来的,一如实践理性原则不是被建构出来的一样。但我们可以认为,它们是类似的和相互联系的。正如我们刚才所做的那样,我们可以反思这些理念是如何出现在我们的实际思想中的,并可以尝试着建立一种他们可以于其中相互联系的秩序——即从一般的和较为简单的秩序到较为具体和复杂的秩序。因此,基本的社会理念是:该社会成员不仅介入那些由来自某一中心权威的指令所协调的活动,而且也介入由公共承认的规则和程序所指导的活动,这些程序被那些参与合作的人作为恰当规导着他们的行为而被他们接受和认可的程序。通过补充这种合作性活动,我们就获得了一种政治社会的理念,对于该社会生活的所有主要目标及其世世代代生活在某一确定地域上的成员(第一讲,第三节之二至之三)来说,这一政治社会的理念已经足够了。这种理念属于实践理性并包含着恰当的。适当的或正当的行为的理念。
2.在这一基本社会理念的概述中,还需要讨论一种正当与善的观念,正是在这一观念的基础上,政治社会的成员才接受指导他们行为的规则和程序。在公平正义中,这种急需讨论的观念,是运用实践理性的原则以及与之相联系的政治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而建构起来。这是一种特殊情形,在此情形中,社会成员凭借其在必要程度上所拥有的两种道德能力而被视之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这是平等的基础。在这里,道德的行为主体乃是作为一社会成员的自由而平等的公民,而不是一般的道德行为主体。
其他一些社会采取了一种不同的建立在某种宗教学说或哲学学说之基础上的观点。它们的正义观念最不可能是建构主义的观念,它们不可能像我们这样使用建构主义这一术语,所以,它们很可能是完备性的观念而非政治的观念。在此我无须举例说明,但是,无论这些宗教学说和哲学学说可能如何,我假定它们都内含着这样一种正当的和善的观念,该观念也包含着一种可以用某种方式理解为发展着共同善的正义观念,因而,当人们遵循这一正当的和善观念时,社会也会考虑到所有成员的善和整个社会的善。与共享的宗教信念、哲学信念和其他公共信念联系在一起的规则和程序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这种正义的理念可能是很软弱的。然而,如果我们想要建立一个用法制来约束人们所正确相信的真正义务的社会,而不是建立一个只会强制其成员、使其不能有任何抵制的社会的话,那么,某种类似的理念也还是必要的。确定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乃是任何一种正义观念和善的根本内容。
这样,我们就可以说,社会观念、个人观念和正义原则的公共作用都是实践理性的理念。这些理念不仅设定了实践理性的应用所必需的一种形式,而且也提供了实践问题和实践疑难所由之产生的具体情景,这种实践的问题和疑难就是:社会合作的本性是什么?那些参与合作的个人是自由的和平等的吗?或者说,由宗教和文化所赋予他们的角色是不同的和不平等的吗?没有社会的观念和个人的观念,正当的和善的观念就没有任何地位。它们和判断与推论的理念和实践理性的原则一样,都是基本的。
第五节 三种客观性观念
1.合理直觉主义、康德的道德建构主义和公平正义的政治建构主义都有一种客观性的观念,尽管它们以不同的方式来理解客观性。这三种观点中的每一种观点都可能会认为,其他两种观点的观念是建立在不正确的假设基础上的;然而,我们将看到,直觉主义和康德的观点都会同意,政治的建构主义为其限制性政治目的提供了一种适当的客观性基础。为了说明这些问题,我在这一节里概略地考察一下,这三种观点中的每一种观点是如何具备一种客观性观念的五个根本要素的。
第一个根本要素是,一客观性观念必须确立一种能足以使人们运用判断观念、并足以产生在理性基础上达到的结论和经过讨论与恰当反思后提出的证据之思想构架。的确,这是对各种形式的探究的要求,无论是道德的,还是科学的,抑或是对常识问题的探究。所以,如果把这种与我们对心理状态表达相对立的理性推理与判断的理念运用到我们的道德陈述和政治陈述之中,我们就必定能够在相互承认的标准和证据之基础上作出判断和推论,并以这种方式而非别的方式——比如——单纯的雄辩或说服方式——通过自由发挥我们的判断能力来达到一致。
作为第一要素的一个必然推理,第二个要素是:客观性所追求的理性或真实的目的正是对判断(道德的或其他的判断)的明确定义。因此,客观性观念必须具体规定一种从客观性观点出发所作出的、因之也是服从其规范的正确判断的观念。它可以用那种为人们所熟悉的方式,将正确的判断设想为一种独立价值秩序的真实判断,就像在合理直觉主义中那样;或者,如同在政治的建构主义中那样,它可以把正确的判断看作是合乎理性的判断:这即是说,看作是获得主要理由支持的判断,这些主要的理由是通过正当和正义的原则所具体规定的,而这些正当和正义的原则产生于正确制定与适当的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相联系着的实践理性原则的程序之中。
2.第三个根本要素是,客观性观念必须具体规定一种由理性原则和标准所给定的理由秩序,而且,它还必须将这些理由作为各行为主体需要权衡。并在某种环境中将之视为指南的理由来交给这些行为主体,无论这些行为主体是个体性的,还是合作性的。这些行为主体将按照这些理由来行动,不管他们是否受这些理由的驱动;所以,这些被赋予的理由可能要压倒行为主体所拥有的(或是他们从自己的观点出发认为自己拥有的)那些理由。
再者,作为一种推理,我们可以发现第四个根本要素:即客观性观念必须把客观的观点——比如说,由某些恰当界定的有理性的且合理的行为主体所给出的客观观点——与任何一个特殊行为主体(无论是个体性的,还是合作性的,抑或是任何特殊行为主体的集团)在任何特殊时间里提出的观点区别开来。我们永远不能假设我们对某种东西的思想是正义的或合乎理性的,或者假设某一集团的思想是正义的或合乎理性的,或某一集团使其思想成为正义的或合乎理性的,这是理解客观性观念的一部分。
第五个要素是:客观性观念要对有理性的行为主体之间的判断一致作出一种解释。如同在直觉主义中一样,它可以认为,有理性的行为主体具有理智能力和道德能力,这些能力使他们能够了解那种独立的价值秩序,并通过讨论和反思来省察、调整和协调他们对该价值秩序的判断。或者与之相反,如同在政治建构主义中那样,它可以把有理性的个人看作是能够学会和掌握各种实践理性的概念和原则的,也是能够学会和掌握那些从建构程序中推出的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的。由于学会和掌握了这些东西,理性的个人就能正确地运用这些原则和标准,而假定他们都依赖于同样(真实的)信息,那么,他们就可以达到相同的(或相似的〕结论。
总而言之:当且仅当它确立一可以回应这五个根本要素的思想、推理和判断构架时,一道德观念和政治观念才是客观的。从这种描述观念之理性秩序的方式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任何一个行为主体(个体的,或合作性的)的判断都可能出现错误,无论他看起来多么真诚,多么正确;这也使我们清楚地见出,什么是真实的,或什么是合乎理性的(这取决于我们所讨论的观点怎样)。让我们再补充一句:理性的行为主体之明确界定是,他们能认识到这些要素,而他们的这种认识又有助于确保达到判断一致所必需的背景。在下一节里,我们还将讨论第六个根本要素,该要素要求,我们能够以某种方式解释各种〔判断」分歧(第七节之二)。
3.说我们所讨论的三种观点各有其不同的客观性观念,也就是说,它们并不是用同样的方式来解释客观性的这些根本要素的。让我们考察一下合理直觉主义:就第二个根本要素来说,合理直觉主义将一种正确的道德判断看作是一种忠实于某一独立道德价值秩序的判断。无论是康德的道德建构主义,还是政治的建构主义,都不用这一方式把道德判断看作是客观的,因为两者都不申认某一独立的价值秩序(尽管政治建构主义并不否认这一秩序)。在第一种意义和学说的意义上,某些形式的合理直觉主义也是他律性的;这不仅使它们与康德的建构主义相区别,也使它们与公平正义的政治建构主义不同。然则,对于政治建构主义来说,这种学说意义上的他律并不是合理直觉主义本身的一个特征,而只是它如何看待或展示价值秩序之方式的某些变种理论的一个特征。
但是,合理直觉主义如何满足客观性的第四个根本要素的要求?也就是说,它如何将行为主体的观点与客观的观点区别开来?又如何解释行为主体可能会出现错误的原因?在这里,直觉主义可能要依赖于一种对第一原理和在恰当反思层面上可接受的实践理性原则的说明(第一节之四)。这样,行为主体的观点才能与客观的观点区别开来。合理直觉主义可以与政治建构主义在下面一点上达成一致:即如果没有理性的讨论,就根本不会有具备充分根据的关于价值秩序的知识,也不会形成合乎理性的关于价值秩序的信仰,尽管直觉主义以建构主义所不采用的方式来求诸于道德知觉和道德直觉的理念。
4.从这一点也可以推出,一种合理直觉主义的变种与政治建构主义——我们暂时假设两者都在考虑政治价值——可能会对非常相同的实践理性原则和社会与个人的观念达成一致。两者也可能都会接受从产生政治正义原则的原初状态中所引出的建构主义的论证。两者各自都会运用相同的框架,来区别某一行为主体的观点和客观的观点。不同在于,合理直觉主义可能会补充下述见解:即认为,理性判断真实地反映或可能真实地反映(取决于其理性力量)一种独立的价值秩序。政治建构主义既不申认也不否认这一点。正如我们稍后将会看到的那样,就政治建构主义的目的而言,理性的观念已经足够了。
因此,合理直觉主义可能会同意这样一种看法:政治建构主义具有一种客观性,一种适合其政治目的和实践目的的客观性。它的反驳是,建构主义缺乏一种恰当的道德判断的真理观念,一种把道德原则目为真实或虚假地反映独立价值秩序的观念。但政治建构主义非但不使用这种真理理念,而且还认为,申认或否认这类学说超出了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的范围,因为政治正义观念的构造是尽可能让所有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都能接受这种观念。一个同意公平正义内容(或一种类似的建构主义观点)的人,一个认肯其理性判断与真实判断之间存在着一种联系的人,也会认为这些理性判断是真实的。两者之间不会存在任何冲突(第八节)。
对于康德的道德建构主义(第二节)来说,一种正确的道德判断乃是一种满足所有相关理性和合理性标准的判断,这些相关标准合并成检验格准的绝对律令程序。一种得到那些能通过此一检验标准的原则和戒律支持的判断,会被任何有充分理性和合理性的(以及明智的)个人承认是正确的。这是康德说这些判断能普遍传达时所讲的意思:作为理性的和合理性的个人,我们能认识、应用并对别人解释对他们同样有效的程序。所有客观性的根本要素都是为人们所规定的。
5.客观观点的根本要素有何作用?又能发挥什么作用?请回想一下第二讲第一节之一我所谈到的意思。我说过,理性在许多方面是公共的,而合理性却不是如此:正是通过理性,我们才进入他人的公共世界,并准备提出或接受(就像实际情形所可能的那样)那些具体规定公平合作项目的理性原则。而这些原则来自一种建构程序,该程序表达着与适当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相联系着的实践理性原则,这些原则本身则可以用来支持我们理性的判断。它们一起产生了一种用以判断基本制度、并具体规定着各种政治价值的政治正义观念,按照这些政治价值,我们才能对那些制度作出评价。如此一来,客观性的根本要素就是一种思想与判断的构架所必需具备的特征——如果该构架要成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所需的一种开放的和公共的证明基础的话。当公民们共享一种理性的政治正义观念时,他们也就共享了共同的基础,在此基础上,才能对各种根本问题进行公共讨论。
我们可以通过依次考察这些根本要素了解到这一点。第一个根本要素大致包括了我们刚才所讲的那些内容:它告诉我们,客观性观念必须确立一个足以使人们应用判断之概念并在相互承认的理性与证据之基础上达成结论的公共构架。第二个根本要素补充说明,在建构主义这里,判断的确定因素是,我们的目的是作出一种理性的判断,一种能够得到合适程序所给出的主要理由之支持的判断。
第三个根本要素则要求,由客观性原则所给定的理性秩序,将赋予行为主体以这样一些理由,即他们将给以恰当优先考虑、并将之与那些从他们自己观点中推出的理由区别开来的理由。如果不要求达到这一点,就会缺少一种共享的公共证明基础。最后,作为一种必然的逻辑推理,第四个根本要素通过强调客观性观点与任何特殊个人的观点之间的区别,来加强第三个根本要素的力量。总而言之,要按照客观性的观点来表达我们自己的观点,永远需要有思想和判断。再者,这对于一种共享的公共证明基础来说也是必要的。
请注意:在建构主义中,客观性的观点总是被理解为某些理性的和合理的个人恰当具体化了的观点。在康德的学说中,它却是作为一目的王国之成员的观点。由于这种共享的观点是由代表着那些隐含在这类个人之共同人类理性中的原则和标准的绝对律令所给定的,因而是可能的。与之相似,在公平正义中,该观点是得到了恰当代表的自由而平等之公民的观点。因此,与内格尔所谓的“非个人性观点”相对,道德建构主义与政治建构主义都认为,客观性的观点必定总是从某处出发的。这是因为,作为对实践理性的呼吁,该观点必须表达那些恰恰有着理性和合理性之特征的个人(个体性的,或合作性的个人)的观点。不存在任何所谓自在的实践理性的观点。这与我在第四节所谈到的个人观念和社会观念的作用是相联系的。
最后一点是,我在上面说过,客观性的各种根本要素(包括第七讲第二节所讲的第六个根本要素)对于建立一共享的公共之证明基础来说是必要的。我再补充一句:它们也是充足的。由于这一点,政治自由主义对客观性的解释,对于一政治正义观念的目标来说已经足够了。诚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它无须超越其理性判断的观念之外,它可以把那种真实道德判断的概念留给各种完备性学说去研究。
第六节 独立于因果知识观之外的客观性
1.建构主义主张,实践理性的客观性独立于因果知识论之外。为了澄清这一点,我把前面的评论看作是一种反驳意见。有些著作家可能会说,前面评论的三种观念都不是客观性的观念。他们坚持认为,判断和信念的客观性取决于它们能否在一种因果性的知识观内获得一种适当的解释。他们认为,一判断(或信念)只在我们的判断内容是(或部分是)一种恰当影响我们感觉经验的因果过程的结果时才是客观的,即是说,后者是该判断的基础。
比如说,我们关于猫在垫子上的知觉判断,便是(或部分是)一种恰当的影响着我们关于猫在垫子上之知觉经验的因果过程的结果。这种观点认为,有一种人们所熟悉的常识可以解释这类知觉经验,而关于中介化的物理对象的知觉判断正是建立在这类知觉经验基础上的。结果是,认知心理学应能解释这一事件,甚至对我们较具理论性的和更高层次的信念来说也是如此。理论物理学家的信念也能以某种类似的方式得到适当解释。这些信念之所以是客观的,是因为它们具有一种能够表明下述情况的解释:即物理学家对这些信念的认肯乃是(或部分是)一种恰当的与物理学家以为如此的世界相联系着的因果过程的结果。
2.这一反驳对客观性的理念提出了深刻的疑问。我无法一一讨论这些疑问,只是陈述一下下列意见。政治建构主义在下述程度上接受康德的观点:即它坚持认为,有各种不同的客观性观念适合于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也许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这是因为,康德认为前者关涉既定对象的知识,而后者却关涉按照一种关于这些对象的观念来生产这些对象。作为有理性的和合理的人,我们必须恰当地建构那些具体规定着我们将要生产的那些对象观念的正当原则和正义原则,并在这一方面用实践理性来指导我们的公共行为。一种对逻辑和数学似乎真实的客观性观念给我们提出了各种特殊困难,对此我将不予考虑。尽管如此,实践推理与数学思想之间的比较仍然是有启发性的。为了中途回应这一反驳,让我们姑且假定,该反驳意见的因果论对理论理性判断的要求是一种合适的客观性观念的一部分,或至少在自然科学的大部分判断中是这样,且对于知觉判断也同样如此。
然而,虽然如此,这一要求对于所有客观性观念来说并不是本质性的,对于一种适合于道德推理和政治推理的观念来说也不是本质性的。这一点已为下述事实所表明:即我们并不要求一道德判断或政治判断具有表明它们与一种适当的因果过程相联系的各种理由,或者要求它们具有一种认知心理学范围内的解释。相反,只要它们所提供的理由足够充分就行了。我们只需要通过考察其基本根据来解释我们的判断就可以了:这一解释在于我们真诚认可的各种理由。除了探究我们的真诚和理性之外,还需要什么更多的东西呢?
当然,如果有许多障碍阻扰我们达成政治判断上的一致,甚至于在理性的个人中间也是如此,我们的确永远达不到一致,抑或在绝大部分时候达不到一致。但我们至少可以缩小我们的差异,并因此而逐步地接近于一致,而达到这一点正是按照我们视之为共享的实践推理的原则和标准来求得的。
第七节 从政治上讲,客观理性何时存在?
1.迄今为止,我们已经概览了三种不同的客观性观念,并由此考察了这些观念的意味以及它们是如何使我们得以谈论客观的理性秩序中所存在的种种理由的。但是,这当然不表明存在着此一理性秩序,正如一种清晰的独角兽的概念并不表明实际存在独角兽一样。那么,从政治上讲,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说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能产生其客观的理由的呢?
让我们这样说吧:政治确信(当然也包括道德确信)是客观的——它实际上是建立在一种理性秩序之基础上的——如果理性的和合理的个人(他们具有充分的理智并充分自觉地实践他们的实践理性能力,而他们的推理并未展示出任何为人们所熟悉的推理缺陷)会最后认可这些确信,或者大大缩小他们与这些确信的差异,且假如这些个人了解那些相关事实并对那些有利于恰当反思之条件下的相关根据有充分了解的话。(在此我假定,人们所认肯的实践理性观念满足我们在第五节里已经讨论过的客观性的五个根本要素。)说一种政治确信是客观的,也就是说有各种为理性的和人们相互承认的政治观念所具体规定的理由,足以使所有理性的个人相信该政治确信是合乎理性的。我们是否可以实际获得这样一种理性秩序?这样的主张是否普遍合乎理性?这只能由该共享的实践推理的持久成功之实践来证实,而正是凭借这些实践推理的成功实践,人们才成为理性的和合理的,并因之能够承担这些判断的负担。假如能够获得这种成功,那么,在需要通过把这些理由与一种因果过程联系起来使之成为充分正当的正当理由和正义理由中,就不存在任何缺陷了。
2.我不是说,一种客观的政治理性秩序存在于各种各样的健全推理的活动之中,或者存在于由此而来的共享的实践之中,抑或存在于该共享实践的成功之中。相反,理性的和合理的个人中间共享实践的成功,乃是我们说存在一种理性秩序的根据所在。这一理念告诉我们,如果我们能够学会运用或应用判断和推论。根据和证据的概念、以及那些作为政治正义原则之事实的原则和标准,如果我们发现,我们可以通过推理并按照那些为人们相互承认的标准来达成判断一致,或者,如果我们即使达不到判断一致,也能大大缩小我们之间的差异,以充分确保在我们之间建立起正义的或公平的。让人尊重的或体面的关系,那么,所有这一切,都会支持那种认为存在着各种客观理由的确信。而这些正是支持此一确信的根据。
因此,假如总是存在一种成功实践的背景,那么,我们所考察的这种判断一致或缩小差异在通常情况下就足以保证客观性了。诚如我们业已看到的那样,对我们确信的解释常常是很具体琐碎的:我们之所以申认一种判断,并认为它是正确的,是因为我们设想我们已经正确地运用了相关的实践推理原则和标准。这与数学家们的回答是类似的,当你问这些数学家为什么他们相信质数是无限的时,他们说,任何数学家都相信这种证据。这种证据规定了作为他们信念之基础的那种理由。在认知心理学中,所缺乏的不是对下述看法的解释:即能够给出这种证据或陈述判断的充分理由,就已经是对那些理性的和合理的个人之信念的最好的可能性解释。至少就政治的目的而言,也没有任何必要超出这一解释之外,去追求更好的解释,或者在这一解释的背后去追求一种更深刻的解释。
当然,在我们无法达到一致或缩小我们的分歧时,心理学的考虑就变得相关了。由于这一原因,便产生了客观性的第六个根本要素:我们应该能够通过诸如判断负担这类因素——综观和估价所有证据的诸多困难、或是争论各方的互竞理由之间的脆弱平衡,这两种因素中的任何一种都会使我们可以预期到理性个人之间可能产生的分歧(第二讲第一节)——来解释我们的判断未能趋同的失败。因此,许多重大的分歧与客观性并不矛盾,也是各种判断负担所允许的。然而,分歧也可能源自缺乏理性或合理性,或是所涉及的那些个人缺乏一种或多种自觉。但是,如果我们这样讲,我们就必须小心:这些失败的证据不仅仅是分歧事实本身。如果我们认为产生分歧的这些原因发生了作用,就必须有独立的、在特殊情况下能为人们认同的解释根据。而那些与我们发生分歧的人也必须在原则上认识到这些根据。在此,心理学就可以找到用武之地了。
3.最后,为了防止误解,我要对建构主义再补充一点。没有哪一种建构主义(包括斯坎伦的建构主义)的观点,认为实践推理和判断中的相关事实是被建构出来的,更不用说它们会认为个人观念和社会观念是被建构出来的了。解释一下:我们可以区分两种与实践推理相关的事实。一种是人们在给出理由说明为什么一种行为或一种制度是正当的或不当的、或者是正义的或不正义的时所引用的事实。这些事实是所谓造成正当与不当之特征的事实。另一种事实是关于正义的内容、或美德的本性、或政治观念本身的事实。这些事实是由建构程序的本性所产生的。让我们详细阐释一下第一种事实,当我们认为奴隶制是不正义的时,我们便诉诸于这样一个事实:即该制度允许某些个人将其他人作为财产来占有,因而来控制和拥有他们的劳动产品。为了详细阐释第二种事实,我们可以直接诉诸于下述事实:正义原则谴责不正义的奴隶制。对于政治的公平正义观念来说,事实是:在各种政治美德中,宽容和相互尊重、以及一种公平感和公民权都是基本的。
关于第一种相关事实,人们之所以架构一种建构程序,是要建立那些将有关行动、制度、个人和普遍社会世界的事实具体化的原则和标准,而在政治慎思中,这些原则和标准密切相关。当我们说奴隶制不正义时,有关奴隶制的相关事实不是历史地产生出来的,甚至也不是该制度是否在经济上富有效率,而是它允许某些个人将另一些个人作为财产来占有。这就是关于奴隶制的事实,即是说,它已经存在,也不取决于正义原则。去建构事实的理念似乎是站不住脚的。与之相对,一种产生着确认哪些事实可以作为理由之原则和戒律的建构程序的理念却是非常清楚的。让我们回忆一下,康德的绝对律令程序是如何接受某些格准而又否定另一些格准的;或者说,原初状态是如何选择正义原则的。撇开一种理性的道德观念或政治观念不谈,事实只是事实而已。我们所需要的是一种推理的框架,在此框架内去确认那些从合适的观点来看是相关的事实,并去决定它们作为理由的分量。若如此理解,一种建构主义的政治观念就不会与我们的常识性真理理念和事实理念发生抵牾了。
关于第二种相关事实——即那些关于政治观念本身的事实,我们认为,这些事实不是被建构出来的,而是关于建构之可能性的事实。当我们以作为公民间公平合作系统的秩序良好社会之根本理念为出发点,来为立宪政体制定出一种政治观念时,该政治观念就是一种建构的可能性,它隐含在作为该建构之基础的实践推理观念和原则族系之中,比如奴隶制是不正义的、宽容与相互尊重的美德、公平感和公民权,这些都是可能激励这种政体的重要政治美德。我们可以认为,这些可能性是可以与(在建构算术时)把质数之无限性目为一种建构之可能性的方式相比拟的。这种类比并不必然使我们承诺一种建构主义的数学观点,该观点正是我们想要回避的。我们用它的目的,只是为了澄清政治建构主义的理念。就此而言,理解这一类比就足够了;而数学中建构主义真理则是另一个问题。
4.一些人可能会问:为什么要寻找某种东西作为证明奴隶制不正义这一事实的根据呢?作出这些琐碎的回答有什么过错呢?比如,说奴隶制之所以不正义就是因为奴隶制不正义不就行了吗?难道我们不能到此为止吗?为什么还要谈论建构的可能性呢?
政治建构主义并不寻找某种东西,用以作为奴隶制不正义这一陈述之合乎理性的根据,仿佛该陈述之合乎理性需要某种根据似的。我们可以临时——尽管怀有信心——将某些业已考定的判断作为固定的观点来加以接受,就像我们把诸如奴隶制不正义这类陈述当作基本的事实来接受一样。但是,只有当这类事实与我们在恰当反思层面可以接受的那些概念和原则完全连贯地联系在一起时,我们才能有一种充分哲学化的政治观念。这些基本事实并不是散见于各处,如同许多孤独的点滴事实一样。因为我们有暴政不正义、剥削不正义、宗教迫害不正义等等[事实的观念」。所以我们便试图通过从理性建构程序中推出的原则,将许多这样明确的事实组织成为一种正义的观念。
进而言之,建构主义认为,说奴隶制违反了原初状态中代表着自由而平等的个人之各派代表所可能达成一致的那些原则,或者用斯坎伦的话说,奴隶制违反了那些有意在政治生活中找到一种自由而明智的意志一致之基础的个人所无法理性地予以否认的原则,这样讲是很有启发意义的。这里的关键是,一种基本的道德动机乃是一种按照他人无法从理性上否认的项目来安排我们共同政治生活的欲望,而该欲望是通过成为理性的两个方面而表现出来的(第二讲第三节)。这类普遍性特征中的一些是完全与奴隶制不正义、暴政不正义、剥削不正义等许多类似事实相联系的。这正是我们说那些基本的事实并非毫无联系的本意之所在。这些基本事实可以通过下列原则而贯通起来,这些原则是由一种将诸实践理性要求或政治建构主义要求(这些政治建构主义的要求总是把我们限制在政治范围内)合并起来的程序所产生的。基本事实可以相互联系,这并非一种隐藏在所有个别事实背后的事实,而仅仅是那些联系现在公开在我们眼前,并通过自由而平等的个人在得到适当代表时可能接受的那些原则而表达出来。
5.最后,某些人可能会反对这种建构可能性的理念。然则,如果我们假定了算术的实践,他们就不会反对计数之可能性的理念,比如说,从1数到100的可能性,或者是从1数到1000的基数计算的可能性。同样,如果我们假定我们能够理解、利用和应用一种建构主义的程序,那么,也就肯定有多种与该程序相联系的可能性。倘若没有这种程序的清晰理念,倘若人们也不能理解和应用它,那么,建构之可能性的理念就是暧昧不清的。但是,如若我们假定了这些条件,这些可能性似乎就是直接了当的。它们不是作为对存在一种建构主义程序的解释而被提供的,或者是作为我们能够理解和运用该程序的说明而被提供的。如果说存在着一种答案的话,那么,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就在于实践理性的理念和我们如何理解这些理念的方式。
为什么还要引进这种建构之可能性的理念呢?这是与我们用来将各种各样有关正义的事实全部联系起来的那种正义观念相联系的。人们可以发现许多有关正义的事实,一如某个人在经过一种建构之前会面临许多可能性一样,譬如,人们在原初状态中或许会达成某些原则一致的可能性就有多种。同样,在另一些情况下却不存在任何可能性,例如,不存在任何人们会一致同意某种允许奴隶制存在的原则可能性。这是一种与奴隶制的非正义性相联系的事实。
第八节 政治建构主义的范围
1.从一开始起,政治建构主义的范围就被限制在具有政治领域特征的政治价值之内;它不是作为对道德价值的一般解释而被提出来的。这并不是说,不仅由建构主义的论证所表述的所有价值的秩序,而且道德秩序本身,都是由实践理性的原则所构成或制定的,我以为这是康德的看法。
然而,立宪民主的政治价值在下述意义上却被看作是与此不同的价值,即它们是可以通过利用作为自由而平等的、理性而合理的公民之间的公平合作系统的根本社会理念而创造出来的。即使所有的人都认可这一点,也不能必然推出——尽管有可能推出——其他种类的价值也可以被适当地建构起来。政治建构主义既不申认也不否认这一点。相反,一种建构主义的观念难以成为各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达成重叠共识的核心,因为在这一问题上,公民们将各执己见,观点冲突。
政治建构主义还坚持认为,如果正义观念正确地建立在得以正确陈述的实践理性之原则和观念的基础上,那么,该正义观念对于立宪政体来说就是合乎理性的(第一节之五)。进而言之,如果该观念能够成为各种合乎理性的学说达成重叠共识的核心的话,那么对于政治的目的而言,这已足够建立一个公共的证明基础了。正如我们将在第五讲第五节之四讨论的那样,这样一种共识不是一种单纯的临时协定,而无论在其目标上,还是在其内容上,道德共识都是如此。各种合乎理性学说的重叠共识在许多历史条件下大概是不大可能的,因为达成这种共识的各种努力都有可能被不合乎理性的、甚至是非理性的(有时还会是疯狂的)完备性学说所压倒。
2.许多(如果不是绝大多数的话)公民都可能想给予政治观念以一种形上学的基础,将这作为他们自己完备性学说的一部分;而这种学说(我假定)包含着一种道德判断的真理观念。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说,当我们谈到政治观念的道德真理时,我们是从我们完备性学说的观点出发来评介该政治观念的。甚至,在我们认为政治建构主义提供了一个充分的、公共的证明政治问题的基础时,我们可能不会认为,当我们把人们看作是个体或者是宗教联合体或其他联合体的成员时,政治建构主义能够充分表达其原则与判断的全部真理。政治建构主义既不申认也不否认这些更深刻的要求。诚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在这里,政治建构主义保持沉默。它只是说,对于一种合乎理性的和有效的政治观念来说,其所需要的不外乎是使人们在与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相联系着的实践理性原则上有一个公共的基础。
所以,政治建构主义并不批评宗教的、哲学的或形上学的有关道德判断及其有效性的解释。理性即是其正确性的标准,而如果其政治目的是既定的,它就毋需超出这一范围。为了明白这一点,让我们再次选取我们在第二讲第三节对理性的讨论,并设想所有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能达成一种重叠共识(即所有完备性学说都一致赞同这种政治观念),而且在社会上不存在其他学说。这样,正如柯亨所陈述的那样,下列条件就适用了:
(1)在诉求基于政治观念的理性时,公民们不仅是在诉求被人们公共视之为理性的东西,而且也是在诉求所有人从他们自己的完备性观点来看都视之为正确的道德理性的东西。
(2)在把政治观念作为基于根本政治问题之上的公共理性基础而接受下来时,并且也这样只求诸真理的一部分——即在政治观念中表现出来的那部分——时,公民们不只是在承认他人的政治权力。他们也认识到,人们相互之间的完备性观点都是合乎理性的,甚至在他们认为这些观点是错误的时候也是如此。
(3)在把他人的观点目为理性的时候,公民们也认识到了:坚持他们自己的完备性观点,必定被其他人看作是他们只是在坚持他们自己的信念(第二讲第三节之三)。这是因为,如果说人们能够承认每一个其他人的完备性观点是理性的话,那么,他们却无法承认所有这些观点都是真实的,而且,不存在任何将真假信念区别开来的共享的公共基础。
然而,请注意下述更为重要的事实:如果那些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中的任何一种学说只支持真实的道德判断,则该政治观念本身就是正确的或接近正确的,因为它受到了一种真实学说的认可。因此,任何一种学说在共识中的真,保证了所有理性学说产生正确的政治正义观念,即使它们并不是出自为一种真实学说所具体规定的正当理由而这样做的。当公民们产生分歧时,并不是所有的公民都能够做到完全正确,因为一些公民也可以因一些不当的理由而做到正确;然则,假如他们的学说中有一种是真实的,则在政治上讲,所有的公民都能做到正确:这就是说,他们全都诉求于一种彻底的政治的正义观念。除此之外,我们总认为我们自己的观点不仅是合乎理性的,而且在道德上讲也是真实的或理性的,就像实际情况可能出现的那样。因此,在一种理性的重叠共识中,每一个人都发现,该政治观念可以接受,不管每一个人最终的正确性标准可能如何。
难道我们应该认为任何一种合乎理性的学说在社会中都表现为真实的或近似于真实的,甚至长远地看也是如此么?政治观念本身并不谈论这一问题。它的目的是制定出一种理性而合理的公民在恰当反思层面上能够认可的政治正义观念,因而使公民在宪法根本问题和基本正义问题上达成自由而明智的一致。达到这一目的后,该政治观念便是一种合乎理性的公共理性的基础,而这已经足够了。
然而,从我们自己的完备性观点内部出发,我们可以问我们自己:各种合乎理性的学说是否支持一种重叠共识?尤其是在这种得以维持并不断增强的支持往往按照那种正确的道德判断真理的解释来确认这一政治观念的时候更是如此。我们会对这一问题作出我们个人的回答,或者是作为联合体的成员来回答,但是我们要永远记住:理性多元论——与一般多元论相反——乃是人类理性在持久的自由制度下发挥作用的长远结果。难道无论我们特殊的真理观、理性观或道德判断观可能如何,我们都不得设想我们至少可以在产生于这些条件下的某一种理性学说(或诸理性学说的某种混合体)中找到通向真理或理性的道路吗?而且,难道我们就更不能认为共识愈持久愈坚实,则这一可能就愈大吗?当然,在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内,我们无法将真理界定为是由这样一些信念所给定的,这些信念甚至在一种理想化的共识中也能确立起来,无论它们延伸得多么遥远。但是,在我们的完备性观点中,这就没有任何联系吗?
立足于理性限度的好处是,我们只能有一种真实的完备性学说,尽管如同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可能有许多合乎理性的学说。一旦我们接受理性多元论是自由制度下公共文化的一个永久条件这一事实,理性的理念作为立宪政体之公共证明的基础之一部分,就会比道德真理的理念更为合适。坚持一种真实的政治观念,并且仅仅是出于这一理由而坚持一种合适的公共理性基础,乃是排斥性的,甚至是宗派性的,且极容易滋生政治分化。
第四讲 重叠共识的理念
从一开始我们就看到,政治自由主义力图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在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因相互冲突、甚至是无公度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而产生深刻分歧的情况下,如何可能使社会能够成为一个稳定而正义的社会?前三讲陈述了将公平正义解释为有关这一问题的独立观点的第一阶段。第一阶段提出了具体规定公民相互合作之公平项目——该规定是在社会基本制度达于正义时具体化的——的正义原则。
公平正义解释的第二阶段——我们现在转入这一阶段——考虑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如果秩序良好的公平正义之民主社会的理性多元论特征是既定的,该社会如何建立并保持统一和稳定。在这样的社会里,一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无法确保社会统一的基础,也无法提供有关根本政治问题的公共理性内容。因此,为了了解秩序良好的社会怎样才能达到统一和稳定,我们引进了政治自由主义的另一个基本理念,该理念与政治的正义理念相辅相成,它就是各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达成重叠共识的理念。在此种共识中,各合乎理性的学说都从各自的观点出发共同认可这一政治观念。社会的统一建立在对该政治观念的共识之基础上;而只有在达成共识的各种学说得到政治上积极行动的社会公民的确认,而正义要求与公民的根本利益——他们的社会安排培育并鼓励他们追求这些根本利益——又没有太大冲突的时候,稳定才有可能。
通过考察政治自由主义本身如何可能、并解释了稳定问题之后,我把重叠共识与一种临时协定区别开来。然后我再考查一下人们对这种基于该共识基础上的社会统一理念所提出的好几种反对意见。这些反对意见需要给予回答,因为,它们妨碍我们通达我以为是适合于我们的最合乎理性的社会统一基础。
第一节 政治自由主义如何可能?
1.各种正义观念之间最深刻的区别之一,是下面两类正义观念之间的区别:其一是那些允许尽管相互对立、然而却是合乎理性的各种完备性学说保持它们各自的善观念这一多元论状况的正义观念,而与之对立的,是那些坚持只能有一种可以为所有具备充分理性和合理性的公民所承认的善观念存在的正义观念。对立两方的正义观念,在许多方面都有不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由奥古斯丁、阿奎那所代表的基督教传统,属于主张理性的和合理的善的正义观念一方。他们认为,制度只有在其有效促进善之增长的情况下才可获得其正当性证明。的确,从古希腊思想开始,占支配地位的传统似乎一直都认为,只存在一种理性的和合理的善观念。这样,政治哲学的主要目的——政治哲学总是被目为道德哲学的一部分,且与神学和形上学联系在一起——也就是决定它的本性和内容。边沁、艾奇沃思和西季威克的古典功利主义属于这种占支配性的传统。
与之相对,我们业已看到,政治自由主义假设,存在着许多相互冲突的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及其善观念,只要每一种学说可以通过一种政治正义观念的资源而得以确定,它与人类个人的充分合理性就是相容的。如前备释(第一讲第六节之二),我们把各种相互冲突的无公度性学说之间的理性多元论,看作是持久的自由制度下实践理性长期产生特殊作用的结果。所以,占支配地位的传统所试图回答的问题并未真正得到解答:任何一种完备性学说都不适合于作为立宪政体的政治观念。
2.在探讨政治自由主义如何可能的问题之前,让我们解释一下,在立宪政体中,政治关系具有这样两个独特的特征:
第一,它是社会基本结构或基本制度结构内的一种个人关系,对这一基本制度结构能因生而入其中,因死而出其外(这大概是我们可以适当假定的)。在我们看来,我们已经物化,仿佛不是从任何地方来到这社会世界中的某一位置上的,按照我们的幸运或恶运来看,也仿佛无所谓利弊好坏。我之所以说「我们仿佛」“不来自任何地方”,是因为我们没有任何先验的公共认同或非公共认同:我们并不是从某个地方来到这个社会世界上的。政治社会是封闭性的:我们是慢慢在社会世界内存在的,我们不是、确实也不能随意地进出这个社会世界。
第二,政治权力总是依靠政府使用制裁而形成的强制性权力,因为只有政府在建立其法律时,我们只才有使用强权的权威。在立宪政体中,这种政治关系的独特特征表现在:在终极意义上说,政治权力乃是公共的权力,即是说,它是作为集体性实体的自由而平等的公民的权力。这种权力是按照规则强加在作为个体和作为各联合体成员的公民头上的,在这些公民中,有一些可能不接受被人们广泛说成是证明政治权威之普遍结构——即宪法——的正当性的那些理由,或者,当他们接受这种结构时,他们也不会把他们所服从的司法机构所执行的许多法制看作是已证明为正当合理的结构。
3.这就产生了公共理性的理念(第六讲)与之密切联系的权威之普遍结构的合法性问题。这一问题的背景是,我们永远把公民看作是理性的、合理的、自由而平等的,而且,我们也把民主社会中所发现的各种合乎理性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看作是民主社会之公共文化的一个永久性特征。倘若我们承认这一点,并把政治权力看作是作为集体性实体的公民的权力,那么,我们就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什么时候使用这种权力才是合适的呢?这就是说,作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我们必须按照什么样的原则和理想才能把我们自己看成是在履行这种权力——假如我们对其他公民行使该权力是正当合理的,而且也尊重他们的理性和合理性存在的话——呢?
对这一问题,政治自由主义的回答是:只有当我们履行政治权力的实践符合宪法——我们可以理性地期许自由而平等的公民按照为他们的共同人类理性可以接受的那些原则和理想来认可该宪法的根本内容——时,我们履行政治权力的实践才是充分合适的。这就是自由主义的合法性原则。对此,政治自由主义还补充一点:在立法中所提出的所有涉及或接近于宪法根本或基本正义问题的问题,也都应该尽可能地通过公民们以同样方式认可的那些原则和理想来加以解决。惟有可能理性地期许全体公民认可的政治正义观念,才能作为公共理性和公共证明的基础。
由是,让我们说,在一立宪政体中,除了其他领域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政治领域,它是由我们前面所描述的那两个特征标示出来的。政治的领域不同于联合性的领域,后者在许多方面是志愿性的,而政治的领域则不是;政治的领域也不同于个人的领域和家族的领域,后两者在许多方面是情感性的,而政治的领域却不是(联合性的、个人的和家族的领域只是这种非政治性领域的三个范例,还有别的一些领域)。
4.假定确实存在合乎理性的秩序良好之立宪政体,那么,对于政治自由主义来说,有两点就是根本性的。第一,关于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的问题,应尽可能只通过诉求于政治价值来予以解决。第二,还是关于这些根本问题的,由其原则和理想所正常表达的那些政治价值足以压倒所有其他可能与之冲突的价值。
在坚持这些确信时,我们的主张显然包含着政治价值与非政治价值之间的某种关系。如果有人说,在教会之外不存在任何救赎,因而一种立宪政体也难以为人们接受,除非它不可避免,那么,我们就必须作出某种回答。考虑到在第二讲之第二节和第三节中,我们谈到过,这样一种学说是不合乎理性的:因为,它提出要利用公共的政治权力——它是公民们平等分享的一种权力——去强化一种具有宪法根本意义的观点,而对于这一观点,作为理性个人的公民相互间必定会产生不可妥协的分歧。在存在一种合乎理性的学说之多元性的时候,要求利用国家权力的制裁来纠正或惩罚那些与我们观点相左的人,是不合乎理性的或错误的。
在这里,强调下面一点很重要:即这一回答并不是说,那种认为在教会之外无人得救的学说就不真实。相反,它是说,那些想要利用公共政治权力去强化这一学说的人将被看作是非理性的(第二讲第三节)。这也并不意味着这些人所相信的东西就是虚假的。从一种完备性观点的内部所作出的回答——在政治讨论中,我们应该避免作这种回答——可能认为,我们所讨论的那种学说是对神圣本性的一种误解,因而是不真实的。然而,正如我们将要在后面第四节中所看到的那样,也许我们根本无法完全避免把该学说看作是缺乏真理的,甚至是在我们考察宪法根本的时候也是如此。
然则,一个基本的要点是,在我们说强化某一种学说不合乎理性时,如果我们可能把这种学说作为不正确的东西而摈弃之,我们也不必这么做。恰恰相反,我们可以会完全始终一贯地坚持认为,利用政治权力去强化我们自己的完备性观点可能不合乎理性,对于政治自由主义来说,这一点至关重要;当然,我们必定会认定它是合乎理性的或真实的。
5.最后,我们终于逐步触及到了政治自由主义如何可能的问题,就像我已经刻画的那样。这也就是说,特殊政治领域的价值——即全部价值王国中次级领域的价值——在正常情况下如何才能压倒任何可能与之相冲突的价值?换而言之,我们如何才能够认肯我们的完备性学说,然而却又坚持认为利用国家权力来获取大家对这一学说的忠诚可能是不合乎理性的呢?
对这一问题——我们从现在起将讨论该问题的各个方面——的回答有两个互为补充的部分。第一个部分是,政治价值是极为重要的价值,因之是不能轻易僭越的,这些价值支配着社会生活的基本框架——即我们存在的根基——并具体规定着政治和社会合作的根本项目。在公平正义中,这些重大价值中的某些价值——如正义的价值——是通过基本结构的正义原则来表达的。在这些价值中,包括平等的政治自由和市民自由的价值、机会均等的价值、经济互惠的价值、公民之间相互尊重的社会基础。
另一些重大的价值——如公共理性的价值——是在公共探究的指南中,在为使这类探究成为自由而公共的、明智而理性的探究所采取的各步骤中表现出来的。在第二讲第四节之一中,我们已经看到,在政治正义观念上达成的一致,若没有一种与之相伴随的一致契约,就不会影响公共探究的指南和评估证据的各种规则。公共理性的价值不仅包含基本的判断、推论和证据之概念的恰当运用,而且也包含着合乎理性、心态公平的美德,就像遵守常识的标准和程序,在不存在争议时接受科学的方法和结论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我们也要尊重支配合乎理性的政治讨论的那些格准。
所有这些价值都共同表达了自由主义的政治理想:即由于政治权力是作为一个合并实体的、自由而平等之公民的强制性权力,所以,当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产生危机时,这种权力只能以人民可以理性地期待全体公民都能按照他们的共同人类理性来认可的那些方式来行使。
6.故尔,政治自由主义力图对这些价值作出一种解释,将其解释为一特殊领域即政治领域的价值,因之解释为一种独立的观点。至于各个公民如何看待与其完备性学说相联系的这些政治领域的价值,则有待每个公民自己作出判断——这正是良心自由的一部分。因为我们总是假定,公民有两种观点:一种是完备性的,另一种是政治的;而他们的总体观点又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并恰当地相互联系着。我们希望,通过这样处理,我们能够在有效的政治实践中把这些政治价值作为建立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制度的惟一根据,并把这些价值理解为公共理性和公共证明的基础。
但是,要坚持这一主张,我们还需要对政治自由主义如何可能的问题作出另一补充性部分的回答。这一部分答案就是,宗教和哲学的历史表明,我们可以有多种合乎理性的方式来理解这一较为广阔的价值王国,认为它与政治正义观念所具体规定的特殊政治价值领域相互一致,或相互支持,抑或互无冲突。历史告诉我们,不存在一种非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的多元性。这就使重叠共识成为可能,因而也减少了政治价值与其他价值之间的冲突。
第二节 稳定性问题
1.公平正义在下列两个阶段表现得最为明显(第一讲第三节之六)。在第一阶段,公平正义是作为一种独立的政治的(当然不是道德的)社会基本结构观念而制定出来的。惟其如此,且惟有我们临时把握该观念的内容——即它的正义原则和理想,我们才能在第二阶段谈论公平正义是否足够稳定这一问题。若非如此它就不能成为一种令人满意的政治正义观念,就必须以某种方式加以修正。
稳定性包含着两个问题:第一,在正义的制度(这些制度是按照政治正义观念来界定的)下成长起来的人是否获得了一种正常而充分的正义感,以使他们都能服膺这些制度。第二,考虑到表现一民主社会之公共文化特征的普遍事实,尤其是理性多元论的事实,该政治观念是否能够成为重叠共识的核心。我假定,这种共识是由各种有可能在一种正义的基本结构(它是按照政治观念来界定的)内部长期得以保持、并不断赢得信奉者的那些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所组成的。
稳定性的这两个问题各有其不同的答案。第一个问题是通过建立道德心理学来给予回答的(第二讲第七节),根据这一道德心理学,公民在一秩序良好的社会里可以获得一种正常而充分的正义感,因而他们能服膺该社会的正义安排。第二个问题是通过重叠共识的理念来给予回答的,而且它可以处理与该理念相联系而产生的各种困难(第四至七节)。
如果说,稳定性问题从一开始起就一直铭记在我们心中的话,那么,由于直到第二阶段,我们还没有建立起基本结构的正义原则,所以只能在第二阶段开始明确探讨稳定性问题。正义原则的内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受可能在社会中存在的各种特殊完备性学说的影响。这是因为,在第一阶段,公平正义是从有关公民的决定性善观念的知识中抽象出来的,而且是从共享的政治之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它们是运用实践理性的理想和原则所必需的——开始的。所以,如果说政治的正义观念表明了理性多元论的事实,那么,该观念并不是以一种错误的方式表现为政治的。也就是说,它的形式和内容并不受现存各完备性学说之间的政治力量平衡的影响。而它的原则也不会对较为强大的完备性学说之间的妥协施加影响。
2.为了澄清稳定性的理念,让我们区分政治观念可能关注于这一理念的两种方式。一种方式是,我们把稳定性看作是一个纯实践的问题。如果某一观念失去稳定,那么,想要实现这一观念的企图就是徒劳的。也许我们认为有两种各不相同的工作:一种工作是制定出一种政治观念,它至少在我们看来是健全的或合乎理性的;另一种工作是找到使那些反对这一观念的人也能与我们一起分享该观念的方式。或者,如果找不到这种方式,则尽力使他们按照这一观念来行动,若有必要,可以通过国家权力实施惩罚来达此目的。只要我们能够找到说服或强制的手段,就可以把这一观念看作是稳定的。
但是,作为一种自由主义的观念,公平正义却以另一种不同的方式来关注稳定性。寻找一种稳定的观念,并不只是一个如何避免徒劳无益的问题。它所包括的毋宁是这样一种稳定性——即各种确保该稳定性的力量之本性。为了回答上面所提到的稳定性的第一个问题,我们力图表明,如果可以有某些具体规定一种理性的人类心理学和正常的人类生活条件之假定的话,那些在正义的基本制度中成长起来的人,就能获得一种足以保证这些制度稳定的正义感和理性忠诚。换言之,假如公民的品性和利益是通过在正义的基本制度底下生活而形成起来的,那么,他们的正义感就足以抵制各种非正义的倾向。公民们之所以愿意这样,是为了他们相互之间永远公正相待。稳定性是靠人们在正义制度下获得的那种恰当的强大动机来保证的。
为了回答第二个问题:即如果理性多元论的事实是既定的,则公平正义就可以成为重叠共识的核心,我们是否不仅必须要讨论这种共识的理念及其所提出的各种困难,而且还要非得表明,公平正义怎样才能通过我们在回答第一个问题时所使用的那种相同的理性之道德心理学,来确确实实地发挥这一作用呢?
3.公平正义所需要的这种稳定性,是建立在它作为一种自由主义政治观点之基础上的,它以能够为理性而合理的和自由而平等的公民所接受并诉诸于他们的公共理性为目的。在前面(第一节之二),我们已经了解到,在立宪政体中,自由主义的这一特征是如何与政治权力的特征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说,政治权力乃是作为一集体性实体的平等公民的权力。如果公平正义不能赢得那些认肯合乎理性然而却是相互冲突的完备性学说——这些相互冲突的学说的存在,乃是自由主义观念本身所鼓励的那种公共文化的特征之一——的公民之理性支持的话,它就不可能是自由主义的。
因此,关键在于,稳定性问题并不是让那些反对某一观念的人来分享该观念的问题,或者说,是通过有效制裁——如果需要的话——让他们按照该观念来行动的问题,仿佛我们的任务就是,一旦我们确信这一观念是健全的,就要立刻找到将该观念强加于人的方式。相反,公平正义只有用一种恰当的方式通过在其自身框架内表明其用意,来赢得每一个公民的理性支持,才能首先成为合乎理性的。惟其如此,公平正义才是一种对政治权威之合法性的解释,这一解释与另一种解释是相对立的,后者认为,那些掌握着政治权力并只关心如何才能满足他们自己而不是普遍满足所有公民的人的所作所为是恰当的。一种政治合法性的观念以寻求公共的证明基础为目的,它诉求于公共理性,因而诉求于被目为理性而合理、自由而平等的公民。
第三节 重叠共识的三个特征
1.在开始讨论重叠共识之前,我回忆一下有关重叠共识理念的两个主要要点。第一个要点是,我们要寻求各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作为与反理性的或非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相对立的完备性学说)的共识。关键的事实不是一般多元论的事实,而是理性多元论的事实(第一讲第六节之一)。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政治自由主义把这种多样性看作是一持久的自由制度背景内人类理性力量长期作用的结果。理性多元论的事实不是一种人类生活之不幸条件,就像我们可能谈到的一般多元论那样,因为后者允许各种不单是非理性的、而且也是疯狂的和侵略性的学说存在。在构造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并使其能够获得一种重叠共识时,我们不是屈服于现存的反理性,而是服从于理性多元论的事实,这一事实本身就是自由条件下自由人类理性之自由发挥的结果。
关于重叠共识的第二个要点,请回顾一下,在第一讲第一节之三和之四的末尾,我说过,在立宪民主[社会」里,我们应该尽可能把公共的正义观念表述为独立于各完备性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之外的观念。这意味着,在其解释的第一阶段,就要把公平正义理解为一种表达政治正义观念的独立观点。它不提供超出该政治观念本身意思之外的特殊的宗教学说、形上学说和认识论学说。正如我在第一讲第二节之二所评论的那样,该政治观念是一种制式(module),一个根本性的构成性部分,它在不同的方面都适合于各种各样在由它所规导的社会里长期存在的理性学说,并能够得到这些理性学说的支持。
2.对于这种建立在对政治正义观念的重叠共识之基础上的社会统一性理念,人们很可能会提出四种反驳意见。我从也许是这些反驳中最明显的一种反驳意见谈起,该反驳意见认为,重叠共识乃是一种临时协定。
为了确定这些理念,我将用一种重叠共识的模式化情形来表明其含义;而且我将不时地利用这一例子。重叠共识的理念包括三个观点:第一种观点肯定政治观念,因为它的宗教手法和它对自由信仰的解释导致一种宽容的原则,并赞同立宪政体下的基本自由权。而第二种观点则是在诸如康德或密尔一类的完备性自由主义道德学说之基础上来认肯这种政治观念。然而,第三种观点却不具有这种对称联系,除了由一种独立的政治正义观念所系统规定的那些政治价值之外,它还包括一长串非政治的价值。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多元论的观点,因为这类次要部分的价值有其自身的解释,它们的解释均基于从其内部引申出来的各种理念,使所有价值在各种特殊情况下都能达到相互平衡,无论是在群体中,还是在单个人身上。
在这一模式化情形中,康德和密尔的宗教学说和自由主义都被看作是普遍性和完备性的学说。第三种观点只具有部分的完备性,但它通过政治自由主义,主张在合理有利的条件下使民主成为可能,而且认为政治价值通常都要任何无论是什么样的与其相冲突的非政治的价值。在这一方面,前面两种观点与最后一种观点是一致的,所以三种观点都能导致大致相同的政治判断,因之可以在政治观念上达到重叠共识。
3.现在让我们开始讨论这种反驳意见:某些人会认为,即便重叠共识足够稳定,也必须摈弃建立在一种重叠共识之基础上的政治统一理念,因为它在根本上只是一种纯粹的临时协定,抛弃了政治共同体和政治解决问题的希望。对于这一反驳意见,我们说,政治共同体的希望的确必须抛弃——如果这种政治共同体的意思,是指一种在认肯相同的完备性学说之基础上达到统一的政治社会的话。理性多元论的事实、以及否定压迫性使用国家权力来克服这种理性多元论事实的做法,都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实质性的问题关涉到这种共识的各种重要特征,关涉到这些特征如何影响社会和谐和公共生活的道德性质。现在我转过来谈谈为什么说重叠共识不是一种纯粹的临时协定。
“临时协定”这一短语的典型用法,是刻画两个发生民族目的和利益之冲突的国家间的一种条约。在协商条约时,每一个国家都会明智而谨慎地弄清楚,它们所提出的这一契约代表着一种平衡点。这就是说,条约的款项和条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来确定的,即双方都公开承认,违反这一条约对任何一方都无益处。由是,该条约之所以可以得到遵守,是因为双方都把遵守条约看作是自己的民族利益,包括其作为一个尊重条约的国家之声誉。但一般说来,两国均想以牺牲对方的利益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如果它们可能这样做的话,其谈判条件就会随之发生改变。这一背景突出显示了这类条约只是一种纯粹临时协定的方面。当我们认为社会共识只是建立在自我利益或群体利益之基础上的时候,或者,当我们认为它只是建立在政治谈判的结果之上的时候,也会出现类似的背景。这时的社会统一就只是表面性的,一如社会的稳定性只是偶然的,有赖于那种不去推翻侥幸的利益集中的条件环境。
4.从我们的模式化情形来看,重叠共识显然与一种临时协定全然不同。在这一实例中,请注意两个方面:第一,共识的目标即政治的正义观念,它本身就是一个道德观念。第二,它是在道德的基础上被人们所认肯的,这就是说,它即包含着社会的观念和作为个人的公民观念,也包括正义的原则和对政治美德的解释,通过这种解释,那些正义的原则便具体体现在人的品格之中,表现在人们的公共生活中。因此,重叠共识不只是一种对接受某些建立在自我利益或群体利益之基础上的权威的共识,或者只是对服从某些建立在相同基础之上的制度安排的共识。所有认肯该政治观念的人都从他们自己的完备性观点出发,并基于其完备性观点所提供的宗教根据。哲学根据和道德根据来引出自己的结论。人们依这些根据来认肯相同的政治观念,这一事实并不使他们的认肯减少任何宗教的、哲学的或道德的色彩,因为他们所真诚坚持的根据决定着他们认肯的本性。
重叠共识的上述两个方面——即道德目标和道德根据——是与第三个方面即稳定性方面相联系着的。这意味着,那些认肯支持该政治观念的各种观点的人,不会撤回他们对该政治观念的支持——如果他们观点的相对力量在社会中不断增长、并最终成为决定性的力量的话。只要这三个观点得到了人们的认肯且不会被修正,那么,该政治观念就将仍然得到人们的支持,不管政治权力的分配有何变化。每一种观点都以自己的理由或依自身的优势来支持这一政治观念。检验这一点的标准是,这种共识相对于各种观点之间的力量分配变化是否稳定。稳定性的这一特征突出地表现了一种重叠共识与一种临时协定之间的对比,后者的稳定性取决于各种相对力量之间的偶然情形和平衡。
一旦我们改变一下我们的观点,并将十六世纪的天主教和新教观点考虑进来,这一点便一目了然。在十六世纪,对宽容原则没有任何重叠共识。天主教和新教两种信仰都坚持主张,统治者的责任是维护真正的宗教,并压制各种异端邪说的蔓延。在此情形下,接受宽容原则的确只是一种纯粹的临时协定,因为,假如任何一种信仰成为占支配地位的信仰,则宽容原则就不会得到遵循。在这里,没有相对于权力分配的稳定性。只要像十六世纪的天主教和新教这类少数派观点处于弱势,情况就会改变,它们就不会对公共生活的道德性质和社会和谐基础产生大的影响。因为,社会的绝大多数人坚信,权力的分配会达到普遍平衡,人们将广泛分享这些达成共识的观点,即因政治正义观念本身的缘故来认肯该观念的观点。但是,如果这一境况发生变化,政治生活的道德性质也将以明显的方式发生改变,这一点无须赘言。
5.最后,我简单谈谈我们可以称之为的“重叠共识的深度与广度”问题,以及重叠共识之核心的特殊性问题;这就是,这种共识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深入公民们的完备性学说?他们又能在多具体的程度上对这一政治观念达成一致?
前面的解释告诉我们,这种共识的下限是根本性的理念,公平正义正是在这些根本性理念内制定出来的。我们假设,人们所达成的契约一致足够深入,足以达到诸如作为公平之合作系统的社会理念,以及作为理性而合理、自由而平等的公民理念一类的根本性理念。至于其广度,它涵括一种政治观念(在此情形中,是指公平正义的观念)的各种原则和价值;它适用于作为整体的基本结构。[重叠共识的」这种深度、广度和具体规定有助于我们确定各种理念并把握主要问题:这就是,如果这些了解与真实而现实的假定一致,那么最深刻和最广泛可行的政治之正义观念何在?
当然,还有其他各种可能性。我从未设想过对一种政治观念的重叠共识是某些类型的社会统一和社会稳定所必需的。相反我只说过,如果具备另外两个条件,这种共识就足以成为那种适合于我们社会统一的最合乎理性的基础(第一讲第八节之一)。然则,正如拜尔所示,对一有效政治宪法的各种原则与规则的较肤浅的共识,对于我们不甚迫切的目的和很轻易就能达到的目的来说,可能已经足够了。他认为,事实上,在美利坚合众国,我们实际所取得某些东西就是如此。所以,一种共识只可以包括某些根本程序性的政治宪法原则,而不能假设该共识可达至一种包含着整个基本结构原则的下限。我将在第七至第八节中谈论这些问题,在这两节中,我们将探讨从“宪法共识”(我将如是称之)到重叠共识的步骤。
第四节 重叠共识不是冷漠的或怀疑论的
1.现在我来谈谈人们对政治正义观念的重叠共识理念的第二种反驳意见。该反驳意见认为,对普遍性和完备性学说的回避,意味着对政治正义观念是否可以为真这一问题持冷漠或怀疑主义的态度,而这与建构主义意义上的理性是相反对的。这种回避似乎暗示着,这种观念对于我们来说可能是最合乎理性的,甚至在人们知道它是不真实的时候也会如此,仿佛它与真理无干。对此,我的回答是,对于一种政治观念的理念来说,将其视之为对真理的怀疑或冷漠,而很少将其看作与真理相冲突,这一点可能是致命的。这种怀疑主义或冷漠会把政治哲学置于与大量完备性学说相对立的位置,因而从外部使其达不到形成一种重叠共识的目的。
我们尽可能既不申认也不否认任何特殊的完备性宗教观点、哲学观点或道德观点,或者是与这些观点相联系的真理理论和价值特性。由于我们假定每一个公民都认肯这样一些观点,我们希望有可能使所有公民都能从他们自己的完备性观点(无论其完备性观点可能如何)出发,将该政治观念作为真实而合乎理性的观念而予以接受。这样,如果人们能恰当地理解这种政治正义观念,则该观念就无须对哲学真理和道德真理持冷漠态度,一如恰当理解的宽容原则无须对宗教真理持冷漠态度一样。由于我们要寻求给予正义问题以公共证明的一致性基础,且由于我们无法合乎理性地期许人们对这些有争议的问题达成任何政治的一致,所以,我们只能转向那些我们似乎可以通过公共政治文化而共同分享的根本性理念。从这些理念出发,我们试图制定出一种与我们经过适当反思所获得的慎思确信相适宜的政治正义观念。一旦达此目的,公民们就可以在他们的完备性学说内把这种政治正义观念看作是真实的或合乎理性的,无论他们的观点可能如何。
2.有些人可能还不满意于此;他们可能会作出这样的回答:尽管有这些有力陈述,政治正义观念也必定表现为冷漠或怀疑主义。否则,它就不能搁置根本性的宗教问题、哲学问题和道德问题,因为这些问题在政治上是很难解决的,或者说这些问题在政治上可能是难以驾御的。有些人可能会说,他们在有关如此重大事情的某些真理问题上所产生的分歧,使他们不得不发生纷争,哪怕这种纷争可能会引起内战也在所不惜。对于这一观点,我们首先要指出,关键并不是把这些问题排除在政治议程之外,也就是说,问题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问题是冲突的根源。相反,我们应诉求于政治的正义观念,来区分那些可以合乎理性地排除在政治议程之外的问题与那些不能排除在政治议程之外的问题。属于政治议程之列的某些问题仍将是有争议的,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如此,而对于政治问题来说,这种情况是正常的。
具体解释一下,让我们从一种政治正义观念内部出发,来设想我们既可以解释清楚平等的良心自由——该自由将宗教真理排除在政治议程之外,也能解释清楚平等的政治自由和市民自由——这些自由通过排除奴隶制和奴隶而把这些制度的可能性排除在政治议程之外。但是,有争议的问题仍然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比如说,当各种基本自由之间产生冲突时,如何更准确地找出这些基本自由之间的界限(也就是说,在什么地方砌好“教会与国家之间的墙”);如何解释分配正义的要求,甚至是在人们对基本结构的普遍原则达成高度一致的时候;最后,还有诸如使用核武器一类的问题。这些问题是无法从政治学中排除出去的。但是,通过回避各种完备性学说,我们力图绕过宗教和哲学之最深刻的争论,以便有某种发现稳定的重叠共识之基础的希望。
3.尽管如此,在认肯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时,我们可能最终不得不申认至少是我们自己的完备性宗教学说或哲学学说的某些方面(但这绝对不是说,这些完备性学说必然是充分完备的)。无论何时,只要有人坚持认为某些问题是如此根本,以至确保它们得到正确地解决便能使市民的争吵正当化,就会发生此类情况。人们可能会说,那些持有特殊宗教的人的宗教救赎、或者干脆说是整个民族的救赎都有赖于此。在这一点上我们可能没有任何选择,而只得否认这一点,或者不得不抱有这种否认态度,因之也不得不坚持我们一直希望避免的那种东西。
为了考察这一问题,让我们想像一下,那些理性主义的信仰者们争辩道,这些信仰是有待理性推理的,且完全可以通过理性建立起来(尽管这种观点可能并不普遍)。在此情况下,信仰者根本否认我们所谓的“理性多元事实”。所以我们认为,理性主义的信仰者们错误地否认了这一事实,但我们不必说他们的宗教信仰不真实,因为否认这些可以通过理性在公共意义上充分确立起来的宗教信仰,并不是说它们不真实。当然,我们并不相信这些信仰者们所申认那种学说,我们已用我们的行动表明了这一点。即便我们并不坚持某种形式的支持着平等良心自由的自由宗教信仰学说,我们的行动也已经表明,我们相信对救赎的关切并不需要有任何与该自由不相容的东西。而且,我们并不过多地推行我们的完备性观点,而只是认为这些完备性的观点对于达成政治共识的目的来说是需要的或有用的。
4.作出这一限制的理由在于,我们要尽可能地尊重公共理性的限制(我将在第六讲中予以讨论)。让我们设想一下,通过尊重这些限制,我们可以成功地对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达成重叠共识。这时候,或者至少是在这一时刻,重叠共识是合乎理性的。某些人可能会坚持认为,达成这种反思一致本身,就足以使我们有充分的根据把该观念看作是真实的,或者说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极有可能的。但我们不走这更深的一步,因为这一步既不必要,还可能妨碍我们寻找一种一致性的公共证明基础和实践目的。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种真理,或者说这种在宗教意义和形上学意义上具有充分根据的真理超出了理性的范围。重叠共识的理念将这一步留给每一个公民,让他们按照他们各自的完备性观点去作出他们各自的决定。
倘若公平正义能使一种重叠共识成为可能,那么它就可以使肇始于三个世纪以前的通过人们逐步接受宽容原则、并导致出现不支持某一特定教派的国家和平等良心自由的那种思想自由运动得到完善和扩展。如果民主社会的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业已既定,那么对于达成一种政治正义观念的一致契约来说,这种扩展就是必要的。把宽容原则运用于哲学之中,这本身就是让公民自己按照他们所自由认肯的观点来解决各种宗教问题。哲学问题和道德问题。
第五节 政治观念不必是完备的
1.第三种反驳意见是这样的:即便我们姑且同意,重叠共识不是一种临时协定,一如我所辩护的那样,某些人也可能会说,一种有效的政治观念必须是普遍的和完备的。如果我们不把握这样一种〔普遍的和完备的」学说,就无法调理公共生活中所产生的许多正义冲突。进而,这种反驳意见认为,这些冲突的观念基础和哲学基础愈深刻,哲学反思的层次就必须愈普遍愈完备——如果我们揭示出了这些冲突的根源、并找到了一种合适的秩序调理的话。故而,该反驳意见得出结论:试图撇开任何完备性学说去制定一种基本结构的政治正义观念,乃是毫无益处的。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我们可能要被迫谈谈这种观点,至少在某一方面非谈不可。
这种反驳意见完全是自然的,一如我们忍不住会问:如何去判定这些相互冲突的主张呢?然则在我们模式化情形的第三种观点中,我们却能找到对这一问题的部分答案。我们说过,这种观点是多元论的,而非对称统一的。除了由一种独立的政治正义观念系统阐述的政治价值之外,它还包括一个巨大的非政治价值族类。这一族类的各部分都有其自身的解释,而它们的解释是建立在从该族类内部引申出来的理念之基础上的,它使得所有的价值均能达到相互平衡(第三节之二)。因此,政治观念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完备性学说的一部分,但它又不是该学说非政治价值的结果。尽管如此,其政治价值通常都要比任何与其相反的价值有更为重要的意义,至少在使立宪民主成为可能的那些在理性意义上有利的条件下是这样。
那些持有这一观念的人会承认,这些价值和美德属于生活的其他部分。它们与公民所持有的前两种观点不同,后者在我们的模式化情形中没有任何充分的(与部分的相对)完备性学说,在这种完备性学说内部,他们会将所有的价值都视之为或多或少是具有对称性秩序规定的。他们并不是认为这种学说不可能,毋宁说,他们认为,从实践的意义上讲,这种学说不必要。他们确信,在基本自由和正义立宪政体的其他规定所允许的范围之内,所有公民都可以按照公平的条件,追求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并适当地尊重其(非政治的)价值。由于有这些宪法保障,他们认为不可能产生任何可以证明他们反对作为一个整体的该政治观念的行为——无论其反对行为是针对诸如良心自由一类的根本问题的,还是针对平等自由或基本市民权利的——之正当合理的价值冲突。
2.我们可以对这种部分的完备性学说做如下解释。最好我们还是别假定对所有问题甚或是许多政治正义问题,有现成的可以普遍为人们所接受的答案。相反,我们必须准备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在我们被迫探究的问题中,所能获得满意解决的只有极少数。政治智慧正在于辨认出这些能够解决的少数几个问题,它们在各种问题中最为急迫。
欲达此目的,我们必须构造基本结构的各种制度,以便使那些纠缠不清的冲突难以产生;我们还必须承认,制定清晰简明的原则是必要的,我们希望这些原则的普遍形式和内容能够得到人们的公共理解。一种政治观念最好只是一种帮助我们起码能对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达成一致契约的指南性框架。如果它似乎已经澄清了我们的观点并使我们的慎思确信更加坚定一贯,如果它已经缩小了那些接受立宪政体之基本理念的人们所持有的各种正直确信之间的差距,那么,它也就达到了自己的实际政治目的。
即使我们不能充分解释我们的一致,这一点仍然真实可信:我们只知道,那些认肯该政治观念、并在公共政治文化的基本理念中成长且熟悉该理念的公民们,当他们采用这种慎思框架时,就会发现他们的各种判断都聚会到了同一目标上,因而使建立在相互尊重基础上的政治合作得以保持。他们把这种政治观念本身看作是正常而充分的,他们也不会期望或认为他们需要某种比这一政治观念更高的政治理解。
3.在这里,我们必定会问:在使民主成为可能的那些合乎理性而又有利的条件下,一种政治正义观念怎样才能表达那些在正常情况下比任何其他有可能与之发生冲突的价值更为重要的价值呢?一种解释是,正如我已经说过的,大致说来,对民主政体来说,最合乎理性的政治正义观念将是自由主义的。这意味着它保护人们所熟悉的那些基本权利并赋予它们以特殊的优先性;它还包括着确保所有公民都能获得充足的、有效利用这些基本权利的物质手段之种种维度。面对理性多元论的事实,自由主义的观点把那些最易造成隔阂的争执——也就是那些必定会削弱社会合作之基础的严重争论——排除在政治议程之外。
这样,那些使立宪政体得以可能的政治合作美德,便是一些非常伟大的美德。我的意思是指宽容的美德,准备对他人作出妥协的美德、理性的美德和公平感。当这些美德在社会上广泛流传并支撑着该社会的政治正义观念时,它们就构成了一种巨大的公共善,构成了社会政治资本的一部分。因此,在通常情况下,与政治正义观念及其支撑性美德发生冲突的那些价值之所以被其他的东西所压倒,是因为它们与那些使公平的社会合作在一种相互尊重的基础上成为可能的条件本身产生了冲突。
4.政治价值之所以占据优势的另一个原因是,它们与其他价值的严重冲突得到了很大的减缓。这是因为,当一种重叠共识支持该政治观念时,该观念就不再被看作是与基本的宗教价值、哲学价值和道德价值不相容的。我们不必考虑这些政治正义的主张与这样或那样的完备性观点的主张是否相左,也不必认为政治价值在内在意义上比其他价值更为重要,或为什么前者要压倒后者。我们不得不说的是,这正是我们希望避免的,而达成一种重叠共识则使我们能够避免这一点。
总而言之,若理性多元论的事实是既定的,则公共理性所做的调和工作和因此而使我们能够避免依赖于普遍和完备性学说的因素便有两种:其一,它认明了政治价值在表达那些与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之间的相互尊重相一致的公平社会合作项目时所发挥的根本性作用。其二,它揭示了我们在一种理性的重叠共识中所看到的政治价值与其他价值之间具有充分包容性的和谐一致。对此,我们将在后面作更进一步的探讨。
第六节 达成宪法共识的步骤
1.我要考虑的最后一个困难是,一种重叠共识乃是乌托邦式的。这就是说,没有足够的政治力量、社会力量或心理力量来实现一种重叠共识(在不存在一种重叠共识的时候),或使一种重叠共识保持稳定(假如已经存在一种重叠共识的话)。我只能稍微触及这一问题,且只能提出这样一种重叠共识可能产生、且其稳定性可能得到确保的某一方面的大致要领。
这一要领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以一种宪法共识而告终,第二阶段则以一种重叠共识而告终。在第一阶段,宪法满足了政治正义的某些自由原则。作为一种宪法共识,这些原则仅仅是作为原则而为人们所接受的,而不是作为具有政治观念的社会与个人之理念根据的原则、更不是作为一种共享的公共观念而为人们接受的。
在宪法共识中,能满足某些基本原则的宪法为缓和社会内部的政治对峙,确立了各种民主的选举程序。这种政治对峙不仅包括不同阶层和不同利益之间的对峙,而且也包括拥护某些自由原则反对另一些自由原则的人之间的对立——不论他们因此发生对立的原因是什么。如果说,人们对某些基本政治权利和自由——包括对选举权、政治言论自由和结社自由、以及民主的选举程序和立法程序所要求的各种权利——尚能达到一致的话,那么,人们对下列一些问题则存在分歧,即在有关这些权利和自由之更确切的内容和界限上,有关在更具体的权利中哪些权利才能算作是基本权利,哪些权利应当得到法律的保护——假如它们没有受到宪法的保护的话,等等。宪法共识既不深刻,也不广泛,它范围狭窄,不包括基本结构,而只包括民主政府的政治程序。
2.宪法共识如何才能产生?试设想,在某一个时代,由于各种各样的历史事件和偶然性所致,人们把某些自由主义的正义原则作为一种纯粹的临时协定接受下来,并且将这些原则与现存的政治制度合并起来。让我们说,这种接受行为的产生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与宗教改革后人们把宽容原则当作一种纯粹的临时协定加以接受的方式是一样的,起初是犹犹豫豫的,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把它作为惟一能解决无休无止的和毁灭性的市民纷争的有效选择而接受下来了。于是,我们的问题便是,在一种满足这些自由之正义原则的宪法中,这种最初的默许怎么会不断发展成为使这些原则本身得到人们认肯的宪法共识呢?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各种完备性观点的某些不严格性、以及它们尚未达致充分完备的状态可能具有特殊的意义。为了了解这一点,让我们转过来谈谈我们的模式化情形(第三节之二)。这一例子可能还有不典型的方面——我们把那三种学说中的两种描述为是充分普遍的和完备的,它们是自由信仰的宗教学说和康德或密尔的完备性自由主义。在这些情形中,我们把接受政治观念的行为说成是源自、且仅仅依赖于该完备性学说的。但是,在实践中,对一种政治正义原则所持的忠诚,实际又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于对下列情况的了解和信仰——即知道并相信它源自一种完备性观点而非源自其本身看起来是合乎理性的、或被看作是一种多元论观点之一部分(而这正是我们的模式化情形中的第三种学说)——呢?
这里有好几种可能性。让我们区分三种情况:在第一种情况中,政治原则是从一种完备性学说中推导出来的;在第二种情况中,这些政治原则并不是从该完备性学说中推导出来的,但却与该学说相容;而在第三种情况中,它们则与该学说不相容。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于究竟坚持这三种情况中的哪一种,通常并没有作出决定,甚或也没有多想过这回事。要想在这三种情况中作出决定,可能会产生十分复杂的问题,而且我们是否需要在这三种情况中作出决定,也不是很清楚。绝大多数人并不把他们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看作是充分普遍的和完备的,而在这些方面各人又有着程度之不同。也就是说,在这中间存在着许多弹性,自由主义的正义原则在许多方面都与那些(部分性)完备学说保持着松散的连贯性,而在许多方面,允许人们追求不同的(部分性)完备学说,并没有超出自由主义正义原则的界限。
这就提示我们,许多公民(如果说不是绝大多数公民的话)在没有看到这些原则与其他观点之间的任何特殊联系(在此一方面或彼一方面)的情况下,便慢慢地认肯了这些已经合并到他们制度之中、并已融入其政治实践的正义原则。对于公民们来说,首先可能会感激这些原则对他们自己和对他们所关心的那些人、以及对社会所带来的普遍好处,然后便会在这一基础上来认肯这些原则。如果他们在后来认识到,这些正义原则与他们广泛的学说之间存在着一种不相容性,那么,他们就很可能会去调整或修正这些学说,而不是去抛弃这些原则。
3.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追问:自由主义的正义原则究竟是凭借什么样的政治价值才赢得人们对它们的忠诚的呢?对那些规导他们行为的制度和原则的忠诚,当然可能部分地基于长远的自我利益和群体利益、以及习惯和传统的态度;或者仅仅是基于服从要求和通常行为方式的欲望。而广泛流行的忠诚也可能受到各种制度的鼓励,这些制度确保全体公民享有各种政治价值,而这些政治价值属于哈特所称之为的“自然法的起码内容”之列。但在这里,我们所关注的是由自由主义正义原则所产生的更为深厚的忠诚基础。
当自由主义的原则有效地调节着基本政治制度时,它们也就达到了一种稳定的宪法共识的三个要求。首先,若理性多元论的事实是既定的——该事实最初导致了作为一种临时协定的宪法政府,自由主义的原则就要满足下列要求:即最终固定某些政治的基本权利和自由的内容,并赋予它们以特殊的优先性。这样做就可以把各种保证排除在政治议程之外,使其超出社会利益的算计,因而明确而坚定地确立政治竞争的规则。把这种算计看作是与这些问题相关的,也就是把那些权利和自由的内容看作是未定的;这就使得其内容需要随着时空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并通过大大提高政治争论的赌注,危险地增大了公共生活的不安全性和敌对性。而拒绝将这些问题排除在政治议程之外,则会使潜存于社会的各种深刻分化持久下去;它暴露出了一种希望在尔后各种环境变得顺利时获得一种更有利的地位,以重新激活这些对抗的意愿。
4.一种稳定的宪法共识的第二个要求,是与应用自由主义正义原则所包含的那种公共理性相联系着的。如果这些原则的内容是既定的——它们只诉诸于有关政治程序及其基本权利和自由的制度事实,只诉诸于机会和适应于各种目的之手段的有用性——人们便可以按照公共咨询的通常指南和评估证据的规则来运用自由原则。而且,鉴于理性多元论的事实,我们必须诉诸那些普遍适用于公民的推理和论证形式来具体明确这些指南和规则,而在无争议的情况下,则必须按照常识并诉诸于科学的程序和结论。这样做有助于保证公共推理本身可以被人们视之为——且应该是——正确的和理性可靠的。
因此,运用自由原则具有某种简朴性。解释一下,即使我们把普遍而完备的目的论原则作为政治的正义原则来采用,它们所具体规定的公共推理形式在政治上也往往无效。因为,假如包含在运用其原则之中的那些精心论证的理论算计,在政治正义问题的讨论中能得到人们的公共承认,这些算计所具有的高度思辩本性和纷繁复杂性,也必定使公民们产生各种相反的观点和利益,而这些相反的观点和利益极容易引起公民们相互怀疑对方的论证。(可考察一下,如果把功利原则运用于立宪程序和普遍的社会政策问题,就会发生这类情况,更不要讲将其运用于基本结构了。)我们很难(如果说不是不可能的话)获得他们预设的各种信息,而且在达成一种客观一致的评介时,也存在着各种难以逾越的问题。即便我们认为我们的论证是真诚的而非自负的,我们也必须考虑下述情况:即当我们的推理普遍流行时,我们怎样去说服别人承认其推理的失误,才是合乎理性的。
5.自由原则是否能满足稳定的宪法共识的第三个要求,有赖于前两个要求是否可以得到满足。合并这些原则的基本政治制度和运用这些原则所表现出的公共理性形式——当它们在一段得到持续维护的时期里能有效发挥其作用时(正如我在此所假定的那样)——往往能激励政治生活中的合作美德,如理性的美德和公平感,妥协精神和满足他人作出让步的意愿,所有这些美德都与那种在每一个人都可以公共接受的条件之基础上与他人合作的意志相联系。
对这一点的解释,在于运用我们在第二讲第七节所概略叙述的那种道德心理学。请回顾一下,我们说过:1)除了一种善观念的能力之外,公民还有一种接受理性的政治正义原则的能力,和一种按照这些原则行动的欲望;2)当公民们相信政治制度和政治程序是正义的时(如这些原则所具体表明的那样),他们便准备在确信他人会履行其职责的时,履行自己在这一社会安排中的职责;3)如果他人带有明确意图去履行他们的职责,人们就往往会增强对他们的信任;4)这种信任和信心随着社会安排的成功维持而不断增强;5)信任也随着那些确保我们根本利益的基本制度更为巩固并更能得到人们的承认而不断增强。我强调公共理性的作用在这一解释中的意义。因为,正是通过公民运用并遵循这种理性,他们才能明白,他们的政治制度和民主程序是他们所愿意承认的。它是多么地依赖于这一认识,依赖于这种明确的意图。
总而言之,在宪法共识的第一阶段,自由主义的正义原则最初是作为一种临时协定而为人们犹犹豫豫地接受下来并采纳到宪法之中的,这种自由主义的正义原则往往改变着公民的完备性学说,从而使他们至少能接受一种自由宪法原则。这些原则保证了某些基本的政治权利和自由,建立了调和各政治对手并决定社会政策问题的民主程序。在这一范围内,公民的完备性观点就是合乎理性的——如果说它们以前还不是合乎理性的话。于是,简单多元论便趋向理性多元论,宪法共识即可达成。
第七节 达成重叠共识的步骤
1.我们接下来的任务,是描述一种对某些基本政治权利和自由以及对民主程序的宪法共识,由此转化为一种我们在前面所定义的(第三节)重叠共识的步骤。请回顾一下,我们曾对重叠共识的深度与广度进行了区分,并解释了其内容的具体程度。一种重叠共识的深度,要求其所达成共识的政治原则和政治理想必须建立在一种政治的正义原则之基础上,该政治的正义原则适用于公平正义所阐释的那种社会理念和个人理念。而其广度则超出了那些将民主程序制度化的政治原则,进一步包括那些涵盖着作为整体之基本结构的原则。因此,它的原则也确立了某些诸如良心自由、思想自由、以及机会均等和包括某些根本需要的原则的实质性权利。
最后,关于重叠共识的具体性程度,我为了简明起见,一直都假定其核心焦点是一种具体的政治正义观念,而公平正义即是其标准范例。然而,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也即它愈现实,便愈有可能实现。在此情形下,重叠共识的焦点乃是一类自由主义的观念,这类自由主义的观念在某种多少较为狭窄的范围内发生着改变。该范围的限制愈严格,则此种共识就愈具体。在一个达到这种共识的政治社会中,存在着好几种在政治上相互对立的正义观念,它们无疑受到各种不同利益和不同政治阶层的拥护。当我们以这种方式来刻画重叠共识时,公平正义在各种规定着共识焦点的观念内部,便具有一种特殊的地位。我将在下面(第七节之四)来定义这一特殊地位。
2.促使一种宪法共识趋向一种重叠共识——即使设想我们永远无法达成一种充分的重叠共识,而最多只能达成一种近似的重叠共识——的力量是什么呢?我提到过,这些力量中的某一些与重叠共识的深度、广度、具体程度或限制程度、以及在焦点问题上的观念类别相联系。
关于深度,一旦我们达成宪法共识,各政治集团就必须进人政治讨论的公共论坛,并吁求于其他并不分享其完备性学说的那些集团。超出自己观点的狭小圈子并发展各种他们可以依此面对更广阔的公共世界来解释和正当化其所偏好的政策,以便构筑一个大多数,这一事实对他们来说成为合理的。当他们这样做时,他们也就被引导到系统阐释政治正义观念(在第一讲第二节所定义的政治正义观念)的方向上来。这些观念提供了共同的讨论渠道,并为解释每一个集团所认可的原则和政策之意义或含义提供了一个更为深刻的基础。
再者,新的和根本性的立宪问题将不可避免地产生,即便只是偶尔地产生。比如,我们可以考察一下紧接着内战出现的重修宪法事件。围绕着这样和那样的根本性宪法修正案所展开的争论,迫使相互竞争的各个「政治」集团去制定各种内含根本性理念的政治观念,按照这些政治观念,人们才能对他们迄今为止所理解的宪法进行修改。一种在撇开任何基础性社会观念和公民观念——每一个集团都有其自己的理由——来考察的原则层面上达成的宪法共识,只是一种文字上达成的共识。它缺乏引导人们如何去修改和解释宪法的观念资源。
最后一个理由与[重叠共识的」深度相联系。在一种带有司法监察或由其他「政治」实体来操作的监察的宪法系统中,法官或有关官员发展一种政治正义观念也是必要的,依他们所见,宪法将按照这一观念来加以解释,重要的情况将按照这一观念来作出决定。惟其如此,才可以宣称立法的颁定是否合乎宪法;也惟其如此,他们对表面上编入宪法的那些价值和标准的解释才有一种理性的基础。很显然,这些观念在制宪辩论的政治学中将具有一种重要的作用。
3.接下来,让我们考察一下与其广度相联系的各种考量。其中主要的考量之一是,一种纯政治的和程序性的宪法共识过于狭窄。因为,除非某一民主的国家达到了充分的统一和融通,否则,它将无法颁定涵括现存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所必需的立法,而围绕这些问题就会产生冲突。必须有根本立法来保证良心的自由和普遍的思想自由,而不仅仅是政治言论和政治思想的自由。同样,也必须有立法来确保结社的自由和移居自由;除此之外,还要求有各种维度来确保全体公民的基本需求能够得到满足,以便他们能够参与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
关于这最后一点,该理念并不是指满足与纯粹欲望和需求相对立的那些需要的理念,也不是按照有利于更高平等「的要求」来进行再分配的理念。在这里,宪法的根本毋宁是指,在达不到某种物质福利和社会福利、以及训练与教育的层次之情况下,人们根本无法作为公民来参与社会,更不能作为平等的公民来参与社会。一种政治观念并不涉及决定这一福利和教育之起码层次的问题。我们必须注意到我们所讨论的社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宪法之根本本身不是完全清楚的。这里所要求的正是要给予作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之间公平合作系统的社会理念以应有的重视,而不是在实践中(如果说不是在言论中的话)把它视之为需要有高论雄辩方能讲清楚的问题。
这样,共识广度的要点就是,宪法共识所包含的权利、自由和程序,仅仅涵括了人们将对之发生争论的根本性政治问题的有限部分。各种力量都倾向于对宪法作某些方面的修正,以使其包括更深刻的宪法根本内容,或者想要用必要的立法来达到相同的效果。在这两种情况中的每一种情况下,各集团往往都想发展更为广阔的包括整个基本结构的政治观念,以便用一种在政治上一致而连贯的方式来解释他们各自的观点。
4.最后,这种共识究竟有多具体?或者说定义该共识的自由主义观念的范围究竟该有多广?在这里,我们有两种考虑。一种有关各种观点的范围,我们可以从立宪政体的公共文化中所发现的社会与个人之根本性理念出发,对各种观点的范围作出令人信服的详细解释。公平正义是从作为一公平合作系统的社会之根本理念、以及自由而平等的个人观念出发的。我们把这些理念看作是民主理想的核心理念。是否还有其他同样具有这种核心地位的理念呢?如果有,它们是否会产生根本不同于公平正义之理想和原则的理想和原则呢?我们可以猜想,如果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能达成这种共识,那么,其他相同的由这些核心理念所精心论证的一种政治观念当然也是一种重叠共识的典型焦点。
第二个考虑是,人们可能因不同的社会利益和经济利益而支持不同的自由观念。观念的差异部分表现出这些利益之间的冲突。让我们把与每一种观念相关的利益定义为在该观念所规导的稳定的基本结构中可能会鼓励人们或得到人们支持的利益。自由观念的范围宽度将由这些利益之间的对立程度来决定。
我没有时间去考查这些高度思辨的问题了。我只是猜想,当自由观念正确地建立在民主的公共文化中那些根本性政治理念之基础上时,那么,这些自由观念之间的差别愈小,在由它们所规导的稳定之基本结构中支持着它们的各种基本利益愈具有相容性,则规定着该共识之焦点的自由观念的范围也就愈小。为了使公平正义能具体规定这一焦点的核心所在,似乎必须具备以下两个条件:
甲、它要正确地建立在更为核心的根本性理念之基础上;
乙、由于有支持它和受到它鼓励的那些利益,它应是稳定的。
因此,如果这种自由观念是根据那些受到各种有着深刻冲突的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的支持和鼓励的民主公共文化之根本理念而建构起来的,且如果找不到任何方式来设计立宪政体以克服这些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的冲突,则一种充分的重叠共识似乎就无法达成。
在这一节和前一节里,我大致勾勒了在一种自由的正义观念中,作为一种临时协定的最初默许,随后是如何先改变成宪法共识、然后再改变成重叠共识的。在这一过程中,我假设了绝大多数人的完备性学说都不充分完备,这就为发展一种独立的、对有助于达成共识的政治观念的忠诚留下了余地。这种独立的忠诚又反过来引导人们以明确的意图去按照宪法安排行动,因为他们有了理性的确信(基于他们过去的经验),相信别人也将服从这些宪法安排。慢慢地,随着政治合作的不断成功,公民之间的信任和信心便不断增强。这就是我们对那种认为重叠共识的理念乃是一种乌托邦的反驳意见的全部回答。
第八节 观念与学说:如何联系?
1.我们已经把一种重叠共识与一种临时协定区别开来,并注意到了这样一种情况:在前者中,政治观念被确认为一种道德观念,公民们准备接道德的根据来遵循它而行动。我们还陈述过,承诺政治自由主义论题的根据有二:第一,政治价值是非常伟大的价值,不得轻易僭越;第二,存在多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它们都理解一个更广阔的价值王国,这些价值与民主政体的政治正义观念所具体规定的那些政治价值相互一致,或是支持那些政治价值的,或至少不与之发生冲突。这两个根据确保了公共理性的基础,因为它们意味着根本性政治问题可以通过诉求于由重叠共识所认可那种政治观念表达的政治价值来加以解决。
在这些条件下,从每一个公民的完备性学说内部来看,一种理性的平衡并不是在环境的压迫下所产生的妥协,而是公民们尊重公共理性限制的基础。任何现实的秩序良好之社会的理念似乎都可能包含某些类似的妥协。的确,“重叠共识”这一术语可能会暗示这样的意思。这样一来,我们就必须告诉人们,这一点并非事实。为了让人们了解,并不存在任何妥协,让我们解释一下这样一些不同的方面,在这些方面,一种政治观念可以通过返回到一种类似于我们在第三节之二所引入的重叠共识之模式化情形而与各种完备性学说联系起来(我们用边沁和西季威克的功利主义来代替密尔的观点之做法除外)。这种共识由四个观点组成。我暂且把宗教学说及其有关自由信仰的解释放在一边,集中考察一下其他三种观点。
2.在宗教的观点之后,第一种观点是康德的道德哲学及其自律理想。从他的观点内部或者从一种非常类似其观点的观点内部,可以推导出这种政治观念、及其正义原则和这些原则的适当优先性。把社会的基本结构作为正义之首要主题的理由,也同样是可以推导出来的。这种关系是演绎性的,即使这种论证几乎不可能达于严格。关键是,某个认肯康德学说或类似学说的人,会把这种观点看作是该政治观念的推演基础,并以这种方式不断地推演下去。
第二个观点是边沁和西季威克的功利主义,它是一种严格的古典学说。如果有人认为,经过修正后的普通功利主义可能更为可信的话,那么我在此否认这一点。试设想,在此情形下,完备性观点与政治观念之间的关系是一种近似的关系。功利主义是出于这样一些理由才支持该政治观念的,诸如我们对社会制度普遍有限的了解和我们对不断发展的环境的了解等等。它进一步强调对法律规则和制度规则的复杂性限制、以及在公共理性的指南中简明性的必要(第六节之四)。这些理由和其他别的理由可能导致功利主义者认为,一种政治的正义自由观念在内容上需要与功利原则达到一种令人满意的、甚至也许是最好的近似,如果它想包揽一切的话。
第三个观点是对价值王国的一种多元论解释,它包括作为涵盖各种政治价值的一部分的政治观念。这一观点的特征是,它认为,不同的价值领域——政治价值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都通过从它们自己领域中所抽引出来的理念和观念而达到广泛的统一(就它们是统一的而言)。这样一来,每一个价值领域都有其自身的独立解释。在这种完备性的多元论观点中,政治观念是通过平衡各种判断而得到人们认肯的,在秩序良好的民主政体中,这些判断都支持重大的政治价值,并反对任何在正常情况下与这些政治价值发生冲突的价值。
还有许多其他可能的完备性观点,但我们所提到的这三种观点将足以说明各种完备性观点与政治观念之间的某些可能的关系。还可以加上宗教学说及其对自由信仰的解释。在这里,我设想——也许这过于乐观——除了某些形式的功利主义之外,历史上所有主要的宗教都承认这种解释,因而这些宗教学说也可以被看作是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
3.现在,让我陈述一下本节要点:在这种存在于我们刚刚描述的几种观点的重叠共识中,接受该政治观念不是那些持不同观点的人们之间的一种妥协,而是依赖于在每一个公民认肯的完备性学说内部所具体规定的种种理性的总体性。
确实,每一种完备性学说都以一种不同的方式与政治观念相联系。如果说它们都认可这一政治观念的话,那么,它们首先认可的是给予该政治观念以推演性的支持,并在它们各自内部继续支持这一政治观念;其次,作为一种令人满意的和可能是最好的方式,就是给予该观念以有效的、最接近于正常社会条件的支持;最后一种方式是,依赖于平衡各种相互竞争的价值之成熟判断,来考虑到事情的方方面面。任何人都不会因受到政治妥协的驱使而接受该政治观念。当然,接受该观念也取决于某些条件。功利主义诉诸于信息限制和对法规之复杂性的上限;而政治自由主义则把这种普遍的事实看作是理性多元论的事实;甚至,在康德的学说中,当我们把它应用于人类时,特殊的绝对律令的内容也要适应于自然法则,一如任何合适的应用这种绝对律令的方式所可能表明的那样。
无论一种学说如何调整其要求以使这些要求适应此类条件,都不存在政治的妥协,或是对世界施加任何野蛮的力量影响或非理性影响。它仅仅是适应正常的和人类的社会世界之普遍条件,正如任何一种政治观点都必须做的那样。
4.总结一下:在本讲中,我讨论了对政治自由主义的四种反驳意见、以及它们的社会统一观。在这些反驳意见中,有两种特别重要,一种是怀疑论和冷漠的指控;另一种是认为政治自由主义无法获得足够的支持来确保人们服从其正义原则。我们通过寻找一种理性的自由观念,对这两种反驳给予了回答,此种理性的自由观念可以获得各种合乎理性的学说之重叠共识的支持。因为,通过使该政治观念与各种完备性学说及其对政治美德之重大价值的公共认识之间达成一种一致和谐,这种共识便得到人们的顺应。为了成功地找到这样一种共识,政治哲学必须尽可能地独立于哲学的其他部分,特别是摆脱哲学中那些旷日持久的疑难问题和争执。这样作会产生下列反驳:即认为政治自由主义是在怀疑宗教的、哲学的和道德的真理,或是对这些真理的价值无动于衷。但一旦将政治观念的作用与理性多元论的事实联系起来,并把这种政治观念与公共理性的共享基础之根本性的东西联系起来,我们就会看到这种反驳大谬不然。
这些问题与政治自由主义如何可能这一更大的问题联系在一起。表明政治自由主义如何可能的一个步骤是,展示在一个具有理性多元论事实特征的民主传统之社会里达成一种重叠共识的可能性。在试图解答这些问题时,政治哲学发挥着康德曾赋予哲学的那种普遍作用:即捍卫理性的信念(第三讲第二节之二)。正如我在第三讲第二节之二所说过的那样,就我们的情况而言,捍卫理性的信念就成了捍卫对正义立宪政体的理性信念。
第五讲 权利的优先性与善的理念
在我所谓的“政治自由主义”中,权力的优先性理念是一个根本要素,而在公平正义中,该理念作为公平正义观点的一种形式具有其核心作用。人们对这种优先性可能会产生种种误解。比如说,人们可能会认为,该优先性意味着,一种自由主义的政治正义观念根本无法使用任何善的理念,也许那些纯粹工具的善理念是个例外;或者那些作为偏好问题或个体选择问题的善理念可以例外。这种看法肯定不正确,因为权利(正当)与善是相互补充的,任何正义观念都无法完全从权利或善中抽演出来,而必须以一种明确的方式将权利与善结合起来。权利的优先性并不否认这一点。我力图通过全面考察公平正义中所使用的五种善理念来排除这些误解以及其他误解。
在此,我要提出的问题是,如果公平正义不是用与政治自由主义不相容的方式来宣称这种善理念或这种完备性学说的真理性,它又怎么能使用善理念呢?有一个更深刻的问题,我们可以对之作出如下解释:在公平正义中,权利的优先性意味着,政治的正义原则给各种可允许的生活方式强加了种种限制,因而公民的要求是,任何追求僭越这些限制的行为都是没有价值的。但是,只有当正义制度和政治美德不仅是可允许的,而且也是完全值得公民为之奉献忠诚并且得到它们维护的生活方式时,才能期许公民们把这些制度和美德看作是正义而善良的社会制度和政治美德。政治正义观念本身必须为这些生活方式留下足够的空间。因此,如果说正义设定了限制,而善则表明了意义所在,那么,正义也不能过于狭隘地设定这种限制。可是,尽管是在政治自由主义的界限之内,我们又如何具体规定这些有价值的生活方式?或者说,如何确认多大的空间才是足够的呢?公平正义本身不能乞助于某种更为广阔的观点立场,去讲它可以恰如其份地设定这种限制,因而它所允许的完备性学说必是值得人们忠诚的。在概览过公平正义所使用的五种善理念以及考察这些善理念的使用是如何与权利之优先性相吻合之后,我将在本讲的最后(第八节)回过头来讨论这些问题。
第一节 政治观念是如何限制善观念的
1.让我首先简要回顾一下以下区别(第一讲第二节),该区别对我的讨论来说是基本的,这就是政治的正义观念与一种完备性宗教学说、政治学说或道德学说之间的区别。在第一讲第二节里我谈到,政治正义观念的特征是,首先,它是为一种特殊的主题而制定出来的道德观念,即是说,是为了立宪民主政体的基本结构所制定出来的一个道德观念;其次,接受该政治观念并不以接受任何特殊的完备性宗教学说、哲学学说或道德学说为先决前提,相反,该政治观念本身便代表着一种适合于基本结构的理性观念;该政治观念不是按照任何完备性学说来系统制定的,而是按照某些被看作是潜存于民主社会之公共政治文化之中的根本理念而系统制定出来的。
因此,正如我们在第一讲第二节之二所讲的那样,政治的正义观念与其他道德观念之间的区别乃是一个范围问题。即是说,是一个观念应用的范围问题,内容愈宽,则应用的范围愈广。当一观念使用于一广泛的主题范围(限于所有主题)时,我们就说该观念是普遍的;而当一观念包含着人生价值的观念、以及个人美德和品格的理想,并提供绝大部分有关我们非政治行为(限于我们的整个生活)的信息时,我们便说该观念是完备的。对于宗教观念和哲学观念来说,有一种普遍化和充分完备化的倾向,而且人们有时候的确把它们视为可以实现的理想。当一种学说涵括了所有为人们承认的价值和某一获得相当准确表述的思想图式内的美德时,该学说便是充分完备的;而当一学说只包含了某些(而非全部)非政治的价值和美德,且只是得到了相当粗陋的表述时,该学说就只具有部分完备性。请注意:对于某一观念来说,即使是通过定义而获得部分完备性,也必定会超出政治价值之外,必定包含各种非政治的价值和美德。
2.由是可见,政治自由主义是为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之主要制度提供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而不是为整个生活提供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当然,它必定具有我们将之历史地与自由主义联系起来的那类内容。比如说,它必须确认某些基本权利和自由,并赋予它们以某种优先性等等。诚如我所说过的那样,权利与善是相互补充的,一种政治观念必须以各种各样的善理念为根源。问题是,政治自由主义在怎样的限制之下才可以这样做?
其主要的限制似乎是这样的,即它所包含的善理念必须是政治性的理念;也就是说,这些善理念必须从属于一种合乎理性的政治正义观念,以便我们可以假定:
甲、它们是或能够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所共享;以及
乙、它们并不以任何特殊的充分(或部分)之完备性学说为先决前提。
在公平正义中,这一限制则通过权利的优先性表达出来。因之,在其普遍形成上,这种优先性意味着,可允许的善理念必须尊重该政治正义观念的限制,并在该政治正义观念的范围内发挥作用。
第二节 作为合理性的善
1.为了阐明以这种普遍形式陈述的权利优先性的意义,我将考察五种善理念,它们是我们在公平正义中发现的,可以满足这些条件。按其讨论秩序,这五种善理念依次为:(1)作为合理性的善理念;(2)首要善的理念;(3)可允许的完备性善观念的理念(即那些与完备性学说相联系着的善理念);(4)政治美德的理念;和(5)秩序良好的(政治的)社会理念。
第一种善理念——作为合理性的善理念,是几乎任何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都可以用某种变通的形式来姑且认可的善理念。该善理念假设,一民主社会的成员具有(至少在直觉方面具有)一种合理的生活计划,他们按照这种合理的生活计划来安排他们较为重要的追求,培植他们的各种「生活」资源(包括那些精神资源、体力资源、时间资源和能量资源),以便以一种如果说不是最合理的方式至少也是一种敏感的(或令人满意的)方式在他们的整个生活中追求他们的善观念。当然,在制定这些计划时,我们假定人们考虑到了对其未来生活之各阶段的环境条件上的需求和要求的理性期许——只要他们能够从他们在社会中的现存地位和人类生活的正常条件出发来确定这些需求和要求。
2.假定这些预制(Supposition)客观存在,那么,任何有效的、能够发挥可以合理期许公民们承认的公共证明基础之作用的政治正义观念,都必须考虑作为普遍善的人类生活和基本的人类需求与目的的实现问题,都必须认可作为政治组织与社会组织之基本原则的合理性。这样,对于民主社会来说,一种政治学说就可以有把握地假定,当所有参与有关权利与正义问题之政治讨论的人以一种适当的普遍方式来理解这些问题时,都会接受这些价值。确实,如果社会成员不这样做,那么,政治正义的问题——我们都熟悉其形式——就不会产生。
应该强调的是,这些基本的价值靠它们自身当然还不足以具体规定任何特殊的政治观点。如同我在《正义论》中所使用的那样,作为合理性的善乃是一种基本理念,从这一理念出发,我们可以在与其他理念(如,政治的个人理念)的联系中依次详述其他善理念——当这些善理念需要作出阐释的时候。正如我在《正义论》一书中把作为合理性的善归之为善的弱理论一样,作为合理性的善提供了一种框架的一部分,该框架发挥着两个主要作用:第一,它帮助我们确认一个有效的首要善的目录;第二,凭借这些善目录,使我们既能够具体规定原初状态中各派的目的(或动机),又能够解释为什么这些目的(或动机)是合理的。我在第二讲第五节讨论了第二种作用,所以,现在我来谈谈第一种作用。
第三节 首要善与人际比较
1.如我刚才所言,作为合理性的善理念的目的之一,是为首要善的解释提供部分框架。但是,要使这一框架得以完善,此一善理念就必须与作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之政治理念相结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制定出公民们在被视为这类个人和终身都能正常而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时所需要的和所要求的。
这里的关键是,作为个人的公民观念已被看作是一种政治观念,而不是被看作一种属于完备性学说的观念,正是这种政治的个人观念通过其对个人道德能力和更高层次之利益的说明,与作为合理性的善之框架和基本的社会生活事实与人类成长和教养的条件一起,提供了具体规定公民需要与要求的必要背景。所有这一切如同我们在第二讲第五节之三的论述中所看到的那样。
2.可将首要善理念的作用表述如次:一秩序良好社会的基本特征是,人们不仅在产生政治正义的问题时,对公民们适当提出的各种要求有一种公共的理解,而且对这些要求的公共理解可以得到公民的支持。政治的正义观念为这种公共理解提供了一个基础,因而使公民们能够在评价他们的各种不同要求并决定这些要求的相对价值时达成一致。正如我将在下面第四节中所谈到的那样,这种基础被证明是一种公民所需要的观念——即是说,是作为公民的个人需要的观念——而这便使公平正义能够坚持下述主张:实现那些与这些需要恰当联系着的要求将被人们公共地作为有利的事情来接受,并因此被人们公共地当作增进公民达到政治正义之目的的条件来接受。这样看来,一种有效的政治正义观念就包括被公共地视作是公民需求并因此而被视为有利于所有人的东西的一种政治性理解。
在政治自由主义中,人际比较的问题是这样产生的:由于客观存在着相互冲突的完备性善学说,对被视为适当要求的这种政治性理解如何可能?困难在于,政府所能做的事情,无外乎最大限度地实现公民的合理偏好或需要(如功利主义那样);或最大限度地推进人类的优秀美德或完善价值(如完善论那样),这并不比政府在推进无主教、或任何其他宗教时所发挥的作用更大。关于意义、价值、人生目的的这些观点——它们均由相应的完备性宗教学说或哲学学说所具体提出——都不能得到公民的普遍认肯,所以,通过基本制度来追求它们中的任何一种善,都会使政治社会产生一种宗派特征。为了找到一种共享的适合于政治目的的公民善理念,政治自由主义在一种政治观念范围内寻求一种合理有利的理念,该政治观念独立于任何特殊的完备性学说,因之可以成为一种重叠共识的核心。
3.首要善的观念谈的正是这种实践性的政治问题。其所提出的答案依赖于在公民可允许的善观念结构中去确认部分的相似性。在此,可允许的观念是各种完备性学说,政治正义原则并不排斥对这些完备性学说的追求。即便公民不认肯这种相同的(可允许的)观念,也不会圆满实现该观念的终极目的,并对之付出全部忠诚,但只要有两种东西就足以形成一种共享的合理有利的理念:第一,公民们都认肯相同的、将他们自己看作是自由平等个人的政治观念;第二,他们(可允许的)善观念——无论这些善观念的内容及其与之相关联的宗教学说和哲学学说有多么不同——都要求他们发展相同的基本权利、自由和机会,以及相同的适应一切目的的手段,诸如收入与财富,还有,所有这些都能得到相同的社会自尊基础的支持。我们说,这些善乃是作为自由而平等之个人的公民所需要的东西,而对这些善的要求则被看作是适当的要求。
首要善的基本目录具有以下五个(如有必要,我们还可补充之):
(1)基本的权利和自由(它们可以列出一个目录);
(2)移居自由与多样性机会背景下对职业的选择;
(3)在基本结构之政治制度与经济制度中享有各种权力、职位特权和责任;
(4)收入和财富;以及最后
(5)自尊的社会基础。
这一目录主要包括各种制度的特征,也就是基本的权力和自由、制度性的机会和职位与职业的特权、以及收入与财富。而自尊的社会基础是通过公共政治文化的各种特征,诸如对正义原则的公共认识和转变,而得到说明的。
4.在引进首要善的想法背后,是想找到一种实际的进行人际比较的公共基础,这种人际比较建立在公民们有待进一步观察的社会环境之客观特征的基础上,而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理性多元论的背景。倘若我们采取恰当谨慎的态度,我们就能够——如果需要的话——扩展这一目录的范围,使之包括其他的善,比如闲暇时间,甚至是某种诸如无肉体痛苦的精神状态。在此,我对这些问题不予深究。关键是,我们要永远认识到政治与实践的界限所在:
第一,我们必须限于可以作为重叠共识之核心的、作为一种政治正义观念的公平正义;
第二,我们必须尊重实践的政治观念(与一种完备性道德学说学说相对立)所服从的信息简明性和适用性的约束。
阿罗和森俩人已经提出了好几个方面的深切的实践关切。他们解释了个人之间在其能力上的许多重要变量——道德的、智力的和肉体的变量。他们指出,这些变量有时如此之大,以至很难公平地确保相同的首要善目录能包括每一个作为公民的个人需要,而且问题只能如此。阿罗提到了人们对医疗保健的需要之种种变量,以及他们在满足其偏好和兴趣时所花费的变量。森则强调了人与人之间在其基本能力上、因之也在他们利用首要善来实现其目的的能力上的变量的重要性。在这些情形中的某些情形中,同样的目录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可能不公平,就此而言,阿罗和森的观点当然正确。
然而,在我回答他们的批评之前,我想说,我并不想在此转达森对基本能力的理解之深奥大义。在他看来,这些能力涉及到在各种功能发挥(严格地说是功能结核)的结合之间进行选择的完整自由,它们构成了森关于不同形式的自由、福宁自由和行为主体自由的观点之基础,除此之外,它们也为各种具有重要意义的不同种类的价值判断提供了根据。我相信,对于我们有限的目的来说,我不需要讨论这些更深刻的问题。
因此,我的回答方式是,我已经自始至终假定并将继续假定:就算公民并不具有平等的能力,他们也具有——至少是在根本性的最低程度上——使他们能够终身成为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所需要的道德能力、智力能力和体力能力。回顾一下:对于我们来说,政治哲学的基本问题是如何具体规定如此设想的个人之间的公平合作项目的(第一讲第三节之四)。我赞同森的下述观点,即认为个人的基本能力具有头等重要性,而首要善的利用总是根据对这些能力的各种假设来进行评估的(第二讲第五节之二之三)。
5.但这仍然存在一个问题:如何处理那些变量?由于篇幅所限,我们不能充分展开讨论,但简要谈几句还是必需的。让我们区别四种重要的变量,然后来探询一种变量是使人们高出平均线,还是使其低于平均线?即是说,这种变量是否使他们具有超过或不及成为正常合作的社会成员所必须具备的最起码的基本能力?
这四种主要的变量是:(1)道德上和智力上能力与技艺的变量;(2)体力能力和技艺的变量,包括疾病的影响和天赋才能方面和偶然因素;(3)公民善观念上的变量(理性多元论的事实);以及(4)兴趣与偏好的变量——尽管后者较为浅显。
由于我们自始至终一直都在假定,每一个人都具有成为正常的和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的能力,所以我们说,当正义原则(及其首要善目录)得到满足时,公民之间的这些变量中的任何一种都不是不公平的,也都不会产生不正义。的确,这是公平正义的主要主张之一。
为了弄清楚这一点,让我们从实例研究着手。在第(1)类实例中,道德能力、智力和体力上的变量都高出平均线以上。正如我们在第二讲第六节之三和之四中所看到的那样,这些变量是通过在机会公平均等(包括受教育机会的公平均等)的背景下,以及在通过差异原则来调节收入和财富上的不平等的条件下获得就业和自由竞争资格的社会实践来加以控制的。在第(2)类实例中,这些变量使某些公民因疾病和偶然因素(只要我们允许这些因素存在)而处于平均线以下,我以为,当人们了解到这种优势或不幸时,当人们可以确定处理这些不幸所需花费的代价,并通过总的政府性开支来平衡这些优势与劣势时,便可以处理好这些作为疾病与偶然因素之结果的变量。这一目的就是通过医疗保健使人们恢复其应有能力,以便使他们重新成为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
至于第(3)类情形,善观念上的变量提出了更多的问题,我将在后面第六节中讨论这其中的一些问题。在第六节中,我坚持认为,公平正义是公平地对待各种善观念的,或者毋宁说,它是公平地对待那些具有这些善观念的个人的,即使他们所持的一些善观念是不允许的、且所有的善观念并不具有相同的获得繁荣的机会。最后,让我们转向第(4)类情形,即偏好与兴趣上的变量,这些变量被看作是我们自己的责任。如同我们已在第一讲第五节之四所看到的那样,我们可以对我们的目的负责,这是自由公民相互期待的一部分。对我们的兴趣和偏好负责——无论它们是否源于我们的实际选择——乃是一种特殊的责任情形。作为具有现实道德能力的公民,这是我们必须学会处理的事情。但这仍然允许我们把偏好和兴趣视之为使某人没有资格或不能够正常参与社会合作的特殊问题。这样一来,此种境况就是一种医疗情况或病理情况,需要作相应的处理。
因此,一旦我们区别这四种主要变量和人们相互间高出或低于平均线的各种变量,对首要善的解释便似乎足以解释所有情形,也可能第(2)类情况可以例外,因为第(2)类情况涵括着各种疾病和偶然情况,而这些情况使公民处在低于平均线的地位。关于这类情形,森强有力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即一种首要善的目录是否能足够灵活,以成为正义的或公平的?在此,我无法深究这一问题,只想陈述如下猜测:通过利用那种适用于司法阶段的信息,我们便可以提出足够灵活的目录,该目录使各种判断像我们可能制定的任何政治观念的判断一样公正或公平。请记住,正如森所极力主张的那样,任何类似的目录都要考虑到基本能力,其目的则是为了使公民恢复其作为正常的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之适当作用。
6.总而言之,首要善的作用设定,公民们凭借他们的道德能力在形成和培植他们的终极目的和偏好时发挥某种作用。因此,一种目录并不能提供反常的或代价较为高昂的利益,这一点本身不是对使用首要善的一种反驳。此外,人们必定认为,要求这些个人为其偏好负责并要求他们竭尽全力,如果说不是不正义的话,也是不合乎理性的。但是,假定他们的能力可以为他们的目的负责,我们就不能把公民看作是消极的欲望载体。这种能力是形成、修正和合理追求善观念的道德能力的一部分;而公民被认为是能够负责的,这正是政治观念所转达的公共知识。我们设想,他们已经能在其整个生活过程中使他们的好恶——无论这些好恶是什么——适应于他们可以合乎理性地期待的收入、财富和生活状态。那种认为由于他们眼下缺乏预见或自理而应该得到较少一些、以便少占他人便宜的观点是不公平的。
进而,那种认为公民应为其目的负责的理念只有在某些假设条件下才合乎理性。首先,我们必须假定,公民们能够按照他们对首要善的期待来规导和修正他们的目的。诚如我已经说过的,这种假设隐含在那些归于他们的道德能力之中。但光有这种假设本身还不够。我们还必须找到可以公共运用的——如果可能的话,还应是很容易为人们运用的——人际比较之有效标准。因此有其次,我们力图表明,首要善是如何与更高层次的利益相联系的,(这些更高层次的利益与道德能力相联系),以便首要善确实成为政治正义问题之切实可行的公共标准。最后,首要善的有效利用还假定,建立在前两个假定基础上的个人观念至少是作为一种以公共正义观念为基础的理想而为人们暗暗接受的。否则,公民们就更不乐意在所要求的意义上承担责任了。
第四节 作为公民需要的首要善
1.通过上述首要善的解释,我们业已回答了我们的主要问题(在第三节之二的第二段开始所提出的那个问题):即如果理性多元论的事实客观存在,一种有关在政治正义问题上什么才被看作是有利的问题的公共理解如何可能。在表明这一理解如何可能时,我们已经强调指出了首要善的实践本性。我这样做的意思是,我们实际上可能提出一种平等的基本自由和公平机会的图式,当这一图式获得基本结构的保障时,该图式便能确保所有公民充分发展和完全实践他们的两种道德能力,并充分发展和实践一种公平分享的适应所有目的的手段,这种手段对于增进他们决定性的(可允许的)善观念来说,乃是根本性的。当然,允许人们去追求所有的善观念(有些善观念意味着侵犯基本权力和基本自由),这既不可能也不公正。然则,我们可以说,当基本制度满足了一种为那些认肯各种完备性学说的公民在理性重叠共识中相互承认的政治观念时,这一事实也就确认了下述事实:即那些制度已经为各种值得公民为之奉献的生活方式留下了足够的空间。如果这些制度是正义而善良的社会制度,它们就必须做到这一点。
回过头来再看看我们在前面第三节所谈到的问题,请首先注意,对首要善的公平分享显然不能作为一种衡量公民所期待的总体心理学上福宁的尺度,或衡量它们功利的尺度,就像经济学家可能以为的那样。公平正义否认这种在政治正义问题上比较总体福宁、并把这种总体福宁最大化的理念。它也不想估价个体在增进其生活方式时所获得成功的程度,亦不想去评价他们目的的内在价值(或完善论的价值)。当我们把首要善看作是基本的权力、自由和机会、以及普遍适应一切目的的手段时,首要善显然不是任何人的基本人生价值理念,也绝对不能这样理解,无论他们所拥有的多么至关重要。
2.相反,我们认为,如果公民已有其政治观念,那么,首要善就具体规定着在出现正义问题时,他们的需要所在——他们善的一部分便是他们的公民身份。正是这种政治观念(该观念通过作为合理性的善的框架而获得补充)使我们能够制定出公民所需要的首要善。如果说,这些善的目录可以在立法阶段得到更具体的规定,甚至可以在司法阶段得到更具体的解释,我们并不打算把这种目录当作一种合理有利的理念或善的理念——它们由一种非政治的(完备性)观念具体规定——的近似表达。相反,一种更为具体的目录规定了较具体情况下的公民需要,它们允许必要的变异(在第三节之五中对此有概观性的考察)。
易言之,这些需要的具体化乃是在政治观念内而非在完备性学说内制定出来的建构。此一想法是,若理性多元论的事实客观存在,该建构可提供最合适的一般可以作为公民相互接受的各种竞争性主张的证明标准。即便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目录与许多人最需要的和以他们的完备性观点来评价的价值并不是很接近,首要善也肯定可以被所有人或差不多所有人看作是对于追求这些观点来说具有高度价值的。因此,它们可以认可这种政治观念,并坚持认为,在正义问题上真正重要的,是以通过重叠共识所承认的正义原则具体规定为公平的方式,通过基本结构的各种制度来实现公民的需要。
3.前面有关首要善的解释包括了我们可以称作“责任之社会分工”的内容:作为公民之集体性实体的社会,负责为这一框架内的所有人提供一种公平共享首要善的机会;而作为个体和联合体的公民,则负责根据他们能够期待的包容一切目的的手段来修正和调整他们的目的和抱负——假定他们目前和可预见的境况既定不变的话。这种责任分工,依赖于个人为其目的承担责任并相应地适度调整他对其社会制度提出各种要求的能力。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获得这样的信念:即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可以自由担待他们的生活,每一个人都可以期望他人使其善观念适应于他所期待的对首要善的公平共享。对生活计划的惟一限制,是使这些生活计划与公共原则相容,而只有对某些东西(首要善)的要求才可以得到满足,且这些要求在许多方面都是由那些正义原则具体规定的。这意味着对某些目标的强烈情感和热切渴望,并不能给人们要求获得各种社会资源的权利,或者说,他们并没有权利要求公共制度去实现这些目标。然而,欲望、需求和强烈的愿望本身并不是人们对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提出其要求的理由。我们在这些情形中具有的一种强迫性欲望这一事实,并不比凭借一种确信的力量来论证该确信的真理性更有理由为满足欲望的恰当性辩护。如果把这一点与首要善的目录结合起来,那么,正义原则就使正义的理由不仅与起伏不定的需求和欲望分离开来,而且甚至要与情操和承诺分离开来。这一点的意义已由宗教宽容给予了说明,它并不给确信力量以任何重要地位,而凭借这种确信的力量,我们可以反对各种宗教和其他实践。
第五节 可允许的善观念与政治美德
1.历史地看,自由主义思潮的一个共同主题是,国家决不能偏袒任何完备性学说及其相关的善观念。但是,自由主义没有做到这一点,事实上是任意偏袒此一或彼一形式的个人主义,这同样是自由主义的批评者们的一个共同主题。正如我在开始所指出的那样,对权利优先性的申认似乎可能使公平正义(作为政治自由主义的一种形式)也会受到类似驳难。
因此,在讨论以下两个理念——可允许的善观念的理念(即那些为正义原则所允许的善观念的理念)与政治美德的理念——时,我将利用人们所熟悉的中立性理念,作为我引入这些主要疑难问题的一种方式。然而,我相信,中立性这一术语是不幸的。它的某些含义已产生严重误解,而它的另一些含义却又完全暗示着非实践性的原则。有鉴于此,我在发表这些演讲之前从未使用过这一术语。但是,由于我事先提防了这一点,而且也只是在某一阶段使用它,所以,我们似乎可以用它来廓清权利的优先性是如何与上述两个善理念相联系的。
2.可以用极为不同的方式来界定中立性。一种是程序的方式,比方说,在根本不诉求任何道德价值的情况下,诉诸于一种可以合法化的、或可以获得正当性证明的程序。或者,如果这样做不大可能,那么,由于表明某事的正当合理性似乎意味着对某些价值的诉求,所以我们可以说,一种中立的程序,乃是通过诉求于中立价值而被证明是正当合理的程序,也就是说,它是一种通过在把普遍原则运用于所有理性关联的情形时(可比较一下:对相关方面类似的情形可作类似的处理),诉求于诸如公正、一致、和给予提出要求的竞争各派以均等机会等价值而被证明是正当合理的程序。
正是这些价值规导着在具有相互冲突之主张的各派之间如何司法或仲裁的价值。一种中立程序的具体规定,也可以依据那些作为理性个人之间进行自由而合理讨论的原则基础的价值,这些理性个人完全具有思想和判断的能力,他们关心如何寻找真理,或者在最合适的信息基础上达成理性的契约。
3.从程序意义上说,公平正义并不是中立的。显然,它的正义原则是实质性的,其所表达的远不只是程序性价值,而其政治的社会观念和个人观念也是如此,它们是在原初状态中表现出来的(第二讲第四节至第六节)。作为一种政治观念,它的目的是成为重叠共识的核心。这就是说,作为一种整体的观点,它希望清楚地表达一种为立宪政体之基本结构作论证的公共证明基础,该公共证明基础是隐含在公共政治文化中的那些根本直觉性理念的作用表现,也是从各种完备性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中抽象出来的。它寻求共同的根据——或者如果人们愿意的话,也可以说是一种中立的根据——如果理性多元论的事实是既定的。这种共同的根据即是作为重叠共识核心的政治观念本身。但是,这样界定的共同根据并不是程序意义上的中立性根据。
另一种极为不同的界定中立性的方式,是根据基本制度的目的和有关完备性学说及其与之联系的善观念之公共政策来定义中立性。在此,目的的中立性与程序的中立性是相对立的,这意味着制度和政策在下述意义上是中立的:即它们在一种公共政治观念的范围内能够得到公民的普遍认可。因此,中立性可能有如下意味:
(1)国家将确保所有公民有平等的机会发展他们自由确认的任何善观念;
(2)国家不得做任何意在袒护或促进任何特殊完备性学说的事情,或者给那些追求某一特殊完备性学说的人以较大支持;
(3)国家不得做任何使个体更可能接受此一特殊观念而非彼一特殊观念的事情,除非它采取各种步骤来消除或补偿这样做所产生的政策性后果。
权利的优先性排除了目的中立性的第一种意义,因为它只允许人们追求可允许的观念(即那些尊重正义原则的观念)。我们可以对这一种意义进行修正,以便能见纳这一点;而由于这一修正,国家便能确保所有公民都有平等的机会去发展任何可允许的观念。在此情形下,凭借这种平等机会的意义可以在目的上达于中立。至于第二种意义,则可以凭借那些表达权利优先性的政治观念的特征而得到满足。只要基本结构是由这一观点规导的,其制度就不会有意去偏袒任何完备性学说。然而(正如我们将要在后面第六节中所要考察的那样),关于第三种意义,对于正义的立宪政体来说,想要使它不对各种完备性学说产生重要影响,肯定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些完备性学说始终都受到这些影响并赢得其信奉者。企图抵制这些后果和影响,甚或出于政治目的想确定这些后果和影响有多么深刻和广泛,都是徒劳的。我们必须接受这些常识性政治社会学的事实。
概而言之,我们可以把程序的中立性与目的的中立性区别开来;但是,却不能把后者与后果或影响的中立性混为一谈。作为一种有关基本结构的政治观念,公平正义在整体上力图提供作为重叠共识之核心的共同基础。它也希望在这样一种意义上满足目的中立性的要求:即基本制度和公共政策不是设计用来偏袒任何特殊完备性学说的。政治自由主义把后果或影响的中立作为非现实的东西予以摈弃,而且由于这一理念是由中立性这一术语本身所强烈暗示的,所以,这也是避免此种中立性的一个理由。
4.即便政治自由主义寻求共同的基础且在目的上是中立的,强调下面一点也很重要:即它仍然可以认肯某种道德品格的优越性并鼓励某些道德美德。因此,公平正义包括对某些政治美德的解释——诸如公民美德与宽容的美德、理性和公平感的美德(第四讲第五节至第七节)这类进行公平社会合作的美德。关键在于,将这些美德纳入政治观念并不导向一种完备性学说的完善论状态。
一旦我们明了了政治正义观念之理念,就会清楚这一点。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第一节),我们可以把善的理念作为补充政治正义观念所必需的理念而自由地引进之,只要它们是政治的理念,也就是说,只要它们属于立宪政体合乎理性的政治正义观念。这使我们有可能假定,它们为公民们共享,且不依赖于任何特殊的完备性学说。由于与政治美德相联系的种种理想都与政治正义的原则相联系,也与那些对于维护长期的公平社会合作来说至关重要的判断形式与行为相联系,这些理想和美德与政治自由主义是相容的。它们表现了民主国家的善良公民理想——即一种由其政治制度所具体规定的角色——的基本特征。在这一方面,必须把政治美德与属于完备性宗教学说和哲学学说的代表性生活方式之特征的那些美德区别开来,也必须将之与那些属于各种联合体的理想(如教会和大学、职业和行业的理想)、那些适合于家庭生活角色的理想和适合于个体间关系的理想区别开来。
因此,倘若一立宪政体采取某些步骤来强化宽容和相互信任的美德,比如说,通过阻止各种各样的宗教歧视和种族歧视(用各种与良心自由和言论自由相一致的方式)来强化宽容和相互信任的美德,它就不会因此而成为那种柏拉图式的或亚里士多德式的完善论政体,也不会建立一种如同近代早期天主教国家和新教国家中那样的特殊宗教。相反,它采用理性的方式去强化那些维护自由平等公民之间的公平社会合作的思想与情感。这与国家以其自身的名义来推行一种特殊完备性学说的做法判然不同。
第六节 公平正义对善的观念公平吗?
1.任何理性的政治观念原则都必需给各种可允许的完备性观点施加种种限制,而这些原则所要求的基本制度又不可避免地鼓励某些生活方式。因此便会产生这样一个问题:即这种(通过一种政治观念实现的)基本结构是如何鼓励和阻止某些完备性学说及其与这些学说相联系的生活方式的,又是否且如何使这种鼓励或阻止成为正义之举?对这一问题的考察将解释这样一种意义,在此意义上,国家、至少是作为重视宪法根本的国家,将不有意袒护任何特殊完备性观点。在这一点上,政治自由主义与完备性自由主义之间的对立就变得很清楚也很根本了。
之所以要鼓励或阻止完备性学说,至少有两个原因:与它们相联的生活方式可能与正义原则发生直接冲突;或者,它们可能是可以为人们接受的,但却无法在正义的立宪政体的政治条件和社会条件下赢得信奉者。前一种情形通过这样一种善观念而得到说明,该善观念要求以诸如种族的、民族的或完善论的理由来压制或压抑某些个人,比如说古典世界的奴隶,或美国南北战争以前美国南方的奴隶。第二种情形的实例可能是某些形式的宗教。假设一特殊宗教及其所属的善观念只能在它控制国家机器并能实施有效迫害的条件下生存,那么,这种宗教在政治自由主义的秩序良好社会中将不复存在。且让我们假定确有这类情况存在;某些别的完备性学说也可以继续保留下来,但却总是在相对小的社会圈子里存在。
2.问题是这样的,假如某些观念寿终正寝,而另一些观念却只能在正义的立宪政体中生存下来,那么,这本身是否意味着该政体的政治正义观念对这些观念不公平呢?是该政治观念任意地偏袒一些观点而反对另一些观点么?或者更明确地说,这对那些拥有这些观念的个人是否公正?或能否做到公正?倘若不作更进一步的解释,这对那些个人似乎是不公平的,因为袒护某些学说而压制另一些学说的社会影响是任何政治正义观都无法避免的。任何社会都无法在其自身内部囊括所有生活方式。我们的确可能为这有限的社会世界空间和我们自己特殊世界的有限空间而悲叹;也可能为我们的文化和社会结构的某些不可避免的后果而感到悔恨。诚如伯林长期坚持认为的(这是他的根本主题之一)那样,没有无缺陷的社会世界。这即是说,任何社会世界都会排斥某些以特殊方式来实现某些根本价值的生活方式。社会世界的文化和制度之本性被证明是太不适宜了。但是,这些社会必然性并不能作为任意偏袒或行不正义的理由。
这种反驳必定会更进一步,以为政治自由主义的秩序良好社会无法建立——以现存条件所允许的方式,而这些条件包括理性多元论的事实在内——正义的基本结构,在此结构内,各种可允许的生活方式都有一种公平的机会去维持它们自身,并一代一代地赢得信奉者。但是,如果完备性的善观念不能在一个确保人们所熟悉的平等的基本自由和相互宽容的社会里长期存在下去的话,也就绝对不能保持它与民主价值的一致,而这些民主价值是由自由平等的公民间的一种公平合作系统的社会理念所表述的。这就产生了(但却肯定不能解决)这样一个问题:在其他历史条件下,相应的生活方式是否行得通?人们又是否因它的通行而感到后悔?
历史的经验表明,许多生活方式都经过了长期的考验,并在民主社会的长久时间里赢得了的信奉者;如果说其信奉者的数量不是其成功的尺度——为什么数量应该是这种成功的尺度呢?——那么许多经过这一考验的生活方式都获得了同样的成功:不同的群体具有不同的传统,各种生活方式都发现了完全值得他们忠诚的完备性观点。因此,政治自由主义是否任意地偏袒某些观念并拥护其他观念,正表明它是否在具体规定人们所认肯和追求的不同的甚至是相互对抗的善观念之制度中实现了它的原则——如果理性多元论的事实和现代世界的其他历史条件业已既定的话。只有当比如说惟有个体主义的观念能够在自由社会里长期存在时,或者说,只有当这些个体主义观念占据了如此显要的支配地位,以至各种认肯宗教价值的联合体或共同体无法获得繁荣时,进一步地说,只有当这些导致此种结果的条件本身不正义时,我们才能鉴于现在的和不可预见的条件,认定政治自由主义不公正地偏袒了某些完备性观念。
3.有一个例子可以澄清这一点:各种各样的宗教派别都反对现代世界的文化,并希望他们的共同生活远离这种文化之不良影响。这样,便产生了有关他们的儿童教育和国家能够施加的要求问题。康德和密尔的自由主义可能导向这样一些要求:即培养自律与个体性的价值,使其作为支配绝大部分生活(如果说不是全部生活的话)的理想。但是,政治自由主义却有一种不同的目的,其要求也低得多。它认为,儿童的教育包括诸如认识他们的宪法权利和市民权利一类的事情,以便让他们知道,在他们的社会里存在着良心自由,而背离宗教也不是一种法律上的犯罪,所有这些将保证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他们持续拥有的成员身份不是建立在对他们基本权利的无知或对那种并不存在的违反宗教而招致的惩罚之恐惧的基础上。而且,他们的教育也应该为他们准备条件,使之成为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并使他们能够具有自我支撑的能力;它也鼓励这种政治美德,以使他们在其与社会其他成员的关系中尊重公平的社会合作项目。
在此,人们可能会提出这样的反驳:要求儿童在这些方面理解政治观念,实际上是教育他们理解一种完备性的自由观念,虽然意图并非如此。教育他们理解政治观念,也可能导致向他们灌输更多更高的东西,而这仅仅是因为我们会自愿地得寸进尺。人们必定以为,这种情况的确可能在某些情形中发生。而且,在政治自由主义的价值与康德和密尔的完备性自由主义的价值之间肯定有某种相似性。但是,回答这种反驳的惟一方式,是从范围与普遍性两个方面,仔细阐明政治自由主义与完备性自由主义之间的重大差别(如同我们在第一节之一所具体谈到的那样)。我们可能不得不接受对儿童教育的理性要求所产生的各种不可避免的结果,尽管我们常常会感到后悔。我希望,这些演讲对政治自由主义的阐释能给这种反驳提供一种充分的回应。
4.在业已描述过的那些要求之外,公平正义并不寻求培养特别的自律,并培养的儿童自由主义和个体主义的自由主义美德与价值,或者确实是另一种完备性学说的美德和价值。因为在这种情形中,它就不再是一种政治自由主义。公平正义会尽可能地尊重那些希望按照其宗教禁令从现代世界中退缩出来的人的要求——只要他们承认政治正义观念的原则并尊重其个人与社会的政治理想。
在此请注意:我们是完全在政治观念的范围来回答儿童教育的问题。社会对儿童教育的关切所在,是他们作为未来公民的角色,所以,社会关切诸如他们获得理解公共文化并参与公共文化之各种制度的能力,关切他们终身成为经济上独立和自我支撑的社会成员,关切他们发展各种政治美德,而所有这些关切都是从一种政治观点内部出发的。
第七节 政治社会的善
1.在公平正义中,第五个善理念是政治社会的善理念,更具体地说,是公民们在维护立宪政体并管理该政体事务的过程中实现他们作为个人和作为合作实体的善。像以前一样,我们也力求完全在政治观念的范围内解释这种善。
让我们从考察这样一种反驳意见开始,该反驳意见认为,由于公平正义不是把它自身建立在完备性宗教学说、哲学学说或道德学说的基础上,所以公平正义摈弃了一种政治共同体的理想,将社会目为许多不同个体、或不同联合体的集合,而他们参与合作,只是为了追求他们自己的个人利益或联合体的利益,而没有任何共同的终极目的。(在这里,我们把终极目的理解为因其自身的缘故而被给予评价或被人们要求的目的,而不仅仅是理解为某种其他东西的手段。)作为一种政治自由主义形式,公平正义把政治制度视为达到个体目的或联合体目的的纯粹手段,视为我们可以称之为“私人社会”的制度。而这样一种政治社会本身根本就不是一种善的社会,最多也只是个体目的或联合体目的的手段而已。
我们的回答是,公平正义的确摈弃那种政治共同体的理想,如果这种理想意味着以一种(部分地或完全地)完备性宗教学说、哲学学说或道德学说为基础的政治社会统一的话。这种社会统一的观念是理性多元论事实所排斥的;对于那些接受民主制度的自由与宽容之约束的人们来说,它不再是一种政治可能性。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政治自由主义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来设想社会统一:即把社会统一设想为源于对一种适合于立宪政体的政治正义观念的重叠共识的统一。
2.让我们回想一下(第一讲第六节之一):说某一社会受政治观念的规导且秩序良好,有着三个方面的意思:(1)在该社会里,每一个人都接受并知道所有其他人也会接受并公共地认可相同的正义原则;(2)其基本结构——它的主要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以及它们如何一起构成一个合作系统的方式——乃是大家都知道或有充分理由相信能满足那些正义原则的;(3)公民们都具有一种正常有效的正义感,即是说,都具有一种使他们能够理解并运用正义原则的正义感,而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能在其条件的要求下按照这些原则来行动。我相信,这样理解的社会统一是最可欲求的适合于我们的统一观念的;它是最佳实践的界限所在。
正如我们具体规定的那样,秩序良好的社会不是私人性社会;因为在公平正义的秩序良好之社会中,公民们确有共同的终极目的。如果说他们确实不会认肯相同的完备性学说的话,那么,他们却可能认肯相同的政治正义观念。这意味着他们共享一个非常基本的政治目的,而这一政治目的具有着高度的优先性:即支持正义制度的目的及因此而相互承认对方之正义的目的,更不必说许多也必定为他们所共享并通过其政治安排来实现的其他目的。此外,政治的正义目的也许是公民相互间最基本的目的,他们通过这些最基本的目的来表现他们构想成为的那种个人。
3.这些共享的终极目的与其他假设一起,为秩序良好社会的善提供了基础。我们已经看到,公民们被认为具有两种道德能力,而立宪政体的基本权利和基本自由将保证每一个人都能充分发展这些道德能力,并随着他们这样做而使他们在整个生活过程中实践这些道德能力。这样一种社会也为其公民提供了这样去做的充分的适应一切目的手段(比如收入和财富的首要善)。这样,在正常环境下,我们便可以设想这些道德能力在政治自由和良心自由的制度底下得到发展和践行,而它们的实践将得到相互尊重的支持和自尊之社会基础的支持。
通过这些假定可知,公平正义的秩序良好之社会在两个方面是善的。第一个方面是在个体的意义上对个人来说是一种善,而这有两个原因。原因之一是,人们体会到两种道德能力的实践是善的。这是公平正义使用道德心理学的一种结果。而且,这两种道德能力的实践可能是一种重要的善,并将对许多人来说也是一种善,从这些能力在作为个人的政治公民观念中的核心地位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出于政治正义的目的,我们把公民视之为正常的终身都能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并因此把他们目为具有这两种道德能力的个人,而这些道德能力使他们能够担当这种角色。在此语境中,我们可以说。公民之本质属性的一部分(在政治观念的范围内讲)是他们具有这两种道德能力,这些道德能力植根于他们参与公平社会合作的才能之中。
政治社会对于公民之为善的第二个原因是,该社会确保他们享有正义的善和相互尊重与自尊的社会基础。因此,在确保平等的基本权利和自由、机会均等、以及类似的东西时,政治社会保证了个人之公共认识的根本内容,即把他们视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而在确保这些东西时,政治社会也确保他们的根本需要能得到满足。
这样,这种包含在两种道德能力的实践之中,包含在把个人的身份视为公民的公共认识之中的善,就属于秩序良好社会的政治善,而不属于某一完备性宗教学说、哲学学说或道德学说的政治善。再重复一遍,我们必须坚持上述两种政治善的区分,即使某一完备性学说可以从其自身的观点出发认可这种善。正如我自始至终都在强调的那样,权利的优先性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回避善的理念,这是不可能的。毋宁说,它意味着,我们所使用的这些理念必须是政治的理念,必须对它们进行限制,使之适应政治正义观念所施加的约束,适应政治正义观念允许它发挥作用的空间。
4.秩序良好的政治社会在第二个方面也是一种善。因为无论何时存在一种共享的终极目的,一种需要许多人的合作才能达到的目的,所实现的这种善都是社会性的。它是通过公民们在他们都依赖于彼此采取恰当行动的相互依赖中所采取的联合行动而实现的。因此,建立并长期成功地运作理性而正义的(尽管肯定总是不完善的)民主制度(也许在世代传递中要逐渐地改革这些制度),乃是一种伟大的社会善,值得我们尊重。这一点已为下述事实所证明:即任何一个民族都诉求于这种善,将之作为他们历史的伟大成功之一。
应该有这样一种政治的和社会的善,这并不比一个乐队应该由多种乐手、或一支球队应该有各种队员、甚至是一场比赛应该由两支参赛队更为神秘,而这一切都应该在一种良好的表演中获得快乐,感到某种(恰如其分的)自豪。毫无疑问,随着各种社会越来越庞大,公民之间的社会距离越来越远,所需的必要条件也越来越难以满足,但这些差别——无论它们有多大,无论它们可以存在于那些方面——并木影响包含在秩序良好的政治社会里实现这种正义善的实践之中的心理原则。而且,甚至在实现这种善的条件极不完善时,这种善仍有意义;而对其缺陷的感觉也可能是有意义的。当一个民主的国家在其历史中区分出不同的历史时期时,当他们为把他们自己与那些非民主的国家区别开来而感到自豪时,这一点便一目了然了。但是,我并不想去探究这些反思。我们惟一需要确立的是,秩序良好社会的善,在政治正义观念内乃是一种有意义的善,而我们已经做到了这一点。我们关于五个善理念的解释也告圆满完成。
5.与之相对,我们对古典共和主义和市民人道主义作出一点评论,将会澄清这些有关政治社会的善的解释。我认为,古典共和主义是这样一种观点:它认为,如果民主社会的公民们想要保持他们基本权利和自由,包括确保私生活自由的那些公民自由权,他们还必需既有高度的“政治美德”(我如此称谓),又愿意参加公共生活。这种理念是,如果没有一个坚实而明智的公民实体对民主政治的广泛参与(那肯定会带来一种朝向私人生活的普遍退却),即便是设计得最好的政治制度,也会落入到那些寻求统治权并为了权力和军事荣誉的缘故,或者是出于阶级利益和经济利益的原因,而通过国家机构将其意志强加于民的人的股掌之中,更不用说那些扩张主义的宗教狂热和民族主义的狂想了。民主自由的安全需要那些拥有维护立宪政体所必需的政治美德的公民们的积极参与。
如果这样来理解古典共和主义,那么,作为一种政治自由主义就没有任何根本性的反对意见了。最多也只能在一些制度设计和民主政体之政治社会学的问题上存有某些差异而已。倘若存有这样的差异,这类的差异也绝不是微不足道的,而可能极端重要。但已不存在任何根本对立,因为古典共和主义并不以一种完备性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或道德学说为先决前提。正如我们已上所描述的,在古典共和主义之中,没有任何与我所描绘的政治自由主义不相容的东西。
但是,就我的理解而言,政治自由主义的确与市民人道主义有着根本的对立。因为,作为一种亚里士多德主义,后者有时被陈述为这样一种观点:它认为,人是一种社会的甚至是政治的动物,其本质属性在民主社会里得到了充分实现,在该民主社会中,人们广泛而坚实地参与政治活动。参与不是作为保护民主公民的基本自由所必需的,也不是作为诸多善中的一种而加以鼓励的,无论参与对许多个人来说有多么重要。相反,参与民主政治被看成是在善的生活中占据特权地位。这种看法又回到了那种给予贡斯当称之为的“古代人的自由”以一种中心地位的做法,并具有这种做法的全部缺陷。
从政治自由主义的立场出发,对这种完备性学说的反驳,与我们对所有其他这类学说的反驳是一样的,所以我无需详述。惟一需要指出的是,公平正义当然不否认某些人将会在政治生活中找到他们最重要的善,因此也不否认政治生活对于其完备性的善来说至关重要。确实,在一种优越的公民权中,政治生活作为整体的社会善来说具有普遍意义,一如它同样的方面也普遍有益于人们发展各自不同却又相互补充的才能与技艺、并介入互惠互利的合作一样。这导致了一个更深刻的善理念:即作为诸社会联合体之社会联合的秩序良好的社会理念。这一理念也涉及此处的概述,我们不必要在这些演讲中涉及它。
第八节 公平的正义是完善的
1.通过概观公平正义作为一种政治观念之完善性的若干方面,我可以作出结论。第一方面是,它所使用的善理念是政治性的理念,这些理念是在政治理念的范围内产生并发挥其作用的。关于这些理念的产生,请注意:它们是从作为合理的善开始而依次建立起来的。我们的解释也是从这一理念开始的。我们用它来解释诸如公民需要一类的首要善,并假定了具有更高层次之利益的公民观念,我们设想,他们具有合理的生活计划。一旦把握了首要善,论证便可从原初状态开始,所以,我们接着便达成了两个正义原则。然而,我们利用这些原则去具体规定可允许的(完备性的)善观念,同时去刻画公民的政治美德,这些政治美德支持正义基本结构的要求。最后,通过引出亚里士多德式原则和公平正义中的其他要素,我们阐明了公平正义的秩序良好之政治社会所具有其内在善的那些方面。
最后的一个步骤尤有意义,因为它意味着,政治观念表达了政治社会本身可以成为一种内在善的那些方面——该内在善是在政治观念范围内被具体规定的,而其所表达的内在善既适宜于作为个体的公民,也适宜于作为合作实体的公民。(请回顾一下我们将之与私人社会所作的对比[见第七节之一]。)通过使用这些善理念(包括政治社会的内在善),公平正义在这样一个方面是完善的:即它从其自身内部产生了它所必需的理念,以使所有的理念都能在其框架中发挥它们相互补充的作用。
2.这种完善性的一个必然推论是,公平正义以一种我们以前未能表达的方式,阐明了为什么重叠共识不是一种纯粹的临时协定。在一个受到人们在重叠共识中相互承认的原则之良好规范的社会里,公民们有着许多共同的终极目的,其中之一便是他们相互间的政治正义。依据五个善理念,我们可以谈论这种相互正义的相互善。因为作为合理性的善允许我们说,若我们已有既定的合理之生活计划,那么,如果某些东西对于作为自由而平等之公民的我们来说是合理需求的,则它们就是善的(在政治观念的范围内讲)。从原初状态中各派——他们代表着我们的根本利益——的观点来看,相互正义满足这一条件。作为社会公民,我们通常都要求每一个其他的人也能达于正义。对于政治美德来说,这一要求也同样适用。这一点深化了下述理念:即一个得到重叠共识支持的政治观念,乃是一个我们有道德根据去认肯的道德观念(第四讲第三节之四)。
这种完善性的第二个必然推论是,公平正义强化了对于一种具有自由之正义观念内容的临时协定如何不断逐步发展成为一种重叠共识的解释(第四讲第六、第七节)。这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下述事实:即绝大多数的政治观念通常都只具备部分完备性。通常说来,我们并不具备任何像充分完备性的宗教观点、哲学观点或道德观点那样的东西,更不会去考究在社会中并不存在的其他观点,或者去为我们自己制定出一种观点。因此,存在各种内在于政治生活的有意义的内在善这一事实,意味着政治观念可以在独立于我们的完备性观点之外,并在这些观点发生冲突之前,赢得我更深厚的原始忠诚。当冲突确实发生时,该政治观念能够更好地维护它自身并规范那些卷入冲突的观点,使之适当地限制在其界限之内。
前面说过,政治自由主义坚持认为,在那些使立宪民主成为可能的理性而有利的条件下,可以满足自由主义正义观念的政治制度能实现各种政治价值,这些政治价值通常要比一切与之对立的其他价值更为重要。前一个完善性的必然推论强化着政治制度的稳定性。基于这些政治价值的忠诚愈强烈,那些与之相对立的价值在重要性上超过这些政治价值的可能性就愈小。
3.现在,来谈谈我开始所陈述的第一个问题,以转向公平正义之为完善的另一个方面。这个问题是,政治自由主义怎样才能在根本不用政治自由主义本身所不允许的方式宣称这样或那样的完备性学说真理性的情况下来使用这些善理论?我们现在可以通过重新考察我们谈过的观点来回答这一问题。
首先,权利的优先性意味着(在其普遍意义上),已使用的善理念必须是政治的理念(第一节之二),以至我们无需仰赖于完备性善观念。其次,权利的优先性意味着(在其特殊意义上),正义原则给那些可允许的生活方式设定了各种界限(第一节之二),即它使公民对各种僭越这些界限的目的和追求成为毫无价值的事情。权利的优先性使正义原则在公民的慎思中具有一种严格的在先性,并限制着他们推进某些生活方式的自由。它刻画出公平正义的结构与内容的独特特征,和它视之为慎思之正当理由的基本特征。
4.接下来,再考察我们一开始所陈述的第二个问题。我们谈过,公民们所期许的正义制度和政治美德可能不是正义而善良之社会的那些制度和美德,除非它们不仅是可允许的,而且也维护着完全值得公民为之奉献忠诚的生活方式。政治正义的观念必须在其自身范围内为这些生活方式留有足够的空间。这里的问题是,除非我们诉求于某种超出政治之外的观点,否则,我们怎么能告诉人们什么时候这些生活方式值得我们奉献全部忠诚,或者告诉他们什么时候社会才会留有足够的空间呢?正如我们讲过的,公平正义本身不能从某种更为广阔的观点出发,说它所允许的完备性学说值得人们之为奉献全部忠诚。那么,我们该怎样开始?
在这一点上,我们求助于重叠共识的理念,并认为,如果政治的正义观念得到了理性的公民——他们在重叠共识中认肯那些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正如这些理念在第二讲第一至三节中所解释的那样)——的相互承认的话,这一事实本身便确认了它自由而基本的制度给那些值得公民为之奉献忠诚的生活方式留下了足够的空间。当然,我假定,理性共识所认可的那种政治的正义观念在我们所能看到的范围内,能够满足所有合乎理性的批判反思的标准。在共识中表达出来的公民之恰当反思确认了这一点。政治自由主义所允许的最合乎理性的保障和我们最合乎理性地拥有的东西是,我们的政治制度包含了足够的空间允许各种有价值的生活方式存在,而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的政治社会是正义的和善的。
最后一点是,尽管公平正义无法从某种更广阔的观点出发来回答前面所提出的问题,却并不妨碍它限制各种完备性学说——任何一种合乎理性的政治观点都必须这样做。比如说,要求它们合乎理性的限制,一如我们在第二讲第三节中所作的那样。这种限制并不特别属于政治观念,它适应于我们可以合乎理性地期待包含在重叠共识之中的所有学说。对这些限制来说,关键在于,它们或是普遍性的理论理性或实践理性的限制,或是作为政治观念的公平正义之一部分。这些限制求助于各种理性和合理性的理念,而这些理性和合理性应用在公民身上,并在他们道德能力的实践中表现出来。但是,这些限制并不诉诸于完备性善观念的实质性内容,尽管它们限制着这些内容。
第六讲 公共理性的理念
1.政治社会和每一个理性的和合理的行为主体——无论该行为主体是一个体,还是一家庭或联合体,甚或是多政治社会的联邦——都具有一种将其计划公式化的方式,和将其目的置于优先地位并作出相应决定的方式。政治社会的这种行为方式即是它的理性,而尽管是在一种不同的意义上,它实施这种行为的能力也就是它的理性,它是一种根植于其成员能力的理智能力和道德能力。
但并非所有的理性都是公共理性,正如存在各种属于教会、大学和诸多其他市民社会联合体的非公共理性一样。在贵族政体和独裁政体中,当人们考虑到社会善时,不是通过公共理性的方式(如果确实存在这种公共方式的话),而是通过统治者(不管他们是谁)来考虑社会善的。公共理性是一个民主国家的基本特征。它是公民的理性,是那些共享平等公民身份的人的理性。他们的理性目标是公共善,此乃政治正义观念对社会之基本制度结构的要求所在,也是这些制度所服务的目标和目的所在。于是,公共理性便在三个方面是公共的:作为自身的理性,它是公共的理性;它的目标是公共的善和根本性的正义;它的本性和内容是公共的,这一点由社会之政治正义观念表达的理想和原则所给定,并有待于在此基础上作进一步的讨论。
公民应该这样来理解和尊重公共理性,这当然不是一个法律问题。作为立宪民主政体之理想的公民理念,它呈现出一种可能的事态,将人们看作是一个正义的和秩序良好的社会将会鼓励其生活的社会成员。它所描绘的是可能的和能够达到的理想,但又可能是永远达不到的理想,尽管这些理想对它来说同样根本。
第一节 公共理性的问题与论坛
人们经常讨论公共理性的理念,这种讨论也有漫长的历史,在某种形式上它已为人们广泛接受。我这里的目的,是力求以一种为人们可以接受的方式来表达它作为政治正义观念之一部分的意义,而大致说来,政治正义观念乃是一种自由主义的观念。
首先,在民主社会里,公共理性是平等公民的理性,他们——作为一个集体性的实体——在制定法律和修正其法律时相互发挥着最终的和强制性的权力。首先,公共理性所施加的限制并不适用于所有政治问题,而只适用于那些包含着我们可以称之为“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的政治问题。(这些已在第五节具体讲过)这意味着,惟有这些政治价值才能解决这些根本性问题。如,谁有权利选举;什么样的宗教应当宽容;应该保障谁有机会均等;应该保障谁的财产。这些问题及类似问题都是公共理性的特殊主题。
许多(如果说不是绝大部分)政治问题并不关涉这些根本性的问题,例如,大部分税法和财产调节法;环境保护与控制污染的法规;建立国家公园、保护野生区域和野生动植物物种的法规;以及为博物馆和艺术建立专用基金的法规。当然,这些政治问题有时候也包含着根本性的问题。对公共理性的充分解释会考虑到这些问题,并比我在此所能做到的更为详细地解释。它们是如何区别于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的,以及为什么由公共理性所强加的这些限制可能不适用于它们;或者,如果适用于它们,又为什么不是以相同的方式或不那么严格的方式。
有些人会问:为什么不说所有关于公民相互间发挥其最终的和强制性的政治权力问题都隶属于公共理性?为什么总是可能越出其政治范围?答案是,我的目的是首先考察最明显的情形,在此情形下,政治问题关涉到最根本的问题。如果我们在这里不尊重公共理性的限制,我们似乎就会在任何地方都不尊重这些限制。这些限制应该首先在这里得到尊重,然后,我们才能着手考虑其他情形。而且我同意,通过求助于公共理性的价值来解决政治问题,通常都是人们极乐意的。然而,实际情况并不可能总是如此。
2.公共理性的另一个特征是,它的限制并不适用于我们对政治问题的个人性沉思和反思;或者说,不适用于诸如教会和大学这类联合体的成员对政治问题的推理,所有这些都是背景文化中至关重要的部分。显而易见,许多宗教的、哲学的和道德的考虑都可以在此发挥作用。但是,当公民们在公共论坛上介入政治拥护时,公共理性就适用于他们,并因此适用于政治派别的某些成员,适用于这些政治党派的竞选侯选人和支持这些候选人的其他群体。当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发生危机时,这种理想也同样适用于公民在选举中怎样投票的情形。因此,公共理性的理想不仅支配着选举的公共辩谈(public discourse)——在其所辩谈的问题包含那些根本性问题的范围内——而且也支配着公民怎样对这些问题投出他们的选票(第二节之四)。否则,公共辩谈就会有落入假设的危险,即公民们都会当面说一套,背后投票却是另一套。
然而,我们必须对如何把公共理性的理想应用于公民这一问题与如何将之应用于政府机关各种官员这一问题作出区分。它适用于官方论坛,所以,当立法者们在国会大厅高谈阔论时,它适用于立法者,也适用于执法者的公共行动和公共告示。在一特殊方面,它也适用于司法机关,而在具有司法审查机制的立宪民主社会里,首先是适用于最高法庭。这是因为,司法官们必定基于他们对宪法和相关法规与惯例的理解,来解释和证明他们的决定。由于立法和执法的行为不需要以这种方式来给予正当性证明,故而,法庭的特殊作用就使得它成为了公共理性的范例(第六节)。
第二节 公共理性与民主公民的理想
1.现在我转过来谈谈,对于许多人来说,公共理性的理念所遇到的一个基本困难是什么——这种困难使得公共理性的理念成了似乎是悖论性的理念。他们质问:在讨论和投票决定最根本的政治问题时,为什么公民应该尊重公共理性的限制?当基本问题产生危机时,我们让公民只诉求于公共正义观念而不是诉求于他们认定的那种完整真理的,这种做法怎么会是理性的或合理的呢?当然,最根本的问题应该通过诉求于最重要的真理来加以解决,然而,这些问题可能远远超出了公共理性!
我从努力消解这一悖论开始,并求助于在第四讲第一节之二和之三所解释的自由主义的合法性原则。请回顾一下,这一合法性原则是与民主公民之间的政治关系的两个独特特征相联系的。
其一,政治关系是公民生于其中并在其中正常度过终生的社会之基本结构内部的一种人际关系。
其二,在民主社会里,政治权力——它总是一种强制性权力——乃是一种公共权力,这就是说,它永远是作为集体性实体的自由而平等之公民的权力。
和通常一样,我们还是假定,民主社会中合乎理性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的多样性乃是公共文化的一个永久性特征,而不是一种会很快消失的纯历史状况。
姑且假定所有这一切,我们便可以问:当根本问题发生危机时,公民什么时候才能通过他们的投票来恰当地相互履行他们的强制权力呢?或者说,我们必须按照什么样的原则和理想来行使这种权力呢?——如果我们这样做对于自由而平等的他人来说是正当有理的话。政治自由主义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只有当我们的行使符合宪法——宪法的根本内容是所有公民都可以合乎理性地期待大家按照他们视之为理性而合理的、因而认为是可接受的原则和理念来认可的——时,行使政治权力才是恰当的,因之也才是正当有理的。这便是自由主义的合法性原则。而且,由于政治权力的行使本身必须合法,所以,公民的理想便给公民们强加了一种能够相互对那些根本性问题作出解释的道德义务(即公民义务),而不是一种法律义务。也就是说,他们要相互解释清楚,他们所拥护和投票支持的那些原则与政策怎样才能获得公共理性之政治价值的支持。这一义务也包含了一种倾听他人意见的态度,和一种在他们应该对别人的观点作出理性回应时于决策过程中保持的公平心。
2.某些人可能会说,公共理性的限制只适用于官方论坛,因之只适用于立法者,比如当他们在国会大厅里高谈阔论时;或者,只适用于执法者和司法者的公共行为和公共决定。如果他们尊重公共理性,那么,他们的确给了公民以法律(公民们按法律而行动)的公共理性,和政策(社会遵循这些政策)上的公共理性。但这还远远不够。
正如我所讲过的那样,民主社会包含着社会基本结构内公民间的一种政治关系,该社会是他们生于斯并在其中正常度过终生的社会。这意味着,公民们还平等地分享着他们通过选举和其他方式相互行使的强制性政治权力。作为理性而合理的公民,而且知道他们认肯合乎理性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的多样性,他们应该准备随时根据每一个人都能合乎理性地期待他人可以作为与其自由和平等相一致的说法,相互解释他们的行为。努力满足这一条件,乃是民主政治的理想要求我们做的工作之一。懂得如何作为一位民主公民来表现自己的行为,包含着对公共理性之理想的理解。
除此之外,通过秩序良好社会的立宪政体所实现的政治价值都是非常重要的价值,是不能轻易僭越的;而他们所表现的理想也是不能轻易抛弃的。因此,当政治观念获得各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之重叠共识的支持时,公共理性的悖论便烟消云散了。公民义务与重大价值的结合,以每一个人都认为可以合乎理性地期待他人能够接受的方式去产生这种支配他们自己的公民理想,而这种理想又反过来得到各理性个人认肯的完备性学说的支持。公民对公共理性之理想的认肯,不是把它作为一种政治妥协的结果,也不是把它作为临时协定,而是从他们自己合乎理性的学说内部出发的。
3.一旦我们记住了下述事实,公共理性的表面悖论为何不是真正的悖论之缘由就会更加清楚了。这一事实是,在我们所熟悉的许多情况下,我们同意,我们不应该诉求于那种我们以为的完整真理,甚至在这种真理可能随时随地适用的时候也是如此。请考察一下,在刑事案例中,证据的规则是如何限制证词的引入的,所有这一切都保证了被告在一次公平审判中的基本权利。这种公平审判不仅排除了道听途说的证据,而且也排除了以不适当搜查手段和窃取方式所获得的那种证据,或是滥用逮捕被告的权力,或不告诉他们该有的权利。我们也不能强迫被告在他们自己的辩护中作证。最后,我们还要提到一种要求相当不同之背景的限制,我们不能要求一对夫妻去互作不利于对方的证词,这一点将保护家庭生活的重大利益,并表现了对爱情关系价值的公共尊重。
有人可能会反驳,这些例子与那些只依赖于公共理性限制的例子相距十万八千里。也许是相距遥远,但其理念是相似的。在所有这些实例中,我们认识到了一种不根据完整真理去作决定的义务,以便尊重人们的权利或义务,或者增进一种理想的善,或者是两者兼得。如许多其他的例子一样,这些实例可以服务于这样一种目的,那就是告诉人们,断然放弃完整真理为何常常是合乎理性的,而这又与人们所宣称的公共理性的悖论是如何消解的问题相似。必须说明的是,公民们对公共理性限制的普遍尊重,是某些基本权利和自由、以及与之相应的义务所要求的,或是这样做将会增进某些重要的价值,或者同时让人们明白这两点。政治自由主义依赖于这样一种猜测:我们所讨论的基本权利、义务和价值都具有足够的重要性,以至于公共理性的价值是通过各种合乎理性的完备学说——一旦这些学说适用于正义观念本身——的全面性评价而获得正当性证明的。
4.关于根本性政治问题,公共理性的理念排斥这样一种流行的观点,它把投票视为私下的甚至是个人的事情。一种观点认为,人们尽可以依其偏好和利益(社会的和经济的利益)来投其所好,不用管他们的好恶如何。有人说,民主应是多数人规则,是多数人能够随其所愿。另一种眼下看来非常不同的观点则认为,人们可以根据他们的完备性确信的指示,来选举他们认为正当和真实的人事,而无须考虑公共理性。
然则,这两种观点在有关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的表决上,都同样既不承认公民义务,也不尊重公共理性的限制。前一种观点受我们偏好和利益的指导;后一种观点则由我们视之为完整真理的指导。而公共理性及其公民义务则让我们对根本问题的选举投票持有另外一种观点,这一观点在某些方面使我们回想起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卢梭把投票看作是我们对何种选举最能推进共同善的意见的理想表达。
第三节 非公共理性
1.如果考察一下公共理性与非公共理性之间的区别,公共理性的本性就一目了然了。首先,非公共理性有许多种,但只有一种公共理性。在非公共理性中,有各种联合体的理性,包括教会和大学、科学社团和职业群体。诚如我们已经讲过的那样,合作性实体和个体要理性而负责地行动,需要对将要作出的行动进行一种推理。相对于该行动的成员来说,这种推理方式是公共的,但相对于政治社会和普遍公民而言,它却是非公共的。非公共理性由许多市民社会的理性所构成,与公共政治文化相比,它属于我所讲的“背景文化”。当然,这些理性也是社会性的,而非私人性的。
所有的推理方式——无论是个体的、联合体的,还是政治的——都必须承认某些共同的因素:判断概念、推论原理、证据规则、以及许多其他因素;否则,它们就不是推理的方式,或许只是雄辩或说服的手段。我们现在涉及的是推理,而不单单是辩谈。因之,一种推理方式必须把各种基本的理性观念和原则统合起来,包括正确性的标准和证明标准。掌握这些理念的能力,乃人类共同理性之一部分。然而,不同的程序和方法适应着个体和合作性实体自身所坚持的那些不同概念——如果他们进行推理的那些条件和他们的推理所服从的约束各不相同的话。这些约束源自保护某些权利和实现某些价值的必要性。
解释一下:在法庭上衡量证据的规则——即那些与犯罪案审判中道听途说的证据相联系、并要求进行超出合理怀疑的犯罪辩护的规则——适合于法庭的特殊作用,也是保护被告得到公正审判的权利所需要的规则。科学社团所使用的是不同的证据规则,被认为与不同的合作性实体相关,或它们所服从的权威各有不同。考察一下,在一次教会理事会上讨论一种神学学说时,在一场大学教职员有关教育的政策的辩论中,和一次科学社团开会评估核事故对公共社会的妨害时,所引据的权威都是各不相同。这些非公共理性的标准和方法,部分依赖于如何理解各联合体的本性(目的和观点),以及如何理解各联合体追求其目的的条件。
2.在市民社会里,非公共的权力(比如教会对其成员的权威所含有的权力)被看作是人们可以自由接受的权力。在教会权力的案例中,由于叛教和异端并不触犯法律,那些不再承认教会权威的人可以在不触犯国家权力的情况下终止其教徒身份。从政治上说,我们也可以自由接受无论什么样的完备性宗教观点、哲学观点或道德观点。因为,既然肯定我们有良心自由和思想自由,我们自己就可以接受这类学说中的任何一种。我这样讲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可以通过一种自由选择的行动来这样做,仿佛可以不顾所有在先的忠诚、承诺、依附和依恋情感。我的意思是说,作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我们所认肯的这些观点是否在我们由基本宪法指定的权利和自由具体规定的政治能力所能企及的范围之内。
与之相对,我们也不能回避政府的权威,除非我们离开政府所管辖的地盘,而这种情况并不是总能发生的。政府的权威是由公共理性引导的,但这也并不会改变上述情况。因为离开自己的国家通常都是一个严重的步骤:它意味着离开我们一直都在其中成长的社会和文化,而我们却在言谈和思想中使用社会和文化的语言来表达和理解我们自己、我们的目的、目标和价值。我们依靠社会和文化的历史、风俗、习惯来发现我们在社会世界中的位置。在很大程度上,我们认肯我们的社会和文化,并对它们有一种亲密的和无法表达的了解,即使我们对它们中的许多东西可能存有质疑(如果不是否定的话)。
于是,政府的权威就无法在下述意义上为人们自由地接受:社会和文化的约束、历史和原初社会地位的约束,一开始就塑造着我们的生活,而且通常还是如此强大,以至于从政治上说,(有适当限制的)移居的权利并不足以使人们自由地接受其权威,如同良心自由(在政治上说)足以使人们自由地接受教会的权威那样。尽管如此,我们仍可以在整个生活过程中逐步自由地接受那些具体规定着我们的基本权利和自由、并有效引导和调和着我们所服从的政治权力的理想、原则和标准,把它们视为反思性的思想和理性判断的结果。这是我们自由的外部限制。
第四节 公共理性的内容
1.考察过公共理性的本性并大致概述过如何消解在尊重公共理性限制时的表面性悖论之后,我现在转向公共理性的内容。这一内容是通过我称之为的“政治的正义观念”而系统表述出来的,我假定,它大致具有自由主义的品格。我这样讲有三层意思:第一,它具体规定着某些基本的权利、自由和机会(即立宪民主政体所熟悉的那些权利、自由和机会);第二,它赋予这些权利、自由和机会以一种特殊优先性,尤其是相对于普遍善和完善论价值的优先性;第三,它认肯各种确保着所有公民能有效利用其基本自由和机会的充分并适用于所有目的的手段。第一讲第一节之一和之二所陈述的两个原则,即是对上述意思的一般性描述。但人们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看待这些因素中的每一种,所以便有着许多自由主义。
我说正义观念是政治性的观念,也有这三层意思(第一讲第二节):它的构成只适用于社会的基本结构,及其主要的、作为统一之社会合作图式的政治、社会和经济制度;它的表达不依赖于任何更为广博的完备性宗教学说或哲学学说;它是按照根本性政治理念而精心论证的,我把这种根本性政治理念看作是隐含在民主社会的公共政治文化之中的。
2.现在,根本的问题是,一种自由主义的政治观念除了其正义原则之外,还包括各种探究指南(guidelines of inquiry),这些指南具体规定着各种与政治问题相关的推理方式,和检验各种与政治问题相关的信息标准。没有这些指南,我们就无法运用各种实质性的原则,而且也会使政治观念落入不完善和零碎。故而,这一观念有两个部分:
(1)第一,关于基本结构的实质性正义原则;
(2)第二,各种探究指南:即推理原则与证据规则。按照这些原则和规则,公民们便可决定能否恰当运用实质性原则,并确认那些最令他们满意的法律和政策。
因此,自由主义的政治价值也同样有两种:
(1)第一种是政治正义的价值,它属于基本结构的正义原则:即平等的政治自由和公民自由的价值;机会均等;社会平等与经济互惠的价值;让我再补充共同善的价值,以及所有这些价值所必需的各种必要条件。
(2)第二种价值是公共理性的价值,它属于公共探究指南,也使这种探究成为自由的和公共的。在这里,它还包括诸如合乎理性和随时准备尊重公民(道德)义务一类的政治美德,这些公民的关德有助于使有关政治问题的理性的公共讨论成为可能。
3.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关于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的问题,基本结构及其公共政策都可以向全体公民证明其正当合理性,这是政治合法性原则所要求的。对此,我们再补充一点:在提出这些证明时,我们只诉求于现时为人们所接受的常识性普遍信念和推理形式,以及当下不存在争议的那些科学方法和结论。自由主义的合法性原则使这一点成为具体规定公共探究指南的最合适方式(如果不是惟一的方式)。在此情形中,我们还有什么样的其他指南和标准呢?
这意味着,在讨论宪法根本和基本结构问题时,我们不会诉求于完备性的宗教学说和哲学学说,不会诉求于作为个体或联合体成员的、我们视之为完整真理的东西,也不会诉求于诸如那些苦心孤诣的普遍之经济理论——如果这些经济理论产生争议的话。为我们认肯正义原则及其在宪法根本与基本正义中的应用提供基础的那种知识和推理方式,都将尽可能地依赖于现在已为公民广泛接受或普遍适应于公民的那些朴素真理。否则,政治观念就不能提供一种公共的证明基础。
如我将要在稍后第五节中考察的那样,当我把政治观念的实质性内容和探究指南合起来考虑时,我是想使其完善。这意味着,该观念所具体规定的各种价值能够达到适当的平衡,或形成适当的结合,或适当地联合起来。所以,只有这些价值才能给所有的或者说差不多所有的涉及宪法根本与基本正义问题的问题提供一个合乎理性的公共答案。就公共理性的解释而言,我们必须有一个合乎理性的答案,或者认为我们可以逐步找到一个合乎理性的答案,一个对所有或差不多所有这些情况的合乎理性的答案。我将告诉人们,如果一政治观念满足这些条件,则该政治观念便是完善的。
4.在公平正义中,而且我认为在许多其他的自由主义观点中,公共理性的探究指南及其合法性原则,与正义的实质性原则有着相同的基础。这意味着,在公平正义中,原初状态的各派在采用基本结构之正义原则时,必须同时采用那些应用这些规范的公共理性指南和标准。对这些指南的论证和对合法性原则的论证,与对正义原则本身的论证极为相同,也同样有力。各派在确保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之利益时,都坚持用可以理性地期待为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接受的判断和推论、理性和证据,来指导实质性原则的应用。倘若各派不坚持这一点,他们就不能作为受托者做出负责的行动。因此,我们要有合法性原则。
因而,在公平正义中,公共理性的探究指南与公平的原则基本上具有相同的基础。它们乃是同一协定的诸配套部分。任何公民或公民联合体,都没有理由享有这样的权力。在个人的或联合体的完备性教义指导下,运用国家权力去决定宪法之根本。当他们被平等地代表时,没有哪个公民会赋予另一个人或联合体以这样的政治权威。因此,任何这类的权威在公共理性中都是没有根基的,合乎理性的完备性教义认可这一点。
5.请记住:政治自由主义是一种观点。它具有多种形式,这取决于它所使用的实质性原则,以及那些探究指南是如何设定的,这些形式共同具有自由主义的实质性正义原则和一种公共理性的理念。而在这些限制内,内容和理念则可能发生改变。
必须强调指出,接受公共理性的理念及其合法性原则,并不意味着接受某一特殊自由主义的正义观念,乃至那些规定其具体内容的最终原则的细则。我们可以对这些原则作出区分,还可以一致接受某一观念之较为普遍的特征。我们可以一致同意,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分享着政治权利,而作为理性而合理的公民,他们有一种诉求于公共理性的公民义务;然而,我们对究竟哪些原则是最合乎理性的公共理性证明之基础这一点,却难以归宗为一。我所讲的“公平正义”的观点仅仅是一种政治自由主义观念的一个范例,其特殊内容并不是对这一观点的界定。
公共理性之理想的关键是,公民将在每个人都视之为政治正义观念的框架内展开他们的基本讨论,而这一政治正义观念则建基于那些可以合乎理性地期待他人认可的价值,和每个人都准备真诚捍卫的观念上。这意味着,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具有、且准备解释我们认为可以合乎理性地期待其他公民(他们也是自由而平等的)与我们一道认可的那些原则和指南的标准。就何时能满足这一条件而言,我们必须有某种我们准备陈述的检验标准。在其他地方,我也提到了那些作为标准的价值,这些价值是通过人们在原初状态中有可能一致同意的那些原则和指南而表达出来的。但许多人则会倾向于另一种标准。
当然,我们可能会发现,实际上别人并没有认可按我们的标准所选择的那些原则和指南。这一点也是可以预料的。但这一理念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有这样一种标准,单单是这一点就已经给公共理性规定了很重要的规条。人们可以公共理性地说,并非任何一种价值都能经得起这种检验,或者说,并非任何一种价值都能成为一种政治价值,而且也并不是任何一种政治价值的平衡都合乎理性。公民们对于那种最合适的政治观念也会有不同看法,这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也常常让人高兴,因为公共政治文化必定导致某些可以用不同方式来加以发展的不同的根本性理念。它们之间长期存在的有序竞争,乃是寻找哪一种理念最合乎理性——如果有的话——的最为可靠的方式。
第五节
宪法根本的理念1.我们在前面(第四节之三)讲过,要找到一种完善的政治观念,就需要确认一类该观念的政治价值可以提供理性答案的基本问题。我提出,宪法根本与基本正义问题就属于这类问题。兹解释如下:
(1)具体规定政府之一般结构和政治运行过程(包括立法、执法与司法权;多数人统治的范围)的根本原则;以及
(2)立法的大多数人所尊重的公民的平等之基本权利和自由,诸如选举的权利和参与政治的权利、良心自由、思想和结社自由、以及法规保护。
这些问题都很复杂,我只是提示一下其意蕴而已。然而从属于下述两项的宪法根本之间,存在着一种重要的区别:(1)具体规定政府一般结构和政治过程之根本的;(2)具体规定公民的平等之基本权利和自由的。
2.我们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详细说明第一种宪法根本。总统与内阁政府间的差异可作为显证。但是,一旦这种差异分歧得到解决,下面一点就至关重要:即仅仅作为一种经验现象而出现的政府结构的改变,表明政府结构是根据政治正义或普遍善的要求而改变的,而不是受某一个可能暂时占上风的党派或集团的政治利益驱使的。当政治结构的这种改变不是根据政治正义的要求而产生的时,当这些改变被认为是有利于某些党派而不利于另一些党派时,围绕政府结构所经常展开的争议便带来政治危机,并可能导致削弱立宪政府之根基的不信任和动乱。
与之相对,第二种宪法根本关涉到大批基本权利和自由,而且只能以一种方式来具体规定,其调整幅度的变量也相对小一些。良心自由和结社自由,言论、选举和就业自由的政治权利,它们的特征在所有自由政体中都可以用多少有些相同的方式来描述。
3.请进一步注意下述两种原则之间的一个重要区别:一种是具体规定着平等基本权利和自由的正义原则;另一种是调节着基本分配正义问题——诸如移居的自由、机会均等、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自尊的社会基础——的原则。
一种具体规定基本权利和自由的原则包括第二种宪法根本。但是,如果说机会均等原则确实是这种根本的话,那么,一种要求至少有移居自由和选择职业的自由、以及机会均等的原则(正如我已经详细阐述的那样)就超出了这一宪法根本的范围,而且也不是这类宪法根本。同样,尽管给所有公民的基本需求提供最起码的满足也是宪法根本的一项内容,但我所谓的“差异原则”却有更高的要求,也不是这种宪法根本的内容。
4.包括基本自由的原则与包括社会和经济之不平等的原则之间的区别,并不是前一种原则表达政治价值,而后一种原则却不表达政治价值。两者都表达政治价值。毋宁说,社会的基本结构具有两种相互协调的作用,包括基本自由的原则具体规定着第一种作用,而包括社会和经济之不平等的原则则具体规定着第二种作用。在第一种作用中,结构具体规定和确保公民的平等基本权利和自由,并制定正义的政治程序。在第二种作用中,它建立了适合于自由而平等之公民的社会与经济正义的背景制度。第一种作用关涉人们如何获取政治权力、以及该政治权力的行使限制。我们希望通过诉诸于那些可以提供一种公共证明基础的政治价值,至少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包含基本自由的那些宪法根本是否令人满意?这一点在宪法安排的表面上是可以或多或少见出的,也可以从这些宪法安排是怎样被看作是发挥实际作用的这一点上多少有所发觉。但包含适合经济之不平等的那些原则之目的是否已经达成?确定这一点要困难得多。这些问题差不多总会产生各种具有广泛差异的理性意见,它们有赖于复杂的推论和直觉判断,这些推论和判断要求我们接测有关该课题的复杂社会信息和经济信息,而对这一课题,人们还了解甚少。因此,尽管这两类问题都是按照政治价值来讨论的,但我们还能期待人们对基本权利和自由是否实现的问题,比他们对社会和经济正义的原则是否实现的问题能达成更多的一致。这并不是一种有关何为正确原则问题的差异,而只是了解这些原则是否实现的一种难度上的差异。
总而言之,我们有四个方面的根据,将基本自由所具体规定的宪法根本与控制社会和经济之不平等的原则区别开来:
(3)告诉人们这些根本内容是否被实现要容易得多。
(4)在基本权利和自由应该如何的问题上达成一致——当然不是在每一个细节上,而是对其主要纲领达成一致——则更为容易。
这些考虑说明了为什么我们要把移居自由和职业选择自由、以及包含着公民基本需要的社会最低限度看作是宪法根本的内容,而对机会均等和差异原则却不必如此的缘由。
在此,我想指出,如果政治的正义观念包括了这些宪法根本内容和基本正义问题——就目前来看,这是我们的全部目的所在——则它就已经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即使它对许多立法机构必须有规则地加以考虑的那些经济问题和社会问题涉及甚少也罢。要解决这些较为特殊而琐碎的问题,通常更合理的做法是,超越这种政治观念及其原则所表达的那些价值,并乞助于这一观点并未包括的那些非政治价值。但是,只要对那些被人们合乎理性地视之为公平的宪法根本和已确立的政治程序达成了坚定的一致,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之间所志愿形成的政治合作和社会合作就可以得到正常维持。
第六节 最高法庭作为公共理性的范例
1.本讲伊始(第一节之二)我便谈到,在具有司法复审[制度」的立宪政体中,公共理性乃是其最高法庭的理性。现在我对这一说法概略地谈几点意见:第一,公共理性很适合于作为法庭在履行其作为较高法律的最高司法解释者而非最终解释者之角色时的法庭理性;第二,最高法庭是政府的一个分支机构,它起着公共理性之范例的作用。为厘清这些观点,我简要地提出立宪主义的五个原则。
第一个原则是洛克在《政府论》所作的区分,即在人们建立一个新政体的选举权力跟政府官员的日常权力。全体选民在日常政治中所行使的权力之间的区分。人民选举权(该书第二章,第134节,第141节)建立了一个规导日常权力的框架,而只有当现存政体已经解散时,它才开始发挥作用。
第二种区分是较高的法律与普遍法之间的区分。较高的法律是人民选举权力的表达,具有我们人民之意志的较高权威;而普遍的立法则具有国会之普遍权力和全体选民之普遍权力的权威,也是国会和全体选民之普遍权力的表达。较高的法律约束并指导着这种普遍的权力。
作为第三个原则,民主宪法乃是以某种确定方式来管理自己的国家的政治理想的较高法律的原则表现。公共理性的目的是准确地表达这种理想。政治社会的某些目的——如建立正义,促进普遍福利——可以在「宪法的」序言中加以陈述,而某些限制则可陈述于权利法案,或蕴含在政府框架——即法律与法律的平等保护之恰当过程——之中。它们均属于政治价值及其公共理性之列。较高法律的这种原则表达,将会得到广泛的支持,而且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它最好不要附带许多细节和限制性条款。在各种基本制度中,应该使人们能很轻易地了解其基本原则。
第四个原则是,借助一部获得民主承认并带有权利法案的宪法,公民实体一劳永逸地确定某些宪法根本内容,比如说,平等的基本政治权利和自由、言论和结社的自由、以及保证公民安全和独立的那些权利和自由——诸如,移居自由和职业选择的自由、法律规则的保护。这就确定了普遍的法律是由自由而独立的公民以某种方式制定的。正是通过这些固定的程序,人民才能表达他们合乎理性的民主意愿——哪怕他们不想表达这种意愿。如果没有这些程序,他们就决不会有这种意愿。
第五个也即最后一个原则是,在一立宪政府里,最终的权力不能留给立法机构、甚或最高法庭,它们仅仅是宪法的最高司法解释者。最终的权力是由三个权力分支(即立法、司法、行政之三权分立——译者注)所共同掌握的,这三个权力分支处在一种恰当指定的相互关系之中,每一个权力分支都对人民负责。现在,人们应当承认,选民的绝大多数在长期趋势中最终可以使宪法符合其政治意志。这仅仅是一个关于政治权力本身的事实。不可能绕开这个事实,甚至不可能绕开那些试图永久性地固定基本民主保障的防御性条款。任何立宪程序都有可能被滥用或歪曲,用来制定违反基本立宪民主原则的法规。正当而公正的宪法与基本法的理念总是通过最合乎理性的政治正义观念来确定的,而不是由实际政治过程的结果所确定的。现在,我转向下面(第六节之四)所提出的问题。
2.因此,立宪民主是双重性的:它既把选举权力与普通权力区别开来,也把人民的较高法律与立法机构的普通权力区别开来。国会的至上权力被否定。
最高法庭适合于这种双重性的立宪民主理念——即一种保护较高法律之制度设置的理念。通过运用公共理性,法庭将使法律免受短暂的大多数立法的腐蚀,或者更有可能遭受的组织化的和占据优势地位的狭隘利益的腐蚀,这种狭隘的利益善于投机取巧。假如法庭能发挥这种作用并有效运作,那么,说它直截了当地反民主是不对的。就普遍法而言,它确实是反大多数人原则的,因为具有司法审查[制度」的法庭可以认为,这种法律是违宪的。但尽管如此,人民的较高权威组织仍然支持它。当法庭的各种决定在合乎理性的意义上符合宪法本身、符合宪法的修正条款以及符合在政治上目前授权的宪法解释时。就较高法律而论,法庭并不反对大多数人原则。
试假设,我们一致同意,我们宪法史上三个最富有革新意义的时期分别为宪法创建、宪法重建和新政时期。在这里,重要的是所有这三个时期都依赖于、且仅仅依赖于公共理性的政治价值。宪法及其修正过程、力图消除奴隶制的祸因的重建修正案,和现代积极分子所谓的新政福利国家,似乎都适合于这一描述,尽管人们要了解这一点尚需假以时日。然则,如果我们认为这一描述正确,并把法庭看作是较高法律的最高司法解释者——虽然它不是较高法律实体的最终解释者,那么关键就在于,公共理性的政治价值给法庭提供了解释的基础。政治正义观念包括较高法律述及的根本性问题,并阐明了那些可以借之决定这些根本性问题的政治价值。
当然,有些人会说,与权利法案根本无干的国会最高机构高于我们的双重政体。它给这种双重图式中较高法律所力图确保的那些政治价值提供了更为坚定的支持。一方面,某些人可能会认为,由宪法确立基本权利的条款项目更好,就像德国宪法所做的那样。德国宪法把这些权利置于修正的范围之外,甚至不允许人民和德国的最高法庭对之作出修正,而强化这些权利则可能被说成是不民主。宪法确立具有这样的结果。如果依据合乎理性的政治正义观念来判断这些政体,它们可能要优于双重政体,在后者中,基本问题是通过我们之为人民的较高法律来加以解决的。
应该强调指出,政治自由主义本身并不申认或否认这些要求中的任何一种要求,所以我无须讨论这些要求。在此,我们的观点仅仅是,不管如何解决这些问题,政治正义观念的内容都包括了公共理性的价值,而正是诉求于这些公共理性价值,我们才能判断这三种政体的优点。
3.现在,我们转向第二点:法庭的作用不仅是辩护性的,而且通过发挥其作为制度范例的作用,还应对公共理性发挥恰当而持续的影响。这首先意味着,公共理性是法庭履行的惟一理性。它是惟一可在其面上体现理性创造的政府分支,而且是理性惟一的创造表现物。当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发生危机,公民和立法者都可以合情合理地投他们较具完备性观点的一票;他们无须通过公共理性来证明为什么要这样投票,或者为什么在他们整个决定过程中,他们的投票使其理由符合于并适合于一种连贯的立宪观点的正当合理性。法官的作用仅仅是发挥这种政治作用,并在发挥这种政治作用时,除了政治理由和政治价值之外,再无任何其他的理由和价值。除此之外,他们还将按照据他们认为是宪法之案例、实践、和传统,以及在宪法上具有重大意义的历史文本所要求的去做。
说最高法庭是公共理性的范例,也意味着努力开创和表达他们所能提出的合乎理性的意见——即他们所能开创和表达的最佳宪法解释——乃是法官的一项任务(当然是运用他们有关宪法和宪法法则所必备的知识)。在这里,所谓最佳解释,乃是一种最适宜于这些宪法材料之相关内容的解释,也是一种最能根据公共正义观念或该观念的一种理性变异观念来证明宪法内容之正当合理的解释。在进行这种解释时,我们可以期待法官们能够并实际诉求于公共观念的政治价值——无论宪法本身何时公开地或隐含地求助于这些政治价值,比如说,在保证宗教信仰自由或法律的平等保护之权利法案中。在此,法庭的作用乃是理性之公共性的一部分,也是公共理性之广泛作用或教育作用的一个方面。
诚然,法官们不能求助于他们自己的个人道德,也不能求助于普遍的道德理想和道德美德。他们必须把这些东西看作是与己无关的。同样,他们也不能求助于他们或其他人的宗教观点或哲学观点。相反,他们必须诉求于他们认为是属于有关公共观念及其政治正义价值和公共理性之最合乎理性的理解的那些政治价值。这些价值是他们真诚相信的价值,一如公民义务所要求的那样,他们真诚地相信,我们可以合乎理性地期待所有理性而合理的公民都认可这些价值。
但是,诚如我所说过的(第四节之五),公共理性的理念并不意味着法官能够在有关宪法理解的细节上达到相互一致,一如公民之间对此类问题的判断难以达成一致一样。然而,他们必定是、且看起来也是在按照被他们视为政治观念之相关部分、或他们真诚相信可以给予一般辩护的观念来解释同一部宪法的。法庭作为宪法之最高司法解释者的作用,假设了法官们禀有政治观念,而且他们有关宪法根本的观点使他们多少相同地认定基本自由的主要范围。在这些情况下,至少法庭的决定可以成功地解决最具根本性的政治问题。
4.最后,法庭作为公共理性之最高范例的作用还有第三个方面:即在公共论坛上赋予公共理性以生动性和有效性。它正是通过其关于根本政治问题的权威性判断来发挥这一作用的。当法庭以一种合乎理性的方式清楚而有效地解释宪法时,它便发挥了这种作用,而当它未能如此时(我们的法庭常常如此),它便成了政治争议的中心,而解决这些政治争议的手段则是政治价值。
宪法并不是法庭所说的那样。相反,它是人民通过其他机构持续不断地努力行动并最终允许法庭所表达的那个样子。对宪法的特殊理解可能是法庭经由各种修正处理过的,或者是经过一种广泛而持久的大多数表决所形成的,如同新政时期的情况那样。这便提出了一个问题:法庭是否必须要把废除第一修正案、且使某一特殊宗教成为国教并由此导致各种废除以往修正案之后果的修正案,或者一次想要废除第十四修正案及其对法律的平等保护的修正案,作为一次有效的修正来加以接受?如我前面讲过的那样,那种认为假如人们依照宪法而行动,则这类修正就有效的说法,乃是一种陈词滥调。但是,如果一个修正案是通过宪法第五条款的程序来制定的,这一点就足以使之成为有效的吗?法庭或执行机构又有何理由(假定这一修正案胜过其否决案),将满足这一条件的修正案看作是有效的呢?
让我们考虑下述理由:一次修正并非只是一次改变。修正的理念之一,是为了使基本宪法价值适应于不断改变的政治环境和社会环境;或者说,是为了使合并后的宪法对这些价值有一种更广阔更具包容性的理解。「美国宪法」与内战相关的三次修正都是如此,如同十九世纪的修正案允许妇女有投票权一样,平等权利修正案也试图作出同样的修改。在首次奠基性的宪法确立中,《独立宣言》和宪法中的平等理念跟受压迫种族的私人奴隶现状之间形成尖锐对立,还有财产所有权对投票选择权的限制,妇女的选举权也被完全否认。历史地看,这些修正使宪法更符合其原初允诺。另一种宪法修正案的理念认为,应使基本制度逐步消除其各种随宪法实践的深入而渐渐暴露出来的缺陷。因此,除第十八次宪法修正之外,其他多次宪法修正或关涉到政府的制度设计,如第二十二次宪法修正案只允许总统行使两项权力;或关涉某些基本政策问题,如第十六次宪法修正案授予国会以征收收入税的权力。这些一直都是宪法修正的作用所在。
这样,法庭就会说,废除第一修正案并以与之相反的法案来代替之的做法,在根本上与世界最古老民主政体的立宪传统相矛盾。因此,这种修正是无效的。难道这意味着人权法案和其他修正案已经确立完成了么?是的,它们是在为漫长的历史实践所证实的意义上被确立起来的。它们可能要以上面提及的那些方式来加以修正,但这决非简单地废除和修正。如果发生这种情况,那它可能是宪法的崩溃,或者可能是一种确切意义上的革命,而不是对宪法的一种有效修正。这种情况并非不可思议。宪法理念及其原则在两个多世纪里的成功实践,对我们现在可以视之为修正的内容定下了种种限制,无论这一点最初是否属实。
因此,在任何重大的宪法改变过程中,无论这种改变合法与否,法庭都必定成为争议的中心。它的作用常常强制政治讨论采取一种原则化的形式,以便根据正义和公共理性的政治价值来谈论宪法问题。公共讨论成了超出权力和地位竞争的讨论。这教育了公民,使他们通过集中注意基本宪法问题,来运用公共理性及其政治正义的政治价值。
将这些有关带有司法审查制度的立宪政体中最高法庭的评论总结一下:我强调指出,这些评论并不想为此种司法复审辩护,尽管某些历史环境和政治文化条件也许可以为这种司法复审辩护。毋宁说,我的目的始终是想精心论证公共理性的理念,而为了使这一理念更加明确,我考察了法庭可以发挥公共理性之范例作用的方式。如果说,法庭在这一方面只是一个特例,那么,政府的其他分支机构则肯定能够——只要它们愿意——成为与讨论宪法问题相关的原则论坛。
第七节 公共理性的明显困难
1.回顾一下第四节之三,我们曾寻求一种政治观念,该政治观念的各种综合性正义价值和公共理性的价值,可以对所有或几乎所有的根本政治问题作出合乎理性的回答。这些根本政治问题包括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现在我来讨论一下公共理性的几个明显困难。
一个困难是,公共理性常常允许人们对任何一个特殊问题提出多种合乎理性的答案。这是因为有许多政治价值和刻画这些政治价值的方式。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设想,诸种价值的不同结合,或是被不同估量的相同价值,就很容易在一特殊的根本性情况中占据优势。大家都诉求于政治价值,然而却不能达到一致,而且各执一端的并非枝节问题。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事实上这种情况常常发生),某些人就会说,公共理性并不能解决问题,在此情况下,公民们就可以合法地以他们认为是令人满意的方式,求助那些诉诸于非政治价值来解决问题的原则。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引入相同的非政治价值,但至少所有的人都会有一种适合于这些非政治价值的答案。
公共理性的理想迫使我们在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的问题上不能这样做。密切的一致很少能达成,而且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在平衡各种价值的过程中发生了分歧,那么,抛弃公共理性实际上都是将之全部抛弃。而且,正如我们在第四节之五所说的那样,公共理性并不要求我们接受非常相同的正义原则,而毋宁是要求我们按照我们所认可的政治观念来进行我们根本性问题的讨论。我们应该真诚相信,我们对这一问题的观点是建立在可以合乎理性地期待每一个人都会认可的政治价值之基础上的。对于全体选民来说,应当这样来规导他们自身,这是一种很高的理想,人们循此意识到之所以不能根本抛弃根本性民主价值,仅仅是因为他们不能达到充分的一致。人们可以对某一根本性问题投赞成票,一如对其他任何一个根本性问题一样。而如果公民们是通过诉求于政治价值来讨论这一问题,且公民们的投票表达了他们真诚的意见,那么,这种公共理性的理想就可以继续得到维持。
2.第二个困难关涉到通过投票来表达我们的真诚意见所包含的意义。让我们说,我们尊重公共理性及其合法性原则,只要下列三个条件得到满足:(1)我们非常重视公共理性所规定的这一理想,并通常给予这一理想以至高无上的地位;(2)我们相信,公共理性是恰当而完善的,也即至少对绝大多数根本性问题——有可能的话,对所有根本性问题——来说,惟有政治价值的结合和平衡才能合乎理性地表明答案;最后(3)我们相信,我们所提出的特殊观点和建立在这种特殊观点之上的法律或政策,表现出这些价值达到了一种合乎理性的结合和平衡。
但这样一来便产生了疑问:我们始终都在假定,公民们认肯完备性的宗教学说和哲学学说,而许多人则会认为,非政治的价值和超验的价值才是政治价值的基础。这种信念不是使我们对政治价值的诉求变得不真诚了么?没有。这些完备性的信念与上述三个条件是完全一致的。我们认为政治价值具有某种更深刻的背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接受这些政治价值,或不认肯尊重公共理性的那些条件,一如接受几何学的公理并不意味着我们不接受那些定理一样。而且,我们之所以会接受那些公理本身,是由于在很大程度上它们导致了那些定理,其他类似方面也是一样。
在认肯这三个条件时,我们接受那种诉求于政治价值的义务,如同接受采取某种形式的公共辩论的义务。由于制度和法律永远是不完善的,所以我们可以把这种辩谈形式看作是不完善的,而巳无论如何都缺乏我们的完备性学说所阐明的那种完整真理。而且,这种辩谈之所以看起来可能会很肤浅,是因为它并不能阐明我们相信我们的观点所依赖的那些最基本的依据。然而,我们认为,我们有各种有力的理由遵守这种辩谈——假如我们对其他公民确实负有公民义务的话。毕竟,他们和我们一样都对辩谈之不完善性有着同感,哪怕是基于不同的理由,一如他们坚持不同的完备性学说、并相信不同的未经说明的理由一样。但是,惟有这种方式。且惟有通过接受这种政治——在市民社会里,这种政治永远不会受我们视之为完整真理的指导——我们才能实现由合法性原则所表达的理想:即按照可以理性地期待我们大家都认可的那些理性来与别人一起过政治生活。
公共理性所要求的是,公民能够根据一种政治价值的理性平衡来相互解释清楚他们的投票选举行为,每一个人都明白,公民们当然会认为他们所坚持的合乎理性之完备性学说的多元性,能为这些政治价值提供更深刻的、且常常是超验的背景支持。在每一种情况下,对个体公民来说,究竟该认肯哪一种学说,则是一个良心问题。确实,每一公民所主张的政治价值平衡都必须合乎理性,而且一个人也可以被他人看作理性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平衡都相同。只有那些与公共理性相冲突的完备性学说,才是无法支持政治价值之理性平衡的学说。然则,假定这些学说实际上支持着一种理性平衡,人们还能抱怨什么?又能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呢?
3.第三个困难在于具体确定公共理性何时能成功解决某一问题。一些人认为,有许多问题公共理性都无法回答。然而,我们却又要求政治的正义观念是完善的观念:其政治价值应该达到一种平衡,以给予所有的或差不多所有的根本性问题以合乎理性的回答(第四节之三)。为了讨论这个问题,我提出几个我所讲的(第一讲第三节之四)“延伸性问题”,并认为这些延伸性问题可能无法从政治观念内部出发来给予回答。
由于时间不允许我们解释这些问题,让我回顾一下前面(第一讲第三节之四)谈到过的,我们至少有四个难题。一个难题是将正义延伸到包括我们对未来各代人的义务(包括正义储存的问题)。另一个难题是将正义延伸到那些应用于国际法和各民族间政治关系——即传统的万民法的观念和原则问题。延伸的第三个难题是制定正常医疗保健原则的问题;最后,我们还可以追问:正义是否可以延伸到我们与动物的关系和自然秩序之中。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第一讲第三节之四),我相信,公平正义可以合乎理性地延伸到前三个难题上,尽管我在此无法讨论这些问题。
相反,我只想表达我的这样一种猜测:这三个问题可以用一种相似的方式来解决。一些由社会契约传统抽演而来的观点——公平正义即是其中之———首先假定:在我们所讨论的社会里,个人是具有完整身份的成年人(即该社会公民实体的成员),并由此开始,向前进至其他各代人,向外扩及其他社会,向内则进至那些要求正常医疗保健的人。在这每一种情况下,我们都是从成年公民的身份开始的,并由此开始服从理性法律所要求的某些约束。对动物和其他自然的要求,我们也可以采取同样的步骤,这一直是基督教时代的传统观点。动物和自然被看作是为我们所用并服从于我们习惯的。这具有清晰明了的优点并提供了某种答案。在此,有大量可以求助的政治价值:如通过保存好自然秩序及其维持生命的各种属性,来促进我们自己的善和未来各代人的善;依照生物学和医学知识,根据动植物对人类健康的潜在应用价值,来培植各个种类的动物和植物;为了公共娱乐的目的和更深刻地理解世界所带来的快乐目的,保护各种自然美景。诉求于这类价值,使我们对动物和其他自然特性作出一种为许多人已经承认的理性回答。
当然,有些人不会接受这些价值,认为单单这些价值不足以解决问题。因此,试设想我们对待世界的态度是一种自然宗教的态度,我们认为单单诉求于这些价值和其他类似的价值,来决定我们与自然世界的关系,是完全错误的。这样做也就是从一种狭隘的人类中心论观点出发来看待自然秩序,而人类应该承担起自然管理者的职责,珍惜一种完全不同的价值系列。在此情形下,我们的态度可能与那些基于神学理由来反对堕胎的人的态度极为相似。然而,这两种态度之间也存在一种重要差异:自然界的特征和我们与它的关系,不是一个宪法根本问题或基本正义问题,与我们(第五节)所具体规定的那些问题不一样。它是一个不同的问题,对此,公民们可按其非政治的价值来投票,并以此来说服其他公民。这并不是公共理性所限制的范围。
4.让我们通过陈述何时通过公共理性解决一种基本问题,将这些线索贯通起来考虑。显然,由于公共理性需要在一种既定情况中给出一种合乎理性的答案,所以,假如我们只从公共理性出发,就不能要求它提供任何已选择的完备性学说所提供的答案。尽管如此,公共理性的答案本身又在什么意义上必须是合乎理性的呢?
回答是:即使只以公共理性来判断,这种答案即便不是最合乎理性的,也至少是合乎理性的。但在此之外,或考虑到秩序良好社会的理想情况,我们还希望这种答案在各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所留有的余地范围内,能够形成一种重叠共识。我说这种余地的意思是指这样一种范围,每一种学说都能在其中接受(即便犹犹豫豫)公共理性的结论,或是在普遍情况下,或是在某一特殊情况中。一种理性而有效的政治观念可能使各种完备性学说向它自己靠拢,且如果需要,将它们从不合乎理性的学说改造成为合乎理性的学说。但是,即使我们承认会出现这种趋势,政治自由主义本身也不能认为,每一种完备性学说都应在其留有的余地内总是找到公共理性的结论。这种要求超越了公共理性。
同样,我们可以坚持认为,政治观念是公共理性和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之间正义的政治价值的一种理性表达。由于这一政治观念以基本价值的名义来要求各种完备性学说,所以从政治上讲,那些否定该政治观念的人就有犯不正义的风险。在此,请回顾以下我们在第二讲第三节之三所谈到过的内容:即在承认别人的完备性学说合乎理性时,公民们也承认,在缺乏建立其信仰真理之公共基础的情况下,坚持其完备性观点的做法必然被别人看成正如他们自己对其信仰的坚持。倘若我们这样固执已见,那么,自我辩护的其他人也就会利用不合乎理性的力量来反对我们。
第八节 公共理性的限制
1.最后一个问题有关公共理性的限制。我已经不时地谈到过这些限制。这些限制意味着,在基本政治问题上,按照各种完备性学说明确给定的理由永远无法进入公共理性。这种学说当然可以给出公共的理性,但这种公共的理性却不是支持该学说本身的理性。我把这种公共性的理解叫做“排斥性观点”。但是,与这种排斥性观点相反,还有另外一种观点,该观点允许公民在某些境况中提出他们认为是根植于他们完备性学说的政治价值基础——假如他们以强化公共理性之理想的方式来提出其观点的话。我们可以把这种公共理性的理解叫做“包容性观点”。
这样一来,问题就成了我们是应该按照排斥性观点来理解公共理性的理想呢,还是按照包容性观点来理解公共理性的理想?答案是:哪一种观点最能鼓励公民尊重公共理性的理想、并最能确保秩序良好之社会较长远的社会条件,我们便按照该观点来理解公共理性的理想。如果人们接受这一看法,那么,包容性观点便似乎是一种正确的观点。因为,在不同的政治条件和社会条件下,根据不同的学说和实践,这种理想必定要以不同的方式得到发展和实现,有时候是通过看起来像是排斥性的观点,而另一些时候则是通过看起来像是包容性的观点,来发展和实践这种理想。因此,这些条件决定着何种方式最能实现这种理想——或以短期的方式,或以长远的方式。包容性观点允许有这种方式的变化,而对于推进公共理性的理想来说,包容性观点也是我们所需要的一种较为灵活的观点。
2.解释一下,让我们首先设想一下这种理想情形:我们所讨论的社会或多或少是秩序良好的。其成员承认有一种坚实的各合乎理性之学说的重叠共识,而且它不为任何深刻的争论所动摇。在此情况下,公民们熟悉这种政治观念的价值,且通过诉求于这些价值而最清醒地尊重这种公共理性的理想。除了日常政治的动机以外,他们对其他考虑没有多大兴趣。他们的根本权利已经得到保障,也不存在他们觉得必须去反对的基本的不正义。在这种秩序良好的社会里,公共理性似乎可以遵循排斥性观点。只求助于政治价值,乃是公民尊重公共理性的理想并履行其公民义务的明显的和最直接的方式。
第二种情况是,在接近于秩序良好的社会里,人们在应用其正义原则时,存在着一种严重的争执。假设,随着人们将此一原则应用于全体公民的教育,这种争执涉及机会均等的原则。各种宗教集团相互对峙,某一拥护政府的宗教集团只支持公共教育,而另一拥护政府的宗教集团则支持教会学校。前一集团把后一种政策看作是与所谓教会和国家的分离不相容的,而后一集团却否认这一点。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具有不同信仰的人可能会渐渐怀疑他们各自之间对根本政治价值的忠诚。
可以消除这种怀疑的一种方式是,各对立集团的领袖们在公共论坛上讲明他们的完备性学说到底是如何认肯这些价值的。当然,这已是我们考查各种学说如何支持或不支持该政治观念的背景文化之一部分。但在眼下这种情形下,已经赢得人们承认的领袖们应该认肯公共论坛上的事实,他们的这种认肯可能有助于表明,重叠共识不是一种纯粹的临时协定(第四讲第三节)。这种认识肯定会强化人们的相互信任和公共信心,它可能是鼓励公民尊重公共理性之理想的社会学基础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倘若如此,那么在此类情况下,强化该理想的最佳方式,可能是在公共论坛上解释清楚人们的完备性学说如何认肯政治价值的方式。
3.当某一社会不是秩序良好的社会、且对宪法根本内容存在一种深刻分歧时,就会产生一种极为不同的情形。请考察一下那些在南北战争期间反对南方的废奴主义者,他们认为,当时南方的奴隶制度违反了上帝的法则。请回顾一下,这些废奴主义者早在十八世纪三十年代就鼓动人们进行那场直接的、无回报的和普遍的奴隶解放运动。我假定他们这么做是基于他们凭借宗教根据所提出的种种论证。在此情形下,某些基督教教会的非公共理性就证实了这些明确的公共理性的结论。马丁·路德·金领导的民权运动也同样如此,所不同的是,金诉求于正当宪法所表达出来的那些政治价值,而废奴主义者却不是这样。
废奴主义者反对公共理性的理想吗?让我们从观念上而不是从历史意义上来看待这一问题。姑且假定:他们的政治鼓动是导致内战的一种必然的政治力量,因而也是导致销毁大恶和诅咒奴隶制的一种必要的政治力量。当然,他们希望产生这种结果,他们可能已经看到,他们的行动是实现秩序良好的和正义的社会之最佳方式,只有在这样的社会中,公共理性的理想才可能最终得到人们的尊重。对民权运动的领袖们来说,我们也可以提出类似问题。如果废奴主义者和金所领导的各种政治力量都是基于政治正义所需的必要历史条件的话(他们在其所处的境况中确乎如此),那么,废奴主义者和金在这些假设性的信念上就不是不合乎理性的。
对此,废奴主义者和民权运动的领袖们并没有反对公共理性的理想;或者毋宁说,他们并不是在提供或在反思中认为有他们这样一种理想(正如他们可以肯定的那样):即他们所诉求的完备性理性是给予随后实现的那种政治观念以足够力量支持所必需的。当然,人们通常并不在完备性理性与公共理性之间作出区分,我们业已讲过这一点。然则,我们可以教育人们在各种特殊情况中认识到这种区分。比如,废奴主义者可能会说,他们支持人人自由平等的政治价值,但是,如果他们所主张的完备性学说和他们那个时代所流行的各种学说已是既定事实,那么,求助于这些完备性的理性——其他的人正是根据这些理性才广泛明了那些「政治」价值的——则就是必然的了。在此情形下,公共理性的理想允许有这种包容性观点。
4.这段简明的探讨告诉我们,公共理性的恰当限制之改变,取决于各种历史条件和社会条件。如果说,要使这一提示真正令人信服,可能还必须给予大量解释才行,那么,这种解释的主要要点则是,公民们是被驱使去尊重公共理性本身的——就目前环境所允许的条件而言——但我们可能常常被迫发表长篇大论。在具有不同流行学说和不同实践的条件下,我们最好还是以不同的方式来实现公共理性的理想,在良好的时代条件下,则按照看起来可能是包容性的观点来实现这一理想。
在这里,我假定政治正义观念和人们所尊重的公共理性的理想是相互支持的。一种为人们承认的政治观念所公开而有效规导的秩序良好之社会的公民能够获得一种正义感,这种正义感使他们乐于履行其公民义务,不至于产生与之相对抗的强烈冲动。另一方面,秩序良好社会的制度又反过来支持已在其公民行为中坚实确立起来的公共理性的理想。然而,这些假设是否正确?是否可以建立在我第二讲第七节所概述的那种道德心理学基础上?这些都是我在此尚无法考虑的大问题。然则,显而易见的是,倘若这些假设是错误的,那么,我所提出来的公平正义就有严重问题。诚如我自始至终所希望的那样,人们也必定希望该政治观念及其公共理性的理想是相辅相成的,而在此意义上,它们也是稳定的。
5.回顾前述,我想再解释几个主要观点。公共理性的理想是对立宪民主的恰当补充,而公共理性的文化必定具有一种合乎理性之完备性学说的多元论特征。这一点是我经常谈到的,且在某种意义上讲也肯定正确无疑。然而,我们很难用一种令人满意的方式来具体规定这种理想。在努力尝试这一具体规定时,我提出了公共理性应用于其中的各种政治问题:即将公共理性应用于有关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的问题(第一节之一),而且我们也考察了这些问题之所在(第五节)。至于公共理性该应用于何人,我们认为,它应该应用于公民——当他们介入公共论坛之政治辩护立场时,比如当他们介入政治选举阵营时,还有在他们对那些根本性问题投票表态时。公共理性总要应用于政府论坛上的公共要员和政府官员,应用于他们在立法层面上的争论和投票表决行为(第一节之一)。公共理性还特别应用于司法机关及其各种决议,而司法机关乃是公共理性的一种制度范例(第六节)。公共理性的内容是由政治正义观念所给定的,这一内容有两个部分:适用于基本结构的实质性正义原则(正义的政治价值);使公共理性成为可能的探究指南与美德观念(公共理性的政治价值)(第四节之一至之三)。
我强调,公共理性的限制显然不是法律或法规的限制,而是我们尊重一种理想时所尊重的限制,这种理想便是民主公民的理想,他们在其政治事务中努力使其行为符合那些得到我们合乎理性地期待他人认可的政治价值支持的项目。这一理想也表达了一种倾听他人必须说出的声音、并准备接受他人合乎理性的友好意见或修正我们自己观点的愿望。公共理性进一步要求我们平衡那些我们认为在特殊情况下合乎理性的价值,我们也真诚地认为,他们亦能将这一平衡看作是一种合乎理性的平衡。抑或,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则认为,人们至少不在下述意义上把这种平衡看作不合乎理性的,这一意义便是,那些尽管反对这一平衡的人,也能理解那些理性个人认肯这一平衡的方式。这就保持了各种市民友谊的联系,并使之与公民义务相一致。这可能是我们对某些问题力之所能及的最好解释罢。
所有这一切都可能有某种波动幅度,因为并非所有理性的平衡都千篇一律。只有那些在既定问题上不符合公共理性的完备性学说,才无法在其所提出的问题上支持各种政治价值的理性平衡(第七节之二)。在某些情况下,某些完备性学说也不能做到这一点,但我们必定希望在秩序良好的社会里,所有的完备性学说在所有或在许多情况下都能做到这一点。
如果说我对公共理性的解释有什么革新的话,可能有这样两点:第一,作为一种民主理想的公民义务的中心地位(第二节之一至之三);第二,由政治价值和政治正义观念所给定的公共理性的内容(第四节之一至之四)。公共理性的内容不是由一般政治道德给定的,而只是由一种适合于立宪政体的政治观念给定的。为了检查我们是否遵循公共理性,我们可以追问:我们的论证可能会以怎样的方式促使我们以最高法庭的形式提出我们的意见?理性的?还是无法无天的?
最后,对公共理性的这种理解或某种其他理解是否可以为人们所接受?这只能通过考查这种理解所导致的在较可能的情况下和广泛范围内的各种答案才能决定。而且,我还必须考虑宗教信仰和宗教陈述可以在政治生活中发挥作用的其他方式。我们也可以追问:林肯在一八六一年八月发表的“国家戒斋日宣言”,和他在一八六三年十月、一八六四年十月发表的两篇“感恩节宣言”是否冒犯了公共理性的信念。而且对其第二次就职演说及其用先知(《旧约》)式的语气把美国内战解释为上帝对罪恶奴隶制的惩罚,并认为这场战争对于南北双方都是一次失败的说法,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倾向于认为,就我的探讨而论,就林肯所处的那个时代而言,林肯并没有冒犯公共理性——而就我们的时代来说,这是否冒犯了公共理性?则是另一个问题。因为他所讲的,并没有任何涉及宪法根本或基本正义问题的涵义。或者说,不管他的讲话可能有什么涵义,都肯定会得到公共理性价值的坚定支持。我提出这些问题,仅仅是想指出,还有许多问题有待探讨。诚然,并非所有的自由主义观点都会接受我所表达的这种公共理性的理念。对那些可以接受这种理念之某种形式——可能有多种变异形式——的自由主义观点,我们可以称之为政治自由主义。
第七讲 作为主题的基本结构
第一节 正义的第一主题
契约论正义观念的本质特征是,社会的基本结构乃正义之第一主题。这种契约论观点一开始便力图为这一特殊却又明显极为重要的情况制定出一种正义理论,而作为其结果的正义观念,则对适合于其他情况的原则和论题具有某种规导性的首要意义。我们把基本结构理解为这样一种方式,主要的社会制度以此种方式在一个系统中相互匹配,并分配着各种根本权利和义务,也塑造着通过社会合作而产生的各种利益划分。因此,政治上的宪法、法律承认的财产形式、经济的组织和家庭的个性都属于基本结构。这一理论的最初目标是寻找一种观念,该观念的首要原则是为那些与此种制度的复杂构成相联系的、经典的却又是为人们所熟悉的社会正义问题提供理性的指导。也就是说,这些问题规定着该理论为之寻求一种解释的材料。但它没有任何系统阐述同样适用于所有主题的首要原则的个图。相反,按照这一观点,一种理论必须以某种适当的顺序,一步一步地为各种相关主题开出各种原则。
在本论中,我想讨论把基本结构作为正义第一主题的理由。诚然,把这种最初的探究限制在基本结构内是完全合法的。我们必须从某个地方开始,而这一出发点可以通过该理论如何使各种结果很好地联系在一起而被证明是正当合理的。但是,还应该有一个比这更富于启发性的答案,该答案引出了一种与其他社会安排相对的基本结构特征,并将这些特征与正义原则本身的独特作用和内容联系起来。我希望给出的答案恰是如此。
现在,一种社会契约论便是一种设定的契约:(1)它是所有社会成员而非某些社会成员之间的一致;(2)它是作为社会成员(即作为公民)的他们而非作为在社会内部占有某种特地位或具有某种特殊作用之个体的他们之间的一致。在这一学说的康德形式——我称之为“公平正义”——中,(3)各派被认为是自由而平等的个人;以及(4)这种契约的内容是规导基本结构的首要原则。我们先把道德哲学传统中所有的正义观念排成一个简要的表列,然后再来探问:当我们这样来限制各种选择时,各派会一致同意这些正义原则中的哪一种?假定我们具有一种足够清楚的、为确保各派达成契约的公平无偏所必需之条件的理念,那么,我们就可以通过人们采用的原则,来确定基本结构的正义内容,或者至少可以近似地确定这一内容。(当然,这要以道德哲学传统的合乎理性为前提,但除此之外,我们又能从什么别的地方开始呢?)因之,纯粹的程序正义是在最高层次上被诉求的:即条件的公平转换为人们所承认的原则的公平。
我将提出以下几点:首先,一旦我们把参与社会契约的各派看作是自由而平等的(且具有合理性的)道德个人,我们便有各种充足的理由把基本结构当作首要主题(第四至第五节);其次,鉴于这一结构具有各种不同的特征,最初的契约和达成这种契约的条件,必须以一种将此契约与所有其他契约区别开来的特殊方式来加以理解(第六至第七节);第三,这样做使一种康德式的观点能够解释各种人类关系的深刻社会本性;最后,如果纯粹程序正义的重要因素可以转换为正义的原则,则这些原则仍然必须具体体现基本结构的一种理想形式,按照这一形式,我们将能控制持续发展的制度过程,并能不断地调整个体交易的积累性结果(第九节)。
第二节 通过适当的顺序达成统一
在展开这些观点之前,我想首先从基本结构出发,然后再依次开出其他原则,以显示出公平正义所具有的与众不同的特点。
为了说明这一点,让我们先考虑[公平正义」与功利主义的对比:人们通常都把功利主义解释为一种完整的普遍理论。当然,就西季威克所明确系统阐述的作为其经典学说的功利主义来讲,此言确乎不谬。功利原利同样适用于所有社会形式,适用于所有个体的行动;除此之外,对品格和品质特性的评价、以及赞赏与指责的社会实践,也将受到功利原则的指导。可以肯定,规则功利主义认识到了可能产生各种特殊问题的各主题之间的区分。但除了其本身的普遍性之外,规则与行为之间的区分乃是一种范畴区分或形上学区分,而非此类社会形式内部的区分。它引发了有关功利原则如何越过各种范畴差异而得到应用的种种疑问,而规则功利主义处理这一类问题的普遍方式又与契约论的观点恰成对照。
当然,功利主义理论认识到了各种不同情况的独特性,但它把这些独特性当作源自各种必须允许的因果关系的独特性来对待。因此,人们一致认为(让我假定),基本结构是一种重要的制度复合体——假如它具有深刻而广泛的社会影响和心理影响的话。人们也可能会一致同意,把这种结构与该结构内部的各种特殊联合体、以及较大的周边国际体系区别开来是有益的。这些区别在系统应用功利标准时可能会有所裨益。但无论如何,第一原理决不会产生变化,尽管我们当然要根据不同问题之不同特征来证明各次级规范和格准的多样性(它们是从功利原则中推导出来的)。因此,对于功利主义来说,影响功利原则之普遍范围的,既不是个体的数量,也不是组织起其决定和活动的那些制度形式。人数和制度仅仅是间接通过它们对如何最有效地获得对于满足的最大网络平衡(即所有受到影响的人的累计)的影响才成为相关因素的。
公平正义的首要原则显然不适合于作为一种普遍理论。这些原则要求(如我稍后在第六节最后一段将陈述的)该基本结构确立所有人的平等之基本自由,并确保在一种公平机会的背景下,社会的和经济的不平等将最有利于最不利者。在许多(如果说不是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原则均给人们以不合乎理性的指导。比如说,对教会和大学来说,差异原则明显要更合适一些。它们的成员通常都把某些共享的目的和目标作为最适当的组织形式之根本指南来予以认肯。我们充其量只能这样说,由于教会和大学是基本结构内部的联合体,它们就必须适应这种结构为建立背景正义所强加的各种要求。因此,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限制教会和大学,比方说,可以通过维护基本的平等自由(包括良心自由)和机会均等所必需的方式来限制之。
乍看起来,契约说可能毫无希望达到系统化。因为,应用于不同主题的各种原则如何才能相互联系在一起——这还是个问题。但是,除了完全由普遍的首要原则所规定的理论统一性之外,还有其他形式的理论统一性。我们有可能寻找到各类主题的顺序,并可以设想参与社会契约的各派都会经由这一顺序开始,以理解每一派别稍后达成契约的那些原则都要服从于早先达成契约的那些原则,或者是按照某些优先性规则来适应全体早先所达成契约的那些原则。基本的统一性是由下述理念所提供的:即自由而平等的个人将根据他们对这类组织化原则的需要,和它们在社会生活——我们推定这种社会生活具有这些原则及其相应主题——中的作用,来建构合乎理性的和有益的道德反思指南。
为了避免误解,应作这样的提示,在为基本结构或者的确是为任一主题开出一种政治观念时,我们并未假定单是数量的变化就能解释差异原则的恰当性。相反,各种制度的结构和社会作用的差异是最根本的,尽管数量变化有时也是一个必要条件,且推进着某些制度形式的发展。因之,立宪民主社会要大于一个家庭。对于构成其组成部分的成员人数来说,较大的数量是必需的。但是,不同种类的主题之所以有着不同的原则,却是因为该社会结构的各部分和这些部分如何联系在一起的方式之不同目的和作用。确实,人们似乎会很自然地提出这样的设想:社会各种因素的不同特点和自律,要求它们在某一范围内按照它们自己的原则行事,而这些原则是按照适合于它们的特殊本性来设计的。
第三节 自由意志论对基本结构没有任何特别作用
像功利主义这样完整的普遍理论,并不是惟一否认这种特殊的首要原则对基本结构的必要性这种想法的观点。例如,我们可以考虑一下自由意志理论,该理论主张,惟有一种最低限度的、被限制在反对暴力、偷盗、欺诈、强加契约等狭隘作用范围内的国家才可以得到正当性证明,而任何带有较具完备性权力的国家都会侵犯个人权利。就我们此处的目的而论,这一理论也许有这样一些主要特征:
首先,我们的目的是,弄清楚这种最低限度的国家是怎样通过一系列的步骤——每一个步骤在道德上都是可以允许的,都不侵犯任何人的权利——从一种完全正义的境况中产生的。倘若我们可以弄清楚在每一个人都按其应然而行动的情况下这是如何发生的,且为什么不会产生任何更广泛一些的国家,那么,我们就证明了最低限度国家的正当性。当然,这要有以下条件:即那种确认原初境况是正义的、并从该道德理论出发规定这种可允许限度的道德理论是正确的。为了达此目的,我们假定曾经有过一种自然状态,在该状态下,相对丰富的物质和人们财产占有的实际情况没有产生任何道德问题。现存的状况是正义的,一切都有充足的保障。这种自然状态还具有缺乏任何制度(诸如国家)的特征,因此没有任何人强加某些规则,并就此建立一种人们期许他人按此行动的制度基础。
其次,自由意志论规定了某些管理财产获取(即对以前未曾占有的物质的挪用)的基本正义原则,和从一个人(或联合体)到另一个人(或联合体)的财产转移之基本正义原则。这样一来,一种正义的财产占有状况就被给予了循环式的界定:一个人有资格占有一切在获取和转移「财富]时按照正义原则所获取的东西,而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占有某物,除了反复应用这些原则之外。如果人们从一种自然状态——在该状态下,现存的财产分布是正义的——开始,而且,假如每一个人永远都会在随后不断获取和转移「财富]时按照正义「原则」而行动,那么,所有后来的情况也同样可以说是正义的。人们还可以坚持认为,获取和转移的正义原则在整个历史转变的顺序中始终都保持着财产占有的正义[性质」,无论这种历史变迁延伸到什么时代。惟一不正义的方面被认为是来自对这些原则的故意侵犯,或来自他们的要求以及诸如此类的行动错误,和对这些要求与行为的先知。
最后一点,也是对我们此处的目的来说最具相关性的一点,是各联合体和合作的样式是否可以形成广泛的多样性,这取决于个体的实际行动和他们所达成的一致如何。我们无须用任何特别的理论来概括这些事务和联合性的活动,获得与转移的正义原则已经提供了这些必要的理论,而该理论已按照某些附属条件得到了适当的解释。由是,所有形式的合法之社会合作都是由那些自愿认同它们的个体亲手创造,而任何联合体(包括国家)在法律意义上都不能行使任何权力或权利,因为这些权力和权利并不只是每个个体在最初正义的自然状态下已经拥有的权利。
这种学说一个值得注意的特征是,认为国家仅仅和其他私人性联合体一样。国家和其他联合体所产生的方式亦别无二致,而它的形成也在完全看似正义的历史过程受到相同原则的支配。当然,国家服务于某些特殊目的,但这对于各联合体来说一般也是如此。而且,个体与国家(合法的最低限度国家)的关系,正如同他们与他们业已认同的任何私人性联合体的关系一样。因此,政治忠诚被解释成一种私人性的契约责任,也就是说,是对一个庞大而成功的垄断行业——亦即地方上的支配性保护机构——的政治忠诚。一般说来,不存在任何正规的同样适用于所有个人的公共法律,相反却有一个私人性契约网络。这一网络代表着那些占支配地位的代理(国家)业已与其委托人一致同意使用的程序,而这些程序是否对不同的委托人各有不同,则取决于每一个委托人与该支配性机构所达成的协议。我们不能强迫任何人参与这种契约协议,而每一个人永远都可以选择成为一个独立者。我们也可以选择成为国家的委托人,正如我们在其他联合体中所做的一样。如果说,自由意志论观点使协议契约的观念成为了一个重要的观念的话,那它也根本不是一种社会契约论。因为社会契约论正视诸如建立共同公共法制一类的原初性合同,这些共同的公共法制规定并规导着政治权威,适用于作为公民的每一个人。政治权威与公民身份都是通过社会契约观念本身而得以理解的。由于自由意志学说把国家视为一种私人性联合体,所以它否认契约论的根本理念,故而,对于基本结构之特殊正义论来说,自由意志学说没有任何作用,这一点也就非常自然了。
通过总结这些基本问题,提示这些跟自由意志学说和功利主义学说的区别,旨在通过演示澄清并对照公平正义之独特特征及其对基本结构的重视。对完善论、直觉主义和其他人们所熟悉的道德观点,我也可以作类似对比。这里的问题是告诉人们,为什么基本结构具有一种特殊地位,以及为什么探询各种规导基本结构的特殊原则是合乎理性的。
第四节 背景正义的重要性
我将从解释以下几种考虑入手,这些考虑使我们把基本结构视为正义第一主题,至少当我们从一种康德式的社会契约论框架内入手时是这样的。
第一个考虑是,假设我们从下述最先引人注意的理念开始,即社会环境与人们相互间的关系应该永远按照公平达成并充分尊重的自由契约来加以发展。则需要立即加以说明的是,这些契约在什么时候是自由的?达成这些契约的社会环境又在什么时候是公平的?另外,如果说这些条件可能在较早的时候是公平的话,那么,许多相互分离和明显公平的契约、以及各种社会趋势和历史偶然性之积累起来的结果,就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公民的各种关系和机会,以至于达成自由而公平契约的条件不再适用。属于基本结构的那些制度的作用将确保正义的背景条件,各个体和联合体的行为正是在这些正义的背景条件下发生的。除非这一结构得到恰当地规导和调整,否则,最初正义的社会过程就将不再是正义的,无论那些特殊交易照当时人看来是如何自由和公平。
例如,当我们说由自愿的市场交易所导致的分配一般是不公平的(即使竞争效率所需的全部理想性条件都得到满足),除非领先的收入和财富分配、以及市场制度的结构是公平的。人们必须恰当地获得现存的财富,所有的人都必须有获取收入、学习所需技艺等等的公平机会。再者,背景正义所必需的条件可能会受到削弱,即便没有人不公平地行动,或者所有的人都不清楚许多相互分离的交易之总体结果是如何影响他人的机会的。不存在任何要求各经济主体在其日复一日的事务中可以实际遵循的、能够防止这些不如意结果的切实可行的规则。这些结果常常是如此遥远或如此间接,以至于通过各种适用于个体的限制性规则来预先阻止这些结果的企图,都可能成为一种分外的负担——如果说不是一种不可能承担的负担的话。
在人们所熟悉的这些观察中,需要强调四点:第一,我们无法通过只注视当下环境中的个体行为和联合体行为来谈论这些结果——无论从某种社会的观点来看,人们所达成的契约是否正义或公平。因为这种估价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基本结构的特点,取决于基本结构是否能成功地维持背景正义。因此,工薪契约是否公平,就(比如说)依赖于劳动力市场的性质:必须防止市场劳动力的过剩,而在雇佣者与被雇佣者之间应该达成公平的劳动力契约。但是此外,公平——例如机会均等——还取决于根本性的社会条件,包括回顾这些条件并且远不带有偏见。
第二,公平的背景条件可能在某一时期存在,随之又会逐渐遭到削弱,即使我们用那些在恰当规定的地方适用于各种交易的规则来判断人们的行动,也没有哪一个人是公平行动的。每一个人都有理由相信他们是在公平地行动,并小心翼翼地尊重那些支配契约的规范,这一事实也并不足以保持背景的正义。下述一点虽显而易见却很重要,当我们的社会世界弥漫着口是心非和欺诈现象时,我们就会认为,法律和政府之所以必需,仅仅是由于个体的行动具有不公平的倾向。但与之相反,对于背景正义来说,这种倾向毋宁是被腐蚀的,甚至于在个体公平行动时也是这样。相互分离和独立的交易之总体结果是偏离而非接近背景正义。我们可以说,在此情形中,那只看不见的手在把事情导向错误的方向,它有利于形成一种供大于求的积累状况,这种积累成功地维护了不正当的不正义,并限制了机会均等。因此,我们需要有各种特殊制度来保持背景正义,需要有一种正义观念来界定如何去建立这些制度。
第三,前面的观察假定,不存在任何行得通的和切实可行的可以轻易强加于个体身上防止背景正义发生腐败的规则。这是因为,支配契约和个体交易的那些规则不可能太复杂,或者说不能要求太多能为人们正确运用的信息。它们也不应该禁止个体与许多广泛分散的第三方达成契约,因为这会使交易付出额外代价。毕竟,适用于各种契约合同的规则是实践性的和公共的指导规则,而不可能是人们所想像的那种复杂的数学公式。因此,任何通情达理的规则图式都不能超出个体完全从容把握和遵循它们的能力,也不会给公民施加他们通常所无法满足的各种知识要求和预见要求的负担。个体和联合体无法理解用集体性眼光来打量的其特殊行动的分化状态,我们也不能期待他们去预见那些塑造和转变现时倾向的未来环境。倘若我们考虑到地产买卖的积累性效果、及其代际遗产的传递,所有这一切就一目了然了。很明显,给父母(作为一家之主)施加一种义务:即让他们自己的遗产适应于他们对遗留给下一代的实际遗产所产生的总体效果作出的估价,这是不合情理的,更是难以逾越的。
因此,第四点也即最后一点便是,我们达到了有关两类社会规则以及这些规则实现于其中的不同制度形式之间的劳动分工理念。基本结构首先包含着界定社会背景的各种制度,也包括不断调适和弥补不可避免的偏离背景公平之倾向的操作,比如收入税和遗产税一类的操作。这些税是设计用来均衡财富所有制的。这种结构也通过法律系统来强化另一组支配各种具体交易和个体与联合体之间合同的规则(如契约法等等)。与欺诈和威胁以及类似行为相关的法规,便属于这些规则之列,而这类规则可以满足简明而实用的要求。建立这些规则,是为了使个体和联合体在追求其目的时自由而有效地行动,没有其他多余的限制。
总而言之,我们是从基本结构着手,并力图弄清楚这种结构本身应该如何作出必要的调整,以保持背景正义。事实上,我们所寻求的是在基本结构与那些直接应用于个体和联合体并为他们在特殊交易中所遵循的规则之间作出一种制度化的劳动分工。倘若能够确立这种劳动分工,那么,个体和联合体就可以在基本结构的框架内更有效而自由地推进他们的目的,并确保他们能认识到,在社会制度的其他方面要保持背景正义,就需要作出必要的修正。
第五节 基本结构如何影响个体
更深层的反思也触及基本结构的特殊作用。迄今为止,我们业已表明,若想使个体间的交易达于公平,必须有某些背景条件,这些条件描绘出个体相互间客观环境的特征。但是,个体本身的品格和利益又怎样呢?这种东西并非被固定的或给定的。正义论必须考虑人们的目的和志向是如何形成的,而这种考虑却属于更为广泛的思想框架,正义观念正是按照这一思想框架来解释的。
现在,大家都承认,社会的制度形式影响着社会的成员,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他们想要成为的那种个人,以及他们所是的那种个人。社会结构还以不同的方式限制着人们的抱负和希望,因为他们有理由部分按照他们在该社会结构内部的立场来看待他们自己,并有理由解释他们可以实际期待的手段和机会。所以,一种经济制度不仅仅是一种满足人们现存欲望和抱负的制度图式,而且也是一种塑造人们未来欲望和抱负的方式。更一般地说,基本结构塑造着社会制度持续生产和再生产某种个人及其善观念共享各种文化的方式。
再者,我们也不能把个体的才能和能力看作是固定不变的自然天赋。诚然,即便作为已经现实化的才能和能力,在假设的意义上,也还存在一种有意义的发生因素。然而,离开社会条件,这些才能和能力也无法实现。当它们得到实现时,它们总是采取许多可能形式中的某一种。获得发展的天赋能力永远是一种选择,一种对许多有可能实现的可能性的具体选择。此外,一种能力并不是——比如说——一种带有不受社会环境影响的明确可以衡量的电脑式能力。影响人们实现其天赋才能的各种因素,包括鼓励和支持的社会态度、以及有关训练和使用这些才能的各种制度。因此,即使是一种潜在才能,在任何既定的时候也不是某种不受现存社会形式和迄今为止的生活过程中各种特殊偶然性因素影响的东西。所以,不单是我们的终极目的和对我们自己的希望,而且还有我们业已实现的各种能力和才能,在很大程度上都反映着我们的人格史、机会和社会地位。我们绝对无法知道,由于这些因素的变化,我们会变成怎样的人。
最后,我们必须把前面所述的各种考虑与下述事实联系起来:这事实是,基本结构为公民的生活前景所能开辟的最大可能性,有赖于他们的社会起源、他们已经实现的自然天赋、以及各种偶然的机会和因素,这些都塑造着他们的人格史。我们可以假定,这些不平等性无法避免,或者说,它们是维护有效社会合作所必需的、或对于有效社会合作非常有利。在假设的意义上,我们有各种理由解释这种情况,但在这些理由中,对刺激的需要是惟一的。
生活前景的不平等本身可以通过将之与其他不平等性进行比照而得到澄清。因此,我们可以想像这样一所大学,在其中存在三种教师级别,且每一个人在相同的时间段内均处在各自的级别上,都得到相同的工资。这样,如果说在任何既定时间内存在着级别和工资的不平等,那么,在具有各种能力的成员之间,就不存在任何生活前景上的不平等。当某一联合体的成员采取一种轮流占有较高特权或具有较高报酬的职位图式时,也可能同样不存在任何生活前景上的不平等,这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承担了较大的责任。倘若我们设计了这样一种图式,排除各种偶然、死亡和类似的因素,以使所有的人在相同时间内都担当这些职责,那也不存在任何生活前景上的不平等。
正义论所必须调节的,是各公民之间在生活前景上的不平等,这些不平等产生于社会开始时的状态,产生于天赋优势和历史偶然性。即使这些不平等在某些情况下并不很大,其影响也可能极为严重,足以使这些不平等形成长期的积累性后果。康德式的契约学说集中关注于这些基本结构上的不平等,它坚信,这些不平等是最根本的。一旦我们建立了控制这些不平等的恰当原则和必要制度,如何调节其他不平等的难题便能较容易解决。
第六节 作为假设的和非历史的原初契约
在公平正义中,基本结构的制度,是公正的,如果这些制度可以满足自由而平等的道德个人在一种人际公平的境况下用来调节该结构的那些原则。其主要的原则有二:(1)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平等的要求获得最广泛平等的基本自由权利,而此一平等的基本自由图式,与所有人之类似的自由图式是相容的。(2)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在下列条件下是可以允许的:即如果(甲)这些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可望最有利于那些最不利者;(乙)各种职业和职位在机会均等的条件下对所有人开放。
让我们考虑一下,基本结构的特殊作用是如何影响原初契约的各种条件、并使我们必定将这种契约理解为假设的和非历史的。现在,且让我们假定基本结构是无所不包的社会制度,它决定着背景正义。(请注意:在此,我将国家间的正义问题搁置不谈。)因此,首先,任何被设想为自由而平等的道德个人之间的公平境况,都必须是一种该制度内部恰当均衡各种偶然性的境况。当人们知道他们现在在一持续发展的社会中所处的地位时,他们所达成的实际契约就会受到不同的社会偶然性和自然偶然性的影响。人们所采用的各种原则均依赖于其制度结构内部所发生的各种事件的实际过程。我们无法通过实际契约超越于偶然事件之外,或是具体规定一种适当而独立的标准。
在我们解释清楚作为自由而平等之道德个人的各派时,我们也就清楚了为什么他们要进行理性的推理,仿佛他们对他们自己知之甚少(在这里,我们又涉及到了无知之幕的限制)。因为,若不这样开始,也就是继续容忍多样而深刻的偶然性结果影响那些调节人际社会关系的原则。因此,我们设定,各派并不知道他们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不知道他们的阶级地位或社会身份、以及他们在天赋才能和能力分配上的运气好坏,一切都未超出正常范围。各派也不知道他们的终极目的和利益、或他们的特殊心理构成。
最后,为了建立代际公平(比如说,在一种正义储存原则基础上所达成的契约),各方(我们假定他们都是同时代人)都不知道社会的现状。他们没有任何有关自然资源或生产资产的信息,或者说,他们没有任何有关超出可以从正义环境中获得的假设中推导出来的技术层次的信息。他们这一代人的相对善恶特征是他们所不了解的。因为当同代人受到一种有关社会现状的一般描述的影响、并一致同意如何相互对待时,对于他们之后的各代人而言,他们尚未考虑到基本结构内部所发现的各种历史偶然因素和社会偶然性的结果。故此,我们便遇到了一种较薄弱的无知之幕更为厚重的铁幕:我们尽可能将各方仅仅理解为道德的个人,且他们不受各种偶然性的影响。为了公平起见,原初状况对各方都一视同仁,因为作为道德个人的他们是平等的:同样相关的属性限制着每一个人。从一种无信息状态开始,我们在足够公正的信息中允许人们达成合理的契约,尽管这还是适当摆脱了历史的、自然的和社会的偶然影响。相当丰富的信息将与公平性相适应,但一种康德式的观点所追求的东西却不止于此。
因此,为什么我们必须把社会契约视为假设的和非历史的?个中原因已经一目了然了。我们的解释是,原初状态中的契约,代表着在表达某些理性限制的理想的和非历史条件下的一种合理慎思过程的结果。实际上,不存在任何执行这种慎思过程、并确保该过程符合各种强加条件的实用方式。因此,该结果不能通过某种实际情况下各方慎思所承认的纯程序正义来确定。相反,这种结果必定是通过分析性的理性推理来决定的。这就是说,原初状态将具有足够精确的特征,以便人们有可能依据各派的本性和他们相互遭际的境况,来制定出那种可以得到理性平衡支持的正义观念。该正义的内容必定是人们通过理性才寻找到的。即是说,是他们通过解决原初状态所设置的契约问题发现的。
为了保持契约条款解释的现时性,所有的正义问题都是通过适用于同时代人的那些限制来加以处理的。我们可以考察一下正义储存的情形:由于社会是代际间长期合作的系统,因而就需要有一种储存原则。我们不去想像一种(假设的和非历史的)各代之间的直接性契约,相反,我们却可以要求各方一致达成一种储存原则,该储存原则须服从于他们必定要求其前辈各代所遵循的进一步的条件要求。因此,正确的原则便是,任何一代(和所有各代)的成员所采用的原则,也正是他们自己这一代人所要遵循的原则,亦是他们可能要求其前辈各代人(和以后各代人)所要遵循的原则,无论往前(或往后)追溯多远。
一旦人们了解到,把原初状态说成是假设的和非历史的并未造成任何困难,那么,也就能够正确理解其理论目的了。根据契约条款解释的现时性,我们似乎可以只须通过按照已规定好的程序约束来实施我们第一原则的道德推理,就可以在任何时刻进入这种境况。我们已经考虑过许多普遍层次上的判断,从较为特殊的到最为抽象的。所以,如果我们认肯这些约束所表达的各种判断,并因之认肯具体体现在平等的道德个人——当他们采用基本结构的第一原则时——之间公平理念中的那些价值,那么,我们就必须接受作为其结果的正义观念的限制。原初状态「的设置]是一种代表并统一我们道德思想的形式因素和普遍因素的努力,是为了利用这些因素来决定哪些正义的第一原则最合乎理性,是人们所采用的一种可操作的和生动的建构。
我把本节的内容总结一下:一旦我们注意到基本结构的独特作用,以及其中之各种偶然性的抽象物,以便去发现一种适当的调节该基本结构的正义观念,类似于原初状态一类的观念似乎就不可避免。而当我们把基本结构当作正义的首要主题时,该观念就是社会契约理念的一种自然延伸。
第七节 原初契约的独特特征
对此,我要考虑为什么原初契约具有使其区别于其他所有契约的特征。我们的解释又一次触及基本结构的独特作用:我们必须在此一结构内达成的特殊契约与最初契约之间、在此一结构内所形成的联合体与作为社会公民成员身份之间作出区分。首先让我们考虑一下特殊契约。在典型意义上说,这些特殊契约均建立在各派已知的(或可能的)资产、能力、机会和利益的基础上,如同它们也是在背景制度内得到实现一样。我们可以假定,每一方——无论是个体,还是联合体——都有自己各种可能的选择,他们也能比较这些选择可能的利弊,并因之付诸行动。在某些确定的条件下,某个人对一项合伙投资事业的贡献,或对一持续发展的联合体的贡献,是可以作出估价的:人们只注意到,倘若没有个人的参与,这种投资或联合将会如何进行,而这种差异正衡量出其投资或联合的价值。联合对个体的吸引力是通过比较他们的机会而得以确定的。因此,特殊的契约是在基本结构内现存的和可预见的各种关系的外形情景中达成的。也正是这些外形给契约的算计提供了一个基础。
而一种社会契约的情景却殊为不同,在各种事实中,它必须允许三个事实:即在我们的社会中所给定的成员身份;假如我们不属于该社会的话,我们便无法知道我们能够怎样存在(或许,这种想法本身没有意义);以及作为一个整体,社会没有任何目的或目的安排,而在这一方面,联合体和个体则不然。一旦我们试图把社会契约视为一种普通的契约,并追问导向该契约的思考是如何开始的,这些事实的意义就显而易见了。由于人们在其社会中的成员身份是给定的,所以就不存在任何让各派比较其他社会之吸引力的问题。而且,人们也无法去确认某个人对他尚不属于其成员的社会所具有的潜在贡献。因为这种潜在性是人们所无法知道的,而且在任何既定情况下,它都与他们的现存境况毫不相干。不独如此,从作为一个从整体上面对着任一个成员的社会立场来看,也不存在任何达成契约的、和我们可以借此评价某一个体之潜在社会贡献的目的系统。联合体和个体倒是有这类目的,但秩序良好的社会却没有这类目的。尽管它具有给予其所有公民以正义的目的,可那也不是一种可以衡量所有公民被期待的贡献大小、并在此基础上决定其社会作用或价值(从一种社会的立场来看的价值)的目的。在一种康德式的观点中,个体对于被目为一联合体的社会(以便社会有权向源自该联合体的既定成员的目的之联合提出条件)的贡献观念没有任何地位。因此,我们有必要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解释社会契约,该特殊方式使社会契约与其他的合同区别开来。
在公平正义中,我们是通过解释原初状态的观念来做到这一点的。这种建构必须反映出我们刚才所提到的那些根本性对比,它必须提供为人们所忽略的各种要素,以使人们能够达成一种合理的契约。在上一段行文里,我们依次考察了三个事实。与第一个事实相联系,各派在原初状态中都设想,他们在其社会中的成员身份是固定不变的。这一假设反映了下述事实:即我们生来就处在我们的社会之中,并在其框架内实现我们人格之多种可能形式中的某一种人格形式。在此,并不产生我们进入另一个社会的问题。因之,各派的任务就是一致同意在该社会之基本结构中度过他们的人生。如果说,各派已经采取的这些原则将毫无疑问地允许人们移居(在各种适当的限制下)的话,那么,它们也将允许社会作出这样一些安排——只有在允许人们移居的条件下,这些安排才是正义的。人们所形成的对个人和地位的依恋。对各种联合体和共同体的依恋、以及对各种文化联系的依恋,在通常情况下都强烈得难以割舍,而这种事实是无可叹悔的。因此,移居的权利并不影响我们把基本结构看作是正义的,因为这种结构将被视之为这样一种图式:人们生来就处在这种图式之中,并有望在该图式中实现一种完整的人生。
现在,让我们转过来谈谈前面所讲的第二个事实。请注意:无知之幕不仅确立了平等的道德个人之间的公平,而且也排除了有关各派之实际利益和能力的种种信息,它与下述方面相对应,在此方面,我们撇开了我们在社会中的地位和历史,甚至也无法知晓我们的潜在能力,而我们的利益和品格仍会形成。因此,这种原初境况恰当地承认了我们的本性是,我们是理性而负责的存在,离开社会,我们的本性就只包括多种可能性中的一种潜在可能性。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事实是,除了那些通过正义原则本身所确立的目的之外,或者说,除了由这些原则所授予的那些目的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的社会目的,但人们仍然尚未采用这些原则。
尽管如此,虽然那些典型地影响着社会内部各种契约的算计,在原初状态中没有任何作用,这种原初境况的其他方面也可以为人们提供合理思考的背景。因之,选择并不是加入其他社会的机会,恰恰相反,选择只是调节人们自身社会之基本结构的正义观念目录。各派的利益和偏好都是由他们对首要善的欲望所给定的。他们特殊的终极目的和目标的确已经形成,尽管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而他们通过基于(在原初状态下)选择首要善所要捍卫的,正是那些业经形成的利益,以及保存道德人格的必要条件。最后,普遍社会理论的适用性,给人们估价其所选择的正义观念之可行性和结果提供了一个充足的基础。鉴于原初状态的这些方面,作为一种合理事业的社会契约理念可以得到维护,尽管这种契约具有不同寻常的本性。
第八节 人的关系的社会本性
现在我们来考察正义原则本身的内容,它反映着人的关系之社会性的三个方面。其一,差异原则(它控制着经济和社会的不平等)并不区分作为社会成员的个体所获得的东西与他们尚末成为社会成员时已经获得的东西。的确,有关某一个体超出其在另一社会或在自然状态中所处境况之利益的观念毫无意义。倘若我们愿意,我们可以在确定对原初状态的论证时,引入这种与所谓非契约观相联系的自然状态。可以将这种非契约观定义为普遍利己主义及其结果,而这种普遍利己主义倒是可以起到自然状态的作用。但是,这些条件并不确认一种明确的状态。原初状态中的全部已知情况是,每一种适合于各派的正义观念都具有优于普遍利己主义的效果。不存在任何决定某一个人对社会的贡献,或者决定每一个人比他们在不属于该社会时所可能的状态要好多少的问题。这样,也就不存在任何通过诉求于这些估价来调整公民之社会利益的问题。尽管我们可以在社会内部各联合体中引出这种区分,但当我们采用基本结构的原则时,这些类比式的算计根本没有什么根据。无论是我们在其他社会中的境况,还是我们在一种自然状态中的境况,对于评估正义观念都没有什么作用。而且很清楚,这些观念也与应用正义两原则毫不相干。
其二,与其一相联系,正义两原则规导着人们在这种基本结构内反过来贡献于联合体或其他形式的合作时如何获得各种资格(权利)。诚如我们业已看到的那样,这些贡献是基于个体和联合体之特殊目的来给予评价的。而人们所作出的贡献部分地受其努力和成就的影响,部分则受社会环境和社会偶然因素的影响。我们只能把贡献界定为在这样或那样的境况中对这样或那样的联合体的贡献。这些贡献反映着个体之于某一特殊群体的边际效用。我们不能把这些贡献误解为是对社会本身的贡献,或误解为是对公民成员之社会价值的贡献。我们不能把个体资格的总和、甚或他们对社会内部各联合体的无偿贡献之总和看作是一种社会贡献。在康德式的观点中,下述想法没有任何地位:个体对社会的贡献,平行于个体对社会内部各联合体的贡献。只要我们比较一下各公民的价值,他们在正义且秩序良好之社会里的价值就永远平等而这种平等是在基本自由和机会均等的制度中、以及在差异原则的操作中反映出来的。
关于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方面,请回顾一下,在一种康德式的观点中,各派均被看作是自由而平等的道德个人。说他们是道德个人,也就是说他们具有一种善观念(一个终极目的系统)和一种理解正义观念并在其生活中遵循这种正义观念(一种正义感)的能力。这样,我们便可在两个题目下来解释道德个人的自由:第一,作为自由的个人,他们都把自己视为具有通过理性、也就是通过作为其自律之表现的合理且理性的原则,来规导他们所有的其他利益。甚至是根本性最高利益的人。进而言之,自由的个人并不认为他们自己与任何一种特殊的终极目的或类似目的有着不可分离的联系,而是认为他们自己总能按照各种理性考虑来评价并修正他们的目标。第二,我们假定,自由的个人能为他们的利益和目的负责。他们能够控制并修正他们的各种要求和欲望,并根据环境的要求,为这种行动承担责任。
故而,应用于社会制度的自由,意味着某种权利和自由的模式。而平等的自由则意味着,某些基本的自由和机会是平等的,而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要通过各种经过恰当调整、用以保持这些自由之公平价值的原则来加以调节。可以从上述对应用于道德个人和社会形式中的自由定义中见出,我们显然不能把自由而平等的道德个人定义为这样的个人:即他们的各种社会关系都恰好符合人们在原初状态中可能一致同意的那些原则本身。因为这样讲可能会削弱这些原则的论证基础,而这些原则的论证基础正建基在它们是人们可能采用的原则这一点之上的。但是,一旦我们用那些具有一种制度化表达形式的术语来描绘各个派别时,如果基本结构的作用是既定的,那么,将正义的首要原则直接应用于基本结构就决非偶然。道德个人的自由和平等,需要某种公共形式,而「正义」两原则的内容则满足了这一期许。而且,这也与——比如说古典功利主义形成对比,后者把人趋乐避苦的能力,或者为了实现某种具有本能价值的经验当作最为基本的东西。如果用这种方式来定义的话,就无须任何特殊的制度表达形式,尽管某些社会形式作为达到一种更大幸福之网络平衡、或一种更大价值总量之更有效手段的社会形式,无疑要优于另一些。
第九节 基本结构的理想形式
现在我们来谈谈第四点也是最后一个要点(见第一节末尾):即尽管在决定分配份额时可以理性地依赖于较为普遍的纯程序正义,也必须将正义观念归并于一种基本结构的理想形式,而持续发展的社会过程之积累性结果正是按照这一基本结构来加以限制和调整的。
鉴于基本结构的这一特殊作用,人们自然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自由而平等的道德个人根据什么原则来接受下述事实——即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受到社会运气、天赋机缘和历史偶然性的深刻影响呢?由于各派都把他们自己看作是这样的个人,所以,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明显的出发点就是,假设所有社会的首要善(包括收入和财富)都应平等,每一个人都应拥有相等的份额。然而,他们必须考虑到各种组织化的要求和经济的效率。因此,停留于平均分配是不合乎理性的。如果各种组织化的和经济的不平等跟平等自由和机会均等没有矛盾,那么,基本结构应该允许有这些组织化的和经济的不平等,只要这些不平等能改善大家的境况,包括那些最不利者的情况。因为他们是从平等的份额起步的,那些获利最少的人就有一种否决权(将平均分配作为基准线〕。因之各派就可以达成差异原则。在这里,平均分配之所以作为基准线而为人们所接受,是因为它反映出人们代表自由而平等的道德个人时处于怎样的境况。在这些人中间,那些比别人得利较多的人,将按照有利于改善那些获利较少的人的境况之条件来行动。这些直觉性的考察,表明了为什么差异原则是控制社会和经济之不平等的恰当标准的缘由之所在。
理解差异原则,必须牢记这样几个问题:首先,随着正义两原则一前一后地发挥作用,它们便在分配份额的实际决定中合并成纯程序正义的一个重要因素。它们适用于基本结构及其资格获得制度,在恰当的限制范围内,任何分配制度的结果都是公正的。只有通过发挥一种公平的社会进程在时间中的实际作用,才能达到一种公平分配,而在这一公平社会进程中,人们按照各处公共宣布的规则来获取并尊重各种资格。这些特征正是对纯程序正义的界定。因此,如果有人抽象地提出一种既定资源的分配对于那些已经明知其欲求和偏好的个体来说是否比另一种分配更为公正的问题,那么,他就绝对找不出任何解答这一问题的答案。
因之,正义诸原则(尤其是差异原则)适用于调节社会和经济之不平等的各种主要的公共原则和公共政策。可以用它们来调整资格(权利)和工薪制度,平衡这种制度所使用的各种为人们熟悉的日常标准和格准。比如说,差异原则就适用于收入和财产税制,适用于财政政策和经济政策。它还可以应用于已经宣布的公共法律和法规系统,但不适用于各种特殊交易或特殊分配,亦不适用于个体和联合体的决定,然则却又完全可以适用于人们处理这些特殊交易和作出这些决定的制度背景。不能有任何未经宣布的、人们不可预测的对公民之期待和获取的干涉。资格(权利)是人们按照公共规则系统所宣布的条件来争取和尊重的。各种税收和限制原则上都是人们可以预见到的,而人们的财富则是在已知条件的基础上获得的,这些条件肯定会转移和重新分配人们的财富。一种反驳意见认为,差异原则要求不断校正各种特殊分配,任意地干涉私人事务。这种反驳是基于一种误解而提出来的。
再者,正义两原则并不坚持认为,实际分配在任何既定的时候(或是永远)都符合任何人们可遵循的模式,比如说符合平等。或者说,它们并不认为,按分配来估算的不平等程度只限于某一确定的范围,比如说限于吉尼系数(the Gini coefficient)的范围。正义原则所要求的是,各种(可允许的)不平等,应该使某种功能性的分配有利于最不利者的期待,只要这种功能性的分配是由各种公共制度中资格系统的作用所导致的结果。然而,这一目的并不是想消除社会生活中的各种偶然性因素,因为某些偶然性因素不可避免。因此,即使一种不平等的自然资产分配看起来更能保持自由个人的平等,也不会产生重新分配这些资产的问题(假如这种重新分配是可以设想的),因为它与个人的正直不相容。我们无须对各种重大的自然变化作任何特殊假设,我们只是设想,当这些自然变化发生在我们随后的生活中时,它们也受到许多偶然性的影响。制度必须组织起社会合作,以便能激励人们进行各种建设性的努力。我们拥有对我们天赋能力的权利,和一种通过参与公平社会运行而获得各种资格的权利。当然,问题是如何描绘这种公平社会运行的特点。正义两原则表达了这样一种理念:即任何人的拥有不应该少于他们在一种平等的首要善分配中所得到的,而在社会合作可能产生一种普遍改善的结果时,现存的不平等要有利于那些地位改善得最少的人,并把平等分配作为基准线。
正义两原则也为基本结构具体规定了一种理想形式,而运作中的制度过程和程序过程正是按照这种形式来控制和调整的。这些控制即是对财产积累的限制(特别是,假如存在生产性资产和私人财产的话),而这些限制是从政治自由和机会均等的公平价值中推导出来的,也即以考虑稳定性和可以谅解的嫉妒为基础的,这两个方面又都与自尊这一根本性的首要善相联系。我们需要有这样一种理想来指导各种保持背景正义所必要的调整。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第四节),即便是每一个人都按照这些规则——将这些规则强加于个体身上既合乎理性又实用——所规定的那样公平地行动,许多各不相同的交易结果最终还是会削弱背景正义。一旦我们把社会看作(也必须将其看作)包含世代合作的系统时,这一点就一目了然了。因此,即使是在秩序良好的社会里,基本结构的调整也总是必要的。所以,在基本结构与直接应用于特殊交易的规则之间,必须建立一种制度化劳动分工。在执行各种维护正义之基本结构所必需的具体操作的背景制度之框架内,各个个体和联合体都可以自由地发展其目标。
对一种具体规定这些限制并指导各种调整的结构性理想的需求,并不依赖于非正义。即使严格遵从所有理性规则和实践规则,我们也需要不断地进行调整。实际的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常常充满着大量非正义,这一事实恰恰突出了此种必要性。一种不包含任何正义社会秩序的结构性原则的纯程序理论,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将毫无用处,在这个世界上,政治的目标是消除非正义和引导社会朝一种公平的基本结构变化。一种正义观念必须具体指明政治行为的总体方向。对于背景正义来说,缺少这一理想形式,要想不断调整社会运行的过程以保存背景正义,就没有任何合理的基础,要消除现存的非正义也没有任何合理的基础。因此,理想的理论——它规定着一种完全正义的基本结构——乃是非理想理论的一种必要补充,没有这种理想的理论,要求改变的欲望就缺乏一种目标。
第十节 对黑格尔批评的回答
这一节将完成我对第一节里所陈述的四个要点的讨论。我们已经谈到的结论之一,便是对唯心主义的一种回答。问题是这样的:为了制定出一种康德式的正义观念,将康德学说的结构与其超验唯心主义的背景分离开来,并凭借原初状态的建构来给予它一种程序的解释,似乎是件让人称心如意的事情。(这种分离之所以重要,仅仅是因为下述原因:即它使我们能够明白,在一种合乎理性的经验主义框架内,对康德的观点做一种程序性解释究竟有多大可能。)但是,要达到这一目的,我们就必须表明,原初状态的建构——它运用社会契约的理念——不会遭到唯心主义者们对他们时代的契约传统所提出的那些有力的反驳。
黑格尔曾认为,契约说把社会和国家与一种私人联合体混为一谈,它使得公共法律的普遍形式和内容过多地由偶然而具体的私人利益和个体的人格关切所决定:它可能使得下列事实——即我们是否生来就存在于、且属于我们的社会——变得毫无意义。对于黑格尔来说,社会契约学说乃是理念之不合法的和未经批判的在(他所谓的)“市民社会”中、且仅限于“市民社会”中的扩张。他更进一步地反驳,社会契约学说没有认识到人类的社会本性,且依赖于将其属性归诸于某些独立于社会之外的天赋能力和特殊欲望,并出于各种理论的目的,使他们的这些属性成为先于社会的东西。
我已经努力对这些批评作出了回答。首先,我坚持认为,正义的首要主题是社会的基本结构,它负有建立背景正义这一根本性任务(第四至第五节)。如果说,这种争辩乍一看来似乎是一种退让,然而实际却不然。我们仍然可以这样来刻画原初状态的特征:它在自由而平等的道德个人之间建立了一种公平契约,而且他们能够达成合理一致的契约。这种特征刻画仰仗于我们以一种确定的方式来设想自由而平等的道德个人,并按照首要善的说明来解释他们的需求和需要(考虑到原初状态作为论证的目的)。当然,我们必须把基于正义观念所达成的契约与所有其他的契约区别开来,但这一要求并没有什么让人吃惊之处:我们应该可以期待这种为基本结构设定原则的契约具有那些使其不同于所有在该结构内部达成的其他契约的特征(第六至第七节)。最后,我指出了公平正义如何才能培植人类社会本性的方式(第八节)。与此同时,由于公平正义是从一种适当的个体主义基础开始的(原初状态被设想为自由而平等的道德个人间的公平状态),所以,它是一种道德观念,该观念在不牺牲个人自由和人格完整的情况下,为各种社会价值提供了一个适宜的空间。
别的契约观可能无法回答唯心主义者的批评。诸如,霍布斯和洛克的历史过程学说或自由意志论的观点,尽管它们之间有着重大差别,但所有这些观点似乎都会受到反驳。首先,由于社会契约论是人们在自然状态中达成的(如霍布斯和洛克),或者认为,个体一致同意成为那种支配性保护机构的委托人(根据自由意志论的图式),下述情况似乎就不可避免:即他们所认可的这些契约项目或环境条件必定受到那种看似正义的历史过程中各种偶然性和偶发事件的实质性影响,而这种看似正义的历史过程趋势决不能保存或趋向背景正义。洛克的学说已对这一困难给予了鲜明的阐释。他假定,并非所有受这种社会影响的社会成员都具有平等的政治权利:一些公民凭借他们拥有财产而具有投票权,而无产者却没有任何投票权,也无权获得政治权威。在假定的意义上,这种看似正义的历史过程世世代代所积累起来的多样性结果,使得许多人没有财产,而这并不是他们自己的过错;虽然从他们的立场来看,这种社会契约和随之产生的政治权威的托管状态完全合理,且与他们所负的对上帝的责任并无矛盾,它却不能确保他们拥有这些基本的政治权利。从一种康德式的观点来看,洛克的学说不恰当地使道德个人的各种社会关系屈从于那些外在于、并最终削弱着他们的自由和平等的历史偶然性和社会偶然性。洛克强加于这种看似历史过程的那些限制,并不足以刻画出一种可以为自由而平等的道德个人所接受的背景正义观念。我们可以通过下述设想来表明这一点:即社会的影响是直接随着作为自由而平等之个人的人类在自然状态下的创造而产生的。假定他们相互之间的境况能恰当代表他们的自由和平等,而且(正如洛克所认为的)上帝并没有赋予任何人以发挥政治权威的权利,那么,在假定的意义上,他们就会承认各种能够在尔后整个历史过程中保证人们拥有平等的基本权利(包括政治权利)。当我们设想在这一相关时期内,人们过于分散,以至难以达成任何契约时,对洛克观点的这种阅读就使得它成了一种看似非历史性的学说。洛克似乎没有考虑到这种不同选择的可能性,这一点表明了其理论的历史性。
我还提出过,任何契约论都必须认识到,有必要在维护背景正义时基本结构的具体操作与直接运用于个体和联合体、并支配其特殊交易之法规系统的规定和强化之间进行一种劳动分工。最后,我谈到,在一种康德式的契约论中,对比自然状态下的个体境况与其在社会中的境况毫无用处。这种比较只属于背景制度框架内缔结的那些契约,而对于决定社会成员的基本权利毫无作用。况且,在公民的各种相对有利因素之间进行比较的基准线,必须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和社会制度目前发挥作用的方式为基准,而不是以实际的(或者是某种看似正义的)上溯到过去世世代代的具体交易之历史连续性结果是如何改善(或可能会如何改善)每一个人的环境条件——与原初的(或某种假设性的)自然状态相比较——为其基础。
我此处的目的,并不是批评其他的契约论。要进行这类批评可能需要进行一种不同的探究。相反,我是在努力解释为什么公平正义要把基本结构作为正义的第一主题,并尝试着为此开出一种特殊的理论来。假定这种结构具有独一无二的特征和作用,那么,就必须对一种契约理念进行适当转化——倘若我们意识到了这种康德式契约学说的意图的话。我已经力图表明,我们如何才能进行这种必要的转化。
第八讲 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
H.L.A.哈特指出,在拙著《正义论》对自由及其优先性的解释的诸种缺陷中,含有两个严重的裂缝。在本讲中,我将大致勾勒且只能大致谈谈如何弥合这两个裂缝。第一个裂缝是,我未能对各派在原初状态中采用这些基本自由并一致同意它们具有优先性所依据的那些根据给予充分说明。这一裂缝是与第二个裂缝相联系的,后者是在立宪、立法和司法三个阶段运用正义原则时,对于如何进一步具体规定基本自由、并使这些基本自由作为已为人们所了解的社会环境条件而得到相互调整,尚无任何令人满意的标准。我将通过实施已在我的杜威讲座中介绍过的那些修正来填补这两个裂缝。我将大致勾勒出这些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是如何建立在作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观念之基础上的,同时也连带着对首要善作出一种改进性的解释。这些修正显示出,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依赖于一种可以被看作是自由主义的个人观念,而不是像哈特所以为的那样,只依赖于对合理利益的考虑。但尽管如此,公平正义的结构和内容仍然大体相同;除了正义的第一原则有一个重要的短语变化之外,正义两原则的陈述没有改变,第一原则对第二原则的优先性亦无变化。
第一节 公平正义的初始目的
在谈论基本自由解释中的两个裂缝之前,应该先解释几个基本的问题。首先,我们把正义的两个原则读作:
(1)在一有关平等之基本自由完全充分的图式——该图式是与所有人都享有自由的类似的图式相容的——中,每一个人都享有一种平等的权利。
(2)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它们必须使各种职业和职位在机会均等的条件下对所有人开放;第二,它们必须最有利于最不利的社会成员。
上述所提到的第一个原则中的改变是:“完全充分的”这些语词取代了《正义论》中所使用的“最广泛的总体系统”。这一改变导致了我在“相容的”一词前面插入了“该图式是”这几个字。稍后我将解释作出这一改变的理由,而对于完全充分的基本自由图式的概念,我将在第八节讨论。眼下,我姑且对这个问题存而不论。
一个更需先弄清楚的问题是,在正义的第一原则中,平等的基本自由可以具体化为下列表项: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政治自由和结社自由;由个人的自由与完整所具体规定的那些自由;最后是法律规则所包括的各种权利。我们并不赋予一般自由以任何优先性,仿佛某种被称为“自由”实体的东西之运作具有一种突出的价值,并且是政治正义和社会正义的主要目的——如果说不是惟一的目的话。当然,我有一种一般性的推定:即反对在没有充分理由的情况下给人的行为施加法律限制和其他限制。但是,这一推定并不给任何特殊自由以某种特别的优先性。然则,哈特解释说,在《正义论》中,我有时利用一些论证和短语暗示了实体性自由的优先性,尽管诚如他自己所明白的那样,这并不是一种正确的解释。纵观民主思想史,其焦点一直都汇集在取得某些具体自由和宪法保证这一问题上,一如人们在各种各样的权利法案和人权宣言中所见到的那样。我对基本自由的解释遵循这一传统。
某些人可能会认为,用一种表列的方式来具体规定基本自由,乃是一种哲学的正义概念所不该为之的权宜之计。我们习惯于各种以普遍性定义和完备性第一原理的形式出现的道德学说。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假如我们能够找到一种有关各种自由的表列方式,当我们把正义两原则分为两个部分时,这一表列就可以引导原初状态中的各派一致同意这些原则,而不是同意那些适合于他们的其他正义原则,这样一来,我们可以称之为公平正义的“初始目的”即可实现。这一目的是为了表明,正义的这两个原则比那些与传统的功利主义学说、完善论学说或直觉主义学说相联系的第一原理能够提供一种更好的对民主社会中自由与平等要求的理解。当这一初始目的被规定好时,有待于原初状态中各派去选择的正是这些第一原理以及正义的两个原则。
我们可用两种方式开出基本自由的表列。一种方式是历史的,我们可以概观各民主国家的宪法,并将那些得到正常保护的自由集结成一个表列,然后再来考查这些自由在那些具有良好效果的宪法中所发挥的作用。如果说这种信息并不适合于原初状态中的各派的话,那也适合于我们——适合于正在建立公平正义的你和我——因之这种历史的知识可能会影响我们允许各派进行选择的那些正义原则的内容。第二种方式是,考虑一下,对于两种道德人格能力在整个生活中的充分发展和充分实践来说,哪些自由才是根本性的社会条件。这种考虑使基本自由与公平正义中所使用的个人观念联系起来,我将在第三至第六节里回过头来讨论这些重要问题。
试设想,我们已经发现了一种道德上公平正义的初始目的之基本自由表列。我们把这一表列视为一个出发点,该出发点能够通过发现第二种表列而得以完善,以使原初状态中的各派有可能一致同意与第二个表列相应的两个[正义」原则,而不是与第一个表列相应的那两个「正义]原则。这一过程可以不确定地继续进行下去,但是,在原初状态的层次上,哲学反思的分辨能力可能会很快耗尽。在发生这种情况时,我们应该以我们最后所偏向的表列为准,然后在人们了解了有关各种社会制度和社会环境的一般知识时,进一步在立宪、立法和司法阶段将这一表列具体化。从原初状态的立场上所引证出来的各种考虑足以决定基本自由的一般形成和内容,足以解释人们为什么要采用这两个正义原则——那只是将这些自由合并起来并赋予它们以优先性的种种选择之一。因此,作为一个方法问题,我们不致因为使用了一步接一步的达于一种自由表列及其进一步具体化的程序而失去任何东西。
最后要谈的一点关涉到自由表列的使用问题。对自由之优先性的论证如同所有从原初状态所引出的论证一样,总是相对于一定的选择算计的,各派都在这些选择中作出挑选。其选择之一即是对正义两原则的选择,该选择作为其具体化的一部分便包含着一种基本自由的表列和它们的优先性。这些选择的资源便是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的历史传统。我们将把原初状态和对各派慎思特征的刻画,看作是从已出现的各种选择中挑选正义原则的一种方式。而且这会带来一个重要的结果:确立自由的优先性,既不需要告诉人们,个人的观念——它与原初状态的其他各方面结合在一起——本身足以推导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自由表列和赋予这些自由以优先性的那些正义原则,也无须表明,人们会依据任何选择算计——无论通过其他原则的补充使正义两原则变得多么丰富——来采纳正义的这两个原则(由自由的优先性所包含)。
我在此所关注的,是公平正义的初始目的,正如前面所界定的那样,此目的仅仅是想表明,人们通过其他的传统选择方式也会采用这些正义原则。倘若能够达此目的,我们就可以开始进行更缜密的论述。
第二节 基本自由的独特地位
完成这些预备性解释后,我开始谈谈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的几个特征。第一,自由的优先性意味着,正义的第一原则赋予各种基本自由以一种特殊地位,一如表列所示的那样。相对于公共善的理由和完善论价值的理由来说,它们具有一种绝对的分量。比如说,某些社会群体不能以下述理由——即他们所拥有的那些自由可能使他们得以阻碍各种保持经济效率和经济增长的政策——来否认平等的政治自由。我们也不能以下述理由——即从社会意义上讲,有区别的选择性征兵是最少弊端的建立军队的方式,来证明该征兵方式(在战争期间)的正当合理性。这类考虑都不能僭越基本自由的要求。
由于基本自由的各种要求之间必定会发生冲突,所以必须调整各种规定这些自由的制度规则,以便这些制度规则适宜于一种连贯性自由图式。在实践中,自由的优先性意味着,一项基本自由只能因一种或多种其他基本自由而被限制或否定,而正如我所讲过的那样,它永远也不能因为公共善或完善论价值的缘故而受到限制或否定。甚至在那些其自由受到限制或否定的人也从这种较大的效益中得到了好处、或是与别人一起分享到了较大利益总量所产生的好处时,也不能这样。由于这些基本自由可能在它们相互间发生冲突时受到限制,所以这些基本自由中的任何一种都不是绝对的。在最终调整就绪的图式中,可以平等地给人们提供所有的基本自由(无论这样做可能会意味着什么),这也不是一种要求。相反,无论怎样调整这些基本自由以构成一个连贯性图式,该图式都要平等地确保所有的公民享有基本自由。
在理解基本自由的优先性时,我们必须将其限制与其规导区别开来。当这些基本自由只是受到规导时,它们的优先性并未受到侵犯,而为了将这些基本自由结合起来,以形成一种图式并适应于它们的长期实现所必需的某些社会条件,又必须对它们进行规导。只要提供了我将称为的基本自由的“主要应用范围”,也就履行了正义原则。譬如说,对于规导自由讨论来说,秩序的规则就是根本性的。如果没有为人们普遍接受的合乎理性的探究程序和论辩规矩,言论自由就无法达其目的。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同时开口,或者在同一时刻利用相同的公共设施来达到各自不同的目的。正如要实现各种各样的欲望一样,将各种基本自由制度化,需要有条不紊的和社会的组织。对于限制言论内容来说,必要的规导并不为过,比如说,禁止为某些宗教的、哲学的或政治的学说辩护,或者禁止讨论与评价社会基本结构之正义有关的那些普遍事实和特殊事实,就不为过。对我们理性的公共运用必须予以规导。但是,自由的优先性要求这种规导尽可能不触及每一种基本自由应用的中心范围。
我想,这样做还是明智的。当正义两原则的其他要求决定免除作证的负担时,在预期那些并非基本的自由可被一般设定令人满意地允许的情况下,把基本自由限定为对之而言确乎根本的自由。对基本自由项目表的这种限制,乃是这些自由的特殊特性所在。无论何时,如果我们扩大基本自由的项目表,都会削弱对那些最根本自由的保护,在自由的图式内造成难以确定的和无指导的平衡问题,而这些问题正是我们曾经希望通过一种适当限制的优先性概念来避免的。因此我将一直假定(而总在提示),在列于该项目表中的基本自由永远具有其优先性,从我对这些基本自由的论证中,人们将经常清楚地看到这种情况。
关于自由之优先性的最后一点是,我们并不是在所有条件下都要求有这种优先性。然而,出于我们这里的目的考虑,我还是假定,在我将要称之为“合理有利的条件”下,仍然要求有这种优先性。这也就是说,在这样一些社会条件——假使人们已有这种政治意愿,这些社会条件允许有效确立并充分实践这些自由——下,还是要求有这种优先性。这些条件是由社会的文化及其传统和在该社会文化不断制度化的过程中所获得的各种技巧、以及该社会的经济发展水平(并不需要特别高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所决定的,而且毫无疑问也是由其他东西所决定的。我将下述假定作为我们目的的充分证据,这一假定就是,在我们的国家里,如今各种合理有利的条件业已具备,所以对于我们来说,我们要求这些基本自由具有优先性。当然,人们是否有这种政治意愿,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如果说,在一秩序良好的社会定义中,已存在这种政治意愿,那么,在我们的社会中,帮助人们塑造这种政治意愿就是政治任务的一部分。
根据前面所述的有关自由之优先性的论述,我概括出基本自由图式的几个特征。第一,正如我已经指出的那样,我假定,每一种基本自由都具有我将称之为的“中心应用范围”。对于这一应用范围的宪法保护,乃是充分发展和实践自由而平等之公民的两种道德能力的条件。在接下来的一节里,我将详细论述这一点。第二,我们可以使各种基本自由相互融合,至少在它们的中心应用范围内是这样。易言之,在合理有利的条件下,存在一种实际可行的可制度化的自由图式,在该图式中,每一种自由的中心应用范围可以得到保护。但是,这种图式既不能仅仅从具有两种道德能力的个人观念中推导出来,也不能仅仅从某些自由和其他作为适宜所有目的之手段的首要善对于发展和实践这些道德能力来说是必要的这一事实中推导出来。这两种要素都必须适合于一种有效的宪法安排。民主制度的历史经验和对宪法设计原则的反思告诉我们,我们的确可以找到一种实际可行的自由图式。
我已经谈过,在原初状态中,人们尚未通过适宜的考虑,将这种基本自由的图式具体明细化。只要能够大致勾勒出这些基本自由的一般形式和内容、并理解其优先性的根据所在就够了。对这些自由的进一步具体化[任务」留给了立宪、立法和司法诸阶段。但是,在大致勾勒这种一般形式和内容时,我们必须告诉人们,这些基本自由的特殊作用和中心应用范围可以足够清晰地指导后几个阶段中所进行的进一步具体化过程。例如,个人的基本自由之一,就是持有并独自使用个人财产的权利。这一自由「权」的作用,便是给个人的独立和自尊留有充分的物质基础,而对于发展和发挥「个人的」道德能力来说,个人的独立和自尊都是根本性的。需要避免的是两种较为宽泛的、作为一种基本自由「权」的财产权观念。一种观念是将这种权利扩展到包括某些获取行为和遗产权,以及拥有各种生产方式和自然资源的权利。另一种观念则认为,财产权包括平等参与生产方式和自然资源的控制权利,而生产方式和自然资源应该由社会拥有。我们之所以不能使用这些较宽泛的观念,是因为我认为,我们不能把它们解释为发展和发挥道德能力所必要的观念。这些观念以及其他的财产权观念的优点所在,得等在我们以后有了更多的关于社会环境和历史传统的信息时才能逐步决定。
最后,我们不能假设对同一个人来说,各种基本自由都具有同样的重要性或价值。因此,自由主义传统中有一个分支便把政治自由看作是比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更缺少内在价值的一般市民自由。贡斯当称之为的“现代人自由”被认为是比“古代人自由”更珍贵的自由。在庞大的现代社会里(在古典时代的城邦国家也可能真的如此),在绝大多数个人的善观念中,各种政治自由所占据的地位就更不显要了。政治自由的作用也许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保存其他自由的工具性作用。但是,即使这种看法正确,也没有任何障碍能阻挠我们把某些政治自由列入基本自由之列、并以自由的优先性名义来保护这些政治自由。因为要赋予这些自由以优先性,只需明白它们对于在现代国家环境下确保其他基本自由极为重要这一点就行了。而且,假如给予它们这种优先性有助于解释优先性的判断,而这些优先性判断是我们经过适当反思后有意认肯的,那么,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第三节 个人观念与社会合作观念
现在,我来考察一下自由解释中的第一个裂缝。回顾一下,这一裂缝关涉到原初状态下各派赖以接受正义之第一原则并一致认同由正义第一原则优于其第二原则的顺序排列所表达的其基本自由之优先性的那些根据。为了弥合这一裂缝,我将引入某种个人观念以及与之相伴的社会合作观念。让我们先考察一下个人观念:我们的本性中有许多不同方面,这些方面都可以根据我们的目标与角度的不同,可以把我们本性中的许多方面单列出来当作特别要紧的部分。这一事实已为诸如政治人(Homo politicus)、经济人(Homo economious)和组织人(Homo faber)一类的表述用法所证实。在公平正义中,这一目的就是制定出一个政治正义和社会正义的观念,该观念与现代民主国家最深刻牢固的确信和传统相适宜。而这一工作的关键,便是弄清楚我们是否能够打破我们最近政治史中的僵局;这一僵局就是,人们对基本社会制度的安排——如果要使这些基本社会制度符合个人公民的自由和平等——方式尚未达成任何一致。因此,这一工作刻画出公民在他们由基本结构所具体规定的各种政治关系和社会关系中是如何思考他们自己、以及如何思考他们相互间的关系的。这一观念不能被误当作一种个人生活的理想(比如一种对于友谊的理想),或者对于某种联合体成员的理想,更不要说诸如斯多葛派的智慧者一类的道德理想了。
对社会合作概念与我将要引入的个人观念之间的联系问题,可以作如下解释:社会合作的概念不仅仅是将可协调起来的各种社会活动有效组织起来、并用公共认可的规则来指导这种活动以达到某种整体的目的。社会合作永远是为了互惠互利,而这意味着它包含两个元素:第一个元素是一种共享的公平合作项目的概念,即可以合乎理性地期待每一个参与者都能接受这些项目,假如大家都能同样接受的话。公平的合作项目准确地表达了一种相互性和互惠性的理念:所有参与合作的人都必须以某种适宜的方式(依一种合适的比较基准来判断,该方式是适宜的)来共享利益,或分担共同的负担。我把社会合作中的这一元素叫做“合乎理性的”「元素」。另一种元素与“合理的”相对应,它指每一个参与者的合理利益,这正是作为个体的参与者所努力发展的。如果说,参与者有关其自身合理利益的观念一般总是各不相同的话,那么,公平合作项目的概念则是他们所共同分享的。社会合作的统一性依赖于各个个人一致认同社会合作的公平项目的概念。
一种适宜的公平合作项目的概念又有赖于该合作活动自身的本性;依赖于作为该活动背景的社会情景;依赖于参与者的目的和志向;依赖于他们如何把他们自己和他们相互之间作为个人来看待;等等。各种合作伙伴关系和联合关系、或各个小型群体和团队的公平合作项目,并不适合作为社会合作的公平合作项目。因为在后一种情形下,我们一开始就把社会的基本结构目为一种合作形式的整体。这一结构由下述主要的社会制度所组成:宪法、经济政体、法律秩序和法律秩序对财产的具体规定及类似制度,以及这些制度如何融合为一种体系。基本结构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为一种适合所有人生根本目的的自足合作图式提供了一个框架,在这一框架内,各种各样的联合体和群体都得服务于这些目的。由于我设想我们所在的社会是封闭性的,所以我们就可以想像,除了生死之外,人们没有任何入门或出口可以进出社会;因此,个人是因其生而进入这个作为自足之合作图式的社会的,而且我们可以设想个人具有终生成为正常而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的能力。从这些规定中可以推出的必然结论是,如果说社会合作是人们所情愿的和和谐的,且在此意义上也是志愿性的话,那么,其志愿性意义并不是指我们加入或归属于社会内部各联合体和群体的行为是志愿的。对于社会合作,我们别无选择,否则,要么是互不情愿直至仇视抱怨,要么是相互抵制直至内战。
这样一来,我们所关注的焦点便汇集于具有终生成为正常而充分参与合作之社会成员的个人身上。社会合作的能力被看作是基本的,因为我们把社会的基本结构看作是正义的第一主题。在这种情形下,社会合作的公平项目具体规定着一种政治的和社会的正义观念的内容。但是,如果我们用这一方式来看待个人,我们就是在把两种道德人格能力归于他们。这两种道德人格能力是正当和正义感的能力(即尊重公平的因而也是合乎理性的合作项目的能力)和形成其善观念(因而也是合理的观念)的能力。更具体地说,正义感的能力乃是理解、运用作为公平之社会合作项目的正义原则、并在通常情况下能受按照这一原则来行动的有效欲望驱使(而不仅仅是去按照这一原则而行动)的能力。形成善观念的能力则是人们形成、修正并合理追求这一善观念的能力,这也就是说,它是人们合理追求一种尊重我们自己有价值的人生观的能力。一种善观念通常由一种具有决定性的终极目的或目标图式、和某些个人和联合体(作为个人所依附和忠诚的对象)想要实现的各种欲望所组成的。这种善观念还包括一种我们与世界——宗教的、哲学的或道德的世界——的观点,而那些目的和依附物正是通过这一观点才得以理解的。
下一步是把这两种道德能力当作成为这一政治正义社会之充分而平等的成员的必要条件和充足条件。那些能够终生参与社会合作的人和那些愿意尊重适当公平合作项目的人,均可视之为平等的公民。在这里,我们假定人们可以在必要的、最起码的程度上发挥这两种道德能力,而且这些道德能力的发挥,在任何既定时刻都可以与一种决定性的善观念相配合。如果这些假定成立,人们在天然禀赋和自然能力上的不同与差异就是从属性的。它们并不影响个人作为平等公民的地位,只有当我们立志去获取某些官职和职位、或者属于或希望加入社会内部的某些联合体时,它们才会成为相关因素。因此,政治正义所关注的是作为包容一切的制度框架之基本结构,个体的自然天赋和天赋才能正是在该制度框架内得以发展和发挥的,而在一社会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联合体。
迄今为止,我尚未谈到公平合作项目的内容,或者说,还没有谈及我们在此所关注的基本结构及其优先性问题。为了探讨这一问题,让我们概述如次:公平的社会合作项目即是作为平等个人的我们所愿意终生与所有社会成员真诚合作的那些项目。再补充一句:是我们愿意在一种相互尊重的基础上进行真诚合作的项目。加上这一从句,可使我们清楚下面这一点:即当公民们把他们自己、并相互把对方看作是具有必要的构成平等公民之基础的两种道德能力的个人时,每一个人都可以在毫无怨恨或自卑(或因此之故而心怀不诚)的情况下,承认这些公平的社会合作项目。在此背景下,具体制定诸种基本自由并建立其优先性基础的问题,就可以被看作是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决定适宜的公平合作项目的问题。一直到十六、十七世纪爆发宗教战争为止,人们对这些公平项目的了解都十分狭隘。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进行社会合作被那些抱有不同信仰的人们看作是不可能的。或者说,被那些认肯根本不同的善观念(用我所使用的术语来说)的人们看作是不可能的。作为一种哲学学说,自由主义正发轫于这两个世纪,它是随着各种各样有关宗教宽容的论争之发展而发展起来的。至十九世纪,贡斯当、托克维尔和密尔已经在现代民主国家的语境中系统阐述了自由主义学说的主要精华,他们已经看到现代民主国家即将来临。自由主义的一个关键假设是,各平等的公民都有着各自不同的因而也的确是无公度的和不可调和的善观念。在现代民主社会里,这种多样性生活方式的存在被看作是一种正常状态,只有独裁地使用国家权力才能消除这一状态。因此,自由主义把善观念的多元性作为一种现代生活的事实接受下来,当然,条件是这些观念得尊重适当的正义原则所具体规定的各种界限。自由主义既力图表明善观念的多元性是可欲的,也力图表明一自由政体如何适应这种多元性,以实现人类多样性的多方面发展。
在这一讲中,我的目的是大致勾勒出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与前面所描述的平等公民间公平社会合作项目之间的联系。引入我所使用的个人观念及其与之相伴的社会合作观念的要旨,是力图将自由主义的观点向前推进一步。这就是说,力图以两个基础性的哲学概念来加固其假设根基,然后指出我们怎样才能把这些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看作是属于社会合作的公平项目之列的,而在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中,这种合作的本性满足了这些观念所强加的那些条件。社会联合不再建立在一种共同的宗教信仰或哲学学说所给定的善观念之基础上,而是建立在一种适合于民主国家中自由而平等之公民观念的共享的和公共的正义观念之基础上。
第四节 原初状态
为了解释我怎样来达到上述目的,我想非常扼要地概述一下我在其他地方谈到过的我所谓“原初状态”的作用、以及它在这种状态下塑造个人观念的方式。主要的理念是,原初状态将个人观念及其与之相伴的社会合作观念与某些具体的正义原则联系起来了(这些原则具体规定了我前面称之为的“公平的社会合作项目”)。这两个哲学观念与具体的正义原则之间的联系是通过下述原初状态确立起来的:在这种状态中,各派都被描绘为合理自律的社会公民代表。作为这样的代表,各派都在服从原初状态限制的情况下竭尽全力地为其所代表的个人而工作。比如说,各派都被置于相互对称的地位,具有平等的感受。而我所谓的“无知之幕”,意思是指各派都不知道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的社会地位,或那些个人的善观念(及其特殊目的和依附性)、或那些个人显示的能力和心理潜能,等等,等等。而且,正如我已经谈到的,各派都必须在道德和哲学传统所给定的有限选择范围内一致认同某些正义原则。各派对某些明确原则的一致看法,确立了这些原则与原初状态所代表的那种个人观念之间的一种联系。这样设想的个人之公平合作项目的内容,正是以此方式来确定的。
必须小心区分原初状态的两个不同部分。这两个部分分别与「个人的」两种道德人格能力相对应,或者说与我所谓的“理性的能力”和“合理的能力”相对应。如果说,原初状态作为一个整体,代表着这两种道德能力,因而也代表着充分的个人观念的话,那么,各个派别作为合理自律的社会个人之代表,则代表着诸合理的能力之一种:即各个派别都一致同意这些[正义的」原则,他们相信,从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的善观念及其形成、修正和合理追求这种善观念的能力来看,这些原则乃是最适合于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的——只要各派能够了解到这些事情,他们就会这样认为。理性的能力或者说个人的正义感的能力——在此,即是他们尊重公平的社会合作项目的能力——是通过各派在原初状态中所服从的各种各样的约束和强加于他们的一致意见的那些条件所表现出来的。当各派所采用的这些正义原则得到认肯、且平等的社会公民都按照这些原则来行动时,公民的行动就达到充分自律了。充分自律与合理自律之间的差别在于:合理自律只按照我们合理的能力而行动,只按照我们在任何特定时刻所具有的那种决定性的善观念行动。充分自律则不仅包括这种合理的能力,而且也包括以各种与尊重公平之社会合作项目的方式(即尊重正义原则的方式)来发展我们的善观念的能力。在一秩序良好的社会(在该社会中,公民们知道他们可以相互依赖各自的正义感)里,我们可以设想,一个人通常都想行正义之举,也都想被别人看作是可以终身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合作成员而值得信赖的人。因此,充分自律的个人由于受到共享之正义原则所具体指明的各种理由的驱动,能够公开地承认公平的社会合作项目并照此行动。然而,各个派别都只是合理自律的,因为各种理性的约束都还只是从外部强加的。确实,各个派别的合理自律纯粹还只是人为主体的自律,他们生活在一种为塑造既作为理性的又作为合理的个人之充分观念而设计的建构之中。在一秩序良好的社会里,平等的公民之所以是充分自律的,是因为他们能自由地接受理性的约束,而此时此刻,其政治生活便反映了这种把社会合作的能力当作最基本能力的个人观念。正是积极主动的公民之充分自律,表达了这种将要在社会世界中实现的政治理想。
因此我们可以说,原初状态中的各派作为合理的代表在下面两个方面是合理自律的:第一,我们并不要求他们在其慎思中运用任何先验的或预先的正当和正义原则,或者受这种原则的指导。第二,在达成有关何种正义原则可以作为合适选择而予以采用的一致意见时,就其允许他们作出决定的信息限制而言,各派都只接受他们认为是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之决定性的善的指导。原初状态中各派对正义两原则达成的一致,必定是建立在此种意义上各合理自律之理由基础上的一致。因此,我们实际上是在用各派合理自律的思考,来从各种给定的选择中挑选出他们所代表的个人之间进行社会合作的公平项目。
要充分说明上述概念,可能还需要作更多的解释。但在这里,我必须转向另一个问题:是哪些考虑驱动了原初状态中各派的行为?当然,他们的总体目的是履行他们的责任、并竭尽所能地发展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善。问题是,如果无知之幕的限制是既定的,对于各派来说,就似乎不可能确定这些个人的善,因之也似乎不可能达成一种合理的一致。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引进了首要善的观念,并在这一名目下列出各种首要善的表列。我们的主要理念是,首要的善是通过追问哪些东西是使个人能够追求其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善观念。并发展和发挥他们的两种道德能力所通常必需的社会条件和适合于所有目的的手段而挑选出来的。在这里,我们必须注意民主社会中的各种社会要求和正常的人生环境。首要的善是实现两种道德能力的必要条件,也是一足够广阔之终极目的范围内适合于所有目的的手段,这一点是以各种各样有关人的需要和人的能力、这些需要和能力的特殊状态与教养要求、社会的相互依赖性关系等普遍事实为先决前提的。我们至少需要大致地说明各种合理的生活计划,这些合理的生活计划表明了为什么他们通常具有某种结构并依赖于对这些生活计划的形成、修正和执行来说是首要善的东西。某种东西是否被算作首要善,并不是通过追问对于达到终极目的来说什么是根本性的普通手段来决定的,而一种完备的经验概观或历史纵览可以告诉我们,人们通常或在正常情况下,都共同具有这种终极目的。如果说确有这类终极目的的话,也可能是微乎其微的。而这些终极目的也不会达成一种正义观念的目的发挥什么作用。对首要善的特征刻画并不依赖于这类历史事实或社会事实。如果说,首要善的确需要有一种对社会生活的普遍环境和普遍要求的知识,那也仅仅是需要按照一种预先给定的个人观念而已。
在《正义论》中,我列举了五种首要的善(与此同时,我也指出了为什么要使用每一种首要善的理由),现复述如次:
(1)基本自由(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等等):这些自由是发展和充分而明智地实践两种道德能力所必要的背景性制度条件(这一点尤其表现在稍后第八节中我将称之为的“两种基本情形”中);对于保护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善观念之广泛范围(在正义的界限之内)来说,这些自由也是不可缺少的。
(2)移居的自由和多种机会背景下选择职业的自由:这些机会允许人们追求多样性的终极目的并影响人们修正和改变这些终极目的决定——如果我们有此欲望的话。
(3)各种职位的权力和特权与各种职责:这些东西给各种各样的自我管理和自我的社会能力确定了范围。
(4)收入和财富,我们大致可以将其理解为可用于所有目的的手段(具有一种交换价值):收入和财富对于直接或间接地达到一种广泛的目的范围来说是必要的,无论它们碰巧是什么样的目的。
(5)自尊的社会基础:这些基础通常是基本制度中的本质方面——如果公民想要获得一种活生生的对他们自己作为个人的价值感、并想能发展和实践其道德能力、进而自信地达成其目标和目的的话。
请注意:正义两原则是根据社会的制度性保护来评价社会基本结构的,而且也是这样来设计这些首要善中的某些首要善(譬如,基本自由)、并规导其他首要善(比如,收入和财富)的生产和分配的。因此,一般说来,我们所必须解释的是,为什么各派都要使用这一首要善的表列,且为什么他们采用正义两原则是合理的。
在本讲中,我无法讨论这些一般性的问题。除了基本自由之外,我还将假定,依赖于首要善的根据对于我们的目的来说是足够清楚的。我在下一节里的目标,是解释为什么基本自由确实是首要的善(假定刻画各派所代表的公民之特征的那种个人观念是既定的),而且为什么保证这些自由的原则具有优于正义第二原则的优先性。有时候,从有关为什么一种自由是基本的解释中,可以清楚地见出解释这种优先性的理由,正如在平等的良心自由的情形(我将在第五至第六节中讨论这一情形)中所见到的那样。在其他情形中,这种优先性源于某些自由的程序作用,和这些自由在现导整体的基本结构中所具有的根本性地位,如在平等政治自由的情形(我将在第八节中予以探讨)中便是如此。最后,一旦其他基本自由得到保证,某些基本自由就是不可或阙的制度条件。因此,思想自由和结社自由是影响良心自由和政治自由所必需的。(我将在第十至第十二节中探讨自由政治言论和政治自由的情况时大致讨论这种联系。)我的讨论非常简要,只想说明各派把某些自由视为基本自由的那些根据何在。通过考察几种不同的基本自由——每一种基本自由都在某个不同的方面基于不同的根据——我希望说明基本自由在公平正义中的地位、以及它们享有其优先性的理由。
第五节 自由的优先性(一):第二种道德能力
现在,我们准备概览一下原初状态下各派采用那些确保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的原则的根据。在此,我无法用一种严格而又令人信服的方式为这些原则提供论证,而只是指出我们可以怎样进行这种论证。
让我们首先解释一下,若有关个人的观念业已给定,那么当各派慎重思考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的善时,他们必须区分三种考量。有些考量与[个人的」两种道德能力的发展和充分而明智地发挥相联系,而每一种能力都将产生一种不同的考量。最后是与个人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善观念相联系的考量。在这一节里,我将考察与善观念的能力和个人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善观念相联系的考量。我先从后者开始。请回顾一下,当各派知道他们所代表的个人具有其决定性的善观念时,他们并不知道这些观念的内容。这就是说,他们既不知道这些个人所追求的特殊终极性目的,也不知道他们对其与这个世界——宗教的和哲学的或道德的世界——之关系的看法,而我们正是通过诉诸于此才理解他们的目的和忠诚。然而,各派都知道合理的个人生活计划的一般结构(假如有关人的心理学和社会制度运作的普通事实业已既定),因而也知道上述所列的善观念中的主要要素。有关这些问题的知识与他们对前面所解释的那些首要善的理解和运用相辅相成。
为了确定这些理念,我集中考察一下良心自由,并概述各派采用那些确保基本自由的原则时所依据的根据,这种基本自由是应用于有关我们与世界之关系的宗教的、哲学的和道德的观点之中的。当然,如果说各派无法确定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是否认肯这些观点的话,那么我将假定这些个人通常都可以认肯这些观点,在任何情况下,各派都必须允许有这种可能性存在。我也假定,在这种既定的意义上,个人已经了解并坚定地持有这些宗教的、哲学的和道德的观点。这样,如果只有一种适合于各派保证平等之良心自由的选择性正义原则的话,那么他们就得采用这种原则。或者说,假如这一原则所属的正义观念是一种有效的观念,那么他们至少会这样做。因为无知之幕意味着各派并不知道他们代表的那些个人所信奉的信仰究竟是一种多数人的观点,还是一种少数人的观点。他们不能冒昧地让少数人的宗教拥有较少的良心自由,或者说,他们不能冒险允许下述可能性存在:这就是,让他们自己所代表的那些人所信奉的信仰成为多数人的或占支配地位的宗教,因之让这些个人拥有一种不平等的更多的良心自由。因为也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即那些属于少数人信仰的个人,并因此成为较少良心自由并可能遭受欺压的人。如果各派都用这种方式下赌注,他们就会明白,他们并不能严肃地采纳这些个人的宗教的、哲学的或道德的确信,且实际上也不会知道一种宗教的、哲学的或道德的确信究竟为何物。
请注意,严格地说,上述良心自由的第一个根据并不是一种论证。这就是说,人们只注意无知之幕与各派对保护某种不为人知但却具有决定性和得到人们认肯的宗教的、哲学的或道德的观点之责任间的结合方式,而这些宗教的、哲学的或道德的观点给予各派以保证这种自由最强有力的理由。也就是说,在此具有根本意义的是,认肯这些观点和这些观点所产生的善观念被认为是非协商性的。这些观点和观念被理解为信仰与行为的形式,我们不能简单放弃对这些信仰和行为的保护,或者说,我们无法被说服愿为正义的第二个原则所包括的那些考虑去冒风险。当然,存在着各种宗教转变,而个人也会改变他们的哲学观点和道德观点。但是,在没有直接证据的假定情况下,这些转变和改变并不是由各种权力和职位或者财富与地位的原因所促动的,而是确信、理性和反思的结果。即使在实践中,这种假定也时常是虚假的,但这并不影响各派保护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的善观念之完整性的责任。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良心自由是一种基本自由,为什么我们给予这种自由以优先性。假如我们对构成一种宗教的、哲学的或道德的观点之原因有所理解,那么,我们就不能引证正义第二原则所包括的那些考量来限制这种自由的中心范围。如果某人否认良心自由是一种基本自由,并坚持认为所有的人类利益都是可公度的,在任何两种人类利益之间总是存在某种交换率,而根据这种交换率来平衡对这两种利益的保护就是合理的,那我们就走进了死胡同。继续这一讨论的一种方式,是力图表明基本自由的图式作为一个族类乃是适宜于一民主政体之基本结构的连贯而有效的(而且也是与最根本的确信相适宜的)正义观念之一部分。
现在,让我们转向与形成一种善观念的能力相联系的考量。在前面,我们把这种能力定义为一种形式。修正和合理追求某一决定性善观念的能力。在这里,由于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待这种能力,所以便有两个密切相联的根据。在第一个方面,这种能力的充分发展和实践(根据环境的要求)被看作是达到个人善的手段。而作为一种手段,它又不是(从定义上看)该个人决定性善观念的一部分。个人在合理追求他们的终极目的和清楚表达他们的完整生活观念时实践着这种能力。在任何既定的时刻,这种能力都服务于个人当时所认肯的那种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善观念。但我们切莫忽视这种能力在形成其他更为合理的善观念和修正现存善观念的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我们无法保证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在所有方面对我们来说都是最合理的、不需要作哪怕是微小的修正——如果不是较大修正的话。因此,根据下列假设——即良心自由、以至失误和犯错的自由乃是发展和实践这种能力所必需的社会条件之一,各派便有采用这些保证该基本自由的原则的另一种根据。在这里,我们应该注意,结社自由是使良心自由得以有效所要求的。因为除非我们可以自由地与其他具有相同想法的公民结社联合,否则良心自由就不能实现。这两种基本自由是前后相继的。
关注形成一种善观念能力的第二种方式,导致良心自由的更深刻的根据。这一根据依赖于该能力的范围和规导本性,依赖于指导其操作的固有原则(即合理慎思的原则)。该能力的这些特征使我们能够把我们自己当作可以根据我们的理智能力和道德能力之充分而深思熟虑的理性实践来认肯我们生活方式的人。而且,对我们深思熟虑的理性与我们的生活方式本身之关系的这种合理认肯,也成为了我们决定性善观念的一部分。这种可能性包含在此种个人观念之中。因此,除了我们的信仰真诚、行动正当和目的善良之外,我们还可以努力去评价为什么我们的信仰是真诚的、我们的行动是正当的、我们的目的是善良的,且为什么这样做适合我们。诚如密尔所言,我们可以努力使我们的善观念成为“我们自己的”,我们并不满足于把它作为由我们的社会或社会同类既定的东西接受下来。当然,我们所认肯的这一观念不必特属于我们,或者仿佛我们拥有的观念是特地为我们自己制作的。相反,我们可以认肯一种我们受其培育和教养的宗教的、哲学的或道德的传统,而到了理性健全的年纪,我们会发现,这种传统乃是我们各种依附和忠诚的核心之所在。在此情形下,我们所认肯的乃是一种传统,它将各种适应我们理性检验标准的理想和美德融合在一起,并满足了我们最深刻的欲望和情感。诚然,许多个人不会去考察其所获得的各种信仰和目的,而只是把它们作为信念,或者只是把它们当作习惯问题和传统问题。他们不想对之提出批评,因为在一种自由主义的观点中,不存在任何在正义所允许的界限内来评价这种善观念的政治评价和社会评价。
在这种关注形成一种善观念能力的方面中,该能力就不是一种手段,而是一决定性善观念的本质部分。这一观念在公平正义中的特殊地位是,它使我们能够以一种充分实现两种道德能力之一种的方式,来看待我们的终极目的和忠诚,在这种政治的正义观念中,个人的特征正是按照这些道德能力而被刻画的。因为必须允许我们有在基本自由所确立的界限内失误和犯错误的自由,这种善观念才是可能的,即便这些错误比前一根据所涉及的情况更为明显。为了保证这种善观念的可能性,作为我们的代表,各派都会采取那些能保护良心自由的原则。
前面所述良心自由之三个根据的相互关系是这样的:首先,善观念被认为是既定的和具有坚实根基的。而由于存在这些[善]观念的多元性,每一种善观念都似乎是非协商性的,所以各派都认识到,在无知之幕的背后,那些保证平等良心自由的正义原则乃是他们惟一能够采用的原则。在后两个根据中,善观念被看作是需要按慎思理性来进行修正的观念,这种修正也是形成一种善观念的能力之一部分。但是,由于充分而明智地实践这种能力要求有依靠良心自由来确保的各种社会条件,所以这两个根据也像第一个根据一样支持着相同的结论。
第六节 自由的优先性(二):第一种道德能力
最后,我们来谈谈与正义感能力相联系的各种考虑。在这里,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在原初状态中,各派都是合理自律的代表,也只受那些与进一步推进他们所代表的个人之决定性善观念相联系的考虑——或作为一种手段,或作为这些观念的一部分——的驱动。因此,任何促使各派采取这些确保正义感能力之发展和实践的原则,都必须与这一限制相符。我们在前一节里业已看到,善观念的能力可以成为某个人具有决定性意义之善观念的一部分,也可以成为达成后者的一种手段,而且各派都诉求于这样一些理由——它们是在不侵犯其合理自律作用的情况下基于这两种情形中的某一种。这一境况与正义感是不同的。因为在这里,各派都不能诉求于这样的理由。它们建基于把这种能力的发展和实践视为某一个人之决定性善观念的一部分。它们被限制在这样的理由之内,它们基于只将其视为某一个人之善的手段。
当然,我们假定(各派也这样假定)公民们都有这种正义感的能力,但这一假定是纯形式的。它仅仅意味着,不论各派从诸种合适的选择中挑选什么样的原则,他们所代表的个人都将能够(作为社会中的公民)在这样一种程度上发展相应的正义感,这种程度被各派的深思熟虑——他们都通过有关人的本性的常识性知识和理论而了解到这些问题——都表明是可能的和实用的。这一假定与各派的合理自律一致,与下列规定——即任何先定的正义观念和原则都不能指导(更不能限制)各派有关作出何种选择的推理——相一致。鉴于这一假定,各派都知道他们所达成的一致契约并非毫无意义,社会中的公民将按照他们有效而有规则地达成一致契约的那些原则来行动,而当各种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满足(且公共社会已经知道它们能满足)这些原则的要求时,人的本性就能够有效而又有规则地达成对这些原则的一致契约。但是,当各派都考虑——作为一种有利于某些正义原则的考虑——到公民在社会中将有效而严格地按照这些原则来行动这一事实时,他们就只能这样来考虑问题,因为他们相信,按照这些原则行动将作为一种有效的手段有助于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形成其决定性的善观念。作为公民,这些个人是受这种正义本身的理由驱使的,但作为合理自律的代表,各派却不是如此。
通过上述预防性讨论,我可略述三种促使人们采取那些确保基本自由并赋予它们以优先性的根据,其中每一种根据都与正义感的能力相联系。第一个根据基于两个要点:其一,基于对每一个处在一公正而稳定的合作图式中的人形成其善观念所具有的重大利益;其二,基于这样一个论点:即最稳定的正义观念乃是由正义两原则所具体化了的正义观念,这一点之所以重要,是由于基本自由和这些原则赋予这些基本自由以优先性之故。很显然,每一个人都具有一种有效的正义感,且每一个人作为一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都是可以依赖的,这一公共认知是每一个人形成其善观念的一种重要的有利条件。这种公共认知——共享的正义感是该认知的目标——乃是时间与培养的结果,其立难,其毁易矣。当各派了解到基本结构可满足相应的原则时,都根据各种传统的选择产生出一种为人们公共承认的正义感的潜力之大小,来评估这些传统的选择。在这样做的时候,他们把已经发展起来的正义感目为达到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善的一种手段。这也就是说,一种公正的社会合作图式能推进公民的决定性善观念。而通过一种有效的公共正义感而创造的稳定图式,则是比一种需要有严厉而代价沉重的惩罚机制的图式更好的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尤其是当这种惩罚机制危及基本自由时就更是如此。
对适用于各派的各种传统正义原则之稳定性的比较,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此,我无法总结我在其他地方所考察的支持上述第二要点的许多考量,该要点也就是认为正义两原则最为稳定的论点。我只想提及一个主要的理念:即最具稳定性的正义观念是一种为我们的理性显而易见的、符合并无条件地关注我们的善的正义观念,它不以放弃我们的个人「人格」为根基而是以认肯我们的个人「人格」为根基。我们论证的结论是,正义两原则之所以比其他选择更能满足这些条件,恰恰是由于这两个原则在考虑基本自由的同时,也考虑到了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下一节将讨论这一点)和差异原则。比如说,通过基本自由的平等性和这些基本自由的优先性,以及通过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就表明了正义两原则是无条件地关注每一个人的善。再者,这些原则之所以对我们的理性来说是清晰明确的,是因为它们是公共的和人们相互承认的,它们直接告诉人们这些基本自由——仿佛写在他们的脸上。这些自由并不依赖于有关社会利益(或社会价值)的最大网络平衡之推测性算计。请注意,对第一种根据的这一论证与本节开篇几段中所陈述的预防性考虑是一致的。因为各派在采取这些最能有效确保正义感的发展和实践之正义原则时,他们不是受为这种道德能力而实现这种道德能力的欲望所驱使的,相反,是把正义感当作使公正的社会合作达于稳定、并因此推进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之决定性善观念的最佳方式来看待的。
第二个根据与第一个根据并非没有联系,它是从自尊的根本重要性开始的。有人论证,自尊之所以得到正义两原则最有效的鼓励和支持,也恰恰是由于我坚持平等的基本自由,并赋予这些自由以优先性,尽管自尊还得到公平之政治自由价值和差异原则更进一步的强化和支持。除基本自由之外,自尊也是通过正义两原则的其他特征而得到确认的,我的意思只是说,任何单一的特征刻画都不能单独确认自尊。但是,人们可以期许这种情况出现。假如基本自由在支持人们树立自尊的过程中发挥了一种重要作用,那么各派也就有了在这些自由的基础上采取正义两原则的根据。
约略而言,该论证是这样的:自尊根植于我们作为一个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能够终身追求一种有价值的善观念这一自信。因此,自尊是以两种道德能力和一种有效的正义感的发展与实践为先决前提的。自尊的重要性在于,它提供了一种对我们自己之价值的可靠感,一种对我们的决定性善观念值得付诸实施的坚定确信。如果没有自尊,似乎任何行动都没有价值。而且倘若某些东西对我们有价值,我们也会缺少追求它们的意愿。因此,各派都很重视正义原则是否能很好地支持人们树立自尊,若否,这些原则就不能有效推进各派所代表的那些个人的决定性善观念。如果对自尊的这种特征刻画确实,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自尊依赖于基本社会制度的某些公共特征,并为后者所激励。如,这些基本社会制度如何同时发挥作用;社会期望(而且社会通常都如此期望)那些接受这些「社会」安排的人们如何相互尊重。基本制度的这些特征和公众期望的(通常也是受到公众尊敬的)行为方式乃是社会自尊的基础(在前面第四节里,我将之列为最后一种首要善)。
从上述自尊的特征刻画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社会基础属于最根本的首要善之列。而这些基础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公共的正义原则所决定的。因为只有正义两原则才能保证基本自由,所以在鼓励和支持作为平等个人的公民之自尊方面,这两个正义原则比其他的选择更为有效。正是这些作为基本结构之公共原则的正义原则的内容产生了这种结果。其内容有两个方面——分别与自尊的两种因素相匹配。请回顾一下,第一个因素是我们作为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的自信,它根植于两种道德能力的发展和实践之中(故尔人们拥有一种有益的正义感);第二种因素是我们对自身价值所具有的可靠的价值感,它根植于相信我们能够实现一种有价值的生活计划这一确信。第一种因素受到那些能够保证我们充分而明智地实践两种道德能力的基本自由的支持。第二种因素则受到这种保证的公共本性和公民对该保证的普遍认肯的支持,而所有这两种因素都与政治自由和差异原则的公平价值相关。因为我们对我们自身价值的价值感、以及我们的自信,都依赖于他人对我所表现出来的尊重和互惠性。通过公共地认肯这些基本自由,公民们在一秩序良好的社会里表现出他们理性而又值得信赖的相互尊重。以及他们对全体公民追求其生活方式的价值的认识。因此,这些基本自由使得正义两原则能够比其他选择方案更为有效地满足自尊的要求。再强调一下,请大家注意:在各派的推理中,他们任何时候都不是为正义感而关注正义感的发展和实践,尽管在一秩序良好社会里,达到了充分自律的公民并非这样。
对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与正义感相联系的根据,我在这里只稍作提示。这一根据建立在秩序良好的社会观念基础上,我把这种秩序良好的社会称为“诸社会联合体的社会性联合”。这一理念是,通过正义两原则而很好组织起来的民主社会,对每一个公民来说,可能比那种凭他们自己的策略来建立社会或使他们局限于较小联合体的个体之决定性善观念要完备得多。参与这种较完备的善,能够极大地扩展和维持每个个人的决定性善。当每一个人都参与到这种善中间来时,社会联合的善将会得到最完整的实现,但只有某些社会联合才可能作到这一点,也许为数寥寥无几。
这一理念源于洪堡。他说:
每一个人……在某一时刻都只能发挥一种具有决定性的才能。或者反过来说,一种完整的本性却使我们在任何既定的时刻处理某种单一的自然活动。因此,我们似乎可以推出这样的结论:单个人注定只能是一种不全面的教化产物,因为他直接面对复杂多样的对象,只能分散其能量,致使其能量减弱。但是,人具有避免片面性的能力,通过努力将其本性的各种不同的和一般来讲是分散使用的能力联合起来,通过使其诸种能力形成自发的合作,使他在其每一个人生时期的活动都闪烁着生命的活力;而且,通过把那些将在未来闪耀生命之光的能力与他正在工作努力增长和多样化的各种能力和谐地结合起来,而不只是面对各种各样的对象来分散使用自己的能力,他的那些能量将在未来焕发出活力。通过将过去、未来与现在联接起来,个体所达到的成就就可以依靠社会各不同成员的相互合作而在社会中创造出来。因为在个体的各个人生阶段,每一个体都只能达到这些完善中的某一种,而这些完善代表着人类品格的可能性特征。困此,正是通过基于内在需求和社会各成员的诸种能力之基础上的社会联合,才使每一个个体都能够分享所有他人之丰富的集体性资源。
为了解释社会联合的理念,让我们考察一下一个由富有天赋的音乐家们所组成的群体,他们中的所有人都具有相同的自然天赋,因而也都同样学会了很好地演奏管弦乐队中的每一种乐器。通过长期的训练和实践,他们已经成为各自所用乐器的演奏高手,因为对人的局限性的认识需要这样。他们永远不能成为许多乐器的演奏高手,更无法同时演奏所有这些乐器。因此,在这一特殊例子中,每一个人的天赋才能是相同的,通过同事间的动作协调,乐队群体便可集各家所长,使每位乐手的演奏能产生总体效果。但是,即使在音乐天赋并不平等、人见人殊的时候,只要这些天赋适当互补和协调起来,也能产生类似的效果。在每一种情况下,个人之间都有相互需求,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只有在与他人的积极合作中,才能实现其才华,然后通过所有人的努力来发挥大家的才华。只有在社会联合的活动中,个体才得以完善。
在这一解释中,管弦乐队便是一种社会联合。但是,正像有多种能够满足这些必要条件的人类活动一样,也有着多种社会联合。而且,社会的基本结构提供了一个框架,在此框架内,人们可以进行这些活动中的任何一种活动。因此,一旦我们使这些多种多样的人类活动达到适当互补并能达于恰当协调,我们就达成了一种诸社会联合体之社会性联合的社会理念。使一种诸社会联合体之社会性联合成为可能的乃是我们社会本性的三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各种各样人类才能的互补使许多人类活动及其多种组织形式成为可能。第二个方面是,我们所可能成为和可能做到的要远远超过我们在任何个人生活中所能够做到和能够成为的,因此,我们之所以依赖于他人的努力,不仅仅是为了获得通达福宁的物质手段,而且也是使我们可能成为和可能做到的潜能成为现实。第三个方面是,我们追求一种有效正义感的能力可以将一种适宜的相互性观念作为其正义原则的内容。当这些原则在社会制度中得以实现并受到全体公民的尊重时,当这一点得到他们的公共承认时,多种社会联合体的活动就可以得到协调并结合成为一种诸社会联合体的社会性联合。
问题是,在适用于原初状态下各派的原则中,哪些原则在协调各种社会联合体并把它们结合成为一个诸社会联合体的社会性联合过程中是最有效的呢?在此,有两个迫切需要的条件:第一,这些原则必须是在可以得到人们承认的意义上与作为自由而平等的个人之公民观念相联系的,这种公民观念应该隐含在这些原则之中,并得到明确表达。第二,作为社会基本结构的原则,这些原则必须包含一种适合作为自由而平等的个人之公民终身介入社会合作的相互性观念。如果这些迫切需要的条件得不到满足,我们就不能把社会公共文化的丰富性和多样性视为大家合作努力追求相互之善的结果,也不能把这种文化作为我们可以为之奉献和可以共同参与的东西来赞赏。因为这种公共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永远都只是他人的创造;并且因此,要支持这些尊重和赞赏的态度,公民们就必须认肯一种适合于他们自我概念的相互性概念,并能够认识到他们共享的公共目的和共同忠诚。正义两原则之所以最能确保这些态度,恰恰是由于这种得到人们承认的公共目的,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给予了每一个作为自由而平等之个人的公民以公正。这一目的表现在设置正义两原则时对平等的基本自由的公共认肯。这些相互性的联系纽带可以扩展到社会、个体和群体的整个领域,他们的成就不再被看作是许多相互分离的个人或联合体的善。
最后请注意:在这种有关社会联合善的解释中,原初状态下的各派不需要任何有关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之决定性善观念的特殊知识。因为无论这些个人的善观念如何,只要他们的决定性善观念处于某种广阔的范围之内并与正义原则相容,那么他们的观念就将通过更完备的社会联合善而得到扩展和维持。因此,这第三个根据对于原初状态下的各派是开放的,因为它能接受那些强加于各派推理的约束。为了推进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的决定性善,各派都要采取那些能确保基本自由的原则。这是确立完备性社会联合之善并使之成为可能的有效正义感的最佳方式。顺便说一下,作为一种诸社会联合体的社会性联合之社会观念,表明了一自由政体是如何不仅可能适应善观念的多元化,而且也可能协调由人类多样性使之成为可能的各种各样的活动,并使其成为一种大家都能为之奉献和共同参与的更完备的善。请注意:这种更完备的善是以该正义观念为先决前提的,只有在业已确定的决定性善观念能够满足上述普遍条件的情况下,才能达到这种更完备的善。根据下列假设——即对于各派来说,设想那些条件已经得到满足乃是合理的,则他们就可以把这种更完备的善看作是对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的善的扩展,无论这些个人的决定性善观念可能如何。
这样,我们就完成了对各派在原初状态下采取能保证作为一个族类的平等之基本自由并赋予它们以优先性的正义两原则的根据之概略考察。我没有尝试去考察各派可能会引证的所有根据,也没有尝试去评价我经常讨论的那些根据的相对价值。我的目的一直都是想概览那些最重要的根据。毫无疑问,那些与善观念能力相联系的根据更为人们所熟悉,这也许是因为它们更直截了当、更随意、也更重要;但我相信,这些与正义感的能力相联系的根据也同样重要。自始至终,我都在反复强调,为了推进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的决定性善观念,各派都被引导到采用那些能够鼓励「个人的」两种道德能力的发展并允许个人充分而明智地实践这两种道德能力的原则。在探讨如何具体规定这些基本自由、以及在以后阶段如何来调整这些基本自由之前(即是说,在探讨我前面所说的“第二个裂缝”之前),我必须考虑一下我已经好几次涉及到的正义第一原则的一个重要特征,这就是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对这一特性的考察将可以说明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的根据是如何依赖于作为一组相互关联之要求的正义两原则的内容的。
第七节 基本自由不仅仅是形式的
我们将前面几节的内容总结如下:首先假定原初状态的程序使各派处于对称地位并使他们都服从理性的限制。其次再假定各派都是合理自律的代表,他们的深思熟虑表现出合理性,那么在该程序中,每一个公民就都得到了公平的代表,而正义原则则通过这一程序来规导已被选择的社会基本结构。各派都将只根据他们对其所代表的那些个人的善的考虑,来决定在各种原则之间的选择。出于我们刚刚考察的那些原因,各派都拥护这些原则,这些原则都保护决定性的(但却是不为人知的)善观念具有广泛的范围,并且最能确保使人们充分发展和充分而明智地实践其两种道德能力所必须的那些政治条件和社会条件。根据下列假设——即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能确保这些条件(在合理有利的环境下),正义两原则(其中,第一个原则优先于第二个原则)即是各派一致同意的原则。这便达到了我前面所说的公平正义的“初始目的”。但是,人们可以对这一看法提出正确的反驳,认为我没有考虑到对哪些物质手段为个人发展其善所必需的规定。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的原则是否是可接受的,取决于另外一些原则的补充,那些原则提供了对这些手段的公平共享。
眼前的问题是,公平正义如何解释这一长期存在的问题:基本自由可能证明是纯形式的?许多人、特别是那些激进民主派和社会主义者认为,当公民间的有效平等可能出现时,社会的和经济的不平等也会产生——如果基本结构所包括的基本自由和机会均等过于广泛的话。那些具有较强责任性和较多财富的人可以凭其有利条件来控制立法过程。为了回答这一问题,让我们把基本自由与下列自由的价值区分开来:基本自由是通过各种制度化的权利和义务来具体规定的,这些权利和义务使公民具有做各种事情的资格,并禁止他人干涉他们的这类行动——如果他们希望这样的话。基本自由是一个得到合法保护的生活方式与机会之框架。当然,无知和贫穷以及一般物质手段的缺乏妨碍了人们实践他们的权利和对这些开放性机会的利用。但是,我们不把这些障碍看作是限制人的基本自由的障碍,而是把它们看作是影响自由价值的东西,即影响个人利用其自由的东西。在公平正义中,这种利用是按照正义第二原则所规导的首要善的指数来具体指定的。它不是由个人的福利水平(或由一种功利作用)而是由首要善来具体规定的,对其的要求被当作对一些按政治正义观念的目的所界定的特殊需要的要求来处理。像收入和财富这样一些首要善就被理解为公民在平等自由和机会均等的框架内发展其目的、且适用于所有目的的物质性手段。
这样,在公平正义中,平等的基本自由对于每一个公民来说都是一样的,且不会产生如何补偿较少自由的问题。但对于每一个人来说,自由的价值或利用却不一样。如同差异原则所允许的那样,某些公民就具有较高的收入和较多的财富,因而也就具有较优越的实现其目的的手段。然而,当差异原则得到满足时,那些具有较少自由价值的人就可以在下述意义上得到补偿:即适合于处于最不利地位的社会成员实现其目的的全能目的性手段甚至可能是——如果我们用首要善的指数来衡量的话——不同于他们实际状况的最少社会不平等和经济不平等的手段。社会基本结构的安排是这样的:为了让最不利者利用大家都享有的平等之基本自由,社会安排要最大限度地扩大适合于这些最不利者的那些首要善。这一点决定了政治正义和社会正义的主要目的之一。
当然,自由与自由价值之间的这一区分仅仅是一种定义而已,它并不能解决任何实质性问题。这一理念是想把平等的基本自由与规导某些被人们视为发展我们目的的全能性目的之手段的首要善的原则结合起来。而这一定义乃是将自由与平等结合起来、使之成为一个连贯统一的观念的第一步。这种结合的适度性取决于它是否能产生一个有效的、在适当反思层面上适合于我们所考察过的各种确信的正义观念。但为了使之达到适合于我们所考察过的各种确信的目的,我们必须采取更重大的一步,并用一种特殊方式来处理各种平等的政治自由。这一步骤包含在正义的第一原则中,该原则保证着各种政治自由,且只有通过这些自由的(我所讲的)“公平价值”,才能确保这些自由的实现。
解释一下:这种保证意味着政治自由对于全体公民——无论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如何——的价值必须基本平等,或者至少是足够平等,在此意义上,每一个人都具有谋求公职和影响政治决定之结果的公平机会。这种公平机会的概念与正义第二原则中的机会均等概念是平行的。当原初状态下各派都采纳自由优先[的观点」时,他们已经理解平等之政治自由是以这一特殊方式来处理的。我们在判断这种把自由与平等结合成为一个概念的做法是否适度时,必须牢记这些政治自由在正义两原则中所处的不同地位。
要详尽无遗地考察确保平等政治自由之公平价值所必需的各种「社会」安排,已经超出了一种哲学学说的范围,正如考察那些确保市场经济竞争所必需的各种法律与法规已经超出一种哲学学说的范围一样。尽管如此,我们必须认识到,保护政治自由之公平价值的问题即使不比确保市场的有效竞争更为重要,也具有同样的重要性。因为只有这些自由的公平价值得到了基本保证,公正的背景制度才可能得以确立或得以维持。如何实施这种保证乃是一个复杂而困难的问题,而且目前我们尚缺乏必要的历史经验和理论理解;所以,我们必须通过试错法来推进这一工作。但是,指导我们保证公平价值的一种指导思想,似乎是在一财产私有的民主社会底下,让各政治党派独立于广泛集中的私有经济和社会权力之外;或者是在一自由社会主义政体中,让各政治党派独立于政府控制和官僚权力之外。在这两种情况下,社会都必须至少担负组织和实施这一政治过程所需付出的大部分代价。对于政治自由来说,公平价值的保证是一种方式,而公平正义正是力图用这一方式来回答那种认为基本自由仅仅是形式自由的反驳意见。
对政治自由之公平价值的这种保证具有几个值得注意的特点:首先,它确保每一个公民都能公平地和大致平等地利用公共设施,这种公共设施是被设计用来为一种明确的政治目的服务的,即是说,让每一个公民都能公平地和大致平等地利用由宪法法则和宪法程序所具体指定的那种公共设施,正是这些宪法法则和宪法程序支配着这一政治过程并控制着人们进入政治权威地位的人口。正如我们将要在稍后(第九节)讨论的那样,这些法则和程序将是一个公平的过程,它们是被设计用来创造公正而有效的立法的。需要指出的要点是,平等的公民是通过一种公平而平等的渠道进入作为一种公共设施的政治过程,从而在某些标准的限制内提出其有效要求的。其次,这种公共设施有其限制性空间。因此,在缺乏政治自由之公平价值的保证时,那些具有相对较强手段的人就可能会集聚在一起,排斥那些只具有较弱手段的人。我们无法确定差异原则是否能把那些不平等限制在足够微小的范围内,以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当然,在没有正义第二原则的情况下,我们可以预见到这种结果;因为政治过程的限制性空间会产生这样一种结果:即对我们政治自由的利用更多的从属于我们的社会地位和我们在收入与财富的分配中所处的地位,而较少从属于我们对其他基本自由的利用。当我们同时也考虑到政治过程在决定那些规导基本结构的法律和政策的过程中所具有的特殊作用时,我们就不难相信,惟有这些基本自由才应该得到公平价值的特殊保证。这种保证是位于纯形式的自由与某种更为广泛的对所有基本自由的保证之间的一个自然的焦点。
提到这个自然的焦点,也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正义第一原则中没有包括一种更为广泛的保证?如果说这是一个有关一种更为广泛的公平价值保证究竟意味着什么的问题,那么我以为,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就是,这样一种保证要么是非理性的,要么是多余的,抑或是容易造成社会分化的。因此,让我们首先把这样一种保证理解为对全部首要善的平均分配,而不仅仅是对基本自由的平等分配。我想这种原则将被人们作为非理性的原则而予以拒斥,因为它使社会无法满足某些社会组织的根本性要求,而且过多地考虑了效益及其他因素。再者,我们可以把这种更为广泛的保证理解为这样一种要求:即要求确保每一个公民都能得到某些固定的首要善,将之作为一种公共的方式来代表那种建立人人自由之平等价值的理想。无论这种提议有多少优点,鉴于我们已有差异原则,它只是多余的。因为最不利者所享受的首要善指数中的任何一部分,都已经以这种方式得到了尊重。第三点也是最后一点,我们可以将这种[更为广泛的」保证理解为要求按某些被认为是特别重要的利益(比如说宗教的利益)来分配首要善的要求。因之,某些个人可能会把进行远途朝圣或修建雄伟教堂或庙宇算作他们的宗教义务。这样,保证宗教自由的平等价值就被理解为让这些个人得到使他们能够履行这些义务的特殊保障之要求。由是,按照这一观点,他们的宗教需要就仿佛比政治正义的目标更为重大,而那些其宗教信念使之只能对物质手段提出朴素要求的人就得不到这类保障。显然,这种保证容易造成社会的分化,即使不会造成内战,也会造成宗教争端。我相信,无论何时,只要公共的正义观念按照社会资源来调整公民的要求,以让某些人凭借其决定性的终极目的和对其善观念的忠诚而比另外一些人获得更多的利益,也会导致类似的结果。因此,所谓按比例来满足「人的需要〕的原则也同样容易造成社会的分化。这是分配首要善的原则,而首要善是由差异原则来规导的,以至于首要善的K部分(当K大于0而小于1时)——它衡量一个公民的善观念得以实现的程度——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相同的,而且是在理想意义上得到最大化的。由于我已经在其他地方讨论过这一原则,所以在此不再赘言。可以满有把握地说,在评价我们所讨论的公民要求政治正义的力量时,运用首要善的指数的主要理由,正是为了消除社会分化和这类原因可能引起的不相协凋的冲突。
最后,我们应该清楚为什么我们要用一种通过保证各种平等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所表达的特殊方式,来处理这些平等之政治自由的原由了。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把政治生活和大家对民主自治的参与视为充分自律的公民最优越的善。相反,赋予政治生活以核心地位仅仅是诸种善观念中的一种。如果现代国家的规模是既定的,那么,在绝大多数公民的善观念中,政治自由的实践所享有的地位就必定不及其他基本自由的实践所占有的位置那般显要。正义的第一原则之所以包含了对政治自由之公平价值的保证,是因为它对于建立公正的立法来说至关重要,而且对于我们确定宪法所具体规定的公平政治过程是否在一个大致平等的基础上对每一个人都是开放的这一点来说也极为根本。这一理念是,将社会的基本结构合并成为一种有效的政治程序,在该结构中,它反映看原初状态所获得的个人之公平代表性。这种程序的公平性和正义的第二原则(即差异原则)一起,都是通过保证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来得到确保的,它回答了为什么说基本自由不仅仅是形式的这一问题。
第八节 一个完全充分的基本自由图式
现在我来谈谈第二个可以弥补的裂缝。请回顾一下,这一裂缝之所以产生,是因为,一旦我们所拥有的多种自由必须在后几个阶段进一步给予具体规定和相互调整,我们就需要一种去具体规定和调整这些自由的标准。如果社会环境既定,那么我们就可以建立一种最佳的、至少也是一种完全充分的基本自由图式。现在看来,我在《正义论》中所提出的那种标准似乎是这样的:为了获得最广泛的基本自由图式,需要对基本自由作出具体规定和调整。这种标准是纯粹量化的,并不能区别各种情况的意义大小;而且,它既不能为人们普遍应用,也不能为人们始终一贯地遵循。诚如哈特所指出的,这种最大范围的标准只能适用和满足最简单和最少意味的情况。
《正义论》所提出的第二个标准是,在应用正义原则的理想程序中,我们将采取有代表性的平等公民的观点,并按照这种公民的合理利益(从后一阶段的适度观点来看该利益是合理的),来调整这种自由的图式。但是,哈特以为,我未能足够清楚地描绘这些利益的内容,使人们能够认识到它们的内容可以起到一种标准的作用。无论如何,这两种标准看起来是相互冲突的,我们不能说最佳的自由图式就是最为广泛的图式。
我必须澄清有关这一标准的暧昧性。目前,人们很容易认为,这种称心如意的标准应该使我们能够以最佳的或最理想的方式来具体规定和调整基本自由。而这又反过来暗示我们存在着某种基本自由图式可使之最大化的东西。若非如此,我们如何确认这种最佳图式?但事实上,前面有关如何弥合第一个裂缝的解释已经隐含地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基于自由的图式不是用来将任何东西最大化,尤其不是用来将道德能力的发展和实践最优化。相反,这些自由及其优先性平等地保证着全体公民的社会条件,这些社会条件对于在我将要称之为“两种基本情况”下公民们充分发展和充分而明智地实践这些自由能力来说乃是根本性的。
这两种基本情况中的第一种情况与正义感的能力相联系,并关涉到正义原则在社会基本结构及其社会政策中的应用。稍后,我将在这一名目下来讨论政治自由和思想自由。第二种基本情况与善观念的能力相联系,并关涉到慎思理性的原则在指导我们终身行为时的应用。我将在这种情况中讨论良心自由和结社自由。将两种基本情况区别开来的,是必须应用正义原则和慎思理性原则的那种主题的综合范围与基本品格。基本情况的概念使我们能够在稍后来界定一种自由的意义概念,后者有助于我们大致勾画出该如何弥合第二个裂缝。
我们的结论是,这种标准将在稍后各个阶段具体规定和调整基本自由,以便使人们的两种道德能力能够在社会环境中得到充分的发展和充分而明智的实践,我们所讨论的两种基本情况正是在这些社会环境条件下产生在秩序良好的社会之中的。我将把这样一种自由图式称之为“一种完全充分的图式”。这种标准与那种根据有代表性的平等公民之合理利益来调整自由图式的做法(也就是前面我们所提到的第二种标准)是一致的。因为从各派在原初状态下采用正义两原则所依据的根据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种完全充分的图式最有助于那些从一个适当的阶段来看是合理的利益。因此,第二个裂缝是通过弥合第一个裂缝的方式来加以弥合的。
为什么最大化的理念不能应用于基本自由的图式?理由有二:其一,我们对什么东西该最大化缺乏一种一贯的概念。我们无法使[人们的」两种道德能力的发展和实践同时达到最大化。而且,我们又怎么可能依靠这两种道德能力中的某一种道德能力本身来使其最大化呢?假如其他方面是平等的,我们能使慎重认肯某一善观念的人数达到最大化吗?这可能是荒唐的。况且,我们并没有任何有关最大化地发展这些道德能力的概念。我们所具有的是一种带有某些普遍特征和某些基本制度的秩序良好的社会观念。如果我们具有这种秩序良好的社会概念,就可以形成发展和实践这两种道德能力的概念,而这完全是相对于两种基本情况而言的。
不能用最大化理念的另一种理由是,两种道德能力并没有穷尽个人道德能力的全部,因为个人还有一种决定性的善观念。请回想一下:这种决定性的善观念包含着一种对诸终极目的和利益、对个人和联合体的诸种依附和忠诚、以及依其理解这些目的和依附的那种世界观的秩序排列。如果公民没有任何他们追求实现的决定性善观念的话,那么,一秩序良好之社会的公正社会制度就没有任何意义。当然,发展和实践道德能力的根据强有力地使原初状态下的各派愿意采取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的原则]。但是,从各派的立场来看,这些根据的重要性并不意味着公民一方在社会中实践这些道德能力就是至高无上的善形式或惟一善形式。相反,这些「道德]能力的作用和实践(在适当的情形下)乃是一种善的条件。这也就是说,公民要根据环境的要求来公正而合理地行动。尤其是,他们公正而受人尊敬的(而且是充分自律的)行为,将使他们值得得到幸福的价值,一如康德所说的那样,这将使他们的成就深受人们称慕,使他们的快乐完全成为善的快乐。然而,依靠将人们要求实现这些目标的时机最大化来使公正合理的行动达到最大化,一定是疯狂之举。
第九节 诸自由如何适合于一个连贯性图式
由于引进了一种完全充分的基本自由图式的概念,我便可以概略地谈谈这种基本自由的图式是如何在以后各阶段得到具体规定和调整的。我先从安排基本自由开始,以便表明它们与两种道德能力和实践这些道德能力的两种基本情况的关系。平等的政治自由和思想自由将确保公民们自由而明智地凭借充分有效地实践其正义感,将正义原则应用到社会的基本结构之中。(这些政治自由——确保着它们的公平价值和其他相关的给予恰当规定的普遍原则——当然可以补充正义原则。)这些基本自由要求有某种具有代表性的民主政体形式,需要有对政治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机会自由和诸如此类的自由的必要保护。良心自由和结社自由是为了确保公民终身都能充分地、明智地和有效地运用他们形成。修正并合理追求善观念的慎思理性能力。余下的(也是支持性的)基本自由——包括个人的自由和个人的完整(比如免受奴役和奴隶制的侵犯;移居自由和求职自由不受侵犯)和法规所包括的那些权利和自由——都能够通过下述解释而与两种情况联系起来,这种解释就是:如果要使前面所说的那些基本自由得到适当保证,那么这些余下的基本自由也是必须的。拥有所有这些基本自由,具体规定了每一个人在一秩序良好之民主社会里所具有的共同的和能获得保证的平等公民的地位。
假定这种基本自由的安排是既定的,一种特殊自由的意义之概念——也就是我们需要弥合的第二个裂缝——就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给予解释:一种自由之意义的大小,本质上取决于〔公民]在两种基本情况中的一种(或两种)情况中充分、明智和有效地实践其两种道德能力的程度,或者说,本质上取决于必要的制度手段对公民在此情况下充分、明智和有效地实践其两种道德能力的保护程度。因此,对言论、出版和讨论等自由的特殊要求的意义将通过这一标准来判断。有些言论自由并不受到特殊保护,而另一些言论自由甚至可能遭到制止,譬如说,个人之间的中伤和诽谤,即所谓“论战语言”(在某些环境下),甚至,当政治演讲成为煽动人们随之非法使用暴力的原因时,该政治演讲也要遭到制止。当然,这些演讲之所以成为冒犯行为的原因,可能需要我们仔细反思,一般来说,其原因会因时而异。私人(与政治人物相对)间的中伤诽谤,对于判断理性的公共使用和规导基本结构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此外,它是一种私人错误,而煽动人们随之非法使用暴力,无论演讲者整个政治观点的意义如何,都太容易引起民主过程的分裂,为政治论争的规则所不允许。一种设计良好的宪法力图约束政治领导人,要求他们有足够的正义感和善意,以使他们尽量不要煽动有理性的人们诉诸暴力,任何时候都不能导致严重暴力事件。如果那种拥护革命的言论,甚至是煽动性的学说都能得到充分保护,仿佛它们应该得到保护似的,那就不存在对政治演讲内容的任何限制,而只有对时间和地点、以及表达演讲内容之手段的规导了。
重要的是记住,在弥合第二个裂缝时,正义第一原则被用于制宪会议的阶段。这意味着政治自由和思想自由在根本上已进入一种公正政治程序的具体化。参与制定这一宪法条例的各位代表(我们仍然把他们看作是作为自由而平等之个人的公民代表,但这时他们已从事着一种不同的工作)都要在各种既公正又有效的公正宪法[设计」中,采纳一种最有可能导致公正和有效立法的宪法设计。(这时候,该公正的宪法就通过各派在原初状态下一致同意的那些正义原则而确定下来。)采纳这种宪法法案是受这样一种普遍认知指导的,这就是对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如何发挥作用的普遍认知、以及与之联系在一起的有关现存社会环境的认知。这样一来,在第一种情况下,该宪法就被看作是一种公正的政治程序,它使各种平等的政治自由达于融合,并力图确保它们的公平价值,以便各政治决策过程在一个大致平等的基础上对所有人开放。该宪法还必须保证思想自由——假如这些思想自由的实践是自由而明智的。到此为止,我们首先强调的是宪法对一种公正而有效的政治程序的具体规定,而尚未对立法结果可能如何做任何明确的宪法限制。尽管各代表都有一种公正而有效的立法概念,但正义的第二原则作为该概念的一部分内容却没有融入该宪法本身。的确,成功的宪法史提示我们,规导经济和社会之不平等的各种原则和其他分配原则一般都不适合作为宪法约束。相反,公正的立法似乎可以通过确保代表性的公平和其他宪法设置达到最佳效果。
所以,我们一开始便在不涉及任何对立法结果进行宪法限制的情况下,首先强调宪法对一种公正而有效的政治程序的具体规定。但是,这种最初的强调当然不是最终的。与善观念的能力相联系的那些基本自由也必须得到尊重,而这就要求有各种额外的限制,以防止有人侵犯平等的良心自由和结社自由(以及其余支持性的基本自由)。诚然,这些限制仅仅是在制定宪法条款的阶段应用正义第一原则所产生的结果。但是,如果我们转过来从作为能够成为正常而又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之个人观念出发,转向终身都能尊重社会之公平合作项目的理念,那么,我们就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来看待这些限制。假如某些人的平等之基本自由受到限制或否定,就不可能有相互尊重基础上的社会合作。因为我们已经看到,公平的社会合作项目是作为平等个人的我们籍此愿意终身与所有社会成员进行合作的那些项目。当这些公平的项目得不到人们的尊重时,那些受亏待者就会产生怨恨或自卑,而那些得利者则必须认识到他们的过错,或是因此遇到麻烦,抑或把那些受亏待者视之为活该倒霉的人。这样,在得利者与受亏待者两方,相互尊重的条件都被削弱。因此,对良心自由和思想自由一类的基本自由都要通过明确的宪法约束给予适当的保护。这些约束要以宪法的形式公开地表达出一秩序良好社会之平等公民所坚持的那种社会合作观念。
有关如何弥合第二个裂缝(至少是在立宪阶段),我就谈这些。在下一节里,我将简单地谈一下言论自由,以说明在特殊的基本自由中如何弥合这一裂缝。但在讨论这一问题之前,我们应该注意,除了受各种宪法规定保护(包括对各种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的保证在内)的那些基本自由之外,所有合法的权利和自由都将在立法阶段按照正义两原则和其他相关的原则来具体规定。这意味着生产方式或它们的社会所有制中的私有财产问题和类似问题并不能在正义第一原则的层面上得到解决,而是有赖于一个国家的传统和社会制度,以及它的特殊问题和历史环境。而且,即使凭借某种令人信服的哲学论证——至少是让我们和与我们具有类似观念的其他人信服的哲学论证,我们也不能把私人权利或社会所有制追溯到「正义的]第一原则上来,或者追溯到基本权利上来,我们有一种充足的理由制定出一个无须这种哲学论证的正义观念。因为,正如我们在前面所看到的那样,作为一种政治观念,公平正义的目的,是解决民主传统中有关社会制度安排——假如这些社会制度符合作为道德个人的公民之自由和平等的话——方式的疑难问题。单纯的哲学论证是最不可能让某一方信服,并使另一方在诸如生产方式中的私有财产或社会财产一类的问题上的看法正确无误的。较为有效的办法似乎是寻求达成一致的基础,而这些一致的基础隐含在一民主社会的公共文化之中,因之也隐含在该社会的基础性个人观念和社会合作观念之中。当然,这些观念很模糊,我们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系统阐释这些观念,稍后我们将会明白这一点。但是,我已经尽力指出我们可以如何来理解这些观念,如何来描述我们能够使用原初状态的观念,将这些观念与我们在道德哲学传统中找到的那些明确的正义原则联系起来的方式。这些原则使我们能够解释我们的许多(如果说不是绝大多数的话)根本宪法规定的权利和自由,而且,它们也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在立法阶段决定其余正义问题的方式。有了正义两原则,我们在遇到财产问题时,也就有了一个可能的按照现时的和可预见的社会环境来解决财产问题的共同法庭。
总而言之,宪法具体规定着一种公正的政治程序,并具体制定了既保护基本自由、又确保基本自由之优先性的各种约束。其余的事情则留待立法阶段解决。这样一种宪法既符合民主政府的传统理念,同时又为司法监察制度留有余地。这种宪法的观念在最初情况下并不是建立在正义原则或基本(或天赋)权利之基础上的。相反,它的基础是最可能适合于一现代民主社会的公共文化的个人观念和社会合作观念。我应该再补充一点,在我所讨论的各个阶段,每一个阶段都使用相同的理念。这也就是说,在每一个阶段,理性都构造并使合理性处于从属地位;发生改变的是那些慎思的合理行为主体的工作,和他们所服从的那些约束。因此,原初状态下的各派都是合理自律的代表,他们受着各种已经融入原初状态的理性条件的约束;他们的工作便是采用基本结构的正义原则。而参与宪法条款制定的代表之所以较少选择的余地,是因为他们在挑选一部宪法时,要运用他们已经在原初状态下采用的正义原则。议会的立法议员的选择余地之所以更少,是因为他们制定的任何法律都必须既符合宪法,又符合正义的两个原则。随着一个阶段接着一个阶段地进展,这种工作也不断改变、且越来越缺少普遍性,越来越具体详细,要求合乎理性的约束也就变得越来越强,无知之幕则越来越薄。这样,在每一个阶段上,合理性就为理性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加以构造。如果说,在原初状态下,理性的约束最弱,无知之幕最厚;那么在司法阶段,这些约束则最强,无知之幕最薄。整个顺序就是制定一个正义观念和指导人们按正确的秩序把正义原则应用于正确的主题之中的图式。当然,这一图式并非对任何实际政治过程的描述,更不是对人们如何才可以期待任一立宪政体发挥作用的描述。它属于一种正义观念;而且,尽管它与有关民主社会如何发挥作用的解释有关系,但它不是这种解释。
第十节 自由政治言论
前面有关如何弥合第二个裂缝的大致解释极为抽象。为了更具体了解这一过程是如何开始的,我将在这一节和下一节里讨论政治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这两种自由属于思想自由和第一种基本情况之列。对这两种自由的探讨,将说明基本自由是如何在以后各阶段不断得到进一步具体规定和调整的,也将说明一种特殊的自由通过它在一充分合作图式中的作用而获得其意义的方式。(关于意义的概念,见第九节第二段。)
首先解释一下,各种基本自由不仅相互限制,而且它们也是自我限制的。意义的概念表明了为什么如此的原因。再解释一下:使基本自由对每一个人都一视同仁,这一要求意味着当且仅当同样大的自由授予别人时,「我们」自己才能获得更大的自由。比如说,我们可能把不受阻碍地进入公共场所和自由地利用社会资源来发表我们的政治观点纳入我们(政治)言论自由的范围内,可是这种对于自由的扩展一旦给予了所有人,就成为不可行的并在社会中令人人各行其是,它们实际上是急剧地缩减了言论自由的有效范围。参与宪法条款制定的代表能认识到这一后果,他们是受在一完全充分的基本自由图式中具有代表性的平等公民的合理利益引导的。因此,这些代表都接受那些与时空相联系的理性规导,接受进入公共设施的要求,而这些永远都以平等为基础。为了最有意义的自由,他们可以摈弃任何不受约束地利用社会资源的特殊要求。这使得他们能够建立各种规则,这些规则是确保人们在该基本情况下自由政治言论的有效范围所需要的。同样的推理也差不多表明为什么良心自由这一基本自由也是自我限制的原由。在这里,各种理性的规则也可能为人们所接受,以确保良心自由的中心范围不受干扰,这一自由包括各宗教联合体内在生活的自由和完整,包括个人在自由的社会条件下决定其宗教归属的自由。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作为一种基本自由的政治言论自由,并考察一下如何将它具体化为更为特殊的自由,以保护其中心范围不受影响。请回顾一下:我们曾关心将正义原则(和其他合适的普遍原则)运用于社会基本结构及其社会政策的基本情况。我们认为,这些原则是由于一民主政体中自由而平等的公民通过发挥他们的正义感而得到应用的。但问题是:要确保人们自由、充分和明智地发挥这种道德能力,哪些更特殊的自由权更为根本?
在此,我和前面一样不从择定这些自由的一般定义着手,而是从在政治言论自由的中心范围内宪法学说的历史所表明的某种确定的观点入手。在这些确定的观点中,有这样几种观点:即认为,不存在任何诸如煽动性诽谤一类的犯罪;不存在任何对出版自由的预先限制(除特殊情况以外);拥护革命的行动和颠覆性的学说也受保护。这三种确定的观点标示出、且通过类推也涵盖着政治言论自由的大部分内容。对这些宪法规则的反思,将说明个中因由。
因此,诚如科尔文所说过的那样,一个自由的社会乃是一个我们不可能诽谤政府的社会;也不存在任何这类犯罪:
不存在有煽动诽谤罪乃是检验言论自由的真正实用的标准。我以为,这正是自由言论的含义。任何把煽动性的诽谤当作一种犯罪的社会都不是一个自由的社会,无论它的其他特征如何。比如说,一个社会可以或者将猥亵定为一种犯罪,或者不把它定为一种犯罪,这并不会因此而改变它作为一个社会的基本本性。在我看来,一个社会对煽动性的诽谤却不能如此。在这里,对此种犯罪的反应界定着该社会。
我想,科尔文并不是说,没有煽动性的诽谤就是完整的政治言论自由;相反,这是一个必要条件,而且的确是一个极其必要的条件,以至于一旦确保了这个条件,树立其他根本性的确定观点就要容易得多。政府利用煽动性诽谤罪来压制批评和不同政见、以维持其权力的历史,证明了这种特殊的自由对任何一个完全充分的基本自由图式所具有的伟大意义。只要这种罪名还存在,公共出版和自由讨论就不能在给选民提供信息方面发挥它们的作用。而且很明显,允许煽动性诽谤罪继续存在,将会削弱更广泛的自治可能性,削弱好几种保护自由所需要的自由。因此,《纽约时代周刊对沙利文案》有其重大意义,在案中,最高法庭不仅否决了煽动性诽谤罪,而且宣布一七九八年制定的煽动罪条款现在已不合乎宪法,不管在制定它的那个时代是不是合乎宪法。也就是说,它受到了历史法庭的审判,并被发现是不必要的。
对煽动性诽谤罪的否决与前面提到的两个确定的观点密切相关。如果存在这种犯罪,它就可以产生一种预先限制的作用,并可以轻易地包含颠覆性的主张。但是,一七九八年的煽动罪条款引起了人们的极大怨恨,以至于一八零一年废除该条款后,煽动性诽谤罪再也没有恢复。在我们的传统内部,一直都存在着这样一种共识:一般政治学说、宗教学说和哲学学说的探讨从来都不会受到非难。因此,政治言论自由的主要问题便一直集中在颠覆性主张的问题上,即是说,集中在政治学说的主张上,这种学说的一个根本性部分,是主张革命的必然性,或者主张用不合法的暴力和煽动作为现时政治变革的手段。最高法庭所处理的从盛克到布兰登伯格的一系列案件都涉及到这一问题。正是在盛克案件中,霍尔姆斯系统阐述了众所周知的“明显而现存的危险规则”,而通过人们在登尼斯案件中对该规则的理解和运用方式,这一规则被有效地删除了。因此,我将简略地讨论一下颠覆性主张的问题,以说明在政治言论自由的情况下,那些更为特殊的自由是如何被具体规定的。
让我们先解释一下,为什么在人们对所有一般性学说探讨以及对基本结构之正义及其各种政策的探讨都要得到充分保护这一问题上达成一致看法的时候,颠覆性主张还会成为一个主要问题。科尔文正确地强调指出,正是由于这种主张,限制政治言论的理由才似乎显得最有说服力,然而,与此同时这些理由却又与民主社会的基本价值发生了对立。自由的政治言论不仅是必要的——倘若公民们想要在第一种基本情况下发挥他们的道德能力的话,但自由的言论和公正的政治程序却是由宪法具体规定的,它提供了一种对革命和使用暴力的选择,而使用暴力对于基本自由来说又可能极具破坏性。所以,必定存在着某个使政治言论与使用暴力产生如此密切联系的关节点,这一关节点可以得到严格限制。但这一关节点究竟何在呢?
在吉特罗案件中,最高法庭坚持认为,当立法业已确定,那种拥护以暴力推翻已组织起来的政府的行为包含着各州可以通过其政策来阻止实质性犯罪危险时,颠覆性的主张不受第一修正案的保护。法庭预先假定,立法确定有这种危险是正确的,人们没有强有力的根据来反对之。布兰登伯格案件——现已得到控制,因而在此时刻已宣告结束——宣布了吉特罗案件的无效(而怀特尼案件则又意味着吉特罗案件的无效)。在这里,法庭采取的原则是“自由言论和自由出版的宪法保证并不允许某个州禁止或剥夺使用暴力或犯法的主张,除非这种主张直接产生煽动或即将导致违法行动,或可能产生煽动或导致这类行动。”请注意:这种被禁止的言论必须既是有意图的、又是直接会产生非法行动并在使这一结果成为可能的环境下会引起此类行动的言论。
如果说,布兰登伯格案件[的处理」遗留了好几个得不到解决的问题,那么,比之于它以前的案件来,它还是〔体现了」一种好得多的宪法学说,尤其是当人们在将它与《沙利文对纽约时代周刊》和稍后的《美利坚合众国对纽约时代周刊》放在一起来阅读的时候就更是如此。(它们之间的这三个案件包括了我前面提到的那三个确定的观点。)理由是,布兰登伯格案件引出了受保护的言论之界限问题,以便让人们认识到在一立宪民主社会里颠覆性主张的合法性。这很容易诱使人们想到这样一种政治言论,它把革命当作类似于煽动诸如非法纵火或袭击别人、甚至引起一场危险逃窜一类的日常犯罪来辩护,似乎革命就像霍尔姆斯所讲的那个常见的例子一样,是某个人在坐满观众的戏院里突然假喊“着火啦!”。(这个例子之所以平常,是因为它只有与此见解相反对的观点,无人能击破这一观点,该观点认为,一切形式的言论之所以都要给予保护,也许是因为人们认为,言论不是行动,而惟有行动才该受惩罚。)但是,革命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犯罪。如果说,即使是一立宪政体也必定有惩罚违法行为的合法权利的话,那么,这些法律甚至在通过适当过程业已制定出来时也可能多少有不公正的地方,或者说,也可能在社会中某些有意义的群体看来是这样的,因为他们发现他们受到了压制。历史地看,抵抗和革命在什么时候才是合理正当的?这一问题是最深刻的政治问题之一。就在最近,公民违抗问题和有意拒服兵役的问题(它们由被人们广泛认为是一场非正义的战争所引起)一直让人殊感困惑,至今仍未解决。因此,尽管人们一致同意,纵火、谋杀和私刑是犯罪,但人们对于抵抗和革命的看法却并非如此,不管抵抗和革命在何时成为严重问题,甚至是在一个得到适度的管理良好的民主政体(与一秩序良好的社会相对,因为根据定义,在秩序良好的社会里是不会产生抵抗和革命的)中发生这些问题,人们也不会一致认为它们是犯罪。或者更确切地说,人们只会一致认为,抵抗和革命仅仅在它们反对法律的意义上才是犯罪,但是,在许多人的眼里,某种法律已经丧失了合法性。颠覆性主张的广泛盛行,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活生生的政治问题,这是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信号,这场危机的根源在于那些重要的群体感觉到基本结构的不公正和压迫性。这是一种警告:他们准备采取激烈的步骤,因为他们补偿其委屈的其他方式未能成功。
所有这些都是人们早已熟悉的。我提起这些问题仅仅是为了让人们回顾一下这样一个明显的事实:颠覆性主张总是一种更为完备的政治观点的一部分;而且,在所谓犯罪工团主义(许多历史情形中的法律犯罪)的情形中,这种政治观点就是社会主义,也是有史以来最为完备的政治学说。正如科尔文所注意到的那样,那些革命者并不只是叫喊“造反!造反!”他们有他们的理由。压制颠覆性的主张,就是镇压有关这些理由的讨论,而这样做,也就是限制我们在判断基本结构的正义及其社会政策时,自由而明智地公共使用我们的理性。因而思想自由这一基本自由[权」就受到了侵犯。
作为一种更进一步的考虑,对于一民主社会来说,正义的观念是以一种人性理论为其前提的。首先,它要考虑到,通过其个人观念和秩序良好之社会观念所表达的那些理想,在从人性的各种能力和社会生活的各种要求来看是否可行。其次,与此最为相关的考虑是,它还以一种关于民主制度如何可能发挥作用、和这些制度怎么会成为脆弱而不稳定的理论研究为先决前提。在审理吉尔特罗案件时,法庭谈到:
那些以非法手段煽动人们推翻已组织好的政府的言谈,表现出一种十分危险的颠覆罪,在立法处理的范围内,应该受到惩罚,这一点是明确的。这些言谈在其本性上就危及公共和平和国家安全……。而且其直接的危险还是真实的和实质性的,因为我们无法准确地预见一种既有言谈所产生的效果。革命的星星之火可成燎原之势,在潜伏一段时间后,便可能迸发为一场熊熊燃烧的毁灭性灾难。
这一段话暗示着一种观点,即认为,政治安排极其脆弱,很不稳定,这与霍布斯的观点并无不同。该观点设想,甚至是在一民主政体中,革命性言论也可能会激发各种爆炸性和毁灭性的力量,这些力量潜伏在政治生活的表面平静之下,尚未被人们所认识到,一旦它们以无法控制的力量突然爆发,就会横扫一切。然而,如果自由言论得到保证,那些严重的苦情怨恨就不会不为人们所认识,也就不会突然成为高度危险的东西。它们是公开发表出来的声音。而在一个得到适度而良好管理的政体中,它们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引起重视的。而且,关于民主制度如何发挥作用的理论必须与洛克的下述理论相一致:洛克认为,个人能够获得一种确定的政治美德,他们不会介入抵抗和革命,除非他们在基本结构中的社会地位严重不公,且这一状况持续过久,也似乎无法通过任何别的手段来加以改变。因此,一个得到适度而良好管理的民主社会的基本制度不会如此脆弱或如此不稳定,以至于会仅仅用颠覆性的主张就可以颠覆之。确实,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一位明智的政治领导者会把这种主张看作是一种警告,它使他意识到,可能有必要进行某些根本性的变革。而他部分是从那种用来解释和证明抵抗和革命之主张的更为完备的政治观点中,了解到需要做些什么样的变革的。
我们还需要把前面的评论与制定宪法条款的代表的慎思联系起来考虑,他们代表着完全充分的基本自由图式中平等公民的合理利益。我们只是指出,这些评论解释了何以各代表在受保护与不受保护的政治言论之间引出的界限,并不(像吉尔特罗案件所表明的那样)在于颠覆性主张本身,而是(像布兰登伯格案件所表明的那样)在于当颠覆性主张既直接煽动人们即将非法使用暴力、又可能导致这种结果的时候。这一讨论说明为了保护政治言论自由的中心范围,政治言论自由作为一种基本自由是如何在以后各阶段被具体规定和调整的,这就是,在所有关涉到基本结构及其社会政策之正义的问题上,我们要自由而公共地使用我们的理性。
第十一节 明显而现存的危险规则
为了充实前面对自由政治言论的讨论,我将谈谈我对所谓明显而现存的危险规则的几点看法。这一规则是人们所熟悉的,在宪法学说史中占有重要地位。探询一下为什么这一规则名声不好的原因可能会有启发意义。我将始终确定,这一规则旨在应用于政治言论尤其是颠覆性的宣传,以判定比种言论和宣传何时可以受到限制。我还假定,这一规则涉及到言论的内容,而不只是涉及对言论的规导,因为作为一种规导言论的规则,它所提出的是完全不同的问题,也常常被证明是可以为人们接受的。
让我们首先考察一下霍尔姆斯在盛克案件中对这一规则的原初阐释。他是这样说的:“每一个案件中,问题都是,在这类环境中所使用的那些语言和具有这种本性的语言是否造成了一种明显而现存的危险,以至这些语言会产生国家立法机关有权制止的那些实质性罪恶。它是一个准确性和程度的问题。”这一规则与布兰登伯格案件有某种相似性。我们只能设想,“明显而现存的危险”这些语词指的是即将发生的非法行动,但这种相似性具有欺骗性,随着我们解释清楚为什么霍尔姆斯的规则、甚至是在怀特尼案件中布兰蒂斯对该规则的陈述都不能令人满意,我们就会明白这一点。原因之一是,在霍尔姆斯的系统阐释中,这一规则的根据根植于他在其《共同法》一书中对未遂行为的法律解释。未遂行为的法律试图在被告的行为与已经依法裁定的犯罪之间的鸿沟上架起一座桥梁。在未遂行为中,以及在与之类似的自由言论情形中,未产生严重后果的行为可以忽略不计。关于未遂行为的传统看法要求特别注意这种特殊犯罪行为的意图。在霍尔姆斯看来,意图之所以相关,只是因为它增加了行为者的行动将要产生实际伤害的可能性。当我们把这种看法运用到自由言论上来时,这一看法就具有宽容无害言论的优点,也不会证明那种对纯粹思想的惩罚是正当合理的。但是,对于政治言论的宪法保护来说,这一看法就只是一个不能令人满足的基础,因为它把我们引导到只集中关注这种言论是多么危险这一方面,仿佛通过说明这种[政治」言论多多少少是危险的,它就成了一种很平常的犯罪。
然则,根本问题是我们所讨论的这种言论和这种言论在民主政体中所具有的作用。当然,那种表达我们所反对的各种学说的政治言论,或那种与我们的利益相反的政治言论都太容易使我们将之视为危险的。一部公正的宪法依据某些言论在我所谓的“两种基本情况”中的意义,来保护它们并给予它们以优先性。因为霍尔姆斯的规则忽视了政治言论的作用和意义,所以毫不奇怪,他会写下全体一致同意坚持判决盛克和德布斯的意见,而不同意判决阿伯拉姆斯和吉特罗。有可能在国家处于战争状态时,他把社会主义者盛克和德布斯的政治言论想像成了足够危险的言论,而他之所以不同意判决阿伯拉姆斯和吉特罗,则可能是因为他把这两位被告的政治活动拟想成了无害活动。
这一印象因下列事实而被加强,即符合这一规则(见前引)陈述的语词是这样的:‘当一个国家处于战争状态时,许多在和平时期可以说的话就会对它的努力构成如此的障碍,以至于只要人们还在战斗,他们的意见就不会受到容忍,而且任何法庭都不会把它们看作是受宪法权利保护的。人们似乎承认,如果这些语词被证明会对征兵产生一种实际妨碍效果,那么,对于导致这种效果的言词可以追究法律责任。”
假如我们考查一下霍尔姆斯在德布斯案件上的意见,就会发现,竞选总统的社会主义候选人就不会被人们指控是在鼓励或煽动即将发生的和非法的暴力活动,也不是在这样一种意义上造成一种明显而现存的危险。正如法庭的意见所讲的那样,德布斯在一次公开演讲中,只是攻击了这场战争是因统治阶级出于自身的目的,并坚持让工人阶级必须放弃一切(包括他们的生活等等)而宣战的。霍尔姆斯认为,仅依下面的事实,就足以维持对他所作的十年监禁的判决,这事实是,其演讲的目的之一,“是不仅反对一般的战争,而是反对这场战争,其反对态度是如此鲜明,以至该演讲的自然效果和有意达到的效果都会妨碍征兵。如果这是他有意为之的,而且假如在所有环境条件下该演讲都有可能产生这种妨碍性效果,那么它就不会因为它是某个一般计划的一部分,且只是一种普遍而自觉的信念之表达这一理由而受到保护。”在这里,霍尔姆斯所指的自然的和有意达到的效果,肯定是指那些听到或读到德布斯演讲的人会受他演讲的蛊惑或鼓励,并因此下决心作出相应的行动。这种政治信服和决心,必定就是霍尔姆斯视之为明显而现存的危险之后果。霍尔姆斯极少为德布斯案件中所提出的宪法问题而产生烦恼,即使是这一案件牵涉到一个政治党派的某位领导人,该领导人已经四次作为该党的候选人去竞选过总统职位。霍尔姆斯在这上面几乎没有花什么精力。他满足于下列判决(紧接我们上面所引的那段):即盛克案件已解决了这个问题。该判决如此说道:“被告想要依赖的主要辩护是否认我们已经在美利坚合众国诉盛克案中所作的处置,且否认它依据宪法第一修正案。”在这里,霍尔姆斯所指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德布斯曾一直坚持认为,人们赖以起诉他的法律不具备宪法依据,是对自由言论的干涉,违反了宪法第一修正案。
布兰蒂斯对怀特尼案件所持的相同看法则是另一回事。按照翰德对马斯案件的看法,该案件的处理是〔宪法」学说发展史上值得记忆的一步。早在这种看法之前,布兰蒂斯就陈述过,自由言论的权利、教育的权利和机会的权利都是受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的“基本权利”。但即使这些权利是基本的,它们也不是绝对的,行使这些权利得受限制:“为了保护国家免遭破坏或免受严重伤害——政治的、经济的或道德的伤害,提出这种特殊的限制就是必要的。”然后,他开始谈到有关明显而现存的危险规则的盛克案,力图更准确地确定该案件所运用的这一标准。这就是,当我们说一种危险已经很明显时,它到多远才可能是或已经是现存的危险?要证明一种对自由言论的限制正当合法,需要犯何种程度上罪恶?
布兰蒂斯见解的力量,在于他认识到了自由政治言论在民主政体中的作用和他在这种作用与下列要求——即这种危险必须是即将发生的,而不只是可能会在未来某一时刻发生的——之间所建立起来的那种联系。该理念是,这一犯罪应该是“如此临近发生的,以至于在我们有机会对之进行充分讨论之前,它就可能会发生。如果我们还有时间通过讨论去揭示。通过教育过程来避免这种犯罪的虚假性与虚谬性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运用的补救方式,就是允许人们有更多的自由言论,而不是以强制来让人们保持沉默。惟有紧急情况才可以证明压制的正当合理性,如果权威要与自由保持和谐,这必须成为规则。”接着,他在谈到辩护性主张(而非煽动)时又说:“言论有可能导致某种暴力或财产破坏的结果,这一事实并不足以证明压制言论是正当合理的。它还必须是有严重伤害国家之可能的言论「才可压制之」。用来防止人们犯罪的方式通常是教育和惩罚违法行为,而不是剥夺人们的自由言论和自由集会的权利。”最后,在反对以多数人意见为准的理由时,布兰蒂斯总结道:“我不能同意法庭提出的如下意见:即认为——通过一种政治集会所形成的、拥护通过大众行动在必然却又遥远的将来之某一时刻进行一场无产阶级革命,这不属于「宪法」第十四修正案所要保护的权利之列。”很明显,所有这些看法以及许多其他看法,都是在确定如同运用这种明显而现存的危险规则之标准方面的一种进步。
然则,在登尼斯案件上,法庭却为了将此规则弱化为一种保护自由政治言论的标准,而用这种方式来解释该规则。因为在这里,法庭采用了翰德对该规则的系统阐释:即“在每一件案例中,「法庭」都必须搞清楚,这种‘罪行’的严重性是否可以为其「导致破坏的]不可能性所抵消,以证明下述判决的正当合理:即只要该自由言论肯定可以避免产生危险,则该自由言论就是正当的。”用这一方式来表达这一规则,并不要求这种犯罪迫在眉睫。但即便这种犯罪「的后果」是很遥远的,我们也有足够的理由认为,它是极为可能的,甚至是完全可能的。于是,这一规则就像一种适合于宪法学说之决策理论的格言一般,它通过将那种使社会利益的净量最大化,或使社会价值的最终平衡最优化所必需的因素,来证明所有决定的正当合理。假定这一背景概念是既定的,那么,要求这一危险在任何严格意义上都是即将产生「严重后果的」,似乎就是一种不合理的做法。这是因为,将社会利益的净剩总量(或社会价值的最终平衡)最大化的原则,不允许我们对即将发生的后果的重视,超过我们对不可能性和未来利益价值的允许限度的重视。自由政治言论被当作一种手段来予以估价,而接任何其他的标准来看,它本身又被作为一种目的未予以估价。因此,布兰蒂斯的这一理念——即认为,这种危险之所以必须是即将发生的,是因为自由言论是得到宪法允许的保护人们免于未来危险的一种方式——可能在许多情况下是不合理的,有时候甚至是自毁性的。要使他对自由言论的解释让人信服,尚需作进一步的精心阐述。这是因为,这种明显而现存的危险规则源自一种不同于他所力图发展的宪法学说的观点。他所需要做的,是更为严格地具体规定那种可以证明对自由政治言论的此类限制是正当合理的境况。布兰蒂斯谈到,要保护“国家免于破坏”,“免于严重伤害——政治的、经济的和道德的伤害。”这些短语太笼统,所囊括的根据太抽象。让我们看看,怎样才能进一步精心论证布兰蒂斯的观点,使之符合自由的优先性「原则」。
根本在于,要认识到我将称之为“一种必要的宪法危机”与一种紧急情况之间的区别。在紧急情况下,有一种现存的或可预见的严重伤害(政治的、经济的和道德的伤害)国家甚至是毁灭国家的威胁。比如说,国家处于战争状态和出现这种紧急情况的事实,并不必然意味着也存在这种必要的宪法危机。理由是,限制或压制自由政治言论,包括颠覆性主张,至少总是意味着一种部分的民主悬置。一种给自由政治言论和其他基本自由以优先性的宪法学说必须坚持,强行实行这种悬置必须是在存在一种宪法危机的情况下进行的,在这场宪法危机中,自由政治制度已经无法有效运作,或者需要必要的手段来维持这些制度。许多历史情况表明,自由民主政治制度一直都能在遇到各种严重的紧急情况时,有效地采取各种必要手段,而无须限制自由政治言论。在某些强行采取这类限制的情况中,这些限制实际是不必要的,对解除紧急情况也毫无益处。对于那些拥有权威的人来讲,光说存在一种严重的危险且他们是在采取各种有效步骤来制止这种危险,这还不够。一种设计良好的宪法包括处理各种紧急情况的民主程序。因此,作为一个宪法学说问题,自由的优先性意味着,自由政治言论不能受到限制,除非人们能够合乎理性地从目前境况的特殊性质出发,来论证确实存在一种宪法危机,在这一宪法危机中,民主制度已无法有效发挥作用,且它们处理紧急情况的程序亦无法运作。
这样一来,在我们所提出的宪法学说中,就不存在任何政治言论是否危险的特别时刻,因为就其本性而言,政治言论常常带有危险,或者说,可能在人们看来常常是危险的。这是因为,自由而公共地运用我们的理性运用于那些最根本性的问题,以及那些就这些问题化作出的决定,而我可能会产生严重的后果。试设想,一个介入到与某一独裁政权的军事对抗之中的国家,应该作出以下决定:因为使用核武器与人道原则是如此地水火不容,以至于我们必须放弃使用核武器,并单方面采取重大步骤来削减这些核武器,只有这样,才可能有希望去说服其他军事力量也能如此。这可能是一项风险极高的决定。但我们可以肯定,一旦恰当地作出了这一决定,它与人们是否应该自由讨论这一决定,就和政府是否在宪法上有权利去执行这一决定毫不相关了。政治言论的危险性与这种言论相仿,这种危险正包含在作出哪些问题必须让人们自由讨论这一决定之中。难道在一八六二至一八六四年内战中期主张自由选举就不危险吗?
把注意的焦点集中在政治言论的危险上,从一开始就使这种明显而现存的危险规则成问题。它没有认识到,因为自由政治言论将受限制,一场必定存在的宪法危机之所以或多或少地导致民主政治制度的暂时悬置,仅仅是因为人们要保存这些制度和其他基本自由的缘故。一八六二至一八六四年期间并不存在这种危机。如果那时候不存在宪法危机,那么在此之前或以后当然也不会存在宪法危机。当人们对盛克案、德布斯案或登尼斯案作出裁决时,也没有发生任何这类必然的宪法危机,没有发生任何阻止自由政治制度继续运作的政治条件。在我们的历史中,还从来没有过能够限制或压制自由政治言论、尤其是限制或压制颠覆性主张的时候。这提示我们,在一个具有深厚民主制度传统的国度里,永远不会发生宪法危机,除非其国民和制度受到来自外部的强压。就实践目的而言,在一管理良好的处于合理有利状态的民主社会里,自由而公共地使用我们的理性来讨论政治正义和社会正义问题,可能是绝对必要的。
当然,前面的论述并未给一场必然的宪法危机与一种紧急情况——在此情况中,有一种造成社会政治、经济和道德之严重伤害的威胁——之间的区分提供一种系统解释。我只是诉求于这样一个事实,或者说诉求于我认为的事实:我们能够从大量的历史案例中,认识到我所指出的这种区分,而且我们也常常能够告诉人们何时运用这种区分,在此,我无法深入一种系统解释。然而我相信,这种宪法危机的概念是自由政治言论解释中的一个重要部分,而且在我们解释这一概念时,我们必须从一种赋予了优先性的自由政治言论的解释开始。在公平正义中,这种言论属于基本自由之列,如果说这些自由是绝对的,那么,只有限制它们的内容对于防止这些自由受到一种更大更严重的损失(直接的或间接的)时,才可以限制其内容(这和我们用各种与保持一种完全充分的图式相一致的方式来规导它们是相对的)。我力图说明,在政治言论的情形中,我们该如何努力辨认出在应用这种基本自由的中心范围内更根本的因素。然后,我们又该如何进一步延伸到获得对这一自由给予完全充分的规定之关键点,除非这一自由已经成为自我限制的,或者已与其他基本自由更有意义的扩展发生了冲突。像通常一样,我还是假定,这些判断是各位代表和立法者从一种适当阶段的观点出发,按照在一种完全充分之基本自由图式中最能推进有代表性的平等公民之合理利益这一标准所作出的判断。如果我们一定要坚持使用那种明显而现存的危险规则的语言,我们就必须说,首先,立法所力图防止的那些实质性罪恶,必须是极为特殊的那种罪恶,也即是说,必须是造成我们失去思想自由本身,或失去其他基本自由(在这里,也包括各种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的罪恶。其次,必须在我们除了限制自由言论之外别无选择的情况下这样做。要对这一规则的系统阐述提出下列要求:即那种必然的宪法危机乃是一种使得自由政治制度无法运作或需要采取各种步骤来保护这些自由政治制度的危机。
第十二节 维护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
现在,我想在两个方面补充一下前面有关政治言论的讨论。第一,需要强调的是,各种基本自由构成了一个族类,具有优先性的乃是这一族类,而不是任何单一的自由本身,且从实践意义上说,即便某一种或多种基本自由在某些条件下可能是绝对的,也不能忘记这一族类的基本自由都具有优先性。在这一联系中,我想简要地谈谈为了保持这些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而规导政治言论的方式。当然,我这样做并不是想解决这一难题,而是想说明为什么各种基本自由需要相互适应,而不能单个地给予具体规定。第二,概观一下几种与正义第二原则相联系的(非基本的)自由,有益于我们澄清基本自由的概念及其意义。这能起到下列作用:说明一种自由(无论是基本的,还是非基本的)在由正义两原则所具体规定的公正之基本结构内部是如何与其政治作用和社会联系的。
在这一节里,我从维护各种平等政治自由之公平价值的问题开始谈起。尽管(正如我在第七节所说)详尽考虑如何去解决这一问题已经超越了哲学学说的范围,但这种学说却必须解释那些必要的制度和法规赖以得到正当合理性证明的那些根据。出于前面所说的那些理由,让我们假定,公共管理政治竞选的经费和选举开支、对[政治」捐资的各种限制、以及其他规导,对于维护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来说都是根本性的。如果满足下列三个条件,则这些安排与作为一种基本自由的政治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的主要作用就是相容的。第一,对言论内容不做任何限制;这些安排就是那些对任何政治学说不抱偏向的规则。这也就是说,它们是选举秩序的规则,是建立一种公正的政治程序所必要的,在这样一种政治程序中,平等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得到维护。
第二个条件是,这些制度化的安排不得给社会中各政治集团强加任何不适当的负担,而必须以一种均等的方式来影响所有政治集团。很明显,什么样的负担才算是一种不适当的负担?这本身就是一个问题,而在任何一种特殊情况下,我们只能诉诸于达到这些自由的公平价值之目的来解答这一问题。例如,禁止来自个人或公司的对政治候选人的大笔捐资,对于富有的个人和集团来说就不是一种过度的负担(在必要的意义上看)。为使具有类似天赋和动机的公民享有大致平等的影响政府政策和获得权威职位的机会,而不管他们的经济和社会等级如何,这种禁止可能是必要的。正是这种平等具体规定了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另一方面,那些限制人们利用某些公共场所来进行政治演讲的规则,则有可能给相对贫穷的、习惯于用这种方式来传达其观点的集团强加一种不适当的负担。
最后,为了达到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必须合理设计各种各样的政治言论规则。如果说,认为它们必须是达此目的所需的最低限制性规则这一说法言过其实的话——因为,谁知道在各种同样有效的规则中,什么样的规则才可能是最低的限制性规则呢?——那么尽管如此,一旦限制变小而且效果相同的替代物为人们所了解和供人们选用,这些规则就不合乎理性了。
以上所述的意义,在于说明这些基本自由是如何构成一个族类的,而这一族类中的各种基本自由又都必须相互调整,以保证这些基本自由处在两种基本情况中的中心范围。因此,即使政治言论属于思想自由这一基本自由之列,它也必须受到规导,以确保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这些规则并不限制政治言论的内容,因而可以与其中心作用达到一致。应该注意的是,各种基本自由的相互调整是基于这些自由作为一个族类之优先性所允许的那些根据而得到正当合理性证明的,它们中的任何一种基本自由本身都不是绝对的。这种调整与一种普遍的利益平衡有着鲜明的不同特征,在人们以为他们所获得的好处或所避免的伤害足够大的时候,后者便允许人们以各种各样的考虑——政治的、经济的和社会的——来限制这些自由,甚至是对它们的内容进行限制。在公平正义中,基本自由的调整只以它们在两种基本情况下发挥的作用所具体规定的意义为根据,而且这种调整是受那种将这些自由的完全充分的图式具体化的目的指导的。
在前面两节里,我回顾了从盛克案到布兰登伯格案之法律学说发展的部分内容,这一发展有一种让人愉快的结局。与之相对,巴克利案和随后的第一国家银行案则让人产生深刻的绝望。在巴克利案中,法庭坚持由一九七四年选举法案修正案所强加的对[竞选」资金的各种不符合宪法的限制,这些限制被用来限制有利于个体候选人的花费,用来限制候选人从他们自己的基金中的花费,还用来限制竞选过程中的总花费,法庭认为,[宪法」第一修正案不能容忍这种条款,因为这些条款直接地、而且实质上也限制了政治言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法庭所考虑的是它认为受该法案保护的首要的政府利益,即防止选举过程的腐败和防止出现这种腐败的利益。法庭也考虑到了两种所谓的该法案的附属利益,也就是限制政治竞选日益增长的代价的利益,和使那些具有相对能力的公民达到平等,以影响选举结果的利益。在这里,我只关注这第二种附属利益的合法性,因为它是惟一不直接属于政治自由之公平价值概念的利益。而且,由于与我们的目的无关,我暂不考虑国会所制定的那些尺度是否能合理地以一种有效方式来实现这种利益。
令人深刻绝望的是,目前的法庭似乎全然摈弃了这样一种理念:即国会可以努力建立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法庭说:“有人认为政府为了加强另一些人相对弱小的声音,可以限制我们社会中的某些言论,这一观念与「宪法〕第一修正案格格不入。”于是,法庭便开始引用它以前的条文,坚持认为,第一修正案是设计用来确保来自各种不同渠道和相反资源的信息得到最广泛可能的传播,保证人们能不受限制地交换各种理念,以解释各种为人们所拥护的政治变化和社会变化。但是,法庭所引用的这些情况中的任何一种情况都不包含政治自由之公平价值这一根本性问题。而且,法庭的意见过多集中在所谓消除腐败、防止出现腐败的兴趣上面。法庭没有认识到以下要害之处: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乃是一种公正的政治程序所必需的,而为了确保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有必要防止那些拥有较多财产和财富、且具有与这些财产和财富相伴随的较为高明的组织技巧的人控制选举过程,使之朝有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达到这一目的的方式并不需要去行贿和欺诈,或者是赢得某些特殊支持,无论这些犯罪可能多么普通。只要人们分享某些政治确信和目的就足够了。在巴克利案中,法庭冒险认可了下述观点:公平的代表乃是与其有效产生的影响之大小相符的代表。按照这种观点,民主是诸经济阶层与诸利益集团之间的一种受到规导的竞争,竞争的结果恰恰取决于各阶层和各集团利用其金融资源和技巧(应当承认,它们在这些方面极不平等)达成其欲望的能力和意志。
然而,令人惊奇的是,法庭却认为,国会力图建立政治自由之公平价值的各种努力都必定与[宪法」第一修正案发生冲突。在许多早期决议中,法庭已经认肯了一人一票的选举原则,有时候是依据宪法第一条的第二款,而有时候则是依据于「宪法]第十四修正案。人们谈到选举权时,这一原则被认为是“对所有人的权利的保护”,而在威斯伯里案中,[该原则]则被陈述为:“如果选举权尚未决定,则其他权利、甚至是最基本的权利都是虚幻的。”在雷诺尔多案中,法庭认识到,这一权利所包含的远不只是被视为平等的简单投一票的权利。法庭说:“让全体公民充分而有效地参与国家政府的事务,需要……让每一个公民在选举国家立法成员的时候都能发出平等有效的声音。”后来,法庭又说:“由于要使全体公民都得到公平有效的代表,无可争辩地乃是立法「代表」分配的基本目标,所以我们得出结论:平等保护的附属条款保证了投票者在国家立法者的选举中拥有平等参与的机会。”因此,根本的是一种政治程序,它确保全体公民在一公平代表图式中充分而平等有效地表达自己声音。这种图式之所以是根本性的,是因为对其他基本权利的充分保护依赖于这一图式。形式上的平等是不够的。
我们似乎可以推出这样的结论:达到一种公平代表图式的目标,可以正当化对选举中政治言论的各种限制和规导——如果这些限制和规导满足前面所提到的三个条件的话。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来保证让全体公民都能充分有效地表达自己的声音呢?由于这是一种基本自由与另一种基本自由发生矛盾的问题,所以受「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的那些自由可能不得不按照其他宪活要求来加以调整,在此情况下,也就是按照政治自由之公平价值的要求来加以调整。不这样做就不能明白宪法是一个整体,也就不能认识到,在我们将一公正的政治程序具体化为一完全充分的基本自由图式之本质性部分时,如何全面地运用宪法的各项条款。
诚如我们已经(在第七节)所指出的那样,建立政治自由之公平价值需要什么样的选举安排——这是一个极其困难的问题。法庭的任务不是告诉人们这些安排究竟为何,而是要让人们确信,立法所制定的这些安排符合宪法。由国会所提出却又在巴克利案中受挫的那些规则,完全可能是无效的。但在我们目前的知识状态中,对于达成公平的代表图式(在该图式中,全体公民都能更充分有效地发表自己的声音)的目标来说,这些规则还是可以接受的尝试。如果法庭的意思仍然是它在威斯伯里案和雷诺尔多案中所说的那些,那么它就必须放弃它在巴克利案中所持的看法。[宪法]第一修正案无外乎告诉我们一种代表制度,该制度与不平等者之间的自由政治竞争实际产生的那种影响相应,这并未超出第十四修正案所讲的一种契约自由制度和不平等者之间在经济上的自由竞争制度,如同法庭在洛克纳代所以为的那样。在这两种情形中,选举过程和经济竞争的自由运作结果,都只有在满足背景正义之必要条件的情况下才可接受。而且,在一民主政体中,人们公共地认识到满足这些条件是很重要的。这一点比避免腐败和避免出现腐败更为根本。因为如果没有对维护背景正义的公共认识,公民们往往容易产生怨恨、冷嘲热讽、态度冷漠。正是这种心灵状态导致人们把腐败看成一个严重问题,也的确使腐败变得不可控制。巴克利案的危险在于,它冒险重复了洛克纳时代的那些错误,在这一时代的政治领域里,由于法庭自身在我们前面已经引述过的那些案例中所陈述的缘由,这种错误可能要严重得多。
第十三节 与正义第二原则相联系的自由
为了进一步澄清各种基本自由的意义概念,我将简单讨论一下几种与正义第二原则相联系的自由。我考察的例子与广告行为(advertising)有关;而且,尽管这些自由中的某些自由非常重要,但它们却不是基本自由,因为它们在两种基本情况中并不具有必要的作用和意义。
我们可以基于传播有关政治问题、工作和职位的空缺,或商品性质的信息,来区分三种广告行为。我不想讨论政治广告行为;我假定,人们可以根据我们前一节刚刚考察过的那些理由来规导政治广告行为——假如这些规导能满足我们业已指出的那些条件的话。由是,让我们转向各种公开招工和就职广告。这些广告包含着维护机会均等的重要信息。由于正义第二原则的第一部分要求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要服从机会均等条件下各种职业和职位对每一个人开放「的要求」,所以这种广告行为与该原则的这一部分相联系并得到相应的保护。因之,我们可以禁止一种含有排斥某些已标明的人种和种族群体或异性求职者之陈述语词的招工广告和就职广告——如果这些限制违反机会均等[的原则」的话。机会均等的概念和一种基本自由的概念一样,具有一种中心应用范围,该范围由各种自由和某些使人们能够有效行使这些自由的条件一起构成。为使这一中心范围不受分割,可以对招聘广告进行限制和规导。正如在基本自由的情形中一样,我也假定,我们可以用各种与正义之其他要求相一致(尤其是与基本自由相一致)的方式来保持这一应用范围,在这里,请注意:我们所讨论的限制可以是对内容的限制,这一点与基本自由相对。
在产品广告行为中,让我们区分两种不同的产品广告。第一种是含有关于价格和产品特征之信息的广告,有知识的购买者把这些信息作为评价的标准。假定实际使用一种自由竞争的市场体系能够最好地满足正义的两个原则,那么经济政策就应该鼓励这种广告行为。不论这种经济是一种私人财产所有制民主经济,还是一种自由社会主义体制的经济,这一经济政策都是适用的。为使市场展开有效竞争并富有效率,有必要给消费者提供充足的有关各种适用产品之价格和相关特征的信息。法律将强行惩罚那些不准确的或虚假的信息广告,这是法律在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的情况下所不能做的;而且,为了保护消费者,法律可以要求人们将那些有关商品的有害属性和危险属性的信息清楚地标明在商品标签上,或者是用某种其他合适方式明确标示之。此外,对于各商行、或商贸和职业联合会来说,签定各种限制或不从事这种广告的契约,也可能受到禁止。比如说,立法机关可能要求,要方便公众了解有关商品的各种价格和准确信息。这些尺度有助于维持一种富有竞争力和效率的市场体系,并使消费者能够作出更理性更明智的决定。
第二种产品广告是市场策略广告,我们可以在由相对很少几个商行所支配的不完善的和求大于供的市场中发现这种广告。在这里,某一商行投资广告的目的,可能是进攻性的,比如说,是为了扩大销售量或它的市场份额;也可能是防御性的,即为了保护他们在其产业中的位置,这些商行被迫做广告。在这两种情况下,消费者除了凭借相当表面的和无关紧要的属性之外,通常难以对各商家的产品作出区分;而广告就是通过使用广告标语、令人瞩目的广告画等等(这一切都是设计用来形成或强化人们购买该商行产品的购买习惯的)来表现其值得信赖的面貌,以影响消费者的偏好。从社会意义上说,这类广告的大部分都是一种社会浪费,而一个努力保持竞争和消除市场不完善性的秩序良好之社会,则会寻求各种限制这一做法的理性方式。这样一来,花费在广告上的资金就可以用于投资,或者用于其他有用的社会目的。因此,立法机关就可以通过收税来鼓励各商行之间达成一致,限制它们在这类广告上的费用,并通过强行使这类一致成为合法有效的契约,从而限制它们在这类广告上的开销。在这里,我所关注的不是这种政策可能如何实用,而只是阐明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才能使广告权(它也是一种言论权)受到契约的限制,因之阐明这种权利并非是不可剥夺的,这一点与基本自由相对。
我必须暂时离开正题来解释一下最后一点。说基本自由不可剥夺,也就是说公民所达成的任何一项放弃或僭越某一基本自由的契约——无论这种契约可能多么合理和合意——从一开始起就是没有法律效力的;这就是说,它没有法律力量,不影响任何公民的基本自由。而且,基本自由的优先性意味着,任何一个人、或任何个人群体、甚至全体公民,都不能以这种契约是政治上多数派(无论它多么强大和持久)的欲望,或压倒性的偏好大为由,来否认这些基本自由。自由的优先性将这些考虑排除在可以接受的理由之外。
根据孟德斯鸠的一个理念,对为什么这些基本自由不可剥夺的常识性解释可能会认为,每一个公民的基本自由都是公共自由的一部分,因而在一民主国家中就是主权的一部分。宪法具体规定了一种公正的政治程序,根据这一程序,主权的行使要服从于那些保证每一个公民之基本自由的完整性的限制。因此,法律不能强行实施剥夺这些自由的契约,法律只能由各种主权法规所组成。孟德斯鸠相信,出卖自己作为一个公民的身份(让我们再补充一句,出卖公民身份的任何一部分),乃是一种如此奢侈的行为,以至我们不能将这一属性归诸任何一个人。他认为,这种公民身份对于卖者的价值必定超过一切价值。在公平正义中,我们可以对这一意义作如下解释:我们用原初状态将自由而平等的个人模式化为既是理性的,又是合理的。然后,作为这些个人的合理自律之代表的各派挑选出两个正义原则,这两个原则保证着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赖以促使各派保证这些自由的根据、以及合乎理性的约束,说明了这些基本自由之所以对如此设想的个人来说具有高于一切的价值之原则所在。因为当作为自由而平等之个人的代表们在原初状态下采用这些基本结构的正义原则时,对于这些代表来说,这些自由就具有高于一切的价值。社会公民的目的和行为也因此要服从这些自由的优先性「要求」,因而在实际上也要服从作为自由而平等之个人的公民观念。
对基本自由为何不可剥夺之理由的这一解释并不排除下述可能性,即令在程序良好的社会里,某些公民也可能会限制或转让他们的某一种或多种基本自由〔权]。他们会允诺投某一政治党派或党派候选人的票;或者,他们可能会与某一党派或候选人结成一种关系,以至于,若不以某种方式投票,便是对相互信任的破坏。再者,某一宗教联合会的成员可能认为,他们自己在良心上要服从宗教权威,因而认为他们自己不能摆脱这种「宗教」关系的立场,不能自由地对该权威的告谕提出质疑。显然,我们既不能禁止这种关系,也不能说这种关系不合适。
在此,根本的关键是,在秩序良好的社会里,并不要求自由而平等之个人的公民观念成为一种个人的、联合体的或道德的理想(见第三节第一段)。相反,这一观念只是人们为了建立一种有效的公共正义观念所确认的一种政治观念。因此,基本结构的制度并不强迫人们放弃或限制这些基本自由。公民永远都能自由地选举他们愿意选举的人,并自由地改变他们的宗教同盟关系。当然,这也保护他们做那些他们认为或他们可能会逐渐认为是错误的和的确可能是错误的事情。(因此,他们可以自由地违背以某种方式投票的诺言,或自由地背叛教义。)这并不是一种矛盾,而只是基本自由在这种政治正义观念中发挥作用的结果。
在作这一段题外讨论之后,我们可以作如下总结:对各种不同种类广告的保护是否发生改变,取决于这类广告是否与政治言论发生联系;或者是否与维护机会均等发生联系;抑或是否与保持有效竞争和高效率的市场体系发生联系。在公平正义中,个人的观念将一种寻求某利益等级的能力归于自我,而这一利益等级结构是通过原初状态的本性表现出来的(比如说,通过理性构造并服从合理性的方式而表现出来的),也是通过正义两原则之优先性表现出来的。正义的第二个原则之所以从属于第一个原则,是因为第一个原则保证了「公民」在两种基本情况下充分而明智地实践其两种道德能力所需要的那些基本自由。正义之第二原则的作用是确保机会均等,并规导社会的和经济的制度,以使各种社会资源得到合理的利用,并有效生产和公平分享各种实现公民目的的手段。当然,正义两原则之间的这一作用划分仅仅是指导人们慎思的指导性框架的一部分。尽管如此,这一划分已经说明了为什么在秩序良好的社会里,与「正义」第二原则相联系的那些基本自由不及那些由第一原则所确保的基本自由那般重要的缘故。
第十四节
公平正义的作用我以下列几点评论作为本讲的总结:首先,我想强调,前四节对言论自由的讨论并不是想推进对于宪法学家们实际面临的那些疑难问题的解决。我的目的始终只是阐释清楚在正义两原则的应用中各种基本自由是如何得到具体规定并进行相互调整的。这些原则所属的正义观念并不能被看作是回答法学家们的问题的一种方法,而只能被看作是一种指导性框架,假如法学家们发现这一指导性框架令人信服,也许可以作为他们反思的导向,补充他们的知识并有助于他们的判断。我们切莫对一哲学观点要求过高。假如各个个人都同样自觉并大致分享着相同的信念,则一种正义观念便可以发挥其社会作用,而这样一种正义观念就会发现,各个个人通过确认由该观念所制定的慎思框架,通常都可以引导他们达成一种充分的达到有效公平之社会合作所必需的判断一致。人们应该从这样一种观点来看待我对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的讨论。
在这一联系中,请回顾一下,公平正义的观念是针对我们最近的政治史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僵局而言的,这种僵局表现为,对于各种基本制度应当按照它们是否符合作为个人的公民之自由与平等「的标准」来安排这一点,缺乏一致意见。因此,公平正义并不是对宪法法学家们高谈阔论有关立宪政体中的公民问题。公平正义是给公民提供一种将其共同而有保证的身份设想成平等公民的方式,并力图将一种特殊的自由和平等的理解与一种特殊的个人观念联系起来。而我们认为,这种个人观念适合于隐含在民主社会之公共文化中的共享概念和根本确信。也许我们用这样一种方式至少可以从理智上厘清(如果不是解决的话)有关自由和平等理解的僵局,尤为重要的是牢记下面一点:这种个人观念乃是一种政治和社会之正义观念的一部分。这也就是说,它刻画了公民们是如何在其政治关系和社会关系中考虑他们自己,如何相互考虑对方,因之又是如何把他们自己和对方看作是拥有成为自由而平等的、能够终身充分参与合作的社会成员之基本自由的。个人观念在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中的作用,不同于其在一种个人理想或联合体理想。抑或在一种宗教或道德生活方式中的作用。若人们认识不到这些区分,民主政体中的宽容基础和基于相互尊重的社会合作基础就会发生危机。因为,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一旦这些理想和生活方式采取一种政治形式,合作的公平项目就会变得狭窄,具有不同善观念的个人间的自由而志愿的合作就会变得不可能。在这一讲中,我一直试图通过指出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是怎样属于那些根据一种自由而平等的个人观念来看待他们自己、看待的对方的公民之间的公平合作项目这一点,来强化这种自由主义的观点(作为一种哲学学说的自由主义观点)。
最后,我对哈特论文的结尾一段的仔细省察,使我的讨论获益甚丰。哈特是完全正确的:《正义论》所明确提供的论证基本自由之优先性的根据的确不能令他信服。他暗示,我论证这一优先性的明显的教条化方针,可以通过我心照不宣地把原初状态下各派置于我自己的一种潜在理想的做法来加以解释。他认为,这种潜在的理想也就是具有公共精神的公民理想,这种公民十分珍重政治活动并乐意为他人服务,以至他们会反对用这类活动机会来交换纯粹的物质善和物质满足。哈特继续说,这种理想当然是自由主义的主要理想之一。但困难在于,我对“自由之优先性的论证却又意在依赖各种利益,而非依赖理想。而且,我想证实自由之普遍优先性的意图反映出一种对自由的偏爱和对其他善的轻视,而后者是每一个注重自我利益的理性个人所可能具有的。”在此,哈特正确地指出,自由的优先性无法通过将这种个人理想归咎于原初状态下的各派而获得证明。而且他还正确地设想,在某种意义上堪称自由主义的个人观念可以作为论证自由之优先性的基础。但这种[个人]观念完全不同于作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观念,其作用也不能通过归咎于各派而成为公平正义的内涵。相反,它是通过强加于原初状态下各派的理性约束、以及在经过修正以后的首要善解释中才成为公平正义的内涵的。这种自由而平等的个人观念也会通过各派出现在下述认识中:即他们所代表的那些个人具有两种道德能力和某种心理学的本性。关于这些要素是怎样导向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的,我已在第五和第六节作了概略论述,而在这方面,各派的慎思都是合理的,也是基于他们所代表的个人之决定性善的基础上的。我们可以说这种个人观念是自由主义的(在这种哲学学说的意义上),因为它把社会合作能力当作基本能力,并将两种使这种合作成为可能的道德能力归诸个人。这些能力具体规定了平等的基础。因此,公民被认为是具有某种天赋政治美德的,没有这种政治美德,建立一种自由政体的希望就可能化为泡影。况且,我们假定个人具有各种不同的和无公度性的善观念,故社会合作的统一性依赖于一种确保基本自由的公共正义观念。然而,尽管存在这种善观念的多元性,作为诸社会联合体之社会性联合的社会观念却告诉我们,协调人的多样性利益、使之成为一种更为完备的善是如何可能的。
如果说,我所概观的基本自由及其优先性的诸种根据源自《正义论》中的各种考虑并发展了这些考虑的话,那么,我却未能在那本书中阐明这些考虑。进而言之,我曾经用来证明这种有限性的根据并不充分,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与我曾试图创立的那种学说不相容。我希望,借助于哈特的批评性讨论,我在这一讲里所作的论证有所改进。
第九讲 答哈贝马斯
首先,我要感谢尤根·哈贝马斯对我的著作作了慷慨而精辟的评论,感谢他给我机会来回答他所提出的富有启发性的批评。作这种回应给我提供了一种理想的谈话语境,在此语境中,我可以解释《政治自由主义》一书的意思,并将其与哈贝马斯自己充满活力的哲学学说作一比照。我还必须感谢他促使我重新思考我已有的观点。在重新思考这些观点时,我慢慢意识到,我的系统阐释不仅常常模糊不清,容易导致误解,而且也未能准确表达我自己的思想,有不一致的地方。通过努力直面他的反驳,并尽力表达我的观点,以使我的主要见解能更清晰和准确一些,我确实获益良多。
以下是我对哈贝马斯的回答:在本文的第一部分,我首先考察我们两人观点之间所存在的两个主要差异,这两个差异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们的目的和动机之不同所导致的。完成这一考察后,我再来回答他更为核心的批评,尽管由于篇幅所限,我的回答大都集中在我以为是他论文之第二和第三部分中最重要的批评。虽然我试图厘清我们之间的各种基本差异,特别是在本文的第一和第二节,但我们在许多哲学问题上仍有一致见解。自始至终,我都姑且假定我对他的作品有所了解,而我的绝大部分讨论都以他所言所论为依据。
第一节 两个主要差异
关于哈贝马斯的见解与鄙见之间的两个主要差异,首先一个差异是,他的见解是完备性的,而我的见解却是一种政治解释,且仅限于此。这第一个差异较为根本,它设置并构造了第二个差异。该差异关涉到我所谓的我们的代表设置之间的各种差异:他的代表设置是作为其交往行动理论之一部分的理想辩谈境况,而我的代表设置则是原初状态。这两种不同的代表设置有着不同的目的和作用,也具有服务于不同意图的不同特征。
1.我认为,政治自由主义是一种隶属于政治范畴的学说。它完全在这一领域内运作,而不依赖于任何外于这一领域的东西。人们较为熟悉的政治哲学观点是,认为政治哲学的概念原则和理想、以及其他因素都被描述为各种完备性学说——宗教的、形上学的和道德的——的结果。与之相对,在政治自由主义中所理解的政治哲学,主要由各种不同的、被视为独立的权利与正义之政治观念所组成。因此,如果说政治自由主义肯定是自由主义的,那么,某些属于政治哲学的权利与正义之政治观念在此意义上也可能是保守的,或者是激进的;君权神授的观念、甚或专政的观念也可能属于它。尽管在后两种情形中,相应的政体可能会缺乏我们所熟悉的那种历史的、宗教的和哲学的正当合理性证明,它们也会拥有独立的政治权利和政治正义的观念,无论这多么难以令人置信。这都属于政治哲学的范畴之内。
因此,在政治哲学范围内,各种不同的独立之政治正义观念中,有一些是自由主义的,另一些则不是。我认为,公平正义为民主政体制定出了一种自由主义的政治正义观念,一种如同它所希望的那样将可以得到所有存在于由它所规导民主社会里的合乎理性之完备性学说或某些类似观点之认可的东西。另一些自由主义的政治观念具有各种多少有些不同的原则和因素。但我假定,在每一种情况下,它们的原则都具体规定某些权利、自由和机会,并赋予这些权利、自由和机会以相对于别的要求的优先性,从而为全体公民规定好根本而有效地使用他们各种自由的条款。
核心理念是,政治自由主义只在政治的范畴内运作,任凭哲学自然发展。它不触及所有形式的学说(宗教的、形上学的和道德的)及其漫长的发展传统和解释传统。政治哲学从一开始起就撇开了所有这些学说,而以它自己的术语表现独立的它自己。因而,它不能通过诉求于任何完备性学说来解决它自己的问题,或者是通过批评或否认这些完备性学说来解决它自己的问题,当然,这些学说在政治上说还是合乎理性的(见《政治自由主义》,第二讲第三节)。当我们把理性归诸于个人的属性时,理性观念的两个基本要素是:第一,一种提出为自由平等的他人也能够认可的公平社会合作项目、且按照这些项目来行动(甚至是在这些项目与自己的利益相对立的情况下也能如此)——假如别人也这样做的话——的意愿;第二,一种对判断负担(见《政治自由主义》第二讲第二节和第三节)的认识,并接受由自己对待其他完备性学说的态度(包括宽容)所产生的影响。政治自由主义避免在各种完备性的观点——当这些观点都不合乎理性时——中申认某一种观点是必要的,也反对对民主政体的根本要素进行任何改变。这是它凭哲学自然发展的一部分。
根据这些目的,政治自由主义刻画出一种政治正义观念的三个特征:
(A)它适用于社会基本结构(假定在公平正义的情形中适用于民主社会)。这种结构由主要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和社会制度所组成,包括这些制度如何整体匹配成一个统一的社会合作系统。
(B)它可以在不依赖任何特殊的完备性学说(宗教的、哲学的或道德的)的情况下得到系统地阐释。当我们设想它可以从一种或多种完备性学说中推导出来,或得到这些学说的支持,或与这些学说相联系(的确,我们希望它能够这样与许多这类学说相联系)时,我们并不是说它依赖于这类观点中的任何一种,或以任何一种这样的观点为前提。
(C)它的基本理念——诸如政治自由主义中作为公平社会合作系统的政治社会的理念,作为理性而合理、自由而平等之公民的理念——全都属于政治范畴,且与民主社会公共政治文化及其宪法和基本法律的解释传统、以及它的主导性历史文献和广为人知的政治著述密切相关。这些特征表明了政治正义观念之为独立观点的方式(见《政治自由主义》一书第一讲第二节)。
2.与之相反,哈贝马斯的观点是一种完备性学说,囊括了许多远远超出政治哲学之外的东西。确实,他的交往行动理论的目的,是要既向理论理性又向好几种形式的实践理性给出一种有关意义、指涉和真理或有效性的普遍解释。它在道德论证上反对自然主义和情感主义,目的是想充分捍卫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而且,他还常常批评宗教的和形上学的观点。哈贝马斯并未花费太多时间与这些观点进行详细的论战,相反,他对这些观点存而不论,偶尔也弃之如土,把它们看做是无用的,对其合理辩谈与交往行动之预制的哲学分析没有任何特别可取之处的东西。
我注意到《事实与规范之间》一书中的两段话。他在该书前言中写道:
辩谈理论力图以这样一种方式来重建这种自我理解「即对普遍道德意识和民主国家的自由主义制度的理解],该方式将使这种自我理解能获得其内在的规范意义和逻辑,以抵制各种科学的化约和美学的同化……一个世纪后,任何一个人所教训我们的都不只是现存非理性的恐怖,上一个世纪所遗留下来的对理性的本质主义信任已经毁灭。然则,现代性和现在对现代性之偶然性的意识,全都更多地依赖于一种程序化的理性,这就是说,依赖于一种本身处于实验之中的理性。理性的批判乃是它自己的工作:这种康德式的双重意义得归功于这样一种彻底的反柏拉图式的洞见:即认为,既不存在一种更高的也不存在一种更深刻的我们能够诉求的实在——我们发现,我们自己业已置身于我们生活的语言学结构形式之境况中(见《事实与规范之间》第二章)。
我对这段话的读解是,不诉求于宗教或形上学的学说,那么政治自由主义就可以谈论某些与这段有关政治正义的话相类似的东西,但却可能有一个根本的差异。因为它在表述一种独立的政治观念而又不超越该政治观念时,给予市民社会的公民和各联合体系统阐述他们自己的超越方式或进入更深境界的自由,以便使这一政治观念与他们的完备性学说达于融洽。政治自由主义从来就不以任何方式否认或质问这些学说,只要它们在政治上合乎理性。在这一基本观点上,哈贝马斯本人却采取了一种不同的立场,而这正是他完备性学说的一部分。他似乎认为,所有更高或更深刻的学说都缺乏自身的逻辑力量。他否认他称之为的一种本质主义的柏拉图式理性理念,但申认必须用一种程序化的理性来取代这一理念,而这种程序化理性本身乃是实验性的,它是其自身批判的判断者。
在《事实与规范之间》一书第五章的另一段话中,他在解释理想的辩谈境况如何开始之后强调,辩谈原则要求我们必须从第一人称复数的观点出发,来判断各种规范和价值。
论证实践本身需要扮演这样一种联合性的实践角色和普遍化角色。作为交往行动的反身形式,人们可以说,它通过一种完全的参与视境的可逆转性,可以在社会本体论意义上区分它自身,这种完全的参与视境的可逆转性将释放出更高层次的慎思集体性的交互主体性。在这一方面,黑格尔的具体普遍性(Sittlichkeit)便升华为一种纯化的过滤了所有实质性因素的交往结构(见《事实与规范之间》第280页)。
因此,根据哈贝马斯的看法,黑格尔的道德观明显是一种伦理生活和形上学学说(它是许多可能的例子中的一个〕,其实质性因素可以——只要它们有效——充分升华为(我把他意思说得清楚些或清晰些)交往行动理论,该理论具有其程序化的理想辩谈的前提预制(presupposition)。我以为,哈贝马斯自己的学说乃是一种宽泛的黑格尔意义上的逻辑学说,一种对合理辩谈(或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之前提预制的哲学分析,它把所有声称是宗教学说和形上学说的实质性因素都包括在它自身的范围之内。他的逻辑在下述意义上也是形上学的:这就是,它提出了一种关于存在什么的解释。而且,存在什么也就是人类在其生活世界中介入交往行动。谈到“实体的”和“实质性的”意思,我猜想哈贝马斯的用意是指下列意思,即人们常常认为,他们的基本行动方式——他们的交往行动及其理想辩谈的前提预制,或他们作为自由而平等之公民间公平合作系统的社会观念——需要一个超出其自身之外的基础,我们可以通过一种柏拉图式的理性来觉识这一基础,而这种柏拉图式的理性则可以把握其本质;要么,这一基础就植根于形上学的实体之中。在思想中,我们可以达到现象的背后,或达到更深刻的本质,在一种宗教学说或形上学学说中为其找到一个坚实的基础。人们也期待,这一实在可以提供一种道德的动机。如果没有这些基础,那么,一切在我们看来似乎都是摇摆不定的,仿佛我们经历着一种眩晕,一种无所附丽的失落感。但是,哈贝马斯坚持认为,“在这种自由的眩晕中,不再有任何民主程序——该程序的意义已经积累在权利系统之中——本身之外的固定点”(见《事实与规范之间》第229页),(在本文第五节的末尾,我将回过头来讨论哈贝马斯的这一观点。)
上述注释均基于哈贝马斯的最后两段话(同上书,第131页)。在这两段话中,他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认为我们自己比别人更适度。他也认为,他自己的这一观点比我的观点更为适度,因为它的意图是指一种程序化的学说,该学说把实质性问题留待实际自由讨论的结果来决定,而自由而合理、真实而又活生生的参与者——他们与原初状态中的人为代表相对——都介入这种实际的自由讨论。他说,他提议把道德哲学限制在澄清道德观点的范围内,限制在民主合法性的程序范围内,限制在合理辩谈和协商的条件分析的范围内。与之相反,他以为我的观点是想承担一种更具雄心的工作,因为我想为民主社会的基本结构系统阐述一种政治正义观念,这一观点的全部内容都包含了根本的实质性观念,这就产生了更多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只有真实参与者的实际辩谈才能决定。
与此同时,哈贝马斯认为,我把我自己的观点视为比他的观点更为适度,因为我的观点只是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而不是一种完备性学说,他以为,尽管我想这样,但我没有成功。我的政治正义观念实际上并不如我所喜欢的那样是独立的,因为无论我喜欢与否,他都认为政治自由主义的个人观念超出了政治哲学。而且,他宣称,政治建构主义牵涉到合理性和真理的哲学问题。他还可能认为,我同伊曼努尔·康德一样表达了一种先验的和形上学的理性观念,而在公平正义里,这一观念制定着我如此设想的那些原则和理想。我否认他的这些看法。在政治自由主义中,个人的哲学观念被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之政治观念所代替。至于政治建构主义,它的任务是将政治正义原则的内容与理性而合理的公民观念联系起来。我在《政治自由主义》一书的第三讲第一至第三节中对此作了论证。这一论证并不依赖于一种柏拉图式或康德式的理性。即便真的如此,它也不像是哈贝马斯所说的那样。如果没有我所使用的理性和合理性[观念」,也就不可能达到任何有意义的观点。如果说这一论证内含着柏拉图和康德的理性观,那么即使是最简单的逻辑和数学也会如此。我将在本讲第二节转过来讨论这一点。
3.如我所说,哈贝马斯与我的观点的第一个差异预示了我们观点之间的第二个差异。这是因为,两种分析性代表设置——即理想的辩谈境况与原初状态——之间的差异反映出它们的不同立足点,一种是立足于一种完备性学说;而另一种则限于政治领域。
原初状态是用来系统阐述一种推测的分析性设置。这种推测是,当我们问:对于一立宪民主社会——其公民被看作是自由而平等、理性而合理的——来说,最合乎理性的政治正义原则是什么?回答是,这些原则是通过一种代表设置来给定的,在这一代表设置中,合理的各派(作为公民的受托者,每一派都代表着一个公民)都置身于理想的条件下,并受这些条件的绝对限制。因此,被视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本身在那些体现公民之理性而合理的条件下对这些政治原则达成一致契约。这些为公民一致同意的原则的确是最合乎理性的原则,这一判断只是一个推测,因为它肯定有可能不正确。我们必须在各个不同的普遍性层面上依我们考虑判断的固定点来检查之。我们还必须考查,怎样才能将这些原则很好地运用于民主制度?它们所导致的结果将会如何?因之确定它们在实践中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很好地适合于我们按反思平衡所考虑好的判断。在每一个方向上我们都有可能要修正我们的判断。
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给出了理想辩谈境况的分析性设置,这种理想辩谈境况为真理和理论理性及实践理性的判断有效性提供了说明。它试图全盘展示合理而自由之讨论的先决条件,而这些讨论如此受到最强有力之理性的现导,以至只要所有必要条件均已实际实现、并充分受到所有活跃参与者的尊重,它们的合理共识就会对真理的有效性起到一种保证作用。换言之,申言一种无论什么类型的陈述为真,或申言一种规范判断有效,也就是去声言它可以被参与者在辩谈境况中——在所有必要条件均已被现存理想所表达的程度上——所接受。正如我已谈到的那样,哈贝马斯的学说在宽泛的黑格尔意义上乃是逻辑的一种,一种有关合理辩谈之先决条件的哲学分析,而理性辩谈又将所有明显是宗教或形上学学说的因素囊括于自身之中。
我们将从什么样的观点出发来讨论这两种代表设置呢?而且,它们之间的论战又是从什么样的观点出发所产生的呢?和通常一样,我们必定总是注意我们所处的地点和我们谈话的时间。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一样的:在市民社会的文化——哈贝马斯将其叫作公共领域——中,所有的讨论都是从公民的观点出发来进行的。正是在这里,我们作为公民来讨论如何系统阐述公平正义。它的方方面面是否可以为人们接受——比如说,我们是否恰当地制定了原初状态的设定细节?已经选定的那些原则是否可以得到人们的认可?辩谈的理想及其民主制度的程序化观念的理想也要以相同的方式来予以考虑。请记住,这种背景文化包含着各种各样的完备性学说,人们受到这些学说的教育,听到对这些学说的解释,它们之间也发生着相互论战,只要社会还具有其生命力和精神,它们之间的论争就会永无终止。它是社会的文化,而非公共政治的文化。它也是日常生活的文化,有着它的许多联合体:它的大学和教会;它的学习社团和科学社团。而对各种理念和学说无休无止的讨论在每一个地方都是司空见惯的。
市民社会的观点包括所有公民[的观点」。就像哈贝马斯的理想辩谈境况那样,它是一种对话,且的确是一种全体对话(anomnillogue)。不存在什么专家,一位哲学家并不拥有高于其他公民的权威。那些研究政治哲学的人有时候可能对某些事情知道得多一些,但所有其他人也都可以如此。每一个人都同样诉求于在社会中形成的人类理性权威。只要其他公民关注人类理性的权威,文字作品就可以成为持续进行公共讨论的一部分——《正义论》与其他的作品一样,也始终是这种公共讨论的一部分——直至这种讨论最终消失。公民们的争论可能是(但不必是)合乎理性的和深思熟虑的,这些争论应受到言论自由的有效保护,至少在一个体面的民主政体中应当如此。争论可能偶尔达到一种高度公平的开放与公道层次,也可以表明人们对真理的关切;或者说,当讨论涉及到政治问题时,表明人们对理性的关切。这种论争究竟能达到多高的层次,显然取决于参与者的美德品质和理智水平。
论争是有规范的,关乎理想和价值,尽管在政治自由主义中它只限于政治领域,而在辩谈伦理中却不是这样。在谈到市民社会中的公民听众时,公平正义和任何一种民主学说一样,必须讲清楚各种各样的基本政治观念——诸如,作为公平合作系统的社会观念,自由而平等的公民观念,秩序良好的社会观念——然后也希望将这些观念融合为立宪民主社会之基本结构所需的理性而完善的政治正义观念。其首要目的是,为了让其公民考虑这一问题,向市民社会中的公民听众表达这一政治正义观念并让他们理解之。理性的最高标准是普遍而广泛的反思平衡。而我们看到,在哈贝马斯的观点中,道德真理或道德有效性的检验标准,是理想辩谈境况下充分合理的可接受性以及所有必要性条件的满足。在下述方面,反思平衡类似于这一检验标准,即它是我们永远无法达到的无限之中的某一点,尽管我们可以在这样一种意义上不断接近这一点,这就是,通过讨论,我们的理想、原则和判断在我们看来变得更加合乎理性,进而,我们认为它们的基础比以前更为坚实牢固。
第二节 重叠共识与证明
1.哈贝马斯在他文章的第二节中提出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一种附加在政治正义观念的证明之上的重叠共识是否已经被证明是合乎理性的?易言之,他质问达成这种共识的各种学说是否进一步强化和加深了对一种独立观念的证明?或者,这些学说是否仅仅构成了社会稳定性的一个必要条件(第119-122页)。对这些问题,我倒想问问哈贝马斯,一旦公民们将政治观念看作是既合乎理性又独立的观念,那么,在一种重叠共识内部,这些学说对该政治观念的证明又有什么影响呢?
第二个问题有关政治自由主义如何使用“理性的”这一术语。这一术语表达了政治判断和道德判断的有效性么?或者说,这一术语仅仅是表达了一种启蒙性宽容的反思态度吗(第123-126页)?
哈贝马斯的两个问题是密切联系着的。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在于政治自由主义具体规定三种不同的证明和两种不同共识的方式,以及进而将这些证明和共识与正当理性的稳定性理念和合法性理念联系起来的方式。以下我依次从三种证明开始谈起:第一种是对政治观念的特定阶段的证明;第二种是社会中个人对该观念的充分证明;最后是政治社会对该政治观念的公共证明。然后我再开始解释其他的理念。
先考虑一下特定阶段的证明。在公共理性中,政治观念的证明只考虑政治价值,而我假定,一种恰当制定的政治观念是完善的(见《政治自由主义》,第221页,第241页)。这就是说,它所具体规定的政治价值可以得到适当地秩序整理或平衡,故而,惟有这些政治价值才能通过公共理性对所有或差不多所有有关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的问题作出理性的回答。这便是特定阶段之证明的意义。通过考察政治问题的广泛范围,看看政治观念是否能够提供一种理性的答案,我们就可以检查该观念是否完善。但是,由于这种政治证明只是特定阶段的,所以,一旦人们把所有的价值都计算在内,它就可能会被公民的完备性学说所僭越。
第二种证明即充分证明是由作为市民社会之成员的个人提出的。(我们假定,每一个公民都既认肯一种政治观念,也认肯一种完备性学说。)在此情况下,该公民是否会接受一种政治观念,并通过以某种方式把这一政治观念作为真实的或理性的观念而融入该公民的完备性学说之中,使该政治观念的证明更为充实,这要看该学说在多大程度上允许他这样做。一些人可能会认为,该政治观念已得到充分证明,即使别人并不接受这一点。我们的观点是否能为他们所认可,这并不是我们以自己的眼光来悬置其充分证明的充足理由。
因此,要了解应该如何针对各种非政治的价值来规范和权衡各种政治正义主张,得留待每一个公民(个体的或与其他公民相联合的)去决定。在这些问题上,政治观念之所以不提供任何指导,是由于它不谈如何考虑非政治价值的问题。这种指导属于公民的完备性学说。请回顾一下:政治正义观念不依赖任何特殊的完备性学说,甚至也包括不可知论。但是,即便政治正义观念是独立的,这也不意味着它无法以各种方式融入——或划入,或作为一种制式(module)被包括在——公民们所认肯的各种不同学说之中。
第三也是最后一种证明是政治社会的公共证明。这是政治自由主义的一个基本理念,它依次与其他三个理念一起发挥作用。这三个理念是,理性的重叠共识理念、具有正当理由的稳定性理念和合法性的理念。当政治社会中所有有理性的成员都通过将一种共享的政治观念融进他们多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来证明该共享之政治观念的正当合理性时,公共证明也就形成了。在此情形下,理性公民都相互考虑对方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这些学说均认可该政治观念,而这种相互尊重便塑造了政治社会之公共文化的道德品质。这里的关键是,如果说对政治社会来说,政治观念的公共证明依赖于各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那么这一证明也只是以一种间接的方式依赖于后者。即是说,这些学说的特殊内容在公共证明中没有任何规范性作用;公民并不能看透别人学说的内容,而在政治领域的界限内,情况亦复如此。相反,他们惟一要考虑并给予相应重视的,只是理性的重叠共识这一事实或事实存在的本身。
公共证明的基本情形是这样的:在此情形中,共享的政治观念即是共同的基础,全体有理性的公民集体所采取的行动(但不是作为一个合并实体而行动),是通过普遍而广泛的反思平衡,在他们多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之基础上来认肯该政治观念。惟有在存在一种重叠共识的时候,政治社会的政治正义观念才能获得公共证明,尽管这一证明永远不是最终的。如果人们同意,我们应该对其他理性公民的成熟确信给予相当的尊重。这是因为,对公共证明的普遍而广泛的反思平衡给我们可以在任何既定时候拥有的政治观念以最好的证明。这样一来,如果没有一种理性的重叠共识,就没有对政治社会的公共证明,而这种证明又是与具有正当理性的稳定性理念和合法性理念相联系着的。现在,我来更充分地谈谈后两个理念。
首先,我把两个不同的共识理念区别开来,在这一点上存在着致命的误解。一种共识理念来源于日常政治,在日常政治中,政治家的任务是寻求一致。通过透视各种现存利益和要求,政治家力图找到一种全体的或能够赢得绝大多数支持的融合或政策。这种共识的理念即是重叠的理念,该重叠的理念是业已出现的或潜存的,也是可能通过政治家通盘考虑那些为政治家所十分了解的现存利益之技巧而得到准确表达的理念。政治自由主义中殊为不同的共识理念——我称之为理性的重叠共识理念——是,政治正义观念首先是作为一种独立观点而被制定出来的,所以这一观念可以在没有透视、或试图适应、甚或不了解各种现存的完备性学说的情况下获得特定阶段性的证明(见《政治自由主义》一书,第39页以后)。它力图通过把一切超出政治范围、且不可能期待所有合乎理性的学说都认可的理念清除出该观念,来努力不给所有合乎理性的学说的通道设置任何障碍。(这样做冒犯了相互性的理念)当政治观念满足这些条件且又是完善的时,我们希望得到理性公民认肯的各种合乎理性之完备性学说都能在社会中支持这一政治观念,而事实上,它也有能力塑造这些学说,使之趋向于它自身(见《政治自由主义》,第四讲第六至第七节)。
让我们考虑一下理性重叠共识的政治社会学。由于所存在的学说要比公民少得多,所以后者可能会按照他们所持有的学说而形成不同的集团。比这种数量事实的简化更为重要的是,公民们都是各种各样的联合体的成员,在许多情况下,他们生于这些联合体,也通常(尽管并不永远都是)从这些联合体中获得他们的完备性学说(见《政治自由主义》,第四讲;第六讲)。不同联合体所主张和宣传的学说——例如,我们会想起各种形式的宗教联合体——在使公共证明成为可能的过程中发挥着基本的社会作用。这就是公民可能会怎样来获得他们的完备性学说的方式。而且,除了其现存的「信奉」成员之外,这些学说都有着它们自己的生命和历史,且代代相传。这些学说的共识在很大程度上根植于各种联合体的品格之中,这是一个有关民主政体的政治社会学的基本事实,在为其社会统一提供一个深厚而持久的基础方面具有关键意义。
在一个具有理性多元论特征的民主社会里,向人们表明具有正当理性的稳定性至少是可能的,这也是公共证明的一部分。原因是,当公民们认肯尽管不同但却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时,有关政治观念的重叠共识是否可能,也是检查是否有充足理由提出公平正义(或某种其他合乎理性的学说)的一种方式,而公平正义可以在没有批判或否认其他学说最深刻的宗教承诺和哲学承诺的情况下,面对其他的学说而得到真诚的辩护。如果我们能够让各式各样有理性的人们有充足的理由一起认肯公平正义,把公平正义作为他们有效的政治观念,那么,他们相互间合法行使强制性政治权力的那些条件——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就不可避免地要以公民的身份通过诸如投票选举来办——就可以得到满足(见《政治自由主义》,第136页以后)。若获成功,则这种论证就可以表明我们怎样才能合乎理性地认肯和诉求于政治正义观念,将之作为公民们共享的理性基础,而所有的人都设想其他和我们一样有理性的人也可以认肯并承认这一相同的基础。尽管理性多元的事实客观存在,民主合法性的条件也可以得到满足。
若假定政治社会具有这种理性共识,那么政治自由主义会告诉我们,作为这一社会的公民,我们已经有了最深刻和最合乎理性的社会统一基础,这一基础适合于作为现代民主社会之公民的我们。这种统一产生了具有正当理性的稳定性,兹解释如次:
(A)社会的基本结构受最合乎理性的政治正义观念的有效规导。
(B)这一政治正义观念能得到社会中由所有合乎理性之完备性学说所构成的重叠共识的认可,而相对于那些否认这一观念的学说来说,这些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应该永远占绝大多数。
(C)当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发生危机时,公共的政治讨论应该总是(或差不免总是)可以在最合乎理性的政治正义观念或合乎理性的这类观念族类所具体规定的理性基础上达到理性的决定。
作两点解释:第一,社会统一的基础之所以是最合乎理性的,是因为政治正义观念是最合乎理性的基础,而社会中所有合乎理性的(或理性的)完备性学说都能认可或以某种方式来支持这一观念。第二,这一社会统一基础之所以最深厚,是因为政治观念的基本理念得到了各完备性学说的认可,而这些学说则代表着被公民们视为他们自己最深刻确信(宗教的、哲学的和道德的确信)的东西。正是从这一事实中,我们推出了具有正当理性的稳定性结论。与之相对的社会是,在该社会中,当公民们因其充分证明而被集团化时,他们的政治观念没有融入一种共享的政治观念之中,或者说,没有和一种共享的政治观念联系起来。在这种情形下,就只有一种临时协定,社会的稳定性就依赖于各种力量的偶然性平衡和可能变动不居的环境。
对三种证明的这些解释,似乎给我们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因为人们可以追问:如果政治证明总是阶段性的,又如何给政治正义观念以公共证明?当然,答案是由一种理性的重叠共识的实在和公共认识来给定的。在此情况下,公民们要把他们共享的政治观念融入他们的完备性学说之中。这样,我们就可以希望公民们将能(通过其完备性观点)作出这样的判断,即:政治价值的秩序通常(虽然不是永远)都要先于或重于任何可能会与之发生冲突的非政治的价值。
如果说这种希望不现实,那么,有两个事实表明了这种希望为什么不现实的原因:第一,那些坚持一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的人必定会同他们自己,他们准备和其他持有这类学说的人一起生活在一个持续发展的自由社会里的政治项目是什么?由于理性的公民持有各种合乎理性的学说(见《政治自由主义》,第59页),他们准备提出或认可一个具体规定公平政治合作项目的政治的正义观念。因而,他们完全可以从他们的完备性学说内部出发作出这样的判断:政治价值是极为重要的价值,我们将在它们的政治存在和社会存在框架中实现这些政治价值,我们可以理性地期待,所有有理性的各派都将认可这些共享的公共生活项目。
第二,我们最终将会获得合法性的理念,理性的公民能理解这一理念,并将之运用于政治权威的普遍结构之中(见《政治自由主义》,第135页以后)。我们知道,在政治生活中,期待在基本问题上达成全体一致,任何时候都是极为罕见的。所以,民主宪法必须包括对达成各种决定所需的大多数人[决定」程序或其他多元性投票决策方式。不提出或认可任何一种这样的安排是不理性的。这样,我们就可以说,只有当政治权力的行使基本符合宪法时,该政治权力的行使才是合法的,而我们可以理性地期待所有自由平等的理性公民都会认可宪法的根本内容。因此,公民们认识到,在接受(充分)公正而合法的宪法及其公平选举程序和立法多数原则与接受一种合法的特殊法规或对一特殊政策问题的决定(甚至是在它们不公正的时候)之间,也有一种类似的区别。(我将在本文的第五节第三段谈合法性的理念。)
所以,作为和平主义者,教反派信徒虽拒绝参与战争,却仍支持立宪政体,并接受大多数人原则的合法性或其他多元性规则的合法性。如果说他们拒服兵役参战是一民主国家可以合乎理性地决定的话,那么他们仍将认肯民主制度和这些制度所代表的基本价值。他们认为,一个民族投票赞成参战的可能性并不是反对民主政府的充足理由。
人们可能会问:为什么教友派信徒的宗教学说禁止他们参加战争,这件事并未使其怀疑他们的忠诚?然而,我们的宗教可能吩咐我们去做许多事情。它可能要求我对立宪政府和所有可行的政治政体的支持最合乎宗教戒律,而这些宗教戒律同样关注基本权利,关注他人和我们自己的基本利益。对于许多合乎理性的学说来说,许多政治的和非政治的价值也会在其内部得到表达和规范。若人们同意这一点,那么,对一公正而持久之立宪政府的忠诚,就可以在该宗教学说内部赢得突出的地位。这说明了政治价值在树立这种立宪制度本身的过程中怎样才能成为压倒一切的价值——即使特殊的合乎理性的法规和决定可能会遇到人们的反对,且必然遭到公民违抗或良心拒绝的反对。
我们所讲的这些详尽阐明了一种已得到证明的和独立的政治观念,并使我们能够回答哈贝马斯的第一个问题。请回顾一下,他曾质问:重叠共识的理念是否能补充政治观念的证明;或者说,这一理念是否只是给社会稳定设计一个必要条件。对他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我是通过第三个证明理念即公共证明的理念、以及该理念如何与另外三个更深刻的理念——即理性的重叠共识理念。具有正当理性的稳定性理念和合法性的理念——相联系的解释,来给予回答的。
2.现在我们可以简单地讨论一下哈贝马斯的第二个问题:政治自由主义用“理性的”这一术语是表达道德判断的真理或有效性,还是只表达一种对待宽容的反思态度?
对这一问题的回答,除了我已经讲过的之外,我没有任何想要补充的。政治自由主义不用那种适用于它自身之政治的(也总是道德的)判断的道德真理概念。在这里,谈论的是政治判断的理性或非理性,并设计各种政治的理想、原则、和标准,以作为理性的标准。这些标准又反过来与作为公民的理性个人之两个基本特征相联系:第一个特征是,他们提出并遵守——如果大家都接受的话——他们认为其他平等公民也会理性接受的公平社会合作项目的意愿。第二个特征是,他们承认判断负担,并接受由此而来的各种结果的意愿。出于讨论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的政治目的,政治自由主义把这种理性的理念看作是充足的。对于真理概念的使用,它既不否认,也无质疑,但它将之留给各完备性学说,由它们决定是使用或是否定,抑或去用别的理念取而代之。最后,理性当然表达了一种对待宽容的反思态度,因为它承认判断的负担,而这又导向了良心自由和思想自由(见《政治自由主义》,第54-61页)。
然而,哈贝马斯却坚持认为,政治自由主义不能回避真理问题和个人的哲学观念(见本期杂志,第131页)。我已经在前面指出,我不明白为何不能。政治自由主义既避免依赖于这些理念,也避免在一种情况下用别的理念来取代理性、在另一种情况下又用别的理念来取代被看作是平等而自由的公民之个人观念。当我们在市民社会中制定出公平正义或者是任何一种政治观念时,这些理念总是通过政治观念自身内部的观念和原则来加以描述和表达的。在没有表明这一方式不能令人满意或在某些方面业已失败之前,政治自由主义无须寻求什么根据。我同意,理性的理念需要一种比《政治自由主义》所提供的、更全面的考查。然而我相信,理性与真理、合理性之间的主要区分线索已经非常清楚,足以表明理性的重叠共识所确保的社会统一性理念的可信性。当然,人们可以继续提出真理的问题和个人的哲学理念问题,也可以斥责政治自由主义没有讨论这些问题。由于它没有触及各种特殊问题,所以这些抱怨并不足以构成对它的反驳。
第三节 现代人的自由与人民意志
1.在这一节里,我开始回答哈贝马斯在总结他自己的观点之前于其文第三部分所提出的反驳(第130-131页);而在下一节里,我将完成我在本文开头所扼要说过的对哈贝马斯的全部回答。哈氏的反驳涉及基本权利与基本自由这两个相似层面之间的正确关系。哈贝马斯赞同说,我与让-雅克·卢梭和康德都怀有一种希望,即从相同的根基中推导出这两种权利。事实上,我已然表明,这两种自由同样出现在正义的第一原则中。他认为,这些自由权具有相同的根基,这意味着我们不能不把现代人的自由作为外在的约束而强加于公民自决的政治过程。然后,他谈到了公平正义之政治观念的两阶段(Zweistufig)特点(同上,第127-128页)。我依此认为,他的意思是指,这一观念是从原初状态的假设境况开始的,而处于无知之幕背后的平等各派正是在这一境况中选择正义原则,并将它看作是适应所有各派的,然后又进一步推出公民们在实际的政治生活条件下有规则地应用这些相同原则。他相信,政治观念的这种两阶段特点导向了具有优先特征的现代人的自由,使民主的程序降低到次要地位(同上,第127-128页)。我想否认的是这后一种陈述。
哈贝马斯也同意,我是从政治自律的理念出发,并在原初状态的层面上来创造这一理念的。但是,如果说,这种自律的形式是在此种状态下并在理论上被给定他称之为“实质存在”的话,那么,该自律形式并不能“在正义的立宪社会的心脏得到充分地展开。”关于这一点的原因,被陈述于一长段话中,我将要几乎全部引用这段话——尽管是分三个部分引用,而且针对每一段分别给予评论。我指的这段话,是从“因为较高阶段的无知之幕”(第128页)到“优先于所有政治意志的形成”(第129页)这一长段陈述。这段话是我讨论各种基本自由(权)之间关系的基础。它包含着某些令人疑惑的陈述,而我怕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然而这段话仍然提出各种有关我们的观点如何相互联系的深刻问题。
2.我先从他对我所谓的四阶段顺序理念的明显误解开始,尽管是误解,我还是应该对此作出解释。他的这句话是这样的:
因为较高阶段的无知之幕被提高了,所以罗尔斯的公民愈是有血有肉,他们发现自己臣服于各种原则和规范的程度就愈深,而这些原则和规范已经在理论上预期到了,且已经成为他们所无法控制的制度化了的东西(同上,第128页)。
在此,有两点至关重要。第一,四阶段顺序既不是描绘一种实际的政治过程,也不是描绘一种纯粹的理论过程。相反,它是公平正义的一部分,并构成了下述思想框架的一部分。该思想认为,作为市民社会的公民,我们这些接受公平正义的人,将会逐渐习惯于运用公平正义的概念和原则。它扼要地刻画出,什么样的规范和信息将要指导我们的政治正义判断,这取决于这些规范和信息的主题与情景。
我们首先是处在原初状态之下,在此状态下,各派都在选择正义原则,然后我们才进至一种宪法缔约,这时候,我们才把我们自己看作是代表成员,才准备按照业已把握到的正义原则,来抽演出宪法的原则和规则。这以后,我们才仿佛成为按宪法所允许、按正义原则所要求和允许的范围(来制定法律的立法者;最后,我们便担当法官的角色,来解释宪法和法律,成为司法成员。不同层次和种类的信息适用于不同的阶段和不同的情况,使我们能够理智地运用正义的(两个)原则,作出合理的决定,但它们不是片面的、仅仅有利于我们自己利益或有利于我们所依附的那些人——诸如,我们的朋友或宗教,我们的社会地位或政治党派——的利益的信息。
这一框架扩展到原初状态的理念时,便成为原则应用所要求的不同背景。在判断一部宪法时——如果我们既要遵循正义原则,也要遵循有关我们社会的一般信息——一部宪法的善良设计者可能想知道,什么样的信息才是我们所需要了解却又不是有关我们自己和我们信奉(如上所指出的)的特殊信息。这种相关的信息——假定它具有充分的理智力量和理性力量——被认为是确保我们的判断能够公正无偏、合乎理性的信息,而遵循正义原则将会引导我们构造一部公正的宪法,在其他阶段也同样如此(《正义论》,第三十一节)。在这里,我跳过了一个难题:当现存的社会存在严重的不正义(就像社会常常如此的那样),就像一七八七—一七九一年的美国社会(现在也依然如故)那样,[施行]奴隶制,否认妇女和那些不具备财产资格的人拥有投票权,这时候,什么是相关的信息?一些人认为,任何排除奴隶制的宪法都不会为那个时代所采用,这一「历史的」知识是否是相关的呢?《正义论》采取了这样一种观点:即认为,所有这类信息都是不相关的,并且假定,一部公正的宪法是可以实现的。当人们在我称之为合乎理性的有利条件下制定出这样一部宪法以后,一旦人们从市民社会的观点来看该宪法表明了人们无法完全制定出一部公正的宪法时,它就为人们设定了进行长远政治改革的目标。用哈贝马斯的话说,它就是一个有待执行的谋划(《事实与规范之间》,第163页)。
第二点与第一点相联系,这就是,当公民们在政治岗位上或在市民社会中利用这一框架时,他们发现自己所置身其中的那些制度并不是政治哲学家的创造,不是哲学家用理论将之制度化为公民所无法控制的东西。毋宁说,这些制度是我们前辈们的创造,随着我们在这些制度下成长,他们也就把这些制度传给了我们。当我们到了一定的年纪并作出相应的行动时,我们便开始评估这些制度。一旦我们明了四阶段顺序的目的和用法,所有这一切就似乎显而易见了。可能会引起误解的是这样一种想法,即认为,使用一种像原初状态这样的抽象理念作为代表设置,并想像各派都理解他们永久保持的原则选择,公平正义显然是在设想公民的正义概念能够一劳永逸,放之四海。它忽略了这样一个关键点:我们处在市民社会之中,而政治的正义观念就像任何其他的观念一样,总是有待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来加以检验的。在此,使用永久这样的理念乃是这样一种说法,即当我们想像合理的(而非理性的)各派去选择原则时,要求他们这样做并假定他们的选择会永久有效,就是一种合乎理性的状态。我们的正义理念以这样一种方式固定下来: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改变这些理念,使之适合于我们的合理利益和有关环境的知识。当然,通过我们深思熟虑的判断来检验它们则是另一个问题。
3.哈贝马斯反驳的另一个方面,提出了一个有关政治自律的意义以及如何实现政治自律的问题。下列语句清楚地表达这一问题:在一种公正的宪法底下,公民“无法在他们社会的市民生活中,重新点燃原初状态的那种激进民主的灰烬”(第128页)。这一理念在这一段话的后半部分表达得更加淋漓尽致。所以,在“他们无法控制”一语的随后,我们读到:
在这一方面,理论剥夺了公民们太多的真知灼见,而这些真知灼见是他们不得不一代一代地重新同化的,从正义理论的视角来看,缔造民主宪法的行动是无法在一个业已构成的公正社会的制度条件下加以重复的,而实现基本权利体制的过程也无法在一种不断继续着的基础上得到确保。由于不断转变的历史环境的要求所致,公民不可能体会得到这一过程是开放的和不完善的。他们无法在他们社会的市民生活中,重新点燃原初状态的那种激进民主的灰烬,因为从他们的视角来看,所有关于合法性的根本性商谈,都已然在理论的范围内进行过;而他们发现,这种理论的结果已经沉淀在宪法之中。因为公民无法把宪法设想为一种谋划,所以理性的公共运用,实际上就不具有一种现在的政治自律实践的意义,而仅仅是促进了非暴力的政治稳定性的保存(同上,第128页)。
首先谈谈我对自律意义的看法。在政治自由主义中,自律被理解为政治的自律,而非道德的自律(《政治自由主义》,第二讲第六节)。后者是一个宽泛得多的理念,且属于那种与康德和密尔相联系的完备性学说。政治的自律是按照各种各样的政治制度和政治实践具体规定的,也通过公民的思想和行为——他们的讨论、深思和决定——来执行一种立宪政体,而在他们的某些政治美德中表现出来。对政治自由主义来说,这就足够了。
由于心存这一想法,我不清楚,说公民在一公正的社会里无法“在市民社会中重新点燃原初状态激进民主的灰烬”是什么意思。我们必须反问:为什么不能?因为在上述对四阶段顺序的考察中,我们已经看到,公民们持续不断地讨论着政治原则和社会政策问题。而且,我们可以假定,任何实际的社会都或多或少有不正义的地方——通常是严重的不公正——而这类争论就越发必要。任何(人类的)理论都不可能在现存的环境中,预期到所有有关这些问题的必要考量,而对于不断改善着的现存安排来说,所有必要的改革也不可能都已经预见到。公正宪法的理想永远是某种有待进一步追求的事情。对于这些看法,哈贝马斯似乎是同意的:
……公民违抗的正当性证明有赖于一种对宪法的动态理解,即把它理解为一种没有完成的谋划。从这种长远的视角来看,民主立宪国家并不代表一种业已完成的结构,而只是一种奉献,且首先是一项可错的和可修正的事业,它的目的是在不断变化着的环境中实现权利体制的更新,这就是说,去更好地解释这种权利体制,使之更恰当地制度化,并更彻底地阐明其内容。这便是积极介入实现权利体制、并想克服社会事实性与有效性之间的紧张的公民们所持的视角,它能意识到各种不同的情景(《事实与规范之间》,第464页)。
哈贝马斯似乎认为,公平正义与他在这段话里所说的意思多少有些不太相容。他谈到了(在再上一段引文中)一种已然公正的社会(我假定,该社会包括一部公正的宪法和公正的基本结构),也谈到了“合法性的根本性商谈”。他说,「由于公民]不能把宪法设想为一种谋划——设想为某种尚待完成的东西——故而,公共理性就不能包含政治自律的实践,而只能牵涉到政治稳定性的保持。也许,他的意思是,惟有公民们从头到尾都是自律的——这即是说,只有通过使他们自己摆脱有关宪法的基本争论,摆脱“合法性的根本性商谈”,同样,只有当他们都处在一种较低层次的法规约束中时,他们才能够在政治上达于自律。然而,值得怀疑的是,他可能以为,在一个秩序良好的社会——在公平的正义中,它是一种理想的描画——里,激进民主的灰烬之所以无法重新点燃,是因为在公民们已经拥有一部公正的宪法了,他们实际上已经无法再有他们对于一部公正宪法的观点了。
然而,假如这是一个难题,那么话就好说了。为了更清楚地表达政治自律的理念,我们认为,首先,当公民们生活在一部合乎理性的公正宪法——它通过所有合适的从属性法律和规导着基本结构的各种格准,来确保他们的自由和平等权利——的保护底下时,当他们也能充分理解和认可这一宪法及其[从属性]法律、并总能在其正义感和其他政治美德的驱使下,按照不断变化着的社会环境要求来调整和修正这些法律时,他们就获得了充分的政治自律。对此,找们再补充其二:无论何时,只要该宪法和法律在各个不同方面是不公正和不完善的,公民们就有理由通过在其历史和社会环境中做那些可以被合乎理性地和合理地看作是发展他们的充分自律的事情,来努力成为更加自律的。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一公正的政体就是哈贝马斯所说的一种谋划。公平正义赞同这种说法。
然而,即便在宪法公正的时候,我们也必定要问:为什么公民不能充分自律?难道卢梭《社会契约论》中的社会公民由于立法者最初给予了他们公正的宪法,而他们又在这部宪法底下成长,因此就永远不会达于充分自律吗?为什么在他们如今理解公正的宪法并理智而明智地执行该宪法的时候,那种值得纪念的行为(指最初的立法者缔造宪法的行为——译者)经过很久以后就有什么不同了呢?那位立法者的智慧怎么能够剥夺公民已经世代同化的那些真知灼见呢?为什么公民在他们的制度底下并随着他们逐步理解宪法设计的基础,就不能够凭借他们的反思和经验来同化那些真知灼见呢?难道康德的《道德形上学基础》剥夺了我们通过反思这部著作来获得道德法则的真知灼见吗?当然不会。那么,为什么理解宪法的正义就有所不同呢?
而且,并不是每一代人都非得对所有合法性的根本问题商谈一番,从而达成一种合乎理性的结论,然后成功地缔结一部全新的公正宪法不可。某一代人是否能够这样做,并不是由他们单独决定的,而是由社会历史所决定的:一七八七至一七九一年的宪法缔造者之所以能够成为宪法的缔造者,并不是单单由他们自己决定的,而是由迄至他们那个时代的历史进程所决定的。在这种意义上,那种已然生存于一部公正宪法之中的政体就不能另起炉灶,去缔造一部新的公正宪法;但他们能够充分地反思现存的宪法,去核准它,以便用一切必要的方式来执行它。在我们已经拥有一部公正的宪法,且能充分理解它并遵循它而行动的时候,我们自己再去创立一部合乎理性的和合理的宪法,又有什么特殊意义呢?如果说政治自律表达了我们的自由,那么,这种自由与其他任何类型的自由也没有什么两样,它不过是合乎理性地使行动充分自主,尽情发挥,但只有在恰当的时候,它才能如此。也许,当我的四阶段顺序理论被解释成我在前面第三节第二点所解释的那个样子时,哈贝马斯就可能会反对这种理论;他可能把这一理论关于不断变薄的无知之幕的系列解释,也看作是过多的限定和限制。
4.现在,我转向那段话(第128-129页)的第三部分也是最后一部分,以及哈贝马斯稍后所作的补充。哈贝马斯得出的结论是,他不赞同我的意图,尽管他认为是我的观点导致了这种结果。他如此写道——
……在公民的政治认同与非政治认同之间有一个严格的界限。按照罗尔斯的观点来看,这一界限是由限制着民主自治的那些基本自由权利所确立的,由于这一界限,政治的领域从一开始起便优先于所有政治意志的形成(第128-129页)。
稍后的一段补充语(同上,第129页)是这样写的:
如此一来,这两种认同构成了两个领域[一个领域具有政治价值的特征、而另一个领域则具有非政治价值的特征]的参照点,一个由政治参与和政治沟通的权利所构成,另一个则受到基本自由权利的保护。在这一方面,私人领域[我愿意说非公共的领域]的宪法保护就享有优先性,而“在保障其他自由(权)的过程中,政治自由(权)的作用则……在很大程度上是工具性的。”因此,关于政治价值领域,一个前政治的自由(权)领域便被划定了界限,它是从民主自治的范围中抽演出来的。
我从前一段引文靠近最后的那个加上了着重号的短语的意义谈起。哈贝马斯说,“从一开始起”这一短语的意思是:优先于一切意志形成。假若如此,那么他所说就因其不确切而不能准确表达公平正义的意思。从背景文化中的公民观点出发,我设想过,在宪法缔约阶段,我们在于原初状态下选择了正义原则之后,便采用了一部宪法,包括它的权利典章和其他条款,并将多数人立法「的原则」限制在它如何才可能承担诸如良心自由。言论和思想自由这类基本自由的负担之内。它以这一方式限制着由立法程序所表达的大众主权。在公平正义中,这些基本自由不属于一种前政治的领域,而非政治的价值也不被看作——就像它们在某种完备性学说(诸如,理性直觉主义或自然法)中可能被看作的那样——本体论意义上的优先价值、并且由于这一原则,是优先于政治价值的。一些批评者无疑是持这样一种观点,但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它不是公平正义的一部分。这一观念允许--但不要求——将基本自由并入到宪法之中,并作为是建立在公民长期的深思熟虑和判断之基础上的宪法权利而予以保护。这样一来,核准一部限制着多数人规则的宪法,并不需要优先于人民的意志,而且在这一方面,它也不需要表现出一种对大众主权的外在强制。在诸如批准一部宪法和制定各种修正案的民主程序中所表达的,正是人民的意志。一旦我们把四阶段顺序看作是一种代表设置中用以规范作为公民的我们之政治判断的框架,许多疑问也就烟消云散了。
正如我在《政治自由主义》第六讲的第六节中所概要谈到的那样,通过区分宪法政治与日常的政治,所有这一切都会更加清楚。我们假定,一种二元论的立宪民主的理念早在洛克那里便已确立,该理念将人民形成、批准和修正一部宪法的宪法权力与日常政治中那种通常的立法权力和执法权力区分开来,而且它也与人民之较高的法律与立法机构所制定的通常的法律区分开来(见《政治自由主义》,第231页以后)。议会的至上性被否定了。让我们说,美国宪法史上三个最具有革新精神的时期是一七八七至一七九一年的宪法缔造时期宪法重建时期、和罗斯福新政时期(在一个不同前两个时期的方面讲)。在所有这三个时期,基本的政治争论广泛展开,它们提供了三个有关选民何时确认或发动宪法修改才是可以为人民最终接受的范例。可以肯定,这些个案表明,基本权利的宪法保护并不优先于哈贝马斯所谓的意志形成。只要提一提下面这个事实就足够了:由于反联邦主义者得到了允诺,詹姆斯·麦迪逊在一七八九年六至九月间,通过国会指导了《权利法典》的制定,可假如反联邦主义者没有得到允诺,宪法就不可能获得批准。
这样说来,四阶段顺序的理论适合于下述理念,即认为,现代人的自由服从于人民的宪法意志。用这一顺序理论的术语来说,人民——说得好点儿,那些认肯公平正义的公民——正是在宪法缔约阶段作出了一种判断。我相信,哈贝马斯以为,在我的观点中,现代人的自由乃是一种自然法,因而,如同在他所解释的康德的实例中那样,它们都是外在的实质性理念,而且给人民的公共意志强加了种种限制。相反,公平正义乃是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当然同时也是一种道德观念,它不是一种自然法学说的实例。它既不否认也不申认任何这样的观点。在我的回答中,我已经简单地从这种政治观念内部观察到,现代人的自由并不像哈贝马斯所反驳的那样,给人民的宪法意志强加这种优先的限制。
如果这一点是对的,那么,哈贝马斯就对公平的正义提不出任何反驳,而只可能否决他认为公平正义所导致的那种宪法。可我却以为,公平正义既可以确保古代人的自由,也可以确保现代人的自由。他可能猜想,由于《正义论》第四章所使用的那种阐释性理念源出于美利坚合众国的宪法,而公平正义可能给予该宪法同样的正当合理性证明,所以它必定受到同样的反驳。然而,他和我不是在争论美利坚合众国宪法的正义与否,相反,我们俩争论的是,公正正义是否允许他所关怀的大众主权并与其相一致。我已经论证,这些没有问题。而且我也可能像他那样,对我们现存的宪法,和作为一种社会合作系统的社会基本结构,提出种种反驳意见,但这些反驳意见是从(就我的情况而言)正义的两个原则中推导出来的。我仅提出三点:现存的制度在政治选举的公共资金使用方面令人悲哀地失败了,这导致了各政治党派之间的严重失衡。它容忍收入和财富的广泛分散的分配,以至严重削弱了教育和就业方面机会均等的基础,而所有这一切又削弱了经济平等和社会平等的基础。它对诸如向许多未能保险的人实施医疗保健这样重要的宪法根本问题,缺乏具体条款规定。然则,这些急迫的问题并不关涉哈贝马斯所提出的那些哲学论题,诸如原初状态的设置及其与辩谈理论的关系;正义的两个原则和四阶段顺序理论;还有古代自由与现代自由的联系。
哈贝马斯可能会认肯那些有几分类似于杰弗逊理念的理念,后者似乎一直深受这一问题的困扰。在他于一八一六年写给萨缪尔·科尔奇弗尔的信中,杰弗逊为了改革弗吉利亚州的宪法,讨论了他的理念,并设计出他的小区划分方案的基本要素,该方案将各个县划分为足够小的小区,以便全体公民在从区到县、再到更高层面的〔选举」过程中,都能够参与并发表他们对各种问题的意见。这些小区与某种预定的各级咨询机构一起,给人民提供了表达他们自己作为平等公民的意见之必要的公共空间,而在弗吉利亚的宪法和整个美国的宪法中,都缺少这一条款。我们可以回忆一下杰弗逊的这样一种理念(在其通信中也可见出这一理念),即一部宪法必须保持十九或二十年,以便每一代人都能够选择他们自己的宪法,而前辈在这方面则没有任何权利。我之所以提及杰弗逊的观点,仅仅是因为,这些观点可以阐明哈贝马斯有关在一公正社会里,重新点燃激进民主之灰烬的评论。
我也坚持认为,最恰当的宪法设计不是一个仅仅通过政治哲学的考量就能够解决的问题,它依赖于对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的范围与界限的理解,依赖于这些制度如何才能发挥有效的作用。而这些都依赖于历史,依赖于各项制度如何安排。当然,在这里,真理的概念是适用的。我将在本讲第四节的第三段回过来探讨这个问题。
第四节 自由的根基
1.对我在第三节所谈的自由问题,哈贝马斯反驳意见的第一部分,是与他对他称之为私人自律与公共自律之间的辩证关系(第130-131页)所作的批评之最后的简短小结联系在一起的。我将以我对这一小结的讨论,来结束我的回答。这一小结包括了从《事实与规范之间》一书的主要论证中所引出的各种陈述,而这些论证的核心部分主要是在该书的第三至第四章里完成的。在该书的第九章和“跋文”中,也可以见到这些论证。因此之故,我先从考察他在“跋文”中发表的评论开始,以考察他对其所谓的作为一种历史学说的自由主义的反驳,从而结束我对他的回答。
哈贝马斯认为,通观整个政治哲学史,无论是自由主义著作家,还是市民共和主义著作家,都没有理解公共自律与私人自律之间的内在关系。比如他声称,自由主义著作家们以一种类型化的方式来看待这两种自律之间的关系,以至认为,通过现代人的自由来具体规定的私人自律,是建立在人权(譬如,生命权、自由和[个人的」财产权)的基础和一种“匿名的”法则之基础上的。另一方面,公民的公共(政治)自律乃是从大众主权原则中推导出来并在民主的法律中表现出来的。他认为,在哲学的传统中,这两种自律之间的关系,是通过“一种无法消解的竞争”而标示出来的(见“跋文”,第三部分之一)。
人们实际可以见出这种错误,十九世纪以降,自由主义一直都冒着多数暴政的巨大危险,而且一直都是径直把人权优先作为对大众主权的一种限制来假设的。从某一部分看来,亚里士多德传统中的市民共和主义始终都认为,古代的自由优先于现代的自由。与洛克和德康相反,哈贝马斯否认,现代人的权利是道德权利——或基于自然法,或基于诸如绝对律令一类的道德观念。他声称,通过把这些权利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之上,自由主义使法律秩序服从于一种外在的根据,因而给合法的民主法律施加了种种约束;而卢梭和市民共和主义的观点,则把古代的自由建立在一种特殊共同体的伦理价值及其共同的精神气质之基础上,也就是将这些自由植根于特殊的和区域性的价值之中。
由于哈贝马斯在被他看作是错误的两种观点之间摇摆,他便把公共自律的自由与私人自律的自由分别视为“共源的”(“co-original”)和具有“平等价值的”(“equal weight”)自由,两者之间既无优先之分,也不相互强制(停实与规范之间》,第135页)。这里的要害是,公共自律与私人自律之间的内在联系——即使是康德和卢梭,也想对之作出系统的阐释,但他们未能表达问题的关键——排除了这两种形式的自律之间无法消解的竞争。因为一旦理解了它们两者之间的这种内在联系,我们就会明白,它们是互为前提的(第130页):由于给定了这种联系,所以,如果我们拥有这两种自律中的一种自律,我也就有了另一种自律,两者之间无须相互强制。依据辩谈理论的民主观念,和谐与平衡可以成为主流,两种自律均可完全达到。
哈贝马斯对于人权能够被证明是道德权利这一点并无疑问。他的问题是,一旦我们把这些权利看作是属于成文法——成文法总是强迫性的,且总是由国家权力来实施制裁的,——它们就不能由一种外在主体强加于民主政体的立法程序之上。这当然是正确的:设想(我们狂妄地想像一下)普鲁士的大法官得到了康德时代的国王的支持,以保证所有已制定的法律都符合康德的社会契约原则。设若如此,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便能——让我们说是出于适当的反思——同意这些法律。然而,由于公民们本身并不能自由地讨论、自由地投票和自由地制定这些法律,所以公民们在政治上并不是自律的,因而也无法尊重他们自己「的权利」。相反,哈贝马斯却说,即使一个民主国家作为主权立法者在政治上享有充分的自律,也必定不能制定任何侵犯人权的东西。在这里,他认为,自由主义面临着一种两难(“跋文”,第三部分之二),而政治哲学却长期逃避解决这一两难的工作,使自由置于无法消解的竞争之中。我想,他所宣称的这种两难是,如果说,在一个民主政体里,我们不能把人权外在他强加在公共自律之上,那么,自律——无论多么强大——就不能以其法则来合法地侵犯这些权利(“跋文”,第三部分之二)。
2.为了反驳哈贝马斯在此所谈的观点,我将为我所理解的自由主义辩护。因此,我首先否认自由主义使政治自律与私人自律陷入了无法消解的竞争。其次,我认为自由主义面临的那种所谓两难并不是真正的两难,因为那两个命题都明显是正确的。第三,我坚持认为,在恰当解释的自由主义中,如同我希望它在公平正义中,以及在其他回归于洛克的那些自由学说中,公共自律与私人自律同样既是共源的,也是具有平等价值的(用哈贝马斯的术语来说),两者都不会构成相互的外在强制。我从最后一点谈起。
我阐明了公平正义与哈贝马斯的观点之间所存在的三种平行对比,以弄清在恰当解释的自由主义中,公共自律与私人自律都是共源的和具有平等价值的。我相信,它们都表明,公平的正义以及其他自由主义观点,都像他在其辩谈理论观点中所做到的那样,意识到了他所说的古代自由与现代自由之间的内在联系,或者是两者互为前提。我从他用来结束小结的第一个简短段落的那句话谈起:
如此一来,基本的问题便是:如果自由而平等的个人愿意通过成文法和强制性法律的合法性手段,来调节他们的共同存在,那么必须达到相互和谐的又是哪权利呢(第130页)?哈贝马斯把这个问题当作自我理解的民主解释的出发点(见《事实与规范之间》,第109页)。
这一陈述与下述解释难道不是相互平行可比(虽说它们之间肯定有所不同)的吗?——这种解释说明;当公民们讨论并接受(对于那些实际接受的公民来说)原初状态的优点、和我们假定他们在原初状态下所选择的原则时,市民社会中将发生怎样的情况?难道作为公民受托者的各派不会选择正义原则,来具体规定那种能够最好地保护并促进公民的基本利益,且他们能够在其中作出相互让步的(基本)自由图式吗?还有,在这里,古代自由与现代自由都是共源的和具有平等价值的,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优劣之分。在正义第一原则中,公共自律与私人自律的自由乃是相互并行的,并无等级差别之分。这些自由之所以是共源的,还有一个进一步的原因:这两种自由都植根于下述两种道德能力中的一种或两种,也就是分别植根于「公民的」正义感的能力和「形成」善观念的能力。同前面所说的一样,这两种能力本身也无等级高下之分,两者都是政治的个人观念之根本方面,而每一个方面都有其自身更高层次的利益。
3.在公平正义中,第二个平行对比是,它也如同哈贝马斯的观点一样,具有两个阶段的建构。在市民社会里,那些接受公平正义的人用原初状态作为一种代表设置,以决定那些相互承认对方平等的公民之权利,和哪些人的权利应得到民主政体的保护。这样,有正义两原则在握(并强调第一原则),我们(按照第三节之二所说的四阶段顺序)便以代表的身份,进入宪法缔约的阶段。在这一点上,也正如在哈贝马斯的观点中一样,我们便“进一步达到预先设想的国家权力的宪法约律”阶段(“跋文”,第三部分之八)。在公平正义中,我们先是在思想上采用并随后在实践中践行宪法,而正如我已经说过的,在该宪法中,我们可以铭记那些基本的自由,也可以不这样,因之使国会的立法服从某些宪法的约束,以此作为约律和规导(discipline and regulate)那种预先设想的国家权力的方式之一。在公平正义中,这种权利之所以是预先设想的,是因为从一开始起(第一节),我们就在料理(dealing with)社会基本结构的原则和理想,以及它主要的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所以它被看作是以某种形式已然存在的权力。
当哈贝马斯说,在他的观点中,自由的权利不是原始性的,而毋宁是从相互让步的自由(权)的转化(a transformation of the liberties reciprocally ceded)中突显出来的时(“跋文”,第三部分之八),这一语境就表明,他所指的是那种与国家相对的、以权利的形式铭刻在宪法之中的权利:比如美国《人权典章》(Bill of Rights)中所规定的权利,或德国《宪法》所规定的权利。他不是在讨论各个个人在他的第一阶段里最初相互让步的那些个体权利。在我们由之开始讨论的意义上说,这些个体权利就是原始性的。正如我们可以说,由正义第一原则所包括的那些基本权利是原始性的一样。我们可以引证这些原则的基本权利,还有有关立法程序和社会制度如何发挥作用的观点,将它们都作为我们以一种宪法缔约的形式将这些自由铭刻于一部成文宪法中的理由;或者用哈贝马斯的话来说,这些自由是可以转化的。基本自由(与他的最初让渡的权利平行)是原始性的(在他的意义上),但对立法的约束却不是。他并没有质疑,这些自由也可能是与道德权利的秩序恰当关联着的。相反,他的观点是(而且我也同意),在民主社会里,这种关系本身的获得,并不足以迫使这些自由像法律那样具有合法性。他也没有质疑,在已经存在这种关系的情况下,公民的合乎理性的信仰也是他们在民主争论中为制定有关私人权利的法规而进行辩护的诸多理由之一。
如果所有这一切都是对的,那么,哈贝马斯的观点与公平正义或弗兰克·米切尔曼的观点就没有什么区别,而他却把米切尔曼说成是市民共和主义者。或者说,他的观点确实与许多其他的自由主义没有什么区别。他的观点与我们的观点(以及与许多美国宪法学说)都赞同,是否将现代自由并入宪法,乃是一个得由民主的民族之立宪权力来决定的问题,这是人们所熟悉的一条宪法学说发展的线索,源自乔治·劳逊,经由洛克发展而来。我想,哈贝马斯的观点并不切合这一历史线索。
而且,正如我在本文第三节所陈述的那样,一个真正有意义的问题是,这些自由是否因被并入宪法而会更完全,并得到更好的保护。当然,这一问题的回答要以正当和正义的原则为前提条件,但它也需要我们做历史的研究,需要我们把握民主制度在特殊的历史模式、文化模式和社会条件下的运作。在公平正义中,这是一个需要在宪法缔约中、根据这种观点来置可否的判断〔问题」。在此,意见差异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如何评论宪法保护之有效性的历史证据,取决于它们是否具有其自身的缺失,诸如,使民主不断弱化的影响。约束立法初看起来无论可能有多么诱人,对证据的考察。历史的个案和政治与社会的思想给我们所提示的,都可能是相反的情况。关键是,宪法设计并不是一个仅仅靠这些的民主观念——无论是自由主义,还是辩谈理论,抑或是其他任何观念——就可以解决的,在缺乏逐个例证考察的情况下,在没有说明特殊的政治史和社会民主文化的情况下,单单靠政治研究和社会研究,也是不能解决好宪法设计问题的。所以我仍然坚持认为,在自由主义中(在哈贝马斯的观点中亦复如此),不存在任何古代自由与现代自由之间的无法消除的竞争,毋宁说,只存在一个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来评估证据的问题。这一情况潜伏着私有财产的民主与自由社会主义之间的对立问题(我在《正义论》中讨论了这一问题)(《正义论》,第270-274页)。
所以,我否认自由主义使政治自律与私人自律陷入了无法消解的竞争之中。这是我的第一个主张。我的第二个主张是,人们所设想的自由主义面临的两难,乃是一种真正的两难,因为正如我已经说过的,两个命题都是正确的。一个命题是:任何道德法则都不能对一种拥有主权的民主的人民施加外在限制;另一个命题是:拥有主权的人民可能会不公正地(但却可能合法地)制定出任何侵犯这些权利的法规。这些陈述只是表达出,所有政府的政治正义都有风险,无论是民主的,还是与之不同的政府,都是如此。因为任何人类制度——政治的或社会的、司法的或教会的——都不能保证人永远能制定出合法的(或公正的)法律,也不能保证公正的权利总能得到尊重。再补充一点:某一单个个人可能站在一旁正确地说,法律和政府是不正当的和不公正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任何特殊的有关两种自律形式之共源性和具有平等价值的学说都无须解释这一事实。很难相信,所有主要的自由主义著作家和市民共和主义著作家都不明白这一点。它是一个如何使权力与法律达到公正统一的老问题。
4.在公平正义与那种认为公共自律和私人自律都是共源的和具有平等价值的理念之间,还有第三个平行比较。我相信,对于哈贝马斯来说,这两种形式的自律之内在联系,在于辩谈理论重建民主法律之合法性的方式。在公平正义中,这两种形式的自律在下述意义上也是内在联系着的,这一意义是,它们两者的联系,在于人们把观念作为一种理想而放在一起。其基本权利和自由系统的根源,可以追回到那种把社会当作一个公平的社会合作系统的理念,和公民的合理代表选择合乎理性条件的合作项目的理念。随着各参与者介入这种合作,据说公民要有两种必要的带有三种较高层次利益的道德能力,这两种道德能力使他们能够参与如此想像的社会。这些能力就是正义感的能力和形成善观念的能力。第一种道德能力与理性相配——即在假定别人也会如此的情况下,提出社会合作的公平项目,并按此项目而行动的能力;而第二种能力与合理性相配——即形成具有一种只能在那些公平项目的界限内来追求合理而连贯的善观念的能力。
由此观之,这一理念将与那些融入两种自由之充分系统的基本自由相联系,而这一过程包括六个步骤,在此我仅略示如次:
(1)在这两种基本情况下,给所有公民具体规定充分发展和充分而理智地实践这两种道德能力的社会条件。(《政治自由主义》,第八讲,第332页)
(2)明确指定在这两种情况下保护和允许实践这两种道德能力的权利与自由。第一种情况有关正义原则在社会基本结构及其社会政策中的应用。在这里,政治自由和政治言论与思想的自由,乃是根本性的。第二种情况有关深沉理性在指导一个人终身行为的过程中的应用。在这里,良心自由和思想自由要比结社自由更为普遍。
(3)由于各种自由之间必然要发生冲突,且没有哪一种自由是绝对尊重其他自由的,所以我们必须弄清楚,在一个有效的基本结构内,每一种自由的主要内容范围是否能够同时得到实现(《政治自由主义》,第297页以后)这里的关键是,我们不能简单地说,它们能够同时实现。我们必须通过具体规定这些自由的主要内容、范围以及它们在一个有效的能满足正义两原则的制度底下如何才能相互和谐一致,来表明这一点。
(4)利用两种方式——一种是历史的,另一种是理论的——来开出一个基本自由的表列。我们用历史的方式,可以考察民主社会的宪法,开出一个可以得到正常保护的自由表列,考察这些自由在历史上运作良好的民主社会里所发挥的作用。第二种方式是,考量哪些自由对「公民们」终自都能充分发展和实践两种道德能力具有关键的作用(《政治自由主义》,第292页以后)。
(5)引入首要善(它包括那些基本自由和公平机会),是为了进一步具体规定正义原则的详细内容,以便使它们在正常社会条件下发挥有效的作用。我们知道,基本的权利、自由和机会都是平等的,而公民们将有充足的适合一切目的的手段来有效地使用它们。但是,对于这些[正义」原则来说,这些权利、自由和手段能够得到更为具体的运用的内容又是什么?首要的善回答了这一问题(《政治自由主义》,第五讲,第三至第四节)。通过回答这一问题,[正义的]原则就能够指导我们在理性的有利条件下,以适当的方式建立——先从现存的社会开始——一个公正的能够保护所有自由(无论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的政治与社会制度系统。
(6)最后是告诉人们,在原初状态下,这些原则可能为公民的受托者们所采用,而在社会中,这些公民被视为自由而平等的、具有决定性善观念的两种道德能力的人。
在这一方面,两种形式的自律中的每一种自律系列,都凭借其作为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之公平正义建构,而出现内在的联系。这样一来,这种形式的自由主义就不会使各种自由陷入无法消解的竞争冲突之间。一些实际情况常常表现出各种自由之间的冲突,任何宪法图式或别的设计都不能完全避免这一点。依哈贝马斯之见是概莫能外,他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至于哈贝马斯和我在有关公共自律与私人自律之共源性和平等价值性问题上的观点差异,我尚不确定。如果说他的观点是完备性的(见本文第一节),那么,我们两人就都有一种规范性的民主理想,这一理想的根据是两种形式的自律之间的内在联系,而我们的这些理想在好几个方面又是可以相互平行对比的。在我看来,他的理想过于宽泛,无法预见到理想的辩谈程序可能导向什么样的自由。的确,它能否导向任何非常具体的结论,似乎还不清楚。
5.最后一个问题是,如果用哈贝马斯自己的语言来谈哈贝马斯,他可能会认为,两种形式之自律的内在关系,依赖于“实践政治自律的模式”之规范性内容(《事实与规范之间》,第133页)。那么,他为什么要强调政治自律?由于他说过,两种自律是共源的和具有平等价值的,他的意思真的是指——政治自律有着首要的和基本的作用吗?在他的观念中,为什么政治自律不是同时以两种方式来阐释的呢?
无论如何,公平正义都坚持主张,即使私人自律的自由能够与政治自由建立内在的联系,并建立在政治自律的基础之上,这些自由也不能仅仅建立在这种关系之基础上。这是因为,在公平正义中,现代自由在「公民的」第二种道德能力及其决定性的(尽管在原初状态中尚不知道)善观念中有着不同的基础。而且,与之相联系的第二种道德能力和两种较高层次的利益,在基本自由系统中,独立地表达了作为市民社会之成员的个人保护和自由,及其社会生活、文化生活和精神生活。社会的这一部分约束着各种制度和各种联合体,包括各种文化组织和科学社团、大学和教会、这样或那样的媒体,所有这些联合体都可以无限地分列下去。在参与各种活动的公民眼里,这些活动的价值和意义至少构成了私人自律之权利的一种充分且确实是有活力的基础。因为,正如哈贝马斯所同意的(《事实与规范之间》,第165页),政治民主要想获得其持久的生命,就得依赖于一种维护它的自由的背景文化。然而,只有当民主制度被有理性的公民看作是支持他们认为能够为其完备性学说所具体规定并为政治正义所允许的适当形式的善时,这种文化才会维护它。所以,即便这种与政治自由的内在关系能够对市民自由作出一种充分的辩谈理论的推导,也不可能阻止人们从一种证明——至少是另外一种同样充分的证明——中,推导出市民自由,我相信情况是这样。
哈贝马斯似乎是在强调,只要人们设想古典人道主义的理念是真实的,政治自律(如果他的意图就在于此)就是全然可信的。这就是说,人类于其中充分实现其理想的那种活动,亦即他们最大的善,乃是处在政治活动之中的。很明显,介入政治生活能够成为许多人善观念中的一个合乎理性的部分,而对于某些人来说,它却可能是一种伟大的善,就像乔治·华盛顿和阿伯拉罕·林肯这样一些伟大的政治家所实际证实的那样。然而,公平正义仍要否定任何这样的宣言;而且它也把那种使市民生活的善屈从于公共生活的善之做法,视为错误的。
第五节 程序性正义与实质性正义
1.在这一节里,我以对哈贝马斯下述反驳的回答来总结我对自由主义(在我这里则是政治自由主义)的辩护,哈贝马斯的反驳是,公平正义是实质的而非程序的。请回顾一下他所谈的程序理论:
……[该程序理论]只集中关注于理性之公共运用的程序方面,并从其〔合法的]法律的制度化理念中推导出权利系统。它可以把更多的问题[除公平正义之外」公开化,因为它信任合理意见的讨论过程可以解决更多问题并将形成合理的意见。当它宣称——按照罗尔斯的观念——要详尽阐明一种正义的社会理想时,哲学就肩负着不同的理论责任,这时候,公民们就会把这一理念作为一个由之判断现存各种安排和政策的舞台来利用第131页)。
我把我的回答看作是对自由主义的辩护,因为任何一种自由主义都必须是实质性的,而只有成为实质性的才是正确的。而且我不明白,为什么哈贝马斯的观点不是实质性的,即便实质性的因素可以非常不同。
我首先说明,我把程序的正义与实质的正义的区分,相当程度地看作一种程序的正义(或公平)与该程序之结果的正义(或公平)的区分。程序的正义与结果的正义这两类,分别是某些价值的例证化。而在下述意义上,这两类价值又是相互融合在一起的,这就是,一种程序的正义总是依赖(除赌博这种特殊情况之外)于其可能性结果的正义,或依赖于实质性正义。因此,程序正义与实质正义是相互联系而非相互分离的。这使公平的程序仍然具有其内在价值——比如说,一种具有公道价值的程序可以给所有的人一种表现他们的机会。
程序正义与实质正义之间的联系可以通过简单地回顾一下涉及程序正义的两种明显实例来加以说明。第一个实例是通过分蛋糕的常识性程序,来说明那种完全的程序正义。其要点是,这一程序之所以能说明完全的程序正义,只是因为它总能产生一种可让大家都接受的公平结果:平等分配。如果它不能产生一种公平的结果,它就不是一种正义的程序,而是某种别的东西。对于犯罪审判也是如此,但这是一种不完全的正义。它之所以不完全,是因为任何审判程序,无论法律对审判程序的安排多么公正和有效——其取证规则、各方的权利和义务都有合乎理性的规定——都不能保证宣判被告有罪,当且仅当被告已经犯罪。然而与之相同,犯罪审判的程序也可能不正义——即不是一种公平审判的程序——除非它已经得到了理智的处理,以使该程序能作出正确决定,至少在大部分时间内能够如此。我们知道,一些错误在所难免,这部分是出于我们设定了一个很高的判决标准,并力求不冤枉无辜;而部分也是由于不可避免的人类失误性和在取证过程中靠不住的偶然性。然而,这些错误不能太多太经常,否则该审判程序就不再公正。
有时,人们的争论好像是关于程序正义与实质正义的,但实际并不是。争论的双方都同意程序的正义依赖于实质的正义,又在某些别的地方有所不同。考察一下,多元主义的民主观呼吁某种形式的多数民主规则,反对宪法民主及其各种制度设置,诸如三权分离、对某些问题的绝大多数原则、权利法案或司法复审制,把这些看作是与民主规则不相容的,或者是不必要的。这些观点把大多数规则看作是一种公平程序,它具体规定着解决各种政治冲突和社会冲突的公共政治制度。这一程序的某些特征即是对民主的界定,并使该程序本身的某些方面具体化。比如选举权、多数人规则、政治言论自由、追求和获得政治职务的权利等。民主的政府必须能组合这些权利,它们是具体体现其制度的根本要素。
多数主义者与宪法主义者之间的争论很重要地是围绕基本权利和自由而展开的,这些问题显然不是承认政府程序的一部分--比如说,非政治的言论和宗教、哲学、道德思想的自由,良心的自由和宗教活动的自由。所有这些都不是对民主程序的界定。若多数人规则的界定业已确定,那么,多数主义者与宪法主义者之间的争执,就成了对多数人规则是否提供了一种公平的程序、并保证了其他人的权利与自由的问题的争执。
多数主义者认为,多数人规则是公平的,它包括了产生公正立法和理性结果所必要的各种权利。宪法主义者则认为,多数人规则是不可接受的。除非对多数人立法和其他因素作出宪法认可的各种恰当限制,否则基本权利和其他自由就不能得到保护。民主也将得不到人民的坚定支持或赢得人们的意志认同。对此,多数主义者回答说,他们完全承认非政治言论、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以及宗教活动自由的根本意义。但他们坚持认为,宪法的限制是不必要的,在一个真正民主的社会和文化中,这些权利和自由将得到选民的尊重。他们认为,由于人们尊重各种对基本自由的限制,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依靠民意,而依赖宪法设置则会产生削弱民主本身的影响。
多数主义者与宪法主义者可能一致同意的一点是,这种争执证明了多数人民主在其结果上是公正的,或者说在实质性意义上是公正的。多数主义者并不宣称民主是纯程序的,他们知道,倘若他们不坚持认为民主不仅在其结果上公正,且各种宪法设置也不必要——如果说这些宪法设置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可能使这些结果变得更糟——那么,他们就无法反驳宪法主义者。围绕着基本问题所展开的争论是,各种政治制度实际如何发挥作用,而这些争论又依赖于我们对这些问题的大致了解。
2.经过这一迂回探讨后,哈贝马斯还能说他的观点只是程序的么?诚然,他认为辩谈理论的理念只限于对道德观点和民主合法性程序作一种分析。而目他将各种需要“此时此地”立刻作出回答的那些问题,留待多少带有启蒙色彩的公民讨论去加以解决(第131页)。但是,这决不意味着他可以不依赖于实质性内容。
他承认,一旦人们把辩谈程序理想化,各种内容因素也就因之融入这一程序(见《政治自由主义》,第18页)。而且,如此构成的理想程序在他的民主解释中乃是根本性的,因为一种基本权利就是能够保证该公共讨论过程只在它满足理想辩谈之条件的情况下,产生合乎理性之结果的权利。这一过程越是平等和公道,则它就愈具有公开性,对其参与者就愈少强制,他们就愈容易为那种较好的论证所引导,而所有受到相关影响的个人就愈有可能接受那些真正可普遍化的利益。在这里我们似乎可以随便举出五种程序的价值——公平和平等。公开性(不排除任何人和任何相关信息)和非强制性、还有全体一致——这些价值结合起来便能指导人们对可普遍化利益的讨论达到全体参与者一致的结论。这一结果当然是实质性的,因为它涉及公民可普遍化利益能于其中得以实现的那种境况。而且,一旦把这些价值作为该程序之一部分而包括进来的理由,是它们对于使结果达于公正或理想所必需的,前面五种价值中的任何一种就都与实质性判断相联系。在此情况下,我们已经按照我们对这些结果的判断来塑造该程序了。
进而言之,哈贝马斯坚持认为,通过民主程序来发挥作用的公共理性的结果是合乎理性的、合法的。例如。他说,自由[权」的平等分配就可以通过一种支持“政治意志形成的结果是合乎理性的”这一假设的民主程序来得到实施(“跋文”第三部分,第三节至第四节)。但一旦他这样说,他也就预设了一种用以评估这些结果的理性理念,他的观点也就是实质性的了。有人认为,程序的合法性(或正义)可以更少涉及实质性正义或在不管实质性正义的情况下独立存在,这一看法是一种很普通的疏忽(我不是说哈贝马斯疏忽了这一点),这是行不通的。
事实上,我相信,哈贝马斯认识到了他的观点是实质性的,因为他只是说他的观点比我的观点更适度一些而已。这就使“更多的问题有待讨论,因为它对合理「理性」意见的过程意志形成更加信任。”他并不是说,他的观点把所有实质性的问题都看作是有待讨论的。在《事实与规范之间》一书的最后一段,他承认,他的解释不可能是纯形式的:
……像法律的规则本身一样,[程序性法律范式」也保留着一种教条的核心:即自律的理念,按照这一理念,惟有在人类只服从他们自己按照其在交互主体性意义上获得的洞识来制定的法规行动时,他们才是自由行动的主体。一个人必须只在一种无害的意义上承认这是“教条的”。因为,这一理念表达了事实性与有效性之间的一种紧张,这一紧张是由生活的各种社会文化形式之语言构成事实所“给定的”,它是给予我们的,我们在这样一种生活形式中发展了
我们的认同,故这一紧张是无法绕过的。某些假设意义上的问题已经通过对道德观点和民主合法性程序的哲学分析予以解决。由于它多多少少还是一个问题,所以我们需要作一种错综复杂的考察,在这一考察中,两种观点中的实质性因素都得到了阐释、比较、并以某种方式进行了度量。这要求我们对有关留待讨论的每一种观点的问题和讨论条件进行一种准确的比较。在此,我无法尝试这种比较。
最后,诚如我在第一节中所指出的那样,市民社会中的公民并不只是把公平正义的理念“作为一个[让作为专家的哲学家能借此提出这些问题的」由之对现存各种安排和政策作出判断的舞台”来使用的。在公平正义中,不存在任何哲学专家。上天不容!但是,公民们必定在其思想中有某些权利和正义的理念,也毕竟有某种他们自己的理性推理基础。而哲学学者只是参与系统阐明这些理念,但他们永远都是公民中的一员。
3.在我作出结论之前,我想提及这样一个方面,在此方面,我们可以把哈贝马斯的观点看作是“特别集中于公共理性运用的程序方面的”(第131页)。这一点是通过他习惯于使用合法性的理念而不是正义的理念这一点所暗示出来的。我之所以在此提及这一点,并不是因为这仅仅是他自己的兴趣所致(我不这么看)。试设想,我们的目的是制定各种民主政治制度,以使它们合法,使我们所作出的各种政治决定和依照这些制度所制定的各种法律也能达于合法。这样一来,问题的焦点就是合法性的理念,而不是正义的理念了。
将焦点集中在合法性而非正义上,看起来似乎像是个小问题,一如我们可能认为“合法的”与“正义的”是一码事。但只要我们略加反思,就会发现两者并不相同。一位合法的国王或王后可以通过正义而有效的政府来实施其统治,但即使这样,他们也可能不正义,即使合法,也未必肯定正义。他们的合法性只是表明某些有关他们家族谱系的事实:即他们是如何走上王位的。这涉及到,根据业已确立的法则和传统,比如说英国和法国的王位法则和传统,他们作为王位继承人是否合法。
合法性理念的一个有意义的方面是,它给君主如何统治国家和他们的统治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容忍留下了某些回旋余地。在民主政体中情况也是这样。它可以合法化并符合从其宪法最初得到选民(人民)以特殊认准习惯认可的时候开始形成的漫长传统。然而它也可能不很公正,或者很难达于正义。对于其法律和政策来说也同样如此。得到大多数人同意的法律可以算作是合法的,即使许多人反对这些法律并正确地判断它们是不正义的,或者是错误的。
因此,合法性是一个比正义更弱的理念,它给可行的行为所施加的约束也更弱一些。尽管合法性肯定与正义有一种根本性的联系,但它也是制度性的。请注意,首先,民主决策和民主法律之所以合法,并不是因为它们是正义的,而是因为它们是按照一种为人们所接受的合法的民主程序而合法地制定出来的。极为重要的是,具体规定着这一程序的宪法即使不是完全公正的(任何人类境况都不可能如此),也应足够公正。但是,它也可以不是正义的却仍是合法的——假如按环境和社会条件来看它足够公正的话。一种合法的程序产生合法的法律和按照该法律制定的合法政策,而合法的程序可能是习惯性的、长期确立起来的和人们已经接受的。按严格的正义标准,程序和法律都不一定是正义的,即使事实上它们也不可能是极端非正义的。某些时候,合法民主程序之结果的不正义,会破坏其合法性,而政治宪法本身的不正义也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但是,在这一时刻来到之前,合法程序的结果都是合法的,无论这些结果如何。这就使我们有了一种纯程序的民主合法性,并可以把它与正义区别开来,即令我们姑且同意正义不是在程序意义上具体规定的。合法性允许有一定范围的不确定的不正义存在,而正义则不然。
如果说,合法性的理念明显与正义相联系的话,那么值得注意的是,它在民主制度中的特殊作用(本文第二节有扼要解释)就是在政治生活中的各种冲突和分歧使得全体一致不可能或渺无希望的时候,赋予一种适当决策程序以权威性。因此,它把许多具有不同尺度之多样性的不同形式的程序,看作是可以产生合法决策的程序:从各种各样的委员会和立法实体,到普选和复杂精密的宪法修正程序。一种合法的程序也就是在人们必须作出集体性的决定而又在正常情况下难以达于一致的时候,全体自由而平等的公民都可以理性地予以接受的程序。判断的负担导致了这种结果,甚至,在所有各方都具有理性和良好意志的情况下也是如此。
4.然而,对程序的合法性也存在各种深刻的怀疑。对于一个理性而秩序良好的社会来说,它完全是真实可信的;因为通过良好的结构和体面的民主制度,理性而合理的公民将制定各种法律和政策,这些法律和政策几乎总是合法的,尽管肯定不是永远合法的。然则,随着该社会的秩序开始紊乱,这种合法性的保障就会逐步削弱。这是因为,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立法过程的合法性依赖于宪法的正义(无论该宪法的形式如何,也无论它是成文的还是不成文的),而其与正义的偏离度愈大,就愈可能导致不正义的结果。如果法律是合法的,它们就不能太不正义。相对于合法性来说,立宪政治程序在正常而体面的环境下可能确实是纯程序的。鉴于所有人类政治程序的不完善性,不可能存在任何相对于政治正义的纯程序,也没有任何程序能够决定其实质性的内容。因而,我们永远都依赖于我们的实质性正义判断。
另一个深刻的怀疑是,宪法民主实际上永远难以像哈贝马斯的交往辩谈理想那样来安排其政治程序和政治争论,他的交往辩谈理想坚信,宪法民主的立法不会超越合法性所允许的范围。在实际政治条件下,议会和其他「政治」实体在它们的实践中必然要大大偏离这一理想。其政治条件之一是时间的压力:讨论必须按秩序规导来进行,必须经过适当讨论后有个了结,最后进行投票。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总览和评估所有证据,证据材料太多,甚至来不及阅读和理解。立法者并不是经常都必须作出决定的,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是在一种无所知的情况下投票的,甚或是按照他们的那些并不能总做到公正的党派领袖的意思和选民的要求来投票的。即使设计良好的政治程序能克服这些毛病和其他缺陷,我们也不能轻易地指望任何立法程序,哪怕在正常情况下相对合法的程序也总是相对正义的。这一距离必定永远存在,且过于遥远,难以跨越。
哈贝马斯对理想辩谈中推理与论证之程序的描述也不完善。我们并不清楚人们会使用什么样的论证形式,而这些却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论证的结论。难道我们可以像他所提示的那样,认为每一个个人的利益都将会在理想辩谈中给予平等对待吗?那么对相关的利益又当如何呢?或者,我们能够考虑到所有的利益——就像有时运用平等考虑原则所做的那样——吗?这可能会产生一种满足最大多数人的利益平衡之功利主义原则。另一方面,深思熟虑的民主观念(哈贝马斯对此观念极有同感)限制着公民在支持立法时所使用的理性,即是说,要求他们的理性推理与平等的其他公民的认识相一致。在这里,要论证那些支持歧视的法律是有困难的。根本性的理念是,深思熟虑的民主限制那些相对于某些基本利益或首要善的相关利益——政治自由主义也是如此——并要求各种理性[理由」要与平等公民的相互认识相一致。关键在于,如果没有这些对可允许的理性的实质性指南,那么任何制度化的程序都不能违背这样一句格言:“进去的是垃圾,出来的还是垃圾”。如果说,立宪民主的条件往往迫使各群体拥护较具妥协性和理性的观点——假如这些观点是有影响的观点的话,那么,这些观点与各种理由的混合在一次公民缺乏对这些指南的意识的投票中,就会很容易导致非正义,即使该程序的结果合法。
最后,一切制度程序的法规和立法应该永远被公民们看作是可以开放讨论的。认识到政治权威来自他们以及他们要为一切以他们的名义实施的事情负责,这正是公民自我感的一部分,这种自我感不仅是集体性的,也是个体性的。政治权威并不神秘,也不是由那些为公民所无法依据其共同目的来加以理解的象征形式和礼仪形式所神圣化的。很显然,哈贝马斯对此当无异议。然而,这也意味着,我们对这些混合性观点的成熟判断——诸如对奴隶和奴隶制的审判制度、宗教迫害、工人的屈从地位、对妇女的压迫、巨大财富的无限制积累、以及残忍和折磨的恶毒事件,和玩弄权势的罪恶——都构成了实质性审查的背景,而这些审查正表现了任何宣称纯程序的合法性理念和政治正义理念的虚幻特征。
在这一节里,我深入讨论了这些问题,以说明我为什么不准备改变我的看法,我觉得,公平正义是实质性的而不是程序性的这一反驳并不能使我动摇。就我对这些理念的理解而言,不会有别的解释。我相信,哈贝马斯的学说在我所描述的那种意义上也是实质性的,而且他的确无法否认这一点。因此,其学说之为程序的乃是他在一个不同的方面说的。回首本文第一节我所引用的《事实与规范之间》一书的两段话,我猜测他所说的“实体的”和“实质的”的意思,是指宗教学说和形上学说中的某一种因素,或者是指那些并入特殊共同体之思想与文化中的那些因素,抑或兼而有之。我猜想,他的主要理念是,一旦思想、理性和行动(理论的与实践的)的形式和结构经由他的交往行动理论来给予恰当阐释和分析,那么,所有号称是这些宗教学说和形上学说。以及各共同体传统的实质性因素,就都被吸收到(或升华到)这些前提预制的形式和结构之中了。这意味着在权利与正义问题的道德证明中,这些因素具有某种程度的有效性和力量,它们的力量可以通过这种形式和结构的理性推理来充分把握和辩护。因为那些前提预制是形式的和普遍的,是所有思想和行动之理性推理的条件。公平正义是实质性的,但不是在我所描述的那种意义上(尽管在那种意义上它也是实质性的),而是在它源于并属于自由主义思想传统和民主社会之政治文化的广大共同体这一意义上是实质性的。这样,它就不能被恰当地说成是形式的和真正普遍的,因而也不是通过交往行动理论所建立起来的那种准超验性前提预制的一部分(像哈贝马斯有时所说的那样)。
公平正义作为一种政治学说,不想成为任何这类关于思想与行动之形式和结构性预制的完备性解释的一部分。相反,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它的目的是任由这些学说自由发展,只是当这些学说不合乎理性(从政治上讲)时,才对之作出批评。否则,我就会努力为建立在公平正义之基础上的这种自由主义进行辩护,以反驳哈贝马斯精明的批评了。因此,我一直都在努力表明,在公平正义的自由主义中,现代自由不是前政治的,不是先于一切意志形成的。我进一步阐述了在公平正义这里,公共自律与私人自律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联系,两者是共源的。
我同样也抵制这样一种倾向,该倾向也存在于某些美国市民共和论者的法律思想之中,它认为,单单在私人自律(现代人的自由)与公共自律(古代人的自由)的联系中就可以找到私人自律(现代人的自由)的基础。正如我在本文第四节之三所指出的那样的,私人自律更深刻充足的基础,存在于个人的第二种道德能力之中。要把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恰当地放在一种共源性和同样平等的位置上,我们就需要认识到,两者之间既不能相互推导,也不能相互化约。我所提到的我与哈贝马斯之间的另一个可能的差异是制度方面的,也就是在制度设计方面的差异。尽管这不是他批评我的目标所在,但我还是想强调指出,无论如何,制度设计不是一个单单靠哲学就能解决的问题(我想他也不会这么说),和通常一样,哲学只能帮助我们,给我们提供批评性判断和明智判断的政治学原则。
第六节 结语
还有一个与之相联系的问题我没有详细讨论,这个问题就是,怎样才能准确地将各种与立宪民主相联系的政治制度理解为是和大众主权的理念相一致的?如果我们把大众主权跟一些诸如遵循自由、开放和广泛讨论的大多数人规则联系起来考虑的话,那么至少存在一个明显的困难。这个困难可能就是哈贝马斯在说“政治自律的形式……并不能在公正构成的社会之心脏中充分展开”(第128页)这句话时所意指的一个方面。我在本文第三节之四讨论双重民主的理念时,指出了宪法民主与大众主权之间的一致性问题,在那里,对双重民主理念的讨论很自然地引出了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太大,在我这篇回应文章中难以讲清:它需要对一民主国家作出宪法决定——这与通过这些宪法决定所确立起来的框架内部的日常民主政治的制度相反——的立宪能力之实践制度的独特特征,作出一种说明和解释。但我在此想表达我们对这一问题的认识。
在总结其导语式的评论时,哈贝马斯谈到,由于他在意向上与公平正义有诸多共享之处,并将其根本性结论看作是正确的,所以他希望,他所提出的不同看法只属于家族内部的争吵。他的怀疑在于,我是否用最有说服力的方式陈述了我的观点。如果他的批评提出了严重的挑战,他的用意也只在于强化这样一些反驳,这些反驳可以被看作是公平正义能够由此表现其力量的机会。我衷心接受哈贝马斯如此亲切地提出的批评,也尝试着迎接他所提出的挑战。在系统阐述我的各种回答时,我重复了我在一开始所说过的话,他的批评促使我仔细思考并反复考查了我观点的诸多方面,使我现在对这些观点有了较以前更好的了解。就此而言,我将永远感激哈贝马斯。
司汤达《红与黑》
第一章 小城
维里埃算得弗朗什-孔泰最漂亮的小城之一。一幢幢房子,白墙,红瓦,尖顶,展布在一座小山的斜坡上。茁壮的栗树密密匝匝,画出了小山最细微的凹凸。城墙下数百步外,有杜河流过。这城墙早年为西班牙人所建,如今已残破不堪。
维里埃北面有高山荫护,那是汝拉山脉的一支。十月乍寒,破碎的威拉峰顶便已盖满了雪,从山上下来的一股激流,穿过小城注入杜河,使大量的木锯转动起来。这是一种很简单的工业,小城的居民更象是乡下人,多数人家的日子于是有了几分舒适。不过,使小城富起来的并非木锯。普遍的富裕靠的是生产一种印花布,世称米鲁兹花布,所以,拿破仑倒台以后,维里埃几乎家家户户都把房屋的门面重新修过。
一进城,就会听见一台声音嘈杂、样子吓人的机器轰隆隆作响,搅得人头昏脑胀。二十个沉重的铁锤,全靠一只由湍急的水流带动的轮子,升起,落下,震得路面直打颤。我也说不清一个铁锤一天要生产几千枚钉子。起落之间一些水灵俏丽的姑娘把小铁块送到巨大的铁锤下面,铁块旋即变成了钉子。这劳动看起来如此粗笨,却使初次进入法国和瑞士之间这片山区的旅人啧啧称奇,倘若踏入维里埃的旅人问起大街上耳朵都被震聋了的行人,那座漂亮的制钉厂是谁的,有人就会打着一种拖长的腔调说:“咳,市长先生的呗!”
维里埃有一条大街,从杜河岸边一直爬到山顶。旅人只要稍作停留,十有八九会遇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神色匆匆,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行人一看见他,就赶紧脱帽致意。这位好几等骑士勋章的获得者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头发已经花白,大脑门,鹰勾鼻,五官大致算得端正:初见,人们甚至还会觉得这张脸兼有小城市长的威严和尚存于四十八岁至五十岁男人身上的那种吸引力。然而,巴黎来的旅人转眼间便会感到不快,他那种志得意满的神气中还混杂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狭隘和创造力的匮乏。这位旅人终于意识到,此人的才干仅止于让欠帐的人如期偿还,而若是他欠了账,则要拖得不能再拖。
这便是维里埃的市长德·莱纳先生。他步履庄重,穿过大街,进入市政厅,在旅人的眼前消失。这位旅人若继续闲逛,再往上走一百步,他会瞥见一幢外观相当漂亮的房子,越过与之相连的一道铁栅栏,还有一片极美的花园。远处是勃艮第的丘陵形成的一线天际,曲折有致,尽如人意,仿佛就是为了让人看着舒服。这景色使旅人忘掉了锱铢必较的铜臭,他已经因此而透不过气来了。
有人告诉他,这幢房子属于德·莱纳先生,刚刚落成。这方石砌就的漂亮住宅是维里埃的市长用他那座大制钉厂赚来的。据说他祖上是西班牙人,是个古老的家族,似乎早在路易十四征服此地之前就已定居下来。
自从一八一五年起,他就耻于再做工厂主了,因为一八一五年使他当上了维里埃的市长。那座极美的花园有好几层,直伸到杜河岸边,每一层都筑有护墙,这也是对德·莱纳先生在铁器买卖中的精明给予的酬报。
在法国,您别指望看见德国的莱比锡、法兰克福、纽伦堡等工业城市周围那种秀丽别致的花园。在弗朗什-孔泰,愈是砌墙,愈是在地产上堆起一层层的石头,就愈是有权受到邻人的尊敬。德·莱纳先生的花园里便是高墙纵横,尤其是里面有几小块地,是他花了大价钱才买下的,这花园就更加令人赞赏了。就说那个锯木厂吧,它在杜河岸边的特殊位置让您一进城就留下深刻的印象,您也注意到屋顶一块大木板上用极大的字写着“索莱尔”这姓氏,而在这块六年前还是锯木厂的土地上,眼下正在修筑花园第四层平台的护墙。
市长先生固然高傲,却不得不费些心力央求老索莱尔那个既冷酷又顽固的农民,不得不付给他明晃晃的金路易,才使他把工厂迁往别处。至于那条使锯子转动起来的公共水流,则是他利用自己在巴黎的影响让它改了道。这个恩惠是他在一八二×年选举之后得到的。德·莱纳先生为了这块一阿尔邦的地,把杜河下游五百步处的四阿尔邦给了索莱尔。尽管这块地的位置对他的枞木板生意有利得多,索老爹(自打他发了,他就有了这称呼)还是巧妙地利用了这位邻居的急迫和占有欲,敲了他六千法朗。
果然,这笔交易受到当地一些有识之士的非议。有一次,四年以后的一个礼拜天,德·莱纳先生身着市长礼服从教堂回家,远远地看见老索莱尔由三个儿子护着,正看着他笑呢。这一笑使市长先生恍然大悟,他从此就老是想,他原本可以更便宜地做成这笔交易呀。
在维里埃,要造许多的护墙,才能获得公众的敬重,要紧的是不要采用那些每年春天经由汝拉山口去往巴黎的泥瓦匠带来的意大利图纸,否则,这样一种革新将给鲁莽的造墙者带来标新立异的坏名声,永远洗刷不掉,他在那些明智而稳健的人眼中也就永远地身败名裂了,因为正是这些人在弗朗什—孔泰握有敬意的予夺之权。
事实上,这些明智之士在当地施行着最讨厌的专制;正是由于这个丑恶的字眼,对于那些在世称伟大的共和国的巴黎生活过的人来说,小城市里的日子简直不堪忍受。舆论的专横,而且是怎样一种舆论啊!在法国的小城市和在美利坚合众国是一样地愚蠢。
第二章 市长
杜河水面上方一百尺,沿小山有一公共散步道,需要修筑一堵巨大的挡土墙。对于德·莱纳先生的政声来说,这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散步道所处位置极佳,入眼的乃是法国最秀丽的风光。不过,每到春季,雨水一冲,路面就沟壑纵横,坑洼遍地,殊难涉足,人人都感到不便,德·莱纳先生就趁机修了一堵二十尺高二百多尺长的墙,非如此是不足以使他的政绩永垂不朽的。
为了这墙上的胸墙,德·莱纳先生不得不三上巴黎,因为前前任内务部长自称是维里埃的散步道的死敌;如今这胸墙已经起来,离地四尺高。仿佛是向一切现任和前任的部长们示威似的,眼下有人正在往上装方石板。
有多少次啊,我的胸抵着泛出美丽的蓝灰色的巨大石块,心里想着昨夜告别的巴黎的舞会,眼睛却眺望着杜河的谷地!远处,左岸,五六条山谷曲折蜿蜒,其深处有数条小溪历历在目,一路奔泻跳荡,急匆匆跌进杜河。山里的太阳很猛,正当顶的时候,旅人却可在这方平台上享受枝叶婆娑的悬铃木的荫护,任遐想驰骋。这些树生长迅速,美丽的绿色微含蓝意,这都得力于市长先生命人填在巨大的防土墙后面的新土,因为他不顾市议会的反对,硬是把散步道拓宽了六尺(尽管他是极端保王党人,我是自由党人,这件事我还是要称赞他),因此,他和幸运的乞丐收容所所长瓦勒诺先生都认为,这个平台比圣日尔曼—昂—莱的平台并不逊色。
散步道的正式名称是忠诚大道,见于沿路十五或二十块大理石板上,这又使德·莱纳先生获得一枚十字勋章。我只有一件事要指责这条忠诚大道,那就是市政当局让人修剪乃至剃秃这些茁壮的悬铃木的那种野蛮方式。这些树与其让自己的脑袋低而圆,圆而平,活象园子里最平常的蔬菜,宁可要英国花园里常见的那种漂亮大方的外形。然而市长先生的意志不可违抗,属市政府所有的那些树每年都要两度遭此无情的残害。当地的自由党人声称(当然有些夸张),自从马斯隆副本堂神甫养成了把修剪下来的树枝据为己有的习惯之后,市府的园丁的手变得愈发无情了。
这位年轻的教士是几年前从贝藏松派来监视谢朗神甫和附近几位本堂神甫的。有一位外科老军医,曾在意大利打过仗,退伍来到了维里埃,据市长先生说,他生前既是雅各宾党人又是波拿巴分子,有一次竟敢当面抱怨对这些美丽的树所施行的周期性毁伤。
“我喜欢荫凉,”德·莱纳先生回答说,口气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但对一个身为荣誉团骑士的外科医生说话还就得这样才见得合适;“我喜欢荫凉,我让人修剪我的树,为的是有更多的荫凉,—棵树若不能像有用的胡桃树那样带来收益,我想不出它还能有别的什么用处。”
“带来收益”,这就是在维里埃决定一切的至理名言。单单这个词就代表了四分之三的居民的习惯性思想。
在这座您觉得如此美丽的小城里,带来收益,乃是决定一切的大道理。初到此地的外乡人醉心于周围那清凉幽深的山谷,首先会想到居民们对美很敏感;他们也的确没少把本地的美丽风光挂在嘴上,人们也不能否认他们对此看得很重,因为美丽的风光招来了外地人,而游客的钱富了旅店老板,于是就通过税收的渠道给城市带来收益。
一个晴朗的秋日,德·莱纳先生让妻子挽着胳膊,在忠诚大道上散步,他说话的神情很严肃,德·莱纳夫人听着,眼睛却不安地注视着她的三个孩子的动静。大孩子能有十一岁,总是靠近胸墙,并且做出要爬上去的样子。于是一个温柔的声音唤出了阿道夫这名字,那孩子遂放弃了他的雄心壮志。德·莱纳夫人看上去有三十岁,依然相当漂亮。
“他会后悔的,巴黎来的这位漂亮先生,”德·莱纳先生忿忿地说,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我在宫里也不是没有朋友……”
虽然我很愿意用二百页的篇幅跟您谈谈外省,但是我毕竟不能如此残忍,让您忍受外省的谈话所具有的那种冗长和那种巧妙的转弯抹角。
在维里埃市长眼中如此可恶的这位巴黎来的漂亮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阿佩尔先生,两天前,他不仅设法进入维里埃的监狱和乞丐收容所,还进入了市长和当地主要的业主义务管理的医院。
“可是,”德·莱纳夫人怯生生地说,“既然您清白廉洁地管理着穷人的福利,巴黎来的这位先生又能把您怎么样呢?”
他们是为了找茬儿才来的,然后就在自由党的报纸上写文章。
“可您从来不看这些报纸呀,我的朋友。”
“可人家跟我们谈论这些雅各宾派的文章呀;这都使我们受到干扰,欲做好事而不能。哼,我呀,我永远不会愿谅这个本堂神甫。”
第三章 穷人的福利
维里埃的本堂神甫已是一位八十岁的老人,然而山里的新鲜空气给了他一副铁铸的体魄和性格。应该知道,他有权随时造访监狱,医院,甚至乞丐收容所。阿佩尔先生是巴黎方面向本堂神甫推荐的,他很聪明,恰好早晨六点钟到达一个居民很好奇的小城。他一到就直奔神甫住宅。
谢朗神甫读着德·拉莫尔侯爵写给他的信,沉思良久。侯爵是法国贵族院议员,本省最大的地主。
神甫暗自沉吟:“我一大把年纪了,并且在此地受人爱戴,他们不敢!”他立刻朝巴黎来的先生转过身。他虽然年事已高,两眼仍闪烁着火一样的热情,表明他乐于从事一桩多少有些危险的高尚行动。
“跟我来,先生。请不要在看守面前特别是在乞丐收容所的管事面前发表任何意见,无论我们看到了什么。”阿佩尔先生明白他遇上了一个好心人:他跟着这位可敬的本堂神甫参观了监狱、医院和收容所,提出许多问题,尽管回答千奇百怪,他却忍住没有流露出任何指责的意思。
参观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神甫邀请阿佩尔先生共进午餐。阿佩尔先生不愿意更多地连累这位好心的朋友,就推说有几封信要写。三点钟前后,两位先生结束了对乞丐收容所的视察又回到监狱。他们在门口遇见了看守,这是一个巨人般的家伙,六尺高,罗圈腿,一张极难看的脸因恐惧而变得极可憎。
“啊!先生,”他一看见神甫,就立刻对他说,“跟您在一起的这一位可是阿佩尔先生?”
“是又怎么样?”神甫说。
“昨天我接到最明确的命令,不准阿佩尔先生进入监狱,命令是省长派一名宪兵送来的,他大概骑着马跑了一整夜呢。”
“我告诉您,诺瓦鲁先生,”神甫说,“跟我在—起的这位旅人正是阿佩尔先生。您承认不承认,我有权随时进入监狱,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并且愿意让谁陪同就让谁陪同?”
“是的,神甫先生,”看守低声说,耷拉下脑袋,活像害怕挨棍子而勉强服从的一条狗。“只是,神甫先生,我有老婆孩子,要是有人告发,他们会把我撤职的;我全靠这职位生活啊。”
“我的职位丢了我也很不高兴,”善良的神甫说,声音越来越激动。
“那可不一样啊!”看守急了,“您哪,神甫先生,谁都知道您有八百利弗尔的年金,一份上好的产业……”
这就是事情的原委,可两天来满城风雨,众说纷纭,更有人添枝加叶,在维里埃这座小城里搅动起各种充满仇恨的情绪。眼下德·莱纳先生和他妻子之间发生的小小争论,正是为了这件事。早晨,他带着乞丐收容所所长瓦勒诺先生去过本堂神甫家,向他表示最强烈的不满。谢朗先生没有任何后台,觉出了他们的话的份量。
“好吧,先生们!我已经八十岁了,我将是附近第三个被撤职的本堂神甫。我在此地已经五十六年;我为本城差不多全部居民行过洗礼,我来的时候这个城市还是个小镇呢。我每天都为年轻人主持婚礼,从前他们的祖父的婚礼也是我主持的。维里埃是我的家,但是我看见这个陌生人时心里想:‘这个人从巴黎来,也许真是个自由党人,那里可是太多了;但是他对我们的穷人和囚犯能有什么危害呢?’”
德·莱纳先生的指责,尤其是乞丐收容所所长瓦勒诺先生的指责,越来越凶了。
“那好,先生们,把我撤了吧:“老神甫喊了起来,声音都发抖了。“可是我还要住在此地。大家知道我四十八年前继承了一片土地,每年有八百利弗尔的进项。我靠这些收入足以过活。我在任职期间可是没有任何积蓄,先生们,也许正因为如此,当有人跟我谈到撤职时,我才不那么害怕。”
德·莱纳先生与妻子相处极好,然而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妻子怯生生地反复提出的问题:“巴黎来的这位先生能对囚犯有什么危害呢?”他简直要发火了,正在这时,妻子惊叫了一声。原来她的第二个儿子爬上了挡土墙的胸墙,还在上面跑,而这挡土墙高出墙外葡萄园有二十尺呢,德·莱纳夫人害怕孩子受到惊吓,掉下去,不敢跟他说话。那孩子正为自己的壮举得意呢,最后终于看到了母亲,见她面色如土,就跳到散步道上,朝她跑过去。他被好一个说。
这个小小的事件扭转了谈话的方向。
“我一定要把锯木工的儿子索莱尔弄到家里来,”德·莱纳先生说,“让他照看孩子,他们越来越淘气,我们管不住了。他是个教士,不是也差不多,还精通拉丁文,他会让孩子们取得进步的,因为神甫说他性格坚强。我给他三百法郎,管他吃。我过去对他的品行一直有些猜疑,他是那个老外科医生,荣誉团骑士的宠儿,医生借口是亲戚,就住在他们家里。这个人实际上很可能是自由党的密探,他说我们山里的空气对他的风湿病有好处,可这并没有得到证实。他参过布奥纳巴尔德在意大利的历次战役,据说还曾签名反对建立帝国。这个自由党教小索莱尔拉丁文,还把带来的大量书籍留给他。所以我本来绝不会想到让木工的儿子和我们的孩子在一起的,可就在这场让我们闹翻的争吵的前一天,神甫对我说索菜尔攻读神学已经三年,准备进神学院,因此,他不是自由党人,他是个拉丁文学者。”
“这样安排还有一个理由,”德·莱纳先生继续说,一边用一种外交家的神情看着妻子,“瓦勒诺刚刚给他的敞蓬四轮马车买下两匹诺曼底马,正得意着哪,可他没有给孩子请家庭教师。”
“他会把我们的这一个抢走呀。”
“这么说你赞成我的计划喽?”德·菜纳先生说,朝她微微一笑,算是感谢她刚才的这个好主意。“好了,就这么定了。”
“啊,上帝!亲爱的朋友,你的决心下得这么快!”
“这是因为我性格刚强,本堂神甫已经领教过了。我们不必隐瞒什么,我们在此地是被自由党人包围着的。所有那些布商都嫉妒我,我对此深信不疑;其中两三个正在阔起来;那好吧,我倒很喜欢让这些人看看德·莱纳先生的孩子怎样在他们的家庭教师带领下散步。不由他们不肃然起敬。我的祖父常对我说,他小时候就有一个家庭教师。这大概要花我一百个埃居,不过应该把这笔开支看作为了保持我们的身份所必需的。”
德·莱那夫人沉思不语,这个决定太突然了。这女人身材高而苗条,曾经是当地有名的美人儿,山里人都这么说。她具有某种纯朴的仪态,举手投足仍透出一股青春的活力;在一位巴黎人看来,这种天真活泼的自然风韵甚至会唤起温柔的快感,让人想入非非,德·莱纳夫人若是知道自己会有这一类的成功,一定会羞得无地自容。什么卖弄风情呀,忸怩作态呀,这种事情从未挨近过这颗心。据说有钱的乞丐收容所所长瓦勒诺先生曾经追过她,但没有成功,这曾使她的品德大放异采,因为这位瓦勒诺先生,年轻高大,孔武有力,满面红光,蓄着一把又浓又黑的连腮胡,是外省人称为美男子的那种粗鲁、放肆、说起话来乱嚷嚷的人。
德·莱纳夫人很害羞,性情看上去很是平和,特别讨厌瓦勒诺先生不住地动和他的大嗓门。她远离维里埃人所谓的快乐,这使人认为她对自己的出身感到非常骄傲。她倒也不在意,看到本城男性居民越来越少登她家的门,反而感到很高兴。我们无须隐瞒,她在那些人的太太们眼中是个傻瓜,因为她在丈夫身上竟然一点儿心计也不用,白白放过一些让人从巴黎或贝藏松为自己买来漂亮帽子的好机会。只要大家能让她一个人在自家美丽的花园中随意走走,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女人,从未想到对丈夫品头评足,也从未承认丈夫使她感到厌烦。她猜想,当然未曾向自己说破,夫妻之间不过如此罢了,不会有更亲密的关系。当德·莱纳先生跟她谈论他对孩子的打算时,她倒是爱他的;他想让老大进军队,老二进法院,老三进教会。总之,和她认识的那些男人相比,她觉得德·莱纳先生算是最不讨厌的。
妻子对丈夫的这种评价倒也合情合理。维里埃的市长被认为是—个风趣、高雅的人,这名声全靠他从一位叔父那里学来的那五、六个笑话。老上尉德·莱纳革命前在奥尔良公爵的步兵团里效力,他去巴黎的时候有幸进入亲王的客厅。他在那里见过德·泰莱松夫人,著名的德·让利夫人,王宫里的发明家杜卡莱先生。这些人物经常出现在德·莱纳先生的故事里。不过,回忆这种讲起来极微妙的事情渐渐成了他的一项工作,所以,近来他只在重大场合才重复这些与奥尔良家族有关的奇闻轶事。再说,只要不谈钱,他的确是彬彬有礼的,所以,他有理由被看作是维里埃最有贵族气派的人物。
第四章 父与子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维里埃的市长前往坡下索老爹的锯木厂。他一边走,一边想:“我的妻子的确很有头脑。优势当然还在我这边,但是说一千道一万,我毕竟没有想到,倘若我不把索莱尔这个小神甫弄到手,据说他的拉丁文好得不得了,收容所所长那个脑子转个不停的家伙很可能和我打一样的主意,并且抢在我的前头。他将以多么自负的口吻谈论他的孩子的家庭教师啊……这位家庭教师一旦属于我,要不要穿黑袍子呢?”
德·莱纳先生在这个问题上颠来倒去,犹豫不决,突然,他看见一个乡巴佬,身高近六尺,大清早就似乎忙着丈量堆放在河边纤道上的木材。这乡巴佬看见市长先生走近好像不大高兴,这些木材堵塞了道路,堆放在那儿是违章的。
这乡巴佬正是索老爹。德·莱纳先生关于他的儿子朱利安的提议使他大感意外,但更使他感到高兴。不过他听的时候仍然带着那种愁苦不乐和漠不关心的神情,这山区的居民很善于这样来掩饰他们的精明。他们在西班牙人统治时期当过奴隶,如今仍保留着埃及小农的这种表情特征。
索莱尔的开场白只不过是大段背下来的记得滚瓜烂熟的客套话。他笨拙地做出微笑的样子,却更暴露出神情的虚假;他本来生就一副无赖相,这下反而欲盖弥彰。他一边重复着那些废话,一边脑子里不停地转,试图弄明白是什么原因能使一个如此有权势的人想把他那废物儿子搞到家里去。他很不喜欢朱利安,可是德·莱纳先生偏偏要给他—年三百法郎的工钱,管吃,甚至还管穿。这后一项要求是索老爹灵机一动突然提出来的,德·莱纳先生也是灵机一动突然答应的。
这一要求使德·莱纳先生大吃一惊。他想:“对我的提议,索莱尔竟没有理所当然地感到高兴和满意,显然已另外有人向他提出过什么,除了瓦勒诺先生之外,还能是谁呢?”德·莱纳先生催促索莱尔立刻定下来,然而没有用;老农民诡计多端,死活不同意;他说他想征求一下儿子的意见,好像在外省一个有钱的父亲除了走形式外还真地要问问一无所有的儿子似的。
一座水力锯木厂其实就是一个建在水边的大棚,四根粗大的木柱支起屋架,上面复有棚顶。棚子中央八、九尺高处有一把锯上上下下,一种很简单的机器把木头对着锯推过去。溪水推动一个轮子,产生两种机械作用:一是锯的上下运动,二是缓缓推向锯子,最后破成板子。
索老爹走近工厂时,亮出大嗓门,高喊朱利安,没有人应声。他只看见两个大儿子,他们生得膀大腰圆,正挥动沉重的斧子整理枞树干,好送上去锯。他们仔细对准画好的黑线,一斧子下去就是一大堆木屑。他们没有听见父亲的喊声。他朝大棚走去,进去一看,朱利安没有守在锯旁,却骑在五、六尺高处的棚顶的一根梁上。朱利安不专心照看机器的运转,却在埋头读书。老索莱尔对此最为反感,他可以原谅朱利安身材瘦削,跟他的两个哥哥不一样,不适合干力气活儿,但他不能容忍朱利安的这种读书癖,因为他自己不识字。
他叫了朱利安两、三声,还是白费力气。年轻人的注意力全在书本上,加上锯子的嘈杂声,更使他听不见父亲那可怕的声音。这父亲虽然年纪大了,却仍敏捷地跳上正在锯着的一个树干,又跳上支撑着棚顶的横梁,猛地一掌,把朱利安拿着的书打落到河里,接着又是猛地一掌,打在朱利安的头上。朱利安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跌倒,若是跌进十四、五尺下面正在运转的机器的杠杆中间,非粉身碎骨不可;这当儿,他的父亲伸出左手,一把将他揪住:
“好哇,懒鬼!你看锯的时候还要读你那些该死的书吗?你晚上去神甫那儿瞎混的时候再读吧,那是你看书的时候。”朱利安被打得晕头转向,满脸是血,还得回到锯子旁自己的岗位上去。他的眼里含着泪,肉体的痛苦自不待言,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失去了心爱的书。
“下来,畜生,我有话跟你说。”机器的声音仍使朱利安听不见这命令。他的父亲已经下地,不愿再登上机器,就找了一根打胡桃的长杆子,抽他的肩膀。朱利安脚刚一落地,老索莱尔就推推搡搡地把他往家里赶。“天知道他又要把我怎么样!”年轻人心里嘀咕。他一边走,一边看着那条小溪,真伤心啊,他的书就掉在那里面;那是他最喜欢的《圣赫勒拿岛回忆录》。
朱利安双颊绯红,两眼低垂,他是个十八、九岁的瘦小青年,看起来羸弱,面部的轮廓也不大周正,但颇清秀,还有一个鹰勾鼻子。一双大而黑的眼睛,静时显露出沉思和热情。此刻却闪烁着最凶恶的憎恨的表情。深褐色的头发长得很低,盖住了大半个额头,发怒的时候凶相毕露,人的相貌无数,然而更具惊人的特性者怕是没有了。他的身材修长而匀称,更多地显示出轻捷而非力量。自幼年起,他那极端沉思的神情和极为苍白的脸色,就使他的父亲以为他活不长,或者将成为家庭的负担,家里人都看不起他,他也恨父亲和两个哥哥;礼拜天在广场上玩耍,他总是挨打。
不到一年以前,他那张漂亮的脸才开始博得年轻姑娘们几句亲切的话。朱利安被当作弱者受到众人的轻蔑,然而他崇拜那位敢于和市长谈论悬铃木的老外科军医。
这位外科医生有时付钱给索老爹,让他的儿子跟着他学习拉丁文和历史,即一七九六年的意大利战役,临终时他把他的荣誉团十字勋章、半饷的欠款和三、四十本书留给他,其中最珍贵的那一本已经掉进市长先生利用其影响使之改道的那条公共水流里了。
朱利安刚踏进屋门,就感到肩膀被父亲那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吓得发抖,等着挨揍。
“老实回答我,”老农民对着他的耳朵厉声喝道,一边用手把他扳过来,好像小孩用手扳铅制玩具兵一样。朱利安那双又大又黑,泪汪汪的眼睛遇上了老木匠的一双灰色的、凶恶的小眼睛,这老木匠似乎想把他的灵魂深处看个一清二楚。
第五章 谈判
“看你能老实回答我,臭书呆子;你在哪儿认识德·莱纳夫人的?你什么时候跟她说过话?”
“我从来没跟她说过话,”朱利安答道,“我只在教堂看见过这位夫人。”
“那你是不是看她啦,不要脸的下流胚?”
“从来没有:您知道我在教堂里只看上帝,”朱利安说,多少有一点假正经的样子,反正怎么样都行,只要脑袋上不再挨巴掌。
“这里面总是有点名堂,”狡猾的乡巴佬说,接着顿了顿,又说道,“我是不能从你这儿套出什么啦,该死的伪君子。总之,我要甩掉你了,而我的锯木厂只会办得更好。你讨得了本堂神甫先生或其他什么人的欢心,他们给你找了个好位置。收拾你的东西吧,我送你去德·莱纳先生家,你要当孩子们的家庭教师啦。”
“那给我什么?”
“吃,穿,还有三百法郎的工钱。”
“我不愿意当仆人。”
“畜生,谁说让你当仆人啦?难道我愿意我的儿子当仆人吗?”
“可是,我跟谁一起吃饭呢?”
这个问题把老索莱尔问住了,他觉得不能再谈下去,言多语失啊;于是他暴跳如雷,大骂朱利安,说他就知道吃,撇下他找另外两个儿子商量去了。
过了一会儿,朱利安看见他们各自拄着一把斧子,正在商量。朱利安看了很久,觉得也猜不出什么,又怕被人撞见,就往锯子的另一侧去。他想好好考虑一下这个改变他命运的意外消息,但是他觉得静不下心来,他的想象力全部用来描画他将在德·莱纳先生的漂亮房子里看到的东西了。
他心想:“宁可放弃这—切,也不能沦落到和仆人一起吃饭的地步。我父亲想强迫我,那我就去死。我有十五个法郎八个苏的积蓄,今夜就逃走;走小路碰不上宪兵,两天就到了贝藏松;我在那儿当兵,需要的话,就去瑞士。不过,这么一来,前程完了,雄心壮志完了,无所不能的教士这一类好职业也完了。”
朱利安厌恶跟仆人一起吃饭,并非天生如此,为了飞黄腾达,他可以做令人痛苦得多的事情,他的这种厌恶得之于卢梭的《忏悔录》。他全靠这本书来想象世界是一副什么样子。大军公报汇编和《圣赫勒布岛回忆录》则补足了他的《可兰经》。为了这三本书,他可以豁出命去。他绝不相信任何别的一本书,他相信老外科军医的话,认为世上其它的书都是谎言,是—些骗子为了升官发财而写出来的。
朱利安有一颗火热的心,还有一种常常与愚蠢相结合的惊人的记忆力,他看出他的前途取决于年老的本堂神父谢朗,为了讨得他的欢心,竟把一部拉丁文的《新约全书》背下;他也熟悉德·迈斯特先生的《论教皇》,虽然这两本书他都不相信。
好像双方有了默契,索莱尔和他的儿子这一天都避免和对方说话。傍晚,他到本堂神父那儿去上神学课,他认为把别人向他父亲提出的奇怪的建议告诉神甫是不谨慎的。“也许这是个圈套,”他想,“应该装作已经忘了的样子。”
第二天一大早,德、莱纳先生便差人来叫老索莱尔,而这个老索莱尔让他等了一、二个钟头,一进门便百般道歉,又百般表示敬意。他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异议,终于弄明白他的儿子将和男主人女主人同桌吃饭,如有客人则独自在另一个房间和孩子们一起吃,便提出越来越多的附加条件,再说他心里还充满了怀嶷和惊奇,就要求看看他儿子睡觉的房间。那是一个布置得十分整洁的大房间,已经有人忙着把孩子们的床往里面搬了。
此情此景使这位老人大受启发,他立刻坚定要求看看他儿子要穿的衣服。德、莱纳先生拉开抽屉,拿出一百法郎。
“您和儿子拿这笔钱到呢绒商杜郎先生的店里,可以做一套黑衣服。”
“那么,即使我把他从这里领回去,”乡巴佬说,他一下子把他的繁文褥节得干干净净,“这衣服还是他的吗?”
“那当然。”
“那好吧,”索莱尔拿着一种慢悠悠的腔调说,“我们就乘一件事要达成一致意见:您给他多少钱。”
“什么!”德、莱纳先生生气地叫了起来,“我们昨天已经一致同意:我出三百法郎;我认为这已经够了,也许太多了。”
“这是您出的数,我不否认,”老索莱尔说得更慢了;他紧紧地盯着德、莱纳先生,使出只有不了解弗郎什-孔泰的农民的人才会感到惊奇的那种天才,补了一句:“我们找得到更好的地方。”
听了这句话,市长大惊失色。不过,他还是恢复了镇静,他们足足周旋了两个钟头,字斟句酌,没有一句信口胡说,农民的精明终于战胜了富人的精明,富人毕竟不以此为生啊。一大堆安排朱利安的新生活的条款一一商定;他的薪水不仅定为四百法郎,而每月一号预先付清。
“好吧,我每月给他三十五法郎,”德、莱纳先生说。
“凑个双数吧,”乡巴佬用谄媚的声调说,“像我们的市长先生这样有钱又慷慨的人,一定会改成三十六法郎的。”
“行,”德·莱纳先生说,“不过别再罗嗦了。”
这一回,愤怒使他的口气变得强硬,乡巴佬也看出他得见好就收。这下轮到德·莱纳先生占上风了。他始终不肯把第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交给急于为儿子领钱的老索莱尔。德·莱纳先生突然想到,他必须把在整个谈判中起的作用讲给妻子听。
“把我刚才给您那一百法郎还给我,”他生气地说:“杜朗先生还欠着我呢。我跟您的儿子一块去扯黑呢料子。”
索莱尔见到这一强硬之举,便老老实实又拣起那些毕恭毕敬的套话,足足说了一刻钟。最后,他看出确实再捞不到什么了,便告辞。他最后鞠了一躬,以下面这句话结束:
“我回头就把我的儿子送到公馆来。”
每当市长先生的子民们想讨好他的时候,就这样称呼他的房子。
索莱尔回到锯木厂到处找不到儿子,原来朱利安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心怀疑虑,半夜里就出门了。他想为他的书和荣誉团勋章找个安全的地方。他把这些东西都送到一个年轻的木材商那里,此人是他的朋友,名叫富凯,住在俯瞰维里埃的大山里。
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的父亲劈头便说:“该死的懒鬼,天知道你是不是争这口气,会把这么多年的饭钱还给我。拿着你的破烂,滚到市长先生那里去吧。”
朱利安感到惊奇,居然没有挨打,赶紧走了。然而,一当他那可怕的父亲看不见他,他就放慢了脚步。他认为到教堂转一圈儿对他的虚伪有好处。
“虚伪”这个词使您感到惊讶吗?在到达这个可怕的词之前,这年轻农民的心灵曾走过很长一段路呢。
还在很小的时候,朱利安看见第六团的几个龙骑兵,身披白色大氅,头戴饰有黑色鬃毛的盔,从意大利回来。他看见他们把马拴在父亲的房子的窗栅上,这使他发疯般地爱上了军人的职业。后来,他又激动地聆听老外科军医讲述洛迪桥战役、阿尔科战役和里沃利战役。他注意到老人投向他的十字勋章的火一样燃烧的目光。
然而当朱利安十四岁时,维里埃开始建一座教堂,对于一个如此小的城市来说,这教堂可称壮丽。尤其是那四根大理石柱,朱利安印象极深;这四根柱子曾在治安法官和年轻的副本堂神甫之间挑起不共戴天的仇恨,因此在当地出了名,年轻的副本神甫是从贝藏松来的,据说是圣会的密探,治安法官险些丢了位置,至少舆论是这么说的。他怎么敢与一位教士不和?此人每半个月去一次贝藏松,据说是去晋见主教大人。
就在这时,膝下儿女成行的治安法官似乎有几件案子判得不公,而都是针对居民中看《立宪新闻》的人。正确的一方终于胜诉。其实不过是三、五法郎的事,但是这些轻微的罚款中的一笔要由一个制钉工人出。这制钉工人是朱利安的教父。这人大怒,喊道:“世道真是变了!还说二十多年来治安法官一直被看作正派人呢!”外科军医,朱利安的朋友,此时已经去世。
朱利安突然不再谈论拿破仑,宣布他要当教士,人们看见他在父亲的锯木厂里孜孜不倦地背诵那本神甫借给他的拉丁文圣经。这位善良的老人对朱利安的进步大为赞叹,常常用整个晚上教他神学,朱利安只在他面前表露虔诚的感情。谁能猜得到,他脸色如此苍白,如此温柔,一副女孩子的容貌,心里竟藏着宁可死上一千次也要飞黄腾达的不可动摇的决心呢!
对朱利安来说,飞黄腾达首先就是离开维里埃,他恨透了他的家乡。他在那里看到的一切使他的想象力都冻住了。
他自幼年起,就常有兴奋的时刻。他曾美滋滋地梦想过,有朝一日被介绍给巴黎的美妇人,他会用辉煌的壮举邀得她们的垂青。为什么他就不能被其中的一个爱上呢?波拿巴不是还在穷困的时候就被光彩照人的德·博阿尔内夫人爱上了吗?多年以来,朱利安大概无时不对自己说,波拿巴,一个默默无闻又没有财产的中尉,靠他的剑做了世界的主人。这个想法给自认为极不幸的他带来安慰,又使他在快乐的时候感到加倍的快乐。
教堂的兴建和治安法官的宣判使他一下子恍然大悟;他有了—个念头,好几个星期里他就像疯了一样,最后,这个念头至高无上的威力完全控制了他。—个充满激情的人自认为他所创造的第—个念头,往往具有这种至高无上的威力。
“波拿巴名扬天下之日,正是法国害怕受到侵犯之时;战功不仅必要,而且时髦。可如今一些四十岁的教士就有十万法郎的年俸,相当象破仑的那些著名将领收入的三倍。—定有人支持他们。看这位治安法官,如此聪明,一直是如此正派,又如此年长,只因害怕得罪一个三十岁的年轻副本堂神甫,就坏了自己的名声。应该当教士。”
一次,他学习神学已经两年,新的虔诚正当盛时,那股噬咬着他的灵魂的火突然迸发出来,揭去了他的假面。那是在谢朗先生家里有许多教士参加的—次晚餐上,善良的本堂神甫把他当作神童介绍给大家,他却突然狂热地颂扬起拿破仑来了。事后他自己把右臂吊在胸前,说是翻转枞树干时脱了臼,这种不舒服的姿式他保持了两个月,这次体罚之后,他才饶恕自己。看,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外表柔弱,看上去至多十七岁,正夹着一个小包,走进维里埃的壮丽的教堂。
他觉得这教堂阴暗、僻静,每逢节日,教堂的窗户都挂上深红色的帷幔,阳光射入,产生出—种最富庄严和宗教性的眩目的光线效果。朱利安战栗了。教堂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在一把外观最漂亮的椅子上坐下,这把椅子饰有德·莱纳先生家的纹章。
朱利安注意到跪凳上有一张印着字的小碎纸片,摊开在那儿,像是为了让人读到。他拾起凑近眼睛,读到:
……日,路易·让莱尔在贝藏松伏法,其处决及临终前之细节。
这张纸残破不全,背面还有一行字的头几个字:第一步。
“这纸能是谁放在这儿的呢?”朱利安想,“可怜的不幸的人啊,”他叹了一口气,“他的姓的结尾和我的一样……”他把纸揉成一团。
朱利安走出教堂,以为看见圣水缸旁有血,那是洒出来的圣水,窗子上的红帐的反光照在上面,看起来像是血。
最后,朱利安对自己内心中的恐惧感到羞愧。
“我是一个懦夫吗!”他自语道,“拿起武器:”
这句话,在老外科军医的战争故事中经常出现,对朱利安来说充满了英雄气概。他站起身来,快步朝德·莱纳先生的府邸走去。
尽管他下定了决心,但当他看见那幢房子就在二十步外的时候,还是被一种不可克服的胆怯攫住。铁栅栏门开着,他觉得很豪华,他必须进去。
来到这幢房子里而感到心慌意乱的,不止朱利安一个人。德·莱纳夫人胆子极小,一想到这个外人便仓皇失措,而根据职责这个人是要经常处在她和孩子们之间的。她习惯于让儿子们睡在她的房间里。早晨,她看见他们的小床被搬进指定给家庭教师的房间里,眼泪不住地流。她央求丈夫把小儿子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的床再搬回她的房间,但是没有用。
在德·莱纳夫人身上,女性的敏感到了过份的程度。她想象出一个最令人厌恶的家伙,粗鲁,蓬头垢面,只是因为会拉丁文就被雇来训斥她的孩子,为了这种野蛮的语言,她的儿子们还可能挨鞭子呢。
第六章 烦恼
德·莱纳夫人瞥见大门口有一张年轻的乡下人的脸,就从客厅开向花园的落地长窗走出来,活泼而优雅,没有丝毫的做作,像她平常远离男人的目光时一样。那乡下人几乎还是个孩子,脸色极苍白,刚刚哭过。他身着雪白的衬衫,臂下挟着一件很干净的紫色平纹格子花呢上衣。
这个小乡下人面色那么白,眼睛那么温柔,有点儿浪漫精神的德·莱纳夫人开始还以为可能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来向市长先生求什么恩典的。她同情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他站在门口不动,显然是不敢抬手按门铃。她走过去,暂时排解了家庭教师的到来所引起的悲伤和忧愁。朱利安面对着大门,没有看见她走过来。他听见耳畔有温柔的话音响起,不由地打了个哆嗦:“您到这儿来干什么,我的孩子?”
朱利安猛地转过身,德·莱纳夫人的温情脉脉的目光打动了他,他不那么胆怯了。很快,他惊异于她的美,就把什么都忘了,甚至把他来干什么也忘了。德·莱纳夫人又问了一遍。
“我来当家庭教师,夫人,”他终于说,对自己的眼泪感到很不好意思,尽量揩干净。
德·莱纳夫人愣住了,他们互相望着,离得很近。朱利安从未见过穿得这么好的人,尤其是一个如此光艳照人的女人,而且还用一种温柔的口吻跟他说话。德·莱纳夫人望着他颊上的大颗泪珠,这年轻的乡下人的脸刚才还那么苍白,现在却变得那么红润。很快,她笑了起来,小姑娘般疯也似地快话,她笑自已,想不出自己有多幸福。怎么,这就是家庭教师,这就是她想象中的那个来训斥和鞭打她的孩子们的衣冠不整的肮脏教士!
“怎么,先生,”她终于开口,“您会拉丁文?”
“先生”这个词使朱利安大为惊讶,他想了片刻。
“是的,夫人,”他怯生生地回答。
德·莱纳夫人真是喜出望外,大着胆子问朱利安:“您不会过分地责骂这些可怜的孩子吧?”
“我,责骂他们,”朱利安感到奇怪,“为什么?”
“您会对他们很温和,是吗,先生?”她停了—会儿,说话声越来越激动,“您答应我吗?”
听见又一次被郑重其事地称作先生,而且出自—位穿得如此讲究的夫人之口,这是朱利安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少年时想入非非,对自已说,只有穿上漂亮的军装,体面的太太才肯跟他说话。德·莱纳夫人呢,她完全被朱利安好看的面色,大而黑的眼睛迷惑了,还有他那漂亮的头发比平时更加卷曲,因为他为了凉快,刚刚在公共水池中浸过。她高兴极了,这个不祥的家庭教师居然神情羞怯如年轻的站娘,而她却曾经为孩子们那样地担惊受怕,以为他必是心肠冷酷,面目可憎。德·莱纳夫人的心灵一向那样地平静,这种恐惧和所见之间的对照对她来说真是非同小可。她感到惊讶,她竟和这年轻人这样地站在自家的门口,他几乎只穿着衬衣,而她又离他这样近。
“我们进去吧,先生,”她对他说,神色挺尴尬。从未有一种纯粹是令人愉快的感觉如此深地打动过德·莱纳夫人的心,也从未有一种如此亲切的景象紧接着揪心的恐惧出现在她的面前。这下好了,她精心照料的这些漂亮孩子不会落入一个肮脏阴郁的教士之手了。刚一进前厅,她回头看了看朱利安,他正怯生生地跟着呢。朱利安看见一幢如此漂亮的房子时的惊讶表情,在德·莱纳夫人的眼中又添了一个可爱之处。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特别觉得一个家庭教师应该穿黑色的衣服。
“可是,这是真的吗,先生,”她停下来回他,“您真地会拉丁文吗?”她若是确信无疑,会使她多么地幸福啊,她真怕自己弄错了。
这句话刺伤了朱利安的自尊心,一刻钟以来的陶醉顿时烟消云散。
“是的,夫人,”他说,竭力作出冷冰冰的样子,“我的拉丁文和神甫先生的一样好,甚至有时候他还肯说我比他强呢。”
德·莱纳夫人发现朱利安的表情很凶恶,他早就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她走近他,低声说:“开头的几天,您是不是别用鞭子抽我的孩子,哪怕他们的功课不好?”
一位如此漂亮的夫人的如此温柔、近乎哀求的口吻一下子打掉了朱利安作为优秀的拉丁语学者的傲气。德·莱纳夫人的脸挨近他的脸,他闻到了一个女人的夏装的香气,这对—个穷乡下人来说并非一件寻常的事。朱利安的脸涨得通红,叹了口气,呻吟似地说:“您别害怕,夫人,我一切听您吩咐。”
德·莱纳夫人对孩子们的担心完全消除了,只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朱利安的不寻常的美。他那近乎女性的容貌和困窘的神态,对一个自己就十分腼腆的女人来说,并不显得可笑。—般人认为男性美所必备的那种阳刚之气反倒教她害怕。
“您多大了,先生?”她问朱利安。
“很快就十九岁了。”
“我的大儿子十一岁,”德·莱纳夫人完全放心了,“差不多可以做您的朋友呢,您可以跟他讲道理。有一次他父亲要打他,他就足足病了一个星期、其实只是轻轻的一下,”
“这跟我多么地不同啊,”朱利安想,“昨天我父亲还打了我呢。这些有钱人多幸福啊!”
德·莱纳夫人已经能够看出这位家庭教师内心中所发生的最细微的变化,她把这种突然的悲伤当成了胆怯,想给他一点儿勇气。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她问,那声调,那风度,朱利安都能感到其全部的魅力,然而是何原因,他就茫然了。
“我家叫我朱利安·索莱尔,夫人。我生平第一次进入陌生人的家,心里害怕,我需要您的保护,开头几天有好多事情您得多加原谅。我从未进过学校,我太穷了;除了我的表亲外科军医,他是荣誉团成员,和谢朗神甫先生之外,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话。神甫先生可以向您证明我的人品。我的哥哥们经常打我,如果他们跟您说我的坏话,您不要相信,如果我做错了事,请您原谅,夫人,我绝不会有不好的意图。”
这段话很长,他说着说着心里就有了底,他在仔细观察德·莱纳夫人。这就是完美的风度的效果,当风度乃本性天成的时候,尤其是有风度的人没有想到有风度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效果,朱利安对女性美是个内行,这个时候他会发誓说她只有二十岁。他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要吻她的手。他很快就害怕了,过了一会儿,他心想:“一个可能对我有用的行动,一个可能减少这位美丽的太太多半会对一个刚刚离开锯木厂的可怜工人所怀有的轻蔑的行动,我若不去完成,那我就是个懦夫。”朱利安也许多少受到“漂亮小伙子”这个词的鼓舞,近半年来,他每礼拜日都听见一些女孩子这样说他。他的内心斗争不已,德·莱纳夫人跟他说了二、三句话,告诉他开始时如何对待这些孩子。朱利安极力克制,脸色又变得苍白,很不自然地说道:
“夫人,我绝不会打您的孩子,我在天主面前发誓。”
他一边说,一边大着胆子抓住德·莱纳夫人的手,拉到唇边。她对这举动吃了一惊,想了想,又觉得受到了冒犯。天气很热,她的胳膊光光的,只盖着披肩,朱利安把她的手拉到唇边的动作使她的胳膊完全暴露出来,过了一会儿,她责备起自己来了,她觉得她的气愤来得不够快。
德·莱纳先生听见有人说话,就从工作间里出来,用他在市政厅主持婚礼时的那种既庄严又慈祥的语气对朱利安说:“我必须在孩子们见到您之前跟您谈一谈。”
他让朱利安进入一个房间,他的妻子想让他们单独谈话,但被他留住了。德·莱纳先生把门关上,坐下,态度很严肃。
“本堂神甫先生对我说您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这里的人都会尊敬您的,如果我感到满意,我会帮助您谋个小小的前程。我要求您不再和亲戚以及朋友见面,他们的举止谈吐对我的孩子是不适宜的。这是第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但您要向我保证不给您父亲一个子儿。”
德·莱纳先生对那老头儿很恼火,因为在这笔交易中,那老头儿比他更精明。
“现在,先生,根据我的命令,这里的人都要称您先生,您将感到进入一个体面人家的好处。现在,先生,您还穿着短上衣,这让孩子们看见是很不成体统的。仆人们看见他了吗?”德·莱纳先生问妻子。
“还没有,我的朋友,”她答道,还沉浸在冥想中。
“太好了。穿上这件吧,”他对感到惊讶的年轻人说,把自己的一件礼服递给他。“我们现在到呢绒商杜朗先生那儿去吧。”
一小时以后,德·莱纳先生带着一身黑的新家庭教师回来了,他看见妻子还坐在老地方。有朱利安在,德·莱纳夫人感到心里平静了,她端详着他,忘记了害怕。朱利安可压根儿没想到她,尽管他对命运和人都不信任,此刻他的心情究竟还只是一个孩子的心情,他觉得打从他在教堂里发抖那一刻起,三个钟头以来,他已经生活了好几年了。他注意到德·莱纳夫人的冰冷的神情,知道她还在为他竟敢吻她的手而生气。然而,穿上一套与从前如此不同的衣服所产生的自豪感使他忘乎所以,他真想掩饰自己的快乐,却一举一动都露出生硬和狂乱。德·莱纳夫人望着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庄重点,先生,”德·莱纳先生说,“假使您想获得我的孩子和我的下人的尊敬。”
“先生,”朱利安答道,“我穿着这身新衣服感到很不自在;我是个穷乡下人,我从来只穿短上衣;如果您允许,我去自己的房间了。”
“你觉得这个新收获怎么样?”德·莱纳先生问他的妻子。
德·莱纳夫人心中一动,几乎出于一种她自已肯定不曾意识到的本能,向她的丈夫隐瞒了真情。
“对这个小乡下人,我可不像您那么高兴,您的殷勤将使他变成一个傲慢无礼的人,不出一个月您就得打发他走。”
“好吧,那我们就打发他走,这不过破费我百把法郎,可维里埃城将习惯于看见德·莱纳先生的孩子有一位家庭教师。如果我让朱利安仍旧一身工人打扮,这个目的就根本达不到。打发他走的时候,我当然要留下我刚刚在呢绒商那儿做的这套黑衣服。他只能拿走我刚刚在裁缝那儿买的成衣,就是我让他穿的那一套。”
德·莱纳夫人觉得朱利安在房间里只待了一小会儿。孩子们听说家庭教师来了,围着她问个不停。终于,朱利安出来了。简直是换了一个人。说他庄重还不对,他真真是庄重的化身。他被介绍给孩子们,他跟他们说话的态度连德·莱纳先生都感到惊讶。
“先生们,我来到这里,”他在结束讲话时说,“是为了教你们拉丁文。你们当然知道背书是怎么回事。这是《圣经》,”他说,指给他们看一本三十二开黑面精装的小书,“特别是我主耶稣的故事,就是大家称为《新约》的那部分。我要常常让你们背诵,你们让我来背背看。”
最大的那个孩子阿道夫拿起书。
“请您随便翻开,”朱利安继续说,“找一段,把第一个字告诉我。我就把这本圣书,我们的行为准则,背下去,直到您让我停止。”
阿道夫打开书,念出一个字,朱利安就背下一整页,像他说法国话一样流利。德·莱纳先生望着他的妻子,好不得意。孩子们看到他们父母的惊讶表情,也都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一个仆人走到客厅门口,朱利安还在说拉丁文。这仆人先是呆立不动,随即不见了。很快,夫人的女仆和女厨子来到门旁,这时,阿道夫已经把书翻了八个地方,朱利安总是背得那么流利。
“啊,我的天主:这小教士好漂亮,”女厨子高声说道,她是个极虔诚的好姑娘。
德·莱纳先生的自尊心动摇了,他不再想如何考察家庭教师,而是一门心思在记忆中翻腾,想找出几句拉丁文来;终于,他好不容易念出一句贺拉斯的诗。朱利安只知道《圣经》,就皱着眉头说:“我所献身的圣职禁止我读一位如此世俗的诗人。”
德·莱纳先生背了不少所谓贺拉斯的诗。他向孩子们解释谁是贺拉斯,但是孩子们已对朱利安佩服得要命,对父亲的话没听进几句。他们眼睁睁地望着朱利安。
仆人们一直站在门口,朱利安认为应该让考验继续下去。
“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先生也该在圣书中指一段,”他对最小的孩子说。
小斯坦尼斯拉很得意,好歹总算念出了某一行的第一个字,朱利安紧接着背出了一整页。合该德·莱纳先生大获全胜,正当朱利安倒背如流之际,诺曼底骏马的拥有者瓦勒诺先生和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进来了。这个场面为朱利安赢得了先生的称呼,仆人们也不敢不这样称呼他了。
市长先生家里来了个奇才,当晚满城争睹,络绎不绝。朱利安沉着脸,不冷不热地一一应付过去。他的声名在城中迅速传播,几天之后,德·莱纳先生怕他被抢走,向他提出签订两年的合同。
“不行,先生,”朱利安冷冷地回答,“您要辞退我,我不得不走。一份合同拴住了我,您却不承担任何义务,这不平等,我不能接受。”
朱利安真行,来此不足一个月,连德·莱纳先生本人都敬重他了。本堂神甫已与德·莱纳先生和瓦勒诺先生闹翻,无人再能泄露朱利安往日对拿破仑的激情,他此后每谈及这个人,深恶痛绝之情都溢于言表。
第七章 精选的缘分
孩子们崇拜他,他却丝毫也不爱他们,他的心思在别的地方。任这些小家伙做什么,他都耐心对待。冷静,公正,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受人爱戴,因为他的到来可以说扫除了这个家的烦闷。他是一个好家庭教师。然而对于上流社会,他感到的只是仇恨和厌恶,这个上流社会实际上只是在餐桌的末端接纳了他,这也许解释了他的仇恨和厌恶。在几次盛大的宴会上,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对周围的一切所怀有的仇恨。圣路易节那天,瓦勒诺先生在德·莱纳先生家里成为谈话的中心,朱利安借口看看孩子们,跑进了花园。他嚷道:“对廉洁的颂扬多么动听啊!仿佛这是唯一的美德,然而对于一个自从管理穷人的福利之后显然把自己的财产增加了两、三倍的人,却又那样地敬重,那样地阿谀奉承!我敢打赌,他连专供弃儿使用的经费都要捞,而这些可怜的人的苦难是比其他人的苦难更为神圣的!啊!恶魔!恶魔!而我也是一种弃儿呀,父亲、哥哥,全家人都恨我。”
圣路易节前几天,朱利安独自在一片小树林里散步,一边念着日课经。这片小树林俯瞰忠诚大道,人称“观景台”。他远远地看见两个哥哥从一条僻静的小路上走过来,想躲也躲不及了。这两个粗鲁的工人看见他那一身漂亮的黑衣服、极其整洁的外貌、他对他们的赤裸裸的轻蔑,不禁妒火中烧,把他揍了一顿,直打得他满脸是血,昏死过去。德·莱纳夫人和瓦勒诺先生、专区区长一起散步,偶然来到这座小树林;她看见朱利安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以为他死了。她是那样的激动,直让瓦勒诺先生嫉妒。
瓦勒诺先生的担心未免早了点儿。朱利安觉得德·莱纳夫人很美,然而正是因为这美,他恨她;这是阻止他发迹的第—块礁石,他险些撞上。他尽量少跟她说话,想让她忘掉头一天促使他吻她的手的那种狂热。
德·莱纳夫人的女仆爱丽莎很快爱上了年轻的家庭教师,常在女主人面前谈到他。爱丽莎对朱利安的爱情为他招来一个男仆的仇恨。一天,朱利安听见这个人对爱丽莎说:“自从这个肮脏的家庭教师来了之后,您就不愿再和我说话了。”朱利安受冤,他并不肮脏,然而,出于漂亮小伙子的本能,他倒是加倍注意仪表了。加倍的还有瓦勒诺先生的嫉恨。他公开地说,一个年轻的教士不应该这样爱打扮。朱利安不穿黑袍子,他穿的是套装。
德·菜纳夫人注意到朱利安和爱丽莎小姐说话比往常更勤了,她又了解到这些交谈是朱利安的衣服不够穿引起的。朱利安的内衣很少,不得不经常送到外面去洗,在这些小事情上爱丽莎小姐对他很有用。这种极端的贫穷是德·菜纳夫人没有想到的,她深受触动。她想送他些礼物,但是不敢,这种内心的斗争是朱利安带给她的第一个痛苦的感觉。在此之前,朱利安的名字对她来说,完全是一种纯粹的、全然精神性的快乐感觉的同义词。她一想到朱利安的贫穷就焦虑不安,终于向她的丈夫说要送朱利安一些内衣。
“真傻!”他回答说,“怎么搞的!给一个我们完全满意、为我们服务得很好的人送礼?只有在他不好好干的情况下,才需要刺激他的热情。”
德·莱纳夫人对这种看问题的方式感到丢脸,要不是朱利安来了,她原本是不会注意到的。她每次看见年轻神甫的极其干净、但也极其简单的穿着,都要对自己说:“这可怜的孩子,真难为他了!”
渐渐地,她对朱利安缺这少那产生同情,不再感到奇怪。
有些外省女人,人们在相识的头半个月里很可以把她们当成傻子,德·莱纳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她对人生毫无经验,不喜欢说话。命运将她抛进一群粗俗的人中间,然而她天生一颗敏感而倨傲的心,人人生而有之的那种追求幸福的本能使她大部分时间里对那些人的行为浑然不觉。
但是如果她受过一点教育,她那淳朴的天性和灵活的头脑就会引人注目。然而她作为女继承人,是由狂热崇拜“耶稣圣心”,对与耶稣会为敌的法国人怀有深仇大恨的修女教养成人的。德·莱纳夫人有足够的理智,把她在修道院里学到的一切视为荒谬,很快忘掉;但是她没有用任何东西来代替,结果变得什么也不知道了。她作为一笔巨大财产的继承人过早地成为阿谀奉承的对象,还有她坚决地倾向于宗教的虔诚,这都使她具有一种完全内向的生活方式。她表面上极其随和,也善于克制个人的意愿,常被维里埃的丈夫们作为榜样让他们的妻子学,德·莱纳先生也引以为自豪,其实她的这种惯常的精神状态不过是一种最高傲的脾性造或的。任何一位因其骄傲而被称道的公主,对那些侍从贵族围绕着她的所作所为给予的注意,也要比这个看起来如此温柔;如此谦逊的女人对她丈夫的所言所行给予的注意多出不知多少。在朱利安到来之前,她关心的实际上只是她的那些孩子。他们的头疼脑热,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小小欢乐,占据了这颗心的全部感觉。她在贝藏松的圣心修道院时,只热爱过天主。
她不愿意对任何人说,她的一个孩子的一次发烧,几乎能让她急得如同这个孩子已经死了一样。结婚的最初几年,倾吐衷肠的需要促使她把这种痛苦说给丈夫听,然而碰到的总是一阵粗鲁的大笑,耸耸肩膀以及关于女人的傻念头的几句粗俗的格言。此类笑话,如果和孩子们的病痛有关,就会象匕首一样扎进她的心里。离开了度过少女时代的耶稣会修道院里那种殷勤的、甜得腻人的奉承,德·莫吉隆一样。粗鲁、对一切与金钱、地位和十字勋章无关的事情露骨的麻木,还有对一切使他们感到不快的推理所怀有的盲目仇恨,在她看来,这些东西对男人这个性别来说都是自然而然的,就像穿靴子戴毡帽一样。
许多年之后,德·莱纳夫人还是对这些嗜钱如命的人感到不习惯,然而她还得生活在他们中间。
朱利安这个小乡下人的成功盖出于此。德·莱纳夫人对这颗高尚而骄傲的心灵充满了同情,从中得到了美妙的、洋溢着新鲜事物的魅力的快乐。她很快就原谅了朱利安的极端无知,这无知成了他的又一个可爱之处;也原谅了朱利安的举止生硬,这生硬她竟能加以纠正。她发现他的谈话居然也值得一听,哪怕说的是一条狗横穿马路被农民急驶的大车压死。这个痛苦的场面使她的丈夫哈哈大笑,可朱利安呢,她看见他蹙紧了乌黑的、弯得很好看的眉毛。渐渐地,她觉得宽厚、灵魂高尚、仁慈只存在于这个年轻的神甫身上。她把这些美德在高贵的心灵中激起的同情心甚至钦佩之情都给了他一个人。
在巴黎,朱利安和德·莱纳夫人的关系很快会变得简单,因为在巴黎,爱情是小说的产儿。年轻的家庭教师和他的腼腆的女主人,可以在三、四本小说、甚至吉姆纳兹剧院的台词中找到对他们的处境的说明。小说可以勾画出要他们扮演的角色,提出可供他们模仿的榜样,而这榜样,虚荣心迟早要逼着朱利安照着去做,尽管并无丝毫的乐趣,甚至还会感到厌恶。
在阿韦龙或比利牛斯的一座小城里,气候的炎热可以让最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变得具有决定性。在我们的比较阴沉的天空下,一个贫穷的年轻人只能野心勃勃,因为他那颗敏感细腻的心灵使他需要一些花钱的享受。他天天都看见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这女人打心眼儿里规规矩矩,心思全在孩子身上,绝不会到小说里去找行动的榜样。在外省,一切都慢慢地来,一切都在逐渐中做成,这反倒更多些自然。
德·莱纳夫人想到年轻的家庭教师的贫穷,常常感到心头一热,流下泪来,有一次让朱利安撞见,她正哭得伤心。
“啊,夫人,您遇到了什么不幸吗?”
“不,我的朋友,”她答道,“去叫孩子们来,我们散步去。”
她挽起朱利安的胳膊,靠着他,那方式让朱利安觉得奇怪。她这是第一次称他“我的朋友”。,
散步快结束的时候,朱利安注意到她的脸通红。她放慢了脚步。
“可能有人跟您说过,”她说,并不看他,“我是一个很富有的姑母的唯一继承人,她住在贝藏松,常送我许多礼物……我的儿子们取得了进步……那样地惊人……为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我想请您接受一个小小的礼物。不过是几个路易罢了,您好买些内衣。不过……”她的脸更红,并且打住不说了。
“不过什么,夫人?”朱利安问。
“就不必跟我丈夫说了。”她说着低下了头。
“我出身卑微,夫人,但是我并不低贱,”朱利安说,停下脚步,并且挺直了身子,“您对此考虑不够啊。如果我对德·莱纳先生隐瞒有关我的钱的任何事情,那我就连一个仆人都不如了。”
德·莱纳夫人吓呆了。
“自从我住到这个家里来,”朱利安继续说,“市长先生已五次付给我三十六法郎,我随时准备把我的帐本给德·莱纳先生看,给随便什么人看,甚至给恨我的瓦勒诺先生看。”
这一通发泄之后,德·莱纳夫人一直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直到散步结束,两个人谁也未能找出个话题来恢复中断了的谈话。在朱利安那颗骄傲的心里,对德·莱纳夫人的爱情是越来越不可能了;至于她,她尊重他,敬佩他;可她以前曾为此受到过申斥呀。她借口补救她无意中使他蒙受的屈辱,就容许自己给予他最温存的体贴。这种态度的新鲜感使她整整幸福了一个礼拜。结果,朱利安的愤怒得到部分的平复,但是他远远没有看到其中与个人之间的好感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看看,”他心想,“这些有钱人就是这样。他们侮辱了一个人,接着以为装装样子就能加以补救!”
德·莱纳夫人有一肚子话要说,况且她也太天真,尽管拿定主意,还是不能不把她送钱给朱利安以及受到回绝的事说给丈夫听。
“什么,”德·莱纳先生大为光火,“您居然能够容忍一个仆人的拒绝!”
由于德·莱纳夫人听见“仆人”这个字眼儿叫了起来,德·莱纳先生就说:
“我要像已故德·孔岱亲王一样,他在向新夫人介绍内侍们时说:‘这些人都是我们的仆人。’我给您读过博桑瓦尔的《回忆录》中的这一段,这对我们的特权来说至关重要。住在您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倘若不是绅士,并且接受一份工资,那他就是您的仆人。我去找这位朱利安先生谈谈,给他一百法郎。”
“啊!我的朋友,”德·莱纳夫人战战兢兢地说,“千万别当着仆人们的面呀!”
“对,他们会嫉妒的,而且有理由,”她的丈夫走开了,一边盘算着这笔钱的数目是不是太大了。
德·莱纳夫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痛苦得快要晕过去了。“他要去羞辱朱利安了,而且是由于我的过错!”她厌恶自己的丈夫,用双手捂住了脸。她发誓绝不再说心里话。
她再见到朱利安的时候,浑身哆哆嗦嗦,胸口抽得那么紧,连一句最简单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在窘迫中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
“怎么样?我的朋友,”她终于说,“您对我的丈夫可满意?”
“我怎么能不满意呢?”朱利安苦涩地笑了笑,“他给了我一百法郎。”
德·菜纳夫人望着他,心里没有底。
“把您的胳膊给我,”她终于说,那种勇敢劲儿朱利安从未见过。
她竟敢一直走进维里埃的书店,毫不在乎书店老板有自由主义思想的可怕名声。她为儿子选购了十路易的书。不过她知道那都是朱利安想读的。她要求孩子们就在书店里把各自的名字写在分给他们的书上。德·莱纳夫人大胆地采用这种方式向朱利安道歉,她为此感到幸福,而朱利安却因为在书店里看见那么多书而感到惊讶。他从未敢进入一个如此世俗的地方,他的心砰砰直跳。他想不到去猜测德·莱纳夫人心里想些什么,只一心一意地捉摸,像他这样的学神学的年轻人有什么办法能得到其中的几本。最后他有了一个主意,有可能巧妙地让德·莱纳先生相信,应该把出生在本省的著名贵族的历史拿来给他的儿子们作法文译拉丁文的练习材料。经过一个月的精心策划,他看到这个主意成功了,甚至不久之后,他在和德·莱纳先生谈话的时候,居然敢提到一个对高贵的市长来说困难得多的行动,即在书店里订阅书籍,虽说这等于帮助一个自由党人发财。德·莱纳先生也认为,他大儿子将来进军校会听到有人提及某些著作,让他对这些著作觉得“亲眼目睹”过,是明智的,然而朱利安也看到市长先生死活不肯再进一步。他猜想其中必有不可言明的原因,但是猜不出来。
“我一向认为,先生,”有—天,朱利安对他说,“一位可敬的贵族,例如莱纳家的人,其名字出现在书商的肮脏的登记簿上,是很不合适的。”
德·莱纳先生的额头开朗了。
“对于一个学神学的穷学生来说,”朱利安继续说,口气谦卑了些,“如果人们有朝一日发现他的名字写在一个出租书籍的书商的登记簿上,这也会是一个很大的污点。那些自由党人会指责我借过最下流的书,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我的名下写上这些邪恶的书的书名呢。”
但是,朱利安走入歧途。他看见市长的脸又挂上了困惑和生气的表情。朱利安不说话了。他心里想:“我抓住了这家伙。”
几天之后,最大的那个孩子当着德·莱纳先生的面,向朱利安问起《每日新闻》预告过的一本书。
“为了使雅各宾党找不到任何理由感到得意,”年轻的家庭教师说,“同时又使我能够解答阿道夫先生的问题,可以让您府上地位最低的仆人到书店去登记。”
“唔,这个主意不坏,”德·莱纳先生说,显然很高兴。
“不过应该明确规定,”朱利安说,那种严肃、近乎惋惜的神情对于一个眼看着期望已久的事情终于成功的人很是合适,“应该明确规定这仆人不得拿任何小说。这些危险的书一旦进入府上,就会腐蚀夫人的女仆和这个仆人本人。”
“您忘了政治性的小册子,”德·莱纳先生傲慢地补充说。他孩子的家庭教师想出的这个巧妙的折衷办法博得了他的赞赏,不过他不想表现出来。
朱利安的生活就这样由一系列细小的谈判组成,他很关心它们的成功,远胜于关心德·莱纳夫人对他的偏爱之情,这种感情,只要他愿意,就能从她的心里看出。
他过去一直生活在其中的那种精神状态,在维里埃的市长先生家里又得以延续,在这里和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一样,他打心眼儿里蔑视周围的人,而自己也遭到他们的憎恨。专区区长、瓦勒诺先主、市长家的其他朋友,每天都对眼前发生的事议论一番,朱利安从中看出他们的思想多么不符合事实。一个行动,他觉得可以称赞,却恰恰要受到他周围那些人的谴责。他内心里总是这样回答他们:“怎样的一群恶人啊!”或者“怎样的一帮蠢人啊:“有趣的是,他虽然那样地骄傲,却常常根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
他长这么大,推心置腹地谈过话的只老外科军医一人而已;他仅有的那一点点见解,不是与波拿巴在意大利的战役有关,就是与外科手术有关。他年轻,勇敢,喜欢听关于最痛苦的手术的详尽叙述,他心想:“我连眉头都不皱一皱。”
德·莱纳夫人第一次试图跟他谈谈教育孩子以外的事情,他就大谈外科手术,她吓得脸煞白,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除此之外,朱利安一无所知。这样,他跟德·莱纳夫人一起生活,遇到两人独处的时候,就会出现一种最奇怪的沉默。在客厅里,无论他的举止多么谦卑,她总在他的眼睛里发现一种精神优越的神气,所有她家里来的那些人他都不屑一顾。她若单独和他在一起,哪怕短短的一刻,她也会看到他明显地发窘。她感到不安,因为女人的本能告诉她,这种窘迫毫无温情可言。
朱利安从老外科军医关于他所见过的上流社会的叙述中,得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看法,根据这种看法,在他和女人在一起的场合,只要大家不说话了,他就觉得丢脸,仿佛这沉默是他一个人的错。在两人单独谈话的时候,这种感觉更是使人百倍地痛苦。关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独处时应该说些什么,他的想象中充满了最夸张的、最缥缈的观念,只能在他的慌乱中为他提供一些令人不能接受的主意。他的心灵堕入五里雾中,但是他摆脱不了最让人丢脸的沉默。于是,在他和德·莱纳夫人及孩子们的长时间的散步中。原本严肃的神情由于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就变得更加严肃了。他极其看不起自己。如果他不幸强迫自己说话,他就会说出最为可笑的事情来。最糟糕的是,他看到并且夸大了他的荒唐,然而他看不到的是他眼睛的表情;他的眼睛那么美,显示出一颗那么热烈的灵魂,犹如那些好演员,它们有时赋与事物一种本来并没有的迷人的含义。德·莱纳夫人注意到,他跟她单独在一起时,永远也说不出什么正经的事情来,除非有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不再去想如何把一句恭维话说得漂亮。由于她从到家里来的朋友们那里听不到什么新颖的、出色的思想,所以她能怀着极大的乐趣欣赏朱利安的智慧的闪光。
自拿破仑倒台以来,向女人献殷勤被从外省的风俗中清除出去,严厉得不留一丝痕迹。人人都害怕失去自己的职位。骗子在圣会中寻求支持。伪善甚至在自由党的圈子里也得到长足的发展。烦闷变本加厉。除了读书种地之外,再没有别的消遣。
德·莱纳夫人是一位虔诚的姑母的富有继承人,十六岁上嫁给一位可敬的绅士,有生以来,连与爱情多少有点相似的感情都从未体验过,也从未见过。只是听她忏悔的善良的本堂神甫谢朗曾经针对瓦勒诺先生的追求跟她谈过爱情,而且向她描绘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景象,以至于爱情这个字眼在她的心目中就意味着最下流的淫荡。偶而也有几本小说落到她的眼下,她在那里面发现的爱情被当作一种例外,甚至被当作是不自然的。幸亏这种无知,德·莱纳夫人才感到十分幸福,不断地关心朱利安,绝想不到要对自己有丝毫的责备。
第八章小小风波
德·菜纳夫人天使般的温柔,既得之于性格,也得之于眼前的幸福,只是偶而想到女仆爱丽莎,态度才稍许有些改变。这姑娘继承了一份遗产,去向谢朗神甫作忏悔,说她打算和朱利安结婚。神甫为朋友的幸福感到由衷的高兴,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朱利安竟断然拒绝,说爱丽莎小姐的提议对他不合适。
“我的孩子,当心您在想些什么呀,”神甫皱着眉头说。“您若单单为了志向而蔑视一笔不俗的财富,我祝贺您。我当维里埃的本堂神甫已足足五十六年,然而种种迹象表明,我仍要被撤职,这使我很难过,但是我毕竟还有八百利弗尔的年金。我告诉您这一细节,为的是让您不要对当教士的前途抱有幻想。如果您想巴结权贵,那您必将堕入地狱,万劫不复。您可能发迹,那就得损害受苦的人,奉承专区区长、市长、有权有势的人,为其欲望效劳。这种行为在尘世间被称为处世之道,对一个世俗的人来说,这种处世之道和他的获救并非绝对地不相容。但是我们当教士的就要有所选择了。要么在尘世发财,要么在天国享福,没有中间道路。去吧,我亲爱的朋友,仔细想想,过三天给我最后的答复。我很难过,我在您的性格深处隐约看见郁结着一股热情,它向我表明的不是一个教士应具备的克制和对尘世利益的完全弃绝。我看透了您的心思。但是,请允许我对您说,”善良的神甫又补了一句,眼里含着泪,“您若当了教士,我担心您是否能获救。”
朱利安大为感动,心中不免惭傀;他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爱他;他高兴得哭了,为了不让人看见,他跑到山上的大树林里哭了个痛快。
“为什么我会这样?”最后他对自己说,“我觉得我能为谢朗这位善良的神甫去死一百次,然而他却刚刚向我证明我不过是个傻瓜而已。要紧的是把他骗过,而他却猜中了我的心思。他说的我那一股郁结的热情,正是我的发迹的计划呀。他认为我不配当教士,又恰恰是在我以为放弃五十路易的年金会使他对我的虔诚和志向给予最高评价的时候。”
“将来,”朱利安又想,“我只能相信我的性格中经过考验的那部分了。谁会对我说,我能在眼泪中找到快乐!我爱这个证明我不过是个傻瓜的人!”
三天以后,朱利安去见神甫。他已经找到托辞,其实他本该第一天就准备好的。这托辞乃是一种诽谤,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吞吞吐吐地向神甫承认,有一个不便言明的理由使他一开始就不能考虑这桩拟议中的婚事,说出来会损害一个第三者。这是谴责受丽莎行为不端啊。谢朗先生发现他的态度中有一种全然世俗的热情,与那种激励着一个年轻教士的热情迥然不同。
“我的朋友,”神甫对他说,“与其当一个没有信仰的教士,还是作一位受人尊敬的、有教养的乡绅吧。”
就言辞论,朱利安对这些新的告诫回答得很好,他找到了一个热忱的年轻神学院学生能够用的那些词儿。然而他的口气,还有那掩藏不住的,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的热情,却使谢朗神甫深感不安。
对朱利安的前途倒也不可小看,他能就一种圆滑谨慎的伪善编造出一套得体的话来,这在他这个年纪已很不错。至于声口和做派只好不论,因为他一向只和乡下佬在一起,不曾见过大人物。日后只要他有机会接近那些先生们,他的谈吐和举止都会很快爱人赞赏的。
德·莱纳夫人很纳闷儿,女仆新近得了一笔财产,却没有变得更快活,她见她不断地去本堂神甫那儿,回来时眼里总噙着泪。爱丽莎终于跟她谈起自己的婚姻大事。
德·莱纳夫人相信自己是病了,浑身发热,夜不能眠,只在眼皮底下有女仆或朱利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活着。她脑子里尽是他俩和他们家庭生活的幸福。这个小小的家庭只能靠五十路易的年金过活,然而其清贫却在她的面前呈现出迷人的色彩。朱利安很可以在距维里埃两法里的专区首府博莱当一名律师,这样她还能偶而见上他一面。
德·莱纳夫人真地以为她就要发疯了,她告诉了丈夫,终于病倒,当天晚上,女仆侍候她,她发现这姑娘在哭。她这时厌恶爱丽莎,刚刚还粗暴地对待过她,可是又请求她原谅。爱丽莎哭得更凶了,她说如果女主人允许,她将把她的不幸全都倾吐出来。
“说吧,”德·莱纳夫人答道。
“唉,夫人,他拒绝我。肯定有坏人说了我的坏话,他相信了。”
“谁拒绝您?”德·莱纳夫人喘不过气来了。
“夫人,除了朱利安先生还有谁呢?”女仆说着呜咽起来,“神甫先生也没能说动他,神甫先生认为他不应该拒绝一个好姑娘,就因为她是个女仆。说到底,朱利安先生的父亲也不过是个木匠罢了,他自己来夫人家之前又是怎样谋生来着?”
德·莱纳夫人不再听女仆说了,她大喜过望,几乎丧失了理智。她让女仆反复表明她确信朱利安已断然拒绝,不可能再回到—个更为明智的决定上去。
“我想最后再试一次,”她对女仆说,“我去跟朱利安先生谈谈……”
第二天午饭以后,整整一个钟头德·莱纳夫人一边为她的情敌说好话,一边又看到其婚事和财产不断地遭到拒绝,这其间的乐趣真是妙不可言啊。
渐渐地,朱利安放弃了他那些刻板的回答,对德·莱纳夫人的明智的劝告应对自如,饶有风趣。她度过了多少个绝望的日子啊,终于抵挡不住这股幸福的激流,她的灵魂被淹没了。她的头真地晕了。当她清醒过来,在卧室里坐定之后,就让左右的人一一退下。她深感惊异。
“莫非我对朱利安动了情?”最后,她心中暗想。
这一发现,若换个时候,必使她悔恨交加,坐卧不宁,而此刻不过成了似乎与己无关的一幕奇景。她的心力已被刚刚经历的这一切耗尽,再无感受力供激情驱遣了。
德·菜纳夫人想做活儿,不料竟沉沉睡去;醒来后,她本应十分害怕,然而却不曾。她是太幸福了,什么事情都不往坏处看。这个善良的外省女人天真无邪,从未折磨过自己的灵魂,令其稍许感受一下感情或痛苦的新变化。朱利安到来之前,德·莱纳夫人的心思完全被一大堆家务占住,对于一个远离巴黎的好家庭主妇来说,这也就是她的命运了,因此她想到激情就如同我们想到彩票一祥,不过是确定无疑的骗局和疯子们追逐的幸运罢了。
晚饭的铃声响了,朱利安已带着孩子们回来,德·莱纳夫人听见他的说话声,脸刷地红了。自打她恋爱以来,人也变得机灵些了,她为了解释脸红,就推说头疼得厉害。
“看看,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德·莱纳先生哈哈大笑,回答说,“这架机器总有点毛病要修理!”
德·莱纳夫人尽管已习惯了这样的俏皮话,但是那口气仍使她感到不快。为了分分神,她端详起朱利安的相貌;他即便是世上最丑的男人,此刻也会讨得她的喜欢。
德·莱纳先生很注意模仿宫廷人士的习惯,春天的晴好日子一到,就举家住进韦尔吉,这个村子因加布里埃尔的悲惨遭遇而出了名。村里曾有一哥特式教堂,现已成为废墟,颇堪入画,约百步外,德·莱纳先生拥有一座四个塔楼的古堡和一个花园,其布局很象杜伊勒里花园,有茂密的黄杨树墙,小径两侧是每年修剪两次的果树。毗邻的一片地上栽有苹果树,充作散步的场所。果园尽头有八棵到十棵雄伟的胡桃树,枝叶扶疏如巨盖,可能高达八、九十尺。
每当妻子赞美这些胡桃树的时候,德·莱纳先生就说:“这些该死的胡桃树,每一株都毁了我半阿尔邦地的收成,树荫下种不了麦子。”
在德·莱纳夫人的眼中,这里的山川草木焕然一新,她不住地赞叹,简直陶醉了。她的胸中涌动着那种感情,人也变得聪明而果断。来到韦尔吉的第三天,德·莱纳先生返城处理市政府的公务,德·菜纳夫人就自己出钱雇了些工人。原来是朱利安给她出主意,在果园里和那些大胡桃树下修一条小路,铺上沙子,这样,孩子们大清早出去散步,鞋子就不会被露水打湿了。这个主意一提出,二十四小时内便被付诸实施。德·莱纳夫人一整天和朱利安一起指挥那些工人,很是快活。
维里埃的市长从城里回来,看到一条新修的小路,十分惊讶。德·莱纳夫人看见他也感到惊讶,她早已把他抛在脑后了。一连两个月,他都气愤地谈到她的大胆妄为,居然不跟他商量就进行如此重大的维修工程。不过,德·莱纳夫人花的是自己的钱,这使他稍稍得到点安慰。
德·莱纳夫人天天和孩子们在果园里奔跑,扑蝴蝶。他们用浅色的薄纱做了几个大网,用来捕捉可怜的鳞翅目昆虫。这个野蛮的名称是朱利安教给她的。因为她让人从贝藏松买来戈达尔孔生的那部精采的著作,朱利安就把这些可怜的昆虫的奇特习性讲给她听。
它们被无情地用大头针钉在有框的大块硬纸板上,这硬纸板也是朱利安做的。
德·莱纳夫人和朱利安之间总算有了一个话题,他可以不再忍受沉默的时刻带给他的那种可怕的折磨了。
他们说个不停,而且兴趣极浓,虽则所谈都是些无谓的事情。这种活跃、忙碌而愉快的生活,正合大家的口味,除了爱丽莎小姐,她觉得有干不完的活儿。她说:“就是在过狂欢节的时候,在维里埃的舞会上,夫人也没有这样用心打扮,她现在每天总要换两、三次衣裳。”
我们无意奉承谁,但我们得承认德·菜纳夫人的皮肤极好,她让人做的连衣裙胳膊和胸脯都很暴露。她有一副好腰身,这样的穿着再合适不过。
维里埃的朋友们来韦尔吉吃饭,都说:“您从来没有这么年轻过,夫人。”(这是当地人的一种说法。)
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说来我们都不大相信,德·莱纳夫人这样用心打扮竟是出于无意。她只是觉得快乐,并无别的想法,她除了和孩子及朱利安一起捉蝴蝶外,剩下的时间都用来跟爱丽莎一起做连衣裙。她只去过维里埃一趟,那是想买刚从米鲁兹运来的新式夏裙。
她回韦尔市的时候,带来一位少妇,她的亲戚。结婚以后,德·莱纳夫人不知不觉地与德尔维夫人走动得勤了,她们原来在圣心修道院是同伴。
德尔维夫人听到表妹的那些她所谓的疯念头,常常大笑,说:“我一个人怎么也想不出。”这些谁也料不到的念头在巴黎是可以被称为隽语警句的,若是跟丈夫在一起,德·莱纳夫人会感到羞耻,仿佛说了句蠢话,然而德尔维产人的在场给了她勇气。她先是怯怯地谈出她的想法,后来两位夫人长时间独处,德·莱纳夫人的精神便兴奋起来,一个长长的寂寞的早晨转眼间就过去,两个朋友感到非常快乐。在这次旅行中,理智的德尔维夫人发现表妹远不如过去快活,但远比过去幸福。
至于朱利安,自打到了乡下,真地变成了一个孩子,跟他的学生们一样兴高采烈地追捕蝴蝶。从前他得处处克制,事事要手腕,如今他独来独往,远离男人们的目光,又本能地不惧怕德·莱纳夫人,因此能尽情享受生活的快乐,何况这快乐在他那个年纪是如此地强烈,又是在世界上最美丽的群山之中。
德尔维夫人一到,朱利安就觉得她是自己的朋友,于是急忙领她—去胡桃树下那条新修小路的尽头看风景。事实上,那景致不说胜过瑞士和意大利湖泊中最令人赞叹的美景,至少也是不相上下。如果再走出几步,沿着陡急的山坡,很快便可登上橡树林环抱着的悬崖峭壁。这悬崖峭壁几乎一直伸到河上。朱利安幸福,自由,俨然一家之主,常带两位女友登上斧劈般高耸的绝顶,她们对这壮丽的风光的赞叹使他心花怒放。
“对我来说,这就是莫扎特的音乐呀,”德尔维夫人说。
在朱利安看来,哥哥们的嫉妒、专横而脾气暴躁的父亲的存在,破坏了维里埃周围乡村的风光。在韦尔吉,他看不到什么可以勾起这些苦涩的回忆的东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不到敌人。德·莱纳先生常常在城里,他便放胆读书,很快他也能尽兴睡觉了,从前要读书就得在夜里,还要把灯藏在一只倒置的花瓶里。现在,白日里在孩子们做功课的间歇中,他带着那本书来到悬崖上,那可是他唯一的行为准则和陶醉的对象啊。他在那里面同时找到了幸福、狂喜和气馁时刻的慰籍。
拿破仑说到女人的某些话,他对其治下流行小说价值的一些议论,使朱利安开始有了一些思想,而这些思想,和他同龄的年轻人可能早就有了。
大热天来了。房子几步外有一株大椴树,到了晚上,大家就坐在树下。那里光线很暗。一天晚上,朱利安对着年轻女人侃侃而谈,心里美滋滋地。他说得兴起,指手划脚间,碰到了德·莱纳夫人的手,那只手正搁在平时置于院中的一把漆过的椅子的背上。
这只手很快抽了回去,然而朱利安想,要让这只手在他碰到时不抽回去,这乃是他的责任。想到有一种责任要履行,想到若做不到就会成为笑柄或招致一种自卑感,他心中的快乐顿时烟消云散。
第九章乡间一夜
第二天,朱利安再见到德·莱纳夫人时,目光很古怪;他盯着她,仿佛面前是一个仇敌,他就要与之搏斗。这目光和昨天晚上的多么不同啊,德·莱纳夫人不知所措了:她一向待他很好,可是他好像气鼓鼓地。于是,她也不能不盯着他了。
德尔维夫人在场,朱利安正可少说话,更多地捉摸自己的心事。整个白天,他唯一的事情就是阅读那本有灵感的书,使自己的灵魂再一次得到锤炼,变得坚强。
他早早地放孩子们下了课,接着,德·莱纳夫人来到眼前,这又提醒他必须设法维护自已的荣誉,他下定决心,当晚无论如何要握住她的手,并且留下。
夕阳西下,决定性的时刻临近了,朱利安的心跳得好怪。入夜,他看出这一夜将是一个漆黑的夜,不由得心中大喜,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被掀掉了。天空布满大块的云,在热风中移动,预示着一场暴风雨。两个女友散步去了,很晚才回来。这一天晚上,她们俩做的事,件件都让朱利安觉得奇怪。她们喜欢这样的天气,对某些感觉细腻的人来说,这似乎增加了爱的欢乐。
大家终于落座,德·莱纳夫人坐在朱利安旁边,德尔维夫人挨着她的朋友。朱利安一心想着他要做的事,竟找不出话说。谈话无精打采,了无生气。
朱利安心想:“难道我会像第一次决斗那样发抖和可怜吗?”他看不清自己的精神状态,对自已和对别人都有太多的猜疑。
这种焦虑真是要命啊,简直无论遭遇什么危险都要好受些。他多少次希望德·莱纳夫人有什么事,不能不回到房里去,离开花园!朱利安极力克制自己,说话的声音完全变了;很快,德·莱纳夫人的声音也发颤了,然而朱利安竟浑然不觉。责任向胆怯发起的战斗太令人痛苦了,除了他自己,什么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古堡的钟已经敲过九点三刻,他还是不敢有所动作。朱利安对自己的怯懦感到愤怒,心想:“十点的钟声响过,我就要做我一整天里想在晚上做的事,否则我就回到房间里开枪打碎自己的脑袋。”
朱利安太激动了,几乎不能自己。终于,他头顶上的钟敲了十点,这等待和焦灼的时刻总算过去了。钟声,要命的钟声,一记记在他的脑中回荡,使得他心惊肉跳。
就在最后一记钟声余音未了之际,他伸出手,一把握住德·莱纳夫人的手,但是她立刻抽了回去。朱利安此时不知如何是好,重又把那只手握住。虽然他已昏了头,仍不禁吃了一惊,他握住的那只手冰也似的凉;他使劲地握着,手也战战地抖;德·莱纳夫人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把手抽回,但那只手还是留下了。
朱利安的心被幸福的洪流淹没了,不是他爱德·莱纳夫人,而是一次可怕的折磨终于到头了。他想他该说话了,不然德尔维夫人会有所察觉,这时他的声音变得响亮而有力。相反,德·莱纳夫人的声音却藏不住激动。她的女友以为她不舒服,建议她回房去。朱利安感到了危险:“假如德·莱纳夫人回客厅去,我就又陷入白天的那种可怕的境地了。这只手我握的时间还太短,还不能算是我的一次胜利。”
正当德尔维夫人再次建议回客厅时,朱利安用力握了一下那只手。
德·莱纳夫人已经站起来,复又坐下,有气无力地说:
“我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不过,外面的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
这些话确认了朱利安的幸福,此时此刻,他真是幸福到了极点:他口若悬河,忘掉了伪装,两个女友听着,简直觉得他是世间最可爱的男人。然而,这突如其来的雄辩仍嫌有气不足。起风了,暴风雨要来了,朱利安生怕德尔维夫人受不住而想一个人回客厅。那样的话,他就要和德·莱纳夫人面面相觑,单独在一起了。刚才,他是偶然地凭信一股盲目的勇气才有所行动,而现在他觉得哪怕对她说一句最简单的话也力不能及。无论她的责备多么轻微,他也会一触即溃,刚刚获得的胜利也将化为乌有。
幸运的是,这晚他的动人又夸张的议论博得了德尔维夫人的欢心,她先前常常觉得他笨拙得像一个孩子,不大讨人喜欢。至于德·莱纳夫人,手握在朱利安手里,倒是什么也没想,随波逐流由它去了。在当地传说大胆夏尔手植的这株大椴树下度过的这几个钟头,对她来说,是一段幸福的时光。风在椴树浓密的枝叶间低吟,稀疏的雨点滴滴答答落在最低的叶子上,她听得好开心啊。朱利安没有注意到一个本可以使他放心的情况:德·菜纳夫人和德尔维夫人脚旁的一只花盆被风掀倒,她不得不抽出手来,起身帮助表姐扶起花盆,可是她刚一坐下,就几乎很自然地把手伸给他,仿佛这已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午夜的钟声早已响过,终须离开花园,这就是说,要分手了。陶醉于爱之幸福的德·莱纳夫人天真无知,竟没有丝毫的自责。幸福使她失眠了。朱利安却沉沉睡去,胆怯和骄傲在他心中交战了整整一天,弄得他筋疲力尽。
第二天早晨五点钟,他被人叫醒;他几乎已经把德·莱纳夫人忘了,她若是知道,那对她可是太残酷了。他履行了他的责任,而且是一个英雄的责任。这种感觉使他非常幸福,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怀着一种全新的乐趣重温他的英雄的丰功伟绩。
午餐的铃声响了,他在阅读大军公报的时候已经把昨夜的胜利全部抛在脑后。他下楼朝餐厅走去,用一种轻佻的口吻对自己说:“应该告诉这个女人我爱她。”
他满以为会遇到一双柔情缱绻的眼睛,不料看见的却是德·莱纳先生的一张严厉的脸。德·莱纳先生两个小时前从维里埃来到,他毫不掩饰对朱利安的不满,他居然整整一上午扔下孩子不管。当这个有权有势的人不高兴并且认为无须掩饰的时候,他的脸真是再难看不过了。
丈夫的每句刻薄的话,都像针一样刺着德·莱纳夫人的心。可是朱利安还沉浸在狂喜之中,还在回味刚刚在他眼前发生的持续了数小时的一件件大事,因此一开始他不能令注意力屈尊去听德·莱纳先生的那些伤人的话。最后,他相当生硬地对他说:
“我刚才不舒服。”
既使是一个远非市长先生那么爱发火的人,也会被这回答的口吻激怒。他对朱利安的回答,就是想立即将他赶出去。不过他忍住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座右铭:凡事匆躁。
“这个小笨蛋,”他立刻心想,“他在我家里为自己赢得了声誉,瓦勒诺先生可以把他弄去,或者他会娶爱丽莎,无论哪一种情况,他都会在内心里嘲笑我。”
德·莱纳先生的考虑固然明智,可是他的不满仍旧爆发出未,一连串的粗话渐渐激怒了朱利安。德·莱纳夫人的眼里涌上了泪水,就要哭出来。午饭一过,她就请求朱利安让她挽着胳膊去散步。她亲切地依偎着他。无论德·菜纳夫人说什么,朱利安都只低声应着:
“这就是有钱人啊!”
德·莱纳先生就走在他们身边,朱利安一看见他,火就不打一处来。他突然感觉到德·莱纳夫人紧紧地靠在他的胳膊上,这个动作使他感到厌恶,他粗暴地推开她,把胳膊抽回来。
幸亏德·莱纳先生没有看见这一新的无礼举动,可是德尔维夫人看见了。她的朋友的眼泪扑簌簌流出来了。这时,德·莱纳先生正用石块驱赶一农家女孩,那女孩抄了一条小路,正穿越果园的一角。
“朱利安先生,我求求您,克制一下吧;您应该想想,我们人人都有发脾气的时候。”德尔维夫人很快地说道。
朱利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极端的轻蔑。
德尔维夫人大吃一惊,如果她猜得出这目光的真正含义,她还要更吃惊呢;她本来应该看出这目光中闪烁着一种进行最残忍报复的朦胧希望。大概正是此类屈辱的时刻造就了那些罗伯斯庇尔吧。
“您的朱利安很粗暴,我真害怕,”德尔维夫人向她的朋友低声说。
“他有理由发火,”她的朋友回答说,“他使孩子们取得了进步,一个早上不给他们上课有什么关系;我看男人都是很无情的。”
德·菜纳夫人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种欲望,要对她的丈夫报复。朱利安对有钱人的极端仇恨也快爆发了。幸好这时德·莱纳先生唤来园丁,跟他一起忙着用一捆捆荆棘堵住穿越果园的那条踩出来的小路。此后朱利安受到无微不至的体贴,可是他就是不说话。德·莱纳先生刚一离开,她俩就声称累了,一人挽了他一只胳膊。
他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她们因内心的慌乱而双颊飞上红晕,露出窘色,而朱利安却脸色苍白,神情阴沉而果决,两者适成奇异的对照。他蔑视这两个女人,也蔑视一切温柔的感情。
“什么!”他心里说,“我连供我完成学业的五百法郎年金都没有!啊!我真想把他撵走!”他全神贯注于这些严肃的思想,她们俩的殷勤话只是偶而屈尊听进几句,也觉得很不入耳,毫无意义,愚蠢,软弱,一言以蔽之,女人气。
没有话还得找话,又想让谈话生动活泼些,于是德·莱纳夫人就说到,他丈夫从维里埃回来,是因为他从一个佃户那里买了些玉米皮(在当地,人们用玉米皮填充床衬)。
“我丈夫不会回到我们这儿来了,”她说,“他要和园丁、男仆一起把全家的床衬都换过。今天上午,他把二楼的床衬都换过了玉米皮,现在他正在三楼呢。”
朱利安的脸色骤变,神情古怪地看了看德·莱纳夫人,立刻拉着她快走了几步,德尔维夫人让他们走开了。
“救救我的命吧,”朱利安对德·莱纳夫人说,“只有您能救我的命,因为您知道那个男仆恨我恨得要死。我应该向您坦白,夫人,我有一帧肖像。我把它藏在我那张床的床衬里。”
听了这话,德·莱纳夫人的脸色也惨白了。
“夫人,这个时候只有您才能进我的房间;别让人看见,在床衬最靠近窗户的那个角里摸一摸,有一个小纸盒子,黑色,很光滑。”
“那里面有一帧肖像!”德·菜纳夫人说,快要站不住了。
她的沮丧的神情被朱利安察觉了,他立刻趁势说道:
“我还要向您求个情,夫人,我求您别看这肖像,这是我的秘密。”
“这是个秘密,”德·莱纳夫人重复道,声音极端微弱。
尽管她在那些以财产自傲并只对金钱利益感兴趣的人中间长大,爱情却已经使她的灵魂变得宽宏大量。德·莱纳夫人被伤得好苦,却仍然表现出最单纯的忠诚,向朱利安提出了几个必须提出的问题,以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是这样,”她边说边走,“一个小圆盒子,黑纸板的,很光滑。”
“是的,夫人,”朱利安答道,带着男人遇到危险时所具有的那种冷酷的神情。
她登上三楼,脸色苍白,犹如赴死一样。更为不幸的是,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倒;可是她必须帮助朱利安啊,这又给了她力量。
“我必须拿到那个盒子,”她对自己说,一面加快了脚步。
她听见丈夫正跟男仆说话,就在朱利安的房间里。幸好,他们又到孩子们的房间里去了。她掀起床垫,把手伸进床衬,用力过猛,扎破了手指。本来她对这一类的小疼小痛十分敏感,现在却毫无感觉,因为她几乎同时摸到了一个光滑的纸盘子。她一把抓住,转身不见了。
她暗自庆幸没有被丈夫撞见,却立刻对这个盒子产生了恐惧,这下她真要病了。
“这么说朱利安在恋爱了,我这里拿着的是他爱的那个女人的肖像!”
德·莱纳夫人坐在前厅里的一张椅子上,经受着妒火的百般煎熬。她的极端无知这时倒有用了,惊奇减轻了痛苦。朱利安来了,不道谢,话也不说,一溜烟跑回房间,立刻点火焚烧。他脸色苍白,四肢瘫软,他夸大了刚才所遇到的危险。
“拿破仑的肖像,”他摇着头对自己说,“居然被发现藏在一个对篡位者怀有深仇大恨的人的房间里!还是被德·莱纳先生发现的,他是那么极端,又那样地被我激怒过!最不谨慎的是,我在肖像后面的白纸板上亲笔写了几行字!我的过分的钦佩之情无可怀疑!而这种仰慕之情的每一次表露都注明了日期!就在前一天还有过一次!
“我的名誉将一落千丈,毁于一旦!”朱利安一边对自己说,一边看着那盒子燃烧,“而我的全部财产就是荣誉呀,我就靠它生活……再说,这是怎样一种生活啊,伟大的天主!”
一个钟头以后,疲倦,他对自己的怜悯,都使他的心软下来。看见德·菜纳夫人,拿起她的手,怀着从未有过的那份真诚吻着。她幸福地脸红了,但几乎同时有怀着嫉妒的怒火推开了朱利安。朱利安早上被刺伤的自傲使他此时此刻成了一个大傻瓜。他在德·莱纳夫人身上只看见一个富家女,于是他厌恶地扔下她的手,扬长而去。他去花园,散步,沉思,他的嘴角很快露出一丝苦笑:
“我在这里散步,倒是悠闲得像一个有权支配自己的时间的人!我丢下孩子们不管。我又要听到德·莱纳先生那些让人感到屈辱的话了,而他是有理由的。”于是,他朝孩子们的房间走去,
他很喜欢最小的那—个,孩子的亲近稍许平复了他的剧烈的痛苦。
“这孩子还不蔑视我,”朱利安想。然而,他很快自责起来,将这痛苦的缓解视为新的软弱。“这些孩子亲近我就像他们亲近昨天买来的小猎狗一样。”
第十章雄心和逆境
德·莱纳先生走遍了古堡的所有卧房,跟着搬回床垫的仆人又回到孩子们的卧房。这个人突然进来,对朱利安来说,犹如盛满水的罐子又加了一滴,立刻溢了出来。
朱利安朝着他冲过去,脸色比平时更苍白,更阴沉。德·莱纳先生站住了,看了看他的仆人们。
“先生,”朱利安对他说,“您认为您的孩子跟别的任何一位家庭教师会跟我取得同样的进步吗?如果您说不,”朱利安继续说,不容德·莱纳开口,“那您怎么敢指责我丢下他们不管呢?”
德·莱纳先生吓了一跳,惊魂甫定,立刻从这个小乡下人的奇怪的口吻中得出结论,他的口袋里肯定装着什么条件更好的建议,他要弃他而去了。朱利安越说火越大:
“我离了您也能活,先生,”他补了一句。
“看到您这样冲动,我确实感到遗憾,”德·莱纳先生有点儿结结巴巴地回答说。仆人们在十步以外,正忙着铺床。
“我要的不是这个,先生,”朱利安怒不可遏,“想想您对我说的那些破坏我的名誉的话吧,而且还是当着女人的面!”
德·莱纳先生太知道朱利安要什么了,一场痛苦的斗争撕扯着他的心。朱利安真地是疯了,吼道:
“出了您的门,先生,我知道上哪儿去。”
听了这句话,德·莱纳先生立刻看见朱利安在瓦勒诺先生家里安顿下来。
“好吧!先生,”他终于说,叹了口气,那神情就像请求外科医生给他做一个最令人痛苦的手术,“我同意您的要求。后天是一号,我从后天起每月给您五十法郎。”
朱利安真想笑,却惊得一下呆住,他的怒火已经无影无踪了。
“这畜生我还蔑视得不够,”他心想,“这大概是一个如此卑劣的人所能表示的最大的歉意了。”
孩子们听见了这场争吵,惊得嘴都合不上。他们跑到花园里,告诉他们的妈妈朱利安先生火发得好大,不过他每个月就要有五十法郎了。
朱利安习惯地跟着他们出去了,看都没有看德·莱纳先生一眼,留下他一个人在那儿气得鼓鼓地。
市长心里想:“瓦勒诺先生又让我破费了一百六十八法郎。他要管弃儿的供应,我一定得给他来两句硬的。”
过了一会儿,朱利安又来到德·莱纳先生面前。
“我有些良心上的事情要对谢朗先生说,我有幸通知您,我要离开几个小时。”
“啊,我亲爱的朱利安,”德·莱纳先生说,一边最虚假地笑笑,“您愿意的话,一整天都行,明天一整天吧,我的好朋友。骑上园丁的马到维里埃去吧。”
德·莱纳先生心里说:“他这是去给瓦勒诺先生回话了,他对我还没有任何许诺,不过应该让这个年轻人的头脑冷下来。”
朱利安迅速离开,走进山上的大树林,从那里可以直奔维里埃。他不想这么快就到谢朗先生那里去。他一点儿也不想强制自己再去演一场虚伪的戏,他需要把自己的心灵看个清楚,审视使他激动不已的那些蜂拥而至的感情。
“我打了一个胜仗,”他一进入树林,远离了众人的目光,就立刻对自己说,“我这是打了一个胜仗呀!”
这句话给他的整个处境涂上了一重美丽的色彩,使他的心平静了一些。
“我现在一个月有五十法郎啦,德·莱纳先生刚才肯定是怕得要命。可他怕什么呢?”
这个又幸运又有权势的家伙,朱利安一个小时之前还对他大发雷霆,能有什么事情让他害怕呢?朱利安想着想着,心里终于完全平静下来。他在树林中走着,一时居然对其迷人的美有了些感觉。大块大块光秃秃的岩石很久以前从山峰那边滚下来,落在树林中央,一些粗壮的山毛榉长得几乎和这些岩石一样高。岩石的阴影中凉爽宜人。三步之外,阳光炽热,晒得人不能驻足。
朱利安在这些巨石的阴影中喘了口气,然后又开始攀登。他沿一条很不明显的、只供放山羊的人走的狭窄小路走着,很快发现自己站在一块巨大的悬岩上,并且确信已经远离了所有的人。这种肉体的位置使他露出了微笑,为他描绘出他渴望达到的精神的位置。高山上纯净的空气给他的心灵送来了平静,甚至快乐。在他眼里,维里埃的市长当然一直是世上所有有钱的人和蛮横的人的代表,但是他感到,刚才还使他激动的那种仇恨虽然在情绪上表现得十分强烈,却没有丝毫个人的性质。倘使他不再看见德·莱纳先生了,只须一个礼拜,他就会忘掉他,忘掉他本人、他的古堡、他的狗、他的孩子和他的全家。“我不知道怎么就迫使他做出了最大的牺牲。怎么!每年五十多个埃居!而且我刚刚摆脱了最大的危险。一天里竟获得了两个胜利;第二个胜利不足道,但是应该猜出个究竟。不过,还是明天见吧,这种伤脑筋的追究。”
朱利安站在那块巨大的悬岩上,凝视着被八月的太阳烤得冒火的天空。蝉在悬岩下面的田野上鸣叫,当叫声停止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方圆二十法里的地方展现在他的脚下,宛然在目。朱利安看见一只鹰从头顶上那些大块的山岩中飞出,静静地盘旋,不时画出一个个巨大的圆圆。朱利安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这只猛禽。这只猛禽的动作安详宁静,浑厚有力,深深地打动了他,他羡慕这种力量,他羡慕这种孤独。
这曾经是拿破仑的命运,有一天这也将是他的命运吗?
第十一章一个晚上
总得在维里埃露面啊。碰巧,朱利安出了本堂神甫住宅,就遇见庄勒诺先生,连忙把加薪的事告诉他。
回到韦尔吉,朱利安等到天完全黑了才下楼到花园里去。他的精神一整天里受到那么多强烈感情的冲击,觉得疲惫不堪。“我对她们说些什么呢?”他想到两位夫人,心里忐忑不安。他根本看不出,他的精神状态正处在女人通常最关心的那些琐碎小事的水平上。德尔维夫人,甚至她的女友,常常不理解朱利安说些什么,而朱利安对她俩的话也只是一半懂一半不懂。这是力量所造成的结果,而且我敢说,那是激动着这个年轻野心家心灵的那些热情的强烈冲动所具有的力量。在这个怪人的心中,几乎每天都有暴风雨。
这天晚上,朱利安走进花园,打算听听这一对表姐妹的看法,她们正焦急地等着他呢。他在老地方坐下,挨着德·莱纳夫人。夜色很快转浓。他老早就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搭在椅背上,就在他旁边,他真想握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他手里把手抽了回去,像是生气了。朱利安准备就这样算了,继续愉快的谈话,这时他听见德·莱纳先生走近了。
朱利安的耳畔还响着早上的那些粗鲁的话。“这家伙占尽了财富带来的种种好处,”他心想,“若正好当着他的面占有她妻子的手,不是嘲笑他的一种方式吗?对,我一定要这么做,他曾经对我表示出那么大的轻蔑。”
从这时候起,朱利安的性格中原本就少有的那种内心的平静,很快便离他而去;他什么也不能想,只惶惶然希望德·莱纳夫人愿意让他握着她的手。
德·莱纳先生愤愤地谈开了政治:维里埃有两、三个工业家肯定变得比他有钱了,想使他在选举中受挫。德尔维夫人听着。朱利安对他的长篇大论感到恼火,把椅子挪近德·莱纳夫人的椅子。黑夜掩盖着一切动作。他大着胆子,把手放在离那只衣服没有掩住的美丽的胳膊很近的地方。他心慌意乱,神不守舍,胆大包天,竟把脸颊挨近这只美丽的胳膊,在上面印上他的嘴唇。
德·莱纳夫人不觉一震。他的丈夫就在四步之外,她赶紧把手给了朱利安,同时把他稍稍推开一点。正当德·莱纳先主继续咒骂那些发了财的无耻之徒和雅各宾党人,朱利安却在那只手上印满热情的吻,至少德·莱纳夫人觉得是热情的。然而,这可怜的女人就在昨天那个要命的日子里有了证据,这个她爱慕但并未承认的男人爱着别人!在朱利安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她一直在一种极端的不幸中煎熬,她开始思考了。
“什么!我是在爱吗?”她对自己说,“我是有了爱情?我,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我在恋爱!但是我从未对我的丈夫体验过这种不明不白的疯狂,这使我老是想着朱利安。其实,他不过是个对我充满敬意的孩子呀!这种疯狂很快就会过去的。我可以对这个年轻人怀有的感情关我丈夫什么事!我跟朱利安净聊些空想的事情,德·菜纳先生还可能会感到厌烦呢。他嘛,他想的是他的事务。我并没有从他那里夺走什么送给朱利安。”
她被一称从未体验过的热情弄得昏了头,但是并没有任何的虚伪来玷污她那天真无邪的心灵的纯洁。她是错了,可自己并不知道,不过,一种维护贞操的本能已被惊醒。朱利安出现在花园时,她正心神不宁,脑海里翻腾着这样的斗争。她听见他说话,几乎就在同时,她看见他坐在了身旁。两个礼拜以来,一种迷人的幸福就诱惑着她,但更使她惊奇,此刻她的心灵简直被它卷走了。对她来说,一切都不可预料。然而,过了一会儿,她想:“难道朱利安的在场就足以勾销他的一切过错吗?”她吓坏了,就在这时她抽回了手。
这些充满热情的吻,这样的吻她还从来没有接受过,使她一下子忘了他也许正爱着另一个女人。很快,他在她眼中不再是应该受到谴责的了。一种由怀疑产生的剜心的痛苦中止了,一个她作梦都想不到的男人就在眼前,这给她带来了爱情的激奋和疯狂的欢乐。这个晚上人人都过得很愉快,只有维里埃的市长例外,他一直对他那几个发了财的工业家耿耿于怀。朱利安不再想他那愤怒的野心了,也不再想他那些如此难以实施的计划了。他生平第一次受到美的力量左右。他沉浸在一种与他的性格如此不合的、模糊而甜蜜的梦幻之中,轻轻地揉捏着那只因极好看而惹他怜爱的手,恍恍惚惚地听着,那棵椴树的叶子在夜晚的微风中沙沙作响,远处杜河磨房中有几条狗在吠叫。
然而,这种感觉是一种愉悦,并不是一种热情。他一回到卧房,就只想到一种幸福了,即拿起他心爱的书;一个人在二十岁的时候,他对世界的看法以及他对他将在这个世界上产生的影响的看法,胜过其余的一切。
不过他很快把书放下,他想着拿破仑的胜利,想啊想,终于在自己的胜利中看出某种新的东西。“是的,我打了一个胜仗,”他对自已说,“但是应该乘胜追击,应该在这个自负的绅士退却的时候粉碎他的傲气。这才是纯粹拿破仑的作风。我得请三天假去看我的朋友富凯。如果他拒绝,我就再次逼他立即作出抉择,不过他会让步的。”
德·菜纳夫人合不上眼了。她觉得到目前为止她简直没有生活过。感觉到朱利安印满她的手的那些火热的吻,这是一种幸福,她不能不去想。
最下流的放荡能够加在感官之爱这观念上的形形色色令人作呕的东西纷纷涌进她的想象之中。这些想法竭力要玷污她为朱利安、为爱他的幸福勾画出的那个温柔而神圣的形象。未来被用可怕的色彩画了出来。她看见自己成了一个令人鄙视的女人。
这时刻真可怕,她的灵魂连自己也陌生了。刚才她还尝到一种未曾体验过的幸福,现在一下子就沉入一种难以忍受的不幸之中。她对这样的痛苦全然不知,她的理智被搅乱了。她有一阵想向丈夫承认她怕是爱上了朱利安。这倒可以谈一谈他了。幸好她想起了结婚前夕姑母给她的一个忠告,说的是向丈夫讲心里话的危险,因为说到底,丈夫究竟是个主人。她在极度的痛苦中绞着自己的手。
她由着一些相互矛盾又令人痛苦的景象任意摆布。她时而担心自己没有被爱,时而犯罪的念头又折磨着她,仿佛第二天就要被拉到维里埃的广场上去示众,还要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的字向老百姓说明她的通奸罪。
德·莱纳夫人对人生没有丝毫经验,在天主眼中有罪和当众对她最激烈地表示普遍的蔑视,她看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任何的距离。
她想到通奸,想到她认为必将随着这桩罪行而来的种种耻辱,当这可怕的念头终于让她喘口气的时候,甚至当她终于能想到像过去一样天真无邪地和朱利安一起生活的甜蜜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又被抛进朱利安爱着别的女人这个骇人的想法里。朱利安害怕丢失这女人的肖像或者害怕因让人看见而连累她时的那种苍白的脸色,至今仍宛然如在目前。这是她第一次在这张如此平静、如此高贵的脸上发现了恐惧。他从来也不曾为了她或她的孩子们表现出如此的激动。这一新的痛苦达到了人类心灵所能承受的最大不幸的强度。德·莱纳夫人在不知不觉中竞叫了起来,惊醒了女仆。她突然看见床边亮起了灯光,认出是爱丽莎。
“他爱的是您吗?”她在狂热中喊道。
女仆没想到女主人会陷入这样可怕的慌乱之中,大吃一惊,幸好她根本就没注意这句怪异的话。德·莱纳夫人察觉到说漏了嘴,便说:“我在发烧,大概说胡话了,您就留在我身边吧。”她必须克制,也就完全清醒了,她觉得自己的不幸减轻了些;半睡半醒的状态使她失去了理智,现在理智又恢复了控制。为了摆脱女仆的注视,她吩咐她读报。女仆读《每日新闻》上的一篇长文,在这姑娘的单调的声音中,德·莱纳夫人下定决心维护她的贞洁,再见到朱利安时,要表现出完全的冷淡。
第十二章出门
第二天早晨五点钟,德·莱纳夫人还未梳妆好,朱利安就从她丈夫那里请准了三天假。朱利安没有想到,他竟渴望着见到她,他想她那只手,那么好看。他下楼进了花园,德·莱纳夫人迟迟不肯露面。但是,朱利安若是爱她,准会发现她站在二层楼上半开的百叶窗后面,额头抵着玻璃。她在看他。最后,决心归决心,她还是决定到花园里去。平时的苍白一变而为最鲜艳的绯红。这个那么天真的女人显然很激动,一种克制、甚至愤怒的感情使她的表情变了样,这表情平时流露出一种深沉的宁静,仿佛超脱于世间一切庸俗的利益之上,给这张天使般的脸带来如此巨大的魅力。
朱利安急忙走近她,痴痴地望着她那双在匆忙围上的披肩下露出的、如此美丽的胳膊。一夜的激动只能使她的脸色更易于受到外界的影响,早晨的凉爽空气似乎使它更加光艳照人。这种端庄、动人却又笼罩在沉思中的美,在下层阶级中是根本没有的,似乎向朱利安揭示出她的心灵具有一种他从未感觉到的能力。朱利安的贪婪的目光意外地发现这种种的魅力,他目不转睛,赞赏不已,自以为他期待着的友好对待不在话下。因此,她试图向他表示的那种冰一样的冷淡就更使他感到惊讶了,他甚至还认为他从中看出一种要他勿作非份之想的意图。
愉快的微笑从他的嘴唇上消失,他想起了他在上流社会、特别是在一个高贵而富有的女继承人眼中所处的地位。转眼间他的脸上只剩下高傲和针对自己的愤怒。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恼怒,自己居然能够把出发推迟一小时,得到的却是如此令人屈辱的对待。
他想:“只有傻瓜才生别人的气,石头下落是因为它重。难道我永远是个孩子吗?什么时候我才能养成这个好习惯,我向这些人出卖灵魂仅仅是为了他们的钱?如果我想得到他们的和我自己的尊重,那就应该向他们表明,和他们的财富打交道的是我的贫穷,而我的心和他们的蛮横无礼相距千里之遥,它高高在上,他们那些轻蔑或宠信的小小表示岂能达到。”
这些情感纷纷涌进年轻的家庭教师的心,他那张多变的脸挂上了自尊心受到伤害和冷酷的表情。德·莱纳夫人完全乱了方寸。她原来想赋与她接待时的那种贞洁的冷淡被代之以关切的表情,她刚刚看到的突然变化使她感到十分惊讶,而惊讶激起了关切。早晨见面时所说的身体好天气好之类的废话,他们俩一下子谁都说不出来了。朱利安,什么样的热情也扰乱不了他的判断,很快就找出一个办法向德·莱纳夫人表示,他认为他们之间的友谊关系多么微不足道;他对这次小小旅行只字未提,行了一个礼,转身便走。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她在他头天晚上还那么可爱的目光中看的那种阴郁的高傲把她吓呆了,这时,他的大儿子从花园深处跑来,一边拥抱她一边说:
“我们放假啦,朱利安先生出门旅行去了。”
听了这句话,德·莱纳夫人顿时感到周身冰凉,如同死了一样。她因其贞洁而不幸,又因其软弱而更加不幸。
这场新的风波占据了她的全部想象力,她在刚刚度过的那个可怕的一夜里下定的那些明智的决心,都被她抛到九霄云外。现在的问题不再是抗拒这个如此可爱的情人,而是要永远地失去他了。
吃中饭她必须到场。更令她感到痛苦的是,德·莱纳先生和德尔维夫人偏偏只谈朱利安的离开。维里埃的市长注意到,他请假时的强硬口吻中有一种不寻常的东西。
“这个小乡下人的口袋里肯定有什么人的建议。不过,这什么人,哪怕是瓦勒诺先生,也不能不对这六百法郎的数目感到有点儿泄气,他现在就得预先准备出这笔款项。昨天,在维里埃,大概有人要求给三天的时间来考虑;今天早晨,为了避免非得给我一个答复不可,这位小先生就出发到山里去。不得不认真对待一个傲慢的混蛋工人,我们今天就到了这地步!”
德·莱纳夫人暗想:“我的丈夫不知道他把朱利安伤害得多么深,既然他都认为朱利安要离开我们了,那我还有什么可想的呢?啊,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为了至少能够自由地哭一场,还有为了不回答德尔维夫人的问话,她说她头疼得厉害,躺到床上去了。
“这就是女人呀,”德·莱纳先生又弹出他的老调,“这些复杂的机器总是有什么地方出毛病。”他嘟嘟囔囔地走了。
偶然情况把德·莱纳夫人投入可怕的热情之中,当她经受着这种热情的最残酷的折磨之时,朱利安正在山区所能呈现的最美的景色中赶路。他必须穿越韦尔吉北面的大山脉。一座高山画出了杜河的谷地,他走的那条小路穿过大片大片的山毛榉林,就在这座高山的斜坡上无穷尽地曲折蜿蜒,逐渐上升。不久,旅人的目光越过拦住南下的杜河河道的那些不那么高的山丘,直达勃民第和博若莱的沃野。这位年轻野心家的心灵无论对此种类型的美多么迟钝,也禁不住要不时地停下脚步,望一望那如此广阔、如此庄严的景致。
他终于到达这座高山的山顶,山顶旁边有一条近路,通向他的朋友、年轻的木材商富凯居住的那条偏僻的山谷。朱利安并不急于见到他,也不急于见到其他任何人。他像一只猛禽一样藏在山顶那些光秃秃的岩石中间,远远地就能看见朝他走近的人。他在一面几乎垂直的峭壁上发现一个小山洞。他飞跑几步,很快便进入洞中。“在这儿,”他说,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谁也伤害不了我。”他忽然心生一念,何不尽情享受一下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的乐趣,既然别的地方对他都是那样地危险。一块方石就充作桌子。他奋笔疾书,周围的一切皆视而不见。他终于注意到,太阳已经落在远离博若莱的那些大山后面了。
“我何不在此过夜?”他对自己说,“我有面包,而且我是自由的!”随着这个伟大的字眼儿的声音,他的心灵兴奋起来,他的虚伪弄得他即使在富凯家里也感到不自由。他双手托着脑袋,沉浸在幻想和获得自由的幸福中,他长这么大,从未像在这个山洞里这么幸福过。他怔怔的,看着黄昏的光线一道道地消失。周围是无边的黑暗,他的心灵在沉思中乱撞,他想象有朝一日他会在巴黎遇见什么。首先是一个女人,她比他在外省年能见到的任何女人都更美,更有才华。他热烈地爱她,也为她所爱。如果他暂时离开她,那是为了去获取荣誉,为了更值得她爱。
一个在巴黎上流社会的可悲现实中被教养成人的青年,假设他有朱利安的相象力,当他的幻想发展到这种地步时也会被冷酷的讽刺唤醒;壮举早已随实现的希望消失,取代它的是那句人们如此熟悉的格言:“离开情妇,唉,就有一日两、三次被骗之虞。”年轻的乡下人在他和最英勇的行为之间只看见缺乏机会,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黑夜取代了白昼,要下到富凯居住的小村庄,他还有两法里的路要走。离开小山洞之前,朱利安点起火,小心地把写出的东西烧干净。
他凌晨一点钟敲门,朋友大吃一惊。他看到富凯正在记帐。这是一个高个子年轻人,身材相当不匀称,脸上线条粗硬,鼻子极大,但是很丑陋的外貌下藏着一颗很善良的心。
“你这样突然地来找我,是和你的德·莱纳先生闹翻了吗?”
朱利安把头一天发生的那些事讲给他听,但是讲得很有分寸。
“留在我这儿吧,”富凯对他说,“我看出你了解德·莱纳先生、瓦勒诺先生、莫吉隆专区区长和谢朗本堂神甫,你对这些人的脾气了如指掌,你已经可以参与拍卖了。你的数学比我强,你记帐,我的买卖很赚钱。我一个人顾不过来,要是找—个合伙人,又怕遇上骗子,所以每天都有些好买卖不能做。将近一个月之前,我让圣-阿芒的米肖赚了六千法郎,我有六年没见他了,是在朋塔里埃拍卖会上偶然碰上的。为什么你不能赚这六千法郎呢?至少也能赚三千呀,如果那天有你和我在一起,我会出高价承包采伐那片树的,所有的人都会让给我。做我的合伙人吧。”
这个建议扰乱了朱利安的非非之想,使他感到不快。富凯过单身生活,于是两个朋友像荷马英雄一样自己做晚饭。吃饭的时候,富凯给他看帐本,向他证明自己的木材主意多么有利可图。富凯对朱利安的智慧和性格评价极高。
当朱利安终于一个人待在他那枞木小屋里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是啊,我可以在这里挣几千法郎,然后在有利的条件下,按照那时法国时兴的风尚,当兵或当教士。我会有一小笔钱,一切具体的困难都可一扫而光。孤零零地呆在山里,我可以少想些我那可怕的无知,客厅里的那些人关心的许多事我都一无所知啊。富凯不想结婚,他老是对我说孤独使他难受。很明显,如果他找一个在他的生意中没有投资的人做合伙人,是想有一个永远不离开他的伙伴。
“我会欺骗我的朋友吗?”朱利安生气地叫起来。这个人把虚伪和泯除—切同情心作为获得安全的通常的手段,这一次却不能容忍自己对一个爱他的人有任何有欠高尚的念头。
但是,朱利安突然高兴起来,他有了拒绝的理由了。“什么!我将怯懦地浪费七、八年的时间!那时我就二十八岁了;而在这个年纪,拿破仑己经干出了他那些最伟大的事业了,当我为了卖木头而四处奔波,还要讨得几个卑贱的骗子的欢心、终于无声无息地赚了几个钱的时候,谁能保证我还有成就功名所必需的神圣热情?”
第二天早晨,朱利安极其冷静地答复善良的富凯,说从事圣职的志向不允许他接受,富凯大为惊讶,他还以为合伙的事情说定了呢,
“可是你想过吗,”富凯一再对他说,“我要你做合伙人,或者你愿意,我每年给你四千法郎,而你却想回到你的莱纳先生那里去,他轻视你就似他鞋上的泥!等你有了二百个路易时,有什么能阻止你进神学院呢?我还有呢,我负责给你弄到本地最好的本堂区。因为,”富凯放低了声音,“我向……先生、……先生、……先生供应烧柴。我给他们头等的橡木,他们只照白木的价钱付款,但这是最好的投资了。”
朱利安的志向不可战胜。最后,富凯认为他是有点儿疯了,第三天一大早,朱利安离开他的朋友,他想在大山的悬岩峭壁间度过白天。他又看见了他的小山洞,然而他不再有心灵的平静,朋友的建议已把它夺走。他像赫丘利一样,但不是身处罪孽与美德之间,而是身处衣食无虞的平庸和青年时代的英雄梦之间。“我这是没有真正的坚强意志啊,”他对自己说,正是这怀疑使他最感到痛苦。“我不是伟人的材料,因为我害怕用来挣面包的八年时间从我这儿夺走使人做出非凡事业的那种崇高的力量。”
第十三章网眼长袜
朱利安又看见了韦尔吉那座老教堂的如画的废墟,这才注意到,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他竟一次也没有想到德·莱纳夫人。“那天临走时,这个女人提醒我,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啻天壤,她像对待一个工人的儿子那样对待我。无疑,她想向我表明,她后悔头天晚上让我握住她的手……可这只手真美呀!这个女人的目光中有着怎样一种魅力、怎样一种高贵呀!”
和富凯一起发财的可能性使朱利安的推理顺畅些了;以往他的推理常常受到破坏,或是因为愤怒,或是由于对贫穷和众人眼中的低下的强烈感觉。现在他仿佛站在一块高高的岬角上,能够判断,或者可以说,俯视极端的贫穷和他仍称为富裕的小康。他还远不能以哲人的姿态评判他的处境,但是,他有足够的洞察力感到,这次山间小住之后,他跟以前不同了。
应德·莱纳夫人的请求,他略略讲了讲这次旅行。德·莱纳夫人听着,心情极度慌乱,这使他感到大为惊奇。
富凯曾经有过结婚的打算,有过不幸的爱情;两个朋友就此深谈了许久。富凯过早地找到了幸福,发觉自己并非唯一被爱的人。这些叙述使朱利安惊讶,他学到了许多新东西。他的离群索居的生活,完全由想象和狐疑构成的生活,使他远离了一切可以使他明了事理的东西。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生活对于德·莱纳夫人,只不过是各种不同的但全都不堪忍受的折磨;她真的病了。
德尔维夫人见朱利安回来了,就对她说:“你这样不舒服,今晚就更不要去花园了,潮湿的空气会加重你的病情的。
德·莱纳夫人刚刚穿上一双网眼长袜,还有巴黎来的小巧玲珑的鞋子,德尔维夫人见了,心中一惊,她的朋友一向穿着极朴素,总是为此受到德·莱纳先生的责备。这三天,德·莱纳夫人唯一的乐趣就是裁一条夏裙,用的是一种很时髦的轻薄料子,并且让爱丽莎快快去做。朱利安到了不久,裙子才刚刚做成,德·莱纳夫人立刻就穿上了。她的朋友不再怀疑。“她恋爱了,不幸的女人!”德尔维夫人心想。她明白了德·莱纳夫人的种种离奇的症状。
她看着她跟朱利安说话。最鲜艳的红晕渐渐变作苍白。她的眼睛盯着年轻家庭教师的眼睛,露出了不安。德·莱纳夫人时刻期待着他作出解释,宣布去留。朱利安没有想到这一层,根本不曾谈及。德·莱纳夫人经过一场痛苦的斗争,终于大着胆子问他,颤抖的声音中充满了激情:
“您将离开您的学生到别处去吗?”
德·莱纳夫人迟疑的声音和眼神让朱利安大吃一惊。”这个女人爱我,”他心想,“可是她的骄傲会谴责这瞬间的软弱,一旦她不再担心我离开,她会重现她的高傲。”朱利安闪电般迅速地看见了彼此的地位,就犹豫不决地答道:
“离开这些如此可爱、出身如此高贵的孩子,我会感到非常难过的,可是,也许不得不如此啊。一个人对自己也有应尽的责任。”说出出身如此高贵(这是朱利安新近学会的贵族用语之一)这几个字时,他激动了,心底升起一股憎恶感。
“在这个女人的眼里,我,”他心想,“我不是出身高贵的。”
德·莱纳夫人一边听他说,一边欣赏他的才智、他的美貌,他隐约让她看见离去的可能性,这又刺痛了她的心。朱利安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德·莱纳夫人的维里埃的朋友们来韦尔吉吃饭,都争先恐后地夸奖德·莱纳先生有幸挖掘出来的这位奇才。这倒不是说他们对孩子们的进步有什么了解。背诵《圣经》,而且是用拉丁文,这件事就让维里埃的居民们赞叹不已,这也许要持续一个世纪呢。
朱利安不跟任何人说话,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假使德·莱纳夫人稍微冷静些,就会对他所赢得的声誉表示祝贺,而朱利安的傲气得到满足,也就会对她温柔、亲切,何况那件连衣裙他又觉得很可爱呢。德·莱纳夫人对这件美丽的连衣裙、对朱利安关于它说的那些话也感到高兴,早想在花园里转一转,而且很快就说她走不动了,她挽着旅行者的胳膊,然而,接触到他的胳膊,她的力气非但没有增加,反而一点也没有了。
天黑了。大家刚坐下,朱利安就用起了他那老特权,大胆地把嘴唇挨近漂亮的女邻座的胳膊,握住了她的手,他想的不是德·莱纳夫人,而是富凯对情妇们表现出的大胆,出身高贵这几个字还压在他的心上。她握紧他的手,他竟没有感到丝毫的快乐。对于这天晚上德·莱纳夫人过于明显地流露出来的感情,他一丁点儿自豪感都没有,连起码的感激之情也没有。面对这美貌、优雅和娇艳,他几乎无动于衷,心地纯洁,不存任何仇恨的感情,无疑会延长青春的期限。在大部分漂亮女人那里,最先衰老的是容貌。
朱利安整个晚上都不高兴,先前他还只是冲着社会的偶然性发怒,自打富凯向他提供了一条致富的肮脏途径之后,他又对着自己生气了。朱利安一门心思想他的事,虽不时地向两位夫人说几句话,却在不知不觉中放下了德·莱纳夫人的手。这个举动把这可怜的女人的心搅乱了,她从中看见了她的命运的预兆。
她若确信朱利安的感情,她的贞操也许能找到力量对付他。然而她害怕永远地失去他,于是激情就让她昏了头,她竟又抓住了朱利安无意中放在椅背上的手。这下可惊醒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真希望所有那些如此傲慢的贵族都来作证。吃饭时,他同孩子们坐在桌子末端,他们微笑着望着他,可那是怎样一种恩主的微笑啊。“这女人再不能轻视我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心中暗想,“我应该对她的美貌有所感觉,我有义务成为她的情夫。”这样的念头,若是在他那朋友的天真的表白之前,他是不会有的。
他刚刚突然间下定的决心使他感到轻松快活。他对自己说:“我必须得到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他觉得追求德尔维夫人要好得多,这倒不是因为她更可爱,而是因为在她眼里,他始终是一个因有学问而受人尊重的家庭教师,而不是最初出现在德·莱纳夫人面前的那个胳膊下夹着一件平纹结子花呢上衣的木工。
德·莱纳夫人偏偏总把他想成那个年轻的工人,羞得眼白都红了,站在门口不敢按铃,觉得那最有魅力。
朱利安继续察看自己的处境,他看出他不应该考虑征服德尔维夫人,她大概觉察到德·莱纳夫人对他有意。他于是不能不回到德·莱纳夫人身上来。“我对这女人的性格知道些什么呢?”朱利安心想,“只是这一点:我出门之前,我握住她的手,她抽回了;今天,我,抽回我的手,她却抓住了,并且握紧。真是一个好机会,让我把她曾对我表示的轻蔑全都回报给她。天知道她有过多少情夫!她看中了我,也许仅仅是因为见面容易。”
唉!这就是一种过度的文明造成的不幸!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只要受过些教育,其心灵便与顺乎自然相距千里,而没有顺乎自然,爱情就常常不过是一种最令人厌烦的责任罢了。
朱利安那小小的虚荣心继续向前:“我尤其应该在这个女人身上取得成功,万一我发了迹,若有人指责我当过低贱的家庭教师,我可以说是爱情把我推向了这个位置。”
朱利安再次把手从德·菜纳夫人的手中抽出来,然后又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将近午夜,回客厅的时候,德·莱纳夫人低声对他说:
“您要离开我们,您要走?”
朱利安叹了口气,答道:
“我不得不走呀,因为我热烈地爱着您,这是一个错误……对一个年轻的教士来说,这是怎样一个错误啊!”
德·莱纳夫人靠在朱利安的胳膊上,那样地忘情,她的脸都感觉到了朱利安的脸的温热。
这两个人的后半夜完全不同。德·莱纳夫人兴奋,因最高尚的精神享受而激动不己。一个卖弄风情的少女早早地恋爱,会渐渐习惯于爱的烦恼。德·莱纳夫人从未读过小说,她的幸福的各种程度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没有任何可悲的事实,甚至也没有未来的幽灵,来给她泼冷水。她看到自己十年后仍如此时此刻这般幸福。贞洁的观念,向德·莱纳先生发誓忠实的观念,几天前还让她心烦意乱,现在却徒有其表,像一个不速之客一样被打发走了。“我永远也不会答应朱利安什么的,”她对自己说,“我们将像一个月以来那样过下去。他将是一个朋友。”
第十四章英国剪刀
至于朱利安,富凯的建议的确剥夺了他全部的幸福,他什么主意也拿不定。“唉,也许我缺乏性格,我若是在拿破仑手下,一定是个很糟糕的士兵,至少,”他又想,“我与这家女主人之间的小小私通将给我带来片刻的欢娱。”
他很幸运,就是在这种不起眼的小变故中,他的灵魂深处也和他那轻浮的言语不相一致。他害怕德·莱纳夫人,为的是她那如此漂亮的连衣裙。在他看来,这条裙子就是巴黎的先头部队。他的骄傲不想给偶然和一时的灵感留下任何机会。根据富凯的知心话和他在《圣经》中读到的一点点有关爱情的文字,他制订了一个很详细的作战计划。虽然他不承认,可他确实心慌意乱,就写下了这个计划。
第二天早晨,德·莱纳夫人有一会儿和他单独在客厅里,她问他:
“您除了朱利安之外就没有别的名字了吗?”
对于这一如此讨好的问话,我们的主人公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情况是他的计划不曾料到的。如果没有制订计划这种载事的话,朱利安的灵活的头脑本可以派上用场,意外的情况只会使他的观察变得更加敏捷。
他一下子变得很笨,而他自己又夸大了这种笨拙。德·柴纳夫人很快原谅了他。她认为这是一种迷人的天真产生的结果。在她看来,这个大家都认为才华横溢的人所缺少的,恰恰是天真的神态。
“我很不信任你那位小家庭教师,”德尔维夫人有几次对她说,“我发现他老是在打主意,一举一动都有心计。这是个阴险的人。”
朱利安不知如何回答德·莱纳夫人,真是不幸,他深感屈辱。
“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必须补救这一次失败,”他抓住从一间屋子进到另一间屋子的当儿,吻了吻德·莱纳夫人,他认为这是他的责任。
无论对他还是对她,没有比这更意外、更令人不快的了,也没有比这更冒失的了。他们险些被人撞见。德·莱纳夫人以为他疯了。她吓坏了,尤其是感到受了冒犯。这桩蠢举让她想到了瓦勒诺先主。
她想:“我要是单独和他在一起,那会发生什么事呢?”她的种种贞操观念又全都回来了,因为爱情已然消失。于是她设法总是让一个孩子留在身边。
朱利安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全部用来笨拙地实施他那引诱计划。他每看一眼德·莱纳夫人,目光中都带着一个为什么;不过,他还没有愚蠢到看不出他绝不能变得可爱,更没有做到能够把人迷住。
德·莱纳夫人见他如此笨拙同时又如此大胆,惊讶得不得了。“这是一个有才智的人在爱情上的腼腆呀!”她终于对自己说,快乐得无法形容,“敢情他从未被我的情敌爱过呀!”
吃罢午饭,德·莱纳夫人回客厅去接待博莱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的来访。她在一个很高的小绣架上干活儿。德尔维夫人坐在她旁边。这样的位置,大白天,我们的主人公却认为可以把靴子伸过去踩德·莱纳夫人的秀足,那网眼长袜和巴黎来的美丽的鞋子显然吸引住了风流区长的目光。
德·莱纳夫人吓坏了,她让剪刀、绒线团和针掉在地上,朱利安的动作就可以被看成是一种笨拙的企图了,他看见剪刀掉下来而想去挡住它。幸好这把英国钢制小剪刀摔断了,德·莱纳夫人好一阵遗憾,怪朱利安没有坐得更靠近她。
“您比我先看见剪子掉了,您本该挡住的,可您的热心没档住剪子,却给了我狠狠的一脚。”
这一切骗得了区长,却骗不了德尔维夫人。“这个漂亮小伙子的举止可真蠢!”她想。外省首府的礼仪是绝不原谅此类错误的。德·莱纳夫人找到机会对朱利安说:
“谨慎点,我命令您。”
朱利安看出了自己的笨拙,心里很生气,他长久地和自己争论,想知道应否对我命令您这句话发火,他是够蠢的,居然想:“如果事关孩子们的教育,她可说我命令;但要回答我的爱情,她该认为我们是平等的。没有平等就不能爱……”他的全部心思都用来翻腾那些关于平等的老生常谈了。他愤怒地默诵德尔维夫人几天前教给他的这句高乃依的诗:
……爱情
造就平等却不追求平等。
朱利安执意扮演一个唐璜的角色,虽然他此生还不曾有过情妇,这一整天他真是蠢透了。他只有一个念头想对了,他对自己、对德·莱纳夫人都感到厌倦,怀着恐惧眼看着傍晚渐近,他又得坐在花园里,在黑暗中挨着她。他对德·莱纳先生说,他要去维里埃看神甫,吃罢晚饭就走,夜里才回来。
在维里埃,朱利安看见谢朗神甫正忙着搬家,他果然被撤职了,马斯隆副本堂神甫接替他。朱利安帮助善良的神甫搬家,他想写一封信给富凯,说他对从事圣职的不可抵抗的志向曾经阻止他接受他的好心提议,然而他刚刚看见一个不公的例子,也许不领受神品对他的灵魂得救更为有利。
朱利安庆幸自己的机灵,能够利用维里埃本堂神甫的撤职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再回头去经商,如果在他的心里可悲的谨慎终于战胜了英雄主义的话。
第十五章雄鸡一唱
朱利安动辄以为自己很聪明,他若有点儿的话,第二天就会庆幸维里埃之行所产生的效果了。他的不在使人忘记了他的笨拙。这一天他依然相当地不快。快到晚上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个可笑的念头,并且以少有的大胆告诉了德·莱纳夫人。
大家刚在花园里坐定,朱利安不等天完全黑下来,就把嘴凑近德·莱纳夫人的耳朵,冒着使她的名誉大受损害的风险,对她说:
“夫人,夜里两点钟,我要到您的房里去,有件事我得跟您说。”
朱利安发抖了,生怕他的请求被接受;这诱惑者的角色压得他好苦,他若由着自己的性子,会躲进房里几天不出来,不再见这两位太太。他知道,他昨天的精心谋划的举动已将前一天的美好形象破坏殆尽,他确实不知道该求哪一位圣者了。
德·莱纳夫人怀着真实的、绝非夸大的愤怒回答了朱利安胆敢向她提出的无礼请求。他相信在她简短的回答中看出了轻蔑。他确信在她的声音很低的回答中出现了“呸”这个字。朱利安借口有事对孩子们说,就到他们的房间去了,回来时坐在了德尔维夫人旁边,离开德·莱纳夫人远远的。这样他就避开了握住她的手的任何可能。谈话很严肃,朱利安应付得很好,只有过几次短暂的沉默,那当儿他正搅脑汁呢。“我就不能想出什么好办法,”他心里说,“迫使德·莱纳夫人重新自我作出明确的温柔表示!三天以前,正是那些表示让我相信她是属于我的。”
朱利安把事情弄到近乎绝望的地步,心里乱到了极点。不过,最使他狼狈不堪的,倒可能是成功呢。
半夜分手时,他的悲观使他相信,他从德尔维夫人那里得到的是轻蔑,大概德·莱纳夫人对他也好不了多少。
朱利安睡不着,他的心情很坏,而且感到屈辱。他根本就不想放弃一切伪装、一切计划,不想跟德·莱纳夫人日复一日地过下去,像孩子那样满足于每天可能带来的幸福。
他累得脑袋疼,想出种种巧妙的伎俩,转眼间又觉得全都荒唐可笑;一句话,他很不幸,这时,城堡的钟敲了两下。
这声音惊醒他,就像鸡叫惊醒了圣徒彼得。他看见自己正处在发生最难承受的大事的时刻。自从他提出那个无礼的请求之后,他就不再想它了,它受到了那样坏地对待!
“我对她说过我两点钟去她那里,”他一边起身一边对自己说,“我可以没有经验,粗鲁,一个农民的儿子本该如此,德尔维夫人已经让我听出这意思了,但是至少我可以不软弱。”
朱利安说得对,他可以为他的勇气而自得,他还从不曾这样艰难地强制过自己。他打开门,抖得厉害,两腿直发软;他强使自己靠在墙上。
他没有穿鞋。他走到德·莱纳先生的门前,听了听,鼾声依稀可闻。他大失所望。他没有借口了,不能不到她那里去了。可是,伟大的天主,他去那儿干什么?他什么计划也没有,即便有,他觉得心绪这样慌乱,也无法依计而行。
终于,他忍受着比赴死还要大一千倍的痛苦,进入通往德·莱纳夫人房间的那条小过道。他伸出颤抖的手推开门,弄出了可怕的响声。
屋里有亮,壁炉下点着一些通宵不灭的灯;他没有料到这个新的不幸。德·莱纳夫人看见他进来,猛地跳下床。“疯子!”她喊道。乱了一阵。朱利安己经忘了他那些没有用的计划,恢复了本来的面目;讨不得一个如此迷人的女人欢心,在他看来,乃是不幸中最大的不幸。他对她的指责的回答,只是跪在她脚下,抱住她的双膝。她的话说得极其严厉,他哭了。
几个钟头之后,当朱利安走出德·莱纳夫人的卧房时,我们可以用小说笔法说,他已别无所求了,事实上,靠他那一套拙劣的机巧得不到的胜利,他却靠他所激起的爱情和迷人的魅力在他身上引起的意想不到的影响而得到了。
然而,在那最温柔的时刻,他却成了一种奇怪的骄傲的牺牲品,他竟还想扮演一个风月老手的角色。他竭尽全力破坏自己的可爱之处,真令人难以置信。他不去注意他激起的狂喜,也不去注意使狂喜变得更加强烈的悔恨,反而始终让责任的观念在眼前出现。他害怕一旦离开他打算效法的理想模式,他就会陷入痛苦的悔恨之中,成为永远的笑柄。一句话,使朱利安出类拔萃的那种东西恰恰使他不能享受就在他脚下的幸福。譬如一位十六岁的少女,颜色本来娇艳可人,为了去参加舞会,却愚蠢地搽上了胭脂。
朱利安的出现把德·莱纳夫人吓得要死,很快最残酷的不安又来折磨她。朱利安的哭泣和绝望使她六神无主了。
甚至在她已没有什么可以拒绝朱利安的时候,她仍怀着真正的愤怒把他推得远远地,然后又投入他的怀抱。这中间并没有任何的做作。她相信自己已被罚入地狱,万劫不复,她试图回避地狱的景象,就百般地温存爱抚朱利安。一句话,只要我们的主人公知道加何享用,他的幸福是不缺什么了,甚至他刚刚征服的女人身上的那种灼人的感觉。朱利安走了,可那股狂喜还使她兴奋得不能自己,那与悔恨的搏斗还在撕扯着她的心。
“我的主啊,幸福,被爱,就是这?”这是朱利安回到房间后的第一个想法。朱利安处在一种惊奇和惶惑不安的状态中,一个人刚刚得到他长久渴望的东西,就会陷入这种状态。他习惯于渴望,现在却没有什么要渴望的了,不过他眼下还没有回忆。朱利安像一个参加检阅归来的士兵,聚精会神地把他的行为细细地检查一遍。
“我对我的责任完全尽到了吗?我的角色扮演得好吗?”
什么角色?一个惯于引女人注目的男人的角色。
第十六章第二天
朱利安幸运地保住了名誉,德·莱纳夫人太激动、太惊讶了,看不到这个转眼间成为她全部生命的男人的愚蠢。
她见天快大亮,催促他快走:
“啊!我的天主,”她说,“要是我丈夫听见了响动,我就完了。”
朱利安居然还有工夫玩弄词藻,他想起这么一句:
“您对生活有悔吗?”
“噢!此时此刻多好啊!但我绝不后悔认识了您。”
朱利安故意在天大亮时大模大样地回去,他感到了他的尊严。
朱利安一直在研究自己种种细小的动作,极荒唐地想显出一副老手的样子,这种持续的关注只有一样好处;他在吃午饭时再见德·莱纳夫人时,他的举止简直是谨慎的一件杰作。
而她呢,她一看他脸就通红,可不看他又一刻也过不下去;她觉察到自己的慌乱,竭力掩饰却又适得其反,朱利安只抬眼望过她一次。开始,德·莱纳夫人很欣赏他的谨慎,很快,她见他只看过她一次就不再看了,不免慌了神:“难道他不再爱我了吗?”她心里嘀咕,“唉!我对他来说是太老了,我比他大十岁呀。”
从餐厅到花园的路上,她握住了开连的手。这一如此不寻常的爱情表示使他惊讶,他望着她,目光中充满了热情,因为吃午饭的时候他觉得她很漂亮,当时他把时间都用来细细地品味她的魅力了。这目光给德·莱纳夫人带来了慰藉,虽然没有完全解除她的不安,她的不安却几乎完全解除了她对丈夫的内疚。
吃午饭时,这位丈夫什么也没有察觉,可德尔维夫人就不一样了:她相信德·莱纳夫人就要屈服了。整个白天,出于勇敢而果断的友情,她没少用隐晦的语言为德·莱纳夫人所冒的风险描绘一幅色彩丑恶的图画。
德·莱纳夫人心急如焚,盼着和朱利安单独在一起;她想问他还爱不爱她。尽管她的性格极其温柔,她还是好几次差一点让她的朋友明白,她是多么地缠人。
晚上在花园里,德尔维夫人做了巧妙的安排,自己坐在德·莱纳夫人和朱利安中间。德·莱纳夫人原来为自己的快乐勾画了一个美妙的图景,她握着朱利安的手,凑近自己的嘴唇,可现在连一句话也不能跟他说了。
这种意外使她更加骚动不宁。悔恨噬咬着她的心。她曾经那样地责备朱利安不谨慎,头天夜里到她那里去,现在却担心他今夜不再去了。她早早地离开花园,回到自己房里安歇。但是,她情急难耐,就跑到朱利安的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疑虑和情欲吞噬着她,可她不敢进去。这种举动在她看来是最最可耻的了,因为外省的一则谚语说的就是这种事。
仆人们有的还没有睡。谨慎终于迫使她回到自己房里。两个小时的等待就是两个世纪的折磨。
不过,朱利安是太忠于他所谓的责任了,他不会不逐项地完成他为自己规定的事情。
一点的钟声响了,他轻轻溜出房门,确信主人己经睡熟,就来到德·莱纳夫人的房里。这一次,他在女友的身边感到了更多的幸福,因为他不再时时想到他要扮演的角色了。他有眼睛要看了,有耳朵要听了。德·莱纳夫人关于她的年龄说的那些话也让他的心定了定。
“唉!我比您大十岁呀!您怎么能爱上我呢?”她反复地说,也没有什么意图,只是因为这念头压迫着她。
朱利安倒没有想过这种不幸,不过他也看出这不幸确是实实在在的,他也就把害怕成为笑柄的心理忘得差不多了。
他原以为自己出身微贱,会被她看作是一个地位低下的情夫,这种愚蠢的念头也消失了。朱利安的狂热使他那胆怯的情妇渐渐放下心来,她又感到了一点点幸福,并且又有了评判她的情夫的能力。幸好他这一次几乎没有那种做作的神情,那可是把昨夜的幽会变成了一次胜利,而不是一次欢情。假使她觉察到他在用心扮演一个角色,这种可悲的发现将会把她的幸福剥夺净尽。她只能看到年龄的不配所造成的一种可悲的后果。
虽然德·莱纳夫人从未想过那些爱情的理论,但在外省,一谈到爱情,年龄的差别总是在财产之后成为开玩笑的另一大老话题。
不多几天,朱利安恢复了他这个年纪的全部热情,爱得神魂颠倒。
“应该承认,”他想,“她心地善良得像天使,而且没有人比她更漂亮了。”
他几乎完全失去了演戏的念头。在放任纵情的时刻,他甚至向她承认了他全部的忧虑。这番倾诉把他所激起的热情推向极点。“这么说我那情敌还不曾幸福过!”德·莱纳夫人想,不由得心花怒放。她大着胆子问到他如此关心的那幅肖像,朱利安发誓说那是一个男人的肖像。
当德·莱纳夫人还有足够的冷静可以思考时,她简直惊奇得不得了,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幸福存在,她居然连想都没想过。
“啊!”她想,“我要是十年前认识朱利安该有多好!那时候我还能说是漂亮。”
朱利安绝想不到这些。他的爱情仍然是一种野心,那是一种占有的喜悦,他,一个如此不幸、如此遭人蔑视的可怜虫,而她,一个如此高贵、如此美丽的女人。他那些爱慕的举动,他看见女友的魅力所流露出的激情,终于使她对年龄的差异稍许放心了。在更为开化的地区,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早就有了一些处世经验,如果德·莱纳夫人略具一些此种经验,她会担心一种只靠惊奇和自尊心的满足来维持的爱情能否长久。
在他把野心抛诸脑后的那些时刻里,朱利安连德·莱纳夫人的帽子、衣裙都狂热地赞赏不已。它们散发的香气使他快乐,总也闻不够。他打开她的带镜衣橱,几个小时地站在那里,欣赏着他在里面发现的那些东西的美和整洁。他的女友依偎着他,望着他;他呢,他望着这些仿佛新郎送的结婚礼物一样的首饰和衣物。
“我原本可以嫁给一个这样的男人!”德·莱纳夫人有时想,“一颗如此火热的心啊!跟他在一起会过上一种多么快乐的生活啊!”
至于朱利安,他还从未这样靠近过女人这支炮队的那些可怕的武器。“就是在巴黎,”他想,“也不可能有更漂亮的东西了!”于是他对他的幸福不再有任何异议。情妇的真诚的赞赏,她的狂热,常常使朱利安忘掉那种无用的理论,这理论在这场私情的最初时刻使他变得那么刻板,甚至可笑。尽管虚伪已成了他的习惯,但仍有这样的时候,他觉得向这位钦佩他的高贵的夫人承认他对一大堆细小习俗一窍不通是一种极大的快乐。他的情妇的地位似乎使他超越了自己,德·莱纳夫人则觉得在一大堆小事情上开导这位才华横溢、人人都认为前程远大的年轻人,是一种最甜蜜的精神快乐。这个年轻人,甚至专区区长和瓦勒诺先生也不能不佩服,为此,她觉得他们不那么愚蠢了。至于德尔维夫人,她可远远没有这样的看法。她对她相信自己已经猜中的事情感到绝望,眼见明智的劝告被一个实实在在昏了头的女人视为可憎,就离开了韦尔吉,没有说明原因,别人也避免问她。德·莱纳夫人洒了几滴眼泪,很快就觉得她的幸福成倍地增加了。德尔维夫人这一走,她几乎可以整个白天单独和情人在一起了。
朱利安也很愿意沉湎在他的情人的温柔陪伴之中,因为他若独处的时间太长,富凯的那个决定命运的建议就会来撩拨他。新生活的最初几天,从未爱过也从未被爱过的朱利安觉得做个真诚的人是那么甜蜜愉快,差点儿向德·莱纳夫人坦白他的野心,这野心迄今为止一直是他生活的本质。富凯的建议一直对他有一种奇怪的诱惑力,他想能不能就此问问她的意见,但是发生了一件小事,任何的坦诚都不可能了。
第十七章第一助理
一天,日落时分,在果园深处,他坐在女友身旁,远离了那些讨厌的人,不禁浮想联翩。“这样甜蜜的时刻,”他想,“会永远继续下去吗?”他一心想着谋个前程的困难,慨叹这巨大的不幸,它结束了一个穷人的童年,又断送了他青年时代的最初几年。
“啊!”他叫起来,“拿破仑的确是天主给法国青年派来的人,谁能代替他?没有他,那些不幸的人,即使比我富有,刚好有几个埃居受到良好教育,但是不能在二十岁上买一个人替他服兵役,不能从事一种事业,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无论怎么做,”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摆脱不掉的回忆使我们永远不能幸福!”
他突然看见德·莱纳夫人皱起眉头,神情变得冰冷和轻蔑;在她看来,只有当仆人的才会这么想。她从小到大一直知道自己很富有,她觉得朱利安也是如此,这是理所当然的。她爱他胜过爱生命一千倍,她根本没有想到过钱。
朱利安万万想不到她会有这些念头。她的皱眉头一下子把他拉回到地上。他的脑子够灵活的,话头一转,告诉这位挨着他坐在青草墩上的高贵夫人,他刚才说的话是他这次出门在那位木材商朋友家里听到的。这是那些亵渎宗教的人的说法。
“那好!别再跟这些人搅在一起了,”德·莱纳夫人说,冷冰冰的神色刚才突然间取代了最亲切的温柔表情,现在还残留着几分。
她的皱眉头,或更可以说,他对这种冒失的悔恨,是朱利安的幻想所遭受的第一次挫折。他心想:“她善良,温柔,对我有强烈的兴趣,但她是在敌对阵营中被教养成人的。他们理应特别害怕这个由受过良好教育却没有足够的钱奔前程的勇敢者组成的阶级。这些贵族,如果让我们以同等的武器与之搏斗,他们会变成什么呢?比方说我,假使我做了维里埃的市长,我会怀着良好的愿望,像德·莱纳先生实际的那样正直,看我不把副本堂神甫、瓦勒诺先生和他们那些欺骗行为统统除掉!让正义在维里埃取得胜利!他们的才干并不是我的障碍。他们始终在瞎撞。”
那一天,朱利安的幸福眼看着就可以久长了。我们的主人公缺的是敢于真诚。必须要有投入战斗的勇气,而且要说干就干。德·莱纳夫人所以对朱利安的话感到吃惊,是因为她那个圈子里的人总是说,罗伯斯庇尔卷土重来的可能性主要在于下等阶级的这些所受教育过于良好的年轻人,德·莱纳夫人的冷淡持续得相当久。而且朱利安觉得很明显。这是因为她先是对朱利安的错话表示厌恶,接着又害怕间接地对他说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这不幸强烈地反映在她的脸上,当她感到幸福和远离那些讨厌的人的时候,这张脸是多么地纯洁、多么地天真啊。
朱利安不再敢纵情遐想了。多了些冷静,少了些爱情,他发现去德·莱纳夫人房里看她是不谨慎的。她到他那里去要好些,如果哪个仆人看见她在房子里走动,能有二十种不同的借口加以解释。
然而这种安排也有不便之处。朱利安从富凯那里收到一些书,作为一个学神学的学生,这些书他是永远也不能向书店订购的。他只敢晚上看。他常想安安静静地读书而不被一次来访打断,就说果园里的那一次吧,他因等得心焦而无心读书。
多亏德·莱纳夫人,他才能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理解那些书,他曾经大着胆子向她问起许许多多小事情。一个出生在上流社会之外的青年,如果不知道这些小事情,理解便立刻停止不前,不管别人认为他多么有天分。
接受一个极其无知的女人通过爱情给予的教育,是一种幸福,朱利安能够直接地看到今日之上流社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他的精神没有受到关于两千年前、或者仅仅六十年前伏尔泰和路易十五时代的上流社会的描述所蒙蔽。他有说不出的喜悦,一重面纱在他眼前落下,他终于明白了维里埃发生的种种事情。
出现在前景中的,是近两年在贝藏松的省长身边策划的一些很复杂的阴谋。支持这些阴谋的是一些来自巴黎、出于最著名的人士之手的信件。目的是让穆瓦罗先生,本地最笃信宗教的人,担任维里埃市长的第一助理而不是第二助理。
他的竞争者是一位很有钱的制造商,必须把他压到第二助理的位置上去。
当地上层人士有时到德·莱纳家中吃饭,说些遮遮掩掩的话,朱利安无意中听见,现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特权阶层对于挑选穆瓦罗先生担任第一助理极为关注,而城里其他人特别是自由党人则根本没有想到这种可能。这种选择的重要件在于,尽人皆知,维里埃大街的东边要缩进九尺多,因为这条街成了王家大道。
穆瓦罗先生有三幢房子要往后缩,如果他当上市长第一助理,再由于德·莱纳先生被任命为议员而继任市长,他就会闭上眼睛,让人们对那些占了公共道路的房子进行些不显眼的小修补,如此则可以历百年而不动。尽管穆瓦罗先生的虔诚正直谁都承认,但人们确信他会顺水推舟的,因为他孩子多。在需要后缩的房子中,有九座是属于维里埃拔尖儿的人家的。
在朱利安的眼里,这个阴谋远比封特诺瓦战役的历史更为重要,这名字他还是在富凯寄给的一本书中第一次看到的。自朱利安开始出入本堂神甫家的五年以来,有许多事情让他吃惊,然而谨慎和精神谦卑乃是学神学者之首要品质,所以他一直不能就此询问。
有一天,德·莱纳夫人吩咐她丈夫的随身仆人,此人是朱利安的对头。
“可是夫人,今天是本月最后一个星期五呀,”那人回答道,神情古怪。
“算了,”德·莱纳夫人说。
“哼!”朱利安说,“他要去干草仓库了,那儿过去是教堂,最近又在里边举行礼拜了,可他们要干什么呢?这秘密我一直猜不透。”
“那是一个很有益的组织,但很古怪,”德·莱纳夫人答道,“不接纳女人,我只知道里面大家都以你我相称。比方说,这仆人会在那儿见到瓦勒诺先生,这个那么傲慢愚蠢的人听见圣让跟自己说话你呀你的,一点儿也不生气,也用同样的口吻回答他。如果您一定要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些什么,我去详细地问问德·莫吉隆先生和瓦勒诺先生。我们为每个仆人付二十法郎,为了有一天他们不掐我们的脖子。”
光阴似箭。回味着情妇的魅力,朱利安忘记了阴暗的野心。因为他们分属敌对双方,所以他不能对她说令人不快的事情,也不能说合乎情理的事情,这无形中增强了他得之于她的幸福和她施之于他的控制。
孩子们太聪明了,有他们在场,他们俩就只能使用冷静理智的语言。这时,朱利安极其温顺地望着她,眼睛里情意绵绵,听她解释交际场中的情况。常常是正说着某个涉及道路或供货的巧妙的骗局时,德·莱纳夫人的思想会突然走神,发起狂来。朱利安不得不责备她,她竟让自己对他做出像对孩子那样的一些亲热举动。这是因为在有些日子里,她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像爱孩子一样地爱他。她不是不断地回答他那些天真的问题吗?这许许多多简单的事情,一个出身良好的孩子十五岁上就全知道了。转眼间,她又佩服他如同自己的主子。他的才华甚至高到使她害怕,她相信他在这位年轻教士身上一天比一天清楚地看见了未来的一位伟人。她看见他成了教皇,成了黎塞留一样的首相。
“我能活着看见您享尽荣华富贵吗?”她对朱利安说,“一个伟人自有其位置,王国和教会需要他。”
第十八章国王在维里埃
九月三日晚十点,一宪兵飞马奔上大街,惊醒了整个维里埃城;他带来消息,国王陛下将于下星期日到达,而现在已是星期二了。省长批准,也就是说要求组建一支仪仗队,要尽可能地铺张排场。一个急使被派往韦尔吉。德·莱纳先生连夜赶回,看见全城都动起来了。每一个人都有所要求,那些闲人则租用阳台以观看国王进城。
谁将指挥仪仗队?德·莱纳先生立刻就看出,为了那些要往后缩的房屋的利益,让德·穆瓦罗先生来指挥是多么地重要。这可以成为取得第一助理职位的一种资格。德·穆瓦罗先生的虔诚无话可说,谁也比不了,可是他从来没有骑过马。此人三十六岁,胆子极小,既怕从马上摔下来,又怕惹人笑话。
早晨五点钟,市长就命人把他叫了去。
“您看得出来,先生,我征求您的意见,就好像您已经担任有教养的人都希望您担任的那个职务了。在这座不幸的城市里,制造业繁荣兴旺,自由党成了百万富翁,并且渴望着权力,他们是什么都可以拿来作武器的。想想国王的利益、王朝的利益和我们神圣的教会的利益吧。先生,您想我们能把指挥仪仗队的重任交给谁呢?”
尽管怕马怕得要命,德·穆瓦罗先生还是像殉道者一样地接受了这个荣誉。“我会举止得体的,”他对市长说。时间不多了,他刚来得及让人把制服整理好,那还是七年前一位亲王路经时用过的。
七点钟,德·莱纳夫人和朱利安带着孩子们从韦尔吉回来了。她发现客厅里挤满了自由党人的太太,她们主张各党派联合一致,求她让丈夫把仪仗队里的位置给她们各自的丈夫一个。其中的一位还说,如果她的丈夫不能入选,他会因伤心而破产的。德·莱纳夫人很快把这些人打发走了。她显得十分忙碌。
朱利安感到惊奇,更感到恼火,她竟神秘兮兮地,不告诉他是什么使她这样激动。“我早料到了,”他想,深感痛苦,“碰上在家里接待一位国王这样的幸福,她的爱情就无影无踪了。这一番喧闹搞得她眼花缭乱。要等到她那些等级观念不再搅乱她的头脑时,她才会再爱我。”
真是怪事,他反而更爱她了。
屋子里到处都是干活的人,己经开始布置了。他等了好久,也没有抓到机会跟她说句话。终于,他看见她从他的房间里出来,拿着他的一件衣服。周围没有人。他想跟她说话。她不听,一溜烟跑了。“我真傻,竟爱上这样一个女人,野心使她变得和她的丈夫一样疯狂。”
她可是疯得更厉害呢,她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看见朱利安脱下那阴沉的黑衣服,哪怕一天也好。这个如此天真朴实的女人使出的手段还真叫人佩服,她先后说服了德·穆瓦罗先生和专区区长德·莫吉隆先生,让朱利安当上了仪仗队员,挤掉了五、六个年轻人,他们都是很富有的制造商的子弟,其中两个在信教虔诚方面还堪称表率,瓦勒诺先生原打算把马车借给本城最漂亮的女人,炫耀一下他的诺曼底骏马,现在也同意借一匹给朱利安,这个他最恨的人。所有的仪仗队员都有自己的或借来的漂亮的天蓝色制服,这种有着银质上校肩章的制服七年前曾经风光过一回。德·莱纳夫人希望能有一套新的,她只有四天时间派人去贝藏松买回制服、武器、帽子等一个仪仗队员所需要的全部行头。有趣的是,她觉得在维里埃给朱利安做衣服是不郑重的。她想让朱利安和全城的人都大吃一惊。
组织仪仗队和鼓动人心的工作结束以后,市长就忙于筹备盛大的宗教仪式,因为国王想在路过维里埃时参拜圣克雷芒的遗骨,这遗骨是出了名的,保存在离城不到一法里的博莱-勒欧镇。参加的教士多多益善,不过安排起来却最难;新任本堂神甫马斯隆先生想尽力避免谢朗先生在场。德·莱纳先生向他指出这样做是不慎重的,然而没有用。德·拉莫尔侯爵先生的祖上有几位曾长期担任本省省督,这次他被指定陪同国王。他认识谢朗神甫已有三十年。他到维里埃时肯定会打听他的消息,如果发现他已失宠,他可是那种去他隐居的小房子里看他的那种人,而且还带着他能动用的所有随从。怎样的一记耳光啊!
“可是我在这里和在贝藏松就得丢脸了,”马斯隆神甫回答说,“如果他出现在我的教士中间的话。一个詹森派,伟大的天主!”
“不管您能说什么,我亲爱的神甫,”德·莱纳先生反驳道,“我决不让维里埃的市政府冒这个险,让德·拉莫尔先生羞辱一番。您还不了解他,他在宫里循规蹈矩,可在这里,在外省,却是个恶作剧者,喜欢挖苦讽刺,一心想使人难堪。他可以单单为了取乐就让我们在自由党人面前出丑。”
经过三天谈判,到了星期六的夜里,马斯隆神甫的傲慢才在市长那已然变成勇气的恐俱面前屈服,还得给谢朗神甫写一封甜言蜜语的信,请求他在高龄和体弱允许的情况下出席博莱—勒欧的遗骨瞻仰仪式。谢朗先生为朱利安求得一份请柬,朱利安将作为助祭陪伴他。
星期天一早,成千上万邻近山里的农民就到了,涌进维里埃的街道。天气极好。终于,将近三点钟,人群骚动起来,有人看见距维里埃两法里的一座悬崖上燃起了大火。这个信号宣布国王刚刚踏上本省地界,立刻,钟声齐鸣,一尊属于本城的古老的西班牙大炮频频发射,表示对这件大事的喜悦。女人们都在阳台上。仪仗队开始动作。光彩夺目的制服受到称赞,人人都认出了一个亲戚,—个朋友。大家嘲笑德·穆瓦罗先生的胆怯,他那小心翼翼的手随时都准备抓住马鞍架。可是他们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其余的都不顾了:第九排的第一名骑士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身材瘦削,开始大家没认出他是谁。很快,有人发出愤怒的喊叫,有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出现了普遍的轰动。人们认出这个骑在瓦勒诺先生的诺曼底马上的年轻人就是小索莱尔,木匠的儿子。大家齐声谴责市长,特别是那些自由党人。怎么,这个装扮成神甫的小工人做了他的小崽子们的家庭教师,他就敢把他选作仪仗队员,而把某某先生和某某先生排除在外,这些人可都是有钱的制造商啊!“这些先生,”一位银行家的太太说,“应该当众羞辱一番这个粪堆里出生的、傲慢无礼的小东西。”“他很阴险,而且带着刀,”旁边一个男人说,“得提防着点,他会拿刀砍他们的脸的。”
贵族圈子里的议论更危险。太太们寻思,这种极端的失礼是不是市长一个人的事。一般来说,他们还是承认他对出身不好是蔑视的。
朱利安引起纷纷议论之际,正是他感到最为幸福之时。他生来胆子大,骑在马上比这座山城大部分年轻人都来得好。他从女人们的眼睛里看出她们说的是他。
他的肩章比别人的亮,因为是新的。他的马每每直立,他达到了快乐的顶点。
行至古城墙附近,那门小炮的响声惊了马,马出了列,这时他的幸福简直没了边儿了。大出意外,他竟没有摔下来,他从此觉得自己是个英雄。他是拿破仑的副官,正向敌人的炮兵阵地冲锋。
有一个人比他更幸福。她先是从市政厅的一个窗口看见他经过,然后登上敞篷四轮马车,飞快地绕个大弯儿,朱利安的马出列时,她正赶到,吓得一阵哆嗦。最后,她的马车出另一座城门,一路飞奔,赶到国王要经过的大路上,在二十步外,裹在一片高贵的尘土中,跟着仪仗队。市长荣幸地向陛下致词,一万农民高呼:“国王万岁!”一小时之后,国王听完所有的致词要进城了,那门小炮又开始急速发射。可是紧接着出事了,出事的不是那些在莱比锡和蒙米拉伊经受过考验的炮手们,而是未来的市长第一助理德·穆瓦罗先生。他的马把他轻轻地搁进了大路上仅有的一个泥坑里,一片混乱由此而起,因为必须把他从泥坑里拉出来,好让国王的车子通过。
国王陛下在美丽的新教堂下车,这一天教堂把它所有的深红色幔帐都挂上了。国王要用晚餐,餐毕立即登车去瞻仰圣克雷芒的遗骨,国王一到教堂,朱利安就飞马奔向德·莱纳先生的府邸。在那儿,他叹着气换下那漂亮的天蓝色制服、刀和肩章,穿上已经磨损的小黑衣服。他又骑上马,不一刻便到了座落在一座极美丽的小丘顶上的博莱—勒欧。“狂热使这些农民的人数越来越多了,”朱利安想。“维里埃挤得寸步难行,这座古老的修道院周围也有一万多人。”修道院有一半毁于革命时期对文物的破坏,复辟后重新修复,显得更加壮丽,而且人们已经开始谈论奇迹了。朱利安找到谢朗神甫,神甫狠狠责备了他一顿,交给他一件黑道袍和一件白法衣。他急忙穿上,跟着谢朗先生去见年轻的阿格德主教。这主教是德·拉莫尔先生的一个侄儿,新近才任命,负责带领国王瞻仰遗骨。可是到处也找不到这位主教。
教士们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在旧修道院阴暗的、哥特式的回廊里等着他们的首领。一共召集了二十四位本堂神甫,用来代表一七八九年以前由二十四位议事司铎组成的博莱—勒欧的教务会。主教的年轻让本堂神甫们慨叹了三刻钟,然后他们想应该让教长先生先去找主教大人,提醒他国王即将驾到,是到祭坛去的时候了。谢朗先生的高龄使他成为教长,他虽然还在生朱利安的气,还是示意他跟上。朱利安的法衣非常合身。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教士梳理方法,他那—头美丽的卷发居然变得又平又直;可是由于一时疏忽,他那道袍的长褶下面露出了仪仗队员的马刺,这使谢朗先生更加恼怒。
到了主教的套房,几个身材高大、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仆从爱搭不理地回答老本堂神甫,主教大人不见客。他想解释一下,作为博莱—勒欧的尊贵的教务会的教长,他有特权随时面见负责主祭的主教,可他们根本不当回事儿。
仆从的无礼激起了朱利安的傲气。他开始沿老修道院的宿舍一间间地跑,遇门便推。有一扇很小的门,他一使劲,开了。他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有几位身着黑衣、脖子上挂着链子的主教大人的随身仆人,这些先生们见他神色匆匆,以为是主教叫来的,就放他过去。他走了几步,进入一间哥特式大厅,厅内极阴暗,墙上全铺着黑色橡木的护壁板;尖拱形的窗户,除了一扇之外,全部用砖头堵死。砖砌得很粗糙,没有一点遮掩,与护壁板的古色古香形成可悲的对比。这间大厅在勃艮第的考古学家中很有名,它是大胆夏尔公爵于一四七0年为了赎一桩什么罪而修建的,它的宽大的两侧布满雕刻精细的木质神职祷告席。那上面还可以后到用各种颜色的木头镶嵌的图画,表现出《启示录》中所有神秘的事情。
裸露的砖,依旧很白的灰,破坏了大厅的富丽,令人伤感,深深地触动了朱利安。他默默地站住了。大厅的另一端,唯一的一扇漏进光线的窗子旁,他看见一架桃花心木框的活动镜子。一个年轻人,身着紫袍和镶花边的白法衣,但光着头,站在离镜子三步远的地方。这家具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显得很怪,无疑是从城里运来的。朱利安发现这个年轻人面有愠色,他用右手朝着镜子的方向庄严地做着降福的动作。
“这能说明什么?”朱利安想,“这年轻人是在为仪式作准备吗?也许是主教的秘书……他会像那些仆从一样无礼的……我的天,管它呢,让我来试试。”
他向前走去,从这头到那头,走得相当慢,眼睛盯着那扇唯一的窗户,同时望着那个年轻人。这年轻人继续降福。动作很慢,但次数多得没个完,而且一刻也不停。
他越来越近,更加看清了他那不悦的脸色。饰有花边的法衣很华丽,朱利安不由自主地在距离那面豪华的镜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我有责任说话,”他终于对自已说;然而大厅的美丽使他心情激动,他已经事先对人家将对他说的粗暴的话感到气愤了。
年轻人在镜子里看见他,转过身,不悦的脸色立刻变了,以最温和的口气对他说:
“啊,先生,终于把它弄好了吗?”
朱利安大吃一惊。这年轻人朝他转过身的那当儿,朱利安看见了挂在他胸前的十字架:原来他就是阿格德主教。“这么年轻,”朱利安想:“顶多比我大六岁或八岁……”
他为他的马刺感到差愧。
“主教大人,”他畏畏缩缩地回答道,“我是教务会的教长谢朗先生派来的。”
“啊!有人向我大力举荐过他,”主教说,客客气气的口吻使朱利安喜出望外。“不过我得请您原谅,先生,我把您当成应该把主教冠送回来的那个人了。在巴黎时没有包装好,上面的银丝纱网损坏得很历害。那会给人留下极糟糕的印象,”年轻的主教愁眉不展地说,“他们还让我在这儿等着!”
“大人,我去找主教冠,如果阁下允许的话。”
朱利安的漂亮眼睛产生了效果。
“去吧,先生,”主教彬彬有礼地答道,“我立刻就要。让教务会的先生们等着,我很抱歉。”
当朱利安走到大厅中央的时候,回头看了看,主教又开始降福了。“这是什么意思?”朱利安想,“这大概是教士在将要开始的仪式前的一种必要的准备吧。”他走进随身仆人们的那个小房间,看见主教冠正在他们手中。这些先生们见朱利安目光专断,不由自主地把主教冠交给了他。
他能送主教冠,颇感自豪,穿越大厅时,他放慢了脚步,毕恭毕敬地捧着。他看见主教坐在镜子前,可是右手还不顾疲劳,时不时地做着降福的动作。朱利安帮助他把冠戴上。主教晃了晃脑袋。
“啊,很稳,”他对朱利安说,看来很满意。“您站得稍远一点,好吗?
主教这时快步走到大厅中央,然后慢慢地走近镜子,又作出生气的样子,开始庄严地降福。
朱利安惊奇得一动不动,他真想弄明白,可是不敢。主教站住了,望着他,神情很快缓和下来:
“您觉得我的冠如何,先生?合适吗?”
“非常合适,大人。”
“不太朝后吗?太朝后会显得傻乎乎的;不过也不应该太低,压在眼睛上,像军官的筒帽。”
“我觉得非常合适。”
“国王见惯了德高望重当然也是非常严肃的教士。我不想,特别是由于我的年龄,显得过于轻浮。”
主教说着又开始走动,一边做着降福的动作。
“现在清楚了,”朱利安终于明白,“他是在练习降福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主教说:
“我准备好了。先生,去通知教长先生和教务会的先生们吧。”
很快,谢朗先生带着两位最年长的本堂神甫从一扇雕刻华美的很大的门进来,这扇门朱利安竟没有看见。这一回,朱利安呆在他的位置上,即最后一个;教士们挤在门口,他只能越过他们的肩膀看见主教。
主教缓步穿过大厅;他行至门口时,本堂神甫们正在排仪式队伍。一阵短时间的混乱,仪式队伍开始唱着圣诗行进。主教走在最后,夹在谢朗先生和一位很老的本堂神甫中间。朱利安作为谢朗神甫的助手,紧贴着主教大人。队伍沿着博莱-勒欧修道院那些长长的走廊行进,外面阳光灿烂、走廊里仍旧阴暗潮湿,终于到了内院门口的柱底下。如此壮丽的仪式使朱利安赞叹不己,直发愣。主教的年轻所激起的野心,这位高级神职人员的敏感和温文尔雅,互相争夺着朱利安的心。这种礼貌与德·莱纳先生的完全不同,包括他心情好的时候。“越是靠近社会的最上层,”朱利安心里说,“越是能遇到这种迷人的风度。”
队伍从边门进入教堂,突然,一声可怕的巨响震得古老的拱顶发出回声;朱利安以为拱顶坍了。还是那门小炮,八匹奔马拖着,刚刚到达,莱比锡的炮手们迅即架好,每分钟五响,仿佛前面是普鲁士人。
不过,这令人赞叹的巨响对朱利安已不再起作用,他不再想拿破仑,不再想从军的荣耀了。“这么年轻就当了阿格德的主教!”朱利安想,“可阿格德在哪儿?能有多少收入?也许有二、三十万法郎吧。”
主教大人的仆从们带着一顶富丽堂皇的华盖来了,谢朗先生举着其中的一根竿子,实际上是朱利安替他举着。主教站在下面。真的,他果然使自己显出一副老相;我们的主人公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机灵真是无所不能啊!”他想。
国王进来了。朱利安有福气,能够就近看到他。主教满怀热忱地向国王致词,同时没有忘记带点儿面对陛下的那种极为得体的诚惶诚恐。
我们不重复那些有关博莱—勒欧的仪式的描绘了,一连半个月全省各报的篇幅都被它占满了。朱利安从主教的致词中得知,国王乃大胆查理之后。
后来,朱利安的职责之一就是核对这次仪式费用的帐目。德·拉莫尔先生为他的侄儿谋到一个主教职位,为了表示大方,就承担了全部费用。单单博莱—勒欧的宗教仪式就花费了三千八百法郎。
主教致词和国王答词之后,国王陛下站到华盖下,极虔诚地跪在祭坛旁的一张垫子上。祭台同围是高出地面两个台阶的神职祷告席。朱利安坐在台阶的第二级上,在谢朗先生脚旁,差不多像罗马西斯廷教堂①中拉长袍后据的人靠近红衣主教一样。有感恩赞美诗,有缭绕的香烟,有频频发射的火枪火炮,农民们陶醉在幸福和虔诚之中。这样的—天足以毁掉雅各宾派的报纸一百期的工作。
朱利安离国王六步远,国王确实在诚心诚意地祈祷。他第一次注意到一个人,身材矮小,目光敏慧,穿着一件几乎没有绣花的衣服。不过这件很朴素的衣服上有一枚天蓝色缓带。他比许多贵人离国王都近,而那些贵人的衣服上绣了那么多金线,用朱利安的说法,连料子都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他知道那人就是德·拉莫尔先生。他觉得他神情高傲,甚至蛮横无礼。
“这位侯爵不会像我那漂亮主教一样有礼貌,”他想。“啊,教士的身份使人温和又聪明。不过国王是来瞻仰遗骨的,可我看不见遗骨。丝克雷芒在哪儿呢?”
身旁的一个小教士告诉他,可敬的遗骨放在这个建筑物高处的一个火焰殿里。
“火焰殿是什么?”朱利安想。
然而他不想多问。他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了。
在君王参拜的时候,按照礼节规定,议事司烽不陪伴主教。可是在向火焰败走去的时候,阿格德主教大人叫上了谢朗神甫,朱利安大着胆子跟了上去。
登上一段很长的楼梯之后,他们来到一扇门前,门极小,但哥特式的门框涂得流金溢彩,看上去仿佛昨天才完工。
门前跪着二十四位少女,她们都来自维里埃最显贵的家庭。开门之前,主教先跪在这些个个都很漂亮的姑娘中间。他高声祷告的时候,她们欣赏着他的美丽的花边、温文尔雅的风采、如此年轻又如此温和的面孔,好像没个够。这场面让我们的主人公那仅存的一点理智丧失殆尽。这时,他可以为宗教裁判去战斗,而且出自真心实意。突然,门开了。小小的殿堂一片光明、如在火中。祭台上可以看见一千多枝蜡烛,分成八排,中间用花束隔开。质地最纯的乳香散发出好闻的香气,一团团从圣殿的门口涌出。新涂了金的殿堂极小,但是位置很高。朱利安注意到祭台上的蜡烛高过十五尺。少女们禁不住发出赞叹的叫声。殿堂的小门厅里只准这二十四位少女、两位本堂神甫和朱利安进去。
很快,国王到了,身后跟着德·拉莫尔先生和侍从长。侍卫们都留在外面,跪在地上,同时举起武器致敬。
国王陛下快步上前,简直是扑倒在跪凳上。朱利安紧贴在涂金的门上,只是在这时才通过一位姑娘的裸臂下看见可爱的圣克雷芒雕像。他藏在祭台底下,身着年轻的罗马士兵的服装。脖子上有一道很大的伤口,好像在流血。垂死的眼睛半闭着,但是很美;艺术家使出了浑身解数。初生的唇髭,一张迷人的嘴半张着,好像还在祈祷。朱利安身边的一位姑娘见状不禁热泪盈眶,一滴泪落在朱利安的手上。
万籍俱寂,无比深沉,只有遥远的钟声从方圆十法里内的村庄传来。祈祷了一会儿,阿格德主教方才请求国王准许他讲话。他的讲话短而动人,结尾的几句话很简单,但效果反而更好。
“永远不要忘记,年轻的女基督徒们,你们看见了尘世上最伟大的国王之一跪倒在万能而可怕的天主的这些仆人面前。正如你们从圣克雷芒的还在流血的伤口中看到的那样,这些仆人是弱小的,在尘世间受到折磨和杀害,然而他们在天上得到了胜利。年轻的女基督徒们,你们将永远记住这一天,是不是?你们要憎恨亵渎宗教的人。你们要永远忠于这位如此伟大、如此可怕、然而如此仁慈的天主啊。”
说罢,主教站起来,态度凛然。
“你们答应我吗?”他一边说,一边伸出胳膊,一副受到神灵启示的样子。
“我们答应,”少女们说,泪流满面。
“我以可怕的天主的名义,接受你们的应允!”主教的声音雷鸣一般。仪式到此结束。
国王本人也流泪了。过了许久,朱利安才冷静下来,打听从罗马送来给勃民第公爵的好人菲利普的圣人遗骨放在什么地方。人家告诉他遗骨藏在那个迷人的腊像里。
承国王恩准,那些在火焰殿里陪伴过陛下的姑娘们可以佩带一条红缎带,上面绣着这些字:憎恨渎神,永远敬神。
德·拉奥尔先生散给农民一万瓶葡萄酒。晚上,在维里埃,自由党人想出一个理由来张灯结彩,胜过保王党人一百倍。行前,国王看望了德·穆瓦罗先生。
第十九章思想使人痛苦
朱利安把原来的家具放回德·拉莫尔先生用过的房间,发现了一张很厚的、折成四折的纸。他在第一页的下方读到:
呈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国王所颁诸勋章之获得者、等等,等等,德·拉莫尔侯爵大人先生。这是一份用女厨娘那种粗大字体写成的请求书。
侯爵先生:
我毕生恪守宗教原则,不堪回首的九三年,我在里昂,围困时期饱尝炸弹之苦。我领圣体;每个礼拜日都去教区的教堂望弥撒。即便在不堪回首的九三年,我亦不曾忘记复活节的职责。我的厨娘,革命前我有过一些用人,我的厨娘礼拜五斋戒。我在维里埃受到普遍的敬重,而且犹敢说受之无愧。我在宗教仪式队伍中走在华盖之下,挨着本堂神甫先生和市长先生。在重大场合,我手捧自费购买的大蜡烛。这一切皆有证明,保存在巴黎的财政部。我向侯爵先生请求维里埃的彩票局,该局无论如何将很快成为空缺,因为主持人病得很重,而且在选举中投错了票,等等。
德·肖兰
在这份请求书边上的空白处,有德·穆瓦罗亲笔签署的意见,起首一行是:
“我昨日有幸谈及提出此项请求的这位好人,等等。”
“这样,连肖兰这笨蛋都向我指出应该走的路,”朱利安心想。
国王路过维里埃,国王、阿格德主教、德·拉莫尔侯爵、一万瓶葡萄酒、穆瓦罗的可怜的堕马(他希望得到一枚勋章,堕马后一个月才出门),相继成为无数谎言、愚蠢的解释、可笑的争论,等等,等等的目标,而一周之后,仍有一件事大家议论纷纷,那就是极其卑鄙地把朱利安·索莱尔,一个木匠的儿子,突然塞进仪仗队。关于这件事,应该听听那些富有的印花布制造商们说些什么,他们可是晚上早晨都在咖啡馆里喊破了嗓子鼓吹平等。这个高傲的女人,德·莱纳夫人,这件可恶的事就是她干的。理由?小索莱尔神甫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和如此娇嫩的脸蛋儿就足够了。
回到韦尔吉不久,孩子中最小的一个,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发起烧来。德·莱纳夫人一下子陷入可怕的悔恨。她第一次持续地责备自己的爱情;仿佛出了奇迹,她似乎明白了她被拖进一个多么巨大的错误之中。尽管她有一种笃信宗教的性格,然而在此之前她还从未想过她所犯的罪孽在天主眼中是多么深重。
过去在圣心修道院时,她狂热地爱过天主;眼下,她又狂热地惧怕他。在她的恐惧中没有任何理性的东西,这就使撕裂着她的灵魂的斗争变得更加可怕。朱利安发现,跟她稍微讲点道理,非但不能使她平静,反而使她发怒;她从中看见的是地狱的语言。然而,朱利安自己也很喜欢小斯坦尼斯拉,他跟她谈谈他的病,就受到欢迎,因为病情很快变得严重。这时,持续不断的悔恨甚至使德·莱纳夫人失去了睡眠的能力;她整天铁着脸不说话,倘若她一开口,那肯定是向天主和世人坦白她的罪孽。
“我求您,”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朱利安对她说,“别跟任何人说;把您的痛苦只讲给我一个人听吧。如果您还爱我,就别说,您的话不能让我们的斯坦尼斯拉退烧。”
然而他的安慰毫无效果;他不知道德·莱纳夫人脑子里想的是,要平息嫉妒的天主的愤怒,必须要么恨朱利安,要么眼看着儿子死掉。因为她觉得她不能恨她的情夫,所以她才这样地痛苦。
“离开我吧,”一天她对朱利安说,“看在天主的份上,离开这座房子吧:您在,我的儿子就会死。”
“天主惩罚我,”她又低声补充道,“他是公正的;我崇拜他的公平;我的罪孽是可怕的,我不曾受过良心的责备!那就是背弃上帝的第一个迹象:我应该加倍地受到惩罚。”
朱利安被深深地打动了,他从中既看不到虚伪,也看不到夸张。“她相信爱我就要了她儿子的命,然而这可怜的女人爱我胜过爱她的儿子。我不能再怀疑了,她会因悔恨而死。这就是高尚的感情啊。可是我这样穷,这样没有教养,这样无知,有时举止这样粗鲁,怎么会激起这样—种爱情呢?”
一天夜里,孩子病得不行了。快到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德·莱纳先生来看他。孩子烧得厉害,满脸通红,认不出他的父亲了。突然,德·莱纳夫人扑倒在丈夫脚下:朱利安看出她就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了,就要把自己永远地毁掉了。
幸亏这奇怪的举动使德·莱纳先生感到厌烦。
“得了!得了!”他说着就走了。
“不,你听我说,”他的妻子跪在他面前喊道,竭力拉住他。“我告诉你全部事实真相。是我杀了我的儿于。我给了他生命,我又要了回来。上天惩罚我,在天主的眼里,我犯了谋杀罪。我应该毁掉我自己,羞辱我自已;也许这牺牲会平息天主的怒火。”
如果德·莱纳先生是个有想像力的人,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胡思乱想。”他推开想要抱住他的双膝的妻子,大声说,“全是胡思乱想!朱利安,天一亮就派人去叫医生。
他回去睡觉了。德·莱纳夫人跪倒在地,快要昏过去了,朱利安想扶她,被她猛地推开。
朱利安呆住了。
“这就是通奸啊!”他心里说……“难道那些如此狡猾的教士们可能……是对的吗?他们犯了那么多罪倒有了特权通晓真正的犯罪理论?多奇怪啊!……”
在德·莱纳先生离开以后的二十分钟里,朱利安—直看着他心爱的女人头倚在孩子的小床上,一动不动,几乎不省人事。“看哪,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因为认识了我,就不幸到了极点。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得很快。我能为她做什么呢?应该决定了。我个人已无关紧要。那些人和他们庸俗乏味的装腔作势,与我何干?我能为她做什么呢?……离开她?可这是让她一个人忍受最可怕的痛苦的折磨啊。这个木头丈夫不但帮不了她,还会害她。他会因为粗鲁而对她说出没心肝的话;她会发疯,会从窗口跳下去。
“如果我撇下她,如果我不守着她,她会向他坦白一切的。谁知道呢,也许他会不顾她带来的遗产,大闹一场。她可能,伟大的天主啊!把一切都告诉马斯隆神父这个伪君子,而他就会以一个六岁孩子的病为借口不再离开这座房子,而且不会没有企图。她在痛苦和对天主的恐惧中,会忘掉她对男人的了解;她只看见教士。”
“你走吧,”德·莱纳夫人突然对他说,睁开了眼晴。
“为了知道什么对你最有用。我愿意死一千次,”朱利安回答道,“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你,我亲爱的天使,或不如说,仅仅从此刻起,我才开始像你理应得到的那样崇拜你。远离你,而且知道你因我而痛苦,我会变成什么呢?不过我的痛苦无所谓。好,我走,亲爱的。可是,如果我离开你,如果我不再守着你,不再置身于你和你的丈夫之间,你会向他说出一切,你会毁掉你自己。想想吧,他会卑鄙地将你赶出家门,整个维里埃、整个贝藏松都会议论这桩丑闻。一切不是都会落到你身上;你将永远不能从这耻辱中振作起来……”
“这正是我所求的,”她大声说,一边站起身来,“我将受苦,这更好。”
“可是,由于这可恶的丑闻,他也将给他造成不幸!”
“可我是自轻自贱,我自己跳进泥坑里去;也许这样我会救了我的儿子。在众人的眼中,这种自轻自贱也许是一种公开的赎罪吧?就软弱的我看来,这不是我能对天主做出的最大牺牲吗?也许他肯接受我的自轻自贱而把我的儿子留给我—!告诉我另外一种更加痛苦的牺牲,我立刻就去。”
“让我也惩罚我吧。我也有罪。你愿意我进特拉伯苦修院吗?那种生活的严酷能够平息你那天主……啊!天哪!为什么我不能代替斯坦尼斯拉生病呢……”
“啊!你爱他,你,”德·菜纳夫人说着站起来,投入他的怀抱。
就在同时,她又惊恐地把他推开。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她重又跪下,继续说;“啊,我唯一的朋友!啊,为什么你不是斯坦尼斯抗的父亲?那样的话,爱你胜过爱你的儿子就不是一桩可怕的罪过了。”
“你愿意让我留下,从此我只如弟弟一样地爱你?这是唯一合乎情理的赎罪办法,它能够平息你那上苍的怒火。”
“那我呢,”她大声说着站了起来,双手捧住朱利安的头,远远地对着自己的眼睛,“那我呢,我像爱一个弟弟那样爱你?难道我能够像爱一个弟弟那样爱你吗?”
朱利安的眼泪刷地下来了。
“我听你的,”他扑倒在她的脚下,“不管你命令我做什么,我都服从你;我能做的就只这些了。我的思想已经失明,我看不见任何办法。如果我离开你,你会向你丈夫说出一切,你毁了,你的儿子也跟着毁了。出了这桩丑事,他永远不会被任命为议员。如果我留下,你会以为我是你儿子的死因,你也会痛苦而死。你愿意试一试我离开的效果吗?如果你愿意,我就离开你一周,为了我们的过失去惩罚我自己。你愿意我躲在哪儿,我就去哪儿度过这一周。例如博莱—勒欧修道院,不过你得向我发誓,我不在时你什么也别向你丈夫说。想想吧,如果你说了,我就再不能回来了。”
她答应了,他走了,可是过了两天就被叫了回来。
“没有你,我不可能遵守我的誓言。如果你不在这里不断地用你的目光命令我沉默,我会说给我丈夫听的。这种可怕的生活每—个钟头在我都像是整整一天。”
上天终于对这个不幸的母亲动了恻隐之心。斯坦尼斯拉渐渐脱离了危险。然而坚冰已被打破,她的理智已经认识到她的罪孽的广度;她再不能找到平衡了。悔恨逡巡不去;对一颗如此真诚的心来说情况原本就是如此。她的生活是天堂也是地狱:当她看不见朱利安时是地狱,当她依偎在他脚旁时是天堂。“我不再存任何幻想,”就是在她敢于全身心地沉湎于爱情时,她也这样对他说,“我要下地狱了,无可挽回地下地狱了。你还年轻,你是屈服于我的诱惑。上天能够绕恕你;而我,我要下地狱了。我从一个确定无疑的迹象中看出来了。我害怕:谁看见地狱能不害怕?可说到底,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如果这过失需要重犯的话,我会重犯的。只求上天不在人世间和我的孩子们身上惩罚我。而你,至少,我的朱利安,”有时她又囔道,“你幸福吗?你觉得我爱你爱得够吗?”
朱利安深为狐疑和骄傲所苦,特别需要一种做出牺牲的爱情,如今面对一种如此巨大、如此不容置疑、而且每时每刻都在做出的牺牲,这狐疑和骄傲也就烟消云散了。他崇拜德·莱纳夫人。“尽管她是贵族,我是工人的儿子,可是她爱我……我在她身边不是一个行情夫之职的仆人。”这种担心消除之后,朱利安就陷入爱情的种种疯狂之中,也陷入爱情的难以忍受的变化无端之中。
“至少,”她见朱利安对她的爱情还有怀疑,就囔道,“在我们一起过的不多的日子里,我要让你非常幸福!让我们抓紧时间吧,也许我明天就不再是你的了。如果上天在我的孩子们的身上惩罚我,即使我想只为爱你而活着并且不认为是我的罪孽杀了他们,那我也做不到。我不能苟活于这次打击之后。就是我愿意,我也不能;我会发疯的。
“啊!你曾那么慷慨地提出要代替斯坦尼斯拉发高烧,如果我能把你的罪孽揽到我一个人身上,那该多好!”
这个巨大的精神危机改变了把朱利安和他的情妇结合在一起的那种感情的性质。他的爱情,从此不再仅仅是对美貌的倾倒,也不再仅仅是因占有而感到的骄傲了。
他们的幸福从此具有一种更为崇高的性质,吞噬他们的烈火也燃烧得更猛烈。他们有过一些充满了疯狂的昂奋时刻,在世人的眼中,他们似乎更加幸福了。然而,当深恐朱利安爱她爱得不够成了德·莱纳夫人唯一的心病时,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初尝爱情时的那种美妙有味的平静和没有阴云的喜悦了。他们的幸福有时具有一种罪恶的面貌。
在最幸福、表面上最平静的时刻,德·莱纳夫人会痉挛地—下子抓住朱利安的手,突然嚷道:“啊!伟大的天主!我看见地狱了。多可怕的酷刑啊!我罪有应得。”她紧紧地抱住他,仿佛常春藤贴在墙上。
朱利安试图让这颗骚动不安的心灵乎静下来,然而没有用。她抓住他的手,在上面印满了吻。然后,她又重新跌进阴暗的梦幻,“地狱,”她说,“地狱对我是一个恩典;我在这世上也许还有几天和他一起度过,可是地狱就在这世上,我的孩子们的死……不过,付出这样的代价,也许我的罪行会被赦免……啊!伟大的天主!别用这样的代价来饶恕我。这些可怜的孩子一点儿也没有冒犯您呀;是我,只我一个人有罪:我爱上一个人,可他不是我的丈夫。”
随后,朱利安看见德·莱纳夫人进入一种表面上平静的时刻。她竭力控制自己,她想不破坏她所爱的人的生活。
他们的日子就这样在爱情、悔恨、欢乐的交替中闪电般迅速地过去了。朱利安失去了思考的习惯。
爱丽莎小姐去维里埃打一场小小的官司。她发现瓦勒诺先生对朱利安非常生气。她恨这位家庭教师,常常在瓦勒先生面前说他。
“您会毁了我的,先生,如果我说出真相:……”,有一天她对瓦勒诺先生说,“主人们在大事上总是一致的……有些隐情,可怜的仆人们要是说出去,是绝不会得到宽恕的……”
瓦勒诺先生的好奇心不耐烦了,他想出缩短这一套陈词滥调的办法,知道了他的虚荣心最不能忍受的事。
这个女人,当地最高贵的女人,六年间他对她的关怀无微不至,而且倒霉的是有目共睹,尽人皆知;这个如此高傲的女人,她的蔑视那么多次让他脸红,竞於最近找了个打扮成家庭教师的小工人当情夫。最让乞丐收容所所长先生恼火的是,德·莱纳夫人居然还崇拜这个情夫。
“还有,”这位女仆叹了口气,补充说,“朱利安先生不费吹灰之力就征服了她,就是对夫人他也保持着他那一贯的冷冰冰的态度。”
爱丽莎只是到了乡间以后才确信不疑,然而她相信他们的私通很早就开始了。
“毫无疑问就是为了这,”她愤愤地补充说,“他那时拒绝娶我。而我真傻,还去问德·莱纳夫人,求她去跟那家庭教师说。”
当天晚上,德·菜纳先生从城里接到报纸的同时,还接到了一封很长的匿名信,把他家里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朱利安看见他读这封写在发蓝的纸上的信时脸色发白,还朝他恶狠狠地看了几眼。整个晚上市长都烦躁不安,朱利安讨好他,请他对勃艮第最好的家族的谱系作些解释,但是徒劳。
第二十章匿名信
将近午夜,离开客厅时,朱利安抓住机会对他的情人说:
“今晚我们别见面了,您的丈夫起了疑心;我发誓,他叹着气读的那封长信是一封匿名信。”
幸好朱利安把门上了锁。德·莱纳夫人有一个愚蠢的念头,以为这一警告不过是不见她的借口。她确实是昏了头,在惯常的时间来到他的门前。朱利安听见走廊里有响动,立刻把灯吹灭。有人使劲推门:是德·莱纳夫人?是嫉妒的丈夫?
第二天一大早,那个日常保护朱利安的厨娘带给他一本书,他在—封面上读到用意大利文写的几个字:看第一百三十页。
朱利安被这种轻率行为吓得发抖,他找到第一百三十页,发现上面用别针别着下面这封信,信写得匆忙,漫满泪水,而且根本不顾拼法。
平时德·莱纳夫人的拼法都很正确,这一细节使朱利安大为感动,他稍稍忘了这可怕的轻率。
“昨天夜里你是不愿意接待我吗?有些时候我觉得从未看清过你的灵魂深处。你的目光让我恐惧。我怕你。伟大的天主啊!你是从来也没有爱过我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让我丈夫发现我们的爱情吧,让他把我关在一座永久的监牢里吧,在乡下,远离我的孩于。也许天主愿意如此。我将很快死去。而你将是一个恶魔。
“你不爱我?你对我的疯狂、我的悔恨厌倦了吗,亵渎宗教的人?你想毁了我吗?我告诉你一个容易的办法。去吧,去把这封信给全维里埃的人看,或者更好,让瓦勒诺先生一个人看。告诉他我爱你,不,要说出这亵渎的词,告诉他我崇拜你,我的生活始于我看见你的那一天;告诉他就是在我青年时代最疯狂的时刻里,我甚至都不曾梦到过你给我带来的幸福;告诉他我为你牺牲了我的生命,我还要为你牺牲我的灵魂。你知道我为你牺牲的还要多得多。
“然而这个人知道什么叫牺牲吗?告诉他,为了激怒他,告诉他我不怕这些坏人,我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不幸。那就是唯一使我还眷恋生命的那个人变了心。失去生命,把它作为牺牲奉献出去,不再为我的孩子们担惊受怕,这对我是怎样的幸福啊!
“不必怀疑,亲爱的朋友,如果有一封匿名信的话,那肯定是来自这个可憎的家伙,六年来,他一直用他的大嗓门、用他如何跃马飞奔、用他的自命不凡、用无穷无尽地列举他的长处来纠缠我。
“有一封匿名信吗?狠心的人呀。这正是我曾经想跟你商量的事情;然而不,你做得对。把你抱在怀里,也许是最后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像独处时那样冷静地商量。从现在起,我们的幸福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会使您不快吗?是的,在您不能从富凯先生那儿收到有趣的书的日子里是这样的。牺牲己经做出,明天,有或没有匿名信,我都会跟我丈夫说我收到了—封匿名信,他必须立刻重金酬谢你,找一个堂皇的借口,立刻把你送回到你父母那儿去。
“唉!亲爱的朋友,我们要分别半个月,也许一个月!去吧,我相信你,你将像我一样感到痛苦。可说到底,这是弥补这封匿名信的后果的唯一办法;这也不是我丈夫收到的第一封,也是关于我的。唉!我曾是怎样地一笑置之啊!”
“我这行动的全部目的,在于让我丈夫知道匿名信来自瓦勒诺先生;我肯定是他写的。你离开这里之后,一定要住在维里埃。我将让我丈夫也想去那儿住上半个月,向那些笨蛋表明他和我的关系并未冷淡。你一到维里埃,就和所有的人结成友谊,甚至和自由党人。我知道所有那些太太们都巴不得和你结交。
“别跟瓦勒诺先生闹翻,也别割掉他的耳朵,像有一天你说的那样;相反,要尽量装作讨好他。主要是让维里埃的人知道,你将去瓦勒诺家或别的什么人家里教育孩子。
“这是我丈夫绝不能忍受的。即使他决心忍受了,那好吧,至少你住在维里埃,我还可以见你几次。我的孩子们那样地爱你,会去看你的。伟大的天主!我感到我更爱我的孩子们了,因为他们爱你。怎样的悔恨啊,这一切将如何结束,……我扯远了……反正你明白你该做什么;跟那些粗俗的人温和些、礼貌些,别看不起人,我跪着恳求你:他们将成为我们的命运的遮盖。一刻也不要怀疑,我丈夫将按照公众舆论规定给他的那样对待你。
“要由你向我提供匿名信,你要有耐心,还要有一把剪刀。把你将看到的字从一本书上剪下来,然后用口胶把这些字贴在我寄给你的一张发蓝的纸上,纸是从瓦勒诺先生那儿来的。等着有人搜查你的房间;把你剪过的书烧掉。如果找不到现成的字,耐着性子一个个字母拼吧。为了减轻你的劳累,我把匿名信写得很短。唉!如果你像我担心地那样不再爱我了,你会觉得我的信多么长啊!”
匿名信
夫人:
您的那些小伎俩均已被人识破;但是那些想制止它们的人已被告知。出于我对您尚存的些许友谊,我要求您彻底摆脱那个小乡下人。您若聪明,这样做了,您的丈夫将相信他接到的通知骗了他,我们亦由他错下去。想想吧,我掌握着您的秘密;发抖吧,不幸的女人;务必从现在开始在我面前走正道。
“你贴完信上的字(你认出了所长的口气吗?),马上走出房子,我等着你。
“我将到村里去,回来时神色慌乱,我将确实很慌乱。伟大的天主!我冒的是怎样的风险啊,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认为猜到有—封匿名信。总之,我将愁眉苦脸地将一个不认识的人交给我的这封信交给我丈夫。你呢,你将带孩子们去林中的路上散步,吃饭的时候才回来。
“你从悬崖上会看见鸽楼。如果我们的事进行顺利,我就放一块白手帕;反之就什么也没有。
“你的心,负心的人,不会让你在出去散步之前找到办法对我说你爱我吗?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对一件事可以肯定:在我们永远分离之后,我不会多活一天。啊!坏母亲!我刚刚写下的是对我毫无意义的三个字,亲爱的朱利安。我对它们没有感觉,此时此刻我能想到的就是你,我写下它们是为了不让你谴责我。现在,我看见我正处在失去你的时刻,掩盖还有什么用?是的,让你觉得我的心是残忍的吧,然而不要让我在我崇拜的男人面前说谎!我在生活中受的骗已经太多了。听着,如果你不再爱我了,我也饶恕你。我没有时间重读我的信。用生命去换取我刚刚在你的怀抱里度过的幸福时光,这在我眼里不算什么。你知道,它们要我付出的代价还要高得多呢。”
第二十一章与主人对话
朱利安快乐得像个孩子,把那些词凑在一起,整整用了一个钟头。他走出房间,正碰上他的学生和他们的母亲;她自然而勇敢地接过信,其镇静令朱利安害怕。
“胶干了吗?”她问。
“这就是那个被悔恨搞得疯疯癫癫的女人吗?”他想。“她此刻有什么打算?”他太骄傲了,不屑于问她;然而,也许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讨他喜欢。
“这件事搞得不好,”她补充说,神情依旧那么冷静,“我就一无所有了。把这点积蓄埋在山上什么地方吧,说不定有朝一日这就是我唯一的指靠了。”
她递给他一个红色山羊皮首饰盒,里面装着金子和几颗钻石。
“现在走吧,”她说。
她亲了亲孩子们,最小的那个亲了两次。朱利安站着不动。她快步离开他,看也不看—眼。
从打开匿名信那一刻起,德·莱纳先生的日子就变得不堪忍受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还是在一八一六年,他差一点与人决斗,说句公道话,他就是挨一抢也比现在好受些。他翻过来掉过去地察看那封信,心想:“这不是女人的笔迹吗?如果是,那会是哪个女人写的呢?”他把他在维里埃认识的女人—个个过了—遍,始终不能把疑心落在哪一个的头上。“也许是个男人口授了这封信?那是谁呢?”同样不能肯定;他认识的人大部分都嫉妒他,也许还恨他。“应该问问我妻子,”这是他的习惯,他一边想着,一边从深陷其中的椅子上站起来。
他刚站直,“伟大的天主啊!他拍着脑袋说,“我首先要提防的就是她呀,她现在是我的敌人了。”他不由得大怒,眼泪都涌上来了。
心肠硬构成了外省全部的人生智慧,由于一种恰如其分的补偿,此刻德·莱纳先生最怕的两个人正是他的两个最亲密的朋友。
“除了他们,我大概还有十个朋友,”他一个个地数了一遍,依次估计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多少安慰。“所有这些人!所有这些人!”他发狂地喊道,“都会从我这可怕遭遇中得到最大的快乐啊!”幸亏他觉得自己很受人嫉妒,这并非没有道理。他有全城最豪华的房子,最近更因国王在那里过夜而荣耀无比。此外,他在韦尔吉的别墅也修葺得很体面,正面刷成白色,窗户都装上了绿色的护窗板,很漂亮。想到别墅的豪华。他得到片刻的慰藉。的确,这座别墅三、四法里之外就能看见,周围那些乡下宅邸或所谓的别墅都任凭岁月侵蚀,—派灰暗寒酸的样子。
德·莱纳先生可以指望一个朋友的眼泪和同情,此人是本堂区财务管理委员,可这是个动不动就哭的笨蛋。然而此君正是他唯一的依靠。
“什么样的不幸能与我的不幸相比!”他愤怒地喊道,“多么孤立啊:”
“这可能吗!”这个人真可怜,自语道,“这可能吗,在我倒霉的时候竟连一个可以讨个主意的朋友也没有?我的理智混乱了,我感觉到了!啊!法尔考兹!啊!杜克罗斯,”他喊道,不胜酸楚,“这是两个儿时的朋友的名字,他在一八一四年飞黄腾达以后疏远了他们。他们不是贵族,他就想改变自童年起一直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种平等的气氛。
两个人中,法尔考兹是个既有才智又有勇气的人,在维里埃做纸张生意,曾经从省城买来印刷机,办了一份报纸。圣会决心让他破产,于是报纸被查封,印刷许可被吊销。在这种哀苦无告的情况下,他十年来第一次试着给德·莱纳先生写了一封信。维里埃市长认为应该像古罗马人那样回答他:“倘蒙国王的大臣屈尊垂询,我将对他说:‘让外省所有印刷厂主破产,无须怜悯,让国家垄断印刷业,如烟草专卖一样。’”这封给一位亲密朋友的信,当时博得维里埃全城的赞赏,德·莱纳先生还记得那里面的字句,想起来真让他胆战心惊。“以我当时的地位,财产和荣誉,谁料想我有一天会后悔写这封信呢?”在这种一会儿对自己一会儿对别人的狂怒中,他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他竟没有想到侦察一下妻子,真是万幸。
“我习惯了路易丝,”他心里说,“我的事她都知道;假使我明天能再结婚,我还找不到能顶替她的人呢。”于是,他想到他的妻子是清白的。不禁得意起来;这种看法使他觉得不必大动肝火,他因此平静多了;“有多少女人遭人诬陷啊!”
“什么!”他突然喊了起来,脚步抽搐地走了几步,“我能像无耻之徒、像叫花子那样容忍她和她的情夫取笑我吗?难道应该让维里埃全城对我的懦弱议论纷纷吗?人们对夏米埃(这是当地一个尽人皆知的受骗丈夫)什么话没有说过啊?一提到他的名字,谁的嘴上不带着笑?他是个好律师,可谁说过他的口才?啊!夏米埃!那个夏米埃·德·贝尔纳,人们就是这样用一个蒙受耻辱的人的名字来称呼他。”
“感谢上天”,德·莱纳先生有时又说,“我没有女儿,我要惩罚这位母亲的方式丝毫不会妨害我的儿子们的前程;我可以当场捉住那个小乡下佬和我的妻子,把两个人统统杀死;这样的话,事情的悲惨也许会消除事情的可笑。”这个念头很是称心,他便想到种种的细节。“刑法在我一边,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的圣会和我的陪审团里的朋友们总是会营救我的。”他检查了猎刀,很锋利;然而,一想到血,他害怕了。
“我可以把这个无礼的教师痛打一顿,然后赶走;可这会在维里埃甚至在省里引起多大的哄动啊!法尔考兹的报纸被判关闭之后,那主编出狱时,我曾插手让他失去了薪水六百法郎的工作。据说这个蹩脚文人又敢在贝藏松露面了,他可以巧妙地攻击我,并且使我无法把他拖上法庭。把他拖上法庭!……这个无礼之徒会千方百计地暗示他说的是真话。一个像我这样出身高贵又有地位的人总是受到所有平民的忌恨。我会看到我的名字出现在巴黎那些可怕的报纸上;啊,我的天主!怎样的深渊啊!看见莱纳这古老的姓氏跌进笑料的泥潭……如果出门旅行,我就得改名换性;什么!放弃这个使我得到荣誉和力量的姓氏!真是灾上加灾啊!
“如果我不杀死我的妻子,只把她羞辱一番赶出家门,她在贝藏松的姑妈会把全部财产不经任何手续地直接交给她。我妻子会去巴黎和朱利安生活在一起;维里埃的人会知道,我还是会被当作一个受骗的丈夫。”灯光暗淡,这个不幸的人发现天开始亮了,他到院子里呼吸点新鲜空气,这时,他差不多已经决定不惊动任何人,因为他想到倘使事情张扬出去,会使维里埃他的那些好朋友们心花怒放的。
在院子里散散步,他略微平静了些。“不,”他喊道,“我不能没有我的妻子,她对我太有用了。”他想象他的家一旦没有了妻子会是什么佯子,感到很可怕;他除了R侯爵夫人没有别的亲戚,可是她又老又蠢又恶毒。
他有了一个意义重大的主意,然而其实现所要求的性格力量远非这可怜的人所能有。“假使我留下妻子,”他心想,“有一天她让我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就会指责她的过失,我肯定会这样做的。她很骄傲,我们就会闹翻,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还没有继承她姑妈的遗产。这时候,看人们怎么嘲笑我吧!我妻子爱她的孩子,到头来一切都会落到他们手上。而我呢,我将成为维里埃的大笑柄。他们会说:‘什么,他竟不知道如何报复他老婆!’我是不是疑而不察反而更好些?可这样我就自缚手脚,什么也不能指责她了。”
过了一会,德·菜纳先生那被伤害的虚荣心义上来了,他费力地回想在维里埃的“俱乐部”或“贵族圈”的台球厅里,某个能说会道的家伙如何停下赌局使用种种方式拿一个受骗丈夫来开心。此时此刻,他觉得那些玩笑何其残酷啊!
“天主!我的妻子怎么不死呢!那样我就不会遭人耻笑了。我怎么不成个鳏夫呢!那样我就会去巴黎,在最高贵的圈子里过上六个月。”鳏居的念头给了他片刻的欢乐,随后他又想如何察明真相了。“是不是半夜众人都睡着的时候,在朱利安的房门前撒一层薄薄的麸皮?第二天早晨天亮时,便可看见脚印。”
“可是这办法根本不行!”他突然疯狂地喊道,“爱丽莎那个坏女人会看出来的,这座房子里的人立刻就会知道我嫉妒了。”
在“俱乐部”,还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十丈夫用一点点蜡把一根头发像封条一样粘在老婆的门上和风流客的门上,结果确信他倒了霉。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犹豫不决,他觉得这个使他的命运得以明确的办法肯定是最好的,他考虑采用,这时,在小路的拐弯处他碰见了他希望看见她死的那个女人。
她从村里回来。她到韦尔吉的教堂里望弥撒。根据一个在冷静的哲学家看来极不确实而她却信以为真的传说,今日人们使用的这座教堂就是当年韦尔吉领主城堡里的小教堂。德·莱纳夫人打算去这个教堂祈祷时,这个念头一直纠缠着她。她不断地想象她丈夫趁打猎时仿佛失手杀死朱利安,然后晚上让她吃他的心。
“我的命运,”她自语道,“取决于他听我说了以后有什么打算。也许在这要命的一刻钟之后,我就没有机会跟他说话了。他不是一个明智的通情达理的人。我可以凭借我这点理性预料到他将做什么或者说什么。他将决定我们共同的命运,他有这个权力。不过这命运也还取决于我的巧妙和如何引导这个反复无常的人的思想,愤怒已使他盲目,看不见事情的另一半。伟大的天主!我需要才智,需要冷静,可我到哪儿去找?”
她走进花园,远远地看见了丈夫,竟神奇地恢复了平静。他头发散乱,衣履不整,一看就知道一夜未眠。
她把一封打开然而折起的信递给他。他并不展信阅读,只是两眼发狂地盯着她。
“这封信真可恶,”她说,“我从公证人的花园后面经过时,一个面目可憎的人交给我的,他说他认识您,受过您的恩惠。我要求您一件事,立刻把这位朱利安先生打发回家。”德·莱纳夫人赶紧说出这句话,如释重负,也许说得早了些,可她不能不说,尽管她很害怕。
她看见丈夫的反应,不由得大喜。从他盯住她看的目光中,她知道朱利安所料不差。“遇到这桩实实在在的不幸而不感到悲痛,这需要怎样的天才啊,”她想,“需要怎样完美的分寸感啊!可他还不过是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啊!日后他什么事情做不到呢?唉!那时候成功会使他忘了我。”
对她所崇拜的人的这点钦佩,使她完全摆脱了慌乱。
她对自己的行动也颇为自得,“我没有给朱利安丢脸,”她想,心中充满温柔而隐秘的快乐。
德·莱纳先生害怕表态,一声不吭,仔细察看这第二封匿名信,如果读者还记得的话,这封信是用一些印好的字粘在一张浅蓝色的纸上的。“大家用各种办法嘲弄我,”德·莱纳先生心想,顿时感到心力交瘁。
“又是一番污辱需要查明,而且还是因为我妻子!”他正要用最粗鲁的语言辱骂他的妻子,想到贝藏松的遗产又勉强止住。他必须找点什么事发泄一番,就把那封信揉成一团,大步走开了,他需要离他的妻子远一些。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她身旁,比刚才平静了些。
“要拿定主意,把朱利安打发走,”她立刻对他说,“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工人的儿子罢了。给他几个埃居赔偿损失,再说他有学问,找地方很容易,例如到瓦勒诺先生或德·莫吉隆专区区长家里,他们都有孩子。这样您也没有让他蒙受损失……”
“您这样说真蠢!”德·莱纳先生喊道,声音很吓人。“还能指望女人有什么理智吗?您从来不留心什么合理什么不合理;您如何才能明白点事儿呢?您的随便,您的懒惰,就是在扑蝴蝶上使劲,软弱的人啊,我们家有这样的人真是不幸!……”
德·莱纳夫人由他说去,他说了很久;他出了气,这是当地人的说法。
“先生,”她终于回答道,“我以一个名誉受到凌辱的女人的身份说话,也就是说,她最宝贵的东西受到了凌辱。”
在这场痛苦的谈话中,德·莱纳夫人始终保持冷静,这场谈话将决定她能否和朱利安继续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为了引导她丈夫的盲目怒火,她寻找着她认为最合适的种种看法。她丈夫骂她,可她无动于衷,充耳不闻,一心只想着朱利安。“他会对我满意吗?”
“我们对这小乡下佬关怀备至,甚至送他礼物,他也许是无辜的,”她终开说道,“可是毕竟因为他我才生平第一次受到侮辱……先生!当我看到这封可恶的信时,我发誓不是他就是我要离开您的家。”
“您想闹出事来让我也让您丢脸吗?您这是吊维里埃的许多人的胃口啊。”
“这倒是真的,人人都嫉妒,您的明智的管理使您、您的家庭、城市都兴旺发达……那好吧,我去让朱利安向您请假,到山里那个木材商家里住上一个月,他是这个小工人的好朋友。”
“别忙着行动,”德·莱纳先生相当平静地说,“我首先要求的,是您别和他说话。您会激怒他,使我跟他闹翻,您知道这位小先生多么敏感。”
“这个年轻人一点儿也不机灵,”德·莱纳夫人说,“他可能有学问,这您是清楚的,但说到底这不过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至于我,自从他拒绝娶爱丽莎,我对他就再没有好印象了,那可是一笔稳稳当当的财产啊,他竟借口她有几次秘密地拜访瓦勒诺先生。”
“噢!”德·莱纳先生说,眉毛高高地一耸,“什么,朱利安跟您说的?”
“不完全是,他常向我说起他献身宗教事业的志向;但是依我看,对这些普通人来说,第一个志向是有饭吃。他没有明说,可我听出来他不是不知道这些秘密的来往。”
“而我,我,我竟不知道!”德·莱纳先生火又上来了,一字一顿地说。“在我家里居然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怎么!在爱丽莎和瓦勒诺之间有什么事吗?”
“嘿!这可是一段老故事了,亲爱的朋友,”德·菜纳夫人笑着说,“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那个时候,您的好朋友瓦勒诺大概正希望维里埃的人认为他和我之间有一种完全柏拉图式的小小爱情。”
“我有一次也这样想过,”德·莱纳先生叫道,一边拍着脑袋,越想越有所发现,“可您怎么一点儿也没跟我谈起?”
“为了我们亲爱的所长的一点点虚荣心,就应该让两个朋友伤了和气吗?对哪个上流社会的女人,他没有写过几封极其风雅甚至有些风流的信呢?”
“他也给您写了吗?”
“写了很多。”
“立刻把这些信拿给我看,我命令;”德·莱纳先生一下子长高了六尺。
“现在可不行,”她回答他,那一分温柔简直快要变成撒娇了,“哪一天您更有理智了,我再给您看。”
“我现在就看,见鬼!”德·莱纳先生怒气冲冲地嚷道,不过,十二个钟头以来,他还从未这样高兴过。
“您向我发誓,”德·莱纳夫人严肃地说,“永远不因这些信和收容所所长吵架。”
“吵也好不吵也好,我总可以不让他管理那些弃儿;但是,”他生气地继续说道,“我现在就要那些信,在哪儿?”
“在我的桌子的抽屉里,但我肯定不会给您钥匙的。”
“我会砸开,”他一边嚷一边朝他妻子的房间跑去。
他果然用一把凿子把那张有轮纹的桃花心木宝贵写字台弄坏了,桌子是从巴黎买来的,平时他若认为上面有什么污迹,常常用衣襟擦拭。
德·莱纳夫人爬了一百二十级阶梯,一气跑上鸽楼;她把手帕的一角系在小窗户的一根铁栏杆上。此刻,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朝山上的那片森林望去,眼里充满了泪水。“肯定,”她心中说,“在一棵茂盛的山毛榉树下,朱利安正等待着这幸福的信号。”她久久地侧耳倾听,咒骂单调的蝉鸣和鸟雀的啁啾,没有这讨厌的声音,肯定会有一阵快乐的欢呼从大岩石那边一直传到这里来。她贪婪地望着,恨不得一眼望尽这片暗绿色的、像草地般平坦的、由树梢构成的斜坡。“他怎么这么死心眼,”她想,万种柔情涌上心头,“怎么没想到给我—个信号,告诉我他和我一样地高兴呢?”只是因为害怕她丈夫会来找,她才下了鸽楼。
她看见他怒不可遏。他正浏览瓦勒诺先生的那些无伤大雅的词句呢,这原是不适于带着这样的激动来阅读的。
突然,她丈夫惊呼起来,她趁机说道:
“我还是那个想法,”德·莱纳夫人说,“最好让朱利安去旅行。无论他在拉丁文上多么有才能,他毕竟是个农民,经常是粗鲁的,缺少分寸。他每天都对我说一些夸张的、俗不可耐的恭维话,还以为是彬彬有礼呢,那都是从什么小说里看来记熟的……”
“他从来不读小说,”德·莱纳先生吼道,“我可以保证。您以为我是个瞎了眼的家长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吗?”
“就算是吧!如果他不是在什么地方读过这些可笑的恭维话,那就是他自已编的,那样更糟。说不定他在维里埃就是用这样的口吻谈论我的;再说,不用走得更远,”德·莱纳夫人说,那神气就像有了什么新发现,“他也许已经在爱丽莎面前这样说过我,这差不多就跟在瓦勒诺先生面前说我一样。”
“啊!”德·莱纳先生叫道,从未有过的一记重拳砸下来,桌子与房间都震动了。“那封印刷的匿名信和瓦勒诺先生的信用的是同一种纸。”
“总算行啦!……”德·莱纳夫人想;她装作被这一发现惊呆了,不敢多说一句话,远远地退到客厅尽头,在一张沙发上坐下。
这一仗已经打赢,她还要下大力气阻止德·莱纳先生去找匿名信的假定作者算帐。
“您怎么没有想到,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去找瓦勒诺先生大吵一通,这是最笨不过的了?您遭人嫉妒,先生,可这又是谁的过错呢?您的才干,您的明智的管理,您的趣味高雅的房屋,我给您带来的嫁妆,尤其是我们有望从我那善良的姑母继承的可观遗产,这笔遗产已经被无限地夸大了,却使您成为维里埃的第一号人物。”
“您忘了门第,”德·莱纳先生说,略微有了点笑意。
“您是本省最高贵的绅士之一,”德·莱纳夫人赶紧说道,“假使国王是自由的,能够公正对待门第,您肯定会当上贵族院议员。您有这祥美好的地位,您愿意给嫉妒者以口实,闹得满城风雨吗?
“找瓦勒诺先生去谈他的匿名信,就等于在维里埃,怎么说呢,在贝藏松,在全省宣布,这个小小的市民,—个德·莱纳家的人不慎认为好友的小市民,找到了办法来侮辱他。如果您得到的这些信证明我回报过瓦勒诺先生的爱情,您可以杀死我,我是罪有应得,但不要为他生气。想想吧,您周围的人正等着一个借口来报复您的优越的地位呢;想想吧,一八一六年您曾插手某些逮捕。藏在屋顶上的那个人……”
“我想您对我既无敬意也无友情了,”德·莱纳先生喊道,这样的回忆使他有不胜酸楚之感,“可我并没有当过贵族院议员!
“我想,我的朋友,”德·莱纳夫人含笑道,“我将比您富有,我是您十二年的伴侣,以这样的名义我有权说话,尤其是对今天这件事。假若您宁要一位朱利安先生而不要我的话,”她装作满怀怨恨地补充说,“我已准备好去姑妈那儿过冬。”
这句话说得恰到好处,坚决而不失礼貌,使德·莱纳先生拿定了主意。不过,依照外省的习惯,他还说了很久,把所有的理由又过了一遍。他的妻子由他说去,他的口气中还有余怒未消。两个钟头的废话终于耗尽了这个一整夜都在发怒的人的力气。他确定了针对瓦勒诺先生、朱利安、甚至爱丽莎的行动路线。
在这场紧张的较量中,有一、两次,德·莱纳夫人险些对眼前这个人的极为真实的不幸产生些许同情,他毕竟在过去的十二年中是她的朋友。然而,真正的激情是自私的。再说、她时刻都等着他招认昨晚接到了匿名信,而他只字未提。别人对这个决定她命运的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她还不清楚。在外省,丈夫是舆论的主人。一个口出怨言的丈夫会受到百般嘲笑,这种事情的危险性在法国是一天比一天小了,然而他若不给妻子钱花,妻子就会陷入一天挣十五个苏的女工的境地,而那些好心人要雇用她还得考虑考虑呢。
一个土耳其后宫里的女奴可以全力爱她的苏丹,苏丹是万能的,她想施点小诡计窃取他的权力,那是枉费心机。主人的报复是可怕的,血腥的,然而也是有军人气概,痛快的,一刀下去就万事大吉。而在十九世纪,一个丈夫是用公众的轻蔑来杀死妻子的,所有的客厅都对她关上大门。
德·莱纳夫人回到卧室,警觉起来,感到了危险;她大吃一惊,房间里一片狼藉。她那些漂亮的小盒子的锁都被砸烂,细木嵌花的地板也有几块被撬起。“看来他对我毫不留情了!”她暗自说道,“这样毁坏这些彩色细木地板,可他原是多么地喜欢呀;他的孩子中谁要穿着湿鞋走进房里,他总是气红了脸。现在全完了!”看到这种粗暴,她刚才因胜利来得太快而对自己的指责很快便烟消云散。
午饭铃声前一会儿,朱利安带着孩子们回来。上罢饭后果品,仆人们退下,德·莱纳夫人很冷淡地对他说:
“您曾向我表示想去维里埃呆半个月,德·莱纳先生已经准了假。您什么时候动身都行。不过,为了不让孩子们虚度光阴,他们的作业每天都会送您批改。”
“当然了,”德·莱纳先生用一种很尖刻的声调补充道,“我给您的假不会超过一个礼拜的。”
朱利安从他脸上看出他很不安,一定是内心深处受了重创。
“他还没有拿定主意,”他对他的情人说,他们有一会儿单独在客厅里。
德·莱纳夫人匆匆跟他讲了从早晨起她做的一切。
“晚上详谈,”她笑着补充道。
“这就是女人的邪恶啊!”朱利安想,“什么样的快乐,什么样的本能驱使她们欺骗我们呀:”
“我觉得爱情既使您明智又使您盲目,”他有些冷淡地对她说,“您今天的行为值得钦佩,可我们今晚还设法见面,这难道是谨慎的吗?这座房子里到处都是敌人;想想爱丽莎对我们的强烈仇狠吧。”
“这种强烈的仇恨倒很像您对我的强烈的冷淡。”
“即便是冷淡,我也应该把您从我使您陷入的危险中救出来。万一德·菜纳先生和爱丽莎谈起,只消一句话,她就能什么都告诉他。他为什么不能藏在我的房间周围,带着家伙……”
“怎么!居然连勇气都没有了:“德·莱纳夫人说,显出十足的贵族小姐的高傲。
“我从不降格去谈论我的勇气,”朱利安冷冷地说,“那是一种可耻的行为。让大家根据事实来评判吧,但是,”他握住了她的手,补充道,“您想象不出我是多么地爱慕您,我是多么高兴能在这种残酷的离别之前来向您告别啊!”
第二十二章一八三O年的行为方式
一到维里埃,朱利安就责备自己错怪了德·莱纳夫人。“假使她由于软弱而把她与德·莱纳先生的那场戏演砸了,我就会把她当作一个柔弱女子而蔑视她!可她应付裕如,像个外交家,而我却对那个失败者产生了同情,他原本是我的敌人啊。在我的行为中有一种市民的狭隘,我的虚荣心受到伤害,因为德·莱纳先生毕竞是个男子汉!我有幸和他同属这杰出而宏大的群体;其实我不过是个傻瓜而已。”
谢朗先生已遭解职,被逐出本堂神甫住宅。当地最有声望的自由党人竞相为他提供住处,然而他拒绝了。他自己租了两间房,里面堆满了书。朱利安想让维里埃人看看教士是何等样人,就去他父亲那里取了十二块纵木板,亲自扛着,走过整条大街。他从一个旧时的伙伴那里借来工具,很快粗粗做了个书橱,把谢朗先生的书排放整齐。
“我还以为您已被尘世的虚荣腐蚀了呢,”老人对他说,高兴得流下眼泪,“这足以抵过您当仪仗队员穿漂亮制服的孩子气,那曾使您树敌甚多。”
德·莱纳先生命令朱利安住在他家里。没有人觉察发生了什么事。朱利安到后第三天,他看见专区区长德·莫吉隆先生这位并非无足轻重的人物上了楼,一直来到他的房间。听他说了两个钟头的废话,还有深沉的慨叹,诸如人之凶恶啊,公款管理人员之不正啊,可怜的法兰西之种种危险啊,等等,等等,朱利安方才看出来访的目的。可怜的半失宠的家庭教师彬彬有礼地送这位某个幸运省份的未来省长,他们走到了楼梯口时,来客突然心血来潮,关心起朱利安的前程,称赞起他对个人利益的谦逊态度,等等,等等。终于,德·莫吉隆先生在慈父般地拥抱他的时候,建议他离开德·莱纳先生,到另一位有孩子需要教育的官员家里去,而这位官员将加菲利普国王那样感谢上天,不是感谢上天让他有了这些孩子,而是感谢它让他们生活在朱利安先生身边。他们的教师可以有八百法郎收入,“不是按月支付,那样不气派,”德·莫吉隆先生说,“而是按季支付,并且提前支付。”
现在轮到朱利安说话了,一个半钟头以来他一直不耐烦地等着说话的机会。他的回答无懈可击,但尤其是长,长得像主教训谕;听起来什么都有,可又什么都不说清楚。既有对德·莱纳先生的尊重,又有对维里埃公众的崇敬,又有对大名鼎鼎的专区区长的感激。这位专区区长发现朱利安比他还虚伪,不免大为惊讶,他竭力想得到什么确切的东西,却终属徒劳。朱利安非常高兴,抓住机会练习,又把他的回答用另—套词句来了一遍。一位善辩的大臣想利用会议结束使议会从昏睡中醒过来,怕也不会用这样多纳话说出这样少的东西。德·莫吉隆先生一出门,朱利安就像疯子一样哈哈大笑起米。朱利安趁着这股虚伪劲儿,写了一封长达九页的信给德·莱纳先生,向他报告刚才人家跟他说的一切,并谦卑地请求指教。“这混蛋还没有告诉我请我教书的人的姓名!肯定是瓦勒诺先生,他已经从我在维里埃的流放中看出他的匿名信的效果了。”
这封快信发出后,朱利安快活得像在美丽的秋日早晨六点就冲向猎物丰富的原野的猎人一样,出门找谢朗先生求教去了。他正走在去善良的神甫家的路上,上天还想让他快活一回,又把瓦勒诺先生扔在他的脚下。他毫不隐瞒他的心已破碎。
一个像他那样的穷孩子理应全身心地服从上天置于他心中的志向,然而在这人世间志向并非一切。为了无愧于在天主的葡萄园里劳作,和那几个博学的同行共事而不至于完全不配,他必须受教育,必须花钱在贝藏松的神学院住上两年,因此他不能不攒些钱,靠按季支付的八百法郎年薪当然要比按月支付的六百法郎年薪容易得多。不过,从另一方面说,上天已把他安排在莱纳家的孩子们身边,尤其是上天已使他对他们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这不是向他表明放弃这一教育工作而去接受另一教育工作是不适宜的吗?……
帝国时代的迅速行动已被词令取代,在此类雄辩中,朱利安已达到完美的程度,说着说着,那声音连他自已都厌烦了。
回家的时候,朱利安看见瓦勒诺先生家的仆人,身穿华丽的号衣,正拿着当日午餐的请帖,跑遍全城到处找他呢。
此人家里朱利安从未去过;仅仅几天前他还想如何能用棍子狠狠揍他一顿而不被拖上轻罪法庭。午餐定在一点钟,可朱利安觉得十二点半到收容所所长先生的办公室更为恭敬些。他看见他神气十足,周围一大堆文件夹。他那又黑又粗的颊髭,浓密的头发,斜扣在头顶的希腊式便帽,巨大的烟斗,绣花拖鞋,纵横交又在胸前的金链,以及一位外省金融家用来表示自己正财运亨通的一整套装饰,并没有震住朱利安,他反而更想该揍他几棍子。
朱利安求见瓦勒诺太太,她正在打扮,不能接待。作为补偿,他可以看看收容所所长如何打扮。然后他们去见瓦勒诺太太,她含着泪把孩子们介绍给朱利安。这位太太是维里埃最受敬重的太太之一,有着一张男人的大脸盘,为了这次隆重的午宴,她搽了胭脂。她把母爱尽量展示在这张脸上。
朱利安想到了德·莱纳夫人。他的多疑几乎使他只能接受此种由对比激起的回忆,于是,他感动得心中涌起一股柔情。收容所所长的房子的外观更加强了他的这种心情。他们带他参观房子。一切都是华丽的,崭新的,家具的价格都一一报给他听。然而朱利安只觉得有某种丑恶的东西,散发出偷来的钱的气味。包括仆人在内,这房子里的人都像是严阵以待,准备迎击轻蔑。
税务官,间接税征收人,宪兵长官和两三位公职人员偕同妻子来到。跟着又来了几位有钱的自由党人。仆人通报入席,朱利安早已很不痛快,这时想到餐厅隔壁就是那些可怜的被收容者;这种种向他炫耀的俗不可耐的奢华,那钱说不定就是利用职务之便从配给他们的肉食上揩下来的油。
“现在也许他们正挨饿呢,”他心想;他嗓子眼儿一阵阵发紧,吃不下东西,几乎连话也不能说。一刻钟以后就更糟了,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那是一首民歌,应该承认,还有点儿下流,是一个被收容者唱的。瓦勒诺先生朝一个穿着号衣的仆人看了一眼,仆人走开了,很快人们就听不见歌声了。这时,一个仆人递给朱利安一杯莱茵葡萄酒,杯子是绿色的,瓦勒诺太太特意提醒朱利安这酒在产地每瓶就值九法郎。朱利安拿着这酒杯,对瓦勒诺先生说:
“他们不再唱这首下流的歌曲了。”
“当然,我相信他们不再唱了,”所长答道,很得意,“我已命令这些叫花子不要出声。”
这话朱利安听起来是太过份了;他的举止能符合他的身份,可是心还不能。他尽量经常施展他的伪善,还是觉得有一大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他试图用绿酒杯挡住,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赞赏这莱茵葡萄酒了。“不让唱歌!”他对自己说,“我的天主!你竟容忍了!”
幸亏没有人发觉他这不合时宜的温情。税务官哼了一首保王党的歌曲。大家合唱叠句时,朱利安的良心突然说:“原来这就是你将获得的肮脏财富啊,而你只能在这种场合跟这样的人一起享用!你可能会有一个两万法郎的职位,然而当你大口吃肉的时候,你将禁止可怜的囚徒唱歌;你举行宴会所用的钱是从他可悲的口粮中偷来的,你举行宴会时他将更为悲惨!啊,拿破仑!在你那个时代,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争得荣华富贵,那有多美好,现在却要卑鄙地加重穷人的痛苦!”
我承认,朱利安在这段独白中表现出的软弱使我对他产生了不好的看法。他很可以做那些戴黄手套的阴谋家的同党,他们声称要改变一个国家的全部存在方式,却不愿意让自己的名声受到一点点损害。
猛然间,朱利安想起自己的角色。人家请他参加这样高朋满座的午宴,不是让他来胡思乱想一声不吭的。
一位歇业的印花布制造商,身兼贝藏松和于泽斯两个学士院的院士,从餐桌的另一端向他发话,问大家都说他在《新约》的研究中取得惊人进展可是真的。
一下子谁都不说话了;一本拉丁文《新约》神奇地出现在这位博学的两院院士的手中。根据朱利安的回答,他随口念了半句拉丁文。朱利安接着背下去,他的记忆力忠实可靠,这件奇事受到七嘴八舌地赞叹,那种喧闹劲儿只有在宴会结束时才会有。朱利安看了看那几位太太的红扑朴的脸蛋儿,其中有的长得还不错。他特别注意会唱歌的税务官的妻子。
“当着这些夫人的面说了这么久拉丁文,真不好意思,”他望着她说道,“如果吕比纽先生(就是那位两院院士)肯随意念一句拉丁文,我不接着用拉了文原文回答,看能不能即席翻译出来。”
这第二个测验使他的光荣达到顶点。
席间有好几位富有的自由党人,然而他们也是有可能获得奖学金的孩子们的幸福的父亲,因此上次布道以后突然改变了信仰。尽管他们表现出这种政治的精明,德·莱纳先生仍不愿在家里接待他们。这些老实人只是耳闻朱利安的大名,在国王驾临本城那天看见他骑在马上,于是就成了最热烈的崇拜者。“这些傻瓜听到什么时候才会厌烦这种他们一窍不通的圣经风格呢?”相反,这种风格的奇特让他们开心,他们笑个不停。然而,朱利安厌烦了。
六点的钟声响了,他严肃地站了起来,谈起利戈里奥的新神学的一章,他得把它记牢,第二天背给谢朗先生听。“因为我的职业,”他愉快地补充说,“是让人背书给我听,也让我背书给别人听。”
众人听了大笑,赞不绝口;这就是维里埃人所说的机智啊。朱利安没有坐下,大家也就不顾礼仪地纷纷站了起来,这就是天才的威力。瓦勒诺太太把他多留了一刻钟,请他务必听听孩子们背诵教理问答;他们背得颠三倒四,滑稽透顶,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出。然而他并不加以纠正。“对宗教的基本原理多么无知啊!”他想。最后,他鞠了一躬,以为可以脱身了,然而不,他还得领教一篇拉封丹寓言。
“这是一个很不道德的作家,”朱利安对瓦勒诺太太说,“有一则关于让·舒阿尔大人的寓言竟敢对最可敬的事物大肆嘲笑。他受到最优秀的批评家的严厉谴责。”
朱利安在离去之前收到四、五份午宴的请帖。“这年轻人为本省增了光,”宾客们很高兴,齐声说道。他们甚至谈到从公共积金中拨出一笔津贴,让他去巴黎深造。
正当这个贸然提出的主意在餐厅里引起回响的时候,朱利安已迅速地跨出大门。“啊,流氓!流氓!”他连着低声喊了三、四次,尽情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此刻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个贵族,长久以来,他发现在德·莱纳先生家里人们对他的种种礼貌的深处有一种轻蔑的微笑和高傲的优越,因此很是反感。他不能不感到极大的区别。“忘掉吧,”他边走边对自己说,“甚至忘掉他们从可怜的被收容者身上偷钱,还禁止他们唱歌!德·莱纳先生何曾想过要对他的客人报出他拿出来的每瓶酒的价钱?可是这位瓦勒诺先生呢,他在反复列举他的财产的时候,例如说他的房子、他的产业等等,如果他老婆在场,就总是说您的房子、您的产业。”
这位太太看来对财产的快乐很敏感,午餐中间,她还跟仆人大吵,因为他打碎了一只高脚杯,让她那—打杯子少了—只;而那位仆人回答她时极不客气。
“怎样的一帮人啊!”朱利安想;“即使他们把偷来的钱给我一半,我也不愿意跟他们一起生活。有朝一日,我会暴露的;我不能不让他们在我心中引起的轻蔑表现出来。”
但是,依照德·莱纳夫人的吩咐,此类午宴必须参加多次;朱利安走红了;人们原谅了他那身仪仗队服装,或者更可以说,那种冒失正是他成功的真正原因。很快,在维里埃,问题只是看谁在这场争夺博学的年轻人的斗争中获胜,是德·莱纳先生还是收容所所长。这两位先生和马斯隆先生一起形成一种三头政治,多年来在这座城里说一不二。人们嫉妒市长,自由党人怨声载道;但是说到底他是个贵族,生来就高人一等,而瓦勒诺先生的父亲甚至没有给他留下一笔六百利弗尔的年金。对于他,人们得从怜悯过渡到羡慕,怜悯的是他年轻时穿着一套蹩脚的苹果绿衣服,羡慕的是他的诺曼底马、金链、巴黎买来的衣服和眼下的发达。
朱利安面对一个崭新的世界,芸芸众生中他以为发现了一个正直的人,那是一位几何学家,姓格罗,被看作是一个雅各宾党人。朱利安发过誓只对自己说那些他认为是虚假的事情,因此只能对格罗先生也疑虑重重,他收到从韦尔吉来的大包大包的作业练习。人家还劝他常去看看父亲呢,他履行了这倒霉的义务。一句话,他相当成功地挽回了名誉。一天早上,他突然觉得有两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醒了。
原来是德·莱纳夫人,她进城了,让孩子们去管那只一路上带着的可爱的兔子,自己大步登上楼梯,先到了朱利安的房间。这时刻柔情缱绻,只是太短:孩子带着兔子上来,他们想让他们的朋友看看,这时德·莱纳夫人已经躲开。朱利安热烈地欢迎他们,还有那只兔子。他仿佛又回到了家,他觉得他爱这些孩子,喜欢叽叽喳喳地跟他们说话。他们的声音之温柔,小小举止之单纯和高贵,都让他感到惊奇;在维里埃,他是在粗俗的行为方式和令人不快的思想中呼吸,他需要把这—切从他的想象中清除出去。永远是害怕匿乏,永远是奢侈和贫穷之间的撕打。请他吃饭的那些人,说到餐桌上的烤肉,会吐露出一些心里话,令说的人蒙受耻辱,听的人感到恶心。
“你们这些贵族,你们有理由骄傲,”他对德·莱纳夫人说。接着他就给她讲那些他不得不参加的宴会。
“您走红了呀!”她想到瓦勒诺太太每当要见朱利安时都认为必须搽胭脂,不仅开怀大笑。“我认为她对您有感情上的打算,”她补充说。
早餐十分愉快。孩子们在场,看起来碍事,实际上增加了共同的幸福,这些可怜的孩子又见到朱利安,真不知道如何证明他们的快乐。仆人们不会不告诉他们,有人多给他二百法郎,要他去教育那些小瓦勒诺。
早餐中间,大病之后还有些苍白的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突然问母亲他的银餐具和喝水用的高脚杯值多少钱。
“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卖了给朱利安先生发奖金,好让他跟我们在一起不上当。”
朱利安抱住了他,热泪盈眶。他的母亲眼泪已经下来了,朱利安把斯坦尼斯拉放在膝上,解释这里为什么不能用“上当”这个词,当差的才这样说。他见德·莱纳夫人高兴,就找些孩子们听了开心的生动例子解释什么是上当。
“我懂了,”斯坦尼斯拉悦,“就是乌鸦傻乎乎地让奶酪掉在地上,给拍马屁的狐狸叼走了。”
德·莱纳夫人欣喜若狂,一个劲儿地吻她的孩子们,她这样做不能不略微靠在朱利安身上。
突然,门开了,是德·莱纳先生。他那张严厉不满的脸和被他的在场驱走的温馨快乐形成奇特的对比。德·莱纳夫人脸色发白,觉得什么也否认不了了。朱利安抢先开口,高声向德·莱纳先生讲述斯坦尼斯拉要变卖银高脚杯的故事。他确信这故事不会受到欢迎。首先德·莱纳先生有个好习惯,只要—听见“银”字就皱眉头。“提到这种金属,”他常说,“总是要从我们的钱袋里掏钱的开场白。”
然而这里有比银钱利益更多的东西,那就是疑心的加重。他不在,家里就充满欢乐的气氛,这对于一个虚荣心如此易受伤害的人来说绝非一件好事。他的妻子向他夸耀朱利安如何优雅巧妙地向他的学生们传授新思想,他却暗想:
“是啊!是啊!我知道,他使我的孩子们讨厌我;他很容易在孩子们眼里显得比我可爱百倍,而我却是一家之主。如今这年头,一切都在丑化合法的权威。可怜的法兰西!”
德·莱纳夫人继续细心观察丈夫对待她的复杂态度。她已看出有可能和朱利安一起度过十二个钟头。她在城里有一大堆东西要买,说她一定要去酒馆吃饭;无论她丈夫没什么或做什么,她都坚持她的意见。孩子们一听到“酒馆”两个字,都高兴得不得了,现代的假正经说出这两个字时是多么兴味盎然啊。
德·莱纳先生在妻子进入第一家时装店时就离开了她,去拜访几个人。他回家时脸色比早上还难看;他确信全城黎在议论他和朱利安。其实谁也还没有向他透露公众议论中让人难堪的部分。人们一再向市长先生提起的,只是朱利安留在他家里象那六百法郎呢,还是接受收容所长提出的八百法郎。
这位所长在社交场所碰见了德·莱纳先生,有意冷落了他一下。此举可称巧妙;在外省,轻率之举本属少见:引起轰动的事情如此之少,有了也让它石沉大海。
瓦勒诺先生是距巴黎百里之外的人所说的“混混儿”的那种人;那是一种生性无礼而粗鲁的人。一八一五年以来,他的飞黄腾达更加强了他的这些美妙品质。这么说吧,他是奉德·莱纳先生之命统治维里埃;但是他更为活跃,寡廉鲜耻,插手一切,不停地走动,写信,说话,从不记得对他的侮辱,也没有任何个人的抱负,他终于在教会的势力中动摇了他的主人的信誉。瓦勒诺先生几乎是对当地杂货商们说:把你们当中最愚蠢的两个人给我;对法官们说:告诉我你们当中最无知的两个人是谁;对医生们说:把你们当中最骗人的两个指给我看。他把各行业最无耻的人集合起来,对他们说:让我们一道统治吧。
德·莱纳先生对这些人的作风深感不快。瓦勒诺的粗鲁刀枪不入,就是小马斯隆神甫当众戳穿他的谎言,也无奈他何。
然而,在这种发达的中间,瓦勒诺先生还需要不时地搞些小小的无礼之举,用来抵制他感觉到人人都有权向他端出的事实真相。阿佩尔先生的来访使他大为恐惧,打那以后他的活动变本加厉,他去了两趟贝藏松,每班邮车都写好几封信,他还能过夜里到他家去的陌生人带过几封。也许他不该参与解除谢朗这位老本堂神甫的职务,因为这一报复性行为使得好几位出身高贵的女信徒把他看作恶毒透顶的人。再说,这一次效劳使他完全依附于代理主教德·福利莱,而他也接受过代理主教交办的一些很奇怪的事。正是在他的政治生涯的这个阶段,他写了一封匿名信,暗自品味着快乐。更棘手的是,他的妻子宣布要把朱利安请到家里来;她的虚荣心使她对此念念不忘。
在这种情况下,瓦勒诺先生预见到他和旧日的盟友德·莱纳先生之间必有一场决定性的争吵。德·莱纳先生会对他说些严厉的话,这他倒不在乎;但是德·莱纳先生可以往贝藏松甚至巴黎写信。某位大臣的一个亲戚可能突然来到维里埃,把乞丐收容所夺走。瓦勒诺先生于是想到接近自由党人,正是为此几位自由党人被邀出席了朱利安背书的那次午宴。他若反对市长,本来是可以得到强有力的支持的。然而选举可能突然举行,收容所的职位和投反对票二者不可得兼,这太明显了。这个政治内幕德·莱纳夫人猜得很准,朱利安挽着她的手一个铺子一个铺子地逛,她就把这段故事讲给他听,说着说着,他们上了忠诚大道,他们在那里消磨了好几个钟头,几乎和在韦尔吉一样宁静。
这时,瓦勒诺先生正试图避免跟他的老上司发生决定性的冲突,同时主动对他拿出一副大无畏的神气来。当天这种战术获得成功,但也加深了市长的不满。
虚荣心碰上了爱钱所能有的最贪婪最猥琐的东西,两者之间的搏斗从未使人陷入德·莱纳先生走进酒馆时那样难堪的境地。相反,他的孩子们却从来没有更快活更开心过。这种对比终于刺痛了他。
“就我所看见的情景来说,我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了!”他走进来装腔作势地说。
他妻子的回答只是把他拉在一边,对他说必须让朱利安离开。她刚刚度过的幸福时光使她获得了为执行考虑了半个月的行动计划所必须的自如和坚定。使可怕的维里埃市市长彻底陷入混乱的,是他已知道全城都在公开嘲笑他对现金的迷恋。瓦勒诺先生像窃贼一样慷慨,而他呢,在最近为圣约翰兄弟会、圣母会和圣体会等进行的五、六次募捐中表现得过于拘谨,不够漂亮。
在募集捐款的修士的登记册上,维里埃及附近的绅士们都按捐款数目被巧妙地加以排列,人们不止一次看见德·莱纳先生的名字占据最后一行。他说他不挣钱,但是没有用。在这一条上教士们是不开玩笑的。
第二十三章一位官员的忧伤
不过,我们还是让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留在他那些微不足道的忧虑中吧;谁让他需要的是奴性却把一个勇者弄到家里去呢?他怎么就不善择人呢?十九世纪的惯例是,一个有权势的贵族若遇上一个勇者,即杀之,逐之,囚之或辱之,使之傻得居然痛苦而死。幸好这里痛不欲生的并非勇者。法国的小城和众多如纽约那祥的民选政府的最大不幸乃是不能忘记世界上还存在着德·莱纳先生那样的人。在一个两万人的城市里,是这些人制造舆论,而在一个拥有宪章的国家里,舆论是可怕的。一个高尚宽洪的人,可能是您的朋友,但他住在百里之外,就只能根据您住的那个城市的舆论来判断您,而舆论恰恰是那些碰巧生下来就成为富有稳健的贵族傻瓜们制造的。谁出头谁倒霉!
午饭后,他们立刻回韦尔吉了;可是过了一天,朱利安看见他们全家又回到维里埃。
一个钟头不到,朱利安就发现德·莱纳夫人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不禁大为惊讶。他—出现,她就中断了丈夫的谈话,好像还希望他走开。朱利安不用她表示第二次,他变得冷淡而持重;德·莱纳夫人看出来了,但并不想问他。“难道她要找一个接替我的人了吗?”朱利安想。“前天她还跟我那么亲密!有人说这些贵妇人就是如此行事。简直像国王一样,一个大臣刚刚还是恩宠尤加,回到家里却收到一封信,宣布他已失宠。”
朱利安注意到,在这些他一走近便要戛然而止的谈话中,常提到一座属维里埃市所有的大房子,房子很老,但是宽大、舒适,面对教堂,地处最繁华的商业区。“这座房子和一个新情人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呢?”朱利安自语道,忧伤中,他反复吟涌弗朗索瓦一世①的美丽诗句。他觉得这两行诗很新鲜,因为德·莱纳夫人教给他还不到一个月。当时,这两行诗的每一行都受到他多少誓言和多少抚爱的驳斥啊!
女人心常变,傻瓜信为真。
德·莱纳先生乘驿车去贝藏松了。这次旅行是两个钟头内决定的,他显得很苦恼,回来时,他把一个用灰纸包着的大包裹扔在桌子上。
“这就是那件蠢事,”他对妻子说。
一个钟头以后,朱利安看见贴布告的人拿走了那个大包裹;他急忙跟上去。“我在头一个街角就能知道这个秘密。”
朱利安焦急地在贴布告的人身后等着,那人用大刷子在布告背面刷满浆糊。朱利安很好奇,布告刚贴好,他就看见上面的一则通告,很详细,说的是用公开招标的方式出租德·莱纳先生和他妻子的谈话中经常提到的那座又大又老的房子。出租招标定在次日两点钟,在市政府大厅,以第三支蜡烛熄灭为时限。朱利安很失望,他的确觉得时间有点短:如何能有时间通知到所有的竞争者呢?再说,布告是十五天前签署的,他在三个地方仔细看过全文,看布告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他去看那座待租的房子。门房没看见他走近,对一个邻居神秘地说:
“哼!哼!白费劲儿!马斯隆先生断言他用三百法郎就能租下来;市长还顶牛,结果被代理主教福利莱召到主教府去了。”
朱利安的到来似乎使两个朋友大感不便,他们不再多说一句话了。
朱利安岂能错过这次出租招标。阴暗的大厅里人很多,人人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互相打量着。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一张桌子,桌上一个锡盘,锡盘上点着三支蜡烛。执达吏喊道:“先生们,三百法郎!
“三百法郎!这太过份了,”一个人低声对旁边的人说。朱利安正好在他们俩中间。“这值八百多法郎,我要出更高的价。”
“你这是自讨苦吃。你跟马斯隆先生、瓦勒诺先生、主教、可怕的福利莱代理主教还有他们一伙作对,有什么好处?”
“三百二十法郎,”那一位喊道。
“大傻瓜!”这人应道,“这儿正有一个市长的密探,”他指了指朱利安,补了一句。
朱利安猛地回过头,想跟说这话的人算帐;然而两位弗朗什—孔泰人根本不再理会他了。他们冷静,他也就冷静了。这时,第三支蜡烛灭了,执达吏用拖长的声调宣布房子租给某省科长德·圣吉罗先生,为期九年,租金是三百三十法郎。
市长一走出大厅,人们就嚷嚷开了。
“格罗诺的冒失给市府挣了三十法郎,”一个人说。
“但是德·圣吉罗先生,”一个人答道,“会报复格罗诺的,够他受的。”
“多么卑鄙!”朱利安左边的一个胖子说,“这座房子,我可以为我的工厂花八百法郎租下来,而且我还觉得便宜呢。”
“哼!”一个年轻的制造商、自由党人答道,“德·圣吉罗先生不是圣会的吗?他的四个孩子不是都领助学金吗?可怜的人!维里埃市又得多发他五百法郎的补助了,就是这么回事。”
“市长居然未能阻止!”第三个人说,“他是极端保王党,一点不错:但是他不偷。”
“他不偷?”另一个人说,“他不偷谁偷!都装在一个公共的大钱袋里啦,年终瓜分。小索莱尔在这里,咱们走吧。”
朱利安回去了,情绪恶劣,他看见德·莱纳夫人也愁眉不展。
“您去看招标了?”她问。
“是的,夫人,我在那里荣幸地被视为市长先生的密探。”
“他如果听我的,就该去旅行。”
这时,德·莱纳先生来了,沉着脸。吃晚饭时没有一个人说话;德·莱纳先生吩咐朱利安随孩子们回韦尔吉,旅途颇愁闷。德·莱纳夫人安慰她丈夫:
“您也该习惯了,我的朋友。”
晚上,大家围坐在炉子周围,谁也不说话;唯一的消遣是听燃烧的山毛榉柴噼啪作响。这是最和睦的家庭都会遇到的那种愁闷时刻。一个孩子快活地叫起来:
“有人拉门铃!有人拉门铃!”
“见鬼!如果是德·圣吉罗先生以道谢为由来纠缠,”市长叹道,“我就对他不客气;这也太过分了。他该谢的是瓦勒诺,我还是受牵连的呢。这件事要是被那些该死的雅各宾派报纸抓住,把我写成一个诺南特一—散克先生,我又能说什么呢?”
这时一个极漂亮的蓄着黑黑的大连腮胡的人,跟着仆人进来
“市长先生,我是热罗尼莫先生。这里有一封信,是那不勒斯大使的随员博威齐骑士在我动身前交我带给您的;”热罗尼莫先生神情愉快,又望着德·莱纳夫人说:“九天前,夫人,您的表兄我的好友博威齐先生说您会说意大利语。”
那不勒斯人的好兴致一下子使这个愁闷的夜晚变得欢乐愉快。德·莱纳夫人一定要请他吃夜宵。她让全家人都动起来了,她无论如何要让朱利安忘掉一天之内在他耳朵响过两次的那个密探的称呼。热罗尼莫先生是个有名的歌唱家,很有教养,又很快活,在法国,这两种品质已不大能并存了。夜宵后,他和德·莱纳夫人唱了段二重唱。他讲的故事也很迷人。凌晨一点钟,朱利安让孩子们去睡觉,他们都嚷嚷起来。
“再讲一个故事,”老大说。
“这是我自己的故事,少爷,”热罗尼莫说。“八年前,我像你们一样是那不勒斯音乐学院的一个年轻学生,我的意思是说像你们一样大;但是,我可没有这个荣幸,做美丽的维里埃市市长的儿子。
这句话让德·莱纳先生叹了口气,他望了望妻子。
“赞卡莱利先生,”年轻的歌唱家继续说,稍微夸大了他的口音,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赞卡莱利先生是一个极其严厉的老师。学院里大家都不喜欢他,可是他希望大家一举一动都仿佛喜欢他似的。我是能出校门就出校门,我去圣卡利诺小剧场,在那里可以听到天仙般的音乐:但是,天哪!我怎么才能凑足八个苏买一张正厅的座呢?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呀,”他看了看孩子们,孩子们笑了。“乔瓦诺先生,圣卡利诺小剧场的经理,听我唱歌。那时我十六岁,他说:‘这孩子可是个宝贝呀。’
“‘你原意我雇你吗,亲爱的朋友?’他来对我说。
“‘您给我多少钱?’
“‘一个月四十杜卡托。’先生们,这是一百六十法郎呀。我以为看见天开了。
“我对乔瓦尼说:‘可怎么让赞卡莱利先生放我走呢?’
“‘让我去办’!”
“让我去办!”老大喊道。
“正是,我的少爷。乔瓦尼先生对我说:‘亲爱的,先来签一份合同。’我签了字,他给了我三杜卡托。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然后他告诉我该做什么。
“第二天,我求见可怕的赞卡莱利先生。他的老仆人让我进去。
“‘找我干什么,坏小子?’赞卡莱利说。
“‘老师!’我说,‘我对我的过失感到后悔,我再也不翻铁栏杆离开学院了。我要加倍努力学习。’
“‘要不是我怕毁了我见过的最美的男低音,我早就把你关上十五天了,只给面包和水,小流氓!’
“‘老师,’我说,‘我将成为全院的榜样,请相信我。但是我向您求一个恩典,如果有人来求我到外面唱歌,替我拒绝他。求求您,说您不能同意。’
“‘见鬼,谁会要您这样一个坏蛋?难道我会允许你离开音乐学院吗?你想取笑我吗?滚!滚!’他一边说一边要朝我屁股上踢一脚,‘不然的话,当心去啃干面包蹲监狱。’
“一小时以后,乔瓦尼先生到院长家:
“‘我来求您成全我,’他对他说,‘把热罗尼莫给我吧。让他到我的剧场去唱歌,今年冬天我就能嫁女儿了。’
“‘您要这个坏蛋干什么?’赞卡莱利对他说,‘我不愿意,您得不到他,再说,就是我同意,他也不会离开音乐学院的,他刚对我发过誓。’
“‘如果只关系到他的个人意愿,’乔瓦尼严肃地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我的合同,‘歌唱合同!这是他的签字。’
“赞卡莱利勃然大怒,一个劲儿地摇铃叫人:
‘把热罗尼莫赶出音乐学院!’他叫道,暴跳如雷。就这样,我被赶出来了,可我哈哈大笑。当天晚上,我唱了一首莫蒂普利科咏叹调。小丑想结婚,掰着指头计算成家需要的东西,老是算不清楚。”
“啊!先生,请您给我们唱唱这支咏叹调吧,”德·莱纳夫人说。
热罗尼莫唱了,大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到凌晨两点钟,热罗尼莫先生才去睡觉,他的优雅的举止、他的快活与随和,迷住了这家人。
第二天,德·莱纳先生和德·莱纳夫人给了他几封入宫所需要的介绍信。
“这么说,到处都有虚假,”朱利安说,“看看热罗尼莫先生,他要去伦敦接受一个薪俸六万法郎的工作。没有丝卡利诺剧场的经理的手腕,他那神奇的声音也许晚十年才能为人所知和欣赏……真的,我宁肯做热罗尼莫而不做莱纳。他在社会上不那么尊贵,但他没有像今天的招标那样的烦恼,而且他的生活是快乐的。”
有一件事情使朱利安感到惊奇:在维里埃德·莱纳先生的房子里度过的寂寞的几星期,对他来说竟成了一段幸福的时光。他只是在人家邀请他参加的宴会上才感到厌恶,才有令人不快的想法。在这座寂寞的房子里,他不是可以读、写、思考而不受打扰吗?他可以沉入非非之想而不必时时研究一颗卑鄙灵魂的活动并用虚伪的言或行去对付。
“难道幸福离我这么近吗?……这样的生活所需甚少;我可以选择,或者娶爱丽莎,或者与富凯合伙……一个旅行者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峰,坐在山顶休息,其乐无穷。可要是强迫他永远休息,他会感到幸福吗?”
德·莱纳夫人的脑子里有了一些死缠着她不放的念头。她下过决心,但还是把招标的内幕向朱利安合盘托出。“这么一来,他会让我忘记我的所有誓言!”她想。
如果她看见她丈夫处于危险之中,她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救他。这是一颗高尚而浪漫的灵魂,对她来说,可为宽厚而不为,乃是悔恨之源,与犯罪的悔恨无异。可是也有一些不样的日子,她不能驱散那幅她细细品味的极度幸福的图景:她突然成了寡妇,她可以和朱利安成为夫妻了。
朱利安爱她的孩子们,远胜过他们的父亲;他管教严格但是公正,所以仍然获得他们的爱戴。她清楚地感觉到,她若和朱利安结婚,就得离开维里埃,尽管她那么喜欢它的绿荫。她看见了自己生活在巴黎,继续给孩子们人人称赞的教育。孩子们,她,朱利安,都得到了圆满的幸福。
十九世纪所造成的婚姻的结果,竟是这样奇特!爱情先于婚姻,那么对婚后生活的厌倦肯定毁灭爱情。然而,一位哲学家会说,在富裕得不必工作的人那里,对婚后生活的厌倦很快带来对平静快乐的厌倦。而在女人中,只有那些干枯的心灵才不会因厌倦而陷入情网。
哲学家的思考使我原谅了德·莱纳夫人,然而维里埃人不原谅她;她没有想到,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她的爱情丑闻,由于出了这件大事,今年秋天过得比往年秋天少了些烦闷。
秋天,还有冬天的一部分,很快就过去了。该离开韦尔吉的森林了。维里埃的上流社会开始愤怒了,因为他们的批评对德·莱纳先生的影响居然如此之少。不到一星期,以完成此类任务取乐来减少平时之严肃的正人君子们便让他起了最残酷的疑心,然而他们使用的词句却最审慎不过。
瓦勒诺先生做得滴水不漏,把爱丽莎安置在—,个颇受尊敬的贵族人家,这家里有五个女人。爱丽莎只要求略当市长家三分之二的工钱,她自己说是因为担心冬天找不到工作。她自己还有一个绝妙的主意,同时去谢朗本堂神甫和新本堂神甫那里去做忏悔,以便向他们两个人细细地讲述朱利安的爱情。
朱利安回来的第二天,早晨六钟点,谢朗神甫就遣人把他叫去:
“我不问您什么,”他对他说,“我只是请求您,必要的话,我命令您什么也不要对我说;我要求您必须三日内前往贝藏松神学院,或者去您的朋友富凯处。他一直准备为您安排一个美好的前程。我什么都预见到了,也什么都安排好了,您必须走,一年以内不要回维里埃。”
朱利安没有回答,他捉摸谢朗先生对他的关心是否有损他的名誉,他究竟不是他的父亲。
“明日此刻,我将有幸再见到您,”最后他对本堂神甫说。
谢朗先生想用大力制服这个如此年轻的人,说了很多。朱利安裹在最谦卑的态度和表情里,始终不开口。
他终于走了,立刻跑去告诉德·莱纳夫人,却发现她已陷入绝望。她丈夫刚刚相当坦率地跟她谈了。他天生性格软弱,又对来自贝藏松的遗产抱有希望,这终于使他认为她完全地清白无辜。他刚才向她承认,他发现维里埃的舆论处在一种奇怪的状态之中。公众错了,被嫉妒者引入歧途,可究竟该怎么办呢?
德·莱纳夫人曾有过瞬间的幻想,朱利安接受瓦勒诺先生的聘请,留在维里埃。然而这已不是去年那个单纯羞怯的女人了;她的致命的激情、她的悔恨已使她变得聪明。她听着丈夫讲,很快便痛苦地确认,一次至少是暂时的别离不可避免。“离开我以后,朱利安会再度坠入他那野心勃勃的计划中去,对于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这些计划是那样地自然。可我呢,伟大的天主啊!我这样富有,可是对我的幸福又这样地无用!他会忘掉我的。他那么可爱,会有人爱他,他也会爱别人。啊!不幸的女人……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苍天是公正的,我未能中止罪恶,将功补过,苍天剥夺了我的判断力。我本可以用钱收买爱丽莎,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我甚至不肯想一想,爱情产生的疯狂的想象占去了我全部的时间。我完了。”
有一件事使朱利安感到震惊,他把离别的可怕消息告诉德·莱纳夫人,居然没有遭到任何自私的反对。看得出来,她竭力克制,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们需要坚强,我的朋友。”
她剪下一缕头发。
“我不知道我将来会怎么样,”她说,“但是,如果我死了,答应我永远不忘记我的孩子们。无论你离得远还是离得近,请设法把他们培养成有教养的人。如果有一次新的革命,所有的贵族都会被扼死,他们的父亲可能会因为杀死那个藏在屋顶上的农民而流亡他乡。请照顾这个家……伸出你的手。永别了,我的朋友!这是最后的时刻。做出这一重大牺牲之后,我希望我在众人面前有勇气想到我的名誉。”
朱利安本来等着种种绝望的表示。这番告别的简单打动了他。
“不,我不能这样接受您的告别。我要走,他们要我走;您也要我走。可是,我走后三天,我会夜里回来看您。”
德·莱纳夫人的生活顿时改观。朱利安是真的很爱她了,因为是他自己想回来看她。她那可怕的痛苦变成了她有生以来所体验过的最强烈的快乐。对她来说,一切都变得容易了。肯定能重见她的朋友,这使这最后的时刻不再是令人心碎的了。从这时起,德·莱纳夫人的举止和她的表情一样,高贵、坚定、十分得体。
德·莱纳先生很快就回来了,他气疯了。他终于向他妻子谈到两个月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要把它带到‘夜总会’去,让大家都看看,这是卑鄙的瓦勒诺写的,是我把他从一个乞丐变成维里埃最富有的市民之一。我要公开地让他出丑,然后跟他决斗。这太过分了。”
“我可能成为寡妇,伟大的天主:“德·莱纳夫人想。然而几乎同时,她又自语:“我肯定能阻止这场决斗的,如果我不阻止,我将成为谋害我丈夫的凶手。”
她从未如此巧妙地照顾他的虚荣心。不到两个钟头,她就让他看到,而且还是通过他自己找出的理由,他应该对瓦勒诺表示出比以往更多的友情,甚至把爱丽莎请回家。德·莱纳夫人决定再见这位给她带来种种不幸的姑娘,是需要些勇气的。不过,这主意是朱利安的。
经过三、四次引导,德·莱纳先生终于怀着破财的痛苦认识到,他最难堪的是让朱利安在维里埃全城纷纷议论的时候去当瓦勒诺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很明显,接受乞丐收容所所长的聘请对朱利安有利。相反,朱利安离开维里埃去贝藏松神学院或第戎神学院,对德莱纳先生的荣誉至关重要。可是如何能让他下定决心呢?此后他在那里如何生活呢?
德·莱纳先生眼看看就要做出金钱的牺牲,比她妻子还要绝望。至于她,经过这次谈话,已经取得勇者的地位:倦于生活,服下一剂曼陀罗,顺其自然,万念俱灰。弥留之际的路易十四即如是说:“吾为王时。”妙哉此言!
第二天一大早,德·莱纳先生接到一封匿名信。此信的文笔极具侮辱性。与他的处境相应的那种最粗俗的词语随处可见。这是某个下等的嫉妒者的作品。这封信又让他起了找瓦勒诺先生决斗的念头。很快,他勇气倍增,想马上就干。他独自出门,到武器店买了几把手枪,让人装上子弹。
“总之”,他暗自说道,“即使拿破仑皇帝的严厉的行政管理制度回到世上,我也没有一个苏是诈骗来的,可以受到指责。我最多是曾经视而不见罢了,但是我抽屉里有不少信件允许我这样做。”
德·莱纳夫人被她丈夫的这股憋着的怒火吓坏了,她又想起了那个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推开的当寡妇的不祥念头。她和他关在房里,她跟他谈了好几个钟头,没有用,新的匿名信已使他拿定主意。最后,她终于把一种勇气转化成另一种勇气,把给瓦勒诺先生一记耳光转化成供给朱利安在神学院一年膳宿费用六百法郎。德·莱纳先生千百次地诅咒那一天,那一天他竟心血来潮想弄个教师到家里来,便将匿名信置诸脑后了。
他有了一个主意,心中稍觉快慰,但他未向妻子提起,他想利用年轻人好幻想的心理巧妙地让他保证拒绝瓦勒诺先生的提议而接受一笔数目小些的钱。
德·莱纳夫人的困难大得多,她得向朱利安证明,为了她丈夫的面子而牺牲了收容所所长公开提出的八百法郎的工作,他可以接受一点补偿而问心无愧。
“可是,”朱利安总是说,“我从不曾哪怕是一时地有过接受这提议的打算。您已让我习惯于高雅的生活,那些人的粗俗我受不了。”
残酷无情的贫困用它的铁手迫使朱利安的意志就范。他的骄傲使他产生一种幻想,只把维里埃市长提供的这笔钱作为借款接受,并出具一张借据,五年内归还本息。
德·菜纳夫人有几千法郎一直藏在小山洞里。
她战战兢兢地把这些钱送给他,深信会遭到他愤怒的拒绝。
“您想让我们的爱情的回忆变得丑恶可憎吗?”朱利安对她说。
朱利安终于离开了维里埃。德·莱纳先生很高兴;在接受他的钱那个要命的时刻,朱利安觉得这牺牲不堪承受。他断然拒绝了。德·莱纳先生热泪盈眶,一下子抱住了他。朱利安要求他开一张行为良好的证明,他欣喜若狂,一时竟找不到足够漂亮的词句来称赞朱利安的品行。我们的主人公有五个路易的积蓄,打算再向富凯要同样数目的一笔钱。
他很激动。然而,他刚走出他留下那么多爱情的维里埃法里,就只想着目睹贝藏松这样一座省府,一座军事重镇的幸福了。
在这短短三天的离别中,德·莱纳夫人为爱情的一种最残酷的失意所骗。她的日子还过得去,在她和极端的不幸之间还有最后再见一次朱利安的希望。她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终于,第三天夜里,她听见远处有约好的信号。朱利安经历了千难万险,出现在她面前。
从这一刻起,她就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她没有对情人的殷勤作出回应,倒像是一具还剩一回气的僵尸。她强迫自己说她爱他,可那笨拙的神情几乎证明了恰正相反。什么也不能使她摆脱永久分离的残酷念头。多疑的朱利安一时间以为自己已被遗忘。他因此说出一些带刺的话,他得到的只是静静流淌的大滴大滴泪珠和近乎痉挛的握手。
“可是,伟大的天主啊!您怎么能指望我相信您呢?”对他情人的冷冰冰的分辩,朱利安回答道,“您对德尔维夫人、对一个普通的熟人都会表现出百倍的真诚友情呀。”
德·莱纳夫人呆呆地,不知如何回答:
“没有人比我更不幸了……我想我要死了……我觉得我的心已冻住了……”
这是他能得到的最长的回答。
天快亮了,不能不走了,德·莱纳夫人的眼泪完全止住了。她看见他把绳子系在窗户上,一声不吭,也没有吻他。朱利安徒然地对她说:
“我们终于到了您那么希望的地步。从今以后您可以毫无悔恨地生活了。您的孩子们稍微有点儿不舒服,您再不会以为只能在坟墓里见到他们了。”
“您不能拥抱斯坦尼斯拉,我很难过,”她冷冰冰地说。
这具活僵尸的毫无热情的拥抱深深地震动了朱利安,他走了几里地还不能想别的事情,他的心已受伤,他在翻越高山之前,频频回首,直到看不见维里埃的钟楼为止。
第二十四章省会
终于,他看见远处山上有些黑色的围墙,那是贝藏松的堡垒。他叹了口气:“如果我来到这座军事重镇,为的是在受命保卫它的一个团里当一名少尉,那是多么地不同啊!”
贝藏松不仅仅是法国最漂亮的城市之一,还拥有许多有勇气有才智的人。然而朱利安只是一个小小的农民,根本无法接近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
他从富凯那里拿了一套便服,他就是穿着这套衣服走过吊桥的。他的脑海里装满了一六七四年围城战的历史,想在被关进神学院之前看看那些城墙和堡垒。他有二、三次险些让哨兵抓起来,他进入工兵部队为了每年能卖上十二或十五法郎的干草而让行人止步的区域内了。
有好几个钟头,他的所见尽是高墙、深沟和样子吓人的大炮,后来他走到林荫大道上的咖啡馆前。他赞叹不已,呆住不动了,他明明看见两扇大门上方写着咖啡馆几个大字,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晴,他竭力克制胆怯,大着胆子进去,那间大厅长三、四十步,天花板至少高二十尺。这一天,在他后来,一切都如仙境一般。
大厅里正在进行两场台球赛。侍役们喊着点数,玩球的人围着桌子跑来跑去,周围挤满观众。一股股烟从所有的人的嘴里喷出,把他们裹在蓝色的云雾中。这些人高大的身躯,笨重的举动,浓密的颊髯,裹在身上的长长的礼服,都吸引着朱利安的注意。这些古代Bisontium的子孙们一说话就嚷嚷,做出一副纠纠武夫的样子。朱利安看得呆了,他满脑子装的都是像贝藏松这样一个大都会的宏伟和壮丽,他一点勇气也没有了,连向那些目光高傲喊着台球点数的先生们要一杯咖啡都不敢。然而,柜台里面的那位小姐早已注意到这位年轻乡绅迷人的面庞,他此刻正站在离炉子三步远的地方,臂下夹着一个小包裹,端详着用白石膏制成的国王胸像。这位小姐是个高高的弗朗什—孔奉人,身材极好,穿着打扮足以为一间咖啡馆生色,她已经用只想让朱利安一个人听见的声音轻轻喊了两遍:“先生!先生!”朱利安看见一双极温柔的蓝色大眼睛,原来叫的正是他。
他急忙走近柜台和那漂亮站娘,仿佛向敌人冲锋似地。他的动作太大,包裹掉了。
我们的这位外省人会引起巴黎的年轻中学生们怎样的怜悯啊,他们十五岁上就已知道气概非凡地进咖啡馆了。然而,这些孩子尽管十五岁上那么老练,到了十八岁却转向平庸。人们在外省看到的那种充满激情的胆怯有时却能得到克服,这时,它就会教人有志气。朱利安走近那位如此美丽的站娘。“我得跟她说真话,”他想。朱利安战胜了胆怯,变得勇敢了。“夫人,我生平第一次来贝藏松;我很想要一片面包和一杯咖啡,我付钱。”
小姐嫣然一笑,随即脸红了;她害怕那些打台球的人会拿这漂亮的小伙子打哈哈开玩笑。他要是给吓着了就不来了。
“您坐在这儿,靠近我,”她指着一张大理石桌子说,这张桌子差不多完全被突出在大厅中的巨大的桃花心木柜台遮住。
小姐朝柜台外俯下身,这使她有机会展开她那美妙的躯体。朱利安注意到了,他全部的想法顿时改变。美丽的小姐在他面前放了一只杯子、糖、一小块面包。她拿不定主意是否叫一个侍者来倒咖啡,她知道侍者一来,她和朱利安的单独谈话便告结束。
朱利安陷入沉思,比较着这位快活的金发美人和常常使他激动的某些回忆。他想到他曾经成为对象的那种激情,他的胆怯几乎被一扫而光。美丽的小姐不多时便在朱利安的目光中看出他的心思。
“烟斗冒出的烟呛得您咳嗽,明天早晨八点钟以前来吃饭吧,那时候差不多只我一个人。”
“您叫什么?”朱利安问,温柔的微笑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
“阿芒达·比奈。”
“您允许我一个钟头以后给您寄送一个跟这个一样的包裹吗?
美丽的阿芒达想了想。
“有人监视我,您要求我做的事可能会连累我;不过,我把我的地址写在一张纸片上,您贴在包裹上。大胆地寄给我吧。”
“我叫朱利安·索莱尔,”年轻人说,“我在贝藏松既没有亲戚,也没有熟人。”
“啊!我明白了,”她高兴地说,“您是来上法律学校的?”
“唉!不是,”朱利安答道,“人家送我进神学院。”
阿芒达的脸色变了,蒙上一重最彻底的失望;她叫来一位侍者:她现在不害怕了。侍者给朱利安倒咖啡,看都不看他一眼。
阿芒达在柜台收款;朱利安很得意,他居然敢说话了;这时,一张台球桌上吵起来了。打台球的人的争吵和抗辩声在大厅里回荡,嘈嘈杂杂响成一片,使朱利安感到惊奇。阿芒达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垂下了眼睛。
“如果您愿意,小姐,”朱利安突然很自信地说,“我就说我是您的表弟。”
这小小的专断神气,正中阿芒达的意。“这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年轻人呀。”她想。
“我是从第戎附近的让利来的;您就说您也是让利的,是我母亲方面的表亲。”
“我记住了。”
“夏天,每星期四、五点钟,神学院的先生们从咖啡馆门前走过。
“如果您还想看我,我经过的时候,您手里就拿着一束紫色茧。”
阿芒达惊奇地望着他,她的目光把朱利安的勇敢变成了鲁莽;不过,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大红着脸:
“我感觉到我是用最强烈的爱情爱着您。”
“说话小点声呀,”她对他说,很害怕的样子。
朱利安在韦尔吉找到过一卷不成套的《新爱洛缔斯》,他想回忆起里面的句子。他的记忆力很好使,他对着心醉神迷的阿芒达背了十分钟的《新爱洛缔斯》,正当他对自己的勇敢感到高兴的时候,美丽的弗朗什—孔泰姑娘的脸突然变得冷若冰霜。她的一个情夫出现在咖啡馆门口。
他吹着口哨,晃着肩膀,走近柜台看了朱利安一眼。朱利安的想象力总是走极端,此刻只装着决斗的念头。他的脸煞白,推开杯子,显出一副坚定的神情,十分专注地看着他的情敌。那情敌低下头,随意在柜台上倒了一杯烧酒。阿芒达使了个眼色,命令朱利安也垂下眼睛。他服从了。他原地不动,足有两分钟,脸色苍白,神态果决,一心只想着将要发生的事;此时的朱利安的确很出色。那情敌对朱利安的眼睛感到惊奇,他一口喝干那杯酒,跟阿芒达说了句话,把手插进宽大的礼服两侧的口袋里,走近一张台球桌,一边还喘着粗气,看了朱利安一眼。朱利安大怒,站了起来,可是他不知道要显得傲慢无礼该怎么做。他放下小包裹,尽量地大摇大摆,走近那张台球桌。
谨慎对他说:“刚到贝藏松就决斗,教士的职业算完了。”然而没有用。
“管它呢,日后不会有人说我放过了一个无礼之徒。”
阿芒达看见了他的勇敢;这勇敢和他举止的天真适成有趣的对照;一时间她喜欢他更甚于那个穿礼服的高个子青年。她站了起来,一边还装作眼盯着街上走过的一个人。迅速地站在他和台球桌之间。
“别斜着眼看这位先生,他是我姐夫。”
“这与我何干,他看了我。”
“您想让我难过吗?的确,他看了您,也许他还要过来跟您说话呢。我刚才跟他说您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从让利来。他是弗朗什—孔泰人,在这条勃民第大路上,他从来没有去过比多尔更远的地方;因此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害怕。”
朱利安还在犹豫;站柜台的女人所具有的想象力给她提供了大量的谎言,她又补充道:
“他是看了您,可那是在他向我打听您的时候;他是一个对谁都粗鲁无礼的人,他不是存心侮辱您。”朱利安的眼睛随着那个所谓的姐夫,看见他买了一个号码牌,到两张球桌中较远的那一张上去玩。朱利安听见他那粗嗓门气势汹汹地喊道:“我来开球。”他急忙绕到阿芒达小姐身后,朝台球桌走了一步。阿芒达抓住他的胳膊:
“先把钱付给我,”她对他说。
“是的,”朱利安想,“她怕我不付钱就走。”阿芒达跟他一样激动,满脸通红;她尽可能慢地给他找钱,反复地低声说:
“立刻离开咖啡馆,否则我就不爱您了;其实我是很爱您的。”
朱利安确实出去了,但是慢慢悠悠的。“我也喘着粗气盯着这个粗鲁的家伙看,”他反复对自已说,“这难道不是我的责任吗?”他拿不定主意,在咖啡馆前的大街上转了一个钟头;他看那人是不是出来。那人没有露面,朱利安也就走了。
他到了贝藏松才几个钟头,就已经有了一桩懊悔的事了。那位老军医不顾身患风湿病,曾经给他上过几次剑术课,这是朱利安可以用来发泄怒气的全部本领。假使他知道除了打耳光还有别的方式表示生气的话,剑术欠佳也就没什么了;万一动起拳头,他的情敌是个庞然大物,肯定会把他揍一顿并打翻在地的。
“对于像我这样的可怜虫来说,”朱利安心想,“没有保护人,没有钱,神学院和监狱区别不大。我得把我的便装存在某个旅馆里,然后穿上黑衣服。万一我能离开神学院几个钟头,我可以穿上便装去会阿芒达小姐。”朱利安想得挺美,可是他走过所有的旅馆,一家也不敢进。
最后,他再次走到大使饭店门前,他的不安的眼睛碰上了一个胖女人的眼睛,这女人还相当年轻,肤色鲜丽,神情幸福而快活。他走近她,讲了他的事情。
“当然可以,我漂亮的小神甫,”大使饭店的老板娘对他说,“我保存您的便装,还经常掸掸灰尘。这样的天气,把一件毛料衣服扔在那儿不管,那可不行。”她拿起一把钥匙,亲自带他到一个房间里,让他把留下的东西写一个清单。
“仁慈的天主,索莱尔先生,您的气色真好啊,”朱利安下楼走向厨房时,胖女人对他说,“我去给您准备一顿好饭菜,而且,”她又低声说,“别人都付五十苏,您只要付二十苏;因为您得好好照顾您那小钱袋啊。”,
“我有十个路易,”朱利安有点儿得意地答道。
“啊!仁慈的天主:“善良的老板娘警觉起来,“别这么大声说话,贝藏松坏人多的是。一转眼就会让人偷去的。特别是绝不能进咖啡馆,那里面尽是坏人。”
“真的!”朱利安说,老板娘的话引起他深思。
“别的地方别去,就到我这儿,我给您煮咖啡。记住,您永远可以在这儿找到一个朋友和一顿二十苏的好饭菜;我想,这就说定了。去吃饭吧,我亲自伺候您。”
“我吃不下了,”朱利安对她说,“我太感动了,出了您的门我就要进神学院了。”
善良的女人把他的口袋塞满食物才放他走。终于,朱利安朝那个可怕的地方走去;老板娘站在门口,给他指路。
第二十五章神学院
他远远地看见门上的镀金铁十字架,慢慢走近,两条腿好像不听使唤了。“这儿就是进去就出不来的那座人间地狱了!”最后他还是拉了门铃。铃声好像在一个荒僻的地方回响。过了十分钟,一个脸色苍白身穿黑衣的人来给他开门。朱利安看了看他,立刻垂下眼睛。这个看门人相貌奇特。眼珠突出,绿色,圆如猫眼;眼皮周边不动,表示不可能有任何同情心;嘴唇薄,呈半圆形,裹在前突的牙齿上。然而,这相貌显示的并非罪恶,而是那种彻底的冷漠,它远比罪恶更让年轻人感到恐怖。朱利安匆匆一瞥,能从这张虚诚的长脸上猜,到的唯一感情,乃是极度轻蔑人们可能跟他说的与天国利益无关的那些话。
朱利安鼓了鼓劲,抬起眼睛,说他想求见神学院院长彼拉先生,那声音由于心跳而颤抖。黑衣人不说话,示意跟他走。他们爬了两层楼,宽阔的楼梯装有木栏杆,楼梯板己经弯曲变形,朝着与墙壁完全相反的方向倾斜,仿佛随时都会倒坍,一扇小门,门上有一个公墓用的漆成黑色的白木大十字架。这扇门很困难地打开,看门人让他进入一个阴暗低矮的房间,墙壁刷了白灰,挂着两幅大画,因年久而发黑。朱利安被单独留下;他给吓呆了,心剧烈地跳动;他要是敢哭,一定会感到幸福,死一般的沉寂宠罩着整座房子。
一刻钟以后,他觉得过了一整天,那个相貌可怖的看门人出现在房间另一端的一个门口,还是不肯说话,只示意他往前走,他进入一个房间,比刚才那间还大,光线很差。墙也刷成白色,但是没有家具。只是在靠门的一角,朱利安经过时见有一张白木床,两把草垫椅子,一把没有坐垫的枞木小扶手椅。在房间另一端,在一扇玻璃发黄、窗台上摆着赃兮兮的花瓶的小窗户旁边,他发现一个人身穿一件破旧的道袍,坐在桌子前面;他好像很生气,面前一大堆方纸片,他一张张拿起,写上几个字,然后理好放在桌子上。他没有觉察到朱利安进来,朱利安在房间中央站着不动,看门人把他留在那几之后就出去了,并关上了门。
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穿着破烂的那个人一直在写。朱利安又激动又害怕,好像立刻就要倒下。—位哲学家会说,也许他错了:这是丑给予一个生来爱美的灵魂的强烈印象。
写字的人抬起了头;过了一会儿,朱利安才觉察到,甚至他看见了之后,依然呆立不动,仿佛受不住望着他的那可怕的目光,魂飞魄散了一般。朱利安的眼睛模糊不清,依稀看见一张长脸,上面布满红色的斑点,只是前额还让人看见一片死一般的苍白。红色的脸颊和白色的前额之间,闪动着两只黑黑的小眼睛,足以令最勇敢的人胆寒。这前额宽广的轮廓被一片厚、直、煤玉般黑的头发勾勒出来。
“请走近些,行还是不行?”那人终于说话,很不耐烦。
朱利安步子不稳地往前走了走,眼看着要倒,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终于在距摆满方纸片的小白木桌三步远的地方外下了。
“再近些,”那人说。
朱利安又往前走了走,伸着手,仿佛要找什么东西好扶着。
“您的名字?”
“朱利安·索莱尔。”
“您大大地迟到了,”那个人说,又用一种可怕的目光盯住他。
朱利安受不了这目光,伸手像要扶住什么,一下子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
那人摇铃。朱利安只是眼睛不能用,没有力气动弹,还听得见有脚步声走近。
有人把他扶起,让他坐在白木小扶手椅上。他听见那个可怕的人对看门人说:
“看样子他是癫痫病犯了,这下可全了。”
朱利安能睁眼了,那个红脸人又写上了,看门人已经不见。“我得鼓起勇气,”我们的主人公说,“尤其要藏住我的感觉(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如果我出了意外,天知道人们会把我怎么想。”那人终于不写了,斜眼看着朱利安:
“您能回答我的问话了吗?”
“是的,先生,”朱利安有气无力地答道。
“啊!这太好了。”
黑衣人半直起身,吱地一声拉开纵木桌的抽屉,很不耐烦地找一封信。他找到了,慢慢地坐下,又看了看朱利安,那神气像是要把朱利安仅余的生命夺走:
“您是谢朗先生荐来的,他显教区最好的本堂神甫,世上仅有的有德之人,我三十年的朋友。”
“啊!我是在荣幸地和彼拉先生谈话,”朱利安用半死不活的声音说。
“那还用说,”神学院院长顶了他一句,生气地看了看他。
他那小眼睛突然加倍地明亮,嘴角的肌肉不自主地动了动。那正是老虎事先品味吞噬猎物的乐趣时的样子。
“谢朗的信很短,”他像是自言自语,“聪明人无须多言,现在的人不会写短信了。”他高声念道:
“我向您介绍本堂区的朱利安·索莱尔,我为他施洗已近二十年,他是一个富裕木匠的儿子,然乃父什么也不给他。朱利安将是天主的葡萄园里一名出色的工人。记忆力、理解力不乏,思考力亦有。他的志向将会持久吗?真诚吗?”
“真诚!”彼拉神甫带着一种惊奇的神气重复道,看了看朱利安,不过神甫的目光不像刚才那样毫无人性了,“真诚!”他放低声音重复道,又念:
“我请求您给朱利安一份助学金;他会经过必要的考试而得到的。我教过他一点神学,即博须坎、阿尔诺、弗勒里的古老、有益的神学。如果此人不合适,请即送回我处;您很熟悉的那位乞丐收容所所长愿出八百法郎聘他为孩子们的家庭教师。——我的内心是平静的,感谢天主。我已习惯于可怕的打击。Valeetmeama。”
彼拉神甫念到签名,放慢了声音,叹了口气,念出“谢朗”两个字。
“他是平静的,”他说,“的确,他的德行当得起这个酬报;但愿到了那一天,天主也能给我同样的酬报。”
他望着天,划了个十字。看到这个神圣的手势,朱利安感到那种一进入这座房子就让他周身冰凉的极度恐惧开始缓解了。
“我这里有三百二十一个期望从事最神圣的职业的人,”彼拉神父终于说道,口吻严厉却并不凶恶,“只有七、八个是谢朗神甫那样的人推荐来的,因此,在这三百二十一个人当中,您将是第九位。不过,我的保护既非偏袒,亦非姑息,而是对罪孽加倍的关注和严厉。去锁上门。”
朱利安走得艰难,总算没有倒。他注意到门旁有一扇小窗户,开向田野。他望了望那些树,仿佛看见了老朋友,感到很舒服。
“Loquerisenlinguamlatinam?(您能说拉丁语吗?)”他回来时,彼拉神甫问。
“Ita,pateroptime(是的,我杰出的神甫),”朱利安答道,缓过来一点了。当然,这一个钟头以来,他觉得世上没有人比彼拉神父更不杰出了。
谈话继续用拉丁语进行。神甫的眼睛的表情渐渐变得温柔,朱利安也恢复了几分冷静。“我真软弱,”他想,“竟让这美德的外表吓住了:此人不过是马斯隆先生一类的骗子罢了。”朱利安庆幸已把差不多全部的钱都藏在了靴子里。
彼拉神甫考察朱利安的神学,对其知识的广度感到惊讶。特别问到《圣经》,就更感到惊讶了。但是,问到那些教宗的学说时,他发现朱利安几乎连圣杰洛姆、圣奥古斯丁、圣波纳凡杜、圣巴齐尔等人的名字都茫然无知。
“事实上,”彼拉神甫想,“这就是我一向指责谢朗的致命的新教倾向。对《圣经》的深入了解,过于深入的了解。”
(朱利安刚刚不待问就谈到这一主题,谈到《创世纪》和《五经》的真正写作时间。)
“此种对于《圣经》的无休止的论辩,”彼拉神甫想,“除了引向个人研究,即最可恶的新教教义,还会引向什么呢?而且除了这种轻率的学问之外,对于能够抵消这种倾向的教宗们一无所知。”
问到教皇的权威时,神学院院长的惊讶更是没有边际了,他本来以为朱利安会答以古代法国教会的一些训戒,谁想年轻人却向他大背德·迈斯特先生的书。
“这谢朗真是个怪人,”彼拉神甫想;“让他看这本书是为了教他如何嘲笑这本书吗?”
他询问朱利安,想看出他是否真的相信德·迈斯特先生的理论,但是白费力气。年轻人只是根据记忆来回答。从这时起,朱利安确实很不错,他觉得能够控制自己了。经过长时间的考试,他觉得彼拉先生对他的严厉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事实上,神学院院长十五年来给自己定下对待学神学的学生要庄重严厉的原则,否则他早以逻辑的名义拥抱朱利安了,他觉得朱利安的回答何等清晰、准确、鲜明啊。
“果然是一个精神勇敢而健全的人,”他对自己说,“只是cor-pusdebile(身体虚弱)。”
“您常常这样摔倒吗?”他用法语问朱利安,同时用手指了指地板。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门人的脸把我吓坏了,”朱利安的脸红得像个孩子。
彼拉神甫几乎要微笑了。
“这就是世间浮华所产生的后果;看来您已习惯了笑脸,那是谎言的真正舞台。真理是严峻的,先生。而我们在此间的任务不也是严峻的吗?您必须注意使您的良心警惕这种弱点:对外表的无用的优美过于敏感。
“如果推荐您来的,”彼拉神甫带着明显的愉快又说起了拉丁文,“如果推荐您来的不是谢朗神甫那样的人,我就用人世间的您过于习惯的那种浮华的语言跟您谈话了。我要对您说,您要求的全额助学金乃是世上最难得到的东西。但是,谢朗神甫使徒般工作了五十六年,假使他不能在神学院里支配一份助学金,那他得到的报酬就未免太少了。”
说完这些话,彼拉神甫告诫朱利安,不经他同意,不要参加任何团体或秘密修会。
“我用名誉保证,”朱利安说,像个正直的人那样心花怒放。
神学院院长第一次笑了。
“这个词在这里不合适,”他说,“它太让人想起世间人们的虚荣了,正是这种虚荣引导他们犯下那么多错误,常常还犯下罪恶。根据圣庇护五世的UnamEcclesiam谕旨第十七段,您应该对我有绝对服从的义务。我是您教会里的尊长。在这座房子里,听见,我亲爱的儿子,就是服从。您有多少钱?”
“果然不出所料,”朱利安心想,“叫亲爱的儿子就为的是这个。”
“三十五法郎,我的神甫。”
“仔细记下钱是怎么用的,要向我汇报。”
这次艰难的会见长达三个钟头;朱利安把看门人叫来。
“把朱利安·索莱尔安置在一O三室,”彼拉神甫对那人说。
出于很大的器重,他让朱利安独居一室。
“把他的箱子提过去,”他补了一句。
朱利安垂下眼睛,看见他的箱子就在门前;他三个钟头以来一直在看它,居然没有认出它来。
到了一0三室,这是这座房子最上一层的一十八尺见方的小房间,朱利安注意到房间朝向城墙,越过城墙可以看见美丽的平原,杜河在它和市区之间流过。
“多么迷人的景色:“朱利安叫了起来;他这样自言自语,但是感觉不到这些词表达的东西。在他来到贝藏松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他的感觉太强烈,把他的体力都耗尽了。他在窗口附近、斗室内唯一一把木椅上坐下,立刻酣睡起来。他没有听见晚餐的钟声,也没有听见圣体降福仪式的钟声;别人把他忘了。
第二天早上,当第一道阳光将他照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
第二十六章人世间或富人缺什么
他急忙刷衣服,下楼,还是迟到了。一位学监严厉地责备他。朱利安并未设法为自己辩解,反而把胳膊往胸前一叉:
“Peccavi,pateroptime(我的神甫啊,我犯了罪,我认错)。”他面带懊悔的神情说。
这个开端大获成功。学生中的那些精明人一眼便看出,他们要与之打交道的人可不是个初入道的新手。休息的时候,朱利安看见自己成为众人好奇的对象。然而他们从他那里得到的只是克制与沉默。根据他给自己定下的格言,他把他的三百二十一个同学都看作敌人,在他眼中,最危险的敌人乃是彼拉神甫。
几天后,朱利安要选择忏悔神甫了,人家给了他一份名单。
“嘿!仁慈的天主!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心里说,“他们以为我不明白开口意味着什么吗?”他选择了彼拉神甫。
他没有料到,这竟是决定性的一步。神学院有一个小修士,年纪很轻,维里埃人,第一天就说是他的朋友,告诉他假如选副院长卡斯塔奈德先生,也许是更为谨慎的行动。
“卡斯塔奈佛神甫是彼拉先主的敌人,人家怀疑彼拉先生是詹森派,”小修士俯在他耳畔补充说。
我们的主人公自以为谨慎,可是他开始时走的那几步,例如选择忏悔神甫,全都是鲁莽之举。富于想象的人所特有的自负将他引入歧途,他把意图当成事实,还自以为是个老练的伪君子呢。他真是疯了,居然自责使用了以柔克刚之术片取得了成功。
“唉!这是我唯一的武器!换一个时代,”他对自已说,“我会面对敌人用有力的行动来挣我的面包。”
朱利安对自己的行为很满意,环顾左右,发现到处都是最纯洁的美德的表象。
八到十个修士生活在圣洁的气氛中,都像圣女德肋撒和在亚子宁山脉的维尔纳山顶上受五伤时的圣方济各一样,见过幻象。不过这是一大秘密,他们的朋友绝口不谈。这几位见过幻象的年轻人几乎总是呆在医务室里:其他一百来位将顽强的信仰和不倦的勤奋结合起来。他们用功到了病倒的程度,不过所获无多。两三位真有才能者脱颖而出,其中有一位叫夏泽尔,不过朱利安觉得他们讨厌,他们也觉得朱利安讨厌。
三百二十一个修士中剩下的就都是些粗俗之辈了,他们也拿不准是不是懂了那些整天背来背去的拉丁词。他们几乎都是农家子弟,宁肯靠背拉丁文挣面包而不愿意在土圪垃里刨食吃。根据这一观察,朱利安从最初几天起就发誓迅速取得成功。“在任何事业中,都需要聪明人,因为总是有事情要做,”他想,“在拿破仑治下,我可能当个副官;而在这些未来的本堂神甫中,我则要当代理主教。”
“所有这些可怜虫,”他继续想,“从小就干粗活,他们在来到这里之前,吃的是黑面包,啃的是有凝块的牛奶,住的是茅草屋,一年只能吃五、六回肉。像那些古罗马的士兵,把打仗当休息,这些粗俗的农民对神学院的好饭菜高兴得不得了。”
从他们暗淡的眼睛里,朱利安只看到饭后被满足的肉体需要和饭前焦急难耐的肉体快乐。他就是应该在这样一些人中间脱颖而出,然而朱利安不知道,他们也不肯告诉他,在神学院学习教理、圣教史等不同课程,如果取得第一名,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桩辉煌的罪孽罢了。自打有了伏尔泰,自打实行两院制政府,说到底那不过是怀疑和个人研究,给民众的思想带来自疑这种坏习惯,法国教会好像懂得了书籍乃是它的真正敌人。在它看来,心灵的服从就是一切。在学习、甚至圣洁的学习中取得成功,更认为是可疑的,而且也并非没有充分的理由。谁能阻止西埃耶斯或者格雷古瓦那等杰出的人投奔另一方!教会心惊胆战,就去依附教皇,仿佛那是获救—的唯一机会。唯有教皇还能试一试去瓦解个人研究,用教廷里那些仪式的虔诚盛大来影响上流人士的厌倦病态的精神。
这种种事实,朱利安看得半明半暗,而在神学院里说出来的话又都力图使之成为谎言,他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他很用功,很快学到一些对一个教士很有用但他看来很虚假的东西,他颇不感兴趣。他认为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难道全世界的人都把我忘了?”他常想。他不知道彼拉神甫收到但烧掉过几封盖有第戎邮戳的信,信的用词最为得体,但却透出最为强烈的激情。巨大的悔恨似乎在遏制他们的爱情。“这样更好”,彼拉神甫想,“至少这年轻人爱的不是一个不信宗教的女人。”
一天,彼拉神甫拆开一封信,有一半已被泪水浸得字迹模糊,那是一封诀别的信。“终于,”信上对朱利安说,
“上天给我恩典,让我恨,不是恨铸成我的错误的人,他将永远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而是恨我的错误本身。牺牲已经做出,我的朋友。并非没有眼泪,您看到了。我应该为之献身、您也曾那样地爱过的那些人,他们的获救最为要紧。一个公正然而可怕的天主不会因他们的母亲犯了罪而对他们施行报复了。永别了,朱利安,公正地待人吧。”
信的这个未尾几乎完全看不清楚。信上给了一个在第戎的地址,但希望朱利安永远不回信或至少不要说出让一个幡然悔悟的女人听了脸红的话。
忧郁,加上承办八十三个生丁一顿的午餐的人供应给神学院的低劣饭菜,已经开始影响到朱利安的健康。一天早晨,富凯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我总算进来了。为了看你,我已经来过贝藏松五次,这不怪你。总是碰钉子。我派了一个人守在神学院门口,见鬼,你怎么总是不出来?
“这是我强加给自己的一个考验。”
“我发现你变多了。我总算又见到了你。两个像五法郎的漂漂亮亮的埃居刚刚让我知道我是个傻瓜,没有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拿出来。”
两个朋友的话总也说不完,朱利安的脸色陡然一变,因为富凯说:
“顺便问一句,你知道吗?你的学生的母亲现在可虔诚啦。”
他说这话时神情轻快随便,但是这种神情却在一颗充满激情的心灵上留下奇特的印象,因为说者无意中搅动了听者最珍贵的隐衷。
“是的,我的朋友,最狂热的虔诚。有人说她去朝圣呢。但是,那个监视了谢朗先生那么久的马斯隆神甫可丢脸了,德·莱纳夫人不愿意向他忏悔。她到第戎或贝藏松做忏悔。”
“她来贝藏松,”朱利安说,额上泛起了红晕。
“经常来,”富凯不解地答道。
“你身上有《立宪党人报》吗?”
“你说什么?”富凯问。
“我问你有没有《立宪党人报》?”朱利安以最平静的口吻又问。“在这儿买要三十个苏一份呢。”
“什么!神学院里也有自由党!”富凯叫道。“可怜的法兰西!”他学着马斯隆神甫那伪善的声音和甜密的腔调,补了一句。
幸亏入院第二天,朱利安认为还是个孩子的那位小修士曾经跟他说了一句话,让他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不然的话,这次来访可就要给我们的主人公留下深刻的印象了,自进入神学院以来,朱利安的行为不过是一连串的做假罢了。他时常痛苦地自嘲。
其实,他一生中的那些重大行动都实施得很巧妙,但他不注意细节,而神学院里那些精明人却只盯着细节。因此,他已在同学中被认作自由思想者了。一大堆琐细的行动出卖了他。
在他们看来,他肯定已经犯下这桩滔天大罪,他思想,他独立判断,而不是盲目地跟随权威和循例办事。彼拉神甫丝毫帮不了他;他在告罪亭之外没有跟他说过话,就是在告罪亭里也是听得多,说得少。如果他选了卡斯塔奈德神甫,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朱利安察到干了一件傻事,也就不在烦闷了。他想知到损失究竟有多大,为此,他略微打破了那种用以拒斥同学们的高傲而固执的沉默。于是他们开始报复了。他的趋奉遇到了近乎嘲弄的轻蔑。他这才知道,自打他进入神学院,没有一个钟头,尤其是休息的时候,不曾产生对他或不利的后果,不曾增加他的敌人的数目或者为他赢得几位真正有德或稍许不那么粗俗的修士的好感。需要弥补的损失很大,任务很艰巨。从此,朱利安的警惕就处于常备不懈的状态,他要为自己勾画出一种全新的性格来。
比方说,他的眼睛的表情就给他带来不少麻烦。在这种地方人们都垂下眼睛,这并非没有道理。“我在维里埃时是多么自负啊!”朱利安想,“我自以为是在生活;其实那不过是为生活做准备罢了,如今我终于进入这个世界,我将发现直到我演完我的角色,我的周围永远布满了真正的敌人。每一分钟都要虚伪,”他继续想,“这有多难啊;这是要让赫拉克利斯的功绩黯然失色啊。现代的赫拉克利斯就是西克斯特五世,他用谦逊的态度骗了四十个红衣主教整整十五年,他们曾经看见过他年轻时的暴躁和高傲。
这么说,学问在这儿什么也不是啦,”他愤愤地自语道,“在教理、圣敦史等功课上取得进步只是表面上算数。在这方面他们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让我这样的傻瓜落入陷阱。唉,我唯一的长处是进步快,善于理解那些空话。是不是他们在内心深处也知道这些空话的真正价值?也和我有一样的看法?我真傻,居然还以此为骄傲:我老是得第一!这只能为我招来许多不共戴天的敌人。夏泽尔比我聪明,他总是在作文中说几句蠢话,使自己降到第五十几名;如果他得了第一名,那是出于疏忽。啊,彼拉先生的一句话,仅仅一句,对我该是多么有用啊。”
朱利安大彻大悟以后,先前厌烦得要命的那些长时间的苦行修练,如每周数五次念珠、在圣心教堂唱圣歌,等等,等等,如今都变成最有兴味的行动时刻。朱利安严格地审视自己,特别是力争不夸大自己的能力,他不想学那些为他人作榜样的修士那样,一上来就时刻做出有意义的行动,也就是说证明某种基督教的完善。在神学院,有一种吃带壳溏心蛋的方式,更表明在宗教生活中取得的进步。
读者可能笑了,那就请他想想德里尔神甫被邀到路易十六宫廷的一位贵妇人家里午餐吃鸡蛋时所犯的种种错误吧。
朱利安首先试图做到无罪,这是年轻修士的一种状态,其走路的姿态、手臂和眼睛的动法等等实际上已无任何世俗气,但尚未表明他已全神贯注于来世的观念和今世的纯粹虚无。
朱利安不断地在走廊的墙上发现一些用炭书写的词句,例如:“与永恒的快乐或地狱里永恒的沸油相比,六十年的考验算什么?”他不再蔑视这些句子了,他明白应该不断地将其置于目前。“我这一生要干什么呢?”他想,“我将向信徒们出售天堂里的位子。这位子如何能让他们看见呢?通过我的外表和—个俗人的外表之间的区别。”
经过数月不间断的努力,朱利安仍是一副思考的样子。他转睛动嘴的方式仍未表明随时准备相信一切、支持一切、甚至证之以殉道者的那种内在的信仰。朱利安看到在这方面那些最粗俗的农民胜过了他,感到愤愤不平。他们没有思考的样子,那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那种流露出一种随时准备相信一切容忍一切的狂热而盲目的信仰的面容,我们经常可以在意大利的修道院里看到,奎尔契诺已通过他的教堂画为我们这些俗人留下了先美的典型,为了有这样一张脸,朱利安什么样的努力不曾做呢?
在重大的节日里,修士们可以吃到红肠配酸白菜。朱利安的邻座注意到他对这种幸福无动于衷;这是他的最主要的罪行之一。他的同学们从中看到了最愚蠢的虚伪的一个丑恶的特征,再没有比这给他招来更多的敌人了。“看这个资产者,看这个倨傲的家伙,”他们说,“他假装鄙视最好的伙食,红肠配酸白菜!呸,无赖!骄傲的家伙!该下地狱的!”
“唉!这些年轻的农民,我的同学,对他们来说,无知乃是一种巨大的优点,”朱利安在泄气的时候大叫,“他们到了神学院,并没有世俗的思想需要老师加以纠正,而我带进神学院的世俗思想却多得可怕,无论怎么做,他们总能从我的脸上看出来。”
朱利安以一种近乎嫉妒的专注研究那些进神学院的年轻乡下人中最粗俗的人。当他们扒去粗布上衣换上黑袍子时,他们的教育就仅限于无限地尊敬现钱,像弗朗什-孔奉人所说的那样,干爽流动的金钱。
这是对现金这个崇高观念的神圣而英勇的表达方式。
这些神学院学生和伏尔泰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他们的幸福首先在于吃得好。朱利安发现他们几乎人人都对穿细呢料衣服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敬意。有这种观念的人对公正分配,例如法庭给予我们的那种公正分配,进行恰如其分的估价,甚至低估其价值。他们私下里常说:“跟一个大块头打官司能有什么好儿呢?”
“大块头”是汝拉山区的土话,表示有钱的人。政府是最有钱的,他们究竟多么地敬重,大家判断吧!
一提到省长的名字,就须报以含有敬意的微笑,否则,在弗朗什-孔奉的农民的眼里,就是一种轻率失礼,而轻率失礼在穷人那里很快就会受到没有面包的惩罚。
最初,朱利安因感到受人轻蔑而觉得喘不过气来,后来他却有了侧隐之心:他的大部分同学的父亲在冬天的晚上回到茅草屋里,常常是没有面包,没有栗子,也没有土豆。“在他们眼里,”朱利安想,“幸福的人首先是刚刚吃过一顿好饭的人,其次是一个有一件好衣服的人,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我的同学们有坚定的志向,这就是说,他们在教士这职业中看到了一种持续长久的幸福:吃得好,冬天有一件暖和的衣服。”
有一次朱利安听见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年轻同学跟同伴说:
“我为什么不能像西克斯特五世那样当教皇呢?他也放过猪呀。”
“只有意大利人才能当教皇,”那朋友说,“但是在我们中间肯定是靠抓阄来决定谁当代理主教、议事司铎、也许还有主教的。夏隆的主教P……先生就是箍桶匠的儿子,正是我父亲干的那一行。”
一天,正上教理课,彼拉神甫打发人叫朱利安去。可怜的年轻人很高兴能摆脱他身陷其中的那种肉体和精神的状态。
朱利安在院长先生那里又碰上了他进神学院那天使他如此害怕的那种接待。
“给我解释解释写在牌上的东西,”队长看着他说,看得他想钻到地底一去。
朱利安念道:
“阿芒达·比奈,长颈鹿咖啡馆,八时前。说你从让利来,是我母亲方面的表亲。”
朱利安看到了危险有多大,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密探从他那儿偷走了这个地址。
“我来这儿的那天,”他答道,只看着彼拉神甫的额头,因为他受不了他那可怕的目光,“我心惊胆战,谢朗神甫曾对我说这是一个充满了告密和各种坏事的地方;同学之间的侦察和揭发受到鼓励。上天也正愿如此,以合便向年轻的教士们展示生活就是这般模样,激起他们对尘世及其浮华的厌恶。”
“您居然在我面前说漂亮话,”彼拉神甫大怒,“小无赖!
“在维里埃,”朱利安冷静地继续说道,“我的哥哥一有了嫉妒我的理由就打我……”
“谈正题,谈正题!”彼拉神甫嚷道,几乎气得发疯。
干连丝毫未被吓住,继续讲他的故事。
“那天我到了贝藏松,将近中午,我饿了,就进了一家咖啡馆。我心里充满了对这种世俗地方的厌恶,可是我想在那儿吃饭要比在旅馆便宜。一位太太,看上去是铺子的老板,见我初来乍到的样子,就动了怜悯之心。她对我说:‘我很为您担心,先生,贝藏松净是坏人。如果您碰上什么倒霉的事,就来找我吧,八点之前打发人到我这儿来。如果神学院的看门人不肯替您跑腿,您就说您是我的表亲,从让利来……’”
“您这番花言巧语是要核实的,”彼拉神甫嚷道,他已坐不住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回自己房间去吧!”
神甫跟着朱利安,把他锁在屋里。朱利安立刻检查箱子,那张要命的纸牌就是极细心地藏在箱底的。箱子里什么也不少,但有几处动了;不过他的钥匙可是从不离身的。“多么幸运,”朱利安想,“在我还是两眼一摸黑的那段时间里,卡斯塔奈德神甫常常好心地准我外出,我从未接受,现在我明白这好心是什么了。要是我抵挡不住诱惑,换了衣服去会美丽的阿芒达,我可就完了。他们未能用这种办法从所获情报中得到好处,为了不浪费这份情报,就拿它做了揭发材料了。”
两个钟头以后,院长派人来叫他。
“您没有撒谎,”院长对他说,目光不那么严厉了,“不过,保留这样的地址是不谨慎的,其严重性您还想象不出。不幸的孩子!也许十年以后,它会给您带来损害。”
第二十七章初试人生
读者一定会允许我们对朱利安这一时期的生活提供很少明白而准确的事实。不是我们缺少事实,恰正相反;但是,他在神学院的所见所闻对于本书所竭力保持的温和色调来说也许是过于黑暗了。因某些事情而感到痛苦的同时代人回忆起来只能产生一种厌恶,扼杀了其它任何乐趣,甚至阅读一篇故事的乐趣。
朱利安试着做出一些虚伪的举动,但很少成功。他常常感到厌恶,甚至完全地气馁了。他没有取得成功,而且还是在一种卑劣的职业中。哪怕一点点外界的帮助都足以使他重新振作起来,需要克服的困难并不很大;可是他像被遗弃在这汪洋大海中的一时孤舟,茕茕孑立。“我就是成功,”他想,“也要和这样一群卑劣的人一起度过一生!一群饕餮之徒,一心只想着他们在餐桌上狼吞唬咽肥肉煎蛋,或者一群卡斯塔奈德神甫,对于他们,任何罪孽都不会过于卑劣!他们将会掌权;可是那要什么样的代价呵,伟大的天主!
“人的意志是强大的,我到处都读到这一点;然而靠它能克服这样的厌恶吗?那些伟人的任务是容易的;无论危险多么可怕,他们总觉得它是美的;然而除了我,谁又能理解包围着我的那一切有多丑恶呢?”
这是他一生中最难忍受的时刻。对他来说,到一个驻扎在贝藏松的漂亮团队去当兵,那是何等容易的事!他可以当拉丁文教师;他的生活所需是那样地少!不过,那可就没有前程了,对他的想象力来说,也就没有未来了,这等于是死亡。这就是他那些悲惨的日子中的一天的详细情况。
“我是何等自负啊,经常庆幸自己与那些农家子弟不同!这下好了,我已有了足够的生活经验,看到了不同产生仇恨,”一天早晨,他对自己说,这个伟大的真理,刚刚通过他的一次最惨重的挫折展示在他面前。他做了一个礼拜的工作,竭力讨好一个生活在圣洁的气息中的修士。他跟他一道在院子里散步,谦卑地聆听那些让人站着都能睡着的蠢话。突然,暴风雨来了,响起一记闷雷,那位圣洁的修士粗暴地推开他,大声叫道:
“您听;这个世界上人人为自己,我不愿意遭雷击;天主可以把您像个不信神者、像个伏尔泰那样用雷劈了。”
朱利安咬紧了牙,睁大眼睛望着雷电交加的天空,“如果我在风暴中睡大觉,就活该被淹死!”朱利安叫道。“让我们试试去征服另一个学究吧!”
铃响了,是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圣教史课。那一天,面对着这些如此惧伯艰苦的工作和父辈的贫穷的年轻农民,卡斯塔奈德神甫教导说,政府,这个在他们眼中如此可怕的东西,只有根据天主派到地上的代理人的授权,才具有真实合法的权力。
“要用你们的圣洁的生活,你们的服从来使你们无愧于教皇的关怀,成为他手中的一根棍子吧,”他补充说,“你们将得到一个极好的职位,在那儿你们发号施令,不受监督;一个终身的职位,薪傣的三分之一由政府支付,其余的三分之二由受过你们的布道培养的信徒支付。”
下了课,卡斯塔奈德神甫在院于里站住了。
“关于一个本堂神甫,完全可以这样说:人值几何,位值几何,”他对围在身边的学生们说,“我跟你们说,我知道山里的几个本堂区,那里的额外收入超过城里的许多本堂神甫。钱是一样多,外带肥阉鸡、蛋、新鲜奶油和许多其它的零零碎碎的东西;在那儿,本堂神甫是无可争议的第一号人物:没有一顿好饭他不受到邀请、欢迎,……。”
卡斯塔奈德神甫刚刚上楼回房,学生们就三五成群地分开了。朱利安哪一堆也不是,他们把他丢在一旁,仿佛一只长疥的羊。每一堆里,他都看见有一个学生朝空中抛一钢板,如果猜中是正面或反面,同学们就说他很快将得到某个额外收入丰厚的本堂神甫职位。
跟着来的就是那些小故事。某年轻教士,刚受神职才一年,送了一只家养的兔子给一老本堂神甫的女仆,老本堂神甫就要求由他来当副本堂神甫,没几个月,他就在这个好堂区接替了老本堂神甫,因为老本堂神甫很快就死了。另有一位,顿顿饭陪着一位瘫痪的老本堂神甫,细细地为他切鸡,终于被指定为一个很富的大镇的堂区继承人。
像一切职业中的年轻人一样,神学院的学生们往往夸大此类具有奇异作用、能够刺激想象力的小手段的效果。
“我得参加这些谈话,”朱利安想。他们若是不谈香肠和好堂区,就谈教理中的世俗部分,谈主教和省长、市长和本堂神甫之间的纠纷。朱利安看到有一个第二天主的观念出现,这第二天主远比另—个天主更可怕更强大,这第二天主就是教皇。他们压低了声音,当他们确信彼拉先生听不见时,就说,如果教皇不愿费神去任命法国的所有省长和市长,那是因为他已任命法国国王为教会的长子,委托他去办了。
大概是这个时候,朱利安认为可以利用德·迈斯特先生的《教皇论》来赢得别人对他的尊敬。他使同学们大吃一惊,然而这又是一大不幸。他表述他们的意见比他们自己都好,这使他们不悦。谢朗先生对朱利安对自己都做了一件不谨慎的事情。他使他养成正确推理、不说空话的习惯,却忘了告诉他,在不大受敬重的人那里,此种习惯乃是一大罪孽,因为任何正确的推论都要得罪人。
朱利安说得好,这又成了他的新罪孽。他的同学们想来想去,终于用一个词表达了他使他们产生的全部厌恶之情,他们送了他一个绰号:马丁·路德;他们说:“这特别是因为使他变得如此骄傲的那种恶魔似的逻辑。”
有几个年轻修士面色更为鲜嫩,可以说比朱利安还漂亮,但是,他有一双白皙的手,而且不能掩饰某些酷爱清洁的习惯。在命运把他抛进的这座沉闷的学校里,这一优点却不是优点。他生活其中的那些肮脏的农民公开说他行为放荡。我们担心,叙述我们的主人公的种种厄运会使读者感到厌倦。比方说,同学中几位身强力壮的就想经常地揍他一顿;他不得不揣上一支铁圆规,并且宣布他会使用的,不过他是用手势宣布的。手势写在密探的报告里,就不如说的话那么有份量了。
第二十八章迎圣体
朱利安装小装傻,都没有用,他不能讨人喜欢,他太特殊了。“不过,”他想,“这些老师都是些精明人,千里挑一挑出来的,何以也不喜欢我的谦卑呢?”他觉得他的殷勤只蒙住了一个人,因为这个人什么都信,似乎什么当都上。此人就是大教堂的司仪长夏斯一贝尔纳神甫,十五年前,人家让他觉得有望得到议事司好的位置,他就一边等,一边在神学院里教授布道术。在朱利安还蒙在鼓里的那个时期,有几门功课他常得第一,其中就有布道术。夏斯神甫为此对他表示友好,下了课,很愿意挽住他的胳膊在花园里转几圈。
“他到底想干什么?”朱利安心里说。他感到奇怪,夏斯神甫跟他谈大教堂拥有的饰物,一谈就是几个钟头。除了丧事用的饰物,大教堂共有十七件镶有饰带的祭披。大家对老迈的吕班普莱议长夫人寄于很大希望;这位老夫人已九十岁,七十年来一直保存着结婚礼服,那是用夹了金线的上好里昂料子做的。“想想看,我的朋友,”夏斯神甫说道,一下子站住了,睁大了眼睛,“用的金子那么多,料子都立得住。在贝藏松,大家普遍认为,议长夫人的遗嘱将使大教堂的宝库增加十多件祭披,还不算四、五件重大节日用的无袖长袍。更有甚者,”夏斯神甫压低声音,补充说,“我有理由认为,议长夫人会给我们留下八个精美的镀金银烛台,据说是勃民第公爵大胆查理从意大利买回来的,她的先人中有一位曾是他的宠臣。”
“可是,这个人说了一大通旧衣服,他究竟想干什么呢?”朱利安想。“这种铺垫真巧妙,做了一百年,可我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他肯定是不信任我!他比那些人都机灵,那些人的秘密目的我只用两个礼拜就猜出来了。我知道了,此人十五年来一直受着野心的折磨!”
一天晚上,正在上剑术课,朱利安被叫到彼拉神甫处,神甫对他说:
“明天是CorpusDomini节(圣体节)。夏斯—贝尔纳神甫先生需要您帮他装饰大教堂,去吧,要服从。”
彼拉神甫又把他叫住,带着体恤的神情补充说:
“这是一个进城走走的机会,就看您愿意不愿意了。”
“Incedoperignes(我有敌人藏着呢),”朱利安答道。
第二天一大早,朱利安前往大教堂,一路上两眼低垂。看到街道,看到城里已开始出现的热闹景象,朱利安感到很舒服。为了迎圣体,到处都有人在房屋正面张挂帷幔。他觉得,他在神学院度过的全部时光,实在不过一瞬而已,他想到韦尔吉,想到那位漂亮的阿芒达·比奈,也许能碰见她,她的咖啡馆不太远。夏斯—贝尔纳神甫正站在他心爱的大教堂门口,朱利安老远就看见了;那是一个面相快活神情开朗的胖子。“我正等着您哪,我亲爱的儿子,”他一看见朱利安就叫道,“欢迎您。今天的活儿很重,时间又长,我们先吃头顿早饭,添些力气,第二顿在大弥撒中间十点钟开。”
“先生,我希望,”朱利安神情庄重地说,“我希望时时刻刻有人跟我在一起,烦请注意,”他指着头上的钟,补充说,“我是五点差一分到达的。”
“啊!神学院的那些小坏蛋让您害怕了!您想到他们,这很好,”夏斯神甫说,“一条道路因为两旁的篱笆有刺就不那么美丽了吗?旅人赶路,让扎人的刺在原地枯萎。还是干活吧,亲爱的朋友,干活吧!”
夏斯神甫说得对,活儿很重,大教堂前一天举行过盛大的葬礼;任何准备工作都没有做,因此要在一个上午把形成三个殿的那些哥特式廊柱都用一种红色锦缎套子罩起来。主教先生用邮车从巴黎请来四个帷幔匠,但是这些先生也不能把活儿都包了,而且他们非但不能鼓励那些笨手笨脚的贝藏松的伙伴,反而嘲笑他们,使他们更笨了。
朱利安一看,他得自己爬梯子了,他的灵活帮了他大忙。他负起了指挥本城帷幔匠的责任。夏斯神甫大喜,看见他从一架梯子飞到另一架梯子。所有的柱子都罩上了锦缎,接下来要把五个巨型的羽毛束放在主祭坛上方的大华盖上。那是一个繁复的木制绘金顶怖,由八根意大利大理石螺旋型大柱子支撑着。但是,要到达大圣体龛上方的华盖的中心,心须走过一条木头上楣,这段木头颇陈旧,可能已遭虫蛀,并且离地四十尺高。
看见这条险路,一直神采飞扬的巴黎帷幔匠,个个傻了眼;他们从底下住上看,叽叽喳喳地议论,就是不上去。朱利安抓起羽毛束,一溜跑,登上梯子。他把羽毛束稳稳地放在华盖中心的冠状饰物上。他从梯子上下来,夏斯—贝尔纳神甫把他抱在怀里:
“好极了,”善良的教士叫道,“我要把这讲给主教大人听。”
十点钟的那顿饭吃得很快活。夏斯神甫从未见过他的教堂如此美丽。
“亲爱的弟子,”他对朱利安说,“我母亲曾在这座可敬的教堂里出租椅子,所以我是在这座伟大的建筑物里长大的。罗伯斯庇尔的恐怖把我们毁了;但是我那时已经八岁,能在私人家里举行的弥撒上帮忙了,所以做弥撒的日子,他们给我饭吃。要说折祭披,谁也没有我折得好,饰带从未断过。自从拿破仑恢复宗教信仰以来,我有幸在这座可敬的大主教堂里指导一切事务。一年五次,我亲眼看见它用这些如此美丽的饰物装扮起来。但是它从未像今天这样富丽堂皇,锦缎的幅面从未像今天这样平展,这样紧紧贴着柱子。”我道出他的秘密了,”朱利安想,“他在谈自己,这是倾吐衷肠啊。”然而,这个明显地兴奋难耐的人却什么不慎的话都没说出来。“不过,他干了不少活儿,他很幸福,”朱利安想,“好葡萄酒也没少喝。怎样的一个人啊!对我来说,怎样的傍样啊!他有点晕乎了。(这是他从老军医那里学来的一句粗话。)”
大弥撒的Sanctus响了,朱利安想穿上白法衣,跟着主教参加盛大的圣体游行。
“还有小偷呢,我的朋友,还有小偷呢!”夏斯神甫叫道,“您没有想到啊。游行队伍要出来了,教堂里要空了;您和我,我们得看着。如果围着柱脚的美丽的金线只丢失两奥纳,那就是我们的造化。那也是吕班普莱夫人的馈赠;那是从她的曾祖父、那位著名的伯爵那里得来的;是纯金的,我亲爱的朋友,”神甫贴着他的耳朵,显然很激动地补充说,”一点儿也没掺假!我让您负责查看北侧殿,呆在那里别出来;南侧殿和大殿归我。注意那些神工架;就是从那儿,小偷的女眼目盯着我们转身的那当儿。”
他刚说完,十一点三刻的钟声响了,紧跟着那口大钟也响了。钟声大作,如此饱满,如此庄严,感动了朱利安。他的想象飘然远去,离开了尘世。
神香的香气,化装成圣约翰的孩子们撒在圣体前的玫瑰花瓣的香气,终于使他激动起来。
那口钟的声音如此庄严,本来只应让他想到二十个人的劳动,他们的报酬只有五十个生丁,也许还有十五或二十个信徒帮助他们。他应该想到绳子的磨损、钟架的磨损、钟本身的危险,那钟每两个世纪掉下一次;他应该考虑图什么办法降低打钟人的工钱,考虑用赦罪或用取自教会的财富而又不使其钱袋瘪下去的其它恩宠来支付他们的工钱。
朱利安没有做这些明智的考虑,他的心灵受到如此雄壮如此饱满的声音激励,在想象的空间里邀游起来。他永远也成不了一个好教士,成不了一个干练的行政官员。像这样容易激动的心灵顶多适于产生艺术家。此时此刻,朱利安的自负暴露无遗。他的那些神学院的同学,因为民众的仇恨和人们告诉你们每道篱笆后面都隐藏着雅各宾主义而去注意生活的现实,其中也许有五十个听到大教堂的钟声之后只考虑打钟人的工钱。他们会用巴莱姆的天才去检查民众的感动程度是否和付给打钟人的钱相符。但凡朱利安愿意考虑大教堂的物质利益,他那冲出目标的想象力也会考虑怎样为教堂的维修节省四十法郎,会放过一次避免支付二十五生丁的机会。
这一天,天气再晴朗不过,圣体游行的队伍缓缓走过贝藏松,不时停留在有权势的人们竟相搭起的辉煌的祭坛前面,教堂则沉浸在一片幽深的寂静之中。半明半暗,一片宜人的清凉;神香和鲜花的香气仍旧到处弥漫着。
寂静,深深的孤独,长形大殿里的清凉,使朱利安的梦幻更加温柔甜蜜了。他不必担心受到夏斯神甫的打扰,他正在另一个地方忙着呢。朱利安的灵魂几乎抛弃了肉体的外衣,在归他查看的北翼慢步徜徉。他确信忏悔室内只有几个虔诚的女人,他就更平静了;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
然而,他的心不在焉还是不能彻底,因为他看见两个穿戴极好的女人,一个跪在忏悔室里,另一个在她旁边,跪在一把椅子上。他随意看了一眼,或是朦朦胧胧地感到了责任,或是赞叹两位太太的高贵而淡雅的装束,他注意到忏悔室内并没有教士。“这就怪了,”他想,“她们若是虔诚的,就该跪在祭坛前;若是上流社会中人,就该赫然置身某个阳台的第一排。这连衣裙剪裁得多好!多雅致!”他放慢了脚步,想看看她们。
朱利安的脚步声在深邃的寂静中响起,跪在忏悔座里的女人听见了,略微偏了偏头。突然,她轻轻叫了一声,晕过去了。
这跪着的女人没了力气,向后一仰;她的朋友,紧挨在她身边,跳起来扶住她。就在这时,朱利安看见了向后跌倒的女人的肩膀。一条用精美的大颗珍珠串成的绞形项链引起他的注意,他很熟悉啊。当他认出德·莱纳夫人的头发时,他是多么激动啊!正是她。试着扶住她的头不让她跌倒的那位太太是德尔维夫人。朱利安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若不是他扶住她们,德·莱纳夫人倒下去,还会拖上她的朋友。德·莱纳夫人面无血色,毫无知觉,头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肩上。他帮着德尔维夫人让这迷人的头靠在一把草垫椅子的背上。他跪下了。
德尔维夫人转过头,认出了他。
“走开,先生,走开!”她对他说,口气中带着最强烈的愤怒。“特别是不要让她再见到您。见到您只会使她感到厌恶,她在见到您之前是那样的幸福!您的手段太残忍了。走开,走得远远的,如果您还有一点廉耻的话。”
这句话说得那么强硬,朱利安此时那么虚弱,不容他不离开。“她一直在恨我,”他想到德尔维夫人,自言自语道。
这时,教堂里响起游行队伍前排的教士们哼哼呀呀的歌声,他们回来了。夏斯—贝尔纳神甫叫了朱利安好几声,他没有听见,他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一根大柱子后面拖了出来。朱利安躲在那里,半死不活。神甫想把他介绍给主教。
“您不舒服,我的孩子,”神甫见他那么苍白,几乎走不动路;“您干活儿太多了。”神甫把胳膊伸给他。“来,坐在这张洒圣水的小凳子上,在我背后,我挡着您。”此时他们正在大门一侧。“您放心,还有二十分钟主教大人才露面呢。努力恢复您的精神,他经过时,我扶您起来,我虽年老但还强壮有力。”
但是主教经过时,朱利安抖得那么厉害,夏斯神甫只好放弃引见他的打算。
“别太难过了,”他对他说,“我还会找到机会的。”
晚上,他让人给神学院的小教堂送来十斤蜡烛,说是朱利安细心和熄灭蜡烛动作迅速节省下来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可怜的孩子自己也熄灭了,自从见到德·莱纳夫人,他的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
第二十九章第一次提升
大教堂里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朱利安一直沉浸在幽深的梦幻之中,久久不能解脱,一天早晨,严厉的彼拉神甫打发人来叫他。
“瞧,夏斯-贝尔纳神甫写信来了,说您的好话呢。总的来说,我对您的行为相当满意。您极不谨慎,甚至轻率冒失,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不过到目前为止,您的心是善良的,甚至是宽洪大量的,智力过人。总之,我在您身上看到了一星不容忽视的火花。
“我工作了十五年,就要离开这幢房子了:我的罪过是让神学院的学生们自由判断,没有保护也没有破坏您在告罪亭里对我说的那个秘密组织。我走之前,想为您做点事情,要不是有根据在您房间发现的阿芒达·比奈的地址所作的揭发,此事我两个月之前就该做了,您理应得到。我让您作《新约》和《旧约》的辅导教师。”
朱利安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真想跪下,感谢天主;但是他油然而生另一种更为真实的感情。他走近彼拉神甫,拿起他的手,举到自己的唇边。
“这是干什么?”彼拉神甫生气地叫道;然而,朱利安的眼睛比行动表明了更多的东西。
彼拉神甫惊奇地望着他,仿佛一个多年来已不惯于面对细腻的感情的人一样。这种注视泄露了院长的真情,他的声音变了。
“好吧!是的,我的孩子,我对你很有感情。上天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本该公正无私,对人既无恨亦无爱。你的一生将是艰难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某种使俗人不悦的东西。嫉妒和诽谤将对你穷追不舍。无论天主将你放在什么地方,你的同伴都不会不怀着僧恨看着你;如果他们装作爱你,那是为了更有把握地出卖你。对此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只向天主求助,他为了惩罚你的自负而使你必须受人憎恨;你的行为要纯洁,我看这是你唯一的指望。如果你以一种不可战胜的拥抱坚持真理,你的敌人迟早会狼狈不堪的。”
朱利安那么久没有听到过友爱的声音了,不禁泪如雨下,我们应该原谅他的软弱。彼拉神甫朝他张开臂膀,这时刻对两个人来说都是甜蜜的。
朱利安欣喜若狂;这是他得到的第一次提升;好处是巨大的。要想象这些好处,须得曾经被迫几个月内不得片刻的独处,并且跟一些至少是讨厌的而大部分是不堪忍受的同学直接接触。单单他们的吵嚷就足以使体质脆弱的人神经错乱。这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乡下人,只有在使出两肺的全部力量大叫才能感到那种吵吵闹闹的快乐,才能觉得表达得完全。
现在朱利安单独用餐,或者差不多,比其他学生晚一个钟头。他有花园的钥匙,园中无人的时候可以进去散步。
朱利安大感惊异,发觉人家不那么恨他了;他原本料到会有加倍的仇恨呢。他不愿意人家跟他讲话,这种秘而不宣的愿望仍嫌太明显,给他招来不少敌人,现在不再标志着一种可笑的高傲了。在他周围那些粗俗的人眼里,这是他对自己的职位的一种恰如其分的感觉。仇恨明显减少,尤其在变成他的学生的那些最年轻的同学中间,他待他们也是彬彬有礼的。渐渐地,他居然也有了拥戴者,叫他马丁·路德已经是不得体的了。
然而,说出他的敌友的名字,有什么用呢?所有这一切都是丑恶的,图画越真实就越丑恶。不过,他们是民众的唯一的道德教师,没有了他们,民众会变成什么呢?报纸难道能够代替本堂神甫吗?
朱利安就任新职以后,神学院院长装作没有证人在场就绝不跟他讲话。这种作法对先生对弟子都是一种谨慎,但尤其是一种考验。彼拉是个严厉的詹森派,他的不变的原则是:您认为一个人有才能吗?那就对他希望的一切、对他所做的一切设置障碍吧。如果他的才能是真的,他就一定会推倒或绕过障碍。
狩猎的季节到了。富凯心血来潮,以朱利安的父母的名义给神学院送来一头鹿和一头野猪。两头死兽摆在厨房和食堂之间的过道上。神学院的学生吃饭时从那里经过,都看见了。这成了好奇心的大目标。野猪虽然是死的,也把那些最年轻的学生吓了一跳,他们摸摸它的獠牙。整整一个礼拜,大家不谈别的。
这份礼物把朱利安的家庭站入社会中应该受到尊敬的那一部分,给了嫉妒一次致命的打击。财富确认了朱利安的优越。夏泽尔和几位最出色的学生主动接近他,差不多要埋怨他没有把他父母的财产情况告诉他们,害得他们对金钱有失敬之虞。
当时正在征兵,朱利安是神学院学生,得以免除兵役。这件事使他非常激动。“噍,这个时刻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要是早二十年,我就会开始一种充满英雄气概的生活了!”
他独自一个人在神学院的花园里散步,听见几个修围墙的泥瓦匠在说话。
“喂:该走了,又征新兵了。”
“在那个人的时代,那可好了!泥瓦匠能当军官,当将军,这事儿见过。”
“现在你去看看!穷光蛋才走,手里有几个的人都留在家乡。”
“生下来穷,一辈子穷,就是这么回事儿。”
“嘿,他们说那个人死了,是真的吗?”第三个泥瓦匠说。,
“是大块头们说的,你看,那个人让他们害怕了。”
“多不同啊,在那个时候,活儿干得也顺!说他是被他的元帅们出卖的:叛徒才这么干呀!”
这场谈话使朱利安稍感宽慰。他离开的时候叹了口气,背诵道:
人民还怀念着的唯一的国王
考试的日子到了。朱利安答得很出色,他看到夏泽尔也力图显示其全部知识。
第一天,由著名的福科莱代理主教委派的那些主考人就大为不悦,他们不得不在名单上一再将朱利安列为第一名,至少是第二名,有人向他们指出,这个朱利安·索莱尔是彼拉神甫的宠儿。在神学院,有人打赌说,在考试总成绩的名单上朱利安一定会名列第一,这将给他带来与主教大人一道进餐的光荣。但是在一场涉及教父们的考试快结束时,一位狡猾的主考人在问了朱利安关于圣杰洛姆以及他对西塞罗的酷爱的问题之后,又谈到贺拉斯、维吉尔和其他几位世俗作家。同学们都一无所知,朱利安却背诵了这几位作者的不少段落。成功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了,根据主考人的一再提问,他满怀激情地背诵和意译了贺拉斯的好几首颂歌。朱利安上了钩,二十分钟过去了,主考人突然变了脸,尖刻地责备他在这些世俗作家身上浪费了时间,脑子里装了不少无用的或,者罪恶的思想。
“我是个傻瓜,先生,您说得对,”朱利安谦卑地说,恍然大悟,原来是个巧妙的圈套,他上当了。
主考人的这条诡计,就是在神学院里,也被认为是卑鄙的,然而这并未妨碍德·福利莱先生用他那强有力的手在朱利安的名字旁边写上198这个数目。德·福利莱先生是个精明人,他如此巧妙地在贝蒙松组织了一个圣会网,其发往巴黎的快报令法官、省长,直至驻军的将领胆战心惊。他这样地侮辱他的敌人、詹森派信徒彼拉,感到很高兴。
十年以来,他的大事就是解除彼拉的神学院院长职务。彼拉神甫真诚,虚诚,不搞阴谋,忠于职守,他为朱利安规定的行为准则自己也遵循不悖。但是上天在愤怒中给了他一副暴躁易怒的脾气,对侮辱和仇恨特别敏感。对于这颗火热的灵魂,任何侮辱都不会徒劳无功。天主把他放在这个岗位上,他就认为自己对这个岗位是有用的,否则他早就辞职一百次了。“我遏止了耶稣会教义和偶像崇拜。”他对自已说。
考试那段时间,他大概两个月未曾同朱利安说过话,当他接到宣布考试成绩的公报,看到这个学生的名字旁边写着198这个数目,他病例了一个礼拜,他是把这个学生看作本神学院的光荣的呀。对于这个性情严厉的人来说,唯一的安慰是把他所有的监视手段集中用在朱利安身上。他感到欣喜的是,他在朱利安身上没有发现愤怒、报复计划和气馁。
几个礼拜之后,朱利安接到一封信,不免打了个哆嗦;信上盖有巴黎的邮戮。“终于,”他想,“德·莱纳夫人想起了她的诺言。”一个署名保尔·索莱尔的先生,自称是他的亲属,给他寄来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信上还说,如果朱利安继读研究那些优秀的拉丁作家,并且卓有成绩,将每年寄给他一笔同样数目的钱。
“这是她,这是她的仁慈:“朱利安的心充满了柔情,自言自语道,“她想安慰我,可是为什么没有一句有情意的话?”
这封信他弄错了,德·莱纳夫人在她的朋友德尔维夫人的指导下,已完全沉浸在深深的悔恨中了。她还时常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不寻常的人,与他相遇搅乱了她的生活,但她很注意不给他写信。
如果使用神学院的语言,我们可以承认这笔五百法郎的汇款是个奇迹,而且可以说上天是利用德·福利莱先生本人送了这份礼物给朱利安。
十二年前,德·福利莱神甫来到贝藏松,带的那只旅行箱小得不能再小,根据传闻,那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如今他是本省最富有的地主之一。在他致富的过程中,他买过一块地产的一半,另一半通过继承落入德·拉莫尔侯财手中。两个人于是大打官司。
尽管德·拉莫尔侯爵先生在巴黎地位显赫,并在宫中担任要职,还是觉得在贝藏松与一位据称可以左右省长任免的代理主教斗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他本来可以请求批准一笔赏赐,以预算允许的随便什么名义为掩盖把这场区区五万法郎的小官司让给德·福利莱神甫,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大光其火。他认为自己有理,而且理由充足!
不过,请允许我斗胆问一句:哪一个法官没有一个儿子或一个什么亲戚需要安插在某个地方呢?
为了让最盲目的人也看得清楚,德·福利莱神甫在赢得第一次裁决一个礼拜之后,乘上主教大人的四轮马车,亲自把一枚荣誉团骑士勋章送给他的律师。德·拉莫尔先生对对方的行动感到有些震惊,并且感到他的律师软下来了,就向谢朗神甫求教,谢朗神甫建议他与彼拉先生联系。
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已持续了好几年。彼拉神甫带着他那炽烈的性格投入到这件事情中去。他不断地会见侯爵的律师,研究案情,确认侯爵的案于有理之后,就公开地成为德·拉莫尔侯爵的诉讼代理人,与权力很大的代理主教打宫司。这种傲慢无礼,而且还是出自一位小小的詹森派教徒,使代理主教感到了奇耻大辱!
“你们看看这个自以为那么有权势的宫廷贵族是什么东西吧,”德·福利莱神父对他的亲信们说,“德·拉莫尔先生连一枚可怜的勋章都没有给他在贝藏松的代理人送来,而且还要让他灰溜溜地被撤职。但是,有人写信给我说,这位贵族议员每个礼拜都要佩带蓝绶带到掌玺大臣的沙龙去炫耀,不管这掌玺大臣是何等样人!”
尽管彼拉神甫全力以赴,德·拉莫尔先生也和司法大臣,尤其是和他的下属关系好得不能再好,六年的苦心经营也只落得个没有完全输掉这场官司。
为了两个人都热情关注的事情,侯爵不断与彼拉神甫通信,终于品出神甫的那种才智的味道了。渐渐地,尽管社会地位悬殊,他们的通信有了一种亲切的口气。彼拉神甫告诉侯爵,有人采取凌辱他的办法迫使他辞职。那种卑鄙的伎俩使他很生气,他认为是针对朱利安的,也就向侯爵讲了朱利安的事情。
这位大贵人虽然很有钱,却一点儿也不吝啬,他始终未能让彼拉神甫接受他的钱,包括支付因办案而花去的邮费。他灵机一动,就给神甫心爱的学生汇去五百法郎。
德·拉莫尔先生还亲自写了那封通知汇款的信。这件事使他想到了神甫。
一天,神甫接到一纸短简,说有急事请他务必到贝藏松郊外一家客店去一趟。他在那里见到了德·拉莫尔先生的管家。
“侯爵先生派我给您送来他的马车,”那人对他说,“他希望您在读了此信后能在四、五天后前往巴黎。请您告诉我时间,这期间我将到侯爵先生在弗朗什—孔泰的地产上跑跑。然后,在您觉得合适的时候我们就启程去巴黎。”
信很短:
“我亲爱的先生,摆脱掉外省的种种烦恼,到巴黎来呼吸一点儿宁静的空气吧。我给您送去我的车,我已命人在四天内等侯您的决定。我本人在巴黎等您直到礼拜二。我需要您的同意,先生,以您的名义接受巴黎附近最好的本堂区之一。您未来的本堂区教民中最富有的一位从未见过您,但对您比您能想象的还要忠诚,他就是德·拉莫尔侯爵。”
严厉的彼拉神甫没有料到,他居然很爱这座遍布敌人的神学院,十五年来,他为它用尽了心思。德·拉莫尔先生的信仿佛一个要做一次残酷而必要的手术的外科医生出现在他面前。他的解职势在必行。他约管家三日后会面。
四十八小时内,他一直犹豫不决,心烦意乱。最后,他给德·拉莫尔先生写了一封信,又给主教大人写了一封堪称教会体杰作的一封信,只是略嫌长了些。要想找出更无懈可击、流露出更真诚的敬意的句子,也许是件困难的事。这封信注定要让德·福利莱先在主子面前难受一个钟头,信中逐条陈述那些使人严重不满的原因,甚至提到了些卑劣的小麻烦,彼拉神甫不得不忍受了六年,终于逼得他离开教区。
有人从他的柴堆上偷木柴,毒死他的狗,等等,等等。
他写完信,派人叫醒朱利安,朱利安和其他学生一样,晚上八点即上床睡觉。
“您知道主教住在哪里吗?”他用漂亮的拉丁文风格对他说,“把这封信送交主教大人。我井不瞒您,我是把您往狼群里送。注意看,注意听。您的回答中不许有半点谎言,但是您要想到,盘问您的人也许会体会到一种终于能加害于您的真正的快乐。我的孩子,在离开您之前告诉您这种经验,我感到十分坦然,因为我不想瞒着您,您送的这封信就是我的辞呈。”
朱利安呆立不动,他爱彼拉神甫。谨慎徒然地对他说:“这个正直的人离去之后,圣心派会贬损我,也许会赶走我。”
他不能只想自己。他感到难办的是,如何想出一句得体的话,这时他真地感到才思枯竭了。
“怎么!我的朋友,您不去?”
“我听人说,先生,”朱利安怯生生地说,“您主持神学院这么长时间,却没有任何积蓄,我这里有六百法郎。”
泪水使他说不下去了。
“这也得登记上,”神学院前院长冷冷地说。“去主教府吧,时间不早了。”
正巧这天晚上德·福利莱神甫在主教府的客厅里值班;主教大人去省府吃饭了。所以,朱利安把信交给了德·福利莱神甫本人,不过他并不认识他。
朱利安大吃一惊,他看见这位神甫公然拆开了给主教的信。代理主教那张漂亮的面孔立刻显出一种惊奇的表情,其中混杂着强烈的快乐,紧接着又变得加倍的严肃。这张脸气色很好,朱利安印象极深,趁他读信的工夫,细细地端详起来。如果不是某些线条显露出一种极端的精明,这张脸会更庄重些;如果这张漂亮面孔的主人万一有一刻走神的话,这种极端的精明会显露出一种虚伪。鼻子太突出,形成一条笔直的线,不幸使一个很高贵的侧影无可救药地酷似一只狐狸。此外,这位看起来如此关心彼拉先生辞职的神甫穿戴高雅,朱利安很喜欢,他从未见过别的教士如此穿戴。
朱利安只是后来才知道德·福利莱神甫的特殊才能是什么。德·福利莱神甫知道如何逗主教开心。主教是一个可爱的老人,生来就是要住在巴黎的,把来贝藏松视为流放。他的视力极差,又偏偏酷爱吃鱼,于是端上来的鱼就由他先把刺挑干净。
朱利安静静地端详着反复阅读辞呈的神甫,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位穿着华丽的仆人急匆匆走过。朱利安不及转向门口,就已看见一个小老头儿,胸前佩带着主教十字架。他忙跪倒在地,主教朝他善意地笑了笑,走过去了。那位漂亮的神甫跟上去,朱利安独自留在客厅里,从容地欣赏起室内虔诚的豪华。
贝藏松主教是个风趣的人,饱尝流亡之苦,但并未被压垮;他已然七十五岁,对十年后发生的事情极少关心。
“我觉得刚才经过时后见一个目光精明的学生,他是谁?”主教问,“根据我的规定,这个时候他们不是该睡觉了吗?”
“这一位可清醒着哪,我向您保证,主教大人,而且他带来一个大新闻:还呆在您的教区的唯一的詹森派教徒辞职了。这个可怕的彼拉神甫终于懂得了说话意味着什么。”
“那好哇!”主教笑着说,“可我不相信您能找到一个抵得上他的人来代替他。为了向您显示这个人的价值,我明天请他来吃饭。”
代理主教想趁机说句话,谈谈选择继任者的事。主教不准备谈公事,对他说:
“在让另一位进来之前,先让我们知道知道这一位如何离开吧。给我把那个学生叫来,孩子口中出真言。”
有人叫朱利安。“这下我要处在两个审问者中间了,”他想。他觉得他从未这样勇气十足。
他进去的时候,两个穿戴比瓦勒诺先生还讲究的贴身男仆正在给主教大人宽衣。这位主教认为应该先同问朱利安的学习情况,然后再谈彼拉先生。他谈了谈教理,颇感惊奇。很快他又转向人文学科,谈到维吉尔、贺拉斯、西塞罗。“这些名字,”朱利安想,“让我得了个第一九八名。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且让我出个风头。”他成功了,主教大喜,他本人就是个优秀的人文学者。
在省府的宴会上,一位小有名气的年轻姑娘朗诵过一首歌颂玛大肋拉的诗。他正在谈文学的兴头上,很快便忘记了彼拉神甫和其它公事,和这位神学院学生讨论起贺拉斯是富还是穷的问题。主教引证了好几首颂歌,不过他的记忆力有时不大听使唤,朱利安马上就把整首诗背出来,神情却很谦卑。使主教惊讶不止的是朱利安始终不离闲谈的口吻,背上二、三十首拉丁诗就像谈神学院里发生的事一样。他们大谈维吉尔、西塞罗。最后,主教不能不夸奖年轻的神学院学生了。
“不可能学得更好了。”
“主教大人,”朱利安说,“您的神学院可以向您提供一百九十七个更配得上您的盛赞的人。”
“怎么回事?”这数字使主教很惊讶。
“我可以用官方的证据支持我有幸在主教大人面前说的话。在神学院的年度考试中,我回答的正是此时此刻获得大人赞赏的题目,我得了第一百九十八名。”
“哈!原来是彼拉神甫的宠儿呀,”主教笑着叫道,看了看德·福利莱先生;“我们早该料到的;您是光明磊落的。我的朋友,”他问朱利安,“是不是人家把您叫醒,打发到这儿来的?”
“是的,主教大人。我一生只走出过神学院一次,就是在圣体瞻礼那天帮助夏斯—贝尔纳神甫装饰的大教堂。”
“0ptime,”主教说,“怎么,表现出那么大的勇气,把几个羽毛束放在华盖上的就是您吗?这些羽毛束年年让我胆战心惊,我总怕它们要我一条人命。我的朋友,您前程远大;不过,我不想让您饿死在这儿,断送了您那突然光辉灿烂的前程。”
主教命人拿来饼干和马拉加酒,朱利安又吃又喝,德·福利莱神甫更不示弱,因为他知道主教喜欢看人吃得胃口大开,兴高采烈。
这位高级神职人员对他这一夜的余兴越来越满意,他谈了一会儿圣教史。他看出朱利安并不理解。他转到君士坦丁时代诸皇帝治下罗马帝国的精神状态。异教的末日曾伴有不安的怀疑的状态,这种状态现又折磨着十九世纪精神忧郁厌倦的人们。主教大人注意到朱利安竟至于不知道塔西陀的名字。
对于这位高级神职人员的惊异,朱利安老老实实回答说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没有这位作者的书。
“我的确很高兴,”主教快活地说,“您帮助我解决了一大难题:十分钟以来我一直想办法感谢您让我度过一个可爱的夜晚,当然是出乎意料。我没想到我的神学院的学生中会有这样一位饱学之士。我想送您一套塔西陀,尽管这礼物不大符合教规。”
主教让人拿来八册装璜考究的书,并在第一卷的书名上方亲自用拉丁文给朱利安·索莱尔写了一句赞语。主教向以写得一手漂亮拉丁文自炫;最后,他以一种与谈话截然不同的严肃口吻对他说:
“年轻人,如果您谦虚谨慎,有一天您将得到我的辖区内最好的本堂区,而且并非距我的主教府百里之遥,但是必须谦虚谨慎。”
朱利安抱着八册书出了主教府,大为惊奇,这时,午夜的钟声响
主教大人跟他没有一句话说到彼拉神甫。朱利安尤其感到惊奇的是主教极其客气。他想不到如此的文雅竟能与一种如此自然的庄严气派结合在一起。朱利安看到彼拉神甫正沉着脸不耐烦地等着他,那对比给他的印象尤其深刻。
Quicltibidixerunt?(他们跟您说了些什么?)”他一看见他就高声同道。
朱利安把主教的话译成拉丁文,越译越乱。
“说法语吧,重复主教大人的原话,不要增也不要减,”神学院前院长说,口气严厉,态度也十分地不雅。
“一位主教送给一个神学院的年轻学生一份多么奇特的礼物呀!他说,一边翻着精美的塔西陀全集,烫金的切口似乎使他感到厌恶。
两点钟响了,他听完详细汇报,让心爱的学生回房间了。
“把您的塔西陀的第一卷留给我,那上面有主教大人的赞语,”他对朱利安说,“我走后,这一行拉丁文将是您在这所学校里的避雷针。Erittibi,filimi,successormeustamquamleoquoerensquemdevoret.(因为对你来说,我的儿子,我的继任者将是一头狂暴的狮子,它将寻找可以吞食的人。)”
第二天早晨,朱利安在同学们和他说话的方式中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情。他于是便不多说话了。“看,”他想,“这就是彼拉神甫辞职的后果。整个学院都知道了,我被看作是他的宠儿。在这种方式中一定含有侮辱。”不过,他看不出来。相反,他沿走廊碰见他们,他们的眼中没有了仇恨。“这是怎么回事?这肯定是个圆套。可别让他们钻空子啊。”最后那个维里埃来的小修士笑着对他说:“Cor-neliiTacitioperaomnia(塔西陀全集)。”
这句话让他们听见了,他们于是争相恭维他,不仅仅是因为他从主教那儿得到这份精美的礼物,也因为他荣幸地与主教谈话达两个钟头之久。他们连最小的细节都知道。从此,不再有嫉妒,他们卑怯地向他献殷勤:卡斯塔奈德神甫头一天还最为无礼地对待他,也来挽住他的胳膊,请他吃饭。
朱利安本性难移,这些粗俗的人的无礼曾经给他造成许多痛苦,他们的卑躬屈膝又引起他的厌恶,一丝儿快乐也没有。
快近中午,彼拉神甫向学生们告别,少不了又—番严厉的训话。“你们想要世间的荣誉,”他对他们说,“社会上的一切好处,发号施令的快乐,还是永恒的获救?你们中间学得最差的只要睁开眼睛就能分清这两条路。”
他一走,那些耶稣圣心派的教徒就到小教堂去唱TeDeum。神学院里没有人把前院长的训话当回事儿。“他对自己被免职极感不快,”到处都有人这么说,神学院的学生中没有一个人会天真地相信有人会自愿辞去一个与那么多大施主有联系的职位。
彼拉神甫住进贝藏松最漂亮的旅馆,借口有事要办,想在那儿住两天,其实他什么事也没有。
主教请他吃过饭了,为了打趣代理主教,还竭力让他出风头。吃饭后甜点时,传来一个奇怪的消息,彼拉神甫被任命为距首都四法里远的极好的本堂区N……的本堂神甫。善良的主教真诚地祝贺他。主教把整个这件事看成是一场玩得巧妙的游戏,因此情绪极好,极高地评价了神甫的才能。他给了他一份用拉丁文写的、极好的证明书,并且不让竟敢提出异议的德·福利莱神甫说话。
晚上,主教在德·吕班普莱侯爵夫人处盛赞彼拉神甫。这在贝藏松的上流社会中是一大新闻;人们越猜越糊涂,怎么会得到这样不寻常的恩宠。有人已经看见彼拉神甫当了主教了。最精明的那些人认为是德·拉莫尔先生当了部长了,所以那一天敢于嘲笑德·福利莱神甫在上流社会作出的跋扈神态。
第二天早晨,彼拉神甫去见审理侯爵案子的法官们,人们几乎在街上尾随他,商人们也站在自家店铺的门口。他第一次受到礼貌的接待。严厉的詹森派信徒对他看到的这一切非常愤怒,跟他为侯爵挑选的那些律师们仔细地讨论了一番,就启程去巴黎,只有两、三个中学时代的朋友一直送他到马车旁,对马车上的纹章赞叹不己。他一时糊涂,竟对他们说,他管理神学院十五年,离开贝藏松时身上只有五百二十—法郎积蓄。这几位朋友流着泪拥抱了他,私下却说:“善良的神甫本可以不说这谎话,这也太可笑了。”
庸俗的人被金钱之爱蒙住眼睛,本不能理解,彼拉神甫正是从他的真诚中汲取必须的力量,六年中单枪匹马地反对玛丽·阿拉科克、耶稣圣心派、耶稣会士们和他自己的主教的。
第三十章野心家
德·拉莫尔侯爵接待彼拉神甫,毫无那种大贵人常有的繁文缛节,这等繁文缛节看上去彬彬有礼,但明眼人一望便知是多么地傲慢无礼。那是浪费时间,而侯爵在一些大事中已卷入很深,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六个月来,他一直忙于策划,想让国王和全国接受某种内阁,这内阁出于感激,会让他当上公爵。
多年以来,侯爵始终要求他的律师就他在弗朗什-孔泰的官司写一份清晰准确的报告,然而竟不可得。那位有名的律师自己都弄不明白,如何能给他解释清楚呢?
神甫给了他一方纸片,一切就都了然。
“我亲爱的神甫,”侯爵对他说,没用五分钟就说完一切客套话和关于个人事务的询问,“我亲爱的神甫,在我的所谓飞黄腾达中,我没有时间去关心两件虽小却重要的事:我的家庭和我的买卖。我从大处注意家族的境遇,我可以便它有很远大的发展;我注意我的享乐,至少在我看来这是高于一切的事情,”他补了一句,无意中发现彼拉神甫眼中的惊奇。尽管神甫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还是因看见一个老人这样坦率地谈论自已的享乐而感到惊奇。
“巴黎无疑有很多勤奋工作的人,”这位大贵人继续说,“但是我找到一个人来工作,他原来栖身在六层楼上,立刻就在三层租一套房子,妻子也选日子接待客人;结果他不再工作,不再努力,除非为了成为或显得像个上等人。这是他们有了面包之后唯一的事情。
“确切地说,为了我的诉讼,而且为了分开来看的每一件诉讼,我都有累得要死的律师,前天就有一位死于肺病。对于我的事务,总的来说,您相信吗,先生?三年来,我竟找不到一个人,在他为我写东西的时候肯多少认真地想想他在干什么。不过,刚才说的这些不过是个开场白而已。
“我尊敬您,我还敢说,尽管我第一次见到您,可我爱您。您愿意做我的秘书吗,薪水八千法郎或者加倍?我跟您打赌,即便如此,还是我赚。将来有一天我们彼此不再相得,我负责为您保留那个好堂区。”
神甫拒绝了;不过,谈话快结束的时候,他看见侯爵确实作难,这倒启发他有了个主意。
“我在神学院里丢下一个可怜的年轻人,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在那儿将受到粗暴的迫害。如果他是个一般的教士,也早就inpace了。
“迄今为止,这年轻人还只知道拉丁文和《圣经》;但是有朝一日他将施展巨大的才能,或者用于讲道,或者用于指导灵魂,这不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他将来做什么,但是他有神圣的热情,他有远大的前程。我原本打算把他荐给我们的主教,假如我们的主教多少有些您看人看事的方式的话。”
“您的年轻人什么出身?”侯爵问。
“大家说他是我们山里一个木匠的儿子,可我更相信他是某个富人的私生子。我曾见他接到一笔匿名或化名的信,其中有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
“啊!是朱利安·索莱尔,”侯爵说。
“您从哪儿知道他的名字?”神甫惊奇地问,旋即因这问题而脸红了。
“这我就无可奉告了,”侯爵答道。
“那好!”神甫说,“您可以试试让他做您的秘书,他有毅力,有理智;一句话,值得一试。”
“为什么不?”侯爵说,“不过,这是不是一个可以被警察或其他什么人收买来我家当密探的人呢?如若反对,这是唯一的理由。”
在神甫做出有利的担保之后,侯爵取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把这个寄给朱利安·索莱尔做盘缠,让他上我这儿来。”
“一看就知道您住在巴黎。”彼拉神甫说,“您不知道专横暴虐是如何压在我们这些可怜的外省人身上的,尤其是那些不以耶稣会士为友的教士们。他们不会让朱利安·索莱尔走的,他们会找出种种巧妙的借口,他们会跟我说他病了,邮局也会把信弄丢,等等,等等。”
“我这几天让部长给主教写一封信,”侯爵说。
“我忘了一件应该注意的事,”神甫说,“这年轻人尽管出身卑微,心气却高远,如果伤了他的自尊,他就不会有任何用处;您会使他变得愚蠢。”
“我喜欢这样,”侯爵说,“我让他做我儿子的朋友,这够了吗?”
不久,朱利安收到一封笔迹陌生的信,盖有夏隆的邮戳,内中有一张到贝藏松一商人处的取款凭证,还有一份立即前往巴黎的通知,信上署的是假名,但是朱利安打开时不禁打了—个寒战:一片树叶落在脚下,这是他和彼拉神甫商定的暗号。
不到一个钟头,朱利安被叫到主教府,受到慈父般亲切的接待。主教大人一边背诵贺拉斯,一边恭维他,说在巴黎等待他的是远大的前程。而这些恭维话说得很巧妙,朱利安要感谢,就得作出解释。朱利安什么也说不出来,首先是因为他一无所知,主教大人却对他非常尊重。主教府的一个小教士写信给市长,市长急忙亲自送去一张签好的通行证,旅行者的姓名空着待填。
当晚午夜之前,朱利安已到了富凯家,富凯是个明智的人,对等待着他的朋友的前途,与其说感到高兴,更多地是感到惊奇。
“对你来说,”这个自由派选举人说,“到头来可能得到一个政府的职位,那将迫使你做出一些会在报纸上受到抨击的行为。我将通过你的耻辱得到你的消息。记住,即便从金钱上说,在自己作主的正当的木材生意中赚一百路易,也比从一个政府那里接受一千法郎强,哪怕是所罗门王的政府。”
这些话只被朱利安看作是一个乡绅的思想狭隘。他终于要在大事件的舞台上亮相了。在他的想象中,巴黎到处是玩弄阴谋、极其虚伪却像贝藏松的主教和阿格德的主教一样彬彬有礼的才智之士。去巴黎的幸福驱散了他眼前的一切。他让他朋友觉得是彼拉神甫的信剥夺了他的自由意志。
第二天将近中午,他到了维里埃,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打算见见德·莱纳夫人。他首先到了他的第一位保护人善良的谢朗神甫家里。他受到的接待是严厉的。
“您认为您受过我的恩惠吗?”谢朗先生说,没有理他的问候,“您跟我一道吃饭,这期间有人去为您另租一匹马,您离开维里埃,什么人也不要见。”
“听见就是服从,”朱利安回答,作出一副神学院学生的样子;然后他们就只谈神学和优秀的拉丁作品。
他骑上马,走了一法里路,看见一片树林,四周没有人,就钻了进去。日落时分,他把马送回。稍晚,他走进一个农民的家里,那个农民同意卖给他一个梯子,并且扛着跟他一直来到俯瞰维里埃的忠诚大道的那片树林。
“他准是个可怜的逃避兵役的人……或者是个走私犯,”那农民跟他告别,心里说,“管它呢!反正我的梯子卖了好价钱,再说我自己这辈子也不是没倒腾过钟表零件。”
夜很黑。快到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朱利安扛着梯子进了维里埃城。他尽早下到急流的河床里,这条急流穿过德·莱纳先生的漂亮花园,比花园低十尺,夹在两道护墙之间。有了梯子,朱利安很容易就爬上去了。“看家的狗将怎样迎接我呢?”朱利安想。全部问题就在这里。狗叫了起来,冲着他飞奔过去;他轻轻吹了声口哨,它们就对他表示亲昵了。
他登上一块台地又一块台地,尽管所有的栅栏门都关着,他还是很容易就到了德·莱纳夫人卧室的窗下。窗户朝着花园,距地面仅八尺到十尺高。
护窗板上开有一个心形小洞,朱利安很熟悉。可是这个小洞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被一盏守夜灯从里面照亮,这使朱利安大失所望。
“伟大的天主!”他自语道;“今天夜里德·莱纳夫人没住在这间房子里!她睡在哪间房子里呢?全家都在维里埃,因为我看见了狗;可是在这间没有守夜灯的房子里,我可能会碰上德·莱纳先生本人或另一个陌生人,那将会引起怎样的一场风波啊!”
最谨慎的是后退,可是这个主意让朱利安感到厌恶。“如果是一个陌生人,我就丢下梯子撒腿跑掉;如果是她呢,等待我的是什么样的接待?她正沉浸在悔恨和极度的虔诚中,这我不能怀疑;可她总是还记得我,既然她刚给我写过信。”这番推理使他下了决心。
他的心在颤抖,然而他决心要么死要么见到她,就朝护窗板扔了几块小石子,没有回音。他把梯子靠在窗户旁,伸手敲护窗板,开始很轻,越敲越重。“不管天多么暗,他们还是能朝我开枪,”朱利安想。想到这里,他的疯狂之举就已成了一个胆子大小的问题了。
“今天夜里这间屋子没有人住,”他想,“不然的话,无论谁睡在里面,现在也该醒了。因此不必再瞻前顾后的了,只是要注意别让睡在别的屋子里的人听见。”
他下来,把梯子对着一扇护窗板放好,又上去,把手伸进心形小洞,幸运地很快摸到系在关住护窗板的小钩子上的铁丝。他拉了拉铁丝,觉得护窗板动了,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一使劲就拉开护窗板,“要一点一点地开,让她认出我的声音。”他把护窗板开到可以把头伸进去,低声反复说道:“是朋友。”
他仔细听了听,确信没有任何声音打破屋子里的沉寂。然而壁炉里确实没有守夜灯,半开着的也没有,这是一个不妙的迹象。
“小心枪子儿!”他考虑了片刻,然后鼓起勇气用手指敲了敲窗户:没有回答;他使劲敲了敲。“就是敲碎破璃窗,也得干到底。”他敲得很使劲,在极端的黑暗中,他相信恍惚看见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穿过房间。终于,他不再怀疑了,他看见一个影子好像在极慢极慢地往前走。突然,他看见半个脸贴在他的眼睛凑得很近的那块玻璃上。
他打了个哆嗦,稍稍离远了些。然而,夜太黑了,就是离得这样近,他也不能分辨出那是不是德·莱纳夫人。他害怕她惊叫起来,他听见狗围着梯子转悠,低声地吠叫。“是我,”他反复地说,声音相当大,“一个朋友。”没有回答,白色的幽灵消失了。“请开开窗子,我得跟您说说,我太不幸了!”他使劲敲打,玻璃都快碎了。
一记轻而脆的声音传来;窗子的插销拔开了,他推开窗户,轻轻一跳,进了屋子。
白色的幽灵闪开,他一把抓住它的胳膊;是一个女人。他的种种想表现得勇敢无畏的念头顿时化为乌有。“如果这是她,她会说什么?,当他从一声轻轻的叫喊中听出那正是德·莱纳夫人时,他是何等地激动啊!
他把她抱在怀里,她浑身打颤,几乎没有力气把他推开。
“无耻之徒!您来干什么?”
她的声音都变了,勉强说出这句话。朱利安看出了最为真实的愤怒。
“我来看看您,这残酷的分离已有十四个月了。”
“出去,立刻离开我。啊!谢朗先生,为什么阻止我给他写信呢?我本可以预先防止这种可怕的事呀。”她推开他,力气的确大得不同寻常。“我对我的罪孽感到悔恨,蒙上天垂顾,让我迷途知返。”她反复说,声音断断续续。“出去!快走!”
“十四个月的不幸,我不跟您说说决不离开。我想知道您做了些什么。啊!我爱您爱得够深,我配听到您的知心话……我要知道一切。”
不管德·莱纳夫人愿意不愿意,这种专横的口气还是在她的心上发生了效力。
朱利安满怀激情地紧紧抱住她,不让她挣脱,然后稍稍松了松胳膊。这一动使德·莱纳夫人略感放心。
“我去把梯子拉上来,”他说,“要是有哪个仆人被响声惊动起来查看,它会连累我们的。”
“啊!那就连累吧,您出去,出去,”她对他说,真的生气了。“男人与我有什么关系?是天主看见了您跟我吵闹得这样可怕,并因此而惩罚我。您真卑鄙,竟滥用我对您曾经有过的感情,这种感情我现在已经没有了。您听见了吗?朱利安先生?”
他慢慢地把梯子拉上来,生怕弄出声音。
“你的丈夫在城里吗?”他问她,倒不是要冒犯她,实在是出于旧有的习惯,脱口而出。
“不要这样跟我说话,求求您,不然我要叫我的丈夫了。我没有不顾一切地把您赶走,已经是犯了大罪了。我可怜您,”她说,试图刺伤他的自尊,她知道这自尊是多么地敏感。
拒绝称“你”,粗暴地斩断如此温柔而他还信赖的关系,这反而便朱利安的爱的激情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怎么!这怎么可能,您不爱我了!”他说,那发自内心的声音,让人听了很难再保持冷静。
她不回答,而他呢,伤心地哭了。
的确,他没有力气说话了。
“这么说,我被唯一曾经爱过我的人完全地忘了!此后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不再害怕碰见一个男人有什么危险了,他的勇气完全地离开了他,除了爱情,一切都已从他心中消失。
他幽幽地哭了许久。他抓起她的手,她想抽回,然而,几番痉挛地动了动,还是随他去了。夜黑极了,他们并排坐在床上。
“这与十四个月之前是多么地不同啊!”朱利安想:眼泪流得更凶了。“这么说,人不在肯定要摧毁人的一切感情了!”
“请跟我谈谈您的事,”朱利安终于说道,沉默使他发窘,声音也抽抽噎噎地。
“毫无疑问,”德·莱纳夫人回答道,声音严厉,语气中有某种无情和责备朱利安的味道,“您走的时候,我的失足已为全城的人所知。您的举动里有那么多的不谨慎!不久,我陷入绝望,可敬的谢朗先生来看我。很长一段时间,他想让我坦白,然而没有用。一天,他有了个主意,带我去第戎那座我初领圣体的教堂。在那儿,他大胆地先说了……”德·莱纳夫人的话被泪水打断。“多么羞愧的时刻啊!我什么都坦白了。这个人多善良啊,他没有把他的愤怒压在我身上,反而跟我一起伤心。这期间,我每天都给您写信,可我不敢寄出;我小心地把信藏好,当我痛不欲生的时候,就躲在卧室里重读那些信。
“最后,谢朗先生说服我,把那些信交给了他……其中有几封,写得略微谨慎些,就寄给了您;您一封也不回。”
“我向你发誓,我在神学院从未收到过你的信。”
“伟大的天主啊,谁把这些信截了?”
“你想我有多痛苦吧,在大教堂里看见你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
“天主可怜我,让我明白我对他、对我的孩子,对我的丈夫犯了多大的罪,”德·莱纳夫人继续说“我以为他从未爱过我,而您却爱我……”
朱利安一下子扑到她怀里,的确是没有预先的计划,是不由自主地。然而德·莱纳夫人推开他,相当坚决地继续说下去:
“我的可敬的朋友谢朗先生让我明白,和德·莱纳先生结婚,就是做出保证,把我全部的感情都给了他,甚至包括我不知道的、在一次不祥的关系之前从未体验过的那些……自从我把那些信交给了他,这些信对我来说是那样地宝贵,我的生活过得如果不幸福,至少也相当平静。别再搅乱它了;做我的一个朋友吧……最好的朋友。”朱利安在她手上印满了吻;她感觉到他还在哭。“别哭了,这真让我难受……该您告诉我您的事了。”朱利安说不出话来。“我想知道您在神学院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又说,“然后您就走吧。”
朱利安心不在焉,先说了他开始时遇到的无数阴谋和嫉妒,又说了当了辅导教师后较为平静的生活。
“正在这时候,”他补充道,“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那沉默显然是让我明白您已不爱我了,我对您无关紧要了……”德·莱纳夫人抓紧了他的手。“正在这时候,您给我寄了五百法郎。”
“我从未寄过,”德·莱纳夫人说。
“为了打消怀疑,那封信盖着巴黎的邮戳,署名是保尔·索莱尔。”
他们中间起了一阵小小的争论,争论那封信可能的来源。他们的精神状态于是为之一变。不知不觉中,德·莱纳夫人和朱利安已不再用庄重的口吻说话,口吻中又恢复了那种温柔的友情。黑沉沉中,他们谁也看不见谁,然而说话的声音已说明一切。朱利安伸开胳膊,搂住了情人的腰,这举动很危险。她试着推开朱利安的胳膊,而他想当巧妙地用叙述中一个有趣的场景引开她的注意力。他的胳膊仿佛被遗忘,呆在了原来的地方。
对那封寄来五百法郎的信做出许多推测之后,朱利安又继续说下去。他讲到过去的生活,变得稍稍能控制自己了,与眼下发生的事相比,那生活已引不起他多少兴趣。他的注意力完全在这次拜访将如何结束。“您快走吧,”人家总是时不时这样跟他说,口气也很生硬。
“我要是被赶走,那对我是多大的耻辱啊!那将是毒害我一生的悔恨,”他想,“她永不会给我写信了。谁知道我何时再回到这个地方!”从这个时候起,朱利安当时的处境所能有的无比美妙的东西迅速从他心中消失。坐在心爱的女人身边,几乎是把她抱紧在臂弯里,在这个他曾经是那么幸福的卧室里,在沉沉黑夜之中,清楚地知道她一直在哭,感觉到她抽泣时胸脯的起伏,朱利安不幸一变而为一个冷冰冰的政治家,几乎像在神学院的院子里他成为一个比他强壮的同学恶意玩笑的对象时,一样地精心盘算,一样地沉着冷静。朱利安让他的讲述拖下去,又谈起他离开维里埃以后的不幸生活。“这么说,”德·莱纳夫人想,“分别了一年,几乎没有任何还被怀念的表示,他却只想着在韦尔吉度过的那些幸福的日子,可我却把他忘了。”她抽泣得更厉害了。朱利安看到他的话取得了成功。他知道他该试试最后一招了:他突然谈起他刚刚收到的巴黎来信。
“我已辞别主教大人。”
“什么!您不再回贝藏松了!您永远地离开我们了?”
“是的,”朱利安坚决地说,“是的,我要离开这个连我一生最爱的女人都把我忘记的地方,我要离开它,永远不再见到它。我要上巴黎……”
“你要上巴黎!”德·莱纳夫人叫道,声音相当高。
她的声音几乎被眼泪噎住,极端的慌乱暴露无遗。朱利安需要这种鼓励:他正要采取一个可能对他极为不利的举动;在这一惊呼之前,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完全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他不再犹豫,对后果的恐惧使他完全地控制了自己;他站起来,冷冰冰地说:
“是的,夫人,我要永远地离开您了,祝您幸福,永别了。”
他朝窗户走了几步,他已在开窗。德·莱纳夫人一跃而起,投入他的怀抱。
就这样,经过三个钟头的对话,朱利安得到了他头两个钟头里热切盼望得到的东西。恢复了温柔的感情,德·莱纳夫人的悔恨也消失了,若是稍微早—些,那可能是一种无上的幸福,然而似这般通过手段才得到,那就只能是一种快乐了。朱利安不顾情人的坚持,一定要点亮那盏守夜灯。
“您想不给我留一点见到您的回忆吗?”他对她说,“这双迷人的眼睛中肯定存在的爱情难道对我来说已经消失?这双美丽白皙的手难道不让我看见?想想吧,我可能离开您很久呀!”
听到这话,德·莱纳夫人已哭成个泪人儿,想想就什么也不能拒绝他了。然而,黎明已开始清晰地画出维里埃东部山上纵树林的轮廓。朱利安还不走,他陶醉在欢乐之中,求德·莱纳夫人让他藏在屋子里过上一整天,然后夜里再走。
“为什么不?”她答道。“这命中注定的第二次堕落已剥夺了我对自己的全部尊重,永远地铸成我的不幸。”她把他紧紧地抱在心上。“我丈夫跟从前大不一样了,他起了疑心;他认为我在整个这件事里把他耍得团团转,对我动不动就发火。他只要听见一点声音,我就完了,他会像赶走一个坏女人那样把我赶走,我可也是个坏女人。”
“啊!瞧瞧,谢朗先生的语言,”朱利安说;“在那次去神学院的残酷的别离之前,你不会这样跟我说话的,那时候你爱我!”
朱利安的话说得很冷静,他得到了补偿,他看见他的情人很快忘记了丈夫的在场会给她带来的危险,一心只想着朱利安怀疑她的爱情这个大得多的危险。白天来得很快,把房间照得通亮;朱利安又可以看见这个迷人的女人偶依在他的怀里甚至几乎就在他的脚边,他又找回了自尊心得到满足的全部快乐,这个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几个钟头之前还整个儿沉湎在对那个可怕的天主的恐惧之中,沉湎在对自己的职责的热爱之中。一年坚持不懈的努力加强了她的种种决心,却未能在朱利安的勇气面前顶住。
很快,他们听见房子里有了响动;有一件事德·莱纳夫人没有想到,使她慌乱起来。
“那个可恶的爱丽莎要到这间屋子里来了,梯子这么大,怎么办?”她对她的情人说;“把它藏在哪儿呢?我去把它搬到顶楼上吧,”她突然叫道,那种活泼劲儿又上来了。
“不过那得经过仆人住的屋子呀,”朱利安惊讶地说。
“我把梯子放在走廊上,把仆人叫来,让他去办。”
“你得想好一句话,仆人经过时看见走廊上有梯子,会引起注意的。”
“是的,我的天使,”德·莱纳夫人说,一边吻了他一下。“你呢,得赶快躲到床底下去,我不在的时候,爱丽莎会进来的。”
朱利安对她这种突如其来的快乐感到惊奇。“后来,”他想,“一种实际的危险临近了,慰未使她慌乱,反而使她快活起来,这是因为她已忘了悔恨!的确是个出类拔萃的女人!啊!赢得一颗这样的心才真叫光荣:“朱利安高兴极了。
德·莱纳夫人去搬梯子,显然是太沉了。朱利安去帮她,果然是一副优美的好身材,看上去那么柔弱无力,谁知突然间,她不用帮忙,一把抓住梯子,像一把椅子似地举了起来。她迅速将梯子搬至四层的走廊上,顺墙放倒。她叫仆人,趁他穿衣的工夫,登上鸽楼。五分钟以后,她回到走廊上,梯子已不见了。梯子哪儿去了?假使朱利安已离开这房子,这种危险不大会把她怎么样。然而,这个时候,如果她丈夫看见了梯子!这件事可就糟透了。德·莱纳夫人到处都跑遍了。最后,她在屋顶下发现了那梯子,是仆人搬上去藏好的。这种情况很特别,若在过去,会让她惊恐不安的。
“管它呢,”她想,“二十四小时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朱利安已经走了。到那时候,对我来说一切不都是恐惧和悔恨吗?”
她模模糊糊地想到,该结束生命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她以为是永别了,可是后来他又被还给了她,她又看见他了,而且他为了来到她身边所做的那些事表现出多少爱情啊!
她对朱利安讲了梯子的事,说:
“如果仆人对我丈夫说他发现了这梯子,我回答他些什么呢?”她沉思了片刻;“他们得花二十四个钟头才能找到把梯子卖给你的那个农民,”她扑进朱利安的怀里,痉挛般地抱紧他:“啊!死吧,就这样死吧!”她一边叫,一边频频吻他,“但是不应该把你饿死,”她笑着说。
“来,我先把你藏在德尔维夫人的房间里,这房间一直锁着。”她走到走廊一头查看了一番,朱利安跑了过去。
“如果有人敲门,千万别开,”她一边把他镇在屋里,一边说;“总之,这不过是孩子们在玩要时开的一个玩笑。”
“让他们到花园里去,在窗户底下,”朱利安说,“让我看见他们高兴高兴,让他们说说话吧。”
“对、对,”德·莱纳夫人叫道,离去了。
她很快就回来了,拿来些柑子、饼干和一瓶马拉加酒,只是没偷着面包。
“你丈夫在干什么?”朱利安问,
“他在写与农民做生意的计划。”
八点的钟声响了,房子里的声音很大。要是看不见德·莱纳夫人,他们就会到处找她;她不能不离开他。很快她又冒冒失失地回来,端来一杯咖啡;她生怕他饿坏了。午饭以后,她设法把孩子们带到德尔维夫人的房间的窗下。他发现他们长高许多,不过他们的样子变得很平庸,也许是他的看法改变了。
德·莱纳夫人跟他们谈朱利安。老大的回答还有对过去的家庭教师的友情和怀念,可两个小的已差不多把他忘了。
德·莱纳先生上午没出去,他在房子里上上下下,忙着和农民们做生意,他卖给他们土豆。直到吃饭的时候,德·莱纳夫人没有给她的囚犯片刻工夫。晚饭的铃声响了,摆好了,她想为他偷一盘热汤。她正无声无息地走近朱利安的那间屋子,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盘汤,迎面碰上了那个早上藏梯子的仆人。这时,他也无声无息地在过道里走,仿佛在听什么。也许朱利安走动时不小心。仆人走远了,有些摸不着头脑。德·莱纳夫人大胆地进了屋子,朱利安见她进来,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怕了,”她对他说;“我嘛,我可以蔑视世界上任何危险,眉头都不皱一皱。我只害怕一件事,就是你走后我将一个人苦度时光,”她跑着离开了他。
“啊!”朱利安激动不已,自言自语道,“悔恨是这颗崇高的灵魂所害怕的唯一危险:”
终于到了晚上,德·莱纳先生去俱乐部了。他妻子早就说偏头痛得厉害,也回房了,急忙打发走爱丽莎,很快又起来去给朱利安开门。
朱利安果然饿得要死。德·莱纳夫人去配餐间找面包。朱利安听见一声大叫。德·莱纳夫人回来了,跟朱利安说,她进入没有点灯的配餐间,走近一个放面包的碗橱,一伸手,却碰在一个女人的胳膊上,那是爱丽莎,朱利安听见的那声大叫就是她发出的。
“她在那儿干什么?”
“偷糖或者监视我们,”德·莱纳夫人毫不在乎地说。“还好,我找到了一块馅饼和一个大面包。”
“那儿是什么?”干连问,指着她围裙上的口袋。
德·莱纳夫人忘了,从吃晚饭的时候起,那些口袋里全都装满了面包。
朱利安怀着最强烈的热情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觉得她从未这样美丽过。“就是在巴黎,”他惭愧地暗想,“我也不能遇见更伟大的个性了。”她有着一个不惯于此类体贴的女人的全部笨拙,同时又有着一个只害怕另一种性质的更为可怕的危险的人的真正勇气。
朱利安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饭,他的情人就饭食的简单跟他开玩笑,因为她害怕一本正经地说话。这时,突然有人使劲摇晃房门。是德·莱纳先生来了。
“你为什么把自己关起来?”他对她喊道。
朱利安只来得及钻到沙发底下。
“怎么!您的衣服还穿得整整齐齐的?”德·莱纳先生说着进了门;“您在吃晚饭,您还把门上了锁!”
若是在平时,这个用夫妻间极冷淡的口吻提出的问题,会使德·莱纳夫人惊慌失措,然而她觉得她丈夫只要弯一弯腰就能看见朱利安;因为德·莱纳先生一屁股坐在朱利安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正对着沙发。
她把这一切都推在偏头疼上。她的丈夫也开始向她详细地讲述他在“夜总会”玩台球赢了全部赌注的情况,“十九个法郎的赌注啊,真的!”他补充道,她瞥见了朱利安的帽子,正在他们前面三步远的一把椅子上。她更加冷静,开始宽衣,过了一会儿,迅速从她丈夫身后走过去,随手把一件连衣裙扔在那把放帽子的椅子上。
德·莱纳先生终于走了。她求朱利安接着讲他在神学院的生活;“昨天我没听你说,你说话的时候,我只想着如何迫使自己把你打发走。”
她真是不谨慎到了极点。他们说话声音太高;大概早晨两点钟,突然一下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又是德·莱纳先生。
“快开门,家里有贼!”他说,圣让今天早上发现了他们的梯子。”
“现在一切都完了,”德·莱纳夫人喊道,投入朱利安的怀抱。“他要把我们两个都杀死,他不相信有贼;我要死在你的怀里,这样死比我活着还幸福。”她不理她那大发雷重的丈夫,她热情地亲吻朱利安。
“救救斯坦尼斯拉的母亲,”他说,命令似地看着她。“我从小房间的窗户跳到院子里,然后逃进花园,狗还认得我。把我的衣服打成一个包,立刻扔进花园。你等着,让他们把门打破。特别是什么也不要承认,我不准你承认,让他怀疑总比让他确信要好。”
“你跳下去会摔死的!”这是她唯一的回答,唯一的担心。
她跟他一起走到小房间的窗前,然后她藏好他的衣服。最后她才给她暴跳如雷的丈夫开门。他在房间里看了又看,又到小房间里看了看,一句话没说,走了,朱利安的衣服扔下去了,他一把抓住,飞快地朝杜河方向花园较低的一头跑去。他正跑着,听见一颗子弹呼啸而过,随即听见一声枪响。
“这不是德·莱纳先生,”他想,“他的枪法太差,打不了这么准。”几条狗在身旁奔跑,也不叫,又是一枪,看来打断了一条狗的爪子,因为它嗷嗷地惨叫起来。朱利安跳过一块公地的围墙,隐蔽地跑了五十步,然后朝另一个方向逃去。他听见互相吃喝的人声,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仆人,也就是他的敌人,打了一枪;一个佃户从花园的另一头射击,然而朱利安已到了杜河岸,穿上了衣服。
一个钟头以后,他已离维里埃一法里远了,上了去日内瓦的大路;“如果有人起疑,”朱利安想,“他们会到去巴黎的大路上追我。”
上卷完
第一章乡居的快乐
“先生想必是等去巴黎的驿车吧?”朱利安停下在一家旅店吃午饭,店主人问。
“今天的,明天的,无所谓。”朱利安说。
正当他作心不在焉状的时候,驿车到了。有两个空位子。
“怎么!是你呀,我可怜的法尔考兹,”从日内瓦方向来的那位旅客对跟朱利安一起上车的人说。
“我还以为你已经在里昂附近,罗纳河畔一个迷人的山谷里安顿下来了呢?”
“好一个安顿下来!我在逃呢。”
“怎么!你在逃?你,圣吉罗!老实巴交的样子,难道你犯了什么罪不成?”法尔考兹笑着说。
“说真的,也差不多了。我逃避外省的那种讨厌的生活。你知道,我喜欢树林的清新和田野的宁静;你常常责备我想入非非。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听人谈政治了,可还是政治把我赶了出来。”
“那你在哪一党?”
“哪一党也不在,正是这把我毁了。我的全部政治是这样:我喜欢音乐,绘画,一本好书对我来说是—件大事;我快四十岁了。我还能活多久呢?十五年,二十年,最多三十年?那又怎么样呢?我坚信三十年后部长们会稍许机灵些,但和今天的部长们一样正派。我把英国的历史当作我们未来的一面镜子。总会有一位国王想增加他的特权;想当议员的野心、成为贵族院议员和米拉波挣的那几十万法郎,总会让外省的有钱人睡不着觉:他们把这叫作当自由党和爱人民。成为贵族院议员或内宫侍从的欲望使极端保王党们奔窜不已。在国家这条船上,人人都想掌舵,因为给的报酬多啊。难道就没有一个可怜的小小的位子给普通旅客吗?”
“是啊,是啊,那对你这个性情平和的人来说倒是很有意思的。是最近的选举把你赶出了外省吗?”
“我的不幸由来已久。四年前,我四十岁,有五十万法郎。今天,我多了四岁,却大概要少五万法郎,我在卖掉座落在罗纳河畔、位置极佳的蒙夫勒里古堡时要损失这个数目。在巴黎,我厌倦了你们所谓的十九世纪文明迫使人们扮演的那种没完没了的喜剧。我渴望着温情和淳朴。我在靠近罗纳河的山里买了一块地,天底下没有那么美的地方了。
“村里的本堂神甫和附近的绅士给我献了六个月的殷勤,我请他们吃晚饭,我对他们说:‘我离开巴黎,为的是一辈子不再谈论也不再听别人谈论政治,你们看到了,我什么报纸也没订,邮差给我送的信越少,我越高兴。’
“副本堂神甫不满意了,我成了无数明目张胆的要求、纠缠等等的目标。我想每年舍给穷人二、三百法郎,可人家要我送给宗教团体:圣约瑟夫会啦,圣母会啦,等等,我拒绝了,于是人家就百般羞辱我。我真蠢,居然恼了。我早晨出去享受我们山区的美景,总要碰上什么烦恼打破我的梦想,让我很不舒服地想起人,想起人的恶毒。祈祷游行的歌曲我很喜欢(大概是一支希腊曲子),可人家不再为我的田地祝福了,因为副本堂神甫说,这些田地属于一个不信神的人。一个虔诚的老农妇死了母牛,就说是因为靠近了属于我这个不信神的人、来自巴黎的哲学家的一口池塘,而一个礼拜以后我发现塘里所有的鱼都肚子朝了天,被石灰毒死了。各种形式的纠缠包围着我。治安法官本是个正直的人,可他害怕丢了位置,就总是说我不对。田野的宁静对我来说成了一座地狱。一旦他们看见我被村圣会首脑副本堂神甫抛弃,自由党的头目退休上尉也不支持我,就都朝我扑过来,包括我养活了一年的泥水匠,甚至为我修犁的车匠也想白白地欺骗我。
“为了获得支持和打赢几场官司,我当了自由党;但是,正如你所说,这场鬼选举来了,人家要我投票……”
“选一个不认识的人?”
“完全不是,这个人我太认识了。我拒绝了,真是可怕的不谨慎!从这时起,自由党又缠住了我,我的处境变得不堪忍受。我相信,假如副本堂神甫想控告我杀了我的女仆,准会有二十个证人分别从两个党派里站出来作证,发誓说是亲眼所见。”
“你想住在乡下,却又不为你的邻居们的欲望效劳,甚至不听他们的高谈阔论。多大的错误啊……”
“错误总算得到了弥补。我正在卖蒙夫勒里古堡,必要的话就损失五万法郎,不过我很快活,我离开了这座伪善和烦恼的地狱。我要去寻找孤独和田园的宁静,这在法国只能到开向香榭丽舍大街的五层楼上去找了。而且我还得考虑考虑,如果我不在鲁尔区①通过给教区送祝福面包来开始我的政治生涯的话。”
“要是在拿破仑统治下,这一切都不会落在你的头上,”法尔考兹说,他两眼放光,闪烁着愤怒和遗憾。
“但愿如此,可你那波拿巴为什么自己都站不住脚?今天我的一切痛苦都是他造成的。”
说到这儿,朱利安更加注意了。他从第一句话就明白了,波拿巴分子法尔考兹就是德·莱纳先生于一八一六年绝交的儿时老友,而哲学家圣吉罗应该是知道如何通过招标为自己廉价租到公房的那个某省科长的兄弟。
“这一切都是你的波拿巴干的,”圣吉罗继续说,“一个正直的人,从无害人之心,四十岁拥有五万法郎却不能在外省定居,平安度日;那些教士和贵族把他赶了出去。”
“啊!别说他的坏话,”法尔考兹嚷道,“法国从未像他统治下的十三年中那样受到各国人民的尊敬。那时候,人们所做的一切都透着伟大。”
“你的皇帝,让他见鬼去吧,”四十岁的人又说,“他只在战场上才伟大,还有他在一八O二年重建财政的时候。从那以后他的所作所为又该怎么说呢?他用他那些内侍、排场和杜伊勒里宫的招待会为王政的种种愚蠢造了一个新版本。这个版本经过修改,还能用一个或两个世纪。贵族和教士想回到老版本上去,可他们缺少向公众推销所必须的铁腕。”
“真是一个旧印刷厂主的腔调啊!”
“是谁把我从我的土地上赶走的?”愤怒的印刷厂主继续说。“国家对待教士应像对待医生、律师、天文学家一样,把他们当作公民而不操心他们想什么法子谋生,可拿破仑却用他的和解沼书重新把他们又招了回未。如果你的拿破仑没有封什么子爵和伯爵,今天会有那些蛮横无礼的贵人吗?不,时髦已过。除了教士,就是那些乡村小贵族了,他们最让我恼火,强迫我当了自由党。”
谈话没完没了,这个话题法国还要谈上半个世纪。由于圣吉罗翻来覆去总是说外省无法生活,朱利安就怯生生地提出德·莱纳先生的例子。
“好哇,年轻人,您真善良!”法尔考兹叫了起来;“他不想作砧于,就作了锤子,而且还是一把可怕的锤子。不过我看见瓦勒诺那家伙已经超过了他。您认识那个流氓吗?那可是个真的呀。要是您的德·莱纳先生一旦看见自己被解职并被瓦勒诺那家伙取代,他会说什么呢?”
“他将和他的罪行面面相觑,”圣吉罗说。“这么说您是了解维里埃的罗,年轻人?那好吧!波拿巴,让他和他那些王政的骗局见鬼去吧,是他让菜纳们和谢朗们的统治成为可能,而他们的统治又带来了瓦勒诺们和马斯隆们的统治。”
这次有关一种黑暗政治的谈话使朱利安感到惊讶,把他从那些撩人的非非之想中拉了出来。
他远远地望见了巴黎,竟然无所感觉。他刚刚在维里埃度过的二十四个钟头还历历在目,正在和他建筑在未来命运上的海市蜃楼进行搏斗。他发誓永不抛弃他的情人的孩子们,假使教士们的傲慢无理给我们带来共和国并且迫害贵族的话,他会不惜一切保护他们的。
在他到维里埃的那天夜里,当他把梯子放在德·莱纳夫人的卧室窗户底下的时候,如果住在里面的是一个陌生人或者竟是德·莱纳先生,那会发生什么事呢?
然而,开始的两个钟头,当他的情人真的想把他赶走而他在黑暗中坐在她身边为自己申辩的时候,那又是多么地甜蜜啊!对朱利安这种人,此类回忆会跟他一辈子的。这次相会余下的部分已经和十四个月前他们相爱的最初时光融为一体了。
朱利安从深沉的梦幻中惊醒,车停了,刚刚进入让雅克·卢梭街驿站院内。一辆双轮轻马车走近了,他说:“我要去马尔梅松。”
“这个时候,先生?干么去?”
“关您什么事?走吧。”
一切真正的激情都是只想着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在巴黎激情是那么可笑,一个人总是声称邻居多么想着他。我就不说朱利安在马尔梅松多么激动了。他哭了。怎么!他没看见今年修的那些可恶的白墙把花园割成了一块一块的吗?是的,先生,对朱利安和对后人一样,在阿尔考、圣赫勒拿岛和巴尔梅松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晚上,朱利安几番犹豫,方才进了剧院,他对这种使人堕落的地方有些奇特的想法。
一种深深的疑虑使他不能欣赏活的巴黎,只有他的英雄留下的那些遗迹才让他感动。
“我这就到了阴谋和伪善的中心了!统治这里的是德·福利莱神甫的保护者们。”
第三天的晚上,他拗不过好奇心,打消了在见彼拉神甫之前什么都看看的计划。神甫口吻冷淡,向他解释了德·拉莫尔先生家里等待着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如果几个月后您还没有用,您就回神学院,不过这次是从前门进去。您要住在侯爵家里,他是法国最大的贵族之一。您要穿黑衣,但不是像个教士,而是像一个服丧的人。我要求您每个礼拜三次到我介绍您去的神学院里上神学课。每天中午,您就坐在侯爵的图书室里,他要让您写些有关诉讼和其他事务的信件。侯爵在他收到的每一封信的空白处用几句话写明回复的要点。我说过,不出三个月,您就能写回信了,呈给侯爵签字的十二封信中他可以签上八、九封。晚上八点钟,您整理他的办公桌,十点钟您就自由了。”
“可能,”彼拉神甫继续说,“会有某位老妇人或某位口吻甜密的先生让您隐隐约约看见巨大的好处,或者直接了当地给您钱,想看看侯爵收到的信……”,
“啊,先生!”朱利安叫了起来,脸红了。
“奇怪呀,”神甫苦笑了一声,说,“您这样穷,还在神学院里呆了一年,居然还有这义愤。您真是瞎了眼啦!”
“难道这是血统的力量,”神甫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奇怪的是,”他稍着朱利安,又说,“侯爵认识您……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开始他给您的薪水是一百路易,这个人做事全凭心血来潮,这是他的毛病;他会孩子似地跟您作对。如果他满意,您的薪水会长到八千法郎。”
“但是,您要清楚,”神甫又酸溜溜地说,“他给您这些钱,不是为了您那双漂亮眼睛。要是我,我就少说话,尤其是绝不说我不知道的事情。”
“啊,”神甫说,“我替您打听了一些情况;我刚才忘了德·拉莫尔先生的家庭了。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十九岁的儿子,极高雅,是那种中午还不知道下午两点钟干什么的疯子。他有才智,有勇气,在西班牙打过仗。我不知道为什么,侯爵希望您成为年轻的诺贝尔伯爵的朋友。我说过您精通拉丁文,也许他想让您教他儿子几句有关西塞罗和维吉尔的现成话。
“要是我,我绝不让这位年轻人拿我开玩笑;他的主动接近会是彬彬有礼的,但稍许掺杂有嘲讽,我要是接受,就非让他重复好几遍不可。
“我不瞒您,开始这位年轻人会看不起您,因为您不过是个小小平民而已。他的祖上曾在宫里走动,并且有幸因一次政治阴谋于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在格莱沃广场被斩首。而您呢,您是维里埃的一个木匠的儿子,更有甚者,您是他父亲花钱雇来的。掂量掂量这些差别吧,到莫勒里的著作中研究研究这个家庭的历史吧;所有在他们家吃晚饭的清客都会不时地提到这些事,他们称之为微妙的影射。
“您要注意如何回答诺贝尔·德·拉莫尔伯爵的玩笑,他是轻骑兵上尉和法国贵族院议员,不要事后跑到我这儿来诉苦。”
“我觉得,”朱利安说,满脸通红,“我甚至无须回答一个看不起我的人。”
“这种看不起您是看不出来的,表现出来的都是些夸张的恭维。如果您是个傻瓜,您就会上当;可您若想发迹,您还就得上当。”
“到了这一切对我不再适合的那一天,”朱利安说,“若是我回到我那第一0三号小房间里,我会被看作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吗?”
“毫无疑问,”神甫答道,“所有对这个家庭献殷勤的人,都会徘谤您的,不过,我会出面的。Adsumquifeci,我说这是我的决定。”
朱利安注意到彼拉神甫的口吻是严厉的,近乎凶狠,感到很难过;这种口吻完全败坏了他最后的那一句话。
事实上,神甫因爱朱利安而感到良心不安,他是怀着某种宗教的恐惧如此直接地干预他人的命运啊。
“您还会看见,”他又同样没好气地说,好像是在完成一个艰巨的任务,“您还会看见德·拉莫尔侯爵夫人。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女人,虔诚,高傲,礼貌周到,然而更加没有可取之处。她是因其贵族偏见而如此知名的德·肖纳老公爵的女儿。这位贵妇人是某种实际上造成她那个阶级的妇女的性格的那种东西的一个突出缩影。她并不隐瞒,有先人参加十字军东征乃是她敬重的唯一长处。金钱还远在其次:这使您感到惊讶吗?我们已不是在外省了,我的朋友。
“您在她的客厅里会看见好几位大贵人,他们以一种奇怪的轻慢口吻谈论我们的亲王们。至于德·拉莫尔侯爵夫人,每当她提到一位亲王尤其是一位王妃的时候,总是出于尊敬而压低声音。我劝您不要在她面前说菲利普二世和亨利八世是怪物。他们当过国王,这就给了他们永不失效的权利享有众人的尊敬,尤其是享有出身卑微的你我等的尊敬。不过,”彼拉神甫补充说,“我们是教士,因为她当我们是教士;她因此而把我们当作获救所不可缺少的仆人。”
“先生,”朱利安说,“看来我在巴黎呆不长。”
“好极了,不过您要看到,我们这种穿僧衣的人要发迹就得靠那些大贵人。您的性格中有一种至少是我说不清楚的东西,这使您若不发迹就受迫害;您没有中间道路。别存幻想。别人看得出来,他们跟您说话并不能使您高兴;在这样一个重社交的地方,您若得不到尊敬,就必定要遭殃。
“如果没有德·拉莫尔侯爵的心血来潮,您在贝藏松会变成什么呢?有一天您会明白,他为您做的事情是多么不寻常,如果您不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您就会对他和他的家庭怀有永远的感激之情。多少可怜的神甫,他们比您有学问,却在巴黎生活多年,靠做弥撒挣的那十个苏和在索邦神学院辩论挣的那十五个苏!……想想去年冬天我跟您讲的红衣主教杜布瓦那个坏蛋的早年吧。难道您竟自负到自认比他还有才干吗?
“比方说我吧,我是个喜欢平静、才能平庸的人,本打算就在我的神学院里终老了,谁知竟幼稚到有了依恋之情。好吧!当我提出辞呈的时候,我已经快被撤职了。您知道当时我有多少财产吗?不多不少老本五百二十法郎;没有一个朋友,只有两、三个认识的人。德·拉莫尔先生把我从困境里解救出来,可我从未见过他;他只消一句话,人家就给了我一个本堂区,其居民都是些富裕的人,从没有粗俗的恶习,而我的收入令人惭愧,简直与我的工作不相称。我跟您说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让您的头脑清醒清醒。
“还有一句话:我这个人不幸生来暴躁,有可能你我之间不再说过话。
如果侯爵夫人的傲慢,或者她的儿子的恶意取笑,使这座房子变得对您来说确实不堪忍受,我劝您到巴黎三十里外的那座神学院修完您的学业,往北去比往南好。北方有较多的文明和较少的不公。”他又压低声音补充说,“我应该承认,离巴黎的报纸近,那些小暴君有所畏惧。
如果我们还高兴见面而侯爵的家对您又不合适了,我就把我的副本堂神甫的位置给您,这个本堂区的收入我和您对半分,这是我欠您的甚至还不够,”他打断了朱利安的感谢,又说,“因为在贝藏松您对我作出了那样不寻常的赠与。假使除了那五百二十法郎之外我一无所有的话,您就救了我啦。”
神甫的口吻已经不那么严厉。朱利安感到十分羞愧的是他觉得眼泪居然上来了;他恨不得一下子投入他朋友的怀抱;他禁不住尽可能地装出男子汉的气概,对他说:
“我从小就遭到父亲的憎恨,这是我最大的不幸之一;但是我不会再抱怨命运了,我在您身上重新找到了一个父亲。”
“好,好”神甫窘迫地说,接着非常适时地来了一句神学院院应该说的话,“任何时候都不应该说命运,我的孩子,永远要说天意。”
出租马车停了,车夫拉起一扇巨大的铜门环:这是德、拉莫尔府;为了不使人起疑,这几个字在门上方的一块黑色大理石上赫然在目。
这种装模作样让朱利安感到不快。“他们如此害怕雅各宾党人!他们在每一道篱笆后面都看见一个罗伯斯庇尔和他的押送死刑犯的车子:他们常常让人笑死,他们还这样张扬他们的房子,好让暴民们在发生骚乱时认出来,进行抢劫。”他把这一想法告诉了彼拉神甫。
“啊!可怜的孩子,您很快就会成为我的副本堂神甫了。您这个念头多可怕!”
“我觉得这再简单不过了。”朱利安说。
看门人的严肃,尤其是庭院的整洁,使他赞叹不已。阳光明媚。
“多壮丽的建筑啊!”他对他的朋友说。
这是圣日耳曼区那一批正面如此平淡的府邸之一,建于伏尔泰逝世前不久。流行式样和美之间相距之遥远莫此为甚。
第二章初入上流社会
朱利安在院子当中停下,惊讶得目瞪口呆。
“别那么大惊小怪的,”彼拉神甫说;“您有些可怕的念头,而您不过是个孩子,贺拉斯的nilmirari(决不动心)哪里去了?想想吧,这些仆人看见您住在这儿,会千方百计地取笑您的,他们把您看作同等之人,却被不公正地置于他们之上。他们表面上温厚,帮您出主意,乐意指点您,暗里却设法放您干个大蠢事栽个大跟头。”
“他们敢,”朱利安说,紧咬着嘴唇,又完全恢复了他的不信任。
这两位先生到达侯爵的办公室之前,穿过了二层的几个客厅,啊,我的读者,您会觉得它们既豪华又沉闷。若是照这个样子给您的话,您会拒绝住在里面的;那是哈欠和沉闷议论的故乡。朱利安却觉得更加心醉神迷。“住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他想,“怎么能感到不幸呢?”
终于,这两位先主来到这套华丽的房子中最丑陋的一间,里面黑乎乎的,有一个又矮又瘦的人,目光炯炯有神,戴着金色的假发。神甫朝朱利安转过身,作了介绍。这就是侯爵。朱利安简直认不出了,觉得他看上去那么彬彬有礼。这不再是博莱-勒欧修道院里的那个神色如此傲慢的大贵人了。朱利安觉得他的假发太厚。靠了这种感觉,他居然一点儿也不害怕了。一开始他觉得亨利三世的朋友的这个后代外表相当猥琐。他很瘦,老是动。然而朱利安很快就注意到侯爵的礼貌比贝藏松主教的更使交谈者感到愉快。接待持续了不到三分钟。出来时神甫对朱利安说:
“您看着侯爵就像看一幅画儿似地。对于这些人称为礼貌的那种东西,我不大精通,您很快就会知道得比我多了;反正我觉得您的目光的大胆不大礼貌。”
他们又登上出租马车,车夫把车子停在林荫火道旁;神甫领着朱利安进入一连串的大客厅。朱利安注意到里面没有家具。朱利安望着一架华丽的镀金座钟,其主题在他看来很不雅,这时一位风度翩翩的先生笑盈盈地走过来。朱利安略微点了点头。
那位先生微微一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朱利安一惊,朝后跳了一步。他气得脸都红了。彼拉神甫尽管板着脸,也不禁笑出了眼泪。原来那位先生是裁缝。
“我给您两天的自由,”出门时,神甫对他说,“那时您才能被介绍给德·拉奥尔夫人。换了别人,在您来到这个新巴比伦的最初日子里,会把您像一个年轻姑娘一样死死守着的。您要堕落就立刻去堕落吧,我也可以摆脱掉老是想着您这个弱点了。后天早晨,裁缝会给您送两套衣服;您给试衣服的伙计五个法郎。还有,不要让这些巴黎人听见您的说话声。您一开口,他们就掌握了取笑您的秘密。这是他们的本事。后天中午到我那里……去吧,堕落吧……我忘了,按照这些地址去定做靴子、衬衣、帽子。”
朱利安仔细看这些地址的笔迹。
“这是侯爵的亲笔,”神甫说;“他是个实干家,凡事想在头里,喜欢亲手干胜过下命令。他把您放在身边就是为了省去此类麻烦。您有足够的聪明办好这个易怒的人含蓄地交代给您的每一件事吗?这以后就会知道:您可要小心啊!”
朱利安按照地址走进那些工匠的铺子,一声不吭;他注意到他受到了恭恭敬敬的接待,而且靴匠在登记簿上还把他的名字写成朱利安·德·索莱尔先生。
在拉雪兹神甫公墓,一位先生十分地殷勤,嘴上则更像个自由党,主动把奈伊元帅的墓指给朱利安看,一项巧妙的政策使他的墓上不得有墓志铭。朱利安含沼和这个自由党人告别,几乎把他抱在了怀里,可他自己的表却不翼而飞了。他得了这个教训,第三天中午去见彼拉神甫,神甫久久地打量着他。
“您可能要变成一个花花公子了,”神甫对他说,神情严厉。朱利安看上去像个戴着重孝的极年轻的人;他也确实很帅,不过善良的神甫自己太土气,看不出朱利安肩膀的动作还有讲究,那在外省是被看作高雅和神气的。保爵对朱利安的风度的评价和善良的神甫截然不同,他一见就对神甫说:
“您会反对索莱尔先生学跳舞吗?”
神甫一下愣住了。
“不,”他好一会儿才答道,“朱利安不是教士。”
侯爵一步两级地爬上一道狭窄的暗梯,亲自把我们的主人公安置在朝向府邸大花园的一间漂亮阁楼里。他问他在女裁缝那里买了多少件衬衣。
“两件,”朱利安答道,看到这样一位大贵人屈尊关心这等小事,不免慌乱起来。
“很好,”侯爵态度严肃地说,带有某种命令和生硬的口气,这使朱利安陷入沉思;“很好!再去买二十二件衬衣。这是您头一个季度的薪水。”
侯爵下了阁楼,叫来一个年长的人,对他说:“阿尔赛纳,以后您伺候索莱尔先生。”几分钟之后,朱利安一个人呆在一间豪华的图书室里;这时刻妙不可言。他很激动,为了不让人撞见,他躲进一个阴暗的小角落里;从那里出神地观赏着一排排闪闪发亮的书脊,心想:“我可以读所有这些书啦,我在这儿怎么会感到不愉快呢?德·拉莫尔侯爵刚刚为我做的这一切,德·莱纳尔先生哪怕做上百分之一也会一辈子觉得有失体面的。”
“不过,还是让我们来看看要抄写的东西吧。”工作结束之后,朱利安才敢走近那些书;他发现了一套伏尔泰,差点儿高兴得发狂。他跑去开开图书室的门,免得人来了措手不及。然后,他开始享受一卷卷地翻开那八十本书的乐趣。书装得极漂亮,是伦敦最优秀的工人的杰作。其实用不着这么漂亮,也能让朱利安叹为观止。
一小时以后,侯爵进来了,看了看抄件,惊奇地发现朱利安写。cela这个字写了两个1,成了cela。“神甫关于他的学问所说的那些话难道都是无稽之谈吗!”侯爵很泄气,温和地对他说:
“您对您的拼法拿不准吗?”
“的确如此,”朱利安说,根本没有考虑这给他造成的损害;他对侯爵的宽厚很感动,不禁想起了德·莱纳先生傲慢的腔调。
“试用这个从弗郎什—孔泰来的小神甫真是白费工夫,”侯爵想,“然而我多么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啊!”
“Cela这个字只有一个l,”侯爵对他说;“您抄写完毕以后,拼法拿不准的字就查查词典。”
六点钟,侯爵打发人来叫他;他看了看朱利安的靴子,明显地不快:“这是我的不对,我没告诉您每天五点半钟应该存着整齐。”
朱利安看着他,没有懂。
“我是说要穿长袜,阿尔赛纳会提醒您的;今天我原谅您。”
说完,德·拉莫尔先生让朱利安到一间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去。在类似的场合,德·莱纳先生总要加快脚步,抢先进门。前主人的这个小小的虚荣心使朱利安踩到了侯爵的脚上,踩得他很疼,因为他有痛风病。“啊!原来他还是个笨手笨脚的家伙,”侯爵心里说。他把他介绍给,一个身材高大、外表威严的女人。这是侯爵夫人。朱利安觉得她态度傲慢,有点像参加圣查理节晚宴时的维里埃专区区长德·莫吉隆夫人。客厅极其豪华,朱利安不禁有些慌乱,没听见德·拉莫尔先生说什么,候爵夫人勉强屈尊看了看他。客厅里有几个男人,朱利安认出了年轻的阿格德主教,感到说不出地高兴。几个月前,在博莱-勒欧修道院的那次仪式上,阿格德主教曾屈尊跟他说过话。当时朱利安很腼腆,但他那双温柔的眼睛盯着他看,大慨把他吓坏了,此时这位年轻的高级教士根本不想认这个外省人。
朱利安觉得,聚集在客厅里的这些人有点儿愁闷、拘谨;在巴黎人们说话声音很低,而且不大惊小怪。
一位漂亮的年轻人,留着小胡子,脸色苍白,个子瘦长,快到六点半才进来;他的脑袋很小。
“您总是让别人等,”他吻侯爵夫人的手,侯爵夫人说。
朱利安知道了,这是德·拉莫尔伯爵。他一见就觉得他可爱。
“这怎么可能,这就是那个会用伤人的玩笑把我从这个人家赶出去的人呀!”
朱利安仔细观察诺贝尔伯爵,注意到他穿靴子,还带着马刺;“而我就得穿鞋,显然像个下人。”大家入座吃饭。朱利安听见侯爵夫人稍稍提高了声音,说了一句严厉的话。几乎就在同时,他看见一个女孩子过来坐在他对面,她的头发是极浅的金黄色,身材非常好。她一点几也不讨他喜欢;不过细细端详之后,他想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但是它们显露出一个极端冷酷的灵魂。接着,朱利安发现它们表现出一种既在观察人又不忘必须保持威严的厌倦无聊。“德·莱纳夫人也有一双很美的眼睛,人人都称赞,”他心想,“但它们和这一双毫无共同之处。”朱利安见得还少,分辨不出那是智慧的光芒,不时地在玛蒂尔德小姐(他听见这样称呼她)的眼睛中闪现。而德·莱纳夫人的眼睛亮起来,则是热情之火,或者是因为听说一件坏行为而义愤填膺。这顿饭快结束时,朱利安找到一个词来表达德·拉莫尔小姐的眼睛的美:“它们是一闪一闪的,”他对自己说。除此之外,她的相貌酷似她的母亲,而她的母亲朱利安是越来越不喜欢了,也就不再看她了。相反,他觉得诺贝尔伯爵各方面都令人赞赏。朱利安被迷住了,甚至想不到因为他比自己富有高贵而去嫉妒他、憎恨他。
朱利安发现侯爵显得烦闷无聊。
快上第二道菜了,侯爵对他的儿子说:
“诺贝尔,我求你关照朱利安·索莱尔先生,我刚刚让他进入我的班子,而且我想让他成个人物,如果cela(这)可能的话。”
“这是我的秘书,”他对旁边的人说,“他写cela用了两个l。”
大家都看朱利安,他对诺贝尔点了点头,稍许过了些;不过总地说,他们对他的眼神感到满意。
大概侯爵说起朱利安所受的教育,客人中有一位就拿贺拉斯盘问他。“我正是谈贺拉斯才在贝藏讼的主教面前获得成功,”朱利安心想,“看起来,他们只知道这个作家。”从这财起,他的心踏实了。这个变化不难,因为他刚刚决定永不把德·拉莫尔小姐当做女人看。自打进了神学院,他就对男人作了最坏的打算,很难被他们吓倒。如果餐厅不那么豪华,他会完全镇定自如的。然而,还是有两面八尺高的镜子令他肃然起敬,他不时地在里面看见那个谈贺拉斯的人。对一个外省人来说,那人的句子还不算太长。他有一双漂亮眼睛,一种战战兢兢的或者因听见答得好而感到快乐的羞怯使这双眼睛更加明亮。他被认为是令人愉快的。这种考试给一顿严肃的晚餐增添了些许乐趣。侯爵示意朱利安的对话者狠狠地考。“难道他果然知道点儿什么吗?”他想。
朱利安边回答,边想看法。他已不那么羞怯,足以表现一番,当然不是机智,这对不知道巴黎人如何说话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他有的是新的看法,虽说表达得不优雅也不恰当,但大家已看出他精通拉丁文。
朱利安的对手是铭文学院的院士,碰巧也懂拉丁文;他发现朱利安是个很好的人文学者,也就不怕让他受窘脸红了,于是真地想方设法让他下不来台。朱利安战得兴起,终于忘了餐厅里豪华的陈设,关于拉丁诗人陈述了一些对话者在任何地方也不曾读过的看法。对话者是个正直的人,对年轻的秘书大加称赞。幸好有人挑起一场争论,争论的问题是贺拉斯是穷是富;像莫里哀和拉封丹的朋友夏佩尔那样是个可爱的、享乐的、无忧无虑的、为了消谴而写诗的人,还是像师伦勋爵的告发者骚塞那样是个追随宫廷、为国王的生日写颂歌的穷桂冠诗人。他们谈到奥古斯都治下和乔治四世治下的社会状况;这两个时代,贵族的权力很大;但是在罗马,它眼看着权力被仅仅是个普通骑士的梅塞纳夺走;而在英国,它迫使乔治四世几乎处于威尼斯的一个大公的地位。这场争论似乎使侯爵摆脱了麻木状态,晚饭开始后他一直闷闷不乐。
朱利安对所有那些现代人的名字一窍不通,象骚塞、拜伦勋爵、乔治四世,他都是第一次听说。但是,没有人不看到,一旦涉及在罗马发生的、可以在贺拉斯、马夏尔、塔西陀等人的著作中获知的事情,朱利安就有不容争辩的优势。朱利安把他在同贝藏松的主教这位高级教士进行的著名讨论中学来的好几个看法不客气地据为己有,这些看法并非最不受欢迎。
大家谈诗人谈厌了,侯爵夫人才屈尊看了看朱利安,凡是让她丈夫开心的事情,她都无例外地加以赞赏。“在这个年轻神甫的笨拙举止下面,也许掩藏着一个有学问的人,”坐在侯爵夫人旁边的院士对她说;而朱利安也隐约听见了。套话相当投合女主人的趣味,她接受了关于朱利安的这一句,暗自庆幸把院士请了来吃晚饭。“他给德·拉莫尔先生解了闷,”她想。
第三章头几步
第二天一大早,朱利安正在书房抄写信件,玛蒂尔德小姐从一扇用书脊掩藏得严严实实的小旁门进来了。这办法令朱利安赞叹不已,玛蒂尔德小姐却好像大吃一惊,相当不高兴在这个地方碰上他。她头上卷着纸卷儿,朱利安觉得她神情严厉,高傲,几乎有一种阳刚之气。玛蒂尔德小姐有办法偷她父亲书房里的书而不露痕迹。朱利安的在场让她这天早上白跑了一趟,更使她不快的是,她来找伏尔泰的《巴比伦公主》第二卷;对于一种非常王政、非常宗教的教育、圣心派的杰作来说,这真是一个当之无槐的补充!这可怜的姑娘,才十九岁,就已经需要精神的刺激才能对一本小说感兴趣。
将近三点钟,诺贝尔伯爵来到书房;他要研究一份报纸,晚上好能谈谈政治。他遇见朱利安很高兴,其实他早已把他给忘了。朱利安觉得他样样都好,他约朱利安骑马。
“我父亲放我们假直到晚饭。”
朱利安知道这个我们是什么意思,觉得这两个字很可爱。
“我的天主,伯爵先生,”朱利安说,“要是放倒一棵八十尺高的树,把它劈方正,破成板子,我可以说能做得很好;可是骑马,我这辈子总共还不到六次。”
“那好,这回是第七次,”诺贝尔说,
其实,朱利安想起了国王驾临维里埃,认为自己骑马很高明。然而,从布洛涅森林回来,走在巴克街正中央,猝不及防,想躲避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就从马上摔了下来,弄了一身泥。幸好他有两套礼服。吃晚饭时,侯爵想跟他说说话,便问他骑马散步的情况;诺贝尔急忙含含糊糊地说了说。
“伯爵先生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朱利安接着说,“我感谢他,我也很珍惜,他让人给了我一匹最温顺最漂亮的马,然而终究不能把我拴在马上啊,由于少了这一预防措施,我就在那条长长的、靠近桥的街中央摔了下来。”
玛蒂尔德小姐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接着又不顾冒昧,细细地问下去。朱利安照直回答,非常爽快;他是有风度的,只是不自知罢了。
“我想这个小教士将来会有出息的,”侯爵对院士说,“一个外省人在这种场合下居然能应付自如!这是从未见过的,将来也不会见到了;况且他还是在女士们面前诉说他的不幸!”
朱利安讲述他的倒霉遭遇,让听的人那么愉快;饭都快吃完了,大家的话题也已转了,玛蒂尔德小姐还向她哥哥询问这一不幸事件的细节。她的问题没个完,朱利安几次遇见她的目光,虽然未被问到,也敢直接回答,三个人最后笑作一处,就像住在树林深处村子里的三个年轻人。
第二天,朱利安听了两堂神学课,回来又抄了二十来封信。他发现在图书室里,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年轻人,穿着十分讲究;但是形容猥琐,脸上带着嫉妒的表情。
侯爵进来了。
“您在这儿干什么,唐博先生?”他口气严厉地对新来的那个人说。
“我原以为……”年轻人说,奴颜卑膝地笑了笑。
“不,先生,您不要原以为。那是试用,而结果不妙。”
年轻的唐博愤愤地站了起来,走了。他是德·拉莫尔夫人的院士朋友的一个侄子,打算作个文人。院士已经使侯爵同意收他作秘书。唐博原在一间偏远些的房间里工作,他知道朱利安受到了宠信,就想分享,于是早上把文具搬进了图书室。
四点钟,朱利安略微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来到诺贝尔伯爵的住处。伯爵正要去骑马,他感到为难,因为他是十分讲究礼貌的。
“我想,”他对朱利安说,“您就要到练马场去了;几个星期之后,我会很高兴和您一块儿骑马的。”
“我想有此荣幸,感谢您对我的关怀;请相信,先生,”朱利安说,神情很是严肃,“我欠您的我都感觉到了。如果您的马没有因我昨天的笨拙而受伤,而且这马空着,我想现在骑。”
“好吧,我亲爱的索莱尔,一切风险由您自己承担。谨慎所要求的各种反对意见,您就假定我都向您提出过吧;不过现在已经四点钟,我们没有时间好耽搁了。”
朱利安一骑上马,就对年轻的伯爵说:
“如何才能不摔下来?”
“要做的事情可多啦,”诺贝尔哈哈大笑,回答说,“比方说,身体后仰。”
朱利安催马大步小跑,他们在路易十六广场上。
“啊!小冒失鬼,”诺贝尔说,“这儿车子太多了,而且赶车的都是些不谨慎的家伙!一旦摔下来,他们的马车会从您身上压过去;他们绝不会冒险猛停而把马的嘴勒坏。”
有二十次,诺贝尔看见朱利安就要从马上摔下来,不过这次出游最后还是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回来后,年轻的伯爵对他妹妹说:
“我向你介绍一位大胆的冒失鬼。”
晚饭间,他和坐在桌子另一头的父亲说话,称赞朱利安胆子大,对朱利安的骑术也就能夸奖这么一点了。年轻的伯爵早晨听见在院子里洗刷马匹的仆人们谈论朱利安堕马的事,对他肆意嘲笑。
尽管有伯爵这样的照顾、朱利安还是很快就感到他在这个家庭中是完全孤立的。所有的习惯他都觉得怪,而且动则得咎。他的蠢事使那些贴身男仆们心花怒放。
彼拉神甫动身去他的本堂区了。“如果朱利安是一棵柔弱的芦苇,就让他毁灭吧;如果这是个勇敢的人,就让他自己走出困境吧,”他想。
第四章德·拉莫尔府
如果说朱利安觉得德·拉莫尔府高贵的客厅里的一切都很怪,那么,他这个脸色苍白、身穿黑衣的年轻人,在肯注意他的那些人后来,也是很特别的。德·拉莫尔夫人向她丈夫建议,在有要人来吃饭的日子里,把他打发出去办事。
“我想把试验进行到底,”侯爵答道。“彼拉神甫认为,我们伤害用在身边的人的自尊心,是不对的。一个人只能靠在有抵抗力的东西上……。此人之不合适不过是其生面孔罢了,反正是又聋又哑。”
“为了熟悉这里的情况,”朱利安心想,“我得把在这间客厅里见到的人的名字写下来,并对他们的性格写上一句话。”
他把这个家庭的五、六位朋友放在了第一行,他们以为他得到任性的侯爵的保护,就讨好他,以防万一。这是些穷人,多少有些庸俗乏味;不过也应该说句话,夸一夸今天还能在贵族客厅里见到的此类人物,他们并非在所有的人面前都一样地平庸乏味。他们中有的人甘心忍受侯爵的粗暴,但是德·拉莫尔夫人若说一句生硬的话,他们就会反抗。
在这家主人的性格深处,有太多的骄傲和太多的烦闷;他们为了散心而习惯于侮辱别人,因此他们不能得到真正的朋友。然而,除了下雨天和极少的特别烦闷的日子外,人们总是觉得他们彬彬有礼。
那五、六个清客对朱利安表示出一种父执般的友谊,如果他们不来德·拉莫尔府了,侯爵夫人就会面临长时间的孤独;而在这个地位的女人眼中,孤独是可怕的:这是失宠的标志。
侯爵对妻子无可挑剔;他注意让她的客厅总有足够的人;不是那些贵族院议员,他觉得这些新同僚不够高贵,不能作为朋友来他家,又不够有趣,不能作为下属来接纳。
朱利安很久以后才了解这些内情。执政者的政策是资产者家庭的话题,而在侯爵这个阶级的家庭中,只有在身处困境之中才会论及。
寻欢作乐的需要,就是在这个百无聊棘的世纪,也支配着一切,因此,甚至在有晚宴的日子里,一旦侯爵离开客厅,大家也都逃之夭夭。只要不拿天主、教士、国王、在位的人、受宫廷保护的艺术家和一切即成的事情打哈哈,只要不说贝朗瑞、反对派报纸、伏尔泰、卢梭和一切胆敢稍许直言的人的好话,尤其绝口不谈政治,那就可以自由地谈论一切了。
即使十万年金的收入,蓝绶带,也斗不过这种客厅的规矩。稍有一点生气的思想都似乎是一种粗鄙。尽管得体,彬彬有礼,想取悦于人,烦闷还是明摆在每个人的额头上。年轻人来此尽义务,害怕说到什么可能被怀疑为有思想的东西,或者害怕泄漏读过什么禁书,就说几句关于罗西尼和今天天气的漂亮话,随后即钳口不言。
朱利安注意到,谈话通常由侯爵在流亡中结识的两位子爵和五位男爵撑着,才不至中断。这些先生们都有七、八千利弗尔年金的收入;四位支持《每日新闻》,三位支持《法兰西报》。其中一位每天都要讲个宫廷里的小故事,“了不起”这个词儿是免不了的。朱利安注意到他有五枚十字勋章,而其他几位一般只有三枚。
此外,前厅有十名穿号衣的仆人,整个晚上,每隔一刻钟供应一次冰冻饮料或茶,午夜有一顿带香槟酒的夜宵。
为此,朱利安有时候留下来一直到底;尽管这样,他几乎还是不理解,他们如何能在这间如此金碧辉煌的豪华客厅里一本正经地听那种平平常常的谈话。有时候,他望着说话的人,看他们自己也觉得是在信口开河。“我的德·迈斯特先生的著作我能背,他说得可要好上一百倍,”他想,“然而就是他也还令人生厌呢。”
觉察到这种精神窒息的,并非朱利安一个。为了自我宽解,有的人喝大量的冰镇饮料,有的人则在晚上剩下的时间里大谈:“我从德·拉莫尔府来,我知道了俄国如何如何……”
朱利安从一个清客的嘴里知道,不到六个月前,德·拉莫尔夫人让复辞以来一直当专区区长的勒布吉尼翁男爵当上了省长,作为对他二十多年不懈的陪伴的奖赏。
这件大事重新激起了这些先生们的热忱;从前他们为之生气的事情不多,现在则一点儿也没有了。对他们缺乏敬重,这很少直接表现出来,但是朱利安在饭桌上有两三次无意中听见侯爵夫妇间的闲谈,很简短,却对坐在他们身边的人很残酷。这些高贵的人物并不掩饰他们对所有那些不是坐过国王马车的人的后代所怀有的真诚的轻蔑。朱利安注意到,唯有十字军东征这个词才能使他们的脸上现出夹杂着敬意的极严肃的表情。通常表现出来的敬意总带有讨好的味道。
在这豪华和烦闷之中,朱利安除了德·拉莫尔侯爵以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一天,朱利安高兴地听见他声称,在可怜的勒布吉尼翁晋升这件事上,他没出过一点儿力。原来这是对侯爵夫人献的一个殷勤,朱利安从彼拉神甫那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一天早晨,神甫和朱利安在侯爵的图书室里处理那桩没完没了的福利莱评讼案。
“先生,”朱利安突然说,“每天和侯爵夫人一起吃晚饭,这是我的一个义务呢,还是人家对我的一种厚爱?”
“这是莫大的荣幸!”神甫生气地说,“院士N.先生十五年来一直百般讨好,却从未能替他的侄子唐博先生争到过。”
“对我来说,先生,这却是我的职务中最难以忍受的部分。我在神学院里也没有这么厌倦。我有几次看见连德·拉莫尔小姐都在打哈欠,她倒是应该对她们家的那些朋友的殷勤习以为常的,我真怕睡着了。求求您,让他们允许我到哪一家无名小店里吃四十个苏一顿的晚饭吧。”
神甫是个真正的暴发户,对和大贵人共进晚餐这种荣幸非常看重。正当他竭力让朱利安懂得这种感情时,一阵轻微的声音传来,他们转过头。朱利安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在听。他脸红了。她来找一本书,什么都听到了;她对朱利安有了几分敬意。“此人不是生来下跪的,”她想,“不像这个老神甫。天主!他真丑。”
晚饭时,朱利安不敢看德·拉莫尔小姐,她却亲切地跟他说话。那一天人很多,她要他留下。巴黎的女孩子不大喜欢那些上了点儿年纪的男人,尤其是当他们衣冠不整的时候。朱利安用不着很多的洞察力,就看出德·拉莫尔小姐平时取笑的目标这次有幸落在了滞留在客厅里的勒布吉尼翁的同僚头上。这一天,不管她是不是装腔作势,反正她对那些令人厌倦的人是残酷的。
德·拉莫尔小姐是一个小圈子的核心,这个小圈子几乎每天晚上都在侯爵夫人那把大安乐椅的后面。那里有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德·凯吕斯伯爵,德·吕兹子爵和两、三位年轻军官,不是诺贝尔的就是他妹妹的朋友。这些先生们坐在一张蓝色大沙发上。在沙发的一端,朱利安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把相当矮的小草垫椅子上,正对着坐在沙发另一端的光彩照人的玛蒂尔德。这个不起限的位置受到所有那些献殷勤的人的歆羡;诺贝尔把他父亲的年轻秘书留在那儿,或者说说话,或者晚会上提一两次他的名字,倒也合乎情理。这一天,德·拉莫尔小姐问他,贝藏松城堡所在的那座山有多高。朱利安从来就说不清这座山是不是高过蒙特玛尔高地。这小圈子里人们说的话常使他开怀大笑,他自觉无力想出类似的话来。好像一种外国话,他听得慌,却说不出。
玛蒂尔德的朋友们这一天持续不断地和来到这个豪华客疗的人作对。这个家庭的那些朋友们首先被选作目标,因为更熟悉。可以想见朱利安是多么专心;他对什么都感兴趣,无论拿来取笑的事情的内容,还是取笑的方式。
“啊!德库利先生来啦,”玛蒂尔德说,“他不戴假发了;难道他想凭着才华当上省长吗?他炫耀他那光秃秃的额头,说那里面装满了高超的思想。”
“这个人没有他不认识的,”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说,“他也到我叔叔红衣主教那儿去。他能连续数年在每个朋友面前编造谎言,而他的朋友有二、三百之多。他善于增进友谊,这是他的才能。就像你们现在看见的那样,冬天早晨七点钟,他已满身泥巴地来到一位朋友的家门口。
“他时不时地跟人闹翻,然后又写上七、八封信。接着,他跟人言归于好,为了热情洋溢的友谊又写上七、八封信。但他最出众的是像个胸无纤尘的有教养的人那样倾诉衷肠。当他有求于人时,这种花招就使出来了。我叔叔的那些代理主教中有一位讲起德库利先生复辟以来的生活,真是精彩极了。我以后把他带来。
“得了吧!这种话我才不信呢;这是小人物之间的职业性嫉妒,”德·凯吕斯伯爵说。
“德库利先生会在历史上留名的,”侯爵又说;“他跟德·普拉特神甫以及塔列兰、波佐·迪·波尔戈两位先生造成了复辟。
“此人曾经掌管过好几百万,”诺贝尔说,“我想不出他为什么来这儿忍受我父亲的那些常常是很讨厌的俏皮话。‘您出卖过多少回朋友,我亲爱的德库利先生?’有一天他从饭桌的一头朝另一头嚷道。”
“他真的出卖过吗?”德·拉莫尔小姐说,“谁没有出卖过?”
“怎么!”德·凯吕斯伯爵对诺贝尔说,“森克莱尔先生,这个著名的自由党人,也到你们家来;见鬼,他上这几来干什么?我得到他那儿去,跟他谈谈,让他说话;据说他颇有风趣。”
“不过,你母亲会如何接待他呢?”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说,“他有些思想是那么怪诞,那么大胆,那么无拘无束……”
“看哪,”德·拉莫尔小姐说,“那个无拘无束的人在向德库利先生鞠躬,都挨着地了,还握住了他的手。我几乎要以为他会把这手举到唇边哩。”
“一定是德库利跟当局的关系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说。
“森克莱尔上这儿来是为了进学士院,”诺贝尔说,“你们科他在怎样向L·男爵致敬……”
“他便是下跪也没有这么卑劣,”德·吕兹先生说。
“我亲爱的索莱尔,”诺贝尔说,“您有才智,但您是从您那个山里来的,您要努力做到,千万别像这个大诗人那样向人致敬,哪怕是对天主。”
“啊!来了一个特别有才智的人,巴东男爵先生,”德·拉莫尔小姐说,多少有些模仿通报他到来的仆人的腔调。
“我相信您家的仆人也嘲笑他。什么名字啊,巴东男爵!”凯吕斯先生说。
“名字有什么关系?”有一天他对我们说,”玛蒂尔德又说,“‘想想第一次通报布庸公爵时的情形吧:就我的情况而言,大家只是不大习惯罢了……’”
朱利安离开了沙发周围的人。他对轻松的嘲笑所具有的那种动人的微妙还不大敏感,他认为一句玩笑话必须合情合理,才能引人发笑。在这些年轻人的话里,他只看见一种诋毁一切的口吻,因此感到不快。他那外省人的或者英国式的故作正经甚至使他从中看到了嫉妒,这肯定是他错了。
“诺贝尔伯爵,”他心里说,“他写一封二十行的信给他的上校,竟打了三次草稿,他若是一生中能写森克莱尔那样的一页,肯定会感到很高兴的。”
朱利安无足轻重,不引人注意,接连走近好几个圈子;他远远地跟着巴东男爵,想听他说什么。这个颇具才情的人神色紧张不安,朱利安见他只是找到三、四句风趣的话之后,才略微恢复正常。朱利安觉得此类才智需要足够的空间。
巴东男爵不能说单字;为了出语惊人,他一张口至少得四个每句六行的长句。
“此人是在做论文,不是在聊天,”一个人在朱利安背后说。他转过身,听见有人说出夏尔维伯爵的名字,高兴得脸都红了。这是本世纪最精明的人。朱利安在《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和拿破仑口授的史料片断里经常看见他的名字。夏尔维伯爵说话简洁;他的俏皮话是闪电,准确,锐利,有时深刻。他如果谈一个问题,讨论立刻就会前进一步。他还提出事实,听他说话真是一冲乐趣。此外,在政治上,他是一个厚颜无耻的犬儒主义者。
“我是独立的,”他对一位佩带二枚勋章而他显然不放在眼里的先生说,“为什么人们要我今天的意见和六个星期前一样呢?如果那样的话,我的意见就成了我的暴君啦。”
四个神色庄重的年轻人围着他,板着脸;这些先生们不喜欢开玩笑。伯爵看出来他走得太远了。幸好他瞧见了诚实的巴朗先生,其实是个假装诚实的伪君子。伯爵找他搭话,大家围拢来,知道可怜的巴朗要倒霉了。巴朗先生虽然丑得可怕,但是靠了道德和品行,在踏进社会的难对人言的头几步之后,娶了个很有钱的老婆,老婆又死了;接着娶了第二个很有钱的老婆,不过人们从未在社交场合见过。他极谦卑地享用着六万法郎的年金,自己也有些奉承者。夏尔维伯爵跟他谈起这一切,不留情面。很快有三十个人在他们身边围成了一个圈子。所有的人都面带微笑,甚至本世纪的希望、那几个神色庄重的年轻人也不例外。
“他在德·拉莫尔先生家里显然成了取笑的对象,为什么还要来呢?”朱利安想。他走近彼拉神甫,想问问。
巴朗先生溜了。
“好!”诺贝尔说,“侦察我父亲的一个密探走了,只剩下小瘸子纳皮埃了。”
“这会不会就是谜底呢?”朱利安想,“但是,这样的话,侯爵为什么还接待巴朗先生呢?”
严厉的彼拉神甫板着脸,呆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听着仆人的通报。
“这儿简直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他像巴斯勒那样说,“我看见来的都是些声名狼藉之人。”
这是因为严厉的神甫不知道上流社会是怎么回事。但是,通过他的那些詹森派的朋友,他对这些靠了为所有党派效劳的极端的狡猾或者靠了不义之财方得进入客厅的人有了一个准确的概念。这天晚上,他感情冲动地回答朱利安迫不及待地提出的问题,几分钟后又突然打住,因总是说所有的人的坏话而深感痛苦,并且看成是自己的罪过。他易怒,信奉詹森派教义,并且相信基督徒有以仁爱为怀的职责,因此他在上流社会的生活是一场战斗。
“这个彼拉神甫有怎样一张脸啊!”朱利安走近沙发时,德·拉莫尔小姐说。
朱利安感到被激怒了,不过她说得倒也有理。彼拉先生无可争议地是客厅里最正直的人,然而他那张患酒糟鼻的脸因良心的折磨而抽动不已,此时变得非常难看。“在这之后您如何还能相信外貌,”朱利安想;“彼拉神甫心地高尚,他为了一点小过就自责,这时他的脸色让人看了害怕;而那个尽人皆知的密探纳皮埃,脸上却现出一种纯洁平静的幸福之感。”然而,彼拉神甫已经向他那一派做出重大让步,他用了一个仆人,而且穿得很好。
朱利安注意到客厅里出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所有的眼睛都朝向门口,谈话的声音也骤然低了一半。仆人通报臭名昭著的德·托利男爵到来,最近的选举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朱利安走上前去,把他看了个清清楚楚。男爵主持一个选区:他想出一个高明的主意,把投某一党派票的小方纸片偷出来,为了补足,再用同等数量的其它纸片替换,上面写上他中意的名字。这个决定性的花招被几个选民看破,他们急忙向德·托利男爵表示祝贺。这件大事之后,此公的脸色到现在还是苍白。有些居心不良的人甚至说出了苦役这个词。德·拉莫尔先生冷冷地接待了他。可怜的男爵逃之夭夭。
“他这么快离开我们,是为了到孔特先生家里去,”夏尔维伯爵说,大家都笑了。
在几位沉默的大贵人和一些大部分声名狼籍、全都机智俏皮的阴谋家中间,小唐博初试身手。虽然他还没有精细的眼光,但是他有有力的言辞,人们就会看到,足以弥补这个缺点。
“为什么不判此人十年监禁?”他在朱利安走近他那一堆人的时候说,“关毒蛇的应该是地牢;应该让它们在黑暗中死亡,否则其毒液会变得更猛烈更危险。罚他一千埃居有什么用?他穷,就算是吧,那更好;他的党派会替他付的。应该罚款五百法郎和地牢监禁十年。”
“善良的天主啊!他们说的这个怪物究竟是谁呢?”朱利安想,他很欣赏这位同事的激烈的语气和急剧而生硬的手势。院士心爱的侄子的小脸枯瘦憔悴,这时显得很丑。朱利安很快知道他们说的是当今最伟大的诗人。
“啊,坏蛋!”朱利安喊道,声音挺高,愤慨的泪水湮湿了眼睛。“啊,小无赖!”他想,“我会让你为这番话付出代价。”
“不过,”他想,“这些人都是侯爵为其首脑之一的那个党派的敢死队呀!他诽谤的这个杰出人物,如果他出卖了自己,我不是说出卖给平庸的德·奈瓦尔先生的内阁,而是出卖给我们看见一个接一个上任的勉强算正直的部长们,多少十字勋章、多少清闲职位得不到呢?”
彼拉神甫远远地向朱利安示意,刚才德·拉莫尔先生跟他说了几句话。朱利安正低垂着眼晴听一位主教哀叹,当他终于能够脱身,走近他的朋友的时候,发现他被小唐博缠任了。这小坏蛋恨自己成了朱利安得庞的根由,便过来向他献殷勤。
“死亡何时让我们摆脱这老废物呢?”小文人当时就是用的这种措词,以圣经般的力量谈论可敬的霍兰德勋爵。他的长处是熟知活人的生平,他刚刚急匆匆地评论了一番所有那些能够希望在英国新国王的统治下获得一些权势的人。彼拉神甫到隔壁一间客厅里去,朱利安跟着他。
“我提醒您注意,侯爵不喜欢耍笔杆子的人;这是他唯一的反感。通晓拉丁文,如果可能,还有希腊文,通晓埃及历史,波斯历史,等等,他就会敬重您,像保护一个学者那样保护您。但是,不要用法文写一页东西,尤其不要写重大、超出您的社会地位的问题,不然他会把您称作要笔杆子的,让您交一辈子恶运。您住在一个大贵人的府上,怎么不知道德·卡斯特里公爵关于达朗贝尔和卢梭的名言:此辈什么都要议论,却连一千埃居的年金也没有!”
“什么也藏不住,”朱利安想,“这里和神学院一样!”他写了一篇八到十页的东西,相当夸张,是一种对老外科军医的历史性赞颂,他说是他把自己培养成人。“而这个小本子,”朱利安心想,“一直是锁着的呀!”他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烧了手稿,又回到客厅。那些声名显赫的混蛋已经离去,只剩下那些戴勋章的人了。
在仆人刚刚搬来的摆满吃食的桌子旁,围了七、八个三十到三十五岁很高贵、很虔诚、很做作的女人。光艳照人的德·费瓦克元帅夫人一边进来,一边为时间已晚致歉。午夜已过,她在侯爵夫人身边坐下。朱利安非常激动;她有着德·采纳夫人一样的眼睛和眼神。
德·拉莫尔小姐那一伙人还不少。她和她的朋友们正忙着取笑不幸的德·塔莱尔伯爵。他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犹太人的独子,这犹太人的出名是靠了借给国王们钱向人民开战而获得的财富。他刚去世,留给儿子每月十万埃居的收入和一个姓氏,唉,一个太著名的姓氏。这种特殊的地位需要一个人具有单纯的性格和坚强的意志力。
不幸的是伯爵只是个老实人而已,充满了被他的奉承者们陆续激起的种种欲望。
德·凯吕斯先主声称有人给了他向德·拉莫尔小姐求婚的意愿(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会成为有十万利弗尔年金的公爵,也在追求她。)
“啊,不要责备他有一个意愿,”诺贝尔怜悯地说。
这可怜的德·塔莱尔伯爵最缺乏的,可能就是意愿的能力。就他的性格的这一面来说,他无槐于当国王。他不断地向所有的人讨主意,也就没有勇气始终听从任何一种意见了。
德·拉莫尔小姐说,单单他的相貌就足以引起她无穷的快乐。那是一种惶恐不安和灰心丧气的奇怪混合;然而不时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阵阵骄傲自大和那种法国最富有的人,特别是当他长得相当好并且不到三十六岁的时候所应有的专断口气。“他既傲慢又怯懦,”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说。德·凯吕斯伯爵,诺贝尔,还有两、三个留小胡子的年轻人,都尽情地嘲弄他,他却听不出来,最后,一点钟响了,他们就把他打发走了。
“这样的天气,在门口等您的是您那些阿拉伯马吗?”诺贝尔问他。
“不,是一组新买的拉车的马,便宜得多,”德·塔菜尔伯爵答道,“左边那匹花了我五千法郎,右边那匹只值一百路易;但是我请您相信,它只在夜里才套上。它小跑起来和另一匹完全一样。”
诺贝尔的想法使伯爵想到,像他这样的人理应爱马,他不应该让他的马被雨淋着。他走了,那些先生们片刻之后也走了,还一边取笑他。
“就这样,”朱利安听见他们在楼梯上笑,想,“我有机会看见了我的处境的另一端!我没有二十路易的年金,却跟一个每个钟头就有二十路易收入的人站在一起,而他们嘲笑他……睹此可以医妒。”
第五章敏感和一位虔诚的贵妇
经过几个月的试用,朱利安站住了,一天,管家给他送来了第三季的薪水。德·拉莫尔先生让他监督布列塔尼和诺曼底的地产管理。朱利安因此常去那儿旅行。他还负责和德·福利莱神甫的那桩著名讼案的通信工作。这宗案子彼拉神甫告诉过他。
侯爵在他收到的各种文件的空白处草草写上几句批语,朱利安据此写成信,这些信差不多每一封都可以签字了。
在神学院,老师们抱怨他不用功,但仍把他看作最出色的学生之一。朱利安怀着痛苦的野心激发出的全部热情抓紧各种各样的工作,很快便失去了他从外省带来的那种鲜丽的气色。他的苍白在他的同学、那些年轻的神学院学生眼中,倒成了一个优点;他觉得他们远不像贝藏松的同学那样坏,那样拜倒在一个埃居面前;而他们则以为他得了肺病。侯爵送了他一匹马。
朱利安担心骑马出去被人碰见,就对他们说进行这项活动是遵医嘱。彼拉神甫带他去过好几个詹森派的团体。朱利安感到惊奇;原来在他心里,宗教的观念是和伪善的观念、有望发财的观念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钦佩这些虔诚、严厉的人,他们不想钱。好几位詹森派教徒待他很友善,给他出主意。一个新的世界敞开在他的面前。他在詹森派教徒中认识了一位阿尔塔米拉伯爵,此人差不多有六尺高,是一个在他自己的国家里被判处死刑的自由党人,而且笃信宗教。笃信宗教和热爱自由,这种奇特的对比使他大为感动。
朱利安和年轻的伯爵疏远了。诺贝尔觉得他对他的几位朋友的玩笑,反应过于激烈。朱利安有过一、二次举措失度,决心永不再跟德·拉莫尔小姐说话。在德·拉莫尔府上,大家对他一直是彬彬有礼的,然而他自觉失宠了。他那外省人的常识用一句俗谚解释这种结果:新的就是好的。
也许是他比初来时看得稍微清楚些了,或者是巴黎都市风情所产生的最初的狂喜已经过去了。
他一放下工作,就感到不胜厌倦;这是上流社会特有的礼貌所产生的一种使一切都变得枯燥乏味的结果,这种礼貌是令人赞赏的,却又根据地位分得极为细腻,极为有序。一颗稍许有些敏感的心都会看出它的矫揉造作。
当然,人们可以指责外省人举止平庸,或者礼貌不周;然而,外省人在回答您的时候,总还有点儿热情。在德·拉莫尔府,朱利安的自尊心从未受过伤害,但是他常常在一天结束的时候想大哭一场。在外省,您走进咖啡馆时若发生意外,咖啡馆的伙计会关心您;当然,如果这意外令人不快有伤自尊心,他也会一边安慰您一边把那让您难受的话说上十遍。在巴黎,人们会注意躲起来笑,不过您永远是个外来人。
一大堆小事情,我们就略去不讲了,倘若朱利安多少是那种可笑之人的话,这些小事情会使他显得可笑的。异常的敏感让他干出许许多多笨抽的事来。他的全部消遣都用在了防范上:他每天都去打枪,他是那几位最著名的击剑教师的好学生。他一有空,不像从前那样用于阅读,而是跑练马场,并且要最劣的马。他跟骑术教师骑马出去,几乎总要从马上摔下来。
由于他工作努力,不多说话,聪明,侯爵觉得颇顺手,渐渐地派他接办各种有些棘手的事情。侯爵虽野心勃勃,总有空闲的时候,这时他就很精明地做生意;他消息灵通,搞公债投机得心应手。他买进房屋、森林,但是易动肝火。他白送几百路易,却为了几百法郎打官司。有钱人心气高远,在官司里寻求的是乐趣,不是成果。侯爵需要一位参谋长,能把他的财务安排得井然有序,一目了然。
德·拉莫尔夫人虽然生性审慎,有时却也嘲笑朱利安。敏感产生的意外之举,是贵妇人最反感的,那正是礼仪的对立面。有两、三次,侯爵为他辩护:“他在您的客厅里是可笑的,可他在办公室里却是成功的。”朱利安呢,他认为掌握了侯爵夫人的秘密。只要一通报德·拉茹玛特男爵到,她就突然对什么都上心了。那是一个冷冰冰的、不动声色的人。身材矮小,瘦削,丑陋,但穿得极好,整天泡在宫里,通常是对任何事情都三缄其口。这是他的思想方式。德·拉莫尔夫人如果能让他当女儿的丈夫,那她一生中将头一次感到幸福得发狂。
第六章说话的腔调
就一个初来乍到,却又因高傲而从来不屑一问的人而言,朱利安还没有干出什么太大的蠢事。有一天,在圣奥诺雷街,—阵急雨把他赶进了一家咖啡馆。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海狸呢常礼服的人对朱利安阴郁的目光感到奇怪,就看了看他,跟从前在贝藏松时阿芒达小姐的那个情夫完全一样。
朱利安经常责备自己放过了那头一次的侮辱,所以不能容忍这种目光。他要求解释。穿礼服的人立刻对他发出最肮脏的谩骂:咖啡馆里的人围了上去,行人也在门口站住了。出于外省人的谨慎,朱利安总是随身带着两把小手枪;他的手在口袋里握住枪,直发抖。不过他很谨慎,只是不断地对那人说:“先生,您的住址?我鄙视您。”
他不断地重复这几个字,终于打动了围观的人。
“嘿!那个只顾一个人嚷嚷的家伙该把住址给他了。”穿礼服的人听他一再重复,就劈头盖脸地扔过去五、六张名片。幸好没有一张碰到他的脸,他曾发誓非碰着脸不动枪。那个人走了,不时地转过身来,挥动着拳头威胁他,骂他。
朱利安一身大汗。“这么说,一个最卑劣的人都能让我激动到这种程度!”他对自己说,不由得大怒,“如何才能克服这种如此让人丢脸的敏感呢?”
到哪儿去找证人?他没有一个朋友。他认识几个人,可他们都在六个礼拜的交往之后无例外地离去。“我是个难以相处的人,看看,我受到了残酷的惩罚,”他想。最后,他想到了去找一个第九十六团的前中尉,叫列万,是个常跟他一起练射击的可怜虫。朱利安待他很真诚。
“我愿意当您的证人,”列万说,“但有一个条件:如果您伤不了那个人,您得跟我决斗,当场。”
“一言为定,”朱利安说,很高兴;他们于是按名片上的地址到圣日耳曼区的中心去找夏·德·博瓦西先生。
这时是早晨七点钟。让人通报之后,朱利安才想到这个人很可能易德·莱纳夫人的年轻亲戚,从前在驻罗马或者那不勒斯的使馆做事,曾经给歌唱家热罗尼莫开过介绍信。
朱利安在头天扔给他的名片中取出一张,还有他自己的一张,一同交给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仆。
他和他的证人足足等了三刻钟,才被领进一套雅致得令人赞叹的房间。他们看见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穿着有如玩偶;他的相貌呈现出一种希腊美的完善和空洞。他的头出奇地狭长,顶着一个用最美的金黄色头发梳成的金字塔。头发卷得极为细心,没有一根翘出。“就是为了把头发卷成这样,”第九十六团中尉想,“这个该死的花花公子才让我们等着啊。”花花绿绿的睡袍,晨裤,一切,甚至绣花拖鞋,都是合乎规矩的,收拾得一丝不苟。他的容貌高贵而没有表情,显示出一种端正得体却又不同寻常的思想:这是和蔼可亲的人的典型,憎恶意外和戏谑,很是庄重。
第九十六团的中尉对朱利安说,在往他脸上粗暴地扔名片之后,又让他等这么久,是对他的又一次冒犯。朱利安一下子闯进德·博瓦西先生的房间,想显出一副桀骜不训的祥子,但他原也想同时显得很有教养。
他看到德·博瓦西先生举止温文尔雅,神情矜持,高傲又自满,周围是令人赞叹的雅致,惊讶之余,桀骜不训的念头刹那间无影无踪了。这不是昨天他看见的那个人。他碰上的不是咖啡馆里的那个粗野之徒,而是一个如此出众的人物,真真惊得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递上一张昨天扔给他的名片。
“这是我的名字,”那个时髦的人说,自早晨七点钟以来,朱利安的黑衣服没有引起他多少敬意;“不过我不明白,以名誉担保……”
这最后几个字的腔调又勾起了朱利安几多火气。
“我来是要和您决斗,先生,”随后,他一口气讲出了事情的原委。
夏尔·德·博瓦西先生终于考虑成熟,对朱利安的黑衣服的剪裁相当满意。“是斯托伯的活儿,这很清楚,”他一边听一边想,“背心式样不俗,靴子也好;不过,从另一方面说,一大早就穿这件黑衣服!……大概是为了更好地躲避子弹吧,”德·博瓦西骑士心想。
他听了解释之后,旋即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态度,几乎平等地对待朱利安了。讨论的时间相当长,事情颇微妙;但是朱利安终究不能无视事实。他面前的这位出身如此高贵的年轻人和昨天侮辱他的那个粗野之徒毫无相似之处。
朱利安实在不甘心这样就走,解释也就没完没了了。他注意到德·博瓦西骑士的自满,他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而对朱利安径直称他先生感到惊讶。
朱利安钦佩他的庄重,虽然掺杂进某种有节制的自命不凡,但他确实无时无刻不庄重。他说话时转动舌头的方式使朱利安感到惊奇……但是不管怎么说,在这一切当中,找不出丝毫理由跟他吵架。
年轻的外交家风度翩翩地提出决斗,然而第九十六团的前中尉一个钟头以来一直坐着,两腿叉开,胳膊肘朝外,手放在大腿上,断定他的朋友索莱尔先生绝非那种因为有人偷走一个人的名片,就向这个人无理取闹的人。
朱利安走了,悻悻然。德·博瓦西骑士的马车在院子里石阶前等他,朱利安偶然抬眼一望,认出车夫正是昨天的那个人。
看见他,抓住他那宽松的大衣,把他从座位上揪下来,用马鞭子猛抽,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两个仆人想保护同伴,朱利安挨了几拳,就在同时,他把手枪顶上火,朝他们射击;他们逃了。这一切也只是一分钟的事。
德·博瓦西骑士走下台阶,庄重得最为滑稽,用他那大贵人的腔调不住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显然很好奇,但是外交家的傲慢不许他表现出更多的兴趣。当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后,依然徘徊在高傲的表情和那种永远不应离开一个外交家的脸的有些可笑的镇静之间。
第九十六团的中尉明白了,德·博瓦西先生想决斗,他也想很堂而皇之地为他的朋友保留发起决斗的优先权。“这下可有了决斗的理由了!”他喊道。“我以为足矣,”外交家也说。
“我要赶走这个无赖,”他对仆人们说,“来一个人上车。”车门打开了,骑士无论如何要朱利安和朱利安的证人上他的车。他们去找德·博瓦西先生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说有一个僻静的地方。一路上谈笑风生,确实不错。奇特的是外交家还穿着睡袍。
“这些先生虽然很高贵,”朱利安想,“却一点儿也不像来德·拉莫尔先生家吃饭的那些人那么乏味,我看出为什么来了,”过了一会几又想,“他们敢干些不成体统的事。”他们谈论昨天演出的芭蕾舞中观众看好的女角儿。他们含蓄地提到一些有刺激性的趣闻,朱利安和他的证人,第九十六团的中尉,一无所知。朱利安一点儿也不蠢,强不知以为知,他爽快地承认无知。这种坦率使骑士的朋友很高兴,他向他详详细细地讲述那些趣闻,十分有味。
有一件事让朱利安大吃一惊。街中间正在搭祭台,是为了迎圣体用的,车子停了一会儿。这两位先生竟然在开玩笑,说本堂神甫是一位大主教的儿子。在想当公爵的德·拉莫尔侯爵家里,永远不会有人敢说这种话。
决斗倾刻间便告结束,朱利安胳膊上中了一弹;他们用醮上烧酒的手帕为他包扎,德·博瓦西骑士很礼貌地请求朱利安允许他用载他来的那辆车送他回去。当朱利安说出德·拉莫尔府的时候,年轻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相互递了个眼色。朱利安的车子本来也在,但是他觉得那两位先生的谈话比善良的第九十六团中尉的谈话有多得多的趣味。
“我的天主!一场决斗,就是这!”朱利安想,“我真高兴找到了那个车夫!如果我还得忍受我在咖啡馆里受到的侮辱,那有多不幸啊!”有趣的谈话几乎不曾间断。朱利安此时明白了,外交上的矫揉造作还是有些用处的。
“这么说,出身高贵的人之间谈话并非一定令人厌倦啊!”他心想,“这两位拿迎圣体开玩笑,敢讲极猥亵的趣闻,而且纤毫毕露,绘声绘色。他们欠缺的绝对只是对政治事务的议论,况且这种欠缺还得到口吻之优雅和表达之准确的补偿而有余。”朱利安感到对他们有一种热烈的倾慕。“我要能常见到他们该有多幸福!”
他们一分手,德·博瓦西骑士就到处去打听:打听来的情况不大妙。
他很想认识他的对手,他能否体体面面地拜访他?他能得到的情况很少,其性质也不令人鼓舞。
“这都是假的!”他对证人说。”要我承认和德·拉莫尔先生的一个普通秘书决斗过,这是不可能的,况且还是因为我的车夫偷了我的名片。”
“这件事肯定有可能成为笑柄。”
当天晚上,德·博瓦西骑士和他的朋友到处说这位索莱尔先生是个十全十美的年轻人,是德·拉莫尔侯爵的一位密友的私生于。这件事毫不困难地传开了。一旦大家相信实有其事,年轻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方肯前往拜访过他几次,那半个月朱利安是在他的卧室里度过的。朱利安向他们承认他长那么大只去过歌剧院一次。
“这太可怕了,”他们对他说,“现在大家只去这个地方;您第一次出门,应该是去看《奥利伯爵》。”
在歌剧院,德·博瓦西骑士把他介绍给当时正走红的著名歌唱家热罗尼莫。
朱利安几乎要讨好骑士了,自尊,神秘的傲慢和年轻人的自命不凡混在一起,使朱利安着迷。例如,骑士有点儿口吃,因为他有幸经常见到的一位大贵人就有此毛病。朱利安从未见过在一个人身上结合了逗人开心的可笑和可怜的外省人应竭力模仿的完美举止。
大家看见他在歌剧院和德·博瓦西骑士在一起,这种交往使人提起他的名字。
“好哇!”有一天德·拉莫尔先生对他说,“原来您是我的密友弗朗什—孔泰一位富绅的私生子?”
朱利安想申明他从未推波助澜使人相信这种流言,侯爵打断了他。
“德·博瓦西先生是不愿意人家说他和一个木匠的儿子决斗过。”
“我知道,我知道,”德·拉莫尔先生说,“现在是由我来让这传言变得可靠,它挺中我的意。但是我要请您帮个忙,这只花费您短短的半个钟头,凡是歌剧院有演出的日子,您在十一点半钟,上流社会人士散场出来时,到前厅去看看。我看您有时还有外省人的举止,应该改掉;再说认识一些大人物,至少认个模样,也是不错的,这样日后我就能让您找他们办事了。到定座票房去一趟,让他们认一认您;他们已经准您免费入场了。”
第七章痛风病发作
读者也许对这种随便的、近乎友好的口气感到惊讶,我们忘了说,六个礼拜以来,侯爵一直被困在家里,他的痛风病发作了。
德·拉莫尔小姐和她的母亲在耶尔,跟侯爵夫人的母亲在一起。诺贝尔伯爵不时地来看看他父亲,父子间关系非常好,但彼此无话可说。德·拉莫尔先生只好跟朱利安在一起,倒发现他有些思想,不免感到惊奇。他让朱利安给他读报。年轻的秘书很快即能挑选有趣的段落。有一份新报侯爵很是痛恨,发誓永远不看,却每天都要谈到。朱利安笑了。侯爵对当今这个时代感到气愤,让朱利安给他读李维的作品,把拉丁文即席翻译过来,听起来很开心。
一天,侯爵用常使朱利安不胜其烦的过分客气的口吻说:
“我亲爱的索莱尔,请允许我作为礼物送您一件蓝色的礼服。当您高兴穿上它来看我时,在我的眼里,您就是德·肖纳伯爵的弟弟了,也就是说,我的朋友老公爵的儿子”。
朱利安不大明白个中消息,当晚,他试着穿上蓝礼服去见侯爵。侯爵待他果然视若平等。朱利安的心能够感觉到真正的礼貌,但是细微的差别,还是分辨不出。他在侯爵起了这个怪念头之前,可以发誓说,侯爵待他好得不能再好了。“多了不起的聪明才智啊!”朱利安心里说。他起身告辞的时候,侯爵表示歉意,因痛风病发作,不能送他。
朱利安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他是在嘲弄我吗?”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去请教彼拉神甫。神甫可没有侯爵那么有礼貌,只吹了声口哨,就去谈别的事情了。第二天早晨,朱利安穿着风衣,带着文件夹和待签的信件去见侯爵,他受到的接待又跟以往一样了。晚上,换上蓝礼服,接待他的口吻全然不同,跟前一天晚上一样地客气。
“既然您好心看望一个可怜的、生病的老人而又不感到过于厌烦,”侯爵对他说,“您就应该跟他讲讲您生活中的各种小事情,但要坦率,不要想别的,只想讲得清楚、有趣。因为我们得寻开心啊,”侯爵继续说,“人生中只有这才是真实的。一个人不能每天都在战争中救我的命,或者送我一百万;如果在这里,在我的长椅旁,我有里瓦罗尔,他就会每天为我解除一小时的疼痛和厌烦。流亡期间,我在汉堡跟他很熟。”
然后,侯爵给朱利安讲里瓦罗尔跟汉堡人的一些趣闻,四个汉堡人凑在一起才能理解他的一句俏皮话。
侯爵不得已与这小神甫为伍,想让他兴奋起来。他用荣誉刺激朱利安的骄傲。既然人家要他讲真话,朱利安就决定什么都说出来;但有两件事情他不说:他对一个名字的狂热崇拜,侯爵听见这名字会发脾气的;还有他那彻底的不信神,这对一个未来的本堂神甫不大合适。他和德·博瓦西骑士的那场小纠纷来得正好。侯黔听到在圣奥诺雷街的咖啡馆里,车夫用脏话骂他的场面,笑出了眼泪,这是主人和被保护人之间肝胆相照的时候。
德·拉莫尔先生对这个独特的性格有了兴趣。起初,他喜欢朱利安的可笑,为的是开心取乐;很快,他觉得慢慢地纠正这年轻人看人看事的错误方式更有意义。“别的外省人来到巴黎对什么都赞不绝口,”侯爵想,“而这个外省人对什么都恨。他们有太多的做作,而他的却还不够,傻瓜们把他看成傻瓜。”
痛风病的发作因为冬季的严寒,一直拖着,持续了好几个月。
“有人喜欢漂亮的西班牙猎犬,”侯爵心想,“为什么我喜欢这个小神甫却感到这么难为情呢?他与众不同。我把他当儿子看待,那又怎么样!有何不妥?这个怪念头,如果持续下去,我就在遗嘱中付出一粒值五百路易的钻石。”
侯爵一旦了解了他的被保护人的坚强性格,就每天都派他去处理新的事务。
朱利安注意到,这位大贵人有时会对同一件事做出矛盾的决定,很害怕。
这可能给他带来严重的损害。于是,朱利安跟他一起工作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个登记簿,把他的决定写在上面,侯爵则签字画押。朱利安用了一个文书,由他把有关每件事的决定抄录在一个特殊的登记簿上。这个登记簿也抄录了所有的信件。
这个主意开始时好像荒唐之极,无聊之极。然而不出两个月,侯爵就感到了它的好处。朱利安建议他雇一个在银行家手下干过的文书,把朱利安负责管理的那些田地的所有收入和支出记成复式帐。
这些措施使侯爵对自己的事务一目了然,甚至还能欣欣然进行了两、三次投机活动,而不必假手出面人,他们常常欺骗他。
“您自己拿三千法郎吧,”一天,他对年轻的助手说。
“先生,我的品行可能受到诽谤。”
“那您要怎么样?”侯爵生气地说。
“请您做一个决定,亲手写在登记簿上;这个决定写明给我三千法郎。况且,是彼拉神甫想到要记帐的。”侯爵带着德·蒙卡德侯爵听管家普瓦松先生报帐时的那种厌烦神色,写下了他的决定。
晚上,当朱利安穿上蓝礼服出现时,他们绝口不谈事务。侯爵的关怀使我们的主人公那一直痛苦着的自尊心感到那样地舒服,很快就不由自主地对这位可亲的老人生出一种眷恋之情。这并不是说,朱利安易动感情,如巴黎人所理解的那样;但朱利安并非没有心肝之人,自从老外科军医死后,还没有人像侯爵那样亲切地跟他说话。他惊奇地注意到,侯爵很有礼貌地照顾他的自尊心,而他在老外科军医那里却从未见过。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军医对他的十字勋章要比侯爵对他的蓝绶带更感到自豪。侯爵的父亲是一位大贵人。
一天早晨,朱利安着黑衣,为了谈事务来见侯爵,谈话结束时,侯爵很高兴,多留了他两个钟头,一定要把出面人刚从交易所送来的钞票送几张给他。
“我希望,侯爵先生,求您允许我说句话而不至于让我背离我理应对您怀有的深深敬意。”
“说吧,我的朋友。”
“我拒绝这迹份礼物,望侯爵先生俯允。这礼物不该送给黑衣人,它会让您好心地容忍蓝衣人的种种态度蒙垢。”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看也不看一眼就走了。
这个举动使侯爵很开心。晚上,他讲给彼拉神甫听。
“有一件事我得向您承认了,我亲爱的神甫。我知道朱利安的出身,而且我允许您不为这段隐情保守秘密。”
“他今天早晨的态度是高贵的,”侯爵想,“而我要让他成为贵族。”
不久,侯爵终于可以出门了。
“到伦敦住上两个月,”他对朱利安说,“特别信使和其他信使会把我收到的信连同我的批语送给您。您写好回信,连同原信再给我送回来。我算了一下,要耽搁也不过五天工夫。”
在通往加来的大路上一站站地赶,朱利安觉得奇怪,让他去办的那些所谓事务都无关紧要。
朱利安是怀着怎样一种仇恨、近乎厌恶的感情踏上英国的土地的,我们就不去说了。我们知道他对波拿巴怀有狂热的激情。他把每个军官都看成哈得逊·洛爵士,他把每个大贵人都看成巴瑟斯特勒勋爵,圣赫勒拿岛上那些卑鄙的事就出于他的命令,他得到的酬报就是当了十年内阁大臣。
在伦敦,他终于知道了什么是贵族的自命不凡。他结识了几位年轻的俄国贵族,他们为他指点门径。
“您生来不凡,我亲爱的索莱尔,”他们对他说,“您天生一副冷脸,距现时的感觉千里之遥,我们用尽千方百计而终不可得。”
“您不理解您的时代,”科拉索夫亲王对他说,“您要永远和人们对您的期待背道而驰。我以名誉担保,这是时代的唯一宗教。勿疯狂,勿造作,因为人们期待于您的正是疯狂和造作,而那条格言也就实现不了了。”
有一天,菲茨-福尔克公爵请朱利安和科拉索夫亲王吃晚饭,他在客厅里大出风头。人们等了一个钟头。朱利安在二十个等待着的人当中的举止,至今驻伦敦大使馆的年轻秘书们还津津乐道,他的神态真是妙不可言。
他不顾他那些浪荡朋友的反对,一定要去看望著名的菲利普·范恩,自洛克以降英国唯一的哲学家。他见他的时候,他正要结束第七年的监禁。“在这个国家里,贵族是不开玩笑的,”朱利安想;“而且,范恩已经声名扫地,备受诋毁……”
朱利安发现他精神饱满,贵族的狂怒消除了他的烦闷。“瞧,”朱利安走出监狱时对自己说,“这是我在英国看见的唯一的快活人。”
“对暴君最有用的观念是上帝的观念,”范恩曾对他说。
他的犬儒主义的体系的其余部分,我们略去不谈了。
他回来后,德·拉莫尔先生问:“您从英国给我带回什么有趣的思想?”……他不说话。“您带回什么思想了,有趣还是没有趣?”侯爵又急急问道。
“第一,”朱利安说,“最明智的英国人每天都有一个钟头是疯狂的;他有自杀这个魔鬼光顾,此为国家之神。
“第二,在英国上岸后,机智和才华都要贬值百分之二十。
“第三,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英国风景更美丽、更动人、更值得赞赏。”
“该我说了,”侯爵说,
“第一,为什么您要到俄国大使的舞会上去说法国有三十万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渴望战争?您以为这种话是国王们爱听的吗?”
“跟我们那些大外交家们说话,真不知如何是好,”朱利安说,“他们动辄进行一本正经的讨论。如果说些报纸上的老生常谈,您就会被当成傻瓜。如果胆敢说些真实的、新鲜的东西,他们就会大吃一惊,不知回答什么好,而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他们会派大使馆一等秘书来对您说,您失礼了。”
“不坏,”侯爵笑着说。“尽管如此,我敢打赌,思想深刻者先生,您没有猜到您为什么去英国。”
“请原谅,”朱利安说;“我每个礼拜一次去国王的大使那里吃晚饭,他是个最有礼貌的人。”
“您是去找这枚勋章呀,”侯爵对他说。“我不想让您脱掉这身黑衣服,而我己习惯于和穿蓝衣服的人用那种更有趣的口吻说话。在没有新的命令之前,请您听好:当我看见这枚勋章时,您就是我的朋友肖纳公爵的小儿子,六个月之前就被雇用在外交界工作,不过自己并不知道。请您注意,”侯爵补充说,神色很严肃,并且打断了朱利安感激的表示,“我决不想改变您的身份。对保护人和被保护人来说,那都是一个错误和一个不幸。什么时候我的那些官司让您厌倦了,或者您不再适合我了,我会为您请求一个好的本堂区,像我们的朋友彼拉神甫的那个本堂区一样,仅此而已,”侯爵用很生硬的口气补充说。
这枚勋章让朱利安的自尊得到满足,话也多得多了。他自以为不那么经常地受到一些可能引起不礼貌解释的话的冒犯了,或者成为这些话的目标,而在热烈的谈话中,这种话的含义不是一下子就能听出来的。
这枚勋章给他招来了一次不寻常的拜访,是德·瓦勒诺男爵先生,他来巴黎是为了向内阁感谢封他为男爵,并与之修好。他很快要取代德·莱纳先生,被任命为维里埃的市长了。
德·瓦勒诺先生告诉他,他们刚刚发现德·莱纳先生是个雅各宾党人,朱利安暗自觉得非常好笑。事实是这样的:选举正在准备中,新男爵是内阁推荐的候选人,而自由党却向实际上极端保王的省大选举团推荐了德·莱纳先生。
朱利安想知道一点德·莱纳夫人的情况,但是没有成功;男爵看来对他们的旧怨还耿耿于怀,一点儿口风也不露。最后,他请求朱利安让他父亲在即将举行的选举中投他的票,朱利安答应写信。
“骑士先生,您该把我介绍给德·拉莫尔侯爵先生。”
“的确,我该这么做,”朱利安想,“可他这样一个无赖!……”
“说实在的,”他回答,“我在德·拉莫尔府是个太小的伙计,没有资格介绍。”
朱利安有什么事都告诉侯爵,当晚他就把瓦勒诺的要求以及他自一八一四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讲给侯爵听。
“您不仅明天要把新男爵介绍给我,”侯爵神情十分严肃地说,“我后天还要请他吃晚饭。他将是我们的新省长中的一个。”
“这样的话,”朱利安冷冷地说,“我要为我父亲要那个乞丐收容所所长的位置。”
“好哇,”侯爵说,神色又变得快活,“同意。我正等着一番说教呢。您开始成熟了。”
德·瓦勒诺先生告诉朱利安,维里埃市的彩票局局长新近去世,朱利安觉得把这个位置给德·肖兰先生很有意思,他从前曾在德·拉莫尔先生住过的房间里拾到过这个老笨蛋的请求书。朱利安一边背诵那份请求书,一边让侯爵在向财政部请求这个位置的信件上签字,侯爵开怀大笑。
德·肖兰先生刚被任命,朱利安就获悉该省众议员们曾为著名的几何学家格罗先生请求这个位置:这个高尚的人只有一千四百法郎的年金,每年借给刚去世的彩票局局长六百法郎,帮助他养家。
朱利安对自己的所为大吃一惊。“这没什么,”他对自己说,“如果我想发迹,还得干出许许多多不公乐的事来,而且还得会用动人的漂亮话遮掩起来:可怜的格罗先生!配得上这枚勋章的是他,可得到的却是我,我应该遵照给我勋章的政府的意旨行事。”
第八章哪一种勋章使人与众不同?
一天,朱利安从塞纳河畔景色迷人的维尔基埃领地回来。德·拉莫尔先生对这块领地很关心,因为在他所有的领地中,只有这一块曾经属于著名的博尼法斯·德·拉莫尔。朱利安在府上看见了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从耶尔回来。
朱利安现在已经成了个浪荡子,懂得了巴黎的生活艺术。他对德·拉莫尔小姐是十足的冷淡。她曾经那么快活地细细询问他如何从马上摔行来,看来那段光阴他一点几也不记得了。
德·拉莫尔小姐发现他长高了,也苍白了。他的身材,他的仪表,毫无外行样儿了,但谈吐还不行:看得出来,严肃的东西太多,实在的东西太多。尽管有这朴爱讲道理的特点,因为他自尊,所以他的谈吐并没有下属的味道;大家只是觉得,他看得重要的事情仍嫌太多。不过,他们也看出来他是个言必有据的人。
“他缺的是潇洒,不是机智,”德·拉莫尔小姐对他父亲说,同时拿他送给朱利安的勋章打趣。“哥哥跟您要了十八个月,这可是个拉莫尔家的人!”
“是的,但是朱利安有出人意料之举,这可是您跟我说的拉莫尔家的人从未有过的。”
仆人通报德·雷斯公爵到。
玛蒂尔德立刻觉得忍不住要打呵欠了,她仿佛看见了父亲客厅里古旧的金饰和常来的旧客。她想象出她在巴黎又要开始的那种百无聊赖的生活了。可是,她在耶尔又怀念巴黎。
“然而我十九岁了!”她想,“这是幸福的年龄,所有这些切口涂金的蠢东西都这么说。”她望着她在普罗旺斯旅行期间堆积在客厅墙边小桌上的新出版的诗集,有八到十本之多。她不幸比德·克鲁瓦泽努瓦,德·凯吕斯,德·吕兹诸先生及其他:一些朋友更有才智。她想象得出他们要说些什么,普罗旺斯美丽的天空呀,诗听,南方呀,等等,等等。
这双如此美丽的眼睛,流露出最深沉的厌倦,更糟的是,流露出找不到快乐的绝望,最后停在了朱利安身上。“至少,他跟别人不完全一样。”
“索莱尔先生,”她说,是一种上流社会年轻女子常用的声音,轻快,短促,毫无女人味儿,“索莱尔先生,今晚您参加德·雷斯先生的舞会吗?”
“小姐,我还没有被介绍给公爵先主的荣幸。”(简直可以说,这句话和这个头衔把骄傲的外省人的嘴剥了一层皮。)
“他让我哥哥带您到他家去;再说,如果您去了,您还可以跟我谈谈维尔基埃领地的具体情况,春天我们要去。我想知道古堡能不能住,附近是不是徐人说的那么漂亮。盗名窃誉的事多着哪!”
朱利安不吭声。
“跟我哥哥一块参加舞会吧,”她生硬地补了一句。
朱利安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这么说,就是在舞会上,我也得向这个家的所有成员汇报。我不是成了花钱雇来的代理人吗?”他情绪很坏,又想,“谁知道我跟女儿说的会不会打乱父亲、哥哥、母亲的计划!这是一个真正的君主的宫廷。在这里,必须毫无用处,却又不让任何人有所抱怨。”
“这个大个子站娘真叫我不喜欢!”他想,一边看着她走开,她母亲叫她,要把她介绍给她的几个女友。“她过于时髦了,连衣裙掉到肩膀下……比旅行前还要苍白……什么样的头发啊,金黄得没了颜色!好像阳光都能通过去。那行礼的方式,那目光,多高傲!真真一副女王的作派!”
德·拉莫尔小姐叫住她哥哥,他正要离开客厅。
诺贝尔伯爵走近朱利安,对他说:
“我亲爱的索莱尔,您想我午夜到哪里去接您参加德·雷斯先生的舞会?他特意要我把您带去。”
“我很清楚多亏了谁我才受到如此厚爱,”他回答,深深地鞠了一躬。
诺贝尔跟他说话的口气很礼貌,甚至很关切,无可挑剔,朱利安的恶劣情绪就发泄在对那句很客气的话的回答中。他觉得里面有一种卑躬屈膝的味道。
晚上,来到舞会,德·雷斯府的豪华使朱利安感到震惊。入门的院子里,张着金星点点的深红色斜纹布大帐,再雅致不过。帐下,庭院变成了一片橙林和夹竹桃林。花盆仔细地埋在地下,不露痕迹,夹竹桃和橙树如地里长出的一般。车子经过的路上铺了沙子。
在我们的外省人眼里,整个这一切都不同凡响。他想不到会有如此的豪华,转眼间,他的想象高扬,离开恶劣的情绪十万八千里了。在来舞会的车子里,诺贝尔兴致勃勃,而他则满眼一团漆黑;一进院,角色就来了个大调换。
诺贝尔只注意到几处细小的地方,在如此的豪华中,竟被忽略了。他估算着每一件东西的费用,算到了一个很高的总数,这时朱利安注意到他流露出近乎嫉妒的神色,情绪也变坏了。
而他呢,他进入里面正在跳舞的头一间客厅,立刻被迷住,赞叹不已,几乎因激动而胆怯起来。大家挤在第二间客厅门口,人多得无法往前走。第二间客厅的装饰活脱脱一个阿尔汗布拉宫。
“应该承认,她是舞会的王后,”一个留小胡子的年轻人说,他的肩膀正顶着朱利安的胸口。
“福尔蒙小姐整个冬季一直是最漂亮的,”旁边一个人答道,“如今发现自己已退居第二位,看她那神情多奇怪。”
“真的,她竭尽全力想让人喜欢她。看,看她在四组舞中单独一个人时那微笑,多优雅。以名誉担保,这是千金难买的呀。”
“德·拉莫尔小姐看上去还能控制住胜利的喜悦,她清楚地意识到了她的胜利。她好像害怕跟她说话的人喜欢她似的。”
“很好!这就是诱惑的艺术。”
朱利安想看看这个迷人的女人,但是白费力气,七、八个比他高大的男子挡住了他。
“在这如此高贵的克制中确有些媚态,”留小胡子的年轻人说。
“还有这双蓝色的大眼睛,正当似乎要流露内心的秘密时,垂下了,垂得那么慢,”旁边那个人又说,“我可以保证,这可再机灵不过了。”
“看,站在她身旁,美丽的福尔蒙显得多么平常,”第三个人说。
“这种克制的神情意思是:您若是配得上我的男人,我会给您多少柔情啊!”
“谁能配得上崇高的玛蒂尔德呢?”第一个人说,“一位君王,英俊,有才智,身材匀称,战争中的英雄,至多二十岁。”
“俄国皇帝的私生子……为了这桩婚事,会给他建一个君主国;或者干脆就是德·塔莱尔伯爵,一副衣冠楚楚的农民相……”
门口空了些,朱利安能进去了。
“既然在这些玩偶们的眼中她是那么出类拔萃,就值得我研究研究了,”他想。“我将知道什么是这些人心目中的完美。”
正当他睁大眼睛在找,玛蒂尔德看见了他。“我的责任在呼唤我,”朱利安对自己说;但这时他脸上的表情还残留着怒气。好奇心驱使他愉快地往前走,那愉快因玛蒂尔德连衣裙掉在肩膀下很低的地方而迅速增加,说句实在话,增加之快于他的自尊心不大光彩。“她的美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他想。在他和她之间,有五、六个年轻人,朱利安认出了刚才在门口说话的几位。
“您,先生,您整个冬季都在这儿,这舞会是本季最漂亮的舞会,不是吗?”
他不回答。
“库隆的这个四组舞我觉得很棒;那些夫人们也跳得好极了。”几个年轻人都转过头,看看那个幸福的男人究竟是谁,人家死活要他回答。回答未免令人泄气。
“我不会是个好的评判,小姐;我抄抄写写过日子,这么豪华的舞会我是头一回看到。”
那些留小胡子的年轻人愤怒了。
“您是一位智者,索莱尔先生,”她又说,兴趣更加明显,“您像哲学家、像让-雅克·卢梭那样看这些舞会,这些庆典。这种种疯狂使您感到惊奇,却诱惑不了您。”
一个词儿一下子扑灭了朱利安的想象力,把一切幻想从他心中驱走。他的嘴角流露出轻蔑,也许夸张了些。
“让-雅克·卢梭,”她答道,“在我看来,当他竟敢评论上流社会时,不过是个傻瓜而已;他不了解上流社会,把一颗暴发的仆役的心带了进去。”
“他写了《社会契约论》,”玛蒂尔德用崇敬的口气说。
“这个暴发户一边鼓吹建立共和、推翻君权,一边又因一位公爵饭后散步改变方向陪伴他的朋友而喜不自胜。”
“啊!是的,德·卢森堡公爵在蒙特朗西陪着一位库安代先生朝巴黎方向……”德·拉莫尔小姐说,初次尝到了卖弄学问的乐趣和快意。她陶醉于自己的学问,几乎跟发现费雷特里乌斯国王的存在的那位院士差不多了。朱利安的目光一直尖锐,严厉。玛蒂尔德的兴奋很快消失,对手的冷淡使她深感困惑。她尤其感到惊讶的是,原本是她惯于在别人身上造成这种结果。
这时,德·克鲁瓦泽努瓦候爵正急忙朝德·拉莫尔小姐走过来。人多,挤不过来,他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了一会儿。他望着她,对眼前的障碍笑笑。年轻的德·鲁弗莱侯爵夫人在他旁边,她是玛蒂尔德的表姐妹。她的胳膊由才结婚半个月的丈夫挽着。德·鲁弗莱侯爵也极年轻,他怀有一种幼稚的爱情,此种爱情能让一个人结一门由公证人一手安排的门当户对的亲事,而又觉得那女人美丽无比。德·鲁弗莱先生等年纪很大的伯父一死,就可以当公爵。
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无法穿过人群,只好笑盈盈地望着玛蒂尔德,这时,她那天蓝色的大眼睛停在他和他周围的人的身上。“还有比这伙人更平庸的吗!”她心里说,“这个克鲁瓦泽努瓦还想娶我;他温柔,礼貌,像德·鲁弗莱先生一样举止文雅。这些先生要是不令人厌倦的话,倒是很可爱的,他将来也会带着狭隘、自得的神情跟着我参加舞会的。结婚一年之后,我的车,我的马,我的裙子,我的离巴黎二十里远的别墅,这一切都会尽善尽美,完全可以论一个暴发户,例如德·鲁瓦维尔伯爵夫人因嫉妒而送命;可是以后呢?……”
玛蒂尔德在想象中先已厌倦了。德·克移瓦泽努瓦终于走到她身边,跟她说话,可她还在作梦,没有听。对于她,他的说话声和舞会的嘈杂声混在一起了。她的目光机械地跟着朱利安,他已走开,神情是毕恭毕敬的,但是自豪,不满。她在远离穿流的人群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了阿尔塔米拉伯爵,就是在自己的国家被判死刑的那位,读者已经认识。在路易十四治下,他的一位亲戚嫁给了一位孔蒂家的亲王;这段往事多少保护着他,免遭圣会的警察迫害。
“我看见的只是死刑判决使一个人与众不同,”玛蒂尔德想,“这是唯一不能买的东西。”
“啊!我刚才对自己说的是一句俏皮话!真遗憾,它来的不是时候,没能让我出出风头!”玛蒂尔德口味太高,不肯在谈话中使用事先准备好的俏皮话;但是她又太虚荣,不能不自鸣得意。她的脸上,幸福的神色于是取代了厌倦的表情。德·克鲁瓦泽劳瓦侯爵一直在说话,以为看见了成功,就更加喋喋不休了。
“一个坏蛋拿什么来反驳我的俏皮话呢?”玛蒂尔德心里说。“我会这样回答批评者:男爵的头衔,于爵的头衔,可以买到;一枚勋章,可以赠送;我哥哥就刚刚得到一枚,他做了什么?一个官阶,可以获得。住十年兵营,或有个亲戚当陆军部长,就能像诺贝尔一样当上骑兵上尉。一笔巨大的财产呢!……这仍旧是最难的,因而也最值得尊重。真奇怪,这跟书上讲的正好相反……好吧!为了财产,就娶罗特希尔德先生的女儿吧。”
“我的话的确有深度。死刑判决仍然是唯一无人敢申请的东西。”
“您认识阿尔塔米拉伯爵吗?”她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
她好像大梦方醒,这个问题和可怜的侯爵五分钟以来跟她说的话没什么关联,和蔼可亲的他不免感到难堪。不过,他是个机智的人,并以机智而享盛名。
“玛蒂尔德挺古怪,”他想,“这是个缺点,然而她给她的丈夫一个多好的社会地位!我不知道这个德·拉莫尔侯爵是怎么搞的,他跟各党派的关系都好得不能再好,这是一个不倒翁啊。再说,玛蒂尔德的古怪可以被视为天才。有了高贵的出身,巨大的财产,天才不会惹人笑话,那时该是多么与众不同啊!还有,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兼有才华、个性和急智,这使她变得十分可爱……”由于一心不可二用,侯爵回答玛蒂尔德时神情恍惚,如同背书:
“谁不认识这个可怜的阿尔塔米拉?”接着他给她讲那桩失败的阴谋,可笑,荒唐。
“很荒唐!”玛蒂尔德好像自言自语,“然而他行动了。我想见见一位男于汉,把他领到我这儿来,”她对侯爵说,侯爵颇不快。
阿尔塔米拉伯爵也是一个最公开地赞美德·拉莫尔小姐的高傲、近乎放肆的神情的人,他认为她是全巴黎最美丽的人儿之一。
“她要是坐在王位上该多美!”他对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说,痛痛快快地跟他走了。
上流社会中有不少人想证明,没有什么事情比阴谋更有伤风雅,那有一种雅各宾党的气味。还有什么比不成功的雅各宾分子更丑恶呢?
玛蒂尔德的眼神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一起嘲笑阿尔塔米拉的自由主义,但是她听得仍然饶有兴味。
“舞会上来了个阴谋家,真是绝妙的对比,”她想。看着他的小黑胡子,她觉得颇像一头休息中的雄狮,但是她很快觉察到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功利,功利崇拜。
除了能给他的国家带来两院制政府的东西之外,年轻的伯爵认为什么都不值得他注意。他愉快地离开了玛蒂尔德,舞会上最有诱惑力的人儿,因为他看见一个秘鲁将军进来了。
可怜的阿尔塔米拉对欧洲感到绝望,只好这样想:南美洲国家强大以后,它们可以把米拉波送去的自由再还给欧洲。
一群留小胡子的年轻人旋风似地拥到玛蒂尔德身边。她清楚地看到,阿尔塔米拉没有被迷住,对他的离去很主气;她看见他跟秘鲁将军说话时,黑眼睛闪闪发亮。德·拉莫尔小姐望着这些年轻的法国人,那种深沉的严肃是她的任何一位竞争对手都无法模仿的。“他们中间,”她想,“谁甘愿被判处死刑,即便拥有一切有利的机会?”
这种古怪的目光让缺乏才智之辈受宠若惊,却使其他人惴惴不安。他们害怕她会冒出什么尖刻的话,让他们难以回答。
“高贵的出身给人上百种优点,要是没有我就会不舒服,朱利安的例子让我看到这一点,”玛蒂尔德想,“然而高贵的出身也会让能使人被判处死刑的那些精神优点衰退。”
这时,她身边有人说:“这位阿尔塔米拉伯爵是桑·纳查罗-皮芒泰尔亲王的次子;从前有个皮芒泰尔家的人试图救出一二六八年被斩首的康拉丹。那是那不勒斯最高贵的家族之一。”
“瞧,”玛蒂尔德心里说,“这绝妙地证明了我的格言:高贵的出身剥夺了性格的力量,而没有性格的力量就不会被判处死刑!这么说,我今晚注定要胡说八道了。即然我只是个像别人一样的女人,那好吧!应该去跳舞。”她让步了,接受了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请求,一个钟头以来他一直求她跳一次加洛普舞。为了摆脱哲理思考的不快,她想让自己变得十分地迷人,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不禁心花怒放。
然而,跳舞,取悦于院子里最漂亮的男人之一的愿望,都不能驱散玛蒂尔德的烦恼。不可能取得更大的成功了。她是舞会的王后,她看得出来,不过她看得很淡。
“跟一个克鲁瓦泽努瓦这样的人在一起,我将过一种多么平凡的生活啊!”一个小时后他把她送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她对自己说,“我有半年不在巴黎,如果在一个全巴黎的女人都渴望参加的舞会上还找不到快乐,那我的快乐又在哪里呢?”她又想,快快不乐,“再说,舞会上还有一群人的敬意包围着我,而这一群人,我想象不出还有更好的组成了。这里也许只有几个上议院议员和一、两个朱利安这样的人是平民。然而,”她越来越忧郁了,“有什么好处命运没有给我啊:声誉,财产、青春!唉!一切,除了幸福。”
“我得到的好处中,最可疑的,还是他们整个晚上向我说的那些。才智,我相信我有,因为我显然使他们所有的人都感到恐惧。如果他们敢谈一个严肃的主题,五分钟之后,他们就会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仿佛在我一个钟头来不断重复的事情上有了重大发现似的。我是美丽的,为了我的这个长处,德·斯达尔夫人会牺牲一切的;然而我厌倦得要死,这是事实。是否有理由认为,我把我的姓换成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姓,就会少一些厌倦呢?”
“可是,我的天主!”她又想,几乎想哭,“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吗?这是本世纪教育的杰作;您只要朝他看看,他就会找出—句可爱的、甚至机智的话来对您说;他是勇敢的……这个索莱尔可真古怪,”她心里说,眼神里的忧郁变成了恼怒。“我事先说过有话要跟他讲,他居然不肯再露面!”
第九章舞会
“您不高兴,”德·拉莫尔侯爵夫人对她说,“我警告您:这在舞会上很没有风度。”
“我只是感到头疼,”玛蒂尔德爱搭不理地回答说,“这里太热了。”
这时,好像要证实德·拉奥尔小姐的话似的,托利老男爵突然,头晕,昏倒了,不得不被抬出去。有人说是中风,真是一件扫兴的事。
玛蒂尔德不闻不问。她有既定方针,绝不理会那些老人和就喜欢说坏事的人。
她跳舞,避开关于中风的谈话,其实男爵并没有中风,因为他第二天又露面了。
“索莱尔先生还不来,”她跳过舞之后又在想。她几乎要用眼睛找他了,突然发现他在另一间客厅里,怪事,他好像失去了对他来说如此自然的那种不动声色的冷淡态度,他不再有英国人的神气了。
“他在跟我的死刑犯阿尔塔米拉伯爵说话呢!”玛蒂尔德心想,“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阴沉的火;他就像一个乔装的王子;他的目光更加骄傲了。”
朱利安一边和阿尔塔米拉说着话,一连走近她呆的那个地方;她凝视着他,研究他的表情,想从中发现那些使一个人有幸被判死刑的高超品质。
他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对阿尔塔米拉伯爵说:“是的,丹东是个男子汉!”
“天哪!他会是个丹东吗?”玛蒂尔德对自己说,“可是他的面孔是那么高贵,而那个丹东却丑得可怕,我觉得简直是个屠夫。”朱利安走得更近了些,她毫不犹豫地叫住他,她有意而且骄傲地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很不寻常的。
“丹东不是一个屠夫吗?”她对他说。
“是的,在某些人的眼中是,”朱利安回答说,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轻蔑的表情,眼睛里还因与阿尔塔米拉的谈话而闪着火花,“然而不幸的是,对于出身高贵的人来说,他是塞纳河畔梅里地区的律师;这就是说,小姐,”他满脸凶相地补充说,“他的开始跟我在这里看见的好几位贵族院议员完全一样。的确,在一个美人的眼中,丹东有一个巨大的错点,他很丑。”
这最后几个字说得很快,口气很特别,但也肯定很不礼貌。
朱利安等了片刻,上身微微前倾,神态谦卑却又透着傲气。似乎在说:“我是花钱雇来回答您的,而我靠我的工钱生活。”他甚至不屑抬眼看看玛蒂尔德。而她呢,一双美丽的眼睛睁得老大,盯着他,倒像是他的奴隶。最后,谁都不说话,他望着她,就像奴仆望着主人,等待吩咐。玛蒂尔德一直盯着他,目光奇特,最后,他一面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一面显然是急匆匆地离去了。
“他的确很美,”她缓过神来,心里说,“却这样地赞美丑陋!脱口而出,绝不反悔!他不是凯吕斯或克鲁瓦泽努瓦那种人。这个索莱尔的神态有点儿像我父亲在舞会上模仿得那么像的拿破仑。”她完全忘了丹东。“今天晚上,我确实感到厌倦。”她抓住她哥哥的胳膊,不管他老大不乐意,逼着他跟她在舞场上转一圈。原来她是想听听死刑犯和朱利安的谈话。
人群挤作一大团。但是她还是追上了,相距两步远,阿尔塔米拉正步近一个托盘拿冷饮,半侧着身子。他看见一只穿着绣花衣服的胳膊正在拿旁边的一杯冷饮。绣花衣服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完全转过身来,想看看这只胳膊是哪一位的。顿时,他那如此高贵、如此天真的眼睛流露出一丝厌恶。
“您看那个人,”他对朱利安说,声音相当低;“那是某国大使德·阿拉塞利亲王。今天上午,他向你们法国外交部长德·奈瓦尔先生要求引渡我。看,他就在那儿打惠斯脱牌。德·奈瓦尔先生也准备把我交出去,因为我们在一八一六年交给你们两、三个阴谋分子。如果他们把我交给我的国王,我将在二十四小时内被吊死。而且抓我的就是这些留小胡子的漂亮先生们中的一位。
“无耻!”朱利安说,声音相当高。
玛蒂尔德听得一字不漏。厌倦已无影无踪。
“这还不那么无耻,”阿尔塔米拉伯爵又说。“我跟您谈我是为了给您一个强烈的印象。您看看阿拉塞利亲王,每隔五分钟,他就要看一眼他的金羊毛勋章;他看见这种喂鸟的小饼挂在胸前,高兴得不行。这可怜的人不过是个不合时宜仙人罢了。一百年前,金羊毛勋章是一种无上的荣誉,但是那个时候他这种人是根本得不到的。今天,在出身高贵的人中间,只有阿拉塞利这种人才对它心醉神迷。他为了得到它可以把全城的人都绞死。”
“他是花了这个代价才得到的吗?”朱利安焦急地问。
“不完全是这样,”阿尔塔米拉冷冷地答道;“他也许是把他的国家里被认为是自由党人的三十来个富有的产业主扔进了河里。
“多没有心肝的人啊!”朱利安说。
德·拉莫尔小姐怀着最强烈的兴趣歪看头听,离得那么近,她那美丽的头发几乎碰着他的肩膀了。
“您很年轻!”阿尔塔米拉说,“我跟您说过,我有一个姐姐嫁到了普罗旺斯;她还很漂亮,善良、温柔;是个极好的家后主妇,忠于她的一切职责,虔诚但不装假。”
“他想说什么呢,”德·拉莫尔小姐想。
“她是幸福的,”阿尔塔米拉伯爵继续说,“她在一八一五年时也是幸福的。那时候我藏在她家里,在她的靠近昂提布的领地上;您瞧,当她听说奈伊元帅被处决时,竟跳起舞来!”
“这是可能的吗?”朱利安说,惊呆了。
“这是党派精神,”阿尔塔米拉说,“十九世纪不罢有真正的激情了,因此人们在法国才这么厌倦。人们做着最残忍的事,却没有残忍的精神。”
“这就更糟!”朱利安说,“至少,当人们犯罪的时候也应该有犯罪的乐趣,罪行也只有这点儿好处,甚至以此为理由来稍微为罪行做些辩护。”
德·拉莫尔小姐完全忘了她该做什么了,几乎完全夹在了阿尔塔术拉和朱利安当中。她的哥哥习惯于服从她,让她挽着胳膊,望着客厅里别的地方,为了掩饰窘态而装出被人群挡住的样子。
“您说得对,”阿尔塔米拉说;“人们什么都干,就是没有乐趣,也记不住,甚至犯罪也是如此。在这个舞会上,我也许能给您指出十个人来,他们可以被判为杀人凶乎,他们忘了,别人也忘了。
“有的人,如果他们养的狗腿断了,他们会心疼得流泪。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当人们把鲜花抛向他们的坟墓时,你们巴黎人说得那么有趣,有人就会告诉我们,他们兼有勇敢的骑士的种种美德,还有人会谈到他们的生活在亨利四世治下的曾祖辈的丰功伟绩。如果阿拉塞利亲王费尽周折,我仍未被绞死,而且我一旦享用我在巴黎的财产,我愿意请您跟八个到十个受人敬重、毫无悔恨之心的杀人犯一块儿吃饭。
“您和我,我们将是这顿晚饭上唯一没有沾上鲜血的人,但是,我将被当作嗜血成性的、雅各宾派的怪物受岁鄙视,甚至憎恨,而您将只作为一个混入上流社会的平民而受到鄙视。”
“再真实不过了,”德·拉莫尔小姐说。
阿尔塔米拉惊讶地望着她,朱利安则不屑一顾.
“请注意,我带头搞的那队革命没有成功,”阿尔塔米拉伯爵继续说,“仅仅是因为我不愿意砍掉三个脑袋,不愿意把七、八百万分给我们的拥护者,我掌握着金库的钥匙,今天,我的国王渴望着绞死我,而在叛乱之前,他用‘你’来称呼我;如果我把三个脑袋砍了,把金库里的钱分了,他会把他的大勋章颁给我,因为我至少可以取得一半成功,我的国家也会有一个像样的宪章……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不过一局棋罢了。”
“那时,”朱利安接着说,眼里冒着火,“您还不会下,而现在……”
“您是不是想说,我会砍掉一些人的脑袋,我不会成为您曾向我解释的那种吉伦特派?……我要回答您,”阿尔塔米拉神情忧郁地说,“要是您在决斗中杀了人,那就远不像让一个刽子手处决他那么丑恶。”
“依我看,”朱利安说,“要达目的,不择手段,假如我不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有几分权力的话,我可以为了救四个人而杀三个人。”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火焰和对世人虚妄评判的轻蔑;他的眼睛碰上了紧挨着他的德·拉莫尔小姐的眼睛。但那轻蔑远没有变成优雅和温良,反而象是变本加厉了。
她深受刺激,但是已经不能忘掉朱利安了;她感到恼怒,拉着她哥哥走了。
“我该去喝潘趣酒,大跳其舞,”她对自己说,“我要挑一个最好的,不惜一切代价引人注目。好啊,这是那个出了名的无礼之徒,费瓦克伯爵。”她接受了他的邀请,他们跳舞了。“咱们看看谁最放肆,”她想,“不过,为了嘲弄个够,我得让他开口说话。”很快,其他参加四组舞的人不过是装装样子,谁也不想漏掉一句玛蒂尔德的尖酸刻薄的俏皮话。德·费瓦克伯爵心慌意乱,找不出一句有思想的话,只好拿些风雅辞今应付,一脸的怪相;玛蒂尔德心里有火,待他很残酷,简直当成了仇敌。她一直跳到天亮,下场时已疲惫不堪。在回去的车子里,剩下的一点儿力气还被用来让她感到悲哀和不幸。她被朱利安蔑视,却不能蔑视他。
朱利安感到幸福到了极点。他不知不觉地陶醉于音乐、鲜花、美女和普遍的豪华,尤其是陶醉于他的想象,他梦想着自己的荣耀,他梦想着一切人的自由。
“多美的舞会!”他对伯爵说,“什么都不缺了。”
“还缺思想,”阿尔塔米拉回答说。
他的表情泄露了轻蔑,这轻蔑就更加刺人,因为看得出来,礼节要求必须隐藏这种轻蔑。
“您在呀,伯爵先生。是不是思想还在策划着什么阴谋?”
“我在这里是因为我的姓氏。在你们的客厅里,人们僧恨思想。它不能超出歌舞剧的一句歌词的讽刺,这样它就会受到奖赏。然而思想着的人,如果在他的俏皮话里有毅力有新意,你们就叫他犬儒主义者。你们的一位法官送给库里埃的不就是这个名称吗?你们把他投入监狱,像贝朗瑞一样。在你们这儿,凡是精神方面稍有价值的东西,圣会就将其送上轻罪法庭,上流社会则鼓掌叫好。
“这是因为你们这个衰老的社会首先看重的是礼仪……你们永远超不出匹夫之勇,你们可以有缪拉,但永远不会有华盛顿。我在法国只看见了虚荣。一个说话有创见的人脱口说了句不谨慎的俏皮话,而主人就以为是丢了脸。”
说到这里,伯爵的车子带着朱利安,在德·拉莫尔府前面停下了。朱利安喜欢上了他的阴谋家。阿尔塔米拉给过他一句漂亮的赞语,但显然不是出自一种深刻的确信:“您没有法国人的轻浮,好好理解功利原则吧。”正好前天朱利安读过卡西米尔·德拉维涅先生的悲剧《玛利诺·法利埃罗》。
“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他不是比所有那些威尼斯贵族更有性格吗?”我们这位愤怒的平民对自己说,“然而这些人的被证实的贵族血统可以上溯至公元七00年,比查理曼大帝还早一个世纪;而今晚德·雷斯公爵的舞会上,最高贵的也只能上溯至十三世纪,还是连滚带爬的呢。好!尽管那些威尼斯贵族出身如此高贵,可人们记住的却是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
“一次谋反消灭了所有那些由社会的任性给予的爵位。而在谋反中,一个人也一下子取得了他面对死亡的态度给予他的地位。连才智都失去了权威……
“在这个瓦勒诺们和莱纳们的世纪里,今天的丹东会是什么呢?怕连国王的代理检察官都不是……
“我在说什么呀?他会把自己出卖给圣会,他会当部长,因为这位伟大的丹东偷盗过。米拉波也出卖过自己。拿破仑在意大利偷盗过几百万,否则他会像皮舍格吕一样被贫穷一下子难倒。只有拉斐德从不曾偷盗过。应该偷盗吗?应该出卖自己吗?”朱利安想。这个问题一下子把他难住了。夜里剩下的时间里,他读大革命的历史。
第二天,他在图书室一边写信,一边还想着阿尔塔米拉伯爵的谈话。
“事实上,”他好一阵出神,然后对自己说,“如果这些西班牙自由党人把人民牵连进罪行里去,是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清除掉的。这是些骄傲的、夸夸其谈的孩子……像我一样!”朱利安突然叫道,仿佛大梦方醒,跳了起来。
“我做过什么艰难的事情,有权利评判这些可怜的家伙?他们究竟在一生中有过一次敢于并且开始了行动呀。我就似是那个人,离开饭桌时大声说:‘明天我不吃饭了,这丝毫也不妨碍我像今天一样健壮、敏捷。’谁知道在一个伟大行动的半途中会有什么感觉呢?……”德·拉莫尔小姐走进图书室,这意外打断了他那些高深的思想。他赞赏丹东、米拉波、卡诺这些不会被征服的人的伟大品质,兴奋不已,眼睛停在德·拉莫尔小姐身上,却没有想到她,没有向她敬礼,几乎没有看见她。当他那双睁得如此开的大眼睛终于觉察到她的存在时,目光顿时暗了下去。德·拉莫尔小姐注意到了,感到一阵酸楚。
她向他要维利的《法国史》,书放在最上一格,她够不着。朱利安不得不去搬两架梯子中最高的那一架。朱利安搬来梯子,拿到书,送给她,还是想不到她。他在撤走棋子时,因为心思不在那上面,胳膊肘碰在书橱的一块玻璃上。咣啷一声,碎片落在地上,这才惊醒了他。他急忙向德·拉莫尔小姐道歉,他想礼貌些,他也只能如此了。玛蒂尔德看得明白,她打搅了他,比起跟她说话来,他更愿意想她来之前他的那些事。
她看了他好久,然后慢慢地走了。朱利安看着她走过去。眼前这朴素的打扮和昨晚那豪华的服饰形成对比,看得朱利安来了兴致。两种面貌之间的差别几乎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个女孩子在德·雷斯公爵的舞会上是那样的高傲,此刻眼神里竟几乎含着哀求。“的确,”朱利安心想,“这黑色的连衣裙更显出她腰身的美。她有女王的作派,可是她为什么要戴孝?
“如果我问给谁戴孝,可能我又是干了件蠢事。”朱利安完全从极度兴奋的状态中走出来了。“我得重新读一读早晨写的信,谁知道我会找出多少漏掉的字和愚蠢的错误,”他正勉强集中精力读第一封信,却听见身旁响起一阵绸裙的悉卒声;他迅速转过头,德·拉莫尔小姐站在离他的桌子两步远的地方,正在笑呢。这第二次打扰使朱利安生气了。
至于玛蒂尔德,她刚才强烈地感觉到她在这年轻人眼中无足轻重;那笑是为了掩饰她的窘迫,这她倒是成功了。
“显然,您在想什么很有趣的事情,索莱尔先生。是不是有关那被阴谋的什么奇闻软事?正是那桩阴谋把阿尔塔米拉伯爵先生送到巴黎来的。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很想知道;我会严守秘密的,我向您发誓!”她听见自已竟说出这句话来,不免大吃一惊,怎么,她竟恳求一个下人!她更加局促不安,遂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补充说:
“您一向冷若冰霜,是什么居然使您变成一个充满灵感的人,一个米开朗基罗的先知那样的人?”
这种尖锐而唐突的询问深深地伤了朱利安,重又激起他全部的疯狂。
“丹东偷盗是对的吗?”他突然对她说,神情变得越来越凶。“皮埃蒙特的革命党人,西班牙的革命党人,他们应该把人民牵连进一些罪行中去吗?他们应该把军队里所有的职位、把所有的十字勋章给那些甚至没有功劳的人吗?戴上这些勋章的人难道不怕国王回来吗?应该让都灵的金库遭到抢劫吗?总之,小姐,”他一边神色可怕地步近她,一边说,“想把愚味和罪恶逐出地球的人应该像暴风雨一扫而过茫无目的地作恶吗?”
玛蒂尔德害怕了,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倒退了两步。她看了看他,对自己的恐俱感到羞耻,轻轻地快步走出图书室。
第十章玛格丽特王后
朱利安把他写的信重读了一遍。晚饭的铃声响了,他对自己说:“我在这个巴黎玩偶眼中一定很可笑!我简直疯了,居然把我想的如实告诉了她!不过,也许并非那么疯。在那种情况下,我理应说真话。
“然而为什么来问我一些私事呢?她那样问是很冒昧的,不成体统。我的关于丹东的想法并不包括在她父亲花钱雇我的工作之中。”
进入餐厅,朱利安看见德·拉莫尔小姐一身重孝,火气也就全消了,尤其是全家并无一人戴孝,就更使他感到惊奇。
饭后,他完全摆脱了困扰他一整天的兴奋。碰巧,那位懂拉丁文的院士也在座。“如果我以为打听德·拉莫尔小姐为谁戴孝是一件蠢事的话,”朱利安心想,“这个人对我的嘲笑也会是最轻的。”
玛蒂尔德望着他,表情很奇特。“这就是此地女人的卖弄风情啊,德·莱纳夫人为我描绘过的,”朱利安心想,“今天上午我对她很不客气,她居然想聊天,我没有让步。在她眼里,我反而因此长了身价。无疑,魔鬼是不会吃亏的。不久,她那看不起人的高傲就会好好地报复我。悉听尊便。这和我失去的女人有多大的不同啊!多么迷人的性情!多么天真!她的想法,我比她还先知道;我看着它们如何产生;在她心里,我唯一的对手是害怕孩子会死掉;这是一种合乎情理、十分自然的情感,对于深有所感的我来说,甚至是很可爱的。那时候我真傻。我对于巴黎的种种想法使我不能正确地认识这个崇高的女人。
“多么不同啊,伟大的天主!在这儿我看到的是什么呢?冷酷而高傲的虚荣心,各种程度的自尊心,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大家起身离开饭桌。“别让人把我的院士拉走,”朱利安心里想。往花园走的时候,他挨近他,拿出一副温和恭顺的神态,赞同他对《欧那尼》的成功表示的愤慨。
“如果我们还在有密诏的时代就好了!……”他说。
“那他就不敢了,”院士高声说道,做了个塔尔玛式的手势。
说到一朵花,朱利安引用了维吉尔《农事诗》中的几个句子,并且认为没有什么诗能和德利尔神甫的诗比美。一句话,他百般恭维院士。然后他用一种最无所谓的口吻说:
“我猜想德·拉莫尔小姐一定是继承了哪一位伯父的遗产,才为他戴孝。”
“怎么!您在这个家里,”院士突然站住了,说,“竟然不知道她的这个怪癖?事实上,奇怪的是她母亲竟也允许这类事情,我们私下说说,在这个家里出众实在也不是因为性格的力量。玛蒂尔德小姐一个人的性格力量抵得上他们所有的人,她牵着他们的鼻子走。今天是四月三十日!”院士站住,狡狯地望着朱利安。朱利安微微一笑,尽力装作已经心领神会。
“牵着全家人鼻子走,穿黑连衣裙,四月三十日,这中间有什么关系?”他心里想,“我一定比我自己想的还要笨。”
“我应该承认……”他对院士说,眼神还充满着疑问。
“我们到花园里转一圈,”院士说,看到有机会讲一个长长的风雅故事,不禁欣欣然。“怎么!您果真不知道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发生了什么事吗?”
“在什么地方?”朱利安惊讶地问。
“在格莱沃广场。”
朱利安很惊讶,这个词儿并没有让他明白什么。好奇心,期待着听见一个与他的性格如此相合的悲惨故事,这都使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讲故事的人最喜欢看见听讲者这副模样了。院士很高兴能碰上一只从未听过的耳朵,于是详详细细地讲给朱利安听:一五七四年四月二十日,当时最英俊的青年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和他的朋友,皮埃蒙特的绅士阿尼巴尔·德·柯柯纳索,在格莱沃广场被斩首。“拉莫尔是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王妃心爱的情夫;请注意,”院士说,“德·拉莫尔小姐的名字是玛蒂尔德—玛格丽特。拉莫尔同时还是德·阿朗松公爵的宠臣和纳瓦尔国王的密友。纳瓦尔国王就是后来的亨利四世,他的情妇的丈夫。一五七四年这一年封斋前的星期二那天,当时宫廷在圣日耳曼,可怜的国王查理九世快死了。王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把拉莫尔的朋友,那两位亲王,囚禁在宫中,拉莫尔想把他们救出去。他率领两百名骑兵来到圣日耳曼围墙下,德·阿朗松公爵害怕了,拉莫尔就被交给刽子手。
“但是,真正打动玛蒂尔德小姐的,七、八年前她亲口对我承认的,那时她才十二岁,因为那是个人头啊,是个人头啊!……”院士抬起眼睛望着天空。“在这场政治灾难中真正打动她的,是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王后藏在倍莱沃广场的一所房子里,竟敢派人向刽子手索要情人的脑袋。第二天午夜,她捧着那颗头颅,坐上车,亲手把它葬在蒙特玛尔山脚下的小教堂里。”
“这是可能的吗?”朱利安叫起来,深受感动。
“玛蒂尔德小姐看不起她哥哥,因为正如您所看到的,他根本不把这段古老的历史放在心上,四月三十日也不戴孝。自从这次有名的极刑之后,为了纪念拉莫尔对柯柯纳索的亲密友谊,这个柯柯纳索是个意大利人,名字叫作阿尼巴尔,因此这个家庭的所有男人都叫这个名字。而且,”院士放低声音补充说,“据查理九世本人说,这个柯柯纳索是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最残忍的杀人犯之一。但是,我亲爱的索莱尔,您经常和这个家的人一起吃饭,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事情呢?”
“原来就是为这,德·拉莫尔小姐吃饭时两次叫她哥哥阿尼巴尔。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这是一种责备。奇怪的是侯爵夫人竟容忍这种疯狂……将来这个高个子姑娘的丈夫有他好看的呢!”
这句话后边又跟了五、六句讽刺。院士眼里闪烁着快乐和亲密的光芒,使朱利安感到不快。“我们两个仆人在讲主人的坏话呢,”他想。“但是出自这个学士院的人口中,什么也不应让我感到奇怪。”
有一天,朱利安无意间撞见他跪在德·拉莫尔侯爵夫人面前;他在为他的一个外省的侄子求一个烟草收税人的职务。德·拉莫尔小姐的一个年轻侍女像从前的爱丽莎一样追求朱利安,晚上她让他明白,她的女主人戴孝绝不是为了引人注目。这个古怪的行动扎根在她性格的深处。她真地爱那个拉莫尔,他是那个时代最有才智的王后的心爱情人,他为了想让朋友们获得自由而死。而且是怎样的朋友啊!王族的首位亲王和亨利四世。
朱利安已经习惯了德·莱纳夫人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完美的自然,而在巴黎的所有女人身上却只看到矫揉造作;只要他心情稍微有些忧郁,就找不出话来跟她们说。德·拉莫尔小姐是个例外。
他开始不再把举止高贵所具有的那种美视为心灵干枯了。他跟德·拉莫尔小姐有过几次长谈。她有时在晚饭后跟他一起在花园里沿着客厅开着的那些窗子散步。有一天,她对他说,她读过多比涅的历史著作和布兰多姆的作品。“奇特的读物,”朱利安想,“而侯爵夫人连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都不准她看!”
一天,她向他讲述亨利三世时代的一个年轻女人的行为:她发现丈夫不忠,就用匕首将他刺死。这是她刚刚在艾图瓦尔的《回忆录》中读到的。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证明她的倾慕是真诚的。
朱利安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一个处处受人敬重的,用院士的话说,牵着全家人鼻子走的女人,居然肯用一种近乎友谊的口吻跟他说话。
“我错了,”朱利安立刻又想,“这不是亲密,我不过是那种悲剧里的心腹人,这是出于说话的需要。我在这个家里被看作有学问的人。我这就去读布兰多姆、多比涅和艾图瓦尔。我可以对德·拉莫尔小姐谈到的那些软闻趣事中的几则提出反驳。我要从这种被动的心腹人的角色中摆脱出来。”
他跟这个举止如此威严、同时又如此随便的女孩子之间的谈话,渐渐地变得有趣了。他正在忘记他那愤怒平民的可悲角色。他发现她有学问,甚至通情达理。她在花园里的看法和她在客厅里承认的看法大不相同。有时她跟他在一起,兴奋,坦率,和平时如此高傲、如此冷淡的态度完全对立。
“神圣联盟战争是法国的英雄时代,”一天她对他说,眼睛里闪动着才华和热情,“那时候每一个人为了他想得到的东西,为了使他的党派获得胜利而战斗,不像您那个皇帝的时代,是为了平淡无奇地获得一枚十字勋章。您得同意,那时的人不这么自私,不这么卑劣。我爱那个时代。”
“而博尼法斯·德·拉莫尔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他对她说。
“至少他被人爱,而那样被人爱也许是很甜蜜的。如今的女人有哪一个碰到被斩首的情夫的脑袋不感到害怕呢?”
德·拉莫尔夫人叫她的女儿。虚伪,要想有用,就得隐藏起来。而朱利安呢,正如我们看到的,已经把他对拿破仑的倾慕向德·拉莫尔小姐吐露了一半。
“这就是他们对我们的巨大优势,”他一个人呆在花园里,对自己说。“他们祖先的历史使他们超出于庸俗的感情之上,他们没有衣食之忧!多么不幸啊!”他感到一阵酸楚,“我不配谈论这些重大问题。我的一生不过是一连串的虚伪,因为我没有一千法郎的年金用来头面包。”
“您在想什么,先生?”玛蒂尔德匆匆跑回来,问他。
朱利安对老是蔑视自己也感到厌倦了。出于骄傲,他坦率地谈了自己的想法。他对一个如此富有的人谈自己的贫穷,脸憋得通红。他试图通过自豪的口气清楚地表明他不求什么。玛蒂尔德觉得他从未这样漂亮过;她发现他有一种敏感和坦白的表情,这实在是他常常缺乏的。
不出一个月,朱利安有一天在德·拉莫尔府的花园里散步。他在沉思,但他的脸上不再有持续不断的自卑感带来的严峻和哲学家的傲慢了。他刚刚把德·拉莫尔小姐送到客厅门口,她说她跟哥哥一起奔跑时扭伤了脚。
“她靠在我胳膊上的方式真奇怪!”朱利安对自己说。“我是自命不凡,还是她真对我有兴趣?她听我说话时的神情是那么温和,甚至在我承认骄傲给我带来的种种痛苦时!而她对无论什么人都那么骄傲,如果在客厅里看到她那副表情,谁都会感到惊奇的。肯定,她对任何人都不会有这种温柔善良的神情。”
朱利安努力不夸大这种奇特的友谊。他自己将其比作武装交往。每天见面时,在恢复头一天的近乎亲密的口吻之前,他们几乎都要自问:我们今天是朋友还是仇敌?朱利安明白,如果白白地让这个如此高傲的姑娘侮辱一次,那就一切都完了。“如果我必须跟她闹翻,那么我先来维护我的骄傲所拥有的正当权利,比起我对个人尊严应尽的职责稍有疏忽而立刻招来轻蔑的表示之后再加以抵制,不是要好些吗?”
有好几次,碰上心绪不佳的日子,玛蒂尔德试图跟他摆出贵妇人的架势;她以一种罕见的巧妙进行这种尝试,但都被朱利安粗暴地顶了回去。
有一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德·拉莫尔小姐有什要吩咐她父亲的秘书吗?”他对她说,“他应该听候她的吩咐,并且恭恭敬敬地执行,除此之外,他并没有话要对她说。他绝不是花钱雇来向她谈思想的。”
这种生活的方式,还有朱利安那些奇特的疑虑,把他在这间如此豪华的客厅里经常感到的烦闷驱散了,在那里,人们什么都要怕,拿任何东西开玩笑都有失体面。
“她若是爱我,倒满有趣!无论她爱我与否,”朱利安继续想,“我有了一个有才智的女孩子作为亲密的知己。我看见全家人都在她面前发抖,尤其是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这个年轻人如此礼貌,如此温柔,如此勇敢,兼有出身和财富带来的种种好处,而我只要能有其中的一种,就会心满意足!他疯狂地爱她,他应该娶她。德·拉莫尔先生曾经让我给拟定婚约的两位公证人写过多少信啊!而我呢,手上握着笔,地位如此低下,两个小时之后,却在这花园里战胜了这个如此可爱的年轻人,因为她的偏爱究竟是明显的,直接的。也许她恨他是她未来的丈夫。她相当高傲,会这样做的。而她对我的亲切,我是以一个地位低下的心腹的身份得到的。
“然而不,或是我疯了,或是她追求我;我越是对她冷淡、毕恭毕敬,她越是来找我。这可能是事先想好的,是假装的;但是,当我出其不意地出现时,我看见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难道巴黎的女人如此善于装假吗?管它呢!表面上看来对我有利,我且享受这表面吧。我的天主,她多美!那双蓝色的大眼睛,从近处看,经常望着我的时候,多么让我喜欢啊!今年春天和去年春天多么不同!那时候,我在三百个恶毒肮脏的伪君子中间,过着悲惨的生活,全靠性格的力量支撑。我几乎跟他们一样恶毒。”
在疑虑重重的日子里,朱利安想:“这女孩子嘲弄我。她和她哥哥串通一气来骗我。然而她好像那样地看不起她哥哥缺乏毅力!‘他是勇敢的,仅此而已。’她对我说,‘他没有一种思想敢于离经叛道。’总是我不得不出来维护他。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在这个年纪上,一个人能在一天的每时每刻都忠于为自己规定的虚伪吗?
“另一方而,每逢德·拉莫尔小姐用她那蓝色的大眼睛表情奇特地盯着我看的时候,诺贝尔伯爵就立即走开。这在我看来颇可疑;他妹妹看中家里的一个仆人,他不是应该感到气愤吗?因为我听见过德·肖纳公爵这样说过我。”想起这件事,愤怒就取代了任何别的感情。“是这位有怪癖的老公爵喜欢陈旧的语言吗?”
“反正她很漂亮!”朱利安继续想,目光如老虎一般。“我要得到她,然后走开,谁阻止我逃走谁倒霉!
这个念头成了朱利安唯一的大事,他不能再想别的事了。他过一天就像过一个钟头一样。
他每时每刻都试图干点正经事情,但总是心不在焉,等到一刻钟以后清醒过来,心又怦怦地跳,脑子里乱作一团,只想着这个念头发愣:“她爱我吗?”
第十—章女孩子的威力
如果朱利安不是花时间夸大玛蒂尔德的美貌,激烈地反抗她的家人与生俱来的、但是她已为了他而忘记的高傲,而是花时间研究一下客厅里发生的事情,他就会明白她为什么能主宰她周围的一切。有人让她不高兴,她就会用一句玩笑惩罚他,她的玩笑那么有分寸,选得那么好,表面上那么得体,来得那么适时,让人越想越觉得伤口每时每刻都在扩大。渐渐地,它会变得让受伤的自尊心感到残忍。家里其他人真心渴望的许多东西,她都看不上眼,因此在他们眼里她总是冷酷无情的。贵族的客厅,离开以后说说,还是令人愉快的,但也仅此而已;礼貌本身只在开头几天还是回事。朱利安是有体验的,最初的迷醉过后,跟着来的是最初的惊讶。“礼貌,”朱利安心想,“不过是举止不雅引起的愤怒暂时缺席罢了。玛蒂尔德常常感到厌倦,也许是因为她无处不感到厌倦。于是,把一句挖苦话磨得尖尖的,就成了她的一种消遣,一种真正的乐趣。”
也许是为了得到比她的长辈、院士和五、六个向她献殷勤的下属稍更有趣的牺牲品,她才把希望给了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凯吕斯伯爵和其他两、三位最高贵的年轻人。对她来说,他们只是挖苦的新对象。
因为我们爱玛蒂尔德,所以我们痛苦地承认,她接到过他们中间几位的信,有几次还写了回信。我们得赶快补充一句,这个人物乃是时代风尚的一个例外。一般地说,人们不能指责高贵的圣心修道院的学生们不谨慎。
一天,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交还给玛蒂尔德一封相当可能有损名誉的信,那是她头一天写给他的。他相信这种高度慎重的表现会使他的事情大有进展。然而,玛蒂尔德在她的通信中喜欢的恰恰是不谨慎。她的乐趣是拿自己的命运赌博。她一连六个礼拜不理他。
她拿这些年轻人的信消磨时间,但是据她看,这些信都是一副腔调,总是最深沉、最忧郁的激情。
“他们全都十全十美,就像是一个人,准备好前往巴勒斯坦,”她对一个表姐妹说。“您还知道比这更乏味的事吗?这就是我这一辈子要收到的信。这种信大概每隔二十年,根据当时风行的活动的不同,改变一次。它们在帝国时代一定不这样没有色彩。那时候上流社会的年轻人见过或有过一些确实伟大的行动。我的伯父德·N·公爵就去过瓦格拉姆。”
“挥舞战刀需要什么样的才智呢?他们一旦干过,就老是说个没完!”玛蒂尔德的表妹德·圣埃雷迪特小姐说。
“是啊!我喜欢这些故事。参加一次真正的战役,拿破仑的战役,有一万个士兵阵亡,那就证明了一个人的勇敢。身临险境可以提高灵魂,把它从厌倦中解救出来,我的那些崇拜者似乎都已陷入厌倦,面这种厌倦是传染的。他们中间有谁想过要有点儿非凡之举呢?他们都想跟我结婚,想得美!我富有,我父亲又会提拔他的女婿。啊!但愿我父亲能找到一个稍微有趣些的!”
玛蒂尔德种人看事的方式尖锐、鲜明、生动,不免败坏了她的谈吐,正如人们看到的那样。在她那些如此彬彬有礼的朋友看来,她的一句话往往成了一个污点。如果她不是那么走红,他们几乎都会承认,她的言谈的色彩有点儿太浓,缺乏女性的细腻。
她呢,她则对充斥着布洛涅森林的那些漂亮骑士太不公正。她瞻望未来并不感到恐俱,那就是一种强烈的情感了,而是感到一种厌恶,这在她那个年纪是很罕见的。
她能够期望什么呢?财富,高贵的出身,才智,姿色,据别人说,她也相信,命运之手已把这一切集于她一身了。
这就是这位圣日耳曼区最令人羡慕的女继承人开始感到跟朱利安一起散步很偷快时的种种想法。她对他的骄傲感到惊讶,她欣赏这小小平民的机敏。“他会像莫里神甫那样当上主教的,”她对自己说。
很快,我们的主人公对加的许多想法的那种真诚的、并非假装的抵制,把她吸引住了;她老是在想,她把那些谈话的细枝末节讲给女友听,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道出全貌。
突然间,她恍然大悟:“我得到了爱的幸福,”一天,她对自己说,不可思议的喜悦让她兴奋不已。“我爱上了,我爱上了,这很清楚!在我这个年纪,一个女孩子,美丽,聪明,如果不是在爱情中,能到哪儿去找到强烈的感觉呢?我没有办法,我永远不会对克鲁瓦泽努瓦、凯吕斯和所有这些人有爱情。他们是完美的,也许过于完美了,反正他们让我厌倦。”
她把她在《曼饱·莱斯戈》、《新爱洛缔斯》、《葡萄牙修女书信集》等书中读到的所有关于激情的描绘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当然,都是伟大的激情,轻浮的爱与她这个年纪、她这样出身的姑娘不配。爱情这名称,她只给予在亨利三世和巴松彼埃尔时代的法国能够遇到的那种壮烈的感情。这种爱情绝不在障碍面前卑劣地退却,甚至远甚于此,它能使人完成伟大的事业。“我多不幸,现在没有卡特琳·德·美第奇和路易十三那样的真正的宫廷了。我觉得我能干出最大胆、最伟大的事情。如果有一位英勇的国王,例如路易十三那样的,拜倒在我脚下,我什么壮举不能让他做出来呢!我会把他带到旺岱,像德·托利男爵常说的那样,他从那儿可重获他的王国;那时候就不会有宪章了……而朱利安会辅佐我。他欲什么?头衔和财产。他能为自己赢得一个头衔,他能获得财富。
“克鲁瓦泽努瓦什么也不缺,但他终其一生不过是个半极端保王党、半自由党的公爵,一个始终远离极端的优柔寡断之人,因此无论在哪里都处于第二位。
“有哪一个伟大的行动在开始干的时候不是一种极端呢?只是在完成的时候,一般人才认为是可能的。是的,在我的心中占有统治地位的,是爱情及其所产生的一切奇迹;我在激励着我的火焰中感到了它。上天应该给我这个恩惠。它不会白白地把所有的优点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我的幸福将是配得上我的。我的每一天将不是冷冰冰地相似于过去的一天。敢于爱一个社会地位距我如此之远的人,这已经有其伟大和勇敢了。让我们看看,他能不能继续配得上我?我只要一看见他身上有弱点,便立刻抛弃他。一个像我这样出身的女孩子,而且具有公认的骑士性格(这是她父亲的话),就不应该像个傻丫头那样行事。
“如果我爱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那不就是我要扮演的角色吗?我有的将是我那些表姐妹的、我如此彻底地加以蔑视的幸福的新版本。我事先就知道可怜的侯爵会对我说什么,我会怎么回答他。一种让人打呵欠的爱情叫什么爱情?还不如出家当修女呢。我也会像最小的表妹那样签一份婚约,长辈们大为感动,除非他们心里窝火,因为对方的公证人头一天在婚约里又加了最后一个条件。”
第十二章这是一个丹东吗?
“在朱利安和我之间,无须签订婚约,无须公证人;一切都是壮烈的,一切都将是偶然的产物。除了他所缺少的贵族身份外,完全是玛格丽特·德·瓦罗亚对当时最杰出的人、年轻的拉莫尔的爱情。难道这是我的错吗?宫里那些年轻人那么坚决地拥护礼仪,一想到稍微有些出格的冒险行动就吓得脸色发白。在他们眼里,到希腊或非洲走一趟,就是大胆到了顶,而且还只能成帮结伙的。他们一旦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就害怕了,不是怕贝督因人的长矛,而是害怕成为笑柄,这种恐惧简直让他们发疯。
“我的小朱利安却相反、他只答欢单独行动。这个得天独厚的人从无一点儿从别人那里寻求支持和帮助的念头!他蔑视别人,正是为此我才不蔑视他。
“如果朱利安虽贫穷而身为贵族,那我的爱情就不过是一桩庸俗的蠢举、一桩平淡无奇的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了;我不要这样的爱情,没有丝毫伟大激情的特点,即需要克服的巨大困难和吉凶难料的变故。”
德·拉莫尔小姐如此专注于这些美妙的推论,第二天竟不知不觉地对着德·克鲁瓦绎努瓦侯爵和她哥哥称赞起朱利安来了。她说得滔滔不绝,终于引起他们的不满。
“当心这个精力如此旺盛的年轻人,”她哥哥叫了起来,“如果再来一场革命,他会把我们都绞死。”
她小心避开正面回答,忙就精力引起的恐惧打趣她的哥哥和德·克鲁庄泽努瓦侯爵。“实际上,那不过是害怕碰上意外情况,害怕在意外情况中不知所措……”
“哎呀呀,先生们,你们老是害怕成为笑柄,这个怪物不幸已于一八一六年死了。”
“在有两个党派的国家里,”德·拉莫尔先生说过,“不再有沦为笑柄这回事了。”
他的女儿理解了这个思想。
“因此”,她对朱利安的敌人们说,“你们一生中有的可怕呢,然后人们会对你们说:‘这不是一只狼,只是狼的影子。’”
玛蒂尔德很快离开他们。她哥哥的话使她感到厌恶;他让她感到不安;但是第二天,她又从中看到了最美好的颂扬。
“在这个任何精力都已死亡的世纪,他的精力让他们害怕。我要告诉他我哥哥的话;我想看看他如何回答。可是我得选个他两眼放光的时候。那时他就不能对我说谎了。”
“他会是一个丹东!”她又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补充说,“那好吧!假定革命再度爆发,克鲁瓦泽努瓦和我哥哥会扮演什么角色呢?那是事先就定了的:崇高的逆来顺受。那将是英勇的绵羊,任人宰杀而不吭一声。他们死时唯一害怕的是不雅。我的小朱利安将打碎来逮捕他的雅各宾分子的脑袋,只要他有一线希望逃走。他可不怕不雅,他。”
这最后一句话使她陷入沉思,唤醒了痛苦的回忆,打掉了她全部的勇气。这句话让她想起德·凯吕斯、德·克鲁瓦泽努瓦、德·吕兹、她哥哥诸先生的取笑。这些先生们一致指责朱利安有种教士气:谦卑而虚伪。
“但是,”她突然又想,眼睛里闪烁着喜悦,“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他们那尖酸频繁的取笑恰恰证明了他是我们这个冬季见到的最出色的人。他的缺点,他的可笑,有什么关系?他大气磅礴,这使他们不快,尽管他们是那么善良,那么宽容。当然,他穷,他念书是为了当教士;他们是轻骑兵上尉,不需要念书,当然舒服多了。
“他为了不致饿死,可怜的孩子,必须总穿黑衣服,有这一副教士的面孔,这给他带来种种不利,但他的长处仍然让他们害怕,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而这一副教士面孔,只要我们单独呆一会儿,立刻就没有了。当这些先生们说出一句自以为微妙、出人意料的话时,他们第一眼不总是看朱利安吗?我很清楚地注意到了。然而他们很清楚,除非问到他,他是不跟他们说话的。他只跟我说话。他认为我灵魂高尚。他回答他们的异议仅以礼貌为限,恰到好处,然后立即敬而远之。跟我,他就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地讨论,只要我稍有异议,他就对自己的想法没有把握了。总之,整个冬天我们没有放枪,只以言语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且,我父亲是个出类拔萃的人,能使我们家兴旺发达,他也敬重朱利安。其余的人都恨他,但没有人蔑视他,除了我母亲的那些伪善的女友。”
德·凯吕斯伯爵酷爱或者装作酷爱马匹;他整天泡在马厩里,经常还在那里吃午饭。这种酷爱,再加上从来不笑的习惯,使他在朋友中间颇受尊敬:他是这个小圈子里的一只鹰。
第二天,在德·拉莫尔夫人的安乐椅后面,他们几个一聚齐,趁朱利安不在场,德·凯吕斯先生就在克鲁瓦泽努瓦和诺贝尔的支持下,激烈地攻击玛蒂尔德对朱利安的好评,不过有些没来由,他几乎是刚刚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她远远地就看出此中的奥妙,感到非常高兴。
“他们联合起来,”她心想,“反对一个有天才的人,他没有十个路易的年金,只有问到了才能回答。他穿着黑衣,他们尚且害怕。他若戴上肩章,又会怎样呢?”
她从来没有这么出色过。攻击一开始,她就用妙趣横生的讥讽把凯吕斯及其盟友团团围住。这些杰出军宫的玩笑的炮火一被打哑,她就对德·凯吕斯先生说:
“只要明天弗朗什-孔泰山区有哪个乡绅发现朱利安是他的私生子,给他一个贵族身份和几千法郎,不出六个礼拜,他就会像你们一样,先生们,留起小胡子;不出六个月,他就会像你们一样,先生们,当上轻骑兵军官。那时候,他那性格的伟大就不再是笑柄了。我看您,未来的公爵先生,只剩下这个陈腐而荒谬的理由了:宫廷贵族高于外省贵族。但是,如果我想把您逼入绝境,如果我心存狡狯硬说朱利安的父亲是一位西班牙公爵,拿破仑时代作为战俘被囚禁在贝藏松,由于良心不安在临终时认了他,那您还剩下什么?”
所有这些关于非婚生出身的假没,在德·凯吕斯先生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看来,都是相当粗俗的。这就是他们在玛蒂尔德的议论中听看到的—切。
不管诺贝尔多么顺从,她妹妹的话太露骨了,他不能不挂上一副严肃的神色,应该承认,这与他那张笑容满而、和善温厚的脸相上不协调,他斗胆说了儿句话。
“您病了吗,我的朗友?”玛蒂尔德略显严肃地回答道,“您一定很不舒服,要不怎么用说教回答玩笑呢。
“说教,您!您是想谋一个省长的职位吗?”
德·凯吕斯伯爵恼怒的脸色,诺贝尔的不高兴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无声的绝望,玛蒂尔德很快都忘了,她得拿定主意,一个要命的念头刚刚抓住了她的心。
“朱利安跟我够真诚了,”她对自己说,“在他那个年纪,地位低下,又被一种惊人的抱负搞得那么不幸,他需要一个女朋友。也许我就是这个女朋友;可是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爱情,以他那大胆的性格,他早该自我吐露这爱情了。”
这种不放心,这种自己跟自己的争论,从此让玛蒂尔德时时不得安宁;朱利安每次相她谈话,她都为此找出新的理由。于是,她平时难以解脱的厌倦时刻被驱散得一干二净了。
德·拉莫尔小姐的父亲是个有才智的人,可能当上部长并把林产还给教会,因此她在圣心修道院时受到最为过分的阿谀奉承。这种不幸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人们让她相信,由于出身、财产等带来的种种优越条件,她应该比别人更幸福,这乃是君王们的烦恼及其种种疯狂的根源。
玛蒂尔德未能逃脱这种想法带来的有害影响。无论一个人多么有才智,他办不能在十岁的时候就警惕全修道院的恭维,何况看起来又那么有根有据。
从决定爱朱利安的那—刻起,她不再厌倦了,每天她都庆幸自己决定投入一种伟大的激情之中是拿了个好主意。“这玩意儿有许多危险,”她想,“那更好!好上加好!”
“没有伟大的激情,我在从十六岁到二十岁这段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被厌倦折磨得憔悴不堪。我已经失去我最美好的岁月了;我没有别的快乐,只好听我母亲的那些女友胡说八道,据说,她们一七九二年在科布伦茨,并不完全像今天她们说起话来那么正儿八经地。”
玛蒂尔德经受着这些重大疑问的折磨,朱利安却还对她停留在他身上的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茫然不解。他清楚地感到,在诺贝尔伯爵的态度里有了加倍的冷漠,德·凯吕斯先生、德·吕兹先生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态度又变得盛气凌人了。好在他已习以为常。那一次晚会上他显露与他的地位不相称的才华。他就有可能受到那种令人不快的对待。晚饭后,那些留小胡子的漂亮青年陪着德·拉莫尔小姐去花园,要不是她特殊待他,这里的一切激起了他的好奇,他才不会在后面跟着他们呢。
“是的,我不能再闭目不见了,”朱利安对自己说,“德·拉莫尔小姐看我的方式很古怪。但是,就是在她那双美丽的蓝色大眼睛最无拘束地睁大凝视着我的时候,我也总是在其深处看到了考察、冷酷和恶毒。这难道可能是爱情吗?这与德·莱纳夫人的眼神有多大的不同啊?”
一次晚饭后,朱利安跟着德·拉莫尔先生到他的书房去,然后迅即返回花园。玛蒂尔德那一伙人没注意他走近,他听见了几句话,声音很高。她正在折磨她哥哥。朱利安清楚地听见他的名字被提到两次。他们看见他来了,顿时出现一片沉寂,他们无论如何努力,这沉寂是过不去了。德·拉莫尔小姐和她哥哥都过于激动,找不到别的话说。德·凯吕斯先生,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德·吕兹先生,还有一位他们的朋友,对待朱利安冷得像块冰。他走开了。
第十三章阴谋
第二天,他又撞见诺贝尔和她妹妹正在谈论他。他一到,又是像昨天一样,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他的疑心没了边际。“这些可爱的年轻人是在想办法嘲弄我吗?应该承认,这比德·拉莫尔小姐对一个穷秘书的所谓激情要可能得多,自然得多。首先,这些人能有激情吗?愚弄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嫉妒我那点可怜的口才。善妒又是他们的弱点之一。他们那一套完全可以这样解释。德·拉莫尔小姐想让我相信她看中了我,仅仅是为了让我在她的未婚夫面前出丑。”
这一残忍的怀疑完全改变了朱利安的精神状态。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发现了爱情的萌芽,轻而易举地把它扼杀了。这种爱情仅仅建立在玛蒂尔德罕见的美貌上,或者更建立在她王后般的举止和令人赞叹的打扮上。就这一点而言,朱利安还是个暴发户。可以肯定地说,一个聪明的乡下人攀上社会上层,最使他感到惊异的莫过于贵旅社会的漂亮女人了。使朱利安前几天想入非非的,根本不是玛蒂尔德的性格。他有足够的理智,知道自己还不了解这种性格。他所看到的可能只是一种表象。
例如,玛蒂尔德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礼拜天的弥撒的,几乎每天都要陪母亲去教堂。如果在德·拉莫尔府的客厅里,有人冒冒失失,忘了他是在什么地方,敢胆哪怕最间接地影射一个针对王座或祭坛的真实或假想利益的笑话,玛蒂尔德立刻就变得冰一样地严肃。她那如此尖利的目光也流露出一种彻底的、无情的高傲,像她们家里一幅古老的肖像上的那种目光一样。
然而朱利安确信,她的房间里总是放有伏尔泰的一、两卷最具哲学性的著作。他自己也常偷几本回去,这个版本很漂亮,装订得极豪华。他把旁边的几本挪一挪,拿走一本也就看不出来了,但是他很快发现,另有一人也在读伏尔泰。他使用神学院的一种诡计,把几小段马鬃放在他认为可能引起德·拉莫尔小姐兴趣的那几卷书上。这几卷书旋即失踪了好几个礼拜。
德·拉莫尔先生对他的书商很恼火,所有的假回忆录都给他送了来,就命令朱利安把所有略具刺激性的新书都买回来。但是,为了不让毒素在家里传播,秘书遵命把这些书放进一个小书橱,就摆在侯爵的卧室里。他很快就确信,只要这些新书与王座或祭坛的利益相敌对,很快便不翼而飞。肯定不是诺贝尔在读。
朱利安过于相信他的试验了,以为德·拉莫尔小姐是个马基雅维里那样的两面派。这种硬栽在她头上的邪恶,在他后来,倒几乎成了她唯一的精神魅力。对虚伪和说教的厌倦使他走上了极端。
他激发自己的想象力,更甚于受到爱情的驱使。
正是对德·拉莫尔小姐身材的优雅、衣着的精致趣味、手的白皙、胳膊的美和举手投足的从容神魂颠倒了一番之后,他发现自己爱上了她。为使其魅力臻于极致,他把她想象成卡特琳·德·美第奇。对于他所设想的她的性格来说,深则不厌其深,恶则不厌其恶。这是他年轻时钦佩的马斯隆们、福利莱们、卡斯塔奈德们的典型,一句话,他认为这就是巴黎人的典型。
还有什么比相信巴黎人城府深广和性情邪恶更可笑的吗?
“很可能这个三人帮在嘲弄我,”朱利安想。如果没有看见他的目光回答玛蒂尔德的目光时所流露出的阴郁冷漠的表情,那对他的性格就会了解得很肤浅。德·拉莫尔小姐感到惊讶,有两、三次大着胆于让他相信她的友谊,却都被一种辛辣的讽刺顶了回去。
这个女孩子的心素来冷漠,厌倦,对精神的东西很敏感,受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古怪态度的刺激,一变而为热情洋溢,流露出自然的本性。然而玛蒂尔德的性格中也有许多的骄傲,一种感情的萌生使她全部的幸福依赖于另一个人,这就同时带来了一种阴沉的忧郁。
朱利安自到了巴黎之后,已经有了相当的阅历,能够看出那不是厌倦所产生的干枯的忧郁。她不像从前那样贪恋晚会、看戏和种种消遣,反倒逃而避之。
法国人唱的歌让玛蒂尔德厌烦得要死,然而把歌剧院散场时露面当作职责的朱利安注意到,只要她能,她就让人带她上歌剧院。他自认为看出她已经失去了一些原本闪耀在她各种活动中的那种完美的分寸感。有几次回答她的朋友时,她的玩笑尖酸刻薄,几至伤人。他觉得她拿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当了出气筒。“这年轻人一定是爱钱爱得发了疯,不然早把她甩了,不管她多么有钱!”朱利安想。而他呢,他对她污辱男性的尊严感到愤怒,愈发对她冷淡了。他常常甚至很不礼貌地回答她。
朱利安决心不为玛蒂尔德感兴趣的表示所骗,然而有些日子里这种表示毕竟是很明显的,他的眼睛已经开始睁开了,发现她是那样地漂亮,有时不免心慌意乱。
“上流社会这些年轻人的机敏和耐心最终会战胜我的缺乏经验,”他对自己说,“我得走,让这一切有个了结。”侯爵在下朗格多克有不少小块地产和房产,刚刚交给他管理。去一趟是有必要的,德·拉莫尔先生勉强同意了。除了与他那勃勃野心有关的事务外,朱利安已经成了另一个他了。
“说到底,他们没有让我上钩,”朱利安想,一边做着出门的准备。“德·拉莫尔小姐对这些先生开的玩笑,无论是真实的,还是仅仅为了取得我的信任,反正我是开心解闷了。”
“如果没有针对木匠儿子的阴谋,德·拉莫尔小姐就无法理解了,不过,在我她是无法理解的,至少在德·克龄瓦泽努瓦侯爵她也是同样地无法理解。例如昨天,她真的生了气,我很高兴她为了对我好而强迫一个年轻人做他不服做的事,他是既高贵又富有,而我是既贫穷又卑贱,恰应对比。这是我打的最漂亮的—次胜仗;它可以让我快快活活地坐在驿车里的椅子上,在朗格多克平原上奔驰。”
朱利安对他的动身保密,但是玛蒂尔德比他知道得还清楚,他第二天将离开巴黎,而且时间很长。她推说头疼得厉害,客厅里空气太闷,更加剧了她的头疼。她在花园里散步很久,用尖酸刻薄的玩笑对诺贝尔、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凯吕斯、德·吕兹和其他几个在德,拉莫尔府吃晚饭的年轻人穷追不舍,逼得他们离开。她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望着朱利安。
“这目光也许是在演戏,”朱利安想,“可这急促的呼吸呢,还有这心慌意乱的种种表现呢!算了吧:“他对自己说,“我是什么人,居然想判断这些事?那是巴黎女人的最高明最狡猾的把戏呀。这种急促的呼吸几乎要碰到我了,她大概是从她那么喜爱的莱昂蒂娜·费伊那儿学来的。”
花园里就剩他们俩了,谈话显然已无法进行。“不!朱利安对我毫无感觉,”她对自己说,真的感到了不幸。
他向她告辞,她使劲儿抓住他的胳膊:“您今晚会收到我的一封信,”她说话的声音都走了样,认不出来了。
此情此景立刻感动了朱利安。
“我的父亲,”她继续说,“对您的效劳有公正的评价。明天必须不走,找一个借口。”她说完就跑了。
她的身材真迷人。她的脚也最漂亮,跑起来姿态优雅,把朱利安都看傻了;然而,谁能猜得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朱利安又想了些什么?她说必须这两个字时的那种命令的口气冒犯了他。路易十五临终时,也曾对他的首席医生笨拙地使用必须这两个字深感不快,不过路易十五可不是暴发户。
一个钟头以后,仆人把一封信交给朱利安;这封信干脆就是爱情的表白。
“文笔还不太做作,”朱利安心想,他想用文字的评论控制喜悦,然而他的脸已经抽紧,禁不住笑了。
“终于,”他突然大声叫起来,激情太强烈,已经无法控制,“我,可怜的乡下人,我终于得到了一位贵妇人的爱情表白!”
“至于我,干得还不坏,”他想,尽可能压住心头的喜悦。“我知道如何保持我的性格的尊严。我从未说过我爱她。”他开始研究字体,德·拉莫尔小姐写得一手漂亮的英国式小字。他需要做点体力上的事,好从那快要使他发狂的喜悦中解脱出来。
“您要走了,我不能不说了……见不到您,我实在受不了……”
一个想法突然袭上他的心头,仿佛一大发现,打断了他对玛蒂尔德的信的研究,使他感到加倍的快乐。“我战胜了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他喊道,“我,一个只说些正经事的人!而他是那么漂亮!他留着小胡子,有迷人的军装;他总是能在合适的时候找到又聪明又巧妙的话来说。”
朱利安有了美妙的一刻,他在花园里信步来去,幸福得发狂。
稍后,他上楼来到自己的办公室,让人去通报德·拉莫尔侯爵,幸好他没有出门。他让侯爵看几份标明来自诺曼底的文件,很容易地证明了诺曼底的诉讼要处理,他不得不推迟到朗格多克的行期。
“您不走我很高兴,”侯爵谈完事务以后对他说,“我喜欢见到您。”朱利安退下,这句话使他感到别扭。
“而我呢,我却要去引诱他的女儿!而且可能还要便和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婚事告吹,这可是他的未来最迷人的一件事啊,如果他当不了公爵,至少他的女儿会有一个凳子。朱利安打算不顾玛蒂尔德的信,也不顾已向侯爵做过的解释,动身去朗格多克。不过,这道德的光辉一闪即逝。
“我真善良,”他对自己说,“我,一介平民,居然可怜起一个这种地位的人家了!我,一个被肖纳公爵称为仆人的人!侯爵是如何增加他那巨大的家产的?他在宫里得知第二天可能会发生政变,立刻就把公债卖掉。可我呢,后娘般的苍天把我抛到社会的最底层,给了我一颗高贵的心,却没给我一千法郎的年金,也就是说没给我面包,不折不扣地没给我面包;而我却拒绝送上门来的快乐!我如此艰难地穿越这片充斥着平庸的灼热沙漠,却要拒绝能够解除我的干渴的一泓清泉!真的,别这么傻了;在人们称为生活的这片自私自利的沙漠里,人人为自己。”
他想起了德·拉莫尔夫人,特别是她的朋友,那些贵妇们向他投来的满含着轻蔑的目光。
战胜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喜悦终于使这种道德的回忆败下阵来。
“我多么希望看见他发火!”朱利安说,“我现在多么有把握给他一剑啊。”他摆了个姿式,作二次进攻状。“在此之前,我是个村学究,不光彩地自恃还有点儿勇气。这封信之后,我和他平等了。”
“是的,”他怀着无限的欣喜悦悠悠地对自己说,“侯爵和我,我们俩的价值已经衡量过了,汝拉山区的可怜木匠占了上风。”
“好,”他叫道,“我在回信上就这样落款,您别以为,德·拉莫尔小姐,我忘了自己的身份。我要让您明白并且清楚地感觉到,您是为了一个木匠的儿子而背弃了曾经跟随圣跳易出参加十字军东征的大名晶晶的居伊·德·克鲁瓦绎努瓦的一个后裔。”
朱利安喜不自胜。他不得不下楼到花园里去。他把自己锁在里面的那间屋子,他觉得太狭小,喘不过气来。
“我,汝拉山区的穷乡下人,”他不断他重复着,“我,注定一辈子穿这身惨兮兮的黑衣服!唉,早二十年,我会像他们一样穿军装,那时候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要么阵亡,要么三十六岁当上将军。”他紧紧握在手里的那封信,给了他一个英雄的个头儿和姿态。“现在,确实如此,穿上这身冕衣服,到了四十岁,也可以像博韦的主教先生那样有一万法郎的薪水和蓝绶带。”
“好吧!”他像摩非斯特那样笑着对自己说,“我比他们有更多的聪明才智,我知道怎么选择我这个时代的制服。”他觉得他的野心和对法衣的眷恋膨胀起来。“有多少红衣主教出身比我还低,而他们掌过大权!例如我的同乡朗倍维尔。”
朱利安的激动渐渐平静,谨慎又冒了出来。他暗自诵读达尔杜弗的台词,他对这位老师的角色可是牢记在心:
“达尔杜弗也是毁于一个女人,他并不比别人坏……我的回信也可能被出示……我们找到了下面这种办法来对付,”他用强压住的残忍口气慢慢地补充说,“我们要在回信的开头引述崇高的玛蒂尔德的来信中最热情的句子。
“就这么办,不过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四个仆人会朝我扑过来,把原信夺走。
“不会,因为我武装得很好,谁都知道我有朝仆人开枪的习惯。
“就让他们来吧!其中有一个胆子大,朝我扑过来。有人答应赏他一百拿破仑。我把他杀死或者打伤,好极了,他们正求之不得。我被完全合法地投入监狱;我在轻罪法庭受审,经法官们公平合理地判决,把我送往普瓦西监狱和丰唐先生、马加隆先生作伴。我在那儿跟四百个乞丐胡乱睡在一起……而我居然会怜悯这些人,”他猛地站起来,高声嚷道,“他们怜悯落在他们手里的第三等级的人吗?”这句话埋葬了他对德·拉莫尔先生的感激之情,在此之前,他一直不由自主地受其折磨。
“且慢,贵族先生们,我知道这种马基雅维里式的小伎俩;马斯隆神甫或者神学院的卡斯塔奈德神甫不会干得更漂亮。你们把这封挑衅的信抢走,我就会变成科尔马的卡隆上校第二了。
“等一等,先生们,我要把这封要命的信装在小包里封好,托彼拉神甫保管。他是个正直的人,詹森派,因此他是不受金钱的诱惑的。是的,不过他总是拆别人的信……这一封我要送到富凯那儿去。”
应该承认,朱利安的目光是残暴的,脸上的表情是丑恶的,显示出纯粹的罪恶。这是一个正在和整个社会作战的不幸的人。
“拿起武器:“朱利安喊道。他一步跳下府邱的台阶。他走进街角一个代书人的铺子,那人害怕了。“抄下来,”他把德·拉莫尔小姐的信递绘他。
代书人抄,他自己则给富凯写信:他求他保存一样珍贵的东西。“但是,”他停下笔,对自己说,“邮局的书信检查处会拆开我的信,把你们要找的那封信给你们……不,先生们。”他到一家新教徒开的书店里买了一本很大的《圣经》,非常巧妙地把玛蒂尔德的信藏在封面里,然后打包,由邮车送走,收件人是富凯的一个工人,巴黎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这件事办完之后,他轻松愉快地回到德·拉莫尔府。“该我们了!现在,”他大声嚷道,把自己锁在房里,脱掉了外衣。
“怎么!小姐,”他给玛蒂尔德写信,“是德·拉莫尔小姐经她父亲的仆人阿尔塞纳之手,把一封太有诱惑力的信交给汝拉山区的一个可怜的木匠,无疑是为了玩弄他的单纯……”然后,他转抄刚才收到的那封信中含义最明显的句子。
他这封信真可以为德·博瓦西骑士先生的外交谨慎增光了。此刻刚刚十点钟;朱利安陶醉在幸福和对自己的力量的感觉之中,这预感觉对一个穷光蛋来说是那样地新奇,他走进意大利歌剧院。他听他的朋友热罗尼莫唱歌。音乐从未让他兴奋到这种程度。他成了一个神。
第十四章一个女孩子想些什么
玛蒂尔德写信绝不是没有经过一番斗争的。不管她对朱利安的兴趣开始时怎样,反正是很快就制服了她的骄傲,而这种骄傲,从她记事的时候起,就一直独霸着她的心。这颗高傲而冷酷的心灵第一次受到热烈的感情裹挟。但是,这预热烈的感情虽然制服了骄傲,却仍旧忠于骄傲的种种习惯。两个月的斗争和新的感觉可以说使她在精神上完全变了一个人。
玛蒂尔德以为看见了幸福。对于那种既有勇气又有极高才智的心灵来说,看见了幸福乃是一件具有无上权力的事情,然而这仍要和尊严及一切世俗的责任感进行长久的斗争。一天,她早晨刚七点就走进她母亲的房间,求她准她躲到维尔基埃去。侯爵夫人甚至不屑于理她,劝她回到床上去。这是世俗的智慧和对传统观念的尊重所作的最后一次努力。
害怕做错事,害怕冲撞凯吕斯们、吕兹们、克鲁瓦泽努瓦们视为神圣的观念,这在她的精神上没有多大的压力,她觉得他们这种人不配理解她,要是买一辆车或一块地,她早就去找他们商量了。她真正害怕的是朱利安对她不满意。
“也许他也徒具出类拔萃之人的外表?”
她厌恶没有性格,这是她对周围那些漂亮年轻人的唯一不满。他们越是温文尔雅地嘲笑脱离时尚或自以为跟随时尚却又跟得不对的事物时,他们就越是让她看不上眼。
他们是勇敢的,仅此而已。“再说,怎么勇敢呢?”她对自己说,“决斗中勇敢。但是现在决斗只不过是个仪式罢了。事先就什么都知道了,甚至倒下时应该没什么话也是事先就知道的。直挺挺躺在草地上,手放在胸口上,应该宽洪大量地原谅对方,还要给一位美人儿留下一句话,这美人儿常常是虚构的,或者是她怕引起疑心而在您死的那一天去参加舞会了。
“他们可以率领一队刀光闪闪的骑兵直面危险,然而那种孤身面对的、特殊的、意外的、真正丑恶的危险呢?
“唉!”玛蒂尔德对自己说,“在亨利三世的宫廷可以遇见因出身而伟大的人,也可以遇见因性格而伟大的人!啊!如果朱利安曾经在雅尔纳克或者蒙孔图尔效过力,我就不会再有怀疑了。在那精力和体力的时代,法国人不是玩偶。打仗的日子几乎就是最少困惑的日子。
“他们的生活不像一具埃及的木乃伊,禁铜在一个人人一样的、永远一样的套子里。是的,”她补充说,“晚上十一点钟,孤身一人走出卡特琳·德·美第奇居住的苏瓦松府,要比今天去阿尔及尔需要更多的真正的勇敢。人的一生就是一连串的偶然。现在,文明驱逐了偶然,不再有意外了。它如果出现在思想里,就会引起说不完的俏皮话;如果它出现在事件里,我们就会出于恐惧而什么样的卑鄙都干得出来。不管恐惧让我们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都会得到原谅。堕落而令人厌倦的世纪啊!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如果从坟墓里伸出他那被砍掉的脑袋,看见一七九三年他的十七个后代像绵羊一样束手就擒,两天以后被送上断头台,他会说些什么呢?死是肯定的,然而进行自卫,至少打死一、两个雅各宾分子,那就是有失体统。啊!在法国的英雄时代,朱利安会是骑兵上尉,我的哥哥则是品行端正的年轻教士,眼睛里会闪着智慧,满嘴的大道理。”
几个月之前,玛蒂尔德已经不指望能遇见一个稍微不同凡响的人了。她大胆地给上流社会的几个年轻人写过信,从中得到一点儿乐趣。一个女孩子的这种如此不相宜、不谨慎的大胆妄为,可能在德·克鲁瓦爆努瓦先生、她的外祖父德·肖纳公爵以及全肖纳府的人眼里损害了她的名誉,他们看到这桩拟议中的婚事告吹了,一定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时候,遇到写信的日子,玛蒂尔德就睡不着觉。不过,那些信都是回信。
这一次,她敢于说她爱上了。她主动(多么可怕的字眼儿!)给一个处在社会最底层的男人写信。
这件事若被发现,必将是永远的耻辱。到她母亲这儿来的女人中,有哪一个敢为她辩护?有什么话可以让她们说说以减轻客厅里可怕的蔑视的打击?
嘴上说已经可怕,何况动笔写?拿破仑获悉贝兰的投降消息之后高声说:“事有不可写在纸上的呀!”而这句话正是朱利安告诉她的!好像事先给了她一个警告。
不过这一切都还没有什么,玛蒂尔德的焦虑有其它的原因。她忘记了给社会造成的恶劣影响,使自已蒙受永远不能洗刷的、备受蔑视的污点,因为她污辱了自己的门第,给一个在本质上与克鲁瓦泽努瓦们、吕兹们、凯吕斯们完全不同的人写信。
即便跟朱利安作普通交往,其性格之幽深、之不可知,也会令人害怕。而她却要他作情人,也许作主人!
“一旦他对我可以为所欲为,什么样的企图他不会有呢?那好吧!我就像美狄亚那样对自己说:在这么多危险之中,我还有我。”
她认为,朱利安对血统的高贵不存丝毫的敬意。更有甚者,也许他对她不存丝毫的爱情。
就在这充满了可怕疑虑的最后时刻,源于女性骄傲的种种想法浮现出来。“在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子的命运中,一切都该是独特的,”玛蒂尔德高声喊道,不耐烦了。于是,她那从小就受到鼓励的骄傲和道德展开了搏斗。就在这时,朱利安的启程使一切急转直下。
夜已很深,朱利安心生一计,把一个很重的箱子送到楼下门房那儿;他叫来一个跑腿的仆人把箱子运走。此人正在追求德·拉莫尔小姐的贴身女仆。“这一招可能没有任何效果,”朱利安心想,“但是如果成功,她就会以为我已经走了。”他开了这个玩笑,欣然入睡。玛蒂尔德可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天一大早,朱利安趁没有人看见,溜出了府邱。但是八点钟之前,他又回来了。
他刚到图书室,德·拉莫尔小姐就出现在门口。他把回信交给她。他想他应该跟她说句话,至少这最方便,但是德·拉莫尔小姐不想听,走了。朱利安很高兴,其实他也不知道跟她说些什么。
“如果这一切不是她跟诺贝尔伯爵串通好的一个玩笑,很明显,那就是我的极其冷酷的目光点燃了这个出身如此高贵的姑娘竟敢对我怀有的怪异的爱情。如果我竟然对这个金发大玩偶发生兴趣,那我就傻得有点儿过分了。”想到这儿,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冷静,更加有算计了。
“在这场正在酝酿的战役中,”他又想,“出身的骄傲犹如一座高地,在她和我之间构成了阵地。战斗就在那上面进行。我留在巴黎大错特错;如果这一切不过是个玩笑的话,那我推迟行期就会使我遭人轻视,并暴露在危险面前。走了有什么危险呢?如果他们嘲笑我,我的走还是对他们的嘲笑呢。如果她对我的兴趣有几分真,我走了,这种兴趣会增加一百倍。”
德·拉莫尔小姐的信大大地满足了朱利安的虚荣心,欣喜之余,他竟忘了认真想想离去的好处。
对失误极端地敏感,这是他性格中的致命之处。这个失误使他大为恼火,几乎不再想这次小小的挫折之前的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胜利了。九点钟左右,德·拉莫尔小姐来到门口,扔给他一封信,转身即走。
“看来这要成为一本书信体小说了,”他边说边拾起那封信。“敌人虚晃一枪,我将应之以冷漠和道德。”
人家要他作出决定性的答复呢,口气的高傲更增加了他内心的快乐。他乘兴写了两页纸,愚弄那些想看他笑话的人,并且在信的末尾又开了个玩笑,说他决定第二天早晨动身。
信写好了,“花园将是交信的地方,”他想,立刻就去了。他望着德·拉莫尔小姐的卧室的窗户。
卧室在二楼,紧挨着她母亲的那个房间,但是一楼和二楼间有个很大的夹层。
这二楼太高,朱利安手里拿着信在椴树下走来走去,从德·拉莫尔小姐的窗户那儿并看不见他。椴树修剪得极好,形成一个拱顶,挡住了视线。“怎么搞的!”朱利安生气地对自己说,“又是不慎之举!如果他们想嘲笑我,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手里拿着信,这可帮了我的敌人的忙了。”
诺贝尔的卧室正在他妹妹的上面,如果朱利安走出由修剪过的橡树形成的拱顶,伯爵和他的朋友们可以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德·拉莫尔小姐在玻璃窗后面出现了;他半露出他的信,她点了点头。朱利安立刻奔向楼上自己的房间,在楼梯上正好碰见了美丽的玛蒂尔德,她眼晴里笑盈垃地,大大方方拿走了信。
“可怜的德·莱纳夫人,”朱利安对自己说,“就是在有了亲密的关系六个月之后,她敢于接受我的一封信,那眼晴里该漾溢着多少激情啊!我相信,她从来不曾这样眼睛里笑盈盈地看过我。”
他的反应的其余部分就表达得不这么清楚了,是他对动机的无聊感到惭槐吗?“但是,”他继续想,“晨装的高雅,仪态的高雅,也是多么不同啊!一个趣味高雅的人三十步之外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就能猜出她在社会中的地位。这就是可以称之为不言自明的优点的那种东西了。”
朱利安说着笑话,却仍旧没有把全部思想合盘托出;德·莱纳夫人没有德·克鲁瓦绎努瓦侯爵可以为了他而牺牲,他的情敌只有那个卑鄙的专区区长夏尔科先生,他用了德·莫吉隆这个姓,因为姓德·莫吉隆的人现已绝迹。
五点钟,朱利安收到第三封信,是从图书室的门口扔进来的。德·拉莫尔小姐依旧是一溜烟儿跑了。“真是写上瘾了!”他笑着说,“其实可以很方便地谈谈嘛!敌人想得到我的信,这很明显,而且要好几封!”他并不急于拆开这一封。“又是些漂亮的句子,”他想,可是,他读着读着,脸色发白了。信只有八行字。
“我需要跟您谈谈,必须今晚就谈;半夜一点的钟声响时,您到花园来。搬来园丁的大梯子,就在井边;搭在我的窗口上,爬到我屋里。有月光,没关系。”
第十五章这是一个阴谋吗?
“这下可严重了,”朱利安想……“而且太明显了,”他想了想之后又说,“这位美丽的小姐可以在图书室里跟我谈,感谢天主,她有完全的自由;侯爵怕我让他看帐,从不到图书室来。怎么!德·拉莫尔先生和诺贝尔伯爵,这两个唯一上这儿来的人几乎整天不在家;他们什么时候回府,也很容易看见,而崇高的玛蒂尔德,即使向她求婚的是一位君王也算不得过于高贵,却要我干一件糟糕透顶的冒失事!
“显然,他们想毁了我,至少也要嘲弄我。他们先是想用我的信来毁掉我,幸亏我的信写得谨慎;那好!他们现在需要一个光天化日之下的行动。这些漂亮的小先生们以为我太傻或者太狂。见鬼去吧!顶着最亮的大月亮,爬梯子上二十五尺高的二层楼!他们有的是时间能看见我,即使邻近府邸里的人也能。我爬在梯子上可好看啦!”朱利安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边吹口哨,一边整理箱子。他已决心走了,信也不回。
然而这一明智的决定并没有给他带来内心的平静。“万一玛蒂尔德是真的呢!”他关上箱子,突然对自己说,“那我就在她的眼中扮演了一个十足的懦夫的角色了。而我,我没有高贵的出身,我必须有伟大的品质,这可是现钱,不是好听的假设;由响当当的行动证明过了的……”
他反来复去思考了一刻钟。“否认有什么用?”他终于说道,“我在她眼里将是一个懦夫。我失去了上流社会最出色的女人,在德·雷斯公爵的舞会上大家都这么说,而且也失去了极大的快乐,看不见德·克鲁瓦绎努瓦侯爵为了我而被牺牲了。他可是公爵的儿子,自己将来也要当上公爵。一个可爱的年轻人,有着我所缺少的种种优点:机智、高贵的出身、财富……
“这个悔恨要折磨我一辈子,不是因为她,情妇有的是!
名誉只有一个!……老唐·狄哀格这么说,而现在,显而易见的是,我在遇到的第一个危险面前退却了,因为跟德·博瓦西先生的决斗不过是个玩笑罢了。这一次可完全不同了。我可能成为一个仆人射击的靶子,不过这还是最小的危险,我可能名誉扫地。
“这下可严重了,我的孩子,”他学着加斯科涅人的口音快活地补充说,“事关名誉呀。一个被命运抛到像我这么低的地位上的可怜虫,绝不会再找到这样的机会了;我以后会交上好运的,但总会差些……”
他沉思良久,迈着急促的步子走来走去,时不时地突然停住。他的卧室里放着一尊德·黎塞留红衣主教的精美大理石胸像,不觉间吸引住他的目光。这尊胸像好像在严厉地望着他,责备他缺乏在法国人的性格中如此自然的那种大胆。“在你那个时代,伟大的人啊,我会犹豫吗?”
“往最坏里说,”他最后想,“假定这一切是个圈套,那对一个女孩子来说也是很危险、很麻烦的。他们知道我不是一个钳口不言的人。要我不说话,得杀了我才行。这在一五七四年,在博尼法斯·德·拉莫尔那个时代可以,而现在,没人敢。如今的这些人不一样了。德·拉莫尔小姐受到那样的嫉妒!明天,她的耻辱就会传进四百个客厅,而且是怎样地津津乐道啊!
“仆人们私下里叽叽喳喳,议论我受到明显的偏爱,我知道,我听见过……
“另一方面,她的信!……他们可能以为我会把信随身带着。他们在她的卧室里把我抓住,把信枪走。我可能要对付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谁知道呢?可是他们到哪几去找这样的人呢?在巴黎什么地方能雇到嘴严的人呢?法律让他们害怕……当然罗!一定是凯吕斯们、克鲁瓦泽努瓦们、吕兹们自己来干。这种时刻,还有我在他们中间露出的傻相,一定已把他们迷住了。当心阿贝拉尔的命运啊,秘书先生!
“好吧!等着瞧!先生们,我会让你们挂上彩的,我会像凯撒的士兵在法萨罗那样朝脸上打……至于信嘛,我可以放在安全的地方。”
朱利安把最后两封信各抄了一份,夹在图书室里那套精美的伏尔泰全集的一卷里,原信则亲自送到邮局。
他回来之后,又惊奇又害怕地对自己说:“我将投身于怎样的疯狂啊!”他竟有一刻钟不曾正面考虑他当夜要采取的行动。
“但是,如果我拒绝,以后我会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这会成为我毕生反复怀疑的对象,而这样的怀疑乃是不幸中最大的不幸。我不是对阿芒达的情夫已经体验过了吗!要是一桩很明确的罪行,我相信我会比较容易地饶恕我自己;一旦承认了,我就置诸脑后。
“怎么!我要跟一个拥有全法国最高贵的姓氏之—的人竞争,而我自己将很乐意表示甘拜下风!实际上,不去就显懦弱。这句话决定一切,”朱利安嚷道,站了起来……“再说,她真漂亮!”
“如果这不是背叛,那她为我干出的是怎样的疯狂啊!……如果这是愚弄,当然罗,先生们,是否认真对待这种玩笑,那就在我了,而我会认真对待的。
“可是,要是我进去时他们捆住我的胳膊呢,他们可能已经在里面装了什么巧妙的机关了!
“这好像是一场决斗,”他笑着对自己说,“我的剑术教师说过,有进招就有破招,但是仁慈的天主希望有个了结,就让两个人中的一个忘记招架。再说,我有东西回敬他们。”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把手抢,尽管火药还有效,他还是换过了。
还要等好几个钟头,为了找点儿事情做,朱利安给富凯写信:
“我的朋友,只有在发生意外的情况下,你听人说我遇到了怪事,才可以拆开所附的信件。到那时,把我寄给你的手稿上的专名去掉,抄八份寄给马赛、波尔多、里昂,布鲁塞尔等地的报馆。十天以后,把手稿印出来,先寄一份给德·拉莫尔侯爵先生,半个月后,把余下的在夜间撒向维里埃的大街小巷。”
这份短短的为自己辩白的回忆录,以故事的形式写成,富凯只有在发生意外时才能拆看,朱利安尽可能不牵扯德·拉莫尔小姐,不过他还是非常准确地描绘了他的处境。
朱利安刚封好包裹,晚饭的铃声响了;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的想象力还在他刚写的故事里,尽是悲剧性的预感。他看到自己被仆人抓住,捆起来,嘴里塞着东西,被带进地下室。一个仆人看着他,如果贵族家庭的荣誉要求这件事有一个悲惨的结局,使用那种不留痕迹的毒药,很容易了结这一切;那时,可以说他死于疾病,然后把他的尸体抬回他的房间。
像个悲惨故事的作者一样,朱利安也被自己编的故事打动了,进入餐厅时竟真地感到了恐惧。他—个个看过那些穿着华丽号衣的仆人。他研究他们的相貌。“被选派执行今晚任务的是哪几个呢?”他想。“在这个家里,总是念念不忘亨利三世的宫廷,也常常提及,若是他们认为受到了冒犯,做起事来要比其他同等地位的人更为果断。”他望着德·拉莫尔小姐,想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家里人的打算;她脸色苍白,完全是一副中世纪的模样。他从未发现她的气度如此崇高,她的确美丽、威严。他几乎要爱上她了,“预感到死,脸色苍白,”他对自己说(她的苍白宣布了她的伟大计划)。
晚饭后,他装作散步,进了花园、但是枉费心机,等了许久也不见德·拉莫尔小姐露面。这个时候跟她谈谈,也许会解除他心上的重负。
为什么不承认呢?他害怕。由于他决心行动,他就无所顾忌地沉浸在这种感觉里了。“只要我能在行动的时候找到必需的勇气,”他对自己说,“此刻我感觉到什么有何关系?”他去察看地势和梯子的份量。
“我命中注定要使用这种工具!”他笑着对自己说,“在这里如同在维里埃。多么不同啊!那时候,”他叹了口气,“我不必怀疑我为之冒险的那个人。而且危险也多么地不同啊!”
“我要是被打死在德·菜纳先生的花园里,我根本不会丢脸。人们很容易把我的死说成是原因不明。在这儿,什么可恶的故事不会编造出来啊,在德·肖纳府,德·凯吕斯府,德·雪斯府,等等,总之在所有的地方。我在后人眼中成了恶魔了。”
“在两、三年内,”他笑着说,不免自嘲一番。但是这个想法让他泄气。“谁能替我辩白呢?就算富凯把我留下的小册子印出来,不过是又多了一种耻辱罢了。怎么!一个人家收留了我,我得到殷勤的接待,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是作为回报,我却刊印小册子,抨击那里发生的事,败坏女人的名誉!阿!万万不行,我们宁愿蒙在鼓里!”
第十六章凌晨一点钟
他正要给富凯写信,取消原来的决定,十一点的钟声响了。他转动房门的钥匙,弄得哗啦哗啦响,像是已把自己锁在了屋里。他蹑手蹑脚地去观察整座房子,尤其是仆人们住的五楼。没有任何异常。德·拉莫尔夫人的一个女仆在举行晚会,男仆们在兴高采烈地喝潘趣酒。“笑成这样的那些人,”朱利安想,“大概不参加夜里的行动,他们应该更严肃才是。”
最后,他到花园的一个黑乎乎的角落里站定。“如果他们的计划是瞒着家里的仆人,他们会让负责抓我的人从花园的墙上爬过来。
“如果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在这件事中稍许冷静些,他应该在我进入她的房间之前就让人把我抓起来,让他想娶的人的名誉少受些损害。”
他作了一番军事侦察,而且非常精确。“事关我的名誉,”他想;“如果我干出什么蠢事,我自己都认为没有理由对自己说:我没有想到。”
天气晴朗,没什么主意好打。十一点左右,月亮升起来了,十二点半的时候,已经把府邸朝花园的那面墙照得通亮。
“她真是疯了,”朱利安心想;一点的钟声响了,诺贝尔伯爵的窗子还有灯光。朱利安一辈子还没有这么害怕过,他只看到这次出击的种种危险,没有丝毫的热情。
他去搬那架巨大的梯子,等了五分钟,看看她会不会改变主意;一点五分,他把梯子靠在玛蒂尔德的窗口上。他手上拿着抢,慢慢地往上爬,奇怪居然没有受到攻击。他到了窗前的时候,窗子无声地开了。
“您来啦,先生,”玛蒂尔德对他说,非常激动,“我看了您一个钟头了。”
朱利安感到很局促,不知如何是好,他根本就没有爱情。窘迫中,他想应该大胆,就试图拥抱玛蒂尔德。
“不!”她说,把他推开。
他很高兴遭到拒绝,急忙向周围扫了一眼;月光很亮,照得德·拉莫尔小姐房间里的影子分外地黑。“很可能那边藏着一些人,而我看不见。”他想。
“您衣服的侧兜里放的是什么?”玛蒂尔德对他说,很高兴找到了话题。她感到不同寻常地痛苦,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孩子自然具有的那种矜持感和羞怯感又占了上风,折磨着她。
“我有各种武器和手枪,”朱利安答道,因为找到点儿什么说而跟她一样地高兴。
“应该把梯子拉上来,”玛蒂尔德说。
“梯子太大,会碰碎下面客厅或夹层的玻璃窗。”
“不应该碰碎玻璃窗,”玛蒂尔德试着用平常谈话的口气,可是不行,“我看您可以用绳子拴在梯子的第一蹬上,把梯子放倒。我屋里经常准备着绳子。”
“这是一个动了情的女人!”朱利安想,“她敢说出她爱上了。她在这些预防措施中表现出如此的冷静、如此的聪明,足以让我知道,我并没有战胜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我真愚蠢,我不过是接替了他罢了。事实上,这有什么关系!难道我爱她吗?他有一个接替者,这会让他大为恼火,这个接替者是我,就更让他恼火,在这个意义上我战胜了侯爵。咋天晚上在托尔托尼咖啡馆他是多么傲慢地看着我呀,竟然装作没有认出我来!后来他实在躲不过去了,但他向我致意时神情多么凶恶!”
朱利安把绳子系在梯子的一端,慢慢地放倒。身子尽量探出阳台外,不便梯子碰着玻璃窗。“这可是个杀死我的好机会,如果有人藏在玛蒂尔德的房里。”然而到处依然是一片沉寂。
梯子触到地面,朱利安设法让它顺卧在墙边种着奇花异草的花坛里。
“我母亲看见她的美丽的花草都被压坏了,”玛蒂尔德说,“会说什么呀!……得把绳子扔掉,”她又极其冷静地说,“如果有人看见绳子直通到阳台上,那可就说不清了。”
“怎么我的出去?”朱利安学着克里奥尔语,开玩笑地说。(家里有个女仆出生在圣多明各。)
“您从门口出去,”玛蒂尔德说,对这个主意感到很高兴。
“啊!这个人真配得上我全部的爱!”她想。
朱利安刚把绳子扔进花园,玛蒂尔德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以为敌人来了,猛地转过身,同时拔出了匕首。她相信听见了一个窗子打开的声音。他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月亮正照着他们。声者没有再出现,不必再紧张了。
这时,窘迫又开始了,双方都深有所感。朱利安看了看,门上的插销都插上了;他还想看看床下,但是不敢;那底下可能安置了一、两个仆人。最后,他害怕日后会责备自己不谨慎,还是看了看。
玛蒂尔德陷在极度羞怯引起的苦恼中,她憎恶自己的处境。
“您是怎么处理我的信的?”她终于问道。
“多好的机会啊,如果这些先生们在偷听,他们可该为难了,战斗也能避免了!”朱利安想。
“第一封藏在一本很大的新载《圣经》里,昨晚的驿车已把它带到很远的地方了。”
他讲了种种细节,声音清晰,好让可能藏在两个衣橱里的人听清楚,他没敢查那两个衣橱。
“另外两封也到了邮局,要和第一封走同样的路线。”
“伟大的天主!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戒备?”玛蒂尔德惊讶地问。
“我为什么要说谎呢?”朱利安想,就把他的猜疑合盘托出。
“原来这就是你的信写得那么冷淡的原因啊!”玛蒂尔德叫道,口吻中疯狂多于温柔。
朱利安没有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差别。话中的“你”让他昏了头,至少他的疑心已化为乌有,他大着胆子把这个如此美丽、使他如此敬重的站娘抱在怀里。他没有遭到完全地拒绝。
他又求助于记忆,像从前在贝藏松和阿芒达·比奈在一起时那样,背诵了好几句《新爱洛缔斯》中最美的句子。
“你有男子汉的胆量,”她说,没有怎么听他那些漂亮句子,“我承认,我想考验考验你的勇气。你最初的那些猜疑和你的决心证明了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勇敢。”
玛蒂尔德努力用“你”来称呼他,显然,比起说活的内容,她把更多的注意力花在这种奇特的说话方式上了。这种剥除了温情的你我相称没有使朱利安感到一点点快乐;他奇怪怎么一点儿幸福也没有,最后,他为了有所感,就求助于理智。他看到自己受到这个女孩于的敬重,而她是那么高傲,从不无保留地称赞人;如此这般,他终于感到一种自尊心得到满足的幸福。
说真的,这不是他有时在德·莱纳夫人身边得到的那种精神上的满足。在这最初时刻萌发的情感中,一点儿柔情解结的东西也没有。那是一种野心实现后感到的狂喜,而朱利安恰恰是有野心的。他又谈起他猜疑的那些人和他想出来的种种防范措施。他一边谈,一边想看如何利用他的胜利。
玛蒂尔德还是很窘迫,好像给自己的行为吓呆了,能找到一个话题,自然也显得很高兴。他们谈到以后见面的办法。讨论再次证明了他的才智和勇气,他心里美滋滋的。他们要对付的是些很精明的人,小唐博肯定是个奸细,但是玛蒂尔德和他也不是笨蛋。说到底,到图书室会面不是最容易的吗?
“我可以去府里任何地方而不引起疑心,”朱利安说,“甚至几乎能去德·拉莫尔夫人的卧室。”要到她女儿的卧室必得经过她的卧室。如果玛蒂尔德认为还是爬梯子好,他会怀着一颗欣喜若狂的心来冒这个小小的危险。
玛蒂尔德听他说话,对他那志得意满的神气颇反感。“这么说他是我的主人了,”她心里说。她已经后悔了。她的理智对她刚刚干出的这件极其荒唐的事情深感厌恶。如果她能,她一定会把她自己和朱利安一起杀掉。当她的意志力暂时把悔恨压下去的时候,她又感到了羞怯,感到贞洁受到了伤害,因此痛苦不堪。她无论如何不曾料到自己会落到这种可怕的境地。
“不过我总得跟他说话呀,”她最后对自己说,“跟情人说话,这是理所应当的。”于是,为了履行一项义务,她怀着柔情把这几天她为他作出的决定一一讲给他听,不过这种柔情更多地表现在言辞里,而不是表现在她说话的声音里。
她曾经决定,如果他敢于像规定给他的那样,借助园丁的梯子爬进她的房间,她就把自己给了他。但是,把这种温情脉脉的话说出口,不会有人比她的口吻更冷淡、更客气了。到此为止,这次幽会一直是冷冰冰的。这简直是把爱情当成了仇恨。对于一个不谨慎的女孩子来说,这是怎样的道德教训啊!为了这样的一刻,值得毁掉自己的未来吗?
经过长时间的犹豫,玛蒂尔德终于做了他可爱的情妇。一个肤浅的观察者可能会觉得这犹豫乃是—种最坚决的仇恨的结果,殊不知,一个女人自然萌生的情感要收回去有多么难啊,即使碰上她那样坚强的意志也一样。
实际上,他们的热狂有些勉强。热烈的爱情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一种模仿的式样。
德·拉莫尔小姐认为她是在对自己和情人尽义务。“可怜的孩子”她对自己说,“他表现出了十足的勇气,他应该幸福,不然就是我没有性格。”然而,她宁愿以永恒的不幸为代价,摆脱她正在履行的残酷职责。
不管她对自己的强迫多么可怕,她还是完全地履行了诺言。
没有任何悔恨,也没有任何责备,来破坏这个夜晚,在朱利安看来,这一夜与其是幸福的,还不如说是奇特的。伟大的天主!跟他最后在维里埃度过的那二十四小时相比,有多大的不同啊!“巴黎的这些高雅规矩找到了败坏一切甚至爱情的秘诀,”他对自己说,不过这对他就极不公正了。
他站在大衣橱里,脑子里尽是这样的想法。那是在听见隔壁德·拉莫尔夫人的房里第一声响动时,玛蒂尔德让他钻进去的。玛蒂尔德跟着母亲望弥撒去了,女仆们很快离开了套房。朱利安赶在她们回来结束工作之前,很容易地溜走了。
他骑上马,到巴黎附近一片森林中寻个最僻静的地方。他感到幸福,更感到惊奇。幸福不时地占据他的心,就像一个年轻少尉有了什么惊人之举,一下子被司令官提升为上校了;他感到自己上升得很高很高。前一天还在他上面的那一切,如今在他旁边了,或者在他下面了。渐渐地,他越走越远,幸福也随之增加了。
如果他的心灵里没有丝毫的柔情,那是因为玛蒂尔德对待他的全部行为,不管听上去多么奇怪,是在履行一种责任。对她来说,那天夜里发生的一件件事都平淡无奇,她没有发现小说里说的那种圆满的极乐,她只发现了不幸和羞耻。
“是我弄错了?难道我对他没有爱情?”她对自己说。
第十七章古剑
她没有来吃晚饭。晚上,她到客厅来了一会儿,没有看朱利安。他觉得这种态度很奇怪;“不过”,他想,“我不了解他们的习惯,以后她会把这一切给我解释清楚的。”但是,最强烈的好奇弄得他坐立不安,他开始研究起玛蒂尔德脸上的表情;他不能不承认,她的神情是冷酷的,恶狠狠的。显然,这不是同一个女人了,昨天夜里她洋溢或假装洋溢着幸福的热狂,只是那热狂太过分,不可能是真的。
第二天,第三天,她是同样地冷淡;她不看他,甚至对他的存在浑然不觉。朱利安受着最强烈的不安煎熬,第一天他还只觉得受到胜利感的鼓舞,现在却相距千里之遥了。他对自己说:“是不是突然间又回到道德上去了?”不过,对高傲的玛蒂尔德而言,这样说未免太庸俗了。
“在日常生活里,她不大相信宗教,”朱利安想,“她喜欢宗教是因为它对维护她那个等级的利益很有用。
“但是,她能不能仅仅由于脆弱就强烈谴责她所犯的错以呢?”朱利安相信自己是她的第一个情夫。
“但是,”他有时候又想,“应该承认,在她的整个态度中没有丝毫的天真、单纯和温柔;我从未见她这样高傲过。她会是蔑视我吗?仅仅因为我出身低微,她就责备自己对我干下的事,这也是她做得出的。”
朱利安满脑子从书本和对维里埃生活的回忆里得来的偏见,幻想着一个温柔的情妇,她从使情夫得到幸福的那一刻起就不再考虑自己的存在,而这个时候,玛蒂尔德的虚荣却冲着他爆发了。
由于她两个月来已不再感到厌倦,所以她也不害怕厌倦了;这样,朱利安一点儿都还没想到,就已经失去了他最大的优势。
“我给我自己找了个主人!”德·拉莫尔小姐心想,她已陷入极度的悲伤之中。“他很看重名誉,这好极了;但是如果我把他的虚荣心逼进绝境,他就会报复,把我们的关系的性质公诸与众。”玛蒂尔德从不曾有过情夫,在这种甚至最冷漠的心灵也会滋生某种温柔梦幻的生活境况里,她陷入最苦涩的沉思。
“他对我拥有巨大的权力,因为他通过恐怖来控制,如果我把他逼入绝境,他能对我进行残忍的惩罚。”单单这样想就足以驱使德·拉莫尔小姐去侮辱他。勇敢乃是她的性格的首要品质。她在拿她的整个生命进行赌博,除了这个念头,没有什么能刺激刺激她,医好她那不断再生的根深蒂固的厌倦。
第三天,德·拉莫尔小姐还是执意不看他,晚饭后,朱利安不顾她明显的不悦,跟着她进了弹子房。
“好吧,先生,既然您不顾我明确表示出的意愿,一定要跟我说话,”她对他说,勉强压住怒火,“您是不是以为已经取得了支配我的强大权利?……您知道吗,世界上还从未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一对情人的谈话再滑稽不过了,他们不觉间激动起来,彼此都怀着最强烈的仇恨感情。由于双方都没有耐性,又都有着上流社会的习惯,所以他们很快便明确宣布永远断绝来往。
“我向您发誓永远严守秘密,”朱利安说,“我甚至还可以发誓永远不同您说话,只要您的名声不因这种过于明显的变化而受到损害。”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走了。
他认为这是一种责任,轻而易举地完成了;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德·拉莫尔小姐。当然,三天前他被藏在大衣橱里时,他并不爱她。但是,从他看见他们永远断绝来往的那一刻起,他心灵中的一切都迅速地变了。
他的记忆力是残酷的,开始纤毫毕露地为他重现那天夜里的情景,实际上,那一夜让他的心冷了。
在宣布永远断绝来往的第二天夜里,朱利安差点发疯,他不得不承认他爱德·拉莫尔小姐。
跟着这一发现而来的是可怕的斗争:他的种种情感全都被搅乱了。
两天以后,他非但不能傲视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反而几乎想抱住他痛哭一场。
他对不幸也习惯了,很快有了点儿理智,就决定去朗格多克,打好箱子去了驿站。
他到了驿车售票处,人家告诉他碰巧第二天去图鲁兹的驿车上有个位置,他差点儿昏了过去。他订下这个座位,回到德·拉莫尔府,准备向侯爵禀报。
德·拉莫尔先生出门了。半死不活的朱利安去图书室等他。哎呀,德·拉莫尔小姐在那儿,这可怎么办?
看见他来了,她拿出了一付恶狠狠的神情,他不可能看错。
朱利安太不幸了,又被这意外的相遇弄昏了头,心一软,竟用最温柔的、发自内心的口吻对她说:“这么说,您不爱我了?”
“我厌恶我委身于随便什么人,”玛蒂尔德哭着说,她恨她自己。
“随便什么人!”朱利安叫起来,他朝一把中世纪的古剑扑过去,那把古剑是作为古董收藏在图书室里的。
他相信在向德·拉莫尔小姐说话时自己已痛苦到极点,待他看见她流出羞愧的眼泪时,他的痛苦又增加了一百倍。如果能杀死她,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他费了些力气,从古旧的鞘里拔出剑来,就在这时,玛蒂尔德感到了幸福,一种如此新奇的感觉油然而生,她高傲地朝他走去,眼泪也不流了。
朱利安突然想到了他的恩人德·拉莫尔侯爵,宛然如在眼前。“我要杀死他的女儿!”他心里说,“多可怕啊!”他动了动,想把剑扔掉。“肯定”,他想,“她看到这个演戏的动作会放声大笑的。”想到这儿,他完全恢复了冷静。他好奇地注视着古剑的锋口,好像看看有没有锈斑,然后插入鞘中,极其沉着地挂回到那颗镀金的青铜钉子上。
整个动作自始至终非常缓慢,足有一分钟。德·拉莫尔小姐惊奇地望着他。“这么说,我差点儿被我的情人杀死!”她对自己说。
这个想法把她带回到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那个时代最美好的岁月中了。
她站在刚把剑挂回去的朱利安面前,一动不动,凝视着他,眼睛里不再有仇恨了。应该承认,此刻的她是很迷人的,肯定从未有女人比她更不像一个巴黎玩偶(这个词是朱利安对这个城市的女人最严重的批评)。
“我又要对他有所偏爱了,”玛蒂尔德想,“如果我跟他如此强硬地说话之后再次失足,他肯定会认为他是我的主人了。”她跑了。
“我的天主!她多美啊!”朱利安看着她跑了,说,“就是这个女人不到一个礼拜之前曾经那么狂热地投入我的怀抱……这样的时刻一去不复返了!而且还是由于我的过错!在她采取一个如此不寻常、对我如此重要的行动的时刻,我竟无所感觉!……应该承认,我生来就有一个很平庸很倒霉的性格。”
侯爵来了,朱利安忙向他辞行。
“去哪儿?”德·拉莫尔先生问。
“去朗格多克。”
“对不起,不行,您留下有更重大的使命,如果要走,也是去北方……甚至,用一句军事术语,我命令您在府中待命。您外出不得超过两个或三个钟头,我可能随时需要您。”
朱利安行了个礼,一言不发地退下,侯爵颇感惊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到房中把自己关起来。在那里,他可以随意夸大命运的残酷。
“这么说,”他想,“我走开都不行!天知道侯爵把我留在巴黎多少天;伟大的天主!结果我会怎样呢?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商量,彼拉神甫连头一句话都不会让我说完,阿尔塔米拉伯爵会建议我参与什么阴谋。
“然而我疯了,我感觉到了;我疯了!
“谁能引导我?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第十八章残酷的时刻
玛蒂尔德陶醉了,一心只想着差点儿被情人杀死的幸福。她甚至对自己说:“他配做我的主人,既然他差点儿杀了我。要把多少上流社会的漂亮青年熔化在一起,才能得到这样一个充满激情的举动呢?”
“应该承认,他登上椅子,把剑准确地放回室内装饰师为它安排的那个别致的位置上,这时候他真漂亮!说到底,我爱上他并非那么荒唐呀。”
此时此刻,如果有什么重归于好的体面办法,她会高高兴兴地抓住不放的。朱利安关在房里,上了两道锁,正在最强烈的绝望中苦苦煎熬。他脑子里转着种种疯狂的念头,他想到去扑倒在她的脚下。如果他不是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而是在花园里和府邸中到处转转,他可能刹那间就把他那可怕的不幸变成最强烈的幸福。
我们责备他不够机灵,然而他若机灵,就不会有那拔剑的豪举,恰恰是这豪举使他此刻在德·拉莫尔小姐眼中变得如此漂亮。这种对朱利安的反复无常的痴情持续了一整天;玛蒂尔德把她爱他的短暂时刻想象得很迷人,失去了就感到惋惜。
“事实上,”她对自己说,“我对这个可怜的孩子的热情,在他看来,只是从午夜一点钟我看见他衣服侧兜里带着枪从梯子爬上来的时候起,持续到早晨八点钟。一刻钟以后,在圣瓦莱尔教堂听弥撒时,我才开始想他要以为成了我的主人了,他很可能用恐怖的手段迫使我服从。”
晚饭后,德·拉莫尔小姐非但没有躲避朱利安,反而找他说话,差不多是催促他跟她到花园里去;他服从了。他毕竟没受过这种考验。不知不觉中,玛蒂尔德屈服了,又对他动了情。她在他身边散步,感到极为快乐,好奇地望着那双手,这双手早晨曾经握住剑要杀死她。
有过这样的举动,发生过那一切之后,他们过去那样的谈话不会再有了。
渐渐地,玛蒂尔德跟他说起知心话,谈到她的感情的历程。她在这种谈话里发现了一种奇异的快感,她甚至跟他讲述了她对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德·凯吕斯先生有过的短暂的热情冲动……
“怎么!对德·凯吕斯先生也有过!”朱利安叫了起来,一个被冷落的情人所感到的痛苦和嫉妒,全在这句话里爆发出来了。玛蒂尔德看出来了,但是一点几也不生气。
她继续折磨朱利安,细细地讲她的旧情,讲得有声有色,尽是推心置腹的由衷之言,他看得出来,她描绘的是历历如在眼前的事情。他痛苦地注意到,她一边说,一边在她自己的心中有了新的发现。
由嫉妒产生的不幸不能再大了。
疑心情敌仍被爱着,这已经很残酷了;而自己还在倾听钟爱的女人巨细无遗地供认情敌唤起的爱情,那无疑是痛苦的顶点了。
啊,促使朱利安自认胜过凯吕斯们、克鲁瓦泽努瓦们的那些骄傲的冲动,此时此刻受到了多么严厉的惩罚啊!他是怀着怎样的深切而真实的痛苦夸大他们那些最微小的优势啊!他又是怀着怎样热烈的诚意蔑视自己啊!
他觉得玛蒂尔修是值得崇拜的,任何语言都无力表达他对她的极度崇拜。他在她身边走着,偷偷地望着她的手,她的胳膊,她那女王般的仪态。他已被爱情和不幸摧垮,就要跪倒在她的脚下,喊出来:“怜悯我吧!”
这个如此美丽、如此高高在上的女人,曾经一度爱过我,然而她无疑会很快爱上的却是德·凯吕斯先生!”
朱利安不能怀疑德·拉莫尔小姐的真诚,在她所说的那一切中,真话的口吻太明显了。为了让他的不幸绝对地完整无缺,有时候她一心想着她曾一度对德·凯吕斯先生怀有的感情,谈起来竞仿佛眼下还爱着他似的。在她的口气中肯定有爱情,朱利安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在他的胸中灌满熔铅,他也没有这么痛苦。这可怜的小伙子己经到了痛不欲生的程度,他如何能够猜到,正是由于跟他谈话,德·拉莫尔小姐才怀着那么多的乐趣回想她对值·凯吕斯先生或者德·吕兹先生曾经有过的那一点点没有结果的爱情?
什么也表达不了朱利安的剧痛。不多天以前,他在这条椴树成荫的小路上等着一点钟敲响,爬进她的屋里,而今在这同一条小路上他听着对别人的爱情的巨细无遗的倾诉。一个人是不能承受比这更强烈的不幸的。
这种残酷的亲密持续了八整天。谈话的机会嘛,玛蒂尔德时而像是在寻找,时而是来则不避;他们俩好像都怀着一种残酷的快感时时回到的话题,乃是叙述她对别人曾经有过的感情。她向他谈起她写过的信,直到信里的词句,甚至整句整句地背。最后几天,她似乎怀着一钟恶意的乐趣凝视着朱利安。他的痛苦就是她的强烈的快乐。
可以看出,朱利安毫无人生经验,甚至没有读过小说;他若不那么笨,若能稍许冷静地对受到他如此崇拜又向他说了些如此奇特的知心话的女孩子说:“承认吧,我是不如那些先生,可您爱的是我……”也许她就会因为被猜中了心思而感到幸福,至少成功会完全取决于朱利安表达这个想法的风度和他选择的时机。无论如何,他可以有利地摆脱一种就要在玛蒂尔德眼中变得单调乏味的局面。
“您不再爱我了,可是我崇拜您!”一天,朱利安被爱情和不幸搅得昏头昏脑,对她说。这差不多是他所能干出的最大的蠢事了。
德·拉莫尔小姐从对他谈论自己的感情历程中得到的全部快乐,一瞬间被这句话摧毁了。她开始感到奇怪,在发生了那一切之后,他居然没有对她的叙述发火,就在他说这句套话之前,她甚至想象他己经不爱她了。“骄傲无疑已经扼杀了他的爱情,”她对自己说。“他不是那种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白白地被置于凯吕斯、德·吕兹、克鲁瓦泽努瓦那样的人之下,虽然他承认他们的地位比他高得多。不,我不会再看到他葡伏在我的脚下了!”
前几天,朱利安痛极生真,常常在她面前诚心诚意地称赞那些先生们的杰出品质,甚至言过其实。这种微妙的变化没有逃过德·拉莫尔小姐的眼睛,她感到惊讶,但是一点儿也猜不出原因。朱利安那狂热的心灵,在颂扬一位他相信仍被爱着的情敌的同时,正分享着他的幸福。
他的话如此坦率,也如此愚蠢,倾刻间改变了一切:玛蒂尔德确信自己被爱上,就彻底地鄙视他了。
她正跟他一起散步,这些蠢话一出口,她立即离他而去,临走那一道目光里流露出最可怕的鄙视。回到客厅,她整个晚上不再看他一眼。第二天,她的心里还满是这种鄙视;使她八天之中把朱利安当作最亲密的朋友而得到那么多快乐的那种冲动,如今已不复存在;看见他,她感到不快。玛蒂尔德的感觉一变而为厌恶。她看见他时感到的那种过分的鄙视,无法形诸笔墨。
朱利安对八天以来的玛蒂尔德心中的变化茫然无知,然而他分辨得出鄙视。他很知趣,尽可能少地在她眼前露面,也从不看她。
他可以说是主动地放弃看见她的机会,然而他并非不曾感到一种要命的痛苦。他相信感觉到了自己的痛苦还在加深。“一个男子汉的勇气不可能承受得更多了,”他对自己说。他把时光消磨在府邸顶楼的一扇小窗前,百叶窗仔细地关好,至少,德·莱纳小姐到花园里来的时候,他能从那儿看见她。
晚饭以后,他看见她和德·凯吕斯,德·吕兹先生或某位她承认曾动过情的先生一起散步,他会怎样呢?
朱利安没有想到他的不幸会如此强烈,他几乎要大吼几声,这颗如此坚强的心灵终于被搅了个底朝天。
凡是与德·拉莫尔小姐无关的念头,他都觉得丑恶;他连最简单的信也不能写了。
“您疯了。”侯爵对他说。
朱利安害怕被识破,就推说有病,居然说得侯爵信了。他真是幸运,候爵在吃晚饭时拿他即将上路的旅行打趣。玛蒂尔德知道了,这次旅行可能时间很长。朱利安躲避她己有好几天了,而那些年轻人,虽然如此出色,拥有她曾经爱过的这个苍白阴沉的人所缺少的—切,也已无力把她从梦幻中拖出来了。
“一个平常的女孩子,”她对自己说,“会在这些吸引全客厅的目光的年轻人中寻找中意的人;然而天才的特征之一,是不让自己的思想踏上凡夫俗子走过的老路。
“朱利安只不过是没有财产,但是我有啊,作他这样的人的伴侣,我会继续引人注目,我在生活中绝不会湮没无闻。我可不像我的那些表姐妹,老是害怕发生革命,她们害怕人民,不敢训斥不会赶车的马车夫,而我肯定会扮演一个角色,一个伟大的角色,因为我选择的人有性格,野心勃勃。他缺什么?朋友?钱?我给他。”然而,她在思想中多少把朱利安看作下人,想让他爱,就让他爱。
第十九章滑稽歌剧
玛蒂尔德一心想着未来和她希望扮演的独特角色,便很快怀念起她常和朱利安进行的那些枯燥的、形而上的讨论。如此高超的思想不免令她疲倦,有时候她也怀念起在他身边度过的幸福时刻;这些回忆绝非不含有悔恨,有些时候她确也感到难以忍受。
“但是,如果说人人都有弱点,”她对自己说,“仅仅为了一个有才华的人就忘了自己的责任,倒也配得上我这样的女孩子;人家绝不会说,迷住我的是他那漂亮的小胡子和他那骑马的风度而会说是他关于法国前途的深刻议论,他的关于即将降临在我们头上的那些事件可能与英国一六八八年革命相似的种种看法。我已经被迷住了,”她这样回答自己的悔恨,“我是一个软弱的女人,但是我至少没有像一个玩偶被表面的长处弄昏了头。
“如果发生一场革命,为什么朱利安不能扮演罗兰的角色?为什么我不能扮演罗兰夫人的角色?比起德·斯达尔夫人,我更喜欢罗兰夫人,因为行为的不道德,在我们这个时代终将是个障碍。肯定,人们不会指责我再次失足,否则我真会羞死了。”
玛蒂尔德的沉思,应该承认,并不总是像我们刚刚写下的这些思想那么严肃。
她望着朱利安,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优雅迷人。
“毫无疑问,”她对自己说,“我已经在他心里摧毁了他认为他有权利的大大小小一切想法。
“八天前这可怜的孩子跟我说到有关爱情的那句话,当时他那种充满了不幸和激情的神态,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应该承认,我这个人真是少有,听见一句闪烁着那么多敬重、那么多热情的话,居然生气了。我不是他的女人吗?他那样说是很自然的,应该承认,他是很可爱的。在那些没完没了的谈话之后,朱利安还爱我,而在这些谈话里,我只跟他谈,我得承认,非常残忍地跟他谈我的烦闷生活促使我对上流社会那些他如此嫉妒的年轻人偶尔产生的一点点爱情。啊!但愿他知道他们对我是多么地没有危险!与他相比,我觉得他们多么苍白无力,都是一个照着一个画出来的。”
玛蒂尔德想着想着,信手在她的纪念册上用铅笔涂抹起来。她刚画成的一个侧面像,使她大吃一惊,继而又使她心花怒放:这侧面像和朱利安惊人地相似。“这是上天的声音!真是一个爱情的奇迹,”她欣喜若狂地叫起来,“我想都没有想,竟画出了他的肖像。”
她跑回房间,关起门,专心致志,认认真真地想画一幅朱利安的肖像,可总是画不好;妙手偶成的那幅画始终是最像的;玛蒂尔德非常高兴,从中看出了伟大激情的一个明显证据。
直到很晚的时候,侯爵夫人打发人来叫她上意大利歌剧院,她才放下手中的纪念册。她只有一个念头,用眼睛寻找朱利安,要她母亲邀他陪她们一道去。
他根本没有露面,在包厢里陪伴女眷的只有几位庸俗之辈。整个第一幕的时间,玛蒂尔德想着她以最强烈的热情爱着的那个人;但是到了第二幕,歌中一句爱情格言钻进了她的心,应该承认,其曲调无愧于契马罗萨,歌剧的女主人公唱道:“应该惩罚我对他的过分崇拜,我爱他爱得太过分了!”
从她听到这一壮丽的美妙旋律那一刻起,世界上现存的一切对她玛蒂尔德来说都消失了,跟她说话,她不应;母亲责备她,她勉强能够抬眼望望她。她心醉神迷,达到了一种亢奋和激情的状态,可以和朱利安几天以来为她感到的最猛烈的冲动相比。那句格言所用的美妙旋律宛若仙乐,仿佛与她的心境契合无间,占据了她不曾直接想到朱利安的那些分分秒秒。由于她喜欢音乐,那天晚上她变得和平时思念朱利安的德·莱纳夫人一样了。有头脑的爱情无疑比真正的爱情更具情趣,但是它只有短暂的热情;它太了解自己,不断地审视自己;它不会把思想引入歧途,它就是靠思想站立起来的。
回到家里,不管德·拉莫尔夫人说什么,玛蒂尔德借口发烧,在钢琴上久久她反复弹奏那段美妙的旋律。她不停地唱使她着迷的那段曲调的歌词。
这个疯狂之夜的结果是,他认为她已经战胜了她的爱情。
(这些文字将给不幸的作者带来的损害不止一端。冷酷的人会指责他猥亵。他根本不曾侮辱那些在巴黎的客厅里出风头的年轻女人,因为他并未假定她们中间有任何一个人可能产生败坏玛蒂尔德的性格的那些疯狂的冲动。这个人物完全出自想象,甚至出自社会习俗之外的想象,而正是这些社会习俗将确保十九世纪文明在所有的世纪中占据一个如此卓越的地位。
为这个冬季的舞会增添光彩的那些女孩子们,她们缺少的绝不是谨慎。
我也不认为可以指责她们过分地鄙视巨大的财产、车马、上好的土地和可以保证在社会上得到一个舒舒服服的地位的那一切。她们在这些好处中绝非只看到了厌倦,一般来说,这些东西正是最顽强的欲望追求的目标,如果她们心里有激情的话,那就是对这些东西的激情。
能为朱利安这样有几分才华的年轻人提供前程的,也绝非爱情,他们紧紧地依附一个小集团,如果小集团发迹,社会上的好东西就纷纷落在他们身上。倒霉的是不属任何小集团的学者,哪怕很不肯定的小小成功也会受到指责,道德高尚者靠偷盗他而声名大振。喂,先生,一部小说是沿着大路往来的一面镜子。它反映到您眼里的,有时是蔚蓝的天空,有时是路上泥潭里的烂泥。而背篓里带着镜子的人将被您指责为不道德!他们镜子照出了污泥,而您却指责镜子!您不如指责有泥潭的大路吧,更不如指责道路检察官,他听任积水形成泥潭。
现在我们一致同意,玛蒂尔德的性格在我们这个既谨慎又道德的时代是不可能有的,我继续讲述这个可爱的姑娘的种种疯狂,就不怎么害怕会激起愤慨了。)
第二天整个白天,她都在找机会确认她已战胜了她那疯狂的激情。她的主要目的是处处让朱利安不喜欢她,然而又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朱利安太不幸,尤其是太激动,看不破这种如此复杂的爱情诡计,更看不出其中包含的一切对他有利的东西。他反倒成了这种诡计的受害者,也许他的不幸从未如此强烈过。他的行动已经很少受理智的指引,如果有哪位愁眉苦脸的哲人对他说:“赶紧设法利用对您有利的情况吧,在这种巴黎可以见到的有头脑的爱情中,同一种态度不能持续两天以上,”他听了也不会懂。无论他多么狂热,他究竟有荣誉感。他的第一个责任是谨慎,他懂。向随便什么人讨主意,倾诉痛苦,这可能是一种幸福,可以比作一个穿越炎热沙漠的不幸的人,突然从天上接到一滴冰水。他认识到了危险,生怕遇见冒失的人问他,他会泪如泉涌;于是,他把自己关在房里。
他看见玛蒂尔德长时间地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她离去以后,他从楼上下来了。他走到一株玫瑰前,她曾经在那儿摘过一朵花。
夜色阴暗,他可以完全沉浸在不幸之中,不怕被人看见。他觉得很明显,德·拉莫尔小姐爱上了那些年轻军宫中的一位,她刚才还跟他们一起说笑呢。她是爱过他,但是她已经知道他很少长处。
“的确,我的长处很少!朱利安对自己说,深信不疑,“我充其量是个很平常的人,很庸俗,令人生厌,我自己都受不了。”他对他身上所有的优点,对所有他曾经热烈地爱过的那些东西,厌恶得要死;在这种颠倒的想象的状态中,他开始用他的想象来判断人生。这种错误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的错误。
他有好几次想到了自杀,那种情景充满了魅力,就像是美妙舒适的休息;那是献给沙漠里快要渴死热死的可怜人的一杯冰水。
“我的死会加深她对我的鄙视!”他喊道,“我将留下怎样的回忆啊!”
—个人跌进不幸的最后一道深渊,除了勇气,再无别的办法。朱利安还没有足够的天才能对自己说:“胆子要大。”然而当他望了望玛蒂尔德的房间的窗户时,他透过百叶窗看见她熄灯了,他想象着这间他这一生,唉!只见过一次的可爱的房间,他的想象到此为止。
一点的钟声响了,他听见了。立刻对自己说:“我用梯子爬上去!”
真是灵机一动,正当的理由纷纷涌来,“我还能更不幸吗!”他心想。他跑去搬梯子,园丁把梯子锁住了。朱利安砸下一把小手枪的击铁,这时他有了一股超人的力气,用击铁把链子上的一个链环拧断,不多时他就打走了梯子,靠在了玛蒂尔德的窗子上。
“她要发火了,对我百般蔑视,那有什么关系?我吻她,最后的一吻,然后回我的房间,自杀……我的嘴唇将在我死之前接触到她的脸颊:”
他飞也似地爬上梯子,敲百叶窗;过了一会儿,玛蒂尔德听见了,想打开百叶窗,梯子顶住了,朱利安紧紧抓住用来固定打开的百叶窗的铁钩子,冒着随对摔下去占的危险,猛地一推梯子,令其稍稍挪动。玛蒂尔持终于能打开窗子了。
他跳进屋子,已经半死不活了。
“果然是你!她说着投入他的怀抱……
谁能描写朱利安的极度的幸福?玛蒂尔德的幸福也差不了多少。
她对他说自己不好,坦白自己的种种不是。
“惩罚我那残忍的骄傲吧,”她对他说,紧紧地搂住他,他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隶,我要跪下求你绕恕,因为我竟然想反抗。”她挣脱他的拥抱,扑倒在地。“是的,你是我的主人,”她对他说,仍旧陶醉在幸福和爱情之中,“永远地主宰我吧,严厉地惩罚你的奴隶吧,如果她想反抗。”
过了一会儿,她又挣脱他的拥抱,点燃蜡烛,要把整个—边的头发剪下来,朱利安好说歹说,不让她剪。
“我要记住,”她对他说,“我是你的奴仆,万一可憎的骄傲让我昏了头,你就把这头发给我看,并且说:‘现在已不再是爱情的问题了,不再是您的心可以有什么感觉的问题了,您曾经发过誓服从,那就以名誉担保服从吧。’”
迷乱和快乐达到了这种程度,还是略去描写为妙。
朱利安的道德感和幸福感并驾齐驱,“我得从梯子上下去,”他对玛蒂尔德说,他已经看见曙光出现在花园东边很远的烟囱上。“我不得不做出的牺牲配得上您,我要放弃几个小时的幸福,那是一个人所能体味的最惊人的幸福。这个牺牲是我为您的名誉做出的,如果您知道我的心,您会明白我对自己的强迫有多么粗暴。您对我将永远是此时此刻的您吗?不过,有名誉担保,足够了。您要知道,自我们第一次相会之后,所有的怀疑并不都是针对小偷的。德·拉莫尔先生在花园里安置了一个看守,德·克鲁瓦绎努瓦先生身边布满了密探,他每天夜里做的事人家全知道……”
听到这儿,玛蒂尔刻不禁哈哈大笑,她母亲和一个侍女被惊醒了,突然,她们隔着门跟她说话。朱利安望着她,她的脸白了,斥责那个侍女,不理她母亲。
“不过如果她们想到开窗,她们就会看见梯子了!”朱利安说。
他又一次把她抱在怀里,然后跳上梯子,不是下,简直是滑,一转眼便到了地上。
三秒钟之后,梯子已被放在小路旁的椴树下,玛蒂尔德的名誉保住了。朱利安缓过神来,发现自己浑身是血,几乎一丝不挂:他往下滑的时候不留神受伤了。
极度的幸福完全恢复了他的性格的力量:如果此刻他孤身面对二十个人,不过是又给他添一桩乐事罢了。幸好他的武德没有受到考验,他把梯子放回原处,重新用铁链锁上。玛蒂尔德窗下那方种着奇花异草的花坛里留下了梯子的痕迹,他也没有忘记回去除掉。
黑暗中,朱利安用手在松软的土上摸来摸去,看看痕迹是否除干净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手上,原来是玛蒂尔德整个一边的头发,她剪下来扔给他的。
她在窗口。
“这是你的奴仆送给你的,”她对他说,声音相当大,“这是永远服从的标志。我不要理智了,做我的主人吧。”
朱利安被打败了,又要去拿梯子,爬到她屋里去,然而,最强的还是理智。
从花园回到府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把一间地下室的门撞开了,到了府中,他不得不尽可能轻地撬开他的房门。他离开那间小屋那么匆忙,慌乱中连装在衣服口袋里的钥匙都忘了。“但愿她想到把那些丢下的东西一一藏好!”
最后,疲乏战胜了幸福,太阳也升起来了,他沉入黑甜的梦乡。
午餐的铃声好不容易才把他叫醒,他来到餐厅。很快,玛蒂尔德也来了。看到这个如此美丽、如此受尊敬的女人眼中闪烁着绵绵的情意,朱利安的骄傲得到很大的满足,然而很快,他的谨慎被惊动了。
玛蒂尔德推说时间少,不能好好梳头,她把头发弄得让朱利安一眼就能看见,她夜里剪掉头发,为他做出的牺牲何等巨大,假使一张如此美丽的脸能够被什么东西破坏的话,玛蒂尔德是做到了。她那美丽的、略带灰色的金发整个一边几被剪掉,只剩下半寸长。
吃中饭时,玛蒂尔德的态度完全与这头一宗不谨慎相应。幸好这一天德·拉莫尔先生和侯爵夫人的心思全在颁发蓝绶带这件事上,名单里没有德·肖纳先生。到了快吃完饭的时候,玛蒂尔德跟朱利安说话,竟称他“我的主人”。他连眼白都红了。
或是偶然,或是德·拉莫尔夫人故意安排,玛蒂尔德这一天没有一刻一个人的时候。晚上从餐厅到客厅去,她终于找到点空儿跟朱利安说:
“您会认为这是我的借口吗?妈妈刚决定让她的一个女仆住到我的套房里来。”
这一天过得快如闪电。朱利安幸福到了极点。第二天早上刚七点,他就坐在了图书室;他希望德·拉莫尔小姐肯来,他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他几个钟头以后才看见她,是吃午饭的时候。这一天,她非常细心地梳了头,极其巧妙地遮掩住头发被剪掉的地方。她瞟了朱利安一、两眼,但是目光礼貌而平静,“我的主人”这称呼也不提了。
朱利安惊讶得喘不过气……玛蒂尔德几乎责备自己为他所做的一切。
她深思熟虑之后,断定他即便不完全是个常人,至少也不够超群,不配她大着胆子做出那些奇特的疯狂之举。总之,她不大想爱情了,这一天,她已倦于恋爱了。
朱利安呢,他的心翻腾得象个十六岁的孩子。这顿午饭似乎永远也吃不完,可怕的怀疑,惊讶,绝望,轮番折磨他。
他一旦能不失礼貌地离开餐桌,就立即不是跑而是冲向马厩,自己动手给马装上鞍子,跃马飞奔而去,他怕心一软坏了名誉。
“我必须用肉体的疲劳来扼杀我的心灵,”他对自己说,一边在莫东森林里狂奔。“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竟遭此不幸?”
第二十章日本花瓶
晚饭的铃声响了,朱利安匆匆穿好衣服;他在客厅里看见了玛蒂尔德,她正极力劝说她哥哥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不要去絮伦参加德·费瓦克元帅夫人的晚会。
在他们面前,她真真是极尽迷人、妩媚之能事。晚饭后,德·吕兹先生、德·凯吕斯先生和他们的好几位朋友都来了。简直可以说,德·拉莫尔小姐重新崇拜起手足之情和最严格的礼法了。尽管当晚天气极好,她坚持不去花园,她希望大家不要远离德·拉莫尔夫人坐的那张安乐椅。像冬天一样,那张蓝色的长沙发又成了这群人的中心。
她讨厌花园,至少她觉得这花园十分乏味,因为它让她想到朱利安。
不幸降低智力。我们的主人公太笨,居然又站在那把小草垫椅子旁边了,虽然它曾经是那么辉煌的胜利的见证。如今没有人跟他说话,他的在场无人理会,甚至更糟。德·拉莫尔小姐的朋友中间,坐在长沙发上他这一头的几位都故意背对着他,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这是一种宫廷上的失宠啊,”他想。他决定研究一下那些企图用轻蔑制服他的人。
德·吕兹先生的叔父在国王身边担任要职,因此,这位漂亮军官每逢与人交谈,开头总要加上这么一种特殊的佐料:他的叔父七点钟动身去了丝克卢,晚上打算睡在那儿。这个情况好像随口说出来的,并无深意,然而时候一到它是必来无疑。
朱利安痛苦的目光颇为严厉,他观察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注意到这个可爱而善良的年轻人认为神秘原因具有非常的影响力。如果他看见一个稍许重要些的事件被归结为一个简单而十分自然的原因,他甚至会伤心,生气。“这可有点儿发疯了,”他心想。“这种性格跟科拉索夫亲王向我描述过的亚历山大皇帝的性格有明显的联系。”可怜的朱利安走出神学院,来到巴黎的头一年,这些可爱的年轻人的风度对他来说是那么新鲜,看得他眼花缭乱,唯有赞叹而已。只是此刻,他们的真正性格方才开始呈现在他的眼前。
“我不配呆在这里,”他突然想到。问题是如何离开那小草垫椅子,又不显笨拙,他想找出个办法,他向被别的事情占得满满的想象力要求点新东西。应该求助于记忆,然而他的记忆中,应该承认,此类资源并不丰富。可怜的孩子还非常缺乏阅历,因此他起身离开客厅时,显得十分苯拙,人人都看在眼里。在他整个的态度中,不幸表现得太明显。三刻钟以来,他一直扮演着一个讨人嫌的下属的角色,他们甚至懒得掩饰对他的看法。
然而,他对这些情敌们所作的批评性观察毕竟阻止他把自己的不幸看得过于悲惨;他拥有对前两天发生的事情的回忆来支撑他的自豪感。“无论他们有什么超过我的地方,”他一个人走进花园时想,“玛蒂尔德屈尊俯就,他们谁也没有,可是我这辈子却有过两次。”
他的智慧就此止步。这个奇女子,命运刚刚让她做了他全部幸福的绝对主宰,而他却根本不理解她的性格。
第二天,他坚持要用疲劳毁掉他自己和他的马。晚上,他不想再靠近那张蓝色长沙发了,玛蒂尔德依旧坐在那儿。他注意别诺贝尔伯爵在房子里碰见他时,甚至不肯看他一眼。“他一定是做出了不寻常的努力来强迫自己,他平时是那样地有礼貌。”
对朱利安来说,睡眠可能即是幸福。尽管身体疲惫不够,回忆毕竟诱人,又开始侵入他的全部想象之中。他还没有那样的天才,看不出他在巴黎附近的森林中纵马驰骋,是把他的命运交由偶然支配,受影响的只是他自己,对玛蒂尔德的感情或精神毫无触动。
他觉得有一件事可以给他的痛苦带来永远的缓解:跟玛蒂尔德说话。然而他敢吗?
一天早晨七点钟,他想得正深,突然后见她到图书室来了。
“我知道,先生,您想跟我说话。”
“伟大的天主!谁告诉您的?”
“这与您何干?反正我知道。如果您没有荣誉观念,您可以毁掉我,或者至少可以试一试;然而我不相信这种危险是真实的,它当然不能阻止我说真话。我不爱您了,先生,我那疯狂的想象欺骗了我……”
朱利安被爱情和不幸搅得狂乱不能自制,受此可怕的一击,想为自己辩白几句。荒谬绝伦。惹人讨厌是可以辩白的事吗?然而理智已经不再对他的行动有任何的威力了。一种盲目的本能驱使他延缓对命运作出决定。他觉得只要他在说话,一切就还没有结束。玛蒂尔德听不进他的话,他说话的声音激怒了她,她想不到他竟敢打断她。
源于道德的悔恨和源于骄傲的悔恨也使她这天早晨感到不幸。想到曾经把一些支配自己的权利交给一个小神甫,农民的儿子,她真可以说是惊恐万状了。她有时对自己说:“这差不多就像是我责备自己失身于一个仆人。”这是她夸大了自己的不幸。
就大胆而高傲的性格而言,对自己生气和对别人发火,其间只有一步之差;在这种情况下,暴跳如雷乃是一种强烈的快乐。
一时间,德·拉莫尔小姐竟至于对朱利安表示出最过分的轻蔑。她有无穷的才智,而这种才智最擅胜场的艺术是折磨人的自尊心并使之受到残酷的创伤。
生平第一次,朱利安被迫在一个对他充满最强烈仇恨的高超才智面前屈服了。此时此刻,他非但毫无维护自己的意思,反而轻蔑起自己来了。她那些轻蔑的表示如此残酷,经过如此巧妙的算计好来摧毁他可能对自己有的一切好看法,朝他劈头盖脸地压下来,他听了竟觉得玛蒂尔德说得对,而且说得还不够。
她呢,她为了几天前感受到的爱慕之情而这样惩罚自己,惩罚他,从中感到了一种充满了骄傲的无穷乐趣。
那些残酷的话,她也是第一次不需要冥思苦想就如此得意地脱口而出。她只是在重复反对爱情的一方的辩护士一周来在她心里说过的话。
每句话都使朱利安那可怕的不幸增加一百倍。他想逃,德·拉莫尔小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威风凛凛。
“请您注意,”他对她说,“您说话声音太高,隔壁房间的人会听见的。”
“有什么关系!”德·拉莫尔小姐傲慢地说,“谁敢对我说他听见了我的话?我要根治您那小小的自尊心可能对我抱有的种种念头。”
当朱利安终于能够离开图书室的时候,他感到惊奇,他居然不那么强烈地感到不幸了。“好啊!她不爱我了,”他一遍遍高声自言自语,好像是要把自己的处境告诉自己。“后来她爱了我八天或十天,而我呢,我却要爱她一辈子。”
“难道这是可能的吗?不多天以前,她还不算什么!在我心中不算什么!”
骄傲的满足淹没了玛蒂尔德的心;她终于能永远地一刀两断了!如此彻底地战胜了如此强烈的倾慕,这使她感到非常幸福。“这样一来,这位小先生就会明白,而且是一劳永逸地明白,他没有,也永远不会有支配我的力量。”她是那样地幸福,此时此刻她确实是没有爱情了。
经过如此残忍、如此令人屈辱的一幕之后,对于一个不像朱利安那么热情洋溢的人来说,爱情会变得不可能。德·拉莫尔小姐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她对自己的责任,她对他说的那些令人难堪的话,虽说经过了周密的算计,看起来仍可能是真话,甚至当他静下心来回想的时候,也是如此。
朱利安一开始从这惊人的一暮中得出的结论是,玛蒂尔德的骄傲无边无际。他坚信他们之间一切都永远地结束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他在她面前却是既笨拙又胆怯。在此之前,我们还不能指责他有这样的缺点。大事小事,他清楚地知道该做什么,想做什么,并且付诸实践。
这一天,吃过中饭,德·拉莫尔夫人要他递给她一本煽动性的但颇罕见的小册子,那是她的本堂神甫早上偷偷带给她的。朱利安从靠墙的小桌上拿起小册子时,碰倒了一个蓝色的旧瓷瓶,这瓷瓶可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了。
德·拉莫尔夫人伤心地叫了一声,站起来,过去就近察看她心爱的花瓶的碎片。“这是日本古瓶,”她说,“是从我那当谢尔修道院院长的姑婆那里得来的,这是荷兰人送给摄政王奥尔良公爵的一件礼物,他又给了他女儿……”
玛蒂尔德跟着母亲,很高兴看见这个蓝瓶子被打碎,她觉得它难看得吓人。朱利安不说话,也不太荒乱;他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就在他身边。
“这花瓶,”他对她说,“永远地毁了,曾经主宰我的心的一种感情也永远地毁了;它曾使我做出种种疯狂的事情,请您接受我的道歉。”他说完,扬长而去。
“说实在的,”德·拉尔尔夫人在他走开的时候说,“好像这位索莱尔先生对他刚刚做的事感到自豪和满意似的。”
这句话直接说到了玛蒂尔德的心坎上。“的确,”她心想,“我母亲猜得准,这正是他此刻的感情。”到了这个时候,她前一天跟他吵了一场后感到的快乐才消失。“得,一切都结束了,”她对自己说,表面上很平静,“我得了一个大教训;这个错误是可怕的,令人感到屈辱!它会让我在以后的生活里变得聪明。”
“难道我说的不是真的吗?”朱利安想,“为什么我对这个疯丫头有过的爱情还在折磨我呢?”
这爱情非但没有如他所感地熄灭,反而在迅速地增长。“她疯了,的确,”他对自己说,“然而她因此就不那么可爱了吗?一个女人还能比她更漂亮吗?最高雅的文明所能呈献的给人以最强烈快乐的那些东西不是都抢着聚集在德·拉莫尔小姐身上吗?”对往日幸福的这些回忆抓住了朱利安,迅速地摧毁了理智的一切成果。
理智徒劳地和此类回忆斗争,它那些艰难的尝试只能增加回忆的魅力。
打碎日本古瓶二十四个钟头之后,朱利安显然成了最不幸的人。
第二十一章秘密记录
侯爵打发人来叫他;德·拉莫尔先生似乎年轻了,两眼闪闪发光。
“咱们来谈谈您的记忆力吧,”他对朱利安说,“据说神乎其神!您能记住四页东西再到伦敦背出来吗?但是要一字不差!……”
侯爵悻悻地揉搓着当天的《每日新闻》,试图掩饰他那极为严肃的神情,但是徒劳。朱利安从未见过侯爵这样严肃,就是谈到福利莱诉讼案时也不曾见过。朱利安已经有了经验,感觉到了他得装作完全被那种轻松口吻骗过。
“这一期《每日新闻》也许不太有意思,如果侯爵先生允许,明天早晨我将荣幸地全部为先生背出来。”
“什么!包括广告?”
“完全正确,一字不拉。”
“说话算话?”侯爵说,突然严肃起来。
“是的,先生,只有对于食言的恐惧才能干扰我的记忆力。”
“所以我昨天忘了跟您谈到这个问题,我不要求您发誓永远不把您将听见的东西说出去,我是太了解您了,不想让您蒙受这种侮辱。我替您做了担保,我要带您去一间客厅,将有十二个人在那儿聚会,您把每个人说的话记录下来。
“您不必担心,那绝不是乱哄哄的谈话,大家轮流发言,当然我不是说有先后次序,”侯爵恢复了常态,神色狡黠而轻松。“我们说,您记,会有二十来页吧;然后我们回到这里来,把二十页压缩成四页。您明天早晨向我背的就是这四页,不是那一期《每日新闻》。然后您立即出发,要像个为了消遣而出门的年轻人那样赶路。目的是不为人注意。您去见一个大人物。到了那儿,您可得更机灵些了。要把他周围的人都瞒过,因为他那些秘书、仆人中有投敌的人,他们沿途守候并截住我们的使者。您随身带一封无关紧要的介绍信。
“阁下看您的时候,您把我这只表拿出来,就是这只,我借给您路上用。您拿去带在身上,现在就换过来吧,把您的表给我。
“公爵会在您的口授下,亲自记下您牢记在心的那四页东西。
“然后,千万注意,不是在此之前,如果阁下问您,您就把会议情况讲给他听。
“您路上不会寂寞的,在巴黎和这位大臣的住所之间,有人巴不得朝索莱尔神甫打上一枪。这样一来他的使命便告结束,我看事情也就被大大地耽搁了,因为,我亲爱的,我们如何能知道您死了呢?您的热情总不至于能把您的死讯通知我们吧。
“立即去买一套衣服,”侯爵严肃地说,“按照两年前的式样穿戴起来。今天晚上您得拿出点不修边幅的样子。而在路上,您要像平时一样。您感到奇怪吗?您疑心到什么了吗?是的,我的朋友,您听到发言的那些可敬的人物中间,很可能有一位把情报送出去,根据这些情报,他们就会在您吃晚饭的那家好客店里至少给您来点儿鸦片。”
“最好是绕道多走上三十里,”朱利安说,“我想是去罗马……”
候爵显出高傲和不满的神色,自博莱—勒欧以来,朱利安还未见过侯爵这样。
“我认为合适的时候会告诉您,先生,您会知道的,我不喜欢别人多问。”
“我不是问,先生,我发誓,”朱利安情不自禁地说,“我想着想着就出了声,我是在心里找一条最稳妥的路。”
“是啊,看来您的心走得很远。永远不要忘记,一个使臣,而且还是您这个年纪的使臣,不应该有一种勉强可以信任的样子。”
朱利安深感屈辱,是他错了。他为了自尊心想找个借口,可是没有找到。
“所以您要明白,”德·拉莫尔先生又说,“一个人干了蠢事,总是推说是出于好心。”
一个钟头之后,朱利安来到侯爵的前厅,一副下属模样,旧时的衣服,白领带不白,整个外表透着几分学究气。
侯爵看见他,不禁哈哈大笑,只是这时,他才完全觉得朱利安足堪信任。“如果这个年轻人出卖我,”德·拉莫尔先生心想,“那还相信谁呢?然而,只要行动,总得相信什么人。我的儿子和他那些同类的杰出朋友,他们勇敢、忠诚,抵得上他人十万;如果要打仗,他们会战死在王座前的台阶上,他们什么都会……除了眼下需要干的这件事。如果我看见他们中间哪一位能记住四大页,跑一百里路不被发觉,那才见鬼呢。诺贝尔可以像他的先人一样不怕死,这也是一个新兵能做到的……”
侯爵陷入沉思:“就说不怕死吧,”他叹了口气,“这个索莱尔也许不比他差……”
“上车吧,”侯爵说,像显要赶走一个烦人的念头。
“先生,”朱利安说,“在人家替我准备这身衣服的时候,我已记住了今天的《每日新闻》的第一版。”侯爵拿起报纸,朱利安倒背如流,一字不差。“好,”侯爵说,今天晚上他很像个外交家,“这段时间里,这年轻人不会注意我们经过的街道。”
他们走进一间外表相当阴沉的大厅,墙上部分装有护壁板,部分张着绿色天鹅绒。大厅中间,一个仆人沉着脸,摆好一张大餐桌,又铺上一块绿台布,把它变成一张会议桌。绿台布上墨迹斑驳,不知是从哪个部里拣来的。
房主人是个庞然大物,姓名不见提起;从相貌和口才看,朱利安觉得他是个很有城府的人。
在侯爵的示意下,朱利安呆在桌子的下方。为了定一定神,他开始削羽毛笔。他用眼角数了数,有七个人说话,但是他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背。他觉得,有两位跟德·拉莫尔先生说话口气是平等的,其余几位就多少有些恭敬了。
又来了一位,未经通报。“这可怪了,”朱利安想,“这间客厅里是不通报的。难道这种防范是因为我吗?”众人都起身迎接新来的人。他佩带着和客厅里的三个人相同的级别很高的勋章。他们说话的声音相当低。朱利安只能根据相貌和仪表来判断这个新来的人。他长得矮小粗壮,红光满面,两眼发亮,除了野猪的凶狠外没有别的表情。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下子紧紧地吸引了朱利安的注意力。这个人很高很瘦,穿着三、四件背心。他的目光和蔼,举止彬彬有礼。
“这完全是贝藏松的老主教的模样啊,”朱利安想。这个人显然是教会方面的,看上去不会超过五十岁到五十五岁,神情再慈祥不过。
年轻的阿格德主教来了,他环顾在场的人,目光到了朱利安身上,不禁大大地一愣。自博莱-勒欧的瞻仰仪式以来,他还没有跟朱利安说过话。他那惊讶的目光让朱利安好不自在,不由得一阵火起。“怎么了:“朱利安心想,“认识一个人老是让我倒霉吗?这些大人我从未见过,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这年轻主教的目光却让我不知所措!应该承认,我这个人很怪,很倒霉。”
很快,一个头发极黑的小个子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进门就说话;他面皮发黄,神色疯疯癫癫的。这个不管不顾的话匣子一到,在场的人就纷纷聚成团儿了,显然是避免听他饶舌心烦。
他们离开壁炉,走近朱利安坐着的桌子下方。朱利安越来越不自在,因为不管他多么努力,他也不能不听见,而且无论他多么没有经验,他也知道他们毫不掩饰地谈论的事情多么重要,他眼前的这些大人物又是多么希望这些事情不为人知!
朱利安尽可能慢地削,也已经削了二十来只了,这个办法快用到头了。他在德·拉莫尔先生的眼睛里寻求命令,没有用,侯爵已把他忘了。
“我在这儿真可笑,”朱利安心想,一边削着羽毛笔,“然而这些相貌如此平庸的人,别人或他们自己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委托给他们,该是一些敏感的人。我这倒霉的目光有种询问的意味,不大恭敬,肯定会刺激他们。如果我老是低头不看他们,又好像是搜集他们的言论。”
他窘迫到了极点,他听见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 讨论
仆人急匆匆进来,通报:“德·某某公爵先生。”
“住嘴,您这个傻瓜,”公爵说,一边走了进来。他这句话说得那么好,那么威风凛凛,朱利安不由得想到,知道如何对仆人发脾气乃是这位大人物的全部本领。朱利安抬起眼睛,随即又垂下了。他猜出了新来的人的重要性,担心盯着他看是不谨慎的举动。
这位公爵五十岁年纪,穿戴如浪荡子,走起来一蹦一蹦地。他的脑袋狭长,鼻子很大,面呈钩状,向前突出。要比他的神情更高贵、更空洞,也难。他一到,会议就开始。
德·拉莫尔先生的声音猛地打断了朱利安对于相貌的观察。“我向诸位介绍索莱尔神甫先生,”侯爵说,“他的记忆力惊人,一个钟头之前我才跟他谈到他有幸担负的使命,为了证明他的记忆力,他背出了《每日新闻》的第一版。”
“啊!那位可怜的N……的国际新闻,”房主人说。他急忙拿起报纸,表情滑稽地看着朱利安,竭力显示自己很重要:“背吧,先生,”他说。
一片寂静,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朱利安;他背得滚瓜烂熟,背了二十行,“够了,”公爵说,那个目光如野猪样的小个子坐下了。他是主席,因为他刚落座,就指了指一张牌桌,示意朱利安把它搬到他身边。朱利安带着书写用具坐下了。他数了数,十二个人坐在绿台布周围。
“索莱尔先生,”公爵说,“您到旁边的屋子里去,一会儿有人叫您。”
房主人显得颇不安,“护窗板没有关上,”他稍稍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人说,又对朱利安愚蠢地喊道,“从窗口看也没有用。”朱利安想,“我至少是被卷进了一桩阴谋。幸好不是通向格莱沃广场的那种。如果有危险,我也应该去,为了侯爵就更应该去。如果我有机会弥补我那些疯狂之举将来会给他带来的烦恼,那该多好!”
他一边想着他那种种的疯狂和他的不幸,一边察看周围的环境,直看得牢记在心,永远不忘。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他根本没听见侯爵对仆人说街道的名字;侯爵乘了一辆封闭的马车,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
朱利安这样想啊想,想了好久。朱利安所在的客厅,墙上张着红色天鹅绒帷幔,饰有很宽的金线。靠墙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很大的象牙十字架,壁炉上摆着德·迈斯特先生的《论教皇》,切口涂金,装帧豪华。朱利安打开书,免得人家说他在听。隔壁房间里,说话的声音有时很高。终于,门开了,有人叫他。
“请你们记住,先生们,”主席说,“从现在起,我们是在德·某某公爵先生面前说话。这位先生,”他指了指朱利安,“是一位年轻的教士,忠于我们的神圣事业,他有惊人的记忆力,可以很容易地把我们的发言的每一句话复述出来。”
“请先生发言,”他说,指了指态度慈祥、穿着三、四件背心的那个人。朱利安觉得直呼背心先生更来得自然。他摊开纸,写了很多。
(这里作者原想放一页删节号,“那样未免不雅,”出版者说,“对一本如此浅薄的书来说,不雅就是死亡。”)是挂在文学脖子上的一块石头,不出六个月,就会让它沉下去。在妙趣横生的想象中有了政治,就好比音乐会中放了一枪。声音不大,却很刺耳。它和任何一种乐器的声音都不协调。这种政治必然会惹恼一半读者,并使另一半读者生厌,他们已经在早晨的报纸上读到了更专门、更有力的政治了……”
“如果您的人物不谈政治,”出版者又说,“那他们就不是一八三0年的法国人了,您的书也就不像您要求的那样是一面镜子了
朱利安的记录有二十六页,下面是一个大为减色的摘要,因为依例要删去可笑之处,太多了会显得讨厌或不大真实(参阅《法庭公报》)。
穿好几件背心、态度慈祥的那个人(可能是位主教)常微微一笑,于是他那包着晃晃当当的眼皮的眼睛就射出一种奇特的光,表情也比平时来得果断。这个人,人家让他第一个在公爵(“什么公爵呢?”朱利安心想。)面前发言,显然是要陈述各种观点,履行代理检察长的职责。朱利安觉得他游移不定,没有明确的结论,人们也常常这样指责那些法官们。讨论中,公爵甚至就此责备他。
一番道德和宽容哲学的说教之后,背心先生说:
“高贵的英国,在一个伟大人物、不朽的皮特的领导下,为了阻止革命,已经花费了四百亿法郎。请会议允许我稍许直率地谈谈一种令人不偷快的意见,英国不大懂得,对付波拿巴这样的人,尤其是当人们只靠一大堆良好愿望来反对他的时候,惟有个人手段才具有决定性……”
“啊!又在赞美暗杀!”房主人不安地说。
“饶了我们吧,您那一套感伤的说教,”主席生气地喊道,那对野猪眼射出了一道凶光。“说下去,”他对背心先生说。主席的腮帮和额头气得发紫。
“高贵的英国,”报告人接下去说,“如今已被拖垮,每个英国人在付面包钱之前,必须先支付用来对付雅各宾党人的那四百亿法郎的利息。它不再有皮特……”,
“它有威灵顿公爵,”一个军人说,摆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求求你们,静一静,先生们,”主席高声说道,“如果我们还争论不休的话,让索莱尔先生进来,就是多余的了。”
“我们知道先生有很多想法,”公爵恼了,一边说,一边望着插话者,从前拿破仑手下的一位将军。朱利安看出这句话影射一件极具侮辱性的个人隐私。大家都微微一笑,变节的将军看来要大发雷霆了。
“不再有皮特了,先生们,”报告人又说,一副泄了气的样子,就像一个对于说服听众已然完全不抱希望的人。“即便在英国出现一个新的皮特,也不可能用同样的手段欺骗一个民族两次……”
“所以,常胜将军,波拿巴,今后不可能再在法国出现了,”插话的那个军人叫道。
这一次,主席和公爵都不敢发怒,尽管朱利安相信他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他们很想发怒,他们都垂下眼睛,公爵只是叹了口气,声音响得让大家都听得见。
报告人倒是生气了。
“有人急着要人赶快讲完,”他激动地说,把笑容可掬的礼貌和极有分寸的语言统统抛在一边,朱利安原来还以为那是他的性格表现呢。“有人急着要我赶快讲完,根本不考虑我作了多大努力不刺痛任何人的耳朵,不管有多么长。好吧,先生们,我讲得简短些。”
“我要用非常通俗的语言对你们说:英国再无一个苏来为这种高尚的事业服务。就是皮特本人回来,用上他全部的天才,也不能欺骗英国的小业主了,因为他们知道,短短的滑铁卢战役就花了他们十亿法郎。既然有人要我把话说明白,”报告人越来越激动,“那我就告诉你们:你们自己帮自己吧。因为英国没有一基尼给你们,要是英国不出钱,奥地利、俄罗斯、普鲁士只能跟法国打一个或两战役,他们只有勇气,没有钱。”
“我们可以指望,用雅各宾主义聚集起来的年轻士兵在第一个战役、也许还有第二个战役被打败;但是第三个战役呢,即便我在你们有偏见的眼睛里是个革命者,我也要说,在第三个战役,你们面对的将是一七九四年的士兵,他们不再是一七九二年入伍的农民了。”
这时,三、四个人从不同方向同时打断他的话。
“先生,”主席对朱利安说,“到隔壁房间去把记录的开头部分誊清。”朱利安出去了,深感遗憾。报告人刚刚谈到的种种可能性,正是他平时深思的主题。
“他们害怕我嘲笑他们,”他想。再叫他进去时,德·拉莫尔先生在发言,那股严肃劲儿,对于了解他的朱利安来说,显得很滑稽:
“……是的,先生们,尤其是关于这不幸的人民,我们可以说:
是刻成神像,桌子还是脸盆?
我要把它刻成神像!寓言家高声说。先生们,这句如此高贵如此深刻的话似乎应该由你们说出来。依靠你们自己的力量行动吧,如此则高贵的法国会再度出现,差不多就像我们的先人创建的那样,就像我们在路易十六逝世前看见的那样。
“英国,至少它那些高贵的爵爷,像我们一样憎恨可恶的雅各宾主义:没有英国的黄金,奥地利、俄罗斯、普鲁士只能打两三仗。这足以导致一次有效的军事占领,例如德·黎塞留先生一八一七年如此愚蠢地浪费掉的军事占领吗?我不相信。”
这时,有人打断他,但被所有人的“嘘”声压住了。插嘴的人又是前帝国将军,他想获得蓝绶带,在秘密记录的起草人当中冒尖儿。
“我不相信,”一阵混乱之后,德·拉莫尔先生又说。他强调那个“我”字,那股傲慢劲儿迷住了朱利安。“这才叫高明,”他心想,一面走笔如飞,几乎跟侯爵说的一样快。“德·拉莫尔先生一句妙语消灭了这个变节分子二十个战役。”
“一次新的军事占领,”侯爵字斟句酌地说,“我不单单依靠外国。在《环球报》上写煽动性文章的那些年轻人,可以向你们提供三四千名军官,其中可能就有一位克莱贝尔、一位奥什,一位儒尔丹,一位皮舍格吕,不过最后一位居心不良。”
“我们没有能给他荣誉,”主席说,“应该让他永垂不朽。”
“总之,法国应该有两个党,”德·拉莫尔侯爵又说,“不是徒有其名的两个党,而是立场鲜明、判然有别的两个党。让我们弄清楚应该打垮谁吧。一方是记者,选民,一句话,舆论;青年以及一切欣赏青年的人。当他们被空话的聒噪冲昏头脑的时候,我们呢,我们就有了花费预算这一切切实实的好处了。”
这时又有人插嘴。
“您,先生,”德·拉莫尔先生对插嘴的人说,那高傲,那自得,真叫人佩服,“您不花,如果您觉得这个词刺耳的话,而您是吞了列入国家预算的四万法郎,还有您从王室经费里得到的八万法郎。
“好吧,先生,既然您强迫我,我就斗胆以您为例。您的高贵的先人曾跟随圣路易参加十字军东征,为了这十二万法郎,您就应该至少组建一个团,一个连,我怎么说呢!半个连,哪怕是只有五十个人,只要他们随时准备战斗,忠实于高尚的事业,置生死于不顾,然而您只有仆人,一旦发生暴乱,他们还让您害怕呢。
“王座,祭坛、贵族,明天都可能灭亡,先生们,只要你们不在每个省建立一支拥有五百个忠诚的人的力量;而我说的忠诚,不仅仅包括法国人的勇敢,还包括西班牙人的坚忍。
“这支队伍的一半要由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侄子,总之要由真正的贵族子弟组成。他们每一个人的身边都要有一个人,不是夸夸其谈的、一旦一八一五年重现就戴上三色帽徽的小资产者,而是一个像卡特利诺那样的单纯而坦率的好农民;我们的贵族子弟要教育他,可能的话,把他变成他的奶兄弟。让我们每个人都牺牲收入的五分之一在每个省都建立这样一支五百人的忠诚队伍吧。那时候你们就可以指望一次外国人的军事占领了。外国士兵如果没有把握能在每个省里找到五百名友好的士兵,是连第戎也不会到的。
“外国的君主们,只有当你们告诉他们有两万贵族子弟随时准备拿起武器打开法国的大门,才会听你们的。你们会说,这件事很难;然而先生们,我们的脑袋值这个价。在新闻自由和我们作为贵族的生存之间,是殊死的战争。去做工厂主、做农民吧,要不就拿起你们的枪。如果愿意,你们可以胆怯,但是不要愚蠢;睁开眼睛吧。
“组织起你们的队伍,我要用雅各宾党人的这句歌词对你们说;那时候就会有某个高贵的居斯塔夫-阿道尔夫,有感于王政原则的燃眉之急,冲向距家园三百里以外的地方,为你们做出居斯塔夫为新教诸亲王所做的事情。你们还想继续空谈而不行动吗?五十年后,欧洲将只有共和国总统而没有国王了。随着国王这两个字消失,僧侣和贵族也将消失。我只看见一些候选人讨好肮脏的民众。
“你们说,法国此刻没有一位人人信赖、熟悉、爱戴的将军,组织军队是为了王座和祭坛的利益,老兵都被清除了,而普鲁士和奥地利的每个团里都有五十个打过仗的下级军官,这统统没有用。
“小资产阶级的二十万青年渴望着战争……”
“不要再提这些不愉快的事实了,”一个表情庄重的人说,口吻颇自负,显然在教会里地位极高;因为德·拉莫尔先生没有生气,反而讨好地笑笑,这对朱利安来说是一个重大的迹象。
“总而言之,不要再提起这些不愉快的事实了,先生们:一个人的腿患了坏疽要锯掉,就不能对外科医生说:‘这条坏腿还很健康。’让我借用这个说法吧,先生们,高贵的德·某某公爵就是我们的外科医生……”
“关键的话终于说出来了,”朱利安想;“今夜我要赶往的地方是……”
第二十三章 教士,树林,自由
那个庄重的人继续发言,看得出,他熟悉情况;他的雄辩温和而有节制,朱利安非常喜欢,他陈述了下列重大事实:
“一,英国没有一个基尼可以帮助我们;经济和休漠在那里大为风行。甚至那些圣人也不会给我们钱,布鲁汉姆先生将嘲笑我们。
“二,没有英国的黄金,就不能让欧洲那些国王打两个战役;而两个战役还不足以对付小资产阶级。
“三,有必要在法国建立一个武装的政党,舍此欧洲的王政原则连这两个战役也不敢打。
“第四点是显而易见的,我斗胆向你们提出:
“没有教士,就不可能在法国建立—个武装的政党。我敢于向你们提出,因为我将向你们证明,先生们。应该将一切给予教士。
“一,因为他们忙于事务,不分昼夜,指导他们的人能力极强,远离风暴,距你们的边界三百里之遥……”
“啊!罗马,罗马!”房主人叫起来……
“是的,先生,罗马!”红衣主教自豪地说。“不管你们年轻时流行过什么巧妙的笑话,我在一八三0年要大声说,只有罗马指导下的教士能对老百姓讲话。
“五万名教士在头头们指定的日子里重复同样的话,而老百姓呢,说到底毕竟是他们提供士兵,比起世界上所有的歪诗来,他们更容易被教士的声音打动……(这种人身攻击引起了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
“教士的才能高于你们的才能,”红衣主教提高了嗓音,“为了这个主要目标,即在法国建立武装政党,你们做过的,我们都做过了。”这里他列举事实……“谁把八万条枪送往旺岱……等等,等等。
“教士没有树林,就一事无成。一打仗,财政部长就给办事的人写信,通知他除了给本堂神甫的钱之外,别的钱一概没有。其实,法国不信教。它喜欢的是战争。谁让它打仗,谁就倍受欢迎,因为,用老百姓的话说,打仗就是让耶稣会士挨饿,打仗就是让法国人这骄傲的怪物摆脱外国干涉的威胁。”
红衣主教的话大受欢迎……“应该让德·奈瓦尔先生离开内阁,”他说,“他的名字实为无谓的刺激。”
听见这句话,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七嘴八舌地嚷嚷。“又该让我走了,”朱利安想,然而连谨慎的主席本人都已忘了朱利安的在场甚至存在了。
所有的眼睛都在找一个人,朱利安认出来了,那是内阁总理德·奈瓦尔先生,朱利安在德·雷斯公爵的舞会上见过。
—片混乱,如同报纸谈到议会时所说。过了整整一刻钟,才稍许静了下来。
这时,德·奈瓦尔先生站起来,一副使徒的腔调:
“我绝不向你们保证,”他怪里怪气地说,“说我不恋栈。
“事实向我证明,先生们,我的名字使许多温和派反对我们,从而加强了雅各宾党人的力量。因此,我乐意引退,然而天主的道路只有少数人才看得见,”他又补充说,两眼盯着红衣主教,“我负有使命,上天对我说:你将把你的头送上绞架,或者你将在法国恢复王政,将议会两院削弱至路易十五治下的最高法院的程度。而这件事,先生们,我将去做。”
他不说了,坐下,一片肃静。
“真是一个好演员,”朱利安想。他又错了,总是把人想得太聪明。德·奈瓦尔先生受到一夜如此热烈的辩论、尤其是讨论的诚恳态度的激励,此刻对他的使命深信不疑。此人勇气可嘉,但没有头脑。
在紧跟着“我将去做”这句豪语而来的一片肃静中,午夜的钟声响了。朱利安觉得时钟的声音中有一种庄严而阴郁的东西。他被打动了。
讨论很快重新开始,越来越活跃,尤其那股天真劲儿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些人会让人毒死我的,”朱利安有时候想,“怎么能在一个平民面前说这些东西?”
两点的钟声响了,他们还在说。房主人早已睡着;德·拉莫尔先生不得不摇铃叫人来换蜡烛。总理德·奈瓦尔一点三刻离去,没少从他身边的镜子里研究朱利安的相貌。他的离去似乎让所有的人都感到自在。
在换蜡烛的时候,背心先生低声对旁边的人说:“天知道这个人要对国王说什么!他可能说我们很可笑,毁掉我们的未来。“应该承认,他上这儿来,真是少有的自负,甚至厚颜无耻。他组阁以前常到这儿来,但是总理职位到手,什么就都变了,个人的兴趣也荡然无存,他应该感觉到这一点。”
总理刚出去。波拿巴的将军就闭上了眼睛。这时,他谈他的健康,他负的伤,看了看表,走了。
“我敢打赌,”背心先生说,“将军去追总理了,跟他道歉,说他不该到这儿来,并且声称他领导我们。”
半睡的仆人换完了蜡烛。
“我们磋商吧,先生们,”主席说,“不要再试图你说服我,我说服你了。考虑考虑记录的内容吧,四十八小时之后我们外面的朋友就要读到了。刚才谈到各部长。现在,德·奈瓦尔先生已经离开我们,我们可以这样说了,那些部长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他们将来还是要听我们的。”
红衣主教狡黠地笑笑,表示同意。
“我觉得,最容易的是概括我们的立场,”年轻的阿格德主教说,强压住一股由最激昂的狂热凝聚而成的烈火。他一直保持沉默,朱利安注意到他的眼睛从讨论一个钟头以后,就由温和平静一变而为烈焰飞腾。现在他的心灵简直如维苏威火山熔岩一样喷涌四溢了。
“从一八0四年到一八一四年,英国只犯了一个错误,”他说,“那就是没有对拿破仑采取直接的、个人的行动。这个人封公爵、内侍,重建帝位,至此,天主赋与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他除了被献作祭品之外,别无它用。《圣经》中不止一处教导我们如何消灭暴君。(接下来是好几段拉丁文引文。)
“今天,先生们,要献作祭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巴黎。全法国都在模仿巴黎。在每个省武装你们那五百人有什么用?这是一件冒险的事情,而且没完没了。何必要把法国和巴黎自己的事情搅在一起呢?巴黎自己用它的报纸、它的客厅制造灾祸;让这个新巴比伦毁灭吧。
“在祭坛和巴黎之间,应该有个了结了。这场灾难甚至与王座的利益有关。为什么巴黎在波拿巴统治下竟大气也不敢出呢?去问问圣罗克大炮吧……”
直到凌晨三点钟,朱利安才跟德·拉莫尔先生离开。
侯爵感到羞耻,疲倦。他在跟朱利安说话的时候,生平第一次口气中有了恳求的味道。他要求朱利安保证绝不把他刚才碰巧见到的过分的狂热,这是他的原话,泄露出去。“不要告诉我们国外的朋友,除非他真地坚持要知道我们的这些年轻疯子的情况。政府被推翻关他们什么事?他们会当上红衣主教,躲到罗马去。我们呢,我们将在古堡里被农民杀死。”
朱利安做的会议记录长达二十六页,侯爵据此写成秘密记录,到四点三刻才完成。
“我累得要命,”侯爵说,“从这份记录的结尾部分缺乏明晰性就可以后出来;我一生做过的事情中,这一件最让我不满意了。好吧,我的朋友,”他补充说,“去休息几个钟头吧,为了防止有人劫持您,我把您锁在房间里。”
第二天,侯爵把朱利安带到一座离巴黎相当远的、孤零零的古堡里。那里面住着一些奇怪的人,朱利安认为是教士。他们给了他一本护照,用的是假名,但终于写明了旅行的真正目的地,其实他一直是假装不知道。他孤身一人登上一辆敞篷四轮马车。
侯爵对朱利安的记忆力毫不担心,那份秘密记录他已当面背过好几次,不过他担心的是朱利安被中途堵截。
“要特别注意,只可有出门旅行消磨时间的花花公子模样,”他在朱利安离开客厅时亲切地说,“在我们昨天的会议上,可能不止有一个假伙伴。”
旅行迅速而凄凉。朱利安一离开侯爵,就把秘密记录和使命忘了,一心只想着玛蒂尔德的鄙视。
在过了麦茨几法里的一个村子里,驿站长来对他说没有马。已经是晚上个点钟,朱利安很生气,让人准备晚餐。他在门前留达,趁人不注意,慢慢地步过马厩的院子,果然没有马。
“不过那个人的神情很怪,”朱利安心想,“他那双粗鲁的眼睛老是打量我。”
正如人们所看到的,他已经开始不相信他们对他说的话了,他考虑晚饭后溜走,为了了解一点当地的情况,他离开房间到厨房去烤火。真是喜出望外,他在那儿碰上了著名歌唱家热罗尼莫先生!
那不勒斯人坐在他让人搬到炉火前的一张扶手椅上,高声叹息,一个人说的话比张口结舌地围着他的那二十个德国农民还要多。
“这些人可把我毁了,”他朝朱利安嚷道,“我说好明天去美因兹演唱的。有七位君主赶去听我唱歌。我们还是出去进口气吧,”他意味深长地说。
他们在大路上走了百来步,说话不会被人听见了。
“您知道他搞的什么名堂吗?”他对朱利安说,“这个驿站长是个骗子,我在溜达的时候给了一个小顽童二十个苏,他什么都跟我说了。在村子另一头的马厩里有不下十二匹马。他们想拖住一个信使。”
“真的吗?”朱利安装傻。
发现了骗局还不算完,还得离开此地,这热罗尼莫和他的朋友可就办不到了,“等到天亮吧,”最后,歌唱家说,“他们怀疑我们了。他们要找的大概是您或者我。明天早晨我们要一份丰盛的早餐;在他们准备的时候,我们出去散步,趁机溜走;我们租两匹马,赶到下一个驿站。”·
“那您的行李呢?”朱利安说,他想也许热罗尼莫本人就是被派来拦截他的。该吃晚饭了,睡觉了。朱利安还在睡头一觉,突然被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惊醒,他们倒不大顾忌什么。
朱利安认出了驿站长,提着一盏暗灯,灯光照向旅行箱,那是朱利安让人搬进房里的,驿站长身旁有一个人,正不慌不忙的翻箱子。朱利安只能看出那人衣服的袖子,黑色,很紧。
“是一件道袍,”他心想,轻轻地握住了放在枕下的两把小手枪。
“不用担心,他不会醒,本堂神甫先生,”驿站长说。“给他们喝的酒是您亲自准备的。”
“我连文件的影子都没找到,”本堂神甫说,“内衣、香水、发蜡、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倒不少;这是个寻欢作乐的当代青年。密使大概是另一个,他装作说话有意大利口音。”
这两个人走近朱利安,在他的旅行装的口袋里搜寻,他真想把他们当小偷打死。绝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后果。他真想……“那我可就成了个傻瓜了,”他心想,“我会坏了大事。”教士把他的衣服搜查完,说:“不是一个外交家,”他走了,幸亏走了。
“如果他到床上动我,让他倒霉!”朱利安心想,“他可能过来用匕首刺我,我岂能容他这么干。”
本堂神甫转过头,朱利安半睁开眼睛,这一惊不小!原来是卡斯塔奈德神甫!其实,尽管那两个人想低声说话,他一开始就觉得一个声音很熟。朱利安突然被一种强烈的欲望攫住,正想把一个最卑鄙的流氓从大地上清除掉……
“那我的使命呢!”他心想。
本堂神甫和他的同伙出去了。一刻钟以后,朱利安假装醒了。他叫人,把整座房子里的人都吵醒了。
“我中毒了,”他喊道,“我难受的要命!”他要有个借口去救热罗尼莫。他发现热罗尼尊已被酒里的阿片酊麻醉,处于半窒息状态。
朱利安早就担心此类玩笑,晚饭时喝的是从巴黎带来的巧克力。他没有能把热罗尼莫完全叫醒,劝不动他下决心离开。
“就是把整个那不勒斯王国给我,”歌唱家说,“我此刻也不会放弃睡觉的快乐。”
“那七位君主呢?”
“让他们等着。”
朱利安一个人走了,再没有出什么事,就到了那位大人物的住处。他花了一个上午求见,没有成功。也巧,快到四点钟时,公爵想透透气。朱利安看见他步行出来,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请求施舍。离大人物两步远的时候,他掏出德·拉莫尔侯爵的表,有意让他看见。“远远地跟着我,”那人对他说,并不看他。
走了四分之一法里,公爵突然进了一家小咖啡馆。在这个最下等的客栈的一个房间里,朱利安荣幸地把那四页东西背给公爵听。背过一遍,那人对他说:“再背一遍,慢—些。”
亲王做了记录。“步行到邻近的驿站。把您的行李和马车丢在这里,尽可能到斯特拉斯堡去,本月二十二日(当天是十日)中午十二点半到这个咖啡馆来。半个钟头以后再出去。别说话!”
朱利安听见的就是这么几句话。这几句话已经足以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处理大事就是这样啊,”他想,“这位大政治家如果听见三天前那些狂热的饶舌者说的话,该怎么说呢?”
朱利安用了两天工夫才到了斯特拉斯堡,他觉得去那几无事可做,就绕了个大弯子。“如果卡斯塔奈德这鬼神甫认出我来,他可不是轻易失去我的踪迹的那种人……要是能嘲弄我,让我的使命失败,他该多高兴啊!”
卡斯塔奈德神甫幸好没认出他,他是圣会在整个北部边境上秘密警察的头目。斯特拉斯堡的耶稣会士虽然很热心,却根本想不到监视朱利安。朱利安佩戴十字勋章,穿着蓝色的常礼服,俨然一位一门心思修饰自己的年轻军宫。
第二十四章 斯特拉斯堡
朱利安非得在斯特拉斯堡待上一个礼拜不可,只好转些建立军功、效忠祖国的念头,聊以自遣,他这是爱上了吗?他毫无所知,只是觉得在他那痛苦的心灵里,玛蒂尔德绝对地主宰着他的幸福,他的想象。他需要调动全部的性格力量,才能挺住,不致陷入绝望。想些与德·拉莫尔小姐无关的事情,他做不到。从前,德·莱纳夫人激起的感情,用野心、虚荣心的小小满足就能排遣;如今玛蒂尔德把一切都吸引了去,他举目前瞻,到处都只看见她。
朱利安往前后,左右都看不到成功。人们在维里埃看见的那个如此自负、如此骄傲的人,如今陷在可笑的过分谦逊之中。
三天之前,他会欣然杀掉卡斯塔奈德神甫,而今在斯特拉斯堡,倘若一个孩子跟他争吵,他会认为那孩子对。他重新想想此生遇见的那些对手,那些敌人,总觉得是他朱利安错了。
现在,这种强有力的想象成了他的死敌,而在从前,它可是不断地为他描绘出未来种种辉煌的成功的呀。
旅人的生活是绝对孤独的,他扩大了这黑色想象的王国的版图。什么样的珍宝能抵得上一个朋友!“但是,”朱利安对自己说,“难道有一颗心为我跳动吗?即使我有一个朋友,荣誉不是也要命令我永远沉默吗?”
他骑着马在凯尔的郊外闷闷不乐地徜徉,那是莱茵河畔的一个小镇,因德赛和古维庸·圣西尔而不朽。一个德国农民指给他看一些小溪、道路和河中的的小岛,它们都因两位大将的勇敢而出了名。朱利安左手拉着马,右手展开圣西尔元帅的《回忆录》中附有的那张精美地图,耳畔一声快乐的叫喊,他抬起了头。
原来是科拉索夫亲王,这位伦敦结交的朋友几个月前曾经向他披露高级自命不凡的基本原则。科拉索夫忠于这门伟大的艺术,前一天到达斯特拉斯堡,一个钟头前到了凯尔,他这一辈子没读过一行关于一七九六年围城战的文字,此刻却无所不知地对朱利安大谈起这场围城战。德国农民惊讶地望着他,他懂的法国话足够他听出亲王犯了多少巨大的错误。朱利安却跟这个农民想的大相径庭,他惊奇地望着这位漂亮的年轻人,欣赏他骑在马上的风度。
“难得的好性格啊!”他心里说,“他的裤子多合身,头发剪得多高雅!唉!如果我是这样,也许她不会爱了我三天就讨厌我了。”
亲王讲完了凯尔围城战,对朱利安说:“您的脸色像个特拉伯苦修会修士,您夸大了我在伦敦告评您的那个庄重原则。愁容满面不能算有风度,要神情厌倦才行。如果您发愁,这说明您缺了什么,有什么东西您没有成功。
“这是自显低下。相反,您若表示厌倦,那就说明低下的东西百般使您愉悦而终属徒劳。因此您要明白,我亲爱的,误解何其严重。”
朱利安扔了一个埃居给那个听得合不上嘴的农民。
“好,”亲王说,“有风度,高贵的轻蔑,好极了!”说着,他纵马疾驰而去。朱利安紧紧跟上,佩服得傻瓜一般。
“啊!要是我这样,她就不会喜欢克鲁瓦泽努瓦胜过喜欢我了!”他的理智越是受到亲王那些可笑之处的冲撞,他就越是鄙视自己不能欣赏它们,因自己没有而感到不幸。他对自己的厌恶简直是无以复加了。
亲王发现他确实很忧伤。“啊,真的发愁了,我亲爱的朋友,”回到斯特拉斯堡,亲王对他说,“您的钱都丢了吗,还是爱上了一个小女伶?”
俄国人模仿法国人的风尚,不过总要差五十年。现在他们刚到路易十五时代。
这种关于爱情的戏言,使朱利安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何不向这个可爱的人讨个主意呢?”他忽然暗想道。
“啊,是的,我亲爱的,”他对亲王说,“您看见了,我在斯特拉斯堡确实深深地爱上了,而且还遭到冷落。住在邻近城里的一个迷人的女子热恋了三天,竟把我甩了,她的变心使我痛不欲生。”
他用了假名向亲王描述了玛蒂尔德的行为和性格。
“别说完,”科克索夫说,“为了让您信赖您的医生,我来把您的心里话说完。这位少妇的丈夫家财巨万,或者更可能是她属于当地最高的贵族阶层。反正是她有点足堪自豪的东西。”
朱利安点了点头,他再鼓不起勇气说话了。
“很好,”亲王说,“这儿有三种相当苦的药,您得立即服下:
“一,每天去看……您怎么称呼这位夫人?”
“德·杜布瓦夫人。”
“多怪的名字!”亲王哈哈大笑,“对不起,这名字对您来说是崇高的。必须每天去看德·杜布瓦夫人;但要注意,不要在她面前显出冷淡和生气的样子。想想你们这个世纪的伟大原则吧:与人们对您的期待背道而驰。您要表现得和您一个礼拜之前有幸蒙她厚爱时一模一样。”
“啊!我当时很平静,”朱利安绝望地叫了起来,“我以为我在怜悯她……”
“飞蛾扑火必自焚,”亲王说,“像世界一样古老的比喻。”
“一,您每天去看她。
“二,您追求她那个社交圈子里的一个女人,但不要表现出热情,明白吗?我不瞒您,您的角色很难演;您在演戏,但是如果让人猜出您在演戏,那您就完了。”
“她那么聪明,我这么笨!我完了,”朱利安愁眉苦脸地说。
“不,您只不过是爱得比我想像的还要深罢了。德·杜布瓦夫人在内心深处只想她自己,像所有那些得天独厚的女人一样,或者有太多的尊贵,或者有太多的钱财。她老是看自己,而不看您,因此她不了解您。两、三次爱的冲动之后,她借助想象力的巨大努力,委身于您,她在您身上看见了她梦想的英雄,而不是真实的您……
“可是,真见鬼,这都是基本常识啊,我亲爱的索莱尔,您难道完全是个小学生不成?……
“好吧,咱们进这家商店看看;瞧这条可爱的黑领带,简直可以说是伯林顿街的约翰·安德森的出品;请您买下吧,把您脖子上的那根难看的黑绳子扔得远远的。”
“还有,”亲王从斯特拉斯堡最好的那家男于服饰用品店出来,继续说,“德·杜布瓦夫人,伟大的天主,什么名字啊!别生气,我亲爱的索莱尔,我实在没办法……她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您想追求谁呀?”
“一个非常正经的女人,极有钱的袜商的女儿。她有一双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我非常喜欢她;她无疑在当地地位最高,她样样都好,可是只要有人谈起买卖和店铺,她就满脸通红,甚至手足无措。不幸的是,她的父亲曾经是斯特拉斯堡最知名的商人之一。”
“如果一谈起产业就这样,”亲王笑着说,“您可以肯定您那朝思暮想的美人儿想的是她自己而不是您。这一可笑之处真乃神助,而且很有用,它可以使您在她那美丽的眼睛前面不会有片刻的疯狂。您必定成功。”
朱利安想的是常去德·拉莫尔府上走动的德·费瓦克元帅夫人。那是一个外国美人儿,嫁给一位元帅,而元帅一年后就死了。她毕生的目标似乎就是让人忘掉她是实业家的女儿,为了在巴黎成个人物,她就带头维护道德。
朱利安对亲王心悦诚服,为了听他那些可笑的言谈,他什么代价不肯付出啊!两个朋友说个没完。科拉索夫极为高兴,还从来没有一个法国人这么长时间地听他说话。“这么说,”兴高采烈的亲王心想,“我终于能给我的老师上课了,有人听了!”
“我们一致同意,”他第十次对朱利安说,“您当着德·杜布瓦夫人的面跟斯特拉斯堡的袜商的年轻美丽的女儿说话时,不可有一丁点儿热情。相反,写信时要热情如火。阅读一封写得好的情书乃是正经女人的无上快乐,那是松懈的时刻。她不演戏,敢于倾听内心的呼声;所以,每天要写两封信。”
“不行!不行!”朱利安气馁地说;“我宁可被放在臼里捣碎,也不愿意造三个句子;我已是死尸一具,我亲爱的,对我别抱任何希望。让我死在大路边上吧。”
“谁让您造句啦?我的包里有六本手抄的的情书。针对各种性格的女人,我还有针对最贞洁的女人的呢。您知道,卡利斯基不是在离伦敦三里远的里奇蒙台地追求过全英国最漂亮的女贵格会教徒吗?”
朱利安早晨两点钟离开他的朋友,感到不那么痛苦了。
第二天亲王打发人叫来一个抄写人,两天后朱利安得到五十三封编了号的情书,都是写给最高尚、最忧郁的贞洁女人的。
“不到五十四封,”亲王说,“因为卡利斯基被撵走了。不过,您只想影响德·杜布瓦夫人的心,受到袜商女儿的冷落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天天骑马,亲王发疯似地喜欢朱利安。他不知道如何向他证明他这突如其来的友谊,就把他的一个表妹,莫斯科的富有的女继承人许给他。“一旦结了婚,”他说,“我的影响和您的这枚十字勋章可以让您两年内当上上校。”
“可是这枚勋章不是拿破仑给的,那可差远了。”
“那有什么关系,”亲王说,“不是他创立的吗?它现在仍然是欧洲的第一勋章。”
朱利安差不多要接受了,但是他的责任要求他回到大人物那儿去。他离开科拉索夫时,答应写信,他收到了对他送来的秘密记录的答复,朝巴黎飞奔而去;但是他刚刚连续独处了两天,就觉得离开法国和玛蒂尔德对他来说是一种比死亡还痛苦的折磨。“我不会和科拉索夫给我的几百万结婚,”他对自己说,“不过,我会听从他的建议。”
无论如何,诱惑的艺术是他的特长,十五年来他只想这一件事,因为他现在三十岁。不能说他缺乏才智;他精明、狡黠;热情、诗意在这种性格里不可能存在;他像个检察官,这就更能保证他不会错了。
“我得这么做,去追德·费瓦克夫人。
“她很可能让我感到厌倦,但是我会望着她的眼睛,那么美,那么像我在这世界上最爱的那一双眼睛。
“她是外国人,这是一个需要观察的新的性格。
“我疯了,我要淹死了,我应该听从一位朋友的劝告,不相信我自己。”
第二十五章道德的职责
刚刚回到巴黎,我们的英雄就去见德·拉莫尔侯爵,侯爵对他带回的答复显得大惑不解。朱利安走出他的办公室,立刻跑去见阿尔塔米拉伯爵。这位漂亮的外国人,占了被判死刑的好处,又兼有颇为庄重的仪态和信教度诚的福气,加上伯爵这样高贵的出身,十分地中德·费瓦克夫人的意,因此她常常见他。
朱利安郑重其事地向他承认,他很爱她。
“她是个最纯洁、最高尚的有道德的女人。”阿尔塔米拉回答道,—只是有点儿伪善和夸张。有时候,她用的词我都懂,可是连成句子我就不懂了。她常常让我觉得我的法国话不像别人认为的那么好。认识她,可以使您出名,加重您在社交界的份量。不过,我们去找比斯托斯吧,”阿尔塔米拉伯爵说,他可是个头脑有条理的人,“他曾经追求过元帅夫人。”
唐·迭戈·比斯托斯让他们把事情的原委详加解释,自己一言不发,俨然一位坐在事务所里的律师。他有着一张修道士的大脸,留着小黑胡子,无比地庄重;此外,他还是一个很好的烧炭党人。
“我明白了,”最后他对朱利安说,“德·费瓦克夫人有过情夫吗?还是不曾有过?因而您有成功的希望吗?问题就在这里。我应该对您说,我嘛,我失败了。现在我不再感到恼火,我这样说服自己:她常常发脾气,我很快就跟您讲,她还挺爱报复。
“我不认为她是胆汁质的气质,此种气质是天才的气质,是涂在一切行动上的一层激情的光泽。相反,她那稀世的美和鲜丽的颜色来自荷兰人的粘液质的、沉静的气质。”
西班牙人的慢性子和不可动摇的冷漠,让朱利安急得慌,时不时从嘴里不由自主地蹦出几个单音节的词来。
“您愿意听我说吗?”唐·迭戈·比斯托斯严肃地对他说。
“请原谅法国人的急性子,我洗耳恭听,”朱利安说。
“德·费瓦克元帅夫人因此非常喜欢憎恨,她毫不留情地控告一些她从未见过的人,律师啦,写像科莱那样的歌词的穷文人啦,您知道吗?”
“‘喜欢玛罗特
是我的癖好……’”
朱利安得把整首歌听完。西班牙人用法文唱得津津有味。
这首绝妙的歌还从未被这么不耐烦地听过。唐·迭戈·比斯托斯唱完了歌,说:“元帅夫人让人把这首歌的作者解雇了:
有一天情人在酒馆……”
朱利安真害怕他又要唱下去。还好,他只是分析了歌词。这首歌确实亵渎宗教,有伤风化。
“元帅夫人对这首歌发怒的时候,”唐·迭戈说,“我提醒她,她这种地位的女人根本就不应该读眼下出版的那些无聊玩艺儿。不管宗教的虔诚和风气的严肃如何发展,在法国总会有一种酒馆文学。当德·费瓦克夫人让人把作者,一个领半饷的穷鬼的一千八百法郎的职位撤掉的时候,我对她说:‘您用您的武器攻击了这个拙劣的诗人,他会用他的诗回击您:他会写一首关于道德高尚的女人的歌的。金碧辉煌的客厅会支持您,可是喜欢笑的人却会把他那些俏皮话到处传唱。’您知道元帅夫人怎么回答我吗,先生?‘整个巴黎将会看见我为了天主的利益而不惜殉道,这将是法国的一大奇观。民众将学会尊重品德。那将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日于。’此刻,她的眼睛比什么时候都美。”
“她的眼睛真是美极了,”朱利安叫道。
“我看得出您爱她……总之,”唐·迭戈·比斯托斯很庄重地说,“她并没有那种驱使人进行报复的多胆汁体质。如果说她喜欢伤害人,那是因为她感到不幸,我疑心那是一种内心的不幸,这是不是一个对以卫道为己任感到厌倦的正经女人呢?”
西班牙人望着他整整一分钟,不说话。
“全部问题就在这里,”他郑重其事地说,“从这里您可以得到一点儿希望。在我充当她的谦卑的仆人的两年中,我对此想了很多。您的整个前途,恋爱中的先生,取决于这一重大问题:她是一个对以卫道为己任感到厌倦、并且因感到不幸而变得凶恶的正经女人吗?”
“或者,”阿尔塔米拉说,终于打破了沉默,“就像我跟您说过二十遍那样,干脆就是出于法国人的虚荣心?是对她父亲,著名的呢绒商的回忆造成了这个生性阴郁冷酷的人的不幸。她只可能有一种幸福,就是住在托菜多,受一位仟悔师的折磨,他每天都让她看见洞开的地狱。”
朱利安离开时,唐·迭戈·比斯托斯说,神色更加庄重:“阿尔塔米拉告诉我,您是自己人。有朝一日您会帮助我们重获自由的,因此我愿意在这小小的消遣中助您一臂之力。了解一下元帅夫人的风格对您有好处,这是她的四封亲笔信。”
“我去抄下来,”朱利安叫道,“再还给您。”
“绝不会有人从您那里知道我们说的一个字吧?”
“绝不会,”朱利安高声道,“以名誉担保!”
“那就愿天主助您!”西班牙人说,默默地把阿尔塔米拉和朱利安送到楼梯口。这一幕使我们的英雄略微有了点喜气,差不多要微笑了。“看这个虔诚的阿尔塔米拉,”他心里说,“竟帮助我与人通奸!”
在跟唐·迭戈·比斯托斯进行这场严肃的谈话的过程中,朱利安一直注意德·阿利格尔府中的大钟报时。
晚饭的时间快到了,他又要看见玛蒂尔德了!他回去仔细穿好衣服。
“开始就干蠢事,”他下楼时心想,“应该严格遵守亲王的医嘱。”
他又回到房里,换上一件简而又简的旅行装。
“现在,”他想,“要注意目光。”这时才到五点半,晚饭是六点钟,他想去客厅看看,没有人。看见蓝色长沙发,他心头一热,眼泪就上来了,随即脸颊也热得烫手,“必须打掉这种愚蠢的敏感,”他生气地对自己说,“它会出卖我的。”他拿起一份报纸,想静下心来,从客厅到花园走了三、四个来回。
他浑身发抖,在一棵大橡树后藏好,才大着胆子看德·拉莫尔小姐的窗户。窗户关着,颇神秘,他几乎要晕倒,久久地靠在橡树上;然后,他踉踉跄跄地去看园丁的那架梯子。
先前被他拧断的那个链环还没修好。唉,事过境迁了!一阵疯狂的冲动,朱利安不能自持,把它压在了嘴唇上。
从客厅到花园,朱利安来回走了很久,感到极为疲倦;这是他强烈地感到的第一个成功。“我的目光将是暗淡的,不会出卖我!”渐渐地,吃饭的人进了客厅,每—次开门都在朱利安的心里引起一阵要命的慌乱。
大家入座。终于,德·拉莫尔小姐露面了,让人等的老习惯坚持不误。她看见了朱利安,脸腾地红了。人家没告诉她朱利安已经回来。根据科拉索夫亲王的嘱咐,他看她的手;那双手在抖。这个发现也使他慌乱得无法形容,他相当高兴,他只显得疲倦。
德·拉莫尔先生称赞他。过了一会儿,侯爵夫人也跟他说话,对他那疲倦的神色安慰了几句。朱利安时时刻刻对自己说:“我不应该多看德·拉莫尔小姐,但是我的目光也不应该躲着她。我在不幸发生前一个礼拜是什么样子,现在就应该是什么样子……”他有理由对成功感到满意,留在客厅不动。他头一次向女主人献殷勤,尽力让她那个圈子里的男人说话,并让谈话保持活跃。
他的礼貌得到了酬报:将近八点钟,仆人通报德·费瓦克元帅夫人到。朱利安溜出去,很快重新露面。十分用心地打扮了一番。德·拉莫尔夫人很感激他这种尊敬的表示,她想证明她的感激之情,就向德·费瓦克夫人谈起他的旅行。朱利安在元帅夫人身旁坐下,正好让玛蒂尔德看不见他的眼睛。这样坐定,他完全按照那门艺术的规定,把德·费瓦克夫人当成了痴心爱恋的对象。科克索夫亲王送给他的那五十三封信中的第一封,开始就是关于这种感情的大段文字。
元帅夫人说她要去喜歌剧院。朱利安也急忙赶去。在那儿看见了德·博瓦西骑士。骑士把他带进宫内侍从先生们的包厢,正好挨着德·费瓦克夫人的包厢。朱利安一个劲儿地看她。“我得记围攻日记,”他回府后对自己说,“否则我会忘记进攻的。”他强迫自己就这个乏味的主题写下两、三页,这样他才几乎不去想德·拉莫尔小姐了,岂不妙哉!
在他旅行其间,玛蒂尔德差不多已把他忘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常人罢了,”她想,“他的名字将永远让我记住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应该诚心诚意地回到一般人所谓的明智和名誉上去,一个女人要是忘了这些,就会失去一切。”她表示她和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之间准备已久的婚约终于可以定下来了。他高兴得发狂,如果有人跟他说,在玛蒂尔德的态度深处有一种屈从的味道,他一定感到非常惊讶,她是那样地让他感到自豪。
德·拉莫尔小姐一看见朱利安,想法又都变了。“真的,这才是我的丈夫,”她对自己说,“如果我诚心诚意地回到明智的观念上去,我要嫁给的显然是他呀。”
她预料朱利安会纠缠,会显出不幸的样子;她已准备好她的回答,因为吃罢晚饭,他肯定试图跟她说几句话。恰恰相反,他坚决待在客厅里,甚至不朝花园看一眼,天知道这有多难!“最好是立刻解释清楚,”德·拉莫尔小姐想;她独自去了花园,朱利安根本不露面。玛蒂尔德到客厅的落地长窗附近走来走去,见他正忙着向德·费瓦克夫人描绘莱茵河畔山丘上倾圮的古堡,这些古堡为山丘增色不少。对于一些客厅称为才智的那种感伤的、别致的句子,他已开始用得不错了。
科克索夫亲王若是在巴黎,一定会感到骄傲,这一晚和他的预言一模一样。
朱利安以后几天的表现,他也一定会赞同。
秘密政府的成员们密谋颁发几条蓝绶带;德·费瓦克元帅夫人坚持她的叔祖要有一条。德·拉莫尔侯爵也为岳父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们于是共同努力,德·费瓦克夫人几乎每天都到德·拉莫尔府上来。从她那儿,朱利安知道侯爵快当部长了。他向王党提出了一个非常巧妙的计划,三年内取消宪章而又不至引起震动。
如果德·拉莫尔先生当了部长,朱利安可望得到一个主教的职位;然而,在他眼里,这些重大的利益都仿佛蒙着一重薄纱,他只能在想象中模模糊糊地看到,而且可以说还离得很远。可怕的不幸把他弄得疯疯癫癫的,生活的全部利益都在他和德·拉莫尔小姐的关系之中。他估计经过五、六年的细心呵护,他会重新被她爱上。
人们看到,这个那么冷静的头脑已经跌进完全丧失理智的状态。曾经使他卓尔不群的种种长处中,如今只剩下一点儿坚定了。他切切实实地执行科拉索夫亲王制定的行动计划,每晚坐在离德·费瓦克夫人的椅子相当近的地方,可是他找不出一句话跟她说。
他强迫自己,努力在玛蒂尔德眼中显出已经痊愈的样子,这使他的全部精力消耗殆尽。他待在元帅夫人身旁,没有一点几活气;甚至他的眼睛也失去了全部的光芒,仿佛处在极端的肉体痛苦之中。
德·拉莫尔夫人例来只是反证她那能让她成为公爵夫人的丈夫的看法,因此几天来,她把朱利安的好处捧上了天。
第二十六章 精神之爱
“这家人看人看事的方式有点儿疯狂,”元帅夫人想,“他们都迷上了他们的年轻神甫,他就知道听,眼睛倒真地挺美。”
朱利安呢,他在元帅夫人的态度中找到了贵族的沉静的近乎完美的典型,透出一种准确无误的礼貌,还有任何强烈的感情之不可能。意外的情绪波动,缺乏自制,几乎都会使德·费瓦克夫人感到愤慨,如同对下人没有威严一样。同情心的最微小的表示,在她看来,都是一种应该脸红的精神醉态,会大大损害一个有地位的人的尊严。她的最大幸福是谈论国王最近的一次狩猎,最喜欢的书是《德·圣西蒙公爵回忆录》,尤其是家系部分。
朱利安知道,根据光线的分布,哪个位置对欣赏德·费瓦克夫人那种类型的美最为适宜。他先占了那个位置,但是细心地转动椅子,直到看不见玛蒂尔德。她很奇怪他这样一直躲着她,有一天,她离开蓝色长沙发,到挨着元帅夫人的扶手椅的一张小桌子旁做女红。朱利安可以从德·费瓦克夫人的帽榆底下相当近地看见她。那双决定他命运的眼睛,起初使他害怕,接着猛地把他从平时的冷漠中拖了出来;他说话了,而且谈锋极健。
他跟元帅夫人说话,但他唯一的目的是对玛蒂尔德的心灵产生影响。他那么兴奋,直说得德·费瓦克夫人听了莫明其妙。
这算是初步的成绩。如果朱利安灵机一动,加上点几德国神秘主义,高超的宗教信仰和耶稣会教义,元帅夫人就会立刻把他列入被召来改造时代的高人之中了。
“既然他的趣味这样低劣,”德·拉莫尔小姐心想,“竟跟德·费瓦克夫人说得这么久,这么热烈,我就再也不听他说话了。”这天晚上直到人散,她居然说到做到了,尽管费了点劲儿。
夜半,她替母亲端着蜡烛盘,送她回卧房,到了门口,德·拉莫尔夫人站住了,盛赞朱利安。玛蒂尔德终于恼了,她睡不着觉了,她想了想,又平静下来:“我蔑视的东西依然可以造就元帅夫人眼中的出类拔萃之人。”
至于朱利安,他行动了,不那么痛苦了;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那个俄罗斯羊皮文件包上,里面放着科拉索夫亲王送给他的五十三封情书。朱利安看见第一封信下端有一注:第—次见面后一个礼拜送出一号信。
“我已经晚了!”朱利安叫起来,“我看见德·费瓦克夫人已经很长时间了。”他立即动手抄第一封情书,那是一篇说教,充满卫道的陈辞滥调,讨厌得要命;朱利安抄到第二页就呼呼地睡着了。
几个种头之后,大太阳把他照醒,他还趴在桌子上呢。他一生中最难受的时刻之一,就是这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这时他又意识到自已的不幸,这一天,他却几乎是笑着把信抄完。他对自己说:“难道可能有年轻人这样写信吗?”他数了数,长达九行的句子有好几个。在原信下方,他看见有一铅笔写的注:
本人亲自送信:骑马,黑领带,蓝色常礼服。带着悔恨的神情将信交给门房;目光要含着深深的忧郁。若看见贴身女仆,要愉偷地抹眼泪,跟贴身女仆说话。”
这一切都照办无误。
“我真是胆大妄为,”朱利安走出德·费瓦克府时想,“活该科拉索夫倒霉。竟敢给一个如此著名的有德女人写信!我将受到她极端的轻蔑,不过倒是再没有比这更让我开心的了。实际上,我能够有所感觉的也就是这种喜剧了。是的,这个丑恶的家伙,我称之为我,让他成为笑柄,会令我开心的。我要是自以为了不起,为了消愁破闷,我会去犯罪的。”
一个月以来,朱利安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就是他把马牵回马厩的时候。科拉索夫明确禁止他在任何借口下看离他而去的情妇。然而她熟悉那匹马的蹄声,熟悉朱利安用马鞭敲马厩的门叫人的方式,这有时就把玛蒂尔德吸引到窗帘后面来。细布窗帘很薄,朱利安可以看过去。从帽根底下想个办法,他可以看看她的身体而不看她的眼睛。“这样,”他对自己说,“她看不见我的眼睛,就不是我看她啦。”
晚上,德·费瓦克夫人看见他,就好像她根本没收到他早晨神情忧郁地交给门房的那篇哲学的、神秘的、宗教的论文。头天晚上,朱利安偶然发现了侃侃而谈的诀窍,他于是安排好自己的位置,能够看见玛蒂尔德的眼睛。她呢,则在元帅夫人到后不久,离开了蓝色长沙发:这是从她那个平时的小圈子里开小差啊。德·克鲁瓦泽努瓦看到这种新的任性举动,不免灰心丧气;他的显而易见的痛苦把朱利安残酷的不幸一扫而光。
他生活中出现的这一意外,使他说起话来像个天使;即便一个人的心作了最严峻的道德的殿堂,自尊心也能溜进去,所以,元帅夫人上车时心想:“德·拉莫尔夫人有道理,这小教士与众不同。开头几天,大概是我的在场把他吓着了。事实上,在这个家里遇见的人都很轻浮;我只看见一些因年老色衰才变得有道德的女人,她们很需要年龄结成的冰块。这个年轻人该能看出区别;他的信写得很好,但是我很担心,他在信中求我指点迷津,实际上不过是一种不自知的感情罢了。
“然而多少人皈依天主就是这样开始的啊!这个人的情况我觉得有希望,他的风格和有些年轻人的风格不同,我曾有机会见过他们写的信。不能不承认这年轻教士的文章中有热忱、深刻的严肃和坚定的信念,他会有马西庸的温和的美德的。”
第二十七章 教会里最好的职位
就这样,主教职位和朱利安,第—次在这个女人的头脑中联系在一起了,她迟早要分配法国教会里最好的职位。这种好处不大会让朱利安动心;此时此刻,他的心思用不到那些跟他眼下的不幸无关的事情上去:一切都加重了他的不幸,例如,看见自己的卧室,就让他受不了,晚上,当他端着蜡烛回来,每一件家具,每一种小饰物,都像是开口说话,尖刻地宣布他的不幸的新细节。
“今天,我还有—件苦活儿,”他回房时对自已说,并且带着一种久违多时的欢快口气,“希望这第二封信和第一封一样乏味。”
果然,它比第—封还要乏味。他觉得他抄的东西那么荒唐,到后来就一行行写下去,根本不想是什么意思。
“这比我在伦敦时外交老师让我抄写的闵斯特尔条约的正式文献还要夸张,”他对自己说。
这时,他才想起德·费瓦克夫人的那几封信,他忘了还给那个庄重的西班牙人唐·迭戈·比斯托斯。他找出来。果然和那个年轻的俄国贵族的信几乎一样地不知所云,模棱两可,空洞无物,什么都想说,末了什么也没说,“这种风格真是一把风吹琴,”朱利安想,“在这种关于虚无、死亡、无限之类的玄想中,我看害怕被人取笑这种可恶的心理才是真实的。”
经过我们删节的这种独白连续地被重复了两个礼拜。抄着类似《启示录》注释的东西酣然入睡,第二天神情忧郁地去送信,把马送回马厩时希望看见玛蒂尔德的裙子,工作,晚上要是德·费瓦克夫人不来德·拉莫尔府,他就去歌剧院,这就是朱利安生活中单调乏味的一件件大事。要是德·责庄克夫人来侯爵夫人家,他的生活就比较有趣了;他可以从元帅夫人帽子底下偷看玛蒂尔德的眼睛,说起话来也滔滔不绝。他那些别致而感伤的句子开始具有一种更动人、更高雅的结构。
他清楚地感觉到,在玛蒂尔德看来,他说的那些东西都是荒谬绝伦的,然而他想以措辞的高雅来打动她。“我说的东西越虚假,我越应该讨她喜欢,”朱利安想;于是,他肆无忌惮地夸大自然的某些方面。他很快发现,为了在元帅夫人眼中不显庸俗,尤其应该避免简单而合理的思想。他或者这样继续说下去,或者缩短他的夸夸其谈,全凭他在必须讨好的两位贵妇眼中看到的是成功还是冷淡。
总之,他的生活不像在无所作为中度日那么可怕了。
“可是,”一天晚上,他对自己说,“我现在已在抄第十五封了,前十四封都准确无误地交给了元帅夫人的卫士了。我快荣幸地塞满她那书桌的所有抽屉了。然而她对待我就像我根本没有写过信一样!这一切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我的坚持不懈会不会让她跟我一样地感到厌烦呢?应该承认,科拉索夫的朋友,热恋里奇蒙的美丽的贵格会女教徒的那个俄国人,当时一定是个可怕的人;没有人比他更讨厌了。”
正如常人偶然后见一员大将在指挥作战,朱利安根本不懂年轻的俄国人对美丽的英国女人的心灵展开的攻击。前四十封信只是请求原谅写信的冒昧。这个温柔的人儿也许感到无比烦闷,应该让她养成接到一些信的习惯,这些信也许比她的日常生活少一些平庸。
一天早晨,朱利安收到—封信,他认出了德·费瓦克文人的纹章,您忙撕开封口,几天前他是绝不只能如此急切的:不过是一张晚餐的请柬。
朱利安跑去看科拉索夫亲王的指示。不幸的是,在原来应当简洁明了的地方,年轻的俄国人却想自己如多拉那样轻薄油滑;朱利安想不出他该在元帅夫人的晚宴上取什么样的道德立场。
客厅极其富画堂皇,金光闪闪,一如杜伊勒里宫里狄安娜画廊,护壁板上挂着一些油画。画上有明显的涂抹痕迹。朱利安后来才知道,女主人觉得这些画的主题不甚雅观,遂命人加以修改。“好一个道德的世纪!”他想。
在客厅里,他注意到有三个人参加过秘密记录的起草。其中一位是德·某某主教大人,元帅夫人的叔父,他掌管教士的俸禄,据说对他这个侄女是有求必应。“我迈了多大的一步啊,”朱利安心想,不禁苦笑,“而这一步对我来说又是多么地无所谓!我现在跟有名的德·某某主教一起吃饭。”
晚宴平平常常,谈话也让人不耐烦。“这是一本拙劣的书的目录,”朱利安想,“人类思想的所有最重大的主题都被洋洋自得地淡到了。听上三分钟,就会自问,占上风的究竟是言者的夸张呢,还是其可恶的无知。”
读者大概已经忘了那个叫唐博的小文人,院士的侄儿,未来的教授,他似乎负责用卑劣的诽谤来毒化德·拉莫尔府上的客厅的空气。
朱利安正是从这个小人那里第一次想到,德·费瓦克夫人不回他的信,却可能宽容地对待支配他写信的那种感情。想到朱利安的成功,唐博先生那卑鄙的灵魂被撕裂了;然而另一方面,一个有才能的人跟一个傻瓜一样,没有分身之术,“如果索莱尔成为高尚的元帅夫人的情夫,”未来的教授心想,“她会把他安排在教会里的那个好位置上,而我就会在德·拉莫尔府里把他摆脱掉。”
彼拉神甫先生也为朱利安在德·费瓦克府上取得的成功,大大训斥了他一番。在严峻的詹森派教徒和道德高尚的元帅夫人的追求风气改良和巩固王政的耶稣会的客厅之间,存在着一种宗派的嫉妒。
第二十八章 曼侬·莱斯戈
俄国人指示,切记永远不要在口头上反驳写信的对象。不应以任何借口背离心醉神迷的倾慕者的角色。那些信永远以这种假设为出发点。
一天晚上,在歌剧院,在德·费瓦克夫人的包厢里,朱利安把《曼侬·莱斯戈》捧上了天。他这样说的唯一理由乃是因为他觉得这出戏一钱不值。
元帅夫人说这出芭蕾舞剧比普列服神甫的小说差得远。
“怎么!”朱利安想,又惊讶,又开心,“一个道德如此高尚的女人竟吹捧一本小说!”德·费瓦克夫人每礼拜总有两三次对作家极尽轻蔑之能事,说他们企图借助此等平庸的作品腐蚀青年,这些青年,唉!太容易犯肉欲方面的错误了。
“在这种不道德的、危险的体裁中,《曼依·莱斯戈》,”元帅夫人继续说,”据说是属于第一流的。一颗罪恶深重的心的软弱和理应感到的痛苦,据说被描写得很真实,而这种真实亦颇有深度;不过,您的波拿巴仍然在圣赫勒拿岛宣称这是一部写给仆人看的小说。”
这句话让朱利安的精神紧张地活动起来。“有人想在元帅夫人面前毁掉我,有人告诉了她我对拿破仑的热情。这件事她很恼火,忍不住要让我有所感觉。”这个发现让他一个晚上都很开心,人也变得有趣了。他在歌剧院向元帅夫人告别时,她对他说:“记住,先生,一个人如果爱我,就不应该爱波拿巴;我们只能把他当作天意强迫我们接受的一件不可避免的事物。再说,这个人的心灵太僵硬,不能欣赏艺术杰作。”
“—个人如果爱我!”朱利安在心里重复道,“这句话要么毫无意义,要么一切尽在其中。我们可怜的外省人就是掌握不了这种语言的奥秘。”他深深地怀念德·莱纳夫人,一边抄写一封给元帅夫人的很长很长的信。
“怎么搞的”,第二天她对他说,朱利安一眼就看出她假装冷淡,“您在咋天晚上,看来是离开歌剧院以后写的一封信里,怎么跟我谈起伦敦和里奇蒙来了?”
朱利安很尴尬。他逐行地抄,没有想写的是什么,看来是忘了用巴黎和圣克鲁替换原信中的伦敦和里奇蒙。他开始了两个或三个句子,但怎么也结束不了,他觉得马上要发疯般大笑起来。最后,他搜索枯肠,好不容易来了个主意,说:“讨论人类灵魂的最崇高、最重大的利益,令我非常激动。写着写着,我的灵魂可能一时走神了。”
“我给她留下了印象,”他心想,“今晚可不必再受烦闷的罪了。”他一溜小跑,出了德·费瓦克府。回去后,他重读头天夜里抄的原信,很快找到俄国人谈伦敦和里奇激的那个要命的地方。朱利安发现这封信算得上柔情缱绻,颇感惊奇。
他的话表面上很轻浮,而他的信却具有崇高的、近乎启示录那样的深刻,这种对比使他不同凡响。长句子尤其令元帅夫人喜欢,“这不是伏尔奉那个如此不道德的人使之风行的那种一蹦一跳的风格!”尽管我们的主人公竭力把一切合乎常情常理的东西从谈话中消除出去,他的谈话仍有一种反王政、不信神的色彩,没有逃过德·费瓦克夫人的眼睛。这位夫人身边尽是极有道德的人,然而他们不是每天晚上都有新思想,所以,凡是有几分像新事物的东西都能给她留下强烈的印象;不过同时她又认为自己理应对这些东西感到愤慨。她把这种缺点称作“打上了这个轻浮时代的印记”……
但是这样的客厅,除非有事相求,否则不值一顾。朱利安的这种生活真是无趣,他所感到的厌倦想必读者亦有同感。此乃我们旅途中的一片荒原。
在朱利安的生活中被费瓦克插曲占去的这段时间里,德·拉莫尔小姐一直需要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她的灵魂中进行着激烈的搏斗,有时候,她庆幸能够蔑视这位如此愁苦的年轻人了;然而,她又身不由己地被他的谈话俘获了。尤其使她感到惊奇的,竟是他那十足的虚假。他对元帅夫人说的句句是谎言,或者至少是他的思想方式的一种丑恶的伪装,因为他在几乎所有问题上的看法,玛蒂尔德都一清二楚。这种马基雅维里主义令她感到震惊。“多么深刻啊!”她对自己说,“跟持有相同论调的唐博先生那样的夸夸其谈的傻瓜或者平庸粗俗的骗子相比,又是多么不同啊!”
然而,朱利安却有些可怕的日子。为了履行最艰难的职责,他每天都得在元帅夫人的客厅里露面。他为了扮演一个角色而付出的努力终于使他的心灵疲惫不堪。夜里,他穿过德·费瓦克府的巨大的院子时,常常是靠着性格的、理智的力量才免于陷入绝望。
“我在神学院里战胜了绝望,”他对自己说,“而那时我的前景是多么可怕啊!我或是飞黄腾达,或是横遭厄运,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必须和天底下最可鄙、最可厌的人朝夕相处,度过我的一生。第二年春天,短短的十一个月以后,我成了也许是我那个年纪的年轻人中最幸福的一个。”
但是,这些严密的推理碰上可怕的现实,往往不起作用。他每天都在吃午饭和吃晚饭的时候看见玛蒂尔德。从德·拉莫尔先生口授的许多信稿中,他知道她就要跟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结为夫妇了。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已经每天两次来德·拉莫尔府上了;一个遭到冷落的情人的嫉妒的眼睛没有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当朱利安以为看出德·拉莫尔小姐善待她的未婚夫时,回到房里以后,他就情不自禁地深情地望着他的手枪。
“啊!”他对自己说,“把内衣的标志去掉,到个距巴黎二十里远的什么僻静的森林里,结束我这可憎的一生,不是更明智吗!当地没有人认识我,我的死半个月内不会有人知道,而半个月后谁会想到我呢!”
这番推理很明智。然而第二天,隐约看见玛蒂尔德的胳膊,只消袖口和手套之间那一段就足以把我们这位年轻的哲人投进残酷的回忆中去,而正是这回忆使他还留恋人生。“好吧!”他这时就对自己说,“我要把俄国人的策略坚持到底。那会怎样结束呢?”
“至于元帅夫人,抄完这五十三封信,我当然不会再写别的信了。
“至于玛蒂尔德,如此艰难地演了六个礼拜的戏,或是她的愤怒丝毫无改,或是我得到片刻的和解。伟大的天主啊!那我会高兴死了!”他想不下去了。
大梦之后,他又能推理了,就对自己说:“那么,我会得到一天的幸福,然后她的冷酷重新开始,唉!就是因为我不能讨得她的欢心;那我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我毁了,永远地完了……
“她有那样的性格,能给我什么保证呢?唉!我一无长处,这就回答了一切。我举止不高雅,我谈吐笨拙而单调。伟大的天主啊!为什么我是我呢?”
第二十九章 烦恼
德·费瓦克夫人读朱利安的那些长信,初时并不感到快乐,可是渐渐地她开始上心了;但有一件事情令她不快:“多可惜,索莱尔先生并非真是个教士!否则就可以跟他建立某种亲密的关系了;有了这枚十字勋章和这身近乎市民的衣服,可要招来残酷的问题了,怎么回答呢?”她想不下去了,“某个狡猾的女友会猜疑,甚至散布说他是我娘家方面的小表弟,地位低下,是个得过国民自卫军的勋章的商人。”
直到德·费瓦克夫人看见朱利安之前,她的乐趣一直是在自己的名字旁边写上元帅夫人这几个字。现在,一种暴发户病态的、动辄觉得受了冒犯的虚荣跟刚刚产生的兴趣展开了搏斗。
“让他当上巴黎附近某个教区的代理主教,”元帅夫人对自己说,“在我是多么容易的事!可是索莱尔先生连个头衔也没有,还是德·拉莫尔先生的小秘书!真扫兴。”
这颗什么都害怕的心第一次被一种与她对身份和优越的社会地位的追求无关的利益所打动。她的老门房注意到,他把那位神情如此忧郁的英俊的青年的信送来时,准能看见元帅夫人脸上的心不在焉和不满一下子消失,而那种神情她一见有下人来到总是立刻就挂在脸上的。
这种一心渴望着哗众取宠的生活方式,即便有所成功也不能在内心深处引起实实在在的快乐,而它带未的烦闷,自她想念朱利安以来却变得不堪忍受了,只要头天晚上她与这个奇特的行轻人共同度过一个钟头,女仆们就能一整天不受虐待。他初步获得的信任己能顶住一些写得很巧妙的匿名信了。小唐博向德·吕兹先生、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德·凯吕斯先生提供了两、三件巧妙的诽谤材料,但是徒劳,尽管这些先生乐于散布而不大问真假。元帅夫人的智力是顶不住这种庸俗的手段的,就把她的疑惑讲给玛蒂尔德听,并且总是能得到安慰。
一天,德·费瓦克夫人问了三次有无信来,就突然决定给朱利安回信。此乃烦恼的一次胜利。到了第二封信,她要亲手写上:德·拉莫尔府索莱尔先生收,这姓名地址太俗,有失身份,她几乎停笔不写了。
“您应该给我带几个信封来,”晚上她冷冷地对他说,“上面有您的姓名地址。”
“我这是情夫男仆集于一身了,”朱利安想,他鞠了一个躬,高兴地装出一副老态,活像德·拉莫尔先生的老仆阿尔塞纳。
当晚,他就送去几个信封;第二天一大早,他收到第三封信,他看了开头的五、六行和结尾的两、三行。信有四页,字很小,也很密。
渐渐地,她养成了甜蜜的习惯,差不多每天都给他写信。朱利安的回信仍是俄国人的信的忠实抄件,这是夸张风格的一大好处:德·费瓦克夫人对回信和她的信甚少关系丝毫不觉惊奇。
小唐博自愿充当密探,监视朱利安的行动,他要是告诉她,那些信都原封未动,随手扔在了朱利安的抽屉里,她的自尊心会受到多大的伤害啊!
一天早晨,门房去图书室送一封元帅夫人的来信;玛蒂尔德碰上了,看见了信和朱利安亲笔写的地址。门房出来后,她进去了;信放在桌子边上;朱利安正忙着写东西,没有把信放进抽屉。
“我不能容忍这个,”玛蒂尔德抓起那封信,嚷道,“您把我完全忘了,我是您的妻子呀。您的行为真可怕,先生。”
说到这里,她的傲慢一下子被可怕的举止失当惊醒,使她说不出话来;她泪流满面,很快朱利安就觉得她喘不过气来了。
朱利安惊讶,慌乱,竟看不出这一幕对他多么美妙,多么幸运。他扶玛蒂尔德坐下,她几乎倒在他怀里。
开始,他看到这一动作还感到大喜过望,紧接着,他想到了科拉索夫:“我可能因一句话而丧失一切。”
他的胳膊僵直了,策略迫使他做出的努力何其艰巨。“我甚至不能把这个柔软迷人的躯体贴紧我的心口,否则她会蔑视我,虐待我。多可怕的性格!”
他一边诅咒玛蒂尔德的性格,一边更百倍地爱她,他觉得拥在怀里的是一位王后。
德·拉莫尔小姐的自尊受到伤害,深感不幸撕扯着她的心灵,朱利安无动于衷的冷淡更加剧了她的不幸。她太不冷静,想不到从他的眼睛里看看他此刻对她是什么感情。她下不了决心朝他看,她怕遇到轻蔑的表情。
她坐在图书室的长沙发上,纹丝不动,头转过去背着朱利安,正受着自尊和爱情可能使一个人的灵魂感受到的痛苦折磨。她刚才的举动多可怕,羞死人了!
“我多么不幸啊!我活该看见自己最有失身份的奉迎遭到拒绝!而且遭到谁的拒绝?”她的自尊痛苦得发了狂,“我父亲的一个仆人!”
“我不能容忍这个”,她大声说。
她狂怒地站起来,前面两步远就是朱利安的书桌,她拉开抽屉。她惊呆了,眼前八、九封没有拆开的信,和门房刚送来的那一封完全一样。她认出姓名地址都是朱利安的笔迹,多少有些变换。
“这么说,”她怒不可遏,叫起来,“您不仅仅跟她好,您还蔑视她。您,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居然蔑视德·费瓦克元帅夫人!
“啊!宽恕我,我的朋友,”她一下子跪倒,说,“如果你愿意,就蔑视我吧,但是要爱我啊,没有你的爱情我活不了了。”她真地昏过去了。
“这个骄傲的女人,终于跪倒在我的脚下了!”朱利安心里说。
第三十章喜歌剧院包厢
在这场汹涌澎湃的感情波动中,朱利安感到的是惊奇多于幸福。玛蒂尔德的辱骂向他证明了俄国人的策略是多么明智。“少说话,少行动。这是我获救的唯一希望。”
他扶起玛蒂尔德,不说话,让她坐到沙发上,渐渐地,她哭成个泪人儿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把德·费瓦克夫人的信拿在手里,慢慢地一封封拆开。当她认出元帅夫人的笔迹时,身子不禁神经质地动了一下,很是明显。她一页翻看,没有读,大部分信都有六页。
“至少您要回答我,”最后玛蒂尔德用苦苦哀求的声调说,但是不敢看朱利安。“您清楚地知道,我骄傲;这是我的地位甚至我的性格带来的不幸,我乐于承认;这么说,德·费瓦克夫人已经从我这儿把您的心抢走了……这要命的爱情驱使我做出的所有那些牺牲,她也为您做出了吗?”
一种忧郁的沉默是朱利安的全部回答。“她有什么权利,”他想,“要求我做为正派人所不齿的泄露隐私的事呢?”
玛蒂尔德试着读那些信,但是不行,她的眼敛里满是泪水。
一个月来,她一直很不幸,然而这颗高傲的心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全是偶然引起了这场瀑发。一时间,嫉妒和爱情战胜了骄傲。她坐在沙发上,离他很近。他望着她的头发和白皙的脖子;突然,他完全忘了自己应该如何做了,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几乎把她紧抱在胸前。
她慢慢地朝他转过头:他大吃一惊,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痛苦,已经认不出平时的样子了。
朱利安感到他的力量正在离他而去,他强制自己采取的勇敢行动使他痛苦不堪,难以坚持。
“如果我让自己沉浸在爱她的幸福中,”朱利安心里说,“她的眼晴马上就会流露出最冷酷的轻蔑。”然而就在这时,她声音微弱,有气无力地勉强成句,一再保证,她懊悔太多的骄傲让她做出那些举动。
“我也骄傲啊,”他说话的声者勉强听得见,脸上的线条表明他的体力已衰竭到了顶点。
玛蒂尔德猛地朝他转过身。听见他的声音成了她的一大幸福,她原本几乎不抱希望了。此时此刻,她想起她的高傲,就不禁要加以诅咒,她真想找到些不寻常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向他证明她崇拜他、厌恶自己到了什么程度。
“也许是因为这种骄傲,”朱利安继续说,“您一时对我另眼相看;肯定是因为这种勇气十足的、与男子汉相配的坚定,您此刻才尊敬我。我可能有情于元帅夫人……”
玛蒂尔德打了个哆嗦;她的眼中有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她就要听见宣布对她的判决了,这个变化没有逃过朱利安的眼睛,他感到他的勇气正在消失。
“啊!”他心里说,一边听着他那些空话的声音,他的嘴里仿佛发出的是些不相干的噪音,“如果我能在这如此苍白的脸颊上印满了吻,而你又感觉不到,那有多好!”
“我可能有情于元帅夫人……”他继续说……声音越来越弱,“当然,我还没有们何决定性的证据说明她对我有意……”
玛蒂尔德望着她,他经受住了她的目光,至少他希望他的面孔没有出卖他。他感到爱情已经渗透进他的心最隐秘的皱襞中去了。他从未崇拜她到这种程度;他几乎变得和玛蒂尔德一样疯狂。如果她有足够的冷静和勇气,耍个手腕,他一定会跪倒在她面前,发誓放弃这无意义的作戏。他还有点儿力气,能够继续说话。“阿!科拉索夫,”他内心深处发出叫喊,“您为什么不在这儿!我多么需要您说句话指导我的行动!”同时,他的声音说:
“就算没有别的感情,感激也足以让我眷恋元帅夫人;她对我表现出宽容,别人轻蔑我时,她安慰我……对某些无疑非常讨人喜欢但也可能很不持久的表面现象,我可以不抱有无限的信任。”
“啊!伟大的天主!”玛蒂尔德叫道。
“那好吧!您给我什么保证?”朱利安又说,语气激烈而坚决,仿佛一时抛弃了外交的谨慎礼仪。什么保证,什么神灵能向我保证,您此刻似乎准备让我恢复的地位能存在两天以上呢?”
“我的极度强烈的爱情,如果您不再爱我了,那就是我的极度强烈的不幸,”她说,抓住了他的手,朝他转过身。
她刚才动作太猛,短披肩稍稍动了:朱利安看见了她那迷人的双肩。她那略微散乱的头发又勾起他甜蜜的回忆……
他要让步了。“一句话不慎,”他心里说,“我就会让那一长串在绝望中苦熬的日子重新开始。德·莱纳夫人是找出理由来做她的心让她做的事,而这个上流社会的女孩子,只有在有充分的理由向她证明她的心应该被感动,她才让她的心受感动。”
他是一瞬间看见这个真理的,他也是一瞬间重获勇气的。
他抽回被玛蒂尔德紧握着的手,带着明显的恭敬,稍稍离开她一点。男人的勇气也不能走得更远了。接着,他把散落在沙发上的德·费瓦克夫人的信一封封收起来,作出极其有礼貌,在此刻也是如此残酷的样子,说:
“请德·拉莫尔小姐容我考虑这一切。”他迅速离开,走出图书室;她听见他陆续地关上了所有的门。
“这恶魔无动于衷,”她心里想。
“可是我说什么,恶魔!他聪明,谨慎,善良;是我犯了多得无法想象的错误啊。”
这种看法持续下去了。玛蒂尔德这一天几乎感到了幸福,因为她在全心全意地爱;简直可以说,这个心灵从未受过骄傲搅动,而且是怎祥的骄傲啊!
晚上在客厅里,仆人通报德·费瓦克夫人到,她不禁陡地一惊,她觉得仆人的声音颇不祥,她看见元帅夫人觉得受不了,很快离去。朱利安对他那艰难的胜利并不感到自豪,他很为自己的眼神担心,没有在德·拉莫尔府用晚饭。
随着他渐渐远离战斗的时刻,他的爱情和幸福迅速增加;他已经开始谴责自已了。“我怎么能抵制她呢,”他对自己说,“她若不爱我了怎么办!一瞬间便可改变这个高傲的心灵;应该承认,我那样对待她真是太可恶了。”
晚上,他觉得必须在喜歌剧院德·费瓦尔克人的包厢顶露面。她特意请了他:玛蒂尔德不会不知道,他是到场了还是无礼地缺席了。尽管理是这个理,他却没有力气,在晚上一开始就进入社交场合。他一说话,就会失去一半的幸福。
十点的钟声响了:他无论如何要露面了。
幸好,元帅夫人的包厢里挤满了女人,他被打发到门边上,完全被帽子遮住。这个位置使他免于闹笑话。卡罗列娜在《秘婚记》里绝望的圣洁歌声使他涕泗滂沱。德·费瓦克夫人看见了他的眼泪,这眼泪跟他平时那种男子汉的坚毅面容形成强烈对比,这颗贵妇的心被打动了,尽管这颗心早已浸透了爆发女人的傲气所具有的最具腐蚀性的东西。她还剩下的那一点点女人心肠促使她开口说话。她在此刻很想享受一下自己说话的声音。
“您看见拉莫尔家的女眷们了吗?”她对他说,“她们在第三层。”朱利安立刻颇不礼貌地靠在包厢的前面,探出身子。他看见了玛蒂尔德,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可今天不是她们上歌剧院的日子呀,”朱利安想,“多么急切啊!”
尽管一个常上她家献殷勤的女人热心提供的包厢不合她们的身份,玛蒂尔德还是说服她母亲来到喜歌剧院。她想看看朱利安会不会跟元帅夫人一起度过这个夜晚。
第三十一章让她害怕
朱利安匆匆进入德·拉莫尔夫人的包厢。他的眼睛首先遇见的是玛蒂尔德的泪水模糊的眼睛;她毫无节制地哭着,包厢里只有些地位低下的人,借给她们包厢的那个女友和她的几个熟识的男人。玛蒂尔德把手放在朱利安的手里,好像忘了对母亲的恐惧。她几乎被泪水哽噎住了,只对他说了这两个字:“保证!”
“至少,我不跟她说话,”他心想,他也非常激动,勉强用手挡住眼睛,说是吊灯晃得第三层包厢的人睁不开眼睛。“如果我说话,她就会知道我非常激动,因为我说话的声音会出卖我,我还可能失去一切。”
他的心己经激动了一整天,此刻,内心的斗争更加艰难。他害怕看见玛蒂尔德又上来那股虚荣劲儿。他陶醉于爱情和快乐,却极力克制,不跟她说话。
依我看,这是他的性格的最出色的特点之一,一个人能作出这样的努力克制自己,是能有大出息的。如果命运允许的话。
德·拉莫尔小姐坚持要带朱利安回府。幸亏雨下得很大。候爵夫人让他坐在自己对面,跟他说个不停。他根本不能跟她女儿说话。人们真可以认为侯爵夫人在小心呵护朱利安的幸福;他不再害怕会因过度激动而毁掉一切,就索性疯狂地沉湎其中了。
“我敢说吗?”朱利安回到房间,立刻跪倒在地,不住地亲吻科拉索夫亲王给他的情书。
“伟大的人啊!我什么不是你给的呢?”他在疯狂中大叫。
渐渐地,他冷静了些。他把自己比作一位将军,刚刚赢得了一场大战役的一半。“优势是肯定的,巨大的,”他暗自想道,“可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一切仍可毁于一瞬。”
他的手激动得发抖,打开了拿破仑在圣赫勒布岛口授的《回忆录》;长长的两个钟头,他强迫自己读;他只是眼睛在看,管它呢,他仍然强迫自己读下去,在这种奇特的阅读中,他的头脑和他的心灵进人至高至上的境界,不停地活动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颗心和德·莱纳夫人的心很不一样,”他对自己说,可是他不往下想了。
“让她害怕,”他突然喊道,把书远远地一抛。“我只有让敌人害怕,敌人才会服从我。那时候敌人就不敢蔑视我了。”
他在小房间里来回走着,沉醉在欢乐之中。实际上,这种幸福是骄傲多于爱情。
“让她害怕!”他自豪地重复道,而他是有理由自豪的。“就是在她最幸福的时刻,德·莱纳夫人也总是怀疑我的爱情和她的爱情相等。这里,我制服的是一个恶魔,因此必须制服。”
他知道,第二天早晨八点钟,玛蒂尔德就会到图书室;他九点钟才去,怀着炽热的爱情,可头脑还控制着心。他也许没有一分钟不对自己说:“要让她老是怀着这个巨大的疑团:‘他爱我吗?’她那辉煌的地位,包围着她的种种阿谀奉承,都使她有些过于自信。”
他发现她苍白,平静,坐在沙发上,不过看上去似乎动都不能动了。她向他伸出手:
“朋友,我冒犯了您,是的;您大概生我的气了吧?……”
朱利安没有料到她的口气这样平常。他就要泄露内心的秘密了。
“您要保证,我的朋友,”一阵沉默之后,她又说,她真希望打破这沉默呀,“这是公正的。把我拐走吧,我们去伦敦……我将永远地毁了,身败名裂……”她鼓起勇气把手从朱利安的手里抽回,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所有持重的感情和女性贞操的感情又回到这个心灵之中……“好吧!让我丢脸吧!”她终于叹了口气说,“这就是保证。”
“昨天我是幸福的,因为我有勇气严厉地对待我自己,”朱利安想。他沉默了片刻,他还能控制他的心,就以一种冷冰冰的口吻说:
“一旦踏上去伦敦的路,用您的话说,一旦丢了脸,谁向我保证您还爱我?谁向我保证我坐在驿车里不让您觉得讨厌?我不是一个怪物,让您名誉扫地,我只是又多了一个不幸。成为障碍的不是您的社会地位,真不幸,是您的性格。您能向您自己保证爱我一个礼拜吗?”
(“啊!让她爱我一个礼拜,仅仅一个礼拜,”朱利安低声对自己说,“然后我就幸福地死去。未来于我何干?生命于我何干?如果我愿意,这幸福立刻就能开始,完全取决于我!”)
玛蒂尔德看见他在沉思。
“这么说,我完全配不上您了,”她握着他的手说。
朱利安抱住了她,然而就在这时,责任的铁手抓住了他的心。“如果她看出来我多么崇拜她,我又会失去她。”于是,他又拿出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全部尊严,推开了她的胳膊。
当天和以后的许多天里,他知道如何把他那过度的幸福藏住,有时候,他甚至放弃了把她抱在怀里的快乐。
但是有时候,幸福的狂热又压倒了谨慎发出的种种告诫。
花园里有一个藏梯子的金银花廊,他常去那儿远望玛蒂尔德的百叶窗,悲叹她的变化无常。旁边有一株很大的橡树,树干正好挡住他,不让那些好事之徒看见。
他和玛蒂尔德走过这个使他如此清晰地回想起他那极度不幸的地方,往日的绝望和眼下的幸福对比太强烈了,他的性格实在受不了,泪水不禁涌上了眼睛,他把女友的手拉近嘴唇,说:“这里,我曾思念着您度过我的时光;这里,我曾望着那扇百叶窗,几个钟头地等待着我能看见这只手打开它的那个幸运的时刻……”
他的心完全地软了。他用绝非臆造的色彩向她描绘他当时的极度绝望。简短的感叹证明了眼下的幸福,这幸福结束了那残酷的痛苦……
“我在干什么呀,伟大的天主!”朱利安突然醒了过来。“我完了。”
在这种过分的警觉中,他相信已经看见德·拉莫尔小姐眼中的爱情正在减弱。那是幻觉,然而,朱利安迅速地变了脸,蒙上了一重死一般的苍白。他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了,一种不无恶意的高傲的表情很快取代了最真实、最自然的爱的表情。
“您怎么了,我的朋友?”玛蒂尔德温柔而不安地问。
“我在说谎,”朱利安恼怒地说,“我在对您说谎。我谴责我自己,但是天主知道我尊敬您,不应该说谎。您爱我,您忠于我,我不需要花言巧语讨您喜欢。”
“伟大的天主!您刚才对我说的那些令人心醉的话都是花言巧语?”
“我强烈地谴责这些话,亲爱的朋友。那都是我过去为了一个爱我却讨厌的女人编造出来的……这是我的性格的缺点,我向您坦白,饶恕我吧。”
痛苦的泪水流满了玛蒂尔德的脸颊。
“只要有一点点小事让我不快,我就不由自主地再想一阵,”朱利安说,“我那可恶的记忆力,我现在诅咒它,就向我提供一个理由,而我也就加以滥用。”
“难道我刚刚无意中做了让您不高兴的事吗?”玛蒂尔德带着可爱的天真说道。
“我记得,有一天,您走过这金银花廊时摘了一朵花,德·吕兹先生从您的手里拿过去,您就让他拿了。我正在两步之外。”
“德·吕兹先主?不可能,”玛蒂尔德带着她那如此自然的高傲说,“我绝不会那样做。”
“我肯定,”朱利安激烈地反驳道。
“那好吧!的确如此,我的朋友,”玛蒂尔德难过地垂下眼睛。她明明知道,几个月以来,她不曾允许德·吕兹先生有这样的举动。
朱利安怀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情望着她:“不,”他对自己说,“她还是那样爱我。”
晚上,她笑着责备他对德·费瓦克夫人的兴趣:“一个市民爱一个新贵!也许只有此种人的心,我的朱利安不能使之发疯。她把您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浪荡子,”她一边说,一边玩着他的头发。
朱利安在自认受到玛蒂尔德蔑视的那段时间里,成了巴黎穿戴最讲究的男人之一。即便如此,他仍然胜过此类人一筹;他一旦打扮好,就不再想了。
有一件事仍令玛蒂尔德恼火,朱利安还在抄俄国人的信,并送给元帅夫人。
第三十二章老虎
一位英国旅行者说他和一只老虎亲密相处,他养大了它,爱抚它,然而桌子上总是放着一把上了膛的手枪。
朱利安只有在玛蒂尔德不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他那极度幸福的表情时,才可忘情地享受。他一丝不苟地履行职责,即不时地对她说上几句严厉的话。
他惊奇地发现玛蒂尔德变得温柔了,当这种温柔和她那过分的忠诚就要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他竞有勇气突然地离开她。
玛蒂尔德生平第一次爱上了。
过去她总觉得生活像乌龟般一步步地爬,现在却飞起来了。
不过,骄傲总还是冒冒头儿,她想大胆地面对爱情能够让她经历的种种危险;倒是朱利安谨慎从事,也只是在有危险的时候她才不顺从他的意志。她跟他在一起时是温顺的,甚至是谦卑的,但是对家里身边的人,无论是亲属还是仆人,她是更加傲慢了。
晚上在客厅里,她常常当着六十个人的面,把朱利安叫过来单独说话,而且时间很长。
一天,小唐博在他们身旁,她求他去图书室为她找斯摩莱待的那本谈一六八八年革命的书;他迟疑了一下,她便说:“您倒是什么都不急呀,”表情是一种令人感到屈辱的高傲,这对朱利安的心是一大安慰。
“您注意到这小怪物的眼神了吗?”朱利安对她说。
“他的伯父在这间客厅里侍奉了十一、二年,否则我立刻让人把他轰出去。”
她对德·克鲁瓦泽努瓦、德·吕兹诸先生的态度,表面上彬彬有礼,内里几乎是同样地咄咄逼人。她狠狠地责备自己,不该向朱利安说那些隐情,尤其是因为她不敢承认她夸大了她对这些先生们做出的几乎全无邪念的种种好感的表示。
尽管她有过种种美好的决心,她那女性的骄傲仍然每天都阻止她对朱利安说:“因为是跟您说,我才觉得描述我的软弱是一种快乐,那一次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把手放在大理石桌子上,稍稍碰了碰我的手,我竟没有把手抽回来。”
今天,只要这些先生中有一位跟她谈上一会儿,她总有什么问题要问朱利安,这是借口,好让朱利安呆在她身边。
她怀孕了,滋怀喜悦地告诉了朱利安。
“现在您还怀疑我吗?这不是一个保证吗?我永远是您的妻子。”
这个消息使朱利安深感震惊,他差点儿忘了他的行动准则。“怎么能对这个为了我而身败名裂的可怜的女孩子有意地冷淡无礼呢?”只要她有一点点痛苦的样子,哪怕是在明智发出它那可怕的声音的日子里,他也再无勇气对她说出那些残酷的话了,尽管根据他的经验,这种话对他们的爱情之持续是不可或缺的。
“我要给我父亲写信,”一天玛蒂尔德对他说,“对我来说,他不仅是个父亲,而且是个朋友,因此,想要欺骗他,哪怕是一时,我觉得无论对您还是对我,都是可耻的。”
“伟大的天主!您要干什么?”朱利安惊恐地说。
“履行我的职责,”她说,两眼闪动着喜悦。
她比他的情人要来得大度。
“可他会赶走我,让我蒙受耻辱!”
“这是他的权利,应该尊重。我将让您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在大白天从大门走出去。”
朱利安大吃一惊、求她推迟—个礼拜。
“我不能,”她回答说,“名誉说话了,我看见了责任,应该履行,而且是立刻。”
“那好吧!我命令您推迟。”最后朱利安说。“您的名誉是安全的,我是您的丈夫。我们两人的状况将因这一重大举措而改变。我也有我的权利。今天是礼拜二,下礼拜二是德·吕兹公爵招待客人的日子;晚上德·拉莫尔先生回未时,门房将变给他这封决定命运的信……他一心想让您成为公爵夫人,对此我确信不疑,想想他的不幸有多大吧!”
“您是说:想想他的报复有多严厉?”
“我可以怜悯我的恩人,因伤害了他而感到难过;但是,我不怕,永远也不怕任何人。”
玛蒂尔德服从了。自从她把她的状态通知朱利安以来,朱利安还是第—次用命令的口气跟她说话。他从未这样深地爱她。他心灵中的那一份温柔使他兴奋地抓住玛蒂尔德的身体状况作为借口,不再对她说些冷言冷语。想到要向德·拉莫尔先生招认,朱利安深感不安。他要和玛蒂尔德分开吗?无论她看见他走时多么痛苦,一个月后她还会想他吗?
他几乎同样地害怕侯爵对他进行的公正的谴责。
晚上,他向玛蒂尔德承认了第二个苦恼的原因,接着,爱情让他昏了头,竟把第一个苦恼的原因也说出来了。
她的脸色陡然变了。
“离开我半年,对您真是一种不幸?”她说。
“巨大的不幸,那是我在这世界上怀着恐惧看到的唯—的不幸。”
玛蒂尔德感到非常幸福。朱利安认真地扮演他的角色,竟让她觉得两个人当中是她爱得最深。
要命的星期二到了。午夜,侯爵回府时看见一封信,写明本人亲阅,而且要在身边无人的时候。
我的父亲:
我们之间的一切社会关系都已破裂,只剩下自然关系了。除了我的丈夫,您现在是,也将永远是我最亲爱的人。我的眼里满含着泪水,我想到了我给您造成的痛苦,但是,为了不使我的耻辱公开,为了让您有时间考虑和行动,我不能把应该向您招认的事情拖下去不说了。我知道您对我的友谊极其深厚,如果您出于这友谊愿意给我一笔小小约年金,我将和我的丈夫去您愿意的地方生活,比方说去瑞士。他的姓氏如此卑微,不会有人认出索莱尔太太,维里埃的一个木匠的儿媳妇就是您的女儿。这个姓氏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写出来。我真为朱利安害怕您的愤怒,看起来这愤怒是多么公正啊。我当不了公爵夫人了,我的父亲;但是我爱他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因为是我主动爱上他的,是我引诱了他。我从您那里继承了一颗高尚的心灵,不会把我的注意力投向庸俗或我觉得庸俗的事情上去。为了让您高兴,我曾属意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然而没有用。为什么您要把真正有价值的人置于我的眼下呢?我从耶尔回来时,您自己对我说:这位年轻的索莱尔是唯一让我开心的人;如果可能的话,这可怜的孩子对此信给您带来的痛苦将和我一样地感到难过。我不能阻止您作为一个父亲生气,但是像以往那样作为朋友爱我吧。
朱利安尊重我。如果有时他跟我说话,那完全是出于对您的深深的感激之情,因为他性格中天然的高傲使他只在正式场合理会那些远远高出于他的人。他对社会地位的差别具有一种强烈的、天生的感觉。是我,我承认,红着脸向我最好的朋友承认,这我是对任何人也不会说的,是我有一天在花园里拉住了他的胳膊。
二十四个钟头之后,您为什么还对他生气呢?我的错误无法补救。如果您一定要的话,将由我转达他的深切的敬意和使您感到不快的遗憾。您不会再见到他,然而他去哪儿,我就会去哪儿跟他会面。这是他的权利,也是我的责任,他是我的孩子的父亲。如果您的仁慈愿意给我们六千法郎以供度日,我将怀着感激之情接受;不然的话,朱利安打算去贝藏松住,在那儿开始教授拉丁文和文学。无论他的起点多么低,我确信他会起来的。跟他在一起,我不害怕默默无闻。如果发生革命,我确信他会但任主要角色。在那些向我求婚的人当中,有哪一个您能这样说呢?他们有肥沃的土地!然而单凭这一点,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赞赏的理由。就是在目前的制度下,我的朱利安也会有很高的地位,如果他有一百万和我父亲的保护……
玛蒂尔德知道侯爵是个一触即跳的人,就整整写了八页。
“怎么办呢?”德·拉莫尔先生读信的时候,朱利安正在暗自捉摸,“第一,我的责任在哪里?第二,我的利益在哪里?我欠他的太多了:没有他我只会是个地位低下的无赖,而且还不能无赖到不受人憎恨和欺侮的程度。他让我成了上等人。我的不能不干的无赖事将会,一,更少些;二,不那么卑鄙。这比给我一百万还要强。是他给了我这枚十字勋章和使我出人头地的表面上的外交服务。
“如果他拿起笔来指示我的行为,他会怎么写呢?……”
德·拉莫尔先生的老仆人来了,朱利安的沉思突然被打断。
“侯爵让您立刻去见他,不管您是否穿戴整齐。”
仆人走在朱利安身边,低声对他说:
“侯爵大发雷霆,您小心点儿。”
第三十三章偏爱的地狱
朱利安发现侯爵大怒,也许这位贵人主平第一次顾不上文雅了,他破口大骂朱利安,嘴上来什么就骂什么。我们的英雄吃惊了,不耐烦了,不过他的感激之情丝毫不曾动摇。“这可怜的人,长久以来思想深处盘算着多少美好的计划,如今竟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倾刻间垮台了!不过我应该回答他,我的沉默会增加他的愤怒。回答是达尔杜弗这个角色提供的。
“我不是天使……我尽力地为您效劳,您慷慨地给我报酬……我很感激,但是我二十二岁了……在这个家里,理解我的思想的只有您和这个可爱的人……”
“恶魔!”侯爵叫道,“可爱的!可爱的!您觉得她可爱的那一天,您就该滚蛋。”
“我曾经试过,那时,我请求您让我去朗格多克。”
侯爵气得走来走去,累了,也被痛苦压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朱利安听见他低声自语:“这倒也不是个坏人。”
“不,我对您不是个坏人,”朱利安大声说,跪下了。然而他感到这一举动极为可耻,很快又站了起来。
侯爵的确是气糊涂了。看见他跪下,侯爵又百般辱骂起来,骂得凶且俗,与车夫无异。辱骂用词新奇,也许能化解愤怒。
“怎么!我的女儿叫索莱尔太太!怎么!我的女儿不是公爵夫人!”每当这两个念头同样清晰地呈现,德·拉莫尔先生就痛苦难耐,他的情绪也就无法控制了。朱利安担心要挨揍了。
侯爵渐渐习惯他的不幸了,在清醒的间隙,他也对朱利安提出相当合情合理的指责:
“您早该走啊,先生,”他对他说,“走是您的责任……您是最卑鄙的人……”
朱利安走近桌子,写道:
“很久以来,生活于我已不堪忍受,现在该结束它了。我请求侯爵先生允许我表示无限的感激之情,并允许我因死在府中而给他造成的麻烦深表歉意。”
“请侯爵先生屈尊看看这张纸……杀死我吧,”朱利安说,“或者让您的仆人杀死我。现在是凌晨一点钟,我到花园里,慢慢朝后墙走。”
“见鬼去吧,”他离去的时候,侯爵吼道。
“我明白,”朱利安想,“看到我不把我的死栽到他的仆人头上,他也许会高兴的……让他杀死我吧,也好,这是我给他的一个满足……可是,当然啦,我爱生活……我对我的儿子负有责任。”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的想象中,他的散步过了开始时充满危险感的几分钟之后,他就不再想别的了。
这种关切如此新奇,使他成了个谨慎的人。“我得有个人商量如何对付这个狂暴的人……他毫无理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富凯离得太远。再说他也不会理解侯爵这种人的感情。
“阿尔塔米拉伯爵……我有把握他永远保持沉默吗?我的讨主意不应横生枝节,使我的处境复杂化。唉!就剩下阴郁的彼拉神甫了……詹森主义让他的头脑变得狭隘……一个混蛋耶稣会士懂得人情世故,对我倒更合适些……我一说到这桩罪孽,彼拉神甫就能揍我。”
达尔杜弗的天才又来救朱利安了:“好吧,我去向他忏悔。”这是他在花园里整整走了两个钟头之后的最后决定。他不再想他可能挨枪子儿了,他困得不行。
第二天一大早,朱利安就到了巴黎儿法里之外,去敲严厉的詹森派的门。他大为惊讶,他发现神甫对他的忏悔并无过分的惊奇之感。
“我也许有该自责的地方,”神甫对自己说,担心多于气愤。“我相信我已猜到这桩恋情,我对您的友情,不幸的孩子,阻止我告诉她父亲……”
“他会怎么样呢?”朱利安急忙问。
(他此刻爱这神甫,而一顿责骂对他将是很痛苦的。)
“我看有三种可能,”朱利安说,“第一,德·拉莫尔先生让我自杀,”他谈了那封留给侯爵的绝命书;“第二,诺贝尔伯爵要求跟我决斗,我当他的靶子。”
“您会接受吗?”神甫大怒,站了起来。
“您还没有让我说完呢。我当然不会向我的恩人的儿子开枪。
“第三,他可能让我离开。如果他对我说:‘去爱丁堡,去纽约,’我会服从的,那时候,他们可以掩盖德·拉莫尔小姐的状况,不过我不能容忍他们除掉我的儿子。”
“不必怀疑,这将是那个堕落的人的第一个念头……”
在巴黎,玛蒂尔德陷入绝望。她早晨七点钟见到父亲。他给她看了朱利安的绝命书,她发抖了,就怕他以为结束主命才是高贵的:“而且没有我的允许吗?”她想,痛苦变成了愤怒。
“如果他死了,我也死,”她对她父亲说。“您将是他的死因……您也许会高兴吧……但是我要向他的亡灵起誓,首先我将戴孝,我将公开我的索菜尔寡妇的身份,我还要散发讣告,您瞧着吧……您等着吧,我不会胆怯懦弱的。”
她的爱情达到了疯狂的程度。这回是德·拉莫尔先生目瞪口呆了。
他开始稍许冷静地看待己经发生的事情。中午吃饭时,玛蒂尔德没有露面。侯爵如释重负。特别是他发现她什么也没有对母亲说,就更感到宽慰了。
朱利安下了马,玛蒂尔德让人把他叫去,几乎当着女仆的面投入他的怀抱。朱利安对她这种狂热并不大放在心上,他经过与彼拉神甫长谈之后,已变得很老练,很会算计了。他的想象力已被对各种可能的估计闷死。玛蒂尔德眼里噙着泪,说她已看见他的绝命书。
“我的父亲会改变主意的,我求您立刻动身去维尔基埃。骑上马,赶在他们吃完饭之前走出府邸。”
朱利安的神色始终是惊奇的,冷淡的,她一下子哭了出来。
“让我来办我们的事,”她激动地嚷道,紧紧地抱住他。“你知道我不是有意离开你。给我写信,写给我的女仆,让别人写信封,我会给你写很长很长的信。再见!逃吧。”
这最后一句话刺伤了朱利安,不过他还是服从了。“命中注定,”他想,“就是在最好的时候,这些人也知道如何刺痛我。”
玛蒂尔德坚决地抵制她父亲的各种谨慎的计划。谈判的基础只有一个,其余的她都不愿意:她将是索莱尔太太,和她的丈夫在瑞士过清贫的生活,或者在巴黎住在父亲家里。她断然拒绝秘密分娩的建议。
“那样的话就有可能开始对我进行诽谤和悔辱。结婚后两个月,我和丈夫出门旅行,我们不难把儿子说成是在某个合适的日子出生的。”
她的坚定开始碰到的是盛怒,最后竟使侯爵疑惑不决了。
有一次,他的心软了,对女儿说:
“瞧!这是一万利弗尔年金的证书,把它送给你的朱利安,让他快办,别让我把它收回来。”
朱利安知道玛蒂尔德喜欢发号施令,为了服从她,就赶了四十法里的冤枉路:他在维尔基埃和佃户们把账目算清,侯爵的恩惠给了他返回的机会,他去求彼拉神甫收留他,彼拉神甫在他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己经成了玛蒂尔德最有用的盟友了。侯爵每次问到他,他都证实公开结婚以外的一切办法在天主的眼里都是罪恶。
“幸好,”神甫补充说,“世俗的智慧在这一点上与宗教一致。德·拉莫尔小姐一副火爆脾气,自己都保不住秘密,别人还能指望秘密能保住一时一刻吗?如果不接受光明磊落的公开结婚,社会将在长得多的时间里关注这宗奇怪的门户不当的婚事,必须一次把什么都说出来,表面和实际上都没有任何秘密。”
“的确,”侯爵陷入沉思。“这样办的话,如果婚后三天还有人议论,那就成了糊涂人的嚼舌头了。应该利用政府采取重大的反雅各宾措施的机会,悄悄地跟着把事情办了。”
德·拉莫尔先生的两、三位朋友想的跟彼拉神甫一样,他们认为,重大的障碍是玛蒂尔德的果断的性格。不过,听了这么多好的意见之后,侯爵的心还是不能习惯于放弃让女儿坐小凳子的希望。
他的记忆和想象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招和欺骗,那在他年轻时还是可能的。屈服于需要,害怕法律,他认为对他那种地位的人来说,是荒谬丢脸的事。十年来他为了这个心爱的女儿想入非非,美梦联翩,如今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谁能料到?”他对自己说。“一个性格如此高傲、天赋如此超绝,对自己的姓氏比我还要骄傲的女孩子,法国最显赫的人家老早前来求婚的女孩子,竟会出这样的事!
“应该放弃一切谨慎。这个时代一切都乱了套!我们已走向混乱。”
第三十四章才智之士
任何理由也不能摧毁十年的美梦所建立起来的王国。侯爵并不认为生气是明智的,然而他又下不了决心饶恕。“这个朱利安要是能出个意外死掉就好了,”他有时候自言自语……就这样,他那伤心的想象从追逐最荒唐的幻影中得到些许安慰。这些幻影使彼拉神甫那些明智的道理起不了作用。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谈判没有前进一步。
在家庭事务和在政治事务中一样,侯爵常有些远见卓识,连着三天都很兴奋。这时,如果一个行动计划是建立在正确的推理之上的,他就不喜欢;他认为正中下怀的推理必须支持他的心爱的计划。三天之中,他怀着一个诗人的全部热情和兴奋进行工作,把事情推至某个阶段,过后就不管了。
朱利安开始还对侯爵的迟缓感到困惑,可是过了几个礼拜,他开始猜到,德·拉莫尔先生在这件事情中还没有任何确定的计划。
德·拉莫尔夫人和府里的人都以为朱利安到外省去处理地产事务了。他躲在彼拉神甫的住宅里,几乎每天都见玛蒂尔德;而她则每天早晨去父亲那儿呆一个钟头,有时候两个人几个礼拜都不谈那件萦绕在他们脑际的事情。
“我不想知道这个人现在何处,”一天,侯爵对她说,“把这封信给他吧。”玛蒂尔德读道:
朗格多克的土地,收入两万零六百法郎,一万零六百法郎给我女儿,一万法郎给朱利安先生。当然,土地也一起给你们。告诉公证人拟两个赠与契约,明天就给我,此后我们就不再有关系了。唉!先生,这一切岂是我该料到的吗?
德·拉莫尔侯爵
“太谢谢您了,”玛蒂尔德高兴地说,“我们要在阿让和玛芒德之间的埃吉庸古堡定居。据说那地方跟意大利一样美。”
这份赠与便朱利安极为惊讶。他不再是我们曾经认识的那个严厉冷漠的人了。儿子还没出生,其命运已经吸引住他的全部心思。对一个如此贫穷的人来说,这笔意外的财富还是相当可观的,他不禁生出一份野心。他眼看着他妻子或者说他有了一笔三万六千利弗尔的年金。至于玛蒂尔德,她的全部感情都融进了对丈夫的崇拜之中,出于自尊,她一直把朱利安称作丈夫。她的巨大的、唯一的野心就是让她的婚姻得到承认。她时时都在夸大她表现出的高度明智,把自己的命运和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在她的头脑里,个人的才干是很时髦的东西。
几乎是持续不断的分离,事情的错综复杂,谈情说爱的时间的稀少,都使朱利安从前制订的明智策略所产生的好效果变得越来越全面了。
玛蒂尔德现在真地爱上了这个人,却又很少见到他,她终于不耐烦了。
她在情绪不好的情况下,写了封信给她父亲,开头简直像《奥塞罗》:
与社会向德·拉莫尔侯爵先生的女儿提供的种种乐趣相比,我更喜欢朱利安,我的选择足以证明这一点。那些因受人敬重和满足小小的虚荣而得到的快乐,对我来说,形同乌有。我和我的丈夫分离眼看就六个礼拜了。这足以证明我对您的尊重。下礼拜四之前,我将离开父亲的家。您的恩德已使我们富有。除了可敬的彼拉神甫,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要去他那儿,他将为我们主持婚礼,仪式结束一个钟头之后,我们就去朗格多克,除非有您的命令,我们将永不在巴黎露面。然而使我伤心的是,这一切将被编成耸人听闻的传闻,用来攻击我,攻击您。一个愚蠢的公众所编造的那些俏皮话难道不会迫使我们善良的诺贝尔去找朱利安的麻烦吗?我了解他,在这种情况下,我对他是无能为力的。我们会在他的灵魂中发现一个反抗的平民。我跪下请求您,我的父亲啊!来参加我的婚礼吧,在彼拉神甫的教堂里,下礼拜四,那些恶毒的传闻将失去锋芒,您的独子的生命、我丈夫的生命将得到保障……
这封信把侯爵的人投进一种奇特的窘困之中。这么说,必须拿出个主意来罗。所有细小的习惯,所有平常的朋友,都已失去了影啊。
在这种非同寻常的情况下,他性格中那些受到年轻时种种事件影响的重大特征,又恢复了它们的全部力量。流亡的苦难使他成了一个富于想象力的人。他在两年中享有巨大的财富和宫廷的宠幸,然而一七九O年的革命把他投入到流亡的可怕灾难之中。这所严酷的学校改变了一颗二十二岁的灵魂。实际上,他是坐镇眼下的财富之中,而不大为其所制。然而,同一种想象力使他的灵魂免受金钱的腐蚀,却使他饱受一种疯狂的激情的折磨,即看到他的女儿有一个漂亮的封号。
在刚刚过去的六个礼拜中,侯爵有时心血来潮,想让朱利安变得富有;他觉得贫穷是可耻的,对他德·拉莫尔先生来说更是不体面的,而在他女儿的丈夫身上则是不可能的;他得拿出钱来。第二天,他的想象又变了方向,他觉得朱利安会明白这种金钱上的慷慨未曾明言的意思,会改名换姓,远走美洲,给玛蒂尔德写信说他已为她死去。德·拉莫尔先生假定信已写好,揣摩着它对女儿性格的影响……
玛蒂尔德的真实的信把他从这些如此幼稚的梦幻中拉了出来,那一天他想了好久如何杀死朱利安或让他失踪,然后又想如何让他有个辉煌前程。他让朱利安用他的一处庄园的名称作姓氏;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的爵位传给他呢?他的岳父德·肖纳公爵,自从他的独子战死西班牙之后,已经跟他说过好几次,想把他的爵位传给诺贝尔……
“不能不承认朱利安有不寻常的办事能力,有胆量,甚至可能还有些才华。”侯爵暗想……“但是在他性格的深处,我发现有某种可怕的东西。这是他留给所有人的印象,因此一定有什么真实存在的东西(这种真实的东西越是难以抓住,就越是让老侯爵那富于想象力的心灵感到害怕。)
“我的女儿有一天极巧妙地说了出来(在一封没有引用的信里):‘朱利安不属于任何客厅,不属于任何小集团。’他没有寻求任何支持来反对我,我要是抛弃他,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可这是对社会当前状况的无知吗?……有两、三次我对他说:‘要当候选人,只有客厅的支持才是切实的、有用的支持……’
“不,他没有一个不失去一分钟、一个机会的律师所具有的那种机灵、狡猾的才能……这不是一种路易十一式的性格。另一方面,我看见他满口最不宽容的格言警句……我真糊涂了……他是用这些格言警句来构筑阻挡激情的堤坝吗?”
“至少有一点很清楚:他受不了蔑视,我从这里下手掌握他。”
“的确,他对高贵的出身并不崇拜,他并非本能地尊重我们……这是个缺点,不过,一个神学院学生的灵魂忍受不了的应该是享乐和金钱的匮乏。而他却不同,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蔑视。”
在女儿来信的催逼下,德·拉莫尔先生觉得必须下决心了。“总之,关键的问题在于:朱利安胆子大到追求我女儿的程度,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我最爱她,我有十万埃居的进款呢?”
“玛蒂尔德反对这种看法……不,朱利安先生,在这一点上我可不愿意存在幻想。”
“果然有真正的、出乎意料的爱情吗?或者只是向上爬的庸俗欲望呢?玛蒂尔德看得很清楚,她首先感觉到这种怀疑会在我的心目中毁掉他,所以她才承认是她先爱上他的……”
“一个性格如此高傲的女孩子,竟会忘平所以,主动做出那样具体的举动!……一天晚上,在花园里拉住他的胳膊,多么可怕!好像她没有千百种稍微体面些的办法让他知道她看中了他似的。”
“辩解等于承认;我不相信玛蒂尔德……”这一天,侯爵的分析比平时更具结论性。不过,还是习惯占了上风,他决定争取时间,就给女儿写了一封信。因为在这座府邸里人们是互相写信的。德·拉莫尔先生不敢和玛蒂尔德面对面地谈,不敢顶她。他怕突然一个让步,整个事情便告结束。
信
小心不要再干蠢事,这里有一张给朱利安·索莱尔·德·拉韦尔奈骑士先生的轻骑兵中尉的委任状。您看得出我为他做了些什么。不要违抗我,不要问我。让他二十四个钟头之内前往斯特拉斯堡报到,他的团队驻扎在那儿。这里还有一张银行的支票,服从我吧。
玛蒂尔德的爱情和快乐简直是无边无际了,她想乘胜前进,立刻回信道:
如果德·拉韦尔奈先生知道您肯屈尊为他做的这一切,定会感激涕零,诚惶诚恐,匍伏在您的脚下。然而,我的父亲如此宽洪大量,却独独把我忘了;您的女儿的名誉处在危险之中。稍有不慎便会留下永久的污点,两万埃居的年金也不能弥补。如果您对我许下诺言,下个月我的婚札在维尔基埃公开举行,我就把委任状送给德·拉韦尔奈先生。我求您不要超过这个期限,因为过了这个期限不久,您的女儿就只能以德·拉韦尔奈夫人的名义在公开场合露面了。我多么感谢您,亲爱的爸爸,您把我从索莱尔这个姓氏中解救了出来,……
回信出乎意料。
服从吧,否则我将收回成命。发抖吧,不谨慎的孩子。我还不了解您的干连是何许人,而您自己比我还了解得少。让他动身去斯特拉斯堡,想着走正道吧。我在半个月内让您知道我的决定。
这封回信如此坚决,玛蒂尔德不免吃了一惊。我不了解朱利安,这句话让她浮想联翩,很快就得出一些最具魅力的假设、而她认为这些假设是真实的。“我的朱利安的才智没有穿上客厅的那套庸俗的小制服,这证明了他出类拔萃,我父亲不相信,恰恰是因为这一点……”
“然而,他这个心血来潮的想法刚刚露头,我若不服从,就可能导致一场公开的争吵;张扬出去会降低我的社会地位,可能让我在朱利安的眼中也不那么可爱了。张扬出去之后……就是十年的贫穷;单凭才能挑选丈夫这种傻事,只有靠了家财巨万才能免遭世人耻笑。如果远离父亲生活,他那么大年纪,是可能忘了我的……诺贝尔会娶一个可爱的、机灵的妻子,年迈的路易十四还受到德·勃民第公爵夫人的引诱呢……”
她决定服从,但是没有把她父亲的信给朱利安;他那火爆脾气会让他干出蠢事来。
晚上,她告诉朱利安,他已是轻骑兵中尉了,他真是喜出望外。我们根据他一生的野心,根据他对儿子的热情,不难想象他的快乐。姓氏的改变使他大为惊讶。
“无论如何,”他想,“我的小说是结束了,一切功劳归于我自己。我知道如何让这骄傲的恶魔爱我,”他望着玛蒂尔德,继续想,“她父亲没有她不能活,她没有我不能活。”
第三十五章风暴
他的心思都被占尽了,对玛蒂尔德向他表示的强烈的感情,只是虚应着。他一直不说话,沉着脸。在玛蒂尔德眼中,他从未显得如此伟大,如此值得崇拜。她担心他的自尊太敏感,稍有不周,就会打乱整个局面。
几乎每天早晨,她都看见彼拉神甫来府上,从他那里,朱利安不能知道点父亲的旨意吗?侯爵本人难道不会一时冲动给他写信吗?得到了如此巨大的幸福,朱利安的神色怎么还这么严厉呢?她不敢问他。
她不敢!她,玛蒂尔德!从这时起,在她对朱利安的感情中已经有了某种模模糊糊的、不可预料的、近乎恐惧的东西。这颗冷酷的心感觉到了一个在巴黎人赞赏的过度文明中长大的人所能有的全部热情。
第二天一大早,朱利安来到彼拉神甫的住宅。几匹驿马拖着一辆从邻近驿站租来的破烂车子进了院子。
“这样的车子已经不合时宜了,”严厉的神甫对他说,满脸的不乐意。“这是德·拉莫尔先生送您的两万法郎,他要您在一年内花掉,但要尽可能不招人耻笑。”(这么大一笔钱扔给一个年轻人,教士从中只看见一个犯罪的机会。)
“候爵还补充说:‘朱利安·德·拉韦尔奈先生的这笔钱是他父亲的,他父亲是谁就不必说了。德·拉韦尔奈先生也许认为应该送一份礼物给维里埃的木匠索莱尔先生,小时候他照应过他……’我可以负责去办这件事,”神甫补充说,“我终于让德·拉莫尔先生下了决心去跟那位如此狡狯的耶稣会士德·福利莱神甫取得和解。他的影响比起我们的影响实在是大得多。这个人统治着贝藏松,他对您的高贵出身的默认将是谈判的一个心照不宣的条件。”
朱利安激动得不能自持,他拥抱神甫,他已看到自己被承认了。
“呸!”彼拉说,一把将他推开,“这种世俗的虚荣有什么意思?……至于索莱尔和他的儿子们,我将以我的名义向他们提供一笔五百法郎的年金,而且分别付给他们每个人,只要我对他们满意。”
朱利安重又变得冷漠、高傲。他谢了他,但是措辞十分含糊,没有任何具体的承诺。“难道我真的可能是被可怕的拿破仑放逐到我们山区里的一个大贵人的私生子吗?”他对自己说。他越来越觉得这并非不可能。“我对我父亲的仇恨就是一个证明……我不再是个怪物了!”
这番独白后不多天,轻骑兵第十五团,陆军最精锐的部队之一,在斯特拉斯堡的练兵场上演习。德·拉韦尔奈骑士先生骑在全阿尔萨斯最漂亮的马上,这匹马花了他六千法郎。他被任命为中尉,除了在一本他从未听说过的一个团队的花名册上,他并没有当过少尉。
他那毫无表情的神态,他那严厉、近乎凶恶的眼睛,他的苍白,他的不可动摇的冷静,从第一天起就树立了他的声誉。很快,他的周到而有分寸的礼貌,他那不必哗众取宠就显露出来的使枪用剑的娴熟技巧,就打消了别人高声跟他开玩笑的念头。经过五、六天的犹豫,团里的舆论表明对他有利。那些爱开玩笑的老军官说:“这年轻人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年轻人的样子。”
朱利安从斯特拉斯堡给谢朗先生写了封信,这位维里埃的前本堂神甫现在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
您一定已经知道促使我的家人让我富裕起来的那些事惰,我毫不怀疑您会很高兴的。附上五百法郎,我请求您不声不响地,也不要提我的名字,分给那些不幸的人,他们现在像我当年一样贫穷,毫无疑问,您一定也像当年帮助我一样帮助他们。
使朱利安陶醉的是野心,不是虚荣;不过他仍把很大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外表的修饰上。他的马,他的军服,他的随从的号衣都干净整洁,简直能给一丝不苟的英国大贵人增光了。他刚刚靠了别人的保护当了两天中尉,就已经盘算着三十岁当上司令官,至少,像所有那些伟大的将军一样,二十三岁应该不止是个中尉。他现在只想荣耀和儿子。
正当他为这最狂妄的野心激动不已的时候,德·拉莫尔府的一名年轻跟班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是来送信的。玛蒂尔德写道:
一切都完了,尽快回来,牺牲一切,必要时就开小差。到后立刻坐进一辆出租马车等我,在花园的小门附近,……街……号。我去找您谈,也许把您带进花园。一切都完了,而且我担心无可挽回了;相信我,您看我在逆境中仍是忠诚的,坚定的。我爱您。
几分钟以后,朱利安得到上校许可,策马离开斯特拉斯堡;可怕的不安吞噬着他,过了麦茨他就骑不动马了。他跳上一辆驿车,以快得简直不可思议的速度到了指定地点,德·拉莫尔府花园的小门旁。小门开了,玛蒂尔德顾不上任何尊严,一下子投进朱利安的怀抱。幸好当时只有早上五点钟,街上还没有人。
“一切都完了;我父亲害怕看见我的眼泪,星期四夜里就走了。去哪儿?没有人知道。这是他的信,您看吧。”她和朱利安一起上了马车。我什么都能宽恕,就是不能宽恕那种因为您有钱就诱惑您的计划。看吧,不幸的孩子,这就是可怕的真相。我发誓,我绝不同意您和这个人结婚。如果他愿意走得远远的,离开法国,最好去美洲,我保证给他一万利弗尔的年金。您看看这封信吧,这是我了解他的情况而收到的回信。这个无耻之徒自己逼着我给德·莱纳夫人写信。您若写信涉及这个人,我连一行也不看,我厌恶巴黎,厌恶您。我要求您对将要发生的事严守秘密。断然拒绝一个卑鄙无耻的人吧,您将重新获得一个父亲。
“德·莱纳夫人的信呢?”朱利安冷冷地问。
“在这儿。我本想让你有个准备再给你。”
信
我对宗教和道德的神圣事业负有的责任迫使我,先生,采取给您写信这一艰难的举动;一种万无一失的准则命令我此刻伤害一位邻人,为的是避免一桩更大的丑闻。我所感到的痛苦应该由责任感来战胜。的确,先生,您向我打听全部真实情况的这个人,他的行为似乎是无法解释,或竟是正派的。人们可以认为掩盖或者伪装一部分事实是合适的,谨慎和宗教也希望如此。然而您想了解的这个人的行为实在是太应该受到谴责了,远在我所能说的之上。这个人贫穷而贪婪,靠着彻头彻尾的虚伪,通过诱惑一个软弱、不幸的女人,试图谋求社会地位,出人头地。我再补充一句,这也是我的艰难的责任的一部分:我不得不认为于……先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凭良心说,我不能不认为,他为了在一个家庭里获得成功,其手段之一就是竭力诱惑这个家里最有影响力的女人。在一种无私的外表和一些小说的词句的掩盖下,他最大的、唯一的目的是控制这个家的主人及其财产。他身后留下的是不幸和无尽的悔恨……
这封信极长,有一半都被泪水浸得模糊了,确是德·莱纳夫人亲笔,甚至比平时写得还要用心。
“我不能指责德·拉莫尔先生,”朱利安读完信说,“他是公正的,慎重的。有哪一个父亲肯把心爱的女儿给这样的一个人呢!再见吧!”
朱利安跳下马车,跑向等在马路一端的驿车,玛蒂尔德好像被他忘了,追了几步,然而来到店铺门口的商人都认识她,他们的目光逼得她急急退回花园里去。
朱利安前往维里埃。在匆匆的旅途上,他原想给玛蒂尔德写信,但是不行,他的手写在纸上的字根本无法辨认。
他到达维里埃正是礼拜天的早晨。他走进当地的武器店,店主人就他最近的发迹恭维了一番。这是当地一大新闻。
朱利安费了好大劲儿,才让他明白他要两把手枪。店主人根据他的要求,把手枪装上子弹。
三连钟响了,这在法国乡村里是尽人皆知的信号,它在早晨各种钟声响过之后,宣布弥撒即将开始。
朱利安走进维里埃的新教堂。教堂里所有的高窗子都用深红色的窗帘遮住。朱利安站在距德·莱纳夫人的凳子几步远的地方。他觉得她正在虔诚地祈祷。看到这个曾经那样地爱自己的女人,朱利安的胳膊发抖了,不能执行计划。“我不能,”他对自己说,“我真下不了手啊。”
这时,辅弥撒的年轻教士摇响了举扬圣体的铃声。德·莱纳夫人低下头,有一瞬几乎完全被披肩的皱褶遮住。朱利安不大认得出是她了;他朝她开了一枪,没有打中;他又开了一枪,她倒下了。
第三十六章悲惨的细节
朱利安站着不动,眼前一无所见。等到他稍微缓过点神来,他发现信徒们纷纷逃出教堂,教士也离开了祭坛。朱利安跟在几个边喊边逃的女人后面,慢慢的往外走。一个女人想逃得比别人快些,猛地推了他一把,他跌倒了。他的脚被人群撞倒的椅子绊住,当他起来时,感到脖子已被人抓住,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把他逮捕了。朱利安不由自主地想使用他的手枪,但另一个警察扭住了他的胳膊。
他被带到监狱,关进一间屋子,带上手铐,孤零零一个人,门上了两道锁;这一切进行得很快,他也毫无感觉。
“天哪,一切都结束了,”他清醒过来后,高声说道,“是的,两个礼拜后上断头台……或者在此之前自杀。”
他不能再往下想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被猛力地夹住。他看了看是否有人抓住了他。不一会儿,他沉沉睡去了。
德·莱纳夫人没有受到致命伤。第一颗子弹打穿了她的帽子;她一回头,第二颗子弹射出。子弹击中她的肩膀,奇的是,打断一块骨头后竟被弹回,弹到一根哥特式的柱子上,掀掉很大一块石头。
经过长时间的、痛苦的包扎,外科医生,一个很严肃的人,对德·莱纳夫人说:“我可以像担保我自己的生命一样担保您的生命。”她深感痛苦。
很久以来,她就真诚地盼着死,她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是她现在的忏悔神甫强迫她写的,这封信给这个因长久的不幸而变得虚弱不堪的人最后一击。这不幸就是朱利安的离别,而她把这叫做悔恨。那位新从第戎来的神甫,年轻,有德,又热忱,对此看得一清二楚。
“就这样死去,但不是死于我的手,就不是一桩罪孽了,”德·莱纳夫人想。“我对死感到高兴,天主也许会饶恕我的。”然而她不敢再说一句,“死于朱利安之手,实在是最大的幸福。”
外科医生和那些成群赶来的朋友们刚走,她就把贴身女仆爱丽莎叫来。
“监狱看守,”她对女仆说,满脸通红,“是个残酷的人,他肯定要虐待他,以为是做了件让我高兴的事……想到这儿我就受不了。您能不能像您自己要去的那样去把这装着几个路易的小包送给监狱看守?您对他说宗教不许他虐待他……尤其不要谈送钱的事儿。”
正是由于我们谈到的这个情况,朱利安才受到维里埃的监狱看守的人道待遇,监狱看守还是那位诺瓦鲁先生,无懈可击的司法助理人员,我们看到过阿佩尔先生的到来曾经使他多么害怕。
一位法官来到监狱。
“我蓄意杀人,”朱利安说;“我在某武器店买了手枪,并让店主人装上子弹。据民法第一三四二条,我应被判死刑,我等待着死刑。”
法官对这种回答问题的方式颇感惊奇,就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想让被告在回答中自相矛盾。
“但是您没看出来吗,”朱利安微笑着说,“我像您所希望地那样承认有罪?是吧,先生,您肯定会逮住您所追逐的猎物的。您会得到判决的乐趣的。请您走吧。”
“还有一桩讨厌的义务要尽,”朱利安想,“应该给德·拉莫尔小姐写信。”他写道:
我已复仇。
遗憾地是我的名字将出现在报纸上,我不能悄悄地逃离这个世界。我将在两个月内死去。复仇是残酷的,一如与您分别的痛苦。从今以后,我禁止我自己写和说您的名字。永远不要说起我,甚至对我的儿子:沉默是尊重我的唯一方式。对干一般人来说,我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杀人犯……在这最后的时刻,允许我说句真话:您将忘掉我。这桩大祸,我劝您永远不要向任何人谈起,将在好几年内耗尽我在您性格中看到的浪漫、冒险的成分。您生来就该与中世纪的英雄们为伍,那就表现出他们的坚定的性格吧。让应该发生的事在秘密中完成,并且不连累您。您可以用一个假名,但不要有知心人。如果您一定需要朋友的帮助,我把彼拉神甫留给您。
不要跟任何人谈起,尤其不要跟您那个阶级的人谈起,例如吕兹们,凯吕斯们。
我死后一年,您就嫁给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我请求您,我以丈夫的名义命令您。不要给我写信,我不会回信的。我觉得我远不如亚果那么坏,我却要像他那样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说一句话。”
人们将不会再看见我说和写了,您现在有的将是我最后的话和最后的倾慕。
于·索
信送出以后,朱利安稍稍清醒了些,第一次感到非常不幸。“我将死去”这句伟大的话大概已经把那些生自野心的希望一个个从他的心中拔去了,他觉得死亡本身并不可怕。他的一生不过是为不幸做长期的准备罢了,他不会有意忘记这个被认为是最大的不幸的不幸。
“怎么!”他心里说,“假使我两个月后要同一个精于使剑的人决斗,我会软弱到老是想着这件事,而且还是心怀恐惧?”
他用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试图从这个角度认清楚自己。
当他看清了自己的灵魂,真相呈现在他眼前犹如狱中的柱子一样清晰的时候,他想到了悔恨。
“为什么我要悔恨?我受到了最残酷的侮辱,我杀了人,理当被判死刑,不过如此罢了。我跟人类结清了帐而后死去。我没有留下任何未尽的义务,我谁也不欠,我的死除了其工具之外没有什么可耻的。的确,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在维里埃的市民眼中蒙受耻辱;然而,从精神方面看,还有比这更可蔑视的吗!我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他们敬重我,就是在去刑场的路上向民众抛撒金币。想起了我,就想起了金子,这在他们后来就是光辉夺目的了。”
朱利安想了想,觉得他的推理明白无误:“我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情可做了,”他对自己说,然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晚上九点钟左右,看守送晚饭来,把他叫醒。
“在维里埃大家都说些什么?”
“朱利安先生,我就任这个职务那一天是在王家法院的十字架前宣过誓的,我不能不保持沉默。”
他不说了,然而并不走。看到这种庸俗的虚伪,朱利安感到开心。“他想拿到五个法郎出卖他的良心,”他想,“我得让他等着。”
看守见他吃完了饭,还没有收买的表示,就用虚假、温和的口吻对他说:
“出于我对您的友谊,朱利安先生,我不能不说了;尽管有人会说这有悖于法律的利益,因为这可能对您进行辩护有用……朱利安先生心肠好,如果我告诉他德·莱纳夫人好些了,他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
“什么!她没有死?”朱利安大叫,疯了一样。
“怎么!您一点儿也不知道!”看守说,愚蠢的表情一变而为兴奋的贪婪。“先生应该送点儿什么给外科医生,根据法律和正义,他是不应该说出去的。可是我为了让先生高兴,就去了他那里,他什么都跟我说了……”
“说到底,伤势不是致命的,”朱利安不耐烦地对他说,“你能用生命担保吗?”
看守是个六尺高的巨人,也不禁害怕了,直朝门口退。朱利安看到他采取了错误的手段,这样是弄不清真相的,于是又坐下,扔了一个拿破仑给诺瓦鲁先生。
这个人的叙述证明了德·莱纳夫人的伤并未危及生命,朱利安听着听着,感到眼泪涌了上来。
“出去!”他突然对他说。
看守服从了。门一关上,朱利安就叫起来:“伟大的天主!她没有死!”他跪了下去,热泪夺眶而出。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有了信仰。教士的虚伪有什么关系?能使天主的观念所具有的真实和崇高减损分毫吗?
只是在此刻,朱利安才开始后悔所犯的罪行。也恰恰在此刻,他从巴黎到维里埃所处的那种肉体冲动和半疯狂的状态刚刚结束,这种巧合使他免于绝望。
他的泪水有着高贵的源头,他对等待着他的判决没有丝毫怀疑。
“这么说,她会活下去!”他暗想道……“她会为了宽恕我、爱我而活下去……”
第二天早晨很晚的时候,看守叫醒他,对他说:
“您肯定有一副好心肠,朱利安先生。我来了两次,都没忍心叫醒您。这儿有两瓶美酒,是我们的本堂神甫马斯隆先生送来的。”
“怎么?这无赖还在这儿?”朱利安说。
“是的,先生,”看守压低了嗓音回答说,“别这么大声说话,那会坏了您的事的。”
朱利安开怀大笑。
“在我目前的情况下,我的朋友,只有您才会坏我的事,如果您不再温和、仁慈……您会得到很好的酬报的,”朱利安不说了,脸色又变得专横。一枚硬币的赠与立即证实了这种脸色来得多么适时。
诺瓦鲁先生又详详细细地讲了他关于德·莱纳夫人所知道的一切,但是对爱丽莎小姐来访却只字未提。
这个人简直卑鄙顺从到了极点。朱利安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丑陋的大个子能挣个三、四百法郎,因为他的牢房里关的人不太多;我可以保证他有一万法郎收入,如果他愿意跟我一起逃往瑞士……困难在于让他相信我的诚意。”想到要跟一个如此卑劣的人长时间地商谈,朱利安感到恶心,他又去想别的事了。
晚上,没有时间了。午夜,一辆驿车来将朱利安提走。他对几位警察,他的旅伴,感到很满意。早晨,他们到达贝藏松监狱,他被很客气地安置在哥特式主塔楼的最高一层。他判断那是一座十四世纪初的建筑;他欣赏它那优雅和动人的轻盈。越过一个深深的院子,从两堵墙之间的狭窄的缝隙望过去,可以见到一片极美的风景。
第二天有过一次审讯,此后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人打扰他。他的灵魂是平静的。他觉得自己的案子简单明了:“我蓄意杀人,我应该被杀掉。”
他的思想没有停留在这个念头上,审判,当众出庭的烦恼,辩护,他觉得这都是些小小的麻烦、讨厌的仪式,当天再想不迟。死亡的时刻也拖不住他的思想:“我在宣判以后再想。”生活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烦闷,他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待所有的事情,他不再有野心了。他很少想到德·拉莫尔小姐。悔恨占据了他的心,常在他眼前呈现出德·莱纳夫人的形象,尤其是夜里。在这高高的塔楼里,只有白尾海雕的叫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他感谢上天没有让她受到致命伤。“真是怪事!”他心想,“我本以为她用那封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永远地毁了我的幸福,可从那以后不到半个月,我不再想当时孜孜以求的东西了……两、三千利弗尔的年金,平静地生活在韦尔吉那样的山区里……我当时是幸福的……可我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时候,他又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如果我让德·莱纳夫人受了致命伤,我就自杀……我需要对此深信不疑、否则我会厌恶我自己。”
“自杀!这是个大问题”他心想。“那些法官,如此看重形式,对可怜的被告如此穷追不舍,为了获得十字勋章,可以把最好的公民吊死……我得摆脱他们的控告,免遭他们用拙劣的法语进行的辱骂,外省报纸把那叫作雄辩……”
“我还有五个或六个礼拜好活。或多或少……自杀!不,”几天以后他对自己说。“拿破仑也活下去了……”
“再说我的生活很愉快;这里很安静,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烦闷,”他又笑着说,并着手列了个单子,让人把他想看的书从巴黎寄来。
第三十七章主塔楼
他听见走廊里有重大的响动、平常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到他的牢房里来;白尾海雕边叫着一边飞走,门开了,可敬的谢朗神甫,颤颤巍巍,手拄着拐杖,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
“啊!伟大的天主,这可能吗,我的孩子……我应该叫你恶魔呀!”
善良的老人再多一句活也说不出来了。朱利安怕他跌倒,不得不扶他坐在椅子上。时间的手己经重重地压在这个从前精力那么充沛的人身上。朱利安觉得他不过是个影子罢了。
他缓过气来、说道:“前天我才收到您从斯特拉斯堡写来的信,还有送给维里埃的穷人的五百法郎,他们给我送到了山里的利弗吕村,我退休后住在那里,在我侄子让的家里。昨天我听说您闯了大祸……天哪!这可能吗!”老人不流泪了,好像也没有思想了,只是机械地补充道,“您会需要您那五百法郎的,我给您带来了。”
“我需要看见您,我的父亲!”朱利安叫道,深受感动,“我还有钱。”
然而他再得不到有条理的回答了,谢朗先生不时地有几滴眼泪顺着面颊静静地流下;然后他望着朱利安。看见他拉起自己的手亲吻,好像很茫然似的,这张脸过去是那么生动,那么有力地流露出最高贵的感情,而现在却是一片麻木迟钝。很快,一个农民样的人来接老人。“别让他太累了,”他对朱利安说,朱利安知道这就是那侄子了。这次见面使朱利安沉入一种残酷的不幸之中,眼泪也不流了。他觉得一切都是悲惨的,无可慰藉的;他觉得他的心在胸膛里冻住了。
这是他犯罪以来感受到的最残酷的时刻。他刚刚看见了死亡,而且看见了它全部的丑。灵魂的伟大,胸怀的宽阔。所有这些幻想都在倾刻间消散,仿佛暴风雨前的一片云。
这种可怕的状况持续了好几个钟头。精神中毒以后,需要在肉体上予以补救,需要喝香槟酒。朱利安觉得那是怯懦的表现。一整天他都在狭窄的主塔楼里走来走去,到了这可怕的一天快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叫道:“我多傻!看到这可怜的老人让我感到可怕的悲哀,那是在我应该像别人一样地死去的情况下呀;然而风华正茂之际迅速死去正好让我避开了风烛残年的悲惨景象。”
无论怎么想,朱利安还是动了感情,像一个懦弱的人一样,因此这次探访使他感到难过。
在他身上没有什么严厉和崇高了,也没有古罗马人的刚毅了;死亡的高度似乎升高了,好像是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了。
“这就是我的温度计,”他心想。“今晚,我在登上断头台所需的勇气以下十度,今天早晨,这勇气我还有。不过,有什么关系!必要的时候升上去就行了。”温度计的想法使他很开心,终于化解了他的心事。
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对过去的一天感到羞愧。“事关我的幸福,我的平静。”他差一点给总检察长写信,要求他不准任何人来看他。“那富凯呢?”他想。“要是他执意来巴藏松,看不到我他会多痛苦啊!”
也许有两个月他没有想到富凯了。“我在斯特拉斯堡时是个大傻瓜,我的思想都没有远过我的衣领。”他百般思念富凯,越想心越软。他不安地走来走去。“我现在肯定是在死亡的水平以下二十度了……如果这种软弱越来越严重,最好还是自杀。我若是像个奴才那样死去,马斯隆神甫和瓦勒诺之流该多高兴啊!”
富凯来了,这个淳朴而善良的人痛苦得要发狂了。他只有一个主意,如果他还有主意的话,那就是变卖家产引诱看守,让朱利安逃走。他详详细细地跟他谈德·拉瓦莱特先生的越狱。
“你让我感到难过,”朱利安对他说,“德·拉瓦莱特先生是无辜的,我却是有罪的;你是无意,却让我想到了区别……”
“不过,这是真的吗!怎么?你要变卖全部财产?”朱利安说,突然间又变得狐疑和喜欢观察了。
富凯看到他的朋友终于对他这个压倒一切的主意有了反应,非常高兴,就详详细细地把每项产业能得到的钱一一算给他听,连百把法郎都算上了。
“这对一个乡下业主是多么崇高的努力啊!”朱利安想。“多少次节省,多少次斤斤计较的吝啬,我过去看了觉得那么脸红,而今他却全都为我牺牲了!我在德·拉莫尔府看见的那些漂亮的年轻人,他们读《勒内》,却没有一个会有这种可笑之举;除了那些还很年轻的、还可因遗产而致富的人之外,他们并不知道金钱的价值,这些漂亮的巴黎人中有哪一个能做出这样的牺牲呢?”
富凯的所有语法上的错误,所有粗俗的举止,顷刻间消失,朱利安投入了他的怀抱。比诸巴黎,外省人从未受过如此崇高的敬意。富凯在朋友的眼中看到他有了热情,十分高兴,还以为他同意逃走了呢。
目睹崇高,使朱利安又恢复了因谢朗先生的出现而消失的全部力量。他还很年轻,依我看,这是一棵好苗子。他不曾像大多数人那样从温和走向狡猾,年龄反而给了他易受感动的仁爱之心,那种过分的孤疑也会得到疗治……然而这些空洞的预言又有何用?
尽管朱利安做出种种努力,审讯还是比过去频繁了,他的所有回答都以简化事态为目的:“我杀了人,至少我是想致人死命,而且有预谋,”每次他都这样说。然而法官首先看重形式。朱利安的申明非但没有缩短审讯,反而伤了法官的自尊心。他不知道他们想把他转到可怕的地牢里,亏了富凯的活动,他们才让他呆在一百八十阶之上的漂亮房间里。
富凯为一些重要人物供应木柴,德·福利莱神甫就是其中之一。善良的木柴商一直找到了这位权力极大的代理主教。他真是喜出望外,德·福利莱先生对他说,朱利安的优良品质和过去在神学院的服务,都使他深受感动,他打算在法官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富凯看到了拯救朋友的一线希望,走的时候匍匐在地,求代理主教在弥撒上布施十个路易,祈求宣布被告无罪。
富凯是大错特错了。德·福利莱先生绝非瓦勒诺之流。他拒绝了,甚至力图让这位善良的农民明白,他最好把他的钱留着。他看到不可能既谨慎又能把事情说清楚,就劝他把这笔钱施舍给可怜的囚犯,他们实际上什么都缺。
“这个朱利安是个怪人,他的行动无法解释,”德·福利莱先生想,“可是对我来说不该有什么不可解释的事……也许有可能使他成为一个殉教者……无论如何,我会知道事情的底细的,也许还能找到个机会吓唬吓唬那位德·莱纳夫人,她丝毫不尊重我们,心里还恨我……也许我还能在这一切中找到一种办法跟德·拉莫尔先生取得为我增光的和解,他似乎挺偏爱这个小修士。”
诉讼案的和解已在几个星期前签字了,彼拉神甫离开贝藏松时,不是没谈过朱利安的神秘出身,就在那一天,这不幸的人在维里埃的教堂里朝德·莱纳夫人开了枪。
朱利安在他和死亡之间只看见一件讨厌的事情,就是他父亲的探访。他想写信给总捡察长要求禁止一切探望,他就此征求富凯的意见。讨厌看见父亲,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时候,这位木材商那颗正直的、市民的心深感不快。
他觉得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人恨死了他的朋友。出于对不幸的尊重,他藏起了他的感情。
“无论如何,”他冷冷地说,“这道密令不该用在你父亲身上。”
第三十八章一个有权势的人
第二天,主塔楼的门很早就开了,朱利安猛地一惊,醒了。
“啊!仁慈的天主,”他想,“我父亲来了。多么令人不快的场面啊!”
就在这时,一个村姑打扮的女人投入他的怀抱,他简直认不出她了。原来是德·拉莫尔小姐。
“你真坏,我接到你的信才知道你在哪里。你所说的罪行,不过是高贵的复仇罢了,它向我表明在这个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多么高尚的心,这些是我来到维里埃才知道的……”
尽管朱利安对德·拉莫尔小姐怀有种种戒备之心,他还是觉得她非常漂亮,再说这些戒备之心他也未曾明确地承认过。他如何能在她的这些作法和说法中看不到一种高贵的、无私的、高踞于一个渺小庸俗的灵魂所敢做的一切之上的感情呢?他还相信他在爱着一位女王,过了一会儿,他对她说,措辞和思想都高尚得罕见:
“未来已在我的眼前勾画得很清楚。我死后,我要您嫁给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他将娶一个寡妇。这位可爱的寡妇的心灵是高贵的,但有点儿浪漫,经历过一桩奇特的、悲剧性的、对她来说是伟大的事件,震惊之余,转而崇拜普通人的谨慎,这颗心灵可以理解年轻的侯爵的很现实的优点。您会甘心于快快活活地享受世人的幸福:尊重,财富,地位……然而,亲爱的玛第尔德,您来贝藏松,如果让人发现了,那对德·拉莫尔先生可是致命的打击啊,这是我永远也不能宽恕我自己的。我已经给他造成那么多的痛苦了!院士要说他在怀里暖和了一条蛇了。”
“我承认我没有料到会听见这么多冷静的道理,这么多对未来的关注,”德·拉莫尔小姐有点儿生气地说,“我的女仆几乎跟您一样谨慎,她还为自己弄了一张通行证呢,我是以米什莱太太的名义乘坐驿车的。”
“那么米什莱太太也能够同样容易地来到我这里吗?”
“啊!你仍然是出类拔萃的人,是我看中的人!起初我见到一个法官的秘书,他说我不能进塔楼,我给了他一百法郎。但是这位正经人拿到钱以后,却让我等着,还提出不少问题,我想他是要骗我的钱……”她停下不说了。
“后来呢?”朱利安问。
“别生气,我的小朱利安,”她一边吻他,一边说,“我只好向这个秘书说出了我的姓名,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巴黎的小女工,爱上了英俊的朱利安……实际上,这正是他的原话。我对他发誓说我是你的妻子,我会得到准许每天来看你的。”
“真是疯狂到了极点,”朱利安想,“我无法阻止她。反正,德·拉莫尔先生是个如此显赫的贵人,舆论总会找到理由原谅那位娶了这位可爱的寡妇的年轻上校的。我即将到来的死很快会掩盖一切。”于是,他纵情享受玛蒂尔德的爱情给他带来的欢乐;那是疯狂,是灵魂的伟大,是最为奇特的东西。她郑重其事地说要跟他一起去死。
经过最初的狂热,当她饱尝了见到朱利安的幸福之后,她的心突然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握住。她端详她的情人,发现他远远地高出她的想象。博尼法斯·德·拉莫尔似乎复活了,然而更有英雄气概。
玛蒂尔德会见了当地最好的几位律师,她过于露骨地提出给他们钱,冒犯了他们;不过,他们最后还是接受了。
她很快明白,在贝藏松,凡是可疑的、重大的事情,都得靠德·福利莱神甫解决。
她发现,顶着米什莱太太这么个卑微的名字,要见到圣会中最有权势的人物,真是难上加难。然而城里已经盛传,一个时装店的漂亮女工,疯狂地爱上了年轻的神甫朱利安·索莱尔,从巴黎跑到贝藏松来安慰他。
玛蒂尔德孤身一人,在贝藏松的街上走来走去,她希望不被人认出来。无论如何,她也不相信在老百姓中造成轰动会对她的事情没有用。她甚至疯狂到想鼓动他们造反,在朱利安赴刑场的途中把他救下。德·拉莫尔小姐以为穿戴简扑,适合一位忧患中的女人,实际上她的穿戴仍然颇引人注目。
经过了八天的请求,她果然成了众人注意的目标,她获准会见德·福利莱先生。
有势力的圣会成员,种种精心策划的罪行,这两种想法在她的脑海中联系得如此紧密。尽管她很勇敢,拉主教府的门铃时仍免不了要发抖。她登上楼梯,走向首席代理主教的房间,几乎迈不动步了。主教宫邸的空阔寂寥,使她感到浑身发冷。“我可能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扶手椅抓住我的胳膊,我就消失了。我的女仆找谁去打听我的下落呢?宪兵队长也不会轻易采取行动……我在这座大城市里孤立无援!”
第一眼看见代理主教的房间,德·拉莫尔小姐就松了口气。首先,来给她开门的男仆穿着华丽的号衣。她等候召见的那间客厅展示出一派精美细腻的豪华,与那种粗俗的富贵气大不相同,在巴黎也只能在几个最好的人家里见到。德·福利莱先生来了,她一见他那父执般的神情,所有有关残酷的罪行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她甚至在这张漂亮面孔上找不到一点那种刚毅的、有些野蛮的、颇令巴黎上流社会反感的能力的印记。这个在贝藏松执掌一切的教士的脸上浮动着浅浅的微笑,显示出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有学问的高级教士,精明的行政官员。玛蒂尔德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巴黎。
没有多久,德·福利莱先生就使玛蒂尔德承认,她是他的劲敌德·拉莫尔侯爵的女儿。
“事实上我不是什么米什莱太太,”她说,完全恢复了高傲的态度,“承认这一点对我并不难,因为我是来向您,先生,询问有无可能安排德·拉韦尔奈先生越狱。首先,他是一时糊涂才犯了罪,他开枪打伤的那个女人现在身体很好;其次,为了引诱下面的人,我可以立即拿出五万法郎,我还保证加倍。最后,我本人和我全家为了感激救出德·拉韦尔奈先生的人,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德·福利莱先生对这个名字感到惊奇。玛蒂尔德给他看了好几封陆军部长给朱利安·索莱尔·德·拉韦尔奈先生的信件。
“您看,先生,我父亲负责栽培他。我和他已秘密结婚,我父亲希望在宣布这桩对德·拉莫尔家的女人有些奇怪的婚姻之前,使他成为高级军官。”
玛蒂尔德注意到,德·福利莱先主随着一些重要情况的获知,仁慈和快活的表情迅速从脸上消失了,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杂有极端虚假的狡猾。
神甫还有怀疑,又慢慢地把那些正式的文件读了一遍。
“我能从这奇特的心腹话里得到行—么好处?”他暗想。“我一下子和德·费瓦克元帅夫人的—位朋友搭上了密切的关系。元帅夫人可是德·某某主教大人的最有权势的侄女呀,通过她就能在法国当上主教。我过去还只是在未来才能看见的东西,不料想一下子出现在眼前。这可以让我实现我的一切愿望。”
这个如此有权势的人,玛蒂尔德单独跟他呆在一套背静的房子里,他那面容的迅速变化一开始很使她害怕。“什么!”她很快便对自己说,“对一个渴望权力和享乐的教士的冰冷的利己主义一点儿影响也产生不了,那运气不是太坏了吗?”
通往主教职位的一条捷径意外地出现在德·福利莱先生面前,看得他眼花缭乱,加上对玛蒂尔德的才华感到惊讶,他一时竟丧失了警惕。德·拉莫尔小姐看见他几乎要匍匐在她脚下了,他野心勃勃,激动难耐,甚至神经质地抖动不己。
“一切都清楚了,”她想,“德·费瓦克夫人的女友在此地没有办不成的事。”尽管嫉妒的感情还在使她痛苦,她却仍有勇气说朱利安是元帅夫人的密友,几手每大都在她家里看见德·某某主教大人。
“在本省最著名的居民中连续抽签四、五次,决定一份三十六名陪审言的名单,”代理主教说,目光中流露出强烈的野心,每个字都加重了语气,“要是在每一次的名单上我找不到八个到十个朋友,而且是那群人中最聪明的,那可真算我交了好运了。我几乎总能得到多数,甚至比判决所需还要多;您看,小姐,我可以很容易地得到免诉判决……”
神甫突然住口不说了,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而感到奇怪;他说了一些绝不应对圈外人说的事情。
然而,该轮到他让玛蒂尔德目瞪口呆了,他告诉她,朱利安的奇特遭遇中最令贝藏松的社会感到惊奇和有趣的是,他过去曾激起德·莱纳夫人巨大的热情,而且两人彼此长期热恋。德·福利莱先生不难看出,他的叙述引起了极度的慌乱。
“我可报复了!”他想,“终于有了办法来摆布这个如此坚决的年轻女人了;我还害怕不能成功呢。”高贵的神态和不易控制,在他眼里,更增加这位稀世美人的魅力,他看见她差不多要哀求他了。他又镇定如初,毫不犹豫地转动插进她心中的那把匕首。
“总之,”他口气轻松地说,“如果我们获悉索莱尔先生是出于嫉妒才向他曾经那样爱过的女人开了两枪,我是不会感到意外的。她绝非没有吸引力,最近她经常会见一个从第戎来的什么马基诺神甫,也是一个没有道德的詹森派,他们都是一路货色。”
德·福利莱先生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漂亮女孩的弱点,就兴味盎然地,不慌不忙地折磨她的心。
“为什么,”他说,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玛蒂尔德,“索莱尔先主选择了教堂,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情敌正在那儿做弥撒?大家都承认您保护的那个幸运儿非常聪明,而且更是谨慎。还有比躲在他很熟悉的德·莱纳先生的花园里更简单的吗?在那儿几乎万无一失,不会被看见,不会被抓住,不会被怀疑,他就能让那他嫉妒的女人死。”
这番推理后起来那样地正确,终于使玛蒂尔德失去理智。这颗高傲的灵魂浸透了那种在上流社会被视为能忠实地描绘人心的干枯的谨慎,不能很快地理解藐视一切谨慎乃是一种幸福,对一个热情的灵魂来说,这种幸福可以是很强烈的。在玛蒂尔德生活的巴黎上层阶级中,热情只能在很少的情况下摆脱谨慎,从窗户往下跳的都是住在六层楼以上的人。
最后,德·福利莱神甫对自己的控制已有十分的把握。他让玛蒂尔德明白(他当然在说谎)他能随意支配负责对朱利安提出起诉的那个检察院。
抽签决定了三十六位陪审官之后,他至少可向其中的三十位进行直接的和个人的活动。
如果德·福利莱神甫没有觉得玛蒂尔德那么漂亮,他至少要见过五、六次以后才会说得如此清楚。
第三十九章 困境
走出主教府,玛蒂尔德没有犹豫,立刻送了一封信给德·费瓦克夫人;虽然也担心影响自己的名誉,但是她一秒钟也未耽搁。她恳求她的情敌去让德·某某主教大人从头到尾亲笔写一封信给德·福利莱先生。她甚至求她亲自跑一趟贝藏松。就一颗嫉妒而骄傲的心灵来说,这个举动颇有英雄气概。
她听从了富凯的忠告,为谨慎计,没有把她进行的一系列活动说给朱利安听。单单她来就已经够让他不安的了。死亡越来越近,他也变得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正直,他的悔恨不仅仅是对着德·拉莫尔先生的,也是对着玛蒂尔德的。
“怎么!”他对自己说,“我跟她在一起,有时候心不在焉,甚至有时候烦闷无聊。她为了我身败名裂,而我竟这样报答她!难道我是个恶人吗?”这个问题,他在野心勃勃的时候不大会放在心上,那时候,不能成功他才认作是最大的耻辱。
他对玛蒂尔德感到的精神痛苦越发顽固了,因为他此刻激起了她最离奇、最疯狂的热情。她满口都是她为了救他而打算做出的种种奇特的牺牲。
她受到一种她引为自豪的、压倒她全部自尊心的感情的激励,真想让她的生命的每时每刻都充满着某种非凡的举动。她跟朱利安的长谈中尽是最奇特、对她最危险的计划。看守们被打发得好好的,让她在监狱里为所欲为。玛蒂尔德的主意并不局限于牺牲名节,她可不在乎让整个社会都知道她的状况。跪倒在国王奔驰的马车前,引起亲王的注意,冒死请求赦免朱利安,这还是她那狂热勇敢的想象力所虚构出来的最实在的幻想呢,通过她那些在国王身边任职的朋友,她确信能够进入圣克卢花园里的那些禁地。
朱利安觉得自己配不上如此的献身精神。老实说,他已对英雄主义感到疲倦。要是面对一种单纯的、天真的、近乎羞怯的爱情,他会动心的。然而玛伦尔德那颗高傲的心灵恰正相反,需要时时刻刻想到公众,想到别人。
她不想苟活于情夫之后,然而在她对他的生命怀有的焦虑和恐惧当中,她有一种秘不示人的需要,即用她那爱情的过度和行动的崇高让公众大吃一惊。
朱利安毫不为这种英雄主义所动,为此颇感恼火。然而,他若知道玛蒂尔德如何用她那些疯狂的念头折磨善良的富凯那忠诚但非常理智狭隘的精神,他又会怎样呢?
对于玛蒂尔德的忠诚,富凯说不出什么,他自己也是为了救朱利安可以牺牲全部财产,拿生命去冒最大的风险。只是玛蒂尔德挥金如土,令他骇然。最初几天,这样花去的钱数目之大,使富凯肃然起敬,他和所有的外省人一样,对金钱十分地崇敬。
最后。他发现德·拉莫尔小姐的计划经常变动,使他大感快慰的是,他终于找到一个词来责备这种他觉得如此令人疲倦的性格:她变化无常。从变化无常到外省最厉害的诅咒“标新立异”,两个形容词之间,仅一步之隔。
“真奇怪,”玛蒂尔德离开监狱,朱利安暗想道,“一种如此热烈的激情,又是以我为对象,我却这样地麻木!两个月前我却是崇拜她的!我在书里读过,死亡的临近使人对什么都失去兴趣;然而可怕的是自觉忘恩负义又自觉不能改变。我难道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吗?”他为此狠狠地责备和羞辱自己。
野心已在他的心中死去,灰烬中生出了另一种激情,他称之为谋害德·菜纳夫人的悔恨。
事实上,他是在狂热地爱着她。他独处且不担心有人打扰的时候,他可以纵情回忆从前在维里埃的韦尔吉度过的美好时光,这时他就感到一种独特的幸福。那段飞逝的时光中发生的事情,哪怕再微不足道、对他都具有一种不可抵抗的新鲜和魅力。他从不想他在巴黎的成功,他已经厌倦了。
这种心情迅速加剧,已被玛蒂尔德的嫉妒猜出几分。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得跟他对孤独的爱好作斗争。有几次,她怀着恐惧讲出了德·莱纳夫人的名字。她看见朱利安打了个哆嗦。从此,她的激情汪洋恣肆,漫无边际了。
“如果他死了,我就跟着他死,”她对自己说,要多真诚有多真诚。“巴黎的那些客厅看见我这样地位的一个女孩子对一个行将赴死的情人崇拜到这种程度,会说些什么呢?要找到这样的感情,必须回溯到英雄时代。在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的时代,使人心跳的正是这样的爱情呀。”
她紧紧地把朱利安的头搂在心口,沉浸在最强烈的冲动之中。“怎么!”她惊恐地想道,“这颗迷人的头注定要落地!那好吧!”她又想,周身燃烧着一种不乏幸福感的英雄气概,“我的嘴唇现在亲吻着这美丽的头发,他死后不出二十四个钟头就会变得冰凉。”
她老是想起这些变满英雄气概和可怕的快乐的时刻,难以摆脱,自杀的念头,本身是那样地缠人,在此之前还远离着这颗高傲的心,现在已经深入进去,很快便建立了绝对的统治。“不,我的先人的血流到我身上还一点儿也没有变温。”她对自己说,很骄傲。
“我有一事要求您,”一天她的情人对她说,“把您的孩子寄养在维里埃,德·莱纳夫人会照应的。”
“您对我说的这话太冷酷了……”玛蒂尔德的脸白了。
“的确如此,我求你千万原谅,”朱利安从冥想中醒过来,大声说,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揩干了她的眼泪,又回到原来的想法中去了,不过做得巧妙些了。他让谈话具有一种忧郁哲学的情调,他谈到那即将在他面前关闭的未来。
“应该承认,亲爱的朋友,激情在人生中是一种意外,然而此种意外唯有在出类拔萃之人中间才会发生……我儿子的死实际上对您的家庭的自尊心是一大幸事,那些底下人会看出来的。被忽视将是这个不幸与耻辱之子的命运……我希望在一个我尚不能确定但我的勇气还能隐约看见的时候,您会听从我最后的嘱咐:嫁给德·克参瓦泽努瓦侯爵先生。”
“什么!让我丧失名誉!”
“丧失名誉落不到您这样的姓氏上去。您将是寡妇,一个疯子的寡妇,如此而已。我还要进一步说,我的罪行没有金钱的动机,丝毫也不是可耻的。也许将来某位贤明的立法者会战胜同时代人的偏见,取消了死刑。那时候某个同情我的声音会把我作为例子举出来:‘瞧,德·拉莫尔小姐的第一个丈夫是个疯子,但不是一个恶人,不是一个坏蛋。当时让他人头落地是荒谬的……’那时候我的身后之名绝不是令人厌恶的。至少过些时候……您的社会地位,您的财产,请容我说,还有您的才华,将使成为您的丈夫的德·克鲁瓦泽努瓦担任一个他独力不能担任的角色。他只有出身和勇敢,单靠这两种长处,可以在一七二九年造就一个完人,可是在一个世纪后的今天,就不合时宜了,只能使人自视甚高。要想领导法国青年,还得有其它的东西。”
“您将把您的丈夫推进一个政党,又用您那坚定大胆的性格支持这个政党。您能够成为投石党运动中的那些谢弗勒兹和隆格维尔们的接班人……不过那时候,亲爱的朋友,此刻激励着您的这股圣洁的火可能不那么热了。投石党运动是路易十四执政初期的一次反对专制制度的政治运动,谢弗勒兹和隆格维尔两位公爵夫人都在运动中起过重要的作用。”
“请允许我对您说,”他说了许多作为准备的话之后,最后补充道,“十五年后,您会把您曾对我怀有的爱情看作一种可以原谅的疯狂,但终究是一种疯狂……”
他突然不说了,变得若有所思。他又重新面对这使玛蒂尔德感到如此恼怒的念头:“十五年后,德·莱纳夫人会热爱我的儿子,而您早已把他忘掉。”
第四十章宁静
他们的谈话被一次审讯打断,接着便是和辩护律师进行磋商。
这是一段充满了漫不经心和温柔梦幻的生活中仅有的绝对令人不快的时刻。
“这是杀人,而且是预谋杀人,”朱利安对法宫和对律师都这么说。“我很遗憾,先生们,”他微微一笑,补充说,“不过这就让你们的工作不成气候了。”
“无论如何,”朱利安终于摆脱了这两个人,对自上说,“我得有勇气,看起来要比这两个人有勇气。他们把这场导致不幸结局的较量对作最大的痛苦,看作恐惧之王,我可要到了那一天才认真对待它。”
“这是因为我遭受过更大的不幸,”朱利安继续跟自己探讨哲理。“我第一次去斯特拉斯堡,那时我以为已被玛蒂尔德抛弃,我的痛苦要比现在大得多……不料我怀着那样的激情渴望的那种完全的亲密今天却使我冷若冰霜!……事实上,比起让这个如此美丽的姑娘分享我的孤独来,我一个人独处感到更幸福……”
律师是个循规蹈矩、恪守形式的人,以为朱利安疯了,他和公众一样认为,是嫉妒让朱利安拿起了枪。一天,他试着让朱利安明白,不管是真是假,这种说法是一条辩护的途径。可是被告的态度转眼间变得激烈而尖锐。
“以您的生命的名义,先生,”朱利安叫道,勃然大怒,“请您记住,不要再散布这种可恶的谎言了。”谨慎的律师一时竟害怕自己也被谋杀了。
他准备辩护词,因为决定性的时刻迅速逼近。贝藏松及全省上下尽在谈论这宗有名的案子,朱利安不知道这些细节,他曾要求永远不要跟他谈这些事情。
这一天,富凯和玛蒂尔德想告诉他一些传闻,据他们看,这些传闻可以带来希望,他们一开口,朱利安就不让说下去。
“让我过我理想的日子吧。你们那些烦人的小事,你们那些多少总让我生气的现实生活的细节,会把我从天上拉下来。一个人能怎么死就怎么死,我哪,我只愿意按照我的方式去想死亡。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别人的关系就要一刀两断了。求求你们,别再跟我说这些人了,看见法官和律师已经够了。”
“事实上,”他对自己说,“看来我的命运是作着梦死。肯定不出半个月,我就会被人遗忘,应该承认,像成这样默默无闻的人,还想装模作样,真是太傻了……”
“不过奇怪的是,直到我看见了生命的终点这样靠近我,我才知道了享受生活的艺术。”
最后那段日子里,他整天在主塔楼顶上的狭小平台上散步,抽着玛蒂尔德命人去荷兰弄来的上好雪茄,根本没想到城里所有的望远镜每天都等待着他的出现。他的心思在韦尔吉。他从不跟富凯谈德·莱纳夫人,但是他这位朋友有两、三次对他说,她恢复得很快,这句话在他的心中回荡不已。
正当朱利安的灵魂几乎无时不沉浸在思想的国度之时,玛蒂尔德则忙于实际事务,这对一颗贵族的心来说倒也合适,她已能把德·费瓦克夫人和德·福利莱先生之间的联络推进到这样一种亲密程度,主教职位这个关键的词已被提出。
掌管圣职分配的可敬的高级教士,在他侄女的一封信上作为附注添了一句:“这个可怜的索莱尔不过是个冒失鬼,我希望能把他还给我们。”
看见这几行字,德·福利莱先生欣喜若狂,他不怀疑能救出朱利安。
“要不是这种雅各宾党人的法律规定要有一份长长的陪审官的名单,其真正目的不过是剥夺出身好的人的势力罢了,”在抽签决定此次开庭的三十六名陪审官的前一天,他对玛蒂尔德说,“我本可以左右判决,本堂神布N…就是我让人宣告无罪的。”
第二天,在从票箱里出来的人名中,德·福利如先生高兴地发现有五个贝商秘的圣会分子,并且在非本城的人名中,有瓦勒诺、德·莫瓦罗先生、德·肖兰先生。“我首先可以保证这八位陪审官,”他对玛蒂尔德说,“头五个是机器。瓦勒诺是我的代理人,莫瓦罗全靠着我,德·肖兰则是个胆小怕事的笨蛋。”
报纸将陪审官的名字传遍全省,德·莱纳夫人想去贝藏松,她丈夫不禁惊恐万状。德·莱纳先生能够得到的,只是她答应绝不下床,免得被传出庭作证而心中不快。
“您了解我的处境,”维里埃的前市长说,“我现在进了变节的自由党人了,像他们说的;毫无疑问,瓦勒诺这混蛋和德·福利莱先生很容易让检察长和法官们做出可能令我不快的事情来。”
德·莱纳夫人毫无困难地服从了丈夫的命令。“如果我在法庭上露面,”她想,“就好像我要求报复似的。”
尽管她对她的忏悔神甫和她丈夫作出种种许诺,她还是一到贝藏松就给三十六位陪审官每人写了一封亲笔信:
审判那一天,我绝不露面,先生,因为我的在场会给索莱尔先生的案子造成不利。我在这世上只盼望,而且满怀热情地盼望一件事,那就是他能得救。请您不必怀疑,一个无辜的人因我而被判处死刑,这可怕的念头会败坏我的余生,并且无疑会缩短我的生命。我还活着,您怎么能判他死刑呢?不,毫无疑问,社会丝毫没有权剥夺一个人的生命,特别是像朱利安·索莱尔这样一个人的生命。在维里埃,谁都知道他有过精神失常的时刻。这可怜的年轻人有一些有权势的的敌人;但是,即便在他的敌人(他有多少啊!)中,有哪一个怀疑他的了不起的才华和渊博的学识?先生,您将审判不是一个凡夫俗子。在将近十八个月的时间里,我们都知道他虔诚,老实,勤奋;不过,每年有两、三次,他的忧郁症发作,甚至导致精神失常。维里埃全城的人,我们度过美好季节的韦尔吉的所有邻居,我的全家,专区区长先生本人,都可证明他的虔诚堪称榜样,他能背出整本《圣经》。一个不信神的人能坚持数年专心研读《圣经》吗?我的儿子们将有幸向您递交这封信,他们是些孩子。请您问问他们,先生,他们会把和这可怜的年轻人有关的详细情况告诉您,为了能使您相信判他死刑是野蛮的,这些情况还是很必要的。您非但不是为我报仇,反而会要我的命。
他的敌人能拿什么来反对这些事实呢?我的孩子们亲眼见过他们的家庭教师疯狂发作的时刻,我的伤就是此种时刻造成的结果,其危险性如此之小,不到两个月我就能乘驿车从维里埃到贝藏松来了。如果我知道,先生,您还对把一个犯罪如此轻微的人从法律的野蛮下解脱出来有片刻的犹豫,我将离开只有我丈夫的命今才能让我躺卧的病床,跪倒在您的脚下。
“请您宣布,先生,预谋是不确实的,那么,您将不会因为让无辜者流血而自责……”
第四十一章审判
德·莱纳夫人和玛蒂尔德如此害怕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城市的样子变得怪异,更增加了她们的恐惧,连富凯那颗坚强的心也不免为之所动。人们从全省的四面八方赶来贝藏松,观看如何审理这桩桃色案件。
几天前旅馆就都客满了。刑事法庭庭长先生受到讨旁听券的人包围,城里的女士们都想旁听审判,街上在叫卖朱利安的肖像,等等,等等。
玛蒂尔德为了这关键时刻,还留了一封德·某某主教大人的亲笔信。这位领导法国天主教会,执掌任免主教大权的高级神职人员竟肯屈尊请求赦免朱利安。审判的前一天,玛蒂尔德把这封信交给了权力极大的代理主教。
会晤结束,德·福利莱先生见她离开时泪流满面,就说:“我可以担保陪审团的裁决,”他终于抛掉他那外交家的含蓄,自己也几乎受了感动。“有十二个人负责审查您要保护的人的罪行是否确实,尤其是否有预谋,其中有六个是朋友,忠于我们的事业,我已暗示他们,我能不能当主教全靠他们了。瓦勒诺男爵是我让他当上维里埃的市长的,他完全控制着他的两个下属,德·莫瓦诺先生和德·肖兰先生。当然,抽签也为我们这桩案子弄出两个思想极不端正的陪审官,不过,他们虽然是极端自由党人,遇有重大场合,还是忠实执行我的命令的,我已让人请求他们投和瓦勒诺先生一样的票。我已获悉第六位陪审官是个工业家,非常有钱,是个饶舌的自由党人,暗中希望向陆军部供货,毫无疑问,他不想得罪我。我已让人告诉他,瓦勒诺先生知道我有话。”
“这位瓦勒诺先生是谁?”玛蒂尔德不安地问。
“如果您认识他,您就不会对成功有所怀疑了。这个人能说会道,胆于大,脸皮厚,是个粗人,天生一块领导傻瓜的材料。一八一四年把他从贫困中救出来,我还要让他当省长。如果其他陪审官不随他的意投票,他能揍他们。”
玛蒂尔德略微放心了。
晚上还有一番讨论等着她。朱利安不想推长一种令人难堪的场面,再说他认为其结局不容置疑,便决定不说话。
“我的律师会说活的,这就很够了,”他对玛蒂尔德说,“我在所有这些敌人面前亮相的时间太长了。这些外省人对我靠您而迅速发迹感到恼怒,请相信我,他们没有一个不希望判我死刑的,尽管也可能在我被押赴刑场时像傻瓜似地痛哭流涕。”
“他们希望看到您受辱,这是千真万确的,”玛蒂尔德回答道,“但我不相信他们是残酷的。我来到贝藏松,我的痛苦已经公开,这已经引起所有女人的关切,剩下的将由您那漂亮面孔来完成。只要您在法官面前说一句话,听众就都是您的了……”
第二天九点,朱利安从牢房下来,去法院的大厅,院子里人山人海,警察们费尽力气才从人群中挤过去。朱利安睡得很好,镇定自若,对这群嫉妒的人除了旷达的怜悯外,并无别的感情,而他们将为他的死刑判决鼓掌喝彩,但是并不残暴。他在人群中受阻一刻钟,他不能不承认,他的出现在公众中引起一种温柔的同情,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没有听见一句刺耳的话。“这些外省人不像我想的那么坏,”他对自己说。
走进审判厅,建筑的优雅使他不胜惊讶。纯粹的哥特式,许多漂亮的小柱子,全部用石头精酸细刻出来。他恍惚到了英国。
然而很快,他的注意力被十二个到十五个漂亮女人吸引住了。她们正对着被告席,把法官和陪审官头顶上的三个包厢塞得满满的。他朝公众转过身,看见梯形审判厅高处的环形旁听席上也满是女人,大部分很年轻,他也觉得很漂亮;她们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关切之情。大厅里剩下的部分更是拥挤不堪,门口已厮打起来,卫兵无法让人们安静。
所有的眼睛都在寻找朱利安,终于发现他来了,一直看着他坐在略高一些的被告的座位上,这时响起嗡嗡一片充满惊奇和温柔的关切的低语声。
这一天他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他穿着非常朴素,却又风度翩翩;他的头发和前额楚楚动人;玛蒂尔德坚持要亲自替他打扮。朱利安的脸色极其苍白。他刚在被告席上坐下,就听见四下里到外有人说:“天主!他多年轻!……可这是个孩子啊……他比画像上还要好看。”
“被告,”坐在他右边的警察对他说,“您看见那个包厢里的六位夫人吗?”他指给他看陪审官们落座的梯形审判厅上方突出的小旁听席。“那是省长夫人,”警察说,“旁边是德·N…候爵夫人,她很喜欢您;我听见她跟预审法官说过。再过去是德维尔夫人……”
“德维尔夫人!”朱利安叫了一声,脸胀得通红。“她从这儿出去,”他想,“会写信给德·莱纳夫人的。”他不知道德·莱纳夫人已到了贝藏松。
证人的发言很快听毕。代理检察长念起诉书,刚念了几句,朱利安正面小旁听席上的两位夫人眼泪就下来了。“德维尔夫人的心不会这么软,”朱利安想。不过,他注意到她的脸红得厉害。
代理检察长做悲天悯人状,用蹩脚的法语极力渲染所犯罪行如何野蛮;朱利安看到德维尔夫人左右几位夫人露出激烈反对的神色。好几位陪审官看来认识这几位夫人,跟她们说话,似乎在劝她们放心。“这不失为一个好兆头,”朱利安想。
直到这时,朱利安一直对参加审判的男人们怀有一种纯粹的轻蔑。代理检察长平庸的口才更增加了这种厌恶的感情。但是,渐渐地,朱利安内心的冷酷在显然以他为对象的关切表示面前消失了。
他对律师坚定的神情感到满意。“不要玩弄词藻,”他对律师说,律师就要发言了。
“他们用来对付您的全部夸张手法都是从博须埃那儿剽窃来的,这反而帮了您的忙,”律师说。果然,他还没说上五分钟,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拿起了手帕。律师受到鼓舞,对陪审官们说了些极有力的话。朱利安颤栗了,他觉得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伟大的天主!我的敌人会说什么呢?”
他的心马上就要软下来了,幸亏这时候,他无意中看见了德·瓦勒诺男爵先生的傲慢无礼的目光。
“这个混蛋的眼睛炯炯放光,”他暗想,“这个卑劣的灵魂获得了怎样的胜利啊!如果我的罪行造成了这种结果,我就该诅咒我的罪行。天知道他会对德·莱纳夫人说我些什么!”
这个念头抹去了其它一切想法。随后,朱利安被公众赞许的表示唤醒。律师刚刚结束辩护。朱利安想起了他应该跟律师握握手。时间很快过去了。
有人给律师和被告送来饮料。朱利安这时才注意到一个情况:没有一个女人离开座位去吃饭。
“说真的,我饿得要死,”律师说,“您呢?”
“我也一样,”朱利安答道。
“您看,省长夫人也在那儿吃饭呢,”律师指着小包厢对他说。“鼓起勇气来,一切都很顺利。”审判重又开始。
庭长作辩论总结时,午夜的钟声响了。庭长不得不暂停,寂静中浮动普遍的焦灼,大时钟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
“我的最后一天从此开始,”朱利安想。很快,他想到了责任,感到周身在燃烧。到此刻为止,他一直挺住不心软,坚持不说话的决心。然而,当庭长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补充时,他站了起来。他朝前看,看见了德尔维夫人的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他觉得这双眼睛非常明亮。“莫非她也哭了?”他想。
“各位陪审官先生:
我原以为在死亡临近的时刻,我能够无视对我的轻蔑,然而我仍然感到了厌恶,这使我必须说几句话。先生们,我本没有荣幸属于你们那阶级,你们在我身上看到的是一个农民,一个起来反抗他的卑贱命运的农民。”
“我对你们不求任何的宽怒,”朱利安说,口气变得更加坚定有力。“我绝不存在幻想,等待我的是死亡,而死亡对我是公正的。我居然能够谋害最值得尊敬、最值得钦佩的女人的生命。德·莱纳夫人曾经像母亲那样对待我。我的罪行是残忍的,而且是有预谋的。因此我该当被判处死刑,陪审官先生们。但是,即便我的罪不这么严重,我看到有些人也不会因为我年轻值得怜悯而就此止步,他们仍想通过我来惩罚一个阶级的年轻人,永远地让一个阶级的年轻人灰心丧气,因为他们虽然出身于卑贱的阶级,可以说受到贫穷的压迫,却有幸受到良好的教育,敢于侧身在骄傲的有钱人所谓的上流社会之中。”
“这就是我的罪行,先生们,事实上,因为我不是受到与我同等的人的审判,它将受到更为严厉的惩罚。我在陪审官的座位上看不到一个富裕起来的农民,我看到的只是一些愤怒的资产者……”
二十分钟里,朱利安一直用这种口气说话;他说出了郁结在心中的一切;代理检察长企盼着贵族的青睐,气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尽管朱利安的用语多少有些抽象,所有的女人仍然泪如雨下。就是德维尔夫人也用手帕揩眼睛。在结束之前,朱利安又回过头来谈他的预谋、他的悔恨、他的尊敬,谈他在那些更为幸福的岁月里对德·莱纳夫人怀有的儿子般的、无限的崇拜……德维尔夫人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陪审官退到他们的房间的时候,一点的钟声响了。没有一个女人离开座位,好几个男人眼里噙着泪。交谈开始时很热烈,但是陪审团的决定久候不至,渐渐地,普遍的疲倦使大厅里安静下来。这时刻是庄严的,灯光变得暗淡,朱利安很累,他听见身边有人在议论时刻不决是好的预兆还是坏的预兆。他高兴地看到大家的心都向着他。陪审团迟迟不回来,但是没有一个女人离开座位。
两点的钟声刚刚敲过,响起了一片巨大的骚动声。陪审官的房间的小门开了。德·瓦勒诺男爵迈着庄重而戏剧式的步子往前走,后面跟着其他陪审官。他咳嗽了一声。然后宣布说,他以灵魂和良心保证,陪审团一致意见是朱利安·索莱尔犯有杀人罪,而且是在预谋的杀人罪。这个宣告的结果必然是死刑,过了一会儿,死刑即被宣布。朱利安看了看他的表,想起了德·拉瓦莱特先生,此时是两点一刻。“今天是礼拜五,”他想。
“是的,不过这一天对瓦勒诺这家伙是个好日子,他判了我死刑……我被看得太紧,玛蒂尔德无法像德·拉瓦莱特夫人那样救我……这样,三天以后,同一时刻,我将会知道该如何对待那个伟大的也许了。”
这时,他听见一声喊叫,被唤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周围的女人哭哭啼啼,他看见所有的脸都转向一个开在哥特式墙柱顶饰上的小旁听席。他后来知道玛蒂尔德藏在里面。叫了一声就不叫了,人们又转过脸看朱利安,警察费力地拥着他穿过人群。
“让我们尽量别让瓦勒诺这骗子笑话,”朱利安想。“他宣布导致死刑的声明时的表情是多么尴尬和虚假啊!而那个可怜的庭长,虽然当了多年法官,在宣判我死刑时眼里却含着泪。瓦勒诺那家伙多高兴啊,他终于报了我们旧时在德·莱纳夫人身边的竞争之仇!……我见不到她了!完了……我感觉到了,我们最后的告别已不可能……要是我能把我对我的罪行有多么厌恶告诉她,我该多么幸福啊!”
第四十二章
朱利安被押回监狱,关进死囚牢房。
平时他总是最细小的情况都不放过,这一次竟没有发觉他们并未让他回到主塔楼牢房。他一心想着跟德·莱纳夫人说些什么,如果他在最后的时刻有幸见到她的话。他想她会打断他的话,于是就希望一见面就把他的悔恨完全表达出来。干了这样的事,怎么让她相信我爱的只是她呢?因为说到底,我是想杀了她,或是出于野心,或是出于对玛蒂尔德的爱。
他躺在床上,发现单子是粗布做的。他的眼睛睁开了。“啊!我是作为死囚关在黑牢里了,”他对自己说,“这是公正的……”
“阿尔塔米拉伯爵跟我讲过,丹东在死前曾用他那粗嗓门说:‘怪哉,斩首这个动词不能有全部的时间变化;可以说:我将被斩首,你将被斩首,可是不能说:我已被斩首。’”
“为什么不能呢,”朱利安想,“如果有来世的话?……说真的,如果我碰见基督徒的上帝,我就完了,那是个暴君,因此,他满脑子报复的念头;他的《圣经》说的尽是残酷的惩罚。我从未爱过他,我甚至从未想相信人你爱他是真诚的。他没有怜悯心(他于是想起了《圣经》中好几个段落)。他将以可恶的方式惩罚我……”
“然而,如果我碰见的是费奈隆的上帝就好了!他也许会对我说:你很多的罪都赦免了,因为你的爱多……”
“我的爱多吗?啊!我爱过德·莱纳夫人,然而我的行为是残忍的。在这件事上和在别的事上一样,为了闪光的东西抛弃了质朴平常的东西……”
“可是,那是怎样的前景啊!……战时是轻骑兵上校,平时是外交使团的秘书,然后是大使……因为我很快会熟谙事务的……即便我不过是个傻瓜,德·拉莫尔候爵的女婿还怕有对手吗?我的任何蠢事都会被原谅,甚至还会被当作才能呢。有才能的人,在维也纳或伦敦过最豪华的生活……”
“不一定吧,先生,三天后的断头者。”
朱利安说了这句俏皮话,开心地笑了。“实际上,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人,”他想,“见鬼,谁会这样聪明想到这儿呢?”
“那好!是的,我的朋友,三天后的断头者,”他回答那个人道。“德·肖兰先生将跟马斯隆神甫合租一个窗口。好,在这个窗口的租金上,这两位可敬的人物谁将占谁的便宜呢?”
他突然想起罗特鲁的《旺赛斯拉斯》的这一段:
拉迪斯拉斯:……我的灵魂已做好准备。
国王(拉迪斯拉斯之父):绞刑架也已做好准备;把您的头放上去吧。
“回答得妙!”他想,然后就睡着了。早晨有人紧紧地抱住他,把他弄醒了。
“怎么,时候已经到了!”朱利安睁开惊恐的眼睛。他以为是刽子手抓住了他。
原来是玛蒂尔德。“幸亏她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他这么一想,完全恢复了镇静。他发现玛蒂尔德形容大变,像是病了半年,真真让人认不出来了。
“这个卑鄙的福利莱背叛了我,”她对他说,绞着手,气得哭都哭不出来了。
“我昨天发言的时候不是很美吗?”朱利安回答。“我是即席发言,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说真的,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此时此刻,朱利安玩弄玛蒂尔德的性格,冷静得像一位熟练的钢琴家弹琴……“显赫的出身这种优越条件,我是没有,”他说,“然而,玛蒂尔德的崇高心灵把她的情人抬到了她的高度。您认为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在法官面前会表现得更好吗?”
玛蒂尔德这一天像住在六层楼上的穷姑娘,温情脉脉,毫不做作,然而她从他那儿得不到更朴实的话。她从前常常让他受到的折磨,他回敬给了她。
“没有人知道尼罗河的源头,”朱利安心想,“人类的眼睛不能看见处在普通的溪流状态的河中之王,因此,任何人的眼睛也将看不到软弱的朱利安,首先是因为他不软弱,但是,我有一颗易于打动的心,最普通的一句话,只要用诚恳的口气说出来,就能让我的声音变得温和,甚至让我流泪。有多少次那些心肠冷酷的人因为这个缺点而看不起我啊!他们以为我在乞求宽恕,这就是我所不能忍受的。”
“据说丹东在断头台下想起了妻子,大为感动;但是丹东曾赋与一个到处是轻浮的年轻人的国家以力量,并且拒敌人于巴黎之外……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能做出什么事来……而在别人看来,我充其量只是个也许。”
“如果不是玛蒂尔德,而是德·莱纳夫人在我的牢房里,我能够保证我自己吗?我的过度的绝望和过度的悔恨,在瓦勒诺们和当地所有贵族的眼里,可能被当作对死亡的可耻的恐惧;这些内心懦弱的人,他们的经济地位使之免受诱惑,他们多自豪啊!德·莫瓦罗先生和德·肖兰先生刚刚判了我死刑,他们会说:‘看看什么叫生为木匠的儿子!他可以变得博学,机智,可勇气呢!……勇气是学不来的。’即使是这个可怜的玛蒂尔德,她现在在哭,或者不如说她哭不出来了,”他想,望着她的红红的眼睛……他把她搂紧在怀里,因为他看到这种真正的痛苦,不禁忘了自己的推论……“她也许哭了一整夜,”他对自己说,“然而有朝一日,这个回忆什么样的羞愧不能让她感到呢?她会认为自己在风华正茂的时候被一个平民的卑劣的思想方式引入歧途……克鲁瓦泽努瓦这个人相当软弱,会娶她的,而且我相信他做得对。她会使他扮演一个角色的。
根据抱负远大而且坚定的人对常人的粗笨所拥有的权利。
“啊哈!这倒有趣:自我被判死刑以后,我一生中知道的那些诗句都记起来了。这是衰败的迹象……”
玛蒂尔德有气无力地对他说了好几遍:“他在隔壁房间里。”最后他终于注意听这句话了。“她的声音微弱,”他想,“然而口吻中她那专横的性格分毫无损。她为了压住火才放低了声音。”
“谁在那儿?”他对她说,态度很温和。
“律师,要您在上诉状上签字。”
“我不上诉。”
“怎么!您不上诉,”她说着站了起来,眼睛里闪着怒火,“请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此刻我有赴死的勇气,不至于太让人笑话。谁能对我说,两个月后,长时间呆在这潮湿的黑牢里,我的状态还这么好?我预料还要跟教士见面,跟我父亲见面……这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让我不愉快的事了。让我死吧。”
这个意外的障碍把玛蒂尔德性格中的高傲部分完全唤醒了。在贝藏松监狱的牢房开门之前,她未能见到德·福利莱神父,便把一腔怒火发泄在朱利安头上。她崇拜他,然而在这一刻钟里,她却诅咒他的性格,后悔爱上了他。他从中又看见了从前在德·拉莫尔府的图书室里用令人心碎的语言百般辱骂他的那个高傲的人。
“为了你家族的荣耀,上天应该把你降生为男人,”他对她说。
“至于我,”他想,“我要是在这种令人厌恶的日子里再过上两个月,成为贵族集团可能编造的卑鄙无耻的诽谤的目标,而唯一的安慰只有这个疯女人的诅咒,那才叫傻呢……那好吧,后天早上,我就跟一个以冷静和技艺高超著称的人进行决斗……”“非常高超”魔鬼一方说,“他弹无虚发。”
“好吧,但愿如此(玛蒂尔德仍在滔滔不绝地说)。不,”他对自己说,“我不上诉。”
他决心已下,遂陷入梦幻……邮差将照例六点钟顺路将报纸送到;八点钟,德·莱纳先生看过之后,爱丽莎踮着脚把报纸放在她的床上。随后她醒了:她读着读着,突然慌乱起来,美丽的手抖个不停;她一直读到这些字……十点零五分,他停止了呼吸。
“她将痛哭,我知道她的;就是我想杀她也没用,一切都将被忘记。我企图杀死的那个人将是唯一真心为我的死而哭泣的人。”
“啊!这是一个对比!”他想,在玛蒂尔德继续跟他吵闹的那一刻钟里,他只想着德·莱纳夫人。尽管他也常常回答玛蒂尔德的话,他还是不能把他的心从对维里埃那间卧房的回忆上移开。他看贝藏松的报纸放在橙黄色塔夫绸面的有指缝的被子上,他看见一只如此白皙的手痉挛地抓住它,他看见德·莱纳夫人在流泪……他眼看着眼泪一滴滴流过那张可爱的脸。
德·拉莫尔小姐从朱利安嘴里什么也得不到,就把律师请了进来。幸好律师是从前一七九六年意大利军团的一名老上尉,曾经和马努埃尔是战友。
他反对犯人的决定,不过是做做样子。朱利安打算以尊敬的态度对待他,就向他逐条陈述理由。
“说真的,您这样想也可以,”费利克斯·瓦诺先生最后说,费利克斯·瓦诺是律师的名字,“不过您还有整整三天可以提出上诉,而且每天来是我的责任。如果两个月内监狱底下有座火山爆发,您就可以得救了。不过您也可能死于疾病,”他望着朱利安说。
朱利安和他握手。“我谢谢您,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会考虑的。”
玛蒂尔德终于和律师一起出去了,朱利安觉得对律师比对她怀有多得多的友谊。
第四十三章
一个钟头以后,酣睡中他感到有眼泪流到手上,醒了。
“啊!又是玛蒂尔德,”他在迷迷糊糊中想,“她保守她的策略,来用温情攻打我的决心了。”他想到一场新的悲怆景象,心中一阵厌烦,便闭目不睁。贝尔费戈尔逃避妻子的诗句浮上脑际。
他听见一声奇怪的叹息,睁开眼睛,原来是德·莱纳夫人。
“啊!我死前又看见了你,这是幻觉吗?”他大叫着扑在她的脚下。
“对不起,夫人,我在您眼里不过是个杀人凶手罢了,”他立即又说,完全醒了。
“先生……我来求您提出上诉,我知道您不愿意……”她哽噎着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请您宽恕我。”
“如果你想让我宽恕,”她对他说,站起来投进他的怀抱,“那就立刻对你的死刑判决提出上诉。”
朱利安在她脸上印满了吻。
“那这两个月里你每天都来看我吗?”
“我发誓。每天都来,除非我丈夫反对。”
“我签字!”朱利安叫道。“怎么!你饶恕了我!这可能吗!”
他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他疯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没什么,”她对他说,“你把我弄疼了。”
“把你的肩膀弄疼了,”朱利安的眼泪哗地下来了。他稍稍离开些,在她的手上印满火一样的吻。“我最后一次在维里埃你的房间里见到你,谁能料到竟会有这样的事呢?”
“谁能料到我会给德·拉莫尔先主写那封诬告信呢?……”
“你要知道,我一直爱着你,我只爱你一个人。”
“真的!”德·莱纳夫人叫道,轮到她喜出望外了。她靠在朱利安身上,朱利安跪着,他们泪眼相对,久久不说话。
朱利安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刻。
过了好久,他们才能说话。
“那位年轻的米什莱太太,”德·莱纳夫人说,“不如干脆叫她德·拉莫尔小姐吧,我开始真的相信这个离奇的故事了!”
“它只表面上真实,”朱利安回答说。“她是我的妻子,但不是我的情人……”
他们上百次地互相打断,好不容易把互相不知道的事情讲出来了。那封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是指导德·莱纳夫人神修的年轻教士写好,由她抄的。
“宗教让我干了件多可怕的事啊!”她对朱利安说,“我还把最恶劣的段落改得缓和了些呢……”
朱利安的兴奋和幸福向她证明了他已完全原谅了她。他还从未爱得这般疯狂。
“不过我认为我还是虔诚的,”德·莱纳夫人接着对他说。“我真诚地相信天主,我也相信,而且也得到证实,我犯的罪是可怕的,自从我看见你,甚至你朝我开了两抢之后……”说到这儿朱利安不顾她反对,连连吻她。
“放开我,”她继续说,“我想跟您讲讲清楚,免得忘记……我一看见你,所有的责任感都消失了,只剩下对你的爱,或者说爱这个字还嫌太弱。我对你感到了我只应对天主感到的那种东西:一种混合着尊敬,爱情,服从的东西……实际上,我不知道你在我心中唤起的是什么。你要对我说给看守一刀,我不待想就会去犯罪。在我离开你之前,你把这给我解释清楚吧,我想看清楚我的心;因为两个月后我们就要分别了……顺便说一句,我们要分别了吗?”她对他说,嫣然一笑。
“我收回我的话,”朱利安叫道,站了起来,“我不对死刑判决上诉了,如果你试图用毒药、刀子、手枪、木炭或其它方法结束或缩短你的生命。”
德·莱纳夫人的面容突然变了,最温存的柔情让位于深沉的遐想。
“我们要是马上死呢?”最后她说。
“谁知道另一个世界有什么?”朱利安答道,“也许是痛苦,也许什么也没有。难道我们不能甜甜蜜蜜地共同过上两个月吗?两个月,那是许多天呀。我永远不会这样幸福的!”
“你永远不会这样幸福的!”
“永远不会,”朱利安大喜,重复道,”我跟你说话,就象跟我自己说话一样。天主不容我夸大。”
“你这样说话,就是命令我,”她说,露出了羞怯而忧郁的微笑。
“那好!你以你对我的爱发誓,不以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方式谋害你的生命……你要记住,”他补充说,“你必须为了我的儿子活下去,玛蒂尔德一时成为德·克鲁瓦泽努瓦候爵夫人,就会把他扔给仆人们。”
“我发誓,”她冷冷地说,“但是我要带走你亲笔写的、有你的签字的上诉状。我亲自去找总检察长先生。”
“当心,这会连累你的。”
“在我来监狱看你之后,我就永远成了贝藏松和整个弗朗什-孔泰街谈巷议的女主角了,”她神情悲痛地说。“严厉的廉耻的界限已经越过……我是一个丧失名誉的女人,真的,这是为了你……”
她的口气那么悲伤,朱利安拥抱了她,感到一种全新的幸福。那已经不是爱的陶醉,而是极端的感激了。他第一次看到她为他做出的牺牲有多么巨大。
显然有个好心的人告诉了德·莱纳先生,他妻子去监狱看望朱利安,在那儿呆了很长时间;因为过了三天,他派了车来,明令她即刻回维里埃。
这残酷的分别使朱利安的这一天开始就不顺。两、三个钟头以后,有人告诉他,有个诡计多端,但在贝藏松的耶稣会里未能爬上去的教士,一大早就站在了监狱门外的路上。雨下得很大,那家伙企图装出受难的样子。朱利安心绪恶劣,这种蠢事使他大为恼火。
早晨他已拒绝这个教士的探望,然而此人打算让朱利安作忏悔,然后利用他认为肯定可以获悉的所有那些隐情,在贝藏松的年轻女人中博取名声。
他高声宣布,他要在监狱门口度过白天和黑夜;“天主派我来打动这个叛教者的心……”老百姓总是喜欢看热闹,开始聚集起来。
“是的,我的弟兄们,”他对他们说,“我要在这里度过白天,黑夜,以及此后的年有白天和年有黑夜。圣灵跟我说过话,我负有上天的使命;我要拯救年轻的索莱尔的灵魂。跟我一起祈祷吧……”
朱利安讨厌人家议论他,讨厌一切能够把注意力引向他的事情。他想抓住时机悄悄地逃离这个世界;然而他又存着再见德·莱纳夫人的希望,他爱得发了狂。
监狱的门朝着一条很热闹的街。想到这个一身泥巴的教士招来一大群人议论纷纷,他的心备受折磨。“毫无疑问,他每时刻都提到我的名字!”这时刻比死亡还让人难受。
有一个看守对他很忠心,他一个钟头里叫了他两、三回,让他去看看那教士是不是还在监狱门口。
“先生,他跪在泥水里,”看守每次都对他说,“他高声祈祷,为您的灵魂念连祷文……”“无礼的家伙!”朱利安想,这时候,他果然听见一片低沉的嗡嗡声,那是人们应答连祷文的声音。更使他不耐烦的是,他看见看守本人也嘴唇一动一动地念着拉丁文。“有人开始说,”看守说,“您的心肠一定很硬,才会拒绝这个圣洁的人的帮助。”
“我的祖国啊!你还是这么地野蛮!”朱利安气疯了,嚷道。
“这家伙想在报上有一篇文章,他肯定会得到的。”
“啊!该下地狱的外省人!在巴黎,我可不受这样的气。那儿的人招摇撞骗要高明得多。”
“让那个圣洁的教士进来吧,”最后分对看守说,额上的汗直往下淌。看守画了个十字,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那个圣洁的教士丑得可怕,而且还浑身是泥。冰冷的雨水更增加了黑牢的阴暗和潮湿。教士想拥抱朱利安,说话间拿出了深受感动的样子。最卑劣的伪善实在太明显;朱利安一辈子还不曾这么愤怒过。
教士进来已经一刻钟,朱利安完全成了个懦夫。他第一次觉得死是可怕的。他想到执行后两天,尸体开始腐烂……
他正要表现出软弱,或者扑向教士,用锁链勒死他,这时候突然想。何不请这个圣洁的人为他举行一次四十法郎的弥撒,就在当天。
时间快到中午。教士走了。
第四十四章
他一走,朱利安便大哭,为了死亡而哭,渐渐地他对自己说,如果德·莱纳夫人在贝藏松,他定会向她承认他的软弱……
正当他因心爱的女人不在而最感惋惜的时候,他听见了玛蒂尔德的脚步声。
“监狱里最大的不幸,”他想,“就是不能把门关上。”不管玛蒂尔德说什么,都只是让他生气。
她对他说,审判那天,德·瓦勒诺先生口袋里已装着省长任命书,所以他才敢把德·福利莱先生不放在眼里,乐得判他死刑。
“‘您的朋友是怎么想的,’德·福利莱先生刚才对我说,‘居然去唤醒和攻击这个资产阶级贵族的虚荣心!为什么要谈社会等级?他告诉了他们为维护他们的政治利益应该做什么,这些傻瓜根本没想到,并且已准备流泪了,这种社会等级的利益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就看不见死刑的恐怖了。应该承认,索莱尔先生处理事情还太嫩。如果我们请求特赦还不能救他,他的死就无异于自杀了……’”
玛蒂尔德当然不会把她还没有料到的事情告诉朱利安,原来德·福利莱神甫看见朱利安完了,不禁动了念头,以为若能接替朱利安,必对他实现野心有好处。
朱利安干生气,又有抵触情绪,弄得几乎不能自制,就对玛蒂尔德说:“去为我做一回弥撒吧,让我安静一会儿。”玛蒂尔德本来已很嫉妒德·莱纳夫人来探望,又刚刚知道她已离城,便明白了朱利安为什么发脾气,不禁大哭起来。
她的痛苦是真实的,朱利安看得出,就更感到恼火。他迫切地需要狐独,可如何做得到?
最后,玛蒂尔德试图让他缓和下来,讲了种种道理,也就走了,然而几乎同时,富凯来了。
“我需要一个人呆着,”他对这位忠实的朋友说……见他迟疑,就又说,“我正在写一篇回忆录,供请求特赦用……还有……求求你,别再跟我谈死的事了,如果那天我有什么特别的需要,让我首先跟你说吧。”
朱利安终于独处,感到比以前更疲惫懦弱了。这颗已被折磨得虚弱不堪的心灵仅余的一点儿力量,又为了向德·拉莫尔小姐和富凯掩饰他的情绪而消耗殆尽。
傍晚,一个想法使他得到安慰:
“如果今天早晨,当死亡在我看来是那样丑恶的时候,有人通知我执行死刑,公众的眼睛就会刺激我的光荣感,也许我的步态会有些不自然,像个胆怯的花花公子进入客厅那样。这些外省人中若有几位眼光敏锐的,会猜出我的软弱……然而没有人会看得见。”
他于是觉得摆脱了几分不幸。“我此刻是个懦夫,”他一边唱一边反复地说,“但谁也不知道。”
第二天还有一件几乎更令人不快的事等着他呢。很长时间以来,他父亲就说来看他;这一天,朱利安还没醒,白发苍苍的老木匠就来到了他的牢房。
朱利安感到虚弱,料到会有最令人难堪的责备。他那痛苦的感觉就差这一点儿了,这天早上,他竟深深的懊悔不爱他父亲。
“命运让我们在这世界上彼此挨在一起,”看守略略打扫牢房时朱利安暗想道,“我们几乎是尽可能地伤害对方。他在我死的时候来给我最后的一击。”
就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老人开始了严厉的指责。
朱利安忍不住,眼泪下来了。“这软弱真丢人!”朱利安愤怒地对自已说。“他会到处夸大我的缺乏勇气,对瓦勒诺们、对维里埃那些平庸的伪君子们来说,这是怎样的胜利啊!他们在法国势力很大,占尽了种种社会利益。至此我至少可以对自己说:他们得到了金钱,的确,一切荣誉都堆在他们身上,而我,我有的是心灵的高尚。”
“而现在有了一个人人都相信的见证,他将向全维里埃证明我在死亡面前是软弱的,并且加以夸大!我在这个人人都明白的考验中可能成为一懦夫!”
朱利安濒临绝望。他不知道如何打发走父亲。装假来欺骗这个目光如此锐利的老人,此刻完全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他迅速想遍一切可能的办法。
“我攒了些钱!”他突然高声说。
这句话真灵,立刻改变了老人的表情和朱利安的地位。
“我该如何处置呢?”朱利安继续说,平静多了,那句话的效果使他摆脱了一切自卑感。
老木匠心急火燎,生怕这笔钱溜掉,朱利安似乎想留一部分给两个哥哥。他兴致勃勃地谈了许久。朱利安可以挖苦他了。
“好吧!关于我的遗嘱,天主已经给了我启示。我给两个哥哥每人一千法郎,剩下的归您。”
“好极了,”老人说,“剩下的归我;既然上帝降福感动了您的心,如果您想死得像个好基督徒,您最好是把您的债还上。还有我预先支付的您的伙食费和教育费,您还没想到呢……”
“这就是父爱呀!”朱利安终于一个人了,他伤心地反复说道。很快,看守来了。
“先生,父母来访之后,我总是要送一瓶好香槟酒来,价钱略贵一点,六法郎一瓶,不过它让人心情舒畅。”
“拿三个杯子来,”朱利安孩子般急切地说,“我听见走廊里有两个犯人走动,让他们进来。”
看守带来两个苦役犯,他们是惯犯,正准备回苦役犯监狱。这是两个快活的恶棍,精明,勇敢,冷静,确实非同寻常。
“您给我二十法郎,”其中一个对朱利安说,“我就把我的经历细细地讲给您听。那可是精品啊。”
“您要是撒谎呢?”
“不会,”他说,“我的朋友在这儿,他看着我的二十法郎眼红,我要是说假话,他会拆穿我的。”
他的故事令人厌恶。然而它揭示了一颗勇敢的心,那里面只有一种激情,即金钱的激情。
他们走后,朱利安变了一个人。他对自己的一切怒气都消失了。剧烈的痛苦,因胆怯而激化,自德·莱纳夫人走后一直折磨着他,现在一变而为忧郁了。
“如果我能不受表象的欺骗,”他对自己说,“我就能看出,巴黎的客厅里充斥着我父亲那样的正人君子,或者这两个苦役犯那样的狡猾的坏蛋。他们说得对,客厅里的那些人早晨起床时绝不会有这样令人伤心的想法:今天怎么吃饭呢?他们却夸耀他们的廉洁!他们当了陪审官,就得意洋洋地判一个因感到饿得发晕而偷了一套银餐具的人有罪。”
“但是在一个宫廷上,事关失去或得到一部长职位,我们那些客厅里的正人君子就会去犯罪,和吃饭的需要逼迫这两个苦役犯所犯的罪一模一样……”
“根本没有什么自然法,这个词儿不过是过了时的胡说八道而已,和那一天对我穷追不舍的代理检察长倒很相配,他的祖先靠路易十四的一次财产没收发了财。只是在有了一条法律禁止做某件事而违者受到惩罚的时候,才有了法。在有法律之前,只有狮子的力气,饥饿寒冷的生物的需要才是自然的,一句话,需要……不,受人敬重的那些人,不过是些犯罪时侥幸未被当场捉住的坏蛋罢了。社会派来控告我的那个人是靠一桩卑鄙可耻的事发家的……我犯了杀人罪,我被公正地判决,但是,除了这个行动以外,判我死刑的瓦勒诺百倍地有害于社会。”
“好吧!”朱利安补充说,他心情忧郁,但并不愤怒,“尽管贪婪,我的父亲要比所有这些人强。他从未爱过我。我用一种不名誉的死让他丢脸,真太过分了。人们把害怕缺钱、夸大人的邪恶称作贪婪,这种贪婪使他在我可能留给他的三、四百路易的一笔钱里看到了安慰和安全的奇妙理由。礼拜天吃过晚饭,他会把他的金子拿给维里埃那些羡慕他的人看。他的目光会对他们说:以这样的代价,你们当中谁有高兴有一个上断头台的儿子呢?”
这种哲学可能是正确的,但是它能让人希望死。漫长的五天就这样过去了。他对玛蒂尔德礼貌而温和,他看得出来,最强烈的嫉妒使她十分恼火。一天晚上,朱利安认真地考虑自杀。德·莱纳夫人的离去把他投入到深深的不幸之中,精神变得软弱不堪。不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想象中,什么都不能使他高兴起来。缺少活动使他的健康开始受到损害,性格也变得像一个德国大学生那样脆弱而容易激动。那种用一句有力的粗话赶走萦绕在不幸者头脑中的某些不适当念头的男性高傲,他正在失去。
“我爱过真理……现在它在哪里?……到处都是伪善,至少也是招摇撞骗,甚至那些最有德的人,最伟大的人,也是如此;”他的嘴唇厌恶地撇了撇……“不,人不能相信人。”
“德·某某夫人为可怜的狐儿们募捐,对我说某亲王刚刚捐了十个跑易,瞎说。可是我说什么?圣赫勒拿岛上的拿破仑呢!……为罗马王发表的文告,纯粹是招摇撞骗。”
“伟大的天主!如果这样一个人,而且还是在灾难理应要他严格尽责的时候,居然也堕落到招摇撞骗的地步,对其他人还能期待什么呢?……”
“真理在哪儿?在宗教里……是的”他说,极其轻蔑地苦苦一笑,“在马斯隆们、福利莱们、卡斯塔奈德们的嘴里……也许在真正的基督教里?在那里教士并不比使徒们得到更多的酬报。但是圣保罗却得到了发号施令、夸夸其谈和让别人谈论他的快乐……”
“啊!如果有一种真正的宗教……我真傻!我看见一座哥特式大教堂,一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彩绘玻璃窗;我那软弱的心想象着玻璃窗上的教士……我的心会理解他,我的灵魂需要他……然而我找到的只是个蓬头垢面的自命不凡的家伙……除了没有那些可爱之处外,简直就是一个德·博瓦西骑士。”
“然而真正的教士,马西庸,费奈隆……马西庸曾为杜瓦祝圣。《圣西蒙回忆录》破坏了我心目中费奈隆的形象;总之,一个真正的教士……那时候,温柔的灵魂在世纪上就会有一个汇合点……我们将不再狐独……这善良的教士将跟我们谈天主。但是什么样的天主呢?不是《圣经》里的那个天主,残忍的、渴望报复的小暴君……而是伏尔泰的天主,公正,善良,无限……”
他回忆起他烂熟于心的那部《圣经》,非常激动……然而,自从成为三位一体,在我们的教士可怕的滥用之后,怎么还能相信天主这个伟大的名字呢?
“狐独地生活!……怎样的痛苦啊!……”
“我疯了,不公正了,”朱利安心想,用手拍了拍脑门。“我在这牢里是狐独的,可我在世上并不曾狐独地生活,我有过强有力的责任观念。或错或对,我为我自己规定的责任仿佛一株结实的大树的树干,暴风雨中我靠着它;我摇晃过,经受过撼动。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但是,我没有被卷走。”
“是牢房潮湿的空气让我想到了狐独……
“为什么一边诅咒虚伪一边还要虚伪呢?不是死亡,不是黑牢,也不是潮湿的空气,而是德.莱纳夫人的不在压垮了我。如果在维里埃,为了看到她我不得不躲在她家的地窖里,我还会抱怨吗?”
“同时代人的影响中了上风,”他高声说,苦苦一笑,“跟我自己说话,与死亡仅两步之隔,我还要虚伪……十九世纪啊!”
“……一个猎人在林中入了一枪,猎物掉下来,他冲上去抓住。他的靴子碰到一个两尺高的蚁巢,毁了蚂蚁的住处,蚂蚁和它们的卵散得远远的……蚂蚁中最有智慧的,也永远理解不了猎人靴子这个黑色的、巨大的、可怕的东西,它以难以置信地迅速闯进它们的住处,还伴以一束发红的火光……”
“……因此,死生,永恒,对于其器官大到足以理解它们的人类来说,都是些很简单的事物……”
“盛夏,一只蜉蝣早晨九点钟生,傍晚五点钟死,它如何理解夜这个字呢?”
“让它再活五个钟头,它就看见和理解什么是夜了。”
“我就是这样,死于二十二岁。再给我五年的生命,让我和德·莱纳夫人一起生活,”
他像靡非斯特那样地笑了。“讨论这些重大的问题真是发疯!”
“第一,我是虚伪的,就好像有什么人在那儿听似的。”
“第二,我剩下的日子这样少了,我却忘了生活和爱……唉!德·莱纳夫人不在;可能她丈夫不让她再来贝藏松了,不让她继续丢脸了。”
“正是这使我感到孤独,而不是因为缺少一位公正、善良、全能、不凶恶、不渴望报复的天主。”
“啊!如果他存在……唉!我会跪倒在他脚下。我对他说:我该当一死;然而,伟大的天主,善良的天主,宽容的天主啊,把我的女人还给我吧!”
这时夜已很深。他平静地睡了一、两个钟头以后,富凯来了。
朱利安觉得自己既坚强又果断,像一个洞察自己的灵魂的人一样。
第四十五章
“别让人把可怜的夏斯一贝尔纳神甫叫来,我不想要这种恶作剧,”他对富凯说;“他会三天吃不下饭的。设法给我找一位詹森派教士,彼拉神甫的朋友,不搞阴谋诡计的。”
富凯正焦急地等着他开口呢。凡是外省舆论所要求的种种,朱利安都做得很得体。尽管忏悔神甫选得不当,但有德·福利莱神甫暗中帮忙,朱利安在牢里还是受到了圣会的保护;他若是机灵些,是可以逃出去的。但是牢里的恶劣空气起了作用,他的智力减退了。这使他在德·莱纳夫人回来时感到更加幸福。
“我的责任首先是为了你,”她一边说,一边吻他,“我从维里埃逃出来了……”
朱利安对她没有一丁点儿无谓的自尊心,把他的种种软弱合盘托出。她对他既温柔又可爱。
晚上,她一走出监狱,就让人把像抓住猎物一样抓住朱利安不放的年轻教士叫到她姑妈家;由于他只是想在贝藏松的上流社会的年轻女人中取得信任,德·莱纳夫人很容易地说服他去博雷一勒欧修道院做一次九日祈祷。
朱利安的爱情之过度和疯狂远非语言可以形容。
靠了金钱,利用并且滥用她姑妈,一个出了名的、富有的笃信宗教的女人的信誉,德·莱纳夫人获准每天两次探望他。
听到这个消息,玛蒂尔德妒意大发,直至丧失理智。德·福利莱先生向她承认,他的势力还没有达到无视一切礼仪的程度,不能让人准她每日不止一次地去探望她的朋友。玛蒂尔德让人跟着德·莱纳夫人,好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德·福利莱德先生用尽了一非常灵活的头脑所能想出的一切办法,向她证明朱利安配不上她。
经受着这种种痛苦的煎熬,她反而更爱他了,几乎每天都跟他大吵大闹。
对于这个他如此不寻常地连累了的可怜女孩子,朱利安想竭尽全力做个正直的人,一直到底;然而,他对德·莱纳夫人的狂热的爱情每时每刻都不放过他。他找出的理由站不住脚,不能说服玛蒂尔德相信德·莱纳夫人的探访是纯洁的,他就对自己说:“这出戏应该快要结束了,如果我掩饰不住我的感情,这倒是我的一个借口。”
德·拉莫尔小姐获悉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死了,德·塔莱先生,那个如此富有的人,竟敢对玛蒂尔德的失踪说了些难听的话,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前去请他收回。德·塔莱先生把一些写给他的匿名信拿给他看,信里充满了巧妙地串联起来的种种细节,可怜的侯爵不能不看到事实真相。
德·塔莱先生又斗胆开了几句不够委婉的玩笑。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怒不可遏,痛不欲生,提出的赔礼道歉的要求过于苛刻,百万富翁宁可进行决斗。愚蠢胜利了,巴黎那些最配人爱的人之一,还不满二十四岁,就这样死于非命。
他的死在朱利安日渐衰弱的心灵上留下一种奇怪的,病态的印象。
“可怜的克鲁瓦泽努瓦,”他对玛蒂尔德说,“他对待我们的确是很通情达理,很诚实正直;您在您母亲的客厅里干出那些轻率的事情之后,他本应恨我,找我的麻烦,因为跟着轻蔑来的仇恨通常都是狂暴的……”
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死改变了朱利安关于玛蒂尔德的未来的一切想法;他用了几天工夫向她证明,她应该接受德·吕兹先生的求婚。“这个人腼腆,但是不过分伪善,”他对她说,“他肯定会加入求婚者的行列。比起可怜的克鲁瓦泽努瓦来,他的野心要平凡些,持久些,他家里没有公爵领地,娶朱利安·索莱尔的寡妇不会有任何困难。”
“而且是一个蔑视伟大的激情的寡妇,”玛蒂尔德冷冷地反唇相讥,“因为六个月的生活,已经足够让她看到,她的情人爱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正是他们一切不幸的根源。”
“您这就不公正了,德·莱纳夫人的探视将向为我请求特赦的巴黎律师提供特殊的理由;他将描绘凶手如何受到受害者的关怀。这会产生效果的,也许有一天您会看到我成了一出情节剧的主角呢……”
一种疯狂而又无法报复的嫉妒,一种无望的不幸的持续(纵使朱利安获救,又如何能挽回他的心?),一往情深地爱上这个不忠的情人所造成的羞辱和痛苦,使德·拉莫尔小姐陷入沮丧的沉默,纵有德·福利莱先生的殷勤照顾和富凯的粗犷的坦率,也不能使她得到解脱。
至于朱利安,除去被玛蒂尔德占用的时间外,倒是生活在爱情之中,几乎不问明天的事。当这种热情是极端的、没有任何矫饰的时候,就产生出一种奇特的效果,德·莱纳夫人因此几乎分享着他的无忧无虑和温馨的快乐。
“从前,”朱利安对她说,“我们在韦尔吉的树林里散步的时候,我本来可以多么地幸福啊,可是一种强烈的野心却把我带到虚幻之国去了。不是把这近在唇边的可爱的胳膊紧抱在胸前,却让未来的幻想给夺去了;我为了建立巨大的财富,不得不进行数不清的战斗……不,如果您不来监狱看我,我死了还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呢。”
两件事扰乱了这平静的生活,朱利安的忏悔神甫尽管是位詹森派,却没有逃过耶稣会士的算计,不知不觉中成了他们的工具。
有一天他来对朱利安说,除非他愿意犯下可怕的自杀之罪,否则他应该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去争取特赦。而教士在巴黎的司法部里有很大的影响,于是就有了一个很容易的办法:应该大张旗鼓地皈依宗教……”
“大张旗鼓!”朱利安重复道,“啊!我也抓住您了,我的父亲,您也像一个传教士一样在演戏啊……”
“您的年纪,”詹森派教士严肃地说,“您从上天得来的动人的面孔,您那无法解释的犯罪动机,德·拉莫尔小姐为您做出的英勇举动,总之是一切,直到您的受害者对您表示出的惊人的友情,都有助于使您成为贝藏松的年轻女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她们已然为了您把一切都忘了,甚至忘了政治……”
“您皈依宗教会在她们心中引起反响,留下深刻的印象。您可以对宗教大有用处,而我,难道因为耶稣会士会在这种情况下采取同样的做法这种毫无意义的理由,就犹豫不决吗!因此,在这个逃脱他们的贪欲的特殊情况下,他们仍会为害作孽的!但愿不会这样……您的皈依宗教使人洒下的眼泪将抵销十版伏尔泰的亵渎宗教的作品所产生的腐蚀作用。”
“那我还剩下什么,”朱利安冷冷地称道,“如果我自轻自贱?我曾经野心勃勃,我不愿谴责我自己;那时我是根据时代的风尚行动。现在,我过一天是一天。但是,如果我做出某种怯懦的事情,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找不幸……”
另一件事来自德·莱纳夫人,更让朱利安感到痛苦。不知哪位诡计多端的女友竟把这颗天真而又如此腼腆的灵魂说服了,让她相信她的责任是到圣克卢去,跪在查理十世面前求情。
和朱利安分开,对她原本是一种牺牲,然而以过这样一番努力之后,抛头露面在别的时候可能是一桩比死还要难受的事,现在在她眼里却不算什么了。
“我要去见国王,我要公开承认你是我的情人,因为一个人的生命,一个朱利安这样的人的生命,应该超过任何利弊的权衡。我要说你是因为嫉妒才谋害我的性命的。有许多可怜的年轻人在这种情况下由于陪审团或国王慈悲而得救……”
“我不再见你了,我叫人对你关上监狱的大门,”朱利安嚷道,“如果你不对我发誓不做任何使我们俩当众出丑的事,我明天肯定因绝望而自杀。去巴黎的主意不是你的。告诉我那个让你起了这个念头的女阴谋家的名字……”
“让我们幸福地度过这短暂的生命的为数不多的几天吧。藏起我们的存在吧,我们的罪孽已经太明显了。德·拉莫尔小姐在巴黎很有影响,相信她会做人力可及的一切事情吧。在外省,所有有钱有势的人都反对我。你的行动会更激努那些有钱的、特别是温和的人,对他们来说,生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不要让马斯隆们、瓦勒诺们以及许多比他们也人笑话我们。”
牢里的恶劣空气,朱利安已不能忍受。幸亏他们通知他赴死的那一天,明媚的阳光使万物洋溢着欢乐,朱利安也浑身充满了勇气。在露天行走,给了他一种甜美的感觉,仿佛久在海上颠簸的水手登上陆地散步一样。“来吧,一切顺利,”他对自己说,“我一点儿都不缺乏勇气。”
这颗头颅从不曾像将要落地时那么富有诗意。从前他在韦尔吉的树林里度过的那些最温馨的时刻纷至沓来,极其有力地涌上他的脑际。
一切都进行得简单、得体,在他这方面则没有任何的矫情。
两天前,他曾对富凯说:
“激动,我不能保证;这地牢这样恶劣潮湿,使我有时发烧,神志不清;但是恐惧,不,人们不会看到我脸色发白的。”
他事先做了安排,在他末日的那天早上,富凯把玛蒂尔德和德·莱纳夫人都带走。
“让她们坐一辆车,”他对他说,“设法让驿车的马不停地奔跑。她们会相互拥抱,或者相互恨得要死。在这两种情况下,可怜的女人都会从可怕的痛苦中解脱一下。”
朱利安一定要德·莱纳夫人发誓活下去,好照顾玛蒂尔德的儿子。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死后有感觉。”有一天他对富凯说,“我相当喜欢在俯视维里埃的大山里的那小山洞里安息,是的,安息,正是这个词。我有好几次跟你讲过,夜里躲进这个山洞,极目远眺法国那些最富庶的省份,野心燃烧的我的心,那时候这就是我的激情……总之,这个山洞对我是很珍贵的,不能不承认它的位置令一个哲学家的灵魂羡慕不已……好吧!贝藏松的这些圣会分子什么都拿来赚钱;如果你知道怎么做,他们会把我的遗体卖给你的……”
富凯做成了这桩悲惨的买卖。他独自在他的房间里,守着朋友的尸体度过黑夜。突然他大吃一惊,看见玛蒂尔德走了进来。几个种头之前,他把她留在距贝藏松十法里的地方。她形容大变,目光狂乱。
“我想看看他,”她对他说。
富凯没有勇气说话,也没有勇气站起来。他指了指地板上件蓝色的大氅,朱利安的遗体就裹在里面。
她跪下了。显然,对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和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的回忆给了她超人的勇气。她双手颤抖着,揭开了大氅。富凯把眼睛转过去。
他听见玛蒂尔德在房间里急促的走动。她点燃了她几支蜡烛。当富凯有力气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把朱利安的头放在面前的一张小石桌上,吻那头的前额……
玛蒂尔德跟着她的情人,一直走到他为自己选下的坟墓。为数众多的教士护送着棺材,没有人知道她就独自坐在她那辆蒙着黑纱的车子里,膝上放着她曾经如此爱恋过的人的头。
就这样,他们半夜里来到汝拉山脉一座高峰的附近;在那个小山洞里,无数的蜡烛照得通明,二十个教士做着安灵的仪式。送殡的行列经过几个小山村,居民们为这奇特的仪式吸引,纷纷跟着。
玛蒂尔德身着长长的丧服,出现在他们中间;丧事毕,她命人向他们抛撒了好几千枚五法郎的硬币。
她单独和富凯留下,她要亲手埋葬她的情人的头颅。富凯痛苦得差点儿发疯。
在玛蒂尔德的关心下,这个荒蛮的山洞用花巨款在意大利雕刻的大理石装饰起来。
德·莱纳夫人信守诺言。她丝毫没有企图自杀;然而,朱利安死后三天,她拥抱着孩子们去世了。
塞万提斯《堂吉诃德》2
下卷·序
致莱穆斯伯爵①
日前,我曾将几个已经印制好但尚未上演的喜剧剧本献给阁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说过堂吉诃德已经整装待发,准备去吻阁下的手。现在我要说,堂吉诃德已经整好装,上了路。如果他现在已经到达您那儿,我觉得是为阁下尽了菲薄之劳。现在各方都在敦促我赶快送堂吉诃德过去,以消除另一个堂吉诃德②的所谓下卷四处流传产生的威胁和令人作呕的影响。不过,催得最急的就是中国的大皇帝了。一个月前,他曾派使者给我送来一封中文信,要求我,或者确切地说,恳求我把堂吉诃德送到中国去,说他想建立一所教西班牙文的学校,而且用堂吉诃德的故事做教材。同时,他还邀请我做那所学校的校长。我问使者,陛下是否给了我一些盘缠,使者说没想到这层。
①莱穆斯伯爵名为唐佩德罗·费尔南德斯·德卡斯特罗,被誉为文学艺术家的保护人,也是堂吉诃德的保护人。
②此处指费利佩·罗伯假托阿隆索·费尔南德斯·德阿韦利亚内达之名,1614年在塔拉戈纳出版的伪作《堂吉诃德下卷,即他的第三次出征及历险记的第五部分》。
“那么,兄弟,”我说,“你还是每天走十或二十西里,或者按照你来时的速度回到你的中国去吧。我的健康状况不允许我做如此遥远的旅行。除了身体不佳之外,我的手头也极其窘迫。他当他的皇帝,做他的君主,我自有莱穆斯大伯爵在那不勒斯关照我,保护我,其恩德之重是我始料不及的,而且我不需要什么校长之类的头衔。”
我就这样把他打发走了。现在,我向阁下奉上《佩西莱斯和塞西斯蒙达历险记》,也该告辞了。这部书我将在四个月内完成。若承天意,它也许会是西班牙文中最差或最佳的作品,我是指闲书。我后悔刚才说它是最差的了,因为据我的朋友们看,这本书很可能会完善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谨祝阁下贵体平安,佩西莱斯将吻您的手,而我,阁下的仆人,将吻您的脚。公元一千六百一十五年十月于马德里①。
阁下的仆人
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阿韦德拉
①此献辞写于1615年10月21日。六个月后,1616年4月23日,塞万提斯溘然长逝。
下卷前言
上帝保佑,尊贵或普通的读者,您现在大概正渴望看到这篇序言,以为可以从中看到对《堂吉诃德》另一部下卷的作者极尽诅咒辱骂之能事,回敬那本据说怀胎于托德西利亚,落生于塔拉戈纳的书吧。可是,我不能给您以这种快乐。虽然再谦恭的人受到污辱时也会勃然大怒,但我是个例外。您大概想让我骂他是驴,愚蠢妄为吧,而我却从未想过这么做。罪有应得,自食其果,由他自便吧。最令我痛心的就是他说我风烛残年,缺胳膊短臂,好像我有了胳膊就可以青春常驻,不失年华,好像我的胳膊是在酒馆里,而不是在那次过去、现在乃至将来都可以称得上最神圣的战斗中失掉的①。如果某些人对我的伤不以为然,那么,至少了解实情的人很看重它。作为战士,战死比逃生光荣。假如现在让我重新选择,我仍然会选择那场惊心动魄的战役,而不会选择逃避战斗以求得安然无恙。战士脸上和胸膛上的伤痕是引导人们追求至高荣誉和正义赞扬的明星。应该指出的是,写作不是靠年迈,而是靠人的思维完成的,而人的思维却可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完善。还有,令我遗憾的是,他竟说我羡妒别人。恕我孤陋寡闻,请他告诉我羡妒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词包括了两种涵义,我只知道那种神圣、高尚和善意的意思,所以我决不会去诋毁任何一位教士,更何况他是宗教裁判所的使节呢。如果这位作者是要替某人②说话,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那位天才才华横溢,我推崇他的著作和他那道德卫士的职务。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谢这位作者说我的小说里更多的是讽世而不是示范,这还算不错。如果不是讽世与示范相结合,那就称不上好了。
①此处指莱潘托战役。塞万提斯在那场战役中胸部中了三弹,失掉了左手。
②此处指洛贝·德·维加。维加曾任宗教裁判所使节。
也许你会说我这个人对自己太约束,认为不该穷追猛打,对人太客气了。这位大人大概已经很不好受了,因为他竟不敢光明正大地站出来,而只能隐姓埋名,虚报祖籍,好像犯了什么欺君之罪。如果您有机会见到他,就请代我告诉他,我并没有感到自己受了伤害,我知道完全是魔鬼的意图在作祟,而其中——最大的意图就是想让某个人绞尽脑汁,靠编印一本书获得名和利,获得利和名。为了证明这点,我希望以开玩笑的口吻给他讲讲这个故事:
从前在塞维利亚有个疯子,可以说是疯得滑天下之大稽。他把一节竹管的一头削尖,然后只要在街上或什么地方碰到狗,就一只脚踩住狗的后爪,一只手抬起狗的前爪,把竹管插到狗身上拼命吹气,一直到把狗吹得像个圆球似的,才在狗肚子上拍两下,把狗放开。周围有很多人看。他就对围观的人说:“你们以为吹狗是件容易事吗?”
您现在还以为写一部书是件容易事吗?
如果这个故事还不够,读者朋友,你可以再给他讲一个故事,也是疯子和狗的事情。
在科尔多瓦也有个疯子,他有个习惯,就是在脑袋上顶一片大理石或一块重量不轻的石头。哪条狗若是不小心碰到他,他就会过去把石头砸在狗身上。狗被砸得晕头转向,连跑过好几条街还狂吠不止。结果有一次他砸了一个制帽匠人的小狗。那个工匠特别喜欢他的小狗。石头砸到小狗的头上,小狗疼得狂吠起来。工匠看见了,非常心疼,抓起一把尺子,追上疯子,把疯子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工匠边打边说:“你这个狗贼,竟敢打我的小猎兔犬!你没看见我的狗是小猎兔犬吗?”
工匠一边重复着“小猎兔犬”,一边狠狠抽打疯子。这回疯子可长了记性,此后一个多月,他一直藏在家里没露面。可是,后来他又故伎重演,但现在总是站在狗身边,仔仔细细地看,不敢再贸然砸石头了,嘴里还说着:“这是小猎兔犬,小心点。”
结果他只要碰到狗,不论是猛犬还是小狗,都说是小猎兔犬,不再用石头砸了。大概这位故事作者将来也会遇到这种情况,弄不好,可能比这还厉害呢,这样他就不会把他的才能用于编书了。
你还可以告诉他,至于他出这本书对我造成的经济损失,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引用著名的幕间喜剧《拉佩伦登加》里的话,那就是我的市议员大人和所有人都万岁!伟大的莱穆斯伯爵大人万岁,他的仁慈与慷慨为人所共知,是他在我坎坷的命运中阻止了各种打击,扶植了我。大慈大悲的托莱多主教大人唐贝尔纳多·德桑多瓦尔及罗哈斯万岁,即使世界上没有印刷术,即使攻击我的书比《明戈·雷布尔戈诗集》①的字数还要多!这两位主教并未要求我对他们进行奉承或某种形式的恭维。他们仅仅是出于仁慈之心,给予我很多关照。假如命运能正常地把我推向幸运的顶峰,我会引以为幸福和光荣。穷人可以得到荣誉,而坏人却不能。贫穷可能会玷污人的高贵品质,但并不能完全埋没它。美德有时也会像透过一丝缝隙那样发出自己的光亮,并且因此受到贵人的器重和照顾。
①这是讽刺恩里克四世王朝的诗集。
无须赘言,我只需告诉你们,我献给你们的《堂吉诃德》下卷取材于同一个人的同一素材,我把堂吉诃德的事情扩展开来,直到他最后去世,这样就不会再有人编造出新的版本了,已有的版本已经足矣。
某位体面的人物将这些疯癫之举公之于众后,就希望别人别再搅进去了。好东西多了并不会显示其贵重性,东西少了反倒值点钱。我还应该告诉你们,《佩西莱斯》我就要写完了,你们就等着看吧。此外,还有《加拉特亚》的第二部。
第一章 神甫和理发师与堂吉诃德谈论其病情
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在这个故事的第二部分讲到堂吉诃德的第三次出征时,谈到神甫和理发师几乎一个月都没去看望堂吉诃德,以免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可他们却去拜访了堂吉诃德的外甥女和女管家,嘱咐她们好好照顾堂吉诃德,给他做些可口而又能补心补脑子的食物,因为据认真分析,堂吉诃德倒霉就倒霉在心和脑子上。外甥女和女管家说她们已经这样做了,而且将会尽可能认真仔细地这样做,看样子现在堂吉诃德已经逐步恢复正常了。神甫和理发师对此感到很高兴,觉得他们就像这个伟大而又真实的故事第一部最后一章里讲到的那样,施计用牛车把堂吉诃德送回来算是做对了。于是,他们又决定去拜访堂吉诃德,看看他到底恢复到什么程度了,尽管他们知道现在他还不可能完全恢复。神甫和理发师还商定绝不涉及游侠骑士的事,避免在他刚结好的伤口上又添新疤。
他们去看望了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正坐在床上,身上穿着一件绿呢紧身背心,头戴红色托莱多式帽子,干瘦得简直像个僵尸。堂吉诃德很热情地招待神甫和理发师。神甫和理发师问他的病情,堂吉诃德介绍了自己的状况,讲得头头是道。谈话又涉及到了治国治民,他们抨击时弊,褒善贬恶,俨如三个新时代的立法者,像现代的利库尔戈斯①或者具有新思想的梭伦②。他们觉得要使国家有个新面貌,就得对它进行改造,建成一个新型社会。堂吉诃德讲得条条在理,神甫和理发师都觉得他的身体和神志已完全恢复正常。
①利库尔戈斯是传说中古代斯巴达的立法者。
②梭伦是雅典政治家和诗人,曾为本国同胞制定了宪法和法典,其宪法和司法改革被称为梭伦法律。
他们说话的时候,堂吉诃德的外甥女和女管家也在场。她们见堂吉诃德神志恢复得这么好,都不停地感谢上帝。这时,神甫改变了原来不谈游侠骑士的主意,想仔细观察一下堂吉诃德是否真的恢复正常了,就一一列数了一些来自京城的消息,其中之一就是有确切的消息说,土耳其人的强大舰队已经逼近,其意图尚不清楚,也不知道如此强大的力量究竟目标是哪里。这种大军逼近的消息几乎年年有,所有基督教徒都对此感到紧张。国王陛下已经向那不勒斯和西西里沿岸以及马耳他岛等地区布署了兵力。堂吉诃德闻言说道:
“陛下决策英明,为他的国土赢得了时间,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不过,如果陛下愿意听听我的建议,我就会向陛下提出一种他现在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防御办法。”
神甫听到此话心中暗自说道:
“天啊,可怜的堂吉诃德,你真是疯狂至极,愚蠢透顶。”
理发师本来也同神甫一样,想看看堂吉诃德是否完全恢复健康了,就问堂吉诃德,他说的那个防御之策是什么,也许类似于有些人向国王提出的那类不着边际的建议呢。
“理发师大人,”堂吉诃德说,“我的建议决不会不着边际,肯定切实可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理发师说,“但事实证明,以前向国王陛下提的各种建议常常不可能实现,或者纯粹是胡说八道,要不就是损害了国王或王国的利益。”
“我的建议既不是不可能实现的,也不是胡说八道,”堂吉诃德说,“而是最简易可行的,是任何人也想不到的巧妙办法。”
“可您始终没说您那建议到底是什么内容呢,堂吉诃德大人。”神甫说。
“我可不想今天在这儿说了之后,明天就传到陛下的谋士耳朵里去,”堂吉诃德说,“然后让别人拿着我的主意去请功。”
“我在这里向上帝发誓,”理发师说,“保证不把您对陛下的建议向任何人透露。我这是从一首神甫歌谣里学到的誓言。那个神甫在做弥撒的开场白里向国王告发了一个强盗,此人偷了他一百个罗乌拉和一匹善跑的骡子。”
“我不知道这类故事,”堂吉诃德说,“但这誓言还是不错的,而且我知道理发师大人是个好人。”
“即使他不是好人,”神甫说,“我也可以为他担保,保证他会绝口不提此事。如果他说出去了,我甘愿掏钱替他受罚。”
“那么,神甫大人,谁又能为您担保呢?”堂吉诃德问。
“我的职业,”神甫说,“我的职业规定我必须保密。”
“确实。”堂吉诃德这时才说,“国王陛下应当下旨,宣召西班牙境内的所有游侠骑士在指定的日期到王宫报到。即使只能来几个人,说不定其中就有人能只身打掉土耳其人的威风呢。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办法吗?你们注意听我说,一个游侠骑士就可以打败一支二十万人的军队,就好像那些人只有一个脖子,好像他们都是些弱不禁风的人,这种事情难道还算新鲜吗?否则,你们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充满了这类奇迹的故事?我生不逢时,不用说别人,就说著名的唐贝利亚尼斯或者高卢的阿马迪斯家族的人吧,如果他们当中某个人还健在,同土耳其人交锋,土耳其人肯定占不着便宜!不过,上帝肯定会关照他的臣民,肯定会派一个即使不像以前的游侠骑士那样骁勇,至少也不会次于他们的人来。上帝会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必多说了。”
“哎呀,”堂吉诃德的外甥女这时说,“如果我舅舅不是又想去当游侠骑士了,我就去死!”
堂吉诃德说:“不管土耳其人从天上来还是从地下来,不管他们有多强大,我都可以消灭他们。我再说一遍,上帝会明白我的意思。”
理发师这时说道:“我请诸位允许我讲一件发生在塞维利亚的小事情,因为这件事与这里的情况极为相似,我很想讲一讲。”
堂吉诃德请他讲,神甫和其他人也都注意地听,于是理发师开始讲起来:
“从前在塞维利亚有座疯人院。一个人神志失常,被亲属送进了这座疯人院。这个人是在奥苏纳毕业的,专攻教会法规。不过,即使他是在萨拉曼卡毕业的,很多人也仍然认为他神志不正常。这位学士在疯人院被关了几年以后,自认为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就写信给大主教,言真意切地再三请求大主教把他从那个苦海里解救出来,因为仁慈的上帝已经恢复了他的神志;可是他的亲属们为了继续霸占他那份财产,不顾事实一直不去接他,想让他在疯人院里一直待到死。大主教被那些言真意切的信说动了心,派一个教士去向疯人院院长了解写信人的情况,并且让教士亲自同疯子谈一谈。如果教士觉得这个人的神志已经恢复正常,就可以把他放出来,让他恢复自由。教士按照大主教的吩咐去了疯人院。可是院长对教士说,那个人的神志还没恢复正常,虽然他有时说起话来显得非常有头脑,但是他又常常做出一些非常愚蠢的事情来,教士如果不信可以同他谈谈看。
“教士也愿意试试。教士到了疯子那儿,同他谈了一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疯子没有说过一句不像样的话,相反却讲得头头是道。教士不得不相信他已经恢复正常了。疯子同教士谈了很多事情,其中谈到院长接受了他的亲属的贿赂,对他怀有歹意,因而说他神志仍然不正常,只是有时候清醒。他说他最大的不幸就在于他有很多财产,他的冤家们为了霸占他的财产想陷害他,因而怀疑仁慈的上帝已经使他从畜生变成了人。他这么一讲,显然让人觉得院长值得怀疑,他的亲属们不怀好意,而他已经成了正常人。为了慎重起见,教士决定把他带回去,让大主教见见他,以便明断是非。于是,教士请求院长把这个学士入院时穿的衣服还给他,可院长还是让教士再考虑考虑,因为学士的神志肯定还没恢复正常。可是,院长再三劝阻也无济于事,教士坚持要把他带走。院长因为教士是大主教派来的人,只好服从了,给学士换上了入院时穿的那套衣服。那衣服又新又高级。学士见自己换上衣服以后像个正常人,不像疯子了,就请求教士开恩让他去同自己的疯友们告别。
“教士也愿意陪他一同去看看院里的疯子。于是,院里的几个人陪着他们上了楼。学士来到一个笼子前,笼子里关着一个很狂暴的疯子,但当时他挺安静。学士对那个疯子说:‘我的兄弟,你是否有什么事要托付我?上帝对我仁慈而又富有怜悯之心,尽管我受之有愧,还是让我的神志恢复了正常,我现在要回家了。依靠上帝的力量真是无所不能,我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你也要寄希望于上帝,相信上帝。上帝既然能够让我恢复到我原来的状况,也会让所有相信他的人康复如初。我会留意给你送些好吃的东西来,你无论如何要吃掉。我是过来人,我告诉你,我觉得咱们所有的疯癫都是由于咱们胃里空空、脑袋里虚无造成的。你得鼓起劲来,情绪低落会危及健康,导致死亡。’
“学士这番话被这个笼子对面那个笼子里的疯子听到了。他本来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旧席子上,现在站起来大声问是谁的神志恢复正常了。学士回答说:‘是我,兄弟,我要走了。我要感谢功德无量的老天对我如此关照,我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你别胡说了,学士,别上了魔鬼的当。’那个疯子说,‘你趁早留步,待在这个疯人院里吧,免得再回来。’‘我知道我已经好了,’学士说,‘所以没有理由再重蹈覆辙。’‘你好了?’疯子说,‘那好,咱们就瞧着吧。见你的鬼,我向朱庇特①发誓,我是他在人间的化身,塞维利亚今天放你出院,把你当作正常人,我要为它犯的这个罪孽惩罚它,让它世世代代都忘不了,阿门。愚蠢的学士,你难道不知道我手里掌管着能够摧毁一切的火焰,我说过我是掌管雷霆的朱庇特,要摧毁这个世界就能说到做到吗?不过,我只想用一种办法来惩罚这里的无知民众,那就是从我发出这个誓言起整整三年内,让这个地区和周围地带不下雨!你自由了,康复了,而我还是疯子还有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想让我下雨,除非掐死我!’
①朱庇特是罗马神话中最高的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掌管雷电云雨,是诸神和人类的主宰。
“在场的人都静静地听那个疯子乱喊乱叫,可我们这位学士却转过身来,握住教士的手说道:‘您不用着急,我的大人,您别理会他的这些疯话。如果他是朱庇特,不愿意下雨,那么我就是涅普图努斯,是水的父亲和主宰。只要有必要,我想什么时候下雨就下雨。’教士说道:‘尽管如此,涅普图努斯大人,您最好还是不要惹朱庇特大人生气。您先留在疯人院里,等改天更方便的时候,我们再来接您吧。’院长和在场的人都笑了,教士满面愧容地跑了。于是,大家又把学士的衣服剥光了。学士仍然留在疯人院里,故事也就完了。”
“难道这就是您说的那个与现在这里的情况极为相似而您又非常愿意讲的故事吗,理发师大人?”堂吉诃德说,“哎呀,剃头的呀剃头的,您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难道您真的不知道,将天才与天才相比,将勇气与勇气相比,将美貌与美貌相比,将门第与门第相比,都是可恨的,是最令人讨厌的吗?理发师大人,我不是水神涅普图努斯,我并不足智多谋,也不想让别人把我看成足智多谋的人。我只是竭力想让大家明白,不恢复游侠骑士四处游弋的时代是个错误。在那个时代里,游侠骑士肩负着保卫王国的使命,保护少女,帮助孤儿,除暴安良。不过,咱们这个腐败的时代不配享受这种裨益。现在的骑士呀,从他们身上听到的是锦缎的窸窣声,而不是甲胄的铿锵声。现在的骑士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露宿野外,忍受严寒酷暑,从头到脚,盔甲披挂,并且脚不离马镫,手不离长矛,只求打个盹就行了。现在也不会有哪个骑士从森林里出来又跑进深山,然后再踏上荒凉的海滩。大海上骇浪惊涛,岸边只有一条小船,船上没有桨和帆,没有桅杆,没有任何索具,可是骑士勇敢无畏,跳上小船,驶向巨浪滔天的大海深处。大浪一会儿把他掀到天上,一会儿把他抛向深渊,可是他毫无畏惧地昂首面对那难以抵御的狂风暴雨。待到情况稍微好转时,他已经离开他上船的地方三千多里了。他踏上那遥远陌生的土地,于是又出现了许多不该记录在羊皮纸上,而是应该铭刻在青铜器上的事迹。
“可是现在,懒惰胜过勤勉,安逸胜过操劳,丑陋胜过美德,傲慢胜过勇气,理论代替了战斗的实践,游侠骑士的黄金时代已经成为辉煌的过去。不信,你告诉我,现在谁能比高卢的著名的阿马迪斯更正直、更勇敢呢?谁能比英格兰的帕尔梅林更聪明呢?谁能比白衣骑士蒂兰特更随遇而安呢?谁能比希腊的利苏亚特更称得上是美男子呢?谁能比贝利亚尼斯受的伤更多而且杀伤的敌人也更多呢?谁能比高卢的佩里翁更无畏,比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更临危不惧,比埃斯普兰迪安更真诚呢?谁能比西龙希利奥更勇猛呢?谁能比罗达蒙特更桀骜不驯呢?谁能比索布利诺国王更谨慎呢?谁能比雷纳尔多斯更果敢呢?谁能比罗尔丹更无敌于天下呢?谁能比鲁赫罗更彬彬有礼呢?根据杜平的《宇宙志》,现在的费拉拉公爵还是他的后裔呢。
“所有这些骑士以及其他许多我可以列数出来的骑士都是游侠骑士,是骑士界的精英。这类人,或者相当于这类人的人,就是我要向国王陛下举荐的人。陛下如果能有他们效劳,就可以节约很多开支,土耳其人也只能气得七窍生烟了。如果能这样,我宁愿留在疯人院,因为教士不愿意把我从疯人院放出来。按照理发师讲的,假如朱庇特不愿意下雨,有我在这儿,同样可以想下雨就下雨。我说这些是想让那位剃头匠大人知道,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实际上,堂吉诃德大人,”理发师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上帝保佑,我是一片好意,请您不要生气。”
“我生气没生气,我自己知道。”堂吉诃德说。
神甫说:“虽然刚才我几乎没说话,可是我听了堂吉诃德大人的话,心里产生了一个疑虑,我不想把它憋在心里,弄得挺难受的。”
“您还有什么话,神甫大人,”堂吉诃德说,“都可以讲出来,您可以谈谈您的疑虑。心存疑虑不是件快乐的事。”
“既然您允许,”神甫说,“我就把我的疑虑讲出来。那就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相信,堂吉诃德大人刚才说的那一大堆游侠骑士都是有血有肉的真人,相反,我却觉得这是一种杜撰、传说或者编造,要不然就是一些已经醒了的人,或者确切地说,是一些仍然处于半睡眠状态的人的梦呓。”
“这又是很多人犯的另一个错误,”堂吉诃德说,“那就是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样的骑士。我曾试图在各种场合多次向各类人纠正这个普遍的错误观念,有时候,我的努力没有成功,还有一些时候,我以事实为依据,就成功了。事实是确凿无疑的,可以说高卢的阿马迪斯就是我亲眼所见。他高高的个子,白白的脸庞,黑黑的胡子梳理得很整齐,目光既温和又严厉。他不多说话,不易动怒,却很容易消气。我觉得我可以像描述阿马迪斯一样勾勒描绘出世界上所有故事中的游侠骑士。我可以根据故事里的讲述,再加上他们的事迹和性情,活灵活现地想象出他们的面孔、肤色和体型。”
“那么,堂吉诃德大人,”理发师问,“您估计巨人莫尔甘特到底有多大呢?”
“至于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巨人,”堂吉诃德说,“有各种不同的说法。不过,《圣经》总不会有半点虚假吧,里面说的非利士人歌利亚就有七腕尺①半高,这就算够高的了。此外,在西西里岛还发现过巨大的四肢和脊背的遗骨,估计遗骨的主人也会高如高塔,几何学可以证明这一点。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确切地说出莫尔甘特到底有多高,我估计他不会很高。我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我在专门记录他的事迹的故事里发现,他常常睡在室内。既然室内能够容得下他,他就不会很高大。”
①腕尺是指由臂肘到中指尖的长度。
“是这样。”神甫说。
神甫对堂吉诃德这样的胡言乱语很感兴趣,就又叫他估计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罗尔丹以及法国十二廷臣的面孔会是什么样的,这些人都是游侠骑士。
“关于雷纳尔多斯,”堂吉诃德说,“我斗胆说他脸庞宽宽,呈橙黄色,眼睛非常灵活,有些凸出。他敏感易怒,结交的朋友都是小偷或类似的无赖。罗尔丹或者罗托兰多,要不就是奥兰多,这些都是故事里主人公的名字,我认为或者说认定,他们都是中等身材,宽宽的肩膀,有点罗圈腿,褐色的脸庞,红胡子,身上多毛,目光咄咄逼人,不善言辞,却很谦恭,显得很有教养。”
“如果罗尔丹不比您形容的优雅,”神甫说,“那么,美人安杰丽嘉看不上他,而被那个乳臭刚干的摩尔小子的潇洒所吸引,投入了他的怀抱,也就不算稀奇了。她爱温柔的梅多罗雨而不爱懒惰的罗尔丹,做得很明智。”
“那个安杰丽嘉,”堂吉诃德说,“神甫大人,是个见异思迁、活泼好动、有些任性的女孩,她的风流韵事也像她的美名一样到处流传。上千个大人、勇士和学者她都看不上,却爱上了一个矮个子翩翩少年,没有财产,只有一个对朋友知恩图报的名声。著名的阿里奥斯托对她的美貌大加赞扬,却不敢或不愿记述她无耻献身之后的事情,那肯定都是些不光彩的事情,而写了这样一句话:
至于她如何做了女皇,
也许别人会唱得更好。
“这无疑也是一种先知。诗人们也自称是先知、预言家,而且事实也明确地证明了这一点。后来,安达卢西亚就有位诗人为她的眼泪而悲歌,而另一位杰出的卡斯蒂利亚著名诗人也赞颂她的美貌。”
“请您告诉我,堂吉诃德大人,”理发师这时说道,“有这么多诗人赞颂安杰丽嘉夫人,难道就没有诗人讥讽她吗?”
“假如萨格里潘特或罗尔丹是诗人,”堂吉诃德说,“我想他们肯定会把她骂一通的。如果诗人在自己的想象中把某位夫人当成了自己的意中人,但却遭到她们的鄙夷和拒绝,不管是真还是假,诗人都会以讥讽或讽刺文章来报复,这也是诗人的本性。但是胸怀宽广的诗人不会这样做。不过,至今我还没听说有轰动世界的攻击安杰丽嘉的诗。”
“真是奇迹!”神甫说。
这时,忽然听见早已离开的堂吉诃德的女管家和外甥女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大家立刻循声赶去。
第二章 桑乔与堂吉诃德的外甥女、女管家激烈争论及其他趣事
故事说到堂吉诃德、神甫和理发师听到喊声,那是堂吉诃德的外甥女和女管家冲桑乔喊的。桑乔非要进来看望堂吉诃德,她们把住门不让进,还说:
“你这个笨蛋进来干什么?回你自己家去,兄弟,不是别人,正是你骗了我们大人,还带着他到处乱跑。”
桑乔说道:
“真是魔鬼夫人!被骗被带着到处乱跑的是我,而不是你们主人。是他带着我去了那些地方,你们自己弄糊涂了。他许诺说给我一个岛屿,把我骗出了家,我到现在还等着那个岛屿呢。”
“让那些破岛屿噎死你!”外甥女说,“混蛋桑乔,岛屿是什么东西?是吃的吗?你这个馋货、饭桶!”
“不是吃的,”桑乔说,“是我可以管理得比四个市政长官还好的一种东西。”
“即使这样,”女管家说,“你也别进来,你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你去管好你的家,种好你那点地,别想要什么岛不岛的了。”
神甫和理发师饶有兴趣地听着三个人的对话,可堂吉诃德怕桑乔把他们那堆傻事都和盘托出,有损自己的名誉,就叫桑乔和那两个女人别嚷嚷了,让桑乔进来。桑乔进来了,神甫和理发师起身告辞。他们见堂吉诃德头脑里那些胡思乱想根深蒂固,仍沉湎于骑士的愚蠢念头,不禁对堂吉诃德恢复健康感到绝望了。神甫对理发师说:
“你看着吧,伙计,说不定在咱们想不到的什么时候,咱们这位英雄就又会出去展翅高飞了。”
“我对此丝毫也不怀疑,”理发师说,“不过,侍从的头脑竟如此简单,甚至比骑士的疯癫更让我感到惊奇。他认准了那个岛屿,我估计咱们就是再费力也不会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了。”
“上帝会解救他的。”神甫说,“咱们瞧着吧,这两个人全都走火入魔了,简直如出一辙。主人的疯癫若是没有侍从的愚蠢相配,那就不值得一提了。”
“是这样,”理发师说,“我很愿意听听他们俩现在谈什么。”
“我肯定,”神甫说,“堂吉诃德的外甥女或女管家事后肯定会告诉咱们。照她们俩的习惯,她们不会不偷听的。”
堂吉诃德让桑乔进了房间,关上门。房间里只有他们俩。
堂吉诃德对桑乔说:
“你刚才说是我把你从家里骗出来的,我听了很难受。你知道,我也并没有留在家里呀。咱们一起出去,一起赶路,一起巡视,咱们俩命运相同。你被扔了一回,可我也被打过上百次,比你还厉害呢。”
“这也是应该的,”桑乔说,“照您自己说的,游侠骑士遇到的不幸总是比侍从遇到的多。”
“你错了,桑乔,”堂吉诃德说,“有句话说:quando caput do-Let……”
“我只懂得咱们自己的语言。”桑乔说。
“我的意思是说,”堂吉诃德说,“头痛全身痛。我是你的主人,所以我是你的脑袋;你是我的身体一部分,因为你是我的侍从。从这个道理上讲,我遇到了不幸,或者说如果我遇到了不幸,你也会感到疼痛。你如果遇到了不幸,我也一样疼痛。”
“理应如此,”桑乔说,“可是我这个身体部分被人扔的时候,您作为我的脑袋却在墙头后面看着我被扔上去,并没有感到任何痛苦呀,它本来也应该感到疼痛嘛。”
“你是想说,桑乔,”堂吉诃德说,“他们扔你的时候,我没感到疼痛吗?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可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想。我的灵魂当时比你的身体疼得还厉害。不过,咱们现在先不谈这个,等以后有时间再来确定这件事吧。咱们现在说正题。你告诉我,桑乔,现在这儿的人是怎么议论我的?平民百姓都怎么说,贵族和骑士们又怎么说?他们对我的勇气、我的事迹、我的礼貌是怎么说的?他们对我要在这个世界上重振游侠骑士之道是怎么评论的?一句话,我想让你告诉我你所听到的一切。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不要加好听的,也不要去掉不好听的。忠实的仆人应该据实向主人报告,不要因为企图奉承而有所夸张,也不要因为盲目尊崇而有所隐瞒。你该知道,桑乔,如果当初君主们听到的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实,没有任何恭维的成分,那么世道就会不一样,就会是比我们现在更为‘铁实’的时代,也就是现在常说的黄金时代。桑乔,请你按照我的告诫,仔细认真地把你知道的有关我刚才问到的那些情况告诉我吧。”
“我很愿意这样做,我的大人,”桑乔说,“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要生气,因为你想让我据实说,不加任何修饰。”
“我不会生气的,”堂吉诃德说,“你放开了讲,桑乔,不必绕弯子。”
“我首先要说的就是,”桑乔说,“老百姓把您看成最大的疯子,说我也愚蠢得够呛。贵族们说,您本来就不是贵族圈子里的人,就凭那点儿家世,那几亩地,还有身上那两片破布,竟给自己加了个‘唐’,当了什么骑士。而骑士们说,他们不愿意让贵族与他们作对,特别是那种用蒸汽擦皮鞋①、用绿布补黑袜子的只配当侍从的贵族。”
①当时没有鞋油,只好在皮鞋上抹些水、油和蛋清,再用蒸汽熏。
“这不是说我,”堂吉诃德说,“我从来都是穿得整整齐齐,没带补丁的。衣服破了,那倒有可能,不过那是甲胄磨破的,而不是穿破的。”
“至于说到您的勇气、礼貌、事迹等事情,”桑乔接着说,“大家就看法不一了。有的人说:‘疯疯癫癫的,不过挺滑稽。’另外一些人说:‘勇敢,却又不幸。’还有人说:‘有礼貌,可是不得体。’还说了许多话,连您带我都说得体无完肤。”
“你看,桑乔,”堂吉诃德说,“凡是出人头地的人,都会遭到谗害,历来很少或者根本没有名人不受恶毒攻击的。像尤利乌斯·凯撒,是个极其勇猛而又十分谨慎的统帅,却被说成野心勃勃,衣服和生活作风都不那么干净。亚历山大功盖天下,号称大帝,却有人说他爱酗酒;再说赫拉克勒斯,战果累累,却说他骄奢好色。高卢的阿马迪斯的兄弟加劳尔,有人议论他太好斗,又说阿马迪斯爱哭。所以桑乔,对这些好人都有那么多议论,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你说的那些就属于这种情况。”
“问题就在这儿,而且还不止是这些呀!”桑乔说。
“那么,还有什么?”堂吉诃德问。
“还有没说的呢,”桑乔说,“这些都算是简单的。如果您想了解所有那些攻击您的话,我可以马上给您找个人来,把所有那些话都告诉您,一点儿也不会漏下。昨天晚上巴托洛梅·卡拉斯科的儿子来了。他从萨拉曼卡学成归来,现在是学士了。我去迎接他的时候,他对我说您的事情已经编成书了,书名就叫《堂吉诃德》,还说书里也涉及到我,而且就用了桑乔·潘萨这个名字。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也有,还有一些完全是咱们之间的事情。我吓得直画十字,不懂这个故事的作者怎么会知道了那些事情。”
“我敢肯定,桑乔,”堂吉诃德说,“一定是某位会魔法的文人编了这个故事。他们要写什么,就不会有什么事能瞒住他们。”
“怎么会又是文人又是魔法师呢!刚才,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我就是这样称呼他的,他对我说,故事的作者叫锡德·哈迈德·贝伦赫纳①。”
①桑乔把贝嫩赫利误说成贝伦赫纳,而贝伦赫纳是茄子的意思。
“这是个摩尔人的名字。”堂吉诃德说。
“是的,”桑乔说,“我听很多人说,摩尔人就喜欢贝伦赫纳。”
“你大概是把这个‘锡德’的意思弄错了,桑乔。”堂吉诃德说,“在阿拉伯语里,锡德是‘大人’的意思。”
“这完全可能,”桑乔说,“不过,您如果愿意让他到这儿来,我马上就去找。”
“你如果能去找,那太好了,朋友。”堂吉诃德说,“你刚才说的那些让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不把情况完全搞清楚,我就什么也不吃。”
“那我就去找他。”桑乔说。
桑乔离开主人去找那位学士,不一会儿就同那个人一起回来了。于是,三个人又开始了一场极其滑稽的对话。
第三章 堂吉诃德、桑乔与参孙·卡拉斯科学士的趣谈
堂吉诃德在等待卡拉斯科这段时间里一直在仔细思考。他想问问这位学士,桑乔说的那本书里究竟写了自己什么。他不能相信真有这本书,因为自己杀敌剑上的血迹尚未干,难道就有人把他的高尚的骑士行为写到书里去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象有某位文人,不管是朋友还是对头,通过魔法把他的事写到书里去了。如果是朋友这样做,那是为了扩大他的影响,把他的事迹突出到比最杰出的游侠骑士还要突出的地步。如果是对头做的,那就是为了把他贬低到比有文字记载的最下贱的侍从还要下贱的地步。因为他心里明白,书上从来不写侍从的事迹。不过,假如确有么一本书,既然是写游侠骑士的,就一定是宏篇巨著,洋洋万言,写得高雅优美而又真实。这么一想,他又有点放心了。可是,想到作者是摩尔人,因为那个人的名字叫锡德,堂吉诃德又不放心了。摩尔人从来都是招摇撞骗,而且诡计多端。他最担心的就是书里谈到他同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爱情时会有不得体的地方,这样会造成人们对他的贞洁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蔑视和伤害。他希望书里写自己对杜尔西内亚始终忠诚而又尊敬,克制了自己的本能冲动,鄙视女王、王后和各种身份的美女。他正在山南海北地乱想着,桑乔和卡拉斯科来了。堂吉诃德非常客气地接待了卡拉斯科。
这个学士虽然叫参孙,个子却并不很大。他面色苍白,可头脑很灵活。他二十四岁,圆脸庞,塌鼻子,大嘴巴,一看就是个心术不正、爱开玩笑的人。果然,他一见到堂吉诃德,就跪了下来,说道:
“请您把高贵的手伸出来,曼查的堂吉诃德大人。虽然我的级别只有初级四等,我凭这件圣彼得袍发誓,您是这世界上空前绝后的著名游侠骑士。多亏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写下了这部记录您的英勇事迹的小说,多亏有心人又把它从阿拉伯语翻译成我们大众的西班牙语,才让大家都欣赏到这部小说。”
堂吉诃德扶他站起来,说道:
“看来真有一部写我的小说,而且是一位摩尔文人写的!”
“千真万确,大人,”参孙说,“而且据我估计,现在至少已经印了一万二千册。不信,在葡萄牙、巴塞罗那和巴伦西亚都印了。据说在安特卫普也在印呢。我估计无论什么国家、什么语言,都会出版这部小说的译本。”
“在能够让品德高尚、成就突出的人高兴的事情中,”堂吉诃德说,“有一件就是他的美名能够以各种语言印成书在人们中流传。但我说的是美名,如果相反,那就还不如死了呢。”
“若论美名,”学士说,“您已经超过了所有游侠骑士。现在,摩尔人已经使用他们的语言,而基督徒们也用自己的语言,向我们极其逼真地描述了您的洒脱形象。您临危不惧,吃苦耐劳,忍受了各种痛苦,此外,您还在同托博索的唐娜杜尔西内亚夫人的精神恋爱中保持了自己的忠贞。”
“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唐娜杜尔西内亚夫人,”桑乔这时说,“我只听过称她为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小说里这点写错了。”
“这不是什么大错。”卡拉斯科说。
“的确不是大错,”堂吉诃德说,“不过请你告诉我,学士大人,人们最称赞的是这部小说里的哪些事迹呢?”
“每个人的口味不同,所以意见也就不同。”学士答道,“有些人最喜欢大战风车的事,也就是您觉得是长臂巨人的那些东西;另外一些人爱看砑布机的事;这个人觉得描写两支军队那段好,不过那两支军队后来似乎变成了两群羊;那个人推崇碰到送往塞哥维亚的尸体那一节;也有人说释放划船苦役犯那段最精彩;还有人说这些都不如您遇到两个贝尼托巨人,又同勇敢的比斯开人搏斗那一段。”
“告诉我,学士大人,”桑乔又插嘴道,“我们的好马罗西南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于是我们同杨瓜斯人遭遇的那段有吗?”
“那位文人无一遗漏地全都写下来了,”参孙说,“面面俱到,连好心的桑乔在被单里飞腾的事也有。”
“我没有在被单里飞腾,”桑乔说,“我只是在空中飞腾,不管我愿意不愿意。”
“我觉得,”堂吉诃德说,“在世界人类历史中恐怕没有哪一段不带有波折,特别是骑士史。骑士们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
“尽管如此,”学士说,“据说有些人看过这部小说后,倒宁愿作者忘掉堂吉诃德大人在交锋中挨的一些棍棒呢。”
“这些都是真事。”桑乔说。
“为了客观,这些事情其实可以不提,”堂吉诃德说,“因为事实在那儿摆着,不会改变,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写出来,假如这些事情有损主人公尊严的话。埃涅阿斯就不像维吉尔描写得那样具有同情心,尤利西斯也不像荷马说的那样精明。”
“是这样。”参孙说,“不过,诗人写作是一回事,历史学家写作又是另外一回事。诗人可以不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而按照它们应该是什么样子来描写和歌颂那些事物。历史学家则不是按照事物应该怎样,而是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不加任何增减地写作。”
“如果那位摩尔大人想写真实情况,”桑乔说,“那么,我主人挨的那些棍棒肯定也有我的份儿。哪次不是他背上挨棍子,我就得全身挨打?不过,这也没什么新鲜的,这就像我主人说的,头疼全身疼。”
“你这个狡猾的桑乔,”堂吉诃德说,“看来你不想忘记的事情就一定忘不了。”
“就算我想忘记我挨过的那些棍棒,”桑乔说,“我身上的那些瘀伤却不答应,我的肋骨到现在还疼呢。”
“住嘴,桑乔,”堂吉诃德说,“不要打断学士大人的话。
我请他继续讲那本小说里是怎样写我的。”
“还有我呢,”桑乔说,“据说我还是小说里的一个重要‘人伍’呢。”
“是‘人物’,不是‘人伍’,桑乔朋友。”参孙说。
“又来一个抠字眼的,”桑乔说,“要总是这样,咱们这辈子也说不完了。”
“你就是小说里的第二位人物,桑乔。如果不是,上帝会惩罚我的。”学士说,“有的人就愿意听你说话,而不是听全书刻画最多的那个人说话。不过,也有人认为你太死心眼儿,竟然相信在场的这位堂吉诃德大人真会让你当个岛屿的总督。”
“现在还为时尚早,”堂吉诃德说,“等桑乔再上些年纪,有了经验,就会比现在更具有当总督的能力。”
“天啊,大人,”桑乔说,“我现在这个年纪若是当不上总督,那么等到玛土撒拉①那个年纪也还是当不上。现在,坏就坏在这个岛屿还不知道藏在哪儿呢,并不是我没有能力管理它。”
“你向上帝致意吧,桑乔。”堂吉诃德说,“一切都会有的,也许比你想象得还要好。没有上帝的意志,连一片树叶都不会摇动。”
“是这样。”参孙说,“如果上帝愿意,别说是一个岛屿,就是一千个岛屿也会给你,桑乔。”
“我见过的那些总督,”桑乔说,“跟我相比,简直没法儿提。尽管这样,还是得称他们为‘阁下’,让他们吃饭用银餐具。”
“那些人不是岛屿总督,”参孙说,“而是其他一些很容易做的总督。岛屿总督至少得懂语法。”
“这个‘语’我还行,”桑乔说,“这个‘法’就跟我没关系了,我不懂。不过,这些事情还是让上帝去决定吧,只求上帝把我派到最适合我的地方去。只要这部小说的作者写我的事情时不写得让我太难堪,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大人,我就会心满意足。我担保,假如把我的事写得不像我这个老基督徒做的,那么,‘就是聋子我也得让他听见②’。”
——–
①玛土撒拉是《圣经》里的长寿老人,活了九百六十九岁。
②西班牙俗语,此处表示气愤。
“那就是奇迹了。”参孙说。
“什么奇迹不奇迹的,”桑乔说,“谁要是介绍或者记述人物,总不能凭想象乱写吧。”
“人们认为这部小说的毛病之一就是作者插进了一个题为《无谓的猜疑》的故事。”学士说,“并不是故事本身不好或写得不好,而是因为放的地方不对,与堂吉诃德大人的故事毫不相干。”
“我敢打赌,”桑乔说,“他肯定是把风马牛弄到一块儿去了。”
“现在看来,”堂吉诃德说,“这部写我的事的小说的作者不是有学识的文人,而是个无知的饶舌者。他写作时没有任何考虑,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就像乌韦达那位画家奥瓦内哈,人家问他画的是什么,他回答说:‘像什么就是什么。’也许他画的是只公鸡,不过画得太不像了,还得在旁边用哥特体的字写上:这是公鸡。写我的这部小说大概也是这样,要看懂它还得加注解。”
“那倒没有,”参孙说,“里面写得很清楚,没有看不懂的地方,而且孩子们爱不释手,少年们争相传阅,成年人一目了然,老人们赞不绝口。这部小说被各个阶层的人广为流传,以至于后来人们一看到一匹瘦马,就说‘罗西南多来了’。最爱读这部小说的还是那些侍童,没有一位贵人家的前厅里不摆着《堂吉诃德》。这个人刚放下,那个人就拿走了,这边有人找,那边有人借。总之,这部小说是迄今为止最有意思而且最没有低级趣味的小说,全书里没有发现、而且也根本没有一句不道德的或违反了教会思想的句子。”
“如果不这样写,那就不是写真了,”堂吉诃德说,“而是撒谎。对于那些编历史的人,就应该像对造伪币的人一样把他们烧死。仅我的事情就足够写的了,我不明白作者为什么还要写那些与此无关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这大概就像俗话说的:‘甭管这草那草……’实际上,作者只要写写我的想法、我的感叹、我的眼泪、我的良好的愿望和我的奋争,就足以写出厚厚的一大本了,厚得可以和托斯塔①所有的著作相比。实际上,学士大人,我现在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编写史书需要具有真知灼见。妙趣横生才谈得上大家手笔。在喜剧里,最愚蠢的角色才是最精明的形象,因为让人以为自己头脑简单的人其实头脑并不简单。历史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必须真实,有真实才有上帝。可是,总有些人胡编乱造,还把他们的书到处滥发。”
——–
①唐胡安二世时期西班牙阿维拉地区的大主教,以著作等身而闻名,其著作达二十四卷。
“不会有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书。”学士说。
“这倒无可置疑,”堂吉诃德说,“不过,常常是有的作者本来已经名声在外,可他的作品一出版,他的声誉却一落千丈,或者从此被人看不起了。”
“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桑乔说,“印刷出来的东西可以慢慢阅读,所以很容易挑出错来,特别是那些大作家的作品、那些才识出众的人。伟大的诗人、杰出的历史学家总是或者经常受到那些自己没出过书却又特别热衷于给别人挑毛病的人嫉妒。”
“这并不奇怪,”堂吉诃德说,“有的神学家自己布道时讲得并不好,却对别人布道的缺点特别清楚。”
“的确如此,堂吉诃德大人。”卡拉斯科说,“不过,我希望那些评头品足的人多一些宽容,少一些苛求,不要对别人作品的细枝末节嘀嘀咕咕。‘荷马也有失误的时候’。那些人应该多考虑作者为了他的作品得以出版所花费的心血,少考虑作品的阴暗面。也许他们觉得脸上有痣不好看,可是有些人却觉得更漂亮。由此说来,要出版一本书真是要承担极大的风险,因为要让所有的读者都满意和高兴是不可能的。”
“喜欢写我这本书的人大概不会多。”堂吉诃德说。
“正相反,就好比‘愚人无数’,很多人都喜欢这样的小说。甚至还有一些人埋怨作者记性不好或是故意作梗,没有交代是谁偷了桑乔的驴,只是写到驴被偷走了。还说忘了交代在莫雷纳山捡到的手提箱里那一百个盾是怎么处理的,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过,很多人都想知道那笔钱怎么样了,或者干什么用了。这又是一个很重要的漏洞。”
桑乔回答说:
“参孙大人,我现在不想报什么帐。我的胃现在很难受,如果不喝两口陈年老酒,我就没法活了。我家里有酒。您要想听就等着我。我吃完饭就回来,不管您或者其他什么人想问什么,不管是丢驴的事还是盾的事,我都会回答。”
桑乔不等别人回答,也没再说什么,就回家去了。
堂吉诃德请求学士留下来吃顿便饭。学士留了下来。饭桌上添了两只雏鸡,他们还谈论了骑士道。卡拉斯科依然打诨不止。吃完饭后,他们睡了午觉。后来桑乔回来了,他们又旧话重提。
~小 说T xt 天,堂
正文 第四章 桑乔为学士解疑及其他应叙述的事情
桑乔回到堂吉诃德家,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起来:
“参孙大人说,人们想知道是谁、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偷了我的驴,那么我告诉你,就是我们为了逃避圣友团的追捕,躲进莫雷纳山的那天晚上。我们在苦役犯和送往塞哥维亚的尸体那儿倒霉之后,我和我的主人躲进了树林。我的主人依偎着他的长矛,我骑在我的驴上。经过几次交战,我们已经浑身是伤,疲惫不堪,就像躺在四个羽绒垫上似的睡着了。特别是我,睡得尤其死,不知来了什么人,用四根棍子把我那头驴的驮鞍架起来,把驴从我身下偷走了,我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这事很简单,而且也不新鲜。萨克里潘特围攻阿尔布拉卡的时候,那个臭名昭著的盗贼布鲁内洛就是用这种办法把马从他两腿中间偷走的。”
“天亮了,”桑乔说,“我打了个寒噤,棍子就倒了,我重重地摔到地上。我找我的驴,却找不到了。我的眼里立刻流出了眼泪。我伤心极了。如果作者没把我这段情况写进去,那就是漏掉了一个很好的内容。不知过了多少天,我们同米科米科纳公主一起走的时候,我认出了我的驴,那个希内斯·帕萨蒙特打扮成吉卜赛人的样子骑在上面。那个大骗子、大坏蛋,正是我和我的主人把他从锁链里解救出来的!”
“问题不在这儿,”参孙说,“问题在于你那头驴还没出现之前,作者就说你已经骑上那头驴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桑乔说,“大概是作者弄错了,要不就是印刷工人的疏忽。”
“肯定是这样。”参孙说,“那么,那一百个盾又怎么样了?
都花了吗?”
桑乔答道:
“都花在我身上和我老婆、孩子身上了。我侍奉我的主人堂吉诃德在外奔波,他们在家耐心地等待我。如果等了那么长时间,结果到我回来时钱却没挣着,驴也丢了,那准没我好受的。还有就是,我当着国王也会这么说,什么衣服不衣服、钱不钱的,谁也管不着。如果我在外挨的打能够用钱来补偿,就算打一下赔四文钱吧,那么,就是再赔一百个盾也不够赔偿我一半的。每个人都拍拍自己的良心吧,不要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人之初,性本善,可是心要坏就不知能坏多少倍呢。”
“如果这本书能够再版的话,”卡拉斯科说,“我一定记着告诉作者,把桑乔的这段话加上去,那么这本书就更精彩了。”
“这本书里还有其他需要修改的地方吗?”堂吉诃德问。
“是的,大概还有,”卡拉斯科说,“不过都不像刚才说的那么重要。”
“难怪作者说还要出下卷,”参孙又说,“不过,他没有找到、也不知道是谁掌握着下卷的材料,所以我们怀疑下卷还能不能出来。而且,有些人说:‘续集从来就没有写得好的。’还有些人说:‘有关堂吉诃德的事,已经写出来的这些就足够了。’但也有一些人不怎么悲观,而且说得很痛快:‘再来些堂吉诃德的故事吧,让堂吉诃德只管冲杀,桑乔只管多嘴吧,我们就爱看这个。”
“那么,作者打算怎么办呢?”
“他正在全力寻找材料,”参孙说,“只要找到材料,他马上就可以付梓印刷。他图的是利,倒不怎么在乎别人的赞扬。”
桑乔闻言道:
“作者贪图钱和利?那要能写好才怪呢。他肯定不会认真地写,就像裁缝在复活节前赶制衣服一样,匆忙赶制的东西肯定不像要求的那样细致。这位摩尔大人或是什么人,在干什么呢?他若是想找有关冒险或其他各种事情的材料,我和我的主人这儿有的是。别说下卷,就是再写一百卷也足够。这位大好人应该想到,我们并不是在这儿混日子呢。他只要向我们了解情况,就知道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了。我只能说,我的主人要是听了我的劝告,我们现在肯定像那些优秀的游侠骑士一样,正在外面拨乱反正呢。”
桑乔还没说完,罗西南多就在外面嘶鸣起来。堂吉诃德听见了,觉得这是个极好的兆头,就决定三四天后再度出征。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学士,并且同学士商量,自己的征程应该从哪儿开始好。学士说他觉得应该首先到阿拉贡王国,到萨拉戈萨城去。过几天,到圣豪尔赫节的时候,那儿要举行极其隆重的擂台赛,堂吉诃德可以利用那个机会击败阿拉贡的骑士,那就等于战胜了世界上的所有骑士,从此名扬天下。学士对堂吉诃德极其高尚勇敢的决定表示赞赏。学士还提醒堂吉诃德,遇到危险时要注意保护自己,因为他的生命不属于他自己,而属于那些在他征险途中需要他保护和帮助的人。
“这点我就不同意,参孙大人,”桑乔说,“想让我的主人见了上百个武士就像孩子见了一堆甜瓜似的往上冲,那怎么行?求求您了,学士大人!该进则进,该退就得退,不能总是‘圣主保佑,西班牙必胜’!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听说,大概是听我主人说的,在怯懦和鲁莽这两个极端之间选择中间才算勇敢。如果是这样,我不希望我的主人无缘无故地逃跑,也不希望他不管不顾地一味向前冲。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有句话得告诉我的主人,假如他这次还想带我去,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就是所有战斗都是他的事,我只负责他吃喝拉撒的事,而且一定尽心竭力,可是要让我拿剑去战斗,即使是对付那些舞刀弄枪的痞子也休想!
“参孙大人,我并不想得到勇者的美名,我只想做游侠骑士最优秀最忠实的侍从。如果我的主人堂吉诃德鉴于我忠心耿耿,想把据他说能夺取到的许多岛屿送给我一个,我会十分高兴地接受。如果他不给我岛屿,那么我还是我,我也不用靠别人活着,我只靠上帝活着,而且不做总督也许会比做总督活得还好。况且,谁知道魔鬼会不会在我当总督期间给我设个圈套,把我绊倒,连牙齿都磕掉了呢?我生来是桑乔,我打算死的时候还是桑乔。不过,若是老天赐给我一个岛屿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只要不用费力气,也不用冒险,我才不会那么傻,推辞不要它呢。人们常说:‘给你牛犊,快拿绳牵’,‘好运来了,切莫错过’。”
“桑乔兄弟,”卡拉斯科说,“你讲话真够有水平的,但即使这样,你还得相信上帝,相信你的主人堂吉诃德,那么,他给你的就不是一个岛屿,而是一个王国了。”
“多和少都是一回事,”桑乔说,“不过,我可以告诉卡拉斯科大人,只要我的主人没有忘记给我一个王国,我会珍重自己的。我的身体很好,依然可以统治王国,管理岛屿。这话我已经同我的主人说过多次了。”
“你看,桑乔,”参孙说,“职业能够改变人。也许你当了总督以后,连亲妈都不认了。”
“只有那些出身低下的人才会那样。像我这样品行端正的老基督徒绝不会这样。你只要了解我的为人,就知道我对任何人都不会忘恩负义。”
“只要有做总督的机会,”堂吉诃德说,“上帝肯定会安排,而且,我也会替你留心。”
说完,堂吉诃德又请求学士,说如果他会写诗,就请代劳写几首诗,自己想在辞别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时用,而且,堂吉诃德还请他务必让每句诗的开头用上她的名字的一个字母,等把全诗写出来后,这些开头的字母就能组成“托博索杜尔西内亚”这字样。学士说自己虽然算不上西班牙的著名诗人,因为西班牙的著名诗人至多也只有三个半,但他还是能按照这种诗韵写出几首,虽然写起来会很困难。因为这个名字一共有十七个字母,如果作四首卡斯特亚纳①的话,还多一个字母;如果写成五行诗的话,就还欠三个字母。不过,尽管如此,他会全力以赴,争取在四首卡斯特亚纳里放下“托博索杜尔西内亚”这个名字。
——–
①卡斯特亚纳是一种四行八音节的民歌。
“哪儿都是一样,”堂吉诃德说,“如果诗里没有明确写明某个女人的名字,她就不认为诗是写给她的。”
这件事就这样商定了。他们还商定堂吉诃德八天后启程。堂吉诃德嘱咐学士一定要保密,特别是对神甫、理发师、他的外甥女和女管家,免得这一光荣而又勇敢的行动受阻。卡拉斯科答应了,然后起身告辞,而且嘱咐堂吉诃德,只要有可能,一定要把消息告诉他,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们就这样告别了,桑乔去做外出的各种准备工作。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五章 桑乔和他妻子特雷莎的一席有趣的对话
这部小说的译者译到第五章时,怀疑这部分是伪造的,因为桑乔在此处的妙论不同于以往那样傻话连篇,而是言语精辟,这在桑乔是不可能的。不过,译者并没有因此而不履行自己的职责,还是照译如下:
桑乔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他的妻子从远处就看到了他那高兴的样子,忍不住问他:
“你怎么了,桑乔,干吗乐成这个样子?”
桑乔回答说:
“我的老伴儿呀,但愿上帝能让我不像现在这样高兴,我才乐意呢。”
“我不明白,老伴儿,”她说道,“你说,但愿上帝能让你不像现在这样高兴你才乐意呢,这是什么意思?我虽然傻,却没听说过有谁不高兴才称心如意呢。”
“你看,特雷莎,”桑乔说,“我高兴是因为我已经决定再次去服侍我的主人堂吉诃德,他要第三次出去征险了。我又跟他出去是因为我需要这样,而且我还指望这次能再找到一百个盾呢。我正是为此而高兴的。那一百个盾咱们已经花掉了。不过,要离开你和孩子我又难过。如果上帝能够让我不必在外颠沛流离,而是在家里坐享清福,我当然更高兴了。现在,我是既高兴又掺着与你分别的痛苦,所以我刚才说,如果上帝不让我像现在这样高兴我才乐意呢。”
“你看你,桑乔,”特雷莎说,“自从你跟了游侠骑士以后,说话总是拐弯抹角的,谁也听不懂。”
“上帝能听懂就行了,老伴儿,”桑乔说,“上帝无所不懂。咱们就说到这儿吧,这三天你最好先照看好驴,让它能时刻整装待发。你要加倍喂料,仔细检查驮鞍和其他鞍具。我们不是去参加婚礼,而是去游历世界,遇到的是巨人和妖魔鬼怪,听到的是各种鬼哭狼嚎。如果不碰上杨瓜斯人和会魔法的摩尔人,这些都算小事哩。”
“我完全相信,老伴儿,”特雷莎说,“游侠侍从这碗饭也不是白吃的。我会祈求上帝让你尽早脱离这个倒霉的行当。”
“我告诉你,老伴儿呀,”桑乔说,“要不是想到我要当岛屿的总督,我早就死在这儿了。”
“别这样,我的丈夫,”特雷莎说,“‘鸡就是长了舌疮也得活呀’。你可得活着,让世界上所有的总督都见鬼去吧。你没当总督也从你娘肚子里出来了,没当总督也活到了现在;不当总督,若是上帝让你去坟墓,你就是自己不愿去,也会有人把你送去的。世界上那么多人没当总督,人家也没有因此就活不下去,也没有因此就不是人了。世界上最好的调味汁就是饥饿,而穷人从来不缺饿,所以吃东西总是那么香。不过你听着,桑乔,万一你当了什么总督,一定别忘了我和你的孩子们。你看,小桑乔已经满十五岁了,如果你那位当修道院院长的叔叔想让他以后当神甫,也该让他去学习了。你再看看你的女儿玛丽·桑查吧,如果不让她结婚,她非死了不可。现在越来越看得出来,她特别想有个丈夫,就像你想当总督似的。反正,当个不如意的老婆也比当高级姘头强。”
“我明白,”桑乔说,“如果上帝让我当个总督什么的,我一定要让玛丽·桑查嫁给一个地位高的人。谁不能让她当上贵夫人就休想娶她。”
“不,不,桑乔,”特雷莎说,“让她嫁给一个地位相当的人才合适。你要让她不穿木屐而换上软木厚底鞋,不穿粗呢裙而换上带裙撑的绸裙①,不叫玛丽,不以‘你’相称,而是称‘唐娜某某’或‘贵夫人’,那可不是她所能做到的,准得处处出洋相,露出她的粗陋本性来。”
——–
①木屐和粗呢裙给穷人穿,厚底鞋和绸裙给富人穿。
“住嘴,你这个傻瓜,”桑乔说,“过两三年就都适应了,该有的派头和尊严也就有了。即使没有又怎么样呢?她还是贵夫人,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看看自己的身份吧,桑乔,”特雷莎说,“别净想高攀了。你记着,俗话说,‘邻居的儿子在眼前,擦干净鼻子领进门’。咱们的玛丽若是真能嫁给一个伯爵或骑士,那当然是好事,可就怕他随意欺负玛丽,说她是乡巴佬、庄稼妹、纺织女。只要有我在就休想,老伴儿!她可是我养大的!你只管拿钱来,桑乔,她的婚事由我来办。我看好了,有个洛佩·托乔,是胡安·托乔的儿子,一个健壮又结实的小伙子,咱们都认识他。我知道他对咱们的女儿印象不错。门当户对,这门亲事错不了。而且,这样玛丽总在咱们眼皮底下,大家都是一家人,父母、儿女、孙子和女婿,大家和睦相处,共享天伦之乐。你别着急把她嫁到宫廷和王府去,在那儿人家与她合不到一起,她也与人家合不到一起。”
“够了,你这个乱搅和的粗俗女人!”桑乔说,“你干吗平白无故地不让我把女儿嫁给那种能给我生‘高贵’孙子的人?你看,特雷莎,我总是听老人们说,‘福来不享,福走了就别怨’。现在福气已经来到咱家门口,咱们若是把门关上就不对了,咱们应该借此东风嘛。”
本书的译者认为,桑乔的这段话和下面的一段话都是杜撰的。
“你这个害人虫,”桑乔接着说,“如果我当上一个有油水的总督,咱们从此就翻了身,难道你觉得不好吗?我要把玛丽·桑查嫁给我选中的人,你看吧,到时候人们就会称你为‘唐娜特雷莎·潘萨’。不管那些贵夫人如何不愿意,你去教堂的时候都可以坐在细毯制的坐垫上,还有绸子。你不能一辈子总是这样,像个摆设似的。这件事不用再说了。不管你怎么讲,小桑查也得当个伯爵夫人。”
“我看你说得太多了,老伴儿,”特雷莎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怕她当这个伯爵夫人或者王妃。我可告诉你,这并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没同意。伙计,我一直主张门当户对,最看不上那种自己本来什么也不是却要攀龙附凤的人。我洗礼时起的名字是特雷莎,这个名字多痛快,没有什么这个那个,还罗哩罗嗦地‘唐’什么、‘唐娜’什么的。我的父亲叫卡斯卡霍。我是你的女人,所以人家又叫我特雷莎·潘萨,本来我应该叫特雷莎·卡斯卡霍,可法律就是国王①,我对特雷莎·潘萨这个名字挺满意,不用加什么‘唐’,那我担当不起。我也不愿意让人见我穿得像个伯爵夫人或总督夫人似的,背后却说:‘你们看,那个喂猪婆还挺傲慢的,昨天还披着麻袋片,去教堂时没头巾,用裙摆包脑袋,今天就穿着带裙撑的裙子,戴着装饰别针,神气十足了,好像咱们不知道她是谁似的。’上帝让我七官或五官俱全,别管有几官吧,我才不想让人家这么说呢。你呢,伙计,去当你的总督或是岛督吧,愿意威风就威风去吧。可我和女儿,我向我已故的母亲发誓,我们绝不离开村子一步。好女就好比没有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派的女孩子,干活才是幸福。你跟随你的堂吉诃德去找你们的好运,让我们母女在家倒霉吧。我们是好人,上帝自然会帮助我们,让我们时来运转。我就是不明白,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没有‘唐’的称号,是谁给他封了‘唐’字。”
“我告诉你,”桑乔说,“你现在大概是中魔了。上帝保佑,老伴儿,你干吗要把这些没头没尾的事连在一起?我说的那些同碎石子②、首饰别针、俗话和神气有什么关系?听着,你这个笨蛋,我只得这么叫你,因为你总是听不明白我的话。我是说,假如让我的女儿从一个高塔上跳下来,或者沉沦堕落,就像乌拉卡公主③打算的那样,你或许有理由不按照我说的去做。可如果转眼之间,我就能给她安上一个‘唐娜’或贵夫人的头衔,让她脱离苦海,一步登天,让她的会客室里的阿尔摩哈达④比摩洛哥的阿尔摩哈达时期的摩尔人还多,你干吗不同意或不愿意让我这样做呢?”
——–
①应为“国王就是法律”,特雷莎把话说反了。
②特雷莎的父亲名叫卡斯卡霍。卡斯卡霍有碎石子的意思。
③乌拉卡公主是西班牙国王费尔南多一世的女儿,见父亲把国土只分给她的三个兄弟,便威胁要去操皮肉生涯,迫使父亲给了她一个城。
④此处为垫子的意思。穆瓦希德人也译为阿尔摩哈达人。两者发音相同。
“你知道为什么吗,老伴儿?”特雷莎说,“因为俗话说,‘看得见看不见全是他’。对穷人大家都视而不见,可是对富人就盯住不放。如果某个富人以前曾经是穷人,大家就议论纷纷,说东道西,没完没了。这种人大街上有的是,就像蜜蜂似的一堆一堆的。”
“听着,特雷莎,”桑乔说,“你听我对你说句话,这句话也许你这辈子都没听说过,现在我来告诉你。我要说的这句话是一位神父上次四旬斋布道时讲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的是:‘眼前的东西明摆着,给人的印象比所有过去的东西都深刻。’”
桑乔的这些话又让译者怀疑本章部分是杜撰的,因为它已经超出了桑乔的能力。桑乔又接着说道:
“所以,当我们看到某个人梳理整齐、穿着华丽而且有佣人前呼后拥的时候,就仿佛有一种力量使我们对他油然而生敬意,因为那个时刻产生的印象使我们不由自主地感到在他面前矮了一截儿,这就使人们忘记了他的过去,不管他过去是贫穷还是有身份,反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人们只注意到他的现在。命运使这个人由卑微转为高贵,如果他有教养,人大方,对大家都很客气,不同那些世袭贵族闹什么不和,你放心,特雷莎,不会有人记得他的过去,而只会注重他的现在,除非是那种总爱嫉妒别人、看见别人富了就不高兴的家伙。神父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些,老伴儿,”特雷莎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别在这儿长篇大论地让我头疼了。如果你决意要像你说的那样做……”
“你应该说‘决定’,老伴儿,”桑乔说,“不是‘决意’。”
“别跟我争,老伴儿。”特雷莎说,“上帝就是叫我这么说的,我不会说错的。我是说,你如果一定要当总督,就把你儿子小桑乔带走,让他从现在起就学着做总督吧。子继父业是完全正当的。”
“我一当上总督,”桑乔说,“就会派人来接他,还会给你寄钱来。我肯定会有钱。当总督的如果没有钱,肯定会有人借给他。你也得穿得像个样子,别跟现在似的。”
“你就寄你的钱来吧,”特雷莎说,“我肯定会穿得像个贵夫人。”
“那咱们就商定了,”桑乔说,“让咱们的女儿做个伯爵夫人。”
“等我看到她当了伯爵夫人,”特雷莎说,“我就当她已经死了埋了。不过,我再说一遍,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我们女人生来就是这个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说到这儿,特雷莎哭起来,仿佛她已经看见小桑查死了埋了似的。桑乔安慰她说,他们的女儿肯定会做伯爵夫人,不过他会安排得尽可能晚些。他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桑乔又去看望堂吉诃德,准备收拾启程。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六章 本书最重要的一章:堂吉诃德与其外甥女、女管家的对话
桑乔·潘萨和他的妻子特雷莎·卡斯卡霍聊天的时候,堂吉诃德的外甥女和女管家也没闲着。种种迹象表明,她们的舅舅或主人又要第三次出门,去从事游侠骑士的破行当。她们想尽各种办法,想让堂吉诃德打消这个可恶的念头,可一切都是对牛弹琴,徒劳一场。尽管如此,她们还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女管家说:
“说实在的,我的主人,如果您不踏踏实实地在家待着,而是像个幽灵似的出去翻山越岭,寻什么险,依我说就是自找倒霉,那我只好大声地向上帝和国王抱怨,请他们来管管这事了。”
堂吉诃德对此回答道:
“管家,上帝将怎样回答你的抱怨,我不知道;陛下将怎样回答你,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是国王,就不去理会这些每天没完没了的瞎告状。国王有很多让人挠头的事,其中之一就是要听大家的禀报,还要答复大家。所以,我不想让我的事情再去麻烦他。”
女管家说:
“那么,您告诉我,大人,陛下的朝廷里有没有骑士?”
“当然有,”堂吉诃德说,“这不仅是帝王伟大的一种陪衬,而且是为了炫耀帝王的尊严。”
“那么,”女管家说,“您为什么不安安稳稳地留在宫廷里服侍国王呢?”
“你看,朋友,”堂吉诃德说,“并不是所有的骑士都能成为宫廷侍从,也不是宫廷侍从都能成为游侠骑士的,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人都得有。虽然我们都是骑士,可骑士跟骑士又有很大差别。宫廷侍从可以连宫廷的门槛都不出,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地图游历世界,不用花一分钱,也不用遭风吹日晒,忍饥受渴。而我们这些真正的游侠骑士就得顶着严寒酷暑,风餐露宿,不分昼夜,步行或骑马,足迹踏遍各地。我们对付敌人并不是纸上谈兵,而是真刀真枪。危险时刻我们冲上前,从不多考虑什么骑士规则,我们的矛剑是否太短,是否带着护身符,是否把阳光分平均了①,还有其他一些诸如此类的决斗规则。这些你不懂,我却都知道。而且你应该知道,即使面对十个巨人,那些巨人高得刺破云天,腿似高塔,胳膊好像船上粗大的桅杆,眼睛大如磨盘,还冒出比炼玻璃炉更热的火焰,一个优秀的游侠骑士也不会感到畏惧;相反,他会潇洒勇猛地向巨人进攻,如果可能的话,就一下子把巨人打得落花流水,虽然那些巨人身披一种鱼鳞甲,据说比金刚石还结实,而且手持的不是短剑,是精致闪亮的钢刀,或是钢头铁锤,这种锤子我见过几次。我的管家,我说这些就是为了让你知道骑士与骑士并不完全相同。所以,各国君主特别器重这第二种骑士,或者说是第一等的游侠骑士,是理所当然的。在我读过的几本书里,有的游侠骑士拯救了不止一个王国,而是很多王国呢。”
——–
①决斗双方选择位置时,应注意面向阳光的程度要相等,以示公正。
“可是我的大人,”外甥女这时候说,“您应该知道,这些说游侠骑士的书都是编造的。这些书如果还没被烧掉,也应该给它们穿上悔罪衣或者贴上什么标记,让人们知道它们全是些胡说八道、有伤风化的东西。”
“我向养育了我的上帝发誓,”堂吉诃德说,“假如你不是我的外甥女,不是我姐妹的女儿,就凭你这番侮慢不恭的话,我早就狠狠地惩罚你了,让大家都能听到你叫唤!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怎么能对骑士小说评头品足呢?如果阿马迪斯大人听到了会怎么说呢?不过,我敢肯定他会原谅你,因为他是他那个时代最谦恭的骑士,而且特别愿意保护少女。可是,如果其他不像他那样客气的骑士听到了会怎么样呢?有的骑士就很粗鲁。并非所有自称骑士的人都是一样的。有的很优秀,有的就很一般,看上去都像骑士,可并不是所有人都经得起考验。有些出身卑微的人特别渴望能被人看作骑士,可也有出身高贵的骑士却甘愿成为下等人。前一种人凭野心或是凭良心变得有地位了,而后一种人却因为懒惰或行为不轨而堕落了,所以,我们一定要以我们自己的明断力来区分这两类骑士,他们名称相同,行为却不一样。”
“上帝保佑,”外甥女说,“您知道得可真够多的。如果必要的话,您真可以到大街上搭个布道台去进行说教了。可是您又睁着眼睛说瞎话,愚蠢得出奇。您本来已经上了年纪,却想让人以为您还很勇敢;您本来已经疾病缠身,却想让人以为您还年富力强;您本来已经风烛残年,却想让人以为您还能拨乱反正;尤其是您还自以为是骑士,其实您根本不是,破落贵族根本不能做骑士,穷人也不能做骑士!”
“你说得很对,外甥女,”堂吉诃德说,“关于家族问题,我可以给你讲出一大堆话来,你准会感到惊奇。不过,我不想讲那么多了,以免把神圣的事同世俗的事混淆起来。你们仔细听我说,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家族归纳起来一共有四种。一种是最初卑微,后来逐渐发展到很高贵的层次。另一种是开始就兴旺,后来始终保持着最初的水平。再一种就是开始很兴旺,后来发展成了一个金字塔尖。它的家族逐渐缩小,变成了极小的一部分,就像一座金字塔,它的底座已经毫无意义。最后一种家族人数最多,他们起初还算不错,说得过去,后来也是这样,就像一般老百姓家一样。第一种由卑微发展为高贵,而且仍然保持着高贵,其例子就是奥斯曼家族。这个家族从地位低下的牧人发展到了我们现在见到的这种地位。第二种开始不错,而且也保持下来了,很多君主都可以算作这种例子。他们继承了过去的境况,又把它保持下来,没有发展,也没有衰败,踏踏实实地过着他们的日子。至于那种最初很兴旺,后来只剩下一个尖的例子就成千上万了,例如埃及法老、图特摩斯、罗马的凯撒,还有无数的国王、君主、领主、米堤亚人、亚述人、波斯人、希腊人和北非伊斯兰教各国人,与先人相比,这些人的家族和权势都只剩下一点儿,现在已经找不到他们的后代了,即使能找到,地位也都很低下。
“至于那些平民家族,我只能说他们的人数在不断扩充,可他们没有任何事迹可以留下美名,受到赞扬。你们这两个蠢货,我讲这些是为了让你们明白,现在对家族问题的模糊意识有多么严重。只有那些品德高尚、经济富有、慷慨好施的人才算得上伟大高贵。我说他们必须品德高尚、经济富有,而且慷慨好施,是因为一个人若只是伟大,如果他有毛病,那么他的毛病也大;如果一个人富有而不慷慨,那么她只能是个吝啬的乞丐,因为他只会拥有,不会正确使用他的财富,只会任意乱花或不花,而不会有效地利用它。贫穷的骑士则只能靠自己的品德,靠他和蔼可亲、举止高贵、谦恭有礼、勤奋备至、不高傲自大、不鼠肚鸡肠、尤其是仁慈敦厚来显示自己是个真正的骑士。他心甘情愿地给穷人两文钱,也和敲锣打鼓地施舍一样属于慷慨大方。如果他具有了上述品德,别人即使不认识他,也一定会以为他出身高贵,要不这样认为才怪呢。称赞历来就是对美德的奖励,有道德的人一定会受到称赞。
“宝贝们,一个人要想既发财又有名气,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文的,另一条是武的,而我更适合于武的。我受战神的影响,生来偏武,所以我必须走这条路,即使所有人反对也无济于事。你们费心劳神地想让我不从事天意所指、命运所定、情理所求、尤其是我的意志希望我去做的事情,那只能是枉费心机,因为我知道游侠骑士须付出的无数辛劳,也知道靠游侠骑士能得到的各种利益。我知道这条道德之路非常狭窄,而恶习之路却很宽广,但是它们的结局却不相同。恶习之路虽然宽广,却只能导致死亡,而道德之路尽管狭窄艰苦,导致的却是生机,而且不是有生而止,是永生而无穷尽,就像我们伟大的西班牙诗人①说的:
沿着这崎岖的道路,
通向不朽的境界,
怯者无指望。”
——–
①此处指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1539—1616)。
“我真倒霉透了,”外甥女说,“瞧我的舅舅还是诗人呢。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若是个泥瓦匠,盖一所房子准像搭个鸟笼子似的易如反掌。”
“我敢保证,外甥女,”堂吉诃德说,“若不是骑士思想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我真可以无所不能呢。我什么都会做,特别是鸟笼子、牙签之类的东西,这并不新鲜。”
这时候有人叫门。几个人问是谁在叫门,桑乔说是他。女管家对桑乔简直讨厌透了,一听是他,立刻躲了起来,不愿见他。外甥女打开了门,堂吉诃德出来展开双臂迎接他。两个人又在房间里开始了另外一场谈话,同前面那次一样有趣。
小_说tXt天_堂
正文 第七章 堂吉诃德与侍从之间发生的事及其他大事
女管家一见桑乔进了他主人的房间,就猜到了桑乔的意图,料想他们又会商量第三次外出的事情。她赶紧披上披风,去找参孙·卡拉斯科学士,觉得他能说会道,又是新结识的朋友,完全可以说服主人放弃那个荒谬的打算。她找到了参孙,参孙正在院子里散步。女管家一见到参孙,就跪到他面前,浑身汗水,满脸忧伤。参孙见她一副难过忧伤的样子,就问道:
“你怎么了,女管家?出了什么事,看你跟丢了魂似的。”
“没什么,参孙大人,只是我的主人憋不住了,他肯定憋不住了。”
“哪儿憋不住了,夫人?”参孙问,“他身上什么地方漏了?”
“不是哪儿漏了,”女管家说,“而是那疯劲又上来了。我是说,我的宝贝学士大人,他又想出门了,这是他第三次出去到处寻找他叫做运气的东西了①。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称呼。第一次,他被打得浑身是伤,被人横放在驴上送回来。第二次,他被人关在笼子里用牛车送回来,还自认为是中了魔法。瞧他那副惨相,就是他亲妈也认不出他了,面黄肌瘦,眼睛都快凹进脑子里去了。为了让他能恢复正常,我已经用了六百多个鸡蛋,这个上帝知道,大家也知道,还有我的母鸡,它们是不会让我撒谎的。”
——–
①堂吉诃德说要出去征险,而在西班牙语中,“险遇”和女管家说的“运气”只相差一个字母。女管家在此处把堂吉诃德的征险错说成找运气了。
“这点我完全相信,”学士说,“您那些母鸡养得好,养得肥,即使胀破了肚子也不会乱说的。不过,管家大人,您难道真的只担心堂吉诃德大人要出门,而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吗?”
“没有,大人。”女管家说。
“那您就不用担心了,”学士说,“您赶紧回家去,给我准备点热呼呼的午饭吧。您如果会念《亚波罗尼亚①经》的话,路上就念念《亚波罗尼亚经》吧。我马上就去,到时候您就知道事情有多妙了。”
——–
①地名。按照《圣经》,使徒保罗和西拉到帖撒罗马迦传道时曾经过此地。而按照女管家的说法,念《亚波罗尼亚经》可以治牙痛。
“我的天啊,”女管家说,“您说还得念《亚波罗尼亚经》?
就好像我主人的病是在牙上,而不是在脑子里。”
“我说的没错儿,管家夫人。您赶紧去,别跟我争了。您知道我是在萨拉曼卡毕业的,别跟我斗嘴了。”卡拉斯科说。
学士这么一说,女管家才走了。学士去找神甫,同他说了一些话,这些话下面会提到。
堂吉诃德和桑乔谈了一番话,这本书都做了准确真实的记录。桑乔对堂吉诃德说:
“大人,我已经‘摔服’我老婆了,无论您到哪儿去,她都同意我跟随您。”
“应该是‘说服’,桑乔,”堂吉诃德说,“不是‘摔服’。”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桑乔说,“我已经对您说过一两次了,只要您听懂了我要说的意思,就别总是纠正我的发音。如果您没听懂,那就说:‘桑乔,见鬼,我没听懂你的话。’那时候您再纠正我。我这个人本来就很‘拴从’……”
“我没听懂你的话,桑乔,”堂吉诃德马上说,“我不明白‘我很拴从’是什么意思。”
“就是很‘拴从’,”桑乔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现在更不懂了。”堂吉诃德说。
“如果你还不懂的话,”桑乔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了。我不会其他说法,上帝会明白的。”
“好,现在我明白了,”堂吉诃德说,“你是想说你非常顺从、温和、听话,也就是我说什么你都能听,我让你干什么你都能凑合干。”
“我敢打赌,”桑乔说,“您一开始就猜到了是什么意思,就听懂了。您是故意把我弄糊涂,让我多说几句胡话。”
“也可能是吧。”堂吉诃德说,“咱们现在谈正经的,特雷莎是怎么说的?”
桑乔说:“特雷莎让我小心侍候您,少说多做;‘到手一件,胜过许多诺言’;依我说,对女人的话不必在意,可是,不听女人的话又是疯子。”
“我也这么说。”堂吉诃德说,“说吧,桑乔朋友,你再接着说,你今天说话真可谓句句珠玑。”
“现在的情况,”桑乔说,“反正您知道得比我更清楚,那就是咱们所有人都不免一死,今天在,也许明天就不在了,无论小羊还是大羊,死亡都来得很突然。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活得比上帝给他规定的寿命长。死亡总是无声无息的,当它来叩我们的生命之门时,总是很匆忙,不管你软求还是硬顶,也不管你有什么权势和高位。大家都这么说,在布道坛上也是这么讲的。”
“你说得有道理,”堂吉诃德说,“不过,我不明白你的用意何在。”
“我的用意就是要您明确告诉我,在我服侍您期间,您每月给我多少工钱,而且这工钱得从您的家产里支付,我不想靠赏赐过日子。总之,我想知道我到底挣多少钱,不管是多少,有一个算一个,积少成多,少挣一点儿总比不挣强。我对您许诺给我的岛屿不大相信,也不怎么指望了。不过,您如果真能给我的话,我也不会忘恩负义,把事情做得那么绝,我会把岛上的收入计算出来,再按‘百例’提取我的工钱。”
“桑乔朋友,”堂吉诃德说,“有时候按‘比例’同按‘百例’一样合适。”
“我知道了,”桑乔说,“我敢打赌应该说‘比例’而不是‘百例’。不过这没关系,反正您已经明白了。”
“我太明白了,”堂吉诃德说,“已经明白到你的心底去了。我知道你刚才那些俗话的用意所指了。你听着,桑乔,如果我能从某一本游侠骑士小说里找到例子,哪怕是很小的例子,表明他们每月或每年挣多少工钱,那么,我完全可以确定你的工钱。不过,我读了全部或大部分骑士小说,却不记得看到过哪个游侠骑士给他的侍从确定工钱数额,我只知道侍从们都是靠奖赏取酬的。如果他们的主人顺利,他们会意想不到地得到一个岛屿或其他类似的东西,至少可以得到爵位和称号。如果你是怀着这种愿望和条件愿意再次服侍我,那很好;但如果你想让我在你这儿打破游侠骑士的老规矩,那可没门儿。所以,我的桑乔,你先回家去,把我的意思告诉你的特雷莎吧。假如她愿意,你也愿意跟着我,靠奖赏取酬,自然妙哉;如果不是这样,咱们一如既往还是朋友,‘鸽楼有饲料,不怕没鸽来’。‘好愿望胜过赖收获’。‘埋怨也比掏不起钱强’。我这样说,桑乔,是为了让你明白我也会像你一样俏皮话出口成章。总之,我想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跟随我,靠奖赏取酬,与我同舟共济,上帝也会与你同在,让你成为圣人。我不乏侍从,而且,他肯定会比你顺从,比你热心,不像你那么笨,那么爱多嘴。”
桑乔听了主人这番斩钉截铁的话,脸上笼罩了一片愁云,心里也凉了半截。他原以为主人没有他就不能周游世界哩。正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参孙·卡拉斯科进来了。女管家和外甥女想听听学士如何劝阻堂吉诃德再次出门,也跟着进来了。这个爱开玩笑出了名的参孙一进来,就像上次一样抱住了堂吉诃德,高声说道:
“噢,游侠骑士的精英,武士的明灯,西班牙的骄傲与典范!你向万能的上帝祈祷吧!谁想阻挠你第三次出征,即使他挖空心思也毫无办法,绞尽脑汁也不会得逞!”
他又转过身来对女管家说:
“管家夫人,您完全可以不念《亚波罗尼亚经》了。我知道,堂吉诃德要去重新履行他的崇高设想是个正确的决定。如果我们再不鼓励这骑士去发挥他的臂膀的勇敢力量和他的高贵无比的慈悲精神,我就会感到于心不忍,也会延误他除暴安良、保护少女孤儿、帮助寡妇和已婚妇女以及其他诸如此类属于游侠骑士的事情。喂,我英俊勇猛的堂吉诃德大人呀,您今天,最迟明天,就该上路了。如果还有什么准备不足的方面,我本人和我的财产都可以予以弥补。假如有必要让我做您的侍从,我将引以为荣。”
堂吉诃德这时转过身去,对桑乔说: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桑乔?愿做我的侍从的人多的是!你看,是谁自愿出来做我的侍从?是世上少见的参孙·卡拉斯科学士,萨拉曼卡校园的知足常乐者。他身体健康,手脚灵敏,少言寡语,能够忍受严寒酷暑,能够忍饥挨饿,具备了游侠骑士侍从的各种条件。不过,老天不会允许我仅仅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糟蹋文坛的骨干、科学的主力,影响优秀自由艺术的发展。还是让这位新秀留在他的故乡吧,为故乡增光,而且可以耀祖光宗。我随便找一个侍从就行了,反正桑乔是不肯跟我去了。”
“我愿意去,”桑乔已经被说动了心,两眼含着泪水说,“我的大人,您可别说我是过河拆桥的人。我并不属于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大家都知道,特别是咱们村上的人,都知道桑乔家世世代代是什么样的人,而且我还知道您有意赏给我很多好处和更好的诺言。要说我过多地考虑了我的工钱,那完全是为了取悦我老婆。她谈什么事情,一定要敲得死死的,比木桶箍还紧。不过,男人毕竟是男人,女人还是女人。我无论在哪儿都是男子汉,在家里也要做个男子汉,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现在不需要别的了,只要您立个遗嘱,再加个补充条款,这样就不会‘犯悔’了。咱们马上就可以上路,也免得参孙大人着急,他不是说他的良心让他鼓励您第三次游历世界嘛。现在,我再次请求当您忠实合法的侍从,而且要比过去和现在所有游侠骑士的侍从都服侍得好。”
学士听了桑乔的这番言论深感惊奇。他虽然读过《堂吉诃德》上卷,却从未想到桑乔真像书上描写的那样滑稽。现在,他听到桑乔把“立个遗嘱,再加个补充条款,这样就不会反悔了”说成“不会犯悔”,对书上的描写就完全相信了。他认定桑乔是当代最大的傻瓜,而这主仆二人是世界上罕见的疯子。
最后,堂吉诃德和桑乔互相拥抱言和。此时,参孙已经成了这两个人心目中的权威人物,在参孙的建议和允许下,他们决定三天以后出发。在这三天中,他们要准备行装,而且还要找个头盔,堂吉诃德说无论如何得找个头盔。参孙答应送给堂吉诃德一个头盔,因为他的朋友有头盔,如果去向他要,他不会不给,尽管头盔已经不很亮,锈得发黑了。女管家和外甥女对学士大骂一通自不待言,她们还揪自己的头发,抓自己的脸,像哭丧婆①一般哀嚎堂吉诃德的出行,好像他已经死了似的。至于学士力劝堂吉诃德再次出行的意图,下面将会谈到,这全是按照神甫和理发师的吩咐做的,他们已经事先同学士通了气。
——–
①专门雇来哭丧的女人。
三天后,堂吉诃德和桑乔觉得已准备妥当了。桑乔安抚好了他的妻子,堂吉诃德也说服了外甥女和女管家。傍晚时分,两人登上了前往托博索的路程。除了学士之外没有人看见他们。学士陪伴他们走了一西里半路。堂吉诃德骑着他驯服的罗西南多,桑乔依然骑着他那头驴,褡裢里带着干粮,衣兜里装着堂吉诃德交给他以防万一用的钱。参孙拥抱了堂吉诃德,叮嘱他不论情况如何一定要设法捎信来,以便与他们同忧共喜,朋友之间本应如此。堂吉诃德答应了。参孙回去了,堂吉诃德和桑乔走向托博索大城。
WWW.dxsxs.Com
正文 第八章 堂吉诃德看望杜尔西内亚的遭遇
“万能的真主保佑!”哈迈德·贝嫩赫利在这第八章开头说道。“真主保佑!”他又说了三遍。据说,这是因为堂吉诃德和桑乔已经来到原野上,而这个妙趣横生的故事的读者从此又可以了解到堂吉诃德和桑乔的轶事了。作者要求读者暂且把这位贵族以往的骑士业绩放在一旁,而把眼光放在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上。以前的事迹从蒙铁尔原野开始,而这回是从前往托博索的路上发端。他的要求并不为过。作者接着讲他的故事。
路上只有堂吉诃德和桑乔两个人。参孙刚一离开,罗西南多就嘶叫起来,那头驴也发出咻咻的鼻息,主仆二人都觉得这是好兆头。说实话,驴的鼻息声和叫声要比那匹瘦马的嘶鸣声大,于是桑乔推断出他的运气一定会超过他的主人,其根据不知是不是他的占星术,反正故事没有交待。只听说他每次绊着或者摔倒的时候,就后悔不该离家出走,因为若是绊着了或者摔倒了,其结果不是鞋破就是骨头断。桑乔虽然笨,但在这方面还是心里有数的。堂吉诃德对桑乔说:
“桑乔朋友,天快黑下来了。咱们还得摸黑赶路,以便天亮时赶到托博索。我想在我再次开始征险之前,到托博索去一趟,去领受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的祝福和准许。有了她的准许,我想,我就可以顺利地对付一切可能遇到的危险,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到夫人们的赞许更激励游侠骑士的勇敢。”
“我也这样认为,”桑乔说,“不过我觉得您想同她说话,想见到她,甚至想领受她的祝福,都很困难,除非是她隔着墙头向您祝福。我第一次去见她就是隔着墙头看到她的,当时您让我带信给她,说您在莫雷纳山抽疯。”
“你怎么会想起说,你是隔着墙头看到那位有口皆碑的美女佳人的呢,桑乔?”堂吉诃德说,“难道不该是在走廊、游廊、门廊或者华丽的皇宫里见到她的吗?”
“这些都有可能,”桑乔说,“但我还是觉得当时是隔着墙头,假如我没记错的话。”
“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得到那儿去,桑乔。”堂吉诃德说,“无论是从墙头上还是从窗户里,无论是透过门缝还是透过花园的栅栏,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她的光芒能够照耀到我的眼睛,照亮我的思想,使我得到无与伦比的智慧和勇气。”
“可是说实话,大人,”桑乔说,“我看见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那个太阳时,她并不是亮得发出光来,倒像我对您说过的那样,正在簸麦子,她扬起的灰尘像一块云蒙住了她的脸,使得她黯然失色。”
“你怎么还是这么说,这么想,坚持认为我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在簸麦子呢,桑乔!”堂吉诃德说,“这种事情贵人们不会做的,他们也不应该去做。贵人们生来只从事那些能够明确表现其贵族身份的活动和消遣。
“你的记性真不好,桑乔!竟忘记了咱们的诗人的那些诗①,他在诗里向我们描述那四位仙女从可爱的塔霍河里露出头来,坐在绿色的草地上编织美丽的布帛。根据聪慧的诗人的描述,那些布帛是由金线、丝线和珍珠编织而成的。所以,你看到我的夫人的时候,她也应该正从事这种活动。肯定是某个对我存心不良的恶毒魔法师把我喜爱的东西改变了模样,变成了与其本来面目不相同的东西。所以我担心,在那本据说已经在印刷的记述我的事迹的书里,万一作者是个与我作对的文人,颠倒是非,一句真话后面加上千百句假话,会把这本记载真实事情的小说弄得面目全非。嫉妒真是万恶之源,是道德的蛀虫!桑乔,所有丑恶的活动都带来某种莫名其妙的快感,可是嫉妒产生的却只有不满、仇恨和疯狂。”
“我也这样认为。”桑乔说,“在卡拉斯科学士说的那本写咱们的书里,肯定也把我的名誉弄得一塌糊涂。凭良心说,我没有说过任何一位魔法师的坏话,也没有那么多的财产足以引起别人的嫉妒。我这个人确实有点不好,有时候有点不讲道理,不过,这些完全可以被我朴实无华的憨态遮住。就算我没做什么好事,我至少还有我的信仰。我一直坚定地笃信上帝和神圣的天主教所具有和信仰的一切,而且与犹太人不共戴天。所以,书的作者们应该同情我,在他们的作品里别亏待了我。不过,他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来去赤条条,不亏也不赚。只要能把我写进书里,供人们传阅,随便他们怎么写我都没关系。”
——–
①此处指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的田园诗。
“这倒很像当代一位著名诗人遇到的情况,桑乔。”堂吉诃德说,“那位诗人写了一首非常刻薄的讽刺诗,讽刺所有的烟花女。其中一个女子因为他不能肯定是否烟花女,就没有写进诗里去。那个女子见自己没有被录入,就向诗人抱怨,凭什么没有把她列入诗里。她让诗人把讽刺诗再写长些,把她也写进去,否则就让诗人也当心自己的德行。诗人照办了,把她写得很坏。那女子见自己出了名非常满意,尽管是臭名远扬。还有一个故事,写的是一位牧人放火烧了著名的狄亚娜神庙,据说那座神庙被列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牧人这样做仅仅是为了留名后世。虽然当时禁止任何人口头或书面提到他的名字,不让他如愿以偿,人们还是知道了那个牧人叫埃罗斯特拉托。卡洛斯五世大帝和罗马一位骑士的事情也属于这种情况。大帝想参观那座著名的圆穹殿。在古代,那座殿被称为诸神殿。现在的名称更好听了,叫诸圣殿,是世界上保留最完整的非基督教徒建造的建筑物,最能够表现出建筑者的宏伟气魄。殿呈半球状,非常高大,里面很明亮,光线全是从一扇窗户,确切地说,是从顶部的一个天窗射进去的。大帝从那个天窗俯视整个大殿。在大帝身旁,有一位罗马骑士介绍这座优美精湛的高大殿堂和值得纪念的建筑。离开天窗后,骑士对大帝说:‘神圣的陛下,刚才我无数次企望抱着陛下从天窗跳下去,那样我就可以留芳百世了。’‘多谢你,’大帝说,‘没有把这个罪恶念头付诸实施。以后,你再也不会有机会表现你的忠诚了。我命令你,今后再也不准同我讲话,或者到我所在的地方。’说完大帝给了骑士很大一笔赏酬。
“我的意思是说,桑乔,”堂吉诃德说,“在很大程度上,功名之心是个动力。你想想,除了功名,谁会让奥拉西奥全身披挂从桥上跳到台伯河里去呢?谁会烧穆西奥的手臂呢?谁会促使库尔西奥投身到罗马城中心一个燃烧着的深渊里去呢?在不利的情况下,是谁驱使凯撒渡过鲁比肯河呢?咱们再拿一些现代的例子来说吧,是谁破坏了跟随彬彬有礼的科尔特斯①登上了新大陆的英勇的西班牙人的船只,又把他们消灭了呢?这些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丰功伟绩,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功名之举。世人总是希望他们的非凡举动得到不朽美名,我们基督教徒、天主教徒和游侠骑士更应该注重身后的天福,天福才是天国永恒的东西。眼前的虚名至多只能有百年之久,最终都会随着这个世界消失,都属气数有限。所以,桑乔,我们的行为不应该超越我们信仰的基督教所规词又是“有礼貌”的意思。此处说“彬彬有礼”是取其谐音。定的范围。我们应该打掉巨人的傲慢;应该胸怀坦荡,清除嫉妒心;应该心平气和,避免怒火焚心;应该节食守夜,不要贪吃贪睡;应该一如既往地忠实于我们的意中人,戒除淫荡;应该游历四方,寻求适合于我们做的事情,避免懒惰。我们是基督徒,更是著名的骑士。桑乔,你可以看到,谁受到人们的极力赞扬,也就会随之得到美名。”
——–
①科尔特斯是西班牙殖民军入侵美洲的军官,后毙命于秘鲁。
“您刚才说的这些我全明白,”桑乔说,“不过我现在有个疑问,希望您能给我‘戒决’一下。”
“应该是‘解决’,桑乔。”堂吉诃德说,“你说吧,我尽力回答。”
“请您告诉我,大人,”桑乔说,“什么胡利奥呀、阿戈斯特呀,还有您提到的所有那些已故的功绩卓著的骑士们,现在都在哪儿呢?”
“异教骑士们无疑是在地狱,”堂吉诃德说,“而基督教骑士,如果是善良的基督徒,那么,或者在炼狱里,或者在天堂。”
“那好,”桑乔说,“现在我想知道,在埋葬着那些贵人的墓地前是否也有银灯?或者在灵堂的墙壁上也装饰着拐杖、裹尸布、头发和蜡制的腿与眼睛?如果不是这样,在他们灵堂的墙壁上用什么装饰呢?”
堂吉诃德答道:
“异教骑士的坟墓大部分是巨大的陵宇,例如凯撒的遗骨就安放在一座巍峨的石头金字塔里,如今这座金字塔在罗马被称为‘圣佩德罗尖塔’。阿德里亚诺皇帝的墓地是一座足有一个村庄大的城堡,曾被称为‘阿德里亚诺陵’,现在是罗马的桑坦赫尔城堡。阿特米萨王后把她丈夫毛里西奥的遗体安放在一个被称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陵墓里。不过,在这些异教徒的陵墓里,没有一座在墙上装饰裹尸布和其他供品,以表明陵墓里埋葬的是圣人。”
“我正要说呢,”桑乔说,“请您告诉我,让死人复生和杀死巨人,哪个最重要呢?”
“答案是现成的,”堂吉诃德说,“让死人复生最重要。”
“这我就不明白了。”桑乔说,“一个人若能使死者复生,使盲人恢复光明,使跛者不跛,使病人康复,他的墓前一定灯火通明,他的灵堂里一定跪着许多人虔诚地瞻仰他的遗物。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这种人的名声一定超过了所有帝王、异教徒和游侠骑士留下的名声。”
“我承认这是事实。”堂吉诃德说。
“所以,只有圣人们的遗骨和遗物才具有这样的声誉,这样的尊崇,这样的殊礼。我们的圣母准许他们的灵前有灯火、蜡烛、裹尸布、拐杖、画像、头发、眼睛和腿,借此增强人们的信仰,扩大基督教的影响。帝王们把圣人的遗体或遗骨扛在肩上,亲吻遗骨的碎片,用它来装饰和丰富他们的礼拜堂以及最高级的祭坛。”
“你说这些究竟想说明什么,桑乔?”堂吉诃德问。
“我是说,”桑乔说,“咱们该去当圣人,这样咱们追求的美名很快就可以到手了。您注意到了吗,大人?在昨天或者昨天以前,反正是最近的事,据说就谥封了两个赤脚小修士为圣人。现在,谁若是能吻一吻、摸一摸曾用来捆绑和折磨他们的铁链,都会感到很荣幸,对这些铁链甚至比对陈设在国王兵器博物馆里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罗尔丹的剑还崇敬。所以,我的大人,做个卑微的小修士,不管是什么级别的,也比当个勇敢的游侠骑士强。在上帝面前鞭笞自己几十下,远比向巨人或妖魔鬼怪刺两千下要强。”
“确实如此,”堂吉诃德说,“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当修士。上帝把自己的信徒送往天堂的道路有多条,骑士道也可以算作一种信仰,天国里也有骑士圣人。”
“是的,”桑乔说,“不过我听说,天国里的修士比游侠骑士多。”
“是这样,”堂吉诃德说,“这是因为修士的总数比游侠骑士多。”
“那儿的游侠不是也很多嘛。”桑乔说。
“是很多,”堂吉诃德说,“但能够称得上骑士的并不多。”
两人说着话,已经过去了一夜一天,这中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记述的事情,堂吉诃德因此感到悒悒不欢。第二天傍晚,他们已经看到了托博索大城。堂吉诃德精神振奋,桑乔却愁眉锁眼,因为他不知道杜尔西内亚的家在哪儿,而且,他同主人一样从没见过她。结果,一个为即将见到杜尔西内亚,另一个为从没见过她,两人都心绪不宁。桑乔寻思,如果主人叫他到托博索城里去,他该怎么办才好。后来,堂吉诃德吩咐到夜深时再进城。时辰未到,于是两人就在离托博索不远的几棵圣栎树旁待着,等到既定时间才进城去,结果后来又遇到了一连串的事情。
第九章 本章的事读后便知
大约夜半三更时分,堂吉诃德和桑乔离开那几棵圣栎树,进了托博索城。万籁俱寂,居民们都已经入睡了,而且像人们常说的,睡得高枕无忧。夜色若明若暗,而桑乔希望夜色漆黑,那样他就可以为自己找不到地方开脱了。四周只能听到狗吠声,这吠声让堂吉诃德感到刺耳,让桑乔感到心烦。不时也传来驴嚎、猪哼和猫叫的声音。这些叫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使得多情的堂吉诃德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尽管如此,他还是对桑乔说:
“可爱的桑乔,你快领我去杜尔西内亚的宫殿吧,大概她现在还没睡哩。”
“领您去什么宫殿哟,我的老天!”桑乔说,“上次我去看她的时候,她住的不只是一间小房子吗?”
“她当时一定是带着几个侍女在宫殿的某个小房间里休息,这是尊贵的夫人和公主的通常习惯。”
“大人,”桑乔说,“您硬要把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家说成是宫殿,我也没办法。可就算是那样,现在它难道还没锁门吗?咱们现在使劲叫门,把大家都叫醒了,合适吗?咱们能像到某个相好家去似的,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多晚,到了那儿就叫门,然后进去,那样行吗?”
“咱们先到宫殿去,”堂吉诃德说,“到时我再告诉你咱们该怎么做。你看,桑乔,如果不是我看错了,前面那一大团黑影大概就是杜尔西内亚的宫殿映出来的。”
“那就请您带路吧,”桑乔说,“也许真是这样。不过,即使我能用眼看到,用手摸到,要我相信那就是宫殿,简直是白日做梦!”
堂吉诃德在前面引路,走了大约两百步,来到那团阴影前,才看清那是一座塔状建筑物,后来弄清了那并不是什么宫殿,而是当地的一个大教堂。堂吉诃德说:
“这是一座教堂,桑乔。”
“我已经看见了,”桑乔说,“上帝保佑,别让咱们走到墓地去。这时候闯进墓地可不是件好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说过这位夫人的家是在一条死胡同里。”
“真见鬼了,你这个笨蛋!”堂吉诃德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建在死胡同里的宫殿?”
“大人,”桑乔说,“每个时期都有各自不同的习惯。也许在托博索,就是把宫殿和高大建筑物建在死胡同里。现在,我请求您让我在这大街小巷到处找一找,也许在哪个旮旯里能找到那个宫殿呢。这个该死的宫殿,害得咱们到处乱找!”
“谈到我的夫人时,你说话得有点礼貌,桑乔。”堂吉诃德说,“咱们就此打住吧,免得伤了和气又办不成事。”
“我会克制自己的,”桑乔说,“不过我只来过一次女主人的家,您就要我务必认出来,而且是在半夜三更找到它,而您大概来过几千次了,居然也找不到,您还要让我怎样耐心呢?”
“我真拿你没办法。”堂吉诃德说,“过来,你这个混蛋!我不是跟你说过上千次,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也从没跨进她的宫殿的门槛,只是听说她既美丽又聪明才恋上了她吗?”
“那我告诉您,”桑乔说,“既然您没见过她,我也没见过。”
“这不可能,”堂吉诃德说,“至少你对我说过,你替我捎信又为我带来回信,曾见过她正在簸麦子。”
“您别太认真了,大人。”桑乔说,“我可以告诉您,那次说我看见她以及我给您带了回信,也都是听说的。要说我知道谁是杜尔西内亚夫人,那简直是让太阳从西边出来。”
“桑乔啊桑乔,”堂吉诃德说,“玩笑有时候可以开,但有些时候就不该再开玩笑了。不要因为我说我从没和我的心上人见过面,说过话,你也就不顾事实,说你没见过她,没有同她说过话嘛。”
两人正说着话,迎面走来了一个人,还赶着两匹骡子,并且有犁拖在地上的响声。估计是个农夫,一大早起来到地里去干活。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农夫边走边唱着歌谣:
在龙塞斯瓦列斯山,
法兰西人遇到了不幸。
“真要命,桑乔,”堂吉诃德听到这句歌谣说道,“咱们今天晚上不会碰到什么好事。你没听到那个乡巴佬唱什么吗?”
“听是听到了,”桑乔说,“可是,龙塞斯瓦列斯山的事情与咱们有什么相干?他还可以唱卡莱诺的歌谣呢,这对咱们的事好坏并没有什么影响。”
此时农夫已经来到他们面前。堂吉诃德向农夫问道:
“好朋友,上帝会给你带来好运。你是否知道,天下无与伦比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公主的宫殿在哪儿?”
“大人,”那个农夫说,“我是外地人,几天前才来到这个地方为一个富农干农活。他家对面住着当地的神甫和教堂管事。他们或他们当中的某个人或许清楚那位公主的事情,因为他们掌管着托博索所有居民的花名册呢。不过据我所知,在整个托博索并没有什么公主,贵小姐倒是有不少,每一个在家里都可以称得上是公主。”
“朋友,在那些人里大概就有我要找的那位公主。”堂吉诃德说。
“很可能,”农夫说,“那就再见吧,天快亮了。”
不等堂吉诃德再问什么,农夫就赶着骡子走了。桑乔见主人还呆在那里,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就对他说:
“大人,天快亮了。白天让人在街上看到咱们多不好。最好是咱们先出城去,您先藏在附近的某个小树林里,天亮以后我再回来找咱们这位夫人的房子或宫殿。如果找不到,算我倒霉;如果找到了,我就告诉您。我还会告诉她,您待在什么地方,正等待她的吩咐,好安排您去见她。这对她的名声并没有什么影响。”
“你这几句话可以说是言简意切,桑乔。”堂吉诃德说,“你的话正中我下怀,我非常愿意听。过来,伙计,咱们去找个地方,我先藏起来。你就像你说的那样,再回来寻找,看望和问候我的夫人。她聪明文雅肯定超出了我的意料。”
桑乔急于让堂吉诃德走开,以免他发现自己胡诌杜尔西内亚曾带信到莫雷纳山的谎话。因此他们赶紧离开,来到离城两西里远的一片树林里。堂吉诃德藏起来,桑乔又返回城里去找杜尔西内亚。此后,又发生了一些值得注意的事。
第十章 桑乔谎称杜尔西内亚夫人中了魔法的巧计以及其他真实趣事
这部伟大著作的作者在写到此章时,说他怕人们不相信,本想把本章略去。堂吉诃德的疯癫在本章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使得世界上任何大疯子都自愧不如。
不过最后,尽管作者有此顾虑,还是据实把这些事情写了出来,没有任何增删,以免留下任何可能被认为是编造的口实。作者说得有道理,因为事实即使再扯也扯不断,总是在谎言之上,就像油总浮于水上一样。作者接着写道:堂吉诃德藏在托博索附近的小树林或者圣栎树林里,让桑乔回到城里,让他代表自己去同杜尔西内亚谈,请求她允许这位心已被她俘虏的骑士去拜见她,请她屈尊为自己祝福,以便自己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如果桑乔办不到这些事情,就不要回来见他。桑乔立刻答应,一定像上次那样带回好消息来。
“你去吧,桑乔。”堂吉诃德说,“当你去寻找的那个美丽的太阳在你面前发出光芒时,你不要眼花缭乱。你比世界上所有游侠骑士的侍从都幸运!你把她接见你的情况都记住,别忘了,例如,你向她陈述我的旨意时,她的脸色是否变了;听到我的名字时,她是否显得心慌意乱;如果她本来是在她那奢华的会客厅里坐着,你看她是否忽然在垫子上坐不住了;如果她是站着,你看她是否一会儿这只脚踩着那只脚,一会儿又那只脚踩着这只脚;她回答你的话时是否总要重复两三遍;她是否一会儿由和蔼变得严肃,一会儿又由冷淡变得亲热;她的头发本来并不乱,可她是否总用手去捋理;总之,伙计,你注意观察她的所有动作。如果你能如实地向我陈述,我就能得知她内心深处与我的爱情有关的秘密。假如你原来不知道,桑乔,那么你现在就应该知道,情人之间在牵涉到他们的爱情时,外观的动作往往是他们灵魂深处信息的极其准确的反映。去吧,朋友,愿你带去一个比我顺利的机遇,又带回一个更好的结果。现在,我只好孤苦伶仃地在这里惴惴期望着这个结果了。”
“我速去速回,”桑乔说,“请您宽心,我的大人。您的心眼儿现在小得比芝麻粒大不了多少。您该想想,人们常说,‘心宽愁事解’,还说‘没咸肉,就没有钩子①’。俗话还说,‘出乎意外,兔子跳来’。我是说,虽然咱们晚上没有找到咱们夫人的宫殿,可现在是白天了,我想也许会在咱们意想不到的时候找到它。等找到了,我自有办法对她说。”
①原句应为“本希望得到咸肉,却连挂肉的钩子都没见到”,即希望越大,失望越多。桑乔在此处说错了,而下句堂吉诃德却夸桑乔运用俗语得当,形成讽刺意义。
“的确,桑乔,”堂吉诃德说,“咱们谈事情时,你总是能恰到好处地运用俗语。但愿上帝能让我得到比我的预期更多的佳运。”
堂吉诃德刚说完,桑乔就转身抽打他的驴走开了。堂吉诃德依然骑在马背上脚不离镫,手不离矛,满腹愁肠,思绪万千。咱们暂且不提堂吉诃德,先看看桑乔吧。桑乔此时同样忧心忡忡,思虑百般,并不亚于他的主人。刚一离开树林,他就回过头去,见堂吉诃德没跟上来,便翻身从驴背上跳下,坐在一棵树下,自问自答地说起来:
“‘告诉我,桑乔兄弟,现在你到哪儿去?’‘是去寻找你丢了的那头驴?’‘不,不是。’‘那你找什么?’‘我要找的东西非同小可,我要寻找一位公主,可以说她把美丽的太阳和所有天空都集于一身了。’‘你想到哪儿去找她呢,桑乔?’‘到哪儿,托博索大城呗!’‘那好,是谁派你去的?’‘是除暴除孽的、逢渴者给吃的、逢饿者给喝的曼查的著名骑士堂吉诃德。‘‘那很好。你知道她家在哪儿吗,桑乔?’‘我的主人说应该是在王宫或者深宅大院里。’‘你原来是否见过她?’‘我和我的主人都没见过她。’‘那么,如果托博索的人知道你是来勾引公主、骚扰妇人后,棒打你的肋骨,打得你体无完肤,那不是活该吗?’‘如果他们不知道我是受托而来,那样做也许还算有道理。不过——
你是使者,朋友,
责任不在你,不。’
“‘你可别信这个,桑乔,曼查的人很好,但是火气也盛,不许任何人对他们不恭,所以趁人没发现,你别再找倒霉。’‘婊子养的,滚蛋!’‘天公,你打雷到别处去!’‘真是为讨别人欢心,想找三条腿的猫,而且,这样在托博索找杜尔西内亚,简直是大海里捞针!’‘我怎么这样说话呢,准是魔鬼闹的,没别人!’”
桑乔自言自语地说着,最后他说道:“现在好了,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除非死亡降临到我们头上,谁都逃脱不了死亡的桎梏。种种迹象表明,我的主人是个疯子,我也快跟他差不多了。我比他笨,还得跟随他,服侍他。看来真像俗话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看在哪儿生,关键是在哪儿长’。就因为他是疯子,所以常常把这种东西说成是那种东西,把白的看成是黑的,把黑的当成白的。例如,他把风车当成巨人,把修士的骡子当成骆驼,把羊群看成敌军,还有其他一些诸如此类的事情。既然这样,就不难让他相信,我随便碰到的农妇就是杜尔西内亚夫人。如果他不信,我就发誓。他若还是不信,我就再三发誓。他若是坚持不信,我就一口咬定,不管怎么样,绝不松口。也许坚持到最后,他见我没把事情办好,以后就不会再派我送这类的信了。不过我想,他也许会认为是某个对他怀有恶意的魔法师跟他过不去,改变了杜尔西内亚的模样吧。”
这样一想,桑乔的精神就不紧张了。他觉得事情已经办妥,就在那里一直待到下午,让堂吉诃德以为他到托博索去了一个来回。事也凑巧,当他站起身,准备骑到驴背上时,看见从托博索来了三个农妇,骑着三头公驴驹或母驴驹,作者没有说明,估计是母驴驹吧,反正是一般农妇骑的那种牲口。这点并不重要,所以我们也就不必在此探讨了。桑乔一看见农妇,就立刻跑回去找他的主人堂吉诃德,只见堂吉诃德正在那里长吁短叹,情语缠绵。堂吉诃德一看到桑乔就问:
“怎么样,桑乔朋友?我应该把今天记作白石日呢,还是算作黑石日①?”
“您最好把它记作红赭石日,就像讲坛上的标牌,很醒目,一目了然。”
“这么说,”堂吉诃德说,“你带来了好消息?”
“极好的消息,”桑乔说,“您只需骑上马,飞奔去见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吧。她已经带着两个侍女来看望您了。”
“上帝啊!桑乔朋友,你说什么?”堂吉诃德说,“你别骗我,别用虚假的喜讯来解脱我真正的伤感。”
“我骗您对我有什么好处?”桑乔说,“而且事实就在眼前。您快过来,大人,您看,咱们的女王已经来了,看穿戴她就像个女王。她和她的侍女都是浑身金光灿灿,珠光宝气,有钻石、红宝石,那锦缎足有十层厚②呢。她们的头发披散在背上,迎风摆动像发出缕缕阳光。特别是她们还骑着三匹‘小花牡’呢,真叫绝了。”
——–
①今天应该算个喜庆的日子呢,还是算个倒霉的日子?古希腊风俗,以白石志喜,以黑石志忧。
②桑乔在此言过其实。当时最贵重的锦缎也只有三层。
“你是想说‘小花马’吧,桑乔?”
“‘小花牡’和‘小花马’没多大区别。”桑乔说,“不管她们骑的是什么,反正她们都是漂亮女子,简直美貌绝伦,特别是咱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真令人眼花缭乱。”
“咱们过去吧,桑乔伙计,”堂吉诃德说,“作为你送来这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的报酬,我答应你,如果遇到什么征险的事,我一定把最好的战利品给你。如果你不喜欢战利品,我可以把今年我家三匹母马下的小马驹送给你。你知道的,那三匹母马现在正圈在咱们村的公地上等着下小驹呢。”
“我愿意要小马驹,”桑乔说,“因为第一次征险的战利品到底好不好,我心里没底。”
两人说着走出了树林,这时三个农妇已经走近了。堂吉诃德向通往托博索的路上望去,可是只看见三个农妇。他满腹狐疑,问桑乔是否把杜尔西内亚等人撇在城外了。
“什么落在城外,”桑乔说,“难道您的眼睛长在后脑勺上了?没看见来的这三个人,她们像正午的太阳一样光芒万丈?”
“我没看见,”堂吉诃德说,“我只看见三个骑驴的农妇。”
“上帝把我从魔鬼手里解救出来吧!”桑乔说,“难道这三匹雪白的小马在您眼里竟成了驴?上帝呀,假如真是这样,我就把我的胡子拔掉。”
“那么我就告诉你,桑乔朋友,”堂吉诃德说,“那的确是三头驴,或许是三头母驴。确实如此,就好比我是堂吉诃德,你是桑乔一样。至少我这样认为。”
“别说了,大人,”桑乔说,“别这么说了,快睁开眼睛,过来向您思念的意中人致意吧,她已经走过来了。”
说完,桑乔抢前一步迎接三个农妇。他从驴背上跳下来,抓住其中一头驴的缰绳,双腿跪在地上,说道:
“美丽高贵的王后、公主和公爵夫人,请您当之无愧地接受已被您征服的骑士的致意吧。在尊贵的诸位面前,他诚惶诚恐,脉搏全无,已经呆若木鸡。我是他的侍从桑乔,他是曾历尽千辛万苦的曼查骑士堂吉诃德,别号猥獕骑士。”
此时堂吉诃德也挨着桑乔跪了下来。他瞪着眼睛,将信将疑地瞪着桑乔称为王后和夫人的那个女人。他发现那不过是个农妇,宽脸庞,塌鼻子,并不好看,心里既惊奇又迟疑,始终不敢开口。几个农妇见这两个如此怪异的男人跪在地上,不让她们过去,也同样感到很惊奇。最后,还是那个被桑乔拦住了的农妇恼怒地开口说道:
“倒霉鬼,让开路,放我们过去。我们还有急事呢。”
桑乔说道:
“托博索万能的公主、夫人,您的高贵之心面对跪在至尊面前的游侠骑士为何不为所动呢?”
另外两个农妇中的一个说道:
“吁!我公公的这头驴呀,我先给你挠挠痒吧。你看看这些人,竟拿我们农妇开心,以为我们不会怪他们!走你们的路吧!让我们也赶我们的路,这样大家都方便!”
“快起来吧,桑乔。”堂吉诃德这时候说道,“我已经看清了,厄运总是对我纠缠不休,已经堵死了所有可以为我这颗卑微的心灵带来快乐的途径。噢,夫人,你是我可以期望的勇气,是贵族之精华,是解除这颗崇拜你的心灵之痛苦的唯一希望!可恶的魔法师现在迫害我,在我的眼前蒙上了一层云翳,使你的绝世芳容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农妇。假如魔法师没有使我的脸在你眼里变得丑陋可憎,就请你温情地看看我吧。从我拜倒在你的芳容面前的崇敬,你可以看到这颗崇拜你的心灵的谦恭。”
“你简直可以当我的爷爷了,”农妇说道,“竟还说这种献殷勤的话!快躲开,让我们过去。求求你们了。”
桑乔让开一条路,让农妇过去了,心里也为自己摆脱了一件棘手的事情而欢喜异常。那个被认为是杜尔西内亚的农妇见到可以脱身了,立刻用随身带的一根带刺的棍子打了一下她的小驴,向前跑去。那头驴因为这一棍而感到一种超常的疼痛,开始撂蹶子,结果把那位杜尔西内亚摔到了地上。堂吉诃德见状赶紧跑过去扶她,桑乔也跑过去把已经滑到驴肚子下的驮鞍重新放好。驮鞍放好后,堂吉诃德想把那位令他神魂颠倒的夫人抱到驴背上,可是农妇已经站起来,用不着堂吉诃德了。她向后退了退,又向前紧跑几步,双手按着驴的臀部,非常敏捷地跳到了鞍子上,那样子简直像个男人。桑乔见状说道:
“我的天啊,咱们这位夫人真比燕子还轻巧呢,即使是科尔多瓦或墨西哥的最灵巧的骑手也比不过她!她一下子就跃上了鞍子,不用马刺也能让她的小驴跑得跟斑马一样快!她的侍女也不落后,她们都能疾跑如风!”
事实确实如此。另外两个农妇见杜尔西内亚上了马,也赶着驴跟她一同飞跑,竟然头也不回地一气跑了半西里多。堂吉诃德一直目送她们远去,直到看不见她们了,才转过身来对桑乔说:
“桑乔,你觉得怎么样?你看,魔法师多恨我呀,竟恶毒到这种程度,想剥夺我见到意中人本来面目的快乐!实际上,我生来就是最不幸的人,成了恶意中伤的众矢之的。你也看到了,桑乔,这些背信弃义的家伙把杜尔西内亚的模样改变了还不够,更把她变成像那个农妇那样愚蠢丑陋的样子,同时还剥夺了她作为贵夫人本身就具有的东西,也就是那种龙涎香和花香的香气。我可以告诉你,桑乔,刚才我要抱她骑上她的马,也就是我看着像驴的那个东西时,我闻到了一股生蒜味,熏得我差点儿没晕过去。”
“噢,恶棍,”桑乔说道,“你们这些居心叵测的魔法师,真应该像穿沙丁鱼那样把你们穿成串!你们懂得多,做得多,干的坏事也多。你们这些坏蛋,把我们的夫人明珠般的眼睛变得像栓皮槠树的虫瘿,把她纯金黄的头发变得像黄牛尾巴毛,把她漂亮的脸庞变得非常丑,还除掉了她身上的香味。有了那种香味,我们就可以知道丑陋面目的背后到底是谁。当然,说实话,我觉得她一点儿也不丑,而是很美,而且,她嘴唇右侧上方有颗痣,还有七八根一拃多长的金丝般黄毛,那更是锦上添花。”
“根据脸和身体相关生长的道理,”堂吉诃德说,“杜尔西内亚大腿内侧与脸上那颗痣相应的部位也应该有一颗痣。不过,你把痣边的那几根毛说得太长了。”
“我可以告诉您,”桑乔说,“那几根毛长在那儿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我也这样认为,朋友。”堂吉诃德说,“杜尔西内亚身上长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十全十美的。如果她身上有一百颗你说的那种痣,那它们就不是痣了,而是明亮的星星和月亮。不过你告诉我,桑乔,你为她整理的那个我看着像是驮鞍的东西,究竟是无靠背鞍还是女用靠背鞍呢?”
“都不是,”桑乔说,“是短镫鞍,上面还有个罩子,看那华丽的样子,能价值半个城。”
“我看重的不是这些,桑乔。”堂吉诃德说,“我现在再说一遍,我要再说一千遍,我是最不幸的人。”
桑乔见主人如此愚蠢,这么容易就上了当,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两人又议论了一阵,然后骑上牲口,往萨拉戈萨方向走。他们想立刻赶到那儿,参加每年一度在那个大城举行的庆祝活动。不过,在他们到达之前又发生了许多新奇的事,值得记录在此,供读者一阅,请看下文。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天下奇事:英勇的堂吉诃德与《死神会议》大板车的奇遇
堂吉诃德一边赶路,一边还在想魔法师竟把他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变成丑陋农妇的恶作剧,可是他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恢复杜尔西内亚原来的模样。想着想着出了神,他不知不觉松开了罗西南多的缰绳。罗西南多感觉到自由了,便走走停停,不时地停下来啃点路边茂盛的青草。桑乔叫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才醒过神来。桑乔对他说:
“大人,牲口从不烦恼,只有人烦恼。不过,人如果烦恼过度,也就成牲口了。您忍着点儿,打起精神,拿起罗西南多的缰绳,振奋起来,表现出游侠骑士的抖擞精神来吧。这算什么?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是生活在现实中,还是生活在幻想中?让魔鬼把世界上所有的杜尔西内亚都带走吧,一个游侠骑士的健康比世界上所有的魔法和变化都重要。”
“住嘴,桑乔。”堂吉诃德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让你住嘴,不许你污蔑那位着了魔法的夫人。她遭受不幸全都是由于我。
是那些坏蛋对我的嫉妒造成了她的不幸。”
“要我说,”桑乔说,“想想她的过去,看看她的现在,有谁能不伤心落泪呢?”
“你完全可以这样说,桑乔。”堂吉诃德说,“你已经看到了她完美的外貌。魔法并不能迷惑你的视线,掩盖她的美貌。它只能迷惑我,迷惑我的视线,然后它就失去了它的魔力。即使是这样,桑乔,只有一件事让我惦记着,那就是你形容她的美貌时形容得不恰当。例如,假使我没记错的话,你说她的两只眼睛像明珠。只有鱼眼睛像明珠,而不是夫人的眼睛。我觉得杜尔西内亚的眼睛应该像两只祖母绿宝石,另有两只天边弧线般的眉毛。你应该把明珠这个词从她眼睛那儿拿出来,放到她的牙齿那儿去。肯定是你搞错了,桑乔,错把牙齿当成了眼睛。”
“这完全可能,”桑乔说,“正如她的丑陋面目迷惑了您的眼睛一样,她的美貌也照花了我的眼睛。不过,咱们还是祈求上帝保佑吧,上帝对这苦难尘世上应该发生的事情无所不知。在这个罪恶的世界上,几乎无处不混杂着丑恶、欺骗和卑鄙行径。有一件事最让我担心,我的大人,那就是您打败了某个巨人或骑士后,命令他们去拜见美丽的杜尔西内亚。而这个可怜的巨人,或这个可怜又可悲的骑士,该到哪儿去找到她呢?我仿佛能看到他们在托博索到处寻找杜尔西内亚,可即使在大街上碰到她,他们也认不出来!”
“桑乔,”堂吉诃德说,“也许魔法不会剥夺那些战败后前去拜见杜尔西内亚的巨人和骑士认出她的能力。我要打败一两个巨人,把他们派去,看看他们是否能认出杜尔西内亚来,然后,命令他们向我报告他们所遇到的情况。”
“我觉得您说得对,大人,”桑乔说,“用这个方法,咱们就可以弄清楚真相了,也就是说,如果只有您认不出她的本来面目,那么您就比她更为不幸。不过,只要杜尔西内亚夫人身体健康,精神愉快,那么咱们尽可以放心,继续征咱们的险,过些时候就会好的。时间是这些病以及其他比这更严重的病的最好医生。”
堂吉诃德正要说话,忽然从路上横出一架木板大车,车上有一些形状极其奇怪的人,而且赶着骡子的车夫竟是个丑恶的魔鬼。这辆敞篷车没有围栏。首先映入堂吉诃德眼帘的是一个面如死神的怪物,旁边是一个戴着两只巨型彩色翅膀的天使。她的一侧是一位头顶金制皇冠的皇帝。死神脚边是人们称为丘比特的神。他的眼睛并未蒙着,还带着弓、箭和箭囊。还有一个除了没戴面盔和顶盔以外,真可以说是全副武装的骑士,他的头上只有一顶插满五颜六色羽毛的帽子。这些服装不同而且形态各异的怪物的突然出现使堂吉诃德不免感到有些惊慌,桑乔也从心里感到害怕。不过,后来堂吉诃德又高兴了,他觉得这又是一次新的征险机会。这样一想,他立刻摆出不惧任何危险的架势,挡在车前,大声喝问:
“车夫,魔鬼,或者不管你是谁,趁早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到哪儿去,还有车上拉的是什么人!”
车夫不慌不忙地停下车,说道:
“大人,我们是安古洛·埃尔马洛剧团的演员。今天是圣体节的第八天,上午我们在那个小山丘后面的一个地方演了一部劝世短剧①《死亡会议》,下午还得到前面那个地方去演出。因为比较近,我们想免去脱衣穿衣之劳,所以就干脆穿着演出服。那个小伙子演死神;那个女人是剧团领班的夫人,演女王;另外一个人演士兵;那边那个演皇帝;我演魔鬼。我是剧团的重要人物之一,因为我在剧团里经常扮演主要角色。如果您还想了解其他什么情况,就问我好了,我都可以准确地告诉您。我是魔鬼,什么都瞒不住我。”
“我以骑士的名义发誓,”堂吉诃德说,“刚才我看到这辆车是如此样子,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巨险呢。现在我要说,凡事不能只看外观,要亲手摸一摸才知虚实。愿上帝保佑好人,去演你们的戏吧,如果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尽管吩咐,我十分愿意帮忙。我从小就喜欢戏剧,年轻时总是追着剧团到处跑。”
——–
①一种根据《圣经》故事编的剧目。
他们正说着话,剧团的一个小丑打扮的人恰巧走过来。他身上带着许多铃铛,手里的一根棍子上还拴着三个吹鼓了的牛膀胱。他来到堂吉诃德面前,挥舞着手里的棍子,把牛膀胱使劲往地上摔,一边还跳着,使身上的铃铛叮当乱响。这下可把罗西南多吓坏了,立刻沿着原野拼命奔跑起来,堂吉诃德使劲勒着它嘴上的缰绳,也不能让它停下来。桑乔怕主人从马上摔下来,连忙从驴背上跳下,跑过去救主人。可是等他赶到时,堂吉诃德已经被摔到地上了。罗西南多也同主人一起摔倒了。每次罗西南多一发狂都是落得这种下场。
桑乔刚刚离开驴去救堂吉诃德,那个拿着牛膀胱的小丑就跳到驴背上,而且用牛膀胱拍打驴。用牛膀胱拍打并不痛,可那声音和恐惧却使得驴沿着原野向剧团下午演戏的地方飞奔而去。桑乔见驴跑了,主人又摔到地上,不知先顾哪一头好。不过他毕竟是个好侍从,对主人的忠诚战胜了对驴的感情,尽管他每一次看到牛膀胱在空中举起又落到驴屁股上的时候,都难过得要命。他宁愿那牛膀胱打在自己的眼珠上,也不愿让驴尾巴上哪怕是最细小的毛受到损伤。他又气又急地来到堂吉诃德身旁,见主人摔得够呛,忙扶他骑上罗西南多,然后说道:
“大人,魔鬼带走了我的驴。”
“什么魔鬼?”堂吉诃德问。
“就是那个拿牛膀胱的魔鬼。”桑乔说。
“他即使把驴藏到地狱最深处,我也要把驴找回来。”堂吉诃德说,“跟我来,桑乔,那大车走不快,我要用他们的骡子抵偿你损失的驴。”
“已经没有必要了,大人。”桑乔说,“您先消消气,我看见那个人好像已经把驴放了,驴又按原路回来了。”
果然如此。原来那个魔鬼同堂吉诃德和罗西南多是一样的下场,跟他骑的驴一起摔倒了。于是,魔鬼步行到前面的村庄去了,驴也回到了主人身边。
“即使这样,”堂吉诃德说,“我也得从那车上找个人,让他替那魔鬼接受我的惩罚,就是皇帝来也饶不了他。”
“您可别这么想,”桑乔说,“听我的劝告吧,千万别去碰那些滑稽演员,他们都很受宠。我曾看见一个滑稽演员因为杀死两个人被抓起来,可是后来又放了,什么钱也没花。您该知道,他们是给大家带来欢乐的人,所以大家都偏向他们,保护他们,帮助他们,尊敬他们。特别是那些皇家剧团和得到正式批准的剧团①,所有人,或者大部分人,都生活得很富裕。”
——–
①17世纪时,为限制喜剧剧团的发展,仅批准少数几家剧团演戏。但后来这项规定并没有认真执行。
“虽然如此,”堂吉诃德说,“即使你再夸他,即使大家都护着他,我也饶不了那个魔鬼演员。”
说完,堂吉诃德向大车走去,大声说道:
“站住,等一等,你们这些逗乐的人,我要让你们知道该怎样对待游侠骑士侍从的坐骑。”
堂吉诃德的声音很高,车上的人都听到了,也都听明白了。他们明白了堂吉诃德的用意,死神就立刻从车上跳下来,皇帝、魔鬼车夫和天使也跟着跳下来,连女王和丘比特也没有留在车上。大家拿起石头,排成一排,准备用碎石迎接堂吉诃德的进攻。堂吉诃德见他们已经摆出如此壮观的阵势,并且高举着手臂准备将石子狠狠地掷过来,便勒住了罗西南多的缰绳,思索该如何在向他们进攻时减少自己受到的威胁。正在这时,桑乔来了。他见堂吉诃德想对那排列有序的阵势发起攻击,便对堂吉诃德说道:
“您若是这么做,那就真是疯了。您想想,我的大人,对于如此猛烈的雨点般的石子,世界上还没有任何可以用来防御的手段,除非是躲进铜钟里。而且您还应该考虑到,一个人进攻一支包括死神在内,有皇帝参加战斗,而且善恶天使都为之助威的军队,并不能算是勇敢,那只能算作鲁莽。如果这样还不能让您罢休,那么您应该注意到,那些人当中虽然有国王、君主、皇帝,却没有一个是游侠骑士。”
“到现在,桑乔,”堂吉诃德说,“你才让我改变了我本来已不可动摇的决心。我已多次说过,我不能够也不应该向非受封骑士进攻。桑乔,你如果想为你的驴报仇,现在正是时候。我可以在这儿为你呐喊助威。”
“没必要向任何人报仇,大人。”桑乔说,“报仇并不是善良的基督徒做的事,而且我还要和我的驴讲好,报仇不报仇得听我的,而我主张在老天赐予我们的日子里过得太平无事。”
“既然你这样决定,”堂吉诃德说,“善良的桑乔,聪明的桑乔,基督徒桑乔,真诚的桑乔,咱们就不理这帮妖魔鬼怪,去寻求更大更有价值的惊险吧。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很多神奇的惊险。”
说完,堂吉诃德掉转辔头,桑乔也骑上了他的驴。死神和那些人也回到了自己的车上,继续赶路。死神之车的可怕遭遇由于桑乔对主人的善意劝阻而得到了顺利解决。第二天,堂吉诃德又碰到了一个痴情的游侠骑士,其情节同这次一样令人惊奇。
小_说Txt天’堂
正文 第十二章 英勇的堂吉诃德与骁勇的镜子骑士会面
堂吉诃德和桑乔在碰到死神的那天夜晚是在几棵高大茂密的树下度过的。堂吉诃德听从了桑乔的劝告,吃了些驴驮的干粮。吃饭时,桑乔对主人说:
“大人,假如我选择您第一次征险得到的战利品作为对我的奖赏,而不是选择您那三匹母马下的小马驹,我也就太傻了。真的,真的,‘手中麻雀胜似天上雄鹰嘛’。”
“你若是能让我任意进攻,桑乔,”堂吉诃德说,“我给你的战利品里至少包括皇帝的金冠和丘比特的彩色翅膀。我完全可以把这些东西夺来放到你手上。”
“戏里皇帝的权杖和皇冠从来都不是用纯金做的,而是用铜箔或铁片做的。”桑乔说。
“这倒是事实,”堂吉诃德说,“戏剧演员的衣着服饰若是做成真的就不合适了,只能做假的。这就同戏剧本身一样。我想让你明白,桑乔,你可以喜欢戏剧,并且因此喜欢演戏和编戏的那些人,因为他们都是大有益于国家的工具,为人生提供了一面镜子,人们可以从中生动地看到自己的各种活动,没有任何东西能像戏剧那样,表现我们自己现在的样子以及我们应该成为的样子,就像演员们在戏剧里表现的那样。不信,你告诉我,你是否看过一部戏里有国王、皇帝、主教、骑士、夫人和各种各样的人物?这个人演妓院老板,那个人演骗子,一个人演商人,另一个人演士兵,有人演聪明的笨蛋,有人演愚蠢的情人。可是戏演完后,一换下戏装,大家都成了一样的演员。”
“这我见过。”桑乔说。
“戏剧同这个世界上的情况一样。”堂吉诃德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当皇帝,有人当主教,一句话,各种各样的人物充斥着这部戏。不过,戏演完之时也就是人生结束之日。死亡将剥掉把人们分为不同等级的外表,大家到了坟墓里就都一样了。”
“真是绝妙的比喻,”桑乔开说,“不过并不新鲜,这类比喻我已经听过多次了,譬如说人生就像一盘棋。下棋的时候,每个棋子都有不同的角色。可是下完棋后,所有的棋子都混在一起,装进一个口袋,就好像人死了都进坟墓一样。”
“桑乔,”堂吉诃德说,“你现在是日趋聪明,不那么愚蠢了。”
“是的,这大概也是受您的才智影响。”桑乔说,“如果您的土地贫瘠干涸,只要施肥耕种,就会结出果实。我是想说,同您谈话就好比在我的智慧的干涸土地上施肥,而我服侍您,同您沟通,就属于耕种,我希望由此可以得到对我有益的果实,不脱离您对我的枯竭头脑的栽培之路。”
堂吉诃德听到桑乔这番不伦不类的话不禁哑然失笑,不过他觉得桑乔这番补充道的是实情,况且桑乔也确实能不时说出些令人惊奇的话来,尽管有更多的时候,桑乔常常故作聪明,假充文雅,结果说出的话常常愚蠢透顶,无知绝伦。桑乔表现出记忆力强的最佳时刻就是他说俗语时,不管说得合适不合适,这点大致可以从这个故事的过程中看到。
两人说着话,已经过了大半夜。桑乔想把他的眼帘放下来了,他想睡觉时常常这么说。桑乔先给他的驴卸了鞍,让它在肥沃的草地上随便吃草。不过,桑乔并没有给罗西南多卸鞍,因为主人已经明确吩咐过,他们在野外周游或者露宿时,不能给罗西南多卸鞍,这是游侠骑士自古沿袭下来的习惯,只能把马嚼子拿下来,挂在鞍架上。要想拿掉马鞍,休想。桑乔执行了主人的吩咐,但他给了罗西南多同他的驴一样的自由。他的驴同罗西南多的友谊牢固而又特殊,如同父子,以至于本书的作者专门为此写了好几章。但为了保持这部英雄史的严肃性,他又没有把这几章放进书里。尽管如此,作者偶尔还是有疏忽的时候,违背了初衷,写到两个牲口凑在一起,耳鬓厮磨累了,满足了,罗西南多就把脖子搭在驴的脖子上。罗西南多的脖子比驴的脖子长半尺多,两头牲口认真地看着地面,而且往往一看就是三天,除非有人打搅或是它们饿了需要找吃的。据说作者常把这种友谊同尼索和欧里亚诺①以及皮拉德斯和俄瑞斯忒斯②的友谊相比。由此可以看出,这两头和平共处的牲口之间的友谊是多么牢固,值得世人钦佩。与此同时,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倒让人困惑。有句话说道:
朋友之间没朋友,
玉帛变干戈结冤仇。
还有句话说:
朋友朋友,并非朋友。
——–
①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的一对好友。
②在古希腊神话中,这两人既是表兄弟,又是好友。%%%没有人认为作者把牲口之间的友谊与人之间的友谊相比是做得出格了。人从动物身上学到了很多警示和重要的东西,例如从鹳身上学到了灌肠法,从狗身上学到了厌恶和感恩,从鹤身上学到了警觉,从蚂蚁身上学到了知天意,从大象身上学到了诚实,从马身上学到了忠实。后来,桑乔在一棵栓皮槠树下睡着了,堂吉诃德也在一棵粗壮的圣栎树下打盹。不过,堂吉诃德很快就醒了,他感到背后有声音。他猛然站起来,边看边听声音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他看见两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个从马背上滑下来,对另一个说:
“下来吧,朋友,把马嚼子拿下来。我看这个地方的草挺肥,可以喂牲口,而且这儿挺僻静,正适合我的情思。”
那人说完就躺下了,而且躺下时发出了一种盔甲的撞击声。堂吉诃德由此认定那人也是游侠骑士。他赶紧来到桑乔身旁。桑乔正睡觉,他好不容易才把桑乔弄醒。堂吉诃德悄声对桑乔说:
“桑乔兄弟,咱们又遇险了。”
“愿上帝给咱们一个大有油水的险情吧,”桑乔说,“大人,那个险情在哪儿?”
“在哪儿?”堂吉诃德说,“桑乔,你转过头来看,那儿就躺着一个游侠骑士。据我观察,他现在不太高兴。我看见他从马上下来,躺在地上,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还有,他躺下时有盔甲的撞击声。”
“那您凭什么说这是险情呢?”桑乔问。
“我并没有说这就是险情,”堂吉诃德说,“我只是说这是险情的开端,险情由此开始。你听,他正在给诗琴或比维尔琴调音。他又清嗓子又吐痰,大概是想唱点什么吧。”
“很可能,”桑乔说,“看来是个坠入情网的骑士。”
“游侠骑士莫不如此。”堂吉诃德说,“只要他唱,我们就可以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他在想什么。心里有事,嘴上就会说出来。”
桑乔正要说话,传来了森林骑士的歌声,桑乔打住了。骑士的嗓音不好也不坏。两人注意听着,只听歌中唱到:<<十 四 行 诗>>
请你按照你的意愿,夫人,
给我一个追求的目标,
我将铭记于肺腑,
始终如一不动摇。
你若讨厌我的相扰,
让我去死,请直言相告。
你若愿我婉转诉情,
为爱情我肝胆相照。
我准备接受两种考验,不论是
蜡般柔软,钻石般坚硬,
爱情的规律我仿效。
任你软硬考验,
我都将挺胸面对,
铭刻在心永记牢。
一声大概是发自肺腑的“哎”声结束了森林骑士的歌声。
过了一会儿,只听骑士痛苦又凄凉地说道:
“哎,世界上最美丽又最负心的人啊!最文静的班达利亚的卡西尔德亚呀,你怎么能让这位已经被你俘虏的骑士无休止地游历四方,受苦受罪呢?我已经让纳瓦拉的所有骑士,让莱昂的所有骑士,让塔尔特苏斯的所有骑士,让卡斯蒂利亚的所有骑士,还有曼查的所有骑士,都承认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难道这还不够吗?”
“不,”堂吉诃德说,“我是曼查的,我从没有承认也不可能承认,而且更不应该承认这件如此有损于我美丽的夫人的事情。你看见了,桑乔,这个骑士胡说八道。不过咱们听着吧,也许他还会说点什么呢。”
“肯定还会说,”桑乔说,“他可以念叨一个月呢。”
可事实并非如此。原来森林骑士已经隐约听到了有人在议论他。他没有继续哀叹下去,而是站起身,声音洪亮却又很客气地问道:
“谁在那儿?是什么人?是快活高兴的人,还是痛苦不堪的人。”
“是痛苦不堪的人。”堂吉诃德回答说。
“那就过来吧,”森林骑士说,“你过来就知道咱们是同病相怜了。”
堂吉诃德见那人说话客客气气,就走了过去。桑乔也跟了过去。
那位刚才还唉声叹气的骑士抓着堂吉诃德的手说:
“请坐在这儿,骑士大人。因为我在这儿碰到了你,我就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我知道你是游侠骑士。这里只有孤独和寂静陪伴你,是游侠骑士特有的休息地方。”
堂吉诃德说道:
“我是骑士,是你说的那种骑士。我的内心深处虽然也有悲伤、不幸和痛苦,可我并未因此而失去怜悯别人不幸之心。听你唱了几句,我就知道你在为爱情而苦恼,也就是说,你因为爱上了你抱怨时提到的那位美人而苦恼。”
结果两人一同坐到了坚硬的地上,客客气气,显出一副即使天破了,他们也不会把对方打破的样子。
“骑士大人,”森林骑士问道,“难道您也坠入情网了?”
“很不幸,我确实如此,”堂吉诃德说,“不过,由于处理得当而产生的痛苦应该被看作是幸福,而不是苦恼。”
“如果不是被人鄙夷的意识扰乱我的心,你说的倒是事实。”森林骑士说,“不过,瞧不起咱们的人很多,简直要把咱们吃了似的。”
“我可从来没受过我夫人的蔑视。”堂吉诃德说。
“从来没有,”桑乔也在一旁说,“我们的夫人像只羔羊似的特别温顺。”
“这是您的侍从?”森林骑士问。
“是的。”堂吉诃德回答说。
“我从没见过哪个侍从敢在主人说话的时候插嘴,”森林骑士说,“至少我的侍从不这样。他已经长得同他父亲一样高了,可是我说话时他从来不开口。”
“我刚才的确插话了,”桑乔说,“而且,我还可以当着其他人……算了吧,还是少说为佳。”
森林骑士的侍从拉着桑乔的胳膊说:
“咱们找个地方,随便说说咱们侍从的事吧。让咱们的主人痛痛快快地说他们的恋爱史吧,他们肯定讲到天亮也讲不完。”
“那正好,”桑乔说,“我也可以给你讲讲我是什么样的人,看我是否算得上那种为数不多的爱插嘴的人。”
两个侍从说着便离开了。他们同他们的主人一样,进行了一场有趣的谈话。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续述与森林骑士的奇遇及两位侍从新鲜别致的对话
骑士和侍从分成两对,侍从谈自己的生活,骑士谈自己的爱情。故事首先介绍侍从的谈话,然后才是主人的议论。据说,两个侍从离开主人一段距离后,森林骑士的侍从对桑乔说:
“我的大人,咱们这些当游侠骑士侍从的,日子过得真辛苦。上帝诅咒咱们的祖先时说过,让他们就着脸上的汗水吃面包。咱们现在就是这样。”
“还可以说咱们是腹中冰冷吃面包。”桑乔说,“谁能像咱们游侠骑士的侍从这样经受严寒酷暑呢?如果有吃的还算好,肚里有食就不那么难受,可咱们常常是一两天没有吃的,只能喝风。”
“不过与此同时,咱们也可望得到奖励。”森林骑士的侍从说,“如果被服侍的游侠骑士不是特别倒霉,侍从至少可以得到某个岛屿总督的美差,或者当个满不错的伯爵。”
“我已经同我的主人讲过,”桑乔说,“我当个岛屿总督就满足了。我的主人已经慷慨地允诺过好几次了。”
“我服侍主人一场,能随便有个美差就满足了。”森林骑士的侍从说,“我的主人已经答应给我一个美差,真不错!”
“您的主人一定是个教团骑士,”桑乔说,“所以如果服侍得好,他就会奖励他的侍从。可我的主人绝对不是教团骑士。我记得有些聪明人曾劝他做红衣大主教,可我看那些人是别有用心,而我的主人一心只想当皇帝。我当时怕得要命,怕他忽然心血来潮,当了主教,因为教会里的事我做不了。我还可以告诉您,虽然我看起来像个人似的,可要是做起教会里的事来,那就连牲口都不如了。”
“这您就错了,”森林骑士的侍从说,“岛屿总督也不是那么好干的。有的总督很不幸,有的很可怜,也有的悒悒不欢。混得好的也是心事重重,不得安宁,命运在他肩上放了一副沉重的担子。从事咱们这苦差的人最好都回家去,做些轻松的事情散散心,比如打猎钓鱼。世界上恐怕还没有哪位侍从穷得家里连一匹马、几只猎兔狗和一根钓鱼竿都没有。”
“这些我都有,”桑乔说,“不过我没有马,这是真的。可是我有头驴,比我主人的马贵重两倍多。他要想换我这头驴,就是再加四担小麦,而且就在下个复活节换,我也不会换。算我复活节倒霉!我的小灰儿,我那头驴是灰色的,在我眼里是如此值钱,大概让您见笑了。至于猎兔狗,我有不少,我们村里也有的是。要是能借别人的光打猎就更有意思了。”
“真的,”森林骑士的侍从说,“侍从大人,我已经打算并且决定离开这些疯疯癫癫的游侠骑士了。我要回到我的家乡去,哺养我的孩子们。我有三个东方明珠一般的孩子。”
“我有两个孩子,”桑乔说,“漂亮得简直可以面见教皇。特别是我那女儿,上帝保佑,我准备培养她当伯爵夫人,不管她妈愿意不愿意。”
“您那个准备做伯爵夫人的女儿芳龄多少啦?”森林骑士的侍从问。
“十五岁上下,上下不相差两岁吧,”桑乔说,“已经长得像长矛一样高了,而且楚楚动人,力气大过脚夫。”
“那她不仅可以做伯爵夫人,”森林骑士的侍从说,“而且可以做绿色森林的仙女。噢,这个婊子养的,多棒啊!”
桑乔听了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她不是婊子,她妈也不是婊子。上帝保佑,只要我活着,她们谁也当不了婊子。您说话得有点礼貌,亏得您还受过游侠骑士的栽培呢,应该同游侠骑士一样有礼貌。我觉得您那些话说得不合适。”
“哎呀,您怎么把这样高级的赞扬理解错了,侍从大人?”森林骑士的侍从说,“您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一位骑士在斗牛场上往牛背扎了很漂亮的一枪,或者某个人某件事干得非常出色时,人家往往说:‘嘿,这个婊子养的,干得真棒!’这句话貌似粗野,实际上是很高的赞扬。大人,如果您的儿子或女儿没有做出令他们的父母受到如此称赞的事业来,您就别认他们。”
“是的,那我就不认他们。”桑乔说,“既然这样,您完全可以把我和我的孩子、老婆都称作婊子。我的老婆孩子的所作所为对这种赞扬绝对受之无愧。为了能够回去见到他们,我祈求上帝免除我的死罪,也就是免除我当侍从的危险行当。我鬼迷心窍,再一次从事了侍从的行当。有一天,我曾在莫雷纳山深处捡到一个装着一百杜卡多的口袋,魔鬼把钱袋一会儿放这儿,一会儿放那儿,让我觉得似乎唾手可得,可以把它抱回家,用来放印子,收利息,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就是这种打算让我跟着我这位愚蠢的主人含垢忍辱,我知道,与其说他是骑士,还不如说他是个疯子!”
“所以人们常说,贪得无厌。”森林骑士的侍从说,“要提到疯子,我的主人可谓天下第一。你应该明白,‘驴子劳累死,全为别人忙’。他为了让别的骑士恢复神志,自己反而变疯了;他要寻找的东西,要是真找到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又后悔。”
“他大概正在恋爱吧?”桑乔问。
“是的,”森林骑士的侍从说,“他爱上了班达利亚的卡西尔德亚。世界上恐怕再没有比她更冷冰冰的女人了。不过,她最坏的地方还不在于冷冰冰,而在于她有一肚子坏水,并且很快就能显露出来。”
“世上无坦途,”桑乔说,“总不免有些磕磕碰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我家的经最难念’;‘疯子的伙伴倒比正常人的多’。不过,有句俗话说得很对,‘债多不愁,人多不忧’,有您在我就感到宽慰了,因为您服侍的主人同我的主人一样愚蠢。”
“蠢是蠢,但是很勇敢,”森林骑士的侍从说,“而且论起卑鄙来,比愚蠢和勇敢的程度还要厉害得多。”
“我的主人不这样。”桑乔说,“我认为他一点儿也不卑鄙,相反,人很实在,不对任何人使坏,而且对所有人都好,绝无害人之心。如果一个孩子告诉他白天是黑夜,他也会相信。就冲他这种单纯劲儿,我就从心眼里喜欢他,他就是做出再愚蠢的事,我也不忍心离开他。”
“即使如此,兄弟呀,”森林骑士的侍从说,“瞎子领瞎子,就有双双掉进坑里的危险。咱们最好趁早止步,干咱们自己的事情去。要征险并不等于就能征到真正的艰险。”
桑乔不时地吐点儿什么,看样子是很粘的唾液。森林骑士那位好心肠的侍从看到了,说道:
“我觉得咱们说得太多了,舌头和上腭都快粘上了。我那匹马的鞍架上带着点儿生津的东西,效果挺不错的。”
说着他站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拿回一大皮囊葡萄酒和一个大馅饼。我一点儿不夸张,那馅饼足有一尺见方。馅是用一只大白兔的肉做的。桑乔摸了摸,以为是一只羊的肉做的,而且不是小羊羔,是大山羊。桑乔说:
“难道您把这个也随身带着,大人?”
“怎么,想不到吧?”那个侍从说,“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侍从,但是我在马屁股上带的食物比一个将军出门时带的食物还要好。”
不等人家让,桑乔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还说:
“您真是个忠实合格的侍从,既普通又优秀,而且伟大,这顿饭就可以证明这一点,除非这顿饭是魔法变出来的。看样子它倒是有点像变出来的。我就不行了,既卑微又倒霉。我的褡裢里只有一点奶酪,还挺硬,硬得能把巨人的脑袋打破。此外,还有几十个野豌豆,几十个榛子和胡桃。这全怨我的主人墨守成规,坚持认为游侠骑士只能用干果和田野里的野草充饥。”
“兄弟,”森林骑士的侍从说,“我相信我的胃受不了什么洋蓟、野梨和山里的野根。让咱们的主人去说他们的骑士规矩吧,让他们去吃他们说应该吃的东西吧,反正我带着凉菜盒,鞍架上还带着酒囊,算作备用。我特别喜欢酒,不时要抱着酒囊亲亲。”
说完,他把酒囊递给桑乔。桑乔把酒囊举到嘴边,头朝上足有一刻钟。喝完后,他把头垂到一旁,长吁了一口气,说:
“嘿,婊子养的,好家伙,真不错!”
“您称赞酒好怎么能说是‘婊子养的’呢?”森林骑士的侍从听到桑乔说“婊子养的”,就对桑乔说道。
“如果是赞美,”桑乔说,“称某人‘婊子养的’并不是贬义。凭您最喜爱的年代发誓,大人,请您告诉我,这酒是皇城里出的吗?”
“好一个品酒鬼!”森林骑士的侍从说,“这酒正是皇城里出的,而且是陈年老酒。”
“瞒得了我吗?”桑乔说,“可别小看了我这套本领。侍从大人,我天生就有高超的品酒本领难道不好吗?只要让我闻一闻某种酒,我就可以准确地说出它的产地、品种、味道、贮存时间、是否还会变化以及其他种种有关情况。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惊奇的,我家祖上就有两位是曼查多年从未有过的优秀品酒师。为了证明这点,我给您讲一件他们的事。有一次,人们拉来一桶葡萄酒让他们品尝,请他们两人说说酒的质量好坏。他们一个用舌头尖舔了舔酒,另一个只是把鼻子凑到酒前闻了闻。第一个人说有股铁器味,第二个人说还有熟羊皮味。可酒的主人说酒桶是干净的,酒里没有放任何鞣料,不会产生出什么铁器味和熟羊皮味。尽管如此,两位著名的品酒师仍然坚持自己的说法。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酒卖完了,人们刷酒桶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串用熟羊皮圈拴着的小钥匙。这回您就该知道了,出身世家,自有所长。”
“所以我说,”森林骑士的侍从说,“咱们也别去征什么险了。家里有面包,就不必去找蛋糕,还是回家好。要是上帝想找咱们,就到咱们家里去找吧。”
“等我服侍主人到了萨拉戈萨以后,咱们再商量。”
后来,两位友好的侍从又是说又是喝,直到困倦了才闭上嘴,缓解一下口渴。要想让他们不渴是不可能的。两个人抓着已经快空了的酒囊,嘴里含着还没嚼烂的食物睡着了。咱们现在别再说他们了,来谈谈森林骑士和猥獕骑士那儿的事吧。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堂吉诃德奇遇森林骑士续篇
堂吉诃德和森林骑士谈了很多。据故事记述,森林骑士对堂吉诃德讲道:
“总之,骑士大人,我想让您知道,我受命运驱使,或者说由我自己选择,我爱上了举世无双的班达利亚的卡西尔德亚。说她举世无双,是因为无论比身高、比地位或是比相貌,都没有人能够与她相比。这个卡西尔德亚对我善意的想法和适度的愿望答以各种各样的危险差使,就像赫拉克勒斯的教母对赫拉克勒斯那样,每次都答应我,只要做完这件事后再做一件就可以满足我的愿望。可是事情做了一件又一件,我也不知道究竟做了多少件,究竟做完哪一件才能实现我的美好愿望。有一次,她派我去向塞维利亚那个有名的女巨人希拉尔达①挑战。希拉尔达非常勇敢,她仿佛是青铜铸的,屹立在原地寸步不移,但她却又是世界上最轻浮、最易变的女人。我赶到那儿,看见了她,打败了她,让她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不敢乱动,要知道当时刮了一个多星期的北风呢。后来,她又让我去称两只巨大的吉桑多公牛石像的重量。这种活更适合脚夫干,而不适合骑士干。
——–
①此处提到的希拉尔达是著名的塞维利亚大教堂塔楼上的一尊青铜女神像。塔楼因此被称为希拉尔达塔楼。
“还有一次,她让我跳进卡夫拉深渊,那可是空前可怕的事情哟。她要我把那黑洞深处的东西都给她拿上来。我制服了希拉尔达,我称了吉桑多公牛的重量,我又跳进深渊,把埋藏在深渊底部的东西都拿了上来,可是我的愿望仍然不能实现,而她的命令和嘲弄却没完没了。后来,她又命令我游历西班牙的所有省份,让各地所有的游侠骑士都承认只有她是最漂亮的,而我则是世界上最勇敢最多情的骑士。我按照她的要求游历了西班牙大部分省份,打败了所有胆敢对我持异议的人。不过,最令我自豪的是我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打败了曼查的著名骑士堂吉诃德,让他承认了我的卡西尔德亚比他的杜尔西内亚还漂亮。只此一举,我就可以说已打败了世界上的所有骑士,因为我说的那个堂吉诃德已经打败了所有骑士,而我又打败了他,那么他的光荣、名声和赞誉也就都转到了我的头上。
败者越有名,
胜者越光荣。
就这样,原来记在堂吉诃德身上的无数丰功伟绩都算到我身上了。”
堂吉诃德听了森林骑士这番话深感震惊。他多次想说森林骑士撒谎,话已经到了嘴边,可他还是强忍住了。他想让森林骑士自己承认是在撒谎。于是,堂吉诃德平静地对森林骑士说:
“要说骑士大人您打败了西班牙的所有骑士,甚至是世界上的所有骑士,我都不想说什么;可要说您打败了曼查的堂吉诃德,我表示怀疑。很可能那是一个与堂吉诃德极其相似的人,尽管与他相似的人并不多。”
“怎么会不可能呢?”森林骑士说,“我向高高在上的老天发誓,我是同堂吉诃德战斗,并且打败了他,俘虏了他。他高高的个子,干瘪脸,细长的四肢,花白头发,鹰鼻子还有点钩,黑黑的大胡子向下搭拉着。他还有个名字叫猥獕骑士,带着一个名叫桑乔的农夫当侍从。他骑的是一匹叫罗西南多的马,把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当作自己的意中人。那女人原来叫阿尔东萨·洛伦索,就好比我的意中人叫卡西尔德亚,是安达卢西亚人,我就叫她班达利亚的卡西尔德亚那样。如果这些特征还不能证明我说的是真的,那么还有我的剑在此,它可以证明我说的确凿无疑。”
“静一静,骑士大人,”堂吉诃德说,“您听我说。您该知道,您说的那个堂吉诃德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好的朋友,可以说好得就像我就是他一样。您刚才说的那些特征说得很准确,但我并不能因此就认为您打败的那个人就是他本人。而且,就我本身的体验来说,也不可能是他本人,除非是他那许多魔法师冤家,而且其中有一个总是跟他过不去,变出了一个和他一样的人,把他打败,借此来诋毁他靠高尚的骑士行为在世界上赢得的声誉。为了证明这点,我还可以告诉您,就在两天前,他的魔法师冤家还把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这个美人变成了粗野低下的农妇模样。这些魔法师同样也可以变出一个堂吉诃德来。如果这些还不足以让您相信我说的是真话,那么,堂吉诃德本人就在你眼前,无论是徒步还是骑马,他将以他的武器或者其他任何您认为合适的方式来证明这一点。”
说着堂吉诃德站了起来,手按剑柄,等着森林骑士的决定。可是,森林骑士不慌不忙地说道:
“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堂吉诃德大人,既然我能够打败变成您这个模样的人,也完全可能打败您本人。不过,骑士战斗最好不在暗处,就像那些强盗无赖一样。咱们最好等太阳出来了再比试,而且咱们比试还应该有个条件,那就是输者以后得听赢者的,让他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只要不辱没他的骑士身份。”
“我赞成这个条件和约定。”堂吉诃德说。
两人说完就去找自己的侍从。两个侍从自入睡以后一直鼾声不停。两人把侍从叫醒,让他们分头去备马,等太阳一出来,就要进行一场殊死非凡的战斗。桑乔一听这话吓坏了,他为主人的安全担忧,因为他已从森林骑士的侍从那里耳闻了森林骑士的勇猛。不过,两个侍从什么也没说,就去寻找自己的马。那三匹马和一头驴早已凑在一起互相嗅呢。
森林骑士的侍从在路上对桑乔说:
“知道吗,兄弟?在安达卢西亚,决斗有个规矩,那就是如果教父们发生决斗,教子们也不能闲着,也得打。我这是想提醒您,咱们的主人决斗时,咱们俩也得打得皮开肉绽。”
“侍从大人,”桑乔说,“这个规矩在您说的那些强盗恶棍当中或许还行得通,可对于游侠骑士的侍从就休想。至少我没听我的主人讲过这个规矩,而游侠骑士界的所有规定他都能背下来。就算这是真的,明确规定了在侍从的主人决斗时侍从也必须互相打,我也不执行,我宁可接受对不愿打斗的侍从的处罚。我估计也就不过是罚两磅蜡烛罢了。我倒更愿意出那两磅蜡烛。我知道买蜡烛的钱要比买纱布包头的钱少得多,如果打起来准得把脑袋打破了。还有,就是我没有剑,不能打。我这辈子从来没拿过剑。”
“我倒有个好办法。”森林骑士的侍从说,“我这儿有两个大小一样的麻袋,您拿一个,我拿一个,咱们以同样的武器对打。”
“这样也好,”桑乔说,“这样来回掸土要比受伤强。”
“不能这样。”另一个侍从说,“麻袋里还得装五六个光溜溜的漂亮的卵石,否则扔不起来。两个麻袋一样重,这样咱们扔来扔去也下会伤着谁。”
“我的天啊!”桑乔说,“那咱们还得在麻袋里装上紫貂皮或者棉花团之类的东西,以免伤筋动骨。不过我告诉您,我的大人,你就是在麻袋里装满了蚕茧,我也不会打。咱们的主人愿意打就打吧,他们打他们的,咱们喝咱们的,过咱们的。到时候咱们都得死,所以没必要不等到时候就自己赶着去找死。”
“即使这样,”森林骑士的侍从说,“咱们也得打半个钟头。”
“不,”桑乔说,“我不会那么无礼,也不会那么忘恩负义,同人家一起吃喝过后又为一点儿小事找麻烦。更何况咱们现在既没动怒,也没发火,干吗像中了魔似的为打而打呢?”
“对此我倒有个好办法。”森林骑士的侍从说,“在还没开始打之前,我先麻利地来到您身边,打您三四个嘴巴,把您打倒在我脚下,这样一来,就是再好的脾气也会发火的。”
“这种办法我也会,”桑乔说,“而且决不次于您。我可以拿根棍子,不等您勾起我的火来,我就用棍子先把您的火打闷了,让它这辈子都发不起来。这样我就可以让别人知道我可不是好欺负的。谁做事都得小心点儿,不过最好还是别动怒;别人的心思谁也搞不清,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上帝祝福和平,诅咒战斗。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我是个人,谁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所以,现在我就告诉您,侍从大人,咱们究竟打出什么恶果,您得好好考虑一下。”
“好吧,”森林骑士的侍从说,“咱们还是天亮了再说吧。”
此时,无数种花色的小鸟已经开始在树林中啼鸣,它们欢快的叫声仿佛在向清秀的曙光女神祝福和问候。女神已经透过门窗和阳台,从东方露出了她美丽的脸庞,从她的头发上洒下无数的液体珍珠。小草沐浴着她的露水,仿佛又从自身产生出无数白色的细珠来。柳树分泌出甘露,泉水欢笑,小溪低吟,树林喜悦,草原也由于小溪的到来而变得肥沃。天色刚刚透亮,周围的一切依稀可见,但首先映入桑乔眼帘的却是森林骑士侍从的鼻子,那鼻子大得几乎把他的全身都遮盖住了。说实话,那鼻子真够大的,中部隆起,上面长满了肉赘,而且青紫得像茄子,鼻尖比嘴还低两指。这个鼻子的体积、颜色、肉赘和隆形使那个侍从的脸变得奇丑无比,桑乔见了就开始发抖,像小孩抽羊角风似的。他心里暗暗打算,宁愿让人打自己两百个嘴巴,也不愿动怒同这个妖怪作战。
堂吉诃德正在观察自己的对手。森林骑士已经戴好了头盔,所以看不到他的脸。但堂吉诃德可以从外观看出,他个子不高,身体却很结实。他在甲胄外面还披了一件战袍或外套,看样子是金丝的,上面缀满了闪闪发光的小镜片,显得威武而又华丽。他的头盔顶上还摆动着很多绿、黄、白色的羽毛,长矛靠在树上,锋利的铁头比巴掌还大。
堂吉诃德仔细观察之后,断定这个骑士的力气一定大得很。不过,他并没有像桑乔那样感到害怕,而是大大方方地对这位镜子骑士说:
“假如您的战斗愿望并没有影响您的礼节,我请您把您的护眼罩掀起一点儿来,让我看看您的脸是否与您的打扮一样威武。”
“无论您此次战胜还是战败,骑士大人,”镜子骑士说,“您都会有时间看我。我现在不能满足您的要求,因为我觉得在您没有承认我要求您承认的东西之前,掀起眼罩,耽误时间,便是对班达利亚美丽的卡西尔德亚的明显不恭。”
“在咱们上马前,”堂吉诃德说,“您还可以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您说的那个被您打败的堂吉诃德。”
“我对此的回答是,”镜子骑士说,“您同我打败的那个骑士如出一辙。不过,既然您说有魔法师跟你捣乱,我也就不能肯定您到底是不是那个骑士了。”
“这足以让我相信您仍然执迷不悟了,”堂吉诃德说,“为了让您清醒清醒,还是叫咱们的马过来吧。如果上帝、我的夫人和我的臂膀保佑我,我马上就会让您掀起您的眼罩,让我看到您的面孔,您也就会知道,我并不是您想的那个堂吉诃德。”
于是两人不再争论,翻身上了马。堂吉诃德掉转罗西南多的辔头向相反的方向跑去,准备跑出一段路后再折回来冲杀。镜子骑士也同样向相反的方向跑去。不过,堂吉诃德还没跑出二十步,就听见镜子骑士在叫他。两人都转过身来,镜子骑士对堂吉诃德说:
“骑士大人,请您记着,咱们搏斗有个条件,也就是我原来说过的,败者必须听从胜者的吩咐。”
“这我知道,”堂吉诃德说,“只要胜者吩咐的事情不违反骑士界的规定。”
“是这个意思。”镜子骑士说。
此时,堂吉诃德眼前出现了那个侍从少见的鼻子,把堂吉诃德吓了一跳,他被惊吓的程度并不次于桑乔。堂吉诃德以为那是个怪物,或者是世界上新发现的某个稀有人种。桑乔见主人已经开始助跑,不愿单独同大鼻子在一起,怕自己同那个侍从搏斗时,他用大鼻子一扒拉,就会把自己打倒或吓倒。于是,他抓着罗西南多鞍镫上的皮带,跟着主人,等到他认为主人该转身往回冲的时候对主人说:
“求求您,我的主人,在您准备返身冲杀之前,帮助我爬到那棵栓皮槠树上去,在那儿我可以比在地上更津津有味地观看您同这位骑士的精彩搏斗。”
“我倒是认为,桑乔,”堂吉诃德说,“你是想爬到高处去隔岸观火。”
“您说得对,”桑乔说,“那个侍从的大鼻子可把我吓坏了,我不敢和他在一起。”
“那鼻子是够吓人的,”堂吉诃德说,“要不是我胆大,也会被它吓坏了。既然这样,你过来,我帮你爬上去。”
就在堂吉诃德帮助桑乔往树上爬的时候,镜子骑士已经跑了他认为足够的距离。他以为堂吉诃德也同他一样跑够了距离。于是,他不等喇叭响或者其他信号,就掉转他那匹比罗西南多强不到哪儿去的马的辔头,飞奔起来。他刚跑了一半儿路,就遇到了自己的对手。他见堂吉诃德正帮着桑乔上树,便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他的马对此感激不已,因为它本来就跑不动了。堂吉诃德意识到对手正飞奔而来,立刻把马刺扎向罗西南多的瘦肋骨,催它跑起来。据故事说,只有这次它才算跑,其他时候都应该说是快步。它跑到镜子骑士跟前时,镜子骑士已经把马刺的整个尖头都刺进了马身里,可那匹马就是待在原地不动。马不动,长矛也没准备好,因为他的长矛仍放在矛托上。在这紧急关头,堂吉诃德已经冲了上来。堂吉诃德并没有发现对手所处的窘境,稳稳当当地用力向对手刺去,只见对手身不由己地从马背上摔到了地上,摔得手脚动弹不得,像死了一样。
桑乔见镜子骑士落地了,立刻从树上滑下来,跑到自己主人身边。这时堂吉诃德已跳下马,来到镜子骑士身旁,解开他头盔上的绳结,看他是否死了,想给他透透气,看他是否能活过来。可堂吉诃德看到的是……谁听说了会不惊奇呢?故事说,堂吉诃德看到的脸庞、脸型、脸面、脸色不是别人,正是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堂吉诃德一见是他,便高声叫道:
“快来,桑乔!你快过来看看,你肯定不会相信!你快点儿,伙计,你来看看魔法的本事,看看巫师和魔法师的本事吧。”
桑乔过来了。他一见是卡拉斯科的脸,连忙一个劲儿画十字。看样子那位落地的骑士已经死了。桑乔对堂吉诃德说:
“依我看,我的主人,不管对不对,您先往这个貌似参孙·卡拉斯科学士的家伙嘴里插一剑,也许这一下就能杀死您的一个魔法师对手呢。”
“此话不错,”堂吉诃德说,“对手越少越好。”
说完堂吉诃德就要动手,而镜子骑士的侍从跑了过来,此时他那难看的大鼻子也不见了。他大声喊道:
“您要干什么,堂吉诃德大人,您脚下的那个人是您的朋友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我就是他的侍从呀。”
桑乔见这张脸已经不那么可怕了,便问道:
“你的鼻子呢?”
那个侍从答道:
“放在我的衣袋里了。”
说着他把手伸向右边衣袋,拿出了一个用纸板做的用漆涂过的面具,其相貌前面已经描述过了。桑乔仔细地看了看那个人,惊奇地高声说道:
“圣母保佑!这不是邻居老弟托梅·塞西亚尔吗?”
“正是我,”那位已疲惫不堪的侍从说,“我就是托梅·塞西亚尔,桑乔的老友。待一会儿我再告诉你,我是如何上当受骗,迫不得已来到这儿的。现在我请求您,恳求您,不要碰、不要虐待、不要伤害、不要杀死镜子骑士,他确实是咱们的同乡,是勇敢却又处世不慎的参孙·卡拉斯科学士。”
此时镜子骑士已经苏醒过来。堂吉诃德看见了,把剑尖放在他脸上,对他说:
“骑士,如果你不承认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比你那位班达利亚的卡西尔德亚强,我就杀死你。此外,如果经过这场战斗你能活下来,你还得答应我到托博索城去,代表我去拜见她,听候她的吩咐。如果她让你自己决定,你还得回来找我,把遇见她的情况告诉我。我所做出的丰功伟绩到处都会留下踪迹,你沿着这些踪迹就可以找到我。这些条件都是根据咱们在战前的约定提出的,而且没有违犯游侠骑士的规定。”
“我承认,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开了绽的破鞋子也比卡西尔德亚干净,比她那梳理杂乱的毛发贵重。我答应去拜见您那位夫人,回来后按照您的要求,把情况向您如实汇报。”
“你还得承认和相信,”堂吉诃德说,“你战胜的那个骑士,不是也不可能是曼查的堂吉诃德,而是另一个与他相像的人,就像我承认并且相信你不是参孙·卡拉斯科学士一样。虽然你很像他,但你只是个与他很相像的人。是我的敌人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以便遏制和缓解我的斗志,盗用我战无不胜的美名。”
“您怎么认为、怎么认定、怎么感觉,我就怎么承认、怎么认定、怎么感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骑士说,“只要我还能站起来。求求您,先让我站起来吧。您把我打翻在地,把我伤得真不轻。” 堂吉诃德把他扶了起来,而桑乔却一直盯着托梅·塞西亚尔,问了他一些事情,而他的回答证明他确实就是托梅·塞西亚尔。不过,堂吉诃德坚持认为是魔法师把镜子骑士变成了参孙·卡拉斯科学士的模样,对桑乔产生了影响,使桑乔对自己亲眼见到的事实也不敢相信了。最后,堂吉诃德和桑乔仍然坚持己见,垂头丧气的镜子骑士和侍从只得离开了堂吉诃德和桑乔,想到附近某个地方去上点儿药膏,把断骨接好。堂吉诃德和桑乔继续向萨拉戈萨赶路,故事对此暂且按下不表,先来谈镜子骑士和他的大鼻子侍从究竟是什么人。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镜子骑士及其侍从何许人也
堂吉诃德由于战胜了如此勇敢的镜子骑士而傲慢自负,得意极了。他现在只等着从那个骑士嘴里得知他的夫人是否仍然受到魔法的控制。如果那个战败的骑士还算是骑士,就得回来告诉他有关杜尔西内亚的情况。不过,堂吉诃德的想法是这样,而镜子骑士的想法却如刚才说的那样,想先找个地方上点药膏。
故事说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曾劝堂吉诃德继续进行其未竟的骑士事业,其实,他事先已同神甫和理发师商量了既能让堂吉诃德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又不影响他那倒霉的征险想法。卡拉斯科提出一个建议,大家一致赞同,那就是干脆先把堂吉诃德放出去,因为让堂吉诃德留在家里几乎是不可能的;然后,参孙扮成游侠骑士的模样,在半路上与堂吉诃德交战。参孙肯定会打败堂吉诃德,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在堂吉诃德战败后,学士骑士可以命令他返回自己的家乡,在家里待两年,不许再出来,除非是学士骑士另有吩咐。堂吉诃德战败后肯定会履行诺言,从而不违犯骑士界的规定。在家里的这段时间里,也许堂吉诃德会忘记自己的狂妄之念,或者找到治疗他的疯病的合适办法。
卡拉斯科愿意充当骑士,而桑乔的一位老弟和邻居托梅·塞西亚尔,一位生性快活、头脑正常的人,则自告奋勇扮成侍从。参孙就像前面谈到的那样披挂了盔甲,而托梅·塞西亚尔则在自己的鼻子上安了个假鼻子,以免与他的老朋友碰面时被认出来。他们沿着堂吉诃德走过的路线行进。堂吉诃德路遇死神之车的时候,他们已几乎赶上堂吉诃德了。最后,他们在森林里追上了堂吉诃德,才发生了细心的读者前面已经看到的事情。要不是堂吉诃德突发奇想,认为学士并不是那个学士,这位打错了算盘的学士恐怕就永远也当不上教士了。托梅·塞西亚尔见他们的如意计划半路搁浅,对学士说道:
“参孙·卡拉斯科大人,咱们真是罪有应得。人们常常想得容易,匆忙动手,结果却很难实现。堂吉诃德疯疯癫癫,咱们神志正常,结果他倒安然无恙地笑着走了,您却浑身是伤,满心忧愁。咱们现在得搞清楚,到底谁更算是疯子,是身不由己疯了的人,还是自愿充当疯子的人?”
参孙回答说:
“两种疯子之间的区别在于,身不由己疯了的人永远是疯子,而自愿充当疯子的人想不疯时就可以不疯。”
“既然这样,”托梅·塞西亚尔说,“我自己想当您的侍从,属于自愿充当疯子的人。现在我不想再当疯子了,我要回家去。”
“随你的便,”参孙说,“但不把堂吉诃德痛打一顿,就休想让我回家。我现在找他不是想让他恢复神志了,而是要找他报仇。我的肋骨还疼着呢,我不会饶了他。”
两人说着话,来到一个正巧有正骨医生的村镇上。参孙在医生那儿治了自己的伤。托梅·塞西亚尔离开他回家了。参孙仍在考虑报仇的事。此时故事及时转向,让读者先拿堂吉诃德开开心再说吧。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堂吉诃德路遇曼查的一位精明骑士
堂吉诃德得意洋洋、高傲自负地继续赶路。他打了胜仗,就把自己看成是世界上最英勇的骑士了。他觉得以后无论再遇到什么危险,他都可以征服,那些魔法和魔法师都不在话下了。他忘记了自己在骑士生涯中遭受的无数棍棒,也忘记了石头曾打掉了他半口牙齿,划船苦役犯曾对他忘恩负义,杨瓜斯人曾对他棒如雨下。现在他暗自想,只要能找到解除附在他的杜尔西内亚夫人身上的魔法,他对过去几个世纪中最幸运的游侠骑士已经取得或者能够取得的最大成就都不再羡慕了。他正想着,只听桑乔对他说道:
“大人,我眼前现在还晃动着我那位托梅·塞西亚尔老弟的大鼻子,您说这是不是怪事?”
“桑乔,难道你真的以为镜子骑士就是卡拉斯科学士,他的侍从就是你那位托梅·塞西亚尔老弟?”
“我也说不清。”桑乔回答,“我只知道他说的那些有关我家、我老婆和我孩子的事,除了托梅·塞西亚尔,别人都不会知道;去掉那个鼻子之后,他那张脸就是托梅·塞西亚尔的脸,我在家里经常看到那张脸;而且,他说话的声调也一样。”
“咱们想想,桑乔。”堂吉诃德说,“你听我说,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要扮成游侠骑士的模样,全副武装地同我决斗呢?我难道是他的仇敌吗?难道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值得他这么恨我?难道我是他的竞争对手,或者他同我一样从武,我武艺高强,他就嫉妒我的名声?”
“不管他究竟是不是卡拉斯科学士,大人,”桑乔说,“那骑士毕竟很像他,他那位侍从也很像我那位托梅·塞西亚尔老弟,对此我们该怎么说呢?如果像您说的那样,这是一种魔法,为什么偏偏像他们俩,难道世界上就没有其他人可变了吗?”
“这全是迫害我的那些恶毒的魔法师设的诡计,”堂吉诃德说,“他们预知我会在战斗中取胜,就先让那个战败的骑士扮成我的学士朋友的模样,这样,我同学士的友谊就会阻止我锋利的剑和严厉的臂膀,减弱我心中的正义怒火,就会给那个企图谋害我的家伙留一条生路。这样的例子你也知道,桑乔,对于魔法师来说,把一些人的脸变成另外一些人的脸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们可以把漂亮的脸庞变成丑恶的脸庞,把丑恶的脸庞变成漂亮的脸庞。两天前,你不是亲眼看到,美丽娴雅的杜尔西内亚在我眼里面目全非,变成了丑恶粗野的农妇,两眼呆滞,满嘴臭味嘛!而且,既然魔法师胆敢恶毒地把人变成那个样子,他们把我的对手变成参孙·卡拉斯科和你的老弟的样子也就不足为怪了,他们想以此从我手里夺走我取胜的荣誉。尽管如此,让我感到宽慰的是,无论他们把我的对手变成什么样子,最终我都取胜了。”
“事实到底怎么样,只有上帝清楚。”桑乔说。
桑乔知道所谓杜尔西内亚变了模样的事完全是他捣的鬼,所以他对主人的诡辩很不以为然。不过,他也不愿意争论,以免哪句话说漏了嘴。
堂吉诃德和桑乔正说着话,后面一个与他们同走一条路的人已经赶上了他们。那人骑着一匹非常漂亮的黑白花母马,穿着一件绿色细呢大衣,上面镶着棕黄色的丝绒条饰,头戴一顶棕黄色的丝绒帽子。母马的马具是棕黄色和绿色的短镫装备。金绿色的宽背带上挂着一把摩尔刀,高统皮靴的颜色也同宽背带一样。唯有马刺并非金色,只涂了一层绿漆,光泽耀眼,与整身衣服的颜色映在一起,倒显得如纯金色一般。那人赶上堂吉诃德和桑乔时客客气气地向他们问好,然后一夹马肚子,超过了他们。堂吉诃德对那人说道:
“尊敬的大人,既然咱们同路,就不必匆忙,您大概也愿意与我们同行吧。”
“说实话,”骑母马的那个人说道,“若不是怕有我的母马同行,您的马会不老实,我也就不会急忙超过去了。”
“您完全可以勒住您的母马,”桑乔说,“我们的马是世界上最老实、最有规矩的马,它从不做那种坏事。只有一次它不太听话,我和我的主人加倍惩罚了它。我再说一遍,您完全可以勒住您的母马,而且如果它愿意讲排场走在中间的话,我们的马连看都不会看它一眼。”
那人勒住母马,看到了堂吉诃德的装束和脸庞深感惊诧。堂吉诃德当时并没有戴头盔,头盔让桑乔像挂手提箱似的挂在驴驮鞍的前鞍架上。绿衣人打量着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更是仔细地打量着绿衣人,觉得他不是个普通人。那人年龄看上去有五十岁,头上缕缕白发,瘦长脸,目光既欢欣又严肃。总之,从装束和举止看,这是个非凡的人。绿衣人觉得像堂吉诃德这样举止和打扮的人似乎从没见过。令绿衣人惊奇的是,脖子那么长,身体那么高,脸庞又瘦又黄,还全副武装,再加上他的举止神态,像这种样子的人已经多年不见了。堂吉诃德非常清楚地察觉到过路人正在打量自己,而且也从他那怔怔的神态中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不过,堂吉诃德对所有人都是彬彬有礼、与人为善的,因而不等人家问,他就对那人说道:
“您看我这身装束既新鲜又与众不同,所以感到惊奇,这并不奇怪。不过,如果我现在告诉您,我是什么人,您就不会感到惊奇了,我是——
众人议论
探险寻奇
的骑士。我离开了我的故乡,抵押了我的家产,放弃了享乐,投身于命运的怀抱,听凭命运的摆布。我想重振已经消亡的骑士道。虽然许多天以来,我东磕西碰,在这儿摔倒,又在那儿爬起来,我仍然帮助和保护寡妇和少女,照顾已婚女子和孤儿,尽到了游侠骑士的职责,实现了我的大部分心愿。我的诸多既勇敢又机智的行为被印刷成书,在世界上的几乎所有国家发行。有关我的事迹的那本书已经印刷了三万册,如果老天不制止的话,很可能要印三千万册。总之,如果简单地说,或者干脆一句话,我就是曼查的堂吉诃德,别号‘猥獕骑士’,虽然自卖自夸显得有些大言不惭,但如果别人不说,我就只好自己说了,我的情况确实如此。所以,英俊的大人,只要您知道了我是谁,知道了我所从事的职业,无论是这匹马、这支长矛,还是这个盾牌、这个侍从,无论是这副盔甲还是这蜡黄的脸庞、细长的身材,从此以后都不会让您感到惊奇了。”
堂吉诃德说完便不再吱声了,而绿衣人也迟迟没有说话,看样子他还没有想好自己到底该不该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堂吉诃德说道:
“骑士大人,您刚才肯定是从我发愣的样子猜到了我在想什么,不过,您并没有解除我看见您时产生的惊奇。照您说,只要知道了您是谁,我这种惊奇就可以消除,可情况并非如此。相反,我现在更胡涂、更惊奇了,当今的世界上怎么还会有游侠骑士,而且还会出版货真价实的骑士小说呢?我简直不能让自己相信,现在还会有人去照顾寡妇,保护少女;您说什么保护已婚女子的名誉,帮助孤儿,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您做这些事,我是不会相信的。老天保佑!您说有关您的高贵的、真正的骑士生涯的书已经出版了,但愿这本书能使人们忘却那些数不胜数的有关游侠骑士的伪作。这种书已经充斥于世,败坏了社会风气,影响了优秀小说的名声。”
“那些有关游侠骑士的小说是否都是伪作,”堂吉诃德说,“还值得商榷。”
“难道还有人怀疑那些小说不是伪作吗?”绿衣人说道。
“我就怀疑。”堂吉诃德说,“不过这事先说到这儿吧。如果咱们还能同路,我希望上帝能够让您明白,您盲目追随那些认为这些书是伪作的人是不对的。”
堂吉诃德这最后一句话让那位旅客意识到堂吉诃德的头脑大概有问题,想再找机会证实一下。不过,在他找到机会之前,堂吉诃德就已经要求旅客讲讲自己是干什么的,介绍一下自己的秉性和生活了。绿衣人说道:
“猥獕骑士大人,我是前面一个地方的绅士。如果上帝保佑咱们,咱们今天就得在那个地方吃饭。我是中等偏上的富人,我的名字叫迭戈·德米兰达。我同我的夫人和孩子以及我的朋友们一起生活。我做的事情就是打猎钓鱼。不过我既没养鹰,也没养猎兔狗,只养了一只温顺的石鸡和一只凶猛的白鼬。我家里有七十多本书,有的是西班牙文的,有的是拉丁文的,有些是小说,有些是宗教方面的书,而骑士小说根本没进过我家的门。我看一般的书籍要比看宗教的书籍多,只是作为正常的消遣。这些书笔意超逸,情节曲折,不过这种书在西班牙并不多。有时候我到我的邻居和朋友家吃饭,但更多的时候是我请他们。我请他们时饭菜既干净又卫生,而且量从来都不少。我不喜欢嘀嘀咕咕,不允许别人在我面前议论其他人,也不打听别人的事情,对别人的事情从不关心。我每天都去望弥撒,用我的财产周济穷人,却从不夸耀我做的善事,以免产生虚伪和自负之心。这种东西很容易不知不觉地占据某颗本来是最谦逊的心。遇有不和,我总是从中调解。我虔诚地相信我们的圣母,相信我们无限仁慈的上帝。”
桑乔一直仔细地听着这位绅士讲述自己的生活和日常习惯,觉得他一定是个善良的圣人,能够创造出奇迹。于是,他赶紧从驴背上跳下来,迅速跑过去,抓住绅士的右脚镫,十分虔诚又几乎眼含热泪地一再吻他的右脚。绅士见状问道:
“你在干什么,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让我吻吧,”桑乔说,“我觉得您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位骑在马上的圣人。”
“我不是圣人,”绅士说道,“是个大罪人。兄弟,看你这纯朴的样子,一定是个好人。”
桑乔又骑到了他的驴背上。桑乔的举动引得本来忧心忡忡的堂吉诃德发出了笑声,这笑声又让迭戈感到惊奇。堂吉诃德问迭戈有几个孩子,又说古代哲学家由于并不真正了解上帝,认为人的最高利益就是有善良的天性,有亨通的福运,有很多的朋友,有很多很好的孩子。
“堂吉诃德大人,”绅士说,“我有一个孩子。假如我没有这个孩子,我倒觉得我更幸运些。并不是他坏,而是他不像我希望得那么好。他大概有十八岁了,其中六年是在萨拉曼卡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我本来想让他改学其他学科,却发现他已经被诗弄昏了脑袋。难道诗也可以称作学问吗?想让他学习法律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其实我更愿意让他学习神学,那才是万般学问之上品呢。我希望他能为我们家族争光。在这个世纪里,我们的国王一直大力勉励德才兼备的人,因为有才而无德就好比珍珠放在了垃圾堆上。他每天都在探讨荷马的诗《伊利亚特》写得好不好,马西亚尔的箴言警句是否写得不正派,维吉尔的哪首诗应该这样理解还是那样理解,反正他的所有话题都是以上几个诗人以及贺拉斯、佩修斯、尤维那尔和蒂武洛的诗集。至于西班牙现代作家的作品,他倒不在意。尽管他对西班牙诗歌很反感,却不自量力地想根据萨拉曼卡赛诗会给他寄来的四行诗写一首敷衍诗①。”
——–
①一种将一首短诗中的每一句发展成为一节,并将该句用于节末的诗体。
堂吉诃德回答说:
“大人,孩子是父母身上的肉,不管孩子是好是坏,做父母的都应该像爱护灵魂一样爱护他们。做父母的有责任引导孩子从小就走正路,有礼貌,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等长大以后,他们才能成为父母的拐杖,后辈的榜样。强迫他们学这门或那门学问,我觉得并不合适,虽然劝劝他们学什么也没什么坏处。如果这个孩子很幸运,老天赐给他好父母,他不是为了求生,而仅仅是上学,我倒觉得可以随他选择他最喜欢的学科。虽然诗用处并不大,主要是娱乐性的,但也不是什么有伤大雅的事。绅士大人,我觉得诗就像一位温柔而年轻的少女,美丽非凡,其他侍女都要服侍她,装点修饰她。这些侍女就是其他所有学科。这位少女应该受到所有侍女的侍奉,而其他侍女都应该服从她。不过,这位少女不愿意被拉到大街上去让大家随意抚摸,也不愿意在广场的一角或者宫殿的一隅被展示于众。她的品德如此纯正,如果使用得当,她就会变成一块无价的纯金。拥有她的人,对她也必须有所限制,绝不能让蹩脚的讽刺诗或颓废的十四行诗流行。除了英雄史诗、可歌可泣的悲剧和刻意编写的喜剧之外,绝不能编写待价而沽的作品。不能让无赖和凡夫俗子做什么诗,这种人不可能理解诗的宝贵价值。
“大人,您不要以为我这里说的凡夫俗子只是指那些平庸之辈。凡是不懂得诗的人,不管他是什么达官显贵,都可以纳入凡夫俗子之列。反之,凡是能够按照我刚才说的那些条件对待诗的人,他的名字就将在世界所有的文明国家里得到传颂和赞扬。大人,您说您的儿子不太喜欢西班牙文的诗,我认为他或许在这个问题上错了,理由就是,伟大的荷马不用拉丁文写作,那是因为他是希腊人;维吉尔不用拉丁文写作,那是因为他是罗马人。总之,所有古代诗人都是用他们自幼学会的语言写诗,并没有用其他国家的语言来表达自己高贵的思想。既然情况是这样,所有国家也都理应如此。德国诗人不应该由于使用自己的语言写作而受到轻视;西班牙人,甚至比斯开人,也不应该由于使用自己的语言写作而受到鄙夷。我猜想,大人,您的儿子大概不是对西班牙文诗歌不感兴趣,而是厌恶那些只是单纯使用西班牙文的诗人。那些人不懂得其他语言以及其他有助于补充和启发其灵感的学科。不过,在这点上他也许又错了。实际上,诗人是天生的,也就是说,诗人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就是诗人,有了这个天赋,他不用学习或培育,就可以写出诗来,表明‘上帝在我心中’,成为真正的诗人。我还认为,天赋的诗人借助艺术修养会表现得更为出色,会大大超过那些为艺术而艺术的诗人。其原因就在于艺术修养不可能超越天赋,而只能补充天赋,只有将天赋和艺术修养、艺术修养和天赋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培育出极其完美的诗人来。
“我这番话的最终意思,绅士大人,就是让您的儿子听从命运的安排,走自己的路。既然您的儿子是一位如此优秀的学生,想必他已经顺利地登上了做学问的第一个台阶,那就是语言,通过它就可以登上文学的高峰,这就好比一位威风凛凛的骑士一样令人羡慕,人们对他将会像对待主教的冠冕、法官的长袍一样赞美、崇敬和颂扬。如果您的儿子写了损害别人荣誉的讽刺诗,您就得同他斗争,惩罚他,把他的诗撕掉;不过,如果他能像贺拉斯一样进行说教,抨击时弊,您就应该赞扬他,他这样做才称得上高尚。诗人写抨击嫉妒的作品,在他的作品中揭露嫉妒的害处,只要他不确指某人,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当然,有的诗人宁愿冒着被放逐到庞托岛①的危险,也要批评某种不良现象。诗人的品行如果纯洁,他的诗也会是纯洁的。笔言心声,内心是什么思想,笔端就会流露出来。当国王或王子从这些严谨、有道德、严肃的诗人身上看到了诗的神妙之处时,就会非常尊重他们,给他们荣誉,使他们富有,甚至还会给他们加上桂冠,使他们免遭雷击②。头顶这种月桂树叶,太阳穴上贴着这种树叶,这样的人不该受到任何人的侵犯。”
——–
①古罗马诗人奥维德晚年曾被放逐到庞托岛。
②当时传说,头顶冠以月桂树叶的人不会遭到雷击。
绿衣人听了堂吉诃德的慷慨陈词不胜惊诧,不再认为他头脑有毛病了。刚才两人的谈话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桑乔就已经不愿意听下去了。他离开大路,向附近几个正在挤羊奶的牧人要了点羊奶。绿衣人对堂吉诃德头脑机敏、能言善辩深感满意,于是想继续谈下去。可是堂吉诃德此时一抬头,发现路上来了一辆车,车上插满了旌旗,以为又碰到了新的险情,就喊桑乔赶紧给他拿头盔来。桑乔听见主人喊他,急忙撇下牧人,牵上驴,来到主人身边。这次,堂吉诃德又遇到了一番可怕离奇的险情。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十七章 堂吉诃德勇气登峰造极,与狮子对峙圆满结束
故事说到,堂吉诃德大声喊桑乔给他拿头盔来。桑乔正在牧人那儿买奶酪。他听主人喊得急,慌了手脚,不知拿什么装奶酪好。既然已经付了钱,他舍不得丢掉,匆忙之中想到可以用主人的头盔装奶酪。他抱着这堆东西跑回来,看主人到底要干什么。他刚赶到,堂吉诃德就对他说:
“赶紧把头盔给我,朋友,我看要有事了。或许前面的事非我不能解决呢。快去拿我的甲胄来。”
绿衣人听到此话,举目向四周望去,只见前方有一辆大车迎面向他们走来,车上插着两三面小旗,估计是给皇家送钱的车。他把这意思对堂吉诃德说了,可堂吉诃德不相信,仍以为凡是他遇到的事情都是险情。
“严阵以待,稳操胜券。我已做好准备,不会有任何失误。根据我的经验,我的敌人有的是看得见的,有的是隐身的,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们就会以某种方式向我进攻。”
堂吉诃德转过身去向桑乔要头盔。桑乔来不及把头盔里的奶酪拿出来,只好把头盔连同奶酪一起交给了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接过头盔,看也没看,就匆忙扣到了脑袋上。奶酪一经挤压,流出了浆汁,弄得堂吉诃德脸上胡子上都是汁液。堂吉诃德吓了一跳,问桑乔:
“怎么回事,桑乔?是我的脑袋变软了,还是我的脑浆流出来了,或者是我从脚冒到头上来的汗?如果是我的汗,那肯定不是吓出来的汗水。我相信我现在面临的是非常可怕的艰险。你有什么给我擦脸的东西,赶紧递给我。这么多汗水,我都快看不见了。”
桑乔一声不响地递给堂吉诃德一块布,暗自感谢上帝,没有让堂吉诃德把事情看破。堂吉诃德用布擦了擦脸,然后把头盔拿下来,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他的脑袋弄得凉飕飕的。他一看头盔里是白糊状的东西,就拿到鼻子前闻了闻,说:
“我以托搏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生命发誓,你在头盔里放了奶酪,你这个叛徒!不要脸的东西!没有教养的侍从!”
桑乔不慌不忙、不露声色地说道:
“如果是奶酪,您就给我,我把它吃了吧……不过,还是让魔鬼吃吧,准是魔鬼放在里面的。我怎么敢弄脏您的头盔呢?您真是找对人了!我敢打赌,大人,上帝告诉我,肯定也有魔法师在跟我捣乱,因为我是您一手栽培起来的。他们故意把那脏东西放在头盔里面,想激起您的怒火,又像过去一样打我一顿。不过,这次他们是枉费心机了。我相信我的主人办事通情达理,已经注意到我这儿既没有奶酪,也没有牛奶和其他类似的东西。即使有的话,我也会吃到肚子里了,而不是放在头盔里。”
“这倒有可能。”堂吉诃德说。
绅士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惊讶,特别是看见堂吉诃德把脑袋、脸、胡子和头盔擦干净后,又把头盔扣到了脑袋上,更是愕然。堂吉诃德在马上坐定,让人拿过剑来,又抓起长矛,说道:
“不管是谁,让他现在就来吧!即使魔鬼来了,我也做好了准备!”
这时,那辆插着旗子的车已经来到跟前,只见车夫骑在骡子上,还有一个人坐在车的前部。堂吉诃德拦在车前,问道:
“你们到哪儿去,兄弟们?这是谁的车,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那些旗子又是什么旗?”
车夫答道:
“这是我的车,车上是两只关在笼子里的凶猛的狮子。这是奥兰的总督送给国王陛下的礼物。旗子是我们国王的旗,表示这车上是他的东西。”
“狮子很大吗?”堂吉诃德问。
“太大了,”坐在车前的那个人说,“从非洲运到西班牙的狮子里,没有比它们更大的,连像它们一样大的也没有。我是管狮人。我运送过许多狮子,但是像这两只这样的,还从来没有运送过。这是一雄一雌。雄狮关在前面的笼子里,雌狮关在后面的笼子里。它们今天还没吃东西,饿得很。您让一下路,我们得赶紧走,以便找个能够喂它们的地方。”
堂吉诃德笑了笑,说道:
“想拿小狮子吓唬我?用狮子吓唬我!已经晚了!我向上帝发誓,我要让这两位运送狮子的大人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那种怕狮子的人!喂,你下来!你既然是管狮人,就把笼子打开,把狮子放出来。我要让你看看,曼查的堂吉诃德到底是什么人,即使魔法师弄来狮子我也不怕!”
“这下可好了,”绅士心中暗想,“这下我们的骑士可露馅了,肯定是那些奶酪泡软了他的脑袋,让他的脑子化脓了。”
这时桑乔来到绅士身旁,对他说:
“大人,看在上帝份上,想个办法别让我的主人动那些狮子吧。否则,咱们都得被撕成碎片。”
“难道你的主人是疯子吗?”绅士问道,“你竟然如此害怕,相信他会去碰那些凶猛的野兽?”
“他不是疯子,”桑乔说,“他只是太鲁莽了。”
“我能让他不鲁莽。”绅士说。
堂吉诃德正催着管狮人打开笼子。绅士来到堂吉诃德身旁,对他说道:
“骑士大人,游侠骑士应该从事那些有望成功的冒险,而不要从事那些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勇敢如果到了让人害怕的地步,那就算不上勇敢,而应该说是发疯了。更何况这些狮子并不是冲着您来的,它们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它们是被当作礼物送给陛下的,拦着狮子,不让送狮人赶路就不合适了。”
“绅士大人,”堂吉诃德说,“您还是跟您温顺的石鸡和凶猛的白鼬去讲道理吧。每个人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这是我的事,我知道这些狮子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堂吉诃德又转过身去对管狮人说:
“我发誓,你这个混蛋,如果你不赶紧打开笼子,我就要用这支长矛把你插在这辆车上。”
赶车人见堂吉诃德这身古怪的盔甲,又见他决心已下,就对他说:
“我的大人,求您行个好,在放出狮子之前先让我把骡子卸下来吧。如果狮子把骡子咬死,我这辈子就完了。除了这几匹骡子和这辆车,我就没什么财产了。”
“你这个人真是胆小!”堂吉诃德说,“那你就下来,把骡子解开吧,随你便。不过,你马上就可以知道,你是白忙活一场,根本不用费这个劲。”
赶车人从骡子背上下来,赶紧把骡子从车上解下来。管狮人高声说道:
“在场的诸位可以作证,我是被迫违心地打开笼子,放出狮子的。而且,我还要向这位大人声明,这两只畜生造成的各种损失都由他负责,而且还得赔偿我的工钱和损失。在我打开笼子之前,请各位先藏好。反正我心里有数,狮子不会咬我。”
绅士再次劝堂吉诃德不要做这种发疯的事,这简直是在冒犯上帝。堂吉诃德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绅士让他再好好考虑一下,就会知道他是在自欺欺人。
“大人,”堂吉诃德说,“假如您现在不想做这个您认为是悲剧的观众,就赶快骑上您的母马,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桑乔听到此话,眼含热泪地劝堂吉诃德放弃这个打算。若与此事相比,风车之战呀,砑布机那儿的可怕遭遇呀,以及他以前的所有惊险奇遇,都是小巫见大巫了。
“您看,大人,”桑乔说,“这里并没有什么魔法之类的东西。我看见笼子的栅栏里伸出了一只真正的狮爪。由此我猜,既然狮子的爪子就有那么大,那只狮子肯定是个庞然大物。”
“你因为害怕,”堂吉诃德说,“所以觉得那只狮子至少有半边天那么大。你靠边儿,桑乔,让我来。如果我死在这儿,你知道咱们以前的约定,你就去杜尔西内亚那儿。别的我就不说了。”
堂吉诃德又说了其他一些话,看来让他放弃这个怪谲的念头是没指望了。绿衣人想阻止他,可又觉得自己实在难以和堂吉诃德的武器匹敌,而且跟一个像堂吉诃德这样十足的疯子交锋,也算不上什么英雄。堂吉诃德又催促送狮人打开笼门,而且还不断地威胁他。绿衣人利用这段时间赶紧催马离开了。桑乔也骑着他的驴,车夫骑着自己的骡子,都想在狮子出笼之前尽可能地离车远一些。桑乔为堂吉诃德这次肯定会丧生于狮子爪下而哭泣。他还咒骂自己运气不佳,说自己真愚蠢,怎么会想到再次为堂吉诃德当侍从呢。不过哭归哭,怨归怨,他并没有因此就停止催驴跑开。管狮人见该离开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就把原来已经软硬兼施过的那一套又软硬兼施了一遍。堂吉诃德告诉管狮人,他即使再软硬兼施,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在管狮人打开笼门的这段时间里,堂吉诃德首先盘算的是与狮子作战时,徒步是否比骑马好。最后他决定步战,怕罗西南多一看见狮子就吓坏了。于是他跳下马,把长矛扔在一旁,拿起盾牌,拔出剑,以非凡的胆量和超常的勇气一步步走到车前,心中诚心诚意地祈求上帝保佑自己,然后又请求他的夫人杜尔西内亚保佑自己。应该说明的是,这个真实故事的作者写到此处,不禁感慨地说道:“啊,曼查的孤胆英雄堂吉诃德,你是世界上所有勇士的楷模,你是新的莱昂·唐曼努埃尔①二世,是西班牙所有骑士的骄傲!我用什么语言来形容你这骇人的事迹呢?我如何才能让以后几个世纪的人相信这是真的呢?我即使极尽赞颂之词,对你来说又有什么过分呢?你孤身一人,浑身是胆,豪情满怀,手持单剑,而且不是那种镌刻着小狗的利剑②,拿的也不是锃亮的钢盾,却准备与来自非洲大森林的两只最凶猛的狮子较量!你的行为将会给你带来荣耀,勇敢的曼查人,我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赞颂你了。”
——–
①据传,一次观看几只从非洲为国王运来的狮子,一位夫人不慎将手套掉进了狮笼。唐曼努埃尔走进狮笼,拾回了手套。
②托莱多著名的剑匠胡利安·德尔·雷伊所铸的剑上镌刻有一只小狗作为标志。
作者的感叹到此为止。现在言归正传:管狮人见堂吉诃德已摆好了架势,看来再不把狮子放出来是不行了,否则那位已经暴跳如雷的骑士真要不客气了。他只好把第一个笼子的门完全打开。前面说过,这个笼子里关的是一头雄狮,体积庞大,面目狰狞。它本来躺在笼子里,现在它转过身来,抬起爪子,伸个懒腰,张开大嘴,又不慌不忙地打了个呵欠,用它那足有两拃长的舌头舔了舔眼圈。做完这些之后,它把头伸到笼子外面,用它似乎冒着火的眼睛环顾四周。它那副眼神和气势,即使再冒失的人见了也会胆寒。只有这位堂吉诃德认真地盯着狮子,准备等狮子走下车后同它展开一场搏斗,把它撕成碎片。
堂吉诃德的癫狂此时已达到了空前的顶峰。可是宽宏大量的狮子却并不那么不可一世,无论小打小闹或者暴跳如雷,它仿佛都满不在乎。就像前面讲到的那样,它环视四周后又转过身去,把屁股朝向堂吉诃德,慢吞吞、懒洋洋地重新在笼子里躺下了。堂吉诃德见状让管狮人打狮子几棍,激它出来。
“这我可不干,”管狮人说,“如果我去激它,它首先会把我撕成碎片。骑士大人,您该知足了,这就足以表明您的勇气了。您不必再找倒霉了。狮笼的门敞开着,它出来不出来都由它了。不过,它现在还不出来,恐怕今天就不会出来了。您的英雄孤胆已经得到了充分证明。据我了解,任何一位骁勇的斗士都只是向对手挑战,然后在野外等着他。如果对手没有到场,对手就会名誉扫地,而等待交手的那个人就取得了胜利的桂冠。”
“这倒是真的,”堂吉诃德说,“朋友,把笼门关上吧。不过,你得尽可能为你亲眼看到的我的所作所为做证,那就是你如何打开了笼子,我在此等待,可它不出来;我一再等待,可它还是不出来,而且又重新躺下了。我只能如此了。让魔法见鬼去吧,让上帝帮助理性和真理,帮助真正的骑士精神吧。照我说的,把笼门关上吧。我去叫那些逃跑的人回来,让他们从你的嘴里得知我这番壮举吧。”
管狮人把笼门关上了。堂吉诃德把刚才用来擦脸上奶酪的白布系在长矛的铁头上,开始呼唤。那些人在绅士的带领下正马不停蹄地继续逃跑,同时还频频地回过头来看。桑乔看见了白布,说道:
“我的主人正叫咱们呢。他肯定把狮子打败了。如果不是这样,就叫我天诛地灭!”
大家都停住了,认出那个晃动白布的人的确是堂吉诃德,这才稍稍定了神,一点一点地往回走,一直走到能够清楚地听到堂吉诃德喊话的地方,最后才来到大车旁边。他们刚到,堂吉诃德就对车夫说:
“重新套上你的骡子,兄弟,继续赶你的路吧。桑乔,你拿两个金盾给他和管狮人,就算我耽误了他们的时间而给他们的补偿吧。”
“我会很高兴地把金盾付给他们,”桑乔说,“不过,狮子现在怎么样了?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于是管狮人就断断续续而又十分详细地介绍了那次战斗的结局。他尽可能地夸大堂吉诃德的勇气,说狮子一看见堂吉诃德就害怕了。尽管笼门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敞开的,可是狮子却不愿意也没胆量从笼子里走出来。骑士本想把狮子赶出来,但由于他对骑士说,那样就是对上帝的冒犯,骑士才很不情愿地让他把笼门关上了。
“怎么样,桑乔?”堂吉诃德问,“难道还有什么魔法可以斗得过真正的勇气吗?魔法师可以夺走我的运气,但要想夺走我的力量和勇气是不可能的。”
桑乔把金盾交给了车夫和管狮人。车夫套上了骡子。管狮人吻了堂吉诃德的手,感谢他的赏赐,并且答应到王宫见到国王时,一定把这件英勇的事迹禀报给国王。
“假如陛下问这是谁的英雄事迹,你就告诉他是狮子骑士的。从今以后,我要把我以前那个猥獕骑士的称号改成这个称号。我这是沿袭游侠骑士的老规矩,也就是随时根据需要来改变称号。”堂吉诃德说道。
大车继续前行,堂吉诃德、桑乔和绿衣人也继续赶自己的路。
这时,迭戈·德米兰达默不作声地观察堂吉诃德的言谈举止,觉得这个人说他明白吧却又犯病,说他疯傻吧却又挺明白。迭戈·德米兰达还没听说过有关堂吉诃德的第一部小说。如果他读过那部小说,就会对堂吉诃德的疯癫有所了解,不至于对其言谈举止感到惊奇了。正因为他不知道那本小说,所以他觉得堂吉诃德一会儿像疯子,一会儿又像明白人;听其言,侃侃而谈,头头是道;观其行,则荒谬透顶,冒失莽撞。迭戈·德米兰达自言自语道:“他把装着奶酪的头盔扣在脑袋上,竟以为是魔法师把自己的脑袋弄软了,还有什么比这类事更荒唐的吗?还有什么比要同狮子较量更冒失的吗?”迭戈·德米兰达正在独自思索,暗自嘀咕,堂吉诃德对他说道:
“迭戈·德米兰达大人,您一定是把我看成言谈举止都十分荒唐的疯子了吧?这也算不了什么,我的所作所为也的确像个疯子。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您注意到,我并不是像您想象的那样又疯又笨。一位骑士当着国王的面,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中央一枪刺中一头咆哮的公牛,自然体面;骑士披一身闪光的盔甲,在夫人们面前得意洋洋地进入比武竞技场,诚然风光;骑士的所有武术演练都是很露脸的事情,既可以供王宫贵族开心消遣,又可以为他们增光。不过,这些都还是不如游侠骑士体面。游侠骑士游历沙漠荒野,穿过大路小道,翻山岭,越森林,四处征险,就是想完成自己的光荣使命,得以万世留芳。我认为,游侠骑士在某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帮助一位寡妇,比一位宫廷骑士在城市里向某位公主献殷勤要光荣得多。所有的骑士都各负其责。宫廷骑士服侍贵夫人们,身着侍从制服为国王点缀门面,用自己家丰盛的食物供养贫困的骑士,组织比武,参加比赛,表现出伟大豪爽的气魄,尤其要表现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的品德,这样才算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可是,游侠骑士要到世界最偏远的地方去,闯入最困难的迷津,争取做到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情,在草木稀少的地方顶着酷夏的炎炎烈日,在冰天雪地的严冬冒着凛冽的寒冷;狮子吓不住他们,在魑魅魍魉面前他们也无所畏惧,而是寻找它们,向它们进攻,战胜它们,这才是游侠骑士真正重要的职责。
“命运使我有幸成为游侠骑士的一员,我不能放弃我认为属于我的职责范围内的任何一个进攻机会。因此,向狮子发动进攻完全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虽然我也知道这显得过分鲁莽了。我知道何谓勇敢,它是介于两种缺陷之间的一种美德,不过,宁可勇敢过头,近于鲁莽,也不要害怕到成为胆小鬼的地步;这就好像挥霍比吝啬更接近慷慨一样,鲁莽也比怯懦更接近真正的勇敢。在这类征服艰险的事情中,迭戈大人,请您相信,即使输牌,也要能争取一张牌就多争取一张,因为听人家说‘这个骑士大胆莽撞’,总要比听人家说‘这个骑士胆小怕事’好得多。”
“堂吉诃德大人,”迭戈说,“您的所有言行合情合理。我估计,即使游侠骑士的规则完全失传了,也可以在您的心中找到。这些规则已经储存在您的心中。天已经晚了,咱们得加紧赶到我家那个村子去。您也该休息了,辛劳半天,即使身体上不感觉累,精神上也该觉到累了。精神上的疲劳同样可以导致身体上的劳累。”
“我十分荣幸地接受您的盛情邀请,迭戈大人。”堂吉诃德说。
两人加速催马向前。大约下午两点时,他们赶到了迭戈家所在的那个村庄。堂吉诃德称迭戈为绿衣骑士。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十八章 在绿衣骑士家的遭遇及其他怪事
堂吉诃德发现迭戈的家大得简直就像一座村庄。临街的大门上方有标牌,尽管那是用粗石做的。院子里有酒窖,门廊处有地窖。许许多多的产于托博索的酒坛子又使堂吉诃德怀念起已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杜尔西内亚来。他长叹一声,也不看旁边有什么人,就情不自禁地说道:
“为我受苦的心上人呀,
上帝会让你如意称心。
托博索的酒坛啊,你勾起了我对那位使我万分痛苦的心上人的甜蜜回忆!”
迭戈的那位大学生兼诗人的儿子闻声同母亲一起出来迎接堂吉诃德。他们一看到堂吉诃德的奇怪装束都愣住了。堂吉诃德下了马,十分有礼貌地请求吻女主人的手。迭戈对他夫人说:
“夫人,请你以非常的热情接待你面前这位曼查的堂吉诃德大人吧,他是世界上最勇敢最聪明的游侠骑士。”
迭戈的夫人唐娜克里斯蒂娜非常热情又非常有礼貌地接待堂吉诃德,堂吉诃德也非常客气地答之以礼。对那个大学生,堂吉诃德也同样寒暄了一番。那个学生根据堂吉诃德的言谈判断,觉得他是一个很机敏的人。
原作者介绍了迭戈家的各种情况,把乡间富裕农户的东西叙述了一遍。可是译者却认为,这些琐屑小事与这部小说的主题无关,就把这些描写全都删去了。他觉得事实比那些干巴巴的细节更有说服力。
堂吉诃德走进客厅,桑乔帮他脱掉甲胄。堂吉诃德只穿着短裤子、羊皮坎肩,衬衣是学生式的大翻领,既没上浆,也没镶花边;脚上穿的是浅黄色的软靴,外面是打了蜡的硬皮鞋,浑身上下都蹭满了盔甲的铁锈。他把剑挂在一条海豹皮宽背带上,据说这是因为他的肾有病已经多年,身上披着一件上等呢料的棕褐色短外套。他首先要了五六桶水冲洗脸和头。各桶的水量不一,可是全都洗完,水还是乳白色的。这都是馋嘴的桑乔造成的。他买的破奶酪把主人弄白了。经过一番打扮,堂吉诃德风度翩翩地走出来,来到另一个房间。那位大学生正在那儿等着他,准备趁着备饭的时候同他随便聊聊。唐娜克里斯蒂娜夫人因有贵客光临,想利用这个机会表现一下,证明自己能够而且善于款待来到她家的客人。
迭戈的儿子叫洛伦索。堂吉诃德刚才脱盔甲的时候,他就问父亲:
“父亲,您带到咱们家来的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他的名字,他的打扮,还有他说自己是游侠骑士,使我和母亲都感到很奇怪。”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才好,孩子。”迭戈说,“我只能对你说,我看见他做了一些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可又说了一些聪明绝伦的话,把他的荒谬举动抵消了。你去同他聊聊吧,根据他的谈吐猜测一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个聪明人,他到底是机智过头还是愚蠢透顶,你按照情理自己判断吧。不过说实话,我倒宁愿把他看成是疯子,而不是正常人。”
就这样,洛伦索去找堂吉诃德了。谈话中,堂吉诃德对洛伦索说道:
“您的父亲迭戈·德米兰达对我谈过您的超群的智慧,而且特别提到您是个伟大的诗人。”
“诗人,我也许算得上,”洛伦索说,“可要说是伟大的诗人,那我就不敢当了。我的确是个诗歌爱好者,并且喜欢读一些优秀诗人的作品,但绝对够不上我父亲所说的伟大的诗人。”
“我觉得你如此谦虚很不错,”堂吉诃德说,“因为现在的诗人都很狂妄,都自以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
“凡事都有例外,”洛伦索说,“也许有的人就不是这样,就不这么想。”
“这种人很少,”堂吉诃德说,“不过请您告诉我,您现在正写什么诗,竟使得您的父亲有些忧虑不安?如果是敷衍体诗,我略知一二,很希望拜读您的作品。如果这诗是为诗歌比赛准备的,我劝您争取二等奖,因为一等奖往往要照顾人情或是为贵人准备的。二等奖才货真价实。三等奖等于二等奖,以此类推,一等奖就等于三等奖,这就同大学里授学位一样。不过尽管如此,号称‘第一名’的人毕竟是最露脸的。”
“直到现在,我还不能说他是疯子,”洛伦索心里说,“让我再接着同他聊。”
于是,他对堂吉诃德说:
“我觉得您在学校里上过学。您学的是什么专业?”
“游侠骑士专业。”堂吉诃德说,“我觉得它像诗歌一样优美。若说它超过了诗歌,也只是超出了那么一点儿。”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专业,”洛伦索说,“我还从来没听说过。”
“这是一门包括了世界上所有专业或大部分专业的专业。”堂吉诃德说,“因为从事这项专业的人得是法学家,懂得奖惩分明,使每个人都可以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东西;他应该是神学家,若有人来向他请教,他可以明确地讲解他所信奉的基督教教义;他应该是医生,尤其应该是草药专家,能够识别荒山野岭中可以治伤的药草,免得游侠骑士到处去寻找治伤的药;他应该是天文学家,能够通过观察星星知道已经是深夜几时,知道自己所处的方位和气候带;他应该懂得数学,这门学问每时每刻都会用得上;除此之外,他还应该具有宗教道德和其他各种基本道德。接下来,他还得会其他一些小事情,例如,他应该像尼古拉斯或尼科劳人鱼①那样善于游泳,能够钉马掌,或修理马鞍和马嚼子。再回到刚才的话题上,他应该忠实于上帝和他的意中人,应该思想纯洁,谈吐文明,举止大方,行动果敢,吃苦耐劳,同情弱者,最多于生活在陆地的时间,并且频频在西西里和陆地之间往返穿梭。主要的就是坚持真理,为了保卫真理,即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这许多大大小小方面的才能构成了一个优秀的游侠骑士。这回您该知道了,洛伦索大人,骑士的学问难道是一门粗浅的学问吗?难道不能同学校和课堂里最高深的学问相比吗?”
——–
①15世纪意大利的卡塔尼亚人,善于游泳。
“如果真是这样,”洛伦索说,“我承认它是一门超越了其他所有学科的学问。”
“什么叫‘如果真是这样’?”堂吉诃德说。
“我是说,”洛伦索说,“我怀疑世界上过去和现在真有具备了如此才能的游侠骑士。”
“这个问题我已经说过多次了,现在我又得重复。”堂吉诃德说,“那就是大部分人认为世界上不曾有过游侠骑士。依我看,只有老天创造出奇迹,他们才会相信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确实存在着游侠骑士,否则我再费力气解释也是徒劳。在这方面我已有多次的经验了。现在,我并不想让您摆脱多数人曾经重复的错误,只是想恳求老天让您醒悟,让您明白,在过去的世纪里,游侠骑士对于世界来说是多么有益必要,而当今之世如果风行游侠骑士又有多少好处。可是现在,由于人本身的罪恶,却是贪图安逸和追求享乐占了上风。”
“这回我们这位客人可露馅了。”洛伦索心中暗想,“不过,他毕竟是个非常特殊的疯子。如果我没有认识到这点,那么我就太笨了。”
因为叫他们去吃饭了,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迭戈问儿子对这位客人印象如何,儿子答道:
“要想治好他的疯病,恐怕世界上所有的医生都无能为力,看来只有靠那些摇笔杆子的人了。”
大家去吃饭了。招待客人的饭食果然像迭戈在路上说的那样:干净、丰盛、鲜美。不过,最令堂吉诃德感到满意的是整个家庭像苦修会的修道院一般幽静。饭罢,大家撤掉台布,向上帝致谢,又用水洗洗手。堂吉诃德恳求洛伦索把他准备参加诗歌比赛的诗拿来给自己看。洛伦索说:
“有的诗人在人家请他念自己的诗时,他拒绝;可人家没请他念的时候,他却又自作多情。为了不让你们以为我也是那种人,我就念念我的敷衍诗吧。不过,我并没有指望它得什么奖,只是为了锻炼一下我的智力。”
“我的一位朋友,一位非常明智的人,”堂吉诃德说,“认为不应该给人家念敷衍诗,让人家厌烦。他说理由就是敷衍诗从来都不能表现原文的含义,往往超越了原诗的范围,而且敷衍诗本身的范围也特别窄,不准用问句,不能用‘他曾说’、‘他将说’,不能用动名词,不能改变含义,还有其他一些清规戒律,都束缚了敷衍诗。对于这些,大概您也有所了解。”
“堂吉诃德大人,”洛伦索说,“我存心想找出您的破绽,可是没找到,您像泥鳅一样从我手里溜掉了。”
“我不明白您说的‘溜掉了’是什么意思。”堂吉诃德说。
“以后我会让您明白的。”洛伦索说,“不过,现在您先听听原诗,再听听根据它写的敷衍诗吧。”原诗是这样写的:
假如今能比昔,
明日等待何须。
让时光倒流,
或让未来现在达抵。
敷 衍 诗
如同一切都会发生,
我的幸福已成陈迹。
那曾经不浅的幸运
一去不复返,
无影无息。
命运之神,
你已见到我
在你脚下拜倒了几个世纪。
让我重新成为幸运者吧,
我又会春风得意,
“假如今能比昔”。
我并不贪求其他乐趣与荣耀,
其他的掌声和欢呼,
其他的成功和胜利。
只求得到往日的欢乐,
它现在却是痛苦的回忆。
如果你能让我回到往昔,
命运之神,
我所忍受的煎熬将会更替。
如果这一幸运能立刻实现,
“明日等待何须”。
我的追求绝非可能。
事过境迁,
却要时光倒转,
世上从未有过如此回天之力。
时间飞逝,
永不回头。
光阴一去不还,
追求者必失败,
除非“让时光倒流”。
生活在彷徨中,
希冀又恐惧,
虽生犹死,
不如为超脱痛苦
毅然决然地死去。
我愿一死了之,
可事情未如我意。
斗转星移,
生活还会让我恐惧,
“或让未来现在达抵”。
洛伦索刚念完,堂吉诃德就站起来,拉住洛伦索的右手,声音高得几乎像喊叫,说道:
“老天万岁!出类拔萃的小伙子,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你应该得到桂冠,但不是在塞浦路斯或加埃塔,就像一位诗人说的那样,而是在雅典科学院,上帝饶恕我吧,假如这些学院现在还存在的话;或者,是在现存的巴黎、波洛尼亚和萨拉曼卡科学院!上帝保佑,评审委员们若是不给你一等奖,就让福玻斯①用箭射死他们,就让缪斯永远不进他们家的门槛!大人,如果您能赏光的话,就请再给我念几首更高级的诗吧,我想全面领教一下您的惊人的才华。”
尽管洛伦索把堂吉诃德看成是疯子,这时听到堂吉诃德的赞扬,还是很高兴,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恭维的力量,你真是无处不及,力大无边啊!洛伦索就证明了这个事实。他满足了堂吉诃德的要求和愿望,念了一首根据皮拉摩斯和提斯柏的传说写的十四行诗:
十 四 行 诗
美丽的少女凿开了墙壁,
也打开了英俊的皮拉摩斯的胸臆,
阿摩尔②从塞浦路斯赶来,
观看这窄小神奇的孔隙。
相对无言,默默无语,
唯恐声音穿过这狭小的罅缝;
但两相情愿,两心相通,
爱情面前无阻力。
事出预料,情非人意,
少女误走一步,导致香消玉陨。
噢,如此奇妙的悲剧。
同一把剑,他们被掩杀又复生,
留下了一个墓穴,一场回忆。
——–
①太阳神阿波罗的别名之一。
②阿摩尔又称厄罗斯,是希腊传说中的小爱神。
“感谢上帝,”堂吉诃德听洛伦索念完诗后说,“在当今无数蹩脚的诗人中,我终于发现了像您这样完美的诗人。这首十四行诗的高超技巧就向我证明了这一点。”
堂吉诃德在洛伦索家住了四天,受到了极其盛情的款待。四天后,堂吉诃德向主人告别,对在主人家受到很好的照顾表示感谢。但是作为游侠骑士,过多地贪图安逸就不合适了。他还要去履行他的职责,征服险恶,他听说这种险恶在当地还有很多。他打算就近转悠几天,等到了萨拉戈萨大比武的日子再到萨拉戈萨去。反正他是要去那儿的。不过,他首先得到蒙特西诺斯山洞去。据说那里有很多奇怪的事情,他想去看看。另外,他还想去看看人称“鲁伊德拉七湖”的发源地和它真正的水流走向。迭戈和他的儿子对堂吉诃德的光荣决定大加赞赏,告诉他,家里有什么他认为可能用得着的东西,尽可拿走,对于从事这种高尚职业的好人理应如此。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堂吉诃德兴高采烈,桑乔却垂头丧气。他对在迭戈家酒足饭饱的日子非常满意,不愿意再到荒郊野林去吃褡裢里那点干粮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用褡裢装上了足够的食物。堂吉诃德临行前对洛伦索说:
“我不知道是否已经对您说过,如果我已经说过了,那我就再说一遍:如果您想走捷径,少费力气,达到那难以抵达的法玛①的顶峰,您不用做别的,只需部分地放弃那略显狭窄的诗歌创作之路,而选择更为狭窄的游侠骑士之路。游侠骑士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成为皇帝。”
——–
①罗马人对希腊神话中的女神俄萨的称呼。法玛本身是“名望”的意思。
堂吉诃德又说了一些疯话,才结束了他的疯癫过程。他说道:
“上帝知道,我本想带洛伦索大人同我一起走,以便教教他该怎样宽恕普通人,打掉狂妄人的威风,这是从事我们这行的人必不可少的品德。不过您年纪轻轻,而且还从事了这个值得赞颂的行当,所以我不能把您带走。我只想告诫您,作为诗人,您应该更多地采纳别人的意见,而不要只是按照自己的意见行事,那才能一举成名。世界上没有哪个父母认为自己的孩子丑;而在意识方面,这种自欺欺人的情况就更为严重。”
迭戈父子俩对堂吉诃德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的言语甚感惊讶。堂吉诃德翻来覆去地说,无非就是要去寻求他那倒霉的艰险,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父子二人又客气了一番,女主人也依依惜别,堂吉诃德和桑乔分别骑着罗西南多和驴出发了。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十九章 多情牧人及其他着实有趣的事
堂吉诃德离开迭戈家后走了不远,就碰到两个教士模样或者学生模样的人,还有两个农夫,四个人都骑着驴。一个学生带着一个绿色粗布包,当旅行包用,里面隐约露出一点白色细呢料和两双粗线袜。另一个学生只带着两把击剑用的新剑,剑上套着剑套。农夫带着其他一些东西。看样子他们是刚从某个大镇采购回来,要把东西送回村里去。学生和农夫同其他初见堂吉诃德的人一样感到惊奇,很想知道这个与众不同的怪人到底是谁。堂吉诃德向他们问好,得知他们与自己同路,便表示愿与他们为伴,请他们放慢一点,因为他们的驴比自己的马走得快。堂吉诃德还简单地向他们介绍了自己是什么人以及自己从事的行当,说自己是个游历四方、寻奇征险的游侠骑士,并且告诉他们,自己叫曼查的堂吉诃德,别名狮子骑士。堂吉诃德这番话对于农夫来说简直是天书,可两个学生却能听懂,他们马上意识到堂吉诃德的头脑有毛病,深感意外,但是出于礼貌,其中一人对堂吉诃德说道:
“骑士大人,假如您的行程路线不是一成不变的,因为寻奇征险的人常常如此,那么您就同我们一起走吧,这样您就会看到曼查乃至周围很多里之内迄今为止最盛大、最豪华的一次婚礼。”
堂吉诃德问他是哪位王子的婚礼,竟如此了不起。
“是一个农夫和一个农妇的婚礼。”学生说道,“农夫是当地的首富,农妇则是男人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婚礼的场面极其新颖别致,因为婚礼将在新娘家所在村庄旁边的一块草地上举行。新娘美貌超群,被称为美女基特里亚,新郎则叫富豪卡马乔。新娘芳龄十八,新郎年方二十二,可谓天生一对,地配一双,虽然有些人好管闲事,总念叨两家的门第不合,因为美女基特里亚家的门第比卡马乔家高。不过,现在已经不太注重这个了,财富完全可以弥补这个裂痕。这个卡马乔很潇洒,忽然心血来潮地要给整片草地搭上树枝,让阳光照不到那覆盖着地面的绿草。他还准备了舞蹈表演,有剑舞和小铃铛舞,村里有的人简直把这两种舞跳绝了;还有踢踏舞,那就更不用说了,请了很多人来跳呢。不过,我刚才说到的这些事,以及其他我没有说到的事,也许都不是这场婚礼上令人最难忘的。我估计最难忘的大概是那个绝望的巴西利奥将在婚礼上的所作所为。巴西利奥是基特里亚邻居家的一个小伙子,他家与基特里亚父母家住隔壁。爱神要利用这个机会向世人重演那个已经被遗忘的皮拉摩斯和提斯柏的爱情故事。巴西利奥从很小的年龄就爱上了基特里亚,基特里亚对他则以礼回报。村里的人在闲谈时就说这两个孩子谈情说爱了。随着两人年龄的增长,基特里亚的父亲不让巴西利奥像以前一样随便到他家去了。为了免得总是放心不下,他让女儿同富豪卡马乔结婚。他觉得把女儿嫁给巴西利奥不合适,巴西利奥的经济条件和家庭境况都不那么好。不过说实话,他是我们所知道的最聪明的小伙子。他掷棒是能手,角斗水平很高,玩球也玩得很好;他跑如雄鹿,跳似山羊,玩滚球游戏简直玩神了;他有百灵鸟一样的歌喉,弹起吉他来如歌如诉,特别是斗起剑来最灵敏。”
“单凭这点,”堂吉诃德这时说,“别说和美女基特里亚结婚,就是同希内夫拉女王结婚,他也完全配得上,假设女王今天还活着的话!兰萨罗特和其他任何人企图阻止都无济于事。”
“你们听听我老婆是怎么说的吧,”桑乔刚才一直在旁边默默地听,这时候突然说道,“她历来主张门当户对,就像俗话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觉得巴西利奥这个小伙子不错,应该同那个美女基特里亚结婚。谁要想阻止有情人成为眷属,就让他今世长乐,来世长安①!”
——–
①桑乔在此处把意思说反了。
“如果有情人就可以结婚,”堂吉诃德说,“那么儿女和谁结婚,以及什么时候结婚,就由不得父母选择和做主了。如果做女儿的可以自主选择丈夫,她很可能会选中父亲的佣人,也可能在大街上见到某个人英俊潇洒,就看上那个人了,尽管那个人其实是好斗的无赖。恋爱很容易蒙住理智的双眼,而理智对于选择配偶是必不可少的。选择配偶很容易失误,必须小心翼翼,还要有老天的特别关照才行。一个人要出远门,如果他是个谨慎的人,就会在上路之前寻找一个可靠的伙伴同行。既然如此,为什么一个人在选择将与自己共同走完生命路程的伴侣时不能这样呢?况且,妻子和丈夫要同床共枕,同桌共餐,做什么事情都在一起呢。妻子不是商品,买了以后还可以退换。这是一件不能分割的事情,生命延续多长,它就有多长。这种联系一旦套到了脖子上,就成了死结,除了死神的斩刀,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把它解开。关于这个题目,还有很多可以谈的。不过我现在很想知道,关于巴西利奥的事,学士大人是否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那个被堂吉诃德称为学士的学生答道:
“也没有太多可说的了,只知道巴西利奥自从听说美女基特里亚要同卡马乔结婚,就再也没笑过,也没说过一句像样的话,总是若有所思,闷闷不乐地自言自语,神志很明显已经不正常了。他吃得少,睡得也少,而且吃的时候只吃水果,睡的时候就像个野兽似的睡在野外的硬土地上。他不时仰望天空,又不时呆痴地盯着地面,除了空气吹动他的衣服之外,他简直就是一尊雕像。他显然已经伤透了心。我们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明天美女基特里亚的一声‘愿意’就等于宣判了他的死亡。”
“上帝会有更好的安排,”桑乔说,“上帝给他造成了创伤,也会给他治伤;从现在到明天还有很多小时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说不定什么时候房子就塌了呢。我就见过一边下雨一边出太阳的情况,说不定谁晚上躺下时还好好的,第二天早晨就起不来了呢。你们说,有谁敢夸口自己总能平步青云呢?没有,肯定没有。女人的‘愿意’和‘不愿意’几乎没什么区别。我觉得基特里亚真心实意地爱着巴西利奥,我祝巴西利奥洪福齐天。我听说,爱情会给人戴上有色眼镜,让人把铜看成是金子,把穷看成富,把眼屎看成珍珠。”
“你还有完没完了,可恶的桑乔?”堂吉诃德说,“你只要说起话来就怪话连篇,非得让魔鬼把你带走才成。你说,你这个畜生,什么‘平步青云’,还有其他那些话,你都懂吗?”
“如果没有人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桑乔说,“那么把我的话都看成胡说八道,也没什么奇怪。不过这也没关系,反正我自己知道,我刚才说的绝非胡说八道,倒是您,我的大人,总是对我所说所做百般地‘挑赐’。”
“应该说‘挑剔’,”堂吉诃德说,“不是‘挑赐’,挺好的话让你一说就走了样,真不知是谁把你搞得这么糊里糊涂的。”
“您别跟我生气,”桑乔说,“您知道我不是在京城长大的,也没有在萨拉曼卡上过学,所以不知什么时候,我说话就会多个字或少个字。真得靠上帝保佑了。其实,没有必要让一个萨亚戈人说话同托莱多人一样标准,而且,也不见得所有托莱多人说话都那么利索。”
“的确如此,”学士说,“同在托莱多,在制革厂和菜市等地区长大的人,就同整天在教堂回廊里闲荡的人说话不一样。纯正、地道、优雅和明确的语言应该由言语严谨的朝臣来说,即使他们出生在马哈拉翁达。我说‘言语严谨’是因为他们当中很多人言语并非严谨,而严谨的言语应当是了解一种优秀语言的语法,再伴之以正确的运用。各位大人,恕我冒昧,我是在萨拉曼卡学习宗教法规的,自认为可以明白、通顺而且言之有意地表达我的思想。”
另一个学生说:“你不是认为你耍黑剑①的本事比耍嘴皮子的本事还大吗?不然的话,你在学习上就应该排第一,而不是排末尾了。”
——–
①黑剑指铁剑,白剑指钢剑。
“喂,你这个多嘴的家伙,”学士说道,“你对击剑的技巧一无所知,所以对它的认识也就大错而特错了。”
“对于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认识问题,而是切切实实的事实。”那个名叫科丘埃洛的学生说,“如果你想找我领教一下的话,就拿剑来,正好我现在来劲儿呢,而且精神头儿也不小,肯定会让你明白我并没说错。你下来,使出你的步伐、弧圈、角度和理论来吧,我就用我的外行蛮技术,准能把你打得眼冒金星。除了上帝,恐怕还没有谁能让我败阵呢,相反倒是一个个都被我打跑了。”
“你败阵没败阵我管不着,”另一个也不示弱,“反正你上场立脚之处很可能就是为你掘墓的地方。我是说,你会死在你的技术上。”
“那就看分晓吧。”科丘埃洛说。
说着他立刻从驴背上跳下来,怒气冲冲地从学士的驴背上抄起了一把剑。
“别这么简单,”堂吉诃德这时说,“我愿意做你们的击剑教练和裁判,否则就可能说不清了。”
堂吉诃德说着跳下马来,抓起他的长矛,站在路中央。此时,学士已经英姿勃勃、步伐有序地冲向科丘埃洛。科丘埃洛也向他刺来,而且眼睛里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冒着火。两个与他们同行的农民则在驴背上观赏这场恶战。科丘埃洛又挥又刺又劈,反手抡,双手砍,重有重力,轻有轻功,频频出击。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不断进攻着,可是,学士的剑套忽然迎面飞来,糊到他嘴上,把他的锐气戛然斩断,让他像吻圣物一般吻了那只剑套,虽然并不像吻圣物那样虔诚。最后,学士一剑一剑地把科丘埃洛衣服上的扣子全剥了下来,把他的衣服划成一条一条的,像是章鱼的尾巴,还把他的帽子打掉了两次,弄得他狼狈不堪,气得他抓住剑柄,用尽全身力气扔了出去。在场的一位农夫曾经当过公证员。据他事后证明,那剑扔出了差不多一里地。由此说明,人们完全可以用智巧战胜蛮力。
科丘埃洛筋疲力尽地坐了下来。桑乔走到他身旁,对他说道:
“依我看,大学生,您就听听我的劝告,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向任何人挑战比剑了,最多只能比比摔跤或掷棒,因为您既年轻,又有力气。至于那些击剑高手,我听说他们能准确地把剑尖刺进针鼻儿里去呢。”
“我很高兴我能认识到我错了,”科丘埃洛说,“经过亲身经历我才明白,我与事实相距甚远。”
科丘埃洛说着站了起来,拥抱了学士,两人和好如初。这时公证员去捡剑。他们估计他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就决定不等他了,争取尽早赶到基特里亚那个村庄去,他们都是那个村庄的人。
在后面这段路程里,学士向大家介绍了一些剑术的技巧,讲得既生动又有条理,大家都意识到了技巧的重要性,科丘埃洛也消除了自己的偏见。
已是傍晚了。他们还没到达村子,就觉得前面的村子里仿佛有无数星光在闪烁,同时还听到了笛子、小鼓、古琴、双管笛、手鼓、铃鼓等各种乐器混合在一起的轻柔乐曲。走近村子,他们才发现村子入口处已经用树枝搭起了一个棚子,上面装满了彩灯。当时的风非常微弱,连树叶都不摆动,所以彩灯也都静止不动。
那些吹奏乐曲的人都是来庆贺婚礼的。他们三三两两地来回走动,有的唱,有的跳,还有一部分人演奏着上面说的各种乐器。草地上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更多的人则在忙着搭看台,准备第二天进行歌舞表演,正式举行富豪卡马乔的婚礼和巴西利奥的葬礼。尽管农夫和学生盛情邀请,堂吉诃德却不肯进村。他请求农夫和学生原谅,说他始终认为游侠骑士应当住在野外树林里,而不是留宿在村镇里,哪怕是金屋玉宇也不行。说完堂吉诃德就离开了大路。桑乔对此极为不满,此时他又想起了迭戈家的舒适的住宿条件。
小_说tXt天_堂
正文 第二十章 富人卡马乔的婚礼和穷人巴西利奥的遭遇
曙光初照,太阳神还没来得及以炽热的光芒揩干它金发上的露珠,堂吉诃德就活动着懒洋洋的四肢,站了起来,去叫桑乔。桑乔此时仍鼾声不止。堂吉诃德见状没有马上叫醒他,只是对他说:
“你呀,真是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人。你心绪平静,不用嫉妒别人,也没有别人嫉妒你;魔法师不跟你捣乱,魔法也不找你的麻烦!睡吧,我再说一遍,我可以再说一百遍。你不必担心自己的老婆,不必操心如何还债,不必为第二天干什么来养活你和你那小小的苦难家庭而彻夜不眠。你不必由于野心勃勃而蠢蠢欲动,也没有什么虚幻可以让你烦躁不安;你的愿望从来没有超出喂养你的驴的范围,而供养你的担子则落到了我的肩上,这种负担从来都是自然而然地落到主人身上的。仆人睡了,主人却在熬夜,得考虑如何养活仆人,如何改善他的条件,如何奖赏他。老天冰冷着脸不下雨,仆人不愁,主人却心忧。丰年仆人服侍主人,荒年主人得养活仆人。”
堂吉诃德说了半天,桑乔并不理会,他还睡着呢。若不是堂吉诃德用矛头把他弄醒,他肯定不会马上起来。桑乔好不容易才起来了。他睡眼惺忪地、懒洋洋地环顾四周,说道: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从那个树枝棚方向传来了一股用灯心草和百里香烤肉条的气味。我在心里担保,开始就是这么好的味道,那婚宴一定很丰盛。”
“够了,馋嘴!”堂吉诃德说,“过来,咱们去看看婚礼,看看那个受到冷落的巴西利奥会干什么吧。”
“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桑乔说,“要不是他穷,他现在就同基特里亚结婚了。他身无分文还想高攀?依我看,大人,穷人就应该知足常乐,别异想天开。我敢用我的一只胳臂打赌,卡马乔完全能够用钱把巴西利奥埋起来。如果是这样,而且也应该是这样,那么,若是基特里亚回绝卡马乔送给她的华丽的衣服和首饰,因为卡马乔肯定会送给她的,却选择巴西利奥的掷棒和耍黑剑,那她就真是个大笨蛋了。掷棒掷得再好,击剑时假动作做得再漂亮,也换不来酒店里的一杯葡萄酒。技巧和水平卖不了钱,迪尔洛斯伯爵再有水平也赚不了钱。一个有水平的人如果再有钱,那才是像样的日子。在良好的基础上才盖得起高水平的大楼来,而世界上最坚实的基础就是钱。”
“看在上帝份上,桑乔,”堂吉诃德说,“你赶紧住嘴吧。我相信,如果允许你到处都说起来没个完,你恐怕连吃饭和睡觉的时间都不会有,得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说话了。”
“如果您记性不错,”桑乔说,“大概还记得,咱们这次出来之前曾有约定,其中一条就是让我任意说话,只要我不攻击别人,不冒犯您的尊严。直到现在,我觉得我还没有违犯这项约定。”
“我不记得有这条约定,桑乔,”堂吉诃德说,“即使有,我也要让你住嘴。你听,昨天晚上咱们听到过的那些乐器演奏的乐曲,今天又在村子里响起来了,婚礼肯定是在凉爽的上午,而不是在炎热的下午举行。”
桑乔按照主人的吩咐办了。他给罗西南多备了鞍,又给他的驴套上了驮鞍,两个人骑着牲口慢慢走进了树枝棚。首先映入桑乔眼帘的是在一棵当作烤肉叉用的榆树上正烤着整只的小牛,用来烤肉的木柴堆起来足有半座小山高。火周围还吊着六只锅,不过这可不是六只普通的锅,而是六个大坛子,每只锅都能盛下一个屠宰场的肉。一只只整羊放进去,就像放进几只雏鸽似的。无数只已经剥了皮的兔子和褪了毛的鸡挂在树上等待下锅,各种各样的飞禽猎物不计其数,也都挂在树上晾着。能装两阿罗瓦酒的酒囊,桑乔数了数,足有六十多个,而且后来知道里面都装满了上等葡萄酒。成堆的白面包堆得像打麦场上的麦垛一样高,奶酪就像砖头那样码在一起,形成了一堵墙,两口比染锅还大的油锅正在炸面食,两只特号的大铲子把炸好的面食从油锅里捞出来,放进旁边一口用来裹蜜的大锅里。五十多个男女厨师穿得干干净净,既高兴又利索地忙碌着。在破开的小牛肚子里,缝着十二只嫩嫩的猪崽,这样烤出来的牛肉更加肉嫩味美。各种各样的调料看来不是论磅,而是论阿罗瓦买来的,都放在一个敞开的大箱子里。总之,婚礼的场面虽然简朴,但食物极其丰盛,足够一支军队吃的。
桑乔看着这一切,欣赏着这一切,喜欢上了这一切。他首先被那些大锅吸引住了,很想先吃它半锅;接着,他又馋上了酒囊;最后,他盯上了煎锅里的东西,假如那些大肚子锅能够叫做煎锅的话。他实在忍不住,而且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就跑到一个正在忙碌的厨师身旁,客客气气地解释了一番自己的饿劲儿,请求厨师允许自己讨点锅里的汤来泡泡自己带的干面包。
厨师回答说:
“兄弟,感谢富豪卡马乔,今天不分什么穷人不穷人了。你来,找找看有没有大勺子,先捞一两只鸡,好好吃一顿吧。”
“我找不到勺子。”桑乔说。
“你等等,”厨师说,“我的天,你这个人办事真够磨蹭的,真没用!”
说完他抓起一只锅,从一个大坛子里舀出三只鸡和两只鹅,对桑乔说:
“吃吧,朋友,先吃这点儿当点心,一会儿再吃正餐。”
“我没家伙拿呀。”桑乔说。
“你连锅端走吧,”厨师说,“卡马乔有钱,今天又高兴,不在乎这点儿。”
桑乔在这边忙活的时候,堂吉诃德正在那边观看十二个农夫骑着十二匹马进了树枝棚。十二匹骏马都配着华丽鲜艳的马具,胸带上戴着铃铛。十二个人都穿着节日的盛装,井然有序地排成几行绕着草地慢跑,边跑边欢呼:
“卡马乔和基特里亚万岁!郎财女貌,基特里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堂吉诃德心里想:看来,他们肯定没见过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如果他们见过,就不会这样赞颂这个基特里亚了。
很快又有各种各样的舞队从四面八方走进了树枝棚,其中有一支是剑舞队,二十四个英姿勃勃的小伙子穿着又细又白的麻布衣,头上戴着五颜六色的细绸巾。一伙灵巧的少年在前面引路。骑马的一个人问舞队中是否有谁受了伤。
“感谢上帝,到现在我们还没有任何人受伤,大家都挺好的。”
然后,他进入伙伴们的队伍里,灵巧地转着圈。堂吉诃德虽然见过这种舞蹈,但像今天跳得这么出色,他还是头一回看到。他觉得另一队风姿如玉的姑娘跳得也很不错。那些姑娘都很年轻,年龄都在二十四岁和十八岁之间,衣服都是帕尔米亚呢绒做的,头发有一部分扎成辫子,有一部分散披着,都是金黄色的,完全可以与太阳争辉。头上戴着用茉莉花、玫瑰、苋草和忍冬藤编成的花环。领队的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头和一位老妇,但是他们跳得轻松自如,远不像他们那个年纪的人。大家随着萨莫拉风笛的旋律起舞,表情庄重,步履轻盈,堪称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舞蹈表演家。
接着是一支技巧舞队和一支被称为“告示舞”的舞队。八个仙女分成两队,一队由爱神丘比特率领,另一队由财神打头。爱神的身上有两只翅膀,还带着弓、箭和箭袋,财神则穿金戴绸,五彩缤纷。跟随爱神的仙女每人背上都有一张白羊皮纸,分别用大字写着自己的名字。第一个仙女的名字是“诗艺”,第二个叫“才智”,第三个是“豪门”,第四个称为“勇敢”。财神身后跟随的仙女们也同样背着自己的名字。“慷慨”是第一个仙女的名字,“赠与”是第二个仙女的名字,第三个仙女叫“财富”,第四个叫“享受”。队伍最前面是由四个野人拖着的一座木制城堡。野人身上裹着染成绿色的麻布,再缠上长春藤。他们装扮得太逼真了,把桑乔吓了一跳。城堡的正门上方和城堡的四面都写着“谦逊之堡”的字样,四个鼓乐手和笛手演奏着乐曲。丘比特开始跳舞。他跳了两个组合动作,然后抬头张弓,向站在城堞之间的一位少女说道:
无论是在天空、陆地,
还是在波涛起伏的辽阔海洋,
或是在恐怖的阴间地府,
我都是
无所不能的神祇。
我从不知道什么叫畏惧。
人所不能,
我能实现;
人之所能,
我也能遂心任意。
念完诗后,他向城堡上射了一箭,然后退回原位。接着是财神出场。鼓乐声停止了,只听财神说道:
我比爱神更强,
爱神是我先导。
天上地下万物, 惟我门第最高,
最知名,最兀傲。
我就是财神,
但很少有人利用得好,
若无我能成事,那才蹊跷。
我可保佑你,
阿门,万事皆美妙。
财神退了下去,“诗艺”出场。她像其他几个人一样做了几个动作,然后眼睛盯着城堡上的少女,说道:
温情的才思,
温情的诗艺。
姑娘,我用我心
给你送去千首
孤傲高洁的诗。
即使你的佳运
遭到其他女人妒忌,
只要你不嫌弃,
我会让你升华到 超越月晕凌空立。
“诗艺”让开后,“慷慨”从财神身旁走出来。她做了几个动作,然后说道:
人们称我为慷慨,
只要我不是极度挥霍。
据说挥霍可以
把人的意志消磨。
然而为了你更加显贵,
我偏要极度挥霍,
尽管这是坏毛病,却也高尚,
满腔情爱
可借此尽情表露。
两队的各个角色就这样依次出场,每个人都做几个动作,再念几首诗,有的诗高雅华丽,有的诗令人捧腹。堂吉诃德的记性虽好,也只记住了前面说到的那几首。后来,所有的人都混在一起,分分合合,组成了各种美丽奔放的图案。爱神每次从城堡前面经过,就向城堡上射一箭;而财神从城堡前经过,就掷一个空心的金色彩球①,彩球落在城堡上就爆裂了。跳了好一阵后,财神掏出一个猫皮钱袋②,看样子里面装满了钱,把它也抛到城堡上。随着钱袋坠落,搭建城堡的木板散开,城堡里的少女暴露无遗。财神偕同他那队仙女,上前把一条大金链套到了少女的脖子上,表示已经俘虏并征服了她。爱神和他的仙女们看见了,连忙去抢她。所有这些表演都是载歌载舞,在鼓乐的伴奏下进行的。大家劝说四个野人停止了争斗。四个野人又把搭城堡的木板重新搭建起来,少女又像刚才一样重新藏在里面。大家高高兴兴地看着舞蹈表演全部结束。
——–
①一种游戏。彩球如桔子大小,双方互掷,并用盾牌击碎对方的彩球。
②一种不将猫肚子剖开,而将猫皮完整剥下,用来装钱的皮袋。
堂吉诃德问一个仙女,是谁设计组织了这场舞蹈表演。仙女说是村里一位义演经纪人,他很善于编排这种活动。
“我敢打赌,”堂吉诃德说,“这个教士或义演经纪人亲卡马乔肯定胜过亲巴西利奥,而且更善于当讽刺剧的编导,而不是当主持晚祷的教士。舞蹈很好地表现了巴西利奥的才智和卡马乔的财富。”
这些话桑乔全听到了。桑乔说道:
“胜者为王,我站在卡马乔一边。”
“别说了,”堂吉诃德说,“桑乔,你真像一个势利小人,是那种喊‘胜者万岁’的人。”
“我到底属于哪种人我不知道。”桑乔说,“我只知道,从巴西利奥的锅里绝不会得到今天从卡马乔这儿得到的这么多吃的。”
桑乔把盛满鹅和鸡的锅拿给堂吉诃德看,抓起一只鸡,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并且说道:
“巴西利奥完了,就因为他穷!你有多少钱就值多少钱。世界上的人只有两类,就像我祖母说的,那就是有钱人和没钱人。她站在有钱人那边。这年头儿,看什么都得先掂量掂量。一头披金的驴胜过一匹套着驮鞍的马。所以,我再说一遍,我站在卡马乔一边,他的锅里有的是鹅、鸡、兔子什么的。而在巴西利奥的锅里能得到什么呢?只剩下汤了。”
“你还有完没完了,桑乔?”堂吉诃德问。
“没完也得完呀,”桑乔说,“我已经看出来,您特别不爱听。若不是您打断我的话,我可以说三天。”
“上帝保佑,桑乔,”堂吉诃德说,“让我在死之前看到你成为哑巴!”
“要像咱们现在这个样子,”桑乔说,“不等您死,我就先入土了。那么,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至少是最后审判日①到来之前,我肯定说不了话啦。”
——–
①宗教中宣布世界末日来临的日子。
“就算是世界末日来临了,桑乔,”堂吉诃德说,“你也不会住嘴。你过去说,现在说,要说一辈子。而且,我死在你前面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我从来不会想到你有不说话的时候,哪怕在你喝酒和睡觉的时候。这点我可以肯定。”
“说实在的,大人,”桑乔说,“对死神不必抱什么幻想,她是大羊小羊一样吃。我听我们的神甫讲过,无论是国王的深宅,还是穷人的茅屋,她的脚都一律踏平。这位老夫人一点儿也不娇气,没有什么她不敢的。她什么都敢吃,什么都敢做。无论什么人,不分年龄和地位,她统统装入自己的口袋。这位收割者从来不睡觉,总是不分时辰地收割,无论是干草还是绿苗都一律割掉。她吃东西似乎不嚼,把她能找到的东西都吞下去,像只饿狗似的,总是吃不够。虽然她并不是大腹便便,却总像患了水肿一般,焦渴难耐,就像人喝整坛子凉水一样,把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喝下去。”
“别再说了,桑乔,”堂吉诃德这时说,“你好自为之,适可而止吧。就冲你对死亡发表的这一番大实话,真可以说你是个杰出的说教者了。我告诉你,桑乔,你天生就聪明,完全可以随身带个布道台,到世界各地去慷慨陈词了。”
“别的我不懂,”桑乔说,“我只知道谁讲得好,谁就活得好。”
“你也不用再懂别的了。”堂吉诃德说,“不过我不明白,对上帝的惧怕本来是智慧的源泉,可你不怕上帝怕蜥蜴,却知道得那么多。”
“大人,关于您的骑士道,您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桑乔说,“至于别人到底是惧怕还是勇敢,您就别操心了。我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惧怕上帝,这点我自己知道。您先让我把这些吃的消灭了吧,别的全是空话,等我们来世再说也行。”
说完桑乔又端着那只诱人的锅吃起来,这也激起了堂吉诃德的胃口。若不是由于下面又发生了事情,他肯定也会跟着吃起来。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续述卡马乔婚礼以及其他事
堂吉诃德和桑乔正议论着前章说到的话题,忽听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原来是一群马排成长长的队伍,热热闹闹地迎接新婚夫妇。马队周围是各种各样的乐器和表演,以及神甫、新郎新娘双方的亲属和邻村的头面人物。所有人都穿着节日的盛装。桑乔一看见新娘就说道:
“新娘穿戴得完全不像农妇,倒像是宫廷淑女。天哪,我看见她戴的胸章是珊瑚做的,那身昆卡出的帕尔米亚呢绒是三十层的!你看,饰边是用白麻纱做的!我敢保证,那是缎子的!再看她那手上,戴的若不是玉石戒指那才怪呢。那戒指太精美了,上面还镶满了凝乳般的白珍珠,每一颗的价值都很昂贵。嘿,婊子养的①!瞧那头发,若不是假发,像这么长又这么金黄的头发,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呢!无论是气质还是身材,你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来。还可以把她比喻为挂满了果实的能走动的椰枣树,她头发和脖子上的各种首饰就像树上的一串串椰枣。我从心里发誓,这才是高雅的姑娘,才值得一娶哩。”
——–
①此处桑乔表示赞叹。
堂吉诃德听了桑乔这番粗俗的赞扬不禁哑然失笑。同时,他也觉得除了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之外,比这位基特里亚更漂亮的女人,他确实没见过。美女基特里亚迎面走来,面色有些苍白,这大概是睡眠不足所致。做新娘的大致都这样,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忙于打扮,总是睡不好。他们走近草地旁边一座铺满了地毯和鲜花的看台,婚礼和舞蹈演出都将在那里举行。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一阵喊声,其中一个声音喊道:
“等一等,干吗那么着急!”
大家闻声回头,原来是一个身穿带洋红色条饰的黑外套的男人在喊。后来人们发现,他头上戴着一顶办丧事用的柏枝冠,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手杖。待那人走近,大家认出他就是英俊青年巴西利奥。大家都呆住了,不知道他喊大家停下来要干什么,唯恐发生什么不测。
巴西利奥赶来了。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站在新婚夫妇面前,把手杖带钢头的一端戳在地上,面无血色,两眼盯着基特里亚,声音颤抖而又沙哑地说道:
“忘恩负义的基特里亚,你完全清楚,按照咱们信奉的神圣法则,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应该嫁给别人。同时,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本来指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加上我的才智,我的家境会好起来,因此对你的名誉一直很尊重。可是,你竟然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不嫁给我,却想嫁给别人!他的财富不仅可以使你过得很富裕,而且可以使你过得很幸福。为了让你幸福如意,尽管我觉得你不配,但这是天意,我要用我自己的双手清除可能妨碍你们的障碍,自寻短见。万岁,富豪卡马乔和负心女基特里亚万岁!祝他们幸福千秋!死吧,让穷人巴西利奥死吧,是他的贫穷使他失去了幸福,把他送入了坟墓!”
说完他拔起戳在地上的手杖,露出了留在地上的长剑,原来这是一把带剑的手杖的剑鞘,可以称之为剑柄的一头仍戳在地里。巴西利奥泰然自若,但却横心已定地往上一扑,剑尖和半截钢剑立刻从他的脊背上血淋淋地露了出来。可怜的巴西利奥被自己的剑刺倒在地,躺在了血泊中。
他的朋友们立刻围上来救他,对他给自己造成的不幸感到悲痛万分。堂吉诃德也下马赶来救巴西利奥。堂吉诃德抱起他,发现他还没断气。大家想把剑拔出来,可是在场的一位神甫却认为,在巴西利奥忏悔之前不能把剑拔出来,因为只要一拔剑,他立刻就会咽气。此时巴西利奥已经有些苏醒了。他声音痛苦而又有气无力地说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狠心的基特里亚,在这最后的危难时刻,请你把手伸给我,同意做我的妻子。我仍然想让我的莽撞能得到些宽慰,也就是能让我属于你。”
神甫听到此话后对他说,应该首先考虑自己的精神健康,其次才是身体的需要。神甫还十分诚恳地祈求上帝宽恕巴西利奥的罪恶和轻生。巴西利奥回答说,如果基特里亚不把手伸给他,同意做他的妻子,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忏悔。只有基特里亚同意了,他才可能改变主意,才有气力忏悔。
堂吉诃德听了巴西利奥的请求后,高声说他的请求合情合理,而且可行;无论是把基特里亚作为英雄巴西利奥的遗孀娶过来,还是把她从她父母身边直接娶过来,卡马乔都同样体面。
“这里只是一句‘愿意’的问题,并不会有任何实际效果,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巴西利奥的婚礼只能是他的葬礼了。”
卡马乔听了此话,惶惶然不知如何说以及如何做才好。可是,巴西利奥的朋友们却七嘴八舌地要求卡马乔同意基特里亚把手伸给巴西利奥,做巴西利奥的妻子,以便这个在绝望中轻生的灵魂得到安慰。卡马乔一方面动了恻隐之心,另一方面也是迫不得已,说只要基特里亚愿意,他也同意,因为这不过是把自己的婚礼推迟一会儿的问题。
大家又围到基特里亚身旁。有的人再三请求,有的人以泪代言,有的人以理力争,劝她把手伸给可怜的巴西利奥。基特里亚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好像她不知道、不能够也不愿意答话似的。若不是神甫说她得马上决定到底怎么办,巴西利奥已经奄奄一息,容不得她再犹豫不决,恐怕基特里亚仍然会默不作声。
这样,美女基特里才一言不发、心烦意乱而且看起来似乎有些忧伤地来到巴西利奥身旁。此时巴西利奥已眼睛上翻,呼吸急促,但仍在不断地念叨基特里亚的名字,看来他等不及做忏悔就会死去。基特里亚走过来跪在巴西利奥身边,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巴西利奥把手伸出来。
巴西利奥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着她,说道:
“基特里亚,你这时才动了同情心,可是你的同情心现在只能是一把结束我的生命的匕首。我现在已经无力接受你同意嫁给我的荣耀,也无法驱除由于死亡幽灵即将合上我的眼睛而带来的痛苦了。我恳求你,我的灾星,不要为了应付我,也不要为了再次欺骗我,才让我伸出手来,并且把你的手也伸给我;我要你承认,你是心甘情愿地把手伸给我的,同意我做你的合法丈夫。在这种时刻,你再骗我,或者以虚情假意来对待我对你的一片真心,就毫无道理了。”
巴西利奥说着就昏了过去,在场的人都以为巴西利奥这回已魂归西天了。基特里亚郑重而又羞愧地用自己的右手抓住巴西利奥的右手,对他说道:
“任何力量都无法扭转我的意志。我心甘情愿地把我的右手伸给你,愿意做你的妻子,也接受你心甘情愿地伸来的右手,只要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并没有扰乱你的意识。”
“我把手伸给你。”巴西利奥说,“我并没有糊涂,而且老天照应,我的意识非常清楚。我把手伸给你,愿意做你的丈夫。”
“我愿意做你的妻子,”基特里亚说,“无论你寿比南山,还是就在我的怀抱里魂归西天。”
“这个小伙子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还说那么多的话?”桑乔这时说,“别再让他卿卿我我了,先保重自己的灵魂吧。我觉得他现在光顾得说了。”
巴西利奥和基特里亚的手拉到了一起。神父不禁动情,潸然泪下,为他们祝福,祈求老天让新郎的灵魂得以安息。这位新郎刚受到祝福,就马上很轻松地站了起来,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狡黠拔出了自己体内的剑。在场的人都很惊奇。有几个好奇心盛的人没有多想就喊起来:
“奇迹!真是奇迹!”
可是巴西利奥却说道:
“不是奇迹,而是巧计。”
神甫莫名其妙,立刻用双手扒开巴西利奥的伤口察看,发现原来并没有刺破巴西利奥的肉和骨头,只是刺破了巴西利奥准备的一支铁管。铁管里装满了血,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据后来所知,巴西利奥进行了精心配制,所以血不会凝固。
于是神甫、卡马乔和其他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被愚弄了。基特里亚却并不为这场闹剧难过;相反,当她听说这婚姻是骗局,因而无效时,却再次声明自己愿意同巴西利奥结婚。大家断定这是两人精心策划的骗局。卡马乔和他的那些人愤怒至极,拔出剑向巴西利奥冲去,要找他算帐。可是,马上又有很多人出来帮助巴西利奥。这时,堂吉诃德手持长矛,用盾挡着自己的身体,一马当先冲了出来。大家忙为堂吉诃德让出一块地方。桑乔对这种争斗之事从来不感兴趣。。刚才他从大坛子里尝到了美味,现在他又跑到大坛子旁边,把那儿看得像圣地似的。堂吉诃德大声说道:
“且慢,诸位大人,为爱情失意而进行报复是没有道理的。爱情同战争一样。在战争中,利用计谋战胜敌人是合法而且常用的办法。同样,在爱情的竞争中,也可以把善意的计谋用作达到自己预期的目标的一种手段,只要它不损害他们所爱的人的名誉就行。基特里亚属于巴西利奥,巴西利奥属于基特里亚,这是天意的合理安排。卡马乔很富裕,他随时随地都可以随意买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而巴西利奥只剩下一只羊了,任何人,不管他的势力有多大,也不应该夺走他这只羊。上帝把两个人安排在一起,那么,任何人也不应该把他们分开。谁如果想把他们分开,那就首先尝尝我的矛头吧。”
说完,堂吉诃德用力而又灵巧地挥舞起手中的长矛,使那些初识他的人大惊失色。卡马乔刚才一时忘了基特里亚的存在,现在才想起自己已被基特里亚抛弃,仍然耿耿于怀。神甫是个办事谨慎、心地善良的人。卡马乔听从了神甫的劝告,连同他的人一起平静下来,把他们的剑都放回了原处。此时他们并不在意巴西利奥的计谋,只是埋怨基特里亚轻率。卡马乔心想,基特里亚还没出嫁就那么爱巴西利奥,现在同巴西利奥结了婚,就会更加爱他。应该感谢上帝没有把基特里亚给他,而是把她从自己身边夺走了。
卡马乔和他这边的人都安静下来,巴西利奥那边的人也都不说话了。富豪卡马乔为了表示自己对这场闹剧并不介意,就想让婚礼继续举行下去,只当是他在结婚一样。不过,巴西利奥和基特里亚以及他们的那些人却不想这样举行婚礼,就回巴西利奥的村子去了。有钱人能受到一些人的阿谀奉承,品德高尚、头脑机敏的穷人同样也会有人追随、敬重和保护。
巴西利奥那些人觉得堂吉诃德有胆有识,就邀请堂吉诃德随他们回自己的村子去。只有桑乔怏怏不乐,他本来期待着卡马乔那丰盛的宴请,据说那天的宴请后来一直持续到晚上。桑乔跟在与巴西利奥那些人同行的主人后面,闷头赶路,虽然心中念念不忘,也只好把豪华安逸远远抛到身后,这指的是他那锅差不多吃完了的鸡和鹅。桑乔现在虽然不饿了,心中却仍然不快,只是若有所思地骑着驴,跟在罗西南多后面。
WWW.dxsxs.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英勇的堂吉诃德对曼查中心的蒙特西诺斯洞窟的奇妙探险
这对新婚夫妇觉得堂吉诃德鼎力相助,靠自己的勇敢成全了他们,论武艺比得上熙德,论口才赛得过西塞罗,所以对堂吉诃德热情款待。桑乔也在新婚夫妇家享受了三天。后来,堂吉诃德和桑乔得知,佯装受伤是巴西利奥自己设的计,并非事先与基特里亚共谋,只不过巴西利奥希望基特里亚能同他结婚,就像事实后来果然发生的那样。巴西利奥也承认,他事先曾把自己的计划同几个朋友打过招呼,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保证这个骗局成功。
“为达到正当目的所采取的手段,不能够也不应该说是骗局。”堂吉诃德说,“有情人成眷属是最崇高的目标。不过也应该注意到,饥饿和贫困是爱情的大敌。爱情本来是完完全全的欢乐,但在有情人得到了心爱的东西之后,贫困和饥饿就成了有情人最厉害的敌人。”堂吉诃德说自己这番话的意思是让巴西利奥做正经的事。他的那些特长虽然能够为他赢来虚名,却挣不来钱。他应该合法地从事正当的生计,为自己建立家业,这是勤劳可靠之人必不可少的条件。正派的穷人,假如穷人能够称得上是正派人的话,有了漂亮的妻子之后,就把妻子看成是自己的命根子。谁要是夺走了他的妻子,就等于夺走了他的名誉,就等于要了他的命。而穷人美丽正派的妻子应该得到用月桂树枝和棕榈树叶做的胜利者冠冕。仅美貌本身就足以吸引所有那些见过她或认识她的人,他们会像老鹰或高傲的猛禽扑食一样地追逐她。如果她美貌而又贫困和窘迫,连那些乌鸦、苍鹰和其他鸟儿也都会趋之若鹜。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能够洁身自好的人,称得上是她丈夫的光荣。
“你听我说,聪明的巴西利奥,”堂吉诃德接着说,“我忘了是哪位圣人说过,美丽的女人全世界只有一个。他劝所有人都把自己的妻子看成是那个唯一美丽的女人,这样他就会生活得很愉快。我没结过婚,而且直到现在,我也不想结婚,不过,如果有人向我请教如何才能找到一个能与之结婚的女人,我要劝告他,首先应当更注重名分而不是钱财。善良的女人不会仅仅由于善良而获得什么名分,她必须拿出自己的样子来。公开的放荡比偷鸡摸狗更损害一个女人的名誉。如果你娶了一个正派女人到家里来,要保持她的名分,甚至使她的名分更好,这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但如果你娶来的是个坏女人,要改造她就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了。不过,也不要因此就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我并不是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说它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堂吉诃德的这些话桑乔全听到了。他自言自语道:
“我这个主人呀,我一说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他就说我可以两只手搬一个讲坛,到处去进行说教了。可是他一说起来,警句成堆,劝勉连篇。他不仅可以两只手搬一个讲坛,而且可以每个手指都搬两个讲坛,到广场去,有问必答。让魔鬼保佑你们这些游侠骑士吧,你们真是无所不知!我原来以为你们只知道那些与骑士道有关的事情,真没想到你们简直没有什么不知道的,到处都要插一杠子。”
桑乔嘟哝的这些话被堂吉诃德听到了一些。堂吉诃德问桑乔:
“你嘟哝什么呢,桑乔?”
“我什么也没嘟哝,”桑乔回答,“我只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我在结婚之前没听到您刚才说的那番话呢?如果我当初听到了,现在我就会说:‘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你的特雷莎难道就那么坏吗?”堂吉诃德说。
“没那么坏,”桑乔说,“不过也没那么好,至少没有我希望的那么好。”
“你说你老婆的坏话就不对了,桑乔。”堂吉诃德说,“她至少还是孩子他妈呢。”
“我们谁也不欠谁的,”桑乔说,“她犯起脾气来的时候也说我的坏话,尤其是她吃醋的时候,连鬼都受不了。”
堂吉诃德和桑乔在新婚夫妇家里享受了三天。堂吉诃德请求那位聪明的学士,给他指明通往蒙特西诺斯洞窟的道路,说他非常想进洞去,亲眼看看有关那个洞的各种奇怪现象的传说是否真实。学士说他可以把自己的一位表兄介绍给堂吉诃德。他的那位表兄是学校里的高才生,而且非常喜欢阅读骑士小说。他的表兄非常愿意带他们到那个洞的洞口去,并且把鲁伊德拉的湖泊指给他们看。那些湖泊不仅在曼查,而且在整个西班牙也很出名。他还说,堂吉诃德一定会和那个小伙子相处得很愉快,那小伙子已有著作印刷出版,并且献给了王子。后来,那个小伙子骑着一头已经怀孕的母驴来了。母驴的驮鞍上盖着一条五颜六色的毯子或者麻布。桑乔为罗西南多和自己的驴备好鞍,把褡裢装满,同那个小伙子的褡裢放在一起。收拾妥当后,他们求上帝保佑,向大家告辞,上路直奔著名的蒙特西诺斯洞窟。
路上,堂吉诃德问那个小伙子从事什么职业和研究。小伙子说他是人文学家,他所从事的职业就是著书出版,那些书既有益于人民的生活,也活跃了国家的生活。其中一本叫《礼服大成》,里面收集了七百零三种各类颜色、样式和尺寸的服装,宫廷贵族可以从中选择制作适合自己在节日或参加庆典活动时穿的服装,而不必求人或者绞尽脑汁地按照自己的意图去设计了。
“我也为有猜疑心的人、被鄙视的人、被遗忘的人和下落不明的人设计了适合他们的服装,他们穿起来肯定很合适。我还有一本书,准备称它为《变形记》或者《西班牙的奥维德》。这本书非常独特。我在这本书里模仿奥维德的手法,以戏谑式的文笔描述了塞维利亚的风向标,马格达莱纳的天使,科尔多瓦的贝辛格拉水道,吉桑多的公牛,还有莫雷纳山脉、马德里的莱加尼托斯和拉瓦彼斯的泉水;同时,我也没有忘记皮奥霍、卡尼奥·多拉多和普里奥拉的泉水。我采用了隐喻、比喻和借喻的手法,将娱乐、惊奇和寓意集于一体。我的另外一本书是《维尔吉利奥·波利多罗补遗》,专门记述各种事物的来源。这本书学识渊博,波利多罗没有提到的很多重要东西,我都进行了考证,并且准确地阐述出来。波利多罗没有记述谁是世界上第一个患感冒的人,谁第一个用水银软膏治疗性病,而我对此都逐一进行了考证,参考了至少二十五种书籍进行验证。您由此就可以看出我这本书的水平以及在全世界是否有用处了。”
桑乔一直在认真地听小伙子讲述,桑乔对小伙子说:
“请您告诉我,大人,谁是世界上第一个搔脑袋的人?我觉得应该是我们的祖先亚当。如果您能告诉我,上帝会保佑您的书出版顺利。”
“是亚当,”小伙子说,“因为亚当肯定有脑袋和头发。如果是这样,即使他仅搔过一次,也就成了世界上第一个搔脑袋的人。”
“我也这样认为。”桑乔说,“再请问,世界上谁是第一个翻筋斗的人?”
“说实话,兄弟,”小伙子说,“这个我现在还不敢肯定,待我以后研究一下再说。我那儿有很多书,我得回到我那儿去研究,以后咱们还有机会见面,等咱们见面时再说。”
“大人,”桑乔说,“您就别再费劲了,刚才我问的那个问题,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世界上第一个翻筋斗的人是魔鬼。它被从天上扔进了深渊,于是它就成了世界上第一个翻筋斗的。”
“你说得有道理,朋友。”小伙子说。
堂吉诃德却说:
“这个问题和答案都不是你提出来的,桑乔,你肯定是从哪儿听来的。”
“别说了,大人。”桑乔说,“我要是想自问自答,我可以从现在一直问到明天早晨。而且,要是想胡问乱答,我根本就用不着别人帮忙。”
“你懂得不多,说得倒不少,桑乔。”堂吉诃德说,“有的人不辞辛苦地了解调查问题,可是待到了解调查清楚了,无论对理解力还是对记忆力都没有任何帮助,等于一钱不值。”
两人随便东拉西扯,一天过去了。晚上,他们就在一个小村子里留宿。小伙子对堂吉诃德说,从那儿到蒙特西诺斯洞窟只不过两西里远。如果堂吉诃德想进洞去,就得准备点儿绳子,以便下到洞底时用。堂吉诃德说即使是深渊,他也要下去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他们买了近一百浔①的绳子。第二天下午两点,他们来到洞前。洞口很宽敞,长满了枸杞、野生无花果、黑莓和杂草,盘根错节,把洞口完全遮住了。一到洞口,小伙子、桑乔和堂吉诃德就下了马,小伙子和桑乔把绳子牢牢地拴在堂吉诃德身上。他们正绕着绳子,桑乔对堂吉诃德说:
——–
①长度单位,每一浔等于1.6718米。
“您看您要干什么呀,我的主人!您就是想把自己活埋了,也别找这么个像瓶子似的窄洞把自己冻死呀。这个比地牢还可怕的洞里到底有什么,跟您有什么关系?”
“你捆你的绳子,少说话。”堂吉诃德说,“像这种事,桑乔朋友,非我莫属呀。”
这时,向导对堂吉诃德说:
“我请求您,堂吉诃德大人,仔细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也许有些还可以写进我那部《变形记》里呢。”
“反正,笨蛋全靠内行人指点。”桑乔说。
说完这话,堂吉诃德身上的绳子也捆好了。绳子并没有捆在盔甲外面,而是拴在他的紧身坎肩上。堂吉诃德说:
“咱们忘记带个小铃铛来了。如果有个小铃铛拴在我身边的绳子上,听见铃铛响就知道我正在往下去,知道我还活着。
不过,现在已经不可能,我只好听从上帝的安排了。”
说完堂吉诃德跪在地上,低声向天祈祷,请求上帝帮助他,让他在这次新奇的探险中马到成功。接着他又高声说道:
“我行动的主宰、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啊!如果你能听到你的幸运情人祈祷的声音,我请求你,绝代佳人,听听我的声音吧。我只请求你不要拒绝对我加以保护,我现在极其需要它。我现在就要下到我面前的这个深洞里去,为的是让世人知道,只要有你的帮助,我就无所不能。”
说完堂吉诃德来到洞口,发现如果不用手拨开或者用刀砍倒洞口的杂草,就根本无法进洞。于是他拔出剑,把洞口的杂草砍倒。随着砍草的声音,洞里猛然飞出无数只大乌鸦,密密麻麻的乌鸦群竟把堂吉诃德冲倒在地。如果他不是个基督徒,而是个迷信的人,就会把这看成是不祥之兆,从而找到借口逃避葬身于洞底。
堂吉诃德站起身来,发现只不过是飞出了一群乌鸦和其他诸如蝙蝠之类的夜飞鸟,便等乌鸦飞完,让小伙子和桑乔放出绳子,使自己下到那个可怕的洞里去。堂吉诃德刚下去,桑乔就在胸前不断地画十字,嘴里说道:
“有上帝为你引路,有法兰西石山①和加埃塔②三位一体的圣像与你为伴,游侠骑士的精英,你去吧,世界上最伟大的铜心铁臂英雄!上帝为你引路,保佑你从这黑洞中安然无恙地回到光明的生活中来!”
——–
①指位于萨拉曼卡省阿尔韦尔卡镇的法兰西石山修道院里的圣母像。
②加埃塔是意大利拉齐奥区的港口城镇和教区中心。当地的教堂供奉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位一体。
小伙子也做了同样的祈祷。
堂吉诃德不断地喊他们放绳子。两人一点一点地把绳子往下放,放到一百浔时,喊声从一个转弯处传出来,最后竟没有声音了。两人想把堂吉诃德拉上来,现在已经没有绳子可放了。不过,他们还是先等了半个小时。半小时后,他们再拉绳子时,绳子已经没有任何分量,很容易拉,估计堂吉诃德已经留在里面了。桑乔恸哭不已,赶紧往上拉绳子,想看个究竟。可是,他们在拉了大约八十浔的时候又感到了重量,两人都欣喜若狂。最后拉到只剩十浔的时候,他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堂吉诃德了。桑乔对堂吉诃德大声喊:“您可回来了,我的主人,我们还以为您要留在洞里呢。”
堂吉诃德一句话也不回答。两人把堂吉诃德拖出洞口后,才发现他还闭着眼睛,看样子是睡着了。小伙子和桑乔把堂吉诃德平放在地上,给他解开绳子,堂吉诃德还是没有醒。两人又晃又摇,过了好一会儿,堂吉诃德才醒过来。他伸了个懒腰,好像刚从一场酣梦中醒来,然后惊恐地环顾四周,说道:
“让上帝饶恕你们吧,朋友们,你们竟打破了我所做的人世间最美的春梦。说实话,我现在才认识到,人类的所有欢乐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一场美梦,或者就像野地里的花朵那样凋零。不幸的蒙特西诺斯啊!身受创伤的杜兰达尔德啊!倒霉的贝莱尔玛啊!痛哭流涕的瓜迪亚纳啊!还有鲁伊德拉的凄然千金们!你们美丽的眼睛淌出的泪水竟流成了河。”
堂吉诃德肝肠欲断地发着感慨,小伙子和桑乔一直认真听着。他们请求堂吉诃德给他们解释一下这些话的意思,并且讲一讲他在那个地狱里看到的情况。
“你们把它称为地狱?”堂吉诃德问,“别这么叫。那不是地狱,过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堂吉诃德要求给他些吃的,他很饿。他们把小伙子带的粗麻布铺在草地上,把褡裢里的干粮拿出来,三个人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把下午点心和晚饭合成一顿吃了。撤掉粗麻布后,堂吉诃德说:
“你们都别站起来,注意听我说。”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堂吉诃德讲述他在蒙特西诺斯洞窟的见闻,离奇怪诞令人难以置信
下午四点钟,太阳躲进了云层,只露出一点儿微弱的光线。堂吉诃德从容不迫地向他那两位忠实的听众介绍,自己在蒙特西诺斯洞窟里见到的情况。他开始说起来:
“从这儿下到十二人或十四人深的地方,右侧有个凹面,里面宽敞得能够容得下几头骡子和一架大骡车。透过地面上的几个缝隙或窟窿,只能射进几束微弱的光线,远远不够照明用的。我又累又烦,正当我吊在绳子上又急又恼,不知该如何向下走时,我发现了那块凹面,便决定进去休息一下。我大声喊你们,让你们等我叫你们时再放绳子,可你们大概没听见我的叫声。于是,我就把你们徐徐放下的绳子收起,盘成一团,坐在上面考虑待一会儿没人给我放绳子了,我怎么才能下到洞底。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一股极度的困意袭来,我竟不知怎么回事就睡着了。待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片美妙秀丽、人类思维难以想象的风景如画的草地上。
“我睁大了眼睛,又揉了揉眼皮,发现自己并没有睡着,确实醒着。尽管这样,我还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和胸脯,证明那确实是我自己,而不是什么虚无的幻觉,而且我的触觉、感觉和思维能力就和我现在的情况一样。接着,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皇宫或王宫,它的墙壁似乎都是水晶的。宫殿的两扇大门打开了,我看见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长者向我走来。他身穿一件深紫色长袍,袍子长得拖到地上,胸前和肩膀上披着一条青缎披巾,头上戴着黑色米兰帽,长长的白胡须垂过腰间。他的手里除了一串念珠外没有任何东西。念珠的珠子比普通的胡桃还大,大珠①比鸵鸟蛋还大。那长者的气质、步伐以及庄重而又悠然自得的神态,无论是分别讲还是总体说,都使我感到惊奇。他来到我面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紧紧地拥抱我,然后对我说:‘曼查的英勇骑士堂吉诃德,我们被魔法困在这偏远的山洞里,已经恭候你多年了,希望你能够把这个蒙特西诺斯洞窟里的情况公诸于世。这样伟大的业绩只有像你这样勇敢无畏、气概非凡的人才能胜任。跟我来,尊贵的大人,我想让你看看发生在这座水晶宫里的奇事。我就是这儿的总管,将在这里终身留守。我就叫蒙特西诺斯,这个洞窟就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他一说他是蒙特西诺斯,我就问他,洞外世界传说他按照老朋友杜兰达尔德的吩咐,在杜兰达尔德临死之前,用一把小匕首把老朋友的心脏掏了出来,献给贝莱尔玛夫人,这事是否是真的。他说是真的,不过不是匕首,更不是小匕首,而是一种比锥子还尖的锋利短刀。”
——–
①念珠每十粒小珠间有一颗大珠。
“准是塞维利亚的拉蒙·德奥塞斯造的那种短刀。”桑乔这时候说。
“我也不清楚,”堂吉诃德说,“但决不会是那位短刀匠造的,因为拉蒙·德奥塞斯是不久前的人物,而发生这桩悲剧的龙塞斯巴列斯年代则是在很早以前。不过,这点情况并不重要,并不影响事情的真实性和历史的连贯性。”
“是这样。”小伙子说,“请您继续讲下去,堂吉诃德大人,我听得简直如痴如醉。”
“我也讲得津津有味,”堂吉诃德说,“令人尊敬的长者蒙特西诺斯领我走进水晶宫,宫殿里又有个雪白的地宫,里面凉快极了,还有一座做工极其精细的大理石陵墓。我看见陵墓里躺着骑士。那骑士不像其他陵墓里的骑士那样,是青铜的、大理石的或玉的,而是有血有肉的人。他的右手放在心脏一侧,我看见他的手毛茸茸的,而且青筋暴露,看样子这位骑士很有力气。蒙特西诺斯见我看着陵墓发怔,不等我发问就对我说:‘这就是我的朋友杜兰达尔德,那个时代多情勇敢的骑士精英。他和我以及其他许多在这里的男女一样,被那个法国魔法师梅兰制服在这里。据说梅兰是魔鬼的弟子,可我觉得他不像,因为人家说他比魔鬼还强点儿呢。至于我们是怎么样以及为什么被制服在这里的,无人知晓,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后肯定会知道的,我想这个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令我惊奇的是,杜兰达尔德的的确确死在我的怀抱里,他死后我亲手把他的心脏取了出来。他的心脏大概足有两磅重。据自然科学家讲,心脏大的人要比心脏小的人勇敢。既然这位骑士确实死了,他现在怎么还能不时地唉声叹气,好像他仍然活着似的?’正说到这儿,只听杜兰达尔德大叫一声,说道:
蒙特西诺斯呀,我的兄弟,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求你,
那就是等我死后,
我的灵魂已经脱离身体,
请你用短刀或者匕首,
把我的心脏
从胸膛取出,
送到贝莱尔玛那里去。
“令人尊敬的蒙特西诺斯听到声音,立刻跪倒在骑士面前,眼含热泪地说道:‘杜兰达尔德大人,我极其尊贵的兄弟,我已经在我们遭受重大损失的那一天按照你的吩咐做了。我尽可能小心地把你的心脏取了出来,没有在你的胸膛里留下一丝残余部分。我用花边手绢把你的心脏擦干净,带着它踏上了去法国的路程。启程之前,我挥泪如雨,掩埋了你的尸体。泪水冲洗了我的双手,冲洗了我的手在你的胸膛里沾染的鲜血。说得再具体些,我最亲爱的兄弟,在走出龙塞斯瓦列斯以后,我一到达某个有盐的地方,就往你的心脏上撒了点儿盐,以便它被送到贝莱尔玛夫人面前时,即使不是新鲜的,至少也没有变味。贝莱尔玛夫人,你,我,你的侍从瓜迪亚纳,女管家鲁伊德拉和她的七个女儿、两个外甥女,还有你的其他许多熟人和朋友,都被魔法师梅兰制服在这里已经多年了。五百年过去了,可是我们没有一个人死,只是少了鲁伊德拉以及她的女儿和外甥女们。大概是因为她们总哭哭啼啼,梅兰起了怜悯之心,就把她们变成了同样数量的小河,在人世间和曼查被称为鲁伊德拉小河。七条女儿河属于西班牙国王,两个外甥女小河则属于一个十分神圣的圣胡安骑士团。你的侍从瓜迪亚纳为你的不幸以泪洗面,最终变成了瓜迪亚纳河。这条河流到地面上,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太阳,想到此时已经没有了你,心里非常难过,就又重新钻入地底。但是,它毕竟不能不顺流而走,所以又不时地露出地面,于是太阳和人们又能看到它了。贝莱尔玛的那些小河和其他许多小河都用自己的水补充它,最后浩浩荡荡地流入了葡萄牙。尽管如此,无论流到哪里,它都显得十分悲伤,不愿意用自己的水喂养珍贵的鱼类,只喂养了一些与金色塔霍河里的鱼大不相同的、味道并不鲜美的低档鱼种。我现在对你说的这些话,我的兄弟,我已经对你说过多次了,可你总是不回答,所以,我认为你是不信任我或者并没有听见我说,对此我到底是多么伤心,只有上帝知道。现在我想告诉你一点儿消息。这消息即使不能减轻你的痛苦,至少也不会给你增加任何痛苦。你知道吗,智人梅兰预言的那位能做很多事的伟大骑士,那位曼查的堂吉诃德,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睁眼看看吧。他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辉煌的成就在当今之世重振了骑士道,他可以帮助我们解脱魔法。这样伟大的业绩只有这样伟大的人物才能完成。’‘可是如果解除不了魔法,’那位身受重创的杜兰达尔德说道,‘如果解除不了魔法,兄弟,我说呀,咱们别着急,那就洗牌吧①。’说完他就侧过身去,同以前一样默不作声了。
——–
①当时输了牌的人常这样说,后引申开来,表示不甘心失败,准备从头开始。
“这时忽然传来哭喊声,还伴着深深的叹息和痛苦的抽泣声。我回过头去,透过水晶墙看见两队极其美丽的少女从另一间大厅里依次走出。少女都穿着丧服,头上像土耳其人,一样裹着白头巾。走在队尾的是一位夫人,她那庄重的神态像是夫人。她也穿着黑色的衣服,长长的白纱一直拖到地上,裹头的白巾比其他人都大两倍。她的眉心很窄,鼻子有些塌,偶尔露出那白得像剥了皮的杏仁一样的牙齿,也是稀稀落落,参差不齐。她的手上托着一个薄麻布包,里面隐约可见一块干瘪的东西,想必就是那颗已经干了的心脏。
“蒙特西诺斯告诉我,那队少女是杜兰达尔德和贝莱尔玛的佣人,她们同主人一起被魔法制服在这里。用细麻布托着心脏走在最后的那位夫人就是贝莱尔玛。她带领着那群少女每星期列队走四次,为杜兰达尔德的身体和心脏唱挽歌,确切地说,是哭挽歌。要说她的面目显得有些丑陋,不像传说的那么漂亮,那完全是由于魔法日夜折磨所致,这点从她的黑眼圈和憔悴的面容上就可以看出来。‘你别以为她脸色发黄、眼圈发黑与她月经不调有关,她已经有很多个月,甚至很多年没来月经了。完全是由于手里时刻捧着那颗心,她想起了她那苦命情人的不幸遭遇,自己内心悲痛,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否则,她的美貌、风度和精神几乎可以与托博索闻名遐迩的杜尔西内亚相比。’‘别说了,’我说,‘蒙特西诺斯大人,你的事你该怎么讲就怎么讲。你知道,任何比较都是可恶的,因此你不要拿某个人同其他人相比。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就是杜尔西内亚,贝莱尔玛夫人就是贝莱尔玛夫人,她们该是谁就是谁,到此为止吧。’蒙特西诺斯回答说:‘堂吉诃德大人,请原谅,我承认我刚才说贝莱尔玛夫人几乎可以同杜尔西内亚夫人相比是不对的。假如我刚才意识到,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忽然意识到了,您就是杜尔西内亚夫人的骑士,我决不会拿贝莱尔玛夫人同她相比,而是拿天来同她相比了。’蒙特西诺斯这么一说我才静下心来。刚才我听他拿贝莱尔玛夫人同杜尔西内亚夫人相比,心里很不痛快。”
“不过,更让我惊奇的是,”桑乔说,“您为什么没有骑在那个老东西身上,把他的骨头都打断,把他的胡子揪得一根不剩呢?”
“不,桑乔朋友,”堂吉诃德说,“我如果那样做就不对了。我们大家都应该尊重老人,哪怕他们并不是骑士,尤其是要尊重那种既不是骑士又中了魔法的老人。我十分清楚,我们俩在讨论问题时应该平起平坐。”
小伙子这时说道:
“这我就不明白了,堂吉诃德大人,您在下面只待了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会看见这么多东西,说了这么多的话?”
“我下去有多长时间?”堂吉诃德问。
“一个多小时。”
“不可能,”堂吉诃德说,“我在那儿天黑又天亮,天亮又天黑,一共三次。所以,按照我的计算,我在那个咱们的视线看不到、够不着的洞里一共过了三天。”
“我的主人说的大概是真的,”桑乔说,“他遇到的那些事都是被魔法变了样的,所以我们觉得是过了一小时,可是在那边却过了三天三夜。”
“是这样。”堂吉诃德说。
“您在那段时间里吃东西了吗,大人?”小伙子问。
“一口东西也没吃,”堂吉诃德说,“而且我也不饿,没感觉到饿。”
“那些被魔法控制的人呢,也不吃东西?”小伙子问。
“不吃东西。”堂吉诃德说,“他们也没有大便,虽然他们的指甲、胡子和头发似乎都在长。”
“那些被魔法制服的人睡觉吗?”桑乔问。
“不,不睡觉。”堂吉诃德说,“至少在我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三天里,没有一个人合眼,我也没睡。”
“俗话说得好,”桑乔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您和那些不吃不睡的中了魔法的人在一起,您不吃不睡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请您原谅,我的主人,您刚才在这里说的那些事情,我若是相信了一件,就让我见上帝去……我差点儿说成让我见鬼去了。”
“为什么不相信呢?”小伙子问,“难道堂吉诃德大人说谎了吗?即使他想说谎,要编这么一大堆谎话,恐怕时间也来不及呀。”
“我觉得我的主人没有说谎。”桑乔说。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堂吉诃德问。
“我觉得是那个梅兰,或者是对您在下面看到并且谈了话的那些人施了魔法的魔法师们,向您的想象力和记忆力灌输了那座宫殿的事情,所以您刚才才那么说,而且以后也会那么说。”
“说来有可能,桑乔,”堂吉诃德说,“不过,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我亲眼见到、亲手摸到的。蒙特西诺斯还告诉了我许许多多新奇的事情,只不过是现在没有时间讲,等咱们以后在路上我再慢慢给你说。对了,还有一件事,就是在那风景秀丽的原野上,在我眼前忽然闪现出三个农妇,像山羊似的蹦蹦跳跳。我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就是托博索美丽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另外两个是咱们在托博索出口处见到的另外两个农妇,对此你又该怎么说呢?我问蒙特西诺斯是否认识她们,蒙特西诺斯说不认识,估计是前几天刚在那儿出现的几位贵夫人,他对此并不感到惊奇,因为在那里还有其他几位前几个世纪和当今世纪的夫人,她们已经被魔法变成了不同的怪模样,其中有他认识的希内夫拉女王及其女仆金塔尼奥娜,她们正在为从布列塔尼来的兰萨罗特斟酒。”
桑乔听主人这么一说,就想到堂吉诃德或者是神志不正常,或者就是高兴过了头。桑乔知道所谓杜尔西内亚中了魔法的事是他一手制造的,他就是那个魔法师。现在,桑乔才完全相信他的主人神志不正常,已经全疯了。桑乔对堂吉诃德说道:
“您真是坏时候进洞交坏运,我亲爱的主人,而且糟糕的是碰到了蒙特西诺斯大人,他让您回来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没进洞以前神志很正常,就像上帝给了您一个正常的脑袋一样,妙语横生,还不时给人以教诲。可是,现在您胡说八道得简直没边了。”
“因为认识你,桑乔,”堂吉诃德说,“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不跟你计较。”
“我也不跟您计较,”桑乔说,“哪怕您因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打我或者杀了我。还有一些话,若不是您总纠正我,我也得说呢。咱们现在既然没吵架,那就请您告诉我,您凭什么认出那是杜尔西内亚夫人?如果您同她搭了话,都说了些什么?她又是怎样回答的?”
“她穿的就是上次你指给我看时她穿的那身衣服。”堂吉诃德说,“我同她讲话,可她没回答,却转身跑了,快得简直如离弦之箭。我想去追她,可是蒙特西诺斯却劝我别再白费劲,而且我也该出洞了。
“蒙特西诺斯还说以后他会告诉我,贝莱尔玛、杜兰达尔德、他自己以及那里的所有人是如何摆脱魔法的。不过,最让我伤心的是,蒙特西诺斯正同我说着话,我竟没发现是什么时候,不幸的杜尔西内亚的一位女伴已经来到我身边,眼含泪水,颤抖着声音低声对我说:‘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吻您的手,请您告诉她您的近况;还有,她现在手头紧,请您务必借给她六个雷阿尔,或者您有多少都借给她吧。她以这条白布裙为抵押,会尽快把钱还给您。’我很惊奇,转身问蒙特西诺斯:‘蒙特西诺斯大人,中了魔法的贵人难道也会有手头紧的时候?’蒙特西诺斯答道:‘请相信我,堂吉诃德大人,这种手头紧的情况到处都有,无处不在,即使中了魔法的人也不能幸免。既然杜尔西内亚夫人派人向您借六个雷阿尔,而且抵押品也挺值钱,您就把钱给她吧,看来杜尔西内亚夫人现在确实缺钱。’‘抵押品我不要,’我说,‘而且我也不能如数给她六个雷阿尔,因为我只有四个雷阿尔。’我给了她四个雷阿尔,也就是桑乔你那天给我,准备路上万一遇到穷人乞讨时用的四个雷阿尔。我对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女伴说:‘朋友,请告诉你们的夫人,我为她的窘迫从心里感到难过,真想成为富卡尔①来救济她。我还要告诉她的就是,如果我看不到她温柔的目光,听不到她睿智的谈话,我的健康就不会也不该得到保障。所以,我诚心诚意地请求夫人允许这位已被她俘虏了心的辛劳骑士能够见到她,同她说几句话。请告诉她,她也许会在某个她意想不到的时候听到我如何向她信誓旦旦,就像曼图亚侯爵在半山腰遇到他行将咽气的侄子巴尔多维诺斯时,发誓要为侄子报仇时说的那样。侯爵发誓在为侄子报仇之前要食不求精,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在为杜尔西内亚夫人解除魔法之前,我不图安逸,要游历世界八方,要比葡萄牙的唐佩德罗王子走的地方还多。’‘这些都是您应该为我们夫人做的。’那个侍女说。
——–
①富卡尔是卡洛斯一世时居住在西班牙的一个德国富翁,其富裕程度当时在西班牙有口皆碑。
“她接过了四个雷阿尔。不过她没有向我鞠躬行礼,而是向上跳了一下,跳了差不多有两米高。”
“噢,神圣的上帝啊!”桑乔这时候大喊一声说道,“世界上真有如此魔力的魔法师和魔法,竟把我本来很精明的主人变得如此疯癫?大人啊大人,请您看在上帝份上,保重自己,保全自己的名声,不要再听信那些让您神经错乱的胡言乱语了!”
“因为你很爱我,桑乔,你才这样对我说话。”堂吉诃德说,“因为你对世界上的事物还缺乏经验,所以稍微困难一点的事情你就以为是不可能的。就像我上次说的那样,等以后有时间的时候,我再给你讲我在下面看到的事情吧,那时你就会相信我讲的这些事都是不容置疑的。”
WWW.dxsxs.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琐事种种,对理解这部巨著必不可少
这部巨著的译者说,当他翻译到蒙特西诺斯洞窟探险这一章时,发现原作者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本人在边白上写了下面几句话:
“我不能相信,也不想让自己相信,英勇的堂吉诃德真会遇到前面一章所记述的事情。他在此之前的各种奇遇都还真实可信,而洞窟奇遇这一章却显得不着边际,太超乎常理了。我不能想象,作为那个时代最当之无愧的贵族、最高尚的骑士,堂吉诃德竟会骗人;就是把他杀了,他也不会骗人。另外,我觉得他能讲得这样有声有色,这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够编出来的胡话。假如这段经历是杜撰的,我并没有责任,所以我也不管它是真是假,照写不误。读者须慎重对待,自己去判断,我也只能如此而已。不过,我确实听说堂吉诃德在临终之前反悔,承认这一段是他编的,因为他觉得在有关他的故事里应该有一段这样的经历。”然后,作者又言归正传:
小伙子对桑乔的大胆和堂吉诃德的耐心深感惊讶。他以为,堂吉诃德是由于见到了他的夫人杜尔西内亚而高兴,尽管是中了魔法的杜尔西内亚也好,否则,桑乔免不了因为自己的那番话而遭受皮肉之苦,桑乔对主人的那番话确实出格了。小伙子对堂吉诃德说:
“堂吉诃德大人,我觉得同您走这一趟确实受益匪浅,我从中得到了四个好处。第一就是认识了您,我觉得这是我的幸运。第二,我知道了这个蒙特西诺斯洞窟里的情况,并且了解了瓜迪亚纳河和鲁伊德拉诸河的变迁,这对我的《西班牙的奥维德》很有益处。第三,我知道了纸牌自古就有,至少在卡洛马尼奥皇帝时代就有了。按照您所说的,蒙特西诺斯同杜兰达尔德说了半天话之后,杜兰达尔德才醒过来说道:‘别着急,那就洗牌吧。’这种话肯定不会是在他被魔法制服以后,而是在他中魔法以前,在法国,即刚才说的那个卡洛马尼奥皇帝时代学会的。这个考证对于我正在编写的另一本书《维尔吉利奥·波利多罗古代发明补遗》也同样很有帮助。我觉得那本书里似乎忘了写纸牌的由来,现在正好写进去。这很重要,何况引证的又是像杜兰达尔德这样既严肃又可靠的人物。第四,就是确切查明了瓜迪亚纳河的发源地,这个问题到现在尚不为人所知呢。”
“您说得对,”堂吉诃德说,“不过我想问一下,虽说我对上帝能否恩准您的书出版还表示怀疑,但假如他能恩准,您打算把您的书献给谁呢?”
“所有能够接受我献书的达官贵人。”小伙子说。
“那不会有很多,”堂吉诃德说,“并不是他们不配,而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接受。他们觉得没有义务满足作者因其作品而应当享受的荣誉。不过,我认识的一位王子可以弥补这项缺陷,而且能弥补得甚好,如果我斗胆说出来,恐怕即使心胸再宽广的人也会嫉妒呢。可是,咱们还是先说到这儿吧,等有时间再慢慢聊。现在,咱们先去找个过夜的地方吧。”
“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座寺院,”小伙子说,“住着一位隐士,听说他当过兵。大家觉得他是个好基督徒,而且特别见多识广,心地善良。他在寺院旁边自己花钱盖了一间房子。房子虽小,毕竟能容得下几个客人。”
“这位隐士也有母鸡吗?”桑乔问。
“很少有隐士不养母鸡的。”堂吉诃德说,“现在的隐士不同于埃及沙漠地带的那些隐士,穿的是棕榈叶,吃的是草根。我并不是想由此及彼,我只是想说明现在的隐士不像以前的教士那样清苦。不过,这并不等于说现在的隐士不像以前的隐士那样善良。至少我觉得他们还是善良的。如果人已经变坏了,假装善良的虚伪总比公开的罪恶强。”
他们正说着,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走得急,而且不时用棍子抽打一匹驮着长矛和戟的骡子,走到他们面前时,只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过去了。堂吉诃德对那人说:
“那位好人,请停一停。看来你走得太快了,那头骡子恐怕不一定受得了呢。”
“我不能停下来,大人。”那个人说,“我带的这些兵器明天还得用呢,所以我现在不能停下来,再见吧。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运这些东西,我打算今晚就住在过了寺院之后的那个客店里。你要是顺路,就去找我,我可以给你讲些新鲜事。现在还是再见吧。”
说完,不等堂吉诃德问他想讲什么新鲜事,他就急急地催骡走了。堂吉诃德觉得有些奇怪,而且他向来爱打听新鲜事,就吩咐立刻启程,也到那个客店,而不是去寺院光顾小伙子所说的那个隐士了。
于是三个人上了马,直奔客店,到达客店时,天色已接近傍晚。路过寺院时,小伙子曾建议堂吉诃德进去喝一杯。桑乔听到此话,立即掉转驴向寺院奔去,堂吉诃德和小伙子也跟了过去。可是命运好像跟桑乔过不去,隐士偏巧不在家,只碰到一个替隐士看家的人。三个人要向那个看家人买点贵的东西①,那人回答说主人没有贵的东西,不过,若是要便宜的水,他十分乐意提供。
“若是因为口渴,”桑乔说,“路上就有井,我喝井水就可以解渴了。”
于是他们离开寺院,催骡向客店赶去,走了不远,就发现前面有一位青年,他走得并不快,所以很快就赶上了他。青年肩上扛着剑,剑上挑着一个包袱,估计里面是短裤或肥腿裤、短斗篷、衬衣之类的衣服。他身上穿着丝绒短外套,有的地方已经磨得发亮了,衬衣也露在外面,脚上穿的是丝袜和京城当时流行的方头鞋②,年龄大约十八九岁,一张快活的脸,看样子挺机灵。他嘴里哼着塞基迪亚③解闷,走到他们面前时,正好唱完一曲。小伙子记得歌词是这样唱的:
从戎皆因贫困,
有钱决不入伍。
——–
①当时习惯以此来指葡萄酒。
②据说,当时一位叫莱尔马的公爵脚孤拐很大,所以穿了一双方头鞋。于是,很多朝臣都仿效他,一时京城颇为风行方头鞋。
③西班牙一种民间乐曲及舞蹈,歌词为四行至七行的短诗。
堂吉诃德首先同青年攀谈。堂吉诃德问他:
“英俊的青年啊,看你轻装赶路,要去何方?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想知道。”
青年回答说:
“轻装赶路是因为天气热和贫困,我要去投军。”
“因为天气热还说得过去,”堂吉诃德说,“因为贫困是怎么回事?”
“大人,”那个青年说,“我这个包袱里有几条丝绒肥腿裤和一件短外套。如果我在路上穿坏,进城时就没有像样的衣服了,我也没钱再买衣服。还有,也是为了图凉快,我才穿得这么少,等我赶到离这儿十二西里远的步兵连入伍时再把衣服都穿上。那儿有不少车马到码头去,据说码头在卡塔赫纳。我宁愿入伍为国王效劳,也不愿意在京城里伺候穷光蛋。”
“您难道能得到什么赏赐吗?”小伙子问。
“若是我伺候一位西班牙的大人物,或者什么贵人,我肯定能得到赏赐。”青年人说,“伺候贵人总会有好处,仆役里往往出少尉或上尉,或者能弄到其他什么好差事。可是我不那么走运,总是伺候所谓的王位继承人或者收入菲薄的人,浆洗一条衣领就会花掉他们的一半薪俸。小听差若能挣大钱,那才是怪事呢。”
“你以你的生命发誓,告诉我,朋友,”堂吉诃德问道,“你干了这么多年,难道连一套制服都没挣到吗?”
“倒是给了我两套,”青年人说,“不过,就像出家人还俗之前要交还法衣,再取回自己的衣服一样,侍从们完成了在宫廷的服役后回家,制服也就收走了。制服当初只是为了装门面用的。”
“就像意大利人说的,真够奸的。”堂吉诃德说,“不过,你已经离开了宫廷,壮志满怀,应当看成是走了幸运之路。世界上再没有比首先为上帝效力,其次为国王和自己的主人效劳,尤其是以习武来为他们效劳更光荣、更有益的事情了。就像我多次说过的那样,习武即使不能像从文那样有利可图,至少比从文更能赢得荣誉。尽管文人比武士建立了更多的功业,我仍然觉得武士与文人相比,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知道那是一种辉煌的感觉,远远超过了文人。我现在有句话要对你说,你要记在脑子里,这对你会很有益处,会减轻你的负担。这句话就是要摒弃对可能遇到不测的忧虑,因为不测再大,至多不过是一死;如果死得其所,死是最崇高的事情。
“曾经有人问那位英勇的罗马皇帝凯撒,什么是最好的死亡方式。他回答说,最好是突如其来、意想不到地死去。尽管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无视上帝真正存在的异教徒的回答,却说得很对,因为这样可以免除人类心灵的痛苦。假如你在两军冲突中阵亡,或者被炮弹击中,或者被地雷炸飞,那又何妨呢?反正都是一死,一切都结束了。按照泰伦提乌斯①的说法,战死比逃生更能称得上勇士;越是服从指挥官,越是尽可能执行指挥官的命令,就越能获得优秀战士的美名。你记住,孩子,一个优秀战士身上散发出的应当是火药味,而不是香味。当你年事已高却仍然从事这项光荣使命时,即使你满身伤痕,断手瘸腿,你至少也感到一种光荣,不会因为自己的贫困而感到羞耻。况且,现在已就如何救济老弱病残士兵发布了命令。有的人嫌年老的黑奴不能干活,就借口‘解放他们’而把他们赶走,如果用这种办法来对待老弱病残的士兵就不对了,这会使他们遭受饥饿,导致死亡。这件事我现在不想再谈了,你先上来,骑在我的马屁股上。咱们一同到客店去,再同我一起吃顿晚饭吧。明天早晨你继续赶你的路,愿上帝让你如愿以偿。”
——–
①泰伦提乌斯是古罗马喜剧家。
那个青年没有骑堂吉诃德的马屁股,不过,他同意与堂吉诃德在客店共进晚餐。据说,桑乔当时心里想:
“上帝保佑我的主人吧!他刚才说了那么多,又说得那么好,可说起蒙特西诺斯洞窟的事情时,他怎么竟胡说他见到了那么多根本不可能见到的东西呢?好吧,以后再看吧。”
傍晚时分,他们到达了客店。这回桑乔有些高兴,因为他的主人没有像以住那样把客店当成城堡,而是把它当成了真正的客店。他们一进客店,堂吉诃德就向店主打听那个运送长矛和戟的人。店主说他正在马厩里安顿他的骡子呢。小伙子和桑乔也去安顿自己的驴,并且把马厩里最好的马槽和地方让给了罗西南多。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学驴叫的风波,木偶艺人及神机妙算的猴子
堂吉诃德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急于了解运送武器的人在路上答应讲的那些奇事。他按照店主的指点,找到了那个人,让那个人无论如何马上给他讲那些事情。那人答道:
“我说的那些奇事得慢慢讲,不能站着说。我的好大人,请先让我给骡子喂点吃的,然后再给你讲吧。我说的那些事准会让你惊奇。”
“那就别耽误时间了,”堂吉诃德说,“我来帮你做。”
说着他就动起手来,筛大麦,刷马槽。那人看到他那副热心的样子,也很愿意满足他的要求。送武器人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来,堂吉诃德也挨着他坐下了。小伙子、青年人、桑乔和店主都凑过来听。那人讲道:
“诸位大概听说过,离这个客店大约四西里半的地方,有个市镇议员丢了一头驴。其实这是他家的一个女佣搞的鬼,说起来话就长了。议员虽然千方百计地找驴,却总也没找到。十五天过去了,丢驴的议员在广场上碰到了当地的另一位议员。那位议员对他说:‘请客吧,伙计,你的驴找着了。’‘我请客,没问题,伙计,’这个议员说,‘不过你告诉我,我的驴在哪儿呢?’‘在山上,’那个发现了驴的议员说,‘我今天早晨看见的。它身上的驮鞍和轭具都没了,看着真让人可怜。我想把它牵回来交给你,可是它已经变野了,不愿意见人。我刚走到它身边,它就跑掉了,钻进了大山深处。你要是愿意的话,咱们俩可以去找,不过你得先让我回家,把我这头驴安顿好。我马上就回来。’‘你如果能帮忙,’丢驴的议员说,‘我一定厚礼相谢。’我讲的情况就是这样,那些知道实情的人也是这么说的。于是,两个议员一起爬上山,到了那个地方找驴,可是找来找去没找到。他们又在周围的地方仔细寻找,还是没找到。于是那个发现了驴的议员对丢驴的议员说:‘听我说,伙计,我现在想到一个办法,要是照这个办法做,那头驴别说是藏在山里,就是藏在地底下,咱们也能找到它。我学驴叫学得特别好,如果你也能学驴叫,这事儿就成了。’‘你说学驴叫,伙计?’丢驴的议员问,‘天啊,要说学驴叫,我比谁都不差,就是跟驴比也不差呢。’‘那咱们就试试看,’另一位说,‘我想这样:你从山的这一侧上去,我从另一侧上去,咱们围着山走一遍。每走一段,你就学一声驴叫,我也跟着学驴叫。那头驴只要是在山里,就肯定能听见咱们叫,也会回答咱们。’丢驴的议员说:‘伙计,你的主意真不错,你真聪明。’
“于是两人分头行事。结果两人几乎是同时学驴叫,彼此都被对方的叫声欺骗了,以为是他们要找的驴出现了,便循声赶去。两人会合后,丢驴的议员说:‘伙计,难道刚才不是我的驴在叫么?’‘不,是我在叫。’另一个议员说。‘我告诉你吧,’丢驴的议员说,‘你的叫声和驴的叫声没什么区别,我这辈子还没听过谁学得这么像呢。’‘这恭维还是你当之无愧哟,我可不敢受用呀,伙计。我向上帝发誓,世界上学驴叫学得最像的人也只顶你一半。你声音高亢,声调持久,而且抑扬顿挫,有声有色,反正一句话,我只能是望尘莫及,甘拜下风啦。’‘由此看来,’丢驴的议员说,‘我可以引以自豪了,这说明我还有点本事,有一技之长。我以前就认为我学驴叫学得不错,可是从没想到像你说的这么好。’‘我还可以说,’那个议员说道,‘有些绝技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失传了,那是因为某些不懂得利用它们的人使用不当所致。’‘像咱们这种绝技,若不是现在为自己的事用着了,恐怕在别处也派不上用场。就冲这点,咱们得求上帝保佑这种绝技总能对咱们有用。’
“说完两个人又分头行动,重新学起驴叫来,结果又是互相上当,重新会合在一起。最后,两人约定了暗号,连续叫两声便是他们自己的叫声,而不是驴的叫声。就这样,他们不时发出两声驴叫,走遍了一座大山,结果驴还是没回音。那头可怜而又倒霉的驴怎么会有回音呢,它已经在密林深处被狼吃掉了。后来,两个议员发现了驴的残骨。驴主人说:‘我原来就奇怪它怎么不回答呢。如果它没死,听见了咱们的声音肯定会叫,否则就不是驴了。不过,我听到你学驴叫学得这么像,也不枉我找驴一场,尽管我找到的是一头死驴。’‘你也不差呀,伙计,’另一个议员说,‘名师出高徒嘛!’说完两人便沙哑着嗓子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镇子,并且向他们的朋友、邻居和熟人讲述了找驴的经过,还互相吹捧对方学驴叫顶呱呱。结果这件事被周围村镇的人知道了,并且传开了。魔鬼可没睡觉,它本来就喜欢到处挑拨是非,兴风作浪,结果邻近村镇的人一见到我们镇上的人就学驴叫,分明是以此来羞辱我们的议员学驴叫。
“年轻人也卷了进去,而且连说带比划,乱成一团,各个村镇都是一片驴叫声,闹得我们镇上的人到哪儿都能被人一眼认出来,就像黑白一样分明。最后,这种嘲弄发展到了我们这些被嘲弄者几次带着家伙成群结伙地去同那些嘲弄我们的人打架,打得难解难分,谁都不甘示弱。我估计明天或者哪一天,我们这个驴叫镇的人会去同离我们镇两西里的一个地方的人打架,那个地方的人尤其同我们过不去。你们看,我买的这些长矛和戟就是为此做准备的。这就是我要对你们讲的奇闻。如果你们觉得这算不上什么奇闻,别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送武器人刚讲完,客店门口来了一个人,他身上穿的袜子、肥腿裤和坎肩都是羊皮的。那人高声说道:
“店主大人,有房间吗?会占卦的猴子和《梅丽森德拉脱险记》的戏班子就要到了。”
“我的天哪,”店主说,“原来是佩德罗师傅!今儿晚上可热闹了。”
刚才忘了说明,这位佩德罗师傅的左眼和几乎半边脸都蒙着用绿色塔夫绸制的膏药,看样子那半边脸有什么毛病。店主接着说道:
“欢迎欢迎,佩德罗师傅。猴子和道具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到?”
“已经很近了,”佩德罗师傅说,“我先来一步,看有没有房间。”
“就是阿尔瓦公爵在这儿住着,也得把房间让给佩德罗师傅呀!”店主说,“把猴子和道具运来吧。今晚店里有客人,他们要想看您的戏和猴儿表演就掏钱吧。”
“时机不错,”佩德罗师傅说,“我一定让让价,只要保住本就行了。我现在就去催促拉猴子和道具的车赶紧来。”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客店。
堂吉诃德问店主那佩德罗师傅是什么人,带来的是什么猴子和道具。店主答道:
“他是著名的木偶剧艺人,在靠近阿拉贡的曼查一带演出《著名的唐盖费罗斯解救梅丽森德拉》,已经好多天了。这是一部在这一带多年来没见过的优秀剧目,而且表演得很出色。他有一只猴子,非常聪明,别说跟猴子比,就是跟人比也不差。如果问它什么,它会认真听着,然后爬到主人的肩膀上,贴着主人的耳朵把答案告诉主人,然后佩德罗师傅再把答案告诉大家。它说的主要是过去的事情,对未来说得不多。虽然不是每次都回答得很准确,但大部分都能说对。因此,我们觉得它有魔鬼附身。猴子每回答一次问题,我是说它向主人耳语后,主人每代他回答一个问题,就收费两个雷阿尔,所以大家认为这位佩德罗师傅很有钱。他是一个风流男子,用意大利语说,是个‘好伙伴’,过着世界上最舒适的日子,说话比六个人说得多,喝酒比十二个人喝得多,这些全都靠他那张嘴、那只猴子和那个木偶剧团。”
这时,佩德罗师傅回来了,还有一辆车,车上是道具和一只猴子。猴子个头不小,没有尾巴,屁股毛烘烘的,不过猴子的脸并不难看。堂吉诃德一看见猴子便问:
“请告诉我,会占卦的先生,我们的命运如何?这是两个雷阿尔。”
堂吉诃德让桑乔交给佩德罗师傅两个雷阿尔。佩德罗替猴子答道:
“大人,这个猴子不回答关于未来的问题,它只谈过去的事情,现在的事情也能说一点儿。”
“岂有此理!”桑乔说,“我决不会花一分钱去让别人告诉我自己过去的事情。关于我自己的事儿,有谁能比我更清楚呢?花钱请教别人我已经知道的事情,那才是犯傻呢。不过,你既然知道现在的事情,这儿是两个雷阿尔,请告诉我,猴儿精大人,我老婆特雷莎·潘萨这会儿正在干什么,她怎样消磨时间?”
佩德罗师傅无意去接那两个雷阿尔,只是说:
“我不能未劳先取酬。”
说着他用右手拍自己的左肩两下,于是猴子一跃跳到了他肩上,把嘴凑到主人耳朵边,急速地搐动着牙齿,过了一会儿才跳回到地上。转瞬之间,佩德罗师傅已跪到堂吉诃德面前,抱住他的腿,说道:
“我抱着这两条腿,就仿佛抱着赫拉克勒斯的两根支柱!已被遗忘的骑士道的伟大振兴者呀!无论如何赞扬您都当之无愧的曼查的骑士堂吉诃德呀!您是呼唤昏厥者的精灵,扶持即将跌倒者的依靠,倒地者的保护人,所有不幸者的慰藉!”
堂吉诃德不知所措,桑乔目瞪口呆,小伙子表情茫然,青年人莫名其妙,送武器人如坠雾中,店主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总之,所有听了这番话的人都惊呆了。那木偶艺人继续说道:
“还有你,善良的桑乔!你是世界上最优秀骑士的最优秀侍从,你该知足了。你那位好老婆特雷莎现在很好,这会儿她正在梳理一磅亚麻。说得再具体一些,她身旁有个豁了口的酒坛子,里面装着很多葡萄酒。她正边干边喝呢。”
“我觉得这很好,”桑乔说,“她是个十分幸运的人。她不吃醋的时候,就是拿女巨人安丹多纳来换她,我也不干。据我主人说,那是个完美而又有用的巨人。我的特雷莎就是那种宁可亏待了孩子也不能委屈自己的人。”
“我告诉你们,”堂吉诃德说,“一个人看书多就见得多,也就见多识广,要不是我这会儿亲眼所见,我怎么会相信世界上有会占卦的猴子呢!我就是这个猴子所说的曼查的堂吉诃德,尽管它的颂扬有些言过其实。不过,无论我到底怎么样,得感谢老天,使我成了个心地善良的人,总是善待所有人,没有亏负过任何人。”
“如果我有钱,”青年人说,“我一定问问猴子,我此次远行会遇到什么情况。”
这时,佩德罗师傅已从堂吉诃德身边站起身来。他说道:
“我刚才已经说过,这个小畜生不回答有关未来事情的问题。如果它能回答,没钱也没关系。为了表示愿意为在场的堂吉诃德大人效劳,我愿意放弃我所有的利益。既然我应该而且愿意这样做,我要去布置戏台了,好为客店里的所有人免费助兴。”
店主一听,喜出望外,连忙去指点搭戏台的地方。戏台一会儿便搭好了。
堂吉诃德对猴子占卦并不十分满意,觉得无论是说过去还是道未来,让一个猴子出面总归不太合适。所以,在佩德罗师傅忙着搭戏台的时候,他同桑乔一起来到马厩一角谁也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对桑乔说:
“你听我说,桑乔,我仔细考虑了,这个猴子的本领很奇怪。我觉得不管是明文还是默契,它的主人佩德罗师傅肯定和魔鬼订过契约。”
“如果是给魔鬼搭的台子,那肯定很脏。”桑乔说,“不过,佩德罗师傅给魔鬼搭台子,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桑乔,我是说他同魔鬼之间肯定有某种配合。他通过猴子施展魔鬼的本领,以此谋生,等发财以后,就把自己的灵魂交给魔鬼,而这正是与全人类为敌的魔鬼梦寐以求的。我相信这点是由于这只猴子只回答有关过去和现在的事情,魔鬼的智慧不也是仅限于此吗?对于未来的事情,它只能靠猜测,而且不是每次都能猜出来。只有上帝知道所有时候的事情;对于上帝来说,无所谓过去和未来,一切都是现在。
“事实既然如此,那个猴子显然是在以魔鬼的口吻说话。让我惊奇的是,怎么没有人向宗教裁判所告发它,对它进行调查,彻底搞清究竟是谁在占卦呢?无论是这只猴子还是它的主人,肯定都不会那种占星术。现在西班牙非常流行那种东西,无论是娘儿们还是小孩,或者修鞋的老头儿,都可以拿几张纸牌往地上一摊,靠他们的无知和谎言来断送科学的神圣真理。我听说有一位夫人请教算命先生,她的小母狗如果怀胎下崽,能够生几只什么颜色的小狗。那位算命先生掐算了一番之后说,如果她的小母狗怀胎生崽,能一窝生出三只小狗,一只是青色的,一只是肉色的,还有一只是杂色的,不过,必须是在白天或夜间的十一点和十二点之间交配,而且必须是在星期一或星期六。结果两天之后,那只母狗吃得太多撑死了。那个算命的也就同所有或者大多数算命先生一样,在当地被称为了‘一口清’。”
“不过,我倒是希望您让佩德罗师傅问问那只猴子,您在蒙特西诺斯洞里遇到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桑乔说,“真对不起,我总觉得那全是骗人的东西,至少是虚幻的东西。”
“那倒有可能,”堂吉诃德说,“我就照你说的去办;不过,我总还是有点儿顾虑。”
恰巧佩德罗师傅来找堂吉诃德,说戏台已经准备就绪,请堂吉诃德看戏去,那出戏值得一看。堂吉诃德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佩德罗师傅,请他马上就问问他的猴子,蒙特西诺斯洞里那些事究竟是虚幻还是事实。堂吉诃德自己觉得是两者兼而有之。佩德罗师傅一句话也没说,又把猴子带来了,当着堂吉诃德的面问猴子:
“猴儿先生,这位骑士想知道,他在一个名叫蒙特西诺斯的洞里看到的事情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又像以往一样做了个手势,猴子跳到他的左肩上,那样子仿佛同他耳语了一番,然后佩德罗师傅说道:
“猴子说,您在那个洞里看到或遇到的事情部分是假部分是真。您问的事情,它现在只知道这些。如果您还有什么情况想了解,得等到星期五再问,它都可以回答您。现在,它神力已耗尽,就像刚才说的,得到星期五才能恢复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的大人?”桑乔说,“我从来都不信您说的洞里那些事是真的,连一半都不信。”
“事实会说明一切,桑乔,”堂吉诃德说,“时间可以揭示一切事物,即使是埋在地下的事物,也终究会搞个水落石出。就说到这儿吧,现在咱们去看看好心的佩德罗师傅的戏吧,我想它肯定有点儿新鲜之处。”
“怎么是有点儿呢?”佩德罗师傅说,“我的戏里新鲜之处数以万计呢。我可以告诉您,堂吉诃德大人,这是世界上最值得看的东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咱们赶紧走吧,否则就晚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要说要表演呢。”
堂吉诃德和桑乔跟着佩德罗师傅过去,来到那个露天戏台旁。戏台上到处都点满了蜡烛,显得一片辉煌又引人注目。他们一到,佩德罗师傅就钻进戏台里,他要在那儿操纵小木偶。戏台外面站着一个小伙计,佩德罗师傅让他讲解戏的内容。他手里拿着一根小棍,按照出场顺序一一指点着剧中人物。
客店里的所有人都来了,有的人还得站着。堂吉诃德、桑乔、青年人和那个小伙子坐在最好的位置看戏。讲解员开始讲解。其所说所演请看下章。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续述木偶艺人以及其他着实有趣的事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仔细听讲解员讲解。只听一阵铜鼓和喇叭响,接着是一阵炮声。随后,讲解的小伙子提高了嗓门:
“现在,在你们面前表演的是根据法国编年史和西班牙街头流传的民谣编写的一个真实故事。其内容是唐盖费罗斯大人解救他的夫人梅丽森德拉的故事。梅丽森德拉被摩尔人关在西班牙当时叫做桑苏埃尼亚的城里,也就是现在的萨拉戈萨。你们看,唐盖费罗斯正在玩十五子棋,就像歌词唱的:
唐盖费罗斯正在玩十五子棋,
救梅丽森德拉的事已被忘记。
“那个头戴皇冠、手拿权杖的人就是梅丽森德拉的继父卡洛马尼奥皇帝。他见女婿如此游手好闲非常恼火,过来责备女婿。他责备得非常严厉,似乎恨不得用权杖打女婿十几下,甚至有人说他真的动手打了,而且打得很重。他还说了唐盖费罗斯如果不设法救出自己的妻子,就会名誉扫地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他说:
我已经说够了,你看着办吧!
“你们看,皇帝转过身去,只剩下唐盖费罗斯还在那里生气。他离开了棋盘和棋子,让人给他马上拿盔甲来,又向他的兄弟罗尔丹借杜林达纳宝剑。罗尔丹不愿意借剑给他,却愿意陪同他去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可是这位怒气冲天的英雄不同意,说单枪匹马就足以救出自己的妻子,哪怕妻子被藏在地下最深处。就这样,他全身披挂上路了。现在,请诸位掉过头来看那座塔楼。假设那是萨拉戈萨王宫,即现在叫阿尔哈费里亚王宫的一座瞭望塔。瞭望塔上那位穿着摩尔人服装的夫人就是举世无双的梅丽森德拉。她多次从这里遥望通向法国的道路,想念着巴黎和她的丈夫,聊以自慰。你们看,现在出现了一个你们或许再也见不到的场面。你们看见了吗?那个摩尔人把手指放在嘴边上,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梅丽森德拉背后?你们看,他在梅丽森德拉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而梅丽森德拉迅速地用自己的白衣袖擦嘴,伤心不已难过得直揪自己秀丽的头发,仿佛是她的头发造成了罪孽。你们看,走廊里那个表情严肃的摩尔人就是桑苏埃尼亚的马尔西利奥皇帝。皇帝看见了那个摩尔人的无礼行为,尽管那个摩尔人是他的亲戚,又是他的心腹,他还是下令把那个摩尔人抓起来,抽二百鞭,并且带到城里那个摩尔人常去的街上去游街示众:
叫喊者在前,
押解者在后。
你们看,那个摩尔人马上就要受到惩罚了,尽管他的罪恶企图并没有得逞。摩尔人不像我们,没有什么‘缓期执行,以观后效’。”
“孩子,孩子,”堂吉诃德这时候大声说道,“你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的。要搞清一件事情,必须有很多的、充足的证据。”
佩德罗师傅也在台里说道:
“孩子,你别说得太离谱,最好是按照那位大人的吩咐去做。你继续讲下去,是怎样就怎样,不要冷嘲热讽的,否则很容易不攻自破。”
“我一定照办,”那个孩子说,“这个骑着马、身披加斯科尼斗篷的人就是唐盖费罗斯。他的妻子现在也在这里。她对那个胆大妄为的摩尔色鬼的愤恨已经解除,现在平静多了。她站在塔楼的瞭望台上同自己的丈夫说话。不过,她并没有认出自己的丈夫来,还以为那是某位过路人呢。她同这位所谓过路人的对话,民谣里是这样说的:
勇士,如果你到法国去,
请去找唐盖费罗斯。
“她的其他话我就不说了,罗罗嗦嗦常会使人生厌。现在只说唐盖费罗斯拿掉了斗篷,再看梅丽森德拉那高兴的样子,就可以知道她已经认出了自己的丈夫。我们可以看到她如何从瞭望台上下来,打算骑到丈夫的马屁股上。可是真不巧,她裙子的一角被瞭望台的铁栏杆挂住了,结果被悬空吊在了瞭望台上。
“你们再看,仁慈的老天总是在关键时刻解救危难。唐盖费罗斯奔驰而至,他不管梅丽森德拉贵重的裙子是否会被挂破,抓住她,硬把她拽了下来,然后一扭身把她放到马屁股上,让她像男人那样骑在马上,等她坐稳又叫她从背后搂住自己的胸,以免掉下去,因为梅丽森德拉夫人不习惯以这种方式骑马。你们看,骏马嘶鸣,表示它很高兴驮着勇敢的男主人和美丽的女主人。你们看,他们两个人转身出了城,兴奋不已地踏上了通往巴黎的路途。祝你们一路平安,你们这一对天下无比的真正有情人!祝你们安然无恙地回到渴望已久的祖国,一路顺风,畅通无阻!你们的朋友和亲戚正注视着你们,祝你们安度余生!”
此时,佩德罗师傅又提高了嗓门说道:
“说得痛快点儿,孩子,别支支吾吾的,各种形式的矫揉造作都不好。”
讲解员没有答话,只是继续说道:
“总有些游手好闲的人到处乱踅摸。他们看见梅丽森德拉从瞭望台上下来,上了唐盖费罗斯的马,就去向马尔西利奥皇帝报告。皇帝立即下令拿起武器追赶,你们看,他们的动作有多快。全城响遍了钟声,所有寺院的钟都敲响了。”
“这就错了,”堂吉诃德说,“在敲钟这个问题上,佩德罗师傅是大错特错了。摩尔人不敲钟,只敲铜鼓,还吹一种类似笛号的六孔竖笛。要说在桑苏埃尼亚敲钟,那简直是弥天大谎。”
佩德罗师傅闻言停止了表演,说道:
“您不要吹毛求疵,堂吉诃德大人,什么事也不要过分认真。现在上演的上千部滑稽戏,难道不都是一派胡言吗?虽然是一派胡言,可还是照演不误,不仅得到了掌声,而且得到了赞扬,得到了一切。只要能塞满我的钱包,孩子,即使戏里的错误多如牛毛,你也接着往下说!”
“这才是实话。”堂吉诃德说。
那孩子又说道:
“你们看,有多少骑兵出城追赶这对天主教情人啊!无数只小喇叭吹响了,无数只竖笛吹响了,无数只铜鼓敲响了。我真怕他们被抓住。如果他们被抓住,就要被拴在那匹马的尾巴上拖回来,那场面可就惨了。”
堂吉诃德看到这么多摩尔人追赶,又听到这样惊天动地的声音,觉得他应该帮助那两个正在逃跑的人。于是他站起来,大声说道:
“只要我还在,我绝不允许在我面前对这样一位著名的骑士,对勇敢而又多情的唐盖费罗斯进行污辱!站住,你这无耻的混蛋!不许再追,否则我就要动手了!”
说做就做,堂吉诃德拔出剑,一跃跳到戏台旁,雨点般地急速砍向那些木偶摩尔人,结果有的被打倒了,有的被砍掉了脑袋,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成了碎块。混乱之中,有一剑猛劈下来,若不是佩德罗师傅蹲身躲避,他的脑袋肯定像切面团一样被砍掉了。佩德罗师傅喊道:
“快住手,堂吉诃德大人,您看看,您砍倒、打翻、杀死的摩尔人都不是真人,只是小泥人呀!我真是自作自受!把我的东西全毁了,我的家产全完了。”
不过,堂吉诃德并没有因此就停止砍杀。他双手持剑,连连砍杀,挥剑如雨,不一会儿工夫,戏台就塌了,所有的道具和木偶都变成了碎片。马尔西利奥国王受了重伤,卡洛马尼奥皇帝的脑袋和皇冠分了家。观众大乱,猴子从客店的房顶逃跑了,小伙子吓坏了,那个青年也非常害怕,连桑乔都惊恐不已,事过之后他曾发誓说,他从没见过主人如此狂怒。
把戏台全部砸坏之后,堂吉诃德才安静些了。他说道:
“我想让所有那些不相信或者不愿意相信的人都来看看,游侠骑士对于世界是多么有益。假如没有我在这里,善良的唐盖费罗斯和美丽的梅丽森德拉会怎么样呢?他们肯定会被那些坏蛋赶上,遭到不测。一句话,游侠骑士道应当比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更永久地存在下去!”
“让骑士道永久地存在下去!”佩德罗师傅这时有气无力地说道,“还不如让我去死吧!我真是倒霉透了,就像唐罗德里戈国王说的:
昨日我是西班牙的主人,
今天我却不能说
我身有分文。
半小时前,或者连半小时的一半时间都不到,我还拥有国王和皇帝,马厩里有许多马,箱子和口袋里有许多华丽的衣服。可现在,只剩下一堆破烂,我成了个穷光蛋。特别是我的猴子也没有了,看来要找回来,得费不少劲呢。这都怪这位不分青红皂白的骑士大人。据说他抑强扶弱,做了许多好事,怎么偏偏对我就不那么宽容呢!求高高在上的老天行行好吧,这位猥獕骑士这回可把我弄得真够猥獕的。”
桑乔听了佩德罗师傅的话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说道:
“别伤心,佩德罗师傅,你也别叹气,我听了心里难受。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主人堂吉诃德是个虔诚的教徒,十足的基督教徒。当他意识到他做了错事时,就会向你承认错误,赔偿你的损失,而且条件会优厚得多。”
“如果你的主人能够对他给我造成的损失赔偿一部分,我就知足了,那么他也可以心安理得。要是谁损坏了别人的东西又不赔偿,他的灵魂就升不了天。”
“是这样。”堂吉诃德说,“不过,我到现在仍不明白,我和您有什么关系,佩德罗师傅。”
“怎么没关系?”佩德罗师傅说,“这满地七零八落的东西,是谁把它们打碎的,弄得遍地都是?难道不是您的不可战胜的有力臂膀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您的吗?难道不是我的吗?我靠什么过日子,难道不是靠这些东西吗?”
“现在我才明白,”堂吉诃德说,“同前几次的情况一样,那些跟我过不去的魔法师先是让这些人物按照他们的本来面目在我面前出现,然后又改变了它们的模样。诸位正在听我说话的先生们,我实话对你们说,我刚才看到的都是千真万确的,梅丽森德拉就是梅丽森德拉,唐盖费罗斯就是唐盖费罗斯,马尔西利奥就是马尔西利奥,卡洛马尼奥就是卡洛马尼奥,所以我才怒从心头起。我要履行我游侠骑士的义务,我要帮助那两个被追赶的人,出于这一番好意,我才做了我刚才做过的事情。如果事与愿违,那并非我的过错,而是那些跟我过不去的坏人的过错。不过,既然我有错,尽管并非我有意铸成,我还是愿意主动受罚。佩德罗师傅,您看看这些被打坏的木偶一共需要赔多少钱,我一定用西班牙现行金币赔偿你。”
佩德罗师傅对堂吉诃德鞠了一躬,说道:
“我没想到,曼查英勇的堂吉诃德,穷苦弱者的真正恩人和保护人,竟会有如此空前的仁爱品德。至于这些被打碎的木偶到底值多少钱,就请店主大人和桑乔大哥做你我之间的公断人吧。”
店主和桑乔同意做公断人。于是,佩德罗师傅从地上拾起没有脑袋的萨拉戈萨国王马尔西利奥,说道:
“很明显,已经不可能把这个国王修复如初了。除非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否则我认为他已经死了,所以,怎么也得赔我四个半雷阿尔。”
“可以。”堂吉诃德说。
“这个已经被从上到下劈开了,”佩德罗师傅又拿起被劈开的卡洛马尼奥皇帝说,“所以,要四个雷阿尔加一个夸尔蒂约①并不算多。”
“也不少。”桑乔说。
“不算多,”店主说,“干脆凑个整数,就算五个雷阿尔吧。”
堂吉诃德说:“那就给五个雷阿尔加一个夸尔蒂约吧。损失这么大,我不在乎这一个夸尔蒂约。快点儿吧,佩德罗师傅,该吃晚饭了,我已经有点饿了。”
“这个没了鼻子又少了一只眼的木偶是美女梅丽森德拉。
我也不多要,就要两个雷阿尔加十二个马拉维迪②。”
——–
①古币名,一夸尔蒂约相当于四分一雷阿尔。
②古币名,一个雷阿尔兑换三十四个马拉维迪。
“这就有点儿见鬼了,”堂吉诃德说,“因为梅丽森德拉和她的丈夫如果一路顺风,现在至少已进入法国享清福了。我觉得他们的马不是在跑,简直是在飞。所以你也别以次充好,拿别的木偶来冒充没鼻子的梅丽森德拉。上帝会保佑各方,佩德罗师傅,咱们还是都踏踏实实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吧。您再接着说。”
佩德罗师傅见堂吉诃德又开始犯糊涂,就像刚才那样,生怕他又赖账,就说道:
“这个大概不是梅丽森德拉,而是她的侍女。那么,您赔我六十个马拉维迪,我就知足了。”
就这样,两人又一一讨论了其他被损木偶的价钱,再由两个公断人裁决,让双方都满意。赔款总数为四十雷阿尔零三个夸尔蒂约。桑乔付了钱。佩德罗师傅又要两个雷阿尔作为找猴子的劳务费。
“给他两个雷阿尔,桑乔,”堂吉诃德说,“不过不是找猴子,而是找消息。如果谁现在能够确切地告诉我,梅丽森德拉夫人和唐盖费罗斯大人已经回到了法国,并且已经与家人团聚,我就给他二百个雷阿尔作为奖励。”
“谁也比不上我的猴子说得更准确,”佩德罗师傅说,“可即使是魔鬼这会儿也找不到它。不过我觉得,无论是由于感情还是由于饥饿,它今天晚上都得回来找我,至于结果如何,只能明天见分晓了。”
戏台风波终于平息,大家一起客客气气地吃晚饭,堂吉诃德也显得格外慷慨,支付了晚餐的全部费用。
运送长矛和戟的人天亮之前就走了。天亮以后,小伙子和那个青年人也来向堂吉诃德告别,一个要回到家乡去,一个要继续赶路。堂吉诃德给了继续赶路的青年人十二个雷阿尔作为资助,佩德罗师傅已经很了解堂吉诃德,不愿意再和他纠缠,所以在凌晨太阳出来之前便收拾好自己那些被打坏的道具,带着自己的猴子,去寻找自己的运气了。店主并不了解堂吉诃德,所以对堂吉诃德的疯癫和慷慨感到十分惊奇。桑乔按照主人的吩咐非常大方地付了店钱。八点左右,堂吉诃德和桑乔离开客店上了路。且让他们走吧,咱们可以抽空把一些跟这部著名小说有关的情况介绍一下。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二十七章 佩德罗师傅与猴子的来历,堂吉诃德调解驴叫纠纷,不料事与愿违
这部伟大小说的作者锡德·哈迈德在本章开头写道:“我以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的名义发誓……”可是译者说,锡德·哈迈德明明是摩尔人,却要以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的名义发誓,这无非是为了表明,既然他以基督教徒的名义发誓,他说的那些事就都是真实的,或者应该是真实的。所以,他写堂吉诃德的那些事,特别是介绍佩德罗师傅为何许人,那只猴子在那一带村镇以占卦称奇等等,也都是真的了。作者又说,读者也许还记得,在本书的上卷里,堂吉诃德在莫雷纳山释放的那批苦役犯里有个叫希内斯·德帕萨蒙特的,堂吉诃德称之为希内西略·德帕拉皮利亚,后来就是他偷了桑乔的驴。可是由于印刷者的失误,小说的上卷里忘了说明驴是如何被偷以及何时被偷的,所以很多人把印刷者的责任归咎于作者的疏忽。其实,希内斯是趁桑乔在驴背上打瞌睡的时候把驴偷走的,就像当初萨克里潘特骑在阿尔布拉卡上时,布鲁内略竟从他的腿下把马偷走了一样。后来桑乔把驴找回来了,这在前面已经有所记述。这个希内斯自知罪孽深重,罄竹难书,为了逃避法律的惩罚,决定逃到阿拉贡境内,蒙上左眼,靠演木偶戏过日子。演木偶戏这类事可是他的拿手本领。
后来,他从几个获得自由后从土耳其的柏培尔回来的基督徒手里买了那只猴子,训练它一看到自己的信号就跳到自己肩上,在耳边嘀嘀咕咕,或者像是嘀嘀咕咕。后来,他带着他的戏班子和猴子去某地演出之前,总是先在附近尽可能了解有哪些人,哪些事情,把这些记在脑子里。到了那个地方之后,他首先演出木偶戏。木偶戏有些是历史题材的,有些属于其他内容,但都是大家熟悉的有趣剧目。演完木偶戏后,他就开始显示猴子的本领,向当地人说猴子可以算出过去和现在的事情,只是不能预测将来的事情。每回答一个问题收两个雷阿尔,有时候也视问话人的情况酌情减价。他甚至还会到他知道曾出过什么事的家庭去,即使人家不愿意花钱占卦,他也向猴子发出信号,然后说猴子告诉他什么事情,结果当然很符合实际情况。他就这样赢得了大家的信任,人们都很崇拜他。他这个人很机灵,往往能把问题回答得恰如其分。由于从来没人追问过他的猴子是如何占卦的,所以他到处招摇撞骗而饱了私囊。那次,他一进客店就认出了堂吉诃德和桑乔。他很了解他们两人的情况,因此占起卦来很容易让堂吉诃德、桑乔和客店里的所有人感到惊奇。不过,正像前面一章所记述的那样,堂吉诃德挥剑斩掉了马尔西利奥国王的脑袋,并且扫荡了他的骑兵团。如果当时堂吉诃德的手再低一点儿,希内斯付出的代价可就大了。这就是有关佩德罗师傅及其猴子的情况。
再说曼查的堂吉诃德离开客店之后,决定先到埃布罗河沿岸地带,然后再进入萨拉戈萨城。在进行擂台比武之前,他还有的是时间四处周游。他怀着这个目的赶路,走了两天,没遇到什么值得记录在纸上的事情。第三天,堂吉诃德登上一个山区,忽然听到一阵鼓号声和火枪的枪声。
起初堂吉诃德还以为是某支军队从那儿经过。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催马往山顶赶去,到了山顶才发现是两百多名武装分子,带着各种武器,长矛呀、弩呀、戟呀、扎枪呀,还有一些火枪和护胸盾牌。堂吉诃德沿着山坡往下走,已经接近了那群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旗帜,而且可以看清旗子的颜色和旗帜上的徽记,特别是能看清其中一面白缎尖角旗上画着一头小驴。那头驴画得十分逼真,它昂着头,张着嘴,舌头伸出,那姿态仿佛在嘶叫。它的周围用大字写着两行字:
两位大市长
驴叫没白学
堂吉诃德根据这面旗子断定准是那个驴叫镇的人。于是他告诉了桑乔那旗子上写的是什么,还说,告诉他们这件事的人一定是弄错了,因为原来说学驴叫的是两位议员,可是按照旗子上写的,学驴叫的却是两位市长。桑乔答道:
“大人,这倒无关紧要,说不定当时学驴叫的两位议员后来成了市长呢。如果是这样,用这两种称呼都可以。况且,不管是市长学还是议员学,只要他们学过驴叫就行了。无论是市长还是议员,都可以学驴叫。”
最后,堂吉诃德和桑乔明白了,原来是受羞辱的那个镇子的人出来同羞辱他们的那个镇子的人打架。那个镇子的人闹得实在太不像话,他们已经无法再和睦相处了。
堂吉诃德向那些人走去。桑乔见了不无担心,他向来不愿意让堂吉诃德参与这种事情。那群人以为堂吉诃德是跟他们一伙的,就放他进了队伍。堂吉诃德掀起护眼罩,风度翩翩地来到驴旗下。那伙人当中的几个领头人都围过来看他,而且同所有初次见到他的人一样,感到十分惊奇。堂吉诃德见大家都盯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就趁别人还没开口,提高嗓门说道:
“各位大人好,我想对诸位说几句话。我恳求你们让我把话讲完。如果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你们,只要你们稍微有所表示,我就会往我的嘴上贴个封条,把舌头缩回去。”
大家都说有话请讲,愿意洗耳恭听。这样,堂吉诃德才继续说道:
“诸位大人,我是个游侠骑士。游侠骑士是个习武行当,他的职责是扶弱济贫。我前几天听说了你们遭遇的不幸,也知道了你们不时同你们的对手发生冲突的原因。关于你们的事情,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按照决斗的规则,如果你们认为自己受了侮辱,那就错了。因为一个人不能侮辱全镇的人,除非他不知道是谁背叛了自己,才把对方的人都一起算上。要说这种例子,只有唐迭戈·奥多涅斯·德拉腊。他不知道只是贝利多·多尔福斯背叛并杀害了国王,所以才侮辱整个萨莫拉的居民,于是全城人都要报仇,都起来反击。当然,唐迭戈大人做得确实有些过分,他所做的已经大大超出了他应该指责的范围。他没有理由侮辱死者,侮辱水,侮辱面包,侮辱那些即将出生的人和其他一些毫不相干的东西。可是愤怒一旦爆发,便一发而不可止,难以遏制。但即使这样,个人也不该侮辱整个王国、省、城市、村镇和全体人民。对于这种侮辱,显然也没有必要去报复,因为这还称不上是侮辱。那些年轻人和粗人总爱起外号,如果‘母钟镇’①的人总是去和如此称呼他们的人厮杀,还有‘管家男’、‘茄子秧’、‘小鲸鱼’、‘大肥皂’等地②的人也都去拼命,那还得了!如果这些人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去争斗,打来打去的,那还得了!那可不行!连上帝也不会答应!明智的男人和治理有方的国家只有在四种情况下才会弹上膛,剑出鞘,不惜牺牲个人的生命和财产。这四种情况就是:第一,保卫自己的天主教信仰;第二,保护自己的生命,这是顺理成章的法则;第三,保护自己的名誉、家庭和财产;第四,在正义战争中为国王效劳。如果可以再加个第五条,或者说附加一条,那就是保卫祖国。除了这五条至关重要的原因之外,还有其他一些正当合理的情况,也可以拿起武器。可是为一些枝节小事,为一些与其说是侮辱还不如说是开玩笑的小事舞刀弄枪,就显得有些欠考虑了。况且,进行这些并非正义的报复直接违反了我们所信仰的神圣法则。当然,如果是正义行动,那就谈不上是报复了。神圣法则要我们友好对待我们的敌人,热爱讨厌我们的人。这点虽然有点儿难以做到,但这是那些只注重人世而不尊重上帝、只注重肉体而忽略了精神的人所必须遵守的。耶稣基督是上帝,也是实实在在的人。他从不说谎,过去和现在都不说谎。作为我们的创世者,他说:‘我的轭是软和的,我的担子是轻的。’他并没有要求我们做任何办不到的事。所以诸位大人,你们有义务遵照人类的神圣法则平静下来。”“我的主人简直是神学家,”桑乔这时说,“否则真是活见鬼啦。就算他不是,也同神学家没什么区别。”
——–
①因为该地区肥皂消费量很大。
②“管家男”指巴利阿多里德人,“茄子秧”指托莱多人,“水鲸鱼”指马德里人。这几个绰号都曾在当时的滑稽戏里使用。“大肥皂”指塞维利亚人,指塞维利亚的埃斯帕蒂纳镇。当地教堂需配置一个大钟,于是要求塞维利亚省为他们装一个“母钟”,以便以后生出小钟来。
堂吉诃德停下来喘口气。他见大家仍然盯着他不做声,就想继续说下去,似乎并没有察觉桑乔的尖刻言辞。桑乔见堂吉诃德停住了,立刻把话头接过来,说道:
“我的主人曼查的堂吉诃德,曾经叫‘猥獕骑士’,现在叫‘狮子骑士’,是一位非常聪明的贵族,精通拉丁文和卡斯蒂利亚语;他无论劝导什么事都是一把好手;对于各种决斗规则,他了如指掌。所以他说什么,你们尽管照办就行了,错了算我的。而且,他刚才说了,没有必要仅仅因为别人学驴叫就发火,我对此也同意。我年轻的时候,想怎么学就怎么学,没有人管我们,而且我学得惟妙惟肖。只要我一叫,全村所有的驴都跟着叫。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我爹妈的儿子,我爹妈都是很正派的人哩!我这点本领受到我们村几个人的嫉妒,不过我满不在乎。我说的都是真话,不信你们等等,听我叫一下。这种本领就跟游泳一样,一旦学会了,一辈子也忘不了。”
说完桑乔就用手捏着鼻子,开始学起驴叫来。他的叫声非常响亮,使附近所有的山谷都回荡不已。桑乔身旁的一个人以为桑乔是在嘲笑他们,便举起手里的棍子朝桑乔打去,打得桑乔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堂吉诃德见桑乔遭打,便提起长矛向打桑乔的那个人冲去,可是两人之间隔着许多人,根本够不着那个人。相反,他见石头像雨点儿似的打来,还有许许多多弩和火枪对着他,只好掉转罗西南多,拼命地逃跑,一边跑还一边祈求上帝保佑他脱离危险,唯恐一颗子弹从背后打进,再从前胸穿出来。此外,他还得不时地喘息一下,以便看看自己是否还有气。不过,那些人见堂吉诃德已经逃跑,也就不再扔石头了。他们把桑乔抬到驴上,让他骑着驴随主人而去,当时桑乔刚刚醒过来,还不足以驾驭自己的驴。好在那头驴始终跟着罗西南多,寸步不离。堂吉诃德跑出一段路,回头见没有人追赶,便停下来等桑乔。
那伙人一直在原地等到天黑,没见对手前来应战,便高高兴兴地回自己的镇子了。如果他们知道古希腊人的习惯,肯定会在那个地方建立一座胜利纪念碑。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作者贝嫩赫利说,细读本章自有体会
敌人诡计暴露,英雄不妨逃跑,伺机东山再起才算得上聪明人。堂吉诃德证实了这个真理。他激起了当地人的怒火,惹得那群愤怒的人对他不客气,他就脚下生烟,扔下了桑乔,置桑乔于危险而不顾,逃到了一个他认为足够安全的地方才止住脚步。桑乔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横卧驴背在后面跟随。等到追上主人时,他已经清醒过来。桑乔从驴背上滚下来,落到罗西南多脚下,浑身疼痛,狼狈不堪。堂吉诃德下马察看桑乔的伤口。他见桑乔从头到脚都是好好的,不禁勃然大怒,说道:
“你偏偏在那个倒霉的时候学驴叫,桑乔!你为什么偏偏在秃子面前说灯泡亮?你学驴叫,除了招棍子打,还能招来什么?你得感谢上帝,桑乔,他们只打了你一棍子,没用刀子在你脸上划个十字。”
“我现在不想说什么,”桑乔说,“我觉得说话有些透不过气来。咱们骑上牲口走吧。我以后再也不学驴叫了,不过有句话我不能不说:有些游侠骑士只顾自己逃走,把忠实的仆人甩给敌人,任凭仆人被打得遍体鳞伤。”
“不是逃跑,是撤退。”堂吉诃德说,“你该知道,桑乔,勇敢而不谨慎,就是鲁莽,而鲁莽者成功多半靠的是运气,而不是靠勇气。所以我承认我是撤退了,但不是逃跑。在这方面,我是模仿许多勇士的做法,准备伺机东山再起。这种例子在历史上比比皆是。不过,讲这些对你没什么用处,我也没兴趣,我这会儿不想说了。”
桑乔在堂吉诃德的帮助下上了驴,堂吉诃德自己也骑上了马。他们慢慢走着,不知不觉走进了不远处的一片杨树林。桑乔不时发出痛苦的哎哟声和呻吟声。堂吉诃德问他怎么会这么难受,桑乔回答说,他从尾骨到脖子根都疼,疼得快没知觉了。
“他们用来打你的那根棍子很长,”堂吉诃德说,“打到了你的整条脊骨,所以你的脊背疼。如果打到你身上的面积更大,你会疼得更厉害。”
“我的天啊,”桑乔说,“您可帮我解释清楚了一个大问题,而且讲得这么精辟!真是的,我对疼痛的原因就那么不明白,还得您告诉我那是棍子打的!如果是我的脚踝疼,我或许还可以琢磨一下为什么会疼;可我是被打痛的,这原因还用猜吗?我的主人啊,我相信,别人是根本靠不住的。现在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跟着您是别想指望得到什么了。这次您让我在那儿挨打,以后,您还会让我上百次地被人用被单扔,或者受其他捉弄。现在他们往我背上打,以后就会往我眼睛上打。我真是个笨蛋,否则我现在会混得好得多。以后除非是有好处的事,我什么也不再干了。我如果回家去照应我的老婆和孩子,靠上帝恩典,我再说一遍,我现在会混得好得多,也用不着跟着您在根本没有路的地方奔波,喝不好也吃不好。要说睡觉呢,侍从老弟呀,你就量七尺地吧,如果愿意,还可以再量七尺,随你的便,你愿意占多大地方就占多大地方。过去的所有游侠骑士都是傻瓜!谁第一个涉足游侠骑士,还有,谁第一个愿意给那些傻瓜骑士当侍从,我咒他被烧死,被烧成灰!至于现在的游侠骑士,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对现在这些游侠骑士,我得尊重,因为您就是其中的一个嘛,还因为我知道,在说话和考虑问题方面,您比魔鬼稍微强点儿。”
“我现在可以和你好好打个赌,桑乔,”堂吉诃德说,“你这会儿尽管说,没有人会阻拦你,这样你身上就一点儿也不疼了。说吧,我的宝贝,你脑子里怎么想的,都说出来。只要你不疼了,你胡说八道半天,我不但不生气,反而高兴。既然你那么愿意回家去找老婆孩子,如果我阻拦你,上帝也不容。我的钱就在你手里,你看看咱们第三次出来已经多长时间了,你每月该拿多少钱,你就自己拿吧。”
“您跟参孙·卡拉斯科不是很熟吗,我在为参孙·卡拉斯科的父亲托梅·卡拉斯科干活的时候,”桑乔说,“每月除了吃饭外,还挣两个杜卡多。至于在您这儿我应该挣多少钱,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当游侠骑士的侍从要比干农活辛苦多了。我们干农活,不管白天干多少活,不管怎么不好,至少可以围着锅吃晚饭,在床上睡觉。可是自从跟了您之后,我就没在床上睡过觉。除了咱们在迭戈·德米兰达家舒服了几天,在卡马乔的聚餐会上从锅里捞了点油水,还有,在巴西利奥家连吃带喝又睡了几天外,其余时间我都是露天睡在坚硬的土地上,忍受着各种恶劣天气,靠干奶酪和面包块充饥,喝的是野地路边的溪水或者泉水。”“我承认你说的都是真的,桑乔。”堂吉诃德说,“那么你说,我该比托梅·卡拉斯科再加多少钱呢?”
“我觉得如果您每月给我再加两个雷阿尔,”桑乔说,“就很不错了,这可以算是我的工钱。可是,若按照您答应给我一个小岛掌管的话,您应该给我再加六个雷阿尔才对,这样每月加起来就是三十个雷阿尔。”
“很好,’堂吉诃德说,“工钱就照你说的算。咱们离开村子已经二十五天了,你就按照这个数算吧,桑乔,看看我应该给你多少钱,然后就照我刚才说的,你自己拿吧。”
“我的天哪!”桑乔说,“您的帐算得太不对了。您答应给我岛屿的那份钱,应该从您答应给我岛屿之日起一直算到现在。”
“那么我答应你多长时间了,桑乔?”堂吉诃德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桑乔回答说,“大概有二十年,再加三天左右。”
堂吉诃德拍了一下脑门,大笑起来,然后说道:
“从我在莫雷纳山那段日子到现在才将近两个月,桑乔,你怎么说我已经许给你岛屿二十年了呢?现在我告诉你,你是想用付你工钱的办法把我放在你手里的那些钱都拿走。如果真是这样,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现在就把我的钱全部给你,但愿它能对你有用。只要能甩开如此没良心的侍从,我就是身无分文也高兴。告诉我,你这个游侠骑士侍从的叛逆,你在哪儿见过或者读过,某个游侠骑士的侍从敢在他的主人面前说‘您每月应该付我多少多少工钱’?你说,你说,你这个无赖、混蛋、妖怪!你就是一个十足的无赖、混蛋、妖怪!如果你能在那浩如烟海的骑士小说里找出哪个侍从说过,或者哪怕想过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就去死。还可以把我算成是傻瓜。掉转你的驴,回家去吧。从现在起,你没有必要再跟我往前走一步了,我的好心算让狗给吃了!我的诺言也算白说了!你这个人真是连猪狗都不如!我正要抬举你,让你老婆喊你‘大人’,你却要告辞了?我正打定主意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岛屿的总督,你却要走了?这真像你常说的那样,‘蜜不是喂驴的’。你是驴,你就是驴,你到死也只能是头驴。
依我看,你到死也不会知道你是个畜生。”
桑乔目不转睛地盯着堂吉诃德,听着主人骂自己,内疚不已。他眼里噙着泪花,声音颤抖地说道:
“我的主人,我承认除了差一条尾巴外,我真成一头驴了。如果您愿意给我安上一条尾巴,我很愿意戴上它,这一辈子每天都像驴一样侍奉您。请您原谅我不懂事。您也知道,我懂得很少。如果我说多了,那也是糊涂而决非恶意,况且,‘知错就改,上帝所爱’嘛。”
“你要是说话不带点俏皮话才怪呢,桑乔。那好,只要你改了,从今以后不再热衷于打小算盘,而是心胸宽广,振作精神,等待我的诺言实现,我就原谅你。我许的诺言尽管还没有实现,但并不是不可能的。”
桑乔强打起精神,说他一定照办。
两人说着话进入了那片杨树林。堂吉诃德躺在一棵榆树下,桑乔躺在一棵出毛榉树下,但这里的树都已经是只有根没有叶了。桑乔这一夜过得很难受,安静下来以后,棍子打的地方显得更疼了。堂吉诃德则整夜不断地思念心上人。尽管如此,两人最后都进入了梦乡。第二天天亮以后,两人又继续赶路,向著名的埃布罗河岸边走去。下一章将记述他们在那里遇到的事情。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乘魔法船的险遇
且说堂吉诃德和桑乔走出杨树林,来到了埃布罗河边。一看到河,堂吉诃德不禁心旷神怡。只见岸边一片秀丽景色,河流平缓,河水清清,如水晶一般源源不断,竟勾起了堂吉诃德的无限情思,特别是他在蒙特西诺斯洞里遇到的情景。虽然佩德罗师傅的猴子说过,那些事不过是真假参半,可堂吉诃德还是宁愿相信那些事都是真的。而桑乔却相反,他觉得那些事全是假的。
他们再往前走,眼前出现了一只小船。船拴在岸边的一棵树上,船上既没有桨,也没有渔具。堂吉诃德向四周看了看,不见一个人影。他没说什么,翻身下了马,让桑乔也下了驴,把马和驴都拴在旁边的一棵杨树或者柳树上。桑乔问堂吉诃德为什么要这样,堂吉诃德说:
“你应该知道,桑乔,这条船肯定是在召唤我上去,乘着它去援救某个骑士或者其他有难而又急需帮助的贵人。这是骑士小说里魔法师常做的事情。某位骑士遇到了麻烦事,仅靠自己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摆脱出来了,就必须求另外一位骑士帮助。虽然两个骑士相隔两三千里,或许更远,魔法师常常借助一块云,或者放上一条小船,让那个骑士上了小船,转眼之间,就从空中,或者海上,把骑士送到了需要他帮助的地方。所以我说,桑乔,这条小船肯定也是起这个作用的,这点可以确信无疑。不过在上船之前,你要先把马和驴拴在一起。我必须按照上帝的指引上船去,谁阻拦我也没有用。”
“如果是这样,”桑乔说,“您又要弄出点儿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称为胡说八道的东西了。不过我只好低头服从了,就像俗话说的,‘照主人的吩咐办,方能吃饱饭’。尽管如此,我还是于心不忍,想告诉您,我觉得这条船并不是遭受魔法的人的船,而是一条渔船。这条河里有世界上最好的鲱鱼。”
桑乔边说边把驴和马拴在一起。把两头牲口撇下,让它们听天由命,桑乔心疼得很。堂吉诃德让桑乔不用担心,说那个要把他们送到千里迢迢之外的人会喂好这些牲口的。
“我不懂‘千里条条’是什么意思,”桑乔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
“‘千里迢迢’就是遥远的意思,”堂吉诃德说,“你不懂,这不新鲜,你又没学过拉丁文,而且不像某些人那样,自以为懂,其实一无所知。”
“牲口已经拴好了,”桑乔说,“现在该怎么办了?”
“该怎么办?”堂吉诃德说,“画个十字起锚啊。我是说,上船去,砍断缆绳。”
堂吉诃德说着一跃就跳上了小船,桑乔也跟着跳了上去,并且砍断了缆绳,小船慢慢离开了河岸。小船离河岸将近两西里远的时候,桑乔开始哆嗦,唯恐船会沉到河里去。不过,最让他难过的还是听见他的驴在叫,看见罗西南多正在拼命企图挣脱缰绳。于是,他对堂吉诃德说:
“驴离开了咱们,难过得直叫唤,罗西南多也想挣脱出来,以便跟随咱们。最尊贵的朋友们,你们安静下来吧。疯癫把我们分开了,但愿随之而来的如梦初醒还会让我们回到你们身边!”
说到这儿,桑乔竟痛心地哭起来。堂吉诃德又气又恼地说道:
“你怕什么,胆小鬼?你哭什么,软骨头?谁打你了还是追你了,你这个耗子胆!难道你还缺什么吗?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难道让你赤脚穿越里弗山①了?难道你不是像一位大公爵似的乘坐小船风平浪静地穿过这段迷人的河流,马上就要到达辽阔的大海了吗?咱们至少已经走出七八百里了。如果咱们这儿有仪器,可以量量北极的角度。那么我就可以告诉你,咱们已经走出多远了。虽然我懂得不多,我也可以说,咱们现在已经穿过或者很快就要穿过将南北极等距离平分的赤道线了。”
——–
①摩洛哥地名。
“等咱们到达您说的那条赤道时,”桑乔问,“咱们就走出多远了?”
“已经很远了,”堂吉诃德说,“因为据已知最伟大的宇宙学家托勒密的计算,地球连水带陆地共有三百六十度。只要咱们到了我说的那条线,咱们就已经走了一半。”
“上帝保佑,”桑乔说,“您引证的是一位多么高级的人物呀!什么指甲和蒜,还加上什么蜜之类的,我真搞不清楚。”
堂吉诃德听到桑乔把宇宙学家、计算和托勒密等都搞错了,忍不住大笑。他对桑乔说道:
“你大概听说过,桑乔,西班牙人或者从加的斯上船去东印度群岛的人,要想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过了我刚才对你说的那条赤道线,其中一个方法就是看船上所有人身上的虱子是否都死光了。船只要一过赤道线,你就是拿金子换,全船也找不出一个活虱子了。所以桑乔,你可以伸手往自己腿上摸一摸。如果摸到了活东西,咱们就算把这件事搞清楚了。如果没摸到活东西,就是已经过了赤道线。”
“我才不信呢,”桑乔说,“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按您说的去做,尽管我不知道有什么必要做这种试验。凭我自己的眼睛看,咱们离开岸边并不远,而且离拴牲口的地方也很近,罗西南多和驴仍在原地。这么一看,我敢发誓,咱们走得像蚂蚁一样慢。”
“你就照我说的去做,桑乔,别的不用管。你不懂什么叫二分二至圈、经线、纬线、黄道带、黄道、极地、至日、二分点、行星、天体符号、方位、等量呀等等,这些东西构成了天体和地球。如果你懂得这些东西,或者只懂一部分,你就可以知道咱们现在处于什么纬线,现在是什么黄道带,咱们已经经过了什么星座,下面还要经过什么星座。我再说一遍,你往自己身上摸摸,我估计你现在肯定比白纸还干净。”
桑乔用手去摸,逐渐摸到了左膝窝里。他抬起头,看着主人说道:
“这个经验恐怕是假的,要不然就是离您说的那个地方还远着呢。”
“怎么回事?”堂吉诃德问,“你摸到点什么?”
“岂止是一点儿呢!”桑乔说。
桑乔甩甩手指头,又把整只手放进河里洗。小船随着河流平稳地向前漂移,没有任何神秘的魔力或者隐蔽的魔法师暗中推动,只有轻柔的河流缓缓流淌。
这时他们发现前面有几座高大的水磨房。堂吉诃德一看到水磨房就高声对桑乔说道:
“你看到了吗,朋友?前面出现了一座城市、城堡或者要塞,那位受困的骑士或者落难的女王、公主或王妃,肯定就在那儿,我就是为了解救他们而被召唤到此的。”
“您说什么见鬼的城市、城堡或要塞呀,大人?”桑乔说,“您没看清那只是磨小麦的水磨房吗?”
“住嘴,桑乔,”堂吉诃德说,“即使它们像水磨房,也根本不是水磨房。我不是说过嘛,魔法可以使任何东西改变自己的本来面目。不是真把它们改变了,而是把它们变得看上去像某种东西,例如,我唯一的希望杜尔西内亚就被改变了模样。”
他们说话时,小船已经进入河的主流,不像刚才走的那样缓慢了。磨房里的工人看见一条小船顺流而来,眼看就要撞进水轮,急忙拿起长竿子出来拦挡小船。他们的脸上和衣服上都是面粉,所以样子显得挺怪的。他们高声喊着:
“活见鬼!你们往哪儿去?不想活了?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是不是想掉进河里淹死。再被打成碎片呀?”
“我不是说过嘛,桑乔,”堂吉诃德说,“咱们已经到了可以让我大显身手的地方!你看,妖魔鬼怪已经出来了。跟咱们作对的妖怪可真不少,而且面目都那么丑恶……好吧,那就来吧,你们这群混蛋!”
堂吉诃德从船上站起来,对磨房工人厉声喝道:
“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恶棍,赶紧把关在你们的要塞或牢狱里的人放出来,不管他们的身份是高是低,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是曼查的堂吉诃德,又叫狮子骑士。我受上天之命,专程来解除这场危难。”
说完他拔出剑向磨房工人们挥舞。磨房工人们听了堂吉诃德一通乱喊,并不明白他喊的是什么意思,只顾用长竿去拦小船。此时,小船眼看就要进入水轮下的急流了。
桑乔跪了下来,诚心诚意地恳求老天把他从这场近在眼前的危难中解救出来。多亏磨房工人们手疾眼快,用长竿拦住了他们的船。船虽然被拦住了,可还是翻了个底朝天,堂吉诃德和桑乔都掉进水里。算堂吉诃德走运,他会游泳,但是身上的盔甲太重,拖累他两次沉到了河底。若不是磨房工人们跳进河里,把他们俩捞上来,情况就糟了。两人上了岸,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这回他们可不渴了。桑乔跪在地上,双手合拢,两眼朝天,虔诚地祈求了半天,祈求上帝保佑他从此摆脱主人的胡思乱想与胆大妄为。
小船的主人是几位渔民,此时也到了,可是小船已经被水轮撞成了碎片。看到小船坏了,几位渔民开始动手剥桑乔的衣服,并且要堂吉诃德赔偿小船。堂吉诃德十分镇静和若无其事地对磨房工人和渔民说,只要他们放了关押在城堡里的那个人或那几个人,他可以高价赔偿小船。
“什么人,什么城堡,”一个磨房工人说,“你有毛病呀?
你难道想把到这儿来磨小麦的人都带走吗?”
“够了!”堂吉诃德自言自语道,“看来,要说服这些强盗做件好事只不过是对牛弹琴。这回准是有两个本领高强的魔法师在较劲儿,一个想干,另一个就捣乱。一个让我上船,另一个就跟我对着干。上帝帮帮忙吧,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了尔虞我诈,我也没办法了。”
堂吉诃德提高了嗓门,看着水磨房说道:
“被关在里面的朋友们,无论你们是什么人,都请你们原谅我。由于我和你们的不幸,我现在无法把你们从苦难中解救出来。这项任务只好留给其他骑士去完成了。”
然后,堂吉诃德同渔民们讲好,赔偿了五十雷阿尔的船钱。桑乔很不情愿地付了钱,然后说道:
“再碰上两回这种乘船的事,咱们的钱就光了。”
渔民和磨房工人见他们两人与众不同,又听不懂堂吉诃德那些话的意思,感到十分惊奇,觉得他们像是疯子,便离开了他们。磨房工人进了水磨房,渔民回到自己的茅屋去了。堂吉诃德和桑乔也回到了他们拴牲口的地方。堂吉诃德和桑乔的魔船奇遇到此结束。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堂吉诃德路遇一位美丽的女猎人
骑士和侍从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牲口旁边。特别是桑乔,用掉那些钱简直让他心疼死了,从他那儿拿钱就像挖了他眼珠似的。两人最后默默无言地骑上了牲口,离开了那条有名的大河。堂吉诃德仍沉浸在他的情思里,桑乔却在盘算,要想发财,看来前途已经很渺茫了。他虽然不聪明,却完全可以看清楚,主人的所有行动或大部分行动都是疯疯癫癫的。他想寻找机会,某一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回自己老家去。
可是,命运偏偏让他越不愿意怎样就越得怎样。
第二天,太阳刚下山,他们就走出了树林。堂吉诃德向绿草地极目望去,只见草地尽头正有一群人向他们走来。堂吉诃德看清了,那是一群放鹰打猎的猎人。待他们走得更近时,又发现其中有一位体态优美的夫人,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小马,绿色的宝石镶嵌座儿,还有个白银的靠背马鞍。那位夫人也穿了一身绿衣服,显得雍容华贵而又英姿飒爽。她的左手托着一只苍鹰,堂吉诃德一见那苍鹰,就猜到她一定是位贵夫人,而且是那群猎人的主子。堂吉诃德果然没猜错。
堂吉诃德对桑乔说道:
“你赶紧过去,桑乔小子,告诉那位骑小马、擎苍鹰的夫人,就说我狮子骑士希望吻这位尊贵夫人的手。如果她允许,我就过去吻,并且愿意全力为她效劳,听凭她的吩咐。不过,你说话注意点儿,桑乔,别总是带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俗语。”
“您这回可算是说错人了!”桑乔说,“您这话竟是对我说的!我这辈子又不是第一次向高贵的夫人传话!”
“除了向杜尔西内亚夫人传过话外,”堂吉诃德说,“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对别人传过话,至少在我这儿没有。”
“这倒是真的,”桑乔说,“不过,‘兜里有钱,不怕欠帐;家里有粮,做饭不慌’。我是说,您什么也不用提醒我,我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一点儿。”
“我也相信,桑乔,”堂吉诃德说,“上帝会帮助你,祝你走运。”
桑乔催着他的驴跑起来。跑到那位美丽的狩猎夫人面前时,他下了马,跪倒在夫人面前,说道:
“美丽的夫人,那边的那位骑士名叫狮子骑士,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侍从,家里人都叫我桑乔。这位狮子骑士不久前也叫猥獕骑士,他派我来对您说,请您赏光允许他心甘情愿地实现他的愿望。根据他说的和我想的,这个愿望不是别的,就是为您这位高贵美丽的夫人效劳。如果您能同意这件事,不但对您有利,也可以为他脸上增光。”
“说得对,优秀的侍从,”那位夫人说,“你已经十分得体地完成了你的使命。站起来吧,像猥獕骑士这样伟大的骑士我们早有耳闻,他的侍从跪在地上就不合适了。站起来吧,朋友,告诉你的主人,我和我的公爵丈夫欢迎他到我们这儿的别墅来做客。”
桑乔站了起来。他对这位夫人的美貌和气质修养深感惊讶。不过更让他惊奇的是,这位夫人竟然听说过他的主人猥獕骑士。她没称他狮子骑士,大概因为狮子骑士这个称号是最近才提出来的。公爵夫人又问道:
“告诉我,侍从兄弟,你的主人是否就是现已出版的小说《堂吉诃德》里的那个人?而且,他还把托博索一个叫杜尔西内亚的女人当作自己的意中人?”
“就是他,夫人。”桑乔说,“他还有个侍从,这本小说里也应该有,除非是从一开始就漏掉了,我是说,在印刷的时候漏掉了。侍从的名字叫桑乔,就是我。”
“我为此非常高兴,”公爵夫人说,“去吧,桑乔兄弟,去告诉你的主人,说我们欢迎他到我们这儿来,再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事更让我高兴了。”
桑乔带着这个令人愉快的答复,非常高兴地跑回到主人那儿,把那位贵夫人对他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并且用自己那套粗言俗语把贵夫人的美貌和风雅的举止捧上了天。堂吉诃德在马鞍上气宇轩昂地坐好,把脚在马蹬里放正,戴好护眼罩,催动罗西南多,风度翩翩地去吻公爵夫人的手。公爵夫人此时也把公爵丈夫叫来,把自己刚才对桑乔说的那番话告诉了丈夫。两人都是骑士小说的爱好者,原来都读过这部小说的上卷,了解堂吉诃德缺乏理智的可笑行为,所以非常愿意也非常高兴认识堂吉诃德。他们打算按照小说里记述的各种习惯和礼节来接待堂吉诃德,在堂吉诃德同他们在一起的几天里继续看他的热闹,他说什么都依着他。
这时堂吉诃德到了。他掀起护眼罩,看样子是想下马。桑乔赶紧过去为堂吉诃德扶住马蹬,可是很不幸,他下驴时,一只脚被驮鞍的绳子绊住,挣脱不出,结果脚吊在绳子上,嘴和胸着地摔了下来。堂吉诃德已经习惯了有人为他扶住马蹬下马,这回也以为桑乔已为他扶好了马蹬,便猛然翻身下马。那鞍子大概没捆好,结果他连人带鞍摔到了地上。堂吉诃德很不好意思,心里暗暗诅咒桑乔,其实桑乔的一只脚那时仍被绊着呢。
公爵连忙吩咐那些猎手把堂吉诃德和桑乔扶起来。堂吉诃德摔得浑身疼痛,一瘸一拐地想向公爵夫妇跪拜。可是公爵无论如何也不同意。相反,公爵却跳下马来,抱住了堂吉诃德,对他说道:
“我很抱歉,猥獕骑士大人,您第一次到我这儿来就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情。侍从不小心往往会招致很严重的麻烦。”
“我见到了您,勇敢的公爵大人,”堂吉诃德说,“就不可能存在任何不幸了。即使我摔进深渊,见到您的荣耀也会让我重新腾飞,从深渊里脱身。我这个侍从,让上帝诅咒他吧,他只会张嘴胡说八道,连个鞍子都捆不结实。可是无论我怎么样,无论我摔倒了还是站立着,无论我步行还是骑马,我都时刻准备为您和您尊贵的夫人——美女之王、风雅公主之典范即我们的公爵夫人效劳。”
“且慢,我的堂吉诃德大人!”公爵说,“只要有托博索杜尔西内亚夫人在,您就不该称赞其他美人。”
桑乔此时已从绳子的纠缠中解脱出来,正站在旁边。他不等主人答话,就抢先说道:
“无可否认,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确实很美丽。不料,能人又遇到高手,我听说这叫自然规律。这就好比一个陶器工匠做出一只精美的陶杯,也就可以做出两只、三只、上百只精美的陶杯那样。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们的公爵夫人肯定不次于我的女主人杜尔西内亚夫人。”
堂吉诃德转身向公爵夫人说道:
“您完全可以想象到,世界上所有游侠骑士的侍从都不如我这个侍从多嘴而又滑稽。如果您能允许我为您效劳几天,他就会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公爵夫人答道:
“要是这位好桑乔滑稽,那我就更喜欢他了,滑稽证明他很机灵。滑稽与风趣,堂吉诃德大人,您知道,并不是愚蠢的人能够做到的。所以,如果说桑乔滑稽而又风趣,那么,我可以肯定他很机灵。”
“还爱多嘴。”堂吉诃德又补充了一句。
“那就更好了,”公爵说,“很多滑稽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咱们先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耽误时间了,伟大的猥獕骑士,请您……”
“您该称狮子骑士,”桑乔说,“猥獕骑士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是狮子骑士的形象了。”
公爵接着说道:
“我说狮子骑士大人,请您到附近我的城堡里去吧,您将在那里享受贵人的待遇。我和我的夫人常常在那里接待路过的游侠骑士。”
桑乔此时已把罗西南多的鞍具收拾妥当,并且捆好,堂吉诃德骑了上去。公爵也骑上一匹漂亮的马,让公爵夫人走在两人中间,一起向城堡走去。公爵夫人吩咐桑乔跟在她旁边,说她喜欢听桑乔说话。桑乔也不客气,夹在三人中间,一起说着话。公爵和公爵夫人很高兴,觉得在他们的城堡里接待这样一位游侠骑士和一位侍从游子,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许多大事
桑乔感觉自己得到了公爵夫人的赏识,很高兴。他想,他在这座城堡里得到的款待不会亚于在迭戈和巴西利奥家得到的待遇。桑乔总是想过舒适的生活,所以只要有机会,他就决不放过。
据说公爵抢先一步回到了别墅或者城堡,向佣人们吩咐接待堂吉诃德的方法。堂吉诃德刚同公爵夫人来到城堡门口,就有两个穿着洋红色细缎晨衣的仆役或马夫从城堡里出来,把堂吉诃德从马上迅速扶了下来,又对堂吉诃德说:
“请您扶我们的公爵夫人下马。”
堂吉诃德要去扶公爵夫人下马,结果两人客气了半天,公爵夫人坚持要公爵抱她下马,说不能让堂堂的大骑士做这种小事。最后,还是公爵出来把她抱下了马。他们刚走进一个大院子,就有两位美丽的少女往堂吉诃德肩上披了一条红色大披巾。院子的走廊里立刻挤满了男女佣人,他们高声喊道:
“欢迎游侠骑士的精英!”
所有人,或者说大部分人,还往堂吉诃德、公爵和公爵夫人身上洒香水。堂吉诃德又惊又喜,这是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体验到自己是个游侠骑士了。这并非幻觉,他亲身体验到了过去只有在书里才能看到的游侠骑士所享受的待遇。
桑乔没有去照顾他的驴,紧随着公爵夫人进了城堡。可是,他又不忍心把驴孤零零地留在外面,就走到一群出来迎接公爵夫人的女仆面前,对其中一位老妇低声说:
“冈萨雷斯夫人,或者您的芳名是……”
“我叫唐娜罗德里格斯·德格里哈尔瓦。”老妇说道,“你有什么吩咐,兄弟?”
桑乔回答道:
“我想请您出城堡门一趟,我的灰驴还在外面。劳驾您找人或者您本人把它带到马厩里去。那可怜的驴胆小,从来没这样单独待过。”
“主人聪明,侍从也机灵,”老妇说,“真让我们长见识。去你的吧,兄弟,算你和带你来的那个人倒霉,你还是自己去照顾你的驴吧,这儿的女仆可没干过这种活儿!”
“可是,我确实听我的主人说过兰萨罗特的故事。我的主人满肚子都是故事。他说过:
他来自布列塔尼,
夫人们为他治伤,
女仆们为他看驴。
我这头驴,要是兰萨罗特大人拿他的坐骑来换,我还不干呢。”
“兄弟,你真有意思。”老妇说,“把你的滑稽留到有人掏钱听你说的地方去说吧,我这儿最多只能给你一下子。”
“那可好,”桑乔说,“您这一下子准轻不了。冲您这把年纪,您准亏不了!”
“婊子养的!”老妇发起怒来,说道,“我年纪老不老,我自己会告诉上帝,用不着告诉你,你这个混蛋,没教养的东西!”
老妇这句话的声音很高,公爵夫人也听见了。她回过头来,看见老妇怒不可遏,眼睛都红了,就问她在同谁说话。
“我刚才同这位好人说话,”老妇说,“他非叫我把城堡门口他的驴送到马厩去,还举例说,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有几位夫人为一个兰萨罗特治伤,有女仆照看他的驴。最不像话的就是他竟说我老了。”
“如果是说我,”公爵夫人说,“我也会觉得这话比什么都厉害。”
她又对桑乔说:
“你应该知道,桑乔朋友,唐娜罗德里格斯还很年轻。她戴头巾主要是保持尊严和出于习惯,并不是因为年纪大了。”
“我要是有那个意思,就让我余生不得安宁!”桑乔说,“我只是想说,我太心疼我的驴了,要交给像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这样慈祥的人照管才行。”
这些话堂吉诃德全听到了。他对桑乔说:
“这些话是在这种地方讲的吗?”
“大人,”桑乔说,“一个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讲话。我在这儿想起了驴,就在这儿说驴;如果我在马厩里想起来,就在马厩里说。”
公爵说道:
“桑乔说得很对,他完全没有责任。桑乔你尽管放心,你的驴会得到应有的照顾,他们会像对待你一样对待你的驴。”
公爵这么一说,大家都很高兴,只有堂吉诃德除外。大家登上城堡高处,把堂吉诃德让进一座装饰着极其贵重的金色锦缎的客厅。六名少女帮助堂吉诃德脱下盔甲。这些少女事先已被公爵和公爵夫人教过,应当如何招待堂吉诃德,以便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当作游侠骑士款待的。堂吉诃德脱去盔甲后,身上只剩瘦腿裤和羊皮紧身坎肩,显得又细又高又瘦又干瘪,两颊瘦得几乎贴在一起了。看他那个样子,若不是主人事先嘱咐的几点注意事项里有一项是必须忍住笑,这几位少女早就笑出声来了。
她们请求堂吉诃德把衣服都脱下来,她们要给他换件衬衣。堂吉诃德坚决不同意,说游侠骑士的尊严同勇气一样重要。不过,他让人把衬衣交给了桑乔,自己则同桑乔一起躲进了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有个豪华床,堂吉诃德脱光衣服,换上了衬衣。他见只有自己和桑乔在场,就对桑乔说道:
“告诉我,你这个新小丑、老笨蛋,你觉得让那样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妇人难堪对吗?那是你说你的驴的时候吗?或者说,像他们这样的大人既然能对客人百般照顾,还能让客人的驴受委屈吗?上帝保佑,桑乔,你得注意点儿,别露了馅,让人看出你是个乡巴佬。你呀,真糟糕!你记住,佣人表现得越好,越有教养,主人就越受到尊重;王公贵人居于其他人之上的一大高贵之处就是:他们拥有像自己一样高贵的佣人。算你苦命。算我倒霉!你难道没发现,如果人们看出你是个粗俗的乡巴佬或滑稽的傻瓜,就会把我也当成江湖骗子、冒牌骑士?别这样了,桑乔朋友,千万别再做这些失礼的事情了。爱多嘴又爱出洋相的人稍有闪失,就会被人看成是令人讨厌的骗子。管好你的舌头吧,说话之前再三考虑一下,别忘了,承蒙上帝的恩赐,靠我臂膀的力量,咱们的名声以及财产前景可观呢。”
桑乔十分恳切地答应堂吉诃德,他一定会按照主人的吩咐,管好自己的嘴巴,藏好自己的舌头,不经过仔细考虑不说话。他让堂吉诃德放心,自己不会给主人丢脸。
堂吉诃德穿好衣服,把皮肩带连同剑披挂在身上,再披上红色的披巾,戴上少女们为他准备的绿缎帽子。穿戴停当,他走出小房间,来到一个大厅里。少女们分排站立,手里都端着洗手水,毕恭毕敬地请他洗手。十二个侍者连同管家又来请他去吃饭,说主人已经在恭候了。这些人前呼后拥地围着堂吉诃德来到了另一个大厅,厅里已经摆好一桌丰盛的酒席,桌子上只有四套餐具。公爵和公爵夫人在大厅门口迎接,他们身旁还有一位庄重的教士,这种教士是专为贵族管家的。这种教士并非出身于贵族,所以并不知道该如何教育贵族,而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所以,他们只希望他们管理的贵族家庭心胸狭隘,成为可怜人。我说的这位陪同公爵和公爵夫人出来迎接堂吉诃德的教士,大概就是这种人。他们极其客气地寒暄一番,又左右相伴地陪同堂吉诃德来到桌前。公爵请堂吉诃德坐在首席上。尽管堂吉诃德再三推辞,公爵还是坚持,堂吉诃德只好从命。教士坐在堂吉诃德的对面,公爵和公爵夫人分坐在堂吉诃德两侧。
桑乔也一直在场。他看到公爵夫妇对堂吉诃德如此礼遇,不胜惊奇。他见公爵和堂吉诃德你推我让,互相请对方坐在首席,就说:
“如果你们二位允许的话,我给你们讲一个我们村里关于坐席的故事吧。”
桑乔此话一出口,堂吉诃德不禁一哆嗦,他知道桑乔肯定又要说什么傻话了。桑乔看见了,懂得堂吉诃德的心思,就说道:
“我的大人,您不必害怕我会胡来,或者说一些不该说的东西。您嘱咐我的说多说少、说好说坏那一套,我都没忘。”
“我倒什么也不记得了,桑乔。”堂吉诃德说,“你随便说吧,反正你来得快。”
“我说的都是实话,”桑乔说,“有我的主人堂吉诃德在场,他不让我说谎。”
“你随便说谎,桑乔,”堂吉诃德说,“我不管,不过你说话要先想想。”
“我已经再三想过了,谁想找茬儿都没门儿,您回头就知道了。”
“诸位最好还是让这个笨蛋出去吧,”堂吉诃德说,“否则他不知道要说多少胡话呢。”
“我以公爵的名义发誓,”公爵夫人说,“千万别让桑乔走开。我很喜欢他,他很机灵。”
“承蒙您对我信任,”桑乔说,“可是我并不机灵。但愿夫人您永远机灵。我要讲的故事是这样的:我们村的一个贵族要请客。这个贵族很富有,而且有势力,是阿拉莫斯·德梅迪纳·德尔坎波家族的人。他同圣地亚哥骑士团骑士唐阿隆索·马拉尼翁的女儿唐娜门西亚·基尼奥内斯结了婚。唐阿隆索·马拉尼翁在埃拉杜拉淹死了,为此几年前在我们村还发生过一场争斗。我记得我的主人堂吉诃德也参加了,结果铁匠巴尔巴斯特罗的儿子,那个淘气鬼托马西略受了伤……这难道不是真事吗,我的主人?您倒是说句话呀,别让他们以为我是个多嘴多舌的骗子。”
“在此之前,”教士说,“我认为你倒不像说谎的人,只像个多嘴的人,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看你了。”
堂吉诃德说:“你举了这么多例证,桑乔,又介绍了这么多情况,我不能不说,你说的大概都是实话。你接着说吧,把故事讲简短些。照你这么讲,两天也讲不完。”
“你不必讲得简短,”公爵夫人说,“我喜欢听。相反,你知道什么就讲什么,即使六天都讲不完也没关系。如果真能讲那么多天,那也是我平生最愉快的日子。”
“那么,诸位大人,”桑乔接着说下去,“我对这个贵族了如指掌,他家离我家只有一箭之地。他请的客人是个穷农夫。
农夫虽然穷,却是个正派人。”
“接着说吧,兄弟,”教士说,“像你这么讲,恐怕这辈子也讲不完了。”
“只要上帝保佑,用半辈子就能讲完。”桑乔说,“后来,农夫到了那个请客的贵族家。那个贵族现在已经死了,愿他的灵魂安息。据说他死得很安详。我当时不在场,到腾布莱克收割去了……”
“我的天啊,那你就赶紧从腾布莱克回来吧。如果你不想为那个贵族举行葬礼,就把他埋了拉倒,赶紧把故事讲完吧。”
“问题是,”桑乔说,“当两个人正要入席的时候……此刻他们好像就在我眼前,很清楚。”
教士见桑乔讲得罗罗嗦嗦,断断续续,很不耐烦,堂吉诃德也是强压着怒火,公爵和公爵夫人却听得津津有味。
“我刚才说,他们正要入席。”桑乔说,“农夫一定要贵族坐在首席,贵族则坚持让农夫坐在首席,说在他家里就得听他的。可农夫自以为懂规矩,有教养,就是不肯坐在首席。后来那贵族火了,双手按着农夫的肩膀,硬逼他坐了下来,并且对他说:‘坐下吧,你这个笨蛋,我无论坐在什么地方,总是在你上首。’这就是我的故事。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堂吉诃德那本来是褐色的脸上,此时又仿佛涂上了无数种颜色。桑乔话里有话,他已经听明白了,有些羞愧难当。公爵和公爵夫人只好强忍着笑。为了转移一下话题,以免桑乔再继续说下去,公爵夫人就问堂吉诃德,有没有关于杜尔西内亚的消息;此外,他一定又打败了不少巨人和坏蛋,是不是又派他们去拜见杜尔西内亚了。堂吉诃德答道:
“夫人,我的不幸从来都是有始有终的。我打败过巨人,我派遣过坏蛋和恶棍去拜见杜尔西为亚夫人,可是她已经被魔法变成一个难以想象的丑农妇了,我派去的那些坏蛋又怎么能找到她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桑乔说,“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另外,若论轻盈和灵巧,她不亚于一个翻筋斗的演员。
她能像猫一样从地面一下子蹿到驴背上。”
“你看见过那个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吗?”公爵问。
“什么看见呀!”桑乔说,“是哪个家伙第一个发现她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不就是我吗?此事千真万确!”
教士听他们讲什么巨人呀、恶棍呀、魔法呀,意识到旁边这个客人大概就是曼查的堂吉诃德。关于堂吉诃德的那本小说公爵经常阅读。教士曾多次责怪公爵,说阅读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无聊。可现在,他怀疑的事竟变成了现实。于是他十分恼火,对公爵说道:
“大人,您必须向上帝交代这个人做的好事!这个堂吉诃德,或者唐笨蛋,或者随便怎么称呼他吧,并不像您希望的那样糊涂,他只是趁机在您面前装疯卖傻。”
教士又转身对堂吉诃德说:
“还有你,蠢货,谁告诉你,说你是游侠骑士,还战胜了巨人,抓住了坏蛋?你趁早走人吧!我还告诉你,你回你的家里去,如果有孩子,养好你的孩子,管好你的财产,别再到处乱跑,装傻充愣,让认识你或不认识你的人笑话你啦。你这个倒霉鬼,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什么时候见过游侠骑士?西班牙有巨人吗?曼查有坏蛋吗?有你说的那个遭受魔法迫害的杜尔西内亚吗?有你说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堂吉诃德认真倾听着那位令人尊敬的教士慷慨直言。见教士不说话了,堂吉诃德才不顾公爵和公爵夫人在座,满面怒容地站起来说道……
至于堂吉诃德怎样说,需专门记录一章。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堂吉诃德怒斥污蔑者以及其他严肃而又滑稽的事情
堂吉诃德站了起来,颤抖着全身,声音急促而又含糊地说道:
“此地此时以及我对您所处地位的一贯尊重,压抑了我的正义怒火。还有,就是我说过的,所有穿长袍的人都使用同女人一样的武器,那就是舌头。所以,我也只想同您开始一场舌战。我本来以为您会好言相劝,却没想到您竟然出口伤人。进行善意有效的指责应该选择其他场合,需要一定的条件。您刚才当众尖刻地指责我,显然已经完全超出了善意指责的范围。善意的指责最好是和颜悦色,而不是疾言厉色,而且,更不应该在还没搞清自己指责的对象究竟有没有错的时候,就无缘无故地指责人家是笨蛋、蠢货。请您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蠢事,值得您如此指责我?您让我回家去管好家,您可知道我有没有老婆孩子,就让我去管好老婆孩子?有的人自己在小家小户长大,所见识的只不过是他们村周围方圆二三十里地方的事,却钻到别人家去教训人,还规定骑士道应该如何如何,对游侠骑士评头品足,这难道不是胡闹吗?如果一个人东奔西走,不谋私利,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得以留芳千古,你能说他虚度光阴、枉费年华吗?如果是各类骑士和各类出类拔萃、慷慨大方、出身名门的人把我看成傻瓜,我无可非议;可如果是那些从未涉足骑士道的学究把我说成是蠢货,我不以为然。我就是骑士,如果上帝愿意,我这个骑士可以去死。有的人有追求广阔天地的雄心大志,有的人有阿谀奉承的奴颜媚骨,有的人贪图虚伪的自我欺骗,还有的人追求一种真正的信仰。而我呢,只按照我的命运的指引,走游侠骑士的狭窄之路。为此,我鄙夷钱财,却不放弃荣誉。我曾经为人雪耻,拨乱反正,惩处暴孽,战胜巨人,打败妖怪。我也多情,而游侠骑士必然如此。可我不是那种低级情人,我只追求高尚的精神向往。我一直保持着我的良好追求,即善待大家,不恶对一人。请尊贵的公爵和公爵夫人评评,一个如此情趣、如此行事、如此追求的人是否应当被人称为傻瓜?”
“天啊,说得真好!”桑乔说,“您不必再说下去了,我的大人,我的主人,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可再说、再想、再主张的了。这位大人一再坚持说,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世界上都没有游侠骑士。这是因为他对此一无所知,才这样说,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大概你就是那个桑乔吧,兄弟?”教士问,“据说你的主人曾许诺过给你一个岛屿?”
“我就是桑乔,”桑乔说,“而且我也同别人一样,当得了总督。我是‘近朱者赤’,属于那种‘不求同日生,但要同日过’,‘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好主人,并且陪伴他很多个月了。假如上帝愿意,我也会变得同他一样。他长寿我也长寿;他不乏统帅的威严,我也会成为岛屿总督。”
“确实如此,桑乔。”公爵此时说道,“我这儿正好有一个不错的岛屿,没人管理,现在我就代表堂吉诃德大人,把它分配给你。”
“赶紧跪下,桑乔!”堂吉诃德说,“快吻公爵大人的脚,感谢他对你的恩赐。”
桑乔照办了。教士见状极其愤怒地从桌子旁站起身来,说道:
“我以我的教袍发誓,您像这两个罪人一样愚蠢。连明白人都变疯了,疯子岂不更疯!您接着陪他们吧。只要他们还在这儿,我就回我家去。既然说了也无济于事,我省得白费口舌。”
教士不再多说,什么也没吃便离去了。公爵夫妇请求他留下也无济于事,公爵就不再说了。他觉得教士如此生气大可不必,他已经笑得说不出话来了。
公爵最后终于止住了笑,对堂吉诃德说道:
“狮子骑士大人,您回答得太高明了,使得他无言以对。虽然他觉得这是对他的冒犯,可事实绝非如此。您很清楚,这就如同妇女不冒犯别人一样,教士也从不冒犯别人。”
“是这样。”堂吉诃德说,“道理就在于:不应该受到冒犯的人也不应该去冒犯别人。妇女、儿童和教士即使受到攻击也不能自卫,所以他们不应该受到凌辱。冒犯与凌辱之间有这种区别,这点您很清楚。凌辱来自于能够做到、已经做到而且仍坚持做的一方;而冒犯可能来自于任何一方,但是这并不等于凌辱。举例说吧:一个人在大街上漫不经心地走,忽然来了十个手持武器的人,把他打了。尽管他拔剑尽力自卫,仍然寡不敌众,最终没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就是报仇。这个人受到的就是冒犯,而不是凌辱。同样的情况还可以再举另外一个例子:如果一个人正在走路,背后来了一个人打他,而且打完了就跑。挨打的人追他,结果没追上。这个挨打的人受到的也是冒犯,而不是凌辱。如果打人者还坚持打他,那才是凌辱。如果那个人打了他,尽管是突然袭击,可随后仍然持剑原地不动,面对自己的对手,那么挨打的人就是既受到了冒犯,又受到了凌辱。说他受到了冒犯是因为那个人对他突然袭击;说他受到了凌辱是因为打他的那个人不仅没有逃跑,反而留在原地不动。
“所以,按照这个决斗的规则,我很可能受到了冒犯,但是没有受到凌辱。儿童们不懂事,同妇女们一样逃跑不了,而且他们也没有能力坚持对抗。宗教界的人也同样如此。前面说到的这三种人缺少进攻和防御的能力。虽然他们本能地要保护自己,可他们无法冒犯任何人。我刚才说我可能受到了冒犯,但现在一想,这根本算不上冒犯。不能凌辱别人的人,自己也谈不上受到污辱。因此我不该生气,其实也并没有为那位善良人说我的那些话生气。我只希望过一段时间后,他能够明白,他以为世界上过去和现在都没有游侠骑士的想法是错误的。如果阿马迪斯或者他家旅中的某个子孙知道了这件事,我想这对他就不妙了。”
“这点我敢肯定,”桑乔说,“他们肯定会把他像切石榴或熟透了的甜瓜似的从头到脚劈开。他们若是发起怒来可叫人够受的!我凭我的信仰发誓,我敢肯定,假如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听见了这小子说的话,准会一个嘴巴打得他三年说不出话来。谁要是惹了他们又想逃出他们的手心,那才是怪事呢。”
公爵夫人听了桑乔的话觉得很可笑。她觉得桑乔比堂吉诃德更滑稽更疯癫。当时在场的许多人也都这么想。
堂吉诃德终于平静下来了。宴请结束,撤去台布,又来了四个侍女。其中一个手里端着一个银盘,另一个端着一个洗手盆,也是银的,还有一个肩上搭着两块极白极高级的毛巾,最后一个裸露着半截胳膊,她那双雪白的手上托着一块那不勒斯出产的圆形香皂。托盘的侍女走过来,潇洒而又灵活地把盘子举到堂吉诃德的胡子下面。堂吉诃德一句话也没说,对眼前这个侍女的举动感到惊奇,以为这是当地的什么习惯,不洗手反倒洗胡子,于是他尽可能地把胡子往前凑。端洗手盆的侍女立刻往堂吉诃德的脸上撩水,拿香皂的侍女用手在堂吉诃德的脸上急速地抹香皂,堂吉诃德老老实实地任凭她涂抹,结果不仅他的胡子,而且他的整个脸甚至眼睛上都是雪花似的香皂沫了,堂吉诃德只好使劲闭上眼睛。公爵和公爵夫人不知其中实情,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侍女们到底要干什么。待堂吉诃德脸上的香皂沫有一拃厚时,涂香皂沫的侍女推说没有洗脸水了,叫端盆的侍女去加水,让堂吉诃德等着。堂吉诃德只好等在那里,当时他那可笑的样子可想而知。
当时在场的人很多,大家都看着堂吉诃德。他们见堂吉诃德把他那深褐色的脖子伸得足有半尺长,紧闭着眼睛,胡子上全是香皂沫,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侍女们都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主人。公爵和公爵夫人觉得这些侍女既可气又可笑,不知该如何是好,到底是对她们的恶作剧进行惩罚呢,还是为她们把堂吉诃德弄成这个样子,给大家带来了快乐而给予奖励。端水盆的侍女回来后,她们为堂吉诃德洗了脸,拿毛巾的侍女为堂吉诃德仔细擦干了脸。然后,四个侍女一齐向堂吉诃德深深鞠了一躬,准备离去。可是公爵为了不让堂吉诃德看破这个恶作剧,便叫过端盆子的侍女来,对她说:
“过来帮我洗洗,你看水还没用完呢。”
侍女很机灵,走过来像对堂吉诃德那样把盆子端给公爵,并且迅速而又认真地为公爵洗脸涂香皂,并且为公爵把脸擦干净,然后鞠躬退了出去。事后才得知,原来公爵觉得如果不像堂吉诃德那样也给他洗洗脸,侍女们肯定会因为她们的恶作剧而受到惩罚。既然同样为公爵洗了脸,事情就可以巧妙地掩饰过去了。
桑乔仔细地看着这种洗脸方式,心里想:“上帝保佑,这个地方是否像给骑士洗胡子一样,也有为侍从洗胡子的习惯?无论对上帝而言还是对我而言,显然都需要这么洗洗。若是再能用剃刀刮刮胡子,那就更妙了。”
“你说什么,桑乔?”公爵夫人问。
“我是说,夫人,”桑乔说,“我听说过在别处王宫贵府吃完饭要洗手,但从没听说过要洗胡子。到底还是活得越久越好,这样见识就更多。谁说活得越长,倒霉就越多呀?这样洗洗胡子毕竟不是受罪嘛。”
“别着急,桑乔,”公爵夫人说,“我让侍女们也给你洗洗胡子,以后必要时甚至可以给你大洗一通。”
“只要现在能给我洗洗胡子我就知足了,”桑乔说,“至于以后怎么样,那就看上帝怎么说了。”
“当差的,”公爵夫人对餐厅侍者说,“你就按这位好桑乔要求的去做吧,他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侍者说他愿全力为桑乔效劳,说完就带着桑乔去吃饭了。只剩下公爵夫妇和堂吉诃德天南海北地聊天,不过,都没离开习武和游侠骑士的话题。
公爵夫人请堂吉诃德描绘一下杜尔西内亚的美貌和面孔,说堂吉诃德对此肯定有幸福的回忆,据她所知,杜尔西内亚夫人的美貌不仅名扬四海,而且连曼查都知道了!堂吉诃德听了公爵夫人的话,长叹一声说道:
“假如我能够把我的心掏出来,放在您面前这张桌子上的一个盘子里,您就可以看见印在我心上的倩影,用不着我再费口舌描述她那难以形容的美貌了。不过,为什么要让我来仔细描述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的美貌呢?这件事也许别人更能胜任,像帕拉西奥、蒂曼特斯、阿佩勒斯,可以用他们的画笔,利西波可以用他的镂刀,把杜尔西内亚的相貌刻画在大理石和青铜器上;还有西塞罗和德摩斯梯尼,可以用他们的文辞来赞美她。”
“什么是德摩斯梯尼文辞,堂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问,“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呢。”
“‘德摩斯梯尼文辞’就是‘德摩斯梯尼的文辞’,就好比说‘西塞罗文辞’是‘西塞罗的文辞’一样。他们两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文辞家。”
“原来是这样。”公爵说,“夫人糊涂了,竟提出这种问题。尽管如此,如果堂吉诃德大人能向我们描述一下杜尔西内亚的情况,我们还是很高兴的。我敢肯定,哪怕您只是大略地描述一下,她也一定漂亮得足以让最美丽的女人嫉妒!”
“我怕把她不久前遭受的不幸从我心头抹掉,”堂吉诃德说,“不然我就加以描述了。现在,我更为她难过,而不是描述她。二位大概知道了,前些天我曾想去吻她的手,得到她的祝福,指望她允许我第三次出征,可我碰到的却是一位与我所寻求的杜尔西内亚完全不同的人。她受到魔法的迫害,从贵夫人变成了农妇,从漂亮变成了丑陋,从天使变成了魔鬼,从香气扑鼻变成了臭不可闻,从能言善辩变成了粗俗不堪,从仪态大方变成了十分轻佻,从春风满面变成了愁眉不展,总之一句话,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变成了萨亚戈的一个乡下妇女。”
“上帝保佑!”公爵喊了一声,说道,“是谁制造了世界上这样大的罪恶?是谁夺走了她的美貌、气质和荣誉?”
“谁?”堂吉诃德说,“除了某个出于嫉妒而跟我过不去的恶毒的魔法师,还能有谁呢?这种坏东西生在世上就是为了污蔑诋毁好人的业绩,宣扬他们的丑恶行为。以前有魔法师跟我过不去,现在有魔法师跟我过不去,将来还会有魔法师跟我捣乱,直到把我和我的骑士精神埋葬进被遗忘的深渊。在这方面,他们选择了最能触痛我的方式,因为夺走游侠骑士的情人就好比夺走了他用于观看的眼睛,夺走照亮他的太阳,夺走养活他的食粮。我已多次说过,现在还要再说一遍,没有夫人的游侠骑士就好比没有树叶的大树,没有根基的建筑物,没有形体的荫影。”
“说得太对了,”公爵夫人说,“不过,假如我们相信前些天刚刚出版的那本已经受到了普遍欢迎的有关堂吉诃德的小说,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么,您好像从没见过杜尔西内亚夫人,而且这位夫人压根儿就不存在,她只是您幻想之中的一位夫人,是您在自己的意识里造就了这样一个人物,并且用您所希望的各种美德勾画了她。”
“关于这点,我可要说说。”堂吉诃德说,“上帝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杜尔西内亚,她到底是不是虚构的人物,这种事没有必要去追根寻底。并非我无中生有,我确实把她当作一位具有各种美德、足以扬名于世的贵夫人,非常崇拜。她美丽无瑕,端庄而不高傲,多情而不失节,并且由于知恩图报而彬彬有礼,由于彬彬有礼而不失为大家闺秀,总之,正因为她出身豪门,所以才显示出她血统高贵,显示出她远比那些门第卑微的美女更完美。”
“是这样,”公爵说,“不过,堂吉诃德大人想必会允许我斗胆告诉您,我读过有关您的那本小说。按照那本小说上写的,就算在托博索或者托搏索之外的什么地方有一位杜尔西内亚,而且她也像您描述得那样美丽可爱,可是若论血统高贵,她恐怕比不上奥里亚娜、阿拉斯特拉哈雷娅、马达西玛和其他此类豪门女子。像这样的豪门女子在骑士小说里比比皆是,这点您很清楚。”
“对此我要说,”堂吉诃德说,“杜尔西内亚行如其人,她的道德行为表现了她的血统。一位道德高尚的平民比一位品行低下的贵人更应当受到尊重,况且,杜尔西内亚完全有条件成为头戴王冠、手持权杖的女王呢。一位貌美品端的女子的地位应当奇迹般地提高,即使没有正式提高,也应当从精神上得到承认。”
“堂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说,“您说起话来真可谓是小心翼翼,就像人们常说的,字斟句酌。我从此相信,必要的话还要让我家里的所有人,包括我的丈夫相信,在托博索有个杜尔西内亚。她依然健在,而且容貌艳丽,出身高贵,值得像堂吉诃德这样的骑士为她效劳。不过,我还有一丝怀疑,并且因此对桑乔产生了一点儿说不出来的反感。我的怀疑就是那本小说里说过,桑乔把您的信送到杜尔西内亚那儿时,她正在筛一口袋麦子,而且说得很明确,是荞麦,这就让人对她的高贵血统产生怀疑了。”
堂吉诃德回答说:
“夫人,您大概知道,我遇到的全部或大部分情况都与其他游侠骑士遇到的情况不同,也许这是不可捉摸的命运的安排,也许这是某个嫉贤妒能的魔法师的捉弄。有一点已经得到了证实,那就是所有或大多数著名的游侠骑士都各有所长。他们有的不怕魔法,有的刀枪不入,譬如法国的十二廷臣之一,那个著名的罗尔丹。据说他全身只有左脚板能受到伤害,而且必须用大号针的针尖,其他任何武器都不起作用。所以,贝尔纳多·德尔卡皮奥在龙塞斯瓦列斯杀他的时候,见用铁器奈何不了他,就想起了赫拉克勒斯把据说是大地之子的凶恶巨人安泰举起杀死的办法,用双臂把罗尔丹从地上抱起,扼死了他。
“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我也可能在这些方面有某种才能,不过不是刀枪不入的本领,因为我的经历已多次证明,我皮薄肉嫩,绝非刀枪不入。而且,我也无力抵制住魔法,因为我曾经被关进笼子里。不过,从我那次脱身之后,我相信已经没有任何魔法可以遏制我了。所以,魔法师见他们的恶毒手段对我已经不起作用,就下手害我心爱的人来报复我,想采取虐待杜尔西内亚的办法置我于死地,因为杜尔西内亚就是我的命根子。因此我觉得,当我的侍从为我送信去的时候,他们就把她变成了一个正在干筛麦子之类粗活儿的农妇。不过我已经说过,那麦子绝非荞麦或小麦,而是一颗颗东方明珠。为了证明这点,我可以告诉诸位,前不久我去了一趟托博索,却始终没找到杜尔西内亚的宫殿。第二天,我的侍从看到了她的本来面目,真可谓是世界美女之最;但在我眼里,她却成了一个粗俗丑陋的农妇,本来挺聪明的人,却变得语无伦次。我并没有身中魔法,而且照理我也不可能再中魔法了,所以,只能说是她受到了魔法的侵害,被改变了模样,是我的对手们想以她来报复我。在见到她恢复本来面目之前,我会始终为她哭泣。我说这些,是想让大家不要相信桑乔说的杜尔西内亚筛麦子的事。杜尔西内亚既然可以在我眼里被改变模样,也完全可以在桑乔眼里被改变模样。杜尔西内亚属于托博索的豪门世家,当地有很多这种高贵古老的世家。我相信,杜尔西内亚的家族一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未来的几个世纪里,她的家乡一定会以她的名字命名,并且因此而名噪一时,就如同特洛伊以海伦而闻名,西班牙以卡瓦而著称一样,甚至比她们的影响还大得多。
“此外,我还想让公爵夫人知道,桑乔是有史以来游侠骑士最滑稽的侍从,而且有时候,他又傻又聪明,让人在想他到底是傻还是聪明时觉得很有趣。有时他办坏事,人家骂他混蛋;有时他又犯糊涂,人家骂他笨蛋。他怀疑一切,又相信一切。有时我以为他简直愚蠢透了,可后来才发现他真是聪明极了。总之,如果用另外一个侍从来同我换,即使再另加一座城市,我也不换。我现在正在迟疑,把他派到您赐给他的那个岛上去是否合适。至于当总督的能力,我觉得只要指点他一下,他肯定能像其他人一样当好总督。而且,我们多次的经历也证明了,做总督不一定需要很多知识和文化,现在几乎有上百个总督不识字,可是他们却管理得很好。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只要他们有良好的意图,又愿意把事情做好,就会有人为他们出主意,告诉他们应该怎样做才好。那些没有文化的优秀总督,就是靠谋士来决断事情的。我只想劝您不要贪不义之财,也不放弃应得之利。还有其他一些小建议,我暂且先留在肚子里不说,到必要的时候再说,这对于您启用桑乔以及他管理岛屿都是有益处的。”
公爵、公爵夫人和堂吉诃德刚说到这儿,忽听得城堡内一片喧闹。只见桑乔惊慌失措地猛然闯了进来,脖子上像戴围嘴儿似的围着一条围裙。他身后跟着很多佣人,更确切地说,是厨房里的杂役和一些工友,其中一个人手里还端着一小盆水。看那水的颜色和浑浊的样子,大概是洗碗水。拿盆的人紧追桑乔,十分热切地要把盆送到桑乔的胡子底下,另外一个杂役看样子是想帮桑乔洗胡子。
“这是干什么,诸位?”公爵夫人问,“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想要对这位善良的人干什么?你们怎么不想想,他已经被定为总督了?”
那个要给桑乔洗胡子的杂役说:
“这位大人不愿意让我们按照规矩给他洗胡子,而我们的公爵大人和他的东家大人都是这样洗的。
“我愿意洗,”桑乔说,“但是我想用干净点儿的毛巾,更清点儿的水,他们的手也别那么脏。我和我的主人之间不该有这么大的差别,让侍女用香水给他洗,却让这些见鬼的家伙用脏水给我洗。无论是百姓之家还是王宫的习惯,都必须不使人反感才好,更何况这儿的洗胡子习惯简直比鞭子抽还难受。我的胡子挺干净,没必要再这么折腾。谁若是想给我洗,哪怕他只是碰一碰我脑袋上的一根毛,我是说我的胡子,对不起,我就一拳打进他的脑袋。这种怪‘鬼矩’和洗法不像是招待客人,倒像是耍弄客人呢。”
公爵夫人见桑乔气成这个样子,又听他说了这番话,不禁笑了。堂吉诃德见桑乔这副打扮,身上围着斑纹围裙,周围还有一大群厨房的杂役,便有些不高兴。堂吉诃德向公爵和公爵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像是请求他们允许自己讲话,然后就声音平缓地对那些佣人说道:
“你们好,小伙子们,请你们放开他吧。你们刚才从哪儿来的,现在请回到哪儿去,或者去你们想去的地方吧。我的侍从现在脸很干净,这套东西只能让他感到难受。听我的话,把他放开吧。他和我都不习惯开玩笑。”
桑乔又接过话来说道:
“你们这是拿笨蛋开心!我现在简直是活受罪!你们拿个梳子或者别的什么来,把我的胡子梳一梳,如果能梳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就给我剃个阴阳头!”
公爵夫人并没有因此而止住笑,她说道:
“桑乔说得很有道理,他说什么事儿都有道理。就像他说的,他现在挺干净的,没必要洗,既然他不习惯我们这儿的习惯,就请他自便吧。你们这些人也太不在意,或者说你们太冒失了,对于这样一位人物,对于这样的胡子,你们不用纯金的托盘和洗手盆以及德国毛巾,却把木盆和擦碗用的抹布拿来了。反正一句话,你们是一群没有教养的混蛋。正因为你们是一群坏蛋,才对游侠骑士的侍从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恶意。”
那些杂役和与他们同来的餐厅侍者以为公爵夫人真是在说他们,便赶紧把围裙从桑乔脖子上拿下来,慌作一团地退了出去,撇下了桑乔。桑乔见自己已经摆脱了他认为是天大的危险,立刻跪到公爵夫人面前,说道:
“夫人尊贵,恩德无限。您对我的恩德,我唯有在来世被封为游侠骑士后终生服侍您才能报答。我是个农夫,名叫桑乔·潘萨,已婚,有子女,给人当侍从。如果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地方,只要您吩咐一声,我俯首听命。”
“桑乔,”公爵夫人说,“看来你已经在礼貌中学到了礼貌。我是说,你已经在堂吉诃德大人的熏陶下学会了礼貌,可以说是礼貌的规矩或者如你所说的‘鬼矩’的榜样了。有这样的主人和仆人多好!一位是游侠骑士的北斗,一位是忠实侍从的指南。起来吧,桑乔朋友,对于你的礼貌,我也予以回报。我要敦促公爵大人尽快履行让你做总督的诺言。”
他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堂吉诃德去午休,公爵夫人对桑乔说,如果他不是特别困乏的话,就请他陪同自己和侍女们到一个凉爽的客厅去度过下午。桑乔说,夏季他有每天睡四五个小时午觉的习惯,不过为了给夫人效劳,他宁愿争取全天不睡觉,随时听候夫人的吩咐。说完他便离去了。于是,公爵又吩咐家人怎样按照古代骑士的习惯,把堂吉诃德当作游侠骑士款待好。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公爵夫人与侍女同桑乔的趣谈,值得一读并记载下来
据说桑乔那天没有睡午觉,因为他有言在先,所以吃完饭就去找公爵夫人了。公爵夫人很愿意听桑乔说话,就让他坐在自己身旁的矮凳上。桑乔很有教养,不肯坐。公爵夫人就让他以总督的身份坐下来,以侍从的身份说话。有这两种身份,就是勇士锡德·鲁伊·迪亚斯的椅子也能坐。桑乔耸了耸肩膀,表示服从,便坐下了。公爵夫人的所有女仆都过来了,极其安静地围着桑乔,想听听他到底讲什么。不料公爵夫人先开了口,她说道:
“趁着现在没有外人在场听咱们说话,我想请教一下总督大人。我读了已经出版的那本写伟大骑士堂吉诃德的小说,有几个疑问,其中一个就是善良的桑乔既然没见过杜尔西内亚,我指的是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也没有替堂吉诃德大人带信去,因为那封信还留在莫雷纳山堂吉诃德的记事本上,桑乔怎么敢大胆瞎编,说什么他看见杜尔西内亚夫人正在筛麦子呢?这是一派胡言,既不利于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的名誉,也与忠诚侍从的身份和品性不相称嘛。”
桑乔一句话也没回答,站起身来,弯着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轻手轻脚沿着整个客厅走了一遍,又把所有窗帘都掀起来看了看,然后才重新坐下说道:
“夫人,我刚才已经看过了,除了在场的各位之外,没有人偷听咱们的谈话。现在,无论是您刚才那个问题还是其他任何问题,我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回答了。我首先要告诉您的是,我的主人堂吉诃德是个十足的疯子,尽管有时候他说起事情来让我觉得,甚至让所有听他议论的人都觉得,他讲得明明白白,头头是道,连魔鬼都比不上。即使这样,我也可以坦率地说,他是个疯子。这点我已经想象到了,所以才敢瞎编一些完全是无中生有的事情,例如那次回信的事。还有一件七八天前的事,这件事还没写进小说里去呢,我认为应该写进去,那就是我们的夫人杜尔西内亚中魔法的事儿。我告诉他杜尔西内亚中了魔法,其实那是没影儿的事。”
公爵夫人请桑乔讲讲那件事儿或者说那个玩笑,桑乔就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在场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公爵夫人说:
“听了这位好桑乔讲的事儿,我不禁心生疑窦,仿佛有个确确实实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如果曼查的堂吉诃德是个疯子、笨蛋,是个头脑发昏的人,而且他的侍从桑乔对此很清楚,尽管如此桑乔还是服侍他,跟随他,仍然执著地相信堂吉诃德那些不可能实现的诺言,那么,桑乔一定比自己的主人更疯癫、更愚蠢。既然这样,公爵夫人,你打算把岛屿交给他去管就是失策了。他连自己都管不好,怎么能管得好其他人呢?”
“上帝保佑,夫人,”桑乔说,“您这个疑虑来得真突然。不过您尽可以直言,或者随您怎么说吧,我承认您说的是事实。我要是聪明的话,早就离开我的主人了。可这就是我的命运,是我的不幸。我只能跟随他。我们是同一个地方的人,我服侍过他,他是知恩图报的人,把他的几头驴驹给了我。更重要的是,我是个忠心的人。现在除了铁锹和锄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把我们分开了。如果您不愿意把已经答应的总督位置给我,我当总督就没希望了。不过,不当总督我心里更踏实。我虽然不聪明,却懂得‘蚂蚁遭祸因为长翅膀’,说不定当侍从的桑乔比当总督的桑乔更容易升天堂哩。‘此地彼处一样好’,‘夜晚猫儿都是褐色的’,‘人最大的不幸是下午两点还没吃上早饭’,‘谁的胃也不比别人的胃大多少’。而且就像人们常说的,‘不管是好是赖都能吃饱’,‘田间小鸟自有上帝供养’,‘四米昆卡粗呢比四米塞戈维亚细呢更保暖’呢。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入土的时候,无论是君主还是工友,都得同走这条狭路,无论是教皇还是教堂司事,谁的身体也多占不了地方,尽管前者比后者的身份高得多。只要进了坟墓,我们都得收缩,或者不由自主地收缩,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不管我们知道不知道。
“我再说一遍,如果您觉得我笨,不愿意把岛屿给我,我知道这跟聪明不聪明根本没关系。我听说,‘十字架后有魔鬼’,‘闪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如果古代叙事歌谣没有说谎的话,赶牛使犁拉轭绳的庄稼汉万巴后来成了西班牙国王;而细绸锦缎、花天酒地和堆金积玉的国王罗德里戈后来却被喂了蛇。”
“怎么会说谎呢!”一直在旁边听着的那个女仆唐娜罗德里格斯插嘴道,“有一首歌谣就说罗德里戈国王被活活扔进一个满是癞蛤蟆、毒蛇和蜥蜴的坑里。两天之后,国王还在坑里低声沉痛地哼哼道:
我的身上罪恶重,
它们就在我身上咬。
由此说来,这位大人说他宁愿做农夫而不愿做国王就很有道理了,免得被那些爬虫吃了。”
听了女仆的这些蠢话,公爵夫人可笑不出来了。同时,她对桑乔的那番议论和成串的俗语感到惊奇,对桑乔说道:
“你知道,好桑乔,君子一言,即使豁出性命也得兑现。我的丈夫公爵大人虽然不是游侠骑士,但这并不等于他不是君子,所以他一定会履行他的诺言,把岛屿给你,不管其他人如何嫉妒,如何捣乱。打起精神来吧,桑乔,你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坐上岛屿总督的宝座,行使你的管辖权。除非以后有更好的美差,你千万不要放弃。我要提醒你,你要注意管好你的臣民,他们都忠心耿耿,而且出身高贵。”
“应该好好管理他们之类的话不用您嘱咐我,”桑乔说,“我生性仁慈,而且同情穷人。别人的事情别人做,谁也别惦记。我凭我的信仰发誓,谁也别想哄我。我也算个老家伙了,什么都见过。我知道该怎么应付事儿,谁也别想糊弄我,我自己怎么回事我自己知道。我说这些话无非是说,谁若是对我好,什么都好商量,若是对我不好,那就什么都别提了。我觉得当总督这样的事关键在于开头,等当了一段时间后就会得心应手,而且会比我从小就熟悉的农村活计更熟悉。”
“你说得对,桑乔,”公爵夫人说,“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做事的。主教也来自人间,而不是石头造就的。不过,咱们还是回到刚才谈到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中魔法那件事上来吧。我现在已经查明,桑乔自以为他戏弄了主人,让主人以为那个农妇就是杜尔西内亚,如果主人没有认出杜尔西内亚,那就是杜尔西内亚被魔法改变了模样,所有这些都是跟堂吉诃德大人过不去的某个魔法师一手造成的。但是我确信,跳上驴背的那个农妇真的是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善良的桑乔以为他骗了人,其实是他自己被骗了。有些事我们虽然没亲眼看到,却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桑乔你应该知道,我们这儿也有魔法师,只不过他们对我们很友好,告诉我们世界上发生的各种事情,而且原原本本,没有任何编造。相信我吧,桑乔,那个跳上驴背的农妇就是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此事千真万确!说不定哪一天,咱们就会看到杜尔西内亚的本来面目,到那个时候桑乔就会明白是自己上当了。”
“这倒完全有可能。”桑乔说,“我现在愿意相信,我的主人介绍的他在蒙特西诺斯洞窟里的见闻都是真的,他说他看见杜尔西内亚夫人穿的就是我胡说她被魔法改变模样后穿的那套衣服。可是若照夫人您所说,这一切都该是相反的。我的低下智力既不会也不应该一下子编出那么完整的谎话来。我的主人即使再疯癫,也不会相信一套如此荒诞离奇的事情。夫人,您不要以为我有什么坏心,像我这样一个笨蛋,不可能识破魔法师的恶毒诡计。我编造那个谎话是为了逃脱主人对我的惩罚,并不是存心同他捣乱。如果事与愿违,有上帝在天上可以明断。”
“此话有理,”公爵夫人说,“不过桑乔,你给我讲讲蒙特西诺斯洞窟是怎么回事吧,我很想听呢。”
于是,桑乔又把那次经历的事情讲了一遍。公爵夫人听罢说道:
“从这件事里可以推断出,伟大的堂吉诃德说他看到了桑乔在托博索城外看到的那位农妇,那么她肯定就是杜尔西内亚。那儿的魔法师都很精明,很不一般。”
“所以我说,”桑乔说,“如果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中了魔法,那就由她去受罪吧。我犯不着去同我主人的冤家对头打架,他们人数很多,又很恶毒。我看到了一位农妇,这是事实,我觉得她是个农妇,所以就认为她是农妇了。如果那人是杜尔西内亚,我并不知情,所以不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怨我。你们不要总是怨我,整天吵吵嚷嚷什么‘这是桑乔说的’,‘这是桑乔做的’,‘这又是桑乔做的’,‘这还是桑乔干的’,就好像桑乔是谁都可以指责的人,而不是桑乔本来那个人,参孙·卡拉斯科说的那个已经被写进书里的桑乔似的。参孙·卡拉斯科至少是在萨拉曼卡毕业的学士,他不应该说谎,除非是别有用心。所以,谁也没必要跟我过不去,我已经名声在外了。我听我主人说,一个人的名声比很多财富都重要。所以,还是让我去当总督吧,我一定会放大家喜出望外。能当好侍从的人,也能当好总督。”
“善良的桑乔刚才说的全是卡顿式的警句,”公爵夫人说,“至少像英年早逝的米卡埃尔·贝里诺的思想,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穿破衣不妨有海量’。”
“是的,夫人,”桑乔说,“我这辈子从没喝多过,除非有时候口渴了。我从来也不装模作样,想喝就喝,不想喝的时候,如果有人请我喝,为了不让人以为我假惺惺或者没规矩,我也喝。朋友请我干一杯,我不回敬人家一杯,那心肠也未免太狠了吧?不过,我虽然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况且,游侠骑士的侍从平时只喝水,因为他们常常出没于深山老林,走荒野,攀峭壁,即使出再大的价钱,也换不到一丁点儿葡萄酒。”
“我也这样认为。”公爵夫人说,“现在,让桑乔先去休息吧,然后咱们再长谈。我们很快就会像桑乔说的那样,把他放到总督职位上去。”
桑乔又吻了公爵夫人的手,并请求公爵夫人照看好他的灰灰儿,灰灰儿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
“什么灰灰儿?”公爵夫人问。
“就是我的驴。”桑乔说,“我不愿意叫它驴,所以叫它灰灰。我刚到城堡时,曾请求那位女仆帮我照看它,结果把她吓成那个样子,好像谁说她丑了或者老了似的。其实,喂牲口跟在客厅里装门面相比更是她份内的事。上帝保信,我们家乡有个绅士,对这种婆娘简直讨厌透了!”
“他大概是个乡巴佬吧。”女佣唐娜罗德里格斯说,“如果他是个绅士,有教养,就会把女仆们捧上天。”
“好了,”公爵夫人说,“别再说了,唐娜罗德里格斯快住嘴吧,桑乔大人也静一静,照管灰灰的事儿由我负责。既然它是桑乔的宠物,我一定会像对待自己的眼睛一样对待它。”
“让它呆在马厩里就行了。”桑乔说,“要说您像对待自己的眼睛一样对待它,无论是它还是我,都实在不敢当,让我简直如坐针毡。尽管我的主人说过,即使输牌,也要先输大的,可是对驴就不一样了,应该照章办事,公事公办。”
“你带着驴去上任当总督吧,”公爵夫人说,“到了那儿,你可以如意地伺候它,也可以让它退休。”
“公爵夫人,”桑乔说,“您不要以为您说得言过其实了。我就见过至少有两个人是骑着驴去当总督的。所以,我骑着我的驴上任当总督也算不得新鲜事儿。”
桑乔这番话又惹得公爵夫人开心地大笑起来。她打发桑乔去休息,自己则把刚刚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公爵。两人又一同策划完全按招待骑士的那套方法招待堂吉诃德,好拿他开开心。他们的玩笑开得精彩别致,在这部巨著里是十分出色的。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三十四章 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本书最奇特的经历之一
公爵和公爵夫人觉得同堂吉诃德和桑乔的谈话非常有趣,于是他们进一步拿他们开心,决定按照堂吉诃德说他在蒙特西诺斯洞窟里看到的那种情况,布置一场大闹剧。不过,公爵夫人没想到桑乔竟会如此单纯,当初明明是他一手制造了杜尔西内亚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荒唐之说,现在他自己却又信以为真了。公爵和公爵夫人吩咐手下人如何如何行事。六天之后,他们率领大批猎手像陪同国王似的邀请堂吉诃德和桑乔去打猎。公爵和公爵夫人送给堂吉诃德一套猎装,另外也送了一套青色细呢猎装给桑乔。可是堂吉诃德不愿意穿那套猎装,说他第二天还得重新投入艰苦的戎马生涯,不可能带什么衣柜或食品柜。桑乔却接受了送给他的那套猎装,打算以后有机会就把那套衣服卖掉。
打猎那天,堂吉诃德浑身披挂,桑乔也穿好衣服,骑上驴,加入了打猎的行列。虽然人家愿意为他提供一匹马,可他还是舍不得那头驴。公爵夫人整装一新,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堂吉诃德出于礼貌,尽管公爵极力反对,还是坚持为公爵夫人的马牵着缰绳。他们来到两座高山中间的一片树林中,大家分散开来,各自找好自己的位置和埋伏处,随后便高声喊叫起来,开始围猎。他们的喊声很大,再加上狗叫声和号角声,以至于彼此之间连说话都听不见了。
公爵夫人下了马,手持一把锐利的投枪站在她以为野猪经常出没的地方。公爵和堂吉诃德也下马站在公爵夫人两侧。桑乔位于他们后面;他并没有下驴,不愿意冒险让他的驴遭到不测。他们的两边站着许多佣人。大家刚刚站定,就看见一头巨大的野猪龇牙咧嘴、口吐白沫地向他们奔来,后面有一群猎人和猎犬在追赶。堂吉诃德见状抄起剑,拿起盾,抢先迎上去。公爵也手持投枪迎上去,不过,若不是公爵拦着,抢在最前面的还是公爵夫人。只有桑乔一见到这头凶猛的野兽,就撇下他的驴拼命跑起来。桑乔想爬上一棵圣栎树,却又爬不上去,只能抓住一根树枝,搮在树干上往上窜。偏偏该他倒霉,树枝折断了。他摔下来时又被桠杈挂住悬在了半空。
桑乔眼看自己的绿色猎装就要被撕破,而且觉得那只野兽马上就要够着自己了,便大声喊救命,而且声音非常急迫。若是没看见他,光听他那喊声,准以为他已经被野猪咬着了。后来,野猪终于被众多的投枪刺倒了。堂吉诃德循着桑乔的喊声回头望,只见桑乔倒挂在树上,旁边是那头跟桑乔患难与共的灰驴。正如锡德·哈迈德所说,很少看见有桑乔没驴的时候,也很少看见有驴没桑乔的时候,两者之间的友谊和信任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
堂吉诃德过去把桑乔解了下来。桑乔落地脱了身,见自己的猎装被撕破了,心疼得要死,因为他本来把那件衣服当成了一份资产。这时,有几个人已经把野猪横放到一匹骡子的背上,又用迷迭香和爱神木的树枝把野猪盖上,把它作为战利品带到了树林中搭设的几个帐篷那儿。帐篷里已经摆好了桌子,准备好了丰盛的酒席,让人一眼便知主人在此摆出了极大的排场。桑乔指着他那件撕破的衣服说:
“假如咱们打的只是兔子或小鸟,我的衣服肯定不会弄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打这样一头野兽有什么好玩儿。要是被它咬一口,那就连命都没了。我记得一首老歌谣唱道:
就像著名的法维拉一样
被熊吃掉。”
“那是一位哥特族国王。”堂吉诃德说,“他去打猎时,被熊吃掉了。”
“我说的就是他。”桑乔说,“我不赞成让所有的王宫贵族都冒这样的危险,去换取一种无谓的乐趣,况且,这种乐趣只是杀死一头没犯任何罪的野兽。”
“你又错了,桑乔,”公爵说,“围猎是王宫贵人最适宜而又最不可缺少的一件事。狩猎可以说是战争的一种表现形式,也需要利用战术、狡诈和诡计去打败敌人。为此,需要忍受凛冽的严寒和难以忍受的酷暑,不得休息和睡眠。它可以锻炼人的力量,使人们的四肢更加灵活。总之,这是一项对任何人都没有害处的活动,并且可以给很多人带来欢乐。而它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它不同于一般狩猎,那是大家都可以从事的。它就像用鹰打猎一样,只有王公贵族才能做到。所以桑乔啊,你得改变一下看法。等你当了总督,也去打猎的时候,你就知道打猎有多大的好处了。”
“不见得吧,”桑乔说,“优秀的总督应当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找他办事,他却在山上消遣打猎呢,这样不合适呀!这样的总督太差劲了。大人,我觉得打猎和消遣是游手好闲之徒的事,而不是总督的事。我想要的娱乐就是复活节时打打牌,星期日或节日时打打球,什么打猎、打累呀,我既不习惯,也不忍心那样做。”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桑乔,说是说,做是做,两者并不是一回事。”
“不管怎么说,”桑乔说,“‘打算还债,就不能心疼抵押品’,‘上帝帮忙胜过自己瞎忙’,‘肚子填满,腿就不软’。我是说,只要上帝肯帮忙,我当总督肯定比谁都当得好。不信你们就试试看,看我到底行不行!”
“你真该被上帝和所有的圣贤诅咒,该死的桑乔!”堂吉诃德说,“我说过多少回了,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不扯俗语就把事情说清楚呀!两位大人,别理这个笨蛋,他真能把人烦死。他说起话来可不是一两句俗语哩。要是上帝不谴责,我再愿意听,他能够讲上两千句呢!”
公爵夫人说:“即使桑乔的俗语比希腊修道院长①的俗语还多,也不会因为多就减少了其价值。从我这方面来说,即使别的俗语说得再好,比他用的更恰当,我也还是乐意听他讲。”
——–
①此处指萨拉曼卡教授、圣地亚哥修道院长和古希腊文化学者埃尔南·努涅斯·古斯曼。他曾于1555年出版了一本俗语专集。
他们说着闲话,走出帐篷,察看了几个埋伏处和岗哨,一天就过去了,夜慕渐渐降临。虽然是仲夏之夜,却不像往常那样明晰宁静,仿佛天公作美,朦胧的月色也要帮助公爵实现自己的目的似的。天色渐黑,黄昏刚刚来临,树林里突然狼烟四起,接着便听到远远近近一片号角和军乐声,仿佛有大批骑兵从树林里通过。伴着震耳欲聋的军乐声,耀眼的火光使周围的人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就更不用说森林里面的人了。随后,便是摩尔人打仗时呼喊的“雷里里”声,喇叭、号角和战鼓声连在一起,谁听了都会张皇失措。公爵慌乱,公爵夫人愕然,堂吉诃德惊讶不已,桑乔浑身颤抖,最后连一些知情人都害怕了。恐惧使大家都闭上了嘴。这时,一个魔鬼装束的驿车向导从他们面前跑过。不过他没有像其他向导那样吹着喇叭,而是吹着一只很大的空心牛角,牛角发出空荡而又可怕的声音。
“喂,向导兄弟,”公爵说,“你是谁?到哪儿去?似乎有军队从此地路过,那是些什么人?”
向导的声音既响亮又令人恐惧,他说道:
“我是魔鬼,我来寻找曼查的堂吉诃德。来到此地的是六支魔法师军队,他们用一辆彩车载来了托博索的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她同法国勇士蒙特西诺斯一起被魔法制服了。她是来命令堂吉诃德为她解除魔法的。”
“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样,而且也像你的外观那样是魔鬼,你就应该认识曼查的堂吉诃德呀,他现在就在你面前。”
“我向上帝并且凭着我的良心发誓,”魔鬼说,“我并不认识他。现在我脑子里有好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倒把主要的事儿忘了。”
“这个魔鬼肯定是好人,是个好基督徒,”桑乔说,“否则他就不会说‘向上帝并且凭着良心发誓’了。现在我明白了,即使在地狱里也有好人。”
那魔鬼说完并没有下马,却转过头去对堂吉诃德说:
“狮子骑士,我真想看到你落到狮子爪下!落难的勇士蒙特西诺斯派我来,让我一碰到你就告诉你,让你在原地等他,他要带着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来找你,让你为她破除魔法。我的任务仅只如此,没有必要再耽搁了。愿所有像我一样的魔鬼同你在一起,愿善良的天使同这些大人在一起。”
说完他又吹起那只巨大的牛角,不等别人说什么,便转身离去了。
大家这次更惊讶了,尤其是桑乔和堂吉诃德。桑乔知道杜尔西内亚中魔法的事情是假的,所以对此事居然弄假成真感到惊讶。而堂吉诃德惊讶的是,这样就更不明白自己在蒙特西诺斯洞窟遇到的事情是真还是假了。大家正想着,只听公爵说道:
“您想在这儿等吗,堂吉诃德大人?”
“为什么不等呢?”堂吉诃德说,“即使地狱里的所有魔鬼都来找我,我也毫无畏惧,岿然不动。”
桑乔说:“如果我再看见一个魔鬼,再听到刚才那种牛角声,我就说不准还等不等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树林里流动着许多火光,仿佛大地冒出了阵阵气体飘浮在空中,在我们眼里仿佛变成了颗颗流星。这时,又听到一种类似牛车的实心轮子发出的声音。那种持续不断的凄厉声音,即使狼和熊也会被吓跑。伴着这种声音的是另外一种可怕的猛烈枪炮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树林里真的是四面开战了。那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近处又听到战士的呐喊,远处则是摩尔人的“雷里里”声。总之,号音、牛角、喇叭、战鼓、炮火、枪声,特别是那种可怕的车轮声,汇成了一种混乱而又令人恐惧的声音,连堂吉诃德也得鼓足他的全部勇气才勉强支撑住。桑乔已经吓昏了,倒在公爵夫人的裙下。公爵夫人忙吩咐往桑乔脸上泼水。
泼完水后,桑乔发现一辆发出那种吱嘎轮声的牛车来到了他们那个哨位。四头懒洋洋的牛罩着黑色饰布,拉着那辆车,每头牛的牛角上都缚着一支点燃的四芯大蜡烛。车上有个高高的座椅,椅子上坐着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者。老人的胡子比雪还白,并且长长地垂过腰间,身上穿的是黑色粗麻布长袍。牛车上点着无数支蜡烛,因此可以清楚地看到车上的一切。两个也穿着同样的粗麻布衣的魔鬼牵着牛车。魔鬼的面目太丑了,桑乔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牛车来到哨位前站住了。那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者从他那高高的座椅上站起来,大声说道:
“我是智者利尔甘多。”
他不再说什么,牛车继续向前走。随之而来的是另外一辆样式完全相同的牛车,以及另外一位傲慢的老者。老者让牛车停下,也同样威严地说道:
“我是智者阿尔基费,是不可莫测的乌尔甘达的老朋友。”
牛车继续向前走,接着又来了一辆牛车。不过,这回车上坐的不像刚才那两辆车上的老者,而是一个身体强壮、面目丑恶的彪形大汉。他一到,就像刚才那两个人一样站起来,声音更响亮、更可怕地说道:
“我是魔法师阿卡劳斯,是高卢的阿马迪斯和他所有亲属的死对头。”
牛车继续向前走。三辆牛车走出不远便停住了,车轮那种刺耳的声音也随之而止,接着便是一种轻柔悦耳的音乐。桑乔听了很高兴,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他一直呆在公爵夫人身旁,此时便对公爵夫人说道:
“夫人,有音乐就不会有麻烦事了。”
“有光亮的地方也不会有麻烦事。”公爵夫人说。
桑乔说道:
“火产生光,火堆发出亮。现在火已经向我们靠近,很可能要烧着我们了。不过,音乐毕竟是欢乐和节日的征兆。”
“咱们看看再说吧。堂吉诃德听了桑乔的话说道。
堂吉诃德说对了。详情请看下章。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三十五章 续谈堂吉诃德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以及其他奇事
随着优美的音乐,一辆彩车向他们开来。彩车由六匹披着白麻布的棕色骡子拉着,而每匹骡子背上都骑着一位光赎罪者①。他们都穿着白衣服,手里各举一支大蜡烛。这辆车比刚才那几辆车大两三倍,车上两侧站着另十二名赎罪者。他们的衣服比雪还白,手里也都拿着点燃的大蜡烛,让人惊奇不已。在高高的宝座上端坐着一位仙女。她身穿千层银纱,纱上又有极小的金箔点缀,即使称不上华丽,至少也可以说是引人注目。她的脸上罩着薄纱,透过轻纱,可以看到她那清秀无比的脸庞。明亮的烛光可以让人看出她的较好容貌与妙龄,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但是又超过十七岁。她的身旁是一个身穿拖地衣的人。那人的衣服盖到了脚面,头上还罩着黑纱巾。车子到公爵、公爵夫人和堂吉诃德面前停下了,音乐声戛然而止。接着,车上又响起了竖琴和诗琴声。穿拖地长袍的人站了起来,把衣服向两边掀开,又揭掉头上的纱巾,竟露出一具骷髅相,十分难看。堂吉诃德见了不禁有些惊慌,桑乔见了更是怕得要死,公爵和公爵夫人也有些惴惴不安。这个活骷髅站起来,声音仍带着某种睡意,舌头有些发涩地说道:
——–
①赎罪者可分为光赎罪者和血赎罪者。前者手举蜡烛,后者鞭打自己,以示赎罪。
我就是小说中
多年误传
父亲为魔鬼的梅尔林。
我是魔法之王,琐罗亚斯德教的
君主和化身。
我与时代和世纪抗衡,
不让时代和世纪湮灭
英勇的游侠骑士的殊勋,
我眷顾他们自始至今。
虽然众多的魔法师和巫师
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奸诈阴险,
我却心慈手软,乐善好施,
普渡众生。
在阴森的狄斯①府里,
我的魂灵绘写符咒和字样,
聚精会神,
忽然传来了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
痛苦的声音,
方得知她不幸身中魔法,
从贵夫人变成了农妇,
我心痛如焚。
在阴暗可怕的地府内,
我潜心研究,
翻阅书籍无数本,
今日方得来解除
这万恶祸根。
噢,智勇双全的堂吉诃德大人,
你是所有身披盔甲的
勇士的骄傲,
你是所有
抛弃愚梦,投笔从戎,
从事艰苦流血生涯者的
明灯和指路人。
我要告诉你,
荣获赞誉的勇士,
曼查的辉煌,西班牙的星辰,
为了恢复杜尔西内亚的
音容笑貌,
需要你的侍从桑乔
在光天化日之下,
裸露他的肥屁股
自抽三千三百鞭,
直打得他疼痛难忍。
此乃制造此劫难的魔法师们
商量决定。
我就是为此而来,谨告诸位大人。
——–
①狄斯是冥王普卢同的别名。狄斯府指地狱。
“见他的鬼去吧!”桑乔说,“别说打三千鞭子,就是打我三鞭子,也跟捅我三刀一样疼!这叫什么解除魔法的鬼主意呀!上帝保佑,如果解除杜尔西内亚所遭受的魔法,梅尔林大人只有这个办法,那还是让杜尔西内亚带着魔法进坟墓去吧!”
“你这个乡巴佬,没有教养的东西,”堂吉诃德说,“我真该把你捆在树上,剥得一丝不挂,不是打你三千三百鞭子,而是打你六千六百鞭子,而且要打得结结实实,让你挣三千三百下也挣脱不了!你别跟我顶嘴,否则我就宰了你。”
梅尔林闻言说道:
“别这样,应该让善良的桑乔在自愿的时候自觉地吃鞭子,不要强迫。不要给他规定期限。如果桑乔愿意让别人来打,可以给他减少一半数量,不过那就可能打得重些。”
“不管是别人打还是我自己打,不管是手重还是手轻,”桑乔说,“谁也休想碰我一下。难道我是为了杜尔西内亚才活着的吗?她的脸受了罪就该让我拿屁股来补偿吗?我的主人跟她才是一回事呢,动不动就叫她‘我的宝贝’、‘我的命根子’、‘我的靠山’什么的,他才应该为杜尔西内亚受过,为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尽心竭力呢!为什么要打我?我‘急绝’!”
桑乔刚说完,梅尔林身边那位披着银纱的少女就站起身来,掀掉脸上的薄纱,露出一张非常美丽的脸庞。她的举止有些男子气,而且声音也不像女子,她面对桑乔说道:“你这个倒霉的侍从,愚蠢的家伙,硬心肠的东西,坏蛋,不要脸的人,人类的公敌!如果有人命令你从一个高塔上跳下来,要求你吃一打癞蛤蟆、两条蜥蜴和三条蛇,劝你用一把又长又尖的大刀把你老婆孩子都杀了,而你犹豫彷徨逃避,那倒还不算新鲜。想不到只挨三千三百鞭子,你就当回事了,孤儿院收养的那些孤儿,不管淘气不淘气,哪个月不挨鞭子?像你这么说,哪个慈善心肠的人听见了,哪怕是以后听见了,不会诧异愕然?你这个可怜而又狠心的畜生,用你那双贼眼看看我的眼睛吧,和我这双明亮的眼睛比较一下吧,你就会看到泪水正一缕缕缓慢而持续地流淌,在我美丽的面颊上形成了一条条沟沟坎坎。动动心吧,你这个卑鄙恶毒的妖怪。我正值豆蔻年华,我才十几岁,才十九岁,还不到二十岁,却要在这农妇的相貌下凋零枯萎!也许我现在的样子还不像农妇,那是这位在场的梅尔林大人特别关照的结果,而这仅仅是为了让你见到我的美貌后心肠变软。我这痛苦的美貌,即使石头见了也会变成像棉花一样软,即使猛虎见了也会变成像绵羊一样温顺。赶紧打吧,你这桀骜不驯的怪兽,拿出你吃东西的那股劲头来,恢复我平滑的肌肤、温顺的性情和秀丽的面容吧。如果你的心不愿为我所动,不愿为我效劳,你也该为你身旁这位可怜的骑士着想呀!我是指你的主人,我看见他的灵魂已经哽在喉咙里,离嘴唇不远了,只等你一个冷酷或温情的回答,就会脱口而出或者咽回肚里呢。”
堂吉诃德听到此话,用手摸了摸喉咙,转身对公爵说道:
“我向上帝发誓,大人,杜尔西内亚说的是真的,我的灵魂已经在喉咙这儿了,正哽在这里呢。”
“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呢,桑乔?”公爵夫人问。
“夫人,”桑乔说,“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我‘急绝!’”
“应该说‘拒绝’,桑乔,你刚才说得不对。”公爵说。
“您别跟我那么较真儿。”桑乔说,“我现在没时间考虑那么细,说得差不多就行了。我应该挨的这些鞭子,或者我必须挨的这些鞭子,搅得我心烦意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了。我倒是想知道,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从哪儿学会了这样央求人。她让我露出肉来挨打,却骂我是愚蠢的家伙、桀骜的怪兽等一大串难听的话,谁能受得了呀!难道我的皮肉是铁打的,或者跟是否能解除魔法有什么相干?她并没有拿一筐家用的白单子、衬衫、头巾和短袜来感谢我呀!老实说,这些东西我都用不着,可是总不该一句接一句地骂我呀。她知道不知道俗话说的,‘驴背驮金,上山才有劲’,‘礼物能够打碎顽石’,‘一边求上帝,一边给实惠’,‘给一样胜过两声空许诺’?至于我的主人,也应该好好地哄我,让我高兴,我不就服服帖帖了吗?可是他却说要抓住我,剥光我的衣服,把我捆在树上,再多打一倍鞭子!若真是那样,诸位好心的大人不妨想想,挨打的人不光是侍从,而且还是总督呢!就像人们常说的,‘那就更不得了啦’!这帮人真该好好学学怎样央求人,学学讲礼貌。就是同一个人,也不会总是那么好脾气呀。我现在看见我的绿猎装撕破了正难过得要死,他们却来让我心甘情愿地挨鞭打,这不是自找没趣嘛!”
“实际上,桑乔朋友,”公爵说,“如果你不服服帖帖,你就谋不到总督的位置。如果我给我的臣民委派一个残忍冷酷、在落难女子的眼泪和德高望重的魔法师的请求面前毫不动心的总督,那合适吗?反正一句话,桑乔,或者你鞭打自己,或者让别人鞭打你,不然你就休想当总督。”
“大人,”桑乔说,“您给我两天期限,让我考虑一下哪种情况对我最好,行吗?”
“不行,绝对不行,”梅尔林说,“必须在此时此地就作出决定。或者杜尔西内亚回到蒙特西诺斯洞窟去,恢复她农妇的模样,或者让她到极乐的福地去等着你完成挨打的数目。”
“喂,好桑乔,”公爵夫人说,“你既然吃了堂吉诃德大人这碗饭,就应该鼓足劲,好好给他干。对于这样品德优秀、道德高尚的骑士,我们大家都应该效劳,满足他的要求。挨鞭子的事,你就答应吧。办事要快,免得夜长梦多。‘好心可以解厄运’,这点你很清楚。”
听公爵夫人这么一说,桑乔忽然对梅尔林胡说八道起来。
桑乔问道:
“请您告诉我,梅尔林大人,刚才那个该死的驿车向导给我的主人带来了蒙特西诺斯的口信,让我的主人在这儿等他,他要来教我的主人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可是到现在,我并没见到蒙特西诺斯或其他类似的人呀。”
梅尔林答道:
“桑乔朋友,那个该死的向导是个大笨蛋、大坏蛋。我派他来找你的主人,并不是叫他传达蒙特西诺斯的口信,而是传达我的口信。蒙特西诺斯现在仍在洞窟里,正等着为他解除魔法呢,尽管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如果有什么需要他为你做的事情,或者你有什么事情要跟他商量,我可以把他叫来,把他送到你指定的任何地方。不过,现在你还是先答应挨鞭子的事儿吧。请你相信我,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肉体上,这都会对你有好处。从精神上说,它可以使你更仁慈;从肉体上说,我知道你是多血的体质,出点儿血没什么关系。”
“世界上医生真多,连魔法师都成医生了。”桑乔说,“既然大家都这么说,尽管我并不自愿,我还是说愿意挨这三千三百鞭子吧。不过有个条件,那就是必须在我高兴的时候才打,不能给我规定期限。我争取尽快把这笔帐了结,让大家都能欣赏到杜尔西内亚的美貌。看来她与我想象的不一样,真的很漂亮。我还有个条件,那就是不能要求我非得打出血不可,假如有几下打得像拍蚊子似的,那也得算数。还有,就是为了防止我数错,无所不知的梅尔林大人得认真计数,告诉我是打少了还是打多了。”
“打多了也用不着通知,”梅尔林说,“因为只要打够了数,杜尔西内亚夫人身上的魔法就会立即被解除,她就会立即跑来向好人桑乔致谢,弄好了还会奖励你呢。所以,你没有必要计较打多了或打少了。老天不会允许我欺骗任何人,哪怕是一丝一毫。”
“哎,那就干吧!”桑乔说,“我只好认倒霉了。我是说我同意挨打,但是要遵守我刚才说的那些条件。”
桑乔刚说完这句话,笛号和音乐声顿时响起,又放了一阵阵火枪。堂吉诃德勾住桑乔的脖子,在桑乔的额头和脸颊上吻个不停。公爵夫人和公爵都显出极其高兴的样子。那辆牛车走了起来,经过公爵夫妇面前时,杜尔西内亚向他们低头行礼,又向桑乔深深地鞠了一躬。
此时天已渐明,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田野间的花草昂首挺立,跳珠溅玉般的溪水在白色和褐色的卵石间低吟,汇入远处的河流。大地欢唱,天空明朗,阳光柔和,所有景象都预示着与黎明一起到来的这一天是宁静晴朗的一天。公爵和公爵夫人对打猎的结果感到满意,也为他们机智顺利地达到了预期的目的而感到高兴。他们又回到城堡,准备继续把玩笑开下去。他们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续谈“忧伤妇人”的怪事
公爵和公爵夫人见堂吉诃德按照他们的意图乖乖地上了钩,十分高兴。这时桑乔却忽然说道:
“我不想让这位女佣妨碍实现让我当总督的诺言。我听托莱多的一位饶舌的药剂师说过,凡事只要有女佣插手准糟糕。那位药剂师是多么讨厌她们呀!由此我想到,既然所有的女佣不管是什么性格和脾气都令人讨厌,那么,这位被称作‘三摆裙’或‘三尾裙’伯爵夫人的女佣又能怎么样呢?在我们那儿,摆就是尾,尾就是摆,都是一回事。”
“住嘴,桑乔朋友,”堂吉诃德说,“这位女佣既然从很远的地方跑来找我,就决不会是药剂师说的那类女佣,况且她还是伯爵夫人呢。伯爵夫人当女佣,肯定是服侍女王或王后,而在家里则受其他女佣服侍,是十足的贵夫人。”
这时,在场的唐娜罗德里格斯说道:
“我们公爵夫人的女佣若是运气好,也可以做伯爵夫人,只可惜命运的安排往往不如意。谁也别想说女佣的坏话,特别是身为老处女的女佣的坏话!虽然我不是老处女,也完全了解身为老处女的女佣比身为寡妇的女佣强多少。有人剪了我们的头发,手里却仍然拿着剪刀。”
“即使剪了头发,”桑乔说,“女佣身上还是有很多可剪的东西。我们那儿的理发师说过,‘米饭即使粘锅,还是别搅好’。”
“侍从们总是和我们作对。”唐娜罗德里格斯说,“他们就像是前厅里的幽灵,总是随时注视着我们。除了祈祷之外,他们常常嚼舌头议论我们,翻我们的老帐,诋毁我们的名誉。不管这些用黑衣服裹着我们的细嫩或者不细嫩的肌肤,就像在游行的日子里得用什么东西把垃圾堆盖上一样,我们还是存活于世,而且生活在贵人家里!如果有可能的话,而且时间又允许,我会让在场的人以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女佣身上具备了各种美德!”
“我觉得唐娜罗德里格斯说得不错,”公爵夫人说,“而且说得很对。不过,你若是想为自己和其他女佣辩护,驳斥那个药剂师的恶意中伤,根除桑乔的偏见,最好还是另外再找时间吧。”
桑乔于是说道:
“自从我有望当上总督之后,骄矜使我摆脱了侍从的所有晦气,我根本就不把这些女佣放在眼里。”
若不是又响起了鼓乐声,表示“忧伤妇人”已经光临,他们的谈话还会继续下去。公爵夫人问公爵该不该出去迎接,因为这毕竟是一位伯爵夫人,是贵人呀。
“因为她是伯爵夫人,”桑乔不等公爵答话便抢先说道,“所以我主张你们出去迎接。但她又是个普通妇人,所以我又觉得你们根本用不着挪步。”
“谁叫你多嘴了,桑乔?”堂吉诃德说。
“谁叫我多嘴,大人?”桑乔说,“是我自己。我这个侍从已经从您那儿学到了规矩,可以称得上是最有礼貌的侍从了。关于这种事,我听您说过:‘同样是输牌,输多输少无所谓’,‘对聪明人不必多言’。”
“桑乔说得对。”公爵说,“咱们先去看看这位伯爵夫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再说该怎么样招待她吧。”
这时,鼓手和笛手又像刚才那样吹吹打打地进来了。
作者将这一短章写至此,便又开始了另一章,继续介绍这件令人难忘的事情。
小_说Txt天’堂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忧伤妇人”讲述其遭遇
十二个妇人排成两行,跟在那几个忧伤的吹鼓手后面走进了花园。她们身上穿着宽大的丧服,丧服像是一种类似哔叽的绒布做的,她们头上披着细白布长巾,只露出丧服的一点儿饰边。侍从“白胡子三摆”牵着“三摆裙伯爵夫人”的手跟在后面。夫人穿的是极细密的黑色台面呢,如果用刷子卷刷一下,那结成的卷儿肯定比马托斯出产的鹰嘴豆还大。她的所谓“三尾”或“三摆”都是尖形的,由三个身着丧服的侍童提着,三个三角形构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几何图形。看到这尖摆裙,所有人都明白她为什么叫“三摆裙伯爵夫人”了。据贝嫩赫利说,她确实是由此得名为“三摆裙伯爵夫人”的,其实按照她的本名,她应该叫“母狼伯爵夫人”。当地习惯于以某人领地上最多的东西来称呼他。如果这位夫人的领地上狐狸多,就会叫她“狐狸伯爵夫人”。不过,这位夫人为了突出她的裙子,没有叫“母狼伯爵夫人”,而是叫“三摆裙伯爵夫人”。
十二个女佣和伯爵夫人迈着稳重的步伐行进。女佣们脸上都蒙着黑纱,不过不像伯爵夫人的黑纱那样透明,而是很厚实,让人一点儿也看不见黑纱后面的东西。这一行人刚一出现,公爵、公爵夫人和堂吉诃德就站了起来。其他人见到这一队人也都站了起来。十二个女佣停住了脚步,让开一条路,“三摆裙伯爵夫人”从后面走上前来,拉着“白胡子三摆”的手依然没有松开。公爵、公爵夫人和堂吉诃德上前十几步去迎接这位夫人。这时,伯爵夫人跪到地上,不是细声细气而是粗声粗气地说道:
“诸位大人,对你们的仆人,对你们这个女佣,不必过分客气。我是忧伤人,不懂得还礼,我的天大不幸已使我不知魂归何处了,大概已经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越是寻找,越找不到。”
“伯爵夫人,”公爵说,“如果有谁没发现您的风雅,那才是有眼无珠呢。您的雍容华贵和文质彬彬是有目共睹的。”
公爵拉着伯爵夫人的手,请她站起来,让她坐到公爵夫人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公爵夫人也非常客气地请她坐下。堂吉诃德默不作声。桑乔却急于看到“三摆裙夫人”和那些女佣的面孔。不过,除非那些人自愿把脸露出来,否则桑乔是根本不可能看到的。
大家都静静地等着,看谁先开口。最后,还是忧伤妇人先开了腔:
“最尊贵的大人,最美丽的夫人,最机智的各位先生,我相信我的最大痛苦已经在你们宽广的胸怀里引起了最深切的同情。我的痛苦足以让大理石动情,让钻石伤感,让世界上最冷酷的心牵肠挂肚。不过,在我讲述我的痛苦经历之前,我希望你们能告诉我,最曼查最正直的骑士堂吉诃德和他的最侍从桑乔是否在你们这里。”
“桑乔在这里,”桑乔不等别人答话就抢先说道,“那个最堂吉诃德也在这里。所以,最忧伤的贵妇人,您最可以畅所欲言,我们大家都最愿意为您效劳。”
堂吉诃德这时站了起来,对忧伤妇人讲道:
“忧伤妇人,如果某位游侠骑士的勇气和力量有希望使您摆脱痛苦,那么我愿意用我的菲薄之力为您效劳。我就是曼查的堂吉诃德。我的任务就是帮助各种各样的落难者。所以,您不必感恩戴德地拐弯抹角,请您把您的痛苦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我们听了以后即使不能帮助您,至少也会对您表示同情。”
忧伤妇人闻言扑到堂吉诃德脚下,然后又抱住他的脚说:
“我要扑倒在您脚下,无敌的骑士!这双脚是游侠骑士的支柱。我想吻这双脚,解脱我的痛苦全得靠这双脚迈出的步伐。勇敢的游侠骑士,您的光辉事迹使阿马迪斯、埃斯普兰蒂安和贝利亚尼斯的传奇般的业绩都相形见绌!”
说完她又转向桑乔,拉着桑乔的手说:
“你是古往今来最忠实地为游侠骑士效劳的侍从,你的恩德比我的伙伴‘白胡子三摆’的胡子还长!你完全可以因为你为伟大的堂吉诃德效劳,从而为全世界所有从武的游侠骑士效了劳而感到骄傲!你忠实善良,因此我请求你帮我恳求你的主人,让他救助我这个卑微不幸的伯爵夫人吧。”
桑乔回答说:
“夫人,我的恩德是不是像您的侍从的胡子那样长,我倒不在乎。关键是来世我的灵魂还得有胡子,至于现在的胡子怎么样,我倒是无所谓的,或者说根本没关系。您用不着百般请求,我一定会请我的主人尽力帮助您。我知道我的主人非常喜欢我,更何况他现在还需要我帮忙为他做件事呢。您可以把您的痛苦都讲出来,咱们不妨商量商量。”
公爵、公爵夫人和其他知情人顿时笑出了声。他们暗自称赞“三摆裙夫人”善于随机应变,而且装得惟妙惟肖。“三摆裙夫人”重新又坐下,说道:
“在特拉波瓦纳和南海之间,离科摩林角两西里外的地方有个著名的坎达亚王国,由阿奇彼拉国王的遗孀唐娜马贡西娅管理。阿奇彼拉国王和唐娜马贡西娅有个公主叫安东诺玛霞,她是这个王国的继承人。安东诺玛霞是由我带大的,我是她母亲手下资格最老、作用最大的女佣。
“天来日往,安东诺玛霞长到了十四岁。她长得太美了,美得不能再美了。她很聪明,但那时还是孩子式的聪明。她既聪明又漂亮,简直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她现在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除非嫉妒美丽的命运和狠毒的命运女神①割断了她的生命线。不过,老天不会允许,也不应该允许人间出现这样的罪恶,那就等于是把人间最甜美的葡萄在还没成熟的时候摘了下来。这位美丽的姑娘,都怪我嘴笨,不能把她的美貌形容出来,她引起了国内外无数王孙公子的爱慕。其中有京城的一位男子,自恃貌美有钱而且多才多艺,竟然对姑娘想入非非。如果你们不讨厌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弹起吉他来如歌如诉,而且他不仅会作诗,还会跳舞。他还会做鸟笼子,以后如果生活上窘困,他光靠做鸟笼子就能维持生活。他的这些本领完全可以倾倒一座大山,就更别说倾倒一个姑娘了。可是,这个不要脸的家伙若不用计策首先攻破我这一关,他的所有那些才能就很难或者根本不可能征服姑娘这座堡垒。这个心术不正的家伙想首先打通我这一关,博取我的欢心,好让我这个糊涂看门人把我看守的这座堡垒的钥匙交给他。总之,他用一些小首饰笼络我,买通了我。不过,最令我俯首听命的还是一天晚上我听到他唱的一首歌。我的住处的一扇窗户就对着他住的那条小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歌词是这样的:
——–
①命运女神共有三个,共同掌管人的生命之线,一个纺,一个量,一个剪。
我那甜蜜的冤家对头
把我的心灵伤透,
纵然倍受煎熬,
苦不堪言,我仍极力忍受。
“当时我觉得这歌词字字珠玑,歌声似蜜,从那以后我才知道了这类诗的害处。我觉得应该像柏拉图建议的那样,在正经八摆的国家里把那些诗人驱逐出境,至少是那些写坏诗的人。这种人的诗不像曼图亚侯爵的诗那样,能为儿童和妇女带来欢乐和眼泪,却只能产生害处,就像软刀子一样刺穿你的灵魂,或者像闪电一样,虽然并没损害人的衣服,却已伤害了人的灵魂。他还唱道:
让死亡不知不觉
悄悄来临吧,
死亡的快乐
也不能重新给我生命。
“这类歌的歌声让人心旷神怡,歌词让人如痴如醉。如果将这类词句改写成那种在坎达亚颇为流行的塞基迪亚,又会怎么样呢?那就会让人神魂颠倒、嬉笑无常和坐立不宁,总之一句话,人就像抽了疯似的。所以我说,诸位大人把这类诗人驱逐到拉加托岛①去完全是名正言顺的。不过这也不怪他们,全怪那些吹捧他们、相信他们的笨蛋。如果我是个好管家,就不会相信他们那些陈腐的观念和骗人的谎话,什么‘我在死亡里生活’,‘在冰块里燃烧’,‘在火里发抖’,‘毫无希望地期待’,‘我走了依然留下’,以及其他这类根本不着边际的东西。他们还动不动就许给你长生鸟、阿里阿德涅的北冕星座②、太阳车上的马、南海的珍珠、台伯河的黄金,以及潘卡亚的香脂等等,结果又怎么样呢?反正他们大笔一挥,不费什么力气就许诺了很多连想都想不出,而且也根本办不到的东西。可是,我扯到哪儿去了?我这个人真糟糕,自己这么多事还没说呢,怎么倒数落起别人的过错来了?我这个人真糟糕,那些诗并没能征服我,倒是我自己的单纯征服了我。那些音乐并没能打动我的心,倒是我自己的轻浮动摇了我。我的愚昧无知和缺少警惕为克拉维霍打开了方便之门,克拉维霍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男子。我成了他们的中间人。他一次又一次以安东诺玛霞真正丈夫的名义来到安东诺玛霞的房间。安东诺玛霞实际上不是受克拉维霍的骗,而是受了我的骗。但我虽然有错,如果不是她丈夫,我决不会让别人沾她的边儿!
——–
①关押重犯的岛屿,位于牙买加西侧。
②阿里阿德涅是希腊神话中一女神,后升天化为北冕星座。
“这不行,我要管这种事,他们无论如何也得结婚!他们的这桩婚事里只有一点不好,就是两人地位不平等。克拉维霍是个普通男子,而安东诺玛霞公主则是这个王国的继承人。我精心策划这件事,可是后来安东诺玛霞的肚子鼓了起来,吓得我们三个人赶紧商量对策,决定在事情还没有败露之前,先让公主出一张愿意做克拉维霍妻子的字据,由我来证明,铁证如山,就是大力士参孙也推不翻,然后再让克拉维霍拿着这张字据去找教区牧师,请求允许安东诺玛霞做他的妻子。牧师看了字据,又听了公主的忏悔,公主说出了实情,于是他吩咐把公主送到京城一个很正直的小官吏家里藏起来……”
桑乔这时说:
“原来在坎达亚也有官吏,也有诗人和塞基迪亚呀。我敢说,世界上哪儿都一样。不过,‘三摆裙夫人’,您快点讲吧,时间不早了,我特别想知道这个长长故事的结局呢。”
“那我就讲下去,”伯爵夫人说。
~小 说T xt 天,堂
正文 第三十九章 “三摆裙夫人”继续讲她难忘的奇遇
无论桑乔说什么,公爵夫人都很喜欢听,可是堂吉诃德却急坏了,他让桑乔赶紧住嘴。忧伤妇人又接着说道:
“简单说吧,后来几经反复,公主还是坚持己见,不改初衷,于是牧师批准了克拉维霍的请求,让安东诺玛霞做了他的妻子。这一下可把安东诺玛霞的母亲唐娜马贡西娅气坏了。
没过三天,我们就把她埋掉了。”
“那么她准是死了。”桑乔说。
“那当然,”白胡子三摆说,“在坎达亚从来不埋活人,只埋死人。”
“侍从大人,”桑乔说,“以前可有过晕过去的人被当成死人埋掉的事情。我觉得马贡西娅王后可能是晕过去了,并不是死了。只要人还活着,很多事都可以商量,而且公主的事也并不是什么很大的蠢事,何至于让她这么难过!如果公主同某个侍童,或者同她家的某个佣人结了婚,这种事常有,那才是没有办法的糟糕事呢。若是照您说的,她嫁给了一个英俊而又有才华的男子,即使是件蠢事,也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蠢。按照我主人的规定,他就在旁边,从来不许我说谎,既然文人雅士可以成为主教,那么骑士,特别是游侠骑士,就完全可以成为国王和皇帝。”
“你说得对,桑乔,”堂吉诃德说,“游侠骑士只要有一点运气,就可以成为世界上最高贵的主人。不过忧伤妇人,请您继续讲下去吧,我似乎觉得这个甜蜜的故事后面就是悲苦的部分了。”
“岂止是苦呀,”伯爵夫人说,“而且是苦得很呢!与这个苦比起来,药西瓜①都算是甜的,夹竹桃也算是香的了。王后不是昏过去了,她确实是死了,我们把她掩埋了。这事谁能闻之不泣呢?我们刚刚把土盖好,还没来得及说一声‘安息吧’,就看见马贡西娅的表兄马兰布鲁诺巨人骑着一匹木马出现在王后的坟墓上。他这个人不仅狠毒,而且会魔法。为了给王后报仇,他就在王后的坟墓上对胆大妄为的克拉维霍和轻佻放纵的安东诺玛霞施了魔法。他把安东诺玛霞变成了一只青铜母猴,把克拉维霍变成了一条不知是什么金属的可怕鳄鱼,在他们俩中间还立了一个同样是用那种金属做的纪念碑,上面用叙利亚文写了几行字,若是译成坎达亚语,现在再翻成西班牙语,意思就是:‘在曼查的勇士同我展开一场恶战之前,这一对胆大妄为的情人不得恢复原状,这次空前的事件要靠那位勇士才能解决。’施完魔法后,马兰布鲁诺从刀鞘里抽出一把又长又大的大刀,揪着我的头发,做出要切断我的喉咙、割掉我的脑袋的样子。我吓坏了,可我还是竭尽我的全力,声音颤抖而又痛苦地对他说这说那,这才使他放了手。最后,他把王宫里的所有女仆都叫来,也就是现在旁边这几位女仆,除了大骂女仆们品行恶劣、诡计多端之外,还把我的罪责也都加到了她们身上。他说,他不想一下子杀了我们,他要慢慢地折磨我们,让我们欲死不能,欲活不成。他刚说完这句话,我们就觉得我们脸上的毛孔都张开了,整张脸都像被针扎了似的,用手一摸脸,我们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模样。”
——–
①一种植物,味苦。
忧伤妇人和其他女仆说着就摘掉了头罩,露出了满是胡须的脸庞,有的是金黄色的,有的是黑色的,有的是白色的,还有的是灰白色的。公爵和公爵夫人都惊讶不已,堂吉诃德和桑乔也呆住了,在场的其他人更是面带惧色。“三摆裙夫人”又接着说道:
“那个坏蛋马兰布鲁诺就是这样惩罚我们的,他用这些猪鬃似的东西遮盖了我们娇嫩的脸庞。我宁愿祈求老天让他用大刀割掉我们的脑袋,也不愿意让这些毛烘烘的东西遮住我们的脸!再往下讲我本来会泪如泉涌的,可是一想到我们遭受的不幸,我们已经欲哭无泪,所以再往下讲我也就不会流泪了。咱们不妨想一想,诸位大人,一个满脸胡须的女仆能够到哪儿去呢?谁家的父母能不为自己的女儿变成这个样子而心疼呢?谁能帮助她呢?以前她的脸细滑柔嫩,还涂了很多香脂,尚且没有人十分爱她,现在她满脸胡须,又该怎么办呢?我的女仆伙伴们啊,咱们真是生不逢时啊,父母是在不吉利的时辰生养了我们!”
说到这儿,她似乎要昏过去了。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四十章 与这个难忘的故事和奇遇有关的细节
所有喜欢这个故事的人真应该感谢原作者锡德·哈迈德,他事无巨细地向我们介绍了故事的每一个细节。他向我们刻画了人物的思想,揭示了人物的想象力,道出了隐情,解开了疑团,分析了情节,总之,把人们想知道的每一点细微的东西都做了交代。噢,杰出的作者!幸运的堂吉诃德!大出风头的杜尔西内亚!滑稽的桑乔·潘萨!这些人一个个都将千秋万代地为生活带来笑谈。
故事说,桑乔看见忧伤妇人昏了过去,就说:
“我凭着一个正直人的信仰,凭着潘萨家族的历代祖先发誓,这种事我从未听过也从未见过,我的主人也从没有对我讲过,甚至他连想也没有想到过会有这种事。见你的鬼去吧,你这个魔法师巨人马兰布鲁诺!你除了让她们满脸长满胡须外,就没有别的办法来惩治这些娘儿们吗?怎么搞的!你把她们的下半个鼻子割掉岂不更好?尽管以后她们说起话来会瓮声瓮气,可那对她们岂不是更合适吗?我敢打赌,她们连剃胡须的钱也没有。”
“是的,大人,”一个女仆说,“我们没钱剃胡须,所以我们有的人采用了一个省钱的办法,把膏药贴在脸上,然后猛地揭下来,这样脸上就像磨盘一样平滑了。虽然在坎达亚专有女人挨家串户为人去汗毛、纹眉毛或者兜售妇女化妆品,可是我们从来不让她们进门,因为这种人以前都是卖身的,现在又来拉皮条。如果堂吉诃德大人不能帮助我们,我们就得带着胡子进坟墓了。”
“我若是不能帮助你们,”堂吉诃德说,“我就到摩尔人那儿去把我的胡子揪掉。”
此时“三摆裙夫人”也苏醒过来,说道:
“英勇的骑士,我在昏迷中听到了你的诺言,于是我就苏醒过来了。现在我再次请求你,著名的游侠骑士和战无不胜的大人,你一定不要食言啊。”
“我决不会食言,”堂吉诃德说,“夫人,您看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我现在随时听候您的吩咐。”
“现在的情况是,”忧伤妇人说,“从这儿到坎达亚王国,如果从陆地走,距离有五千西里,多少不会相差两西里地;如果从空中走直线,就只有三千二百二十七西里。我还应该告诉你们,马兰布鲁诺对我说,如果我有幸找到了能帮我解脱魔法的骑士,他就送给那位骑士一匹马。那匹马比租来的马只好不坏,是英勇的彼雷斯夺回美丽的马加洛娜时骑的木马。木马靠额头上的一个当辔头用的销子操纵,飞起来特别轻盈,像是见了鬼。按照以前的传说,这匹马是魔法师梅尔林组装的,后来借给了他的朋友彼雷斯。彼雷斯就骑着它到处周游,并且像刚才说的,骑着它夺回了美丽的马加洛娜。彼雷斯用马的臀部驮着马加洛娜在空中飞行,当时看见他们的人无不目瞪口呆。梅尔林只把马借给他喜欢的人或是能出大价钱的人。自从伟大的彼雷斯那次骑马之后到现在,我们还没听说有谁骑过那匹马呢。马兰布鲁诺靠他的手腕把马弄了出来,霸占了它,并且骑着它到处奔波。他去过世界上许多地方,今天在这儿,明天就到了法兰西,后天又到了波多西。妙就妙在这匹马不吃不睡也不用马蹄铁,没有翅膀却能疾步如飞,而且走得非常稳,骑马的人可以手里平端满满一杯水,水一点儿也不会洒出来。所以,美人马加洛娜骑上这匹马时很高兴。”
桑乔这时说道:
“要说走得稳,还得数我那头驴。它虽然不能在空中飞,只是在地上走,我却敢说世界上的任何马都跑不过它。”
大家都笑了。忧伤妇人又接着说道:
“如果马兰布鲁诺想结束我们的不幸,他就会在午夜之前把这匹马送到我们面前,这是个信号。他若是把马送来,我马上就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我要找的骑士。”
“那匹马能够载几个人?”桑乔问。
忧伤妇人回答道:
“两个人,一个骑在马鞍上,另一人骑在鞍后。如果没有夺来的女人的话,两个人通常是一个骑士和一个侍从。”
“忧伤妇人,”桑乔说,“我想知道那匹马叫什么名字?”
“它并不像贝来罗丰特的马那样叫佩加索,”忧伤妇人说,“也不像亚历山大的马那样叫布塞法罗,不像疯狂的罗兰的马那样叫布里利亚多罗,更不叫巴亚尔特,那是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的马;它不像鲁赫罗的马那样叫弗朗蒂诺,也不叫布特斯或佩里托亚,据说那是索尔的马;它也不叫奥雷利亚,哥特人倒霉的末代国王罗德里戈就是骑着那匹马参战,结果丧命亡国的。”
“我敢打赌,”桑乔说,“既然那么多名马的响亮名字它都不用,它肯定也不会采用我主人那匹马的名字罗西南多,而这个名字显然比所有马的名字都强。”
“是的,”忧伤妇人说,“不过这匹马的名字也起得很合适。它叫‘轻木销’,因为它是用木头做的,额头上有个销子,而且跑得飞快。论名字,它完全可以同驰名的罗西南多比美。”
“名字倒不错,”桑乔说,“可是用什么样的缰辔来驾驭它呢?”
“我刚才说过了,”三摆裙夫人说,“就靠那个销子。骑马的人把销子往这边或那边拧,就可以任意操纵它,或者让它腾云驾雾,或者让它掠地飞翔,或者不高不低,这是最好的,办事要有条理就得这样。”
“我倒想见见这匹马,”桑乔说,“不过,若想让我骑到它的鞍子上或屁股上去,那可别指望。我骑驴时要坐在比丝绵还软的驮鞍上,才勉强能走稳,现在要我骑在木马的硬屁股上,什么垫子都没有,那怎么行呢!我可不愿为了去掉别人脸上的胡须而让自己受罪。谁觉得合适谁就去做,我可不想陪我的主人跑那么远,况且,这不像使我的女主人杜尔西内亚解脱魔法,根本用不着我去管什么去掉胡须的闲事。”
“用得着,”三摆裙夫人说,“而且你应该管。我觉得若是没有你,我们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我的天啊!”桑乔说,“主人征险同侍从有什么相干呀?他们征险成功,获得美名,却要我们去吃苦受罪,这像什么话!如果骑士小说的作者写上‘某某骑士完成了什么征险,但这是在他的侍从某某的帮助下完成的,没有侍从的帮助,骑士根本不可能完成这次征险’……那倒也成。可书上只是干巴巴地写:‘三星骑士唐帕拉里波梅农完成了某次征险,降伏了六个妖怪。’却只字不提侍从,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侍从似的,其实,侍从一直跟随在左右嘛!各位大人,我现在再说一遍,让我的主人只身前往吧,他一定会马到成功。我要留在这里陪伴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很可能在我的主人回来时,杜尔西内亚夫人的事情已大有好转了。我宁愿在这里抽空打自己一顿鞭子,把自己打得浑身是伤。”
“即使这样,如果有必要,你还是得陪你的主人去,好桑乔,这么多的好人都在求你呢。不能仅仅因为你害怕,就让这些女仆永远满脸胡须,那可是件丢人的事。”
“我还得再喊一遍我的天啊!”桑乔说,“如果是为一些幽居的女人或慈善堂的女孩做善事,那么男子汉作出冒险牺牲或许还值得;可如果是为了去掉女仆脸上的胡须而受罪,那就太冤枉了!我倒宁愿看到,从老太太到小姑娘,从娇声娇气到白皮嫩肉的,一个个都长上胡须!”
“你对女仆们太过分了,桑乔朋友。”公爵夫人说,“你太偏信药剂师的话了。你肯定是错了。我家有的女仆可以说是女仆的楷模。我身边这位唐娜罗德里格斯就无可挑剔。”
“随您怎么说,”唐娜罗德里格斯说,“上帝反正会判明是非。无论我们好还是不好,长胡须还是不长胡须,都像其他女人一样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上帝既然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知道该如何安排我们。我只接受上帝的怜悯,不接受什么胡须!”
“行了,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三摆裙夫人以及其他各位,”堂吉诃德说,“我希望老天会怜惜你们的痛苦,桑乔也会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只要‘轻木销’一到,我就与马兰布鲁诺交手,准能去掉你们脸上的胡须,用快刀把马兰布鲁诺的脑袋从他的肩膀上砍下来。上帝有时会让好人受苦,可是并不永远如此。”
“啊!”忧伤妇人说道,“让天上所有的星星都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您吧,英勇的骑士,让它们给您以运气和勇气,来保护这些被人唾弃的女仆吧。药剂师憎恶她们,侍从议论她们,侍童也欺骗她们。她们年轻时没做修女却当了女仆,真是邪了门,活该受罪!我们这些倒霉的女仆,即使是特洛伊王子赫克托的直系后代,也还是要被我们的女主人以‘你’相称,也许这样她们就觉得自己是女王了。啊,巨人马兰布鲁诺啊,你虽然是魔法师,却言而有信,赶紧派那举世无双的‘轻木销’来吧,快来结束我们的不幸吧!假如天气热了,我们仍长着胡子,那可就糟了!”
三摆裙夫人这番伤心之言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流下了眼泪,连桑乔也不例外。他心想,若能除去这些令人尊敬的脸庞上的胡须,即使陪主人走到天涯海角,他也心甘情愿。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四十一章 “轻木销”到来,故事告终
此时天已傍晚,约定让著名的“轻木销”木马到来的时间也临近了。堂吉诃德开始不安起来。他怕马兰布鲁诺迟迟不把马送来,是觉得他不能胜任这次征险,再不然就是马兰布鲁诺不敢前来同他交战。这时,他忽然看见四个浑身披挂着常春藤的野人,肩扛着一匹木马走进了花园。他们把木马放到地上,一个野人说道:
“哪位骑士有勇气,就骑上去吧。”
“我不骑,”桑乔说,“我不是骑士,也没有勇气。”
野人又接着说:
“如果这位骑士有侍从,就让他的侍从骑到马屁股上吧。请相信英勇的马兰布鲁诺,他只想比剑,决无其它恶意。只需拧一下马脖子上的这个销子①,马就可以带你们飞到马兰布鲁诺所在的地方。不过,飞得高会让人头晕,所以得把你们的眼睛蒙上,等到听到马嘶,就说明到了目的地,那时再把你们的眼睛解开。”
——–
①上文说销子安在马额头上,这里变为安在马脖子上了。
说完,几个野人便撇下木马,神气活现地顺着原路出去了。忧伤妇人一看到木马,便几乎是眼含热泪地对堂吉诃德说道:
“英勇的骑士,马兰布鲁诺已经说到做到了。现在木马果然来了,我们的胡须仍在增长。我们每个人,每根胡须,都请求您快点为我们动手吧。我们需要您做的只不过是同您的侍从一起骑上马去,开始你们的新旅程。”
“我马上就照办,三摆裙伯爵夫人,而且心甘情愿,不会浪费时间去配坐垫,戴马刺。我急着要看夫人您和所有女仆的光滑面孔呢。”
“我可不去,”桑乔说,“无论是软哄还是硬逼,我都不去。如果一定要我骑到木马的屁股上去,才能去掉她们的胡须,那就让我的主人另找一个侍从陪他,这几位夫人也另想办法去掉脸上的胡须吧。我不是巫师,不想到天上去飞。假如海岛上的臣民听说他们的总督在天上飞行,会怎样想呢?况且,从这儿到坎达亚有三千多西里,假如马累了或者巨人生气了,我们得耽搁五六年才能回来呢。到那时候,世上就没有什么岛屿要我去管了。常言道,‘越晚越玄’,还有,‘给你一头牛,赶紧拿绳牵’。让这些夫人的胡须原谅我吧。‘维持现状,再好不过’。我是说让我留在这儿最好,他们待我很好,我还指望在这儿弄个总督当呢。”
公爵说道:
“桑乔朋友,我许诺给你的岛屿不会动,跑不了。它的根扎得很深,直扎到地底深处,就是费尽了力气也拔不出来挪不动。你我都知道,所有这类比较重要的官职总得多少付点代价才能得到。而我需要你为当这个总督付出的代价,就是同你的主人堂吉诃德一起去完成这件留芳千古的大事。你很快就可以骑着‘轻木销’赶回来。即使你时运不佳,像朝圣者似的一个客店一个客店走回来,你仍然会得到原来的那个岛屿,你的臣民们仍然会欢迎你去做他们的总督。我的主意不会改变。你对此别怀疑,桑乔朋友,否则就是辜负了我的一片厚意。”
“别再说了,大人。”桑乔说,“我是个穷侍从,当不起您的如此厚望。让我的主人上马,再给我蒙上眼睛吧,愿上帝保佑我们。等飞到天上的时候,请告诉我一声,我要向上帝祈祷,还要祈求天使保佑呢。”
三摆裙夫人答道:
“桑乔,你可以向上帝或者任何人祈祷。马兰布鲁诺虽然是个魔法师,可他也是个基督徒。他施魔法时准确而又谨慎,不会殃及其他人的。”
“那么,”桑乔说,“就让上帝和加埃塔的三位一体来保佑我吧。”
“自从那次难忘的砑布机冒险之后,”堂吉诃德说,“我从没见桑乔像现在这样害怕过。如果我也像其他人一样迷信,他这么怯懦就会使我从精神上气馁了。你过来,桑乔,如果诸位大人允许的话,我想单独同你说几句话。”
堂吉诃德同桑乔走到花园的树丛中,拉着桑乔的双手对他说道:
“桑乔兄弟,你看到了,长途跋涉在等着咱们,连上帝都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才回来,是否还有机会和时间。所以,我想让你假装去找一点路上需用的东西,现在就回到你的房间里去,赶紧把你承诺的那三千三百鞭子至少打五百下。该打的总得打呀。‘事情一着手,就算完成了一半’。”
“我的上帝!”桑乔说,“您大概又犯糊涂了,就像人们常说的,‘又要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我现在得坐着硬木板远行,您这样做不是要打烂我的屁股吗?无论如何您都没道理。咱们现在先去为女仆们去掉胡须吧。我向您保证,等咱们回来,一定赶紧履行我的诺言,让您满意,别的我就不说了。”
堂吉诃德说道:
“既然你这么承诺,我也就放心了。我相信你会履行诺言。
你虽然笨,可是人挺实在。”
“我不算笨,也不算聪明,”桑乔说,“即使我条件一般,却能说到做到。”
说完两人就回来骑木马。堂吉诃德一骑上马就说道:
“把眼睛蒙上,桑乔。上马吧,桑乔。人家从那么远的地方把马派来,不会骗咱们。欺骗相信自己的人是不光彩的。即使事情同我想象的相反,咱们的这次行动也只会带来荣誉,不会产生任何不良后果。”
“咱们走吧,大人。”桑乔说,“这几位夫人的胡须和眼泪真是刺痛了我的心。在看到她们的脸光洁如初之前,我恐怕连一口东西也吃不下去。您先上马,把眼睛蒙上。我是坐在马屁股上的,当然应该是坐在鞍子上的先上马。”
“是应该这样。”堂吉诃德说。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请忧伤妇人为他仔细地蒙上眼睛。眼睛蒙好后,他又把手绢解开,说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维吉尔的著作里有个特洛伊的帕拉狄翁,那是希腊人献给帕拉斯女神的木马。在它的肚子里藏着武装骑士,这些骑士后来毁掉了特洛伊城。所以,最好是先看看‘轻木销’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
“这不必了,”忧伤妇人说,“我相信马兰布鲁诺,知道他不会做背信弃义的事。请您上马吧,堂吉诃德大人,用不着有丝毫害怕。如果出了什么事,由我负责。”
堂吉诃德觉得,提出任何有关安全的要求都会有损于他的勇气,也就不再争辩,骑上木马,试了试销子,转动得挺灵便。木马身上没有备马蹬,所以堂吉诃德垂着腿,样子就像弗拉门科壁毯上描画或织绣的罗马凯旋图中的某个人物。桑乔非常不情愿地慢慢爬上木马,尽可能地在马屁股上坐好。他发现这个马屁股有点硬,一点儿也不软,就问公爵是否能给他从公爵夫人的客厅或哪个侍童的床上找个坐垫或靠垫来。那马屁股简直不像是木头做的,倒像是大理石。三摆裙夫人说这匹木马不能再装任何东西,桑乔可以按照女式骑法横坐在马屁股上,那样就不会觉得那么硬了。桑乔照办了,并且说了声“再见”,让人蒙上了他的眼睛。眼睛蒙好后,他又重新解开,久久地凝视着花园里的所有人,眼含热泪地请求大家在这个关键时刻为他念《天主经》,念《万福玛利亚》。一旦他们遇到危险,上帝就也会派人为他们念经。
堂吉诃德说道:
“你这个混蛋,难道你是要上断头台,或是快要咽气了,竟如此祈求祷告?你这个没有良心的胆小鬼!你现在坐的位子不正是美丽的马加洛娜原来坐过的地方吗?历史总不会骗人,后来她从马上下来后并没有进坟墓,而是当了法兰西的王后。我就在你旁边,我现在坐的地方就是彼雷斯原来坐过的地方,能道我比不上他吗?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畜生,蒙上眼睛,蒙上眼睛吧!别让你的恐惧从嘴上表现出来,至少别在我面前出声!”
“请把我的眼睛蒙上吧。”桑乔说,“既然不愿意让我祈求上帝,又不愿意让别人为我祷告,我害怕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说不定会有一群魔鬼把咱们弄到佩拉尔比略①去呢。”
——–
①佩拉尔比略是在雷阿尔城附近民团处决罪犯的地方。
两人蒙上了眼睛,堂吉诃德觉得一切已准备就绪,就伸手去摸销子。他的手刚刚触到销子,在场的女仆和其他所有人都高喊起来:
“上帝为你引路,英勇的骑士!”
“上帝与你在一起,无畏的侍从!”
“你们已经飞起来了,以超过飞箭的速度刺破天空吧!”
“地上所有注视着你们的人已经开始惊讶和羡慕了!”
“坐稳了,英勇的桑乔,别晃悠!小心别摔下来!从前那个鲁莽的小伙子驾驭太阳车就摔了下来。好家伙,你若是摔下来,就会比他摔得还惨!”
桑乔听到喊声,紧紧地搂着堂吉诃德,对他说道:
“大人,他们说咱们飞得已经很高了,可是为什么咱们还能听见他们的声音,而且声音就像在咱们身边似的?”
“你就别管了,桑乔,这种事情以及咱们的飞行都是超常规的,你能够任意看到和听到千里之外的事情。别搂我这么紧,你快要把我拽倒了。我真不明白你究竟怕什么。我发誓,这是我平生骑得最平稳的一次,简直就像在原地不动似的。别害怕,伙计,一切正常,而且非常顺利。”
“是啊,”桑乔说,“我这边风特别大,好像有上千只风箱在对着我吹似的。”
确实有几只大风箱在吹他们。公爵、公爵夫人和管家对这个闹剧进行了精心策划,没有露出一点儿破绽。
堂吉诃德觉得有风,就说:
“桑乔,咱们大概是到了第二层天,这儿有冰雹雪花,而雷鸣电闪是在第三层天。如果照这样往上升,咱们很快就会到达火焰天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拧这个销子,才能够不继续上升,否则咱们就得被烤焦了。”
此时正有人用竹竿挑着一些点燃的薄麻布片,从远处烤他们的脸。桑乔觉到了热,说道:
“我敢打赌,咱们现在已经到了火焰天,或者离它很近了,因为我的一大片胡子已经被烤焦了。大人,我想打开布看看咱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不行,”堂吉诃德说,“你可别忘了托拉尔瓦②的真实故事。魔鬼驱使他骑着竹竿,闭着眼睛,十二个小时就到了罗马。他在罗马城一条名叫托雷·德诺奈的街上落地,看到了波旁①失败、被袭和死亡的全过程。羿日早晨他又回到了马德里,报告了他在罗马看到的事情。他还说,他在空中飞行的时候,魔鬼叫他睁开眼睛。他把眼睛睁开了,觉得自己离月亮已经很近,简直伸手可得。他不敢往地面上看,怕自己会昏厥过去。所以桑乔,咱们没必要把蒙眼布解开。如果有什么情况,带咱们飞的人会告诉咱们。也许咱们现在正盘旋上升,准备直奔坎达亚王国,就像猎鹰在草鹭上方盘旋那样。它飞得再高,也是要扑下来捕捉草鹭的。虽然咱们离开花园才不过半小时,我却觉得咱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
①欧亨尼奥·托拉尔瓦,西班牙16世纪一教士,在宗教法庭上说他被魔鬼驱使,骑着一根竹竿,一夜之间往返罗马,目睹了1527年罗马大劫乱的场面。
②法国陆军元帅,1527年进攻罗马时战死。
“我不知道,”桑乔说,“我只知道马加良娜或马加洛娜夫人若是喜欢这种马屁股,她的皮肉也不会很娇嫩。”
两位勇士的对话都被公爵、公爵夫人和花园里的其他人听到了,大家觉得很开心。他们觉得这场精心策划的闹剧该收场了,就用点燃的麻布去烧木马的尾巴,马肚子里装满了花炮,立刻一声巨响爆炸了,把堂吉诃德和桑乔掀到了地上。
两人都被烧得半焦。
此时,花园里那群满面胡须的女仆和三摆裙夫人都不见了,花园里的其他人则像昏了过去似的躺到地上。堂吉诃德和桑乔遍体鳞伤地从地上爬起来,惊恐地看到他们还在刚才的那个花园里,而且地上躺了许多人。更让他们惊奇的是看到花园一侧的地上有一支巨大的长矛插在地上,长矛上用两条绿色绸带系着一张白羊皮纸,上面用金色大字写着:
曼查的著名骑士堂吉诃德初试得手,结束了三摆裙夫人又名忧伤妇人及其同伴的苦难。
马兰布鲁诺心满意足,女仆的胡须已一根不剩,克拉维霍国王和安东诺玛霞王后已恢复原样。魔法师之王梅尔林有令,待骑士的侍从打够了鞭数,白鸽就能摆脱恶鹰的追逐,投入情侣的怀抱。
堂吉诃德看完羊皮纸上的字,知道这是指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事。他一再感谢老天让他仅冒如此小的风险就完成了如此伟大的事业,让那些令人尊敬的女仆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不过,现在那些女仆已经不见踪影了。堂吉诃德来到尚未苏醒过来的公爵和公爵夫人身旁,拉着公爵的手说道:
“喂,善良的大人,醒醒,醒醒吧,一切都过去了,而且十全十美,在那张羊皮纸上写得很清楚。”
公爵慢慢睁开眼睛,仿佛刚从梦中醒来。公爵夫人和花园里的其他人也都苏醒过来。大家都装出十分惊奇和意外的样子,仿佛他们刻意安排的那些事确实发生过一样。公爵眼睛半睁半闭地看了看那张羊皮纸,然后张开双臂拥抱堂吉诃德,说堂吉诃德是古往今来最优秀的骑士。桑乔四处寻找忧伤妇人,想看看她没有胡须的脸是什么样子,是否真像她俊俏的身材那样漂亮。可是别人告诉他,木马燃烧着从空中落到地上时,包括三摆裙夫人在内的所有女仆脸上都已一干二净,而且转眼就不知去向了。公爵夫人问桑乔这次长途旅行的情况,桑乔回答说:
“夫人,我觉得我们飞到了我的主人说的火焰天。我想把蒙眼睛的布掀开一点儿往外看看,可是我的主人不允许。不过,我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好奇心,越是不让我知道的事情我就越想知道。我不露声色地把蒙眼睛的布往鼻子那儿挪了挪,偷偷往地球看了一眼,看到地球只不过是芥菜子那么大,上面走动的人倒比榛子还大点儿,一个人就可以把整个地球盖住,由此可见我们飞得有多高了。”
公爵夫人说道:
“桑乔朋友,你看你说些什么呀。看来你并没有看见地球,只是看到了地球上行走的人。你看见地球只有芥菜子那么点儿,而人倒有榛子那么大,当然一个人就可以把地球遮住了。”
“事实就是这样。”桑乔说,“不管怎么说,我是从一道缝里往下看的,看到了整个地球。”
“桑乔,”公爵夫人说,“从一条缝里是看不到事物全部的。”
“我不知道是否看得到全部,”桑乔说,“我只知道您该明白,我们是靠魔力飞行的。靠着魔力,我从任何方向都可以看到整个地球和地球上的人。如果您不相信这点,也就不会相信我是把蒙眼睛的布挪到了眉毛上,看见自己已经挨近天了,离天只不过一拃半远。我敢发誓,那个天特别大。后来我们又经过了七只小羊的地方①。上帝可以作证,我小时候在家乡当过羊倌,所以一看见它们,就想过去逗它们玩一会儿。若是不能和它们玩一会儿,我会难受死的。怎么办呢?我不声不响,对任何人都没说,也没和主人说,就悄悄地下了木马,同小羊玩起来。那小羊漂亮得像花朵似的。我同它们玩了三刻钟,那木马在原地一动不动,一步都没有向前走。”
“那么,在好桑乔同小羊玩的时候,”公爵问,“堂吉诃德大人干什么呢?”
——–
①这里指昂星座。
堂吉诃德答道:
“这种事情已经超出了常规,所以随便桑乔怎么说,都算不了什么。至于我,我没有把蒙眼布往上掀或者往下拉,没看见天,也没看见地,没看见海,也没看见沙滩。我只是确实感觉到我在天空中飞,几乎快到火焰天了。我不相信能穿过位于月亮层和天顶之间的火焰天,如果我们到了桑乔所说的有七只小羊的那层天,我们早就被烧死了。既然我们没有被烧死,那就说明桑乔在说谎或是做梦。”
“我没说谎,也没做梦。”桑乔说,“不信你们问我那几只羊的情况,就能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了。”
“你说吧,桑乔。”公爵夫人说。
“有两只是绿色的,”桑乔说,“有两只是红色的,有两只是蓝色的,还有一只是杂色的。”
“这些羊可真新鲜。”公爵说,“我是说在我们这个地方,羊一般不是这种颜色。”
“这很清楚,”桑乔说,“天上的羊和地上羊就是不一样嘛。”
“那你说,桑乔,”公爵问道,“那几只羊里有公羊吗?”
“没有,大人,”桑乔说,“我听说它们都没什么区别。”
大家不再问他旅途上的事,觉得桑乔虽然并没出花园,却准备把他在天上见到的所有事情都一一细数呢。
忧伤妇人的故事到此结束。它不仅当时为公爵提供了笑料,而且成了他一辈子的笑料。如果他能活几百年,他会把桑乔的事讲上几百年。堂吉诃德凑到桑乔身边,对桑乔耳语道:
“桑乔,你若想让人们相信你在天上的那些见闻,就应该先相信我在蒙特西诺斯洞的见闻,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桑乔就任督前夕,堂吉诃德的教导以及其的嘱咐
所谓忧伤妇人苦难的滑稽闹剧顺利结束。公爵和公爵夫人见堂吉诃德和桑乔竟信以为真,便决定把这个玩笑再开下去。于是,他们吩咐佣人和下属,继续同桑乔开总督的玩笑。第二天,也就是乘木马飞行之后的那天,公爵通知桑乔准备赴任去当总督,说他的岛屿臣民正对他翘首以待呢。桑乔对公爵鞠了一躬,说道:
“自从我由天上下来之后,自从我居高临下地看地球,看到地球是那么小之后,我原来一心要当总督的劲头就有所减少了。在芥菜子那么大的地方当官有什么了不起呢?管辖十几个榛子大小的人也没什么可神气的。地球上难道就没有其他事可做了吗?如果您能给我一小块天空,哪怕只有半里地,我也宁愿要这块天空,而不要地上最大的岛屿。”
“可是桑乔朋友,”公爵说,“我不能给谁一小块天空,哪怕只是指甲那么大一块也不行。只有上帝才能恩赐天空。我能给你的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岛屿,十分肥沃。你如果真有本领,完全可以利用地上的财富去赢得天上的财富。”
“那好,”桑乔说,“我就要那个岛屿吧。我一定当好总督。不过,即使有千难万险,以后我还是要上天。这倒不是我贪心太大或者不自量力,我只是想尝尝当总督的滋味。”
“一旦你尝到了这种滋味,桑乔,”公爵说,“你肯定会难舍难离。发号施令是一件很美的事情。根据目前的情况,你的主人准会当上皇帝。我敢肯定,他当了皇帝以后,谁也别想再把他拉下来。到那时,他心里最难受的肯定是没能早点当上皇帝。”
“大人,”桑乔说,“我觉得,即使是对一群牲畜发号施令,也是件挺美的事儿。”
“我的看法和你一样,桑乔,你真是心明眼亮。”公爵说,“我希望你能做个像你说的那样的总督。这件事就说到这儿吧。明天你就要去做岛屿总督了,今天下午,你就收拾该准备的衣服和其他启程需要的东西吧。”
“随便给我穿什么都行,”桑乔说,“不管穿什么衣服,我总归是桑乔。”
“话虽这么说,”公爵说,“衣服还是应该与人的职业和身份相称。法官穿得像个士兵就不合适,士兵穿得像个牧师也不妥。你得穿得既像文官,又像武官,因为在我给你的那个岛上,既需要文,也需要武,既需要武,也需要文。”
“若论文的我不行,”桑乔说,“我大字不识一个。不过,只要我记好一个‘十’字,就能当好总督。若论武的,给我什么家伙我都能使,直到使不动为止,到那时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你既然有这么好的记性,”公爵说,“就不会出错儿。”
这时候堂吉诃德来了。他听说桑乔要当总督,而且马上就要赴任,便征得公爵同意,拉着桑乔的手,来到自己的房间,想告诉桑乔应该怎样当总督。一进房间,堂吉诃德就随手关上门,几乎是硬按着桑乔坐在自己身边,心平气和地说道:
“我得万分感谢老天,桑乔朋友,老天让你先于我交上了好运。我本来指望待我发迹后再酬劳你。现在我刚刚开始时来运转,你却超乎常规地提前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有的人又是贿赂,又是托人,又是起早贪黑,又是乞求,又是纠缠,却并没有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而有的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得到了别人梦寐以求的职位。在我看来,你只不过是个笨蛋,并没有起早贪黑地干,也没有出什么气力,只凭游侠骑士给你带来的福分,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了一个岛屿的总督。桑乔,我说这些无非是让你不要把得来的好处归功于自己,而应该感谢暗中掌握着万物的老天,还应该感谢伟大的骑士道。你应该真心相信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孩子,仔细倾听你这位卡顿的话吧。他在开导你,他是指引你进入安全港湾的北斗星。你就要驶入惊涛骇浪的大海了,官场就好比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哟!
“孩子,你首先应该畏惧上帝,畏惧上帝就是智慧,有了智慧就不会犯任何错误。
“第二,你应该认清你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尽力做到有自知之明,这是最难能可贵的。有自知之明,你才不会像妄想跟牛比大小的蛤蟆那样自大。你得意忘形的时候,只须想想自己曾在家乡喂过猪,就会像开屏的孔雀看到自己的丑脚一样清醒了。”
“话是这么说,”桑乔说,“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后来我大点儿了,喂的就是鹅而不是猪了。不过,我对此并不在意,并非所有的总督都是皇亲贵族呀!”
“是啊,”堂吉诃德说,“所以,那些非贵族出身的人担任了要职,要宽以待人,谨慎处事,免得遭到恶意中伤。任何职位的人都可能遭到恶意中伤。
“你应该以你的卑微出身为荣,桑乔,不要耻于说自己出自农家。只要你不作贱自己,别人也不会作贱你。你应该为自己是一个正直的平民,不是一个高贵的罪人而感到自豪。有许许多多出身低下的人最后当上了教皇或皇帝,这种情况的例子数不胜数哩。
“桑乔,如果你以道德为重,以做正直的事情为荣,你就不必去羡慕那些豪门贵族,因为血统可以继承,道德却不能世袭。道德本身就具有价值,而血统本身却不值分文。
“所以,假如你到了岛上,有什么亲戚来看望你,你不要撵他走,也不要对他发火,而应该热情款待他。这样不仅老天满意,因为老天总希望人们不鄙视自己的过去,而且也顺应了民情。
“当总督的长期不带老婆恐怕不合适。如果你把老婆接去了,就应该教导她,使她克服陋习。常常有这种情况:一个贤明的总督做了好事,却被他愚蠢的老婆给毁了。
“万一你成了鳏夫,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你想利用你的职位找到更好的配偶,可千万别找那种想拿你当工具,嘴里说不要,却伸着手要钱的女人。我告诉你,即使是法官的老婆勒索了别人的钱,到了阴间以后也还是要法官把他生前该负责的那部分加倍偿还。
“许多自以为聪明的蠢人总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办案,你可千万不要这样。
“无论是富人许诺或馈赠,还是穷人流泪或纠缠,你都要注意查明真相。
“只要能宽恕,就不要严酷苛刻,严厉法官的名声毕竟不如好心肠法官的名声。
“如果你审理某个冤家对头的案子,一定要排除个人感情,实事求是地判案。
“你不要徇私枉法。案子判错了往往无法补救,即使能够补救,也会损害自己的名誉和财产。
“如果有漂亮的女人请你办案,你一定不要被她的眼泪和呻吟蒙蔽,要仔细研究她所要求的内容,免得让她的哭泣影响你的理智,让她的唉声叹气动摇了你的心。
“对于那些必须动刑法的人不要再恶语相向。他受了刑本来就很不幸,就不要再辱骂了。
“把你处分的罪人看成是本性未改的可怜虫,尤其是从你这方面不要伤害他,要对他宽容。虽然仁爱和公正同样是上帝的品德,但我们总觉得宽容比严厉更可取。
“如果你能够按照这些话去做,桑乔,你就会长命百岁,英名永存,功禄难以估量,幸福难以形容,就可以使你的子女婚姻美满,你的子孙后代留名,你就能与大家和睦相处,就能安度晚年,到你百年时,你的重孙们就会为你轻轻合上眼睛。我刚才是教你如何美化你的灵魂,现在,我再来告诉你如何美化你的外表吧。”
小_说Txt天’堂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堂吉诃德对桑乔的第二部分告诫
听了堂吉诃德这番话,谁会不把他当成一个足智多谋、识见万里的人呢?不过,就像这部巨著里记述的那样,他只是在谈论骑士道时才胡言乱语,而谈论其他事情时则头脑清晰,所以他时时表现出言行不符的情况。他对桑乔的第二部分告诫表现得更为风趣,把他的才智和疯狂都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桑乔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似乎要把这些话牢牢记住,以便遵照这些话当好总督。堂吉诃德接着说道:
“至于应该如何管好你自己和你的家,桑乔,我首先告诉你,你应该注意整洁,要剪指甲,不要像某些人那样,留着长长的指甲,还以为那样手形美,其实,那倒更像丑恶的蜥蜴的爪子了。这是个不讲卫生的陋习。
“你不要衣冠不整、邋邋遢遢的,桑乔。衣冠不整给人一种萎靡不振的印象,除非像人们说凯撒大帝那样,是故意装的。
“你要认真惦量一下你的职务的分量。如果你想给你的佣人做制服,就要做既实用又大方的,别要那种花里胡哨的,而且还要兼顾穷人。我的意思是说,假如你想给六个侍童做制服,那么你就做三套,再做另外三套给穷人,这样你在天上和人间就都有人侍候了。这种做衣服的办法,虚荣心强的人是不会办到的。
“你别吃大蒜和葱头,免得人家闻到你身上有这种味就知道你是个乡巴佬。
“你走路要慢,说话要沉稳,不过,也别声音小得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这些都不好。
“饭要少吃,尤其是晚饭,因为身体好全都靠胃里消化得好。
“酒要少喝,别忘记酒喝得多了既容易说漏嘴,又容易误事。
“你得注意,桑乔,吃饭时不要狼吞虎咽,也不要在别人面前‘嗝儿’。”
“我不懂什么叫‘嗝儿’。”桑乔说。
堂吉诃德对他说:
“‘嗝儿’就是打嗝儿,桑乔,这是西班牙文里最难听的一个词,尽管它的意义很明确。所以,斯文人就选择了拉丁语,‘打嗝儿’就说‘嗝儿’。如果有些人还是不懂,那也没关系,慢慢地人们就会接受,也就容易懂了。这样可以丰富语言,要知道能够改变俗人语言的是习惯。”
“是的,大人,”桑乔说,“我应该记住您的教诲,也就是不要打嗝儿,我总是打嗝儿。”
“是‘嗝儿’,不是‘打嗝儿’。”堂吉诃德说。
“以后我就说‘嗝儿’,”桑乔说,“肯定不会忘了。”
“还有桑乔,你说话时不要总带那么多俗语。那样虽然有时显得很简练,可更多的时候却显得牵强附会,反而显得不伦不类了。”
“这就得靠上帝帮忙了,”桑乔说,“因为我知道的俗语比书上还多。我一说话它们就拥到我的嘴边,争先恐后地要往外跑,顾不上合适不合适,还没等找到合适的词就跑了出来,不过,我以后说话一定注意,要与我的重要职位相符,反正‘家里有粮,做事不慌’,‘一言既出,难以收回’,‘站着说话不腰疼’,‘别管给还是要,都得有头脑’。”
“你就是这样,桑乔,”堂吉诃德说,“一说起俗语来就一串一串的,谁也拿你没办法!仍然是‘你说你的,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正在告诉你说话时少带俗语,你就马上又说出一大串来,而且内容根本不沾边!桑乔,我并不是说讲话时带俗语不好,但如果是乱用一气,就显得既无意义又粗俗了。
“你骑马的时候不要把身子往后仰,也不要直着两条腿不夹马肚子,骑马时不能像你骑驴那样吊儿郎当的。同样是骑马,有的人像骑士,有的人就像马夫。
“你不要睡懒觉,日出不起身就等于白过了一天。你注意,桑乔,勤奋是成功之母,而懒惰从来都不能完成自己的预定目标。“我要给你的最后一句忠告不是给你美化外表的,但我希望你永远记住它,我觉得它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一样重要。这句话就是你永远不要追问别人的家世,至少不要互相比。一比就会有高低,被比下去的人会恨你,比上来的人也不会抬举你。
“你应该穿紧身长裤,长外衣,斗篷也要长些。至于肥腿裤,千万别穿,无论是骑士还是总督都不应该穿肥腿裤。
“桑乔,我现在想起来的就是这些。以后想起什么来再告诉你,你也别忘了把你的情况告诉我。”
“大人,”桑乔说,“我知道您对我说的这些都是善意、珍贵和有益的,可是如果我无论如何也记不住,那又有什么用呢?您不让我留长指甲,让我有机会就再结婚,我都不会忘记。可是,您说了那么一大堆东西,就像过眼烟云一样,我现在记不住,以后也记不住。最好您给我写下来。不过,我又不识字。您还是等我向牧师忏悔时,把它交给牧师吧。”
“我的天啊,”堂吉诃德说,“总督不识字多不像话呀!桑乔,你该知道,如果一个人不会写字,或者不聪明,那只能说明他的父母太卑贱,或者是他太调皮捣蛋,实在不可教养。
你的差距真不小呀。我觉得你至少得学会签字。”
“签名字我倒会。”桑乔说,“我以前是我们那儿的总管,学会了写几个字母,就像货包上的标记,人家说那就是我的名字。有时我还装作右手有毛病,让别人为我代签。反正干什么都有办法对付,若是没法对付,我反正有绝对权力,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更何况我还有靠山呢……我是总督,比靠山还靠山,到时候就知道了。谁要想跟我捣乱,准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富在深山有远亲,富人的蠢话也成了格言’。我当了总督,就会成为富人,而且我花钱大方,我本来就打算大方,那么我就是完人了。‘人善被人欺,’我祖母常这样说,‘有根有势,无奈他何’。”
“这个该死的桑乔,”堂吉诃德说,“真应该让你和你的俗语见鬼去!你一口气能说半天俗语,我听着像被灌了辣椒水似的。我敢保证,你这些俗语迟早得把你送上绞刑架。你的臣民们也会因为这些俗语把你从总督的位子上赶下来,或者联合起来推翻你。告诉我,你这个白痴,你哪儿来的这么多俗语?你又是怎么会用的呢?我怎么要说一句恰当的俗语就那么费劲呢?”
“天啊,我的主人,”桑乔说,“您真不该为这区区小事大动肝火。我用的是自己的东西,这跟见不见鬼有什么关系呢?别的东西我没有,除了俗语还是俗语。现在我又想起了四句俗语,用起来恐怕再恰当不过了,可是我别再说了,‘慎言即君子’嘛。”
“你可不是君子,”堂吉诃德说,“因为你不仅不慎言,而且还到处乱说,说个不停。但即使这样,我还是想听听你现在想起来的那四句非常合适的俗语是什么。我的脑子也不错,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合适的。”
桑乔说:“‘千万别往智齿中间伸指头’,‘问你想找我老婆干什么,就是叫你滚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甭管石头碰坛子还是坛子碰石头,倒霉的都是坛子’,这几句话难道不是很合适吗?难道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吗?谁也别想跟总督或者管他的人过不去,否则最后吃亏的还是他自己,这就好比你要把手指放到两个智齿中间,即便不是智齿,只是放到牙齿中间也一样。不论总督说什么也别顶嘴,就好比人家对你说‘你想找我老婆干什么?滚出我家去!’一样。至于石头碰坛子的结果,就是瞎子也能看见。所以,能够看到别人眼里有斑点的人,也应该看到自己眼里的梁木①,免得别人说‘死人还怕吊死鬼’。您很清楚,傻子在家里比聪明人在外面懂得还多。”
——–
①参见《圣经》。“为什么看见你兄弟眼中有刺,却不想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意指看人不看己。
“不是这样,桑乔,”堂吉诃德说,“傻子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是什么也不懂,而笨人什么聪明事也办不成。咱们先不说这些吧,桑乔。你如果当不好总督,那就是你的罪孽,我的耻辱。令我宽慰的是,我已经把我应该告诉你的东西都尽我所能地如实告诉你了,这就尽到了我的义务,履行了我的诺言。让上帝指引你,桑乔,督促你当好你的总督吧。我用不着担心你把整个岛屿搞得一团糟了。我只要向公爵说明你是什么人,说这个小胖子是一个满肚子俗语和坏水的家伙,就可以问心无愧了。”
“大人,”桑乔说,“如果您觉得我不配做这个总督,我就不去了。我注重人的点滴精神胜于人的整个肉体。这个桑乔当百姓时是粗茶淡饭,当了总督也不过是个酒足饭饱,更何况若论睡觉,大人物或是小人物,富人和穷人,全都是一样哩。如果您注意到了这点,就会想起当初还是您要我当岛屿总督的,我其实对管理岛屿的事一无所知。假如因为当总督而让我去阴间,我宁愿仍做桑乔升天堂,却不愿意当个总督下地狱。”
“天啊,桑乔,”堂吉诃德说,“就凭你最后这几句话,我觉得你就应该当上千个岛屿的总督。你天性好。没有好的天性,再有心计也没用。你向上帝祈祷,保佑你实现初衷吧。我是想让你不改初衷,心想事成,老天总是扶助善良的愿望。咱们去吃饭吧,那些大人大概正等着咱们呢。”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桑乔赴任当总督与堂吉诃德在城堡的奇遇
据说小说作者锡德·哈迈德写的这章,译者没有照原文翻译。锡德·哈迈德对自己总是干巴巴地局限于堂吉诃德不满意,因为这样就总得写堂吉诃德和桑乔,而不能扩展到其他更严肃或者更风趣的故事上去。他觉得总是把自己的心思、手和笔集中在一个题目上,而且总是叙述那么几个人,简直让人难以承受,而且读者也不满意。为了避免这个缺陷,他在上卷里采取了穿插几个故事的手法,例如《无谓的猜疑》和《被俘虏的上尉》。那两个故事与这部小说没有什么联系,可是其他故事却与堂吉诃德相关,所以不能不写。作者还说,他估计很多人只注意堂吉诃德的事迹,而忽视了那些故事,匆匆带过,或者读起来满心不快,却没有注意到故事本身所包含的深刻内涵。如果把这些故事单独出版,不与疯癫的堂吉诃德和愚蠢的桑乔交织在一起,就容易发现它们的深刻含义了。所以在下卷里,作者不准备采用故事,无论它们与本书有关还是无关,而是记述一些从本书事件中衍生出来的情节,并且要语言精炼。虽然语言不多,但是作者的能力、才干和智慧足以描述世间的一切。作者请人们不要忽略了他的良苦用心,别只是对他写出的东西加以赞扬,而且要注意到他没有写出来的东西。
言归正传。那天堂吉诃德开导完桑乔,就去吃饭了。吃完饭,他又把自己的话写了下来,让桑乔以后找人给他念。可是,桑乔刚拿到这几张纸就把它丢了,结果落到了公爵手里。公爵又告诉了公爵夫人。他们不禁再次对堂吉诃德的疯癫和聪慧感到意外,于是决定把这个玩笑继续下去。当天下午,他们派了不少人陪着桑乔到了准备让桑乔当总督的地方,而领队的就是公爵的管家。这个人很机灵,也很风趣,他若是不机灵也就不会风趣了,刚才说的那个“三摆裙夫人”就是他装扮的。管家已从主人处得知应当如何对付桑乔,结果扮演得十分成功。且说桑乔一见到管家,就觉得他的脸同忧伤妇人的脸完全一样,便转身对堂吉诃德说道:
“大人,看来我又见到鬼了。不过,您恐怕也得承认,这位管家的这张脸就是忧伤妇人那张脸。”
堂吉诃德仔细看了看管家,看完后对桑乔说:
“没必要让你见什么鬼,桑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即使忧伤妇人的脸像管家的脸,那也不等于说管家就是忧伤妇人。如果他们同是一个人,那问题就太复杂了。现在不是弄清这个问题的时候,那会把我们弄湖涂的。相信我吧,朋友,现在需要我们十分虔诚地请求上帝,把我们俩从巫师和魔法师的恶作剧里解脱出来。”
“这并不是开玩笑,大人。”桑乔说,“刚才我听他说话,就仿佛是三摆裙夫人在我耳边说话似的。那好吧,我不说了,不过我会从现在起开始留心,看是否会发现什么迹象来证实或者否定我的怀疑。”
“你这样做就对了,桑乔。”堂吉诃德说,“无论你发现什么情况,还有你当总督时遇到的各种情况,都要及时告诉我。”
桑乔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下出门了。他打扮成文官的样子,又披了一件很宽大的棕黄色羽纱风衣,头戴一顶用同样面料制作的帽子,骑着骡子,后面跟随着他的驴。按照公爵的吩咐,驴已经配备了鞍具和发亮的丝绸饰品。桑乔不时回头看看他的驴。有这么多人簇拥着他,他感到十分得意,这时候就是让他去做德国的皇帝,他也不会去了。
桑乔向公爵和公爵夫人告别,又接受了堂吉诃德的祝福。
堂吉诃德祝福时眼含热泪,桑乔也是一副哭相。
亲爱的读者,让桑乔一路平安,事事如意吧。你若是知道了他后来在总督职位上的行为,准会笑个不停的。现在,且看看堂吉诃德那天晚上所做的事吧。你看了即使没有笑出声,也会像猴子一样把嘴咧开!堂吉诃德那天晚上做的事真是让人既惊奇又好笑。据记载,那天桑乔刚走,堂吉诃德就感觉到孤独。如果可能的话,他肯定会让公爵收回成命,不叫桑乔去当总督了。
公爵夫人见堂吉诃德郁郁不乐,便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如果是因为桑乔不在的缘故,那么,公爵家里的侍从、女佣和侍女都可以供他使唤,保证让他称心如意。
“的确是因为桑乔不在的缘故,夫人。”堂吉诃德说,“不过,这并不是我看起来郁郁不乐的主要原因。您对我的关怀,我只能心领了。我请求您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照顾自己。”
“可不能这样,”公爵夫人说,“我这儿有四个侍女可供您使唤,她们个个都花容月貌。”
“对于我来说,”堂吉诃德说,“她们并非花容月貌,而是如芒在背。让她们进入我的房间,那绝对不行。您是关怀我,可我不该享受这种关怀,您还是让我自便吧。我宁愿在我的欲望和贞操之间建起一道城墙,也不愿意由于您对我的关怀而失去贞操。我宁可和衣而睡,也不愿意让别人给我脱衣服。”
“别再说了,堂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说,“我会吩咐的,别说是一个侍女,就是一只母苍蝇也休想进入您的房间。我可不是那种人,让堂吉诃德大人您败坏自己的尊严。我已经意识到了,贞操是您诸多美德中最突出的一点。您可以在房间里自个儿关着门,随时任意脱衣服和穿衣服,绝对没有人来阻拦您。您可以在房间里找到各种必要的器皿,即使您要方便也不必出门。让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长命百岁,让她的芳名传遍整个大地吧,只有她才配被如此英勇、如此自重的骑士所爱。让仁慈的老天催促我们的桑乔总督尽早完成他的鞭笞苦行,好让世人重新欣赏到如此伟大的夫人的美貌吧。”
堂吉诃德说:
“高贵的夫人说起话来真是恰如其分,善良的夫人讲起话来从来不会有任何恶意。而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当属杜尔西内亚,因为她竟受到了您的赞扬。在她受到的各种赞扬里,唯有您的赞扬最有分量。”
“那么好吧,堂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说,“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公爵大概正在等咱们呢。请您同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您就早点睡觉吧。昨天的坎达亚之行可不近,您大概也累了。”
“我一点儿也没感到累,夫人。”堂吉诃德说,“我可以向您发誓,我平生从未骑过‘轻木销’这样平稳的马。我真不明白马兰布鲁诺凭什么把如此轻盈、如此英俊的马无缘无故地烧掉。”
“这很容易理解。”公爵夫人说,“作为巫师和魔法师,他已经对三摆裙夫人及其一行还有其他人做了孽,后来他后悔了,想毁掉他这个做孽的主要工具。就是这匹木马带着他到处奔波,所以他把木马烧了。随着木马燃烧留下的灰烬和由此建立的丰碑,曼查的伟大骑士堂吉诃德的英名将与世长存。”
堂吉诃德再次对公爵夫人表示感谢。吃完晚饭后,堂吉诃德回到房间里,只身一人。他不许任何人进去服侍他,以免遇到什么情况使他身不由己地失掉对他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忠贞。他的脑子里时刻不忘游侠骑士的精英阿马迪斯的美德。他随手关上门,借着两支蜡烛的光线脱衣服。真糟糕,像他这样正统的人真不该遇到这种不正统的事——不是什么污染房间空气的排放秽气之类的事,而是在他脱袜子的时候有一只袜子上出现了几十个洞,简直成了网状。堂吉诃德懊丧极了,他宁愿花一盎司银子去换一点儿绿色绸布。要绿色绸布是因为他那双袜子是绿色的。
贝嫩赫利写到这里惊叹道:“贫困啊贫困,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位科尔多瓦大诗人会称你为:
未受答谢的神圣礼品!
我虽为摩尔人,但通过同基督徒们的交往,我得知基督教的神圣之处就在于仁慈、谦逊、信念、恭顺和贫困。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甘于贫困更接近于圣德,只要不是那种圣人所说的‘置买了财产却好像一无所有’①,即人们所称的精神贫困就行。我说的这另一种贫困啊,你为什么偏偏跟一些破落贵族和有身份的人过不去呢?你为什么总是让他们的鞋上裂口子,让他们的衣服扣子有的是丝绸的,有的是鬃的,有的是玻璃的呢?为什么让他们大部分人的衣领总是皱皱巴巴,而不是挺括的衣领呢?(由此可见,以前就开始时兴上浆的衣领了。)那些可怜的有身份的人,为了炫耀自己的身份,在家里偷偷地胡乱吃一些东西,牙齿间并没有什么可剔之物,可是走到大街上却要装模作样地剔牙!这种人真可怜,为了那一点点体面,总怕别人从一里之外就能看到那带补丁的鞋、帽上的汗渍、短短的斗篷和饥肠辘辘的样子!
——–
①参见《新约全书》的《哥林多前书》第七章第三十节。
堂吉诃德见袜子上开了线,烦恼起来,但他看到桑乔留下了一双旅行靴,又放下心来。他想,第二天就穿这双靴子。最后,他上床躺下,心事重重,又闷闷不乐,这一方面是因为桑乔不在的缘故,另一方面是因为那双倒霉的袜子。即使能用另外一种颜色的丝绸补上那双袜子,那也是一个破落贵族贫困潦倒的明显标志。他吹灭了蜡烛。天气很热,他不能入睡,于是起身把朝向花园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一点儿。刚一打开窗户,他就感到有人在花园里走动,而且还听到有人在说话。他仔细谛听。说话人抬高了嗓门,他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别勉强我唱歌,埃梅伦西亚。你知道,自从那个外来人一到咱们城堡,我的眼睛看到了他,我就不会唱歌而只会哭了。况且,咱们的女主人睡觉很警醒,我不想让她知道咱们在这里。即使没有把她惊醒,若是我的那位令我心焦的埃涅阿斯没听见我唱的歌,那也是白唱呀。”
“别这么想,亲爱的阿尔蒂西多拉。”另一个人说道,“公爵夫人和这儿的所有人肯定都睡熟了,只有那位令你心神不安的心上人还没有睡。我觉得房屋的窗户打开了,他肯定没有睡。可怜的痴情人,你就随着竖琴的伴奏低声婉唱吧,如果公爵夫人听到了,咱们就说天气热,睡不着。”
“哎,你没说到点子上,埃梅伦西亚。”阿尔蒂西多拉说,“我不愿意让我的歌暴露我的心扉,让那些不了解爱情力量的人误以为我任性而又轻浮。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宁愿羞在脸上,也不愿意难受在心里。”
此时,竖琴非常悦耳地响了起来,堂吉诃德听到后不由得十分紧张。他立刻想到他在那些异想天开的骑士小说里看到的许多类似的情况,什么窗户、栅栏、花园、音乐、卿卿我我和异想天开等等。他马上意识到,一定是公爵夫人的某个侍女爱上了他,可是羞怯又迫使她把秘密埋藏在心底。堂吉诃德怕自己把持不住,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屈服。他一方面真心实意地祈求杜尔西内亚保佑自己度过这一关,另一方面又决定先听听乐曲,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装着打了个喷嚏。两个侍女听到了喷嚏声很高兴,她们就是希望让堂吉诃德听到她们的对话。阿尔蒂西多拉调好竖琴,唱起了这首歌谣:
你铺盖着洁白的亚麻布哟,
躺在床上,
仰天大睡,
从天黑到天亮。
你是曼查
最英勇的骑士,
正直宽厚,
品德高尚。
请你倾听这位
出身好运气糟的侍女的忧伤歌声吧,
你那两只炽热的眼睛
已使她心魂荡漾。
你外出征险,
却给别人带来痛苦;
你制造了麻烦,
却拒绝抚慰那创伤。
让上帝激励你的热情,
告诉我吧,年轻人,
你究竟是生长在利比亚,
还是生长在哈卡山梁?
是蛇哺育你乳汁,
还是粗野的森林
或恐怖的大山
把你喂养?
美女杜尔西内亚
胆高志壮,
征服了猛虎野兽,
得意洋洋。
从埃纳雷斯到哈拉马,
从塔霍到曼萨纳雷斯,
从皮苏埃加斯到阿兰萨,
她的美名传四方。
如果能让我代替她,
我将把我最鲜艳的裙子
加上金边饰,
拱手奉上。
即使不能投入你的怀抱
我也要服侍在你的床榻旁,
为你去头屑,
为你搔头挠痒。
我已要求得太多,
恐怕不配享受这样的荣光,
我只想为你搓脚,
这事儿理应我担当。
我想送你许许多多的发网,
许许多多的银拖鞋,
许许多多的花锦缎裤,
许许多多的白衣裳!
我要送你许多珍珠,
颗颗晶莹,
堪称“独一无二”①,
举世无双!
你不必管你的塔耳的珀伊业②,
你这位曼查的尼禄③,
烈火在把我烘烤,
你千万不要再风助火旺。
我是个娇嫩的少女,
我凭着灵魂向天发誓,
我芳龄十五还不足,
才十四岁零三个月的模样。
我的屁股不歪,
腿不跛,四肢健全。
我的头发似百合花,
长垂至地上。
我天生一张鹰嘴,
有点塌鼻梁,
一口牙齿似黄玉,
衬得我貌美如国色天香。
我的声音你已听到,
如蜜似糖,
我的身材比中等矮,
可是矮中又偏上。
我绰约多姿,
专门为给你欣赏。
我就是这城堡中
人称阿尔蒂西多拉的姑娘。
——–
①此处大概是指西班牙王宫的一颗珍珠。该珍珠又称“奇珠”、“单珠”。
②古罗马神话人物。其父在萨宾战争中镇守卡庇托,她向萨宾人表示愿意献出城堡,条件是萨宾人将左臂所戴的手镯都赠给她。但萨宾人却将左手所执的盾牌掷过来,将她砸死。
③尼禄是古罗马暴君。
伤心至极的阿尔蒂西多拉唱完了歌,饱受青睐的堂吉诃德受宠若惊。他长叹一声,心里想:“我这个游侠骑士真不幸,没有一个姑娘不想见到我,不爱上我……!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可真是好运不长,总是有人不想让她单独享受我的无可动摇的忠贞……!女王们,你们想把她怎么样?女皇们,你们为什么要折磨她?十四五岁的姑娘们,你们为什么同她过不去?你们让这个可怜人在爱情的命运安排中占上风吧!让她享受这种安排并且为此而得意吧!爱情已经使我把我的全部心灵都献给了杜尔西内亚。对于她来说,我是面团,是糖果条;而对于其他女人来说,我就是燧石。我只对她柔情似蜜,而对别的女人都不感兴趣。我觉得唯有杜尔西内亚美丽、聪明、正直、风雅和出身高贵,而其他人都丑陋、愚蠢、轻浮和出身卑微。我来到世上只属于她,而不能属于其他任何人。阿尔蒂西多拉,随你哭,随你唱吧!那位害得我在受魔法控制的城堡里被揍了一顿的姑娘啊,你也死了心吧。我是个纯洁、正直、有教养的人,无论把我烹还是把我烤,无论使用世界上什么巫术,我都属于杜尔西内亚!”
想到这儿,堂吉诃德愤愤地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好像他受到了多大的不幸,然后躺回到床上。咱们现在且不说他,桑乔正在召唤咱们呢。桑乔就要开始做他那著名的总督了。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伟大的桑乔就任总督,开始行使职权
太阳啊,大地的永恒观察者,地球的火炬,天空的眼睛!你促使人们使用凉杯;有人称你是廷布里奥,有人称你是费博①;在这儿你是射手,在那儿你是医生;你是诗歌之父,你又是音乐的创始者!你只升不落,虽然看起来你也沉落。我要告诉你,太阳,在你的帮助下,人们一代代繁衍;我要告诉你,太阳,是你在黑暗中照亮了我的智慧,让我能逐一叙述出伟大的桑乔担任总督的事情;没有你,我会感到虚弱无力,迷茫徬徨。
——–
①廷布里奥和费博都是太阳神的意思。
且说桑乔带着他的全体随行人员来到了有一千多居民的地方,那是公爵最好的领地之一。小岛的名字叫巴拉托里亚岛,这也许是因为那个地方本来就叫巴拉托里亚,也许是因为给桑乔的是个便宜的总督位置①。小岛上围了一圈城墙。桑乔刚到城门口,城内的全体官员就出来迎接。人们敲起了钟,大家显示出一片欢腾的样子。桑乔被前呼后拥着送到当地最大的教堂,向上帝谢恩。在举行了一些滑稽的仪式之后,人们向桑乔赠送了该城的钥匙,接受他为巴拉托里亚岛的永久总督。
——–
①巴拉托里亚与西班牙语中“便宜”一词的语音相近。
新总督的服装、大胡子和胖身子使所有不明底细的人都感到惊奇,就连知道底细的人也不无诧异。从教堂出来后,桑乔又被送到审判厅的座椅上。公爵的管家对桑乔说:
“总督大人,这个岛上有个老习惯,就是新总督上任,必须回答向他提出的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可能有点棘手,以便让人们了解一下新总督的智慧,由此看出他的到来究竟是可喜还是可悲。”
管家对桑乔说着这些话,桑乔却在观看座椅对面墙上的很多大字。他不识字,便问墙上画的是什么。有人告诉他:
“大人,那上面注明了您就任这个岛屿总督的日期。上面写着:今天,某年某月某日,唐桑乔·潘萨就任本岛总督,祝愿他享职多年。”
“谁叫唐桑乔·潘萨?”桑乔问。
“就是您呀,”管家说,“在这个岛上,除了您这位坐在椅子上的潘萨,再没有其他人了。”
“那你听着,兄弟,”桑乔说,“我没有什么‘唐’的头衔,我家世世代代也没有过这个头衔,称我桑乔·潘萨就行了。我的父亲叫桑乔,我的祖父叫桑乔,所有的桑乔都没什么唐不唐的。我估计这个岛上的‘唐’准比石头还多,这已经够了。上帝会理解我。只要我做上四天总督,就会把这些‘唐’都清除掉。他们一群一群像苍蝇一样讨厌。管家,请提问吧,不管老百姓伤心不伤心,我都会尽我所知来回答。”
这时有两个人走进了审判厅,一个人是农夫的打扮,另一个人像是裁缝,手里还拿着把剪刀。裁缝说道:
“总督大人,我和这个农夫是来请您明断的。这个农夫昨天到我的裁缝店来。诸位,对不起,上帝保佑,我是个经过考核的裁缝。他拿着一块布问我:‘大人,这块布能够做一顶帽子吗?’我量了量布,说行。我想,他肯定怀疑我会偷他一小块布。果然,我想对了。这完全是出于他对裁缝的恶意和偏见。他又问我做两顶帽子行不行。我猜透了他的心思,对他说行。他仍然贼心不死,还要加做帽子,我也同意了。最后,我们一直加到了五顶帽子。现在,他来取帽子,我把帽子给了他,可是他不愿意掏钱,还让我赔他钱或者还他布。”
“就这些吗,兄弟?”桑乔问。
“是的,大人,”农夫说道,“不过,您还是让他把他给我做的那五顶帽子拿出来看看吧。”
“那没问题。”裁缝说。
裁缝立刻把手从短斗篷里抽了出来,手的五个手指头上各戴着一顶小帽子。裁缝说道:
“这就是这个人让我做的五顶帽子。我凭良心向上帝发誓,我没留下一点儿布。我可以让裁缝行业的监查员来检验。”
看见这几顶帽子,听了这场官司,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
桑乔考虑了一下说道:
“我觉得这个案子不用拖延很久,明眼人马上就可以裁断。现在我判决:裁缝不许要工钱,农夫不许要布料,帽子送给牢里的囚徒,行了。”
大家对刚才那牧主钱包案①的判决感到佩服,对这个判决却不由得哄堂大笑。不过,他们还是按照总督的吩咐去做了。这时又来了另外两位老人,一位手里拿着竹杖。没拿竹杖的老人说道:
“大人,不久前我为了满足他的要求,做点好事,曾借给他十个金盾,讲好在我向他要的时候他就还我。我不想让他因为还钱而过得比向我借钱时还窘迫,因此就很长时间没催他还钱。后来我觉得他好像不想还了,就再三找他要。可是他不仅不还我钱,还矢口否认,说他从来没有向我借过十个金盾;如果真借了,他早就还了。我没有证人能证明我把钱借给了他,他也没有证人证明他把钱还给了我,因为他根本就没还给我钱。我想请您让他发个誓。如果他敢发誓说已经把钱还给我了,我今生来世都不要这笔钱了。”
——–
①此处有误,牧主钱包案是下面的案子。
“你有什么好说的,拿竹杖的好老头?”桑乔问。
老人答道:
“大人,我承认他曾借钱给我。请您垂下您的权杖吧。既然他让我发誓吧,那我就对着权杖发誓吧,我确确实实把钱还给他了。”
总督把权杖交给拿竹杖的老人。老人把他的竹杖交给另一位老人,似乎有些行动不便地走过去,手摸着权杖的十字架说,他的确借了十个金盾,但他已经把钱还到了另一位老人手里,而那位老人忘记了,现在又来要他还钱。
伟大的总督于是问债主怎么回答,说欠债人肯定是已经把钱还了,他觉得欠债人是个好人,是善良的基督徒,估计是债主忘记了欠债人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已经把钱还给他了,所以以后再也不许向欠债人讨债了。欠债人拿过竹杖,低着头退出了审判厅。桑乔见状也立刻要退堂。可是他看到原告仍等在那里,便垂头到胸前,把右手的食指放在眉毛和鼻子之间,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叫人把拿竹杖的老人找回来。老人回来了,桑乔一见到他便说道:
“善良的人,请您把竹杖交给我,我有用。”
“我十分愿意交给您,”老人说,“请您拿去吧,大人。”
竹杖交到了桑乔手里。桑乔一拿到竹杖,就把它交给另一位老人,并对那位老人说道:
“上帝保佑您,欠您的钱已经还给您了。”
“还给我了,大人?”老人问,“这么一根竹杖就值十个金盾吗?”
“是的,”总督说,“如果不是这样,我就是世界上的头号笨蛋。现在,就可以看出我是否有能力管理一个王国啦。”
桑乔命令当众把竹杖打开。竹杖打开后,在里面发现了十个金盾。众人都惊奇不已,觉得他们的总督真是个新萨洛蒙①。大家问桑乔怎么会想到竹杖里面藏有十个金盾。桑乔回答说,他见那个老头把竹杖交给了对方,才发誓说确实把钱还了,可是发完誓以后又把竹杖要了回来,于是他就猜到那十个金盾在竹杖里面。由此人们可以推断出,有些总督虽然笨,却有上帝指引他们断案。另外,桑乔曾听村里的神甫讲过一个类似的案子。若不是桑乔偶尔会把他想记住的事情忘掉,整个岛上恐怕找不出比他更好的记性呢。最后,两位老人一个满面愧色,另一个拿到了钱,一同离去了。在场的人都深感意外,为桑乔写传的人也拿不定桑乔到底是愚蠢还是聪明了。
——–
①古代一贤王,以善断疑案著称。
这个案子刚了结,又进来一个女人。她紧紧抓着一个男人,看打扮,那男人是个富裕的牧主。女人边走边喊:
“请您主持公道啊,总督大人,请您主持公道!如果我在地上找不到公道,就只好上天去找了!尊贵的总督大人,这个臭男人在田里抓住了我,像用破抹布似的把我糟蹋了。我真倒霉,我守了二十三年多,躲过了摩尔人和基督徒,躲过了当地人和外来人。我一直守身如玉,平安无事或是逢凶化吉,结果到头来却让这个家伙坐享其成了。”
“这个男人是否坐享其成,还得调查呢。”桑乔说。
桑乔转身问那个男人,对于那女人的指责有什么可说的。
那人已慌成一团,答道:
“诸位大人,我是个可怜的牧主。今天上午我出去卖——对不起,恕我失言,卖了四头猪。交了贸易税和其他各种苛税杂税后,刚刚够本。在回村的路上,我碰到了这个臭婆娘,我们竟鬼使神差地混到了一起。我付了她足够的钱,可她还不满足,揪住我不放,把我拽到这儿,说我强奸了她。我发誓,我马上就发誓,她撒谎。这就是全部真相,一点儿不假。”
总督问他身上是否带着钱。牧主说他怀里的一个皮钱包里有二十杜卡多。总督让他把皮钱包拿出来,原封不动地交给那女人。牧主颤抖着把钱包掏了出来。女人把钱包拿过去,向所有人千恩万谢,又祈求上帝让保护苦难弱女的总督健康长寿,然后双手抓着钱包走出了审判厅。不过,在走出去之前,她已经看到了钱包里确实有钱。牧主眼含泪水地一直盯着自己的钱包。那女人刚走出去,桑乔就对牧主说:
“喂,你去跟着那女人,不管她答应不答应,都要把钱包抢回来,然后再同她一起回到这儿来。”
桑乔这句话可没白说。收主立刻闪电般地冲出去抢钱包。所有在场的人都莫名其妙,等着看这个案子怎样收场。过了一会儿,这一男一女就回来了,两人比先前扭得还紧。那女人提着裙子,把钱包放在裙兜里。牧主想把钱包夺回来,可那女人一直死死护着,竟夺不回来。那女人大声喊道:
“让上帝和世人主持一下公道吧,您看看,总督大人,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多不要脸,多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您判给我的钱包抢回去!”
“他把钱包抢走了吗?”总督问。
“抢走?”那女人说,“谁要想抢走这钱包,得先要了我的命。这个宝贝儿!别人或许还能吓唬吓唬我,但不是这个令人恶心的倒霉鬼!即使用钳子、锤子、榔头、凿子,他也休想把钱包从我手里抢走,就是用狮爪子也不行,除非先把我杀了!”
“她说得对,”牧主说,“我服输了。我承认我没那么大力气把钱包从她那儿夺回来。只好这样了。”
于是,总督对那女人说:
“正直而又勇敢的女人,把那钱包拿出来让我看看。”
女人把钱包递给总督,总督又把钱包递给了牧主,然后对那个力大无比的女人说道:
“我说大姐呀,如果你用你刚才保护钱包的勇气和力量来保护自己的身体,即使是赫拉克勒斯也不能奈何你!你趁早滚蛋吧,滚出这个岛屿,滚得远远的,否则就打你二百鞭子。
赶紧滚吧,你这个骗子,不要脸的东西!”
那女人吓坏了,低着头,垂头丧气地走了。
“臭东西,带着你的钱滚回去吧。如果你不想再赔钱的话,从今以后就再也不要跟谁鬼混了。”
牧主十分尴尬地道了谢,然后走了。周围的人再次对新总督的判断感到佩服。这些都被桑乔的传记作者记了下来,并且送到了公爵那儿,公爵正急着要看呢!
桑乔的事就先写到这儿,咱们赶紧去看看他的主人吧。堂吉诃德这时正被阿尔蒂西多拉的音乐弄得神魂颠倒呢。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堂吉诃德同多情的阿尔蒂西多拉情意绵绵,却受到铃铛和猫的惊吓
前面说到,伟大的堂吉诃德被阿尔蒂西多拉姑娘的歌声搅得心绪不宁。他虽然躺到了床上,却仿佛有跳蚤在身上无法入睡,一刻也不能安宁。可是时间在悄悄流逝,没有任何东西阻挡得住。时间从堂吉诃德身边溜过,很快就到了第二天早晨。堂吉诃德看见天亮了,便撇开柔软的羽被,并没有一丝困意。他穿上他的麂皮衣,又穿上旅行靴,以此遮掩那倒霉的袜子,又往身上被了件红色披风,往头上戴了一顶银带镶边的绿色天鹅绒帽子。他把那柄锋利的剑挂到皮肩带上,拿起一大串他时刻不离手的念珠,装模作样地一摇一晃向前厅走去。公爵和公爵夫人已穿戴整齐,正在前厅等着他。堂吉诃德经过一个长廊时发现阿尔蒂西多拉和她的朋友,也就是那另外一位姑娘,正特意在长廊上等着他呢。阿尔蒂西多拉一看到堂吉诃德就假装晕了过去。她的朋友立刻把她抱在自己腿上,并且马上要为她解开胸衣。
堂吉诃德见状立刻走过来说道: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可我不知道。”阿尔蒂西多拉的朋友说,“阿尔蒂西多拉是我们这儿身体最好的姑娘。自从我认识她以后,从没听她哼过一声。如果世界上的游侠骑士都是无情无义的东西,那就让他们都不得好死吧。请您走开,堂吉诃德大人,如果您在这儿,这个姑娘就不会醒来。”
堂吉诃德说道:
“姑娘,请你今晚在我的房间里放一把琴,我将尽力安抚这位心受创伤的姑娘。在爱情萌芽之际就及时让当事人醒悟,通常是最有效的补救办法。”
堂吉诃德说完就走了,他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在那儿。
堂吉诃德刚刚走开,阿尔蒂西多拉就苏醒过来,对她的伙伴说道:
“得往堂吉诃德的房间里放一把琴。他肯定会给咱们唱歌,而且唱得很不错。”
她们把刚才的事和堂吉诃德要琴的事告诉了公爵夫人,公爵夫人非常高兴。她同公爵和姑娘们商量好,要同堂吉诃德开一个风趣而无恶意的玩笑。大家高高兴兴地等着天黑。那天,公爵和公爵夫人同堂吉诃德美美地聊了一天,白天像黑夜一样很快就过去了。公爵夫人还真的派了她的一名侍童去找特雷莎·潘萨,派的就是那个曾在森林里扮成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杜尔西内亚的侍童。公爵夫人让侍童送去桑乔写给特雷莎·潘萨的那封信和桑乔要捎回家的一捆衣服,并且在回来以后把他在那儿遇到的事情详细讲述一遍。一切准备就绪,此时已是半夜十一点,堂吉诃德发现他的房间里有一把琴。他调了调琴弦,打开窗户,觉得花园里有人在走动,便试了一下琴弦,仔细调好音,用力清了清嗓子。虽然他是个哑嗓子,可还是自鸣得意地唱起了他当天编的这首歌:
爱情的力量
常令人春心荡漾,
造成它的就是
人的悠闲游逛。
缝缝补补,操劳耕作,
终日奔忙,
就是医治爱情饥渴的
最好处方。
深闺佳秀
追求的是在结婚之日,
贞操和人们的赞扬
能成为她的嫁妆。
游侠骑士
和宫廷朝臣,
总是同浪女调情,
同正派的姑娘拜堂。
也有些萍水相逢,
野路鸳鸯,
他们逢场作戏,
分手便忘。
突然降临的爱情
今日到来明日忘,
不会在人心中
留下坚实的印象。
画上再作画,
徒劳一场。
有了第一个心上人,
便容不得旁人争抢。
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
已经印在我心灵的空白画板上,
留下了不可磨灭的
肖像一张。
爱情的忠贞
最为宝贵,
爱情由此升华,
爱情由此高尚。
堂吉诃德的歌谣就唱到这里。公爵、公爵夫人、阿尔蒂西多拉和城堡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那儿听他唱。忽然,从堂吉诃德房间窗户正上方的阳台上垂下一条系着一百多个铃铛的绳子,接着又有人从上面放下一大口袋猫,猫的尾巴上都系着小铃铛。
铃铛和猫叫的声音都很大,使得这场玩笑的组织者公爵和公爵夫人也吓了一跳。堂吉诃德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偏巧,有两三只猫从窗户掉进了堂吉诃德的房间里。它们在房间里东奔西窜,简直像闹鬼似的。猫把房间里的两支蜡烛扑灭了,然后到处乱跑,寻找逃走的出口。绳子一上一下铃声不止,城堡里的人大多数都不知实情,感到非常惊讶。堂吉诃德站起身,把剑伸到窗外,一边挥砍一边喊道: “滚出去,恶毒的魔法师!滚出去,会巫术的混蛋!我是曼查的堂吉诃德,任何罪恶的企图都对我无能为力!”
堂吉诃德又转身对在他的房间内乱窜的那些猫乱刺一通。几只猫都跑到窗户那儿逃了出去,只有一只猫被堂吉诃德追得太急了,竟跳到了堂吉诃德的脸上,用爪子抓住堂吉诃德的鼻子乱咬,疼得堂吉诃德拼命大喊。公爵和公爵夫人听到了喊声,急忙跑到堂吉诃德的房间门前,用万能钥匙打开了房门,看见这位可怜的骑士正用尽全力把猫从自己的脸上往下拽。他们手持蜡烛走进来,看到了这场不同寻常的搏斗。公爵要上去帮助他把猫拽下来,堂吉诃德却大声说道:
“谁也不要把它弄开!让我同这个魔鬼、这个巫师、这个魔法师徒手格斗吧!我要让它知道曼查的堂吉诃德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猫却不为这些威胁所动,依然嘶叫着紧抓不放。最后,还是公爵把猫拽了下来,扔出了窗户。
堂吉诃德满脸是伤,鼻子也被抓出了一道道印痕。可是,堂吉诃德仍然为未能把这场同恶毒魔法师的激战进行到底而垂头丧气。有人为堂吉诃德拿来了阿帕里西奥油①,阿尔蒂西多拉用她极其白皙的双手为堂吉诃德的伤口包上了纱布。她一边包伤口,一边低声对堂吉诃德说:
“无情的骑士,你遇到了这些晦气的事情皆因你冷若冰霜。但愿上帝让你的侍从桑乔忘了鞭笞自己的事情,让你心爱的杜尔西内亚永远摆脱不了魔法,让你永远不能与她共入洞房,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是这样,因为我喜欢你。”
——–
①一种治伤的药,是以其研制者的名字命名的。
堂吉诃德听了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躺到了床上。他对公爵和公爵夫人表示感谢,说自己并不怕魔法师、混蛋猫和铃铛,但他知道他们是好心来救自己。公爵和公爵夫人让堂吉诃德好好休息,然后就离开了。他们为这场玩笑竟让堂吉诃德付出了如此沉痛的代价而深感内疚。堂吉诃德闭门在床上躺了五天,在此期间他又遇到了更为可笑的事情。不过,小说的作者现在暂时还不想叙述,且让我们先去看看正在热心而又滑稽地当总督的桑乔·潘萨吧。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四十七章 桑乔做总督续篇
且说桑乔从审判厅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那里已经摆上了一张豪华而又十分干净的桌子。桑乔刚走进去,立刻就响起了笛号声,随之走出来四个侍童,为桑乔端来了洗手水。桑乔非常庄重地洗了洗手。笛号声止。桑乔坐到了上首的位置上,其实,也只有那一个位置,而且桌上也只有一套餐具。桑乔身旁还站了一个人,后来才看出来,那是一位医生,他手里拿着一根鲸鱼骨。侍童撤去桌上那块极白的高级毛巾布,露出了各种水果和许多美味佳肴。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为桑乔祝福,一个侍童为桑乔戴上了镶花边的围嘴儿。一个餐厅侍者为桑乔端来一盘水果①,可桑乔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拿鲸鱼骨的那个人就用鲸鱼骨敲了一下盘子,侍者立刻把盘子飞快地撤走了。接着,侍者又为桑乔端来一盘菜。桑乔刚要吃,可他还没来得及尝到滋味,那人又用鲸鱼骨敲了一下盘子,侍者又像撤水果盘那样把那道菜飞快地端走了。桑乔见状感到奇怪,看着大家,问这是吃饭还是变戏法。拿鲸鱼骨的人答道:
——–
①据说当时贵人在用餐前先吃水果,餐后再吃甜食。
“总督大人,吃饭得有规矩,在其他有总督的岛屿上也同样。大人,我是医生,我在这个岛上的职责就是当岛屿总督的医生。我注重总督的健康胜于自己的健康。我日夜研究总督的体质,一旦总督生病时就为总督治病。不过,我做得更多的是当总督吃东西或吃饭时站在一旁,同意总督吃我认为适合于他的东西,撤掉我认为不利于总督脾胃的东西。所以,我刚才让人把水果拿走了,因为水果是生冷之物。我让人撤去那盘菜是因为那菜太燥热,而且里面有很多香料,吃了会让人口渴。水喝多了就会冲淡人的体液,而人的生命就是由体液构成的。”
“那么,我觉得那盘烤石鸡味道肯定不错,吃了不会有任何坏处。”
医生说道:
“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总督吃那盘菜。”
“为什么?”桑乔问。
医生答道:
“因为我们医学界的祖师希波克拉底①有一句名言:‘多食有害,石鸡尤甚②。’意思是说,什么吃多了都不好,特别是石鸡,更不能多吃。”
——–
①希波克拉底是古希腊医学家,被誉为古代“医学之父”。曾提出“体液病理学说”,认为人体由血液、粘液、黄胆汁和黑胆汁四种体液组成,四液调和则体健,失调则患病。
②原文为“面包尤甚”。医生在此做了改动。
“这么说来,”桑乔说,“大夫,你看看桌子上的这些菜里,哪些菜对我最合适,哪些菜不太伤身,就直接让我吃,不必用鲸鱼骨敲了。天哪,我都快饿死了,况且上帝也让我吃呢。无论大夫你愿意不愿意,无论你怎么说,反正不让我吃就是要我的命,而不是让我延年益寿。”
“您说得对,总督大人,”医生说,“那么,我觉得您不要吃那盘炖兔肉,那菜有点儿硬;那份牛肉,如果不是腌烤的,倒还可以尝尝,可是现在也吃不得。”
桑乔说:
“最前面那个冒着热气的大盘子,我估计是什锦火锅,那里面有那么多东西,总会有一些既合我口味又有营养的东西吧。”
“非也。”医生说,“这种破菜咱们根本别考虑,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什锦火锅更糟糕的了。这种火锅是牧师、学校的校长和农家办婚事时食用的,还是让它从总督的餐桌上消失吧。总督餐桌上用的应该是精心选料、精心烹制的菜肴,其理由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对什么人,单味药总比多味药好。因为单味药不会用错,而多味药由于药剂多了就可能会改变药的作用。所以我说,总督大人要想保养身体,使身体强壮,就应该吃一百个蛋卷和薄薄几片榅桲肉,这些东西既养胃又有助于消化。”
桑乔听了这话后往椅背上靠了靠,仔细打量着这个医生,厉声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在哪儿学的医。医生回答道:
“总督大人,我是佩德罗·雷西奥·德阿圭罗大夫。在卡拉库埃尔和阿尔莫多瓦尔·德坎波之间,路右边有个地方叫蒂尔特亚富埃拉,我就是那儿的人。我有奥苏纳大学颁发的博士学位。”
桑乔立刻怒气冲天地说道:
“好吧,卡拉库埃尔和阿尔莫多瓦尔·德坎波之间路右边蒂尔特亚富埃拉的、毕业于奥苏纳大学的臭佩德罗·雷西奥·德阿圭罗医生,你马上从我眼前滚开!否则我向太阳发誓,我要拿一根大棒子把岛上所有的医生都打跑,至少是那些我觉得一窍不通的医生。对于那些高明的医生,我待若上宾,奉如神明。我再说一遍,佩德罗·雷西奥,你马上给我滚开,否则我就抄起我现在坐的这把椅子,让它在你头上开花!不管谁来问,我都会说,我为上帝做了件好事,打死了一个混蛋医生,国家的一个刽子手!快给我吃饭吧,要不就让你们来当总督。连饭都不让吃的总督算老几呀。”
医生见总督大怒,不由得慌了手脚,打算溜出去。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驿车的号角声。餐厅侍者探头向窗外望了望,说道:
“公爵大人的邮车来了,大概送来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邮差满脸大汗且惊魂未定地跑了进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函件,送到总督手上。桑乔又把它交给文书,让他念念函件封面。封面上写着:巴拉塔里亚岛总督桑乔·潘萨亲启或转交其文书。桑乔闻言问道:
“谁是我的文书?”
在场的一个人答道:
“是我,大人,我识字。我是比斯开人。”
“就凭这点,”桑乔说,“你就是给国王当文书也行①。你把函件打开,看看上面说了些什么?”
——–
①当时王宫里的文书大部分是比斯开人。
文书把函件打开看了一遍,说这件事得单独谈。桑乔吩咐除了管家和餐厅侍者之外,其他人都出去。其他人和医生都出去了。文书把函件念了一遍,上面写道:
唐桑乔·潘萨大人,据我得到的消息,那座岛屿以及其他地方的一些敌人可能会对该岛发动一次疯狂的袭击,不过我不知道是在哪天晚上。请务必提高警惕,不可大意。我还听说,有四个经过乔装打扮的奸细已经潜入你那个地方,企图杀害你,因为他们对你的智慧感到十分恐惧。请你睁大眼睛,注意那些去找你说话的人,还有,不要吃别人送的东西。如果你遇到了麻烦,我肯定会悉心相助。我相信,凭你的智慧,完全可以应付各种情况。
你的朋友
公爵
8月16日晨于本地
桑乔吓坏了;其他几个人也惊慌起来。桑乔转身对管家说道:
“现在,马上应该做的就是把雷西奥大夫投入大牢。如果有人想害我,那就是他。他想慢慢把我折磨死,譬如说采取饿的办法。”
“不过,我觉得这桌上的东西您都不能吃。”餐厅侍者说,“这些东西都是几个修女送来的。人们常说,十字架后有魔鬼。”
“这我同意,”桑乔说,“现在,你们给我拿一块面包和四磅葡萄来吧。这些东西不会有毒,我总不能不吃东西呀。如果咱们眼下面临一场战斗,那就得先吃饱,因为肚子不饱,心慌腿软。你,文书,给我的主人公爵回个函件,说我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指示,并代我吻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的手,请她别忘了派人把我的信和那个包袱送给我老婆特雷莎·潘萨。承蒙她的关照,我以后一定会尽全力报答。你顺便也给堂吉诃德带个吻手礼吧,我可是个知恩的人。你呢,算个好文书,是个好比斯开人,还有什么该加上的东西你都加上吧。现在,让人把这桌食物撤下去,另外给我弄点儿吃的,那么,无论什么奸细或刺客想冒犯我或者我的岛屿,我就都能对付了。”
这时,一个侍童进来说道:
“有个农夫想同您谈件事,他说事情很重要。”
“这种人真怪,”桑乔说,“难道他们就这么笨,没看见现在不是谈事情的时候吗?难道我们这些管理的总督就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该休息的时候也不让我们休息,我们是石头做的吗?上帝保佑,我预感到,我这个总督是当不长了。如果我想把这个总督当下去,就得给这些来谈事的人立下点儿章法。现在,你让那个人进来吧,不过你要先弄清他是不是奸细或刺客。”
“不会的,大人,”侍童说,“他看上去像个大笨蛋。不过我不太了解情况,也许他还是个大好人呢。”
“没什么可怕的,”管家说,“我们大家都在这儿呢。”
“餐厅侍者,”桑乔说,“现在佩德罗·雷西奥大夫不在这儿,能不能弄点顶事的吃食来?哪怕是一块面包或一个葱头也好。”
“今天的晚饭会把这些都补上,让您心满意足,一点儿也不亏。”餐厅侍者说。
“但愿如此。”桑乔说。
这时,那个农夫进来了。他的样子很和气,让人老远就可以看出他是心地极其善良的人。他说道:
“哪位是总督大人?”
“哪位?”桑乔说,“除了椅子上坐的这位还有谁啊?”
“那我就拜见您了。”农夫说。
农夫跪下来,请桑乔把手伸出来给他吻。桑乔没有伸手,只是让农夫站起来,有什么事尽管说。农夫起身说道:
“大人,我是离京城两西里的一个名叫米格尔图拉的地方的农夫。”
“又是个从蒂尔特亚富埃拉来的!”桑乔说,“说吧,老兄,我告诉你,我对米格尔图拉很了解,我们村离那儿不远。”
“事情是这样的,大人,”农夫接着说道,“靠上帝开恩,我在天主教堂结了婚。我有两个上学的儿子,小的读学士,大的读硕士。我现在是光棍,我老婆死了,说得更确切些,是一个江湖医生害死了她。她怀孕的时候,那个医生给她吃了泻药。如果上帝保佑,让那个孩子生下来,而且是个男孩,我就会让他去读博士,那么他就不会嫉妒他的一个兄弟读学士,另一个兄弟读硕士了。”
“这样说来,”桑乔说,“如果你老婆没死,或者没有被害死的话,你现在就不是光棍了。”
“是的,大人,不会是光棍。”农夫说。
“这就行了。”桑乔说,“你快接着说,老兄,现在是该睡午觉的时候,而不是谈事情的时候。”
“好,我说。”农夫说,“我的那个准备读学士的儿子爱上了本村一个叫克拉拉·佩莱里娜的姑娘。她的父亲叫安德烈斯·佩莱里诺,是个富裕农民。这‘佩莱里’并不是世袭祖传的姓氏,而是因为这个家庭的所有人都是佩拉①病人,为了叫起来好听点,才叫他们‘佩莱里’什么。不过说实话,这个姑娘还真像颗东方明珠。从右边看,她宛若花朵;可是如果从左边看,她就不那么漂亮了,因为她少了一只左眼,是得天花时瞎的。她脸上有很多大麻点,有人说对于那些爱她至深的人来说,那不是麻点,而是坟墓,是埋葬那些对她有情的人的灵魂的坟墓。她的脸非常干净,为了保持脸的清洁,她长了个翘鼻子,那鼻子就好像是从嘴里跑出来的似的。尽管如此,她还是显得非常美,因为她的嘴特别大,要不是因为缺了十颗或十几颗牙,那简直可以赶上甚至超过最标致的嘴了。她的嘴唇就更没的说了,又薄又嫩,如果努嘴的话,她那嘴就像个线团。她那嘴唇的颜色也不同寻常,简直神了,有蓝色,有绿色,有紫色,一道儿一道儿的。对不起,总督大人,我是不是对这个终将成为我儿媳的姑娘描述得太细致了?
我很喜欢她,觉得她挺不错。”
——–
①“佩拉”的意思是“风瘫”,下句的“佩莱里”意思是“珍珠”。
“你随便描述吧,”桑乔说,“如果我已经吃过了饭,就会更喜欢听你描述,我可以把你的描述当作饭后的甜食。”
“甜食当然得上,”农夫说,“可不是现在,得等到合适的时候。大人,如果我能把她的优美高贵的身材描述一下,你们准会感到惊讶,可是我描述不出来,因为她是驼背,膝盖挨着嘴。即使这样,人们也可以看出,假如她能站起来,脑袋准能顶到天花板呢。本来,她早就可以同我那个准备读学士的儿子携手结连理,可是不幸,她的手总是蜷曲着,尽管如此,从那凹陷的长指甲还是可以看出她的手形很优美。”
“好了,”桑乔说,“老兄,你已经把她从头到脚描述了一遍,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事呢?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别拐弯抹角,吞吞吐吐的。”
“大人,”农夫说,“我是想请您给我的亲家写一封举荐信,让他同意这门亲事,因为无论财产还是天姿,他们都并非不般配。我跟您说实话,大人,我儿子中了邪,每天都三番五次地受妖精折磨。有一次,他掉进火里,脸给烧得像羊皮纸那么皱,眼睛也总是湿漉漉的。如果他不是总用棍子和拳头朝自己乱打,他肯定是个条件很不错的人。”
“你还有什么事,老兄?”桑乔问。
“还有一件事,我不敢说。”农夫说,“不过,管它呢,无论有没有用,我还是说出来吧,免得让它烂在肚子里。大人,我想请您给我三百或六百个杜卡多,资助我那个读学士的儿子。我是说,帮他成个家。他们得自立门户,免得岳父岳母乱搅和。”
“你还有什么事都说出来,”桑乔说,“别不好意思。”
“没了,真的没了。”农夫说。
农夫刚说完,总督就马上站了起来。他抓住自己的坐椅说道:
“他妈的,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乡巴佬!你若是不马上从我面前滚开,找个地方藏起来,我就用这把椅子打烂你的头!你这个婊子养的恶棍,能说会道的魔鬼,竟在这个时候向我要六百杜卡多!我哪儿来这笔钱,讨厌鬼?就算我有,又凭什么要给你,你这个蠢货!什么米格尔图拉以及佩莱里,同我有什么关系?滚!我告诉你,你若是不马上滚开,我向我的主人公爵发誓,我就不客气了!你根本不是从米格尔图拉来的,而是地狱里某个狡诈的家伙派你来试探我的!你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才当了一天半的总督,你就以为我能有六百杜卡多吗?”
餐厅侍者示意农夫赶紧出去。农夫怕总督发怒,低着头出去了。这个家伙还挺知趣的。
不过,咱们还是让桑乔去生他的气,让大家相安无事吧。现在,咱们再去看看堂吉诃德。刚才谈到他的脸被猫抓伤了,包上了纱布,过了八天伤才好。在这段时间里,堂吉诃德又遇到了一件事,锡德·哈迈德答应像本书里的其他事一样,事无巨细都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堂吉诃德同公爵夫人的女仆唐娜罗德里格斯的风波
堂吉诃德受了伤,十分懊丧。他脸上的印迹不是上帝留下的,而是猫抓的。这是游侠骑士难免的倒霉事儿。在他没露面的六天里,有一个晚上,他思量着自己遇到的种种不幸以及阿尔蒂西多拉的纠缠,夜不能寐。忽然,他觉得有人用钥匙开他房间的门,于是马上想到是那个多情的阿尔蒂西多拉想趁他不注意,迫使他失去对杜尔西内亚的忠贞。他对此确信无疑,就把嗓门提高到可以让对方听到的程度,说道:“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子,也不会让我放弃我对我夫人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崇拜。我的夫人,无论你变成丑陋的农妇还是变成金色塔霍河里正在用金色丝纱编织锦绣的仙女,无论你被梅尔林或蒙特西诺斯关在什么地方,你都属于我;而我无论在什么地方,也都属于你。”
堂吉诃德刚说完这几句话,门就开了。他连忙在床上站起来,从头到脚裹着黄缎床单,头上扣着一顶便帽,脸上和胡子上都缠着纱布。脸是因为被猫抓的,胡子是因为要它向上翘。他这副样子,看上去真像个幽灵。他两眼盯着门,满以为进来的是已经被他弄得神魂颠倒而且心灵受伤的阿尔蒂西多拉,却没想到进来的是一个极其庄重的女佣。她身上穿着又宽又长的白色长袍,长袍把她从头到脚都盖住了。她左手拿着半截点燃的蜡烛,右手遮着眼,以免烛光直射她的眼睛。她慢慢地移动着脚步,落地很轻。
堂吉诃德站在床上,看到进来一个这样装束的怪物,而且脚步特别轻,以为是一个巫婆或女魔法师来害他,立刻慌不迭地画起十字来。女佣走到房子中间,一抬头,立刻看到了正在画十字的堂吉诃德。刚才堂吉诃德看到她时非常害怕,现在,她看到堂吉诃德那又高又黄的裹着床单和纱布的怪样子就更害怕了,不由得大叫一声说道:
“天哪,我看到的是什么?”
惊慌之中蜡烛掉到了地上,周围一片漆黑。她转身想跑,可又被裙子绊住了,摔了个大跟头。只听堂吉诃德胆战心惊地说道:
“幽灵,或者随便你是谁,我向你发誓,只要你告诉我你是谁,到我这儿想干什么,即使你是个冤魂,我也会尽我的全部力量帮助你。我是个天主教徒,愿意对所有人行善,而且我也正是为此才当上游侠骑士的。我甚至对炼狱里的鬼魂行善。”
惊魂未定的女佣听了这番带着恐惧腔调的发誓,猜出是堂吉诃德,就沉痛地低声说道:
“堂吉诃德大人,如果您确实就是堂吉诃德的话,我告诉您,我不是幽灵,不是怪物,也不是鬼魂。您大概也猜到了,我是您尊贵的女主人公爵夫人的女佣唐娜罗德里格斯。有些事只有您帮忙才能解决,我正是为了这样一件事而来的。”
“说吧,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堂吉诃德说,“你是不是来给我拉皮条的?我告诉你,为了举世无双的美人杜尔西内亚,我不会被任何人引诱。一句话,我告诉你,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只要你不提那些男女私情的事,你不妨先回去点上蜡烛再来。你有什么吩咐,想干什么,咱们都可以商量,就像我刚才说的,只要不是那种邪门歪道的事就行。”
“我给谁拉皮条呀,大人?”女佣说,“您真是看错人了。我这把年纪还不至于糊涂到那种程度,去干那种卑鄙的事情呀。托上帝的福,我身体健康,除了因为感冒掉了几颗牙之外,我的牙齿仍然很齐全。感冒在阿拉贡这儿很流行。请您等一会儿,我去点上蜡烛,马上就回来,好向您这位解救苦难的救世主诉诉我的苦楚。”
她不等堂吉诃德回头就出去了。堂吉诃德一边静静地等候,一边思考着。想到这次意外的事情,他心绪纷乱,觉得这是糟糕的事情,很可能会破坏他对他的夫人的忠贞。堂吉诃德心想:“谁知道是不是诡计多端的魔鬼现在想用女佣来迷惑我,达到他们用女皇、王后、公爵夫人、侯爵夫人和伯爵夫人都没有达到的目的呢?我常听一些聪明人说,魔鬼常常是一计不成又施一计。谁知道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同她睡觉,使我保持多年的忠贞付诸东流呢?遇到这种情况,免战比迎战好。不过,我也不必想入非非,这些全是我自己想的。像这样身穿白色长袍、高个子、戴眼镜的女佣,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好色之徒也不会动心。难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女佣是细皮嫩肉吗?难道还有哪个女佣不是五大三粗、满脸皱纹而且还装模作样吗?让那群女佣都滚出去吧,她们真让人索然无味!据说,有个夫人做得挺不错,在她的客厅里放了两个女佣半身像,还戴着眼镜,靠着垫子,好像在那儿做活的样子,那样客厅里就好像真有了两个女佣似的,显得很有气派。”
堂吉诃德这么想着,从床上一跃而起,打算把门关上,不让女佣唐娜罗德里格斯进来。可是他走到门口,唐娜罗德里格斯已经点燃一支白蜡烛回来了。她迎面看见堂吉诃德近在眼前,身上依然裹着床单、纱布,头上还戴着帽子,又吓了一跳。她后退几步,说道:
“您能让我放心吗,骑士大人?我觉得您下床来,好像不是正常举动。”
“我正要问你呢,夫人。”堂吉诃德说,“我正要问你能否让我放心,保证我不受到骚扰或强暴?”
“到底是谁让谁放心呀,骑士大人?”女佣问。
“是我求你让我放心,”堂吉诃德说,“因为我不是石头人,你也并非青铜心,况且现在不是上午十点,而是深更半夜,也许比深更半夜还晚些呢,而且这个地方很隐蔽,也许它会成为背信弃义的埃涅阿斯占有美丽而富有同情心的狄多的地方。不过,请您把手伸过来吧,夫人,我觉得我的良心和自重以及您那令人起敬的长袍,已能让我放心了。”
说完堂吉诃德吻了吻自己的手,然后又去拉女佣的手。女佣也以同样的动作还报堂吉诃德。
锡德·哈迈德在此有一段插话,说他向穆罕默德发誓,假如能让他欣赏到两个人手拉手走到床前那情景,他宁愿从他那两件最好的斗篷中拿出一件来捐献。
堂吉诃德上了床,唐娜罗德里格斯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与床有一定的距离。她没有摘眼镜,也没有吹灭蜡烛。堂吉诃德缩在床上,全身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两人定下神以后,堂吉诃德首先开了口:
“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现在您不妨把您内心的痛苦事都说出来,我一定仔细倾听,真心相助。”
“从您慈善和蔼的面孔上,”女佣说,“我就断定一定会从您这儿得到这种诚恳的回答。现在的情况是,堂吉诃德大人,虽然您现在看见我坐在这把椅子上,身在阿拉贡,穿着一身受苦受罪的女佣的衣服,其实我是奥维多的阿斯图里亚斯人,我家和当地的许多豪门都有关系。可是我命运不佳,父母又不会过日子,结果稀里糊涂地就把家产丢尽了。后来父母把我送到了首都马德里。为了让我过上踏实日子,不再受更大的苦,他们把我放在一个贵夫人家做侍女。我不妨告诉您,若论做抽结①或白料加工②的活儿,这辈子也休想有谁比得过我。父母把我留在那人家干活,自己就回去了,大概过了没几年就死了。他们是非常善良的基督教徒。我孤身一人,靠那点儿可怜的工钱和深宫大院里的侍女所能得到的菲薄赏赐生活。这时候,她家的一个侍从爱上了我,是他主动找我的。那个人年纪不小了,满面胡须,人却挺精神。他是山上人,那气派简直像国王似的。我们并不掩饰我们的爱情,后来消息传到了女主人那儿。她为了避免让人说闲话,就让我们在教堂结了婚。结婚后我们有了一个女孩,可是我好运不长。我倒没有死于分娩,而是孩子出生后不久,我的丈夫就受了一场惊吓去世了。我现在给您讲讲这件事,我想您一定会感到惊讶。”
——–
①缝纫式刺绣的花饰,在布上抽掉几根纱后分段结扎而成。
②指在白色床单、罩布或内衣上做的针线活。
女佣伤心地哭起来,说道:
“请您原谅,堂吉诃德大人,您也不用劝我。每当我想到我那夭折的丈夫,就泪水盈眶。上帝保佑,当时他把女主人带在那匹高大黝黑的骡子屁股上,可威风啦!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贵夫人出门都是乘车或坐轿子。那时的贵夫人都是坐在侍从的鞍后。这件事我不能不讲,因为从这儿可以看出我那好丈夫的礼貌和办事认真的态度。他们刚走上马德里的圣地亚哥大街,那条街比较窄,迎面就走来一位京城的长官,前面有两个差役开路。我的丈夫一看到差役,就掉转骡子的缰绳,准备让路。可是坐在鞍后的女主人却低声说道:‘你干什么,倒霉鬼?你不知道我在这儿吗?’那长官很有礼貌,他勒住马,对我丈夫说:‘请您先过,大人,我应该给唐娜卡西尔达夫人让路。’我的女主人叫唐娜卡西尔达。
“可是我丈夫把帽子拿在手里,仍然坚持让那位长官先过。我的女主人不由得怒气冲天,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个大号别针或锥子来,刺进了我丈夫的腰。我丈夫一弯腰,连同女主人一起摔到了地上。女主人的两个仆役赶紧去扶女主人,那位长官和两个差役也跑来帮忙。瓜达拉哈拉大门①一下子就乱了,我是说,旁边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一下子就乱了。女主人走了,我丈夫来到一家理发馆,说他的肚子被刺穿了。我丈夫的过分礼让一下子就传开了,连街上的孩子们都追着他起哄。就因为这个,再加上我丈夫有点儿近视,我的女主人把他辞退了。肯定是因为这事,我丈夫郁郁而死。我成了寡妇,无依无靠,还带着我女儿。我女儿慢慢长大了,漂亮得像朵花。后来,因为我善于做手工活是出了名的,我的女主人那时刚刚同公爵结婚,就把我也带到了阿拉贡这儿。我女儿也一起来了。她一天天长大了,多才多艺。她唱歌如百灵,宫廷舞跳得很轻盈,民间舞又跳得很豪放。她读书写字决不逊于学校的老师,算起帐来也十分精明。至于她多么讲卫生就不用说了,连流水都不如她干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现在应该是十六岁五个月零三天了。
——–
①瓜达拉哈拉大门据说是游手好闲的人聚集的地方。
“公爵在离这儿不远有个村庄,那儿有个大富农,他的儿子后来爱上了我的女儿。实际上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就结合了。富农的儿子声称要同我女儿结婚,其实是骗了我女儿,却又不想履行他的诺言。公爵知道这件事,我同他说过不止一次。我请公爵让那个富农的儿子同我女儿结婚,可是公爵充耳不闻,甚至不愿意听我说。原因就是那个富农很有钱,他借钱给公爵;公爵要借别人钱时,他又出面作保,所以公爵无论如何也不想得罪他。所以,大人,我想请您做主,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武力相逼,总之要结束这种罪恶状况。大家都说您生来就是要铲除罪恶,拨乱反正,扶弱济贫的。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女儿无依无靠,漂亮而又年轻,还有许多别的优点。无论是向上帝发誓还是凭良心而论,在我女主人身边的这么多姑娘里,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我可以告诉您,大人,闪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那个叫阿尔蒂西多拉的自以为很漂亮,可是她并不文静,倒有点疯劲儿,而且她身体也不怎么好,总是有那么一股让人讨厌的气味。谁要是在她身边,连一会儿也待不下去。还有公爵夫人……我不说了。
俗话说,隔墙有耳。”
“天哪,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公爵夫人又怎么了?”
“您既然这样恳求,”女佣说,“我就得据实相告了。堂吉诃德大人,您发现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的美貌之处了吗?她的脸光润滑腻,两频可谓雪肤冰肌,宛如日月相映;她走路轻盈风雅,所到之处都让人感到她秀美的仪容。您应该知道,这首先得感谢上帝,不过还有一点,那就是要归功于她的两条腿上的两个排泻口。医生说她身上全是坏水,而坏水都从那两个口子里排泄出来。”
“圣母玛利亚啊!”堂吉诃德说,“我们的公爵夫人身上真会有这种排泄口吗?如果是别人说,我绝对不会相信,可这是唐娜罗德里格斯说的,也许真是这样。不过,从这种地方的排泄口里流出来的不应该是坏水,而应该是琥珀之液。现在我才真正相信,这种排泄口对于人体健康是十分重要的。”
堂吉诃德刚说完这几句话,就听见房间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唐娜罗德里格斯手中的蜡烛连吓带震地掉到了地上。可怜的女佣马上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两只手死死地扼住了,喘不过气来。同时,另一个人一声不吭地撩起女佣的裙子,用一个好像是女拖鞋的东西抽打女佣,而且打得很厉害。堂吉诃德虽然看着很心疼,却不敢从床上跳下来。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只好默不作声地蜷缩在床上,怕自己也遭到一顿打。他的这种担心也有道理。那两个打手把女佣打得浑身是伤,可女佣连呻吟都不敢。然后,那两个打手又来到堂吉诃德的床边,掀开床单,对堂吉诃德又拧又掐,堂吉诃德只好挥拳招架。奇怪的是他们都不出声。
这样打了半个小时,两个幽灵才出去。唐娜罗德里格斯放下裙子,为自己的不幸呻吟着,然后走出门,没有再和堂吉诃德说一句话。堂吉诃德被掐得浑身疼痛。他摸不着头脑,百思不得其解,很想知道是哪个恶毒的魔法师把他害成这样。咱们暂且不管他,先去看看桑乔·潘萨吧。这本小说安排得很好,桑乔正在叫咱们呢。
小_说Txt天’堂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桑乔巡视岛屿见闻
前面说到桑乔正在为农夫的那番描述而生闷气。其实,那个农夫是受管家的委派,管家又受公爵的指使,前来捉弄桑乔的。桑乔虽然又粗又笨,却并没有被耍弄。桑乔看完公爵给他的密信,又回到客厅,对身边的人和佩德罗·雷西奥大夫说:
“现在我算真正明白了,无论是地方官还是总督,都得是铁人才成,以便无论什么时候有人来找他,他都不能烦,都得听他们说,为他们办事,不管有什么情况,都得先办他们的事。如果长官不听他们说,不办他们的事,或者办不到,或者当时不见他们,他们就骂骂咧咧,嘀嘀咕咕,甚至连老祖宗也捎带上。这些前来办事的笨蛋,你着什么急呀,你等合适的时候再来,别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来嘛。长官也是肉长的,该怎么样时就得怎么样。可我就不能这样,想吃也不能吃。这全怪旁边这位佩德罗·雷西奥·蒂尔特亚富埃拉。他想饿死我,却说这样才能长寿。但愿上帝让他和所有像他这样的医生都如此长寿。当然,我说的是坏医生,对于好医生应该嘉奖。”
那些认识桑乔的人听到他如此慷慨陈词都感到吃惊,不知他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大概是重要的职位能使人更聪明,或者更愚蠢吧。最后佩德罗·雷西奥大夫答应,无论希波克拉底还有什么告诫,也要让桑乔当天吃晚饭。总督听了十分高兴,焦急地等着晚饭时间到来。虽然桑乔觉得时间似乎静止不动了,晚饭的时间总算如期而至。晚饭是凉拌牛肉葱头和已经放了几天的炖牛蹄,桑乔吃得津津有味,比吃米兰的鹧鸪、罗马的雉鸡、索伦托的小牛肉、莫隆的石鸡或拉瓦霍斯的鹅还香。他边吃还边对医生说:
“我说大夫,以后你不必给我弄什么大鱼大肉或者美味佳肴,那样反倒让我倒胃口。我的胃就习惯羊肉、牛肉、腌猪肉、咸肉干、萝卜、葱头什么的。如果吃宫廷大菜,我倒吃不惯,有时候还恶心呢。餐厅侍者可以把那个叫什锦火锅的菜给我端来,里面的东西越杂,味道越好,只要是吃的,往里面放什么都可以。我早晚会酬谢他的。谁也别想拿我开心,否则我就豁出去了。大家在一起客客气气,彼此都愉快。我在这个岛上该管的就管,不该管的就不管;大家各扫门前雪就行了。我告诉你,否则就会乱成一团。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的厉害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真的,总督大人,”餐厅侍者说,“您刚才说得太对了。我代表岛上的居民向您表示,愿意不折不扣而且满腔热忱地为您效劳。您一开始就对我们这么好,我们怎么会不尽心竭力地为您效劳呢!”
“我相信这点,”桑乔说,“谁要想干别的,那可就是自找倒霉了。我再说一遍,你们注意给我和我的驴弄好吃的,这才是最要紧的事。等会儿咱们去巡视一下,我想把这个岛上的种种坏事以及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都清除干净。我可以告诉你们,各位朋友,游手好闲的人在这个国家里就好像是蜂房里的雄蜂,它们专吃工蜂做的蜂蜜。我要照顾劳动者,维护贵族的地位,奖励品行端正的人,尊重宗教和宗教人士的名誉。你们觉得怎么样,朋友们,我是不是有点烦人呢?”
“您讲了这些,”管家说,“使我感到很佩服。像您这样没有文化的人,我估计甚至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人,竟能如此金口玉言,已经超出了派我们到这儿来的人以及我们这些人的意料。看来世界上真是无奇不有,玩笑竟变成了现实,想嘲弄别人的人自己倒被嘲弄了。”
到了晚上,经过雷西奥的批准,桑乔吃过晚饭,大家收拾妥当,便准备外出巡视。陪同的有管家、文书、餐厅侍者、专门记录桑乔行踪的传记作者、差役和文书,浩浩荡荡,行色壮观。桑乔拿着他的权杖神气活现地走在中间。他们才巡视了几条街,就听见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原来是两个人在打架。他们一见来了当官的,就住了手。其中一人说道:
“上帝保佑!国王保佑!在大街上竟会遭抢,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行抢!”
“别着急,好人,”桑乔说,“告诉我为什么打架,我是总督。”
有一个人说道:
“总督大人,我来简单讲一下。您大概明白,这个道貌岸然的人刚才在对面那家赌场里赢了一千多雷阿尔,天知道他是怎么赢的。我当时就在旁边,知道他做了几次手脚,可是我昧着良心没说。他赢了钱,我等着他给我至少一个埃斯库多做抽头儿,这是我们这类人的规矩。我们专门给人帮忙,谁手脚不干净也不说,以免打架。可是他却把钱一揣,出了赌场。我气急败坏地跟了出来,对他好言相劝,让他怎么也得给我八个雷阿尔。他知道我这个人没职业也没收入,因为我父母既没教我也没给我什么职业。可这个狡猾的家伙比卡科还贼,比安德拉迪利亚还鬼,他只想给我四个雷阿尔。您看,总督大人,他多不要脸,多没良心!不过就是您没来,我也会让他把钱吐出来,让他明白明白。”
“你有什么好说的?”桑乔问另一个人。
那个人说这个人说的全是实话,他只能给这个人四个雷阿尔,因为他已经给过这个人好几次钱了。另外,要抽头儿的人得讲点礼貌,如果他不能肯定赢钱的人手脚不老实,那钱不是正经赢来的,他拿钱时应陪着笑脸,不能计较给多少。为了证明自己是好人,而不是像那人说的那样手脚不老实,他一个钱也不准备多给。只有手脚不老实的人才会给旁边看破他作弊的人一些赏钱呢。
“是这样,”管家说,“总督,您看该怎样处理这两个人呢?”
“现在应该做的是,”桑乔说,“你,赢家,不管你是不是好人,或者你又是又不是,马上给跟你打架的这个人一百个雷阿尔,然后你还得掏三十个雷阿尔给监狱里那些可怜的人们。而你这个既没职业又没收入、在岛上无所事事的人呢,拿上这一百个雷阿尔,明天就离开这个岛吧,十年内不许回来,如果违反,就罚你来世补罪。我要把你吊在耻辱柱上,至少我派去的刽子手会这样做。谁也别再说什么,否则我就要揍你们了。”
一个人掏了钱,另一个人收了钱;这个人离开了岛屿,那个人回了家。总督说道:
“除非我能力不足,否则我一定要取缔这些赌场,我觉得它们是非常有害的地方。”
“至少这一家您不能取缔。”文书说,“这家赌场是一个大人物开的,他打牌每年输掉的钱比赢的钱还多。对其他小赌场您可以显示一下您的权力。那种小赌场更有害,更可恶。那些出了名的爱做手脚的人不敢到达官贵人的赌场上去耍手腕。赌博是一种通病,在大赌场赌就比在小赌场情况好。小赌场若是在后半夜逮着一个倒霉鬼,非得活剥了他的皮才算完。”
“文书啊。”桑乔说,“现在我明白了,这里面还有不少说头呢。”
这时候,一个捕快揪着一个小伙子过来了。捕快说道:
“总督大人,这个小伙子本来是朝咱们这儿走的。可他一看到咱们,转身就跑,而且跑得飞快,看样子是个罪犯。我在后面追,若不是他绊倒了,我恐怕还抓不着他呢。”
“喂,你为什么跑呢?”桑乔问。
小伙子答道:
“为了避免捕快们问的许多问题。”
“你是干什么的?”
“编织工人。”
“编织什么?”
“请您别见怪,织长矛上的铁枪头。”
“你想跟我耍贫嘴?那好,你现在要到哪儿去?”
“去透透空气。”
“好,你这就说对了。小伙子,你还挺聪明。可是你要知道,我就是空气,就是吹你的,要把你吹到大牢去。把他抓起来,带步!我要让他今晚闷在大牢里睡觉!”
“上帝保佑!”小伙子说,“您想让我在大牢里睡觉,那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我不能让你在大牢里睡觉?”桑乔问,“难道我没权力想抓你就抓,想放你就放吗?”
“您就是再有权力,”小伙子说,“也不能叫我在大牢里睡觉。”
“为什么不能?”桑乔说,“马上把他带走,让他亲身尝尝滋味就明白了。即使他买通了典狱长也不能放他。如果典狱长让你离开大牢一步,我就罚他两千杜卡多。”
“这都是笑话,”小伙子说,“谁也不能让我在大牢里睡觉。”
“告诉我,你这个魔鬼,”桑乔说,“我要给你戴上脚镣,难道有哪位天使能够去掉你的脚镣吗?”
“好了,总督大人,”小伙子不慌不忙地说,“咱们现在论论理,说到正题上吧。假设您能够把我投入大牢,给我套上锁链脚镣,而且如果有哪个典狱长敢把我放出来,您就重罚他。可是我不睡觉,整夜都不睡觉,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您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睡觉呢?”
“不能,”文书说,“这回他算是达到目的了。”
“如果是这样,”桑乔说,“那是你自己不愿意睡,而不是跟我过不去。”
“不是,大人,”小伙子说,“我绝没有想跟您过不去。”
“滚蛋,”桑乔说,“回你的家睡觉去!愿上帝让你睡个好觉,我也不想阻止你睡个好觉。不过,我劝你以后别跟长官开玩笑,弄不好,玩笑就开到你脑袋上去了。”
小伙子走了,总督又继续巡视。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捕快,还带来一个人。捕快说道:
“总督大人,这个貌似男人的人不是男人,而是女人,长得不难看。她穿了一身男人的衣服。”
两三只灯笼一齐向那人的脸上照去,确实是一张女人的脸。看样子她有十六七岁。她的头发罩在一个高级的青丝线发网里,宛如无数珍球在闪烁。大家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只见她脚穿肉色丝袜,配着白塔夫绸袜带和珍珠串状的穗子,身穿高级面料的宽短裤和短外套,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色精纺面料的紧身坎肩,足登白色男鞋。她腰里别的不是剑,而是一把非常华贵的匕首,手指上还戴着许多贵重的戒指。大家都觉得她很漂亮,可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认识她,都想不起她是谁,而那些明知这是一场戏弄桑乔的闹剧的人更是感到意外,因为他们并没有安排这件事。大家都迷惑不解,想看看事情会怎样发展。桑乔对这个姑娘的美貌很惊讶,问她是什么人,为什么穿这身衣服。姑娘低着头,十分羞涩地说道:
“大人,我不能当着众人说这么重要的事情,这是我的秘密。不过有一点我想让您知道,那就是我既不是盗贼,也不是坏人,而是个不幸的姑娘,只是凭一时冲动,才做了这样不够庄重的事情。”
管家听姑娘这么一讲,便对桑乔说道:
“总督大人,您让其他人走开,让这个姑娘放心大胆地讲讲她的事吧。”
于是,总督让其他人都走开,只留下管家、餐厅侍者和文书。姑娘见只剩下几个人了,便说道:
“诸位大人,我是当地一个卖羊毛的佃户佩德罗·佩雷斯·马索卡的女儿,他常到我父亲家来。”
“不对,姑娘,”管家说,“我跟佩德罗·佩雷斯很熟,知道他没有儿女。还有,你说他是你父亲,怎么又说他常到你父亲家?”
“我早就注意到这点了。”桑乔说。
“诸位大人,我现在心慌意乱,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姑娘说,“实际上我是迭戈·德拉利亚纳的女儿,大概你们都认识他。”
“这才对,”管家说,“我认识迭戈·德拉利亚纳,知道他是这儿一个有钱的贵族,有一儿一女。不过,自从他妻子死了以后,这儿就再也没人见过他女儿了。他把女儿关在家里,看管得紧紧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听说他女儿非常漂亮。”
“是这样,”姑娘说,“我就是他的女儿。至于说我漂亮不漂亮,诸位大人,你们都已经看见我了,当然很清楚。”
接着,姑娘伤心地哭起来。管家见状就走到餐厅侍者身旁,对他耳语道:
“这个可怜的姑娘肯定遇到了什么事,否则,如此尊贵人家的女孩子不会在这个时候这身打扮跑出来。”
“没错,”餐厅侍者说,“她这一哭,更说明是这么回事了。”
桑乔竭力劝慰,让她别害怕,到底遇到了什么事,都告诉他,大家会尽可能地真心帮助她。
“诸位大人,”姑娘说,“我母亲入土十年,我父亲就把我关在家里十年,连做弥撒也是在家里一个漂亮的小教堂里做。我从没有见过日月星辰,不知道大街、广场、庙宇是什么样子;除了父亲、我的一个弟弟和那个叫佩德罗·佩雷斯的佃户外,我也见不到其他男人。那个佃户常出入我家,所以我刚才突然想起说他是我父亲,以避免说出我父亲是谁。这样长期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连教堂都不让我去,使我特别伤心。我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至少看看我出生的那个村镇,并且觉得这不会有失大家闺秀的身份。我一听说有什么斗牛、骑马打仗或演戏,就问我弟弟。弟弟比我小一岁,他告诉我这些都是怎么回事,还有其他许多事情,我都没见过。他说得绘声绘色,可这样一来,我更想到外面去看看了。干脆我简单点儿说,我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吧。我求我弟弟……我再也不会求人做这种事了……”
说到这儿她又哭起来。管家对她说道:
“姑娘,你接着说吧,把你遇到的事都说出来。我们听了你的话,看到你流眼泪,都感到很惊讶。”
“我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姑娘道,“不过,眼泪倒是还有很多,随着非分的愿望而来的只能是眼泪。”
餐厅侍者对姑娘的美貌动了心,于是又把灯笼拿到姑娘脸前照了照。他觉得从姑娘眼睛里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珍珠、露珠,甚至可以说是东方大明珠。尽管姑娘又是哭又是叹气,他还是希望姑娘没遇到多大的不幸。总督对姑娘讲得罗罗嗦嗦有点儿不耐烦,让她赶紧讲那些最重要的事情,时间也不早了,他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巡视呢。姑娘哽咽着说道:
“我倒霉就倒霉在让弟弟借给我一身他的衣服,晚上趁父母都睡觉了,带我到整个村庄看看。他经不住我的恳求,给了我这身衣服。他穿上我的一身衣服,还挺合适。他还没长胡子,穿上我的衣服,挺像个漂亮的姑娘。今天晚上,我们出来大概一小时了,到处瞎转,走遍了整个村镇。后来我们正要回家,忽然看见来了一群人。弟弟对我说:‘姐姐,大概是巡夜的来了。你脚步轻点,赶紧跟我跑,若是让他们认出咱们来就糟了。’说完他转身就跑,他哪儿是跑呀,简直是飞。我慌慌张张地没跑几步就摔倒了。这时候捕快赶到了,就把我带到了您这儿。我太任性,所以才在众人面前出了丑。”
“那么,小姐,”桑乔说,“你并没有遇到什么倒霉的事,也不像你开始说的那样,是一时冲动跑出来的?”
“我没遇到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一时冲动,只不过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这个地方的街道。”
姑娘的话得到了证实,捕快把她弟弟也带来了。他刚才与姐姐分手后很快就被捕快抓到了。他身着漂亮的短裙,披着一条有金银花边的蓝缎大披巾,头上没戴头巾,也没有什么头饰,只有一绺绺的金发。总督、管家和餐厅侍者把那男孩拉到一旁,为的是不让他姐姐听到他们说话。他们问这个男孩子为什么穿这身衣服。男孩子像姐姐一样不好意思。他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下,同他姐姐讲的一样。餐厅侍者听了很高兴,而桑乔对姐弟两人说道:
“孩子们,这只是一件小孩子淘气的事。这点事用不着讲那么半天,而且又是掉泪又叹气。你们只要说,我们是某某人,仅仅因为好奇,从家里跑出来转转,并没有其他目的’,也就完了,没必要唉声叹气、哭哭啼啼的。”
“您说得对,”姑娘说,“可是要知道,我刚才吓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好在没什么事,”桑乔说,“走吧,我们送你们回家去。也许你们的父亲还不知道你们不在家呢。你们以后别再淘气了,也别老想看什么外面的世界了。一个正派姑娘,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人和母鸡,迷路最容易’;‘想看别人,也就是想让别人看自己’。我不多说了。”
男孩子感谢总督的好意。两个孩子的家离那儿不远,大家一起走过去。来到家门前,男孩子往一个窗户上扔了一块卵石,立刻有个女佣出来开门。女佣一直在等他们。两人进去了。大家对姑娘的绰约风姿感到惊讶,对她竟想在深更半夜跑出来看外面的世界感到意外,但她毕竟是个孩子。餐厅侍者已经动了心,想改日再来向姑娘的父亲提亲。他觉得自己是公爵的佣人,姑娘的父亲肯定不会拒绝。其实,桑乔很想让他同自己的女儿桑奇卡结婚,正准备择日办理呢。桑乔觉得,对于总督的女儿来说,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做她的丈夫。
当晚的巡视就此结束。两天之后,他的总督任职也结束了。他的打算全部落空了。请看下文。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五十章 对堂吉诃德又掐又抓的魔法师是谁,侍童给桑乔的老婆送信
锡德·哈迈德这部书中描写的每个细节都准确无误。他说,唐娜罗德里格斯走出自己的房间到堂吉诃德那儿去的时候,被另一个与她同居一室的女佣发觉了。所有的女佣都喜欢打听、了解和刺探别人的情况。她悄悄跟在唐娜罗德里格斯后面,而唐娜罗德里格斯对此却一无所知。那个女佣见唐娜罗德里格斯进了堂吉诃德的房间,马上也像其他爱搬弄是非的女佣一样,把这件事报告给公爵夫人,说唐娜罗德里格斯正在堂吉诃德的房间里。
公爵夫人又把这件事告诉了公爵,并请求公爵允许她和阿尔蒂西多拉一起去看看,到底唐娜罗德里格斯在堂吉诃德那儿干什么。公爵同意了,于是两人一步步摸索着,悄悄来到堂吉诃德房间的门前。因为离得近,所以里面说的话都能听到。公爵夫人听到唐娜罗德里格斯把她腿上有排泄口的事情抖搂了出来,怒不可遏,阿尔蒂西多拉也气坏了。两人满腔怒火,非要教训唐娜罗德里格斯不可,于是猛然冲进去,就像前面说到的,把堂吉诃德掐了一遍,又把唐娜罗德里格斯抽打了一顿。有损女人美丽形象的攻击最令女人恼火,她们总得设法报复了才罢。公爵夫人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公爵,公爵听了觉得很有趣。公爵夫人也想把玩笑继续开下去,拿堂吉诃德解闷,就派了那个曾经装扮成中了魔法的杜尔西内亚的侍童,把桑乔给他老婆特雷莎·潘萨的信和自己的一封信送去,还送了一大串珊瑚珠作为礼物。此时的桑乔正忙着当总督,早把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事扔到脑后去了。
据说那个侍童很聪明,很愿意为自己的主子效劳,于是他高高兴兴地到桑乔家去了。还没进村,侍童就看见有些女人在小溪边洗衣服,于是侍童问她们,那地方是否有个叫特雷莎·潘萨的女人,她的丈夫桑乔·潘萨是曼查一个叫堂吉诃德的骑士的侍从。一个正在洗衣服的女孩站起来说道:
“特雷莎·潘萨是我母亲,桑乔是我父亲,那个骑士是我们的主人。”
“那么你过来,小姑娘,”侍童说,“带我去见你母亲吧。
我给她带来了你父亲的一封信和一件礼物。”
“我很愿意带您去,大人。”小女孩说道。看上去她十四岁左右。她把自己洗的衣服交给一个同伴,没戴头巾,也没穿袜子,就卷着裤腿,披散着头发,跳到侍童的马前说道:
“请您跟我来吧。我家就在村口,我母亲也在家,已经好多天没听到父亲的消息了,她正着急呢。”
“那么我给她带来了好消息,”侍童说,“这可得感谢上帝。”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来到村头,还没进屋就喊道:
“快出来,妈妈!快出来,出来呀!”
随着喊声,女孩的母亲特雷莎·潘萨出来了,手里还在绕着一团麻绳。她穿着一条棕褐色裙子,裙子短到仅够遮羞的部位;上身的紧身背心和衬衫也都是棕褐色的。人看样子倒不很老,不过也四十多岁了。然而,她的身体很健壮,皮肤也晒成了褐色。她一见女儿和骑在马上的侍童,便问道:
“怎么回事,孩子?这位大人是谁?”
“是唐娜特雷莎·潘萨夫人您的仆人。”侍童答道。
侍童说完就下了马,毕恭毕敬地跪倒在特雷莎夫人面前,说道:
“唐娜特雷莎夫人,您是巴拉托里亚岛总督桑乔·潘萨的结发妻子,请您把手伸给我吧。”
“我的天啊,滚一边儿去,别跟我来这套!”特雷莎说,“我又不是什么宫廷夫人,只是个贫苦农妇,是个短工的女儿,是个游侠骑士侍从而不是什么总督的老婆!”
“您就是最尊贵的总督的最尊贵夫人,”侍童说,“为了证明我说的是真的,请您接受这封信和这份礼物。”
接着,侍童从衣袋里拿出一串珊瑚珠,两端是两颗金珠,把它挂到了特雷莎的脖子上,并且说道:
“这儿还有总督大人的一封信。另一封信和珊瑚珠是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派我给您送来的。”
特雷莎和她的女儿都惊呆了。小姑娘说道:
“我拿性命担保,这准是我们的主人堂吉诃德干的。他多次答应要让父亲当总督或伯爵,大概现在已经让父亲当上了。”
“是的,”侍童说,“靠着堂吉诃德大人的面子,桑乔大人现在已经是巴拉托里亚岛的总督了。你们看看信就知道了。”
“请您给我念念吧,侍臣。”特雷莎说,“我只会纺线,不识字。”
“我也不识字。”桑奇卡也说,“不过你们等等,我去找个人来念念,找牧师,或者参孙·卡拉斯科学士。他们也愿意知道我父亲的消息,肯定会来。”
“没必要去找人念。我不会纺线,可是识字。”
侍童把信念了一遍。信的内容前面已经提到,此处就不赘述了。侍童又掏出了公爵夫人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特雷莎朋友,您的善良聪明的丈夫桑乔的优秀品质感动了我,迫使我请求我的丈夫公爵给他一个岛屿,让他当总督,我丈夫有很多岛屿。听说他把岛屿管理得很不错,我为此感到高兴,我丈夫也同样高兴。我非常感谢老天没让我选错人。我想告诉特雷莎夫人,要在世界上找到一个好总督很困难。感谢上帝让我找到了桑乔这样的人当总督。
亲爱的朋友,我派人给您送去一串两端是金珠的珊瑚珠子。我很愿意送您这东方明珠,礼轻情义重。咱们也许会有机会认识交流,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代问您女儿桑奇卡好,告诉她也许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我会让她嫁到高贵人家去。
听说你们那儿的橡子特别大,请给我带几十个来。因为是来自您的手,我会特别珍重它们的。请给我多多写信,告诉我您的身体状况。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您的要求一定会得到满足。愿上帝保佑您。
您的好朋友
公爵夫人于本地
“哎呀,多么善良、多么平易近人、多么谦虚的夫人啊。”信刚一念完,特雷莎就说道,“我愿意永远和这样的夫人在一起。我讨厌我们村的那些贵夫人,她们谁也不理,把自己想得跟女王一样高贵,觉得看农妇一眼就有失她们的身份。你们看这位夫人,虽然是公爵夫人,却称我为朋友,对我平等相待,可我觉得她像曼查的钟楼一样高。至于橡子,侍臣,我要送给夫人一塞雷敏①,若论个儿,颗颗都大得出奇。桑奇卡,现在你先照顾一下这位侍臣,把他的马安顿好,再从马厩拿几个鸡蛋来,切一大块腌猪肉,让咱们好好犒劳犒劳他吧。就冲他带来的好消息和他那张漂亮的脸蛋,真该好好款待他。我先去把咱们的好消息告诉邻居,告诉神甫,告诉理发的尼古拉斯师傅,他们都是你父亲的好朋友嘛。”
——–
①容量单位,一塞雷敏相当于4.625公升。
“我就去,妈妈,”桑奇卡说,“可是您得把那串珊瑚珠分给我一半儿。我觉得公爵夫人不会那么笨,把一串珊瑚珠都送给你一个人。”
“这串珠子全是你的,”特雷莎说,“不过你先让我戴几天,我从心里特别喜欢它。”
“这个口袋里的衣服你们也一定喜欢,”侍童说,“全是细料子衣服,总督只是在打猎时穿过一天。这些都是送给桑奇卡的。”
“爸爸千岁!”桑奇卡说,“把衣服送来的人也千岁!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两千岁!”
特雷莎手里拿着信,脖子上挂着珊瑚珠出了家门,边走边像敲手鼓似的拍着信。正巧她碰到了神甫和参孙·卡拉斯科,便手舞足蹈地说起来:
“现在我们家可不算穷人了!我们家出了个总督!无论哪个贵族夫人,无论她有多神气,我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怎么回事,特雷莎·潘萨?你抽什么疯?那几张纸是什么?”
“我没抽疯。这是公爵夫人和总督的来信。我脖子上戴的是用高级珊瑚做的念珠,两头的珠子是真金的。我是总督夫人!”
“除了上帝,我们谁也听不懂你的话,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们看看这个。”特雷莎说。
她把信交给神甫和参孙·卡拉斯科。神甫把信念了一遍,参孙·卡拉斯科在旁边听着,结果两人面面相觑,对信上的内容感到很吃惊。卡拉斯科问是谁把信送来的,特雷莎让他们随自己去她家,就可以见到送信人了。那是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他还带来了一件贵重的礼物。神甫把她脖子上的珊瑚珠拿下来看了看,确实挺高级的,这就更奇怪了。神甫说:
“我凭我身上的法衣发誓,我不明白也想不出这两封信和这件礼物到底是怎么回事。凭我眼看手摸,这串珊瑚珠的确很精致,可是写信的公爵夫人怎么会只要几十个橡子呢?”
“别瞎猜了!”卡拉斯科这时候说道,“咱们还是去看看带信来的那个人吧。咱们搞不清楚的事情可以让他告诉咱们。”
于是他们来到特雷莎家。侍童正在筛大麦准备喂他的马;桑奇卡正在切肉,准备再摊上几个鸡蛋,做给侍童吃。侍童的外貌和服饰使神甫和参孙产生了一种好感。他们非常客气地互致问候后,参孙请侍童谈谈堂吉诃德和桑乔的情况,说他和神甫虽然看了桑乔和公爵夫人的信,但还是没弄清桑乔当总督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地中海里的全部或者大部分岛屿都是国王的。侍童答道:
“桑乔·潘萨当了总督,这点没错;至于当的是不是岛屿的总督,我可没打听,只知道那是一个有一千多人的地方。说到要橡子的事,那得说我们公爵夫人平易近人,不摆架子(侍童没说公爵夫人不仅向农妇讨橡子,而且还向一位女街坊借过梳子呢)。我想你们应该知道,阿拉贡的贵夫人虽然身份高贵,却不像卡斯蒂利亚的贵夫人那样摆臭架子,而是同平民百姓很接近。”
他们正说着,桑奇卡兜着几个鸡蛋蹦蹦跳跳地跑进来问侍童:
“请您告诉我,我父亲当了总督以后还穿连袜裤①吗?”
“我没看见,”侍童说,“大概穿吧。”
“啊,我的上帝呀,”桑奇卡说,“我父亲穿连袜裤会是什么样子呀!我从小就喜欢看他穿连袜裤,这难道不好吗?”
“以后你都会看到,”侍童说,“我向上帝发誓,只要你父亲当上两个月的总督,出门就还得戴套头棉帽呢②。”
——–
①侍从穿的一种裤子。
②贵人戴的帽子,既防冷又防土。
神甫和学士看出侍童说话时明显带着一种嘲弄的口吻。可是侍童确实带来了精美的珊瑚珠,特雷莎还让他们看了桑乔送来的猎服,这又打消了两人的疑虑。听了桑奇卡的愿望,他们不由得笑起来,特雷莎更是让他们乐得嘴都合不上了。特雷莎说:
“神甫大人,请您留意一下是否有人到马德里或托莱多去,让他给我带一条地地道道的带裙撑的裙子,而且要最好的,最时髦的。我怎么也得给我当总督的丈夫争点面子。就是我不愿意,我也得像其他夫人那样,坐着马车去京城呢。丈夫当了总督,当然坐得起马车了。”
“可不是嘛,妈妈!”桑奇卡说,“求上帝保佑,让我们早早坐上车,别人看见我坐在车上准会说:‘你们看那个丫头,满身蒜味,还像个女皇似的出门乘马车呢。’让他们去踩烂泥吧,我可得乘车,不让脚沾地。这年头哪儿都有人嘀嘀咕咕的。随便他们怎么说吧,反正我舒服了。我说得对吗,妈妈?”
“你说得太对了,孩子!”特雷莎说,“我的好桑乔早就告诉我会有这些好事,而且以后还会有更大的好事呢。你看着吧,孩子,我早晚得当上伯爵夫人。咱们这才是个开头。我常听你那好爸爸说,噢,他不仅是你的好爸爸,也是俗语的好爸爸。他说,人家给你牛,你就赶紧拿绳牵走;让你当总督,你就当;让你当伯爵,你就别客气;若是送你一件令人啧啧称羡的礼物,你就赶紧揣起来。你只管睡你的觉,好事自然会来敲你的门,你都不用吭气!”
“有人看见我生活得好,得意洋洋,”桑奇卡说,“就说什么‘狗穿上麻裤①’之类,我才不在乎呢!”
——–
①全句应为“狗穿上麻裤,就不认识同伴了”。
神甫闻言说道:
“我相信桑乔家族的人都是天生满肚子俗语。无论什么时候,一张嘴就是俗语。”
“是的,”侍童说,“桑乔总督一张嘴就是俗语。虽然常常用得并不合适,却挺有意思的,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和公爵都很赞赏。”
“大人,”学士说,“您仍然坚持说桑乔当总督的事是真的,而且真有公爵夫人写信送礼物来吗?虽然我们摸过了礼物,也看过了信,可我们还是不能相信这些事,总觉得这属于我们的老乡堂吉诃德遇到的那种事。他认为他遇到的那些事都是受魔法操纵的。所以,我现在只差说我该摸摸您了,看看您究竟是一位魔幻使者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诸位大人,”侍童说,“我只知道我是个地地道道的使者。还有,桑乔·潘萨确实当了总督,是我的主人公爵和公爵夫人让他当的总督。我还听说这个桑乔·潘萨当总督当得很有魄力。至于这里面是否有魔法,你们自己去争论吧。我只能发誓担保我说的是真的。我以我父母的生命发誓。我的父母都还健在,我非常爱他们。”
“事情可能确实如此,”学士说,“不过谁都有权利怀疑。”
“谁愿意怀疑就怀疑去吧,”侍童说,“反正事实我已经说过了。假话总是靠不住的,早晚得露馅。‘你们纵然不信我,也应当信这些事①。’你们可以选哪一位跟我回去,既然耳听为虚,那就眼见为实吧。”
——–
①此处是引用《圣经》里的一句话。
“那就让我去吧,”桑奇卡说,“您让我坐在您的马屁股上,我很想去看看我父亲。”
“总督的女儿不能独来独往,得有大批车轿和侍者相随。”
“我向上帝发誓,”桑奇卡说,“我也可以骑一头母驴去。
这也跟乘车一样,您别以为我太娇气了。”
“住嘴,孩子!”特雷莎说,“你没听明白,这位大人说得对。什么时候得说什么话。他是桑乔,我就是桑查;他是总督,我就是总督夫人。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特雷莎夫人说得言简意深。”侍童说,“给我点吃的吧,帮我准备一下,我想今天下午回去。”
神甫说:
“请您到我那儿吃顿便饭吧。招待您这样的贵客,特雷莎夫人恐怕有此心无此力。”
侍童不想去,不过后来他还是接受了神甫的好意。神甫很愿意让侍童到自己家来,这样就可以仔细打听堂吉诃德和他的所作所为了。
学士自告奋勇替特雷莎写回信,可特雷莎不愿意让学士插手,她觉得学士办事总不太可靠。于是,她拿了一个小面包和两个鸡蛋去找一个会写字的少年。少年替她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她丈夫,一封给公爵夫人。从这两封信里可以看出,特雷莎的才智在本书里不算是最差的。请看下文。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桑乔继续担任总督及其他趣事
在总督巡视的那天晚上,餐厅侍者夜不能寐,一直在想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的如玉风姿和如花容貌。管家则利用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间,把桑乔的言行记录下来,准备报告给他的主子。桑乔的言行使他感到惊奇,他觉得桑乔的言行总是前后不一致,愚中有智,智中有愚。
总督大人也起床了。按照佩德罗·雷西奥的吩咐,桑乔只吃了一口腌蔬菜,喝了几口凉水,其实桑乔很想吃一块面包和一串葡萄。不过他知道他必须这样做,由不得自己,也就将就了,可是心疼得厉害,胃也不好受。佩德罗·雷西奥已经告诉他,吃得少而精可以活跃人的智慧,而掌大权当大官的人用得更多的是脑力而不是体力。
既然这样,桑乔就只好挨饿了。他在心里暗暗诅咒这个总督职位,甚至还诅咒让他当总督的那个人。尽管只吃了点腌蔬菜,仍然饥肠辘辘,桑乔那天还是去升堂判案了。第一个上来的是个外地人。他当着管家和其他人的面问桑乔:
“大人,有一条大河把一位领主的领地一分为二。请您注意听好,这个情况很重要,而且有点复杂。这条河上有一座桥,桥的一头有一个绞刑架和一幢当审判厅用的房子,平时总有四个法官在那儿执行这条河、这座桥和这片领地的主人的命令。这个命令是这样的:如果有人要经过这座桥到河的对岸去,他首先得发誓声明他过桥后要到哪儿去,要去干什么。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就让他过桥;如果他说的是谎话,就在旁边的那个绞刑架上绞死他,绝不宽恕。
“这个命令和这个苛刻的条件生效后,有很多人过了桥。法官只要看他们发誓时说的是真话,就让他们过桥。后来有一天,一个人发誓说他要做的就是死在旁边那个绞刑架上,没有其他事。几位法官考虑了一下这个人的誓言,议论道:‘如果咱们让这个人过去,那么他发誓时就是说了谎,按照命令就得绞死他;可如果咱们绞死他,他又发誓说他要死在那个绞刑架上,那么他的誓言又是真的了,按照命令,就应该放他过河。’那么请问您,总督大人,几位法官应该怎样处置这个人呢?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他们仰慕您的聪慧大名,派我来请您谈谈您对这个如此棘手的案子的看法。”
桑乔答道:
“其实这几位法官大可不必派你来,因为我也并不聪明。不过既然这样了,你就再讲讲这件事,让我听个明白,说不定我还能抓住问题的关键呢。”
来人又把刚才说过的事说了两遍。桑乔说道:
“我觉得这件事我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事情是这样的:有个人发誓要死在绞刑架上。如果他真的死在绞刑架上,那么他发的誓就是真话,按照命令,就该让他过桥;可是如果不绞死他呢,他发誓时就撒了谎,按照同一命令,就该绞死他。”
“事情正像总督大人说的这样,”来人说道,“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那么,我说呀,”桑乔说,“这个人说真话那部分应该过桥,把他说假话那部分绞死,这就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有关过桥的命令嘛。”
“总督大人,”来人说道,“那就得把人分为两半,一半撒谎的,一半真实的。可如果真分了,那人准得死,也就根本无法执行什么命令了,可是那个命令又必须执行。”
“你听我说,好人,”桑乔说,“或者是我这个人笨,或者是提到的这个人既有理由去死,也有理由活着过桥。如果他说了真话,他可以免于一死;可他若是说了假话,就该处死他。既然这样,我觉得你应该告诉派你来的那些人,既然处死他和赦免他并放他过桥的理由是一样的,那么行善总是比作恶容易受到赞扬。如果我会签字的话,我就会签上我的名字,把这件事定下来。这种处理方法并不是我说的,我想起了我到这个岛屿就任总督之前我的主人堂吉诃德,他给我的诸多告诫之一就是在执法可宽可严的情况下以宽为好。上帝提醒我这句话,现在正好用上。”
“有道理,”管家说,“我觉得,就是为斯巴达人立法的利库尔戈也不会做出比我们伟大的桑乔更为英明的判决了。今天上午的审判到此结束,我去吩咐他们给总督大人做点可口的饭菜。”
“我正需要呢,你可别骗我。”桑乔说,“让我吃饱了,别管什么疑难案子都尽管来,由我来指点迷津!”
于是管家吩咐人做饭。他觉得让如此英明的总督饿死实在于心不忍,而且他还想在当晚结束他奉命同堂吉诃德开的最后一个玩笑呢。那天桑乔不顾蒂尔特亚富埃拉那位医生的劝诫大吃了一顿。刚吃完饭,一个信使就送来了堂吉诃德给总督的一封信。桑乔让文书把信念给他听听,而且如果没有什么机密内容的话,就大声念。文书打开信看了一遍,说道:
“完全可以大声念。堂吉诃德大人给您的这封信真可谓字字珠玑。信是这样写的:
曼查的堂吉诃德给巴拉塔里亚岛总督桑乔·潘萨的信
桑乔朋友,我本以为别人会说你办事粗心愚蠢,可没想到别人却说你处事灵敏。我为此特别感谢老天,是‘他从粪堆中提拔穷乏人’①,使笨蛋变得聪明。据说你当总督时还像个人似的,可你当普通人的时候,就凭你那寒酸劲儿,却像个牲口似的。桑乔,你应该告诫自己,时时注意,而且也有必要注意,当官就得有个当官的样子,身居要职的人外观必须与他的身份相符,而不能由着自己的寒酸性子来。你应该穿得好一点儿,一经包装,大不一样。我并不是让你穿金戴银,不过作为长官,也不要穿得跟士兵似的,而是应该根据你的职位穿戴,只要干净整洁就行。
——–
①此处援引了《圣经》中的话。
要想赢得你所管辖的百姓的拥护,你就得做两件事情:第一就是要与人为善,其实这点我已对你说过多次;另一点就是保证要丰衣足食,对于老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饥饿和贫困更令他们忧虑的了。
你不要颁布很多法令,而如果要颁布,就一定要颁布好的法令,尤其要注意的是,这些法令必须得到遵守执行。有令不行等于没有,而且还会让人以为他们的君主有能力和权力制定法令,却没有力量使法令得到贯彻执行。咋咋唬唬而又不执行的法令早晚身像充当蛤蟆王的木头一样,蛤蟆开始还怕那根木头,后来便看不起它,最后干脆跳到它上面去了。
你要厚道德薄恶习。你不要总是那么严厉,也不要总是那么和善,而要寻求两个极端之间的中庸之道,这才是最聪明的。你应该到监狱、屠宰场和广场去,总督在这些地方出现是很重要的。囚徒总希望他们的案子早点结束,你去就可以安慰他们;对于屠夫们,你是一种威慑,他们就不敢缺斤短两;对于摊贩们你同样是一种威慑。你即使有点儿贪婪、好色和贪吃,也不要表现出来,我相信你不是这种人。在你上任之前我给你写的那些劝诫,你如果还保留着的话,要反复重温,你就会知道,它们可以帮助你克服那些当总督的人时时遇到的困难和麻烦。你要给你的主人写信,表示你是知恩图报的人。忘恩负义由高傲产生,是人类已知的几大罪孽之一。对恩人知恩图报的人自然也知道感激上帝,因为上帝曾经而且不断地赐予他恩德。
公爵夫人已经派人把你的衣服和另一件礼物给你妻子特雷莎·潘萨送去了,目前还没有回音。我现在有些不舒服,鼻子被猫抓了几下,但并不严重。这没什么,如果说有专门同我过不去的魔法师,那么也会有专门保护我的魔法师。
你告诉我,同你在一起的管家是不是像你怀疑的那样,同三摆裙夫人的事情有牵连?还有,你在那儿遇到的事情都请一一告诉我,咱们离得不远。此外,我还想尽快摆脱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我生来就不是过这种日子的人。
我现在遇到了一件事,估计公爵和公爵夫人不会高兴。我虽然很为难,却又顾不得了。我首先得履行我的职责,而不是依照我个人的好恶来决定,就像人们常说的:“柏拉图亲,真理更亲。”我说这句拉丁文也是为了让你知道,你当总督以后也得学拉丁文。向上帝致意,让上帝保佑你别成了可怜虫。 你的朋友
曼查的堂吉诃德
桑乔认真地听完了这封信。其他听到信的人也齐声称赞这封信写得有水平。桑乔从桌旁站起来,叫文书到他的房间去。他刻不容缓地要给他的主人堂吉诃德写回信。桑乔告诉文书,他说什么,文书就写什么,不必有任何删改。文书答应照办。他的回信如下:
桑乔·潘萨给曼查的堂吉诃德的信
我现在太忙了,忙得连挠头剪指甲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我现在的指甲长得很,只好听天由命吧。我最亲爱的大人,我到现在一直没有把我当总督的情况告诉您是怕您担忧,我现在正挨饿,比咱们在荒郊野岭时饿得还厉害。
公爵大人有一天给我写来一封信,告诉我已经有几个奸细潜进这个岛屿想害死我。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只发现了这儿的一个大夫,他受雇把来这儿的总督全都害死了。他就是佩德罗·雷西奥大夫,是蒂尔特亚富埃拉人,您听听这名字,我怎么能不担心死在他手里呢!这个大夫说,他并不是有病医病,而是无病预防,而他采用的方法就是节食再节食,直到把人饿成皮包骨,就好像瘦弱并不比发烧更糟糕似的。最后,他会把我逐渐饿死。我也快气死了。我本来想到这个岛上来吃香的喝辣的,铺软的盖绒的,可是到头来却像个苦行僧似的。我并不是自愿节食的,所以早晚得见阎王。
至今我还没有获取应得之利,也没有得到不义之财。我无法想象这些都从哪儿来。我听说,岛上的总督往往在上岛之前就有人送给他或借给他很多钱。据说不仅是这儿,其他地方的总督也都是这样。
昨天晚上我出去巡视,碰到了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和她的男扮女装的弟弟。我的餐厅侍者爱上了那个姑娘,据他说,他甚至想入非非地要娶她为妻。我倒是看上了那个男孩子,想让他做我女婿。今天,我们两人要去找那两个孩子的父亲,把我们的想法提出来。那人叫迭戈·德拉利亚纳,是一位很老的基督徒绅士。
我已经照您的劝告去过广场了。昨天我在那儿检查了一个卖榛子的女贩子,发现她把一法内加的新榛子同另一法内加又陈又空又烂的榛子混在一起卖。我把她的榛子全没收了,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他们能区分出新老榛子来;我又罚那个女贩子十五天内不准进入广场。别人都说我做得很棒。我告诉您,这个地方的女贩子最坏,是出了名的,她们都恬不知耻,丧尽良心,而且胆大妄为。我相信是这样的,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女贩子也是这样的。
您说公爵夫人给我老婆特雷莎·潘萨写了一封信,还送了她一件礼物,我对此非常满足。我会找机会报答的。请您代我吻她的手,告诉她,她的好心不会白费,以后就看我的行动吧。
我不希望您同公爵和公爵夫人闹别扭。如果您同他们斗气,也会影响到我。您劝我知恩图报,公爵和公爵夫人如此照顾您,而且在他们的城堡里热情款待您,如果您不知恩图报就不对了。
至于猫抓的事我还不清楚。不过我可以想象得到,一定是那些常常同您过不去的恶毒魔法师捣的鬼,此事咱们见面再谈。
我想送您一点儿东西,可又不知道该送什么,要不就送您这个岛上出产的几根洗肠子用的灌肠管吧,样子很别致。假如我还继续担任总督,我无论如何也会给您送点儿东西去。
如果我老婆特雷莎·潘萨给我寄信来,请您先代付邮费,再把信转给我。我很想知道我家、我老婆和孩子们的情况。最后,愿上帝保佑您摆脱那些魔法师的恶意纠缠,让我这个总督当得平平安安。我对此还有点怀疑,因为若是照佩德罗·雷西奥大夫那样对待我,我恐怕连总督的位置带性命都保不住。
您的仆人
桑乔·潘萨总督
文书把信封好,然后派人送走。几个拿桑乔开心的人又聚集在一起,商量怎样把这位总督打发走。那天下午,桑乔准备了几个法令,要治理他心目中的岛屿。他命令不准在岛上贩卖食品,不过允许从任何地方向岛上进口酒,但必须标明是何地的产品,以便按照它的质地和名气制定价格;如果有人胆敢搀水或者改变酒的名称,格杀勿论。他还把鞋袜的价格都降了一些,特别是鞋的价格,他觉得鞋的价格太高了。他规定了佣人的工钱标准,因为有的佣人利欲熏心,漫天要价。他规定对于唱淫秽歌曲的人,无论是白天唱还是晚上唱,都一律严惩。他命令不准瞎子唱奇迹剧①中的民谣,除非他有确凿的证据表明那些都是事实,因为他觉得瞎子唱的东西都是假的,有损于真实性。他还创设了一个专管残疾人的官儿,不过不是为了迫害残疾人,而是让他去检查那些人是否真正是残疾人,因为有的人假装腿脚有毛病或者身上有烂疮,其实是盗贼或酗酒的健康人。总之,桑乔颁布了一些很好的法令,至今还在那里沿用,而且被称为《伟大总督桑乔·潘萨大法》。
——–
①奇迹剧是中世纪的一种剧目。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另一位“忧伤妇人”或称“痛苦女仆”的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奇遇
锡德·哈迈德说到堂吉诃德的伤口已经愈合,于是他觉得继续在那个城堡里住下去有悖于他所奉行的骑士道,便决定请求公爵和公爵夫人允许他到萨拉戈萨去。萨拉戈萨的节日已经临近,堂吉诃德想在节日里参加比武赢一副盔甲。一天,他同公爵和公爵夫人一起吃饭。他正要张口说出自己的请求,忽然看见大门口进来两个女人,她们从头到脚都罩着黑衣服。其中一人走到堂吉诃德面前伏了下来,嘴贴着他的脚抽泣起来。她抽泣得如此伤心,如此深切,如此悲痛,使得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知所措了。尽管公爵和公爵夫人猜想,可能是佣人们又要拿堂吉诃德开心,可是看到那女人唉声叹气并且哭得那么悲切,也觉得莫名其妙了。最后,还是堂吉诃德动了恻隐之心,把那女人扶了起来,让她揭去蒙在头上的黑纱,露出脸来。那女人把黑纱拿了下来,大家万万没想到原来是女佣唐娜罗德里格斯。另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是她那个遭富农儿子耍弄的女儿。所有认识她们的人都大为吃惊,尤其是公爵和公爵夫人。虽然他们觉得唐娜罗德里格斯有些呆头呆脑,而且脾气也怪,却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疯事来。唐娜罗德里格斯向公爵和公爵夫人转过身来说道:
“请你们允许我同这位骑士说几句话,只有这样我才能摆脱一个心怀叵测的家伙对我的无礼行为。”
公爵说他允许唐娜罗德里格斯同堂吉诃德大人说话,而且想说什么都可以。唐娜罗德里格斯转向堂吉诃德说道:
“英勇的骑士,前两天我已经向您讲过一个坏农夫糟蹋我心爱的女儿的事情,这个不幸的姑娘就在您眼前。您曾答应我要保护她,要为她所遭受的痛苦伸张正义,可我现在却听说您要离开这座城堡,去追求上帝赐予您的好运。我想让您在上路之前向那个野小子挑战,让他同我女儿结婚,实现他在同我女儿结合之前许下的诺言。要指望我的主人公爵主持公道,那是白日做梦,这里面的原因我私下已经同您讲过了。为此,愿上帝保佑您身体健康长寿,保佑我们能够得到您的庇护。”
堂吉诃德对此一本正经地答道:
“好女佣,擦干你的眼泪吧,或者说,你不要再唉声叹气了。我来负责拯救你的女儿。其实,当初她不轻信情人的诺言就好了,这种诺言常常是说得容易实现难。这样吧,只要我的主人公爵允许,我马上就去找那个没良心的家伙。找到他我就向他挑战。如果他逃避兑现他的诺言,我就立刻杀了他。我的主要职责就是惩强扶弱,也就是说,帮助弱者,惩罚强暴者。”
“您不必费力去找这位善良的女佣所指责的农夫了。”公爵说,“您也不必请求我允许您向他挑战了。现在,我就确认这场决斗,并且负责把你的挑战通知他,让他到我的城堡来应战。我将在城堡里为你们提供可靠的场地,并且像其他所有在自己的领地内为交战双方提供场地的贵族一样,保证对双方不偏不倚。”
“既然您允许,而且又这么肯定,”堂吉诃德说,“那么我就在此宣布,这次我放弃我的贵族身份,自贬为平民,以便与这个害人的家伙平起平坐,让他能够同我决斗。虽然他现在不在场,我也宣布向他挑战。他做了坏事,没有履行对这个可怜姑娘的诺言,玷污了她的清白。他必须履行他答应做这个姑娘的丈夫的诺言,或者是为此而丧命。”
说完堂吉诃德就摘下一只手套,扔到了大厅中央。公爵把手套拾了起来,说就像刚才自己说过的那样,他以他那位臣民的名义接受挑战,并且确定日期就在六天之后,地点就在城堡的一块空场上。骑士们惯用的各种武器,包括长矛、盾牌、合成盔甲①以及各种附件都一应俱全,而且要经过裁判官的检查,无一作假。
——–
①一种可拆卸的盔甲,以利于骑士的行动。
“不过,在此之前需要我这位好女佣和苦命的姑娘赋予堂吉诃德全权,让他为她们主持公道,否则就不算数,连这次挑战也不能算数。”
“我全权委托他。”女佣说。
“我也全权委托他。”那姑娘满面泪痕,既羞愧又沮丧地接着说道。
事情敲定了,公爵也想好了下面该怎么做。两个穿黑衣服的女人离开了大厅。公爵夫人吩咐从那以后不要再把她们看作佣人,而要把她们看成是跑到公爵家来请求公道的江湖女子,并且为她们单独准备了房间,把她们当成外人看待。这一下其他女佣可有点害怕了,不知道愚蠢放肆的唐娜罗德里格斯和她倒霉的女儿会把事情弄到什么地步。这时,为了凑热闹活跃气氛,让人愉快地吃完这顿饭,给桑乔·潘萨总督的夫人特雷莎·潘萨送信和礼物的侍童进来了。他这一到,公爵和公爵夫人都高兴起来,他们急于知道侍童此行的情况。他们问侍童,侍童说不便在大庭广众面前讲,而且也不是几句话就可以说完的,请求主人允许他以后再单独同他们讲,现在则可以先看看回信。侍童说着拿出了两封信,交给公爵夫人。一封信上面写着“不知何在的公爵夫人收”,另一封上面写着“巴拉塔里亚岛总督、我的丈夫桑乔·潘萨收,愿上帝让他比我多享福”。
公爵夫人迫不及待。她打开信看了一遍,觉得可以让公爵和其他在场的人听,便念起来:
特雷莎·潘萨给公爵夫人的信
亲爱的夫人,很高兴收到您的来信,说实话,这封信我期待已久。珊瑚珠很好看,我丈夫的猎服也不错。这儿的人听说您让我丈夫桑乔当了总督,都非常高兴,尽管有些人并不相信,特别是神甫、理发师尼古拉斯师傅和参孙·卡拉斯科学士。不过,我对此无所谓,随它去吧,他们愿意怎么说就让他们去说吧。说实话,如果不是见到珊瑚珠和猎服,我也不会相信,因为这儿的人都把我丈夫看成笨蛋,除了能管一群羊外,无法想象他还能管好什么。但愿上帝保佑他当好总督,这对子女们也有利。有利时机不可错过,尊贵的夫人,我已经决定,只要您允许,我就乘车到京城去,让那些嫉妒我的人把眼珠子都气出来。所以,我请求您让我丈夫给我寄点儿钱来,得要一笔钱呢。因为京城的开销很大,面包论雷阿尔卖,肉论磅卖,三十马拉维迪一磅,真够贵的。如果他不想让我去,也早点儿告诉我。我现在已经像热锅上的蚂蚁,急着要上路呢。我的女朋友和女邻居们都对我说,如果我和我女儿在京城春风得意,神气活现,那么,就是我丈夫靠我们出了名,而不是我们靠他出了名。那时候很多人肯定会问:‘车上的夫人是什么人?’我的佣人就会回答:‘是巴拉塔里亚岛总督桑乔·潘萨的夫人和女儿。’这样桑乔就出名了,我也身价倍增,反正我是豁出去了。
很抱歉,今年我们这儿橡子歉收。尽管如此,我还是为您送去半塞雷敏的橡子,这些都是我到山上一个一个捡来的,我捡的都是最大的。我很希望它们个个都像驼鸟蛋那么大。
请您务必给我写信,我也一定给您回信,告诉您我的身体状况和这儿的各种情况。我请求上帝保佑您,也保佑我。我的女儿桑奇卡和儿子吻您的手。我不仅愿意给您写信,而且更愿意见到您。
您的仆人
特雷莎·潘萨
大家听公爵夫人念完特雷莎·潘萨的这封信,都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公爵和公爵夫人。公爵夫人问堂吉诃德,是否可以把特雷莎·潘萨给总督的信也打开看看,估计也非常有意思。堂吉诃德说他可以把信拆开,以飨众人。堂吉诃德把信拆开了,信是这样写的:
特雷莎·潘萨给丈夫桑乔·潘萨的信
我亲爱的桑乔,来信收到了。我向你保证,并且以一个基督教徒的身份发誓,我差点儿高兴得疯了。你听着,伙计,我一听说你成了总督,就高兴得以为自己快要死过去了。听说突如其来的喜悦也会像巨大的痛苦一样让人毙命。你女儿桑奇卡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是她自己却不知道。你派人送来的衣服就在我眼前,公爵夫人送给我的珊瑚珠就挂在我脖子上,信就在我手上,信使就在我身旁。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我看到摸到的都是一场梦。谁能想到一个牧羊人能够成为岛屿的总督呢?你也知道,伙计,我母亲常说:“人活得长,才见识多。”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想活得长,见得多,直到看见你成为税吏的时候。虽然那种差事干得不好会去见阎王,但他们手里总是有钱。女主人公爵夫人会向你转达我想去京城的愿望。你考虑一下,决定之后告诉我。我打算乘车去京城,为你争光。
神甫、理发师,甚至包括教堂司事,都不相信你当了总督,说这是一种哄骗或者魔法之类的事情,就像你主人堂吉诃德遇到的那些事情一样。参孙还说要去找你,把你头脑里的总督赶走,也除掉堂吉诃德脑袋里的疯狂。我对此只是一笑置之,然后看看自己的珊瑚珠,盘算着怎样把你的衣服给女儿穿。
我送给公爵夫人一点儿橡子,但愿它们都是最好的。如果那个岛上时兴珍珠项链,你给我带几串来。
咱们这儿的新闻就是贝鲁埃卡把她的女儿嫁给了一个糟糕的画家,他到咱们这儿来看看有什么好画的。村委会让他把国王的徽记画在村委会的门上。他要两个杜卡多,结果画了八天,什么也没画出来。他说他不善于画这种零七八碎的东西,又把钱还回来了。即使这样,他还是以画家的名义结了婚。实际上他已经不再画画儿了,而是拿起锄头下地干活,也算个正经人了。佩德罗·德洛沃的儿子已经准备出家当教士。明戈·西尔瓦托的孙女明吉利娅则要求他履行诺言,同自己结婚。有些碎嘴的人说她怀的孩子就是他的,可是他矢口否认。
今年油橄榄没有收成,全村找不到一滴醋。有一队士兵从咱们村路过,顺便带走了三个姑娘。我不想告诉你是哪三个人。也许她们还会回来。无论她们是不是有事,我想,肯定会有人愿意娶她们为妻。
桑奇卡织花边,每天可以挣八个马拉维迪。她把钱放在储钱罐里,以后可以补充她的嫁妆。不过,现在她已经是总督的女儿了,即使不干活,你也可以给她准备嫁妆了。广场上的泉眼干涸了,一个闪电击到山峰上,可是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等着你的回信以及有关我去京城的决定。愿上帝保佑你比我活得更长,或者同我活得一样长,因为我不想让你单独留在这个世界上。
你的妻子
特雷莎·潘萨
大家对这两封信大加赞扬,谈笑不休。这时邮差又带来了桑乔给堂吉诃德的信,大家也把这封信念了一遍。于是人们对桑乔到底是否蠢笨开始怀疑了。公爵夫人退了出去,问了侍童有关他在桑乔家乡遇到的情况。侍童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除了把橡子交给公爵夫人外,还呈上特雷莎送给她的一块奶酪。那块奶酪特别好,比特龙琼出产的奶酪还要好。公爵夫人非常高兴地收下了奶酪。我们暂且先不谈公爵夫人,而是去看看海岛总督的精英桑乔·潘萨如何结束他的总督任职吧。
小_说tXt天_堂
正文 第五十三章 桑乔·潘萨总督仓促离职
“若想让生活中的事物永远保持永恒不变的状态,那只能是一种妄想。相反,人们应该想到一切都是循环往复的:春去夏来,夏过秋至,秋往冬到,冬逝春临,时间就是如此循环不已的。只有人的生命有其尽头,而且赛过日月穿梭,除非在天国英灵长存,否则永远不得复生。”这是伊斯兰哲学家锡德·哈迈德的话,让人懂得了人生如梦,永存只是一种企盼。人们不必靠信仰指点,只靠自己天生的感应就能领悟到这一点。我们作者的这段话只是想说明桑乔当总督不过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
这是桑乔当总督的第七天晚上。他在床上躺着,不仅因为面包没饱酒未足,而且因为忙于批文审卷,制定法规法令,所以困意袭来,虽然饥肠辘辘,眼皮还是慢慢地合上了。这时,忽然响起了巨大的钟声和喊声,似乎整个岛屿都要沉陷下去了。桑乔从床上坐起来,仔细倾听着,想辨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竟这样乱哄哄的。可是他不仅没把骚乱的原因搞清楚,反而听到除了喊声和钟声之外,还增加了号角声和鼓声。于是桑乔更加慌乱了,恐惧万分。他赶紧下地。地上潮,他穿上拖鞋,来不及披上外衣,就跑出门外,恰巧看见二十多个人手里拿着火炬和剑跑过来,边跑边大声喊道:
“拿起武器,赶快拿起武器,总督大人!已经有无数敌人上了咱们的岛,如果您不用您的智慧和勇气拯救我们,我们就完了!”
桑乔面对这些喊声和狂乱感到惊慌失措,目瞪口呆。这时,有人跑到他身边对他说:
“大人,如果您不想完蛋,不想让这座岛完蛋,就赶紧拿起武器!”
“我有什么武器呀,我又能帮你们干什么呢?”桑乔说,“这种事情最好让我的主人堂吉诃德去做,他三下五除二就可以完事大吉。我这个上帝的罪人,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呀。”
“哎呀,总督大人,”另一个人说,“您怎么这么窝囊呀!我们给您带来了进攻和防御的武器,您赶紧拿起武器。带领我们杀敌吧。您是我们的总督,这是您的份内之事。”
“那就给我武器吧。”桑乔说。
于是,有人立刻给他拿来两个大盾牌①,一前一后地扣在他的衬衣上,来不及让他再套一件外衣,就从盾牌的凹处把桑乔的胳膊掏出来,用绳子把盾牌牢牢地捆在桑乔身上,弄得桑乔像根木头似的直直地站在那儿,既不能弯腿,也不能挪步。有人往桑乔手里塞了一根长矛,让他当拐棍撑着,以免跌倒。弄好以后,大家让桑乔在前面带路,给大家鼓劲,说他是北极星、指路灯、启明星,有了他一定会取得最后的成功。
——–
①一种可以遮挡全身的长盾牌。
“可是,”桑乔说,“我觉得真别扭,两块盾牌捆在我身上,膝盖动弹不得,我怎么走得了路呢?你们把我抬着或者架着弄到道口去,让我用我的长矛或者我的身体守住道口吧。”
“行了,总督,”另一个人说,“是恐惧而不是盾牌让您迈不开步子。您快点挪步吧,否则就晚了。敌人越来越多,喊声越来越大,危险也更大了。”
大家连劝带骂,可怜的总督只好试着挪动步子,结果一下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还以为自己摔成了几块呢。桑乔趴在地上,就像一只缩在龟壳里的乌龟,像半扇夹在木槽中的腌猪肉,或者像一只扣在沙滩上的小船。那些拿桑乔开心的人并没有因为看到他倒在地上而生出一点儿怜悯之心,相反却熄灭了火把,又重新提高了嗓门,不断喊着“拿起武器”,在他身上快速地跑来跑去,而且用剑向他身上的盾牌不断地刺。若是桑乔没有把头缩在两个盾牌之间,他可就遭了大殃了。桑乔蜷缩在两块盾牌之间,大汗淋漓,一心只求上帝保佑他脱险。有的人被桑乔绊倒,有的人摔倒在他身上,还有人竟在他身上站了半天,拿他的身体当瞭望台,一边指挥着队伍一边大声喊道:
“现在全看我们了,让敌人都往这儿来吧!守住那个缺口!关上那座大门!截断那个楼梯!赶紧上燃烧罐!把松脂放到油锅里去煮!用垫子把那几条通道堵住!”
那个人把守城时能够用得着的术语和武器弹药都起劲地数了一遍,被压在下面的桑乔浑身疼痛,心里说道:“哎哟,但愿上帝保佑,让这个岛赶紧失守吧,让我赶紧死掉或者赶紧摆脱这场苦难吧!”老天听到了他的请求,桑乔出乎意料地听见人们在喊:
“胜利了!胜利了!敌人被打败了!噢,总督大人,您赶紧起来,享受胜利的欢乐吧。靠您战无不胜的勇气,我们从敌人那儿得到了不少战利品,您把这些战利品给大家分了吧!”
“你们把我扶起来。”浑身疼痛的桑乔痛苦地说道。
大家把他扶了起来,桑乔站好后说道:
“我可不相信我打死了某个敌人,我也不想去分配从敌人那里夺来的战利品。如果有谁还同我是朋友,就请这位朋友给我一口葡萄酒吧,我快要渴死了,再帮我擦擦汗吧,我浑身都湿透了。”
大家给桑乔擦了擦汗,给他拿来葡萄酒,又把他身上的盾牌解了下来。桑乔连惊带吓,坐在盾牌上竟昏了过去。于是大家都为恶作剧搞得太过火而发慌了。不过,桑乔马上又苏醒过来,大家这才放了心。桑乔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家说是凌晨。桑乔一声不响地开始穿衣服。大家也都默不作声地看他穿衣服,看他这么早穿上衣服到底要干什么。桑乔穿好了衣服,慢慢地走向马厩。他浑身疼痛,根本走不快。大家都跟在他后面,只见他走到他的驴前,亲热地吻了一下驴的额头,噙着眼泪对驴说道:
“来吧,我的伙计,我的朋友,与我同苦共难的伙伴,我同你在一起的时候,只想着别忘了给你修补你的鞍具,喂饱你的肚子。对于我来说,那些时光、那些年月都是幸福的。可是自从我离开了你,爬上了野心和狂妄的高塔之后,心中却增加了数不尽的苦恼和不安。”
桑乔一边说一边给他的驴套上驮鞍,旁边的人都一言不发。套好驮鞍后,桑乔十分伤心地骑了上去,嘴里对管家、文书、餐厅侍者、佩德罗·雷西奥大夫和其他人嘟哝着。他说道:
“请让开路吧,诸位大人,让我回到往日自由自在的生活里去吧,让我去寻找往日那种生活,使我从现在这种死亡中复生吧。我生来就不是当总督的料,敌人向我们进攻的时候,我却不能带着大家保卫岛屿和城市。我更善于耕田锄地,修剪葡萄枝,压葡萄蔓,而不是颁布命令,也不懂得保卫辖区或王国的事。‘维持现状,再好不过’,我是说每个人生来就注定了干什么。我一把镰刀在手,胜过握着总督的权杖;我宁愿饱饱地喝一顿冷汤,也不愿忍受一个劣等医生的折磨,那样非把我饿死不可;我宁愿夏日躺在圣栎树的树荫下,冬天穿着只有几根毛的羊皮袄,逍遥自在地生活,也不愿床上铺着白亚麻细布,身上穿着紫貂皮大衣当总督。再见吧,诸位大人,请告诉公爵大人,我来去赤条条,不多也不少,我的意思是说,我来当总督的时候身无分文,离开总督职务时也两袖清风,与其他岛屿总督离任时的情况完全相反。请你们靠边点儿,让我过去,我要去上点儿膏药。我觉得肋骨疼得厉害,这全是敌人晚上在我身上踩的。”
“您不必这样,总督大人。”雷西奥大夫说,“我给您一点治摔伤的汤药,您喝了以后很快就会精力充沛如初。至于吃的,我向您保证一定改正,让您想吃什么就痛痛快快吃个够。”
“晚矣!”桑乔说,“想让我留下来,那是不可能的事。这种捉弄已经不是一两回了。我向上帝发誓,当总督的事情仅此一回,以后就是再大张旗鼓地请我,也休想叫我当总督了。我们潘萨家族的人都很固执,说不行就是不行,怎么说也不行。让蚂蚁的翅膀留在马厩里吧,就是这副翅膀,把我带到了天空,想让燕子或其他鸟儿把我吃掉。还是让我回到陆地上踏踏实实地走路吧。即使这双脚没有网眼羊皮鞋①,至少我不缺草鞋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谁也别想跑出自己那个圈儿去。还是让我过去吧,已经晚了。”
——–
①这种鞋曾一度在贵族中流行。
管家说道:“总督大人,尽管我们非常惋惜,但我们还是会痛痛快快地放您过去。您机智灵敏,品行端正,我们也愿意放您走。可是大家都知道,每个总督在离任之前都有责任谈谈自己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那么,您就谈谈您当这十天总督的情况,然后您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吧。”
“除了公爵大人,谁也不能要求我做什么。”桑乔说,“待我见到公爵大人,我会向他如实禀告的。况且,我走时两袖清风,这就足以说明我这个总督当得多好了。”
“我向上帝发誓,”雷西奥大夫说,“桑乔说得很对。我觉得咱们现在可以让他走了,公爵大人现在也一定很想见到他。”
大家都同意让桑乔走,而且愿意送他一段路,再送他一些礼物和路上需要的东西。桑乔说他只需要一点儿喂驴的大麦和他自己吃的半个面包。路并不远,所以没必要多带,也最好别带那么多东西。大家拥抱了桑乔,桑乔含泪拥抱了大家,然后离去。大家对桑乔那番议论和他果断而又明智的决定表示钦佩。
小_说tXt天_堂
正文 第五十四章 仅仅与本书有关的几件事
公爵和公爵夫人决定让堂吉诃德同他们的臣民进行决斗,其起因前面已经提到过了。那个小伙子不愿意同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女儿结婚,已经跑到佛兰德去了。于是公爵和公爵夫人商定,让他们的一个仆人顶替那个小伙子。仆人是加斯科尼人,名叫托西洛斯。公爵和公爵夫人详细地告诉他应该如何如何做。两天之后,公爵告诉堂吉诃德,那个小伙子坚持说,若说他答应过同那个姑娘结婚,那就是姑娘睁着眼睛说谎话,而且是弥天大谎,所以,他准备四天之后以武装骑士的身份前来决斗。堂吉诃德听到这个消息后十分高兴,自信这回可以大显身手了。他把这次决斗当成向公爵和公爵夫人显示其勇敢臂膀的力量之天赐良机,焦急而又兴奋地等了四天,就好像过了四个世纪似的。
咱们暂且把堂吉诃德放在一边,去看看桑乔吧。桑乔悲喜交加地骑着他的驴赶路,来找他的主人,觉得能同堂吉诃德在一起比当岛屿总督还让他高兴。
桑乔走出他当总督的那个岛屿不远(其实桑乔从来没搞清,他当总督的那个地方到底是岛屿还是城市、乡镇或其他什么地方),看见迎面走来六个拿着长拐杖的朝圣者,也就是那种唱着歌乞讨的外国人。那几个人走到桑乔面前,一字排开,提高了嗓门,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唱起了歌。桑乔听不懂,只有一个词他能理解,那就是“施舍”,于是他明白了,那几个人只不过是想要施舍。就像锡德·哈迈德说的,桑乔是个非常慈善的人,从褡裢里拿出了半块面包和半块奶酪递给他们,并且比划着告诉他们,自己没有其他东西可给了。那几个人高兴地接过东西说道:
“盖尔特①!盖尔特!”
——–
①盖尔特是德语单词“钱”的译音。
“几位好人,”桑乔说,“我不明白你们要什么东西。”
其中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口袋让桑乔看,桑乔这才明白他们要的是钱。桑乔用大拇指顶着自己的喉咙,摊开两手,意思是说他没有一文钱,然后便催驴冲了过去。就在他冲过去的一刹那,那几个人当中的一位仔细看了他一下,立刻扑过来双手抱住他的腰,用非常地道的西班牙语高声喊道:“上帝保佑!我看见谁了?我抱住的不就是我尊贵的朋友,我的好邻居桑乔·潘萨吗?对,肯定是他,我现在既不是在做梦,也没有喝醉。”
桑乔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还抱住他的腰,十分惊奇。他一句话也没说,仔细地看了那人一会儿,仍然没有认出他是谁。那个人见桑乔还在发愣,便对他说道:
“桑乔兄弟,你怎么连你的邻居,摩尔人店主里科特都认不出来了?”
桑乔再仔细看看,才慢慢认出确实是那个人。桑乔骑在驴上,抱着那人的脖子说:
“你穿这身小丑的打扮,里科特,哪个鬼能认出你呀!告诉我,谁把你变成外国佬了?你怎么还敢回到西班牙来?假如有人遇到你,认出你,你可就麻烦了。”
“只要你不说出去,桑乔,”那个朝圣人说,“就冲这身打扮,我敢肯定没有谁能认出我来。咱们离开大路,到那片杨树林那儿去吧。我的几个同伴想在那儿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你也同他们一起吃,他们都是老实人。我可以给你讲讲我遵照皇上的谕旨①离开咱们村以后遇到的事情。那个法令可把我们这些倒霉的人害苦了,这你想必听说过。”
——–
①西班牙历史上曾多次颁布法令,驱逐摩尔人出境。
桑乔同意了,里科特招呼同伴向离大路很远的那片杨树林走去。那几个人扔掉长拐杖,脱去披肩,原来除了里科特已经上了年纪之外,他们都是些很精神的小伙子。他们都带着褡裢。而且看上去都装着不少令人垂涎欲滴的东西。他们躺到地上,以青草为台布,摆上面包、刀叉、核桃、奶酪片,还有几根大骨头,虽然没什么肉可啃,却还可以吮一吮。还有一种黑色食物,据说叫鱼子酱,是用鱼子做的,很适合下酒。油橄榄也不少,尽管都已经干瘪,没腌过,但可以含着吃,味道也不错。不过,在这些食物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六个小酒囊,他们每人都在褡裢里带了一个。那个里科特也带了一个,他现在已从摩尔人变成德国人了。他把酒囊拿了出来,大小也和另外五个酒囊差不多。
他们开始极有兴致但又极从容地喝酒,仔细地品味着每一口酒;吃的东西也都是一点儿一点儿地用刀尖挑着吃。吃到一定时候,大家一齐抬起胳膊,举起酒囊,嘴对着酒囊口,眼睛看着天,仿佛在向天空瞄准,然后才左右摇着头,做出非常快意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酒囊里的酒喝到肚子里去。桑乔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可他并不感到难过,相反,他就像那句俗语常说的那样,来了个入乡随俗,向里科特要过酒囊,也像其他人一样瞄向天空,然后津津有味地把酒喝下去。
酒囊一共举了四次,要举第五次已经不可能了,酒囊里已经空空如也,令大家很扫兴。不过,他们还是不时地用自己的右手去握桑乔的手,嘴里还说着“西班牙人德国人,都是一家人,都是好兄弟”。桑乔也回答:“我向上帝发誓,都是好兄弟!”桑乔这样嘻嘻哈哈地笑了一个小时,把他当总督遇到的那些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人们在吃喝的时候一般都很少考虑事情。喝完酒后,困意又开始袭扰大家,大家就在他们刚才还当桌子和台布用的草地上睡着了。里科特和桑乔吃喝得比较少,所以还清醒。里科特拉着桑乔,来到一棵山毛榉树旁边坐下,让那几个人甜蜜地睡去。里科特讲摩尔人的语言当然没问题,可是他却用地地道道的西班牙语向桑乔说道:
“我的邻居和朋友桑乔,你很清楚,陛下颁布的那个驱逐我们的谕旨可把我们吓坏了,至少把我吓得够呛。还没到限定我们离开西班牙的时间,我和我的孩子们就已经受到严厉的惩治了。我觉得还是应该先安顿好再搬走,所有被限定时间离开他们居住的家园而搬到另一个地方去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决定先一个人出去找好住的地方,然后再回来同家人一起搬出去。我清楚地看到,我们那儿的所有老人都看得很清楚,皇上的谕旨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而是不折不扣的法令,到了时间就一定会执行。我必须承认这个现实。我知道我们有些人曾有过恶毒的企图,皇上受了神灵的启示才作出这个英明的决定。可这并不是我们所有人都有罪,我们中间也有一些虚诚的基督徒。不过这种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与此相反,因而不能把敌人留在家里,把蛇留在怀里当然不行。
“反正我们遭驱逐是理所当然,罪有应得。有的人觉得驱逐我们还算轻的,可是对于我们来说,这已经是最严厉的惩罚了。我们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因思念西班牙而哭泣,毕竟我们出生在西班牙,那里是我们的故乡。我们到处流浪,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我们本来指望在柏培拉,在非洲的某个地方受到款待,可是偏偏那里的人最虐待我们。我们真是‘有福不懂享,失掉后方知’。我们都非常想回到西班牙来,其中很多人像我一样会讲西班牙语,他们已经回到了西班牙,而把老婆孩子留在外面无依无靠,他们太爱西班牙了。现在我才理解了人们常说的‘乡情最甜’的意思。我离开咱们村,去了法国。虽然我们在那儿受到了很好的招待,我还是想到处看看。我又经过意大利去了德国。我觉得在那儿生活得更自在些,那儿的居民不怎么小心眼儿,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他们大部分人在思想上没有什么约束。
“我在奥古斯塔①附近找到了一所房子,并且在那儿遇到了这几个外国人。他们很多人都习惯了每年来一次西班牙,看看西班牙的教堂。他们把西班牙当成了他们的安乐园,每次都肯定能赚到不少钱,而且收入颇丰。他们几乎走遍了整个西班牙,而且每到一个地方,都是酒足饭饱,离开的时候手里至少有一个雷阿尔。等到走完西班牙,每个人都有一百多个杜卡多。他们把杜卡多换成金子,或者藏在长拐杖的筒里,或者藏在披肩的补丁里,或者用其他办法,把钱带出西班牙,送回他们国家去,尽管路上有层层关卡检查他们。桑乔,现在我想把我当初埋藏的财宝取出来。财宝埋在村外,所以去取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想写信或者取道瓦伦西亚去找我女儿和我老婆,我知道她们正在阿尔及尔。我正筹划如何把她们带到法国的某个港口,然后再把她们带到德国去,再往后就听天由命了。桑乔,我的确知道我女儿和我老婆是真正的基督徒。我虽然比不上她们,但也应该算基督徒而不是摩尔人了。我总是祈求上帝睁开眼睛,并且告诉我应该如何敬奉他。最让我感到意外的就是我不知道,我老婆和女儿为什么选择了柏培拉而没有去法国。她们是基督徒,完全可以在法国生活。”
——–
①奥古斯塔即现在德国的奥格斯堡。
桑乔答道:
“你看,里科特,这件事大概由不得你,她们是由你老婆的兄弟胡安·蒂奥彼索带走的。他是个地道的摩尔人,当然要到最合适他的地方去。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就是我估计你去找你埋藏的那些东西恐怕是徒劳。我们听说,你老婆和她兄弟带的很多珠宝和金钱都被检查出来没收了。”
“被没收了倒有可能,”里科特说,“不过桑乔,我知道我埋藏的那些东西他们没动,因为我怕出意外,没有告诉他们东西埋在哪儿了。桑乔,你如果愿意同我一起去,把埋的那些东西挖出来收好,我给你二百个盾。你可以添补些东西,我知道你现在很缺钱。”
“我即使陪你去,”桑乔说,“也决不为贪钱。如果我贪钱,凭我今天早晨放弃的一个官职,六个月前我就可以用金砖砌墙,用银盘吃饭了。我觉得同你一起去就等于背叛了国王,帮助了他的敌人。别说你答应给我二百个盾,就是你现在给我四百个盾,我也不去。”
“你放弃的是什么官职,桑乔?”里科特问。
“我放弃的官职是海岛的总督,”桑乔说,“说实在的,要想再找到那样的官职可就不容易了。”
“那个岛屿在什么地方?”里科特问。
“在哪儿?”桑乔说,“离这儿两西里地远,叫巴拉塔里亚岛。”
“别说了,桑乔,”里科特说,“岛屿都在海里,陆地上根本就没有岛屿。”
“怎么没有?”桑乔说,“我告诉你,里科特朋友,我今天早晨就是从那儿出来的。昨天,我还在那儿挺得意地当总督,干得蛮不错呢。不过,我觉得当总督有危险,所以不干了。”
“那你当总督得到什么好处了?”里科特问。
“得到的好处就是,”桑乔说,“知道了我不适合当总督,只配管一群牲畜;还有,就是当这类总督赚钱要以牺牲休息和睡眠甚至放弃吃饭为代价。因为在岛上,总督得吃得少,特别是在身边有保健医生的时候。”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里科特说,“我觉得你讲的这些全是胡说八道。谁会把岛屿交给你,让你做总督呀?世界上难道就没人比你更有当总督的才干?别说了,桑乔,你还是先清醒清醒吧,看看你是不是愿意同我一起去,就像我刚才说的,帮我把埋在地下的财宝挖出来。说实话,那东西真不少,可以称得上是财宝了。我也说过了,我一定会给你报酬。”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里科特,”桑乔说,“我不想去。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发你。你我趁早各赶各的路。我知道,好来的钱易丢,不好来的钱连钱带人一起完。”
“我也不想勉强你,桑乔,”里科特说,“不过你告诉我,我女儿、老婆和她兄弟离开时,你在村子里吗?”
“是的,我在。”桑乔说,“我还可以告诉你,你女儿离开的时候打扮得很漂亮,村里所有的人都出来看,大家都说你女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她边走边哭,同她的女伴和相识的人拥抱。她请求所有前来看她的人祈求上帝和圣母保佑她。她说得那么伤心,连我这个不怎么爱哭的人都掉泪了。肯定有很多人想把她藏起来,或者在半路把她截回来,可是又怕违抗了国王的命令,只好罢休。最伤心的就是唐佩德罗·格雷戈里奥,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很有钱的少爷,听说他非常喜欢你女儿。你女儿走后,他再也没有在村里露过面。大家都猜想他也跟着走了,想把你女儿抢回来。不过,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我原来一直怀疑那个小伙子爱着我女儿。”里科特说,“不过我相信我的里科塔的品行,因此虽然知道他爱着我女儿,我并不担心。你也一定听说过,桑乔,很少有或者根本没有摩尔姑娘同笃信基督教的男子通婚的。我相信我女儿主要是因为她信奉基督教,而不是多情,所以她不会理睬那个殷勤的少爷。”
“但愿如此,”桑乔说,“否则双方都不好办。我该走了,里科特朋友,我想今天晚上赶到我主人堂吉诃德那儿去。”
“愿上帝保佑你,桑乔兄弟。我的伙伴们也快醒了,我们也得接着赶路了。”
两人相互拥抱,桑乔骑上驴,里科特拿起长拐杖,彼此分手。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五十五章 桑乔在路上的遭遇及其他新奇事
桑乔那天半路遇见里科特耽误了时间,当天没能赶回公爵的城堡。他离城堡还有半西里路的时候,天色就黑下来了。不过因为是夏天,问题也不大。桑乔离开了大路,想找个地方,等到天亮再走。可他偏偏是那么倒霉,就在他找地方休息的时候,竟然连人带驴掉进了几座破旧建筑物之间一个又深又黑的坑里。往坑下摔的时候,桑乔在内心虔诚地祈求上帝保佑。他以为自己摔到万丈深渊里去了,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他的驴摔到三人深的时候就落了地,桑乔在驴背上竟然安然无恙。他摸遍了自己的全身,又屏住气,看自己到底是完整无缺还是身上哪儿摔出了窟窿。他见自己好好的,没有摔坏,便不停地感谢上帝对他大发慈悲,否则他肯定会摔得粉身碎骨了。他用手摸着坑壁,想看自己能否爬出去,可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因此他很沮丧,再听到他的驴的痛苦呻吟声,就更难过了。不过这不怪驴,它并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确实不好受。
“哎,”桑乔感慨道,“人活在这个可怜的世界上,随时都有可能遇到飞来的横祸!谁能想到,岛屿的总督昨天还对佣人和臣民颐指气使,今天竟摔到了一个坑里,而且无论是他的佣人还是他的臣民,居然无一人赶来相助!即使驴不疼死,我不伤心死,我们也得在这儿活活饿死!至少我不像我的主人堂吉诃德那样走运。他下了蒙特西诺斯洞窟后,那儿的饭桌和床铺都是现成的,条件比他家里还好。他在那儿看到的幽灵都漂亮文静,而我在这儿看到的只能是蛤蟆和蛇。我真倒霉,我的疯癫和幻想落了个什么结局呀!等到老天有眼发现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成为两具白骨了。他们发现我这头好驴的骨头,大概就会猜到我们是准了,至少那些听说过桑乔离不开驴,驴也离不开桑乔的人可以猜到。我再说一遍,我们真可怜,我们的倒霉的命运竟不让我们死在家乡,死在亲人中间,否则,即使无法把我们从不幸中解救出来,至少还有人为我们伤心,在我们临终时为我们合上眼睛!哎,我的伙伴,我的朋友,你忠心耿耿地为我服务,可是我对你的报答多么不够呀!原谅我吧,请求命运尽可能把我们从困境中解脱出来吧。我发誓要在你的头上戴个桂冠,让你像个得了桂冠的诗人一样,而且还要把你的饲料增加一倍。”
桑乔在那儿唉声叹气,他的驴在旁边听着一声不吭,这就是可怜的桑乔当时的处境。桑乔在哀叹和抱怨中度过了那个凄凉的夜晚。白昼来临,天亮了,这回桑乔才看清,如果没人帮忙,他就休想从坑里出去。他哀叹起来,喊叫起来,看是否有人听见自己的喊声。可是他的喊声如落入荒野,没人能听到他的喊声,于是桑乔以为自己死定了。驴仰面躺在地上,桑乔把它扶了起来,它才算勉强站住了。褡裢也同桑乔一起落入了坑内。桑乔从褡裢里拿出一块面包喂驴,驴也不客气。就好像驴能听懂他说话似的,桑乔对驴说道:
“肚子吃饱,痛苦减少。”
这时,桑乔发现坑的一侧有一个洞,容得下一个人蜷缩进去。桑乔爬了进去,看到那洞里面非常宽敞,一束阳光从一个可以称为洞顶的地方射进来,照亮了洞里。他还看到,这个洞延伸到另一边,另外还有一个宽敞的洞穴。看完后,桑乔又回到驴身边,拿起一块石头,把洞口周围的土挖掉,一直挖到能够让驴顺利通过的程度才罢手。桑乔扯起驴缰绳走过洞口,向前走去,看是否能从另一侧找到出口。洞内忽明忽暗,令人提心吊胆。“万能的上帝保佑我吧。”桑乔心里说,“这种事对于我来说是倒霉事,但若是遇到我的主人堂吉诃德,就成奇遇了。他肯定会把这地穴洞窟当成是鲜花满园和富丽堂皇的宫殿。而且,他还希望走出又黑又窄的洞后,外面又是遍野的鲜花。我就没那么有运气了。我没这个意识,也没这个情绪。我每走一步都想着脚下会裂出一个更比一个大的深渊,把我吞进去。‘祸如果单行,就算是万幸’。”桑乔就这样想着,走了大约半西里路,发现前面有一束朦胧的光线。
对于桑乔来说,也许这就意味着他的生死路走到了尽头。
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写到这儿,又把故事转到了堂吉诃德那儿。堂吉诃德正惊喜地等着与夺走了唐娜罗德里格斯女儿名誉的家伙决斗,他要让那个家伙为自己做的孽付出代价。在预定决斗的前一天早晨,堂吉诃德骑着罗西南多疾驰出去,准备为决斗做些演练活动,结果跑到一个坑边的时候,幸亏他紧紧勒住了缰绳,不然就掉下去了。堂吉诃德催马走到坑边,从马上向坑内张望。他正看着,忽听坑内有人大声喊叫。他又仔细听了听,听到仿佛有人在向他呼救:
“喂,上面的人,有哪位基督徒能听见我喊叫吗?或者,有哪位好心的骑士心疼这位被活埋的罪人,这位已经不再是总督的不幸总督吗?”
堂吉诃德听着觉得像桑乔的声音,非常惊奇。他全力提高了嗓门,问道:
“谁在下面?谁在叫苦?”
“还有谁能在这儿叫苦呢?”桑乔说,“只能是那个由于自己的罪孽和厄运而吃尽了苦头的巴拉塔里亚岛总督,也就是曼查的著名骑士堂吉诃德以前的侍从桑乔·潘萨呗。”
堂吉诃德听下面这么一说,更惊奇了,而且开始感到害怕。他立刻想到桑乔大概已经死了,眼下在下面赎罪的是桑乔的鬼魂。这样一想,他便说道:
“我以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的名义向你发誓,请你告诉我你是谁。如果你是个正在涤罪的鬼魂,请告诉我,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我的职业就是帮助这个世界受苦受难的人,而且我也扶助另一个世界的苦难者,假如他们不能自助的话。”
“这么说来,”桑乔说,“上面同我说话的人大概就是我的主人堂吉诃德吧,听声音只能是他,不可能是别人。”
“我是堂吉诃德。”堂吉诃德答道,“我从事的事业就是帮助受苦难的活人和死人。告诉我你是谁,我简直莫名其妙了。如果你是我的侍从桑乔,那么你大概已经死了。可是上帝开恩,没让魔鬼把你带走,而是让你留在炼狱里。我们神圣的天主教完全可以帮助你,把你从这个炼狱里解脱出来。我也愿意用我的全部财力求教会超度你。所以我刚才问你,你到底是谁。”
“真见鬼了,”下面答道,“不管您怎么说,堂吉诃德大人,我发誓,我就是您的侍从桑乔。我一天也没死过,只不过是不再当总督了。这里面的情况和原因待我以后再找时间告诉您。昨天晚上,我掉到了这个坑里。我的驴也在这儿,它可以作证,它就在我身边呢。”
驴似乎听懂了桑乔说的话,立刻大声嘶叫起来,叫声在整个坑里回荡。
“真是个好见证!”堂吉诃德说,“这驴叫声我太熟悉了,你的声音我也听到了。桑乔,你等着,公爵的城堡离这儿不远,我马上就去,找人把你从坑里弄出来。你掉进坑里,大概是因为你造了孽。”
“您去吧,”桑乔说,“看在上帝份上,您快点儿回来。我被活埋在这儿,真受不了,简直快要把我吓死了。”
堂吉诃德离开桑乔回到城堡里,把桑乔的事告诉了公爵和公爵夫人。他们虽然知道那个坑,那个坑早在不知什么年代就有了,可还是感到很意外。他们不明白桑乔为什么不事先通知他们就决定不当总督了。最后,派很多人带了很多绳索,费了很大气力,才把桑乔从那个坑里拉了上来。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见状说道:
“所有坏总督离职时都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像这个罪人从坑里出来时一样,饿得面无血色,而且看样子身无分文。”
桑乔听到后说道:
“那位说话的老弟呀,在八天或十天以前,我得到了一个岛屿,当上了总督。在这段时间里,我从没有一刻吃饱过,而且有医生害我,有敌人踩疼了我的骨头;我既没有得到不义之财,也没有赚到钱。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可是‘人生有命,富贵在天’,每个人怎样才好,上帝自有安排,只能听天由命,这话真绝了。‘以为那儿挂着咸肉,其实连挂肉的钩子也没有’。只要上帝理解我就够了,我也不再说什么了,尽管我还能说。”
“你不要生气,桑乔,也不必为别人说什么而发火,那就没完了。你只要问心无愧就行,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吧;若想管住多嘴人的舌头,只能是螳臂当车。如果总督离任时发了财,人们就会说他是盗贼;如果他离任时没钱,人们就会说他是傻瓜笨蛋。”
“我敢肯定,”桑乔说,“这次人们不会说我是盗贼,只会说我是笨蛋。”
他们就这样边走边说,由许多大人和孩子簇拥着回到公爵的城堡。公爵和公爵夫人正在走廊里等着堂吉诃德和桑乔。可桑乔还是先到马厩把他的驴安顿好,才去见公爵和公爵夫人,解释说他的驴前一天晚上已经受了不少罪。桑乔见到公爵和公爵夫人时双膝跪地,说道:
“两位大人,我按照你们的意愿,而并非自己有此能力,到巴拉塔里亚岛当了总督,结果来去赤条条,没亏也没赚。至于我这个总督当得好不好,这儿自有证人,他们可以随便说。我判明了疑案,解决了争端,总是饥肠辘辘,因为岛上总督的医生,那个蒂尔特亚富埃拉的佩德罗·雷西奥大夫,总让我这样。敌人趁夜向我们进攻,情况十分危急,岛上的人说只有靠我的臂膀的力量,他们才能安然无恙,取得胜利。他们说的是实话,愿上帝保佑他们身体健康。反正经过这段时间,我已经体会到了总督的重负和责任,而且也意识到我的肩膀和肋骨,还有我的承受能力,都不足以担负起如此的重负和责任。所以,与其让总督职务把我解除,还不如我先把总督职务解除了。昨天早晨我离开了海岛,走过了我去岛上时走过的街道和房子。我没有向任何人借过钱,也没有赚到一点儿钱。我本来想颁布几个有益的法令,可是我没有颁布,怕它们得不到遵守,那就等于没颁布一样。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只身一人离开了海岛,只有我的驴陪伴我。我走过一个坑边时摔了进去,今天早晨,出了太阳,我才看到出口。出来可不那么容易,若不是老天派我的主人堂吉诃德去救我,我肯定就死在那儿了。所以,我的公爵大人和公爵夫人,你们的总督桑乔·潘萨就在你们面前。他当了十天总督,所得的收获就是认识到,别说当一个海岛的总督,就是当全世界的总督,他也无所谓了。他就是带着这个想法前来吻你们的脚,而且还模仿着孩子们做游戏的话说:‘你跳来,我跳去。’现在我从总督的位置上跳出来,再回来服侍我的主人堂吉诃德。同他在一起,虽然吃饭时常担惊受怕,我也知足了。无论是熊掌还是鱼,对我来说都一样。”
桑乔就这样长篇大论地说了一通。堂吉诃德本来怕桑乔说起话来又是漏洞百出,见桑乔这么快就说完了,直在心里感谢老天。公爵拥抱了桑乔,说他从心里对桑乔如此迅速地离开了总督职务感到遗憾,不过他会尽力为桑乔物色一个担子轻可是油水大的差事干。公爵夫人也拥抱了桑乔,并且吩咐家人好好招待桑乔,因为看样子桑乔伤得不轻,情绪也不佳。
WWW.dxsxs.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为维护唐娜罗德里格斯女儿的名誉,与托西洛斯进行了决斗
公爵和公爵夫人对他们让桑乔当总督这个玩笑并没有感到后悔。特别是管家当天也赶回来了,向他们一五一十地把桑乔说的话和做的事都讲述了一遍,甚至包括他们佯装攻岛,桑乔害怕,一走了事等等,公爵和公爵夫人更觉得有意思了。接着,故事说到规定的决斗日期到了。在此之前,公爵已经多次嘱咐仆人托西洛斯,该如何战胜堂吉诃德,却又不能伤害他。公爵还吩咐把长矛的铁尖取了下来。公爵对堂吉诃德说,他所信奉的基督教不允许这次决斗太残酷,千万别危及性命。他能够在自己的领地上提供决斗场地就很不错了,因为决斗违反了教会关于禁止决斗的规定。他不想让这次决斗那么严酷。
堂吉诃德说公爵尽管吩咐,他都会服从。可怕的一天终于到了,公爵已吩咐在城堡前面的广场上搭起了一个宽敞的决斗台,决斗的裁判和原告女佣母女都坐在台上。当地和附近的无数人都跑来观看。在那个地方,无论是仍然健在的人还是已经死去的人,都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这种决斗。
司仪首先进入场地,在场地内巡视察看,以防有任何欺骗行为或者有可能绊倒人的东西。女佣母女俩随后进入场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她们的头巾盖住了眼睛,甚至盖到了胸口,以示她们的极大悲痛。堂吉诃德出场了。不一会儿,身材高大的仆人托西洛斯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一片号角声的伴奏下从决斗台的另一侧出场了。他眼睛上戴着护眼罩,身上穿着亮光闪闪的坚固盔甲。他的马看样子是弗里萨马①,身体宽大,呈黑白色,每个蹄子上都长着一大丛毛。
——–
①弗里萨出产的马非常雄健,四蹄毛多。
这位勇敢的战士已从公爵处得知该如何对待勇敢的堂吉诃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杀死他,只能在交锋时尽力躲闪,以免在两人正面冲杀时危及自己的生命。他沿着决斗场转了一圈,来到母女俩面前,看了一眼那位要求同他结婚的姑娘。司仪召唤已经来到决斗场上的堂吉诃德,让堂吉诃德当着托西洛斯的面问两位女佣,是否同意让堂吉诃德为她们主持公道。她们回答说同意,而且无论出现什么结果,她们都认账,都认为有效。此时,公爵和公爵夫人正在决斗场上边的一个回廊里观看。他们周围簇拥着无数人,都想看看这场空前严酷的决斗。决斗的条件是,如果堂吉诃德战胜对手,那个对手就得同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女儿结婚;如果堂吉诃德战败了,那个对手就不再履行同那个姑娘结婚的诺言,而且不承担任何义务。
司仪让两个人站到平等地面向阳光的位置,让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鼓声响起,号角声响彻天空,脚下的大地在颤动。大家都悬着心,有些人害怕,有些人则期待着决斗的结果,不管是什么结果。堂吉诃德此时一边在心里虔诚地向上帝、向杜尔西内亚夫人祈祷,一边等待着发出开始进攻的信号。可是,那位仆人却另有想法,且看下面。
那个仆人看了姑娘一眼,立刻觉得她是自己平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那个被人们称为爱神的瞎小子居然不放过战胜一个仆人灵魂的机会,以便给自己的功劳薄上再添光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仆人身旁,把一支两尺长的箭从左侧射进了仆人的胸膛,箭穿透了仆人的心。爱神完全可以做到这点,因为他是隐而不见的,可以任意穿梭,而且没有任何人要求他解释自己做的事情。
进攻的信号发出时,那个仆人已经走了神,正想入非非地想着那个姑娘的美貌,竟没有听到号角声。堂吉诃德一听到号角声就立刻开始进攻。他催动罗西南多快速冲向敌人。他的侍从桑乔见状大声喊道:
“上帝为你指路,游侠骑士的精英!上帝保佑你胜利,正义在你一边!”
托西洛斯虽然看见堂吉诃德向他冲来,却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相反,他大声呼唤司仪。司仪跑过来看他想干什么。仆人对司仪说道:
“大人,这场战斗是为了决定是否同那个姑娘结婚的问题吧?”
“是的。”司仪答道。
“那么好吧,”仆人说,“我内心感到害怕。如果把这场战斗进行下去,我于心不忍。我愿意认输,同那个姑娘结婚。”
司仪是这次活动的知情者之一,所以听了托西洛斯的话十分惊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堂吉诃德见自己的对手不向前进攻,跑了一半也停下来。公爵不知道决斗为什么停了下来,待司仪向他报告了托西洛斯的话以后,他不禁勃然大怒。此时,托西洛斯已经来到唐娜罗德里格斯面前,大声说道:
“夫人,我愿意同您的女儿结婚。我不愿通过争斗获取本来可以心平气和、相安无事地得到的东西。”
堂吉诃德听到此话后说道:
“既然这样,我的话也就算兑现了。让他赶紧结婚吧,这是上帝的安排,让圣佩德罗为他们祝福吧。”
公爵从城堡的看台上走下来,来到托西洛斯身旁问他:
“小伙子,你真的认输了?你是不是因为内心感到恐惧才愿意同这个姑娘结婚的?”
“是的,大人。”托西洛斯说。
“他做得对。”桑乔此时说道,“本来应该给耗子的,现在给了猫,这回倒省事了。”
托西洛斯想摘掉头盔,就请大家帮忙,因为头盔扣得太紧,他有点受不了。大家立刻帮他把头盔摘了下来,结果仆人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唐娜罗德里格斯和她女儿一见就大声喊道:
“这是个骗局!他们让公爵的仆人托西洛斯冒充我真正的丈夫!愿上帝和国王为我们主持公道!这要不说是卑鄙,也够恶毒了!”
“别着急,”堂吉诃德说,“这并不恶毒,也不卑鄙,即使恶毒卑鄙,也不是公爵所为,而是那些专跟我捣乱的魔法师干的事情。他们嫉妒我在这次决斗中取得胜利,于是把你丈夫的面孔变成了你说的那个公爵仆人的面孔。你就听我的劝告吧,尽管我的敌人在捣乱,你还是同他结婚吧,他肯定就是你想得到的那个丈夫。”
公爵听了差点儿大笑起来,说道:
“堂吉诃德遇到的事情总是这么奇怪!我竟差点相信我这个仆人不是我的仆人了。咱们还是采取这个办法吧:如果你们同意,咱们把婚礼推迟十五天,先把咱们怀疑的这个人关起来。这期间他肯定会恢复原形,魔法师们对堂吉诃德大人的仇恨不至于持续那么长时间,况且他们把人的面孔改变了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呀。”
“噢,大人,”桑乔说,“这些坏蛋常常把一些与我主人有关的东西变成另外一种东西。前几天我的主人打败了一个叫‘镜子骑士’的骑士,可是魔法师们把他变成了我们村一位老朋友参孙·卡拉斯科的模样,还把我的女主人杜尔西内亚变成了一个丑陋的农妇。所以,我觉得这个仆人无论是生是死,这辈子只能当仆人了。”
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女儿说道:
“无论这个向我求婚的人是谁,我都要感谢他。我宁愿成为一个仆人的正式妻子,也不愿意当一个绅士的玩物,更何况玩弄我的人还不是绅士呢。”
不过,最后托西洛斯还是被关了起来,以便看看他到底能变成什么模样。很多人欢呼堂吉诃德的胜利,可是更多的人却因为没有看到两个战士被撕成碎片而感到沮丧,就像那些本来想看绞死人的孩子却看到被判绞刑的人被赦免时那样沮丧。人们离去了,公爵和堂吉诃德回到了城堡,托西洛斯被关了起来。唐娜罗德里格斯和她女儿满意地看到,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最终将以结婚收场。托西洛斯也对此寄托了很大的希望。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堂吉诃德告别公爵;公爵夫人的淘气侍女阿尔蒂西多拉同堂吉诃德的纠葛
堂吉诃德觉得自己应该摆脱城堡里这种安逸的生活了。他觉得让自己无所事事地留在这里,让公爵和公爵夫人像对待所有游侠骑士那样,每天都沉溺在歌舞升平之中,实在有负于上帝。于是有一天,他请求公爵和公爵夫人准许自己离开。公爵和公爵夫人表现出很依依不舍的样子,同意了堂吉诃德的请求。公爵夫人把桑乔的妻子给丈夫的信交给了桑乔。
桑乔看完信,不禁泪流满面,说道:
“我老婆特雷莎听说我当了总督,对我寄托了如此大的希望,哪里会想到到头来,我还得跟着主人堂吉诃德四处漂泊呢?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很高兴我的特雷莎不忘本分,给公爵夫人送来了橡子,否则她就显得忘恩负义了,那么我会很伤心的。令我宽慰的是,这礼物不能算贿赂,因为在她送橡子之前,我已经当上了总督。如果得到了别人的好处,哪怕只送一点儿小小的礼物,也算是知恩图报了。实际上,我当总督来去都是赤条条,因此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说:‘我生来赤条条,现在也是赤条条,没亏也没赚。’这就不错了。”
这是桑乔出发那天发生的事。堂吉诃德在前一天晚上已经向公爵和公爵夫人告别,现在他全身披挂地出现在城堡的空场上。城堡里的所有人都已聚集在走廊里看着堂吉诃德,公爵和公爵夫人也来了。桑乔带着褡裢、提包和干粮,骑在驴背上,非常高兴,因为前一天晚上,公爵的管家,也就是那个扮成三摆裙夫人的人,给了他一个小口袋,里面有两百个金盾,以备路上用。这件事连堂吉诃德也不知道。大家正为堂吉诃德送行,女佣群里那个机灵淘气的阿尔蒂西多拉忽然提高了嗓门,语调凄凉地说道:
坏骑士,请你勒一下缰绳,
听我讲,
不必催动你那不驯的马匹
把蹄扬。
虚伪的人,你逃避的
不是一条毒蛇,
而是一只
小小的羔羊。
恶毒的魔鬼,你嘲弄的
是山上的狄安娜和树林里的维纳斯
都相形见绌的
美丽姑娘。
冷酷的比雷诺①,逃亡的埃涅阿斯②,
让恶魔与你为伴,我心才舒畅。
你用你的爪子
无情地带走了
一个多情温柔姑娘的
肝胆心肠。
你还带走了三块头巾,
一副吊袜带,
就从我那
洁白似玉的细嫩腿上。
你还带走了我的无数叹息,
倘若它们能变成火焰,
即使有无数的特洛伊,
也会被烧光。
冷酷的比雷诺,逃亡的埃涅阿斯,
让恶魔与你为伴,我心才舒畅。
你的侍从桑乔
冷漠无情,
却使你的杜尔西内亚摆脱不了魔障。
也许在我这里,
好人为罪人受过。
你是自作自受,
重罚应当。
你的最佳运气
终将变成不幸,
你的遐思只能变成梦想,
你的忠贞必将被人遗忘。
冷酷的比雷诺,逃亡的埃涅阿斯,
让恶魔与你为伴,我心才舒畅。
从塞维利亚到马切纳,
从格拉纳达到洛哈,
从伦敦到英国③
让你的伪君子臭名远扬。
如果你玩
“王朝”、“百分”或“头牌”④,
大小王不到你手,
七和A也无望。
你若修趼子,
让你血流不止;
你若拔牙,
让你牙根断在牙床!
冷酷的比雷诺,逃亡的埃涅阿斯,
让恶魔与你为伴,我心才舒畅。
——–
①比雷诺是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奥兰多》中的人物,曾将其情人抛弃于荒岛上。
②埃涅阿斯抛弃了他的情人迦太基女王,逃到意大利,参见《埃涅阿斯纪》。
③马切纳位于塞维利亚境内,洛哈位于格拉纳达境内,伦敦是英国首都。此处均为戏谑语。
④三种牌戏名。在这三种打法中,大小王、七和A分别是最大的。
心受创伤的阿尔蒂西多拉哀叹着自己的命运,堂吉诃德一直注视着她,一言不发。阿尔蒂西多拉唱完后,堂吉诃德转过头对桑乔说道:
“我以你家先辈的性命发誓,我的桑乔,你必须对我说实话,是不是你拿了这位多情姑娘说的那三块头巾和一副吊袜带?”
桑乔答道:
“三块头巾是我拿的,可那副吊袜带,跟我根本就不沾边。”
公爵夫人对阿尔蒂西多拉的大胆行为甚感惊讶。她虽然知道阿尔蒂西多拉冒失、爱开玩笑并且放肆,却没料到这个姑娘会放肆到这种程度。而且,她事先并不知道阿尔蒂西多拉会开这个玩笑,所以更是惊奇不已。公爵想把气氛搞得更活跃些,便说道:
“骑士大人,您在我的城堡里受到了很好的款待,却居然偷走我的侍女的至少三块头巾,也许还有一副吊袜带,我觉得这样不好。这表明您居心不良,与您的盛名不符。请您把吊袜带还给这位姑娘,否则我就要同您展开一场生死决斗,而且决不惧怕恶毒的魔法师像对待与您交战的仆人托西洛斯那样,改变我的面孔。”
“上帝并不希望我向曾经热情照顾我的大人拔剑。”堂吉诃德说,“头巾我可以还回去,桑乔说在他手里呢。可是还吊袜带就不可能了,因为我和桑乔都没拿。如果您这位女佣仔细翻翻自己的东西,准能找到。公爵大人,我从没有偷过东西,今生今世也不想偷,上帝也不允许我这样做。至于这位姑娘已经坠入情网而不能自拔,我没有责任,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向您和向她道歉。我只请求您不要把人看扁了,还是重新让我上路吧。”
“愿上帝保佑您一路平安,堂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说,“愿我们总能听到您的好消息。再见吧。只要您还留在这里,所有看到您的姑娘就都会欲火难捺。我这个侍女我自会责罚,让她以后心正眼不斜。”
“请您再听我说一句,英勇的堂吉诃德。”阿尔蒂西多拉说道,“请您原谅我说您拿了我的吊袜带。我向上帝和我的灵魂发誓,吊袜带现在就在我腿上呢。我真是骑驴找驴。”
“我早就说过,”桑乔说,“若是我拿了东西不说,那像话吗?如果我想拿,我当总督的时候有的是机会。”
堂吉诃德向公爵、公爵夫人和所有在场的人低头鞠躬,然后掉转缰绳走出了城堡。桑乔骑着驴跟在后面,两人直奔萨拉戈萨。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堂吉诃德一路上的奇遇应接不暇
堂吉诃德摆脱了阿尔蒂西多拉的纠缠,来到旷野,觉得自己又如鱼得水,可以重新当他的游侠骑士了,便精神抖擞起来。他转身对桑乔说道:
“桑乔,自由是老天赐予人类的无价之宝之一,埋藏在地下和海底的宝藏都无法与之相比。人们应当不惜冒生命危险去追求自由,就像人们追求荣誉一样。反之,囚禁是人类的最大痛苦。桑乔,我说这些是因为你也看到了,咱们抛弃了城堡里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活。虽然在那儿吃的是美味佳肴,喝的是冰镇美酒,可是我却觉得饥饿难忍,因为吃起来总不像吃自己的东西那样自在。得到了人家的好处就得报答,所以精神上总是不能放松。上帝赐予他面包,他只须感谢上帝就行,这样的人多幸福呀!”
“如果是这样,”桑乔说,“公爵的管家还给了我一个小口袋,里面有两百个金盾,咱们却没报答,这就不好了。有了这个小口袋,我就算吃了一颗定心丸。咱们并非到处都能遇到免费款待咱们的城堡,说不定又会碰到如果不交钱就把咱们揍一顿的客店呢。”
游侠骑士和侍从说着话已经走出了一西里多地,忽然,他们看到,在前面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地上,十几个农夫打扮的人把外衣垫在身子下面坐着吃饭。一些用白布单盖着的东西错落有致地摆放在他们身旁。堂吉诃德走过去,首先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问候,然后问他们白布下面盖着的是什么东西。其中一人答道:
“是一些浮雕圣像,我们村里建祭坛要用它们。用白布盖上是怕它们褪色,另外,抬的时候也免得碰坏了。”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堂吉诃德说,“我很高兴看看它们。你们对它们这么小心翼翼,一定是上品。”
“那当然,”另一个人说道,“不信,您听听价钱,它们每一个都值五十多杜卡多呢。您等一下,让您自己亲眼看看,就知道我们说的都是真的了。”
那人站了起来,揭掉盖着最边上的神像的白布,原来是跃马扬威的圣豪尔赫。一条毒蛇正缠在他的腿上,他的长矛刺中了毒蛇的喉咙,其勇猛赫然可见。整个圣像显得光彩夺目。看到圣像,堂吉诃德说:
“这位是圣教的优秀游侠骑士之一,名叫圣豪尔赫。此外,他还是少女的保护神。咱们再看另一个吧。”
那人又揭开了另一座圣像的盖布,看样子是骑在马上的圣马丁。他正在把自己的斗篷撕开分给穷人。堂吉诃德一见圣像就说道:
“这位大概也是基督教的勇士。我觉得他最突出的是慷慨,其次才是勇敢。桑乔,你一看就明白了,他正在把自己的斗篷撕开分给穷人。他把自己的半个斗篷送给了穷人。当时肯定是冬天,否则他那么仁慈,一定会把自己的整个斗篷都送给穷人。”
“不见得吧,”桑乔说,“他应该像俗语说的那样,‘无论给还是留,都得有个分寸’。”
堂吉诃德笑了。他让再拿掉一块盖布。这回是骑在马上的西班牙帕特龙圣像。他的剑上沾着血,脚踏在摩尔人的脑袋上。堂吉诃德立刻说道:
“这才是真正的骑士。他是基督骑士队伍中的一员,名叫圣迭戈·马塔莫洛斯①,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在天上还是在人间,他都称得上是一位最勇敢的圣徒和骑士。”
——–
①这个名字也可理解为“杀死摩尔人”。
他们又揭开了一块盖布,露出的是正从马上往下跳的圣保罗,其背景也像宗教组画上画的那样。塑像栩栩如生,似乎是耶稣在问,圣保罗在答。
“他是上帝当时最大的敌人,”堂吉诃德说,“后来又成了上帝最忠实的保卫者。他生前是游侠骑士,死时却是个坚定的圣人,在上帝的葡萄园里辛勤地劳作。他是人们的导师,曾经亲聆耶稣的教诲。”
神像看完了。堂吉诃德让人把神像盖好,然后对运送神像的几个人说道:
“我看到了我应该看到的东西,看来这是个好兆头。这些圣人和骑士从事的正是我所从事的行业,也就是从武。我与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他们是圣人,使用的是神圣的武器,而我只是个罪人,只能以凡夫俗子的方式去战斗。他们靠自己臂膀的力量夺取了天堂。要进入天堂就得付出努力,而我奋斗至今,还不知道会落得什么结局。不过,如果我的杜尔西内亚能够摆脱她的困境,我也就会吉星高照,智慧倍增,时来运转。”
桑乔说:“愿上帝能听到他的话,充耳不闻者只能是聋子。”
几个人瞧着堂吉诃德的样子,又听他说了这番话,十分诧异,不明白堂吉诃德到底在说什么。他们吃完饭,抬起神像,告别了堂吉诃德,又继续赶路。
桑乔再一次觉得他好像不认识自己的主人似的,没想到自己的主人竟如此博学,对世界上的各种事情无不了如指掌。
他对堂吉诃德说道:
“说实话,我的主人,假如咱们今天遇到的事情能够称得上是奇遇,那么可以说,这是咱们的征程中最轻松愉快的一次。咱们没挨棍棒,没受惊吓,不必拔剑迎战,没有摔倒在地,也没有忍饥挨饿。感谢上帝让我亲眼看到了这些。”
“你说得对,桑乔,”堂吉诃德说,“不过我得告诉你,人的运气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这个俗人称为兆头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合理的依据,因此明智的人只把它看作良好的巧遇。一个相信兆头的人早晨走出家门,碰到一个圣方济会的教士,结果就像碰到了狮身鹰头兽似的转身回家了。另一个迷信的人在桌子上撒泼了一点盐,他心里就忧愁起来,本来是一点儿小事,他却以为是老天向他预示有什么灾难要降临一样。聪明的基督徒从来不必关心什么天意。埃西皮翁到达非洲时,一上岸就摔了一跤,他的士兵们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可是,他却拥抱着大地说:‘你可跑不了啦,非洲,我已经抓住你了。’所以,桑乔,遇到这些神像对于我来说只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巧合。”
“我也是这样想的,”桑乔说,“不过请您告诉我,为什么西班牙人打仗时总是喊着那个圣迭戈·马塔莫洛斯的名字呢?喊什么‘圣地亚戈,西班牙关闭①!’难道西班牙一直是敞开着,所以得关上吗?还是有别的什么意思呢?”
——–
①此处“关闭”一词应理解为“向敌人进攻”的意思。这句话应译为“圣主保佑,西班牙必胜!”下面堂吉诃德并未能解释清楚这句话。
“你头脑真简单,”堂吉诃德说,“你看,上帝把这位伟大的橙色十字骑士赐予西班牙,作为西班牙的保护神,尤其在西班牙人同摩尔人交战的关键时刻更是如此。所以,他们每次打仗时总是呼喊他的名字,把他当作自己的保护神,而且人们也多次看到他显灵,结果摩尔人的军队被打得人仰马翻。
这种事我可以从西班牙的历史上给你举出很多例子。”
桑乔又转了个话题,对主人说道:
“大人,公爵夫人的那个女仆阿尔蒂西多拉竟然那么厚脸皮,我真感到吃惊。那个爱神,听说他是个瞎小子,大概已经用箭射穿了她的心。那个瞎小子虽然眼睛迷糊,或者说是睁眼瞎,却能用箭击中人的心脏,并且把它射穿,无论那颗心是多么小。我还听说,爱情之箭遇到有羞耻心的庄重姑娘就会折断并反弹回来,可是在这个阿尔蒂西多拉身上,箭不仅没有折断,反而更锋利了。”
“你应该注意到,桑乔,”堂吉诃德说,“爱情并不是按照常规行事的。它同死亡一样,无论是国王的王宫大殿,还是牧人的茅棚小屋,都摆脱不了它的进攻。它一旦占据了某个人的心灵,首先要做的就是剥夺他的畏惧和羞耻心。所以,阿尔蒂西多拉恬不知耻地表白她的欲望,只能让我感到迷茫而不是怜悯。”
“真无情!”桑乔说,“真不知好歹!若是我,遇到别人说几句动情的话,我早就服服帖帖了。活见鬼,您真是铁打的心肠钢铸的身。可是,我就想不明白,这个姑娘究竟看上您什么了,居然如此魂不守舍。是您的华丽服装,您的气质,您的举止,还是您的脸庞?究竟是其中某一样还是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令她这样动情?说实话,我常常从头到脚地打量您,却没看到有什么让人动情的地方,相反倒是挺让人害怕的。我听说美貌是让人爱慕的首要条件。可是您一点儿也不美呀!我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姑娘究竟爱上您什么了。”
“你应该知道,桑乔,”堂吉诃德说,“美有两种。一种是心灵美,一种是肉体美。聪明、正直、慷慨、良好的举止和修养都属于心灵美,而这些特性往往可以在一个貌不惊人的人身上体现出来。如果把自己的眼光放在心灵美上,而不是放在肉体美上,就会产生出一种爱的冲动。桑乔,我很清楚,我并不漂亮,可我也不是丑八怪。一个人只要不是像魔鬼那么丑陋,而且具有我刚才说到的心灵美,他就会被人爱慕。”
他们说着话,走进了路边的一片树林。忽然,堂吉诃德意想不到地撞到一张挂在几棵树之间的绿线网上。堂吉诃德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便对桑乔说:
“桑乔,我觉得这张网可能是咱们遇到的最蹊跷的遭遇了。我可以拿性命打赌,肯定是那些跟我过不去的魔法师想用网拦住我,不让我继续赶路,以报复我对阿尔蒂西多拉的无情。不过,让他们瞧瞧吧,别说这网是用绿线织的,就是用坚硬的金刚石或其他什么材料做的,比妒火如焚的火神为捕捉维纳斯和玛斯①而设的网子还要结实,我也可以势如破竹地冲过去。”
——–
①维纳斯的丈夫是火神赫费斯托斯,他得知妻子与战神玛斯偷情,便设了一张大网,将两人捉住,使其出丑。
他们正打算冲过去,前面的树林里忽然走出了两个十分美丽的牧羊女。她们穿的是牧羊女的衣服,但衣料和短裙却是锦缎做的,而且裙子是金色平纹绸的。她们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其金黄的颜色完全可以与太阳争辉。两个绿桂叶和红花编织的花环戴在她们头上。看年龄她们是十五岁至十八岁之间的样子。
桑乔十分惊奇,堂吉诃德也呆若木鸡。连太阳也似乎静止不动了,默默地看着这四个人。最后,还是一个牧羊女先开口说了话。她对堂吉诃德说道:
“骑士大人,请您止步,不要弄坏了网子。这网子不是用来供你们破坏的,而是让我们挂着玩的。我知道您会问我们,为什么要挂这个网,我们是什么人。让我简单跟您说几句吧。在离这儿两西里地的一个村庄里,住着很多富贵人家。他们有很多朋友和亲戚,商定带着自己的夫人、孩子、邻居以及亲朋好友一起到这个地方来玩。这是这一带最好的地方。姑娘扮成小伙子,小伙子扮成牧童,把这里变成了牧人的乐园。我们已经熟读了两首田园诗,一首是著名诗人加西拉索写的,另一首是杰出诗人卡蒙恩斯①用他的母语葡萄牙语写的,不过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朗诵过。昨天是我们到这里的第一天。这里有一条大河,灌溉着两岸的草地。我们在河边的树荫下搭了几座帐篷,人们把这叫作野营。昨天晚上,我们又在这几棵树上挂了这几张网,想蒙骗几只被我们的喊声吓昏了头的小鸟撞进网来。大人,如果您有兴趣,到我们这儿来做客,我们一定盛情款待。在这里没有忧愁和悲伤。”
牧羊女不再说话了。堂吉诃德答道:
“美丽无比的姑娘,我看到您的俏丽容貌时,简直就像阿克泰翁②猛然看到狄安娜出浴一般不胜惊奇。我非常赞赏你们的娱乐方式,并且感谢你们对我的一片盛情。如果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一定遵命。我的责任要求我知恩图报,为各种善良的人尽心竭力,特别是对于像您这样高贵的人。如果这些本应只占一小部分空间的网子把整个世界都占据了,我也会寻找新的世界绕过去,绝不会毁坏这些网子。对于我这种夸张,还请您相信,因为向您发誓的是曼查的堂吉诃德,您大概听说过这个名字。”
——–
①卡蒙恩斯(1525—1580),葡萄牙诗人。
②按照希腊神话,阿克泰翁偶然看到了狄安娜洗澡。狄安娜羞恼成怒,将他变成了鹿。
“哎呀,我的好朋友,”另一个牧羊女说道,“我们多幸运啊!你看到我们面前的这位大人了吗?他就是世界上最勇敢、最多情、最谦恭的人!有关他的业绩已经出版了一本书,我已读过。这本书总不会骗咱们吧。我敢打赌,与这位好人一起同行的就是他的侍从桑乔·潘萨,这个人滑稽得无与伦比。”
“是的,”桑乔说,“我就是您说的那位滑稽的侍从。这位就是我的主人,也就是书上说的那个曼查的堂吉诃德。”
“哎呀,朋友,”这个牧羊女说,“咱们求求他别走了,咱们的父母兄弟听说后也会高兴无比呢。我听说他就像你说的那样既勇敢又谦恭,特别是我还听说他用情专一,他坚定不移地忠于他的意中人,那个托搏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整个西班牙都公认她是天下第一美人。”
“你们说得对,”堂吉诃德说,“她的举世无双的美貌是无庸置疑的。你们不必费心挽留我了,我的职责不允许我偷闲片刻。”
这时,一个牧羊女的哥哥朝这四个人走来。他也是牧羊人的打扮,但是衣服的面料像这两位牧羊女的一样华贵。两个牧羊女告诉他,同她们在一起的就是曼查的英勇的堂吉诃德,旁边这个人就是他的侍从桑乔·潘萨,她们的这位兄弟大概也听说过这两个人吧。牧羊人彬彬有礼地向堂吉诃德问候,并且请堂吉诃德同自己一起到帐篷去。堂吉诃德推辞不过,也就跟着去了。这时,捕鸟的又开始吆喝了。各种各样的小鸟被网子的颜色所迷惑,纷纷撞进网内,想逃却逃不脱了。三十多个穿着华丽的衣服、装扮成牧羊人或牧羊女的人聚集在那个地方,结果人们一下子都知道堂吉诃德和桑乔在这里了。大家都很高兴,他们都听说过堂吉诃德和桑乔。大家来到帐篷里,那儿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酒席。大家非常尊重堂吉诃德,让他坐在首席。大家都看着堂吉诃德,觉得他挺怪。吃完饭,撤去台布后,堂吉诃德不慌不忙地提高了嗓门,说道:
“人类最大的罪孽就是知恩不报,尽管有人说最大的罪孽是骄傲自满。人们常说,地狱里净是些忘恩负义的人。这一罪孽我也有可能留下,因此,我从开始懂事的时候起就留心这点了。如果我不能以德报恩,我也要保持报恩的愿望。如果这样还觉得不够,我就把它公之于众。如果一个人把他从别人那儿受到的恩惠公之于众,那么他一定会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报恩。在大部分情况下,受惠者的情况要逊于施惠者。上帝高于一切,他赐福于大家,而大家对于上帝的回报则微不足道,因为相比差距甚大。这个巨大的空缺在某种程度上就要靠感激之心来弥补。所以,对于你们的热情款待,我无力用同等的感情予以回报,只能聊尽绵薄,按照自己的方式予以回报。我准备在这条通往萨拉戈萨的道路上留守两天,让大家都知道这两位扮成牧羊女的姑娘,除了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之外,是世界上最漂亮最知书达礼的姑娘。请诸位不要见怪,杜尔西内亚才是我心上最美丽的人。”
桑乔一直在旁边仔细听着,这时他大声说道:
“世界上怎么竟有人敢说我主人是疯子呢?你们说说,诸位大人,有哪一位乡村神甫,不论他多么聪明,多么有学问,能够说出像我主人说的这样的话?有哪一位游侠骑士,无论他如何以勇敢闻名,能够做出像我主人提出要做的这种事情?”
堂吉诃德转过身,怒容满面地对桑乔说道:
“喂,桑乔,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说你不是一个恶毒而又卑劣的笨蛋呢?谁让你来管我的事,说我疯不疯的?住嘴,不许跟我顶嘴!如果你还没给罗西南多备好鞍的话,赶紧去备鞍吧。我马上要把我的诺言付诸实施。现在真理在我一边,所有与此相违背的东西都可以说已经不攻自破了。”
堂吉诃德怒气冲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场的人无不惊奇,弄不清他的神经到底正常不正常。大家都劝说他不必那样做,他们已经知道他的感恩之心了;至于他的勇气,大家已经从有关他的书上了解到了,不必再有什么新的表示。堂吉诃德依然故我。他骑上马,手持盾牌和长矛出了门,来到离绿草地不远的大路上。桑乔骑着驴跟在后面。大家也都跟了过去,想看他的前所未有的壮举到底会是什么结果。
堂吉诃德在大路当中站定,气冲山河地说道:
“喂,你们这些将在今后两天内通过此地的过路人,无论是骑士还是侍从,无论是骑马还是步行,都听着,曼查的游侠骑士堂吉诃德将在此证明,若论美貌知礼,世界上的所有姑娘都比不过草地上的这两位人间仙女,当然,我心中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不在此列。如果谁对此持异议,那就过来吧,我正等着他呢。”
堂吉诃德又把这话重复了两遍,可是路上没有过路人,自然也就没人听到他的话了。不过挺凑巧的,过了一会儿,路上就出现了一群骑马的人,手里都拿着长矛,蜂拥着疾驰而来。同堂吉诃德在一起的人都转身离开了大路,站到远远的地方。他们知道,如果不躲开就可能会有危险。只有堂吉诃德仍威风凛凛地留在原地不动。桑乔已经躲到了罗西南多的屁股后面。那群人过来了,其中一个跑在前面的人大声对堂吉诃德说道:
“真见鬼,赶紧让开骆,当心公牛把你踩扁了!”
“喂,你们这些匪徒,即使是哈拉马沿岸饲养的最凶猛的公牛,对于我来说也算不了什么!你们这群混蛋必须毫不犹豫地承认,我刚才宣布的都是事实,否则我就对你们不客气了。”
驯牛人来不及答话,堂吉诃德想躲也躲不及了,一大群凶猛的公牛和领头的几只驯牛,再加上众多的驯牛人和圈牛人,把堂吉诃德和桑乔连马带驴一起撞倒在地打了几个滚。原来,第二天有个地方要举行斗牛比赛,他们要把牛先送过去圈起来。桑乔浑身疼痛,堂吉诃德惊魂未定,驴受了伤,罗西南多也体无完肤。不过,最后他们总算都站起来了。堂吉诃德在牛群后面跌跌撞撞地拼命追赶,边追边喊:
“站住,等一等,你们这群混蛋!这里只不过有一个骑士,但他决不是那种‘穷寇莫追’的人。”
可是,那群人和牛并没有因此而止步,也没有理会他的恐吓。堂吉诃德终于累得跑不动了,坐在路上等着桑乔、罗西南多和驴赶上来。聚齐之后,他们又重新骑上牲口,满心羞愧,没有向那个牧人乐园告别,就继续赶路了。
小_说Txt天’堂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堂吉诃德遇到一件可以称为奇遇的怪事
堂吉诃德和桑乔遭受了公牛的非礼之后,一路风尘,来到了树林间的一泓清泉边。他们为驴和马摘掉了笼头,任其游荡。主仆二人坐下来,桑乔从他藏食品的褡裢里拿出了一些他称为熟肉的食物。堂吉诃德漱了口,洗了脸,清凉了一下,觉得精神爽快些了。他心中烦闷,没有吃东西;桑乔仅仅是出于礼貌才没动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主人没吃,他也不敢先尝。可是,他见主人只管自己想心事,根本就没想去拿面包,也就不顾什么规矩了,一声不吭地拿起面包和奶酪往肚子里填。
“吃吧,桑乔朋友,”堂吉诃德说,“你得维持生命,这比我维持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我忧心忡忡,厄运不断,干脆让我死掉算了。桑乔,我生来就是虽生犹死,而你呢,是为死而吃。为了让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你不妨想想,我这个人史书有载,武艺有名,行为有礼,王宫有请,姑娘有求,总之,我本来应该由于我的英勇业绩而得到桂冠,取得英名,可是今天上午我却被那些粗野无礼的牲畜踩得浑身疼痛。现在,我的牙崩了,手也麻了,完全没有胃口了。所以,我想还是让自己饿死算了,这是一种最残酷的死亡方式。”
“可我觉得,”桑乔说,“有句俗语,您大概不会赞成,就是说‘死也要当饱死鬼’。至少我不想把自己饿死,相反,我倒想像皮匠那样。皮匠用牙齿把皮子咬住,尽可能地拉长。我也会拼命吃,尽力延长我的生命,一直到气数已尽。您应该知道,大人,世界上再没有比像您这样绝望更傻的事了。还是听我的吧,吃完东西以后在这片绿草垫子上睡一会儿,醒来后您就会觉得好一些。”
堂吉诃德觉得桑乔这几句话不仅不傻,倒有点哲学家的味道,便同意了。不过,他对桑乔说道:
“喂,桑乔,如果你能按照我现在说的去做,我的心情就会轻松一些,不那么难受。那就是当我按照你说的去睡觉的时候,你往远处走一点儿,解开衣服,用罗西南多的缰绳抽打自己三四百下。要想让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你还差三千多下呢。由于你的疏忽,她现在仍然受着魔法的折磨,这是多大的憾事呀。”
“这事可得从长计议,”桑乔说,“咱们俩现在还是先睡觉,然后再说吧。您该知道,让一个人狠狠抽打自己,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更何况是个腹中空空的人呢。我的女主人杜尔西内亚夫人还是耐心点儿吧,也许她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现我已经被打得百孔千疮了。‘不死就有日子’,我是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愿意实现我的诺言。”
堂吉诃德对此表示感谢,然后吃了点儿东西。桑乔吃得可不少。吃完后,两人倒地睡觉,任凭那两头牲口在肥沃的草地上随意啃青。他们醒来时天色已渐晚,两人便赶紧骑上牲口继续赶路,想尽快赶到一西里外的一个客店去。我这里说客店是因为堂吉诃德称它为客店,而没有像以往那样把所有的客店都称为城堡。
他们来到客店,问店主是否还有房间。店主说不仅有,而且条件很好,在萨拉戈萨可称是独占鳌头。两人从马背和驴背上翻身跃下。店主给了桑乔一把钥匙,桑乔把他们带的食物放到一个房间里,又把两匹牲口牵到马厩里,喂了些草料,然后出来看堂吉诃德还有什么吩咐。堂吉诃德正坐在一个石凳上。桑乔特别感谢老天,他的主人这次没把客店当成城堡。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两人回到他们的房间。桑乔问店主,晚饭有什么可吃的,店主回答说,那要看客人的口味了,可以说想吃什么有什么,从天上的飞鸟到地上的家禽,还有海里的鱼,应有尽有。
“用不了那么多,”桑乔说,“我们俩只要有两只烤鸡就够了。我的主人身体不舒服,吃不多,我吃得也不是特别多。”
店主说没有鸡,鸡都被老鹰叼走了。
“那么,您就去让他们烤一只嫩母鸡吧。”桑乔说。
“母鸡?我的妈呀!”店主说,“实话告诉你,我昨天把五十多只母鸡都拿到城里卖掉了。除了母鸡,你随便要什么都可以。”
“那么,”桑乔说,“牛犊肉或羊羔肉总该有吧。”
“现在客店里没有,”店主说,“没有是因为用完了。不过,下星期有的是。”
“这下可好了,”桑乔说,“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咸肉和鸡蛋总该有吧?”
“我的天哪,”店主说,“这位客人可真够笨的。我刚才说过这儿没有母鸡,你怎么还想要鸡蛋呢?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好吃的,可以要点儿美味的东西。”
“我的天哪,这么办吧,”桑乔说,“店主大人,你说说你这儿有什么吧,我们也不用再考虑了。”
“我有两只牛犊蹄一般大小的老牛蹄,或者说两只像老牛蹄一般大小的牛犊蹄,现在正煮着呢。我已经加了豆子、葱头和咸肉。这会儿它们正叫着:快来吃我吧,快来吃我吧。”
“那么现在我们就要它,谁也不许再要了。”桑乔说,“我一定出比别人多的价钱。我最喜欢吃这种东西了。无论什么蹄子我都爱吃。”
“没有人会再要的,”店主说,“因为我这里的其他客人都很有身份,他们都自己带着厨师、管理员和原料。”
“若论有身份,”桑乔说,“谁也不如我的主人有身份。不过,他所从事的职业不允许他带着食物和饮料。我们躺在草地上吃橡子或野果就饱了。”
桑乔同店主的谈话到此为止,因为店主问桑乔他的主人是干什么的,桑乔就不愿意再往下说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堂吉诃德仍留在房间里。店主把那锅牛蹄端来,自己也坐下来大大方方地一起吃。这个房间同隔壁那个房间似乎只隔着一堵薄墙。堂吉诃德听到那个房间里有人在说话:
“亲爱的唐赫罗尼莫大人,趁现在还没有送晚饭来,咱们还是看看《堂吉诃德》的下卷吧。”
一听到提起自己的名字,堂吉诃德立刻站起来,仔细倾听他们的谈话。只听得那个唐赫罗尼莫大人说道:
“唐胡安大人,您为什么要看那些胡言乱语呢?凡是读过《堂吉诃德》上卷的人都知道,这部小说索然无味,那么下卷还会有什么意思呢?”
“尽管如此,”唐胡安说,“还是看看为好。无论哪本书,都是开卷有益。不过,我最不满意的就是书上说,堂吉诃德已经不再忠于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了。”
堂吉诃德闻言勃然大怒,说道:
“无论是谁,只要他说曼查的堂吉诃德抛弃了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我就要同他拼命,让他知道这纯粹是一派胡言!堂吉诃德根本不可能抛弃杜尔西内亚。杜尔西内亚也不可能被堂吉诃德抛弃,她不会被任何人抛弃。堂吉诃德并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而且他的职业也不允许他移情别处。”
“谁在听我们说话?”隔壁有人说道。
“还能有谁呢,”桑乔说,“只能是曼查的堂吉诃德本人。他说到就能做到,更何况他‘既然能还帐,就不怕抵押’呢。”
桑乔刚说完,就看见两个骑士装束的人进了房门。其中一人搂住堂吉诃德的脖子说道:
“见了您,果然名不虚传。而您的盛名又使您不虚此行。确切无疑,您就是真正的堂吉诃德,是游侠骑士的北斗星和指路明灯。有的人竟想顶替您的英名,诋毁您的功绩,就像这本书的作者那样,只能是徒劳一场。”
那人说着把同伴手里的一本书交给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接过来,一言不发,翻了翻书,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只随便翻了一下,便发现作者有三点不堪一击。首先是序言上的几句话;其次是作者的阿拉贡语风,他写东西时有些地方没用冠词;第三点就是主要情节不符合事实。例如,这儿说我的侍从桑乔·潘萨的妻子叫玛丽·古铁雷斯,其实她叫特雷莎·潘萨。既然在这么重要的地方都有误,其他地方的谬误就可想而知了。”
桑乔说道:
“这种人算什么呀!居然把我老婆特雷莎·潘萨说成是玛丽·古铁雷斯!大人,您再翻翻书,看看书里是不是有我的名字,是不是把我的名字也改了?”
“朋友,听你说话这口气,”唐赫罗尼莫说,“你肯定就是堂吉诃德大人的侍从桑乔·潘萨了?”
“正是我,”桑乔说,“我为此感到骄傲。”
“实话对你讲,”那人说道,“这位作者并没有把你如实写出来。他把你描述成一个贪吃的笨蛋,一点儿也不滑稽,与写你主人那本书上卷里的桑乔完全不同。”
“愿上帝饶恕他吧,”桑乔说,“他完全可以不写我嘛。不知道就别乱说,事情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那两个人请堂吉诃德到他们房间去与他们共进晚餐。他们很清楚,那个客店里没有什么适合堂吉诃德吃的东西。堂吉诃德不便推辞,就很有礼貌地过去同他们一起吃晚饭,于是这锅牛蹄就成桑乔的了。桑乔坐到了上首位置,店主也挨着他坐下来。他同桑乔一样对蹄类食品很感兴趣。
吃晚饭时,唐胡安向堂吉诃德打听有关杜尔西内亚的情况,问他们是否已经结婚,杜尔西内亚是否怀孕了,或者仍是个处女。如果她仍守身如玉,那么,她对堂吉诃德也肯定一往情深。堂吉诃德答道:
“杜尔西内亚仍然完好如初,我对她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忠贞。我们之间的联系同以前一样,并不频繁,不过,她的花容月貌现在已变成一个丑陋的农妇模样了。”
接着,堂吉诃德讲述了杜尔西内亚中魔法以及他在蒙特西诺斯洞窟内看到的情况,还提到了贤人梅尔林曾吩咐过,若想让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就得让桑乔自己鞭笞自己。那两个人听堂吉诃德讲述他的这些奇遇觉得非常有意思,同时又对他能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讲得有声有色感到惊奇。他一会儿讲得有条有理,一会儿又讲得糊里糊涂,让人搞不清他到底是明白人还是疯子。
桑乔吃完晚饭,撇下那个已经醉倒的店主,来到堂吉诃德所在的房间,进门便说道:
“我敢拿生命打赌,诸位大人,你们看的那本书的作者肯定是跟我过不去。他把我说成了馋鬼,但愿他别再把我称为醉鬼。”
“他的确把你说成醉鬼,”唐赫罗尼莫说,“但我忘记是怎么说的了,我只知道说得挺不好的。不过,我亲眼见到了眼前这位桑乔,就知道那全是胡说八道。”
“请你们诸位相信,你们看的那本书里的桑乔和堂吉诃德大概是另外两个人,而不是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写的书里的桑乔和堂吉诃德。我们是贝嫩赫利写的堂吉诃德和桑乔。我的主人勇敢、机智而又多情,我单纯、滑稽,既不贪吃也不贪杯。”“我也这样认为。”唐胡安说,“如果可能的话,应该下令除了原作者锡德·哈迈德之外,任何人都不许记述伟大的堂吉诃德的事情,就像亚历山大下令除了阿佩莱斯①之外,任何人都不许画他的像一样。”
——–
①阿佩莱斯是古希腊时代早期的画家,曾为马其顿的腓力二世及其子亚历山大大帝充当宫廷画师。
“谁愿意写我就写吧,”堂吉诃德说,“但是不要丑化我。
污蔑太多往往会导致让人失去耐心。”
“若不是堂吉诃德大人这么有耐心,”唐胡安说,“我估计他这种耐心是相当大的,恐怕没有什么污蔑可以逃脱他的反击。”
大家说着话消磨了大半夜,虽然唐胡安想让堂吉诃德再翻翻那本书,看看还有什么可说的,最终却未能如愿。堂吉诃德说,就算他把全书都看了,也只能说是满篇荒谬,而且,万一传到那本书作者的耳朵里,说堂吉诃德见过那本书,他就该得意了,还以为堂吉诃德通读了那本书呢。人心里应该干净,眼睛里更应该干净。那两个人问堂吉诃德准备到哪儿去,堂吉诃德说要到萨拉戈萨去参加一年一度的盔甲擂台赛。唐胡安说,那本书里讲到堂吉诃德或其他什么人曾参加了一次穿环擂台赛,写得毫无新意,缺乏文采,没有特点,全是一派胡言。”
“如果情况是这样,”堂吉诃德说,“我就不去萨拉戈萨了,这样就可以揭穿作者的谎言,让人们知道我并不是他说的那个堂吉诃德。”
“您做得很对,”唐赫罗尼莫说,“在巴塞罗那另外还有其他一些比赛,您可以在那儿显示您的风采。”
“我也想这样。”堂吉诃德说,“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了,请原谅,我要上床休息了。请你们务必把我当成你们的一位老朋友和侍者。”
“我也如此,”桑乔说,“也许什么时候我能为你们做点儿事情。”
他们互相道别,堂吉诃德和桑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剩下唐胡安和唐赫罗尼莫仍在那里为看到堂吉诃德既明智又疯癫而发呆。他们确信,这两个人就是真正的堂吉诃德和桑乔,而不是那位阿拉贡作者杜撰的那两个。
第二天早晨,堂吉诃德用手拍打着隔壁房间的薄墙,向那两个人告别。桑乔慷慨地向店主付了钱,让店主少吹牛,多置办些东西。
WWW.dxsxs.Com
正文 第六十章 堂吉诃德赴巴塞罗那路上的遭遇
堂吉诃德离开客店的那个早晨,天气很凉爽,看样子全天也不会热。他已打听好哪条路可以直奔巴塞罗那而不必绕道萨拉戈萨,目的是要揭穿那本新书作者的谎言,因为听说作者对他进行了恶毒攻击。他们走了六天路,没遇到什么可以记述的事情。六天后,他们离开了大路,刚走进树林,天就黑了。记事准确的锡德·哈迈德这次没有说明那是橡树林还是栓皮槠树林。
两人从牲口背上下来,靠在树干上休息。桑乔那天已吃饱了,马上便进入了梦乡。堂吉诃德却合不上眼,主要不是由于饿,是由于思绪万千而不能成眠。他的思绪到处飘荡,一会儿觉得自己到了蒙特西诺斯洞窟,一会儿又看到被变成农妇的杜尔西内亚跳上了她那头母驴,接着又听到贤人梅尔林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提醒他如何才能解除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魔法。他见桑乔仅打了自己五下,离所需数目差得太远了,又气又恼,心中想:“如果亚历山大大帝割断了戈迪乌斯的绳结,说‘割断就算解开了’,而且并没有因此就没能主宰整个亚洲,那么,要解除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魔法,也可以采用这种办法,也就是不管桑乔愿意不愿意,由我来鞭打他。既然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条件就是桑乔挨三千多鞭子,那么,由我打,让他自己打,或是让其他人打,都是一样的。因为关键在于挨打的是他,不管是由谁来打。”
于是,堂吉诃德首先解开了罗西南多的缰绳,做好了鞭打的准备,然后来到桑乔身边,开始解桑乔的腰带,他知道桑乔只用一条带子系着自己的肥腿裤。但是不等他解开带子,桑乔就醒了。桑乔马上睡意全消,问道:
“怎么回事,是谁在动我?谁在解我的腰带?”
“是我,”堂吉诃德说,“我来帮你完成你尚欠的部分,同时也解除我的烦恼。我来抽打你,桑乔,让你偿还你欠的那部分债。杜尔西内亚受尽了折磨,你却在这里无动于衷,我都快急死了。最好是你自己解开裤子,让我在这荒郊野岭打你至少两千鞭子吧。”
“不行,”桑乔说,“您还是老实点儿,否则我向上帝发誓,我会闹得让聋子都能听见咱们的动静。让我抽打自己必须是心甘情愿的,不能强迫,可现在我不想打自己。我告诉您,当我愿意的时候,我一定会抽打自己,这就够了。”
“不能由着你来,”堂吉诃德说,“你心肠冷酷,而且人虽然是乡巴佬,皮肉却挺嫩的。”
堂吉诃德还是要解开桑乔的裤子。桑乔见状站了起来,扑向主人,双手抓着他,脚下一绊,把堂吉诃德推了个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接着,桑乔又用右膝盖压住堂吉诃德的胸膛,按住堂吉诃德的双手,让他动弹不得,连喘气都难。堂吉诃德说道:
“你这个叛逆,竟敢跟你的主人造反?主人养活了你,你竟敢对主人无礼?”
“我不偏不倚。”桑乔说,“我这是自己帮助自己,我就是我的主人。您答应老实点儿,现在不再想抽打我,我就放开您,否则的话——
你就死定了,叛逆,
唐娜桑查的敌人①!”
——–
①这里引用的是民歌里的句子。
堂吉诃德答应了,他以自己的生命发誓,连桑乔衣服上的一根毛也不想碰了,而且同意桑乔在他愿意的时候自觉自愿地鞭打自己。桑乔站起身,走出很远,才靠在一棵树上。可是,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脑袋,伸手一摸,竟是两只穿着鞋袜的人脚。桑乔吓得直发抖,赶紧跑到另一棵树下,结果又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他大声喊叫堂吉诃德来救他。堂吉诃德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桑乔回答说,那些树上全都挂满了人脚和人腿。堂吉诃德摸了一下,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对桑乔说道:
“你没有必要害怕,这肯定是一些在树上被绞死的逃犯和强盗的脚和腿。这一带抓到逃犯和强盗,往往把二三十人或三四十人一起吊在树上绞死。我估计这儿离巴塞罗那不远了。”
事情果然不出堂吉诃德所料。
天蒙蒙亮时,堂吉诃德和桑乔抬眼细望,看到树上吊着的果然是强盗们的尸体。强盗尸体本来就把他们吓了一跳,不料,突然又有四十多个活强盗围住了他们,这一吓更是非同小可。强盗们用卡塔卢尼亚语告诉他们老实点儿,等着强盗们的头儿来。堂吉诃德站在那里,毫无防范,马没戴嚼子,长矛靠在树上。他只好抱着双臂,低着头,准备见机行事。
强盗们先搜查了驴,把褡裢和手提袋里的东西洗劫一空。桑乔暗自庆幸,公爵和公爵夫人送给他们的金盾和他们从家里带来的一些钱都藏在贴身的腰包里,没有被那些人拿走。若不是那些强盗的头目这时候到了,那些强盗说不定还会把他们里外搜个遍呢。强盗头儿看样子有三四十岁,身体挺结实,中等偏高的身材,目光严肃,皮肤黝黑。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穿着一身铁甲,腰两边分别插着四只小火枪。他见他的侍从们正要剥桑乔的衣服,须知在他们那帮人里也称侍从,就命令不要再剥了,这样桑乔的腰包才算侥幸保存了下来。那个强盗头儿看到靠在树上的长矛、放在地上的盾牌和全身披挂、若有所思却又忧心忡忡的堂吉诃德,便走近堂吉诃德,说道:
“不要难过,好兄弟,你并没有落到残忍的布西里斯①手里,而是在心地善良、并不残酷的罗克·吉纳德②手里。”
“我并不是为落到你手里而难过,英勇的罗克,你的英名传颂遐迩。我只是怨自己一时大意,马未上鞍就被你的兵士围住了。按照我所奉行的游侠骑士道,我应该时刻警惕,永不懈怠。我应该告诉你,伟大的罗克,假如我是骑在我的马上,手持长矛和盾牌,要抓住我可不那么容易。我是曼查的堂吉诃德,我的业绩名扬四方。”
罗克·吉纳德马上就意识到了堂吉诃德的毛病,与其说这是吹牛,还不如说是疯癫。对此他虽然原来就有所耳闻,但从不认为确有其事,也不相信一个人会疯成这个样子。现在,他遇到了堂吉诃德本人,能够切身体验一下他听说的事情了。
他觉得很有意思,就对堂吉诃德说道:
“英勇的骑士,不必心灰意冷,怨天尤人。现在看来是倒霉的事,可说不定你马上就会时来运转。老天做事总是神秘莫测,它常常会让跌倒的人重新站立起来,让穷人变成富人。”
堂吉诃德正要道谢,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其实只有一匹马,一个小伙子疾驰而来,看样子最多二十岁,穿一身金边绿色锦缎肥腿裤和套头短上衣,头上像瓦龙人③那样斜戴着帽子,皮靴锃亮,马刺、剑和匕首都是镀金的。他手里拿着一只猎枪,腰两侧又各插着一只手枪。罗克循声回过头去,只见这英俊少年来到他身边说道:
——–
①布西里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埃及国王,以残忍著称。
②罗克·吉纳德是西班牙的著名侠盗。
③瓦龙人是比利时南部的人。
“喂,英勇的罗克,我是来找你的。即使你不能救助我,至少能减轻我的痛苦。你大概还没认出我来吧,为了不让你感到意外,我想先告诉你我是谁。我是西蒙·福特的女儿克劳迪娅·赫罗尼玛。我父亲和你是朋友,他也同你一样,是克劳克尔·托雷利亚斯的死对头。这个人是与你对立的帮派头头之一。你知道,托雷利亚斯有个儿子叫比森特·托雷利亚斯,至少刚才他还叫这个名字。这个……且让我长话短说,简单说几句我的不幸是如何引起的吧。他看上了我,向我求爱,我听信了他的话,背着父亲偷偷同他谈情说爱。一个女人,无论她住得多么偏僻,无论对她约束得多么紧,只要她想实现自己那骚动的欲望,就总能找到机会。后来,他答应做我的丈夫,我也答应做他的妻子,但只是说说而已。昨天,我听说,他已经忘了他对我的诺言,要同别的女人结婚了,今天上午就要举行婚礼。我知道后实在控制不住了,趁着父亲不在家,换上了这身衣服,骑着这匹马匆忙追赶,在离这儿约一西里远的地方追上了比森特。我没抱怨他,也没听他道歉,就用这只猎枪朝他开了一枪,又用这两只手枪补了两枪。我觉得他身上中的枪弹肯定不止两颗。我用他身上流淌的鲜血挽回了我的名誉。当我离开时,他的几个佣人围着他,那些佣人不敢也没能力起来抵抗。我来找你是想让你把我带到法国去,我在那儿有亲戚。同时,我还请求你保护我父亲,别让他们到我父亲那儿去报仇。”
罗克对美丽的克劳迪娅的绰约风姿、优美身材以及她的所作所为感到吃惊。他对克劳迪娅说道:
“来吧,姑娘,咱们去看看你的对手死了没有,然后再说你到底应该干什么。”
堂吉诃德一直在仔细听着克劳迪娅和罗克·吉纳德的对话。堂吉诃德说道:
“不用烦劳谁来保护这位姑娘了,这是我的事。把马和武器还给我,你们在这儿等着。无论那个青年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让他履行对这位如此美丽的姑娘的诺言。”
“对此谁也不用怀疑,”桑乔说,“我的主人在撮合婚姻方向很有一手。前不久,他还让另一个拒绝同姑娘履行结婚诺言的小伙子同那个姑娘结了婚。若不是魔法师把那个小伙子的本来面目变成了仆人模样,现在那姑娘早成媳妇了。”
罗克正在想美丽的克劳迪娅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堂吉诃德和桑乔的话。他让他的随从们把从桑乔那儿抢走的东西都还给桑乔,并且各自回到他们前一天晚上呆的地方去,然后就同克劳迪娅一起飞马去寻找那个受了伤或是已经死了的比森特。他们来到克劳迪娅说的那个地方,却没发现比森特,只见到地上有一滩鲜血。两人举目向四周望去,见到山坡上有一些人,估计是比森特和他的佣人们。果然不错,他的佣人不管他死没死,正抬着他走,也不知是要送他去治伤还是去掩埋他。两人赶紧追过去。那些人走得很慢,所以很快就赶上了他们。比森特被佣人们抬着,正用疲惫和微弱的声音请求佣人们让他死在那儿,伤口疼得太厉害了,他实在没法再走了。
克劳迪娅和罗克从马上跳下来,来到比森特身边。佣人们见罗克来了都很害怕。克劳迪娅看到比森特也百感交集。她既心疼又严厉地走到比森特身旁,对他说道:
“如果你按照咱们的约定同我结婚,就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了。”
受伤的比森特吃力地睁开眼睛,认出了克劳迪娅。他对克劳迪娅说道:
“我看得很清楚,上了当的美丽姑娘呀,是你杀了我,辜负了我的一片情意,我从来没有想做对不起你的事呀。”
“人家说你今天上午要同富豪巴尔萨斯特罗的女儿莱昂诺拉结婚,难道这不是真的?”
“不,不是真的。”比森特说,“我真不幸,叫你得到这种消息,结果你妒火攻心,想要我的命。我能死在你的怀抱里,也算我幸运。为了向你证明我说的是实话,如果你愿意,请你握住我的手,接受我做你的丈夫。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答复,尽管你以为我伤害了你。”
克劳迪娅抓住了比森特的手,肝肠欲断,昏倒在比森特那冒血的胸口上。比森特也昏死过去了。罗克慌了,不知如何是好。佣人们找来凉水,喷到克劳迪娅和比森特的脸上。克劳迪娅醒了过来,可比森特却永远也不可能苏醒了。克劳迪娅哭天号地,揪下自己的头发到处乱扔,还抓自己的脸,显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你这个狠心的糊涂女人呀,”她叫道,“你怎么会如此轻率地下了毒手呢?疯狂的嫉妒竟让你把你的心上人推上了绝路!噢,我的丈夫,你太不幸了。你本是我的亲人,却从洞房被送到了坟墓!”
克劳迪娅的悲痛使从来没哭过的罗克也流下了泪水。佣人们呜咽着,克劳迪娅不时地晕过去,周围成了一片悲伤和不幸的原野。后来,罗克·吉纳德吩咐佣人们把比森特的尸体送到他父亲那儿去安葬。克劳迪娅对罗克说,她想到一家修道院去,她的一个姨妈在那个修道院当院长。她要在修道院里了却余生,以上帝为她的永恒伴侣。罗克对克劳迪娅的想法表示赞同,并且愿意陪同她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如果比森特的亲戚或者其他什么人想伤害她父亲,他都会出面保护她父亲。克劳迪娅坚持不让罗克陪送,对他的好意深表感谢,然后哭着走了。比森特的佣人们,把比森特的尸体抬走了,罗克也回到了他手下那些人身旁。这就是克劳迪娅·赫罗尼玛爱情的结局。难以按捺的嫉妒之火导致了她的这段伤心史,这又何足怪呢?
罗克·吉纳德看见他的随从们仍呆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堂吉诃德也骑着马置身于他们当中,正劝说他们放弃那种无论对灵魂还是对肉体都很危险的生活方式呢。然而,那些人都是粗野放荡的加斯科尼人,根本听不进堂吉诃德的话。罗克一到,就问桑乔,他手下人从桑乔的驴那儿拿走的东西是否都已经归还了。桑乔说已经归还了,但是还缺三块价值连城的头巾。
“你说什么?”在场的一个人说,“头巾在我这儿呢,它们也就值三个雷阿尔。”
“是的,”堂吉诃德说,“不过我的侍从很珍视它。这是别人送给他的。”
罗克·吉纳德吩咐立刻把头巾还给桑乔,然后又吩咐他手下那些人一字排开,把所有衣物、珠宝和钱财都拿出来摆在自己面前。他简单估算了一下,又把那些不能分割的东西折算成钱,统一分配给大家。他分得既仔细又合理,大家都很满意。分完东西后,罗克对堂吉诃德说:
“如果不能分配得如此公平,就无法在他们中间生存下去。”
桑乔说道:
“现在我看到了,还是公平好,就是盗贼之间也需要公平。”
罗克的一个随从听到桑乔的话,举起火枪的枪托欲打桑乔,被罗克喝住了,否则桑乔的脑袋非得开花不可。桑乔吓坏了,决定和这群人在一起的时候再也不开口了。
这时,罗克的几个守在路上监视过往行人的随从跑来向罗克报告说:
“大人,离这儿不远,在通往巴塞罗那的路上来了一大群人。”
罗克问道:
“是找我们的人,还是我们要找的人?”
“是我们要找的人。”随从答道。
“全体出发!”罗克说道,“马上把他们都带到这儿来,不许让一个人跑掉!”
随从们都走了,只剩下堂吉诃德、桑乔和罗克在原地等着随从们把那些过路人抓来。这时,罗克对堂吉诃德说:
“堂吉诃德大人一定会觉得我们这种生活很新鲜,我们所做的事情很危险。您如果这样认为,我并不感到奇怪。我承认,再没有什么生活比我们的生活更动荡不安了。我知道是受了冤屈的力量让我选择了这种生活,这是一种要扰乱所有宁静生活的力量。就我的本性来说,我是富有同情心的善良人,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一种要为我所受到的伤害复仇的力量压倒了我所有的善良意愿,使我身不由己地走上了这条罪恶之路,结果‘深渊与深渊响应①’,罪恶接着罪恶,我不仅为自己报仇,还负责为别人报仇。虽然我现在处在彷徨的迷宫中,可是上帝保佑我,我并没有失去从这个迷宫里安然逃脱的希望。”
——–
①引自《旧约全书·诗篇》。
堂吉诃德听了罗克这番有理有节的议论,感到很意外,他原以为在这些偷杀抢掠的人里没有人会如此明智呢。他对罗克说道:
“罗克大人,恢复健康的原则就是首先要了解自己的病情所在,然后按照医生的指示服药。您现在有病,而且知道病痛何在,老天或者说上帝就是我们的医生,会给您开出治病的药。不过,病常常是逐渐好的,不是突然就奇迹般地好了。聪明的病人比头脑简单的人更容易治疗。从您刚才的谈话中可以看到您很明智,现在只需您鼓起勇气,等着您意识上的疾病逐渐好转。如果您想少走弯路,尽快拯救自己,您就跟我走,我会教您如何做游侠骑士。您经历了千辛万苦,以此来赎罪,很快就可以升入天堂。”
罗克听了堂吉诃德的话笑了。他转了个话题,向堂吉诃德讲述了克劳迪娅·赫罗尼玛的悲剧。桑乔听了十分难过,他对这个美丽、开朗而又朝气蓬勃的姑娘已经产生了好感。
这时,那几个出去抓人的随从回来了,还带回两个骑马的小伙子、两个步行的朝圣者和一车妇女,车旁边有六名步行或骑马的佣人伴随,此外还有那两个骑马的小伙子带的骡夫。罗克的随从们把这些人围在中间,大家都不说话,等着罗克开口。罗克问那两个骑马的小伙子是什么人,要到哪儿去,带了多少钱。其中一人答道:
“大人,我们是西班牙步兵的两名上尉,我们的部队现在驻扎在那不勒斯。据说在巴塞罗那有四艘船奉命要开往西西里,我们是去登船的。我们身上带了两三百个盾,我们挺知足的,当兵的平时穷惯了,不可能有很多钱。”
罗克向两名朝圣者问了同样的问题。朝圣者说他们要乘船去罗马,两人一共只带了六十雷阿尔。罗克又问车上坐的是什么人,想到哪儿去,一共带了多少钱。一个骑马的小伙子说道:
“车上坐的是我的女主人,那不勒斯法庭庭长的夫人唐娜吉奥马·德基尼奥内斯,以及她的一个小女儿、一个女佣人和一个女管家。我们六个仆人就是护送她们的。我们一共带了六百个盾。”
“既然这样,”罗克说,“咱们一共有九百个盾和六十个雷阿尔,我的兵士大概有六十人,你们算算,他们每个人可以得多少?我算术不好。”
他的随从们听到这话,齐声喊道:
“罗克·吉纳德万岁,气死那些想毁掉他的混蛋们!”
眼看自己的钱就要被没收,两名上尉垂头丧气,庭长夫人伤心不已,朝圣者满腹牢骚。罗克等了一会儿,见他们的悲伤表情仍然那么明显,便不想让他们再伤心下去了。他转过身对两个上尉说:
“两位上尉大人,请你们帮帮忙,借给我六十个盾;庭长夫人,请您借我八十个盾,别让和我一起来的这些人失望,就是‘修道院长也得靠唱歌吃饭’呢。然后,你们痛痛快快地赶你们的路。我给你们开个通行证,如果再碰到我手下的其他人,他们决不会伤害你们。我既不想冒犯我的兵士们,也不想冒犯任何一位妇女,特别是那些贵族妇女。”
两位上尉对罗克说了不少好话,对他的宽容表示感谢。唐娜吉奥马·德基尼奥内斯夫人欲下车来吻伟大罗克的手和脚,罗克坚决不允。相反,他请庭长夫人原谅自己,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干这行的只能这样做。夫人吩咐她的仆人拿出了八十个盾,而两个上尉早已把他们该拿的六十个盾准备好了。两个朝圣者也打算倾其所有,可是罗克叫他们先等一等,转身对他的部下说:
“这些盾你们每人拿两个,这样就还剩二十个。十个给朝圣者,十个给这位善良的侍从,别让他说咱们的坏话。”
罗克吩咐把随身携带的文具准备好,给他手下的几个小头目写了通行证,然后向那些人告别,让他们走了。那些人对这位慷慨大度的罗克的奇怪举动感到惊奇,觉得他不像一个臭名昭著的强盗,倒像是亚历山大大帝。有个侍从用加斯科尼和卡塔卢尼亚语说道:
“这个头头更适合当教士,而不是当强盗。他若是想表现他的大度,以后就应该只花自己的钱,而不要花别人的钱。”
这个倒霉鬼说话的声音不算小。罗克伸手拔出剑,把他的脑袋几乎劈成了两半。罗克说道:
“谁敢口吐狂言,我就这样惩罚他!”
大家都吓坏了,谁也不敢说话,只能唯唯诺诺。
罗克向旁边走出几步,给他在巴塞罗那的一个朋友写了封信,告诉那位朋友,自己如何遇到了曼查的著名的堂吉诃德,关于这位游侠骑士有很多话题可以谈,他是世界上最滑稽又最清醒的人。四天之后,也就是“施洗的约翰①日’,他会骑着他的罗西南多,与他的骑驴的侍从桑乔一起,全身披挂地出现在巴塞罗那的海滩上。罗克让朋友把这消息告诉尼亚罗②的朋友们,叫他们拿堂吉诃德开开心,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对立派凯德尔也分享这份快乐。不过,这似乎又不可能,因为对于疯癫而又明智的堂吉诃德及其滑稽的侍从桑乔,大家都非常感兴趣。罗克让自己的一个随从换上农夫的衣服,把信送往巴塞罗那。
——–
①这里指的是为耶稣施洗的圣约翰。
②尼亚罗和下面的凯德尔是西班牙的两个有名的对立强盗帮派。罗克·吉纳德是尼亚罗派的头领。
WWW.dxsxs.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堂吉诃德到了巴塞罗那的见闻,以及其他不新奇但却真实的事情
堂吉诃德同罗克一起度过了三天三夜。不过,即使他同罗克一起度过三百年,罗克的生活也总是那么变化无穷:早晨还在这儿,吃饭时就跑到别处去了;有时不知要躲避什么人,有时又不知在等待什么人。他们睡觉时都站着,睡到一半又转移地方。他们所做的就是站岗放哨,吹旺火枪的引火绳,尽管他们并没有几只火枪,大部分人只是用燧石枪。罗克不同他的部下一同过夜,总是独处一地,谁也不准打听他在哪儿。巴塞罗那总督已经发布了很多布告,悬赏捉拿他,因此罗克总是忐忑不安,心惊胆战,怕他的部下把他杀了或者把他送交官府。他这种生活真是可怜而又可悲。
罗克、堂吉诃德、桑乔和另外六个随从沿着荒凉的小路,一路披荆斩棘地赶赴巴塞罗那,在圣约翰日前夜来到了巴塞罗那的海滩。罗克拥抱了堂吉诃德和桑乔,把前面曾许给桑乔的十个盾交给了桑乔。几个人客气一番,罗克便告别了。
罗克走了以后,堂吉诃德仍留在原地,骑在马上等待天明。东方很快就露出了晨曦,乳白色的晨光为绿草鲜花带来了愉悦。人们可以听到笛声、鼓声和铃销声,以及从城里来的脚夫“让一下!让一下!”的吆喝声。晨曦又迎来了太阳。
太阳就像一块大护胸盾,从地平线冉冉升起。
堂吉诃德和桑乔放眼向四方望去,看到了他们从未见过的大海。大海浩瀚无垠,比他们在曼查看到的鲁伊德拉湖大得多了。他们还看到,停泊于海岸的几艘船已经降下了船篷。船上无数彩带和三角旗迎风飘动,还不时地垂掠水面。船上鼓号齐鸣,悠扬而又雄壮的音调远近可闻。那几艘船摆开战斗的阵势,开始在平静的水面上缓缓移动。地面上与之呼应的是无数身着艳丽服装的骑手,骑着英俊的马匹从城内奔出。船上的士兵连连射击,城墙上和堡垒里的士兵放炮回敬,炮声隆隆,划破了天空。船上的士兵也不甘示弱,开炮作答。大海起舞,大地欢腾,空气清新,只有炮火的烟雾偶尔混浊了晴空。此情此景仿佛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兴致。只有桑乔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为什么那些在海上移动的庞然大物竟有那么多只脚①。
——–
①指船桨。
那些高喊着“雷里里”的骑马人已经冲到了堂吉诃德面前,把堂吉诃德吓得不知所措。其中一个骑马人就是罗克通知的那个人。他对堂吉诃德说道:
“欢迎您到我们城市来,游侠骑士的楷模、明灯和北斗星,还有您的其他数不尽的英名。欢迎您,曼查的英勇的堂吉诃德,我说的不是我们最近看到的那部伪作里的假堂吉诃德,而是史学家精英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描述的那个真正的堂吉诃德。”
堂吉诃德并不答话。那几个骑马人也不等他答话,便同一起来的那些人围着堂吉诃德绕起圈来。堂吉诃德转身对桑乔说道:
“他们认识我。我敢打赌,他们一定读过写咱们的书,连刚刚出版的阿拉贡人写的那本也读过。”
刚才同堂吉诃德说话的那个骑马人又转回来对堂吉诃德说道:
“请您跟我们走吧,堂吉诃德大人。我们是罗克·吉纳德的老朋友,都是您的仆人。”
堂吉诃德答道:
“如果礼貌能够带动礼貌,那么骑士大人,您的盛情源于伟大的罗克对我的盛情。您随意带我到任何地方去吧,我愿意尊崇您的意志,而且只要您乐意,我愿意为您效劳。”
那位骑马人也同样客套了一番。然后,那些人簇拥着堂吉诃德,随着鼓乐的伴奏,一起走向城里。他们刚进城,就有两个坏得不能再坏的顽童挤进了人群里,一个掀起灰驴的尾巴,另一个掀起罗西南多的尾巴,把两束棘豆分别插进两头牲口的屁股。两头牲口感到疼痛,可是越夹尾巴越难受,便尥起蹶子来,把两个主人摔到了地上。堂吉诃德又羞又气,赶紧把插进马屁股的东西拔了出来,桑乔也把驴屁股里的东西扯了出来。伴随堂吉诃德的那些人想惩罚那两个顽童,可是已经不可能了,两个孩子早已混进了数以千计的人群之中。
堂吉诃德和桑乔又骑上牲口,仍然在鼓乐声的伴奏下来到了那个引路的骑马人的家。那是个高门大宅,看样子是个富裕人家。这些咱们暂且不提吧,因为这是锡德·哈迈德的意思。
小.说。T!xt-天堂www.DXSXS.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通灵头像以及其他不可忽略的琐事
堂吉诃德的东道主叫安东尼奥·莫雷诺,是个富裕而又精明的绅士,喜欢开一些并不粗俗的善意的玩笑。他见堂吉诃德来到了他家,就想让大家拿堂吉诃德的疯癫开心,但是又不伤害堂吉诃德的自尊心。刺伤了人的自尊心就算不上玩笑了,哪怕是伤害第三者也称不上是娱乐。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堂吉诃德脱去盔甲,仅穿着我们在前面叙述过的那件羚羊皮紧身背心,走到一个面对该城主要大街的阳台上去,让众多大人和孩子像看猴子似的看他。堂吉诃德面前又出现了许多穿艳丽服装的骑马人,他们跑来跑去仿佛不是为了庆祝当天的节日,而是专门供堂吉诃德检阅似的。桑乔特别高兴,竟莫名其妙地以为又碰上了一次卡马乔的婚礼,又到了一个像唐迭戈·德米兰达那样的宅第,又出现了一个像公爵府那样的城堡。
那天,安东尼奥请几个朋友吃饭,大家对堂吉诃德都很尊重,把他当游侠骑士对待。堂吉诃德自然得意洋洋,喜形于色。桑乔更是妙语连珠,吸引了所有佣人和能听到他讲话的人,席间安东尼奥对桑乔说:
“好桑乔,我们听说你特别喜欢吃米粉牛奶杏仁羹和丸子,如果吃不完,你还藏到怀里留着第二天吃。”
“并不是这样,大人。”桑乔说,“我很爱干净,并不那么贪吃。我的主人堂吉诃德就在旁边,他十分清楚,有时候一把橡子或胡桃就够我们俩吃八天。的确,也有可能遇到人家给我一头小牛,我马上就拿绳去牵的情况,我的意思是说,有什么我就吃什么,有机会就不放过。可是,无论谁说我贪吃或者不讲卫生,你们都千万别信。若不是有诸位贵宾在席,这话我还会另有说法呢。”
“的确如此,”堂吉诃德说,“桑乔的克制和讲卫生真值得载入史册,供后人怀念。他饿的时候确实有点儿贪吃,吃得既快又狼吞虎咽,不过他一直很注意卫生。他当总督的时候吃东西就很文雅,曾经用叉子吃葡萄和石榴子。”
“怎么,”安东尼奥说,“桑乔还当过总督?”
“是的,”桑乔说,“我当过一个叫巴拉塔里亚的海岛的总督。我痛痛快快地当了十天总督。后来我失去了耐心,开始鄙视世界上的所有总督,于是就从那儿逃了出来,结果掉进了一个大坑。我以为我要死在那儿了,可是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堂吉诃德把桑乔当总督的事情详细地叙述了一遍,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吃完饭后,安东尼奥拉着堂吉诃德的手来到一个单独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看样子是碧玉的;桌子只有一条桌腿,也是碧玉的。桌子上摆放着两个罗马皇帝的半身像,大概是用青铜制的。安东尼奥带着堂吉诃德绕桌子转了几圈,然后才说道:
“堂吉诃德大人,我已经察看过了,现在没有任何人看见咱们或者听见咱们说话,门也关上了。我想告诉您一件最罕见的奇闻,或者说是一件难以想象的新闻,不过我有个条件,那就是您得严守秘密。”
“我发誓,”堂吉诃德说,“为了更保险起见,我还可以在严守秘密之上再压一块石头。”堂吉诃德现在已经知道了安东尼奥的名字,又说道,“而且我想告诉您,安东尼奥大人,我只有耳朵往里进,没有嘴往外传。所以您尽可放心,心里有什么事都完全可以告诉我,就算是把秘密扔到沉默的深渊里去了。”
“既然您这么说,”安东尼奥说,“我可要让您对您的所见所闻大吃一惊了。这也算是我的一种排遣吧。这件事我一直无处可讲,它并不是随便可以和任何人讲的。”
堂吉诃德觉得很好奇,等着安东尼奥到底说什么。这时,安东尼奥抓着堂吉诃德的手,把那青铜像、那碧玉桌子以及那条桌腿都摸了一遍,然后才说道:
“堂吉诃德大人,这个头像是由世界上最优秀的魔法师制作的。那个魔法师大概是波兰人。他是著名的埃斯科蒂略的门徒,关于他有很多神奇的传说。那个魔法师就在我家住过。我出价一千个盾,请他制作了这个头像。您靠近头像的耳朵随便问什么问题,他都能回答。那位魔法师画符念咒,观象掐算,让这个头像具备了这种特异功能。明天,咱们可以试试看。星期五这个头像不说话,而今天恰好是星期五,所以咱们得等到明天。在这段时间里您可以准备一下要提的问题。
根据我的经验,它回答得都很准确。”
堂吉诃德听说头像有这种特异功能,感到非常惊奇,对安东尼奥的话不太相信。不过,既然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试验,他也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对安东尼奥如此推心置腹表示感谢。两人走出房间,安东尼奥用钥匙把门锁好。两人来到客厅,其他人仍在那里听桑乔讲他和他主人的种种奇遇。
当天下午,他们陪堂吉诃德外出散步。堂吉诃德没有穿盔甲,一身休闲装束,穿着棕黄色的长袍。当时,那样的天气穿长袍,即使是冰块也要冒汗的。安东尼奥吩咐佣人们与桑乔周旋,别让他出门。堂吉诃德出了门,他没有骑罗西南多,而是骑着一匹高大、驯顺的骡子,并且鞍具也很漂亮。他们让堂吉诃德穿上长袍,并且在长袍背部悄悄地贴了一张羊皮纸,上面用大字写着:“这就是曼查的堂吉诃德。”他们开始在街上走动,这张羊皮纸吸引了过往行人的注意力。大家念着“这就是曼查的堂吉诃德”。堂吉诃德见有很多人看他,说得出他的名字,认出了他,甚觉惊讶。他转过身对身旁的安东尼奥说:
“游侠骑士就是与众不同,它可以使人名扬天下。不信,您看看,安东尼奥大人,这个城市这么多人,甚至包括许多孩子,他们根本没见过我,却能够认出我来。”
“是这样,堂吉诃德大人。”安东尼奥说,“这就如同火不可能被包藏一样,功德也不可能被湮没。游侠骑士道永远辉煌,功盖四方。”
堂吉诃德正走着,忽然有个卡斯蒂利亚人看到了堂吉诃德背上的羊皮纸,高声说道:
“见鬼去吧,曼查的堂吉诃德!你挨了那么多棍子,居然没死,又跑到这儿来了!你是个疯子!如果你只是在自己家里疯,那还好点儿,可是你还要把跟你交往的人都变得疯疯癫癫的,否则,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大人跟着你?你还是趁早回家去吧,笨蛋,照顾好你的财产,照顾好你的老婆孩子,别再鬼迷心窍,疯疯癫癫啦。”
“兄弟,”安东尼奥说,“你还是走你的路吧。别人没向你请教,你也就不必为别人操心了。堂吉诃德大人非常明智,我们这些陪着他的人也不傻。品德高尚的人到处都应该受到尊重。你别自找倒霉了,没叫你来,你就别搀和。”
“不错,您说得对,”那个卡斯蒂利亚人说,“劝说这种人等于对牛弹琴。让我遗憾的是,据说这个笨蛋在各方面都很聪明,只是让游侠骑士的疯癫给毁了。从今以后,我谁也不劝了,即使我能长命百岁,即使别人向我讨教,我也不管了,否则就像您说的那样,让我和我的后代倒霉透顶!”
那人说完就走了,大家又继续在街上闲逛。可是,总有很多大人和小孩挤着念那张纸。安东尼奥只好假装给堂吉诃德掸什么东西,把那张纸条取了下来。
傍晚,他们回到安东尼奥的家,正好赶上一个贵妇舞会。原来,安东尼奥的夫人是个高贵而又快活、美丽而又聪明的女人,她邀请了很多女伴一起来招待客人,同时也想拿堂吉诃德的疯癫开开心。因此,到了几位女客,大家共进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舞会在晚上十点左右开始。来客中有两位喜欢恶作剧的夫人。她们虽然是正派人,但若是开起无恶意的玩笑来,就显得有些放肆了。她们请堂吉诃德拼命地跳舞,折腾得堂吉诃德不仅身体很累,精神上也感到很疲惫。这从堂吉诃德那副又细又高、又瘦又黄、衣服紧裹在身上、萎靡不振、毫不感到轻松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两位夫人悄悄地向堂吉诃德暗送秋波,堂吉诃德也悄悄地予以蔑视。后来,堂吉诃德见两位夫人的攻势越来越紧,便提高嗓门说道:“滚开,我的敌手!不要再来纠缠我!你们还是知趣些吧,托博索无与伦比的杜尔西内亚才是我心上的皇后,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征服我的心!”
说完,他就坐在了大厅中央的地面上,此时,他已跳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安东尼奥赶紧叫人把他背到床上去。桑乔首先抢上来抓着堂吉诃德说:
“您跳什么舞呀,我的大人,真是自找倒霉!您以为所有的勇士都能跳舞,所有的游侠骑士都是舞蹈家吗?我是说,您如果真这么想,那就是自欺欺人。有的人宁愿去杀一个巨人,也不愿意蹦蹦跳跳。若论蹦蹦跳跳,我完全可以代替您,我跳得好极了。可要是跳正经的舞蹈,我就一点儿也摸不着门了。”
桑乔这些话把舞会上的人都逗乐了。桑乔把堂吉诃德弄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以免他因为跳舞出汗而着凉。
第二天,安东尼奥觉得可以做通灵头像的试验了。他同堂吉诃德、桑乔、另外两位朋友以及那两个在舞会上把堂吉诃德累得够呛的夫人一起,来到安放头像的房间。两位夫人在舞会当晚留宿在安东尼奥夫人那儿了。安东尼奥向他们讲述了头像的特异功能,并嘱咐大家一定保密,还说这是第一次验证这种功能。除了安东尼奥的两位朋友,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的实情。如果不是安东尼奥事先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两位朋友,他们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惊讶不已的。由此可见,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安东尼奥首先凑近头像的耳朵,低声提问。声音虽然低,可是在场的人都能听到。安东尼奥问:
“头像啊,凭着你的本领,告诉我,我现在在想什么?”
头像的嘴唇并没有动,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很清晰,屋里的人都能听清楚。头像说:
“我不管别人想什么。”
听到这声音,大家都很惊奇,因为在整个房间里,包括桌子底下,都没看见有答话的人。
“我们一共有多少人?”安东尼奥又问。
头像回答的声音仍然那样低沉:
“你和你夫人,还有你的两个朋友,你夫人的两个朋友,曼查的一位叫堂吉诃德的著名骑士,以及他的名叫桑乔的侍从。”
大家更加吃惊,惊得头发都直立起来了。安东尼奥离开头像,说道:
“这足以证明,我并没有受那个把头像卖给我的人欺骗。多么聪明的头像啊,会说话的头像,还能回答问题,多么神奇啊!现在换换人吧,谁想问什么都可以。”
女人们一般都好奇,爱打听,安东尼奥夫人的两位女伴中有一个人问道:
“告诉我,头像,我怎样做才能变得更漂亮?”
头像回答说:
“人得正派。”
“我不问别的了。”那位夫人说。
另一位夫人也过去问,她说:
“头像,我想知道,我丈夫是否真心爱我。”
头像回答说:
“这要看他的行动才能清楚。”
这位夫人走到一旁说:
“这不算回答。一个人的行动当然能表现出他的心思。”
安东尼奥的一位朋友走过去问道:
“我是谁?”
头像回答说:
“你自己知道。”
“我不是问这个,”安东尼奥的这位朋友说,“我问的是你是否认识我?”
“是的,我认识你,”头像答道,“你是唐佩德罗·诺里斯。”
“我不想再问其他事情了,知道这些就够了。噢,头像,你真是无所不知!”
安东尼奥的另一位朋友也走过去问道:
“告诉我,头像,我的大儿子现在想干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头像说,“我不管别人想干什么。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告诉你,你的大儿子想埋葬你。”
“真是这样,”安东尼奥的那位朋友说,“我确实亲眼见到,亲身体会到了。”
他不再问什么了。安东尼奥的夫人又走过去问道:
“头像,我不知道我该问你什么,我只想让你告诉我,我的好丈夫是否能陪伴我多年。”
“是的,能够陪伴你多年,因为你起居有节,可以长寿。
放纵的生活常常缩短人的生命。”
接着,堂吉诃德走过去问道:
“请你告诉我,答话人,我讲述的在蒙特西诺斯洞窟里遇到的那些事,究竟是真的还是在做梦?我的侍从桑乔应该受鞭笞,确有其事吗?这能够解脱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魔法吗?”
“关于洞窟的情况,”头像回答说,“得视情况而定,两种可能性都有。桑乔受鞭笞的事得慢慢来。只要鞭打够了数量,杜尔西内亚就可以摆脱魔法。”
“就这些,”堂吉诃德说,“只要能看到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我就会好运从天降,心想事成。”
最后问话的是桑乔。桑乔问道:
“头像,我还能当总督吗?我能摆脱侍从的苦差吗?我还能见到我的老婆和孩子吗?”
头像回答说:
“你只能当你们家的总督。只要你回家,就可以见到你的老婆和孩子,也不用再服侍别人,当侍从这份苦差了。”
“说得多妙呀,”桑乔说,“这话我也会说,连预言家佩罗格鲁略①也会说这些!”
——–
①佩罗格鲁略是传说中的滑头预言家。
“畜生,”堂吉诃德说,“你还想怎么回答你?头像有问必答,这还不够吗?”
“够了,”桑乔说,“不过,我想让它说得再清楚点儿,再多说点儿。”
问答结束了。除了安东尼奥那两位知情的朋友,大家都感到很惊奇。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为了不让大家感到惊奇,后来解释说,一定是某个魔法师在头像的脑袋里安了什么东西。据说,这个头像是安东尼奥·莫雷诺按照他在马德里看到的一个巧匠制作的另一个头像仿造的。安东尼奥把它放在家里聊以解闷或者蒙骗无知的人。头像的制作过程是这样的:先做个木头桌子,经过涂漆刷釉,让它看起来像是碧玉做的。桌腿也采用了同样的方法,而且还从桌腿里伸出四只魔爪来,这样桌子就更稳当了。头像做成某个罗马皇帝的样子,颜色涂成青铜色,里面是空心的。桌面也是空心的,把头像镶嵌在桌子上,连接得天衣无缝,一点儿破绽都看不出来。桌子腿同样是空心的,与头像的喉咙和胸部衔接,然后通过头像下面的一个小房间与另外一个房间相通。一根铁皮管子把桌腿、桌面、头像胸部和喉咙部分贯通起来,可谓珠联璧合,任何人也不会察觉。在与房间相通的下层那个小房间里,答话的人把嘴贴在铁皮管上,把铁皮管当成传话筒,声音由下到上,再由上到下,话语连贯清晰,谁也不会发现其中的奥秘。安东尼奥有个侄子,是个机灵而又聪明的学生,答话的就是他。他事先已经知道有哪些人同他叔叔在放头像的房间里,所以很容易就迅速准确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其他问题则靠他的聪明机智来猜测作答。
锡德·哈迈德还说,这个神奇的头像此后只存在了十天或十二天。原来,城里立刻就传开了,说安东尼奥家里有个通灵头像,能够有问必答。没想到这件事被警觉的宗教卫士知道了,他们把这件事报告了宗教裁判所。宗教裁判所下令毁掉头像,以免那些无知的百姓大惊小怪。不过,堂吉诃德和桑乔仍然认为那头像通灵,因此能回答问题。而且,堂吉诃德对头像比桑乔更为满意。
城里的绅士们为了讨好安东尼奥,庆贺堂吉诃德的到来,同时也为了让堂吉诃德的疯癫多出点洋相,决定在六天后举行一次跑马穿环比赛,但是由于下面发生的事情,这次比赛未能如期举行。堂吉诃德想在城里的大街上随便逛逛。他担心如果骑马,后面又会有很多孩子跟着,就和桑乔以及安东尼奥派给他的两名佣人一起步行出了门。走到一条大街上,堂吉诃德抬头望去,看到一扇门上有个大字招牌,上面写着:“承印书籍”。堂吉诃德非常高兴,因为他从未见过印刷厂,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他的一行人走过去,看到这儿在印刷,那儿在校样,有的人排版,有的人校改,反正都是大印刷厂里那一套。堂吉诃德走到一个大字盘前,问排字工人在干什么。工人们做了解释,堂吉诃德觉得很新鲜,然后又继续往前走。他又来到一个排字工人面前,问他在干什么。那工人答道:
“大人,”他指着一位相貌端正、神情严肃的人说,“这位大人已经把一本托斯卡纳语的书译成了西班牙文,我们正在排版,准备印刷。”
“这本书的书名叫什么?”堂吉诃德问。
那个译者答道:
“大人,这本托斯卡纳语的书名原文叫Le Bagatelle。”
“Le Bagatelle译成西班牙文是什么意思?”堂吉诃德问。
“Le Bagatelle就相当于我们西班牙语的‘小玩意儿’,”译者说,“虽然从书名看,这本书很普通,但是内容很好,很深刻。”
“我懂得一点儿托斯卡纳语,而且常为自己能念几段阿里奥斯托的诗而自豪。不过大人,我想请教您一点儿事。我这样做并不是想考验您的才智,而是出于个人好奇。您在您的译作里是否遇到过pinata这个词?”
“经常遇到。”译者说。
“那么,您把它译成西班牙文的哪个词呢?”堂吉诃德问。
“译成哪个词?”译者说,“只能译成‘锅’嘛。”
“谢天谢地!”堂吉诃德说,“您对托斯卡纳语真是太精通了!我敢跟您打个大赌,托斯卡纳语中的piace,您一定译成了西班牙文的‘喜欢’,凡是遇到più,您都说成是‘多’,把su当作‘上面’,而giù是‘下面’。”
“是这样,”译者说,“这正是这几个词的本义。”
“我敢发誓,”堂吉诃德说,“您不是当代的著名人士,而且,您反对褒扬才子佳人和传世佳作。有多少有本领的人被埋没,有多少天才被打入冷宫!有多少道德高尚的人没有得到应有的称赞!尽管如此,我觉得把一种语言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除非原文是像希腊语和拉丁语那样的经典语言,否则,都会像从背面看佛兰德的挂毯一样,虽然图案看得见,可是底线太多,使得图案黯然失色,失去了作品的原有光彩。至于翻译其他一些简单的语言,更会失去才华和文采,就像只是生搬硬套过来或者只是从一张纸抄到另一张纸上一样。我并不是因此就说翻译这个行业一无是处,因为其他一些职业的情况比这个行当还糟糕,而且收益也少呢。可是有两个著名译者不在此列,一个是克里斯托瓦尔·德菲格罗亚,他翻译了《忠实牧人》;另一个是胡安·德豪雷吉,他翻译了《阿明塔》。他们的译文流畅,让人难分原作和译作。不过,请您告诉我,您这本书是自费印刷还是已经把版权卖给了某个书商?”
“我这是自费印刷。”译者说,“我估计,这第一版至少可以赚一千个盾。这一版大约印两千册,每册卖六个雷阿尔,我估计很快就可以销完。”
“您盘算得不错。”堂吉诃德说,“这说明你很不了解印刷厂商的花招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我敢肯定,您背着两千册书,累得腰酸腿疼的时候,您就慌了,如果这是平淡无奇的书就尤为如此。”
“什么?”译者说,“您想让我把这本书交给书商吗?他们买我的版权只出三个马拉维迪,还以为是对我开恩呢。我印书并不是为了成名,我的作品已经有名声了。我只是想得一点儿利,没有利,空名不值半文钱。”
“但愿上帝能让您一本万利。”堂吉诃德说。
堂吉诃德走到一个字盘前,看到那儿正在校改一部清样,书名是《灵魂之光》。堂吉诃德说:
“这类书虽然已经出了很多,但还是应该再出版。现在有罪孽的人太多,需要有很多光明来指引他们。”
堂吉诃德又继续往前走,看到人们正在校改另外一本书。他问书名叫什么,那些人告诉他是《堂吉诃德》的下卷,是托德西利亚斯附近的某某人著的。
“我听说过这本书,”堂吉诃德说,“说句良心话,我觉得真应该把这本荒谬的书付之一炬烧成灰。不过,是猪总免不了挨刀子,虚构的故事编得越真实或者越像真的才越好,而真实的故事当然也是更真实才更好。”
说完,堂吉诃德满面不悦地走出印刷厂。那天,安东尼奥已经安排了他们去参观海边的几条船。桑乔没见过船,所以特别高兴。安东尼奥通知四船船队①的指挥官,说他的客人堂吉诃德下午要去参观船队。船队的人员和周围的居民都听说过堂吉诃德,有关堂吉诃德在船上的事情请看下章。
——–
①每四艘船为一个船队。
WWW.dxsxs.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桑乔·潘萨船上遭殃,摩尔美女意外相逢
堂吉诃德仍在思索着通灵头像的那些答话,丝毫未意识到这里有什么诡诈,并且对那些有关杜尔西内亚能够摆脱魔法的话信以为真。他想来想去,觉得这个诺言很快就可以实现,心中暗自欢喜。桑乔虽然像刚才说的那样对当总督厌倦了,但还是盼着能重掌大权,发号施令。虽然当总督只不过是一场玩笑,他还是落了个愿意当官的毛病。
那天下午,安东尼奥和他的两个朋友陪同堂吉诃德和桑乔去船上参观。船队指挥官事先已得知他们要光临,指挥官也愿意见识一下这两个出名的人物。他们刚接近船队,几艘船就一齐降下船篷,拉响汽笛,并且很快地放下一只小船,船上铺着高级地毯,备有洋红色天鹅绒软垫。堂吉诃德刚刚踏上小船,指挥船就鸣炮致意,其他几艘船也跟着鸣炮响应。堂吉诃德登上右翼的舷梯,船上的所有人都按照欢迎贵宾的习惯,三呼“呜、呜、呜”以示致意。船队的将军,我们暂且称他为将军吧,是瓦伦西亚的一位贵族。他拥抱着堂吉诃德说道:
“今天我见到了集游侠骑士各种美德于一身的曼查的堂吉诃德大人,这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一天,我要把这一天定作白石日。”
堂吉诃德同样彬彬有礼地答谢。他见自己被当成了大人物,心里很高兴。船上所有人都集中到了船尾,船尾布置得很漂亮。大家一起坐在船尾的长凳上。水手长跑到甲板中央吹哨,示意水手们脱衣服①,水手们立刻都把衣服脱了。桑乔见转眼间这么多人都把衣服脱了,有点儿害怕,特别是见到水手们迅速升起了船篷,更害怕了,觉得这一切都仿佛是魔鬼们在那儿操作。不过,比起下面发生的事情来,这就是小事一桩了。桑乔坐在驶帆杆上,身旁是右舷领船手②。领船手事先已得到吩咐,心中有了数。现在他抓住桑乔,把桑乔举了起来。所有水手也都站了起来。他们开始沿着船右舷依次传递桑乔,边传边转动桑乔的身体。他们传递得非常快,桑乔头晕目眩,以为自己肯定完了。最后,桑乔又被传回到船尾。可怜的桑乔被传得浑身酸痛,气喘吁吁,一身冷汗,到末了也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
①脱衣服是为了使大劲划船。
②指挥水手划桨的人。
堂吉诃德见水手们传递桑乔,便问将军是否对所有初次登船的人都要这样做。如果是这样,他说自己并不想在船上待下去,因而不愿意接受这种操练,并且向上帝发誓说,如果谁想把他举起来依次传递,他一定会叫那个人小命归西天。
堂吉诃德说完便站起来,手握剑柄。
这时,船篷降了下来,随着一声巨响,桅杆也倒了。桑乔以为天塌了,就要砸到自己的脑袋上,吓得立刻蜷缩起身子,把脑袋夹到两条腿中间。堂吉诃德也并非处变不惊。他吓了一跳,耸起肩膀,脸上大惊失色。水手们立刻又把桅杆竖了起来。所有这一切都默不作声地进行,仿佛大家都不会出声似的。水手长又发出了起锚的信号,然后跳到甲板中间,挥鞭向水手们的背上抽去。船慢慢启动了。桑乔把船桨当成了船的脚。他见那么多红色的船脚一齐摆动,心中暗自说道:
“这才是真正的魔法呢!我主人说的那些魔法根本算不了什么。这些不幸的人究竟犯了什么罪,竟这样抽打他们?而这个吹哨的家伙一个人怎么敢打那么多人呢?现在我明白了,这里是地狱,或者至少也是炼狱。”
堂吉诃德见桑乔正在认真观察所发生的一切,便对他说道:
“桑乔,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就把上衣脱掉,站到他们中间去,那么,为解除杜尔西内亚的魔法挨鞭子就方便多了。有这么多人受苦受难,你也就会觉得自己受的苦没什么了不起,而且说不定梅尔林看见打得这么狠,会以一鞭当十鞭算呢。”
将军正要问鞭笞是怎么回事,为杜尔西内亚解脱魔法又是怎么回事,一个水手忽然报告说:
“蒙特胡依奇发来信号说,沿西海岸有一条手划船。”
一听这话,将军跳到甲板中央,说道:
“哎,孩子们,瞭望哨说的那条船大概是一条阿尔及尔的海盗船,可别让它跑了。”
另外三艘船也按照指挥船的吩咐马上跟了上来。将军吩咐其中两艘船开到海上去,自己这艘船和另外一艘船则沿海岸行驶,这样,那条手划船就跑不掉了。水手们加紧划桨,船如飞一般向前疾驶。到海上去的那两艘船在距离那条船大约两海里的地方发现了目标,并且看出是一条有十四五排坐板的手划船。事实确实如此。那条船发现了这只船队,企图逃跑,想靠自己船的灵巧脱身。可是事与愿违,这艘指挥船是当时海上最轻巧的船之一,它逐渐接近了那条船。船上的人已明显意识到他们肯定跑不掉了。为了不激怒指挥船上的人,手划船的船长想让船上的人放下船桨投降。然而,命运却另有安排。指挥船已经接近了那条船,船上的人已经可以听到让他们投降的喊声了,可是船上有十四个土耳其人,其中两个喝醉了酒,竟放了两枪,打死了指挥船船头过道上的两个士兵。
将军见状发誓要杀死手划船上的所有人。指挥船拼命向前驶去,却又冲过了手划船,让那条船从指挥船的船桨下躲过去了。指挥船冲过头很大一段距离。手划船见指挥船超过了自己,便趁指挥船掉头的机会升起了船帆,帆桨并用,再次企图逃跑。可是他们的办法没能奏效,反而因为冒险闯了祸,没跑出半海里就被指挥船追上了。指挥船往手划船上抛过去一排桨,然后把船上的人全部生擒了。这时,另外两艘船也赶了上来,四艘船一起带着俘获物返回海岸。岸上有无数人正翘首以待,想看看他们究竟带回了什么。将军命令在靠近海岸的地方抛锚。他发现城市的总督也在岸上的人群里。
将军吩咐放下小船把总督接上船,又下令放倒桅杆,准备把手划船的船长和其他人都绞死。那条船上一共有三十六个人,不少是年轻力壮的土耳其小伙子,其中大部分是枪手。将军问谁是船长,俘虏中有个人用西班牙语回答,原来他是个叛教的西班牙人。他说: “大人,这个小伙子就是我们船长。”
说着他指了指其中一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看样子还不到二十岁。将军问他:
“你说,你这个缺心眼儿的狗崽子,既然已经跑不掉了,你为什么还要杀死我的兵士?你就是这样对待指挥船的吗?你难道不知道,你的鲁莽算不上勇敢吗?渺茫的希望可以使人勇敢,但并不是让人鲁莽啊。”
手划船的船长要答话,但是将军已经来不及听了,他得去迎接总督。总督带着几个佣人和当地的几个居民上了船。
“干得好啊,将军大人。”总督说。
“太好了,”将军说,“您马上就可以看到,他们要被吊在桅杆上绞死了。”
“为什么要绞死他们呢?”总督问。
“因为他违反了法律,违反了战争的常规,杀死了我们船上两名最优秀的兵士。我发誓要把抓到的所有人都绞死,特别是这个小伙子,他是这条船的船长。”
将军说着指了指那个小伙子。小伙子已经被捆绑住双手,脖子上套着绳索,正等着被处死。总督看了看他,见是个英俊潇洒、神态谦和的小伙子,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想免他一死,便问道:
“告诉我,船长,你是土耳其人、摩尔人还是叛教者?”
“我不是土耳其人,不是摩尔人,也不是叛教者。”
“那么你是什么人呢?”总督问。
“是个基督徒女人。”小伙子回答。
“你穿这身衣服,做这种事情,竟是基督徒,而且是女人?
真难以置信,简直让人惊奇。”
“诸位大人,”小伙子说,“请暂缓处死我吧,待我讲完我的身世,你们再向我报仇也不晚呢。”
即使心肠再硬的人听到这话能不动心?至少可以先听听这个伤心忧郁的人到底讲些什么。将军说,他可以随便讲,但休想最后逃脱惩罚。于是,小伙子开始讲起来:
“我的父母都是摩尔人,我们这个民族不够明智,并且很不幸,尤其是最近,灾难更是不断地降临。在不幸的潮流中,我的两个舅舅根本不理睬我说我是基督徒,把我带到了柏培拉。其实我真是基督徒,而且不是装的,是真的基督徒。我曾把我的情况告诉了负责放逐我们的人,可是根本不起作用,连我舅舅都不愿意相信。相反,他们以为我是有说谎,是编造借口想赖在我出生的那块土地上,所以还是硬逼着把我带走了。我的母亲是基督徒,父亲很有本事,也信奉基督教。我从吃奶时就信奉基督教,信奉基督教的良好习俗,无论是语言方面还是其他方面,我都一点儿不像摩尔人。
“随着我的各种美德日益增长,我认为自己有不少美德,我的美貌也与日俱增,如果说我还算漂亮的话。虽然我规规矩矩,闭门不出,还是让一个叫加斯帕尔·格雷戈里奥的小伙子看见了,这个小伙子是与我们家相邻的一个绅士的长子。至于他如何看见了我,我们说了什么,他如何倾心于我,而我又对他很满意,说起来话就长了。也许我刚说到半截儿,我脖子上的绳索就勒过来了。所以,我只说格雷戈里奥愿意陪同我一起外逃。他的摩尔语讲得很好,便同其他地方的摩尔人混到了一起。路上,他同我的两个舅舅交上了朋友。我父亲既机灵又谨慎。他一听说要驱逐我们的法令,便离开家到国外去找能够安身的地方。父亲把很多贵重的珠宝、钱财和罗乌拉埋藏在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父亲说,假如在他回来之前我们就被赶走了,我千万不要去动那些埋着的宝藏。我确实没有去动那些宝藏,随着两个舅舅和亲朋好友一起到了柏培拉。我们最终在阿尔及尔落了脚,从此就好像进了地狱。
“当地国王听说了我长得美,又听说我有一笔财富,就派人把我叫去,问我是西班牙什么地方的人,带了多少钱和珠宝。我把藏宝的地点和藏了什么东西都告诉了他,而且说,如果我亲自回去,就很容易找到。我知道他不仅贪图我的美貌,而且还贪图我的财产,才对他说了这些。我们正说着话,有人进来报告说,我们这一伙中还有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说的是加斯帕尔·格雷戈里奥,他的美貌使所有人都大为逊色。一想到格雷戈里奥面临的危险,我就慌了。我听说,那些野蛮的土耳其人喜欢一个漂亮的男孩或小伙子往往胜过漂亮的女人,无论那女人是多么漂亮。国王吩咐把格雷戈里奥带来看看,又问我他是否像报告的人说的那么漂亮。我好像事先想好了似的,说他的确很漂亮,不过他不是男的,他同我一样是女人。我请求国王允许我去为他换上自己的衣服,让他充分显示出自己的美貌,也免得他来见国王时难为情。国王让我赶紧去,至于我如何回到西班牙去取那些宝藏,且留待以后再谈。我同加斯帕尔讲了他暴露出自己是男人会遇到危险,让他换上摩尔女人的衣服,当天下午就带他去见国王。国王见了他十分高兴,打算把他留下来作为礼物献给土耳其皇帝。国王怕后宫的女人害他,也怕自己把持不住,就吩咐把他送到几个摩尔贵夫人家里,把他看管好并服侍好。他马上就被送走了。
“我不能否认我爱他。我们两人都很难过,这时我们才体会到相爱之人离别的痛苦。国王后来安排我乘这条手划船返回西班牙,叫那两个杀死了你们士兵的土耳其人与我同行。另外,还有这个西班牙叛教者,”说着她指了指刚才最先说话的那个人,“我很清楚他暗里仍然信奉基督徒,指望留在西班牙而不再回到柏培拉。其他人都是摩尔人和土耳其人,只管划船。这两个贪婪卑鄙的土耳其人,国王吩咐他们给我和这个叛教者换上基督徒的衣服,在西班牙上岸,可他们不听国王吩咐,在沿岸地区游弋,如果可能就抢些财物。他们怕我们先上岸,万一遇到事,就会暴露他们在海上的船,要是岸边再有船,就会抓住他们。昨天晚上,我们发现了这个海滩,却不知道这儿还有四艘船。我们暴露了,而后来的事情你们都清楚。现在,格雷戈里奥正身着女装混在女人中间,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双手被捆着,正在等死。确切地说,我怕死,可是我已经活够了。诸位大人,这就是我的伤心经历,既真实又不幸。我只请求你们让我作为一个基督徒去死。我已经说过,跟我同族的人犯的错误与我毫无关系。”
讲到这儿她不再说话,眼中噙满了泪水,其他在场的人也陪着落泪。总督非常同情她,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边,解开了捆着她那双纤纤素手的绳子。
当摩尔姑娘讲述她的颠沛流离的经历时,有一位朝圣老人的眼睛一直盯着她。那位老人是跟着总督上船的。摩尔姑娘刚讲完,他就扑倒在姑娘的脚下,抱着她的脚泣不成声地说道:
“哎,安娜·费利克斯,我不幸的女儿哟!我是你父亲里科特。我回来就是找你的,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呀,你是我的心肝!”
桑乔正低着头想他这次出游遇到的倒霉事。听到这话,他睁开眼睛抬起头,看着那个朝圣人,认出他就是自己离开总督职位那天遇到的里科特,而且也认出那个摩尔姑娘就是里科特的女儿。里科特的女儿现在已被松了绑,她抱着父亲,两人的眼泪流到了一起。里科特对将军和总督说;
“两位大人,这就是我那个名字虽好听、身世却不幸的女儿。她叫安娜·费利克斯,又名里科塔。她由于美貌和财富而出了名。我离开了我的祖国,到国外去寻找能够安顿我们的地方。现在我已经在德国找好了地方,于是打扮成朝圣者,跟几个德国人一起回来寻找我女儿,想取出我埋藏的财宝。
“我没有找到女儿,却找到了财宝。现在我把财宝带来了,经过刚才这段曲折的奇遇,我又找到了我的无价之宝,也就是我女儿。如果我们的小小罪孽和她与我的眼泪能够引起你们的怜悯,就请你们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从未想冒犯你们,也从未想同我们那些被放逐的同胞一起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
桑乔这时说道:
“我认识里科特,知道安娜·费利克斯确是他女儿。至于其他什么来来去去、好意歹意的烦事,我就管不着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故事惊呆了。将军说道:
“你们的眼泪已经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履行我的诺言了。美丽的安娜·费利克斯,活下去吧,老天会让你安享余生,而让那些犯下罪行的大胆无礼的家伙受罚。”
接着,将军命令绞死那两个杀害了兵士的土耳其人,然而总督却请求不要绞死这两个土耳其人,因为他们犯下罪恶主要是出于一种疯狂,而不是出于勇气。将军同意了总督的请求,不准备再进行残酷的报复了。接着,大家又策划如何把格雷戈里奥从危险中解救出来。里科特主动提出愿拿出价值两千杜卡多的珠宝。大家出了很多主意,可是哪个都不如那个西班牙叛教者的主意好。他自告奋勇要带领一条配有划船手的六对桨船返回阿尔及尔,他知道应该在何时何地如何营救加斯帕尔,而且他了解加斯帕尔所在的那间房子。将军和总督对叛教者表示怀疑,准备当划船手的西班牙人也不信任他。可是安娜·费利克斯信任他,她的父亲里科特也说,如果几个划船的西班牙人被俘,他愿意出钱去赎人。
商量好这个办法之后,总督下了船。安东尼奥·莫雷诺也带着摩尔姑娘和她父亲回到自己家,因为总督已委托他尽力照顾好这父女二人。安东尼奥本人也很愿意照顾好他们。安东尼奥的热情主要是出于对安娜·费利克斯的美貌颇有好感。
小.说。T!xt-天堂www.DXSXS.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白月骑士的来历,格雷戈里奥获释及其他事
安东尼奥跟着白月骑士一直走进城里的客店,想弄清他到底是谁。一路上,一群孩子也跟着白月骑士起哄。一个侍从自客店里出来,为白月骑士卸去了盔甲。白月骑士走进一间客房,安东尼奥也跟了进去,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白月骑士的本来面目。白月骑士见安东尼奥紧追不放,便对安东尼奥说道:
“大人,我知道你想弄清我到底是谁。我没有必要隐瞒你。趁着侍从为我卸去盔甲的工夫,我可以把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都告诉你。大人,我是参孙·卡拉斯科学士,与堂吉诃德同住一村。看见他那疯呆模样,我们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可怜他,特别是我。我们觉得要想让他恢复健康,就得让他回到村里去,在家好好休养。我正是为此而来的。三个月前,我扮成游侠骑士的样子,自称是镜子骑士,在路上等着他,想同他交锋,打败他却又不伤害他,条件是谁败了谁就服从胜利者。我想如果他败了,我向他提出的条件就是让他回到村里去,一年之内不准再出村,也许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病可以治愈。谁知天有不测,他把我打败了,把我掀下了马。结果我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他继续走他的路。我被打败了,满心惭愧,而且摔得不轻,只好回家了。不过,我并没有因此就放弃再次找他并打败他的想法。你们今天也看到了,他是个恪守游侠骑士规矩的人,因此,他既然答应了我向他提出的条件,就肯定会说到做到。
“大人,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原委。我请求您不要暴露我的身份,也不要告诉堂吉诃德我是谁,以免我的良好愿望落空。他本来是个很聪明的人,只要他放弃那愚蠢的骑士道,就会恢复他的神志。”
“噢,大人,”安东尼奥说,“愿上帝饶恕您吧!您想让世界上最滑稽的疯子恢复正常,就等于冒犯了大家。您难道没看到吗,大人?一个头脑正常的堂吉诃德给人们带来的利益,并不如一个丑态百出的堂吉诃德给人们带来的乐趣多。我估计,学士大人的计策并不能让一个如此疯癫的人恢复正常。若不是于心不忍,我倒真希望堂吉诃德别恢复正常。因为他一旦恢复正常,我们就不仅失掉了从他身上得到的乐趣,而且也失掉了从他的侍从桑乔·潘萨那儿获得的乐趣。这两种乐趣都足以给人带来欢乐,排忧解愁。尽管如此,我会守口如瓶的,决不向堂吉诃德透露半点儿实情。我想以此来证实我怀疑卡拉斯科大人的计策能否奏效是正确的。”
卡拉斯科说,无论怎样,既然事情已经有了开头,他就希望有个圆满的结局。他问安东尼奥还有什么吩咐,然后向安东尼奥告别,把自己的兵器收拾好,放到骡背上,又骑上他刚才同堂吉诃德交战时骑的那匹马,当天就出城返乡了,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值得记述的事情。安东尼奥把卡拉斯科对他讲的话告诉了总督,总督听了有些沮丧。他觉得堂吉诃德一旦返乡隐居,就失去了可以借他的疯癫开心的那种欢乐。
堂吉诃德在床上躺了六天,闷闷不乐,情绪低落,反反复复地想他被打败的倒霉事。桑乔来宽慰他,对他说道:
“大人,抬起头来,若是可能就高兴起来吧。您得感谢老天,虽然您被打翻在地,却并未摔断一根肋骨。您应该知道,恶有恶报,‘以为那儿有咸肉,其实连挂肉的钩子都没有’。您也别理医生,现在并不需要他们为您看病。咱们还是回家去吧,别再在异地他乡征什么险了。其实您想想,虽然您最倒霉,最吃亏的却还是我。我放弃了总督的位置,不再想当总督了,可是我并没有放弃当伯爵的愿望。如果您放弃做游侠骑士,不当国王,我也就当不成伯爵,我的希望就全部化为乌有了。”
“住嘴,桑乔,你明白,我退居家乡只不过是一年时间,然后,我还要重操我的光荣事业,那时候还会有王国等着我去征服,也还有伯爵的头衔可以授予你。”
“愿上帝听见此话,”桑乔说,“充耳不闻的是罪人!我常听人说,‘良好的希望胜过菲薄的实物’。”
他们正说着话,安东尼奥走过来,十分高兴地说道:
“好消息,堂吉诃德大人,格雷戈里奥和去营救他的叛教者已经上岸了。我怎么只说上岸了?他们现在已经在总督家里,并且马上就要到这儿来了。”
堂吉诃德略微高兴地说道:
“说实话,如果事情的结局相反,我倒会更高兴。那样我就得去柏培拉了,用我臂膀的力量解救格雷戈里奥,而且还要解救那里的所有西班牙俘虏。可是,我这个可怜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战败者难道不是我吗?被打翻在地的难道不是我吗?一年之内不准再操兵器的难道不是我吗?我都答应了什么?我更适合纺线而不是操剑,我还有什么可夸口的呢?”
“别这样,大人,”桑乔说,“‘掉了毛的凤凰也赛过鸡’,‘一日河东,一日河西’,‘胜负乃兵家常事’,今天摔倒了,只要不是泄了气趴在床上,我是说只要不自暴自弃,而是准备重振旗鼓,明天就可以重新崛起。您赶快起来接待格雷戈里奥吧,外面人声嘈杂,我估计他们已经到了。”
果然如此,在格雷戈里奥和叛教者向总督汇报了他们的情况之后,格雷戈里奥急于见到安娜·费利克斯,就同叛教者一起来到了安东尼奥家。格雷戈里奥从阿尔及尔逃出时仍然身着女装,后来在船上与一个同行的俘虏对换了衣服。可是无论穿什么衣服,他都显得那么惹人喜欢,那么英俊,他太漂亮了。他的年龄看上去大约十七八岁。里科特和女儿出来迎接他。里科特眼含热泪,安娜·费利克斯倒显得有些矜持,两个年轻人并没有互相拥抱。爱情笃厚并不一定要十分外露。格雷戈里奥和安娜·费利克斯这一对儿的美貌使在场的人无不啧啧赞叹。一对情人相对无言,眼睛成了传递他们欢乐而又圣洁的情思的媒介。叛教者讲述了他们设法解救格雷戈里奥的过程,格雷戈里奥则介绍了他在女人堆里的危险和窘境。他没有长篇大论,而是寥寥数语,表现了一种少年老成的智慧。后来里科特慷慨解囊,酬谢了划船的水手。叛教者重又皈依了圣教,他那已腐烂的身体经过忏悔认罪重又纯洁健康了。
两天之后,总督同安东尼奥商量,怎样才能让安娜·费利克斯和她父亲留在西班牙。他们觉得,把如此虔诚的基督徒安娜·费利克斯和她的善良的父亲留在西班牙,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安东尼奥自告奋勇到京城去游说这件事,而且他正好有事要到京城去办。他觉得在京城通过熟人关系送点儿礼,很多麻烦的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
“并非如此,”里科特在一旁听到了安东尼奥的话之后说道,“靠熟人关系和送礼并不能解决问题。对于我们的萨拉萨尔伯爵、伟大的唐贝尔纳迪诺·德委拉斯科大人来说,任何乞求、许诺、送礼和可怜相都无济于事。当初,皇上就是责成他把我们赶走的。虽然他对我们恩威并用,可是他看透了我们这个民族已病入膏肓,只能用烧灼疗法来根治,不能再用涂膏药来敷衍了。于是,他凭着他那处事谨慎、嗅觉灵敏、聪明的才智和令人生畏的威严挑起了这副重担,无论我们如何绞尽脑汁、费尽心机、苦苦哀求或者企图蒙混过关,都无法逃脱他那双阿尔戈斯①的眼睛。他总是时刻警惕着,不让我们任何一个人能够留下来,不让任何一件事瞒住他。万一有根茎留下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就会在西班牙发芽并结出毒果。而目前,西班牙已经彻底排除了由于我们存在而造成的隐患。菲利普三世责成唐贝尔纳迪诺·德委拉斯科负责这件事,这是多么大胆的决定,多么英明的决策呀!”
——–
①希腊神话中的三眼、四眼或多眼怪物,力大无穷,睡觉的时候总睁着一些眼睛。
“无论如何,我到了京城以后都会尽力而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安东尼奥说,“格雷戈里奥同我一起去。他走了以后,他的父母很伤心,他也得安抚一下父母。安娜·费利克斯不妨同我夫人留在家里或者到修道院去。我知道总督大人很愿意让善良的里科特到他家去,然后等我回来再视情况作出决定。”
总督同意安东尼奥的意见,可是格雷戈里奥说,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和不能离开安娜·费利克斯。不过,后来考虑到还得去见父母,回来后仍然可以找她,他便同意了。于是,安娜·费利克斯留下来同安东尼奥的夫人在一起,里科特去了总督家。
安东尼奥出发的日子到了。堂吉诃德因为摔伤了,不便赶路,因此和桑乔又呆了两天才走。格雷戈里奥同安娜·费利克斯告别时,两人哭得死去活来。里科特对格雷戈里奥说,如果他愿意,可以给他一千个盾。可是格雷戈里奥一个盾也没要,只是向安东尼奥借了五个盾,而且说到京城之后一定还。于是两人上路了。两天之后,堂吉诃德和桑乔也离开了。堂吉诃德没有穿盔甲,只是一身便装。桑乔的驴驮着盔甲,因而桑乔只能步行跟在后面。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堂吉诃德决定履行诺言
如果说堂吉诃德在被打倒之前就总是忧心忡忡,这次吃了败仗更显得烦躁不安了。前面说到他正在树荫下等待桑乔,脑子里乱哄哄的。他一会儿想到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事,一会儿又想到他迫不得已隐退后的生活。桑乔过来了,向他夸奖托西洛斯的慷慨大方。
“桑乔啊,”堂吉诃德说,“你仍然以为他真是那个仆人吗?你曾亲眼看到杜尔西内亚变成了农妇,镜子骑士变成了卡拉斯科学士,这些都是同我作对的魔法师们干的。看来你把这些都忘了。不过你告诉我,你向托西洛斯打听过那个阿尔蒂西多拉后来怎么样吗?她当着我的面哭哭啼啼,是不是在我走后就把同我的缠绵之情全都抛到脑后去了?”
“我没打听这些,也没时间问这种傻事。真见鬼,您这会儿怎么还打听别人的心思,特别是情思呢?”
“你看,桑乔,”堂吉诃德说,“爱慕之情与感激之情有很大区别,一个骑士可以对别人的爱慕之情不动声色,但是万万不可不感谢她的一片厚意。阿尔蒂西多拉看起来非常爱我,送给我三条头巾,这事你知道。我走的时候,她哭哭啼啼,不顾廉耻地诅咒我,埋怨我,这些都证明她对我一片痴心。情人的愤怒最后往往变成咒骂。我不能让她指望得到我的财富,因为我的财富像水中的月亮,是虚幻的东西。我能给她的只是我对她的怀念,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杜尔西内亚的怀念。说到杜尔西内亚,你总是迟迟不肯抽打自己,抽打你的皮肉,这可把她坑苦了。我真想看到你的皮肉被狼吃了!你宁可留着你的皮肉让蛆虫咬,却不肯用它去救那位可怜的夫人。”
“大人,”桑乔说,“说实话,我不相信抽打我的屁股跟解除魔法有什么关系,这就好比你头痛却让你去医脚似的。至少我敢发誓,您看过的那些有关游侠骑士的书里没有靠鞭笞解除魔法的事。不过,不管怎样,待我有了时间,而且愿意抽打自己的时候,我还是要打的。”
“但愿如此。”堂吉诃德说,“愿老天能让你明白,你有责任帮助我的女主人,她也是你的女主人,因为我是你的主人。”
他们边说边赶路,又到了他们那天被公牛群撞倒的地方。
堂吉诃德认出了这个地方,对桑乔说道:
“咱们就是在这片草地上遇到了英姿飒爽的牧羊女和精神抖擞的牧羊人,他们想在这里重现当年的牧羊人乐园。这倒是个挺新奇的想法。桑乔,如果你觉得合适,咱们也可以学学他们,做做牧羊人,至少在我隐退的这段时间里可以这样。我去买些羊和其他牧人需要的东西。我可以取名为牧人吉诃蒂斯,你就叫牧人潘西诺。咱们可以漫步在山间、森林和草地上,这儿唱唱歌,那儿吟吟诗,饮着晶莹的泉水,清澈的溪水,或者汹涌的河水;圣栎树以它极其丰富的枝叶供给我们香甜的果实,粗壮的栓皮槠树干是我们的坐凳,柳树为我们遮荫,玫瑰给我们送来芳香,广阔的草原就像是一块五彩斑斓的地毯;夜晚,空气清新,星月皎洁,咱们纵情歌唱,忧愁化为欢乐,阿波罗给我们带来诗兴,爱情为我们创造灵感,这样咱们就可以在现在和未来的世纪里闻名遐迩,功垂史册了。”
“天哪,”桑乔说,“我仿佛已经置身于这种生活之中了。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和理发师尼古拉斯师傅要是看见这种生活,也会来同咱们一起牧羊人;冲这快活劲儿,就连神甫也会身不由己地钻进羊圈里来呢。”
“你说得很对,”堂吉诃德说,“如果参孙·卡拉斯科加入我们这个牧人乐园,他肯定会来,可以叫他参索尼诺或者牧人卡拉斯孔;理发师尼古拉斯可以叫尼库洛索,就像博斯坎叫内莫罗索①一样;至于神甫,我就不知道该起什么名字了,除非起个派生的名字,叫库里昂布罗。至于那些可以做咱们情人的牧羊姑娘的名字,咱们不妨再仔细斟酌。不过,我的意中人叫牧羊姑娘或牧羊公主就行了,不必再费心另外寻找,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名字了。桑乔,你的意中人叫什么名字,你可以随便起。”
——–
①博斯坎·阿尔莫加维尔是16世纪初的西班牙诗人,曾引进意大利诗歌的格律和形式,并且影响了西班牙的伟大诗人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现代研究资料认为,内莫罗索是指加尔西拉索本人。
“她块头大,”桑乔说,“原名又叫特雷莎,我只能给她起个名字叫特雷索娜。此外,我还要在诗里赞颂她,以表现我的忠贞,并没有到外面去找野食。神甫应该以身作则,不应该有牧羊女做情人。如果学士想要情人,那就随他的便吧。”
“上帝保佑,”堂吉诃德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木笛声飘送到我们耳边,还有萨莫拉风笛、长鼓、铃鼓和三弦琴!在这些乐器的音乐声中还能听到钹的声音,这样牧人的乐器就基本上全有了。”
“什么是钹呀?”桑乔问,“我这辈子还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没见过这种东西呢。”
“钹就是两块烛台形的铜片,”堂吉诃德说,“中间隆起的部分撞击在一起时发出一种声音,即使算不上和谐悦耳,也不难听,而是像风笛和长鼓一样质朴。这个词源于摩尔语,就像西班牙语中所有那些以al开头的词一样,如almohaza、alBmorzar、alfombra、alguacil、alhucema、almacén、alcancía等等,不用再一一罗列了。以i结尾的源于摩尔语的词只有三个,那就是borceguí、zaquizamí和maravdí。albelí和alfaauí以al开头,以í结尾,显然都是源于阿拉伯语。你刚才问到钹,我想起了这些,顺便说说。我还有点儿诗才,这你知道,参孙·卡拉斯科更有了不起的诗才,这有助于使咱们的这种生活更加美满。至于神甫,我就不说什么了。不过我敢打赌,他也准有几分诗人的才气。尼古拉斯师傅肯定也是这样,我对此毫不怀疑,因为所有或大多数理发师都能弹弹吉他,念念诗。到时候我倾诉我的离情别绪,你自夸是忠实的情人,牧人卡拉斯孔为遭到鄙夷而忿忿不平,神甫库里昂布罗随便当什么角色都行,那种日子该多美呀!”
桑乔说道:
“大人,我总是很不幸,恐怕永远也不会有那么一天了。等我成了牧人,我得做光滑的木匙,还得做油煎面包,甜奶酪、花冠和许许多多牧人要做的事情呀!虽然别人并没有说我心灵,但我手巧是出了名的。我女儿桑奇卡可以给咱们送饭来。不过,也得小心,她相貌不错,有的牧人并不那么单纯,总是不怀好意。本来是好事,可别闹出个坏结局来。无论是乡村还是城里,无论是牧人的茅屋还是王宫的大殿,都有爱情,都有叵测的居心。‘祸根不存,罪恶不生’,‘眼不见,心不动’,‘与其操心,不如脱身’。”
“别说那么多俗语了,桑乔,”堂吉诃德说,“你说了那么多,其实一句话就足以表达你的意思。我讲你多少次了,别说那么多俗语,这等于对牛弹琴,可你总是‘你说你的,我干我的’。”
“而我觉得您总是‘煎锅嫌炒锅黑’。”桑乔说,“您总怪我说俗语,其实您说起俗语来也是一串一串的。”
“可是桑乔,”堂吉诃德说,“我说俗语总是用得恰到好处,而你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抓来就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曾对你说过,俗语是历代聪明人从他们的经验里提炼出来的警句,如果用得不当,就成了胡言乱语。咱们先别说这个了,天已经晚了,咱们得找个地方过夜。谁知道明天的情况会怎么样呢。”
他们离开大路去找住处。晚饭吃得很晚,也吃得不好,桑乔很不满意。桑乔想到游侠骑士只能在荒郊野岭凑合着吃,虽然有时也能在城堡或大户人家里饱餐一顿,就像在迭戈·德米兰达的家、富人卡马乔的婚礼和安东尼奥·莫雷诺家那样。不过,世界上不能总是白天,也不能总是黑夜,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堂吉诃德却彻夜未眠。
小.说.T.xt.天.堂
正文 第六十八章 堂吉诃德遇猪群
那天晚上比较黑。虽然月亮仍在天上,可就是不愿露面。这位狄安娜夫人大概到地球的另一面去散步了,结果弄得山谷都是黑乎乎的。堂吉诃德只打了个盹儿,就再也没睡着。桑乔却相反,一觉睡到大天亮,一看就知道是个心宽体胖的人。堂吉诃德心事重重,睡不着,只好把桑乔叫醒,对他说道:
“桑乔,我对你什么都不在乎的脾气真感到惊讶。你大概是石凿的或铁打的,什么时候都无动于衷。我守夜时你睡觉,我哭泣时你唱歌,我饿得头昏眼花时你却撑得直犯懒。好佣人应该为主人分忧,忧主人之忧嘛。你看这夜色多么清幽,万籁俱寂,仿佛在邀请我们从梦中醒来,与它共度良宵呢。赶紧起来吧,往远处走一点儿,拿出点儿勇气和报恩的精神来,打自己三四百鞭子,为了让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而把欠的帐还上一部分吧。我求求你,我不想像上次那样跟你动手了。你打完自己之后,今夜剩下的时间咱们就唱歌儿。我倾诉我的相思,你赞颂你的忠贞。回村以后那种牧羊的生活咱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大人,”桑乔说,“我又不是苦行僧,没必要半夜三更起来鞭挞自己,而且我也不信鞭挞的痛苦能转化为快乐的歌声。您还是让我睡觉吧,别再逼我抽打自己了,不然的话我发誓,以后别说碰我的皮肉,就连衣服上的一根细毛儿也休想碰我!”
“多狠的心肠呀!多么冷酷的侍从呀!我白养活你了,我对你的照顾和以后会给你的照顾,你全忘记了!你靠着我才当上了总督,你靠着我才有望获得伯爵或者类似的称号,而且在过了这一年之后,这个诺言很快就会实现。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呀。”
“这些我不懂,”桑乔说,“我只知道在我睡觉的时候,既没有感到痛苦,也没有感到希望,没有辛劳,也没有荣耀。不知是谁发明了睡眠,真该感谢他。睡眠消除了人类的一切思想,成了解饥的饭食,解渴的清水,驱寒的火焰,驱热的清凉,一句话,睡眠是可以买到一切东西的货币;无论是国王还是平民,无论是智者还是傻瓜,它都像个天平,一视同仁。我听说睡眠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和死差不多,睡着了的人就像死人一样。”
“我从没有听到你像现在这样慷慨陈词,”堂吉诃德说,“由此我认识到,你的一句口头语说得很对:‘出身并不重要,关键是跟谁过。’”
“见鬼去吧,我的大人,”桑乔说,“现在并不是我张口就是俗语,而是您动不动就来两句俗语,而且比我说得更多!您和我之间只有一个区别,那就是您比我说得恰当,我说得常常对不上号。但是不管怎么说,它们都是俗语。”
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一阵沉闷的嘈杂声以及凄厉的声音响彻了谷地。堂吉诃德站起来,手握剑柄;桑乔则赶紧钻到驴下面,用驴驮的盔甲和驮鞍挡住自己。桑乔吓得直发抖,堂吉诃德也茫然不知所措。声音越来越大,离他们越来越近,把其中一个人吓得够呛,而另一个人的胆量是大家都知道的。原来,是有人赶着六百多头猪到集上去卖,正好从那儿路过。那群猪呼哧着鼻子拼命地叫,把堂吉诃德和桑乔的耳朵都快震聋了,因而他们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了。大群的猪浩浩荡荡地呼叫着开过来,根本不理会堂吉诃德和桑乔的尊严。它们冲破了桑乔的防御工事,不仅撞倒了堂吉诃德,顺便还把罗西南多也带倒了。那群愚蠢的牲畜迅速地冲过来,把驮鞍、盔甲、驴、罗西南多、桑乔和堂吉诃德都掀翻在地,一片狼藉。桑乔挣扎着站起来,向堂吉诃德要剑,说要把这帮粗鲁的猪大爷宰掉几个。堂吉诃德对桑乔说道:
“算了吧,朋友,是我造了孽,咱们才受到这种冒犯。这是上帝对一个战败的游侠骑士的惩罚。战败的游侠骑士就应该被狼啃,被蜂蜇,被猪踩!”
“这也是老天对战败骑士的侍从的惩罚。”桑乔说,“这样的侍从就应该被蚊虫叮,被虱子咬,忍饥挨饿。假如我们这些侍从是我们服侍的骑士的儿子或者什么近亲,那就是把我们惩罚到第三代或者第四代也不为过。可是,桑乔家族跟堂吉诃德家族有什么关系呀?好了,咱们还是先歇着吧。天快亮了,咱们再睡一会儿,有什么事天亮再说吧。”
“你去睡吧,桑乔,”堂吉诃德说,“你就知道睡觉!我可要守夜。在天亮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要丢开我的思绪,做一首情诗。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打好腹稿了。”
“依我看,”桑乔说,“想做诗的心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您愿意怎么做诗就怎么做吧,我反正是能睡多少就睡多少。”
然后,他随意躺到了地上,蜷缩成一团,进入了梦乡,什么欠帐、痛苦之类的事情,全都置之脑后了。堂吉诃德靠着一棵山毛榉或者栓皮槠,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没说清是什么树,唉声叹气地念起诗来:
每当我想着你,爱情,
都是对我的痛苦折磨。
我真想奔向死亡,
从此把无穷的痛苦摆脱。
然而当我到达死亡的边缘,
却又裹足不前;
爱情给我带来了如此的欢乐,
欲死不忍心,生活更执著。
我总是虽生求死,
死又复活;
生生死死,
百般蹉跎①!
——–
①这是意大利诗人佩德罗·本博的一首情诗。
堂吉诃德念着诗,叹着气,泪眼潸然,心中似乎为自己战败和思念杜尔西内亚而痛苦万分。
天亮了,阳光照到了桑乔的眼睛上。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四肢,望着自己带的干粮被猪群毁得一片狼藉,不禁又诅咒起来,而且骂的还不仅仅是那群猪。后来,堂吉诃德和桑乔又继续赶路。下午,他们看到迎面走来近十个骑马的人和四五个步行的人。堂吉诃德不由得心情紧张起来,桑乔也吓得够呛,因为那些人手持长矛和盾牌,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堂吉诃德转身对桑乔说:
“桑乔,如果不是我的诺言束缚了我的手脚,如果我还能操持武器的话,我完全可以把对面来的这群人打得落花流水,那么情况就不一样了。”
这时,那几个骑马的人手持长矛,一声不响地围住了堂吉诃德,分别用长矛指着他的前胸和后背。一个步行的人把手放在嘴边上,示意堂吉诃德别出声,抓着罗西南多的笼头,把它牵出了大路。其他几个步行的人揪着桑乔的驴,非常奇怪地一句话也不说,跟在堂吉诃德他们后面。堂吉诃德几次想开口问他们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想干什么,可是刚一开口,就有人用长矛的铁头指指他,示意他住嘴。桑乔的情况也一样,他刚要说话,就有人用带刺的棍子捅他,而且还捅他的驴,仿佛驴也想说话似的。夜色降临,那几个人加快了脚步,堂吉诃德和桑乔也更紧张了,尤其是听到那几个人不时地么喝:
“快走,你们这两个野人!”
“住嘴,蠢货!”
“小心点儿,你们这两个吃人的家伙!”
“别吭声,够了!不许把眼睛瞪那么大,你们这两个杀人的魔鬼,吃人不吐骨头的野狮!”
那几个人还骂了其他一些话,堂吉诃德和桑乔听着都十分刺耳。桑乔心里说:“我们怎么‘噎人’,怎么‘闯祸’,又怎么成‘痴人’和‘野屎’①啦?这些话真不好听。真是屋漏偏逢下雨,人不顺心连喝凉水都塞牙缝儿。但愿这场灾祸到此为止吧。”
——–
①桑乔没听清楚那几个人喊的话,误作声音相近的词了。
堂吉诃德也同样莫名其妙,猜不透那些人为什么用这些词骂他和桑乔,但他估计是凶多吉少。
他们在黑夜中走了大约一小时,来到一座城堡前。堂吉诃德认出那是他们前不久还住过的公爵城堡。
“上帝保佑!”堂吉诃德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呀?这儿原先是热情好客的地方,可是,对战败的人连好地方也变坏了,坏地方就变得更糟糕了。”
他们进了城堡的院子。看到里面的陈设,堂吉诃德和桑乔更惊奇,也更害怕了。详情请看下章。
第六十九章 本书中堂吉诃德经历的最罕见最新奇的事
那几个骑马的人下了马,和几个步行的人一起,把桑乔和堂吉诃德推推搡搡地弄进了院子。院子周围的大烛台上插着一百多支火炬,走廊里还有五百多盏照明灯,虽然天已渐黑,院子里却依然如同白昼。院子中间设置了一个两米高的灵台,上面盖着一块巨大的黑色天鹅绒。灵台四周的一百多个银烛台上燃着白色的蜡烛。灵台上摆放着一位姑娘的尸体,人虽已死去,容貌依然楚楚动人。她头戴由各色花卉编织的花环,枕着锦缎枕头,双手交叉在胸前,手里还有一束已经枯萎的黄色棕榈叶。院子的一端有个台子,后面的两把椅子上坐着两个人。他们头戴王冠,手持权杖,看样子像国王之类的人物,但真假就不知道了。台子只能沿阶而上,旁边还有两把椅子,堂吉诃德和桑乔被带过去,坐到了这两把椅子上。大家都默不作声,同时也示意堂吉诃德和桑乔不要出声。其实,用不着告诉他们俩,他们也不会出声。他们早已被眼前的奇怪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了。
这时,有两位贵人在很多人的簇拥下登上了台子,堂吉诃德认出那是公爵和公爵夫人。那两个像国王的人身旁有两把豪华的椅子,公爵和公爵夫人坐到了那两把椅子上。堂吉诃德又认出躺在灵台上的竟是美丽的阿尔蒂西多拉,他怎能不更加惊奇呢?公爵和公爵夫人登上台子后,堂吉诃德和桑乔站起来,向他们深深地鞠了躬,公爵和公爵夫人也对堂吉诃德和桑乔微微点头。
这时,有一位陪祭从侧面走到桑乔身边,给他披上一件黑麻孝衣,衣服上画满了火焰,又摘掉了桑乔头上的帽子,给他戴上一个纸糊的高帽,就像宗教裁判所审判犯人时给犯人戴的那种帽子。这人还对他耳语说不许开口,否则就把他的嘴堵上或者要他的命。桑乔把自己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看到自己虽然满身是火焰,却并不灼人,也就不在意了。他把纸帽子摘下来,看了看上面画的魔鬼,又把帽子戴上了,心想只要火不烧身,魔鬼不要他的命,这副样子倒没什么关系。
堂吉诃德也看了看桑乔,尽管堂吉诃德已经吓呆了,可看到桑乔那个模样,还是忍不住笑了。这时,轻柔的笛声仿佛从灵台下面飘了出来。没有任何人吭声,那笛声显得越发缠绵动人。忽然,那个貌似尸体的姑娘枕边忽然出现了一个罗马人打扮的英俊少年。他弹着竖琴,在琴声的伴奏下非常深情地唱起了两首诗:
冷酷的堂吉诃德使得你
香消玉殒,阿尔蒂西多拉呀,
在这阴曹地府,
贵夫人们都为你身裹素纱。
女主人已吩咐所有的女佣
为你戴孝披麻。 我则以胜过色雷斯①歌手的灵感,
唱出你的美貌和不幸的生涯。
我不仅今生今世
把你赞颂,
我还要用我冰冷的舌头
让你来世美名传天下。
愿我的灵魂
飞入冥湖②之中,
挡住那忘却记忆的湖水,
秋水伊人,令我魂牵肠挂。
“不必再说了,”一个国王模样的人说道,“圣洁的歌手,不必再说了,举世无双的阿尔蒂西多拉命途多舛,一言难尽,她的美德真是唱也唱不完。她并不是像凡夫俗子想象的那样已经死去,而是永生在人们的传颂之中。若想让她起死回生,桑乔·潘萨就得付出代价,现在他正好在场。那么你,与我同在冥国当判官的拉达曼托③呀,你知道,神和莫测的命运已经决定让这个姑娘还魂,你赶紧当众宣布吧,我们一直在等着这个消息呢。”
①巴尔干半岛东南部一地区。色雷斯人尤以诗歌和音乐著称。
②在希腊神话中指意大利的阿尔维诺湖,据说是地狱的入口。
③宙斯和欧罗巴之子,后来成为乐土的统治者和冥界的判官之一。此处的说话者应为另一判官弥诺斯。
弥诺斯刚说完,拉达曼托便起身说道:
“凡是在这儿干事的人,无论高的矮的还是大的小的,都排队过来,把桑乔的下巴胡噜二十四下,再在他的胳膊上和腰上掐十二下,用针扎六下,这样,阿尔蒂西多拉就能死而复生。”
桑乔听了立刻大声喊道:
“我敢发誓,想在我脸上胡噜,根本没门儿!真见鬼,在我脸上胡噜跟这个姑娘死而复生有什么关系?真是眉毛胡子一起来。杜尔西内亚中了魔法,就得让我挨鞭挞,她才能摆脱魔法;这个姑娘要还魂,就得胡噜我二十四下,用针往我身上乱扎,还得把我的胳膊掐痛!我可不吃你们这一套!”
“你找死呀!”拉达曼托说,“放老实点儿,你这吃人的老虎;低下头来,你这傲慢的宁录①;住嘴,又没让你做什么办不到的事。你就别找辙了,老老实实地让人胡噜你的脸,让人用针扎你,让人掐得你直叫唤吧!喂,凡是在这儿干事的,都赶紧执行我的命令!否则,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①《圣经》中的人物,在耶和华面前被称为“英勇的猎户”。
此时,已有六个女佣排成一队来到院里,其中四个还戴着眼镜。她们高举右手,露出四寸长腕。现在人们都时兴长手腕。桑乔一见就立刻吼起来:
“我可以让任何人胡噜我的脸,但是女佣不行!我可以像我的主人那次在这个城堡里一样,让猫抓我的脸,让锋利的匕首刺穿我的身体,让烧红的火钳拧我的皮肉,这些我都可以忍耐,任凭各位大人发落。可是,如果想让这几个女佣碰我,我宁死不从!”
堂吉诃德此时也开了口,他对桑乔说道:
“忍耐一下吧,宝贝,让这几位大人也高兴高兴吧。你得感谢老天让你积德行善,帮中了魔法的人解脱魔法,使死者复生,从而做出你的牺牲!”
女佣已经走近了桑乔。桑乔被说服了,他服服帖帖地在椅子上坐好,冲着第一个女佣扬起脸,撅起胡子。那个女佣在桑乔的下巴上用劲胡噜了一下,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少来点儿礼,少抹点儿油吧,女佣夫人。”桑乔说,“我向上帝发誓,你手上的味儿够酸的。”
几个女佣都胡噜了桑乔的脸,其他佣人也都拧了他。可是轮到用针扎他的时候,他再也受不了啦。他从椅子上猛然跳起来,怒气冲冲地抓起椅子旁边的一支火炬,撵着那几个女佣和扎过他的人喊道:
“滚开,你们这些地狱里的小鬼,难道我是铁打的,受得了这般折磨?”
阿尔蒂西多拉已经躺得太久了,这时她侧了一下身子。在场的人看到后几乎同声喊道:
“阿尔蒂西多拉活了!阿尔蒂西多拉活了!”
拉达曼托让桑乔息怒,现在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堂吉诃德见阿尔蒂西多拉又能动弹了,连忙过去跪到桑乔面前,说道:
“我的心肝宝贝,你现在可不仅是我的侍从。现在你该抽自己几鞭子了,快帮助杜尔西内亚解脱魔法吧。这会儿你的本领已经学到家啦,完全可以水到渠成。”
桑乔答道:
“真是没完没了,又要给我加码呀!刚才又拧又胡噜又扎,现在还要鞭子打!干脆拿块大石头绑在我脖子上,把我扔到井里去吧。总是为了给别人治病而拿我开涮,我可受不了!饶了我吧,不然我向上帝发誓,我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豁出去了!”
这时,阿尔蒂西多拉已经在灵台上坐了起来,笛声也随之而起。大家齐声喊道:
“阿尔蒂西多拉万岁!阿尔蒂西多拉万岁!”
公爵、公爵夫人、弥诺斯和拉达曼托都站起身来,同堂吉诃德和桑乔一起过去,把阿尔蒂西多拉从灵台上扶了下来。阿尔蒂西多拉似乎刚刚苏醒,向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弥诺斯和拉达曼托鞠了个躬,然后又斜瞄着堂吉诃德说道:“让上帝饶恕你吧,丧尽天良的骑士。由于你的冷酷无情,我在另一个世界里仿佛度过了上千年。而你呢,世界上最富有同情心的侍从呀,感谢你让我又获得了生命。桑乔朋友,以后我要送给你六件衬衫,你可以改改自己穿。那些衬衫虽然不是件件完整如新,但至少都是干净的。”
桑乔手里拿着纸高帽,跪在地上吻了阿尔蒂西多拉的手。公爵吩咐把纸高帽拿走,把桑乔的帽子还给桑乔,并且给桑乔穿上他自己的外衣,把画着火焰的衣服也拿走。桑乔则请求公爵把那件衣服和那顶帽子留给他,他准备把这两件东西带回家乡,作为对这次前所未闻的奇遇的纪念。公爵夫人满口答应,想以此证明她是桑乔的好朋友。公爵吩咐大家离开院子,于是众人都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堂吉诃德和桑乔也回到了他们原先住过的那个房间。
第七十章 承接上一章,故事补白
当晚,桑乔与堂吉诃德同住一屋,睡在一张带轱辘的床上。桑乔本想避免与堂吉诃德同居一室,他知道堂吉诃德肯定会问这问那,不让他睡觉。桑乔不想多说话,浑身的疼痛迟迟不消,连舌头也不利索了。他宁愿只身睡在茅屋里,也不愿同堂吉诃德共享那个华丽的房间。桑乔的担心果然有道理。堂吉诃德一上床就说道:
“桑乔,你觉得今晚的事情怎么样?冷酷无情的力量有多大,你亲眼看到了。不用箭,不用剑或其他兵器,仅凭我的冷酷就使阿尔蒂西多拉断送了性命。”
“她愿意什么时候死,愿意怎么死,就去死吧,”桑乔说,“反正跟我没关系。我这辈子既没爱上她,也没蔑视她。我真不明白,就像我上次说过的,阿尔蒂西多拉这个想入非非的姑娘的死活,跟桑乔·潘萨受罪有什么关系?现在我必须承认,世界上的确有魔法师和魔法。让上帝保佑我吧,因为我也免不了会中魔法。不过,现在您还是让我睡觉吧。别再问这问那了,除非您是想逼我从窗口跳出去。”
“那你就睡吧,桑乔朋友,”堂吉诃德说,“只要你在挨了针扎、又掐又拧和胡噜之后还能睡得着。”
“疼倒是不疼,”桑乔说,“最讨厌的就是乱胡噜,让那些女佣乱胡噜一气。我再求您,让我睡觉吧,清醒的时候感觉到的痛苦,睡着了就会大大减轻。”
“但愿如此,”堂吉诃德说,“愿上帝与你同在。”
两人睡觉了。这部巨著的作者锡德·哈迈德想利用这段时间讲述一下,公爵和公爵夫人为什么又想起了安排上文那场闹剧。原来,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扮作镜子骑士被堂吉诃德打败,计划落空以后,他仍然念念不忘,仍然想再试试运气。他碰到曾经给桑乔的老婆特雷莎·潘萨捎信送礼的那个仆人,打听到堂吉诃德的下落,另找了一套盔甲和一匹马,拿着一块画有白月的盾牌,雇了个农夫,牵着一匹骡子,驮上各种必要的物品,又去找堂吉诃德。不过,他没有用原来那个侍从托梅·塞西亚尔,免得让桑乔或堂吉诃德认出来。
参孙·卡拉斯科来到公爵的城堡。公爵告诉他堂吉诃德已经去了萨拉戈萨,准备参加在那儿举行的擂台赛。公爵还讲了戏弄桑乔,让他鞭打自己的屁股,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事,而且把桑乔欺骗堂吉诃德,说杜尔西内亚中了魔法,变成了农妇,而公爵夫人又让桑乔相信受骗的是他自己,杜尔西内亚真的中了魔法等等,都告诉了卡拉斯科。卡拉斯科感到很可笑,也感到惊奇,没想到桑乔竟如此单纯,而堂吉诃德又如此疯癫。公爵请求卡拉斯科在找到堂吉诃德后,无论是否战胜了堂吉诃德,都要回来把结果告诉他。卡拉斯科同意了。他启程去萨拉戈萨找堂吉诃德,没找到。他又继续找,结果出现了前面说过的情况。于是,他回到公爵的城堡,把情况告诉了公爵,包括他同堂吉诃德决斗前讲好的条件,而堂吉诃德作为一名忠实的游侠骑士,已同意回乡隐退一年。卡拉斯科说,但愿堂吉诃德的疯病在这一年里能够治愈,他也正是为此才化装而来的。他觉得,像堂吉诃德这样聪明的贵族竟变成了疯子,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卡拉斯科后来告别公爵,回到了家乡,等着堂吉诃德随后归来。公爵对桑乔和堂吉诃德意犹未尽,利用这段时间又开了刚才叙述的那场玩笑。公爵派了很多佣人,让他们有的骑马,有的步行,等候在城堡附近堂吉诃德可能经过的各条道路上,一旦发现堂吉诃德和桑乔,无论是哄骗还是强拉,一定要把他们带到城堡来。佣人们果然找到了堂吉诃德和桑乔,并且通知了公爵。公爵事先已准备好,于是点燃了院子里的火炬和蜡烛,并且让阿尔蒂西多拉躺到灵台上,一切都演得那么惟妙惟肖,跟真的差不多。锡德·哈迈德还说,他觉得,无论是戏弄别人还是被人戏弄都够疯的。公爵和公爵夫人起劲地戏弄两个疯子,他们自己也快成两个疯子了。而那两个真疯子一个睡得正香,另一个却睡不着觉,正在胡思乱想。天亮了,他们也该起床了。特别是堂吉诃德,无论是胜是负,从来都不喜欢睡懒觉。
堂吉诃德真的以为那个阿尔蒂西多拉死而复生了,而她却接着她的主人继续拿堂吉诃德开心。她头上仍然戴着她在灵台上戴的那个花环,穿着一件绣着金花的白色塔夫绸长衫,头发披散在背上,手拿一根精制的乌木杖,走进了堂吉诃德的房间。堂吉诃德一见她进来,立刻慌作一团,缩进被单里,张口结舌,竟连一句客气话都说不出来了。阿尔蒂西多拉坐到床边的一把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娇声细气地说道:
“尊贵的女人和庄重的姑娘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不顾廉耻,毫无顾忌地当众说出自己内心的秘密。堂吉诃德大人,我现在就处于这种情况。我多情善感,但仍然不失体面,内心十分痛苦。我难以忍受,因而丧了命。你如此冷酷地对待我——
面对我的哀怨,你竟然无动于衷!
没有良心的骑士啊,我已经死了两天,至少凡是看见我的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两天。若不是爱情怜悯我,以这位善良侍从受难的方式解救了我,现在我还在冥府里呆着呢。”
“爱情完全可以让我的驴来做这件事嘛,”桑乔说,“那我就真得感谢它啦!但愿老天给你找一个比我主人更温存的情人。不过,姑娘,请你告诉我,你在冥府都看见什么了?真有地狱吗?凡是绝望而死的人,最后都得下地狱的。”
“实话告诉你吧,”阿尔蒂西多接着说,“我并没有完全死去,所以我也没进入地狱。如果真进了地狱,那我就无论如何也出不来了。不过,我的确到了地狱的门口,有十几个鬼正在打球。他们都穿着裤子和紧身上衣,衣领和袖口上都绣着佛兰德式的花边,露出四寸长的手腕子,这样可以显得手更长。他们手里拿着火焰拍。令我惊奇的是,他们打的不是球,而是书,书里装的是气或者烂棉花之类的东西,真新鲜。而且,更让我惊奇的是,一般打球的时候是赢家高兴输者悲,可是他们打球的时候,都骂骂咧咧地互相埋怨。”
“这不算新鲜,”桑乔说,“他们是鬼,所以不管玩不玩,不管赢没赢,他们都不会高兴。”
“大概是这样吧。”阿尔蒂西多拉说,“还有一件事我也挺奇怪,应该说我当时非常奇怪,那就是他们的书只打一下就坏,不能再打第二下。所以总得换书,不管是新书旧书,简直神了。其中有一本新书,装订得很好,刚打了一下,书就散了。一个鬼对另一个鬼说:‘你看那是什么书?’那个鬼答道:‘这是《堂吉诃德》下卷,但不是原作者锡德·哈迈德写的那本,而是一个阿拉贡人写的,据说他家在托德西利亚斯那儿。’‘把它拿开,’另一个鬼说,‘把它扔到地狱的深渊里去,再也别让我看到它。’‘这本书就那么差吗?’一个鬼问道。‘太差了,’第一个鬼说,‘差得就是我想写这么差都写不了。’他们又继续玩,打一些书。我听他们提到了堂吉诃德这个名字,而我热爱堂吉诃德,所以把这个情况尽力记了下来。”
“那肯定是一种虚幻,”堂吉诃德说,“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堂吉诃德。而且,这本书在这儿也曾传阅过,传来传去的,因为谁也不想要它。无论是听说这本书被扔进了地狱的深渊,还是听说它光明正大地在世上流传,我都不在乎,反正那本书里写的不是我。如果那本书写得好,写得真实,它就会流传于世;如果写得不好,它问世之后不久就会消失。”
阿尔蒂西多拉还想继续埋怨堂吉诃德,堂吉诃德却对她说道:
“我已经同你说过多次了,姑娘,你总是对我寄托情思,这让我很为难。我对此只能表示感谢,却不能予以回报。我生来就属于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如果真的存在命运的话,那么,命运已把我安排给了她。若想用另外一个美女来代替她在我心中的地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这就足以让你明白了,你应该自重,不可能的事情谁也不能勉强。”
听到此话,阿尔蒂西多拉脸上骤然变色。她对堂吉诃德说道:
“好啊,你这个骨瘦如柴的家伙,榆木脑袋死心眼,比乡巴佬还固执,怎么说都不行!我真想扑过去,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你这个战败的大人,挨揍的大人,难道你真以为我会为你去死吗?你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可不是那种女人!谁稍微碰我一下我都嫌疼,就更别说为了像你这样的笨蛋去死了。”
“这点我相信,”堂吉诃德说,“为情而死是笑话,那只是说说而已;要说真的去死,鬼才信呢。”
他们正说着话,前一天晚上唱歌的那位音乐家、歌手兼诗人进来了。他向堂吉诃德鞠了个躬,说道:
“骑士大人,我很早以前就听说了您的英名和事迹,非常崇拜您。请您把我当作您的一个仆人吧。”
堂吉诃德说:
“请您告诉我您是谁,我将以礼相待。”
小伙子说他就是前一天晚上唱歌的那个人。
“不错,”堂吉诃德说,“您的嗓子确实不错。不过,我觉得您唱的内容不一定合适,加西拉索的诗同这个姑娘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您别见怪,”小伙子说,“我们这些毛头诗人总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抄谁的就抄谁的,也不管对题不对题。如果不是胡唱乱写,那倒是怪事了。”
堂吉诃德正要答话,却被进来看望他的公爵和公爵夫人打断了。宾主高高兴兴地谈了很长时间,桑乔又说了很多趣话和傻话,让公爵和公爵夫人出乎意料,弄不清桑乔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堂吉诃德请求公爵和公爵夫人允许他当天就离开,因为像他这样的战败骑士应该住在简陋的小屋,而不是住在豪华的殿堂里。公爵和公爵夫人很痛快地答应了。公爵夫人问堂吉诃德是否喜欢阿尔蒂西多拉,堂吉诃德说道:
“大人,您应该明白,这个姑娘的毛病来源于闲散,解决的办法就是让她总有点儿正经活干。她说地狱里很时兴花边,而且她又会做花边,那就不应该让她的手闲着。织来织去,就没工夫想什么情人不情人的事情了。这是事实。这是我的看法,也是我的忠告。”
“这也是我的看法和忠告。”桑乔说道,“我这辈子还没听说过哪个织花边的姑娘为爱情而死呢。活儿一多,姑娘们就只想着完成任务,没时间去想什么爱情了。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刨地的时候就爱把我的内人,我是说我的特雷莎·潘萨忘记,尽管我爱她胜过自己的眼睫毛。”
“你说得很对,桑乔,”伯爵夫人说,“以后我准备让阿尔蒂西多拉做点针线活。她的针线活很好。”
“没必要采用这种方法,夫人。”阿尔蒂西多拉说,“一想到这位流浪汉对我的冷酷无情,不必采用任何方法,我就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夫人,请允许我出去吧,免得这个已经不是可悲而是可恶的形象总是在我眼前晃动。”
“我觉得,”公爵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
骂个不停,
怒气将平。”
阿尔蒂西多拉假装用手绢擦了擦眼泪,向公爵和公爵夫人鞠了个躬,然后走出了房间。
“我敢担保,”桑乔说,“姑娘,你运气不好,因为你碰到了一个心眼好、心肠硬的人。要是碰上我这样的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聊完以后,堂吉诃德穿好衣服,同公爵和公爵夫人一起吃了饭,当天下午就离开了。
第七十一章 堂吉诃德与桑乔在回乡路上遇到的事
战败以后失魂落魄的堂吉诃德一方面郁郁不乐,另一方面心里又很高兴。他悲的是自己被打败了,喜的是发现了桑乔的本领居然能让阿尔蒂西多拉起死回生。不过,堂吉诃德对此仍有一点儿疑虑,他以为阿尔蒂西多拉并没有真正死去。桑乔却一点儿也不高兴,因为阿尔蒂西多拉答应给他衬衫,却并没有给他。想来想去,桑乔对堂吉诃德说:
“说实话,大人,可以说我大概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医生了。别的医生把他看的病人治死了,还让人家掏看病钱。他们做的只不过是开个药方,在上面签个名,而且药还不是他们做的,是药房做的,让病人喝下去就算完事了。可是我呢,为了给别人治病,我得流血得让人胡噜,还得让人又掐又扎又打,我自己却什么好处也没得到。我发誓,下次若是再有人找我看病,我得先让他给我上点儿供。修道院长还得靠唱歌挣饭吃呢。我就不信老天教给我看病的本领,却让我白白地给别人看病。”
“说得对,桑乔,”堂吉诃德说,“阿尔蒂西多拉答应给你衬衫却没给,她这样做很不好。尽管你那本领是白捡的,没费什么工夫去学,可你是通过挨打受罪才掌握这个本领的。从我这方面来说,如果你原来提出为解除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魔法而要报酬,我早就付你一大笔钱了。不过,我不知道拿了钱以后再治病是否还奏效。我可不想让金钱影响疗效。尽管如此,我觉得咱们不妨试试。桑乔,你先说,你想要多少钱,然后你就鞭打自己吧,钱最后扣除,反正我的钱都在你手里呢。”
桑乔一听这话立刻睁大了眼睛,把耳朵伸出一拃长。只要能得到优厚的报酬,他打心眼里愿意自己打自己。他对堂吉诃德说:
“那么好吧,大人,我愿意满足您的愿望,那样我自己也可以得到好处。我非常爱我的孩子和老婆,而这使得我需要钱。您说吧,我每打自己一鞭子您给我多少钱?”
“桑乔,”堂吉诃德说,“你这本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我即使把威尼斯的财宝和波托西的矿藏全都给你也不为过。你估计你身上有我多少钱,开个价吧,每打一鞭子给你多少钱。”
“一共得打三千三百多下,”桑乔说,“我已经打了自己五下,其余的还没动呢。把这五鞭子算作零头去掉,还剩下三千三百鞭子。就算每鞭一个夸尔蒂约吧,如果再少,谁逼我干我也不干了,那就是三千三百个夸尔蒂约;三千夸尔蒂约就是一千五百个二分之一的雷阿尔,相当于七百五十个雷阿尔;三百个夸尔蒂约就是一百五十个二分之一的雷阿尔,相当于七十五个雷阿尔;再加上七百五十个雷阿尔就是八百二十五个雷阿尔。这钱我得从您的钱里扣出来。那么我虽然挨了鞭子,回家时毕竟有钱了,心里也高兴。要想抓到鱼……我不说了①。”
①下半句是“就得湿裤子”。
“积德行善的桑乔啊,可爱的桑乔啊,”堂吉诃德说,“我和杜尔西内亚这辈子该如何报答你呀!如果这次能成功,她肯定会恢复原貌,她的不幸就会转化为幸运,我的失败也就会转化为极大的成功。桑乔,你看你什么时候开始鞭打呀?为了让你早点儿动手,我再给你加一百个雷阿尔。”
“什么时候?”桑乔说,“就今天晚上吧。你准备好,咱们今晚露宿在野外,我一定把自己打得皮开肉绽。”
堂吉诃德急不可耐地等着夜晚到来。他觉得太阳神的车子好像车轮坏了,他就像情人期待幽会那样,觉得那天特别长,而没有意识到是自己太着急了。夜晚终于到来了。他们来到离大路不远的一片葱郁的树林中,从马背上和驴背上下来,躺在绿色的草地上吃着桑乔带来的干粮。吃完东西后,桑乔用驴的缰绳做成一根粗而有弹性的鞭子,来到离主人大约二十步远的几棵山毛榉树中间。堂吉诃德见到桑乔那副毅然决然的样子,对他说道:
“朋友,别把自己打坏了,打几下就停一停,别急着使劲打,中间歇口气儿。我是说你别打得太狠了,结果还没打够数就送了命。为了避免你计错数,我在旁边用念珠给你记着鞭数。但愿老天成全你的好意。”
“没有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儿。”桑乔说,“我自有办法既不把自己打死,也不把自己打疼,这样才算显出我的神通。”
桑乔说完脱光了自己上半身的衣服,抓过鞭子开始抽打自己,堂吉诃德则开始为他计数。刚打了七八下,桑乔就意识到这个玩笑开得太重了,自己开的价也太低了。他停了一下,对堂吉诃德说刚才自己吃亏了,他觉得每鞭应该付半个雷阿尔,而不是一个夸尔蒂约。”
“你接着打吧,桑乔朋友,”堂吉诃德说,“别松劲儿,我把价钱提高一倍。”
“既然这样,”桑乔说,“那就听天由命吧,让鞭子像雨点一般地打来吧!”
可是,狡滑的桑乔并没有把鞭子打在自己的背上,而是打到了树干上,而且每打一下还呻吟一下,仿佛每一下都打得非常狠似的。堂吉诃德心肠软,怕桑乔不小心把自己打死,那么他的目的也就达不到了,便对桑乔说道:
“喂,朋友,为了你的性命,咱们这次还是到这儿为止吧。我觉得这副药太厉害了,得慢慢来。一口吃不成胖子。如果我没数错的话,你已经打了自己一千多下。这次打这么多就够了,驴虽然能负重,太重了也驮不动。”堂吉诃德说话就是这么粗鲁。
“不,不,大人,”桑乔说,“我可不想让人说我拿了钱就不认帐。您让开一点儿,让我再打一千下,有这么两回就可以完事了,也许还能有富余呢。”
“既然你能受得了,”堂吉诃德说,“愿老天助你一臂之力。
你打吧,我走开一点儿。”
桑乔又继续抽下去,把好几棵树的树皮都抽得脱落了。由此可见他抽得有多狠。有一次他狠命地抽打一棵山毛榉,竟提高了嗓门喊道:
“参孙啊,我宁愿与他们同归于尽!”
听到这凄厉的喊声和猛烈的抽打声,堂吉诃德赶紧跑了过来。他抓住桑乔那根用缰绳做的鞭子,对桑乔说道:
“桑乔,命运不允许你为了我的利益而牺牲你的性命。你还得养活老婆孩子呢,还是让杜尔西内亚再等个更好的机会吧。实现我的愿望已经指日可待,我知足了。你还是先养足精神,找个大家都合适的时候再了结这件事情吧。”
“我的大人,”桑乔说,“既然您愿意这样,就先打到这儿吧。您把您的外衣被到我背上吧。我出了一身汗,可千万别着凉,初次受鞭笞的人最怕着凉。”
堂吉诃德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桑乔披上,自己仅穿着内衣。桑乔裹着堂吉诃德的外衣睡着了,一觉睡到了日出。两人继续赶路,走了三西里远。
他们在一个客店前下了马和驴。堂吉诃德认出那只是一个客店,而不是什么带有壕沟、瞭望塔、吊门和吊桥的城堡。自从吃了败仗以后,堂吉诃德比以前清醒多了,下面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他们被安排到楼下的一个房间里。在房间的墙壁上,按照当时农村的习惯挂着几幅旧皮雕画,其中一幅拙劣地画着海伦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从墨涅拉俄斯①,那儿拐走的情景;另一幅画的是狄多和埃涅阿斯的故事。狄多站在一座高塔上,挥舞着半条床单,向海上乘着三桅船或双桅船逃亡的远客示意。堂吉诃德发现画上的海伦并非不情愿,因为她正在偷偷地笑;而美丽的狄多脸上则淌出了胡桃般大小的泪珠。堂吉诃德说道:
①在希腊神话中,帕里斯从海伦的丈夫墨涅拉俄斯处拐走了海伦,引起了特洛伊战争。
“这两位夫人没有出生在当今的时代真是太不幸了,而我没有出生在她们那个年代也很不幸。那几个人若是遇到了我,特洛伊就不会被烧掉,伽太基也不会被毁掉,我一个人就可以把帕里斯杀掉,就可以免除这些灾难!”
“我敢打赌,”桑乔说,“不用多久,所有酒店、客店、旅馆或者理发店,都不会不把咱们的事迹画上去。我希望有比这些人更优秀的画家来画出咱们的事迹。”
“你说得对,桑乔,”堂吉诃德说,“而且,这个画家应该像乌韦达的画家奥瓦内哈那样,人家问他画的是什么东西时,他说:‘像什么就是什么。’如果他偶然画出了一只公鸡,他就会在下面注上:“这是一只公鸡。”免得别人以为他画的是一只狐狸。桑乔,绘画和写作其实是一回事,我觉得那个出版了堂吉诃德新传的家伙,大概就是这样的人,他写的像什么就算什么。他大概也像多年前宫廷的一位叫毛莱翁的诗人一样,别人问他什么他都信口乱说。别人问他Deum de Deo是什么意思,他就说是De donde diere①。不过,咱们暂且不谈这些吧。桑乔,你告诉我,你是否愿意今天晚上再打自己一顿?而且,你是愿意在屋里打呢,还是愿意在露天打?”
①前句为拉丁文“上帝啊”的意思,后句为西班牙文“无论从哪儿来”的意思。两句形相近,意义不同。
“大人呀,”桑乔说,“我觉得在屋里打和在野外打都一样,不过最好还是在树林里,这样我就会觉得有那些树同我在一起,可以神奇地同我分享痛苦。”
“那就算了,桑乔朋友,”堂吉诃德说,“你还是养精蓄锐,等咱们回到村里再打吧。最迟后天,咱们就可以到家了。”
桑乔说随堂吉诃德的便,但他愿意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尽快把这件事了结:“‘拖拖拉拉,事情就玄’,‘板上钉钉事竟成’,‘一个在手胜过两个在望’,‘手里的鸟胜过天上的鹰’嘛。”
“看在上帝份上,你别再说俗语了。”堂吉诃德说,“我看你老毛病又犯了。你有话就直说,别绕弯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以后会知道这对你有多大好处。”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桑乔说,“不说点俗语,我就觉得没说清楚。不过,以后我尽可能改吧。”
他们这次谈话到此结束。
第七十二章 堂吉诃德和桑乔如何返乡
堂吉诃德和桑乔那天在客店里等待天黑。他们一个想在野外把自己那顿鞭子打完,另一个想看看打完之后,自己的愿望是否能够实现。这时,一个骑马的客人带着三四个佣人来到了客店。一个佣人向那个看样子是主人的人说道:
“阿尔瓦罗·塔费大人,您可以先在这儿睡个午觉,这个客店既干净又凉快。”
堂吉诃德听到此话,对桑乔说道:
“你看,桑乔,我随手翻阅那本写我的小说下卷时,常见到这个阿尔瓦罗·塔费的名字。”
“那很可能,”桑乔说,“咱们等他下了马,然后去问问他。”
那人下了马,来到堂吉诃德对面的房间。
原来店主也给了他一个楼下的房间。在那间房子里也挂着同堂吉诃德这个房间一样的皮雕画。新来的客人换了身夏天的衣服,来到客店门口。门口宽敞凉爽。他见堂吉诃德正在门口散步,便问道:
“请问您要到哪儿去,尊贵的大人?”
堂吉诃德答道:
“离这儿不远的一个村庄。我是那儿的人。您准备到哪儿去?”
“我嘛,大人,”那人说道,“要去格拉纳达,那儿是我的故乡。”
“多好的地方啊!”堂吉诃德说,“请问您尊姓大名,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只是说来话长。”
“我叫阿尔瓦罗·塔费。”那个客人答道。
堂吉诃德说道:
“有一位文坛新手刚刚出版了一本《堂吉诃德》下卷,里面有个阿尔瓦罗·塔费,大概就是您吧。”
“正是我,”那人答道,“书里的那个主人公堂吉诃德是我的老朋友,是我把他从家乡带出去的。别的不说,至少他去萨拉戈萨参加擂台赛,就是我鼓动他去的。说实在的,我真帮了他不少忙,多亏我才使他背上免受了皮肉之苦。他这个人太鲁莽。”
“那么请您告诉我,您看我有点儿像您说的那个堂吉诃德吗?”
“不像,”那人说道,“一点儿也不像。”
“那个堂吉诃德还带了一个名叫桑乔·潘萨的侍从吧?”
堂吉诃德问道。
“是有个侍从。”阿尔瓦罗说道,“虽然我听说这个侍从很滑稽,却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俏皮话。”
“这点我完全相信,”桑乔这时也插嘴道,“因为俏皮话并不是人人都会说的。尊贵的大人,您说的那个桑乔准是个头号的笨蛋、傻瓜、盗贼,我才是真正的桑乔·潘萨呢。我妙语连珠,不信您可以试试。您跟着我至少一年,就会发现我开口就是俏皮话,常常是我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就把听我说话的人全都逗笑了。曼查的那位真正的堂吉诃德声名显赫,既勇敢又聪明。他多情善感,铲除邪恶,扶弱济贫,保护寡妇,惹得姑娘们为他死去活来,他唯一的心上人就是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他就是您眼前这位大人。他是我的主人,其他的所有堂吉诃德和桑乔都是骗人的。”
“天哪,一点儿也不错。”阿尔瓦罗说,“朋友,你开口几句就说得妙不可言。我原来见过的那个桑乔说得倒是不少,可是没你说得风趣。他不能说却挺能吃,不滑稽却挺傻。我敢肯定,那些专同堂吉诃德作对的魔法师也想借那个坏堂吉诃德来同我作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我敢发誓,那个堂吉诃德已经让我送到托莱多的天神院①去治疗了,现在又冒出一个堂吉诃德来,虽然这位大人与我那个堂吉诃德大不相同。”
①这里指疯人院。
“我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堂吉诃德说,“我只知道我不是坏人。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想告诉您,阿尔瓦罗·塔费大人,我这辈子从未去过萨拉戈萨。我听说那个冒牌的堂吉诃德已经去了萨拉戈萨,准备参加擂台赛,我就不去了,以正视听。于是我直奔巴塞罗那。那儿是礼仪之邦,是外来人的安身处,是济贫处,是勇士的摇篮。它给受难之人以慰籍,给真正的朋友以交往的场所,无论地势或者风景,都是独一无二的理想之处。
“虽然我也在那儿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而且很糟糕,但毕竟亲眼见到了它,总算不虚此行。总之,阿尔瓦罗·塔费大人,我就是曼查的那位名扬四海的堂吉诃德,而不是什么欺世盗名的可怜虫。您既然是位绅士,我就请求您当着这个村的长官的面声明,您是平生第一次见到我,我不是那本书的下卷里说的那个堂吉诃德,我的这个侍从桑乔·潘萨也不是您见过的那个桑乔。”
“乐于从命。”阿尔瓦罗说,“想不到我竟同时见到了两个名字完全相同、行为却大相径庭的堂吉诃德和桑乔,真让我惊讶。我简直不能相信我见到和遇到的事情了。”
“您肯定像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一样中了魔法。”桑乔说,“您可以祈求老天,让我像对待她那样,为解除附在您身上的魔法而再打自己三千多鞭子。我一定尽力,而且分文不取。”
“我不明白什么鞭子不鞭子。”阿尔瓦罗说。
桑乔说,说来话长,不过既然同路,可以在路上再慢慢讲。这时,到了吃饭的时间,堂吉诃德和阿尔瓦罗一起进餐。恰巧该村的村长来到了客店,还带了个文书。堂吉诃德请求村长,说他有权力让那位在场的绅士阿尔瓦罗·塔费在村长面前发表声明,这位绅士刚才居然没认出曼查的堂吉诃德,而这个堂吉诃德并不是托德西利亚斯一个叫阿韦利亚内达的人出版的一本《堂吉诃德》下卷里说的那个堂吉诃德。村长按照法律规定办理了这个声明,而且这个声明具有完全的法律效力。堂吉诃德和桑乔非常高兴,觉得这个声明对于他们很重要,似乎他们自己的言行还不足以证明两个堂吉诃德和两个桑乔之间的差别似的。阿尔瓦罗和堂吉诃德寒暄了一番,感觉这位曼查的堂吉诃德很明世理,于是阿尔瓦罗真的以为是自己错了,竟遇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堂吉诃德,以为是自己中了魔法。
当天下午,他们离开了那个客店,走了约半西里路,来到一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向堂吉诃德居住的村庄,另一条则是阿尔瓦罗要走的那条路。在这段短短的路程上,堂吉诃德向阿尔瓦罗讲述了他被打败的倒霉事,以及杜尔西内亚如何中了魔法又如何摆脱魔法的事,令阿尔瓦罗惊讶不已。阿尔瓦罗拥抱了堂吉诃德和桑乔之后继续赶自己的路。堂吉诃德也接着往前走。当晚,他在一片小树林里过夜,以便让桑乔完成他尚未完成的那部分鞭笞。桑乔又像前一天晚上那样如法炮制,结果没伤着自己的背,倒把几棵山毛榉的树皮打得够呛。桑乔根本就没抽自己的背。假如他背上有个苍蝇,也不会被鞭笞轰走。堂吉诃德丝毫不差地计着数,加上前一夜打的,一共打了三千零二十九下。太阳好像早早就升起来了,想看看桑乔怎样折腾自己。天亮之后,他们又继续赶路,一路上谈的无非是阿尔瓦罗如何受了骗,他们又如何办理了正式的法律文件。
他们走了一天一夜,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值得记叙的事情。由于桑乔完成了鞭笞的任务,堂吉诃德特别高兴。他期待着天明,想看看能否在路上遇到他那位已经摆脱了魔法的杜尔西内亚。路上每碰到一个女人,堂吉诃德都要看看是不是杜尔西内亚。他坚信梅尔林的话不会有错。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同桑乔一起爬上了一个山坡,从山坡上可以看到他们的村庄。
桑乔一看到村庄,便跪下来说道:
“我渴望已久的家乡啊,睁开眼睛看看吧,你的儿子桑乔·潘萨回来了。他虽然没能发财,却挨足了鞭子。张开你的臂膀,也请接受你的儿子堂吉诃德吧。他虽然败在了别人手下,却战胜了自己。他对我说过,这是他所企盼的最大胜利。我现在手里有钱了。虽然我狠狠地挨了鞭子,却也算个体面的人物了。”
“别犯傻了,”堂吉诃德说,“咱们还是径直回村吧。回去以后咱们就充分发挥咱们的想象力,筹划一下咱们的牧人乐园生活吧。”
说着两人就下了山坡,进村去了。
第七十三章 堂吉诃德进村遇先兆,及其他为本书增辉的事
锡德·哈迈德说,堂吉诃德进村时,看到两个孩子正在打谷场上吵架。一个孩子说:
“你死心吧,佩里吉略,你这辈子别想再看到她了。”
堂吉诃德听见了,问桑乔:
“你听见那个孩子的话了吗,朋友?他说:‘你这辈子别想再看到她了。’”
“听见了,”桑乔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什么关系?”堂吉诃德说,“那句话是冲我说的,意思是说我这辈子别想再看到杜尔西内亚了。”
桑乔刚要说话,忽然看见野地里有一只兔子正向他们跑来,许多猎狗和猎人在后面追赶。兔子吓得东躲西藏,最后窜到了驴肚子下面。桑乔伸手抓住兔子,把它交给了堂吉诃德。堂吉诃德喃喃自语道: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猎狗追,兔子跑,杜尔西内亚见不到!”
“您真怪,”桑乔说,“就算这只兔子是杜尔西内亚,后面追赶的是把她变成农妇的可恶的魔法师,她不是已经脱身了吗?而且,我又把它抓住交给了您,您正把它抱在怀里抚摸,这里有什么不祥之兆呢?”
两个吵架的孩子也跑来看兔子。桑乔问其中一个孩子刚才为什么吵架。那个说过“你这辈子别想再见到她了”的孩子说,他拿了另外一个孩子的一笼子蟋蟀,打算一辈子不还了。桑乔从衣袋里掏出四文钱,送给那个孩子,向他要过那个笼子,再把它交给堂吉诃德,并且说道:
“大人,这样不祥之兆就被打消了。其实,它和咱们的事根本没关系。我虽然笨,可是我知道,这些预兆只是过眼烟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记得咱们村的神甫说过,基督徒和聪明人不该注意这些枝节小事。您前几天也对我说过,相信兆头的人都是傻瓜。咱们不值得在这些事情上纠缠,还是进村吧。”
猎人们跑过来要兔子,堂吉诃德把兔子给了他们。两人又往前走,在村口看到神甫和卡拉斯科学士正在一块草地上祈祷。应该说一下,在阿尔蒂西多拉还魂的那天晚上,桑乔曾穿过一件画满火焰的麻布衣服。现在,桑乔却把这件衣服当作盖布盖住了驴和放在驴背上的盔甲,还把那顶纸高帽戴到了驴头上。可以说,世界上从没有驴是这种打扮。神甫和学士马上认出了堂吉诃德和桑乔,张开双臂过来迎接他们。堂吉诃德下了马,紧紧拥抱了神甫和学士。孩子们眼尖,一下子就发现了驴头上的纸高帽,都跑过来看,而且还互相招呼着:
“伙伴们,快来看啊,桑乔·潘萨的驴打扮得多么漂亮!
堂吉诃德的马可是比以前更瘦了。”
堂吉诃德和桑乔在神甫和学士的陪伴下以及孩子们的簇拥下进了村子。他们先来到堂吉诃德家。堂吉诃德的女管家和外甥女听说堂吉诃德要回来了,正在门口等着呢。桑乔的老婆特雷莎·潘萨也听到了消息,披头散发、袒胸露背地拉着女儿桑奇卡跑来找丈夫。她见桑乔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像个总督似的穿得衣冠楚楚,便对桑乔说道:
“你怎么这个样子呀,我的丈夫?看你像是走回来的,一定把脚走疼了。我看你像个逃难的,哪里像什么总督!”
“别说了,特雷莎,”桑乔说,“以为有好事的地方,常常根本就没那么回事。咱们先回家吧,我有好多新鲜事要告诉你呢。我带钱回来了。这是大事。钱是我想法子挣的,谁也没坑。”
“别管是怎么挣的,”特雷莎说,“只要带回钱来就行,我的好丈夫。无论怎样挣,你也不会挣出什么新花样。”
桑奇卡抱着父亲,问他为自己带了什么东西,她一直在等着呢。女儿一手抓着桑乔的腰带,一手牵着驴,特雷莎拉着丈夫的手,一起回了家。堂吉诃德家里只剩下堂吉诃德、女管家和外甥女。神甫和学士也留下来陪伴堂吉诃德。
堂吉诃德立刻把学士和神甫拉到一边,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如何吃败仗,按讲定的条件得在家里呆一年;他是真正的游侠骑士,决心恪守条件的规定,不越雷池一步。他又说,他打算这一段时间过无忧无虑的牧羊生活,在田野树林里抒发他的情思。他还请求神甫和学士,如果没有其他重大的事情,就来跟他作伴。他要买一大群羊,并且已经为他们取了世界上最有牧歌风味的名字。神甫问他都是什么名字。堂吉诃德说,他本人叫牧羊人吉诃蒂斯,学士叫牧羊人卡拉斯孔,神甫叫牧羊人库里昂布罗,桑乔·潘萨叫牧羊人潘希诺。
神甫和学士眼见他的疯劲又有了新花样,十分吃惊,但是想到这样可以把他留在家乡,并且可望在这一年内治好他那游侠骑士的疯癫,于是就接受了他这种牧羊生涯的痴想,并且表示愿与他共度牧羊生涯。
“大家都知道,”参孙·卡拉斯科说,“我作诗是非常在行的,我可以写好多好多牧歌。咱们在田野里漫游时,可以引吭高歌。不过,先生们,有件事可别忘了:咱们得给自己歌颂的牧羊姑娘选一个名字,这是绝对必要的。还别忘了多情的牧羊人的习惯:不管树有多硬,要在每棵树上都刻上那个牧羊姑娘的名字。”
“你讲得太对了,”堂吉诃德答道,“不过,我是不用费神给虚拟的牧羊姑娘找名字了,因为我的心已经被绝代佳人杜尔西内亚占据了。她是河边的光环,草原的花朵,美女的典范,风雅的楷模,总之,对她极尽赞颂也毫不过分。”
“是这样,”神甫说,“但我们还得为我们的牧羊姑娘起几个名字,即使没有很合适的,也得找几个差不多的。”
参孙·卡拉斯科说道:
“如果没有合适的名字,咱们可以借用书上的。书上有的是,什么菲丽达、阿玛丽丝、迪亚娜丝、弗莱丽达丝、加拉特娅丝、贝丽萨尔达丝等等。这些在市场上就有卖的,咱们买回来就是咱们的。假如我那位夫人,最好说我那位牧羊姑娘,名叫安娜,我就以安娜尔达的名字歌颂她;如果她叫弗朗西丝卡,我就叫她弗朗塞妮亚;她若是叫露西亚,我就叫她露辛达,这就行了。如果桑乔·潘萨愿意加入进来,可以把他老婆特雷莎·潘萨称为特雷萨依娜。”
堂吉诃德听到这些名字,不禁笑了。神甫再次称赞他的决定英明,表示只要不忙就来跟他作伴。然后他们二人告辞,同时还劝他注意保养身体。
女管家和外甥女跟往常一样偷听了他们的谈话。神甫和学士刚走,她们俩就进来找堂吉诃德。外甥女说:
“这是怎么回事,舅舅?我们以为您这次回来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过点清闲日子呢,可是您又想起了什么馊主意,说什么——
小牧童你来了,
小牧童你又走了。
老实说吧,您这把年纪,干什么都力不从心了。”
女管家也说道:
“大人,旷野里奔波,夏天的烈日,冬天的寒霜,您怎么受得了?还有豺狼的嚎叫哩!老天保佑!大人,您连想也别去想。那行当只配给天生干那活儿的人去干,给健壮如牛的人去干。当游侠骑士纵有千不好,万不好,也比当牧羊人强。说实话,主人,听我的忠告吧。我并不是吃饱了撑得胡乱说,我还在吃斋修身哩。我都五十多了,还是听我的吧:守在家里,照料一下家业,常做忏悔,帮穷人做点好事,要是有什么灾害降临,全由我顶着好了。”
堂吉诃德说:“孩子们,别多说,该干什么我心中有数。我这会儿觉得有点不舒服,你们扶我上床吧。你们放心,不管我当游侠骑士还是当牧羊人,我都会照顾你们,到时你们就知道了。”
外甥女和女管家无疑都是好脾气,她们扶他上了床,给他吃的,精心地照料他睡下。
第七十四章 堂吉诃德生病、立遗嘱和逝世
人世间一切事物,无不经历了由兴至衰并且最后导致消亡的历程,特别是人的生命。堂吉诃德的生命也并未得到老天的特别关照,因而不知不觉地走了下坡路。也许是因为他被打败了,心中郁郁不乐,也许是因为老天的安排,他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六天。神甫、学士和理发师常常来看他,桑乔也一直守在他床边。他们估计,堂吉诃德是因为被打败造成的忧伤,以及未能实现他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初衷而病倒的,便尽可能地为他宽心。学士叫堂吉诃德振作起精神来,准备过牧羊人的生活,为此他还写了一首牧歌,可以说超过了萨纳萨罗①所有的诗;此外,他还花钱买了两只著名的牧羊犬,一只叫巴尔西诺,另一只叫布特龙,是一个叫金塔纳尔的牧人卖给他的;可是,堂吉诃德仍然愁眉不展。
①萨纳萨罗是意大利诗人,曾出版诗集《牧人乐园》。
朋友们又为堂吉诃德请来了大夫。大夫号了脉,说情况不好,现在无论如何得先拯救他的灵魂,他的身体已经很危险了。堂吉诃德听了以后很镇静,可是女管家、外甥女和侍从却伤心地哭了起来,好像堂吉诃德已经死到临头了。大夫认为忧郁是堂吉诃德的病根。堂吉诃德说,他想一个人呆一会儿,睡一会儿觉。大家出去了,堂吉诃德一下子就睡了六个小时。女管家和外甥女生怕堂吉诃德一下子睡过去,可他醒来后却大声说道:
“感谢万能的上帝,给了我如此的恩典。上帝慈悲无量,盖过了世人所有的罪孽!”
外甥女仔细听着,觉得他的谈吐比以前清醒了,至少比生病期间清醒了,便问道:
“您说什么呀?咱们又得了什么新的恩典?慈悲是怎么回事?罪孽是怎么回事?”
“慈悲就是上帝现在对我发的慈悲。”堂吉诃德说,“外甥女,我刚才说,他的慈悲盖过了世人所有的罪孽。他恢复了我的理智,使我不再受任何干扰。过去,我老是读那些该死的骑士小说,给自己罩上了无知的阴云。现在,这些阴云已荡然无存。我已清楚那些书纯属胡说八道,只是深悔自己觉悟太迟,没有时间去研读一些启迪心灵智慧的书来补救了。外甥女啊,我发现自己死期已至,尽管我一生都被别人当成疯子,我在死时却不愿如此。孩子,去把我的好朋友神甫、卡拉斯科学士和尼古拉斯师傅叫来吧,我要忏悔和立遗嘱。”
这三个人正好进来了。堂吉诃德一见到他们就说:
“善良的大人们,我有个好消息,我不再是曼查的堂吉诃德了,而是阿隆索·基哈诺,人们习惯称我为‘大好人’。我现在把高卢的阿马迪斯和他的世代家族视为仇敌,对所有荒诞不经的骑士小说弃如敝屣。我意识到了阅读这些小说的愚蠢性和危险性。靠上帝的慈悲,我现在已翻然悔悟,对骑士小说深恶痛绝了。”
三个人听了都以为堂吉诃德又发疯了。参孙说道:
“堂吉诃德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我们刚刚得到消息说,杜尔西内亚夫人已经摆脱了魔法。现在咱们马上就要去当牧人,过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生活了,您怎么又临阵退缩呢?
您清醒清醒,别再说了。”
“正是那些东西害了我一辈子,”堂吉诃德说,“靠老天帮忙,但愿在我临死前,它们能对我转害为益。大人们,我觉得我现在已行将就木,别再耍弄我了。请你们找个忏悔神父和公证人来吧,我要立遗嘱。在这种时刻不应该拿人的灵魂开玩笑。所以,我请神甫听我忏悔,其他人去找公证人来。”
大家听了堂吉诃德的话十分惊奇,面面相觑。尽管他们仍有所怀疑,但还是愿意相信这件事,料想是堂吉诃德快死了,因此由疯癫变得明智了。他还说了许多虚诚而有道理的话,证明他确实已经恢复正常了。
神甫让大家出去,他自己留下听堂吉诃德忏悔。学士去找公证人,一会儿就和桑乔一起回来了。桑乔听学士介绍了堂吉诃德现在的状况,又见女管家和外甥女哭哭啼啼,也抽泣起来,泪流满面。堂吉诃德忏悔完,神甫出来说道:
“这个神智清醒的大好人阿隆索·基哈诺真是要死了,咱们进去为他立遗嘱吧。”
女管家、外甥女和堂吉诃德的好侍从桑乔听到这话泪水又夺眶而出,而且哽咽不止。前面讲过,无论在这个堂吉诃德确实是大好人阿隆索·基哈诺的时候,还是在后来成了曼查的堂吉诃德以后,都性情温和,待人厚道,所以不仅家里人喜欢他,村里所有认识他的人也都喜欢他。公证人跟着大家来到堂吉诃德的房间里,准备好了遗嘱的开头格式。在为堂吉诃德的灵魂祝福后,人们又按照基督教的规定举行了仪式,然后堂吉诃德说道:
“遗嘱内容:我曾自愿将一笔钱交给桑乔·潘萨掌管。在我疯癫的时期,他充当了我的侍从。现在,我们之间的帐目和纠葛我不再追究,他也不必再向我交代帐目。如果除了我欠他的款项之外还略有结余,也全部都归他所有,但愿能对他有所帮助。在我疯癫之时,我曾让他出任岛屿的总督,现在我并不糊涂,如果可能的话,我将让他出任一个王国的国王,他忠厚老实,受之无愧。”
堂吉诃德又转过头对桑乔说:
“朋友,请原谅我把你害得像我和世界上的所有游侠骑士一样疯疯癫癫。”
“哎哟,”桑乔哭着说道,“您可别死呀。您听听我的劝,长命百岁吧。一个人最大的疯癫就是让自己无缘无故地死去!现在既没人杀您,也没人打您,您可别因为忧郁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您别犯懒了,从床上爬起来,咱们按照约定的那样,穿上牧人的服装到野外去吧,也许咱们能在某一丛灌木后面碰到杜尔西内亚呢,肯定能碰到!如果您因为战败而忧郁致死,那全都怨我,是我没把罗西南多的肚带拴好,让它把您摔了下来。况且,您在那些骑士小说里也见到过,一些骑士被另外一些骑士打败是常有的事,今日败,明天又会胜嘛。”
“是这样,”参孙说道,“桑乔这些话说得确实很对。”
“诸位大人,”堂吉诃德说,“且听我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过去是疯子,现在不疯了;我以前是曼查的堂吉诃德,现在就像刚才我说过的,我是大好人阿隆索·基哈诺。但愿诸位见我真心忏悔,能够像以前一样尊重我。请继续写下去吧,公证人大人。
“内容:除去应扣除的款项外,将我的全部财产遗赠给我在场的外甥女安东尼娅·基哈娜,但首先应支付女管家在我家做工期间应得到的全部报酬,另外再加二十个杜卡多和一件衣服。我指定在场的神甫大人和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大人为遗嘱执行人。
“内容:如果我的外甥女安东尼娅·基哈娜愿意结婚,她必须嫁给一个经查明对骑士小说一无所知的人;若查明此人读过骑士小说,而我的外甥女仍然愿意同他结婚,并且同他结了婚,我将收回我的成命,由我的遗嘱执行人将我的财产捐赠给慈善机构。
“内容:我请求上述遗嘱执行人,如果遇到那位据说是撰写了《堂吉诃德》下卷的作者,请代我向他竭诚致歉。我竟意想不到地促成他写了这部荒谬绝伦的小说,对此我深感不安。”
立完遗嘱,堂吉诃德昏了过去,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家七手八脚地赶紧抢救,就这样醒过来又昏过去地持续了三天。
堂吉诃德家里乱成一团,不过,外甥女照常吃饭,女管家依然喝酒,桑乔情绪也还行,因为继承的财产多多少少减轻了继承者怀念垂死者的悲伤。最后,堂吉诃德接受了各种圣礼,又慷慨陈词地抨击了骑士小说之后便溘然长逝了。公证人当时在场,他说,他从未在任何一本骑士小说里看到过任何一个游侠骑士像堂吉诃德这样安然死在了床上。堂吉诃德在亲友的同情和眼泪中魂归西天,也就是说他死了。
神甫见状立刻请公证人出具证明:人称曼查的堂吉诃德的大好人阿隆索·基哈诺已经过世,属自然死亡。神甫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有人在锡德·哈迈德之后又杜撰堂吉诃德起死回生,建立了无穷无尽的英雄业绩等等。堂吉诃德从此告别了人间。关于他的家乡,锡德·哈迈德不愿明确指出来,以便让曼查所有村镇的人都以为自己是堂吉诃德的后代,就像希腊的六个城市都争说荷马是自己那个地方的人一样。
至于桑乔、外甥女和女管家如何哀悼堂吉诃德,我们姑且略去,只说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在堂吉诃德的墓碑上写的墓志铭吧:
高尚贵族,
长眠此地,
英勇绝伦,
虽死犹生,
功盖天地。
雄踞世界,
震撼寰宇,
身经百难,
生前疯癫,
死后颖异。
具有远见卓识的锡德·哈迈德又写道:“我的笔呀,我且把你搁置于此。你将存在几个世纪,也许会有某些文痞把你重新拿起,滥用一气。不过,不等他们下手,我就要用最好的方式告诉他们:
请不要碰这支笔,
不要那么卑鄙;
这项伟大的事业
专为我立。
“堂吉诃德只为我而生,我也只为他而生;他能做,我能写,只有我们俩能够合二为一。托德西利亚斯的冒牌作家竟敢用他的拙笔刻画我们的英勇骑士的业绩,实在是力不从心,才思也不够功底。如果你碰到了他,就告诉他,还是让堂吉诃德那把老骨头安息吧。不要违背死亡的规律,让他又从墓地里跑出来,到旧卡斯蒂利亚去了①。他确实已经躺到了地下,不可能再作第三次出游了。他两次出征,已经让人们把游侠骑士的行径嘲弄得淋漓尽致了,无论是当地还是其他王国的人对此都很赞赏。你对怀有恶意的人好言相劝,已经尽到了你作为基督徒的义务。我的愿望无非是让人们对那些骑士小说里人物的荒诞行径深恶痛绝。现在,我首先享受到了这种成果,已经心满意足。由于我这本关于堂吉诃德的真实故事,骑士小说将日趋衰落,并且最终将彻底消亡。
再见。
①那本伪作说,堂吉诃德从疯人院出来后又去了旧卡斯蒂利亚等地方。
塞万提斯《堂吉诃德》1
《堂吉诃德》描述了一个看来是荒诞不经的骑士,但书中又几乎是采用了纪实的手法,来记述历史上的真实事件。书中介绍到的莱潘托战役就是世界史上一次非常著名的战役,当时西班牙与威尼斯结成“神圣同盟”,1571年在希腊海的莱潘托湾里同奥斯曼帝国强大的海军舰队进行了一次异常激烈的战斗,打掉了土耳其人的海上势力。参考《塞万提斯生平简历》,便很容易联想到书中哪些部分是对作者某段生活的真实写照。 塞万提斯命途多舛,一生坎坷,曾做过士兵、军需官、税吏,度过了多年俘虏生活,又数度入狱,坟茔也不知下落。
上卷·序
致贝哈尔公爵
希夫拉莱昂侯爵、贝纳尔卡萨尔—巴尼亚雷斯伯爵、阿尔科塞尔城子爵及卡皮利亚、库列尔、布尔吉略斯诸镇的领主。揆度阁下眷注优秀艺术,垂顾诸色经籍,尤其惠爱风雅脱俗之作品,我不揣冒昧,仰承阁下之鼎鼎大名,把《唐吉诃德》付梓。兹恭请大驾荫庇,以求本书斗胆问世。纵使它全无文人雅士佳作之精美装帧与渊博学识,亦任凭浅薄鲰生挑剔。谨禀告阁下明鉴我一片真诚,不负我恳切愿望。
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阿维德拉
上卷·前言
闲逸的读者,你一定会以为我希望我杜撰的这本书尽善尽美,优美绝伦。可我却悖逆不了自然界物造其类的规律。像我这样思维贫乏、胸无点墨的人,就像一个出生在纷扰尽生、哀声四起牢房里的人(塞万提斯曾两度身陷囹圄,也有资料认为,《堂吉诃德》始作于狱中),除了编造一个枯瘦任性、满脑怪谲的孩子的故事,还能编什么呢?如果生活安逸,环境清幽,田园秀丽,天空晴朗,泉水低吟,心绪平静,再贫乏的创作思维也会变得丰富,从而为社会提供各种作品,让社会洋溢着美好和欢乐。有的父亲得了面目丑陋、毫不可爱的孩子,可是父爱蒙住了父亲的眼睛,对孩子的短处视而不见,反而认为是聪明漂亮,向朋友们说孩子机灵标致。我呢,就像堂吉诃德的父亲,虽然只不过是继父,却不愿意随波逐流,像别人那样,几乎是眼噙泪水,求尊贵的读者宽恕或掩饰你所看到的我儿子的短处。既然你不是孩子的亲戚,也不是他的朋友,你有自己的灵魂和意志,又聪明绝顶,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家里,是一家之主,那么完全可以为所欲为。你知道,俗话说,“进我披风,国君可弑”。因此,你可以不受任何约束,不承担任何义务,对这个故事任意评论。请不必担心,说它不好,没有人指责你,说它好,也没有人奖励你。
我只想给你原原本本地讲个故事,而不用前言和卷首惯有的许多十四行诗、讥讽诗和颂词来点缀。我可以告诉你,虽然我编这个故事小费气力,却绝没有写这篇序言那么困难。多少次,我提笔欲写,却又因无从写起而搁笔。有一次,我面前铺着纸,耳朵上夹着笔,胳膊肘撑在桌上,手托脸颊,正冥思苦索,忽然来了一位朋友。他活泼可爱,熟谙世事,看见我若有所思,就问我在想什么。我直言不讳,说我正想为堂吉诃德的故事写个序言,还说我简直不想写了,也不想把这位贵族骑士的业绩公之于众了。“一想到那位被称之为大众的严厉的法官,我怎能不惶惶然呢?他看到我默默无闻多年(塞万提斯在1585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说《加拉特亚》第一部,然后一直到1605年,才出版了《堂吉诃德》上卷),已是一大把年纪,现又复出,编个故事竟干如针茅,毫无创新,风格平淡,文思枯窘,学识泛泛,会怎么说呢?而且这本书边白没有批注,书末没有集释,不像其他书,即使粗制滥造,也满篇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和一堆哲学家的格言,令读者肃然起敬,认为作者是博学多闻、文才横溢的人。他们引用《圣经》,不过是为了表示他们是圣托斯·托马斯(神学家)或其他神学家嘛!他们这行字刻画一个放荡的恋人,另一行字却是基督教说教,令人赏心悦目,又巧妙地保持了自己的持重。所有这些,我的书里都没有。我在边白没有什么可批注的,书尾也没有什么可集释的,更不知道有哪些我所参考的作者的名字可以列在卷首,不像其他人,按照字母A、B、C的顺序,从亚里士多德到色诺芬(历史学家、作家)、索伊洛(评论家)或宙克西斯(画家),逐一列注,虽然索伊洛只不过是批评家,而后一位是画家。我的书卷首没有十四行诗,起码连公爵、侯爵、伯爵、主教、贵夫人或著名诗人的十四行诗都没有,尽管我如果向我的两三个做官的朋友求诗的话,他们会给我写的,而且写得绝不亚于我们西班牙最有名气的那些人。
“总之,我的朋友,”我又接着说,“我决定还是让堂吉诃德先生埋没于他留在曼查的故纸堆里,直到有一天,苍天造就了能够装点其门面的人。反正我回天无力,才疏学浅,而且生性怠惰,懒得到处求人说那些我自己也能说的东西。因此我才发愣。你刚才听我说的这些事就足以让我发愣了。”
听到这儿,我的朋友拍了一下额头,大笑着对我说:
“看在上帝份上,兄弟,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我才刚刚醒悟过来。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谨慎的人,可现在看来,你远非如此,而且跟我料想的简直有天壤之别。本来在短时间内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却居然把像你这样饱经世故的人吓懵了,想罢手不干了。其实,你不是能力不足,而是太懈怠了,懒于思索。你想想看我说的对不对?那么,请听我说,著名的堂吉诃德是所有游侠骑士的光辉楷模,你却怯于出版他的故事。你会看到,我如何在转瞬之间就克服你说的那些困难,把那些装门面的东西都填补上。”“你说吧,”我听了他的话说道,“你打算怎样除掉我的疑虑,解开我的谜团呢?”
他说:“你首先考虑的是卷首没有十四行诗、讥讽诗和颂词,而且还得要风雅文士和贵族之作,其实,这些你只须用些微之力自己作就行了。你把它任意加上几个名字,加上教士国王(中世纪传说里的人物,指阿比西尼亚王或鞑靼王)或特拉彼松达(古希腊时代的一个帝国)皇帝的名字,据说他们都是著名诗人。即使他们不是诗人,而且有腐儒和多嘴家伙在背后嘀咕并诋毁你,你也毫无损失。他们就算查清了那是虚构,也不能把你写字的手砍掉。
“至于书页边白上,你可以引用经典以及那些经典的作者,只须凭记忆写些相应的格言或拉丁文就行了。或者你费点力气查一查,例如,谈到自由和禁锢,你就写上:
为黄金,失自由,并非幸福。
然后,你就可以写上贺拉斯(诗人)或其他什么人的名字。如果谈到死亡的力量,你就引用:
死神踏平贫民屋,
同样扫荡君王殿。
如果说到上帝让我们对敌人也要友爱,你就引用《圣经》。你随便一翻就能找到上帝的原话:‘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讲到邪念,你不妨援用《福音》:‘从心里发出来的有恶念。’如果朋友不可靠,那么有卡顿(政治家)呢,他会告诉你:
顺利之时朋友多,
危难之时门冷落。
有了这类拉丁文的东西,人们至少把你看成是语言学家,这在当今可以名利双收呢。要说书尾的集释,你也完全可以照此办理。如果你想在书里加上一位巨人的名字,你就写巨人歌利亚。这本来不费你什么事,还可以大做注释。你找到有关章节就可以注上:‘据《列王记》,巨人歌利亚或者歌利亚特,是腓力士人,在特雷宾托山谷(据《旧约·撒母耳记》第十七章,应为以拉山谷)被牧人大卫用一块石头猛击而死。’
“然后,如果你要炫示你对人文学和宇宙学有研究,就要尽量在你的故事里提到塔霍河,接着你就可以再作一段精彩的注解,写道:‘塔霍河得名于一位西班牙国王。它发源于某地,又沿着著名的里斯本城墙,流入海洋,据说它含有金沙等等。’若是涉及小偷,我可以告诉你卡科(古罗马神话中火神的儿子,因窃牛被杀)的故事,这我还记得。谈到风尘女,蒙多涅多主教会向你提供拉米亚、列伊达和弗洛拉,这个注释会让你信誉倍增。说到狠毒的人,奥维德(诗人)会举荐美狄亚(希腊神话中科尔喀斯国王的公主,会巫术,后为伊阿宋之妻。年迈时伊阿宋另娶。美狄亚送新娘一件婚服,新娘披上即被焚死。美狄亚还杀死了两个儿子和她的弟弟)。要说女魔法师和女巫师,荷马有卡吕普索(古希腊神话中俄古癸亚岛的女神),维吉尔(诗人)有喀尔刻(古希腊神话中太阳神和佩耳塞之女,精通魔法)。论骁将,尤利乌斯·凯撒会挺身而出,献上他的《高卢战记》和《内战记》;普鲁塔克(传记作家、散文家)会告诉你上千个亚历山大。提及爱情,你只需知道托斯卡纳语之皮毛,就可以找到莱昂·埃夫雷奥,满足你的需要。倘若你不愿意到国外去找,家里就有丰塞卡的《上帝之爱》,你和旷世智者需要的材料在那里应有尽有。总之,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开列出这些名字,或者把我刚才说的这些故事塞进你的故事,由我负责写批注和集释。我保证把边白都填满,书尾再补上四页。
“现在,咱们再来说说参考作家的名单吧。别人的书里都有,而你的书却没有。解决的方法很简单,你只须找一个作者名单,就像你说的那样,按照字母顺序从A到Z列到你的书上。尽管一看就是假的,因为你大可不必参阅那么多作者,那也没关系,说不定真有人头脑单纯,相信你为写这个简单普通的故事参阅了那么多作者呢。这个长长的名单即使没什么用,也至少可以给你的书额外地增加权威性。而且,也不会有人去调查你是否参阅了那些作者,这跟他没关系。尤其是我忽然想到,你说你这本书缺少那些装门面的东西,我觉得其实大可不必。这本书是讽刺骑士小说的,而骑士小说亚里士多德从未提及,圣巴西利奥也不置可否,西塞罗(政治家、演说家、哲学家)又看不懂。这个故事的真实程度以及它是否有占星学的观测力,都不必听他们信口雌黄。至于是否有几何学的精确尺度,有修辞学的标准论据,都对你这本书无关紧要。你也无须将人的东西和神的东西混为一体,告诉某人说这本书是个综合体。任何一种基督教意识都不会认为应该有这种装饰。你只能依靠在写作的过程中摹仿得益。摹仿得越贴切,写得就越好。你这本书的宗旨是为了消除骑士小说在社会上和百姓中的影响和地位,因此不必到处乞求哲学家的警句、《圣经》的箴言、诗人编造的神话、修辞学家的词句和圣人的奇迹,而是要直截了当,言之有物,用词得体,写出的句子动人诙谐,尽可能地表现出你的意图,有条不紊、文从字顺地陈述你的观点。你还应该争取做到让人读了你的故事以后,忧郁的人转忧为笑,愉快的人夸其创意,苛求的人不睥睨视之,矜持的人也赞不绝口。实际上,你的目的就是要推翻骑士小说胡编滥造的那套虚幻的东西。很多人厌恶骑士小说,但更多的人喜欢它。你要是能达到你的目的,收获不小呢。”我洗耳恭听朋友的忠告,条条在理,打动我心。我深信不疑,欣然采纳,按照他的意见写了这个序言。在这个序言里,温和的读者,你可以看到,我的朋友是多么聪明,我又是多么走运,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遇到了这位顾问,而你也松了一口气,看到了曼查著名的堂吉诃德的真实故事。据蒙铁尔地区的所有居民说,多年来,堂吉诃德在那一带一直称得上是最忠实的情人,最勇敢的骑士。我不想强调是我向你介绍了这位尊贵正直的骑士,但希望你感谢我让你即将认识他的侍从,那位著名的桑乔·潘萨。我认为,我已把那些空洞的骑士小说里侍从的所有滑稽之处都集于他一身了。现在,愿上帝保佑你健康,毋忘我。
请多多保重。
第一章 著名贵族堂吉诃德的品性与行为
曼查有个地方,地名就不用提了,不久前住着一位贵族。他那类贵族,矛架上有一支长矛,还有一面皮盾、一匹瘦马和一只猎兔狗。锅里牛肉比羊肉多①,晚餐常吃凉拌肉丁,星期六吃脂油煎鸡蛋,星期五吃扁豆,星期日加一只野雏鸽,这就用去了他四分之三的收入,其余的钱买了节日穿的黑呢外套、长毛绒袜子和平底鞋,而平时,他总是得意洋洋地穿着上好的棕色粗呢衣。家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管家,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外甥女,还有一个能种地、能采购的小伙子,为他备马、修剪树枝。
①当时羊肉比牛肉贵。
我们的这位贵族年近五旬,体格健壮,肌肉干瘪,脸庞清瘦,每天起得很早,喜欢打猎。据说他还有一个别名,叫基哈达或克萨达(各种记载略有不同)。推论起来,应该叫吉哈纳。不过,这对我们的故事并不重要,只要我们谈起他来不失真实就行。
人家说这位贵族一年到头闲的时候居多,闲时常读骑士小说,而且读得爱不释手,津津有味,几乎忘记了习武和理财。他痴心不已,简直走火入魔,居然卖掉了许多田地去买骑士小说。他把所有能弄到的骑士小说都搬回家。不过,所有这些小说,他都觉得不如闻名遐迩的费利西亚诺·德席尔瓦写得好,此人的平铺直叙和繁冗陈述被他视为明珠,特别在读到那些殷勤话和挑逗信时更是如此。许多地方这样写道:“以你无理对我有理之道理,使我自觉理亏,因此我埋怨你漂亮也有道理。”还有:“高空以星星使你的神圣更加神圣,使你受之无愧地接受你受之无愧的伟大称号而受之无愧。”
这些话使得这位可怜的贵族惶惑不已。他夜不能寐,要理解这些即使亚里士多德再生也理解不了的句子,琢磨其意。他对唐贝利亚尼斯打伤了别人而自己也受伤略感不快,可以想象,即使高明的外科医生治好了病,也不免会在脸上和全身留下伤疤累累。然而,他很欣赏书的末尾说故事还没有完结,很多次,他甚至提笔续写。如果不是其它更重要的想法不断打扰他,他肯定会续写,而且会写完的。
他常常和当地的神父(一位知识渊博的人,毕业于锡古恩萨)争论,谁是最优秀的骑士,是英格兰的帕尔梅林呢,还是高卢的阿马迪斯?可是同村的理发师尼古拉斯师傅却说,谁都比不上太阳神骑士。如果有人能够与之相比,那么,只能是高卢的阿马迪斯的兄弟加劳尔。他具有各方面的条件,不是矫揉造作的骑士,而且不像他兄弟那样爱哭,论勇敢也不比他兄弟差。
总之,他沉湎于书,每天晚上通宵达旦,白天也读得天昏地转。这样,睡得少,读得多,终于思维枯竭,神经失常,满脑袋都是书上虚构的那些东西,都是想入非非的魔术、打斗、战争、挑战、负伤、献殷勤、爱情、暴风雨、胡言乱语等。他确信他在书上读到的所有那些虚构杜撰都是真的。对他来说,世界上只有那些故事才是实事。他说熙德·鲁伊·迪亚斯是一位杰出的骑士,可是与火剑骑士无法相比。火剑骑士反手一击,就把两个巨大的恶魔劈成了两半。他最推崇卡皮奥的贝尔纳多。在龙塞斯瓦列斯,贝尔纳多借助赫拉克勒斯①把地神之子安泰②举起扼死的方法,杀死了会魔法的罗尔丹。他十分称赞巨人摩根达。其他巨人都傲慢无礼,唯有他文质彬彬。不过,他最赞赏的是蒙塔尔万的雷纳尔多斯,特别是看到故事中说,他走出城堡,逢物便偷,而且还到海外偷了全身金铸的穆罕默德像的时候,更是赞叹不止。为了狠狠地踢一顿叛徒加拉隆,他情愿献出他的女管家,甚至可以再赔上他的外甥女。
①赫拉克勒斯是古罗马神话中的大力神。
②安泰一旦离开地面就失去了力量。
实际上,他理性已尽失。他产生了一个世界上所有疯子都不曾有过的怪诞想法,自己倒认为既合适又有必要,既可以提高自己的声望,还可以报效他的国家。他要做个游侠骑士,带着他的甲胄和马走遍世界,八方征险,实施他在小说里看到的游侠骑士所做的一切,赴汤蹈火,报尽天下仇,而后留芳千古。可怜的他已经在想象靠自己双臂的力量,起码得统治特拉彼松达帝国。想到这些,他心中陶然,而且从中体验到了一种奇特的快感,于是他立即将愿望付诸行动。他首先做的就是清洗他的曾祖父留下的甲胄。甲胄长年不用,被遗忘在一个角落里,已经生锈发霉。他把甲胄洗干净,尽可能地拾掇好,可是他发现了一个大毛病,就是没有完整的头盔,只有一个简单的顶盔。不过,他可以设法补救。他用纸壳做了半个头盔接在顶盔上,看起来像个完整的头盔。为了试试头盔是否结实,是否能够抵御刀击,他拔剑扎了两下。结果,刚在一个地方扎了一下,他一星期的成果就毁坏了。看到这么容易就把它弄碎了,他颇感不快。他又做了一个头盔。为了保证头蓝不会再次被毁坏,他在里面装了几根铁棍。他对自己的头盔感到满意,不愿意再做试验,就当它是个完美的头盔。
然后,他去看马。虽然那马的蹄裂好比一个雷阿尔(双关。“蹄裂”的原文又是一种辅币夸尔托。一个雷阿尔等于八个夸尔托),毛病比戈内拉(滑稽家,有一匹瘦马)那匹皮包骨头的马毛病还多,他还是觉得,无论亚历山大的骏马布塞法洛还是熙德的骏马巴别卡,都不能与之相比。
他用了四天时间给马起名。因为(据他自言自语),像他这样有名望、心地善良的骑士的马没有个赫赫大名就太不像话了。他要给马起个名字,让人知道,在他成为游侠之前它的声名,后来又怎么样。主人地位变,马名随之改,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得起个鼎鼎煊赫、如雷贯耳的名字,才能与他的新品第、新行当相匹配。他造了很多名字,都不行,再补充,又去掉。最后,凭记忆加想象,才选定叫罗西南多(为“瘦马”和“第一”的合音)。他觉得这个名字高雅、响亮,表示在此之前,它是一匹瘦马,而今却在世界上首屈一指。
给马起了个称心如意的名字之后,他又想给自己起个名字。这又想了八天,最后才想起叫堂吉诃德。前面谈到,这个真实故事的作者认为他肯定叫基哈达,而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叫克萨达。不过,想到勇敢的阿马迪斯不满足于叫阿马迪斯,还要把王国和家乡的名字加上,为故里增光,叫高卢的阿马迪斯,这位优秀的骑士也想把老家的名字加在自己的名字上,就叫曼查的堂吉诃德。他觉得这样既可以表明自己的籍贯,还可以为故乡带来荣耀。
洗净了甲胄,把顶盔做成了头盔,又为马和自己起了名字,他想,就差一个恋人了。没有爱情的游侠骑士就好像一棵树无叶无果,一个躯体没有灵魂。他自语道:“假如我倒霉或走运,在什么地方碰到某个巨人,这对游侠骑士是常有的事,我就一下子把他打翻在地或拦腰斩断,或者最终把他战胜,降伏了他。我让他去见一个人难道不好吗?我让他进门跪倒在我漂亮的夫人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夫人,我是巨人卡拉库利安布罗,是马林德拉尼亚岛的领主。绝代骑士曼查的堂吉诃德以非凡的技艺将我打败了,并且命令我到您这儿来,听候您的吩咐。’”哦,一想到这段话,我们的优秀骑士多得意呀,尤其是当他找到了他可以赋予恋人芳名的对象时,他更得意了。原来,据说他爱上了附近一位漂亮的农村姑娘。他一直爱着那位姑娘,虽然他明白,那位姑娘从不知道也从未意识到这件事。她叫阿尔东萨·洛伦索。他认为,把这位姑娘作为想象中的恋人是合适的。他要为她起个名字,既不次于自己的名字,又接近公主和贵夫人的名字。她出生在托博索,那就叫“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吧。他觉得这个名字同他给自己和其他东西起的名字一样悦耳、美妙、有意义。
第二章 足智多谋的堂吉诃德初离故土
事已就绪,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他要铲除暴戾,拨乱反正,制止无理,改进陋习,清理债务,如果现在不做,为时晚矣。在炎热的七月的一天,天还未亮,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让任何人看见,全副武装,骑上罗西南多,戴上破头盔,挽着皮盾,手持长矛,从院落的旁门来到了田野上。看到鸿图初展竟如此顺利,他不禁心花怒放。可是刚到田野上他就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差点儿让他放弃了刚刚开始的事业。原来他想到了,自己还未被封为骑士。按照骑士道,他不能也不应该用武器同其他任何一个骑士战斗。即使他已被封为骑士,也只能是个新封的骑士,只能穿白色的甲胄,而且盾牌上不能有标志,标志要靠自己努力去争得才会有。这样一想,他有点犹豫不决了。不过,疯狂战胜了他的其他意识,他决定像小说里看到的许多人所做的那样,请他碰到的第一个人封自己为新封的骑士。至于白色甲胄,他打算有时间的时候把自己的甲胄擦得比白鼬皮还白。这么一想,他放心了,继续赶路,信马而行。他觉得是一种冒险的力量在催马前行。
这位冒险新秀边走边自语道:“有谁会怀疑呢?将来有关我的举世闻名的壮举的真实故事出版时,著书人谈到我如此早又如此这般初征时肯定是这样写:‘金红色的阿波罗刚刚把它的金色秀发披撒在广袤的地面上,五颜六色的小鸟啼声宛转,甜甜蜜蜜地迎接玫瑰色曙光女神的到来。女神刚刚离开多情丈夫的软床,透过门户和阳台,从曼查的地平线来到世人面前。此时,曼查的著名骑士堂吉诃德放弃了多年不用的羽毛笔,跨上名马罗西南多,开始行走在古老而又熟悉的蒙铁尔原野(古战场)上。’”他的确是走在那块田野上。接着,他又自语道:“幸运的时代,幸运的世纪,我的功绩将载在这里。它应该被铭刻在青铜器上,雕琢在大理石上,画在木板上,留芳千古。哦,还有你,杰出的智者,这部游侠的故事由你来写。我请求你不要忘记始终处处伴随我的良马罗西南多。”然后,他好像真的在恋爱,又说,“哦,杜尔西内亚公主,你拥有我这颗被俘虏了的心!你撵我,斥责我,残酷地令我不得再造访你这位国色天香,已经严重伤害了我。美人儿,请你为想起这颗已经属于你的心而高兴吧,它为了得到你的爱情已饱经了苦楚。”
他又说了一串胡话,而且词句上也尽力模仿书上教他的那套。他自言自语,走得很慢,可是太阳升得很快,而且赤日炎炎。如果他还有点头脑,这点头脑也被烈日照化了。他几乎全天都在走,可是并没有碰到什么值得记述的事情。他感到沮丧。他想马上碰到一个人,以便比试一下自己健臂的力量。有人说,他的第一次历险是在拉皮塞隘口,另一些人说是风车之战。可我的考证结果和曼查编年史的文字记载却是他全天都在游荡。傍晚,他的马和他疲惫不堪,饥饿至极,举目四望,看是否能发现一个城堡或牧人的茅屋,暂避一时,以便充饥、方便。他看到离路不远处有个客店,便仿佛看到了一颗星星,一颗不是引他去客店,而是引他去救生之地的福星。他加紧赶路,到达时已是日暮黄昏了。
恰巧门口有两个青年女子,人们称之为风尘女。她们随同几个脚夫去塞维利亚,今晚就投宿在这个客店里。我们这位冒险家所思所见所想象的,似乎都变成了现实,一切都和他在书上看到的一样。客店在他眼里变成了城堡,和书上描写的一样,周围还有四座望楼,望楼尖顶银光闪闪,吊桥、壕沟一应俱全。接近那家在他眼里是城堡的客店时,他勒住罗西南多的缰绳,等待某个侏儒在城堞间吹起号角,通报有骑士来到了城堡。可是迟迟不见动静,罗西南多又急于去马厩,他只好来到客店门口。看到门口两个女子,他宛如看到了两个漂亮的少女或两位可爱的贵夫人在城堡门口消磨时光。
就在这时,一个猪倌从收割后的地里赶回一群猪来。猪倌吹起号角,猪循声围拢过来。这回堂吉诃德希望的机会到来了,他认为这是侏儒在通报他的光临。他怀着一种奇怪的快乐,来到客店和那两个女人面前。两个女人看到他这副打扮,还手持长矛、皮盾,都惊恐不已,意欲躲进客店。堂吉诃德估计她们是因为害怕而企图逃避,便掀起纸壳做的护眼罩,态度优雅、声音平缓地对她们说:
“你们不必躲避,也无须害怕任何不轨。有骑士勋章作证,勇士不会对任何人图谋不轨,更何况对两位风范高雅的娇女呢。”
两个女子望着他,用眼睛搜寻他那张被破眼罩遮护着的脸,听到称她们为“娇女”,与她们的身份相距甚远,不禁大笑起来,笑得堂吉诃德直不好意思,对她们说:“美女应该举止端庄,为一点小事就大笑更是愚蠢。我这样说不是为了惹你们生气,而是为你们好。”
两个女子听了更是迷惑不解,再看我们这位骑士的模样,愈发笑得厉害,堂吉诃德却生气了。如果不是这个时候店主走出来,事情就闹大了。店主很胖,所以很和气。看到这个人的反常样子,配备的胫甲、长镫、长矛、皮盾和胸甲也都各式不一,店主并不像两个女子那么开心。可是他害怕那堆家伙,决定还是跟堂吉诃德客客气气地说话。他说:“骑士大人,您若是找住处,这里什么都富余,就是缺少一张床。”
堂吉诃德把客店看成城堡,把店主看成谦恭的城堡长官,回答说:“卡斯蒂利亚诺(该词有多种含义,可以理解为城堡长官,也可以是卡斯蒂利亚人;此处堂吉诃德是指城堡长官)大人,我随便用什么东西都行,因为‘甲胄是我服饰,战斗乃我休憩’(堂吉诃德和下面店主均引用了一首古谣:甲胄是我服饰,战斗乃我休憩,坚石为我床铺,不寐系我睡眠)……”
店主听到称他为卡斯蒂利亚诺,以为自己的样子像卡斯蒂利亚人。其实他是安达卢西亚人,是圣卢卡尔海滩那一带的人,论贼性不比那个卡科差,论调皮也不比学生或侍童次。
他答道:“既然如此,‘坚石为您床铺,不寐系您睡眠’。看来您可以下马了,您完全可以在寒舍一年不睡觉,何止一个晚上呢。”
说有,店主来扶堂吉诃德下马。堂吉诃德很困难、很吃力地下了马。他已经一整天未进食了。
他吩咐店主悉心照料他的马,因为世界上所有吃草料的动物中数它最好。店主看了看马,觉得它完全不像堂吉诃德说的那么好,连一半都不及。把马安顿在马厩之后,店主又回来看堂吉诃德还有什么吩咐。这时两个女子正在帮堂吉诃德脱甲胄,他们已经言归于好。虽然她们脱掉了堂吉诃德的护胸、护背,却脱不掉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脱掉护喉和破头盔,这些都用绿带子系住了,结子解不开,只能剪断带子。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于是整个晚上,他一直带着头盔,那副滑稽怪诞的样子就可想而知了。他想,那两个帮他脱甲胄的女子一定是城堡的贵小姐或贵夫人,便也谈吐文雅起来,说:
自古从无骑士,幸如堂吉诃德。
纵然来自乡村,却得佳丽侍奉。
夫人侍候勇士,公主照料骏骑。
“哦,罗西南多,这是我的马的名字,我的美女们。曼查的堂吉诃德是我的名字。我本来不想暴露我的名字,直到有一天,我为诸位效劳的事迹会告诉你们我是谁。就因为借助兰萨罗特岛(北大西洋加那利群岛最东端的岛,上面引的诗模仿了该岛的民谣)古老民谣来应景,我才让诸位提前知道了我的名字。不过,以后定会有机会听候阁下的吩咐。我的臂膀的力量将证明我为诸位效劳的愿望。”两位女子不习惯听这种辞令,所以无言以对,只是问他是否想吃点什么。
“随便什么吧,”堂吉诃德说,“因为我觉得我该吃点东西了。”
恰巧那天是星期五,整个客店里只有几份鱼,那种鱼在卡斯蒂利亚叫腌鳕鱼,在安达卢西亚叫咸鳕鱼,有的地方叫鳕鱼干,有的地方叫小鳕鱼。她们问阁下能不能吃点小鳕鱼,没有别的鱼可吃。
“既然有很多小鳕鱼,”堂吉诃德说,“你们不如给我来份大鳕鱼,就好比八个雷阿尔的零币和一枚八雷阿尔的钱币,对我来说都一样。更何况小鳕鱼还好呢,就像牛犊比牛好,羊羔比羊好一样。可是,不管怎样,得赶紧拿来,这副甲胄又沉又累人,空肚子已经受不了啦。”
客店门口放了张桌子,那儿凉快。店主给他端来一份腌得不好、烹得极差的咸鱼,还有一块像他的盔甲那样又黑又脏的面包。他吃饭的样子真能当作大笑料。他吃饭时仍戴着头盔,只是把护眼罩掀了起来,因此,如果别人不把食物放到他嘴里,光靠自己的手,他什么东西也吃不到嘴里。于是一位女子给他喂食。但喂水还是不行。多亏店主捅通了一节芦竹,一头放进他嘴里,从另一头把酒灌进去。他耐心地吃喝,只求不要把头盔的带子弄断。这时,一位劁猪人恰巧来到客店。他一到就吹了四五声芦笛,这一下堂吉诃德更确定他是在一个著名城堡里了,音乐是为他而奏的,还认定小鳕鱼就是大鳕鱼,面包是精白面的,风尘女是贵夫人,店主是城堡长官,由此断定他决心出征完全正确。不过,今他沮丧的是他还没有被封为骑士。他觉得没有骑士称号就不能合法从事任何征险活动。
第三章 堂吉诃德受封为骑士滑稽可笑
他心中不快,迅速吃完了那可怜的晚餐,叫来店主,两人来到马厩里。他跪在店主面前,对他说:
“勇敢的骑士,我得劳您大驾。有件事有利于您,也造福于人类。您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店主看到客人跪倒在脚下,又说了这番话,瞪着眼迷惑不解。店主请他起来,他坚持不起来,店主只好说同意帮忙。
“我知道您宽宏大量,我的大人。”堂吉诃德说,“是这样,我要劳您大驾而您又慷慨应允的事,就是要您明天封我为骑士。我今晚就在城堡的小教堂守夜①,明天,我说过,就可以完成我的夙愿,就可以周游四方,到处征险,为穷人解难了,这是骑士和像我这样的游侠的责任。我生来就渴望这样的业绩。”
店主是个比较狡诈的人,对客人的失常已有所察觉。听完这番话,他对此已确信无疑,为了给当晚增添点笑料,决定顺水推舟,于是对他说,他的愿望和要求很正确,这是像他这样仪表堂堂的杰出骑士的特性。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投身于这项光荣事业,周游各地,到处征险,连马拉加的佩切莱斯、里亚兰岛、塞维利亚的孔帕斯、塞哥维亚的阿索格拉、巴伦西亚的奥利韦拉、格拉纳达的龙迪利亚、圣卢卡尔海滩、科尔多瓦的波特罗、托莱多的小客店和其他一些地方②都去过,凭着手脚利索,勾引过许多寡妇,糟蹋过几个少女,还欺骗了几个孤儿,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几乎在西班牙所有法院都挂了号。最后,他引退在这座城堡里,靠自己和别人的钱过日子,还接待各种各样的游侠骑士。这纯粹是出于对骑士的热爱,同时也希望骑士们分些财产给他,作为对其好心的报酬。
①骑士受封前应在教堂守夜,看护甲胄。
②塞万提斯在这里列数了西班牙地痞、流浪汉的集中地。
他还说,城堡里没有用以守夜看护甲胄的小教堂。原来的小教堂已经拆了,准备盖新的。不过,如果需要的话,他知道,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守夜。那天晚上,他可以在城堡的院子里守夜,待第二天早晨,有上帝为证,举行适当仪式,他就被封为骑士了,而且是世界上最标准的骑士。
店主问他是否带了钱。堂吉诃德说身无分文,因为他从未在骑士小说里看到某位游侠骑士还带钱。
店主说,他搞错了。骑士小说里没写带钱是因为作者认为,像带钱和干净的衬衣这类再明白不过的事情就不必写了,可不能因此就认为他们没带钱和衬衣。他肯定,所有游侠骑士(把那么多书都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腰缠万贯,以防万一。此外,他们还带着衬衣和一个装满创伤药膏的小盒子,因为并不是每次在野外或沙漠发生格斗时受了伤都有人医治的,也没有英明的魔法师朋友乘云托来一位少女或侏儒,送来神水,那水功力之大,骑士只要喝一滴,伤口立刻痊愈,恢复如初。所以,过去的骑士都让侍从带着钱和其他必需品,如纱布、药膏。有的骑士没有侍从(这种情况不多,很少见),他就自己把所有东西都装在几个精巧的褡裢里,挂在马屁股上。褡裢很小,几乎看不见,似乎里面装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如果不是上述情况,带褡裢的方式一般不大为骑士们所接受。所以,店主劝导他(现在他可以像对待教子一般对他讲话,因为他一会儿就要做教父了),以后出门不要忘了带钱和其他备用品,他将会看到带着这些东西是多么有用,至少得这么想。
堂吉诃德答应按照店主的劝导一一照办。店主又让他到客店一侧的大院子里去看护甲胄。堂吉诃德收拾好全副甲胄,放在一个水井旁的水槽上,然后手持皮盾,拿着长矛,煞有介事地在水槽前巡视。此刻已是垂暮之时。
店主把他如何发疯,要看护甲胄,等待受封为骑士的事都告诉客店里所有的人。大家对他这种奇特的发神经方式感到惊诧,纷纷从远处张望。大家看到他举止安祥,忽而来回巡视,忽而靠在长矛上,长时间盯着甲胄。暮色已完全降临,然而皓月当空,犹如白昼,这位新骑士的一举一动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时,一位住宿的脚夫忽然想起要去打水饮马,这就得把堂吉诃德放在水槽上的甲胄拿下来。堂吉诃德看到脚夫走来,便高声说道:
“喂,你,大胆的骑士,无论你是谁,要是想来动这位最勇敢可是从未动武的勇士的甲胄,就小心点儿!你要是不想为你的莽撞丢命的话,就别去碰它!”
脚夫并没有从他这番话里觉悟过来(要是觉悟过来就好了,那就可以安全无事),却抓起甲胄的皮带,把甲胄扔得老远。这被堂吉诃德看见了。他仰望天空,心念(他觉得心里在念)他的情人杜尔西内亚,说:
“我的心上人,当第一次凌辱降临到这个已经归附你的胸膛的时候,请助我矣!请你在我的第一次战斗中不吝恩泽与保佑!”
说完这些和其它诸如此类的话,他放下皮盾,双手举起长矛,这次对着脚夫的脑袋奋力一击,把脚夫打翻在地。脚夫头破血流,如果再挨第二下,就不用请外科医生了。堂吉诃德打完后,收拾好甲胄,又像开始那样安祥地巡视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脚夫。他并不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那个脚夫还未苏醒),准备打水饮骡子。他刚要挪开甲胄,腾出水槽,堂吉诃德二话不说,也不请谁保佑,就又拿起皮盾,举起长矛,这次倒是没把第二个脚夫的脑袋打碎,只是打成了三瓣还多——一共四瓣。听到声音,客店里所有的人都赶来了,包括店主在内。看到这种情况,堂吉诃德又拿起皮盾,扶剑说道:
“哦,美丽的心上人,我这颗脆弱的心灵的勇气和力量!被你征服的骑士正面临巨大的险恶,现在是你回首垂眸的时刻了!”
他似乎由此获得了非凡的力量,即使全世界的脚夫向他进攻,他也不会后退。脚夫的伙伴们从远处用乱石袭击堂吉诃德,他只能用皮盾尽力抵挡,却不敢离开水槽,怕他的甲胄失去保护。店主大声呼喊那些扔石头的人赶紧住手,因为已经告诉过他们,堂吉诃德是个疯子,所以,即使他把那些人都杀了,也不会受到制裁的。堂吉诃德喊的声音更大。他把那些人叫作叛逆,还说城堡长官是个坏骑士,竟然纵容他们这样对待游侠骑士。要是他已经接受了店主授予的骑士称号,决不会轻饶这个背信弃义的臭店主。“至于你们这些卑鄙下流的家伙,我并不理会你们。你们扔吧,来吧,使出你们的全部本事攻击我吧。你们如此愚妄,看着吧,一定会得到报应!”
他的威严震慑了那些攻击他的人,再加上店主的劝阻,那些人不扔石头了。于是,堂吉诃德也允许他们把受伤的人抬走,然后继续安然地看护甲胄。
店主觉得这位客人的胡闹太不像话,决定趁着还没有再出乱子,尽快授予他那个晦气的骑士称号。店主找到堂吉诃德,为那些蠢人对他的无礼行为表示歉意,说他自己事先对此事一无所知,而且那些人也由于他们的愚蠢行为受到了惩罚。店主说原来已讲过,城堡里没有小教堂,所以其它的形式也就不必要了。根据自己对授衔仪式所知,最重要的就是击颈击背,而这在田野里也可以进行,更何况他早已达到了看护甲胄的要求。本来,看护两个小时就足够了,而他已经看护了四个小时。
堂吉诃德信以为真,说他悉心遵命,以便尽快完成仪式。受封以后如果再受到攻击,他不会让城堡里留下活人,除非是长官关照的那些人。出于对长官的尊敬,他将饶那些人一命。这位城堡长官听了这话后不寒而栗。他让人马上找来一本记着他给脚夫多少麦稭和大麦的帐博,让一个男孩拿来一截蜡烛头,再带上那两位女子,来到堂吉诃德面前,命他跪下,然后念手中那本帐簿(就好像在虔诚地祷告)。念到一半时,店主抬起手,在堂吉诃德的颈部一记猛击,然后又用堂吉诃德的剑在他背上轻轻一拍,嘴里始终念念有词。然后,店主命令一个女子向堂吉诃德授剑。那个女子做得既利索又谨慎,因为她们必须注意,在举行仪式的整个过程中不至于大笑起来。她们曾目睹新骑士的英勇行为,终于没敢笑出来。授剑后,一位贵女子说:“上帝保佑你成为幸运大骑士,在战斗中为你赐福。”
堂吉诃德问她叫什么,为的是永远记住应该向谁报恩。他想把将来靠自己臂膀的力量获得的荣誉分给她一份。女子非常谦恭地回答说,她叫托洛萨,是托莱多一位修鞋匠的女儿,住在桑乔·别纳亚的那些小铺附近。还说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愿意侍候他,把他奉为主人。堂吉诃德说,出于爱,他赐予她“唐”称(西班牙語尊称。对男称“唐”,对女称“唐娜”),从那以后她就叫唐娜托洛萨。她答应了。另一名女子为他套上马刺,堂吉诃德又把同授剑女子说的那套话对她说了一遍。问她姓名,她说叫莫利内拉,父亲是安特奎拉一位有威望的磨坊主。她也请求堂吉诃德赐予她“唐”称,叫唐娜莫利内拉,以后会为他效劳尽力。仪式以前所未有的快速结束之后,堂吉诃德迫不及待地要飞马出去征险。备好罗西南多后,他骑上马,拥抱店主,感谢店主恩赐他骑士称号,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无法转述。店主看到他已出客店门,便用同样华丽却又简单得多的话语回答他,也没向他索要住宿费,就让他欢天喜地地走了。
第四章 我们的骑士离开客店后的遭遇
堂吉诃德离开客店时,天已渐亮。他有了骑士称号,满心欢喜,得意洋洋,兴高采烈,差点把马的肚皮给乐破了。他忽然想到店主曾劝导他要带好必要的物品,特别是钱和衬衣,就决定回家把这些东西置办齐,再找一个侍从。他打算找邻居的一个农民。那农民虽穷,还有孩子,可是作骑士的侍从特别合适。这么一想,他就掉转了罗西南多的头。马似乎也知恋家,立刻蹄下生风一般地跑起来。
没走多远,他就似乎听到右侧的密林中传来微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呻吟。于是他说:“感谢苍天如此迅速赐给我机会,让我尽自己的职责,实现夙愿,旗开得胜。这声音一定是某个贫穷男人或女人在寻求我的照顾和帮助呢。”
他掉转缰绳,催马循声而去,刚进森林,就看见一棵圣栎树上拴着一匹母马,另一棵树上捆着一个大约十五岁的孩子,上身裸露,声音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原来是一个健壮的农夫正在用腰带抽打这个孩子,每打一下还训斥一声,说:“少说话,多长眼。”
那孩子再三说:“我再也不敢了,主人。我向上帝起誓,我再也不敢了。我保证以后多加小心,照看好羊群。” 看到这情景,堂吉诃德不禁怒吼道:“无理的骑士,你真不像话,竟与一个不能自卫的人战斗。骑上你的马,拿起你的矛(拴母马的那棵树上正靠着一支长矛),我要让你知道,你这样做不过是个胆小鬼。”
农夫猛然看见这个全身披挂的人在他面前挥舞长矛,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只好客客气气地回答:“骑士大人,我正在惩罚的这个孩子是我的佣人,负责照看我在这一带的羊群。可是他太粗心了,每天丢一只羊。我要惩罚这个冒失鬼、无赖。他说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是个吝啬鬼,想借此赖掉我欠他的工钱。我向上帝,向我的灵魂发誓,他撒谎!”
“卑鄙的乡巴佬,竟敢在我面前说谎!”堂吉诃德说,“上有太阳作证,我要把你用长矛一下刺穿。你马上付他工钱,否则,有主宰我们的上帝作证,我现在就把你结果掉。你马上把他放开。”
农夫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为孩子解开了绳子。堂吉诃德问那个孩子,主人欠他多少钱。孩子说一共欠了九个月的工钱,每个月七个雷阿尔。堂吉诃德算了一下,一共六十三个雷阿尔。他告诉农夫,如果不想丢命的话,就立刻掏钱。惊恐的农夫说,生死关头绝无假话,凭他发的誓(他其实没有发过誓),并没有那么多钱,因为还得扣除他给佣人三双鞋的钱和佣人生病时两次输血花的一个雷阿尔。
“即便如此,”堂吉诃德说,“鞋钱和输血的钱也被你无缘无故地抽打他抵消了。就算他把你给他买的鞋穿破了,可是你也把他的皮打破了;就算他生病时理发师为他输了血,他没病时你却把他打出了血。这样说来,他就不欠你钱了。”
“骑士大人,问题是我没带钱。让安德烈斯跟我到家去,我如数照付。”
“跟他去?”孩子说,“没门儿!不,大人,我不去。等到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他准会像对圣巴多罗美(耶稣十二门徒之一,被剥皮而死)那样扒了我的皮。”
“不会的,”堂吉诃德说,“只要我命令他听我的,他就得以骑士规则的名义向我发誓,我才放他走。他保证会付给你工钱。”
“大人,”孩子说,“您是这么说,可我的主人不是骑士,也没有接受过任何骑士称号。他是老财胡安·阿尔杜多,是金塔纳尔的邻居。”
“这无关紧要,”堂吉诃德说,“阿尔杜多家族里也有骑士,更何况要以事观人嘛。”
“是的,”安德烈斯说,“可是我这位主人赖了我的血汗钱,该如何以其事观其人呢?”
“我不会赖帐,安德烈斯兄弟。”农夫说,“请跟我来,我以世界上所有骑士的称号发誓,按照我刚才说的付给你全部工钱,而且还会多些。”
“多些就不必了,”堂吉诃德说,“你只要如数照付,我就满意了。你发誓就得做到,否则,我也同样发誓会再去找你,惩罚你。即使你比蜥蜴藏得还好,我也一定要找到你。如果你想知道是谁在命令你,好让你更加切实地履行诺言,那么我告诉你,我是曼查的英勇骑士堂吉诃德,专爱打抱不平。再见吧,不要忘记你答应过和发过誓的事情,否则,你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
说完,堂吉诃德双腿夹了一下罗西南多,很快就跑远了。农夫看着他跑出森林,已经无影无踪了,便转向佣人安德烈斯,对他说:“过来,孩子,我想把欠你的钱全部还清,就像那位专爱打抱不平的骑士命令的那样。”
“这我敢肯定,”安德烈斯说,“你得执行那位优秀骑士的命令。他是位勇敢而又善良的判官,应该活千岁。如果你不付我工钱,他就会回来,按照他说的那样惩罚你。”
“我也敢肯定。”农夫说,“不过,我太爱你了,所以我想多欠你一点儿,好多多还你钱。”说着农夫抓住孩子的胳膊,又把孩子捆在圣栎树上,狠狠鞭打孩子,差点把他打死。“现在,安德烈斯大人,你去叫那位专爱打抱不平的人吧,看他怎样打这个不平吧,尽管我觉得,要打抱不平,他年纪还不算老。我真想剥了你的皮,你最怕我剥你的皮。”
不过,农夫最后还是放开了孩子,让孩子去找那位判官来执行他的判决。安德烈斯有些沮丧,临走发誓要去找曼查的英勇骑士堂吉诃德,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让农夫受到加倍的惩罚。虽然嘴上这么说,孩子还是哭着走的,而农夫却在那里笑。英勇的堂吉诃德就是如此打抱不平的,而且他自己还得意至极,觉得自己在骑士生涯中已经有了一个极其顺利和高尚的开端,对自己非常满意,一面往村里走一面轻声说道:“你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托博索美丽绝伦的杜尔西内亚!你有幸拥有英勇著名的骑士堂吉诃德在你面前俯首听命。众所周知,他昨天得到了骑士称号,今天又讨伐了最无耻、最残忍的罪恶行径。今天,那个残忍的敌人无缘无故地鞭打那个瘦弱的孩子,他从那个敌人手里夺下了鞭子。”
这时他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忽然想起游侠骑士常在交叉路口考虑该走哪条路。于是他也装模作样地站了一会儿,最后才考虑成熟了。他放开了罗西南多的缰绳,任它选择。马凭着它的第一感觉,朝着有马群的方向走。走了大约两英里,堂吉诃德看到一大群人,后来才知道,是托莱多的商人去穆尔西亚买丝织品。有六个人打着阳伞,四个佣人骑着马,还有三个骡夫步行。刚从远处发现他们,堂吉诃德就想到又遇上了新的冒险行动。他尽力模仿书上的情节,只要有可能,他就模仿。他觉得又有了一次机会。于是他风度翩翩,威风凛凛地在马上坐定,握紧长矛,把皮盾放在胸前,停在路当中,等待那些游侠骑士到来。他觉得那些人就是游侠骑士。待那些人走到跟他可以互相看得见、听得着的距离时,他傲慢地打了个手势,提高声音,说道:“如果你们这些人不承认世界上没有谁比曼查的女皇、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更漂亮,就休想过去。”
听到这番话,商人们都停了下来。看到说话人的奇怪样子,再听他那番话,商人们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疯子。不过他们不慌不忙,还想看看他这番话的下文。其中一个人爱开玩笑却又很谨慎,对他说:“骑士大人,我们不知道谁是您说的那位美丽夫人,让我们见见她吧。如果她真像您说的那么漂亮,我们诚心诚意地自愿接受您的要求。”
“你们见到了她,才能承认这样一个明显的事实吗?”堂吉诃德说,“不管你们是否见过她,重要的是你们得相信、承认、肯定、发誓并坚持说她是最漂亮的。否则,你们这些高傲自大的人就得同我兵戎相见。现在,你们或者按照骑士规则一个个来,或者按照你们的习惯和陋习一起上,我都在这里等着你们。我相信正义在我一边。”
“骑士大人,”那个商人说,“我以在场所有王子的名义请求您,让我们承认我们前所未见、前所未闻的事情,实在于心不安,而且,这会严重伤害阿尔卡利亚和埃斯特雷马杜拉(两个经济落后地区)的那些女皇和王后们。烦请您让我们看看那位夫人的画像吧,哪怕它只像麦粒一般微小。这样一了百了,我们满意了,放心了,您也高兴了,满足了。我们渴望瞻仰她的芳容。即使她在画像上是个独眼,另一只眼流朱砂和硫磺石,为了让您高兴,我们也会按照您的意愿夸奖她。”
“无耻的恶棍,”堂吉诃德怒气冲天地说,“她眼里流出的不是你说的那些东西,而是珍贵的琥珀和麝香。她也不是独眼或驼背,而且身子比瓜达拉马的纱锭还直。你们亵渎我如此美丽的夫人,该受到惩罚。”
说罢,他抓起长矛向刚才说那些话的人刺去。他愤怒至极,要不是幸好罗西南多失蹄跌倒在路上,那位大胆的商人就遭殃了。罗西南多一倒地,它的主人也摔得滚了很远。他想站起来,可是长矛、皮盾、马刺、头盔和沉重的盔甲碍手碍脚,就是站不起来。他挣扎了一番还是站不起来,嘴里仍在说:“别跑,胆小鬼,卑贱的人,你们等着。我站不起来,这不怨我,是马的错。”
其中一个骡夫,也许人不太好,见他倒在地上还如此狂妄,忍不住要把他痛打一顿。那骡夫走过去,抓住长矛,撅成几截,拿起一截抽打堂吉诃德。虽然堂吉诃德身着甲胄,可还是被打得遍体鳞伤,商人们直喊骡夫别打得那么厉害,赶快放了他。可骡夫已经怒不可遏,直打到怒气全消才住手。然后,骡夫捡起其余几截断矛,扔在堂吉诃德身上。堂吉诃德虽然见到乱棍如雨般打在他身上,却仍然不住嘴地吓天吓地,吓唬那些他认为是坏蛋的人。
骡夫打累了,商人一行又继续赶路,一路上一直谈论这个被打的可怜虫。堂吉诃德看到只剩自己一人了,又试图站起来。可是他身体无恙时都站不起来,现在被打得遍体鳞伤,又怎能站起来呢?他暗自解脱,认为这是游侠骑士必遭之祸,而且全是马的错。他浑身灼痛,自己根本站不起来。
第五章 我们这位骑士的遭遇续篇
看到自己动弹不得,堂吉诃德想起了自己的老办法——回想小说中的某一情节。他又疯疯癫癫地想起巴尔迪维诺在山上被卡尔·洛托打伤后遇到曼图亚侯爵的故事。这个故事孩子们知道,青年人知道,老年人更是大加赞赏,深信不疑,就像笃信穆罕默德的故事一样。堂吉诃德觉得这个情节与自己的处境极其相似,便作悲痛欲绝状,在地上打滚,嘴里还气息奄奄地说着据说是那位受伤的绿林好汉当时说的话:
你在哪里,我的夫人?
难道对我毫不怜悯?
夫人也许真的不知,
还是虚情假意,早已变心?
然后,他又继续念小说里的歌谣,一直念到那句韵文:
哦,显贵的曼图亚侯爵,
我的舅父,长辈大人!
刚念到这句,当地的一位农夫,他的邻居,正巧送麦子到磨坊经过此地。农夫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就过去问他是谁,哪儿不舒服,何以如此伤心地呻吟。堂吉诃德认定这人就是他的舅父曼图亚侯爵,所以什么也不回答,只是继续念叨歌谣,诉说自己的不幸,还有什么皇子和他夫人偷情等等,全是按照歌谣的内容说的。听了这番疯话,农夫惊讶不已。农夫掀开堂吉诃德的护眼罩,护眼罩已经被打碎了,拂去他脸上的灰尘,认出了他,说:“吉哈纳大人(在他尚未失去理性,由安分的贵族变成游侠骑士之前,大概是这样称呼他的),谁把您弄成这个样子?”
可是不管农夫问什么,堂吉诃德只是继续说他的歌谣。这位好心人只好脱掉堂吉诃德的护胸护背,看看是否有伤,结果并没有发现血迹和伤痕。农夫把他从地上使劲扶了起来,又觉得还是自己的驴稳当,就把他扶到自己的驴上,费力可真不少,然后又收拾好甲胄,连同断矛一起捆在罗西南多的背上,牵着马和驴的缰绳回村,路上仍一直琢磨堂吉诃德那些胡言乱语的意思。堂吉诃德也不好受,遍体鳞伤的身躯在驴上摇摇晃晃,不时仰天长叹,于是农夫又问他哪儿难受。看来魔鬼又适时给他的记忆带来了故事,否则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忘了巴尔多维诺斯,却想起了摩尔人阿温达赖斯被安特奎拉的要塞司令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捉住,送往要塞辖区的事呢。因此,农夫再问他感觉怎样时,他就用阿温达赖斯回答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的话回答农夫。这些话是他从豪尔赫·德蒙特马约尔的故事《迪亚娜》里读到的。农夫听他这么胡说八道,简直跟见了鬼似的,便明白了自己的邻居神经已经不正常,于是加紧往回赶,以免让堂吉诃德的滔滔不绝搅得心烦意乱。最后,堂吉诃德说:“您应该知道,唐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大人,我刚才说的美人哈丽法就是当今托博索的美人杜尔西内亚。我已经为她、正在为她并且将继续为她创造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最辉煌的骑士业绩。”
农夫回答说:“大人您看看,请恕罪,我不是唐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也不是曼图亚侯爵。我是您的邻居佩德罗·阿隆索。您既不是巴尔多维诺斯,也不是阿温达赖斯,而是光荣的贵族吉哈纳大人。”
“我知道我是谁,”堂吉诃德说,“我知道我不仅可以是我刚才说过的那些人,而且还可以当法兰西十二廷臣,甚至当世界九大俊杰。他们的业绩无论从总体看还是以个别论,都比不上我。”
他们边说边走,回到村庄时天已渐黑。不过,农夫还得等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免人们看到这位遍体鳞伤的贵族骑着这匹劣马。农夫觉得到时候了才进村,来到堂吉诃德家。堂吉诃德的家里熙熙攘攘,其中有村里的神甫和理发师,他们都是堂吉诃德的好朋友。女管家正高声对他们说:“佩罗·佩雷斯神甫(这是神甫的名字),您估计我的主人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已经两天没露面了,马也没了,皮盾、长矛和甲胄都不见了。真倒霉!现在我才明白,事情本该如此,就像有生必有死的道理一样。那些可恨的骑士小说他读起来没完,结果把人读傻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以前我经常听他自言自语地说,要去做游侠骑士,到各地去冒险。这些小说是教人学撒旦和巴巴拉①的,这不,全曼查最精明的人也完了。”
①巴巴拉是耶稣在耶路撒冷被捕时的监内一囚犯。
他的外甥女也这么说,而且还说:“您知道吗,尼古拉斯师傅(这是理发师的名字),有很多次,我舅舅连续两天两夜读那些晦气的勾魂小说,看完后,把书一扔,拿着剑对墙乱刺,刺累了,就说自己已经杀死了四个高塔般的巨人,累出的汗是搏斗中受伤流的血。然后,他喝一大罐凉水,才安静下来,还说那水是他的朋友大魔法师埃斯费贤人送给他的圣水。不过,都怪我,没有告诉您我舅舅这些疯疯癫癫的事,趁他还没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前管管他,把那些邪书都烧了。他的很多书都应该像对异教邪说那样一把火烧掉。”
“我也这样认为,”神甫说,“明天一定要公审那些书,并且处以火刑,以免让那些读了这种书的人像我的善良的朋友一样做出那些事。”
这些话全被农夫和堂吉诃德听到了。农夫这才明白堂吉诃德得的是什么病。于是他大声说:“请你们给巴尔多维诺斯大人和曼图亚侯爵大人开门,他伤得很重;还有摩尔人阿温达赖斯大人,他把安特奎拉的要塞司令,那位勇敢的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给抓来了。”
农夫这么一喊,大家都跑了出来,有些人认出这是他们的朋友,两个女人也认出了她们的主人和舅舅。堂吉诃德还骑在驴上,下不来,大家只好跑过去抱住他。他说:“你们听着,我受了重伤,这全怪我的马。你们把我送到床上去。如果可能的话,叫乌甘达女巫来治治我的伤吧。”
“您看,真不幸,”女管家说,“我的心灵告诉我,我主人的条腿跛了。您正好上床去,不用找什么乌疙瘩了,我们知道怎么给你治。那些该上百次诅咒的骑士小说把您害成了这个样子。”
人们把他抬到床上检查伤口,可是一个伤口也没找到。他说,他的伤全是在他的坐骑罗西南多跌倒时摔的。当时他正同十名世界罕见的胆大妄为的巨人搏斗。
“好啊,好啊,”神甫说,“这回还有巨人!我向十字架发誓,明天天黑之前我要把他们都烧死。”
大家向堂吉诃德提了很多问题,可是他一个问题也不愿回答,只是要求给他吃的,让他睡觉,现在这最重要。于是,神甫详细地询问农夫是如何找到堂吉诃德的。农夫把碰到堂吉诃德时他的丑态,以及带他来时半路上说的那些疯话都介绍了一遍。这回神甫听了愈发想找一天做他想做的那件事了。第二天,神甫叫上他的朋友尼古拉斯理发师,一同来到堂吉诃德家。
第六章 神甫和理发师在足智多谋的贵族书房里进行了别有风趣的大检查
堂吉诃德还在睡觉。神甫向堂吉诃德的外甥女要那个存放着罪孽书籍的房间的钥匙,他的外甥女欣然拿出了钥匙。大家进了房间,女管家也跟着进去了。他们看到有一百多册装帧精美的大书和一些小书。看到这些书,女管家赶紧跑出房间,然后拿回一碗圣水和一把刷子,说:“拿着,神甫大人,请你把圣水洒在这个房间里,别留下这些书中的任何一个魔鬼,它会让我们中邪的。我们对它们的惩罚就是把它们清除出人世。”
女管家考虑得如此简单,神甫不禁笑了,他让理发师把那些书一本一本地递给他,看看都是什么书,也许有些书不必处以火刑。
“不,”外甥女说,“一本都不要宽恕,都是害人的书。”最好把它们都从窗户扔到院子里,做一堆烧掉。要不然就把它们弄到畜栏去,在那儿烧,免得烟呛人。”
女管家也这么说,兴许,让那些无辜者去死是她们的共同愿望。不过神甫不同意,他起码要先看看那些书的名字。理发师递到他手里的第一本书是《高卢的阿马迪斯四卷集》。神甫说:“简直不可思议,据我所知,这本书是在西班牙印刷的第一部骑士小说,其他小说都是步它的后尘。我觉得,对这样一部传播如此恶毒的宗派教义的书,我们应该火烧无赦。”
“不,大人,”理发师说,“据我所知,此类书中,数这本写得最好。它在艺术上无与伦比,应该赦免。”
“说得对,”神甫说,“所以现在先放它一条生路。咱们再来看旁边的那一本吧。”
理发师说:“这本是《埃斯普兰迪安的功绩》,此人是高卢的阿马迪斯的嫡亲儿子。”
“实际上,”神甫说,“父亲的功绩无助于儿子。拿着,管家夫人,打开窗户,把它扔到畜栏去。咱们要烧一堆书呢,就用它垫底吧。”
女管家非常高兴地把书扔了,《埃斯普兰迪安的功绩》被扔进了畜栏,耐心地等候烈火焚身。
“下一部。”神甫说。
“这本是《希腊的阿马迪斯》。”理发师说,“我觉得这边的书都是阿马迪斯家族的。”
“那就都扔到畜栏去。”神甫说,“什么平蒂基内斯特拉女王、达里内尔牧人以及他的牧歌,还有作者的种种丑恶悖谬,统统烧掉。即便是养育了我的父亲打扮成游侠骑士的模样,也要连同这些东西一起烧掉。”
“我也这样认为。”理发师说。
“我也是。”外甥女说。
“是这样,”女管家说,“来吧,让它们都到畜栏去。”
大家都往外搬书,书很多,女管家干脆不用楼梯了,直接把书从窗口扔下去。
“那本大家伙是什么?”神甫问。
理发师回答说:“是《劳拉的唐奥利万》。”
“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写《芳菲园》的那个人。我也不知道这两本书里究竟哪一本真话多,或者最好说,哪一本书说假话少。我只知道这本胡言乱语、目空一切的书也应该扔到畜栏去。”
“下一本是《伊尔卡尼亚的弗洛里斯马尔特》。”理发师说。
“怎么,还有弗洛里斯马尔特大人?”神甫说,“虽然他身世诡怪,经历奇特,可是文笔生硬枯涩。把它和另外那本书都扔到畜栏去,管家夫人。”
“很荣幸,我的大人。”女管家高高兴兴地去执行委派给她的事情。
“这本是《普拉蒂尔骑士》。”理发师说。
“那是本古书,”神甫说,“我没发现它有什么可以获得宽恕的内容。别费话,也一起扔出去。”
然后,神甫又打开一本书,书名叫《十字架骑士》。
“此书名字神圣,可以宽恕它的无知。不过常言道:‘十字架后有魔鬼。’烧了它!”
理发师又拿起另一本书,说:“这是《骑士宝鉴》。”
“我知道这部大作,”神甫说,“写的是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和他的伙伴,个个比卡科还能偷。还有十二廷臣和真正的历史学家图尔平。说实话,我准备判它个终身流放,因为他们一部分是著名的马泰奥·博亚尔多的杜撰,接着又由基督教诗人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来添枝加叶。如果我在这儿碰到他,他竟对我讲他母语之外的其他语言,我就对他不客气;他要是讲自己的语言,我就把他奉若上宾。”
“我倒有本意大利文的,”理发师,“不过我看不懂。”
“你不懂更好,”神甫说,“这回咱们就宽恕卡皮坦先生吧,他并没有把这本书带到西班牙来,翻成西班牙文。那会失掉作品很多原意,所有想翻译诗的人都如此。尽管他们小心备至,技巧娴熟,也绝不可能达到原文的水平。依我说,实际上,把这本书和你们找到的其他谈论法兰西这类事情的书,都扔到枯井里存着,待商量好怎样处理再说。不过,那本《贝纳尔多·德尔卡皮奥》和另一本叫《龙塞斯巴列斯》的例外。只要这两本书到了我手里,就得交给女管家,再扔到火里,绝不放过。”
理发师觉得这样做很对,完全正确,觉得神甫是一位善良的基督教徒,热爱真理,对世上之事绝不乱说,所以他完全赞同。再翻开一本书,是《奥利瓦的帕尔梅林》,旁边还有一本《英格兰的帕尔梅林》。神甫看到书便说:“把那本《奥利瓦》撕碎烧掉,连灰烬也别剩。那本《英格兰》留下,当作稀世珍宝保存起来,再给它做个盒子,就像亚历山大从大流士①那儿缴获的战利品盒子一样。亚历山大用那个盒子装诗人荷马的著作。这部书,老兄,以两点见长。其一是本身写得非常好,其二是作者身为葡萄牙的一位思维敏捷的国王,所以颇有影响。米拉瓜尔达城堡里的种种惊险,精彩至极,引人入胜。这部书的语言文雅明快,贴切易懂,非常得体。所以我说,尼古拉斯师傅,这部书和《高卢的阿马迪斯》应该免遭火焚,其他书就不必再审看了,统统烧掉,您看怎样?”
①大流士是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国王。
“不行,老兄,”理发师说,“我这本是名著《唐贝利亚尼斯》。”
神甫持异议:“对第二、三、四部需要加点大黄,去去它的旺肝火。所有关于法马城堡的内容和其他严重的不实之处也得去掉,再补以外来语。修改之后,再视情况决定是宽恕还是审判它。现在,老兄,你先把它放在你家,不过别让任何人阅读它。”
“我愿意。”理发师说。他不想再劳神看那些骑士小说了,就吩咐女管家把所有大本书都敛起来,扔到畜栏去。
女管家不傻也不聋,而且她烧书之心胜于织布之心,不管那是多宽多薄的布。听了理发师的话,她一下子抓起八本书,从窗口扔出去。因为拿得太多,有一本掉在理发师脚旁。理发师想看看是谁写的书,一看原来是《著名白人骑士蒂兰特传》。
“上帝保佑!”神甫大喊一声,说道,“白人骑士蒂兰特竟在这里!递给我,老兄,我似乎在这本书里找到了欢乐的宝库,娱乐的源泉。这里有勇敢的骑士基列莱松·德蒙塔尔万和他的兄弟托马斯·德蒙塔尔万以及丰塞卡骑士,有同疯狗战斗的英雄蒂兰特,有刻薄的少女普拉塞尔·德米比达,谈情说爱、招摇撞骗的寡妇雷波萨达,还有爱上了侍从伊波利托的女皇。说句实话,老兄,论文笔,它堪称世界最佳。书里的骑士也吃饭,睡在床上,死在床上,临死前也立遗嘱,还有其他事情。这些都是其他此类书所缺少的。尽管如此,作者故意编造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还是应该罚他终生做划船苦役。你把它拿回家去看看,就知道我对你说的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了。”
“是这样,”理发师说,“不过,剩下的这些小书怎么办呢?”
神甫说:“这些书不会是骑士小说,大概是诗集。”说着他打开一本,是豪尔赫·德蒙特马约尔的《迪亚娜》,就说恐怕其他的也都是这类书。
“这些书不必像其他书那样都烧掉,它不像骑士小说那样害人或者将要害人,都是些供消遣的书,不会坑害其他人。”
外甥女说:“哦,大人,您完全可以下令像对其他书一样把这些书都烧掉。否则过不了多久,我舅舅洽好骑士病后,读这些书,又会心血来潮地想当牧人,游历森林和草原,边唱边伴奏,或者更糟糕,想当诗人,那病就没法治了,而且还传染呢。”
“小姐说得对,”神甫说,“最好提前解除这种不幸和危险。咱们就先从蒙特马约尔的《迪亚娜》下手吧。我觉得书可以不烧,不过,所有关于仙姑费丽西亚和魔水的内容以及大部分长诗都得删掉,适当保留散文,这样它仍然不失为此类小说中的一流作品。”
“接着这本又是《迪丽娜》,题为《萨拉曼卡人续集》,”理发师说,“另一本也叫《迪亚娜》,作者是吉尔·波罗。”
“萨拉曼卡人的那本,让它跟着那些该扔到畜栏去的书一起去充数吧。”神甫说,“吉尔·波罗的那本要当作阿波罗的作品保存起来。咱们得快点,老兄,时间不早了。”
“这本书,”理发师说着打开了另一本书,“是撒丁岛人安东尼奥·德洛弗拉索写的《爱运女神十书》。”
“我凭我的教职发誓,”神甫说,“自从有了阿波罗、缪斯和诗人以来,从没有任何著作像这部书这样既有趣又荒诞。由此说来,它也是所有这类书中最优秀绝世之作。没读过这部书,就等于没有读过任何有趣的东西。给我吧,老兄,这比给我一件佛罗伦萨呢绒教士服还珍贵呢。”
神甫极其高兴地把书放在一旁。理发师又继续说道:“后面这几本是《伊比利亚牧人》、《草地仙女》和《情嫉醒悟》。”
神甫说:“没别的,把它们都交给女管家。别问我为什么,否则就说个没完了。”
“下面这本是《菲利达牧人》。”
“那不是收人,”神甫说,“而是个谨小慎微的大臣。把它当成珍品收藏起来。”
“这部大书名为《诗库举要》。”理发师说。
神甫说:“诗不多,所以很珍贵,不过要从这部书的精华里剔除糟粕。这个作者是我的朋友。看在他还写过一些如史诗一般高尚的著作份上,就把这本书留下吧。”
“这本是《洛佩斯·马尔多纳多诗歌集》。”理发师接着说。
“这本书的作者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的诗一经他口,就倾倒听者。他朗诵的声调十分和婉,很迷人。就是田园诗长了些,不过好东西不怕长。把它和挑出来的那儿本放在一起。旁边那本是什么?”
“是米格尔·德·塞万提斯的《加拉特亚》。”理发师说。
“这个塞万提斯是我多年的至交。我知道他最有体会的不是诗,而是不幸。他的书有所创新,有所启示,却不做结论。不过,得等等第二部,他说过要续写的。也许修改以后,现在反对他的那些人能够谅解他。现在,你先把这本书锁在你家。”
“我很高兴,老兄。”理发师说,“这儿有三本放在一起了。它们是唐阿隆索·德阿尔西利亚的《阿拉乌加人》、科尔多瓦的陪审员胡安·鲁福的《澳大科亚人》和巴伦西亚诗人克里斯托瓦尔·德比鲁埃斯的《蒙塞拉特》。”
“这三本书,”神甫说,“是西班牙语里最优秀的史诗,可以同意大利最著名的史诗媲美,把它作为西班牙诗歌最珍贵的诗歌遗产保存起来。”
神甫已没心思再看其它书,想把剩下的所有书都烧掉。可这时理发师又打开了一本,是《天使的眼泪》。
“如果把这本书烧了,我倒要流眼泪呢。”神甫说,“这个作者是西班牙乃至全世界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他曾翻译过奥维德的几个神话故事,译得非常通顺。”
第七章 我们的好骑士堂吉诃德第二次出征
这时,忽听堂吉诃德咆哮起来:“来吧,来吧,勇敢的骑士们,是显示你们勇敢臂膀的力量的时候了,现在是宫廷骑士得势。”
人们都循吵闹声赶去,其他书就没有再继续检查,估计《卡罗莱亚》、《西班牙的狮子》和路易斯·德阿维拉的《皇帝旧事》顷刻之间已化为灰烬。这几本大概都藏在剩下的那堆书里,神甫倘若看到这几本书,也许不会让它们遭受这样严厉的处罚。
大家赶到时,堂吉诃德已经起床了,正继续大喊大叫,到处乱扎乱刺,那个精神劲儿,一点儿也不像刚睡醒的样子。大家抱住他,硬把他按在床上。他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对神甫说:“特平大主教大人,我们这些号称十二廷臣的人竟让这些宫廷骑士在这场战斗中大获全胜,真是奇耻大辱。前三天,我们这些征险骑士还连战连捷呢。”
“您安静点儿,老兄。”神甫说,“上帝会保佑我们时来运转的。‘失之今日,得于明天’,您现在需要注意身体。我觉得您大概太累了,要不就是受了重伤。”
堂吉诃德说:“没有受伤,不过浑身仿佛散了架,这倒是真的。那个婊子养的罗尔丹用圣栎木棍差点把我打散架。他完全是出于嫉妒,就因为我是他斗勇的敌手。待我能从床上起来时,不管他有多少魔法,我都要报仇,否则我就不叫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现在,先给我弄点吃的,我知道这对我最合适。报仇的事就留给我吧。”
吃的拿来了,他又睡着了。他疯成这样,使大家目瞪口呆。
那天晚上,女管家把畜栏里和家里所有的书都烧了。那些本应留作永久资料的书,命运和懒惰的检查官并没有放过它们,也烧掉了。这就应验了那句俗语:“刚正常为罪恶受过”。
神甫和理发师拯救朋友的一个办法,就是把堂吉诃德那间书房砌上砖堵死,让他伤好后找不到那些书(说不定会病除根断),说魔法师把书房和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他们说做就做。两天后,堂吉诃德起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书。可是他找不到原来放书的房间,就逐间搜寻,走到原来是门的地方,用手摸了摸,四处张望,默默无语。过了好一阵,他问女管家书房在什么地方。女管家很清楚该怎样回答,对他说:“您找什么房,什么东西?这里没有书也没有房,都让魔鬼带走了。”
“不是魔鬼,”外甥女说,“是位魔法师。您走后的一个晚上,魔法师腾云而来。他从蛇背上下来,走进房间。我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不一会儿,他从房顶飞出,房间里全是烟。待我们想起过去看看他究竟干了什么,已经是书、房皆空了。我和管家记得十分清楚,那个老东西临走时大声说,他和那些书籍以及房间的主人有私仇,对那间房子的处置随后就可见分晓。他还说他是圣贤穆尼亚通。”
“大概说的是弗雷斯通。”堂吉诃德说。
女管家说:“我也不知道是说弗雷斯通还是弗里通,只知道最后一个字是‘通’。”
“是啊,”堂吉诃德说,“那是一个狡猾的魔法师,我的大敌,对我嫉恨如仇。他先天有灵,预知过一段时间后,会有他手下的一个骑士来同我展开恶战。我定会取胜,他却无可奈何,所以他要对我竭尽破坏之能事。我断定,苍天安排好的事,他很难违拗和逃脱。”
“这还用问吗?”外甥女说,“可是舅舅,谁让您去管那些事?在家里老老实实呆着,别到处去管闲事难道不好吗?况且弄不好的话,‘毛未剪成反被剪’呢。”
“你搞错了,外甥女,”堂吉诃德说,“谁想剪我的毛,不等他碰到我一根头发梢,我早已把他的毛全都剃光拔掉了。”
两个女人怕再勾起堂吉诃德的火气,不再言语。这样,堂吉诃德在家安安静静地住了十五天,没有再想出外疯跑的迹象。在这期间,他成天向两个老朋友神甫和理发师作有趣的讲述。他说世界上最需要的就是游侠骑士,而且他对游侠骑士的崛起责无旁贷。神甫有时表示反对,有时不得不让步。如果不采取这种方法,就无法和堂吉诃德谈下去。
这时候,堂吉诃德又去游说相邻的一位农夫。那农夫是个好人(如果这个称号可以送给穷人的话),就是缺少头脑。堂吉诃德对农夫又说又劝又许愿,总之,那个可怜的农夫决定跟他出走,去做他的侍从。堂吉诃德为了让农夫心甘情愿地跟他走,说也许会在某次历险之后,转眼之间得到一个岛屿,那就让农夫做岛屿的总督。如此这番许愿之后,桑乔·潘萨,也就是那个农夫,决定离开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充当邻居的侍从。
堂吉诃德然后下令筹款。有的东西卖了,有的东西典当了,反正都廉价出手,终于筹集了一笔钱。他戴上从朋友那儿借的护胸,勉强扣上破头盔,把他打算上路的日期和时辰通知了侍从桑乔,让桑乔收拾好必需品,特别嘱咐别忘了带个褡裢。桑乔说,定会带上,同时,他还有头驴很不错,也想带上,因为他还不习惯走远路。关于驴的问题,堂吉诃德考虑了一下,回想是否有某位游侠骑士带着骑驴的侍从,结论是前所未有。尽管如此,他还是同意了桑乔带上驴,并打算等到以后有机会,碰上一个无礼骑士,就夺其马,给桑乔换个体面的坐骑。堂吉诃德按照那店主对他说的,带上了衬衣和其他可能带的东西。一切就绪之后,一个夜晚,桑乔没有向老婆和孩子告别,堂吉诃德也没有向女管家和外甥女辞行,就离开了村庄,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他们连夜赶路,待到天亮时断定,即使人们找他们也找不到了。
桑乔带着褡裢和酒囊,骑在驴上神态威严,渴望现在就成为主人承诺的岛屿总督。堂吉诃德碰巧又到了蒙铁尔原野上,也就是他初征失利的地方。这次不像上次那么难受了,正值清晨,太阳斜射在他身上,并没有让他感到疲惫。
这时,桑乔对他的主人说:“游侠骑士大人,您别忘了您许诺的那个岛屿。无论岛有多大,我都能管理。”
堂吉诃德回答说:“你应该知道,桑乔朋友,古时候游侠骑士征服岛屿或王国之后,就封他的侍从做那儿的总督。这是很流行的做法,我决不会破坏这个好习惯,而且我要做得比他们还好。有些时候,也许更多的时候,他们都要等到侍从老了,不愿意再白天受累、晚上吃苦地侍奉他们了,才给侍从封个不大不小的村镇或县区的伯爵,最多是个侯爵。只要你我都活着,我完全可以在六天之内征服一个王国,再加上几个附庸国,你正好可以做一个附庸国的国王。对此你别太当回事。有些前所未闻、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往往会在骑士身上发生。我给你的会比我承诺给你的还多,这很容易做到。”
桑乔说:“那么,我就可以在您说的某次奇迹中当上国王,我老婆安娜·古铁雷斯至少是王后,我的儿子也成王子了。”
“难道还有谁对此怀疑吗?”堂吉诃德说。
“我就怀疑,”桑乔说,“对于我来说,即使上帝让王国似雨点一般从天而降,也不会有一个正好落在玛丽·古铁雷斯(桑乔说他妻子叫胡安娜,此处又称玛丽。在下文中,他妻子则自称特雷莎·卡斯卡霍)头上。您知道,大人,王后也算不上什么,当女伯爵最好。这得靠上帝相助。”
“那你就向上帝乞求吧,”堂吉诃德说,“他会给你一个最合适的位置。不过你别太自卑。你至少得做个总督才行。”
“我不做总督,大人。”桑乔说,“我愿意跟随尊贵的主人。所有的职位,只要对我合适,我又承担得起,您都会给我的。”第八章 骇人的风车奇险中堂吉诃德的英勇表现及其他
这时他们发现了田野里的三十四架风车。
堂吉诃德一看见风车就对侍从说:“命运的安排比我们希望的还好。你看那儿,桑乔·潘萨朋友,就有三十多个放肆的巨人。我想同他们战斗,要他们所有人的性命。有了战利品,我们就可以发财了。这是正义的战斗。从地球表面清除这些坏种是对上帝的一大贡献。”
“什么巨人?”桑乔·潘萨问。
“就是你看见的那些长臂家伙,有的臂长足有两西里(西班牙里,一西里为5572.7米)呢。”堂吉诃德说。
“您看,”桑乔说,“那些不是巨人,是风车。那些像长臂的东西是风车翼,靠风转动,能够推动石磨。”
堂吉诃德说:“在征险方面你还是外行。他们是巨人。如果你害怕了,就靠边站,我去同他们展开殊死的搏斗。”
说完他便催马向前。侍从桑乔大声喊着告诉他,他进攻的肯定是风车,不是巨人。可他全然不理会,已经听不见侍从桑乔的喊叫,认定那就是巨人,到了风车跟前也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只是高声喊道:
“不要逃跑,你们这些胆小的恶棍!向你们进攻的只是骑士孤身一人。”这时起了点风,大风车翼开始转动,堂吉诃德见状便说:
“即使你们的手比布里亚柔斯(希腊神话人物,又称埃盖翁,据说有五十个头、一百只手)的手还多,也逃脱不了我的惩罚。”
他又虔诚地请他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保佑他,请她在这个关键时刻帮助他。说完他戴好护胸,攥紧长矛,飞马上前,冲向前面的第一个风车。长矛刺中了风车翼,可疾风吹动风车翼,把长矛折断成几截,把马和骑士重重地摔倒在田野上。桑乔催驴飞奔而来救护他,只见堂吉诃德已动弹不得。是马把他摔成了这个样子。
“上帝保佑!”桑乔说,“我不是告诉您了吗,看看您在干什么?那是风车,除非谁脑袋里也有了风车,否则怎么能不承认那是风车呢?”
“住嘴,桑乔朋友!”堂吉诃德说,“战斗这种事情,比其它东西更为变化无常。我愈想愈认为,是那个偷了我的书房和书的贤人弗雷斯通把这些巨人变成了风车,以剥夺我战胜他而赢得的荣誉。他对我敌意颇深。不过到最后,他的恶毒手腕终究敌不过我的正义之剑。”
“让上帝尽力而为吧。”桑乔·潘萨说。
桑乔扶堂吉诃德站起来,重新上马。那匹马已经东倒西歪了。他们谈论着刚才的险遇,继续向拉皮塞隘口方向赶路。堂吉诃德说那儿旅客多,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凶险。他最难过的是长矛没有了。他对侍从说:
“我记得在小说里看到过,一位叫迭戈·佩雷斯·德巴尔加斯的西班牙骑士,在一次战斗中折断了剑。他从圣栎树上砍下了一根大树枝。那天他用这根树枝做了很多事情,打倒了许多摩尔人,落了个绰号马丘卡。从那天起,他以及他的后代就叫巴尔加斯和马丘卡。我说这些是因为假如碰到一棵圣栎树或栎树,我就想折一根大树枝,要和我想象的那根一样好。我要用它做一番事业。你真幸运,能看到并证明这些几乎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
“靠上帝恩赐吧,”桑乔说,“我相信您说的话。不过请您坐直点,现在身子都歪到一边去了,大概是摔痛了。”
“是的,”堂吉诃德说,“我没哼哼,是因为游侠骑士不能因为受伤而呻吟,即使肠子流出来也不能叫唤。”
“既然这样,我就没什么说的了。”桑乔说,“不过只有上帝知道,我倒是希望您既然痛就别忍着。反正我有点儿痛就得哼哼,除非规定游侠骑士的侍从也不能叫唤。”
看到侍从如此单纯,堂吉诃德忍不住笑了。堂吉诃德对他说,不论他愿意不愿意,他可以随时任意哼哼,反正直到此时,他还没读到过认为这违反骑士规则的说法。桑乔说该是吃饭的时候了。他的主人却说还没必要,而桑乔想吃也可以吃。既然得到了准许,桑乔就在驴背上坐好,从褡裢里拿出吃的,远远地跟在主人后面边走边吃,还不时拿起酒囊津津有味地呷一口,那个样子,就是马拉加[西班牙的著名酒产地]最有福气的酒店老板见了也会嫉妒。桑乔呷着酒,早把主人对他许的诺言忘得一干二净了,觉得这样到处征险并不怎么累,挺轻松的。
最后,他们在几棵树之间的空地上度过了那个夜晚。堂吉诃德还折了一根干树枝,把断矛上的铁矛头安上去,权当长矛。堂吉诃德彻夜未眠。他要模拟书中描写的样子,想念杜尔西内亚。书里的那些骑士常常在荒林中几夜不睡觉,以想念夫人作为排遣。桑乔可不是这样。他酒足饭饱,一觉睡到天亮。阳光照耀在他脸上,小鸟欢欣鸣啭,新的一天到来了。要不是主人叫醒他,他还不起来呢。起来后,他摸了一下酒囊,发现比前一天晚上瘪了些,不禁一阵心痛,他知道没有办法马上补充这个酒囊。堂吉诃德还是不想吃东西,就像前面说的,他要靠美好的回忆为生。他们又踏上了通往拉皮塞隘口的路程。大约三点钟,他们看见了隘口。
堂吉诃德一看见隘口就说:“桑乔·潘萨兄弟,我们会在这里深深卷入被称为冒险的事业。不过你要注意,即使你看见我遇到了世界上最严重的险情,只要冒犯我的人不是恶棍和下等人,你就不要用你的剑来保护我。如果是恶棍和下等人,你可以帮助我。但如果是骑士,你就不能来帮助我。这是骑士规则所不允许的,除非你已经被封为骑士。”
“是的,大人,”桑乔说,“我完全听从您的吩咐,尤其是我本人生性平和,不愿招惹是非。可是说真的,要是该我自卫了,我可不管那些规则,因为不管是神的规则还是世俗的规则,都允许对企图侵犯自己的人实行自卫。”
“我也没说不是这样,”堂吉诃德说,“不过,在帮助我进攻骑士这点上,你还是得约束自己的冲动天性。”
桑乔说:“我会像记着礼拜日一样记着这点,照此行事。”
他们正说着话,路上出现了两个圣贝尼托教会的教士,骑着两匹骆驼一般大的骡子,戴着风镜,打着阳伞。后面跟着一辆车,车旁边有四五个骑马的人和两个步行的骡夫相随。后来才知道,车上是位比斯开贵夫人,要去塞维利亚,她的丈夫正在那儿,准备赴西印度群岛荣任官职。教士虽然同那一行人走的是同一条路,但并不是那位夫人的随行人员。堂吉诃德一发现他们,便对桑乔说:“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大概就是前所未有的奇遇了。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可能是——不,肯定是几个魔法师,他们劫持了车上的公主。我必须全力铲除这种罪恶行为。”
“这比风车的事还糟糕,”桑乔说,“您小心,大人,那是圣贝尼托教会的教士,那辆车肯定是某位过路客人的。您小心,我跟您说,您看看您在干什么吧,千万别让魔鬼搞昏了头。”
堂吉诃德说:“我对你说过,桑乔,关于征险的事情你知道得不多。我说的是真的,你马上就会看到。”说完,他冲上去,迎着两个教士站到路中间。待估计他们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时,堂吉诃德高声喊道:“你们这些罪恶的魔鬼,把你们劫持的公主立刻放掉,否则,你们马上就会为你们的罪恶行径而受到正义的惩罚。”
两个教士勒住缰绳,被堂吉诃德的装束和话弄得莫名其妙,说: “骑士大人,我们不是罪恶的魔鬼,而是圣贝尼托教会的两个教士。我们赶自己的路,不知道这辆车上是不是有被劫持的公主。”
“花言巧语对我不起作用。我认识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堂吉诃德说。
不等两人回答,堂吉诃德便催马提矛冲向走在前面的教士。他怒气冲冲,凶猛至极,要不是那个教士自己滚落下马,堂吉诃德准会把他刺下马,那就严重了,即使不死,也得重伤。第二个教士看到自己的同伴这个样子,便夹紧那匹快骡的肚子,朝田野疾风般遁去。
桑乔·潘萨看到教士落地,便立刻下驴,跑到他身边,开始剥他的衣服。这时,教士的两个伙计赶来,问他为什么要扒教士的衣服。桑乔说,作为主人堂吉诃德打胜这一仗的战利品、这衣服理所当然属于他。两个伙计不懂得竟有这等荒唐事,也不明白什么战利品、打仗之类的事情,看到堂吉诃德正在同车上的人说话,便冲上去,把桑乔打倒在地,把他的头发和胡子都拔光了,还猛踢一顿,打得他躺在地上,不见气息,晕了过去。
那教士又惊又怕,面无血色,不敢滞留片刻,赶紧翻身上骡,催骡向逃跑的教士方向跑去。那个教士正远远地观望,看这场意外的遭遇如何收场。两个教士不愿等到最后结局,便继续赶路,一路上还划着十字,仿佛身后有什么魔鬼跟着似的。
上面说过,堂吉诃德正在和车上的夫人说话。他说:“尊贵的夫人,您可以任意行动了。现在,劫持您的匪徒已经被我有力的臂膀打得威风扫地。您不必打听解救您的人的名字,您知道,我是曼查的堂吉诃德,一位游侠骑士和冒险家,托博索美丽无比的杜尔西内亚的追随者。作为您从我这里所得好处的报答,我只希望您能够到托博索去,替我拜见那位夫人,告诉她我为解救您所做的一切。”
堂吉诃德的这番话被一个跟车的侍从听到了。他也是比斯开人,看到堂吉诃德无意放车前行,而是说让他们回到托博索去,就走到堂吉诃德面前,抓住堂吉诃德的长矛,用蹩脚的西班牙语和更蹩脚的比斯开语说道:“滚开,骑士,真讨厌。我向创造我的上帝发誓,如果你还不让车走,你就是自取灭亡!”
堂吉诃德听得十分清楚。他十分平静地回答:“但愿你是骑士,正因为你不是骑士,我才没有对你如此放肆无礼予以惩罚,臭东西!”
比斯开人说:“我不是骑士?我向上帝发誓,就像你这个基督教徒向上帝撒谎一样!如果你投矛拔剑,你就会看到‘水把猫冲走有多快’!陆地上的比斯开人,在海上是英雄,面对魔鬼也是英雄!而你呢,只会胡说八道,还会干什么?”
“阿格拉赫[《高卢的阿马迪斯》里的人物,常持剑说:“看剑!”]说,看剑!”堂吉诃德说。
堂吉诃德把长矛扔在地上,拔出剑,端着护胸盾,向比斯开人冲去,一心要把他置于死地。
比斯开人一看堂吉诃德这架势,想下骡应战。真要打,那租来的破骡子靠不住。可是已经晚了,他只好抽剑迎战,又顺手从车内抽出一个坐垫当盾牌。两人对打起来,仿佛是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其余的人让他们别打了,可是他们不听。那个比斯开人还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不让他们交战,他就要把女主人和所有干扰他的人都杀掉。车上的夫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惊魂失魄,目瞪口呆。她让车夫把车赶远些,遥遥观看这场激战。比斯开人从护胸盾牌上侧向堂吉诃德的胳膊砍了一剑。要不是堂吉诃德有所防备,早就被齐腰劈成两半了。
堂吉诃德觉得肩上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便大叫一声:
“哦,我的宝贝夫人,绝世佳丽杜尔西内亚,请您来帮助您的骑士吧!为了报答您的恩宠,他现在正挺身迎战。”
说完,他握紧剑,拿好护胸盾,马上向比斯开人进攻,决意一剑见高低。
比斯开人看到堂吉诃德这么凶猛地冲来,决定以勇对勇。可那骡子已疲惫不堪,并且也不习惯这类事情,依然寸步不移。比斯开人无可奈何,只好用坐垫挡住自己的身体。
前面说过,堂吉诃德举剑向那狡猾的比斯开人冲去,决意把他劈成两半。比斯开人也同样举着剑,用坐垫挡护着自己,迎战堂吉诃德。观战的人都心惊胆战,提心吊胆,唯恐这番激战惹出什么事来,威胁到自己。车上的夫人和其他女仆不停地向西班牙所有神像和寺院祈祷,乞求上帝把比斯开人和她们从巨大的危险中解救出来。
可最糟糕的是,这个故事的作者讲到此时戛然而止,推诿说,除了谈过的内容之外,没有找到更多有关堂吉诃德事迹的材料。而这部著作的第二位作者实在不愿意相信这部奇书会被人遗忘,不愿意相信曼查的文人会如此冷漠,没有在他们的资料或写字台里保留一些有关这位著名骑士的文献。这样一想,他就对找到有关这个平淡故事的最后结局有信心了。天助也,他居然找到了。至于如何找到的,请看故事的第二部分。(塞万提斯最初把本书的上卷分为四部分,但后来又改变了这种做法。)
第九章 洒脱的比斯开人和英勇的曼查人恶战结束
前面我们谈到,英勇的比斯开人和著名的曼查人都高举利剑奋力向对方劈去。要是真劈着了,两人都会从头到脚被劈成两半,变成两个裂开的石榴。可是这个有趣的故事在关键时刻却戛然而止,作者也没有交代下文。
我十分沮丧。阅读伊始吊起的胃口现在变成了难觅其余的惆怅。我意识到其余部分对这个有趣的故事十分重要。我觉得不可能也不应该,竟没有某位贤人负责把这位优秀骑士前所未闻的业绩记录下来。人们说,所有游侠骑士的历险经历他们都了解,因为每个游侠骑士都理所当然地有一两个贤人负责记录他的行动,而且还描绘他的每一个微小的思想变化和细节琐事,不管它们有多么隐秘。所以,如此优秀的骑士不应该如此不幸,更何况连普拉蒂尔和其他诸如此类的骑士都不乏贤人为他们写传呢。我不相信如此动人的故事会支离破碎,残缺不全。这只能归咎于可恶的时间,它吞噬了所有的一切,也隐匿或湮没了这个故事。
可是又一想,我觉得既然他的藏书里有《情嫉醒悟》与《草地仙女和牧人》之类的现代书,那么,有关他的故事也应该是现代的。即使没有写成文字,也应该留在他的村庄及其周围居民的记忆里。这样一想,我更加坐立不安,更想了解我们西班牙这位著名的堂吉诃德的真正生活和奇迹了。他是曼查骑士的精英。在当今灾难深重的年代里,他率先投身于游侠事业,除暴安良,帮助寡妇,保护少女。那些黄花女子跃马扬鞭,翻山越岭,若不是遭到强盗、手持利斧和头戴头盔的村夫或某个巨人强暴,即使活到八十岁也不会在外面宿夜,进入坟墓时仍守身如玉。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英勇的堂吉诃德应当不断被传诵,我为寻求这个动人故事的结尾所付出的努力也应该得到承认。这个故事要是认真读,得用两个小时。我完全清楚,如果苍天、机遇和命运不助我一臂之力,世界上就不会有这部消遣之作。故事的其余部分是这样被发现的:
有一天,我在托莱多的阿尔卡纳碰到一个小孩,他正在向个丝绸商兜售几个笔记本和一些旧纸。我爱看书,连街上扔的碎纸也要看看。被这种嗜好驱使,我拿过一个笔记本翻看,认出上面的字是阿拉伯文。我虽然能认出来,可是看不懂,于是就四处寻找,想找个懂阿尔哈米亚文①的摩尔人,结果没费什么力就找到了。倘若找其他更复杂、更古老语言的翻译,也能找到。总之,我凑巧找到了一个翻译。我告诉他我的想法。他把书本拿在手里,从中间翻开,读了一点儿就笑开了。我问他笑什么。他说笑书的边白上加的一个注释。我让他告诉我那上面说了什么,他边笑边说:“我说了,边白上这样写着:故事里常常提到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据说是曼查所有妇女中腌猪肉的最佳能手。”
我一听说托搏索的杜尔西内亚,先是一惊,然后才想起来,那几个笔记本里一定有堂吉诃德的故事。于是,我就催他把笔记本的开头部分念给我听。他当即把阿拉伯文翻译成西班牙文,说是“曼查人堂吉诃德的故事,阿拉伯历史学家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著”。
我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来掩饰我听到这个书名时的喜悦。我只花了半个雷阿尔,就把那孩子的所有纸张和笔记本从丝绸商那儿截了过来。如果那孩子再仔细点儿,发现我需要这些东西,完全可以再讨价还价,卖到六个雷阿尔以上。我随即和那个摩尔人来到一个大教堂的回廊里,让他把笔记本里所有关于堂吉诃德的内容原原本本地翻译成西班牙文,要多少钱都可以给他。他只要两阿罗瓦②葡萄干和两法内加③小麦,并答应尽快又好又准地翻译过来。我为了我们合作得更顺利,而且也不愿意让这样珍贵的发现离开我,就把他带到我家。他用了一个半月多一点儿的时间,就把整个故事都翻译过来了,其内容如下。
——–
①用阿拉伯字母拼写的西班牙文。
②重量单位,一阿罗瓦相当于11.5公斤。
③容量单位,一法内加在不同地区分别相当于22.5或55.5公升。
第一个笔记本里有一幅堂吉诃德同比斯开人战斗的插图,画得非常逼真,完全就是故事里讲述的那个架势。两个人都举着剑,一个戴着头盔,另一个抱着坐垫。比斯开人的骡子也画得栩栩如生,一看就知道是头租来的骡子。比斯开人脚下还注着“唐桑乔·德阿斯佩蒂亚”,这无疑是他的名字。罗西南多脚下注着“堂吉诃德”。罗西南多画得简直绝了,又长又细,弱不禁风,弯腰拱背,病入膏肓,使罗西南多这个名字的特性一览无遗。旁边是桑乔·潘萨,牵着驴,脚下注明的是桑乔·桑卡斯。按照图上的画法,他是个大肚子,矮身材,长腿,大概因此才叫他潘萨和桑卡斯①吧。故事里有时候也是用这两个名字称呼他的。还有一些琐闻,不过都无关紧要,并不影响故事的真实性。所有琐闻都是真实的。
——–
①在西班牙文中“潘萨”为大肚子,“桑卡斯”为长腿。
如果有人对它的真实性持异议,那无非因为作者是阿拉伯人。说谎是那个民族的特性之一。既然他们跟我们嫌隙颇深,故事里面真话只少不多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就是这样认为的。本来可以对这位优秀骑士浓笔酣墨地大加赞扬的地方,作者却故意闭口不谈。这种做法很可恶,想法也可恶。历史学家应当力求准确真实,不能掺杂自己的感情,更不能凭自己的情趣、恐惧、仇恨和喜好去歪曲事实。历史造就了真理,它要经受时间的考验。它记述了各种行为,是往昔的见证,是当今的圭臬,是未来的预示。我知道在这部传讯里可以找到一切需要的情节。如果它有所缺憾的话,我觉得那全是作者的毛病,而不是题材本身的过失。总之,按照译文,以下是第二部分的开头。
两位愤怒的勇士高举利剑,只是利剑仿佛直指天空,直指深渊,这就是他们的勇气和风采。首先出击者是悻然的比斯开人。这一剑有力凶猛,要不是劈偏了,完全可以把比斯开人桀骜的对手干掉,我们的骑士及其征险生涯也就结束了。然而幸运的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有待这位骑士去完成,所以利剑劈偏,只是把他左半边的甲胄、大半个头盔和半只耳朵由左肩劈下,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使骑士十分难堪。
上帝助我!现在谁能恰当地描述这位曼查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时怒火攻心的样子呢?闲话免谈,只说他重新翻身上马,双手持剑,气势汹汹地刺向比斯开人,正中坐垫和比斯开人的脑袋。比斯开人的脑袋可没戴头盔,结果如山压顶,鼻、嘴和耳朵开始流血,要不是他抱着骡子的脖子,早就栽下来了。不过,比斯开人的脚已经脱离了马镫,手后来也松开了。骡子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坏了,沿着田野狂奔起来,几个跳跃就把主人摔到了地上。
堂吉诃德极其沉着地看着,看到比斯开人落马,便纵马悠然走到比斯开人面前,用剑尖指着他的眼睛,令他投降,否则,就要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比斯开人已经惊魂失魄,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堂吉诃德正在气头上,幸亏车上那几位一直在惊恐地观战的夫人来到堂吉诃德面前,衰求他大发慈悲,饶恕她们的侍从。堂吉诃德极其骄矜地说:
“是的,美丽的夫人们,我十分愿意遵命,不过有个条件,就是这位骑士得答应去托博索,以我的名义去拜见至尊的唐娜杜尔西内亚,由她打发这位骑士去做她愿意做的任何事情。”
惊恐万状的夫人们其实并没有弄清堂吉诃德要求的是什么,也没问谁是杜尔西内亚,就答应让她们的侍人按照他的吩咐去办。
“我相信你们的话,就不再惩罚他了。他本来是不该轻饶的。”
第十章 堂吉诃德和侍从桑乔的有趣对话
桑乔·潘萨被教士的伙计打了一顿,这时也站了起来。他一直关注着主人堂吉诃德的战斗,心里祈求上帝保佑主人胜利,能够夺取某个小岛,让他如约当个总督。因此,他看到战斗结束,主人准备翻身上马时,便抓住马蹬,不等主人上马便跑在主人面前,抓住主人的手吻了一下,说:“我的堂吉诃德大人,请您把在这场激战中赢得的小岛赐予我吧。不管它有多大,我自认为有能力像世界上其他管理小岛的人一样,管理好这个岛。”
堂吉诃德答道:“听着,桑乔兄弟,这次征险以及其它此类征险并不是争岛之险,只是路遇之战。这种战斗只能落个头破或耳缺。别着急,以后还会遇到征险,那时候你不仅可以当总督,而且可以做更大的官。”
桑乔感激万分,他再次吻堂吉诃德的手和护马甲,扶堂吉诃德上罗西南多,自己也骑上驴,没同车上的夫人告辞或再说点什么,就快步跟在主人后面,走进旁边的一片树林。桑乔紧催他的驴追赶,可是罗西南多走得很快,眼看他已落在后面,只好拉开嗓门,让主人等等他。堂吉诃德勒住罗西南多的缰绳,等这位疲惫不堪的侍从赶上来。桑乔刚一赶上,就说:“大人,我觉得咱们最好先到某个教堂去暂避一时。刚才同您战斗的那个人受了伤,很快就会向圣友团(1476年建立的民团,旨在保护居民不受盗匪侵犯)报告,追捕咱们。若是把咱们抓住了,要逃出来就不那么简单了。”
堂吉诃德说:“住嘴!游侠骑士可以杀人累累,哪儿有被抓起来的!你见到过或读到过吗?”
“我对杀人罪一无所知,”桑乔说,“也从来没对任何人做过这种事。别的我不管,我只知道圣友团专管野外争斗的事。”
“别担心,朋友,”堂吉诃德说,“即使你落在迦勒底人手里,我也会把你救出来,更别说圣友团了。不过你说实话,你看世界上是否还有比我英勇的骑士?在你读过的传记里,是否有人比我更能攻善守、巧制强敌?”
桑乔答道:“实际上,我既不会念,也不会写,从没读过任何传记。不过我敢打赌,比您更神勇的主人,我这一辈子从没服侍过。愿上帝保佑,您这种神勇别在我刚才说的那个地方受挫。我要请求您的是给自己治伤。您那只耳朵流了很多血。我的褡裢里有纱布,还有些白药膏。”
“这些都不需要,”堂吉诃德说,“要是我早想到做一瓶菲耶拉布拉斯①圣水,只需一滴,便可以即刻痊愈。”
“那是什么圣瓶、什么圣水呀?”桑乔问。
堂吉诃德说:“那种圣水的配方我还记得。有了那种圣水就舍身无所惧,受伤不致亡了。我把圣水做好了就交给你。你要是看到我在战斗中被拦腰斩断(这种事常有),就在血还未凝固之前,把我轻巧落地的上半身非常仔细地安放在鞍子上另外那半截身子上,要注意安放得完好如初。然后,你再喂我两口我刚才说的那种圣水,你就会看到,我依然完好无恙。”
“如果有那种圣水,”桑乔说,“我从现在起就放弃原来当海岛总督的要求。作为对我诸多周到服侍的回报,我不要别的,只求您把那种圣水的配方告诉我。我估计无论在什么地方,一盎司圣水都可以卖两个雷阿尔以上。有了它,我就可以过一辈子体面舒服的日子了。不过我想知道,要做那种圣水是不是得花很多钱?”
“用不了三个雷阿尔就可以做三阿孙勃雷(一阿孙勃雷相当于2.016公升)的圣水。”堂吉诃德说。
——–
①菲耶拉布拉斯是查理大帝的武士,据说他得到了耶稣就难时的荆冠与圣水。
“都怨我,”桑乔说,“那么您还等什么,为什么不现在就做圣水,并且教我做呢?”
“住嘴,朋友,”堂吉诃德说,“我想教给你更大的秘诀,让你得到更多的利益。现在咱们先治伤。我这只耳朵疼得很厉害。”
桑乔从褡裢里拿出了纱布和药膏。可是,堂吉诃德一看到自己的头盔破了,又走火入魔了。他一手按剑,仰望天空,说道:“我要向万物的创造者和四大《福音》巨著发誓,在向那个对我无礼的家伙报仇之前,我要过曼图亚侯爵那样的生活。他为了给他的侄子巴尔多维诺斯报仇,食不近桌,眠不近妻,还有其它一些情况,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我都发誓要一一照做。”
桑乔闻言说道:“您看,堂吉诃德大人,如果那个骑士按照您的吩咐去拜见了托博索的杜尔西尼亚夫人,他的事也就算完了。只要他不再做别的坏事,就不该再受惩罚。”
“你说得千真万确,”堂吉诃德说,“我取消要向他报仇的盟誓。不过我还要发誓,在从某个骑士那里抢到一个与此头盔一模一样的头盔之前,我还要过我刚才说的那种生活。桑乔,你不要以为我只是心血来潮,我是在效仿先人。我的头盔和曼布里诺的头盔完全一样,萨克里潘特为此可付出了臣大的代价。”
“这种誓言您还是让魔鬼去说吧,我的大人,”桑乔说,“这样既伤身体又伤神。不信,您现在就告诉我,假如我们很多天都碰不到一个身披甲胄、头戴头盔的人怎么办?您难道真的为了实现自己的誓言而给自己找种种麻烦,例如和衣睡觉,露宿风餐,还有那位曼图亚老侯爵发誓要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您看看,这路上根本没有披甲胄的人,全是些脚夫车夫。他们不仅不戴头盔,也许一辈子都没听说过头盔呢。”
“你错了,”堂吉诃德说,“用不了两个小时,咱们在这个路口就可以看到,披挂甲胄的人比去阿尔布拉卡追求安吉丽嘉①的人还多。”
——–
①安吉丽嘉是契丹公主,阿尔布拉卡是她所居住的城堡。
“好吧,但愿如此,”桑乔说,“求上帝让我们走运。现在应该出大代价赢得这个岛屿,然后我就是死也闭眼了。”
“我对你说过,桑乔,你别担心。要是没有岛屿,一定会有丹麦王国或索夫拉迪萨王国在恭候你,而且还是在陆地上,你应该高兴。咱们先不谈这个,你先看看褡裢里是否有什么食物,吃完好去找个城堡过夜,做我说的那种圣水。说实话,我的耳朵疼得很厉害。”
“我这儿有一个葱头、一点儿干酪和几块硬面包,”桑乔说,“不过这不是您这种勇敢骑士吃的东西。”
“你怎么这样想!”堂吉诃德说,“你要知道,桑乔,一个月不吃东西是游侠骑士的骄傲。即使吃,也是有什么吃什么。你若是像我一样读很多书,就知道这确有其事。不过,虽然这种书很多,却并不意味着游侠骑士除了偶尔吃一些奢侈的宴会之外,整日节食。我们可以想象,他们不能不吃东西,不能没有其他一些本能的需要,因为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而且你也该知道,他们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周游于野林荒郊,又没有厨师,所以他们的日常食物就是粗茶淡饭,就像你给我的那些食物一样。所以,桑乔朋友,你别担心,我愿意要这种东西。你也不要别出心裁,惹游侠骑士生气。”
“对不起,”桑乔说,“我刚才说过,我既不会读,也不会写,根本不懂骑士的规矩。从现在起,我负责为您这位骑士提供各种干果作食品。我不是骑士,所以就给自己准备些飞禽或其它更有营养的东西。”
堂吉诃德说:“桑乔,我不是说骑士只能吃你说的那些果子,而是说他们最通常的食物是那些东西和一些野草。他们能辨别那些野草,我也能。”
桑乔说:“能够辨别那些野草可有用呢。我想,说不定哪天就用得上。”
桑乔把带的东西拿了出来,两人和和气气地吃起来。不过,他们又急于找到一个过夜的地方,便草草吃完了那些冷干粮,骑上马连忙赶路,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村落。可是他们只看到几间牧羊人的茅屋,于是决定在那儿过夜。桑乔为没能赶到村落而沮丧,可堂吉诃德却很愿意露宿。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时,他都认为这是锻炼其骑士精神的好机会。
第十一章 堂吉诃德与几个牧羊人的故事
堂吉诃德受到几个牧羊人的热情接待。桑乔将就着安顿好罗西南多和他的驴,闻到锅里炖羊肉散发出的香味就折了回来。他想看看羊肉熟了没有,巴不得马上就端下锅来吃肉。这时,牧羊人把锅从火上端了下来,在地上铺了几张羊皮,迅速摆上一张旧桌子,非常客气地请两人共同进餐。茅屋里的六个牧羊人围坐在羊皮四周。他们首先以粗俗的礼仪请堂吉诃德坐在一个倒置的木桶上。堂吉诃德坐下后,桑乔站在旁边用角杯斟酒。堂吉诃德看到桑乔站着,就对他说:
“桑乔,为了让你看到游侠骑士的殊荣,看到任何人只要与骑士稍有联系,马上就会得到世人的赞扬和尊重,我要你坐在我身边,陪伴我这位好人,与我同餐共饮,不分你我,尽管我是你的主人,也是你的大人。所谓游侠骑士,可以用一句谈论爱情的话来说,就是‘万事皆同’。”
“不胜荣幸!”桑乔说,“不过我可以告诉您,只要有得吃,我自己一人站着吃和陪着皇帝吃一样好,甚至比陪着皇帝吃更好。而且说实话,您应该知道,我自己在角落里可以不必装模作样,拘于礼仪,即使吃面包葱头,也比在餐桌上吃吐绶鸡强,在餐桌上我得强装斯文,细嚼慢咽,还得不时揩嘴,想打喷嚏、咳嗽或做其他事都不行。因此,我的大人,您想把游侠骑士亲随的荣誉授予我,可我是您的侍从,已经是您的亲随了,所以我请您把这荣誉换成其他更实用的东西。这些荣誉,即使我领情接受下来,也永远用不上啊。”
“尽管如此,你还是得坐下,‘卑微之人,上帝举荐’。”
堂吉诃德拉着桑乔的胳膊,让他坐在自己身旁。几位牧羊人对侍从和游侠骑士之间的调侃不知所云,只是边吃边默默地注视着客人彬彬有礼而又津津有味地把拳头大小的羊肉块吞进肚里。羊肉吃完后,主人又在羊皮上摆了很多褐色橡子和半块奶酪,那奶酪硬得像泥灰块。斟酒频频,觥筹交错(角杯忽满忽空,就像水车上的戽斗),很快就把面前摆着的两只酒囊喝空了一个。堂吉诃德饭饱酒足,抓起一把橡子,端详一番,开始高谈阔论:
“古人云,幸福的世纪和年代为黄金年代,这并不是因为在我们这个铁器时代非常珍贵的黄金到那个时候便唾手可得。人们称之为黄金年代,是因为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没有你我之概念。在那个神圣的年代,一切皆共有。任何人要得到基本食物,只需举手之劳,便可以从茂盛的圣栎树上得到香甜的果实。源源不断的清泉与河流提供了甘美澄澈的饮水。勤劳机智的蜜蜂在石缝树洞里建立了它们的国家,把丰收的甜蜜果实无私地奉献给大家。茁壮的栓皮槠树落落大方地褪去它宽展轻巧的树皮,在朴质的木桩上盖成了房屋,为人们抵御酷暑严寒。
“那时候,人们安身立命,情同手足,和睦融洽,笨重的弯头犁还没敢打开我们仁慈的大地母亲的脏腑,而她却心甘情愿地用富庶辽阔的胸膛所拥有的一切来喂养和愉悦那些拥有她的儿女们。真的,那时候,纯真的靓女松散着头发,越山谷,过山丘,除了把该遮羞的部位遮住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服饰。那点遮饰同现在的服饰不一样。现在多用蒂罗紫和五彩纷呈的丝绸,而那个时候只是将牛蒡的几片绿叶和常春藤编在一起而已,但却同现在的嫔妃们穿着新颖艳丽的服装一样显得庄重奢华。那时表达爱情的方式也很简朴,只是直抒心怀,从不绞尽脑汁去胡吹乱捧。欺诈和邪恶还未同真实和正义混杂在一起。正义自有它的天地,任何私欲贪心都不敢干扰冒犯它。而现在,这些东西竟敢蔑视、干扰和诋毁正义。那时候在法官的意识里,还没有枉法断案的观念,因为没有什么事什么人需要被宣判。我刚才说过,童女们可以只身到处行走,无需害怕恶棍歹徒伤害她们。如果她们失身,那也是心甘情愿的。
“而现在呢,在我们这可恶的时代里,就是再建一座克里特迷宫①,也不会让任何一个女孩子感到安全。可恶的欲火使情爱的瘟疫通过缝隙和空气渗透进去,任何幽居处所对她们都无济于事。时间流逝,邪恶渐增。游侠骑士的出现可以使少女得到保护,使寡妇受到帮助,孤儿和穷人也能得到救济。
“牧羊兄弟们,我就是这类游侠骑士。对于你们给予我和我的侍从的热情款待,我表示感谢。人人都理所当然地有义务帮助游侠骑士,可我知道你们并不了解这种义务,却能如此款待我,因此我才对你们诚挚地表示感谢。”
——–
①希腊神话中传说的四座迷宫之一,是代达洛斯为囚禁怪物弥诺陶罗斯所建。
堂吉诃德的这番议论完全可以谅解,因为牧羊人的橡子使他想起了黄金时代,他忽然心血来潮,便对牧羊人慷慨陈辞。牧羊人一言不发,怔怔地听着。桑乔则默默地吃着橡子,还不时到第二个酒囊那儿去一下。那个酒囊挂在一棵栓皮槠树上,这样酒可以更凉些。
堂吉诃德说话的时间比吃饭用的时间还多。晚饭结束后,一个牧羊人说:
“游侠骑士大人,为了进一步证实您所说的我们招待您的真情,我们想请我们的一个伙伴唱唱歌,让您放松一下,高兴高兴。我们这个伙伴一会儿就来。他是个十分聪明而又多情的小伙子,并且能认字写字。他是三弦牧琴演奏手,演奏得妙极了。”
牧羊人刚说到这儿,耳边就传来了三弦牧琴的乐曲声。那个小伙子也随之出现。他最多二十二岁,面目清秀。牧羊人们问他是否吃了饭,他说吃过了。刚才推荐他的那个人对他说:
“安东尼奥,你赏脸唱一点儿,就可以为我们带来欢乐,也让我们这位贵客看看,在这深山老林里也有懂音乐的人。我们已经对他介绍了你的才干,希望你露一手,证明我们说的是真话。你请坐,唱唱你那教士叔叔为你作的爱情歌谣吧,这歌谣在村镇上挺受欢迎的。”
“不胜荣幸。”小伙子说。
小伙子没有再推辞,坐在一截圣栎树干上,弹着三弦牧琴,很动情地唱起来:
安东尼奥之歌
纵使你嘴上不说,娇眸顾盼情默默。
我心明白,奥拉利亚,你在倾慕我。
我知你痴心相印,笃信你钟情于我。
仰慕春思尽表露,幸福美满无失落。
奥拉利亚,你确曾若明若暗表露过,
你心宛如青铜坚,白皙胸脯似石砣。
你曾对我多呵叱,孤高自赏显冷漠。
希望容或此中生,石榴裙展舞婆娑。
义无反顾,信念执著,
一厢情思不沮丧,倘得青睐亦自若。
爱情若需常趋附,殷殷关切总投合。
我曾时时暗传情,意乱情迷似入魔。
你若有心人,秀眼会见我,
周日披盛装,周一仍穿着。
爱情与盛装,交相辉映同衬托。
我愿你眼中,风骚我独获。
可为你起舞,可为你唱和,
夜半余音绕,报晓鸡同歌。
盛赞无需有,我叹你天姿国色。
句句意真切,引来恶语饶长舌。
我把你颂扬,贝罗卡尔的特雷莎却说:
“你以为钟情于天使,其实是中了邪魔。
你赞赏不止孰不知,伊人青丝系假发,
伊人娇媚是矫饰,骗取爱情心险恶。”
我斥特雷莎,她嗔怒唤兄来挑衅。
他之于我我于他,你尽可揣测。
我爱你不沉湎,追求你不曲合。
愿望诚高尚,为享天伦乐。
教堂可结缡,连理夫妻相伴。
向前莫犹豫,我甘结丝萝。
你若弃我情,我指天为誓,
从此做修士,今生隐遁深山过。牧羊人唱完了,堂吉诃德请求牧羊人再唱点什么。可桑乔想去睡觉,不愿意再听歌了。他对主人说:“您该去过夜的地方休息了。这几位好人劳累了一天,晚上不能再唱了。”
“我明白了,桑乔,”堂吉诃德说,“你刚才去拿酒囊喝了酒,现在需要的是睡觉而不是音乐。”
“感谢上帝,大家都唱得不错。”桑乔说。
“这我不否认,”堂吉诃德说,“你找地方休息吧。干我这种差事,似乎最好是守夜,而不是睡觉。不过,不管怎样,桑乔,你最好先看看我的耳朵,它疼得太厉害了。”
桑乔照办了。一个牧羊人看到堂吉诃德的伤,对他说不必着急,自己有个办法,可以使他很快康复。牧羊人拿来几片迷迭香叶子,这种东西当地很多。牧羊人把叶子嚼碎,加上一点儿盐,敷在堂吉诃德的耳朵上,包扎好,说用不着别的药了。堂吉诃德的耳朵果然好了。
第十二章 一位牧羊人向堂吉诃德等人讲的故事
这时,又来了一个从村里送粮食来的小伙子。他说:“伙计们,你们知道村里的事吗?”
“我们怎么会知道。”一个牧羊人说。
“你们知道吗?”小伙子说,“那个有名的学究牧人克里索斯托莫今天早晨死了。人们私下说,他是因为爱上了财主吉列尔莫的女儿马塞拉而死的。那个小妖精常扮成牧羊姑娘在旷野里走动。”
“你是说为了马塞拉?”有人问。
“就是她,”小伙子说,“好在他已立下遗嘱,要把他像摩尔人那样埋在野外,还得是在栓皮槠树旁边的石头脚下。据传,他说过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马塞拉的地方。他还要求了其它事情,镇上的牧师们说不能照办,也不应该照办,估计是些邪恶的事情。可他的老朋友安布罗西奥跟他一样是个学究,也是牧人,却要全都按照他的吩咐办,村上对此议论纷纷。据说,最后还是得按照克里索斯托莫和他那几个牧人朋友的意志办。明天,他们要到我刚才说的那个地方大张旗鼓地安葬。
这事我可得看看,即使明天赶不回去,我也得去。”
“我们也去,”那群牧羊人说,“现在咱们抓阄吧,看明天谁留下来看羊。”
“说得对,佩德罗,”一个牧羊人说,“不过别抓阄了,我留下来看羊。倒不是我心眼好或者不想去看,我这只脚那天被树杈扎了一下,走不得路。”
“那我们得谢谢你。”佩德罗说。
堂吉诃德请求佩德罗告诉他,死者是什么人,那个牧羊姑娘又是什么人。佩德罗回答说,据他所知,死者是山那边一个地方的富豪子弟,在萨拉曼卡读了很多年书,据说学成回乡时已是博学多才,满腹经纶。听说他最了解的是星星的学问,还有太阳和月亮在天上的事。他能准确地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太阳失、月亮失。”
“那叫日蚀、月蚀,朋友,是那两个发光天体被遮住了。”
堂吉诃德说。
佩德罗不在意这些,接着说:“他还能算出哪年是丰年,哪年是‘黄年’。”
“你大概是说荒年吧,朋友。”堂吉诃德说。
“荒年或黄年,”佩德罗说,“就是那意思。据说他父亲和那些听他话的朋友们都发了财。那些人都听他的。他常告诉那些人:‘今年该种大麦,不要种小麦;或今年种鹰嘴豆,不能种大麦;来年油料大丰收,以后三年油料无收。’”
“那叫占星学。”堂吉诃德说。
“我不知道叫什么,”佩德罗说,“不过我知道,这些东西他都懂,而且懂得比这还多。简单地说,他从萨拉曼卡回来没几个月,有一天,突然脱下了他上学时穿的长服,换上牧人的衣服,还拿着牧杖,披上了羊皮袄。他那个叫安布罗西奥的好朋友,原来和他是同学,也同他一起打扮成牧人的样子。我还忘了说,那个死去的克里索斯托莫还是个编民谣的能手哩。他编的关于耶稣诞生的村夫谣①和圣诞节的剧目,由我们村里的小伙子们演出后,大家都说好极了。所以,村里人看到两个学生忽然穿上了牧人的衣服,都很惊讶,猜不透他们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换上这身打扮。那个时候,克里索斯托莫的父亲已经死了。他继承了大量财产,有动产和不动产,有数量不少的大大小小牲畜,有大量的钱,他全继承了,这确实是他应得的。他与人相处得很好,很随和,好人都喜欢他,他还有一副慈善的面孔。后来人们才明白,他扮成牧人就是为了在野外追求那个牧羊姑娘马塞拉。可怜的克里索斯托莫早已爱上了她。现在我想告诉你,你也该知道这个姑娘是谁了。也许,或者根本不用也许,你这辈子也不会听说这样的事情,即使你活得比萨尔纳还长。”
“应该说萨拉②。”堂吉诃德说。他简直忍受不了牧羊人说话如此颠三倒四。
——–
①西班牙的一种民谣,一般以耶稣降生为题材,在圣诞节期间演唱。
②《圣经·旧约》中亚伯拉罕的妻子,终年127岁。但前一句小伙子说的萨尔纳并非指她,而是巴斯克语“老家伙”的意思。
“萨尔纳活得就够长了。”佩德罗说,“大人,要是我一边说您一边给我挑错,咱们恐怕一年也讲不完。”
“请原谅,朋友,”堂吉诃德说,“因为萨尔纳和萨拉的区别太大了,所以我才说。不过你说得很对,萨尔纳比萨拉活得长。你接着讲,我再也不给你挑错了。”
“我说,亲爱的大人,”牧羊人说,“在我们村里有个农夫,比克里索斯托莫的父亲还阔气,他叫吉列尔莫。上帝不仅赐予他大量财产,还赐给他一个女儿。孩子的母亲在生产时死了。她是我们这一带最好的女人。我现在似乎还能看到她那张脸,一边有个太阳,一边有个月亮。她善于理财,而且还是穷人的朋友。所以,我觉得她正在另一个世界里与上帝同在。她的丈夫吉列尔莫为失去这样的好妻子而悲痛得死了,把女儿马塞拉,那个有钱的姑娘,留给了她的一个当神甫的叔叔。她叔叔就在我们村任职。
“小女孩越长越漂亮,让我们想起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也很美,可是人们觉得她比母亲更美。她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凡是见到她的人无不称赞上帝把她培育得如此漂亮。还有更多的人爱上了她,整天魂不守舍。她的叔叔对她看管得很严。尽管如此,她的美貌,还有巨富,不仅名扬我们村,而且传到了方圆数十里之外很多富人家那儿。他们请求、乞求并纠缠她叔叔,要娶她为妻。她叔叔呢,确实是个好基督徒,后来看她到了结婚的年龄,也愿意让她嫁人,可是一定要事先征得她的同意,倒不是因为他照看着马塞拉的财产,想图点便宜,故意拖延她的婚期。村里不少人也的确是这么说的,都称赞他是位好神甫。我应该告诉你,游侠大人,在这种小地方,人们什么都说,什么都议论。你想想,我也这么想,一个神甫能够让他的教民们都说他好,特别是在村里,那么他一定是个特别好的神甫。”
“是这样,”堂吉诃德说,“你再接着讲。这事很有意思,而你呢,有意思的佩德罗,讲得也很有趣。”
“大人觉得有趣就行了,这对我很重要。你知道,后来她叔叔向她介绍了一个个求婚小伙子的情况,让她任意挑选一个。可她只是回答说还不想结婚,说觉得自己还小,还不能够承担起家庭的担子。这些话听起来很对,她叔叔也就不再坚持了,想等她年龄再大些,能够自己选择伴侣再说。她叔叔常说,他说得很对,做父母的不应该让儿女们违心地结婚。
“可是谁也没想到,有一天,娇贵的马塞拉成了牧羊姑娘。她叔叔和村里所有人都劝她别这样,可是她不听,和村里其他牧羊女一起去了野外。这回她亮了相,她的美貌让人看见了。我也说不清有多少小伙子、贵族和农夫都换上了克里索斯托莫那样的衣服,到野外追求她。其中一个,我刚才说过,就是我们那位死者。人们说,他对马塞拉不是爱,而是崇拜。你不要以为马塞拉在那种自由自在的、很少约束或根本没有约束的日子里,可能放松对自己品行的要求,相反,她对保持自己的名誉十分注意,不给所有讨好她、追求她的人一点儿如愿的希望,所以那些人也无法向别人夸口。她并不回避和牧羊人作伴、谈话,对他们既有礼貌又友好。可一旦发现其中任何一个人有企图,哪怕是最正经、最神圣的求婚,她就立刻把那人甩掉。她这种脾气给人的伤害太大了,就好比她给人们带来了瘟疫。她漂亮可爱,吸引了那些想向她献殷勤并得到她青睐的人的心,可是她的蔑视和指责却又让那些人绝望。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对马塞拉讲,只能说她狠心、忘恩负义及其它诸如此类的话。这些话完全反映了马塞拉的性格。
“如果你在这里呆一天,大人,你就会看到,在田野里,回荡着那些绝望者的叹息。离这儿不太远有个地方,长着几十棵山毛榉树,光滑的树皮上无不刻写着马塞拉的名字。在某个名字上端,还刻着一个王冠,似乎她的追求者在说,马塞拉正戴着它,世上所有美女中只有她当之无愧。
“这儿有个牧人在叹息,那儿有个牧人在抱怨;那边是情歌,这边是哀歌。有的人在圣栎树或大石头脚下彻夜不眠,任思绪遨游,直到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有的人在夏天炽热的中午躺在灼人的沙土上,不停地叹息,向仁慈的老天诉说心中的哀怨。这个、那个、那边、这边,马塞拉轻轻松松地得胜了。我们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在等待她的高傲何时休止,看谁有福气能驯服她这种可怕的脾气,享受到她的极度美丽。我讲的这些都是确凿的事实,我也可以理解那个小伙子说的克里索斯托莫为何而死了。所以,我劝你,大人,明天去参加他的葬礼,应该去看看,克里索斯托莫有很多朋友,而且埋葬他的地方离这儿只有半西里远。”
“我会考虑的,”堂吉诃德说,“感谢你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
“噢,”牧羊人说,“有关马塞拉那些情人的事,我知道的还不足一半呢。不过,明天也许咱们能在野外碰到个把牧人给我们讲讲。现在,你还是到屋里睡觉吧,夜露对你的伤口不好。你的伤口上了药,不用怕,不会有什么事的。”
桑乔·潘萨已经在诅咒这个滔滔不绝的牧羊人了,现在他也请求主人到佩德罗的茅屋里去睡觉。
堂吉诃德进了茅屋,不过整夜都在模仿马塞拉情人的样子思念杜尔西内亚。桑乔·潘萨在罗西南多和他的驴之间睡觉。他睡觉不像个失意的情人,倒像个被踢得浑身是伤的人。
第十三章 牧羊女马塞拉的故事结束及其他
曙光刚刚从东方露头,五六个牧羊人便起了床。他们又叫醒了堂吉诃德,问他是否准备去看克里索斯托莫的隆重葬礼,如果去,他们陪他一起去。堂吉诃德也没有别的事,便起来叫桑乔马上套马备鞍。桑乔麻利地备好马,大家一起上了路。走了不远,穿过一条小路时,他们看到迎面来了六个牧羊人,都穿着黑皮袄,头上戴着用柏枝和苦夹竹桃枝扎成的冠,手里还拿着一根冬青木棍。同他们一起还有两个骑马的英俊男子,行装齐备,旁边是三个徒步的仆人。碰到一起时,大家都彬彬有礼地相互问候,一打听才知道都是去参加葬礼的。于是大家一起赶路。这时,一个骑马的人对他的伙伴说:
“比瓦尔多大人,咱们宁可晚点走,也要去看看这场隆重的葬礼,我觉得这样做得很对。按照这些牧人的讲法,无论那个死去的牧人还是那个害死人的牧羊姑娘,都是新鲜事。这番葬礼一定很引人注目。”
“我也这样认为,”比瓦尔多说,“我觉得别说是晚走一天,就是晚走四天,也应该去看看。”
堂吉诃德问他们听说了什么有关马塞拉和克里索斯托莫的情况。一个人说,那天早晨,他们遇到了这几个牧人,看到牧人们穿着丧服,就问其缘由。有个牧人告诉他们,一个叫马塞拉的牧羊姑娘如何漂亮,很多人对她爱慕倾倒,还有克里索斯托莫之死,几个牧人就是去参加他的葬礼等等。总之,把佩德罗对唐吉德讲的事情又叙述了一遍。
此事谈完又转了话题。那个叫比瓦尔多的人问堂吉诃德,在这块如此和平的土地上行走为何这般装束。堂吉诃德答道:
“我从事的职业不允许我有其他装束。安逸、享受和休养是为那些怯懦的朝臣们准备的,而辛劳、忧虑和武器则是为世界上那些被称为游侠骑士的人创造的。我就是个游侠骑士,虽然很惭愧,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游侠骑士。”
一听这话,大家就知道他精神不正常。为了看看他到底不正常到什么程度,比瓦尔多又问他,游侠骑士是什么意思。
“诸位没有读过英国的编年史和历史吗?”堂吉诃德说,“里面谈到了亚瑟王,我们罗马语系西班牙语称之为亚图斯国王的著名业绩。人们广泛传说,英国那个国王并没有死,而是被魔法变成了一只乌鸦。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还会恢复他的王国和王位,重新统治他的王国。从那时起到现在,没有一个英国人打死过一只乌鸦,这难道还不能证明这一点吗?在这位优秀国王当政时期,建立了著名的圆桌骑士党,而且也确实发生了兰萨罗特·德尔拉戈同西内夫拉女王的恋情。那是由很正派的女管家金塔尼奥娜牵线联系的,由此产生了那桩世人皆知的罗曼史,而且在我们西班牙广为传唱:
自古从无骑士,
幸如兰萨罗特。
只身来自英国,
却得佳丽眷顾。
歌谣把他们的坚定爱情叙述得娓娓动听。就从那时开始,骑士道开始逐步发展起来,一直扩展到世界各地。其中有以其英勇行为著称的高卢的阿马迪斯以及他的子子孙孙,直到第五代;有伊卡尔尼亚的猛将费利克斯马尔特;应该得到最高赞誉的白骑士蒂兰特,还有希腊的骑士、天下无敌的贝利亚尼斯,似乎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他,听到他说话,与他沟通。诸位大人,这就是游侠骑士,而我说的就是侠游骑士道。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虽然也是罪人,可我从事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骑士所从事的职业。因此,我才来到这人烟稀少的偏远地区征险,以高昂的热情将我的臂膀和我本人投入到命运交给我的这个危险事业中,扶弱济贫。”听了这番话,那几个旅客终于明白了,堂吉诃德已经精神失常,是个疯子,不由得感到一阵惊讶,就像其他人每次遇到疯子时一样。那个比瓦尔多生性机敏,又很活跃,听说离山上的安葬地点还有一段路,为了解闷,便想让堂吉诃德继续胡言乱语,于是他说:“游侠骑士大人,我觉得您从事了世界上最孤寂的职业。依我看,即使卡尔特苦修会的僧侣也不会这么孤寂。”
“很可能一样孤寂,”堂吉诃德说,“不过,它却是世界上不可缺少的职业,我对此深信不疑。说实话,士兵执行的不过是长官发布给他的命令。我是说,僧侣们与世无争,只求老天保佑人世太平。可我们战士和骑士是在实现他们向老天祈求的事情,用我们的臂膀的力量和刀剑的锋刃去保护它,不过不是在室内,而是在野外,迎着夏天难以忍受的烈日和冬天的冰霜。我们是上帝在人间的使者,是他在人间主持正义的助手。
“凡是战斗和与战斗有关的事情,都必须付出汗水、苦力和劳动才能实现。所以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必然要比那些平平安安祈求上帝扶弱济贫的人要付出更多的气力。我并不是说,也从未想过,要求游侠骑士的生活条件同那些隐居的宗教信徒们一样好。我只是想说,根据我遭受的经历,游侠骑士必然更勤劳、更辛苦,常常忍饥受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毫无疑问,游侠骑士一生要经历许多艰难险阻。如果有的人靠自己臂膀的力量当上了皇帝,那么他也一定付出了不少血汗。不过,即使他们爬到了那么高的地位,如果没有魔法师和贤人帮助,他们也会壮志难酬,希望落空。”
“我也这么认为,”那旅客说,“不过我认为游侠骑士有一点很不好,那就是每当从事一项巨大的冒险行动,很有可能失去性命的时候,他们从不想起祈求上帝保佑,而是祈求他们的夫人保佑,而且十分虔诚,仿佛她们就是上帝。我觉得这有点像异教的做法。”
“大人,”堂吉诃德说,“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否则游侠骑士的情况就更糟了。这在游侠骑士道已经成了惯例,就是每当游侠骑士准备进行大的战斗时,都要有夫人在前,让她眼睛朝后,目光柔情似水,仿佛恳求她在可能的关键时刻保佑自己。即使没有人听见,嘴里也必须嘟哝几句话,请求她真心实意地保护自己。这种例子在历史上举不胜举。不要因此就以为他们不祈求上帝保佑了。在战斗中只要有时间,有地方,他们也会祈求上帝保佑的。”
“即使这样,”那旅客说,“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那就是有很多次我从书上读到,两个游侠骑士没说几句话就动了火,各自掉转马头,奔跑一阵,然后什么也不说,掉过头来往回冲,边跑边祈求他们的夫人保佑,结果碰到一起后,一个被对方扎了个穿心透,掉下马去;另一个要不是抓住了马鬃,也得掉下马来。我不知道,那个死去的骑士在这么短暂的战斗里怎么可能有时间祈求上帝保佑。倒不如把在奔跑中祈求夫人保佑的那些话用于基督徒应尽的本分呢。而且我觉得,也不见得所有游侠骑士都有夫人呀,并不是所有人都谈恋爱嘛。”
“这不可能,”堂吉诃德说,“我说骑士不可能没有夫人,因为他们恋爱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天上有星星一样。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没有爱情生活的骑士呢。如果骑士没有爱情生活,那么他一定是个杂牌货。他进入游侠骑士的城堡时,就不是从大门进去,而是从墙头进去,像个盗贼似的。”
“尽管如此,”旅客说,“我觉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曾经在书里读到过,高卢的英勇的阿马迪斯的兄弟加劳尔从来都不向某个夫人祈求保佑,而且也并没有因此受到歧视。他是位有名的勇武骑士。”
堂吉诃德答道:“大人,‘一只燕子不算夏’。而且据我所知,这位骑士私下是很多情的,并且喜爱所有他觉得漂亮的女人。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管不了。不过一句话,很清楚,他的意中人只有一个,而且他经常极其秘密地祈求她保佑,因为他自诩是个秘密骑士。”
“如果所有游侠骑士真的都得恋爱,”旅客说,“那么,您既然干这行,也肯定是如此了。如果您不像加劳尔那样自诩是秘密骑士,我以我们这一行人以及我个人的名义恳求您,把您夫人的名字、祖籍、身份及美貌告诉我们吧。她一定会为大家都知道她受到一位像您这样的骑士尊宠而感到荣幸。”
堂吉诃德深深叹了口气,说:“我还不能肯定我那位可爱的冤家是否愿意让别人知道我尊宠她。既然你如此谦恭地问我,我只能说她的名字叫杜尔西内亚,祖籍托博索,那是曼查的一个地方。她的身份至少是一位公主,她是我的女王、女主人。她美貌超群,所有诗人赞美他们的意中人的种种难以想象的美貌特征,都在她身上体现出来:头发是金色的,前额如极乐净土,眉如彩虹,眼似太阳,玫瑰色的面颊,珊瑚色的嘴唇,珍珠般的牙齿,雪白的脖颈,大理石色的胸脯,象牙色的双手,白皙若雪,至于那隐秘部分,依我看,只能赞叹,不可比喻。”
“我们还想知道她的门第、血统和家世。”比瓦尔多说。堂吉诃德答道:“她既不属于古代罗马的库尔西奥、加约、埃西皮翁家族,也不属于现代罗马的科洛纳、乌西诺家族,更别提巴伦西亚的雷韦利亚、比利亚诺瓦家族了;她不是阿拉贡的乌雷亚、福塞斯、古雷亚家族,也不是葡萄牙的阿伦卡斯特罗、帕拉斯、梅内塞斯家族;她属于曼查的托博索家族,虽然门第有点新,但说不定会在未来几个世纪里发家,成为豪门望族。如果不具备塞维诺从前为奥兰多兵器战利品写的那个条件,就不要对此持异议吧。他写的那个条件就是:
不敌奥兰多,
莫动此处兵戈。”“虽然我出自拉雷多的卡乔平家族,”旅客说,“不敢同曼查的托博索家族相提并论,可是说老实话,这个姓氏我至今还从未听说过呢。”
“怎么会没有听说过呢!”堂吉诃德说。
其他人边走边仔细听这两个人的对话,就连牧羊人也听得出来,堂吉诃德已经深中疯魔。只有桑乔·潘萨认为堂吉诃德说的都是实情,因为他知道堂吉诃德是谁,而且生来就认识堂吉诃德。他有点怀疑的是那位美丽的杜尔西内亚。虽然他就住在托博索附近,却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和这位公主。
他们正说着话,就看到两座高山之间的山谷里下来了大约二十个牧人,个个穿着黑羊皮袄,头上戴着花环,后来才看清有的是用紫杉枝做的,有的是用柏树枝做的。其中六个人抬着一个棺材,上面盖满了花环和树枝。一个牧羊人看到了,说:“来的那几个人抬的是克里索斯托莫的遗体,那个山脚就是克里索斯托莫吩咐埋葬他的地方。”
他们立刻跑过去,正好看到那几个人把棺材放到地上,其中四个人拿着尖嘴镐,正在一块坚石旁挖坑。
彼此问候之后,堂吉诃德以及和他一起来的几个人就去看那个棺材。棺材里一具尸体身着牧人服,上面盖满了鲜花。死者约三十岁。人虽然死了,却仍能看出,他活着的时候,面孔很漂亮,身体也很匀称。在棺材里,尸体周围摆着几本书,有的打开,有的合着,还有很多手稿。旁观的人、挖坟的人以及所有其他人都沉默不语。后来,才有一个抬棺材来的人对另一个人说:“安布罗西奥,你既然要完全按照克里索斯托莫的遗嘱办,那么你看看,这是不是他指定的那个地方?”
“是的,”安布罗西奥回答,“我那不幸的朋友曾几次在这儿向我讲述他的伤心史。他说就是在这儿第一次向她倾诉衷肠,最后一次也是在这儿,马塞拉拒绝了他,并且蔑视他。因此,他才悲惨地结束了自己可怜的生命。在这里,为了纪念如此多的不幸,他希望人们把他安置在永久的忘却中。”
他又转向堂吉诃德和几位旅客说:“各位大人,在你们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的这个身体里,寄寓过一个上苍曾赋予无限天赋的灵魂。这是克里索斯托莫的身体。他聪颖过人,温文尔雅,慷慨大度,友遍四方,尊贵无上;他深沉而不狂妄,随和而不卑贱,总之,他的优秀品德堪称世界第一,而他的不幸也举世无双。他想爱,却受到厌弃;他崇拜,却遭到睥睨;他向母兽恳求,他与顽石缠绵,他逐风奔跑,他在孤独中咆哮,他向负心人传情,换来的却是生命中途的一具尸体。一个牧羊姑娘结束了他的生命,而他曾想让那牧羊姑娘在人们的记忆中永存。你们看到的这些手稿完全可以证明这一切。他曾嘱咐我,埋葬了他的尸体之后,就把这些手稿付之一炬。”
“你若是如此对待这些手稿,”比瓦尔多说,“那就比手稿的主人对待它们的做法还冷酷。如果死者对你的吩咐超出了人之常情,就不应该按照他的吩咐办。奥古斯都大帝如果同意执行曼图亚诗圣①的遗嘱,那就不对了。所以,安布罗西奥大人,他是伤心至极才如此吩咐的。你既然把你的朋友安葬在此,不愿意让他的手稿被人遗忘,那就最好不要草率地照办。你还是把这些手稿保留起来,让人们永远记得马塞拉的冷酷吧,把它作为例证,避免活着的人们今后重蹈覆辙。我和在场的诸位已经了解了你这位痴情而又绝望的朋友的故事,了解了你们的友谊、他的死因以及他结束自己生命时留下的遗嘱。从这个可悲的故事里,可以了解到马塞拉的残酷、克里索斯托莫的痴心、你们之间友谊的真诚以及在爱情的迷途上执迷不悟的人的结局。昨天晚上,我们听说了克里索斯托莫之死,还有要在这个地方安葬他的消息。出于好奇和怜悯,我们商定绕路到此观看这件让我们惋惜的事情。
——–
①曼图亚诗圣指维吉尔,因为他是曼图亚人。他曾遗命把史诗《埃涅阿斯纪》烧毁,古罗马皇帝奥古斯都没有照办。
“出于我们要对这一悲剧尽力作出补偿的愿望,我们请求你,至少我以个人的名义恳求你,精明的安布罗西奥,不要烧掉这些手稿,让我带走一部分吧。”
不等安布罗西奥同意,他就顺手拿起了一些手稿。安布罗西奥见此说道:“出于礼貌,我同意您留下您拿到的那些手稿,可是剩下的那些,您别想不让我烧掉。”
比瓦尔多急于看手稿里说了什么,就翻开一页,看到上面的标题是《绝望的歌》。
安布罗西奥听到这个标题后说:“这是那个不幸者写下的最后一份手稿,大人,你从上面可以看到,他的悲伤达到了什么程度。请你念一下吧,让大家都听听。坟墓还没有挖好,你有充分的时间。”
“我很愿意念。”比瓦尔多说。
其他在场的人也想听,就围成了一圈。比瓦尔多字句清楚地朗读起来。
第十四章 已故牧人的绝望诗篇及其他意外之事
克里索斯托莫之歌
狠毒的你,既然愿意,
把你的冷酷
公诸于众,任人街谈巷议,
我只好让这地狱
传达我
抑郁心胸的悲歌,
它的声音已经扭曲。
我要全力诉说
我的苦痛和你的劣迹。
那声调一定骇人,
交织着
我饱受折磨的辛酸凄厉。
听吧,你仔细听,
不是和谐的旋律,
而是我
苦闷肺腑的声音,
是我的爱慕、你的负心
带来的谵语。
狮子咆哮豺狼嗥,
让人心悸,
披鳞毒蛇咝咝鸣,
何处怪物悚人啼,
乌鸦呱呱兆不吉,
海狂风更急。
斗败的公牛震天吼,
失伴的斑鸠凄惨兮,
遭妒的鸱鸮声声哀,
黑暗的地狱尽哭泣,
伴随痛苦之幽灵
汇成新曲调,
唱诉出
我的极度的悲戚。
塔霍之父竞技场,
著名的贝蒂斯橄榄园,
却听不到
这哭泣的回声。
我的极度悲伤
以僵硬的语言,
逼真的词句,
传播在
危岩深洞,
暗无天日的僻野,
渺无人烟的荒滩,
阳光从不光顾的地域,
或者那
利比亚平原的野兽群里。
我嘶哑的不幸声音
与你的冷酷绝情,
飘荡在
偏僻的荒野,
缅怀着我短促的生命,
飞向无垠的寰宇。
藐视荼毒生灵,
猜忌攘除平静,
欲火强烈害非浅,
长久分离扰生息。
恐惧被遗忘,
却遏制了
美好命运的希冀。
四方皆死亡,
而我,真是罕见的奇迹,
猜忌欲置我于死地,
我却依然活着,
热情、孤单、遭嫌弃而诚心意。
我的热情在忘恩负义中燃烧,
在这煎熬里
看不到希望的踪迹。
我不再无谓地追求,
宁愿极度沮丧,
永无叹息。
恐惧犹存希望?
希望造成恐惧?
纵使春情在前,
却看到
裸露的灵魂百孔千疮,
我是否应该
合上我的眼皮?
当人们面对蔑视,
猜疑痛苦变事实,
纯洁真言化谎语,
谁不开门迎狐疑?
在可怕的爱情王国里,
不可遏制的情欲呀,
请为我套上手铐,
让鄙夷给我套上
不公的绳索吧,
而你,
虽然冷酷得胜利,
却被我的痛苦
抹去了
对你的回忆。
我终将逝去,
无论生与死,我都
执著地憧憬,
从未企盼过运气。
我再说,
爱当真心爱,
投入真情,
灵魂才飘逸。
我要说,我的冤家啊,
你的灵魂一如形体美,
你负我心,
造成我不幸,
是我咎由自取。
你的桀骜
要让爱安谧。
你的鄙视导致我
带着如此痴迷,如此桎梏,
缩短我的生存期。
我让身心随风去,
安然遁迹悄无息。
你对我的无礼
使我厌弃生命。
你清楚地看到,
这颗倍受创伤的心灵,
心甘情愿地
忍受你的严厉。
如果你认为,
我为你而死引得
你美丽的明眸黯然,
我要说,
完全不必。
我把亡灵奉献给你,
你无须负疚。
你会在葬礼上
愉快地看到,
我的终结
是你的喜庆大吉。
你会得知,
我生命仓促结束之日,
正是你得意之期。
来吧,此其时矣,
焦渴难忍的坦塔洛斯①,
身负重石的西叙福斯②,
兀鹫在身的提梯俄斯③,
旋转不停的艾西翁④,
徒劳无息的同胞姐妹⑤,
皆从地狱走来,
向我致哀;
向这未装裹的遗体
低吟起伤感的挽歌。
三脸狱吏和成千的魑魅魍魉
参加了沉痛的殡殓。
这是对已故情人
最高的奠祭。
当你离我而去时,
绝望的歌啊,
不必再叹息。
既然
我的不幸
增加了你的欢娱,
在这坟茔,
你也不必凄迷。①坦塔洛斯是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儿子,被罚入冥界后,关在一个湖中央。他低头想喝水时,水便退去,抬头想吃树上的果子时,树枝便抬高。西方语言中常用“坦塔洛斯的痛苦”来形容可望不可及而引起的痛苦。坦塔洛斯被打入地狱的原因据说是他向人间泄露了宙斯的决定。
②根据荷马的描写,西叙福斯是个自私、狡猾、罪恶多端的人,死后受到惩罚,要永不停息地向山上推石头。石头刚推上去便滚下来,他又得重新开始。
③提梯俄斯是希腊神话中盖亚之子(又说是宙斯和尼拉拉之子)。因为欲对阿波罗之母勒托非礼,被宙斯打入地狱。在地狱中,有两只鹰不停地啄食他的肝脏。
④艾西翁因亵渎宙斯之妻,被罚入地狱,缚在旋转不息的火轮上。
⑤在希腊神话中,达那俄斯被迫将自己的五十个女儿嫁给埃古普托斯的五十个儿子。他秘嘱女儿们在新婚之夜把新郎全部杀死,结果有四十九个女儿照办。传说她们后来在冥界受罚,永不停息地向无底桶内倒水。
大家听了克里索斯托莫之歌,都觉得不错,尽管念诗的人说,他觉得这与他听说的有关马塞拉的情况不符。他听说马塞拉正派善良,可克里索斯托莫却在诗里说什么情欲、猜疑、分离,这有损于马塞拉的良好声誉。安布罗西奥最了解朋友内心的思想,说:
“大人,我一讲你就会明白,这位不幸的人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与马塞拉分手了。他是故意离开马塞拉的,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忘掉她。这位失恋的人对所有事情都烦躁,都恐惧,所以杜撰出那些情欲、猜疑等等,而且都当真了。马塞拉的善良名声依然如故。她冷酷,有点傲慢,看不起人,不过这些都不会对她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这倒是真的。”比瓦尔多说。
比瓦尔多正要从那些准备烧掉的手稿里再抽出一份来朗读,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令他眼花缭乱的仙女,原来是牧羊姑娘马塞拉出现在墓旁那块石头的上方。她真漂亮,比传说的还漂亮。原来没见过她的人看得张口结舌,原来经常见到她的人也目瞪口呆。可是安布罗西奥一看到她,就显得大为不快,说:
“恶毒的山妖,你是来看被你凶残地害死的人伤口流血,还是来为你的罪恶行径洋洋自得?你是要像暴戾的尼禄①那样俯瞰你的罗马在焚烧,还是来高傲地践踏这位不幸者的尸体,就像塔奎尼乌斯②的忤逆女儿对他的父亲那样?你快说,你究竟想干什么?我最了解克里索斯托莫,他生前对你百依百顺。因此,即使他死了,我也要叫所有自称是他朋友的人都按照你的意志办。”
——–
①尼禄是古罗马暴君。公元64年罗马城遭大火,民间盛传是尼禄唆使纵火焚烧的。
②塔奎尼乌斯是传说中罗马的第五代国王。他篡夺王位后,又被女儿杀死。
“噢,安布罗西奥,我并不是为你说的那些事情而来。”马塞拉说,“我是来说明,大家把克里索斯托莫的痛苦及死亡归咎于我是多么不合理。我请所有在场的人都听我说。这不需要很多时间,也不用很多话,就可以说清楚。你们说,我天生很漂亮,你们都喜欢我,既然你们喜欢我,我就得喜欢你们。上帝给我的智慧告诉我,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可爱,可是没有告诉我,如果一个人因为漂亮而被别人喜欢,他也就得喜欢别人。常常是喜欢漂亮的人自己很丑,而丑是讨厌的。所以,说‘我爱你美丽,你也应爱我,即使我很丑’,就不对了。
“而且,就算两个人都很漂亮,也不一定就两厢情愿。并不是所有漂亮的人都招人喜欢。有的美丽只悦目,却并不赏心。如果看见漂亮的人就喜欢,就动心,就会意乱情迷,无所适从。因为漂亮的人比比皆是,那么他的倾慕也就无止境了。我听说,真正的爱不是单方面的,而且应该是自觉自愿的。既然如此,我也这样认为,你们怎么能要求我,因为你们说爱我,我就得违心地爱你们呢?如果不是这样,你们说,假如我生来很丑,却抱怨你们不爱我,这合理吗?你们再想想,我的美貌并不是我挑选的,而是上帝赐予我的,我并没有要求或选择这种美貌。这就好比毒蛇有毒不能怪它一样,这是它的天性,因此能毒死人。我也不该因为漂亮就受到谴责。一个正派女人的美貌好比一束独立的火焰或者一把利剑,如果不靠近它,它既不会烧人,也不会伤人。名誉和品行是灵魂的装饰品,没有它们,再漂亮的身体也不算美。贞洁既然是美化人身体和灵魂的一种道德,那么,为什么因为漂亮而被爱的人就得迎合某些人去失掉贞洁呢?而那些人仅仅因为自己愿意就要千方百计地企图占有她?
“我生来是自由人。为了生活得自在些,我选择了僻静的乡村。山上的大树是我的伙伴,清澈的泉水是我的镜子,我向大树倾诉我的思想,在泉水里观看我的美貌。我是孤火单剑。对于以貌取我的人,我直言相劝。至于说幻想造成了希望,无论是克里索斯托莫还是其他人,我都没有让他们存一点幻想。完全可以说,不是我的冷酷,而是他们的痴心害死了他们。如果有人说他们的要求是善良的,我就得答应,那么我告诉你们,当他在你们现在挖坟的这个地方向我表露他的善良愿望时,我就已经对他讲明了,我的愿望是一辈子单身,让大地享受我的美貌躯体。既然我讲得这样明白了,他还执迷不悟,逆风行舟,怎么能不迷途翻船呢?
“我若是敷衍他,就算我虚伪;我若是迎合他,就违背了我的初衷。他明知不行却迷途不返;没人厌弃他,他却心灰意冷。你们说,现在把他的悲剧归罪于我,这像话吗?如果是我骗了他,他还有理由可怨;如果我答应了他又不履行诺言,他也有理由绝望;如果我勾引他,他信以为真,那还说得过去;如果我迎合了他,他也可以高兴;可是,我并没有欺骗他、答应他、勾引他、迎合他,这就不能说我冷酷,不能说我害死了他。直至现在,老天也没有让我爱上谁,要想让我任人挑选更是徒劳。
“但愿我这番表白使每个向我求爱的人都有所鉴戒,知道从今天起如果有人为我而死,那他并不是殉情而死。因为我对谁也不爱,对任何人也不会给予热情。此外,回绝他也不应该算作蔑视。说我是妖魔鬼怪的人,就当我是妖魔鬼怪吧,别理我;说我无情义的人,不必向我献殷勤;说我翻脸不认人就别理我;说我冷酷就别追求我。我这个妖魔鬼怪,我这个负义、冷酷而翻脸不认人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找你们,向你们献股勤,套近乎,追你们的。是克里索斯托莫的焦虑和奢望害死了他,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把罪责推卸到我这个品行端庄的人身上呢?我洁身自好,与树为伍,可那些让我在男人们面前保持清白的人,为什么又一定要让我失节呢?你们都知道,我有自己的财产,不觊觎别人的东西;我生性开朗,不喜欢这个人,也不会去追求其他人;我不嘲弄这个人或拿那个人开心。同村里的牧羊姑娘们聊聊天,看护好羊群,已经使我心满意足了。我的愿望只限于这山上。如果超出了这些山,那就是为了欣赏美丽的天空,灵魂也随之走向冥府。”
讲完这番话,她不想再听别人说什么,就转身走进附近山上的密林深处去了。所有在场的人都被她的机敏和美貌惊呆了。有的人仿佛被她秀丽的目光撩拨得还想去追她,丝毫没有领会马塞拉刚才那番表白的意思。堂吉诃德见此情景,觉得是他发扬骑士精神帮助弱女的时候了。他手握剑柄高声说道:“任何人,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和等级,如果敢去追赶美丽的马塞拉,就别怪我发脾气了。她已经以明确充分的理由说明,她对克里索斯托莫之死只负很少责任或根本就没有责任。她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请求。她应该受到的不是追求,而是世界上所有善良人的尊敬和爱戴,证明她是世界上唯一有高尚愿望的人。”
也许是大家被堂吉诃德吓住了,也许是因为安布罗西奥要求大家把该对死者做的事情都做完,反正没有一个牧羊人去追赶马塞拉。坟坑挖好了,克里索斯托莫的手稿也烧完了,大家把他的遗体放进坑里,还流了不少眼泪。大家用一块大石头把坟封好。墓碑还没有刻好。安布罗西奥说,他打算刻上这样的墓志铭:
这里躺着一位情人,
他的身体已经僵硬。
他本是一个牧羊人,
因为失恋而殉情。
他死于一位
负心美人的冷酷之手,
她的孤傲
更加剧了他爱情的痛苦。然后,大家在坟上撒了些花束,向死者的朋友安布罗西奥表示了自己的哀痛,便纷纷告辞了。比瓦尔多和伙伴们告辞后,堂吉诃德也向牧羊人和旅客们道别。几位旅客邀请堂吉诃德随他们去塞维利亚,说那地方征险最合适,每条街、每个角落都会险象环生。堂吉诃德对他们的邀请和热情表示感谢,说他一时还不想去,也不应该去塞维利亚,他还要把山里的恶贼扫除干净,这山上恶贼遍野,臭名昭著。旅客们见堂吉诃德决心已定,便不再坚持。他们再次同堂吉诃德道别,继续赶路。路上不乏话题,有马塞拉和克里索斯托莫的故事,也有疯子堂吉诃德的故事。堂吉诃德想去寻找牧羊姑娘马塞拉,尽力为她效劳。可是按照信史的记载,以后的事出人意料。故事的第二部分到此结束。
第十五章 堂吉诃德不幸碰到几个凶狠的杨瓜斯(地名)人
根据圣贤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的记载,堂吉诃德告别了牧羊人以及在克里索斯托莫葬礼上见到的所有人,与他的侍从一起钻进了牧羊姑娘马塞拉走进的那片树林。他们在树林里走了近两个小时,四处寻找马塞拉,最后来到一片绿草如茵的平地上,旁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溪缓缓流淌。此时正当夏日炎炎,他们不由自主地要在此午休。堂吉诃德和桑乔翻身下马,让罗西南多和驴子尽情吃草,自己也把褡裢来了个底朝上。主仆二人无拘无束,把袋子里的东西美美地吃了个一干二净。
桑乔没有给罗西南多套上绊索。他知道罗西南多很温驯,很少发情,科尔多瓦牧场的所有母马都不会令它动邪念。可是命运和魔鬼并不总是睡觉,那个地方正巧有杨瓜斯人喂养的一群加利西亚小母马在吃草。杨瓜斯人常常在这个地方午休,正好让他们的小马吃草饮水。这个地方很合他们的心意,而堂吉诃德停留之处也正是这个地方。结果,这回罗西南多忽然心血来潮地要同母马们开开心。它未经主人的许可,嗅着母马们的气味溜达着走过去,后来竟碎步跑起来,要去同母马合欢。可是,母马们当时觉得最需要的是吃草,而不是合欢,于是报之以蹄子踢和嘴巴啃。不一会儿,罗西南多就弄得肚带断,鞍子脱落,浑身光溜溜了。不过,最令它难忘的还是那些脚夫们看到罗西南多要对母马施暴,便手持木棒赶来,一顿痛打,打得它浑身是伤,躺在地上起不来。
堂吉诃德和桑乔看到罗西南多被打,气喘吁吁地跑来。堂吉诃德对桑乔说:“依我看,桑乔朋友,这些人不是骑士,只是一群下人。我是说,你可以帮助我。现在罗西南多受到了伤害,我们得为它报仇。”
“报什么鬼仇呀,”桑乔说,“他们有二十多人,咱们只不过两个人,也许还只能说是一个半人。”
“我以一当百。”堂吉诃德说。
堂吉诃德不再说什么,持剑向杨瓜斯人冲去。桑乔受主人鼓舞,也跟着冲了上去。堂吉诃德首先刺中了对方一个人,把他的皮衣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背上的皮也撕掉了一块。
那几个杨瓜斯人看到他们只有两个人,仗着自己人多,手持木棒拥上来,把两人围在中间,痛打起来,没两下便把桑乔打倒在地。堂吉诃德虽然技术高超,勇气过人,也同样被打倒了。他希望幸运能够降临到罗西南多脚下,可罗西南多终究还是未能站起来,可见那些粗人的怒棒打得多么沉重。杨瓜斯人看到闯了大祸,赶紧把货物放到马背上启程赶路,只剩下两个垂头丧气的征险者。
桑乔首先醒来。他来到主人身边,声音凄惨地叫道:“堂吉诃德大人!哎,堂吉诃德大人!”
“干什么,桑乔兄弟?”堂吉诃德说,声调和桑乔一样软弱凄惨。
“如果您手里有那个什么布拉斯的圣水,”桑乔说,“能不能给我喝两口?兴许它能治断骨,也能治伤口呢。”
“真倒霉!要是我手头有这种圣水,那还怕什么呢?”堂吉诃德说,“不过,桑乔·潘萨,我以游侠骑士的名义发誓,如果不是命运另有安排,用不了两天,我就会有这种圣水。”
“您看我们过多少天才能走路呢?”桑乔问。
“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得过多少天。”堂吉诃德说,“这都怨我,我不应该举剑向那些人进攻。他们同我不一样,不是受封骑士。我违反了骑士规则。我觉得是战神让杨瓜斯人惩罚我。所以,桑乔·潘萨,你最好记住我下面说的话,这对咱们俩都很重要:如果你再看到这样的无赖跟我们捣乱,可别等我举剑向他们进攻,我不会再那样做了。你应该举剑进攻,任意处置他们。如果有骑士来帮助保护他们,我也会来保护你,全力惩治他们。你大概已经无数次地体察到我这雄健臂膀的力量了吧。”
这位曾经战胜过勇猛的比斯开人的可怜大人显得不可一世。
可是,桑乔·潘萨却对主人说的不以为然。他说道:“大人,我是个和气、安稳、本分的人。我还有老婆孩子,所以我可以容忍所有的挑衅。我也可以告诉您,我不会听从您的指使。不管是无赖还是骑士,我都不会持剑进攻他们。而且从现在开始,直到见上帝的时候,不管什么人欺辱我,不管是高的、矮的、贫的、富的、贵人或是老百姓,我都宽恕他们,毫无例外。”
堂吉诃德听后说道:“现在我这肋骨疼得厉害,我应该再有点精神,这样就可以说得轻松些,使你明白你的错误所左,桑乔。过来,罪人,咱们一直走背运。如果现在时来运转,鼓起咱们愿望的风帆,咱们肯定会驶进我许诺过的某个岛屿的港口。如果我征服了这个岛,把他封给你,你行吗?你肯定不行,因为你不是骑士,也不想是骑士,而且连为你所遭受的侮辱报仇,以维护自己尊严的勇气和企图都没有。你应该知道,在那些刚刚征服的王国和省份里,当地人的情绪不会平静,也并不那么服从新主人。新主人不必害怕他们兴风作浪、重蹈覆辙,或者像他们说的那样,碰碰运气。这就需要新的统治者有治理的才智和应付各种事件、保护自己的勇气。”
“这种事情现在就发生了。”桑乔说,“我也希望具有您所说的那些才智和勇气。可是我以一个穷人的名义发誓,我最需要的是膏药,而不是训诫。您看看自己是否能站起来,或者咱们去帮帮罗西南多吧,尽管它并不配我们去帮助,因为它是造成咱们被痛打的主要原因。我从未想到罗西南多竟会是这样,我一直把它看成贞洁的,像我一样老实。反正俗话说得对,‘日久见人心’,‘世事莫测’。您向那个倒霉的游侠骑士猛刺之后,谁能料到还会有乱棍打在咱们的背上呢?”
“桑乔,”堂吉诃德说,“你的背想必已习惯于风雨,可是我的背却弱不禁风,这回挨打,自然会疼得很厉害。可是我想,不,不是什么我想!我肯定,要习武就肯定会有这类痛苦,不然的话,我早就气死了。”
桑乔说:“如果这些倒霉的事情是骑士的必然结果,那么请您告诉我,它是频频发生呢,还是在特定的时候才降临?我觉得像这种事情,如果上帝不以他的无限怜悯帮助咱们,咱们有两次也就完蛋了,用不着第三次。”
“你知道,桑乔朋友,”堂吉诃德说,“游侠骑士的生活就是与成千的危险和不幸联系在一起的,不过,他们同样也有可能成为国王或皇帝,很多游侠骑士的经历就证明了这一点,我对此十分清楚。如果我身上不疼的话,现在就可以给你讲几个游侠骑士的故事。他们仅仅凭着自己臂膀的力量爬到了我刚才说的那种高位,而在此前后他们经历过各种苦难磨砺。高卢的英勇的阿马迪斯就曾落到他的死敌阿尔卡劳斯魔法师手里。阿尔卡劳斯抓住他以后,把他捆在院子里的一根桩子上,用马缰绳打了他两百下,这是确凿无疑的。还有一位不大出名的作家,也是很可信的,说太阳神骑士有一回在某个城堡里掉进了陷阱。他手脚被捆着,一下子就落进了地下的深渊,还被喂了用水、雪、沙混合而成的所谓药品,差点儿丢了性命。要不是一位聪明的老朋友在这个倒霉的时候救了他,这位可怜的骑士可就惨了。
“我也可以列入这类优秀人物。他们遭受的磨难比咱们现在遭受的要大得多。我可以告诉你,桑乔,被对方用随手拿起来的东西打出伤来并不算耻辱,这是决斗法规上明确写明的。假如修鞋匠随手用楦子打伤别人,不能说那个人被用棍子打了一顿,尽管楦子也是棍子。我这样说是让你别以为咱们在这次战斗里被打痛了,就是蒙受了耻辱。那些人用来打咱们的家伙不是别的,只是他们手里的木棒。我记得他们当中没有任何人使用了剑或者匕首。”
“我倒没看那么仔细,”桑乔说,“当时我的手刚要拿剑,肩膀就被他们用松木棒狠揍了一通,什么也看不见了,脚也站不住了,倒在我现在躺的这个地方。我伤心的倒不是这顿棒打算不算羞辱,而是肩上背上被打的疼痛劲儿,那真是刻骨铭心啊。”
“桑乔兄弟,我得告诉你,”堂吉诃德说,“时间长了,记忆就消失了;人一死,痛苦也就没有了。”
“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比时间才能抹掉的记忆,比死亡才能结束的痛苦更为不幸呢?”桑乔说,“如果咱们的不幸是几块膏药就能够治好的,事情还不算很糟糕。可是我却看到,即使一座医院的所有膏药也不足以治好咱们的伤。”
“别这么说,桑乔,你得从咱们的短处见出力量来,”堂吉诃德说,“我也会这样做。咱们去看看罗西南多吧,我觉得可怜的它对这场不幸倒一点不在乎。”
“这倒没什么可夸耀的,”桑乔说,“它也是个游侠骑士呀。我可以夸耀的倒是我的驴没事,没有任何损失。咱们反正没少遭罪。”
“幸运总是在不幸中网开一面,也让人有所安慰。”堂吉诃德说,“我这样讲是因为这头驴现在可以弥补罗西南多的空缺。它可以驮我到某个城堡去,治治我的伤。我骑这样的牲畜也不算不体面。我记得那个好老头西勒尼①,快乐笑神的家庭教师和导师,进入千门城时就骑着一头很漂亮的驴,而且非常得意。”
——–
①西勒尼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神,终日饮酒作乐,睡眼惺忪,总要别人扶着或骑在驴上。
“也许他真的像您说的那样,是骑着驴去的,”桑乔说,“不过,要是像个驴粪袋似的横搭在驴背上,那可跟骑着驴去大不一样。”
“在战斗中受了伤是光荣,而不是耻辱;所以,潘萨朋友,别说什么了,而是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尽力站起来,用你愿意的任何方式把我扶到你的驴上吧。咱们得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以免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遭受袭击。”
“不过我听您说过,”桑乔说,“游侠骑士每年都有很多时间是在荒山野岭度过的,他们觉得这很幸福。”
“那只是在迫不得已或者恋爱的时候才如此。”堂吉诃德说,“不过,确实有的骑士苦行了足足两年时间,迎着烈日睡在岩石上;无论严寒酷暑都在野外露宿,连他的意中人都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这其中就有阿马迪斯,当时他叫贝尔特内夫罗斯,就在‘卑岩’上住了不知是八年还是八个月,我记得不很清楚了。反正他是在那里受苦,也不知道他夫人奥里亚娜怎么惹他了。不过,咱们别说这个了,桑乔,趁着你的驴和罗西南多没再遭别的难,你再使把劲儿。”
“简直是活见鬼。”桑乔说。
他们喊了三十声“哎哟”,叹了六十口气,咒骂了一百二十遍引他们到这里来的人,才筋疲力尽地爬起来,站在路中央,就像两只弯弓,总是站不直,费了半天劲,总算给驴备上了鞍。那只驴那天也太逍遥自在了,走起路来有些心不在焉。后来桑乔把罗西南多也扶了起来。如果它能说话,它发的牢骚肯定不比桑乔和堂吉诃德少。桑乔总算把堂吉诃德扶上了驴,又套上罗西南多,拉着驴的缰绳,向他们估计是大路的方向走去。幸亏情况慢慢好转了。他们走了不到一西里路,一条道路就出现在他们面前,路旁还有个客店,堂吉诃德认为那是城堡。桑乔坚持说是客店,主人则说不是客店,是城堡,他们争论不休,一直争到门前,桑乔领着一行人走进去,也不再争辩了。
第十六章 足智多谋的贵族在他认为城堡的客店里的遭遇
店主看到堂吉诃德横趴在驴上,就问桑乔是哪儿不舒服。桑乔说他没什么,只是从一块石头上掉了下来,脊背难受。店主有个老婆,同其他客店的主妇不一样,心地善良,总是为别人的遭遇难过。她赶来为堂吉诃德治伤,并且让她的一个漂亮闺女帮助自己照顾客人。客店里还有个女仆,是阿斯图里亚斯人,宽宽的脸宠,粗粗的后颈,扁鼻子,一只眼瞎,另一眼也不好。这女仆还有其他毛病,那就是她从头到脚不足七拃,背上总是如承重负,压得她总是不大情愿地盯着地。不过,这几个缺陷都被她那优美的体态弥补了。这位优雅的女仆又帮着店主的女儿在一间库房里为堂吉诃德准备了一张破床。那库房显然多年来一直是堆草料用的。库房里还住着一位脚夫,他的床虽然也只是用驮鞍和马披拼凑成的,却比堂吉诃德的床强得多。堂吉诃德的床只是架在两个高低不平的凳子上的四块木板,一条褥子薄得像床罩,还净是硬疙瘩。若不是从破洞那儿看得见羊毛,还以为里面装的是鹅卵石呢。床单是用皮盾的破皮子做的,还有一条秃秃的毯子。要是有人愿意的话,那上面一共有多少根线都能数出来。
堂吉诃德在这张破床上躺下来。客店的主妇和她的女儿把堂吉诃德从上到下都抹上了膏药,那个阿斯图里亚斯丑女仆在旁边照着亮。女主人看到堂吉诃德身上尽是瘀斑,就说这伤是打的,不是摔的。
“不是打的,”桑乔说,“只是那块石头上有很多棱角,每个棱角都撞出一块瘀伤。”
他还说:“夫人,请您把那块麻布省着点用,还会有人需要的。我的腰就有点疼。”
“要是这么讲,”主妇说,“你大概也摔着了。”
“我没摔着,”桑乔说,“只不过突然看到我的主人摔倒了,我的身上就也疼,好像挨了许多棍子似的。”
“这完全可能,”那位姑娘说,“我有好多次梦见自己从一个塔上掉下来,可是从未真正摔到地上。一觉醒来,浑身疼得散了架,真好像摔着了。”
“关键就在这儿,夫人,”桑乔说,“我什么梦也没做,而且比现在还清醒,可是身上的瘀伤比我的主人堂吉诃德少不了多少。”
“这位骑士叫什么名字?”阿斯图里亚斯的丑女仆问。
“曼查的堂吉诃德。”桑乔说,“他是征险骑士,可算是自古以来最优秀、最厉害的征险骑士。”
“什么是征险骑士?”女仆问。
“你连这都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种新鲜事!”桑乔说,“告诉你吧,妹妹,征险骑士就是刚才还被人打,转眼间又成了皇帝。今天他还是世界上最不幸、最贫穷的家伙,明天就可以有两三个王国赐给他的侍从。”
“既然你的主人这么出色,”女仆问,“你怎么好像连个伯爵都没混上呢?”
“为时尚早,”桑乔说,“我们到处寻险,已经一个月了,直到现在,还没有遇到一次险情。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歪打正着碰上了呢。要是我的主人堂吉诃德这次真能治好伤,或者没摔坏,我也没事。即使把西班牙最高级的称号授予我,我也不会放弃我的希望。”
堂吉诃德一直认真地听他们说话,这时也挣扎着坐起来,拉着主妇的手,对她说:“相信我,美丽的夫人,你完全可以因为在这座城堡里留宿了我这个人而自称为幸运之人。我并不是自吹,人们常说,自褒即自贬。不过,我的侍从会告诉你我是什么人。我只对你说,你对我的照顾我会铭刻在心。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会感谢你。我向天发誓,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被爱情所俘虏,嘴里念叨着那个狠心的美人,还仿佛能看到她的眼睛。不然的话,你这位美丽千金的眼睛就是我的灵魂的主人。”
客店主妇、她的女儿和那位女仆听着游侠骑士的话仿佛在听天书,莫名其妙,虽然她们能够猜测到那无非是些愿意效劳之类的殷勤话。她们还不习惯于这种语言,面面相觑,觉得这是个与其他人不同的人。她们用客店里的套话表示感谢,然后便离开了。丑女仆去看桑乔的伤。他同堂吉诃德一样需要治疗。
脚夫已经同丑女仆商量好那天晚上要共度良宵。丑女仆对脚夫说,待客人们都休息了,主人也睡觉了,她就去找脚夫,让他随心所欲。据说这位善良的女仆只要说了这类的话,即使是在山里许的愿,并没有人做证,她也会如期赴约。她觉得自己很大方,对自己在客店里做这种事并不感到低人一头。她曾多次说,她生来就倒霉,总是有不幸和苦难。堂吉诃德那张拼凑起来的又硬又窄的破床摆在库房中间,后面摆的是桑乔的床,上面只有一张草席和一条毯子。那毯子不像是毛的,倒像是破麻布的。再往后是脚夫的床,像前面说的,那床是用驮鞍和两匹最好的骡子的装备拼凑成的。他总共有十二匹骡子,个个都膘肥体亮,远近闻名。据这个故事的作者说,他是阿雷瓦洛的脚夫大户。作者特意提到他,也很了解他,据说还和他有点亲戚关系。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是个对所有事情都喜欢刨根问底,而且记事准确的作者,这点很容易看出来,因为他对所记录的情况事无巨细,都一一提及。那些讨厌的历史学家可以向他学习。那些历史学家凡事都叙述得简短扼要,大概是出于粗心、恶意或者无知,把最关键的东西刚送到嘴边,却又略去了。《塔布兰特·德里卡蒙特》和另一本叙述托米利亚斯伯爵事迹的著作的作者是多么准确地描述了一切呀!
且说那位脚夫照看完他的牲口,喂了第二遍草料,就躺在驮鞍上静等那极其守时的丑女仆。桑乔敷好了药膏也躺了下来。他想睡觉,可是背上疼得厉害,睡不着。堂吉诃德的背也疼,一直像兔子似的睁着眼睛。整个客店一片寂静,只有大门中央的一盏灯还发出光亮。这种宁静,以及这位骑士对那些导致他疯癫的书中种种情节的回忆,使他产生了一种荒唐至极的想法。他想象自己来到了一座著名的城堡(前面说过,他把自己投宿的所有客店都看作城堡),店主的女儿是城堡长官的小姐。她被自己的风度折服了,已经爱上了自己,答应那天晚上瞒着父母来陪他好好睡一觉。这些杜撰的幻景使他仿佛觉得确有其事,于是开始不安,觉得考验他是否忠诚的时候到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背叛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即使希内夫拉女王和她的侍女金塔尼奥斯来了也不能动心。
堂吉诃德正在胡思乱想,恰巧那个阿斯图里亚斯女仆赴约的时间到了。她穿着衬衣,光着脚,头发盘在一个用绒布做的发套里,蹑手蹑脚地摸索着溜进他们三人的房间里,准备同脚夫幽会。她刚走到门边,堂吉诃德就察觉了。虽然身上涂着药膏,背很疼,堂吉诃德还是坐在床上,伸出双臂来迎接自己的美丽夫人。阿斯图里亚斯女仆全神贯注地悄悄伸着手找她的情郎,手碰到了堂吉诃德的胳膊。堂吉诃德用力抓住女仆的一只手腕,把她拉过来,让她坐在床上。女仆吓得不敢言语。堂吉诃德又触摸到女仆的衬衣。那衬衣虽然是用粗布做的,可堂吉诃德还是觉得它薄如细纱。女仆的手腕上戴着玻璃珠串,于是堂吉诃德仿佛看到了东方的明珠。女仆的头发在某种程度上像马鬃,可堂吉诃德却把它当作阿拉伯光彩夺目的金丝,照得太阳黯然失色。她的呼吸无疑散发出一股隔夜色拉的味道,可堂吉诃德觉得它是那么芬芳馥郁。最后,堂吉诃德在头脑里把她想得跟书里的一位公主一模一样。那位公主就像刚才描写的那么迷人。她被爱情驱使,来看望受伤的骑士。堂吉诃德已经鬼迷心窍,无论是对女仆的触摸还是她的气息或者其它东西,都不能让他清醒过来。除了脚夫以外,所有人都会对女仆的身体和气息作呕,可是堂吉诃德却觉得他搂着一位天姿国色。他搂紧女仆,情意绵绵地喃喃道:“美丽尊贵的夫人,承蒙大驾光临,不胜报答。可是命运偏偏不断地捉弄好人,让我躺在床上,浑身疼痛,虽然我十分愿意满足您,却又不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对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表示了忠心。我在灵魂最深处认为她是我唯一的意中人。不然的话,我不会像个愚蠢的骑士那样放弃您赐予我的这次幸遇。”
女仆被堂吉诃德紧搂着,已经烦恼万分,身上直冒虚汗。她并没有听懂,也根本没有听堂吉诃德说些什么,只想能默不作声地摆脱出来。脚夫被邪欲搅得不能入睡,他的姘头刚到门口他就知道了。他一直仔细听着堂吉诃德说的话,而且由于阿斯图里亚斯女仆失约投入别人的怀抱而醋意大发。他悄悄走近堂吉诃德的床,看堂吉诃德到底还能说些什么。可是,他看到女仆正竭力想挣脱出来,而堂吉诃德却缠着她不放,他觉得这太过分了。脚夫高举手臂,一记猛击打在这位多情骑士的尖嘴巴上,立刻打得他满嘴是血。脚夫觉得这还不够,又踩到堂吉诃德的背上,从头到脚把堂吉诃德踢了个够。这张床本来就不结实,床架也不牢,脚夫再一上来就更禁不住了,结果连人带床塌了下来。响声惊醒了店主。店主估计是女仆在闹腾。刚才店主喊过她,却没听到她应声。这么一猜,店主便起身点燃一盏油灯,向他估计正在打架的地方走来。
女仆看到主人走过来了。她知道店主生性暴躁,吓得惊恐万状,赶紧藏到桑乔的床下,缩成一团。桑乔还睡着。店主走进来说道:“臭婊子,你藏在哪儿?我就知道准是你在闹事。”
这时候桑乔醒了。他感觉到有个人影几乎压在他身上,以为是做恶梦,就挥拳乱打,有不少下打在了女仆身上。女仆被打疼了,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反手打了桑乔很多下。这回桑乔可醒了。他看到有人打他,但不知那人是谁,就赶紧坐起来,抱住女仆,于是两人展开了一场世界上最激烈也最滑稽的争斗。
脚夫借着店主的灯光看到女仆这种状况,便放开堂吉诃德过去帮忙。店主也想过去,不过他另有目的,店主认为是女仆造成了这场混战,所以他是过去惩罚女仆的。这真可谓“猫追老鼠鼠咬绳,绳缚棍子忙不停”,脚夫揍桑乔,桑乔打女仆,女仆又打桑乔,店主追女仆,大家都忙个不停,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妙就妙在店主手里的灯灭了,四周一片黑暗。大家摸黑乱打,无所顾忌,手到之处,一片狼藉。
那天晚上,恰巧有个所谓托莱多老圣友团的团丁住在客店里。他听到这种奇怪的激烈打斗声,便抓起他的短杖和铁皮头盔,摸黑走进房间,说道:“别动,是正义!别动,是圣友团!”
团丁首先抓到的是已经饱尝恶拳的堂吉诃德。堂吉诃德倒在他那已经倒塌的破床上,失去了知觉。团丁摸到他的胡子,不停地喊着:“服从正义!”可是看到被抓的人既不喊叫也不动,才意识到这人大概已经死了,那么其他在场的人就是凶手。这么一想,他就扯足嗓门喊道:
“关上客店的门!不要让任何人跑掉,这里有个人被杀死了。”
他这一叫可把在场的人吓坏了。大家有都停止了打斗,店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脚夫回到驮鞍上,女仆也回到自己的茅屋里。只有倒霉的堂吉诃德和桑乔倒在原地动弹不得。这时团丁松开了堂吉诃德的胡子,出门找灯,准备寻找抓捕罪犯。可是灯没找到。原来店主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把油灯弄坏了。团丁好不容易才找到壁炉,费了不少周折和时间才点燃了另外一盏灯。
第十七章 错把客店当城堡,堂吉诃德和桑乔遇到了种种麻烦事
堂吉诃德这个时候已经苏醒过来。他用前一天被人乱棍打倒在谷地时叫桑乔的那种声音叫道:“桑乔朋友,你睡着了?你睡着了吗,桑乔朋友?”
“就我这样,还睡什么觉啊!”桑乔又怕又恼地说,“好像今天晚上所有的魔鬼都跟我过不去呢。”
“你可以这么想,没问题。”堂吉诃德说,“或者是我见识太少,或者是这座城堡中了邪气,你应该知道……不过你得发誓,对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情绝对保密,直到我死后才能说。”
“我发誓。”桑乔说。
堂吉诃德说:“我这样讲是因为我不想败坏任何人的名声。”
“我发誓,”桑乔又说,“我一定保密,直到有一天您老过世。不过,但愿上帝能让我明天就可以说出去了。”
“我怎么惹你了,”堂吉诃德说,“你竟然希望我这么快就死?”
“那倒不是,”桑乔说,“只是我最讨厌把什么都藏着掖着,把东西都放烂了。”
“不管怎么说,”堂吉诃德说,“你对我敬爱和尊崇,这点我是信得过的。所以,我想让你知道我今晚一次特别的神奇经历。简单地说,就是这个城堡长官的小姐刚才跑来找我,她是世界上最高雅最漂亮的姑娘。我应该怎样形容她的相貌呢?怎样描述她机敏的头脑呢?怎样介绍她那些隐秘之处呢?为了保持对托博索我美丽夫人的忠诚,还是暂且不说吧。我只想对你说,老天看到我这送上门来的艳福都眼红了,或者也许(绝对是也许),是这座城堡中了邪气。我正同她亲密地交谈,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个超级巨人的一只手,一拳打在我的下巴上,打得我满嘴是血。昨天由于罗西南多放荡不羁,几个脚夫把咱们揍得够呛,这你知道。可今天我的状况比昨天还糟糕。因此我想,这个漂亮的宝贝姑娘大概是留给某个会魔法的摩尔人的,而不是属于我的。”
“也不属于我。”桑乔说,“曾有四百多个摩尔人追打我,与之相比,这顿棍棒简直不算什么。不过,请您告诉我,大人,现在咱们弄到这种地步,您怎么还说是少有的妙事呢?您好歹还有过一个您说是美丽无比的姑娘;而我呢,除了挨一顿估计是我平生最厉害的毒打外,还得着什么了?我和养育了我的母亲真倒霉呀!我不是游侠骑士,也从未想过要当游侠骑士,可是那么多的厄运却都让我摊上了。”
“你后来也挨打了?”堂吉诃德问。
“我不是对您说过我也挨打了嘛,尽管我不是游侠骑士。”桑乔说。
“别伤心,朋友,”堂吉诃德说,“我现在就做那种珍贵的圣水,咱们的伤立刻就会好。”
这时,团丁刚刚点燃了油灯,进来看他以为已经死了的人。桑乔见他穿着衬衣,头上裹着布,手里拿着油灯,面目极为丑恶,便问他的主人:“大人,难道那个再次惩罚我们的摩尔人魔法师就是他吗?”
“不会是摩尔人,”堂吉诃德说,魔法师从来不会让人看见。”
“不让人看见,却让人感觉得到,”桑乔说,“不信,我的背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的肩膀也能证明,”堂吉诃德说,“不过,这还是不能让人相信,能让人看到的这个人就是会魔法的摩尔人。”
团丁走进来,看到堂吉诃德和桑乔正不慌不忙地说话,不禁愕然。堂吉诃德依然躺在那里,动弹不得,浑身是伤,而且涂满了药膏。团丁走过来问他:“怎么样,大好人?”
“如果我是你,”堂吉诃德说,“说话就会更文明些。蠢货,你常常在这个地方同游侠骑士如此讲话吗?”
团丁看到一个其貌不扬的人竟敢如此对待自己,哪里受得了。他举起装满了油的油灯,向堂吉诃德的脑袋砸去,打得他头晕眼花。四周一片黑暗,团丁走了。
桑乔说:“毫无疑问,大人,他就是会魔法的摩尔人。好东西都是留给别人的,留给我们的只是遭拳打,遭油灯砸。”
“是的,”堂吉诃德说,“不过,对于魔法这类的事情不必介意,也没什么可生气的,这种东西肉眼看不到,又很离奇,咱们就是再费气力,也不知道该向谁报仇。你要是能站起来,桑乔,就起来去叫这座城堡的要塞司令,想办法弄些油、酒、盐和迷迭香来,做点治伤的圣水。真的,我现在需要它。我被那个魔鬼弄伤的地方流了很多血。”
桑乔忍着筋骨的剧痛站起来,摸黑向店主的方向走去,结果碰上了正打算探听敌情的团丁,便对他说:“大人,不管您是谁,请您开恩给我们一点儿迷迭香、油、盐和酒吧,好医治世界上一位最优秀的游侠骑士。他被这座客店里的摩尔人魔法师打得很严重,正躺在床上。”
团丁听到这番话,断定这个人精神不正常。既然天已经开始亮了,他就打开客店的们,告诉店主桑乔所需要的东西,店主如数给了桑乔,桑乔把这些东西带给了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正捂着被油灯砸伤的脑袋呻吟。其实,他头上不过是被砸起了两个鼓包,他以为头上流了血,其实那只是由于厄运临头流的汗。
最后,堂吉诃德把这些东西混在一起,煮了很长时间,一直煮到他以为到了火候的时候。他又要瓶子盛药,可是客店里没有瓶子,就用铁皮水筒装。店主送给他一个水筒。堂吉诃德对着水筒念了八十遍天主经,又说了八十遍万福玛利亚、圣母颂和信经。每念一遍,他都划个十字,表示祝福。桑乔、店主和团丁一直都在场,而脚夫却已悄悄去照料他的骡子了。
堂吉诃德想试试熬出的圣水是否有他想象的那种效力,就把剩在锅里的近半升的水喝了下去。刚喝完,他就开始呕吐,把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直吐得浑身大汗淋漓,只好让大家给他盖好被,一个人躺在床上。被子盖好后,他睡了三个多小时。醒来后他觉得身体轻松极了,身上也不疼了,以为自己已经好了,并且深信自己制成了菲耶拉布拉斯圣水,从此不用再惧怕任何战斗了,无论它们有多么危险。
桑乔也觉得主人身体好转是个奇迹。他请求堂吉诃德把锅里剩下的那些水都给他。锅里还剩了不少,堂吉诃德同意都给他。桑乔双手捧着水,满怀信心、乐不可支地喝进肚里,喝得决不比堂吉诃德少。大概他的胃不像堂吉诃德的胃那么娇气,所以恶心了半天才吐出一口,弄得他浑身是汗,差点晕过去,甚至想到了他会寿终正寝。桑乔难受得厉害,一边咒骂可恶的圣水,一边诅咒给他圣水的混蛋。堂吉诃德看到他这个样子,就对他说:“桑乔,我觉得你这么难受,完全是由于你还没有被封为骑士。依我看,没有被封为骑士的人不该喝这种水。”
“既然您知道这些,”桑乔说,“为什么还让我喝呢?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这时圣水开始起作用了。可怜的桑乔马上开始上吐下泻。他刚才已经躺到了草席上,结果弄得床上和他盖的麻布被单上都有秽物。他的汗越出越多,越出越厉害,不仅他自己,连在场的人都认为他的生命这次到头了。这样足足折腾了两个小时,结果却不像主人那样,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骨头像散了架。前面说到堂吉诃德感觉身上轻松了,已经康复了,就想马上离开,再去征险,觉得他在这里耽搁,整个世界和世界上所有需要他帮助和保护的穷人就失掉了他。而且,他对自己带的圣水信心十足,他受这种愿望驱使,自己为罗西南多和桑乔的驴上了驮鞍,又帮助桑乔穿好衣服,扶他上驴。堂吉诃德骑上马,来到客店的一个墙角,拿起一支短剑权当长枪。
当时客店里足有二十多人,大家都看着堂吉诃德,店主的女儿也看着他,堂吉诃德同样地盯着店主的女儿,不时还深深地叹口气。大家想,大概是他的背还在痛,至少那天晚上看见他浑身涂满了药膏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两人在客店门前骑上了马。堂吉诃德又叫店主,声音极其平缓和沉重,对店主说:“在此城堡里承蒙您盛情款待,要塞司令大人,我终生感激不尽。作为报答,假如有某个巨人对您有所冒犯,我定会为您报仇。您知道,我的职业就是扶弱济贫,惩治恶人,请您记住,如果您遇到了我说的这类事情,一定要告诉我。
“我以骑士的名义保证,替您报仇,而且让您满意。”
店主也心平气和地说:“骑士大人,我没有受到什么侵犯需要您为我报仇。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自己会去报仇的。我只需要您为今晚您的两匹牲口在客店里所用的草料,以及您二位的晚餐和床位付款。”
“难道这是个客店?”堂吉诃德问。
“是啊,而且是个很正规的客店。”店主说。
“我被欺骗了,”堂吉诃德悦,“以前我真的以为这是座城堡,而且是座不错的城堡。既然这不是城堡,而是客店,现在能做的只是请您把这笔帐目勾销。我不能违反游侠骑士的规则。我知道,游侠骑士无论在什么地方住旅馆或客店都从来不付钱,我从来没有在哪本书上看到他们付钱的事。作为回报,他们有权享受周到的款待。他们受苦受累,无论冬夏都步行或骑马,忍饥挨俄,顶严寒,冒酷暑,遭受着各种恶劣天气和世间各种挫折的袭扰,日夜到处征险。”
“我与此没什么关系。”店主说,“把欠我的钱付给我,别讲什么骑士的事了。我只知道收我的帐。”
“你真是个愚蠢卑鄙的店主。”堂吉诃德说。
堂吉诃德双腿一夹罗西南多,提着他那支短剑出了客店,没有人拦他。他也没有看桑乔是否跟上了他,便走出好远。店主看堂吉诃德走了,没有结帐,就向桑乔要钱。桑乔说,既然他的主人不愿意付钱,他也不打算付。他是游侠骑士的侍从,所以住客店不付钱的规则对他和他的主人都是一样的。店主愤怒极了,威胁说如果他不付帐,就不会有好果子吃。桑乔对此的回答是,按照他主人承认的骑士规则,他即使丢了性命,也不会付一分钱的。他不能为了自己而丧失游侠骑士多年的优良传统,也不能让后世的游侠骑士侍从埋怨他,指责他破坏了他们的正当权利。
真该桑乔倒霉。客店的人群里有四个塞哥维亚的拉绒匠、三个科尔多瓦波特罗的针贩子和两个塞维利亚博览会附近的居民。这些人生性活泼,并无恶意,却喜欢恶作剧、开玩笑。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桑乔面前,把他从驴上拉下来。其中一个人到房间里拿出了被单,大家把桑乔扔到被单上,可抬头一看,屋顶不够高,便商定把桑乔抬到院子里,往上抛。他们把桑乔放在被单中,开始向上抛,就像狂欢节时耍狗那样拿桑乔开心。
可怜桑乔的叫喊声传得很远,一直传到了堂吉诃德的耳朵里。他停下来仔细听了一下,以为又是什么新的险情,最后才听清楚是桑乔的叫喊声。他掉转缰绳,催马回到客店门前,只见门锁着。他转了一圈,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进去。院墙并不高,还没到院墙边,他就看见了里边的人对桑乔的恶作剧。他看到桑乔在空中一上一下地飞舞,既滑稽又好笑。要不是因为当时他正怒气冲冲,准会笑出声来。堂吉诃德试着从马背往墙头上爬,可浑身疼得要散了架,连下马都不行。他开始在马背上诅咒那些扔桑乔的人,用词十分难听,很难准确地在此表述。不过,院里的笑声和恶作剧并没有因为堂吉诃德的诅咒而停止。桑乔仍叫唤不停,同进还能听见他的恫吓声和求饶声。可是求饶也没有用,那些人一直闹到累了才住手。他们牵来驴,把桑乔扶上去,给他披上外衣。富于同情心的女仆看到桑乔已精疲力竭,觉得应该给他一罐水帮帮他。井里的水最凉,她就从井里打来一罐水。桑乔接过罐子,刚送到嘴边,就听见堂吉诃德对他喊:“桑乔,别喝那水。孩子,别喝那水,会要了你的命的。你没看到我这儿有圣水吗?”堂吉诃德说着晃了一下铁筒,“你只须喝两口就会好的。”
桑乔循场转过头去,因为是斜视,桑乔的声音竟比堂吉诃德的声音还要大,喊道:“您大概忘了我不是骑士,要不就是想让我把昨天晚上肚子里剩下的那点东西全吐掉?把您那见鬼的圣水收起来,饶了我吧。”
桑乔说完就赶紧喝起来,但一喝是井水,他又不想再喝了。他请求女仆给他拿点酒来。女仆很高兴地给他拿来了酒,这酒是她自己掏钱买的。据说她虽然是干那种事的人,可毕竟还有点基督徒的味道。桑乔喝完酒,脚后跟夹了一下驴。客店的门已经打开,桑乔出了门。他到底没有付房钱,最后还是得听他的,所以心里很高兴,尽管替他还帐的是他的后背。
实际上,店主把桑乔的褡裢扣下抵帐了。桑乔慌慌张张地出了门,并没有发现褡裢丢了。店主看到桑乔出了门,想赶紧把门闩上。可是,刚才扔桑乔的那些人却不以为然。他们觉得堂吉诃德即使真是圆桌骑士,也一文不值。
第十八章 桑乔同主人堂吉诃德的对话及其他险遇
桑乔追上堂吉诃德时已经疲惫不堪,连催驴快跑的力气都没了。堂吉诃德看见他这个样子,就对他说:
“现在我才相信,好桑乔,那个城堡或客店肯定是中了邪气。那些人如此恶毒地拿你开心,不是鬼怪或另一个世界的人又是什么呢?我敢肯定这一点,因为刚才我从墙头上看他们对你恶作剧的时候,想上墙头上不去,想下罗西南多又下不来,肯定是他们对我施了魔法。我以自己的身份发誓,如果我当时能够爬上墙头或者下马,肯定会为你报仇,让那些歹徒永远记住他们开的这个玩笑,尽管这样会违反骑士规则。
“我跟你说过多次,骑士规则不允许骑士对不是骑士的人动手,除非是在迫不得已的紧急情况下为了自卫。”
“如果可能的话,我自己也会报仇,不管我是否已经被封为骑士,可是我办不到啊。不过,我觉得拿我开心的那些人并非像您所说的那样是什么鬼怪或魔法师,而是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扔我的时候,我听到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有个人叫佩德罗·马丁内斯,另外一个人叫特诺里奥·埃尔南德斯。我听见店主叫左撇子胡安·帕洛梅克。所以,大人,您上不了墙又下不了马并不是魔法造成的。我把这些都挑明了,是想说,咱们到处征险,结果给自己带来许多不幸,弄得自己简直无所适从。我觉得最好咱们掉头回老家去。现在正是收获季节,咱们去忙自己的活计,别像俗话说的‘东奔西跑,越跑越糟’啦。”
“你对骑士的事所知甚少,”堂吉诃德说,“你什么也别说,别着急,总会有一天,你会亲眼看到干这行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否则,你告诉我,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呢?还有什么可以与赢得一场战斗、打败敌人的喜悦相比呢?没有,肯定没有。”
“也许是这样,”桑乔说,“尽管我并不懂。我只知道自从咱们当了游侠骑士以后,或者说您成了游侠骑士以后(我没有理由把自己也算在这个光荣的行列里),要是不算同比斯开人那一仗,咱们可以说从未打胜过一场战斗,而且就是在同比斯开人的那场战斗里,您还丢了半只耳朵,半个头盔。后来,除了棍子还是棍子,除了拳头还是拳头。我还额外被人扔了一顿。那些人都会魔法,我无法向他们报仇,到哪儿去体会您说的那种战胜敌人的喜悦呢?”
“这正是我的伤心之处,你大概也为此难过,桑乔。”堂吉诃德说,“不过,以后我要设法弄到一把剑。那把剑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谁佩上它,任何魔法都不会对他起作用。而且,我也许还会有幸得到阿马迪斯的那把剑呢,当时他叫火剑骑士,而那把剑是世界上的骑士所拥有的最佳宝剑之一。除了我刚才说的那种作用外,它还像把利刀,无论多么坚硬的盔甲都不在话下。”
“我真是挺走运的,”桑乔说,“不过就算事实如此,您也能找到那样的剑,它恐怕也只能为受封的骑士所用,就像那种圣水。而侍从呢,只能干认倒霉。”
“别害怕,桑乔,”堂吉诃德说,“老天会照顾你的。”
两人正边走边说,堂吉诃德忽然看见前面的路上一片尘土铺天盖地般飞扬,便转过身来对桑乔说:
“噢,桑乔,命运给我安排的好日子到了。我是说,我要在这一天像以往一样显示我的力量,而且还要做出一番将要青史留名的事业来。你看见那卷起的滚滚尘土了吗,桑乔?那是一支由无数人组成的密集的军队正向这里挺进。”
“如此说来,应该是两支军队呢,”桑乔说,“这些人对面也同样是尘土飞扬。”
堂吉诃德再一看,果然如此,不禁喜出望外。他想,这一定是两支交战的军队来到这空矿的平原上交锋。他的头脑每时每刻想的都是骑士小说里讲的那些战斗,魔法、奇事、谵语、爱情、决斗之类的怪念头,他说的、想的或做的也都是这类事情。其实,他看到的那两股飞扬的尘土是两大群迎面而至的羊。由于尘土弥漫,只有羊群到了眼前才能看清楚。堂吉诃德一口咬定那是两支军队,桑乔也就相信了,对他说:“大人,咱们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堂吉诃德说,“扶弱济贫啊!你应该知道,桑乔,迎面而来的是由特拉波瓦纳①大岛的阿利凡法龙大帝统率的队伍,而在我背后的是他的对手,加拉曼塔人的捋袖国王彭塔波林,他作战时总是露着右臂。”
——–
①特拉波瓦纳是锡兰的旧名,即现在的斯里兰卡。
“那么,这两位大人为什么结下如此深仇呢?”桑乔问。
“他们结仇是因为这个阿利凡法龙是性情暴躁的异教徒,他爱上了彭塔波林的女儿,一位绰约多姿的夫人,而她是基督徒。她的父亲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位异教的国王,除非国王能放弃他的虚妄先知穆罕默德,皈依基督教。”
“我以我的胡子发誓,”桑乔说,“彭塔波林做得很对!我应该尽力帮助他。”
“你本该如此,”堂吉诃德说,“参加这类战斗不一定都是受封的骑士。”
“我明白,”桑乔说,“不过,咱们把这头驴寄放在哪儿呢?打完仗后还得找到它。总不能骑驴去打仗呀,我觉得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这样做的。”
“是这样,”堂吉诃德说,“你能做的就是让它听天由命,别管它是否会丢了。咱们打胜这场仗后,不知可以得到多少马匹哩,说不定还要把罗西南多换掉呢。不过你听好,也看好,我要向你介绍这两支大军的主要骑士了。咱们撤到那个小山包上去,两支大军在那儿会暴露无遗,你可以看得更清楚。”
他们来到小山包上。要是飞尘没有挡住他们的视线,他们完全可以看清,堂吉诃德说的两支军队其实是两群羊。可是堂吉诃德却想象着看到了他其实并没有看到、也并不存在的东西。他高声说道:
“那个披挂着深黄色甲胄,盾牌上有一只跪伏在少女脚下的戴王冠狮子的骑士,就是普恩特·德普拉塔的领主,英勇的劳拉卡尔科。另一位身着金花甲胄,蓝色盾牌上有三只银环的骑士,是基罗西亚伟大的公爵,威武的米科科莱博。他右侧的一位巨人是博利切从不怯阵的布兰达巴尔瓦兰,三个阿拉伯属地的领主。你看他身裹蛇皮,以一扇大门当盾牌。据说那是参孙①以死相拼时推倒的那座大殿的门呢。
——–
①参孙是《圣经》故事中古代犹太人的领袖之一,后被喻为大力士。他被非利士人牵至大殿加以戏弄时,奋力摇动柱子,致使大殿倒塌,和非利士人一同被压死。
“你再掉过头来向这边看,你会看到统率这支军队的是常胜将军蒂莫内尔·德卡卡霍纳,新比斯开的王子。他的甲胄上蓝、绿、白、黄四色相间,棕黄色的盾牌上有只金猫,还写着一个‘缪’字,据说是他美丽绝伦的情人、阿尔加维的公爵阿尔费尼肯的女儿缪利纳名字的第一个字。另外一位骑着膘马,甲胄雪白,持没有任何标记的白盾的人是位骑士新秀,法国人,名叫皮尔·帕潘,是乌特里克的男爵。还有一位正用他的包铁脚后跟踢那匹斑色快马的肚子,他的甲胄上是对置的蓝银钟图案,那就是内比亚强悍的公爵、博斯克的埃斯帕塔菲拉尔多。他的盾牌上的图案是石刁柏,上面用卡斯蒂利亚语写着:‘为我天行道’。”
堂吉诃德就这样列数了在他的想象中两支军队的许多骑士的名字,并且给每个人都即兴配上了甲胄、颜色、图案以及称号。他无中生有地想象着,接着说:“前面这支军队是由不同民族的人组成的,这里有的人曾喝过著名的汉托河的甜水;有的是蒙托萨岛人,去过马西洛岛;有的人曾在阿拉伯乐土淘金沙;有的人到过清澈的特莫东特河边享受那著名而又凉爽的河滩;有的人曾通过不同的路线为帕克托勒斯的金色浅滩引流;此外,还有言而无信的努米底亚人,以擅长弓箭而闻名的波斯人,边打边跑的帕提亚人和米堤亚人,游牧的阿拉伯人,像白人一样残忍的西徐亚人,嘴上穿物的埃塞俄比亚人,以及许多其他民族的人,他们的名字我叫不出来,可他们的面孔我很熟悉。在另一方的军队里,有的人曾饮用养育了无数橄榄树的贝蒂斯河的晶莹河水;有的人曾用塔霍河甘美的金色琼浆刮脸;有的人享用过神圣的赫尼尔河的丰美汁液;有的人涉足过塔尔特苏斯田野肥沃的牧场;也有的人在赫雷斯天堂般的平原上得意过;有头戴金黄麦穗编的冠儿、生活富裕的曼查人;有身着铁甲、风俗古老的哥特遗民;有的人曾在以徐缓闻名的皮苏埃卡河里洗过澡;有的人曾在以暗流著称的瓜迪亚纳河边辽阔的牧场上喂过牲口;还有的人曾被皮里内奥森林地区的寒冷和亚平宁高山的白雪冻得瑟瑟发抖。一句话,欧洲所有的民族在那里都有。”
上帝保佑,他竟列数了那么多的地名和民族,而且如此顺溜地一一道出了每个地方和民族的特性,说得神乎其神,其实全是从那些满纸荒唐的书里学来的!桑乔怔怔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不时还回头看看有没有主人说的那些骑士和巨人,结果一个也没有发现,便说:“大人,简直活见鬼,您说的那些巨人和骑士怎么这里都没有呢?至少我还没有看见。也许这些人都像昨晚的鬼怪一样,全是魔幻吧。”
“你怎么能这么讲!”堂吉诃德说,“难道你没有听到战马嘶鸣,号角震天,战鼓齐鸣吗?”
“我只听到了羊群的咩咩叫声。”桑乔说。
果然如此,那两群羊这时已经走近了。
“恐惧使你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桑乔。”堂吉诃德说,“恐惧产生的效果之一就是扰乱人的感官,混淆真相。既然你如此胆小,就站到一边吧,让我一个人去。我一个人就足以让我帮助的那方取胜。”
堂吉诃德说完用马刺踢了一下罗西南多,托着长矛像闪电一般地冲下山去。桑乔见状高声喊道:“回来吧,堂吉诃德大人!我向上帝发誓,您要进攻的只是一些羊!回来吧,我倒霉的父亲怎么养了我!您发什么疯啊!您看,这里没有巨人和骑士,没有任何人和甲胄,没有杂色或一色的盾牌,没有蓝帷,没有魔鬼。您在做什么?我简直是造孽呀!”
堂吉诃德并没有因此回头,反而不断地高声喊道:“喂,骑士们,投靠在英勇的捋袖帝王彭塔波林大旗下的人,都跟我来!你们会看到,我向你们的敌人特拉波瓦纳的阿利凡法龙报仇是多么容易。”
堂吉诃德说完便冲进羊群,开始刺杀羊。他杀得很英勇,似乎真是在诛戮他的不共戴天的敌人。跟随羊群的牧羊人和牧主高声叫喊,让他别杀羊了,看到他们的话没起作用,就解下弹弓,向堂吉诃德弹射石头。拳头大的石头从堂吉诃德的耳边飞过,他全然不理会,反而东奔西跑,不停地说道:“你在哪里,不可一世的阿利凡法龙?过来!我是个骑士,想同你一对一较量,试试你的力量,要你的命,惩罚你对英勇的彭塔波林·加拉曼塔所犯下的罪恶。”
这时飞来一块卵石,正打在他的胸肋处,把两条肋骨打得凹了进去。堂吉诃德看到自己被打成这样,估计自己不死也得重伤。他想起了他的圣水,就掏出瓶子,放在嘴边开始喝。可是不等他喝到他认为够量的时候,又一块石头飞来,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手和瓶子上。瓶子被打碎了,还把他嘴里的牙也打下三四颗来,两个手指也被击伤了。这两块石头打得都很重,堂吉诃德不由自主地从马上掉了下来。牧羊人来到他跟前,以为他已经死了,赶紧收拢好羊群,把至少七只死羊扛在肩上,匆匆离去了。
桑乔一直站在山坡上,看着他的主人抽疯。他一边揪着自己的胡子,一边诅咒命运让他认识了这位堂吉诃德。看到主人摔到地上,而且牧羊人已经走了,他才从山坡上下来,来到堂吉诃德身边,看到堂吉诃德虽然还有知觉,却已惨不忍睹,就对他说:“我说过,您进攻的不是军队,是羊群。难道我没有说过吗,堂吉诃德大人?”
“那个会魔法的坏蛋可以把我的敌人变来变去。你知道,桑乔,那些家伙要把咱们面前的东西变成他们需要的样子很容易。刚才害我的那个恶棍估计我会打胜,很嫉妒,就把敌军变成了羊群。否则,桑乔,我以我的生命担保,你去做一件事,就会恍然大悟,看到我说的都是真的。你骑上你的驴,悄悄跟着他们,会看到他们走出不远就变回原来的样子,不再是羊,而是地地道道的人,就像我刚才说的。不过你现在别走,我需要你的帮助。你过来看看,我缺了多少牙,我觉得嘴里好像连一颗牙也没有了。”
桑乔凑过来,眼睛都快瞪到堂吉诃德的嘴里去了。就在这时,堂吉诃德刚才喝的圣水发作了。桑乔正向他嘴里张望,所有的圣水脱口而出,比枪弹还猛,全部喷到了这个热心肠侍从的脸上。
“圣母玛利亚!”桑乔说,“这是怎么回事呀?肯定是这个罪人受了致命的伤,所以才吐了血。”
桑乔顿了一下,看看呕吐物的颜色、味道和气味,原来不是血,而是刚才堂吉诃德喝的圣水,不禁一阵恶心,胃里的东西全翻出来,又吐到了主人身上,弄得两个人都湿漉漉的。
桑乔走到驴旁边,想从褡裢里找出点东西擦擦自己,再把主人的伤包扎一下,可是没找到褡裢。他简直要气疯了,又开始诅咒起来,有心离开主人回老家去,哪怕他因此得不到工钱,也失去了当小岛总督的希望。
堂吉诃德这时站了起来。他用左手捂着嘴,以免嘴里的牙全掉出来,又用右手抓着罗西南多的缰绳。罗西南多既忠实又性情好,始终伴随着主人。堂吉诃德走到桑乔身边,看见他正趴在驴背上,两手托腮,一副沉思的样子。见他这般模样,堂吉诃德也满面愁容地对他说:
“你知道,桑乔,‘不做超人事,难做人上人’。咱们遭受了这些横祸,说明咱们很快就会平安无事,时来运转啦。不论好事还是坏事都不可能持久。咱们已经倒霉很长时间了,好运也该近在眼前了。所以,你不要为我遭受的这些不幸而沮丧,反正也没牵连你。”
“怎么没牵连?”桑乔说,“难道那些人昨天扔的不是我父亲的儿子吗?丢失的那个褡裢和里面的宝贝东西难道是别人的吗?”
“你的褡裢丢了,桑乔?”堂吉诃德问。
“丢了。”桑乔答道。
“那么,咱们今天就没吃的了。”堂吉诃德说。
“您说过,像您这样背运的游侠骑士常以草充饥,”桑乔说,“如果这片草地上没有您认识的那些野草,那么咱们的确得挨饿了。”
“不过,”堂吉诃德说,“我现在宁愿吃一片白面包,或一块黑面包,再加上两个大西洋鲱鱼的鱼头,而不愿吃迪奥斯科里斯①描述过的所有草,即使配上拉古纳②医生的图解也不行。这样吧,好桑乔,你骑上驴,跟我走。上帝供养万物,决不会亏待咱们,更何况你跟随我多时呢。蚊子不会没有空气,昆虫不会没有泥土,蝌蚪也不会没有水。上帝很仁慈,他让太阳普照好人和坏人,让雨水同沐正义者和非正义者。”
——–
①迪奥斯科里斯是古希腊名医、药理学家。他的著作《药物论》为现代植物学提供了最经典的原始材料。
②拉古纳是16世纪的西班牙名医,曾将《药物论》译成西班牙文,并配上图解。
“要说您是游侠骑士,倒不如说您更像个说教的道士。”桑乔说。
“游侠骑士都无所不知,而且也应该无所不知,桑乔。”堂吉诃德说,“在前几个世纪里,还有游侠骑士能在田野里布道或讲学,仿佛他是从巴黎大学毕业的,真可谓‘矛不秃笔,笔不钝矛’。”
“那么好吧,但愿您说得对,”桑乔说,“咱们现在就走,找个过夜的地方,但愿上帝让那个地方没有被单,没有用被单扔人的家伙,没有鬼怪,没有摩尔人魔法师。如果有,我再也不干这一行了。”
“你去向上帝说吧,孩子。”堂吉诃德说,“你带路,随便到哪儿去,这回住什么地方任你挑。你先把手伸过来,用手指摸摸我的上腭右侧缺了几颗牙。我觉得那儿挺疼的。”
桑乔把手指伸了进去,边摸边问:“您这个地方原来有多少牙?”
“四颗,”堂吉诃德说,“除了智齿,都是完好的。”
“您再想想。”桑乔说。
“四颗,要不就是五颗。”堂吉诃德说,“反正我这辈子既没有拔过牙,也没有因为龋齿或风湿病掉过牙。”
“可是您这下腭最多只有两颗半牙,”桑乔说,“而上腭呢,连半颗牙都没有,平得像手掌。”
“我真不幸,”堂吉诃德听了桑乔对他说的这个伤心的消息后说道,“我倒宁愿被砍掉一只胳膊,只要不是拿剑的那只胳膊就行。我告诉你,桑乔,没有牙齿的嘴就好比没有石磙的磨,因此一只牙有时比一颗钻石还贵重。不过,既然咱们从事了骑士这一行,什么痛苦就都得忍受。上驴吧,朋友,你带路,随便走,我跟着你。”
桑乔骑上驴,朝着他认为可能找到落脚处的方向走去,但始终没有离开大路。他们走得很慢,堂吉诃德嘴里的疼痛弄得他烦躁不安,总是走不快。桑乔为了让堂吉诃德分散精力,放松一下,就同他讲了一件事。详情请见下章。
第十九章 桑乔的高见,路遇死尸及其他奇事
“这几天咱们碰到了不少晦气,大人,我敢肯定,这是您违反了骑士规则而受到的惩罚。您没有履行您在夺取马兰德里诺(或者叫摩尔人,我记不清了)的头盔之前不上桌吃饭、不和女王睡觉以及其他的种种誓言。”
“你说得对,桑乔,”堂吉诃德说,“说实话,那些誓言我早就忘了。不过你也该明白,由于你没有及时提醒我,才发生了你被人用被单扔的事情。然而,我会设法弥补的,骑士界里有各种挽救损失的办法。”
“难道我发过什么誓吗?”桑乔问。
“是否发过誓倒无关紧要,”堂吉诃德说,“我只是大概知道你没参与,这就够了,不管怎样,采取补救措施总不会错。”
“既然这样,”桑乔说,“这事您可别忘了,就好比别忘了誓言一样。也许那些鬼怪又会想起来拿我开心呢。要是它们看到您还是这么固执,说不定还会找您的麻烦呢。”
两人边走边说,已经傍晚了,也没有发现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糟糕的是他们饿得厉害,可褡裢丢了,所有的干粮也没有了。真是祸不单行。他们果真遇到了麻烦事。当时已近黄昏,可两人还在赶路。桑乔觉得既然他们走的是正路,再走一两西里,肯定会有客店。走着走着,夜幕降临。桑乔饥肠辘辘,堂吉诃德也食欲难捺。这时,他们看见路上有一片亮光向他们移动过来,像是群星向他们靠拢。桑乔见状惊恐万分,堂吉诃德也不无畏怯。桑乔抓住驴的缰绳,堂吉诃德也拽紧了罗西南多,两人愣在那里,仔细看那是什么东西。那些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桑乔怕得直发抖,堂吉诃德的头发也直竖起来。他壮了壮胆,说:“桑乔,这肯定是咱们遇到的最严重、最危险的遭遇。现在该显示我的全部勇气和力量了。”
“我真倒霉,”桑乔说,“如果这又是那伙妖魔做怪,我就是这么认为的,那么我的背怎么受得了啊?”
“即使是再大的妖怪,”堂吉诃德说,“我也不会允许它们碰你的一根毫毛。那次是因为我上不了墙头,才让它们得以拿你开心的。可这次咱们是在平原上,我完全可以任意挥舞我的剑。”
“如果它们又像那次那样,对您施了魔法,让您手脚麻木,”桑乔说,“在不在平原上又有什么用呢?”
“无论如何,”堂吉诃德说,“我求求你,桑乔,打起精神来,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本事了。”
“上帝保佑,我会知道的。”桑乔说。
两人来到路旁,仔细观察那堆走近的亮光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很快就发现原来是许多穿白色法衣的人,这一看可把桑乔的锐气一下子打了下去。他开始牙齿打颤,就像患了疟疾时发冷一样。待两人完全看清楚了,桑乔的牙齿颤得更厉害了。原来那近二十名白衣人都骑着马,手里举着火把,后面还有人抬着一个盖着黑布的棺材,接着是六个从人头到骡蹄子都遮着黑布的骑骡子的人。那牲口走路慢腾腾的,显然不是马。
那些身穿白色法衣的人低声交谈着。这个时候在旷野里看到这种人,也难怪桑乔从心里感到恐惧,连堂吉诃德都害怕了。堂吉诃德一害怕,桑乔就更没了勇气。不过,这时堂吉诃德忽然一转念,想象这就是小说里一次历险的再现。他想象那棺材里躺着一位受了重伤或者已经死去的骑士,只有自己才能为那位骑士报仇。他二话不说,托定长矛,气宇轩昂地站在路中央那些人的必经之处,看他们走近了,便提高嗓门说道:“站住,骑士们,或者随便你们是什么人。快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棺材里装的是什么。看样子,你们是干了什么坏事,或者是有人坑了你们,最好还是让我知道,好让我或者对你们做的坏事进行惩罚,或者为你们受的欺负报仇。”
“我们还有急事,”一个白衣人说,“离客店还很远,我们不能在此跟你费这么多口舌。”
说着他催马向前。堂吉诃德闻言勃然大怒,抓住那匹马的缰绳,说:
“站住,规矩点儿,快回答我的问话,否则,我就要对你们动手了。”
那是一匹极易受惊的骡子。堂吉诃德一抓它的缰绳,立刻把它吓得扬起前蹄,将主人从它的屁股后面摔到地上。一个步行的伙计见状便对堂吉诃德骂起来。堂吉诃德立刻怒上心头,持矛向一个穿丧服的人刺去。那人伤得很厉害,摔倒在地。堂吉诃德又转身冲向其他人,看他冲刺的那个利索勇猛劲儿,仿佛给罗西南多安上了一对翅膀,使得它轻松矫捷。那些白衣人都胆小,又没带武器,无意恋战,马上在原野上狂奔起来,手里还举着火把,样子很像节日夜晚奔跑的化装骑手。那些穿黑衣的人被衣服裹着动弹不得,使堂吉诃德得以很从容地痛打他们。他们以为这家伙不是人,而是一个地狱里的魔鬼,跑出来抢夺棺材里的那具尸体,也只好败阵而逃。
桑乔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很佩服主人的勇猛,心里想:“我这位主人还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勇敢无畏。”刚才被骡子扔下来的那个人身旁有支火把还在燃烧。堂吉诃德借着火光发现了他,于是走到他身旁,用矛头指着他的脸,让他投降,否则就杀了他。那人答道:“我有一条腿断了,动弹不得,早已投降了,如果您是位基督教勇士,我请求您不要杀我,否则您就亵渎了神明。我是教士,而且是高级教士。”
“你既然是教士,是什么鬼把你带到这儿来了?”堂吉诃德问。
“大人,您问是什么鬼?是我的晦气。”那人答道。
“你要是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堂吉诃德说,“还有更大的晦气等着你呢。”
“您马上会得到回答,”教士说,“是这样,您知道,刚才我说我是个教士,其实我只不过是个传道员。我叫阿隆索·洛佩斯,是阿尔科本达斯人。我从塞哥维亚城来。同来的还有十一个教士,也就是刚才举着火把逃跑的那几个人。我们正在护送棺材里的尸体。那个人死在巴埃萨,尸体原来也停放在那里。他是塞哥维亚人,现在我们要把他的尸体送回去安葬。”
“是谁害了他?”堂吉诃德问。
“是上帝借一次瘟疫发高烧送走了他。”
“既然这样,”堂吉诃德说,“上帝也把我解脱了。要是别人害死了他,我还得替他报仇。既然是上帝送他走,我就没什么可说了,只能耸耸肩。即使上帝送我走,我也只能如此。我想让你知道,我是曼查的骑士,名叫堂吉诃德。我的职责就是游历四方,除暴安良,报仇雪恨。”
“我不知道你这叫什么除暴,”传道员说,“你不由分说就弄断了我的一条腿,我这条腿恐怕一辈子也站不直了。你为我雪的恨就是让我遗恨终生。你还寻险呢,碰见你就让我够险的了。”
“世事不尽相同,”堂吉诃德说,“问题在于你,阿隆索·洛佩斯传道员,像个夜游神,穿着白色法衣,手里举着火把,嘴里祈祷着,身上还戴着孝,完全像另一个世界里的妖怪。这样我不得不履行我的职责,向你出击。哪怕知道你真是地狱里的魔鬼,我也得向你进攻。我一直把你们当成了地狱的魔鬼。”
“看来我是命该如此了,”传道员说,“求求您,游侠骑士,请您帮忙把我从骡子底下弄出来,我的脚别在马鞍和脚蹬中间了。”
“我怎么忘了这件事呢,”堂吉诃德说,“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再提醒我呀。”
然后,堂吉诃德喊桑乔过来。桑乔并没有理会,他正忙着从教士们的一匹备用马上卸货,全是些吃的东西。桑乔用外衣卷成个口袋,使劲往里面装,然后把东西放到他的驴上,才应着堂吉诃德的喊声走过来,帮着堂吉诃德把传道员从骡子身下拉出来,扶他上马,又将火把递给他。堂吉诃德让他去追赶他的同伴们,并且向他道歉,说刚才的冒犯是身不由己。桑乔也对传道员说:“如果那些大人想知道打败他们的这位勇士是谁,您可以告诉他们,是曼查的堂吉诃德,他另外还有个名字叫‘猥獕骑士’。”
传道员走后,堂吉诃德问桑乔怎么想起叫自己“猥獕骑士”。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借着那个倒霉旅客的火把光亮看了您一会儿,”桑乔说,“您的样子确实是我见过的最猥獕的样子。这大概是因为您打累了,或者因为您缺了很多牙。”
“并非如此,”堂吉诃德说,“大概是负责撰写我的业绩的那位贤人找过你,说我最好还是取个绰号,就像以前所有的骑士一样。他们有的叫火剑骑士,有的叫独角兽骑士,这个叫少女骑士,那个叫凤凰骑士,另外一个叫鬈发骑士,还有的叫死亡骑士,这些名称或绰号尽人皆知。所以我说,准是那位贤人把让我叫‘猥獕骑士’的想法加进了你的语言和思想。这个名字很适合我,我想从现在起就叫这个名字。以后如果盾牌上有地方,我还要在我的盾牌上画一个猥獕的人呢。”
“没必要浪费钱和时间做这种事情,”桑乔说,“现在您只须把您的面孔和您本人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不着其他什么形象或盾牌,人们就会称您是猥獕骑士。请您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我敢肯定,大人,说句笑话,挨饿和掉牙齿已经让您的脸够难看的了,我刚才说过,完全不必要再画那幅猥獕相了。”
堂吉诃德被桑乔这么风趣逗笑了,不过,他还是想叫这个名字,而且仍要把这幅样子画在盾牌上,就像原来设想的那样。堂吉诃德对桑乔说:“我明白,桑乔,我现在已经被逐出教会了,因为我对圣物粗鲁地动了手。‘受魔鬼诱惑者,与魔鬼同罪’,尽管我知道我动的不是手,而是短矛,而且当时我并不是想去袭击教士和教会的东西。对于教士和教会的东西,我像天主教徒和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样尊重和崇拜。我只是想消灭另一个世界的妖魔鬼怪。如果把我逐出教会,我就会记起锡德·鲁伊·迪亚斯由于当着教皇陛下的面砸了那个国王使节的椅子而被逐出了教会的事。那天罗德里戈·德比瓦尔表现得也很好,像个勇敢正直的骑士。”
听到这些,传道员什么话也没说便离去了①。堂吉诃德想看看棺材里的尸体是不是已经变成尸骨,桑乔不同意,说:
“大人,您刚刚又冒了一次险,这是我见过的您受伤最少的一次。这些人虽然被打败了,但他们很可能想起来,他们是被一个人打败的,会恼羞成怒,再来找咱们的麻烦。驴已经安排好了,附近有山,咱们的肚子也饿了,最好现在就悠悠地启程吧。俗话说,‘死人找坟墓,活人奔面包’。”
——–
①说传道员已走,此处又说传道员离去,显系作者的疏忽。
桑乔牵着驴,求堂吉诃德跟他走。堂吉诃德觉得桑乔说的有理,不再说什么就跟着桑乔走了。两人走了不远,来到两山之间一个人迹罕见的空旷山谷里,下了马。桑乔把驴背上的东西拿下来,两人躺在绿草地上,饥不择食地把早饭、午饭、点心和晚饭合成一顿,把送尸体的教士骡子上带的饭盒(他们一直过得很不错)吃了好几个,填饱了肚子。可是,还有一件不顺心的事,桑乔觉得这事最糟糕,那就是教士们没有带酒,连喝的水也没有,两人渴得厉害。桑乔看着绿草如茵的平原,讲了一番话,内容详见下章。
第二十章 世界著名的骑士堂吉诃德进行了一次前所未闻却又毫无危险的冒险
“我的大人,这些草足以证明附近有清泉或小溪滋润着它们。所以,咱们最好往前再走一点儿,看看是否能找个解渴的地方。咱们渴得这么厉害,比饿还难受。”
堂吉诃德觉得桑乔说得对,便拿起了罗西南多的缰绳。桑乔把吃剩下的东西放到驴背上,拉着驴,开始在平原上摸索着往前走。漆黑的夜,什么都看不见。走了不到两百步,就听到一股巨大的声音,仿佛是激流从高山上汹涌而下。两人为之振奋,停住脚步想听听水声的方向。可是,他们骤然又听到另一声巨响,把水声带来的喜悦一扫而光,特别是桑乔,本来就胆小。他们听到的是一种铁锁链有节奏的撞击声,还伴随着水的咆哮声,除了堂吉诃德,任何人听到这种声音都会毛骨悚然。刚才说过,这是个漆黑的夜晚。他们恰巧又走进一片高高的树林,微风吹动着树叶,产生出一种可怕的响声。这种孤独、荒僻、黑夜和水声,再加上树叶的窸窣声,令人产生一种恐惧。尤其是他们发现撞击声不止,风吹不停,长夜漫漫。更有甚者,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因而惊恐万状。可是,堂吉诃德勇敢无畏。他跳上罗西南多,手持盾牌,举起长矛说:“桑乔朋友,你该知道,承蒙老天厚爱,我出生在这个铁器时代,就是为了重新恢复黄金时代,或者如人们常说的那个金黄时代。各种危险、奇遇和丰功伟绩都是专为我预备的。我再说一遍,我是来恢复圆桌骑士、法兰西十二廷臣和九大俊杰的。我将使人们忘却普拉蒂尔、塔布兰特、奥利万特和蒂兰特、费博和贝利亚尼斯,以及过去所有的著名游侠骑士,用我当今的伟迹、奇迹和战迹使他们最辉煌的时期都黯然失色。
“你记住,忠实的合法侍从,今晚的黑暗、奇怪的寂静,这些树难以分辨的沙沙声,咱们正寻找的可怕水声,那水似乎是从月亮的高山上倾泻下来的,以及那些刺激着我们耳朵的无休止的撞击声,无论合在一起或者单独发出,都足以让玛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胆寒,更别提那些还不习惯于这类事情的人了。所以,你把罗西南多的肚带紧一紧,咱们就分手吧。你在这儿等我三天。如果三天后我还不回来,你就回到咱们村去,求求你,做件好事,到托博索去告诉我美丽无双的夫人杜尔西内亚,就说忠实于她的骑士为了做一些自认为是事业的事情阵亡了。”
桑乔闻言伤心极了,对堂吉诃德说:“大人,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从事这件可怕的事情。现在是夜晚,谁也看不见咱们。咱们完全可以绕道,避开危险,哪怕再有三天没水喝也行。谁也没有看见咱们,更不会有人说咱们是胆小鬼。还有一层,咱们那儿的神甫您是很熟悉的,我听他多次说过,‘寻险者死于险’。所以,您别去招惹上帝,做这种太过分的事情。否则,除非产生奇迹,您是逃不掉的。老天保佑您,没让您像我那样被人扔,而且安然无恙地战胜了那么多护送尸体的人,这就足够了。如果这些还不能打动您的铁石心肠,请您想想吧,您一离开这里,要是有人来要我的命,我就会吓得魂归西天!
“我远离故土,撇下老婆孩子,跟着您,原以为能够得到好处,可是偷鸡不成反蚀米,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本来只要您活着,我还可以指望得到您多次许诺的某个倒霉的破岛,可是现在换来的却是您要把我撇在这么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只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大人,别做这种缺德事吧。假如您非要这么做不可,至少也要等到天亮。根据我当牧羊人时学到的知识,从现在起到天亮最多不过三小时,因为小熊星座的嘴正在头上方,如果嘴对着左臂线就是午夜。”
“桑乔,”堂吉诃德问,“天这么黑,一颗星星都不见,你怎么能看清你说的那条线、那个嘴和后脑勺在哪儿呢?”
“是这样,”桑乔说,“恐惧拥有很多眼睛,能够看到地下的东西,天上的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仔细推论一下,完全可以肯定从现在到天亮没多少时间了。”
“不管差多少时间,”堂吉诃德说,“反正不能由于别人哭了、哀求了,无论是现在还是任何时候,我就该放弃骑士应该做的事情。桑乔,我求求你,别再说了,既然上帝要我去征服这一罕见的可怕险恶,你只需照顾好我的身体就行了,自己也要注意节哀。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勒紧罗西南多的肚带,留在这里。我马上就会回来,不管是死还是活。”
桑乔看到主人决心已下,而自己的眼泪、劝告和哀求都不起作用,就想略施小计,如果可能的话,争取拖到天明。于是他在给罗西南多紧肚带时,不动声色地用缰绳把罗西南多的两只蹄子利索地拴在了一起。因此,堂吉诃德想走却走不了,那马不能走,只能跳。桑乔见他的小计谋得逞了,就说:
“哎,大人,老天被我的眼泪和乞求感动了,命令罗西南多不要动。如果您还这么踢它,就会惹怒老天,就像人们说的,物极必反。”
堂吉诃德无可奈何。他越是夹马肚子,马越不走。他没想到马蹄会被拴着,只好安静下来,等待天亮,或者等罗西南多能够走动。他没想到这是桑乔在捣鬼,而以为另有原因,就对桑乔说:
“既然罗西南多不能走动,桑乔,我愿意等到天明。我就是哭,也得等到天亮啊。”
“不用哭,”桑乔说,“如果您不愿意下马,按照游侠骑士的习惯,在这绿草地上睡一会儿,养精蓄锐,待天亮后再去从事正期待着您的非凡事业,那么我可以讲故事,从现在讲到天明,给您解闷。”
“你为什么叫我下马睡觉呢?”堂吉诃德说,“我难道是那种在危险时刻睡觉的骑士吗?你去睡吧,你生来就是睡觉的,或者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反正要我行我素。”
“您别生气,我的大人,”桑乔说,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桑乔走近堂吉诃德,一手扶着马鞍前,另一只手放在马鞍后,拥着主人的左腿,不敢离开一点儿。他是被那不断发生的撞击声吓的。
堂吉诃德让桑乔照刚才说的,讲个故事解闷。桑乔说,要不是听到那声音害怕,他就讲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凑合一个吧。只要我认真讲,不打断我,那肯定是个最好的故事。您注意听,我开始讲了。以前那个时候,好处均摊,倒霉自找……您注意,我的大人,以前故事的开头并不是随便讲的,而是要用罗马人·卡顿·松索里诺的一个警句,也就是‘倒霉自找’。这句话对您最合适,您应该待在这儿,别到任何地方去找麻烦,或者最好再去找一条别的路。反正也没人强迫咱们非走这条路。这条路上吓人的事太多。”
“你接着讲吧,桑乔,”堂吉诃德说,“该走哪条路还是让我考虑吧。”
“好吧,我讲,”桑乔说,“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的一个地方有个牧羊人,也就是说,是放羊的。我的故事里的这个牧人或牧羊人叫洛佩·鲁伊斯。这个洛佩·鲁伊斯爱上了一个叫托拉尔瓦的牧羊姑娘。那个叫托拉尔瓦的牧羊姑娘是一位富裕牧主的女儿。而这个富裕牧主……”
“你要是这么讲下去,桑乔,”堂吉诃德说,“每句话都讲两遍,两天也讲不完。你接着说吧,讲话时别犯傻,否则,就什么也别说。”
“我们那儿的人都像我这么讲,”桑乔说,“我也不会用别的方式讲,而且,您也不应该要求我编出什么新花样。”
“随你的便吧,”堂吉诃德说,“我命里注定该听你讲。你就接着说吧。” “于是,我亲爱的大人,”桑乔说,“我刚才说,这位牧人爱上了牧羊姑娘托拉尔瓦。她是位又胖又野的姑娘,有点儿男人气,嘴上还有点儿胡子,那模样仿佛就浮现在我眼前。”
“那么,你认识她?”堂吉诃德问。
“不认识,”桑乔说,“不过,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告诉我,故事情节千真万确,如果再给别人讲,可以一口咬定是亲眼所见。后来日子长了,魔鬼是不睡觉的,到处捣乱,让牧人对牧羊姑娘的爱情变成了厌恨。原因就是有些饶舌的人说她对牧羊人的某些行为越轨犯了禁,所以牧羊人从此开始厌恶她。由于不愿意再见到她,牧羊人想离开故乡,到永远看不到她的地方去。托拉尔瓦觉得洛佩小看她,反而爱上他了,虽然在此之前她并不爱他。”
“这是女人的天性,”堂吉诃德说,“蔑视爱她的人,喜爱蔑视她的人。你接着讲,桑乔。”
“结果牧羊人打定主意出走。”桑乔说,“他赶着羊,沿着埃斯特雷马杜拉的原野走向葡萄牙王国。托拉尔瓦知道后,光着脚远远地跟在他后面,手里还拿着一支拐杖,脖子上挎着几个褡裢,里面装着一块镜子和一截梳子,还有一个不知装什么脂粉的瓶子。至于她到底带了什么,我现在也不想去研究了。我只讲,据说牧人带着他的羊去渡瓜迪亚纳河。当时河水已涨,几乎漫出了河道。他来到河边,既看不到大船,也看不到小船,没有人可以送他和他的羊到对岸。牧人很难过,因为他看到托拉尔瓦已经很近了,而且一定会又是哀求又是哭地纠缠他。不过,他四下里再找,竟看到一个渔夫,旁边还有一只小船,小得只能装下一个人和一只羊。尽管如此,牧人还是同渔夫商量好,把他和三百只羊送过去。渔夫上了船,送过去一只羊,再回来,又送过去一只羊,再回来,再送过去一只羊。您记着渔夫已经送过去多少只羊了。如果少记一只,故事就没法讲下去了,也不能再讲牧人的事了。我接着讲吧。对岸码头上都是烂泥,很滑,渔夫来来去去很费时间。尽管如此,他又回来运了一只羊,又一只,又一只。”
“你就算把羊全都运过去了吧,”堂吉诃德说,“别这么来来去去地运,这样一年也运不完。”
“到现在已经运过去多少只羊了?”桑乔问。
“我怎么会知道,活见鬼!”堂吉诃德说。
“我刚才跟您说的就是这事。您得好好数着。真是天晓得,现在这个故事断了,讲不下去了。”
“这怎么可能?”堂吉诃德说,“有多少只羊过去了,对这个故事就那么重要吗?数字没记住,故事就讲不下去了?”
“讲不下去了,大人,肯定讲不下去了。”桑乔说,“我问您一共有多少只羊过去了,您却说不知道,这下子我脑子里的故事情节全飞了,而那情节很有意义,很有趣。”
“故事就这么完了?”堂吉诃德问。
“就像我母亲一样,完了。”桑乔说。
“说实话,”堂吉诃德说,“你讲了个很新颖的故事或传说,世界上任何人都想不出来。还有你这种既讲又不讲的讲法,我这辈子从来没见到过,当然,我也没指望从你的故事里得到什么东西。不过,我并不奇怪,大概是这些无休止的撞击声扰乱了你的思路。”
“有可能,”桑乔说,“不过我知道,有多少只羊被送过去的数字一错,故事就断了。”
“你见好就收吧,”堂吉诃德说,“咱们去看看罗西南多是不是能走路了。”
堂吉诃德又夹了夹马。马跳了几下又不动了。那绳子拴得很结实。
这时候天快亮了。桑乔大概是受了早晨的寒气,或者晚上吃了些滑肠的东西,要不就是由于自然属性(这点最可信),忽然想办一件事,而这件事别人又代替不了他。不过,他心里怕得太厉害了,甚至不敢离开主人,哪怕是离开指甲缝宽的距离也不敢。可是,不做他想做的这件事又不可能。于是他采取了折衷的办法,松开那只本来扶在鞍后的右手,又无声无息地用右手利索地解开了裤子的活扣。扣子一解开,裤子就掉了下来,像脚镣似的套在桑乔的脚上。然后,桑乔又尽可能地撩起上衣,露出了一对屁股,还真不小。做完这件事之后(他本以为这就是他解脱窘境时最难办的事),没想到更大的麻烦又来了。原来他以为要腾肚子,不出声是不行的,所以咬紧牙关,抬起肩膀,并且尽可能地屏住呼吸。尽管他想了这么多办法,还是不合时宜地出了点声。这声音同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声音完全不同。堂吉诃德听见了,问道:“是什么声音,桑乔?”
“我也不知道,”桑乔说,“大概是什么新东西。倒霉不幸,总是风起云涌。”
桑乔又试了一次。这次挺好,没像刚才那样发出声音,他终于从那种难受的负担里解脱出来了。可是,堂吉诃德的味觉和他的听觉一样灵敏,桑乔又几乎同他紧贴在一起,那气味差不多是直线上升,难免有一些要跑到他鼻子里。堂吉诃德赶紧用手捏住鼻子,连说话都有些齉:“看来你很害怕,桑乔。”
“是害怕,”桑乔说,“不过,您怎么忽然发现了呢?”
“是你忽然发出了气味,而且不好闻。”堂吉诃德回答。
“完全可能,”桑乔说,“可这不怨我。是您深更半夜把我带到这个不寻常的地方来。”
“你往后退三四步,朋友。”堂吉诃德说这话的时候,手并没有放开鼻子,“以后你得注意点,对我的态度也得注意。
过去我同你说话太多,所以你才不尊重我。”
“我打赌,”桑乔说,“您准以为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还是少提为好,桑乔朋友。”堂吉诃德说。
主仆二人说着话度过了夜晚。桑乔看到拂晓将至,就悄悄为罗西南多解开了绳子,自己也系上了裤子。罗西南多天性并不暴烈,可一松开它,它就仿佛感到了疼痛,开始跺蹄子,而扬蹄直立它似乎不会。堂吉诃德看到罗西南多可以走了,觉得是个好兆头,就准备开始征险了。
此时东方破晓,万物可见。堂吉诃德发现四周高高的栗树遮住了阳光。他能感觉到撞击声前没有停止,可是看不见是谁发出的。他不再耽搁,用马刺踢了一下罗西南多,再次向桑乔告别,吩咐桑乔就像上次说的,最多等自己三天,如果三天后还不回来,那肯定是天意让他在这次征险中送命了。他又提醒桑乔替他向杜尔西内亚夫人传送口信。至于桑乔跟随他应得的报酬,他叫桑乔不要担心,他在离开家乡之前已经立下了遗嘱,桑乔完全可以按照服侍他的时间得到全部工钱。如果上帝保佑,他安然无恙,桑乔也肯定会得到他许诺的小岛。桑乔听到善良的主人这番催人泪下的话,不禁又哭起来,打定主意等着主人,直到事情有了最终结果。
本文作者根据桑乔的眼泪和决心,断定他生性善良,至少是个老基督徒。桑乔的伤感也触动了堂吉诃德,但是堂吉诃德不愿表现出一丝软弱。相反,他尽力装得若无其事,开始向他认为传来水声和撞击声的方向走去。桑乔仍习惯地拉着他的驴,这是和他荣辱与共的伙伴,紧跟在堂吉诃德后面。他们在那些遮云蔽日的栗树和其它树中间走了很长一段路,发现在高高的岩石脚下有一块草地,一股激流从岩石上飞泻而下。
岩石脚下有几间破旧的房屋,破得像建筑物的废墟。两人发现撞击声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而且仍在继续。罗西南多被隆隆的水声和撞击声吓得不轻,堂吉诃德一边安抚它,一边接近那些破屋,心里还虔诚地请求他的夫人在这场可怕的征战中保佑自己。同时,他还请求上帝不要忘了自己。桑乔跟在旁边,伸长脖子从罗西南多的两条腿中间观看,寻找那个让他心惊胆颤的东西。他们又走了大概一百步远,拐过一个角,发现那个令他们失魂落魄、彻夜不安的声音的出处已经赫然在目。原来是(读者请勿见怪)砑布机的六个大槌交替打击发出的巨大声响。
堂吉诃德见状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桑乔也满面羞愧地把头垂在胸前。堂吉诃德又看了看桑乔,见他鼓着腮,满嘴含笑,显然有些憋不住了。堂吉诃德对他恼不得,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桑乔见主人已经开了头,自己也开怀大笑起来,笑得双手捧腹,以免笑破了肚皮。桑乔停了四次,又笑了四次,而且始终笑得那么开心。这回堂吉诃德怒不可遏了。这时,只听桑乔以嘲笑的口吻说:“你该知道,桑乔朋友,承蒙老天厚爱,我出生在这个铁器时代是为了重振金黄时代或黄金时代。各种危险、伟迹和壮举都是为我准备的……”原来是他在模仿堂吉诃德第一次听到撞击时的那番慷慨陈词。
堂吉诃德见桑乔竟敢取笑自己,恼羞成怒,举起长矛打了桑乔两下。这两下若不是打在桑乔背上,而是打在脑袋上,他就从此不用再付桑乔工钱了,除非是付给桑乔的继承人。桑乔见主人真动了气,怕他还不罢休,便赶紧赔不是,说:“您别生气。我向上帝发誓,我只是开个玩笑。”
“你开玩笑,我可没开玩笑。”堂吉诃德说,“你过来,快乐大人,假如这些东西不是砑布机的大槌,而是险恶的力量,我难道不会一鼓作气,去进攻它,消灭它吗?作为骑士,难道我就该区分出那是不是砑布机的声音吗?而且,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东西哩。不像你这个乡巴佬,就是在砑布机中间长大的。要不然你把那六十大槌变成六个巨人,让他们一个一个或一起过来,我要是不能把他们打得脚朝天,就随便你怎么取笑我!”
“别说了,大人,”桑乔说,“我承认我刚才笑得有点过分了。不过,您说,大人,咱们现在没事了,如果上帝保佑您,以后每次都像这回一样逢凶化吉,这难道不该笑吗?还有,咱们当时害怕的样子不可笑吗?至少我那样子可笑。至于您的样子,我现在明白了,您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也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和惊慌。”
“我不否认咱们刚才遇到的事情可笑,”堂吉诃德说,“不过它不值一提。聪明人看事情也并不总是准确的。”
“不过您的长矛还是瞄得挺准的,”桑乔说,“指着我的脑袋,多亏上帝保佑,我躲闪得快,才打在我背上。得了,现在事情都清楚了。我听人说过,‘打是疼,骂是爱’。而且我还听说,主人在骂了仆人一句话之后,常常赏给仆人一双袜子。我不知道主人打了仆人几棍子之后会给仆人什么,反正不会像游侠骑士那样,打了侍从几棍子后,就赏给侍从一个小岛或陆地上的王国吧。”
“这有可能,”堂吉诃德说,“你说的这些有可能成为现实。刚才的事情请你原谅。你是个明白人,知道那几下并非我意。你应该记住,从今以后有件事你得注意,就是跟我说话不能太过分。我读的骑士小说数不胜数,却还没有在任何一本小说里看到有侍从像你这样同主人讲话的。说实在的,我觉得你我都有错。你的错在于对我不够尊重。我的错就是没让你对我很尊重。你看,高卢的阿马迪斯的侍从甘达林是菲尔梅岛的伯爵。书上说,他见主人的时候总是把帽子放在手上,低着头,弯着腰,比土耳其人弯得还要低。还有,唐加劳尔的侍从加萨瓦尔一直默默无闻,以至于我们为了表现他默默无闻的优秀品质,在那个长长的伟大故事里只提到他一次。对他这样的人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从我说的这些话里你应该意识到,桑乔,主人与伙计之间,主人与仆人之间,骑士与侍从之间,需要有区别。所以,从今以后,咱们得更庄重,不要嘻嘻哈哈的。而且,无论我怎样跟你生气,你都得忍着。我许诺给你的恩赐,到时候就会给你。要是还没到时候,就像我说过的,工钱至少不会少。”
“您说的都对,”桑乔说,“可我想知道,那时候,假如恩赐的时候还没到,只好求助于工钱了,一个游侠骑士侍从的工钱是按月计呢,还是像泥瓦匠一样按天算?”
“我不认为那时的侍从能拿到工钱,”堂吉诃德说,“他们只能得到恩赐。我家里那份秘密遗嘱里提到你,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我还不知道在我们这个灾难性时刻应该如何表现骑士的风采。我不愿意让我的灵魂为一点点小事在另一个世界里受苦。我想你该知道,桑乔,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征险更危险的事了。”
“的确如此,”桑乔说,“仅一个砑布机大槌的声音就把像您这样勇敢的游侠骑士吓坏了。不过您可以放心,我的嘴决不会再拿您的事开玩笑了,只会把您当作我的再生主人来赞颂。”
“这样,你就可以在地球上生存了。”堂吉诃德说,“除了父母之外,还应该对主人像对待父母一样尊敬。”
第二十一章 战无不胜的骑士冒大险获大利赢得了曼布里诺头盔及其他事
这时下起了小雨。桑乔想两人一起到砑布机作坊里去避雨。刚刚闹了个大笑话,所以,堂吉诃德对这个砑布机感到厌恶,不想进去。于是两人拐上右边的一条路,同他们前几天走的那条路一样。没走多远,堂吉诃德就发现一个骑马的人,头上戴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好像是金的。堂吉诃德立刻转过身来对桑乔说:
“依我看,桑乔,俗话句句真,因为它是经验的总结。而经验是各种知识之母。特别是那句:‘此门不开那门开’。我是说,昨天晚上,命运用砑布机欺骗咱们,把咱们要找的门堵死了。可现在,另一扇门却大开,为咱们准备了更大更艰巨的凶险。这回如果我不进去,那就是我的错,也不用怨什么砑布机或者黑天了。假如我没弄错的话,迎面来了一个人,头上戴着曼布里诺的头盔。我曾发誓要得到它,这你知道。”
“那个东西您可得看清楚,”桑乔说,“但愿别又是一些刺激咱们感官的砑布机。”
“你这家伙,”堂吉诃德说,“头盔跟砑布机有什么关系!”
“我什么也不懂,”桑乔说,“可我要是能像过去一样多嘴的话,我肯定能讲出许多道理来,证明您说错了。”
“我怎么会说错呢,放肆的叛徒!”堂吉诃德说,“你说,你没看见那个向我们走来的骑士骑着一匹花斑灰马,头上还戴着金头盔吗?”
“我看见的似乎是一个骑着棕驴的人,那驴同我的驴一样,他头上戴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就是曼布里诺的头盔。”堂吉诃德说,“你站到一边去,让我一个人对付他。你会看到,为了节省时间,我一言不发就能结束这场战斗,得到我盼望已久的头盔。”
“我会小心退到一旁,”桑乔说,“上帝保佑,我再说一遍,但愿那是牛至①,而不是砑布机。”
——–
①牛至是一种植物。西班牙谚语:“牛至不会遍山岗,世上不会皆坦途。”
“我说过了,兄弟,你别再提,我也不再想什么砑布机了。”堂吉诃德说,“我发誓……我不说什么了,让你的灵魂去捶你吧。”
桑乔怕主人不履行对他发过的誓言,便缩成一团,不再作声了。
堂吉诃德看到的头盔、马和骑士原来是下面这么回事:那一带有两个地方。一个地方很小,连药铺和理发店也没有。而旁边另一个地方就有。于是大地方的理发师①也到小地方来干活。小地方有个病人要抽血,还有个人要理发。理发师就是为此而来的,还带了个铜盆。他来的时候不巧下雨了。理发师的帽子大概是新的。他不想把帽子弄脏,就把铜盆扣在头上。那盆还挺干净,离着半里远就能看见它发亮。理发师就像桑乔说的,骑着一头棕驴。这就是堂吉诃德说的花斑灰马、骑士和金盔。堂吉诃德看到那些东西,很容易按照他的疯狂的骑士意识和怪念头加以想象。看到那个骑马人走近了,他二话不说,提矛催马向前冲去,想把那人扎个透心凉。冲到那人跟前时,他并没有减速,只是对那人喊道:
“看矛,卑鄙的家伙,要不就心甘情愿地把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献出来!”
——–
①当时的风俗,理发师往往以医疗为副业。
理发师万万没有想到,也没有提防会有这么个怪人向他冲过来。为了躲过长矛,他只好翻身从驴背上滚下来。刚一落地,他又像鹿一样敏捷地跳起身,在原野上跑起来,速度快得风犹不及。理发师把铜盆丢在了地上,堂吉诃德见了很高兴,说这个家伙还算聪明,他学了海狸的做法。海狸在被猎人追赶的时候会用牙齿咬断它那个东西。它凭本能知道,人们追的是它那个东西。堂吉诃德让桑乔把头盔捡起来交给他。
桑乔捧着铜盆说:“我向上帝保证,这个铜盆质量不错,值一枚八雷阿尔的银币。”
桑乔把铜盆交给主人。堂吉诃德把它扣在自己脑袋上,转来转去找盔顶,结果找不到,便说:
“这个著名的头盔当初一定是按照那个倒霉鬼的脑袋尺寸造的。那家伙的脑袋一定很大。糟糕的是这个头盔只有一半。”
桑乔听到堂吉诃德把铜盆叫作头盔,忍不住笑了。可他忽然想起了主人的脾气,笑到一半就止住了。
“你笑什么,桑乔?”堂吉诃德问。
“我笑这个头盔的倒霉主人的脑袋竟有这么大。”桑乔说,“这倒像个理发师的铜盆。”
“你猜我怎么想,桑乔?这个著名的头盔大概曾意外地落到过一个不识货、也不懂得它的价值的人手里。那人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看到铜很纯,就把那一半熔化了,卖点钱。剩下的这一半就像你说的,像个理发师用的铜盆。不管怎么样,我识货,不在乎它是否走了样。回头找到有铜匠的地方,我就把它收拾一下,哪怕收拾得并不比铁神为战神造的那个头盔好,甚至还不如它。我凑合着戴,有总比没有强,而且,对付石头击打还是挺管用。”
“那石头只要不是用弹弓打来的就行,”桑乔说,“可别像上次两军交战时那样崩掉了您的牙,还把那个装圣水的瓶子打碎了,那圣水让我差点儿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那圣水没了,我一点也不可惜。你知道,桑乔,它的配方我都记在脑子里了。”堂吉诃德说。
“我也记得,”桑乔说,“可是如果我这辈子再做一回并再喝一回那种圣水,我马上就完蛋了。而且,我不想弄到需要喝那种水的地步。我要全力以赴,防止受伤,也不伤害别人。我不想再被人用被单扔,这种倒霉的事情可以避免。可是如果真的再被扔,我也只好抱紧肩膀,屏住呼吸,听天由命,让被单随便折腾吧。”
“你不是个好基督徒,桑乔,”堂吉诃德闻言说道,“一次受辱竟终生不忘。你该知道,宽广的胸怀不在乎这些枝节小事。你是少了条腿,断了根肋骨,还是脑袋开花了,以至于对那个玩笑念念不忘?事后看,那完全是逗着玩呢。我如果不这样认为,早就去替你报仇了,准比对那些劫持了海伦的希腊人还要狠。海伦要是处在现在这个时代,或者我的杜尔西内亚处在海伦那个时代,海伦的美貌肯定不会有现在这么大名气。”
堂吉诃德说到此长叹一声。桑乔说:“就当是逗着玩吧,反正又不能真去报仇。不过,我知道什么是动真格的,什么是逗着玩。我还知道它永远不会从我的记忆里抹去,就像不能从我的背上抹去一样。还是别说这个了。您告诉我,那个马蒂诺①被您打败了,他丢下的这匹似棕驴的花斑灰马怎么办?看那人逃之夭夭的样子,估计他不会再回来找了。我凭我的胡子发誓,这真是匹好灰马呀。”
——–
①桑乔把曼布里诺说错成马蒂诺了。
“我从不习惯占有被我打败的那些人的东西,”堂吉诃德说,“而且夺取他们的马,让他们步行,这也不符合骑士的习惯,除非是战胜者在战斗中失去了自己的马。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正当的战利品,夺取战败者的马才算合法。所以,桑乔,你放了那匹马或那头驴,随便你愿意把它当成什么吧。
它的主人看见咱们离开这儿,就会回来找它。”
“上帝知道,我想带走它,”桑乔说,“至少跟我这头驴换一换。我觉得我这头驴并不怎么好。骑士规则还真严,连换头驴都不让。我想知道是否连马具都不让换。”
“这点我不很清楚,”堂吉诃德说,“既然遇到了疑问,又没有答案,如果你特别需要,我看就先换吧。”
“太需要了,”桑乔说,“对于我来说,这是再需要不过的了。”
既然得到了允许,桑乔马上来了个交换仪式,然后把他的驴打扮一番,比原来漂亮了好几倍。从教士那儿夺来的骡子背上还有些干粮,他们吃了,又背向砑布机,喝了点旁边小溪里的水。砑布机曾经把他们吓得够呛。他们已经讨厌砑布机,不想再看见它了。
喝了点凉水,也就没什么可忧虑的了。两人上了马,漫无方向地(游侠骑士之根本就是漫无目的)上了路,任凭罗西南多随意走。主人随它意,那头驴也听它的,亲亲热热地在后面跟着。罗西南多走到哪儿,那头驴就跟到哪儿。最后他们还是回到了大路,毫无目标地沿着大路溜达。
正走着,桑乔问主人:“大人,您准许我同您说几句话吗?自从您下了那道苛刻的命令,不让我多说话后,我有很多东西都烂在肚子里了。现在有件事就在我嘴边上,我不想让它荒废了。”
“说吧,”堂吉诃德答道,“不过简单些。话一长就没意思了。”
“我说,大人,”桑乔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您在荒野岔口寻险征险,得到的太少了。虽然您克敌制胜,勇排凶险,可是没人看见,也没人知道,恐怕会一辈子无声无息。这就辜负了您的苦心,您也没有得到相应的报答。所以,除非您有更好的主意,我建议咱们去为某个正在交战的皇帝或君主效劳,您可以在那儿显示您的勇气、您的力量和您超人的智力。咱们去投奔的那位大人发现这些之后,就会论功行赏,您的业绩也就会被永远铭记。至于我就不用说了,反正超不出侍从的范围。我敢说,如果骑士小说里少不了写上侍从的功劳,写我的部分也不会超过三行。”
“你讲得不错,桑乔。”堂吉诃德说,“可是在达到那个地步之前,骑士还是应该四方征险,经受锻炼,待获得几次成功之后,就能声名显赫。那个时候再去觐见朝廷,也算是知名骑士了。小伙子们在城门口一看见他,就会围上来喊‘他就是太阳骑士’,或者‘蛇骑士’,或者功成名就的其它称号的骑士。他们会说:‘就是他战胜了力大无比的巨人布罗卡布鲁诺,解除了横行将近九百年的波斯国马木路克王朝的魔法。’于是他的事迹就传开了。听到小伙子和其他人的喧嚷声,那个王国的国王来到王宫窗前。国王看到了骑士,一眼就从甲胄和盾牌的徽记认出了他。于是国王大声喊道:‘喂,朝廷所有的勇士,都去迎接远道而来的骑士精英呀。’国王一喊,大家都出来了。国王走到台阶上迎接他,紧紧拥抱他,同他行接吻礼,然后拉着他的手,来到后宫。骑士会在后宫碰到公主,她是世界上难得的一位最完美的公主。
“下面的情况就是,公主看着骑士,骑士也盯着公主的眼睛,两人都认为对方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他们不知道怎么会又怎么不会坠入情网,无以自拔,还为不知怎样说才能表达自己的热望和情感而从内心感到痛苦。骑士肯定会被带到王宫一间布置豪华的房间里,为他脱去甲胄,拿来一件红色的披风。骑士穿戴甲胄时就显得很精神,现在脱去甲胄更显得英俊了。
“骑士同国王、王后和公主共进晚餐。骑士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公主,偷偷地看她。公主也同样看着骑士,也是偷偷地瞧,我说过,这是一位很规矩的公主。晚餐快结束的时候,不料,有一个又丑又矮的侏儒从客厅的门口进来,身后还有一个漂亮的女人,由两名巨人左右相伴。那个女人说遇到了一点有关骑士的麻烦事,谁要是能解决,就会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骑士。国王吩咐所有在场的人都试试看,结果只有这位骑士客人能够解决,于是他名声更噪。公主对此非常高兴,而且为自己钟情于一位如此高尚的人感到了极大的满足。
“正巧这位国王或王子或随便他是谁吧,同另一个与他势均力敌的人交战。这位骑士客人在朝廷住了几天之后,就请求允许他在这场战斗中为国王效劳。国王很痛快地答应了,骑士彬彬有礼地吻了国王的手谢恩。当天晚上,骑士隔着花园的栅栏同公主告别,公主的卧室在那个花园里。骑士已经隔着栅栏同公主幽会过多次,都是由公主信任的一个女仆牵线联系的。骑士唉声叹气,公主则晕了过去,女仆端来了水。女仆很着急,因为天快亮了,女仆不愿意事情败露,这会影响公主的声誉。公主醒过来,把两只白皙的手伸给栅栏外的骑士。骑士无数次地吻她的手,以泪洗她的手。两人商定,不管事情是好是坏,都要告诉对方。公主求骑士尽可能早些回来,骑士发誓说一定早回来。骑士又吻她的手,告别时更是难分难舍,差点没死过去。
“骑士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离别的痛苦使他难以成眠。他很早就起来向国王、王后和公主告别。同国王和王后告别后,听说公主身体不舒服,不能见他,骑士心如刀割,差点让痛苦在脸上表现出来。那个牵线的女仆当时在场,有所察觉,就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公主。公主听后流泪了,对女仆说,她最伤心的一件事就是不知道骑士是否是国王后裔。女仆肯定地说,骑士如果不是国王的后代,就不会那样彬彬有礼,风度翩翩,雄姿英发。公主听到这话放心了。她尽力安慰自己,以免父母看出什么。两天之后,公主又开始露面了。
“骑士走了。他参加了战斗,打败了国王的敌人,赢得了许多城市,打了很多胜仗。后来他回到朝廷,到与公主常常幽会的地方去找公主,商定要向公主的父亲提亲,以此作为国王对自己的酬报。国王不愿意,因为他不知道骑士的身世。可骑士和公主还是想出了对策,或者靠私奔,或者靠其它什么办法,反正公主成了骑士的夫人。国王也开始觉得这是件好事了,因为他弄清了这个骑士是某个我也不知道叫什么的王国的勇敢国王的儿子,我觉得地图上好像没有那个王国。国王死了,公主承袭王位,骑士转眼间成了国王。于是他开始赏赐他的侍从和所有曾帮助他爬上如此高位的人。他把公主的一个女仆,也就是当初给他们牵线的那个女仆,许配给了他的侍从。那个女仆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公爵的女儿。”
“我就是要这样的,”桑乔说,“我有话直说,我就是要这样的。而刚才说的这些,您这位猥獕骑士也会遇到。”
“对此你不必怀疑,桑乔,”堂吉诃德说,“那些游侠骑士就是按照我刚才说的方式爬上国王或皇帝宝座的。现在要做的就是看看哪个基督教徒或异教徒的国王遇到了战争,而且有个漂亮的女儿。可是,这事还得过一段时间再想。我刚才说过,咱们得先到别处闯出名声,才能有资格到朝廷去。还有一件事:就算是某个国王遇到了战争,他也有个漂亮的女儿,而且我也获得了威振天下的名气,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证明我是国王的后裔,哪怕是国王表兄的后裔呢。如果国王不首先知道这点,我就是战功再卓著,国王也不会让他的女儿嫁给我。我怕因为这个失掉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我的确是名门之后,家里有财产土地,能得到五百苏埃尔多①,说不定撰写我的传记的贤人会查清我的身世,证明我是国王的第五代或第六代重孙。
——–
①苏埃尔多是西班牙古币名。按照西班牙中世纪法律,对侮辱贵族者可处以五百苏埃尔多的罚款,并将此款交给受辱贵族作为赔偿。
“我该让你知道,桑乔,世界上有两种身世。一种是帝王君主的后裔,他们慢慢衰落,最后只剩下一个尖了,就像个倒置的金字塔。还有一种是出身卑微,一步一步一直爬到了上等人的地位。这两类人的区别在于一些人过去是,现在不是了,而另一些人现在是,过去不是。我大概属于前一种。查清我属于豪门贵族,国王就高兴了,就会成为我的岳父了。如果不是这样,公主也会对我一往情深。即使她父亲不同意,她也明知我是布衣,她仍然会同意我做她的主人或丈夫。否则我就会把她劫走,带到我愿意去的地方。等过些时候,或者她的父母死了,他们也就不生气了。”
“在这儿就用上了有些没良心人的话:‘能豪夺者不巧取’。”桑乔说,“不过还有句更合适的话:‘苦苦哀求,莫如溜走’。我这么说是因为万一国王大人,您的岳父,不乖乖地把公主交给您,也只好像您说的那样,把公主劫走或转移掉。不过还有个问题,那就是若在王国里过安分日子,可怜的侍从应该得到恩赐,要不然就让给他们牵线的女仆跟公主一起走。她本来就应该成为侍从的妻子。侍从与女仆患难与共,直到老天开眼。我相信主人最后一定会把女仆赏给侍从做正式妻子。”
“没人能阻止这事。”堂吉诃德说。
“倘若如此,”桑乔说,“咱们就求上帝保佑,听天由命吧。”
“上帝会保佑咱们,”堂吉诃德说,“按照我的愿望和你的情况分别安排的。平民就是平民。”
“听凭上帝安排吧,”桑乔说,“我是个老基督徒,能当个伯爵就知足了。”
“这要求已经有些过高了,”堂吉诃德说,“你即使没有成为伯爵,也不要在意。只要我当上国王,完全可以赐给你贵族身份,根本用不着花钱去买或者向我进贡。我让你当伯爵,你就成了贵族,别管人家说什么。他们就是不高兴,也得称你为‘阁下’。”
“那好哇,我要受封‘嚼位’啦。”桑乔说。
“应该是‘爵位’而不是‘嚼位’。”堂吉诃德说。
“就算是吧。”桑乔说,“这我可会安排。我这辈子曾经当过教友会的差役。我穿差役的外衣特别合适,大家都说我完全可以当教友会的总管。我若是像外国的伯爵那样,披着公爵的披风,浑身黄金珠宝该多好哇。我得让大家都看清楚。”
“那样子一定不错,”堂吉诃德说,“不过你得经常刮胡子。像你这样又浓又密、乱七八糟的胡子,至少每两天就得剪一次。否则离着很远就看到你的胡子了。” “家里雇个理发师不就行了吗?”桑乔说,“必要的话,还可以让他跟在我后面,就像个贵族的马夫。”
“你怎么知道贵族后面总跟着个马夫呢?”堂吉诃德问。
“我告诉你吧,”桑乔说,“以前我曾在朝廷干过一个月。我在那儿看到一位个子很矮的大人,听说他爵位很高。总有个人骑马跟着他转,像个尾巴。我问为什么那个人不与贵族同行,而是跟在后面。有人告诉我,说那人是贵族的马夫。贵族们身后总是带着个马夫。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而且从来没忘过。”
“说得对,”堂吉诃德说,“你也可以带着你的理发师。习惯不一样,做法也可以不一样。你完全可以成为第一个带理发师的伯爵,况且刮胡子是比备马还贴身的事哩。”
“理发师的事我来办,”桑乔说,“您就争取做国王,让我当伯爵吧。”
“会这样的。”堂吉诃德说。
这时堂吉诃德抬起头,看见了一样东西,究竟是什么,详情见下章。
第二十二章 堂吉诃德解放了一批被押送到他们不愿去的地方的不幸者
曼查的阿拉伯作家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在这个极其严肃、夸张、细致、优美的虚构故事里讲到,曼查著名的堂吉诃德和他的侍从桑乔·潘萨如第二十一章所述,讲完那番话后,堂吉诃德抬头看到路上迎面走来大约十二个人,一条大铁链拴着他们的脖子,把他们连成一串,而且那些人都戴着手铐。此外,还有两个人骑马,一个人步行。骑马的人带着转轮手枪,步行的人拿着长矛和剑。桑乔一看见他们,就对堂吉诃德说:“这是国王强制送去划船的苦役犯。”
“什么强制苦役犯?”堂吉诃德问,“国王难道会强制某个人吗?”
“不是这个意思,”桑乔说,“是这些人犯了罪,被判去为国王划船服苦役。”
“一句话,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堂吉诃德说,“这些人是被强迫带去,而不是自愿的。”
“是这样。”桑乔说。
“既然这样,”堂吉诃德说,“那就该行使我的除暴安良的职责了。”
“您注意点儿,”桑乔说,“法律,也就是国王本人,并没有迫害这类人,而是对他们的罪恶进行惩罚。”
这时,那些苦役犯已经走近了。堂吉诃德极其礼貌地请那几个押解的人告诉他,究竟为了什么原因押解那些人。一个骑马的捕役回答说,他们是国王陛下的苦役犯,是去划船的,此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连他也只知道这些。
“即便如此,”堂吉诃德说,“我也想知道每个人被罚做苦役的原因。”
堂吉诃德又如此这般地补充了一些道理,想动员他们告知他想知道的事情。另一个骑马的捕役说:
“虽然我们身上带着这帮坏蛋的卷宗和判决书,可是现在不便停下拿出来看。您可以去问他们本人。他们如果愿意,就会告诉您。他们肯定愿意讲。这些人不仅喜欢干他们的卑鄙行径,而且喜欢讲。”
既然得到允许,堂吉诃德就去问了。其实即使不允许,他也会我行我素。他来到队伍前,问第一个人究竟犯了什么罪,竟落得如此下场。那个人说是因为谈情说爱。
“仅仅为这个?”堂吉诃德说,“如果因为谈情说爱就被罚做划船苦役,我早被罚到船上去了。”
“并不是像您想的那种谈情说爱,”苦役犯说,“我喜欢的是一大桶漂白的衣服。我使劲抱着它,若不是司法的力量把我强行拉开,我到现在也不会自己松手。我是被当场抓住的,用不着严刑拷问,审理完毕,我背上挨了一百下,再加上三年整的‘古拉巴’就完事了。”
“什么是‘古拉巴’?”堂吉诃德问。
“‘古拉巴’就是罚做划船苦役。”苦役犯回答。这个小伙子至多二十四岁,他说自己是皮德拉伊塔人。
堂吉诃德又去问第二个人。那人忧心忡忡,一言不发。第一个人替他回答说:“大人,他是金丝雀。我是说,他是乐师和歌手。”
“怎么回事?”堂吉诃德问,“乐师和歌手也要做苦役?”
“是的,大人,”苦役犯说,“再没有比‘苦唱’更糟糕的事了。”
“我以前听说,‘一唱解百愁’。”堂吉诃德说。
“在这儿相反,”苦役犯说,“一唱哭百年。”
“我不明白。”堂吉诃德说。
这时一个捕役对堂吉诃德说:“骑士大人,在这帮无赖里,‘苦唱’的意思就是在刑讯之下招供。对这个犯人动了刑,他才认了罪。他是盗马贼,也就是偷牲口的。他招认后,判在他背上鞭笞两百下,这个已经执行了,另外再加六年苦役。他总是沉默不语,愁眉不展,因为留在那边的罪犯和在这儿的苦役犯都虐待他,还排挤他,嘲弄他,蔑视他,就因为他招了,不敢说‘不’。他们说‘是’或‘否’都是那么长的音,而且罪犯见识多了,就知道他们的生死不由证人和证据决定,全在自己一张嘴。我觉得他们说得也有道理。”
“这我就明白了。”堂吉诃德说。
堂吉诃德又走到第三个人跟前,把刚才问别人的那几句话又问了一遍。那人立刻满不在乎地说:
“我因为欠人家十个杜卡多(曾用于西班牙和奥匈帝国的金币,也是一种假想的币名),要去享受五年美妙的古拉巴。”
“我很愿意给你二十杜卡多,让你从这一苦难中解脱出来。”堂吉诃德说。
“我觉得这就好比一个身在海上的人有很多钱,”苦役犯说,“他眼看就要饿死了,可就是买不到他所需要的东西。我是说,如果我当时能够得到您现在才给我的这二十杜卡多,我至少可以拿它疏通一下书记员,活动一下检察官,现在则完全可以留在托莱多的索科多韦尔广场上,而不是在这儿像条猎兔狗似的被拴着。不过,上帝是伟大的。耐心等待吧,什么也别说了。”
堂吉诃德又去问第四个人。第四个人长着尊贵的面容,一副白胡子垂到胸前。听到堂吉诃德问他怎么到这儿来了,他竟哭了起来,一言不发。第五个苦役犯解释说:“这位贵人被判了四年苦役,而且临走还被拉着骑在马上,穿着华丽的衣服,在净是熟人的街上招摇过市。”
“我觉得,”桑乔说,“那是当众羞辱他。”
“是的,”苦役犯说,“给他判刑的罪名就是给人家的耳朵甚至整个身子牵牵线。其实我是说,这位是拉皮条的。此外,他还会点巫术。” “若不是因为他会点巫术,”堂吉诃德说,“单因为他拉皮条,就不该判他做划船苦役,而应该让他去指挥海船,做船队的头头。因为拉皮条这行当并不是随便可以干的。这是机灵人的职业,在治理有方的国家里特别需要,而且必须是出身高贵的人才行。此外,还得像其他行业一样,就像市场上的经纪人那样,有廉洁的知名人士来监督他们。这样可以避免一些蠢货从事这个行业所产生的弊病。像那些平淡无奇的娘儿们,乳臭未干、涉世不深的毛孩子和无赖,关键时刻需要他们拿主意的时候,他们却举棋不定,手足无措。我本来想再说下去,讲讲为什么要对这个国家从事这项必不可少的职业的人进行挑选,可是在这儿讲不合适。等到某一天,我再对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人讲吧。
“我只想说,看到这位两鬓斑白、面容尊贵的老人因为拉皮条被累成这个样子,我感到难过,可是再一想到他会巫术,我又不难过了,虽然我知道世界上并不是像某些头脑简单的人想的那样,有能够动摇和左右人的意志的巫术。我们的意志是自由的,没有任何迷魂药和魔法能够迫使它改变。一些粗俗的女人和居心叵测的骗子常常做些混合剂和春药,让人疯狂,让人们相信它们能催人纵欲,可是我要说,意志是改变不了的。”
“是的,”那位慈祥的老人说,“说真的,大人,关于巫术的事,我没有罪;拉皮条的事我无法否认,可我从未想到这是做坏事。我只是想让大家都痛痛快快,生活安定,无忧无虑。然而,我的良好愿望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我还是得去那个回头无望的地方。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又有尿道病,这闹得我一刻也不得安宁。”
说到这儿,他又像刚才一样哭了起来。桑乔看他十分可怜,便从怀里掏出一枚值四雷阿尔的钱币周济他。
堂吉诃德走过去问另外一个人犯了什么罪。这个人回答得比前面那个人爽快得多。他说:
“我到了这儿,是因为我同我的两个堂妹和另外两个不是我堂妹的姐妹开玩笑开得太过分了。结果我们的血缘队伍乱了套,连鬼都说不清了。事实确凿,没人帮忙,我又没钱,差点儿丢了脑袋。判我六年苦役,我认了,咎由自取嘛。我还年轻,只要活着,一切都会有希望。假如您,骑士大人,有什么东西能帮帮我们这些可怜人,上帝在天会报答你,我们在地上祈祷时也不会忘记求上帝保佑您长命百岁,身体健康,祝您这样慈祥的人万寿无疆。”
这时,来了一个学生装束的人。一个捕役说,这个人能言善辩,而且精通拉丁文。
最后过来的是个相貌端庄的人,年龄约三十岁,只是看东西的时候,一只眼睛总是对向另一只。他的桎梏与其他人不同,脚上拖着一条大铁链,铁链盘在身上,脖子上套着两个铁环,一个连着铁链,另一个拴在一种叫做枷的械具上,下面还有两条锁链一直搭拉到腰间的两只手铐上,手铐上拴着一个大锁,这样他的手够不着嘴,头也不能低下来够着手。
堂吉诃德问那人为什么他戴的械具比别人多。捕役回答说,因为他一个人犯的罪比其他人所有的罪还多。他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即使这样锁着也还不放心呢,怕他跑了。
“他犯了什么罪,又判了多少年苦役呢?”堂吉诃德问。
“判了十年,”捕役说,“相当于剥夺公民权。不过,只要你知道这家伙是大名鼎鼎的希内斯·帕萨蒙特就行了。他还有个名字叫希内西略·帕拉皮利亚。”
“差官大人,”苦役犯说,“你注意点,别给人胡编名字和绰号。我叫希内斯,而不是希内西略。我的父名叫帕萨蒙特,而不是你说的帕拉皮利亚。各人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江洋大盗先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若是不想让我帮你住嘴,说话就小声点儿。”
“人完全应当像上帝一样受到尊敬,”苦役犯说,“总有一天,我会叫你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叫希内西略·帕拉皮利亚。”
“难道别人不是这样叫你吗,骗子?”捕役说。
“是这么叫,”苦役犯说,“可我会让他们不这么叫的。否则,我就把自己身上几个地方的毛全拔掉。骑士大人,如果你能给我们点什么,就给我们个到此为止,抬腿走人吧。你总打听别人的事情,已经让大家烦了。如果你想知道我的事情,我告诉你,我是希内斯·帕萨蒙特,我正在亲自记录我的生活。”
“他说的是真的,”捕役说,“他正在写他自己的故事,写得真不错。他在监狱里把书典押了二百雷阿尔。”
“即使是二百杜卡多,我也要把它赎回来。”希内斯说。
“书就这么好?”堂吉诃德问。
“简直可以说太好了,”希内斯说,“与之相比,《托尔梅斯河的领路人》以及其他所有那类书都相形见绌。我可以告诉你,那里面写的全是真事,若是杜撰的,不可能写得那么优美风趣。”
“书名是什么?”堂吉诃德问。
“《希内斯·帕萨蒙特传》。”希内斯说。
“写完了吗?”堂吉诃德问。
“我的生活还没有完,书怎么能写完了呢?”希内斯说,“写好的是从我出生到上次做划船苦役。”
“你原来做过划船苦役?”堂吉诃德问。
“愿为上帝和国王效劳。我那次做了四年苦役,知道了干面包和鞭子的滋味。”希内斯说,“做划船苦役我并不很害怕,我可以在船上写我的书。我有很多话要说,而在西班牙的船上空闲时间很多。其实,我用于书写的时间并不要很多。我主要靠打腹稿。”
“看来你很聪明。”堂吉诃德说。
“也很不幸,”希内斯说,“不幸总是伴随着聪明人。”
“也伴随坏蛋。”捕役说。
“我已经说过,差官大人,”希内斯说,“你讲话客气点儿。那些大人只是让你把我们带到陛下指定的地方去,并没有给你侮慢我们这些可怜人的权力。你若是再不客气点儿,我发誓……行了,‘说不定哪天客店的事情就会水落石出呢’。谁也别说了,你好好待着,说话客气点儿。已经费半天口舌了,咱们赶路吧。”
闻此狂言,捕役举棍要打帕萨蒙特。堂吉诃德立刻起身挡住,求他别打帕萨蒙特,说帕萨蒙特手被锁得那么紧,说话有点儿出圈也该谅解。然后,堂吉诃德转身对所有苦役犯说:
“极其尊贵的弟兄们,听了你们讲的这些话,我弄清楚了,虽然你们是犯了罪才受惩罚,你们却不大愿意受这个苦,很不情愿。看来你们有的人因为受到刑讯时缺乏勇气,有的人因为没钱,有的人因为没有得到帮助,反正都是法官断案不公,你们才落到这种地步,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所有这些现在都要求我、劝说我甚至迫使我对你们起到老天让我来世上作骑士的作用,实现我扶弱济贫的誓言。
“不过,我知道聪明一点儿的办法就是能商量的不强求。所以,我想请求这几位捕役和差官大人行行好,放了你们。若是愿意为国王效劳,比这更好的机会还多着呢。我觉得把上帝和大自然的自由人变成奴隶是件残忍的事情。况且,捕役大人,”堂吉诃德说,“这些可怜人丝毫也没有冒犯你们。咎由自取,上帝在天不会忘记惩恶扬善,正直的人也不该去充当别人的刽子手,他们本来就不该干这个。我心平气和地请求你们。如果能做到呢,我会对你们有所答谢,否则,我的长矛和剑,还有我臂膀的力量,就会强迫你们这样做。”
“可笑的蠢话!”差官说,“说了半天,竟是这等蠢话!你想让我们把国王的犯人放了,就好像我们有权力或者你有权力命令我们把犯人放了似的!走吧,大人,戴好你脑袋上的那个盆儿,趁早赶你的路吧,别在这儿找三爪猫(即“自找苦吃”)了。”
“你就是猫,是老鼠,是混蛋。”堂吉诃德说。
说完堂吉诃德便冲了上去。差官猝不及防,被长矛刺伤翻倒在地。还算堂吉诃德刺对了,那人身上带着火枪呢。其他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呆了。不过他们立刻明白过来,于是骑马的人举起剑,步行的人拿起了标枪,向堂吉诃德冲来。堂吉诃德镇静自若地迎战。要不是那队苦役犯看到他们获得自由的机会已到,纷纷挣脱锁链,企图逃跑,这回堂吉诃德说不定就糟殃了。
大乱中,捕役们得追赶逃散的苦役犯,又得同与他们激战的堂吉诃德周旋,顾此失彼。桑乔帮着放开了希内斯·帕萨蒙特。希内斯第一个摆脱锁链,投入战斗。他向已经倒在地上的差官冲去,夺下了他的剑和枪,然后用剑指指这个人,又用枪瞄瞄那个人,不过他一直没有开枪。面对希内斯的枪和苦役犯们不断扔来的石头,捕役们全部落荒而逃,整个原野上已看不到他们的踪影。桑乔对此很担心。他想到这些逃跑的人一定会去报告圣友团,那么圣友团马上就会出来追捕苦役犯。桑乔把自己的担心对堂吉诃德讲了,请求他赶快离开那里,躲到附近的山上去。
“那好,”堂吉诃德说,“不过我知道现在最应该做什么。”
堂吉诃德叫苦役犯都过来。那些苦役犯吵吵嚷嚷地已经把差官的衣服都剥光了。大家围在一起,听堂吉诃德吩咐什么。堂吉诃德对他们说:“出身高贵的人知恩图报,而最惹上帝生气的就是忘恩负义。各位大人,你们已经亲眼看到了你们从我这儿得到的恩典。作为对我的报答,我希望你们带着我从你们脖子上取下的锁链,去托博索拜见杜尔西内亚夫人,告诉她,她的骑士,猥獕骑士,向她致意,并且把这次著名的历险经过,一直到你们获得了渴望已久的自由,都原原本本地向她讲述一遍。然后,你们就各奔前程。”
希内斯·帕萨蒙特代表大家说:“大人,我们的救星,您吩咐的事情万万做不得。我们不可能一起在大路上走,只能各走各的路,争取进到大山深处,才不会被圣友团找到。圣友团肯定已经出动寻找我们了。您能够做的,也应该做的,就是把您对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进见礼,换成让我们按照您的意志念几遍万福玛利亚和《信经》。这件事我们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逃遁还是休息,无论和平时期还是战争年代,都做得到。但是,如果以为我们现已回到了太平盛世,可以拿着锁链去托博索了,那简直是白日说梦,让我们缘木求鱼。”
“我发誓,”堂吉诃德勃然大怒说,“我要让你这个婊子养的希内西略·帕罗皮略,或者就像他们叫你的那样,我一定要让你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带着整条锁链去!”
帕萨蒙特本来就是火暴脾气。他听到堂吉诃德这番胡言乱语,什么要解放他们,却又让他们做蠢事,知道堂吉诃德精神不太正常。他向伙伴们使了个眼色,大家退到一旁,向堂吉诃德投起石头来。石头似雨点般打来,堂吉诃德拿护胸盾遮挡都来不及。而罗西南多也像铜铸一般,任凭堂吉诃德怎么踢都一步不移。桑乔藏在驴后边,躲避向两人铺天盖地打来的石头。堂吉诃德躲避不得,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石头。石头来势凶猛,竟把他打倒在地。他刚倒下,那个学生就扑上来,夺过他头上的铜盆,在他背上砸了三四下,然后又在地上摔了三四下,差点把铜盆摔碎了。他们扒掉堂吉诃德套在甲胄上的短外套,又去脱他的袜子。要不是护胫甲挡着,连袜子也没了。那些人把桑乔的外衣也抢走了。桑乔被剥得只剩下了内衣。那些人把其他战利品也分了,然后就各自逃走了。他们着急的是逃脱圣友团的追捕,而不是带着锁链去拜见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
现在,只剩下驴和罗西南多,还有桑乔和堂吉诃德。驴低头沉思,不时还晃动一下耳朵,以为那场石雨还没有停止,正从耳边飞过。罗西南多躺在主人身旁,它也是被一阵石头打倒的。只穿着内衣的桑乔仍在为圣友团害怕。堂吉诃德看到自己本来对那些人那么好,却被他们弄成这副样子,气急败坏。
第二十三章 著名的唐古诃德在莫雷纳山的遭遇
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堂吉诃德对桑乔说:“桑乔,我一直听说,‘善待无赖等于向海里泼水’。如果我早听你的,就不会有这场乱子了。不过事情已经做了,别着急,从现在起,引以为戒。”
“您若真能引以为戒,我也就能变成突厥人了。”桑乔说,“不过既然您说了,如果当初听我的话,就不会吃这个亏,那么现在请您相信我的话吧,以免吃更大的亏。我告诉您,用骑士那套做法对付圣友团可行不通。在他们眼里,游侠骑士一钱不值。您知道吗,我觉得现在仿佛就能听到他们的箭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呢①。”
“你天生是个胆小鬼,桑乔。”堂吉诃德说,“为了不让你说我这个人顽固不化,从来不听你的劝告,我想这次就听你这一回,躲开这帮让你如此恐惧的复仇分子。不过得有个条件,那就是不管我生前还是死后,都不许对任何人说我这次害怕了,只能说我是应你的请求,才在危险面前退却的。假如你说了别的,就是说谎。从现在到那时,从那时回到现在,我都会否认。每当你想说出来或者已经说出来的时候,我都会说你在说谎,而且还会再说谎。你别再说什么了。只要你想到我是由于恐惧作祟,才在某个危险、特别是这个危险面前退却,我就不准备走了,要一个人留在这里,不仅等着你说你害怕的那个圣友团,还要等着以色列十二部落兄弟,等着七个马加比②,等着卡斯托尔和波卢克斯(希腊神话里宙斯的孪生子,又合称狄奥斯库里,意为“宙斯的儿子们”),以及世界上所有的兄弟姐妹们。”
①圣友团通常将罪犯用箭射死,然后陈尸荒野。
②公元前2世纪统治巴勒斯坦的犹太祭司哈斯蒙尼家族的马塔蒂亚及其儿子,因骁勇善战,得绰号“马加比”,意为“锤子”。
“大人,”桑乔说,“退却不等于逃跑,等着也不算聪明。如果危险超过了希望,明智的办法就是养精蓄锐,而不是孤注一掷。您应该知道,我虽然是个粗人,可是还能做到人们所说的克制。您如果听我的劝告,就不会后悔,那就是如果身体还行,您就骑上罗西南多,如果不行,让我来扶您上,然后跟我走。我的头脑告诉我,现在咱们最需要的不是动手,而是动腿。”
堂吉诃德不再多说,桑乔牵着他的驴,两人从旁边的一个山口走进莫雷纳山脉。桑乔想越过山脉,到维索或坎普的阿尔莫多瓦尔去,在穷山僻壤待几天,圣友团就是找他们也找不到。他再一看,同苦役犯们厮打时被抢走了不少东西,可是驮在驴背上的食物居然保存了下来,桑乔更振奋了,觉得这是个奇迹。
那天晚上,两人来到莫雷纳山脉深处。桑乔想在那儿过夜,然后再待几天,至少他们带的食物能维持多久就待多久。于是,两人在栓皮槠树林里的两块石头之间安歇下来。可是,就像某些从来没有真正信仰的人认为的那样,厄运总是如期而至。由于堂吉诃德的好心和糊涂而挣脱了锁链的著名骗子、盗贼希内斯·帕萨蒙特,出于对圣友团的恐惧,他当然有理由感到恐惧,也想在莫雷纳山脉藏身,而且居然鬼使神差地跑到了堂吉诃德和桑乔安歇的那个地方。希内斯立刻就认出了这两个人,不过没有惊动他们。两人依然睡着。坏人总是忘恩负义,不免干些不该干的事,而且为了眼前的利益放弃将来的利益。希内斯不知恩图报,反而居心不良,竟决定偷走桑乔的驴。不过,他没有动罗西南多,因为知道无论是典当还是出卖它,都得不到好价钱。桑乔睡觉的时候,希内斯偷走了他的驴,在天亮之前就逃之夭夭,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了。
曙光初照,给大地带来了欢乐,却给桑乔带来了悲伤。他看到自己的驴不见了,十分伤心地哭了起来。堂吉诃德被他的哭声惊醒了,听见他在说:
“我的心肝宝贝呀,你生在我家,是孩子们的宠物,是我老婆的欢欣,连邻居们都嫉妒我。你减轻了我的负担,供养了我的一半生活,你每天挣的二十六个马拉维迪,完全可以支付我的一半伙食!”
堂吉诃德见桑乔大哭不止,问清缘由后,极力好言相劝,叫他别着急,还答应给他立下一张凭据,把自己家里的五头驴送给桑乔三头。
桑乔这才放下心来。他揩干眼泪,哭腔也没那么厉害了,感谢堂吉诃德给他的恩赐。堂吉诃德自从进了山,心情愉快,觉得这正是他寻险的理想之地。他又想起了游侠骑士在荒山野岭的种种奇遇,完全沉醉了,脑子里根本没有其他东西。桑乔到了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后,也心中释然,用教士们剩下的那些残羹剩饭大饱口福。他背着那些本来是驴驮的东西,跟在主人后面,不时从口袋里掏出食物,狼吞虎咽地塞进肚子。
他宁愿这样,不想再寻求什么冒险了。
桑乔抬起头,看到堂吉诃德止住了脚步,试图用长矛把路上的一包东西挑起来。他赶紧过去帮忙。赶到跟前时,堂吉诃德正好用长矛挑起一个坐垫,上面系着一个手提箱。手提箱已经烂得差不多了,或者说全烂了,不过还挺沉,桑乔只好用手去拿。堂吉诃德让他看看手提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桑乔赶紧看了看。虽然手提箱上有条锁链,还有一把锁,可是从箱子破漏的地方能看到里面。原来是四件荷兰细麻布衬衣,还有其它一些麻布织品,都挺干净。一块手绢里有不少金盾。桑乔一看见金盾就说:“老天有眼,给我们带来了外快!”
桑乔继续翻看,发现有个装帧精美的备忘记事本。堂吉诃德要了笔记本,让桑乔自己把钱留下。桑乔见主人如此慷慨大方,吻了堂吉诃德的手,然后把箱子里的东西掏出来,放进干粮袋里。堂吉诃德见状说:“桑乔,我觉得可能是某个迷路的人途经此地,遭到了歹徒袭击。大概歹徒已经把他杀了,然后转移到如此闭塞的地方埋了。”
“不可能,”桑乔说,“如果是强盗,这钱就不会剩下了。”
“你说得对。”堂吉诃德说,“既然这样,我就猜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等一等,咱们看看笔记本上记着什么,看能不能找出咱们需要的东西。”
堂吉诃德打开笔记本,看见上面写着一首诗,虽然是草稿,可字体写得很漂亮。他高声念起来,让桑乔也听听。诗是这样写的:
或许爱情无知,
或许爱情残酷,
想来我不该
屈受此痛苦。
爱情若是神,
学当五车富,
残酷不应有,
是谁使我受此苦?
若说是你,菲丽,
那是我的谬误。
罪恶善良不相容,
横祸绝非天上出。
唯有我将逝,
有目皆共睹。
苦因尚不明,
回天亦无术。“仅凭这首诗,什么也看不出,”桑乔说,“除非先理出个头绪来。”
“这里有什么头绪?”堂吉诃德问。
“大概,”桑乔说,“就是您刚才说的那个头绪吧。”
“我刚才只说了‘菲丽’,”堂吉诃德说,“这肯定是诗作者抱怨的那位贵妇人的名字。看来她是一位理智的诗人,或许我对诗懂得不多。”
“您也懂得诗?”桑乔问。
“懂得比你想象的多,”堂吉诃德说,“以后你给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带信的时候就会看到,通篇都是用诗写的。我该让你知道了,桑乔,上个世纪所有或者大部分游侠骑士都是伟大的诗人和伟大的音乐家。更确切地说,这两种才能或天赋是多情的游侠骑士的必备条件。不过,以前骑士的诗更注重情感,而不是辞藻。”
“您再念点儿,”桑乔说,“也许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堂吉诃德又翻了一页,说道:“这是散文,像是一封信。”
“是信函吗,大人?”桑乔问。
“开头倒像是情书。”堂吉诃德说。
“那么您大点声念,”桑乔说,“我对这些谈情说爱的事情挺感兴趣。”
“好吧。”堂吉诃德说。
既然桑乔求他,他就高声念起来。信是这样写的:
你虚假的诺言和我切实的不幸让我来到了这个地方。你首先听到的将是我的死讯,然后才是我的抱怨。负心人,你为了比我富有但是并不比我更有价值的人而抛弃了我。可是,品德比财富更重要。我不会对别人的幸运嫉妒,也不会为自己的不幸哭泣。你的美貌造就的东西又被你的行为摧毁了。凭你的美貌,我把你看成天使;凭你的行为,你不过是个女人。是你造成了悲剧。放心吧,但愿老天让你丈夫对你的欺骗永远不被揭露,你不必为你的行为后悔,我也不会为我并不喜欢的东西而去报复。念完信,堂吉诃德说:“那首诗比这封信上说的东西还要多。看得出,这是个被抛弃的情人。”
堂吉诃德差不多翻遍了整个本子,又看到一些诗和信件。有的能看清,有的看不懂,里面无非都是些抱怨和怀疑,有奉承和鄙夷,有信誓旦旦,也有哭哭啼啼。有的有趣,有的乏味。堂吉诃德翻看笔记本,桑乔则忙着翻手提箱,连箱角和坐垫也不放过,又查又找,每一道缝都扒开看,每一根线都捋一捋,无一疏漏,结果找到的金盾竟达一百多个,桑乔兴奋得不得了。虽然没有再找到其他东西,他还是觉得以前被人用被单扔,被圣水灌得直呕吐,以及棍棒的教训,脚夫的拳头,褡裢和外套的丢失,跟随主人忍饥挨渴受累,都不冤枉了。他认为所有这些都已由金盾作了极好的补偿。
猥獕骑士特别想知道谁是手提箱的主人。从那些诗和信、金盾和高级衬衣来看,堂吉诃德估计一定是位有身份的恋人,由于受到他那位贵妇人的抛弃和冷遇而寻了短见。可是,在那个渺无人烟、道路崎岖的地方,没有人能够证实这一点,堂吉诃德也只好任凭罗西南多随意择路而行,脑子里仍一直想着,在这荆棘丛生之地一定会遇到险情。
堂吉诃德边想边走,忽然看见前面一个山头上有个人在岩石杂草中极其轻盈地跳跃而行。那人似乎赤身裸体,胡子又黑又密,头发也乱蓬蓬,脚上没穿鞋,小腿也光着,大腿部穿条短裤,好像是棕黄色丝绒,可是也已经破破烂烂,很多地方都露出肉来,头上什么也没戴。虽然那人跳跃得很轻盈,可这些细节都被猥獕骑士看在眼里。他想追赶却追不上,因为罗西南多不习惯走这种崎岖山路,而且步子小,行动迟缓。堂吉诃德估计坐垫和手提箱就是那个人的,想去追他,即使追一年,也一定要追上他。堂吉诃德让桑乔在山的一侧堵截那人,自己从山的另一侧过去,也许这样能找到那个在他们眼前转瞬消失的人。
“我不能去,”桑乔说,“我只要离开您就害怕,觉得危机四伏。我告诉您,从现在起,我要一直守在您身边,寸步不离。”
“那也好,”堂吉诃德说,“我很高兴你愿意得到我的勇气的保护。哪怕你身体的灵魂没有了,这种勇气也会保护你。你现在跟着我慢慢走,尽可能把你的眼睛睁大些。咱们绕过这座小山,也许就会碰到刚才看见的那个人。咱们捡到的那些东西肯定是他的。”
桑乔答道:“最好还是别找了。假如咱们找到了他,而且钱也是他的,当然就得把钱还给他。所以,最好别瞎费那个劲。让我把钱好好保存着,等以后钱的真正主人以其它不那么神秘的方式出现。或许那时候钱也花完了,国王就会宽恕我。”
“你这是自欺欺人,桑乔,”堂吉诃德说,“咱们已经猜出钱的主人是谁,而且几乎近在眼前,就有义务找到他,把钱还给他。如果咱们不找到他,咱们的这种猜测就足以让咱们内疚了,仿佛咱们真办了错事似的。所以,桑乔朋友,你别为找他而难过。如果找到他,我就不难过了。”
于是,堂吉诃德用脚夹了一下罗西南多,桑乔背着东西步行跟在后面,这全是希内斯·帕萨蒙特办的好事。他们绕着山跑了一阵,在一条小溪里发现了一匹鞍辔俱全、已倒地而死的骡子。骡子已经被野狗和乌鸦吃了一半。这些都证实了他们的怀疑:刚才跑的那个人就是骡子和坐垫的主人。
他们正看着,忽然听见一声像是牧羊人放羊的口哨声,接着左侧出现了一大片羊群。羊群后面,在一座山的山顶上,出现了一位牧羊老人。堂吉诃德高声喊叫,请老人下到他们待的地方来。老人则高声问,是谁把他们带到这个地方来的。除了羊、狼和附近的其它野兽外,很少或者根本没有人来到这个地方。桑乔让他下来,再跟他细说。老人下了山,来到堂吉诃德身边,说:“我打赌,你们正在看地上那匹死骡子。它倒在那儿已经六个月了。告诉我,你们碰到它的主人了吗?”
“我们谁也没碰到,”堂吉诃德说,“只是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只坐垫和一个手提箱。”
“我也发现了,”羊倌说,“不过我没有去拿它,也没有到它跟前去,怕那是什么祸害,或者让别人以为我做贼,再来跟我算帐。魔鬼很狡猾,人走过去,脚下的东西就会飞起来,稀里糊涂地就把人掀倒了。”
“我也这样说。”桑乔说,“我看见了它,可是连块石头都懒得扔过去。东西仍然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我并不想招惹是非。”
“请告诉我,善良的人,”堂吉诃德说,“你知道这些东西是谁的吗?”
“我可以告诉你的就是,大约六个月以前,”牧羊人说,“有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来到牧羊人住的棚子里,那个棚子离这儿有三西里远。他骑的就是那匹现在已经死了的骡子,带的就是你们见过却没有动过的坐垫和手提箱。他问我们,这山上什么地方最险峻、最隐秘。我们告诉他,就是咱们现在待的这个地方。这是真的。假如你再往前走半西里路,恐怕就没路走了。我感到惊奇,不知你们怎么能够来到这个地方。没有一条路通向这里。总之,那个小伙子听到我们的回答后,掉转骡子,向我们给他指的地方走去。我们喜欢他那样子,可是对他的要求感到奇怪,对他来去匆匆也感到奇怪。此后就一直没见到他。过了几天,他在路上碰到我们当中的一位牧羊人,二话不说,上前就对牧人又打又踢,接着又向驮干粮的驴奔去,把所有的面包和奶酪都抢走了。然后,他又极其敏捷地藏进山里。我们几个牧羊人听说后,找了两天,连山上最荒僻的地方都找了,最后才在一棵又粗又挺拔的栓皮槠的树洞里找到他。
“他出来迎接我们时,态度很和气。他的衣服已经破了,脸被太阳晒得已经扭曲,我们几乎认不出他了。不过凭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破了,我们还是认出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他彬彬有礼地问候我们,然后有条有理简单地告诉我们,不要为看到他这个样子而感到奇怪。只有这样,才能对过去的许多错误进行忏悔。我们请他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可他最终也没有说。我们还要求他,需要食品的时候,可以告诉我们在哪儿能找到他,我们会非常友好、非常认真地给他送去,人没有食品没法活。如果他不愿意给他送,他也可以出来要,而不用向牧羊人抢。
“他对我们的帮助表示感谢,并且请求原谅他前几次的行抢。看在上帝份上,需要食品的时候,他会出来要,不会再对任何人非礼了。至于他的住所,他说只有那个睡觉的地方。说到最后,他竟轻声哭了起来,哭得那么动情,除非我们是石头做的,否则一想到我们初次看到他时的样子,以及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也为之落泪。我刚才说过,他本是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从他的礼貌和得体的言谈中,可以断定他是个出身高贵的有教养的人。我们虽然是些粗人,可就是再粗的人,听他这么讲话,也知道他是位贵人。大家正说到兴头上,他忽然顿住了,沉默不语,两眼盯着地,一直盯了很长时间。我们都愣住了,不无怜悯地等着,想知道他为什么发呆。他睁着眼睛,一直盯着地,连眼皮也不眨一下,过一会儿闭上了眼睛,可是又咬紧牙关,眉头紧蹙。我们很容易就知道他一定受过什么刺激。
“他很快就证实了我们的猜测。他本来躺在地上,突然怒气冲天地从地上跳起来,疯狂地向他身边的一个人冲去。要不是我们把他拉开,他会把那人连打带咬地弄死。他一边发疯一边喊:‘哎,你这狼心狗肺的费尔南多,我要跟你算帐!我这双手要掏出你的心,你的心集万恶之大成,尤其是对我背信弃义!’
“他还说了些其他的话,都是骂费尔南多的,说他狡诈欺骗。我们把他拉开了,心里都很难过。他不再说什么,离开我们,跑进乱草丛中藏了起来,我们根本找不到他。我们猜想他犯病是有规律的,可能有个叫费尔南多的人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而且把他坑害得不轻,才把他弄成这个样子。后来我们又多次发现,他出来时,有时向牧人们要他们随身带的食物,有时就硬抢。他犯病的时候,即使牧人们诚心诚意地给他吃的,他也不好好拿着,非得打人家几拳才行。可是他神态正常时,就会谦恭有礼地说‘看在上帝份上’之类的话,并且千谢万谢,还常常感激涕零。
“说实话,大人,”牧人接着说,“我和四个人,其中两个人是伙计,两个是朋友,决定一起去找他,等找到他,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定要把他送到八西里之外的阿尔莫达瓦尔镇去。如果病能治,就给他治病,或者趁他明白的时候,问他叫什么,是否有什么亲戚,去报个信。两位大人,你们问的事情,我知道的就这些。还有,你们捡到的那些东西就是他的,他就是你们看见的那个赤身裸体、健步如飞的人(因为堂吉诃德刚才向牧人讲述了那个在山上跳着走的人)。”
堂吉诃德听了牧人的话后很惊奇,并且更急于知道这位不幸的疯子到底是谁了。他心中暗想,一定要找遍整座山,所有隐蔽之处和山洞都不放过,直到找到他为止。真可谓天助人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要找的那个小伙子从一个山口向他们走过来,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即使在近处都听不清,就更别提从远处了。他的衣服仿佛是花色的。可是等他走近了,堂吉诃德才看清,他穿的破烂皮坎肩是用龙涎香鞣制的。可以断定,穿着这种衣服的人身份不会低。
小伙子走近他们,向他们问好,声音虽然嘶哑,却很有礼貌。堂吉诃德同样很客气地向他问好,并且下了马,文雅潇洒地同他拥抱,而且拥抱了好一会儿,仿佛见到了一位久违的朋友。我们称堂吉诃德为猥獕骑士,那个小伙子,我们就暂且称他“褴褛汉”吧,他也同堂吉诃德拥抱,随后把堂吉诃德向后推开一点儿,双手放在他肩上,端详着他,仿佛看是否认识他。看到堂吉诃德这副样子和打扮,他感到惊奇,就像堂吉诃德初见他时也惊奇一样。拥抱过后,褴褛汉首先开口,说了下面一席话。
第二十四章 莫雷纳山奇闻续篇
据记载,堂吉诃德全神贯注地听那位衣衫褴褛的“山林勇士”讲话。他说:
“大人,虽然咱们不曾相识,但不论你是谁,我都要感谢你对我以礼相待。承蒙你热情接待,礼当回报,然而时运不佳,唯有以美好心愿酬谢厚遇之恩。”
“我愿效劳,”堂吉诃德说,“此心甚诚。我甚至已下决心,如果找不到你,不了解清楚你内心深处的痛苦是否已找到了排遣的办法,我决不出山。必要的话,我还要想尽各种办法帮你排遣痛苦。如果你的不幸还没有得到任何安慰,我想过,要陪你为你的不幸而尽情哭泣。能有人为自己的遭遇难过,总算是一种安慰。如果我的好意值得得到某种礼遇,那么我请求你,我看你特别内向,那么我再恳求你,大人,看在你一生中热爱过或最热爱的东西份上,告诉我,你是什么人,究竟为什么要到这荒山野岭中像野兽一般地了此一生。你住在这种地方与你的穿戴和你本人太不相称了。”堂吉诃德接着又说,“虽然我是个不称职的有罪骑士,我以骑士的名义发誓,为了行使游侠骑士的职责,如果你能在这个问题上满足我的要求,大人,我一定以我应有的真诚为你效劳。假如你的不幸有办法补救,我就设法补救;否则就像我刚才答应你的那样,陪你哭泣。”
“山林勇士”听猥獕骑士这么说,只是对他看了又看,又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看够了之后才说:“如果你们有什么吃的东西,请看在上帝份上给我吧。吃完之后,我会悉听吩咐,以报答你们对我的一片好心。”
桑乔和牧羊人从各自的袋子里拿出了食物给褴褛汉充饥。他接过食物,像个傻子似的一口紧接一口,迅速地吃着,与其说是吃还不如说是狼吞虎咽。他吃的时候,他和看他的人都一言不发。吃完后,他示意大家跟他走。大家跟他走了。他带着大家绕过一块略微突起的岩石,来到一块绿草地上。一到那儿,他就躺到绿草地上。其他人也躺下来,一句话都不说。直到后来,褴褛汉才端坐好,说:“各位大人,如果你们想让我简短地谈谈我的巨大不幸,就得答应我什么都别问,也不要打断我讲悲惨故事的思路。如果你们问了或打断了,故事就会悬在那儿。”
褴褛汉的这几句话让堂吉诃德想起来,桑乔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也是因为自己没有记住过河的羊数,把故事悬在那儿了。褴褛汉又接着说:“我有话在先,是想把我的不幸故事尽快讲完。回忆往事只能让我的旧伤口上又加新伤。你们问得越少,我就可以越快地讲完。不过,重要的事情我一件也不会漏掉,足以满足你们的要求。”
堂吉诃德以所有人的名义答应了,他才放心地讲了起来:“我叫卡德尼奥,故乡也算是安达卢西亚一座最好的城市了。我出身高贵,父母阔绰。可是我的不幸太深重了,父母为我哭泣,亲属为我惋惜。意外的不幸常常是财富不能弥补的。就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一位宝贝,爱情赋予她整个光环,我也爱上了她。她就是美丽的卢辛达,一位尊贵的姑娘,和我一样富有。她比我幸运,却对我的真诚追求不够坚贞。对于这个卢辛达,我从年幼时就爱她,喜欢她,崇拜她。她也以她那个年龄的天真烂漫喜欢我。我们的父母知道我们的意思。他们并不担心,知道发展下去,最后无非是让我们结婚。这简直是门当户对的安排。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之间的爱情也加深了。卢辛达的父亲觉得该尊重社会常规,所以反对我再进他家门。在这方面,他几乎完全模仿了那位被诗人讴歌的提斯柏(希腊神话中的河神,后有奥维德的《变形记》中被述为巴比伦一少女,与皮拉摩斯相爱至深,两家又是近邻,但爱情受到了父母阻挠,只能隔着墙缝互诉衷曲,最后两人自杀)的父亲的做法。可这种反对只能是火上浇油,情上加亲。虽然他不让我们见面说话,却不能让我们的笔沉默。笔比舌头更容易表达人的内心灵魂。当着情人的面,最坚定的意志往往动摇,最灵巧的舌头也常常显得笨拙。哎,天啊,我写了多少页的情书呀!我收到了她多少优美动人的回信呀!我曾写过多少情歌情诗来表达我的情感,描述我炽热的追求,回忆美好的往事,陶醉我的身心呀!
“后来,我急不可耐,我的灵魂被想见到她的愿望折磨着。我决定马上行动,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我最喜爱、最受之无愧的心上人。这个行动就是请求她的父亲允许她做我的正式妻子。我去求婚了。她的父亲回答说,他对我的请求深感荣幸,不胜感谢,而且他也愿意以相宜之礼让我感到荣幸。不过,既然我的父亲仍然健在,只有我父亲才有权向他提亲,如果没有我父亲诚心诚意的请求,卢辛达可不是随便就能娶走的。我感谢他的一番好意,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而且我一旦同父亲讲了,他也一定会来提亲。我即刻带着这种想法去见我父亲,告诉他我的要求。一走进父亲的房间,就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封打开的信。还没等我开口,他就把信递给我,对我说:‘卡德尼奥,你看看这封信吧,里卡多公爵有心要提拔你。’
“这个里卡多公爵,各位大人,你们大概知道,他是西班牙的一位大人物,他的领地在安达卢西亚是最好的。我接过信看起来。信上言真意切,我觉得父亲如果不答应他的请求就太不合适了。信上希望我马上到他那儿去,做他的长子的伙伴,不是当佣人,他负责为我安排与我身份相符的职位。我默默地看完信,听见父亲说道:‘再过两天你就出发,卡德尼奥,听从公爵的安排吧。感谢上帝为你开辟了一条路,你可以得到你应得的东西了。’接着父亲又说了些嘱咐的话。临走前的一个晚上,我把事情全部告诉了卢辛达,也告诉了她父亲,请求他再宽限几天,把婚期推迟,先看看里卡多怎样安排我。她父亲答应了,她也对我山盟海誓不知多少遍,还晕过去不知多少次。
“后来我到了里卡多公爵那儿。我受到很好的招待,自然也开始引起其他人的嫉妒。那些老佣人觉得公爵待我这么好,会损害他们的利益。不过,最欢迎我到来的是公爵的二儿子。他叫费尔南多,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雍容大度,风流倜傥。很快他就成了我的朋友,这也引得大家议论纷纷。公爵的长子对我也很好,很照顾我,可是不如费尔南多那样喜欢我,对待我。朋友之间,自然无所不谈,费尔南多对我的另眼看待也变成了友情。他把所有想法都告诉我,甚至他在情场上的一件心事。这件心事让他感到一些躁动。他很喜欢他父亲领地里的一位农家姑娘。她的父母很有钱。姑娘漂亮、端庄,守规矩,人又好,凡是认识她的人都说不清在这几方面中,她哪一方面最好、最突出。
“这样好的农家姑娘让费尔南多风情难捺。为了得到她这个人,夺到她的身子,费尔南多答应做她的丈夫,否则就根本没有指望。我出于关心,尽我所能说明道理,尽我所知列举生动的事例,想劝阻他,让他打消他的念头。看到这些都不起作用,我决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父亲里卡多。可是费尔南多诡计多端,他既怀疑又害怕我这样做。他觉得我作为一个忠实的仆人,肯定不会隐瞒这件有损我的公爵主人名誉的事。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他骗我说,为了从头脑里摆脱难以忘怀的漂亮姑娘,他必须离开几个月。这期间我们两人到我父亲家去,这样就可以托辞向他父亲说,要到我家所在的城市去看看,买几匹好马,说世界上最好的马都是那个地方产的。我听他一说就动了心。虽然他居心不良,我还是同意了,觉得这是个再好不过的难得机会,可以回去看看我的卢辛达。
“出于这种想法和愿望,我同意他的主意,鼓励他这么做,让他尽快成行,因为离开一段时间后,即使再顽固的念头也会发生动摇。当他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据说他已经谎称要做姑娘的丈夫而占有了她。他怕他的父亲知道后因为他的胡作非为而惩罚他,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其实,大部分年轻人在一起并不是为了爱情,只是为了情欲。情欲只是以享乐为最终目的,一旦满足了情欲,也就完了,那个像是爱情的东西也就向后倒退了,因为它不可能超越本能的界限,那种界限并没有被当作真正的爱情。我是说,费尔南多就是这样的人。他占有了农家姑娘后,欲望锐减,热情全消。表面上他装着躲出去是为了忘掉他的念头,实际上他是企图躲出去逃避履约。
“公爵同意了他的请求,让我陪他去。我们来到了我家所在的那个城市,我父亲不失礼仪地接待了他。然后,我去看望卢辛达,我本来就没有泯灭和减弱的追求又重新燃烧起来,而且很不幸地把这些都告诉了费尔南多。我本来觉得凭我们之间的友谊,不该向他隐瞒什么。我向他夸耀卢辛达漂亮、娴静、机灵。我的夸耀勾起了他想看看这位完美姑娘的愿望。算我倒霉,我答应了他。一天晚上借着烛光,通过我正和卢辛达说话的窗口,我把卢辛达指给他看。费尔南多一见她,把以前见过的所有美女都忘了。他看得目瞪口呆,魂不守舍。你们听我接着讲我的不幸故事,就知道他坠入情网到什么程度了。
“费尔南多的欲念有增无减,而我对这些却还蒙在鼓里,只有老天知道。命运让我有一天看到了他的一封信,请求我向卢辛达的父亲去提亲。他措辞谨慎,一本正经,情真意切,在信上对我说,卢辛达把世界上其他女人的所有美貌和才智都集于一身了。现在我承认,说实话,尽管费尔南多对卢辛达的赞美合情合理,可那些赞美出自他之口,却让我很不舒服。我开始害怕,开始怀疑他,因为他无时无刻不想谈论卢辛达,总是拿她当话题,尽管常常是风马牛不相及,结果往往引起我一种说不出的嫉妒,这倒并不是害怕卢辛达的好感和忠诚会产生什么变化。尽管她再三向我保证,可是命运让我担心。费尔南多总是想看我写给卢辛达的信和卢辛达给我的回信,说是很喜欢我们两人的文笔。卢辛达很喜欢骑士小说,有一次,她向我借一本骑士小说,书名是《高卢的阿马迪斯》……”
堂吉诃德一听他提到骑士小说,急忙说:“假如你一开始就提到尊贵的卢辛达夫人喜欢读骑士小说,不用你再夸,我就可以想象到她的高贵才智。如果她没有如此雅兴,我也不会相信她有你描述得那么好。所以,在我面前,你不必使用很多语言就可以向我表明她的美貌、品质和才智。只要知道了她的这种爱好,我就完全可以相信她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聪明的女性。但愿你,大人,把《希腊的唐鲁赫尔》那本好书连同《高卢的阿马迪斯》一起借给了她。我知道卢辛达夫人一定很喜欢达雷达和加拉亚,喜欢机智的达里内尔牧师以及他朗诵的风雅、严谨而又轻松的田园诗。不过,这个缺憾以后可以得到弥补。如果你愿意同我一起回到我的家乡去,这一缺憾马上就可以补偿。我家里有三百多本书可以给你,那些书是我的精神享受,是我的生活消遣,尽管我得承认,由于嫉贤妒能的恶毒魔法师的破坏,现在已经一本不剩了。请原谅,我违反了刚才我答应的事情,打断了你的讲话。只要一说到骑士精神和游侠骑士的事,要想让我不开口,就像不让阳光发热,不让月光发潮一样。对不起,请继续讲下去,现在这才是最重要的。”
堂吉诃德讲话的时候,卡德尼奥已经把头垂到了胸前,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堂吉诃德又说了两遍,请他继续讲下去,可是他既不抬头,也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说:“我脑子里有个意念无法驱除,世界上任何人也无法为我驱除,不能让我不这样想,谁不相信这点就是个笨蛋。现在,那个下流的埃利萨瓦特医生已经同马达西马女王姘居了。”
“不,这不可能!”堂吉诃德暴跳如雷,“这是极其恶毒的中伤,或者最好说是卑鄙的行为!马达西马女王是位非常尊贵的夫人,这样高贵的夫人同一个破大夫姘居,这根本不可想象。谁这么想,就是十足的大坏蛋在撒谎,无论他是步行还是骑马,无论他有没有武器,无论白昼还是夜晚,随他的便,我都会叫他明白过来。”
卡德尼奥十分认真地看着堂吉诃德。现在他又犯病了,不能把故事讲下去了。堂吉诃德对有关马达西马的议论极为不满,也听不下去了。简直不可思议,他竟为马达西马大动肝火,仿佛她是堂吉诃德的正式合法夫人!这全是那些异教邪书造成的。且说卡德尼奥已经精神失常,听见说他撒谎、是坏蛋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咒骂,觉得玩笑开得过分了。他捡起身边的一块石头,打到堂吉诃德的胸上,把他打得仰面摔倒。桑乔看到主人这副样子,便攥紧拳头向卡德尼奥打去。褴褛汉一拳把桑乔打倒,然后骑在他身上,朝着他的肋部狠打了一通。牧羊人想去解救桑乔,也被打倒了。等把所有人都打得筋疲力尽,浑身是伤,褴褛汉才不慌不忙地躲进山里。
桑乔站起来,看到自己平白无故地被打成这样,就去找牧羊人算帐,怨牧羊人不事先通知那人会发疯。如果知道他犯病了,就可以有所防备。牧羊人说他已经说过,假如桑乔没听见,那不是他的错。桑乔反驳,牧羊人再反驳,最后反驳成了互相揪胡子,拳脚相加。要不是堂吉诃德劝他们息怒,两人非得打得皮开肉绽不可。
桑乔抓着牧羊人对堂吉诃德说:“您别管我,猥獕骑士大人,在这儿他和我一样,都是乡巴佬,没有被封为骑士。我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同他徒手对打,以解我心头之恨。”
“话虽然可以这么说,”堂吉诃德说,“但是刚才的事,他一点儿责任也没有。”
两人这才平静下来。堂吉诃德又问牧羊人是否还能找到卡德尼奥,因为他急于知道故事的结局。牧羊人仍像他原来说的那样,说不知道卡德尼奥确切的栖身处。不过,只要努力在周围找,不管他犯病没犯病,都能找到他。
第二十五章 骑士在莫雷纳山遇怪事,仿效贝尔特内夫罗斯的苦修行
堂吉诃德告别牧羊人,又骑上罗西南多,让桑乔跟着他。桑乔很不情愿地跟着他走了。两人渐渐来到了山上的最崎岖之处。桑乔很想同主人聊聊天,但又想让主人先开口,这样就不会违反堂吉诃德的命令了。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说:“堂吉诃德大人,请您行行好,开开恩。现在我想回家去,找我的老婆孩子。我同他们至少还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说话。您让我跟您日夜兼程,在荒郊野岭奔走,想跟您说话的时候还不能说,这简直是活埋我。如果命运让动物能说话,就像吉索①那时候一样,那还好点儿,至少我想说话的时候还可以同我的驴说说话,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心里也好受些。可是整天到处征险,得到的却是挨脚踢,让人用被单扔,还有石头砸,拳头打,除此之外还得闭上嘴,心里有话不敢说,像个哑巴似的,这真让人受不了。”
——–
①桑乔此处想说的是著名寓言家伊索。
“我明白了,桑乔,”堂吉诃德说,“你受不了啦,想让我解除对你嘴巴的禁令。现在禁令解除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过有个条件,这次解除禁令只限于我们在这座山上行走的时候。”
“既然这样,”桑乔说,“我现在就开始说话了,以后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呢。一开始享受这项特许,我就要说,您何必那么偏袒那个马吉马萨①或者随便叫什么名字的女王呢?还有,您管那个阿瓦特是不是她的情人呢。您又不是法官。如果您不理他,我相信这个疯子会把他的故事讲下去,咱们也不会挨石头打,挨脚踢,再饶上那至少六巴掌。”
——–
①桑乔在这里把马达西马错说成马吉马萨,在下一句把埃利萨瓦特错说成阿瓦特了。
“桑乔,”堂吉诃德说,“你要是像我一样知道马达西马女王是位多么高贵的夫人,你就会说我多有耐心了,因为我没把他那张胡说八道的嘴打烂。别说用嘴讲,仅仅想到一位女王竟会同一个医生姘居,就是一种极大的亵渎。事实上,疯子说的那个埃利萨瓦特大夫很规矩,是个好谋士。他是女王的教师和大夫。可要是把女王当成他的情人,那纯粹是捕风捉影,理当受到严惩。你应该注意到,连卡德尼奥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神经并不正常。”
“我也这么说,”桑乔说,“所以,没有必要去理会一个疯子的话。还算您走运,要是石头没打在您胸上,而是打在您脑袋上,咱们可就为维护女王的名誉受罪了,那真是老天瞎了眼。至于那个疯子,还是让他疯吧!”
“不论是在正常人还是在疯子面前,游侠骑士都有义务维护女人的声誉,不管是谁,更何况是像马达西马这样尊贵的女王呢。我对马达西马女王的高尚品质有着特别的好感,不仅因为她漂亮,还因为她品行端正,饱经磨难,她受过很多苦。埃利萨瓦特医生的教诲和陪伴对她很有益处,减轻了她的痛苦,她才得以耐心谨慎地度过难关。那个无知的乡巴佬别有用心地利用这点,不仅猜疑而且传说她是大夫的情妇,真是无稽之谈。我再说一遍,即使他们再重复两百遍,他们想的和说的也还是无稽之谈。”
“我不这么说,也不这么想。”桑乔说,“他们做他们的事,大家‘各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他们是不是情人,只有上帝明白,‘我走我路全不知’。我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生活。‘拿了东西不认帐,钱包里面最有数’。‘我来世至今赤条条,不亏也不赚’,天塌地陷与我何干?‘以为有便宜占,结果扑个空’。‘别人的嘴谁能管,上帝还被瞎扯谈’呢!”
“上帝保佑,”堂吉诃德说,“你哪儿来的这堆胡话,桑乔!你讲这堆俏皮话跟咱们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我的天哪!桑乔,你住嘴吧。从现在起,你管好你自己的事,与咱们无关的事你不要做。你听清楚,我过去、现在和将来做的事都自有它的道理,完全符合骑士规则。在这方面,我比世界上所有游侠骑士了解得还清楚。”
“大人,”桑乔说,“咱们在这既没有道也没有路的山上漫无目的地走,寻找一个疯子,也是骑士规则的规定吗?咱们就是找到了疯子,说不定他还要结束他没有完成的事情呢,那倒不是讲故事,而是把您的脑袋和我的肋骨全部打烂!”
“住嘴,我再跟你说一遍,桑乔。”堂吉诃德说,“我告诉你,我到这儿来不仅是要找到那个疯子,而且还要在这儿做番事业,以求在整个大地上留名千古,留芳百世。我要以此完成使游侠骑士一举成名的全部事情。”
“那番事业很危险吗?”桑乔问。
“不,”堂吉诃德一副猥獕的样子回答,“我们掷骰子时如果没有彩头,掷了坏点,倒有可能走运。不过,这全都看你机灵不机灵了。”
“看我机灵不机灵?”桑乔问。
“对,”堂吉诃德说,“如果你马上回到我派你去的那个地方,我的苦难马上就会结束,我的荣耀马上也就开始了。别这么傻等着听我说,这不合适。我想告诉你,桑乔,著名的高卢的阿马迪斯是世界上一位最优秀的游侠骑士。我说他是‘一位’不准确,他在那个时代是世界上仅有的、空前绝后的真正骑士。唐贝利亚尼斯和其他所有那些自称可以在某方面与他相提并论的人都纯粹是胡说八道,而且自欺欺人,我发誓是这样。我还要说,一个画家如果想在艺术上出名,就得尽力临摹他所知道的几位独到画家的原作。这个规律适用于所有可以为国争光的重要职业。谁要想得到谨言慎行、忍辱负重的名声,就应该和必须这样做,就得学习尤利西斯①。荷马通过介绍他的人和事,已经为我们勾画出了一个活生生的谨言慎行、忍辱负重的形象。维吉尔也通过埃涅阿斯②的形象描述了一个可怜孩子的坚毅和一位勇敢机智的领袖的精明。他们并没有按照这些人的本来面貌描述这些人,而是把这些人写成他们应该成为的那种样子,以供后人学习。
——–
①尤利西斯是罗马神话中的称呼,在希腊神话中称为奥德修斯,以勇敢、机智和狡猾闻名。
②维吉尔著名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的王子,曾与迦太基女王狄多有过爱情。
“阿马迪斯同时也是勇敢多情的骑士们的北斗星、启明星或太阳。我们所有集合在爱情和骑士大旗之下的人都应该学习他。既然如此,桑乔朋友,我作为游侠骑士,当然越是仿效他,就越接近于一个完美的骑士。有一件事特别表现了这位骑士的谨慎、刚毅、勇气、忍耐、坚定和爱情,那就是他受到奥里亚娜夫人冷淡后,到‘卑岩’去苦苦修行,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贝尔特内夫罗斯。这个名字意味深长,很适合他自己选择的这种生活。对于我来说,在这方面仿效他,就比仿效劈杀巨人、斩断蛇头、杀戮怪物、打败军队、破除魔法要容易得多了。在这个地方做这些事情可是再也合适不过了。
天赐良机,我没有必要放弃这个机会。”
“可是,”桑乔说,“您到底要在偏僻的地方干什么?”
“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嘛,”堂吉诃德说,“我要仿效阿马迪斯,在这里扮成一个绝望、愚蠢、疯狂的人。同时,我还要模仿英勇的罗尔丹。罗尔丹在泉边发现了美女安杰丽嘉和梅多罗干丑事的迹象,难过得气疯了。他拔出大树,搅浑了清泉,杀死牧人,毁坏畜群,焚烧茅草房,推倒房屋,拖走母马,还做了其他不计其数的狂暴之事,值得大书特书,载入史册。罗尔丹或奥兰多或罗托兰多,这三个名字都是他一个人,我并不想对他所做、所说、所想的全部疯狂之举逐一仿效,只想大体把我认为是最关键的东西模仿下来。其实,只要模仿阿马迪斯就足以让我满意了。他不进行疯狂的破坏,只是伤感地哭泣,也像其他做了很多破坏之事的人一样获得了名望。”
桑乔说:“我觉得这类骑士都是受了刺激,另有原因才去办傻事、苦修行的。可您为什么要变疯呢?哪位夫人鄙夷您了?您又发现了什么迹象,让您觉得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同摩尔人或基督教徒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
“这就是关键所在,”堂吉诃德说,“也是我这么做的绝妙之处。一个游侠骑士确有缘故地变疯就没意思了,关键就在于要无缘无故地发疯。我的贵夫人要是知道我为疯而疯,会怎么样呢?况且,我离开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已经很长时间了,这就是充足的理由。就像你以前听到的那个牧羊人安布罗西奥,没有同情人在一起,他就疾病缠身,忧心忡忡。所以,桑乔朋友,你不必费时间劝阻我进行这次罕见的幸福的仿效了。我是疯子,一直疯到托你送封信给我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并且等你带来她的回信时为止。如果她对我依然忠诚,我的疯癫和修行就会结束。否则,我就真疯了。即使疯了,我也毫无怨言。你拿来回信时,我如果没疯,就会结束这场折磨,为你给我带来的佳音而高兴。我如果疯了,也不会为你带来的坏消息而痛苦。不过,你告诉我,桑乔,你还保留着曼布里诺的那个头盔吧?我看见你把它捡起来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想把它摔碎,可是没能摔碎。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你的细心。”
桑乔回答说:“我的上帝哟!猥獕骑士大人,您说的一些东西我实在受不了。一提到这些,我就想起您说的所有关于骑士的事情,什么得到王国或帝国,什么按照游侠骑士的习惯给予岛屿或其它恩赐,全都是空话谎话,都是胡咒,或是咱们说的胡诌。如果有人听见您把理发师的铜盆说成是曼布里诺的头盔,而且很多天不认错,会怎么想呢?准得说讲这话的人脑子有毛病。铜盆就放在口袋里,全瘪了。要是上帝保佑,能让我见到老婆孩子,我就把它带回家去修理一下,刮胡子用。”
“你看,桑乔,”堂吉诃德说,“就像你以前发誓一样,我也发誓,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是世界上最没有头脑的侍从!怎么,你跟我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难道就没有发现,游侠骑士的所有事情都像是幻境、蠢事、抽疯,都是不顺当的吗?其实不是这样,只是有一帮魔法师在咱们周围,把咱们所有的东西都变了,然后再根据他们是帮助咱们还是给咱们捣乱的意图任意变回。所以,你认为是理发师铜盆的那个东西,在我看来就是曼布里诺的头盔。在别人眼里,它是别的东西。那是魔法师特别照顾我,让大家都认为那是铜盆,其实是地地道道的曼布里诺头盔。原因就在于:如果大家都知道那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一定会追着我想夺走它;可如果看到它只不过是个理发师的铜盆,就不会去抢它了。那个人想把它摔碎,又把它丢在地上,这就是明证。如果那个人认出它来,绝对不会放过它。你留着它吧,朋友,我现在还不需要它。而且我还得脱去这身甲胃,像出生时那样赤条条的,假如我想模仿罗尔丹,而不是学阿马迪斯的样子修行的话。”
说着话,他们来到一座高山脚下,那座山陡得简直像一块巨石的断面,四面环山,唯它孤峰独立。山坡上,一条小溪蜿蜒流淌,萦绕着一块绿色草地。草地上野树成林,又有花草点衬,十分幽静。猥獕骑士选择了这个地方修行。他一见此景就像真疯了似的高声喊道:
“天啊,我就选择这块地方为你给我带来的不幸哭泣。在这里,我的泪滴将涨满这小溪里的流水,我的不断的深沉叹息将时时摇曳这些野树的树叶,以显示我心灵饱受煎熬的痛苦。哦,在这杳无人烟的地方栖身的山神呀,你们听听这位不幸情人的哀叹吧。他与情人别离多时,猜忌使他来到这陡峻之地,为那背信弃义的绝世佳丽仰天唏嘘。噢,森林女神们,轻浮淫荡的森林男神对你们的徒劳追求,从来没能扰乱你们的和谐宁静,可现在,请你们为我的不幸而哀叹吧,至少烦劳你们听听我的不幸吧。噢,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你是我黑夜中的白昼,你是我苦难中的欢欣,你是我引路的北斗星,你是我命运的主宰。求老天保佑你称心如意。你看看吧,没有你,我就落到了这种地步,但愿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一片忠诚。形影相吊的大树啊,请你从现在起陪伴着孤独的我吧。请你轻轻地摆动树枝,表示你不厌弃我在此地吧。噢,还有你,我可爱的侍从,休戚与共的伙伴,请你记住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告诉她吧,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说完堂吉诃德翻身下马,给马摘下嚼子,卸下马鞍,在马的臀部拍了一巴掌,说:“失去了自由的人现在给你自由,我的战绩卓著却又命运不济的马!你随意去吧,你的脑门上已经刻写着:无论是阿斯托尔福的伊波格里福,还是布拉达曼特付出巨大代价才得到的弗龙蒂诺,都不如你迅捷。”
桑乔见状说:“多谢有人把咱们从为灰驴卸鞍的活计里解脱出来,也用不着再拍它几下,给它点吃的来表扬它了。不过,假如灰驴还在这儿,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为它卸鞍,不为什么。它就像我这个主人一样,没有热恋和失望。上帝喜欢它。说实话,猥獕骑士大人,如果当真我要走,您真要疯,最好还是给罗西南多再备好鞍,让它代替我那头驴,这样我往返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如果我走着去,走着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反正一句话,我走得慢。”
“我说桑乔,”堂吉诃德说,“随便你,我觉得你的主意不错。不过,你过三天再走吧。我想让你看看我为她所做所说的,以便你告诉她。”
“还有什么好看的,”桑乔说,“我不是都看见了吗?”
“你说得倒好!”堂吉诃德说,“现在还差把衣服撕碎,把盔甲乱扔,把脑袋往石头上撞,以及其他一些事情,让你开开眼呢。”
“上帝保佑,”桑乔说,“您看,这样的石头怎么能用脑袋去撞呢?石头这么硬,只要撞一下,整个修行计划就算完了。依我看,您要是觉得有必要撞,在这儿修行不撞不行,那就假装撞几下,开开心,就行了。往水里,或者什么软东西,例如棉花上撞撞就行了。这事您就交给我吧。我去跟您的夫人说,您撞的是块比金刚石还硬的尖石头。”
“我感谢你的好意,桑乔朋友,”堂吉诃德说,“不过我想你该知道,我做的这些事情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否则就违反了骑士规则。骑士规则让我们不要撒谎,撒谎就得受到严惩,而以一件事代替另一件事就等于撒谎。所以,我用头撞石头必须是真的,实实在在的,不折不扣的,不能耍一点滑头,装模作样。你倒是有必要给我留下点儿纱布包伤口,因为咱们倒了霉把圣水丢了。”
“最糟糕的就是丢了驴,”桑乔说,“旧纱布和所有东西也跟着丢了。我求您别再提那该诅咒的圣水了。我一听说它就浑身都难受,胃尤其不舒服。我还求求您,您原来让我等三天,看您抽疯。现在您就当三天已经过去了,那些事情我都看到了,该做的也都做了。我会在夫人面前夸奖您的。您赶紧写好信给我吧,我想早点儿回来,让您从这个受罪的地方解脱出来。”
“你说是受罪地方,桑乔?”堂吉诃德说,“你还不如说这儿是地狱呢。若是有不如地狱的地方,你还会说这儿不如地狱呢。”
“我听说,‘进了地狱,赎罪晚矣’。”桑乔说。
“我不明白什么是赎罪。”堂吉诃德说。
“赎罪就是说,进了地狱的人永远不出来了,也出不来了。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我腿脚不好,如果骑着罗西南多快马加鞭,很快就会赶到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那儿,把您在这儿已经做和正在做的疯事傻事糊涂事,反正都是一回事,告诉她。她就是硬得像棵树,我也得叫她心肠软下来。拿到温情甜蜜的回信,我马上就回来,让您从这个像是地狱又不是地狱的受苦地方解脱出来。现在您还有希望出来。我说过,地狱里的人是没希望出来了。我觉得您对此也不会不同意吧。”
“那倒是,”堂吉诃德说,“可现在咱们拿什么写信呢?”
“还要写取驴的条子。”桑乔补充道。
“都得写。”堂吉诃德说,“既然没有纸,咱们完全可以像古人一样,写在树叶或蜡板上。然而,这些东西现在也像纸一样难找。不过我倒想起来,最好,而且是再好不过的,就是写在卡德尼奥的笔记本上。你记着无论到什么地方,只要一碰到学校的老师,就请他帮忙抄到纸上。如果碰不到教师,随便哪一位教堂司事都可以帮忙。不过,不要让书记员抄,他们总连写,连鬼都认不出来。”
“那签名怎么办呢?”桑乔问。
“阿马迪斯的信从来不签名。”堂吉诃德说。
“好吧,”桑乔说,“不过,取驴的条子一定得签。如果那是抄写的,别人就会说签名是假的,我就得不到驴了。”
“条子也写在笔记本上,我签名。我的外甥女看到它,肯定会照办,不会为难你。至于情书,你就替我签上‘至死忠贞的猥獕骑士’吧。这个让别人写没关系,因为我记得,杜尔西内亚不会写字,也不识字,而且她从来没见过我的字体,也没见过我的信。我们的爱情一直是柏拉图式的,最多只是规规矩矩地看一眼。即使这样,我敢发誓,实际上,十二年来,尽管我对她望眼欲穿,见她也只不过四次,而且很可能就是这四次,她也没有一次发现我在看她。是她父亲洛伦索·科丘埃洛和母亲阿尔东萨·诺加莱斯把她教育得这么安分拘谨。”
“啊哈,”桑乔说,“原来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就是洛伦索·科丘埃洛的女儿呀。她是不是还叫阿尔东萨·洛伦索?”
“就是她。”堂吉诃德说,“她可以说是世界第一夫人。”
“我很了解她,”桑乔说,“听说她掷铁棒①抵得上全村最棒的小伙子。我的天哪,她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壮妇!哪个游侠骑士要是娶了她,即使掉进淤泥里,也能让她薅着胡子揪出来!我的妈呀,她的嗓门可真大!听说有一次,她在村里的钟楼上喊几个正在她父亲的地里干活的雇工。虽然干活的地方离钟楼有半西里远,可雇工们就好像在钟楼脚下听她喊似的。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丝毫不矫揉造作,很随和,到哪儿都开玩笑,做鬼脸,说俏皮话。现在我得说,猥獕骑士大人,您为了她不仅可以而且应该发疯,甚至光明正大地绝望上吊!凡是听说您上吊的人都会说,即使被魔鬼带走,您自缢也是太对了。我现在得专程去看看她。已经很长时间没看见她了,大概她也变样了。在地里干活,风吹日晒,女人的脸是很容易变老的。
——–
①西班牙的一种运动和游戏。
“我承认,堂吉诃德大人,我原来对此一直一无所知,真的以为您热恋的杜尔西内亚夫人是位公主或什么贵人呢,所以您才给她送去像比斯开人、苦役犯那样的贵重礼物。在我还没给您当侍从的时候,您大概还打过许多胜仗,估计也送了不少礼物吧。不过我想,您派去或者您将派去的那些战败者跪倒在阿尔东萨·洛伦索,我是说杜尔西内亚夫人面前的时候,情况会怎么样呢?因为很可能在那些人赶到那儿时,她正在梳麻或者在打谷场上脱粒,那些人会茫然失措,她也一定会觉得这种礼物又可气又好笑。”
“我对你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桑乔,”堂吉诃德说,“你的话真多。尽管你头脑发木,却常常自作聪明。我给你讲个小故事,你就知道你有多死心眼,我有多聪明了。有个年轻漂亮的寡妇,人开化,又有钱,还特别放荡。她爱上了一个又高又壮的杂役僧。杂役僧的上司知道后,有一天善意地规劝这位善良的寡妇,说:‘夫人,我感到非常意外,而且也有理由感到意外,就是像您这样高贵、漂亮而又富有的夫人,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蠢笨、低下而又无知的人呢?这儿有那么多讲经师、神学教师和神学家,您完全可以尽情挑选,说‘喜欢这个,不要那个’。可是寡妇却很风趣而又厚颜无耻地回答:‘您错了,我的大人。如果您以为他很笨,我选择他选择错了,您就太守旧了。至于我为什么喜欢他,他比谁都清楚。’我也一样,桑乔,我爱杜尔西内亚如同爱世界上最高贵的公主。并不是所有按照自己的意志给夫人冠以名字,并加以称颂的诗人都确有夫人。你想想,书籍、歌谣、理发店、剧院里充斥的什么阿玛里莉、菲丽、西尔维娅、迪亚娜、加拉特娅、菲丽达和其它名字,都确有其人,都是那些歌颂者的夫人吗?并不是真有,只是把她们当作讴歌的对象,让人们以为自己恋爱了,而且他们有资格热恋。所以,我只要当真认为善良的阿尔东萨·洛伦索是位漂亮尊贵的夫人就行了。她的门第无关紧要,不用去了解她的家世,给她什么身份。我在心目中把她想象成世界上最高贵的公主。
“如果你还不明白的话,你应该知道,桑乔,热恋中最动人的两样东西就是美貌和美名。杜尔西内亚这两样东西俱佳。论美貌,无人能与之相比;论美名,多数人远不能及。总之,我觉得我说得恰如其分,并且是按照我的意愿对她的相貌和品德进行想象。海伦①逊她一筹,卢克雷蒂娅②为之失色,无论是古代、希腊时代、野蛮时代还是拉丁时代,没有一个著名女人能够超过她。随便别人怎样说,无知的人会由此而非议我,严肃的人却不会因此而指责我。”
——–
①海伦是希腊神话中的美人。
②卢克雷蒂娅传说中的古罗马烈女,被罗马暴君之子塞克斯图斯奸污后,要求父亲和丈夫为她复仇,随即自杀。
“您说得有道理,”桑乔说,“我笨得简直像头驴。我怎么又提起驴来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您把信拿来,我该走了。”
堂吉诃德拿出笔记本,退到一旁,十分平静地写起信来。写完后,堂吉诃德就叫桑乔,说想把信念给他听,让他背下来,以防路上万一丢了信,要知道命途多舛,万事堪忧呢。桑乔回答道:
“您在笔记本上写两三遍再给我,我会仔细保管的。想让我背下来,简直是异想天开。我的记性太差了,常常连我自己叫什么都忘了。不过尽管如此,您还是给我念念吧,我很愿意听。信大概写得很好。”
堂吉诃德说:“你听着,信是这样写的:
堂吉诃德致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信
尊贵的夫人:
最亲爱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诚致问候。离别的刺痛,心灵的隐伤,已使我心力交瘁。如果你凭美貌对我睥睨,居高傲对我厌弃,以轻蔑对我热忱,对我打击厉害而又长久,纵使我饱经磨难,亦难以承受。噢,美丽的负心人,我爱慕的仇人,我的忠实侍从桑乔会向你如实讲述。我为你而生存。你若愿意拯救我,我属于你。否则,你尽情享乐吧。对于你的冷酷和我的追求,唯有以死相报。
至死忠贞的
猥獕骑士“我的天啊,”桑乔说,“我还从未听过如此高雅的东西呢。看您把您想的东西都写出来了。再签上‘猥獕骑士’,多棒呀!说实话,您简直就是神,真是无所不能。”
“我的职业需要无所不能。”堂吉诃德说。“那么,”桑乔说,“您就把取驴的条子写在背面吧。您把名字签得清楚些,要让人一目了然。”
“好啊。”堂吉诃德说。
写完后,堂吉诃德把条子念给桑乔听。条子上这样写着:
外甥女小姐:
凭此单据,请将我托付你的家里五头驴中的三头交给我的侍从桑乔·潘萨。兹签发此据,以此三头驴支付在此刚收到的另外三头驴。凭此单据及侍从的收条完成交割。立据于莫雷纳山深处。本年八月二日二十时立据。“好了,”桑乔说,“你就在这儿签字吧。”
“不用签字了,”堂吉诃德说,“有花押就够了,跟签字的作用一样。凭这个花押,别说三头驴,就是三百头驴也能取走。”
“我相信您。”桑乔说,“现在让我去给罗西南多备鞍吧。您为我祝福吧。然后我就走了,不打算再看您要做的那些蠢事了。我会把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她,一点儿都不会漏下。”
“至少我想让你看看我光着身子完成一两个疯狂之举,桑乔,这很有必要。我半个小时之内就会做完。你如果自己亲眼看见,以后就可以信誓旦旦地随意添油加醋了。我想做的事情,肯定让你讲都讲不完。”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大人,别让我看您赤身裸体,我会很伤心,肯定会哭的。昨天晚上我哭那头驴,哭得脑袋够难受的了,我不想再哭。您如果想让我看你再抽点疯,就穿着衣服做点简单有用的吧。况且,我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些,而是早点回来。我一定会带来您希望和应该得到的消息。如果不是这样,那就让杜尔西内亚夫人小心点儿。她的回信要是不合情理,无论向谁我都可以发誓,我一定会连踢带打地从她那儿逼出个适当的回答来。哪儿有像您这样著名的游侠骑士无缘无故地受罪变疯,就为了一个……别让我再说夫人什么了。上帝保佑,别让我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我干这个在行!她是不知道我的厉害!要是知道,肯定怕我!”
“依我看,桑乔,”堂吉诃德说,“你也不比我明白多少。”
“我可不那么疯,”桑乔说,“我是生气。不过咱们先别说这个啦。我回来之前,您吃什么呢?您也得像卡德尼奥那样到路上去抢牧人的东西吃吗?”
“您别担心这个,”堂吉诃德说,“即使有吃的,我也只吃这块草地和这些树给予我的绿草和果子。我修行的关键就在于不吃东西,而且还有其它一些受罪的事情。再见吧。”
桑乔说:“可是,您知道我担心什么吗?我怕回来的时候找不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太隐秘。”
“您做好记号,我也不会离开太远。”堂吉诃德说,“而且您回来时,我还会登上这些高高的石头望您。不过要想不迷路,最保险的办法就是你采些金雀花。这里有很多金雀花。你走一段路,撒一些金雀花,直到走上平原。这些金雀花可以当路标,你回来时就可以按照忒修斯迷宫线路①的方式找到我。”
——–
①根据希腊神话,忒修斯进迷宫杀怪物时,公主阿里阿德涅给他一个线球,并教他将线的一端拴在迷宫入口处。忒修斯放线而去,杀死怪物后又沿线返回。
“我会这样做的。”桑乔说。
桑乔采了一些金雀花,请主人祝福他,然后向主人告别,两人还淌了几滴眼泪。桑乔骑上罗西南多,堂吉诃德千叮咛,万嘱咐,让桑乔像他本人那样照顾好罗西南多,要走平路,要按照他说的那样,走一段路就撒一些金雀花。堂吉诃德还想让桑乔再看他发点疯,可是桑乔已经走了。走了不过百步,桑乔又折回来,说:“大人,您说得很对,虽然我已经看见您在这儿抽了不少疯,可还是再看一次好,这样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发誓说看见您抽疯了。” “我早对您说过嘛。”堂吉诃德说,“您等一下,桑乔,我马上就做。”
堂吉诃德迅速脱掉裤子,只穿件衬衣。然后二话不说,先跳跃两下,接着又翻了两个筋斗,来了个头朝下、脚朝上的姿势,露出了自己的隐秘部位。桑乔实在不想再看了。他一勒罗西南多的缰绳,高兴满意地掉头而去。这样他可以发誓说看见主人抽疯了。我们先让他赶路去吧。他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第二十六章 堂吉诃德为了爱情在莫雷纳山修行细述
再说那位上身穿衣下身光、翻了几个筋斗后倒立的猥獕骑士,见桑乔不愿再看他抽疯,已经离去,只好独自爬到一块高岩石顶上,继续思考一个他百思而不得要领的问题,那就是应该学习罗尔丹暴戾的癫狂呢,还是仿效阿马迪斯的凄恻痴迷?哪个对他最好最合适呢?他自言自语道:“即使罗尔丹像传说的那样,是位英勇善战的骑士,也没什么了不起。他已经掌握了魔法,谁也杀不死他,除非从他脚尖插进一根大针,而他又总是穿着七层铁底鞋。尽管他对付罗纳尔多·德尔卡皮奥的计策被对方识破,没有起到作用,但最后他还是在龙塞斯瓦列斯山把罗纳尔多·德尔卡皮奥扼死了。
“且不说罗尔丹的勇敢,先说他的精神不正常吧。他的确精神不正常。他在泉水边发现了一些迹象,并且听一个牧羊人说,安杰丽嘉同那个摩尔小子,即阿格拉曼王的侍童梅多罗,至少睡了两次午觉。他认为这是真的,他的夫人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当然马上就疯了。可是我并没遇上这样的事,怎么能去学着他的样子发疯呢?我敢发誓,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这辈子从未见过一个穿着摩尔人衣服的摩尔人。她至今仍守身如玉。如果我对她有什么怀疑,自己变成狂暴的罗尔丹那样的疯子,那显然是对她的侮辱。此外,我还看到高卢的阿马迪斯精神正常,并没有变疯,同样获得了多情的美名。按照故事上说的,他的意中人奥里亚娜鄙视他,让他未经许可不要在她面前露面,于是阿马迪斯隐退到‘卑岩’,与一位隐士为伍。他在那儿哭天号地,求上帝保佑。后来老天有眼,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帮助了他。事实如此,我为什么要费力劳神地赤身裸体?为什么要去伤害大树呢?它们又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为什么要搅浑这清清的泉水呢?我渴的时候还得喝呢。
“没齿不忘的阿马迪斯啊,值得曼查的堂吉诃德竭力学习。过去有句话,现在可以用于此,那就是事业未竟人欲动。我并没有受到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睥睨,我说过,只是与她天各一方。来吧,干起来吧。想想阿马迪斯做过的事情,我该从何学起呢?不过,我知道他做得最多的就是念经,祈求上帝保佑。可是我没有念珠,该怎么办呢?”
这时候,堂吉诃德想起来该怎么办了。他从衬衣的下摆扯下一大条,系成十一个扣,其中一个特别大,他就拿这个扣当念珠,念了无数次“万福玛利亚”。他又苦于找不到一个隐士,以便向他忏悔,并且从那儿得到安抚。于是他就在这块草地上遛来遛去,在树皮和细沙上写写画画,尽是描述他伤感的诗句,有些还赞颂了杜尔西内亚。可是后来能够完整保存下来,并且能够看得清的只有下面这几句:
高树参天青草绿,
灌木丛生遍山地,
倘若你们不笑我,
请听我圣洁的怨泣。我的痛苦纵有天大,
但愿不会扰你心,
为我分忧也悲凄,
远离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呀,
堂吉诃德在此哭泣。最忠实不二的情人
隐匿在此受淬砺,
竟不知何为缘起。
沉湎于悲哀的爱情,
泪水横流,
远离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呀,
堂吉诃德在此哭泣。四方征险,
奔走于高崖绝壁,
诅咒她心肠如岩石,
壁立千尺路崎岖,
叫我忍受不幸倍感悲戚。
爱情并非如柔带,
却似皮鞭向我抽击,
远离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呀,
堂吉诃德在此哭泣。看到诗中杜尔西内亚的名字前面还加上了“托博索”,人们不禁哑然失笑。他们猜测,堂吉诃德以为提到杜尔西内亚的时候若不加上“托博索”,人们就看不懂他的诗。堂吉诃德承认确实如此。他还写了很多诗,刚才说过,除了这三首外,其他的都字迹不清或残缺不全了。堂吉诃德在此写诗,在此叹息,在此呼唤农牧女神和森林女神,呼唤河流里的女神,呼唤以泪洗面的回声女神,请求她们回答他,安慰他,倾听他的诉说,以此消磨时间。在桑乔赶回来之前,他一直以草充饥。如果桑乔不是三天,而是三个星期才回来,堂吉诃德肯定会饿得判若两人,连他的生母都认不出他了。
咱们暂且把他这些唉声叹气的诗放在一边,说说正肩负使命的桑乔吧。他走上大道以后,就循着托博索的方向赶路。第二天,他来到了他曾经不幸被扔的那个客店。一看到客店,桑乔就觉得自己仿佛又在空中飞腾,不想进去了。其实这个时候他能够也应该进去,要知道现在正是开饭的时候,而且桑乔也想吃点热东西。这几天他全是吃冷食。在这个愿望驱使下,他走近客店,可是对是否进去仍然犹豫不决。这时从客店里走出两个人,认出了他,其中一个对另外一个说:“你看,教士大人,那个骑马的人是不是桑乔·潘萨?咱们那位冒险家的女管家说,他跟主人出去当侍从了。”
“是的,”教士说,“那匹马就是咱们那位堂吉诃德的马。”
原来这两个人就是桑乔家乡那次查书焚书的神甫和理发师,因此他们一眼就认出了桑乔。认出桑乔和罗西南多后,他们又急于知道堂吉诃德的下落,于是走了过去。神甫叫着桑乔的名字说:“桑乔·潘萨朋友,你的主人在哪儿?”
桑乔也认出了他们。桑乔决定不向他们泄露堂吉诃德所在的地方和所做的事情,就说他的主人正在某个地方做一件对主人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发誓,就是挖掉脸上的眼睛也不能把实情说出来。
“不,不,”理发师说,“桑乔·潘萨,你如果不告诉我们你的主人在哪儿,我们就会想象,其实我们已经想象到了,你把他杀了,或者偷了他的东西,否则你为什么骑着他的马?现在你必须交出马的主人,要不就没完!”
“你不用吓唬我,我既不杀人,也不偷人东西。谁都是生死有命,或者说听天由命。我的主人正在这山里专心致志地修行呢。”
然后,桑乔一口气讲了主人现在的状况和所遇到的各种事情,以及捎给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一封信。他还说杜尔西内亚就是科丘埃洛的女儿,堂吉诃德爱她一往情深。神甫和理发师听了桑乔的话十分惊愕。虽然他们听说过堂吉诃德抽疯的事,而且知道他抽的是什么疯,但每次听说他又抽疯时,还是不免感到意外。他们让桑乔把堂吉诃德写给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信拿给他们看看。桑乔说信写在一个笔记本上,主人吩咐有机会就把它抄到纸上去。神甫让把信拿给他,他可以很工整地誊写一遍。桑乔把手伸进怀里去找笔记本,可是没找到。即使他一直找到现在恐怕也不会找到。原来堂吉诃德还拿着那个本子呢,没给桑乔,桑乔也忘了向他要了。
桑乔没有找到笔记本,脸色骤然大变。他赶紧翻遍了全身,还是没找到。于是他两手去抓自己的胡子,把胡子揪掉了一半,然后又向自己的面颊和鼻子一连打了五六拳,打得自己满脸是血。神甫和理发师见状问桑乔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个样子。
“怎么回事?”桑乔说,“转眼之间我就丢了三头驴。每头驴都价值连城。”
“这是什么意思?”理发师问。
“笔记本丢了,”桑乔说,“那上面有给杜尔西内亚的信和我主人签字的凭据。主人让他的外甥女从他们家那四五头驴里给我三头。”
于是桑乔又说了丢驴的事。神甫安慰他,说只要找到他主人,神甫就让堂吉诃德重新立个字据,并且按照惯例写在一张纸上,因为笔记本上的东西不能承认,不管用。桑乔这才放下心来,说既然这样,丢了给杜尔西内亚的信也不要紧,因为他差不多可以把信背下来了,随时随地都可以让人记录到纸上。
“你说吧,桑乔,”理发师说,“待会儿我们把它写到纸上去。”
桑乔搔着头皮,开始回忆信的内容。他一会儿右脚着地,一会儿左脚着地,低头看看地,又抬头望望天,最后叼上了手指头。神甫和理发师一直等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上帝保佑,神甫大人,魔鬼把我记住的信的内容都带走了。不过,开头是这样写的:‘尊鬼的夫人’。”
“不会是‘尊鬼’,”理发师说,“只能是尊敬或尊贵的夫人。”
“是这样。”桑乔说,“然后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心受创伤、睡不着觉的人吻您的手,忘恩负义的美人。’关于他的健康和疾病,我忘了是怎么说的。反正就这样一直写下去,到最后是‘至死忠贞的猥獕骑士’。”
神甫和理发师对桑乔的好记性比较满意,对他赞扬了一番,又让他把信再背两遍,好让他们也背下来,找时间写到纸上去。桑乔又说了三遍,还乱七八糟地胡诌一气。最后他又讲了主人的情况,可是没说自己在客店被人用被单扔的事情,而那个客店他现在也不想进去了。
桑乔还说,只要他能带回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好消息,堂吉诃德就会着手争取做国王,至少得做个君主,这是两人商量好的。就凭堂吉诃德的才智和他的臂膀的力量,这很容易做到。到了那个时候,就要为他桑乔完婚。到那时候他得是鳏夫,这才有可能把王后的一个侍女嫁给他。侍女是大户人家的后代,有大片的土地。那时候他就不要什么岛屿了,他已经不稀罕了。桑乔说这番话的时候十分自然,还不时地擦擦鼻子。看到他的精神也快不正常了,神甫和理发师又感到惊奇不已。连堂吉诃德带的这个可怜人都成了这样,堂吉诃德疯到什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神甫和理发师不想费力让他明白过来。他们觉得桑乔这么想也不会碍什么事,索性就由他去。他们还想听听桑乔做的蠢事,就让桑乔祈求上帝保佑他主人的健康,而且很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主人就像他说的那样当上国王,至少当个红衣主教或其他相当的高官呢。桑乔说:“大人们,如果命运让我的主人不做国王,而是做红衣主教,我现在想知道,巡回的红衣主教通常常给侍从什么东西。”
“通常是教士或神甫的职务,”神甫说,“或者是某个圣器室,收入不少,另外还有礼仪酬金,数目跟收入差不多。”
“那么这个侍从就不能是已婚的,”桑乔说,“至少得帮着做弥撒吧。如果是这样,我就完了。我已经结婚了,而且连字母都不认识几个。万一我的主人心血来潮不愿意做皇帝,却要做红衣主教,就像游侠骑士常常做的那样,我该怎么办呢?”
“别着急,桑乔朋友,”理发师说,“我们会去请求你的主人,劝他,甚至以良心打动他,让他做国王,而不做红衣主教。他的勇多于谋,所以做国王更合适。”
“我也这样认为,”桑乔说,“虽然我知道,他做什么都能胜任。我只是想祈求上帝,把他安排在最适合他的地方,也把我安排在最有利可图的地方。”
“你讲得很有道理,”神甫说,“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基督徒。不过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让你的主人从他正在做的无谓的苦修中解脱出来。现在已是吃饭的时候,咱们还是先进客店去,一边吃饭一边想办法吧。”
桑乔让他们两人先进去,自己在外面等着,以后再告诉他们为什么自己不进去,以及最好不进去的原因,可是,请他们给他带出点热食来,再给罗西南多弄些大麦。神甫和理发师进了客店,理发师很快就给他拿出来了一点吃的。然后,神甫和理发师又仔细考虑如何实现他们的计划。神甫想起一个既适合堂吉诃德的口味,又能实现他们意图的做法。神甫对理发师说,他的想法就是自己扮成一个流浪少女,理发师则尽力装成侍从,然后去找堂吉诃德。假扮的贫穷弱女去向堂吉诃德求助。堂吉诃德是位勇敢的游侠骑士,肯定会帮助她。这种帮助就是请他随少女去某个地方,向一个对她作恶的卑鄙骑士报仇。同时,她还请求堂吉诃德,在向那个卑鄙骑士伸张正义之前,不要让她摘掉面罩,也不要让她做什么事情。堂吉诃德肯定会一口答应。这样,就可以把他从那儿弄出来,带回家去,设法医治他的疯病。
第二十七章 神甫和理发师如何按计而行,以及其他值得记述的事情
理发师觉得神甫的主意不错,于是两人就行动起来。他们向客店的主妇借了一条裙子和几块头巾,把神甫的新教士袍留下作抵押。理发师用店主挂在墙上当装饰品的一条浅红色牛尾巴做了个大胡子。客店主妇问他们借这些东西干什么用,神甫就把堂吉诃德如何发疯,现正在山上修行,所以最好乔装打扮把他弄下山来等等简单讲了一下。店主夫妇后来也想起,那个疯子曾经在这个客店住过。他做了圣水,还带着个侍从,侍从被人用被单扔了一通等等。他们把这些全都告诉了神甫,把桑乔极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全说了。
后来,女主人把神甫打扮得维妙维肖。她让神甫穿上呢料裙,裙子上嵌着一拃宽的黑丝绒带,青丝绒紧身上衣镶着白缎边,大概万巴王(西班牙古代国王)时代的装束就是这样的。神甫不让碰他的头,只允许在他头上戴一顶粗布棉睡帽,脑门上缠着一条黑塔夫绸带,再用另一条同样的带子做成面罩,把整个面孔和胡须全遮上了。他戴上自己的帽子,那帽子大得能当遮阳伞,又披上他的黑色短斗篷,侧身坐到骡背上。理发师也上了他的骡子,让浅红色的胡子垂到腰间。刚才说过,那胡子是用一条浅红色的牛尾巴做成的。
两人向大家告别,也向丑女仆告别。丑女仆虽然并不清白,却答应念《玫瑰经》,求上帝保佑他们完成这项艰巨而又仁慈的使命。两人刚走出客店门,神甫忽然想起来,虽然这事很重要,但自己这样做毕竟不妥,一个神职人员打扮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他请求理发师同他互换衣服,觉得让理发师扮成苦难少女更合适,自己应该扮成侍从,这样可以减少对他的尊严的损害,如果理发师不答应,哪怕堂吉诃德死掉,他也不再去了。
这时桑乔走过来。看到两人这般装束,不禁笑起来。最后,理发师只好依从神甫,互相交换衣服。神甫告诉理发师,应当对堂吉诃德如何做,如何说,才能动员、强迫他放弃在那个地方进行无谓苦修的打算。理发师说不用他指导,自己知道该怎么做。理发师不愿意立刻就换上那身打扮,要等快到堂吉诃德所在的地方再穿。他把那身衣服叠了起来。神甫也把胡子收了起来。桑乔在前面引路,两人启程。桑乔给他们讲了在山上碰到一个疯子的事情,但是没提那只手提箱和里面的东西。这家伙虽然不算机灵,却还有点贪心。
第二天,他们来到了有金雀花枝的地方,那是桑乔离开堂吉诃德时做的路标。桑乔确认了路标后,告诉他们从那儿就可以上山,他们现在可以换衣服了,如果这样更有利于解救他的主人的话。原来两人已在路上对桑乔讲了,他们这副打扮、这种方式,对于把他的主人从他选择的恶劣生活中解脱出来是至关重要的。神甫和理发师千叮咛,万嘱咐,让桑乔不要告诉主人他们是谁,也不要说认识他们。如果堂吉诃德问是否把信交给杜尔西内亚了,他肯定会问的,那就说已经转交了。可是杜尔西内亚不识字,因此只捎回口信,叫桑乔告诉他,让他即刻回去见杜尔西内亚,否则她会生气的。这对她很重要。这样一说,再加上神甫和理发师编好的其他话,肯定能让堂吉诃德回心转意,争取当国王或君主。至于当红衣主教,桑乔完全不必担心。
桑乔听后都一一牢记在脑子里。他很感谢神甫和理发师愿意劝说主人做国王或君主,而不去做红衣主教。他心想,要论赏赐侍从,国王肯定要比巡回的红衣主教慷慨得多。桑乔还对他们说,最好先让他去找堂吉诃德,把他的意中人的回信告诉他。或许仅凭杜尔西内亚就足以把堂吉诃德从那个地方弄出来,而不必再让神甫和理发师去费那个劲了。神甫和理发师觉得桑乔说得也对,决定就地等候桑乔带回堂吉诃德的消息。
桑乔沿着山口上了山,神甫和理发师则留在一条小溪旁。小溪从山口缓缓流出,周围又有岩石和树木遮荫,十分凉爽。此时正值八月,当地的气候十分炎热,并且正是下午三点。这个地方显得格外宜人,于是两人身不由己地停下来,等候桑乔。
两人正在树荫下悠然自得,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歌声。虽然没有任何乐器伴奏,那歌声却也显得十分甜蜜轻柔。两人都为能在这种地方听到如此美妙的歌声而惊讶不已。人们常说,在森林原野能听到牧人的优美歌声,不过,那与其说是真事,还不如说是诗人们的夸张。况且,他们听到的歌词竟是诗,而且不是粗野牧民的诗,是正经的宫廷诗,他们更是深以为异。他们听到的确实是诗。诗是这样写的:
谁藐视了我的幸福?
嫌厌。
谁增加了我的痛苦?
妒忌。
谁能证明我的耐心?
分离。
我的痛苦
无法摆脱,
嫌厌、妒忌和分离
扼杀了我的希冀。
谁造成了我的悲伤?
爱欲。
谁夺走了我的乐趣?
天意。
谁傲视我的凄楚?
苍天。
在巨痛中
我渴望死去。
爱欲、天意和苍天
一起把我毁灭。
谁能改变我的命运?
死亡。
谁能得到爱情的福祉?
逃避。
谁来医治这悲伤?
疯狂。
医治伤者
并非理智。
死亡、逃避和疯狂
是我得以解脱之计。
在那个时间、那种偏僻之地,能听到那样的嗓音、那样流丽的诗句,两人不禁为之赞叹。他们静候着,听听还唱些什么。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神甫和理发师决定去找这位具有如此美妙歌喉的歌唱家。他们刚要走,歌声又响起来,两人又不动了。这回传到他们耳朵里的是一首十四行诗:
圣洁的友谊,展开轻盈的翅膀
奔向天宫,逍遥直上。
天上神灵共相济,
只把影子留地上。
你从天上指点,
粉饰的太平在望。
让人隐约可求,
到头来,美好却是欺诳。
情谊呵,别高居天上,
别让欺骗披上你的外衣,
它会毁坏真诚善良。
倘若不剥去你的外表,
世界即刻陷入纷争,
回复到昔日动荡。歌声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结束了。两人仍认真地等,看看是否还要唱什么。可是歌声却变成了抽泣和哀叹。两人决定弄清究竟是什么人唱得这么好,却又如此难过地叹息。没走多远,绕过一块石头,他们看见一个人,其身材就像桑乔给他们讲的卡德尼奥一样。那个人看见他们过来了,并没有动,仍然待在那儿,头垂到胸前,若有所思,除了两人刚出现时看了他们一眼外,再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们。神甫本来就听说过他的不幸,又从外表上猜出了他是谁,于是走向前去。神甫很善言辞,简单而又有分寸地讲了几句话,劝说并请求那个人放弃这种可悲的生活,不要在那儿沉沦,那样可就是不幸中的大不幸了。
卡德尼奥当时神志完全清醒,已经摆脱了那件时时令他暴怒的事情。他看到这两个人穿戴并不像这一带偏僻地方的人,不由得感到奇怪,听神甫同他讲话时,又觉得神甫对他的事似乎了如指掌,更是意外,便说道:
“二位大人,无论你们是什么人,我都能想到,老天总是注意拯救好人,也常常帮助坏人。虽然我离群索居,可是仍有烦老天派二位到我面前,用种种生动的话语告诉我,我现在的生活是多么没有道理,并且想把我从这儿弄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不过你们并不知道,我即使能从这种痛苦里解脱出来,也仍然会陷入新的痛苦中。因此,你们可能会认为我精神有些不正常,更有甚者,认为我精神完全不正常。如果你们这样认为,也不足怪,我自己也觉得,每当我想起我的不幸时,便痛苦万分,难以自拔,但又无力阻止它,只觉得自己呆若石头,神志不正常。事后许多人告诉我,并且向我证明了我犯病时的所作所为。尽管我意识到这是真的,却也只能徒劳地后悔,无谓地自责,向所有愿意听我解释原因的人表示歉意。那些明白人听我解释后,对发生的事情就不感到奇怪了。尽管他们也无法帮助我,但至少没有怪罪我,原来对我的行为感到的愤怒也转化为对我的不幸表示同情了。如果诸大人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而来,在你们谆谆教诲我之前,还是请你们先听听我的诉说不尽的辛酸史吧。也许听完之后,你们就不会再费力试图安抚这种无法安抚的痛苦了。”
神甫和理发师正想听他本人讲述得病的原因,就请他讲讲自己的事,并保证一定按照他的意愿帮助他或者安抚他。于是,这位可怜的年轻人开始讲他的辛酸故事,其语言和情节都同前几天给堂吉诃德和牧羊人讲述的差不多。只是前几天讲到埃利萨瓦特医生时,堂吉诃德为了维护骑士的尊严,打断了故事。好在这次卡德尼奥没有犯病,完全可以把故事讲完。他讲到费尔南多在《高卢的阿马迪斯》一书里找到了一封信。卡德尼奥说,他还清楚地记得,信是这样写的:
卢辛达致卡德尼奥的信
我每天都从你身上发现新的优秀品质,我不由自主地更加敬重你。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把我从目前这种状况里解救出来,并且不损害我的名誉。你完全可以很好地做到这点。我父亲认识你,你又爱我。如果你尊重我,我也相信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你完全可以实现你的意志。而且,这也不违背我的意志。
“看了这封信,我就去向卢辛达的父亲求婚。我说过,在费尔南多看来,卢辛达是当代最聪明机智的女人。费尔南多就是想用这封信在我还没沉沦之前毁了我。我告诉费尔南多,卢辛达的父亲坚持要我父亲出面提亲,可我怕父亲不来,没敢跟他说。这并不是因为我不了解卢辛达的道德品质和她的美貌、善良。她品貌双全,完全可以让西班牙任何世家生辉。我只是以为卢辛达的父亲不想让我们仓促结婚,要先看看里卡多公爵怎样安排我。
“总之,我对他说,就因为这点,还有其它原因,我忘记了究竟是哪些原因,使得我没敢跟父亲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希望的事不会成为现实。费尔南多回答说,他去同我父亲讲,让我父亲去向卢辛达的父亲提亲。噢,这个野心勃勃的马里奥!这个残忍的喀提林!这个狠毒的西拉!这个奸诈的加拉隆!这个背信弃义的贝利多!这个耿耿于怀的胡利安!这个贪婪的犹大!你这个背信弃义、阴险狡诈、耿耿于怀的家伙,我这个可怜人把我内心的秘密和快乐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你,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怎么惹你了?我哪句话、哪个劝告不是为了维护你的名誉和利益?可是,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真是倒霉到家了。灾星带来的不幸仿佛激流飞泻而下,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人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防备它。谁能想到,像费尔南多这样的名门贵族,举止庄重,受着我的服侍,无论到哪儿都是情场得意,竟会丧尽天良地夺走我仅有的一只羊①,而且这只羊当时还不属于我呢!
——–
①参见《圣经》故事。大卫害死乌利亚并娶其妻。拿单指责大卫就像富户一样,舍不得用自己的羊招待客人,却夺走穷人仅有的一只羊。
“先不说这些,反正也没有用,咱们还是把我的悲惨故事接着讲下去吧。费尔南多觉得我在那儿对他实施其虚伪恶毒的企图不利,就想把我打发到他哥哥那儿去,借口是让我去要钱买六匹马。这是一计,实际上就是想支开我,以实现他的罪恶企图。他故意在自告奋勇说要去同我父亲谈话的那天买了六匹马,让我去拿钱。我怎么会想到他竟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呢?我怎么可能去往这方面想呢?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到。相反,对这笔大买卖我很满意,十分高兴地出发了。那天晚上我又去找卢辛达,告诉她我已经同费尔南多商量好,我完全相信我们两人的良好愿望会实现。她同我一样,对费尔南多的恶意毫无察觉,只是让我早点回来。她相信,只要我父亲向她父亲一提亲,我们的愿望就会有结果。不知为什么,她一说完这句话,眼睛里就噙满了泪水,喉咙也哽咽了,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一句也没说出口。
“我对她这种反常的状况感到很惊奇,这种情况过去从来没有过。以前我们见面时,只要时间合适,安排得当,总是说得兴高采烈,从来没有什么眼泪、叹息、嫉妒、怀疑或恐惧。这使我更觉得,娶卢辛达做我的夫人真是天赐良缘。我对她的美貌更加崇拜,对她的才智更加赞赏。她也对我以德相报,说我是她的值得称赞的恋人。我们爱意绸缪,邻里周知,不过即使这样,我最放肆的行为也只是隔着栅栏的狭窄缝隙,把她的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放到我嘴边。可是在我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她却哭泣、呻吟、叹气,然后离去,我在那里满腹狐疑,茫然不知所措,对卢辛达的反常悲戚感到恐惧。可我并不想让我的希望破灭,只把这种现象当成是爱我所致,是感情至深的人一旦分离常常出现的痛苦。反正我走的时候既伤心又凄惶,满肚子猜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猜什么疑什么。不过,这明显预示着有什么悲惨不幸的事情在等着我。
“到达了目的地,我把信交给费尔南多的兄弟。他们对我照顾得很周到,可就是不办事情。虽然我很不乐意,但他们还是叫我在一个公爵看不到我的地方等候八天,因为费尔南多在信上说,要钱的事不能让公爵知道。这全是费尔南多编的瞎话,因为他兄弟有钱,完全可以马上把钱给我。这种吩咐我实在难以从命,让我同卢辛达分别这么多天简直难以想象,况且我离开的时候她是那么伤心。尽管如此,作为一个好仆人,我还是服从了,虽然我也清楚,这样做对我的身体不利。可是到了第四天,就有人拿着一封信找我,我认出信封上的字是卢辛达写的。我惶惑地打开信,心想一定有什么大事,她才这么远道给我写信,以前她很少写信的。看信之前,我先问那个人,是谁把信交给他的,他在路上用了多少时间。他说,中午路过那座城市的一条街时,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从窗口叫他。小姐的眼睛饱含泪水,急促地对他说:‘兄弟,看来你是基督徒,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求你把这封信交给信封上写的那个地方的那个人,很好找的,这样你就为上帝做了件好事。你把这个手绢里的东西拿着。这样办事会方便些。’那人又接着说:‘她从窗口扔出一个手绢包来,里面有一百个雷阿尔,有我手上的这枚金戒指,还有我交给您的这封信。然后,她不等我回答就离开了窗户,不过在此之前,她已经看到我拾起了信和手绢包,并且向她打手势说,我一定把信送到。既然有这么高的报酬,而且从信封上看到信是写给您的,大人,我很了解您,再加上那位漂亮小姐的眼泪,我决定不委托任何人,亲自把信给您送来。路上我一共用了十六个小时,您知道,那个地方离这儿有十八西里地呢。’
“我听这位值得我感激的临时信使说话时,心一直悬着,两腿不住地打哆嗦,几乎要站不住了。后来我打开信,看到信是这样写的:
费尔南多对你说,要去见你的父亲,让你父亲向我
父亲提亲,可他做的事并没有维护你的利益,而是损坏了你的利益。你知道吗?他已经向我求婚了。我父亲认为费尔南多的条件比你的条件好,就答应了,再过两天就举行婚礼。婚礼将秘密地单独举行,只有老天见证,还有一些家人在场。我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你可想而知。如果你能来,就赶紧来。我究竟爱不爱你,以后发生的事情会让你明白。但愿上帝保佑,让这封信在我同那个背信弃义的家伙结成连理之前交到你手上。
“简单说,这就是信上的内容。看完信后,我不再等什么回信或钱,立刻启程往回赶。这时我完全明白了,费尔南多让我到他兄弟这儿来并不是为了买马,而是为了实现他的目的。对费尔南多的愤怒,还有唯恐失去我多年追求的心上人的惧怕,仿佛给我安上了翅膀。我飞一般往回赶,第二天就赶到了家,而且正好是在我通常同卢辛达约会的时间。我把骡子放到那个好心送信的人家里,悄悄溜进去,恰巧碰到卢辛达正站在栅栏前,那栅栏就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卢辛达看见了我,我也看到了她,可是彼此都不像往常见面时那样了。世界上有谁敢说自己深知女人的复杂思想和易变性格呢?真的,没有任何人敢这么说。
“卢辛达一看见我就说:‘卡德尼奥,我已换上了婚礼的服装,那个背信弃义的费尔南多,还有我那贪得无厌的父亲和证婚人,正在客厅等着我。不过,他们等到的不会是我的婚礼,而是我的死亡。你别慌,朋友,你应该设法看到这场悲剧。如果我不能用语言避免这场悲剧,我身上还带着一把匕首,任何强暴都可以用它抵挡。我要用它结束我的生命,并且证明我对你的一往深情。’
“我相信了。我怕时间紧,赶紧对她说:‘小姐,但愿你说到做到。你身上带着匕首,可以表白自己,我身上带着剑,也可以卫护你,万一事情不成,我就用它自杀。’
“我觉得她并没有听完我的话,好像有人在叫喊催促她,正等着她举行婚礼呢。这时,我那悲惨之夜降临了,我那欢乐的太阳也落山了。我眼前漆黑一片,思想也静止了。我不能进她家的门,可是又不愿离开。一想到万一发生什么事,我在场有多么重要,我就鼓足勇气,进了她家。我对她家出入的地方都熟悉,而且大家都在里面忙活,没人看见我。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客厅扇弧形窗凹处的窗帘后面。我可以看到客厅里的全部活动,别人看不到我。我当时心跳得厉害,而且心烦意乱。那种情况简直没法形容,也最好别去形容。你们知道新郎进了客厅就行了。他穿着同往常一样的衣服。还有卢辛达的一个表兄做伴郎。客厅里除了几个佣人之外,没有别人。
“过了一会儿,卢辛达从内室出来了,她的母亲和两个女佣陪着她。她梳理打扮得雍容华贵,与她的玉洁美貌相得益彰。我没有心思仔细欣赏她的服饰,只注意到她的服装是肉色和白色的。头饰和全身的珠宝交相辉映,而她那无与伦比的金色秀发更显得格外突出,似乎在与客厅里的宝石和四支四芯大蜡烛争奇斗艳。她的出现可以说使得满堂生辉。哎,一想起这些,我就不得安宁!我现在回忆我那可爱冤家的绝伦美貌又有什么用呢?可怕的回忆,你叙述一下她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好吗?对于这种公然的欺辱,即使我不能报仇,还不能舍命吗?各位大人,烦请你们再听我几句话。我的痛苦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一带而过的,我觉得每件事都应该仔细讲述一番。”
神甫回答说,他们不仅不感到厌烦,而且还对这些细节十分感兴趣。这些细节不应该被遗忘,而且应该像故事的主要内容一样受到重视。
“大家到齐之后,”卡德尼奥继续讲道,“教区的神甫走进了客厅。他按照婚礼的程序,拉着两个人的手说:‘卢辛达小姐,你愿意按照神圣教会的规定,让你身旁的费尔南多大人做你的合法丈夫吗?’我躲在窗帘后面伸长了脑袋,惶惶不安地仔细听卢辛达回答,等着她对我的生死进行宣判。嗐,那时候我竟没敢站出来大声说,‘喂,卢辛达,卢辛达!你看你在干什么!你想想你该对我做的事情吧。你是我的,不能属于别人!你听着,你只要说声‘愿意’,我的生命即刻就会结束。还有你,你这背信弃义的费尔南多,你夺走了我的幸福,夺走了我的生命!你想干什么?你别想利用教会达到你的目的。卢辛达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哎,我真是个疯子。现在我远离她,远离了危险。当时我应该这样做,可是我没有这样做,结果让人夺走了我珍贵的宝贝。我要诅咒这个夺走我心上人的强盗。当时我如果有心报复他,完全可以报仇雪恨,可是现在我只能在这里后悔。总之,我当时胆小怯懦,因此现在羞愧难当,后悔莫及,变得疯疯癫癫。
“神甫在等待卢辛达的回答。卢辛达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当时我以为她要拔匕首自尽,或者说明真相,揭露骗局,这都有利于我。可是我却听到她有气无力地说:‘是的,我愿意。’费尔南多也说了这样的话,还给卢辛达戴上了戒指,于是他们就结成了解不开的婚姻。新郎过去拥抱新娘,她却把手放在自己的胸上,昏倒在她母亲的怀里。现在不必再说我听到这声‘愿意’时是如何感到我的愿望受到了愚弄,卢辛达的诺言是多么虚伪,我在这一时刻失去的东西是永远也不可能再得到了。我顿时不知所措,觉得偌大的天下竟无依无靠,脚下的大地也成了我的仇敌,拒绝给我以叹息的空气,拒绝给我的眼睛以泪水。只有怒火在燃烧,所有的愤怒和嫉妒都燃烧了起来。卢辛达昏过去后,在场的人都慌了手脚,卢辛达的母亲把卢辛达胸前的衣服解开,让她能够透过气来,却发现她胸前有一张叠起来的纸条。费尔南多把纸条拿过来,借着一支大蜡烛的光亮看起来。看完后,他坐在椅子上,两手托着脸,不去帮别人抢救自己的妻子,看样子是陷入了沉思。
“看到客厅里的人乱成一团,我也不管别人是否会发现我,贸然跑了出来,心想若是有人看见我,我就对他们不客气了,让大家都知道我已经义愤填膺,要惩罚虚伪的费尔南多,还有那个晕倒的变心女人。可是命运似乎要让我倍受折磨,假如还有更痛苦的折磨的话。命运让我那个时候格外清醒,事后却变得痴呆了。结果我没有想到向我的冤家报仇,要报仇当时很容易,他们根本没想到我在场。我把痛苦留给了我自己,把本应该让他们忍受的痛苦转移到我身上,而且这种痛苦也许比他们应该遭受的痛苦还要严重。如果我当时杀了他们,他们突然死亡,其痛苦也随即消失。可是像我这样,虽然性命犹存,却要遭受无穷无尽的折磨,才是最痛苦的。最后,我跑出了那个家,来到为我照看骡子的那个人的家,让他为我备骡,没向他道别就骑上骡子出了城,像罗得①一样,连头也不敢回。我只身来到野外,夜幕笼罩了我,我在寂静的夜色中呻吟,不怕别人听见我的呻吟声或者认出我来。我放开喉咙,大声地诅咒卢辛达和费尔南多,仿佛这样就能解除他们侮辱我的心头之恨。
——–
①《旧约》人名。他在所多玛被东方五王掠掳,上帝降天火毁灭所多玛城时得到天使的救援而幸免。出逃之际,上帝吩咐他不可回头观看。
“我骂他们残忍、虚伪、忘恩负义,而且最贪婪,因为是我的情敌的财富蒙住了爱情的双眼,把卢辛达从我这儿夺走,交给了那个命运对他格外慷慨的人。我一边咒骂,一边又为卢辛达开脱,说像她这样总是被父母关在家里的女孩子,对父母言听计从也不为过,因而她宁愿迁就父母。父母给她找了这样一位显贵富有、文质彬彬的丈夫,她如果不签应,别人就会以为她精神不正常,或是另有新欢,那就会影响她的良好声誉。可是话又说回来,假如卢辛达说愿意让我做她的丈夫,她的父母也会觉得她这个选择不错,不会不原谅她。而且,费尔南多去求亲时,如果他们合理地考虑一下卢辛达的愿望,就不应该决定或者希望其他比我条件好的人做卢辛达的丈夫。卢辛达在迫不得已要结婚的最后关头,不妨说我已经和她私订了终身。在这种时候,无论她编造出什么理由,我都会照说不误。总之,我觉得是追求富贵的贪心战胜了爱情和理智,使她忘记了那些话。她曾用那些话蒙蔽了我,让我沉醉,让我怀有坚定的希望和纯真的爱情。
“我就这样连喊带闹地走了一夜,天亮时来到这座山的一个山口。我又在山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三天,最后来到这块草地上。我也不知这块草地在山的哪一面。我问几个牧羊人,这山上什么地方最隐秘,他们告诉我就是这个地方。我来到这儿,想在这儿了此一生。刚走到这儿,我的骡子饥劳交加,竟倒地而死。可我更觉得,它是要自行解除它对我的无谓负担。我站在这儿筋疲力尽,饥肠辘辘,没找到人,也没想向什么人求救。后来,我不知在地上躺了多少时间,等我醒来时已经不饿了,只见身旁站着几个牧羊人,想必是他们给了我吃的喝的。他们告诉我,他们如何发现了我,我当时又是如何胡言乱语,很明显,我已经精神失常了。从那以后,我自己也感觉到,我并不总是正常的,常常胡言乱语,疯疯癫癫,撕破自己的衣服,在这偏僻的地方大喊大叫,诅咒我的命运,不断空喊着我的负心人那可爱的名字,一心只想呼号着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当我恢复正常的时候,我又心力交瘁,几乎动弹不得。
“我经常住的地方是一个能够遮蔽我这可怜身体的栓皮槠树洞。山上的牧羊人怜悯我,他们把食物放在路边和石头上,预料我会从那儿路过,看到那些食物。他们就这样养活了我。尽管我常常神志不清,可本能还是让我能够认出食物,引起食欲,想得到它。还有几次,在我清醒的时候,他们告诉我,有时牧人带着食物去放牧,我就跑到路上去抢他们的食物,尽管他们十分愿意把食物送给我。我就这样过着可怜至极的生活,要等老天开眼,让我的生命终止,或者让我的记忆终止,不再记起背叛了我的卢辛达的美貌以及费尔南多对我的伤害。如果老天让我活着,并且忘掉他们,我会让我的思维尽可能恢复正常,否则,我只求老天怜悯我的灵魂,我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和力量把我从自己选择的这种境况里解脱出来。
“噢,两位大人,这就是我遭遇不幸的悲惨经历。你们看,我成了这个样子。可你们说说,遇到这样的事,我能不成这个样子吗?所以,你们也别再费力劝我,让我做那些说起来对我有利的事情,因为那对我只能相当于名医为不愿吃药的病人开的药一样。没有卢辛达,我不想恢复健康。她本来是或者应该是我的,可是她却宁愿属于别人。既然这样,我本来可以幸福,现在我却宁愿选择痛苦。她变了心,愿意让我常年沉沦,那么我宁愿沉沦,让她称心。可以让后人知道的就是:所有那些不幸的人身上最多的东西在我身上恰恰没有。他们会因为肯定得不到某件东西而死了心,可我却为此遭受更大的痛苦和不幸,而且,我觉得只要我一息尚存,这种痛苦就不会结束。”
卡德尼奥滔滔不绝地讲完了他的不幸的爱情故事。神甫正想说几句话安慰他,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制止了神甫。那声音以悲哀的语调讲述了第四部分的事情。大智若愚、考虑周全的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的第三部分到此结束。
第二十八章 神甫和理发师在莫雷纳山遇到的新鲜趣事
曼查英勇无比的骑士堂吉诃德降生的年代真乃幸运之至,他竟堂而皇之地要重建几乎已在世界上销声匿迹的游侠骑士,以至于我们在这个需要笑料的时代里,不仅可以了解他的真实历史,而且还可以欣赏到他的一些奇闻轶事。有些部分真真假假,其有趣的程度并不亚于他那条理清晰、情节错综曲折的历史本身。上面说到神甫正想安慰卡德尼奥几句,耳边却传来一个声音。神甫止住话,只听那声音语调凄切地说道:
“啊,上帝!我大概已经找到了可以秘密埋葬我这违心支撑的沉重身体的墓地!这孤寂的山脉肯定没有欺骗我。不幸之人啊,唯有这岩石草丛与我相随,给我一席之地,让我能够把我的不幸向天倾诉。当今之世,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与我为伴,遇迷津给我指点,遇忧怨给我安慰,遇困难给我帮助!”
这些话神甫和另外两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觉得声音就是从附近发出的。事实正是如此。于是他们起身寻找那个说话人,走了不到二十步远,就在一块岩石后面发现,一个农夫打扮的小伙子正坐在一棵白蜡树下。他正低头在一条小溪里洗脚,因此看不见他的脸。他们悄悄走过去,那人竟一点也没有察觉,只顾自己专心致志地洗脚。与小溪中的石头相比,他那两只脚简直像两块白玉。
大家对着那两只又白又漂亮的脚发怔,觉得那可不是两只可以在泥土里耕种的脚,不是像他那种打扮的人的脚。既然没有被发现,走在前面的神甫就向另外两个人做了手势,示意他们在石头后面藏起来。藏好后,三人仔细看那人在干什么。小伙子上身穿一件棕褐色双兜短斗篷,一条白毛巾把斗篷紧紧束在身上;下身着棕褐色呢裤和裹腿,头戴一顶棕褐色帽子。裹腿裹住了半条肯定也是白石膏一般的腿。小伙子洗完他的纤秀的脚,从帽子下面抽出头巾,把脚擦干了。他抽头巾时抬了一下头,大家才看见他无比美貌。卡德尼奥对神甫低声说:
“这个人若不是卢辛达,那就不是凡人,是仙人。”
小伙子把帽子摘下来,向两侧甩了甩,头发开始散落下来,那潇洒的样子,连太阳见了都会嫉妒。这时大家才看清那个貌似小伙子的人竟是个娇嫩女子。神甫和理发师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卡德尼奥若不是早就认识了卢辛达,也大开眼界了。卡德尼奥断定,只有卢辛达才能与之媲美。那女人长长的金色秀发不仅遮盖住了她的背部,而且遮盖了她全身;若不是下面还露出两只脚来,简直可以说她的身体的所有部分都看不见了。这时,她用手拢了拢头发。如果说她的两只脚像两块白玉,那么她的两只手就像两块密实的雪块。
三人见了都赞叹不已,而且更想知道她是谁了。
三人觉得该露面了。他们刚站起来,那漂亮的女子就抬起了头。她用双手拨开眼前的头发,看是什么东西发出了动静。她一看见三个人,就赶紧抓起身旁一包像是衣服的东西,慌慌张张地想要逃走。可是没跑出几步,她的细嫩双脚就再也受不了地上的乱石,跌倒在地。三个人见状来到她面前。神甫首先开口:
“站住,姑娘,不管你是谁,我们都愿意为你效劳。你没有必要逃跑。你的脚受不了,我们也不会让你跑掉。”
姑娘惊慌失措,一言不发。三个人走过去。神甫拉着她的手,说道:
“姑娘,你想用服装掩饰的东西,你的头发却把它暴露了。很明显,你如此漂亮,却打扮得如此不相称,来到如此偏僻的地方,原因一定非同小可。幸喜我们现在找到你了,即使不能帮你解决什么困难,至少可以给你一些忠告。人只要还活着,就不应该拒绝别人的善意劝告,任何困难也不会大到让人拒绝劝告的地步。因此,我的小姐或少爷,或者随便你愿意当什么吧,不要因为我们发现了你而吓得惊慌失措。给我们讲讲你的情况吧,不管它是好是坏,看看我们这几个人或者其中某个人是否能为你分担不幸。”
神甫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个乔装打扮的姑娘只是痴迷地看着他们,嘴唇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仿佛一个乡下人突然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稀世之物一样。后来,神甫又讲了些同样内容的话,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开口说道:“看来这荒山野岭并非我的藏身之地,这披散的头发也不再允许我说假话了。我现在再继续装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如果你们相信我,我可以告诉你们,我这样做主要是出于礼貌,倒不是为了其它什么原因。诸位大人,我感谢你们愿意帮助我,也正因为如此,我应该满足你们的各种要求。不过我担心,我的不幸不仅会让你们对我产生同情,而且还会让你们感到难过,因为你们找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我,安慰我。尽管如此,为了不让你们对我的品行产生怀疑,我就把我本来想尽可能隐瞒的事情告诉你们吧。否则,你们已经认出我是女人,而且年纪轻轻,只身一人,又是这身打扮,无论是加起来还是仅只其中一项,都足以使我的名声扫地了。”
这个女人很美,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而且语调轻柔,使三个人不仅欣赏她的美貌,而且对她的机敏赞叹不已。三个人再次表示愿意帮助她,并且再次请求她讲讲自己的事。那女人也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穿上鞋,把头发拢好,坐到一块石头上。等三个人在她周围坐好,她强忍住眼泪,声音平缓清晰地讲起了自己的不幸身世:
“在安达卢西亚,有一块领地是一位公爵的,他在西班牙也称得上是个大人物了。公爵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继承了公爵的领地,似乎也继承了公爵的良好品行。小儿子继承了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贝利多的背信弃义和加拉隆的奸诈他都学会了。我的父母是公爵的臣民。父母虽然门第卑微,却很富裕。如果他们的门第能与他们的财产匹配,他们也就心满意足,我也不用害怕自己落到这种境地了。大概,我命运不佳就是因为我没有出生于豪门贵族吧。父母的门第既没有低贱到自惭卑微的地步,也没有高贵到让我否认我的不幸就是因为家世孤寒的程度。总之,他们是农夫,是平民,与那些臭名昭著的血统没有任何联系,就像人们常说的,是老基督徒了。他们生财有道,理财有方,逐渐获得了绅士的名声。不过,他们最大的财富就是有我这么个女儿。父母很喜欢我,而且只有我这么一个继承人,可以说我是个倍受父母宠爱的孩子。他们对我奉若神明,把我当成他们老年的依靠,凡事都同我商量,从我的需要出发,我总是能随心所欲。
“同时,我还是他们的的精神支柱,是他们的财富的管家。雇用和辞退佣人,播种和收割多少,都得经过我手。还有油磨、酒窖、大大小小的牲口和蜂箱都由我管。一句话,凡是一个像我父亲这样富有的农夫可能拥有和已经拥有的一切,都由我管。我成了女管家,女主人。我很愿意管,他们也很高兴让我管,愿意得没法再愿意了。我每天给领班、工头和佣人们派完活,就做些姑娘该做的事情,例如针线活、刺绣、纺织等等。有时候为了活跃一下精神生活,我还读点我喜欢的书,弹弹竖琴。根据我的体会,音乐可以调节紧张的精神生活,减轻人的精神负担。这就是我在我父母家里的生活。我特别提到这些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或者让你们知道我是富人家的女儿,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从那样好的生活环境落到现在这种不幸的状况,责任全不在我。
“我就这样每天忙忙碌碌,而且深居简出,简直像个道士,我觉得除了家里的佣人,没有人能看见我。因为我去做弥撒的时候总是去得很早,而且有母亲和几个女佣陪伴,捂得严严实实,走路也规规矩矩,眼睛几乎只看脚下的那点地方。尽管如此,费尔南多爱情的眼睛,最好说是淫荡的眼睛,简直像猞猁一样敏锐,还是发现了我。这人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公爵的小儿子。”
一听说费尔南多这个名字,卡德尼奥的脸骤然变色,并且开始冒汗。神甫和理发师都注意到了卡德尼奥脸上的变化,生怕他这时又犯起他们听说他常犯的疯病来。不过,卡德尼奥仅仅是脸上冒汗、目光呆滞而已。他紧紧盯着那个农家女,思索她究竟是谁。可那个姑娘并没有注意到卡德尼奥的这些变化,继续讲道:
“他后来对我说,他还没认清我的模样就已坠入了情网,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也证明了这点。不过为了尽快讲完我的故事,不过多地回溯我的不幸,我就别再讲费尔南多如何费尽心机,向我表示了他的心愿,他又如何买通了我家里所有的人,向我所有的亲戚送礼了吧。我家那时每天白天都热热闹闹,夜晚音乐搅得谁也睡不了觉。还有那些情书,简直不知是如何到我手里的,尽是没完没了的山盟海誓。他的这些做法不仅没有打动我,反而叫我心肠更硬了,仿佛他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他搞这些动作,是为了实现他的目的,但结果恰恰相反。倒不是我觉得费尔南多风度不够,也不是觉得他殷勤过分了。被这样一位高贵的小伙子倾慕,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看到他那些情书上的满纸恭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在这方面,我觉得我们女人即使再丑,也愿意听别人说我们漂亮。只是我的品德和我父母对我的劝告让我对他的这些做法很反感。父母完全了解费尔南多的意图,因为他满不在乎地到处张扬。
“父母常常对我说,我的品行牵涉到他们的声誉,他们要我注意到我同费尔南多之间的差距。从这儿可以看出他们考虑的是他们的好恶,而不是我的利益。当然,这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说,如果我愿意设法让他放弃其非分追求,他们愿意以后把我嫁给我喜欢的任何人,不管是我们那儿还是附近的大户人家。凭我家的财产和我的好名声,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既然父母这样允诺我,又讲了这些道理,我自然坚守童贞,从没给费尔南多回过任何话,不让他以为有实现企图的希望,更何况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大概把我的这种自重看成对他的蔑视了,也大概正因为如此,他的淫欲才更旺。我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对我的追求。如果这是一种正当的追求,你们现在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了,我也就没有机会给你们讲这件事了。总之,费尔南多知道了我父母正准备让我嫁人,让他死了这条心,至少知道我父母让我防着他。这个消息或猜疑使他做出一件事来。那是一个晚上,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同我的一个侍女在一起。我把门锁好,以防万一有什么疏忽,我的名声会受到威胁。可不知是怎么回事,也想象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我这么小心防范,在那寂静的夜晚,他竟忽然出现在我眼前。他的目光使得我心慌意乱,眼前一片漆黑,舌头也不会动了。我没有力量喊叫,我觉得他也不会让我喊出来。他走到我面前,把我搂在怀里。我当时心慌意乱,已经无力保护自己。他开始跟我说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把谎话编得跟真话似的。
“那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想用眼泪证实他的话,用叹息证明他的诚意。可怜的我孤陋寡闻,不善于应付这种情况,不知是怎么回事,竟开始以假当真了。不过,他并没有能通过怜悯、眼泪和叹息打动我。稍稍镇定之后,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会有那样的勇气对他说:‘大人,我现在就在你怀里,可我即使被一头野狮搂抱着,如果要我做出或说出损害我贞洁的事才肯放开我,无论是怎样做或怎样说,我都是不会答应的。所以,尽管你已经把我的身子搂在你怀里,我仍然坐怀不乱。如果你想强迫我再走下去,你就会看到你我的想法有多么不同。我是你的臣民,可不是你的奴隶。你的高贵的血统不能也不该让你有权力蔑视我的出身。你是主人,是贵族,应该受到尊重。我是农妇,是劳动者,也应该受到尊重。你的力气不会对我产生任何作用,你的财产在我眼里毫无价值,你的话骗不了我,你的眼泪和叹息也不会打动我的心。如果我刚才说的这些东西有一样出现在我父母同意他做我丈夫的那个人身上,而且他合我意,我顺他心,因为那是光明正大的,我即使没兴趣,也会心甘情愿地把你现在想强求的东西交给他。我的这些话就是想说明,除了我的合法丈夫,任何人也别想从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那个负心的贵族说:‘如果你考虑的仅仅是这个,美丽无比的多罗特亚(这是我这个不幸者的名字),我现在就和你拉手盟誓,让洞察一切的老天和这座圣母像作证。’”
卡德尼奥一听说她叫多罗特亚,又开始不安起来,他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不过他并没有打断她的话,想看看事情的最后结局,其实,他对此几乎了如指掌。卡德尼奥说:
“你叫多罗特亚,小姐?我也听说过一个同样的名字,而且她的遭遇也许和你差不多。请你继续讲下去,回头我再给你讲,肯定会让你既害怕又伤心。”
多罗特亚听到卡德尼奥的话,又见他破衣怪样,就说,如果他知道有关这个姑娘的事就请告诉她。假如命运还给她留下了一点好东西的话,那就是她有能够承受任何突如其来的灾难的勇气。她觉得自己经历过的痛苦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如果事实真如我想象的那样,小姐,”卡德尼奥说,“我会把我想的这件事告诉你,不过下面还有机会,现在就说出来对你我都没必要。”
“那就请便吧。”多罗特亚说,“我接着讲的就是费尔南多捧着我房间里的一座圣像,把它当作证婚物,信誓旦旦地说要做我的丈夫。不过他还没说完,我就告诉他,让他再好好考虑一下。还有,他父亲看到他娶了个自己管辖下的农家姑娘,一定会生气的,叫他不要为了我的容貌而冲动一时。因为这点并不足以让他为自己开脱。如果他出于对我的爱,真对我好,就应该尊重我的意志,尊重我的人格。不般配的婚姻并不幸福,而且很快就不会美好如初了。刚才说的这些话我都对他讲了,另外还说了许多话,我都忘记了。可是这些都未能让他放弃自己的企图,就好比一个人本来就不想付款,所以他签约时并无担心一样。
“这时候,我自言自语了几句:‘我肯定不会是第一个通过联姻爬到贵族地位的女人,费尔南多也不会是第一个被美貌或盲目的热情所驱使,结成了与自己贵族身份极不相称的姻缘的男人。如果命运给我提供了机会,我完全可以获得这个荣誉。即使他在实现了自己的目的之后,没有对我继续表现出他的热情,在上帝面前我还是他的妻子。假如我轻蔑地拒绝了他,最后他也会使用不应使用的手段,使用暴力,那样我还会丢人现眼,还得为我根本没有责任的罪孽替自己辩解。我怎么能让我的父母和其他人相信,这个男人是未经允许就进了我的房间呢?
“这些要求和后果我顷刻之间全都考虑过了,而且它们开始对我产生了作用,并最终导致了我的失身,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会这样。费尔南多信誓旦旦,以圣母像为证,泪流满面,还有他的气质相貌,再加上各种真情的表示,完全可以俘虏一颗像我这样自由纯真的心灵。我叫来我的侍女,上有天,下有她为证,费尔南多再次重复了他的誓言。除了他刚刚说过的誓言,又补充了新的神圣誓言为证。他说如果不履行自己的诺言,将来会受到各种诅咒。他的眼睛里又噙满了泪水,叹息也更深重了。虽然我并不同意,可是他把我搂得更紧了。我的侍女后来又退出去了。最终我失去了童贞,然而他还是背叛了我。
“我没想到费尔南多让我遭到不幸的那个夜晚会那么快来临,而他在心满意足之后,最大的愿望却是避免让人们在那儿见到他。费尔南多急于离开我。原来是我的侍女设法把他带进来的,这时又是她在天亮之前把他带到了街上。他离开我的时候,虽然不再像来时那样急切了,但还是让我放心,说他一定会履行诺言。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还掏出一个大戒指,套在我手上。
“他走了以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还是忧。不过我可以说,我已心慌意乱,思绪万千,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精神恍惚,没有勇气或者说没想起来同我的侍女争吵,责骂她竟敢背着我悄悄把费尔南多放进我的房间,因为已发生的事情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还没有拿准。临走时,我告诉费尔南多,他可以按照他那天晚上来的路线,以后晚上再来找我,因为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直到某一天他愿意把这件事公诸于众。但他只是第二天来了一次,以后一个多月,无论在街上还是在教堂,我都再也没有见过他。我苦苦寻找,因为我知道他就在镇上,而且常常去打猎。他很喜欢打猎。
“那些日子,我心里极度苦闷和害怕。我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怀疑费尔南多了。我对侍女的胆大妄为也开始责怪,而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责骂过她。我知道自己是在强忍眼泪,强作欢颜,以免父母亲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还得编一番话应付他们。
“不过这些很快就结束了。如果一个人的尊严受到了损害,不再顾及面子,他就会失去耐心,让自己的内心思想昭然于天下。原来过了不久之后,我听说费尔南多在附近一个城市同一个品貌俱佳的姑娘结了婚。姑娘的父母有地位,但不很富裕,仅凭嫁妆是攀不上这门高亲的。听说她叫卢辛达,在他们的婚礼上还出了一些怪事。”
卡德尼奥一听到卢辛达的名字,就不由得耸起肩膀,咬紧嘴唇,蹙紧眉头,眼睛里差点流出眼泪来。不过,他还是听着多罗特亚继续讲下去:
“我听到这个悲伤的消息后,并没有心寒,而是怒火中烧,差点儿跑到大街上去大叫大嚷,把他对我的背叛公之于众。后来我的愤怒又转化为一种新的想法,而且我当晚就付诸实施了。我穿上这身衣服,这是一个雇工给我的衣服,他是我父亲的佣人。我把我的不幸告诉了他,请他陪我到我的仇人所在的城市去。他先是对我的大胆设想大加指责,可是看到我主意已定,就同意陪我去,还说哪怕是陪我到天涯海角。后来,我在一个棉布枕套里藏了一身女装和一些珠宝与钱,以防万一,然后就在那个寂静的夜晚,背着那个背叛了我的侍女,同那个雇工一起出门上了路,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想,事实既成已经无法改变了,不过我得让费尔南多跟我讲清楚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我们走了两天半,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一进城,我就打听卢辛达父母的家在哪儿。我刚问了一个人,他就告诉了我,而且比我想知道的还要多。他告诉了我卢辛达父母家的地址以及在卢辛达婚礼上发生的事情。这件事在城里已经众所周知,而且闹得沸沸扬扬。那人告诉我,费尔南多同卢辛达结婚的那天晚上,卢辛达说‘愿意’做费尔南多的妻子之后,就立刻晕了过去。她的丈夫解开她的胸衣,想让她透透气,结果发现了卢辛达亲手写的一张纸条,说她不能做费尔南多的妻子,因为她已经是卡德尼奥的人了。那人告诉我,说卡德尼奥是同一城市里的一位很有地位的青年。她说‘愿意’做费尔南多的妻子,只是不想违背父命。“反正纸条上的话让人觉得她准备一举行完结婚仪式就自杀,而且还讲了她为什么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后来,人们从她的衣服的不知什么地方找到了一把匕首,证明了纸条上说的那些话。费尔南多看到这些,觉得卢辛达嘲弄蔑视了他。卢辛达还没醒来,他就拿起从卢辛达身上发现的那把匕首向卢辛达刺去。若不是卢辛达的父母和其他在场的人拦住他,他就真的刺中卢辛达了。听说后来费尔南多就不见了,卢辛达第二天才醒过来,并且告诉父母,自己实际上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卡德尼奥的妻子。我还知道,举行婚礼仪式时卡德尼奥也在场。他看到卢辛达结了亲,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绝望之余,他离开了那座城市,临走前还留下一封信,信上说卢辛达伤害了他,还有他要到一个人们见不到他的地方去。
“这件事在城里已经家喻户晓,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后来听说卢辛达从父母家里出走了,满城都找不到她,人们议论得更厉害了。卢辛达的父母都快急疯了,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她。我听到的这些话又重新给我带来了希望,觉得虽然没有找到费尔南多,也比找到一个结了婚的费尔南多好。我觉得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觉得大概是老天阻止他第二次成亲吧,让他认识到他应该对第一次成亲负责,让他知道他是个基督教徒,应该对社会习俗承担义务,更要对自己的灵魂承担义务。我还想入非非,用不存在的安慰来安慰自己,用一些渺茫黯淡的希望给自己已经厌倦了的生活增添乐趣。
“我虽然到了城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没找到费尔南多,我却听说有个公告,说谁若是能找到我,将得到重赏,并且公布了我的年龄和这身衣服的特征。人们以为我是被那个雇工从父母家拐走的,我从心底觉得这回丢尽了脸。我出走本来就够丢人的,现在又加上是私奔,本来很好的想法竟变成了这么卑贱的事情。我一听说公告的事,就带着那个雇工出了城。这时候,那个原来表示忠实于我的雇工也开始表现出犹豫了。那天晚上我们怕被人找到,就躲进了山上隐秘处。人们常说祸不单行,逃出狼窝又进了虎口,我就遇到了这种情况。那个雇工本来人挺好,忠实可靠,可现在他见我处于这种境地,竟趁机向我求欢。他不顾廉耻,无视上帝,不尊重我,并不是我的美貌刺激了他,而是他自己邪念横生。他见我严辞拒绝,便不再像原来打算的那样,靠软的得逞,而是开始对我来硬的。
“然而正义的老天很少或从来没有放弃主持正义。老天助我,尽管我力气小,却没费多少劲就把他推下了悬崖,也不知他最后是死还是活。然后,我又怕又累,赶紧跑到这山上,心里只想躲进山里,避免父亲和那些帮助他的人找到我。就这样我不知在山里过了几个月,后来碰到一个牧羊人,他把我带到这座山深处的一个地方给他帮忙。这段时间我一直给他放牧,为的是常待在野外,藏住我这长头发。没想到,这回暴露了。
“不过,我的用意和打算并没能起到什么作用。后来那个牧羊人发现我不是男人,就同我那个雇工一样产生了邪念。命运不会总是来帮助我,我也不是总能碰到悬崖,就像对我的雇工那样,把我的雇主推下去。最后我还是离开了他,再次藏进大山深处,免得同牧人较劲或求饶。我是说,我又重新隐藏起来,寻找一个可以毫无顾忌地叹息流泪,乞求老天同情我的不幸,指引我摆脱苦难的地方,不然就让我生活在这荒山野岭,让人们忘记这个被当地和外乡人无辜议论的可怜人吧。”
第二十九章 匠心妙计使我们的多情骑士摆脱了苦修行
“各位大人,这就是我的真实的悲惨故事。现在你们看到了,也该认识到了,我有足够的理由唉声叹气,终日以泪洗面,尽情宣泄我的悲痛。你们想想我不幸的程度,就会知道,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因为这件事已经无可挽回。我只请求你们做一件事,这件事对于你们来说轻而易举,而且义不容辞,那就是告诉我,我应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此一生,而且不必害怕被那些寻找我的人发现。尽管我知道父母很爱我,肯定会热情地欢迎我,但只要一想到面对他们,我就羞愧难当。我已经不是他们所希望的那样贞洁了,所以我宁愿远离他乡,永远不让他们再见到我,我也不愿意再看到他们。”
说到这儿,她止住了话,脸上蒙罩了一种从内心感到痛苦和惭愧的神色。几个人听她讲述了自己的不幸之后,深感同情和惊讶。神甫想安慰开导她几句,可是卡德尼奥却抢先说道:
“姑娘,你就是富人克莱纳尔多的独生女儿,美丽的多罗特亚?”
多罗特亚听到有人提起她父亲的名字,颇感意外,尤其奇怪提到他父亲名字的这个人竟是个落魄的平民,卡德尼奥的破衣烂衫清楚地表明了这点。多罗特亚问他:
“你是什么人,兄弟?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字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刚才我讲述自己不幸的时候,始终没有提到父亲的名字。”
“我就是你刚才讲到的被卢辛达称为未婚夫的那个失意人。”卡德尼奥说,“我就是倒霉的卡德尼奥。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那个坏蛋,也把我坑到了这种地步。你看我衣衫褴褛,衣不蔽体,得不到真情安慰。更有甚者,我的神志已经失常,只有在老天开眼的时候,才让我清醒一段时间。多罗特亚,就是我曾目睹费尔南多的阴谋得逞,就是我听见了卢辛达说她‘愿意’做唐费尔南多的妻子,就是我在卢辛达晕倒时,连去看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也没有看她身上的那张纸条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不幸同时出现,我的灵魂简直承受不了。我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她家,只给一位客人留了一封信,请他把信交到卢辛达手里。我来到这荒山野岭,打算在这儿了结一生。从那时开始,我开始厌恶生活,仿佛它是我的不共戴天之敌。
“不过命运并不想剥夺我的生命,它只是剥夺我的正常神志,这大概是为了让我有幸在此遇到你。我觉得,假如你刚才讲的都是真话,也许老天还为咱们俩安排了不幸中的万幸。既然卢辛达是我的,她不能同费尔南多结婚,而费尔南多又是你的,不能同卢辛达结婚,这点卢辛达已经明确讲过,咱们完全可以指望老天安排物归原主。这本是命中注定,无可变更的。我们可以从这并不遥远的希望里得到安慰,这并不是胡思乱想。我请求你,小姐,振奋精神,重新选择。现在我已另有安排,让你得到好运。我以勇士和基督徒的名义发誓,一定要照顾你,一直到你回到费尔南多身边。如果讲道理仍不能让费尔南多认识到他对你的责任,我就要行使我作为男士的权利,为他对你的无礼,名正言顺地向他挑战,而丝毫不考虑他与我的个人恩怨。我的仇留给老天去报,我在人间只为你雪恨。”
听了卡德尼奥的话,多罗特亚不胜惊喜。她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卡德尼奥,就想去吻他的脚,可卡德尼奥不允许。神父这时出来解围说,他同意卡德尼奥的说法。另外,他还特别请求并劝说他们,同他一起回乡,这样可以补充一些必需的物品,还可以计议一下如何找到费尔南多,或把多罗特亚送到她父母那儿,或者还有什么其它更合适的办法。
卡德尼奥和多罗特亚对此表示感谢,并接受了神甫的建议,理发师本来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现在也像神甫一样十分友好地表示,只要是对他们有利的事情,都愿意效劳。理发师还扼要地介绍了一下他和神甫来此的原因,以及堂吉诃德如何莫名其妙地抽疯,他们如何在此等待堂吉诃德的侍从,而他已经去找堂吉诃德了。卡德尼奥忽然想起来,他似乎在梦中同堂吉诃德争吵过一回,于是就把这件事同大家说了,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争吵。
这时忽听有人叫喊,他们听出是桑乔的声音。原来是桑乔找不到原来的地方了,所以喊起来。大家走出来,迎面碰到了桑乔。桑乔说已经找到了堂吉诃德,他身着单衣,面黄肌瘦,饿得半死不活,嘴里还唉声叹气地念叨着杜尔西内亚。桑乔已经告诉堂吉诃德,杜尔西内亚让他离开那个地方,到托博索去,杜尔西内亚在那儿等着他。可是堂吉诃德回答说,如果不干出些像样的事业来,他绝不去见杜尔西内亚。假如这样下去,堂吉诃德就当不成国王了,而这本来是他份内之事。而且,他连大主教也当不成了,他至少应该当个大主教。因此,桑乔请大家看看怎样才能把堂吉诃德引出来。神甫说不要着急,不管堂吉诃德愿意不愿意,都得把他从那儿弄出来。
然后,神甫向卡德尼奥和多罗特亚讲述了他和理发师原来商量的解救堂吉诃德的办法,说至少得把他弄回家去。多罗特亚说,要扮成落难女子,她肯定比理发师合适,而且她这儿还有衣服,会扮得更自然。她让大家把这事儿交给她,她知道该怎样做,原来她也读过许多骑士小说,知道落难女子向游侠骑士求助时应该是什么样子。
“不过,现在最需要的是行动起来。”神甫说,“我肯定是遇上好运了,真是没想到,这样你们的事情还有挽回的希望,我们的事情也方便多了。”
多罗特亚随即从她的枕套里拿出一件高级面料的连衣裙和一条艳丽的绿丝披巾,又从一个首饰盒里拿出一串项链和其它几样首饰,并且马上就戴到身上,变得像一位雍容华贵的小姐了。她说这些东西都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以防万一有用,但直到现在才有机会用上它们。大家都觉得她气度非凡、仪态万方和绰约多姿,更认为费尔南多愚蠢至极,竟抛弃这样漂亮的女子。不过,最为感叹的是桑乔,他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孩子,事实也的确是如此。桑乔急切地问神甫,这位美丽的姑娘是谁,到这偏僻之地干什么来了。
“这位漂亮的姑娘,桑乔朋友,是伟大的米科米孔王国直系男性的女继承人。”神甫说,“她来寻求你主人的帮助。有个恶毒的巨人欺负了她。你主人是优秀骑士的名声已经四海皆知,因此她特意慕名从几内亚赶来找他。”
“找得好,找得妙!”桑乔说,“假如我的主人有幸能为你报仇雪恨,把刚才说的那个巨人杀了,那就更好了。只要那个巨人不是鬼怪,我的主人找到他就能把他杀了。对于鬼怪,我的主人就束手无策了。我想求您一件事,神甫大人,就是劝我的主人不要做大主教,这是我最担心的。请您劝他同这位公主结婚,那么他就当不成大主教了,就得乖乖地到他的王国去,这是我的最终目的。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按照我的打算,他当主教对我不利。我已经结婚了,在教会也无事可做。我有老婆孩子,要领薪俸还得经过特别准许,总是没完没了的。所以,大人,这一切全看我的主人是否同这位公主结婚了。到现在我还没问小姐的芳名,不知应该怎样称呼她呢。”
“你就叫她米科米科娜公主吧,”神甫说,“她的那个王国叫米科米孔,她自然就得这么叫了。”
“这是肯定的,”桑乔说,“我听说很多人都以他们的出生地和家族为姓名,叫什么阿尔卡拉的佩德罗呀,乌韦达的胡安呀,以及巴利阿多里德的迭戈呀。几内亚也应该这样,公主就用她那个王国的名字吧。”
“应该这样,”神甫说,“至于劝你主人结婚的事,我尽力而为。”
桑乔对此非常高兴,神甫对他头脑如此简单,而且同他的主人一样想入非非感到震惊,他居然真心以为他的主人能当上国王呢。
这时,多罗特亚已骑上了神甫的骡子,理发师也把那个用牛尾巴做的假胡子戴好了。他们让桑乔带路去找堂吉诃德,并且叮嘱他,不要说认识神甫和理发师,因为说不认识他们对让他的主人去做国王起着决定性作用。神甫和卡德尼奥没有一同去。他们不想让堂吉诃德想起他以前同卡德尼奥的争论,神甫也没有必要出面,因此他们让其他人先走,自己在后面慢慢步行跟随。神甫不断地告诉多罗特亚应该怎样做。多罗特亚让大家放心,她一定会像骑士小说里要求和描述的那样,做得一模一样。
他们走了不到一西里远,就发现了乱石中间的堂吉诃德。他现在已经穿上了衣服,不过没有戴盔甲。多罗特亚刚发现堂吉诃德,桑乔就告诉她,那就是他的主人。多罗特亚催马向前,跟上了走在前面的大胡子理发师。他们来到堂吉诃德面前,理发师从骡子上跳下来,伸手去抱多罗特亚,多罗特亚敏捷地跳下马,跪倒在堂吉诃德面前。堂吉诃德让她起来,可是她坚持不起来,嘴里说道:
“英勇强悍的勇士啊,您若不答应慷慨施恩,我就不起来。这件事有利于提高您的声望,也有助于我这个忧心忡忡、受苦受难的女孩子。太阳若有眼,也不会视而不见。如果您的臂膀真像您的鼎鼎大名所传的那样雄健有力,您就会责无旁贷地帮助这位慕名远道而来、寻求您帮助的少女。”
“美丽的姑娘,”堂吉诃德说,“你要是不站起来,我就不回答你的话,也不会听您说有关你的事。”
“如果您不先答应帮助我,大人,我就不起来。”姑娘痛苦万分地说。
“只要这件事不会有损于我的国王、我的祖国和我那个掌握了我的心灵与自由的心上人,我就答应你。”堂吉诃德说。
“决不会有损于您说的那些,我的好大人。”姑娘悲痛欲绝地说。
这时桑乔走到堂吉诃德身边,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道:
“您完全可以帮助她,大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是去杀死一个大个子。这个恳求您的人是高贵的米科米科娜公主,是埃塞俄比亚的米科米孔王国的女王。”
“不管她是谁,”堂吉诃德说,“我都要奉行我的原则,按照我的义务和良心行事。”堂吉诃德又转向少女说,“尊贵的美人,你请起,我愿意按照你的要求帮助你。”
“我的要求就是,”姑娘说,“劳您大驾,随同我到我带您去的一个地方,并且答应我,在为我向那个违背了人类所有神圣权利、夺走了我的王国的叛徒报仇之前,不要再穿插任何冒险活动,不要再答应别人的任何要求。”
“就这么办,”堂吉诃德说,“姑娘,从今天开始,你完全可以抛弃你的忧伤烦恼,让你已经泯灭的希望得以恢复。有上帝和我的臂膀的帮助,你很快就可以重建你的王国,重登你的古老伟大国家的宝座,尽管有些无赖想反其道而行之。”
可怜巴巴的姑娘坚持要吻堂吉诃德的手,可堂吉诃德毕竟是谦恭有礼的骑士,他怎么也不允许吻他的手。他把姑娘扶了起来,非常谦恭有礼地拥抱了一下姑娘,然后吩咐桑乔查看一下罗西南多的肚带,再给他披戴上甲胄。桑乔先把那像战利品一般挂在树上的甲胄摘下来,又查看了罗西南多的肚带,并且迅速为堂吉诃德披戴好了甲胄。堂吉诃德全身披挂好,说:“咱们以上帝的名义出发吧,去帮助这位尊贵的小姐。”
理发师还跪在地上呢。他强忍着笑,还得注意别让胡子掉下来。胡子若是掉下来,他们的良苦用心就会落空。看到堂吉诃德已经同意帮忙,并且即刻准备启程,他也站起来,扶着他的女主人的另一只手,同堂吉诃德一起把姑娘扶上了骡子。堂吉诃德骑上罗西南多,理发师也上了自己的马,只剩下桑乔还得步行。桑乔于是又想起了丢驴的事,本来这时候他正用得着那头驴。不过,这时桑乔走得挺带劲,他觉得主人已经上了路,很快就可以成为国王了,因为他估计主人肯定会同那位公主结婚,至少也能当上米科米孔的国王。可是,一想到那个王国是在黑人居住的土地上,他又犯愁了,那里的臣民大概也都是黑人吧。但他马上就想出了解决办法,自语道:“那些臣民都是黑人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以把他们装运到西班牙去卖掉,人们会付我现金,我用这些钱可以买个官职或爵位,舒舒服服地过我的日子。不过别犯糊涂,你还没能力掌握这些东西呢,把三万或一万废物都卖出去可不容易。上帝保佑,我得不分质量好坏,尽可能把他们一下子都卖出去,把黑的换成白的或黄的①。看我,净犯傻了。”他越想越高兴,已经忘了步行给他带来的劳累。
——–
①指换成金银。
躲在乱石荆棘中的卡德尼奥和神甫把这一切都已看在眼里,但他们不知道怎样同他们会合才合适。还是神甫足智多谋,马上想出了一个应付的办法。神甫从一个盒子里拿出剪刀,把卡德尼奥的胡子迅速剪掉,又把自己的棕色外套给他穿上,再递给他一件黑色短斗篷,自己只穿裤子和坎肩。这回卡德尼奥已判若两人,连他自己对着镜子也认不出自己了。他们这么收拾的时候,前面的人已经走出很远,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大路上。那个地方的乱草杂石很多,骑马还不如走得快。他们来到山口的平路上时,堂吉诃德那一行人也出现了。神甫仔细端详着,装成似曾相识的样子。看了好一会儿,神甫才伸出双臂,大声喊道:
“骑士的楷模,我的老乡,曼查的堂吉诃德,耿介之士的精英,受苦人的保护神和救星,游侠骑士的典范,我终于找到你了。”
神甫说完就跪着抱住堂吉诃德左腿的膝盖。堂吉诃德耳闻目睹那个人如此言谈举止,不禁一惊。他仔细看了看,终于认出了神甫,于是,他慌慌张张地使劲要下马,可是神甫不让他下马。于是,堂吉诃德说: “请您让我下来,教士大人,我骑在马上,而像您这样尊贵的人却站在地上,实在不合适。”
“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神甫说,“请您仍然骑在您的马上吧。因为您骑在马上,可以完成当今时代最显赫的业绩和最大的冒险。而我呢,只是个不称职的教士,与您同行的几位都骑着马,只要你们不嫌,随便让我骑在某一位所骑的马的臀部就行了。我会觉得我仿佛骑着一匹飞马,或者是那个著名摩尔人穆萨拉克骑过的斑马或骠马。穆萨拉克至今还被魔法定在扎普鲁托附近的苏莱玛山上哩。”
“这样我也不能同意。”堂吉诃德说,“不过我知道,我的这位公主会给我面子,让她的侍从把骡子让给您。他坐在骡臀上还是可以的,只要他的骡子受得了。”
“我觉得能够受得了,”公主说,“而且我还知道,不必吩咐,我的侍从就会把骡子让给您。他非常有礼貌,决不会让一位神甫走路而自己却骑在骡子上。”
“是这样。”理发师回答。
理发师马上从骡子背上跳下来,请神甫骑到鞍子上。神甫也不多推辞。而理发师则骑在骡子的臀部上。这下可糟了,因为那是一匹租来的骡子。只要说是租来的,就知道好不了。骡子抬起两只后蹄,向空中踢了两下,这两下要是踢在理发师的胸部或者头上,他准会诅咒魔鬼让他来找堂吉诃德。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吓得跌落到地上,稍不留意,竟把胡子掉到了地上。理发师见胡子没有了,便赶紧用两手捂着脸,抱怨说摔掉了两颗牙齿。
堂吉诃德见侍从的胡子掉了下来,离脸那么远,却连一点血也没有,就说:“上帝呀,这简直是奇迹!胡子竟能从脸上脱落下来,就像是故意弄的一样!”
神甫见事情有可能败露,便赶紧拾起胡子,走到那个仍在大声呻吟的尼古拉斯师傅身旁,把他的脑袋往胸前一按,重新把胡子安上,还对着他念念有词,说是大家就会看到,那是某种专门粘胡子用的咒语。安上胡子后,神甫走开了,只见理发师的胡子完好如初。堂吉诃德见了惊诧不已。他请求神甫有空时也教教他这种咒语。他觉得这种咒语的作用远不止是粘胡子用,它的用途应该更广泛。很明显,如果胡子掉了,肯定会露出满面创伤的肉来。因此,它不仅能粘胡子,而且什么病都可以治。
“是这样。”神甫说,并且答应堂吉诃德,一有机会就教给他制作的方法。
于是大家商定,先让神甫骑上骡子,走一段路之后,三个人再轮换,直到找到客店。三个骑马人是堂吉诃德、公主和神甫。三个步行的人是卡德尼奥、理发师和桑乔。堂吉诃德对公主说:
“我的小姐,无论您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我都愿意相随。”
还没等她回答,神甫就抢先说道:
“您想把我们带到什么王国去呀?是不是去米科米孔?估计是那儿吧,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其它什么王国。”
姑娘立刻明白了应该这样回答,于是她说:
“是的,大人,就是要去那个王国。”
“如果是这样,”神甫说,“那就得经过我们那个镇,然后您转向卡塔赫纳,在那儿乘船。如果运气好,风平浪静,没有暴风雨,用不了九个年头,就可以看到宽广的梅奥纳湖,或者叫梅奥蒂德斯湖了,接着再走一百多天,就到您的王国了。” “您记错了,我的大人,”姑娘说,“我从那儿出来还不到两年,而且从来没有遇到过好天气。尽管如此,我还是见到了我仰慕已久的曼查的堂吉诃德。我一踏上西班牙的土地,就听说了他的事迹。这些事迹促使我来拜见这位大人,请求他以他战无不胜的臂膀为我主持公道。”
“不要再说这些恭维话了,”堂吉诃德说,“我反对听各种各样的吹捧。尽管刚才这些并不是吹捧,它还是会玷污我纯洁的耳朵。我现在要说的是,我的公主,我的勇气时有时无。无论我是否有勇气,我都会为您尽心效力,直到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个问题以后再说,我现在只请求神甫大人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使您冒冒失失地只身到此,也没带佣人,简直把我吓了一跳。”
“我简短地讲一下。”神甫说,“您知道,堂吉诃德大人,我和咱们的理发师朋友尼古拉斯师傅去塞维利亚收一笔钱。那笔钱是我的一位亲戚很多年以前从天府之国给我寄来的。数目不算小,大概有六万比索,不得了啊。昨天,我们在这个地方忽然碰上了四个强盗。他们把我们洗劫一空,连胡子都抢走了。胡子被抢走了,我就劝理发师安个假胡子。还有这个小伙子,他的胡子跟新的一样。好就好在这一带人们都说,袭击我们的强盗是些苦役犯。听说他们几乎就是在这个地方被一个人释放的。那个人相当勇敢,尽管差役和捕快们反对,他还是把所有苦役犯都放了。这个人精神肯定不正常,要不就是和那些人一样是个大坏蛋,或者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因为他要把狼放进羊群,把狐狸放进鸡窝,把苍蝇放进蜜里。他辜负了正义的期望,违背了国王和上帝的意志,违反了他们的神圣命令。因此我说呀,他放了那些苦役犯就是放虎归山,给圣友团带来了麻烦,本来圣友团已经好多年没有事干了。反正一句话,他做这件事在肉体上并没有好处,同时却丢失了灵魂。”
桑乔已经把苦役犯的事情告诉了神甫和理发师,说主人对此洋洋自得。因此,神甫特意提到这件事,看堂吉诃德怎么做或怎么说。神甫每说一句,堂吉诃德的脸就变一下颜色,没敢承认就是他把那些人放了。
“就是那些强盗抢走了我们的钱。”神甫说,“慈祥的上帝,饶恕这个人,免了他该受的惩罚吧。”
第三十章 美丽机敏的多罗特亚及其他趣事
神甫还没讲完,桑乔就说:“依我看,教士大人,做这事的就是我主人。我事先并不是没有提醒他,而且让他当心自己在干什么,那些人都是江洋大盗,给他们自由就是造孽。”
“你这个蠢货,”堂吉诃德这时说话了,“游侠骑士在路上遇到受苦受罪、身带锁链、失去了自由的人,无须去了解他们原来做的事是对还是错。游侠骑士注意的是他们正在受苦,而不是他们犯过什么罪。他们要做的就是帮助受苦人。我碰到的是一队垂头丧气、痛苦不堪的人。是我的信仰要求我这样做的,否则我才不管呢。那些说我做得不对的人,除了神圣威严、品行端方的神甫大人外,我只能说,他们对骑士的事所知甚少,就像卑贱的小人一样信口雌黄。我会用我的剑让他明白这点,以儆效尤。”
堂吉诃德在马上坐定,又把头盔戴上。那个头盔本是理发师的铜盆,可他非认定那是曼布里诺的头盔不可,虽然被苦役犯砸扁了,却仍一直挂在鞍头上,等待机会修理呢。
机灵而又风趣的多罗特亚对堂吉诃德的愚蠢可笑行为早有耳闻,而且知道除了桑乔之外,大家都是在拿堂吉诃德取笑。于是她也不甘落后,见堂吉诃德已怒气冲冲,便说道:
“骑士大人,您可别忘了,您答应在给我帮忙之前,即使再紧急的事情也不参与。请您消消气,假如神甫大人知道是您放了那些苦役犯,他就是再忍不住,也会守口如瓶,不至于说出那些有损您尊严的话来的。”
“我发誓是这样,”神甫说,“我甚至可以扯掉一绺胡子来证明这点。”
“那我就不说什么了,我的公主。”堂吉诃德说,“我会强压我胸中已经燃起的怒火,在完成我答应要帮您做的事情之前一直心平气和。不过,作为对我这种友好表示的回报,我请求您,如果没有什么不便的话,请您告诉我,是什么事让您如此悲愤。我要向他们理所当然地、痛痛快快地、毫不留情地报仇。那些人一共有多少,都是些什么人?”
“要是这些可怜和不幸的事情不会惹您生气,我很愿意讲。”多罗特亚说。
“我不会生气,我的小姐。”堂吉诃德说。
于是,多罗特亚说:
“既然如此,那你们都仔细听着。”
她这么一说,卡德尼奥和理发师都赶紧凑到她身边,想听听这位机灵的多罗特亚如何编造她的故事。桑乔也很想听,不过他同堂吉诃德一样,仍被蒙在鼓里。多罗特亚在马鞍上坐稳后,咳嗽了一声,又装模作样一番,才十分潇洒地讲起来:
“首先,我要告诉诸位大人,我叫……”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因为她忘记了神甫给她起的是什么名字。不过,神甫已经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赶紧过来解围,说:
“我的公主,您一谈起自己的不幸就不知所措,羞愧难当,这并不奇怪。深重的痛苦常常会损害人的记忆力,甚至让人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就像您刚才那样,忘记了自己是米科米科娜公主,是米科米孔伟大王国的合法继承人。这么一提醒,您自然会十分容易地回想您的悲伤往事,就可以讲下去了。”
“是的,”姑娘说,“我觉得从现在起,我不再需要任何提醒,完全可以顺利地讲完我的故事了。我的父亲蒂纳克里奥国王是位先知,很精通魔法,算出来我的母亲哈拉米利亚王后将先于他去世,而且他不久也会故世,那么我就成了孤儿。不过,他说最让他担心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断定有个超级巨人管辖着一个几乎与我们王国毗邻的大岛,他名叫横眉怒目的潘达菲兰多。听说他的眼睛虽然长得很正,可是看东西的时候,眼珠总是朝两边看,像个斜眼人。他就用这对眼睛作恶,凡是看见他的人无不感到恐惧。父亲说,这个巨人知道我成了孤儿,就会大兵压境,夺走一切,甚至不留一个小村庄让我安身。不过,只要我同他结婚,这一灭顶之灾就可以避免。然而父亲也知道,这样不般配的姻缘,我肯定不愿意。父亲说得完全对,我从来没想过和那样的巨人结婚,而且也不会同其他巨人结婚,无论巨人是多么高大,多么凶狠。
“父亲还说,他死后,潘达菲兰多就会进犯我们的王国,我不要被动防御,那是坐以待毙。如果我想让善良忠实的臣民不被彻底消灭,就得把王国拱手让给他,我们根本无法抵御那巨人的可怕力量。我可以带着几个手下人奔赴西班牙,去向一位游侠骑士求救。那位游侠骑士的大名在我们整个王国众所周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大概叫唐阿索德或唐希戈德。”
“您大概是说堂吉诃德,公主,”桑乔这时插嘴道,“他还有个名字,叫猥獕骑士。”
“是这样,”多罗特亚说,“父亲还说,那位骑士大概是高高的身材,干瘪脸,他的左肩下面或者旁边有一颗黑痣,上面还有几根像鬃一样的汗毛。”
堂吉诃德闻言对桑乔说:
“过来,桑乔,亲爱的,你帮我把衣服脱下来,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先知国王说的那个骑士。”
“可您为什么要脱衣服呢?”多罗特亚问。
“我想看看我是否有你父亲说的那颗黑痣。”堂吉诃德说。
“那也没有必要脱衣服,”桑乔说,“我知道在您脊梁中间的部位有一颗那样的痣,那是身体强壮的表现。”
“这就行了,”多罗特亚说,“朋友之间何必认真,究竟是在肩膀还是在脊柱上并不重要,只要知道有颗痣就行了,在哪儿都一样,反正是在一个人身上。我的好父亲说得完全对,我向堂吉诃德大人求救也找对了,您就是我父亲说的那个人。您脸上的特征证明您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骑士。您的大名不仅在西班牙,而且在曼查也是尽人皆知。我在奥苏纳一下船①,就听说了您的事迹,我马上预感到这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
①这里多罗特亚不熟悉地理,以为曼查比西班牙更大,还以为奥苏纳是海港。
“可您为什么会在奥苏纳下船呢?”堂吉诃德问,“那里并不是海港呀。”
不等多罗特亚回答,神甫就抢过来说:
“公主大概是想说,她从马拉加下船后,第一次听说您的事迹是在奥苏纳。”
“我正是这个意思。”多罗特亚说。
“这就对了,”神甫说,“您接着讲下去。”
“没什么好讲的了。”多罗特亚说,“我真走运,找到了堂吉诃德。我觉得我已经是我的王国的女王或主人了,因为谦恭豪爽的他已经答应随我到任何地方去。我会把他带到横眉怒目的潘达菲兰多那儿,把那巨人杀了,重新恢复我那被无理夺取的王国。这件事只要我一开口请求,就可以做到,对这点我的好父亲蒂纳克里奥先知早就预见到了。父亲还用我看不懂的迦勒底文或是希腊文留下了字据,说杀死那个巨人后,骑士若有意同我结婚,我应当毫无异议地同意做他的合法妻子,把我的王国连同我本人一同交给他。”
“怎么样,桑乔朋友,”堂吉诃德这时说,“你没听到她刚才说的吗?我难道没对你说过吗?你看,咱们是不是已经有了可以掌管的王国,有了可以娶为妻子的女王?”
“我发誓,”桑乔说,“如果扭断潘达菲兰多的脖子后不同女王结婚,他就是婊子养的!同样,女王如果不结婚也不是好女王!
女王真漂亮!”
说完桑乔跳跃了两下,显出欣喜若狂的样子,然后拉住多罗特亚那头骡子的缰绳,跪倒在多罗特亚面前,请求她把手伸出来让自己吻一下,表示自己承认她为自己的女王和女主人,接着又千恩万谢地说了一番,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
“各位大人,”多罗特亚说,“这就是我的故事。现在我要说的就是所有随同我从王国逃出来的人,除了这位大胡子侍从外,已经一个都不剩了,他们都在港口那儿遇到的一场暴风雨中淹死了,只有这位侍从和我靠着两块木板奇迹般地上了岸。你们大概注意到了,我的生活始终充满了奇迹和神秘。如果有些事说得过分或者不准确的话,那就像我刚开始讲时神甫大人说的那样,持续不断的巨大痛苦会损害人的记忆力。”
“但是损害不了我的记忆力,勇敢高贵的公主!”堂吉诃德说,“无论碰到什么样的事情,无论有多么严重,多么罕见,我都一定为您效劳。我再次重申我对您的承诺,发誓即使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始终追随您,一直到找到您那凶猛的敌人。我想靠上帝和我的臂膀,把他那高傲的脑袋割下来,就用这把利剑……现在我不能再说这是一把利剑了,我的利剑被希内斯·帕萨蒙特拿走了。”
堂吉诃德嘀咕了这么一句,又接着说下去:
“把巨人的头割掉之后,您又可以过太平日子了,那时候您就可以任意做您想做的任何事情。而我呢,记忆犹存,心向意中人,无意再恋……我不说了,反正我不可能结婚,甚至也不去想结婚的事,哪怕是同天仙美女。”
桑乔觉得主人最后说不想结婚太可恶了。他很生气,提高了嗓门,说:
“我发誓,堂吉诃德大人,您真是头脑不正常。同这样一位高贵的公主结婚,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您以为每次都能碰到像今天这样的好事吗?难道杜尔西内亚小姐比她还漂亮?不比她漂亮,一半都不如。我甚至敢说,比起现在您面前的这位公主来,她简直望尘莫及。如果您还心存疑虑,我想当个伯爵也就没什么指望了。您结婚吧,马上结婚吧,我会请求魔鬼让您结婚。您得了这个送上门的王国,当上国王,也该让我当个侯爵或总督,然后您就随便怎么样吧。”
堂吉诃德听到桑乔竟如此侮辱他的杜尔西内亚,实在忍无可忍,他二话不说,举起长矛打了桑乔两下,把他打倒在地。若不是多罗特亚高喊不要打,桑乔就没命了。
“可恶的乡巴佬,”堂吉诃德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以为我总让你这么放肆吗?总让你办了错事再饶你吗?休想!你这个无耻的异己分子,你肯定已经被逐出教会了,否则你怎么敢说天下绝伦的杜尔西内亚的坏话!你这个笨蛋、下人、无赖,如果不是她给我力量,我能打死一只跳蚤吗?你说,你这个爱说闲话的狡诈之徒,如果不是大智大勇的杜尔西内亚通过我的手建立她的功绩,你能想象我们会夺取这个王国,割掉那个巨人的头,让你当伯爵吗?事实确凿,不容置疑。她通过我去拚搏,去取胜,我仰仗她休养生息。你这个流氓、恶棍,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一旦平步青去,受封晋爵,就以诽谤来回报一直扶植你的人呢!”
桑乔被打得晕头转向,并没有完全听清主人对他说的话。不过他还算机灵,从地上爬起来,躲到多罗特亚的坐骑后面,对堂吉诃德说:
“您说吧,大人,要是您决意不同这位高贵的公主结婚,那么王国肯定就不是您的了。如果是这样,您有什么能赏赐给我呢?我就是抱怨这个。这位女王简直就像从天而降,您赶紧同她结婚吧,然后,您还可以去找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在这个世界上,姘居的国王大概是有的。至于她们的相貌,我就不妄言了,不过,要是让我说的话,我觉得两个人都不错,虽然我并没有见过杜尔西内亚夫人。”
“你怎么会没见过呢,无耻的叛徒。”堂吉诃德说,“你不是刚刚从她那儿给我带信来吗?”
“我是说,我并没有仔细看她的美貌,”桑乔说,“没能认真看她那些漂亮的部位,只是大体上看了,我觉得还不错。”
“现在我向你道歉,”堂吉诃德说,“请原谅我对你发脾气。
刚才我一时冲动,按捺不住。”
“我也是,”桑乔说,“一时心血来潮,就想说点什么。而且只要我想说,就非得说出来不可。”
“可也是,”堂吉诃德说,“你看你总是说,桑乔,喋喋不休,难免……行了,我不说了。”
“那好,”桑乔说,“上帝在天上看得清楚,就让上帝来裁判吧,究竟是谁最坏,是我说的最坏,还是您做的最坏。”
“别再没完了,”多罗特亚说,“桑乔,过去吻你主人的手吧,请他原谅,从今以后,你无论是赞扬还是诅咒什么,都注意点儿,别再说那位托博索夫人的坏话了。我虽然并不认识她,却愿意为她效劳。你相信上帝,肯定会封给你一块领地,你可以在那儿生活得极其优裕。”
桑乔低着头走过去,请求主人把手伸给他。堂吉诃德很矜持地把手伸出来,待桑乔吻完并为他祝福后,又让桑乔和他往前走一点儿,因为有很重要的事要同他谈。桑乔往前赶了几步,堂吉诃德随后过去,对桑乔说:
“自从你回来后,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有关我让你带的信和你带来的回信之事。现在天赐良机,你别错过这个告诉我好消息的良机。”
“您随便问,”桑乔说,“我都会应答自如。不过我请求您,我的大人,以后别再那么记仇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桑乔?”堂吉诃德问。
“我这么说,”桑乔说,“是因为您刚才打我那几下,主要还是由于那天晚上我说了杜尔西内亚的坏话。其实我像对圣物那样热爱她,尊重她,虽然她并不是圣物,这全都因为她是属于您的。”
“你小心点儿,别转话题,桑乔,”堂吉诃德说,“这会让我不痛快。我原谅你,你要知道人们常说的,‘重新犯罪,重新忏悔’。”
正说着,路上有个人骑着驴迎面走过来了,走近才看出是个吉卜赛人。桑乔无论到什么地方,只要有驴,他都要仔细看个究竟。他一下子就认出那人是希内斯·帕萨蒙特,于是由吉卜赛人认出了他的驴。果然如此,帕萨蒙特骑的就是他的驴。帕萨蒙特为了不被人认出来,也为了卖驴方便,已经换上了吉卜赛人的装束。他会讲吉卜赛语和其它许多语言,讲得跟自己的母语一样。可是桑乔一看见他就认出来了,立刻喊起来:
“喂,臭贼希内西略!你放开它,那是我的东西,是我的宝贝,你别恬不知耻拿我的东西!你放开我的驴,我的心肝!躲开,你这婊子养的!躲远点儿,你这个贼!不是你的东西你别要!”
其实桑乔完全不必这么叫骂。他刚喊第一声,希内斯就放开驴,狂奔起来,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桑乔过去抱住他的驴,对它说道:
“你怎么样啊,我的命根子,我的宝贝,我的伙伴?”
桑乔对驴又是亲吻又是抚摸,仿佛它是个活人。驴一声不吭,也不回答桑乔的话,任凭他亲吻抚摸。大家都过来祝贺桑乔找到了驴,特别是堂吉诃德,他还说他给桑乔的那张交付三头驴的票据仍然有效。桑乔对此表示感谢。
这边堂吉诃德和桑乔说着话,那边神甫称赞多罗特亚刚才的故事讲得很不错,既简短又符合骑士小说里的情节。多罗特亚说她常读骑士小说消遣,只不过不知道一些省份和海港在什么地方,因此才说是在奥苏纳下船的。
“我知道就是由于这个原因,”神甫说,“所以赶紧过去说了刚才说的那些话,这样就没问题了。不过,这位落魄贵族因为这些胡编乱造的东西同骑士小说里描写的一样就轻易相信了,难道不奇怪吗?”
“是很奇怪,”卡德尼奥说,“而且也少见。我简直想象不出,要编造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得需要什么样的脑子才行。”
“另外还有一件事,”神甫说,“这位善良的贵族除了他的荒谬疯话之外,说到其他事情时侃侃而谈,看样子头脑很清楚。所以,只要不提起骑士的事情,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
与此同时,堂吉诃德继续与桑乔说着他的事:
“桑乔朋友,咱们消释前嫌吧,别再争吵了。你现在不要再计较什么恩怨,告诉我,你是何时何地以及如何找到杜尔西内亚的?她当时在干什么?你对她说了什么?她又是怎样回答的?她看信时脸色如何?谁帮你誊写了我的信?你当时看到的情况我都要知道,都该问,你也不必添枝加叶,为了哄我高兴就胡编,或者怕我不高兴就不说了。”
“大人,”桑乔说,“如果说实话,那就是没有任何人帮我誊写信,因为我什么信也没带。”
“这就对了,”堂吉诃德说,“因为你走了两天之后,我才发现记着我那封信的笔记簿还在我手里。我很伤心,不知道你发现没带信时怎么办。我觉得你发现没带信时肯定会回来。”
“要是我没有把它记在脑子里,”桑乔说,“我就回来了。您把信念给我听以后,我把信的内容告诉了一个教堂司事,他帮我一字不漏地写了下来。那个司事还说,他见过许多封把人开除出教会的函件,可是像这封信写得一样好的函件却从没见过。”
“那么,你现在还能记起来吗?”堂吉诃德问。
“不,大人,”桑乔说,“我把信的内容告诉司事之后,觉得已经没什么用了,就把它忘了。如果我还能记得一点的话,那就是‘尊鬼的夫人’,噢,应该是‘尊贵的夫人’,最后就是‘至死忠贞的猥獕骑士’,中间加了三百多个‘我的灵魂、宝贝、心肝’等等。”
第三十一章 堂吉诃德与桑乔的有趣对话及其他
“我对此还算满意。你接着讲下去。”堂吉诃德说,“你到的时候,那个绝世美人正在干什么?肯定是在用金丝银线为我这个钟情于她的骑士穿珠子或绣标记吧。”
“不是,”桑乔说,“我到的时候,她正在她家的院子里筛两个法内加的麦子。”
“那么你一定注意到了,”堂吉诃德说,“那些麦粒一经她手,立刻变得粒粒如珍珠。你是否看清楚了,朋友,那是精白麦还是春麦?”
“是荞麦。”
“我敢肯定,”堂吉诃德说,“经她手筛出的麦子可以做出精白的面包。不过你接着说,你把我的信交给她时,她吻了信吗?把信放到头上了吗?有什么相应的礼仪吗?或者,她是怎么做的?”
“我把信交给她的时候,”桑乔说,“她正用力摇动筛子里的一大堆麦子。她对我说,朋友,把信放在那个口袋里吧,她得把麦子全部筛完之后才能看信。”
“多聪明的夫人啊!”堂吉诃德说,“她大概是为了慢慢品味这封信。你往下说,桑乔,她在忙她的活计时,跟你说话了吗?向你打听我的情况了吗?你是怎么回答的?你一下子都告诉我,一点儿也别遗漏。”
“她什么也没问,”桑乔说,“不过我倒是对她讲了,您如何为了表示对她的忠心,正在山里苦心修行,光着上身,像个野人似的,眠不上床,食不近桌,不修边幅,边哭边诅咒自己的命运。”
“你说我诅咒自己的命运就错了,”堂吉诃德说,“恰恰相反,我每天都在庆幸自己能够爱上高贵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
“她确实够高的,”桑乔说,“至少比我高一拃多。”
“怎么,桑乔,”堂吉诃德问,“你同她比过身高?”
“我是这样同她比的,”桑乔说,“我帮她把一袋麦子放到驴背上,凑巧站在一起,我发现她比我高一拃多。”
“她其实没有那么高,”堂吉诃德说,“可是她数不尽的美德却使她楚楚动人!有件事你别瞒着我,桑乔,你站在她身边的时候,是不是闻到了一种萨巴人的味道,一种芳香或是其他什么高级东西的味道,我叫不出它的名称来。我是说,你是不是有一种置身于某个手套精品店的感觉?”
“我只能说我感觉到的是一股男人的气味,”桑乔说,“大概是她干活太多、出汗也太多造成的气味,不太好闻。”
“不会的,”堂吉诃德说,“大概是你感冒了,或者是你自己身上的气味。我知道她发出的是带刺灌木中的玫瑰、田野里的百合或者熔化了的琥珀发出的那种味道。”
“这也可能,”桑乔说,“因为我身上常有那股味道,就把它当成您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味儿了。那种味儿并不一定就是从她身上发出的,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好吧,”堂吉诃德说,“她已经筛完了麦子,把麦子送到磨房去了。她看信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她没看信,”桑乔说,“她说她不识字,也不会写字。她把信撕成了碎片,说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信,不愿意让当地人知道这些秘密。她已经知道了我告诉她的您爱她,并且为她苦心修行就行了。最后她让我告诉您,说她吻您的手,她不想给您写信了,只想见到您。她让我请求您,命令您,如果没有其它更重要的事情,就离开那些杂草荆棘,别再折腾了,即刻上路回托博索吧,她非常想见到您。我告诉她您叫猥獕骑士时,她笑得可厉害了。我问她以前是否有比斯开人去过她那儿,她说去过,那是个挺善良的人。我还问她是否有苦役犯去过,她说至今没见过一个。”
“一切都很顺利,”堂吉诃德说、“不过,你告诉我,既然你替我送了信,你离开她时,她给你什么首饰了?游侠骑士和夫人之间自古就有个习惯,无论是替骑士给夫人送信,还是替夫人给骑士送信,总要给那些送信的侍从、侍女或侏儒一件贵重的首饰做赏钱,感谢他们送信来。”
“这完全可能,我觉得这是个好习惯。不过,这大概是过去的事情,现在恐怕只给一快面包或奶酪了。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就是这样,我走的时候,她隔着院子的墙头给了我一块,说得具体点,是一块羊奶酪。”
“她这个人非常随便,”堂吉诃德说,“如果她没给你金首饰,那肯定是因为她当时手边没有。不过,‘如愿虽晚却更好’。等我去跟她商量,一切问题都会得到解决。你知道什么事最让我惊奇吗,桑乔?我觉得你是飞去飞回的。因为你去托博索跑了一个来回,只用了三天多时间,可是从这儿到那儿有三十多里路呢。我估计准是有个很关心我、又对我很友好的魔法师帮助了你。肯定有这样的魔法师,也应该有,否则我就算不上优秀的游侠骑士了。我说呀,大概是这种人帮着你赶路,可是你自己却根本感觉不到。有的魔法师把正在床上睡觉的游侠骑士弄走了,连游侠骑士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千里之外。
“如果不是这样,游侠骑士们就不能在危难时帮助别人。他们常常互相帮助。有时候,一个骑士在亚美尼亚的山里同一个怪物或野妖打斗,或者同别的骑士搏斗,情况紧急,眼看就要没命了,忽然,他的一位骑士朋友腾云驾雾或者驾着火焰战车出现了。他刚才还在英格兰,现在却突然来到,来帮助你,救你的命,晚上就在你的住处津津有味地吃晚饭了。两地之间常常相隔两三千里,这些全靠时刻关照勇敢骑士的魔法大师们的高超本领。所以,桑乔朋友,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到托博索跑了一个来回,我没什么信不过的,就像我刚才说的,一定有某个魔法师朋友带着你腾飞,而你自己却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
“大概是这样,”桑乔说,“罗西南多跑得矫健如飞,简直像吉卜赛人的驴。”
“它矫健如飞,”堂吉诃德说,“因为有很多鬼怪簇拥着它呢。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不间歇地跑路或者带着人跑路。不过,咱们暂且不说这些吧。我的夫人命令我去看她,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虽然知道必须听从她的命令,可是又不能不履行我对那位与咱们同行的公主许下的诺言啊。骑士法则规定我必须履行诺言,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一方面,我对我的夫人望眼欲穿;另一方面,我答应的事情和我为此将得到的荣誉又使我欲罢不能。不过,我想,抓紧时间赶到那个巨人那儿,砍掉他的头,为公主重建太平,然后就立刻去看望那位给了我光明的宝贝。我会向她请求原谅。她会觉得我姗姗来迟是对的,因为她发现这增加了她的声誉。而我这一辈子,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凡是靠武力取得的声誉,全都是她保佑我、我忠于她的结果。”
“唉,”桑乔说,“您的脑子真是有毛病了。请您告诉我,大人,您真想白跑一趟,放弃一门如此富贵的亲事吗?她有一个王国作嫁妆,而且我确实听说过,那个王国方圆两万里,里面人类生活所需的各种物品应有尽有,比葡萄牙和卡斯蒂利亚加起来的面积还要大。看在上帝份上,别再说什么了。您应该为您刚才说的话感到羞耻。听我的劝告,只要到了有神甫的地方,就赶紧结婚吧。或者,咱们这儿就有神甫,他能为您主持婚礼是再好不过了。您知道,我这个年龄,也有资格劝劝人了,而且我这个劝告对您很中肯。‘百鸟在天,不如一鸟在手’;‘弃善从严,咎由自取’。”
“桑乔,”堂吉诃德说,“假如你劝我结婚是为了等我杀死巨人后你可以得到赏赐,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即使不结婚,要让你如愿也很容易。我可以在进行战斗之前就讲明,如果打胜了,即使不结婚,也得把她的王国分一部分给我,让我随意赏人。一旦得到了那部分王国,你说,除了给你,我还能给谁呢?”
“那当然。”桑乔说,“不过您得注意挑选离海近的地方。万一我对那儿的生活不满意,还可以把我管辖的黑人装上船,按照我以前说过的那样处理他们。您现在不必去看咱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只须一心去杀那巨人,先把这件事了结。上帝保佑,我敢保证,这是件名利双收的事情。”
“我说,桑乔,”堂吉诃德说,“你说得对,我会听从你的劝告,先跟公主走,而不是先去看杜尔西内亚。我得告诉你,桑乔,咱们刚才谈的事情,你对别人丝毫也不能透露,即使对与咱们同行的人也一样。杜尔西内亚是个谨慎的人,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的事情,所以,我或者其他人若是把她的事情说出去就不好了。”
“如果这样,”桑乔说,“那么,您如何让所有被您打败的人去拜见咱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呢?那不就证明了您爱她,是她的情人吗?那些被迫前去的人必然得跪倒在她面前,说是受您差遣,前去听从她的吩咐,那么,你们俩的事怎么隐瞒得了呢?”
“哎,你真是既愚蠢,又单纯!”堂吉诃德说,“你就不明白,桑乔,这是在抬高她的身价吗?你应该知道,在我们骑士看来,一位夫人有很多游侠骑士追求是很光荣的事情。骑士们追求她仅仅是为了追求而已。他们百般殷勤并无它求,只望她为自己有这么多骑士追求而高兴。”
“我在听布道时听说过,我们对上帝就应该是这么个爱法。”桑乔说,“我们只求爱他,并不指望得到荣誉或者害怕受到惩罚。我倒是很愿意爱上帝,尽可能地为他效劳。”
“你这个乡巴佬,”堂吉诃德说,“有时候说起话来倒挺聪明,好像还有点儿学问。”
“可我确实不识字。”桑乔说。
这时,尼古拉斯师傅叫他们等一等,大家想在一股清泉那儿喝点水。堂吉诃德停了下来,桑乔也挺高兴。他对如此说谎话已经厌倦了,怕主人会抓住他什么话柄。他虽然知道杜尔西内亚是托博索的一个农家女,却从来没见过她的模样。
卡德尼奥这时已经换上了多罗特亚最初穿的那身衣服。衣服虽然不算很好,还是比他自己原来那身强多了。此时大家都已饥肠辘辘,便下马来到清泉边,以神甫在客店弄到的一点儿食物来充饥。
这时候,有个男孩子路过。他停住脚,仔细地看着清泉旁边这些人。忽然,男孩子奔向堂吉诃德,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说道:
“我的大人啊!您不认识我了吗?您仔细看看,我就是那个被捆在圣栎树上的孩子安德烈斯,是您解救了我呀。”
堂吉诃德也认出了他,于是拉着他的手,转身对大家说:
“诸位请看,在这个世界上,游侠骑士是多么重要,是他们制止了世界上无耻恶棍为非作歹。我告诉你们,前几天,我从森林边路过,听见喊声和凄惨的叫声,好像有人在遭受痛苦。我出于责任感,向传来喊叫声的方向走去,发现有个孩子被捆在一棵圣栎树上。这个孩子现在就站在你们面前。我很高兴他在这里,因为他可以证明我所说的没有半句假话。他被捆在圣栎树上,上身裸露,一个农夫正在用马缰绳抽打他。后来我知道那是他的主人。我马上就问为什么抽打他。那个粗野的家伙说,这孩子是他的牧童,不仅笨,而且手脚不老实,办了错事。这孩子说:‘大人,他打我仅仅是因为我向他要工钱。’孩子的主人又说了一些话为自己辩解。我虽然都听到了,可没有相信。
“反正,最后我让农夫放了孩子,责令他必须一文不少地照付全部工资,而且要再加点钱。这都是真的吧,安德烈斯?你当时注意到了吗,我责令他的时候多么威风,他答应一切照办时多么唯唯诺诺!你说吧,没什么可顾虑的,把发生的事情告诉这几位大人,让他们知道有游侠骑士巡游是不是好事。”
“您刚才讲的都很真实,”男孩子说,“不过事情的结局与您想象的大不一样。”
“怎么回事?”堂吉诃德问,“难道那个农夫没付你工钱?”
“不仅没付我工钱,”小伙子说,“而且,您刚刚离开树林,只剩下我们两人时,他就重新把我捆在那棵树上,又打起我来,把我打得遍体鳞伤。他每打一下,还说一句俏皮话嘲笑您。我要不是疼得厉害,恐怕也会笑起来。结果我被打得住进了医院,现在刚刚从医院出来。这都怨您。如果您赶自己的路,别顺着喊声过来,也别管别人的事情,我的主人打我几十下也就够了,然后他就会放开我,付给我应得的工钱。可您这一来,让他丢了脸,而且您还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把他惹火了。可是他无法向您发作,于是就等剩下我们两人时拿我出气,我觉得这么一折腾,让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了。”
“问题就出在我没等他向你付工钱就离开了那儿。”堂吉诃德说,“而且,根据我多年的经验,我完全应该知道,这类乡下佬见到没人督促,就会自食其言。不过你还记得吧,安德烈斯,我说过,如果他不付你工钱,我还会找他。我肯定要找他。他就是躲进鲸鱼肚子里,我也要找到他。”
“您确实这么说过,”安德烈斯说,“可是那也没什么用。”
“你马上就会看到有没有用了。”堂吉诃德说。
堂吉诃德说完马上就站了起来。他让桑乔备好马。大家吃饭的时候,马也在吃草。
多罗特亚问堂吉诃德想怎么办。堂吉诃德回答说,他要去找那个无赖。不管世界上有多少个无赖,也一定要把那个无赖找出来,狠狠地惩罚他,让他把欠安德烈斯的钱全部付清。多罗特亚让堂吉诃德注意点儿,别这样做。按照他们的约定,在完成她的事之前,他不能插手其他事。这一点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她请堂吉诃德先消消气,等从她的王国回来再说。
“可也是,”堂吉诃德说,“这样安德烈斯就只好耐心等待了,就像公主您说的,等我回来再说。我再一次发誓,为安德烈斯报仇,让他得到工钱,否则誓不罢休。”
“我对这些誓言已经无所谓了,”安德烈斯说,“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弄点盘缠到塞维利亚去,而不在乎世界上有多少该报的仇。如果你们有什么吃的或带的东西,就给我一点吧。上帝与你们同在,诸位大人以及所有的游侠骑士。但愿游侠骑士们巡游时善待自己,就像他们善待我那样。”
桑乔从他的口粮里拿出一块面包和一块奶酪,递给小伙子,对他说:
“拿着吧,安德烈斯兄弟,你的部分不幸已经影响了我们大家。”
“哪一部分影响你了?”安德烈斯问。
“就是我给你的这块面包和奶酪,”桑乔回答说,“只有上帝才知道我是否也需要这些东西。我可以告诉你,朋友,游侠骑士的侍从常常忍饥受难,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只有亲身体验才会知道。”
安德烈斯拿着面包和奶酪,看见别人不会再给他什么东西了,就低头准备上路。临行前,他对堂吉诃德说:
“看在上帝份上,游侠骑士大人,如果您再次碰到我,即使看到我被撕成碎片,也不要来帮我,还是让我自己倒霉吧。我就是再倒霉,也不会比您帮我之后倒霉得那么厉害。上帝会诅咒您,诅咒世界上的所有游侠骑士。”
堂吉诃德要站起来打安德烈斯,可是他拔腿飞跑,没人能赶上他。堂吉诃德被安德烈斯的话弄得羞愧难当。大家只好极力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免得堂吉诃德无地自容。
第三十二章 堂吉诃德一行人在客店里的遭遇
吃完那顿美餐,大家又上了马,一路上没有什么可叙述的事情,第二天便到了那家让桑乔心惊肉跳的客店。桑乔不想进去,可是又走不脱。客店的主妇、主人、他们的女儿和丑女仆看到堂吉诃德和桑乔来了,都显出高兴的样子出来迎接。堂吉诃德摆出漫不经心的架势,让他们准备一张床,要比上次的那张床更高级。店主妇说,只要他愿意出比上次更高的价钱,可以为他准备一张极其舒适的床。堂吉诃德说他会出个好价钱,于是他们就在堂吉诃德上次住的那间库房里安排了一张还算说得过去的床。堂吉诃德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便昏沉沉地躺到了床上。
刚关上店门,店主妇就揪住理发师的胡子对他说:“我凭我的信仰发誓,你不能再用我的尾巴当胡子用了。你得把尾巴还给我。我丈夫的那件东西老放在地上太难看,我是说,他那把插在这条高级尾巴上的梳子。”
尽管店主妇揪着理发师的胡子不放,理发师还是不愿意把胡子还给他。后来,神甫让理发师把东西还给她,说现在已经不必再化装成那模样了,可以除掉这个伪装,还其真相了。可以对堂吉诃德说,理发师因遭到苦役犯们的抢劫,逃到了这个客店。如果堂吉诃德问起公主的侍从,就说公主已派他回她的王国,告诉人们她给大家带来了救星。
理发师这才痛痛快快地把尾巴和所有为解救堂吉诃德而借用的东西还给了客店主妇。大家都惊叹多罗特亚的美貌和卡德尼奥的身材。神甫吩咐用客店里现有的东西给他们做些吃的。店主想多赚些钱,赶紧准备了一顿像样的饭菜。堂吉诃德始终在睡觉,大家觉得不必叫醒他,他目前最需要的不是吃而是睡。饭桌上,大家和店主、他的妻子、女儿、丑女仆以及其他旅客谈起了堂吉诃德莫名其妙的疯癫以及找他的经过。店主妇向他们讲起堂吉诃德和脚夫的事情,见桑乔不在场,又讲了桑乔被扔的事情,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神甫说,堂吉诃德是因为读了那些骑士小说才变得不正常的。店主这时说道:“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也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书了。我这儿就有两三本,还有一些这方面的手稿。我觉得它不仅给我,也给其他很多人带来了快乐。每到收获季节,这里都会聚集很多来收割的人,其中总有个把识字的。他手里拿着一本这样的书,有三十多人围着他。我们都认真地听他念,仿佛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至少,当我听到骑士们激烈地拼杀时,我也想来那么几下。哪怕让我不分昼夜地听,我都愿意。”
“这我无所谓。”店主妇说,“反正只有在你去听骑士小说时,我才得安宁。你听得如痴如醉,就忘记吵架了。”
“这倒是真的,”丑女仆说,“我觉得我也很喜欢听这类东西。它特别精彩,尤其是讲到一位姑娘在桔子树下和骑士拥抱时,还有女仆为他们望风,我真是既羡慕又紧张。我觉得这种事挺美滋滋的。”
“你呢,你觉得怎么样,小姐?”神甫问店主的女儿。
“我真的不知道,大人。”姑娘回答,“我也喜欢听。说实话,我虽然听不懂,可是挺爱听。不过,我不喜欢我爸爸爱听的打打杀杀,只喜欢听骑士们离别意中人时那种凄凄切切,真的,有时候我都哭了,他们都很可怜。”
“那么,如果他们为你而哭泣,”神甫问,“你会好好安慰他们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姑娘说,“我只知道有的姑娘非常残忍,骑士们称她们是老虎、狮子,还有其它许多难听的称呼。天哪,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没心没肺,为了毁灭一个人,宁愿看着他死或者变疯。我不知道这种人为什么如此装蒜,如果她们为了显示自己正经,同人家结婚就行了,他们图的不就是这个嘛。”
“住嘴,丫头,”店主妇说,“这种事你知道得太多了。姑娘家不该知道,也不该说这种事情。”
“这位大人问我,”姑娘说,“我总得回答人家的问话呀。”
“那好,”神甫说,“店主大人,请您把那些书拿来,我想看看。”
“十分荣幸。”店主说。
说着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从屋里拿出一个用锁链锁着的箱子,把箱子打开,从里面拿出几本大部头的书和一些写得很整齐的手稿。他拿出的第一本书是《特拉夏的西龙希利奥》,另一本是《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还有一本是大将军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的传记,还附有迭戈·加西亚·德帕雷德斯的生平。神甫看了前面两本书的题目,就回过头来对理发师说:
“现在要是有我那位朋友的女管家和外甥女在这儿就好了。”
“用不着,”理发师说,“我也可以把它们送到畜栏或者壁炉里去,现在火正旺。”
“你想烧我的书?”店主问。
“只是这两本,”神甫说,“《西龙希利奥》和《费利克斯马尔特》。”
“难道我的书是异端邪说或者异教分治,”店主说,“因此您想烧掉它们?”
“应该是异教分支,朋友,”理发师说,“不是异教分治。”
“是这样,”店主说,“不过您要是想烧的话,还是烧那本关于大将军与迭戈·加西亚的书吧。至于这两本书,我宁愿让您烧死我的孩子,也不愿意它们被烧掉。”
“我的兄弟,”神甫说,“这两部书通篇谎话,一派胡言。这本关于大将军的书记载的倒是真人真事,里面还有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利尔多瓦的事迹。他功绩卓著,堪称大将军,这样显赫的称号只有他受之无愧。而迭戈·加西亚·德帕雷德斯则是一位有名的骑士,出生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的特鲁希略市,是一位极其勇猛的战士。他生来力大无比,用一根手指头就顶住了一个正在旋转的磨盘。他手持长剑伫立桥头,大军就难以通过。他还做了其它一些事情。这些都是他自己讲、自己写的,所以有一种骑士和传记家的谦逊。如果由别人来写,那就可以不受什么约束,写得更符合实际,让人把赫克托、阿基莱斯和罗尔丹的事迹都忘了。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店主说,“挡住一个磨盘有什么了不起!上帝保佑,您应该读一读我看的有关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的书。他反手一剑,就把五个巨人像斩豆角似的拦腰斩断了,就像小孩子们切凤头麦鸡一样。还有一次,他与一支极其强大的军队相遇。那支军队足有一百六十万人,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可是他竟把那支军队打败了,就像打散一群羊一样。至于特拉夏的西龙希利奥,就更没的说了,就像书里说的那样勇猛顽强。有一次他正渡河,忽然从水里窜出一条火蛇。他立刻扑上去。骑到了那条蛇的背上,双手用力掐住蛇的脖子。蛇眼看就要没气了,只好沉入水底。可骑士始终不撒手,于是把骑士也带到了水底。水底有宫殿,有花园,美丽无比,令人叹为观止。后来蛇变成了一位老人,对他讲了许多事情,这些就不用多说了。大人,您如果听到这些,非得乐疯了不可。您说的大将军和那个迭戈·加西亚算老几呀!”
多罗特亚听到这些,悄悄对卡德尼奥说:
“咱们这位店主也快要步堂吉诃德的后尘了。”
“我也这样认为,”卡德尼奥说,“看样子,他把书上写的那些事情都当真了。就连赤脚僧侣也拿他没办法。”
“兄弟,你看,”神甫又说,“世界上没有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没有特拉夏的西龙希利奥,也没有骑士小说里说的其他什么骑士。这些全都是那些无所事事的文人杜撰的,供你们消遣,譬如在收割休息时用来解闷。我发誓,世界上从来没有那样的骑士,那些业绩或者蛮干也都不存在。”
“你别来这套,”店主说,“就好像我们什么都不懂,连自己能吃几碗干饭都不知道似的!上帝保佑,您别哄我们了,以为我们就那么笨。您想让我们相信,经过卡斯蒂利亚议会批准印刷的这些好书都是胡说八道,这未免太天真了。就好像他们同意把这些胡言乱语、打斗和魔法印出来,是为了让人们抽疯似的。”
“我已经对你讲过了,朋友,”神甫说,“那只是我们百无聊赖的时候用来消遣的。这就好比在那些国泰民安的国家里,不愿意、不必要或不能够劳动的人可以下棋、打球、玩台球一样。在我们国家里可以印刷出版这种书,想来不会有人如此无知,竟把这种书当成真实的故事看待。事实也是如此。如果我觉得有必要,诸位又愿意听的话,现在我可以讲讲一部好骑士小说应具有的内容,这也许会对某些人有好处,而且他们也会对此感兴趣。不过,我更愿意将来同某个能够解决这一问题的人共同探讨。至于现在,店主大人,请你听我的,把你的书拿走,不管书上说的是真是假,对你有没有好处,上帝保佑,可别让你变得跟堂吉诃德一样。”
“这不会,”店主说,“我不会疯到去当游侠骑士的地步。我很清楚,现在不像过去了。据说那个时候,著名骑士都到处周游。”
他们正说着话,桑乔出现了。他听人们说现在不时兴游侠骑士那一套了,说所有骑士小说都是一派胡言,不禁感到困惑,有些担心,心里盘算着在主人结束周游之后,看看结果如何。如果没有得到预期的好处,他就离开主人,回去和老婆孩子干自己的活儿去。
店主拿起手提箱和书正要走,神甫对他说:
“等一等,我想看看这是什么手稿,字写得倒很漂亮。”
店主把手稿拿了出来,递给神甫。手稿足有八大张,上方有个大标题,上面写着《无谓的猜疑》。神甫看了三四行便说:
“我觉得这本小说的题目确实不错,想把它全部读完。”
店主说:“您真应该看看。我可以告诉您,有的客人看过这本书,很喜欢它,非要跟我借不可。但我不想借给他们,只想把它还给它的主人。这一手提箱书和手稿是人家忘在这儿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回来取。我虽然也需要这几本书,但还是想物归原主。尽管我是个开店的,可我毕竟还是个基督徒呀。”
“你说得很对,朋友,”神甫说,“但尽管如此,要是我喜欢这本书,你还是得让我抄一下。”
“我很愿意。”店主说。
两人说话的时候,卡德尼奥已经拿着书看起来了。他的看法同神甫一致。他请神甫把书给大家念念。
“念念也好,”神甫说,“至少是出于好奇,我也想念念它。
兴许还有点意思。”
尼古拉斯师傅和桑乔也请求神甫朗读。神甫见大家都喜欢听,就同意了。他说:
“那就请大家注意听,故事开场了。”
第三十三章 《无谓的猜疑》
在意大利托斯卡纳省著名的繁华城市佛罗伦萨,有两位有钱有势的年青人安塞尔莫和洛塔里奥。两人亲密无间,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称他们为“朋友俩”。他们都是单身,年龄相仿,情趣相同、所以你来我往,友谊与日俱增。安塞尔莫比洛塔里奥喜欢谈情说爱,洛塔里奥则更愿意打猎。不过,安塞尔莫常常撇下自己的志趣去服从洛塔里奥的爱好,洛塔里奥也常常让自己的爱好顺应安塞尔莫的志趣。两人总是心心相印,形同一人。
安塞尔莫后来迷上了该城一位门第高贵、美丽漂亮的姑娘。姑娘的父母和姑娘本人都很不错。安塞尔莫同洛塔里奥商量,他凡事都同洛塔里奥商量,然后决定向姑娘的父母提亲,而且他也确实去提亲了。出主意想办法的是洛塔里奥,结果使安塞尔莫很称心,他很快就如愿以偿了。卡米拉也很高兴安塞尔莫做她的丈夫,而且一直感谢老天和洛塔里奥给她带来了如此好运。婚礼很热闹。最初几天,洛塔里奥还像以往一样,常常到安塞尔莫家去,尽自己所能为安塞尔莫增加些热闹气氛。可是婚礼结束后,来祝贺的人逐渐少了,洛塔里奥也就不太常去安塞尔莫家了。他觉得,所有谨慎的人都会这样认为,不应该再像朋友单身时那样常去已婚朋友的家了。他觉得虽然他们之间的友谊很真诚,但还是不应该让人引起任何怀疑。结了婚的人名声很重要。即使在兄弟之间也会发生误会,更何况是在朋友之间呢。
安塞尔莫发现洛塔里奥在疏远他,便对洛塔里奥大发牢骚,说如果自己早知道结婚会妨碍他们两人之间的交往,他就不结婚了。他还说自己单身时,两人来往甚密,以至于获得了“朋友俩”的美称,他不愿意仅仅因为出于谨慎就失去这个美称。如果他们之间可以使用“请求”这个词的话,他请求洛塔里奥像以前一样把这个家当作自己的家,随便出入。他还向洛塔里奥保证,他的妻子卡米拉同他的意见一致,她知道他们两人以前情谊甚笃,因此看到洛塔里奥躲避他们,颇为迷惑不解。
安塞尔莫对洛塔里奥苦口婆心,劝他同以前一样常到自己家去。洛塔里奥很有节制地答应了,安塞尔莫对朋友的好意表示感谢。两人商定,洛塔里奥每星期去两次,再加上节假日,都要到安塞尔莫家吃饭。虽然两人是这么商定的,洛塔里奥还是说,看在朋友的面子上,他仅此而已。他把朋友的声誉看得比自己的声誉还重要。他说得对,既然家有娇妻,就必须对到家里来的朋友加以选择,即使对妻子的女友也得注意,因为有些在广场、教堂、公共节日或去做私人祈祷时不便做的事情,在最信任的朋友或亲戚家里却可以做到。当然,丈夫也不应该一味地禁止妻子到那些公共场合去。
洛塔里奥还说,每个结了婚的人都需要有朋友指出自己行为上的疏忽。因为丈夫常常对妻子过分宠爱,或者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怕妻子生气,就不去告诉她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而这却是牵涉到人的名誉或是否会遭人指责的事情。如果有朋友提醒,就可以及时预防。可是有谁能找到像洛塔里奥要求的那样明智而又忠实的知心朋友呢?我实在不知道。只有洛塔里奥才称得上是这样的人。他关注自己朋友的名誉,即使在约定的日期去朋友家时,也把在那儿停留的时间尽量缩短。他知道自己有些优越条件,因而在一些游手好闲、别有用心的小人看来,一位如此富有、英俊而又出身高贵的小伙子出入一位像卡米拉这样漂亮女人的家,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虽然他的人品可以让那些恶意的中伤不攻自破,可他还是不想让人们对他自己以及他朋友的信誉产生怀疑。因此,他常常在约定去安塞尔莫家的那天忙于其他一些似乎不可推托的事情。就这样,一个人埋怨不止,另一个人借口躲避,过了很长时间。有一天,他们在城外的草地上散步,安塞尔莫对洛塔里奥说了下面这番话:
“洛塔里奥朋友,你以为上帝赐福于我,让我有了这样的父母,手头阔绰,给了我财富,人们称我为天生富贵命,我就会感恩不尽吧。其实,我还有你做我的朋友,有卡米拉做我的妻子。这两样宝贝我也十分看重。要是别人有了这些,肯定会欢天喜地,可是我却苦恼极了,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沮丧的人。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有一个超乎常情的怪诞念头困扰着我,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暗暗自责,力图隐匿我的这种想法。现在我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似乎我必须把这个想法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才行,而且这个想法确实也该说出来了。我想让它埋藏在你的内心深处,我相信只有这样,再加上你的聪明才智,作为我的真心朋友,你才有可能帮助我,使我从这种痛苦中迅速解脱出来。我的癫狂给我带来惆怅,你的关心一定会给我带来快乐。”
洛塔里奥被安塞尔莫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安塞尔莫这番长长的开场白究竟用意何在。他努力猜测究竟是什么念头让他这位朋友如此局促,可是都觉得不着边际。洛塔里奥不愿意再绞尽脑汁猜测了,对安塞尔莫说,这样转弯抹角地说自己的内心秘密是对他们之间深厚友谊的公然侮辱。他保证劝说安塞尔莫消除烦恼,或者帮助他实现自己的想法。
“确实如此,”安塞尔莫说,“正是出于信任,我才告诉你,洛塔里奥朋友,一直让我困惑的想法,就是我想知道我的妻子卡米拉是否像我想的那样善良完美。如果没有证据证明她的优良品德,就像烈火见真金那样,我就不能肯定这一点。噢,朋友,我觉得仅凭一个女人是否有人追求,还不能判断她是否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只有在追求者的许诺、馈赠、眼泪和不断骚扰下不屈服的女人,才算是坚强的女人。
“如果一个女人没有人引诱她学坏,她就是再好又有什么可庆幸的呢?”安塞尔莫说,“如果她没有机会放纵自己,而且她知道她的丈夫一旦发现她放荡,就会杀了她,那么她就是再深居简出、安分守己,又算得了什么呢?因此,我对由于惧怕或者没有机会才老实的女人看不上,我倒更看得上那种受到追求并战胜了这种追求的女人。出于这些原因以及其他原因,我可以告诉你,以便进一步说明我的想法,那就是我想让我的妻子卡米拉经受这种考验,在被追求的火焰中接受锻炼,而且得找一个有条件考验她的意志的人。如果她能像我认为的那样,经受得住考验,我就会觉得我幸运无比,我才可以说,我的猜测落空了,我有幸得到了一个坚强的女人,就像圣人说的,这样的人上哪儿去找呀。可是事情如果与我期望的相反,我也很高兴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我虽然为这次考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也决不后悔。无论你怎样说,都不能阻止我将我的这个想法付诸实施。我现在需要的是,洛塔里奥朋友,让你充当我实现这个想法的工具。我会给你创造机会,以及其它各种必要的条件,让你去追求一个正派、规矩、安分、无私的女人。
“还有,我把如此艰巨的事情委托给你,如果卡米拉败在你手里,你不要真的去征服她,还得尊重社会习俗,只当已经征服了她就行了。这样,我就不会再为我的想法所困扰。只要你不说,我的难堪永远不会被人知道,我的想法也就永远消失了。因此,你如果想让我堂堂正正地活着,就立刻开始这次情斗吧,别不慌不忙,慢吞吞的。你应该按照我的想法,心急如焚,快马加鞭,看在我们之间的友谊份上,我相信你会这样做。”
洛塔里奥全神贯注地听安塞尔莫讲完了这番话。除了刚才那几句插话,他一直缄口不言。安塞尔莫说完后,洛塔里奥又盯了他好一会儿,好像在看一件他从未见过而且令他感到惊恐的东西。他说:
“安塞尔莫朋友,我还是不能让我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是开玩笑。假如刚才我想到你说的是真的,就不会让你说下去了。我不听,你也就不会如此滔滔不绝了。我已经想象到了,或者是你还不了解我,或者是我还不了解你。我当然知道你是安塞尔莫,你也知道我是洛塔里奥。问题在于我觉得你已不是原来的安塞尔莫,你大概也觉得我不是原来的洛塔里奥了。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并不像我的朋友安塞尔莫说的,而且你要求我做的那些事也是你不该向你所了解的洛塔里奥要求的。好朋友之间应该彼此信任,就像一位诗人说的,光明磊落,不应该利用友谊做违反上帝意志的事情。
“如果连一个异教徒都能注意到友谊的这个方面,那么,深知应对所有人都保持圣洁友谊的基督教徒难道不应该做得更好吗?如果一个人竭尽所能,置天理于不顾,去满足朋友的要求,那么他肯定不是为了微小和暂时的事情,而只能是那些涉及朋友的名誉和生命的事情。现在请你告诉我,安塞尔莫,在这两方面,你哪一方面受到了威胁,以至于我得冒险做你让我做的那件缺德事,来满足你的要求?实际上,你没有一样东西受到威胁。而且我认为,你这是在让我毁掉你的名誉和生命,同时也毁掉我的名誉和生命。因为我如果毁掉了你的名誉,自然也就毁掉了你的生命。一个丧失了名誉的人就如同行尸走肉。我如果像你希望的那样,充当你作恶的工具,我同时不也就名誉扫地,虽生犹死了吗?你听着,安塞尔莫朋友,就你所要求我做的事情,我想谈谈我的想法,请你耐心听我说完,然后还有时间我再听你说吧。”
“我很高兴,”安塞尔莫说,“你随便说吧。”
洛塔里奥接着说:“安塞尔莫,我觉得你的头脑现在就像摩尔人的头脑一样。如果想让摩尔人认识到他们的错误,不能靠引用《圣经》上的句子,不能靠思考道理或讲信条的办法,只能用显而易见、不容置疑的数学表示方法来让他们理解。比如说:‘两方相等,再去掉数量相同的部分,余下的部分仍然相等。’如果这样说他们还不能理解,你就得做手势或者把实物放在他们眼前。即使这样,还是不能够说服他们相信我们的神圣信仰的真理。你的情况也如此,因为你的想法太离谱、太不像话了。想让你认识到你的愚蠢恐怕是浪费时间,现在我只能说你愚蠢。我现在甚至想随你误入歧途,让你自作自受。可我不会采用这种有损我与你的友谊的方法,友谊不允许我让你去冒这种灭顶之灾的危险。
“为了让你看得更清楚,安塞尔莫,请你告诉我,你不是让我去追求一个深居简出的女人,向一个正派的女人献媚,向一个无私的女人讨好,向一个守规矩的女人献殷勤吗?是的,你对我说过。可你既然知道你有个深居简出、正派、无私、守规矩的妻子,你还想干什么呢?你既然知道她不会对我的进攻动心,是的,她肯定不为所动,除了你对她现有的赞美外,你还想给她什么荣誉呢?也许是你现在还没有把她看成你说的那种人,或者是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你为什么要考验她呢?你如果觉得她不好,那么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你觉得她像你想象的那么好,那么考察其真假则完全是件不必要的事情,因为至多也只能证明你原来的看法而已。所以,简言之,做这种事可能会适得其反。这是一种欠考虑的鲁莽想法。做这种并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非但不会有什么结果,只能说是一种疯狂的表现。
“奋争无非是为了上帝或为了世俗之事,再不然就是两者兼而有之。为上帝者就是那些追求人类过上天使般生活的圣人们;为世俗者就是那些涉水过河,忍受严寒酷暑,远离人烟,为所谓财富而奋斗的人;而同时为上帝又为世俗之事者则是那些勇敢的战士。他们只要看到前面的城墙上有一颗炮弹能够打开的那么大空隙,就会无所畏惧,不顾危险,为保卫他的信仰、民族和国王的意志所驱使,勇猛地向他们面临的死敌发起进攻。
“这些就是人们通常追求的东西,而追求它本身就是一种声誉、荣耀和裨益,尽管这里面充满了烦恼和危险。不过你追求和实施的东西,既不会给你带来上帝的荣耀,也不会带来人间的财富和名誉。因为即使你达到了你的目的,你也不会比现在更得意、更富有、更荣光。如果你没有达到目的,你反倒会陷入极大的痛苦,即使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的不幸对你也无济于事,只要你自己知道就足以让你痛苦不堪了。为了证明这点,我想给你念一段著名诗人路易斯·坦西洛①的诗。他的《圣彼得的眼泪》第一段末尾是这样写的:
天色将明,
佩德罗却
痛苦与羞辱俱增。
纵然无人知晓,
他已愧汗淋漓,
心地虽宽,羞惭难容,
即便唯有天地知,
终归难免赧赧情。
——–
①路易斯·坦西塔是16世纪的意大利诗人。
“保密并不能避免你的痛苦,你会不停地哭泣,如果不是眼睛流泪,那就是从心上流出血泪,就像我们的诗人所描述的那位用魔杯喝酒①的纯朴大夫那样流泪。经过好言劝说,机敏的利纳乌多斯终于避免了这次考验。虽然这只是诗人的杜撰,其中却包含着深刻的道德意义,值得人们借鉴、思考和学习。我现在还想对你说,你马上就会明白你犯了多么大的错误。你说,安塞尔莫,假如老天和命运让你拥有一颗无比珍贵的钻石,而这颗钻石的成色令所有见过它的钻石商人都感到满意,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这颗钻石的重量、质量和雕琢水平都达到了无与伦比的程度,你自己也这样认为,可是又无缘无故地要把这颗钻石放到铁砧上用锤子砸,看看它是否像人们说的那样坚硬精细,你说这样做合理吗?即使你这样做了,那颗钻石经受住了这样的锤打,也并不能因此而增加它的价值和名气。如果它被砸碎了,而这是完全可能的,那不就全完了吗?结果只能是大家都认为,钻石的主人是个大傻瓜。
——–
①据中世纪传说,用魔杯喝酒,若妻子不贞,酒会从杯中泼出来。
“你想想,安塞尔莫朋友,卡米拉就是一颗珍贵无比的钻石。让她面临破碎的可能性是不合理的。因为你即使能证明她洁身自好,她的名声也不会有所增加。如果她经受不住这样的考验,你现在就想想,失去了她,你会怎么样,你会如何因为毁了自己也毁了她而后悔。世界上没有任何珠宝比贞洁正派的女人更宝贵,而女人的清白都在于人们对她有个良好的看法。你既然知道你夫人的名声甚佳,为什么还要对这个事实产生怀疑呢?你看,朋友,女人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动物,不应该为她们设置障碍,而应该为她们清除障碍,消除她们道路上的所有不利因素,使之完善,成为冰清玉洁的女人。
“自然学家们说,白鼬是一种皮毛极白的动物,猎人们想猎取它的时候就利用这点。他们知道白鼬从什么地方经过,就用淤泥把那个地方堵住,然后把白鼬驱赶到那个地方去。白鼬一到那个地方就不动了,宁可被捉住,也不愿意从淤泥那儿穿过去,弄脏自己的皮毛,它们把自己的皮毛看得比自由和生命还重要。清白的女人就像白鼬,她们的品行比白雪还要清白纯洁,不想失掉她的人就应该保护她,不应该使用对待白鼬的办法,不应该在她面前无中生有地设置情人的礼物与殷勤的淤泥。她自己也许或者肯定没有能力逾越这些障碍,因而有必要为她清除这些障碍,让她纯洁的美德为她带来良好的美名。
“一个善良的女人本身就是一面亮晶晶的镜子,只要对它呵一口气就可以使它变污。你应该像对待文物那样对待品行端正的女人,那就是只欣赏,不触摸。你应该像保护一个鲜花盛开的花园那样尊重一个清白的女人,花园的主人不会允许任何人进入花园摸他的花,只能从远处隔着铁栅栏享受花的芳香和美丽。我忽然想起几句诗来,现在想念给你听。这几句诗选自一部现代喜剧,我觉得很适合咱们说的这个题目。
“一个行为严谨的老人劝说另一个老人看管好自己的女儿,他的道理是:
女人仿佛玻璃,
不可考验其
是否易碎,因为
后果实难预计。
破碎容易,
修补难矣,
冒险从事,
明智者不可取。
众人如是说
我亦持此意。
世上若有达娜厄,
也会有金雨①。
——–
①阿克里西俄斯从神谕中得知,女儿达娜厄日后所生之子会杀死他,就把她囚禁起来。但宙斯却化成一阵金雨,使达娜厄受孕,生下佩耳修斯。佩耳修斯后来在一次竞技会上掷铁饼,无意中将阿克里西俄斯打死。
“安塞尔莫啊,以上这些都是说你的。现在该说说我了。如果话说得长了些,请你原谅,这都是为了把你从你那迷宫里拉出来。你把我当作朋友,却要诋毁我,这是与友谊背道而驰的事情。你不仅想诋毁我,而且想让我诋毁你。你想诋毁我的名誉,这点很清楚,因为卡米拉一旦发现我像你要求我做的那样,向她献殷勤,肯定会把我当成一个厚颜无耻的人。因为我所追求的东西和我所做的事情,已经大大超出了我本人和你我之间的友谊所要求的范围。
“你想让我毁了你的名誉,这点已确切无疑。如果卡米拉发现我在追求她,肯定会以为我觉得她有些轻浮,才敢放肆地表达我的邪念。她把自己看成是轻浮的人,那也就是把你看成了轻浮的人,因为她是你的,这也是对你的侮辱。这就出现了常有的那种情况,虽然丈夫并不知道妻子偷情,并没有给妻子做出格事情的机会,也不是疏于防范造成了不幸,可人们还是叫他下贱人。有些人知道他妻子的行为,可是不仅不用怜悯的目光看待他,反而用鄙夷的目光看待他,虽然他们知道并不是由于丈夫的过错,而是由于妻子的不忠才造成了这场不幸。
“不过我想给你讲讲,为什么说妻子偷情,丈夫也耻辱,哪怕他并不知道,没有责任,没有参与,并没让妻子这样做。你别不爱听,这些话最终都会对你有利。《圣经》上说,上帝在伊甸园为我们创造了始祖亚当,并且让他睡觉,在他睡觉的时候,从他的左侧取下了一根肋骨,用它创造了我们的女始祖夏娃。亚当醒来后看到了她,说:‘这是我身上的肉,我身上的骨头。’上帝说:‘男人为了女人要离开自己的父母,两人结合成一个肉体。’为此,结成了神圣的婚姻,这种关系至死才能解除。
“这种神奇的姻缘功效极大,它使两个不同的人结为一体。两个美满的已婚者更是如此。他们有两个灵魂,却只有一个意志。所以说,妻子和丈夫已经结为一体,妻子身上的污点,或者她犯的错误,最终都会波及到丈夫身上,虽然并不是他造成了这种伤害。这就好比脚上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上疼痛,全身都可以感觉到一样,因为它们都同属于一个肉体。头可以感觉到脚踝的疼痛,虽然头的疼痛并不是脚踝造成的。同样如此,丈夫也会为妻子的不忠蒙受耻辱,因为他们同属一体。世界上一切荣辱皆源于血肉之躯,风流荡妇的荣辱也属于这一类,而且必然会部分地影响到丈夫。妻子轻佻,做丈夫的即使不知道,也会被人看成无耻之徒。
“安塞尔莫,你想打破你善良妻子的平静生活,这是多么危险;你想扰乱你贤惠妻子的宁静心绪,又是多么无聊啊。你应该注意到,你如此冒险,得之甚少,失之甚多。我也只好随你去了,我已经没法再说了,不过,如果我说了这些还不足以打消你的可恶念头,你完全可以去另找一个让你出丑、让你冒险的工具,我不想充当这个工具,哪怕我会因此失掉同你的友谊,而失掉这种友谊自然是我莫大的损失。”
精明正直的洛塔里奥说到这儿不言语了;安塞尔莫也茫然地陷入了沉思。过了很长时间,他竟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最后,他说:“洛塔里奥朋友,你已经看见,我认真地听完了你的话。从你叙述的道理、事例和比喻里,我看到了你的细心和你的真情。我承认,我如果不照你说的去做,而是固执己见,我就会弃善从严。可是你得体谅我现在患了某些女人常患的一种病,竟然想吃泥土、石膏、煤块和其它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东西看起来就够人恶心的,更别说吃了。你得设法让我康复,可是这又不容易做到,只有靠你向卡米拉献些殷勤,即使是不冷不热、装模作样也行。她也不会那么软弱,你刚有所表示,她就失节。只有这样我才满足,你也尽了你与我的友谊之情。这样你就不仅帮助了我,而且保住了我的面子。
“你必须这样做,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我已决意进行这次考验。你大概不会同意我把这个怪念头告诉别人,因为这样就有可能危及你千方百计为我维护的名誉。至于你的名誉,在你追求卡米拉的时候,可能会在她的心目中受到一些影响,不过这没关系,你如果看到她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毫不动摇,就可以马上把咱们的计谋据实告诉她,这样你的名誉就会恢复如初。你这样做并没有很大风险,而我也满足了。所以,你即使再有什么不便,也得去做。我说过,这件事只要你开始做,就算了结了。”
洛塔里奥见安塞尔莫决心已下,不知该怎样再向他举例,跟他讲道理,才能让他改变主意。他见安塞尔莫竟威胁说要把这个丑恶的想法告诉别人,就决定满足安塞尔莫的要求,照他说的去做,以免造成更大的不幸,最终把这件事办得既不影响卡米拉,又让安塞尔莫高兴。于是洛塔里奥告诉安塞尔莫,不要把他的想法对别人讲,自己可以负责完成这件事,而且在他愿意的时候就着手进行。安塞尔莫亲亲热热地拥抱了洛塔里奥,感谢洛塔里奥慷慨应允,仿佛洛塔里奥为他做了什么大好事似的。两人商定第二天就开始行动。安塞尔莫将提供地点和时间,让洛塔里奥同卡米拉有机会单独讲话,而且安塞尔莫还将为洛塔里奥提供准备送给卡米拉的钱和首饰。安塞尔莫让洛塔里奥为卡米拉放音乐,写赞美她的诗。虽然洛塔里奥都同意了,可目的同安塞尔莫完全不同。两人商量好后,来到了安塞尔莫家,卡米拉正焦急地等待丈夫归来,因为这天丈夫回去得比平时晚。
洛塔里奥回家去了。安塞尔莫想着自己的事满心欢喜,而洛塔里奥那边却在苦思冥想,不知如何才能处理好这种怪事。不过,那天晚上,他想出了一个既能瞒住安塞尔莫,又不伤害卡米拉的办法。第二天,洛塔里奥去安塞尔莫家吃饭,受到了卡米拉的热情招待。卡米拉对洛塔里奥非常友好,她知道丈夫跟洛塔里奥很有交情。吃完饭,收拾了桌子,安塞尔莫对洛塔里奥说,他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下,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回来,让洛塔里奥留下来陪卡米拉。卡米拉让安塞尔莫别离开,洛塔里奥则表示愿意陪安塞尔莫一同去办事,可是安塞尔莫都不听,一定要洛塔里奥留下等他回来,他还要同洛塔里奥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又对卡米拉说,在他回来之前,不要冷落了洛塔里奥。实际上,安塞尔莫是假装非出去不可,谁也没有想到那是装的。
安塞尔莫走了,桌旁只剩下卡米拉和洛塔里奥,家里的其他人都去吃饭了。洛塔里奥陷入了朋友安塞尔莫安排的窘境,面前就是他的对手。她太漂亮了,仅凭她的美貌就足以征服一队武装骑士,所以,洛塔里奥感到害怕自有道理。洛塔里奥索性把胳膊肘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两手撑着脸。洛塔里奥请卡米拉原谅自己这副难看的样子,他想在安塞尔莫回来之前休息一会儿。卡米拉说他最好到起居室去,请他到起居室去睡觉。洛塔里奥不愿意去,就坐在椅子上睡到安塞尔莫回来。安塞尔莫回来了,看见卡米拉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洛塔里奥在睡觉,以为自己在外耽搁过久,他们已经说完话了,所以才有时间睡觉。安塞尔莫不知道洛塔里奥什么时候醒,想同他一起出去,问问情况。
一切如愿。洛塔里奥醒了,两人来到外面。安塞尔莫向洛塔里奥打听情况。洛塔里奥回答说,他觉得一开始就全盘托出不太好,所以他只说了些恭维卡米拉的话,说整个城里没有任何人像她那样美丽聪明。他觉得要赢得她的芳心,最初只能这样做,下次再说什么她才能听得进去。魔鬼在引诱一些洁身自好的人时就采用这种手段:它本是黑暗之魔,却扮成光明天使,装出一副慈善面孔,如果骗局没有被揭露,它最后才暴露出本来面目,阴谋得逞。安塞尔莫对此很高兴,说以后每天都给洛塔里奥这样的机会,即使不出门,也在家里忙些其它事情,这样卡米拉就不会发现他们的计谋了。
过了很多天,洛塔里奥一直没有同卡米拉说话,却告诉安塞尔莫,他已经同卡米拉谈过了,可是卡米拉没有一点儿邪念的表示,没有给他一点猥亵的希望,相反还威胁说,如果他不打消罪恶的念头,就要告诉自己的丈夫了。
“很好。”安塞尔莫说,“卡米拉一直没有为甜言蜜语所动。现在该看看她是否能抵御住物质的引诱了。明天我给你两千金盾,你送给她。我再另外给你这么多钱,你去买些首饰作诱饵。女人都喜欢首饰,即使再正经,也喜欢珠围翠绕,穿红戴绿,漂亮的女人更是如此。如果卡米拉能够抵御住这个引诱,我就放心了,以后也不会再麻烦你了。”
洛塔里奥说,既然事情已经开始了,他准备把事情做到底,虽然他知道到头来只能是筋疲力尽,徒劳一场。第二天,洛塔里奥拿到了四千金盾,但同时也得了无尽的烦恼,不知该怎样继续说谎了。实际上,他已经决定告诉安塞尔莫,卡米拉对待厚礼就像对待甜言蜜语一样,毫不动心,所以,已经没有必要再劳神浪费时间了。
可是节外又生枝。这回安塞尔莫还像以前一样,让洛塔里奥和卡米拉单独在一起,自己则躲进另一个房间,从锁眼里看他们做什么说什么。安塞尔莫发现,在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洛塔里奥竟没有同卡米拉说一句话,而且就是再等一百年也不会说什么话。这时安塞尔莫才明白,原来洛塔里奥说的那些有关卡米拉的话都是编的假话。他为了弄清真相,就走出房间,把洛塔里奥叫出来,问他有什么消息,卡米拉情况如何。洛塔里奥回答说,这件事还没有什么进展,因为卡米拉回答得太尖刻,自己没有勇气再对她说什么了。
“哎,洛塔里奥啊洛塔里奥,”安塞尔莫说,“你竟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我一直通过这个锁眼观察你,看见你对卡米拉什么也没说。由此我可以想到,前几次你也什么都没说。如果是这样,而且肯定是这样,那么,你为什么要骗我,或者说,你为什么要耍心眼儿使我不能称心如愿呢?”
安塞尔莫没有再说什么,不过这些话就足以让洛塔里奥不好意思了。他觉得被人发现说谎是件丢人的事。他向安塞尔莫保证,以后,他一定让安塞尔莫满意,不再骗安塞尔莫了。安塞尔莫不妨暗中观察,就可以肯定这一点。现在已经无须留任何心眼了,因为只有让安塞尔莫满意,才可以使他释疑。安塞尔莫相信了,为了使事情进展得顺利,不出什么偏差,安塞尔莫决定离开家八天,到离城市不远的一个村庄的朋友家里去。他同朋友约定,让那个朋友派人来找他,这样他就有借口离开卡米拉了。
糊涂不幸的安塞尔莫呀,你在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你策划的是什么?你与自己过不去,竟策划让你丢脸、让你堕落的事情!你的妻子卡米拉是善良的人,你本可以平平安安地拥有她,谁也不会打搅你的兴致。她的心从来没有飞出这个家,你是她最亲近的人,是她的所爱,你让她感到高兴,你是衡量她意志的尺度,让她的一切只求符合你的愿望和天意。她的名誉、美貌、正直和持重的宝藏让你毫不费力地得到了你已经拥有和可以指望拥有的一切,你为什么还要冒着塌陷的危险,挖掘土地,重新寻找新的地层和并不存在的宝贝呢?她的这一切都建立在她的柔弱天性的薄弱基础上。你在寻找根本不可能的东西,当然就没有找到的可能性了。有个诗人说得好:
我向死亡求生存,
我向疾病求健身,
我向幽禁求自由,
我向叛逆求忠贞。
我不乞求幸运神,
命运在天不由人,
我求虚无无结果,
本应有得却失尽。
第二天,安塞尔莫去了朋友那个村子。临走前他对卡米拉说,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洛塔里奥来帮助照看家,并且同她一起吃饭,让卡米拉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洛塔里奥。卡米拉是个聪明正派的人,她对丈夫的吩咐感到难过,对丈夫说,他不在家的时候,最好谁也别来。如果他这么做是因为担心妻子管不好家的话,这次不妨试一试,就会知道她做这种事完全是绰绰有余的。安塞尔莫说他愿意这样,她应该做的就是俯首听命。卡米拉说,虽然她不情愿,也只好遵命照办。
安塞尔莫走了。第二天,洛塔里奥来到安塞尔莫家,受到了卡米拉亲热而又得体的招待。不过,两个人从来都没有单独在一起,卡米拉周围总是有男女佣人,特别是总有一个叫莱昂内拉的女佣在身旁。她是在卡米拉家长大的,卡米拉很喜欢她,结婚时就把她带了过来。开头三天,洛塔里奥没有同卡米拉说任何话,虽然用餐完毕后他们有机会说话,当时佣人们正在匆忙吃饭,这也是卡米拉吩咐的。卡米拉还吩咐莱昂内拉先吃饭,而且一直不离自己左右。可是莱昂内拉想着自己的事,要做她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不是每次都按女主人的吩咐去做。相反,她常常撇下洛塔里奥和卡米拉单独在一起,仿佛这才是卡米拉吩咐她的。然而卡米拉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举止稳重,使得洛塔里奥欲言又止。
卡米拉的端庄举止使洛塔里奥沉默不语,但也给两人带来了不利的后果。嘴可以不张,头脑却在动,眼睛也可以仔细看。品貌皆优的卡米拉,就是石头人见了也会爱上的,更何况一颗肉长的心呢。洛塔里奥本来应该同卡米拉说话,可这段时间一直看着卡米拉,觉得她真值得爱。这个想法慢慢侵蚀了他对安塞尔莫的忠诚。无数次,他想逃离这个城市,到一个安塞尔莫永远也看不到他,他也永远看不到卡米拉的地方去。他奋力摒弃和遏止看见卡米拉时产生的那种快感。他暗暗责备自己胡思乱想,称自己不是个好朋友,甚至不是个好基督徒。他把自己同安塞尔莫的情况做了比较,得出了结论:这是由于安塞尔莫的疯狂和信任,主要不是自己的不忠诚造成的,无论对上帝还是对普通人,他都可以为自己的想法开脱,也不必害怕因为自己的罪恶而受到惩罚。
实际上,卡米拉的相貌和品德,再加上她的无知丈夫创造的机会,已经摧垮了洛塔里奥的思想意志。他一直看着他喜欢看的东西。在安塞尔莫走了三天以后,他开始向卡米拉传情,他的话情意绵绵,让人心乱,使得卡米拉不知所措,只好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不同洛塔里奥说任何话。然而,洛塔里奥对卡米拉的相思并没有因为卡米拉的冷淡而破灭,他反而更喜欢她了。卡米拉想不到洛塔里奥会是这个样子,不知如何是好,觉得不能再让洛塔里奥胡说八道了,便决定连夜派一个佣人给安塞尔莫带去一封信。信见下文。
第三十四章 《无谓的猜疑》续篇
常言道,军队不可无将军,城堡不可无长官。我觉得,一个年轻的已婚女子更不可身边无丈夫。特别需要的时候除外。没有你在身边,我的情况很不好,我简直忍受不了这种孤独。你如果不马上回来,我只好回我父母家去散心,不能为你照顾家了。我觉得你留给我的看护人,若是应当如此称呼他的话,他照顾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你的利益。你是个聪明人,我不必再说,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安塞尔莫收到了这封信。他根据信上说的,以为洛塔里奥已经开始行动,而且卡米拉也做出了他所希望的那种反应,感到很高兴。他给卡米拉带回口信,叫她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家,他很快就会回来。卡米拉接到信后感到很意外,比以前更加迷惑不解了。她不敢离开自己家,也不敢到父母家去。留下来,她的名声可能会受到影响,可是,离开又违背了丈夫的命令。最后她作出了她认为是最坏的决定,也就是留下来,而且不躲避洛塔里奥,以免佣人们有什么议论。她后悔自己给丈夫写了那封信,生怕丈夫以为洛塔里奥发现她有些轻佻才敢放肆。不过她相信自己的情操,相信上帝,相信自己的良好愿望,所以,无论洛塔里奥再跟她说什么,她也不再告诉丈夫了,以免引起什么争执和麻烦。而且她还寻思,如果丈夫回来问她为何想起要写那封信,她应该如何为洛塔里奥开脱。
卡米拉的这些想法虽然用意良好,却并不正确,也是无益的。第二天,她一直听洛塔里奥说。洛塔里奥百般谄媚,渐渐动摇了卡米拉的意志。她竭力克制自己,不让洛塔里奥以眼泪和话语在她胸中激起的情感从她眼中有任何流露。洛塔里奥已经察觉到这些,于是欲火更旺。最后,他觉得应该利用安塞尔莫不在家的机会,加紧向这座堡垒进攻。他开始行动,对卡米拉的美貌大加赞扬。恐怕没有什么比虚荣更能攻破美女的高傲堡垒了。最后,洛塔里奥不择手段地用这种弹药攻破了她的洁身自好,卡米拉就是铁人也难以抵挡。洛塔里奥哭泣、乞求、许愿、吹捧、纠缠,装得情真意切。他装得很逼真,终于摧毁了卡米拉的防线,意想不到地得到了他求之不得的东西。
卡米拉投降了,卡米拉屈服了。可是这又怎么样呢?这是洛塔里奥的友谊控制不了的。这个例子明确告诉我们,只有逃避才能战胜情感。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谁能无动于衷呢?要战胜人类这种本能,必须有一种神圣的力量。只有莱昂内拉知道卡米拉的脆弱。这两个丑恶朋友和新情人的事瞒不了她。洛塔里奥不想把安塞尔莫当初的意图告诉卡米拉,也没说是安塞尔莫提供条件让他们发展到了这一步。他不愿意让卡米拉小看他的爱情,认为他本意并不想来追求她。
几天后,安塞尔莫回到了自己家。他没有发现家里已缺少了一件东西,那件他最珍视却又忽略了的东西。随后,他去洛塔里奥家看望洛塔里奥。两人拥抱,安塞尔莫向洛塔里奥打听那件与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
“我可以告诉你的事情,安塞尔莫朋友,”洛塔里奥说,“就是你有一个堪称世界妇女楷模和典范的妻子。我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全都当成了耳旁风;我对她的许诺,她全都不放在眼里;我送给她的那些东西,她全都不接受;对我装出的几滴眼泪,她大加嘲笑。总之,卡米拉是美的精华,是个正直、稳重、端庄的人,集中了一个值得赞扬的幸福女人的所有美德。把你的钱拿回去吧,朋友,它在我手里已经毫无用处了。洁身自好的卡米拉不会向这种馈赠和诺言之类的玩艺儿屈服。你该高兴了,安塞尔莫,以后别再进行这类考验了。女人往往是造成困扰和猜疑的苦海,你既然蹒跚渡过了这个苦海,就不要再重新陷进去了。老天给了你这条船,让你用它渡过了尘世之海,你就不要再找其他船员去试验这艘船的品质和坚固性了。你应该意识到,你已经抵达了一个可爱的港湾,应该认真地停在那儿,等着上帝来召唤,没有任何贵人能逃避召唤的。”
安塞尔莫听了洛塔里奥这番话非常高兴,仿佛这是神谕似的,信以为真。尽管如此,他还是请求洛塔里奥把这件事继续做下去,不过现在只是出于好玩,当作消遣,而且也不用像以前那样用心计了。他只请求洛塔里奥写几首赞美诗,开头的名字用克洛莉,让卡米拉以为洛塔里奥爱上了一位叫克洛莉的小姐,这样就可以用这个名字来赞美卡米拉,而又不影响卡米拉安分守己的气节。如果洛塔里奥不愿意写,自己可以为他代劳。
“这没必要,”洛塔里奥说,“缪斯对我倒不那么陌生,每年都来看看我。你只管把你编的有关我的爱情故事告诉卡米拉吧,我来写诗。如果诗写得并不很扣主题,至少我也是尽我所能了。”
一个糊涂人和一个背叛了他的朋友就这样商定了。安塞尔莫回到家,问卡米拉为什么写信给他。而卡米拉正奇怪为什么安塞尔莫不问这件事呢。她说,原来觉得洛塔里奥比安塞尔莫在家时有些放肆,不过她已经看清了,是自己多心,因为洛塔里奥一直躲着她,避免同她单独在一起。安塞尔莫说,她完全可以放心了,因为他听说洛塔里奥已经爱上了城里一位尊贵的小姐,洛塔里奥还曾以克洛莉的名字为抬头,为她写诗呢。即使自己不在,也不必担心洛塔里奥的为人和他们两人之间的友谊。如果洛塔里奥事先没有告诉卡米拉,自己同克洛莉的爱情故事是虚构的,而且自己同安塞尔莫讲的那些诗实际上是赞美卡米拉的,卡米拉恐怕早就嫉妒了。由于事先已经知道了,卡米拉并没有感到意外或难过。
第二天,三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安塞尔莫请洛塔里奥说说他写给情人克洛莉的东西。卡米拉并不认识她,洛塔里奥想说什么都可以。
“即使卡米拉认识她,我也不隐瞒什么。”洛塔里奥说,“因为一个人赞美他的情人漂亮,并且说她冷酷,丝毫也不会影响她的名誉。不管怎么说,我告诉你们,我昨天为这个负心的克洛莉写了一首十四行诗。诗是这样写的:
夜色茫茫万籁静,
世人皆入甜蜜梦。
我对苍天和克洛莉
凄切诉说我不幸。
东方玫瑰红大门处,
朝阳初露冉冉升。
我又重新吐积怨,
唉声叹气诉不平。
太阳升起达金座,
光芒直射映大地,
哭泣愈频,呻吟更盛。
夜幕再降临,我又述 我的不幸,然而
老天装聋作哑,克洛莉也充耳不听。
卡米拉觉得这首诗不错,安塞尔莫更是赞不绝口,说那位小姐对这样的真情竟然不动声色,未免太残酷了。卡米拉接着说:
“那么,那些坠入情网的诗人说的都是真的?”
“诗人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洛塔里奥说,“可那些坠入情网的人说得不多,却情真意切。”
“说得对。”安塞尔莫支持洛塔里奥的说法。卡米拉不在意这是安塞尔莫的计策,她已经爱上了洛塔里奥。
卡米拉对与洛塔里奥有关的一切东西都感兴趣,而且她知道洛塔里奥想的、写的都是她,她才是真正的克洛莉。所以,她对洛塔里奥说,如果他还有什么诗,就请拿出来念念。
“有倒是有,”洛塔里奥说,“不过我觉得它不像刚才那首那么好,或者说,比刚才那首差。你们不妨自己来判断一下。
就是下面这首诗:
我会死去,即使我不信,
也必死无疑。
我会死在你脚下,负心的美人,
却并不后悔爱上了你。
我不会再被人记起,
没有了生命、荣耀和福气,可你会看到,你美丽的面孔
已镌刻在我敞开的心里。
那是我临终的至宝。
你对我越冷酷,
我的追求越凌厉。
夜色漆黑,小船漂移,
浩海迷茫,路途漫漫,
不见港湾,不见北极。
安塞尔莫对这首诗也像对前面那首一样赞赏。这等于又增加了绕在他身上的侮辱他的锁链。洛塔里奥越是羞辱他,他越觉得光荣;卡米拉越是藐视他,他越觉得卡米拉品行端正,声名俱佳。后来有一次,卡米拉同她的女仆在一起,她对女仆说:
“莱昂内拉朋友,我感到惭愧,自己竟那么不自重,让洛塔里奥没费多少时间就得到了我的真心。我怕他因为我这么轻易就把自己交给了他而鄙视我,却忘了他当初费了多少力,才使我不得不依从他。”
“不用伤心,我的主人,”莱昂内拉说,“是否轻易就把自己交给了他,这并不重要,而且谁也不会因为轻易许人就被人鄙视,只要许得对,同样会受到尊重。俗话说,‘给得干脆,价值双倍’。”
“不过俗话还说过,‘便宜没好货’。”
“您别信那个,”莱昂内拉说,“我听说,爱情有时飞跑,有时漫步,对某些人不冷不热,对某些人炽热难当;它可以伤害一些人,也可以杀死一些人;它在一个地方产生,又在同一个地方泯灭;往往早晨还在围攻一个堡垒,傍晚就把堡垒攻破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爱情。既然这样,您还有什么可怕的?洛塔里奥也是如此,他趁我主人不在的时候,用爱情征服了您。爱情决定的事情必须趁安塞尔莫不在时完成,不能犹豫不决。等到安塞尔莫回来,事情就没法办了。爱情要如愿,最重要的是机会,尤其是在最初的阶段。这些事情我都清楚,不仅是听说来的,还有自己的经历。以后我会告诉您的,夫人,因为我也是有血有肉的少女。
“而且,卡米拉夫人,您是首先从洛塔里奥的眼睛、叹息、话语、许诺和馈赠里看到了他的一片心,又由他的心和种种品德看出他是个值得爱的人,然后才以身相许的。如果是这样,您就不应该胡思乱想了,应该相信洛塔里奥敬重您,就像您敬重他一样,他为您坠入情网而高兴满足,他是靠勇气和尊重猎取了您。他不仅具有人们说的一个好情人应具有的四点①,而且还具有完全的ABC特性②。您如果不信,听我给您背背看。我觉得,他这个人一感恩,二善良,三威武,四慷慨,五多情,六坚定,七英俊,八正直,九高贵,十忠诚,十一年轻,十二优秀,十三老实,十四显赫,十五豁达,十六富有,还有刚才说的那四点,接着是内向和真心。X就别说了,这个字母不好听。Y已经说过了。Z就是注重您的名誉。”
——–
①即聪明、有个性、体贴人、能保密。
②下面引述的形容词在原文中是按照字首字母的ABC顺序排列的。
卡米拉听到女仆的这番话不禁笑了,觉得她在谈情说爱方面也许做的比说的还内行。女仆向卡米拉承认,她正和本城一位出身高贵的青年谈情说爱。卡米拉有些慌了,怕发展下去会影响自己的声誉,赶紧追问她是否已经超越了谈与说。女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说已经超越了。女仆看到上梁不正,也就不怕说下梁歪了。卡米拉只好求她别把自己同洛塔里奥的事告诉她的情人,而且对她自己的事也保密,千成别让安塞尔莫和洛塔里奥知道。
莱昂内拉说一定遵命,可她的行为确实让卡米拉担心,女仆的不检点会影响自己的名誉。大胆无耻的莱昂内拉自从发现女主人行为反常后,竟擅自让情人出入卡米拉的家。她相信女主人即使看见了,也不敢说出去。于是,就出现了女主人犯过失而带来的一种恶果,那就是她们自己反倒成了女仆的奴隶,不得不为女仆们掩饰其丑恶行径。卡米拉的情况就是如此。尽管她一再发现女仆同那个男青年在自己家的一个房间里,却不仅不敢说她,还得找地方让他们藏起来,为他们提供方便,以免让丈夫看到他们。可是有一天凌晨,洛塔里奥还是发现了那个青年。洛塔里奥不认识他,起初还以为是碰上了鬼影,但是见那人缩头缩脑地走路,马上就想到了另外一面。如果不是卡米拉及时补救,事情就全完了。洛塔里奥没有想到,那个人这种时候出入卡米拉家是为了莱昂内拉,他完全忘记了莱昂内拉在世界上的存在,只是想到卡米拉既然能轻易同他混到一起,也就很容易同别人混在一起。这就是罪恶女人得到的另一种恶果。她被殷勤和劝说引诱,投入了某个人的怀抱,丧失了自己的名誉,而那个人却以为她同样可以轻易地投入别人的怀抱,并且对自己的每一个猜疑都信以为真。洛塔里奥在这点上就考虑欠缺。他把自己以前的谨慎置于脑后,没有认真合理地考虑一下,就按捺不住胸中的嫉妒之火,一心要报复卡米拉。安塞尔莫还没起床,他就迫不及待地闯了进去,对安塞尔莫说:
“你知道吧,安塞尔莫,这些天来,我的内心一直在斗争,极力想让自己不对你说这件事。可是现在不说不行了,而且也太不像话了。你该知道,卡米拉这座堡垒已经被攻破,我完全可以在那里为所欲为了。我原来没有告诉你真相,是想看看她究竟是一时糊涂还是为了考验我,坚贞地对待我按照你的吩咐同她建立的爱情。我原来觉得,如果她是咱们想象的那种正派女人,就会把我追求她的事告诉你。可是过了这么长时间,我就明白了,她原来对我说,你再出门的时候,她就在你保存贵重物品的内室里等我是真的(卡米拉确实有几次在那个地方等他)。我不想让你现在慌慌张张地报复,因为现在她还只是在想这件事,并没有去做。也可能从现在到开始行动的时候,卡米拉会有所改变,会后悔。你过去一直听从我的劝告,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个办法,你照着去做,就可以明白无误地以你认为最合适的方式解决问题。你还像前几次一样,装着外出两三天,然后再设法藏到你的内室里去吧。内室里有壁毯和其它东西,你可以舒舒服服地藏在里面,你用你的眼睛,我用我的眼睛,看看卡米拉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是什么意外的坏事,你也可以悄悄地、稳稳当当地、迅速地为你受到的伤害报仇了。”
安塞尔莫听了洛塔里奥这番话惊呆了。他以为卡米拉已经战胜了洛塔里奥的假意引诱,正享受胜利的快乐,万万没有料到事情竟是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默默无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地面。最后他说:
“洛塔里奥,你已经尽到了朋友的责任。现在我还得听你的。你随便怎么做,而且对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你如果觉得有必要,就继续保密吧。”
洛塔里奥答应了。不过他刚一离开安塞尔莫,就后悔跟他说了这么多,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他自己完全可以报复卡米拉,没有必要采取这种残忍卑鄙的手段。他诅咒自己的这种想法,斥责自己这种轻率的决定,不知道如何才能挽回自己的这种做法或者找出某种合理的解决办法。最后他想起来,应该把这一切都告诉卡米拉。他们一直有很多机会见面。洛塔里奥当天就去找卡米拉。卡米拉正只身一人,一看到洛塔里奥就说:
“你知道吧,洛塔里奥朋友,我心里很难受,觉得胸口快要炸了,不炸才怪呢。莱昂内拉太无耻了,她每天都把一个小伙子带到这个家里来,一直到天亮。这会大大损害我的名誉,谁看见那个小伙子在那种时候从我家出来,都会以为是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最麻烦的就是我既不能惩罚她,也不能说她。她知道咱们的事情,因而我总是欲言又止,我怕这样早晚会坏了事。”
卡米拉刚开始说这件事时,洛塔里奥还以为卡米拉撒谎,说他看见的那个人是来找莱昂内拉,而不是来找她的。可后来看卡米拉哭得很难过,还让他想办法,才相信这是真的,于是他现在更加不知所措,更加后悔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让卡米拉不要着急,他会想办法不让莱昂内拉太放肆。同时他还告诉卡米拉,自己被嫉妒之火烧昏了头,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安塞尔莫了,并且同安塞尔莫约定,让安塞尔莫藏在内室里,这样可以清楚地看到卡米拉如何对他不忠。他请求卡米拉原谅自己的疯癫之举,并且请卡米拉设法把他从胡乱猜疑造成的这场麻烦中解脱出来。
卡米拉听了洛塔里奥的话吓坏了。她非常气愤而又非常得体地数落了洛塔里奥,批评了他的胡乱猜疑和轻率决定。不过卡米拉天生有应急的智慧,这点比洛塔里奥强。每当特别需要洛塔里奥拿主意的时候,他就没主意了。对于这样已经几乎无法挽回的事情,卡米拉马上就想出了补救办法。她对洛塔里奥说,一定要让安塞尔莫藏到他们那天商定的内室里去,她想利用安塞尔莫藏身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以便两人从此不再担惊受怕。不过,她没有把自己的全部想法都告诉洛塔里奥,只让他注意,安塞尔莫藏在内室里的时候,莱昂内拉一叫他,他就赶紧来,卡米拉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就好像不知道安塞尔莫能听见似的。洛塔里奥一定要卡米拉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他,这样他可以充分做好各种必要的准备。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没什么可准备的。”。卡米拉说,她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洛塔里奥,怕他不同意自己的想法又去寻找其他办法。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再好不过了。
洛塔里奥走了。第二天,安塞尔莫推说要到朋友的那个村庄去,离开了家,然后又折回来藏了起来。一切都很顺利,其实卡米拉和莱昂内拉都已经安排好了。
安塞尔莫藏了起来,想到要亲眼目睹这件关乎自己名誉的事到底是什么样子,自己眼看就会失掉心爱的卡米拉,他忐忑不安的心情可想而知。卡米拉和莱昂内拉断定安塞尔莫已经藏好,就走进了内室。脚刚落地,卡米拉就长吁了一口气,说道:
“哎,莱昂内拉朋友!在我做那件事之前,我不想让你知道是什么事,免得你也来打扰我。我让你把安塞尔莫的那把短剑拿来,让它穿透我这卑鄙的胸膛,难道不好吗?不过你先不要这样做,我觉得替人受过是不合理的。首先我想知道,洛塔里奥那双肆无忌惮、恬不知耻的眼睛究竟在我这儿看到了什么,竟敢藐视他的朋友和我的名誉,在我面前大胆地表露他的丑恶想法。莱昂内拉,你到窗口去喊他。他肯定在街上等着实现他的罪恶企图呢。然而,他遇到的将是一个冷酷而又正直的我!”
“哎呀,我的主人,”聪明而又知情的莱昂内拉说,“你想用这把短剑干什么?你难道想用它要自己的命或者要洛塔里奥的命吗?无论你要谁的命,都只会让你失掉自己的声誉。你最好还是装作不知道你受到的侮辱吧,别让这个恶毒的男人现在进入这个家,看到只有咱们两人。你看,夫人,咱们都是纤弱女子,他是个男人,而且横了心。他抱着疯狂的情欲目的而来,也许你还没对他怎么样,他就已经对你下手了,这比要你的命还糟糕。我的主人安塞尔莫也够可恨的,竟把自己的家交给了这个无耻之徒!我看出你是想杀掉他,可你就是把他杀了,咱们又怎么办呢?”
“什么,朋友?”卡米拉说,“咱们把他扔在那儿,等安塞尔莫回来再埋。把自己的耻辱埋在地下应该是件惬意的事情。你去叫他来。拖延时间,不为我所受到的侮辱而报仇,就是对我忠实于丈夫的一种侮辱。”
这些话安塞尔莫全都听见了。卡米拉的每句话都对他有所触动。后来听到卡米拉想杀掉洛塔里奥,他就想出来,以免这种事情发生。不过,他又止住了,想等卡米拉这一正直的决心发展到一定程度,他再适时地出面阻止。
卡米拉这时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扑倒在床上。莱昂内拉哭起来,说:
“哎呀,你多么不幸呀,你竟死在我的怀抱里!你就是世上贞洁的集中代表,是所有善良女人的光荣,是洁身自好的典范!”
莱昂内拉又说了其它诸如此类的话,谁听了都会把她当成世界上最令人同情、最忠实的女仆,而把她的主人当成又一个受到迫害的佩涅洛佩①。
——–
①佩涅洛佩是《奥德赛》的主人公之一。丈夫奥德修斯外出二十年,她想出种种办法和借口摆脱求爱者的纠缠,是忠于丈夫的妻子之典范。
卡米拉一会儿醒过来了。她一醒来就说:
“莱昂内拉,你为什么不去叫那个最不忠实的朋友?这种人白天的太阳没见过,晚上的月亮也没见过。你快去叫他,免得耽误了时间,让我的怒火熄灭,把我这种正义的报仇仅仅转为几句吓唬和诅咒的话。”
“我就去叫他,我的主人,”莱昂内拉说,“不过你得先把短剑交给我,以免我稍不留意,你就会做出让所有爱你的人都痛哭一辈子的事情来。”
“你放心地去吧,莱昂内拉朋友,我不会那样做。”卡米拉说,“我即使像你认为的那样,是个大胆而又头脑发热的人,也不会为了维护我的名誉而做出古罗马烈女卢克雷蒂娅那样的事情来。据说她没有任何过失却自杀了,也没有先杀死那个造成她不幸的人。如果要我死,我会死的,不过我得报了仇,让那个害我走到这种地步的人为他的冒失而哭泣才行,这中间并没有我的过错。”
卡米拉再三乞求,莱昂内拉才出去叫洛塔里奥。莱昂内拉出去了。她回来时,看见卡米拉正在自言自语:
“上帝保佑,我拒绝了洛塔里奥难道不是最正确的吗?我以前已经多次拒绝了他。我不能让他把我当作不正经的坏女人,即使现在我也要花费时间向他讲清楚。拒绝他肯定是最正确的。不过我还没有报仇,我丈夫的名誉还没有得到洗刷,不能让他这些罪恶想法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了结。背信弃义的人得用自己的生命来补偿他的罪恶念头企图得到的东西。要让整个世界都知道,假如世界能够知道的话,卡米拉不仅保持了对丈夫的忠贞,而且向敢于冒犯她的人报了仇。不过,即使这样,我觉得最好还是让安塞尔莫知道这些。当初他去村庄时,我已经在写给他的那封信里点到了这件事,我觉得他没有像我给他点明的那样设法弥补过失,大概是出于好心和诚心,不愿意也不能够相信在他如此忠实的朋友心里会藏有损害他名誉的想法吧。若不是过了很多天之后,洛塔里奥竟公然无耻地赠送礼物,乱许愿,还流眼泪,我也不会相信这点。可我现在为什么要说这些呢?难道一个正确高贵的决定还需要什么解释吗?没有必要。这里要的就是报仇!不管怎么样,让那些背信弃义的人滚吧!让那个虚伪的人进来,过来吧,走到这儿,让他死,一切就都结束了。我清清白白地属于老天赐给我的那个人,我也应该清清白白地离开他,若是我身上沾了这个世上最虚伪的朋友的肮脏血液,我的血液仍是完全纯洁的。”
说完,卡米拉拔出短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步履狂乱,似乎已经有些精神失常,简直不像一个弱女子,倒像个绝望的无赖。
安塞尔莫躲在壁毯后面,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对这一切都感到很意外,觉得他看到听到这一切已足以消除他的疑虑,甚至觉得洛塔里奥出面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担心会发生意外。他正要走出来拥抱妻子,向她做解释,突然看见莱昂内拉扯着洛塔里奥的手回来了,便止住了脚步。卡米拉一看见洛塔里奥,就用短剑在自己面前划了一条长长的横线,对洛塔里奥说:
“洛塔里奥,你注意听我说,如果你敢越过这条线,或者你没有越过,可是我看到你企图越过这条线,我就让手中的这把短剑刺进自己的胸膛。现在我要你回答我的话。你先听我说几句,然后你随意回答。首先,我想让你告诉我,洛塔里奥,你是否认识我丈夫安塞尔莫,你觉得他怎么样。第二,我想让你告诉我,你是否认识我。你回答我,不用慌,也不用考虑,我问你的这些问题并不难回答。”
洛塔里奥并不笨。卡米拉叫他设法让安塞尔莫藏进小房间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卡米拉想干什么了。现在,他机警而又适时地回答卡米拉的话,两人把假戏演得比真戏还真。对卡米拉的问话,洛塔里奥回答说:“美丽的卡米拉,我没有想到,你叫我来是为了问我一些与我到此的目的无关的事情。你这样做大概是为了拖延实现你对我的承诺吧。其实你早就开始拖延了,对于渴望已久的东西,得到它的希望越临近,人的心绪也就越慌乱。为了不让你说我避而不答你的问题,我告诉你,我认识你的丈夫安塞尔莫,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对于我们之间的友谊,你了解得很清楚。我不想说这点,是因为我不愿正视爱情已迫使我对他造成了伤害,这样即使有再大的错误,我也有理由原谅自己。我认识你,我像他一样尊重你。如果不是为了心爱的你,我也不会违背真正友谊的神圣法则,做出我不应该做的事情。现在,为了难以抵御的爱情,我已经破坏践踏了这些法则。”
“既然你承认这些,”卡米拉说,“你就是所有真正值得爱的东西的死敌,你还有什么脸面,竟敢出现在我面前呢?你知道,他非常喜爱我,那你就该想想,你伤害他是多么没有道理。我真不幸,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不安分。这大概是由于我有点放纵自己吧,我不想用‘不知廉耻’这个词,因为我并不是有意这样做的,而只是由于某种不在意。女人们觉得没有必要装模作样的时候,常常会无意识地出现这种情况。除此之外,你说,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我对你的乞求什么时候表露过一丝让你得逞的希望?你那些甜言蜜语什么时候没有受到我的拒绝和严厉驳斥?你信誓旦旦,慷慨赠礼,我相信了吗,接受了吗?可是我觉得,如果一个人的色欲没有一点得逞的希望,就不可能坚持很长的时间,因此我想,你心术不正的责任还在于我,肯定是我不在意,助长了你的歹意,所以,我要惩罚自己,承担起你应当承担的罪责。
“为了让你看到我将无情地对待自己,对你就更得无情,我要让你看看为我值得尊敬的丈夫的名誉受损而举行的祭奠。我的丈夫受到了你最大程度的蓄意伤害,也由于我不够谨慎,让你钻了空子,助长了你的罪恶企图,因而使他受到了我的伤害。我再说一遍,我怀疑由于我疏于防范才造成了你胡思乱想,并且为此而痛心疾首。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亲手惩罚自己,因为如果由别人来惩罚,事情可能会泄露出去。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杀死一个人,让他同我一齐走,以此实现我的复仇愿望。这样,无论到哪儿,都可以让人看到,正义已经对此进行了无私的惩罚,并且没有放过把我逼上如此绝路的人。”
说完,卡米拉拔出短剑,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敏捷向洛塔里奥扑去,看样子是要把短剑插进洛塔里奥的胸膛。洛塔里奥一时难辨卡米拉这番动作的真假,只好靠自己的灵巧和力量来抵挡卡米拉,以免她刺中自己。卡米拉为了给自己这番把戏增加些真实色彩,便想用自己的鲜血渲染一下气氛。她看刺不中洛塔里奥,或者是她故意假装刺不中,就说:“如果命运不想全部满足我的正义愿望,至少它不能阻止我的愿望得到部分满足。”
她用力掰开洛塔里奥按住短剑的那只手,把剑锋指向自己不会剌得很深的部位扎了下去,又把剑掩藏到左肩锁骨上方的衣服里,然后倒在地上,装出晕过去的样子。
莱昂内拉和洛塔里奥被这情景吓坏了。他们见卡米拉倒在地上,浑身是血,仍拿不定这是真的。洛塔里奥吓得一下子跑到卡米拉身边,拔出短剑。他见伤口不大,立刻消除了刚才的恐惧,心中再次佩服卡米拉办事精明、谨慎、周全。现在轮到他表演了。他趴在卡米拉身上,伤心地哀叹了很长时间,好像卡米拉真的死了似的,并且不停地咒骂,不仅咒骂自己,还咒骂把他推到了这种结局的人。他知道他的朋友安塞尔莫正在听他说话,就一通胡言,让人听了觉得即使卡米拉死了,也不如他可怜。莱昂内拉把卡米拉抱起来,放到床上,求洛塔里奥赶紧找人来悄悄为卡米拉治伤。她还同洛塔里奥商量,万一安塞尔莫回来时卡米拉的伤还没好,该如何向安塞尔莫解释女主人的伤。洛塔里奥说随便怎么解释吧,他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释办法。他只让莱昂内拉想办法为卡米拉止住血,他自己得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去。他装出非常伤感的样子走出房间,见四周无人,就不停地划十字,暗暗赞叹卡米拉的手腕和莱昂内拉恰到好处的表演。他还料想,安塞尔莫会把自己的妻子当成第二个波尔恰①,并且同他一起庆贺这场骗局和伪装得维妙维肖的事实真相。
——–
①波尔恰是古罗马的烈女,丈夫战死后,她吞食燃烧的煤自杀。
莱昂内拉止住了女主人的血。光是这点血就足以让人们相信卡米拉的骗局了。莱昂内拉用葡萄酒清洗了一下伤口,凑合着把伤口包好。她一边忙着,一边嘴里还说着。即使没有前面所说的那些话,现在这些话也足以让安塞尔莫相信卡米拉的贞洁形象了。莱昂内拉说,卡米拉也说。她说自己是胆小鬼,没有足够的勇气,在最需要勇气的时候,却没有足够的勇气自杀。她对自己的生命已经厌倦了。卡米拉还同莱昂内拉商量,是否要将全部事情都告诉自己的丈夫。莱昂内拉说,还是不要对他讲为好,否则安塞尔莫肯定会去找洛塔里奥算帐,那么安塞尔莫本人也会有危险。一个好女人不应该让自己的丈夫参加殴斗,而是应该尽可能避免各种事端。
卡米拉说她觉得莱昂内拉说得很对,她就这样办。不过,最好还是想想该怎样向安塞尔莫解释这处伤,安塞尔莫肯定会发现这处伤。莱昂内拉说,她连开玩笑都不会编假话。
“可是妹妹啊,”卡米拉说,“我怎么知道该怎么说呢?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说呀。如果咱们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最好还是把事情和盘托出吧,免得不能自圆其说。”
“别着急,夫人,”莱昂内拉说,“今天晚上我再想想咱们该怎么说。伤口是在那么个部位,也许可以遮住,不让他看见。这个办法合情合理,老天会助咱们一臂之力。安静一下吧,我的夫人,尽量把你的情绪安定下来,别让我主人看到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其它的事情都交给我,交给上帝吧,上帝总是施恩于善良的愿望。”
安塞尔莫十分认真地耳闻目睹了这场断送了他的名誉的悲剧。悲剧的演员们演得太逼真了,竟让安塞尔莫信以为真。他急于等到天黑,以便离家去找他的好朋友洛塔里奥,同他一起祝贺自己证明了妻子的清白,发现了这颗珍珠。
卡米拉和莱昂内拉故意让安塞尔莫有出门的机会。安塞尔莫赶紧去找洛塔里奥。对于安塞尔莫同自己的拥抱,安塞尔莫高高兴兴叙述的那些事情,以及他对卡米拉的赞扬,洛塔里奥都表现得很不自在,没有显出一分高兴的样子,因为他知道安塞尔莫受的骗有多深,而自己对他的伤害又是多么不合天理。安塞尔莫看出洛塔里奥并不高兴,还以为他是因为卡米拉受了伤,而且是由于自己受了伤才难过的,就劝洛塔里奥不要为卡米拉的事情难过,卡米拉肯定伤得不重,因为卡米拉和莱昂内拉已商定要对他瞒着这件事,既然这样,问题就不大。安塞尔莫劝洛塔里奥以后与他共享欢乐,因为正是靠洛塔里奥出主意帮忙,他才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幸福。以后,他只想以写诗赞美卡米拉为消遣,让以后几个世纪的人都记住她。洛塔里奥对安塞尔莫的好主意表示赞赏,并说他将帮助安塞尔莫建立起这座丰碑。
就这样,安塞尔莫成了上了当还最为得意的大傻瓜。是他亲自把断送自己名誉的人带到自己家,还以为带回了一个让自己获得荣誉的工具。卡米拉碰到洛塔里奥时满心欢喜,脸上却故意显出气愤的样子。这个骗局持续了一段时间。几个月后,命运女神扭转乾坤,他们精心设置的骗局昭然若揭,安塞尔莫则因为自己无谓的猜疑而丢掉了性命。
第三十五章 堂吉诃德大战红葡萄酒囊,《无谓的猜疑》结束
故事还差一点儿没有讲完,这时,桑乔忽然慌慌张张地从堂吉诃德住的那个顶楼上跑了下来,大声喊道:
“诸位,快来吧,来帮帮我的主人吧,他正在进行一场我从没见过的激烈战斗呢。感谢上帝,他一剑就把同米科米科娜公主作对的巨人的脑袋像砍萝卜似的整个砍下来了。”
“你说什么,兄弟?”神甫放下手中的书问道,“你发疯了吗,桑乔?那个巨人离这儿远着呢,你说的是什么魔鬼呀?”
这时只听顶楼上一声巨响,堂吉诃德大声喊道:
“站住!你这个盗贼、恶棍、歹徒!我已经抓住你了,你的破刀也没用了!”
听声音好像是堂吉诃德在奋力砍墙壁。桑乔说:
“你们别光站着听,倒是进去劝劝架呀,或者帮帮我的主人嘛。不过也许不需要了,那个巨人肯定已经死了,向上帝招认他以前的罪孽去了。我刚才看见地上流着血,巨人被砍掉的头颅落在一旁,体积有大皮酒囊那么大呢。”
“我敢打赌,”店主说,“肯定是堂吉诃德或唐魔鬼把他床边的红葡萄酒囊扎破了,流到地上的葡萄酒大概就是这个好心人说的血吧。”
店主说着走进顶楼,大家也都跟了进去,只见堂吉诃德穿着一身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奇特的服装。他只穿着一件衬衣,前面只能盖到大腿,后面比前面还短六指。他的两条腿特别长,还长满了汗毛,没有一点不带汗毛的地方。头上戴着店主那顶脏兮兮的红帽子,左臂上绕着桑乔最反感的被单,至于桑乔为什么对它反感,他自己当然知道。堂吉诃德的右手拿着一把短剑,正挥舞着到处乱剌,嘴里还说着什么,似乎真是在同什么巨人搏斗。
好在堂吉诃德的眼睛并没有睁开。他仍然处于睡眠状态,做着梦同巨人作战。他急于完成自己的大业,所以梦见自己已经来到了米科米孔王国,正在同自己的敌人战斗。他对着酒囊剌了很多下,以为自己正在剌向巨人,结果弄得满屋子都是葡萄酒。店主见状勃然大怒。他向堂吉诃德冲去,攥紧拳头猛打。若不是卡德尼奥和神甫把他拉开,那么,结束这场同巨人战斗的人就是店主了。即使这么打,可怜的堂吉诃德还是没有醒。直到后来理发师从井里弄来一大罐凉水,朝着堂吉诃德从头到脚浇下去,堂吉诃德才醒过来。不过,他还是没想起自己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多罗特亚见堂吉诃德穿得这么短又这么单薄,不好意思进来看这位游侠和她的对手作战。
桑乔正在满地找巨人的脑袋,结果没有找到,就说:
“现在我知道了,这间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中了魔法。上一次,我就是在我现在待的这个地方被人打了一顿老拳,却不知道是什么人打的,看不见任何人。这回,我刚才亲眼看到巨人的脑袋被砍掉了,血如喷泉从巨人的身体里涌出来,现在却找不到巨人那个脑袋了。”
“什么血呀泉的,你这个上帝和神明的敌人!”店主说,“你没看到吗?笨蛋,血和泉就是从这房间被戳破的酒囊里流出来的红葡萄酒!我要让戳破酒囊的人的灵魂到地狱里去游荡!”
“这些我都不知道,”桑乔说,“我只知道若是找不到这个脑袋,我就会倒霉透顶,我的伯爵称号就会化为乌有。”
桑乔没睡觉,却比堂吉诃德睡着觉还糊涂,这大概是他主人的诺言造成的。
店主看到侍从糊涂,主人疯癫,简直气得绝望之极。他发誓绝不能像上次那样,让他们不付钱就跑掉。这次他们别想靠什么骑士的特权赖任何帐,就连修补酒囊用的钱也得让他们掏。
神甫抓住堂吉诃德的双手。堂吉诃德以为自己已经大功告成,眼前站着的是米科米科娜公主。他在神甫面前跪了下来,说道:
“尊贵著名的公主,从今以后,您不用担心那个恶棍再对您作恶了。我已经在高贵的上帝和我视为命根子的公主帮助下履行了我的诺言,从今以后也不再受它约束了。”
“难道我没说过吗?”桑乔听了说道,“我并没有醉。你们看看,我的主人是不是已经把那个巨人打跑了!我的伯爵称号也妥了,果不其然!”
谁听了主仆二人的胡话都会忍俊不禁。大家都笑了,只有店主气得要发疯。最后,理发师、卡德尼奥和神甫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堂吉诃德弄到床上。堂吉诃德看样子疲惫已极,倒头沉沉睡去。大家又到客店门口安慰桑乔,他正为找不到巨人的头而着急呢。不过,最主要的是让店主消消气。店主为突然损失了这么多酒囊而气急败坏。客店主妇也大声喊道:“这个游侠骑士到我们店里来,可算让我们倒霉透了,我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们了。他们让我们赔了多少钱!上次赔了一个晚上的晚饭、床铺、稻草和大麦,这是他和他的侍从以及骡子和一头驴用的。他们说自己是征险骑士,是上帝让他们和世界上的所有冒险者走厄运,所以什么钱也不用付,还说游侠骑士的章程上就是这么写的。现在,还是为了他,又来了一位大人,拿走了我的尾巴,等到还回来的时候,已经毁得差不多了,毛都秃了,我丈夫想用也没法用了。最可恶的就是弄破了我的酒囊,流了一地葡萄酒,我倒愿意这地上流的都是他的血呢。我以我已故父母的名义发誓,他们不能少给一文钱,休想!否则我就不叫我自己的名字,就不是我父母养的!”客店主妇说得怒气冲冲,丑女仆又在一旁帮腔。她的女儿一声不吭,只是不时地微笑一下。神甫一直在安慰她,说将尽可能地赔偿她的所有损失,包括酒囊和葡萄酒,特别是那只贵重的尾巴。多罗特亚安慰桑乔说,只要能证实他的主人砍掉巨人的头一事是真的,等她的王国太平了,她肯定会把王国里最好的伯爵领地赏给他。
桑乔听了这话才放心了。他向公主发誓说,他的确看到了巨人的脑袋。说得更具体些,他看到巨人有一副直拖到腰部的胡子。如果巨人不见了,那肯定是魔法弄的。那间房子里的所有事都受到了魔法操纵,上次他在这儿住的时候就遇到这种情况。多罗特亚说她相信是这样。她让桑乔别着急,一切都会如愿以偿。大家都安静下来了,神甫就想把书看完,那本书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卡德尼奥、多罗特亚和其他所有人都请求神甫把书读完。神甫为了让大家高兴,他自己也想看,就把故事讲了下去。故事是这样说的:
且说安塞尔莫对卡米拉的品德很满意,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卡米拉故意冷冷地对待洛塔里奥,为的是让安塞尔莫有一种错觉。为了更保险,卡米拉还让洛塔里奥请求以后不再来他家了,因为卡米拉见了他会明显不高兴。可是被蒙在鼓里的安塞尔莫坚决不同意他这么做。这样,无论从哪一方面讲,安塞尔莫都使自己丢尽了脸,而他却以为这是自己的福气。与此同时,莱昂内拉觉得自己的情爱也得到了认可,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相信女主人会帮她掩盖,而且还会告诉她如何避免引起怀疑。结果有一天晚上,安塞尔莫觉得莱昂内拉的房间里有脚步声,他想看看是谁在走动,可是似乎有人在顶着门。这样安塞尔莫就更想进去看看了。他用力推开门闯进去,看到一个男人正从窗口跳到街上。他想赶紧追出去看看到底是谁。可是莱昂内拉紧紧抓住他不放,使他脱身不得。莱昂内拉说:
“别着急,我的主人,您别再追那个跳出去的人了。这是我的事,他是我丈夫。”
安塞尔莫不相信。他简直气昏了头,拔出短剑就要剌莱昂内拉,还说如果她不说实话就杀死她。莱昂内拉吓坏了,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竟说:
“别杀我,我的主人,我还有您想象不到的重要事情要告诉您呢。”
“快说,”安塞尔莫说,“要不然你就死定了。”
“现在我可没法说出来,”莱昂内拉说,“我这会儿心慌意乱。让我明天早晨再告诉您吧,那时候您就会知道一件让您意外的事情。我保证刚才从窗户跳出去的是本城的一个青年,他已经同意和我结婚了。”
安塞尔莫这才放下心来。他想等到莱昂内拉要求的第二天再说。他没想到这件事会与卡米拉有关,现在他对卡米拉的品行已经满意和放心了。他走出莱昂内拉的房间,把莱昂内拉锁在里面,对她说,如果她不把该说的事情告诉他,就别想出来。
然后,安塞尔莫就去看望卡米拉,对她讲了刚才在女仆那儿发生的事情,还说女仆要同他说一件至关重大的事情。卡米拉是否慌了手脚,且不必说,反正她怕得要死。她完全相信,也有理由相信,莱昂内拉会把她知道的有关自己不忠的事情告诉安塞尔莫。卡米拉没有勇气再等着瞧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当天晚上,她估计安塞尔莫已经睡着了,就把自己最贵重的首饰和一些钱收拾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家门,去找洛塔里奥。她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洛塔里奥,求他或者把自己藏起来,或者两人一同逃到安塞尔莫肯定找不着他们的地方去。
卡米拉这么一说,洛塔里奥也慌了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也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了。最后,他想到可以把卡米拉送到一个修道院去,他的一个姐妹在那儿当院长。卡米拉同意了。洛塔里奥把卡米拉火速送到了修道院,接着他自己也从城里悄悄地失踪了。
第二天早晨,安塞尔莫没有发现卡米拉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只是急于知道莱昂内拉要告诉他的事情,起床后就到关莱昂内拉的房间去了。他打开门,走进房间,可是不见莱昂内拉,只见窗台上系着几条床单,看来莱昂内拉就是从那儿溜走的。他闷闷不乐地赶紧回来告诉卡米拉,可是无论在床上还是在家里,到处都找不到卡米拉,他感到很奇怪。他向家里的佣人打听卡米拉到哪儿去了,可是大家都不知道。结果在找卡米拉的过程中发现卡米拉的首饰盒都打开着,里面的大部分首饰都没有了,他才意识到出事了,而且问题不在莱昂内拉身上。于是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便忧心忡忡地去把自己的倒霉事告诉洛塔里奥。可是洛塔里奥也找不到了。佣人们告诉他,那天晚上,洛塔里奥就不见了,而且把所有的钱都带走了,大概是发疯了。更有甚者,安塞尔莫回到家,发现家里的男女佣人都不见了,家徒四壁,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不知道该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慢慢才开始明白过来。瞬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没有了妻子,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佣人。他觉得天仿佛塌了,尤其是他已经名誉扫地了。卡米拉这一走,他可以断定,她已经堕落了。他考虑了一会儿,决定到自己在乡间的朋友那儿去。当初这个悲剧发生时,他就是住在那儿的。他锁好家门,骑上马,迷迷糊糊地上了路。刚走到一半,他心绪纷乱,只好下了马,把马拴在树上,并且在树旁躺下来,长吁短叹,一直呆到天快黑了。这时,他看见有人骑马从城里走来,便向他问好,然后问佛罗伦萨城里有什么消息。那人说道:
“城里出了可以说是这些天来最新鲜的事。大家都在说,住在圣胡安的富翁安塞尔莫昨晚被老朋友洛塔里奥拐走了妻子卡米拉,安塞尔莫本人也不见了。这些都是卡米拉的一个女佣说的。昨天晚上,总督发现她用床单从安塞尔莫家的窗口溜了下来,把她逮住了。我也不知道详情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整个城市都因为这件事轰动了。这种事情发生在两个情同手足的朋友之间,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大家都说他们是‘朋友俩’。”
“那么,你知道洛塔里奥和卡米拉到哪儿去了吗?”安塞尔莫问。
“总督全力查找,都没能发现他们,我就更不知道了。”那个城里人说。
“再见吧,大人。”安塞尔莫说。
“上帝与你同在。”城里人说完就走了。
这不幸的消息对安塞尔莫打击太大了,他不仅快气疯了,而且快气死了。他挣扎着站起来,到了朋友家。那位朋友还不知道他的事情,但一看到他脸色蜡黄、心力憔悴的样子,就知道准是被某件严重的事情弄的。安塞尔莫请求让他躺下,并且要写字用的文具。朋友按照他的吩咐做了,留下他躺在房间里。安塞尔莫要求让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而且把门关好。这特大的不幸涌上心头,他感到了死亡的先兆,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要让人们知道自己突然死亡的原因。他开始留言,可是还没写完,就咽了气。
房子的主人见天色已晚,安塞尔莫却没叫他,就想进去看看他是否有什么不舒服,结果看到安塞尔莫脸朝下趴着,半个身子坐在床上,半个身子趴在写字台上。写字台上有一张打开的便条,安塞尔莫手上还拿着一支笔。主人叫他,见他不回答,才发现他身体冰凉,已经死了。他的朋友既惊讶又难过,赶紧把家里的人都叫来,让他们也看到了安塞尔莫遭遇的不幸。最后,他看了纸条,认出这是安塞尔莫亲笔写的。
纸条上这样写着:
一个固执无聊的念头断送了我的生命。如果我的死讯能够传到卡米拉的耳朵里,就告诉她,我原谅她,因为她没有义务创造出奇迹来,我也不曾希望她创造出奇迹来。是我自己制造了我的耻辱,没有理由……
安塞尔莫就写到这儿。可以看得出,他还没有写完就终止了生命。第二天,安塞尔莫的朋友将他的死讯通知了他的亲属,他们已经知道了安塞尔莫的丢脸事。那位朋友还通知了卡米拉所在的修道院。卡米拉差点陪丈夫走上同一条路,这倒不是因为她得知了丈夫的噩耗,而是因为她听说洛塔里奥不见了。后来人们听说她虽然成了寡妇,可是既不愿意离开修道院,也不肯出家作修女,直到很多天后,有消息说,洛塔里奥后悔不迭,已经在洛特雷克大人同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大将军争夺那不勒斯王国的一场战斗中阵亡,她才出了家,并且几天之后在忧郁和悲伤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就是一场由荒谬引起的悲剧中几个人的结局。
“我觉得这本书还不错,”神甫说,“不过我不能相信这是真事。如果是编的,那么这位作者编得并不好,因为无法想象世界上有像安塞尔莫这样愚蠢的丈夫,竟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去考验妻子。在一个美男子和一位贵夫人之间,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然而在丈夫和妻子之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至于叙述的方式,我还算喜欢。”
第三十六章 客店里发生的其他奇事
这时,站在客店门口的店主说:
“来了一队贵客。如果他们在这儿歇脚,咱们可就热闹了。”
“是什么人?”卡德尼奥问。
“四个人骑着短镫马,”店主说,“手持长矛和皮盾,头上都蒙着黑罩。还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坐在靠背马鞍上,与他们同行,脑袋上也戴着头罩。另外有两个步行的伙计。”
“他们已经走得很近了吗?”神甫问。
“太近了,马上就要到了。”店主回答。
听到这话,多罗特亚又把脸蒙上了,卡德尼奥也走进了堂吉诃德的那个房间。店主说的那些人进来后,客店里几乎没地方了。四个骑马的人下了马,看样子都是一表人才。他们又去帮那个女人下马,其中一人张开双臂,把那女人抱了下来,放在卡德尼奥躲着的那个房间门口的一把椅子上。那个女人和那几个人始终都没有把头罩摘掉,也不说一句话。只有那个女人在椅子上坐下后,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把胳膊垂了下来,宛如一个萎靡不振的病人。两个伙计把马牵到马厩去了。
看到这种情况,神甫很想知道这些如此装束、一言不发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于是他跟着两个伙计,向其中一人打听。那人回答说:
“天哪,大人,我无法告诉您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他们显得很有身份,特别是把女人从马上抱下来的那个人显得更有身份,其他人都对他很尊敬,完全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那女人是谁?”神甫又问。
“这我也没法告诉你,”那个伙计说,“一路上我始终没有看到过她的面孔。不过,我确实听到她叹了很多次气,每叹一次气都仿佛要死过去似的。我们只知道我们看到的这些。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我和我的伙伴是两天前才开始与他们同行的。我们在路上碰到了他们,他们连求带劝,要我们陪他们到安达卢西亚去,答应给我们很高的报酬。”
“你听说他们叫什么名字吗?”神甫问。
“一点儿也没听到。”那个伙计说,“因为大家走路都不说话。这倒有点儿奇怪,因为只能听到那个可怜女人唉声叹气,我们都觉得她挺可怜。我们猜她一定是被迫到某个地方去。从装束上可以看出她是个修女,或者要当修女了,这是肯定的。
很可能她当修女并不是出于本意,所以显得很伤心。”
“都有可能。”神甫说。
神甫离开伙计,回到多罗特亚那儿。多罗特亚听到那蒙面女人叹息,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她来到那女人身边,对她说:
“您哪儿不舒服,夫人?如果是女人常得的病,而且我又有治这种病的经验,我很愿意为您效劳。”
可是可怜的女人仍然不开口。尽管多罗特亚一再表示愿意帮忙,那女人还是保持沉默。随后,来了一位蒙面男人,也就是伙计说的那个发号施令的人。他对多罗特亚说:
“您不必费心了,她没有对别人为她做的事表示感谢的习惯,除了从她嘴里听到谎言,您别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报答。”
“我从来不说谎,”那女人直到这时才开了口,“相反,正因为我真心实意,不做假,才落到现在这倒霉地步。你自己明白,正因为我真诚,你才虚伪和狡诈。”
这些话卡德尼奥听得一清二楚。他就在堂吉诃德的房间里,与那女人只有一门之隔,仿佛这些话就是在他身边说的。
他大声说道:
“上帝保佑!我听见什么了?我听到的是谁的声音?”
那个女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却没看到人。她吓坏了,站起来就往房间里跑。那个男人看见了,立刻抓住她,使她动弹不得。那女人在慌乱和不安中弄掉了盖在头上的绸子,露出了自己的脸,虽然显得苍白和不安,却是一张美丽无比的脸。她的眼睛迅速向一切可以看到的地方张望,神态似乎有些不正常。她那副表情让多罗特亚和所有见到她的人都觉得她很可怜。那个男人从背后紧紧抓着她,自己头上的头罩都要掉了,也顾不上去扶一下。多罗特亚正搂着那女人。她抬头一看,发现把她同那女人一齐抱住的人竟是自己的丈夫费尔南多。多罗特亚刚一认出他来,就从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叹,脑袋一阵晕眩,仰面向后倒去。若不是旁边的理发师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就会摔倒在地了。
神甫立刻站起来拿掉多罗特亚的头罩,往她脸上喷水。神甫刚一拿掉多罗特亚的头罩,费尔南多就认出了她,差点儿被吓死。他呆若木鸡,不过并没有因此而放开抓着那个女人的手。而在费尔南多怀里挣扎的女人正是卢辛达。她已经听见了卡德尼奥的叹息,卡德尼奥现在也认出了她。卡德尼奥刚才听到多罗特亚的那声哀叹,以为那是卢辛达在哀叹,便慌忙跑出了房间。他首先看到费尔南多正抱着卢辛达。费尔南多也马上认出了卡德尼奥。卢辛达、卡德尼奥和多罗特亚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家都默不作声地互相看着。多罗特亚看着费尔南多,费尔南多看着卡德尼奥,卡德尼奥看着卢辛达,卢辛达又看着卡德尼奥。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卢辛达。她对费尔南多说:
“放开我,费尔南多大人,请你自重,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让我接近那堵墙吧,我是那墙上的常春藤。我依附于它,无论你骚扰威胁还是山盟海誓、慷慨赠与,都不能把我们分开。你看到了,老天通过我们看不见的神奇途径,又把我真正的丈夫送到了我面前。你经过百般周折,也该知道了,只有死亡才足以把他从我的记忆里抹掉。这些明确无误的事实只能让你的爱心变成疯狂,让你的好感变成厌恶。结束我的生命吧。如果我能在我的好丈夫面前献出我的生命,我觉得死得其所。也许我的死能够证明我对丈夫的忠诚。”
多罗特亚一直在听卢辛达说话,现在她才明白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她见费尔南多还抓着卢辛达不松手,对卢辛达的话也置之不理,就全力挣脱出来,然后跪在费尔南多脚下,流着泪说道:
“我的大人,如果你怀中那蔽日的昏光没弄花你的眼睛,你就该看见,跪在你面前的是不幸的多罗特亚。如果你不给她幸福,她就不会幸福。我就是那个卑微的农家女子。你曾大发慈悲,或者一时高兴,想抬举我做你的妻子。我过去深居闺阁,无忧无虑,直到后来,在你似乎正当的纠缠骚扰下,向你敞开了我贞洁的大门,把我的自由的钥匙交给了你,以身相许,结果得到的却是忘恩负义。我来到这个地方,落到这种地步,实在是迫不得已。尽管这样,我也不愿意让你错以为我是忍辱到此,是被你遗弃的痛苦和悲伤把我带到了这里。你当初想让我做你的人,现在你虽然不再想这样,但也不可能不属于我了。
“看一看吧,我的大人,我对你的真心实意足以抵消你所喜欢的卢辛达的美貌和雍容。你不能属于美丽的卢辛达,你是我的;她也不能属于你,她是卡德尼奥的。如果你注意到了,你就会发现,对于你来说,把你的爱转向对你尊崇的人,要比让讨厌你的女人真心爱你容易得多。你大献殷勤,使我放松了自己;你百般乞求,得到了我的童身;你并不是不知道我的地位;你十分清楚,我是如何委身于你的。你没有理由说自己是受了欺骗。你作为一个基督教徒和男人,为什么要百般寻找借口推托,没有像过去说的那样,让我最终成为幸福的人呢?即使你由于我现在这种样子不爱我了,我仍是你真正的合法妻子,你至少还得爱我,把我当女奴接纳。我只有成为你的妻子,才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人。
“你不要抛弃我,让我成为街头巷尾被人们羞辱的话题。你不要害得我父母无法安度晚年,他们一直忠心为你服务,是你的好臣民,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如果你觉得你我的血混在一起就搞乱了你的血缘,你不妨想想世上很少有或根本没有哪个贵族的血缘是没被搀杂的。女人的血质并不是影响血统高贵的因素,相反,真正的高贵在于它的道德。如果你拒绝履行你应该对我做的事情,缺乏应有的道德,我的血统就比你的血统高贵。总之一句话,大人,我最后要对你说的就是:不管你愿意与否,我都是你的妻子。这有你的话为证。如果你自以为高贵,并且因此而鄙视我,就不应该食言。这里有你写的字据为证,有天为证,你对我许诺时曾指天为誓。如果这些都不算数,你的良心也会在你的快乐之中发出无声的呼喊,维护我所说的这个真理,使你在尽情的欢乐中总是惴惴不安。”
可怜的多罗特亚声泪俱下的陈述使费尔南多的随行人员和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费尔南多一言不发地听多罗特亚说话。多罗特亚说完后不禁哀声饮泣,心肠再硬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卢辛达也一直在看着多罗特亚,既对她的不幸深表同情,又为她的机敏和美貌而惊讶。卢辛达想过去安慰多罗特亚几句话,无奈费尔南多依然抓着她的胳膊,使她不能动弹。费尔南多内心也充满不安和恐惧。他一直盯着多罗特亚,过了很长时间,终于放开了卢辛达,说道:
“你赢了,美丽的多罗特亚,你赢了。你这种真情是无法拒绝的。”
费尔南多一放开手,本来就感到晕眩的卢辛达差点儿倒在地上。幸亏卡德尼奥就在旁边,他一直站在费尔南多身后,不愿意让他认出自己来。这时卡德尼奥忘记了恐惧,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扶住了卢辛达,抓住她的胳膊,对她说:
“老天若有情,会让你得到安宁的,我坚贞美丽的夫人。你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比在我的怀里感到安全。你曾投身于我的怀抱,是命运让你成为我的妻子。”
听到这话,卢辛达把目光投到卡德尼奥身上。她先是从声音上认出了卡德尼奥,又看清确实是他,便不顾往日的庄重,忘情地搂住了卡德尼奥的脖子,把自己的脸贴在卡德尼奥的脸上,对他说:
“是你,我的大人,即使命途多舛,这个依附于你的生命再受到威胁,你仍是这个女囚的真正主人。”
费尔南多和所有在场的人看到这奇怪的场景都怔住了。多罗特亚觉得费尔南多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她看见费尔南多伸手去抽短剑,看样子是要跟卡德尼奥拼命,便赶紧抱住费尔南多的双膝,让他的腿动弹不得,而且不停地流着泪说:
“我唯一的支柱呀,在这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你究竟想干什么?你的妻子就在你的脚下,而你想强占的那个女人正在她丈夫的怀里。你想打破老天的安排,你觉得对不对,而且可能不可能呢?她置一切干扰于不顾,当着你的面,把爱情的烈酒洒在了她真正丈夫的脸庞和胸膛上,证实了她的坚贞爱情。你想与她结发为妻,你觉得合适吗?看在上帝份上,我哀求你;看在你自己的身份上,我乞求你;现在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你不仅不该怒从心头起,相反倒应该息事宁人,让这一对有情人在天赐的良辰顺利地结成眷属,这样才能显示出你高贵的宽广胸怀,让大家看到你的理智战胜了欲望。”
在多罗特亚说话的时候,卡德尼奥虽然双手搂着卢辛达,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费尔南多。如果费尔南多有什么可能会伤害他的动作,他一定会奋起自卫,竭尽全力反击可能会伤害他的行动,即使牺牲了生命也在所不惜。不过这时候,费尔南多的朋友们、神甫和理发师都赶来了,连老好人桑乔也来了。大家围着费尔南多,请求他顾惜多罗特亚的眼泪。他们相信多罗特亚刚才讲的都是真的,不要辜负了她如此合理的愿望,让他想想,大家在这个地方意外地相逢,看来不是偶然的,而是老天的刻意安排。神甫还提醒说,看来只有死亡才能把卢辛达和卡德尼奥分开,而且,即使短剑的锋刃可以把他们分开,他们也会把死亡视为最大的幸福。在事情已经无可挽回的情况下,克制自己,表现出宽广的胸怀,诚心诚意地让他们享受老天赐予他们的欢乐,才算是勇气。只要他把自己的眼光放在美丽的多罗特亚身上,就会发现,很少有人或者根本没有人可以与她媲美,况且多罗特亚爱他是如此谦恭,一片赤诚。更重要的是,如果他还自认为是个男子汉,是基督教徒,就必须履行自己的诺言。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就是向上帝履行诺言,让所有规矩的人都满意。他们都知道,美貌是一个人的优越长处。即使她出身卑微,也可以上升到贵族的地位,并且不受抬举她的人歧视。爱情的不变规律里容不得任何罪恶,只要遵守这个规律,就摆脱了罪恶。
费尔南多毕竟是个贵族,有着宽广的胸怀,听了大家这番说,他的心软了下来,只得面对现实,这个现实是他无法否认的。他只好服从大家的好言相劝,蹲下身来抱住多罗特亚,对她说:
“站起来吧,我的夫人,让我的宝贝跪在我的脚下太不合理了。在此之前我没有对你作出明确表示,大概是老天见你忠实地热爱我,才有意让我知道应当如何珍视你。我请求你不要责备我的过错和我的粗心大意。当初我不愿意让我属于你,而现在我以同样的决心接受了你。如果你转过头去,看看卢辛达那双快乐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她已经原谅了我的所有过错,你就会知道这些都是真的。她已经得到了她希望得到的东西,我也从你这儿得到了我的东西。她可以放心地同她的卡德尼奥天长地久,我也会乞求老天让我同我的多罗特亚生活在一起。”
说完,费尔南多又抱住了多罗特亚,把自己的脸深情地贴到她脸上,极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泄露他无可置疑的爱怜与悔恨。卢辛达和卡德尼奥流的却不是这种眼泪,几乎所有在场的人也都是如此。大家热泪盈眶,有的人为自己高兴,有的人为别人高兴,可是样子就好像是遭了什么大难似的。桑乔也哭了,不过他哭是因为他这才知道,多罗特亚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是什么米科米科娜公主,他本来指望从她那儿得到很多赏赐呢。大家感到一阵惊讶,而后,卡德尼奥和卢辛达又跪在费尔南多面前,感谢费尔南多成全了他们。他们言辞得体,费尔南多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也显得非常友好,非常有礼貌地把他们扶了起来,又问多罗特亚如何到了这个如此遥远的地方。她简明扼要地把原来对卡德尼奥讲过的那些事又讲了一遍,费尔南多和他的随行人员对此都很感兴趣,多罗特亚把自己的不幸讲得太生动了,他们都希望她讲得再长些。
多罗特亚讲完后,费尔南多接着讲了他发现卢辛达怀里有张纸条,说她是卡德尼奥的妻子,因而不能再属于他等等事情。费尔南多说他想杀了卢辛达,若不是她父母阻止,他真会这样做。后来,他既沮丧又羞愧地离开了家,决心找个更合适的机会报复。第二天,他得知卢辛达已经离开了父母家,去向不明。几个月后,他听说卢辛达在一个修道院里,还说如果不能同卡德尼奥一起生活,她就永远待在修道院里。费尔南多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就找了那三个人陪同他来到了修道院。不过他并没有告诉卢辛达,怕她知道后会有所防备,只是在外面等待。有一天,修道院的门开着,他就让两个人守住大门,自己带着一个人进去找卢辛达,发现卢辛达正在回廊里同一个修女说话。他不容分说,就把卢辛达抢走了。他们带她到了一个地方,做了一些准备。那个修道院地处原野,离村镇很远,因而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卢辛达发现自己到了费尔南多手里,顿时晕死过去,醒来后,也只是边哭边哀叹,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他们由沉默和眼泪伴随着来到了这个客店。算是老天开眼,世间的所有不幸都在这里结束了。
第三十七章 美丽公主米科米科娜的故事及其他趣闻
这些话桑乔全听到了。他见美丽的米科米科娜公主成了多罗特亚,巨人变成了费尔南多,他所希望的伯爵称号也成了泡影,心里不免隐隐作痛。可是他的主人却依然鼾声大作,对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此时的多罗特亚仍在怀疑自己得到的幸福是一场梦,卡德尼奥也这么想,卢辛达同样如此。费尔南多则感谢功德无量的老天,把他从险些断送名誉和灵魂的迷途中解救了出来。总之,客店里的所有人都为这件本来无望解决的棘手事情有了如此美满的结局而高兴。办事有方的神甫把问题解决得恰到好处,他祝贺每个人都各有所得。不过,最高兴的是客店主妇,因为卡德尼奥和神甫已经答应赔偿应由堂吉诃德赔偿的所有损失和财物。
只有桑乔像刚才说的,显得很难过,很不幸,很伤心。他满面阴云地来到堂吉诃德的房间。堂吉诃德刚睡醒。桑乔对他说:
“猥獕大人,您完全可以任意睡下去,不用再操心去杀什么巨人,或者为公主光复王国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觉得这很好,”堂吉诃德说,“我刚才同那个巨人进行了一场估计是我这一生中最激烈的战斗。我一个反手就把他的头砍落在地,流了那么多血,就像水一样在地上流淌。”
“您最好说像红葡萄酒一样流淌,”桑乔说,“如果您不知道,我告诉您,那个死了的巨人是个酒囊,血是六个阿罗瓦的红葡萄酒,被砍掉的头呢……是养我的那个婊子,都他妈的见鬼去吧。”
“你说什么?你疯了?”堂吉诃德问,“你头脑清醒吗?”
“您起来吧,”桑乔说,“看看您做的好事吧,咱们还得赔偿呢。您还会看到,女王变成了普通少女,名叫多罗特亚。还有其它一些事情哩。您知道后准会惊奇。”
“我一点儿也不惊奇,”堂吉诃德说,“你想想,上次咱们在这儿的时候,我对你说过,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受魔法操纵的,所以,这次故伎重演也不足为奇。”
“假如我被人用被单扔也属于这种情况,我当然相信,”桑乔说,“可惜并不是这样,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看见今天在这儿的店主当时抓住被单的一角,既开心又用力地把我往天上扔,虽然我头脑简单,是个笨蛋,可我还认得这个人,肯定没有什么魔法,有的只是痛苦和倒霉。”
“那好,上帝会安抚你的,”堂吉诃德说,“你把衣服给我,我出去看看你所说的那些事情和变化。”
桑乔把衣服递给他。这边堂吉诃德穿衣服,那边神甫则向卡德尼奥和其他人讲堂吉诃德如何抽疯,他们又是如何设计把他从“卑岩”弄回来的,当时堂吉诃德正胡想自己受到了夫人的藐视。神甫把桑乔告诉他的那些事几乎全讲了,大家听后觉得惊奇而又可笑,一致认为这是胡思乱想造成的最奇怪的疯癫。神甫还说,多罗特亚的好事使得他这个计划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因此还得再想个办法,把堂吉诃德弄回老家去。卡德尼奥愿意把这件事继续下去,让卢辛达来扮演多罗特亚原来扮演的角色。
“不必这样,”费尔南多说,“我倒愿意让多罗特亚继续把她的角色扮演下去。如果这位骑士的家乡离这儿不远,我倒愿意想办法治好他的病。”
“离这儿不过两天的路程。”
“即使再远的路,我也愿意去,做点好事么。”
这时候,堂吉诃德全副武装地出来了。他头戴已经被砸瘪的曼布里诺的头盔,手持皮盾,胳膊还夹着那根当长矛用的棍子。堂吉诃德的样子让费尔南多和其他人感到吃惊。他的脸拉得很长,又黄又干,身上的披挂也是各式不一,神态矜持。大家都没有吱声,看他想说什么。堂吉诃德看着美丽的多罗特亚,极其严肃而又平静地说:
“美丽的公主,我已经从我的侍从那儿得知,您的尊贵地位已经没有了,您的身份也没有了,您已经从过去的女王和公主变成了普通少女。如果这是您的会巫术的父亲的旨意,怕我不能给您必要的帮助,那么我说,他过去和现在对于骑士小说都是一无所知,或知之甚少。如果他像我一样认真阅读骑士小说,随处都会发现,一些名气比我小得多的骑士,没费什么气力就杀死了某个巨人,不管那个巨人有多么高傲,从而完成了一些十分困难的事情。我没费什么时间就把那巨人……我不说了,免得你们说我吹牛。不过,时间会揭示一切,它会在我们意想不到的时候把这件事公之于众。”
“您看看,您攻击的是两个酒囊,而不是巨人。”店主这时说道。
费尔南多让店主住嘴,无论如何别打断堂吉诃德的话。堂吉诃德接着说道:
“总之,失去了继承权的尊贵公主,如果您的父亲是因为我说的那个原因而改变了您的身份,您不必往心里去。在任何危险面前都没有我的短剑打不开的道路。用不了几天,我就会用这把剑把您的敌人的头砍落在地,把王冠戴到您头上。”
堂吉诃德不再说话,等待公主的回答。多罗特亚心里明白,费尔南多已经决定把这场戏演下去,直到把堂吉诃德带回他的家乡,于是就风趣十足而又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勇敢的猥獕骑士,无论谁对您说我的情况变了,他说的都不是真的。我确实出乎意料地交了点好运,可我并没有因此就不是以前的我了,而且我要依靠您战无不胜的臂膀力量的想法依然没有变。所以,我的大人,请您相信我的父亲,承认他是个精明而又谨慎的人,他养育了我,以他的学识为我找到了一条弥补我的不幸的真正捷径。我认为,如果不是由于大人您,我决不会遇到今天这样的好事。我说的都是真话,在场的很多大人都可以证明这点。现在剩下的事情就是咱们明天继续赶路,今天的时间不多了。至于我期望的更多的好事,就全仰仗上帝和英勇的您了。”
机灵的多罗特亚刚说完,堂吉诃德就把头转向桑乔,满面怒容地说道:
“现在我告诉你,你这个臭桑乔,你是西班牙最大的坏蛋!江湖骗子,你说,你刚才不是对我说,这位公主已经变成了叫多罗特亚的少女吗?你不是说我砍下的那个巨人的脑袋是养你的婊子吗?你还说了其他一些混帐话,把我都弄糊涂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这么糊涂过呢。我发誓,”堂吉诃德咬牙切齿地仰天说道,“我要教训教训你,让天下游侠骑士的所有敢撒谎的侍从都长点记性!”
“您息怒,我的大人,”桑乔说,“就算我说米科米科娜公主的身份已改变是错了,可巨人脑袋的事,那些被扎破的酒囊,还有那些盘是葡萄酒,我都没讲错,上帝万岁,那些破酒囊就在您床边,屋里的红葡萄酒也流成河了。您若不信,到时候就知道了。我的意思是说,等店主让您赔的时候您就知道了。至于女王的身份没有变,我也和人家一样从心里感到高兴。”
“现在我告诉你,桑乔,”堂吉诃德说,“你是个笨蛋。对不起,完了。”
“行了,”费尔南多说,“别再说这些了。公主说明天再走。今天已经晚了,就这么办吧。今天晚上,咱们可以好好聊一夜,明天陪同堂吉诃德大人一起赶路,我们也想亲眼目睹他在这一伟大事业中前所未有的英勇事迹呢。”
“是我为大家效劳,陪同大家赶路。”堂吉诃德说,“感谢大家对我的关照和良好评价。我一定要做到名符其实,即使为此牺牲自己的生命或者其他可能比生命还宝贵的东西也在所不辞。”
堂吉诃德和费尔南多彼此客气谦让了一番。这时有个旅客走进客店,大家一下子都不说话了。从装束上看,那个人是刚从摩尔人那边来的。他上身穿着蓝呢半袖无领短上衣,下身是蓝麻布裤,头上戴着一顶蓝色帽子。脚上是枣色高统皮鞋,胸前的一条皮肩带上挂着一把摩尔刀。他身后跟着一个摩尔装束的女人。那女人骑在驴上,一块头巾包住了整个脑袋,把脸也遮住了。她头上还戴着一顶锦缎帽子,从肩膀到脚罩着一件摩尔式长袍。那男人有四十多岁的样子,脸色有些发黑,长长的胡子梳理得井井有条。总之,看他那副样子,如果穿戴得再好些,人们肯定会以为他是什么豪门巨子。他一进客店,就要一个房间。当他得知已经没有房间的时候,显得极为不快。他走到那个打扮像摩尔人的女人身旁,把她从驴背上抱了下来。多罗特亚、客店主妇和她的女儿,还有女仆,从没见过摩尔女人的装束,觉得很新鲜,就围了过来。多罗特亚总是那么和蔼、谦恭、机敏,她发现那个女人和同她一起来的人对没有房间感到很懊丧,就对那女人说:
“别着急,我的夫人,这里的条件不大好,但客店就是这个样子。也许您愿意同我们住在一起,”多罗特亚说着指了指卢辛达,“这条路上的其他客店恐怕还不如这儿呢。”
蒙面女人一言不发,只是从她原来坐的地方站了起来,两手交叉在胸前,低着头,深深一躬表示谢意。大家见她不说话,料想是摩尔人不会讲西班牙语。
这时,那个俘虏①过来了,他刚才一直在忙别的事情。他见她们围着与自己同行的那个女人,而她对别人跟她说的话都不作答,就说:
——–
①上文只提到这个人是个旅客,并未说明他是俘虏。
“夫人们,这位小姐几乎不懂我们的语言,她只能讲她家乡的语言,所以问她话她也回答不了。”
“我们什么也没问,”卢辛达说,“我们只是请她今晚与我们做伴。我们在我们的房间里给她腾个地方,这样她可以更方便些。我们愿意为所有外国人,特别是外国女人,提供便利条件。”
“我以她和我个人的名义吻您的手,我的夫人。”那个俘虏说,“我很珍重您的关怀。从您在这种情况下的举动可以看出,您一定是个非常伟大的人。”
“请告诉我,大人,”多罗特亚说,“她是信基督教的人还是摩尔人?她这身打扮,还有她始终不说话,让我们以为她是我们并不希望的摩尔人。”
“装束和人是摩尔人,不过她的灵魂是个地地道道的信基督教的人。她特别想做基督教徒。”
“那么,她受洗礼了吗?”卢辛达问。
“自从她离开她的故乡阿尔及尔后,一直没有机会受洗礼。”俘虏说,“直到现在她还没有遇到什么死亡威胁,迫使她必须受洗礼。而且,她首先应该学习我们神圣信仰的各种礼仪。不过上帝保佑,她很快就要以与她身份相符的方式受洗礼了。她和我的衣服远远不能体现她的身份。”
大家听到这几句话,都很想知道摩尔女人和这个俘虏到底是什么人。不过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问,大家知道这两个人现在最希望的是休息,而不是人们打听他们的生活。多罗特亚拉起那女人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并请她摘掉头上的面罩。那女人看着俘虏,好像在问她们说什么。俘虏用阿拉伯语告诉她,她们让她把面罩摘了。那女人把面罩摘了下来,露出一张俊秀的脸,多罗特亚觉得比卢辛达的脸还俏丽,卢辛达觉得比多罗特亚的脸还娇媚。在场的人都承认,如果说有谁的脸比多罗特亚和卢辛达的脸还漂亮,那么只有那个摩尔女人了,甚至有人觉得摩尔女人比她们俩更美。美貌历来都得宠,它能够令人动情,赢得好感,所以大家都愿意为摩尔女人尽心效力,殷勤备至。
费尔南多问俘虏,摩尔女人叫什么名字。俘虏说叫莱拉·索赖达。摩尔女人听见了,知道费尔南多问的是什么,急忙嗔怪地说:
“不,不是索赖达,是玛丽亚,玛丽亚。”她这么说显然是为了告诉人们,她叫玛丽亚而不是索赖达。
她说的这句话以及说话的感情让在场的几个人,特别是女人们,流下了眼泪。女人的性情就是心慈手软。
卢辛达非常亲热地抱住她,对她说:
“是的,是的,玛丽亚,玛丽亚。”
摩尔女人说:
“是的,是的,玛丽亚!索赖达马坎赫!”马坎赫的意思是“不是”。
这时夜幕降临。店主按照与费尔南多同行的那些人的吩咐,精心准备了一顿他最拿手的晚饭。客店里既没有圆桌,也没有方桌,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大家就像仆人用餐一样,围坐在一条长桌前,把桌首的位置让给了堂吉诃德,尽管他尽力推辞。他觉得自己是米科米科娜的守护者,应该坐在她旁边。依次下去是卢辛达和索赖达。她们的对面是费尔南多和卡德尼奥,接着是俘虏和其他男人,神甫和理发师坐到了女人们的一侧。晚餐吃得兴致勃勃。后来看到堂吉诃德又像那次同牧羊人吃饭那样,一时说兴大发,饭都不吃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大家的兴致更浓了。堂吉诃德说:“只要你们注意一下,诸位大人,就会看到游侠骑士所从事的事业的确是空前伟大的。否则,假如现在有人从这座城堡的大门进来,看见了我们,怎么会想象得到我们是什么人呢?他怎么会知道坐在我身旁的这位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女王,而我就是人们到处传颂的猥獕骑士呢?
“毫无疑问,这项事业胜过人们从事的所有行业。它遇到的危险越大,越是受到人们的尊重。如果有人说舞文弄墨比舞刀弄枪好,就让他从我面前滚开吧,那是信口胡言。他们依据的理由就是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辛苦,舞刀弄枪使用的只是体力,就像臭苦力干活那样,只要有力气就行了;就好像我们从事的这个舞刀弄枪的行业不包括防御似的,而防御需要很好的智力;就好像一个率领军队或承担防守一座被围困的城市的斗士不需要动脑子一样,其实这既需要脑力又需要体力。
“你们想想,要揣测了解敌人的意图和计谋,要估计存在的困难,避免可能遇到的损失,光靠体力能做到吗?这全是动脑子的事情,与体力根本无关。而且,舞刀弄枪也同舞文弄墨一样,需要动用脑力。咱们不妨看看,文武相比,哪一项最辛苦。不过,这要看每个人追求的目的和结局。追求的目标越高尚,就越应该受到尊重。
“咱们不说神职人员,神职人员的目的就是把人的灵魂送上天。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崇高目标。咱们就谈世俗文人的目的吧。他们的目的就是实现公平的分配,让每个人得其所应得,并且让公正的法律得到遵守。这的确是个宏伟、高尚、值得赞扬的目标。不过,它还无法与武士的目标相比,这些人把平安视为最终目标,平安才是人类生活可以企望的最高利益。所以,世界和人类最初听到的福音,就是我们在见到光明的那个晚上①听到的天使的声音。天使在空中唱道:‘在至高之处荣耀归于神,在地上平安归于他所喜悦的人。’无论在人间还是在天上,我们最高的导师都教导他们的信徒和受到他们帮助的人,到某人家去的时候,最好的问候就是‘愿这一家平安’,并且常常教导他们说:‘我留下平安给你们,我将我的平安赐给你们,愿你们平安。’这平安就好比一件珍宝。没有这件珍宝,无论人间还是天上,都不会有任何幸福。这个平安就是打仗的真正目的,而从戎就是要打仗。
——–
①此处指耶稣诞生之夜。下面的几句引语均出自《新约全书》。
“如果是这样,打仗的最终目的是平安,而这个目的又比文人的目的要强得多。咱们现在看看文人和武将各自付出的辛劳吧,看看谁消耗的体力最多、最辛苦。”
堂吉诃德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听他讲话的那些人谁也不能把他看成是疯子。相反,其他男人都与从武的行业无缘,因此听起来津津有味。堂吉诃德接着说:
“我认为文人的最大难处就是穷,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文人都穷,我只是想在这种情况下把事情说绝对些。我觉得受穷就是一种不幸,因为穷人历来都不会有什么顺心的事。他们受贫穷之苦表现在几个方面,挨饿、受冻或缺衣少穿,或者是尽皆有之。不过尽管如此,他们并不是没有吃的,只是不能按时吃,或者吃些富人的残羹剩饭。他们最大的难处就是这个‘吃乞食’。他们也不是没有火炉或壁炉,即使火不热,至少可以驱驱寒,总之他们可以在房间里睡得很舒服。其它一些琐事,我就不提了。譬如说他们缺衣少鞋,衣服单薄,如果有幸吃顿好饭就狠吃猛塞。
“在我描述的这条艰辛道路上,他们在这里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倒,一直到达他们所希望的地位。我们看到过很多这种情况,他们含辛茹苦,一旦达到了目标,就好像插上了时来运转的翅膀,开始坐在椅子上统治世界,饥肠辘辘变成了脑满肠肥,忍寒受冻变成了怡然自得,缺衣少穿变成了穿着阔绰,铺席而眠变成了铺绫盖缎。这些都是他们功德的合理所得。不过他们付出的代价如果与战士们相比,就差得太远了。下面我再继续讲。”
第三十八章 堂吉诃德妙论文武之道
堂吉诃德接着说:“我们刚才谈到了文人学士的清苦和他们这方面的其它情况,我们再来看看他们是否比士兵有钱。我们可以看到,没有人比士兵更清苦了。他们靠的只是菲薄的军饷,而且这军饷还晚发或不发。有的就靠动手去抢,可这就得冒丧失性命和良心的极大危险。有时候简直衣不蔽体,一件破了洞的上衣既当礼服,又当衬衫。在严冬他们常常冒着酷寒在野外露宿,只能靠嘴里的哈气御寒。可是气出自空腹,据我了解,与常规相反,呼出的是凉气。他们等啊等,想等到天黑在床上暖和暖和。只要他们不是跟自己过意不去,床倒是肯定窄不了,只要他们的脚走得到,都可以算是床,可以在上面尽情翻滚,不用担心床单掉地。
“就这样,到了他们接受军阶的日子。有一天,战斗来临了。他们每个人头上戴着线做的帽缨,以便万一子弹打到太阳穴上或者打断胳膊和腿的时候治伤用。即使仁慈的老天让他们没有遇上这种情况,安然无恙,他们仍然同以往一样,一贫如洗,然后又得一次次地集合,一次次地战斗。即使他们每次都打了胜仗,也只能得到一点儿好处。而且这种奇迹极为罕见。
“诸位大人,你们是否发现,为打战而受奖的人要比战死的人少得多?你们肯定会说这无法相比,因为死者不计其数,而得奖的人不过三位数。但文人的情况相反,不管怎么样,他们至少表面上有维持生计的手段。虽然战士们付出的代价大,可是得到的奖励却很少。据说,奖励两千个文人要比奖励三万个士兵容易得多,因为奖励前者,只需给他们一个符合他们专业的职位就行了,而要奖励后者,只能靠他们为之效力的那个人的财力。这是难以做到的,可它又进一步证明了我说的道理。咱们暂且不谈这些,这是个难以解开的谜团,还是谈谈武装比文治的重要性吧。这个问题还有待考证,因为各方都坚持己见。文士们认为,没有文治,武装就不可能生存,因为战争也有自己的法则,而法则是由文士完成的,法则受到文化和文人的制约。
“可武官对此的回答是,如果没有武装力量的支持,法则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保卫国家、维护王国、保护城市、保证道路交通、清除海盗,这一切都离不开武装力量。如果没有武装力量,民主国家、王国、帝国、城市、海路和陆路都会遭受战争所带来的灾难与混乱。谁付出的代价越多就越重要,就越应该受到重视,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谁要想在文化方面表现得突出,就得花费时间,熬夜不眠,忍饥挨饿,缺衣少穿,头脑发胀,消化不良,还有其它一些与此相关的事情,有一些刚才我已经谈到了。可是按照另外一些人的说法,谁要想成为好战士,同样要付出上面所说的代价,而且程度还更严重,简直无法比拟,因为他们随时都有丧失生命的危险。
“文人面临的危险和清苦怎能和战士相比呢?战士们被围困在某个碉堡或工事里,站岗值班,知道敌人正在向他所在的地方挖坑道,可他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也不能逃避这近在咫尺的危险。他只能把发生的情况向班长报告,以便采取对策,可他自己只能留在那里,心惊胆战地等待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身不由己地飞上天或者掉进地底下去。如果这个危险还不算大,我们不妨看看两只军舰在辽阔的大海上对撞是否能与之相比,或者比这更厉害吧。两只船碰撞在一起,战士们只能在船头的冲角上有两尺宽的立足之地。尽管他们看到敌方舰上的枪炮离自己的身体仅有一支长矛的距离,正像死神一样威胁着自己的生命,脚下一不小心还会掉到涅普图努斯①的肚子里去,但他们仍然被荣誉感激励着,勇猛向前,迎着枪弹,企图跃到敌舰上去。更令人钦佩的是,一个人刚刚倒下去,掉进无底深渊,另一个人立刻补充了他的位置。如果这个人也掉进海里,就好像大海在等待它的对手似的,后面一个又一个的人紧接着冲上去,英勇赴死。这是所有战争中最壮观的情景。
——–
①涅普图努斯原为罗马水神,同希腊神波塞冬混同后成为海神。
“没有凶恶火器的年代该是多么幸福啊,对于这些火器的发明者,我看他们的罪恶的发明也正在地狱里等着要惩罚他们呢。这种发明使得一些无耻的胆小鬼可以夺取一个勇士的生命。一个意气风发、豪情满怀的战士,可能在转瞬间糊里糊涂地被一颗流弹夺走思想和生命。他本来应该生命长存,而那个射击的家伙却可能早已被这个可恶的东西发射时出现的火光吓跑了呢。由此想来,我不禁在心里为我在这个应该遭到唾弃的年代里当游侠骑士感到心情沉重。尽管任何危险也吓不倒我,可是一想到火药和铅弹可能会夺走我依靠臂膀的力量和短剑的锋刃在世界上扬名的机会,我就不禁火冒三丈。
“不过还是听天由命吧,即使我面临的危险比过去的所有游侠骑士面临的危险还要大,只要我能做到我要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受到比他们更多的尊重。”
堂吉诃德侃侃而谈,其他吃饭的人竟忘了把食物放进嘴里。桑乔几次催大家吃饭,说吃完饭,大家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在场的人忽然对堂吉诃德添了几分恻隐之心。看起来堂吉诃德的思路很清楚,可一说起骑士乌七八糟的事情就简直不可救药了。神甫说堂吉诃德为武士们的辩解很有道理。他自己虽然属于文职人员,也同意他的看法。
吃完晚饭,撤去了桌子,客店主妇、她的女儿和丑女仆就去收拾堂吉诃德的那间顶楼。他们决定那间房子当晚给所有女人住。费尔南多让俘虏讲讲他的生活经历。看他陪索赖达来时的那个样子,他的经历一定很有趣。俘虏说很愿意听从费尔南多的吩咐,只是怕自己讲得不像他们希望的那样有趣。尽管如此,他还是遵命,以后会讲的。神甫和其他人表示感谢,并再次请求他现在就讲。俘虏见大家请求他说,说不用求,只要吩咐就行。
“既然这样,你们诸位就注意听。这是真事,那些精心编造的故事也许还不如它好听呢。”
他让大家坐好,别再说话了。他见大家不再吱声,等着他讲,就开始以柔和平稳的语调讲起来。
第三十九章 俘虏叙述其身世及经历
“我的祖籍在莱昂山区的一个地方。门第似乎比财运更为照顾我的家族。不过在那些小村镇里,我父亲也称得上是富人了。如果父亲能精心维持这个家庭,而不是把家里的财产都乱花掉,他真的会成为一个富人。他这个大手大脚的习惯是在他年轻时当兵的那几年里形成的。军队可以让人由小气变成大方,由大方变成挥霍无度。如果谁显得寒酸,就会被视为魔鬼。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我的父亲由大手大脚变成了挥霍无度。这对一个已经结婚、有了后代的人来说,是极为不利的。父亲有三个孩子,都是男孩,而且后来都到了结婚的年龄。据他自己说,他见自己积习难改,就想剥夺自己挥霍无度的手段和病因,也就是剥夺自己的财产。没有了财产,即使是亚历山大大帝也会感到窘迫。于是有一天,他把三个孩子叫到自己的房间,说了一番话。他大概是这么说的:
“‘孩子们,我要说我爱你们,我只说你们是我的孩子就够了。我要说我不爱你们,我只须让你们知道,我并没有着意为你们保管财产就行了。为了让你们知道,我想从现在起做得像个亲爹的样子,而不是像个后爹似的毁了你们,我想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很多天,现在已经考虑好了。你们已经到了能够自立的年龄,至少有能力选择将来对你们有利的事情。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财产分成四部分,你们每人一份,平均一样多。还有一份我留下维持生活用,直到老天保佑我能够活到的那一天。不过我给你们指出几条路,希望你们每个人拿到自己应得的那份财产后,能够选择其中的一条。在我们西班牙有句老话,我觉得说得很实在,这些老话是多年经验的精确总结,所以都很符合实际。这句话是这么说的:教会、海洋或王宫。若加以解释就是说:欲富欲贵者,或入教会,或海上经商,或进王宫服侍国王。俗话说,国王的残羹胜过领主的佳肴。我说这些是希望你们其中一人从文,另一个人经商,还有一个人为国王打仗,因为要进王宫服侍国王很困难。虽然战争不能给人带来很多财富,却可以给人带来很高的地位和名声。八天之内,我把你们每人分得的钱全部给你们,一分也不会少,你们到时候就知道了。你们现在告诉我,你们愿意听从我的劝告吗?’
“我是老大,父亲让我先说。我说家产不要分了,他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们都是小伙子了,可以自己挣钱。最后,我说我会听从他的意志,我选择从军,为上帝和我的国王效忠。我的大弟弟也是同样的意见,他选择的是带着他那份财产到美洲去。小弟弟选择的是从事教会职业,或者到萨拉曼卡去完成他的学业。我觉得小弟弟最聪明。
“我们刚一说完各自的看法和选择,父亲就拥抱了我们,并且在他说的日子里,把他说的事情全做到了,给了我们每人一份钱。我记得是每份三千杜卡多。有个叔叔不愿意家产外流,已经用现金买下了我们三人的产业。我们在同一天告诉了我们善良的父亲。当时我觉得我父亲已经老了,只给他留下那么点儿财产,未免太不人道了,就让他从我的三千杜卡多里拿出两千,我留下一千,当兵已经足够用了。我的两个兄弟被我感动了,每人也拿出一千。这样父亲就有了四千杜卡多,还有一份大约值三千杜卡多的产业。他不想把那点家产卖了,想留作自己的不动产。下面,我把我在这期间的情况简单讲讲。
“最后,我们告别了父亲和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叔叔。大家都不无伤感和眼泪。父亲和叔叔叮嘱我们,只要有条件,不管情况好坏,都要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他们。我们答应了。父亲和叔叔拥抱了我们,为我们祝福。然后,我们一人去了萨拉曼卡,另一人去了塞维利亚,我去的是阿利坎特,在那儿我听说有条船要装运羊毛去热那亚。
“我这一离开父亲就是二十二年。我虽然在这期间给他写过几封信,却未得到有关他和我的两个兄弟的消息。我在阿利坎特上了船,顺利抵达热那亚,又从那儿去了米兰。我在米兰得到了武器和几件漂亮的军服,又打算到皮埃蒙特服役。在去亚历山大里亚·德拉帕利亚的路上,我听说伟大的阿尔瓦公爵正要去佛兰德,就又改变了主意,投奔了他,服侍他巡行,处死埃格蒙和奥尔诺斯伯爵的时候我也在场。后来,我终于在瓜达拉哈拉一位名叫迭戈·德乌尔维纳的著名军官手下当上了少尉。我到佛兰德不久又听说查理五世陛下,想起他就令人愉快,说他已经同威尼斯和西班牙结盟,反对共同的敌人土耳其。当时土耳其的军队已经攻占了原来由威尼斯人统治的著名的塞浦路斯岛,这是极其不幸的损失。
“后来得到确切消息,我们圣明的费利佩国王的兄弟胡安·德奥斯特里亚要来做这个联盟的统领,还传说庞大的战争机器已经运转起来。这些又燃起了我要在即将来临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激情和愿望。虽然我预感到,或者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承诺,说一有机会就要把我提升为上尉,我还是放弃了一切,来到了意大利。恰好胡安·德奥斯特里亚刚刚抵达热那亚,要经过那不勒斯同威尼斯的军队会合,不过后来他们是在墨西拿会合的。总之,我在那个极其幸运的关键时刻当上了步兵上尉,这主要是由于我的运气好,并不是由于我的贡献大。那是基督教的幸福日子,就在那天,世界各国认为土耳其在海上不可战胜的错误观念被打破了,奥斯曼帝国的傲慢和威风被一扫而光。对于很多人来说,那是幸运的一天,而且在那天,战死的基督教徒要比后来成为战胜者的生还者还要幸运。只有我最倒霉。与我期望的相反,那天晚上,我得到的是手上的手铐和脚上的锁链。本来按照罗马时代的习惯,我是完全可以得到一个冠状圈环①的。
——–
①奖给第一个冲上敌舰或冲人敌阵的士兵的特别奖。
“事情是这样的:阿尔及尔的国王乌查利是一个凶狠而又幸运的海盗。他打败了马尔他的旗舰,并迫使它投降。那艘舰上只有三个人活了下来,而且遍体鳞伤。我和同伴们所在的胡安·安德雷亚旗舰前去营救马尔他的旗舰。我做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做的事情,跃上了敌舰。可敌舰突然转向,结果我的士兵们没有来得及跟上我。我孤身陷敌,无法抵御那么多人的敌人,浑身负了很多伤,最后被他们俘虏了。你们大概听说了,大人们,乌查利的整个舰队逃跑了,而我却成了他们的俘虏。在众人欢乐的时候,我独自悲伤;众人获得自由的时候,我却成了俘虏。那天有一万五千名基督徒,在土耳其的舰只中间划着小船获得了他们渴望的自由。
“我被带到君士坦丁堡。我的主人由于克尽职守,并且把马尔他的军旗带了回来以显示他的勇气,被土耳其素丹①谢里姆任命为海军统帅。第二年,也就是七二年,我在纳瓦里诺的一艘三灯船上做划船手的时候,发现我们失去了在那个港口将土耳其的舰队全部俘获的机会。因为那个地方的所有海陆士兵都断定我们会从那个港口向他们进攻,已经把衣服和鞋收拾好,准备在我们攻克港口的时候就从陆地上逃走。他们对我们的海军竟是如此惧怕!可是老天却偏不作美,这并不是我们侥幸的过错或疏忽,而是由于基督徒们的罪过,老天让我们总是受到惩罚。实际上,乌查利一直龟缩在莫东,那是纳瓦里诺附近的一个岛。乌查利把人都赶到陆地上,在海港口岸修筑工事,一直到唐胡安②回来。
——–
①素丹即土耳其君主。
②西班牙人习惯如此称呼胡安·德奥斯特里亚。%%%“唐胡安返程途中俘获了一艘‘猎物号’军舰,那艘舰是由著名的海盗巴瓦罗哈的一个儿子指挥的。俘获它的是那不勒斯的一艘‘母狼号’军舰,由号称‘战地闪电’、‘士兵之父’的圣克鲁斯的侯爵、战无不胜的幸运舰长唐阿尔瓦罗指挥。我还想说说俘获‘猪物号’过程中的事情。巴瓦罗哈的那个儿子太残忍了,他虐待俘虏,所以那些划船的俘虏就在‘母狼号’向他们的船接近,要夺取他们的船的时候,同时放下了船桨,抓住坐在指挥台上高喊‘快划’的船长,从船尾逐排地①向船头传递,边传还边咬他,不等传过桅杆,船长就魂归西天了。我说过,待人残忍,触犯众怒。
——–
①划桨的俘虏是分为前后许多排锁在座位上的。
“我们又回到了君士坦丁堡。第二年,也就是七三年,听说唐胡安大人攻占了突尼斯,征服了土耳其的王国,把它交由穆莱·哈米达统治。有世界上最残忍又最勇敢的摩尔人穆莱·哈米达在那儿,土耳其人要重新恢复统治的希望就破灭了。土耳其素丹对这个损失痛心不已,便动用了土耳其人的全部智慧,同威尼斯人讲和。而威尼斯人求和心更切。又过了一年,也就是七四年,土耳其素丹向戈利达要塞和突尼斯附近唐胡安只建了一半的要塞发动了进攻。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船上做划船手,根本没有获得自由的希望,至少没有被营救的希望,当时我已决意不把我的任何不幸消息告诉父亲。
“戈利达最后终于失守了,堡垒也失守了,总共有七万五千名土耳其雇佣军以及来自整个非洲的四十万摩尔人和阿拉伯人向它们进攻。如此庞大数量的军队,而且装备精良,再加上那么多的苦役犯,他们只须用手撮土,就足以把戈利达和那个堡垒盖上。戈利达首先失守。在此之前,一直以为它是坚不可摧的。不过,它并不是由于守卫者的失职才失守的,他们已经尽了自己的全部所能。就像后来事实证明的那样,在那块沙地上建立掩体太容易了。一般的沙地,挖两拃深就会遇到水,可土耳其人在那儿挖了两尺深也没碰到水,因此他们得以用很多沙袋建起了高层工事,可以居高临下地射击,任何人也抵御不了。
“人们普遍认为,我们的士兵不应该困守在戈利达,而应该主动出击,迎战登陆的敌人。说这种话的人对这类事很少经历过,因而说起话来相去甚远。我们在戈利达和那个堡垒只有不到七千名士兵。数量如此少,即使装备再好,也不可能跑到工事外去,对付数量如此之多的敌人。而且他们得不到及时的援助,特别是他们受到如此之多的顽固敌人的包围,怎么能不失守呢?不过很多人认为,我也这么认为,这是天助西班牙,让他们扫平这个罪恶的滋生地,这个贪得无厌、巧取豪夺、消耗了无尽钱财的要塞。他们毫无意义地把钱挥霍掉,把钱都用来为那个战无不胜的卡洛斯五世树碑立传,似乎真有必要让他英名永存,而且那些石头真能让他英名永存似的。那座堡垒也失守了,不过守卫堡垒的士兵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战斗。土耳其人发动了二十二次总攻,死了二万五千多人,才一点一点地占领了堡垒。活着的守军不过三百人,而且都是负了伤才被俘的,这更证明了他们都已经竭尽全力,而且斗志旺盛,忠实地守卫了自己的阵地。在那个滨海湖中央有个由巴伦西亚英勇的著名战士唐胡安·萨诺格拉负责的小堡垒,它也被占领了。
“戈利达的指挥官唐佩德罗·普埃尔托·卡雷罗被俘虏了,他已经尽了全力来守卫戈利达。失守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在被押往君士坦丁堡的路上,他郁郁而死。堡垒的指挥官卡布里奥·塞韦略是米兰了不起的工程师、英勇的战士,也被俘了。在这两个地方还牺牲了不少重要人物,其中有一个是帕甘·德奥里亚,他是圣胡安骑士团的武士,生性豪爽。他和著名的胡安·安德烈亚·德奥里亚是亲兄弟。最惨的就是他死在他所信任的几个阿拉伯人手里。那几个人见堡垒已经失守,就提议他换上摩尔人的衣服,然后把他送到塔巴尔卡,那是采珊瑚的热那亚人在海边的一个住所。结果那几个阿拉伯人把他的头割了下来,交给了土耳其军队的指挥官。这里验证了我们西班牙的一句俗话:‘背叛乐了别人,毁了自己。’据说因为他们没有献上活的德奥里亚,土耳其军队的指挥官下令把那几个阿拉伯人也绞死了。
“在堡垒里的西班牙人当中,有一个叫唐佩德罗·德阿吉拉尔,我不知道他是安达卢西亚哪个地方的人。他是堡垒的旗手,是个很重要又很机灵的战士,而且特别擅长作诗。我提到他是因为他曾与我在同一条船上同一排座位,为同一个船老大划船。我们离开港口之前,他按照墓志铭的形式写了两首十四行诗。一首献给戈利达,另一首献给堡垒。我完全可以把这两首诗念出来,我已经把它们背下来了。我相信你们会喜欢这两首诗。”
当俘虏提到唐佩德罗·德阿吉拉尔这个名字时,费尔南多看了他的几个同伴一眼,三个人都会意地笑了一下。提到十四行诗时,其中一人说:
“您先别往下说了,我请求您告诉我,您提到的那位唐佩德罗·德阿吉拉尔后来怎么样了。”
“我所知道的是,”俘虏回答说,“他在君士坦丁堡待了两年,后来扮成阿尔巴尼亚人同一个希腊间谍逃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获得了自由。不过我觉得他已经获得了自由。因为一年后我在君士坦丁堡见到了那个希腊人,可是没来得及问他们那次逃跑后的情况。”
“他的确获得了自由。”那个人说,“那个唐佩德罗是我兄弟,现在就在我们家乡,生活得既愉快又富裕,已经结了婚,有三个孩子。”
“这全靠上帝恩赐,”俘虏说,“依我看,世界上再没有比重新获得自由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而且,”那个人说,“我还知道我兄弟做的那两首十四行诗。”
“那就请您念念吧,”俘虏说,“您肯定比我记得准确。”
“好,”那人说,“先来看他凭吊戈利达的那一首吧。”
第四十章 俘虏继续谈其经历
幸福的英灵,功德卓著,
已经脱离冥府,
从地下九泉
升腾到高天极乐处。
你们义愤填膺,热情满腹,
奋力拼搏,驰骋沙场,
以自己和他人的鲜血
染红了邻海疆土。
名节重于生命,
虽败犹如胜,
精疲力竭身先故。
墙垒前的炮火中,
勇士献英骨,赢得
英名今世,流芳千古。“我记得这首诗正是这样的。”俘虏说。
“那首凭吊堡垒的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人说,“是这样写的:
落寞的土地上,
铺洒着这样的土壤,
三千战士的英魂
扶摇直上天堂。
你们曾以坚强的臂膀,
在这里进行了失败的抵抗,
寡不敌众,力不可挡,
最终迎刃而亡。
就在这块土地上,
古往今来,
令人遗恨四方。
它坚实的胸膛
亦不能支撑勇士的身躯,
英魂升空天晴朗。”大家觉得这两首诗都不错,而俘虏更为得到了伙伴的消息而高兴。然后,他接着讲道:“戈利达和堡垒都被攻克了,土耳其人下令把戈利达炸毁。堡垒原来就是那个样子,已经没什么可拆的了。为了省点事,尽快地拆掉戈利达,土耳其人在三处似乎不太坚固的地方安放了炸药,可是竟没有一处被炸塌,那些都是老式的城墙。倒是费拉廷①修建的新工事塌了。最后,土耳其的军队大胜返回君士坦丁堡。没过几个月,我的主人乌查利就死了。人们都叫他乌查利·法尔塔克斯,土耳其语的意思就是‘癞疮叛徒’。他确实长了癞疮。土耳其人常常用一个人的生理或道德缺陷来称呼那个人。他们只有奥斯曼家族繁衍出来的四个家族姓氏,所以他们往往用一个人的体形或者品性作为一个人的姓名。
——–
①费拉廷是西班牙的一位军事建筑工程师。
“这个癞子做了素丹的奴隶,为他划了十四年船。他三十四岁那年,由于划船的时候土耳其人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又不能报仇,才背叛了他的信念。他没有像土耳其大公的心腹那样靠歪门邪道往上爬,而是靠自己的勇气终于成了阿尔及尔的国王,而后又成了海军统帅,成了那个统治阶层的第三号人物。他是卡拉布里亚人,是个正直的人,对待俘虏很人道。他手下共有三千俘虏。按照他的遗嘱,他死后,这些俘虏被分配给土耳其素丹(素丹参与继承所有死者的财产)和他手下的叛教者们。我被分配给了一个威尼斯叛教者,他是个见习水手,是被乌查利俘获的。乌查利非常宠爱他,后来他竟成了乌查利最宠幸的亲信之一,并且成了最残忍的叛教者。
“他叫阿桑·阿加,后来变得很富裕,而且成了国王。我跟他从君士坦丁堡来到阿尔及尔,心里很高兴,觉得这回离西班牙更近了。这倒不是我想把我的不幸告诉谁,而是想看看在这儿是否能得到比君士坦丁堡更好的运气。在君士坦丁堡我曾千方百计地逃跑,可是没有一次成功,因此我想在阿尔及尔想想办法,得到我渴望得到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放弃得到自由的希望。我设计并实施的办法并没有达到我的目的,可我并不自暴自弃,而是继续伪装下去,寻求新的希望,哪怕是很渺茫的希望。
“我被关在土耳其人称作‘囚牢’的牢房里打发时光。囚牢里关的是西班牙俘虏,有些是属于国王的,有些是属于私人的,还有属于公家的被称为‘市政’的囚犯,也就是专门从事公共设施以及其他工程建设的人。这类囚犯很难获得自由,因为他们属于公共事业,不属于某个人。所以,即使他们定了赎金,也没有人去赎他们。此外,当地一些人也常常把他们的俘虏送到这种囚牢来,特别是这些俘虏可能被赎走的时候,因为在这种囚牢里管理比较松,也比较让人放心,一直到他们被赎走。国王的那些等待赎身的俘虏一般不同其他囚犯一起出去劳动,只有他们的赎金迟迟不到位,为了让俘虏写信催赎金时,才让他们同其他犯人一起劳动打柴,这个活儿的劳动量可不小。
“我算是等钱赎身的俘虏。土耳其人知道我是上尉,所以,尽管我声明没什么财产,极少可能有人来赎我,他们却不理会,还是把我归入了可赎贵人之列。他们给我戴了副锁链,这主要是为了表示我是个等待赎身的俘虏,并不是为了看住我。我就这样与其他一些等钱赎身的贵人一起过着囚牢生活。虽然饥寒不时困扰着我们,但任何事都比不上耳闻目睹我们的主人极其残忍地对待犯人更令人心寒。他每天都要任意绞杀人,不是用扦子刺这个人,就是扎穿那个人的耳朵,而且常常是因为很微小的原因。或者根本就没有原因。他们纯粹是为了这样做而这样做,已经杀人成性了。只有一个叫萨阿韦德拉①的西班牙战士能够逃脱这样的厄运。他的所作所为很多年后都会留在那些人的记忆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获得自由。不过主人从来没有打过他,也没有叫人打他,甚至没骂过他。他做的那些事情,哪怕是其中最小的事,我们都完全有理由担心他挨打。他也多次担心自己会挨打。如果不是时间不够,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们讲讲这位战士的事迹,肯定会比我的经历更有意思。
——–
①此处写的是塞万提斯自己,他曾几次为逃跑差点儿丧命。
“在我们牢房的院子上方,有一个摩尔权贵家的一排窗户。就像一般摩尔人家一样,那与其说是窗户,倒不如说是窟窿,即使是这么小的窗户,也捂得严严实实。有一天,我和另外三个伙伴一起在监狱房顶的平台上练习带链跳,借此消磨时间。当时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其他人都已经出去干活儿了。我抬起头,发现从那紧闭的窗户里伸出一根竹竿,竹竿上还拴着一块麻布。竹竿来回摆动,仿佛在召唤我们过去拿住它。我们看着那根竹竿。我们之中的一个人走到了竹竿下面,看拿竹竿的人是否会松手,或者想干什么。可是他一过去,竹竿就抬了起来,并且向两侧摆动,似乎是在摇头说‘不’。
“这个人回来了,竹竿又垂下来,像原来那样摇动。我的另一个伙伴也过去了,但也遇到了和第一个人同样的情况。后来我的第三个伙伴过去了,又遇到了同前两个人一样的情况。我也不想放弃这个碰运气的机会。我刚走到竹竿下面,竹竿就落到我脚旁。我随手解开了麻布。麻布上打了个结,里面有十个西亚尼,这是摩尔人使用的一种成色不高的金币,每个值我们的十个雷阿尔。我那高兴劲儿就不必说了。我又惊又喜,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好事,尤其是这件好事又落到了我头上。看来那根竹竿是有意落到我脚下的,这明确表明有人在特别关照我。我拿上这笔钱,折断了竹竿,又回到平台上,向窗户望去,只见从窗户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打开窗户又迅速把窗户关上了。
“我们明白了,肯定是住在这里的某位夫人照顾我们。为了表示感谢,我们低头弯腰,双臂抱在胸前,按照摩尔人的方式行深度鞠躬礼。不一会儿,那扇窗户里又伸出一个用竹棍做的小十字架,然后收了回去。这个情况更让我们相信,那间房子里大概住着基督教女俘虏,就是她在给我们钱。可是那只白皙的手以及手上的手镯却又否定了我们这个想法。我们又想,她大概是个背叛了我们的基督教女人。通常她们的主人正式娶她们为妻,并且待她们很好,觉得她们比摩尔女人强。
“在整个过程中,我们始终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从那以后,我们一直往那个伸出过竹竿的窗户张望,把它当成我们的福星。可是我们看了十五天,也没有看到什么手或竹竿。这段时间里我们四处打听那间房子里住的是什么人,里面是否有个背叛了基督教的女人,可是人们告诉我们,里面只是住着一位摩尔人权贵,名叫阿希·莫拉托,是巴塔的典狱长,这是个很重要的职务。可是,当我们不再指望从那个窗口得到很多西亚尼的时候,有一天,忽然发现窗口又像上次那样伸出了竹竿,而且竹竿上的麻布结更大了。时间也和上次一样,是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我们又做了个试验,还是让上次那三个人先去取,可是竹竿上的东西只有我才能拿到。只有当我来到竹竿前,竹竿上的东西才会落下来。我打开麻布结,发现里面有四十个西班牙金盾和一张阿拉伯文写的字条,字条的末尾画着一个大十字架。我吻了十字架,拿了金盾后又回到平台上,行深度鞠躬礼,那只手又伸了出来。我们表示我们将看那张纸条,于是窗户又关上了。
“我们对这件事既欣喜若狂又莫名其妙。我们几个人都不懂阿拉伯文,可是又急于知道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内容。现在最麻烦的就是要找人帮我们看看纸条。我决定去找一个已经背叛了基督教的木尔西亚人。他曾经是我的好朋友,他有把柄在我手里,所以不敢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当时有的叛教者想回到基督教国家去,就随身带着某位有身份的俘虏的签名信,信上证明这个持信人是好人,而且没有对基督教徒做过坏事。这种人总想一有机会就逃跑。有的人要这种签名信并没有歹意,而有的人则别有用心,以防万一。例如,他们去基督教国家抢掠时被抓住了,就拿出签名信,说这信可以证明他来的目的,是要留在基督教国家里,而抢掠则是被土耳其人强迫所为。这样先避免吃眼前亏,然后再同教会讲好话,最后安然无恙。待蒙混过关后,又会回到贝韦里亚重操旧业。当然有的人持这种签名信并没有歹意,而且在基督教国家住了下来。我刚才说的那个叛教者是我的朋友,他的签名信在我手上,信上有我们所有人的签名,尽力证明他是好人。假如摩尔人发现了这封签名信,就会把他活活烧死。我知道他的阿拉伯文很好,不仅能说,而且能写。不过我没有把实情告诉他,只说让他给我念念这张纸条,这是我偶然在我房间的一个窟窿里发现的。
“他打开纸条,看了好一会儿,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念着。我问他是否能看懂,他说完全能看懂,如果我认为有必要逐句翻译,就给他笔和墨水,这样可以翻译得更准确。我把笔墨给了他,他逐字逐句地翻译。翻译完以后他说:‘这就是从这张摩尔语纸条上翻译过来的地道的西班牙语。你注意一下,里面说的莱拉·马里安就是我们说的圣母玛利亚。’
“我看了纸条,纸条上写着:
我小时候,父亲给我找了个女奴,她用我们的语言教我做基督教式的祈祷,并且给我讲了很多有关莱拉·马里安的事情。那个女奴死了。我知道她没有死,而是同真主在一起,因为后来我见过她两次。她让我到基督教国家去看看莱拉·马里安,莱拉·马里安非常喜欢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很多基督教徒都曾在这个窗户看见过我,可没有人像你这样称得上是个男子汉。我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有很多钱。你看看咱们是否能一同去,到了那边,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做我的丈夫;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莱拉·马里安会给我找个能同我结婚的人。我要写的就是这些。你让别人帮你看纸条时要注意点,不要相信任何一个摩尔人,他们都是骗子。我对此很担心,请你不要把事情告诉任何人。如果我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扔进井里,用石头埋了。竹竿上有条线,你可以把你的答复挂在上面。如果没有人帮你写阿拉伯文,你就打手势,莱拉·马里安保佑,我会懂你的意思。莱拉·马里安和真主会保护你,这个十字架我已吻过多次,这是那个女奴告诉我的。
“你们可以想象,大人们,我们知道了纸条上的话真是又惊又喜。当然,那个叛教者一看就知道,这张纸条并不是偶然捡到的,而是专门写给我们当中某个人的。于是他请求我们,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就请我们相信他,把事情告诉他,他冒死也要帮助我们获得自由。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属的耶稣受难像,泪流满面地向那个神像发誓,说尽管他是个罪人,还是请相信他,他一定忠于我们,对我们告诉他的事情保密。他已经猜到了,靠那个写纸条的女人帮忙,他和我们都可以获得自由。他梦寐以求的就是重新皈依神圣的教会,这是他的支柱,虽然他愚昧无知,罪恶深重,已经被革除教籍,逐出了教会。
“这个叛徒痛哭流涕,悔恨不已,我们都同意把真相告诉他。于是我们毫不隐瞒地把实情全部告诉了他。我们还把伸出竹竿的那个窗户指给他看。他看清了是哪间房子,又准备特意去打听是谁住在那间房子里。我们商定,既然有人能帮我们写,就该对那个摩尔姑娘的纸条作出答复。那个叛教者按照我的口述写了封信。确切的原话我马上就会告诉你们。这些都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所以我至死一点儿也不会忘记。给摩尔姑娘的回信是这样写的:
真主会保佑你,我的小姐;那个神圣的马里安也会保佑你,她是真正的上帝之母。她非常爱你,才促使你到基督教国家去。你去请求她,让她告诉你怎样把她对你的吩咐付诸实施吧。仁慈的她一定会帮助你。我以我和与我在一起的几个基督教徒的名义保证,我们会为你做出一切,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你一定要给我们写信,把你的想法告诉我们。我们一定给你回信。伟大的真主已经赐给我们一个基督教徒俘虏,他既会说又会写你们的那种语言,你看看信就知道了。你不用害怕,可以把你的想法都告诉我们。你说如果了到基督教国家,你愿意做我的夫人,那么我作为一个善良的基督徒答应你。你知道,基督徒在实现诺言方面要比摩尔人强。
愿真主和你的圣母马里安保佑你,我的小姐。“信写好后,我把信叠了起来,等到两天后,像以往一样,只有我一个人在囚牢的时候,我又到到我熟悉的平台上,看看窗户里是否有竹竿出现。果然不一会儿竹竿就出现了。虽然我看不见是谁在拿竹竿,可我一看见竹竿出现,就扬了扬手里的信,示意她把线拴上。其实线已经拴在竹竿上了。我把信捆在竹竿上,很快那个福星般的带结白旗又出现了。白旗落了地,我拾起来一看,发现布包里有各种各样的银币和金币,足有五十多个盾。这些钱使得我们快乐倍增,它又证实了我们获得自由的希望。当天晚上,那个叛教者又来了,告诉我们说,他已经弄清楚了,那间房子里住的就是我们说的那个摩尔人,他叫阿希·莫拉托,是当地的首富。他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是他全部财产的继承人。全城的人都公认她是贝韦里亚最漂亮的女人。很多总督都来向她求婚,可她从不想嫁人。此外,叛教者还听说她有一个女奴,那个女奴已经死了。他说的这些与纸条上写的情况吻合。
“然后我们又同那个叛教者商量,以什么方式把摩尔姑娘救出来,大家一起到基督教国家去。最后我们商定再等索赖达的通知。现在她愿意让人们叫她玛丽亚,可当时她叫索赖达。我们觉得只有她才能解决这些困难。我们商定后,那个叛教者又劝我们不要着急,他即使献出生命,也要让我们获得自由。随后的四天里,囚牢里总是有人,所以竹竿一直没出现。四天之后,囚牢又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一个鼓鼓的麻布包又出现了,那简直是福星高照。她把竹竿和麻布包又伸到我面前。我发现布包里有一张纸条和一百个清一色的金币。那个叛教者也在场。我们让他在我的房间里把纸条念念。纸条是这样写的:
我的大人,我也不知道咱们如何才能去西班牙。我问过莱拉·马里安,她也不知道。现在可做的事情只能是我通过这个窗户给你们很多钱,你和你的朋友们用它赎了身,然后你们其中一人到基督教国家,在那儿买条船,再回来接大家。你可以在海滨的巴巴松门外我父亲的花园里找到我。整个夏天,我和我父亲以及佣人们都在那里。到了晚上,你可以放心地把我从花园接走,带到船上去。别忘了,你得做我的丈夫,否则我会请求马里安惩罚你。如果别人去买船你不放心,你就先赎了身自己去。我知道你回来的可能性比别人大,因为你是个男子汉,是基督徒。你设法认清花园的位置。每当你散步的时候,我就知道只有你一个人在囚牢,我就会给你很多钱。
真主保佑你,我的大人。“这就是第二张纸条的内容。大家看了纸条,都自告奋勇要去赎身,并且保证一定按时去,按时回。我也报了名。可叛教者对此反对,说他反对让任何一个人先获得自由,要走大家一起走。过去的经验证明,凡是获得了自由的人,都没有履行他身陷囹圄时的诺言。过去常常有一些有身份的俘虏借用这种方法,让一个人先赎身,带钱到巴伦西亚或马略尔卡去弄只船,再回来接那些为他赎身的人。可是没有一个人回来。人一旦获得了自由,就唯恐再失掉它,忘记了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
“为了证明他说的是实情,他还列举了几个基督教徒的遭遇。在那个地方,令人心寒的意外事件层出不穷。这种事在那个地方是很典型的。最后他说,现在能做也应该做的事,就是把那些用来赎救基督教徒的钱交给他,他到阿尔及尔去买只船,借口在德上安及其沿海地区做些买卖,等他成了船主,就很容易把我们弄出囚牢,把大家送上船。况且,按照摩尔姑娘说的,她拿钱就是为了给大家赎身。待大家自由了,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上船。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除非出海劫掠,否则摩尔人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叛教者特别是西班牙叛教者购买和拥有一艘船,他们怕这个人买了船到基督教国家去。不过他可以设法解决这个困难。他可以同一个塔加林人①一起买船赚钱,他可以打着这个幌子,待成为船主后,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虽然我和我的伙伴们觉得最好还是按摩尔姑娘说的,到马略尔卡去买只船,可是又不敢对叛教者的说法提出异议,怕如果我们不照他说的去做,他就会告发我们,我们就没命了。而且,一旦索赖达的计划暴露了,我们也会丢了性命。于是我们决定听从上帝和那个叛教者的安排。
——–
①塔加林人是生活在基督徒中间的摩尔人。
“我们立刻给索赖达回信,说我们完全按照她说的去办,她说得很对,这就像是莱拉·马里安的旨意。至于是先等一等,还是立即着手进行,全由她决定。我又再度重申我将做她的丈夫。就这样,有一天,我一个人在囚牢的时候,她用竹竿和布包分几次给了我们两千金币,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在下一个‘胡马’,也就是下一个星期五,她要到父亲的花园去。在离开花园之前,她还会给我们钱。如果钱不够,就告诉她,她可以如数给我们。她父亲有很多钱,不会发现家里的钱少了,更何况她还掌握着所有钥匙。
“后来我们给了叛教者五百金币,让他买船。我又用了八百金币让一个当时在阿尔及尔的商人为我赎身。那个商人向国王保证,一有船从阿尔及尔来,他就交付赎金。这样做是因为如果马上交付赎金。国王就会怀疑赎金早已到了阿尔及尔,只是商人为了自己牟利,知情不举。我就这样被赎了出来。美丽的索赖达星期四又给了我们一千金币。星期五,她来到花园,告诉我们她就要走了。她请求我,既然我已经赎了身,就去认认那个花园,无论如何也要找机会到那儿去看看她。我只说了几句话,告诉她我一定去,并请她不要忘了用女奴教给她的所有祷辞祈祷莱拉·马里安保佑我们。随后,她又让我为我的三个伙伴赎身,这样就能顺利地离开囚牢。否则那三个人看见只为我赎了身,没有赎他们,又不是没有钱,就会捣乱,居心险恶地做出伤害索赖达的事情来。我知道他们的为人,用不着为此担心。不过,我不想在这件事上冒任何风险,便还是通过那个商人,把钱全部交给他,让他为我们放心作保。但为了防止意外,我们没有把我们的计划和秘密告诉他。”
第四十一章 俘虏再谈其遭遇
“没过十五天,那个叛教者就买好了一艘质量上乘的船,能装三十人。为了把事情办得稳妥,像那么回事,他又去了一趟一个叫萨赫尔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奥兰那个方向,离阿尔及尔有三十西里远,无花果的交易很发达。他同那个塔加林人去了两三次。在贝韦里亚,人们称阿拉贡的摩尔人为‘塔加林’,称格拉纳达的摩尔人为‘穆德哈尔’;而在非斯王国,人们称穆德哈尔为‘埃尔切’,国王打仗时大多用这种人。每次划船经过一个离索赖达等待我的那个花园不远的小海湾时,他都有意和几个划船的摩尔人一起把船停泊在那儿,或者做祈祷,或者为他真要干的事做些假戏。他还到索赖达的花园去要水果。索赖达的父亲不认识他,就给了他水果。后来他对我说,他本想找机会同索赖达说话,说明自己就是奉我之命,要把她带到基督教国家去的那个人。这样她就会高兴,并且放心。可是,摩尔女人除非有丈夫或父亲的吩咐,一般不能让任何摩尔男人或土耳其男人看到自己,但是却可以同基督徒俘虏自由接触。因此,他根本不可能见到索赖达。假如他真的同索赖达讲了,我倒很不放心,怕索赖达看到她的计划已经被叛教者知道了会感到不安。
“不过上帝自有安排。那个叛教者的愿望虽好,可是得不到实现的机会。他本来在萨赫尔来去都很安全,可以随时随地停船,而他的伙伴,那个塔加林人,也完全听他的吩咐。我当时已经赎了身。现在需要的就是找几个划船的基督徒。叛教者让我留意,除了几个已赎身的以外,我还想带走哪几个人,叫我下星期五就把计划告诉那几个人,他已经决定我们下星期五启程。于是我就找了十二个西班牙人,他们都是划船能手,人也勇敢,而且都能自由出城。能找到这些人已经不算少了。当时有二十条船外出掳掠,把划船手全带走了。若不是有一条双桅船的主人那年夏天修船,没有外出,连这些人也找不到了。对这些人,我只是让他们下个星期五一个个悄悄出城,到阿希·莫拉托花园的拐角处等我。我是分别对每个人讲的,而且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在那儿看到其他基督徒,也只说是我吩咐他们在那儿等我的。
“安排好这些后,我还得做一件事,就是把这个计划告诉索赖达,让她事先知道,以免因为我们在她估计这条基督徒的船回来的时间之前去找她而把她吓着。于是我决定到花园去,看看是否有机会同她说话。启程的前一天,我借口去找点野菜,去了花园。我在花园首先碰到的就是索赖达的父亲。他对我讲的是一种在贝韦利亚以及君士坦丁堡,俘虏和摩尔人之间通用的语言,既不是摩尔语,也不是西班牙语,更不是其他某个民族的语言,而是一种各类语言的大杂烩,这样我们互相都能理解。他就是用这种语言问我在花园里找什么。我知道他有个很有势力的朋友叫阿尔瑙特·马米,于是就说我是阿尔瑙特·马米的奴隶,来找几种野菜做色拉。接着他又问我是否已经赎了身,我的主人要了多少钱。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美丽的索赖达从花园的房间里走出来。她原来已经见过我多次,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摩尔女人并不避讳在基督教徒面前露面,所以她毫无顾忌地向她父亲同我说话的地方走来。她父亲看见她,也叫她到自己身边来。
“现在我不必侈谈在我眼里索赖达如何花容月貌、婷婷玉立以及她的服饰如何华丽了。我只需说,她清秀无比的脖子、耳朵和头发上戴的珠宝比头上的头发还多。在她的脚腕上按照她们的习俗裸露着一对‘卡尔卡哈’,摩尔语的意思就是戴在脚上的镯子。她那副脚镯是纯金的,上面还嵌满了钻石。她后来对我说,她父亲估计那副脚镯值一万罗乌拉①。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副同样贵重的手镯。她身上还有很多贵重的珍珠,摩尔女人最大的奢侈就是用各种珍珠装饰自己,也正因为如此,摩尔人的珍珠要比世界上其他各国的珍珠总和还多。索赖达的父亲拥有许多阿尔及尔最宝贵的珍珠是众所周知的。此外,他还拥有二十多万西班牙盾。所有这些现在都属于我这位夫人。至于她当时戴这么多首饰是否漂亮,你们看,她经历了这么多周折之后依然楚楚动人,那么,她春风得意之时是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大家知道,有些女人的美貌有时期性,会随着某些事情变弱或变强。所以,有时候情绪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容貌,而且更多的时候是破坏人的容貌。
——–
①罗乌拉是西班牙古金币。
“总之,可以说当时她靓妆华丽,容姿无比,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再一想到她曾给予我的照顾,我更觉得她是天女下凡到人间,给我带来了幸福,来拯救我。她刚走过来,她父亲就用他们的语言告诉她,我是他的朋友阿尔瑙特·马米的俘虏,到此来找野菜做色拉。索赖达用我刚才提到的那种大杂烩语言问我究竟是不是个男子汉,为什么没有给自己赎身。我说我已经为自己赎了身,从我付给我主人的赎金数量就可以看出我的主人对我多么重视,我付给了我的主人一千五百个索尔塔尼①。
——–
①索尔塔尼是土耳其古金币。
“她却说:‘如果你是我父亲的俘虏,你就是再付两倍的价钱,我也不会让我父亲答应放你。你们基督教徒总是说谎,你们装穷就是为了骗摩尔人。’
“‘可能有这种事’我说,‘但是无论过去、现在或将来,我对我的主人都是诚实的,我对世界上所有人都诚实。’
“‘你什么时候走?’索赖达问。
“‘我想明天,’我说,‘因为这儿有一艘法国船,明天启航。我想乘那艘船走。’
“‘等西班牙的船来了,乘西班牙的船走不是更好吗?’索赖达说,‘不要乘法国的船,他们又不是你们的朋友。’“‘不,’我说,‘除非有确切消息说,这儿停泊着一艘西班牙的船,我才会在此等待,否则还是明天走最保险。我要回到我的国土,同我热爱的人团聚的愿望太强烈了,别的船来得晚,即使条件再好,我也不能等待了。’
“‘你大概已经在你们国家结婚了,’索赖达说,‘所以你急于回去见到你的妻子。’
“‘我并没有结婚,’我说,‘不过我已经答应,到了那儿就结婚。’
“‘你说的那位夫人漂亮吗?’索赖达问。
“‘很漂亮,’我说,‘说实话,我觉得她特别像你。’
“她父亲听了哈哈大笑,说:‘真主保佑,基督徒,如果她长得像我女儿,那确实很漂亮。我女儿在这个王国里最漂亮。不信你看看,就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索赖达的父亲懂得西班牙语比较多,所以我同索赖达的对话都是由他翻译的。索赖达只能讲我刚才说的那种杂拌语,这种语言在当地通用。她表达自己的意思主要靠手势而不是语言。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一个摩尔人跑来大声说,有四个土耳其人从花园的墙跳进来,正在找水果,其实当时水果还没熟呢。老头子吓坏了,索赖达也吓得不轻。摩尔人似乎天生都害怕土耳其人,尤其是土耳其士兵。那些士兵对摩尔人非常粗鲁,对他们手下的摩尔人更是盛气凌人,像对待奴隶一样虐待他们。索赖达的父亲对她说:‘孩子,你赶紧回到房间去,关好门,我去同这些畜生说说。你,基督教徒,找你的野菜去吧。祝你走运,愿真主保佑你回国一路顺风。’
“我向他鞠了一躬,他赶紧去找土耳其人了,只剩下我和索赖达。索赖达装着按照父亲的吩咐往回走。可她父亲刚刚消失在花园的树丛中,她就向我转过身来,眼里噙满了泪水,对我说:‘塔姆西西,基督徒,塔姆西西?’意思是问我:‘你要走吗,基督徒,你要走吗?’
“我回答说:‘是的,小姐,不过无论如何我不会撇下你。下一个胡马你等着我。你看见我们时别害怕。咱们一定一起到基督教国家去。’
“我说完这些,她就完全明白了我们刚才那番对话的含义。她伸出一条胳膊,搂着我的脖子,慢慢向她的房间走去。如果不是老天帮忙,事情就糟了。我们两人正这样子走着,她的父亲把土耳其人赶走后又回来了,看见了我们这副样子,我们也看见他已经发现了我们。可是索赖达很机警,她不仅没有把放在我脖子上的手臂拿开,反而离我更近了,把头垂在我胸前,双腿弯曲,就像要昏过去的样子。我也装出迫不得已扶着她的样子。索赖达的父亲赶紧跑过来,见女儿这副样子,问她怎么了。可索赖达并不答话。
“她父亲说:‘肯定是让刚才进来的那几个畜生吓晕了。’
他把索赖达从我身边接过去,搂着她。
“索赖达叹了一口气,眼里的泪水还未干,就说‘阿梅西,基督徒,阿梅西。’
“她父亲对她说:‘别着急,孩子,让基督徒走,他没有伤害你。那几个土耳其人已经走了。你别害怕,什么事也不会有了。我已经请那几个土耳其人从原路回去了。’“‘的确像您说的,是那几个人把她吓着了,’我说,‘不过既然她让我走,我也不想惹她不高兴。您放心吧,只要您允许,有必要的话,我还会来采野菜。我的主人说,要做凉拌色拉,哪儿的野菜也不如这儿的好。’
“‘你喜欢什么野菜都可以采,’阿希·莫拉托说,‘我女儿那么说,并不是因为你或其他基督徒惹她生气了,她想说让土耳其人走,却说成让你走,或许是因为你该去采野菜了。’
“我马上告别了他们两人。索赖达也装出非常痛心的样子同父亲回去了。我则借口找野菜,把花园仔细转了一遍。我仔细观察了花园的进口和出口、花园的防卫设施以及各种有助于我们行动的便利条件。事后,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叛教者和我的同伴们,然后急切地盼望着得到命运赐给我的索赖达。时间流逝,我们期待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我们按照我们多次精心策划的步骤,进展很顺利。我在花园里碰到索赖达后的那个星期五傍晚,我们的叛教者把船停泊在几乎面对绝代佳人索赖达所在花园的地方。
“那些基督教徒划船手已经事先埋伏在周围。大家都兴高采烈又忐忑不安地等着我,准备一看见有船过来就动手。他们不知道叛教者的安排,以为必须动手杀死船上的摩尔人才能获得自由。我和我的几个同伴刚一露面,那些隐藏在周围的人就围了过来。这时候城门已经关闭了,荒郊旷野上空无一人。人都凑齐了,我们就开始考虑究竟是先去接索赖达好,还是先去制服船上雇佣的摩尔划船手好。正在大家犹豫之时,我们的叛教者来了,说时候已到,现在正是摩尔人疏于防备的时候,而且大部分已经睡觉了,问我们还等什么。我们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说了。他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制服那条船,这很容易办到,而且也没有任何危险,然后我们再去救索赖达。我们觉得他说得对,就立刻跟着他来到船边。叛教者第一个跳上船去,抄起一把大刀,用摩尔语对他们说:‘你们要想不丢掉性命,就都不要动!’
“这时几乎所有基督徒都上船了。摩尔人本来就胆小,见他们的船主这么一说,全吓坏了,没有一个人去拿武器。他们的武器本来就少,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摩尔人一言不发,任凭基督徒们捆住他们的手。基督徒麻利地捆住了他们的手,又威胁他们说,只要有人出声,就把他们都杀了,随后,我们一半人留下来看守摩尔人,其余的人都跟着叛教者来到阿希·莫拉托的花园。我们运气不错,刚去推门,门就开了,好像没锁一样。我们不慌不忙,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索赖达的住处。
“绝代佳丽索赖达正在一个窗口等我们。她听到有人来了,就低声问我们是不是尼撒拉尼,也就是问我们是不是基督徒。我回答说是,让她下来。她一认出我,来不及回答我的话,就立刻下来打开门,展露出她那美丽的容貌和华贵的服装,漂亮得简直难以形容。我看见了她,就拉着她的一只手吻了她,叛教者和我的两个伙伴也吻了她。其他人不知缘由,看见我们这样,以为是她给了我们自由,所以我们才向她致谢。叛教者用摩尔语问她,她的父亲是否在花园里。她说在,正睡觉呢。
“‘那得叫起他来,’叛教者说,‘我们得把他和这座花园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走。’
“‘不,’索赖达说,‘无论如何不许你们碰我父亲。这座房子里值钱的东西我都带上了,够多的了,完全可以让咱们过得既富裕又快活。你们稍等一下就知道了。’说完她又转身进去,说马上就出来,让我们等着别出声。我问叛教者她怎么了,叛教者把情况告诉了我。我对叛教者说,要完全按照索赖达的意思办。索赖达出来时拿着满满一小箱金币,重得她几乎都拿不动了。
“真倒霉,这时候索赖达的父亲醒了。他听见花园里有动静,就从窗户探出身子张望。他看到花园里站了许多基督徒,就拼命声嘶力竭地用阿拉伯语喊:‘基督徒,基督徒!有贼,有贼!’他这么一喊,我们都吓坏了,不知所措。我们的行动必须悄悄进行,叛教者见出现了意外,就极其敏捷地跑上去,有几个人也跟了上去。我不敢把索赖达单独撇下,她好像晕了,躺在我的怀里。那几个人很灵巧地上去了,不一会儿就把阿希·莫拉托带了下来,把他的手捆上了,嘴里还塞了块手帕,不让他出声,否则就要他的命。索赖达一看见他,就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了。她父亲也吓坏了,而且他不知道索赖达是心甘情愿同我们在一起的。不过,那时候最需要的是赶紧离开。我们赶紧上了船,船上的人一直在焦急地等待我们,唯恐我们遇到什么不测。
“我们没用两个小时就又回到了船上。我们在船上为索赖达的父亲解开了捆在手上的绳子,拿掉了堵在嘴里的手帕。不过叛教者又叮嘱他不许出声,否则就要他的命。他看到自己的女儿也在船上,心疼地长吁短叹。可是,他见我紧紧搂着索赖达,她却既不埋怨,也不躲避,还挺安心,也没敢说什么,以免叛教者威胁他的话变成现实。索赖达看到我们已经到了船上,就要划桨启程,而她的父亲和那些已经被捆住手的摩尔人还在船上,就让叛教者对我说,让我给那些摩尔人松绑,放她父亲走,否则她宁愿跳海,也不愿意看到她热爱的父亲由于她的原因成了俘虏。叛教者对我说了,我说我很愿意放开他们,可叛教者说这样不行,因为如果放了他们,他们就会到陆地上去求救,整个城市就要被惊动,人们就会出动轻型船只从陆地和海上追捕我们,那我们就跑不掉了。现在能做的就是我们抵达基督教国家后,马上就放了他们。
“我们都同意这样做,并且也对索赖达讲了我们暂时不放他们的原因,她也同意了。随后,每一个勇敢的划船手都拿起了船桨,怀着喜悦的心情,暗暗请求上帝保佑我们,默默地把船迅速划向离我们最近的基督教地区马略尔卡岛。可这时刮起了一点儿北风,海面开始翻腾,我们已经不可能沿着马略尔卡的航向前进了,只好迫不得已沿海岸向奥兰方向划去。我们对此担心,怕被萨赫尔的人发现,那个地方离阿尔及尔只有六十海里远。我们还怕在那个地方碰到定期从德土安驶来的商船,尽管我们大家都认为,假如我们碰到的是条商船,而不是海盗船,我们不仅不会出事,还可以搭乘那条船,安全地完成我们的航程。在海上行船的整个过程中,索赖达始终把头埋在我的双手里,以免看到她的父亲。我可以感觉到,她一直在呼唤莱拉·马里安帮助我们。
“我们划了大约三十海里的时候,天渐渐亮了。我们距陆地只有三个火枪射程之遥,可以看到陆地上荒无人烟,不会有人看见我们。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尽力往海中间靠。这时候的大海已经开始平静一些了。又划了两海里远,我们让划船手轮班划船,这样大家可以吃点东西。船上的食物很充裕。可是划船手都说,在那种时刻,一刻也不能休息。他们让不划船的人喂他们吃,他们则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桨。
“此时风力渐强,我们别无选择,只好放下手中的桨,扬帆向奥兰驶去。我们迅速升起帆,以每小时八海里的速度前进。这时候我们最担心的就是碰上海盗船。我们也把食物分给摩尔人,叛教者还安慰他们说,他们并不是俘虏,只要有机会,就放了他们。对索赖达的父亲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他却说:‘如果是其他任何事,我都可以相信你们的慷慨大度。唯独放我这件事,你们别以为我会想得那么简单。你们绝不会冒险把我抢来,又随随便便地把我放了,何况你们知道我的情况,也知道可以从我身上榨到的油水。为了我和我不幸的女儿,或者仅仅为了她,她是我灵魂的根本,你们可以开个价,我一定如数照付。’
“说完这些,他开始恸哭,哭得我们大家都很难受。索赖达听到哭声也不由得抬起了头。看到父亲哭成这个样子,她的心也软了。她从我身旁站起来,走过去搂着他,把脸贴在父亲的脸上,两人伤心地哭起来。很多在场的人都陪着他们掉泪。可是索赖达的父亲看到她身着盛装,还戴了很多首饰,就用摩尔语问她:‘怎么回事,孩子?昨天晚上,这件可怕的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我看见你穿着家常服装,可现在,你根本没有时间换衣服,也没有什么好消息值得你刻意打扮嘛。你现在穿戴的是咱们最得志的时候我给你买的最好的服装,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这比我现在遭受的不幸还突如其来。’
“叛教者把索赖达的父亲对索赖达说的话都告诉了我们。索赖达一言不发。索赖达的父亲忽又发现了他平时保存珠宝的箱子放在船一侧。他清楚地记得他把箱子放在阿尔及尔了,并没有把它带到花园来。这回他更糊涂了,就问索赖达那个箱子怎么会落到我们手里,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不等索赖达答话,叛教者就说:‘大人,你别费心问索赖达那么多了。我说一句话,你就全明白了。我只想让你知道,她是基督徒。是她解开了我们的锁链,给了我们自由。我想,她心甘情愿走到这一步,可以说是弃暗投明,起死回生,由辱变荣。’ “‘他说的是真的吗,孩子?’索赖达的父亲问。
“‘是真的。’索赖达答道。
“‘原来你是基督徒,’她父亲说,‘而且是你让父亲落到了敌人手里?’
“索赖达对此答道:‘我是基督徒,可并不是我把你弄到了这种地步。我从不想给你造成不幸,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你为自己什么,孩子?’
“‘这个嘛,’索赖达说,‘你去问莱拉·马里安吧,她会比我说得清楚。’
“索赖达的父亲一听这话,立刻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敏捷一头向海里扎去。若不是他那宽大的长袍托着他在水上漂浮了一阵,他肯定没命了。索赖达呼叫人们把他赶紧捞上来。大家都过来抓住他的长袍,把他拖了上来。他已经被淹得半死不活,失去了知觉。索赖达悲痛万分,趴在他身上伤心地哭起来,好像他真死了似的。我们把他头朝下翻过来,控出了许多水。过了两个小时,他才苏醒过来。这时候风向已经变了,我们只好驶向陆地,而且还得用力向相反的方向划桨,以免船被冲到岸上去。我们还算走运,到达了一个海角旁边的小海湾,摩尔人称那个海角为‘卡瓦·鲁米亚’,翻译成西班牙语就是‘基督浪女’。摩尔人传说在那个地方埋葬着断送了西班牙的‘卡瓦’。在他们的语言里,‘卡瓦’就是‘浪女’的意思,‘鲁米亚’就是‘基督的’。他们认为在那儿停泊是不祥之兆。所以,除非是迫不得已,他们从不在那儿停留。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它并不是浪荡女人的避风港,在汹涌的海浪中,它是我们的安全救急港。
“我们派人上岸放哨,船上的人始终手不离桨。我们吃了叛教者准备的食物,发自内心地请求上帝,请求我们的圣母帮助我们顺利完成这件开头还算如意的事情。应索赖达的恳求,我们决定把索赖达的父亲和其他被捆绑的摩尔人都送到岸上去。索赖达心肠软,不忍心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同胞成为囚徒。我们答应索赖达,在启航的时候放了他们。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放了他们,已经不会对我们构成危险了。看来我们的祈求被老天听到了。天助我们,很快就风平浪静了,我们又可以愉快地继续我们的航行了。于是我们给摩尔人松了绑,把他们一个个送上岸。他们对此都感到意外。我们送索赖达的父亲上岸时,他已经完全醒过来了。可是他却说:‘你们想想,基督徒们,为什么这个坏女人很愿意你们放了我?你们以为是因为她对我的孝心吗?不,并不是,而是因为我在这儿会妨碍她的邪恶活动。你们不要以为,她改变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因为她相信你们的信仰比我们的信仰优越,而是因为在你们的土地上,寡廉鲜耻比在我们的土地上更自由。’
“他又转向索赖达。我和另一个基督徒拉着手,以防他对索赖达有什么不测。他对索赖达说:‘噢,你这个不要脸的女子,你这个不听话的丫头,你鬼迷心窍,跟这些畜生,跟我们的敌人在一起会怎么样呢?我悔不该养了你,悔不该对你娇生惯养!’
“我看他没完没了,就赶紧把他送上岸。他又在岸上大声咆哮,继续诅咒,继续叹息,请求穆罕默德和真主帮助他拆散我们、羞辱我们、消灭我们。我们已经扬帆起航,已经听不见他说什么了,只能看到他在那儿捋头发,揪胡子,在地上爬。有一句话是他使尽力气喊出来的,我们听到了。他说:‘回来吧,我亲爱的女儿,回到这块土地上来,我一点儿也不怪罪你。你把钱给那些人吧。就算你给他们的。你回来安慰你可怜的父亲吧。你要是撒下他,他就会死在这个荒凉的地方。’
“这些话索赖达全都听见了。她心如刀搅,泪如泉涌,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说:‘祈求真主吧,爸爸,是莱拉·马里安让我成为基督徒的,让她安慰你那颗悲伤的心吧。真主知道我不得不这样做。这些基督徒并没有违背我的任何意志,虽然我想不同他们走,留在家里,可是这又绝对办不到。我的灵魂敦促我这样做。你觉得这是件坏事,我亲爱的爸爸,可我觉得这是件好事。’
“她的父亲此时已经听不到她说的这几句话了,我们也看不到他了。我安慰索赖达,大家都专心致志地划船。风也助我们。我们断定,这样下去,第二天早晨,我们完全能够到达西班牙的海岸。可是好事很少或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总要伴随一些节外生枝的事情。真不巧,要不就是索赖达的父亲对她的诅咒灵验了,不管是什么样的父亲,父亲的诅咒都令人胆寒。已经夜里三点了,船眼看就要驶进海湾,我们已经收起了桨,张起帆,充足的风力免去了我们划桨之劳。天上月光皎皎,我们看见一艘张满帆的船迎风而来,从我们前面通过。两船相距太近。我们怕撞上,连忙收帆。那艘船也奋力转舵,让我们的船得以通过。
“有几个人来到船舷,问我们是什么人,到哪儿去,从哪儿来,不过他们用的是法语。叛徒者对我们说:‘谁也别答话。他们肯定是法国海盗,什么都抢。’他这么一说,谁也不答话了。过了一会儿,那条船调头顺风而行,用两门炮突然向我们射击,而且似乎打的是连弹①,一发炮弹把我们船上的桅杆栏腰打断,结果连桅杆带帆都掉到了海里。同时,另一门炮也开火了,炸弹落在我们船的中央,把船打成了两截。我们眼看就要沉入海底,于是大喊救命,请求那条船上的人把我们救上去,否则我们就要淹死了。那条船减了速,并且放下一条小船,十二个全副武装的法国人上了小船,手里拿着火枪和点火绳②。他们来到我们的船旁边,看到我们人并不多,而且船眼看就要沉了,就把我们拉到他们的小船上,嘴里还说因为我们太无礼,不回答他们的话,才出现了这种情况,叛教者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拿起索赖达装宝贝的小箱子,扔进海里。
——–
①把炮弹一分为二,中间用小铁链拴着。这种连弹的破坏力较强。
②当时的火枪靠点火发射。
“后来,我们都上了法国人的船。他们把想问的事情都问完后,就好像跟我们有多大仇似的,把我们的东西全抢走了,连索赖达的脚镯也掠走了。对他们抢了索赖达的东西,我倒不像索赖达那么害怕。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不仅抢走索赖达贵重无比的珠宝,还要夺去她更为宝贵的东西。好在那些人的欲望仅限于钱财,不过欲壑难填,连俘虏的衣服,只要他们用得上的,就都抢走。他们中间似乎有人建议把我们用船帆包起来,扔到海里去。他们本来想谎称他们是布列塔尼人,到西班牙几个港口去做买卖,怕如果我们还活着,他们的海盗行径就会败露,他们就会受到惩罚。可是那个船长抢了索赖达的东西之后,感到很满足,说不想再到西班牙的任何一个港口去了,准备夜间通过直布罗陀海峡到拉罗谢尔去,他们就是从拉罗谢尔来的。于是他们商定把他们那条小船给我们,并且配给一些必需品,让我们完成余下的那段不远的航程。第二天,西班牙的陆地已经举目在望。一看见这块陆地,所有的屈辱和艰难都忘在了脑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这就是我们重新获得自由的快乐。
“接近中午的时候,法国人让我们上了小船,给了我们两桶水和一些饼干。索赖达登上小船的时候,船长不知怎么动了恻隐之心,竟给了她四十个金盾,而且不许他的手下人再剥我们穿在身上的衣服。我们又来到船上,装出很感激而不是怨恨的样子,对他们给予我们的照顾表示感谢。他们继续往直布罗陀海峡方向前进,我们则只向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北方陆地拼命划船。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已经离陆地很近了。我们觉得天黑之前完全可以登上陆地。
“可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大夜弥天,我们不知道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觉得贸然上岸有危险。可是又有不少人认为应该上岸,哪怕是在岩石林立、荒无人烟的地方上岸,这样才不会因为那一带海上常有德土安的海盗船游弋而心惊胆战。那些海盗通常夜伏贝韦里亚,晨游西班牙,抢完东西后,回家去睡觉。考虑了两种意见之后,我们决定慢慢向岸边靠近,如果海浪不大,就随便在什么地方上岸。将近午夜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座极其险恶的高山脚下,山并不是紧靠海边,有一部分平地,上岸比较方便。我们的船冲上海滩,我们下了船,吻了土地,含着极其幸福的眼泪衷心感谢我主上帝,在我们的航程中给了我们无可比拟的关怀。我们把船上的补给卸下来,把船推上岸,往山上爬了一大段路。可即使这样,还是不能肯定,不能最终相信我们脚下就是基督教的国土。
“我觉得过了很长时间,天才亮了。我们爬上山顶,想看看能否发现某个村落或者牧人的茅屋。我们极目远眺,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村落、人影、大路或小道。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决定继续往内陆走,为的是赶紧找到某个人打听一下当地的情况。不过,最让我难受的就是看着索赖达在这崎岖的路上行走。有一次,我背着她走,可是她见我累成那个样子,又于心不忍,再也不让我背她了。我装着不着急,而且很高兴的样子,总是拉着她的手走。大概走了将近四分之一西里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小铃铛的声音,这表明附近有畜群。大家都仔细观看是否有什么人,只见一棵栓皮槠树下有个牧童正在悠闲自得地用刀削一根棍子。我们大声喊他。他抬起头,立刻站起来。后来我们才知道,他首先看到的是叛教者和索赖达。他看见这两个人穿的都是摩尔人的服装,以为是贝韦里亚的摩尔人在监视他,便极其敏捷地钻进前面的树林,高声喊道:‘摩尔人,那边有摩尔人!摩尔人,摩尔人!快拿武器,快拿武器!’
“他这么一喊,我们都慌了,不知所措。我们估计他这么一喊,肯定会惊动陆地上的人,海岸巡逻队很快就会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就商量好,让叛教者脱掉他的摩尔人服装,换上基督教俘虏的外套。有个俘虏马上把自己的外套给了他,自己则只穿着衬衣。我们一边祈求上帝保佑,一边沿着牧童逃走的路线往前走,总盼着什么时候能碰到海岸巡逻队。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没过两个小时,我们走出树丛,来到一片平原的时候,发现有五十名骑兵纵马驰骋,迎面而来。我们一看到他们,就原地不动,等待他们过来。他们来到我们面前,发现我们并不是摩尔人,而是一群可怜的基督徒,都愣住了。其中一人问我们,刚才那个牧童是不是因为看见了我们才叫大家拿武器的。‘是的,’我说。我刚要诉说我的遭遇以及我们从哪儿来、都是什么人,我们当中的一个基督徒认出了那个问话的骑兵。不等我讲话,他就说:‘大人们,感谢上帝把我们指引到了这个好地方。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们脚下就是贝莱斯马拉加。如果多年的囚徒生活还没有剥夺我的记忆,我认出来了,问我们是什么人的这位大人,您就是我的舅舅佩德罗·德布斯塔门特!’
“他刚说完,那个骑兵就从马上跳下来,抱住了他,对他说:‘我的宝贝外甥,我认出你了。我和我姐姐也就是你的妈妈,以及你所有健在的亲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都为你哭泣。上帝保佑,让他们今生还得以享受到与你重逢的快乐。我们当初知道你在阿尔及尔。从你和你们这些人的装束上我看得出来,你们已经奇迹般地获得了自由。’
“‘是的,’那个小伙子说,‘以后我们有时间再细谈。’
“那些骑兵马上明白了我们是基督囚徒,纷纷下马,让我们骑他们的马,要把我们送到离那儿一西里半的贝莱斯马拉加去。他们有几个人要把我们的船弄到城里去,我们告诉他们船放在什么地方了。其他人扶我们上了马。索赖达骑的是那个基督徒舅舅的马。已经有人把我们到达的消息传到了村镇上,镇上所有人都出来迎接我们。他们无论对获得了自由的基督徒,还是对摩尔人囚徒,都不感到新鲜,沿岸地区的人常常能见到这种或那种人,他们只是对索赖达的美貌感到惊奇。索赖达这时候显得很美丽。一路辛劳,再加上踏上了基督教国家的土地,不用再担惊受怕,心里喜悦,使得她满面红光。并不是我对她的爱使我眼里出美人,我敢说,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至少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
“我们径直到教堂去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的恩德。索赖达一走进教堂,就说看到了许多与莱拉·马里安相仿的面孔。我们告诉她,那就是莱拉·马里安。叛教者尽可能地为她做了各种解释,让她崇拜这些神像,仿佛这每一尊神像都真是人们对她说的莱拉·马里安似的。索赖达的理解力很强,很快就明白了有关每一尊神像的讲解。我们从教堂出来被分送到村镇的各个家庭,叛教者、索赖达和我被分配到与我们同行的那个基督徒的父母家。在那个中产阶级家庭里,他们像对待自己的子女一样疼爱我们。
“我们在贝莱斯马拉加待了六天。叛教者打听好有关情况后,去了格拉纳达城,通过那儿的宗教裁判所重新皈依了基督教会。其他获得了自由的基督徒各奔前程,只剩下索赖达和我。我们用那个法国人送给索赖达的金盾买了她现在骑的这匹牲口。我直到现在一直像索赖达的父亲和侍从一样,而不是作为她的丈夫照顾她。我们想去看看我的父亲是否还健在,或者我的某个兄弟是否比我的情况好。老天让我与索赖达为伴,我觉得即使碰到比这还好的运气,我也不稀罕了。索赖达吃苦耐劳,虔诚地要做基督徒,使我对她很钦佩,也很感动,我要终生服侍她。我愿意属于她,她愿意属于我,可是我惴惴不安,因为我竟不知道能否在我的家乡为她找到一个立足之地,而且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不知道父亲和兄弟们的财产与生活是否有什么变化。如果他们不在了,我恐怕连个熟人都找不到了。
“我的经历就讲到这儿吧,大人们。至于它是否既惊险又有意思,就全凭你们说了。我只能告诉你们,我已经删去了很多情节,尽可能讲得简短些,以免让你们讨厌。”
第四十二章 客店里后来发生的事及其他应该知道的情节
俘虏讲到这儿不说话了。费尔南多对他说:
“的确,上尉大人,您把您的经历讲得太生动了,仿佛历历在目。整个经历惊险曲折,实为世上罕见,使听者甚感惊奇,完全被吸引住了。我们都非常喜欢听。即使讲到明天早晨也讲不完,我们也愿意再从头听起。”
说完,费尔南多以及其他人都言真意切地表示愿意尽可能帮助他。俘虏被大家的一番好意深深感动了。费尔南多还问她是否愿意同自己一起回去。费尔南多可以让他的兄弟侯爵大人做索赖达洗礼的见证人,而费尔南多自己则将尽可能地安排俘虏堂堂正正地回到自己的家乡。俘虏对所有这些都很客气地表示感谢,不过他不能接受大家如此慷慨的帮助。
这时天黑了。一驾马车来到了客店,旁边还有几个骑马的人相随。他们要求在客店住宿。客店主妇说客店里一点儿地方也没有了。
几个骑马的人已经进了客店。其中一人说:“不管怎么样,总不能没有法官的地方。”
一听说是法官,客店主妇慌了,说道:
“现在的问题是房间里没有被褥了。法官大人肯定带着铺盖吧,要是他随身带着,那就请进吧,我和我丈夫可以把我们的房间让给他。”
“那就快点儿。”一个侍从说。
这时,那个人已经从马车里出来了。从他的服装上就可以看出他的身份。他穿的长袍表明他的确像他的侍从说的,是个法官。他手里还拉着一个看起来足有十六岁的女孩。她穿着一身旅行便装,显得俊秀、娇美,风姿如玉。谁看见她都会感到惊奇。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在客店里见过多罗特亚、卢辛达和索赖达,一定会以为像她这样美丽的少女真是世上难觅。法官和那少女进来时,堂吉诃德正站在客店里。他看见法官就说:
“您完全可以进入这座城堡休息,尽管它有些狭窄简陋。不过,世界上还没有什么地方狭窄简陋得容不下文官武士,若再有美女在前引路,就像您这位文官带着一位漂亮的少女,那就更是如此了。不仅城堡应该敞开大门,连岩石都应该让路,高山也要低头,以迎接他们。您快请进入这个乐园吧。如果您带的这位少女是天空,这里有与天空为伴的星月,这里有标准的武士和绝伦的美女。”
法官被堂吉诃德这番话弄得莫名其妙。他仔细看了看堂吉诃德,对堂吉诃德的装束深感诧异,不知说什么好。但更让他奇怪的是站在自己面前的卢辛达、多罗特亚和索赖达。她们听客店主妇说来了一位漂亮的少女,一起来看她迎接她。费尔南多、卡德尼奥和神甫对法官则是以礼相迎。法官对他看到和听到的这些深感不解,满心疑惑地进了客店。客店里的几个女人把那位少女迎了进去。不过,法官觉得这些旅客毕竟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惟独堂吉诃德的装束、表情和行为显得不正常。大家客气地相互问候,谈了一下客店的条件,然后仍然按照原来的安排,所有的女人都住在顶楼,男人们都住在外面,也算替她们看门。那个少女是法官的女儿,她高高兴兴地跟着几个女人进去了。法官也感到很满意。虽然只有店主那块窄小的床板,再加上法官自己的一点儿铺盖,但他还是觉得比自己预料的要好得多。
俘虏从看到法官的第一刻起,就开始心跳,总有一种预感,觉得那个法官就是他兄弟。他问法官的一个侍从,法官叫什么名字,是否知道法官是什么地方的人。侍从回答说,他是胡安·佩雷斯·德别德马硕士,听说他是莱昂山区某个地方的人。俘虏根据自己的观察,再这么一联系,断定那个法官就是自己的兄弟,当年他听从了父亲的吩咐,终于从文。俘虏既激动又高兴,把费尔南多、卡德尼奥和神甫叫到一旁,把他断定法官就是自己兄弟的事告诉了他们。他还说,侍从告诉他,法官已经被委派到美洲的墨西哥法庭任职。他还知道那个少女是法官的女儿,女孩的母亲生她时死了,把自己的嫁妆留给了法官和女儿,所以法官现在很有钱。俘虏还同他们商量如何与法官相认,是否应该先了解一下,如果他去相认,他的兄弟会不会因为他穷困潦倒,怕丢自己的面了而拒绝相认,或是欣喜若狂地与他团聚。
“让我去试探吧。”神甫说,“不过上尉大人,你不必想别的,你兄弟肯定会与你高高兴兴地相认。看他外表上那精明能干的样子,不会看不起你或不与你相认,他应该会处理人情世故。”
“即使这样,”上尉说,“我想还是不要太唐突,而是婉转一些,让他与我相认。”
“我告诉你们,我会安排得让我们大家都满意。”神甫说。
这时,晚饭准备好了,大家都坐到桌旁吃饭,只有俘虏和女人们除外,他们在各自的房间里吃饭。晚饭中,神甫说:
“法官大人,我在君士坦丁堡有个与您同名的伙伴。我在君士坦丁堡做了几年俘虏,而那位伙伴是西班牙步兵的一位勇敢的战士和上尉。他非常勇敢,不过他也非常不幸。”
“那位上尉全名叫什么,大人?”法官问。
“他叫鲁伊·佩雷斯·德别德马,”神甫说,“是莱昂山区某个地方的人。他对我讲过他父亲同他兄弟的事情。若不是像他这么诚实的人亲口对我说,我只会把它当成老人们冬天在炉火旁讲的那种故事。他对我说,他父亲把财产分给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并且给他们以教诲,那教诲比卡顿的先见还英明。我只知道从军的那个儿子干得很出色,没过几年,就全凭自己的勇敢和努力,而不是靠任何人提挈,当上了陆军上尉,并且很可能提升为少校。不过他后来碰到了厄运,在莱潘多的那场战斗中,很多人获得了自由,他却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己的佳运。我在戈利达被俘。几经周折,我们又在君士坦丁堡重逢了。后来他到了阿尔及尔,据我所知,在那儿遇到了一次可以算得上世界罕见的奇遇。”
接着,神甫又简单讲了一下索赖达同俘虏的事情,法官始终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从未这样认真地听别人讲话。后来,神甫又讲到法国人抢掠了船上基督徒的东西,这位伙伴和美丽的摩尔女人陷入了贫困境地,以后就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到了西班牙还是被法国人带到法国去了。
上尉在一旁听神甫说话的时候,一直注意观察他兄弟的一举一动。法官见神甫已经讲完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两眼噙着泪水说:
“哎,大人,你大概不知道,你讲的这些事情与我有多大关系。我丢开了往日的持重,不禁泪眼潜然。你刚才说的那位勇敢的上尉是我哥哥。他比我和我弟弟都坚强,更具有远见卓识,选择了一条既光荣又高尚的从军道路,这就是你那个伙伴讲的近乎故事的经历中,我父亲指出的三条道路之一。我选择的是文职,靠上帝保佑和我的勤奋,才达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我的弟弟现在在秘鲁,过得很富裕。他寄给我父亲和我的钱远远超过了他带走的那些钱。他供养我父亲过原来那种大手大脚的生活,我也能够专心致志地完成我的学业,得到了我现在这个职位。我父亲还健在,他急于知道我哥哥的消息,望眼欲穿。他不断地祈求上帝,在他看到自己的儿子之前,不要让他瞑目。我也很奇怪,无论我哥哥饱尝苦难还是生活丰裕,为什么就想不起把自己的消息告诉我父亲呢?如果我父亲或我们兄弟俩当中的一个知道了他的消息,他就不必靠那根神奇的竹竿赎身了。不过,现在最让我担心的就是那些法国人究竟是放了他,还是为了掩盖他们的罪恶杀了他。这么一想,我再赶路时就不会像启程时那样高高兴兴了,只能是忧心忡仲。我的好兄弟呀,如果有人知道你现在何方,我愿历尽千辛万苦,甚至可以抛弃我的一切,也要去寻找你,解救你。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父亲,说你还活着,即使你被关在贝韦利亚地牢的最底层,他也会不惜他和我们兄弟的财产把你救出来。噢,美丽豁达的索赖达,我们如何才能报答你对我哥哥的恩情啊!当你灵魂再生的时候,我们真想参加你们的婚礼,我们大家该多么高兴啊!”
法官听说了哥哥的消息后,满怀深情地说了上面这番话。听见他说这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与他共同伤感。神甫见自己的意图以及上尉的期望都实现了,不想让大家都跟着伤心,就从桌旁站起来,来到索赖达待的房间,拉着她的手走了出来。卢辛达、多罗特亚和法官的女儿也都跟着出来了。上尉正等着看神甫干什么,神甫又过来拉起他的手,领着两人来到法官和其他客人面前,说:“您停止流泪吧,法官大人,现在您完全如愿以偿了。现在,站在您面前的就是您的哥哥和您的嫂子。这位就是德别德马上尉,那一位就是对他施以恩德的摩尔美人。我说那些法国人把他们害苦了,而你正好可以对他们解囊相助。”
上尉过来拥抱他的弟弟。法官把双手放在上尉胸前,以便离得远一点儿端详他。法官终于认出了自己的哥哥,马上紧紧拥抱住他,眼里流出了幸福的泪水。其他在场的人也不禁为之欷歔。兄弟俩说的话、诉的情恐怕是人们难以想象的,就更不要说用文字写出来了。
兄弟俩互相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看上去真是情同手足。法官又拥抱了索赖达,并表示要将自己的家产供她使用,还让自己的女儿拥抱了索赖达。基督美女和摩尔美女拥抱在一起,不禁又泪湿衣衫。堂吉诃德仔细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他觉得这是奇怪的事情,是游侠骑士的幻觉。大家商定上尉和索赖达与法官一起回到塞维利亚去,把碰到上尉和上尉已经获得自由的消息告诉上尉的父亲,还要让他尽可能出席他们的婚礼和索赖达的洗礼。法官恐怕赶不上了,他还得继续赶路。有消息说,一个月后塞维利亚有条船到新西班牙①去。总之,大家都为俘虏的好运高兴。此时,已经夜过三更,大家决定休息,堂吉诃德自告奋勇去看夺城堡,以免某个巨人或坏蛋觊觎城堡里的美人跑来捣乱。凡是认识堂吉诃德的人都向他表示感谢,并且把他的怪诞举动告诉了法官。法官也很高兴地同意了。只有桑乔对这么晚才睡觉感到很失望。他躺到驴的鞍具上,比别人睡得都舒服。不过,后来他可为这副鞍具吃了不少苦头,这在下面会谈到。女人们在她们的房间里睡着了,其他人也都将就着躺下了。堂吉诃德走出客店,按照自己答应的话,为他的城堡站岗放哨。
——–
①此处指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
天快亮的时候,女人们的耳边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特别是多罗特亚,她早已醒了。多罗特亚旁边睡的是法官的女儿克拉拉·德别德马。没人猜得出究竟是谁唱得这么好。这是一个人在独唱,没有任何乐器伴奏。有时似乎是在院子里唱,有时又像在马厩里唱。大家正莫名其妙地听着,卡德尼奥来到房间门口,说:
“如果谁还没睡着,就听听,有个年轻的骡夫在唱歌,唱得非常动听。”
“我们已经听到了,大人。”多罗特亚说。
卡德尼奥听到这话就走了。多罗特业则全神贯注地听着。
她听出歌词是下面的话。
正文 第四十三章 骡夫逸事及客店里的其他奇事
我是爱情的水手,
在深深的情海里
无望地漂游,
碧波漫漫不见港口。
我追寻一颗星,
它遥挂在夜空,
恐怕帕利努罗①
也不曾见过
如此美丽明亮的星斗!
不知它引我向何方,
我茫然随波逐流。
貌似漫不经心,
其实一心追求。
无谓的羞涩,
格外的矜持,
我试图看到它,
云幕却不让它露头。
美丽明亮的星斗,
我渴望它的垂眸。
阴云遮蔽终不见,
我的生命到尽头。
——–
①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的水手。
骡夫唱到这儿,多罗特亚觉得如此优美的歌喉要是克拉拉没听到就太可惜了。她摇晃了克拉拉几下,把她弄醒了,对她说:
“对不起,孩子,我把你弄醒了,不过我想这么好听的歌喉,你肯定喜欢,也许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了。”
克拉拉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起初她没听清多罗特亚对她说什么,又问了一次,于是多罗特亚再说了一遍。于是,克拉拉注意听起来。可是她刚听了两段,就奇怪地颤抖起来,仿佛突然得了四日疟。她紧紧地抱住多罗特亚,说:
“我可爱的夫人呀,你为什么要把我叫醒呢?目前命运能给我的最大恩泽就是把我的眼睛和耳朵捂上,不让我再看到这个倒霉歌手或听到他的歌声。”
“你说什么,孩子?人家说这个唱歌的人是个骡夫。”
“不,他是封邑的领主。”克拉拉说,“他已经牢牢地占据了我的灵魂。只要他不愿意放弃我的灵魂,我就永远也离不开他。”
克拉拉这番缠绵多情的话让多罗特亚感到很奇怪,觉得这些话已大大超出了她那个年龄的水平,就对克拉拉说:“你说什么呀,克拉拉,我根本不明白。你再说清楚点儿,告诉我,你说的灵魂和封邑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个歌唱家,为什么会让你如此不安。不过你现在先别说,我不想因为你的激动情绪而失去听歌的乐趣。好像他现在唱的是新辞新调。”
“随你便吧。”克拉拉说。
克拉拉用手捂住了耳朵,不愿意听那个人唱歌。这也使多罗特亚颇感不解。多罗特亚仔细听着,只听那人继续唱道:
我甜蜜的希望,
不畏艰难,披荆斩棘,
沿着既定的道路,
坚忍前往,
不要泄气,即使步步
接近你的死亡。
懒惰匹夫,得不到
辉煌的胜利,胜利无望。
不与命运抗争,
甘于现状,
悠然自得,
幸福不会从天降。
为爱情付出高昂代价,
理所应当。
世上任何东西
都不如爱情芬芳。
得来全不费功夫,
莫如奋力争向上。
不懈的爱情追求
也许能实现我的梦想。
虽然困难重重,
我从不彷徨,
纵然难于上青天,
我从不怀疑我的理想。
歌声到这儿停止了,克拉拉哭起来。这一下多罗特亚更急于知道为什么歌声那么委婉,而克拉拉却这么伤心了。多罗特亚问克拉拉刚才究竟想说什么。克拉拉怕卢辛达听见,紧紧搂着多罗特亚,把嘴贴近多罗特亚耳边,断定别人听不到之后才说:
“夫人,这个唱歌的人是阿拉贡王国一位贵族的儿子,他家就在京城我父亲家对面。尽管我父亲冬天拉上窗帘,夏天放下百叶窗,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个仍在上学的小伙子还是在教堂或是别的地方看见了我,后来竟爱上了我。他从他家的窗户那儿向我打手势,流眼泪,表示爱上了我。我相信了,虽然我并不知道他到底爱我什么。
“他用一只手抱住另一只手,向我打手势,表示他想和我结婚。如果这样,我当然很高兴,可我只身一人,没有母亲,我不知道该向谁说。所以,我所做的只是趁我父亲不在家而他在家的时候,把窗帘或百叶窗抬起一点儿,让他能看见我的全身。这就让他高兴得不得了,像疯了似的。
“我父亲启程的时间到了。他知道我们要走了。不是我告诉他的,我和他根本就没说过话。他情绪很不好,我知道,他准是很难过。我们出发那天,我没能去看他,向他告别,连用眼睛向他告别都没能做到。不过我们上路两天,走进一个离这儿有一天路程的客店时,我看见他站在客店门口。他打扮成骡夫的样子。他打扮得太像了,要不是他的相貌已经牢牢刻在我心里,我恐怕根本认不出他来。我认出了他,心里又惊讶又高兴。他避开我父亲偷偷地看我。他在路上从我们面前走过或者在我们住的客店里碰见我,总是躲着我父亲。可我知道他是谁,觉得他是因为爱我,才如此艰苦地步行跟着我,所以很难过。他走到哪儿,我的眼睛也跟到哪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瞒着他的父亲跑出来的。他父亲特别喜欢他,他是他父亲唯一的继承人,而且他也当之无愧,你如果见到他就知道了。我还可以告诉你,他唱的那些歌全是他自己编的。我听人说,他很有学问,又擅作诗。不过,我每次看到他或听到他唱歌的时候,就浑身发抖,怕得要死,唯恐我父亲认出他来,知道了我们的心思。我一直没和他说过话。尽管如此,我爱他爱得已经离不开他了。我的夫人,这就是我对你说他是个歌手的原因。你很喜欢他的歌喉,仅从这点你就可以看出他不是你说的什么骡夫,而是我对你说的灵魂和封邑的主人。”
“别再说了,克拉拉,”多罗特亚这时候说,还频频吻着她,“别再说了。你等着吧,那天一定会到来。我祈求上帝让你们的事情有个美好的开端,也有个圆满的结局。”
“哎,夫人呀,”克拉拉说,“还能指望什么结局呢?他的父亲有钱又有势,会觉得我给他家做佣人都不配,更别提做什么妻子了。而且,让我背着我父亲结婚,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我只希望这个小伙子回家去,不要再理我。也许看不到他,再加上我们走过的遥远的距离,可以减轻我现在这种痛苦。不过也可以告诉你,我觉得这种办法不会对我起很大作用。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魔鬼在捣乱,我怎么会爱上了他。我们还这么年轻,我估计我们两人的年龄一样大。我现在还不满十六岁。父亲说,到圣米格尔日那天,我就满十六岁了。”
多罗特亚听到克拉拉这番孩子气十足的话,不由得笑了。
她对克拉拉说:
“咱们睡吧,孩子,时间不多了。等天亮了,咱们再想办法,也许事情还有希望。”
说完她们就躺下了。客店里一片岑寂,只有客店主妇的女儿和丑女仆还没睡着。她们知道堂吉诃德正在客店外面出洋相,全身披挂地骑着马放哨,就决定和他开个玩笑,至少去听听他说了什么胡话。
整个客店没有一扇可以看到外面的窗户,只有一个存放稻草的房子里有两个用来向外扔稻草的窟窿。两个人就趴在这两个窟窿那儿,向外看,只见堂吉诃德正骑在马上,手持长矛,不时深深地发出几声痛苦的叹息,仿佛痛苦得肠断魂消。一会儿,她们又听到堂吉诃德柔情似水地说道:
“噢,我的夫人呀,国色之天香,智慧之精华,娴雅之典范,贞洁之集成,总之一句话,世界上所有有益、有德、有趣事物之思想,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哟,你现在正在做什么?你是否想起了这位已经被你俘虏的骑士?他涉危履险,只是为了向你效忠,博取你的欢心!噢,三张脸的明月①啊,请你告诉我她的情况吧!也许你现在正以嫉妒的目光注视着她。她大概正沿着她的豪华宫殿的长廊漫步,或者在平台上凭栏远眺,以她正直伟大的胸怀思考着如何安抚这颗为她而痛苦不堪的心灵,思考着如何给我的痛苦以欢乐,给我的不安以宽慰,给我的悲痛欲绝以欣喜若狂,给我的忠心耿耿以报答。而太阳啊,你大概已经骑上你的马,迎着早晨出来看望我的夫人了。你看到她时,请代我向她问好。不过你注意点儿,看望她并向她问好时千万不要吻她的脸,比起你从前在特萨利平原或者佩纽斯河边,我忘了你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了,挥汗如雨,妒火焚心,追赶那个忘恩负义的狠心女人②时的心情,我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
①堂吉诃德此处指月亮的三个月相,即望月、亏月和盈月。
①此处指希腊神话中的达佛涅。特萨利的河神佩纽斯之女达佛涅被阿波罗追求,后求助于神,变为月桂树。
堂吉诃德情意缠绵地刚说到这儿,店主妇的女儿就向他发出了几声“咝咝”,对他说:
“大人,劳驾请过来一下。”
堂吉诃德顺声转过头去。借着当晚皎洁的月光,他发现有人从那个窟窿里叫他。在堂吉诃德看来,那窟窿是一扇窗户,而且还有金窗栏。他把客店当成富丽堂皇的城堡,所以有金窗栏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然后他又像以前一样,疯疯癫癫地想到,城堡长官的漂亮女儿已经坠入爱河,又来向他传情。不过,为了表示他并不是个没有礼貌、不识好歹的人,就掉转罗西南多的缰绳,来到窟窿前。他发现是两个姑娘,便对她们说:
“非常遗憾,美丽的姑娘,你们把你们的情思投注到了一个根本不可能与你们相爱的人身上,凭你们的身份和娴静,本来你们完全应该得到爱情。你们不要怪罪这位可怜的游侠骑士。他对一位夫人一见钟情,而且情深意笃,不可能再移情于别人了。请原谅,好姑娘,赶紧回房间去吧,不要再表示什么情意了,以免让我显得不识好歹。如果你们除了袒露爱情,还有其他事情有求于我,请尽管说。我向你们那位不在此地的温柔情敌发誓,我一定会毫无保留地满足你们,哪怕你们要的是墨杜萨①那一根根都是蛇的头发或者一瓶太阳光。”
——–
①希腊神话的三女怪之一。女怪头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毒蛇,生有翅膀、利爪和巨齿。
“这些我的女主人都不需要,骑士大人。”丑女仆这时说。
“那么你的女主人需要什么呢,聪明的女仆?”堂吉诃德问。
“只需要您一只美丽的手,”丑女仆说,“用它来安抚这个窟窿给她造成的激情。她的名誉已经因此受到了很大影响,如果她的父亲察觉了,至少要割下她的一只耳朵。”
“我倒要看看呢,”堂吉诃德说,“如果他不想做世界上下场最惨的父亲的话,就老实点儿,不要用他的手触动他的坠入情网的女儿的任何一个娇嫩的部位。”
丑女仆觉得堂吉诃德肯定会答应她的请求,把手伸过来。她又想了一下,就离开那个窟窿,来到马厩,拿起桑乔那头驴的缰绳,赶紧跑了回来。此时堂吉诃德已经站在罗西南多的鞍子上,把手伸进了窗栏。他想象那位伤心的姑娘就在窗户里,便对她说:
“姑娘,拉住这只手吧。应该说,这是一只消灭世间万恶的手。拉住这只手吧,还没有任何女人碰过这只手,包括那个已经占据了我的身心的女人。我把手伸给你不是为了让你吻它,而是让你看看那上面密布的青筋、结实的肌肉和粗壮的血管。你由此就可以看出,掌握着这只手的胳膊该有多大的力量。”
“我们现在就看看。”丑女仆说。她在缰绳上打了一个活结,套在堂吉诃德的手腕上,然后又离开那个窟窿,把缰绳紧紧拴到稻草房的门闩上。
堂吉诃德感到手腕上有股绳子勒的疼痛,说道:
“我觉得你不是在爱抚我的手,而是在折磨它。你不要这样对待它。我不爱你并不是它的错,而且你也不应该在这么小的地方发泄你的全部仇恨。痴情的人不该记仇。”
不过,堂吉诃德这些话已经没人听见了。丑女仆把绳子拴好后和客店主妇的女儿一起捧腹大笑,然后立刻离开了。堂吉诃德被拴在那里,自己根本无法解开。
堂吉诃德就这样站在马鞍上,胳膊伸在窟窿里,手腕被拴在门闩上,胆战心惊而又小心翼翼地怕罗西南多挪动,那样他就会悬空吊在一只胳膊上了。所以,他一动也不敢动。不过,罗西南多倒是很有耐心,很安静,它可以永远站在那儿,寸步不移。堂吉诃德看到自己被拴在那儿,两个姑娘已经走了,就想象这回又像上次在这座城堡里被会魔法的摩尔脚夫痛打了一顿那样,被魔法治住了。他暗暗责备自己欠考虑,第一次在这座城堡里遭遇不幸,就不该再冒冒失失地第二次进来。游侠骑士们有条规矩,如果第一次经历失败,就证明这不是他们的事,而是别人的事,不该再进行第二次尝试了。他拽了拽胳膊,看能不能把胳膊抽出来,可是胳膊被结结实实地拴在那儿,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不过他也没敢使劲拽,怕罗西南多挪动。他想坐到鞍子上,可是又坐不下来,除非他把手砍了,于是只好在那儿站着。
此时此地,堂吉诃德很想得到阿马迪斯的宝剑,他的宝剑可以抵御各种魔法;他暗暗诅咒自己的厄运;他不无夸大地估计了自己被魔法制服会使世界遭受的损失,他真心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作用;他又想起了心爱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他呼唤他的侍从桑乔,可桑乔此时正躺在驴的驮鞍上鼾声大作,连生养自己的母亲都忘了;他呼唤大智若愚的利甘德奥和阿尔基费来帮助他;他祈求他的好友乌甘达来支援他。他就这样惶惑绝望地像头公牛似的吼叫,一直待到天明,不过他并没有指望他的痛苦到天明就可以摆脱,他觉得他已经被魔法永远地定身在那儿了。他相信这点是因为他看到罗西南多只能在那儿微微地动一动。他相信他和他的马只能在那儿不吃不喝也不睡,星移斗转,直到另一个会魔法的圣人为他解除魔法。
不料他估计错了。天刚蒙蒙亮,就有四个骑马的人来到客店门前。四个人穿戴得体,仪容整洁,鞍架上还挂着猎枪。客店的门还关着,四个人用力打门。堂吉诃德看见了,此时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哨兵的职责,便声调高傲地说道:“骑士或侍从们,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吧,都没有理由叫门。现在这个时辰,明摆着里面的人都在睡觉,而且不到阳光洒满大地的时候,城堡没有开门的习惯。你们靠边点儿,等到天亮再说到底该不该给你们开门。”
“什么鬼城堡,”其中一人说,“还有那么多规矩?你如果是店主,就叫他们开门。我们只是路过,只想在这儿给我们的牲口添些草料,然后继续赶路。我们还有急事。”
“骑士们,你们看我的样子像店主吗?”堂吉诃德问。
“我们不管你像什么,”另一个人说,“我只知道你把这个客店称作城堡完全是胡说八道。”
“当然是城堡,”堂吉诃德说,“而且在全省也算得上是高级城堡,里面还住过手持权杖、头顶王冠的人呢。”
“最好倒过来讲,”一个过客说道,“头顶权杖,手持王冠。就是里面有这样的人,也大概是个剧团吧,那种人常常拿着你说的那种王冠和权杖。这个客店这么小,又这么静悄悄的,我不相信有什么拿权杖、戴王冠的人在这儿住宿。”
“你对世界知道得太少,”堂吉诃德说,“而且对游侠骑士常遇到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
与那个问话者同行的几个人懒得再同堂吉诃德费口舌,又怒气冲冲地叫起门来。叫门声把店主吵醒了,而且客店里所有人都被吵醒了。店主起来问谁在叫门。这时候,那四个人骑的马中,有一匹走过来嗅罗西南多。罗西南多正搭拉着耳朵,怏怏不乐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驮着它那位抻长了身子的主人。虽然它像块木头似的戳在那儿,可毕竟有血有肉,不可能总是无动于衷,于是它又去嗅那匹过来同它温存的马。尽管它并没有移动多少,可还是错开了堂吉诃德的双脚。堂吉诃德从马鞍上一下子滑了下来,若不是胳膊还吊在那儿,他就摔到地上去了。这一下可把他疼得够呛,以为手腕断了或是胳膊折了。他的脚距地面很近,用脚尖就可以触到地面,这可把他坑苦了。因为他觉得只差一点儿就可以把脚板放到地上了,所以就狠命地尽可能把身体拉长,想够着地面。他这样似够又够不着的样子,活像在受吊刑,而且,以为再伸长一点儿就可以够着地面的错觉使得他不断向下抻,结果就更加难受了。
第四十四章 客店奇闻续篇
堂吉诃德一阵喊叫,吓得店主赶紧打开了客店的门,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看究竟是谁这么喊叫。客店外面的几个人也跑了过来。丑女仆也被这阵喊声惊醒,马上就猜想到是怎么回事了。她立刻跑到堆稻草的房子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拴着堂吉诃德的缰绳解开了,结果堂吉诃德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到了地上。他刚落地,店主和几个旅客就问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拼命地喊叫。堂吉诃德一句话也不说,解开手腕上的活结,从地上站起来,骑上罗西南多,抓起皮盾,拿起长矛,在外面骑马跑了一阵,又不紧不慢地蹓回来,说道:
“谁敢说我被魔法定住是理所当然?只要我的女主人米科米科娜公主允许,我就要驳斥他,向他挑战,跟他展开一场殊死的战斗!”
几个旅客听了堂吉诃德的话很惊奇。店主告诉他们堂吉诃德是什么样的人,他现在神智不正常,不要理会他,大家才不感到奇怪了。
几个旅客又问店主,是否有个十五岁的男孩来过这个客店,那个孩子打扮成骡夫的样子,又如此这番形容了一阵,说的就是克拉拉的情人那样子。店主说客店里每天有很多人,他没注意到是否有他们打听的那个人。可是有个旅客看到了法官的马车,就说:“他肯定在这儿,这就是据说他追踪的那辆马车。咱们一个人留在门口,其他人进去找,最好有个人在客店周围转一转,免得他从墙头上跳出去。”
“就这么办。”其中一人说。
两人进了客店,一个留在门口,还有一个在客店周围转悠。这一切店主都看在眼里。他虽然知道他们要找的是那个男孩,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行动要如此周密。
这时天已经亮了,再加上堂吉诃德刚才的吵闹,客店里的人全醒了,也都起床了。特别是克拉拉和多罗特亚,一个由于情人就在附近而受了惊吓,另一个由于急于看到这个孩子,两个人那天晚上都没有睡好。
堂吉诃德见四个旅客中没有一个把他放在眼里,也不向他应战,恼怒极了。如果他能在他的骑士规则里找到规定,说明游侠骑士在完成他承诺的事情之前去做另一件事也属合法,他早就向那几个人进攻了,不管他们愿意与否,都得应战。不过,他还是觉得在帮助米科米科娜公主重建她的王国之前又开始另一项新的事业不妥,因此只好默不作声,看这几个旅客紧锣密鼓到底干些什么。一个旅客果然找到了他们要找的那个男孩。那个男孩正睡在一个骡夫身旁。他没有想到有人会找他,更没想到居然会找到他。那个旅客抓住了男孩的胳膊,说:
“唐路易斯少爷,看来你这身打扮的确符合你的身份,而你现在睡的这张床也说明你的母亲如何娇惯了你。”
男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慢打量着抓住他胳膊的人,待他认出是他家的佣人后,吓了一大跳,竟半天说不出话来。佣人接着说:
“现在没别的办法,唐路易斯少爷,只有耐心点,转身回家去,假如你不愿意让你的父亲即我的主人到极乐世界去的话。你的出走给你父亲带来的痛苦已经让他悲痛欲绝了。”
“可是,”唐路易斯问,“我父亲怎么知道我走了这条路,穿了这身衣服呢?”
“是那个学生说的,”佣人说,“你把你的想法告诉了他,他见你父亲想念你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于是,你父亲就派我们四个佣人来找你。我们都在这里听你吩咐,而且很高兴事情比我们想象的顺利。我们可以带你回去,让你见到那双如此疼爱你的眼睛。”
“这要看我愿意不愿意,以及老天如何安排了。”唐路易斯说。
“你除了同意回去之外,还想干什么?老天还能怎么安排呢?其他事情都是不可能的。”
两人这番对话被旁边那个骡夫全听到了。他站起身来,去找费尔南多和卡德尼奥,把这事对他们和其他人说了。此时大家都已起床。骡夫告诉他们,那个人如何称那个男孩为“少爷”,想把他带回他父亲家去,而那个男孩不愿意回去。大家听到这些,刚才又领教过他那副天生的好嗓子,就更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了。此外,如果有人强迫他做什么事情,大家还可以帮他一把。于是大家来到孩子跟前。那个孩子还在那儿同佣人争辩。
多罗特亚这时走出房间,后面跟着失魂落魄的克拉拉。多罗特亚把卡德尼奥叫到一旁,向他简单叙述了歌唱家和克拉拉的事情。卡德尼奥也把那男孩父亲家的佣人来找他的事情告诉了多罗特亚。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小,克拉拉全听到了。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若不是多罗将亚赶紧过去扶住她,她就跌倒了。卡德尼奥让她们先回房间去,他来想办法。于是她们回房间去了。
四个来找孩子的佣人此时正围着男孩,劝他立刻回去安慰他的父亲。那个男孩说,如果不完成一件与他的性命、名誉和灵魂攸关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去。几个佣人也毫不让步,说他们绝不会让他留在这里,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得把他带回去。
“你们除非带走我的尸体,”唐路易斯说,“否则你们不可能把我带走。随便你们用什么方式把我带走,可带走的只能是个死人。”
这时客店里的很多人都跑来看他们争吵,其中有卡德尼奥,费尔南多和他的伙伴,法官,神甫,理发师和堂吉诃德。堂吉诃德觉得没有必要再守卫城堡了。卡德尼德已经知道了这个男孩的事情,就问那几个想把男孩带走的人,为什么要强迫他回去。
“为了挽救他父亲的生命,”一个佣人说,“由于这个孩子出走,他父亲差点儿急死。”
唐路易斯说:“没必要在这儿讲我的事情。我是自由人,我愿意回去就回去。如果我不想回去,谁也别想强迫我。”
“做事得讲道理,”佣人说,“如果你的道理不充分,而我们的道理充分,就得按照我们说的去做。我们有责任这样做。”
“让我们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法官这时说道。
佣人和法官是邻居,认识他。佣人说:“您难道没认出他吗,法官大人?这个小伙子就是您的邻居的儿子。他从他父亲家跑出来,您看看,还穿着这身与他的身份根本不符的破衣服。”
法官仔细看了看那男孩,认出了他。法官抱住年轻人,说:“你耍什么孩子气,唐路易斯少爷?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跑到这儿来,还穿着这身破衣服,就像他说的,与你的身份太不相称了。”
男孩眼里涌出了泪水,对法官的问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法官叫四个佣人先冷静一下,一切都会好的。他拉着男孩的手,把他叫到一旁,问他到底来干什么。法官正在问男孩的时候,忽听得客店门口有人大声喊叫。原来有两个当晚留宿的客人见大家都在忙于弄清四个佣人的来意,就想趁乱不付帐溜走。可是店主更关心的是他的生意,而不是别人的闲事,所以在那两个人刚走出客店门时抓住了他们,让他们付钱,而且还对他们恶语相讥,惹得那两个人挥拳相报。他们开始殴打店主,店主只得大声呼救。
店主妇和她女儿见只有堂吉诃德有空去救店主,于是那女孩便对堂吉诃德说:“骑士大人,请您看在上帝的份上行行善,去救我那可怜的父亲吧,那两个坏蛋正在狠命地折磨他呢。”
堂吉诃德却一字一句、无动于衷地说道:“美丽的姑娘,现在我无法考虑你的请求,因为我在完成我承诺的一件事情之前,不能够参与其他事情。现在我可以为你效劳的只能是:你赶紧去告诉你父亲,让他在这场战斗中一定要顶住,无论如何也不能败下阵来。与此同时,我去求米科米科娜公主允许我解救危难。如果她允许,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他救出来。”
“我的天啊!”丑女仆在一旁说,“等您先取得了您说的这个允许,我的主人早就到极乐世界去了。”
“请让我先去求得这个允许,姑娘。”堂吉诃德说,“只要我得到了这个允许,他就是到了极乐世界也没关系,我还可以把他从那儿救出来,即使这边的世界反对也没用;或者,至少我还可以向把他送到极乐世界去的人报仇,你也会由此感到宽慰。”
堂吉诃德没有再说什么,跪倒在多罗特亚面前,以游侠骑士的语言请求她恩准自己去解救陷入严重危难的城堡长官。公主慨然应允。于是堂吉诃德手持皮盾,拿起剑,来到客店门口。两个客人正在那儿继续殴打店主。可是,堂吉诃德刚赶到门口就站住不动了。丑女仆问他为什么站住不动,怎么还不赶快去救她的主人,店主妇也问他为什么不去救她的丈夫。
“我站住是因为我持剑进攻侍从是非法的。”堂吉诃德说,“你们去叫我的侍从桑乔到这儿来,保护长官和为长官报仇都是他的事。”
这些事情就发生在客店门口,拳头正重重地打在店主的脸上和身上,把店主打得真不轻,把丑女仆、店主妇和她女儿也气得够呛。她们对堂吉诃德的怯懦,对她们各自的主人、丈夫和父亲的遭殃简直绝望了。
咱们暂且先不说店主吧,反正会有人救他。如果没人救他,那也只好让他忍耐着受罪吧,全怪他不自量力,粗暴无礼。咱们向后退五十步,看看唐路易斯如何回答法官的问话吧。刚才我们谈到法官问唐路易斯为什么走到这儿来了,而且穿的是这么破的衣服。小伙子紧紧拉住法官的手,似乎在忍受心灵的极大痛楚,泪如泉涌地说道:
“我只能对您说,大人,自从天意让我们成为邻居,我看到了您的女儿,我的意中人克拉拉的第一刻起,我的心就被她征服了。假如您,一位真正的大人,我的父辈,不反对的话,我今天就想同她结婚。我为她离开了我父亲的家,为她换上了这身打扮,为的是无论她走到哪儿,我都要跟随她,就好似箭追逐靶,海员望北斗。她并不知道我的心思,只是有几次远远地望见我眼含泪水才有所领悟。大人,您知道我父亲的财富和地位,还知道我是唯一的继承人。如果您觉得这足以让您成全我们的话,您现在就可以把我当您的儿子看待。如果我父亲另有打算,不满意我自己选择的幸福,时间可以超越人的意志改变事物。”
多情少年说到这儿止住了话语。法官听了这些话,颇感意外,不知所措。这不仅是由于唐路易斯这种大胆的表露,而且还由于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件突如其来又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只是让唐路易斯先冷静一下,并且稳住那几个佣人,让他们不要当天就赶回去,现在还需要时间把事情考虑得周全一些。唐路易斯坚持吻了法官的手,泪水也洒到了他的手上。别说是法官,就是石头心肠的人见此也会心软。法官知道这桩婚事对自己的女儿很有好处。不过他办事慎重,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征得唐路易斯的父亲同意。他听说唐路易斯的父亲正在为自己的儿子谋取爵位。
此时客人和店主已经不打架了。经过堂吉诃德的好言相劝,而不是恶语威胁,客人已经如数把钱付给了店主。唐路易斯的几个佣人正在等待法官同唐路易斯的谈话结果,以及唐路易斯的最后决定。可是魔鬼偏偏不闲着,这时候让那个被堂吉诃德抢走了曼布里诺头盔的理发师进了客店。桑乔当时曾把理发师那头驴的鞍子抢了过来,换到自己那头驴身上。理发师把他的驴牵到马厩去,看到桑乔正为他的驴准备驮鞍。理发师认出了那驮鞍,立刻奋不顾身地向桑乔冲去,嘴里还说道:
“嘿,你这个盗贼,我终于抓住你了!还我铜盆、驮鞍和所有鞍具!”
桑乔突然受到攻击,还听到有人在咒骂。他一只手抓住驮鞍,另一只手挥拳向理发师的脸打去,立刻把他打得满嘴是血。可理发师并没有因此就放开抓住驮鞍的手,反而大声呼叫起来。客店里的所有人都循着这打斗的声音赶来了。理发师喊道:
“求国王和正义主持公道!这个拦路打劫的强盗抢了我的东西,还想要我的命!”
“你胡说!”桑乔说,“我才不是强盗呢。这是我的主人堂吉诃德在那场出色的战斗中缴获的战利品。”
堂吉诃德就在旁边,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的侍从能攻善守,并且从此觉得他是个有用的人,心里打算着一有机会就要封他为骑士。堂吉诃德觉得桑乔肯定会很好地发扬骑士精神。理发师吵闹着说道:
“各位大人,这个驮鞍是属于我的,这就好像我肯定会魂归故里一样确凿无疑。我对它非常熟悉,就好像它是我生的一样。我的驴就在牲口棚里,我不会说谎,不信你们就去试试,看看它是不是正好配那头驴。如果不是,我就是混蛋。还有,他们抢走我的驮鞍那天,还抢走了我的一个新铜盆,没有用过的。那个铜盆能值一个埃斯库多。”
堂吉诃德这时忍不住要说话了。他来到两个人中间,把他们分开,又把驮鞍放在地上,待他们把事情辩出个究竟再做处置。他说道:
“诸位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位忠实的侍从分明弄错了。他称之为铜盆的这个东西,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曼布里诺的头盔。这是我在一次出色的战斗中从他那儿夺取的,并且合理合法地拥有了它。至于那个驮鞍,我就不说什么了,我只知道我的侍从桑乔曾请求我允许他夺取这个败阵的胆小鬼的马具,用它来装备他的马匹。我允许了,他就把马具夺了过来。至于马具为什么会变成驮鞍,我只能给一个很简单的解释:这是游侠骑士常遇到的那种蜕变。为了证明这一点,桑乔,你把这位老兄说成是铜盆的那个头盔拿到这儿来。”
“天哪,大人,”桑乔说,“除了说这个盆是什么马里诺①的头盔,这个人说的驮鞍是马具,您就没有别的证据说明我们的意思吗?”
——–
①桑乔在这里又把曼布里诺说错成马里诺了。
“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堂吉诃德说,“并不是这座城堡里的所有东西都受魔法的制约。”
桑乔把铜盆拿来了。堂吉诃德马上把它拿在手里,说道:
“诸位看看,这位侍从有什么脸说这是个铜盆,而不是我说的头盔呢?我以骑士界的名义发誓,这就是我从他那儿夺取的头盔,上面的东西一点儿不多,一点儿不少。”
“这肯定没错,”桑乔这时说,“自从我的主人打了那次胜仗以后,只打过一次仗,就是释放了那批带锁链的倒霉鬼那次。要不是这个盆儿盔,那次可就麻烦了,当时石头就像扑天盖地一般地打过来呢。”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曼布里诺头盔和驮鞍疑案及其他事真相大白
“诸位大人,”理发师说,“这两位绅士仍然坚持说这不是铜盆,而是头盔。你们看看到底是什么?”
“谁要是说它不是头盔,”堂吉诃德说,“我都会让他承认自己是在撒谎。不管他是骑士还是侍从,都是在说弥天大谎。”
我们熟悉的那位理发师也在场。他十分了解堂吉诃德的脾气,想让他把洋相出得再大点,好拿他开心,逗大家笑,于是他对这位理发师说:
“理发师大人,或者不管你是什么人吧,你该知道我和你是同行。我领取考试合格证已经二十多年了,对各种理发工具全都熟悉。我年轻时也当过一阵兵,知道什么是头盔,什么是顶盔,什么是套盔,以及各种军事用品,我是说战士用的各种物品。如果没有其他高见,那么我的看法就算高见了。我说这位杰出的大人在我们面前拿的这个东西,不仅不是理发师用的盆,而且远远不是,就好像黑的同白的、真理和谎言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一样。我说它是个头盔,不过是个不完整的头盔。”
“的确是个不完整的头盔,”堂吉诃德说,“还缺少护脸的那一半。”
“是这样。”神甫已经明白了他这位朋友的意图,也这么说。
卡德尼奥、费尔南多和他的伙伴们也都随声附和。法官若不是还在想同唐路易斯的事,也会帮腔的。不过他正在认真考虑自己的事,很少或根本没有顾及这些人如何胡闹。
“上帝保佑!”这位受到愚弄的理发师说,“怎么可能这么多有身份的人都说这不是盆而是头盔呢?这事太蹊跷了,无论谁听了都会感到惊奇。好吧,假如按照这位大人说的,这个盆就是头盔,那么这个驮鞍就是全套马具了。”
“我觉得它是马具,”堂吉诃德说,“不过我说过,这件事我不插嘴。”
“到底是驮鞍还是马具,全由堂吉诃德大人说了算。”神甫说,“凡是与骑士有关的事情,我们都听他的。”
“上帝保佑,大人们,”堂吉诃德说,“我在这座城堡里住了两次,竟遇到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以至于我都不敢对这里的任何事情下定论了。我觉得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中了邪。第一次在这儿留宿的时候,这儿一个会魔法的摩尔人把我折腾得够呛,桑乔也被他的随从们搞得不善。昨天晚上,我一只胳膊被吊了两个小时,竟不知为什么会倒这个霉。所以,现在让我对这个疑团下结论,未免太冒失。刚才有人说这是盆,不是头盔,我已经反驳过了。可要问那究竟是驮鞍还是马具,我还不敢妄下结论,还要请诸位各抒高见。你们同我不一样,不是受封的骑士,不会受这儿的魔法影响,思维也不受什么约束,可以按照事情的本来面目,而不是按照我的看法来判断这座城堡里的事情。”
“不错,”费尔南多这时说,“堂吉诃德大人说得很对,这件事应该由我们来评断。为了可靠起见,我将秘密征求大家的意见,然后把结果照实公布。”
对于那些拿堂吉诃德开心的人来说,这是个最大的笑料,可那些不知实情的人便觉得这真是天下最荒唐的事情了,特别是唐路易斯和他的佣人,以及另外三个偶然来到客店的客人。他们看样子像圣友团的团丁,而且确实也是。不过最感到绝望的还是理发师,他的铜盆竟眼睁睁地在那些人面前变成了曼布里诺的头盔,而且他想,那个驮鞍肯定也会变成贵重的马鞍。费尔南多分别跟几个人交头接耳,悄悄问他们,大家争执不休的那个宝贝究竟是驮鞍还是马具。大家乐不可支地看他到底能得出什么样的结论。费尔南多向那几个了解堂吉诃德底细的人征求过意见之后高声说道:
“好心人,现在的情况是,我不想再继续征求意见了,因为凡是我问过的人都认为,说这个东西是驮鞍太荒唐了。这不仅是马具,而且是纯种马的马具。现在你不要着急,尽管你和你的驴不愿意,这还是马具而不是驮鞍,你的看法是非常错误的。”
“我没有糊涂,”理发师说,“而是你们搞错了。我在上帝面前也这么认为。上帝也会认为这是驮鞍,不是马具。不过法律……我不说了。反正我没醉,我连早饭还没吃呢。反正我没说错。”
理发师的固执像堂吉诃德的荒唐一样逗得大家哄笑起来。堂吉诃德这时候说道:
“现在只好各执己见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四个佣人中有一个说道:
“如果这不是有意开玩笑,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些很明白的人,或者看来很明白的人,怎么会硬说这不是盆,那不是驮鞍。不过我看他们都是一口咬定,坚持把它们说成是与事实相反的东西,这其中必有奥妙。我向天发誓,”他随即坚决地发誓,“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这么说,我也不会相信这不是理发师的盆,不是公驴的驮鞍。”
“很可能是母驴的驮鞍。”神甫说。
“那倒无所谓,”佣人说,“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它到底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是驮鞍。”
有个团丁刚才听到了他们的争论,一听佣人这话,走了进来,怒气冲冲地说道:
“驮鞍就是驮鞍,就像我父亲就是我父亲一样,谁要不这么说,就是喝多了。”
“你这个恶棍,竟敢胡说八道。”堂吉诃德说。
堂吉诃德说着举起了他那时刻不离手的长矛,向团丁头上打去。若不是团丁躲得快,他就被打倒了。长矛碰到地上断成了几截。几个团丁见自己的同伴被打,立刻高声向圣友团呼救。
店主也是圣友团成员。他立刻跑进屋里拿了棍子和剑,和自己的同伴们站到了一起;唐路易斯的四个佣人围住了唐路易斯,怕他趁乱跑掉;理发师见客店大乱,就抓起驮鞍,可是桑乔也抓住不放;堂吉诃德持剑向团丁进攻;唐路易斯大声呼喊他的佣人们放开自己,去帮助堂吉诃德,他还叫卡德尼奥和费尔南多都去为堂吉诃德助威;神甫大喊大叫;客店主妇连声呼喊;她的女儿痛心不已;丑女仆哭个不停;多罗特亚不知所措;卢辛达呆若木鸡;而唐娜克拉拉早晕过去了。理发师用棍子打桑乔,桑乔猛烈地还击理发师;唐路易斯的一个佣人怕唐路易斯跑了,就抓住他一只胳膊,结果唐路易斯一拳打去,打得那佣人满嘴是血;法官连忙去护着佣人;费尔南多把一个团丁打倒在地,把他痛痛快快地踢了一顿;店主又提高了嗓门向圣友团呼救,结果客店里有人连哭带喊,有人惊恐不安,有人无辜遭殃,有人挥拳拔剑,拳打脚踢,人们打得头破血流,到处都是一片狼藉。混乱之中,堂吉诃德的脑海里忽然绘声绘影地闪现出阿格拉曼特阵地①的混乱场面,于是他大喝一声,震动了客店:
“都住手,放下武器,安静点儿!要是想保命的话就听我说!”
——–
①阿格拉曼特是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的叙事诗《疯狂的奥兰多》中摩尔王特罗亚诺的儿子,进攻巴黎时,死于奥兰多之手。此后,以“阿格拉曼特阵地”来形容混乱的场面。
他这一喊,大家全停住了。他又接着说道:
“诸位,我不是对你们说过,这座城堡已经被魔法控制,恐怕已经魔鬼成群了吗?为了证明这点,我想让你们亲眼看看阿格拉曼特阵地的混乱已经转移到了这里。你们看看,有的争剑,有的夺马,有的抢老鹰,有的要头盔,真是互不相让。法官大人,请您过来,还有您,神甫大人,也请您过来。一个人当阿格拉曼特国王,一个当索布利诺国王,让我们握手言和吧。我向全能的上帝发誓,咱们这么有身份的人在这儿为了这些小事而互相残杀,真是太愚蠢了。”
几个团丁并不明白堂吉诃德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只觉得自己在费尔南多、卡德尼奥和他的同伴那儿吃了亏,不肯罢休。理发师倒是不想闹了,在刚才的格斗中他的胡子被揪掉了,驮鞍也被弄坏了。桑乔是个好侍从,堂吉诃德稍一吩咐,他就服从了;唐路易斯的四个佣人知道再闹下去对他们没什么好处,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有店主因为堂吉诃德总是在客店里惹是生非,坚持要对他进行惩罚。最后,这场混乱总算平息下来了。然而,在堂吉诃德的印象里,他至死都认为驮鞍就是马具,铜盆就是头盔,而客店就是城堡。
在法官和神甫的劝说下,大家都平静下来,握手言和。唐路易斯的几个佣人又坚持让唐路易斯同他们一起回去。就在唐路易斯同他们商量的时候,法官也把唐路易斯对他说的那些话告诉了费尔南多、卡德尼奥和神甫,并且同他们商量如何处理这件事情。最后他们商定,由费尔南多向唐路易斯的佣人们说明自己的身份,以及他想让唐路易斯同自己一起到安达卢西亚去,他的兄弟侯爵大人肯定不会亏待唐路易斯。这次就是把唐路易斯撕成碎片,他也不会回去见他的父亲。四个佣人知道费尔南多的身份和唐路易斯的决心后,决定三个人回去向唐路易斯的父亲报告情况,一个人留下来侍候唐路易斯,同时别让他跑了,直到那几个人回来找他们,或者唐路易斯的父亲另有吩咐。
于是,这场纷争凭借阿格拉曼特的威望和索布利诺的忍让终于平息下来。可是和谐与平安的死敌见自己受到了蔑视和嘲弄,刚才把大家闹得乱成一团却没捞到什么好处,就想再挑起一次新的争端。
那几个团丁隐约听说了与他们打斗的那几个人的身份后,觉得再打下去,只能吃更多亏,也就不再吵闹了。可是那个被费尔南多痛打的团丁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几份捉拿罪犯的通缉令,其中一张就是捉拿堂吉诃德的。看来桑乔的担心很对,圣友团因为堂吉诃德释放了划船苦役犯,正在缉拿他。想到此,那个团丁就要核对一下堂吉诃德的特征。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羊皮纸通缉令,找到堂吉诃德那张,慢慢看起来。他的阅读能力不强,看一句通缉令,抬头看一眼堂吉诃德,核对通缉令上形容的特征是否符合堂吉诃德。最后,他确定这就是通缉令要找的那个人。一经核实,他马上把其他羊皮纸通缉令都收起来,左手拿着堂吉诃德的那张,右手紧紧抓住堂吉诃德的衣领,紧得让堂吉诃德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大声说:“快来帮助圣友团!大家看清楚,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你们看看这张通缉令,上面说要缉拿这个拦路抢劫的强盗。”
神甫拿过通缉令一看,团丁说的果然是真的,通缉令上描绘的特征与堂吉诃德完全相符。堂吉诃德见这个坏蛋竟敢如此对待自己,立刻气得七窍生烟!他用双手紧紧掐住了团丁的脖子。若不是其他几个团丁赶来,这个团丁不仅没抓住堂吉诃德,反而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
店主当然要帮助圣友团自己人,便马上赶来了。客店主妇见丈夫又参与打斗,就又喊起来。喊声引来了丑女仆和店主的女儿,这两个人又赶紧祈求老天和在场的人援助。桑乔见状说道:
“永恒的上帝,看来我的主人说得完全对,这座城堡的确中了魔法,简直一刻也不得安宁!”
费尔南多怕堂吉诃德和团丁闹出事来,赶紧过来劝架。那两个人一人抓住对方的衣领,一个掐着对方的脖子,都抓得很紧。费尔南多掰开了两个人的手,可是团丁们并没有因此就不抓逃犯了。他们请求大家帮忙把堂吉诃德捆起来交给他们,这样才能算为国王尽忠,为圣友团效力。他们以圣友团的名义再次请求大家,把这个拦路强盗抓起来。堂吉诃德听到这话笑了。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过来,你们这些没有教养的贱民!给戴锁链者以自由,释放囚犯,扶弱济贫,帮助受难者,你们竟把这称作拦路抢劫?你们这些卑贱的东西,真是智能低下。老天竟没有告诉你们游侠骑士的高尚和你们的愚味无知,你们竟敢污辱游侠骑士的形象,而且还当着游侠骑士的面?
“过来,我看你们不像团丁,倒像匪帮,你们是打着圣友团旗号的拦路强盗!告诉我,谁这么无知,竟敢签发捉拿像我这样的骑士的通缉令?他竟无知到不懂得游侠骑士不受任何法律的管辖,他们的剑就是法律,他们的精神就是法典,他们的意志就是法规?我再说一遍,谁这么愚蠢,竟不知道游侠骑士自从受封后投身于这个艰苦职业之日起,所享受的特权和豁免权比贵族证书上规定的还要多?哪个游侠骑士付过贸易税、王后税①、王威税②、河流通行税等各种捐税?哪个裁缝为他们做衣服还要钱?哪个国王不邀请他们做客?哪个姑娘不倾慕他们,心甘情愿地投入他们的怀抱?一句话,过去、现在和将来,世界上什么时代的骑士不能冲他面前的四百个团丁打上四百大棍?”
——–
①国王结婚时臣民缴纳的税。
②臣民每七年缴纳一次,以示服从国王的威严。
第四十六章 团丁奇遇,好骑士堂吉诃德勃然大怒
在堂吉诃德慷慨陈词的时候,神甫正劝说团丁,告诉他们堂吉诃德如何神志不正常,他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到了,因此没有必要把事情再闹下去了。即使把他抓走了,以后看他是个疯子,还得放他。可那个拿通缉令的团丁说,他不管堂吉诃德是不是神志不正常,他只管执行上司的命令。只要抓了他就行,再放三百次都没关系。
“话是这么讲,”神甫说,“不过这次就不要把他带走了,而且,他也不会让人把他带走的,这点我很清楚。”
神甫一再劝说,堂吉诃德做的那些事团丁们也知道,如果他们不承认堂吉诃德是疯子,那么他们就比堂吉诃德还疯了。所以,他们倒也愿意落个清闲,甚至还愿意为理发师和桑乔斡旋,因为两人还在为那场争执而耿耿于怀呢。团丁们以执法者的身份从中调解裁决,最后双方虽然不能算是满心欢喜,也还可以说是比较满意。他们交换了驮鞍,肚带和笼头就算了。至于那个曼布里诺的头盔,神甫瞒着堂吉诃德,悄悄给了理发师八个雷阿尔,就算买了那个盆。理发师写了收条,表示永不翻悔,真是谢天谢地。
这两件最大的纷争解决了,唐路易斯的三个佣人也高高兴兴地走了,留下一个佣人随便到哪儿都陪着唐路易斯。福祉既开,喜气随来。无论是客店里的情人还是勇士,自己的事情都可望有个圆满的结局。唐路易斯满意,他的佣人们也高兴。唐娜克拉拉更是喜笑颜开。只要看看她的脸就可以知道,她的欣喜发自内心。
索赖达虽然对眼前的事情不能全部理解,只是人喜她喜,人忧她忧,不过她特别注意观察她那位西班牙人,眼睛始终不离开他,为他牵肠挂肚。店主对于神甫给理发师的赔偿和赠予不能熟视无睹,他也要求赔偿损坏的皮酒囊和红葡萄酒的损失,发誓说如果少给一分钱就休想让罗西南多或者桑乔的驴出客店的门。神甫安慰店主,法官表示愿意出钱赔偿,不过最后钱还是由费尔南多付了。这回客店里安静下来了,没有了堂吉诃德所说的阿格拉曼特阵地的混乱,倒是出现了奥古斯都大帝时期的和谐宁静。神甫在这个过程中的善意与口才,以及费尔南多的慷慨大度,有口皆碑。
堂吉诃德见已经从与他和桑乔有关的纠纷中解脱出来,觉得该继续赶路,去完成他肩负的那件重任了。决心已定,他跑去跪在多罗特亚面前。多罗特亚让他先起身再说话。堂吉诃德遵命站了起来,说道:
“美丽的公主,俗话说,神速出佳运。过去的很多事实都证明,正是由于当事人当机立断,才使本来后果难料的事情有了良好的结局,而且这点在军事上显得尤为突出。兵贵神速,使敌人措手不及,不等他们来得及抵抗就取得了胜利。
“尊贵的公主,我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咱们再在这个城堡待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而对我们到底有多少不利之处,也许我们以后某一天才能知道。谁知道与您为敌的那个巨人是否会通过潜伏在这里的奸细得知,我今天要去攻打他呢?如果他抓紧时间,加固工事,使他的城堡或堡垒坚不可摧,纵使我们出击迅速,我们不知疲倦的臂膀再有力量,也会无济于事。所以,我的女主人,咱们马上出发才会有好运。只要我和您的对手一交锋,您就肯定会如愿以偿。”
堂吉诃德讲到这儿不再说话了,静静地等候美丽公主的回答。公主一副威严的样子,很符合堂吉诃德当时的状态。她答道:
“骑士大人,非常感谢你表达了要帮我解除危难的愿望,这才像个扶弱济贫的骑士的样子。愿老天让你我的愿望得以实现,那时候你也会知道世界上还有知恩图报的女人。我的启程应该尽快安排,我的意见与你一致。你全权酌定吧,我已经把我的人身安全以及光复王国的重任托付给你,你随意安排吧,我不会有异议。”
“那就这么定了,”堂吉诃德说,“既然沦落的是位女王,我一定抓紧时机,把您扶上您的世袭宝座。咱们马上出发,我现在上路心切,否则就会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坐失良机。能够让我胆怯恐惧的人,恐怕天上没有过,地上也没见过。桑乔,给罗西南多备鞍,还有你的驴和女王的坐骑,咱们告别城堡长官和那几位大人,马上出发。”
桑乔一直在场。这时他摇晃着脑袋说:
“哎呀,大人啊大人,村庄虽小议论多,评头品足又奈何!”
“不管在什么村庄和城市,我有什么不好的事可以让人议论的,乡巴佬?”
“您若是生气,我就不说了,”桑乔说,“本来我作为一个好待从应该向主人说的事,我也不说了。”
“你随便说,只要你不危言耸听。”堂吉诃德说,“你若是害怕,就随你的便;反正我不害怕,我行我素。”
“不是这个意思,真是的,都怪我!”桑乔说,“我现在已经弄清楚了,这个自称是米科米孔伟大王国女王的女人,跟我母亲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要真是女王,就不会趁人不注意偷着同这个圈子里的某个人乱啃了。”
桑乔这么一说,多罗特亚立刻变得满脸绯红,因为她的丈夫费尔南多的确避着大家,用自己的嘴唇从她的嘴唇那儿给自己的情爱以一定的安慰。这些被桑乔看见了,他觉得这样轻佻只能是妓女,而不是一个如此伟大王国的女王应有的行为。多罗特亚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桑乔的话,只好任他说下去。桑乔又说:
“我是说,大人,咱们走大路绕小道,白天黑夜都不得安生,可换来的却是让这些在客店里逍遥自在的人坐享其成。既然这样,我就没必要慌慌张张地为罗西南多备鞍,为我的驴上好驮鞍,为她准备坐骑了。让婊子干她的,咱们吃咱们的。”
上帝保佑!堂吉诃德听做自己的侍从竟说出这般无礼的话来,生了多大的气!他的眼睛都要冒出火来了,急急忙忙又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这个下贱货,这么没头脑,无礼又无知,竟敢背后说别人的坏话!你竟敢当着我的面,当着这么多尊贵的夫人说出这种话,而且还不知羞耻地胡思乱想!你这个万恶的魔鬼,竟敢造谣生事,盅惑人心,真是卑鄙至极,愚蠢透顶,污辱贵人的尊严。你赶快从我面前滚开,免得我对你不客气!”
说完他紧蹙眉头,鼓着两颊,环顾四方,右脚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下,满肚子怒气溢于言表。桑乔听了堂吉诃德这些话,又见他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吓得缩成一团,真恨不得脚下的地裂个缝,让他掉进去。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转身走开。聪明的多罗特亚十分了解堂吉诃德的脾气,为了缓和一下他的怒气,多罗特亚对他说:
“你不要为你善良的侍从说的那些蠢话生气,猥獕骑士大人。他只是不应该无中生有地乱说。他是一番好意,而且具有基督徒的良心,没有人会相信他有意诬陷谁。由此可以相信,就像骑士大人你说的,在这座城堡里,各种事情都受到了魔法的控制,肯定是这样。所以我说,桑乔很可能受到了魔法的影响,看到了他其实没有看到的那些有损于我尊严的事情。”
“我向全能的上帝发誓,”堂吉诃德说,“您说得完全对。也许是某种魔法的幻觉使得这个有罪的桑乔看到了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而且我也十分了解这个倒霉鬼,他善良单纯,不会有意诬陷人。”
“是这样,肯定是这样,”费尔南多说,“所以您,堂吉诃德大人,应该原谅他,与他和好如初,别让那些幻觉使他丧失了理智。”
堂吉诃德说他原谅桑乔,于是神甫就去找桑乔。桑乔低三下四地回来了。他跪在堂吉诃德面前,请求吻堂吉诃德的手。堂吉诃德把手伸给他,让他吻了自己的手,然后又祝福了他。堂吉诃德说:
“桑乔,我多次对你说过,这座城堡的一切都受到了魔法的控制,现在你该明白了,这的确是真的。”
“这个我相信,”桑乔说,“不过那次被扔可是确有其事。”
“你不要这么想,”堂吉诃德说,“如果是这样,我早为你报仇了,即使那时没报仇,现在也会为你报。可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不知道该向谁去报仇。”
大家都想知道被单的事,于是店主又把桑乔的那次遭遇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大家听了不禁大笑。若不是堂吉诃德再次保证,那次是由于魔法,桑乔早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了。不过,桑乔即使再愚蠢,也不会不知道自己是被一群有血有肉的人耍了,而不是像他的主人说的那样是什么幻觉。
两天过去了。住在客店的贵客一行人觉得该启程了。他们决定不再烦劳多罗特亚和费尔南多,像原来商定的那样,让神甫和理发师假借解救米科米科纳公主的名义,把堂吉诃德送回家乡去。神甫在当地设法为他治疗。他们决定用一辆恰巧从那儿路过的牛车把堂吉诃德送回去。他们在牛车上装了个像笼子样的东西,让堂吉诃德能够舒舒服服地待在里面,费尔南多和他的伙伴们、唐路易斯的佣人和团丁们按照神甫的主意和吩咐,都蒙着脸,装扮成身份不同的人,让堂吉诃德认不出这是他在客店里见过的那些人。准备得当之后,他们悄悄走进堂吉诃德的房间。堂吉诃德那天经过几番打斗,已经睡觉休息了。”
大家来到他身边,在他鼾声如雷、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把他紧紧按住,把手脚都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待他被惊醒时,已经动弹不得,只能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些陌生的面孔。此时他的怪诞念头又闪现出来,相信这些模样奇怪的人就是这座城堡里的鬼怪,他自己也肯定是被魔法制服了,所以既动弹不得,也不能自卫。这一切都已在这次行动的策划者神甫的预料之中。
在场的人中,只有桑乔的思维和形象没有变化。虽然他差一点就要患上同主人一样的疯病了,但还是能认出那些化了装的人来。不过他一直没敢张嘴,想看看他们把他的主人突然抓起来要干什么。堂吉诃德也一言不发,只是关注着自己的下场。人们把笼子抬过来,把堂吉诃德关了进去,外面又钉了许多木条,无论谁也不能轻易打开这个笼子了。
大家又把笼子抬起来,走出房间时,忽然听见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声音是理发师发出来的,不是那位要驮鞍的理发师,而是另一位。那声音说道:
“噢,猥獕骑士,不要为你被囚禁而感到苦恼。只有这样才能尽早完成你的征险大业。这种状况只有等到曼查的雄狮和托博索的白鸽双双垂颈接受婚姻枷锁①时才会结束。这个史无前例的结合会产生出凶猛的幼崽,它们会模仿它们的勇敢父亲的样子张牙舞爪。所有这些,在仙女的追求者②以他光辉的形象迅速而又自然地两度运行黄道之前就可以实现。你呢,高尚而又温顺的侍从,腰间佩剑,脸上有胡子,嗅觉又灵敏,不要因为人们当着你的面如此带走了游侠骑士的精英而一蹶不振。只要世界的塑造者愿意,你马上就会得到高官显爵,连你都会认不出自己。你的善良主人对你的承诺也一定会实现。我以谎言女神的名义向你发誓,你的工钱一定会付给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跟着你那位被魔法制服了的主人一起走吧,无论到哪儿,你都应跟随他。我只能说这些了,上帝与你同在,我要回去了。至于我要回到哪里去,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
①西方谑语,指结婚后必须承担很多义务。
②此处指太阳神阿波罗追求达佛涅的神话。
说到这儿,那个声音立刻提高了嗓门,然后慢慢转化为非常和蔼的语调,结果就连知道这是理发师在开玩笑的人都信以为真了。
堂吉诃德听到这番话也放心了,因为那些人允诺他和托博索他亲爱的杜尔西内亚结成神圣的姻缘,从杜尔西内亚肚子里可以产生出很多幼崽,那些都是他的孩子,这将是曼查世世代代的光荣。他坚信这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高声说道:
“你预示了我的美好未来。不管你是谁,都请你代我向负责我的事情的智慧的魔法师请求,在我实现我刚才在这里听到的如此令人兴奋又无与伦比的诺言之前,不要让我死在这个囚笼里。如果这些诺言能够实现,我将视我的牢笼之苦为光荣,视这缠身的锁链为休闲,不把我现在躺的这张床当作战场,而视它为松软的婚床和幸福的洞房。现在该谈谈如何安慰我的侍从桑乔了。根据他的品德和善行,我肯定,不管我的命运如何,他都不会抛弃我。假如由于他或我的不幸,我不能够按照我的承诺,给他一个岛屿或其他类似的东西,至少他的工钱我不会不给,这在我的遗嘱里已经注明了。我不是根据他对我的无数辛勤服侍,而是根据我的能力所及,把该交代的事情都在遗嘱里交代了。”
桑乔毕恭毕敬地向堂吉诃德鞠了一躬,吻了他的双手。堂吉诃德的双手被捆在一起,要吻就得吻两只手。然后,那些妖魔鬼怪扛起笼子,放到了牛车上。
www.txshuk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堂吉诃德出奇地中了魔法及其他奇事
堂吉诃德见自己被关在笼子里,装上了牛车,说道:
“我读过很多有关游侠骑士的巨著,不过我从未读过、见过或听说过以这种方法,用这种又懒又慢的牲畜,来运送被魔法制服了的骑士。他们常常用一块乌云托住骑士,凌空飘过,或者用火轮车、半鹰半马怪或其他类似的怪物,却从没有像我这样用牛车的。上帝保佑,真把我弄糊涂了。不过,也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骑士和魔法都不同以往了。也可能因为我是当今的新骑士,是我首先要重振已被遗忘的征险骑士道,所以就出现了一些新的魔法和运送被魔法制服者的方式。
你觉得是不是这么回事,桑乔?”
“我也不知道,”桑乔说,“我不像您那样读过很多游侠骑士的小说。尽管这样,我仍斗胆地认为他们并不完全是妖魔鬼怪。”
“还不完全是?我的天啊!”堂吉诃德说,“他们那幽灵似的打扮,做出这种事,把我弄成这个样子,要是还不算,那么怎样才算是完全的妖魔鬼怪呢?你如果想看看他们是否真是魔鬼,就摸摸他们吧,你就会发现他们没有身体,只有一股气,外观只是个空样子。”
“感谢上帝,大人,我已经摸过了,”桑乔说,“这个挺热情的魔鬼身体还挺壮,跟我听说的那些魔鬼很不同。据说魔鬼发出的是硫磺石和其它怪味,可他身上的琥珀香味远在半里之外就可以闻到。”
桑乔说的是费尔南多。他是个有身份的人,所以身上有桑乔说的那种香味。
“你不必惊奇,桑乔,”堂吉诃德说,“我告诉你,魔鬼都很精明,他们本身有味,却从不散发出什么味道,因为他们只是精灵。即使散发出味道,也不会是什么好味,只能是恶臭。原因就是他们无论到哪儿,都离不开地狱,他们的痛苦也得不到任何解脱。而香味是令人身心愉快的物质,他们身上不可能发出香味。如果你觉得你从那个魔鬼身上闻到了你说的那股琥珀香味,肯定是你上当了。他就是想迷惑你,让你以为他不是魔鬼。”
主仆两人就这么说着话。费尔南多和卡德尼奥怕桑乔识破他们的计谋,因为现在桑乔已经有所察觉了,就决定赶紧启程。他们把店主叫到一旁,让他为罗西南多备好鞍,为桑乔的驴套上驮鞍。店主立刻照办了。这时神甫也已经同团丁们商量好,每天给他们一点儿钱,请他们一路护送到目的地。
卡德尼奥把堂吉诃德的皮盾和铜盆挂在罗西南多鞍架的两侧,又示意桑乔骑上他的驴,牵着罗西南多的缰绳,让团丁拿着火枪走在牛车的两边。他们即将动身,客店主妇、她的女儿和丑女仆出来与堂吉诃德告别。她们装着为堂吉诃德的不幸而痛哭流泪。堂吉诃德对她们说:
“我的夫人们,不要哭,干我们这行的免不了要遭受一些不幸。如果连这种灾难都没遇到过,我也算不上著名的游侠骑士了。名气小的骑士不会遇到这种情况,因为世界上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存在。可那些英勇的骑士就不同了,很多君主和骑士对他们的品德和勇气总是耿耿于怀,总是企图利用一些卑鄙的手段迫害好人。尽管如此,品德的力量又是强大的,仅凭它自己的力量,就足以战胜琐罗亚斯德①始创的各种妖术,克敌制胜,就像太阳出现在天空一样屹立于世界。美丽的夫人们,如果我曾对你们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请你们原谅,那肯定是我无意中造成的,我不会故意伤害任何人。请你们祈求上帝把我从这个牢笼里解脱出来吧,是某个恶意的魔法师把我关进了牢笼。如果我能从牢笼里解脱出来,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在这座城堡里施给我的恩德,一定会感谢你们,报答你们,为你们效劳。”
——–
①琐罗亚斯德是古波斯宗教改革家、先知,是琐罗亚斯德教的创始人,据说是魔法的祖师。
城堡的几位女人同堂吉诃德说话的时候,神甫和理发师也正在同费尔南多和他的伙伴,上尉和他的兄弟,以及那些兴高采烈的女子们,特别是多罗特亚和卢辛达告别。大家互相拥抱,商定以后要常联系。费尔南多还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神甫,让神甫一定要把堂吉诃德的情况告诉他,说他最关心堂吉诃德的情况。他自己也会把神甫可能感兴趣的所有事情告诉他,例如他结婚、索赖达受洗礼、唐路易斯的情况、卢辛达回家等等。神甫说,如果费尔南多以后有求于自己,他一定会帮忙。两人再次拥抱,再次相约。店主跑到神甫身边,对神甫说,自己在曾经找到《无谓的猜疑》那篇故事的手提箱的衬层里又找到了一些手稿。既然手提箱的主人不会再到那儿去了,他自己又不喜欢看书,留着也没用,所以还是请神甫把手稿都带走吧。神甫对他表示感谢,然后翻开手稿,只见手稿的首页写着《林科内塔和科尔塔迪略的故事》,知道这是小说,而且估计到,既然《无谓的猜疑》写得不错,这部小说写得也不会差,因为都出自同一作者。神甫把手稿小心翼翼地收好,准备有空时再读。
神甫和理发师都上了马,他们脸上都带着面罩,以防堂吉诃德认出他们来,然后跟在牛车后面走着。牛车的主人赶着牛车走在最前面,团丁就像刚才说的,手持火枪走在牛车两侧,接着是桑乔骑着驴,手里还牵着罗西南多,再往后就是神甫和理发师。他们表情严肃,牛车走得很慢,他们也只能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
堂吉诃德伸直了腿坐在笼子里面,双手被捆着,倚着栅栏默不做声,态度安逸,看上去不像活人,倒像一尊石像。大家就这样静静地走了两西里地,来到一个山谷旁。牛车的主人想停下来休息一下,顺带给牛喂些饲料,就去同神甫商量。理发师认为应该再往前一段,他知道过了附近的山坡,那边山谷的草比这边还要多,还要好。牛车主人同意了,他们又继续向前走。
神甫这时回头发现后面来了六七个骑马的人,他们穿戴都很整齐。那些人不像他们那样慢吞吞地走,倒像是骑着几匹骡子的牧师,急急忙忙往不到一西里之遥的客店去午休的样子,所以很快就赶上了他们。那几个人客客气气地向他们问好。其中一人是托莱多的牧师,是那一行人的头领。他看见牛车、团丁、桑乔、罗西南多、神甫和理发师井然有序地行进着,而且还有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堂吉诃德,不由得打听为什么要如此对待那个人,虽然他从戴着标记的团丁可以猜测出,那人准是个抢劫惯犯或其他什么罪犯,因为这种人都是由圣友团来处置的。被问的那个团丁说:
“大人,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这个人,还是让他自己来说吧,我们不知道。”
堂吉诃德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说道:
“诸位骑士大人对游侠骑士的事精通吗?如果精通,我可以给你们讲讲我的不幸,否则我就没必要再费口舌了。”
神甫和理发师见那几个人同堂吉诃德说话,就赶紧过来,怕堂吉诃德说露了嘴。
对于堂吉诃德的问话,牧师回答说:
“说实话,兄弟,有关骑士的书,我只读过比利亚尔潘多的《逻辑学基础》。要是这就够了,那就对我说吧。”
“说就说吧,”堂吉诃德说,“骑士大人,我想告诉你,我遭到几个恶毒的魔法师嫉妒和欺骗,被他们用魔法关进了这个笼子。好人受到坏蛋迫害的程度要比受到好人热爱的程度严重得多。我是个游侠骑士,可不是那种默默无闻的游侠骑士,而属于那种虽然遭到各种嫉妒以及波斯的巫师、印度的婆罗门、埃塞俄比亚的诡辩家的各种诋毁,他们的英名依然会长存于庙宇,供后人仿效的那种骑士。在以后的几个世纪里,所有企图获得最高荣誉的游侠骑士都应该步他们的后尘。”
“曼查的堂吉诃德大人说得对,”神甫这时说,“他被魔法制服在这辆车上并不是由于他犯了什么罪孽,而是由于那些对他的品德和勇气深感恼怒的家伙对他恶意陷害。大人,他就是猥獾骑士,也许您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无论嫉妒他的人如何企图使他黯然失色,用心险恶地企图湮没他的英名,他的英雄事迹都将被铭刻在坚硬的青铜器和永存的大理石上。”
牧师听到这些人都如此说话,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惊奇得直要划十字。其他随行的人也颇感诧异。桑乔听见他们说话,又跑过来节外生枝地说:
“不管我说的你们愿意不愿意听,大人们,要是说我的主人堂吉诃德中了魔法,那么我母亲也中了魔法。我的主人现在思维很清楚,他能吃能喝,也像别人一样解手,跟昨天把他关起来之前一样。既然这样,你们怎么能让我相信他中了魔法呢?我听很多人说过,中了魔法的人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可我的主人,若是没人看着他,他能说起来没完。”
他又转过身来对神甫说道:
“喂,神甫大人,神甫大人,您以为我没认出您吗?您以为我没有看穿你们用这套新魔法想干什么吗?告诉您,您就是把脸遮得再严实,我也能认出您来。您就是再耍您的把戏,我也知道您想干什么。一句话,有嫉妒就没有美德,有吝啬就没有慷慨。该死的魔鬼!如果不是因为您,我的主人现在早就同米科米科娜公主结婚了。不说别的,就凭我的猥獕大人的乐善好施或者我的劳苦功高,我至少也是个伯爵了。不过,看来还是俗话说得对,‘命运之轮比磨碾子转得快’,‘昨天座上宾,今日阶下囚’。我为我的孩子和老婆难过,他们本来完全可以指望我作为某个岛屿或王国的总督荣归故里,现在却只能见我当了个马夫就回来了。神甫大人,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奉劝您拍拍自己的良心,您这样虐待我的主人,对得起他吗?您把我的主人关起来,在此期间他不能济贫行善,您不怕为此而承担责任,上帝将来要找您算帐吗?”
“给我住嘴!”理发师说,“桑乔,你是不是变得和你的主人一样了?上帝啊,我看你也该进笼子和他做伴去了。活该你倒霉,让人灌得满脑子都是什么许愿,成天想什么岛屿!”
“我没让人往我脑子里灌什么东西,”桑乔说,“我也不会让人往我脑子里灌东西,就是国王也不行。我虽然穷,可毕竟是老基督徒了,从不欠别人什么。要说我贪图岛屿,那别人还贪图更大的东西呢。‘境遇好坏,全看自己’。‘今日人下人,明日人上人’,更何况只是个岛屿的总督呢。我的主人可以征服许多岛屿,甚至会多得没人可给呢。您说话注意点儿,理发师大人,别以为什么都跟刮胡子似的,人跟人还不一样呢。咱们都认识,别拿我当傻子蒙。至于我主人是不是中了魔法,上帝才知道,咱们还是就此打住吧,少谈为妙。”
理发师不想搭理桑乔了,免得他和神甫精心策划的行动被这个头脑简单的桑乔说漏了。神甫也怕桑乔说漏了,就叫牧师向前走一步,自己可以解答这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的秘密,以及其它使他感兴趣的东西。
牧师向前走了一步,他的随从也跟着向前走了一步。牧师认真地听神甫介绍堂吉诃德的性情、生活习惯和疯癫的情况。神甫还向牧师简单介绍了堂吉诃德疯癫病的起因,以及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一直讲到他们把他放进笼子,想把他带回故乡去,看看是否有办法治好他的疯病。牧师和他的随从们听了堂吉诃德的怪事再度感到惊异。牧师听完说:
“神甫大人,我的确认为所谓骑士小说对国家是有害的。虽然过去我闲着无聊的时候,几乎看过所有出版的骑士小说的开头,可是从没有踏踏实实地把任何一本小说从头看到尾,因为我觉得这些小说写的差不多都是一回事,有很多雷同之处。我估计这类小说源于所谓米利都①神话,荒诞不经,只能供人消遣,而没有教育意义。它们与那些寓教于趣的寓言故事不同,其主要意图在于消遣,可是,我不知道满篇胡言怎么能达到消遣的目的。人只有从他见到或想象到的东西中看到或欣赏到美与和谐,才会享受到愉悦,而那些丑陋的东西绝不会给我们产生任何快感。
——–
①米利都是古代小亚细亚城市。
“如果一部小说或一个神话里说,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一剑将一个高塔般的巨人像切糖果条似的一劈两半,或者为了渲染战斗的气氛,先是说小说的主人公面前有一百万敌兵,然后尽管我们不愿意,也得让我们相信这个骑士仅凭他的健臂的力量就取得了胜利,这种小说无论从主题到内容有什么美可言呢?如果一个女王或皇后轻率地投入了一个并不知名的游侠骑士的怀抱,那我们说什么好呢?说一座挤满了骑士的塔像船一样在海上乘风前行,今晚还在伦巴第,明早就到了教士国王的领土或者其他连托勒密都不曾描述,马可·波罗都没见过的什么地方,这种东西,除了粗野无知的人以外,哪个有文化的人会喜欢读呢?如果有人说,这种书编的就是虚构的事情,因而没有必要去追究它的细节和真实性,那么我要说,编得越接近真实才越好,编得越减少读者的怀疑,越具有可能性才越好。虚构的神话应当与读者的意识吻合,变不可能为可能,克服艰险,振奋精神,让人感到惊奇、兴奋和轻松,惊喜交加。不过,所有这些都不能脱离真实性和客观性,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才算完美。
“我没见过哪本骑士小说能够称得上一个完整的神话故事,做到中间部分与开头呼应,结尾与中间部分呼应,都是七拼八凑,让人觉得它不是要创造出一个合理的形象,却存心要制造一个妖怪。除此之外,它的文笔晦涩,情节荒谬,爱情庸俗,礼仪不拘,还有冗长的战争描写,偏激的谈话,光怪陆离的行程,一句话,全无适当的写作技巧,实在应该从基督教国家清除出去,就像对待那些无用的人一样。”
神甫一直认真地听牧师讲述,觉得他是个很有见解的人,说得完全对。于是神甫对牧师说,他自己也是这种看法,而且对骑士小说很反感,已经烧掉了堂吉诃德的许多骑士小说。神甫又告诉牧师,他们曾检查过堂吉诃德的藏书,有的判处火刑,有的予以豁免。牧师听了不禁大笑,说自己虽然列举了骑士小说的许多坏处,可它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在内容上让有想象力的人充分表现自己。它提供了广阔的创作天地,让人无拘无束地任意编写,可以写海上遇难、暴风骤雨或大战小冲突,也可以让人任意描写一位勇敢的上尉的各个方面:英勇机智,对狡猾的敌人神机妙算;巧舌如簧,可以做战士的思想工作;深思熟虑又当机立断,无论战前还是战时都很勇敢。它时而描写悲惨的事件,时而记述意外的惊喜;那儿写一个美貌绝伦的夫人正直、机警而又庄重,这儿写一个基督教骑士勇敢而又谦恭;此处写一个凶残蛮横的无赖,彼处写一个彬彬有礼、知勇双全的王子;还可以表现臣民的善良与忠诚,君主的伟大与高贵。
“作者可以自诩为星相家或者杰出的宇宙学家,可以是音乐家,也可以精通国家政务,如果他愿意的话,还可以当巫师。他可以表现尤利西斯的机智、埃涅阿斯的同情心、阿基琉斯①的勇敢、赫克托尔②的不幸、西农③的叛逆、欧律阿勒④的亲密、亚历山大的大度、凯撒的胆略、图拉真⑤的宽厚和真诚、索皮罗⑥的忠实和卡顿的审慎,总之,既可以将这些优秀品质集于一身,也可以分散在许多人身上,只要笔意超逸,构思巧妙,而且尽可能地接近于现实,就一定会做到主题新颖,达到完美的境地,实现作品的最佳目的,就像我刚才说的,就是寓教于趣。这种不受约束的写作可以使作者以诗与议论的各种美妙手法写出史诗、抒情诗、悲剧、喜剧来。史诗也可以用散文和诗写出来。”
——–
①阿基琉斯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希腊英雄。
②赫克托尔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特浩伊主将。
③西农是希腊士兵,故意让特洛伊人俘虏,并劝他们把木马拖进城。
④欧律阿勒是希腊神话中的三女怪之一。
⑤图拉真是古罗马皇帝。
⑥索皮罗是古波斯的将领。
WWW.dxsxs.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牧师谈论骑士小说以及其他事
“你说得对,牧师大人,”神甫说,“因此,现在已经出版的这类书都应该摒弃。它们没有任何教育意义可言,也没有遵循艺术规律,不可能产生出像希腊和罗马两位诗坛王子①的诗歌创作中那样优秀的作品来。”
——–
①此处指荷马和维吉尔。
“不过,我曾试图按照我刚才说的那些观点创作一部骑士小说。”牧师说,“不瞒你说,我已经写了一百多页。为了检验我的这种尝试是否符合我的意图,我曾与一些喜爱这类传奇的学者和一味喜欢听荒唐故事的下等人接触过,他们都对我的做法予以肯定。尽管如此,我并没有继续把小说写下去。一方面我觉得这种事情与我的职业无关;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发现平庸之辈毕竟多于文人墨客,受到少数雅士学者赞扬比受到多数头脑简单的人嘲笑要好。我不愿意曲意迎合妄自尊大的平民市侩,而这种人大部分都喜欢看这类小说。
“不过,让我辍笔不想继续写下去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我曾从现在上演的喜剧中得出一个结论:现在风靡于世的都是这种戏剧,它们无论出于虚构还是根据历史改编的,都是彻头彻尾的胡编乱造。尽管这些戏远非好戏,可老百性却看得津津有味,说这是好戏。创作戏剧的编剧和演戏的演员们都说就得这样,因为老百姓喜欢。另一方面,那些按照艺术要求编排的剧作却只有寥寥几个有学识的人欣赏,其他人对它的艺术技巧全然不知。所以,这些编剧和演员宁愿靠迎合多数人吃饭,而不愿只为少数人服务。我的书也会是这样。如果我想保持它的艺术性,即使我呕心沥血地写出来,也只能落个费力不讨好的结局。
“虽然有几次,我力图劝阻那些演员不要自欺欺人,上演具有艺术性而不是荒谬的戏剧同样可以吸引很多观众,赢得很高的声誉,但他们仍然固执己见,对你讲的道理和列举的例子根本不予理睬。
“记得有一天,我对一个顽固分子说:‘告诉我,你是不是还记得,几年前在西班牙上演了一位著名作家创作的三部悲剧,真是做到了雅俗共赏,而且演员们演这三部戏得到的钱比后来上演三十部上座率很高的戏赚的还多?’
“‘不错’那位艺术家说,‘您大概是指《伊萨贝拉》、《菲丽斯》和《亚历杭德拉》①吧。’
①这三部悲剧的作者均为卢佩西奥·莱昂纳多·德阿亨索拉。
“‘就是它们,’我说,‘这些剧目保持了自己的艺术特性,可并没有因此不受到人们的喜欢。因此,不能怪老百姓非要看那些胡编乱造的东西不可,而要怪演员们只会演那些东西。的确,《恩将仇报》就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努曼西亚》也没有,《多情商人》也是如此,《可爱的冤家》就更别提了。还有一些很有水平的作家编的一些剧目,作者出了名,演员得了利。’我觉得他听了有些动摇,却并没有因此被说服,自然不肯抛弃他的错误观念。”
“您一谈到这点,牧师大人,”神甫说,“就勾起了我对现在风行的喜剧早已形成的愤恨,就像我现在对骑士小说的愤恨一样。我觉得喜剧应该像图利奥说的,是人类生活的反映、世俗的典范和真理的再现。可现在上演的这些东西都是荒诞离奇的反映、愚昧的典范和淫荡的再现。戏的第一幕第一场里还是个幼雅无知的女孩,第二场就成了老态龙钟的男人,还有什么比这更离奇吗?剧目向我们表现的是老人勇敢,年轻人怯懦,佣人能言善辩,侍童足智多谋,国王粗俗鄙陋,公主为人浅薄,难道还不荒唐吗?他们是否注意到了剧目情节的时空呢?我曾看过一出喜剧,开始第一场演在欧洲的事,第二场就到了亚洲,第三场结束时已经跑到非洲去了。假如有第四场,那么肯定演到美洲去了,这样世界各地就都演到了。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忠实是喜剧的关键,可是有的人假设一个剧情发生在丕平国王①和卡洛曼国王②的时代,却又让希拉克略皇帝③做主角。他手持十字架进入耶路撒冷,又像布荣的哥德夫利④一样占领了圣陵⑤,而他们却相隔多年。把喜剧建立在杜撰的基础上,却又加上史实,中间再掺入一些不同时期的不同人物,让人看着觉得并不可信,而且还有许多无法解释的明显错误,这种戏剧,即使一个中等水平的观众看了,能够满意吗?最糟糕的就是那些孤陋寡闻的人竟说这种戏剧已经至善至美,如果再对它们提出什么要求,那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咱们再来看看神话剧又怎么样呢?这种戏剧里编造了多少奇迹,多少虚假晦涩的东西,把其他人的奇迹安到一个圣人身上!而在世俗剧里也编造奇迹,一味地觉得加进了这种奇迹或者他们称作表现手段的东西,那些愚昧无知的人就会来看戏,为戏叫好。这种做法不尊重事实,不尊重历史,而且也是对西班牙文人学者的污辱,因为其他国家的人仍然恪守喜剧的原则,见我们如此荒谬,会把我们看成野蛮无知的人。有人说,在一些治理有方的国家里允许演出喜剧,以供大众有正当的消遣,避免那些由无聊产生的低级趣味。所有喜剧不管是好戏还是坏戏,都能起到这个作用。所以,没有必要画出框框,规定编剧和演员应该如何去做。因为就像刚才说的,无论怎样,戏都可以起到这种作用。可是,他们这样说,并不能为自己开脱。
①丕平国王是8世纪的意大利国王。而丕平一世、二世则是法国加洛林王朝阿基坦的国王。
②卡洛曼是9世纪的西法兰克国王。
③希拉克略又译赫拉克利乌斯,是7世纪东罗马帝国即拜占庭帝国的皇帝。
④欧洲第一次十字军东侵的首领之一,1099年7月参加攻占耶路撒冷。
⑤指耶稣基督的陵墓,或建在耶稣受难与埋葬原址的教堂。
“我对此的回答是,即使出于这个目的,好戏要比不那么好的戏作用大得多,是坏戏远不能相比的。一部精心雕琢、编排合理的喜剧,观众可以开心于它的诙谐,受教于它的真谛,意外于它的情节,受启迪于它的情理,可以在狡诈中学会警觉,可以在典范中学到睿智,可以对丑恶忿忿不平,也可以为高尚品质赞叹不已。所有这些都是一部好喜剧应该在观众的精神上产生的效果,不管这些观众的文化素质有多么低下。如果一部喜剧具备了上述各种条件,就一定会使观众感到愉快、轻松、高兴和满意,而且会远远超过那些现在上演的普遍缺乏上述条件的喜剧。编写了这种缺乏上述条件的喜剧的作家们并没有过错,因为其中一些作家十分清楚自己的错误所在,他们完全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可是因为喜剧已经成为一种可出售的商品,他们也是这么说的,而且他们说得也对,若不是这类剧本,演员们就不会出钱买,因此,作家就得按照购买他的剧本的演员的要求去写作。从这儿就可以看出,为什么我们这个王国的一位极其幸运的才子①倜傥儒雅,谈吐风趣,诗句华丽,妙语横生,言近旨远,总之,风格高雅隽永,蜚声世界,可是他为了迎合演员的口味,除了少数几部作品之外,都没能达到应有的完美的水平。
——–
①此处影射西班牙作家洛贝·德·维加。
“还有一些作家写作时欠考虑,编写了有损于某些国王或败坏了某些家族的名誉的戏剧,所以演员们演完戏后就得赶紧逃走,免得受到惩罚。他们常常为此受到惩罚。这些以及其它一些我还未说到的麻烦,只要宫廷里专设一个聪明而又谨慎的人,负责在所有喜剧上演之前审查剧本,就可以避免。这个人不仅要负责在宫廷里演的戏,而且要负责在西班牙上演的所有喜剧。没有他的批准、盖章、签字,各地机构都不允许任何喜剧上演。这样,喜剧家们在把他们的剧本送往宫廷之前就会小心多了,得估计他们的剧本能否被允许上演。而剧作家也会格外小心仔细,考虑到他们编的喜剧会受到某个行家的严格审查。如果能这样,就会出现优秀喜剧,就会顺利实现喜剧的宗旨,也就能使西班牙的群众得到了消遣,学者受到了尊重,演员们可以安心演戏赚钱,不必担心受到惩罚。
“如果由另外一个人,或者就是由这个行家本人负责审查新编写的骑士小说,那么肯定会出现一些您说的那样的优秀小说,可以丰富我们的语言宝库,使那些旧小说与新出版的文明消遣小说相比黯然失色。文明消遣不仅空闲的人需要,而且繁忙的人也需要,因为弓不能总是绷紧的,人类体质的孱弱性决定了没有正常的消遣,人的生命就不能维持。”
牧师和神甫正说着话,理发师赶到他们身边,对神甫说:
“神甫大人,这就是我说的那个适合我们午休,而且牛也可以得到丰盛水草的地方。”
“我也这样认为。”神甫说。
神甫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牧师。牧师被眼前美丽的山谷吸引,也愿意停下来同他们一起休息,而且他觉得同神甫谈得很投机,还想从他那儿再听到一些堂吉诃德的事情。于是,牧师吩咐一个随从到前面不远的客店去给大家弄些吃的,他想就在那个地方午休。佣人说他们那头驮驴已经到了客店,它驮的食物足够大家用的,只需在客店弄些大麦就够了。
“既然这样,你就把所有牲口都赶到客店去,把那头驮驴牵回来。”
桑乔本来就怀疑这两个人是神甫和理发师,此时见他们不在堂吉诃德身边,就赶紧来到关堂吉诃德的笼子旁,对堂吉诃德说:
“关于您被魔法制服的事,我想对您说说我的心里话。我告诉您,这两个蒙面人就是咱们那儿的神甫和理发师。我猜他们设计这样送您走,纯粹是由于您做了一些声名显赫的业绩,超过了他们。假如我这个猜测是真的,就可以断定您并不是中了魔法,而是上当犯傻了。为了证明这点,我想问您一件事,如果您回答得与我估计的一样,这个骗局就昭然若揭了,由此您就会明白,您并不是中了魔法,而是精神错乱了。”
“你随便问,亲爱的桑乔,”堂吉诃德说,“我一定会诚心诚意地满足你的要求。你说,同咱们一起走的那两个人是咱们熟悉的神甫和理发师。很可能他们特别像神甫和理发师,但要说他们就是,那是万万不可相信的。你应该相信和清楚,如果他们真像你说的那样是神甫和理发师,那一定是对我施了魔法的妖怪让他们变得很像神甫和理发师。它们要想变出什么模样来都易如反掌。而妖怪要变出我们朋友的模样,就是为了让你的意识陷入迷魂阵,你就是有英雄忒修斯的本事也不会解脱出来。它们这样做还是为了让我对自己的意识产生怀疑,看不出我的遭遇从何而来。你可以认为与咱们同行的是咱们村上的神甫和理发师;可我被关在笼子里,仍然认为如果不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人类的力量远不足以把我关进笼子里。除了说妖怪在我身上施的魔法已经大大超过了我在所有骑士小说里看到的对游侠骑士施的魔法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呢?你完全不必相信他们是你说的什么神甫和理发师,就像我不是土耳其人一样。至于你想问点什么,你就问吧,你就是从现在问到明天早晨,我也会一一回答你。”
“圣母保佑!”桑乔说,“您真的这么死脑筋,没脑子,看不出我对您说的全是真的吗?看不出您被关在这儿不是有什么魔法,而是有人陷害?但愿上帝能够把您从这场苦难中解救出来,让您意想不到地投入杜尔西内亚夫人的怀抱。”
“我刚刚发过誓,”堂吉诃德说,“你随便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我要求您,也希望您能够一五一十地回答,”桑乔说,“就像那些从武的战士说实话一样。您就是从武的,您得以游侠……骑士的名义……”
“我不会撒任何谎,”堂吉诃德说,“你该问了,别这么多‘除非如此’、‘向天发誓’、‘有言在先’什么的,桑乔。”
“我敢肯定我的主人是老实人,说实话。因为这同咱们说的事情有关,所以,我认真地问您,自从您被关进笼子后,或者如您说的被魔法制服在这个笼子里以后,您是不是想过人们常说的大小便?”
“我不懂什么便不便的,桑乔,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
“您不懂什么叫大小便,这可能吗?学校里骂男孩子就这么说。我是说您想不想做那个不能不做的事情?”
“噢,现在我明白了,桑乔!我想过很多次,现在就想。
快把我弄出去,别把这儿弄脏了!”
第四十九章 桑乔同堂吉诃德颇有见地的谈话
“对,”桑乔说,“这下才算说着了。这也就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情。您说,大人,比如说有个人身体不舒服,大家常说:‘这个人怎么回事?不吃不喝不睡觉,问他什么话他也说得文不对题,像中了邪似的。’这点您不否认吧?由此可见,不吃不喝不睡觉,也不做我说的那种本能的事情,这样的人才算中了魔法。可像您这样,给喝就喝,有吃就吃,有问必答,就不算是中了魔法。”
“你说得对,桑乔,”堂吉诃德说,“不过我已经对你说过,魔法有多种,可能时过境迁,现在中了魔法的人都能像我现在这样,虽然以前中了魔法的人并不是这样。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做法,不能一概而论。我自己清楚我已经中了魔法,这就足以让我心平气静了。如果我认为我并没有中魔法,却因为怯懦懒惰而甘愿被关在笼子里,辜负了那些正急需我帮助和保护的穷苦人,我的心情就会很沉重。”
“话虽然是这么说,”桑乔说,“为了验证一下,您最好试着从这个牢笼里出来,我也会尽全力帮助您。您出来后,再试着骑上罗西南多。看它垂头丧气那样子,大概它也中了魔。然后咱们再去试着寻险。假如不行,您还有时间回到笼子里去。我以一个忠厚侍从的名义向天发誓,万一由于您运气不佳或者由于我考虑得过于简单,事情没有成功,我一定陪您在笼子里待着。”
“我很愿意按你说的去做,桑乔兄弟。”堂吉诃德说,“你找到机会让我脱身的时候,我完全听你的。不过桑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对我的遭遇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
游侠骑士和这位游而不侠的侍从边走边聊,来到神甫、牧师和理发师面前,他们早已下马在前面等候了。赶牛车的人把牛从轭上解下来,任它们在那个碧翠清幽的地方走动。秀色可餐对于中了魔法的堂吉诃德来说无所谓,却令包括桑乔在内的明白人流连忘返。桑乔请求神甫让他的主人出来一会儿,否则笼子就会弄脏了,这与他主人这样的身份不符。神甫表示理解,说自己非常愿意满足他的要求,可是怕他的主人一旦获得自由,就我行我素,跑得无影无踪。
“我保证他不会跑。”桑乔说。
“我也可以保证,”牧师说,“不过他得以骑士的名义保证,除非我们同意,决不离开我们。”
“我保证,”堂吉诃德说,刚才那些对话他全听到了,“特别是像我这样中了魔法的人,已经身不由己,因为如果对某人施了魔法,就可以让他几百年原地不动。即使他跑了,也可以让他从天上飞回来。”堂吉诃德说,因此完全可以把他放出来,而且这对大家都有好处,否则大家的鼻子就不会太好受了,除非他们走开。
牧师扶着堂吉诃德的一只手,当时堂吉诃德的两只手仍然被捆在一起,让他郑重发誓,然后才把他从笼子里放出来。堂吉诃德见自己已从笼子里出来,简直乐坏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了个大懒腰,接着就跑到罗西南多身边,在马屁股上拍了两下,说道:
“马匹之精华,我相信上帝和他慈祥的圣母很快就会让咱们如愿以偿,那就是你驮着你的主人,我骑在你的背上,去行使上帝派我到世上来承担的职责。”
堂吉诃德说完就同桑乔走到偏僻之处去了。回来后他感觉轻松多了,因此便更急于实施桑乔安排的计划。
牧师看着堂吉诃德,对他如此怪异感到惊奇,同他谈论什么,他的思维都显得很明智,唯独一谈到骑士道,像前几次一样,他就犯糊涂了。牧师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当大家在草地上坐下,等待牧师安排的食物时,牧师对堂吉诃德说:“贵族大人,您读了那些低级无聊的骑士小说,是非不分,真假不辨,竟然相信您中了魔法以及其它诸如此类的事情。一个正常人的头脑怎么会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多阿马迪斯,有不计其数的著名骑士,有特拉彼松达的皇帝,有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有游侠少女的坐骑,有毒蛇、妖怪和巨人,有惊险奇遇和激烈的战斗,有各种各样的魔法,有华丽的服装、多情的公主、伯爵侍从、滑稽的侏儒,有缠绵的情书和话语,有烈女以及骑士小说里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我看这些书的时候,如果不想到那全是胡编乱造,也许会有某种快感。可一想到它们竟是那类东西,就想把它们往墙上摔,如果附近或旁边有火,还要把它们扔到火里去。它们妖言惑众,不顾常情,使那些无知的百姓竟然对它们的胡言乱语信以为真,就像那些散布邪说的人一样,理应受到这种惩罚。而且,它们竟迷惑了许多精明的学者和豪门贵族,这一点从您身上就明显表现出来。这些小说导致您最终被人关进笼子,用牛车拉着,就像拉个狮子或老虎到处展览,以此赚钱。堂吉诃德大人呀,您应该为自己感到悲哀,改邪归正,利用老天赐给您的一切,利用您高度的聪明智慧,阅读其他有益于您身心的书籍,也可以提高自己的声誉。
“如果您天生喜欢读有关英雄业绩的书,您可以读《圣经》的《士师记》,那里有许多真正的勇士的伟大业绩。卢西塔尼亚有维里阿图,罗马有凯撒,迦太基有阿尼瓦尔,希腊有亚历山大,卡斯蒂利亚有费尔南·冈萨雷斯伯爵,瓦伦西亚有熙德,安达卢西亚有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埃斯特雷马杜拉有迭戈·加西亚·德帕雷德斯,赫雷斯有加尔西,托莱多有加尔西拉索,塞维利亚有唐曼努埃尔·德莱昂,阅读有关这些人的英雄事迹的书既可以让人得到消遣,又可以受到教育,即使很有学识的文人读起来也会饶有兴趣,叹为观止。
“这种书才是像您这样聪明的人读的,堂吉诃德大人。这种书可以让人增长历史知识,陶冶性情,学到优秀品德,改善人的举止,无所畏惧,大胆勇猛。这些可以给上帝带来荣誉,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我看来,也为您的故乡曼查赢得名声。”
堂吉诃德一直极其认真地听牧师陈述。他见牧师说完了,又看了牧师好一会儿,才说道:
“贵族大人,我觉得您这番话的目的是要让我相信世界上根本没有游侠骑士,而且所有骑士小说都是胡言乱语,对国家有害无益。我不应该读,更不应该相信它们,更糟糕的是我还模仿它们,按照它们的样子投身于游侠骑士这一极其艰苦的行业。同时您还反驳我说,无论是高卢还是希腊,从来就没有阿马迪斯,也没有骑士小说中通篇出现的其他骑士。”
“确实如此。”牧师说。
堂吉诃德说道:
“您还补充说这些骑士小说深深毒害了我,使我失去了理智,最后被关进笼子,因此我应该改弦易辙,阅读其它一些真正能够寓教于趣的书。”
“是这样。”牧师说。
“可我认为,”堂吉诃德说,“失去理智并且中了邪的正是您。您竟大放厥词,反对这项在世界上如此受欢迎、如此受重视的事物。您读骑士小说时感到气愤,认为应该对骑士小说施行惩罚。其实,正是像您这样反对这种事物的人,才应该受到您刚才说到的惩罚。您想让人们相信世界上从来没有阿马迪斯,也没有骑士小说里随处可见的其他征险骑士,就好比想让人相信太阳不发光,寒冰不冻人,大地不能养育万物一样。世界上哪位学者能够让别人相信佛罗里佩斯公主和吉·德波尔戈尼亚的事以及卡洛曼时期的菲耶拉布拉斯和曼蒂布莱大桥的事呢?而这是千真万确的,无可置疑。如果说这是谎言,就好比说世界上没有赫克托耳,没有阿基琉斯,没有特洛伊战争,没有法国十二廷臣,没有英格兰的亚瑟王一样,而亚瑟王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只乌鸦,他的王国正翘首企盼着他的归来。还有人竟敢说瓜里诺·梅斯基诺和寻找圣杯①的事是编造的,说特里斯坦和艾斯厄王后的爱情,以及希夫内拉和兰萨罗特的爱情是杜撰的。现在还有人记得曾经见过女仆金塔尼奥纳,她是英国最高级的斟酒女。这里绝无虚假。我记得我祖母见到某个女仆戴着大头巾时总对我说:‘孩子,那个女仆就特别像金塔尼奥纳。’由此我可以认定祖母大概认识她,至少曾见过她的画像。谁能说皮埃尔斯和美丽的马加洛纳的事不是真的呢?皇家兵器博物馆里至今还陈列着勇敢的皮埃尔斯在空中调转他骑的那匹木马时使用的销钉,那个销钉的个儿比车辕还大点儿呢。销钉的旁边就是巴比加的鞍子。罗尔丹的号角足有房梁那么大,现在就陈列在龙塞斯瓦列斯。由此可见,十二廷臣确实存在,皮埃尔斯存在,熙德和其他此类的骑士也存在,他们都曾四处征险。勇敢的卢西塔尼亚游侠骑士胡安·德梅尔洛曾见到过波尔戈尼亚,并且在拉斯城同查尔尼大名鼎鼎的皮埃尔斯穆绅②交锋,后来又在巴西莱亚城同恩里克·德雷梅斯坦穆绅作战,结果两次他都获胜了,从此闻名遐迩。如果不是确有其事,人们就会告诉我,这些全是假的。西班牙的勇士佩德罗·巴尔瓦和古铁雷·基哈达,说起来我还是基哈达家族的直系后裔呢,他们也是在波尔戈尼亚征险挑战,战胜了圣波洛伯爵的后代们。
①圣杯是神话和骑士小说中耶稣最后一次晚餐时用的杯子。
②穆绅是古时西班牙的阿拉贡地区对二等贵族的称号,后来在某些地区改作尊称。
“还有人否认费尔南多·德格瓦拉曾到德国征险,并且同奥地利公爵家族的骑士豪尔赫先生搏斗,说苏埃罗在帕索的枪术对练比赛是胡闹,否认路易斯·德法尔塞斯穆绅同西班牙骑士唐贡萨洛·德古斯曼的比赛,以及西班牙和其他王国的骑士那些不可置疑的丰功伟绩。我再重复一遍,否认这些是毫无道理的。”
牧师对堂吉诃德如此混淆是非,以及他对所有与游侠骑士有关的事情了如指掌而深感惊讶。他说道:
“堂吉诃德大人,我不能说您讲的全不是事实,特别是那些有关西班牙骑士的情况。同时我也承认法国有十二廷臣,可是我不能相信蒂尔潘大主教写的有关他们的所有东西。实际上,他们是法国国王挑选出来的骑士,具有同样的意志、素质和勇气,至少他们应该是这样的。他们就像现在的圣地亚哥或卡拉特拉瓦的宗教团,能够参加这种组织的应该是出身高贵的勇敢骑士。就好像现在说‘圣胡安的骑士’或‘阿尔坎塔拉的骑士’一样,那时候称他们为‘十二廷臣骑士’,他们是为这个军事组织选择出来的十二个成员。
“说世界上有熙德,这没什么疑问,贝纳尔多·德尔卡皮奥就更不用说了。可您说到皇家兵器博物馆里巴比加的鞍子旁边有皮埃尔斯伯爵的那个销钉,恕我孤陋寡闻,眼光不锐利,我看见过那个鞍子,却从未看见什么销钉,而且竟像您说的那么大。”
“肯定就在那儿,”堂吉诃德说,“说得再具体一点,据说是放在一个牛皮袋里,以免生锈。”
“这都有可能,”牧师说,“可我凭我的教职发誓,我不记得我曾见过它。而且就算那儿有销钉,我也不能因此就相信那么多阿马迪斯的故事,也不相信真像人们说的有那么多骑士。像您这样品德高贵、思想敏锐的人,不应该相信骑士小说中胡诌的那些荒诞不经的事情都是真的。”
第五十章 堂吉诃德同牧师唇枪舌剑及其他
“真新鲜!”堂吉诃德说,“这些小说是经过国王允许、有关人员批准才出版的。无论大人还是小孩,穷人还是富翁,学者还是老粗,平民还是骑士,一句话,无论什么情况的人都喜欢读,都很欣赏它们。它们的真实性显而易见,把某个或某些骑士的父母、祖籍、亲属、年龄、所在地和事迹都详详细细、逐天逐日地告诉我们,难道是胡说八道吗?
“请您住嘴,不要再亵渎神明了。您还是听从我的劝告,做得明智些,去读读这些小说吧,那么您就会发现其乐无穷。不信您听我说,假设我们面前有个沸腾的淡水湖,湖里有很多怪蛇、蜥蜴和其它许多可怕的动物穿梭游弋。这时湖中心传出一个极其凄切的声音,说道:‘你,骑士,或者不管你是什么人,你如果想得到你面前这个可怕的湖泊黑水下面的宝贝,就要拿出你的勇气,跳进这滚滚的沸水里去。你如果不跳进去,就不配看到这下面七仙女城堡的良辰美景。’骑士听完这可怕的声音,丝毫不考虑对自己会有什么危险,甚至来不及脱掉身上沉重的甲胄,只请求上帝和自己的意中人保佑自己,便纵身跳进了沸腾的湖泊。他还没明白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就已经来到了一个花团锦簇的原野上。它如此美丽,连厄吕西翁①都无法与之比拟。
①厄吕西翁是希腊神话中信徒和阴魂居住的乐土。
“他觉得那里的天空格外晴朗,太阳的光芒格外明亮,眼前一片绿草如茵,树木苍郁,青翠欲滴,秀色可餐。无数只各种花色的小鸟在枝叶丛中穿梭,啼声婉啭。一条清凉的小溪流淌在细沙和白卵石上,仿佛液体水晶流淌在金粉纯珠上。那边有一座用斑纹大理石和单色大理石精雕细琢的喷泉,这边另有一座喷泉却显得纯朴自然,精细的贝壳和白色、黄色的蜗牛壳错落有致地镶嵌在上面,与斑斑点点的发光晶体和祖母绿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五彩缤纷的作品,真可谓巧夺天工。
“再往前,只见一座坚实的城堡或引人注目的要塞,黄金的围墙,钻石的城堞,紫晶石的门,总之,它的建筑材料里不乏钻石、红宝石、珍珠、金子和祖母绿,令人叹为观止。此时,从城门里出来一大群少女,衣着鲜艳华丽,如果我现在按照书上记述的那样给你们讲一遍,那且讲不完呢。其中一个大概是管事的少女,拉起了那位勇敢跳进沸腾湖水的英武骑士的手,不声不响地把他带进那座辉煌的要塞或城堡,把他的衣服脱得一干二净,用温水为他洗澡,然后又往他全身涂香脂,给他穿上一件香气扑鼻的极薄的纱衣。另外又过来一位少女,在他肩上披了一条大披巾,那披巾据说价值连城,甚至还不止如此呢。后来又怎么样?少女们又把他带进一个客厅,里面已经摆上宴席,其精美程度令人叹服。你再看往他手上洒的洗手水,都是滤过的香花水。少女们又扶他坐在一个象牙椅上,而且在服侍他的过程中始终一声不响。她们又为他端来各种佳肴,全都美味可口,骑士竟不知该从何下着。他吃饭的时候还可以听到音乐声,却不知是谁在演奏,在哪里演奏。餐毕撤掉了桌子,骑士躺到椅子上,习惯地剔起牙来。忽然,另一个美人走进客厅,坐在骑士身旁,向他讲述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堡,自己又是如何被魔法弄进城堡的等等,无论是骑士还是小说的读者都会为之惊奇。
“我不想再冗述下去了。不过由此可以看出,无论什么人,无论读到游侠骑士小说的哪一部分,都会感到愉快和惊奇。请您相信我,就像我刚才说的,读读这些小说,就会知道它如何能够驱除烦恼,陶冶性情。
“就我而言,可以说我是个勇敢大胆、谦恭有礼、豪爽大方、温文尔雅、颇有教养、吃苦耐劳、忍受魔法的游侠骑士。虽然我刚刚还像疯子似的被关在笼子里,我想,凭我臂膀的力量和老天保佑,我很快就会成为某个王国的国王,那时候我就可以显示出我知恩图报,胸襟宽广。大人,我相信穷人永远无法向任何人表示他的慷慨豪情,尽管他对此有强烈的愿望。只停留在愿望上的感激之心只能算是死物,就好比有信心而无行动只能算死物一样。因此我希望命运能够赐予我一个做皇帝的机会,这样就可以向我的朋友们行善,以此显示我的胸怀,特别是我这位可怜的侍从桑乔,我很早以前就曾许愿给他一个伯爵称号。我现在只担心他没有能力管理好他的封邑。”
桑乔听见了主人最后几句话,于是说道:
“您加把劲,堂吉诃德大人,赶紧把您许过愿的伯爵领地封给我吧,我早等着呢。我觉得我有能力管好它。就算是管不好,我听说有人愿承租领主的土地,每年交一定的租子,而领主们就撒手不管了,只管收租子,其他一概不管。我也这么做,什么都不操心,什么都不管,跟伯爵似的,只管收租子,其他的事随便他们怎么办。”
“可是,桑乔兄弟,”牧师说,“你可以只管收你的租子,但是政务总得有人管理呀。一个领主必须懂得治国,这也需要才智和判断力,特别是要有决断力。如果开头就出现了错误,那么中期和后期阶段也肯定会出现错误。上帝常常帮助好心的老实人,而不帮助狡猾的坏人。”
“我不懂得那些大道理,”桑乔说,“我只知道若是把伯爵的领地拿到手,我也同样能当好伯爵,管好领地。我的脑子与别人比也不差,身体还很强壮,完全可以像别人一样管理好我的领土。只要我当上领主,我就要为所欲为;为所欲为了,我就称心了;称心了,我就高兴;一个人如果高兴了,就会别无他求,也就行了,其他的都像两个瞎子说再见一样,全是胡扯。”
“你称之为大道理的那些东西并不坏,桑乔,而且关于伯爵领地的事,里面还有很多学问呢。”
堂吉诃德插嘴道: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学问,我只知道学习高卢伟大的阿马迪斯的榜样。阿马迪斯曾把菲尔梅封给他的侍从,我也会这样。我会一百个放心地封桑乔做伯爵。桑乔是游侠骑士的最优秀的侍从中的一位。”
牧师对堂吉诃德成套的胡言乱语,对他描述骑士的湖中奇遇,对他把骑士小说上看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记得一清二楚,深感惊奇。此外,牧师没有料到桑乔竟会如此愚蠢,竟如此渴望他主人许愿给他的伯爵领地。这时,牧师那几个到客店去牵驮驴的佣人回来了,并且在绿草地上铺了块毯子摆上食物。大家在树荫下就地坐下来吃东西,因为赶牛车的人还想在这个地方喂喂他的牛呢。大家正吃着,忽听得他们身旁的草丛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跑动声和铃铛响,只见从那儿窜出一只漂亮的山羊,羊身上是黑色、白色和棕褐色的斑点。羊的身后有个羊倌在大声呼喊,用他那种惯用语叫羊站住或回到羊群里去。那只惊慌失措的小羊看到这些人仿佛看到了救星,跑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羊倌过来,抓住了羊的两只角,仿佛它真能听懂人话似的对它说道:
“哎呀,小野羊啊小野羊,小花羊啊小花羊,你怎么到处乱跑!是狼把你吓着了吗,宝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样,你是母羊,却总不能安分下来。你的脾气不好,还不学好样。回去吧,回去吧,朋友,至少你待在圈里或同你的伙伴们在一起,才会安全。你总是这样到处乱跑,其它羊会怎么样呢?”
大家听了羊倌这番话都觉得很有意思,特别是牧师。他对羊倌说:
“兄弟,你先静静气,先别急着把羊赶回去。就像你刚才说的,它是只母羊,母羊就该有它的天性,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没用。你喝点酒吃口肉,压压火,也让羊歇歇。”
牧师说着用刀尖扎着一块兔子里脊肉递给了羊倌。羊倌接过肉,道了谢,吃完又喝了口酒。平静下来之后,他说道:
“我不希望你们因为看见我如此认真地同羊说话,就把我看成傻子。我刚才那些话是话里有话的。我虽然是个粗人,可是还不至于连如何对待人和畜生都不懂。”
“这点我完全相信,”神甫说,“而且根据我的经验,大山里面有学士,牧人茅屋里出哲学家。”
“至少出吃过亏的人。”羊倌说,“我虽然是不请自来,但为了使你们相信这点,如果你们不讨厌,我希望你们花点功夫听我给你们讲一件事,你们就会知道我和这位大人,”羊倌指指神甫,“说的都是真的。”
这时堂吉诃德说:
“看来这件事还有点骑士征险的意思。所以,就我而言,兄弟,我非常愿意听。这几位大人也很愿意听那些既新鲜又开心的事,我想你讲的事情肯定就属于这类。讲吧,朋友,我们都听你讲。”
“我除外,”桑乔说,“我想拿着这些馅饼到小溪那边去吃,得吃够三天的。我听我的主人堂吉诃德大人说过,游侠骑士的侍从有吃的时候要拼命吃,否则万一走进深山老林,很可能许多天都出不来。如果不吃足了,或者备足了干粮,就会变成干尸,这是常有的事。”
“你做得对,桑乔,”堂吉诃德说,“你随便到哪儿去,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已经吃饱了,现在只需要再给我的精神一些给养,所以我要听听这位好人讲的故事。”
“我们都需要这种给养。”牧师说。
牧师请羊倌开始讲。羊倌本来抓着羊角,现在却在羊背上拍了两下,对羊说道:
“在我身边趴下,小花羊,咱们先不着急回羊圈去。”
小羊似乎明白了主人的话。羊倌刚坐下,它就在羊倌身旁趴下来,脸朝向主人,似乎在认真听羊倌说话。于是,羊倌开始讲起来。
第五十一章 羊倌对押送堂吉诃德一行人讲的事
“离这个山谷不到三里地的地方有个村庄。村庄虽小,在这一带却是最富裕的。这个村里有个很受人尊敬的农夫。他虽然富裕,可人们尊敬他主要是由于他的品德,并不是因为他富裕。不过据他自己说,他最幸运的就是有个特别漂亮、极其聪明、文静而又规矩的女儿。凡是认识或见过这个女孩子的人都感叹老天让她天生这样漂亮的模样。她小时候就很漂亮,长大后简直成了美女。她长到十六岁的时候,简直是天下绝伦了。她的美貌开始名扬周围的所有村庄。岂止是四周的村庄呢,已经传到了很远的城里,甚至传进了国王的王宫以及各式各样人的耳朵里。大家都像看什么稀罕物或者新奇人物似的从四面八方跑来看她。她父亲把她看得很紧,她自己也洁身自好。女孩子如果不自重,任何铁锁或者看管都是无济于事的。
“父亲的财富和女儿的美貌打动了很多人。不论本村还是外乡的,都来向她求婚。不过就像一个拥有很多珠宝的人一样,父亲竟拿不定主意,不知在众多的求婚者里该选择谁好了。我也是这许多求婚者中的一个。大家都觉得我很有希望,因为我是本地人,她父亲认识我,而且我家世清白,风华正茂,家境富裕,智力也不差。不过,本村另一个求婚者和我条件差不多。她父亲觉得我们两个人都配得上自己的女儿,迟迟拿不定主意。于是他对莱安德拉说,那个姑娘叫莱安德拉,既然我们两个人条件相当,就由她本人来选择。这下我可麻烦了。不过,她父亲这种做法还是值得所有企图为自己子女安排婚事的父母学习的。我并不是主张允许子女们选择卑鄙的坏蛋,而是应该向子女们提出好的人选,让他们在这些好人选里进行选择。我不知道莱安德拉选择了谁,只知道她父亲借口她年龄小并用其他一些泛泛的话敷衍,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我们。我的对手叫安塞尔莫,我叫欧亨尼奥,让你们先知道这个悲剧里的人物名字吧。事情虽然到现在还没有结局,不过可以料想到结局一定不幸。
“这时我们村子里来了个叫比森特·德拉罗沙的人,他是本地一个贫苦农夫的儿子。这个比森特当了兵,去过意大利和其它一些地方。他十二岁那年,一个上尉带着他的队伍从村里经过时,把他带走了。又过了十二年,他穿着一身花花绿绿、满是玻璃坠儿和金属细链的军服回来了。他今天穿这身衣服,明天换那套衣服,但都是又薄又花、质地一般的料子做的。农夫们本来就爱说长道短,但总得有了话柄,人们才好说长道短。那些人逐一数了他的服装和装饰品,发现他的衣服虽然颜色不同,可是连袜带和袜子一共只有三套。不过,他用这三套衣服换穿出了很多式样来。有人给他数过,说他一共换穿过十多套衣服,有二十多种羽饰。别以为我说这些衣服是无关紧要的事,正是这些衣服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这个故事。
“我们村空场上有一棵杨树,他坐在杨树下的石凳上向我们讲述他的英雄事迹,我们听得目瞪口呆。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他没去过,没有什么战斗他没参加过。他杀死的摩尔人比摩洛哥和突尼斯的摩尔人总数还要多。他曾经历过许多惊心动魄的格斗,据他说,其程度远远超过了甘特和卢纳,超过了迭戈·加西亚·德帕雷德斯和他列数的其他许多人。每次都是他取胜,而且没流过一滴血。与此同时,他又让我们看他过去受伤留下的伤疤,说是在多次交火中受的伤。其实他身上什么伤疤也没有。他还带着一种无形的傲慢跟与他同辈或认识他的人以‘你’相称。他常说他的靠山就是他父亲,他的事迹就是他的家世,他已当过兵,对国王也不欠什么了。除了傲慢之外,他还装作懂点音乐,能拨拉几下吉他,于是有人就说他是在用吉他说话。不过他的才能还不只这些,他还有作诗的天赋,每当村里发生一点芝麻大的小事,他就能编出很长很长的歌谣来。
“我描述的这位士兵,这位比森特·德拉罗沙,这位勇士、美男子、音乐家、诗人,被莱安德拉从她家一扇能够看到空场的窗户里看到了。他引人注目的服装的假相使莱安德拉产生了爱慕之情,他的歌谣迷住了莱安德拉。比森特每写一首歌谣都要抄出二十份送人。比森特自己说的那些事迹传到了莱安德拉的耳朵里,结果鬼使神差,莱安德拉竟在比森特还不敢妄自向她献殷勤时就先爱上了比森特。谈情说爱这种事要是女方主动,那就再容易不过了。这么多求婚者还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莱安德拉这个心思时,莱安德拉就同比森特迅速敲定了,而且也完成了。她抛弃了她可爱的父亲,她母亲已经过世了,她同那个当兵的逃离了村庄。比森特这件事做得比他所有做过的事都成功。
“全村和所有听说这个消息的人都感到很意外。我深感震惊,安塞尔莫也目瞪口呆。她父亲伤心不已,她的亲戚们愤慨极了,司法机关积极寻找,圣友团整装待命。他们在路上设卡,在树林和各个地方搜索,过了三天,才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任性的莱安德拉。当时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衬衣了,出来时从家里拿的钱和珍宝也所剩无几了。她被送回她那悲痛欲绝的父亲面前。大家打听她的遭遇,她坦然承认说比森特·德拉罗沙骗了她,说要娶她为妻,让她离开父亲的家,带她到世界上最富有、最奢华的城市那不勒斯去。她没有多考虑,鬼迷心窍,竟信以为真,于是偷了父亲的东西,在逃走的当天晚上就把这些东西全交给了比森特。比森特把她带到一座险峻的山上,把她关在那个山洞里。莱安德拉说那个当兵的并没有玷污她,只是拿了她所有的东西走了,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这又使大家感到很意外。
“实在让人难以相信那个当兵的会那么老实,可她非常肯定地坚持这一点,这倒让她本来十分伤心的父亲有所安慰,既然他的女儿保住了最宝贵的东西,而那个东西一旦丧失,就难以挽回,那么,损失些钱财也就算了。莱安德拉回来那天,她父亲就把她送到附近一个镇上的修道院,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他女儿的不好印象可以有所减轻。莱安德拉还年轻,所以情有可原,至少对莱安德拉品行无所谓的人这么想,可那些知道她机灵而又聪明的人却说,她做错了这件事并不是由于她无知,而是由于女人轻率的天性造成的,大多数女人都头脑欠缺,行为欠稳重。
“莱安德拉被送进修道院后,安塞尔莫就开始目光呆滞,至少从他的眼睛看不出有什么可以让他高兴的事了。我的目光也开始黯然,对任何值得高兴的事情都无动于衷。莱安德拉走后,我们的忧郁与日俱增,耐心逐渐丧失,诅咒那个当兵的军服鲜亮,憎恶莱安德拉的父亲对她不严加看管。最后,我和安塞尔莫商定离开村庄,来到这个山谷。他放了一大群羊,我放的羊也不少。我们在树林里过着我们的生活,或者一起唱歌,赞颂或咒骂美丽的莱安德拉,或者独自叹息,向天倾诉自己的痛苦,以此排遣自己的情感。
“很多莱安德拉的追求者也学着我们的样子,来到这险峻的山上放起羊来。来的人很多,这个地方简直成了阿卡迪亚田园①,到处都是牧人和羊圈,到处都能听到美丽的莱安德拉的名字。这个人咒骂她,说她任性易变,不老实;那个人说她太轻率;有人为她开脱,原谅她;也有人既为她辩解又咒骂她;有人称赞她的美貌;还有人斥责她的本性。总之,所有人都羞辱她,所有人又都崇拜她,简直都疯了,甚至有的人根本没同莱安德拉说过话,却说莱安德拉看不起他;也有人唉声叹气,嫉恨得像得了疯病。其实,莱安德拉不应该引起别人的嫉恨,我刚才说过,她还没有来得及表露就办了错事。岩石间,小溪旁,树荫下,处处都有牧羊人在向老天倾诉自己的厄运。在可能形成回音之处,都回响着莱安德拉的名字。山间回荡着‘莱安德拉’,小溪低吟着‘莱安德拉’,莱安德拉弄得我们这些人神魂颠倒,疯疯癫癫,本来无望,却又期望,无可恐惧,却又恐惧。我觉得在这群疯疯癫癫的人里,最明白又最不明白的就是我的对手安塞尔莫了。他本来有很多可怨莱安德拉的理由,可是他偏偏只怨莱安德拉不该离开他。他还弹三弦牧琴,弹得好极了;他吟诗,他的诗表现出他很有天赋;他歌唱,唱着自己的悲怨。我自有我的做法,我觉得这样做最合适,也就是诉说女人的轻浮多变,两面三刀,言而无信,一句话,她们不知道如何寄托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各位大人,这就是我刚才对这只小羊说那番话的缘由。虽然这只羊是那群羊里最漂亮的一只,可因为它是母羊,我却不希罕它。我要给你们讲的故事就是这些。可能我讲得长了些,不过我招待你们不会薄。我的羊栏离这儿不远,那儿有新鲜的羊奶和味道极美的奶酪,还有各种甘甜的水果,看着好看,吃起来也香。”
①指古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地区。古代居民的牧歌式生活使它在古罗马田园诗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作品中被描绘成希腊的世外桃源。
第五十二章 堂吉诃德同羊倌大打出手,奇遇苦行教徒
大家对羊倌的讲述都很感兴趣,特别是牧师,他感到惊奇。虽说羊倌穿得挺破烂,可讲起话来却像个有水平的官员。看来神甫说“山里出学士”,还是说得很对的。大家都愿意为欧亨尼奥做点什么。堂吉诃德更是一马当先,他对欧亨尼奥说:
“羊倌兄弟,如果我现在能开始一次新的征险,我肯定会立刻上路为你争取好运。不管修道院长和其他人如何阻拦,我都会把莱安德拉从修道院里救出来,因为谁也不愿意在那儿待着,然后再把她交给你,随你对她怎么样,不过你得遵守骑士规则。骑士规则规定不能对姑娘做任何她所不愿意的事情。我希望上帝别让一个恶毒魔法师的力量超过一个好心魔法师的法力。我发誓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帮助你,这是我的职业要求,也就是帮助弱者和穷苦人。”
羊倌看了看堂吉诃德,见他蓬头垢面,十分不解。他于是问神甫:
“大人,这个人为什么这身打扮,又这样说话,他是谁?”
“还能是谁呢!”理发师说,“他就是曼查大名鼎鼎的堂吉诃德。他除暴安良,保护弱女,降伏巨人,而且从来都是战无不胜。” “这倒有点像写游侠骑士小说上的那套,”羊倌说,“他们就做您说的那些事。不过我觉得,或者是您在开玩笑,或者是这位风度翩翩的人脑袋不正常。”
“你真是个大无赖,”堂吉诃德说,“你才脑袋不正常呢,我的脑袋比你那个婊子妈妈聪明得多。”
说着堂吉诃德从身边抓起一块面包,扔到羊倌的脸上。他用的劲太大了,把羊倌的鼻子都砸歪了。羊倌从来不开玩笑,见堂吉诃德竟真的动手开打,也就不顾什么地毯、台布和旁边那些正吃东西的人,向堂吉诃德扑过去,双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若不是桑乔这时赶来,堂吉诃德肯定被掐死。桑乔从背后抓住羊倌,把她推倒在餐布上,弄得餐布上的盘子和杯子一片狼藉。堂吉诃德脱了身,又过去骑在羊倌身上。羊倌脸上全是血,身上也被桑乔踢得很痛。他在餐布上想找把刀子报仇,可牧师和神甫制止了他。理发师乘机把羊倌从堂吉诃德身子下面拉了出来,羊倌挥拳向堂吉诃德的脸猛击,结果堂吉诃德也同羊倌一样血流满面。牧师和神甫看得笑破了肚子,几个团丁也看得兴高采烈,还在一边起哄,仿佛在看两只狗咬架。只有桑乔急得不得了,他被牧师的一个佣人抓住脱不开身,不能去帮助他的主人。
总之,打架的人打得热火朝天,看热闹的人看得心花怒放。这时传来一阵忧伤的喇叭声,大家不由得向传来喇叭声的方向转过脸去。最激动的还是堂吉诃德,但他现在正被羊倌压在身下,由不得自己,而且他身上也疼得够呛,于是对羊倌说:
“魔鬼兄弟,你能不能别这样?你的意志和力量制服我了。我请求你暂且休战一小时,那个痛苦的喇叭声似乎正呼唤我进行一次新的征险。”
羊倌也懒得再打下去了,便放开了堂吉诃德。堂吉诃德站起来,转头向传来喇叭声的方向望去,忽然看见从一个山坡上走来了很多穿白色衣服的人,看样子像是鞭打自己以赎罪的教徒。
原来那一年天上一直没下雨,于是那一带各个地方的人都结队游行,有的祈祷,有的苦行,请求上帝开恩下点儿雨。那些结队而行的人就是附近一个村庄的人,到山坡上一个圣庵去求雨的。堂吉诃德见那些人穿着稀奇古怪的笞刑衣服,竟忘了这是他司空见惯的事情,以为这是要由他这位游侠骑士来完成的征险之事。他再一想,那些人所抬的穿丧服的偶像就是被一些居心叵测的歹徒劫持的贵夫人,便更以为是这么回事了。想到此,他敏捷地冲向正在溜达着吃草的罗西南多,从鞍架上取下皮盾和马嚼子,迅速给马套上嚼子,又让桑乔把剑递给他,翻身上了罗西南多,手持皮盾,高声向所有在场的人说道:
“各位勇士们,现在你们马上就会看到世界是多么需要游侠骑士。你们一旦看到那位被囚禁的善良夫人获得了自由,就会知道游侠骑士的重要性了。”
说完堂吉诃德就催马向前,他脚上没有马刺,就用双腿夹紧马肚子,于是罗西南多以它在这个故事里从未有过的速度向前飞奔,直接冲向那些苦行赎罪的教徒。神甫、牧师和理发师想拉住堂吉诃德已经不可能了,桑乔大声喊叫更是无济于事。桑乔喊道:
“你往哪儿去呀,堂吉诃德大人?你见了什么鬼,竟反对起咱们天主教的事儿来了?真糟糕,那是结队行进的苦行教徒!他们抬的那位夫人是圣洁无比的圣母像!你看看,你在干什么呀,大人,这回你可是做了不应该做的事!”
桑乔完全是徒劳一场。堂吉诃德飞速冲向那些穿白衣服的人,要解救穿丧服的夫人,根本没听到别人说什么;即使听到了,他也不会回头,无论谁叫他,他都不会回头。他冲到队伍前,勒住了罗西南多,罗西南多也想歇歇了。堂吉诃德声音嘶哑地说道:
“你们这些人蒙着脸,想必不是好人。现在你们注意听我说。”
抬神像的几个人首先停住了。四个诵经的教士中有一个见堂吉诃德这副打扮,再看看瘦骨嶙峋的罗西南多,还有堂吉诃德的其他许多可笑之处,就说道:
“老兄啊,你如果想说什么,就赶紧说吧。你看我们这些兄弟已经皮开肉绽了,如果你不赶紧说,那么,我们既不能也没有道理在这儿听人讲什么事情的。”
“我说得非常简单,”堂吉诃德说,“那就是你们立刻把这位夫人放了。她的泪水愁容非常明确地表明,她是被你们强迫带走的,你们也一定冒犯了她。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铲除这种罪恶。你们如果不让她获得应有的自由,就休想向前一步。”
大家一听堂吉诃德这话就知道这人准是个疯子,不禁大笑起来。这一笑简直是给堂吉诃德火上浇油。他二话不说,举起剑向抬架冲去。一个抬架子的人放下架子,举着一个休息时用来支撑抬架的桠叉迎住了堂吉诃德。堂吉诃德一剑劈来,叉形架被劈成两半。抬架人举起手中剩下的那截,打中了堂吉诃德挥剑一侧的肩膀。堂吉诃德的皮盾抵挡不住抬架人的蛮劲,可怜的堂吉诃德被打翻落马。桑乔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见堂吉诃德已经躺倒在地,就大声地喊叫抬架人不要再打了,说他是个中了魔法的可怜骑士,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抬架人倒是不打了,不过并不是由于桑乔的喊叫才住手的,而是因为他看见堂吉诃德已经手脚冰凉,以为他死了,于是把长袍往腰间一掖,逃之夭夭。
这时与堂吉诃德同行的那些人全赶来了。这些教徒见跑来这么多人,还有手持弓弩的团丁,唯恐发生什么不测,立刻围在神像周围。他们摘掉头上的尖纸帽,准备迎战。教士们也抄起了高烛台,准备自卫,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向对方进攻。不过,事情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糟糕。桑乔以为堂吉诃德已经死了,扑在他身上大哭起来,可别人却觉得挺好笑。
神甫同那行人中的另一位神甫是熟人,这一下双方的恐惧消除了。这位神甫向那位神甫简单介绍了堂吉诃德的情况,于是那位神甫和那些鞭笞教徒都过去察看可怜的骑士是否已经死了。只听桑乔痛哭流涕地喊道:
“哎呀,骑士的精英,你竟因为这一棍子英年早逝!你是你们家族的光荣,是整个曼查乃至整个世界的骄傲!没有了你,世上的歹徒就会肆无忌惮地到处作恶!你比所有的亚历山大还慷慨,我仅服侍你八个月,你就把海里最好的岛屿赠给了我!你谦恭对昂首,昂首对谦恭①,你迎战艰险,忍辱负重,一往情深,你仿善惩恶,扫除丑行,反正你尽了游侠骑士之所能!”
——–
①桑乔在痛苦之中把后半句说颠倒了。
桑乔连哭带叫,把堂吉诃德终于喊醒了,他醒来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
“最最温情的杜尔西内亚,与你分离的痛苦远远大于现在这些痛苦。桑乔朋友,帮帮忙,让我坐到那辆中了魔法的车上去。我这边的肩膀已经被打坏,不能骑罗西南多了。”
“我非常愿意,”桑乔说,“咱们现在回老家去,这几位大人也愿意与咱们相伴。回去以后,咱们再重振旗鼓,搞一次有利可图的、更能出名的出征。”
“你说得对,桑乔,”堂吉诃德说,“先等这股晦气过去再行动,才是明智之举。”
牧师、神甫和理发师对堂吉诃德说,就按照他自己说的去做,这样做很对。他们对桑乔竟如此头脑简单也感到庆幸。大家把堂吉诃德按照原来的样子放在牛车上,收拾妥当,继续赶路。羊倌同大家告别,团丁也不想再往前走,于是神甫按照约定给了他们一些钱。牧师请求神甫以后把堂吉诃德的情况告诉他,看堂吉诃德的疯病究竟是治好了还是依然如故。说完这些,牧师才吩咐他的佣人们启程。大家高高兴兴地各走各的路,只剩下神甫、理发师、堂吉诃德和桑乔,还有温顺的罗西南多,它同主人一样,一直极其耐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牛车的主人套上牛,又往堂吉诃德身下加了一捆干草,然后才按照神甫的指点,慢吞吞地上了路。六天之后,他们回到了堂吉诃德的故乡。他们到达村庄时正是大白天,又赶上是星期日,人们都聚集在村里的空场上,送堂吉诃德的牛车就从空场中间通过。大家都过来看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待他们认出车上装的竟是自己的同村老乡时,都非常惊讶。有个男孩子飞快地跑去把消息告诉了堂吉诃德的女管家和外甥女,说堂吉诃德面黄肌瘦地躺在一辆牛车的一堆干草上回来了。两个善良女人的喊声听起来真让人怜悯。她们打自己的嘴巴,又诅咒那些可恶的骑士小说,待堂吉诃德被送进家门时,她们的这些声音更加强烈了。
桑乔的妻子听到堂吉诃德回来的消息也赶来了。她已经听说桑乔给堂吉诃德做了侍从。一见到桑乔,她首先打听的就是那头驴的情况是否还好。桑乔说比自己的主人还好。
“感谢上帝,”桑乔的妻子说,“能如此照顾我。不过,你现在告诉我,朋友,你当侍从得到什么好处了?给我带前开口的女裙①了吗?给孩子们带鞋了吗?”
——–
①16世纪时的一种贵重的裙子。
“这些都没有,”桑乔说,“我的老伴儿,不过我带回了更有用、更贵重的东西。”
“那我当然高兴,”妻子说,“让我看看那些更贵重、更有用的东西是什么,朋友。我想看看,也让我的心高兴高兴。你不在家这段时间里,我的心一直很难过。”
“等到家我再给你看,老伴儿,”桑乔说,“现在你就放心吧。若是上帝保佑,我们能再次出去征险,我很快就会成为伯爵或某个岛屿的总督,而且不是一般的岛屿,是世界上最好的岛屿。”
“但愿老天能够保佑我们,我的丈夫,咱们正需要这个呢。
不过你告诉我,什么叫岛屿?我不明白。”
“真是驴嘴不知蜜甜,”桑乔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娘子,待你听到你的臣民称呼你为女领主时,你就更感到新鲜了。”
“你说的女领主、岛屿和臣民到底是什么东西,桑乔?”胡安娜·潘萨问。人们都叫她胡安娜·潘萨。虽然他们并不是一个家族的,但是在曼查,女人们都习惯使用丈夫的姓。
“你别急着一下子什么都知道,胡安娜。我告诉你实情,你闭着嘴听就行了。我只想告诉你,世界上再没有比为四处征险的游侠骑士当光荣的侍从更美的事情了。不过人不能处处遂愿,这也是事实,一百次征险里,往往有九十九次不能成功。我对此深有体会。我曾被人用被单扔过,被人打过。尽管如此,能够翻越高山,搜索树林,攀登岩石,访问城堡,随意留宿客店,分文都不用付,的确也是件很美的事情。”
桑乔和胡安娜说话的时候,堂吉诃德的女管家和外甥女把堂吉诃德迎进屋里,给他脱掉了衣服,让他在他原来那张旧床上躺下。堂吉诃德斜眼看着他们,到底还是没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神甫嘱咐堂吉诃德的外甥女好好照顾她的舅舅,让她们注意可别让堂吉诃德再跑了,又讲了这回费了多少事才把堂吉诃德弄回来。两个女人听了又喊声震天,诅咒骑士小说。她们还请求老天把那些胡编乱造的作者们都扔到深渊的最深处去。最后,她们又担心她们的主人和舅舅待身体稍微有所恢复就又会跑掉。不幸,她们言中了。
尽管这个故事的作者千方百计搜寻有关堂吉诃德第三次出征的材料,却一无所获,至少没有找到真正的文字材料。不过,据曼查的人们记忆,堂吉诃德第三次出征到的是萨拉戈萨,参加了当地几场很有影响的比武,充分显示了他的勇气和智慧。至于他最后的结局,幸亏有一位老医生的铅盒子,否则人们就无从了解了。据那位老医生说,那个铅盒子是他在一个被翻修的寺院墙基下发现的。铅盒里有一些用哥特体的字写的手稿,不过诗文都是用西班牙文写的,里面介绍了堂吉诃德的许多事迹,描绘了杜尔西内亚的美貌、罗西南多的形象、桑乔的忠诚和堂吉诃德本人的坟墓,还记载了一些墓志铭和歌颂堂吉诃德生活习惯的文字。这个新奇故事的作者已经将其中能够看得清的记录于此。作者并没有要求读者称赞他不辞辛苦,查找了曼查的所有档案,然后把这个故事公诸于众,只是希望读者能够像相信那些风靡于世的骑士小说一样相信他。如果能够这样,他就满足了,而且还会去寻找新的故事,即使不像这个故事一样真实,也会像这个故事一样使人开心消遣。
铅盒里的羊皮纸上记载的首先是下面这些内容:
曼查的阿加马西利亚城诸院士
在此撰文感怀堂吉诃德生平
阿加马西利亚城的狂人院士
为堂吉诃德题墓志铭
这位疯癫之人为曼查带来了
比克里特的伊阿宋①还要多的功利。
他的神志变化无常,
似风标望之莫及。
他的臂膀力及八方
从卡塔依到盖亚②之地。
可怕而又新颖的灵感
将他的诗刻到了青铜板上。
他沉湎于他的爱情和怪诞,
阿马迪斯为之逊色,
加劳尔无法与之比拟。
他曾骑着罗西南多游四方,
贝利亚尼斯为之哑然,
如今,他却在这冰冷的石碑下安息。
①克里特是地中海中的一个岛屿,属于希腊。希腊神话中的伊阿宋曾率领阿尔戈英雄去那里觅取金羊毛。
②盖亚是希腊神话中的地神,大地的化身。
阿加马西利亚城的受宠院士赞颂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
十四行诗
浓眉硕眼,脸庞宽大
隆起的胸脯,举止潇洒,
这就是堂吉诃德一往情深的
托博索王后杜尔西内亚。
翻越内格罗山,
跋涉著名的蒙铁尔原野,
以及阿兰胡埃斯的沃草平原,
步履维艰皆为她。
责任在罗西南多,命运不济,
曼查的姑娘,无往不胜的
游侠骑士啊,已痛失年华。
她已玉殒香消,
他的名字虽刻在大理石上,
却未能摆脱爱情、愤怒和欺诈。
阿加马西利亚城才气极佳的古怪院士赞颂堂吉诃德的坐骑罗西南多
十七行诗
乘坐威武坚实的宝座,
铁蹄带着腥风血雨。
曼查狂人挥舞着他的旗帜,
征险何奇特!
披挂着甲胄和利剑,
挥砍刺杀,荡涤污浊。
业绩辉煌,一代新风,
勇士战功真显赫。
高卢为阿马迪斯自豪,
希腊勇敢的子孙
已超过千倍,名传山河。
柏洛娜①在王宫为堂吉诃德加冕,
曼查为之骄傲,
胜过希腊和高卢。
他的功名不可湮没,
他英俊的罗西南多
亦胜过布里亚多罗和巴亚尔多②。
阿加马西利亚城的嘲弄院士
①柏洛娜是罗马战神马尔斯之妻。
②布里亚多罗和巴亚尔多是传说中出名的战马。
吊桑乔·潘萨
十四行诗
五短身材,桑乔·潘萨,
勇气过人,众人惊讶。
我发誓担保,世界上
最纯朴诚实的侍从就是他。
他几乎得到伯爵位,
可惜时代太褊狭,
连一头驴都不放过,
恶毒攻击加咒骂。
顺从的侍从骑着驴(恕我用词不雅),
追随顺从的罗西南多,
追随骑士游侠。
人世的愿望皆落空,
许诺的是安逸,
得到的却是阴影、尘烟和梦花!
阿加马西利亚城的见鬼院士为堂吉诃德题墓志铭
这里长眠的骑士
曾倍受痛楚,命运不佳。
他的罗西南多
驮着他浪迹天涯。
愚蠢的桑乔·潘萨
与他同眠于此,
侍从比比皆是,
唯他忠诚无华。
阿加马西利亚城的丧钟院士为杜尔西内亚题墓志铭
这里安息着杜尔西内亚,
尽管她体态丰盈,
狰狞可怕的死亡
已使她肉销骨枯埋地下。
她血统纯正,
气度风雅
她燃烧着堂吉诃德的心,
使家乡誉满天下。
这些就是能够看得清的几首,其它的已经被虫蛀得模糊不清,全都委托给一位院士去猜测辨认了。据说他挑灯夜战,已经大功告成,准备连同堂吉诃德的第三次出征记一起出版。
也许别人会唱得更好,《堂吉诃德》上卷至此结束。
希罗多德《历史》2
第五卷
(1)大流士留在欧罗已交给美伽巴佐斯统率的那些波斯人既然发现佩林 托斯人不愿意臣服于大流士,于是便在海列斯彭特人当中首先把他们征服 了。这些佩林托斯人先前便已经吃到了派欧尼亚人的很大苦头。因为从司妥律蒙来的派欧尼亚人曾遵照看他们的神的神托的指示向佩林托斯人进军,神托指示说,如果和他们对阵的佩林托斯人向他们呼喊,叫出他们的名字,那末便向他们进攻,如果不这样呼喊的话,便不向他们进攻。派欧尼亚人便是 这样做的:佩林托司人在他们的城前屯营的时候,由于挑战的缘故,在两军 之间进行了三种单对单的决斗,即人对人,马对马,狗对狗。佩林托斯人在 两种决斗中得到了胜利并欢欣鼓舞地喊出了派昂的呼声(希腊人在获得胜利时,要感谢阿波罗神。在他们唱的凯歌里,便重复“伊埃·派昂”的句子。但在这里给派欧尼亚人听起来,好象是呼叫他俩的名字,向他们挑战似的)。派欧尼亚人却认为 这正是神托所提到的那件事情。于是我以为他们就相互告诉说:“预言里的 话这回确实是应验了,现在正是我们动手的时候了”。因此正在佩林托斯人 呼喊派昂的时候,派欧尼亚人便向他们发动了进攻,并使佩林托斯人吃了惨 重的败仗,他们的敌人在这场战斗中活命的寥寥无几。
(2)佩林托斯人先前已受到派欧尼亚人的这样的打击了。而现在他们却为 他们的自由而英勇地战斗,但是由于众寡悬殊他们仍然是为美伽巴佐斯和波 斯人征服了。佩林托斯被攻克之后,美伽巴佐斯便率领他的军队通过色雷斯, 征服了那一地区每一座城和每一个民族使之服从国王的统治。因为征服色雷 斯,这也是大流士给他的命令呢。
(3)除去印度人之外,色雷斯人是世界上最大的民族。如果他们由一个人 来统治或是万众一心地团结起来,在我看来他们就会是天下无敌的,就会成 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民族。但是既然没有一个什么办法来实现这一点,他们便 由于这个原因而是软弱的了。他们有许多的名称,每一个部落都依照他们所 在的地区得名。所有这些色雷斯人的风俗习惯都是相同的,例外的只有盖塔 伊人、妥劳索伊人和住在克列斯通人上方的人。
(4)自信是长生不死的盖培伊人,他们的风俗习惯我已说过了(见第四卷第九四节)。在所有其他方面的风俗习惯和其他色雷斯人相同的妥劳索伊人,他们在出生和死亡 时所做的事情下面我要说一说,当生孩子的时候,亲族便团团围坐在这个孩 子的四周,历数着人世间的一切苦恼,并为这孩子生出之后所必须体验的一切不幸事件表示哀悼。但是在葬埋死者的时候,他们却反而是欢欣快乐的, 因为他解脱了许多的灾祸而达到了完满的幸福境地。
(5)住在克列斯通人上方的那些人是有他们自己的风俗习惯的。他们每个人都有很多妻子,在一个男人死去的时候,在他的妻子中间会发生很大的争论,而在他们的朋友方面也有激烈的争执,以便证明哪一个妻子是丈夫所最宠爱的。而被制定享有这一荣誉的妻子便受到男子和妇女的称赏,然后她被她最亲近的人杀死在她的丈夫的坟墓上,而和她丈夫埋葬在一处。其他的妻子则认为这是一件很倒霉的事情,觉得她们这样是受到了很大的耻辱。
(6)至于其他色雷斯人,则他们的风俗是把他们的孩子作为输出品卖到国外去。他们一点也不去管束他们的少女,而是任凭她们和随便她们所喜好的一些男人发生关系。但是对于自己的妻子,他们却监视得很严并且是用重价从她们的父母那里买来的。刺青被认为是出身高贵的标帜,身上没有刺青则就表示是下贱的人了。无所事事的人被认为是最尊贵的,但耕地的人则最受蔑视,靠战争和打劫为生的人被认为是一切人当中最荣誉的。这就是他们的 最引人注意的习惯。
(7)他们所崇奉的神只有阿列斯、狄奥尼索斯和阿尔铁米司(希罗多德通常把外国的神和希腊的神等一视之)。但是他们 的国王却和其他的国人不同,他们所最崇奉的神是海尔美士,国王们只凭着 这一个神的名字发誓,他们自称是海尔美士的后裔。
(8)在他们的有钱人当中,葬仪是这样的。他们把死者的遗体在外面陈列三日,然后,他们先为死者哀哭,继而在屠杀一切种类的牺牲以后,便大张饮宴;在这之后,他们或是举行火葬,或是不用火葬而把死尸埋到士里去。 而在他们筑起了一座坟墓之后,他们便举行各种的比赛,在比赛中个人的比 赛最难的则给以最大的奖赏。色雷斯人的葬仪就是这样。
(9)在这个国家的北面是什么地方,什么人住在那里是没有人能确实地说 出来的。渡过伊斯特柯,你所能看到的只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地带。我所能知 道住在伊斯特河彼岸的,只有那穿着美地亚人的服装的称为昔恭纳伊人的一 种人。他们的马据说全身都长着有五达克杜洛斯长的茸茸的毛,这种马身材小,鼻子短而扁,不能供人乘骑,但如果使它驾车却是十分敏速的。当地的 人之所以有驾车的习惯便是由于这个缘故。据说这些人的土地的疆界大概是 一直达到亚得里亚海上的埃涅托伊人的地方。他们自称是美地亚人的移民, 但是我自己却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是美地亚人的移民。然而在悠长无尽的 岁月当中,任何事情都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不管怎样,我们知道居住在玛撒里亚(今日的马赛)的里巨埃斯人用“昔恭纳伊”一词来表示行商, 但是赛浦路斯人则用这个词来表示长枪。
(10)但是根据色雷斯人的说法,伊斯特河彼岸的全部土地到处都是蜂, 因此谁也不能到那里去。这一点我看是不可信的,因为那些生物是很不能耐 寒的。而在我看来,却勿宁说极北的土地(原义是熊星下的土地)没有人居住是由于寒冷的缘故。以 上便是关于这一地区的说法。总之,美伽巴佐斯是使它的沿海地区服属波斯 人的治下了。
(11)在大流士这一方面,则他一经渡过海列斯彭特并到撒尔迪斯的时候 (见第四卷第一四三节),他立刻便记起了米利都人希司提埃伊欧斯对他的功劳以及米提列奈人科埃 斯给予他的忠告来了。于是他便派人把他们召到撒尔迪斯来并且要他们选取 他们所想得到的东西。于是,希司提埃伊欧斯看到自己既然已是米利都的僭 主,因此他不再要求这之外的什么统治权,而他只是要求埃多涅斯人的土地米尔启诺司(富产木材和贵金属),以便使他能在那里建立一个城市。这便是希司提埃伊欧斯所希 望的东西,但是科埃斯由于自己不是僭主而只是一介平民,所以他要求能使 他成为米提列奈市的僭主。
(12)这两个人的愿望得到允许之后,他们便分头到他们所要求的地点去 了,但是大流士却由于偶然看到下面的一件事,而使他想到命令美伽巴佐斯攻略派欧尼亚人,并且把他们从自己故乡的欧罗巴强行带到亚细亚来,有两个派欧尼亚人,一个叫披格列斯,一个叫做曼图埃司。他们两个人都自己想做派欧尼亚的僭主,而当大流士渡海到亚细亚时他们便来到撒尔迪斯,并且把他们的一个妹妹一同带来,这是一位身材硕长而姿容美丽的妇女。在那里, 一直等到大流士坐在吕底亚城郊外的王位之上这个机会到来时,他们才叫他 们的妹妹穿上他们有的最好的衣服,然后叫她出来打水。她头上顶着水瓶, 一只胳膊拉着马的缰绳,同时手里还纺着亚麻,当她经过大流士的时候,大 流士注意到了这个妇女,因为从她做的事情来看,她既不象是波斯人,又不 象是吕底亚人或任何亚洲民族。大流士注意到了这件事,他便派他的一些亲 卫兵,要他们看一下这个妇女拉着她的马是要干什么,因此这些亲卫兵便跟 在她的后面。她来到河边的时候便使马饮水,使马饮了水之后,便把他的水 瓶灌满了水,循着原路回来,头上顶着水瓶,胳膊牵看马同时用手转动纺锤。
(13)大流士听到他派去侦察的人们的话和他亲眼看到的事情都感到十分 奇怪,于是他便下令把那个妇女带来见他。当她被带来的时候,那在近旁的 一个地方窥伺着这一切的她的两个哥哥也跟着来了。大流士问她是哪里的 人,年轻的男子就告诉他说他们是派欧尼亚人,这个妇女是他们的妹妹。大 流士又问派欧尼亚人是什么人,他们住在什么地方,他们又是为了什么来到 撒尔迪斯的。他们告诉他说,他们是前来投奔他的,派欧尼亚的城镇都是在司妥律蒙河的岸上,而这个司妥律蒙河是离开海列斯彭特不远的。他们又告 诉他说,他们是出身特洛伊的铁岛克洛伊人的移民。这便是他们告诉给他的 一切话。于是国王就问他们,他们那里的妇女是否都是非常能干活儿的。对 于这个问题,他们也立即回答说确是这样的。原来,他们此来的目的也正是 在于这一点。
(14)于是大流士便写一封信给正被大流士留在色雷斯统率军队的美伽巴 佐斯,命令他把派欧尼亚人从他们的家乡迁移出来,并把他们以及他们的妻 子都带到他这里来。紧接着一名骑兵带着命令很快地向海列斯彭特驶去,而 在渡过海列斯彭特之后便把这信交给美伽巴佐斯了。美伽巴佐斯读了信之 后,从色雷斯取得向导,便率军向派欧尼亚进发了。
(15)当派欧尼亚人知道波斯人正在向他们攻来的时候,他们便集合到一 起到海岸方面夫了,因为他们认为波斯人是会试图从那条道路向他们进攻 的。派欧尼亚人就是这样地准备邀击美伽巴佐斯大军的进攻,但波斯人知道 派欧尼亚人已经集结了他们的兵力并正在海岸地带戒备着攻入他们国内的道 路,于是他们找来了向导,改由内地的大道进军了。这样他们便完全出其不 意地攻击了派欧尼亚人并进入了已无男子留在里面的城市。在他们进攻时他 们发现城是空的,因此便他们就轻取了这些城市。派欧尼亚人知道他们的城 市已被攻克,便立刻作鸟兽散,各人走自己回乡的道路并向波斯人投降了。 这样,在派欧尼亚人当中,西里欧派欧尼亚人和帕伊欧普拉伊人以及住在一 直到普拉西阿司湖地方的所有的人便被强制地从自己的家乡迁移出去并且被 带到亚细亚来了。
(16)但是在庞伽伊昂山(司妥律蒙以东)周边以及在多贝列斯人、阿格里阿涅斯人与欧多 曼托伊人的地区和普拉西阿司湖本身一带居住的人们,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 在美伽巴佐斯面前屈服。他也曾试图强行把湖上的居民(意大利北部、爱尔兰和西欧其他地区都曾发现这一类的住居遗址)迁移开去。他们是这 样地居住在湖上的。在湖中心的地方有一个绑扎在高柱上面的板台,从陆地 上有一个狭窄的板桥通到那里去。支着板台的柱子是全体部落居民在古昔的 时候共同建立起来的,但是后来他们作了这样的一个规定,来安设湖上的柱 子。原来木柱是从欧尔倍洛司山取得的,每一个结婚的男子都要为他所娶的 每一名妇女从那里取得三根木柱;而且他们每个人都有许多妻子。至于他们 的生活方式,板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住的一间小屋,而每个人在板台 上都有一个通到下面湖里去的墜门。为了不使小孩子掉到湖里去,他们用绳 子系住孩子的脚。他们用鱼来喂马和他们的驮兽,他们有这样多的鱼,以致 一个人只要打开他的墜门把一个空篮子用绳子放到湖里去,不大的时光他便 把满篮子的鱼曳上来了。那里的鱼有两种:一种叫做“帕普拉克司”,一种 叫做“提隆”。
(17)这样,派欧尼亚人当中被征服的那些人就被迁移到亚细亚来了。美 伽巴佐斯既然俘虏了派欧尼亚人,便把军中身分仅次于他的七个波斯人作为 使者派住马其顿。这些人是奉派到阿门塔斯那里去为国王大流士要求士和水 的。从普拉西阿司湖到马其顿有一条非常便捷的短路。因为首先接着普拉西 阿司湖就是那个后来亚力山大每天可以取得一塔兰特白银的矿山,而当一个 人经过这个矿山之后,他只需越过称为杜索隆的一座山便到马其顿了。
(18)奉派的这些波斯人到阿门塔斯这里来见到他之后,便为国王大流士 要求土和水。他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把他们当作客人招待,邀请他们参加盛 大的宴会并给以热诚的款待。但是在宴会之后,他们坐在一起会饮的时候, 波斯人向阿门塔斯说:“马其顿主人,我们波斯人的习惯是在举行任何的盛 大宴会之后,还把妻妾们召来,要她们侍坐在男子的身旁。现在既然你热诚 地接待并隆重地款待了我们,而且又把土和水给了我们的国王大流士,那就 请你遵守我们的习惯罢”。但是阿门塔斯回答说:“波斯人,我们没有这样 的习惯,我们有我们自己的习惯。我们是男女不同席的。但你们既然是我们 的主人并且这样要求了,那末就照着你们的愿望来办罢”。阿门塔斯这样说 看,便遣人把妇女们召了来:她们应召来到之后,便在波斯人的对面坐下了。 波斯人当时看到姿容秀丽的妇女坐在自己的面前,便向阿门塔斯说,他的这 种做法是毫无意义的;他们以为如果妇女来到这里不坐在男子的身旁而坐在 他们的对面叫他们看着难过,那就反而不如不来了。阿门塔斯不得已而命令 妇女们坐在他们的身旁,当她们这样做的时候,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波斯人 便用手摸这些妇女的胸部,有的人甚至试图去吻她们。
(19)阿门塔斯看到了这一切,尽管他心中怒恼:却按着性子不曾发作起 来,因为他是非常怕波斯人的。但阿门塔斯的儿子亚力山大,由于年纪轻再 加上没有经验过什么不幸的事情,他无论如何再也忍耐不住,便十分愤怒地向阿门塔斯说:“父亲,您已经上了年纪,应当离开这里回去休息,不要再毫无节制地饮酒了。但是我却要留在这里照料客人,以便给他们所需要的一 切”。阿门塔斯看到亚力山大心里已有了蛮干的打算,于是便向他的儿子说: “儿啊,你现在是十分恼怒了,如果从你的话我推测得不错的话,你是想把 我送走以便你可以在这里蛮干。至于我呢,那末我请求你,不要对这些人做 出横暴的事情,否则遭殃的正是我们自己,因此还是忍耐忍耐让他们任所欲为罢。不过你要是请我退席的话,那我是同意这样做的”。
(20)阿门塔斯作了这样的请求之后便退去了,于是亚力山大就向波斯人 说:“客人们,你们有充分的自由来处理这些妇女,你们可以和她们全体或 其中任何人发生关系。对于那件事,你们是愿意怎样就怎样的。但是现在既 然快到了你们休息的时候,而我看到你们又都饮得酩酊大醉,那末如你们愿 意的话,请容许这些妇女离开这里去沐浴,而她们沐浴之后,再要她们回到 你们的地方来”。他这样说了之后,波斯人同意了,于是他在妇女出去后把 她们送到后宫,随后亚力山大便把同样数目脸上无髭的男子打扮成妇女模样 并且把匕首交给了他们。他把这些人带了进来,进来之后他就向波斯人说: “波斯人啊,我想我们招待的饮宴已经使你们完全心满意足了,我们所有的 一切以及此外我们所能弄得到的一切我们都放在你们的面前了,而现在我们 把我们最好的最贵重的财产毫不吝惜地提供抬你们,这就是我们自己的母亲 和姊妹。这样你们就会看到,我们已经把你们应得的充分的尊敬给了你们, 请告诉把你们派来的你们的国王,他那担任马其顿太守之职的希腊人怎样地 在饮食方面和女色方面款待了你们”。这样说了之后,亚力山大便命令他的 打扮好的马其顿男子每人侍坐在一个波斯人的身旁,就仿佛他们自己都是妇女:而当波斯人动手摸他们的时候,他们就被这些马其顿人杀死了。
(21)波斯的使者们就这样地给结束了性命,他们的扈从也未能例外,因 为和使者们同来的有车马、有仆役和他们所带着的那大量的全部行李;马其 顿人消灭了所有这一切,就和他们消灭了全体使者本身一样。在这之后不久, 波斯人就为了这些人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搜索。但是亚力山大却有足够的智 谋来了结这件事,他的办法是把一大笔金钱和他的亲生妹妹巨该娅送给一个 叫做布巴列斯的波斯人,这个人就是那些奉派寻找遇害的人们的队长。他用 这份礼物中止了搜索。结果这些波斯人的死亡便给隐蔽起来而且没有人再提 起这件事了。
(22)培尔狄卡斯的这些后裔象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是希腊人,这件事我 自己是偶然得以知道的,而在我的历史的后面还要证明这件事的。而且,那主持奥林匹亚比赛会的海列诺迪卡伊(主持奥林比亚比赛会的埃里司公民,通常是十个人)也认为事情是这样的。因为当亚力山大 要参加比赛并且为了这个目的而进入比赛场的时候,和他赛跑的那些希腊人 却不许他参加比赛,他们说比赛是希腊人之间的比赛,外国人是没有资格参 加的。但是亚力山大却证明自己是一个阿尔哥斯人,因此他被判定为一个希 腊人。在他跑一斯塔迪昂的时候,他是和另一个人共同取得第一名的。这些 事情的结果就是这样的了。
(23)但是美伽巴佐斯却带着派欧尼亚人来到海列斯彭特了,他从这里渡 海来到了撒尔迪斯。但这时米利都人希司提埃伊欧斯正在由于他守卫桥梁之 功而请求大流士赏赐的那个地方,即司妥律蒙河畔称为米尔启诺司那个地方 修筑工事。美伽巴佐斯知道了希司提埃伊欧斯正在做什么事之后,便在他和 派欧尼亚人到达撒尔迪斯之后,立刻就向大流士说:“主公,你所干的是什 么事情啊?你竟允许一个奸诈而又狡猾的希腊人在色雷斯筑城。而提起色雷 斯这样的一个地方,这里有丰富的造船用的木材,有许多的桡材和银矿,四 周又住着许多希腊人和异邦人。这些人如果一旦拥戴他为领袖,他们就会不 分日夜地按照他的命令行事了。如果你不想和你自己的臣民发生内战的话,那还是要这个人停止干这样的事情罢。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只需用温和的手 段把他召来就行了。而当你一旦把他控制到手的时候,只注意永远不要使他 再回到希腊便是了”。
(24)大流士立刻便同意了这一点,因为他认为美伽巴佐斯对事情的预见是正确的。于是他立刻派使者送这样一个信到米尔启诺司: “国王大流士致书希司提埃伊欧斯,我在考虑之后,觉得没有一个人对 我和对我的国家比你更忠诚了。证明这一点的不是言语而是行动。因此不要 叫任何事物阻止你到我这里来,因为我要向你倾诉我心中的一些伟大的计划”。希司提埃伊欧斯相信了这些话,而且更由于他会成为国王的顾问而感 到骄傲,于是他就到撒尔迪斯来了。当他来到的时候,大流士便对他说:“希司提埃伊欧斯,我要告诉你把你召来的理由。在我从斯奇提亚回来而你离开了我的时候,我心中最迫切想望的事情就是看到你和与你谈话了。因为我知道一切财富中最宝贵的就是一位忠诚的和有智慧的朋友了。而且我可以用我个人的经验来证明,你对于我可以说是二者兼备的。因此,既然这次你到这里来得很好,我向你作这样一个建议,离开米利都和你新建的色雷斯的城市,和我一同到苏撒去,到那里去享有我的一切东西,与我同食并与我共同议事 吧”。
(25)这就是大流士讲的话,而在任命他的同父兄弟阿尔塔普列涅斯担任 撒尔迪斯的太守之后,他便把希司提阿伊欧司带在自己的身旁到苏撒去了。 但是他首先就任命欧塔涅斯为海岸地区居民的统治者。欧塔涅斯的父亲西撒 姆涅斯曾是王室法官之一(见第三卷第三一节),但他由于受贿而审判不公,曾被刚比西斯杀死并 被剥下全身的皮,然后刚比西斯把从他身上剥下来皮切为皮带,用来蒙复在 西撒姆涅斯曾坐下来进行审判的座位上面;这样做了以后,刚比西斯便任命 了这个被杀死和剥皮的人的儿子来代替这个被杀死和剥皮的西撒姆涅斯,并 诫告他要记住他是坐在怎样的椅子上进行审判的。
(26)而正是坐在这样的椅子上的欧塔涅斯,继美伽巴佐斯之后而担任统 帅。他攻陷了拜占廷和迦太基,又攻陷了特洛伊领的安唐德罗斯,此外还攻 陷了拉姆波尼昂。他从列斯波司人那里夺得了船舶,而他便用这些船舶征服 了当时还住着佩拉司吉人的列姆诺斯和伊姆布罗斯。
(27)然而列姆诺斯人是善战的,他们保卫了自己,直到他们终于遭到灭 亡的厄运的时候。于是波斯人便任命一个人来统治列姆诺斯人的残余,这就 是曾经是萨摩司的国王的迈安多里欧司的兄弟律卡列托司。这个律卡列托司 是他在统治列姆诺斯的期间死去的……原因是他力图奴役和征服所有的人 民,说他们之中有些人逃避对斯奇提亚人战争的兵役,说另一些人在大流士 的军队从斯奇提亚回师时对之乘火打劫。
(28)当欧塔涅斯被任命为统帅时,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这些。在这之后, 当灾祸的事情暂时停止的时候,从那克索斯和米利都方面再一次开始有灾祸 到临伊奥尼亚人的头上来了。原来那克索斯和所有其他的岛屿比起来是最繁 荣的,而大约在同时,米利都那时也是正在它的全盛时代,以致它被称为伊 奥尼亚的花朵。但是在这之前两代,它却受到了很大的分裂的痛苦,直到米 利都人从全体希腊人当中选出了帕洛司人为恢复和平生活的调停者,而帕洛 司人又在他,们中间恢复了和平的时候为止。
(29)帕洛司人是用这样的办法为他们进行了调解的:他们的最优秀的人 物来到了米利都,而在他们看到米利都的家宅荒废得很惨的时候,就说他们 要到国内各地去看看。他们这样做了,于是他们访问了米利都的全部领土, 他们在荒废的土地当中不拘什么时候只要发现任何耕作良好的农庄,他们就 把农庄主人的名字记下来。然后在巡视了全国并发现了不过很少数这样的人 之后,他们一返回城内,立刻便把人民集合起来,任命那些他们发现把土地 耕种得良好的人为国家的统治者。原来他们认为,这些人对于国家大事也会 象对于他们自己的事一样照料得很好的。于是他们便命令其余那些曾经相互 不和的米利都人都应该服从这些人。
(30)帕洛司人这样就在米利都恢复了和平。但现在这些城市却开始给伊 奥尼亚带来了麻烦,事情的原委是这样。有一些富裕的人被市民从那克索斯 赶了出来之后,这些人便逃到了米利都。但这时代表大流士治理米利都的恰 巧是给大流土留在苏撒的吕撒哥拉斯的儿子希司提埃伊欧斯的从兄弟和女婿 莫尔帕戈拉司的儿子阿里司塔哥拉斯,因为希司提埃伊欧斯是米利都的僭 主,而当过去从来是希司提埃伊欧斯的盟友的那克索斯人到来的时候,他正 在苏撒。而那克索斯人在他们来到米利都的时候,便问阿里司塔哥拉斯,他 是否多少给他们一些兵力,以便使他们返回自己的国土。考虑到如果由于他 的力量而他们被送回他们的城市的话,那他自己就会成为那克索斯的统治 者,于是他就以他们是希司提埃伊欧斯的朋友为借口,向他们建议说:“对 我来说,我并没有权利违反着掌握了你们城市的那克索斯人的意思而给你们 兵力来使你们返回国土,因为我听说,那克索斯人拥有八千名持盾的步兵和 许多战舰,但是我将尽一切的努力来为这件事设法。我的办法是这样。阿尔 塔普列涅斯是我的朋友;但是你们知道,阿尔塔普列涅斯是叙司塔司佩斯的 儿子和国王大流士的兄弟,他是亚细亚沿海各族人民的统治者,并且拥有一 支巨大的陆军和许多舰船。我想这个人会按照我们所希望的去做的”。那克 索斯人听到这话之后,便把这件事托付给阿里司塔哥拉斯任凭他尽可能完善 地去处理,嘱他保证士兵的赠礼和费用,而他们是愿意担负起这一切的。因 为他们指望当他们一出现在那克索斯的时候,那克索斯人就会遵守他们的一 切的命令。而其他的岛上居民也会这样做,因为在这些库克拉戴斯诸岛当中, 还没有任何一个岛是臣服于大流士的。
(31)阿里司塔哥拉斯到了撒尔迪斯就告诉阿尔塔普列涅斯说,那克索斯 实际上不是一个大岛,但是在另一方面它却是一个美好的和肥沃的岛并且是 接近伊奥尼亚的。同时在那里还有巨大的财富和大量的奴隶。“因此你可以 派遣一支军队去攻打那个地方,把从那里被放逐出来的人带回去。而如果你 这样做的话,除去出征的费用之外(因为这是把你请来的我们理当负担的), 我还为你准备了一大笔钱。此外,你还会为国王赢得新的领土,那克索斯本 土和属于它的诸岛帕洛司、安多罗斯以及其他所谓库克拉戴斯诸岛。以这些 地方作为你的根据地,你将会容易地进攻埃乌波亚岛,这是一个富裕的大岛, 它不比赛浦路斯小并且是很容易攻取的。要征服所有这些地方,一百只船足 够用了”。阿尔塔普列涅斯回答说:“你所提出的这个计划对于王室是有利 的。除去船数这一点之外,你的意见完全是好的。当春天来到时,不是一百 只,而是二百只船为你准备着。不过国王自己也必须同意这一点”。
(32)当阿里司塔哥拉斯听到这话之后,他便十分高兴地到米利都去了。 阿尔培普列涅斯派一名使者带着阿里司塔哥拉斯所说的话到苏撤去,大流土 本人也同意了这个计划,于是他便装备了二百只三段桡船,此外还有一支由 波斯人及其盟友组成的非常庞大的军队,并任命美伽巴铁斯为他们的统帅。 美伽巴铁斯是阿凯美尼达伊家的波斯人,对他自己和对大流土来说都是堂兄 弟的关系。而如果这个说法是真实的话,则正是这个人,他的女儿后来和拉 凯戴孟人克列欧姆布洛托斯的儿子帕乌撒尼亚斯订了婚,因为帕乌撒尼亚斯 是渴望成为希腊的僭主的。阿尔塔普列涅斯任命美伽巴铁斯为统帅之后,便 把他的军队派到阿里司塔哥拉斯那里去了。
(33)于是美伽巴铁斯(美伽巴铁斯的出征是在四九九年)便从米利都把阿里司塔哥拉斯和伊奥尼亚军以及 那克索斯人载到船上,好象是要向海列斯彭特进发的样子,但是当他来到岐奥斯的时候,他却把自己的船只停泊在卡岛卡撒(岐奥斯的西南岸),为的是他可以乘着北风一直渡海到那克索斯去。但是由于那克索斯人并不是命中注定要毁在这支远征 军的手里,因此发生了下面的一件事情。原来正当美伽巴铁斯到各处巡视船 上的哨兵的时候,恰巧在孟多司人的那只船上没有哨兵。美伽巴铁斯十分愤 怒,于是命令他的卫兵把这只船的名叫司库拉克斯的船长找来,把他绑起来, 把他一半的身子插到桡孔里面去,头朝外,身子在内。司库拉克斯这样被绑 了起来,但是有人带信给阿里司塔哥拉斯说他的孟多司的朋友被绑了起来并 且受到了美伽巴铁斯的侮辱。于是阿里司塔哥拉斯便前来请求波斯人释放司 库拉克斯,但是他的要求丝毫未得到允许。于是他自己前来把这个人给释放 了。当美伽巴铁斯听到这件事之后,他非常愤怒而到阿里司塔哥拉斯的地方 来大发雷霆。但是阿里司塔哥拉斯说:“这些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阿尔塔 普列涅斯不是派你来服从我并且按照我吩咐你的方向航行吗?你为什么这样 多管闲事?”这就是阿里司塔哥拉斯的话。但为此而十分激怒的美伽巴铁斯 在夜里却派人乘船到那克索斯去,把要对他们所干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们了。
(34)原来那克索斯人根本就没有怀疑到,他们竟会是这次远征的目标。 然而,当他们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立刻便把郊外的物资搬到城里,储 下了防备围攻的饮食品并且加强了城防。这样他们对即将到来的进攻作了一 切准备,而当他们的敌人率领船只从岐奥斯来到那克索斯时,他们进攻的城 市已经防御好了。于是他们就围攻了四个月。而当着波斯人把他们所带来的 军资消耗净尽,此外阿里司塔哥拉斯又消耗了他个人的大量金钱之后,要继 续进行围攻,便需要更多的金钱,于是他们便给亡命的那克索斯人构筑了一 座要塞,他们自己则非常不得意地返回大陆去了。
(35)阿里司塔哥拉斯没有办法履行他对阿尔塔普列涅斯的保证。他没有 办法筹措远征的费用,他又担心军队的失利和美伽巴铁斯对他的私怨会给他 带来不良的后果。他又以为他在米利都的统治权可能被剥夺。既然他心里有 这一切的顾虑,他就开始计划叛乱了。因为正好在那个时候,希司提埃伊欧 斯的使者从苏撒来到那里,这是一个头上刺上了记号的人,这个记号表示阿 里司塔哥拉斯应该谋叛国王了。因为希司提埃伊欧斯很想送一个记号给阿里 司塔哥拉斯要他谋叛。但是他没有其他的安全的送信的办法,因为来往的道 路都是受了监视的。于是他就剃光了他的最信任的奴隶的头并在这个奴隶的 头上刺上了记号,一直等到这个奴隶的头发再长起来的时候。头发一经再长 起来,他便把这个奴隶派遣到米利都去,这个人没有带着他的什么别的信, 他只是嘱告阿里司塔哥拉斯在剃光这个奴隶的头发之后检查他的头部。刺在 头上的记号是表示要他谋叛,这一点前面我已经提到了。希司提埃伊欧斯所 以这样做,是因为自己被强制拘留在苏撒,对这一点他是感到非常不幸的。 但是现在他却有了一个很大的希望:即一旦发生了叛变,他就会就给派到海 岸地带去,如果米利都那里不发生任何事情,那他便永远也回不到那里去了。
(36)希司提埃伊欧斯便是带着这个意图派出了他的使者的,而且巧的是 这一切事情都是同时发生在阿里司塔哥拉斯身上的。于是他和他的同党进行 了商谈并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以及希司提埃伊欧斯给他送来的信。所有其他人 等都赞成他的做法,同意发起叛乱,但例外的只有历史家海卡泰欧斯一个人。 他向他们历数臣服于大流士的一切民族以及大流士的全部力量,因而劝他们 最好不要对波斯的国王动武。但是当他们不听从他的意见的时候,他便劝告 他们说,其次一个最好的办法便是使自己取得海上的霸权。他在他的发言中 说,(既然米利都是一个实力脆弱的城市),因此在他看来,办法只能有一个, 那就是:如果吕底亚人克洛伊索斯奉献给布朗奇达伊的神殿的财富都给他们 劫夺过来的话,他便很可以希望他们会取得海上的霸权,这样他们便可以把 这笔钱用作军费,而且他们的敌人也不能夺走它。在我这部历史的开头的部 分里我已经说过,这笔财富是非常庞大的。但是大家并不同意他的这个意见。 虽然如此,他们仍然决定不发起叛变,而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则应乘船到米欧 司去,到离开了那克索斯并驻到那里的船队的地方去,打算擒拿在那些船上 的将领们。
(37)为了这个目的而被派去的雅特拉哥拉司用计谋拿捉了美拉撒人伊巴 诺里司的儿子欧里亚托司、铁尔美拉人图姆涅斯的儿子希司提埃伊欧斯、大 流士赠以米提列奈的埃尔克桑德罗司的儿子科埃斯、库麦人海拉克利戴斯的 儿子阿里司塔哥拉斯和此外其他许多人。这样做了之后,阿里司塔哥拉斯便 公然叛变,想出一切他能够做到的办法来和大流士相对抗。首先他就故意放 弃了他的僭主地位并使米利都的人们获致平等的权利,以便使米利都人可以 立刻参加他的叛变的行动,然后对于伊奥尼亚的其他地方他也这样做了。他 放逐了一些僭主,至于他从与他一同出征那克索斯的战船上捉拿来的那些僭 主,他把他们分别引渡到他们原属的城邦去,因为他是想取悦这些城邦的。
(38)因此当米提列奈人把科埃斯接受下来以后,就立刻把他拉出来用石 头砸死了。但是库麦人却放走了他们僭主,其他各城邦的做法也是这样。这 样一来各个城邦的僭主便都给废黜了。米利都的阿里司塔哥拉斯把僭主们取 消之后,便命令各个城邦任命自己的统帅;随后他自己便乘坐着一艘三段桡 船出使到拉凯戴孟去,因为他认为,他是有必要寻求一个强大有力的同盟者 的(阿里司塔哥拉斯是在四九九年到拉凯戴孟去的)。
(39)在斯巴达,国王列昂的儿子阿那克桑德里戴斯现在已经不在人世而 死去了,执掌王权的则是阿那克桑德里戴斯的儿子克列欧美涅斯。他所以获 致王权并不是由于德能而是由于他的出生的权利。因为阿那克桑德里戴斯娶 了自己的亲姊妹的女儿,而且对于这个妻子他是很宠爱的。然而他们却没有 孩子。既然如此,五长官就把他召了去对他说:“尽管你自己不关心你自己 的利益,但我们仍然不忍坐视埃乌律司铁涅斯一家绝嗣。因此既然你的妻子不能给你生子,那末就把他打发走再娶一位罢。你这样做,斯巴达人便欢喜 了。”但是阿那克桑德里戴斯却回答说二者他都不愿意做,他说,他们要他 送走他那对他毫无忤犯的妻子而娶另一个的劝告是不当的,因此他不同意这 样做。
(40)于是五长官便和元老们进行商议并向阿那克桑德里戴斯作了如下的 建议:“既然,如我们亲眼看到的,你十分宠爱你现在的妻子,那末就按照 我们的办法去做而不要违抗,免得斯巴达人会作出对你非常不利的决定来。 至于你现在的妻子,我们不请求你把她送走,而仍然把你现在给她的一切东 西给她,不过你要另娶一位可以给你生子的妻子。”他们是这样说的,阿那 克桑德里戴斯同意了。他从此便有了两个妻子,两个家,这样的事在斯巴达 是从来没有过的。
(41)不久之后,他的第二个妻子就生下了上面所说的克列欧美涅厮。这 样,她就使斯巴达人有了一位王储。然而真是事有凑巧,那从来没有生育的 第一个妻子这时也怀孕了。她既然真地怀了孕,第二个妻子的朋友们知道了 这件事之后就开始想在她身上找麻烦;他们说她是在瞎吹,并且说她是会用 假孩子来代替的。正当他们对她十分恼怒的时候,在这期间,她快要临盆了, 五长官不相信她,便坐成一圈在她生产时监视着她:她最初生了多里欧司, 随后很快地就生了列欧尼达司,在他之后很快地又生了克列欧姆布洛托斯; 但有人说多里欧司和列欧尼达司是孪生兄弟。但是他第二个妻子,克列欧美 涅斯的母亲,也就是戴玛尔美诺斯的儿子普里涅塔达司的女儿,却再没有生孩子。
(42)故事说,克列欧美涅斯的精神不正常而是疯疯颠颠的。但是多里欧 司在与他相同年龄的一切人当中却是出众的。而他自己也深信他会因他的道 德才能而成为国王。既然多里欧司有这样的打算,因此当阿克那桑德里戴斯 死去而拉凯戴孟人按他们的风俗习惯立长子克列欧美涅斯为王的时候,他就 非常地恼怒,并且不能忍耐做克列欧美涅斯的臣民。于是他便请求斯巴达人 拨给他一批人和他一起出去开辟殖民地:他既不到戴尔波伊去请示神托他应 当到哪里去开辟殖民地,也不做任何习惯上应当做的事情。他在盛怒之下放 海到利比亚去,而以铁拉人为其向导。他来到这里,定居在奇努普司河的沿 岸,这是利比亚的最好的地方。但是在第三个年头,他却被玛卡伊人、利比 亚人和迦太基人所逐而返回了伯罗奔尼撒。
(43)一个埃列昂(在贝奥提亚的塔那格拉的附近)人安提卡列司,根据拉伊欧司的一次神托,在那里劝他 在西西里的海拉克列亚地方建立一个殖民地。因为安提卡列司说,海拉克列 斯自己曾征服了埃律克斯的全部地区,而这一地区是属于他的后人,即海拉 克列达伊家的。当多里欧司听到这话时,他便到戴尔波伊去请示神托,问他 是不是应当征服他准备去的那个地方:佩提亚告他说他应当这样做,于是他 便带着他曾经率领着去利比亚的一行人等出发到意大利去了。
(44)在这个时候(约510年),依照叙巴里斯人的说法,他们和他们的国王铁律司正 准备出征克罗同,而克罗同人听到消息之后大感恐慌,便请求多里欧司前来 帮助他们。他们的请求得到了允许。多里欧司和他们一同到叙巴里斯去并帮 他们攻取了这个地方。叙巴里司人关于多里欧司和他的一行人等的说法就是这样。但是克罗同人却说。在他们对叙巴里斯作战的时候,除去雅米达伊族 的一个埃里斯的卜者卡里亚斯之外,并没有异邦人帮助他们。关于这个人, 故事说他曾从叙巴里斯的僭主铁律司那里逃到克罗同去,因为当他为了进攻 克罗同而奉献牺牲时,并没有看到有利的预兆。这便是他们的说法。
(45)这两个城邦都提供证据,证明他们所说的话是真实的。叙巴里斯人 所提供的证据是克拉提斯河的干涸的河道旁边的一座神殿和圣域,他们说这 是多里欧司在帮助攻克了这座城市之后,为了冠以克拉提亚之名的雅典娜神 而修造起来的。此外他们还提出了他的死亡这一最有力的证据,因为他是做 了有悖于神托指示的事情才遭到灭身之祸的。原来,如果他只做他原来预定 耍他做的事情而不做任何本分之外的事情,那末他就会攻克并据有埃律克斯 地区,而他和他的军队也就不会死掉了。但是另一方面,克罗同人却提供了 在克罗同境内特别给埃里斯人卡里亚斯的许多作为赠礼的土地,而卡里亚斯 的后人直到我的时代还是住在这些土地上面的,但是他们说,没有把礼物给 予多里欧司和他的后人。他们还说,如果多里欧司帮助他们对叙巴里斯作战 的话,那他所得的礼物一定会比给卡里亚斯的礼物多许多倍了。这便是双方 所提出的证据。人们可以选择他们认为最可信的一方面。
(46)其他的斯巴达人也和多里欧司一同乘船出发去建立殖民地,这些人 是帖撒洛司、帕拉依巴铁司、凯列厄司和埃乌律列昂。这些人和全军人等来 到西西里之后,便在一次战斗中给腓尼基人和埃盖司塔人战败并被杀死了。 在这些人当中从惨祸之中得到生存的殖民者只有埃乌律列昂一个人,他把他 的残余军队集合起来,占领了赛里努司人的殖民市米诺阿,并且帮助赛里努 司的人民摆脱掉了他们的国王毕达哥拉斯的统治。在废黜了这个人之后,他 自己便试图成为赛里努司的僭主,并且统治了那个地方,不过为时不久:因 为当地的人民起来反抗他并且在宙斯·阿哥莱伊欧司(市场的宙斯) 的祭坛那里把他杀死了,因为他曾经逃到那里去避难。
(47)与多里欧司同行并和他一同遇难的还有克罗同人布塔启戴司的儿子 披力波司。他曾和叙巴里斯的铁律司的女儿订婚并给从克罗同放逐出来。但 是他对于婚事感到失望,因此他便乘船到库列涅去,从那里他又追随着多里 欧司出发;他带着他自己的三段桡船并且为他的船员负担一切费用。这个披 力波司是奥林四亚赛会的一个胜利者,是他当时最出色的希腊人。由于他的 美貌,他从埃盖司塔人那里接受了他们从来没有给过其他任何人的荣誉。他 们在他的坟墓的近旁建立了一座神殿并且向他奉献牺牲来奉祀他。
(48)多里欧司的死亡的情况就是这样。如果他容忍克列欧美涅斯的统治 并且留在斯巴达的话,他是会成为拉凯戴孟的国王的;因为克列欧美涅斯统 治的时期并不长久,他死的时候没有儿子而只有一个名叫戈尔哥的女儿。
(49)现在再说,米利都的僭主阿里司塔哥拉斯来到斯巴达的时候,正是 克列欧美涅斯当政的时候。根据拉凯戴孟人的说法,当他和国王会谈的时候, 他带着一个青铜板,板上雕刻着全世界的地图,地图上还有所有的海和所有的河流(根据斯特拉波的说法,在这个时期的前后,阿那克西曼得发明了地图)。在得到允许与克列欧美涅斯面谈的时候,阿里司塔哥拉斯便向他这 样说:“克列欧美涅斯,我这样热心地特地赶到这里来请你不要觉得奇怪罢。 因为我们目前的情况是这样。伊奥尼亚人的儿子们要成为奴隶而失掉自由, 这件事对于所有其他的人们,其中包括你们这些全体希腊人的首脑,特别是对于我们自己,都是一个莫大的耻辱和痛苦。因此我们借着希腊诸神的名字 来请求你们,把你们的伊奥尼亚的同胞从奴役中拯救出来罢。这在你们是一 件容易办到的事情。因为异邦人并不是勇武有力的,但你们在战斗中的勇敢 却是首屈一指的。至于他们的作战方法,则他们是使用弓箭和短枪的。他们 在出发作战时,腿上穿着裤子而头上则裹着头巾,因此要征服他们是一件容 易的事情。此外,那一大陆的居民比所有其他的人们加在一起都有更多的好 东西,首先是黄金,还有白银和青铜、色彩绚烂的衣服、驮畜和奴隶;这一 切的东西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取得。而他们所居住的国土是相互邻接的,下 面我就把这情况告诉你们。这里是伊奥尼亚人,这里是吕底亚人,他们居住 的土地是肥沃的并且生产极多的白银。”他说着,便指着他所带来的雕刻在 青铜板上的地图。随后,阿里司塔哥拉斯又说:“紧接着吕底亚人的东面居 住的是普里吉亚人,据我所知,他们的家畜和谷物之多是世界上任何其他人 都比不上的。紧接着他们的则是卡帕多启亚人,我们则称他们为叙利亚人。 而他们的邻人则是奇里启亚人,奇里启亚人的土地一直伸展到那边的海上 去,而赛浦路斯岛就是那边海上的;他们每年缴给国王的贡税是五百塔兰特。 和奇里启亚人相接的就是阿尔美尼亚人,这又是一个富有牲畜的民族;接着 阿尔美尼亚人的是领有我指给你的这块土地的玛提耶涅人。你还看到奇西亚 的土地接连着他们的土地,在那里,就在那个科阿斯佩斯河的岸上,有住看 大王的那座苏撒城,那里还有收藏看他的财富帑币的宝库。你们如果把这座 城攻取下来,那你们就甚至不需要害怕和宙斯斗富了。老实说罢,你们必得 和与你们同样强悍的美塞尼亚人,和阿尔卡地亚人与阿尔哥斯人作战是为了 什么呢?对美塞尼亚人作战还不是为了既狭窄、又不肥沃的土地,而阿尔卡 地亚人和阿尔哥斯人却又没有可以驱使人们为之战死的黄金或白银。当你们 可以轻易地成为全亚细亚的统治者的时候,你们又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做 呢?”这便是阿里司塔哥拉斯所讲的话。而克列欧美涅斯回答说:“米利郡 的客人,关于这件事情,两天之后等候我的答复吧”。
(50)他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当着指定给予回答的那天,他们来 到他们相互约定的地点时,克列欧美涅斯同阿里司塔哥拉斯从伊奥尼亚海到 国王的地方一共是多少天的路程。到当时为止,阿里司塔哥拉斯一直都是很 狡猾的并且巧妙地欺骗了这个斯巴达人,但是在这里他却失算了。原未。如 果他想把斯巴达人引诱到亚细亚去的话,他是永远不应当讲老实话的。然而 这一次他讲了并且说从海向内陆是三个月的路程。克列欧美涅斯一听这话, 立刻不要阿里司塔哥拉斯再谈他开始说的关于路程的所有其他的事情,并且 向他说:“米利都的客人,请你在日没之前离开斯巴达罢,如果你说你要把 拉凯戴孟人从海岸引向内地走三个月的话,那他们是不会听从你的计划的”。
(51)克列欧美涅斯这样说了之后,便返回自己的宫殿去了。但是阿里司 塔哥拉斯却拿了表示请求庇护的橄榄枝到克列欧美涅斯那里去,而在他进入 之后,他便利用请求庇护的人的权利请求克列欧美涅斯听他讲话,但首先要 把孩子们打发开去,因为克列欧美涅斯的那个名叫戈尔哥的女儿正站在他的 身旁。她是他的独生女儿,大约有八九岁。克列欧美涅斯嘱告他把他愿意说 的话讲出来,不要因这个女孩子在场而有所顾虑。于是阿里司塔哥拉斯便答 应给克列欧美涅斯十塔兰特,如果克列欧美涅斯答应他的请求的话。克列欧 美涅斯拒绝了,于是阿里司塔哥拉斯便一直在增加他答应给克列欧美涅斯的 钱,直到他增加到五十塔兰特的时候,那个女孩子便叫了起来说:“爸爸, 你躲开他走罢,不然这个生人会把你毁了的”。克列欧美涅斯很高兴他的女 儿的劝告,于是到另一间屋子去了。阿里司塔哥拉斯无计可施,只好老老实 实地永久离开了斯巴达,因而他竟没得到机会向下叙说从海到内地国王的地 方的路程。
(52)下面我要讲一讲这条路的情况(从撒尔迪斯到苏撒的这条道路比波斯帝国要古老得多。现在有证据表明在卡帕多启亚有喜特的一个首都,而这条道路的目的就是把这个首都和一面的撤尔迪靳与另一面的亚述联结起来)。在这条道路的任何地方都有国王的驿馆(国王的信使住在这些驿馆里,他们把信送到下面一个驿馆后再回到自己的驿馆)和极其完备的旅舍,而全部道路所经之处都是安全的、有人居住的地 方。在它通过吕底亚和普里吉亚的那一段里,有二十座驿馆,它的距离别是九十四帕拉桑该斯半。过去普里吉亚就到了哈律司河,在那里设有一个关卡, 人们不通过这道关卡是绝对不能渡河的,那里还有一个大的要塞守卫着。过 了这一段之后便进入了卡帕多启亚,在这个地方里的路程直到奇里启亚的边 境地方是二十八个驿馆和一百 0 四帕拉桑该斯。在这个国境上你必须通过两 个关卡和两座要塞;过去这之后,你便要通过奇里启亚,在这段路里是三个 驿馆和十五帕拉桑该斯半。奇里启亚和阿尔美尼亚的边界是一条名叫幼发拉底的要用渡船才可以过去的河。在阿尔美尼亚有十五个驿馆和五十六帕拉桑 该斯半,而那里有一座要塞。从阿尔美尼亚,道路便进入了玛提耶涅的地带, 在那里有三十四座驿馆,一百三十七帕拉桑该斯长。四条有舟楫之利的河流 流经这块地方,这些河流都是要用渡船才能渡过去的。第一条河流是底格里斯河。第二条和第三条河流是同名的,但它们不是一条河,也不是从同一个水源流出来的(指两条札布河);前者发源于阿尔美尼亚人居住的地方,后者则发源于玛提耶 涅人居住的地方。第四条河叫做金德斯河,就是被居鲁士疏导到三百六十道 沟渠中去的那个金德斯河(见第一卷第一八九节)。过去这个国土,道路便进入了奇西亚的地带,在 那里有十一座驿馆与四十二帕拉桑该斯半长,一直到另一条可以通航的河 流,即流过苏撒的那条科阿斯佩斯河。因此全部的驿馆是一百十一座。这样看来,从撒尔迪斯到苏撒,实际上便有这样多的停憩之地了。
(53)如果这王家大道用帕拉桑该斯我计算得不错的话,如果每一帕拉桑该斯象实际情形那样等于三十斯塔迪昂的话,则在撒尔迪斯和国王的所谓美姆农宫之间,就是一万三千五百斯塔迪昂了,换言之,也就是四百五十帕拉桑该斯;而如果每日的行程是一百五十斯塔迪昂( 在Ⅵ.101,希罗多德认为一个人一天的行程是二百斯塔迪昂)的话,那末在道上耽搁的日期就不多不少正是九十天。
(54)因此,当米利都的阿里司塔哥拉斯说从海岸向 内地的行程要三个月之久的时候,他对拉凯戴孟人克列欧美涅斯所讲的话就 是真话了。但如果有人想把这一段路程更精确地加以计算的话,那我也可以 说给他的。因为从以弗所到撒尔迪斯的这段路也应当加到其他的一段上面 去。这样,我就要说,从希腊的海到苏撒(美姆农市就是这样称呼的)的路程 就是一万四千另四十斯塔迪昂,因为从以弗所到撒尔迪斯是五百四十斯塔迪 昂,这样三个月的路程之外,还要加上三天。
(55)阿里司塔哥拉斯既然不得不离开斯巴达,他于是便到雅典去;雅典 摆脱统治它的那些僭主的情况是这样。佩西司特拉托斯的儿子,僭主希庇亚斯的兄弟希帕尔科斯作了一个非常清楚的、告他说他将遭惨祸的梦,因而被 原来属于盖披拉人的一族的阿里斯托盖通和哈尔莫狄欧斯杀死,但是在这之 后雅典人在四年中间却受到了不但不轻于,反而更重于先前的僭主的统治。
(56)希帕尔科斯所梦见的情景是这样的:在泛雅典娜祭的前夜,他梦见 一个身量高而姿容美好的男子站在他的面前,向他说出了这样的谜一样的诗 句: 用象狮子一样的忍耐心来忍耐那难以忍耐的苦难罢,世界上的任何人做 了坏事最后都是要得到报应的。而在天一亮的时候,他立刻便把他的梦告诉 了圆梦的人。在这之后不久,为了不再作这样的梦,便去率领一个行列去向 神奉献牺牲,而他就死在这个行列里面了(513年)。
(57)杀死了希帕尔科斯的盖披拉人自称最初是从埃列特里亚来的。但是 根据我个人的探讨,他们是腓尼基人,是和卡得莫斯一同来到今天称为贝奥 提亚的那一部分的腓尼基人,贝奥提亚的塔那格拉地方被分配给了这些人, 而他们也便定居在那里了。卡德美亚人起初是被阿尔哥斯人赶出那里的(据修昔底德的说法,这件事发生在特洛伊陷落之后六十年),而 这些盖披拉人又为贝奥提亚人所驱逐,于是他们便到雅典去了。雅典人在一 定的条件下接受他们为市民,但是不许他们参与在这里不值得叙述的许多事 情。
(58)盖披拉人所属的,这些和卡得莫司一道来的腓尼基人定居在这个地 方,他们把许多知识带给了希腊人,特别是我认为希腊人一直不知道的一套 字母。但是久而久之,字母的声音和形状就都改变了。这时住在他们周边的 希腊人大多数是伊奥尼亚人。伊奥尼亚人从腓尼基人学会了字母,但他们在 使用字母时却少许地改变了它们的形状,而在他们使用这些字母时,他们把 这些字母称为波依尼凯亚:这是十分正确的,因为这些字母正是腓尼基人给 带到希腊来的。此外,伊奥尼亚人从古时便把纸草称为皮子,因为在先前由 于缺乏纸草,他们是使用山羊和绵羊的皮子的。而甚至到今天,还有许多外 国人是在这样的皮子上写字的。
(59)在贝奥提亚底比斯地方伊司美诺斯·阿波罗神殿,我自己曾看到过 卡德美亚的字母。这种文字刻在某些三脚架上面,它们大部分和伊奥尼亚的 字母相似。在一个三脚架上面刻着下面的字句: 阿姆披特利昂从铁列波阿伊人的地方来奉献了我。这是拉伊欧司时代的 东西,拉伊欧司是拉布达科司的儿子,拉布达科司是波律多洛司的儿子,波 律多洛司又是卡得莫司的儿子。
(60)在另一个三脚架上刻着六步格的诗句: 拳击家斯卡伊欧斯在博得胜利之后把我作为一件十分优美的奉纳品,献 给了你,一箭千里的阿波罗神。如果这个斯卡伊欧斯就是奉纳者而不是和希 波库昂的儿子同名的另一个人的话,则斯卡伊欧斯就是拉伊欧司的儿子欧伊狄波司的时代的人了。
(61)在第三个三脚架上,仍然是六步格的诗句: 身为国王的拉欧达玛司把我作为一个十分优美的奉纳品,献给一望千里 的阿波罗神。在这个拉欧达玛司,即埃提欧克列司的儿子当政的时候,卡德 美亚人被阿尔哥斯人驱逐而逃到恩凯列司人的地方那里去。盖披拉人被留在 后面,但是后来为贝奥提亚人所迫而撒退到雅典去:于是,他们在雅典有为 他们自己专门修建的神殿,这神殿和其他雅典人没有关系。这些神殿特别是 阿凯亚·戴米特尔的神殿和密仪是和其他神殿有所不同的。
(62)这样,我就叙述了希帕尔科斯所作的梦,以及杀死了希帕尔科斯的 盖披拉人的来历。现在我必须更进一步,回来叙述我开头所讲的那个故事, 即雅典是怎样从僭主们的统治之下把自己解脱出来的。既然希庇亚斯成了雅 典人的僭主而且由于希帕尔科斯的死而更加虐待起雅典人来,为佩西司特拉 提达伊家所放逐而亡命的阿尔克美欧尼达伊族这一雅典家族,便想用和雅典 的其他亡命者共同使用武力的办法归国解放雅典,但是他们并未能做到这一 点,反而吃了大亏。他们曾在派欧尼亚的上方里普叙德里昂地方修筑了工事。 由于他们想用一切办法来反对佩西司特拉提达伊族,他们便从阿姆披克图昂 奈斯那里包筑当时还没有,但是现在才有的戴尔波伊神殿。由于他们既有钱 又和他们的父祖一样都是有名的人,他们便把神殿修筑得比原来设计的还 好,特别是他们在包工时原规定用石灰石修建神殿,但结果他们是用帕洛司 的大理石修建了神殿正面的。
(63)但是,根据雅典人的说法,这些人当时曾留在戴尔波伊并且用金钱 贿买了佩提亚,要她不管什么时候有斯巴达人前来向她请示公事或私事的时 候,就告诉他们,要他们解放雅典。因此,由于拉凯戴孟人总是听到这样的 神托,便派遣他们的一位市民、知名之士阿司特尔的儿子安启莫里欧司率领 军队把佩西司特拉提达伊族从雅典骗出,尽管他们原是亲密的朋友。因为神 的意旨在他们的眼中是比人的意愿更重要的,他们是循看海路用船只派遣了 这些人的。因此安启莫里欧司便在帕列隆登陆并且使自己的军队也在那里上 了岸;但是佩西司特拉提达伊族早已经知道了他的计划,于是便派人向与他 们结盟的帖撒利亚去请求帮助。帖撒利亚人应他们的请求,在商议之后派出 了他们的国王科尼昂人奇涅阿司和他所率领的一千名骑兵。当佩西司特拉提 达伊族得到了这些同盟者的时候,他们便想山了一个办法:他们把帕列隆平 原上的树木砍伐净尽以便人们可以在整个平原上驰骋自如,然后派出自己的 骑兵和敌军交锋。骑兵进袭敌人并杀死了安启莫里欧司,还有许多拉凯戴孟 人,并把残存的人们赶到他们的船上去。这样一来,从拉凯戴孟来的第一批 军队就这样地被赶回去了。安启莫里欧司的坟墓在阿提卡的阿罗佩卡伊,库 诺撒尔该斯的海拉克列斯神殿附近的地方。
(64)在这之后,拉凯戴孟人便派出更大的一支军队去进攻雅典,他们任 命阿那克桑德里戴斯的儿子,他们的国王克列欧美涅斯为军队的统帅;这支 军队他们是循着陆路,而不是循着海路派出的。当他们侵入阿提卡的时候, 首先和他们交锋的就是帖撒利亚的骑兵,但是这支骑兵立刻便被击溃,其中 四十多人被杀死,而那些得到活命的人们则尽量地找便捷的道路逃回帖撒利 亚去了。于是克列欧美涅斯在他率领着希望取得自由的雅典人来到城前时, 便把僭主们的家族赶到佩拉斯吉孔城寨里面去并在那里把他们包围了。
(65)拉凯戴孟人的确到底也没有攻克佩西司特拉提达伊族的要塞(因为 佩西司特拉提达伊一族在粮草方面有充分的准备,因此他们也便无意封锁这 座要塞);拉凯戴孟人对这个地方只围攻了几天。便返回斯巴达去了。但是实 陈上,却发生了一个偶然的事伴,这个事件伤害了一方面,却帮助了另一方 面,原来佩西司特拉提达伊族的孩子们在他们从那里暗中向安全的地方撤退 时被捉住了。这件事情把他们的全部计划都给打乱了,于是为了领回他们的 子弟,他们只得服从雅典人向他们提出的条件,即在五天之内离开阿提卡。 不久之后,他们便离开到司卡曼德罗斯河岸上的细该伊昂去了,他们君临雅 典人有三十六年(五四五到五○九年)。他们原来也是属于披洛斯人涅列达伊族,那往时是异邦 人,但是成为雅典人的国王的科德洛斯族和美兰托斯族也是和他们同样出于 同一祖先的。因此,正是这个希波克拉铁斯为了纪念给自己的儿子起名为佩 西司特拉托斯,因为涅司托尔的儿子的名字就是佩西司特拉托斯。 雅典人就这样地摆脱了他们的僭主之治的桎梏。自从他们取得自由以 来,直到伊奥尼亚叛变了大流士而米利都的阿里司塔哥拉斯到雅典人这里来 要求雅典人的援助的时候,这之间他们所做的和所经受的一切值得记述的事 情,这都是我首先要叙述的。
(66)先前便是强大的雅典,在它从僭主的统治之下解放出来之后,就变 得更加强大了。在那里拥有最大权力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阿尔克美欧尼达伊 家的克莱司铁涅斯,人们都知道他曾经笼络过佩提亚:另一个是名门出身的 提桑德洛斯的儿子伊撒哥拉司。我说不清楚这个人的身世,但是他的族人是 曾向卡里亚·宙斯奉献过牺牲的。这两个人各自率领一派争夺政权,而克莱 司铁涅斯既然在斗争中处于劣势,便和民众结合到一起了。不久他便把原来 是四个部落的雅典人分成了十个部落,他废去了根据伊昂的四个儿子的名字 该列昂、埃依吉科列司、阿尔伽戴司和荷普列司所起的部落名称,而用其他 英雄的名字来称呼这些部落,在这些名称当中除去埃阿司之外,都是土著的 英雄的名字。他所以把异邦人的名字埃阿司加到这里面来,因为它是雅典的 邻人和同盟者。
(67)但是在我看来,克莱司铁涅斯这样做,不过是模仿他的母亲的父亲 希巨昂的僭主克莱司铁涅斯罢了(克莱司铁涅斯统治希巨昂的时期是从六○○年到五七○年)。因为克莱司铁涅斯在对阿尔哥斯人开战之 后,便把希巨昂地方行吟诗人的比赛给停止了,理由是在荷马的诗篇里面, 几乎全部是以阿尔哥斯人和阿尔哥斯为吟咏主题的。此外,他想把阿尔哥斯 英雄塔拉欧司的儿子阿德拉斯托斯从国内驱逐出去,因为这位阿德拉斯托斯 的神殿现在还耸立在希巨昂城的市场上。于是他便到戴尔波伊去请示神托, 他是否应当把阿德拉斯托斯驱除出去、但是佩提亚却回答他说,阿德拉斯托 斯是希巨昂的国王,而他却是一个应当给石头砸杀的人。既然神不容许他实 现自己的想法,他便回去尽力想可以使他把阿德拉斯托斯铲除掉的什么一个 办法。于是当他认为他已经想出了一个办法的时候,他便派人到贝奥提亚的 底比斯去,说他想把阿斯塔科斯的儿子美兰尼波司迎到自己的国里来。底比 斯人答应了他的请求,于是他便把美兰尼波司迎到国内,并且在市会堂给他 指定了一块圣所,使他座镇在那里最坚固的地方。为什么克莱司铁涅斯要把 美兰尼波司迎到国里来呢(这一点我也是必须加以说明的),原来美兰尼波司 乃是阿德拉斯托斯的不共戴天的敌人,因为阿德拉斯托斯曾杀死了他的兄弟 美奇司铁乌司和他的女婿杜德乌斯。既然给美兰尼波司指定了一块圣所,那末克莱司铁涅斯便把阿德拉斯托斯的全部牺牲和祝祭拿走,而送给美兰尼波 司了。不过希巨昂人对于阿德拉斯托斯一向是十分尊敬的,因为波律包司曾 是那个地方的主人,而阿德拉斯托斯又是波律包司的女儿的儿子。波律包司 死的时候没有儿子,便把王位传给阿德拉斯托斯了。在希巨昂人给予阿德拉 斯托斯的其他尊荣之外,他们还由于他的不幸遭遇而用悲剧的歌舞队来祭祀 他,他们这样做并不是为了狄奥尼索斯,而是为了阿德拉斯托斯的。但是克 莱司铁涅斯把歌舞队仍然给回了狄奥尼索斯,而把其他的祭仪给予美兰尼波 司了。
(68)他对于阿德拉斯托斯的处理办法就是这样。但是对于多里斯人的部 落,他改变了他们的名字,为的是不使他们和希巨昂人与阿尔哥斯人属于相 同的部落。在这一点上,他特别对于希巨昂人作了很大的侮弄,原来他给他 们起的新名字是从猪和■等词来的,只是把通常表示部落的语尾加到上面去 罢了,只有他自己的部落是例外。他给自己的部落起了一个表示自己的统治 的名称,把属于这一部落的人们你为阿尔凯拉欧伊(意为“人民的统治者”),而称其他的部族为叙阿塔伊(意为“小猪”)、欧涅阿塔伊(意为小■——译者)或是科伊列阿塔伊(意为“小猪”)。希巨昂人不仅是在克 莱司铁涅斯的治下,就是在他的死后六十年中间都是使用这些名称的;但是 后来,他们进行了商议,而把部落的名称改为叙列依斯、帕姆庇洛伊、杜玛 那塔伊。此外,他们还添加了第四个部落的名字,这个名字依照阿德拉斯托 斯的儿子埃吉阿列岛斯的名字而称为埃吉阿列依司。
(69)希巨昂人克莱司铁涅斯所做的事情就是这样。但是这个克莱司铁涅 斯的女儿的儿子、因而承袭了他的外祖父的名字的雅典人克莱司铁涅斯,在 我看来,他所以沿用他的外祖父的名字,是他也和他的外祖父一样瞧不起多 里斯人,因而他不愿使自己的部落即雅典人与伊奥尼亚人相同。他既然把当 时没有任何权利的雅典平民拉到自己的一方面来,他便给这些部落起了新的 名字并且增加了部落的数目,废除了从前的四个部落首长,而设立了十个部 落首长,把十个区划分给各个部落。在他把平民争取过来之后,他便比他的 对方要强大得多了。
(70)伊撒哥拉司的这一方面既然失败了,他便想出了一个对策来。他请 求克列欧美涅斯的帮助,因为克列欧美涅斯从围攻佩西司特拉提达伊族的时 候起便是他自己的朋友了。而且由于克列欧美涅斯和伊撒哥拉司的妻子有不 清不楚的关系,他曾经受到人们的指控。于是,克列欧美涅斯先派使者到雅 典去,要求把克莱司铁涅斯和与他同党的其他许多雅典人驱逐出去,他把这 些人称为因凟神而受到咒诅的人。他告诉给使者要说的话都是伊撒哥拉司教 的。因为阿尔克美欧尼达伊家和他们的同党曾被认为犯了杀人之罪,但伊撒 哥拉司与他的朋友并未参与其事。
(71)雅典的那些被咒诅者,他们的名字是这样得来的。有这么一个曾经 在奥林匹亚比赛会上获胜的名叫库隆的雅典人,他自视甚高因而竟想成为一 名僭主。于是他集结了一批和他年纪相仿佛的人,试图夺占城砦;但是当他 在这件事上面未能成功的时候,他便坐到女神神像的旁边去请求庇护。于是 当时治理着雅典的纳乌克拉洛司们(纳乌克拉里亚是一种行政单位,它的长官纳乌克拉洛司负责征税并为陆海军提供兵员和船只。这里说他 们治理雅典与事实似有出入)答应决不用死刑来惩罚他们而把库隆和他的人们从那里带走,但是他们还是被杀死了,而杀人的罪名就给放到阿尔 克美欧尼达伊一家的身上。所有这一切都是发生在佩西司特拉托斯的时代以 前的(约六二○年和六○○年之间)。
(72)克列欧美涅斯既然派人去并要求放逐克莱司铁涅斯和被咒诅者,克 莱司铁涅斯自己便悄捎地离开了城市。尽管如此,克列欧美涅斯随后不久也 还是率领着不大的一支军队来到了雅典,到了雅典之后,他便把伊撒哥拉司 所指名给他的七百个雅典家族,作为被咒诅者放逐了。这样做了之后,他继而又试图解散议院(这里希罗多德指的大概是新的五百人院),而把当权的位置交给了伊撒哥拉司一党的三百人。但是 议院反抗他而不肯服从,于是克列欧美涅斯和伊撒哥拉司和他们的一党便占 领了卫城。这样,站在议院一面的其他雅典人便团结起来,围攻了他们两天: 第三夭他们便缔结了作战条约,而他们当中的拉凯戴孟人则扫数离开了国 内。这样,克列欧美涅斯所听到的预言便应验了。原来当他去城砦想把它占 领的时候,他到女神的内殿去打算跟她讲话,但是女祭司却从她的坐位上站 了起来,而在他还没有迈到门里面来的时候就说:“拉凯戴孟的客人,回去, 不要进到圣堂里面来,因为多里斯人按规定是不能进到这里面来的”。但是 他回答说:“妇人,我不是多里斯人,我是阿凯亚人”。于是他便不把这预 言放到心上,而是试图按他自己的意思去做,但是正如我刚才已经说的,他 和拉凯戴孟人再一次地被赶了出来。至于其他人,则雅典人把他们投入监狱 而判处了死刑,在这些人当中就有戴尔波伊人提美西铁乌司。这个提美西铁 乌司在膂力和勇武方面成就了若干极其伟大的事业,这些事业都是我能够列 举的。
(73)这些人在入狱之后,就都给处死了。在这之后,雅典人便派人去把 克莱司铁涅斯和被克列欧美涅斯所放逐的七百家族迎了回来;然后,他们又 派使节到撒尔迪斯去,打算和波斯人结为同盟。因为他们知道,拉凯戴孟人 和克列欧美涅斯是不会轻轻饶过他们的。当使节到达撒尔迪斯并且按照所吩 咐的话说了一遍之后,撒尔迪斯的总督、叙司塔司佩斯的儿子阿尔培普列涅 斯便问他们,他们这些想和波斯人缔结联盟的人是何许人,他们住在什么地 方,在他听使者说完之后,便给了他们一个答复:这一答复的大意是,如果 雅典人把土和水献给国王大流士的话,那末他就和他们结成同盟,但如果不 这样的话,他就命令他们回去。使者们在一起商量了一下,结果同意了他的 要求,因为他们是一心想缔结联盟的。但是在回国之后,他们却因他们的做 法而受到了很大的责难。
(74)另一方面,克列欧美涅斯认为他受到雅典人在言语和行动上的很大 侮辱,因此并没有声明纠合的原因,他便从整个伯罗奔尼撒纠合了一支军队, 以便对雅典的民众进行报复并且立伊撒哥拉司为僭主。因为伊撒哥拉司也是 和他一起逃出了卫城的,于是克列欧美涅斯便率领着大军一直入侵到埃列乌 西斯,而贝奥提亚人也便根据商量好的计划,攻取了阿提卡边界地带的欧伊 诺耶和叙喜阿伊,同时卡尔启斯人则从另一方面进攻并袭击阿提卡各地。雅典人虽然处于背腹受敌的地步,却决定一时先不去考虑贝奥提亚人和科尔启 斯人,而是一直向着侵入埃列乌西斯的伯罗奔尼撒人攻去了。
(75)但是当两军正要交锋的时候,科林斯人他们却首先一致认为他们的 所作所为是不正当的,因此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并撤退了。不久之后,斯巴达 的另一个国王阿里司通的儿子戴玛拉托斯也这样做了,尽管他是和克列欧美 涅斯一同率领着军队从拉凯戴孟前来的,而且他从来和克列欧美涅斯也没有 什么意见不合的地方。由于这一次的分裂而在斯巴达制定了一项法律,即当 派遣一支军队出去的时候,两个国王不能一同随军前往,但在这之前,他们 却是二人同去的。既然其中的一个国王可以免除军役,那末图恩达里达伊族 当中的一人也就要留在家里了。因此在埃列乌西斯,当其他的同盟军看到拉 凯戴孟人的两个国王并不一心,而科林斯的军队也离开了他们阵地的时候, 他们也同样地撤退并离开了。
(76)这是多里斯人第四次进入阿提卡了。两次他们是作为战争中的侵略 者来到这里的,两次则是来帮助雅典平民的。在第一次的时候是他们在美伽 拉建立一个殖民地(这次的远征若说是发生在科德洛斯统治雅典的时代是不会错的),第二次和第三次是他们从斯巴达出发,前来驱逐佩西司特拉提达伊 家。第四次就是克列欧美涅斯这次率领着伯罗奔尼撒人一直进抵埃列乌西斯 地方。多里斯人第四次入寇雅典的情况就是这样。
(77)这支远征的军队既然这样不光荣地解散,雅典人首先立刻便向科尔 启斯人进攻,以便向他们进行报复。贝奥提亚人为了援助科尔启斯人而来到 了埃乌里波斯。当雅典人看到对方有援军到来时,他们便决定首先攻击贝奥 提亚人,然后再进攻科尔启斯人。他们和贝奥提亚人交锋而获得了一次辉煌 的胜利。他们杀死了对方许多人并且抓了他们七百名俘虏。而在同一天里面, 雅典人还渡海到了埃乌波亚,在那里他们又和科尔启斯人交锋。而在同样地 制服了科尔启斯人之后,便在饲马者的土地上安置下了四千名屯田农民;至 于饲马者,则这是富裕的卡尔启斯人的称呼。他们抓了许多科尔启斯的俘虏, 他们使这些俘虏全都带上枷锁并将之和贝奥提亚的俘虏一同监禁起来:但是 后来他们规定了每人二米那的赎金而把这些俘虏释放了。雅典人把用来拘系 囚犯的枷锁悬在卫城上,这些枷锁在我的时代还可以看到,它们是悬在给美 地亚人的火灾而烧焦的那一面城墙上,正对着朝西的那座神庙。此外:他们 还奉献了十分之一的赎金用来铸造了一具青铜的驷车。这个青铜的驷车,就 在卫城正门一进去左手的地方,上面刻着这样的铭文:雅典的子弟们立了辉 煌的战功,他们制服了贝奥提亚和科尔启斯的武力,用狱里的铁锁消灭了敌 人的横傲; 他们把赎金的十分之一制成这些马匹呈献给帕拉司。
(78)雅典的实力就这样地强大起来了。权利的平等,不是在一个例子, 而是在许多例子上证明本身是一件绝好的事情。因为当雅典人是在僭主的统 治下的时候,雅典人在战争中并不比他们的任何邻人高明,可是一旦他们摆 脱了僭主的桎梏,他们就远远地超越了他们的邻人。因而这一点便表明,当 他们受着压迫的时候,就好象是为主人作工的人们一样,他们是宁肯做个怯 懦鬼的,但是当他们被解放的时候,每一个人就都尽心竭力地为自己做事情 了。
(79)以上便是雅典人所作所为的一切。但是,随后底比斯人便想对雅典 进行报复而向神去请示。佩提亚说,底比斯人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是谈不到复 仇的,他们必须把这件事交给民会来办理并且向他们的最近的邻人请求援 助。因此在请示神托的人们回来之后,便召开了一次大会,把神托在会上宣 布了。而当底比斯人知道神托指示给他们要向最近的邻人求援的时候,他们 一听见就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末我们最近的邻人不正是塔那格拉人、 科洛那亚人、铁司佩亚人么!而且这些人一直是我们的战友并且和我们共同 戮力作战的。这还需要向他们去请求么?也许神托的话所指的不是这个罢”。
(80)对于神托的话,他们是这样考虑的。但是,终于有一个懂得了神托 的意思,于是他说:“我想我是懂得神托告诉给我们的这段话的意思的。铁 贝和埃吉纳据说是阿索波司的女儿,既然她们是姊妹,则神的回答的意思: 我以为,是应该请求埃吉纳人来为我们报仇”。既然他们对于这个神托没有 更好的解释,他们便立刻派人到埃吉纳人那里去,请求他们的帮助,因为这 是神托的命令而且埃吉纳人又是他们的最近的邻人。埃吉纳人答应了他们的 请求,说是要派埃伊阿奇达伊族去帮助他们。
(81)底比斯人仗着有埃伊阿奇达伊族和他们在一起而重新挑起了战争, 但是他们又吃了雅典人很大的苦头,因此他们便再一次到埃吉纳人那里去要 求派出新的人来,而把埃伊阿奇达伊族送了回去。当时埃吉纳人正由于本身 的繁荣而洋洋自得,再加上他们和雅典有过旧怨,因而依照底比斯人的请求, 没有派使者去宣战就和雅典人打起来了。但雅典人正在忙于对只奥提亚人作 战,于是埃吉纳人便乘船下行到阿提卡来,蹂躏了帕列隆和沿岸地带的其他 许多市区。这样一来,他们就使雅典人遭受了极大的损害。
(82)埃吉纳人和雅典人之间长期间不得解开的怨仇,原来是这样结起来的。由于埃披道洛斯人的土地什么都不生产,于是他们便派人到戴尔波伊去请示这一灾害的来由。佩提亚命令他们建立达米亚和奥克塞西亚的神像,说 如果他们这样做的话,他们的命运就会好转。埃披道洛斯人继而又问神像是用青铜做,还是用石头做,佩提亚嘱他们既不用青铜,也不用石头,而是用人们在果园中栽培的橄榄树的木头来做。因此埃披道洛斯人便请求雅典人允许他们到那里去砍伐橄榄树,因为他们认为那里的橄榄树是最神圣的。而且 据说当时确实是除了雅典之外,任何地方都没有橄榄树。雅典人同意把橄榄 树送给他们,但条件是要埃披道洛斯人每年向雅典娜·波里阿司和埃列克铁乌斯奉献供物。埃披道洛斯人同意了这样的条件,于是他们的请求便得到了允许。他们建立起了用这些橄榄木制做的神像;于是他们的土地就生产了果 实,而他们也履行了他们和雅典人的约定。
(83)直到当时,都和当时以前的时候一样,埃吉纳人在一切方面都是服 从埃披道洛斯人的,特别是埃吉纳人要渡海到埃披道洛斯去,在那里请求判 决他们相互间的一切诉讼事件。但是从这个时候起,他们开始造船并且妄自 尊大起来,结果竟至叛离了埃披道洛斯人;他们相互之间既然成为寇仇,而 且埃吉纳人又占着海上的优势,于是他们便使埃披道洛斯人遭到了很大的损 害,同时又把埃披道洛斯人的达米亚和奥克塞西亚的神象偷了去,而把它们 安放在他们国家腹地的、离他们的城市大约有二十斯塔迪昂远的一个名叫欧 伊亚的地方。把神像安置在这个地方以后,他们便用奉献的各种牺牲和妇女 的滑稽歌舞队来奉祀它们,为每一位神的会唱队都任命了十个负担费用的 人。而歌舞队中的妇女的挖苦对象不是任何男子,而是当地的妇女。埃披道 洛斯人也有同样的仪式,但是他们另外还有不许向别人说的宗教仪式。
(84)但是当这两座神像被偷去的时候,埃披道洛斯人却停止履行他们向 雅典人约定的义务了。于是雅典人便派出一名使者到埃披道洛斯人那里去表 示自己的愤怒,但是埃披道洛斯人却申辩说他们并没有做错事情。他们说, 只要神像留在他们自己的国内,他们是会履行约定的,但是现在他们既然被 劫走了神像,那他们就不应当再向雅典人献纳供物了。而现在应当献纳供物 的却是拥有神像的埃吉纳人了。雅典人于是派人到埃吉纳去,要求送回神像, 但是埃吉纳人却回答说他们和雅典人是无交道可打的。
(85)根据雅典人的说法,在雅典人提出了他们的要求之后,他们就派出 了一艘上面载着某些市民的三段桡船,这些代表全体人民被派出来的人到了 埃吉纳之后,便想把那用阿提卡的木料制成的神像从座上搬下来带走;但是 当他们不能用这种办法得到它们的时候,他们便用绳子把这两座神像绑起来 拖它们,而当他们用绳子拖的时候,他们遇见了雷击,同时又遭到了地震。 于是那些拖神像的三段桡船的水手们便心神错乱起来,而他们在这种错乱的 心情之下,竟相互象对敌人那样地厮杀起来,直到最后他们只剩下了一个人, 自己回到帕列隆来了。
(86)关于这件事,雅典人的说法就是这样。但是埃吉纳人却说雅典人不 是只乘着一艘船(因为如果雅典人只派来一艘船甚或几艘船的话,那末那使他 们自己没有船只,他们也是很容易把雅典人击退的),而实际上是乘着许多只 船在他们那里上陆的,结果他们没有进行海战,便向雅典人投降了。但是他 们却从来不能十分明确地指出,是因为他们自己承认自己在海战方面不行才 投降的,还是因为他们故意做他们当时所做的事情。埃吉纳人说,在雅典人 看到没有人出来和他们作战的时候,他们便从船上下来,着手去搬运神像, 然而他们既然不能把神像从台座上搬下来,他们便用绳子缚住神像向下拖, 而在他们拖呀拖呀的时候,这件事别人也许相信,但我是不相信的,两座神 像竟一同向着他们跪了下来。从那时起这两座神像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了。这 就是雅典人所做的事情。但是关于他们自己,埃吉纳人说,他们知道雅典人 想对他们作战,于是他们便预先保证了阿尔哥斯人对他们的援助。因此当雅 典人在埃吉纳地方登陆的时候,阿尔哥斯人便前来援助埃吉纳人,阿尔哥斯 人是从埃披道洛斯偷偷地渡海到岛上来的,登陆之后便乘雅典人之不备向他 们进攻,把他们和他们的船只切断。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们遇到了雷, 同时还遇到了地震。
(87)这就是阿尔哥斯人和埃吉纳人的说法,而雅典人自己也承认他们中 间只有一个人安全地返回了阿提卡。但是阿尔哥斯人说,把雅典人在只有一 个人生还的战斗中击溃的正是他们,雅典人则说击溃了他们的是神力。但是 雅典人说,即使是这个生还的人也没有得救,而是象下面所说那样地死掉了。 原来他自己回到了雅典,把经过的惨事告诉了大家。据说当被派出去进攻埃 吉纳的那些人的妻子们知道了这件事的时候,对于在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他一 个人安全返回这伴事十分气愤,于是她们便集合在他的周边向他追问她们自 己的丈夫在什么地方,并用她们衣服上的别针把他刺死了。这个人就这样地 被刺杀了。在雅典人看起来,妇女们所干的这件事情比起他们的不幸遭遇来 是更要可怕的。据说,他们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来惩罚这些妇女,便把她们 的服装改换成为伊奥尼亚式的。原来直到当时为止,雅典的妇女是穿着和科 林斯人的服装非常相似的多里斯式服装。结果这种服装就给变成了亚麻外 衣,以便她们不会再用别针。
(88)然而,若是讲老实话,这种衣服不是起源于伊奥尼亚,而是起源于 卡里亚的。因为在希腊本上,古代的全部妇女的服装都是和我们今天所说的 多里新式的服装一样的。另一方面,至于阿尔哥斯人和埃吉纳人,这一点也 正可以说明为什么他们甚至为他们每一个国家作出一个规定,即他们的别针 应该制作得比过去一般规定的长度长一半,而他们的妇女要特别把别针奉献 到以上那些女神的神殿里去;而阿提卡制造的其他任何物品和陶器都不能带 到神殿里面去,但是那里却习惯于用国产的器皿来饮水。因此阿尔哥斯和埃 吉纳的妇女从那时起便由于和雅典人不和而戴着比先前要长的别针。而直到 我的时代她们还是这样做的。
(89)雅典人和埃吉纳人开始结怨的缘由就是我上面所说的了。因此,在 底比斯人前来邀请的时候,埃吉纳人立刻就来帮助只奥提亚人了,因为他们 还没有忘掉神像的旧事。埃吉纳人蹂躏了阿提卡的沿海地带,雅典人于是立 刻开始着手对他们派出讨伐的军队。但是从戴尔波伊却来了一个神托,命令 他们在埃吉纳人的这次蹂躏之后三十年中间不要轻举妄动,而在第三十一年 里,则给埃阿科斯划出一个圣域来,再对埃吉纳人发动战争。这样他们便可 以顺利地达到他们的目的;但如果他们立刻派出一支军队攻打他们的敌人的 话,他们诚然最后也可以制服他们的敌人,但是在这期间他们要受很多的苦, 而且还要付出极大的气力。当雅典人听到人们把这一神托告诉给他们的时 候,他们便给埃阿科斯划出一个圣域来,这个圣域现在就在他们市场的地方; 但是既然埃吉纳人把他们蹂躏得这样苦,他们实在忍不住在三十年中间按兵 不动。
(90)但是正当他们准备进行报复的时候,在拉凯戴孟却发生了一件妨碍 了他们这样做的事情。原来当拉凯戴孟人知道了阿尔克美欧尼达伊族对佩提 亚所施的策略以及佩提亚对他们自己以及对佩西司特拉提达伊族策略的时 候,他们由于双重的理由而感到十分气愤,一则是由于他们从他们的祖国驱 逐了他们自己的盟友,再则是由于他们这样做而雅典人对他们并没有表示感 谢之意。此外,他们还受到神托的嗾使,因为神托警告他们说、雅典人将要 对他们做出许多使他们对之结怨的事情来。而在这之前,他们是不晓得这些 神托的。但是现在克列欧美涅斯却把神托带到斯巴达来,而拉凯戴孟人也就 知道了这些神托的内容。克列欧美涅斯是从雅典的卫城得到了神托的;在当 时之前,神托是在佩西司特拉提达伊族的手里,但是当他们被驱逐的时候, 他们把它忘在神殿里了。既然被遗忘,这些神托就重新给克列欧美涅斯得到 了。
(91)拉凯戴孟人既然重新得到神托并且看到雅典人的实力与日俱增而且 根本没有服从他们的意思,他们便觉得,如果阿提卡的人民得到自由的话, 则这些人是很可能会有一无做到与他们势均力敌的,但如果这些人受看僭主 的统治,那这些人就会是软弱的,并且愿意服从于一个主人。既然有了这样 的想法,他们便派人从佩西司特拉提达伊族的亡命地点海列斯彭特的细该伊 昂那里把佩西司特拉托斯的儿子希庇亚斯召了来。希庇亚斯应召来到之后, 斯巴达人又把他们其他盟国的使者们也召来,对这些人讲了下面的一番话: “诸位盟友,我们承认我们的所作所为错了。因为我们受到伪造的神托的愚 弄,把原来是我们的好友并且还答应使雅典臣服于我们的人们从他们的祖国 的国土上驱逐出去了,而这样一来,我们就等于把那个城邦交到无恩无义的 民众手里去了;这些人只要借着我们的力量得到自由而抬起头来,他们立刻 便会用各种办法侮辱我们和我们的国王,并把我们和我们的国王驱逐出去、 而现在他们现在已神气起来并且也越来越强大了。既然他们的邻邦贝奥提亚 人和科尔启斯人特别已经知道了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我们认为其他各国不 久也会知道他们自己的错误的。但是既然我们过去做错了,现在我们就要试 图借着你们的帮助向他们进行报复,因为正是为了这个理由,我们才把你们 在这里看到的希庇亚斯召来,把你们也从你们的城市请来,以便使我们的意 见统一起来而力量也结合到一起,这样我们便可以把他带回雅典并归还我们 从他那里拿走的东西”。
(92)以上便是拉凯戴孟人所说的一番话,但是他们的话在他们的大部分 的盟国听起来却是很难接受的。在其他人等都默不作声的时候,一个叫做索 克列期的科林斯人说:“(a)拉凯戴孟人啊!你们现在正是在破坏平等的原则 并准备在各个城邦恢复僭主政治,这真是让天空在大地的下面,大地在天空 的上面,让人住在海里,鱼住在陆地上啊。要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是象 僭主政治那样不公正,那样残暴不仁的。如果要僭主统治城邦在你们看来真 正是一件好事的话,那么就首先在你们中间立一名僭主,然后再设法给其他 的城邦立僭主罢。但是现在如何呢,你们自己从来不去试着立僭主并且用一 切办法防范不要任何僭主在斯巴达起来,可是你们对你们的盟国却是不正当 的。而且,如果你们也和我们一样有过这样的经验,对于这件事你们的看法 就会比你们现在明智得多了。 (β)科林斯人的国家组织形式,现在我想来说一说。统治者是少数人, 即称为巴齐亚达伊的少数人,他们执掌着城市的大权,而他们之间又是相互 通婚的。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名叫阿姆庇昂的人,他有一个名叫拉布达的跛腿 女儿。既然看到巴齐亚达伊中间没有一个人会娶她,她便被嫁给了佩特拉市 镇的埃凯克拉铁司的儿子埃爱提昂,他原来是拉披塔依人凯涅乌司的后代。 他娶了这个妻子或任何其他妻子后都没有给他生儿子,于是他为了孩子的事 情到戴尔波伊去问个究竟。而在他刚一进入圣堂的时候,佩提亚立刻向他说 出了下列的诗句: 埃爱提昂,虽然你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尊敬,但崇高的荣誉还是应当属于 你的。 拉布达不久将要怀孕,她将要给你生下一块圆的石头,这石头注定要落 到王族的头上,而对科林斯执行正义。给埃爱提昂的这个神托不知怎的到了 巴齐亚达伊族的耳朵里去,而他们对于送到科林斯来的前一个神托也是不了 解的,尽管这一神托的意义和给埃爱提昂的那个神托的意义是一样的。神托 里的诗句是这样: 雌鹰在山里怀孕,一只雄壮 而凶猛的 狮子将要从那里诞生;它将要把许多人 的膝头解开。 因此,你们这些科林斯人,我要你们 很好地注意一下, 你们这些住在美丽的佩列涅泉的旁边, 住在巍峨的科林斯的人们啊! (γ)在先前给巴齐亚达伊族的这一神托是他们所不能解释的。但是现 在,当他们知道了给埃爱提昂的这个神托的时候,他们立刻懂得,前一个神 托和埃爱提昂的这个神托是符合的。他们既然也懂了这个预言,他们便按兵 不动地等在那里,打算把给埃爱提昂生下的不管什么东西给毁掉。因此,当 他的妻子一分娩的时候,他们便派出了他们同族的十个人到埃爱提昂住的市 镇去以便把小孩杀死。这些人来到佩特拉,走进埃爱提昂的住所来要这个孩 子。对他们此行的目的丝毫也不晓得的拉布达以为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是由 于他们和孩子的父亲的友谊,因此便把它带了出来交给其中的一个人。故事 说,这些人在道上会商议好,第一个接过孩子的人应当把它摔到地上去。因 此当拉布达把孩子带来并交出孩子的时候,由于上天的保佑,这个孩子竟向 接过它的那个人微笑起来。这个人看到了他的微笑而恻隐之心使他不忍下毒 手,因而他便由于心里发软而把孩子交给了第二个人,第二个人又交给第三 个人,这样经过了十个人的手,却没有一个人想把它杀死。于是他们把这个 孩子交回给他的母亲而出去了,他们站在门前相互埋怨和责怪起来,但主要 是对那第一个接过了孩子的人,因为他并没有按他们计划好的办法去做。过 了一会儿、他们才想到再进去,大家一齐动手来杀死这个孩子。(δ)但是神 托注定埃爱提昂的后人将会是科林斯受难的原因。因为拉布达站在离门很近 的地方,把他们所说的一切都听到了。她害怕他们改变主意而再来拿走这个 孩子而把它杀死,于是她便把孩子带走,而把它藏在一个柜子里,因为她认 为这个地方是最难找到的。原来她知道,如果他们回来着手搜寻的时候,他 们是会把每个地方都搜查到的,而实际上他们正是这样做了。他们前来搜查, 但是在搜查不到时,他们便决定回去并且告诉派他们前来的人,说他们已按 照命令把一切都办妥了。(ε)这样,他们就离开并且这样报告了。但是埃爱 提昂的儿子很快地成长起来了,而且由于他逃脱了那次的危险,他便由于那个柜子而起名为库普赛洛斯(希腊语的库普赛列■νψ■λη原意即柜子)。而当库普赛洛斯长大成人而到戴尔波伊请示神托的时候,戴 尔波伊便给了他一个有双重意义的神托。库普赛洛斯相信了这个神托,于是 他攻打并取得了科林斯。神托的话是这样的: 到我的圣堂里米的这个人是幸福的,埃爱提昂的儿子库普赛洛斯,著名 的科林斯的国王,他自己和他的儿子们是幸福的,但是他的儿子的儿子却不 是幸福的。以上就是神托的话。但是库普赛洛斯在取得了僭主的权力以后, 却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他放逐了许多科林斯人,他剥夺了许多人的财产, 更杀害了为数要多得多的人的生命。 (ζ)他统治了三十年(六五五年到六二五年)并且得到了善终,继他为僭主的是他的儿子佩利安 多洛斯。佩利安多洛斯在起初,性情比他的父亲要温和些,但是自从他通过 自己的使者和米利都的僭主特拉叙布洛斯有了交往之后,他就变得比库普赛 洛斯残暴得多了。因为他有一次曾派遣一名使者到特拉叙布洛斯那里去,去 请教他使用怎样的办法最安全地处理事务,才能够把他的城邦治理得最好。 特拉叙布洛斯把从佩利安多洛斯派来的这个人领到城外的一块谷地来,而当 他经过这块谷地的时候,他便一再地询问来人有关于从科林斯前来的事情, 同时却不停地把长得比别的穗子高的穗子剪下来抛掉。他便这样地走过了整 块的田地并把谷物中所有最好的和收成最好的部分毁掉了。在这之后,他一 言不发,便把使者打发走了。当使者回到科林斯的时候,佩利安多洛斯急于 想知道他所带回来的忠舍是什么,但是这个使者说,特拉叙布洛斯并没有给 他任何忠告,他认为他被派去见的那个人是一个性情奇怪的人,因为他是一 个精神失常的人而且是一个毁掉自己财产的人。于是他把他看到特拉叙布洛 斯所做的事情叙说了一遍。 (η)但是佩利安多洛斯明白了他所做的是什么事情并且认识到,特拉叙布洛斯是劝告他杀死他的城邦中最杰出的人们,并且从此要以非常残暴的手 段来对待自己的臣民,用诛杀或是流放的办法。库普赛洛斯所没有做到的事 情,佩利安多洛斯都给完成了;而在一天里,由于他自己的妻子梅里莎的原 故,他把科林斯的全体妇女都给剥得精光。因为他曾派遣使者到阿凯隆河河 畔的铁斯普洛托伊人那里去,请示死者关于一个异邦人委托的物品的神托。 但是梅里莎的幽灵出现了,她说她什么也不舍他,也不告他托存的物品在什 么地方,因为她说她冷而且没有穿任何衣服。原来佩利安多洛斯虽然把衣服 和她一同埋葬,但是没有把衣服烧掉,因此这衣服对她便没有用了。她说她 要举出这样一件事情来证明她所讲的话是真实的,即佩利安多洛斯曾把面包 放到冷却的灶里面去。当这话给带回到佩利安多洛斯那里去的时候(因为他曾 和梅里莎的尸休交媾,因此他知道她所举出的证据是真的),他听了这话之后 立刻宣布说全体的科林斯妇女都应当到希拉的神殿来。因此她们来的时候就 象参加节日的庆祝一样,把她们最好的衣服都穿上了。但佩利安多洛斯却把 自己的亲卫兵安置在那里,不分贵妇和女仆,一律剥下她们的衣服并且把所 有的衣服堆到一个穴里烧掉,同时并向梅里莎进行祷告。当他这样做了之后, 第二次派人去到梅里莎那里去,于是梅里莎的幽灵就告诉了他异邦人存放的 物品在什么地方。 拉凯戴孟人啊,你们要知道这就是僭主政治,而这就是它所干的勾当。 当我们科休斯人看到你们把希庇亚斯召来的时候,我们的确是十分惊讶的。 但现在听到你们这样讲话,我们便更加惊讶了。因此借着希腊诸神的名字, 我们恳求你们不要在各个城邦建立僭主政治罢。如果你们不停止这样做,而 不正当地试图把希庇亚斯带回来的话,那末你们可要知道,科林斯人是不会 同意你们的做法的。”
(93)以上便是科林斯的代表索克列斯所讲的一番话。和他答话的是希庇 亚斯,他和索克列斯一样呼告诸神前来作证,他说,当科林斯人注定要为雅 典人所烦扰的宿命时刻到来时,则科林斯人的确是会比任何人都更想念佩西 司特拉提达伊族的。希庇亚斯所以这样地来回答,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确 切地体会到神托的含意。但是到目前为止一直保持沉默的其他盟邦代表,在 他们听到索克列斯的无所顾忌的发言时,他们也就都讲了话并且表示同意科 林斯人的意见,他们都请求拉凯戴孟人不要对希腊的城邦实施任何革新。
(94)这样一来,这个计划便作罢了。希庇亚斯不得不离开了。马其顿人 的国王阿门塔斯想把安铁莫斯给他,而帖撒利亚人则想把约尔科司给他。但 是他都不愿意要,而是再回到细该伊昂,这是佩西司特拉托斯用武力从米提 列余人那里夺取过来的市邑,而在把它征服之后,他便把他和一个阿尔哥斯 妇人之间所生的庶子海该西斯特拉托司安置在那里做僭主。但是海该西斯特 拉托司并未能和平无事地保有他从佩西司特拉托斯所承受过来的地方,因为 米提列奈人和雅典人在长年中间从阿奇列昂和细该伊昂城出兵兴战。米提列 奈人出兵是要收回失地,雅典人则是不承认它,他们所持的论据则是爱奥里 斯人对于伊利亚斯的领土,并没有比他们本身。或是比帮助美涅拉欧司为海 偷之被动复仇的其他任何希腊人更多的权利。
(95)在这一战争的战斗当中,发生了许多事情,但是下面的这件事情是 值得一记的:在雅典人取得胜利的一次战斗中,诗人阿尔凯峨斯临阵脱逃了, 但是在跑开时他的武器却被雅典人得到并且给悬挂在细该伊昂地方雅典娜的 神殿里。阿尔凯峨斯因此做了一首诗送到米提列奈去,在这首诗里他向他的 朋友美兰尼波司陈述了他自己的不幸遭遇。但是,至于米提列奈人和雅典人, 则库普赛洛斯的儿子佩利安多洛斯给他们讲了和,他们在这件事上服从了他 的仲裁。讲和的条件是每一方面各自保有他们原有的地方。这样一来,细该 伊昂便归雅典来统治了。
(96)但是从拉凯戴孟来到亚细亚的希庇亚斯却玩弄了各式各样的手段, 他向阿尔塔普列涅斯诽谤雅典人,用一切办法想使雅典展服于他和大流士。 而正当希庇亚斯这样做的时候,雅典人知道了这件事,于是他们派使者到撒 尔迪斯来,警告波斯人不要相信这些被放逐的雅典人。但是阿尔塔普列涅斯 却命令他们把希庇亚斯迎回去,如果他们愿意求得安全的话。当这个命令被 带回给雅典人那里去的时候,雅典人却不同意这样做。既然他们不同意这个 办法,那他们便得对波斯进行公开的战争了。
(97)他们作了这样的打算,因此也便对波斯人表示了敌视的态度。正在 这时,被斯巴达人克列欧美涅斯从斯巴达赶了出来的米利都人阿里司塔哥拉 斯来到了雅典,因为雅典这个城市是比其他任何城市都要强大的。阿里司塔 哥拉斯来到民众面前,便象在斯巴达那样地讲述了一番,他谈到了亚细亚的 富藏,又谈到了波斯人怎样习惯于在作战时既不带盾牌,又不带长枪,因而 是很容易被战胜的。他说了这一番话之后,又说米利都人是从雅典移居过去 的,而拯救他们这一非常有钱的民族,这是十分正当的事情。他用一切办法 来保证他的恳求的诚意,直到最后他把雅典人说服的时候。看来,真好象欺 骗许多人比欺骗一个人要容易些,因为他不能欺骗一个人,即拉凯戴孟的克 列欧美涅斯,但是他却能欺骗三万名雅典人。这样,雅典人便被说服了,他 们议决派遣二十只船去帮助伊奥尼亚人,指定一个在各方面都享有令誉的雅 典市民美兰提欧斯为海军统帅。派出去的这些船只就成了后来希腊人和异邦 人的纠纷的开始。
(98)阿里司塔哥拉斯比其他人都要早地乘船出发了。他来到米利都之 后,便想了一个办法,不过这个办法并没有使伊奥尼亚人得到好处,(诚然他 的计划的目的原来也不在此,而只是想跟国王大流士找找麻烦而已)。他派一 个人到普里吉亚的派欧尼亚人那里去,这些人是被美伽巴佐斯作为俘虏从司 妥律蒙河那里带来的,现在则不和别人杂居地住在普里吉亚的一个地区和一 个村落里;而当这个人来到派欧尼亚人的地方时,他就说:“派欧尼亚人, 我是米利都的僭主阿里司塔哥拉斯派来给你们指出解放的道路的,如果你们 愿意追随他的话。整个伊奥尼亚现在都已起来反抗国王,而你们是有力量安 全地夺回你们自己的国土的。你们所负责的部分是一直到大海的地方,过去 这个地方就是我们的事情了”。派欧尼亚人在他们听到这话的时候,是非常 欢喜的。他们中间有一些人害怕危险而住在原地不动,但是其余的人却带着 自己的妻子儿女逃向大海去了。到了那里之后,派欧尼亚人便渡海到了岐奥 斯;而当着一大队波斯骑兵紧紧地追击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那里。波 斯人既然无法追上他们,他们便派人到歧奥斯去,命令派欧尼亚人回来;派 欧尼亚人不肯这样做,却给岐奥斯人从岐奥斯带领到列斯波司去,而列斯波 司人又把他们带到多里司科斯那里去。从那里他们便循着陆路迈回派欧尼亚 了。
(99)至于阿里司塔哥拉斯,则当雅典人率领着他们的二十只船来的时 候,当雅典人和其他联盟者都来齐了的时候,阿里司塔哥拉斯便拟定了一个 向撒尔迪斯进军的计划。和雅典人的二十只船同来的,还有五艘埃列特里亚 人的三段桡船,埃列特里亚人前来参加战争不是为了取悦雅典人,而是为了 米利都人,前来报答米利都人对他们的恩谊的(原来在这之前,当埃列特里亚 人对卡尔启斯人作战时,米利都人曾是他们的联盟者,但同时萨摩司人却来 帮助卡尔启斯人以对抗埃列特里亚人和米利都人)。他本人并不和军队一同前 进而是仍旧留在米利都,并任命其他人担任米利都人的统帅,这就是他自己 的兄弟卡罗披诺司和另一个叫做海尔摩庞托司的市民。
(100)带着这样的兵力来到了以弗所的伊奥尼亚人、在以弗所境内的科列 索司地方下了船。他们自己率领着一支大军向内地迈进,而使以弗所人在路 上作他们的响导。他们沿着凯科斯河行进并且从那里越过特莫洛斯山,这样 他们便到了撒尔迪斯并攻占了它,而没有受到任何抵抗。他们攻占了它所有 的地方,留下的只有卫城,因为那里有阿尔塔普列涅斯率领一支大军防守着。
(101)但下面的情况使他们不能劫略这座城市。撒尔迪斯的较大部分的房 屋都是茅草造成的,即使有一些砖造的房屋,它们的屋顶也都是茅草盖成的。 结果是,如果有一个兵把这样的一所房子点着。大火就会一所房屋接着一所 房屋地在全城烧起来。在城市看火的时候,吕底亚人和市内的全体波斯人, 由于火烧了外围而从四面八方向着他们迫来,而他们又无法逃出城外,因而 他们便都拥到市场以及流经市场的帕克托罗司河的地方来,帕克托罗司河从 特莫洛斯山把金砂带了下来,象海尔谟斯河流入海里那样地流入海尔谟斯 河。吕底亚人和波斯人集合在帕克托罗司河河畔的市堤上,并不得不在那里 保卫自己。当伊奥尼亚人看到他们的某些敌人保卫自己,又有一大群人迫近 他们的时候,他们害怕了,于是便从城里向名为特莫洛斯的山那方面去,到 入夜的时候,他们就离开那里上了船。
(102)这样,撒尔迪斯和在那里的当地女神库贝倍的神殿就化为灰烬了 (四九八年);而后来波斯人便以这座神殿的焚烧为借口,把希腊的砷殿都给烧掉了。但 是,这个时候,住在哈律司河这一边的波斯人,在听到了这些情况的时候, 便集结起来前来援助吕底亚人。不过他们却发现伊奥尼亚人已经不在撒尔迪 斯了。但是他们却在后面追踪而在以弗所追上了伊奥尼亚人。伊奥尼亚人在 那里列阵迎击他们,但是吃了惨重的败仗。他们中间有不少知名之士死在波 斯人的刀下,特别是埃列特里亚人的统帅埃瓦尔启戴司,这个人曾因在比赛 时获胜而获得桂冠并且曾受到凯欧斯的西蒙尼戴斯的很大的赞赏。在战斗中 幸而活命的那些伊奥尼亚人便各自逃散,返回自己的城市去了。
(103)他们当时便是这样进行战斗的。但是不久雅典人便完全离开了伊奥 尼亚人并拒绝帮助他们了,尽管阿里司塔哥拉斯曾派使者前去恳切请求。虽 然伊奥尼亚人失去了他们的雅典联盟者,却仍是同样积极地继续准备对国王 的战争(原来他们对大流士从一开头就已经这样干了)。他们乘船到海列斯彭 特去并且征服了拜占廷以及那一地区的所有其他城市。然后他们又乘船离开 了海列斯彭特到卡里亚去,并使大部分的卡里亚人都站到他们的一面来。因 为甚至直到当时不愿意和他们结成联盟的卡乌诺斯,在撒尔迪斯被烧之后都 和他们结合起来了。
(104)而且,除去阿玛图司人以外,全体赛浦路斯人也都自愿地加入了他 们的行列。因为他们也叛离了美地亚人,叛离的经过是这样。有一个叫做欧 涅西洛司的人,他是撒拉米司人的国王戈尔哥斯的弟弟、凯尔西司的儿子埃库贝倍是音里吉亚人和吕底亚人的伟大女神。 维尔顿的儿子西罗莫斯的孙子。这个人以前常常劝说戈尔哥斯叛离大流士, 而当他知道伊奥尼亚人也叛离了的时候,他也便立刻极力催促戈尔哥斯这样 做。但是当他不能说服戈尔哥斯的时候,他和他的一党便等待着他的哥哥走 出撒拉米司城的时候,把城门关上不许他进来。失去了自己的城市的戈尔哥 斯亡命到美地亚人那里,而欧涅西洛司便成了撒拉米司的国王。他说服全赛 浦路斯与他一道叛离了大流士,例外的只有不肯听从他的阿玛图司人。于是 他便围攻了他们的市邑。
(105)于是欧涅西洛司便围攻了阿玛图司。但是当大流士听说撒尔迪斯被 攻克并且给雅典人和伊奥尼亚人烧掉,而米利都人阿里司塔中哥拉斯又是结 党策谋这个计划的首脑人物的时候,据说他刚一听到这话并不把伊奥尼亚人 放在心上,因为他确信所有他们都不能因叛变行动而免于惩罚,而只是问雅 典人是什么样的人。当人们告诉他之后,他便要人们把弓给他拿来,他放一 支箭在弓上并把它射到天上去,在把这支箭射到上空去的时候他祈求说: “哦,宙斯,容许我向雅典人复仇罢!”自是而后,每到他用饭的时候,他 都要他的一个仆人在他的面前说三次:“主公,不要忘掉雅典人啊!”
(106)在发出了这样的命令之后,大流士便把米利都人希司提埃伊欧斯召 到他的面前来,这时他已把希司提埃伊欧斯留在身旁有很长一个时候了。大 流士于是问他:“希司提埃伊欧斯,我听说你把米利都付之管理的那个代理 官已经叛离了我。他从对面的大陆渡海把人们带了过来,说服了因其行为而 应受我的惩罚的伊奥尼亚人和他们纠合到一起,并且掠夺了我的撒尔迪斯 城。因此现在我要问你,你认为这样的做法对不对?而且不是你从中策划, 这样的事情又如何能够做出来?你可要小心今后不要叫人发现你是要对这些 行动负责的。”听了这话之后,希司提埃伊欧斯便回答说:“主公,你讲的 这是什么话?我是绝不会出那会使你招致不论是大的或小的损害的任何主意 的!而且我要这样做,我是想干什么呢?我又是缺少什么呢?你所有的一切 东西我都可以有,而且我又有这样的荣誉来和你商量一切事情。而且,如果 我的代理官确实做出了象你所说的那样的事情,那请你确信,这他是自己想 这样做的。至于我本人,我甚至不能相信这样的情报,说米利都人和我的代 理官背叛了你。但如果他们真是这样做了,而且国王你所听到的事实是真实 的事情的话,那末我就请你好好地注意一下,当初你把我从海岸地带调出来, 你是做了什么样的一件事情啊。因为这样一来,由于我被调离伊奥尼亚人的 视界,伊奥尼亚人便借着这个机会实现他们久已想望的事情,而如果我在伊 奥尼亚的话,那就不会有任何一个城邦作乱了。因此,请尽速把我派到伊奥 尼亚去,这样我便可以使那个地方恢复原来的安定秩序并且把策圳这一切的 那个代理官引渡到你的手里。因此,当我依照你的意旨把这伴事完成的时候, 我用你们王室的诸神来发誓,在我使海上最大的萨尔多岛(即萨地尼亚)向你纳贡之前,我 决不脱掉我下去到伊奥尼亚时所穿的服装”。
(107)希司提埃伊欧斯就是这样说的,他的本意在于欺骗,但是大流士却 同意他的话并且放他走了。大流士命令希司提埃伊欧斯,要他在完成他许下 的事情的时候,再到苏撒前来见他。
(108)一方面,当关于撒尔迪斯的消息传到国王这里来,而大流士象我说 的那样用弓箭射了天空之后,他便和希司提埃伊欧斯商量;希司提埃伊欧斯得到了大流士的允许,便到海岸地带去了。而正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下面 我所说的事情。正当撒拉米司的欧涅西洛司围攻阿玛图司人的时候,他得到 消息说,一个叫做阿尔图比欧司的波斯人被认为正在率领着一支波斯的大军 乘船到赛浦路斯来。欧涅西洛司知道这件事之后,便派使者到伊奥尼亚各地 去召集人民,而伊奥尼亚人在稍加考虑之后便率领一支大军来到了。因此, 当波斯人从奇里启亚渡海后循着陆路向撒拉米司推进的时候,伊奥尼亚人正 在赛浦路斯,同时腓尼基人正乘船绕过了一个称为赛浦路斯之钥的地岬。
(109)既然事情的情况是这样,赛浦路斯的僭主们于是把伊奥尼亚人的将 领们召集起来,向他们说:“伊奥尼亚人!我们赛浦路斯人任凭你们选择你 们作战的对手,波斯人或是腓尼基人。因为,假如你们愿意在陆地上列阵并 且和波斯人一决雌雄的话,那末你们现在就应当下船在陆上列阵,而我们则 登上你们的船对腓尼基人作战;如果你们宁愿意和腓尼基人较量,那你们当 然也可这样做。不过不管你们选择什么人为作战对象,都务必要做到使伊奥 尼亚和赛浦路斯得到它们的自由,因为它们是指望着你们的”。于是伊奥尼 亚人回答说:“可是,我们是伊奥尼亚根据全体一致的决定派出来保卫海洋 的,不是把船交给赛浦路斯人而自己在陆地上和波斯人作战的。因此我们将 努力在交付给我们的事情上勇敢地完成任务。而你们也必须奋起勇敢作战, 因为你们是不会忘记你们给美地亚人做奴隶时的痛苦的。”
(110)伊奥尼亚人便是这样回答的。波斯人不久就来到了撒拉米司平原, 于是赛浦路斯的国王们便下令列阵备战,他们把撒拉米司人和索罗伊人的最 精锐的部分选出来和波斯人对抗,而用其余的赛浦路斯人来抗击敌军的其他 部分。欧涅西洛司自己则选了一个阵地率军与波斯的将领阿尔图比欧司相对 峙。
(111)阿尔图比欧司所骑的马受过这样的训练,这种马一遇到和披甲的步 兵作战时就要直立起来。欧涅西洛司听到这种情况之后,便向他那精干战术 并且非常勇敢的卡里亚族的盾手说:“我听说阿尔图比欧司的马会直立起来 并且会把任何它遇到的人猛踢猛咬。你想一下并立刻告诉我,你所伺伏和要 打击的是哪一个,是阿尔图比欧司本人还是他的马”。于是他的这个走卒回 答他说:“国王,我准备打其中的任何一个或者是两个都打,你怎样吩咐, 我就怎样做。但我愿意告诉你我认为对你最合适的做法。在我看来,国王和 将领是应当对付国王和将领的(如果你杀死一个敌人的将领的话,那你就成就 了一件伟大的功业,而如果,当然我希望不会有这样的事,他杀死了你的话, 那末被一个够得上是对手的人杀死,死亡的悲惨程度也是会减少一半的),而 对于我们这些仆从来说,那我们是应当和与我们同样身分的仆从,乃至和马 匹作战的。不要害怕马的那些把戏。我向你保证,它再也不会和任何人在战 斗中玩这套把戏了。”
(112)以上便是他说的话。紧接着两军在陆上和海上的激战就开始了。伊 奥尼亚人那一天在海上表现出占着很大的优势,他们打败了腓尼基人;在他 们当中,萨摩司人是最勇敢的。在陆地上,当两军相会时,他们便相互交起 锋而打起来了。下面我要说一说关于这两个将领的事情。阿尔图比欧司拍马 向欧涅西洛司攻来,而欧涅西洛司则象他和他的盾手约定的那样,一下子把 乘马向他打来的阿尔图比欧司刺下马来,而当阿尔图比欧司的马直立起来把 它的前脚踏在欧涅西洛司的盾牌上的时候,这个卡里亚人立刻便用他的新月 形的刀把马腿割了下来。这样一来,波斯的将领阿尔图比欧司和他的马便都 战死了。
(113)当其他人等还在作战的时候,库里昂的僭主斯铁塞诺尔却率领着他 的一批人数不算少的人投敌了。据说这些库里昂人是阿尔哥斯人的移民。在 库里昂人投敌的时候,撒拉米司人的战车也学了他们的样子。这样,结果就 使波斯人占了赛浦路斯人的上风。因此军队被击溃了,许多人被杀死了。阵 亡的人当中有发动了赛浦路斯人起事的凯尔西司的儿子欧涅西洛司,还有索 罗伊人的国王阿里司托库普洛司。阿里司托库普洛司是披罗库普洛司的儿 子,而当雅典的梭伦在他到赛浦路斯来的时候,曾在一首诗里称赞这个披罗 库普洛司,说他比所有其他的僭主都好。
(114)关于欧涅西洛司,则阿玛图司人是把他的头割了下来带到阿玛图司 去。他们把这个头高悬在城门之上,因为他曾经围攻过他们的城市。在欧涅 西洛司的首级挂在那里若干时候后,里面就空了,于是一群蜜蜂飞到里面去 满满地造了窠。由于有了这样的现象(阿玛图司人便请示关于这个髑髅的神 托),神托指示他们把这个髑髅拿下埋起来,并且每年象对英雄那样地向欧涅 西洛司奉献牺牲。神托说,他们这样做,运气就会变好。
(115)阿玛图司人这样做了,他们直到我的时候还是这样做的。但是当着 在赛浦路斯的海面上进行海战的伊奥尼亚人知道欧涅西洛司的一切已经垮 台,而除了撒拉米司人交给了他们先前的国王戈尔哥斯的撒拉米司之外赛浦 路斯的一切城市均被围攻的时候,他们一接到消息立刻乘船跑到伊奥尼亚去 了。在赛浦路斯的城邦当中,被围攻得最长久的是索罗伊人。波斯人在第五 个月里用了把对方城墙下面掘空的办法才攻克了这座城邦。
(116)这样,赛浦路斯人虽然在一年中间争得了自由,结果却再一次遭到 了奴役(四九七年)。同样是波斯的将领,而同样又都娶了大流士的女儿的达乌里塞司, 叙玛伊埃司和欧塔涅斯追击那些远征撒尔迪斯的伊奥尼亚人并把他们赶到他 们的船上去。在这一胜利之后,他们就在他们中间分配了各个城邦并且把它 们劫掠一空。
(117)达乌里塞司向海列斯彭特的各个城市进兵,他先后攻占了达尔达诺 斯、阿比多斯、佩尔柯铁、拉姆普撒柯斯和帕依索司。他攻占每一座城市所 费的时期是一天。正当他从帕依索司向帕里昂进兵的时候,他得到消息说, 卡里亚人和伊奥尼亚人同谋背叛了波斯人,于是他便离开了海列斯彭特,率 领军队向卡里亚进发了。
(118)但是,结果怎样呢,在达乌里塞司到达以前,卡里亚人就知道了这 个消息;而当卡里亚人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们便在玛尔叙亚斯河河畔的一个 叫做白柱的地方集合起来。这个玛尔叙亚斯河的发源地是伊德里亚司地区, 最后流注到迈安德罗司河里去。他们在那里集合时提出了许多计划,然而在 我看来,这些计划中最好的是金杜埃司人,娶了奇利启亚国王叙恩涅喜斯的 女儿为妻的玛乌索洛司的儿子披克索达洛司所提出的计划。披克索达洛司的 计划的要点是,卡里亚人应该渡过迈安德罗司河而背着这条河进行战斗,因 为这样他们既然被切断退路而不能逃跑,那他们便不得不坚守阵地,这样他 们就一定会比平时更加勇敢了。不过披克索达洛司的这个意见并没有得到大 多数人的同意,却反而是另一种看法占了上风,这就是要波斯人而不是卡里 亚人背向着迈安德罗司河,理由是如果这样的话,在波斯人被战败而退却时他们无法逃脱而是会被赶到河里去的。
(119)不久之后,当波斯人到来并渡过了迈安德罗司的时候,他们和卡里 亚人就在玛尔叙亚斯河的河畔交锋了。卡里亚人进行了长时期的顽强的战 斗,但是他们终因寡不敌众而败北了。波斯人死在那里的有两千人,而卡里 亚人阵亡的则多到一万人。他们当中逃出战场的人们则逃往拉布劳昂达,在 那里被赶到洋梧桐的大圣林、即宙斯。司特拉提欧司的圣域中去。在我们所 知道的人们当中,只有卡里亚人是向宙斯·司特拉提欧司奉献牺牲的。在被 赶到那里去之后,他们便商量如何能使他们自己得到最大的安全,是自己向 波斯人投降好呢,还是全体一致退出亚细亚好呢。
(120)但是正当他们商量的时候,米利都人和他们的同盟军前来增援了。 于是卡里亚人便放弃了他们先前的计划并准备重启战端。他们迎击波斯人的 进攻,但是吃了比前一次还要惨重的败仗;他们的全军中阵亡的人很多,不 过米利都人所受的打击都是最重的。
(121)但是后来卡里亚人从这次的灾祸恢复过来,又开始准备战斗了。他 们听说波斯人又出发向他们的城市进攻了,于是他们在佩达索斯地方的大道 上设下了埋伏,结果波斯人在夜间中了他们的伏兵而全部阵亡了,和他们同 时丧命的还有他们的将领达乌里塞司、阿摩尔盖司和昔西玛凯司。巨吉斯的 儿子密尔索斯也和他们一同阵亡了。指挥这一支伏兵的人就是美拉撒人伊巴 里诺司的儿子海拉克列戴斯。
(122)这些波斯人就这样地阵亡了。那些追讨远征撒尔迪斯的伊奥尼亚人 的人们中的一人叙玛伊埃司现在是向普洛彭提斯推进并在那里攻克了美西亚 的奇欧司。而在他征服了这个地方之后,当他听到达乌里塞司已经离开海列 斯彭特并向卡里亚挺进的时候,他便离开了普洛彭提斯而率军前往海列斯彭 特。他征服了住在伊里翁地方的全部爱奥里斯人,以及古昔的铁乌克洛伊人 的遗族的盖尔吉斯人。但是当叙玛伊埃司正在征服这些民族的时候,他自己 也病死在特洛阿司了。
(123)他就是这样地死在那里了。于是撒尔迪斯的太守和第三位将军欧塔涅斯 便受命率军征讨伊奥尼亚和与它相邻接的爱奥里斯的领土。因此他们便攻占 了伊奥尼亚的克拉佐美纳伊和爱奥里斯人的库麦。
(124)从米利都人阿里司塔哥拉斯他的行动可以明显地看出,他并不是一 个有气魄的人物,因为在他扰乱了伊奥尼亚并且引起了巨大的动乱之后,当 他看到他所做的事情的后果时,他却想逃之夭夭了。此外,他还认为要想战 胜大流士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当城市被攻克时,他便把与他共同谋叛 的人们召来商议,说他们如果被逐出米利都,他们最好是先搞一个避难的地 方。阿里司塔哥拉斯问他们,他是应当把他们从那里率领到萨尔多去殖民呢, 还是到希司提埃伊欧斯从大流士那里作为礼物得到并且用工事来防御的、埃 多涅斯人的米尔启诺司去。
(125)但是,海盖桑德罗斯的儿子、历史家海卡泰欧斯的意见是,他们不 到这两个地方的任何一个地方去,但阿里司培哥拉斯如果从米利都被逐出的 话,他应当在列罗司岛给自己修造一座要塞在那里安定地住下来,在这之后, 他再离开这座岛,从那里返回米利都。
(126)海卡泰欧斯的劝告便是这样。但是阿里司塔哥拉斯本人却认为最好 是退到米尔启诺司去。于是他便把米利都委托给一位知名的市民毕达哥拉 斯,他自己则带着愿意追随他的任何人乘船到色雷斯去并且占有了他所要去 的那个地方。他从那里出兵攻打色雷斯人,但是在他围攻一个市邑,而那里 的色雷斯人甚至准备在停战的条件之下撤退的时候,他和他的军队却死在色 雷斯人的手里了。
第六卷
(1)在激起了伊奥尼亚人的叛变之后,阿里司塔哥拉斯就象上面所说那样 地死去了。但是米利都的僭主希司提埃伊欧斯在得到大流士的允许离开之 后,就来到了撒尔迪斯。当他从苏撒到了那里的时候,撒尔迪斯的太守阿尔 塔普列涅斯便问他伊奥尼亚人叛变的原因是什么。希司提埃伊欧斯说他不知 道,又说他对于当前发生的事情是感到十分突然的。在这里他是装做对目前 的骚乱毫无所知的样子。但是阿尔塔普列涅斯却看出他是在装聋作哑,而他 对于叛变的真相都是知道得十分清楚的,于是就对他说:“希司提埃伊欧斯, 让我来告诉你这件事是怎么一回事罢。鞋子是你缝的,阿里司塔哥拉斯不过 是把它穿上罢了”。
(2)关于叛变的事情,阿尔塔普列涅斯是这样讲的。希司提埃伊欧斯看到 阿尔塔普列涅斯对事情知道得这样清楚而十分害怕,就在天一黑的时候逃到 海岸方面去了。因为他欺骗了大流士,他曾答应大流士征服最大的一个岛即 萨尔多岛,但暗地里却是想对大流士兴兵而使自己成为伊奥尼亚人的领袖。 在他渡海到达岐奥斯的时候,他就被岐奥斯人捉住和绑了起来,因为岐奥斯 人认为他是给大流士派来做不利于他们的事情的。但是当他们知道他所以仇 恨国王的全部始末的时候,他们就把他释放了。
(3)于是伊奥尼亚人便问希司提埃伊欧斯,为什么他这样热心地唆使阿里 司塔哥拉斯背叛国王并且使伊奥尼亚人遭到了这般巨大的损害。但真正的原 因他却根本没有全部告诉他们,而只是向他们说,国王大流士曾打算把腓尼 基人强行移走并使这些人定居在伊奥尼亚,而使伊奥尼亚人移居于腓尼基; 他说,正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才作了这样的布置。国主根本就没有过这样的 打算,希司提埃伊欧斯这样说不外是要吓一吓伊奥尼亚人罢了。
(4)不久希司提埃伊欧斯便通过一个名叫赫尔米波司的阿塔尔涅乌斯人 作使者送信给撒尔迪斯的波斯人。他这样做是因为这些人在先前曾和他商谈 过叛变过的事情。但是赫尔米波司并没有把信送给他被指定送去的人们,而 是把信带交给阿尔塔普列涅斯。阿尔塔普列涅斯知道了正在发生的一切事情 之后,便命令赫尔米波司把希司提埃伊欧斯的信送到他应送去的人们那里去 并且把波斯人送给希司提埃伊欧斯的回信再交给他。这样阿尔塔普列涅斯就 知道了哪些人是准备叛变的,于是他立刻把许多波斯人杀死了。
(5)这样,在撒尔迪斯便发生了骚动。希司提埃伊欧斯的希望既未得遂, 岐奥斯人便应他本人的请求把他带回了米利都。但是米利都人摆脱了阿里司 塔哥拉斯之后真是大喜过望,他们当然不愿接受任何僭主到自己的国内来, 因为他们已经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当希司提埃伊欧斯试图在夜里借武力之助 强行进入米利都的时候,他被一个米利都人刺伤了大腿。因此,既然被逐出 了自己的城市,他便返回了岐奥斯;在那里,当他不能说服岐奥斯人把船给 他的时候,他便渡海到米提列奈去,尽力想说服列斯波司人把船送给他。他 们装备了八艘三段桡船,和希司提埃伊欧斯一同驶往拜占廷。他们在那里驻 扎下来之后,便把驶出黑海的一切船只都给拿捕了,除非这些船上的人员表 示愿意给希司提埃伊欧斯效劳的时候。
(6)希司提埃伊欧斯和米提列奈人所做的事情就是这些。至于米利都本 身,则它是会受到一支庞大的海、陆军的进攻的。因为波斯的将领曾把他们 的兵力集合起来组成一支大军,用来进攻米利都,他们不去进攻别的城市, 这是由于波斯人认为别的城市乃是无关紧要的。在海军当中,腓尼基人是士 气最旺盛的,和他们同来的作战的有降服不久的赛浦路斯人,奇利启亚人和 埃及人。
(7)于是这些人前来进攻米利都和伊奥尼亚的其他地方,但是在伊奥尼亚 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便派遣他们的使者到帕尼欧尼翁去商讨对策(见第一卷第一四八节)。当这 些人到了那里并在那里进行了商议以后。便决定不纠合陆军来对抗波斯人, 而是让米利都人防守他们的城墙,他们则把他们的船只一只也不留地装备起 来,尽快地集合在拉戴,在那里用海战来保卫米利都。这个拉戴是米利都城 附近海上的一座小岛。
(8)伊奥尼亚人很快地就带着他们所装备好的船只到了那里,和他们同来 的有住在列斯波司的全部爱奥里斯人。他们是用这样的办法来布置战斗的。 米利都人自己带着八十只船列阵为东面的一翼,紧接着他们的是拥有十二只 船的普里耶涅人和拥有三只船的米欧司人,接在米欧司人后面的则是拥有十 七只船的提奥斯人,再下面是拥有一百只船的岐奥斯人。此外,接着他们严 阵以待的还有拥有八只船的埃律特莱伊人和拥有三只船的波凯亚人,在他们 的后面则是拥有七十只船的列斯波司人;在这一条线上最后地方的是拥有六 十只船的萨摩司人,他们形成了西面的一翼。以上总计起来,是三段桡船三 百五十三只。
(9)以上就是伊奥尼亚的船。异邦人的船是六百只。而既然这些船只来到 了米利都的海岸而他们的全部陆军也来到了这里,波斯人的将领们在他们知 道了伊奥尼亚人的船只数目的时候,便开始害怕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制服 希腊人,因此,如果他们不能取得制海权,他们便不能取得米利都并且或许 有受到大流士的严厉惩罚的危险。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们便把伊奥尼亚 人的僭主们集合在一起,这些僭主都是被米利都人阿里司塔哥拉斯剥夺了统 治权之后亡命到美地亚人那里去的,而现在他们也正好是在攻击米利都的军 队里面。等这些在军队中的全部僭主都集合起来的时候,他们便向这些僭主 说:“伊奥尼亚人,现在是你们之中的每一个人向王室表示效忠的时候了。 你们每一个人分别试图把他本国的人民从其他的同盟者那里分离开来罢。把 这一点告诉他们,同时向他们保证决不会因他们的背叛而受到惩罚,他们的 神殿和房屋也都不会被烧掉,而且他们也决不会再受到比先前更加残暴的对 待;但如果他们不愿意这样做,而只是想作战的话,那末就对他们进行恐吓, 告诉他们说他们一定要吃到很大的苦头。告诉他们说罢,如果他们打了败仗 的话,他们将会变为奴隶,我们将要阉割他们的男孩子,把他们的女孩子送 往巴克妥拉并且把他们的土地送给异邦人”。
(10)这便是波斯将领们说的一番话。伊奥尼亚的僭主们于是在夜里各自 派人送信给他们本国的人;但是接到这些信的伊奥尼亚人的态度是固执的, 他们各自认为波斯人只是通告他们自己的,因此不肯做出背叛的事情来。以 上是波斯人来到米利都之后不久所发生的事情。
(11)不久之后,集合到拉戴的伊奥尼亚人便举行了会议。我认为在会议 上向大家发言的人们当中,有一个波凯亚的将领狄奥尼修斯,他是这样说的: “伊奥尼亚人,我们当前的事态,正是处在我们是要作自由人,还是要作奴 隶,而且是逃亡的奴隶的千钧一发的决定关头了。因此如果你们同意忍受困苦,你们当前是会尝到苦头的,但是你们却能够战胜你们的敌人而取得自由。 但如果你们仍然这样闲散和不加整顿,我看就没有任何办法使你们不因背叛 而受到国王的惩罚了。因此我请你们务必要听我的话,把你们自己托付给我, 而我向你们保证,如果上天也嘉佑我们的话,我们的敌人不会和我们交战, 而即或他们向我们动手,他们也会遭受彻底的失败的”。
(12)伊奥尼亚人听到这话之后,便把自己交到狄奥尼修斯的手里了。 于是他着手每天使船只在海上列为纵队,他训练划船手使他们能够相互 突入对方的队列并且使船上的人员作战斗的准备,而在一天其余的时间里都 把船只用锚系起来;他整天都使这些伊奥尼亚人不停地工作着。在七天里他 们都听他的话并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了,但是过了这七天之后,他们不习惯这 样的劳苦,而且因艰苦的工作和烈日的灼热而疲惫不堪,于是伊奥尼亚人便 开始相互这样说:“我们是得罪了哪一位神,才叫我们吃这样的苦头呢?我 们竟把自己交给了不过出了三只船的波凯亚的吹牛皮的家伙,我们真正是精 神错乱和发疯了。这个人控制了我们之后,他就叫我们受到极其苛酷的虐待, 结果我们中间的许多人已经病倒了,而许多人也快要病倒了。不管我们遇到 什么倒霉的事情也比当前的苦头好些,即使是我们有受到奴役的危险,不管 是多么苦的奴役,也不会比我们现在受到的压迫再坏了。真的,我们不能再 任凭他来摆布了!”这就是他们所讲的话。而从那一天起,就没有人再服从 他了:他们象是陆军那样地在岛上给自己张开天幕,在里面躲避日晒,他们 再也不肯到船上去,再也不愿意操练了。
(13)但是当萨摩司军队的将领们听到伊奥尼亚人的这种做法的时候,他 们就想起了叙罗松的儿子阿伊阿凯司曾经奉波斯人之命送给他们的一个要他 们脱离伊奥尼亚联盟的信。因此,当他们看到伊奥尼亚方面乱作一团的时候, 他们便同意按照送给他们的信里的意思去做了。而且,他们还认为要想战胜 国王的兵力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而且他们知道的很清楚,纵然他们战胜 了大流士当前的海军,他们还会遭遇到另外一支有五倍大的海军的。故而, 当他们一看到伊奥尼亚人拒绝听受使唤的时候,他们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作 为口实,认为他们这样做,正是很幸运地反而保全了他们的神殿和他们的家 宅。萨摩司人答应按照送给他们的信去做,送信的这个阿伊阿凯司是阿依阿 凯司的儿子叙罗松的儿子。他曾是萨摩司的僭主,直到他和伊奥尼亚人的其 他僭主一样,被米利都人阿里司塔哥拉斯剥夺了统治权的时候。
(14)因此,当腓尼墓的水师前来向他们挑战的时候,伊奥尼亚人方面的 船只便排成纵队出海迎击了。当他们双方接近并打了起来的时候,在随后的 海战当中,哪些伊奥尼亚人英勇战斗,哪些伊奥尼亚人临阵怯懦,我这部历 史是说不确实的,因为他们都是相互推卸责任的。但是据说,萨摩司人,根 据他们和阿伊阿凯司的协定,当时确是掉头离开了他们的阵列,返回萨摩司 去了。只有他们的十一艘三段桡船的船长不服从他们的统帅的命令,留在原 地作战。由于这一次的行动,萨摩司的人民因他们的勇敢容许把他们的和他 们的父亲的名字刻在一个石柱上,这个石柱现在还耸立在他们那里的市场 上。但是列斯波司人看到他们的邻人溜之大吉了,便也学了他们的样。这样 一来,较大部分的伊奥尼亚人也就都这样做了。
(15)在那些留在原地不动进行海战的人们当中,受损失最大的是岐奥斯 人,因为他们不愿意作懦夫,而是想成就武勋。前面我已经说过,他们带来 了一百只船参加海军,每只船上又有从他们市民当中选出的四十名精锐士 兵。他们看到自己受到他们大部分同盟者的欺骗,便认为如果他们自己也象 其他人等那样地卑怯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因此他们便仍然和帮助他们的少数 同盟者继续战斗并杀到敌人的阵列里面去,结果他们竟然击破了敌人的许多 船只,不过他们自己却也损失了大部分的船只。因此,岐奥斯人便偕同他们 剩下的船只逃回了他们的本国。
(16)但是岐奥斯人的那些由于破损而行驶不灵的船只上面的水手,他们 在受到追击的时候便逃到米卡列去了。在那里,他们把船拖上岸把它们丢在 那里,而后便从那里徒步穿行过了大陆。但是当岐奥斯人在他们行进之际进 入以弗所的领土时,正巧是在夜里,而那里的妇女又正在举行铁斯莫波里亚 祭。而且以弗所人先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岐奥斯人的事情,因此在他们看到有 一支军队进攻他们的国土时,他们便深信,这是想来劫掠他们的妇女的一群 强盗。于是他们便火速地把他们的全部兵力集合起来,把岐奥斯人杀死了。 岐奥斯人于是遭到了我上面所说的惨祸。
(17)关于那个波凯亚人狄奥尼修斯,则当他看到伊奥尼亚人的事业已经 垮台的时候,他便偕同他所俘获的三艘敌船从海上逃跑了。但是他不是逃到 波凯亚去,因为他知道的很清楚,邢地方是会和伊奥尼亚的其他地方一同被 奴役的,他是立刻一直向腓尼基驶去,他在那里击沉了一些大商船,劫得了 大量的财富,随后又扬帆前往西西里,拿那里作为据点,干起海盗的生意来。 他只向迦太基人和第勒塞尼亚人,却不向希腊人打劫。
(18)当波斯人在海上击败了伊奥尼亚人的时候,他们便从海陆两方面包 围了米利都。他们在城墙下面掘地道,还使用了各种各样的攻城办法,直到 在阿里司塔哥拉斯叛变之后的第六个年头,他们才完全攻克了该城并且奴役 了全城的市民。这样看来,米利都城所遭受的惨祸就和神托关于米利都的话 符合了。
(19)原来当阿尔哥斯人在戴尔波伊请示有关他们城市的安全的神托的时 候,他们曾得到一个双关的神托。神托的一部分是关于阿尔哥斯人本身的, 但是后来追加的神托都是关于米利都人的。关于阿尔哥斯人的那部分神托, 在我的历史叙述到那一部分时,我还要提到,但下面的预言却是关于当时没 有在场的米利都人的:米利都,你这个谋划坏事的人,到了那个时候,你会 成为许多人桌上的珍馐美味,成为掠夺者丰富的赠品,你的妇女们将要为许 多长发的老爷们洗脚而我的狄杜玛①的神殿也要由别人来守护了。预言中的一 切现在在米利都人的身上都应验了;因为他们的大部分男子都给留看长发的 波斯人杀死了,他们的妇女和小孩子也被变成了奴隶,而狄杜玛的神殿和它 的圣堂与神托所也被劫掠和烧毁了。关于这座神殿中的财富,在这部历史的 其他地方我已经屡次提到了。
(20)在这之后,米利都人的俘虏便被押解到苏撒去了。国王大流士没有 再对他们加以更多的伤害,而是把他们安置在所谓红海岸上的一个叫做阿姆 培的城市里,底格里斯河就是流过这座城市而入海的。至于米利都的土地, 波斯人自己只占有紧接着城市的地区和平原,却把山地交给了佩达撒的卡里 亚人来占有。
(21)当米利都人因波斯人而遭受到上述的一切苦头时,被剥夺了自己的 城市并定居在拉欧斯和司奇多洛斯的叙巴里斯人却没有对米利都人加以公正 ① 米利都附近地名,也叫做布朗奇达伊。 的回报。原来当叙巴里斯被克罗同人攻克时,全体米利都人不分老幼都剃光 了他们的头,而大家一致表示了很大的哀悼。据我所知,没有任何城市,有 过象这两座城市之间那样的交情。雅典人和叙巴里斯人却完全不相同。原来 雅典人除了用许多其他方式表示了他们对米利都失陷的深切哀悼之外,他们 特别还做了这样一件事:普津尼科司写了一个题名为“米利都的陷落”的剧 本并且演出了这个剧本,结果全体观众全都哭了起来。于是他们由于普律尼 科司使他们想起了同胞的令人痛心的灾祸而课了他一千德拉克玛的罚金,并 且禁止此后任何人再演这出戏。
(22)于是,米利都地方的米利都人便被一扫而光了。但是,至于萨摩司 人,则他们中间有钱的人们很不高兴他们的将领对美地亚人的所作所为,在 海战之后,他们便立刻进行商谈并决定在僭主阿伊阿凯司来到他们的国家之 前,他们与其留下做美地亚人和阿伊阿凯司的奴隶,勿宁扬帆远去到他乡去 殖民。因为正在这个时候前后西西里的臧克列人派使者到伊奥尼亚来,请伊 奥尼亚人到卡列·阿克铁(意为美丽的海岸——译者)去,希望他们在那里建 立一个伊奥尼亚的城市。这个所谓卡列·阿克铁是西西里的一个地方,它是 面对着第勒塞尼亚的。因而由于这次的邀请,伊奥尼亚人当中只有萨摩司人 偕同逃出的那些米利都人应邀出发了。
(23)在他们的途中,又发生了我下面所叙述的一件事情。他们向西面里 航行的途中,萨摩司人到达了埃披捷庇里欧伊·罗克里斯人的土地,到达的 时期正是在臧克列的人民和他们的名叫司枯铁斯的国王围攻一个西西里的市 邑而想把它攻克的时候。当时和臧克列人不和的、列吉昂的僭主安那克西拉 欧斯听到这件事之后,便和萨摩司人取得协议并说服了他们改变初衷。他说 他们最好不要再到卡列·阿克铁去,而是在臧克列人不在的时候攻取臧克列 城。萨摩司人同意这样做,就把臧克列攻克了。可是臧克列人当他们知道自 己的城池被攻克的时候,便前来救援。他们把他们的同盟者、盖拉的僭主希 波克拉铁斯召来帮助他们。但是当希波克拉铁斯率兵前来帮助他们的时候, 他却由于司枯铁斯失城而把臧克列的国王司枯铁斯和他的兄弟披托盖涅斯捉 起来上了枷锁,并且把他们送到伊努克斯去。至于臧克列的其他人等,他把 他们骗到萨摩司人的手里去,原来他本人曾和萨摩司人进行过商谈并交换了 誓约。萨摩司人约定要付给他的代价是,希波克拉铁斯应取得城内家财和奴 隶的一半以及城外的一切。较大部分的臧克列人都被带上镣铐而成为希波克 拉铁斯个人的奴隶。他把臧京列人当中的三百名知名之士交到萨摩司人手中 去处死,但是萨摩司人却没有按他的要求去做。
(24)臧克列的国王司枯铁斯从伊努克斯逃到了喜美拉,而在他从那里到 达了亚细亚之后,他便到国王大流士的地方去了。在大流士看来,他是从希 腊来到自己这里来的一切人当中最诚实的人物,因为他得到国王的允许返回 了西西里,但是又从西西里回到大流士那里去。他最后是死在波斯的,他死 时享了高龄并且拥有巨大的财富。萨摩司人从美地亚人的手中逃出来以后, 便这样轻而易举地定居在臧克列这座极其优美的城市里面了。
(25)在为米利都而进行的那场海战结束之后,腓尼甚人便遵照波斯人的 命令把叙罗松的儿子阿伊阿凯司由于他的殊勋和他的巨大功业而带回萨摩 司。由于在海战当中他们船只的逃跑,在背叛大流士的民众当中,只有萨摩 司人的城和他们的神殿没有被烧掉。米利都被攻克之后,波斯人立刻又占有 了卡里亚,有些市邑自动投降了他,再有一些市邑则是用武力征服的。
(26)上面事情的经过情况就是我说的那样了。但是当米利都人希司提埃 伊欧斯在拜占廷拿捕伊奥尼亚人的驶出黑海的那些商船时,他知道了在米利 都发生的事情。因此,他便把有关海列斯彭特的一切事件托付给阿波罗旁涅 司的儿子、阿比多斯人比撒尔铁司,他自己则和列斯波司人乘船到岐奥斯去, 并在岐奥斯的所谓“科伊利”(意为“窪地”——译者)的地方和不放他们进 去的岐奥斯卫戍部队打了起来。他杀死了他们的许多人;当地的其他人曾在 海战当中受到很大的挫折,现在也给以岐奥斯的波里克涅为根据地的希司提 埃伊欧司和他手下的列斯波司人征服了。
(27)当城邦或是民族将要遭到巨大灾祸的时候,上天总是会垂示某种朕 兆的。因为在这一切灾祸发生之前,岐奥斯人是曾经看到了巨大的征兆的。 在他们送到戴尔波伊去的一个由一百个少年组成的合唱团当中,只有两个人 回来,其余的九十八个人都中了瘟疫死了。此外,在大约同时,也就是在海 战稍前的时候,一个学堂的屋顶落到孩子们的身上,结果在一百二十个孩子 当中只有一个人倖免死亡。这都是上天垂示给他们的朕兆。在这之后,他们 便遇到了海战,这一海战征服了他们的城市,紧接着海战又有希司提埃伊欧 斯和他手下的列斯波司人继续前来进攻;岐奥斯人既已经被搞得疲惫不堪, 他们当然便很容易地给他征服了。
(28)希司提埃伊欧斯从这里又率领着一支由伊奥尼亚人和爱奥里斯人组 成的大军向塔索斯进攻。但是当他围攻塔索斯的时候,他得到一个消息说, 腓尼基人正在乘船从米利都向伊奥尼亚的其他地区进攻。他接到了这个情报 以后,没有劫掠塔索斯便离开了那里,然后率领着他的全军向列斯波司赶来 了。因此,由于他的士兵缺乏食粮,他便渡到对岸去打算刈取阿塔尔涅乌斯 地方的谷物以及属于美西亚的凯科斯平原上的谷物。但是恰巧在那个地方有 一个波斯人哈尔帕哥斯率领看一支不小的军队驻在那里,当希司提埃伊欧斯 登陆的时候,哈尔帕哥斯便和他作战,生俘了他并且杀死了他的大部分军队。
(29)希司提埃伊欧斯是这样被俘的。希腊人和波斯人在阿塔尔涅乌斯地 方的玛列涅作战,他们双方在长时期中间未分胜负,但终于波斯的骑兵向希 腊人发起了进攻,因此骑兵解决了问题。希腊人在溃逃的时候,希司提埃伊 欧斯以为大流士不会因他这次的罪过而把他处死,便干出了这样一件表明出 他是多么爱惜性命的事情。在他逃跑之际被波斯人追上,被捉住并将被刺死 的时候,他竟而用波斯语喊了起来并且说明他就是米利都的希司提埃伊欧 斯。
(30)但是,如果他被俘并且给带到国王大流士那里去的话,我想他是不 会受到伤害,而国王是会宽恕他的罪过的。但是实际上希司提埃伊欧斯却给 带到了撒尔迪斯去,在那里由于他自己的所做所为,以及由于害怕他会被赦 免一死并再一次得到国王的恩宠,因而撒尔迪斯的太守阿尔增普列涅斯和捉 住了希司提埃伊欧斯的哈尔帕哥斯,就地立刻把他磔杀,并把他的首级制成 木乃伊送到苏撒地方国王大流士那里去。当大流士知道这伴事的时候,他是 不高兴这样做的人们的,因为他们没有把希司提埃伊欧斯活着带到他的面前 来。他下令把希司提埃欧斯的首级洗过并收拾干净,并非常隆重地加以埋葬, 就象对待一个对大流土本人和波斯都立过大功的人的首级一样。希司提埃伊 欧斯的遭遇便是这样了。
(31)波斯的水师是在米利都过冬的,他们在第二年出海,不费什么气力 便把大陆附近的一些岛屿岐奥斯、列斯波司和提涅多斯征服了。每当他们攻 取了一个岛的时候,异邦人都在攻陷每个岛之际网捉居民。他们的网捉居民 办法是这样。他们一个个地牵起手来从北海一直延展到南海的地方,这样从 全岛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来猎取居民。他们用同样的办法来攻取大陆上的伊奥 尼亚城市,尽管他们不是用网捉居民的办法,因为那是不可能的。
(32)因此,波斯的将领们在他们与伊奥尼亚人对峙时向伊奥尼亚人发出 的威吓并不仅仅是空话。因为当他们控制了这些城市的时候,他们便把最漂 亮的男孩子选了出来,把这些孩子的生殖器割掉,从而使他们不能成为男子 而成了阉人,至于那些最美丽的女孩子,则他们把她们带到国王那里去;他 们这样做了之后,就把伊奥尼亚人的城市以及神殿烧掉了。这样一来,伊奥 尼亚人便第三次被变为奴隶:第一次是受到吕底亚人的奴役,第二次和现在 的一次都是受波斯人的奴役。
(33)随后,波斯的水师便离开了伊奥尼亚向海列斯彭特进发,而把海列 斯彭特人口左侧的全部地方都给攻陷了。因为它的右侧早已被波斯人自己从 大陆方面给征服了。这些地方是属于海列斯彭特的欧罗巴诸地区:拥有许多 市邑的凯尔索涅索斯,佩林托斯、色雷斯沿岸的要塞、塞律姆布里亚以及拜 占廷。拜占廷人和对岸的迦太基人,甚至不等到腓尼基人水师的到来,便离 开他们自己的国土,逃往黑海的内部并在那里的美撒姆布里亚市定居下来 了。腓尼基人把上面所说的这些地方烧掉之后,便转向普洛孔涅素斯和阿尔 塔开,而在他们把这些地方也都烧掉之后,他们便乘船回到凯尔索涅索斯, 把他们先前登陆时没有毁掉的那些残余的市邑再扫数毁掉。但是他们却根本 没有到库吉科司去,因为库吉科司人在水师这次到来之前便根据一项协定, 已经自认是国王的臣民了。这项协定是他们和达司库列昂的太守、美伽巴佐 斯的儿子欧伊巴雷司签订的。至于凯尔索涅索斯的市邑,除去卡尔狄亚以外, 都给腓尼基人敉平了。
(34)这些人直到当时是被司铁撒哥拉斯的孙子、奇蒙的儿子米尔提亚戴 斯统治着的。这个统治权先前是库普塞洛斯的儿子米尔提亚戴斯用下面的办 法争得的。领有这个凯尔索涅索斯的是多隆科伊人,他们原本是色雷斯人, 而当时由于他们在战争中受到阿普新提欧伊人的迫害,因此派遣他们的王公 们到戴尔波伊去请示关于战争的神托。佩提亚在她回答时嘱告他们把在他俩 离开神殿时第一个款待他们的人带到城中去建立他们的国家。于是多隆科伊 人便循看圣路行进并通过了波奇司和贝奥提亚。由于没有一个人招待他们, 他们便转向雅典去了。
(35)这时雅典的最高统治者是佩西司特拉托斯,但是库普塞洛斯的儿子 米尔提亚戴斯也是一个有势力的人物。他出自一个拥有驷车的家庭,他的始 祖来自埃阿科斯和埃吉纳,但是在后来的系谱中,他却是雅典人了;这一家 族当中的第一个雅典人是埃阿司的儿子披莱欧司。这个米尔提亚戴斯当他坐 在自家门口的时候,看到穿着外国式样的衣服和拿着外国式样的长枪的多隆 科伊人走过,于是他便向他们欢呼并且在他们走近来的时候给他们以住处和 款待他们。而且他们也同意了。而当他把他们当作客人加以招待的时候,他 们便把神托的话全都告诉了他并且恳求他服从神的意旨。米尔提亚戴斯听到 这话之后,便相信了他们所说的话,因为他已不能忍受佩西司特拉托斯的统 治并且想把它摆脱掉。因而他立刻到戴尔波伊去,请示神托他是否可以按照 多隆科伊人所请示的办法去做。
(36)佩提亚也要他同意这样的做法,于是在这之前曾在奥林匹亚赛会上 取得驷车比赛的胜利的、库普塞洛斯的儿子米尔提亚戴斯便把所有愿意和他 一同起事的雅典人集合起来,和多隆科伊人一同乘船出发去取得了他们的国 土;而那些把他带回本国的人们便推他为僭主。首先,他从卡尔狄亚市到帕 克杜耶,横贯看凯尔索涅察斯地峡修筑一道长城,这样阿普新提欧伊人便不 能攻击这个地方来伤害他们。这个地峡的宽度是三十六斯塔迪昂;地峡这一 面的凯尔索涅索斯的全长是四百二十斯塔迪昂。
(37)横过凯尔索涅索斯的颈部修筑了一道长城,因而把阿普新提欧伊人 赶回去之后,米尔提亚戴斯首先便对拉姆普撒柯斯人开战了;拉姆普撒柯斯 人进行伏击而俘获了米尔提亚戴斯。但是吕底亚人克洛伊索斯是深知米尔提 亚戴斯的,因而在克洛伊索斯听到了发生的事情之后,便派人去警告拉姆普 撒柯斯的人们,要他们把米尔提亚戴斯放走。他恐吓说,如果他们不这样做 的话,他就要象刨松树那样地把他们消灭掉。拉姆普撒柯斯的人俩在他们商 议的时候,完全无法捉摸克洛伊索斯所说要把他们象刨松树一样地消灭掉这 种恐吓是什么意思,而经过苦心的思索之后,他们中间的一位长老终于把真 正意义告诉了他们,即松树是唯一在砍伐之后不再生出嫩枝而要完全枯死的 一种树。因此,由于害怕克洛伊索斯,拉姆普撒柯斯人便把米尔提亚戴斯释 放了。
(38)这样一来,克洛伊索斯便救了米尔提亚戴斯。但是后来在米尔提亚 戴斯死的时候他没有儿子,因而把他的主权和财产留给了他的异父同母的兄 弟奇蒙的儿子司铁撒哥拉斯。而自从他死之后,凯尔索涅索斯的人们便一直 按照一般的习惯把他作为开国的国王向他奉献牺牲,并且创办不许拉姆普撒 柯斯人参加的赛马和运动比赛。但是在反对抗姆普撒柯斯人的战争中,司铁 撒哥拉斯也死去了并且没有留下子嗣。他是被一个男子在市会堂用斧头砍死 的。这个人外表上装成是一个跑来投降的人,但实际上却是一个凶暴的敌人。
(39)司铁撒哥拉斯既然这样死了,佩西司特拉提达伊族便派遣奇蒙的儿 子和死去的司铁撒哥拉斯的兄弟米尔提亚戴斯乘着一只三段桡船到凯尔索涅 索斯去掌握那里的政权。这些人装得仿佛他们与他的父亲奇蒙的死亡无关的 样子而在雅典地方也侍他很好。关于他的死亡的经过情况,在我的历史的另 一个地方还要提到的。米尔提亚戴斯来到凯尔索涅索斯之后,便闭门家居, 扬言这是为了给自己的兄弟司铁撒哥拉斯致哀。当凯尔索斯涅索斯的人们知 道这件事的时候,当权的人们便从他们四面八方的一切城市集合到了一起, 打算和他共同致哀以示吊慰之忱。但是他把他们捕了起来。这样米尔提亚戴 斯便成了凯尔索涅索斯的主人。他在那里搞了一个五百人的亲卫队,并且娶 了色雷斯国王欧罗洛司的女儿海该西佩列。
(40)但是在奇蒙的儿子米尔提亚戴斯这个人来到凯尔索涅索斯之后不 久,他便遇到了比以前更加沉重的祸事。原来在这之前三年①,游牧的斯奇提 亚人曾受到国王大流士的煽动把自己的兵力集合起来一直长驱到上面所提到 的凯尔索涅索斯的地方,因此就把米尔提亚戴斯从那个地方给赶出来了。米 尔提亚戴斯不敢等到他们攻来便从凯尔索涅索斯逃跑了,直到斯奇提亚人离 开而多隆科伊人把他又带了回去的时候。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现在他所遇到 的事情的三年前的时候。
(41)但是这一次,知道腓尼基人已经到了提涅多斯,他便带着满载着自 ① 四九三年。 己身边的财货的五艘三段桡船到雅典去了。他从卡尔狄亚出航,渡过了美拉 司湾(意为黑湾——译者),而当他经过凯尔索涅索斯的时候,遇上了腓尼基 人的船只。米尔提亚戴斯本人和他的四只船逃到伊姆布罗斯去,但是第五只 船却受到腓尼基人的追击并被拿获了。而正巧这只船的船长是米尔提亚戴斯 的长子美提欧科司,这是他和另一个妻子,而不是和色雷斯人欧罗洛司的女 儿所生的。腓尼基人把这个人和他的船一并拿获了,而当他们知道他是米尔 提亚戴斯的儿子的时候,便把他带到国王那里去;他们认为他们这次干的事 情是会受到国王的非常的感谢的,因为当斯奇提亚人要求伊奥尼亚人毁掉舟 桥并各自回航他们本国的时候,米尔提亚戴斯在伊奥尼亚人中间是发表过意 见,主张按斯奇提亚人的要求去做的,但是当腓尼基人把米尔提亚戴斯的儿 子美提欧科司带到大流士的面前时,大流士不但不伤害他,反而很照顾他, 给了他房屋和财产,又送给他一个波斯的妻子,这个妻子给他生了被认为是 波斯人的几个孩子。至于米尔提亚戴斯,则他从伊姆布罗斯到雅典去了。
(42)在这一年(四九三年)当中,波斯人对伊奥尼亚人就再没有做出任何一件有怀有 敌意的事情。但是在这同一年里,却发生了一些对伊奥尼亚人十分有利的事 情。撒尔迪斯的太守阿尔塔普列涅斯曾把各个城市的使节召到他那里去,强 迫伊奥尼亚人在他们本身中间缔结协定,以便使他们遵守法律的规定并在相 互间不进行掠夺抢劫。他是强迫他们这样做的。他以帕拉桑该斯为单位测量 了他们的土地,帕拉桑该斯是波斯人为三十斯塔迪昂的长度所起的一个名 称。他又指定每一地方的人民都要按照这次的测量交纳贡税,这种贡税从那 时到今天就和阿尔塔普列涅斯所规定那样地一直不变地确定下来了。规定的 数额和从来所缴的贡税相差不多。
(43)因此,这样的做法给他们带来了和平的生活。但是在初春(四九二年)的时候, 其他将领被国王解职,戈布里亚斯的儿子玛尔多纽斯,一个年纪轻而最近又 娶了大流士的女儿阿尔桃索司特拉的人物,率领着一支非常庞大的陆海军来 到了沿海的地带。当玛尔多纽斯率领着这支军队来到奇里启亚的时候,他本 人便登上了船并和他的其他船只一同出发,而陆军则由其他将领率领到海列 斯彭特。当玛尔多纽斯沿着亚细亚的海岸航行到伊奥尼亚的时候,他做了这 样一件事情,我把这件事情记下来是为了使不相信七人当中的欧塔涅斯曾宣布说波斯最好的统治形式应当是民主政体的那些希腊人大吃一惊(见第三卷第八○节)。玛尔多纽 斯废黜了所有伊奥尼亚的僭主而在他们的城邦中建立起民主政治。他这样做 了之后,便火速地赶到海列斯彭特去,大量的船只和一支庞大的陆军早已在 那里集结起来了。于是波斯人便乘船渡过了海列斯彭特,穿拉欧罗巴直向埃 列特里亚和雅典进军了。
(44)这些城邦便是他们此次远征的口实了。但是他们的意图却是尽可能 多地征服希腊的城邦,因此他们的舰队首先便征服了塔索斯人,塔索斯人几 乎没有抵抗。随后,他们的陆军又把马其顿人加到他们已有的奴隶里面去, 因为在此之前,比马其顿离他们更近的一切民族便都已经被波斯人征服了。 此后,他们又从塔索斯渡海到对岸,顺着大陆的沿岸前进直到阿坎托司地方, 再从这个地方出发打算绕过阿托斯山。但是当他们航行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阵猛烈的、不可抗拒的北风,这阵风使他们受到了很大的损害,许多船舶 被吹得撞到阿托勘山上面去了。据说,毁坏的船总数达三百只,失踪的人数 有两万多人。原来,既然阿托斯的这一带的海里有许多怪物,因而有一些人 便是给怪物捉去,这样便失踪了。再有一些人是撞到了岩石上的。那些不会 游泳的人溺死在水里了,又有一些人给冻死了。因此上述的一切便是水师的 遭遇了。
(45)至于玛尔多纽斯和他的陆军,则当他们驻屯在马其顿的时候,色雷 斯的布律戈依人在夜里向他们进攻,杀死了他们许多人,并且使玛尔多纽斯 本人也负了伤。尽管如此,甚至这些人本身也未能逃脱波斯人的奴役。因为 玛尔多纽斯是在把他们征服之后才离开了那些地方的。然而在他把他们征服 的时候,他却率领着他的军队返回了本士,因为他的陆军曾吃了布律戈依人 的很大的苦头,而他的水师又在阿托斯一带遭到了一次更大的打击。因此, 这次出征便在这样的不光荣的祸事之后返回亚细亚了。
(46)在这之后的第二年(四九一年),大流士首先就派使者到塔索斯人那里去,命令 他们毁掉他们的地墙并且把他们的船只带到阿布戴拉来。原来塔索斯的邻邦 居尺错误地报告说塔索斯人在准备叛变。因为塔索斯人既然曾经受到米利都 的希司提埃伊欧斯的围攻并且有丰厚的收入,故而他们便用他们的财富修造 战船并且用较坚固的城墙把他们自己围起来。他们收入的来源是大陆和矿 山。从斯卡普铁·叙列的金矿,他们大概收入八十塔兰特,而从塔索斯本土 的矿山虽收入较少,然而农产物不纳税的培索斯人从大陆和矿山的收入每年 大概是二百塔兰特,而收入最高的时候则是三百塔兰特。
(47)这些矿山我自己都去看过。在这些矿山当中,比其他矿山要出色得 多的是和塔索斯同来并且在这个岛上建立了一个殖民地的腓尼基人所发现的 那些矿山;而且这个岛现在便是因这个腓尼基人塔索斯而得名的。这些腓尼 基的矿山是在萨摩特拉开对岸,塔索斯的所谓阿伊努拉地方和科伊努拉中 间;这是一座大山,它已被寻矿的人们给挖得翻过来了。关于矿山是事情我 只说这些。塔索斯人奉了国王的命令毁了他们的城墙并且把他们的全部船只 移转到阿布戴拉夫。
(48)在这之后,大流士又去设法打听希腊人是打算对他作战,还是打算 向他投降。因此他便把使者分别派遣到希腊的各个地方去,命令这些使者为 国王要求一份土和水的礼物。他把这些人派到希腊去,又把另一些人分别派 到沿海地方向他纳贡的城市去,命令它们修造战船和运送马匹的船只。
(49)因此这些城市便着手进行这些准备工作。到希腊去的使节们得到了 国王声明要求的东西。许多大陆上的住民是这样,受到使节的要求的所有岛 上住民也是这样。在把土和水送给大流士的岛上住民当中有埃吉纳人。但是 埃吉纳人这样做的时候,雅典人立刻前来向他们责问,因为雅典人认为他们 是由于仇视雅典才把这样的礼物送给大流士的,这样他们便会和波斯人结合 起来向雅典人进攻。实陈上,雅典人正欢喜有这样的一个借口,他们于是到 斯巴达去,在那里控诉证明埃吉纳人已经背叛希腊的行为。
(50)由于这次的控诉,当时身为斯巴达人的国王的克列欧美涅斯,阿那 克桑德里戴斯的儿子,便渡海到埃吉纳去,以便可以把埃吉纳人当中的那些 罪魁逮捕。但是当他试图将他们逮捕的时候,波律克利托斯的儿子克利欧斯。 在其他埃吉纳人的支持之下对他加以反抗并且嘱告克列欧美涅斯不要逮捕任 何埃吉纳人,否则将悔之无及。他说克列欧美涅斯这样做并没有得到全体斯 巴达人的批准,而是接受了雅典的贿赂才这样做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 是一定会和另一位国王同来逮捕他们的。他是受到戴玛拉托斯的一封信的指 示才讲了这一番话的。既然不得不因此而离开埃吉纳,克列欧美涅斯便问克 利欧斯他叫什么名字。当克利欧斯把名字告诉了他的时候,克列欧美涅斯就 向他说:“牡羊(克利欧斯原文 nplos 的意思是牡羊),现在是你把 青铜包在你的角上的时候了,因为你是必须要和大灾大难进行战斗的。”
(51)在这个时候,阿里司通的儿子戴玛拉托斯住在斯巴达并且到处对克 列欧美涅斯进行诽谤。这个戴玛拉托斯也是斯巴达的国王,但是就门第而论 却要差一些。但是在其他任何方面他诚然并不差(因为他们出于同一祖先), 只是埃乌律司铁涅斯家方面由于是长门的关系而比另一家总要尊贵一些。
(52)但是根据拉凯戴孟人的与任何一位诗人都不一致说法,把他们率领 到他们今天占据的地方的是阿里司托戴莫斯,而不是他的儿子们。这个阿里 司托戴莫斯是阿里司托玛科司的儿子,克列奥达伊欧斯的孙子,叙洛斯的重 孙子。不久之后,阿里司托戴莫斯的名叫阿尔该娅的妻子就给他生了儿子。 他们说她是欧铁希昂的女儿,而欧铁希昂则是提撒美诺斯的儿子、铁尔桑德 洛斯的孙子、波律涅凯斯的重孙子。她给他生了孪生子。阿里司托戴莫斯曾 活着看到孩子们,但不久他便病死了。当时的拉凯戴孟人决定按照他们的习 俗使双生儿当中较大的一个作国王。但既然这两个孩子在一切方面都是相同 的,他们因而不知选谁好;而当他们无法在二者中间判断的时候或恐怕甚至 比他们试图这样做更早的时候,他们便去问母亲。但是她说,她也不比拉凯 戴孟人知道的更清楚,她也分不出谁大一些。她是这样说的,虽然在实陈上 她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因为她想用个什么办法使两个人都作国王。据说,拉 凯戴孟人当时不知如何做才好,他们便派人到戴尔波伊去请示处理这件事的 办法。佩提亚命令他们使二人都为国王,但是对年长的那个人更要尊敬些。 得到佩提亚的回答之后,拉凯戴孟人仍然不知道哪一个年纪较大,一个名叫 帕尼铁司的美塞尼亚人便提出了一个建议。他的建议是这样:他们注意母亲, 看她先洗和喂这两个孩子当中的哪一个,如果她总是按照一个规则来做的 话,那他们便得到他们寻求和想要发现的一切了。但如果她在这样做时随意 改变的话,那他们便可以看到她并不比拉凯戴孟人知道的更多,那时他们再 给自己想别的办法。于是斯巴达人便按照美塞尼亚人的建议做了,而在他们 注意阿里司托戴莫斯的孩子的母亲时,发现她在喂和洗孩子们时总是先照顾 先生的一个的,不过她并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注意她。于是他们便把首先受到 母亲照目的孩子抱了来,把他当作长子由公家出钱抚养。他们称年长的为埃 乌律司铁涅斯,称另一个孩子为普罗克列斯。据说,当这两兄弟长大成人的 时候,他们二人一生中间都是不和的,他们的后人也一直是这个样子。
(53)这便是拉凯戴孟人的说法,不过其他希腊人却不是这样讲。但是我 在下面所写的都是依照希腊的一般说法。我认为希腊人在列举多里斯人的这 些国王而一直回溯到达纳耶的儿子培尔赛欧斯,但不提到神的时候,是正确 的。而且他们还证明上面所列举的国王都是希腊人。因为在培尔赛欧斯的时 代,他们已经被认为是希腊人了。我回溯诸王一直到培尔赛欧斯而不更向上 回溯,这是因为培尔赛欧斯的上面没有一个凡人的父亲的名字,正好象阿姆 披特利昂对于海拉克列斯那样。因此,很明显,我在自己的一方面有充分的 理由来说,希腊的纪录是一直回溯到培尔赛欧斯的。从这里再向上,如果从 阿克里西欧斯的女儿达纳耶回溯的话,则可以看出多里斯人的首领都是道地 的埃及人。
(54)以上我是按照希腊人的说法来回溯他们的系谱的。但是波斯人的说 法是,培尔赛欧斯本人是一个亚西里亚人,但是后来他变成了希腊人,不过 他的祖先并不是希腊人。波斯人还说,阿克里西欧斯的祖先和培尔赛欧斯并 没有血统关系,而正如希腊人所说,他们实际上是埃及人。
(55)这些事情就说到这里为止了。但是其他的人们还提到,是什么理由 而且由于什么功业,这些埃及人竞成了多里斯人的国王。因此这里我就不再 讲了。我要讲的则是别人没有提到的事情。
(56)于是斯巴达人便把这样的一些特权给了他们的国王。他们将拥有为 宙斯·拉凯戴孟和宙斯·乌拉尼欧斯所设置两个祭司职位;他们可以随便对 任何国家开战而任何斯巴达人都不能加以阻止,否则就会受到咒诅。在他们 的军队出征时,出发之际国王要在最前面,归来之际国王要在最后面。在他 们出战的时候,他们有一百名精兵保卫着他们。在他们出征的时候,他们可 以用尽可能多的牲畜作为牺牲,并且他们把一切牺牲的皮革和脊肉收归自己 所有。
(57)以上是他们战时的权利。平时给予他们的权利则有如下述。在举行 任何公共的牺牲奉献式的场合,国王都要坐在首席,最先受到款待,而且他 们每个人所得到的任何东西都要比其他的客人多一倍。他们有最先举行灌奠 之礼,有取得牺牲的皮革的特权。每到新月和每月的第七日的时候,都由公 费为他们每一个人向阿波罗神殿奉献一头成熟的牺牲,一美狄姆诺斯的大麦 粉和一拉科尼亚。铁塔尔铁的酒,而在比赛的时候,也特别为他们保留正面 的席位。此外,他们还有权利任命任何愿意申请担任的市民担任异邦人保护 官,他们还可以为他们每一个人选两名佩提欧伊。佩提欧伊乃是被派柱戴尔 波伊请示神托的使者,他们是用公费陪着国王进餐的。而如果国王不参加公 宴的话,则要把两科伊尼库斯的大麦粉和一科杜列的酒送到他们家里去,如 果他们前来参加的话,则一切东西他们都要得双份。在他们应私人的邀请参 加宴会时他们也享受同样的荣誉。一切下赐的神托都要交给国王保存,但也 必须要佩提欧伊知道。只有国王才有权裁决一位未婚的女继承人应当嫁给什 么人,如果她的父亲没有把她嫁出去的话。关于公路也是这样,但是在其他 的情况之下便不是这样了。如果有人想收一名养子的话,他必须当着国王的 面做。他们和二十八名长老共同在评议会上商量事情。如果他们不来参加的 话,则长者中和他们关系最近的享有国王的特权,他们代国王投两票之后, 到第三票才是他们自己的。
(58)国王从斯巴这国家方面得到的这些权利都是终身的。当他们死的时 候,他们的权利是这样处理的。骑士们到拉科尼亚鲁地宣布他们的死讯,在 市内,则妇女们敲着锅到鲁处去报信。而当这件事做完了以后,每家当中的 两个自由人,一男一女一定要服丧,否则的话便要受到重罚。拉凯戴孟人在 他们国王死去时的风俗和亚细亚的异邦人是相同的,因为大部分异邦入在他 们的国王死时,风俗都是一样的。原来当拉凯戴孟人的国王死去的时候,除 去斯巴达人之外,从拉凯戴孟全土要有一定数日的佩里欧伊科司①被强制前来 ① 斯巴达的全部居民分成三个阶级,最高的是占统治地位的斯巴达人,他们是征服者乡里斯人的后裔,从 参加葬仪。这些人和希劳特和斯巴达市民本身共几千人集合在一个地方,再 加上妇女,于是他们就拼命拍打他们的前额并表示无限的哀悼,他们把最近 死去的国王,不管这个国王是谁,总是称为他们的国王当中最好的一位。如 果一位国王战死的话,他们便给他做一个像,把它放在一个装饰得富丽堂皇 的床位上抬着去下葬,而在下葬之后十天里,不许举行任何集市或是选举长 官,而是一直要进行哀悼。
(59)在另一件事上,拉凯戴孟人也是和波斯人相似的。当一个国王死去 而另一个国王接替他的时候,这个新王便免除任何斯巴达人对国王或是对国 家所负的任何债务。在波斯人那里,当新王即位之时,他也是豁免一切城邦 未缴清的贡税的。
(60)此外拉凯戴孟人还有和埃及人相似的地方,即他们的报信人和吹笛 人和厨子等职业都是世袭的;吹笛人的儿子是一个吹笛者,厨子的儿子是一 个厨子,报信人的儿子是一个报信人。没有别的人由于自己的嗓音响亮而来 作报信人,从而会占夺了他们的地位。他们从一生下来便有从事他们的行业 的权利。这些事情的情况就是这样。
(61)但是在我所谈到的那个时候,也就是当克列欧美涅斯在埃吉纳做着 后来对整个希腊有利益的事情的时候,戴玛拉托斯便对他进行诽谤,这与其 是由于他关心埃吉纳人,勿宁说是由于嫉妒和恶意。当克列欧美涅斯从埃吉 纳回来的时候,他就计划把戴玛拉托斯从王位上放黜出去。他为什么这样攻 击他,下面我来说一说这个原因。斯巴达的国王阿里司通娶了两个妻子,但 是都没有给他生孩子。他相信不生孩子的责任不在他的身上,于是他娶了第 三个妻子。他娶这个妻子的经过情况是这样的。有一个斯巴达人,他是阿里 司通的最亲爱的朋友。这个人有一个妻子,她在斯巴达妇女中间是一个出类 拔萃的美女,不过现在她虽然是最美丽的,在先前却是最丑陋的。原来,她 既然长得丑陋,她的乳母想到一个有钱家庭的女儿却长得这样难看而她的双 亲又为自己女儿的容貌这样担心,于是因这样的一些理由给她想一个办法; 乳母每天把这个孩子带到海伦的神殿去,这座神殿在所谓铁拉普涅地方①的波 伊勃司神殿的上方。乳母把孩子带到这里来,抡她放在神像的旁边,祈求女 神改变这个孩子的丑陋容貌。因此在一天里,正当这个乳母离开神殿的时候, 据说有一个妇女在她的面前显现,问她抱着的是什么。乳母回答说是一个婴 儿,那个妇女要乳母把这个孩子给她看。乳母说她不能这样做,因为婴儿的 父母不许把婴儿给任何人着。但是这个妇女无论如何也要看一下这个孩子。 因此当乳母看到这个妇女非常热心地想看这个孩子的时候,她便真地把孩子 给这个妇女看了。于是这个妇女便拍了一下这个孩子的头,说她将会变成一 切斯巴达妇女当中最美丽的。据说,从这一天起,这个孩子的面容就改变了。 而当她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时,她就嫁给了阿里司通的朋友,这就是阿尔开 达司的儿子阿盖托斯。
(62)但是看来阿里司通是爱上了这个妇女的,于是他便想了这样一个办 法来得到她。于是他答应他的朋友,即这个妇女的丈夫说,他愿意从他的所 事征战并享有完全的政治自由;其次是佩里欧伊科司(或称边区居民),他们是被征服的阿凯亚人的后裔, 主要从事工商业,享有人身自由,但是没有充分的政治权利;最后是希劳特,他们的地位和奴隶没有什么 区别。 ① 在斯巴达的东南;传说是美涅拉欧司和海伦的葬地。那里到今天还可以看 到一座神殿的基址。 有物当中把他的朋友随意选择的任何一件东西送给他的朋友,条件是他的朋 友也答应他同样的请求。阿盖托斯看到阿里司通自己也有一个妻子,便不为 自己的妻子担心,于是他答应这样做了。他们为这个协定立下了誓约。于是 阿里司通便把阿盖托斯从他的财富当中所选取的东西给了他;至于他自己要 从阿盖托斯那里取得的报偿,则他是试图取得他的朋友的妻子。阿盖托斯说, 除去这一点之外,他什么都能同意。但是由于他自己的誓约和把他欺骗了的 狡计,他竟不得不容许阿里司通把他的妻子带走。
(63)这样,阿里司通便和第二个妻子离了婚,把第三个妻子带回家里来 了。而在不满十个月的一个较短的时期里,他的妻子就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这就是前面所说的戴玛拉托斯。当他家里的一个仆人来告他说他得了一个儿子的时候,他正在和五长官一道举行会议。他是记得他的婚期的,于是他便屈指计算并发誓说:“这不会是我的儿子”。五长官听到了他讲的话,但是 当时根本未加以注意。在这个男孩子长大成人的时候,阿里司通后悔他所讲过的话,因为他已相信戴玛拉托斯确乎是他的儿子了。他所以称他戴玛拉托斯,是因为在这之前,全体斯巴达人民都为他祈求一个儿子,因为他们都认 为阿里司通是斯巴达的历代国王当中最出色的一位。因此这个孩子便被命名为戴玛拉托斯(意即“人民祈求的”)。
(64)久而久之,阿里司通逝世了。戴玛拉托斯于是作了国王。但是看来 这些事件注定是要被发现的,而戴玛拉托斯便由于这样一个原因失去了自己 的王位。在这之前,克列欧美涅斯当戴玛拉托斯把自己的军队引离埃列乌西 斯的时候,便是非常仇视他的,特别是这次当克列欧美涅斯本人渡海到埃吉 纳去惩罚支持波斯人的埃吉纳人的时候,便更加仇视他了。
(65)因此,克列欧美涅斯既然想进行报复,他便和戴玛拉托斯家中的一 个人,即阿吉斯的孙子、美那列斯的儿子列乌杜奇戴斯缔结了一项协定,即 如果他使列乌杜奇戴斯代替戴玛拉托斯做国王的话,那未列乌杜奇戴斯要随 他一同去攻打埃吉纳人。原来列乌杜奇戴斯乃是戴玛拉托斯的一个死敌,因 为他曾和戴玛尔美诺斯的孙女、奇隆的女儿培尔卡洛斯订了婚,但是戴玛拉 托斯使用了计谋,夺走了列乌杜奇戴斯的新妇,他把新娘在婚前拐跑而使她 和自己结了婚。这便是列乌杜奇戴斯和戴玛拉托斯反目的理由。而现在由于 克列欧美涅斯的唆使,他便对戴玛拉托斯提出了控诉,起誓说戴玛拉托斯并 不是斯巴达的合法的国王,因为他本来不是阿里司通的儿子;在作出了这个 誓证之后,他便到法庭上去控告戴玛拉托斯,因为他一直记得,当仆人把生 男孩子的事告诉阿里司通,而阿里司通在计算了月份之后曾誓言这个男孩子 并不是他的儿子。列乌杜奇戴斯便以这句话为根据,力图证明戴玛拉托斯根 本不是阿里司通的儿子或斯巴达的合法的国王。他召请五长官前来作证,因 为他们当时都曾列席会议并且听见过阿里司通说这样的话。
(66)结果在这件事上面发生了争论,于是斯巴达人决定到戴尔波伊去请 示神托,问戴玛拉托斯是否阿里司通的儿子。这件事被送到佩提亚那里去, 征求她的意见,这也是克列欧美涅斯出的主意。原来当时克列欧美涅斯曾得 到戴尔波伊最有势力的人物、阿里司托庞托斯的儿子科邦的帮助;这个科邦 曾说服了那里的女祭司培莉亚拉,要她说出克列欧美涅斯要她说的话。结果 当使者向她请示的时候,她便断定说戴玛位托斯并不是阿里司通的儿子。但 是后来,这种行为被发觉了。科邦被驱出了戴尔波伊,而女司祭培莉亚拉也被褫夺了她的光荣职务。
(67)以上便是戴玛拉托斯被剥夺了王位的情况。而他从斯巴达亡命到美 地亚人那里去,乃是由于受到了下面我要说的一种非难。戴玛拉托斯被褫夺 了王位之后,曾当选担任一个官职。但是在举行吉姆诺帕伊狄阿伊(斯巴达地方大群裸体的男子与少年在仲夏所举行的节日)的时候, 戴玛拉托斯曾前往参观。这时列乌杜奇戴斯纯乎是为了嘲笑和侮辱的目的把 他的从仆派到戴玛拉托斯那里去,问戴玛拉托斯在作国王之后担任一名官吏 有何感想。戴玛拉托斯听到这个问题,心中着实怒恼,于是他回答说,和列 乌杜奇戴斯有所不同,他两种经验都有了;他还说,无论如何,这个问题对 拉凯戴孟人来说,是会引起无限灾祸或无限福祉的。他这样说了之后,便蒙 看自己的脸离开了剧场回家去了;回家之后,他立刻作了准备,向宙斯神献 了一头牡牛,奉献完了之后,他便呼唤他的母亲。
(68)他的母亲来了,于是他把牺牲的一部分脏腑放到她的手里,向她恳 求说:“娘啊,我以其他诸神的名义,特别是以咱家的守护神宙斯的名义恳 求你,请你如实地告诉我,到底谁是我的亲生父亲。因为列乌杜奇戴斯在与 我争论的时候说,当你嫁给阿里司通的时候,你已经由于你前一个丈夫而怀 孕了。而另外一些人则有一种更加不负责任的说法,他们说你曾和一个看■ 的仆人通情,而我就是你们两个人所生的儿子。因此我以诸神的名义恳求你 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因为,假若你做了象他们所说的那样的事的话,则不仅 是你,其他许多妇女也都是这样的。而在斯巴达则大家都传说,阿里司通命 中注定是不会有孩子的,否则他的前妻也就会给他生孩子了。”
(69)在他说了这一番话之后,他的母亲便回答他说:“儿啊,既然你祷 告并恳求我把真情告诉你,那末我就把全部真实情况对你讲了罢。 在阿里司通把我带到他家的第三个夜里,有一个象是阿里司通的幻影到 我这里来与我交合,然后把他的花环给我戴上。可是在这个幻影离开之后不 久,阿里司短就来了。他看到我所戴的花环,便问我这是谁给的,我就是他 给的,但是他不承认。于是我便发誓,说如果他否认的话那是不对的;我对 他说,原来就是在不一会儿之前的时候,他来了和我交配并且把花环给我戴 上。当阿里司通看到我为这件事发誓的时候,他便认识到这乃是神的所作所 为了。花环显而易见是从那在大门口旁边、他们称为阿司特罗巴科斯神殿的 那座英雄神殿里来的,而且卜师们也都说,到我这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 位英雄阿司特罗巴科斯。因此,儿啊,你想知道的一切你已经都知道了;或 者你就是那位英雄的儿子,这样则你的父亲是那位英雄阿司特罗巴科斯,或 者阿里司通是你的父亲,因为正是在那一夜里,我有了你。至于他们攻击你 的时候所持的理由,即当阿里司通接到生你的音信时,他当着许多人的面说 你不是他的儿子,(因为我生你时离我初怀你时还不到十个月),那末这乃是 他由于不知道这样一些事情的真象,才随便这样讲的。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妇 女怀孕都满十个月的,有一些人在九个月之后,甚至七个月之后便生产了。 儿啊,你就是我在怀孕七个月后生的。不久之后,阿里司通自己也知道他自 己所说的是愚蠢的话了。不要相信任何其他有关你的出生的胡言乱语罢。因 为我告诉你的,都是千真万确的话。反而是列乌杜奇戴斯本人和说这样的话 的其他人等,他们的妻子会跟着爐人私通生孩子罢。”
(70)以上便是他的母亲所说的一番话。戴玛拉托斯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一 切之后,便作了上路的准备,他借口到戴尔波伊去请示神托而出发到埃里司去了。但是拉凯戴孟人怀疑他打算逃走,于是就追踪在他的后面。但是戴玛 拉托斯却想办法赶在他们的前面,便从埃里司渡海到札昆托斯去了。拉凯戴 孟人随着他渡过了海,很想逮捕他,而把他的仆人从他身边带走。但是札昆 托斯人拒绝引渡他,随后他便从那里渡海到亚细亚,到国王大流士那里去了。 大流士盛大地欢迎了他,给了他土地与若干城市。戴玛拉托斯经过这样的奔 波之后,便这样地到达了亚细亚。这个人在拉凯戴孟曾由于自己的许多成就 和本身的智慧而博得了赫赫的声名,特别是由于他在奥林匹亚比赛会上取得 驷草比赛的奖赏,从而给自己的城邦取得了胜利的荣誉。在斯巴达的国王当 中,是只有他一个人做了这样的事情的。
(71)戴玛拉托斯被黜之后,美那列斯的儿子列乌杜奇戴斯便继承了他的王位。他的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名叫杰乌克西戴莫斯的儿子,有些斯巴达人则把他的这个儿子称为库尼司科斯。这个杰乌克西戴莫斯始终也没有成为斯巴达的国王,因为在列乌杜奇戴斯活着的时候他便死了,身后留下一个名叫阿尔奇戴莫斯的儿子。列乌杜奇戴斯既然失掉了杰乌克西戴莫斯,便又娶了一 个妻子埃乌律达美,她是美尼欧斯的姊妹,又是狄雅克托里戴斯的女儿。他 们之间也没有生男孩子,却生了一个名叫拉姆披多的女儿,而列乌杜奇戴斯便把她许配给了杰乌克西戴莫斯的儿子阿尔奇戴莫斯。
(72)但是列乌杜寄戴斯本人也未能在斯巴达享高年。由于对戴玛拉托斯 的所作所为,他受到了下面的惩罚。他率领一支拉凯戴孟的军队去进攻帖撒利亚(约为四七五年或四七○年),而当他行将征服帖撒利亚全境的时候,他接受了很大的一笔贿赂;但 是这件事由于他有一次在营帐里坐在一个满装着银子的手笼上面而被发觉, 随后他便受到了审判,结果他被从斯巴达放逐出去;他的家宅也被毁掉,他 自己则亡命到铁该亚去并且死在那里了。
(73)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但是在当前我说的这个时候,克列欧美涅 斯在有关戴玛拉托斯的事件上成功以后,他立刻带着列乌杜奇戴斯出发惩罚 埃吉纳人去了。由于埃吉纳人曾经侮辱过他,因而他便极端仇恨埃吉纳人。 当埃吉纳人看到两个国王都来讨伐他们的时候,他们便认为还是以不加抵抗 为妙。国王们于是从埃吉纳选出在财富和门第方面占最高地位的十个人来, 在这十个人当中有埃吉纳的两个最有势力的人物,即波律克利托斯的儿子克 利欧斯和阿里司托竞拉铁斯的儿子卡撒姆包斯:他们把这些人带到阿提卡 去,把他们交到他们的死敌雅典人的手里去看管。
(74)在这之后,人们知道了克列欧美涅斯对戴玛拉托斯所玩弄的好计; 克列欧美涅斯害怕斯巴达人,便偷偷地溜到帖撒利亚去了。从那里他又到阿 尔卡地亚去,在那里造成了混乱的局面。原来他尽力想把阿尔卡地亚人纠合 起来去反对斯巴达,除去用其他办法要他们发誓不拘他领他们去干什么事他 们都追随他之外,他还想把阿尔卡地亚的首脑人物带到挪纳克利斯市去,要 他们凭看司图克斯河的河水发誓。据阿尔卡地亚人的说法,则在这个市邑的 附近就有司图克斯河的河水,而这种河水的性质则有如下述:它看起来不过 是从岩石流向窪池的一股小小的水流,在窪他的四周有一道圆形的石壁。这 个水泉所在的挪纳克利斯是阿尔卡地亚地方离培涅俄斯不远的一个市邑。
(75)当拉凯戴孟人知道克列欧美涅斯有这样的打算的时候,他们害怕 了,于是他们把他召回斯巴达,让他以和先前相同的条件来担任国王。但是 克列欧美涅斯在这之前就有些精神不正常,归来之后就得了癫狂症,因为他 不拘遇到任何斯巴达人,他都要用他的王笏打击对方的脸。由于他这样的行 动以及他所得的癫狂症,他的近亲便把他看了起来,给他上了足枷。但是当 他在禁闭中看到看守他的人只剩下一个,其余的人都已离开的时候,他便向 这个看守人索取一把匕首。看守人起初拒绝了他的请求,但是克列欧美涅斯 威吓这个看守人说以后如果他得到自由,他会对这个看守人怎样怎样,(身为希芳特的)这个看守人被他的威胁吓住了,于是便把匕首交给了他。克列欧美 涅斯得到了这个匕首之后,便开始从自己的胫部向上切了起来,从胫部向上 切到大腿,从大腿又切到臀部和腰部和胁腹部,最后竟一直到腹部,而且都是顺着切,切成了条条的肉,他便这样地死去了。据大多数的希腊人的说法, 他所以有这样的下场,是因为他说服佩提亚编造了对戴玛拉托斯很不利的一 番话;唯独雅典人却说,这是因为他入侵埃列乌西斯并且蹂躏了女神们的圣 域。阿尔哥斯人则认为,这是因为当阿尔哥斯人为躲避战祸而到他们的阿尔 哥斯神殿去避难时,他把他们从那里赶了出来并把他们杀死,他又不把圣林 放到眼里,却用火把它烧掉了。
(76)原来当克列欧美涅斯到戴尔波伊去请示神托的时候,曾有一个神托 告诉他说,他应当攻取阿尔哥斯。因此,当他率领着斯巴达人到达据说是发 源于司图姆帕洛斯湖的埃拉西诺斯河(他们说,这个湖的湖水流入地下的一个 裂缝里去,然后再在阿尔哥斯出现,而从那里开始,这条河便被阿尔哥斯人 称为埃拉西诺斯河),当着克列欧美涅斯到达这条河的时候,他便向这个河奉 献牺牲。但尽管他这样做,牺牲却丝毫没有呈现出有利于他渡河的吉兆,于 是他就说他是敬佩埃拉西诺斯河的,因为它不出卖它的本国人民,同时他又 说,甚至这样他也是不会轻轻饶过阿尔哥斯人的。不久他便从那里撤退,率 领大军朝着大海的方向到杜列亚去了,在那里他向大海奉献了一头牡牛作为 牺牲之后,便下令自己的士兵登上了船,把他们带到提律恩司地区和纳乌普 利亚去了。
(77)阿尔哥斯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便到海岸地带来和他们作战了。当 他们走近提律恩司,到达一个叫做海西佩阿的地方时,他们就在拉凯戴孟人 的对面扎下了营,两军相隔只有不多的地方。阿尔哥斯人并不害怕在那里进 行正正堂堂的战斗,他们勿宁是害怕中了敌人的诡计;原来,女祭司同时给 阿尔哥斯人和米利都人的那个神托,便正是指着这件事说的。神托的话是这 样:当一个妇女战胜了男子,把他驱离战场,并且在阿尔哥斯人中间赢得荣 誉的时候,许多阿尔哥斯妇女就会在哀痛中撕裂自己的双颊。 而在将来的时候,会有人这样说: “可怕的卷作三圈的蛇将被刺死在长枪之下。”弦一切的事情凑到一起, 就使阿尔哥斯人感到害怕了。因此他们决定使敌人的傅令人也给自己一方面 服务,而在这样决定之后,则每当斯巴达的傅令人向拉凯戴孟人傅达任何命 令的时候,他们也就按照他的吩咐做同样的事情。
(78)当克列欧美涅斯看到阿尔哥斯人按照他的傅令人所吩咐的去做的时 候,他便下令说,当傅令人发出要大家吃早饭的口号的时候,他们便拿起他 们的武器,向阿尔哥斯人发起进攻。拉凯戴孟人按照这样的吩咐做了。结果 在拉凯戴孟人进攻的时候,他们发现阿尔哥斯人正在遵照傅令人的口号在那 里吃早饭呢。他们杀死了许多阿尔哥斯人,但是却有多得多的阿尔哥斯人逃 避到阿尔古司圣林中去,而拉凯戴孟人便在圣林的四周扎营,把他们严密地 监视起来。结果,克列欧美涅斯竟而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79)他的身边有一些投降他的人,他向这些人打听了一番之后,便派遣 一名傅令人去呼喊那些把自己关在圣域之内的阿尔哥斯人的名字,要他们出 来,并且说他已经得到了他们的赎金。因为在伯罗奔尼撒人当中,对于每一 个俘虏都要付出一定数目的赎金,即每人两米那。这样克列欧美涅斯便把大 约五十个阿尔哥斯人一个一个地召请出来,出来之后便把他们杀掉了。然而, 还留在圣域之内的其他人却不知道这些人被诛杀的事情。因为这个林子是很 茂密的,林子里面的人们看不到外面的人们遇到什么事情,直到他们有一个 人爬上了树,才看到外面所发生的事情。自此以后,傅令人再呼喊的时候, 他们便再也不出来了。
(80)因此克列欧美涅斯便下令全体希劳特在圣林的四周堆起薪材来;他 们遵照命令行事,于是他便把圣林放火点看了。当火正在燃烧的时候,他就 同一个投降者这座圣林是献给哪一位神的。那个投降者就说这座圣林是献给 阿尔古司神的。他听见这话,便大声悲叹地说:“哦,宣托之砷阿波罗啊, 你说我应当攻陷阿尔哥斯,那你真是把我骗苦了。但是我以为,你的预言却 在这件事上实现了”。
(81)不久克列欧美涅斯便把他的大部分军队派回了斯巴达,他自己则率 领着他的一千名最精锐的部队,到希拉的神殿(在阿尔哥斯东北约604公里)那里去奉献牺牲,但是当他本 来正要在祭坛上奉献牺牲的时候,祭司却禁止他这样做,他所持的理由是按 规定不许任何异邦人在那里奉献牺牲。于是克列欧美涅斯便命令希劳特们把 这个祭司从祭坛拖开毒打一顿,他自己则在那里奉献牺牲。这样做了之后, 他便回到斯巴达去了。
(82)但是在他回国之后,他的政敌就把他带到五长官面前,说他是由于 接受了贿赂,才没有攻陷那本来可以很容易攻陷的阿尔哥斯。可是克列欧美 涅斯却说,当然,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不能明确判断。但他却是这样说,当 他拿下阿尔古司神殿时,他以为神的预言就已经应验了,因此他就以为最好 是先不要进攻这个城,而是先用奉献牺牲的办法请示一下,看神是允许他攻 取这座城市还是反对他这样做。而当他在希拉的神殿里请求赐于朕兆时,从 神象的胸部闪射出火焰来,因此他就知道了事情的真象,即他不应当去攻取 阿尔哥斯了。因为,他说,如果火焰是从神象的头部射出,那他就会从上到 下地完全攻陷该城;但是入焰从胸部射出,这便表明,神心里想要他做的事 情,他已经做到了。他的这种辩解的理由在斯巴达人听来是可以相信的,又 是合理的,于是他就大大地胜过了向他控诉的人们而获释了。
(83)然而阿尔哥斯的成年男子却损失到这样程度,以致他们的奴隶竞掌 握了一切;他们取得政权进行统治,直到战死者的儿子们长大成人的时候。 到那时,这些人便为自己恢复了阿尔哥斯抖且把奴隶们驱逐出去。奴隶们被 驱逐出去之后,又用强力夺取了提律恩司。他们相互之间暂时处于相安无事 的地位。但是不久之后一个叫做克列昂德罗斯的占卜者到奴隶们这里来,这 是一个阿尔卡地亚地方的披伽列亚人。他游说奴隶们向他们的主人进攻。从 这时开始,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当中,他们相互之间都在进行着战争,直到最 后,阿尔哥斯人好不容易才把奴隶们制压下去(约四六八年)。
(84)根据阿尔哥斯人的说法,这就是克列欧美涅斯发疯和他的惨死的原 因。但是依照斯巴达人自己的说法,克列欧美涅斯的发疯并不是神的意旨, 而是由于他与斯奇提亚人交往,结果他变成了一个饮不调水的烈酒的人,因 而就变疯了。他们说,原来游牧的斯奇提亚人在大流士侵略他们的土地以后, 便想对他进行报复,而派使者到斯巴达去和斯巴达人缔结了联盟;结果便约 定,斯奇提亚人本身应试着从帕希斯河进攻美地亚,斯巴达人则依照他们的 建议应从以弗所出发向内地进军与斯奇提亚人相会。当斯奇提亚人抱着这个 目的到来的时候,据说克列欧美涅斯和他们交往得过于频繁,而由于太亲密 的缘故,他从他们那里学会了饮用烈酒,而斯巴达人便认为这是他发疯的原由。正象他们自己所说的,从此以后,每当他们想饮用烈酒的时候,他们就 说“象斯奇提亚人那样地斟酒吧”。斯巴达人关于克列欧美涅斯的说法就是 这样。但是在我看来,他得到这样的下场,正是由于他对戴玛拉托斯的所作 所为的报应。
(85)当克列欧美涅斯死去而埃吉纳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便派遣 使者到斯巴达来为被拘留在雅典的人质的事情对列乌杜奇戴斯进行控诉。于 是拉凯戴孟人便召集了一个法庭,并且制定列乌杜奇戴斯曾对埃吉纳人做了 暴乱不法的事情;而他们就判了他的罪把他引渡到埃吉纳去作为被拘留在雅 典的那些人质的补偿。但是当埃吉纳人正要把列乌杜奇戴斯带走的时候,斯 巴达的一位知名之士,列欧普列佩斯的儿子铁阿西代斯向他们说:“埃吉纳 人啊,你们打算干的这是什上事情啊?难道你们愿意市民把斯巴达人的国王 引渡给你们,而你们把他带走么?假如说现在斯巴达人是由于他们发火才这 样决定的,那末可要小心,将来如果你们按照你们的打算去做的话,他们会 把你们的国家给彻底毁灭掉的”。埃吉纳人听到这话之后,便不再把国王带 走而是缔结一项协定,规定列乌杜奇戴斯要和他们一同到雅典去,把拘留在 那里的人质送回到埃吉纳人这里来。
(86)因此当列乌杜奇戴斯来到雅典并要求放还过去委托给他们的那些人 的时候,雅典人却无意把这些人放还,故而他们提出借口说,既然他们是受 托于两位国王,则今天他们只把这些人交还给一位国王而缺另一位国王,那 是不对的。 (α)而当雅典人拒绝放还这些人的时候,列乌杜奇戴斯就对他们说:“雅 典人啊,你们愿意怎样做就怎样做罢。如果你们把这些人放还,那你们就做 了正义的事业,如果不放还的话,那你们就做了与之相反的事业。听我给你 们讲一段在斯巴达发生的关于委托的东西的事情。我们斯巴达人有一个传 说,说从现在起向前大约数三代,在斯巴达有一个叫做格劳柯斯的人,他是 埃披库代斯的儿子。传说这个人除去其他的各种优良品质之外,特别在公正 这一点上,他的声誉是超出当时居住在拉凯戴孟的一切人之上的。但是据说 在一定的时期到来的时候,在他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一件事情。有一个米利都 人到斯巴达来,想和格劳柯斯谈话并且向格劳柯斯作下列的建议。他说:“格 劳柯斯啊,我是一个米利都人,我来到你这里是为了领受你的公正无私的恩 惠的。在希腊各地以及在伊奥尼亚,人们对你的正直无不交口称誉,我自己 则以为伊奥尼亚是经常要遭到危险的一块地方,但伯罗奔尼撒却是一个十分 安定的地方,而且在伊奥尼亚,从来看不到财富永远聚集在同样一些人的手 里。我反复思考和研究了这些事情之后,便决定把我的一半财产变为现银并 把它委托给你,因为我深信,把它交给你为我保存那会是安全的。请你收下 这笔钱并且接受和保管这信符。凡是拿着同样的信符前来索取银子的,那末 就请把这笔银子交付给来人罢”。 (β)这就是从米利都来的异邦儿所说的话。格劳柯斯也就按照约定接受 了委托给他的东西。过了很长的一个时期之后,把金钱委托给格劳柯斯保存 的那个人的儿子们到斯巴达来了;他们和格劳柯斯面谈,拿出信符给他看, 要求格劳柯斯把银子归还给他们。但是格劳柯斯却在他们面前不承认这伴事 情,他回答他们说:“这伴事我记不得了,你们所讲的话也丝毫不能使我回 想到那件事情。让我想一想罢,我是会尽量公正处理这件事的;如果我接受 了这笔钱,我是会照样归还给你们的,如果我根本没有接受过你们这笔钱, 我就要根据希腊人的法律来对付你们了。请容许我在从现在起的四个月之 内,再答复你们解决的办法罢”。 (γ)米利都人因为别人夺取了他们的财产,只得伤心地走开了。但是格 劳柯斯却到戴尔波伊去请示神托。当他请示神托他应否起誓并把财产强行夺 取过来的时候,佩提亚便角下列的诗句责难他说: 埃披库代斯的儿子格劳柯斯听着,如果你能够起誓致胜并且强夺了异邦 人的财产那对你目前是有很大好处的: 你就起誓罢,死亡甚至等待着忠于誓言的人啊,不过誓言却有一个儿子, 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向伪誓进行报复的人,它既没有手,也没有脚; 可是他却迅速地追踪,终于捉住这个人并把他的全家全族一网打尽。 但是,那忠于誓言的人的子子孙孙却日益昌盛。当格劳柯斯听见这话之 后,他便请求神宽恕他刚才所说的话。但是佩提亚却回答他说,试探神意和 做这样的事其后果是相同的。 (δ)于是格劳柯斯便派人把米利都的异邦人召来,把银子还给他们了。 雅典人啊,你们听我告诉你们,为什么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你们听。现在格劳 柯斯的后代已经没有了,再也没有哪一家的名字叫做格劳柯斯了。他和他的 一切在斯巴达己经完全被绝根了。因此,关于受委托的东西,在要求归还的 时候除了照样归还之外,最好是不要作其他任何非非之想罢”。这便是列乌 杜奇戴斯所讲的一番话;但甚至这样,雅典人都不肯倾听他的话,于是他便 离去了。
(87)但是埃吉纳人在他们因先前为取得底比斯人的欢心竟对雅典人犯下 了横暴之罪而受到惩罚之前,却做了下面的一件事情。他们既然憎恨雅典人 并认为自己是被害者,他们便准备向雅典人进行报复。这时雅典人正好在索 尼昂举行每隔四年才有一次的祭典;于是埃吉纳人就用伏击的办法拿获了一 只参加祭典的人们所乘的朝圣船,船里面有许多雅典名流,他们把这些雅典 名流俘获之后,就把这些人镣铐人狱了。
(88)雅典人吃了埃吉纳人的这样的苦头之后,便立刻想一切办法来向他 们进行报复。在埃吉纳有一位知名之士、克诺伊托斯的儿子尼科德罗莫斯。 由于他以前曾被埃吉纳人从乌上放逐而怀恨埃吉纳人,而现在又知道雅典人 正在设法加害埃吉纳人,于是他便和雅典人约定向雅典人出卖埃吉纳,约定 了一个他发动攻击和雅典人必须来声援他的日子。不久之后,尼科德罗莫斯 便按照他和雅典人的约定占领了所谓旧城,但是雅典人却没有按着约定的日 期来到这里。
(89)原来,他们恰巧没有足够的船舶来和埃吉纳人相抗衡。于是他们便 请求科林斯人借船只给他们,但是在这耽搁的期间,他们的事业失败了。科 林斯人在那时是雅典人的最要好的朋友,他们同意了雅典人的请求,给了雅 典人二十只船,价钱是每只五德拉克玛。因为根据他们的法律,是不许无偿 赠送的。雅典人取得了这些船再加上自己的船,把全部的七十只船都配置了 人员之后就驶向埃吉纳去了,他们到那里去的时期比规定的时期要晚一天。
(90)但是尼科德罗莫斯在约定的一天看到雅典人不来,便乘船从埃吉纳 逃走了。其他的人也和他一同逃走了,雅典人于是把索尼昂送给他们居住: 他们把那个地方变成了自己的根据地之后,便掠夺岛上的埃吉纳人。
(91)但这是我所说的那个时代以后的事情了(这是四九○年和四八○年之间所做的事情)。但是埃吉纳的富人们却制 服了和尼科德罗莫斯一同起来反抗他们的平民,他们把平民俘虏之后,便拉 出去处死了。由于这个缘故,他们受到了一次罪谴,而他们不拘使用什么办 法想求得神的慰解也不能摆脱这次的罪谴,而是在女神对他们加惠之前就给 驱出了乌。他们原来俘获了七百名平民,当他们把这些平足拉出去处死的时 候,其中有一个人挣脱了绑绳逃到立法者戴美特尔神神殿的门口去请求庇 获,他抓住了那个门的把手不肯放开,因而当他的敌人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从 那里把他拉开的时候,他们便把他的双手砍了下来,这样把他带走了;但是 那两只手却还是紧紧地抓在门的把手上面。
(92)埃吉纳人相互之间做了这样的事情。当雅典人到来的时候,他们便 使用七十只船来和雅典人作战;在海战中失败之后,他们就和先前一样地向 阿尔哥斯人求援。但是这一次阿尔哥斯人并不愿意帮助他们,因为阿尔哥斯 人对埃吉纳人有不高兴的地方;这是由于埃吉纳人的船只曾被克列欧美涅斯 用武力强夺而泊人阿尔哥斯的海岸,但是埃吉纳人却和拉凯戴孟人一齐上岸 了。此外,希巨昂船上的人也参加了这次登陆。阿尔哥斯人罚了他们一千塔 兰特,每个民族五百塔兰特。希巨昂人承认自己做了错事,还支付一百塔兰 特的罚款而安全不受惩罚地离开,但是埃吉纳人不表示歉意而是十分顽强。 由于这个原因,阿尔哥斯人便不答应埃吉纳人的请求去帮助他们,只有一千 名志愿兵到那里去,这些人的统帅是一个精通五项运动(跳远、铁饼、标枪、赛跑和角力),名叫埃乌律巴铁斯 的人。这些人大半从此没有回来,而是在埃吉纳给雅典人杀死了;他们的统 帅埃乌律巴铁斯本人单独作战,杀死了三个人,但是给第四个人杀死了,这 第四个人是戴凯列亚的儿子棱帕涅斯。
(93)埃吉纳的战船乘着雅典人的混乱向他们进攻并且取得了胜利。埃吉 纳的战船俘获了四只雅典的船和上面的船员。
(94)这样,雌典和埃吉纳便陷入相互作战的状态中去了。但是波斯人这 方面却在准备着他自己的事情。原来他的仆人一直在提醒他要他不要忘记雅 典人(见第五卷第一○五节),而佩西司特位提达伊家也一直在他身旁诽谤雅典人,再加上大流士想 用这样的一个借口来征服不把土和水呈献给他的所有希腊人。至于那个远征 失败的玛尔多纽斯,大流士解除了他的统帅职务而任命其他的将领率领着他 的军队去进攻雅典和埃列特里亚,这两个将领是美地亚人达提斯和他自己的 侄子、阿尔塔普列涅斯的儿子阿尔塔普列涅斯。在他们出师时,他交付给他 们的命令是,征服和奴役雅典和埃列特里亚并把这些奴隶带到他自己的面前 来。
(95)当接受任命的这两位统帅率领着装备精良的一支大军离开国王的面 前而到达奇里启亚的阿列昂平原的时候,他们便在那里扎下了营,随后分配 给各个地方准备的水师也全都赶到了。此外,运马船也来了,这是前一年大 流士命令自己的各个纳贡地准备起来的。他们把马匹装上了船并使陆军乘上 了船之后,就和六百只三段桡船一同向伊奥尼亚出发了。从这里他们不是直 指海列斯彭特和色雷斯沿着大陆前进,而是从萨摩司出发在伊卡洛司海海上 逐乌前进。在我看来,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最害怕绕行阿托斯的那段路,这是由于在前一年在这条航线上他们受到了极大的灾祸。此外,那克索斯也 阻止他们这样做,因为他们还没有把那个地方拿下来。
(96)当他们从伊卡洛司海驶近那克索斯并在那里上陆的时候(原来,波斯 人正是想首先进攻那克索斯),那克索斯人记起了先前所发生过的事情(可能是指在本卷三一和三二而节中所记述的,波斯人如何对待反抗他们的人们),因 此还不等波斯人到来就逃到山里去了。波斯人把所有他们俘获的人变为奴 隶,甚至烧掉了他们的神殿和他们的城市。在这样做了之后,波斯人就出发 到别的岛去了。
(97)正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狄罗斯人也逃离了狄罗斯,跑到铁诺斯去 避难了。但是达提斯在他的大军向岸边行驶的时候,却乘船行在大军的前面 并下令他的艋队不要在狄罗斯投锚,而是渡海到对面的列那伊亚岛去投锚, 而当他知道狄罗斯人是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他便派了一名使者到他们那里 去,向他们宣告说:“神圣的人们,为什么你们竟会这样不了解我的意思而 跑开?我个人的愿望和国王给我的命令都是不伤害曾产生了两位神(阿波罗和阿尔铁米司)的土 地,既不伤害土地的本身,也不伤害住在这块土地上面的人。因而我现在命 令你们回到你们的家里来,住在你们的岛上”。他向狄罗斯人作了这样的宣 告之后不久,就在祭坛上放了三百塔兰特重的乳香并且把它烧掉了。
(98)这样做了之后,达提斯就率领大军首先驶往埃列特里亚。他还使伊 奥尼亚人和爱奥里斯人与他同行。在他从这里启程之后、在狄罗斯发生了一 次地震;而据狄罗斯人说,这是在我的时代之前最初和最后的一次地震。我 以为这是上天垂示的朕兆,说明世界上将有灾祸到临。因为在三代的时期当 中,也就是在叙司塔司佩斯的儿子大流士、大流士的儿子克谢尔克谢斯和克 谢尔克谢斯的儿子阿尔托克谢尔克谢斯的时代(五二二年到四二四年),希腊遭受的灾祸比大流士之 前的二十代中间所遭受的灾祸还要多。这些灾祸部分来自波斯人,部分来自 他们本族首领中间争夺霸权的战争。因此在狄罗斯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地震, 那就毫不足怪了。还有一个关于狄罗斯的神托,神托的话是这样的: 我将要使从来没有震动过的狄罗斯发生震动。关于上面所说的那三位国 王的名字,如果用希腊语来解释,则大流士的意思是做事的人,克谢尔克谢 斯的意思是战士,阿尔托克谢尔克谢斯的意思是伟大的战士。因此,希腊人 用他们的语言来这样称呼他们是不会错的。
(99)异邦军从狄罗斯出发到海上之后,曾停泊在各个海岛的地方,他们 从那里又集合了一支军队并且把岛民的子弟带走作为人质。当他们巡航诸岛 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卡律司托斯(卡律司托斯人不把人质交给他们并且拒绝跟 他们结合在一起去讨伐相邻的城邦,而这样的城邦在他们是指埃列特里亚和 雅典而言),因此波斯人便包围了他们,蹂躏了他们的土地,直到最后卡律司 托斯人也站到他们的一方面来了。
(100)当埃列特里亚人知道波斯大军正在乘船向他们进攻的时候,他们便 请求雅典人方面的帮助。雅典人并不拒绝给予帮助,但是雅典人给埃列特里 亚人作为援军的是拥有卡尔启斯饲马者(见第五卷第七七节)采地的四千人。但是埃列特里亚人的 计划好象都是不固定的,因为他们虽然派人到雅典去求援,但是他们自己人当中的意见还不是一致的。他们中间有一部分人的计划是离开城市而逃到埃 乌波亚高地去,但是另一部分人则打算进行背叛的行动,指望使自己从波斯 人方面得到好处。于是身为埃列特里亚的首要人物之一的诺同的儿子埃司奇 涅斯,由于他知道这两个计划,便把当时的情况告知了前来的雅典人,此外 还请求他们离开此地回到本国去,以免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地同归于尽。于是 雅典人按照埃司奇涅斯的劝告回去了。
(101)因此,他们便渡海到奥洛波斯去,从而保全了自己。波斯人在海路 上是向属于埃列特里亚的铁美诺斯、柯伊列阿伊和埃吉列阿行进,而他们把 这些地方占领之后,就立刻使马匹上陆并且作向他们的敌人进攻的准备。埃 列特里亚人并没有出来应战的计划。既然他们中间是以不放弃城市的这个意 见占上风,则他们最关心的就是守住他们的城壁,如果他们能做到这一点的 话。城墙受到了猛烈的攻击,六天之内双方都有很多人阵亡。但是在第七天, 两位知名的埃列特里亚人阿尔启玛科斯的儿子埃乌波尔勃司和奇涅阿司的儿 子披拉格罗斯却和波斯人勾结把城市出卖了。波斯人闯进了城市,他们劫掠 和焚烧了神殿,用来报复在撒尔迪斯被烧掉的神殿,此外他们还遵照大流士 的命令,把这里的市民变卖为奴隶。
(102)他们征服了埃列特里亚,又停留了数日之后,就乘船向阿提卡的领 士出发了。他们紧紧地逼到雅典人跟前,只为他们可以象对付埃列特里亚人 一样地对付雅典人。而马拉松在阿提卡的土地里是最适于骑兵活动的场所, 离埃列特列里亚也最近,而佩西司特拉托斯的儿子希庇亚斯就是把他们引导 到那里去的。
(103)当雅典人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也赶到马拉松来了。有十位将 领率领着他们的军队,而其中的第十位就是米尔提亚戴斯,这个人的父亲、 司铁撒哥拉斯的儿子奇蒙曾由于希波克枕铁斯的儿子佩西司特拉托斯的缘故 而不得不从雅典亡命外出。在亡命的时候,他很幸运地在奥林匹亚比赛会上 获得了四马战车的胜利,而由于这一胜利,他便得到了和他的异父兄弟米尔 提亚戴斯相同的荣誉。在下一次的奥林匹亚比赛会上,他以同样的牝马而再 度获胜。但是他却把优胜者的光荣让给了佩西司特拉托斯;而由于让出了他 的这次胜利,他便在和解的协定下返回了故国。他只同样的牝马在奥林匹亚 比赛会上又取得了第三次的胜利;在这之后,佩西司特拉托斯便不在人世, 可是命运却注定使米尔提亚戴斯给佩西司特拉托斯的儿子们杀死了。他们指 使了一些人,乘着夜里伺伏在市会堂的地方把他杀死。奇蒙被埋葬在城市的 前门外,在所谓科伊列路的那一面,那使他三次在奥林匹亚比赛会上获得优 胜的那些牝马则葬在他的对面。除去拉科尼亚人埃瓦哥枕斯的牝马之外,再 没有任何其他的牝马有过这样的成绩了。而奇蒙的儿子中最年长的司铁撒哥 拉斯这时正在凯尔索涅索斯地方他的叔父米尔提亚戴斯的抚养之下,但是年 纪较幼的叫做米尔提亚戴斯的那个儿子则在雅典留在奇蒙本人的身旁,这个 儿子的名字是因在凯尔索涅索斯开辟了居民地的那个米尔提亚戴斯而得名 的。
(104)因此,这个米尔提亚戴斯当时是从凯尔索涅索斯到来的并且在两度 逃脱了死亡之后成了雅典军队的将领。原来,把他一直追赶到伊姆布罗斯的 腓尼基人,一心想把他捉住并把他送到国王的面前去。而当他从腓尼基人的 手中逃回自己的国家而自认已得到安全的时候,又遇见了自己的政敌。他们 把他拉上法庭并且对他在凯尔索涅索斯的僭主统治加以控诉。但他又从他们 的手中逃脱出来,在这之后,他便因人民的推选而成了雅典军队的一位将领。
(105)而当将领们还在城内的时候,他们首先派一名使者到斯巴达去,这 个使者是一个名叫披迪披戴斯的雅典人,此外这个人还是一个长跑的能手并 且是以此为职业的。正如这个披迪披戴斯自己所说并且告诉雅典人的,当他 在铁该亚上方的帕尔铁尼昂山那里的时候,曾遇到了潘恩神。潘恩神叫披迪 披戴斯的名字,命令他告诉雅典人说,既然潘恩神是雅典人的朋友,以前常 常为雅典人服务而今后也将会如此,但为什么雅典人却根本不把潘恩神放到 眼里。雅典人认为他说的这件事是真的,因此当他们的城邦得到安定繁荣的 时候,他们就在卫城之下修建了一座潘恩神的神殿,而且由于神的那番话, 他们每年还向他奉献牺牲并举行火炬赛跑以求神的嘉惠。
(106)但是现在,当他受到将军们的派遣并且说潘恩神曾对他显现的时 候,这个被迪披戴斯在离开雅典之后的第二天,便已经在斯巴达了。他到斯 巴达人领袖们那里去,对他们说:“拉凯戴孟人啊,雅典人请求你们给他们 帮助而不要看着希腊的一个最古老的地邦陷到异邦人的奴役之下。因为现在 甚至连埃列特里亚都已经受到了奴役,而由于失掉一座名城,希腊就便得更 加软弱了”。披迪披戴斯就按照命令这样地向拉凯戴孟人报告了,于是拉凯 戴孟人便决定帮助雅典人。但是他们并不能立刻这样做,因为他们不愿意打 破他们的惯例:原来,那时正是一个月的第九天,而他们说,在第九天月亮 还没有圆的时候,他们是不能出征的。
(107)因此他们便等候满月的时候。而在波斯人这一方面,则他们被佩西 司特拉托斯的儿子希庇亚斯引导到了马拉松。希庇亚斯在前一个夜里曾作了 一个梦,在梦里他梦见他和自己的母亲同寝。他解释这个梦的意思说,他应 当回到雅典去并恢复他的统治权,并且在他的故国享尽天年之后才死去。他 是这样来解释这个梦的。而这时,他既然是波斯人的向导,他便把在埃列特 里亚抓到的俘虏带到司图拉人的称为埃格列亚的岛上去;此外,他还使军船 到达马拉松时在那里投锚,而当异邦人的士兵登陆时,他又使他们排列成队。 而当他正在处理这些事情时,他觉得他比平时更加厉害地打起喷嚏和咳嗽起 来。他已经上了年纪,大部分的牙齿都动摇了,因此激烈的咳嗽竟使他的一 颗牙齿给喷了出来。牙齿掉到了砂子里去,希庇亚斯于是拚命去寻找它,但 是由于哪里也找不到这个牙齿,于是他便伤心地向站在他身旁的那些人说: “这块土地不是我们的,而我们也不能使这块土地屈服了。我的牙齿已经把 我所应得的那一份土地占有了”。
(108)而希庇亚斯认为这就是他的梦已经应验了。雅典人在海拉克列斯的 圣域之内列队,而普拉铁阿人的全军也都来帮助他们;因为普拉铁阿人曾使 自己受雅典的保护(据修昔底德的说法(Ⅲ,68),这是五一九年的事情),而雅典人曾为普拉铁阿人出了很大的气力。普拉铁阿人 委身于雅典人的保护之下的经过是这样:由于普拉铁阿人受到底比斯人的压 迫,他们便想投靠他们最初遇到的阿那克桑德里戴斯的儿子克列欧美涅斯和 拉凯戴孟人,但是这些人不肯收纳他们,并向他们说:“我们往的地方太远, 而我们的帮助对你们来说只是一种使人扫兴的慰安罢了。因为当我们知道这 件事之先,你们可能已被奴役许多次了。我们劝告你们去要求雅典人的保护, 雅典人是你们的邻人,他们是可以很好地保卫你们的。” 拉凯戴孟人向普拉铁阿人提出这样的意见与其说是出于他们对普拉铁阿人的好意,勿宁说是他们想使雅典人与只奥提亚人交恶而给雅典人找麻烦。 于是拉凯戴孟人便作了这样的建议:普拉铁阿人照看他们的话做了,而当雅 典人正在向十二神(宙斯、希拉、波赛东、戴美特尔、阿波罗、阿尔铁米司、海帕伊司托斯、雅典娜、阿列斯、阿 普洛狄铁、海尔美士、希司提亚)奉献牺牲的时候,普拉铁阿人来请求他们的庇护并且坐到 祭坛的下面,这样就求得了雅典人的保护。底比斯人听见这个消息之后,就 发兵去攻打普拉铁阿人,于是雅典人便来帮助普拉铁阿人了。但是正当他们 要接战的时候,正好在那里的科林斯人却不许他们动手。双方都愿意请他们 作调停者,他们在双方之间划了一条界限,条件是当贝奥提亚人中间有不愿 意再归属贝奥提亚的时候,底比斯人不加干涉。在作了这样的规定之后,科 林斯人就离开了。但是当雅典人回家的时候,他们受到了只奥提亚人的袭击 并且被打败了。于是雅典人便突破了科林斯人给普拉铁阿人划定的界限,而 把阿索波司河本身定为底比斯在普拉铁阿和叙喜阿伊方面的境界。普拉铁阿 人就象上面所说的那样取得了雅典人的保护,而现在他们到马拉松来帮助雅 典人了。
(109)但是雅典统帅中间的意见也是不一致的。有的人认为他们不应当作 战(因为要和美地亚军队作战他们的人数太少了),但是另有一些人,其中也 包括米尔提亚戴斯,认为他们应当作战。在十位将领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有 投票权,这就是抽签选出担任波列玛尔科斯的那个雅典人(原来根据往昔雅典 的习惯,波列玛尔科斯是和将领们有同样的投票权的),而这时的波列玛尔科 斯就是阿披德纳伊区的卡里玛柯斯。将领们的意见既然分歧而错误的意见又 有占上风的趋势,于是米尔提亚戴斯就到这个人那里去,对他说:“卡里玛 柯斯,今天是在两件事情当中任凭你来选择的日子,或者是你使雅典人都变 为奴隶,或者是你使雅典人都获得自由,从而使人们在千秋万世之后永远怀 念着你,甚至连哈尔莫狄欧斯和阿里斯托盖通都比不上你。因为雅典目前正 在遭受看建城以来从未有过的巨大危险,如果雅典人对美地亚人屈服的话, 则他们将要被交到希庇亚斯的手里去,那它要遭到什么样的命运就很明确 了。但如果这个城得救的话,则它就很可能成长为希腊的第一座城市。怎样 才能实现这件事情,为什么这些事情的决定性关键是在你的手里,我现在就 要解释给你。我们这十应将领的意见是不一致的,有的人主张要我们作战, 有的人反对。现在如果我们不战的话,则我担心某种激烈的倾轧将会影响和 动摇我们人民的决心直到他们竟会对美地亚人妥协;但如果在某些雅典人沾 染上不健康的想法之前我们交战的话,只要是上天对我们公正,我们是很可 能取得胜利的。现在这一切都关系到你,一切都在于你了。因为如果你同意 我的意见,你就可以便你的国家得到自由,使你的城市成为希腊的第一座城 市;但如果你站到要我们不作战的人们的那一面去的话,那你便正是违反我 上面所谈到的那些利益了”。
(110)由于这次的游说,米尔提亚戴斯把卡里玛柯斯争取到自己的一方面 来了。而正是由于加上了波列玛尔科斯的一票,结果是决定作战了。自此之 后,那些主战的将领虽然可以每日轮流地掌握全军的大仅,他们却把这项大 权让给了米尔提亚戴斯。米尔提亚戴斯接受了这个权力,但是在轮到他本人 掌握全军大权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他是不肯接战的。
(111)而等轮到他的日子的时候,雅典人于是编起准备战斗的队列来,队列的编制是这样。统率右翼的是波列玛尔科斯卡里玛柯斯:因为按照当时雅 典的习惯,统率右翼的应当是担任波列玛尔科斯的人。他在右翼担任统帅, 而接在他后面则按照顺序依次配到了各个部落,配列在最后的普拉铁阿人则 占着左翼的地方。自从那次战争以来,每当雅典人在每五年举行一次的祭典 上的集会上奉献牺牲的时候,雅典的傅令人总是祈求上天同样降福给雅典人 和普拉铁阿人的。但是现在,当雅典人在马拉松列队的时候,他们的队列的 长度和美地亚人的队列的长度正好相等,它的中部只有数列的厚度,因而这 里是全军最软弱的部分,不过两翼却是实力雄厚的。
(112)准备作战的队列配置完毕而牺牲所呈献的朕兆又是有利的,雅典人 立刻行动起来,飞也似地向波斯人攻去。在两军之间,相隔不下八斯塔迪昂。 当波斯人看到雅典人向他们奔来的时候,他们便准备迎击;他们认为雅典人 是在发疯而自寻灭亡,因为他们看到向他们奔来的雅典人人数不但这样少, 而且又没有骑兵和射手。这不过是异邦人的想法;但是和波斯人厮杀成一团 的雅典人,却战斗得永难令人忘怀。因为,据我所知,在希腊人当中,他们 是第一次奔跑着向敌人进攻的,他们又是第一次不怕看到美地亚的衣服和穿 着这种衣服的人的,而在当时之前,希腊人一听到美地亚人的名字就给吓住 了。
(113)他们在马拉松战斗了很长的一个时候。异邦军在队列的中央部分取 得了优势,因为进攻这一部分的是波斯人自身和撒卡依人。异邦军在这一部 分占了上风,他们攻破希腊人的防线,把希腊人追到内地去。但是在两翼地 方,雅典人和普拉铁阿人却得到了胜利。而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他们只得让 被他们打败的敌人逃走,而把两翼封合起来去对那些突破了中线的敌人进行 战斗。雅典人在这里取得了胜利并且乘胜追击波斯人,他们在追击的道路上 歼灭波斯人,而一直把波斯人追到海边。他们弄到了火并向船只发动了进攻。
(114)但是在这次的战斗里,身为波列玛尔柯斯的卡里玛柯斯在奋勇作战 之后阵亡了,将领之一特拉叙拉欧斯的儿子司铁西位欧斯也死了;埃乌波利 昂的儿子库涅该罗斯①也在那里阵亡了,他是在用手去抓船尾时手被斧头砍掉 因而致命的。还有其他许多的雅典知名人士也都阵亡了。
(115)雅典人便这样地俘获了七只船;异邦军队则率领着残余的船只驶离 了海岸,他们从他们安置埃列特里亚的奴隶的海岛上带走了这些奴隶,绕过 索尼昂海岬,打算在雅典人回来之前先到达雅典城。在雅典,普遍流传着一 种指责,说这个计划是根据阿尔克美欧尼达伊族的计策产生出来的,据说这 一族曾和波斯人相勾结,他们举起盾来给那些现在在船上的波斯人作为暗 号。
(116)他们就这样地绕过了索尼昂。但是雅典人却全速地赶了回来保卫他 们的城市,而且是在异邦军的军队到来之前就赶到了。他们是从马拉松的一 个海拉克列斯圣域那里来的,现在则屯营在库诺撒尔该斯的另一个海拉克列 斯圣域里。异邦军的船队在帕列隆(因为这是当时雅典的海港)的海滩停泊了 一些时候;他们在那里投了锚,然后又从那里回到了亚细亚。
(117)在马拉松的这一战役当中,异邦军当中阵亡的有六千四百人左右, 雅典人方面则是一百九十二人。这是他们双方阵亡者的人数。但是在那里却 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一个雅典人枯帕戈拉斯的儿子埃披吉罗斯, ① 诗人埃司库洛斯的兄弟。 正当他奋勇鏖战的时候他失去了视力,虽然他身上的任何部分都没有受到创 伤,也没有受到暗器的射击。但是从那一天起,他终生就一直瞎了下去。我 听说他是这样叙述他的不宰遭遇的。他说他遇到了一个身材高大,全身穿着 重甲胄的男子,这个男子的胡须遮满了他的盾牌。这个幻象走过埃披吉罗斯 的身旁,但是把和他并排的一个人杀死了。这就是我听到的埃披吉罗斯所说 的事情。
(118)另一方面,达提斯却率领着他的军队到亚细亚去了。在他到达米科 诺斯之后,他作了一个梦。没有人说过他作了什么样的一个梦。但是在天刚 刚破晓的时候,达提斯便对他的各个船只进行了搜索。而当他在一只腓尼基 船里找到一座镀金的阿波罗神象时。他就打听这件物品是从什么地方劫来 的。等他知道了这座神象是从哪个神殿来的之后,他就乘着自己的船到狄罗 斯去了。狄罗斯人那时已经返回了他们的海岛,而达提斯就把神象供在那个 地方的神殿里,并且命令狄罗斯人把这座神象送回到底比斯人的代立昂地方 去,这个代立昂就在卡尔启斯对面的海岸上。达提斯这样下令之后便乘船回 去了。不过狄罗斯人却根本没有把这座神象送走。在那之后二十年,底比斯 人才依照一个神托的指示,把这座神象移送到代立昂去。
(119)当达提斯和阿尔塔普列涅斯在航程中到达亚细亚时,他们就把埃列 特里亚的奴隶带到内地的苏撒去了。国王大流士在把埃列特里亚人俘虏以 前,由于他们曾无端对他作出横暴的事,因此他对埃列特里亚人感到极端地 愤恨。但是看到他们被带到他的面前来并且已向他屈服,他却对他们不加伤 害,反而把奇西亚领土的一块名叫阿尔代利卡的直辖地送给他们居住。这块 地方离苏撒有二百一十斯塔迪昂,离开出产三种物品的并则有四十斯塔迪 昂。所谓出产三种物品,就是说人们可以从这井里取得沥青、盐和油。取得 这三种东西的办法是这样:在汲水的时候是使用绞盘的,绞盘上系着半个皮 囊来代替桶。而人们便把它浸到井里去,然后把汲取的东西拉上来倒到一个 水池里去,从那里再倒到另一个水池里去,这时汲上来的东西就分成了三类。 沥青和盐立刻便变成了固体,波斯人称为拉迪那凯的油(石油)是黑色的并且发出刺 鼻的臭味。大流士就把埃列特里亚人安置在那里,而他们到我的时候一直都 住在那里,并且保存了他们的原来的语言。埃列特里亚人的遭遇便是这样。
(120)在满月之后,两千名拉凯戴孟人来到了雅典,他们是这样匆忙地赶 路,以致在他们离开斯巴达之后的第三天他们就到了阿提卡。 虽然他们来得太晚,已赶不上作战,他们仍然想见到美地亚人;于是他 们到马拉松见到了美地亚人。随后他们就称赞了雅典人和他们的成就,而后 回国去了。
(121)说阿尔克美欧尼达伊族和波斯人勾结,举起盾牌来给波斯人作暗 号,而想使雅典屈服于异邦人和希庇亚斯,这件事在我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是不可相信的。因为很明显,比起帕埃尼波斯的儿子、希波尼柯斯的父亲卡 里亚斯来,他们可以说是有过之无不及的憎恨僭主的人。在佩西司特拉托斯 从雅典被放逐出去之后国家拍卖他的财产时,在雅典人当中只有卡里亚斯是 敢于买佩西司特拉托斯的财产的。而且他还计划了其他一切对他非常敌视的 行动。
(122) (这一节一般被认为是后来谁的附记而搀入了正文的。它只在原文的一个抄本上发现,而且里面有非希罗 多德的词句)[这个卡里亚斯由于并多理由都是值得万人的怀念的。首先,象 我已经说过的,是因为他是立下了解放祖国的大功的杰出人物。第二,是由 于他在奥林匹亚比赛会上的成绩。他在这一比赛会上取得了赛马的胜利,在 四焉战车的比赛中取得第二名,而在这以前又得过佩提亚比赛会上的胜利, 同时又以最能挥金如上在希腊享盛名。第三,是由于他对他的三个女儿的做 法。原来当她们到达婚期的时候,他给了她们极其丰厚的妆奁,并使她们每 个人所选的丈夫都十分称心,因为他答应她们每一个人都能和她为自己从全 雅典人当中所选择的丈夫结婚。]
(123)阿尔克美欧尼达伊族是和卡里亚斯一 样的反对僭主的人。因此,说他们竟然举起盾来作暗号,这在我看来是一种 既不可理解,又不可相信的非难,因为他们一直是在躲避着僭主的,而且佩 西司特拉托斯的子弟们之放弃僭主地位便是出于他们的策划的。因此,在我 来看,他们比起哈尔莫狄欧斯和阿里斯托盖通来,在更大的程度上使雅典得 到了自由。因为这些人不过是由于杀死希帕尔科斯。才激怒了佩西司特拉提 达伊族的其他人等,却丝毫没有阻止其他的人们成为僭主。但是阿尔克美欧 尼达伊族却非常明显地使他们的国家得到了自由,如果象我在上面所说的那 样,他们确是真正地说服了佩提亚,要她舍诉拉凯戴孟人说他们应当使雅典 得到自由。
(124)可是,也许有人会说,他们大概是对雅典民众有什么怨恨,因此他们才背叛了他们祖国的罢。然而在雅典,他们偏偏又是最有声誉和最受尊敬 的。因此我们有显然的理由不去相信,他们会由于任何这样的原因而举起盾来作暗号。诚然是有人举起了一个盾牌的,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因为这样 的事是做了的,然而我不知道是谁做这件事的,并且再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 来。
(125)阿尔克美欧尼达伊族在古时便已是雅典的名门,而从阿尔克美昂 (阿尔克美昂的盛时是在五九○年左右;克洛伊索斯的统治时期是从五六○年到五四六年),还有美伽克列斯以来,他们的声誉就更加提高了。原来,当克洛伊索斯派 吕底亚人从撒尔迪斯来到戴尔波伊神托所的时候,美伽克列斯的儿子阿尔克 美昂曾为他们尽了斡旋之劳,并且热心地帮助了他们。因此,当克洛伊索斯 从访问神托所的吕底亚人那里听到阿尔克美昂对他的照顾的时候,便派人把 阿尔克美昂请到撒尔迪斯来,在那里送给他一笔礼物,即他个人可以一下子 尽其所能地带走的那样多的黄金。既然给他这样的一份礼物,阿尔克美昂便 想了一个办法并且按照这个办法做了。他穿了一件肥大的衣服,衣服上缝了 一个根深的袋子,他又穿上了他所能找到的一双最肥的长统靴,这样被领进 了宝库。在那里,当他遇到了一堆金砂时,他首先就在他的腿的四周把金砂 尽可能多地塞满了他的长统靴。然后,他又把他的衣服上的袋子装满了黄金, 并且把金砂洒在他的头发上面,此外还把一些金砂放到嘴里,直到他离开宝 库时,长统靴里的金砂重得使他几乎不能走路了。他简直已经不象一个人的 样子了,因为他鼓着嘴巴,而且全身也都膨胀起来了。当克洛伊索斯看到阿 尔克美昂的时候不禁大笑起来,他不但把阿尔克美昂已经拿到的全部黄金送 给他,并且给了他价值不比黄金少的其他东西。自此而后,他这一家成为巨 富,而阿尔克美昂便开始饲养驷马战车的马,从而在奥林匹亚比赛会上取得 了胜利。
(126)后来在下面的一代,希巨昂的僭主克莱司敛涅斯(克莱司铁涅斯与阿尔克美昂是同时代人)把这一家捧得更 高,因此它在希腊也变得比先前更加有名了。因为安德烈阿斯的儿子米隆, 米隆的儿子的阿利司托尼莫斯、阿利司托尼莫斯的儿子克莱司铁涅斯有一个 女儿名字叫做阿伽莉司铁,他想把她嫁给他在希腊所能物色到的一个最优秀 的人物。因此,在当前举行的奥林匹亚运动会上,他取得了四马战车比赛的 优胜的时候,克莱司铁涅斯便作了一个声明,要任何一个自认为够得上作他 的女婿的希腊人在从当时算起的第六十天或是更早的时候到希巨昂来;而克 莱司铁涅斯说,他将在希巨昂地方从第六十天起的一年之内决定下他的婚姻 的诺言。于是所有对自身和他们的出身门第十分有信心的人们便都来向这个 女孩子求婚了。克莱司铁涅斯为了选婿的目的,就为他们建造了赛跑场和角 力堤以便进行比赛。
(127)叙巴里斯人希波克拉铁斯的儿子司敏杜里代斯从意大利来了,他是 当代生活得最阔绰豪华的人物(而且叙巴里斯当时又正是处于全盛时代),还 有被人称为智者的、昔利斯人阿米利斯的儿子达玛索斯也从意大利来了。以 上是从意大利来的人。从伊奥尼亚湾来的则有埃披达姆诺斯人埃披司特洛波 斯的儿子阿姆庇姆涅司托斯,从伊奥尼亚湾来的人只有这一个人。从埃托利 亚来的是玛列士,这个人是那个膂力冠绝整个希腊,但是却因厌世而离开众 人隐遁到埃托利亚最边远的地带去的那个提托尔莫斯的兄弟。从伯罗奔尼撒 来的是阿尔哥斯僭主庇东的儿子列奥凯代斯,这个庇东曾经给伯罗齐尼撒入 制定了度量衡而且他是比任何其他希腊人都要骄横的,就因为他曾把埃里斯 人的比赛审判官取消掉,而自行对奥林匹亚比赛会发号施令。现在来的是这 个人的儿子。此外还有特拉佩佐斯出身的阿尔卡地亚人吕库尔戈斯的儿子阿 米安托斯;帕伊欧斯市出身的阿塞尼亚人埃乌波利昂的儿子拉帕涅斯;根据 阿尔卡地亚的传说,这个埃乌波利昂曾在家里款待社狄奥司科洛伊,而从那 时起便把大门对一切人打开了;江有埃里斯人阿伽依欧斯的儿子奥诺玛司托 斯。这些人都是从伯罗奔尼撒本地来的。从雅典来的是美伽克列斯,他的父 亲阿尔克美昂曾拜访过克洛伊索斯;在他之外还有提桑德洛斯的儿子希波克 里代斯,这个提桑德洛斯是雅典最富有,而且风采也最好的人物。从当时十 分繁荣的埃列特里亚来的是吕撒尼亚斯,他是从埃乌波亚来的仅有的一个 人;从帖撒利亚来的是克兰农地方司科帕达伊家的狄雅克托里戴斯;而从莫 洛西亚来的则是阿尔孔。
(128)上面所列举的就是向她求婚的人们。当他们在指定的日子到来的时 候,克莱司铁涅斯首先便询问每一个人的籍贯和家世;然后他在一年里都把 这些人留在自己的身旁,体察他们的德行、气质、教养和日常的行为。他的 体察的办法是和他们个别的人,或是和他们全体交往,叫他们中间的比较年 轻的人在体育上进行较量,特别注意在会餐时他们的一举一动。原来当他和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在任何方面都不放处对他们的照顾并且始终毫不吝惜 地款待他们。但是,在求婚者当中最使他中意的却是从雅典来的几个人,而 在这几个人当中他认为最好的又是提桑德洛斯的儿子希渡克里代斯,这不仅 是由于他的德行,而且由于就他的身世而论,他是属于科林斯的库普塞里达伊家的。
(129)当指定举行婚宴,和克莱司铁涅斯宣布他要在所有的人当中选择谁 为婿的日子到来时,克莱司铁涅斯便举行了一次百牛大祭并且宴请了求婚者 们本人和整个希巨昂的人们。在宴会终了之后,求婚者们便相互比赛音乐并 就某一题目相互进行辩论。当他们饮宴正酣之际,远出其他众人之上的希波 克里代斯命令吹笛者给他吹奏,而当吹笛者遵命演奏的时候,他就开始跳起 舞来,而且他是跳得极其尽兴的。但是克莱司铁涅斯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却 对于全部事体产生了很大的疑虑。过了一会儿之后,希波克里代斯便命令人 们带一只桌子过来,而桌子搬来的时候,他首先就在桌子上面跳了拉科尼亚 式的舞蹈,然后又跳了阿提卡式的舞蹈,最后,他又把头顶在桌子上,用两 腿朝天表演各种花样。这时克莱司铁涅斯在看到希波克里代斯的第一次和第 二次舞蹈时,他便由于这个人的舞蹈和无耻,再也不忍想到希波克里代斯竟 是他的女婿了。然而他克制住了自己,而不愿向希波克里代斯发泄自己的怒 气。但是当他看到希波克里代斯两腿朝天表演花样的时候,他就再也不能保 持缄默而喊道:“提桑德洛斯的儿子啊,跳得好,你连你的婚事都跳跑了”。 但是希波克里代斯却回答说:“希波克里代斯根本不在乎!”
(130)从那天起,这句话竟变成了一句谚语。于是克莱司铁涅斯便命令他 们大家静下来,向所有在场的人们说:“向我的女儿求婚的诸位,我对于你 们所有的人都是很为满意的。如果可能的话,我是会使你们每一个人都不失 望的,既不选一个人出来认为他比别的人好,也不轻视其余的人。但是既然 我只有一个女儿可供考虑,因而无法使你们全都满意,对于你们中间在婚事 土未能称心的各位,我送给这些人每人一塔兰特的白银,用来感谢他之想娶 得我家的女儿和他之离开自己的家而住到我这里来。现在我依照雅典人的法 律,把我的女儿阿伽莉司铁许配给阿尔克美昂的儿子美伽克列斯”。于是美 伽克列期便接受了婚约,而克莱司敛涅斯这样便把这件婚事决定下来了。
(131)以上便是选择求婚者这件事情的经过。这样,阿尔克美欧尼达伊家 的名声便在希腊宣揭开来了。由于这次的缔婚而生下了给雅典人确立了部落 制度和尺主政治的那位克莱司铁涅斯;他的这个名字是跟着他的那个希巨昂 人,即他母亲的父亲取的。他和希波克拉铁斯都是美伽克列斯的儿子;希波 克拉铁斯又是另一个美伽克列斯和另一个阿伽莉司铁的父亲。而这一个阿伽 莉司铁则是跟着克莱司铁涅斯的女儿阿伽莉司铁而取名的。她和阿里普隆的 儿子克桑提波司结婚,而在怀孕时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生了一个狮子。几 天之后,她就给克桑提波司生了一个儿子伯里克利斯。
(132)自从波斯人在马拉松战败之后,在雅典本来就有声望的米尔提亚戴 斯的声望就更加提高了。他向雅典人要求七十只船,一支军队,还有金钱, 但是不告诉他们他要率领他们去进攻哪一个国家,而只是说如果他们追随他 的话,他会使他们发财致富;因为他要把他们带到这样一个国家去,他们可 以很容易地从这个国家取得大量的黄金。当他要求船只的时候,他就是这样 保证的。雅典人听了这话深信不疑,就把船给他了。
(133)米尔提亚戴斯率领着交给他的军队乘船到帕洛司去了,他的借口 是,帕洛司人在先前曾首先派遣三段桡船和波斯人一起来到马拉松,因此要 得到这样的对待。这便是他的口实,然而他之所以怨恨帕洛司人,是因为帕 洛司人提细亚斯的儿子吕撒哥拉斯曾经在波斯人叙达尔涅斯面前讲过他的坏 话。米尔提亚戴斯到达了他航行的目的地之后,便率领着他的军队把帕洛司 人赶进他们城里去,并在那里包围了他们。他派了一名使者去向对方索取一 百塔兰特,他说如果他们不给他这笔钱的话,他的军队就一定要把他们的城 市攻克才收兵。帕洛司人根本不考虑把钱给米尔提亚戴斯的事情,他们除了 保卫他们的城市之外,不作其他打算。他们保卫城市的办法是在夜里把城墙 最容易受到攻击的部分加高一倍,此外还用了其他种种办法。
(134)全体希腊人都谈到的事情,就到上述的地方为止。再向下就是帕洛 司人自己说的了。他们说,米尔提亚戴斯既然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一个名 叫悌摩的帕洛司女奴隶曾和他谈过话,她是冥界的女神们的副祭司。她到米 尔提亚戴斯这里来,劝他说如果他无论如何也要攻克帕洛司的话,那他就应 当按照她的建议去做。在听取了她的建议之后,他立刻便向着城前的小山挺 进,而在他来到立法者戴美特尔的神殿而不能打开门的时候,他便跳过了围 墙;跳了进去以后,他便向神祠的地方走去,或者是想动那不许动的东西。 或者是有什么别的意图。但是当他走到门前的时候,他立刻就感到极大的惊 恐而循着原道返回了。在他从墙上跳下的时候,他扭伤了大腿,有的人又说 他跌伤了膝头。
(135)因此米尔提亚戴斯便十分不光彩地回来了,他既没有带回财富,也 没有占领帕洛司;他把这座城围攻了六十二天并且蹂躏了这个岛。帕洛司人 听到冥界的女神们的副祭司佛摩曾经作过米尔提亚戴斯的响导,便想为这件 事惩罚她,而现在他们既然已经不再被围,因而派使者到戴尔波伊去请示, 他们应不应由于这个副祭司引导了敌人并向米尔提亚戴斯泄露了任何男人都 不应知道的密仪从而使祖国陷于敌手而把她处以死刑。但是佩提亚却禁止他 们这样做,她说犯错误的并不是悌摩,是米尔提亚戴斯命中性定要遭到凶死 的命运,一个幻影曾引导他遇到了这些不吉利的事情。
(136)佩提亚对帕洛司人的宣托有如上述。另一方面,当米尔提亚戴斯从 帕洛司回来的时候,雅典这里有许多人攻击他,克桑提波司的儿子阿里普隆 在人民大会的面前弹劾他,要求把他处死,因为他欺骗了雅典人。米尔提亚 戴斯到了会,但是他不能给他自己辩护(因为他的大腿那时已经开始腐烂 了)。不过在出席法庭时他却躺在床上,他的朋友们替他辩护,他们一直在提 到马拉松战役,提到列姆诺斯的征服:米尔提亚戴斯怎样惩罚了佩拉司吉人, 怎样攻取了列姆诺斯之后把它交给雅典人。人民赞成不判他的死刑,但是他 们由于他的错误而判处了他五十塔兰特的罚金。不久米尔提亚戴斯便由于大 腿的坏疽和腐烂而死去了,他的儿子奇蒙付出了五十塔兰特的罚金。
(137)奇蒙的儿子米尔提亚戴斯占领列姆诺斯的经过是这样。佩拉司吉人 被雅典人赶出了阿提卡(根据传说,在特洛伊战争之后大约六十年,由于贝奥提亚人的迁徙,佩拉司吉人被赶入了阿提卡),这件事做得正当还是不正当我不能发表任何意见, 我只能把人们传说的记述下来。不过海该桑德罗斯的儿子海卡泰欧斯在他的 历史中却宣布说这一行动是不正当的。原来,海卡泰欧斯说,当雅典人看到 叙美托斯山山下的土地的时候,当雅典人看到这以前荒瘠而又毫无价值的土 地由于经过耕耘而变得十分肥美的时候,他们就起了羡慕之心而想取得这块 地方,因此便不用什么其他口实就把佩拉司吉人赶出去了。这块地方起初是 为了报偿佩拉司吉人先前在围城四周修筑城墙的劳动而送给佩拉司吉人居住 的。但是谁典人自己却说,他们驱逐佩拉司吉人的理由是正当的。他们说, 佩拉司吉人以他们在叙美托斯山下的居住地为据点向外进击,他们曾经这样 地对雅典人做了不正当的事情。在那个时候,不拘是雅典人还是希腊任何其他居民还都没有奴仆,而他们的子女是经常要到恩涅阿克路诺斯泉(意为九 泉,在雅典东南,伊利索司附近)去打水的。而每当他们来的时候,佩拉司吉人便出于横傲与轻侮 的想法而虐待他们。然而他们还不满足于这样做,他们终于竟被发现是在准 备进攻谁典。雅典人表现出他们自己是比佩拉司吉人要公正得多的人,因为 在发现对方的阴谋时,他们本来是可以把佩拉司吉人杀死的,但是他们不愿 意这样做,而只是命令他们离开那个地方。于是佩拉司吉人便离开了,他们 在其他的地方之外还占领了列姆诺斯。这是雅典人的说法,而前者则是海卡 泰欧斯的说法。
(138)这些佩拉司吉人当时住在列姆诺斯,想对雅典人进行报复,又熟悉 雅典的各个祭典的日期,于是他们搞到了一些五十桡船,而当雅典的妇女们 在布劳隆庆祝阿尔铁米司祭典时就设伏等看她们。他们掳去了许多妇女,他 们把她们安置在船上带到列姆诺斯去,使她们作自己的侍妾。而既然这些妇 女生了越来越多的孩子,她们就教她们的孩子阿提卡语和雅典人的风俗习 惯。这些孩子不愿意和佩拉司吉妇女生的儿子们交往。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 人挨了佩拉司吉妇女所生的孩子当中的一个人的打的时候,他们便一致来帮 助他并且相互帮助。而且雅典妇女生的孩子甚至认为应该统治另一类的孩 子,而且比另一类的孩子是要强得多的。当佩拉司吉人看到了这一点时,他 们便进行了商议。在他们商议的时候,想到如果这些孩子决心相互帮助以对 抗正妻的儿子们并且还立刻便试图统治后者,则等他们好大成人的时候,这 些孩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时,这一点实在是使佩拉司吉人十分担心的。因此 佩拉司吉人便认为最好是把阿提卡妇女生的儿子杀死;他们这样做了,而且 把这些男孩子的母亲也给杀死了。由于这件事情以及妇女们先前干的一件事 情,即她们杀死了她们那与托阿斯(列姆诺斯的妇女们因怠于阿普洛狄铁的祭祀而受到咒诅,结果身上发出恶臭;列姆诺斯人于是娶了色雷斯的妇女为妻。但列姆诺斯的妇女们却合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和父亲。只有国王托阿斯由于被女儿叙普希 披列藏了起来而幸免一死,但不久他即被发现,结果还是被杀死了。他的女儿也被卖为奴隶)在一起的丈夫,在整个希腊,人们通常便 把任何一件残酷的行为称之为“列姆诺斯人的勾当。”
(139)但是当佩拉司吉人杀死了他们自己的儿子和那些妇女的时候,他们 的土地便不再生长果实,他们的妻子和他们的家畜也不象先前那样的生育 了。在饥馑和无子的困迫之下,他们派人到戴尔波伊去请示摆脱目前灾祸的 办法。于是佩提亚使命令他们向雅典人赔偿雅典人自己所规定的任何赔偿 物。于是佩拉司吉人到雅典来,因自己的全部罪行而向雅典人建议赔偿。雅 典人在他们的市会堂里放置了一张装璜得尽可能富丽堂皇的寝床,旁边还有 一张上面满放着所有各种各样财宝的桌子,然后告诉佩拉司吉人,要他们象 这个样子地把国土交给雅典人。佩拉司吉人回答税:“当一只船借北风之助 在一日之内能够从你们的国家到我们的国家的时候,我们就把它呈献给你 们”;他们讲这样的话,是因为他们深信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 阿提卡是远在列姆诺斯的南方的。
(140)当时的事情就只有这些了。但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当海列斯彭特 的凯尔索涅索斯屈服于雅典的时候,奇蒙的儿子米尔提亚戴斯,借着当时不 断刮看的埃铁西阿伊风(一种在七月、八月和九月刮的东北季节风)的帮助,乘着一艘船完成了从凯尔索涅索斯的埃莱欧斯到列姆诺斯的航程。而在实现了这一点以后,他便向佩拉司吉人声明,要 他们记起他们认为永远不会实现的神托的话而离开他们的岛。于是海帕依司 提亚人便按照他的话做了。但是米利纳人却不承认凯尔索涅索斯是阿提卡的 领土,而继续抗拒围攻,但结果他们也屈服了。这样,米尔提亚戴斯和雅典 人便占领了列姆诺斯。
第七卷
(1)当叙司塔司佩斯的儿子大流士听到了马拉松之役的战报的时候,因雅 典人攻击撒尔迪斯而对雅典人非常气愤的大流士就更加愤怒,因此他也便更 加想派一支罩队去攻打希腊了。他于是立刻派遣使者到一切城市,命令它们 装备一支军队,要它们每一个城市提供远比以前为多的船只、马匹、粮饷和 运输船。由于这些通告,亚细亚忙乱了整整三年(四八九至四八七年),精壮的人们都给征入了讨 伐希腊的军队并且为这件事作了准备。在第四个年头,刚比西斯所征服的埃 及人叛离了波斯人;因而大流士便更加想对二者都加以讨伐了。
(2)但是,当大流士准备讨伐埃及和雅典的时候,在他的儿子们中间发生 了一场夺取国家主权的巨大纷争。原来他的儿子们认为,他必须按照波斯人 的法律,在率军出发之前,宣布他的王位的一位继承者。大流士在他成为国 王之前,在他和他的第一个妻子即戈布里亚斯的女儿之间生了三个儿子;在 他成为国王之后,在他和居鲁士的女儿阿托撒之间又生了四个儿子。在前妻 生的儿子们当中,最年长的是阿尔托巴札涅司;后妻生的儿子们当中,最年 长的是克谢尔克谢斯;由于他们是异母兄弟,因此处于敌对的地位。阿尔托 巴札涅司的论据是,他是大流士的全部子女当中最年长的,而不拘什么地方 的风俗都是最年长的继承王位,但克谢尔克谢斯则认为他乃是居鲁士的女儿 阿托撒的儿子,而使波斯人获得自由的正是居鲁士。
(3)当大流士在这件事上犹豫未决的时候,正好这时阿里司通的儿子戴玛 拉托斯来到了苏撒,他是在斯巴达被褫夺了王位之后,自愿从拉凯戴孟被流 放出来的。据传说,当这个人听到大流士的儿子们之间的纷争的时候,他就 到克谢尔克谢斯那里去劝告克谢尔克谢斯在自己的理由之外再加上一项论 据,这就是,他是在大流士已经成为波斯的国王和统治者之后才生的。但是 当阿尔托巴札涅司生的时候,大流士却还是一介平民。因此克谢尔克谢斯便 应当说,任何在他之外的人如果取得继承王位的特权那都是既不合理又不正 当的;因为根据戴玛拉托斯的建议,纵使在斯巴达也向来有这样的习惯,郎 如果在父亲成为国王前生了儿子而在父亲成了国王之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则 王位应当落到后生的儿子的身上。克谢尔克谢斯按照戴玛拉托斯的意见去做 了,大流士认为他的论据是正当的,因此宣布他为国王。但是我以为即使没 有这个建议,克谢尔克谢斯仍会成为国王;因为阿托撒握有绝对的权力。
(4)大流士在宣布克谢尔克谢斯为国王之后,就准备走上征途了。但是在 这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埃及叛变的第二年,正当他进行准备的时候,他死 了;他一共统治了三十六年(五二一至四八五年)。他既未能惩办叛乱的埃及人,也未能惩办雅典 人。大流士既死,王位便转到他的儿子克谢尔克谢斯的身上去了。
(5)原来克谢尔克谢斯在一开头的时候根本就无意于讨伐希腊,不过他却 纠合军队准备征服埃及。但是大流士的姊妹的儿子、克谢尔克谢斯的表兄弟、 戈布里亚斯的儿子玛尔多纽斯是和国王接近的人,而在宫内的波斯人当中对 克谢尔克谢斯有最大的影响,他是一直这样主张的:“主公,在雅典人对波 斯人做了这样多的坏事之后却丝毫不受到惩罚,那是不妥当的。而我的主张 是,目前你做你正在着手做的事情,而当你把横傲不逊的埃及征服以后,你再率领着你的军队去时代雅典,以便使你能够在众人中间赢得令名,同时人 们也就会懂得,侵犯你的领土的人,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他的这个论据, 是以报复为目的的,但是他不经心地又加上了一个理由,即欧罗巴是一个非 常美丽的地方,它生产人们栽培过的一切种类的树木,它是一块极其肥沃的 土地,而在人类当中,除去国王,谁也不配占有它的。
(6)他这样讲,是因为他想进行冒险活动,而他自己想担任希腊的太守。 他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而说服了克谢尔克谢斯按照他的意见去做了:因为还 有其他的事情加在一起也帮助了他赢得克谢尔克谢斯的同意。首先,从帖撒 利亚的阿律阿达伊家(这个阿律阿达伊家是帖撒利亚的王族)派来了使者,他 们十分诚恳地邀请国王到希腊去。其次,佩西司特拉提达伊家的人们来到了 苏撒,他们也提出了同样的主张,他们的理由和阿律阿达伊家的理由一样, 而此外答应给克谢尔克谢斯的东西甚至比阿律阿达伊家答应的还要多。和他 们同来有一个雅典的占卜师即穆赛欧斯神托的收集整理者奥诺玛克利托斯: 佩西司特拉提达伊家曾和这个人有旧怨,但是在来此之前他们之间的纠纷已 经得到了和解。原来奥诺玛克利托斯曾被佩西司特拉托斯的儿子希帕尔科斯 驱出雅典,因为他曾在穆赛欧斯的神托中间插进了一段神托,说列姆诺斯附 近海上的诸岛将要沉没到海里去,但是这个行为被赫尔米昂涅人拉索司(诗人兼乐师,又是品达洛司的教师)看破 了。因此希帕尔科斯驱逐了他,虽然在这之前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但现在 他和佩西司特拉提达伊家的人们一同来到苏撒了;而每当他谒见国王的时 候,佩西司特拉提达伊家的人们总是为他吹嘘一番,而他本人也就背诵一些 他所知道的神托;所有那些预言波斯人的灾难的神托他都避而不谈,而只是 选诵那些对异邦人最有利的神托,如谈到海列斯彭特时,就说它怎样必须由 一个波斯人来架桥,此外也谈到了进军的情况。克谢尔克谢斯这样便纠缠到 奥诺玛克利托斯的神托以及佩西司特拉提达伊家和阿律阿达伊家的意见里面 去了。
(7)克谢尔克谢斯被说服派遣一支大军去讨代希腊之后,就在大流士死后 的第二年,向背叛者进军了。他征服了埃及人并使埃及人受到比在大流士的 时代要苦得多的奴役;他把埃及的统治权交给了大流士的儿子、他的亲兄弟 阿凯美涅斯。但是后来(四六○年,见第三卷第十五节)在阿凯美涅斯担任埃及太守的时候,他却被一个利比 亚人、普撒美提科斯的儿子伊纳罗司杀死了。
(8)征服埃及之后,克谢尔克谢斯现在又打算着手准备出征雅典了,于是 他便召集波斯的第一流人物前来会商,召开这一会议的目的是他可以听取这 些人的意见,同时他自己又可以当着他们的全体宣布他自己的看法。当这些 人都集合到一起的时候,克谢尔克谢斯就对他们说: (α)“波斯人!并不是从我这里开始第一个采用和在你们中间制定新法 律,我不过是把它从父祖那里继承下来并加以恪守罢了。我从我们的年长人 那里听说,自从居鲁士废黜阿司杜阿该斯,而我们从美地亚人手中赢得霸权 以来,我们就从来没有过安定的日子。但这乃是上天的意旨。而我们经历的 许多事情,其结果是给我们带来了好处。现在居鲁士和刚比西斯和父王大流 士所曾征服从而加到我们的国土上面来的那些民族,那是没有必要再列举给 你们了;这一切是你们知道得非常清楚的。但是从我个人这一方面来说,自从我登上王位以来,我就在想我怎样才能在这一光荣的地位上面不致落在先 人的后面,怎样才能为波斯人取得不比他们更差的威力;而在我深思熟虑之 后就觉得,我们不仅可以赢得声名,而且可以得到一块在质和量方面都不次 于我们的土地,这块土地比我们现有的土地还要肥沃;这样我们既满足了自 己的需要,又达到了报复的目的。 (β)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把你们大家召集起来,为的是我可以向你们 披沥我个人的看法。我打算在海列斯彭特架一座桥,然后率领我的军队通过 欧罗巴到希腊去,以便惩罚曾对波斯人和我的父王犯下了罪行的雅典人。你 们已经看到,父王大流士是曾想讨伐这些人的。但是他死了,他已经无法来 亲自惩罚他们了;而我却要为他和全体波斯人报仇,不把雅典攻克和烧毁决 不罢休,以惩罚雅典人对父王和对我本人无端犯下的罪行。首先,他们和我 们的奴隶米利都人阿里司塔哥拉斯来到撒尔迪斯,焚烧了那里的圣林和神 殿;其次,当我们的由达提斯和阿尔塔普列涅斯率领的军队登上他们的海岸 时,他们是怎样地对待我们,我想这是你们大家全都清楚的。 (γ)由于这样的一些原因,日此我决定派一支军队去讨伐他们,而在我 考虑之后,我认为我们将会因此得到不少的好处。如果我们征服了那些人和 他们的邻居,即居住在佩洛普司地方的普里吉亚人,我们就将会使波斯的领 土和苍天相接了,因为,如果我得到你们的助力把整个欧罗巴的土地征服, 把所有的土地并入一个国家,则太阳所照到的土地便没有一处是在我国的疆 界以外了。 因为,我听说将没有一座人间的城市、人间的民族能和我们相对抗,如 果我所提到的那些人一旦被我们铲除掉的话。这样,则那些对我们犯了罪的 和没有犯罪的人就同样不能逃脱我们加到他们身上的奴役了。 (δ)从你们的那一方面来说,这就是你们使我最称心满意的事情:当我 宣布要你们前来的期限时,你们每一个人必须立刻前来,不许有勉强的情绪。 凡是率领着拥有最优良的装备的军队前来的人,我将要赠给他在国内被认为 是最尊荣的礼品。上述的事必须做到。但是你们谁也不要认为这是我擅自决 定的,我把这事向你们大家提出,有意见的人我是希望他能够讲出来的。” 克谢尔克谢斯说完了这一番话之后,便沉默不语了。
(9)在他之后发言的是玛尔多纽斯,他说:“主公,你在过去和未来的一 切波斯人当中都是最杰出的人物;因为对于其他一切事情,你都是说得既精 彩又真实的,此外,你还不能容许住在欧罗巴的伊奥尼亚人来嘲笑我们,因 为他们这样做是非分的。我们先前征服和奴役了撒卡依人、印度人、埃西欧 匹亚人、亚述人以及其他许多伟大民族,并不是因为这些民族对我们作了坏 事,而只是因为我们想扩大自己的威势;可是现在希腊人无端先对我们犯下 了罪行,而我们却不向他们报复,那诚然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了。 (α)有什么使我们一定要怕他们呢?他们有强大的军队或是充足的财力 使我们害怕吗?我们知道他们的作战方法,知道他们的实力是不足道的。我 们曾经征服和拘留他们的子弟,就是住在我国并被称为伊奥尼亚人、爱奥里 斯人和多里斯人的那些人。先前由于你父亲的命令,我曾经讨伐过这些人, 因此那时我自己跟他们较量过;我一直进吉到马其顿并几乎到达雅典,但是 没有一个人出来应战。 (β)我听说,希腊人由于自己的顽固和愚蠢,他们在作战时是胡来一通 的。当他们相互宣战的时候,他们是来到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和最平坦的 地方在那里作战,因此结果胜利者在战斗结束时也同样会遭到巨大的损失, 而战败者,那就更不消说,他们全部被歼灭了。既然他们使用相同的语言, 他们本应当通过传令人和使者来结束他们之间的纠纷,应当用战争以外的任 何其他办法来结束纠纷。纵然他们无论如何必须作战的时候,他们也应当各 自去寻找他们的最难于受到攻击的地点,然后在那里再一决胜负。因此希腊 人的办法并不是一个好办法;而当我进军直到马其顿的时候,他们还都不想 作战。 (γ)国王啊,当你率领着全亚细亚的大军和你的全部战船出征的时候, 谁能对你作战呢?在我个人看来,希腊人是不会有那样大的胆量来作战的。 但如果时间证明我的判断错误而他们蛮性发作,竟然和我们作战的话,那我 们就会教训他们,要他们知道我们原来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战士。总之,不拘 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也不要退缩罢。因为任何事物都不会是自行产生出来 的,而人间的一切事物都是经过多次的尝试才得到的。”
(10)玛尔多纽斯结束了自己的发言,这样他就把克谢尔克谢斯的意见说 得更加动听了。其他的波斯人保持了缄默,不敢发表与已经提出的意见相反 的任何看法,随后叙司塔司佩斯的儿子阿尔塔巴诺斯发言了,他是国王的叔 父,因而他正是仰仗着这个身分才敢发言的。他说: (α)“哦,国王,如果大家不发表相互反对的意见,那就不可能选择较 好的意见,而是必须遵从已发表出来的意见;但是,如果有反对的意见,那 就能够选择较好的意见了。甚至黄金的成色单从它本身都不能加以鉴别,但 是黄金和黄金如果都在试金石上磨擦,那我们便可以把成色较好的黄金鉴别 出来。我曾经谏阻我的哥哥、你的父亲大流士率军去攻打在本国的任何地方 都没有住人的城市的斯奇提亚人。但是他一心想征服游牧的斯奇提亚人而不 愿意听我的话。他率领了他的军队出征,而从出征回来的时候,却丧失了他 的军队中的许多勇武之士。哦,国王,你现在是正在打算率领你的军队去攻 打远比斯奇提亚人为优秀的人们,这些人据说在海陆两方面都是极其勇敢的 人物。因此我是应当向你指出你这次出征的危险性的。 (β)你说你要在海列斯彭特地方架桥,然后率军通过欧罗巴向希腊进 发。但是,我以为事情的结果可能你或是在陆上,或是在海上,甚或同时在 陆上和海上被战败。据说他们都是勇武的人物。 而我们很可能预料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随达提斯和阿尔塔普列涅 斯到阿提卡去的这样一支大军都被雅典人独力歼灭了。可是我俩还可以假定 他们在海上和陆上没有得到成功;但如果他们用他们的舰船进攻并在海战中 得到胜利的话,那他们就会乘船来到海列斯彭特,随后更把你的桥梁毁掉。 哦,国王,这对你可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了。 (γ)我所以这样推测决不是出于我一个人的智慧。这是因为我记起了过 去我们几乎遇到的一次大灾难;在当时,你的父亲登上色雷斯的博斯波鲁斯 的海岸并在伊斯特河河上架桥之后,便渡过去向斯奇提亚人进攻。那时斯奇 提亚人却使用了一切办法请求受命守卫伊斯特河河上的桥的伊奥尼亚人把这 个通路摧毁;而在当时,如果米利都的僭主希司提埃伊欧斯同意了其他僭主 的意见而不加反对的话,波斯的兵力就要全部垮台了。而且在人们听到说, 国王全军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仅仅是一个人的手里的时候,那甚至可说是一件 令人心悸的事情了。 (δ)在丝毫没有这个必要的时候,你还是不要作冒任何这样危险的打 算,而是听从我的劝告吧。现在你先把这个集会解散;随后,在你自己先把 这件事考虑好以后,什么时候你愿意,你都可以宣布你认为是最有利的办法。 因为在我看来,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乃是最有利的。因为纵然这个计划 后来失败了,它仍然不能说是考虑得不好,而只不过是由于运气不好才失败 罢了。可是一个考虑得不好的计划,却由于运气好而得以成功,这也不过是 他的机遇凑巧罢了,他的计划仍然是考虑得不好的。 (ε)你已经看到,神怎样用雷霆打击那些比一般动物要高大的动物,也 不许它们作威作福,可是那些小东西都不会使他发怒。而且你还会看到,他 的雷箭怎样总是投掷到最高的建筑物和树木上去;因为不容许过分高大的东 西存在,这乃是上天的意旨。因此,一支人数众多的大军却会毁在一支人数 较少的军队的手里,因为神由于嫉妒心而在他们中间散布恐慌情绪或是把雷 霆打下来,结果,他们就毫不值得地毁掉了。原来神除了他自己之外,是不 容许任何人妄自尊大的。 (ζ)而且,任何事情如果着急的话,那总是要失败的;而失败又常常会 引起严重的损害。可是待机行事都是有利的;这利益在目前虽然还看不出来, 但到一定的时候它是会显示出来的。 (η)国王啊,这就是我对你的劝告。可是,戈布里亚斯的儿子玛尔多纽 斯,我看你还是不要再胡说关于希腊人的事情了,他们是决不应受到诽谤的。 正是由于你诽谤了希腊人,这才嗾使国王进行了这次出征的。而且我以为, 你在那里拚命张罗,其目的也不外就是这一点了。我看不一定会象你想的那 样罢!诽谤是一件极坏的事情。因为在诽谤当中,关系到两个人;一个是做 坏事的人,一个是受害的人。进行诽谤的人,在别人不在的时候说他的坏话, 这样便伤害了别人,而在知道全部真象之前便完全相信对方的话的那个人, 也同样是做了不正当的事情。而由于不在场因而并没有听到别人说到他的话 的那个人就受到了双重的损害,因为一个人诽谤他,而另一个人又把他看成 了坏人。 (θ)然而,如果无论如何也要派一支军队去讨伐希腊人的话,那末可以 这样做。让国王本人留在波斯人居住的土地上,并让我们两个人用我们的孩 子来打赌。然后,随便你选拔怎样的人,随便你要多么大的一支军队,你就 率领看他们出发,如果事情象你所说的那样,结果对国王有利,那你就把我 的儿子杀死,连我也和他们一道杀死。如果结果和我所预言的相同,那你的 儿子也这样处理,如果你回来的话,你也不例外。但如果你自己不愿意这样 做,又想无论如何也要率军渡海远征希腊的话,那我深信留在这里的人将会 听到,玛尔多纽斯在给波斯人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之后,将会在雅典的土地上, 或是在拉凯戴孟的土地上,说不定也许是在到那里去的道路上,被狗和鸟撕 得粉碎。这样你就知道你想说服国王去进攻的那些人是怎样的一些人了。”
(11)以上就是阿尔塔巴诺斯所我的话,但是克谢尔克谢斯忿怒地回答 说:“阿尔塔巴诺斯,亏了你是我父亲的兄弟;否则你将会因你的这些蠢话 而受到应得的惩罚。可是,对于你这种怯懦的、没有骨气的表现,我要使你 受到这样的耻辱,那就是,不许你随着我和我的军队去征讨希腊,而是和妇 女们一道留在这里。而我自己没有你的帮助,仍然会完成我方才所说的一切 的。因为,假如我不向雅典人亲自进行报复,那我就不是阿凯美涅斯的儿子、 铁伊司佩斯的儿子、刚比西斯的儿子、居鲁士的儿子、铁伊司佩斯的儿子、 阿里阿拉姆涅斯的儿子、阿尔撒美斯的儿子、叙司塔司佩斯的儿子、大流士 的儿子了。我知道的很清楚,如果我们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则他们不仅仅 是不会善罢干休,而且肯定是会向我们的国土发动进攻的,假如我们可以从 他们已经做出来的事情来推断的话,因为他们不但把撒尔迪斯烧掉,而且进 兵亚细亚了。因此,不管从两方面的哪一方面来讲,撤退都是不可能的,当 前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在主动地去进攻和被动地等着挨打这两种情况中间选 择一个:或是把我们的一切归希腊人统治,或是把希腊人的一切归我们统治。 在我们的争论里,折衷的道路是没有的。因此,我们的荣誉感要求我们应当 报复我们身受的一切灾害。这样我当然也就可以领教一下,在我征讨这些希 腊人的时候,我会遇到什么样子的危险;甚至我的祖先的奴隶普里吉亚人佩 洛普司都曾经彻底敉平过这些希腊人,而且直到今天,人们还是用他们的征 服者的名字来称呼他们和他们的国土的”。
(12)他的话就说到上面的地方为止了。跟着就到了夜里;这时克谢尔克 谢斯却因阿尔塔巴诺斯的意见而深感不安了。他在夜里反复加以考虑,这样 便清楚地看到,派一支大军去征讨希腊对他未必是有利的。在他作了这第二 个决定以后,他就睡着了;但是,根据波斯人的传说,就是在那一夜里,好 象他作了这样一个梦。克谢尔克谢斯梦见一个姿容秀丽、体格高大的男子站 在他的身旁,对他说:“哦,波斯人,在你宣告纠合你的波斯大军之后,现 在你却又改变主意,不去率军征讨希腊了吗?你改变自己的主意是不相宜 的,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同意你这样做的。我看你还是按照你白天的决定去 做罢”。梦中人这样说了之后,克谢尔克谢斯就看他仿佛是飞去了。
(13)当天亮的时候,国王根本不去理会他夜里的梦,而是把他先前召集 到一起的那些波斯人重新召集来,这样对他们说:“波斯人啊,请你们原谅 我突然改变自己的主意罢,因为我在考虑问题的时候还未能充分发探自己的 智慧,而那些劝我做我前面所提到的那件事的,又是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身边 的人们。在我听到阿尔塔巴诺斯的意见的时候,由于我这年轻人血气方刚, 那时我诚然是立即发起火来,乃至我讲出了对年长者不应该讲的和卤莽无礼 的言词。不过现在我认识了我的过错,我愿意采纳他的意见。因此你们要知 道,我已改变了先前我想去征讨希腊的意思,请你们安安静静地呆着罢”。 波斯人听了这话不胜欢喜,他们向他礼拜致意了。
(14)但是到夜里克谢尔克谢斯睡着的时候,那个梦中人又站到了他的身 旁,向他说:“大流士的儿子啊,你已经在波斯人面前公然打消了你那征讨 希腊的意图了。你丝毫不把我的话放到心上,就好象你从来没有听到这话似 的。现在我就确确实实地告诉你,如果你不立刻率军出征,你就会招致这样 的后果:在短期间你虽然变得强大,可是很快地你就又会衰微下去了。”
(15)克谢尔克谢斯作了这个梦之后心中大为惊恐,他从床上跳了下来, 立刻派一名使者到阿尔塔巴诺斯那里去请他;阿尔塔巴诺斯到来之后,克谢 尔克谢斯就向阿尔塔巴诺斯说:“阿尔塔巴诺斯,曾有一个时候我是非常思 蠢的,我竟用愚蠢的言词回答了你的有益的忠舍。可是我很快地就后悔起来 并认识到我是应当采纳你的意见的。虽然我愿意这样做,但我仍然不能这样 做。因为自从我改变了自己的决定和后悔自己的错误以来,我就总是梦见一 个人,他无论如何不同意我按照你的建议去做,而现在他就是刚刚在恐吓了 我以后离开的。因此,如果这个梦中人是神派来的,则我们出征希腊这件事 情,就正是神十分欢喜要我们做的事情了,而且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会作 同样的梦,而梦中人也会向你发出同样命令的。而我相信,如果你把我的全 套衣服穿起来,然后坐在我的王位上,跟着再到我的床上去睡,这样你是很 可能遇到同样的事情的”。
(16)克谢尔克谢斯向他说了上面的话;但是阿尔塔巴诺斯起初不愿意服 从克谢尔克谢斯的命令,因为他认为他是不配坐在王位上面的,但由于克谢 尔克谢斯一定强迫他这样做,他终于照着克谢尔克谢斯吩咐的做了;不过在 这之前,他讲了这样的话: (α)“主公,根据我个人的判断,能想出好办法的人和愿意听从别人提 出的好办法的人,他们的价值是相同的。虽然你具有这两种优良的品质,可 是和坏人的交住却成了你的持身之累。这就和海洋一样,人们常说它在万物 当中本来对人是最有用处的,然而向海上袭来的烈风却使它无法顺从它自己 固有的本性。至于我本人,则使我感到痛心的与其就是你的粗言暴语,勿宁 说是下面的一种情况,即当着两种意见摆在波斯人的面前,一种意见是想助 长他们的傲慢情绪,而另一种意见是克服他们的这种傲慢情绪,并向他们指 明,教给人的心灵在它已有的东西之外,总是不断食求更多的东西,这是一 件多么坏的事情的时候,在这两个意见当中,你却选择了对你本人以及对波 斯人是危险的一个意见。 (β)因此,你现在既然改变主意,选择了比较贤明的决定,你却说当你 愿意放弃征讨希腊的想法的时候,有某一位神派来的梦中人屡次来到你这 里,不许你放弃这次的出匠。可是我的孩子,这样的事情决不会是上天的意 旨。在人们的梦里跑来跑去的幻影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呢,让我这个年纪比 你要大得多的人教给你罢。梦里游荡在人们身边的那些梦中人,大多数就是 人们在白天所想的那些东西;而近日里,我们便一直是拚命忙着这次出征的。 (γ)虽然如此,如果这件事不是象我所判断的那样,而是在其中有什么 神意的话,则事情的最后处理办法仍然应由你自己来决定。就让这个梦中人 和对你一样地向我显现并发出命令来罢。但如果这个梦中人真正有意出现的 话,则我看倒不一定要脱下我的衣服而把你的衣服换上,也不一定要不睡在 我自己的床上而睡在你的床上。不拘你在梦里所看到的是什么东西,我想他 在看到我的时候,他肯定决不会愚蠢到因为他看到你的衣服便会把我认成是 你。现在我们就来看一看,他是不是不把我放到眼里,是不是不屑于经常在 梦中向我显示,不管我是穿着你的还是穿着我自己的衣服。如果它真地接连 不断地在你的梦里出现,那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乃是奉神的意旨前来的 了。但如果你决定事情必须这样做,而且是无可回避,那我就非得在你的床 上睡一睡不可了。我就这样做罢;而在我睡到你床上的时候,让那个梦中人 也来向我显示吧。不过在他向我显示之前,我还是要坚持我目前的意见的”。
(17)阿尔塔巴诺斯这样说了之后,便按照所吩咐的做了,他所指望的是 要证明克谢尔克谢斯对他讲的话原是不值一提的。他穿上了克谢尔克谢斯的 衣服并坐到国王的宝座上。随后,当他躺下熟睡的时候,那个常常到克谢尔 克谢斯梦里来的梦中人,便来到了阿尔塔巴诺斯的面前,向他说:“你是不 是想劝说克甜尔克谢斯不去征讨希腊,而打算用这样的办法来照顾他那个 人?可是,你这种力图扭转命运注定的事情的做法,使你不拘是在今后,还 是在目前,都是不能逃避上天的惩罚的。我也已经向克谢尔克谢斯本人宣布, 如果他不从命的话,他会落到怎样的下场”。
(18)阿尔塔巴诺斯感觉到,梦中人在说了这样的威吓的话之后,好象是 要用灼热的铁把他的眼睛烧出来似的,于是他大叫一声便从床上跳了起来, 随后就坐在克谢尔克谢斯的身旁,把他在梦里所看到的一切源源本本地告诉 了克谢尔克谢斯,跟着他说:“哦,国王啊,象我这样一个在一辈子里看到 许多强大的力量被比较弱小的力量所打倒的人,是不愿意要你完全逞自己的 血气之勇的。我知道贪得无厌是一件多么不好的事情,因为我没有忘记了居 鲁士征讨玛撒该塔伊人和刚比西斯征讨埃西欧匹亚人的结果,而且我自己还 亲自追随着大流士去征讨过斯奇提亚人。既然知道这一点,故而我的看法就 是,你最好是安安静静地过活,这样世人就会认为你是最幸福的了。不过, 既然天意非如此不可,而看来诸神又注定了希腊的毁灭,那我自己也就改变 初衷并更正我自己的看法了;现在你把上天的意旨向波斯人宣布,命令他们 服从你最初所下的、进行相应准备的命令。既然是神允许你这样做的,则在 你的这一方面就得把一切准备齐全了”。在这次谈话之后,他们两人便都因 梦中人的话而得到了勇气,因此到天亮的时候,克谢尔克谢斯便把这件事通 告波斯人,而阿尔塔巴诺斯现在也公然赞同先前只有他一个人公开反对的那 种做法了。
(19)在这之后,克谢尔克谢斯现在既然已有了出征的打算,就在睡着时 作了第三个梦。而当玛哥斯僧们听到这个梦的时候,便解释说这是指着全世 界而言,并表示全人类都要成为他的奴隶。他作的是这样一个梦。克谢尔克 谢斯以为他戴上了一顶橄榄枝的王冠,王冠的嫩枝蔓延开来,遮复了整个大 地,但不久之后他的这顶王冠便从他头上消失了。玛哥斯僧就是这样来圆梦 的。而后,集合起来的波斯人等,便各自立刻这回自己的管地,万分热心地 执行克谢尔克谢斯的命令,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想得到悬赏的赠物。这样, 克谢尔克谢斯便从大陆的每一个地方搜集人力,把他的大军纠合起来了。
(20)在平定埃及以来的整整四年中间(四八四至四八一年),他一直在整顿大军,并准备出征 所必需的一切;而在第五年里,他便率领着一支大军踏上了征途。在我们所 知道的远征军当中,这支选征军断乎是最大的一支,以致过去的任何一支远 征军都无法和它相比,大流士远征斯奇提亚人的军队也好,追击寄姆美利亚 人时突入美地亚(见第一卷第一○三节;第四卷第一节)并征服和统治了上亚细亚的几乎全部土地,而后来大流士又 曾因这件事而想对之进行报复的斯奇提亚人的大军也好,传说中阿特列欧斯 的儿子们所率领进攻伊里翁的大军也好,在特洛伊战争之前渡过博斯波鲁斯 进入欧罗巴,在那里征服了全部色雷斯人,下至伊奥尼亚海并向南进军直到 佩涅欧司河的美西亚人和铁乌克洛伊人的大军也好,都无法和它相比。
(21)所有这些远征的军队,再加上这些之外如果有的其他任何军队,都 不能和单是这一支军队相比。因为亚细亚的哪一个民族不曾给克谢尔克谢斯 率领去攻打希腊呢;除去那些巨川大河之外,哪一条河的水不是给他的大军 喝得不够用了呢?有人把船只供应给他,有人参加了他的陆军,有人提供了 骑兵、有人提供了随军运送马匹的船只以及军中的服务人员,有人提供作桥 梁用的战船,还有人提供食粮和船只。
(22)首先,由于第一次远征的军队在试图回航阿托斯的时候遭到了覆舟 的命运,所以在大约三年当中,他一直为应付阿托斯而做准备。三段桡船都 停泊在凯尔索涅索斯的埃莱欧斯地方,而以这些船为据点,军中所有各种各 类的人们都在鞭子的驱使之下被迫去挖掘壕沟,他们是陆续不间断地去干活的。而在阿托斯周边住的人们也同样地要去挖掘壕沟。监督人们干活的是美 伽巴佐斯的儿子布巴列斯和阿尔泰欧斯的儿子阿尔塔凯耶斯。他们两个人都 是波斯人。这个阿托斯乃是向海中突出的一座著名的大山,而且在这座山里 是有人居住的。这座山在大陆方面的一端,是半岛形状的,它是一个大约有 十二斯塔迪昂宽的地峡;这是从阿坎托司地方的海到托罗涅前面的海之间 的、一块有一些小丘的平野。在阿托斯山终点的这个地峡上面,有一个称为 撒涅的希腊城市。但是从撒涅到海之间以及从阿托斯到陆地的方面又有其他 的一些城市,而波斯人现在就打算把这些城市变成岛城,而不是大陆的城市。 这些城市就是狄昂、欧洛披克索斯、阿克罗托昂、杜索司、克列欧奈。
(23)以上是阿托斯的城市。异邦人是这样挖掘的,他们把上面的几个不 同民族所住的地方区分开来。他们在撒涅城的附近画了一条直线;而当壕沟 挖掘到一定深度的时候,有的人就站到壕沟的底部挖掘,另一些人则把挖出 来的土接过来,把它递给站在更高一层的人们,而这些人则又递给站在更上 面的人们,这样一直传到站在最高处的人们。这些人就把挖出来的土带走抛 掉了。除去腓尼基人之外,对于其余所有的人来说,由于壕沟陡峭的两岸发 生崩坏和下陷的事情,这便形成了他们的双重的劳苦。原来他们把壕沟上面 和沟底弄成相同的宽度,所以这样的事情就必然会发生了。但腓尼基人特别 是在这件事上,也和他们在其他一切工作上一样,同样地表现了他们的技巧。 他们接受了分配到他们手上的那部分工作之后,便把壕沟最上面的口掘成所 需要的壕沟宽度的一倍,而在向下掘的时候却渐渐地使它变窄,直到底下的 时候,他们挖的就和其他人同样宽了。在那里的附近有一片草地,他们便利 用那片草地作为交易的场所。而经常有大量磨过的谷物从亚细亚运到他们这 里来。
(24)根据我用猜测的办法所作的制断,克谢尔克谢斯是出于傲慢的心情 才下令进行这次挖掘的,因为他想显示他的威力并且想给后世留下足以想见 他的丰功伟绩的东西。原来,他们若想把他们的船只拖过地峡,这是一伴很 容易办到的事情。但他仍然命令他们从海到海挖掘一道壕沟,它的宽度足够 两艘三段桡船相并划行而过。而且受命进行挖掘工作的那些人,同样又受命 在司妥律蒙河河上架了一座桥。
(25)克谢尔克谢斯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另一方面,在架桥这件事上, 他命令腓尼基人和埃及人制造纸草和白麻的绳索并要他们腓备军粮,为了使 他的军队和驮兽在进军希腊时不致陷于饥饿。在调查了各个地点的形势之 后,他就下令要他们把粮草贮备在最适当的场所,而从亚细亚的一切地方用 货物船和运输船把粮草运到这样的一些地方去。他们把粮草的大部分运到色雷斯的所谓列乌凯—阿克铁(意为白岬)的地方去,其余的则分别运 到佩林托斯人的国土上的图洛迪札,或是运到多里司科斯,或是运到司妥律 蒙河上的埃翁,或是运到马其顿去。
(26)正当这些人从事于指定给他们的劳役时,已经集合起来的全部陆军 却在克谢尔克谢斯的率领之下从卡帕多启亚的克利塔拉开拔向撒尔迪斯进发 了。凡是随克谢尔克谢斯本人从陆路进军的全部大军都是指定在克利塔拉集 合的。不过我说不出克谢尔克谢斯的太守当中,哪个人由于带来了装备最好 的军队而得到了国王所悬赏的赠赐。因为我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是否曾确定下 来。但是当他们渡过哈律司河并进入普里吉亚之后,他们就通过那个地方而 到达了凯莱奈,这个地方是两条河流的发源地,一条是迈安德罗司河,一条 是和迈安德罗司河同样大的卡培拉克铁斯河。卡培拉克铁斯河就发源在凯莱 奈的市场地方并注入迈安德罗司河。昔列诺斯的玛尔叙亚斯的皮肤也挂在那 里;根据普里吉亚人的传说,是阿波罗剥下了玛尔叙亚斯的皮并把它挂在那 里的。
(27)一个吕底亚人、阿杜斯的儿子披提欧斯就在这个城市等候着他们; 他极其隆重地款待了克谢尔克谢斯本人和他的全部军队,他自己并且宣布说 他愿意提供作战的资金。披提欧斯这样把钱拿出来之后,克谢尔克谢斯便问他左右的波斯人这个披提欧斯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多少财富而能献纳出这 样多的金钱。于是他们回答说:“哦,国王,这就是曾经把黄金的筱悬木和 黄金的葡萄树赠送给你的父亲大流士的人。在我们所知道的人们当中,他的财富是仅次于你的一个人”。
(28)克谢尔克谢斯听了最后的这句话大为吃惊,随后他自己就问披提欧 斯本人,问他有多少财富。披提欧斯说:“哦,国王啊,我不愿意向你隐瞒我的财富,也不愿意装做我不知道的样子;我知道我有多少财富并愿意把真 实情况告诉你。当我一知道你下行到希腊海这边来的时候,由于我愿意向你 提供作战的资金,于是我便进行了仔细的调查,计算的结果是我有两千塔兰特的白银和差七千不到四百万达列科斯·斯塔铁尔的黄金。这一切我都愿毫 不吝惜地奉献给你。至于我本人,则我的奴隶和我的田庄已足够维持我的生计了”。以上便是披提欧斯所讲的话;克谢尔克谢斯对他的话深感满意,就 对他说:
(29)“我的吕底亚的朋友啊,自从我离开波斯以来,除去你一个人以外, 我还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人自愿款待我的军队,也还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人 自动地前来见我并提供我作战的资金。可是你却隆重地款待了我的军队,并 且提供我大量的资财。因此,为了回答你的好意,我用这样的一些办法来酬 谢你:我使你成为我的朋友并从我自己的财富中给你七千斯塔铁尔使你补足 四百万,这样你的四百万便不会缺少七千了。而且在我补足之后,你便可以 有整整四百万的数目了。继续保持你现有的财富并要注意到永远设法保持自 己象现在的样子;因为不拘是现在,还是今后,你都不会为你目前的所做所 为而后悔的”。
(30)克谢尔克谢斯这样说并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以后,就不停地继续前进 了。经过了一个叫做阿恼阿的普里吉亚市邑和产盐的湖之后,他们便到了普 里吉亚的一个名叫科罗赛的大城市;在这里,吕科斯河注入地上的一个裂缝 而消失,然后在大约五斯塔迪昂之外的地方再显示出来,它和另一条河一样, 也是流入迈安德罗司河的。大军从科罗赛向普里吉亚人和吕底亚人的边境进 发而来到了库德辣拉,在那里有克洛伊索斯树立的一个石柱,上面有表明疆 界的铭文。
(31)经过普里吉亚进入吕底亚之后,他便来到了道路分岐的一个地方。 左手的道路通向卡里亚,右手的道路通向撒尔迪斯;如果走后面的这条道路, 就必须渡过迈安德罗司河和经过卡拉铁渡司市;而在卡拉铁波司市,那些手 艺人是用杨柳和小麦粉来造蜜的。克谢尔克谢斯走了这条路并找到了一株筱 悬木,由于这株筱悬木的美丽,他给它加上了黄金的装饰,并命令他的一个 精兵看守它。而在第二天,他便来到了吕底亚人的首府。
(32)到达撒尔迪斯以后,他首先派遣使者到希腊去要求土和水,并下令 为国王准备饭食。他派人到所有其他的地方去要求土,就是不派人到雅典和 拉凯戴孟去。他第二次派人索取土和水的原因是这样:凡是先前在大流士派 使者去索取土和水的时候而不给的人们,他相信他们这次一定会由于害怕而 不得不献出来,因而他把使者派出去,想确实了解一下这件事。
(33)在这之后,他便准备向阿比多斯进军了。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手下 的另一部分人就在海列斯彭特架设欧罗巴和亚细亚之间的桥梁。但是,在海 列斯彭特近旁的凯尔索涅索斯地方,在赛司托斯市和玛杜托司之间,有一个 嵯峨的海岬,一直伸入紧对着阿比多斯的海面。就是在这里,不久之后,将 领阿里普隆的儿子克桑提波司麾下的雅典人拿获了赛司托斯的太守、波斯人 阿尔塔乌克铁斯并把他活活地钉死在木板上。这个人过去经常把女人带到埃 莱欧斯的普洛铁西拉欧斯神殿去并在那里干见不得人的渎神勾当。
(34)于是,担负了架桥这样一项任务的人们以阿比多斯为起点,便把桥 架到那个地岬上去;腓尼基人用白麻索架一座桥,而埃及人用纸草架第二座 桥。从阿比多斯到对岸的距离是七斯塔迪昂。但是海峡上的桥刚刚架起的时 候,立刻便刮来了一阵强烈的暴风,把工程全部摧毁粉碎了。
(35)克谢尔克谢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大为震怒,他于是下令把海列斯 彭特笞打三百下并把一付脚铐投到那里的海里去。而且,在这以前我就曾听 到,在上述的做法之外,他还把烙印师派到那里去给海列斯彭特加上烙印。 他的的确确曾命令那些他派去笞打的人们,说出了野蛮和横暴无礼的话。他 要他们说:“你这毒辣的水!我们的主公这样惩罚你,因为你伤害了他,尽 管他丝毫没有伤害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国王克谢尔克谢斯也要从你的上 面渡过去;任何人不向你奉献牺牲,那是正当不过的事情,因为你是一条险 恶而苦咸的河流”。因此他便下令这样地来惩罚了海,并下令把监督造桥的 人们枭首了。
(36)接受了这个不讨好的任务的那些人把他的命令执行了;另一些匠师 们着手架桥了。他们架桥的办法是这样。为了能够保持绳索的紧张程度,他 们在黑海这一面的桥下把三百六十只五十桡船和三段桡船连结起来,而在另 一面的桥下则把三百一十四只五十桡船和三段桡船连结起来:这些船只与彭托斯(黑海)形成直角,都和海列斯彭特的水流平行。把船只这样连结起来之后,他 们便投下了非常巨大的锚;有的锚是从靠近彭托斯的船只投下去的,为的是 顶住从那个海上面吹过来的风,而另一头向着西方和爱琴海方面的,则所投 下的锚是为了抵御西风和南风。此外,他们还在一排五十桡船和三段桡船(修德本τριχο(,这里从施泰因本τριηρξων)之间留出一个通路,为的是任何人如果愿意的话,都可以乘着轻便的船只出 入彭托斯。做完这以后,他们便从陆地上把绳索引了过来,用木辘辘把它们 拉紧。他们不是象先前那样地把两种材料分开使用,而是每座桥上用两根白 麻索和四根纸草索。这些绳索是同样粗,同样美观,但是白麻索按比例来说 是要重一些,它的每一佩巨斯的重量有一塔兰特。当海峡上的桥这样架起来 以后,他们便把木材锯成和索桥的宽度相同的长度并把它们依次摆在拉紧的 绳索上,依次摆好之后,他们便把它们系紧在上面了。而在做完这一步之后, 他们就把树枝铺到桥面上,在这一切做完之后,再把土铺在上面压结实了。 然后,他们在桥的两旁安设栅栏,为的是驮畜和马匹在过桥时不致因为看到 下面的海而受惊。
(37)当桥梁和阿托斯那里的工事已经准备好,而又接到在壕沟口的地方 为了防止在海潮上升时淤塞壕沟口而修筑的防波堤以及壕沟本身全部完工的 报告时,大军过了冬天之后,便在春天到来之际(大概在480年四月中)作了准备,从撒尔迪斯出发 进军阿比多斯了。但当他们正要进发的时候,太阳离开了它在天上的本位而 消失了,虽然天空澄明没有云影,不过白天却变成了黑夜。当克谢尔克谢斯 看到和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为这一点很感不安,于是他询问玛哥斯僧, 这个天象是什么意思。他们告他说,这是神向希腊人预示他们的城市的毁灭。 他们说,因为太阳是希腊人的预言者,而月亮则是他们自己的预言者。克谢 尔克谢斯听了这话之后心中万分欢喜,便继续走上他的征途。
(38)当他即将率军离去的时候,被天象吓住,但是由于得到国王的赠赐 而得意起来的那个吕底亚人披提欧斯到克谢尔克谢斯这里来向他说:“主公, 我希望你能够赐给我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在你赠赐起来很容易,但对我这个 接受者来说却是珍贵的了”。克谢尔克谢斯以为披提欧斯绝不会要求他真正 要求的东西,于是回答说愿意答应他的请求,并命令他说出他所要求的东西。 于是披提欧斯便鼓起勇气来说:“主公,我有五个儿子,他们都不得不随你 去远征希腊。可是,国王啊!请你垂怜于我这样一个年迈的人,免除我的一 个儿子,就是我的长子的兵役,好让他照料我和我的财产吧。让我的其他四 个儿子和你同去吧,并希望你能完成你拟订的全部计划,凯旋归来”。
(39)克谢尔克谢斯大为震怒,他这样回答说:“你这卑劣的东西。你看, 我是亲征希腊的,和我一同走上征途的便有我的亲生儿子和亲兄弟,有我的 亲戚和朋友;而你是我的奴隶,是应当带着全家和你的妻子一同随我出征的, 怎么现在竟敢向我提起你的儿子?因此你要好好记住这一点,一个人的精神 就住在他的耳朵里,当它听到好言好语的时候,整个身体就充满了欢喜,但 当它听到相反的话时,全身便胀满了怒气。当你对我做好事并且更向我提出 做好事的保证的时候,你尚且决不能夸口,说你在慷慨大度这一点上超过了 国王,现在你既然不顾廉耻,那你将要得到的,就要少于你所应得的了。你 对我的款待挽救了你本人和你的四个儿子的性命,但是要罚你最喜爱的一个 人的性命”。他这样回答之后,立刻命令受命这样做的人们把披提欧斯的长 子找来并将之分割为二。这样做了之后,又把他的尸体在道路的右旁和左旁 各放一半,为的是使军队从这两半中间通过去。
(40)他们按照命令做了,而军队便从这中间走过去了。在前面引路的是 搬运辎重的士卒和驮兽,随在他们后面的是不按民族区分,而是由所有各个 民族混合而成的一个兵团;当军队的一大半开过去的时候,中间留了一个间 隔,为的是使上面所说的那些兵和国王区别开来。在这之后是全波斯人当中 最精锐的一千名骑兵作为前驱,随后则是全波斯人当中最精锐的一千名枪 兵,他们在行进时拿枪是枪尖向下的;在枪兵之后,是装饰得极其富丽堂皇 的十匹称为涅赛欧伊马的圣马。这些马所以称为涅赛欧伊马,是因为在美地 亚有一个称为涅赛昂的大平原,而这些高大的马就是在那里饲养起来的。在 这十匹马的背后,是八匹白马拉着的、宙斯神的神圣战车,战车手徒步跟着 牵引的白马,手里拉着缰绳。原来任何世间的人都不能乘坐在这个战车的位 子上面。在这之后就是克谢尔克谢斯本人了,他乘坐在涅赛欧伊马拖着的战 车上,他的陪乘的战车手是波斯人欧塔涅斯的儿子帕提拉姆培司。
(41)克谢尔克谢斯就这样地从撒尔迪斯出发了。但是只要在他想这样做 的时候,他就从战车上下来,改乘马车。在他的后面是波斯最精锐和出身最 高贵的一千名枪兵,他们是按照通常的方式带着枪的。枪兵后面又是一千名 精锐的波斯骑兵,骑兵后面则是从其余的波斯人当中选拔出来的一万名步 兵。其中一千名步兵的枪柄上安着金石榴来代替枪尾,他们就围在其他人等 的外面。里面的九千人则是枪柄上安着银石榴的。枪头向地带着枪的人们也 是安着金石榴的,而侍卫在克谢尔克谢斯身旁的人们则安看金苹果。在这一 万人后面配置着一万名波斯骑兵。在这些人后面是两斯塔迪昂的一段间隔, 在这后面就是剩下的杂军了。
(42)大军从吕底亚开向凯科斯河和美西亚的领土,从凯科斯出发,左手 沿着卡涅山,穿过阿塔尔涅乌斯而来到了卡列涅市。从这里他们行经底比斯 平原,通过阿特拉米提昂市和佩拉司吉人的安唐德罗斯市;然后就左手顺着 伊达山,进入了伊里翁的领土。然而在这之前,当他们先在伊达山的山下过 夜的时候,他们受到了雷电交加的风暴的袭击,结果就有相当多的人死在那里了。
(43)从大军自撒尔迪斯开放以来,司卡曼德罗斯河是第一条水流不足并 不敷大军及其畜类饮用的河流。因此当大军到达司卡曼德罗斯河的时候,克 谢尔克谢斯便登上了普利亚莫斯的卫城,想艰望它一下;在他看完并垂询了 和那里有关的一切一切之后,他便向伊里翁的雅典娜奉献了一千头牛的牺 牲,而玛哥斯僧更向那里的英雄们行了灌奠之礼。在他们这样做了之后,全 军在夜里感到了恐慌。 到天明的时候,他们便从那里继续进发,这时在他们的左手是洛伊提昂、 欧普里涅昂和与阿比多斯接壤的达尔达诺斯,而在他们的右手则是盖尔吉 斯·铁乌克洛伊人。
(44)当克谢尔克谢斯来到阿比多斯的时候,他想检阅一下他的全军。 他所以能检阅全军,是因为先前在这里的一个小山上特别为他设了一个 白石的宝座(这是阿比多斯人遵照国王先前的命令制造的)。克谢尔克谢斯就 坐在那里俯视海滨,从而把他的陆军和他的水师收入眼底。而当他了望这一 切的时候,他想看一下船与船之间的比赛。他们这样做了,结果是西顿的腓 尼基人取得了胜利;克谢尔克谢斯对于这次比赛以及他的大军深感满意。
(45)但是当克谢尔克谢斯看到他的水师遮没了整个海列斯彭特,而海滨 以及阿比多斯的平原全都挤满了人的时候,他起初表示他自己是幸福的,但 随后他就哭泣起来了。
(46)克谢尔克谢斯的叔父阿尔塔巴诺斯,就是在起初毫无顾虑地发表自 己的意见劝阻克谢尔克谢斯不去远征希腊的那个阿尔塔巴诺斯看到克谢尔克 谢斯哭了起来,便问他说:“国王,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和你刚才的所作所为 怎么有这样大的差别呀!你刚刚说你自己是幸福的,可是转眼之间你就哭起 来了”。克谢尔克谢斯回答说:“你看这里的人们,尽管人数是这样多,却 没有一个人能够活到一百岁。想到一个人的全部生涯是如此短促,因此我心 中起了怜悯之情”。但是阿尔塔巴诺斯回答说:“在我们的一生当中,我们 会遇到比这更加可悲的事情。因为,尽管我们的生命是短促的,不拘是这里 的人,还是其他的人,还没有一个人幸福到这样的程度,即他不会不只是一 次,而是多次,不由得产生与其生勿宁死的念头。我们遭到各种不幸的事故, 我们又受到疾病的折磨,以致它们竟使短促的人生看来都会是漫长的。结果 生存变成了这样一种可悲的事物,而死亡竟成了一个人逃避生存的一个求之 不得的避难所。神不过只是让我们尝到生存的一点点的甜味,不过就是在这 一点上,它显然都是嫉妒的”。
(47)克谢尔克谢斯回答说:“阿尔塔巴诺斯,让我们不要再谈你给了定 义的人生罢,而在我们目前万事顺遂的时候,我们也不要再去想那些不吉利 的事情罢。不过告诉我这一点。如果你在你的梦里没有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 梦中人的话,你是不是还要坚持你先前的意见并劝我不去远征希腊,还是你 改变了这个想法?你来明确地告诉我这一点罢”。阿尔塔巴诺斯回答说:“国 王,但愿我在梦中所看见的那个人达成我们两个人都期望的那个结果罢。但 是谈到我本人,则我甚至现在仍然是充满了恐惧和不安,我所以这样自有其 他许多的理由,特别是由于这样的一点,即我看到世界上最重大的两件东西 是敌视你的”。
(48)克谢尔克谢斯回答说:“你这人讲的话实在奇怪。你说的最敌视我 的这两件东西是什么呢?是不是你看到我的陆军的人数不足?还是以为希腊 大军的人数要比我们军队的人数多得多?还是你以为我们的水师比不上他们 的?还是你以为这两种情况都有?因为,假如在这方面你以为我们的大军有 什么不够的地方的话,那最好是尽快地再去集合一支大军”。
(49)阿尔塔巴诺斯回答他说:“国王啊,任何一个有正常判断能力的人 都不能发现这支陆军或船数有什么不够的地方。而如果你纠集更多军队的 话,则我所提到的那两件东西也便更加敌视你了。这两件东西就是土地和海 洋。因为,我认为,如果起了狂风暴雨的话,海上任何地方都没有一个海港 大到可以保证容纳下你的水师并搭救你的船只。而且即使有这样的海港,则 单是一个地方有也不行,而是要在你所经过的大陆沿岸都要有这样的海港。 既然看到没有海港可以容纳你的水师,那末就要记着,人不能控制事故,而 是要受到事故的摆布。现在这两件东西我已经告诉了你一件,我再告诉你另 外一件。我要说明为什么土地是你的敌人。如果在你的进军途中没有任何东 西阻挡你的话,则你在前方茫茫一无所知的土地上向前行进得越远,土地也 就越发表现出是你的敌人,因为任何人都不会充分满足于他所得到的成功 的。因此,我说,如果没有任何人抵抗你的话,则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益扩 大的领土也会产生饥馑的。在决策的时候由于考虑到他会遭遇到的一切而胆 怯,但是在行动上十分果敢,这样的人可以说是最有智慧的人了”。
(50)克谢尔克谢斯回答说:“阿尔塔巴诺斯,关于这些事情你的见解都 是很精当的。但是我以为,既不要害怕任何东西,也不要对每一种面临的情 况都加以同样严重的考虑。因为,假如不拘在任何情况之下,你都想对所有 的事情加以同样的考虑,那你根本就任何事情都做不成了。与其对任何可能 发生的情况都害怕,结果没有遭到任何危险,那在我看来,反而是对一切可 能发生的情况抱看坚定勇敢的信念,宁可遭到一半的危险好些了。如果你反 对所提出的任何意见,而你自己却又不能提出确实的办法,则你的一方面便 势必要和那提出了相反意见的人一样,同样会是错误的。因此,就这一点而 论,二者并无什么区别。一个不过是世间的平常人的人物,他如何能知道哪 个是确实的办法呢?我以为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以为获利的大抵是 那些有实行的愿望的人,而不是那些徘徊观望,对任何事情都加以考虑 的人。你已经看到,波斯的国力已强大到什么程度。这样说来,在我以前的 那些国王如果和你有相同的意见,或者他们自己没有这样的意见,却有象你 这样的顾问的话,你便不会看到我们的国运象今天这样的兴隆了。老实说, 先王们正是冒了危险,他们才把国威提到这样的高度的,因为只有冒巨大的 危险才能成就伟大的功业。因此,我们也应当仿效他们的榜样。我们现在是 利用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来进军,因此我们在任何地方也不会遇到饥馑,也 不会遇到任何其他不快意的事情,而我们在征服整个欧罗巴之后就会回来 的。因为首先,我们在进军时携带着充裕的粮草;再者,我们所进攻的土地 和民族的粮食也要转到我们手里来;而且我们所要进攻的对象,不是游牧民 族,而是务农的民族啊”。
(51)于是阿尔塔巴诺斯就说:“国王,我看既然你不许我们害怕任何危 险,那末就请再听一下我的这个意见罢。当我们要谈的事情是这样多的时候, 则我们的话也就不得不多了。刚比西斯的儿子居鲁士把只有雅典人除外的全 部伊奥尼亚人征服,并使他们向自己纳贡。因此我的意见是,你决不能率领 这些伊奥尼亚人去进攻他们父祖的国土。即使没有他的帮助,我们也完全能 够制服我们的敌人。因为,假如他们随着我们的大军出征,他们或者是极不 公正地奴役他们的祖国,或者是十分公正地帮助它得到自由。而如果他们做 得很不公正,他们也决不会因此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好处,可是他们若做得十 分公正,则他们便很可能因此使你的军队遭到巨大的损害。因此,请你记住 这句说得极好的古老的名言:‘在每件事开头的时候,是看不到它的结果 的’”。
(52)克谢尔克谢斯回答说:“阿尔塔巴诺斯,你害怕伊奥尼亚人倒戈, 这个看法在你所发表的意见当中要算是最错误的了。关于伊奥尼亚人,我们 有最确实的担保,而你本人和所有随大流士出征斯奇提亚的人也可以证明这 一点,那就是当波斯全军的命运都在他们的手里,任凭他们摧毁或救援的时 候,他们却表现了正义与信谊,而丝毫没有作出不正当的事情的意思。再者, 他们既然把他们的妻子、儿女和财产都留在我们的国内,我们就更不必担心 他们可能会有什么叛变的行为了。因此也不必为这件事担心罢。鼓起勇气来 守护我的家和我的王位罢,要知道在所有的人当中,你是我可以托之以王笏 的唯一的人物了”。
(53)克谢尔克谢斯讲完这话并把阿尔塔巴诺斯运到苏撒去之后,继而便 把那些最知名的波斯人召集了来。当这些人到来之后,他就对他们说:“波 斯人啊,我召集你们来是为了向你们提出这样的要求,即你们应当成为勇敢 的人,决不可玷辱波斯人先前成就的伟大而又光荣的勋业。让我们每一个人 以及我们全体黾勉从事罢,因为我们这样地尽力而为,乃是为了天下万民的 公共利益。因而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方请你们尽心竭力地去作战,因为据 我所听到的,我们所要进攻的也是很勇武的人们。而如果我们打败了他们, 人间就再没有大军可以和我们抗衡了。我们先向波斯国土的那些守护神祈 祷,然后就让我们渡过去罢。”
(54)在那一整天里,他们都在为渡过去而作准备。而在第二天,他们就 一面在桥上点起各种各样的香并在桥面的路上撒了桃金娘的枝于,这样地等 候太阳的升起。在太阳开起的时候,克谢尔克谢斯就用黄金盏向海中行灌奠 之礼并向太阳祷告说,在他到达欧罗巴的极远的边界之前,不要叫他遭受任 何意外致使他无法完成征服欧罗巴的事业。祷告之后,他便把这只黄金盏投 入海列斯彭特,和它同时投入的还有一个黄金的混酒钵和他们称为“阿齐纳 凯斯”的波斯刀(一尺左右长的短剑)。我不能正确制定,他把这些 东西投到海里去,是把它们奉献给天上的太阳,还是由于后悔他的笞打海列 斯彭特的行为,故而送礼物给海作为赔偿。
(55)这些事做完之后,他们便渡桥了。全部步兵和骑兵是从靠近彭托斯 方面的桥渡过去的,而驮畜和杂役人等则是从靠近多岛海方面的桥渡过去 的。在前面引路的是一万名波斯人,他们的头上都戴着冠;在他们后面,刚 是由所有各民族混成的大军。在那一天,就是这些人渡过去了。第二天首先 是骑兵,他们是枪尖向下地带着枪的;他们也是戴冠的。在他们之后是圣马 和神圣战车,再后面是克谢尔克谢斯本人和枪兵以及一千名骑兵,再后面就 是其余的军队了。就在这时,水师也启程驶向对岸了。但是在这以前,我还 听说国王是最后渡过去的。
(56)克谢尔克谢斯渡海到欧罗巴之后,就看他的军队在笞打之下渡过。 他的军队一刻不停地渡了七天七夜。有一个故事说,当克谢尔克谢斯渡过海 列斯彭特的时候,一个海列斯彭特人向他说:“宙斯啊,为什么你变成一个 波斯人的样子并把自己的名字改变成克谢尔克谢斯,而率领着全人类前来, 想把希腊灭亡?因为没有这些人的帮助,你也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
(57)当所有的人都渡了过去,而他们即将继续进军的时候,他们遇到了 一个巨大的朕兆。这个征兆虽然很容易解释,但克谢尔克谢斯却完全没有把 它放到心上。这个征兆就是:一匹马生了一只兔子。 这一朕兆的意义是容易猜到的,即克谢尔克谢斯率军出征希腊的时候, 是十分堂皇又非常神气的,可是在他回到同一地点的时候,他却是逃命了。 在撒尔迪斯地方,他还遇到了另外的一个征兆。一个骡子生了一个兼具雌雄两性的生殖器官的骡子,而雄性的生殖器官位于上方。
(58)他根本不把这两个征兆放到心上,却带领着他的陆军继续前进了。 他的水师驶出了海列斯彭特,沿着陆地行进,但它的方向却是和陆军的方向 相反的。原来水师是向西行进的,目的地是撒尔佩东岬,因为克谢尔克谢斯 曾命令他们开到那里去等待他。但是大陆上的军队却向着东方,即日出的方 向行进,他们经过凯尔索涅索斯,右手是阿塔玛斯的女儿海列的坟墓,左手 是卡尔狄亚市,进而穿过了一个叫做阿哥拉的市邑的中央。从那里转过了称 为美拉司的海湾而来到了水流不足因而不敷大军之用、同时美拉司湾因之而 得名的美拉司河。而在渡过了这条河之后,他们便向西行进,经过了爱奥里 斯人的阿伊诺斯市和司顿托里司湖,最后到达多里司科斯。
(59)多里司科斯地区位于色雷斯,这是沿海的一个广大的平原,一条名为海布罗斯的大河流经这个地区。在这里构筑过一个称为多里司科斯的王室 要塞,而自从大流士出征斯奇提亚的时候起,他便把一支波斯的卫戍部队设置在那里。因此克谢尔克谢斯便认为这里是他列队点兵的一个方便的地方。 而且他这样做了。现在已经来到多里司科斯的全部水师奉克谢尔克谢斯之命 在水师提督们的率领之下,移向与多里司科斯邻接的海岸,而在这部分的海 岸之上,有萨摩特拉开的撒列市和佐涅市;在它的尽头则是著名的塞列昂岬。 这个地方往昔乃是奇科涅司人的领土。他们把他们的船靠拢到这一带的海岸 并且把船拖到岸上进行检修。另方面,克谢尔克谢斯这时便在多里司科斯点 兵。
(60)我不能精确地说出,每一个地方各出多少人(因为没有人提过这一 点)。但是全部陆军的总数看来是一百七十万人。人数是这样计算起来的。把 一万人集合在一个地点,而当他们尽可能地密集起来的时候,就在他们的四 周划一个圆圈;圆圈画好之后,这一万人便退出去,然后在这个圆圈上面建 造一道到人的脐部那样高的石墙。石墙造好之后,便使另外的人们也到石墙 里面去,直到所有的人都用这样的办法计算完毕。人数计算完毕之后,他们 便按照他们各个民族的区分排列起来了。
(61)参加出征的军队的人们是这样的。先说波斯人,他们的装束有如下 述。他们头上戴着称为提阿拉斯的软毡帽,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带袖内衣, 上面有象鱼鳞那样的铁鳞;腿上穿着裤子。他们没有一般的盾牌,而用的是 细枝编成的盾,盾的背面挂着他们的箭筒。他们使用短枪、长弓、芦苇制成 的箭,此外还有挂在右胯腰带地方的短剑。他们的统帅是克谢尔克谢斯的妻 子阿美司妥利斯的父亲欧塔涅斯。在古昔的时候,希腊人称这些波斯人为凯 培涅斯,但是波斯人自己和他们的邻国人则称之为阿尔泰伊欧伊。但是当达 纳耶和宙斯的儿子培尔赛欧斯来到倍洛斯的儿子凯培欧斯这里,并娶了他的 女儿安多罗美达的时候,培尔赛欧斯就得了一个他命名为培尔谢斯的儿子, 而且他把这个儿子就留在那里,因为凯培欧斯是没有男性的子嗣的。波斯人 的名字便是从这个培尔谢斯来的。
(62)军中美地亚人的装束是和波斯人的装束一样的。老实说,上述样式 的戎装与其说是波斯的,还勿宁说是美地亚的。他们的将领是出身阿凯美尼 达伊家的提格拉涅斯。在往昔,所有的人都把这些人你为阿里亚人,但是当 科尔启斯人美地亚从雅典来到阿里亚人这里的时候,他们便象波斯人那样地 也改换了他们的名字。这是美地亚人自己关于他们本身的说法。军中的奇西 亚人的装束和波斯人相同,但是他们不戴软毡帽,而是戴着头巾。他们的将 领是欧塔涅斯的儿子阿纳培司。叙尔卡尼亚人(第三卷大流士的臣民当中没有提到叙尔卡尼亚人;他们住在里海的东南岸)的装备和波斯人一样,他们的 将领是美伽帕诺斯,这个人后来成了巴比伦的太守。
(63)参加出征的军队的亚述人头上戴着青铜的头盔,它是人们用青铜以 一种难于形容的异邦样式编成的。他们带着埃及式的盾牌、枪和短剑,此外 还有安看铁头的木棍;他们穿着亚麻的胴甲。希腊人称这些人为叙利亚人, 但异邦人则称他们为亚述人。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迦勒底人。他们的将领是 阿尔塔凯耶斯的儿子欧塔司佩斯。
(64)从军的巴克妥利亚人头上戴的和美地亚人头上戴的极为相似。 他们带着本国制造的藤弓和短枪。属于斯奇提亚人的撒卡依人戴着一种 高帽子,帽子又直又硬,顶头的地方是尖的。他们穿着裤子,带着他们本国 自制的弓和短剑,此外还有他们称之为撒伽利司的战斧。这些人虽是阿米尔 吉欧伊·斯奇提亚人,却被称为撒卡依人,因为波斯人是把所有斯奇提亚人都称为撒卡依人的。巴克妥利亚人和撒卡依人的将领是大流士和居鲁士的女儿阿托撒之间所生的儿子叙司塔司佩斯。
(65)印度人穿着木棉制的衣服,他们带着藤弓和安着铁头的膝箭,这就 是他们的装备。他们是配置在阿尔塔巴铁斯的儿子帕尔纳扎特列斯的麾下出征的。
(66)阿里亚人是装备看美地亚弓的,但是在所有其他方面都和巴克妥利 亚人一样。他们的将领是叙达尔涅斯的儿子西撒姆涅斯。从军的帕尔提亚人, 花拉子米欧伊人、粟格多伊人、健达里欧伊人和迪达卡伊人的装束和巴克妥 利亚人的装束一样。帕尔提亚人和花拉子米欧伊人的将领是帕尔那凯斯的儿 子阿尔塔巴佐斯:粟格多伊人的将领是阿尔泰欧斯的儿子阿扎涅斯;健达里 欧伊人和迪达卡伊人的将领是阿尔塔巴诺斯的儿子阿尔杜庇欧斯。
(67)从军的卡斯披亚人穿着皮裘,他们带看国产的藤弓和短刀。这就是 他们的装备了。他们的将领是阿尔杜庇欧斯的兄弟阿里奥玛尔多斯。萨朗伽 伊人由于穿着染色的袍子而十分引人注目。他们穿看高到膝盖的靴子,带着 美地亚的弓和枪。他们的将领是美伽巴佐斯的儿子培伦达铁斯。帕克壮耶斯 人也穿着皮裘,他们带着本国制的弓和短剑;他们的将领是伊塔米特列斯的 儿子阿尔塔翁铁斯。
(68)乌提欧伊人、米科伊人和帕利卡尼欧伊人的装备和帕克杜耶斯人的 装备相同。统率乌提欧伊人和米科伊人的将领是大流士的儿子阿尔撒美涅斯。统率帕利卡尼欧伊人的是欧约巴佐斯的儿子西洛米特列斯。
(69)阿拉伯人穿着腰间系带的称为吉拉袍子。在他们的右面带着长弓, 这种弓在把弓弦放开的时候两端是向后弯曲的。埃西欧匹亚人穿着豹皮和狮 子皮的衣服,他们带着不下四佩巨斯长的、椰子树干制成的弓和藤制的短箭, 箭头不是铁的,而是磨尖了的石头,也就是人们用来刻印章的那种石头。他 们还带着枪,枪头是用羚羊角削制而成的。此外,他们还带着有木节的棍子。 当他们出战的时候,他们把他们一半的身体涂上白垩,身体的另一半涂上赭 红。指挥阿拉伯人和住在埃及上方的埃西欧匹亚人的将领是大流士和居鲁士 的女儿阿尔杜司托涅所生的儿子阿尔撒美斯;阿尔杜司托涅在大流士的妻子 当中是最受宠爱的,大流士曾下令用打薄了的黄金给她造象。埃及上方的埃 西欧匹亚人和阿拉伯人的将领就是阿尔撒美斯了。
(70)而从日出的方向那一面来的埃西欧匹亚人(原来参加出征的有两种 埃西欧匹亚人)是配置在印度人的部队里的。他们和另一部分的埃西欧匹亚人 在外表上没有任何不同之处,不同的只是言语和头发而已。原来东方的埃西 欧匹亚人是直头发的,但是利比亚的埃西欧匹亚人却有着全人类当中最富于 羊毛性的头发。亚细亚的这些埃西欧匹亚人的装备大部分是和印度人一样 的,但是他们在头上却戴着从马身上剥制下来的整个前头部,马的耳朵和鬃 毛还都留在上面。他们用马鬃来代替冠毛,他们并使马的耳朵硬挺地竖在那 里。他们不用盾牌,而是用仙鹤皮当作一种防护武器。
(71)利比亚人是穿着皮革制的衣服参加出征的,他们用给火烤硬的一种 木制投枪。他们的将领是欧阿里佐斯的儿子玛撒该斯。
(72)参加出征的帕普拉哥尼亚人头上戴着编制的头盔,他们带看小盾、 不大的枪,此外还有投枪和短刀。他们穿着他们本国特有的、到下腿一半地 方高的靴子。里巨埃斯人、玛提耶涅人、玛利安杜尼亚人和叙利亚人的装备 和帕普拉哥尼亚人的装备一样。波斯人把这些叙利亚人称为卡帕多启亚人。 帕普拉哥尼亚人和玛提耶涅人的将领是美伽西多罗斯的儿子多托司,玛利安 杜尼亚人、里巨埃斯人和叙利亚人的将领是大流士和阿尔杜司托涅之间所生 的儿子戈布里亚斯。
(73)普里吉亚人的装备除去很小的差别之外,大都和帕普拉哥尼亚人的 装备一样。根据马其顿人的说法,这些普里吉亚人当他们住在欧罗巴,与马 其顿人为邻的时候,他们称为布利该斯人;但是当他们移居到亚细亚去的时 候,他们便也改变了自己的名称并称为普里吉亚人了。从普里吉亚移居来的 阿尔美尼亚人的武装和普里吉亚人的装备一样。他们这两种人都是以大流士 的女婿阿尔托克美斯为统帅的。
(74)吕底亚人的武装和希腊人的武装十分相似。吕底亚人先前被称为迈 奥涅斯人,而后来则改变了名字并按照阿杜斯的儿子吕多斯的名字来称呼 了。美西亚人在头上戴着他们本国特有的盔,他们带着小盾和用火烤硬的木 制投枪。这些人是从吕底亚来的移民,他们由于奥林波斯山而被称为奥林皮 埃诺伊人。吕底亚人和美西亚人的将领是曾和达提斯一道进攻马拉松的、阿 尔塔普列涅斯的儿子阿尔塔普列涅斯。
(75)从军的色雷斯人头上戴着狐皮帽,身上穿着紧身内衣,外面还罩着 五颜六色的外袍。他们的脚上和腰部穿着幼鹿皮的靴子,同时带着投枪、小 圆盾和小短剑。这些人在他们渡海到亚细亚之后便称为比提尼亚人,但在这 之前,他们自己说,由于他们居住在司妥律蒙河河畔,他们便称为司妥律蒙 人。他们说,他们是被铁乌克洛伊人和美西亚人赶出了他们自己的故土的。 亚细亚的色雷斯人的将领是阿尔塔巴诺斯的儿子巴撒凯斯。
(76)[披西达伊人]带着生牛皮的小楯,他们每个人使用两支猎狼用的 投枪;他们带着青铜的头盔,在这种头盔上有青铜制的牛耳和牛角,在这上 面还有顶饰。他们的腿上裹看紫色的布带。在他们的国土上有一个奉祀阿列 斯神的神托所。
(77)卡贝列斯人是迈奥涅斯人;他们被称为拉索尼欧伊人,他们的装束 和奇里启亚人相同,而在我列举到奇里启亚人列阵的地方时,我还要加以叙 述的。米吕阿伊人带着短枪,他们的衣服是用别针扣起来的。他们当中有的 人带着吕奇亚的弓,头上戴着皮帽子。统率所有这些人的将领,是叙司塔涅 斯的儿子巴德列斯。
(78)莫司科伊人头上戴着木盔,他们带着盾和短枪,但短枪的枪头却是 很长的。从军的提巴列诺伊人、玛克罗涅斯人和摩叙诺依科伊人的装备和莫 司科伊人的装备是相同的。至于统率他们的将领,则莫司科伊人和提巴列诺 伊人的将领是阿里奥玛尔多斯,他是大流士和居鲁士的儿子司美众迪斯的女 儿帕尔米司所生的儿子;玛克罗涅斯人和摩叙诺依科伊人的将领是担任海列 斯彭特的赛司托斯的太守的、凯拉司米斯的儿子阿尔塔乌克铁斯。
(79)玛列斯人戴着他们本国特别编的头盔,他俩带看革制的小盾和投 枪。科尔启斯人戴着木盔,带着生牛皮的小盾、短枪,此外还有刀。玛列斯 人和科尔启斯人的将领是铁阿司披斯的儿子帕兰达铁斯。从军的阿拉罗狄欧 伊人和撒司配列斯人的装备和科尔启斯人的装备相同。他们的将领是西洛米 特列斯的儿子玛西司提欧斯。
(80)从红海(埃律特列海)方面以及从国王使所谓“强制移民”定居的那 些岛来的岛上部落,他们的装束和武器酷似美地亚人。这些岛民的将领是巴 该欧司的儿子玛尔东铁司,这个人在下一年率军在米卡列作战时,就在那里 的战斗中阵亡了。
(81)以上便是参加陆师并被编入步兵的各个民族。这支大军的将领们就 是我上面所提到的那些人,也正是这些人整顿和检点队伍,并任命千夫长和 万夫长,至于百夫长和十夫长则是由万夫长来任命了。此外还有军队和民族 的头目。不过,以上所我的人们都是将领。
(82)统率这些人以及全部陆军的将领是戈布里亚斯的儿子玛尔多纽斯、 对远征希腊的事情提出了反对意见的那个阿尔塔巴诺斯的儿子特里坦塔伊克 美斯、欧塔涅斯的儿子司美尔多美涅斯(这两个人都是大流士的侄子,因此他 们和克谢尔克谢斯是叔伯兄弟),大流士和阿托撒的儿子玛西斯铁斯、阿里亚 佐斯的儿子盖尔吉司和佐披洛司的儿子美伽比佐斯。
(83)以上便是万人队以外的全部陆军的将领。叙达尔涅斯的儿子叙达尔 涅斯是这一万名波斯精兵的将领,这一万人由于下面的原因而被称为“不死 队”。即如果在他们当中有任何一个人因死亡或因病而出缺的话,便选拔另 一个人代替他,因此他们便从来不会多于或是少于一万人。在全体兵员当中, 波斯人是装束得最华丽的、他们又是全军中最勇敢的,他们的装备就是象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在这之外,他们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是他们拥有大量的黄 金。同时他们随身还带着有盖的马车,里面载着妾嬖和许多装束很好的仆从:他们的粮食和军队的其余人等的粮食分别开来,它们是用骆驼和驮兽载运的。
(84)这些民族都有骑兵,不过,并不是他们都提供了骑兵,而只有我下 面所列举的。首先,波斯人的装束和他们的步兵相同,所不同的,只是他们 当中有一部分人戴着锻制的青铜和铁的头饰。
(85)此外还有某些称为撒伽尔提欧伊人的游牧民。他们讲的是波斯语, 但他们的装束却是在波斯人和帕克杜耶斯人之间;他们提供了八千名骑兵。 除去只有匕首之外,他们的习惯是不使用青铜的或是铁的武器,而只使用革 纽编成的轮索。在他们出战的时候,他们就是抑仗着这些武器的。下面就是 他们的作战方法。当他们和敌人遭遇的时候,他们就把皮索投出去,皮索的 一端有一个套圈。不管他们用这个套圈套住什么,人也好马也好,他们就把 对方向自己的这一面拉,这样敌人就被捲在套圈里绞死了。这就是他们的作 战方法,他们在军中是配列在波斯人的身旁的。
(86)美地亚人的骑兵和他们的步兵的装备是一样的。奇西亚人也是一 样。印度人的骑兵和他们的步兵同样装备,他们乘着战马,并且驾看马和野 骡拉着的战车。巴克妥利亚人的骑兵的装备和他们的步兵一样,卡斯披亚人 也是一样。利比亚人的骑兵也和他们的步兵的装备一样,他们也都驱着战车。 同样,卡斯披亚人和帕利卡尼欧伊人的装备也和他们的步兵一样。阿拉伯人 的装备和他们的步兵的装备一样。他们全都骑着速度决不比马差的骆驼。
(87)只有这些民族是提供了骑兵的。骑兵的人数,除去骆驼和战车以外, 是八万人。所有其余的骑兵分列为若干队,但阿拉伯人配置在最后面,因为 马是看不得骆驼的,他们配置在后面,就为的不使马受惊。
(88)骑兵的统帅是达提斯的儿子哈尔玛米特雷斯和提泰欧斯。另外一个 和他们一同担任骑兵统帅的是帕尔努凯斯,但他由于生病而被留在撒尔迪斯 了。原来他们正在从撒尔迪斯出发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件悲惨的意外事件。 他骑在马上的时候,一只狗在马腿下面跑;马出其不意地看到狗,受到惊吓 而用两只后腿直立了起来,这样便把帕尔努凯斯摔下来了。在他摔下来之后, 他吐了血,因此受伤憔悴下去,终于再也没有康复的希望了。那匹马立刻依 照帕尔努凯斯的命令受到了处分;他的仆从把这匹马牵到它把主人摔掉的地 方,从膝盖的地方砍掉了它的腿。这样,帕尔努凯斯便失掉了他的统帅地位。
(89)三段桡船的数目是一千二百零七艘。提供了这些船的是如下的人 们。首先,腓尼基人和巴勒斯坦的叙利亚人一道,提供了三百只。至于他们 的装备,则他们头上戴着和希腊的样式很相似的盔,穿着亚麻制的胴甲,带 着没有框的盾牌以及投枪。根据腓尼基人他们自己的说法,这些腓尼基人在 古昔是住在红海的岸上,而从那个地方迁移过来之后,他们便定居在叙利亚 的沿岸地带。叙利亚的那块地方以及一直到埃及的地方总称为巴勒斯坦。埃 及人提供了二百只船。他们头上戴着编成的盔,拿着大边的、向里面凹的盾 牌,海战用的矛和大战斧。他们大多数的人穿着胴甲并带着大刀。
(90)以上就是他们的装备。赛浦路斯人提供了一百五十只船,说到他们 的装备,则他们王公的头上都缠着头巾,他们的一般人则穿看紧身衣;在所 有其他方面,他们是和希腊人一样的。按照赛浦路斯人自己的说法,他们是 由以下的一些民族构成的。有一些人是撒拉米司和雅典出身的,有一些人是 阿尔卡地亚出身的,有一些人是库特诺斯出身的,有一些人又是埃西欧四亚 出身的。
(91)奇里启亚人提供了一百只船。他们也戴着他们本国特有的盔,拿着 生牛皮制造的圆牌代替盾牌使用,穿着羊毛的紧身衣。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两 支投枪和一把与埃及的弯刀很相似的刀。这些奇里启亚人在古昔是叫做叙帕 凯奥伊人,他们现在的名字是由于腓尼基人阿该诺尔的儿子寄里科斯而得到 的。帕姆庇利亚人提供了一百只船,他们的装备是和希腊人相似的。这些帕 姆庇利亚人是和阿姆披罗科司与卡尔卡司一道从特洛伊离散出来的那些人的 后裔。
(92)吕奇亚人提供了五十只船。他们穿着胴甲和胫甲,带着山茱萸制的 弓和没有羽毛的箭以及投枪。他们的后上披着山羊皮,头上戴着四周有一圈 羽毛的帽子。他们还带着匕首和弯刀。吕奇亚人是克里地出身的,过去他们 是叫做铁尔米莱人。他们的名称来自雅典人潘迪昂的儿子吕科斯。
(93)亚细亚的多里斯人提供了三十只船,他们的武器是希腊式的,而他 们自己则是伯罗奔尼撒地方出身的,卡里亚人提供了七十只船,他们带看弯 刀和匕首,但是在其他方面却和希腊人一样。在我这部历史一开头的地方(见第一卷第一七一节)我就谈到了他们,而且提到了他们先前叫做什么名字。
(94)伊奥尼亚人提供了一百只船,他们的装备和希腊人相似。这些伊奥 尼亚人,当他们居住在伯罗奔尼撒的今天称为阿凯亚的那个地方的时候,在 达纳岛司和克苏托斯来到伯罗奔尼撒之前,正如希腊人所说,他们是叫做沿 海地区佩拉司吉人的(希罗多德把希腊已知的最古老的居民通称为佩位司吉人):他们的伊奥尼亚人的名称则来自克苏托斯的儿子伊 昂。
(95)岛上居民提供了十七只船。他们的装备是希腊式的。他们也是属于 佩拉司吉族的,他们后来由于与雅典出身的十二城市(参见第一卷第一四二节)的伊奥尼亚人相同的理 由而被称为伊奥尼亚族。爱奥里斯人提供了六十只船。他们是希腊式的装备。 按照希腊人的说法,在先前他们被你为佩拉司吉人。阿比多斯人以外的海列 斯彭特人(阿比多斯人曾奉国王的命令留在家里守卫桥梁),其他自彭托斯随 军出征的人们提供了一百只船,他们是希腊式的装备。他们是伊臭尼亚人和 多里斯人的移民。
(96)在所有的船只上,波斯人、美地亚人和撒卡依人是战斗员。提供了行驶得最好的船只的是腓尼基人,而在腓尼基人当中则是西顿人。这些人和编入陆师的那些人一样,也各自有他们本族的首领,我在这里不提他们的名字了,因为对于我的历史的目的来说,我并不是非这样做不可的。各族的这些个别的首领是不值一提的,而且每个民族的每个城市又都有它自己的一个 首领。不过他们不是以将领的资格,而是以和其余的参加罩队的人们同样的隶臣资格参加出征的。至于那些最高统帅是什么人,而每族的波斯统帅又是什么人,这我已经说过了。
(97)统率水师的将领是大流士的儿子阿里阿比格涅斯、阿司帕提涅斯的 儿子普列克撒司佩斯、美伽巴铁斯的儿子美伽巴佐斯、大流士的儿子阿凯美 涅斯:统率伊奥尼亚和卡里亚水师的则是大流士和戈布里亚斯的女儿之间所 生的儿子阿里阿比格涅斯;统率埃及水师的是克谢尔克谢斯的同胞兄弟阿凯 美涅斯,其他二人则指挥其余的水师。至于集合到一起的三十桡船、五十桡 船、轻艇以及运送马匹的长船,则算起来总针有三千之数。
(98)除去上述的水师提督们以外,船上的人们当中最有名的是这样一些人:西顿人阿努索斯的儿子铁特拉姆涅司托斯、推罗人西罗莫斯的儿子玛顿、 阿拉多斯人阿格巴罗斯的儿子美尔已罗斯、奇里启亚人欧洛美东的儿子叙恩 涅喜斯、吕奇亚人西卡司的儿子库贝尔尼司科斯、赛浦路斯人凯尔西司的儿 子戈尔哥斯和提玛戈拉斯的儿子提莫纳克斯,在卡里亚人中间则有图姆涅斯 的儿子希司提埃伊欧斯、叙塞尔多莫司的儿子披格列斯和坎道列斯的儿子达 玛西提摩斯。
(99)除去只有阿尔铁米西亚之外,关于其他队长的事情我就不谈了、因 为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阿尔敛米西亚以妇女之身,竟然随着大军出征希腊, 这实在是使我惊叹不置的事情。原来在她的丈夫死时,她只有一个未成年的 儿子,因此她便亲自执掌国政。这次她不是由于必要,仅仅是由于逞勇好胜 才参加了出征。阿尔铁米西亚是她的名字,她是吕戈达米斯的女儿,因而从 她的父系来说,她是一个哈利卡尔那索斯人,但从她的母系来说,她是一个 克里地人。她是哈利卡尔那索斯人、科斯人、尼叙洛斯人、卡律德诺斯人的 首领,她提供了五只船。她的船在全部水师当中,是仅次于西顿的最出名的 好船。在所有的同盟者当中,是她向国王提供了最好的意见。我上面所说的, 由她领导的城市,我敢说都是多里斯族的;哈利卡尔那索斯人是特罗伊真人, 其余的人则是埃披道洛斯人。
(100)关于水师的事情,我就说到这里为止了。当克谢尔克谢斯检点和配 列了他的大军之后,他想乘上战军对大军来一次检阅。在这之后不久他就这 样做了,他乘着一辆战军走过了每一民族的士兵,他向他们进行询问,而他 的书记便把他们的回答记录下来,直到他从一端到另一端检阅完了全部骑兵 和步兵。检阅完毕而舰船也已被拉下来出海的时候,克谢尔克谢斯便下了战 军,乘上西顿的一只船,坐在那里的黄金华盖下面,航过了各船的船头,和 对陆军一样地向他们进行询问并且也下令把回答记录下来。船上的首长们把 船驶到离岸四普列特隆的地方并在那里投锚列队、船头向着陆地的方向,而 船上的战斗员也武装起来作了战斗的准备。克谢尔克谢斯是通过船头和陆地 之间约海面对它们进行了检阅的。
(101)在他同样地检阅了他的全部水师并从船上下来之后,他便派人去召 见随他一同出征希腊的阿里司通的儿子戴玛拉托斯。他叫来戴玛拉托斯之后 就这样问他说:“戴玛拉托斯,现在我很高兴问你一些想问你的事情。你是 一个希腊人,而你和跟我谈话的其他希腊人都告诉过我,你是一个既非最小 又非最弱的希腊城市的人。因此告诉我,希腊人有没有力量抵抗我,因为我 以为,纵然全体希腊人和所有其他西方的人们集合到一起,如果他们不同心 协力的话,他们也没有力量受得住我的进攻。虽然如此,我还是愿意听一听 你的意见,听一听你对于他们的看法”。听到这个询问之后,戴玛拉托斯就 回答说:“国王,我还是讲老实话呢,还是讲你欢喜听的话呢?”克谢尔克 谢斯要他心里想什么就讲什么,并告他说他决不会因此便失宠子国王的。
(102)戴玛拉托斯听到这话以后就说:“国王啊,既然你命令我无论如何 都要讲老实话,并且要我讲今后不会被你发现是虚伪的话,那末我就说,希 腊的国土一直是贫穷的,但是由于智慧和强力的法律。希腊人自己却得到了 勇气;而希腊便利用了这个勇气,驱除了贫困和暴政。对于居住在多里斯地 方的全体希腊人,我是赞赏他们的,不过下面我不打算把他们一一谈到,而 只谈一谈拉凯戴孟人。关于他们,我要说的是,首先,他们决不会接受你那 些等于使希腊人变为奴隶的条件;其次,纵使在所有其余的希腊人都站到你 的这一面来的时候,他们也会对你进行抵抗的。至于他们的人数,你无需问 我会做出我所说的那样事情来的人有多少,一千人也好,比一千人多或是少 也好,总之他们的军队是一定要对你作战的。”
(103)克谢尔克谢斯听到这话之后笑了,他说:“戴玛拉托斯,你讲的这 是什么话!一千人竟然敢和我的这样大的一支军队作战!我要你告诉我,你 说如果你是这些人的国王的话,你是不是愿意立即同十个人作战?而且如果 你的国家的规定是象你所说的那样,则你既然是他们的国王,当然也就按照 你们的法律对付多一倍的敌手了。这样,如果那些希腊人的每个人对付我的 军队的十个人的话,那你显然就一定要对付二十个人了。只有这样才能证明 你讲的话是真实的,可是如果这样给自己大吹大擂的你们希腊人,和你以及 来谒见我的希腊人身材一样的话,那未恐怕你所讲的话也不过是一种无聊的 法螺罢了。认我们根据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来考察一下罢:一千人、一万人 或甚至五万人也好,如果他们都是同样地自由而不是在一个人的统制之下的 时候,他们怎么能够抵抗我这样大的一支军队呢?而假使你们希腊人有五千 人的话,那我们比他们每一个人还要多一千人。因为,倘若他们按照我们的 习惯由一个人来统治的话,那他们就由于害怕这个人而会表现出超乎本性的 勇敢,并且在鞭笞的威逼之下可以在战场之上以寡敌众;可是当他们都被放 任而得到自由的时候,这些事情他们便都做不到了。在我个人来看,我以为 纵令希腊人的人数和波斯人相等,他们和波斯人单独作战也不会是波斯人的 对手。老实讲,你所说的这种能力,正只是我们,而不是别的人才有,不过 即使在我们中间这样的人也不多,而只有少数。在护卫我的波斯枪兵当中, 有一些人是可以不费什么气方便同时对三个希腊人作战的,你根本不知道这 些人,却在这里大讲昏话了。”
(104)戴玛拉托斯听了这话之后,就回答说:“国王啊,我从一开始就知 道,如果我讲了真实话,你听了是会不高兴的。但既然你一定要我尽可能讲 我自己心里的话,那我就把斯巴达人的情况向你讲了罢。虽然如此,至于我 是否对他们有什么偏爱,你自己是知道得最清楚的,斯已达人夺去了我的尊 荣的职位以及我一家世世代代的特权,并且使我变成了一个没有祖国的亡命 者。而正是你的父亲收容了我,把住所和生计赐给了我。如果一个头脑清醒 的人拒绝接受你父亲的显然的好意,邢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倒是应当对这 伴事表示最恳切的感谢的。至于我个人,我不能担保我能够和十个敌人作战, 也不能担保我能够和两个敌人作战,而如果问我自己的意思,则我甚至不愿 和一个敌人作战;可是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或是在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使我非 如此做不可的时候,我也甘愿和自称一个可顶三个希腊人的那些人当中的一 个人作战。拉凯戴孟人的情况也是这样。在单对单作战的时候,他们比任何 人都不差;在集合到一起来作战的时候,他们就是世界上无敌的战士了。他 们虽然是自由的,但是他们并不是在任何事情上都自由的。他们受着法律的 统治,他们对法律的畏惧甚于你的臣民对你的畏惧。我可以拿出证据来证明 他们的确是这样:凡是法律命令他们做的,他们就做,而法律的命令却永远 是一样的,那就是,不管当前有多么多敌人,他们都绝对不能逃跑,而是要 留在自己的队伍里,战胜或是战死。如果我说的这番话在你看来只不过是愚 蠢的话,那个后就不要叫我讲话好了;因为我现在的话也是迫不得已才说的。 不过,国王啊,我是希望你的希望能实现的。”
(105)以上就是戴玛拉托斯回答的话。克谢尔克谢斯把他的这话当成笑 谈,而没有发火,他把他十分客气地送走了。在和戴玛拉托斯谈了话以后, 克谢尔克谢斯便任命美伽多司科斯的儿子玛司卡美斯担任那个多里司科斯的 太守并黜免了大流士过去在那里任命的人。随后,他便率军经由色雷斯向希 腊进发了。
(106)他留下的这个玛司卡美斯乃是这样的一个人,克谢尔克谢斯只把赠 品赐给这个人,因为他认为在他或大流士所任命的一切太守当中,玛司卡美 斯是最勇敢的人物。他每年都下赐赠品,克谢尔克谢斯的儿子阿尔托克谢尔 克谢斯对于玛司卡美斯的后裔也是这样。原来在这次远征之前,在色雷斯和 海列斯彭特的到处就都设置太守了。那个地方的全部太守,除去多里司科斯 的太守之外,在这次远征之后全给希腊人赶下来了;但是任何人却都不能把 多里司科斯的玛司卡美斯赶下来,虽然有并多人试图这样做。由于这个原因, 波斯的国王在任何时候都把赠品赐给他。
(107)在那些给希腊人赶下来的人们当中,克谢尔克谢斯认为没有一个勇 敢的人物,例外的只有治理埃翁的波鼓司。克谢尔克谢斯对这个波该司从来 就是赞不绝口的,而对于波该司死后还生活在波斯的他的儿子们,则给以极 大的荣誉,实际上波该司看来也完全是值得受到一切赞扬的。当他给在米尔 提亚戴斯的儿子奇蒙统率之下的雅典人包围起来的时候,他本来是可以在缔 给城下之盟之后离开埃翁并返回亚细亚的。虽然如此,他却不愿这样做,因 为他害怕国王会以为他是由于怯懦而贪生怕死的,这样他便抵抗到底了。而 当他的城内粮食用尽的时候,他便架起一个大木堆,把他自己的妻子儿女、 妾嬖、仆从等人扫数杀死投到火里,然后把城里的全部金银拿出来从城上投 到司妥律蒙河内。做完这一切之后,他自己也就投到火堆里烧死了。因此直 到今天波斯人还称赞他,这完全有道理的。
(108)克谢尔克谢斯从多里司科斯出发向希腊进军,在征途上他不拘遇到 什么人,都强迫这些人加入他的军队。原来我在前面已经说过,直到帖撒利 亚的全部土地都由于美伽巴佐斯和在他之后的玛尔多纽斯的征服而受到奴役 并成了国王的纳贡者。在他从多里司科斯上路以后,他首先经过了萨摩特拉 开人的要塞,而在最西端修建的那座要塞是一座称为美撒姆布里亚的市邑。 接着它的则是塔斯人的司安律美市。在这两个市邑之间流着一条利索司河, 这条河现在竟不够克谢尔克谢斯大军的饮用而给搞乾了。所有这一的地方过 去是叫做伽拉伊凯,现在则叫做布里昂提凯。但若按照正当的根据,这也应 当是奇科尼亚人的地方。
(109)在渡过了当时已经乾涸的利索司河的河床之后,他又走过了玛罗涅 亚、狄凯亚和阿布戴拉这几个希腊城市。在走过了这些城市以后,他又经过 了它们附近的一些有名的湖;在玛罗涅亚和司安律美之间有伊兹玛里司湖, 在狄凯亚附近有比司托尼斯湖,而特拉沃斯河与孔普桑托斯河便是流入这个 湖的。在阿布戴拉附近,克谢尔克谢斯并没有经过任何有名的湖,都渡过了 流入大海的涅司托斯河。从这些地方他又经过了大陆上的一些城市,其中一 个城市的附近有一个周匝大约有三十斯塔迪昂长的湖,湖水很咸而湖中又有 很多的鱼。单是叫驮畜喝水就把这个湖给喝乾了。这个城市叫做披司图洛斯。 克谢尔克谢斯在进军的道路上经过了沿海的这些希腊城市,这些城市都是在 他的左面的。
(110)他所经过的土地上面的色雷斯人的部落,有帕依托伊人、奇科尼亚 人、比司托尼亚人、撒帕依欧伊人、戴尔赛欧伊人、埃多诺伊人、撒安拉伊 人。这些部落当中凡是住在海边的都上船参加了水师,我上面所提到的住在 内地的人们则全部被迫参加了陆军,例外的只有撒安拉伊人。
(111)据我们所知道的,撒妥拉伊人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人的役使,在全体色雷斯人当中,只有他们是直到今天还保持着自由的。原来他们居住在复盖 着各种树木和雪的高山上,而且他们又是非常卓越的战士。狄奥尼索斯的神托所便是属于他们的,这个神托所位于最高的一座山峰之上,这个庙的预言者(解释神托的人)是撒妥拉伊人当中的倍索伊人,降神的人,则和 在戴尔波伊的情况一样,也是一个女祭司。这里并没有什么比那里更加玄妙 的事情。
(112)通过了上述的地方之后,克谢尔克谢斯继而叉通过了披埃里亚人的 要塞,一个要塞叫做帕格列斯,一个要塞叫做培尔伽莫斯。在这条道路上, 他是沿着这些要塞的城墙行进的,在他的右手就是既高且大的宠伽伊昂山; 山上有披埃里亚人、欧多曼托伊人、特别是撒妥拉伊人所开发的金银矿。
(113)经过居住在宠伽伊昂山以北的、称为多贝列斯人和帕伊欧普拉伊人 的派欧尼亚人所注的地方之后,他便向西行进,一直来到了司妥律蒙河和埃 翁市。治理埃翁市的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当时还在世的波该司。在宠伽伊 昂山周边的全部地区是叫做披利斯。这个地方向西一直伸展到流入司妥律蒙 河的安吉铁斯河,南面到司妥律蒙河本身;玛哥斯僧在这条河的岸上屠宰白 马来献神以求吉兆。
(114)在河岸上施行了这样的以及其他一些魔法之后,他们便在埃多诺伊 人的一个叫做“九路”的市邑那里渡过了河,因为他们发现那里已经架上了 桥。在他们知道“九路”是那个地方的名字以后,他们便把当地人当中那个 数目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活埋了。活埋是波斯人的一种习惯。我听说当克谢尔 克谢斯的妻子阿美司妥利斯到了老年的时候,她活埋了波斯的名门子弟十四 人,她这样做是为了替自己向传说中的冥界之神表示谢意。
(115)大军从司妥律蒙出发,经过了阿尔吉洛斯;阿尔吉洛斯是一座希腊 的市邑,位于向着日落的方向展开的海岸上。这个市邑所在的地方以及它的 上方是叫做比撒尔提亚。克谢尔克谢斯从那里,左手沿着波赛东神殿附近的 海湾,穿过了他们所说的叙列乌斯原野,路过一个叫做司塔吉洛斯的希腊城 市而到达了阿坎托司。他把所有这些部落以及居住在庞伽伊昂山附近的人们 都强制地编入自己的军队,就好象对我在前面已经提到的那些人的办法一 样,住在沿岸地方的人参加他的水师,住在内地的人们则参加他的陆军。对 于国王克谢尔克谢斯进军的这一条道路,色雷斯人既不加毁坏,也不在上面 播种什么,而直到我的时候,他们对这条路都是十分尊重的。
(116)当克谢尔克谢斯来到阿坎托司的时候,他便宣布说阿坎托司人是他 的客人和朋友,并且把美地亚的衣服送给他们,克谢尔克谢斯称扬阿坎托司 人是因为他看到他们作战时十分卖力气,同时又听到了他们开凿运河的事 情。
(117)正当克谢尔克谢斯留在阿坎托司的时候,监督开凿运河的阿尔塔凯 耶斯病死了。这个出身阿凯美尼达伊家的人是克谢尔克谢斯十分宠信的。 (由于他的身高五王室佩巨斯差四达克杜洛斯)他的身躯在波斯是最高 的,他的声音也是世界上最响亮的,因此克谢尔克谢斯对阿尔塔凯耶斯表示 了深切的哀悼,为他举行了极其豪华的殡仪和葬礼,全军都来为他修筑坟茔。 阿坎托司人按照神托的指示把阿尔塔凯耶斯当成是一个英雄,他们呼叫着他 的名字向他奉献牺牲。克谢尔克谢斯就是这样地哀悼了阿尔塔凯耶斯的死。
(118)但是欢迎克谢尔克谢斯的军队并且款待了国王本人的希腊人却遭 到了极大的不幸,他们甚至被逐出了自己的家宅。原来当塔索斯人代表他们 本上的市邑迎接和款待克谢尔克谢斯的军队的时候,他们选出了市民中同一 位最知名的人士、奥尔盖乌司的儿子安提帕特洛斯主持这件事,可是他在向 他们报账的时候,他说他为了这次宴会化费了四百塔兰特的白银。
(119)在所有其他的市邑,当事人所提出的报告也都和这差不多。原来设 宴的命令既然在很久以前便己发下来,而这事又被认为十分重要,因此宴会 大概是这样安排的。首先,当市民从到各处宣告的传令人那里一听到这件事 的时候,他们立刻便把市内的谷物在他们中间分配,在好多个月里制造小麦 粉和大麦粉。此外,他们为了款待大军,又不惜出最高的价钱买了最好的家 畜来饲育,并把陆禽和水禽分别养在笼子里和池子里。他们还制造金银的怀 盏、混酒钵以及食桌上的各种各样的用具。这些东西是为国王本人以及陪同 他进餐的人们制作的。对于军队的其他人等,则他们只是供应食物罢了。在 大军到来的时候,那里建起了一座帷幕供克谢尔克谢斯本人居住,而他的军 队便都住在露天里了。到用膳的时候,招待的人们真是忙得不可开支。而在 大军尽情吃饱并在那里住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他们就从地上拆卸了帷幕,收 拾了一切道具用品,然后便开拔了,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无论什么都 没有留下来的。
(120)因此,一个名叫美伽克列昂的阿布戴拉人就说出了甚为得体的话。 他劝告阿布戴拉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都到他们的神殿中去,在那里恳求诸神, 将来保护他们使他们免遭会到临他们头上的所有灾难的一半,而且他还劝告 他们为过去照顾他们的事情衷心感谢诸神,因为克谢尔克谢斯每天并没有吃 两顿饭的习惯。不然的话,如果他们奉命以和晚餐同样的方式准备一顿早餐 的话,则阿布戴拉人就不得不或是在克谢尔克谢斯到来之前逃跑,或是留在 那里等候他,以便遭到最悲惨地灭亡的命运。
(121)这样,虽然他们经历了很大的困难,却仍旧完成了指定给他们的任 务。而克谢尔克谢斯在离开阿坎托司的时候曾下令给他的水师提督们(从施本τονναντιхονбτρατον),要水 师在铁尔玛等候他,在这之后,他便把他的船只打发开,耍它们继续自己的 航程了。铁尔玛临着铁尔玛湾,铁尔玛湾就是因这个铁尔玛而得名的。原来, 他听说,这是一条最便捷的道路。至于从乡里司科斯到阿坎托司,陆军是以 这样的衣序行进的。克谢尔克谢斯把全部陆军分成三部分。他指令一部分沿 着海岸与水师并进,这部分军队的统帅是玛尔多纽斯和玛西司铁斯:另三分 之一的陆师则奉命向内地挺进,这部分军队的统帅是特里坦塔伊克美斯和盖 尔吉司;第三部分是克谢尔克谢斯自己跟着,它在前两部分中间行进,而它 的统帅则是司美尔多美涅斯和美伽比佐斯。
(122)因此,当水师驶离了克谢尔克谢斯并通过在阿托斯那里开凿的运河 而到达阿萨、披罗洛斯、辛哥斯、撒尔铁诸市邑所在的海湾时,就也从这些 市邑把兵员吸收到船上来,然后便全速向铁尔玛湾进发了。水师绕过了托罗 涅的阿姆培洛斯岬,驶过了托罗涅、伽列普索斯、谢尔米列、美库倍尔纳、 欧伦托斯等希腊人的市邑并从这些市邑征收了船只和兵员。那个地方叫做西 托尼亚。
(123)克谢尔克谢斯的水师从阿姆培洛斯岬一直驶行到帕列涅地方向海 中最突出的那个卡纳司特隆岬并从现在称为帕列涅,但过去称为普列格拉的 地方的那些市邑,那波提戴阿、阿庇提司、涅阿波里司、埃给、铁拉姆波司、 司奇欧涅、门戴、撒涅诸市征发了船只和兵员。他们沿着这一海岸行驶,到 指定的地点去,而且从在帕列涅附近、和铁尔玛湾相接的诸市邑取得了兵员: 这些市邑的名字是里帕克索斯,科姆布列阿、里赛、吉戈诺司、坎普撒、司 米拉、埃涅亚。 这些市邑所在的地方到今天还叫做克罗赛阿。从我上面所列举的市邑当 中的最后一个市邑埃涅亚,水师又向铁尔玛本湾和米哥多尼亚地区进发,一 直达到指定的地点铁尔玛,以及辛多斯城和阿克西奥司河岸上的卡列司特拉 城;阿克西奥司河是米哥多尼亚地区和波提埃阿地区的交界,而在波提埃阿 地方沿海的一块狭窄的土地上,则有伊克奈和培拉两个市邑。
(124)因此水师就在阿克西奥司河、铁尔玛市以及它们之间的市邑附近投 锚列阵,等候国王的到临。但是克谢尔克谢斯和他的陆军从阿坎托司出发, 却横穿过内地,想由这个捷径直达铁尔玛。他们穿过派欧尼亚和克列司托尼 亚两个地方而达到埃凯多洛斯河,这个埃凯多洛斯河发源于克列司托尼亚地 方,流涩米哥多尼亚地方而注入阿克西奥司柯河畔的沼泽地带。
(125)正当着克谢尔克谢斯向着这个方向进军的时候,狮子袭击了他那载 运着粮食的骆驼。原来狮子每到夜里便离开了它们的巢窟专门出来捕捉骆 驼,而对于人和驮畜等其他的东西则不闻不问。我奇怪是什么理由迫使狮子 对其他一切不加闻问,却专门捕捉在当时之前它们从来没有看见过或是试过 的动物骆驼。
(126)在那些地方,狮子是很多的;那里还有野牛,野牛有人们输入希腊 的非常巨大的角。狮子出没之地的边界是流经阿布戴拉的涅司托斯河和流经 阿卡尔那尼亚的阿凯洛司河。不拘是在涅司托斯河以东的欧罗巴前部地方, 还是在阿凯洛司河以西的大陆其他地方,人们都看不到一只狮子。但是在这 两条河之间,人们是看得到狮子的。
(127)克谢尔克谢斯到达铁尔玛之后,便把军队驻屯在那里了。军队在沿 海地带张起的营幕从铁尔玛和米哥多尼亚地方一直伸展到吕第亚斯河和哈里 亚克蒙河:这两条河合流成一条成为波提埃阿和马其顿领土之间的境界的河 流。异邦罩就在这个地方扎营了。在上面所提到的河里,从克列司托尼亚地 方流出的埃凯多洛斯河是仅有的一条不够大军饮用的河流,因而它就乾涸 了。
(128)当克谢尔克谢斯从铁尔玛看到帖撒利亚的极其巍峨的奥林波斯山 和欧萨山,知道佩涅欧司河流经它们之间狭窄的峡谷,并得悉这里有一条通 向帖撒利亚的道路的时候,他便很想看一看佩涅欧司河的河口,因为他打算 沿着上手的道路通过马其顿人居住的内部高地到佩莱比亚人的地区和戈恩诺 斯市,因为他听说这乃是最安全的一条道路。既然这样想,他就这样做了。 在他想做这样一阵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总是乘坐在西顿人的船上面的。他登上 面顿人的船以后,他便向其他的人们发出了启航的信号,却把他的陆军留在 原来的地方。当他来到并看了佩涅欧司河的河口时,他大为吃惊了。于是他 把响导人召了来,向他们垂询是不是可以改变河流的水道,使它循着另一条 水道人海。
(129)据传说,帖撒利亚在古时是一个湖,四周有崇山峻岭围绕着。山麓 相交在一处的佩里洪山和欧萨山封住了它的东面,向着朔风的那一面(即北面 ——译者)有奥林波斯山,西面有品多斯山,向着日中和向着南风的一面则有 欧特律司山作为屏障。而在上述诸山当中就是帖撒利亚的谷地了。而既然有 许多河流入这个谷地,而其中最著名的五条河的名字是佩涅欧司、阿披达诺 斯、欧诺柯挪斯、埃尼培乌司、帕米索斯,因此当这五条河流从帖撒利亚四 周的山向一处汇流的时候,它们各有自己的名称,但它们最后却汇流到一起, 经过一条狭窄的峡谷流注入海。但它们一经汇流到一起,佩涅欧司的名称便 占了上风并使其他的河川无名了。据说在古昔的时候,是还没有这个峡谷和 河口的,但那些河流以及那些河流之外的波依贝司湖,虽然它们没有象今天 一样的名称,水量却和今天同样地多,这样便把整个的帖撒利亚变成了一片 海。不过,按照帖撒利亚人自己的说法,佩涅欧司流经的这个峡谷是波赛东 造成的,这话颇有道理。因为什么呢?原来不管是谁,只要他相信波赛东震 撼过大地,而因地震产生的裂痕乃是神的事业,那他只要一看这个峡谷,就 会相信这是波赛东造成的。在我来看,显然是地震的力量才使这些山裂开的。
(130)克谢尔克谢斯向他的向导打听佩涅欧司河是不是有别的出海口,由 于这些人十分熟悉当地的情况,便回答他说:“国王,这条河除去这个出海 口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出海口了,因为在全部帖撒利亚的四周,是有一圈山 的”。据说,克谢尔克谢斯在听了这话之后就说出了下面的话。“这些帖撒 利亚人是质明的。由于其他的原因,特别是由于他们有一块容易被征服和迅 速被攻陷的国土,故而很久之前他们考虑更好的对策时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原来只需用河堤堵住峡谷并使河流离开当前的河道而把河水引到他们的土地 上来,这样全部帖撒利亚,除去山以外,就都要浸没在水下面了”。他讲这 话的时候,特别是指看阿列乌阿斯的儿子们说的,因为他们在帖撒利亚人当 中是第一批向国王投诚的。克谢尔克谢斯认为,当他们向他表示友好的时候, 他们是代表着他们的全民族讲话的。他讲了这话并结束了他的视察以后,就 乘船回到铁尔玛去了。
(131)他在披埃里亚一带停留了几天,因为他的三分之一的军队都在马其 顿的山区地带开辟道路以便使他的军队能够从这条道到佩莱比亚人的地区 去。这时,被派往希腊去要求土的使者们回来了,他们有的是空着手回来的, 有的是带着土和水回来的。
(132)献出了土和水的人是:帖撒利亚人、多罗披亚人、埃尼耶涅斯人、 佩莱比亚人、罗克里斯人、玛格涅希亚人、玛里司人、普提奥梯斯的阿凯亚人、底比斯人以及除铁司佩亚人和普拉培伊阿人之外的所有其他的贝奥提亚 人。为了对付这些人,和异邦人宣战的希腊人立下了一个严肃的誓言,誓言 说,如果他们在战争中顺利的话,他们就把自愿向波斯人投诚的全部希腊人 的财产的十分之一奉献给戴尔波伊的神。以上就是希腊人所立的誓言。
(133)但是克谢尔克谢斯却没有派使者到雅典和斯巴过去要求士,理由是 这样。在当初大流士派人向他们提出同样要求的时候,一个城市把要求者投 到巴拉特隆(地坑——译者)里去,另一个城市则把要求者投到井里去,他们 命令要求者从这里取得土和水带给国王。就因为这个原因,克谢尔克谢斯才 不派人去作这样的要求。雅典人这样对待来使,除去他们的土地和他们的城 市遭到蹂躏以外,此外还遇到怎样的灾难我说不出了,但是我以为这不是由 于上述的原因,而是汪还另外的原因。
(134)不过,拉凯戴孟人确是遇到了阿伽美姆农的使者塔尔图比欧斯的神 谴的。原来在斯巴达有一座塔尔图比欧斯的神殿,而塔尔图比欧斯的子孙则 称为塔尔图比阿达伊家。他们享有担任自斯巴达派出的一切使者的特权。在 发生了上述的事情之后,斯巴达人在奉献牺牲时不能取得吉兆,而且在一个 很长的时期里都是这样。拉凯戴孟人为这件事十分发愁,认为这是一件很倒 霉的事情。他们常常召集民众大会并发出布告征询是否有拉凯戴孟人愿意为 斯巴达就出自己的生命,于是两名出身高贵而又十分富有的斯巴达人,阿涅 和司托斯的儿子司佩尔提亚斯和尼柯拉欧斯的儿子布里斯自愿为了在斯巴达 被处死的、大流士的使节而向克谢尔克谢斯偿命。于是斯巴达人便把他们派 到美地亚人那里去送死了。
(135)这些人的勇敢行为是值得赞叹的,而我下面记述的、他们所讲的话 也是这样。正在他们到苏撒去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名叫叙达尔涅斯的波 斯人的地方,这是亚细亚沿海地带居民的一位统帅。他欢迎并且款待了他们, 而正当他款待他们的时候,他就问他们说:“拉凯戴孟人,为什么你们不愿 和国王交朋友呢?只要看一看我和我的情况,你们就可以判断出来,国王是 多么善于敬重有品德的人物。因此,你们(在他看来显然你们也是有品德的人 物)如果为国王效劳的话,那你们便都可以被赐以一块希腊的土地而成为统治 者”。但斯巴达人回答他说:“叙达尔涅斯,你对我们的劝告是欠公平的, 因为你的劝告在一方面来说虽然证明你是有经验的,可是在另一方面,却又 说明你是没有经验的。对于作一名奴隶,那你是知道得十分清楚的,但是你 却从来没有体验过自由,不知道它的味道是不是好的。如果你尝过自由的味 道的话,那你就会劝我们不单单是用枪,而且是用斧头来为自由而战了”。
(136)他们就是这样回答了叙达尔涅斯的。从那里他们来到苏撒,见到了 国王,可是当国王的卫兵命令并且想强制他们匍匐跪拜在国王面前的时候, 他们说他们决不肯这样做,即使他们被头朝下地栽倒也决不肯这样做,因为 他们说他们没有对凡人跪拜的习惯,而且这也不是他们此来的目的。在他们 顽强地拒绝了这样做以后。他们又说:“美地亚人的国王啊,拉凯戴孟人把 我们派来是为了给你那在斯巴达被杀死的使者来偿命的”,此外还有其他诸 如此类的话。克谢尔克谢斯听他们讲这话的时候,就十分豁达大度地说,他 是不愿意学拉凯戴孟人的做法的,他认为他们杀死了来使从而破坏了全人类 的法律,但是他却不愿做出他责备他们不应做的事情,也不想作为报复把他 们杀死,从而使拉凯戴孟人免除了这一罪恶行为。
(137)这样,虽然司佩尔提亚斯和布里斯返回了斯巴达,斯巴达人还是用 这样的行动一时地缓和了塔尔图比欧斯的愤怒。但是在那之后很久,根据拉 凯戴孟人的说法,这种愤怒又在伯罗奔尼撒人与雅典人之间的战争中被引起 来了。在我看来,这的的确确是表现了上天的意旨的。塔尔图比欧斯的怒气 要发泄到使者的身上,在不得到满足时决不罢休,这乃是十分合乎正义的事 情。但是这怒气却发泄到为了国王发怒的缘故而到国王那里去的人们的儿 子,即布里斯的儿子尼柯拉欧斯和司佩尔提亚斯的儿子阿涅利司托斯身上, 这一点就使我看的很清楚,这是上天因塔尔图比欧斯发怒之故而做出来的事 情。这个阿涅利司托斯在满载兵员的商船上航行时,曾征服过提律恩司地方 出身的哈里埃斯人。这两个人曾奉拉凯戴孟人的派遣出使亚细亚。他们给色 雷斯国王铁列欧司的儿子西塔尔凯司和阿布戴拉人披铁阿斯的儿子尼姆波多 洛斯所出卖,结果在海列斯彭特上的比桑铁被捕并给送到阿提卡去,就在那 里给雅典人杀死了。和他们一同丧命的,还有一个科林斯人阿迪曼托司的儿 子阿利司铁阿斯。 不过这是在国王远征以后多年发生的事情了,现在我仍要接着我前面的 话讲下去。
(138)国王在这次出征中,是扬言打算进攻雅典的,但他进攻的目的实际 上都是整个希腊。希腊人在很早以前便听说这一点,不过并不是他们所有的 人都抱看同样的看法。那些曾向波斯人献出了土和水的人们在心里是有底 的,因为他们相信异邦人不会加害于他们;但是那些拒绝献纳土和水的人们 却是十分害怕,因为在希腊并无足够的船只可以抗击侵略军,而且他们当中 大部分人郡不想作战,而是急于想站到美地亚人的那一面去。
(139)在这里,我不得不发表自己的一个见解,虽然大多数的人是不会喜 欢这个见解的。可是,如果在我看来是真实的见解,那我是决不能把它放在 心里不讲出来的。如果雅典人因逼临到头上的危险而惊惶万状,从而离弃他 们自己的国家,或者他们虽不离开,却留在那里向克谢尔克谢斯投降的话, 那未就没有任何人想在海上和国王对抗了。因此,如果没有人在海上和他对 抗的话,我以为在陆上就要发生这样的事情。虽然伯罗奔尼撒人在地峡上修 筑了不是一层,而是好几层城壁作为他们的屏障,拉凯戴孟人的同盟者还是 会离开他们,直到最后只剩下他们自己。他们的同盟者离开他们不是自愿如 此,而是不得已的,因为这些同盟者的城市一座座地给异邦人的水师攻陷了。 既然这样地被孤立起来,他们就势必得对敌人大战一场并光荣地战死。这便 是他们会遭到的命运,否则在他们看到希腊的其他部分都站到敌人一面去的 时候,他们也就会和克谢尔克谢斯缔结城下之盟了。上述两种情况不管是哪 一种发生,希腊都是会给波斯人征服的。因为,当国王制霸海上之陈,我看 不出在地峡上修筑城壁会带来什么好处。但实际上,如果说雅典人乃是希腊 的救主的话,这便是十分中肯的说法了。雅典人站到哪一方面,看来优势就 会转到哪一方面。雅典人既然认为希腊应当继续保有它的自由,他们便激励 剩下的没有向波斯人屈服的那一部分希腊人,而且正是他们这些人,继诸神 之后(遵照诸神的意旨——译者),击退了国王。来自戴尔波伊并使他们感到 很大恐怖的可怕的神托也没有打动他们离开希腊,他们坚守在自己的国土上 面,鼓起勇气来等候侵略他们国土的人们。
(140)原来雅典人曾派遣使节到戴尔波伊去,请求给他们一个神托。 当他们在神殿那里行礼如仪并坐到内部的圣堂里面去的时候,那个名叫 阿利司托尼凯的佩提亚就向他们回答说: 不幸的人们啊,为什么你们还坐在这里? 逃离你们的家,你们那轮形城市的高耸入云的卫城, 跑到大地的尽头去罢。 身躯和头同样都不能安全无恙, 下面的脚,手,以及它们中间的一切也都无济于事, 它们都要毁灭掉。 因为火和凶猛的阿莱司神(战神)飞快地驾着叙利亚的战车,要 把这座城市毁掉。 他要把不仅仅是你们的,而是许许多多的城砦毁掉。 他还要把神的许多神殿支付火焰吞食; 它们立在那里吓得流汗,由于害怕而战慄。 从它们的屋顶有黑色的血流下来,预示着他们的无可避免凶事。 因此我要你们离开神殿,拿出勇气来制服你们的不幸遭遇罢。
(141)当雅典的使者们听到这些话时,他们真是惊恐万状。由于这一十分 不吉利的预言,他们已陷于绝望了。这时戴尔波伊人当中的最知名的一位人 士、安多罗布洛斯的儿子提蒙就向他们建议,要他们带着表示请求庇护的橄 榄枝,再一次到那里去,这样就是以请求庇护的人的身分去请求神托了。雅 典人按照他的话做了。他们说:“主啊,看在我们把这些请求庇护的橄榄枝 带到你跟前这件事的面上,请赐给我们关于我们祖国的一个比较好的预言 罢。不然的话,我们就不离开你的神殿,直到死都一直留在这里了。”于是, 佩提亚便向他们宣布了第二个神托: 用许多话来请求,用高明的意见来劝说, 帕拉司都不能缓和宙斯的怒气。 然而我仍愿向你们讲一句象金刚石那样坚硬的话。 在开克洛普斯圣城和神圣的奇泰隆谷地里目前所保有的一切都被夺去的 时候,远见的宙斯终会给特里托该涅阿一座难攻不落的木墙用来保卫你们和 你们的子孙。 且莫安静地居留在你们原来的地方,因为从大地方面来了一支骑兵和步 兵的大军;你们倒应当在他们来时撤退,把背向着敌人:不过你们终有一天 会和他们交战的。 神圣的撒拉米司啊!在播种或是收获谷物的时候,你是会把妇女生的孩 子们毁灭掉的。
(142)从表面上来看,并且实际上,这个神托都是比前一个神托要温和些 的。于是他们把它记录下来,就返回雅典了。当使节们离开了戴尔波伊并把 神托报告给人民的时候,大家对于这一神托的含意作了许多解释,而在人们 发表的许多看法当中,特别有两种最相反的看法。有一些比较年老的人认为, 神的启示的意思是应当把卫城留下,因为在古昔,雅典卫城的四周是有一道 栅栏的,而在他们看来木墙就是指着这道栅栏了。但是另外的一些人则以为 神所说的木墙是指着他们的船只说的,而他们的意思是什么都不做,只把船 只装备起来。不过在佩提亚的回答中,它的最后两行神圣的撒拉米司啊!在 播种或是收获谷物的时候,你是会把妇女生的孩子们毁灭掉的。却使主张木 墙即是船只的那些人难于自圆其说了。这两行诗句使那些以为他们的船便是 木墙的人们十分困惑了。原来那解释神托的人认为这两行诗的意思是:他们 如果在撒拉米司附近的海上准备作战的话,他们是会在那里全军复没的。
(143)这时有一个不久之前才显露头角而成为一流人物的雅典人,他的名 字叫做铁米司托克列斯,人们称他为尼奥克列斯的儿子,他说解释神托的人 并没有把神托的全部含意正确地阐述出来。他的看法是这样。如果这些诗句 所谈的真是雅典人的话,那神托就不会用一个这样温和的词,它就要说残忍 的撒拉米司,而不会说神圣的撒拉米司了,因为当地的居民实际上都是要死 在那里的。因此他以为,如果要正确理解这个神托的话,则神的这番话的意 思,勿宁说是指着敌军,而不是指着雅典人说的。他劝告说,他们应当相信 木墙是指着他们的船只说的,因而要作海上作战的准备。铁米司托克列斯把 自己的看法向雅典人宣布之后,雅典人便认为他对神托的解释是要比神托解 释者的解释高明,因为后者不愿意雅典人作海战的准备,简言之,也就是干 脆不进行抵抗,而是离开阿提卡,移居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144)铁米司托克列斯在这之前还提出过一个十分合于时宜的意见。原来 雅典人从拉乌利昂地方的矿山曾为自己的国库取得巨额的岁人,因而当着他 们从这部分的铁里每人要分得十德拉克玛的时候,铁来司托克列斯便劝告雅 典人不要分配这笔钱,而是用这笔钱修造二百只战船,也就是说,用来对埃 吉纳作战。正是由于爆发了这次的战争,这才拯救了希腊,因为它使雅典人 不得不从事于海上作战的准备。这些船只并未用于当初建造它们时的目的, 可是在希腊需要它们的时候,结果却用上了。这样,这些船便修造起来并且 已经为雅典人服务了,不过现在他们在这之外还要修造更多的船只。在他们 接到神托并进行讨论以后,他们便决定,他们应该相信神意,使他们的全部 人民再加上愿意和他们联合到一起的所有其他希腊人都乘上他们的船只,用 水师来邀击前来侵犯的异邦人。
(145)以上就是雅典人所得到的神托了。所有那些愿意希腊今后会好起来 的希腊人于是集合到一起,相互商议并相互保证了信谊,在这以后他们就议 决首先结束他们之间的一切不和和相互之间的战争,不管它们是由什么原因 引起的。在其他的人们中间固然也有战争,不过其中最大的却是雅典人和埃 吉纳人之间的战争。他们一听说克谢尔克谢斯和他的军队已经在撒尔迪斯, 他们便计划把间谍派到亚细亚去,以便侦察国王的活动情况,同时又把使节 派出去,有些人是到阿尔哥斯,这些人是想把阿尔哥斯人变成和他们共同抵 抗波斯人的同盟者:另一些人是到西西里地方狄诺美涅斯的儿子盖隆那里 去;再一些人是到柯尔库拉去为希腊去请求援助;还有一些人则是到克里地 去。原来他们以为,既然全部希腊都同样地受到危险,因此他们希望全体希 腊血统的民族结成一体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同心奋斗。而且据说盖隆的势 力是很大的,要远远地超过希腊的任何其他力量。
(146)在作了这样的决定并调解了他们之间的争端以后,他们首先把三个 人作为间谍派到亚细亚去。这几个人来到撒尔迪斯,就对国王的军队进行了 侦察,但是他们被发觉,因此经过陆军将领们的审讯之后,他们便要给拉出 去处决了。这样他们就被宣布了死刑。可是在克谢尔克谢斯听见这事的时候, 对于他的将领们的判决却大不以为然,于是他派了他的几名卫兵前去,命令 他们把间谍带到他那里去,如果他们发现这些间谍还活着的话。这些间谍那 时既然还未被处死,就被带去见国王了。于是克谢尔克谢斯便向这些间谍探 问他们此来的目的,随后就命令他的卫兵引导他们到备处去。把他的包括骑 兵和步兵在内的全部陆军指点拾他们看;而在间谍们把这一切都看够了的时 候,他们又毫不加伤害地被送到他们愿意去的任何地方去。
(147)克谢尔克谢斯所以发出这样的命令,他说乃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如 果把这些间谍处死的话,则希腊人就难于在事先很快地知道他那宠大到难以 尽述的兵力,而且杀死三个敌人,波斯人也不能因此使敌人遭到巨大的损害; 与此相反,如果把他们放回希腊的话,即当希腊人听到他的兵力情况时,就 会在波斯人出征之前,自发地把自己那特有的自由呈献过来,这样波斯人就 不需要再费事征讨他们了。克谢尔克谢斯在其他的场合,也发表过类似的见 解。 当克谢尔克谢斯在阿比多斯时,曾看到载运谷物的船只从彭托斯驶出通 过海列斯彭特,航行到埃吉纳和伯罗奔尼撒去。侍坐在他旁的人们看到这是 敌人的船,便打算拿捕它们;他们望着国王,想得到他的命令。但是克谢尔 克谢斯却问他们这些船是到哪里去的。他们回答说:“主公,它们是载运着 谷物到敌人那里去的”。于是克谢尔克谢斯回答说:“我们不是和他们一样, 也带着谷物以及其他物品到同样的地方去吗?既然他们是替我们把食粮运到 那里去,这又有什么害处呢”。
(148)间谍看完了这里的一切以后,就被送回去,这样便回到了欧罗巴。 希腊人当中那些稀结盟约以对抗波斯人的人们,在他们把间谍派出去以后, 又把使节派到阿尔哥斯去。阿尔哥斯人从他们的一方面对于这件事是这样讲 的。在开头的时候,他们就听说异邦人在准备征讨希腊人。他们知道了这件 事并且打听到说希腊人想要取得他们的帮助以对抗波斯人的时候,他们说他 们便派使者到戴尔波伊去,在那里请示神他们最好应当怎样做。原来在不久之前(四九四年提律恩司一役;见第六卷第七七节),他们有六千人被拉凯戴孟的军队及其将领阿那克桑德里戴斯的儿子克 列欧美涅斯杀死了。他们说,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他们才把使者派了出去。 对于他们的询问,佩提亚是这样回答的:被周围的邻人所憎恨,却为不死的 神所喜爱的人们啊。 怀里抱看长抢,象一个戒备着的战士那样地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罢,好 好防备看你们的脑袋,这样,脑袋就可以保卫你们的身体了。佩提亚已经述 出丁这样的神托,随后使节才来到了阿尔哥斯,他们访问了长老院并按照所 命令给他们的讲了话。于是据阿尔哥斯人的说法,阿尔哥斯是这样地回答了 他们的讲话的:即,如果阿尔哥斯人能够和拉凯戴孟人缔结三十年的和约并 取得联盟军的一半的统帅权,那他们是愿意答应对他们的请求的。他们说, 尽管他们有正当的权利来要求统帅全部军队,但他们却愿意满足于一半的统 帅权。
(149)他们说,虽然神托禁止他们和希腊人结成同盟,但他们的长老院却 仍作了这样的回答。而且虽然他们害怕这个神托,但是他们仍然切望能缔结 一项三十年的和约,以便他们的子弟在这一段岁月当中可以长大成人。如果 没有这样的一个和约,则从他们本身的利害来推论,当他们在已经遭到的这 个灾害之后,再受挫于波斯人,那他们便害怕将来他们要成为拉凯戴孟人的 奴隶了。于是在使节当中从斯已达来的人们对长老院所说的话回答说,关于 缔约的事情将要提交他们的人民大会去裁决,至于统帅权,则他们本身曾受 命回答。于是他们就说,斯巴达人有两个国王,但阿尔哥斯人只有一个国王, 虽然不可能剥夺任何一个斯巴达国王的统帅权,可是却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妨 碍阿尔哥斯国王和两位斯巴达国王有同等的投票权。阿尔哥斯人说,这样一 来,他们便认为斯巴达人的傲慢是难以忍耐的,因此与其他们向拉凯戴孟人 屈服,却不如受治于异邦人了。于是他们便命令使者在日落之前,离开阿尔 哥斯的国土,否则,他们便要把使者当做敌人论处。
(150)以上便是阿尔哥斯人对于这件事的说法,但是在希腊却还流传着另 一种说法。根据这种说法,则在克谢尔克谢斯出发征讨希腊之前,他曾把一 名使者派到阿尔哥斯去,这个使者到达阿尔哥斯之后,就说:“阿尔哥斯的 人们,国王克谢尔克谢斯要我把这些话告诉你们。我们认为,我们的祖先培 尔谢斯的父亲是达纳耶的儿子培尔赛欧斯,他的母亲是凯培欧斯的女儿安多 罗美达。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是你们这个民族的后裔了。因此,我们 不应当进攻我们祖先的国土,而你们也不应当帮助别人和我们为敌,这是完 全正当合理的事情。你们应当安静不动地呆在原来的地方;如果你们按照我 所期望的一切来做的话,那我对你们的尊重就要高过其他的任何人了。”阿尔哥斯人听到这话的时候,认为这件事非同小可;虽然一时他们没有答应什 么或是要求什么,可是任希腊人想取得他们的帮助的时候,他们既然知道拉 凯戴孟人不许他们分享统帅权,便要求一部分的统帅权,这样,他们就可以 有借口安静地呆在那里按兵不动了。
(151)有一些希腊人还说,有一件事虽是在多年之后发生的,可是它却和 上述的事情相互印证。原来,希波尼柯斯的儿子卡里亚斯和与他同行的人们 以雅典使节的身分因事来到美姆农的市邑苏撒的时候,阿尔哥斯人这时也派 了使节到苏撒来,向克谢尔克谢斯的儿子阿尔托克谢尔克谢斯探询,过去阿 尔哥斯人和克谢尔克谢斯之间缔结的友谊现在在他们之间是否继续有效,还 是他把他们看成是自己的敌人?于是阿尔托克谢尔克谢斯回答说,他认为这 友谊实际上是没有改变的,而且任何城邦对他来说都不能比阿尔哥斯更亲 密。
(152)克谢尔克谢斯是不是真地派一个使者带着上述的话到阿尔哥斯 去,而阿尔哥斯的使节是不是到苏撒来向阿尔托克谢尔克谢斯探询有关他们 之间的友谊的事情,我说不确实了。而且除去阿尔哥斯人自己所说的话以外, 现在我是不发表什么见解的。不过我所深知的只有这一点。如果所有的人都 把他们自己的灾祸带到一个共同集会的地方去,想用来和邻人的灾祸交换的 话,则只要他对于别人的灾祸加以仔细的观察以后,他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把 他自己带来的灾祸仍旧带回家去的。这样看来,阿尔哥斯人的行动便不能说 是最卑劣的行动了。至于我本人,则我的职责是把我所听到的一切记录下来, 虽然我并没有任何义务来相信每一件事情;对于我的全部历史来说,这个说 法我以为都是适用的。原来的确还流行着另外的一种说法。根据这种说法, 则好象是阿尔哥斯人把波斯人邀请到希腊来的。因为在阿尔哥斯人对拉凯戴 孟人作战失败之后,和他们当前所陷入的痛苦处境比起来,没有一件事不是 他们所期望的了。
(153)关于阿尔哥斯人的事情,就说到这里了。此外联盟者还把使节派遣 到西西里去和盖隆进行谈判。在这些使节里有拉凯戴孟派出的叙阿格罗斯。 这个盖隆的一个曾在盖拉定居的祖先是从特里欧庇昂附近海面上的铁洛斯岛 上来的。正当罗德斯的林多斯人和安提培莫斯开拓盖拉的时候,他也参加这 一事业了。久而久之,他的后人就成了冥界女神的执事祭司并继续担任着这 个职位。他们的一位祖先铁里涅司是这样取得了这个职位的。有一些在党争 中失败的盖拉人被放逐到盖拉上方的一个玛克托利昂市去,可是铁里涅司却 使他们回到了盖拉,他并不是借着人力的帮助,而只是借着敬神用的圣物, 就做到了这一点的。他从什么地方取得这些东西,他是不是自己想办法找到 了这些东西,我是说不出的。不管怎样,正是借了这些圣物的力量,他才使 亡命者回到了盖拉,条件则是他的后人应担任女神的执事祭司。我所听到的 这个故事使我十分惊讶铁里涅司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因为我一直以为一 般人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的,而能做出这样事情来的只有那具有勇敢精神 和堂堂男子汉的力量的人。可是据西西里的居民说,恰好相反,铁里涅司是 一个柔弱并且有女人气质的人物。
(154)不管怎样,他就这样地取得了这个特权。另一方面,潘塔列斯的儿 子克列昂德罗斯在作了盖拉的七年僭主之后,被该城的一个叫做撒必洛斯的 人杀死了;在他死后,统治权就转到克列昂德罗斯的兄弟希波克拉铁斯的手 里去了。当希波克拉铁斯担任僭主的时候,执事司祭铁里涅司的一个后人盖 隆是希波克拉铁斯的一名近卫兵,就和其他许多人以及帕塔伊科斯的儿子埃 涅西戴谟司一样。但不久之后,他便因勇武出众而被任命为全部骑兵的统帅。 原来希波克拉铁斯在围攻卡利波里斯人、那克索斯人、臧克列人、列昂提诺 伊人、还有西拉库赛人以及其他许多异邦人的时候,盖隆在那些衣战争中表 现了赫赫的武助。结果在上述城市当中的人们,除去西拉库赛人之外,完全 给希波克拉铁斯变成了奴隶。西拉库赛人在埃洛罗斯河畔被战败,但是得到 了科林斯人和柯尔库拉人的援助,他们为西拉库赛人缔结了一项和约,条件 是西拉库赛人把原来属于他们的卡玛里纳让给希波克拉铁斯。
(155)当希波克拉铁斯也统治了和他的哥哥克列昂德罗斯同样年数的时 候,他出征西西里人,可是在叙布拉城的附近死掉了。因此盖隆装作辅佐市 民们已不肯服从的、希波克拉铁斯的两个儿子埃乌克里戴斯和克列昂德罗斯 的样子,但实际上,当他在战斗中制服了盖拉人的时候,他便废黜了希波克 拉铁斯的两个儿子而自己掌握主权了。在碰上了这一完全意想不到的好运气 以后,盖隆就把被庶民和他们自己的奴隶(所谓库吕里奥伊)所放逐的那些西 拉库赛地主(所谓伽莫洛伊)从卡兹美涅城领回了西拉库赛。这样他便也取得 了那个城市。原来西拉库赛人在盖隆刚刚到来的时候,就连入带城一齐向盖 隆投降了。
(156)在他自己把西位库赛拿到手之后,他就把盖拉的统治交给了他的兄 弟希那隆,不大管那里的事了。不过他却加强了西位库赛,他把一切的注意 力都放到西拉库赛上面了。很快地那座城就成长和兴盛起来了。盖隆不单单 把所有的卡玛里纳人都迁到西拉库赛来,把公民权给他们而把卡玛里纳城铲 平,他还用同样的办法来处理一半以上的盖拉人。而当西西里的美伽拉人在 受到他的围攻而和他缔结城下之盟的时候,他便把他们当中对他作战,因而 理当被杀的富裕的那一部分人带到西拉库赛来,使他们成为这里的市民;至 于根本没有参与发起战争并且完全想不到会遭受伤害的美伽拉庶民,也给他 带到西拉库赛来,并给卖到西西里以外做奴隶去了。对于西西里的埃乌波亚 人也以同样的差别待遇,作了相同的处理。他对于这两个地方的人民所以采 取这样的做法,是因为他认为庶民是最难于与之相处的人们。由于以上的种 种,盖隆就变成了一位强大的僭主。
(157)而现在,当希腊的使节们来到西拉库赛的时候,他们便晋见了他并 且说了下面的话。他们说:“拉凯戴孟人和他们同盟者派我们前来取得你的 帮助以抗击异邦人;我们以为你毫无问题已经知道一个波斯人正在向希腊进 攻,知道他打算在海列斯彭特架桥并把东方的全部大军从亚细亚带过来对付 我们。他表面上说是向雅典进攻,但实际上他却是想把整个希腊都收归他的 冶下。不过你是强大的。你既统治着西西里,那你就等于统治了希腊的不算 小的一部分。因此我们请求你,帮助想使希腊得到自由的那些人并且和他们 协力同心维护这一自由。如果把所有希腊人都团结在一边,那就是很大的一 支军队,这支军队就可以抗击侵略我们的人。如果我们当中有人背叛公共的 利益,再有人不肯来帮助我们,则希腊人当中可靠的部分便不过是少数,这 样全部希腊土地就有同遭亡国之祸的危险了。不要以为如果波斯人打败了我 们并把我们征服,他会不向你进攻的,这种情况希望你在事先很好地想一想。 你帮助了我们,也就是帮助了你自己。一个周密的计划通常是会产生好的结 果的”。
(158)以上便是他们讲的话。但是盖隆非常激昂地回答他们说:“希腊人, 你们完全是为了自己打算才竟然敢到我这里来,要我参加你们的抗击异邦人 的联盟的。可是你们自己怎么样呢?当我和迦太基人不和,而请求你们与我 协力对付异邦军的时候,当我要求你们为了阿那克桑德里戴斯的儿子多里欧 司的被杀害向埃盖司塔人报仇,还有当我答应协助解放那些会给你们带来巨 大的利益和收获的商埠的时候,你们既不到这里来帮助我,也不来为多里欧 司的被杀害复仇。正是由于你们的所作所为,所有这些地方才都陷到异邦人 的铁蹄之下。尽管如此,我的事业却仍旧得到好转,我的国家也比先前昌盛 了。可是目前战争却临到你们的头上,是你们想到我盖隆的时候了。虽然你 们这样蔑视我,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却不学你们的样子,我还是准备送出二 百只三段桡船、两万重武装兵、两千骑兵、两千弓手、两千弩兵和两千轻骑 兵去帮助你们。此外我还担负希腊全军的食粮,直到战争结束的时候。不过 我答应的这些话却有一个条伴,即我要担任抗击异邦人的希腊军队的统帅和 司令官。否则的话,我自己不去,也不派别的人去”。
(159)当叙阿格罗斯听到这话的时候,再也忍耐不住,就说:“诚然,如果佩洛普司的儿子阿伽美姆农知道,斯巴达人的统帅权被盖隆和他手下的西 拉库赛人夺去的话,他是会大声悲叹的。这种要我们把统帅权交到你手里的 建议,不要再提了。如果你愿意帮助希腊的话,你知道你就必得受拉凯戴孟人的领导。可是如果你放不下身分接受领导的话,我看就不必帮助我们了”。
(160)盖隆听到了叙阿格罗斯这一番很不礼貌的话以后,就向他提出了最 后的建议:“斯巴达的朋友,对一个人讲的横傲不逊的言语常常会激起他的 愤怒。虽然在你的话里,你表现得很傲慢无礼,可是这却还不至激使我对你 说出很不得体的回答来。既然你们都这样计较统帅权的问题,那我比你们更 加计较,这也是完全合理的,因为我的陆军比你们的多好多倍,而我的船只 也比你们的多得多。不过,既然你们十分不喜欢我的建议,那末我愿意在前 面的条件的某一点上对你们让步。我以为可以这样:你们统率陆军,我来统 帅水师:如果你们喜欢统率水师的话,那我也愿意碗帅陆军。你们必须同意 这样做,否则你们就回去,不必跟我缔结这样的同盟了”。
(161)以上就是盖隆的建议。但是雅典人的使节却在拉凯戴孟人发言之前 回答他说:“西拉库赛人的国王啊,希腊把我们派到你的地方来是要求一支 军队,而不是要求一位统帅。可是你说除非你担任希腊的统帅,你是不愿派 遣军队的,而且对于统帅权,你又是非常计较的。不过,在你想取得希腊全 军的统帅权的时候,我们雅典人认为我们可以不必讲话了,因为我们知道, 拉科尼亚人是足能够为我们两方面来回答你的。现在在你放弃统率全军而想 统率海军的时候,那我们就想要你知道一下情况是怎样的了。即使拉科尼亚 人同意你统率海军的话,那我们也不会同意的,因为这部分的统帅权是属于 我们的,除非拉肌戴孟人愿意把这部分的统帅权也担当起来。如果他们愿意 统帅水师,我们并不反对他们,但我们决不容许其他任何人担任水师的统帅。 如果我们雅典人竟把我们的统帅权让给西拉库赛人的话,那我们就枉为拥有 最大海上力量的希腊人了。要知道,在希腊人当中我们是最古老的民族,又 是仅有的一个从来没有改变杖居住地的民族。诗人荷马就说,在所有到伊里 翁来的人当中,最善于整顿和安排军队的人就是雅典人。因此,我们这样讲,是不能见怪的”。
(162)于是盖隆回答说:“雅典的朋友,担任统帅的人你们好象是不缺少 的,不过却没有被统率的人。因此,既然你们不肯在你们的要求上让步而执 意要统率全军,那末现在就一刻也不要耽误地快快赶回家去,告诉希腊人说 他们一年的春天已经失掉了”。盖隆讲这番话的意思显然是,盖隆的军队是 希腊军队的最精锐的部分,就好象一年当中的春天一样。他就这样把失去了 跟他的联盟的希腊,比作失掉了春天的一年。
(163)希腊的使节们和盖隆进行了这样的谈判以后,就乘船回去了。但 是,盖隆却害怕希腊人这样不能把异邦人制压下去,而作为西西里僵主的他, 到伯罗奔尼撒去听候拉凯戴孟人的摆布,却又是他认为难堪的无法忍耐的事 情。于是他就放弃在这个方针上打主意,而是采用了另一种办法。当他一听 到波斯人渡过了海列斯彭特的时候,他立刻派一个科斯人、司枯铁斯的儿子 卡得莫斯乘看三艘五十桡船,带着大量的金钱和友谊的讯问到戴尔波伊夫。 卡得莫斯到那里去是为了注视战争的进行情况的:如果异邦军得到胜利,那 就把金钱给他,同时代表盖隆统治的国土把土和水呈献给他:如果是希腊人 得到胜利,那末就把这一切都带回。
(164)在这之前,这个卡得莫斯曾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科斯的僭主的地 位;虽然这个地位是强大稳固的,可是他却自愿地,并非为危险所迫,而只 是由于正义感,把主权交给了科斯的全体人民,自己则到西面里去。在那里, 隆摩司人把一个叫做臧克列的城市赠给了他,他就定居在那里开拓了一个居 民地。臧克列则改名为麦撒纳。卡得莫斯就这样地来了:盖隆这次所以派他 前来,是因为他从别的事情上便已知道卡得莫斯是一贯公正的。而下面我要 讲的事情,在卡得莫斯一生的许多公正行为当中还不是最差的。盖隆曾把大 宗的金钱委托给他来管理,因此他本来是可以把这笔钱攫为己有的。但是他 不愿这样做,而当希腊人在海战中取得胜利:而克谢尔克谢斯退兵回去的时 候,卡得莫斯自己也就叉带着全部的金钱回到西西里来了。
(165)不过,西面里的居民却有另一种说法。即甚至如果盖隆受拉凯戴孟 人的统率的话,他仍然会帮助希腊人的。但是喜美拉的僭主、克里尼波斯的 儿子铁里洛斯阻碍了他这样做。原来,铁里洛斯在被阿克拉刚提涅人的君主、 埃涅西戴谟司的儿子铁隆赶出喜美拉之后,就在这个时候,他把一支三十万 人的军队引来进攻盖隆,军队是由腓尼基人、利比亚人、伊伯利亚人、里巨 埃斯人、埃里叙科伊人、萨地尼亚人、科西嘉人组成,统帅是迦太基人的国 王安农的儿子阿米尔卡斯。铁里洛斯所以能说服他这样做部分是由于他们两 个人之间的私谊,但主要的则是由于列吉昂的僭主克列提涅斯的儿子安那克 西拉欧斯的热心帮忙。因为安那克西拉欧斯娶了铁里洛斯的名叫库狄佩的女 儿,故而为了援助他的岳父,他把他自己的孩子作为人质交给阿米尔卡斯并 把他引进了西西里。因此他们说,盖隆由于不能帮助希腊人,就把钱送到戴 尔波伊去了。
(166)此外,他们又说,盖隆和铁隆在西西里战胜了迦太基人阿米尔卡斯 的那一天,也正是希腊人在撒拉米司击破了波斯人的那一天。这个阿米尔卡 斯从父亲的一方面来说是迦太基人,从母亲的方面来说是西拉库赛人,他是 由于英勇有为才当选为国王的。在双方会战之际,他被打败了,而我听说他 不知去向了。原来盖隆曾到处去搜寻他,可是在世上任何地方都没有看到他, 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
(167)但是迦太基人自己所述说的故事看来倒还是可信的。按照他们的说法,则异邦人和希腊人在西西里从早晨一直战斗到午后很晚的时候(据说混战就拖了这样长的时候),而在这全部时期里面,阿米尔卡斯都留在他的军营内奉献牺牲,他把整个的牺牲放到大木材堆上浇,想取得吉兆;但是当他看到他的军队溃败下来的时候,他便在向牺牲进行灌奠的时候投身到火堆里去, 这样他就被烧掉而无从看到了。不过,不管阿米尔卡斯象腓尼基人所说那样的消失了,或是象迦太基人和西拉库赛人所说那样地以另一种方式消失了, 迦太基的人们是向他奉献牺牲的,而在他们的殖民地的一切市都为他树立纪念碑。在这些城市里,最大的城市就是迦太基本城。西西里方面的事情,就说到这里了。
(168)柯尔库拉人对于使节的答复和此后他们所采取的行动是这样的,原 来到西面里去的人们也曾经请求过他们的帮助,这些儿所持的理由也就是曾 经对盖隆讲过的那些理由。柯尔库拉人宣称他们不忍看着希腊遭受亡国之 祸,因而当堤就答应出兵协助,因为假若腊倒下去,那未在第二天他们就一 定也会被变为奴隶,因此他们必须厚最大的努力来进行援助。他们就这样地 作了一个十分得体的答复。可是到他们应该派遣援军的时候,他们却改变了 主意。他们装备了六十只船,经过不少的周折之后才出海,向伯罗奔尼撒一 带的海岸驶去:继而他们在拉凯戴孟人领土上的披洛斯和塔伊那隆的海面上 抛锚,和别的人一样地在那里艰望战争的结果;因为他们对希腊战胜这件事 并不抱着希望,而是以为波斯人方面会取得大捷并成为全希腊的统治者。因 此他们这样做乃是有计划的行动,是为了在事后可以向波斯人说:“国王啊, 当希腊人要我们站在他们的一面参加战争的时候,虽然我们的兵力并不比任 何人少,而且我们又拥有数量仅次于雅典的极多的战船,但是我们却不愿意 抵抗你,也不愿做使你感到不高兴的事情”。他们指望用这样的理由给他们 自己赢得比一般人要有利的地位。而在我看来,事情也会是这样的。可是, 对于希腊人,他们将来也有一套理由可说,而在最后,他们终于用上了这套理由。当希腊人责备他们不把援军派来的时候,他们说他们已经装备了六十只三段桡船,但由于季风的风力而不能绕过玛列亚,因此,他们说,他们才不能来到撒拉米司,而决不是由于怯懦才没有赶上海战的。他们就用这样的 办法,推卸了对希腊人的责任。
(169)当担负着使命的希腊人到克里地人那里去,想取得克里地人的帮助 时,克里地人是这样做的。他们把使者派到戴尔波伊去,请示他们如果帮助希腊人,这是否对他们有利。佩提亚回答他们说:“愚蠢的人们,过去因你 们援助美涅拉欧司而由米诺斯加到你们人民身上的悲痛,难道你们还觉得不满足吗?想想看,他们不帮助你们为了死在卡米柯斯的米诺斯报仇,可是你 们却帮助他们为了被异邦人从斯巴达劫去的一个妇女报仇。米诺斯要忿怒到什么程度!”克里地人听到了这个神托之后,就不再谈起帮助希腊人的事情 了。
(170)原来,据传说,当日米诺斯曾为了寻求达伊达洛斯而到今日被你为 西面里的西卡尼亚去,可是他却横死在那里了。紧跟着除波里克涅人和普拉 伊索斯人以外的全部克里地人,便奉神之命偕同一支大军到西卡尼亚去,在 那里他们把卡米柯斯市包围了五年,而在我的时代,在卡米柯斯市住的则是 阿竞拉刚提涅人。但是他们既然不能攻克这座城,也不能等待在那里谈到临 他们头上的饥馑,于是他们就放弃这座城而离开了。但是当他们来到雅庇吉 亚附近的海面上时,他们遇到了一阵猛烈的风暴而被卷到海岸上来了。由于 他们的船只被粉碎了(而且他们看到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回到克里地去),他们 就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叙里阿城,定居在里面,这样就从克里地人变成雅庇吉 亚的麦撒披亚人,从岛民变成了大陆居民。他们又从叙里阿市向其他地方殖 民而建立了另一些城市。在这之后很久的时候,增兰提诺伊人曾试图摧毁这 些城市,但是却因此吃了一次惨重的败仗;当时任何人还都没有听说过象对 塔兰提诺伊和列吉昂人那样的一次对希腊人的大屠杀。列吉昂人被杀死的有 三千人,他们是被科依洛斯的儿子米摩托司逼看来帮助塔兰提诺伊人的:至 于塔兰提诺伊人本身死了多少,那就没有记录可查了。米摩托司是安那克西 拉欧斯的一名家仆,他是受托留在那里治理列吉昂的。正是这个人从列吉昂 被放逐并定居在阿尔卡地亚的铁该亚,并把许多像献拾奥林匹亚。
(171)不拉关于列吉昂人和塔兰提诺伊人的事情,在我的历史中是题外的 话了。然而,根据普拉伊索斯人的说法,这样被弄得杳无人烟的克里地,还 是有人移住到那里去,特别是希腊人。在米诺斯死后的第三代,特洛伊战争 发生了;在这一战争中,克里地人在前来帮助美涅拉欧司的人们当中,就勇 气而论决不是最差的。在这之后,当他们从特洛伊回来的时候,他们以及他 们的家畜遇到了饥馑和疫病,结果克里地竟再一次荒废了。于是第三批的克 里地人来了,现在住在那里的就正是他们和原来残存在那里的人们。佩提亚 要他们记住的就是这件事,这样就阻止了他们去援助希腊人,尽管他们本来 是想要这样做的。
(172)帖撒利亚人在开头的时候,不是出于自愿而是不得已才站在波斯人 的一方面的,因为他们的做法显然表示出他们对于阿律阿达伊族的企图是不 喜欢的。原来在他们一听说波斯人要渡过海峡进入欧罗巴的时候,他们立刻 把使者派到科林斯地峡去。而从拥护希腊的各城市选派出来的希腊代表们正 为这件事在那里集会商议。帖撒利亚的使节们来到他们这些人这里,就说: “希腊人,为了使帖撒利亚和整个希腊免于战祸,欧林波斯通路是必须防守 的。现在我们就准备和你们一道守卫这个地方,但是你们也必须派遣一支大 军前来;如果你们不派大军前来的话,那你们要晓得,我们就要和波斯人缔 结协定了。要我们单独来防守希腊的前啃地带并为了你们大家而亡国,这是 不合理的事情。如果你们不派兵前来援助,那你们对我们是没有任何约束力 的,因为任何强制是都不能克服无能为力的。至于我们,则我们是要为我们 寻求某种安全之策的”。以上就是帖撒利亚人讲的话。
(173)于是希腊人就决定由海路派一支陆军到帖撒利亚去守卫这个通 路。军队集合起来以后,他们便乘船通过埃乌里波斯,而在到达阿凯亚的阿罗司的时候,他们就在那里登陆并从那取道赴帖撒利亚,而把船留在原来登 陆的地方了。于是他们就来到了铁姆佩通路,这条通路介于奥林波斯山和欧陡山之间,从下马其顿沿着佩涅欧司河一直通到帖撒利亚。总针大约有一万名重武装的希腊军队在那里扎营列阵,此外,帖撒利亚的骑兵也参加了他们的队伍。统率拉凯戴孟人的将领是卡列诺司的儿子埃岛艾涅托斯,这个人是从波列玛尔科斯当中选出来的,但他本身并不是一个王族。雅典人的将领是尼奥克列斯的儿子铁米司托克列斯。在那里他们只停留了几天;原来从马其顿人阿门塔斯的儿子亚力山大那里来了一些使者,劝他们离开而不要留在那里受到入寇大军的蹂躏。送来的信把水师和陆军的情况也向他们叙述了一 番。希腊人听到了使者们这样的忠告之后(他们认为这个劝告是好的,而马其顿人对他们也是善意的),就按照他们的意见做了。不过,在我看来,是恐惧 的心情才驱使他们这样做的,因为他们听说,在这条通路之外,在上马其顿方面另有一条通路,通过戈恩诺斯城附近佩莱比亚人居住的地方而进入帖撒 利亚;不过克谢尔克谢斯的军队实际上也从这条通路侵入了帖撒利亚。于是 希腊入便登上了船,返回地峡了。
(174)当他们出兵帖撒利亚的时候,国王正在计划从亚细亚渡海到欧罗 巴,并已经到了阿比多斯。为联盟者所放弃的帖撒利亚人于是就全心全意地 和积极地投到波斯人的那一面去,以致在后来的行动当中,他们表明自己对 于国王乃是最有用的人。
(175)另一方面,在希腊人回到地峡以后,就参照着亚力山大送来的信集 会到一起商议,他们将如何并在什么地方进行战争。占上风的意见是,他们应当保卫铁尔摩披莱的通路。因为他们认为这条通路比通向帖撒利亚的那条 通路要狭窄的多,同时离他们的本土也比较近。至于在铁尔摩披荣阵亡的希腊人被截击的那条短路,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直到他们来到铁尔摩披莱之后才从特拉奇司人那里知道的。于是他们便决定保卫这条通路,从而阻止异邦人进入希腊,同时他们的水师则出航到希斯提阿伊领的阿尔铁米西昂去。 这些地方是相互接近的,双方面都可以知道另一方面的情况。而它们的形势 则是这样的。
(176)先说阿尔铁米西昂。广大的色雷斯海到斯奇亚托斯岛和玛格涅希亚 本土中间的地方时,就变成了一条狭窄的水路;这条水路紧接着埃乌波亚地 方的,名叫阿尔铁米西昂的海岸。在那里有一座阿尔铁米司神殿。经过特拉 奇司进入希腊的那条水路,其最狭窄的地方只有半普列特隆竟。然而比起别 的地点来,这里仍然不是最狭窄的地方。象铁尔摩披莱的前面和后面的情形 就是这样:在它后面的阿尔培诺依,那里的宽度只够通一辆车,在它前面, 安铁拉市附近培尼克司河的旁边,也只能短过一辆车。在铁尔摩披莱以西, 有一座无法攀登的和十分陡峭的高山,这乃是属于欧伊铁山系的一座山峰。 在路的东面,则是一片沼地与海洋了。在这个通路的地方,是当地的人们称 为库特洛依(它的意义是锅——译者)的一个温泉,在那里江有海拉克列斯的 一个祭坛。在这条通路上,曾修造了一道壁垒,而先前在这上面还有关门。 这道壁垒是波奇司人由于害怕帖撒利亚人才修造起来的,原来那时帖撒利亚 人曾从铁斯普洛托伊人的地方出来,移居到他们现在占有的爱奥里斯的土 地。既然帖撒利亚人总想征服波寄司人,波奇司人便采取了这样的一个预防 的措施。此外,他们又想一切对策来阻止帖撒利亚人入侵他们的国上,于是 便把温泉的水引到这个通路上来,为的是使那条通路上的一些地方给水流所 切断。原来的壁垒是很久以前建造起来的,而时光现在已经使它的大半成为 废墟了。现在它已经重建起来,以便截阻异邦人进入希腊的道路。在离道路 极近的地方有一个叫做阿尔培诺依的村庄,希腊人便指望他们可以从那里取 得粮食。
(177)这样,希腊人便认为以上的地方是符合于他们的需要的地方。因为 在他们事先进行了全面考虑之后,他们认为异邦人既不能利用他们的人多势 众,又不能利用他们的骑兵,于是他俩便决定在这里邀击入寇希腊的敌军。 而在他们听到波斯人进入披埃里亚的时候,他们就在科林斯地峡的地方分了 手,一部分从陆路开向铁尔摩披莱,一部分从海路驶向阿尔铁米西昂去了。
(178)希腊人就这样地十万火急地分头迎击敌人去了。但正在这时,为了 本身以及为了希腊而深为惊恐不安的戴尔波伊人去请示神托,而神对他们的宣托则是要他们向风祈求,因为风是希腊的极为有力的联盟者。戴尔波伊人得到了神托之后,便首先把信送到想得到自由的希腊人那里去。这些十分害怕异邦人的人们对于送来的这个讯,是一直都感激不尽的。随后,他们便在 图依亚的地方建立了一个祭风坛,图依亚这地方是因凯佩索司的女儿图依亚而得名的,而且在那里还有她的一个圣域。他们继而向风奉献了牺牲。这样, 戴尔波伊人为了顺从神的意旨,直到今天还是向风奉献牺牲以讨它的欢心的。
(179)在这方面,克谢尔克谢斯的水师离开了铁尔玛,十艘最快速的船一直开向斯奇亚托斯,而那里则有三只希腊船在放哨了望,这三只船一只是特罗伊真的;一只是埃吉纳的,一只是阿提卡的。它们看到异邦人的船来到的时候,就逃走了。
(180)普列克西藉斯指挥下的那只特罗伊真的船受到异邦军的追击并很 快地被捕获了。异邦人于是把船上最漂亮的士兵拉到船头的地方给杀死了, 因为俘获来祭献的第一个希腊人最漂亮,这在他们看来乃是一种吉兆。这个 被祭了刀的人,他的名字是列昂(在希腊语里意思是狮子)。他遇到 这样的事情,这恐怕跟他的名字是有关系的。
(181)但是,阿索尼戴斯所率领的那只埃吉纳的三段桡船,却看实给他们 增加了一些麻烦。船上的一个战士,伊司凯藉斯的儿子披铁阿斯在那天是战 斗得最英勇的人物。在他所乘的船已被拿捕的时候,他还是继续奋战,直到 他遍体鳞伤的时候。当他倒下的时候,他还没有死,而还有活气,船上的波 斯士兵佩服他的勇敢,因此用一切办法拯救他的性命,他们用没药的药膏医 治他的伤口并用亚麻的绷带把他包扎起来。而当他们回到自己营地的时候, 他们使全军都来看他,他们极口赞赏和厚待他。可是他们把那只船上俘获的 其他人等,却全部当做奴隶使用了。
(182)这样,两只船就被拿获了。可是雅典人波尔莫司统率的第三只三段 桡船却逃到佩涅欧司河河口的地方,在那里登陆跑掉了。异邦人得到了船身, 却没有捉到上面的人。原来雅典人在他们把船只拖到陆上之后,立刻就跳了 出来,穿过帖撒利亚一直向雅典奔去了。
(183)驻守在阿尔铁米西昂的希腊人从斯奇亚托斯的烽火而知道了发生 的这些事。知道这些事之后他们惊慌起来,于是他们便把他们的投锚地从阿 尔铁米西昂移转到卡尔启斯,打算保卫埃乌里波斯,同时又把哨兵派驻于埃 岛波亚的高地。十只异邦船当中有三只一直到了斯奇亚托斯和玛格涅希亚之 间的称为米尔美克司(意为蚂蚁)的暗礁地带。于是异邦人便把一个 石柱运到这里来,把它树立在暗礁上面。而当他们把路途上的一切障碍都清 除了之后,全部水师就出发离开了铁尔玛,这时去国王离开铁尔玛的时候已 经有十一天了。给他们指出正好在他们的航路上面的暗礁的人,是司奇洛斯 人帕姆蒙。整天都在海上行进着的异邦军的水师,到达了玛格涅希亚的赛披 亚斯以及在卡司塔纳伊亚市和赛披亚斯仰之间的海岸地带。
(184)直到这个地方和铁尔摩披莱,全军都没有受到损害。根据我个人的 计算,军队的人数在当时还是这样的。从亚棚亚来的船有一十二百零七只, 原来在这些船上的各个民族的人数、假定每只服上有二百人(一艘希腊三段桡船的成员通常是二百人,桡手一七○人,战士三○人),则是二十四万 一千四百人。在所有这些船上,除去每只船上的各地的地方士兵之外,都有 三十名波斯人、美地亚人和撒卡依人,这样就得再加上三万六千二百一十个 人。在这两项人数之外,我还得再加上五十桡船上的士兵。我假定他们每只 船上是八十人;当然这个数目也可能多些也可能少些。前面已经说过,这样 的船一共集合了三千只,这样,上面的人员就得是二十四万了。这些人都是 乘船从亚细亚来的,他们的总数是五十一万七千六百一十人。步兵的人数是 一百七十万人,骑兵的人数是八万人。在这之外,我要加上阿拉伯的骆驼兵 和利比亚的战车兵,估计他们有两万人。因此,如果把水师和陆军的人数加 到一起的话,则他们的总数就是二百三十一万七千六百一十人了。我上面所 说的,就是从亚细亚本部来的兵力,至于随军的勤杂人员和运粮船以及上面 的人员,尚不计算在内。
(185)但是,除去我在前面所计算的大军人数之外,还得把从欧罗巴带来 的大军加到这上面,但计算时必需只能以我个人的测度为限。色雷斯和色雷 斯附近海上诸岛的希腊人提供了一百二十只船。这些船上的人员算起来应当 是两万四千人。所有各个民族,那色雷斯人、派欧尼亚人、埃欧尔地亚人、 波提阿人、卡尔奇底开人、布律戈依人、披埃里亚人、马其顿人、佩莱比亚 人、埃尼耶涅斯人、多罗披亚人、玛格涅希亚人、阿凯亚人、色雷斯沿岸地 带的居民等,我假定这些民族的全部人数是三十万人。把这些人和从亚细亚 来的人加到一起,则士兵的总数就是二百六十四万一千六百一十人了。
(186)以上便是士兵的全部人数了。至于随军的杂务人员和运粮小船上的 人员以及随军的其他船舶上的人员,则我以为他们不是比士兵少,而是比士 兵还要多。但是假定他们和士兵的人数相等,不多也不少。这样,他们的人 数等于士兵,因而也就同样是好几百万人了。这样看来,大流士的儿子克谢 尔克谢斯一直率领到赛披亚斯岬和铁尔摩披莱的全军人数就是五百二十八万 三千二百二十人了。
(187)这就是克谢尔克谢斯麾下的全部兵力。可是,谁也不能确实说出厨 妇、侍妾、阉人到底有多少人;任何人也说不出到底还有多少拖畜、驮畜以 及从军的印度狗,因为它们的数目太大了。因此,说有一些河流的水都给弄 干了,这在我看来并不是值得惊讶的事情。使我感到惊讶的勿宁说是这样一 件事实,怎样竟能够有足够的粮食来应付数百万人的食用。因为我计算了一 下就发现,如果每个人每天吃一科伊尼库斯的麦子而不更多的话,则每天的 消费量就是十一万又三百四十美狄姆诺斯。在这里我还没有把妇女、阉人、 驮畜和狗所消耗的粮食计算在内。在这数百万的人们当中,就容貌和身材而 论,没有一个人是比克谢尔克谢斯本人更有资格来统率全军的。
(188)解纜的水师在海上行进,这样便来到了玛格涅希亚领土的卡司培纳 伊亚市和赛披亚斯岬之间的海岸;先来的船停舶在岸旁,后面的船就在外面 投锚了。原来这一带的海滨并不宽,这些船就船头朝着海,排成八列。在那 一夜里,就是这个样子了。但是到天明的时候,明净而晴朗的天气变了,大 海开始沸腾起来。他们遇到了夹着一阵猛烈的东风的大风暴,当地的人们称 这样的东风为海列斯彭提亚斯。在他们当中,凡是那些预见到暴风的来势、 以及所处的位置使他们能够这样做的人们,这些人便把船拖到岸上,因此没有给暴风赶上,这样就把自己和船舶都保全了。可是在海上遇上了暴风的船 舶,有的被卷到佩里洪的被称为伊普诺伊(意为灶)的山麓的地方, 有的被卷到岸上去。有的就在赛披亚斯岬那里撞碎,有的被卷到海里波伊亚市,有的被卷到卡司塔钠伊亚的岸上去了。老实说,这场暴风实在是无法抗 拒的。
(189)有一个传说说,雅典人曾遵照着神托的吩咐祈求波列阿斯帮助他 们,因为另有一个神托送到他们那里去,要他们向他们的女婿求援。根据希 腊人的说法,波列阿斯曾娶一个阿提卡的妇女为妻,这个妇女就是埃列克铁 乌斯的女儿欧列图姬。如果相信这个传说的话,则正是由于这种婚姻的关系, 雅典人才推断波列阿斯是他们的女婿,而当着他们停驻在埃乌波亚的卡尔启 斯而看到暴风就要起来的时候,也许是在这之前,他们便奉献了牺牲,被告 波列阿斯和欧列图娅,就和先前在阿托斯山附近的情况一样,来帮助他们摧 毁异邦军的船舶。不过我不能断定,这是否就是波列阿斯裴击停泊中的异邦 军的原因。无论如何,雅典人说波列阿斯在先前帮过他们的忙,现在又显示 出这样的威灵,因此在他们回国以后,就在伊利索司河河畔,为波列阿斯修 造了一座神殿。
(190)在这次的惨祸里面,即使根据作最低估计的人的算法,也损失了不 下四百只船,无数的人以及莫大数量的物资。以致在赛披亚斯一带拥有土地 的一个玛格涅希亚人,克列提涅斯的儿子阿米诺克列斯竞由于这次的船祸而 大发横财。因为在事后不久他便拾到了许多被冲到岸上来的金银杯盏,他找 到了波斯人的宝器,此外他还取得了笔墨难以尽述的财富。尽管他幸运地发 了大财,他并不是在一切方面都是幸福的,他遭到了可悲的灾难:他的儿子 被人杀死了。
(191)被毁的运送食粮的船舶以及其他船舶,那就越发不可胜数了。因 此,水师提督们由于害怕他们这些遇到这样灾难的人会受到帖撒利亚人的袭 击,便把残破的船材筑成高高的壁垒把自己围绕起来了。暴风一共持续了三 天。最后,玛哥斯僧行了牺牲之礼,对大风念了镇风的咒语,又向帖提司和涅列伊戴斯(涅列欧司的女儿们)奉献了牺牲,这才算使它在第四天停了下来,或者这也并不是他们的力量,而是暴风自己停了下来的。他们向 帖提司奉献牺牲是由于听伊奥尼亚人说,原来她就是从这个地方给佩列欧司 带走的,而赛披亚斯岬一带便都是属于她以及其他涅列伊戴斯的。
(192)这样,到第四天,暴风就停下来了。在暴风刮起之后的第二天,了 望者就从埃乌波亚山上跑了下来,把船舶遇难的全部经社报告给希腊人了。 希腊人听到这件事之后,就向他们的救命恩人波赛东祈祷并行灌奠之礼,然 后火速地赶回阿尔铁米西昂去,因为他们认为只会留下少数的船和他们对抗 罢了。这样他们便再一次回到阿尔铁米西昂并碇泊在那里。从那时起直到今 天,他们都把波赛东的名字上面加上救主的头衔。
(193)在另一方面,当暴风停了下来而波浪也不再翻腾的时候,异邦军就 放船出海沿着本土的海岸驶行,他们在转过玛格涅希亚海岬之后,便一直驶 入了连接到帕伽撒依方面的海湾。在玛格涅希亚的这个海湾之内有一块地 方,相传海拉克列斯和雅孙以及他的同伴们乘船出海到科尔启斯的埃阿去取 金羊毛的时候,他曾被他们从阿尔哥号船派了出来到这块地方取水并被他们 抛弃在这里。原来他们是打算在这里取得水之后,再乘船出海的。因此那块 地方就被称为阿佩泰。而克谢尔克谢斯的大军就正是在这个地方投锚的。
(194)在那些船当中有十五只,是在其余的船以后很久才出海的,他们适 巧在阿尔铁米西昂看到了希腊的船。但异邦军把这些船认成是他们自己的 船,于是就把自己的船驶到他们敌人中间去了。他们的统帅是爱奥里斯的库 麦的太守,塔玛希欧斯的儿子桑多开斯;这个桑多开斯过去在他担任王室法 官的时候,曾有一衣因为犯了下述的罪行而被国王大流士所拿捕并判处以磔 刑。原来他曾因受贿而作出了不公正的判决。但是当桑多开斯被吊到十字架 上去的时候,大流士忖量了一番,结果发现他对王室的功劳比他的过错要大。 国王既然看到了这一点,因此觉得他的行动与其说是聪明却勿宁就是冒失, 于是便把桑多开斯释放了。这样,他就从大流士所判处的死刑之下保全了自 己的性命。但是现在他驶到希腊人当中来,他是不能第二次逃命了。原来当 希腊人看到波斯人驶近他们的时候,他们看出来这是波斯人弄错了,于是他 们就乘船出海,不费什么气力就把他们俘获了。
(195)在这些船的一只船上,卡里亚的阿拉班达的僭主阿利多里司被擒 了;在另一只船上,帕波斯的提督,戴谟诺扁斯的儿子潘图洛斯被擒了。他 从帕波斯带出来的船是十二只,在赛披亚斯岬附近海上的暴风中损失了十一 只,而他就在乘看剩下的那一只船到阿尔铁米西昂去的时候被擒了。希腊人 对这些人进行了讯问,从而知道了他们所愿意知道的、有关克谢尔克谢斯的 军队的一切情况,然后就把他们捆绑起来,送到科林斯地峡去了。
(196)这样,异邦军的水师,除去我上面所说的由桑多开斯所率领的那十 五只之外,就全部到达了阿佩泰。在这一方面,克谢尔克谢斯和他的陆师行 过了帖撒利亚和阿凯亚。这从他们侵入玛里司人的土地以来,已经是第三天 了。在帖撒利亚,他举行了一次本国骑兵的比赛会,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利用 这个机会试一试帖撒利亚骑兵的身手,因为他听说帖撒利亚的骑兵是希腊无 敌的。比赛的结果发现,希腊的马要差得远。在帖撒利亚的河流当中,能有 足够的水供拾他的军队饮用的,只有一条欧诺柯挪斯河。但是在阿凯亚。即 使是那里最大的河即阿披达诺斯河的河水也是几乎无法应付的。
(197)当克谢尔克谢斯到达阿凯亚的阿罗司的时候,他的响导们为了想把 他们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就把当地有关宙斯·拉披司提欧斯神殿的一个 传说告诉给他:阿依欧洛司的儿子阿塔玛斯怎样和伊挪密谋想杀害普利克案 斯,后来阿凯亚人又怎样依照神托的吩咐,强迫普利克素斯的子孙们遵守若 干处罚性的规定。这就是,他们不许这一族中最年长的人进入市公所(阿凯亚 人称市公所为勒伊通),而他们自己就在那里监视着。如果他进去的话,除非 他被作为牺牲奉献,他是不能出来的。此外响导们又说,这些人当中有多少 人就要被当作牺牲奉献了,却在恐惧中逃到外国去,但如果他们过了若干时 候回国,而被发现曾进过市公所的话,响导告诉说,这样的人怎样全身拾披 上花彩,并在盛大行列的引导下给当作牺牲去奉献。普利克索斯的儿子库提 索洛斯的后人们就受到了这样的待遇,原来当阿凯亚人遵照着一个神托的吩 咐用阿依欧洛司的儿子阿塔玛斯来为他们的国家赎罪的时候,这个库提索洛 斯却从科尔启斯的埃阿来把他释放,因此这就使神把自己的怒气发泄到他的 后人的身上了。克谢尔克谢斯听了这一切之后,在他来到圣林的时候,他自 己就不进去并且命令全军也这样做。他是尊敬阿塔玛斯的后人的住宅和圣域 的。
(198)以上就是克谢尔克谢斯在帖撒利亚和在阿凯亚的所作所为。他从这 些地方沿着一个海湾进入了玛里司,而在这个海湾的地方,每天是都有潮水 涨落的。临着这个海湾有一块平原,这块平原地带有的地方宽阔,有的地方 又非常狭窄;在它的四周是高不可攀的山,环绕着全部玛里司地方,称为特 拉奇司岩。而从阿凯亚出发,在这个海湾上遇到的第一座市邑就是安提库拉; 在它的近旁,司佩尔凯欧斯河从埃尼耶涅斯人的国土流出而注入大海。在离 河大约二十斯塔迪昂的地方,有另一条叫做杜拉司的河流,这条河据说是在 海拉克列斯被焚时,为了帮助他从地下冒出来的。从这里再有二十斯塔迪昂 的地方又有一条河,称为美拉司(意为黑河)。
(199)特拉奇司市离这个美拉司河有五斯塔迪昂远。在大海和山之间特拉 奇司所在的地方,是这一带最为宽阔的地方了;这块平原的面积是二万二千 普列特隆。在环绕着特拉奇司的土地的山中,在特拉奇司的南部有一道狭谷。 而阿索波司河就沿着山麓流过了这个狭谷。
(200)在阿索波司河的南方又有一条名叫培尼克司的小河,这条小河就是 从那些山里流入阿索波司河的。在这条河的附近有一个最狭窄的地方,那里 只修了一条仅能通过一辆车的道路。从培尼克司河到铁尔摩披莱有十五斯培 迪昂远。在培尼克司河与铁尔摩披莱之间,有一个名叫安铁拉的村落,过去 这个村落之后,阿索波司河便流入了大海。在那个村落附近,地方是广阔的; 那里有阿姆披克图欧尼斯·戴美特尔的神殿,同时还有阿姆披克图欧涅斯(直译是周边居民。相邻的部落结成联盟并派代表(披拉戈拉斯)参加一年举 行两次的会议。见第二卷 第一八○节)的座席和阿姆披克图昂本人的神殿。
(201)于是,国王克谢尔克谢斯便在特拉奇司的玛里司扎营,而希腊人则 在隘路中设营。大多数的希腊人称他们所占居的这个地方为铁尔摩披莱,但 是当地人和他们的邻人则称之为披莱。于是两军就在这样的地方设营了,一 方面(指克谢尔克谢斯)控制了特拉奇司以北的全部地区,而另一方 面(指希腊人——译者)则控制了本土在此以南一直到海岸方面的地区。
(202)在那里等候波斯人的希腊人是这样的一些人。斯巴达的重武装兵三 百名;铁该亚人和曼提涅亚人一千名,双方各占一半;从阿尔卡地亚的欧尔 科美诺斯来一百二十人,从阿尔卡地亚的其余的地方来一千人;除去这些阿 尔卡地亚人之外,从科林斯来四百人,从普列欧斯来二百人,从迈锡尼来八 十人。以上都是从伯罗奔尼撒来的人。从贝奥提亚来的则是铁司佩亚人七百 名,底比斯人四百名。
(203)在这些人之外,又召来了欧普斯的罗克里斯人的全军和一千名波奇 司人。希腊人是自动把这些人召来帮忙的,他们把使节派出去告诉这些人说, 他们自己是作为其余人的先锋而来的,而其他联盟者的到来则是他们每天盼 望着的事情;又说他们已经把海严密警戒起来了,担任守卫的是雅典人、埃 吉纳人和被配置在水师中的所有其他的人们。他们认为他们没有可以害怕 的,因为进攻希腊的不是神,却是一个凡人,决没有,也决不会有一个凡人 在生下来的时候命中不注定要参杂着一些不幸的事情,而越是大人物,他遭 到的不幸也就越大。因此,向他们进攻的既然不过是一个凡人,则他不能实 现他的期望,那便是确切不移的事情了。罗克里斯人和波奇司人听到这话之 后,就到特拉奇司来帮助希腊人了。
(204)所有这些人每一个城邦都备有自己的将领。其中最受尊敬的全军统 帅是拉凯戴孟人列欧尼达司。如果回溯他的系谱,则是阿那克桑德里戴斯、列昂、优利克拉提戴斯、阿那克桑德罗斯、优利克拉铁斯、波律多洛司、阿 尔卡美涅斯、铁列克洛司、阿尔凯拉欧斯、海吉西拉欧斯、多律索斯、列欧 波铁司、埃凯司特拉托司、阿吉斯、埃乌律司铁涅斯、阿里司托戴莫斯、阿 里司托玛科斯、克列奥达伊欧斯、叙洛斯、海拉克列斯。他是斯巴达王,虽 然这一点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205)原来他有两个哥哥克列欧美涅斯和多里欧司,因此他根本就不去想 做国王的事情了。但是当克列欧美涅斯没有男系的后嗣便死去,多里欧司也 在西西里死亡因此不在人世,结果列欧尼达司便翰上了王位,因为他比克列 欧姆布洛托斯年长(这是阿那克桑德里戴斯的幼子),此外他又娶了克列欧美 涅斯的女儿为妻。这个人这时按照规定率领着有于嗣的三百名精兵来到了铁 尔摩披莱,他还率领着我上面列举了数目的底比斯人,这些底比斯人的统帅 是埃乌律玛科斯的儿子列昂提亚戴斯。在所有的希腊人当中,列欧尼达司所 以特别想把这些底比斯人带来,是因为底比斯人经常受到黄难,说他们同情 美地亚人。于是他把他们召来作战,因为他想了解一下他们是否肯派人随他 出征还是公然拒绝参加希腊人的联盟。 他们结果是把自己的人派出来了,不过却是别有用心的。
(206)斯巴达人最初先派出了和列欧尼达司一道出发的这些士兵,这样做 是为了使其他的联盟者也学他们的榜样去作战,同时也是为了使其他的联盟 者不致投到美地亚人方面去,因为,假如他们知道斯巴达人耽搁了的话,这 些人是有可能这样做的。但是后来,由于卡尔涅亚祭一时成了他们的障碍, 他们便打算在卡尔涅亚祭举行完毕之后,就把一支卫戍部队留在斯巴达,然 后立刻全军火速开拔。其他联盟者也打算这样做。原来奥林匹亚祭也正是在 进行这些事情时举行的。因此,他们既然不认为铁尔摩披莱之战役快地便可 分出胜负,故此他们就派出了先锋的部队。
(207)以上就是他们想做的事情。可是铁尔摩披莱的希腊人,在波斯军迫 近他们的隘路路口的时候却惊惶起来,于是就讨论起他们是否应当撤退的问 题来了。其余的伯罗奔尼撒人主张退到伯罗奔尼撒去保卫科林斯地峡。但是 波奇司人和罗克里斯人对这个意见感到非常气愤,而列欧尼达司则主张留在 他们原来的地方并送信到各个城市去请求援助,因为他手下的人太少了,这 是无法和美地亚的大军相抗衡的。
(208)正当他们这样讨论的时候,克谢尔克谢斯派了一名骑马的探卒前来 看他们有多少人和他们正在做什么。原来当他还在帖撒利亚的时候,他便听 说有一小支军队集结在这里,而统率它的是拉凯戴孟人,其中有海拉克列斯 的后裔列欧尼达司。这个探卒策马驰近营地,侦察了望一番,然而他不能全 部都看到,因为在他们重建并加以防守的壁垒内部的那些人,他是不可能看 到的。不过,外面的那些人他是看清楚了,这些人的武器都堆积在壁垒的外 面,而这时驻在外面的又恰巧是拉凯戴孟人。他看到有一些人在那里作体操, 有一些人在梳头发。看了这种情况他是很惊讶的,他把他们的人数记下来之 后,便平安无事地乘马返回了,不但没有人追他,根本没有人理会他。于是 他便回来,把所见到的一切都告诉克谢尔克谢斯了。
(209)当克谢尔克谢斯听到这话的时候,他并不能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即 他们(指拉凯戴孟人——译者)正在准备尽最大的努力去杀敌,否则即宁肯被 杀死。在他看来,他们这样做是可笑的。于是他便派人把在他的军营中的阿 里司通的儿子戴玛拉托斯召了来,而在戴玛拉托斯来到之后,他便就所有这 些事情向戴玛拉托斯垂询,问他如何理解拉凯戴孟人这样做的用意。于是戴 玛拉托斯说:“在我们出发征讨希腊的时候,我已经向你谈起过这些人了; 可是在你听了之后,你却嘲笑我,尽管我向你所说的,都是在我看来显然是 会发生的事情。国王啊,在我来说,首先尽力要做到的,就是在你的面前讲 老实话。因此,现在我就向你再来陈说一遍。这些人是为了这条通路前来和 我们作战的,而他们现在就正在准备这一战争。原来每当他们将要冒生命危 险的时候,他们习惯上总是要整理他们的头发的。此外,我还要告诉你,如 果你把这些人和留在斯巴达的那些人征服,国王啊,那末人关当中就再也没 有别的人敢于和你对抗了。现在要和你交战的是全希腊最杰出的王国和城邦 和最英勇的人们”。可是,克谢尔克谢斯以为上面所说的这话是极不可信的, 并进而问戴玛拉托斯他们这样少数一些人怎么能和他的军队相抗衡。戴玛拉 托斯回答说:“国王啊,如果事情的结果和我所说的不符,那就请把我当作 一个撒谎的人来看待吧”。
(210)尽管这样讲了,戴玛拉托斯仍然不能把克谢尔克谢斯说服。国王在 那里等候了四天,一直期望着他们会逃跑。可是到第五天,他看到他们并未 退却并以为他们留在那里只不过是无耻和愚蠢,因此便震怒起来并把美地亚 人和奇西亚人派了出去,命令他们生擒敌人并将敌人带到他的面前来。美地 亚人冲到前面向希腊人挑战,结果死了许多人,另一些人接上去进攻,他们 虽然遭受了惨重的损失,却还没有被击退。而且他们明显地向所有的人,特 别是向国王本人表示,他们的人数虽多,可是其中顶事儿的人都是很少的。 战斗整天都在进行着。
(211)既然美地亚人受到这样的痛击,于是他们就退出了战斗,国王称之 为“不死队”、由叙达尔涅斯率颁的波斯人代替他们上阵。人们认为至少他 们是很容易把这堤战斗解决了的。可是当他们交上手的时候,他们一点儿也 不比美地亚军高明而是一模一样,原来他们在狭路里作战,又使用比希腊人 要短的枪,因此他们无法利用他们在数量上的优势。可是拉凯戴孟人的作战 方式却大有值得注意的地方。他们的战术要比对方的战术高明得多。在他们 的许多战术当中有一种是他们转过身去装作逃跑的样子。异邦军看到这种情 况就呼啸着并鸣动着武器追击他们,可是当他们眼看要给追上的时候,他们 就回转身来向异邦军反攻,这样一反攻,就把无数的异邦军杀倒在地上了。 这时斯巴达人当然也有被杀死的,不过人数很少。这样一来,波斯人发现他 们不拘列成战斗队形或用任问其他办法进攻都丝毫无法攻占隘路,他们只得 退回来了。
(212)在进行这些次攻击的时候,据说眺望到这一切的国王由于替自己的 军队担忧,曾三次从王座上跳下来。当时他们的战斗结果就是这样了。第二 天,异邦军的战果并不比第一天好些。他们接战的时候,满以为敌人的人数 这样少,又是伤痕累累,再也无法和他们对抗了。可是希腊人却接着队伍和 民族列阵,依次出战,只有波奇司人是例外,因为他们被配置在山上把守着 通路。因此,当波斯人看到希腊人和前一天的情况毫无改变的时候,他们就 撤退了。
(213)对于当前面临的事态,国王感到手足无措了。于是一个玛里司人, 埃乌律戴谟斯的儿子埃披阿尔铁司便来见他,告诉他经过山而通向铁尔摩披 莱的那条道路,打算从克谢尔克谢斯那里取得一笔重赏。这样一来,留在铁 尔摩披莱的希腊人就毁在他的手里了。这个埃披阿尔铁司后来由于害怕拉凯 戴孟人而逃到帖撒利亚去。当阿姆披克图欧涅斯在披莱集会的时候,披拉戈拉斯(见本卷第 200 节注释)曾悬赏逃亡中的埃披阿尔铁司的首级。在这之后若干时候,他回到安提 摩拉之后,却被一个名叫阿铁纳迭斯的特拉奇司人杀死了。这个阿铁纳迭斯 杀死埃披阿尔铁司是另有原因的,这原因我将要在我的历史的后面提到。虽 然如此,他仍然因这一行动而受到拉凯戴孟人的尊敬。后来埃披阿尔铁司丧 命的经过就是这样。
(214)此外还有一个传说说,向国王报告了上面的话并且把波斯人引过了 山的人是一个卡律司托斯人,帕纳戈杭司的儿子欧涅铁斯和安提库拉人科律 达罗斯。但是在我看来,这是完全不可信的。因为,首先,我们必须从希腊 人的披拉戈拉斯的所作所为来进行推论,他们所悬赏的不是欧涅铁斯和卡律 司托斯的头颅,而是特拉奇司人埃披阿尔铁司的头颅。因而我俩必须假定, 他们是会用一切办法来取得确实情报的。其次,我们晓得,埃披阿尔铁司正 是由于这个理由而亡命的。不过不能否认的是,纵然欧涅铁斯不是一个玛里 司人,如果他经常到那里去,他也是会知道道路的。可是把他们由那条道路 领过了山的人却是埃披阿尔铁司,而我认为犯了罪的正是这个人。
(215)克谢尔克谢斯对于埃披阿尔铁司所答应为他做的事情深感满意。他大喜过望,因而立刻把叙达尔涅斯和叙达尔涅斯麾下的士兵派了出去。大约在掌灯的时刻,他们便从营地出发了。这条道路原来是当地的玛里司人所发现的,他们发现了这条道路后,曾当波奇司人在路上修筑壁垒以防御进攻的 时候,循看这条路引导着帖撒利亚人去征讨波奇司人。因此,早从那个时候起,玛里司人就觉得这条道路完全无用了。
(216)而这条通路的形势是这样的。它的起点是在峡谷中间流着的阿索波 司河。那里的山和道路的名字都叫做阿诺佩亚,而这个阿诺佩亚便随着山脊 蜿蜒而行,直到离玛里司人最近的一个罗克里斯人的城市阿尔培诺斯的地 方。在那里有一块被称为美拉姆披哥斯(意为黑色的臀部)的石头以 及凯尔科佩司的遣迹,而这里是道路的最狭窄的地方。
(217)道路的情况就是这样。在波斯人渡过了阿索波司河之后,他们便沿 着这条道路走了一整夜,右手是欧伊铁人的山,左手是特拉奇司人的山。到 天明的时候,他们到达了山顶。我刚才已经说过,在山路的这一部分,有一 千名波奇司的重武装兵保卫着他们自己的国士和守备着这条通路。下面的那 一部分山路是由我已经说过的那些人看守看的,但是山上的路却由波奇司人 看守着,因为他们曾自动向列欧尼达司保证担负这样一个任务。
(218)波斯人所攀登的山,上面满长着槲树,因此波奇司人丝毫也不知道 波斯人的到来,直到在宁静的气氛当中,敌人脚下踏着叶子发出了很大的声 音,他们才注意到这一点;于是他们便跳了起来,赶忙把武器拿了起来。可 是,说时迟那时快,敌人已经来到跟前了。这些人在看到武装的人们时是感 到惊讶的,因为他们满以为不会有人和他们相对抗,但现在却不意地遇到了 一支军队。叙达尔涅斯害怕波奇司人是拉凯戴孟人,于是问埃披阿尔铁司这 些人是哪个地方的人。等他知道了真实情况之后,他便把波斯人排列成阵准 备战斗了。波奇司人受到象雨点那样的箭的射击,心中又以为波斯人首先耍 攻击的正是他们,于是他们就逃到山顶上去并准备战死在那里。这便是他们 的想法。但是跟埃披阿尔铁司和叙达尔涅斯在一起的波斯人并不去理会波寄司人,却赶快地跑下山来。
(219)至于在铁尔摩披莱的希腊人,则他们首先受到了占卜师美吉司提亚 斯的警告。美吉司提亚斯在检查了牺牲之后,曾预言天明时他们要遭到的死 亡;随后,还在夜里的时候,又有对方的一些投诚者前来,报告了波斯人的 迂回。而最后,正在破晓的时候,从山下跑下来的侦察兵也带来了同样的情 报。于是希腊人便集会商议,但他们的意见是分歧的。有的人主张他们不应 离开他们的驻地,另外一些人则反对这样做。在这之后不久,他们便分散了。 一部分人离开他们的驻地,各自返回自己的城邦去了,再有一部分则决定和 列欧尼达司一道留在他们原来的驻地。
(220)诚然,据税是列欧尼达司本人把他们遣送走的,为的是关心他们, 不愿他们在那里丧命,但是他认为他本人和斯巴达人却不应当离开他们最初 前来保卫的阵地。可是在我看来,则我的意见勿宁是这样,即当列欧尼达司 看到联盟者的情绪消沉下去并不愿和他一同冒险的时候,他便打发他们自各 回去了,但撒退对他本人来说却是不光荣的事情。另一方面,如果他留在那 里的话,他便可以将大名传留于后世,而且斯巴达的繁荣幸福也便不致被抹 杀了。原来在开头之陈斯巴达人就这一战争向神托请示的时候,佩提亚曾向 他们预言说,或者是拉凯戴孟被异邦人所摧毁,或者是他们的国王死掉。神 托是用六步格的诗说出来的,内容是这样:哦,土地辽阔的斯巴达的居民啊, 对你们来说,或者是你们那光荣、强大的城市毁在波斯人的手里,或者是拉 凯戴孟的土地为出自海拉克列斯家的国王的死亡而哀悼。 因为牡牛和狮子的力量都不能制服你们的敌人,他有宙斯那样的力量, 而且他到来时你也无法制止,直到他取得二者之一,并把它取得的东西撕成 粉碎。因此我以为,列欧尼达司考虑到这些事情并且想只为斯巴达人取得荣 誉,他才把联盟者送走,而不愿意弄到那些走的人离开这里是由于闹了意见 之后而产生的不愉快的结果。
(221)就这件事而言,下述的情况我认为是我的一个非常有力的证据,即 曾根据牺牲向希腊人预言过他们要遭到怎样的命运的那个号称是美拉姆波司 的后裔的阿卡尔那尼亚人美吉司提亚斯毫无疑问曾给列欧尼达司送了回来, 为的是不使他和其余的人同归于尽。虽然受到了这样处理,美吉司提亚斯却 不愿意离开。他只把在审中的他的一个独生子遥了回去代替他。
(222)这样,被送还的联盟军就遵照着列欧尼达司的意思离开了。和拉凯 戴孟人一道留在那里的只有铁司佩亚人和底比斯人。诚然,底比斯人留在那 里并非出于自愿,也不是出自他们的本心,因为列欧尼达司是把他们作为人 质扣留在那里的。但铁司佩亚人却是自愿的,因为他们拒绝离开和把列欧尼 达司以及他麾下的人们丢在那里,而是留在那里和他同死。铁司佩亚人的统 帅是狄雅多罗美斯的儿子戴谟披罗斯。
(223)克谢尔克谢斯在日出之际行了灌奠之礼之后,等到市场上大约人最多的时候(大概在早上十点钟),便开始了他的进攻。他是接受了埃 披阿尔铁司的意见才这样做的,因为从山上向下面出击比较便捷,而且道路 比繞山和攀山要近的多。克谢尔克谢斯和他麾下的异邦军就是这样进击的, 但是列欧尼达司麾下的希腊军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现在他们是比以前要远 得多地来到狭谷的更加宽阔的地带来了。原来在这之前,他们一直在保卫看 垒壁,而在所有过去的日子里,他们也都是退守在狭路里面在那里作战的。 但现在他们是从狭谷里面出来和敌人作战了。异邦军在那里被杀死的很多。 异邦军的官长们拿着鞭子走在部队的后面,抽打军队使之前进。异邦军当中 许多人掉到海里去淹死了,但是相互践踏而死的人们却要多得多,而且对于 死者,根本没有人注意。既然希腊人晓得他们反正是要死在从山后面迂回过 来的人们的手里,因此他们便下面一切地拼起命来,拿出最大的力量来对异 邦军作战。
(224)这时,他们大多数人的枪已经折断了,于是他们便用刀来杀波斯 人。在这次的苦战当中,英勇奋战的列欧尼达司倒下去了。和他一同倒下去 的还有其他知名的斯巴达人。由于他们的杰出的德行功勋,我打听了他们的 名字,此外我江打听到了所有他们三百人的名字。在这次战斗里,波斯人方 面也死了不少知名之士,其中有大流士的两个儿子阿布罗科美斯和叙佩兰铁 司,他们的母亲就是阿尔塔涅斯的女儿普拉塔古涅。这个阿尔塔涅斯是国王 大流士的兄弟,又是阿尔撒美斯的儿子叙司塔司佩斯的儿子。当他把他的女 儿许配给大流士的时候,他把他的全部家产都给她作陪嫁了,因为她是他的 独生女儿。
(225)克谢尔克谢斯的两个兄弟就在那里倒下去了。而为了列欧尼达司的 遣休,在波斯人和拉凯戴孟人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直到最后希腊人 发挥了自己的勇气,四次击退了他们的敌人,这才把他的遗体拉走。而且直 到埃披阿尔铁司率军到来的时候,这场混战才告结束。当希腊人知道他们到 来的时候,从那个时刻起,战斗的形势便改变了。因为希腊人退到道路的狭 窄的部分去,进入壁垒,而除底比斯人之外的全体在一个小山上列阵;小山 就在通路的入口处,而在入口那里现在有一座为纪念列欧尼达司而建立的石 狮子。在那个地方,凡是手里还有刀的就用刀来保卫自己,手里没有刀的就 用拳打牙咬的办法,直到后来异邦军用大量投射武器向他们压来的时候。他 们有的人从正面进攻捣毁了垒壁,有的人则迂回包抄,从四面八方进击。
(226)拉凯戴孟人和铁司佩亚人就是这样行动的。但在他们当中,据说最 勇敢的是一个叫做狄耶涅凯斯的斯巴达人。关于这个人,有这样一个传说, 即在他们和美地亚人交战以前,一个特拉奇司人告诉狄耶涅凯斯说,敌人是 那样的多,以致在他们射箭的时候竟可以把天上的太阳遮盖起来。他听了这 话之后毫不惊慌,却完全不把美地亚人的人数放在眼里。他说他们的特拉奇 司朋友给他们带来了十分吉利的消息,因为假如美地亚人把天日都给遮住的 话,那他们便可以在日萨之下,而不是在太阳之下和他们交战了。狄耶涅凯 斯讲过这话以及其他同样性质的话,而拉凯戴孟人就因这些话而怀念狄耶涅 凯斯。
(227)勇名仅次于狄耶涅凯斯的据说是拉凯戴孟的两兄弟,他们是欧尔喜 庞托司的儿子阿尔佩欧斯和玛隆。在铁司佩亚人当中,声名最高的是哈尔玛 提戴斯的儿子,一个名叫狄图拉姆波司的人。
(228)为了破埋葬在他们阵亡的地方的所有这些人以及在列欧尼达司把 联盟者送还之前阵亡的人们,立了一块碑,碑上的铭文是这样的:四千名伯 罗奔尼撒人曾在这里对三百万敌军奋战。这是为全军所刻的铭文;对于斯巴 达人则另外有这样一个铭文:过客啊,去告诉拉凯戴孟人,我们是遵从着他们的命令长眠在这里的。这就是为拉凯戴孟人的铭文。而下面的铭文则是给卜者的。 这里长眠看英勇战死的美吉司提亚斯。 他是给渡过了司佩尔凯欧斯河的美地亚人杀死的。 这位预言者分明知道即将到临的宿命却不忍离开斯巴达的统帅。除去卜者美吉司提亚斯的铭文之外,这些铭文和石柱都是阿姆披克图欧涅斯为了追 念他们而建立起来的:给美吉司提亚斯的那个铭文则是列欧普列佩斯的儿子 西蒙尼戴斯为了友情的关系列立的。
(229)据说在这三百人当中有两个人埃乌律托司和阿里司托戴莫斯得到 列欧尼达司的允许而离开了阵营,可是得了极严重的眼病而卧倒在阿尔培诺 依地方。如果他们两个人商量妥的话,他们或是一同安全地返回斯巴达,而 如果他们不愿回去,则可以和其余的人共同战死。虽然他们可以这样做也可 以那样做,他们却不能取得一致的意见:意见分歧的结果,两个人各走各的 路了。埃乌律托司听到波斯军迂回的消息时,便要求武器并把它佩带上,然 后命令他的希劳特引领他去参加战斗。希劳特把他引到那里去,然后自己就 溜掉了。于是埃乌律托司便冲到战斗的人群中去,这样便战死了。可是阿里 司托戴莫斯气馁了,因此他就备在后面。而如果只有阿里司托戴莫斯一个人 生病而回到斯巴达去,或是如果他们一同回家,则我以为,斯已达人是不会 对他们生气的。可是现在既然事实上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战死,而另一个人虽 有和前者相同的借口却不愿死掉,因而他们对于阿里司托戴莫斯的行为自然 就非常愤慨了。
(230)因此,根据一部分人的说法,阿里司托戴莫斯就是这样,并且在这 样的一个口实之下,安全地回到了斯巴达。但是也有人说,他曾作为一名使 者从营地被派了回来,他本来是可以及时赶回来参加正在开始的战斗的,但 是他不肯这样做,而是在道上拖延,因而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可是他的同伴 的使者却回来参加了战斗并战死了。
(231)可是,在阿里司托戴莫斯回到拉凯戴孟之后,他却受到了非议和蔑 视。他遭到这样程度的蔑视以致没有一个斯巴达人愿意把火给他,没有一个 斯巴达人愿意和他讲话。为了使他难堪,斯巴达人称他为懦夫阿里司托戴莫 斯。可是在普拉培伊阿的战斗当中,他洗雪了他所蒙受的一切污名。
(232)此外,据说在三百人当中江有一个名叫潘提铁斯的人也没有死,他 是作为使者给派到帖撒利亚去的。他也回到了斯巴达,但是在受辱之后便自 缢身死了。
(233)至于在列昂提亚戴斯领导之下的底比斯人,在一个时期之内他们受 到强制不得已站在希腊人的一方面来对国王的军队作战,可是他们一经看到 波斯人取得了优势,他们于是便趁着列欧尼达司麾下的希腊人爬上小山的机 会,和希腊人分开而投向异邦军,一面伸出他们的手并呼告说他们是波斯方 面的人,是率先把土和水献给国王的。他们还说他们是迫不得己才来到铁尔 摩披莱,而且对于他们使国王遭到的损害是无罪的。以上乃是他们最真心的 话。他们便由于这样的说法而救了自己的性命,而那里又有帖撒利亚人为他 们所说的一切作证。虽然如此,他们也不是万事亨通的,原来当他们跑过去 向异邦军投诚时,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在走近异邦军时甚至被杀死。而且由于 克谢尔克谢斯的命令,他们的大部分,从统帅列昂提亚戴斯起,都给烙上了 王室的印记。这个人的儿子埃乌律玛科斯后来(四三一年)曾率领四百名底比斯人占取了 普拉塔伊阿人的市邑,却拾普拉塔伊阿人杀死了。
(234)希腊人在铁尔摩披莱就是这样地奋战的。于是克谢尔克谢斯便派人把戴玛拉托斯召了来,首先就问他这一点:“戴玛拉托斯,你是一个诚实的 人。凡是你说的话后来全能应验,这是我根据明显的事实才这样相信的。现 在请告诉我,剩下的拉凯戴孟人还有多少,他们当中能够象这样作战的人有 多少,还是全都象这个样子?”戴玛拉托斯说:“国王啊,拉凯戴孟人若是 算在一起的话,人数是很多的,而且他们的城市也是很多的。但是凡是你愿 意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在拉凯戴孟有一个城市叫做斯巴达,那里大约有八 千人,他们所有的人和在这里战斗的人都是一样的。但是其他的拉凯戴孟人 却和这些人不同,不过他们也都是英勇的人物”。克谢尔克谢斯接着说:“戴 玛拉托斯,我们怎样能费最小的劳力来征服这些人呢?你来告诉我吧,因为 你曾经是他们的国王,当然是熟悉他们经常是用怎样的办法的”。
(235)戴玛拉托斯回答说:“国王啊,既然你是诚心诚意地来征求我的意 见,那我当然要向你指出最好的办法来。我想你应该把你的水师中的三百只 船派到拉科尼亚沿岸的地带去。在那里海岸附近的海上有一个名叫库铁拉的 岛屿。关于这个岛,我国一位极有智慧的人物奇隆曾说,库铁拉沉在海面之 下比在海面之上,对于斯巴达是更有利的:因为他一直在害怕从那个岛会发 生我向你所建议那样的事情,这当然不是说他曾预见你的水师的到来,而是 他同样害怕任何人的军队。让他们以这个岛为出击的根据地,这样就会使拉 凯戴孟人恐慌起来。如果他们在自己的边境上和邻人发生了战争的话,那你 就完全没有理由害怕在你的陆师征服希腊其他地方时他们会赶来援助,而且 在其余的希腊已被征服的时候,被剩下的孤孤单单的拉科尼亚也就一定给削 弱了。可是如果你不这样做的话,你就一定会遇到我下面所说的情况。在通 向伯罗奔尼撒的有一个狭窄的地峡,全体伯罗奔尼撒人都将要集合在那里和 你对抗在那里你就会遭遇到比你过去经历的更加顽强激烈的战斗。不过如果 你按照我所说的去做,那你就可以下战而使这个地峡和他们的一切城邦站到 你的一方面来”。
(236)在他之后发言的是克谢尔克谢斯的兄弟兼水师提督阿凯美涅斯,因 为当他们交谈时,他恰巧在那里。他担心克谢尔克谢斯会被说服而按照戴玛 拉托斯的办法去做。他说:“国王啊,我看你是正在倾听这样的一个人的意 见,这个人嫉妒你的好运,也许他甚至要出卖你的大事。所有的希腊人都喜 欢保存这样的一些性癖:他们嫉妒别人的成功并憎恨比自己强大的力量。如 果在最近一次使你丧失了四百只船的灾害之后,你再把你的水师中的三百只 船派出去回航伯罗奔尼撒,则你的敌人就可以用与你对等的兵力来和你作战 了。但如果你的水师不分开,那它就是无敌的,而你的敌人也就决不会是你 的对手了。此外,你的全部水师可以掩护你的陆军,你的陆军也可协助你的 水师,这样相辅而行。但如果把一部分力量从你这里分出去,则你对他们没 有用处,他们对你也没有用处。我的意见勿宁是这样,这就是你仔细拟订你 自己的计划,不要去管你的对手方面的事情,不要去管他们要选什么样的战 堤作战,他们如何行动以及他们的人数多少等等。他们是完全可以为他们自 己考虑的,我们同样可以为我们自己考虑。至于拉凯戴孟人,如果他们和波 斯人交战的话,他们是决不会治愈他们目前的创伤的”。
(237)克谢尔克谢斯回答说:“阿凯美涅斯,我以为你的话有道理,我愿 意按照你的意见做。然而,尽管你的意见比戴玛拉托斯的意见要好,可是戴 玛拉托斯所说的却是他认为对我最有用的意见。因此我决不愿认为,戴玛拉 托斯是敌祝我的事业的。我是从他一向讲过的话来判断出他是这样一个人 的。我又是由于这样的一个事实而判断到一点的,这就是:如果一个市民走 旺运的话,另一个市民就会嫉妒他并且用沉默来表示他的敌意,而没有一个 人会在他同市的市民向他征求意见时把他认为最好的办法告诉给对方,除非 这个人具有很高的道德,不过这样的人却很少见。但是,如果一个异邦人走 旺运的话,另一个异邦人就会为他极其高兴,因此他在被征询的时候,也就 会把最好的意见提供出来。这样看来,既然戴玛拉托斯是我的异邦朋友,那 末我命令你们所有的人都要注意,不可讲他的坏话。”
(238)这样说了之后,克谢尔克谢斯便巡视了一下尸体,他听说列欧尼达 司是拉凯戴孟人的国王和统帅,就下令把列欧尼达司的头割下来,插到竿子 上。在许多证据当中,特别是这个证据使我看得最清楚,在列欧尼达司还活 着的时候,国王克谢尔克谢斯对他的愤恨是过于任何人的。否则他是决不会 这样残暴无礼地对待列欧尼达司的尸体的,因为在我所知道的一切人当中, 波斯人在习惯上是最尊重勇武的战士的。受命这样做的就按照我刚才说的办 法做了。
(239)现在我要回到我的这部历史前面中断的地方来了。拉凯戴孟人是 最先听到国王正在准备讨伐希腊的人,听到之后,他们便派人到戴尔波伊的 神托所去,在那里得到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回答。他们得到这个回答的方式是 很奇怪的。阿里司通的儿子戴玛拉托斯亡命到美地亚人那里去之后,对于拉 凯戴孟人并无好感;这是我个人的看法,而事情的迹象也是对我的看法有利 的。他做这样的事是出于好意,抑或是出于恶意的自得心情,我就无法评述 了。克谢尔克谢斯既然下了征讨希腊的决心,则当时在苏撒并且知道了这件 事的戴玛拉托斯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拉凯戴孟人了。但是他害怕事机被泄 露,又没有别的办法把这个消息传给他们,于是他只得使用了这样一个方法。 他用一个折叠的书牒,把上面的蜡刮下去,然后把国王的意图写在木板上; 写好之后,他再把蜡溶化在木板上面。这样,携带空白书牒的人,在道路上 就不会受到哨兵的留难了。当这个书牒送到拉凯戴孟的时候,拉肌戴孟人不 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听说,最后还是竞列欧美涅斯的女儿,列欧尼达司的 妻子戈尔哥在她自己考虑了这伴事之后,才建议他们刮去蜡皮,这样他们也 许可以看到写在木板上面的字样。他们这样做了之后,发现并且读了上面所 写的东西,继而立刻把它通告给其余的希腊人。以上的事情据说就是这样的 了。[本段作者存疑]
第八卷
(1)被指定在水师里服务的希腊人是这样的一些人:雅典人提供了一百二 十七只船,普拉塔伊阿人和雅典人同样地乘上了这些船,这样不是因为他们 有什么海上事务的经验,而只是因为他们有勇气和热诚。科林斯人提供了四 十只船,美伽拉人提供了二十只船;卡尔启斯人提供了二十只船的船员,船 是雅典人提供的:埃吉纳人十八只,希巨昂人十二只,拉凯戴孟人十只,埃 披道洛斯人八只,埃列特里亚人七只,特洛伊人五只,司图拉人两只,凯欧 斯人两只(一般所说的船都指三段桡船而言)和两只五十桡船;欧普斯的罗克里斯人也带了七只五十桡船前来助 阵。
(2)到阿尔铁米西昂来作战的人们就是这样一些,我现在已经说明了他们 在全部装备当中各自分担了多少。集合在阿尔铁米西昂的船只一共是二百七 十一艘,那些五十榜船还不计算在内。但是统率全军的是斯巴达所提供的人 物,这就是优利克里戴斯的儿子优利比亚戴斯。因为联盟者都说,如果他们 的领袖不是一个拉科尼亚人的话,那他们便不想服从雅典人的指挥而是宁愿 取消这个准备中的水师。
(3)原来早在派人到西西里去要求联盟者之前的那几天里,就风传说把海 上的领导权交给了雅典人。但是当联盟者反对这一点的时候,雅典人便放弃 了他们的要求,他们忍为希腊的安全是首要的事情并且看到,如果他们为领 导权而争吵,希腊便一定要垮台了。在这一点上他们是看对了的,因为内争 之不如团结一致对外作战,正如战争之不如和平。他们懂得了这样一点,故 而他们便让步并放弃了自己的要求,然而,如上所述,只是在他们非常需要 别人的时候;因为当他们把波斯国王赶了回去而战争不再是为了他们自己的 领士,而是为了他的倾上而进行的时候,他们便借口帕岛撒尼亚斯的横傲而 撤销了拉凯戴孟人的领导权。但这一切都是后话了(大概是在四七七年)。
(4)但是现在,那些终于来到了阿尔铁米西昂的希腊人看到许多船停泊在 阿佩泰的海面上,到处又都是大军,而且和他们所料想的完全不同,异邦军 在他们看来和他们所设想的也远不相同;于是他们感到十分恐慌,便开始商 量耍从阿尔铁米西昂逃回家乡希腊的内地去。埃鸟波亚人既然看到他们作这 样打算,便请求优利比亚戴斯稍稍等候,直到他们自己把他们的家人儿女送 走的时候。但是当他们不能说服他的时候,他们便试了另一个办法,他们把 一笔三十塔兰特的贿赂送给了雅典的水师统帅铁米司托克列斯,条件是当他 们作战的时候,希腊水师应留在那里,为保卫埃乌波亚而战。
(5)这便是铁米司托克列斯使希腊人留在原地不动的办法:他把贿赂的钱 中间的五塔兰特分出来给优利比亚戴斯,好象这笔钱是他自己送给他的。优 利比亚戴斯便这样地被收买过来了,至于其他的人,则没有一个人是性好反 抗的,只有科林斯的水师统帅、欧库托司的儿子阿迪曼托司是个例外。他说 他不愿留下,而是要从阿尔铁米西昂乘船离开,铁米司托克列斯起誓向他说: “你是决不会离开我们的,因为我送给你的礼物要比美地亚人的国王因你脸 离联盟而送给你的礼物还要丰厚”。这样说着,他便把三塔兰特的白银送到 阿迪曼托司的船上去。因此这两个人都给礼物收买了,埃鸟波亚人达到了他们的愿望,铁米司托克列斯自己则发了一笔财。他把其余的钱私吞了起来, 没有一个人知道,但是得到了其中的一部分的人则以为这笔钱是雅典人为了 说服他们才作为礼金送来的。
(6)因此希腊人便在埃鸟波亚的海面上留下来并在那里作战了。下面我要 说一说经过的情况。在刚刚到下午到达阿佩泰以后,异邦军他们便看到他们 早已听说停泊在阿尔铁米西昂海面上的少数希腊船只,于是他们便急于想进 攻这些船只以便取得它们但他们却还不想面对面地进攻,因为他们担心希腊 人会看见他们前来而跑掉,而他们逃跑时又是会有夜幕掩护他们的。他们棺 信,希腊人会因逃跑而得救的。波斯人的目的则是不许甚至他们的一个持圣火的人(持圣火的人的任务是使圣火永远燃点着以供军中奉献牺牲时用,他被认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得到活命。
(7)于是他们就想出了下面的一个计划。他们从他们的全部水师当中选揆 出二百只船来,派它们在斯奇亚托斯岛的外海上迂航,为了是使敌人看不到 它们迁回埃乌波亚,取道卡佩列乌斯,绕过吉拉伊司脱斯而到达埃乌里波斯。 他们这样做是指望可以从两面包抄希腊人,派出去的那部分前去遮断对方的 退路,他们自己刚从正面进攻。在作了这样的策划之后,他们便派出了他们 授命的船只,他们自己那一天刚不打算进攻希腊人,而在他们得到信号知道 迁航的船只到达之前,他们也是不打算进攻的。这样他们就派出了迂迥航行 的船只,同时又在阿佩泰检点了其他的船只。
(8)而他们正在检点船只的时候,(在船队里有一个名叫司苦里亚斯的司 奇欧涅人,他是当代最有本领的潜水人;在佩里洪发生船难之陈,曾给波斯 人捞救出了大量财宝,自己也因此弄到了一份不小的财产)。这个司苦里亚斯 先前确是想开小差到希腊人那里去的,但是他从来没有象目前的这样一个好 机会。后来他终于用什么样的办法逃到希腊人那里去,我说不确实了。如果 一般的说法是真实的话,那却真是使人吃惊了。原来据说他是在阿佩泰潜到 海里去的,而直到他来到阿尔铁米西昂的地方才游出水面来,这样算来,他 就在水面下潜泳八十斯塔迪昂了。关于这个人的传说是很多的,其中有些是 真实的,有些却未必可信了。至于这件事,这里我要说一说我自己的意见, 我认为他是乘着船到阿尔铁米西昂的。到达之后,仙立刻把难船的经过和有 船派出来回航埃鸟波亚的事情告诉了将领们。
(9)希腊人听到了这一番话之后,就集合起来进行商议。在会上发表的意 见很多,然而占上风的意见却是:当天留在那里并在原来的地方碇泊,而在 过了午夜之后,他们就向海上进发去迎击回航的船只。可是后来并没有任何 人向他们进攻,他们便一直等到当天午后很晚的时候,然后他们自己才向异 邦军进击,打算试验一下他们的战术和突破异邦军防线的办法。
(10)当克谢尔克谢斯的士兵和他的将领们看到希腊人只乘着少数的船只 向他们攻来的时候,他们以为希腊人一定是发了疯,因此他们自己便向海上 进发,以为自己这样可以轻而易举地战胜希腊人。他们这样的想法是完全有 根据的,因为他们看到希腊人的船只是如是之少,而他们自己的船只却比希 腊人的船只多好多倍,而且比他们更精于航术。在打了这样的如意算盘之后, 他们就列成圆阵从四面八方来包围了希腊人。不过有许多伊奥尼亚人对希腊 人是抱着友好态度的,他们是被强迫看来参加战斗的,故而他们看到希腊人 被包围而深感痛苦,因为他们认为希腊人没有一个能够幸免逃回本国了。他们眼里的希腊人就是这样软弱无能的。但是另一方面,看到这样的事情而感 到高兴人们,却争先恐后地想做一名拿捕阿提卡船只的先锋,以便从国王那 里领取赐品。原来在水师当中,人们关于雅典人的谈论最多。
(11)但是在看到信号的时候,希腊人先把他们的船尾聚拢在一起,船头 则向着异邦人列阵。在第二次信号的时候,尽管他们给压制在一块狭小的地 区之内而和敌人的战船相对地密接到一处,他们仍然是努力奋战起来。他们 当场拿捕了三十只异邦船,同时俘获了撒拉米司国王戈尔哥斯的兄弟、军中 知名之士凯尔西司的儿子披拉昂。拿捕敌船的第一个希腊人是一个雅典人, 埃司克莱欧斯的儿子吕科美戴斯,他后来取得了勇武的奖赏。双方在海战中 未见肯定的胜负,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就此罢手了。希腊人驶回阿尔铁米西 昂,异邦人则返回阿佩泰,他们这次的战果比他们原先期望的要差得多了。 在进行这次的战斗时,在随国王前来的全体希腊人当中,只有一个人逃到希 腊人那一方面去,这就是列姆诺斯地方的安提多洛斯,由于安提多洛斯的这 一行动,雅典人曾把撒拉米司的采地给了他。
(12)到夜里的时候,由于当时正是仲夏的季节,整夜里都是豪雨,此外 还伴随着从佩里洪山上来的激烈的雷鸣。死者的尸体和破碎的船只都给冲到 阿佩泰那方面去,在那里它们和船头报到一处并且防碍了桡的活动。那里船 上的士兵听到雷雨之声惊恐万状,他们认为他们目前所遭受的灾祸会使他们 全部毁灭;原来在他们从难船和佩里洪山附近的雷雨得到恢复之前,他们还 得进行一场顽强的海战,而在海战之后,又是倾盆大雨,是向大海奔注的巨 流和震耳欲聋的雷声。
(13)这就是他们在这一夜里的遭遇。但是对于那一夜里受命回航埃岛波 亚的人们来说,遭遇就要惨得多了。因为这些人是在大洋上遇到了这种情况 的。他们的结果很惨。原来,他们是在埃乌波亚的科依列(意为洼地) 的外边航行的时候遇到了暴风雨的,结果他们被风吹到他们也不知道的地方 去,碰在岩礁之上而遇难了。这一切都是出自天意。因为这样一来,波斯的 军力就和希腊的军力约略相当,而不是处于绝对优势的地位了。
(14)这些人就这样地在埃乌波亚的科依列丧命了。但是,阿佩泰的异邦 军,当他们非常高兴地看到天亮的时候,却把船留在那里不动,因为在这样 的一番折磨之后,他们已很满足于暂时得到一些安静了。这时五十三只阿提 卡的船前来援助希腊人,这些船只的到来和同时接到的回航埃乌波亚的异邦 军在前次发生的暴风雨当中全军复没的消息大大地鼓舞了希腊人。于是他们 象先前一样地等到同样的时刻,然后出海向一些奇里启亚的船只进攻;他们 歼灭了这些船,而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就返回了阿尔铁米西昂。
(15)可是到了第三天,异邦军的水师提督们激愤于这样少数的敌船竟便 他们如此狼狈,又害怕克甜尔克谢斯会怪罪下来,便不再等待希腊人的挑战, 而是在相互打过招呼之后就在中午左右的时刻出航了。进行这些次海战的日 子,恰巧是在铁尔摩披莱进行陆战的日子;水师的全部意图是力守埃乌里波 斯,而列欧尼达司麾下士兵的目的则在于全力保卫关口。希腊人用来相互激 励的言语是不使异邦军进入希腊,波斯人方面则是要歼灭希腊的军队并攻占 海峡。
(16)因此当克谢尔克谢斯的大军列好战阵向前进迫的时候,希腊人在阿 尔铁米西昂的海上屹然按兵不动。异邦军把自己的船只排成半月形,尽力想 把希腊人紧紧地包围在圆阵里面。希腊人于是迎上前去,战斗就此开始了。 在这一场海战里,两军的实力差不多是相等的。克谢尔克谢斯方面由于军容 庞大人数众多反而吃了苦头,原来他的船只陷于混乱,相互冲撞起来了。尽 管如此,他们却依然不屈不挠地坚持战斗而不肯让步,因为想到他们竟会被 少数船只所击破,那是不能忍受的。希腊人的船只和士兵损失的很多,然而 异邦军方面的船只和士兵的损失那更要多得多了。他们在进行了这样的一场 战斗之后,便各自收兵回去了。
(17)在这场战斗当中,克谢尔克谢斯的军队中表现得最好的要算是埃及 人了。除去立了其他的巨大战勋之外,埃及人还拿捕了五只希腊战船和船上 的兵员。在希腊人方面,战斗得最英勇的是雅典人,而在雅典人当中战功最 大的是阿尔奇比亚代司的儿子克里尼亚司,他是自费出一只船和二百个人前 来参加战斗的。
(18)双方分手之后,就都高高兴兴地急急忙忙地赶回自己的投锚地点去 了。当希腊人收兵离开战场的时候,他们的手中掌握了死尸和残破的船只; 然而他们自己也伤了很大的元气,特别是雅典人的损失最重,他们的船只损 失了一半。他们商议的结果是逃避到希腊的内海地带去。
(19)铁米司托克列斯认为如果把伊奥尼亚族和卡里亚族从异邦军那里分 裂出来,则希腊人就有足够的力量制服其他部分的军队了。埃乌波亚人通常 是把畜群赶到海边上去吃草的,而铁米司托克列斯当时便在那里把将领们召 集起来,告诉他们说,他想出一个办法,可以把国王的同盟军中最优秀的那 一部分瓦解出来。当时他向他们透露的就是这样一些。但是鉴于当前的情况, 他说他们应当这样做,那就是每个人尽可能多地屠杀埃乌波亚的牲畜,(因为 与其让敌人取得它们,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好)。此外他还劝告他们每人下令自 己的士兵点起火来。至于他们的撤退,他说他将要设法找这样一个时机,以 便使他们回到希腊时毫无损失。将领们都同意这样做。他们立刻点起了火, 然后又下手把牲畜杀了。
(20)原来埃乌波亚人并没有把巴奇司的神托放到心上,而是认为它毫无 意义,他们既没有把任何东西搬出去,也没有把任何东西搬进来。如果他们 事先对敌人的到来有所戒备的话,他们早就应当这样做了。结果他们竟使自 己遭到了惨祸。巴奇司关于这件事的神托却是这样的:当着一个讲异邦语的 人在海上架设纸草桥的时候,注意把那些喧叫的山羊从埃乌波亚的海岸赶 跑。埃乌波亚人没有注意这些诗句,可是在目前遭受的和即将到来的灾祸当 中,他们却不得不体验他们那极其不幸的遭遇了。
(21)正当希腊人做着我上面所说的事情时,一个哨兵从特拉奇司到他们 这里来了。原来在阿尔铁米西昂那里派驻了一个哨兵,这是一个名叫波里亚 斯的安提库拉人。他的使命是在看到水师发生战斗时,立刻把这消息告诉铁 尔摩披莱的人们(为了这个目的,他身旁总有一只桡船准备着)。同样如果陆 上的军队发生变故的时候,雅典人吕西克列斯的儿子阿布罗尼科斯自己也要 准备乘着三十桡船把这个消息带给阿尔铁米西昂的希腊人。因此,这个阿布 罗尼科斯就前来向他们报告了列欧尼达司和他的军队的遭遇。而当希腊人知 道了这个情况之后,他们就立刻决定离开,不过他们是按照他们规定的次序 退却的,科林斯人在最前面,雅典人在最后面。
(22)但是铁米司托克列斯却把雅典人的最精锐的一些船只选拔出来,到 有饮用水的那些地方去,在那些地方他在岩石上刻了一些文句,这些文句伊 奥尼亚人次日来到阿尔铁米西昂的时候就读到了。文句的内容是这样的:“伊 奥尼亚人啊,你们对你们父祖的国家作战并且把希腊人变成奴隶,这乃是不 义的行为。如果做得到的话,你们最好是投到我们这一面来,但如果你们不 可能做到这一点的话,那末就请你们不要参加战争,并且请卡里亚人也象你 们一样地做。如果你们二者都不可能做到,而是被无法抗拒的力量紧紧地束 缚住的时候,则我们仍请求你们在作战的那一天里不要把全力使用出来。请 注意,你们是我们的子孙,而我们和异邦人的争端起初正是由于你们才引起 来的”。在我来看,铁米司托克列斯这样写是有双重用意的,如果国王没有 看到刻在岩石上的这些话,那它就可以使伊奥尼亚人倒戈投到希腊人的这一 面来,如果这些话被恶意地报告给克谢尔克谢斯,则克甜尔克谢斯就会不相 信伊奥尼亚人并不使他们参加海战。
(23)这就是铁米司托克列斯的摩崖铭文。在铭刻之后不久,一个希斯提 阿伊亚人乘船来到异邦军的地方,告诉他们希腊人从阿尔铁米西昂逃走的事 情。他们不相信这话,却把报信的人监禁起来,一面把快速船派了出去进行 侦察。当这些快速船上的人们报告了真实情况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这件事, 于是全部水师便在早晨阳光开始照耀之际集合起来驶向阿尔铁米西昂去了。 他们在那里一直待到正午,然后又驶往希斯提阿伊亚,而在到达的时候便占 领了希斯提阿伊亚人的城市并蹂躏了属于希斯提阿伊亚人的埃洛皮亚地区(埃乌波亚的北半部,包括希斯提阿伊亚地区)沿岸地带的全部村落。
(24)正当他们在那里的时候,克谢尔克谢斯派了一名传令官到水师那里 去;在这之前,他曾对于阵亡者作了如下的处理。他自己的军队在铁尔摩披 莱阵亡的(有二万人之多),他只留下一千人左右,其余的人他都挖沟埋掉了。 为了不使水师看到他们,沟上复盖了树叶并堆起了土。因此当传令官渡海到 希斯提阿伊亚来的时候,他就把水师的全体士兵召集起来,对他们说:“诸 位同盟者,无论是谁,只要他愿意,国王克谢尔克谢斯都允许他离开自己的 岗位前来看一看,他怎样对竟然想压制王师的那些蠢货们作战”。
(25)在这样地宣布之后,由于想来一开眼界的人是这样地多,弄到船却 变成最困难的事情了。他们渡海,穿过尸体来进行观察;他们所有的人都认 为阵亡的希腊人都是拉凯戴孟人和铁司佩亚人,虽然他们也看到了希劳特。 尽管如此,渡海来参观的人仍然没有给克谢尔克谢斯在处理阵亡将士尸体时 所做的事所瞒过,原来事情确实是非常可笑的。波斯人阵亡的,他们看到了 一千名,但是希腊人的尸体却都给堆集到一个地方,数目多到四千。那一整 天里,他们都化在视察上面了;第二天船上的人员返回他们驻在希斯提阿伊 亚的水师,克谢尔克谢斯便率军出征了。
(26)从阿尔卡地亚有几个人逃到他们那里去,这几个人是由于无法维持 生活而想找些事情做的。波斯人把这几个人带到国王跟前,问他们希腊人正 在做些什么事情,问问题的那个人是代表大家来发问的。阿尔卡地亚人告诉 他们说,希腊人正在举行奥林匹亚祭。 正在举行运动比赛和赛马,于是那个波斯人就问希腊人比赛时所得的奖 品是什么。那些阿尔卡地亚人告诉他说,优胜者的奖品是橄榄冠。于是阿尔 塔巴诺斯的儿子特里坦塔伊克美斯就说出了极其崇高的一些话,不过他却被 国王加上了懦夫的名号;原来当他听到奖赏并不是金钱而是一顶橄榄冠的时候,他再也沉默不下去了。他向所有在场的人们说:“哎呀,玛尔多纽斯啊,你率领我们前来对之 作战的是怎样的一些人啊,他们相互竞赛是为了荣誉,不是为了金钱啊”。
(27)以上就是特里坦塔伊克美斯所说的话。这时在另一方面,就是在铁 尔摩披莱惨败之后不久的时候,帖撒利亚人就派了一名使者到波奇司人那里 去,因为帖撒利亚人对波奇司人是有旧怨的,而在帖撒利亚人遭到最进的惨 祸之后,这旧怨就更形加深了。原来在国王出征之前不几年的时候,帖撒利 亚人和他们的同盟军曾以他们全军的力量去进攻波奇司,但是却打了败仗并 吃了波奇司人很大的苦头。被包围在帕尔那索斯山的波奇司人中间有埃里司 地方的一个占卜师铁里阿斯,这个铁里阿斯给波奇司人想出了这样的一个战 略。他把白垩土涂在六百名最精壮的波奇司士兵的身体和甲胄上面,率领他 们在夜间去进攻帖撒利亚人,事先嘱咐他们看到身上不涂着白垩士的人就 杀。帖撒利亚人中间首先是哨兵看到这些人,结果他们因害怕而逃跑了,他 们说以为这些人是什么怪物;继哨兵之后,帖撒利亚的全军也同样地逃跑了。 结果波奇司人竟斩杀了四千名敌军和夺取了他们的盾牌,其中的一半被他们 奉献给阿巴伊,其余的则奉献给戴尔波伊。那次战斗中的战利品有十分之一 用来制造了一些巨像,这些巨像就立在戴尔波伊神殿前面三脚架的四周。在 阿巴伊神殿也有其他同样的巨像。
(28)被包围的波奇司人就是这样地对付帖撒利亚人的步兵的。而当帖撒 利亚的骑兵侵入他们的国土的时候,波奇司人也给了他们致命的打击。他们 在叙安波里司附近的通路上掘了一个大坑把空瓮放到里面去,再把泥土盖在 上面,一直弄到地上看不出任何痕迹来,他们就这样等待着帖撒利亚人的进 攻。这些帖撒利亚骑兵向前推进,满指望把他们遇到的波奇司人一扫而光, 结果却掉到陷坑里的士瓮中间去了。这样一来,乘骑的腿就给折断了。
(29)帖撒利亚人在这两件事上恨透了波奇司人,于是他们就派一名使者 到波奇司人那里去,说:“波奇司人,现在是你们自己承认,你们到底不是 我们的对手的时候了。以前当我们站在希腊人那一方面的时候,在希腊人眼 里我们就一直比你们有分量,如今在异邦人方面,我们也有这样大的力量, 足以使你们丧失你们的土地而且使你们的人受到奴役。尽管如此,虽然生杀 予夺之权都在我们手里,我们却对你们不念旧怨。为你们过去的所作所为赔 偿我们五十塔兰特白银罢。我们是会保证不使你们的土地受到威胁的”。
(30)帖撒利亚人向他们的建议就是这样。在整个那一地区,只有波奇司 人不站在美地亚人的那一方面,而按照我个人的推论,这理由不外是他们对 帖撒利亚人的憎恨罢了。如果帖撒利亚人站在希腊人的一边的话,那我以为 波奇司人是会站到美地亚一方面去的。波奇司人对帖撒利亚人的建议的回答 是不给钱。他们还表示,若是有什么理由而他们愿意这样做的话,他们也可 以和帖撒利亚人一样地站到美地亚人的一面,但是他们是不愿意背叛希腊 的。
(31)帖撒利亚人接到这个回答之后,对波奇司人感到十分激愤的帖撒利 亚人立刻便成了异邦军的引路者。他们从特拉奇尼亚侵入了多里斯。原来在 那里有一块狭长的乡里斯土地伸向那一方面,这块土地的宽度大约有三十斯 塔迪昂,位于玛里司和波奇司的领土之间,这在住时则是德律欧披司的土地, 这一地区是伯罗奔尼撒的多里斯人的故土。异邦人在进攻时对多里斯人的这 块土地并未加以蹂躏,因为他们站到了美地亚人的那一方面,而帖撒利亚人 也不希望异邦人加害于他们的。
(32)但是当他们从多里斯进入波奇司的时候,波奇司人却不能给他们捕 捉到;因为有一些波奇司人跑到帕尔那索斯山上去了,(帕尔那索斯山的山峰 叫做提托列阿,它就峙立在尼昂市的近旁,它可以容纳大批的人,因此他们 就带看自己的财物登上那里),不过他们的大部分却离开了自己的国土避难到 欧佐拉伊·罗克里斯人的地方去,在那里克利撒平原的上方有一个叫做阿姆 披撒的城市。异邦人蹂躏了波奇司的全部国土,帖撒利亚人就作了异邦军的 响导。而凡是他们所征服的地方,他们就纵火和破坏,把城镇和神殿一概化 为灰烬。
(33)他们沿着凯佩索司河一路推进,把沿途所遇到的一切搞得精光,他 们放火烧掉的城市有德律莫司、卡拉德拉、埃洛科司、铁特洛尼昂、阿姆披 凯亚、尼昂、佩迪埃司、特里提司、埃拉提亚、叙安波里司、帕拉波塔米欧 伊和阿巴伊,而在阿巴伊地方有一座富有的阿波罗神殿,这座神殿拥有大量 的财宝和奉献物。当时在那里和现在一样,也有一处神托所。他们把这个神 殿也劫掠和焚烧了。他们追击波奇司人并把他们的一些人在山的附近拿获 了。还有一些妇女在受到许多人的凌辱之后被弄死了。
(34)异邦军经过帕拉波塔米欧伊之后,就到了帕诺佩司;在那里他们的 军队分成了两路。人数较多而力量也较强的那一部分军队随同克谢尔克谢斯 本人向雅典进发并且突人贝奥提亚的欧尔科美诺斯人的土地。但是全部只奥 提亚人现在却站到了美地亚的一面,亚力山大派来分驻于各个指定地点的马 其顿人保卫了他们城市使之免于战祸。所以能够免于战祸的理由则是他们要 克谢尔克谢斯知道,贝奥提亚人是站在美地亚的一面的。
(35)异邦军的这一部分就象上面所说那样地出发了,其他部分的军队则 和响导人一道向戴尔波伊的神殿方面行进,而帕尔耶索斯山就在他们的右 方。这一部分的军队也把他们所占领的那部分波奇司土地上的一切不分青红 皂白地加以破坏,把帕诺佩司人、达乌里司人,爱奥里斯人的市邑都烧掉了。 他们和其余的军队分开并且走这条路的目的,是他们可以劫掠戴尔波伊的神 殿并且把它的财富拿来献给克谢尔克谢斯。而且我听说,克谢尔克谢斯对于 神殿中那些值得提起的财富,比对于他留在自己的宫殿中的东西知道得还要 清楚得多。原来很多人一直在提到这些财富,特别是阿律阿铁斯的儿子克洛 伊索斯所奉献的那些东西。
(36)当戴尔波伊人得知这一切的时候,他们真是惊恐万状了。由于他们 非常害怕,他们就请示神托,问他们是应当把圣财埋到地里去,还是把它们 移送到别的安全的地方去。但是神却嘱告他们不要移动任何东西,说他是可 以保护他自己的财物的。戴尔波伊人听到这话之后,便开始给他们自己打算 了。他们把他们的妻子儿女遣送到海的对面阿凯亚地方去。大部分的男子则 到帕尔那索斯山的山峰上去并且把他们的财物搬进了科律奇昂洞。还有一部 分人则逃到罗克里斯人的阿姆披撒去了。这样一来,除去六十个人和那个预 言者之外,全体戴尔波伊人就全部离开了那个城市。
(37)而当异邦军渐渐迫近并且可以望到神殿的时候,那个名叫阿凯拉托 司的豫言者曾看见一些任何人都不许用手触的神圣的武器给从内室里搬了出 来,放在神祠的前面。于是他便去把这个奇迹告诉了那些留下来的戴尔波伊 人;但是当异邦军兼程迫近雅典娜·普洛奈亚神殿的时候,他们遇到了比前 面说的奇迹要大得多的奇迹。说来实在是不可思议:武器自己竞跑出来到神 祠的前面;但是在这之后的一次神意的显示都是比先前任何的一次都更加奇 异了。原来当异邦军逼近雅典娜·普洛奈亚神殿时,他们受到了自天而下的 霹雳的打击,帕尔那索斯山的两个山峰给打了下来,它们带着巨大的矗音向 着他们压了下来而把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压死了。而且从雅典娜神殿也发出了 胜利的喊叫和呼声。
(38)同时发生的所有这一切使异邦军产生了恐怖。戴尔波伊人看到他们 逃跑了,便从山上向他们进攻并且杀死了他们许多人。其中得到活命的人一 直逃到贝奥提亚去了。我听说,跑回去的那些异邦军说,除去上面所说的那 些上天显示以外,他们还看到了其他不可思议的上天显示。他们说,比普通 人要高大的两个武装大汉紧紧地追在他们后面,一面杀戮一面跟踪在他们的 后面。
(39)戴尔波伊人说(这整个故事显而易见是祭司们告诉给希罗多德的一个神殿传说),这两个人乃是当地的英雄,名字叫做披拉科斯和奥 托诺斯,奉祀他们的圣域就在神殿的近旁:披拉科斯的圣域位于雅典娜·普 洛奈亚神殿上方的道路近旁,奥托诺斯的圣域则位于叙安佩亚峰下卡司塔里 亚泉的近旁。而且从帕尔那索斯山落下来的石块就是在我的时代还保存看 的,它们就在雅典娜·普洛奈亚神殿的圣域里,而当石头向异邦军队伍当中 落下来时就是落到那里的。那些人当时撤离神殿的情况就是这样了。
(40)在另一方面,希腊的水师在离开了阿尔铁米西昂之后,却由于雅典 人的请求来到了撒拉米司。为什么雅典人请求他们碇泊在撒拉米司呢,原来 他们要把他们的妻子儿女安全地迁出阿提卡,此外,并且想商量一下今后行 动的方法。既然目前的情况使他们原来的愿望趋于幻灭,因此他们只能重新 进行商议了。他们本来想使伯罗奔尼撒的全部兵力集合起来在贝奥提亚准备 应付敌人的进攻,可是他们却发现事实和他们的想法完全相连,相反地他们 得知伯罗奔尼撒人认为最重要的只是如何保卫伯罗奔尼撒从而在地峡上修筑 工事,丝毫不把其他地方放到心上。因此,在他们知道了这个情况之后,便 请求水师在撒拉米司停泊了。
(41)于是其他的人,就到撒拉米司去了,而雅典人也就返回了自己的国 土。他们到了那里之后,就宣布说每一个雅典人都应该尽一切的可能来挽救 他自己的子弟和眷族。于是他们中间的许多人便把他们的子弟眷族运往特罗 伊真,也有送到埃吉纳和撒拉米司去的。他们赶忙把一切人迁移到安全的地 带去,是因为他们想依照神意来行事。此外还有下面一个原因:据雅典人说, 在他们的神殿里有一条巨蟒守护着卫城,他们不单是这样讲而已,他们还若 有其事地每月把蜜饼奉献给巨蟒,这个蜜饼先前一直是给吃掉了的,但是如 今却连动也不动地放在那里了。当女司祭把这个情况说出来的时候,推典人 便更加想离开他们的城市了,因为他们认为连他们的女神也都离开他们的卫 城他去了。在他们把他们的一切迁移到安全的地带去之后,他们就回到水师 的驻泊地去了。
(42)当着从阿尔铁米西昂来的希腊人抵达撒拉米司的时候,他们的其余 部分的水师也听到了这件事并且从特罗伊真前来和他们会合,因为在这之前 他们曾奉命在特罗伊真人的港口波贡集结。而在那里集合的船只比在阿尔铁 米西昂作战的船只要多得多,并且是从更多的城市前来的。他们的统帅和在 阿尔敛米西昂的统帅是同一个人,即斯巴达人优利克里戴斯的儿子优利比亚 戴斯,不过这个人却不是王族出身。但是,断然提供了最多的和最好的船只的,是雅典人。
(43)参加希腊水师的人选是这样:伯罗奔尼撒地方首先是拉凯戴孟人提 供了十六只船,科林斯人提供了和在阿尔铁米西昂相同数目的船只;希巨昂 人提供了十五只船,埃披道洛斯人十只,特罗伊真人五只,赫尔米昂涅人三 只。除去赫尔米昂涅人之外,这些人都属于多里斯族和马其顿族(见第一卷第五六节),而且是最 后从埃里涅乌司、品多斯和德律欧披司地区来的。赫尔米昂涅人就是德律欧 披司人,他们是给 海拉克列斯和玛里司人从现在称为多里斯的地方给赶了出 来的。
(44)以上就是参加水师的伯罗奔尼撒人。至于从伯罗奔尼撒以外的本土 来的人,则雅典人提供的船只比之其他任何人都要多,他们独力提供了一百 八十只。原来普拉培伊阿人在撒拉米司地方并没有帮助雅典人作战,这是因 为当希腊人从阿尔铁米西昂撤退而到卡尔启斯这方面来的时候,普拉培伊阿 人已经在对岸贝奥提亚的领土登陆并且着手把他们的家眷迁走了。他们乃是 被留在后面以便使这些人安全撤退的。当佩拉司吉人统治着如今称为希拉斯 的地方时,雅典人就是称为克拉那欧伊(大概是“高地居民”的意思)的佩拉司吉人。在国王开克洛普斯统 治他们的时代,他们是叫做开克洛皮达伊,而当王权围到埃列克铁乌斯手中 去的时候,他们又改换了自己的名字而成了雅典人,可是当克苏托斯的儿子 伊昂成为雅典人的统帅的时候,他们又随着他的名字改称伊奥尼亚人了。
(45)此外美伽拉人也提供了和在阿尔铁米西昂同样数量的船只。阿姆普 拉奇亚人为水师提供了七只船,列乌卡地亚人三只,列乌卡地亚人是科林斯 地方出身的多里斯人。
(46)在岛民当中,埃吉纳人提供了三十只船。在这之外,他们把别的船 只也配备了乘务人员,但是他们用这些船来保卫他们本土的海岸,而以航行 得最好的三十只船来参加撒拉米司的战斗。埃吉纳人是来自埃披道洛斯的多 里斯人,他们的岛以前是叫做欧伊诺涅。在埃吉纳人之后是在阿尔铁米西昂 提供了二十只船的卡尔启斯人和提供了七只船的埃列特里亚人,他们都是伊 奥尼亚人。再次是凯欧斯人,他们提供了和先前同样数目的船只;他们是来 自雅典的伊奥尼亚人。那克索斯人提供了四只船,他们和其他的岛民一样, 本来是给他们当地的人们派出来参加到美地亚人一方面战斗的,但是他们却 不听从命令而投到希腊人的方面来了,他们是在他们城中的知名人士、当时 三段桡船的船长德谟克利图的游说之下才转到希腊人方面来的。那克索斯人 是雅典出身的伊奥尼亚人。司图拉人提供了和在阿尔铁米西昂相同数目的船 而库特诺斯人则提供了一只三段桡船和一只五十桡船;这两种人都是德律欧 披司人。水师中还有赛里婆斯人、昔普藉斯人和美洛斯人。岛民当中只有这 些人没有把士和水献给异邦人。
(47)以上所述的这些参加出征的人都住在铁斯普洛托伊人和阿凯隆河的 这面;原来铁斯普洛托伊人是和阿姆普拉奇亚人与列乌卡地亚人相邻接的, 而阿姆普拉奇亚人和列乌卡地亚人则是从最边远的地方前来的人们了。在住 在比他们更远的地方的居民当中,只有克罗同人在希腊人遇到危险的时候来 帮过忙,他们只提供了一只船,将领则是帕乌洛斯,他是在佩提亚比赛上三 度获胜的人。这些克罗同人都是阿凯亚人。
(48)除去美洛斯人,昔普藉斯人和赛里婆斯人之外,这些人都是提供了 三段桡船来参战的,但美洛斯人等等则提供了五十桡船。出身拉凯戴孟的美 洛斯人提供了两只,属于雅典的伊奥尼亚人的昔普诺斯人和赛里婆斯人各提 供了一只。因此除去五十桡船不算之外,船只的总数是三百七十八只(实际上全部加起来是三百六十六只,而不是三百七十八只)。
(49)当上述各个城邦的将领们在撒拉米司集会的时候,他们进行了商 议;优利比亚戴斯向他们建议,要他们任何一个有意见的人都可以提出自己 的看法,看在希腊人所掌握的一切领土当中,哪一块地方最适于进行海战。 阿提卡已经被他们放弃了,因此他要他们就其他的地方进行考虑。但大部分 发言者的意见都倾向于一个相同的结论,即他们应当到科林斯地峡去,在那 里为保卫伯罗奔尼撒而进行海战,理由是这样:如果他们在撒拉米司的战斗 中被打败,他们就会给包围在岛上,而没有任何得到救援的希望了。但如果 在地峡附近进行海战,那他们在有必要的时候就可以逃到他们自己人的陆地 上去。
(50)正当伯罗奔尼撒诸将作这样的打算时,来了一个雅典人,他带来消 息说,异邦人已经到了阿提卡并正在那里的全部土地上放火打劫。原来随着 克谢尔克谢斯穿过了贝奥提亚的军队烧掉了离开当地而到伯罗奔尼撒去的铁 司佩亚人的地市以及普拉塔伊阿人的城市,然后到达雅典并把那里附近的一 切都蹂躏了。他们烧掉了铁司佩亚和普拉塔伊阿,因为他们从底比斯人那里听到说,那些城市并不是站在美地亚一方面的。
(51)在异邦军渡过出征出发点的海列斯彭特并进入欧罗已之后,他们到 达了阿提卡;他们在渡海进入欧罗巴这件事上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到阿提卡 又用了三个月;当时卡里亚戴斯正是雅典的执政官。他们在那里攻占了当时 居民已经跑掉的城市,但是他们在神殿里发现了少数雅典人,一些神殿住持 和贫苦居民,他们用门和木材作为壁垒来保卫卫城,防备进攻。他们并没有 撒退到撒拉米司去,部分是由于贫困,也还由于他们自以为懂得了戴尔波伊 神托的意思,即木墙是攻不破的(见第七卷第一四一节),而且他们相信这便是神托所指的避难所, 而不是船只。
(52)波斯人驻扎在卫城对面,雅典人称之为“阿列斯之山”的丘陵上面, 并且用向壁垒上射火箭的办法来围攻他们,火箭是把箭的四周包上麻屑再点 上了火的。尽管雅典人处于绝望的地步而壁垒对他们又毫不济事,他们却仍 旧对围攻者进行了抵抗。他们也不听佩西司特拉提达伊家向他们提出的投降 条件,而是讲求各种对策来保卫自己,主要是用这样的办法,即当敌人攻到 门那里的时候,他们就把大石块向异邦人的身上砸去。结果克谢尔克谢斯在 长时期之内竟攻不下这个地方而致束手无策。
(53)然而进退两难的异邦军终于找到了一条进攻的道路。原来神托的话 迟早一定会实现:阿提卡的全部土地终是要归波斯人来统治的。在卫城的前 面、门和山道的后面有一块无人把守的地方,而谁也想不到会有人从那里登 上去的。虽然这个地方非常陡峭,却还有一些人在开克洛普斯的女儿阿格劳 洛斯的神殿附近的地点攀登上来了。当雅典人看到异邦人登上了卫城,他们 就有几个人从城上跳下去摔死了。其他的一些人则逃到内部的圣堂去避难。 攀登上来的波斯人首先到门那里去把它打开并且杀死那些请求庇护的人。当他们把所有的雅典人都杀死之后,他们便抢劫了神殿,然后又把整个卫城放火烧掉了。
(54)克谢尔克谢斯现在既然完全控制了雅典,他便派了一名骑手到苏撒 去,把他当前的成功告诉阿尔培已诺斯。在派出使者之后的第二天,他把跟 随着他的雅典亡命者召集起来,命令他们到卫城上去,按照他们本国的仪式 奉献牺牲,他发出这样命令不知道是由于做了梦的缘故,还是因为他烧掉神 殿而后悔起来。雅典的亡命者们按照他的吩咐做了。
(55)现在我要说一说我所以提到上述的事情的理由:在卫城上面有据说 是大地所生的埃列克铁乌斯的一座神殿,神殿里有橄榄树和一池海水,依照 雅典人的傅说,它们是波赛东和雅典娜在争夺土地时放置在那里作证的。但 是现在,橄榄树在异邦人焚烧神殿的时候一齐给烧掉了,但是在它被烧掉的 第二天,当着奉国王之命去奉献牺牲的雅典人到神殿去的时候,他们看到从 残留的树干上长出来了大约有一佩巨斯长的嫩枝。他们就把这件事情报告 了。
(56)当撒拉米司的希腊人得悉雅典卫城所发生的事件时,他们是惊恐到 这样的程度,以致他们的某些将领不等到他们所讨论的问题有个结果,就赶 忙跑到他们的船上去扬帆远遁了。他们当中留在后面的人则决定为守卫科林 斯地峡而进行海战。到夜里的时候,他们便散会上船去了。
(57)于是铁米司托克列斯便返回了自己的船,一个叫做姆涅西披洛斯的 雅典人向他探听他们商量的结果。姆涅西披洛斯听到铁米司托克列斯说,他 们的计划是到科林斯地峡去,为保卫怕罗奔尼撒而作战的时候,他就说:“这 样看来,如果他们乘船离开撤拉米司的话,那你的水师就再没有可以保卫的 国家了:因为每个人都要到他自己的城邦去,不管是优利比亚戴斯还是其他 任何人都将不能留住他们而使大军不致从此分散。而希腊也就由于轻率鲁莽 而灭亡了。想想看,如果还有什么办法的话,现在立刻就去想一切办法把这 个计划收回罢,只要你好歹能够说服优利比亚戴斯要他改变主意并且留在这 里就行了。”
(58)这个意见正中铁米司托克列斯的下怀。他没有回答姆涅西披洛斯什 么话,就到优利比亚戴斯的船上去了,并说要和优利比亚戴斯商量一件有关 他们共同利益的事情。优利比亚戴斯要他到船上来,说出他要说的任何话。 于是铁米司托克列斯便坐到他的身旁,把自己从姆涅西披洛斯那里听来的 话,正象是自己想出来那样地全都告诉了他,此外还加上了许多他自己的话, 直到用恳求的办法说服了对方,使对方走出自己的船,召集各将领前来商量 事情。
(59)将领们集合起来了,据说铁米司托克列斯没等到优利比亚戴斯向将 领们说明这次把他们召集来的目的,就由于希望心切而迫不及待地向他们发 表了长篇的演说。而当他还在发言的时候,科林斯的将领欧摩托司的儿子阿 迪曼托司就说:“铁米司托克列斯,比赛的时候在规定的时刻之前开跑的人 是要挨棒子打的”。但铁米司托克列斯给自己待解说:“不错,可是等得过 久的人是得不到荣冠的”。
(60)在当时,他对科林斯人的回答是温和的,但是现在他对优利比亚戴 斯却根本没有象先前那样地提到什么如果他们离开撒拉米司,他们就会散开 和逃掉一类的话,因为他以为当着同盟者的面来诽谤他们,那是很不合适的; 因此他想出了另外一个论据。 (a)他说:“如果你听从我的意见留在这里进行海战而不是听别的人们的 话把船开到科林斯地峡去,那你就可以保全希腊。听我把这两个计划讲一讲 由你来选择罢。如果你在地峡附近的水面上作战,那你就是在大海上作战了, 在那样的地方作战对我们是最不利的,因为我们的船只比较重,而且数量也 是比较少的;而即使我们在其他的方面获得成功,但你却失去了撒拉米司和 美伽拉和埃吉纳。而且他们的陆军将会随着他们的水师前来,这样你自己就 会把他们引导到了伯罗奔尼撒,从而使全希腊有遭到灭亡的危险。 (β)相反的,如果你按照着我的意见去做的话,你就可以得到我下面所 说的利益。首先,在狭窄的海面上以我们少数的船只和他们的大量船只交手, 如果战争产生了它的当然结果的话。我们是会取得巨大胜利的;因为在狭窄 的海面上作战对我们有利,而在广大的海面上作战则是对他们有利。其次, 我们可以保全我们寄托了我们的妻子儿女的撒拉米司。再次,我的计划还有 这样一个好处,而这个好处又是你最希望的,那就是,你留在这里和你在地 峡附近的海面上作战一样,同样会保卫伯罗奔尼撒,而且如果你不失误的话, 你还不会把我们的敌人引到怕罗奔尼撒来。 (γ)而如果我所期望的事情全部实现而我们在海战中取得胜利的话,那 异邦军就不会趟临你们的地峡地带,他们也不会攻过阿提卡,而是会在混乱 中撤退;我们将由于保全美伽拉、埃吉纳和据神托说我们要战胜我们敌人的 地方撒拉米司而得到利益。当人们作出合乎道理的安排时,他们是最容易得 到成功的,如果作出不合道理的决定,上天当然也决不会附合人类的办法 的”。
(61)铁米司托克列斯的一番话就是这样。但是这时科林斯人阿迪曼托司 又来攻击他了。阿迪曼托司说,一个没有祖国的人是不应当多话的,并且说 优利比亚戴斯不要容许使一个没有自己城邦的人的意见付诸投票表决。他说 要铁米司托克列斯先有一个城邦作为自己的后援再到这里来商量事情,而正 是由于雅典被敌人攻克和占领,他才这样嘲骂铁米司托克列斯的。于是铁米 司托克列斯就发表了长篇的演说,痛斥阿迪曼托司以及科林斯人,明白地给 他们指出要他们懂得,只要雅典人拥有二百只满载乘员的船只,那雅典人就 是有城邦和比他们的领土还要大的国土:因为在希腊人为中,是谁也没有力 量击退他们的进攻的。
(62)他发表了这样的意见之后,就到优利比亚戴斯那里去,比方才更加 激烈的说:“如果你留在这里的话,则你就会由于留在这里而表示出你是一 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但如果你不这样做的话,那你就会把希腊搞垮, 因为我们的全部作战力量都在我们的船上。考虑考虑看,还是听我的话罢。 但是你如果不这样做,我们便不费什么气力带着我们的家小人等到意大利的 那从古来便是属于我们的昔利斯去,而且神托也说,我们是必须在那里建立 一个居民地的。因此,你们失去了象我们这样的联盟者,将来总会有一天想 起我讲的话来的”。 (63)铁米司托克列斯的这一番话使优利比亚戴斯改变了他的意图。他所 以这样做在我看来主要是因为他害怕:如果他率领他的船到地峡去时,雅典 人会离开他们:原来,如果雅典人离开水师的话,其他的部分就不是敌人的 对手了。于是他选择了上面所提到的计划,即留下来并在他们原来所在地的 海面上作战。
(64)在这样的一番论争之后,撒拉米司地方的希腊人便依照优利比亚戴 斯的意思,决定着手在他们原来的地方作战斗的准备了。第二天早上太阳刚 刚升起的时候,陆地上和海洋上都发生了地震。于是他们决定祈求诸神并且 把埃伊阿奇达伊一族召来帮忙。他们这样决定,就这样做了;他们向上天所 有的神作了祷告,而后立刻从撒拉米司把埃阿司和铁拉门召到他们那里去, 又派一只船到埃吉纳去接埃伊阿科斯和埃伊阿奇达伊族的其他的人们。
(65)有一个叫做提欧库戴斯的儿子迪凯欧斯的人,他是当时在美地亚人 当中博得名望的一个雅典亡命者。下面就是这个人所讲的一个故事。正当阿 提十的土地被克谢尔克谢斯的军队所蹂躏而那里又没有雅典人的时候,他正 在特里亚平原上和拉凯戴孟人戴玛拉托斯在一块儿,他看到从埃列乌西斯起 来了一片仿佛是三万左右的人所踏起的烟尘。而正当他们十分奇怪是哪里来 的人们踏起了这样一片烟尘的时候,他们忽然听到一声叫喊,这声叫喊在他 听起来好象是雅科斯密仪的赞歌(包埃德罗米昂月(约当九月下旬和十月上旬)二十日沿圣路从雅典到埃列乌西斯的盛大行列称为雅科斯, 因为在行列中带春雅科斯幼时的像,还有他的摇蓝和玩具。雅典青年护送着雅科斯像,后面则跟着打着火 把和唱着赞歌的参加过密仪的人们)。戴玛拉托斯并不清楚埃列乌西斯的祭仪, 便问他这是什上样子的声音;于是迪凯欧斯说:“戴玛位托斯,毫无疑问, 国王的大军将会遭到某种大灾难的。阿提卡地方既然已经没有人居住,那事 情便非常明显,我们听到的声音是从天上来的,是从埃列乌西斯那里发出来 帮助雅典人和他们的同盟者的。而如果上天的垂象降临到伯罗奔尼撒的话, 那国王本人和他的大陆上的军队就危险了。但是如果上天的垂象是向着撒拉 米司的船只那边去的话,那国王就要有失掉他的水师的危险了。雅典人每年举行这一祭仪是为了崇拜母神和少女神(指戴美特尔和佩尔赛彭涅),而不管任何一个希腊人,雅典人也 好其他人也好,只要他愿意,是都可以参加这一密仪的。而你听到的喊叫声 就是他们在这一祭祀中所唱出的雅科斯密仪的赞歌”。戴玛拉托斯于是回答 说:“别说了,不要把这话再向其他任何人说了。因为,如果你的这些话报 告到国王那里去,你是会掉脑袋的。这样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任何人就都无 法救你了。少说话罢,诸神是会关心这支大军的”。这就是戴玛位托斯的意 见;而在尘土和喊叫声之后,又出现了云彩,云彩高高地升到空中并飘向撒 拉米司希腊水师的那方面去了。这样一来他们就明白,克谢尔克谢斯的水师 是注定要溃灭的了。以上便是提欧库戴斯的儿子迪凯欧斯所说的故事,而且 他说戴玛拉托斯和其他人等都可以证明他的话是真的。
(66)被安置到克谢尔克谢斯的水师里服役的人们,在视察了拉科尼亚人 所遭受的惨祸之后,就从特拉奇司渡海到希斯提阿伊亚,而在三天的等候之 后,便驶过了埃乌里波斯,又经三天的时间,便到达了帕列隆(雅典的一个海港)。在我看来, 在他们侵入雅典的时候,他们的陆军和水师的数目比之他们来到赛披亚斯和 铁尔摩披莱的时候并不少。因为,虽然在暴风雨里,在铁尔摩披莱和在阿尔 铁米西昂的海战中他们有所损失,但是我却把当时还没有参加国王的军队的 人们算了进来,他们是玛里司人、多里斯人、罗克里斯人和除铁司佩亚人与 普拉塔伊阿人之外的贝奥提亚全军、还有卡律司托斯人、安多罗斯人、铁诺 斯人和除去我在前面所说的五个市邑(第四六节中所提到的是六个市邑,即凯奥司、那克索斯、库特诺斯、赛里婆斯、昔普诺斯、美洛斯)之外的所有其他的岛民。原来,波斯人在希腊波斯战争之前,雅典人主要是使用这个海港。向希腊的腹地推进得越是深入,也就有更多的民族追随在他的后面。
(67)因此当除了帕洛司人之外的所有这些人来到雅典(帕洛司人留在库 特诺斯,热心注祝战斗的结果如何),而其他人等来到帕列隆的时候,克谢尔 克谢斯于是就亲自到水师这里来,为的是和水兵们接触并听取他们的意见。 他来到之后,就坐到王位上去,应他之召从各船前来的诸民族的僭主和提督 也按照国王颁赐给他们每人的位阶入坐,首先是西顿王,其次是推罗王,其 他的人依次入坐。在他们依次人坐之后,克谢尔克谢斯便派玛尔多纽斯向他 们每个人进行征询,问波斯的水师是否应进行海战?
(68)玛尔多纽斯从西顿 人起开始巡行询问,所有其他的人一致认为应当进行海战,但是只有阿尔铁 米西亚讲了下面的话:(a)“玛尔多纽斯,我请你转告国王,讲这话的人在埃 乌波亚的海战当中决不是最卑怯的人,在战勋方面也决不是最差的人。主公, 但我认为我应当但白地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也就是说,说出我认为对你最 有益处的意见来。我要讲的话是这样。留着你的船,下要进行海战罢。因为 敌人在海上的力量比你要强,就象男子的力量比女子要强一样。你何必一定 要不惜一切牺牲而冒险进行海战呢,你不是已经占领了你出征的目的地雅典 和希腊的其他地方了吗?没有一个人挡得住你。而那些敢于和你抗衡的人们 都已经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下场。 (β)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如何估计你的敌人的今后行动。如果你不急于 进行海战,而是把你的船只留在这里靠近陆地,或甚至一直向伯罗奔尼撒进 击的话,那末,我的主公,你是会很容易地达到你这次前来的目的的,因为 希腊人是不能和你长期相持的,然而你可以驱散他们,而他们便会各自逃回 自己的城邦了。根据我打听来的消息,他们在这个岛上没有食粮,如果你一 旦率领陆军进攻伯罗奔尼撒的话,则我想从那里来的人是不大可能坚持不动 的,他们将无意为雅典进行海战。 (γ)相反的,如果你忙于立刻进行海战的话,我害怕你的水师会遭受到 损失,而你的陆军也会连带遭殃的。再者,国王,请想一想,好人的奴隶常 常是坏的,而坏人的奴隶又常常是好的;而象你这样一位一切人中最优秀的 人物却有埃及人、赛浦路斯人、奇里启亚人、帕姆庇利亚人这样一些被认为 是你的同盟者的坏奴隶,但他们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
(69)当阿尔铁米西亚向玛尔多纽斯这样讲话的时候,她的一切朋友都为 她的话而担忧,因为他们以为她不赞同进行海战会因此受到国王的怪罪。然 而那些因她在全部同盟者当中受到最大尊荣而对她怀恨和嫉妒的人们却很欢 喜她的回答,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她自找倒霉了。可是当这些意见给报告到克 谢尔克谢斯那里去的时候,他却非常喜欢阿尔铁米西亚的意见;他一直把她 为作一位崇高的妇人,而现在对她也就更加尊重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下令 接受大多数人的看法;原来在他看来,埃乌波亚一役是因为他本人不在场所 以他的士兵才故意不努力作战,而现在他却打算亲自前来督战了。
(70)当启航的命令发出的时候,他们便向撒拉米司进发并且稳稳当当地 按照各自指定的地位排成了战斗的行列。那一天里由于夜间到来,已经没有 足够的时间来进行战斗了,于是他们便为第二天的战斗作准备。但希腊人却 是恐惧不安的,特别是从伯罗奔尼撒来的人们。他们害怕的原因是这样:既 然他们是停驻在撒拉米司,那他们本身就是为保卫雅典人的国土而战斗了; 这里忘掉的一个城市有人说是凯奥司,有人说是美洛斯,又有人说是赛里婆斯。 如果他们吃了败仗,他们就一定会给封锁在岛上而无法后退,可是自己的土 地却完全无法保卫了。
(71)就在第二天晚上,异邦人的陆军开始向伯罗奔尼撒进攻了。虽然如 此,希腊人还是使用了一切可能的方法来阻挡异邦人从陆地上向他们进攻。 原来当伯罗奔尼撤人得知列欧尼达司的士兵们在铁尔摩披莱阵亡之际,他们 立刻便从他们的各个城邦赶到一起,并在地峡上扎下了营寨。他们的将领则 是列欧尼达司的兄弟,阿那克桑德里戴斯的儿子克列欧姆布洛托斯。他们在 那里驻扎并切断了司凯隆路,此后又在大家商谈决定之后横贯着地峡修筑了 一道壁垒。由于那里有成千上万的人而又是大家一齐动手,这个工程顺利地 完成了。因为他们把石头、砖、木材和满装着沙子的篮子都搬了来,而且集 合到那里作工的人们不分日夜,是从来也不停止的。
(72)把所有自己的人都召到地峡来作工的希腊人是拉凯戴孟人和全体阿 尔卡地亚人、埃里司人、科林斯人,希巨昂人、埃被道洛斯人、普里欧斯人、 特罗伊真人、赫尔米昂涅人。这些是集合在那里参加修筑工事的人们,他们 对希腊所遭到的危险是非常害怕的。但是其他的怕罗奔尼撒人却毫不关心。 但无论如何,奥林匹亚祭和卡尔涅亚祭是都己经过去了(这就是说,他们再没有不来的借口了。参见第七卷第二○五节)。
(73)伯罗奔尼撒住着七个民族,其中的两个民族阿尔卡地亚人和库努里 亚人是士著并住在他们一向居住的地方。阿凯亚人这个民族从来没有离开拉 伯罗奔尼撒,但是他们离开了自己故土而住到别的地方去。七个民族当中的 其他四个民族是从外面来的,他们是多里斯人、埃托利亚人、德律欧披司人、 列姆诺斯人。多里斯人有许多有名的市邑。但埃托利亚人则只有一个埃里司。 德律欧披司的市邑则有赫尔米昂涅和与拉科尼亚的卡尔达米列相对的阿西 涅。全部帕洛列阿塔伊人都是属于列姆诺斯人的:库努里亚人被认为是伊奥 尼亚人,是唯一的土著伊奥尼亚人。他们是奥尔涅阿塔伊人(奥尔但阿塔伊人是奥尔涅阿伊市的土著居民,后被阿尔哥斯人征服而成为隶民)及其邻近的居 民,但是由于阿尔哥斯人的统治和时间的结果,他们却变成多里斯人了。在 这七个民族当中,除去我上面所说的城市之外,所有的城市都是采取旁观的 中立立场的。而如果我能够随便讲话的话,则那些城市这样一来,就是站到 敌人的一面去了。
(74)这样,在地峡地带的那些人看到他们的水师并没有获胜的希望,便 好象大难临头成败在此一举那样地拼命工作。但是在撒拉米司的人们,虽然 他们听到了这个工程,却非常害怕。这与其说是为了他们自己,却勿宁就是 为了伯罗奔尼撤而担心,一时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相互喃喃交语,心里奇怪优 利比亚戴斯何以如此不智,但终于一致爆发成为不满的议论。于是举行了一 次会议,会上对于和先前同样的事情辩论了很久,有的说他们必须到怕罗奔 尼撒去,不惜为了那个地方而冒险,而不应当留下为已为敌人武力占领的国 土作战。但是推典人、埃吉纳人和美伽拉人却主张留下,保卫他们当时所在 的地方。
(75)当铁米司托克列斯看到他自己的意见为怕罗奔尼撒人的意见所压倒 的时候,便悄悄地退出了会议的议席,派一个人乘船到美地亚水师的阵地去, 命令他务必送达一个信息。这个人的名字是西琴诺斯,他是铁米司托克列斯 的一名家丁,又是铁米司托克列斯的子女的保育师。在这之后,当铁司佩亚 人接受移民为市民的时候,铁米司托克列斯便使他成为一名铁司佩亚的公 民,同时又使他变成一个富有的人。现在他乘着船来到异邦军的将领的地方 来,向他们说:“雅典人的将领背着其他希腊人把我派来向你们报告(因为他 是站在国王利益的一方面,故而他希望你们,而不是希腊人取得胜利),希腊 人已经被吓得手足失措并正在准备逃跑了,而如果你们能防止他们逃窜的 话,那你们就可以成就一项前无古人的功业。因为他们的意见既并不一致, 又不想再对你们进行抵抗,这样你们将会看到在他们中间,你们的朋友对你 们的敌人交起手来”。他说了这话之后就离开了。
(76)波斯人认为这个说法是可以相信的,于是他们首先使许多波斯人在 撒拉米司和本土之间的一个普叙塔列阿小岛上登陆。而随后到皮半的时候, 他们便把西翼向撒拉米司方面推进以便对它进行圆形的合围,而停泊在凯欧 斯和库诺叙拉的人们也向海上出航,他们的船只控制了全部海峡地带直到穆 尼奇亚的地方。他们这次出航海上的目的是无论如何也不叫希腊人逃跑,把 希腊人封锁在撒拉米司并要希腊人为阿尔铁米西昂一役付出代价。至于波斯 军队在叫做普叙塔列阿的小岛登陆的意图则是这样:一朝在这里发生海战的 时候(原来这个小岛正当将要发生的海战的冲要之处),人和破船就会被海水 冲到这里来,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救援自己方面的人,同时还可以歼灭敌 方的人,这一切都是他们偷偷摸摸地背着他们的敌人干的。因此他们在夜里 一睡也未睡,而做了这样的一些准备工作。
(77)至于神托,我不能说它不是真的;当我亲眼看到下面的一些事情时, 我也并不试图否定那些他们讲得十分清楚的事情: 当他们用层层的船只,围住了佩戴黄金宝剑的阿尔铁米司的神圣海岸和 那海浪拍击的库诺叙拉;当他们满怀妄想,夺去了雅典的光荣,以恣意的骄 睢,贪求完全的饱足。 那疯狂的暴怒,那绝灭百族的野心,终必烟消云散;因为这是天理不容。 青铜将和青铜撞击,那赫然震怒的战神,命令用血染红四海。但是洞察 一切的克洛诺斯之子(宙斯)和女王尼凯将把自由的曙光赐给希 腊。看到这样的事情又听到巴奇司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则我既不敢在神托的 事情上反对他,又不能认可别人的反对论调了。
(78)但是在撒拉米司的将领们中间,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他们那时还不 知道异邦军的舰船已经把他们包围,而是以为敌人还在白天他们看到敌人时 所在的地方。
(79)正当他们争论的时候,吕喜玛科斯的儿子例里司提戴斯渡海到他们 这里来了。他是一个雅典人,但是曾在市民中间受过贝壳流放的处分;根据 我听到的关于他的立身处世的人品的说法,我自己就深信,他是雅典最优秀 的和最正直的人物。这个人来到之后就站在会堤门外的地方把铁米司托克列 斯叫了出来,尽管铁米司托克列斯不仅不是他的朋友,而且是他的不共戴天 的敌人。但是鉴于当前面临的重大危险,他才把旧怨放到脑后,而把铁米司 托克列斯叫出来和他谈话。原来他已经听到说,伯罗奔尼撒人一心想把船只 开到地峡那里去。因此当铁米司托克列斯出来见他的时候,阿里司提戴斯就 说:“不管是在先前别的场合下,还是在目前,我们都应当比试一下,看我 们两个人谁能为祖国做出最有用处的事情。我现在告诉你,关于伯罗奔尼撒 人从这里撒离水师的事情,谈得多谈得少那总之是完全一样的。而我把我亲 眼目睹的事情舍诉你吧,现在即使是科林斯人和优利比亚戴斯想乘船逃脱, 他们也做不到了;我们已四面人方陷入我们敌人的重围了。现在你进去把这 伴事告诉他们罢。”
(80)铁米司托克列斯这样回答说:“你的劝告十分有用,而且你带来了 很好的消息,因为你到这里来的时候,已经亲眼看到了我期望会发生的事情。 你知道美地亚人所做的事情正是我自己引起来的。因为当希腊人自己不想准 备战斗的时候,那就有必要强迫他们这样做了。但是,现在你既然带来了这 个好消息,那就请你自己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他们罢。如果我报告这个消息的 话,他们会以为这是我捏造的消息,因此他们决不会相信我说的话,而以为 异邦人是决不会做如你所说的这样的事情的。你自己去告诉他们,把经过的 情况对他们说了罢。当你舍诉他们的时候,如果他们相信你的话,那最好了; 如果他们不相信你的话,那事情反正对我们是一样的。因为如果如你所说, 我们已在四面八方被包围起来的话,那他们便再也不能逃跑了”。
(81)于是阿里司提戴斯就走到他们面前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们。他说他 是从埃吉钠来的,他是好不容易才躲过了敌人的视线偷渡了封锁线的,因为 希腊的全部水师已经给克谢尔克谢斯的水师包围起来了,故此他说他们最好 是作保卫自己的准备。他这样说了之行就离开了。于是他们又争论起来,因 为大部分的将领是不相信这个报告的。
(82)可是在他们还不相信的时候,一只载着铁诺斯的逃脱者的三段桡船 到他们这里来了,这只船的将领是索喜美涅斯的儿子,一个叫做帕那伊提乌 斯的人,这个人把全部的真实情况报告给他们了。由于铁诺斯人的这一行动, 他们的名字便和击败了异邦军的那些人的名字,一齐给刻在戴尔波伊的三脚 架上。逃到撒拉米司来的这只船再加上位去在阿尔铁米西昂逃来的列姆诺斯 人的那只船,使先前尚缺两只船便是三百八十只的希腊水师恰恰补足了这个 数目。
(83)希腊人终于相信铁诺斯人听讲的话,于是便准备作战了。那正是刚 刚破晓的时候,他们把士兵召集起来开会,铁米司托克列斯就在会上作了一 衣比其他任何人都精彩的演说。他的演说的要旨始终是把一个人的本质和天性当中好的东西和坏的东西加以对比,而劝告他们选择其中好的东西。演说 结束之后,他便命令他们上船了。而正当他们上船的时候,那只被派出去接 埃伊阿奇达伊族(见本卷第六四节)的三段桡船也从埃吉纳回来了。于是希腊人的全部水师便乘船向海上出发了。而在他们刚刚解缆前进的时候,异邦军便立刻向他们攻过 来了。
(84)于是其他的希腊人便开始把船回转过来,想使它们靠岸,但是这时 一个雅典人、帕列涅区的阿美尼亚斯乘着船冲到前面去向敌人的一只船进 攻。他的船和敌人的船舷舷相接纠缠到一处不能分开,于是其他人这时便来 援助阿美尼亚斯而加入了战斗。这便是雅典人关于战斗的开始的说法。但是 埃吉纳人却说,引起战端的船都是派到埃吉纳去接埃伊阿奇达伊族的那一 只。他们的说法是这样:他们看到了一个妇人的幻影,这个妇人高声向希腊 全部水师讲话激励他们,而在一开头,她是用这样的话谴责他们的:“卑怯 的人们啊,你们这是在于什么,你们要把船倒退到什么地步啊?”
(85)然而,配置在雅典人对面的是腓尼基人(因为他们是在向着埃列乌西 斯的一面,即西面的一翼),而配置在枕凯戴孟人对面的是伊奥尼亚人,他们 占着东面的一翼,离披莱乌斯极近。但他们中间有少数人,象铁米司托克列 斯指令他们那样,在战斗中表现出敷衍的样子,不过他们大多数却不是如此, 我可以列举出许多歼灭了希腊船只的三段桡船的统帅的名字,可是在这些名 字中间我只愿意提出两个人的名字来,那就是安多罗达玛司的儿子提奥美司 托尔和希司提埃伊欧斯的儿子披拉科斯,他们两个人都是隆摩司人。我所以 只提到他们两个人是因为提奥美司托尔曾因这次的战勋被波斯人任命为萨摩 司的僭主,披拉科斯则被列名为国王的恩人并被赠给大量的土地。国王的这 些恩人在波斯语中是叫做欧洛桑伽伊。
(86)以上就是关于这些人的情况了。但是大量的船却在撒拉米司沉没 了,其中有的是给雅典人击毁的,有的是给埃吉纳人击毁的。原来希腊人是 秩序井然地列队作战的,但异邦军这时却陷于混乱,行动时也毫无任何确定 的计划,因而他们遭遇到实陈发生的这样一个结果那是很自然的事情。虽然 如此,在那一天里,比起埃乌波亚之役来,他们已完全不同,而且证明自己 确实是勇敢得多了,每个人都拼命作战,他们都很怕克甜尔克谢斯,而且每 个人都以为国王的眼是正在看着他的。
(87)至于其他的一些人,我不能确实地说出异邦人或是希腊人他们每个 人是如何作战的。但是在阿尔铁米西亚身上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这件事 情使她受到国王的、比先前更大的尊敬。当国王的水师陷于一团混乱的时候, 阿尔铁米西亚的船正在给一只阿提卡的船所追击,(原来在她的前面有自己一 方面的其他船只,但她的那只船却恰好是离敌人最近的),故而她无法逃脱。 于是她便决定做一件将来会对她有利的事情。当她在雅典人的追击之下逃跑 之际,她却向友军的一只船进行突击,而在那只船上有十林达人和卡林达国 王本人达玛西提摩斯。可能当他们还在海列斯彭特的时候,她和他有过一些 争吵,但是我不能说她这次的行动是有预定的目标,还是由于偶然经过她的 迸路,卡林达人才遇到了她的。现在既然她向这只船进攻并把它击沉,她便 很幸运地给自己求得了双重的利益。因为,当阿提卡的三段桡船的统帅看到 她进攻异邦军的船,他便以为阿尔铁米西亚的船或者是一只希腊船,或是一 只倒戈为希腊人作战的异邦船,这样他便转到别的方面对付其他的船去了。
(88)由于这样的一个幸运的机会,结果她竟逃出虎口而免除了杀身之 祸。更有进者,这件事的结局是:她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却反而在克谢尔 克谢斯的面前赢得了莫大的荣宠。据说国王在督战时看到她向一只船进攻, 当时侍立在他身旁的一个人就说:“主公,请看阿尔铁米西亚战斗得多么卖 气力,看她怎样把一只敌船击沉了啊!”于是克谢尔克谢斯就问是否真是阿 尔铁米西亚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证实了这件事情,因为他们说,她的船 的标帜他们是知道得很清楚的;而且他们认为她击沉的那只船是敌人的船。 对她来说,正如我在前面说的,当然有其他种种幸运的机缘,然而是幸运的 却是,卡林达人船上的人没有一个生还来控诉她的。克谢尔克谢斯听到他们 告诉他的一切之后,据说他说,“我手下的男子变成了妇女,而妇女变成男 子了”。人们说,克谢尔克谢斯就是这样讲的。
(89)在这次的苦战当中,克谢尔克谢斯的兄弟、大流士的儿子、水师提 督阿里阿比格涅斯阵亡了。与他同时阵亡汪有其他许多知名的波斯人、美地 亚人和其余的同盟者,但希腊人方面阵亡的却不多。原来希腊人会游泳,因 此他们中间失掉了船,却没有在肉搏战中丧命的人们,都游泳渡海到撒拉米 司去了;但是异邦军的大多数却由于不会游泳而淹死在海里。而当最前面的 船逃跑的时候,他们损失的人最多;原来列阵在最后面的人们想乘着船挤到 前面去,以便使国王看到他们也是在勇猛地战斗,这样就跟自己前面逃跑的 那些船只冲撞到一起了。
(90)而且,在这一混乱当中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有一些船只被摧毁的 腓尼基人到国王这里来,控告伊奥尼亚人的背叛行为。他们说正是由于伊奥 尼亚人的背叛行为,他们才失掉了自己的船只的。至于这件事的结果,俐伊 奥尼亚人的统帅们并没有被处死刑,但是向他们进行控诉的腓尼基人却得了 下面我要讲到的回报。如前所述、原来正当他们江在讲着话的时候,一只萨 摩特拉开的船向一只阿提卡的船进攻,而当阿提卡的船正在沉没的时候,一 只埃吉纳的船又攻上来把这只萨摩特拉开的船击沉了。但是擅长于投枪的窿 摩特拉开人却用一阵投枪把击沉了他们的船只的那只船船上的人一扫而空, 然后跳上对方的船而自己占有了它。这样一来,伊奥尼亚人便得了救,原来 当克谢尔克谢斯看到他们这样赫赫的战勋时,他感到极度的愤慨并想把所发 生的这一切归罪于腓尼基人,于是他便转向腓尼基人,命令人们把这些腓尼 基人枭首,因为他认为本身是懦夫的人是不配控告比他要勇敢的人的。原来, 当克谢尔克谢斯坐在称为埃伽列欧斯的、对着撒拉米司的一座山山下的坐位 上,看到自己一方面的人在战斗中表现任何战功的时候,他总是要问立功的 人是谁,而他的史官就把三段桡船的统帅,他的父亲和他所属的城邦的名字 记录下来。此外,伊奥尼亚人的朋友、波斯人阿甲阿拉姆涅斯当时也在国王 的身旁、在搞垮腓尼基人的这件事上他多多少少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91)克谢尔克谢斯的人们就是这样对待腓尼基人的。异邦军既然被击溃 并想逃到帕列隆去,埃吉纳人便在海峡地带埋伏下来伏击他们并且立下了赫 赫的战功。原来,雅典人在混乱中间击沉了所有那些想抵抗或是想逃窜的船 只,而埃吉纳人对付的目标则是离开海峡想逃出战场的那些船只,所有那些 逃出了雅典人之手的船只,结果很快地就窜到埃吉纳人的伏击范围里面去 了。
(92)这时有两只船在那里遭遇到一起了,一只是铁米司托克列斯的追击 的船,另一只是埃吉纳人克利欧斯的儿子彼律克利托斯所乘坐的船。而这只 船又在袭击一只西顿人的船,西顿人的这只船正是捕获了在司奇亚托斯那里 担任放哨任务的埃吉纳船的那只船,在这只埃吉纳船上的是伊司凯诺斯的儿 子披铁阿斯,波斯人对这个人的英勇十分钦佩,而使这个满身带伤的人仍然 留在船上。当这只西顿的船被拿捕的时候,船上的波斯人当中就有披铁阿斯。 因此披铁阿斯便安全地回到埃吉纳了。当波律克利托斯看到阿提卡的船的时 候,他由于提督船的标帜而认识到它,于是他便向铁米司托克列斯号叫痛骂, 他责怪铁米司托克列斯说,铁米司托克列斯会说埃吉纳人是和波斯人站在一 边的。然而波律克利托斯是在对一只敌船进行攻击之后,才向铁米司托克列 斯发出了这样的责难的。至于那些船只保全下来的异邦军,则他们逃到帕列 隆去并且投到陆军的庇护之下了。
(93)在这一次海战里,在希腊人当中得到最大荣誉的是埃吉纳人,其次 是雅典人。个人当中得到最大荣誉的是埃吉纳的波律克利托斯和两个雅典 人,阿那几洛斯区的埃乌美涅斯和追击阿尔铁米西亚的那个帕列涅区的阿美 尼亚斯。如果他知道是她在那只船里的话,则除非他拿捕了她的船或是自己 的船被拿捕,他是决不肯干休的。雅典的统帅曾经得到过这样的指令,凡是 生擒阿尔铁米西亚的人可以得到一万德拉克玛的奖赏。因为一个妇女竟前来 向雅典进攻,这实在是使人十分愤慨的事情。然而,正如我方才所说的、她 竟逃掉了,而船只得以保全的其他人等也都在帕列隆了。
(94)根据雅典人的说法,科林斯的水师提督阿迪曼托司正当双方的·水 师开始交手的时候,他竟被吓往而惶恐万状,进而揭帆逃遁了。而当科林斯 人看到他们水师提督的船逃脱的时候,他们也都和他一样地溜走了。可是据 说当他们逃到撒拉米司地方雅典娜·司奇拉斯神殿所在地的附近时,他们承 蒙上天的嘉佑,遇到一只不知是谁派遣来的船,而在这只小船靠近科林斯人 之前,他们对于水师的情况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下面的情况使他们推知这件 事是出自天意的:当这只小船驶近他们的船只时,小船里的人们喊道;“阿 迪曼托司,你把你的船只掉过头来逃跑这样你便背叛了希腊人;可是现在他 们已完全实现了他们所祈求的、能够战胜敌人的想法,他们今天已取得胜利 了”。他们这样讲,但阿迪曼托司不肯相信他们的话,于是他们又说,如果 人们发现希腊人没有取得胜利的话,则他们甘愿去作人质并被杀死。于是阿 迪曼托司和其余人等便真地掉转过船头,返回水师的阵地,但这时这里的胜 负之局早已确定了。雅典人关于科林斯人的报道就是这样的,但科林斯人却 否认这样的说法。他们说他们是处在战斗的最前列,所有其他的希腊人都可 以为他们作证的。
(95)但是吕喜玛科斯的儿子阿里司提戴斯在撒拉米司的这一骚乱中做出 了下列的事情,我在刚才会提到说这是一个十分出众的雅典人:他率领着配 列在撒拉米司沿海地带的许多雅典重武装兵,使他们渡海在普叙培列阿岛上 登陆,结果他们把那个小岛上的全部波斯人都给杀死了。
(96)海战告一段落之后,希腊人便把还飘浮在那一带水域上的所有残破 的船拉到撒拉米司去并且为下一次的战斗作准备,因为他们以为国工会驱使 他那残存的船只卷土重来的。但是许多残破的船只都被卷到西风里去,而枪 带到阿提卡的称为科里亚斯的海浜地带来了。这样一来,不仅仅是巴奇司和 穆赛欧斯所说的关于海战的其他预言得以应验,就是在许多年前一个雅典的 神托解释者吕两司特拉托斯所预言的关于被冲到这里岸上的破船的话,也是 希腊人当时完全没有注意到它的含义的话,也应验了:就是科里亚斯的妇女 们也将要以桡为薪来烧饭的。不过这事是在国王离开之后才发生的了。
(97)当克谢尔克谢斯知道了他所遭受的惨败的时候,他就害怕希腊人会 由于伊奥伊亚人的建议或基于自己的考虑而到海列斯彭特去把他的桥梁毁 掉,这样他就会被切断退路而留在欧罗巴,并有遭到杀身之祸的危险,因此 他就打算逃走了。但是为了不使希腊人和他自己的人发现他的这样一个打 算,他便打算修筑一条大堤通过撒拉米司,并把腓尼基的商船连成一列用来 代替浮桥和壁垒,就仿佛他还要进行一次海战而作战斗准备似的。所有其他 的人看到他这样做,都深信他是一心一意地打算留在那里并把战斗继续下 去,然而这一切都瞒不过玛尔多纽斯,他根据过去自己的经验,对于克谢尔 克谢斯的意图是知道的最清楚的。
(98)正当克谢尔克谢斯这样做的时候,他便派一名使看到波斯去报告他 目前的不幸遭遇。在人世里面再也没有人比这些使者传信传得更快了,原来 波斯人是这样巧妙地想出了办法的。据说,在全程当中要走多少天,在道上 便设置多少人和多少马,每隔一天的路程便设置一匹马和一个人;雪、雨、 暑热、黑夜都不能阻止他们及时地全速到达他们那被指定的目的地。第一名 骑手把命令交给第二名,第二名交给第三名,这样这个命令依次从一个人传 给另一个人,就仿佛象是希腊人在崇祀海帕伊司托斯时举行的火炬接力赛跑 一样。波斯人把这样的驿站称之为安伽列昂。
(99)当第一个信息来到苏撒,报道克谢尔克谢斯已攻下了雅典的时候, 它便留在国内的波斯人欢欣鼓舞非常,以致他们把桃金孃的树枝撒到所有的 道路上,他们焚香,而且他们自己还沉醉在牺牲奉献式和各种欢乐的事情上。 但是随着第一个信息而到来的第二个信息,却使他们大为沮丧,他们竟把他 们的衣服撕碎,继续不断地哭叫哀号,而把一切过错推到玛尔多纽斯身上。 波斯人这样做,与其说是痛惜船只方面的损失,勿宁说是担心克谢尔克谢斯 本人的安全。
(100)因此,一直到克谢尔克谢斯本人回来加以制止的时候,波斯人才停 止了这样做。另一方面,玛尔多纽斯看到克谢尔克谢斯由于海战之故精神大 为销沉并疑心到克谢尔克谢斯会针划从雅典撤退,因此他自己私下里便以为 他会由于曾说服国王出征希腊而受到惩罚,并以为他最好还是不惜冒险或者 是把希腊征服,或者是在成就了崇高的功业之后光荣地一死。当然,他还是 希望能把希腊征服的。在他作了这一切的考虑之后,他便这样建议说:“主 公,请不要悲痛,也不耍由于我们所遭到的事情而垂头丧气,认为是受到了 什么巨大的不幸。对于我们来说,一切的结局不是决定于木材,而是决定于 人马。那些自以为是取得了辉煌胜利的人们,没有一个人会从他的船上下来 试图和你对抗,在本土这里也没有任何这样的一个人;那些反抗过我们的人 已经得到了他们应有的惩罚。因此,如果你愿意的话,让我们立刻去进攻伯 罗奔尼撒吧,或者如果你觉得等一等好,那这样做也可只的。不要沮丧吧, 希腊人无论如何也不能逃脱他们对现在和先前所做的事情的责任,无论如何 也不能逃避使他们不成为你的奴隶的。因此你最好是按照我的话去做。但是, 如果你已决定把你的军队引开,那我仍然有一个计划向你陈说。国王,不要 叫波斯人受到希腊人的嘲笑罢。因为,如果你的事业受到损害,那也决不是 波斯人的过错,而且你也不能说,我们在任何地方做得象是懦夫。而如果腓 尼基人、埃及人、赛浦路斯人和奇里启亚人表现出自己是卑怯的人的话,那 这个灾难也决不会牵涉到波斯人的。因此,波斯人既然没有可以归咎的地方, 那末还是听我的劝告吧。如果你已决定你不再留在这里,那么就率领着你的 军队的主力回到家乡去吧。但是我愿意在你的大军中挑选三十万人,以便在 奴役希腊之后把它献给你”。
(101)克谢尔克谢斯听了这一番话之后,他就好象苦尽甘来那洋地欣然喜 悦了。于是他告诉玛尔多纽斯说,在他先考虑采取这两个计划中的哪一个之 后就会给他回答的:当他和他召集来的那些波斯顾问商议的时候,他觉得也 应该把阿尔铁米西亚找来参加会议,因为他认为在前次的会议上,只有她一 个人是懂得最好应当如何做的。当阿尔铁米西亚到来的时候,克谢尔克谢斯 便下令所有其他人等即波斯顾问和他的近卫士兵一概退去,然后对她说:“玛 尔多纽斯认为我应当留在这里并向怕罗奔尼撒进攻,因为他说波斯人和陆军 对于我们这次的灾难毫无责任,而且他们很愿意向我证明这一点。因此他的 意见是要我这样做,否则的话,他自愿从我的大军中选拔三十万人并想在将 来把奴役的希腊交给我。而依照他的劝告,则我应当车领着其余的军队回国。 (正如关于前次的海战,你会对我作了要我不去进行海战的正当劝告), 因此现在我向你请教,请你告我,你认为在这两件事当中我应当做哪一件”。
(102)听到对她所作的这样的垂询之后,她就回答说:“国王,要回答你 的垂询,说出哪一个办法最好,这是困难的事情。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我 以为最好是你自己回国,让玛尔多纽斯偕同他希望得到的人们留下,如果他 愿意并保证做到他所讲的一切的话。如果他平定了他自谓可以平定的一切地 方并且在他所谈到的目的上面得到成功,那么,主公,这成就是你的,因为 这是你的仆人们所做的事情。但如果事情的结果与玛尔多纽斯的看法相反的 话,既然你本人和你的全家安全无事,那这对你也不是十分不幸的事情。因 为在你和你的全家安全无事的时候,希腊人就必须常常为保全他们自己的性 命而进行战斗。至于玛尔多纽斯,则如果他遭到什么灾难的话,根本可以不 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而如果希腊人所杀死的只不过是你的仆人的话,那他们 的任何胜利都不会是一次真正的胜利。 至于你呢,你在把雅典烧掉之后,可以回国去,因为这样做,你已经达 到你这次远征的全部目的了”。
(103)阿尔铁米西亚的意见使克谢尔克谢斯深感满意,因为她所说的恰巧 是他自己的想法。实际上,在我看来,纵令所有的男女人等一致劝他留下, 他也是不会这样做的。他实在是给吓坏了。他对阿尔铁米西亚表示了感谢之 意以后,就派她带领跟着他从军的几个庶子到以弗所去了。
(104)他派了一个叫做海尔摩提莫斯的人担任他的庶子的保护人;海尔摩 提莫斯是佩达撒人,他在宦官当中,是最受克谢尔克谢斯尊重的。〔佩达撒 人是居住在哈利卡尔那索斯人的上方的。在这些人当中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当有什么凶事不久将在他们城市周边居住的所有人们身上发生的时候,雅典 娜的女祭司就会长出一大把胡鬃来。这样的事在他们那里已经发生两次了。
(105)海尔摩提莫斯就是从这个佩达撒出身的〕(方括弧内这段文字和第一卷第一七五节的内容重复。根据许多注释家的意见,这是后来的某一个人把第 一卷一七五节的内容记在正文的外面,而混到正文里面去的)他为了加到他身上的不 正行为,而进行了人类当中我所知道的最残酷的报复。他曾为敌人所俘和出 卖,买他的是岐奥斯人帕尼欧纽斯,这是一个立身处世极其卑鄙污龊的人物。 他总是取得容貌秀丽的男童,把他们阉割然后把他们带到撒尔迪靳和以弗所 去,就在那里把他们以高价出手;因为在异邦人眼里,宦官比正常的人要值 钱,因为他们对宦官是完全信任的。而海尔摩提莫斯就是帕尼欧纽斯为了作 生意而阉割的许多人中间的一个,不过海尔摩提莫斯还不算是在一切事情上 都不幸的。原来,他随同其他的呈献品从撒尔迪斯被带到国王那里去,久而久之,他在克谢尔克谢斯的宦官中间获得了最大的荣宠。
(106)正当国王在撒尔迪斯那里准备率领他的波斯军队进攻雅典的时 候,海尔摩提莫斯为了手头的某件事情来到了美西亚所属的、住看岐奥斯人 的一个叫做阿塔尔涅乌斯的地方,在那里他遇到了帕尼欧纽斯。当他认清楚 是帕尼欧纽斯本人的时候,他就和帕尼欧纽斯进行了友好的长谈,他说他今 日的一切幸福都是由于帕尼欧纽斯的椽故,并告帕尼欧纽斯说,如果帕尼欧 纽斯把妻子儿子带到这里来住的话,那他会报答而使帕尼欧纽斯也得到幸福 的,此外并答应帕尼欧纽斯这样那样的事情:帕尼欧纽斯高兴地接受了他的 请求,因而把他的妻子儿子带了来。但是海尔摩提莫斯在控制了帕尼欧纽斯 和他的全家之后,就对他说:“你这个用世界上是卑鄙肮脏的买卖来谋生的 东西,告诉我,我或是我家里的先人对你或是你家里的人做了什么缺德的事, 使你把我弄得不成个男人而变成什么也不是的一个东西?你以为诸神丝毫不 知道过去你干的那些勾当吗。但是诸神的天理昭彰,结果由于你所做的恶事, 你仍然要落到我的手里,而现在你将要心悦诚服地接受我加到你身上的全部 惩罚了罢”。对帕尼欧纽斯这样地谴责了之后,他便把帕尼欧纽斯的儿子们 带到他跟前来,强迫他阉割他自己的四个儿子。帕尼欧纽斯迫不得己这样做 了。这样做了之后,他的儿子们又被迫阉割了他的父亲。天罚和海尔摩提莫 斯对帕尼欧纽斯便是这样进行了报复的。
(107)克谢尔克谢斯把他的孩子们托给阿尔铁米西亚带到以弗所去之 后,他便召见玛尔多纽斯,嘱告他从军队中选拔出他所需要的那部分并耍他 试着做到他自己所保证的事情。这就是那天白天里的事情。到了夜间,国王 下令各将领从帕列隆启航,以全速再迈回海列斯彭特以便守护桥梁使国王通 过去。当异邦军在途中走近佐斯泰尔的时候,他们把从陆地向海中伸出的一 些细长的海角认成是船只,因此逃了很远的一段略:但是随后不久知道了那 不是船而是海角,他们才集合起来继续他们的航行。
(108)在天亮的时候,希腊人看到陆军还停驻在原来的地方,便以为水师 也还在帕列隆;他们以为还会发生一场海战,于是使准备进行防卫。但是在 他们知道水师已经离开的时候,他们立刻决定跟踪追击;因此他们就一直跟 踪克谢尔克谢斯的水师直到安多罗斯的地方,但是仍看不到敌人的影于。而 当他们来到安多罗斯的时候,他们就在那里进行了商议。铁米司托克列斯宣 布他的意见,认为他们应在岛屿中间推进,而在追击敌船之后,便应一直航 行到海列斯彭特那里去把桥梁毁掉。但是优利比亚戴斯的意见恰恰相反,他 认为把桥毁掉等于是对希腊做了有最大损害的事情。他说如果波斯人的退路 被切断而不得不留在欧罗巴的话,他们是不会试图保持平静无事的状态的, 因为,他如果无所动静的话,这对他本人的事情既无好处,他又不能找到任 何回家的道路,担他的军队却会饥饿而死。但如果他振作起来一直不停地继 续活动,那就很可能欧罗已的每一个市邑和民族或是被他征服,或是在这之 前和他结城下之盟而分别地归附于他;而今后他们便会取得希腊土地每年生 产的谷物作为他们的粮食。可是他以为波斯人在海战中吃了败仗之后不会留 在欧洲,因此可以放他一直逃回他自己的国土。这样今后大家所争夺的就是 他的土地,而不是希腊的土地了。其他的伯罗奔尼撒的将领们也同意这个意 见。
(109)当铁米司托克列斯看到他不可能说服他们大多数的人航行到海列 斯彭特去的时候,他便改变方针转向雅典人(因为他们对于波斯人的逃跑感到 最大的愤怒,他们打算甚至自己到海列斯彭特去,如果其他的人不愿意去的 话),对他们说:“我自己常常亲眼看到,而更常常听到这样的事情:被打败 的人们,如果他们玻追击到穷地的时候,他们会反身再战并且会补偿了他们 以前的损失的,因此我要告诉你们,(我们击退了象云霞一样的这一大祥敌 人,乃是我们自己和希腊所遇到的一大幸事),我们还是不要追击那些逃跑的 人们了罢。耍知道,取得了这场胜利的并不是我们,而是诸神和天上的英雄 们,因为他们认为象亚细亚和欧罗已这样大的地方由一个人来统治那是太大 了,何况这个人又是一个邪恶的和不敬神的人呢。这个人怎样呢,他把圣物 和人间的东西一体看待,他烧毁和抛弃神象,他还鞭打海洋并把枷锁投到里 面去。但是目前我们的事业很顺利,那现在就让我们留在希腊,注意我们自 己和我们的家族罢。在我们把异邦人完全赶跑的时候,让我们把我们的家园 重新建立起来勤勉地耕种罢;而当明年春天到来的时候,让我们再航行到海 列斯彭特和伊臭尼亚去罢”。他讲这一番话的意图,是要取得波斯人的某种 信任,以便将来如果他可能在雅典人手中遭到什么灾难的话,他可以有个避 难的地方。这样的事情,后来果然就发生了。
(110)铁米司托克列斯讲这番话是以欺骗为目的的,可是雅典人却听从了 他的话;原来在过去他一直有智慧之士的令名,而如今又表现出他不但有智 慧而且小心谨慎,故此他们不拘他讲什么都是愿意听从的、铁米司托克列斯 使他们听从了自己的命令之后,他立刻派遣几名他相信不拘如何拷问也不会 把他命令他们告诉国王的消息加以泄露的心腹乘船去向国工报信,而在这里 面又有他的仆人西琴诺斯。当这些人来到阿提卡的时候,其他人等留在船里 面,西琴诺斯则到克谢尔克谢斯那里去,向他说了这样的话:“雅典军的将 军和全联盟军中最勇武和有智慧的人物,尼奥克列斯的儿子铁米司托克列斯 派我来告诉你下面的事情:雅典人铁米司托克列斯愿意为你服务,因此在希 腊人想追击你的船只并毁掉海列斯彭特的桥梁的时候阻住了他们。现在他要 你径自回去,不会有任何东西阻碍你的”。在他们说了这番话之后,便回到 自己的船里去了。
(111)但是希腊人现在他们既然不再打算进一步追击异邦人的水师,又不 打算航行到海列斯彭特去把可以通行的桥梁破坏,他们于是便包围了安多罗 斯以便把它拿下未,因为那里的人,也就是铁米司托克列斯向之要求金钱的 最初的岛民,是不愿意给钱的。但是当铁米司托克列斯要他们知道,雅典人 这次有说服和强制两位强大的神前来帮助他们,而安多罗斯人无论如何也要 把钱交出来的时候,他们便回答说,雅典既然受惠于善意助人的诺神,那它 的强大和繁荣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安多罗斯人的土地却甚为狭小而 且贫困和无力这两位恶意的神从不离他们的岛,而是永远喜欢纠缠在他们的 岛上:既然受制于这样的神,则他们安多罗斯人是不会拿出钱来的。因为纵 然雅典有权势,但它也决不能胜过他们的无能为力的。他们既然作了这样的 回答和拒绝给钱,因此他们便被包围了。
(112)铁米司托克列斯的营私肥己的事件是层出不穷的。他利用他曾派到 国王那里去的同样的那些使者,把威胁性的文书送到其他各岛去勒索金钱, 并说如果他们不拿出他所要求的金钱时,他将率领希腊的大军到他们的地方 未围攻他们并攻取他们的岛屿。这样他就从卡律司托斯人和帕洛司人那里聚 歛了大量的资财,因为这些人听说安多罗斯由于站在美地亚的一边而受到围 攻,而铁米司托克列斯是在所有的将领当中最受尊重的,对这些事情他们十 分害怕,于是就把钱拿出来了。而我以为不止这些岛民,还有其他的岛民也 给了钱,但是我却不能说得确实了。尽管如此,卡律司托斯人仍未能因此从 灾难中获得喘息的机会,但是帕洛司人却用金钱买得了铁米司托克列斯的欢 心,从而免除了战祸。这样,铁米司托克列斯便以安多罗斯为开端,背着其 他将领从岛民那里勒索了金钱。
(113)克谢尔克谢斯摩下的人等在海战之后又等待了几天,然后就循着他 们来时的原路返回贝奥提亚去了。原来玛尔多纽斯认为应当护送一下国王并 且以为当时的季节是不适于作战的;他以为最好是在帖撒利亚过冬,到阳春 到来的时候再向伯罗奔尼撒进攻。当他们到达帖撒利亚的时候,玛尔多纽斯 首先在那里把被称为不死队的全体波斯入选拔出来,例外的只有他们的将领 叙达尔涅斯(因为他自己说他是不能离开国王本人的),其次是波斯的胴甲兵 和一千名骑兵,还有美地亚人、撒卡依人、已克妥利亚人和印度人的步兵和 骑兵。这些民族他是全部选拔的,至于他的其他同盟者,他只从每一个足族 选拔一些人、这些人都是外表好和他知道有过一些好的事迹的人物。不过他 所选拔的戴着头甲和手甲的波斯人,作为一个民族来说,是比其他任何一个 民族的人都要多的,次于他们的则是美地亚人:美地亚人在数目上诚然不逊 于波斯人,可是在作战的实力上却不如了。这样全军的人数,加上骑兵,就 到达三十万人。
(114)正当玛尔多纽斯选拔他的军队而克谢尔克谢斯在帖撒利亚的时 候,从戴尔波伊有一个神托送到拉凯戴孟人的地方来,要拉凯戴孟人向克谢 尔克谢斯要求对列欧尼达司的死亡加以赔偿并且接受他给予他们的任何答 复。于是斯已达人立那火速地派出了一名使者:他发现剩下的波斯全军还留 在帖撒利亚,于是他便到克谢尔克谢斯那里去,对他说:“美地亚人的国王, 拉凯戴孟人和斯巴达的海拉克列达伊族要求你为他们的国王的死亡付出赔 偿,因为在他保卫希腊的时候你杀死了他”。克谢尔克谢斯听到这话之后笑 了起来;过了很久的时候,他才指着恰好站在他身旁的玛尔多纽斯说:“那 么,这里的这位玛尔多纽斯将会把他们应得的赔偿完全付与他们的”。
(115)使者把这句话记下之后就离开了:但是克谢尔克谢斯却把玛尔多纽 斯留在帖撒利亚,他自己则火速地向海列斯彭特方面赶路,而在四十五天里 来到了渡口,但是带回来的军队可以说是几乎等于零了。在行军途中,不管 到什么地方,不管遇到什么民族,他们对这些人的谷物都一概加以掠夺而作 为食粮。而在他们找不到任何谷物的时候,他们便吞食地上生长的草,剥树 皮,摘树叶,不管它们是人们栽培的还是野生的,一概不留。他们就饿得干 这样的事情。此外,在行军途中,他们中间又发生了瘟疫和赤痢,结果使他 们丧失了性命。克谢尔克谢斯把一些病人留在后面,命令他在进军途中经过 的那些市邑照顾他们,调理他们;他们有的给留在帖撒利亚,有的给留在派 欧尼亚的昔利斯,有的给留在马其顿。在他向希腊进军时,他曾把宙斯的圣 车留在昔利斯,但是在归途中他再也拿不回它了,因为派欧尼亚人把它送给 了色雷斯人;而当克谢尔克谢斯向他们要求返还的时候,他们就说,住在司 妥律蒙河河源地带附近的上色雷斯人把正在牧放中的马匹劫走了。
(116)当时在那里,一个身为比撒尔提亚人和克列司托尼亚国的国王的色 雷斯人千出了一件超人的事业来。他自行拒绝承认自己是克谢尔克谢斯的奴 隶,而逃跑到洛多佩山里面去。他还禁止他的儿子们随军到希腊去,但是他 的儿子们不听他的话,因为他们一直希望看一春战争的场面,故而他们就随 着波斯人出征了;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当他们六个人全部安全无伤地回到家 中时,他们的父亲便挖掉了他们的眼睛。
(117)这就是他们所得到的报酬。但是经过色雷斯进军到渡口的波斯人却 赶忙地乘着他们的船只渡海到了阿比多斯,原来他们发现桥梁并没有搭在那 里,而是己经给一场暴风雨摧毁掉了。这样,他们的进军便被阻止在那里, 不过他们在那里得到的食物却比他们一路上得到的食物要多,由于他们过度 的贪食和他们改换了饮用的水,这就使剩下的军队中又死掉了许多人。其余 的人等就和克谢尔克谢斯一同来到了撒尔迪斯。
(118)但是还有下面的另一个传说。根据这个传说,则当克谢尔克谢斯从 雅典进军到司妥律蒙河河上的埃翁的时候,他就不再从陆上进军,而是把他 的军队委托叙述尔涅斯带到海列斯彭特去,他自己则乘上一只腓尼基船出发 到亚细亚去了。在这次航行中,他遇到了从司妥律蒙河那方面来的、吹得海 浪滔天的一场暴风。由于船上的人太多,以致克谢尔克谢斯的随行人员有许 多都在甲板上面,再加上暴风雨对他也越来越猛烈,因此国王害起怕来,就 向舵手呼叫,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解救的办法。于是那个人便说:“主公,除 非船上的这些人当中去掉一部分,那是没有任何办法的”。据说克谢尔克谢 斯在听到这话之后,便向波斯人说:“波斯人,现在看来,我的安危既然系 在你们的身上,因此这也就是考验你们是否关心我的时候了”。结果他们就 在向他行礼以后,跳到海里去了。这样,船载变轻的船就安全地到达了亚细 亚。在克谢尔克谢斯刚刚上陆的时候,他便因舵手的救命之恩而赐给他一顶 黄金冠,但另一方面,又割下了这个舵手的头,因为他使许多波斯人来了性 命。
(119)以上便是关于克谢尔克谢斯的归还的另一种说法。但是从自己的方 面来说,关于波斯人的遭遇的说法,以及这一说法的其他任何部分,我都不 相信。因为,那舵手果真若向克谢尔克谢斯说了上面那样的话,那末我想, 在一万个人当中也不会有一个人怀疑国王会采取下述的办法,即他会命令甲 板上的那些波斯人,而且是第一流的波斯人下到船仓里面去,并把和波斯人 人数相等的腓尼基桡手投到海里去。不,实际的情况乃是:克谢尔克谢斯是 象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做的,他是率领着他的军队从陆路返回亚细亚的。
(120)这里还有一个明显有力的证据来证实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当克谢 尔克谢斯在归途中来到阿布戴拉的时候,曾和那里的人结成朋友①并且把一把 黄金的波斯刀和鏤金的提阿拉斯②送给他们。而依照阿市戴拉人的说法,不过 这种说法我是完全不相信的,则当克谢尔克谢斯从雅典逃回的时候,正是在 这里才第一次解开了他的腰带的,因为他认为到这里已经安全了。而阿布戴 拉比起据说他们乘船的地方司妥律蒙和埃翁来,是更接近海列斯彭特的。
(121)至于希腊人这一方面,则他们既不能攻下安多罗斯,他们就到卡律 司托斯去,而把那个地方蹂躏之后,便返回了撒拉米司,首先,在他们的最 初卤获物当中,他们特别留出了三只腓尼基的三段桡船给诸神,一只在地峡 奉献,这一只到我的时代还在那里;另一只在索尼昂奉献,再有一只则是在 他们的当地撒拉米司奉献给埃阿司。在这之后,他们又分配了战利品并把其 中最初的一批卤获物送到戴尔波伊去,用它们造了一座十二佩巨斯高的人 ① 参见第七卷第二九节。 ② 参见第七卷第六一节。 象,人象的手里握着船嘴。这个象和马其顿人亚力山大的黄金象立在同一个 地方。
(122)而希腊人在把最初的卤获物送到戴尔波伊去以后,便用全体希腊人 的名义去请示神,问神对他们奉献拾他的最初卤获物是否感到满足,是否感 到满意;神说,他从其他希腊人那里得到的奉献物都可以这样说,但只有埃 吉纳人却没有奉献什么东西,因此他向他们要求撒拉米司海战战勋的奖赏。 埃吉纳人听到这话,他们立刻奉献了放在青铜桅杆上的三个黄金星,它在离 克洛伊索斯的混酒钵最近的一个角落里。
(123)希腊人在分配了战利品以后,就乘船航行到地峡去,在那里授勋给 在整个战争当中战动最大的希腊人。可是当将领们到来并在波赛东的祭坛地 方各自投票以便确定他们的功勋谁是第一,谁是第二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 投自己的票,原来他们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功劳最大的,不过他们大多却一 致把第二位让给铁米司托克列斯。因此他们每一个人只得到一票,但铁米司 托克列斯却由于被放到第二位的关系,而得到了远比他们为多的票数。
(124)由于嫉妒的关系,希腊人不愿作出授奖的这样一个决定,他们未把 这伴事加以解决,便各自乘船返回自己的国家了。虽然如此,铁米司托克列 斯的名声却宣扬开来了,整个希腊都推崇他,把他看成是远比其他希腊人有 智慧的人物。他虽胜利了,可是由于他没有从参加撒拉米司战役的人们那里 得到和他的战勋相适应的荣誉,于是他随后立刻就到拉凯戴孟去,想在那里 得到荣誉。拉凯戴孟人隆重地欢迎了他并且给他以崇高的荣誉。他们赠给优 利比亚戴斯一顶橄榄冠,褒奖他的战勋,另一顶橄榄冠他们睹拾了铁米司托 克列斯,褒奖他的智慧和机智,他们还送他斯已达的一辆最好的战车。他们 对他大加颂扬,在这之后,他们就派了斯巴达的三百名精锐,即被称为骑士(见第一卷第六七节) 的人们,护送他回去直到和铁该亚人相邻的地方。据我们所知道的,斯巴达 人派人护送的人物,铁米司托克列斯要算是绝无仅有的了。
(125)但是当铁米司托克列斯从拉凯戴孟回到雅典的时候,铁米司托克列 斯的一个敌人阿披德纳伊区的悌摩戴谟斯由于疯狂的嫉妒,就铁米司托克列 斯的访问拉凯戴孟一事痛斥铁米司托克列斯,说他从拉凯戴孟人那里得到的 荣誉,乃是托雅典之福,并不是由于他本人的关系。这个悌摩戴谟斯也决不 是什么有名的人物。这个人一直不断地这样讲,直到铁米司托克列斯回答说: “事情的真相是这样:如果我是一个倍尔比那(索尼昂以南的一个小岛。这里是借以指一个很不重要的地方)人的话,我就不会受到斯巴达 人的这样的尊敬了,但尽管你是一个雅典人,唉,你却仍得不到这样的尊敬”。
(126)以上的事情就到这里了。另一方面,在波斯人中间已经是一位知名 之士,而由于普拉塔伊阿事件变得越发有名的人物,帕尔那凯斯的儿子阿尔 塔巴佐斯率领着玛尔多纽斯为自己选拔的军队中的六万名士兵把国王一直护 送到渡口的地方。现在克谢尔克谢斯已到达亚细亚,而当阿尔塔巴佐斯在返 回的途中行近帕列涅地方的时候,由于玛尔多纽斯在帖撒利亚和马其顿过冬 而且他自己也毫不急于去和他其余的军队会合,因此他觉得,如果他不把他 发现已经叛变的波提戴阿人变成奴隶,那是不对的。原来在国王经过了这个 市邑,而波斯水师又从撒拉米司逃跑以后,波提戴阿人便公开地背叛了异邦 人;帕列涅地方的其余的人民也这样做了。
(127)于是阿尔塔已佐斯便围攻了波提戴阿人。他怀疑欧伦托斯的人们也 背叛了国王,因此便把欧伦托斯也给包围了,领有这个市邑的是曾被马其顿 人从铁尔玛湾赶走的波提埃阿人。在他包围并攻陷了欧伦托斯之后,他就把 这些人带到一个湖的旁边,在那里把他们杀死,然后把他们的城市委托给卡 尔奇底开人和托罗涅人克利托布罗斯来治理。这样,卡尔奇底开人就得到了 欧伦托斯。
(128)阿尔塔巴佐斯在攻克欧偷托斯之后,就专心致志地来对付波提戴阿 人了。除了他锐意进行这件事之外,司奇欧涅军的将领悌摩克塞诺斯又帮了 他的忙,因为悌摩克塞诺斯曾答应用里应外合的办法把这个地方出卖给他; 我不知道他们起初是怎样勾结起来的(实际上,人们根本没有谈过这件事 情),但是事情的结果如何,下面我都要说一说。每当悌摩克塞诺斯写信途给 阿尔培巴佐斯,或是阿尔塔已佐斯写信送给悌摩克塞诺斯的时候,他们总是 把信卷在一枝箭的尾部,再用羽毛把这地方包起来,然后把它射到他们约定 的地方。但是悌摩克塞诺斯想背叛波提戴阿人的阴谋被发现了;原来当阿尔 塔已佐斯把箭射到约定地点去的时候,他失手把它射到一个波提戴阿人的肩 上。正象战时在战场上常常发生的情形那样,当这个人被射中的时候,很快 地一大群人把这个人围了起来。他们立刻拔出了箭,从而发现了这封信,于 是他们便把它带到他们的将领们那里去,当时他们联邦的其他帕列涅人也在 那里。将领们展读了这封信,因此知道谁是叛徒,然而为了司奇欧涅人的缘 故,他们决定不用背叛的罪名使悌摩克塞诺斯的声名扫地,因为他们害怕司 奇欧涅人今后会永远洗不掉叛徒的污名。
(129)这样一来,人们就看破了悌摩克塞诺斯的背叛行为。而当阿尔塔巴 佐司把波提戴阿人围攻了三个月的时候,在海上发生了一次为时颇久的大退 潮,而当异邦人看到大海竟变成了一片沼泽地带的时候,他们便决定涉海到 帕列涅去,可是当他们在这途中前进了五分之二,而在到达帕列涅之前还要 走五分之三的路程的时候,一阵巨大的高潮袭来了。据当地的人说,高潮虽 决不是罕见的事情,但那次的高潮却是比他们先前所看到的任何一次都要 高。他们当中不会游泳的都给淹死了,而那些会游泳的则给乘船赶到他们这 里来的波提戴阿人杀死了。依照波提戴阿人的说法,海水高涨和来潮以及波 斯人遭此大难的原因乃是由于,正是这时死在海里的那些波斯人曾经亵凟过 波赛东的神殿和城郊的波赛东神象。而我以为他们以这一点为原因是正确 的。那些保全性命的人则给阿尔塔巴佐斯率领到帖撒利亚玛尔多纽斯的地方 去了。
(130)以上便是护送国王的队伍的遭遇了。克谢尔克谢斯的全部残余的水 师,在它逃离撒拉米司而到达亚细亚沿岸地带,并把国王和他的军队从凯尔 索涅索斯渡到阿比多斯去以后,就在库麦过冬了。而在第二年春天刚刚到来 的时候,他们便很快地在萨摩司集合,因为他们有一些船就是在那里过冬的。 他们的兵员大都是波斯人和美地亚人。他们的将领是巴该欧司的儿子玛尔东 铁司和阿尔培凯耶斯的儿子阿尔塔翁铁斯。阿尔塔翁铁斯又选拔他自己的外 甥伊塔米特列斯和他们一起共同执行军事领导工作。但是由于他们遭受了沉 重的打击,他们便不再继续向西方航行,也没有任何人极力主张他们一定这 样做;但他们都驻留在萨摩司,监视着伊奥尼亚人,怕他们发动叛变。当时 他们的全部船只,包括伊奥尼亚人所提供的船只以及其他船只一共是三百 只: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料想到希腊人会来到伊奥尼亚,而是以为希腊人保 往自己的国家便已经满足了。他们所以这样推想,是因为当他们从撒拉米司 逃跑的时候,希腊人并没有追击,而是看他们逃掉便心满意足了。就海上而 论,波斯人已经是从心里不敢有任何指望了,但是他们认为玛尔多纽斯在陆 上是一定会取得胜利的。因此他们就在萨摩司计议,看可以给敌人以什么样 子的伤害,并且听取从玛尔多纽斯那里来的有关他的活动的消息。
(131)可是在希腊人的这一方面,他们却由于春天的到来和玛尔多纽斯之 驻留在帖撒利亚而行动起来。他们还没有开始集结他们的陆军,但他们那拥 有一百一十只战船的水师却来到了埃吉纳。他们的陆军统帅和水师提督是美 那列斯的儿子列乌杜奇戴斯,如果从子到父这样地追溯他的家系,则是美那 列斯,海吉西拉欧斯、希波克拉提戴斯、列乌杜奇戴斯、安那克西拉欧斯、 阿尔奇戴莫斯、阿那克桑德里戴斯、铁欧彭波斯、尼坎多罗斯、十里拉欧斯、 埃乌诺莫斯、波律戴克铁斯、普律塔尼斯、埃乌律彭、普罗克列斯、阿里司 托戴莫斯、阿里司托玛科斯、克列奥达伊欧斯、叙洛斯、海拉克列斯。他出 身王家的次支。上面所提到的人,除去列乌杜奇戴斯以次最初列举的七人以 外,都是斯已达的国王。雅典人的将领则是阿里普隆的儿子克桑提波司。
(132)当所有的船只来到埃吉纳的时候,从伊奥尼亚人那里有一些使看来 到了希腊人的阵地,这些使者就在不久之前曾到斯巴达去,请求拉凯戴孟人 给伊奥尼亚以自由。使者之中有一个人就是巴昔列伊戴斯的儿子希罗多德。 他们起初的七个人结成了一个党派,阴谋把歧奥斯的僭主司妥拉提斯杀死, 但是当他们同谋者中间有一个人把他们的计划谈了出来而他们的阴谋因此泄 露的时候,其余的六个人便偷偷地离开了岐奥斯,从那里他们到斯巴达去, 而现在又来到了埃吉纳,请求希腊人乘船到伊奥尼亚去。希腊人好容易才被 他们一直引导到狄罗斯那样远的地方去。但希腊人害怕到再远的地方去了, 因为他们对那些地方一点都不晓得。他们还害怕在那边到处会遇到敌人的军 队,而且他们以为,萨摩司对他们来说和海拉克列斯柱(今直布罗陀海峡)是同样远的。结果是: 异邦人这方面不敢驶过萨摩司以西的地方,同时希腊人即使在岐奥斯人的请 求之下,也不敢驶到狄罗斯以东的地方去。这样恐怖就在他们之间保持了一 个缓冲地带。
(133)于是希腊人便乘船到了狄罗斯,而玛尔多纽斯就在帖撒利亚过冬 了。他把他的大本营安设在这里之后,便从这里派出了一个名叫米司的埃乌 洛波司人到各地的神托所去,命令他到他可以一试的一切神托所去请示神 托。他发出这个命令时他想从神托知道些什么东西我是不知道的,因为没有 人谈过这件事。但是,我以为他所问的不外是关于目前的事情,而不是其他。
(134)大家都知道这个米司到了列巴狄亚,在那里用钱运动了一个当地人 下到特洛波尼欧斯洞去,他还到波奇司人的在阿巴伊地方的神托所去。他首 先还到底比斯去,向伊司美诺斯的阿波罗请示(在那里,正和在奥林匹亚一 样,是要用牺牲来请示神托的(焚烧牺牲看它的火焰和灰来占卜);此外他还用钱运动了一个不是底比斯人的 异邦人到阿姆披阿拉欧斯神殿去睡在那里。底比斯人是禁止在那里请示神托 的;原来阿姆披阿拉欧斯曾通过神托命令他们在下面的两件事当中任选其中 之一而放弃另一件事情,即或是把他当做他们的预言者,或是把他当做他们 的联盟者;他们选择他作为自己的联盟者,于是任何底比斯人就都不许睡在他的神殿里面了。
(135)然而,根据底比斯人的说法,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我觉得是不可思 议的事情。这就是:这个埃乌洛波司人米司在巡历了各个神托所之后,也来 到了普托司·阿波罗的圣域。这个被称为普托昂的神殿是属于底比斯人的, 它位于科帕伊司湖上方一座山的山下,离开阿克莱披亚极近。当这个叫做米 司的人在三个当地人的陪同下进入神殿的时候,祭司立刻便用异邦话向他说 出了宣托词。同来的三个人则是当局选派出来,记录神托的言词的。但这三 个同来的底比斯人由于听到的不是希腊话而是异邦话因而成到惊讶,不知道 如何应付当前的事态。可是埃乌洛波司人米司却从他们手中夺过他们带来的 害牒,把预言的祭司所说的话记录下来了,他说神托所用的语言是卡里亚语。 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以后,他便回到帖撒利亚去了。
(136)玛尔多纽斯把各个神托所说的一切话读完以后,随后就派一名使者 到雅典去。这个使者是马其顿人阿门塔斯的儿子亚力山大。他所以派遣这个 人,一方面是由于这个人和波斯人有亲属的关系(原来波斯人布巴列斯娶了阿 门塔斯的女儿,即亚力山大的姊妹巨该娅;布巴列斯的妻子给他生下了亚细 亚的那个阿门塔斯,这个阿门塔斯起了他的外祖父的名字,而国王还把普里 吉亚的一个大城市阿拉班达(阿拉班达不在普里吉亚,而在卡里亚。见第七卷第一九五节)送给他作为采邑),同时也还由于他知道亚力山 大是雅典人的恩人和异邦人的保护官(见第六卷第五七节)。玛尔多纽斯以为这样一来,他便很有 可能把雅典人争取到自己的一方面来,因为他听说,雅典人是一个人数众多 而又勇敢的民族,他并且知道,主要是他们曾在海战当中使波斯人遭到了很 大的灾难。他确信如果他把他们的友谊争取到手,他就很有可能容易地在海 上制霸;至于在陆上,则他觉得他自己要比对方强得多了。因此他便认为这 样一来他就会压倒了希腊人。也许神托所预言的,就是劝告他和雅典人结成 联盟,而他就是遵从看神托的话派遣了这个使者的。
(137)这个亚力山大的七世祖培尔狄卡斯是用我下面所说的办法取了马 其顿僭主的地位的。铁美诺斯的后裔、三兄弟高阿涅斯、阿埃洛波司和培尔 狄卡斯从阿尔哥斯逃跑到伊里利亚;他们又穿过伊里利亚进入上马其顿,最 后他们一直到达列拜亚城。在那里,他们为赚取工资而受雇于王家,担任仆 从。他们一个人看管马匹,另一个人看管牛,而培尔狄卡斯年纪最轻,因此 他看管小牲畜。王后亲自给他们烹调食物。原来在古昔的时候,不仅仅是平 民,就是统治人们的僭主也都不是富有的。而每在王后烤面包的时候,仆从 培尔狄卡斯的那一块总是比别人的涨大一倍。她看到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 就把它告诉给她的丈夫。当国王听到这事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一件奇怪的预 兆,意味着什么大的事情将要发生。于是他便把他的仆从召来,命令他们离 开自己的土地。他们说在他们离开之先,国王应把他们的工资算给他们才是 正理。但是当他们谈到工资的时候,国王却发起混来,于是他指看从屋顶上 的通烟口射进来的太阳光说:“这就是应当付给你们的工资,我把它送给你 们吧”。年纪较长的高阿涅斯和阿埃洛波司听到这话时站在那里瞠目不知所 云,但是那个少年说:“国王,我们接受你赏赐给我们的东西”。他说了这 话,就掏出了他身上带看的匕首,用这把匕首在屋内地上日光所照的地方划了一个轮廓;这样做了之后,便把太阳光三次用外衣兜到自己的胸前(这个动作据说是表示自己取得了家宅和土地,并要求太阳来为此作证),然后便和他的伙伴们离开了。
(138)他们就这样地离开了。但是在国王近旁的人们当中,有一个人告诉 国王少年所做的是什么事情,而三人当中最年少的人接受他所赏赐的礼物又 是抱着怎样的目的;国王听到这话以后感到愤怒,于是便差遣骑士追赶他们, 想把他们杀死。但是,在那个地方有一条河,而这些从阿尔哥斯来的人们的 子孙向它奉献牺牲,把它看成是救命的恩人。当铁美诺斯的儿子们渡过了这 条河的时候,河水大大地涨了起来,以致骑士们渡不过去了。因此兄弟们就 到了马其顿的另一个地方,在被称为戈尔地亚斯的儿子米达斯之园的一个地 方的附近定居下来,在这个地方有许多野生的玫瑰花,每朵花各有多到六十 个花瓣和异乎寻常的芳香。根据马其顿人的说法,昔列诺斯就是在戈尔地亚 斯的儿子米达斯之园这个地方被捕的(见第七卷第二六节)。在这个地方的上方,有一座叫做倍尔 米欧斯的山,而由于寒气逼人,没有人能够攀登到上面去。他们征服了那个 地方之后,就以那里作为出发点,结果把马其顿的其他地方也都征服了。
(139)亚力山大就是这个培尔狄卡斯的后人:亚力山大是阿门塔斯的儿 子,而阿门塔斯又是阿尔凯铁斯的儿子;阿尔凯铁斯的父亲是阿埃洛波司, 阿埃洛波司的父亲是披力波司,披力波司的父亲是阿尔该欧斯,阿尔该欧斯 的父亲就是取得了国王之位的培尔狄卡斯了。
(140)(α)阿门塔斯的儿子亚力山大的家系就是这样。当他奉玛尔多纽斯 之派来到雅典的时候,他是这样讲的:“雅典人,下面就是玛尔多纽斯要向 你们讲的话:国王有一个通告送到我这里来,说‘我赦免雅典人过去对我所 犯下的一切罪行:现在,玛尔多纽斯,我命令你做这样的事情。把他们的领 土还给他们,此外还让他们给他们自己选择更多的土地,随便他们选择什么 地方的土地,并且使他们按照他们自己的法律去生活。把我烧掉的他们的全 部神殿重新修建起来,如果他们愿意和我缔结盟约的话’。这样的通告既然 送来,我是势必执行的,除非你们从你们的那一方面反对我这样做。而我要 向你们说:你们为什么疯狂到要向国王作战,你们不能战胜他,你们也不能 永久抵抗他。你们已经看到了克谢尔克谢斯的浩浩荡荡的大军和他们所做的 一切,你们已经听到目前我手中拥有的兵力。因此,即使你们战胜和征服我 们(当然,如果你们头脑清醒的话,你们是绝对不能作此妄想的),那将会有 一支比我们大许多倍的军队前来的。因此不要打算和国王较量,从而失去你 们的土地并永远使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还是讲和罢。而且,国王既然有意 这样做,那末你们也便可以十分荣誉地跟他讲和了;还是忠诚老实地和我们 结成盟友,从而享受自由罢。 (β)雅典人啊,上面就是玛尔多纽斯命令我向你们传达的通告。而从我 这方面来说,我不必提我对你们所抱的善意了(因为你们并不是第一次知道这 一点的)。但是我请求你们接受玛尔多纽斯的忠告。我看出来,你们是永远也 没有力量来向克谢尔克谢斯作战的(如果我看到你们有这样的力量,我就决不 会到你们这里来向你们讲这样的一番话了)。要知道国王的威力是超人的,而 他的手臂又是极长的(这里可能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实际上并非如此)。因此,既然他们向你们提出,而他们又同意缔结的条件是如此宽大,如果你们不立即同意和他们缔约的话,我真的为你们未来的 命运害怕。因为你们的土地既然孤立在两军之间而形成一个战场,则在所有 的联盟者当中,你们便是住在最容易遭到战争危险的道路上了,而且只有你 们是决难逃脱毁灭的命运的。我看,还是听从他的劝告罢,你们可不要小看 了这样的事情,在希腊人当中,伟大的国王只想赦免你们的罪过,只想和你 们做朋友哩。”
(141 )以上便是亚力山大的话。但是拉凯戴孟人却听说,亚力山大到雅 典来是要使雅典人和异邦人缔结条约的:而在他们想起神托所说的话,即他 们自己和其余的多里斯人势必要给美地亚人和雅典人逐出伯罗奔尼撒的时候(见第五卷第九○节),他们便非常害怕雅典人会和波斯人缔结了;于是他们立刻决定,他们要把 使节派去。而且,雅典人恰巧在同一个时候接见了双方的代表。原来希腊人 故意拖延时间等待拉凯戴孟人,因为他们知道得很清楚,拉凯戴孟人将会听 到,从波斯人方面有使者前来商讨订约的事情,而且在拉凯戴孟人听到之后 他们是会火速地派来使节的。因此他们这样做,是有用意的,因为这样他们 可以使自己的意思叫拉凯戴孟人知道。
(142)而当亚力山大的发言结束的时候,斯巴达来的使者紧接着就说:“从 我们的这一方面来说,拉凯戴孟人把我们派来请求你们不要在希腊引起任何 的变革,也不要接受异邦人方面提出的建议。对任何一个希腊人来说,这都 是一伴不正当和不体面的事情,特别对于你们更是这样,理由有许多:引起 这衣战争的是你们,根本不是我俩的意思,你们的领土又是战争最初的焦点, 但这次战争却把整个希腊都卷到里面去了。即使把这些放到一边不谈,则想 到自古来一直以把自由给予许多人而知名的你们雅典人,不只是做了这一切 事情,竟而又带头使希腊人受到奴役,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尽管如此, 我们仍是同情你们的困难处境的,因为你们现在已经失去了两次的收获,而 且你们的财产又受到长时期的蹂躏;为了补偿这一点,拉凯戴孟人和他们的 同盟者宣布,只要这场战争继续下去,他们愿意扶养你们的妇女和你们那不 能参加战争的全部家族。因此,不要叫马其顿人亚力山大用他那甘言蜜语来 粉饰的玛尔多纽斯的建议把你们说服罢。听从那样的建议,对他来说乃是当 然的事情,因为他本身既然是一个僭主,那他必然是会为僭主助一臂之方的。 但如果你们还清醒的话,你们当然是不会相信他们的,因为你们知道,异邦 人是既无信义,又不诚实的”。以上便是使者俩所说的话。
(143)但是雅典人对亚力山大的回答都是这样:“我们自己也知造,美地 亚罩的人数是比我们多好多倍的。因此没有必要用这一点来使我们竟得难 坡。尽管如此,由于我们是渴望自由的,因此我们将尽我们能力之所及来保 卫我们自己。但至于和异邦人缔结协定的事情,不要试图说服我们这样做, 而且我们也不会答应的。现在把雅典人的这个答复带回给玛众多纽斯罢:只 要太阳还接着与它目前的轨道相同的轨道运行,我俩是不会和克甜尔克谢斯 缔结协定的。但是我们将要继续不停地对他作战,我们相信诸神和天上的英 雄会帮助我们,因为他曾蔑祝和焚毁了他们的神殿与神象。我们对你所要说 的话是,不要到雅典人的地方来作这样的请求了。也不要自以为仿佛是为我 们做好事,实际上却是劝我们做坏事了,因为我们是不愿意看到你这样一位 客人和朋友会在雅典人的手里吃到任何苦头的,”
(144)以上便是他们对亚方山大的回答。但是他们却对从斯已达来的使节 说:“拉凯戴孟人害怕我们会和异邦人缔结协定,那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事情。 但是我们认为,你们既然知道雅典的性格如何,却害起怕来,这样的表示是 不光彩的。要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有那样多的黄金,有那样美好肥沃 的土地足以买动我们的欢心来站到波斯人的一方面来奴役希腊。甚至如果我 们愿意这样做的时候,那也有卉多种多的有力的理由使我们不能这样做。首 先和最主要的,是我们诸神的神象和神殿被烧掉和摧毁,因此我们必须尽力 为他们复仇、哪里还能够和于出了这样一些勾当的人们缔结协定;其衣是, 全体希腊人在血缘和语言方面是有亲属关系的,我们诸神的神殿和奉献牺牲 的仪式是共通的,而我们的生活习惯也是相同的,雅典人如果对上述的一切 情况表现出不诚实的态度,那是很不要当的。如果你们以前不如道的话,那 未现在你们耍知道,只要是有一个犹典人活着,我们就决不会和克谢尔克谢 斯缔结协定。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感谢你们对我们的关注,因为对于我们这 样一个备受蹂躏的国家,你们竟加以照顾,乃至建议扶养我们的家族。从你 们的方面来说,你们已经向我们充分地表现了好意。至于我们自己,我们将 设法尽我们力量之所及来忍耐着,不抬你们添麻烦。担目前,事情既已如此, 请尽快把你们的军队派来罢,因为据我们的猜想,只要异邦人一得到我们不 愿按他所要求于我们的任何一件事情去做的通知,他在不久的时期之内,就 上向我们这里来进攻我们的国家的。因此,在他们来到阿提卡之前,我们正 应该利用这个时机先进军到贝奥提亚去”。使者们得到雅典人这样的回答以 后,就返回斯巴达去了。
第九卷
(1)当亚力山大回来,并把他从雅典人那里听到的话报告给玛尔多纽斯的时候,玛尔多纽斯立刻便从帖撒利亚出发,率领看他的大军说意向雅典赶去了(四七九年夏七月,玛尔多纽斯占领雅典)。他不拘到什么地方,都把当地的人加到他的军队里来。帖撒利亚的首领 们一点也不后悔他们以前采取的行动,而是比先前更甚地来激励波斯人的进 军行动;拉里撒的托拉克司过去在克谢尔克甜斯逃跑的时候,曾卫护过他, 现在托扰克司则是公然地为玛尔多纽斯向希腊进军开路了。
(2)但是当大军在行进途中来到贝奥提亚的时候,底比斯人却试图阻留玛 尔多纽斯,他们劝告他说,如果扎营布阵的话,则他再也不能找到比他们的 地方更适宜的地方了;他们解释说,他不应当再向前推进,而是驻屯在那里, 这样就可以不经战斗而使整个希腊降服。原来,只耍是以前同心协力的希腊 人在目前仍然一致行动的话,则甚至举全世界的兵力来征服他们,那都会是 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底比斯人又说:“但如果你按照我们的忠告来做,你就可以很容易地掌握他们的全部作战计划。把饯遇到他们城邦的当权人物那里去,这样你就可以把希腊分裂为两派;在这之后,仗着跟你站在一面的那一 派的帮助,你就可以不费力地把反对你的一派制服了”。
(3)以上就是底比斯人所提供的意见,但是他并不愿听从这样的意见:他自己则是梦寐以求地想再一次攻占雅典。他的这种想法部分地固然是由于他的刚愎自用,部分地也是由于他想用在各个岛屿上点起的一列烽火来通告在撇尔迪斯的国王说,他已经占领了雅典。当他来到阿提卡的时候,他却发现雅典人已经不在那里了,但是他却听说,他们大部分都在撒拉米司海面的船 上了。于是他攻占了空无一人的雅典城。在国王第一次攻占该城和玛尔多纽斯后一次进攻该城之间,相隔是十个月。
(4) 当玛尔多纽斯来到雅典的时候, 他就把一个名叫穆里奇戴斯的海列斯彭特人派到撒拉米司去,这个人带去的 建议和马其顿人亚力山大送到雅典人去的那个建议一样。他再一次送去这个 建议是因为,尽管他已经知道雅典人对他抱着下友好的态度,但是既然他己 用武力席卷阿提卡而将之收归自己的统治之下,则雅典人的顽固态度是会援 和一些的。
(5)因此之故,他才把穆里奇戴斯派到撒拉米司来:穆里奇戴斯于是来到 五百人会轰的地方,向他们傅达了玛尔多纽斯的通告。于是一位名叫昌奇达 斯的议员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说他认为最好是接受穆里奇戴斯带拾他们的 建议并把这个建议向民会提出。他提出这样的意见或者是由于接受了玛尔多 纽斯的贿赂,或者是由于他自己赞同这种做法,但是会场上的雅典人,以及 听到这个说法的会堤外的雅典人却大为激怒,他们把吕奇达斯包国起来,用 石头把他砸死了。不过他们却没有伤害海列斯彭特人穆里奇戴斯,而仍容许 他离去。环绕着吕奇达斯的事件,在撒拉米司发生了不小的喧骚,而当雅典 的妇女知道所发生的事伴的时候,她们就相互激励地联合在一起,自动地到 吕奇达斯的家里去,把他的妻子儿女也都用石头砸死了。
(6)雅典人到撒拉米司这个地方来的经过是这样。只要是他们指望着伯罗 奔尼撒的军队会来帮助他们,他们就留在阿提卡。但是,在看到伯罗奔尼撒 人行动得迟援松懈而侵略者据说已经到达贝奥提亚的时候,他们于是就把他们的全部财物移转到安全地带,他们自己则渡海到撒拉米司去,另一方面他 们又派遣使者到拉凯戴孟去,谴责拉凯戴孟人容许异邦人进攻阿提卡而不和 雅典人协力在贝奥提亚邀击异邦人;同时谁典人耍拉凯戴孟人记住,如果雅 典倒戈的话,波斯人许给它的诺言是什么,此外又预先警告拉凯戴孟人说。 如果拉凯戴孟人不派援军前来的话,他们是会想出自己的避难对策来的。
(7)原来拉凯戴孟人这时正在过祭日,他们正在举行叙阿琴提亚祭(据说是起源于前多里斯的一个祭日。每年六、七月在阿米克拉伊举行,纪念阿波罗和误中阿波罗所 投的铁饼而死的美青年叙阿琴托司),而 这时他们认为把奉祀这位神的事情做好,就是他们兰前最主要的事情了。同 时,他们正在地蚊上修筑的壁垒,现在甚至已经修建到胸墙了。当雅典的使 节借同从美枷拉和普拉塔伊阿人那里来的使节来到拉凯戴孟的时候,他们就 到五长官那里,这样说: (A)“雅典人把我们派来告诉你们说,美地亚人的国王说他愿意把我们的 土地归还我们并和我们缔结公正平等、忠诚无欺的盟约,同时还把在我们的 土地以外我们所选择的任何土地送拾我们。 但是我们,由于我们不愿意对希腊的宙斯神犯下不敬之罪,而我们又认 为背叛希腊乃是可耻的行为,因此我们不曾同意,而是拒绝了他的建议。尽 管希腊人对我们做出了不义之行,尽管希腊人把我们出卖而使我们蒙受损 害,尽管我们知道,和波斯人缔和远比对波斯人作战要有利于自己,尽管如 此,我们仍然不甘愿和他们缔结任何和约。因此从我们的方面来说,我们忠 实地履行了对希腊人的义务。 (B )但是过去曾十分害怕我们会和波斯人缔结和约的你们拉凯戴孟人却 如何呢,由于你们现在已经摸清了我们雅典人的性格。 你们已确信我们将永远不会出卖希腊,由于你们横位地峡而正在修筑的 壁垒差不多已接近完工,这样在今天,你们就不再理会雅典了。尽管你们满 口答应我们在只奥提亚邀击波斯人,但是到时候你们却出卖了我们,结果叫 异邦军进入了阿提卡。因此目前雅典人就生了你们的气,因为你们做了对你 们来说是很不应该的事情,但是现在雅典人请你们火速派一支军队随我们 去,以便我们可以在阿提卡等待异邦罩的进击,因为我们既然失掉了只奥提 亚。则最适于作战的地方就是我国的特里亚平原了。”
(8)当五长官听到这话的时候,他们却把答复推到第二天,到第二天的时 候,又向下面的一天推,这样他们一天又一天地推了十天。在这期间,全体伯罗奔尼撒人尽一切的努力来修筑地峡上的工事、而他们几乎把它完工了。 我不能武明为什么当马其顿人亚力山大来到雅典的时候(见第八卷第一三五节),拉凯戴孟人非常担心雅典人会站到美地亚一方面夫,而现在却又根本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 理由只不外是他们现在已在地峡上修筑了工事并认为他们不再需要雅典人 了,但是在亚力山大来到阿提卡的时候,他们正在修筑他们的壁垒而还没有 完工,因此他们是特别害怕波斯人的心情下进行修筑工作的。
(9)但是,最后斯巴达人的回答和斯巴达军出师的方式是这样的。在规定 最后一次接见的那天的前一天,一个叫做奇列欧斯的铁该亚人从五长官那里 听到了谁典人所说的一切,这个奇列欧斯在斯巴达人当中是势力最大的一个 异邦人;他在听到雅典人所说的话之后,据说他就向五长官说:“五长官,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如果雅典人成了我们的敌人和异邦人的同盟者,那末, 虽然你们在地峡上面修筑了一道坚强的壁垒,却仍然有一个大敝四开的门可 以把波斯人引人伯罗奔尼撒。我看,在雅典人作出什么会使希腊吃亏的新的 决定以前,还是听从他们的意见罢。”
(10)以上就是他对五长官所作的劝告,五长官立刻考虑了他的劝告。他 们没有向从这些城市来的使节讲任何话,而在天还未亮的时候,便派出了五 千名斯巴达军队,又拾每个斯巴达人指定了七个侍从的希劳特。他们派克列 欧姆布洛托斯的儿子帕扁撒尼亚斯担任斯巴达军的统帅,统帅的职位本应属 于列欧尼达司的儿子普列司塔尔科斯,但她那时还是一个男孩子,而帕岛撒 尼亚斯却是他的从兄和监护人。原来帕鸟撒尼亚斯的父亲和阿那克桑德里戴 斯的儿子克列欧姆布洛托斯己不在人世了。在他把修筑壁垒的军队从地峡率 领回去以后不久,他便死去了。克列欧姆布浴托斯把军队引离地峡的理由是 这样。正当他为了战胜波斯人而奉献牺牲的时候,天上的太阳却暗了起来(四八○年十月二日的日偏食)。 帕鸟撒尼亚斯选了一个同族出身的人作他的同僚,这个人是多里欧司的儿子 埃扁律阿那克斯(埃鸟律阿那克斯是帕鸟撤尼亚斯的叔伯兄弟,因为多里欧司和帕鸟撒尼亚斯的父亲克列欧姆布洛托斯是 兄弟)。这些军队就随着帕鸟撒尼亚斯离开了斯巴达。
(11)但是在天刚亮的时候,使节们就到五长官这里来了,他们并不知道 斯巴达军队业已开拔的事情,而且他俩自己也想各自返回自己的城市去了: 于是在他们来的时候,他们就说:“拉凯戴孟人啊,你们还留在这个地方举 行叙阿琴提亚祭,还在自己寻欢作乐,却完全不属你们邢陷于困境的同盟者。 雅典人由于你们对他们干了不正当的事情,再加上没有同盟者,他们将要尽 他们力之所及来和波斯人讲和,自此之后,既然我们很明显地变成了国王的 同盟者,那我们就要随着他去进攻他的军队颁我们所去的任何地方了。那时 你们就会知道这件事情对你们将要有怎样的后果了”。这就是使者们讲的话。 于是五长官便发誓向他们说,他们相信他们那征讨外国人的军队现在已经到 欧列斯提欧姆了,他们是把异邦人称为外国人的。由于使节并不知道这件事, 便进而询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而在晓得了全部的真实情况之后,他们感到 吃惊,于是火速地起程去追赶大军去了。和他们一同去追赶的,还有五千名 拉凯戴孟的佩里欧伊科司(见第六卷第五八节)的精锐重武装兵。
(12)这样,他们便赶忙地来到了地峡。但是阿尔哥斯人却已经答应玛尔 多纽斯说,他们耍阻止斯巴达出兵作战;因此当他们一听到说帕鸟撒尼亚斯 和他的大军已经离开斯巴达的时候,他们就把他们所能物色到的最快的远途 信使作为他们的使者派到阿提卡去,而当这个人来到雅典的时候,他就向玛 尔多纽斯这样说:“阿尔哥斯人派我到达里来告诉你,拉凯戴孟的壮丁已经 出发作战了,而阿尔哥斯人并未能阻止他们这样做。因此,想个什么好办法 来应付局面罢。”
(13)使者这样说了之后,就又回去了。而在玛尔多纽斯听了这话的时候, 他便不再想留在阿提卡了。但是,在他听到这事之前,他没有任何举动,而 是想知道雅典人作何打算,想知道他们预备如何做,因此他既未伤害,又未 蹂躏阿提卡的土地,因为他还是一直在认为雅典人会和他缔结和约的。但是当他不能说服他们#知道了事情在全部真实情况的时候,在帕扁撒尼亚斯率 部进入地峡之前,他便撤退了:但是在撒退之前,他首先把雅典用火点着, 并且把还留在那里的任何城壁或家宅或神殿完全摧毁破坏。至于他把军队撤 走的原因则是,阿提卡不适于骑兵的活动,而如果他在一次战斗中被战败的 话,那末除了一条少数人便可截击的狭窄通路之外,没有任何可以撤退的道 路。因此他的计划是退到底比斯去,想在一个接近友方的城市并适于畸兵作 战的地点屡开战斗。
(14)于是玛尔多纽斯就把他的军队撤去了,而当他还在路上的时候,他 得到消息说,另有一支由一千名拉凯戴孟人粗成的先锋队已经到达美伽拉。 他听到这一情况时,便寻思用什么办法他可以首先解决这一批人,于是他便 转过来率军向美伽拉进兵了。在先头的是他的骑兵,骑兵蹂躏了美伽拉的领 土。这是这一支波斯军在欧罗巴日没方向的那一方面所到达的最远的地方。
(15)但是在这之后,瑶尔多纽斯又接到一个消息,说希腊人都集合在地 峡地带。于是他便通过戴凯列阿退却了。原来贝奥提亚的首领们(由十一人组成的贝奥提亚联盟的执行委员)曾把和他们 相邻的一些阿索披亚人召请来,而这些人就把他引导到司潘达莱斯,从那里 叉把他引导到塔那格拉;在塔那格拉他驻屯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从那里又 到司科洛斯,这样就进入了底比斯的倾士。虽然底比斯人是站在波斯的一方 面,他仍然削平了底比斯土地之上的树木:他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对底比斯 人怀有故意,异乎寻常的必要使他不得不为他的罩队修造坚强的工事,为的 是在战争的桔果与他的木愿相逢背的时候,他可以用它作为避难的地方。他 的军队的驻屯地区以埃律特莱伊为起点,通过叙喜阿伊而进入普拉塔伊阿人 的颁士;在这一带,他们是沿着阿索波司河驻屯的。不过,他的壁垒却修造 得没有这样长,它每一面的长度大概是十斯培迪昂。 正当异邦军从事于这项工作的时候,一个底比斯人普律农的儿子阿塔言 诺斯在作了重大的准备之后,邀请玛尔多纽斯和五十位最显赫的波斯人前来 参加宴会。他们应邀前来了,宴会是在底比斯举行的。
(16)在这件享之后的一切情况,是我从欧尔科美诺斯人、欧尔科美带斯 地方最著名人士之一铁尔桑德洛斯那里听来的。根据铁尔桑德洛斯的眩法, 他自己也曾应邀赴宴,此外还有五十名底比斯人。阿培吉诺斯给他们安排的 坐法,并不是每人分坐,而是每一个波斯人和每一个底比斯人共坐在一个长 椅子上面。在吃完饭之后他们正在相互交怀饮酒的时候,和他坐在一起的波 斯人便用希腊语问铁尔桑德洛斯他是什么地方的人,铁尔桑德洛斯便回答说 他是欧尔科美藉斯地方的人。于是那个波斯人就说:“既然你和我同卓其食, 随后又和我一同饮酒,我很愿意耍你知道一下我自己的想法,这样刚在你自 己知道了这样的事情以后,你就可以为你自己的安全想个最妥善的办法了。 你看见赴宴的这些波斯人和驻屯在河边的我们那些军队么,位一会儿以后, 你就会看到,在所有这些人当中,能留活命的只不过是宴寥可数的几个人罢 了”。波斯人说了这话就痛哭起来。铁尔桑德洛斯听到这话感到惊讶,便对 他说:“那末,你不是必须得把这件事告诉玛尔多纽斯和跟他在一起的、仅 次于他的那些尊贵的波斯人吗?”但波斯人回答说:“朋友,凡是上天注定 要发生的事情,任何人是都不可能扭转的;甚至对那些讲真话的人,都没有 人肯相信他们。我方才所说的话,我们话多波斯人已经知道了,可是由于受制于必然,我们坯得非得遵命而行不可。在人类的一切悲哀当中,最可厌的 莫过于一个人知道的多,却又无能为力了。”以上的事是我从欧尔科美诺科人铁尔桑德洛斯那里听来的。铁尔桑德洛斯此外还告诉我说,在普拉塔伊阿战役之前,他立刻把这事告诉了别的人们。
(17)玛尔多纽斯在只奥提亚布阵的时候,所有当地站在波斯人一方面的 希腊人就提供兵员并且和他一同进攻雅典,例外的只有波奇司人,他们实陈 上是站到了波斯人的一面,不过他们这样做是不得已的,不是出于木意的。 但是当波斯人来到底比斯以后不几天的时候,却有一千名波奇司的重武装兵 到达那里,李领这支军队的是他们市民当中最知名的人士哈尔摩库戴斯。在 这些人来到了底比斯的时候,玛尔多纽斯就把畸兵派出去,并且命令波奇司 人自己驻屯在平原上面。在他们这样做了之后,波斯的全部骑兵忽然都来了; 随后在跟美地亚人在一起的希腊军队,以及在波奇司人本身当中就都风傅, 说这些骑兵要把他们射死。于是,他们的将领哈尔摩库戴斯便激励他们,向他们说:“波奇司人啊,既然非常明显、我猜想由于我们受到帖撒利亚人的 残诬,我们不久一定会死在这些人的手里,因此你们每一个人都应该行动得 象个男子汉大丈夫。因为与其由于一次极不名誉的死亡而俯首甘使自身灭 亡,那反而是做些什么事情并战斗而后死亡好些了。不,我们要叫他们懂得, 他们这些异邦人所打算耍杀死的人们是希腊人”。
(18)他就是这样地激励他们的。当畸兵把波奇司人包围在一个园圈里面 的时候,他们拍焉向波奇司人奔来好象是耍杀死他们的样子,他们江举起了 投枪,仿佛是要投出来的样子。于是波奇司人便聚捅起来,尽力密集他们的 队伍而从各方面来迎击他们。于是骑兵便回马退走了。我不能确说,他们是 不是应帖撒利亚人之请,前来杀戳波奇司人的:可是当他们看到波奇司人在 准备自卫的时候,便害怕自己也会受到某些伤害,于是就骑着马回去了(因为 玛尔多纽斯是这样命令他们的)。也许是玛尔多纽斯想试一试他们的勇气。但 是当畸兵离开之后,玛尔多纽斯便派来了一名使者,向他们传达说:“波奇司人,你们放心罢,因为跟人们报告给我的情况不同,你们已证明你们是勇 敢的人。请努力地进行这一堤战争罢;因为在报答好意这一点上面你们是不 会超过我和国王的”。关于波奇司人的事情就是以上这些了。
(19)另一方面,当拉凯戴孟人来到地峡地带的时候,他们就在那里扎营 了。而在相机行事的其余的伯罗奔尼撒人听到,或是看到斯巴达人出发作战 的时候,他们便以为在这件事上落到拉凯戴孟人的后面是不好的。由于牺牲 的占卜表现了吉兆,于是他们便全军开出了地峡,来到了埃列岛西斯;而当 他们又在那里奉献牺牲,而也得吉兆的时候,他们便继续向前推进,这时雅 典人己和他们在一起了,雅典人是从撒拉米司渡海前来并在埃列扁西司和他 们会合在一起的。据说当他们来到只奥提亚的埃律特莱伊的时候,他们听说 异邦军驻扎在阿索波司河沿岸,而他们在考虑了这一点之后,便在奇泰隆山 的山麓地带对着敌人列阵了。
(20)玛尔多纽斯看到希腊人不下来到平原上面,便把自己的全部骑兵派 出去对付他们,骑兵的统帅是在波斯人当中很受尊敬的一个名叫玛西司提欧 斯的人,而希腊人刚称他为玛奇司提欧斯,他骑着一匹涅赛伊阿马,这匹焉 有着黄金的且而且在它所有其他的地方也都装饰得很华丽。于是骑兵就在那 里向希腊人发动进攻,他们是列成方阵进攻的,进攻的桔果是使希腊人受到 很大的损害,因此他们把希腊人说成是妇女。
(21)但恰巧美伽拉人所在的地方正是最容易受攻击的地方,而骑兵主要 地也正是把他们的进攻集中在这里。因此,当美伽拉人受到骑兵的进攻而威 到对方重压的时候,便派遣一位傅个官到希腊的将领们那里去。他到他们那 里向他们这样说:“美伽拉人向联盟军傅言:尽管在敌人的重压之下我们直 到目前江以忍耐和勇敢保持着自己的阵地,但是在我们起初被指定的这个阵 地上面,我们是不能独力对抗波斯骑兵的:现在你们要知道清楚,如果你们 不把其他人等派来接管我们的障地,我们就要把它放弃了”。傅令者就是这 样报告的,于是帕扁撒尼亚斯便征询希腊人的意见,问谁愿意到那里去接防, 把美伽拉人拾换下来。没有其他的人愿意去,但是雅典人自愿去换防;雅典 人中担起了这项任务的是兰彭的儿子欧林匹奥多洛斯统北之下的三百名精 锐。
(22)这些人便是接受了这项任务的人们,他们在所有其他希腊军队的先 头,带着弓兵驻扎在埃律特莱伊。他们战斗了一个时候,战斗的结果是这样 的。正在畸兵列成方障进攻的时候,领在其余军队前面的玛西司提欧斯的乘 骑,在肋部中了一支箭,马病得用后腿站了起来,这样就把玛西司提欧斯给 摔了下来;而在他摔了马来的时候,希腊人立刻向他进攻。他的马当场给雅 典人捉住了,他本人则在抵抗的时候被杀死,虽然,在开头的时候,他们还 不能把他杀死;原来他是这样武装起来的:在他雾的紫袍下面,是一伴鳞状 的黄金蹬甲,雅典人向胴甲上刺是毫无用处的。直到后来,才有人看到他们 无济干事而刺他的眼,这样他才倒地死掉了。不知怎的,其他的畸兵竞完全 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因为他们没有看见他从马上掉下来,也没有看见他被杀 死。在他们回旋和退却的时候,他们井没有注意到所发生的事情。可是等他 们一停下的当儿,由于没有人向他们发号施舍,他们祥龙无首了;而等他们 知道了发生的是什么事情时,他们便相互激励,把全部骑兵汇合在一起想把 尸首夺回。
(23)当雅典人看到骑兵不是象先前那样列为方障,而是集合整个部队向 他们攻来的时候,他们便向其他的罩队呼号求救。而当他们的全部步兵聚拢 来增援之陈,在那里为了死尸爆发了一堤非常激烈的战斗。当三百个人伍军 奋战之际,他们处于远逊于敌方的劣势地位,并且眼看就要把尸首放弃了。 但是当主力前来增援以后,则骑兵的一方面却再也支持不住了;他们不仅是 夺不回死尸,此外他们还损失了他们的一部分骑兵。因此他们退却了,他们 停驻在离那里两斯塔迪昂左右的地方,在那儿他们商量今后的办法,结果由 于失去了统帅,他们便决定收兵回到玛尔多纽斯那里去了。
(24)当骑兵返回营地的时候,玛尔多纽斯和全军对玛西司提欧斯的死表 示了极大的哀悼,他们剃掉了自己的头发,剃掉了他们的马匹和驮畜的毛发, 并且长时间不停地痛哭。他们的哀号之声,在整个只奥提亚都可以听得到, 因为这次阵亡的人,在全体波斯人中间以及对于国王来说,是受到仅次于玛 尔多纽斯的最大曾重的人物。 异邦人就这样地依照他们自己的风俗习惯,对死夫的玛西司提欧斯表示 了敬意。
(25)但希腊人这衣邀击骑兵,并在邀击后打退了骑兵,因此勇气大大地 增长起来了。首先他们就把尸体安放在马车上,顺着他们的队伍走了一遍; 因为这具尸体不但魁梧,而且姿容美好,是值得一看的。正因如此,他们竟 而情不自禁地离开了他们的队伍来看玛西司提欧斯的尸体。随后他们便决定 他们下行开到普拉塔伊阿去,因为他们认为那个地方在一切方面都远比埃律 特菜伊更适于布阵,特别是那里水源的情况比较好。他们决定他们必垣到这 个地方以及这个地方的伽尔伽披亚泉这里来,并把他们的军队分列成战斗的 队形布置在这里;于是他们就拿起他们的武器,沿着奇泰隆山的山麓,通过 叙喜阿伊,来到了普拉培伊阿的土地。他们到那里之后,就在伽尔伽披亚泉 以及英雄安多罗竞拉铁斯的圣域附近的一些不高的小丘间和一块平原上依照 不同的民族而列下了阵营。
(26)在战斗的配置上面,铁该亚人和雅典人之间发生了很大的争论,因为他们每一方面都宣称他们应当占罩队的另一翼的阵地(就是扯凯戴孟人所不占有的那一翼阵地),为此而列举出他们 的新的和旧的许多功业作为论据。铁该亚人这一方面的主张是这样:“自从 海拉克列达伊族在埃扁律司铁鸟斯死后试图返回伯罗奔尼撒以来,在伯罗奔 尼撒联军过去和輓近的一切战役当中,圣联盟军一直公认我们是有权利占居这个地位的。当时我们是由于做了下迹的事情,才得到了这个权利的。当我们和当时住在伯罗奔尼撒的阿肌亚人与伊奥尼亚人一道向地峡地带集结准备战斗并和迈诬的人们对峙列阵的时候,据说叙洛斯(海拉克列断的儿子)曾提出他的意见,认为最 好是不要冒险使两军交锋,而是要他们自己从伯罗奔尼撒军队中选出他们认 为是最优秀的人物来和他在相互构定的条件之下单独战斗。伯罗奔尼撒人也 决定同意这样做,于是他们便缔结了一项誓约说,如果叙洛斯战胜了伯罗奔 尼撒的选手的话,海拉克列达伊族便应返回他们父祖的土地,但如果他本人 被对方战胜的话,则相反地海拉克列达伊族便应离开并领走他们的军队,而 且他们在一百年以内也不要再想返回伯罗奔尼撒了。那时我们的统帅和国 王,埃洛波司的儿子佩该岛斯的儿子埃凯穆斯便自己推荐自己井被联军全军 选了出来;于是他在那场决斗当中把叙洛斯杀死了。由于这次的战勋,那时 的伯罗奔尼撒人便不单是拾予我们一直不断地享受着的其他种种巨大特权, 而且在联军的一切战役中间,我们是永远有权占有另一翼的阵地的。但是对 于你们拉凯戴孟人,我们是没有反对意见的,我们甘愿任凭你们自由选择你 们所要统率的一翼:可是我们要声明,我们要和先前那样地统率另一翼。而 且抛开我们所说的功业不论,我们也比雅典人更存资格占有这样的地位的, 因为对你们拉凯戴孟人以及对其他人等,我们曾打社多次漂亮的仗。因此, 另一翼应当是由我们,而不是由雅典人来统率的。因为不拘是过去汪是近来, 他们从来不会成就过象我们这样的勋业”。
(27)上面是铁该亚人的说法;但雅典人却是这样回答的:“我们认为, 我们现在集合在这里是为了对异邦军作战,而不是为了争论。但是既然铁该 亚人有意谈一谈我们任何一个民族在任何时候成就的一切新旧勋业,那我们 也就不得不告诉你们,为什么是我们,不是阿尔卡地亚人,由于我们世代的 武勋,而取得了世袭的权利来占有这一优势的地位。这些铁该亚人说,是他 们在地峡杀死了海拉克列达伊族的首领,可是当着海拉克列达伊这一族为了 逃避迈锡尼人的奴役,向全体希腊人求援而遭受拒绝的时候,只有我们收容 了他们(叙洛斯为他的敌人埃鸟律司铁鸟靳所追击曾逃到雅典人那垦去避难,并借着雅典人的帮助打败并杀死了 埃鸟律司铁鸟斯和他的儿子们),并借同他们一鲨打败了当时居住伯罗奔尼撒的人们,这样我们就打垮了埃扁律司铁岛斯的横做。再者,当随同波律涅凯斯(指波律涅凯斯想从他兄弟埃提欧克列司手中收复底比斯的事情)征讨底比斯的阿尔 哥斯人在战场上阵亡而尸体无人葬埋的时候,要知道,是我们派出了自己的 罩队去讨伐卡德美亚人,收回了他们的尸体井将他们埋葬在我们国内的埃列 扁西斯地方的。对于一度从铁尔莫东河方面突人阿提卡的阿焉松们,我们位 去曾取得巨大的胜利;而在特洛伊战役的艰苦日子里,我们也丝毫不落后于 任何人。可是再提起这些事情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因为当时的勇士现在也 许会成为懦夫,而当时的懦夫今天又许会成为勇士,汪是不必再提旧 日的那 些勋业了罢。老实讲,我们实际有着决不次于任何希腊人的许多丰功伟绩, 但纵令我们没有成就任何一件业横,单就我们在马拉松一地的战勋,我们便 有资格享受这个。或是更多的荣誉了,因为在全体希腊人当中,只有我们单 独和波斯人交锋,在那样的巨大事业当中我们没有辱命,我们打败了四十六 个民族。单单是这一桩功业,难道我们还不应当占有这个地位吗,可是由于 目前不宜于为我们在战争中的地位而争论,因此拉凯戴孟人,我们愿意听你 们的话。随你们的斟酌,春我们最适于占居什么地方和对什么敌人作战罢, 随你们把我们安置在什么地方,我们都将尽力奋勇作战。我们既准备从命, 那末便请下命令罢”。
(28)以上便是雅典人的回答了。拉凯戴孟人的全军于是高声呼喊说,雅 典人比阿尔十地亚人更有资格占居一翼。雅典人既然比铁该亚人更受欢迎, 于是他们便取得了那个地位。 随后,最初来的和随后陆续到来的希腊全军就作了如下的布置。右翼是 一万名拉凯戴孟人,其中斯巴达人五千名,他们每一个人有七名经武装的希 劳特,这样他们就有了一支三万五千名的护卫军。斯巴达人把铁该亚人在战 斗中部署在自己的身旁,这一方面是表示对他们的尊重,又是由于他们的勇 敢。铁该亚人中间有一千五百名是重武装兵。在这道战线上接在他们后面的 是五千名科林斯人,由于他们之请,帕乌撒尼亚斯同意当时从帕列涅来的三 百名波提戴阿人配置在他们的身旁;再下面是从欧尔科美诺斯来的六百名阿 尔卡地亚人,接在他们后面的是三千名希巨昂人。接在希巨昂人后面的是一 千名特罗伊真人,特罗伊真人后面是二百名列普勒昂人,后面是四百名迈锡 尼人和提律恩司人,再后面是一千名普里欧斯人。接在普里欧斯人后面的是 三百名赫尔米昂涅人。赫尔米昂涅人的后面是六百名埃列特里亚人和司图拉 人;在他们后面是四百名卡尔启斯人,再后面是五百名阿姆普拉奇亚人。 阿姆普拉奇亚人的后面是八百名列岛卡地亚人和阿那克托利亚人。在他 们后面是凯帕列尼亚的帕列人二百名,在这些人后面是五百名埃吉纳人,埃 吉纳人后面是三千名美伽拉人,接着美伽拉人的是六百名普拉塔伊阿人。在 末尾的地方,也可以说是在最前面的地方,八千名雅典人配置在左翼的地方。 雅典人的将领是吕喜玛科斯的儿子阿里司提戴斯。
(29)除去分配给每一个斯巴达人的七个人之外,所有这些人都是重武装 兵,他们全体的人数是三万八千七百人。集合起来对付异邦罩的重武装兵的 人数便是这些:至于经武装兵的人数,则属于斯巴达部队的是每一重武装兵 配备七人,即三万五千人;他们都给武装起来了。其他拉凯戴孟人和希腊人 的经武装兵则是每一重武装兵配备一人,他们的人数是三万四千五百人。这 样,准备参加战斗的经武装兵的总数,就是六万九千五百人了。
(30)而集结在普拉塔伊阿的重武装兵和经武装兵,加到一起就是差一千 八百整整十一万人了。但是在那里的铁斯佩亚人却把他们补足为十一万人。 原来残存的铁斯佩亚人(指未在铁尔摩披莱战死的人们)也在军中,他们是一千八百人,但并不是重武装兵。
(31)于是这些人列了阵并配列在阿索波司河的沿岸地带。当玛尔多纽斯 麾下的异邦军停止了他们对玛西司提欧斯的哀悼并听到说希腊人到了普拉塔 伊阿的时候,他们也便来到了流经那里的阿索波司河的沿岸地带。当他们到 达那里的时候,他们便恰巧尔多纽斯象下面这样地列成了战阵,玛尔多纽斯 使波斯人和拉凯戴孟人对峙;而鉴于波斯军的人救大大地超过了拉凯戴孟 人,因此波斯人便列成了较厚的队形,其队列长得还和铁该亚人相对峙了。 在列阵的时候,他把波斯军当中最精锐的部分选拔出来和拉凯戴孟人相对 峙,而把较弱的部分用来和铁该亚人相对;他是根据底比斯人的意见和指导 这样做的。他在波斯人的后面配置了美地亚人,用来和科林斯人、波提戴阿 人、欧尔科美诺斯儿、希巨昂人相对峙。接着美地亚人的是巴克妥利亚人, 与巴克妥利亚人相对峙的是埃披道洛斯人、特罗伊真人、列普勒昂人、提律 恩司人、迈锡尼人和普里欧斯人。接着已克妥利亚人的是印度人,用来和赫 尔米昂涅人、埃列特里亚人、司图拉人和卡尔启斯人相对峙。印度人以次, 他配置了撒卡依人,用来和阿姆普拉寄亚人、阿那克托利亚人、列扁卡地亚 人、帕列人和埃吉纳人相对峙,接在撒卡依人之后,和雅典人、普拉培伊阿 人、美伽拉人相对峙的是只奥提亚人、罗克里斯人、玛里司人、帖撒利亚人 和一千名波奇司人;原来并非是全体波奇司人都站在波斯人的一方面,他们 的一部分是帮助希腊人的。这些人曾被包国在帕尔那索斯,他们从那里突围, 蹂躏了玛尔多纽斯的军队和与玛尔多纽斯在一起的希腊军队。此外,他汪部 署了马其顿人和帖撒利亚一带的居民来和雅典人相对峙。
(32)以上我所列举的,是玛尔多纽斯所配备的民族中最大的一些,也是 最著名和是重要的;但是此外在军队中还有由普里吉亚人、色雷斯人、美西 亚人、派欧尼亚人以及其他民族所混合成的一群人,更有埃西欧匹亚人和被称为赫尔莫提比埃斯和卡拉西里埃斯的、佩刺的埃及人(参见第二卷第一六四节);这种埃及人是埃及唯一的武人。这种人过去一直是在船上作战的,直到玛尔多纽斯还在帕列隆时,这才把他们从船上转移到陆地上来:原来埃及人并没有给编到随克谢尔克谢斯来到雅典的陆军里面。因此,正象我上面所说的,异邦军共有三十万 人:至于和玛尔多纽斯联盟的希腊人的人数,却没有人知道(实陈上他们没有 给人计算过)。如果可以推测一下的话,则我以为他俩纠合了大概有五万人。 以上所配列的都是步兵,骑兵则是分别配列的。
(33)为他们全军都分别按照民族和军团配置好的时候,第二天两军就奉 献了牺牲。为希腊人方面奉献牺牲的是安提奥科斯的儿子提撒美藉斯,因为 他是随军的占卜师。他是一个埃里司人,是雅米达伊族(埃里司有名的预言者家族。克吕提亚达伊族也是埃里司的预言者,但和雅米达伊族没有 关系,因此有人主张把这个字删掉)的(克吕提亚达伊族 人〕,拉凯戴孟人曾使他归化为自己的市足。原来当提撒美诺斯为了子嗣的 事情向戴尔波伊蒲示神托的时候,佩提亚向他预言,说他将要在五次重大的 角逐中取得胜利。他误解了神托的含意,而开始进行体育锻炼,打算在这样的运动比赛中取得胜利。他自己进行了五项运动(跑、跳、角力、标枪和铁饼)的练习,不过在奥林匹亚运 动会上和安多罗斯人谢洛尼莫斯比赛时,却由于角力这一项失败而发有取得 奥林匹亚的胜利荣冠。可是拉凯戴孟人却看出,给子提撒美藉斯的神托,并 不是意味着运动比赛,而是意味着战争方面的角遂。于是拉凯戴孟人便试图 用金钱贿买提撒美诺斯,要他和他们的海拉克列达伊族的国王一道来领导他 们的战争。可是当他看到斯已达人十分想跟他拉拢交情的时候,他就抓住这 一点自己抬高身价,并且要斯马达人知道,除非把正式公民身份和一个公民 的全部权利给他,他是任何报酬都不答应的。斯已达人听到这话的时候,起 初感到愤慨,并且完全放弃了他们的请求。可是当波斯大军的可怕的威胁逼 临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便只得向他表示同意并答应了他的要求。可是当 他看到他们的意思改变了的时候,他又说甚至只是这样的条件,他也不能满 足了,他说他的兄弟海吉亚斯也必须以和他同样的条件成为斯巴达人。
(34)在他这样说的时候,把要求王权和要求市民权看作一回事,就此而 论,他是模仿美拉姆波司的。原来当阿尔哥斯的妇女发起狂来,而阿尔哥斯 人想用钱把他从披洛斯请来医治她们的疯病的时候(传说阿尔哥斯的妇女是由于得罪了狄奥尼索斯才发起疯来的,通晓狄奥尼索斯密仪的美拉姆波司 治好了她们的病症,希腊作家很多人提到这件事,但情节互有出入),美拉姆波司要求他们的 王权的一半作为自己的报酬。阿尔哥斯人不能容忍这一点,便离去了。可是 当疯病在他们的妇女当中蔓延开来的时候,他们立刻便同意了美拉姆波司的 要求并且愿意把王权给他。可是,美拉姆波司看到他们改变了自己的主意时, 却抬高了他的要求,他说除非他们再把三分之一的王权给他的兄弟比亚斯, 他是不会答应他们的要求的。已经陷于穷境的阿尔哥斯人,不得已连这一点 也同意了。
(35)同样地,斯巴达人也是这样地迫切需要提撒美诺斯,因此他们同意 了他的一切要求,当他们在这一点上也同意了他的请求时,于是这时变成了 斯巴达人的埃里司人提撒美诺斯便为他们掌理卜筮之事,从而帮助他们获得 了五次极大的胜利,除去提撒美诺斯和他的兄弟以外,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 变成斯巴达的公民了。以下便是他们取得的五次的胜利。其中的一次,即第 一次,是普拉塔伊阿的胜利;再下面的一次是在铁该亚战胜了铁该亚人和阿尔哥斯人;在这之后是在迪帕伊那斯战胜了曼提涅亚人以外的全体阿尔卡地 亚人;再下一次是在伊托美战胜了美塞尼亚人;最后是在塔那格拉战胜了雅 典人和阿尔哥斯人,这是五次胜利中最后得到的一次胜利。
(36)现在随着斯巴达人来的便是这个提撒美诺斯,他就在普拉塔伊阿地方为希腊人进行卜筮。但奉献牺牲的结果是:如果他们只取守势的话,则吉;如果渡过阿索波司河首开战端的话,则凶。
(37)然而一心想首启战端的玛尔多纽斯,在奉献牺牲卜筮之后,是不达心的,因为它的结果也是取守势则吉利。他也是使用希腊式的牺牲奉献法的; 他的占卜师是埃里司人海该西斯特拉托司,这是铁里亚达伊族当中最有声名 的人物。在这之前,斯巴达人曾把他擒拿入狱并想把他处死,因为他曾做了 许多伤害斯巴达人的事情,陷入了这样的苦境的这个人,既然有生命的危险,而在死亡之前又很可能要遭受许多酷刑,于是他做出了一件使人几乎难于置 信的事情。他是被系在上了铁锁的木枷之内的;他弄到了一件不知怎的带到了他的狱中的铁制武器,而立刻想出了一个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极其大胆 的计划。他计算他的脚的残留部分怎样能尽可能多地得到解脱,这样便从脚背上割掉了自己的脚。这样做了之后,由于有守卫监视着他,他便在墙壁掘 了窟窿逃出去,这样便逃到了铁该亚;他在夜里赶路,白天则藏到树林里去潜伏在那里,而到第三个夜里,他便到了铁该亚。就在这时,拉凯戴孟人举国对他进行了搜索;当他们看到他的半只脚被切断在那里而找不到他本人的时候,他们是非常惊讶的。他就这样地从拉凯戴孟人那里逃开,到铁该亚去避难了,因为铁该亚人当时和拉凯戴孟人并不是友好的。而在他的伤口治愈, 并给自己安上一只木脚之后,他便公然宣布自己是拉凯戴孟人的敌人。不过, 他对拉凯戴孟人的敌意终于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因为拉凯戴孟人当他在札显托斯进行卜筮的时候还是把他捉住并把他杀死了。
(38)不过海该西斯特拉托司的死却是沓拉培伊阿之役以后的事情了。现在他却为玛尔多纽斯重金所聘,在阿索波司河河畔奉献牺牲以卜吉凶了:他 热心干这件事,一方面是由于他对拉凯戴孟人的憎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报 酬。既然对波斯人本身来说,或是对和波斯人在一起的希腊人来说,牺牲的 朕兆都不利于作战(原来希腊人也有他们自己的占卜师,即列岛十地亚人昔波 玛科斯),同时希腊人方面这时却一直在有人加入进来,因而他们军队的人数 便不断在增加,底比斯人海尔披斯的儿子提玛盖尼戴斯便建议玛尔多纽斯守 住奇泰隆的山道,他告诉玛尔多纽斯说,希腊的军队每天每天都在增加,这 样玛尔多纽斯便可以把他们的许多人遮断了。
(39)当仙向玛尔多纽斯提出这个建议来的时候,两军对峙以来已经八天 过去了。玛尔多纽斯认为他的这个意兄是很好的,于是在天一黑的时候,便 派遣骑兵柱通向普拉塔伊阿的奇泰隆山路去;只奥提亚人刚称这条山路为“三 头”,而雅典人则称它为“栎树头”。派去的这一批骑兵不是没有效果的。 在进入平原的时候,他们拿捕了从伯罗奔尼撒运遂粮食给军队的五百头驮 畜,还有跟搬运车在一起的人邑。在得到这些卤获品之后,他们就毫不留情 地连人带牲畜都加以残杀。而在他们杀够了的时候,便把剩下的人畜包回起 来,把他们驱赶到玛尔多纽斯和他的营地那里去了。
(40)在这一事件之后,他们又等了两天;在这两天里,双方都不愿启战 端。虽然异邦军开到阿索波司河的河岸想来试探一下希腊军的劝静,但双方 却都不渡河。不过玛尔多纽斯的骑兵却一直在迫占和困扰希腊人:而十分热 心地站到美地亚人一方面去的底比斯人则是拼命地想接战,他们不断地把战 争推进到真正动手的程度、在这之后便翰到了波斯人和美地亚人,现在正是 他们来显示勇武的时候了。
(41)十天过去了,但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上面的这些而已。但是从双方在 普拉塔伊阿最初对峙列阵以来的第十一天,希腊人的人数大大地增加了,但 玛尔多纽斯却由于这种因循无所事事而极感苦恼:于是戈布里亚斯的儿子玛 尔多纽斯和克谢尔克谢斯所信任的其他少数波斯人之一的帕尔那凯斯的儿子 阿尔塔已佐斯便进行了讨论。在讨论时他们的意见有如下述,阿尔塔巴佐斯 认为最好是尽快地移转他们的全军,把全军引到底比斯的地里去,在那里给 他们自己储备大批的军粮,并给他们的驮畜准备秣草,然后他们便可以在那 里安安静静地坐候自己完成自己的事业了。方法是这样:他们既然拥有大量铸造成货币的和未经铸造成货币的黄金,既然拥有大量白银和怀盏,他们便 可以毫不吝惜地把这些东西分运给希腊所有各地的人们,特别是希腊各个城 市的那些显贵知名之士。这样一来,希腊人很快地就会交出他们的自由,而他们也便不会冒险交战了。他的这个意见是和底比斯人的意见相同的,因为 他比起别的一些人来是具有先见之明的人物。但是玛尔多纽斯的意见却是更 为强烈和顽固,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他说他认为他们的军队比希腊的军队 耍强得多,因此他们应当尽快地挑起战争而不能再忍耐下去春看希腊人集合 越来越多的兵力。至于海该西斯特拉托司的牺牲,他们不必去管它,也不必 对之加以强求,但他们却应当按照波斯的风俗习惯开始作战。
(42)没有人反对这样的说法,因此他的意见被通拉了,因为受国王之托, 担任全军最高统帅的正是他,而不是阿尔塔巴佐斯。于是他把各军团的首长 和与他在一起的希腊人的将领们召集了来,问他们是否知道有位什么神托, 曾预言波斯人会死在希腊。被召来的人们默不作声,他们有的人不知道神托, 有的人知道这神托,却认为说了对自己有危险,于是玛尔多纽斯自己就说: “既然你们或是不知道,或是知道而不敢说,那末,我就来把我所知道的全 部情况讲抬你们听罢。有一个神托说,波斯人命中注定要来到希腊,而他们 在把戴尔波伊的神殿劫惊之后,就要全部死在那里。我们也知道了这个神托, 因此我们就既不走近这个神殿,也不想劫掠它。而既然我们的毁灭耍决定于 那一点,这样我们就不会遇到什么祸事了。你们中间所有对波斯人抱看好意 的人们,既然知道我们因此将要战胜希腊人,则你们可以安心了”。这样说 了之后,他便下令准备一切,为第二天拂晓就要开始的战斗作妥善的安排。
(43)玛尔多纽斯所提到的,说是关系到波斯人的这个神托;我知道它原 来不是关系到波斯人,而是关系到伊里利亚人和恩凯列司的军队的。但是关 于这次战斗,巴奇司却有下面的一个神托:在敛尔莫东河和岸上长着草的阿 索波司河的河岸上。 是希腊军队的集结和异邦人的呼唤。 当宿命的一日到来之际,不待拉凯西司(命运之神)注定的寿数,许多带弓的美地亚 人就要在这里丧命。穆赛欧斯所宣出的诸如此类的神托,我知道都是关于波 斯人的。至于铁尔莫东河,刚它是流在塔那格拉和格里撒斯(底比斯西北不远的地方)之间的河流。
(44)在玛尔多纽斯探求了神托的意义并发表了激励的言词之后,夜来 了,而军队便布置了他们的啃兵。而当夜色已深,看来营地里面万籁俱寂而 人们也深深入睡的时候,阿阴培斯的儿子亚力山大,即马其顿人的将领和国 王这时便乘马到雅典人的哨兵那里去,要和他们的将领讲话。大部分的哨兵 都留在原地未动,其余的哨兵则跑到他们的将领那里去,告诉他们的将领说, 从美地亚军的营地。来了一个骑马的人,这个人别的聂一句也没有说,只是 叫着各位将领的名字,说是要和这些将领谈话。
(45)诸将听到这话之后,立刻便和来人一同到哨兵的地点去,而当他们 来到那里的时候,亚历山大便对他们说:“雅典人,我把这些话托付给你们, 请你们为它保守秘密,除去帕鸟撒尼亚斯之外不要泄露给任何人,否则你们 就连我也给毁了。如果不是我非常关心整个希腊的命运的话,实陈上我就不 会把这话舍诉你们了。因为我本人的远祖是希腊人而我也决不愿意看见自由 的希腊会受到奴役。故此,我告诉你们,玛尔多纽斯和他的军队并不能从牺 牲得到时他有利的朕兆,否则在这之前很久你们就得作战了。但是现在他们 却不打算把牺牲放到心上,而想在明天一破晓的时候发动战斗;据我的推测, 他们是害怕你们军队的人数会越来越多。因此我请你们作准备。如果他拖延 作战而下展开战斗的话,那就请耐心地在原来的地方等待着不要动,因为仙 身边的兵粮只够几天用的了。但是,如果这次战争是按照你们的意思结束的 话,那你们就一定要记看设法把我也从奴役下解救出来:由于自己的热心, 我为希腊做了这样一件不顾性命的事情,而想把焉尔多纽斯的意图向你们傅 达,为的是使异邦罩不致在你们完全没有想到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向你们攻 来。我是焉其顿人亚历山大”。讲了这话以后,他就乘焉返回营宿他自己的 驻地上去了。
(46)雅典军的将领们就到右翼的地方去,把他们从亚历山大那里听到的 话告诉了帕岛撒尼亚斯。帕鸟撒尼亚斯听到这话,却害怕波斯人,于是他说: “这样看来,天破晓的时候仗是要打的了。最好你们雅典人和波斯人对阵, 而我悄则来对付贝奥提亚人和现在跟你们相对峙的希腊人,因为你们在厉拉 松和美地亚人交过蜂,熟悉他们和他们的作战方式,但我们对于那些人却是 既无经验,又不熟悉的。不过我们斯巴达人对贝奥提亚人和帖撒利亚人却是 有经验的,但是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和美地亚人较量过。因此,让我们拿起 武器来调换一下,你们到这一翼来,我们到左翼去”。雅典人回答说:“正 是从我们看到波斯人布置在你们对面的那个时候起,我们便也有意提出你们 这次首先提出的意见,但是我们害怕这样做会使你们不高兴。但既然你们自 己说出了你们的愿望,我们也非常高兴听从你们的意见并准备按着你们所说的去做。”
(47)双方都满意这样的做法,因此在天刚破晓的时候,双方便对调了他 们的防地。贝奥提亚人注意到了这一点并把这个情况通知了玛尔多纽斯。玛 尔多纽斯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立刻就试图在自己这方面也作一次调动,把波 斯人调到和拉凯戴孟罩对峙的地点去。但是当帕岛撒尼亚斯看到对方正在做 的是什么事情时,他就知道他的行动已被对方晓得,便把斯已达人调回了右 翼。而玛尔多纽斯刚同样地也移到了左翼。
(48)当双方都又回到他们原来的地位时,玛尔多纽斯便派遣一名使看到 斯巴达人那里去,告诉他们说:“拉凯戴孟人啊,这里的人们都说你们是十 分勇敢的人物。你们既不临阵脱逃,又不离开你们队伍的部署,而是坚守在 原来的阵地上或是杀死你们的敌人或是自己战死,因此他们对你们是极为佩 服的。但是看来,这一切都是谎话了,因为在我们能以接战并展开格斗之前, 我们就亲眼看到你们现在竟然逃跑起来并离开了你们原来的部署,而想用雅典人来试探你们敌人的力量,你们却把自己布置在不位是我们的奴隶的对面。这庆不是好汉应当做的事情;对于你们,我们真是大大地估计错误了。 因为倘若根据我们听到的关于你们的说法,则我们想你们会派一名使者前来向波斯人,而不是向别的人们挑战。当然,我们是准备应战的。可是我们却 发现你们并未提出这样的建议,而是在我们的面前畏缩。这样看来,你们既 不出来挑战,那只好轮到我们来向你们挑战了。我们为什上不能双方各出同样数目的军队来交战呢? 你们既然素称是最勇敢的,则可以代表希腊人,而我们代表异邦军(波斯人这里自称异邦军是有决不合理的)。如 果其他的人也应当一战的话,刚他们可以在我们之后作战:相反地,如果只 是我们双方作战就够了的话,那我们就把这个仗打个水落石出,哪一方面得 胜,那他们也就算代表全军获胜了。”
(49)使者说了上面的一番话之后就等了一会几,但是没有任何人回答 他,于是他就回来,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玛尔多纽斯。玛尔多纽斯听了大喜 过望,竟因这似是而非有名无实的胜利得意起来,于是便派出他的畸兵去进 攻希腊人了。畸兵向希腊人攻去,而由于他们是畸着焉的弓手井使对方不易 迫近自己,因此他们在射箭和投枪时使希腊全军遭到了不小的损害。他们还 捣毁和堵塞作为希腊全军的水源的伽尔伽披亚泉。然而,也只有拉凯戴孟人 实际上是驻扎在这个泉附近的,其他希腊人则适因个别驻地的不同而离泉校 远,不过他们却和阿索波司河不远的。但是由于他们从阿索波司河被切断, 他们就不得不到伽尔伽披亚泉去取水;他们是因骑兵和弓矢的椽故,而无法 从河中汲水的。
(50)当这样的事情发生时,希腊军队的将领看到他们的军队被切断了水 源又受到畸兵的困扰,便到右翼的帕岛撒尼亚斯那里去,讨论这些以及其他 的事情,原来除去上面我提到的事情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使他们烦恼不安。 他们的军粮吃完了,他们派到伯罗奔尼撤去从那里运回粮食的仆从被骑兵切 断,不能回到自己的阵地了。
(51)因此,在商讨后他们决定,如果波斯人在那一天还拖延发起进攻, 他们就到岛上去。这个岛离他们当时布阵的阿索波司河与伽尔伽披亚泉有十 斯塔迪昂的路程,就在普拉塔伊阿市的前面。陆地上所以出来一个岛,这是 因为这河从奇泰隆流入平原的时候分成了两支,而在这两支随后重新合流之 前,它们中间是三斯塔迪昂的距离。这条河的名称是欧埃洛耶,而当地人刚 称它为阿索波司的女儿。他们就是打算到那个地方去的,他们到那里去为的 是可以得到充分的水使用,并且不象现在他们相对峙的时候这样,受到骑兵 的扰害。因此他们决定在夜间二更(大概是在九、十点钟的时候)的时候移动。为的是不使波斯人看到他们 的移动以及不使骑兵追击他们和扰乱他们的队伍。此外他们还决定,当他们 到达发源于奇泰隆的、阿案波司河的女儿欧埃洛那河的两股河道所环抱的地 方时,他们要在当夜里把自己的一半军队派到奇泰隆去,救扛他们派出去运 军粮的仆从;因为这些仆从被切断在奇泰隆而不能回到他们这里来了。
(52)在拟订了这样的一个方策之后,他们邢一整天都在忍受着不断向他 俩进攻的骑兵加到他们身上的无穷无尽的苦头。但是当到天色黑下来而骑兵 停止向他们侵扰的时候,在夜里他们构定离开的那个时刻,他们的大部分人 便起来开始撤退了,不过他们并不打算到他们约定的地方去;而在他们一开 始移动的时候,他们就十分庆幸他们摆脱了对方的骑兵,逃住普拉塔伊阿市, 躲到希拉的神殿去,这个神殿位于普拉培伊阿市的前郊,离伽尔伽披亚泉二 十斯塔迪昂。
(53)他们到达那里以后,便在神殿前面列阵了。这样,他们就驻扎在希 拉神殿的四周了。但是帕岛撒尼亚斯看到他们离开营地,就下个拉凯戴孟人 同样也拿起他们的武器,跟在先行的其他人等的后面,以为这些人正是向他 们约定的地点去的。于是所有其他的队长都准备服从帕岛撒尼亚斯的命令, 而这时只有庇塔涅军团的将领,波里亚戴斯的儿子阿莫姆帕列托斯却拒绝从 异邦军的面前逃开,也不愿给斯巴达带来耻辱;他看到这一切是感到奇怪的, 因为他并没有参加不久之前所举行的会议。帕岛撒尼亚斯和埃岛律阿那克斯 看到阿莫姆帕列托斯不听从他们的命舍己经很不高兴,而使他们越发不高兴 的事情都是,他的拒绝服从命令使他们不得不放弃庇塔涅军团;因为他们害怕,一旦他们履行和其他希腊人的约定并把他放弃的话,阿莫姆帕列托斯和 他麾下的人们是会留在后面送死的。由于考虑到这些情况,他们便使拉科尼 亚的军队按兵不动并尽力说服阿莫姆帕列托斯,要他钉道他这样做是不对的。
(54)于是,他们就向全体拉凯戴盂人与铁该亚中间唯一留在后面的阿莫 姆帕列托斯进行劝舍。至于雅典人,刚他们留在他们的原驻地下动,因为他 们知道得很清楚拉凯戴孟人的作风,即心里打算做的和嘴里说的是不一致 的。但是当军队从他们的驻地移开的时候,他们派他们自己的一名骑兵去看 一下斯已达人是想开放,还是他们根本不打算撤退,同时并向帕岛撒尼亚斯 打听,雅典人应当怎样做。
(55)当这个使者来到拉凯戴盂人的地方的时候,他看到他们还是在他们 原来的地方列阵,而他们的首领们则正在进行激烈的争辩,原来,虽然埃岛 律阿那克斯和帕岛撒尼亚斯劝说阿莫姆帕列托斯,耍仙知道拉凯戴孟人下应 当冒着危险单独留下来,但是他们却一点也不能说服他。而最后,当雅典的 使者到他们这里来的时候,他们竟公开争吵起来了。而阿莫姆帕列托斯一面 争吵着,就用双手搬起一块石头来放到帕岛撒尼亚斯的脚下,说他就用这块 石头来投票反对从外国人,这里也就是异邦人的面前逃开。帕岛撒尼亚斯骂他是个疯子,骂他的神经错乱。而在雅典的使者提出了他受命提出的问题之 后,帕岛撒尼亚斯便命令他把目前的情况舍留诉典人,并斋雅典人和拉凯戴 孟人一致行动,和他们同样地撤退。
(56)这样,使者就回到雅典人那里去了。但是这里直到天亮,争论仍在 继续着;帕岛撒尼亚斯在这期间一直留在原地按兵不动,但这时却发出撤退 的信号,把残留下的军队全部顺着小丘中间率领去了,铁该亚人则跟在他们 的后面。因为他认为,在其余的拉凯戴盂人离开阿莫姆帕列托斯的时候,这 个人是不会自己留在后面的。而事实也正是这样。列成战阵的雅典人循着与 拉凯戴孟人不同的道路开拢了,拉凯戴孟人为了躲避波斯骑兵,他们紧紧地 靠着丘陵地带和奇泰隆山的山麓,但相反的,雅典人却下行向着平原上行进 了。
(57)原来阿莫姆帕列托斯在起初以为帕岛撒尼亚斯决不会想到要把他和 他的军队留在后面,因此他坚持他们留在原来的地方而不离开他们的驻地。 但是当帕岛撒尼亚斯的军队自己先开走的时候,他就看到他们是真个想把他 抛下了,于是他也便下令他的军团拿起武器来,而他便率领看这些人一步一 步地跟在其余军队的后面。前面的军队在走了十斯塔迪昂远之后,就在莫罗 埃司河河畔一个叫做阿尔吉奥披昂的地方停了下来等待阿莫姆帕列托斯的部 队,在那里立有一座埃列岛西斯的戴美特尔的神殿。他们等待他的理由是这 样:如果阿莫姆帕列托斯和他的罩团不离开他们原来的驻地而仍然留在那里 的话,他们可以回来支援这些人。而在阿莫姆帕列托斯的军队刚刚赶上他们 的时候,异邦军的骑兵便全军向他们进攻了。骑兵的行动和他们一向习惯的 行动一样,他们看到希腊军队前些天列阵的地点空了下米,便一直拍焉前进, 而在他们一赶上的时候,便对希腊人展开了进攻。
(58)另一方面,当玛尔多纽斯听到希腊人乘着黑夜撒退并且在那里看不 到一个人的时候,他便把拉里撒的托拉克司和他的兄弟埃岛律披洛斯和特拉 叙狄欧斯召了来,向他们说:“阿列岛阿斯的儿子们啊!你们看这个地方已 经空了,现在你们还讲什么呢?你们是他们的邻居,你们常说拉凯戴孟人决 不回避战筝,他们又是最优秀的战士,可是刚才你们就已经看到,正是他们 改变了他们的部署,而现在你们和所有我们大家又都看到,他们在前一个夜 里逃跑了。在他们自己刚刚耍和世界上确实是最英勇的人们较量一番的时 候,他们便显然地表明,他们这些一钱不值的人物,却在同样是一钱不值的 希腊人当中获得了声名。既然你们对波斯人并不熟悉,因此你们虽然称赞了 你们多少江知道一些的拉凯戴孟人,我却是愿意宽恕你们的。不过更加使我 感到奇怪的是阿尔塔巴佐斯的作法,他害怕位凯戴孟人害怕到这样的程度, 结果他竟提供我一个卑怯的意见,要我们撒退到底比斯去受包围。这个意见 我还没有向国王报告,关于这伴事,也不准备在这里讨论。不过目前,我们 不能容忍我们的敌人愿意怎样做就怎样做:我们心须追击,直到赶上他们并 且要他们对他们在波斯人身上做出的一切伤害付出赔偿。”
(59)这样说了之后,他便尽快地率领看波斯军队渡过阿索波司河去追击 希腊人,他们以为希腊人逃跑了,他追击的目标只是拉凯戴孟人和铁该亚人 的军队。因为雅典人从另一条路经过丘陵地带开向平原,波斯人已经看不到 他们了。异邦军其他部队将领看到波斯人出发追击希腊人,他们便立刻同样 地举起了鲁自的罩旗尽快地开始追吉,担这些部队在出发追击之际,既不曾 整顿队伍的秩序,也不曾按照原来的部署。这样,他们就乱成一团地并高声 呼啸着开始了攻齿,好象他侗追上之后,就可以把希腊人一网打尽似的。
(60)但是帕岛撒尼亚斯看到异邦军的骑兵向他进攻的时候,便派谴一名 骑兵到雅典人那里去,向他们说:“雅典人啊,在希腊必须决定是得到自由, 还是被奴役这样一个重大关头的面前,我们拉凯戴孟人和你们雅典人因联盟 者昨夜的逃脱而被出卖了。因此现在我决定了下面我们必复立刻做的事情。 我们必复尽最大的努力奋战以相互保护。如果骑兵首先攻击你们,则我们和 跟我们在一起的、忠于希腊的铁该亚人便要支援你们,但是按目前的情况, 既然敌军进攻的全部力量是针对着我们,那未你们就应当来帮助我们受最大 压力的那一部分军队。可是,如果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你们不可能前来支 援我们,那末就请为我们做一件好事,把弓手派来罢。我们深信你们会答应 我们的请求,因为我们知道,在当前的战争中你们是远比所有其他的人们要 热心的”。
(61)当雅典人听到这话的时候,他们就准备去支援拉凯戴孟人并尽圣力 来保卫他们。但是当他们已经开拔的时候,他们却碰到了布置在他们对面的、 站到国王那一面去的希腊人:现在他们受到逼临到他们跟前的敌人的攻击, 这样他们就不能支援别人去了。结果拉凯戴孟人和铁该亚人便孤立无援了。 拉凯戴孟人的重武装兵和经武装兵加到一趄是五千人,(而和拉凯戴孟人一次 也没有分开过的)铁该亚人的重武装兵和轻武装兵加到一起是三千人:他们奉 献牺牲以卜吉凶,因为他们就要和玛尔多纽斯以及他麾下的军队交锋了。但 是他们用牺牲占卜的结果并没有吉兆,而这时他们又有许多人阵亡,受伤的 更多得多,因为波斯人用他们的藤盾连成了一道壁垒,并且射出了象雨点一 样多的箭。帕扁撒尼亚斯看到自己受到极大的压力而牺牲的占卜叉对自己不 利,他便仰望普拉塔伊阿的希拉神殿,呼叫女神的名字,请求无论如何也不 要使他们对自己的希望失去信心。
(62)当他还在祈求的时候,铁该亚人却一焉当先地冲了出来,向异邦军 进行反击了;而在帕扁撒尼亚斯的祈祷之后,牺牲的占卜立刻对拉凯戴孟人 显示了吉兆。既然终于得到了这样的吉兆,他们便也向波斯人发起了进攻。 而波斯人也便抛掉自己的弓前来迎战了。起初,他们是在藤盾的壁垒的附近 作战,而这一道壁垒被冲倒以后,战斗现在戴美特尔神殿本身的附近变得激 烈起来并持续了长久的时候,直到最后,这堤战斗竟形成了肉博战;原来异 邦军抓住了对方的长枪,并把它们折断了。波斯人论勇气和力量都是不差的, 但是他们没有防护的武装,此外他们的训练不够,论战斗的技术到底也比不 上他们的对手;他们总是单身地,十个一群或者是更多或更少的人一样地冲 出来,杀到斯巴达人中间去,结果就都死在那里了。
(63)玛尔多纽斯本人骑着一匹白马,在身边率领着最精锐的一千名波斯 军士兵作战的地方,也正是他们对敌人施加最大压力的地方。只要是玛尔多 纽斯活着,波斯军便守住了自己的阵地井保卫着自己,而把许多拉凯戴孟人 杀死。但是当玛尔多纽斯陈亡,而他的卫队,也就是军队中最强的那一部分 也都战死的时候,其他的士兵便也逃退井在拉凯戴孟人的面前屈服了。原来 使他们受到损害的主要原因是他们身上缺乏卫护的武装,而他们这样的轻武 装兵(几乎等于毫无护身之具),都要和重武装兵作战。
(64)在这一天里,斯已达人正象神托所预言的,在垢尔多纽斯身上充分 地湔雪了他当日杀死列欧尼达司的仇恨,而我们所知道的最辉煌的一次胜 利,就是阿那克桑德里戴斯的儿子克列欧姆布洛托斯的儿子帕扁撒尼亚斯所 赢得的。帕岛撒尼亚斯的其他的祖先,我在列欧尼达司的世系中已经说过了, 因为他们两人的祖先是共通的。至于垢尔多纽斯本人,则他是给斯巴达的一 位知名之士阿埃姆涅司托斯杀死的:这个人在波斯战役之后一些时候,曾李 领着三百名战士在司铁尼克列洛斯对美塞尼亚的全军作战,结果他和那三百 个人都战死在那里了。 (65)在普拉塔伊阿这里,被杭凯戴盂人击败的波斯人在混乱中逃注自己 的营地,躲入他们在底比斯领土上修筑的木造壁垒。这里有一件使我党得奇 怪的事情,那虽然在戴美特尔圣林附近展开了激战。可是没有一个波斯人战 死在圣域里面,或者曾进入圣域;他们大部分都是在神殿附近的圣域外面战 死的。而依照我个人的判断,如果对上天的意旨加以判断不算是罪过的话, 则这不外是女神不许他们走进去,因为他们曾经烧掉埃列岛西斯地方的奉祀 女神的神殿。
(66)因此,这一战争就到上述的地方告一段落了。但是帕尔那凯斯的儿 子阿尔塔巴佐斯是从一开头就不喜欢国王把玛尔多纽斯留下,不过那时尽管 他力主不发动战争,却又不能有任何效果,因此,他既不赞同玛尔多纽斯的 所作所为,他自己便做了下面我所说的事情。 (他身边有不小的一支军队,这支军队多这四万人),在希腊人和波斯人 的战争一开始的时候,他便知道得很清楚这一战争会有怎样的结果,于是他 向他们发出的要他们全体随他率领到任何地方去,而不拘怎样快,他们也都 得以一致的步伐跟随着他。而在他发出了这个命令之后,他便装成是率领着 他们去作战的样子。可是他走看走着的时候,他看到波斯人已经在逃跑了, 于是他便不再接着原来的队形率兵前进,却抬起腿来尽快地逃跑,不过不是 向着木造的壁垒,也不是向着底比斯的城壁,而是向着波奇司去跑去,他这 样做为的是他可以最快地从那里逃到海列斯彭特。
(67)这样,阿尔塔巴佐斯和他的士兵就循看这个方向前进了。另一方面, 站到国王一方面的所有其他的希腊人却是故意不好好作战的。例外的只有只 奥提亚人;他们和雅典人战斗了很长的一个时候。原来站到波斯人一方面的 那些底比斯人在战斗中是相当卖气力的,而且也无意于在战斗中故作松懈, 结果他们当中有三百名最优秀的一流人士在那里死在雅典人的手里了。然而 只奥提亚人也终于溃退下来了,不过他们不是循着波斯人逃跑的道路,而是 逃到底比斯去的。至于同盟军的其他全体人等,他们根本没有坚持顽强地作 战,也不曾立下任何勋功,就此逃掉了。
(68)在我看来,显而易见的是:异邦军的全部命运是完全视波斯人为转 移的,因为其他的人们看见波斯人逃跑了,故而在他们甚至扛没有和敌人交 锋,便立刻也逃跑了。因此,除去贝奥提亚的以及另外的一部分波斯骑兵, 他们都逃跑了;这些骑兵是这样地帮助了逃跑的人们,原来他们为保护自己 一方面的人而一直在迫近敌军,这样他们就截断了希腊人,而使希腊人不能 追击逃跑中的友军。胜利者就达样跟在克谢尔克谢斯的士兵的后面进行了追 方和杀戮。
(69)正当人们逃跑得正欢的时候,在希拉神殿四周列阵并且没有参加战 斗的其他希腊人接到消息说,战斗已经发生,而帕后撒尼亚斯和他麾下的士 兵取得了胜利。他们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便乱着队形出发了;科林斯人及具 一派沿着山麓和丘陵地带,循着上行路一直到戴美特尔神殿去,美伽拉人、 普里欧斯人及其一派则循着平原上是平坦的道路前进。但是当美伽拉几和普 里欧斯人走近敌人的时候,提曼多洛斯的儿子阿索波多洛斯率颁下的底比斯 骑兵部队看到他们匆忙和混乱地走过来,便向他们发起攻击。这次进攻的结 果是,骑兵把他们中间的六百人杀死,追击其余的人们并把他们一直赶到奇 泰隆山里去。
(70)这些人便这样非常不光彩地死掉了。但是当波斯人和剩下的大群人 们逃到木造壁垒里面去的时候,他们就趁着拉凯戴盂人江未到来,设法攀登 到塔楼上去:到上面之后,他们便尽一切的努力来使这个壁垒加固,而在拉 凯戴孟人来到这里的时候,便展开了一堤争夺城壁的顽强激烈的战斗。原来 只要是雅典人还没有到那里,异邦军就可以保卫他们自己并且对拉凯戴孟人 占着很大的优势,因为拉肌戴孟人是不善于攻城战的。但是当雅典人到来的 时候,争夺城壁的战争就激烈起来并持箱了很长的一个时候。但终于由于雅 典人的勇敢和坚持不屈,他们攀登了城壁并在上面打开了一个缺口,而希腊 军队就从这个缺口涌进去了。首先冲进去的是铁该亚人,劫掠了玛尔多纽斯 的帐篷的就是他们;他们除了从帐篷中取得其他的物品以外,还得到了玛尔 多纽斯的焉匹的一个秣槽,这个秣槽完全是青铜制成,而且是很值得一看的。 铁该亚人就把玛尔多纽斯的这个秣槽奉献拾阿列亚·雅典娜的神殴,而他们 卤获的所有其他的物品,他们便和其他希腊人那样地,交到全军公有的卤获 物中去了。至于异邦军这一方面,城壁刚一陷落,他们的阵势就乱了,他们 中间没有一个人想进行抵抗;成万已经给吓得半死的人们枪压迫到一个狭小 的地方去任人宰割,这桔果给希腊人造成了这样一个尽情杀戮的机会,三十 万人的一支大军,除去和阿尔塔已佐斯一起逃跑的四万人之外,只不过有三 千人活下来罢了。在这一方百,则斯已达出身的拉凯戴孟人在战斗中死亡的 一共是九十一个人,敛该亚人是十六个人、雅典人是五十二个人。
(71)在异邦军当中,最善战的是波斯人的步兵和撒卡依人的骑兵,而就 人而论,据说最勇敢的就要算是玛尔多纽斯了。在希腊人当中,铁该亚人和 雅典人都是十分能征善战的好汉,但是就勇武而论,拉凯戴盂人在他们所有 的人当中却是最突出的人。 (由于他们所有的人都曾打败他们所面临的敌人),因此我只能从这样的 一点来证明我的看法,即拉凯戴孟人所对付的是敌人最精锐的部分并且战胜 了他们。依据我个人的判断,断乎超乎众人之上的勇士是那在三百人当中唯 一从铁尔摩披莱安全返回并因此受到黄难和侮辱的阿里司托戴莫斯,次于他 的、最勇敢的勇士则是波西多纽斯、披洛库昂和斯巴达人阿莫姆帕列托斯。 不过,如果大家谈论时间起他们当中谁最勇敢的话,则在座的斯巴达人就会 认为,阿里司托戴莫斯由于自己受到青难,显然他宁愿一死,因此他离开了 他在队伍中的岗位而拼命向前厮杀,这样他在实际上就成就了律大的功业, 可是不想去死的波西多纽斯却表现出自己是一个勇敢的人物,因此就这一点 来说,他就比阿里司托戴莫斯还要勇敢了。他们可能只是出于嫉妒才这样讲 的。但是。上面所列举的、在这次战斗中阵亡的人们,除去阿里司托戴莫斯 以外,全都受到了光荣的表扬。阿里司托戴莫斯由于在受到上述的责难时竟 想寻死,所以他没有得到任何光荣的表扬。
(72)以上就是参加普拉塔伊阿战役的人们当中,得到最大声名的人。但 是在参加军队的时候,不单在拉凯戴孟人当中,而且在其他希腊人中间,都 是当时全希腊最漂亮的人物的卡利克拉铁斯并没有算在这些人中间,因为他 是在战场之外死去的。原来正当帕扁撒尼亚斯奉献牺牲的时候,卡利克拉铁 斯在他自己坐的地方,在身体的胁部中箭负了伤,而当他的同伴们作战的时 候,他被带出了战场,但是他在死的时候都是不能瞑目的,他向普拉塔伊阿 人阿里姆涅司托斯说,为希腊而死,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没有什么遗憾的,但 使他痛苦的却勿宁是,尽管他满心想这样做,他却轿毫没有施展出自己的本 颁,也没有成就任何和自己相称的功业。
(73)在雅典人当中,取得了令誉的是戴凯列阿市区出身的一个人物。埃 岛图奇戴斯的儿子棱帕涅斯。正如雅典人自己所说的,戴凯列阿人曾做过一 件在任何时候都有盆处的事情。原来在住昔,当着图恩达里达伊族为了夺回 海偷率领着一支大军攻人阿提卡,并由于他们不晓得海偷被藏在何处而把各 个市区蹂躏得一蹋糊涂的时候,于是据说戴凯列阿人,而有些人则说戴凯洛 斯本人,因为对敛谢欧斯的傲慢感到恼怒并且又为全部阿提卡的领土担心害 怕,因而便把全部情况告诉图恩达里达伊族,并且把他们引到阿披德纳伊去, 而当地的士著提塔科斯就把这个地方卖给图恩达里达伊一族了。由于他们做 了这样一伴事情,戴凯列阿人从仗去到现在在斯巴达都免缴一切花销并在祭 典中保有头等的座位,而且甚至在这件事发生之后许多年,雅典人和伯罗奔 尼撒人之间有了战事的时候,拉凯戴孟人虽然蹂躏了阿提卡的其他地方,对 戴凯列阿却一动也没有动。
(74)梭帕涅斯便是这一市邑出身的人物,现在他是雅典人在战斗中表现 得最英勇的人物。关于这个人,有两个傅说。根据第一个傅说,则他把一只 铁锚用一条青铜的锁锚紧系在他的鎧甲的带子上:而每在他向前进攻逼近敌 人的时候,他便把这个铁锚抛出去,为的是使敌人在离开他们的队伍进攻时 无法使他离开他的位置:而当敌人被击溃的时候,他的办法就是拉起铁锚来 追击他们。这就是第一个傅说。但是第二个傅说和第一个傅说的说法不同, 第二个傅说说他并没有铁锁系在他的鎧甲上,系在他的鎧甲上面的是他那一 直旋转着而从不停止的盾牌,只是在盾牌上有一个锚形的纹章罢了。
(75)梭帕涅斯还成就了另一件辉煌的勋业。正当雅典人围攻埃吉纳的时 候,他向五项运动的优胜者、阿尔哥斯人埃岛律已铁斯挑战井将之杀死。但 是在这之后一些时候,这样英勇的梭帕涅斯也死掉 了:在他借同格劳空的儿 子列阿格罗斯一同率领雅典人去为金矿 而作战的时候,他在达托司地方给埃 多涅斯人杀死了。
(76)希腊人在普拉塔伊阿地方杀死了异邦军之后,立刻就有一个妇 女从 敌人那边自愿地投到他们这里来:这个妇女是波斯人铁阿司 披斯的儿子帕兰 达铁斯的妾。听说波斯人被击溃而希腊人获得了 胜利,她便和她的侍女们戴 上许多黄金的装饰,又把她所有的最漂 亮的衣服穿上,这样下了她的焉草就 向江在进行杀戮的拉凯戴孟 人的地方走来了。她看到帕岛撒尼亚斯正在那里 指挥一切,又由 于她先前常常听到而熟悉他的名字和籍贯,因此她知道这个 人就 是帕岛撒尼亚斯,于是她抱住了他的膝头,这样地恳求他说:“斯 已 达国王啊!把我作为请求庇护的人从俘虏的奴役中拯救出来 罢。因为你既然 杀死了那里的不崇敬神或英雄的人们,因而到目 前为止你便已经做出使我威 恩不尽的事情了。我是科斯人,是安 塔戈拉斯的儿子海该托里戴斯的女儿, 波斯人在科斯对我强行无 理并把我夺去囚禁在自己的身边”。帕岛撒尼亚斯 回答她说:“放 心罢,这位妇人,一则因为你是向我请求庇护的人,再说, 如果按你 所说,你真是科斯人海该托里戴斯的女儿的话,那他又是那里的人 们中间,我最亲密的友人了”。他说了这话之后,他暂时便把她支 付给正在 堤的五长官来照顾,随后就依照她本人的愿望,把她送到 埃吉纳去了。
(77)在这个妇女来到之后,立刻曼提涅亚人就来了:不过在他们到来 的 时候,一切事都已经过去了。当曼提涅亚人知道他们前来参战 已经太迟的时 候,就威到非常遗憾并说他们应为此而受到惩罚。 当他们知道阿尔塔已佐斯 已率领看美地亚人逃走的时候,他们便 想一直把美地亚人追到中撒利亚,但 是拉凯戴孟人却不要他们去追赶那些逃跑的人们。曼提涅亚人回到他们自己 的国土之后,便把他们军队的一些将颁从国内放逐出去了。继曼提涅亚人之 后而来的,是埃里司人,他们和曼提涅亚人同样十分遗憾地离开了,而且离 开之后,同样地放逐了他们的将领。上面就是曼提涅亚人和埃里司人所做的 事情。
(78)在普拉塔伊阿地方埃吉纳人的军队里面,有一个埃吉纳的首要人 物,披铁阿斯的儿子兰彭;为了向帕,岛尼亚斯提出一个最不公正的建议, 他赶到帕扁撒尼亚斯那里去,对他说:“克列欧姆布洛托斯的儿子啊!你成 就了一伴极其伟大和光荣的事业;托上天之福,你挽救了希腊,因此在全希 腊人当中,你获得了比我们所知道的任何人的声名都要大的声名。但是你必 须把你没有做完的事情做完,这样你就不仅耍获得更大的声名而且今后就再 也不会有一个异邦人胆敢无故地把暴行加到希腊人的头上了。当列欧尼达司 在铁尔摩披莱被杀死的时候,玛尔多纽斯和克谢尔克谢斯曾把他的头给割下 来,插到一根竿子上:这样如果你给他们以同样的回报,你就会获得全体斯 巴达人和此外的其他希腊人的赞赏。因为如果你照样处置玛尔多纽斯,你也 就是给你父亲的兄弟列欧尼达司报仇了。”他请这番话,原是打算讨帕岛撒 尼亚斯的欢心的。
(79)但是帕扁撒尼亚斯却回答他说:“埃吉纳的朋友啊,我感谢你的好 意和事前的考虑,不过你的这种意见却是不正当的:因为在开头的时候,你 大大地赞扬我,赞褐我的祖国和我的功业,可是随后你却劝告我要我凌辱死 者并说我如果这样做,便可得到更多的赞扬、这佯一来你就是把我搞倒在地 上,变得一钱不值了。这样的事情。与其说适合于希腊人,勿宁就是更适合 于异邦人。而且这样的事甚至在异邦人做出于时,在我们来看都是应当受到 责难的。从我个人来说,在这件事情上,我是宁可不讨埃吉纳人的欢喜,宁 可不讨其他喜欢这种做法的人们的欢喜的,如果斯巴达人因我的正当行动和 正当言语而感到欢喜,那对我来说已经满足了。至于你劝我为之报仇的列欧 尼达司,则我以为我已充分地为他报仇了;你看到的这些无数死去的人已经 足以安慰他和死在铁尔摩披莱的那些人的在天之灵了。但是我都要警告你, 今后不要再来向我提起这样的话,也不要向我提起这样的建议:我不惩办你 而把你放走,你是应当戚谢我的”。
(80)听了这一番答话之后,兰彭就离开了。于是帕岛撒尼亚斯就布告说, 稚也不能触动卤获品,并且命令希劳特把听有的东西集中到一起。于是他们 便分散到营地的四面八方去,在那里找到了饰以金银的帐篷,镀金镂银的床 榻,黄金的混酒钵、杯盏以及其他饮具;在草上他们找到了一些鉴于,他们 在袋子里又找到了金银的锅釜。他们从那里的死人身上剥下了黄金的腕甲、 栗甲和短剜,却丝毫不去理会死人身上的五苗六色的衣裳。希劳特门偷了许 多东西,把它们卖给埃吉纳人;但是也有许多东西他们自己藏不下,所以便 献了出来。这样,埃吉纳人竟拾自己奠定了大批财富的基础,因为他们从希 劳特那里,象购买青铜一样地,购买了黄金。
(81)把这些财宝收集到一起之后,他们便把其中的十分之一分出来,献 给戴尔波伊的神;他们用这些东西做了一座三脚架来奉献,它放置在祭坛近 旁的那个青铜的三头蛇上面;他们又把十分之一分出来献拾奥林匹亚的神, 他们用这部分的财富制做了一个十佩巨斯高的青铜宙斯神象来奉献;另外的 十分之一他们献给科林斯地峡的神,他们用这些东西制做一个七佩巨斯高的 波赛东青铜象。把以上的东西抽出去之后,他们便把剩下来的东西分配了, 每个人按其所应得分得了波斯人的妾、金银以及其他物品,还有驮畜。然而, 对于在普拉塔伊阿作战最出力的人们,留出了多少东西分拾他们,没有人说得出了;但是我认为他们也是得到了奖赏的。说到帕岛撒尼亚斯,刚每种东西,妇女、屠四、培兰特(指金块)、骆驼以及同样所有其他的物品, 都各留出十种来送给他。
(82)这件事还有另外的一种说法。克谢尔克谢斯在他从希腊逃走的时候 曾把随身的一切都留给了玛尔多纽斯,而帕乌撒尼亚斯看到玛尔多纽斯的那 备有金银器皿和饰以多采的花毡的帐篷,便命令烤面包的人和厨师按照通常 侍候玛尔多纽斯那样地准备晚筵。他们按照帕乌撒尼亚斯的吩咐做了;而当 帕乌撒尼亚斯看到上面铺着豪华织物的金银床榻和金银的桌子以及上面所陈 列的极其豪奢的筵席的时候,对于他眼前的这些豪华的陈设他大为吃惊,于 是他便开玩笑地命令他的从仆准备了一顿拉科尼亚式的晚饭。当这顿饭准备 好,而且和前面的一种有天渊之别时,帕乌撒尼亚斯竟笑了起来,于是吩咐 人们把希腊的将领们召集了来。在他们集合起来之后,帕乌撒尼亚斯便指着 每一种方式的晚饭,向他们说:“希腊人啊,我把你们召集到这里来,为的 是想要你们看一看美地亚人的领袖的愚蠢;一个每天吃着你们看到的这样的 饮食的人,却跑到我们这里来想夺取我们这样可怜的饮食”。据说这就是帕 乌撒尼亚斯对希腊将领们所讲的话。
(83)但是在这之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许多普拉塔伊阿人也找到了满装 着金银和其他物品的箱子。更在这之后,在这些死者中间又发现了这样的事情;原来他们的尸体只有骨头没有肉了(普拉塔伊阿人把他们的骨头集中到一 个地方去了)。有一块头盖骨是一块整的骨头,上面没有任何裂缝;在那里还 发现了一块颚骨,它的上颚骨的包括门齿和臼齿在内的牙齿都是由一块骨头 长成的;还有一个身量有五佩巨斯高的人的骨骼。
(84)至于玛尔多纽斯的尸体,则在战后的第二天就被运走了;我不能确 说这是难干的事情。但是过去我实际听到过各个国家的许多人都埋葬过玛尔 多纽斯,又听说有许多人因为这样做而受到玛尔多纽斯的儿子阿尔通铁斯的 丰富酬谢。但是这些人里是谁偷偷地运走了玛尔多纽斯的尸体并把他埋葬起 来,我却不能确说了。虽然,有的人说,是以弗所人狄欧尼棱帕涅斯把玛尔 多纽斯埋葬了的。
(85)关于玛尔多纽斯的埋葬的情况就是这样。在希腊人这一方面,当他 们在普拉塔伊阿把卤获品分配完了之后,就各自按国家的不同把自己的人分 别埋葬了。拉凯戴孟人修造了三座坟茔;在这里他们埋葬了他们的伊伦(二十岁到三十岁的斯巴达青年),其 中有波西多纽斯、阿莫姆帕列托斯、披洛库昂、卡利克拉铁斯。因此,这些 伊伦葬在一个坟茔里,其他斯巴达人葬在第二个坟茔里,希劳特则葬在第三 个坟茔里。拉凯戴孟人就是这样地埋葬了他们的死者的。铁该亚人把他们自己的人都埋葬在另外的一个地方,雅典人也同样把他们自己的人埋葬在一 处。美伽拉人和普里欧斯人同样地处置了那些被骑兵杀死的人们。在这些民 族的一切坟茔里满满的都是尸体。至于在普拉塔伊阿地方也有坟茔的其他城 邦的人们,则我听说他们的坟茔不过是空坟罢了,他们修起这样的空坟原是 为了给后代的人们看的,因为他们对于不曾参加战斗这伴事,是引以为耻的。 例如,在那里有一座号称是埃吉纳人的坟墓,不过我听说,这乃是在这事十 年以后,埃吉纳人的异邦人保护官、普拉塔伊阿人奥托迪科斯的儿子克列阿 戴斯依照埃吉纳人的希望修造起来的。
(86)当希腊人在普拉塔伊阿把他们的死者收葬完毕的时候,他们便会商 议决,他们要向底比斯进军,要求站到美地亚一方面去的人们投降,特别是 对于出身名门,又是名门中的魁首人物的提玛盖尼戴斯和阿塔吉诺斯二人。 他们并且决定,如果底比斯人不向他们投降的话,则他们除非是把城市攻下 来,否则决不撤退。在这样决定了以后,他们便在战后的第十一天,抱着这 个目的来到底比斯并把底比斯人给包围起来,要求把这些人给交出来:底比 斯人拒绝引渡他们所要求的人,于是希腊人就蹂躏了底比斯人的国土并进攻 他们的城壁。
(87)看到希腊人不肯停止蹂躏底比斯人的行动,提玛盖尼戴斯就在到了 第二十天的时候向底比斯人这样说:“底比斯人啊,既然你们看到,希腊人 下了决心在不攻克底比斯或我们不给引渡过去的时候不停止围攻,那末就不 要使贝奥提亚的土地为了我们的缘故而遭受更多的痛苦了。因此,如果他们 所希望的只是金钱,而他们要求引渡我们只是一个借口(因为我们站到美地亚 的一方面乃是举国一致的意思,而不只是我们独自决定的),那我们可以从国 库拿出钱来送给他们:如果他们这次来围城不为了别的,而只是为了要引渡 我们,那我们甘愿挺身出来对他们进行抗辩”。他的这番话是说得非常得体 并且是合乎时宜的,于是底比斯人便立刻派一名使者到帕乌撒尼亚斯那里 去,表示愿意把他们要的人交出来。
(88)他们便以这样的一些条件达成了协议。但是阿塔吉诺斯从城中逃走 了;他的儿子被捉住,不过帕乌撒尼亚斯说他的儿子和投靠美地亚方面的这 种罪行毫无关系,而把他们赦免了。至于底比斯人所交出的其他人等,他们 都以为他们会得到抗辩的机会,还相信他们可以用金钱来买脱自己;可是帕 乌撒尼亚斯也正是担心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因此在他把这些人弄到手 以后,他便把全部同盟军遣散,又把这些人带到哥林斯,在那里把他们处死 了。 以上就是在普拉塔伊阿和底比斯所发生的事情。
(89)再说帕尔那凯斯的儿子阿尔塔巴佐斯现在已经从普拉塔伊阿逃出了 很远的一段路程。当他逃到帖撒利亚人那里去的时候,帖撒利亚人给他殷勤 的招待,他们向他问起其余军队的事情,因为他们丝毫也不知道在普拉塔伊 阿所发生的事情。但是阿尔塔巴佐斯晓得,如果他谈出了战斗的全部真实情 况,他和他手下的人们便会有生命的危险(因为他相信,如果他们知道了事情 的全部经过,每个人都会向他进攻的)。考虑到这样的情况,因此他对波奇司 人什么也没有讲,但是却对帖撒利亚人说了这样的话:“帖撒利亚人啊,你 们可以看到,由于一件公务,我和这些人从我们的军队给派了出来,现在我 自己正在十万火急地和拚命地率领着军队向色雷斯赶路。你们不久就可以看 到玛尔多纽斯和他的大军,他们就紧跟在我的后面。你们应当厚待他并且应 当对他表示一切的善意;因为如果你们这样做,你们以后才不致为这件事后 悔”。这样说了之后,他便火急地率领着他的军队通过帖撒里亚和马其顿一 直到色雷斯去了,他实际上是一点也不敢耽搁的,而他所走的道路也是通过 内地的最短的一条路。这样他就来到了拜占廷,不过他的军队中的许多士兵 却给留在后面了,这些士兵或是由于在途中给色雷斯人杀死,或是由于无法 克服饥饿与疲劳。到了拜占廷之后,他就乘船渡过去了。
(90)阿尔塔巴佐斯便这样地回到了亚细亚。在这方面,恰巧在波斯人在 普拉塔伊阿遭到惨败的那一天,他们在伊奥尼亚的米卡列地方遭到了同样的 命运。原来,和拉凯戴孟人列乌杜奇戴斯一同乘船前来的那些希腊人当时正 驻屯在狄罗斯,而从萨摩司有一些使者到他们这里来,他们就是特拉叙克列 斯的儿子兰彭、阿尔凯司特拉提戴斯的儿子阿铁那哥拉斯和阿里司塔哥拉斯 的儿子海该西斯特拉托司。萨摩司人是背着波斯人和波斯人所立的萨摩司僭 主、僭主安多罗达玛司的儿子提奥美司托尔把这些人派到希腊人这里来的。 当他们来到将领们这里的时候,海该西斯特拉托司便热情地向他们陈述了许 许多多的理由,他说伊奥尼亚人单是看到他们就会背叛了波斯人的:而异邦 人是不能和他们对抗的。或者,纵然异邦人抵抗他们,这却正是希腊人取得 卤获物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以他们共同崇奉的诸神的名义请求他们把希 腊人从奴役之下解放出来并把异邦人驱逐出去。他说这对他们来说,乃是一 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因为波斯的船只的航行技术很差,因而是不能和希腊人 的船只相抗衡的,而如果希腊人对于他们三人之来有任何怀疑,以为他们会 出什么坏主意来引诱希腊人,则他们说他们愿意交出一些人质送到希腊人的 船上来。
(91)既然从萨摩司来的这位外国人请求得这样恳切,于是列乌杜奇戴 斯,或是由于他想取得一个朕兆,或是上天偶然有意要他这样做,便问他说: “萨摩司的外国人,你叫什么名字?”对方回答他说:“海该西斯特拉托司(意思是将军)”。 于是列乌杜奇戴斯便打断了对方海该西斯特拉托司本来要开始说的其他的 话,喊道:“萨摩司的外国人啊,海该西斯特拉托司的这个名字是个好征兆, 我答应这事;现在只希望你注意到这样一点,即在你乘船离开这里之前,你 和与你在一起的这些人要发誓保证萨摩司人将要是我们的热诚的同盟者。”
(92)以上便是他所说的话,跟着就做出了实际的行动。原来萨摩司人立 刻便立下了忠诚的誓约和希腊人缔结联盟了。这样做了之后,其余的人都乘 船走了,但是列乌杜奇戴斯却命令海该西斯特拉托司和希腊人一同乘船,为 的是取他的名字的吉利。希腊人在那里等候了一整天,而在第二天占卜时又 取得了吉兆;为他们占卜的人是埃维尼欧斯的儿子戴伊波诺斯,他是伊奥尼 亚湾的阿波罗尼亚的人。这个人的父亲埃维尼欧斯曾做出了下面我所说的事 情。
(93)在上述的阿波罗尼亚地方,有一群羊被视为太阳神的圣物。在白天 的时候,这群羊就牧放在一条河的河畔,这条河发源于拉克蒙山,流过阿波 罗尼亚的土地而在欧里科司港的地方入海。在夜里,则当地最富有、最贵显 的人们被选拔出来看守它们,每个人担任一年。原来阿波罗尼亚的人们由于 一次神托的指示,他们是十分重视这群圣羊的。这群羊是豢养在离开都市相 当远的一个洞窟里。而在我所提到的那个时候,是埃维尼欧斯被选拔出来担任看羊的人。可是在一个夜里他睡着了,狼跑过了他的防哨而进入了洞窟, 弄死了大约六十只羊。当埃维尼欧斯知道了这一情况的时候,他并不慌张, 也不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他是想买另一些羊来补偿这一损失。然而这件事终 是瞒不过阿波罗尼亚人的。而当他们知道了这件事的时候,他们便把他召到 法庭上来进行审讯,并由于他在看守时睡眠而判了使他失明的处分。这样, 他们便把埃维尼欧斯的眼弄瞎了。可是从他们这样做了以后,他们的羊群不 产羔了,土地也不象先前那样生产谷物了。而当他们向宣托者请示他们目前 所遭受的灾难的原因可能是什么的时候,在多铎那和戴尔波伊都有神的训示 给他们:宣托者传达诸神的意旨说,他们不公道地弄瞎了圣羊的看守人埃维 尼欧斯的眼睛;诸神说,是诸神自己把那些狼派了来的,而在他们为了他们 对埃维尼欧斯的所作所为而对他作出他自己选择和同意的补偿之前,诸神是 不会停止为他报仇的。而在他们做出充分的补偿的时候,诸神就会赐给埃维 尼欧斯一种使许多人都会认为他是幸福的礼物。
(94)以上便是传达给阿波罗尼亚的人们的神托。但他们却将这一神托隐 秘起来并委托他们的一些市民来处理这件事;他们对这件事是这样处理的。 他们来到埃维尼欧斯坐的地方和他坐在一处,和他谈论各种各样题外的话, 直到最后他们才表示了对他的不幸遭遇的同情;而在巧妙地把话头引到这上 面以后,他们就问他,如果阿波罗尼亚人答应为他们所做的事而补偿他的话, 他要选择怎样的补偿。对神托一无所知的埃维尼欧斯说,他愿意得到他认为 在阿波罗尼亚是最好的两块采地、他列举了拥有它们的市民的名字,此外他 还愿意得到市内最美好的一所住宅;他说他得到这些东西之后,他就会消除 了他的怨恨并且满足于这种方式的补偿。而坐在他身旁的人们,不等他再讲 话便立刻接过来说:“埃维尼欧斯,阿波罗尼亚人遵照着神托的指示,就给 你这样的一些东西来弥补你的失明罢”。他听了这话时十分恼怒,因为他这 时明白了全部真相并且看到他们已欺骗了他,但是阿波罗尼亚人把他所选定 的东西从所有主那里买了下来送给了他,而从那一天起,他便有了天赐的预 言能力,从而赢得了声名。
(95)这个埃维尼欧斯的儿子戴伊波诺斯是随着哥林斯人并且是为哥林斯 的军队进行占卜的。但是在这之前我就听说,戴伊波诺斯并不是埃维尼欧斯 的儿子,他只是冒充这个名义,在希腊的各个地方靠占卜混饭吃而已。
(96)在占卜时得到吉兆之后,希腊人便从狄罗斯乘船出海到萨摩司去 了。当他们来到萨摩司领土上的卡拉米撒附近时,他们就在那里的希拉神殿 近旁投锚,准备进行海战。波斯人知道他们过来了,便也乘着所有余下的船 出海向大陆进发,只有腓尼基的船给他们打发回去了。他们商议决定,他们 不在海上作战,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敌不过对方;而他们向大陆进发的理由则 是他们可以得到他们那驻在米卡列的陆军的掩护。这部分的陆军是克谢尔克 谢斯下令留在其他军队的后面守卫伊奥尼亚的;这支军队一共有六方人,他 们的将领是波斯人当中最美、也是身材最高的人物提格拉涅斯。波斯水师的 将领们是计划逃到达支军队的庇护之下去,在那里把他们的船只拖到岸上并 在船只的四周构筑一道防壁,用来保卫船只兼作为他们自己的避难所。
(97)他们商定了这样的一个计划之后就出海了。而当他们经过米卡列的 女神(这里专指戴美特尔和佩尔赛波涅——译者)神殿而来到有埃列乌西 斯·戴美特尔神殿的伽埃松和斯科洛波伊斯的时候,他们就把船只拖上了岸, 用石块和他们从果木园来伐来的木材筑成壁垒把它们围起来;在壁垒的外 面,他们又打上了一道木桩。至于那座埃列乌西斯·戴美特尔神殿,则这是 帕西克列斯的儿子披利斯图斯当他随着科德洛斯的儿子涅列欧斯去建立米利 都城时修建的。他们这样准备是要应付围攻,而看情况的不同,甚至也是要 取得胜利;对于这两种情况,他们事先都作了周密的准备。
(98)当希腊人得知异邦人引军退回到大陆上的本土上去的时候,他们对 于他们的敌人竟然逃出他们的手掌感到很不高兴,并且不知道还是回师好, 还是乘船向海列斯彭特出发好。但最后他们决定不采取任何一种办法,而是 把船驶向本土。因此他们就在自己的船上安设了桥板以及海战时的所有其他 必需之物,然后就向米卡列进发了。当他们驶近营地,发现并没有任何人乘 船来迎战,并看到船被拉到岸上给壁垒围起来而且有一支大军沿着海浜列阵 的时候,列乌杜奇戴斯于是先乘船沿着海浜行进,行进时尽可能地靠近海岸 并且通过一名使者向伊奥尼亚人宣布说:“伊奥尼亚人,凡是你们听到我讲 话的人,请注意我所说的话罢,因为波斯人是决不会懂得我给你们的命令的。 当我们交战的时候,让你们每一个人首先都记着他的自由,然后则是交战的 口令‘希拉’,而建没有听到我讲话的人从听到我讲话的人那里知道这件事 罢”。他这样做的目的和铁米司托克列斯在阿尔铁米西昂的做法的目的是一 样的(见弟八卷第二十二节)。或者是异邦人不知道他的这番话而这番话便对伊奥尼亚人起了说服的 作用,或者是他的话报告给异邦人知道,这就会使他们不信任他们的希腊同 盟者。
(99)在列乌杜奇戴斯进行了这样的劝告之后,希腊人随后就把自己的船 靠了陆而自己也上了岸,然后便在岸上整顿了队列。可是波斯人看到希腊人 在准备战斗并且劝告了伊奥尼亚人,于是他们首先把萨摩司人的全部武器给 收了过来,因为他们怀疑萨摩司人会帮助希腊人;确实原来当异邦人的船只 带来了克谢尔克谢斯军队所俘留在阿提卡的雅典俘虏时,萨摩司人曾把这些 人释放回雅典并且还给他们道上的旅费、用品等遣送他们回去。特别是由于 这样的一点,他们便受到了怀疑,因为他们释放了克谢尔克谢斯的五百名敌 人。此外,他们还指定米利都人来守卫通向米卡列山地的通路,借口说他们 对当地最为熟悉。但是他们这样做的真正目的却是为了使米利都人离开他们 的其余的军队。波斯人就用这样的办法对于那些他们以为一有机会就会对他 们倒戈的伊奥尼亚人进行了自卫;至于他们自己,则他们是把藤盾密接起来 作成一道防壁的。
(100)希腊人在作好一切准备之后,就全线向着异邦军进击了。正当他们 前进之际,一个流言在军中飞传起来,一个传令使者的杖被发现横在水边岸 上的地方,传开来的那个流言是说,希腊军在贝奥提亚一役当中战败了玛尔 多纽斯。现在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清楚的证据,可以说明在事物上有神的意旨 存在。既然这时,波斯人在普拉塔伊阿所遭到的惨败和他们即将在米卡列所 遭到的另一次惨败正好是在同一天,而流言又传到那个地方的希腊人的地方 去,这样他们的军队便得到了巨大的鼓舞,也就更不惜去面临危险了。
(101)而且还有另一个偶合的地方,那就是在两处战场那里都有埃列乌西 斯·戴美特尔的圣域。因为,象我已经提过的,在普拉塔伊阿,战斗就是在 戴美特尔神殿的近旁进行的;而在米卡列,情况也是这样。结果帕乌撒尼亚 斯统率下的希腊人取得了胜利这个流言竟成了事实。原来普拉塔伊阿一役是在那一天还早的时候进行的,但米卡列一役却已经是傍晚的事情了。在这之 后不久的时候,希腊人对这事进行了调查,才知道这两个战役是在同一月的 同一天里发生的。而在他们听到这一流言之前,他们是十分担心的,这与其 说是为了他们自己,勿宁说是为了帕乌撒尼亚斯麾下的希腊人,因为他们害 怕希腊人会在和玛尔多纽斯发生冲突时栽在他的手里。但是当他们得到这个 消息的时候,他们就进攻得更加勇猛和迅速了。鉴于海岛和海列斯彭特都成 了胜利奖赏,因此希腊军和异邦军都是急于想进行战斗的。
(102)至于大约占全线兵力一半的雅典人和配置在雅典人近旁的人们,他 们是必须沿着海岸上的平地前进的,因为拉凯戴孟人和配置在拉凯戴孟人近 旁的人们是通过峡谷和在一些小丘中间前进的。而当拉凯戴孟人正在迂迥的 时候,另一翼的人们已经展开战斗了。当波斯人的藤盾直立在那里的时候, 他们还能够保卫自己并且守住自己的阵地,但是当雅典人和配置在他们近旁 的人们相互激励并且更加拚命地奋力作战,为的是表明他们雅典人,而不是 拉凯戴孟人才可以打胜仗的时候,战斗的形势立刻改变了。他们冲倒了盾壁 之后,就全军系到波斯人中间去,波斯人迎战,和对方相持了很久一个时候, 但波斯人终于逃到垒壁里面去了。 (在战线上依次排列起来的)雅典人、科林斯人、希巨昂人、特罗伊真人 紧紧地追在后面并同样一齐冲了进去。但是当垒壁也被攻克的时候,异邦军 中除去波斯人之外,所有的人们便不再抵抗而逃窜了;但波斯人则各结成少 数人的队伍,仍然对象潮水一样冲进城壁来的希腊人作战。波斯人的将领有 两个人逃跑了,两个人被杀死了;逃跑的是两个海军的将领阿尔塔翁铁斯和 伊塔米特列斯,陆军的将领玛尔东铁司和提格拉涅斯则在战斗中阵亡了。
(103)当波斯人还在战斗的时候,拉凯戴孟人和跟着他们来的人们赶来 了,帮着结束了未完的战斗。希腊人方面这次也损失了许多人,特别是希巨 昂人和他们的将领培利拉欧斯。至于在美地亚军中服务、并且给解除了武装 的萨摩司人,从一开头他们看到双方不分胜负的时候,便一心想帮助希腊人 而尽自己的力量去做:而当其他的伊奥尼亚人看到萨摩司人作出了榜样的时 候,他们于是也就对波斯人倒戈并向异邦军进攻了。
(104)波斯人为了他们本身的安全曾指令米利都人着守通路,以便在万一 发生他们真正遇到了的事件时,他们可以有人把他们引导到米卡列山地去。 就是为了上述的理由,米利都人被分配以上述的任务,同时也是为了使他们 不在军队里从而使他们不会发生哗变的事情。可是,他们所做的事情和交付 给他们的任务完全相反,他们不单是把逃跑的波斯人引到通向敌人的道路上 去,而最后他们自己竟而也变成了波斯人的最凶恶的敌人并把波斯人杀死 了。这样,伊奥尼亚就再一次背叛了波斯人。
(105)在这次战斗里,希腊人方面作战最英勇的是雅典人,而在雅典人当中作战最英勇的是庞克拉提昂(一种极其剧烈的拳击与角力的混合比赛)的名手埃乌托伊诺斯的儿子海尔摩律科斯。这个海尔摩律科斯后来在雅典人和卡律司托斯人作战时,在卡律司托斯领的库尔诺斯阵亡了,他的葬地就在吉拉伊司脱斯那里。在雅典人之后,战斗得最 突出的则是科林斯人、特罗伊真人和希巨昂人。
(106)当希腊人在对敌作战或是在追逐逃敌而把敌人的大多数解决了的 时候,他们便把他们的卤获物搬出来到海岸的地方,在这些卤获物当中,他们发现了一些装看钱币的柜子。然后他们就把船只和整个垒壁放火烧掉了, 烧完之后,他们便乘船离开了。他们到了萨摩司之后,就讨论他们是否把伊 奥尼亚人迁移开并把伊奥尼亚人移居到他们治下的希腊哪个地方去的问题, 而打算把伊奥尼亚这个地方交给异邦人来处置。因为他们认为,他们不可能 永远地保护伊奥尼亚人使不受敌人的侵犯,而且如果他们不这样做的话,他 们也不敢料想波斯人会不对伊奥尼亚人进行报复。在这件事上,那些当权的 伯罗奔尼撒人主张把站到波斯人方面夫的那些希腊民族从他们的商埠地移 开,而把这些地方交给伊奥尼亚人住;但是雅典人不赞同把伊奥尼亚人移开 的全部计划,他们也不同意伯罗奔尼撒人干预雅典殖民地的事务。既然他们 激烈反对,伯罗奔尼撒人也就让步了。结果是他们使萨摩司人、岐奥斯人、 列斯波司人和参加他们的军队出征的所有其他的岛民都加入了他们的联盟, 并要他们发信谊之誓,永远忠于他们的联盟者,决不叛离。希腊人使他们对 自己宣了誓之后,便想乘船去把桥摧毁,因为他们以为桥还架在那里。
(107)这样他们便向海列斯彭特出发了。另一方面,那少数幸得活命并给 赶到米卡列高地去的波斯人,则从那里逃到撒尔迪斯去了。当他们正在赶路 的时候,波斯人惨败之际正好在场的、大流士的儿子玛西司铁斯十分痛烈地 咒骂水师将领阿尔塔翁铁斯;在许多咒骂的言语之外,他特别对阿尔塔翁铁 斯说象他这样的指挥能力证明他尚且不如一个妇女,而且由于他给王室带来 的损害,他简直是罪该万死。原来在波斯人,被人骂成不如一个妇女,那是 最大的耻辱了。阿尔塔翁铁斯听了这样多的侮辱言语之后勃然大怒,于是他 抽出刀向玛西司铁斯奔来,想把他杀死。但是哈利卡尔那索斯人普拉克西拉 欧斯的儿子克谢纳戈拉斯那时正站在阿尔塔翁铁斯本人身后,他看到阿尔塔 翁铁斯向玛西司铁斯奔来,就抓住他的腰部,把他举起来撞倒在地下了。正 在这时,玛西司铁斯的卫兵们也赶来保护他了。这样一来,由于救了国王的 兄弟的命,这也就是施恩于玛西司铁斯本人和国王克谢尔克谢斯了;国王为 了报答他的这一功业,把整个奇里启亚赐给了他,任命他为该地的太守。此 后在路上便再没有发生任何其他的事情而到了撒尔迪斯。而国王当时恰巧也 在撒尔迪斯,因为在他海战失败后,他便从雅典逃到撒尔迪斯来了。
(108)当他在撒尔迪斯的时候,他爱上了也在那里的玛西司铁斯的妻子。 他无论向她怎样表示也不能使她顺从他的意思,但是他顾及自己的兄弟玛西司铁斯,而没有对她施行强暴的手段(她不会遇到强暴手段,这一点她知道得 很清楚,因而同样的想法也就使她有了不从命的胆量)。克谢尔克谢斯既没有 别的办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只好使自己的儿子大流士娶这个妇女和玛西司 铁斯之间所生的女儿为妻;因为他以为这样,他就很有可能把她弄到手了。 因此他就按照一切应当遵行的仪式使他们缔结了婚约,然后便离开这里到苏 撒去了。但是当他到了那里并把大流士的新婚妻子领入自己的家里之后,他 就把玛西司铁斯的妻子忘到九宵之外,而是改变了爱好,他向大流士的妻子、 玛西司铁斯的女儿,这个叫做阿尔塔翁铁的女孩子求婚并且取得了她。
(100)但是久而久之,事情的真相却被人发现了,发现的经过是这样。 克谢尔克谢斯的妻子阿美司妥利斯织了一件彩色斑烂的、十分美丽的外 袍送给了他。克谢尔克谢斯看了很高兴,就穿着它去看阿塔尔翁铁;由于他 也很喜欢她,他便命令她向他要求她愿意要的任何东西以报答她对他表示的 好意,因为他说她不拘要求什么他都不会拒绝的。由于她和她的全家注定要 遭到惨祸,于是她就对克谢尔克谢斯说:“我要求的任何东西你都肯给我 吗?”他答应这样做并且为这件事发了誓,因为他以为那件东西她是决不会 要求的。可是当他发了誓之后,她竟然不揣冒昧地要求他的外袍。克谢尔克 谢斯用一切办法来迥避她的这个要求,原因不外是他害怕阿美司妥利斯会得 到明显的凭据,来证实她已经怀疑他会做的事情。为了代替这件东西,他想 把城池给她,把大量的黄金给她,还想把只有她一个人才能统率的一支军队 给她。军队是最道地的波斯式的物了。但是他不能说服她,只好把袍子给她 了;她得到袍子之后大喜过望,穿着它到各处去向人炫耀。
(110)阿美司妥利斯听到了阿塔尔翁铁得到了袍子的事情。可是当她知道 这一实际情况之际,她并不生气这个女孩子。她认为负主要责任的是这个女 孩子的母亲,她认为这是女孩子的母亲干的事情,因此她打算毁掉的正是玛 西司铁斯的妻子。于是她就等待着,直到克谢尔克谢斯设御宴的时候。 (这种御宴每年在国王诞辰时举行一次;用波斯语来说,这一御宴的名称 是“图克塔”,这用希腊语来说就是“铁列伊翁”(“完全的”意思);而正是在那一天,国王 在头上涂膏并且逼赐波斯的群臣)。阿美司妥利斯等那一天来到之后,就向克 谢尔克谢斯要求把玛西司铁斯的妻子交给她。克谢尔克谢斯知道自己兄弟的 妻子对于她所怀疑的事件是无辜的,又知道她这一要求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因此他认为如果把玛西司铁斯的妻子交给她,那将是一件可怕的和残暴不仁 的做法。
(111)尽管如此,由于阿美司妥利斯的执拗请求,而且法律又使他不得不 允许,他万般无奈地答应了。因为在波斯举行御宴时,国王是不能拒绝任何 请求的。他把这个妇女交给了阿美司妥利斯之后,是这样做的。他一面命令 她愿意怎样做便怎样做,另一方面又派人把他的兄弟召了来,这样对他说: “玛西司铁斯,你是大流士的儿子和我的兄弟,而且你还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物。我告诉你,不要再和你现在的妻子同居了,我把女儿许配给你来代替她。 和她同居在一起罢。可是你得放弃你现在的妻子,因为我的意思是不许你和 她在一起”。玛西司铁斯听了这话大为震惊。他说:“主公,你要我这样来 对待我自己的妻子,这是一个多么不近人情的命令啊。我和她已经生了成年 的儿女而我的女儿又已经嫁给了你的儿子,而且我又是十分喜欢她的。可是 你却命令我放弃她并且和你的女儿结婚。国王啊,你认为我配得上娶你的女 儿为妻,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莫大的光荣,可是这两件事情,哪一件我都 不愿做。请不要强迫我同意这样的一个愿望罢。你可以给你的女儿找到另一 位丝毫不比我差的丈夫,还是请你容许我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罢。”玛西司 铁斯的回答就是这样。可是克谢尔克谢斯听了之后勃然大怒,他说:“玛西 司铁斯,这样一来,你便给自己召来了这样的后果。我既不把自己的女儿许 配给你,也不许你和你现在的妻子一同过活下去,你就会知道我要给你的是 什么东西了。”玛西司铁斯听了这话之后,只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就离开了。 他说:“主公,可是你还没有要了我的命呢”。
(112)正当克谢尔克谢斯和他的兄弟讲话的时候,阿美司妥利斯派人把克 谢尔克谢斯的卫兵召了来,对玛西司铁斯的妻子加以极其残酷的蹂躏。她割 掉了这个妇女的乳房,把它抛给狗吃,同样地割掉了这个妇女的鼻子、耳朵 和嘴唇,又把舌头也割掉。这个妇女就在这样残酷地被蹂躏之后,给送回家 里去了。
(113)玛西司铁斯还不知道所发生的这一切,但是由于害怕会遭到惨祸, 他赶忙地跑回自己家里去了。玛西司铁斯看到自己的妻子受到这样惨不忍睹 的蹂躏,立刻就和自己的孩子们商量并和他的孩子们,确乎还有其他人等一 同出发到巴克妥利亚去,打算使巴克妥利亚省叛变,从而使国王遭到最大的 损害。在我看来,如果他能够逃入巴克妥利亚人和撒卡依人的地区的话,他 实际上是能够做到这件事的,因为当地的人都很爱戴他,而且他又是巴克妥 利亚人的太守。然而这已经无济于事了;原来克谢尔克谢斯已经知道了他的 意图,于是就派了一支军队去追击他,在道路上把他、他的儿子们以及他的 亲兵全都杀死了。关于克谢尔克谢斯的爱情事件以及玛西司铁斯的死亡的经 过情况就是这样。
(114)另一方面,从米卡列向海列斯彭特出发的希腊人为了躲避风浪首先 便在莱克顿投锚,从那里又来到阿比多斯,而就在那里他们发现了那他们以 为是完好无恙的桥已经被摧毁了,而他们实际上主要都是为了这些桥才来到 了海列斯彭特的。于是列乌杜奇戴斯摩下的伯罗奔尼撒人便决定乘船返回希 腊,但是在将领克桑提波司麾下的雅典人却决定留在那里并向凯尔索涅索斯 进攻。于是其他人等便乘船他去,但是雅典人却渡海到凯尔索涅索斯去,把 赛司托斯给包围了。
(115)可是当波斯人听说希腊人来到海列斯彭特的时候,他们就从邻近的 各个市邑来到并且也集中在赛司托斯这个地方来,因为他们认为赛司托斯是 那一地区里防卫得最坚固的地方。在这些波斯人中间,有一个出身卡尔狄亚 的、名叫欧约巴佐斯的波斯人,他曾把桥梁的案具带到那里去。占居这个赛 司托斯的是土著的爱奥里斯人,但是在他们中间也有波斯人和大群的他们的 其他同盟者。
(116)治理这一省的是克谢尔克谢斯所任命的太守阿尔塔乌克铁斯,这是 一个狡诈而又邪恶的人物;在国王向雅典进军的途中,他竟欺骗国王,从埃 莱欧斯那地方贪污了伊披克洛斯的儿子普洛铁西拉欧斯(是特洛伊战争中第一个阵亡的希腊人。参见荷马:伊利亚特,Ⅱ,701)的财宝。经过的情况 是这样:在凯尔索涅索斯的埃莱欧斯地方有普洛铁西拉欧斯的坟墓,坟墓的 周边则是圣域。在那里有金银杯盏,青铜器具,衣服和其他奉献品等等大量 的财宝,阿尔塔乌克铁斯由于国王的特许,把这里面的东西全都劫走了,但 是他却用下面的话,欺骗了克谢尔克谢斯:“主公,在这里有一个希腊人的 家宅,这个希腊人由于率军进攻你的国土而在受到公正的惩罚后死掉了。请 把这个人的家宅赐给我罢,这样所有的人就得到教训,不敢进攻你的国土 了”。他以为他用这样的借口,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说服克谢尔克谢斯把这个 人的家宅赐给他,他相信克谢尔克谢斯是不会怀疑他是别有用心的。他所以 说普洛铁西拉欧斯率军进攻国王的领土,其理由是波斯人认为全部亚细亚都 是属于他们自己和统治他们的不拘哪一个国王的。因此,当这笔财富赠给了 他的时候,他便把它从埃莱欧斯带到了赛司托斯,却把圣域变成田地和牧场。 而当他到埃莱欧斯来的时候,总是在圣堂里和妇人交配的。而现在当雅典人 包围了他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准备,也丝毫没有想到希腊人会来,因此当他 们向他进攻的时候,他便走投无路了。
(117)但是围攻一直继续到深秋的时候,希腊人由于离乡背土和在攻取城 塞时的失利而不耐烦起来,于是他们请求他们的将领再把他们率领回去:但是将领们拒绝这样做,他们一定要坚持到攻克这个地方或是为雅典政府当局 所召回。因此,他们就耐心地忍受他们当时的处境了。
(118)可是城寨内部的人们这时却达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他们竟煮食了 他们的床上的革纽,但终于甚至连这些东西他们也吃光了,于是阿尔塔乌克 铁斯和欧约巴佐斯以及所有波斯人便从要塞的后面,也就是敌军兵力最少的 地方逃了下来并在夜里逃跑了。到天明的时候,凯尔索涅索斯的人们就从塔 楼上把所发生的事情报告给雅典人并把城门打开了。雅典人的大部分跟踪追 击下去,而其余的人就占领了这个城市。
(119)但是,在欧约巴佐斯逃到色雷斯去的时候,阿普新提欧伊·色雷斯 人却把他捉了起来,按照他们的风俗,把他当作牺牲奉献给他们当地的神普 雷司陶洛斯。至于欧约巴佐斯的同伴们,他们是用另一种办法给杀死的。阿 尔塔乌克铁斯和与他随行的人们是后来才开始逃跑的,他们是在阿伊戈斯波 塔莫伊稍稍上部的地方被追上的,他们抵抗了相当长的一个时候,结果他们 有的人被杀死,其余的人则被生俘了。希腊人把他们纣送到赛司托斯去,阿 尔塔乌克铁斯和他的儿子也同样是和这些人一道纣送去的。
(120)据凯尔索涅索斯人说,看守阿尔塔乌克铁斯的人们当中,有一个人 遇到了一件神妙莫测的事件,那就是当他在煎咸鱼的时候,这些鱼在火上却 开始跳了起来并抽动着,就仿佛是新捉到的鱼一样。其余的人们都聚拢来, 惊讶地望着这种现象。可是当阿尔塔乌克铁斯看到这种奇怪的事情时,便向 这个煎咸鱼人说:“雅典的外国人啊,不要害怕这个奇迹罢。这个奇迹不是 显示给你的,这是埃莱欧斯的普洛铁西拉欧斯显示给我的,他的意思是说, 他虽然已不在人世并且已经象咸鱼那样的干枯了,但是上天诸神仍然给他力 量来向对他做了不义之行的人进行报复。因此,现在我想赔偿他,那就是, 为了补偿我从他的神殿里取走的财富,我愿意献给这位神一百塔兰特。而且 如果雅典人饶过了我们的活命的话,我愿意再为我本人和我自己的儿子向雅 典人献出二百塔兰特的赎金”。但是希腊的将领克桑提波司却不为这样的诺 言所动。因为埃莱欧斯人请求把阿尔塔乌克铁斯处死而为普洛铁西拉欧斯伸 冤,而且将军本人也打算这样做。因此,他们就把他带到克谢尔克谢斯在海 峡地带架桥的地岬那里去,有的人则说是把他带到玛杜托司市上方的一座山 那里去;而他们就在那里把他钉在板子上,高高地吊了起来;至于他的儿子, 则他们是把他的儿子当着他的面用石头砸死的。
(121)他们把这一切事做完之后,便乘船回希腊去了,他们带看桥梁的索 具以及其他物品,预备献给他们的神殿。在那一年里,就再没有发生别的事 情。
(122)这个被处以磔刑的阿尔塔乌克铁斯,他的祖父是阿尔铁姆巴列司; 这个阿尔铁姆巴列司(和第一卷第一一四节的阿尔铁姆巴列司所指的不是一个人)曾向波斯人献策,波斯人接受了它并把它献给居鲁士, 他那次献策的大旨是这样:“既然宙斯削平了阿司杜阿该斯而把霸权赋予波 斯人,特别是波斯人当中的你,居鲁士,既然我们所有的土地既狭小,又不 平坦,因此让我们迁出这块地方,去找一块更好的地方罢。我们边界上这样 的地方是很多的,在更远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也是很多的。这样的地方我们 只要弄到一块,我们就可以做出使人们更加惊叹的事情。一个统治的民族这 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我们目前统治了这样多的人以及整个亚细亚的 时候,难道我们还有一个比现在更好的机会吗?”居鲁士听到了这些话,不 过他对这计划并不是特别赞赏,而是命令他们说可以这样做。但是当他这样 命令的时候,他警告说他们这样做,必须准备不再作统治者,而要作被统治 的臣民。温和的土地产生温和的人物:极其优良的作物和勇武的战士不是从 同一块土地上产生出来的。因此,波斯人看到居鲁士的见识比他们的见识高, 于是承认自己看法的错误而离开了;他们宁可住在嶢瘠的山区作统治者,而不愿住在平坦的耕地上作奴隶。
年表 (全部在纪元前)
585 泰利士预言日蚀。 604(一说 605)——562 巴比伦尼布甲尼撒统治时期。 560 克洛伊索斯继承吕底亚王位。 561—560 佩西司特拉托斯成为雅典僭主。 559—556 米尔提亚戴斯成为色雷斯·凯尔索 涅索斯的僭主。 550 居鲁士征服美地亚。 548—547 戴尔波伊的阿波罗神殿被焚。 546 居鲁土征服吕底亚,推翻克洛伊索 斯。 546—545 波斯征服亚细亚的希腊人。 538 居鲁士陷巴比伦。 527 佩西司特拉托斯死。 526 萨摩司僭主波律克拉铁斯放弃与埃 及的同盟而投到波斯方面。 525 波斯出征埃及。 521 大流士继承波斯王位。 514 哈尔莫狄欧斯与阿里斯托盖通的谋 叛。 512 大流士第一次远征欧罗巴。 征服色雷斯。 510 佩西司特拉托斯族僭主政治的崩 溃。 雅典加入伯罗奔尼撒同盟。 叙巴里斯与克罗同之战。 508—507 伊撒哥拉司取得雅典的政权。 斯巴达人进攻雅典卫城。 克莱司铁涅斯执掌大权。 499 伊奥尼亚爆发起义。 498 雅典与埃吉纳作战。 497 雅典军烧毁撒尔迪斯。 494 伊奥尼亚军在拉戴战败。 492 波斯人征服色雷斯和马其顿。 490 波斯水师出征希腊。 埃列特里亚被毁。 马拉松之役。 489 米尔提亚戴斯出征帕洛司。 487 雅典对埃吉纳之战。 485 大流士死,克谢尔克谢斯即位。 482 雅典水师的加强。 480(八月) 克谢尔克谢斯侵入希腊。 阿尔铁米西昂和铁尔摩披莱之役。 480(九月) 撒拉米司海战。 480(十月) 日蚀。 479(春天) 波斯军驻守阿提卡。 479(八月) 普拉塔伊阿之役。 米卡列之役。 479—478(冬天) 雅典军攻陷赛司托斯。
主要度量衡币制单位折算表
(一)长度单位 达克杜洛斯 1.93 公分 尺(音译普司) 30 公分 佩巨斯 46.2 公分 帕扯司铁 7.7 公分 欧尔巨阿 1.85 公尺 普列特隆 30 公尺 斯塔迪昂 约 185 公尺 帕扯桑该斯(波斯) 5.7 公里 斯塔特莫斯 28 公里强
(二)容量单位 甲液体 库阿托斯 1/2 公合 科杜列 1/4 公升 美特列铁司 39 公升 乙粉状物体 科伊尼库斯 约一公升 美狄姆诺斯 52 公升
(三)重量单位 塔兰特 26 公斤 米那 436 克 德拉克玛 4.4 克 欧博洛斯 0.7 克 (四)币制单位 塔兰特 =60 米那 米那 =5 斯塔铁尔 斯塔铁尔 =20 德位克玛 德应克玛 =6 欧博洛斯
重要译名对照表
A Aegialeus 埃吉阿列斯 Aegicores 埃依吉科列乌司 Abae 阿巴伊 Aegilea 埃吉列阿 Abdera 阿布戴拉 Aegina 埃吉纳 Abrocomes 阿布罗科美斯 Aegion 埃吉翁 Abronichus 阿布罗尼科斯 Aegira 埃尹盖位 Abydos 阿比多斯 Aegiroessa 埃吉洛埃撒 Acanthus 阿坎托司 Aeglea 埃格列亚 Acarnania 阿卡尔那尼亚 Aegli 埃格洛伊人 Aceratus 阿凯扯托司 Aegospotami 阿伊戈斯波塔莫伊 Aces 阿开司 Aeimnestus 阿埃姆涅司托斩 Achd.emenes 阿凯美涅斯 Aenea 埃涅亚 Acbaemenidae 阿凯美尼达尹 Aenesidemus 埃涅西戴谟司 Achaia 阿凯亚 Aenus 阿伊诺斯 Achelous 阿凯洛司 Aenyra 阿伊努拉 Aclieron 阿凯隆河 Aeolians 爱奥里斯人 Achilles 阿齐里斯 Asolus 阿依欧洛司 Achilleum 阿奇列昂 Aeropus 阿埃洛波司 Aeraephia 阿克莱披亚 Aesanius 埃撒尼欧司 Acisius 阿克里西欧斯 Aeschines 埃司奇涅斯 Acrothoum 阿克罗托昂 Aeschylus 埃司库洛斯 Adicran 阿地克兰 Aesopus 伊索 Adimantus 阿迪曼托司 Aetolia 埃托利亚 Adrastus 阿德拉斯托司 Agaeus 阿伽依欧斯 Adriaticsea 亚得里亚海 Agamemnon 阿伽美姆农 Adyrmachidae 阿杜尔玛奇达伊人 Agariste 阿伽莉司铁 Aea 埃阿 Agasicles 阿伽西克列斯 Aeaces 阿伊阿凯司 Agathyrsi 阿伽杜尔索伊人 Aeaeus 埃伊阿科斯 Agathyrsus 阿伽杜尔索斯 Aegsae 埃伊伽埃 Agbalus 阿格巴罗斯 Aegaeae 埃伊盖伊埃 Agbatana 阿格巴塔拿 Aegaleos 埃伽列欧斯 Agenor 阿该诺尔 Lege 埃给 Agetus 阿盖托斯 Aegeus 埃盖乌斯 Agis 阿吉斯 Aglaurus 阿格劳洛斯 Aminocles 阿米诺克列斯 Aglomachus 阿格罗玛科司 Ammon 阿蒙 Agora 阿哥拉 Amompharetus 阿莫姆帕列托斯 Agrianes 阿格里阿涅斯 Amorges 阿摩尔盖司 Arron 阿格隆 Ampe 阿姆培 Aiaces 埃雅凯司 Ampeus 阿姆塔洛斯 Aias 埃阿司 Amphiaraus 阿姆披亚拉欧斯 Alabanda 阿拉班达 Amphicasa 阿姆披凯亚 Alalia 阿拉里亚 Amphicrates 阿姆披克拉铁斯 Alarodii 阿拉罗狄欧伊人 Amphictson 阿姆披克图昂 Alazir 阿拉吉尔 Amphictyones 阿姆披克图欧涅斯 Alazones 阿拉佐涅斯 Amphi lochns 阿姆披罗科司 Alcaeus 阿尔凯娥斯 Amphilytus 阿姆庇津托斯 Alcamenes 阿尔卡美涅斯 Amphimnestus 阿姆庇姆涅司托斯 A1cenor 阿尔凯诺尔 Amphion 阿姆庇昂 Alcetes 阿尔凯铁斯 Amphissa 阿姆披撒 Alc ibiades 阿尔奇比亚代司 Amphitryon 阿姆披特利昂 Alcides 阿尔开达司 Ampraeia 阿姆普拉奇亚 Alcimachus 阿尔启玛科司 Amyntas 阿门塔斯 Alcmene 阿尔克美涅 Amyris 阿米利斯 Alcmeon 阿尔克美昂 Amyrtaeus 阿米尔塔伊俄斯 Alcon 阿尔孔 Amythcon 阿米铁昂 Alea 阿列亚 Anachars 泊阿那卡尔西司 Aleianplin 阿列昂平原 Anscreon 阿那克列昂 Aleuadae 阿律阿达伊 Anactoria 阿那克托利亚 Alexander 亚力山大 Anagyrus 阿那几洛斯 Alilat 阿利拉特 Anaplies 阿纳培司 Alopecae 阿罗佩卡伊 Anaphlystus 阿那普律司托司 Alpeni 阿尔培诺依 Anaua 阿恼阿 Alrenus 阿尔塔诺斯 AnaTandrldes 阿那克桑德里戴斯 Alpheus 阿尔佩欧斯 Anazandrus 阿那克桑德罗斯 Alpis 阿尔披司 Anaxilaus 安那克西拉欧斯 Alns 阿罗司 Allchimolius 安启莫里欧司 Alyattes 阿律阿铁斯 Andrase 安德烈阿斯 Amasis 阿玛西斯 Androbulus 安多罗布洛斯 Amathus 阿玛图司 AndrOcrates 安多罗克拉铁斯 Anlazon 阿玛松 Androdams 安多罗达玛司 Amestris 阿美司妥利斯 Andromeda 安多罗美达 Amiantus 阿米安托斯 Androphsgi 昂多罗帕哥伊人 Anilcee 阿米尔卡斯 Andros 安多罗斯 Aneritus 阿涅利司托斯 Archias 阿尔启亚斯 Angites 安吉铁斯 Arclildemus 阿尔奇戴莫斯 Angrus 安格罗斯 Archidlce 阿尔启迪凯 Annon 安农 Archilochus 阿尔齐洛科斯 Anopaea 阿诺佩亚 Ardericca 阿尔代利卡 “Antagoras 安塔戈拉斯 Ardys 阿尔杜斯 Antandrus 安唐德罗斯 Ares 阿列斯 Anthele 安铁拉 Argades 阿尔伽戴司 Anthemus 安铁莫斯 Argaeus 阿尔该欧斯 Anthylla 安提拉 Argsnthonius 阿尔甘托尼欧斯 Anticares 安提卡列司 Arge 阿尔该 Anticyra 安提库拉 Argeia 阿尔鼓娅 Antidorus 安提多洛斯 Argilus 阿尔吉洛斯 Antiochus 安提奥科斯 Argiopium 阿尔吉奥披昂 Antipetrus 安提帕特洛斯 Alglppaei 阿尔吉派欧伊人 Antipliemus 安提培莫斯 Argo 阿尔哥 Anyssis 阿努西司 Argos 阿尔哥斯 Aparytae 阿帕里塔伊人 Argus 阿尔古司 Apatutia 阿帕图利亚 Ariabignes 阿里阿比格涅斯 Aphetae 阿佩泰 Ariantas 阿里安塔司 Aphidnee 阿披德纳伊 Ariapithes 阿里亚佩铁司 Aphrodisise 阿普罗狄西阿司 Ariaramnes 阿里阿拉姆涅斯 AD hrodite 阿普洛狄铁 Ariazus 阿里亚佐司 Aphthite 阿普提铁 Aridolis 阿利多里司 Apidanus 阿披达诺斯 Arli 阿列欧伊人 Apis 阿庇斯 Arimaspi 阿里玛斯波伊人 Apollo 阿波罗 Arimnestus 阿里姆涅司托斯 Apollonia 阿波罗尼亚 Ariomardns 阿里奥玛尔多斯 Apellophanes 阿波罗旁涅司 Arion 阿利昂 Apries 阿普里埃司 Ariphron 阿里普隆 Apsinthii 阿普新提欧伊人 Ayisba 阿里斯巴 Arabia 阿拉伯 AriSmaspeia 阿里斯玛斯佩阿 Ayaras 阿拉洛司 Aristagoras 阿里司塔哥拉斯 Araxes 阿拉克塞斯 Aristeas 阿利司铁阿斯 Arcadia 阿尔卡地亚 Aristides 阿里司提戴斯 Ascesilsns 阿尔凯西拉欧司 Aristocrates 阿里司托克拉铁斯 Archendrn 阿尔康德洛斯 Arlstocyprns 阿里司托摩普洛司 Arehelaus 阿尔凯拉欧斯 Aristridemus 阿里司托戴莫斯 Arebestratides 阿尔凯司特拉提戴 Aristodicus 阿里司托狄科斯斯 Aristogifon 阿里斯托盖通 Aristolaides 阿里斯托拉伊戴斯 Asbystae 阿司布司塔依人 Aristoaschus 阿里司托玛科斯 Ascalon 阿斯卡隆 Ariston 阿里司通 Asia 亚细亚 Arisbonice 阿利司托尼凯 Asies 亚细阿司 Aristonymus 阿利司托尼莫斯 Asine 阿西涅 Aristopbentus 阿里司托庞托斯 asmach 阿斯玛克 Aristophilides 阿里司托披里戴斯 Asonides 阿索尼戴斯 Arizanti 阿里桑托伊人 Aopil 阿索披亚人 Armonia 阿尔美尼亚 AopodOrus 阿索波多洛斯 Arpoxa1s 阿尔波克赛司 Aopus 阿索波司 Arsamenes 阿尔撒美涅斯 Aspathines 阿司帕提涅斯 Arsames 阿尔撒美斯 Assa 阿萨 Artabanus 阿尔塔巴诺斯 Assesus 阿赛索斯 Artabates 阿尔塔巴铁斯 Assyria 亚述 Artabazus 阿尔塔巴佐斯 Astacus 阿斯塔科斯 Artace 阿尔塔开 Aster 阿司特尔 Artachees 阿尔塔凯耶斯 Astrobacus 阿司特罗巴科斯 Artaei 阿尔泰伊欧伊人 Astyageg 阿司杜阿该斯 Artaeus 阿尔泰欧斯 Asnchis 阿苏启司 Artannnes 阿尔塔涅斯 Atarantes 阿塔兰铁司人 Artaphrenes 阿尔塔普列涅斯 Atarbeehis 阿塔尔倍奇斯 Artavctes 阿尔塔乌克铁斯 Alarneus 阿塔尔涅乌斯 Artaynto 阿尔塔翁铁 Athamas 阿塔玛斯 Artayntes 阿尔塔翁铁斯 Athenades 阿铁纳迭斯 Arfembares 阿尔铁姆巴列司 Athonagoras 阿铁那哥拉斯 Artemis 阿尔铁米司 Atbene 雅典娜 Artemisia 阿尔铁米西亚 athpns 雅典 Artemisiutm 阿尔铁米西昂 Athos 阿托斯 Artescus 阿尔铁斯科斯 Athrisbis 阿特里比司 Artobacanes 阿尔托巴札涅司 Athrys 阿特律斯 Artrichrnes 阿尔托克美斯 Atlanfor 阿特兰铁司人 Artontes 阿尔通铁斯 Atlantis 阿特兰提斯 Artoxerxes 阿尔托克谢尔克谢 Atlas 阿特拉斯斯 Atossa 阿托撒 Artozostre 阿尔桃索司特拉 Atramyttium 阿特拉米提昂 Artvbius 同尔图比欧司 Attaginus 阿塔吉诺斯 Artyphius 阿尔杜庇欧斯 Attica 阿提卡 Artystone 阿尔杜司托涅 Atys 阿杜斯 Aryandes 阿律安戴司 Auchatae 奥卡泰伊 Aryenis 阿里埃尼司 Augila 奥吉拉 Auras 奥拉斯 Boreas 波列阿斯 Auschisae 阿乌司奇撒伊人 Bouysthenes 包津斯铁涅司 Ausees 欧赛埃司人 Bosphotus 博斯波鲁斯 Autesion 欧铁乌昂 Bottiaea 波提埃阿 Autodicus 奥托迪科斯 Branchidae 布朗寄达伊 Autonous 奥托诺斯 Brauron 布劳隆 Auxesia 奥克塞西亚 Brentesium 布伦特西昂 Axius 阿克西奥司 Briantic country 布里昂提凯 Azanes 阿扎涅斯 Aziris 阿吉利司 Azotus 阿佐托司 B Briges 布利该斯 Brongus 布隆戈斯 Brygi 布律戈依人 Bubar 布巴列斯 Bubassus 布巴索斯 Babylon 巴比伦 Bubastis 布巴斯提斯 Bacales 巴卡列司 Budii 布底奥伊人 Bacchiadae 巴齐亚达伊 Badini 布迪诺伊人 Bacchus 巴科司 Bulis 布里斯 Bacis 巴奇司 Bura 布拉 Bactra 巴克妥拉 Busae 布撒伊人 Badres 巴德列斯 Busiris 布希里研 Bagasus 巴该欧司 Butacides 布塔启戴司 Barca 巴尔卡 Buto 布头 Basileides 巴昔列伊戴斯 Byzantium 拜占廷 Bassaces 巴撒凯斯 Cbattus 巴托司 Belbina 倍尔比那 Cabalians 卡巴里欧伊人 Belrs 倍洛斯 cabelees 卡贝列斯人 Bermius 倍尔米欧斯 Cabeiri 卡贝洛伊 Bissi 倍索伊 Cadmeans 卡德美亚人 Bias 比亚斯 Cadmus 卡得莫斯人 Bisaltes 比撒尔铁司 Cadytis 卡杜提司 Bisaltia 比撒尔提亚 Caeneus 凯涅乌司 Bisanthe 比桑铁 Caicus 凯科斯 Bistomia 比司托尼亚 Calamisa 卡拉米撒 Bithynians 比提尼亚人 Calasiries 卡拉两里埃斯 Biton 比顿 Calchas 卡尔卡司 Boebeanlake 波依贝司湖 Calchedon 卡尔凯多尼亚 Boeotia 贝奥提亚 Callantiae 卡朗提埃伊人 Boges 波该司 Callatebus 卡位铁波司 Bolbitine 博尔比提涅 Callatiae 卡拉提亚人 Callades 卡里亚戴斯 Caucasus 高加索 Callias 卡里亚斯 Caucones 考寇涅斯人 Callicrates 卡利克拉铁斯 Caunus 卡乌诺斯 call i machus 卡里玛柯斯 Caystrob ius 卡乌斯特洛比欧斯 Call iphon 卡利彭 Ceans 凯欧斯人 Callpidae 卡里披达伊 Cecropidae 开克洛皮达尹 Callpolis 卡利波里斯 Cecrops 开克洛普斯 Calliste 卡利斯塔 Celaenae 凯莱奈 Calydnos 卡律德诺斯 Celeas 凯列厄司 Calynda 卡林达 Celti 凯尔特人 Camarina 卡玛里纳 Ceos 凯欧斯 Cambyses 刚比西斯 Cephallenia 凯帕列尼亚 Camicus 卡米柯斯 Cephenes 凯培涅斯 Camirus 卡米洛斯 Cepheus 凯培欧斯 Campsa 坎普撒 Cephi sus 凯佩索司 canstron 卡纳司特隆 Ceramicus 凯拉摩斯 ( 湾 ) Candaules 坎道列斯 Cercasorus 凯尔卡索洛斯 Canobus 卡诺包斯 Cercopes 凯尔科佩司 Caphereus 卡佩列乌斯 Chalcidians 卡尔奇底开人 Cappadocia 卡帕多启亚 Chalcis 卡尔启斯 Carc initis 卡尔奇尼提斯 Chaldeans 迦勒底人 Cardamyle 卡尔达米列 Chalestra 卡列司特拉 Cardia 卡尔狄亚 Chalybes 卡律倍司 Carene 卡列涅 Charadra 卡拉德拉 Garenus 卡列诺司 Charaxus 卡拉克索斯 Caria 卡里亚 Charilaus 卡里拉欧斯 Carnea 卡尔涅亚 Cherites 卡里铁司 carpathus 卡尔帕托司 Charopinus 卡罗披诺司 Carpis 卡尔披司 Chemmis 凯姆来司 carystus 卡律司托斯 Cheops 岐欧普斯 Casambus 卡撒姆包斯 Chephren 凯普伦 casianmountain 卡西欧斯山 Cherasmis 凯拉司米斯 Casmena 卡兹美涅 Chersis 凯尔西司 Caspatyrus 卡司帕杜罗斯 Chersonese 凯尔索涅索斯 Cassandane 卡桑达涅 Chileus 奇列欧斯 Castalia 卡司塔里亚 Chilon 奇隆 Casthanaea 卡司塔纳伊亚 Chios 岐奥斯 Cataractes 卡塔拉克铁斯 Choaspes 科阿斯佩斯 Catiari 卡提亚洛伊人 Choereae 柯伊列阿伊 Caucasa 卡乌卡撒 Choerus 科依洛斯 chon 科恩 combrea 科姆布列阿 Chorasmii 花拉子米欧伊人 Compsantus 孔普桑托斯 Chromios 克罗米欧斯 Conium 科尼昂 Cicones 奇科涅司人 Contadesdus 康塔戴斯多斯 Cilicia 吉里启亚 Gopais 科帕伊司 Cilix 奇里科斯 Corcyra 柯尔库拉 Cilla 启拉 Coresus 科列索司 Gimmerians 奇姆美利亚人 Corinth 科林斯 cimon 奇蒙 Corobius 科洛比欧司 Cindya 金杜埃司 Coronea 科洛那亚 Cineas 奇涅阿司 Coros 科洛斯 Cinyps 奇努普司 Corycian cave 科律寄昂洞 Cissia 奇西亚 Corydallus 科律达罗斯 Cithaeron 奇泰隆 Corys 科律司 Cius 奇欧司 Cos 科斯 Clazomenae 克拉佐美纳伊 Cotyle 科杜列 Cleades 克列阿戴斯 Cotys 科杜斯 Cleandrus 克列昂德罗斯 Cranai 克拉那欧伊人 Cleisthenes 克莱司铁涅斯 Cranaspes 克拉纳斯佩司 Cleobis 克列欧毕斯 Crannon 克兰农 Cleodaeus 克列奥达伊欧斯 Crathia 克拉提亚 Cleombrotus 克列欧姆布洛托斯 Crathis 克拉提斯 Cleomenes 克列欧美涅斯 Cremni 克列姆诺伊 Cleonae 克列欧奈 Creston 克列斯顿 Clinias 克里尼亚司 Crestonia 克列司托尼亚 Clytiadae 克吕提亚达伊 Crete 克里地 Cnidus 克尼乡斯 Cretines 克列提涅斯 Cnoethus 克诺伊托斯 Crinippus 克里尼波斯 Cnossus 克诺索斯 Crisa 克利撒 Cobon 科邦 Critalla 克利塔拉 Codrus 科德洛斯 Critobulus 克利托布罗斯 Coele 科依列 Crius 克利欧斯 Coenyra 科伊努拉 CrObyzi 克罗比佐伊人 Coes 科埃斯 Croesus 克洛伊索斯 Colaeus 柯莱欧司 Cronos 克洛诺斯 Colaxais 克拉科赛司 Crophi 克罗披 Colchis 科尔启斯 Crossaea 克罗赛阿 Colias 科里亚斯 Croton 克罗同 Colophon 科洛彭 Cuphagoras 枯帕戈拉斯 Colossae 科罗赛 Curium 库里昂 Cyanean rocks 库阿涅埃岩 Cyaxares 库阿克撒列斯 Cybebe 库贝倍 Gyberniscus 库贝尔尼司科斯 Cyclades 库克拉戴斯 Gydippe 库狄佩 Cydonia 库多尼亚 Cydrara 库德辣拉 Cyllyrii 库吕里奥伊 Cylon 库隆 Cyme 库麦 Cynegirus 库涅该罗斯 Cynesii 瘴涅西欧伊人 Cynetes 库涅铁斯 Cyniscus 库尼司科斯 Gynosura 库诺叙拉 Cynosarges 库诺撒尔该斯 Cynurian 库努里亚人 Cypselus 库晋赛洛斯 Cyrauis 库劳伊司 Cyrene 库列涅 Cyrmianae 库尔米亚纳伊 Cyrnus 库尔诺斯 Cyrus 居鲁士 cythera 库铁拉 Cythnians 库特诺斯人 Cytissorus 库提索洛斯 Cyzicus 库吉科司 D Daphnis 达普尼司 Dardania 达尔达尼亚 Dardanus 达尔达诺斯 Daritae 达列依泰伊人 Darius 大流士 Dascyleum 达司库列昂 Dascylus 达斯库洛斯 Datis 达提斯 Datus 达托司 Daulis 达乌里司 Daurises 达乌里塞司 Decelea 戴凯列阿 Decelus 戴凯洛斯 Deioces 戴奥凯斯 Deiphonus 戴伊波诺斯 Delium 代立昂 Delos 狄罗斯 Delphi 戴尔波伊 Demaratus 戴玛拉托斯 Demarmenus 戴玛尔美诺斯 Demeter 戴美特尔 Democedes 戴谟凯代司 Democritus 德谟克利图 Demonax 戴谟纳克司 Demonous 戴谟诺乌斯 Demophilus 戴谟披罗斯 Dersaei 戴尔赛欧伊人 Derusiaei 戴鲁希埃欧伊人 Deucalion 戴乌卡里翁 Diactorides 狄雅克托里戴斯 Diadromes 狄雅多罗美斯 Dadicae 达迪卡伊人 Dicaea 狄凯亚 Daedalus 达伊达洛斯 Dicaeus 迪凯欧斯 Dai 达欧伊人 Dictyna 狄克杜那 Damasithymus 达玛西提摩斯 Didacae 迪达卡伊人 Damasus 达玛索斯 Didyma 狄杜玛 Damia 达米亚 Dieneces 狄耶涅凯斯 Danae 达纳耶 Dindymene 狄恩杜美奈 Danaus 达纳乌司 Dinomenes 狄诺美涅斯 Daphnae 达普纳伊 Diomedea 狄欧美戴司 Dion 狄昂 Zdionysius 狄奥尼修斯 Dionysophanes 狄欧尼棱帕涅斯 Dionysus 狄奥尼索斯 Dioscuri 狄奥司科洛伊 Dipaea 迪帕伊耶斯 Dithyrambus 狄图拉姆波司 Doberes 多贝列斯人 Dodona 多铎那 Dolonci 多隆科伊人 Dolopes 多罗披亚人 Dorians 多里斯人 Dorieus 多里欧司 Doriscus 乡里司科斯 Dorus 多洛斯 Doryssus 多律索斯 Dotus 多托司 Dropici 多罗庇科伊人 Drymus 德律莫司 Dryopis 德律欧被司 Dryoscephalae 头(意译) Dymanatae 杜玛那塔伊人 Dyme 杜美 Dyras 杜拉司 Dysorum 杜索隆 E Elbo 埃尔渡 Elean 埃里司人 Eleon 埃列昂 Elephantine 埃烈旁提涅 Eleusis 埃列乌西斯 Elis 埃里司 Epi daurus 埃披道洛斯 Epigoni 埃披戈诺伊 Epistrophus 埃披司特洛波斯 Epium 埃披昂 Elisyci 埃里叙科伊人 Elorus 埃洛罗斯 Enareis 埃那列埃斯 Enchelees 恩凯列司人 Eneti 埃涅托伊人 Enienes 埃尼耶涅斯 Enipeus 埃尼培乌司 Eordi 埃欧尔地亚人 Epaphus 埃帕波司 Ephesus 以弗所 Epialtes 埃披阿尔铁司 Epicydes 埃披库代斯 Epidamnian 埃披达姆诺斯人 Epizelus 埃披吉罗斯 Epizephyrlan 埃披捷庇里欧伊 Erasinus 埃拉西诺斯 Erechtheus 埃列克铁乌斯 Echecrates 埃凯克拉铁司 Eretria 埃列特里亚 Echemus 埃凯穆斯 Eridanus 埃利达诺司 Echestratus 埃凯司特拉托司 Erineus 埃里涅乌司 Echidorus 埃凯多斯 Erochus 埃洛科司 Echinades 埃奇那戴斯 Erxandrus 埃尔克桑德罗司 Edoni 埃多诺伊人 Erythea 埃律提亚 Eeropus 埃洛波司 Erythrae 埃律特莱伊 Eetion 埃爱提昂 Eryx 埃律克斯 Egesta 埃盖司塔 Eryxo 埃律克索 Egypa 埃及 Etearchus 埃铁阿尔科斯 Eion 埃翁 Eteocles 埃欧克列司 Elaeus 埃莱欧斯 Etesian 季风 Elatea 埃拉提亚 Ethiopia 埃西欧匹亚 Ethiopians 埃西欧匹亚人 Euboea 埃乌波亚 Euclides 埃乌克里戴斯 Euhesperides 埃乌埃司佩里戴司 Euhesperitae 埃乌埃司佩里塔伊 Eumenes 埃乌美涅斯 Eunomus 埃乌诺莫斯 Eupalinus 埃乌帕里诺司 Euphemus 埃乌培莫司 Euphorbus 埃乌波尔勃司 Euphorion 埃乌波利昂 Euphrates 幼发拉底 Euripus 埃乌里波斯 Europe 欧罗巴 Europos 埃乌洛波司 Euryanax 埃乌律阿那克斯 Eurybates 埃乌律巴铁斯 Eurybiades 优利比亚戴斯 Euryclides 优利克里戴斯 Eurycrates 优利克拉铁斯 Eurycratides 优利克拉提戴斯 Eurydame 埃乌律达美 Eurydemus 埃乌律戴谟斯 Euryleon 埃乌律列昂 Eurymachus 埃乌律玛科斯 Eurypon0 埃乌律彭 Eurypylns 埃乌律披洛斯 Eurysthenes 埃乌律斯铁涅斯 Eurystheus 埃乌律司铁乌斯 Eurytus 埃乌律托司 Euthoenun 埃乌托伊诺斯 Eutychides 埃乌奇戴斯 Euxinus 埃乌克谢诺斯 Evagoras 埃瓦哥拉斯 Evalcides 埃瓦尔启戴司 Evelthon 埃维尔顿 Exampaeus 埃克撒姆派欧斯 G Guaenetus 埃乌艾涅托斯 Gadira 伽地拉 Gaeson 伽埃松 Galepsus 伽列普索斯 Gallaic 伽拉萨凯 Gamori 伽莫洛伊 Gandarii 健达里欧伊人 Garamantes 拉曼铁司人 Gargaphian spring 伽尔伽披亚泉 Gauanes 高阿涅斯 Ge 该埃 Gobeleizis 盖倍列吉司 Gela 盖拉 Geleon 该列昂 Gelon 盖隆 Celonus 盖洛诺斯 Gephyraei 盖披拉人 Gerastus 吉拉伊司脱斯 Gergis 盖尔吉司 Gergithes 盖尔吉司人 Germanii 盖尔玛尼欧伊人 Gerrhus 盖罗司 Geryones 该律欧涅斯 Getae 盖塔伊人 Gigonus 吉戈诺司 Giligamae 吉里伽玛伊人 Gillus 吉洛司 Gindanes 金达涅司人 Glaucon 格劳空 Glaucus 格劳柯斯 Glisas 格里撒斯 Gnurus 格努罗司 Gobryas 戈布里亚斯 Goetosyrus 戈伊托叙洛司 Gonnus 戈恩诺斯 Gordias 戈尔地亚斯 Gorgo 戈尔哥 Gorgon 戈尔冈 Gorgus 戈尔哥斯 Grinnus 格林诺司 Grynea 古里涅阿 Gvgaea 巨该娅 Gyges 巨吉斯 Gyndes 金德斯 Gyzantes 顾藏铁司人 Heraeum 赫莱昂 H Hephaestopolis 海帕伊斯托波里斯 Hephaestus 海帕伊司托斯 Heraclea 海拉克列亚 Heracles 海拉克列斯 Heraclidae 海拉克列达伊 Heraclides 海拉克利戴斯 Here 希拉 Hades 哈戴司 Hermes 海尔美士 Haemus 哈伊莫司 Hermion 赫尔米昂涅 Halia 哈里埃斯 Hermippus 赫尔米波司 Haliacmon 哈里亚克蒙 Hermolycus 海尔摩律科斯 Haliarchus 哈里阿尔科司 Hermophantus 海尔摩庞托司 Halicarnassus 哈利卡尔那索斯 Hermopolis 海尔摩波里斯 Halys 哈律司 Hermotimus 海尔摩提莫斯 Harmamithres 哈尔玛米特雷斯 Hermotybies 海尔摩吐比埃司 Harmatides 哈尔玛提戴斯 Hermus 海尔谟斯 Harmocydes 哈尔摩戴斯 Herodotus 希罗多德 Harmodius 哈尔莫狄欧斯 Herophantus 海罗庞托司 Harpagus 哈尔帕哥斯 Herpys 海尔披斯 Hebrus 海布罗斯 Hesiod 赫西奥德 Hecataeus 海卡泰欧斯 Hesipaea 海西佩阿 Hector 海克托尔 Hestia 希司提亚 Hegesandrus 海该桑德罗斯 Hieron 希耶隆 Hegesicles 海该西克列斯 Hieronymus 谢洛尼莫斯 Hegesilaus 海吉西拉欧斯 Himera 喜美拉 Hegesipyle 海该西佩列 Hipparchus 希帕尔科斯 Hegesistratus 海该西斯特拉托斯 Hippias 希庇亚斯 Hegetorides 海该托里戴斯 Hippoclides 希波克里代斯 Hegias 海吉亚斯 Hippoclus 希波克洛司 Helen 海伦 Hippocoon 希波库昂 Helice 赫利凯 Hippocrates 希波克拉戴斯 Heliopolis 黑里欧波里斯 Hippocratides 希波克拉提戴斯 Hellas 希拉斯 Hippolaus 希波列欧(岬) Helle 海列 Hippolochus 希波洛科斯 Hellenion 海列尼昂 Hippomachus 昔波玛科斯 Hellenodicae 海列诺迪卡伊 Hipponicus 希波尼柯斯 Hellespont 海列斯彭特 Histiaea 希斯提阿伊亚 Helots 希劳特 Histiaeotis 希斯提阿伊欧提斯 Hephaestia 海帕依司提亚 Histiaeus 希司提埃伊欧斯 Homer 荷马 Hoples 荷普列司 Hyacinthia 叙阿琴提亚 Hyampea 叙安佩亚 Hyampolis 叙安波里司 Hyatae 叙阿塔伊 Hybla 叙布拉 Hydarnes 叙达尔涅斯 Hydrea 叙德列亚 Hyele 叙埃雷 Hylaea 叙莱亚 Hylleis 叙列依斯 Hyllus 叙洛斯 Hymaees 叙玛伊埃司 Hymettus 叙美托斯 Hypachaei 叙帕凯奥伊 Hypacyris 叙帕库里司 Hypanis 叙帕尼司 Hyperanthes 叙佩兰铁司 Hyperboche 叙佩罗凯 Byreanians 叙尔卡尼亚人 Hyris 叙尔吉司 Hyria 叙里阿 Hyroeades 叙洛伊阿戴斯 Hysiae 叙喜阿伊 Hysseldomus 叙塞尔多莫司 Hystanes 叙司塔涅斯 Hystaspes 叙司塔司佩斯 I Is 伊斯 Isagoras 伊撒哥拉司 Iacchus 雅科斯 Ischenous 伊司凯诺斯 Iadmon 雅德蒙 Isis 伊西司 Ialysus 雅律索斯 Ismarid lake 伊兹玛里司湖 Iamidae 雅米达伊 Ismenia 伊兹美尼亚 Iapygia 雅庇吉亚 Issedednes 伊赛多涅斯人 Iardanus 雅尔达诺斯 Isthmus Of CorinthIason 雅孙科林斯地峡 Iatragouas 雅特拉哥拉司 Ister 伊斯特 Ibanollis 伊巴诺里司 Istria 伊司脱里亚 Iberia 伊伯利亚 Italia 意大利 Itanus 伊塔诺司 Ithanmitres 伊塔米特列斯 Ithome 伊托美 Iyrcae 玉尔卡依人 L Leonidas 列欧尼达司 Leontiades 列昂提亚戴斯 Leontini 列昂提诺伊 Leoprepes 列欧普列佩斯 Lepreum 列普勒昂 Lerisae 雷里撒伊 Labda 拉布达 Leros 列罗司 Labdacus 拉布达科司 Lesbos 列斯波司 Labraunda 扰布劳昂达 Leto 列托 Labynetus 拉比奈托斯 Lencadia 列乌卡地亚 Lacedaemon 拉凯戴孟 LeuceActe 列乌凯 -呵克铁 Lacmon 拉克蒙 Leucon 列乌康 Laconia 拉科尼亚 Leutychides 列乌杜奇戴斯 Lacrines 拉克利涅斯 Libya 利比亚 Lade 拉戴 Lichas 里卡司 Ladice 拉狄凯 Licurgus 里库尔哥斯 Laius 扎伊欧司 Lide 里戴 Lampito 拉姆披多 Ligyes 里巨埃斯人 Lampoh 兰彭 Limeneium 里美奈昂 Lamponium 拉姆披尼昂 Lindus 林多斯 Lampsacus 拉姆普撒科斯 Lipaxus 里帕克索斯 Laodamas 拉欧达玛可 Lipoxais 里波克赛司 Laodice 拉奥迪凯 Lipsydrium 里普叙德里昂 Laphanes 拉帕涅斯 Lisae 里赛 Lapithae 拉披塔依 Lisus 利索司 Larisss 拉里撒 Locrians 罗克里斯人 Lasonii 拉索尼欧伊人 Lotophagi 洛托帕哥伊人 Lasus 扰索司 Loxias 洛克西亚司 Laurium 拉乌利昂 Lycaretus 律卡列托司 Laus 拉欧斯 Lycians 吕寄亚人 Leagrus 列阿格罗斯 Lycidas 吕寄达斯 Lebadea 列巴狄亚 Lycomedes 吕科美戴斯 Lebaea 列拜亚 Lycopas 吕科帕司 Lebedos 列别多斯 Lycophron 吕柯普隆 Lectum 莱克顿 Lycurgus 吕库尔戈斯 Leleges 列列该斯 Lycus 吕科斯 Lemnos 列姆诺斯 Lydians 吕底亚人 Leobotes 列欧波铁司 Lydias 吕第亚斯 Leocedes 列奥凯代斯 Lydus 吕多斯 Leon 列昂 Lygdamis 吕戈达米斯 Lynceus 律恩凯乌斯 Lysagoras 吕撒哥拉斯 Lysanias 吕撒尼亚斯 Lysicles 吕西克列斯 Lysimachus 吕喜玛科斯 Lysistratus 吕西司特拉托斯 M Mardontes 玛尔东铁司 Mardos 玛尔多斯 Marea 玛列阿 Mares 玛列斯 Mariandyni 玛利安杜尼亚人 Maris 玛里斯 Maron 玛隆 Maronea 玛罗涅亚 Macae 玛卡伊人 Marsyas 玛尔叙亚斯 Macedonisns 马其顿人 Mascames 玛司卡美斯 Macedonia 马其顿 Masistes 玛西司铁斯 Machlyes 玛科律埃司人 Masistius 玛西司提欧斯 Macistius 玛奇司提欧斯 Maspii 玛斯庇欧伊人 Macistus 玛启司托司 Massages 玛撒该斯 Macrones 玛克罗涅斯 Massagitae 玛撒该塔伊人 Mactorium 玛克托利昂 Massalia 玛撒里亚 Madyes 玛杜阿斯 Matieni 玛提耶涅人 Madytus 玛杜托斯 Matten 玛顿 Moeetians 麦奥塔伊人 Mausolus 玛乌索洛司 Moeander 迈安德罗司 Maxyes 玛克叙埃司人 Moeandrius 迈安乡里欧司 Mazares 玛扎列斯 Moeotis 麦奥提斯 Mecisteus 美奇司铁乌司 Magdolus 玛格多洛斯 Mecyberna 美库倍尔纳 Magi 玛哥斯僧(即玛果 Medea 美地亚伊人) Medians 美地亚人 Magnesia 玛格涅希亚 Megabates 美伽巴铁斯 Malea 玛列亚 Megabazus 美伽巴佐斯 Malene 玛列涅 Megacles 美伽克列斯 Males 玛列士 Megacreon 美伽克列昂 Malis 玛里司 Megadostes 美伽多司铁斯 Mandane 芒达妮 Megapanus 美伽帕诺斯 Mandrocles 芒德罗克列斯 Megara 美伽拉 Manes 玛涅斯 Megasidrus 美伽西多罗斯 Mantines 曼提漫亚 Megistias 美吉司提亚斯 Mantyes 曼图埃司 Meionians 美伊昂人 Maraphias 玛拉披司人 Melampus 美拉姆波司 Maraphii 玛拉普伊欧伊人 Milampygus 美拉姆披哥斯 Marathon 马拉松 Melanchlaini 美兰克拉伊诺伊人 Mardi 玛尔多伊人 Melanippus 美兰尼波司 Mardonius 玛尔多纽斯 Melanthius 美兰提欧斯 Melanthus 美兰托斯 Molossians 莫洛西亚人 Meles 美雷斯 Molpbegoras 莫尔帕戈拉司 Melians 玛里司人 Mlomemphis 莫美姆披司 Meliboea 梅里波伊亚 Mophi 摩披 Melissa 梅里莎 Moschi 莫司科伊人 Hembliarus 美姆布里阿洛司 Mossynoeci 莫叙诺依科伊人 Memnon 美姆农 Munychia 穆尼寄亚 Memphis 孟斐斯 Murychides 穆里奇戴斯 Meanres 美那列斯 Musaeus 穆赛欧斯 Mende 门戴 Mycale 米卡列 Mendes 孟迭司 Mycenaeans 迈锡尼人 Menelaus 美涅拉欧司 Mycerinus 美凯里诺斯 Menius 美尼欧斯 Myci 米科伊人 Merbalus 美尔巴罗斯 Hyconus 米科诺斯 Mermnadae 美尔姆纳达伊 Myecphorite 米埃克波里司 Meroe 美洛埃 Mygdonia 米哥多尼亚 Mesambria 美撒姆布里亚 Mylasa 美拉撒 Messapians 麦撒披亚人 Mlylitta 米利塔 Messene 麦撒纳 Myndus 孟多司 Messenia 美塞尼正 Myrcinus 米尔启诺司 Metapontium 美塔彭提昂 Myriandric gulf 米利安多罗斯湾 Methymna 美图姆那 Myrins 米利纳 Metiochus 美提欧科司 Myrmex 米尔美克司 Metrodorus 美特洛多罗司 Myron 米隆 Micythus 米库托司 Myrsilus 密尔昔洛斯 Midas 米达斯 Myrsus 密尔索斯 Miletus 米利都 Mys 米司 Milon 米隆 Mysia 美西亚 Miltiades 米尔提亚戴斯 Mysus 缪索斯 Milyae 米吕阿伊人 Mytilene 米提列奈 Milyas 米律阿斯 Myus 米欧司 Min 米恩 Minoa 米诺阿 Minos 米诺斯 Minyae 米尼埃伊 Mitra 米特拉 Mitradates 米特拉达铁斯 Mitrobates 光特洛巴铁司 Moeris 莫尹利斯 Molois 莫罗埃司 Neapolis 涅阿波里司 N Naparis 纳帕里司 Nasamones 纳撒摩涅司人 Natho 那托 Naucratis 纳乌克拉提斯 Nauplia 纳乌普利亚 Naustrophus 纳乌斯特洛波司 Naxos 纳克索斯 Necos 涅科斯 Nelidae 涅列达伊 Neocles 尼奥克列斯 Neon 尼昂 Neon Teichos 涅翁·提科斯 Nereids 涅列伊戴斯 Nereus 涅列欧司 Nesaeanhorse 涅赛伊阿马 Eesaeon 涅赛昂 Nestor 涅司托尔 Nestus 涅司托斯 Neuris 涅乌里司人 Nicandra 尼坎德拉 Nicandrus 尼坎多罗斯 Nicodromus 尼科德罗莫忻 Nicolaus 尼柯拉欧斯 Ni1e 尼罗河 Nileus 涅列欧斯 Ninus 尼诺斯 Nipsaei 尼普赛欧伊 Nisaes 尼赛亚 Nisyrus 尼叙洛斯 Nitetis 尼太提司 Nitocris 尼托克里司 Noes 诺埃斯 Nonacris 挪纳克利斯 Nothon 诺同 Notium 诺提昂 Kudium 努迪昂 Nymphodorus 尼姆波多洛斯 Nysa 尼撒 O Onomacritus 奥诺玛克利托斯 Ocytus 欧库托司 Odomanti 欧多漫托尹人 Odrysae 欧德律赛 Odyssey 奥德赛 Oea 欧伊亚 Oebares 欧伊巴雷司 Oedipus 欧伊狄波司 Oenoe 欧伊诺耶 Oenone 欧伊诺涅 Oenotria 欧伊诺特里亚 Oenussae 欧伊努赛 Oeobazus 欧约巴佐斯 Oeolycus 欧约律科司 Oeroe 欧埃洛耶 Oeta 欧伊铁 Oiorpata 欧约尔帕塔 Olbiopolitae 欧尔比亚市民 Olpn 奥伦 Olenus 欧列诺斯 Oliatus 欧里亚托司 Olophyxus 欧洛披克索斯 Olorus 欧罗洛司 Olympia 奥林匹亚 Olympiodorus 欧休匹奥多洛斯 Olympus 奥林波斯 Olynthus 欧伦托斯 Ombria 翁布里亚 Ombrici 翁布里柯伊人 Oneatae 欧涅阿塔伊 Onesilus 欧涅西洛司 Onetes 欧涅铁斯 Onochonus 欧诺柯挪斯 Onomastus 奥诺玛司托斯 Oarzus 欧阿里佐斯 Onuphite 欧努披司 Oarus 欧阿洛司 Ophryneum 欧普里涅昂 Oasis 欧阿西司 Opis 欧匹斯 Oaxus 欧阿克索司 Opoea 欧波伊亚 Oceanus 欧凯阿诺斯 Orbelus 欧尔倍洛司 Octamasades 欧克塔玛撒戴司 Orchomenus 欧尔科美诺斯 Ordessus 欧尔戴索司 Orestes 欧列断铁斯 Oresthieum 欧列斯提欧姆 Orethyia 欧列图娅 Orgeus 奥尔盖乌司 Oricnm 欧里科姆 Oricus 欧里科司 Orithyia 欧列图娅 Orneatae 奥尔涅阿塔伊人 Oroestes 欧洛伊铁司 Ouomedon 欧洛美东 Oropus 奥洛波斯 Orotalt 欧洛塔尔特 Orsiphantus 欧尔喜庞托司 Orthocorybantians 欧尔托科律般提欧 Orthosia 欧尔托西亚 Osiris 奥西里斯 Ossa 欧萨 Otanes 欧塔涅斯 Otaspes 欧塔司佩斯 Othryades 欧特律阿戴斯 Othrys 欧特律司 Ozolae 欧佐拉伊 P Panormus 帕诺尔摩斯 Pantagnotus 庞塔格诺托司 Pantaleon 庞塔莱昂 Pantares 潘塔列斯 Panthialaei 潘提亚莱欧伊人 Panticapes 庞提卡佩司 Pantimathi 潘提玛托伊人 Pantites 潘提铁斯 Papaeus 帕帕伊欧斯 Pallene 帕列涅 Pamisus 帕米索斯 Pammon 帕姆蒙 Pamphyli 帕姆庇洛伊人 Pamphylia 帕姆庇利亚 Pan 潘恩 Panaetius 帕那伊提乌斯 Pancratiun 庞克拉提昂 Pandion 潘迪昂 Pangaeum 庞伽伊昂 Panionia 帕尼欧尼亚 Panionium 帕尼欧尼翁 Panionius 帕尼欧纽斯 panites 帕尼铁司 Panopeus 帕诺佩司伊 Paphlagonians 帕普拉哥尼亚人 Paphos 帕波斯 pactolus 帕克托罗司 Papremis 帕普雷米斯 pactya 帕克杜耶 Paraebabes 帕拉依巴铁司 paptyee 帕克杜耶斯 Paralatae 帕辣拉泰伊 padaei 帕达依欧伊 Parapotamii 帕拉波塔米欧伊人 paeania 派阿尼亚 Paretaceni 帕列塔凯奈 人 paeonia 派欧尼亚 Paricanii 帕利卡尼欧伊人 Paeoplae 帕伊欧普拉伊人 Paris 帕理司 Paesus 帕依索司 Parium 帕里昂 Paeti 帕依托伊人 Parmys 帕尔米司 Pasus 帕伊欧斯 Parnassus 帕尔那索斯 Pagasae 帕伽撒依 Paroreatae 帕洛列阿塔伊人 Palees 帕列人 Parthenium 帕尔铁尼昂 Palestine 巴勒斯坦 Parthenius 帕尔特尼欧斯 pallas 帕拉司 Parthians 帕尔提亚人 Parus 帕洛司 Perses 培尔谢斯 Pasargadae 帕撒尔伽达人 Perseus 培尔赛欧斯 Pataecus 帕塔伊科斯 Persians 波斯人 Pataici 帕塔依科伊人 Petra 佩特拉 Patara 帕塔拉 Phaedyme 帕伊杜美 Patarbemis 帕塔尔目米司 Phaenippus 帕埃尼波斯 Patiramphes 帕提位姆培司 Phagres 帕格列斯 Patizeithes 帕提载铁司 Phalerum 帕列隆 Patraes 帕特列斯 Phanagoras 帕纳戈拉司 Patumus 帕托莫司 Phanes 帕涅司 Pausanias 帕乌撒尼亚斯 Pharandates 帕兰达铁斯 Pausicae 帕乌西卡伊人 Pharbaithite 帕尔巴伊托司 Pausiris 帕乌西里司 Pharnaces 帕尔郡凯斯 Pedasa 佩达撒 Pharnaspes 帕尔那斯佩斯 pedasus 佩达索所 Pharnazathres 帕尔纳扎特列所 Pedieis 佩迪埃司 Pharnuches 帕尔努凯斯 pelasgi 佩拉司吉人 Phaselis 帕赛利斯 Pelasgia 佩拉司吉亚 Pbasis 帕希斯 Peleus 佩列欧司 Phayllus 帕乌洛斯 pelion 佩里洪 Phegeus 佩该乌斯 pella 培拉 Pheneus 培涅俄斯 pellene 佩列涅 Pherendates 培伦达铁斯 Peloponnesus 伯罗奔尼撒 Pheretime 培列提美 Felope 佩洛普司 Pheros 培罗斯 pelusium 佩鲁希昂 Phidippides 披迪披戴斯 Penelope 佩奈洛佩 Phidon 庇东 Peneus 佩涅欧司 Phigalea 披伽列亚 Penthylus 潘图洛斯 Philaeus 披莱欧司 Percalus 培尔卡洛斯 Philagrus 披拉格罗斯 Percote 佩尔柯铁 Philaon 披拉昂 Ferdiccas 培尔狄卡斯 Philes 披列司 Pergamos 培尔伽莫斯 Philippus 披力波司 Perialla 培莉亚拉 Philistus 披利斩图斯 periander 培利安多洛斯 Philitis 皮里提斯 Pericles 伯里克利斩 Philocyon 披洛库昂 Perilaus 培利拉欧斯 Philocyprus 披罗库普洛司 Perinthus 佩林托斯 Phla 普拉 Perioeci 佩里欧伊科司 Phlegra 普列格拉 Perpherees 佩尔佩列埃斯 Phlius 普里欧斯 Perrhaebi 佩莱比亚人 Phocaea 波凯亚 Phocis 波奇司 Platea 普拉铁阿 Phoebus 波伊勃司 Pleistarchus 普列司塔尔科期 phoenicinas 腓尼基人 Pleistorus 省雷司陶洛斯 Phoenix 培尼克司 Plinthinetebay 普林提涅湾 Phormus 波尔莫司 Plynus 普律诺司 Phraortes 普拉欧尔铁斯 Poeciles 波依启列司 Phratagune 普拉塔古涅 Pogon 波贡 PhRiconian 普里科尼斯 Poliades 波里亚戮斯 Phrixae 普利克撒伊 Polias 波里阿司 Phrixus 普利克索斯 Polichne 波里克涅 Phronime 普洛尼玛 Polyas 波里亚斯 Phrygia 普里吉亚 Polybus 波律包司 Phrynichus 普律科司 Polycrates 波律克拉铁斯 Phrynon 普律农 Polycritus 波律克利托斯 Phthiotis 普提奥梯斯 Polydemca 波律达姆娜 Phthius 普提奥斯 Polydectes 波律戴克铁斯 Phya 佩阿 Polydorus 波律多洛司 Phylacus 披拉科斯 Polymnestus 波律姆涅司托司 Phyllis 披利斯 Polynices 波律涅凯斯 Phytho 佩脱 Pontus 彭托斯 Pieria 披埃里亚 Porata 波扯塔 Pjgres 披格列斯 Posideion 波西迪昂 Pilorus 披罗洛斯 Poseidon 波赛东 Pindar 品达洛司 Posidonia 波西多尼亚 Pindus 品多斯 posidonius 波西多纽斯 Piraeus 披莱乌斯 Potidaea 波提戴 Pirrene 佩列涅 Praesus 普拉伊索斯 Piromis 披罗米司 Prasiadlake 普位西阿司湖 Pitus 佩洛斯 Praxilaug 普拉克西拉欧斯 Pisa 披萨 Prexaspes 普列克撒司佩斯 Pisidian 披西达伊人 Prexinus 普列克西诺斯 Pisistratidae 佩西司特拉提达伊 Priam 普利亚莫斯 Pisistratus 佩西司特拉托斯 Priene 普里耶涅 Pistyrus 披司图洛斯 Prinetades 省里涅塔达司 Putana 庇塔涅 Procles 普罗克列斯 Pithagoras 毕达哥拉斯 Proconnesus 普洛孔涅索斯 Pittacus 披塔柯斯 Promeneia 普洛美涅亚 Pixodarus 披克索达洛司 Prometheus 普洛美修斯 Placia 普拉启亚 Pronaee 普洛奈亚 Plataeae 音拉塔伊阿 Propontis 普洛彭提斯 Prosopitis 普洛索披提斯 Protisilaus 普洛铁西拉欧斯 Proteus 普洛铁乌斯 Protothyes 普洛托杜阿斯 Prytanis 普律塔尼斯 Psammenitus 普撒美尼托斯 Psammetichus 普撒美提科斯 Psammis 普撒米司 Psylli 普叙洛伊人 Psyttalea 普叙塔列阿 Pteria 普铁里亚 Ptoan Apollo 普托司·阿波罗 Ptoum 普托昂 ylae 披莱 Pylagori 披拉戈拉斯 Pylos 披洛斯 Pyrene 披列涅 Pyretus 披列托司 Pyrgos 披尔哥斯 Pythagoras 毕达哥扯斯 Pytheas 披铁阿斯 Pythermos 佩铁尔谟斯 Pythia 佩提亚 Pythius 披提欧斯 Pythogenes 披托盖涅斯 R Rbampsinitns 拉姆普西尼托司 Rhegium 列吉昂 Rhenaea 列那伊亚 Rbodes 罗德斯 Rhodope 洛多佩 Rhodopis 罗德庇司 Rhoecus 罗伊科司 Rhoetium 洛伊提昂 Rhypes 律佩斯 S Scione 司奇欧涅 sattagydae 撒塔巨达伊人 Saulius 撒乌里欧斯 Sauromatae 撒乌洛玛泰伊人 Scaeus 斯卡伊欧斯 Scamander 司卡曼德罗斯 Scamandronymus 司卡芒德洛尼莫司 ScapteHyle 斯卡普铁·叙列 Sciathos 斯奇亚托斯 Scidrus 司奇多洛斯 Sacae 撒卡依人 Sadyattes 萨杜阿铁斯 Sagartii 撒伽尔提欧伊人 Sais 撒伊司 Salamis 撒拉米司 Sale 撒列 Salmoxis 撒尔莫克西司 Salmydessus 撒尔米戴索司 Samius 萨米欧司 Samos 萨摩司 Samothrace 萨摩特拉开 Sanancharibus 撤那卡里波司 Sandanis 桑达尼斯 P Sandoces 桑多开斯 Sane 撒涅 Sapaei 撒帕依欧伊人 Sappho 莎波 Sarangae 萨朗伽伊 Sardanapallus 撒尔丹那帕洛司 Sardinia 萨地尼亚 Sardis 撒尔迪斯 Sardo 萨尔多 Sarpedon 撒尔佩东 Sarte 撒尔铁 saspires 撒司配列斯 Sataspes 撒塔司佩斯 Satrae 撒妥拉伊人 Sciton 斯奇同 Sabacos 撒巴科斯 Scolopois 斯科洛波伊斯 Sabyllus 撒必洛斩 Scolus 司科洛斯 Scopadae 司科帕达伊 Siromus 西罗莫斯 Scopasis 斯科帕西司 Sisamnes 西撒姆涅斯 Scylace 斯奇拉凯 Sisimaces 昔西玛凯司 Scylax 司库拉克斯 Sitalces 西塔尔凯司 Scyles 司库列斯 Sitbonia 西托尼亚 Scyllias 司苦里亚斯 Siuph 西乌铺 Scyros 司奇洛斯 Smerdis 司美尔迪斯 Scythee 司枯铁斯 Smerdomenes 司美尔多美涅斯 Scythia 斯奇提亚 Smila 司米拉 Sebennyte 赛本努铁斯 Smindyrides 司敏杜里代斯 Selinus 赛里努司 Smyrna 士麦拿 Selymbmria 塞律姆布里亚 Socles 索克列斯 Semele 赛美列 Sogdi 粟格多伊人 Semiramis 谢米拉米司 Soli 索罗伊 Sepias 赛披亚斯 Solois 索洛埃司 Serbonianmarsh 谢尔包尼斯湖 Solon 梭偷 Seriphus 赛里婆斯 Solymi 索律摩伊人 Sermyle 谢尔米列 Sophanes 梭帕涅斯 Serrheum 塞列昂 Sosimenes 索喜美涅斯 Sesostris 塞索斯特里斯 Sostratus 索司特拉托司 Sestos 赛司托斯 Spargapises 斯帕尔伽披赛斯 Sethos 赛托司 Spargapithes 斯帕尔伽佩铁司 Sicania 西卡尼亚 Sporta 斯巴达 Sicas 西卡司 Spercheus 司佩尔凯欧斯 Sicily 西西里 sperthias 司佩尔提亚斯 Sicinnus 西琴诺斯 Sphendalae 司潘达莱斯 Sicyon 希巨昂 Stagirus 司塔吉洛斯 Sidon 西顿 Stenforis 司顿托里司 Sigeum 细该伊昂 Stenyclerus 司铁尼克列洛斯 Sigynnae 昔恭纳伊人 Stesagoras 司铁撒哥拉斯 Silenus 昔列诺斯 Stesenor 斯铁塞诺尔 Simonides 西蒙尼戴斯 Stesilaus 司铁西拉欧斯 Sindi 信多伊人 strattis 司妥拉提斯 Sindus 辛多斯 Strucbetes 斯特路卡铁斯人 Singns 辛哥斯 Stryme 司妥律美 Sinope 西诺佩 Strymon 司妥律蒙 Siphnus 昔普诺斯 Stymphalian lake 司图姆帕洛斯湖 Siriopaeones 西里欧派欧尼亚人 Styreans 司图拉人 Siris 昔利斯 Styx 司图克斯 Siromitres 西洛米待列斯 Sunium 索尼昂 Sits 苏撒 Skyagrus 叙阿格罗斯 Sybaris 叙巴里斯 Syenp 叙埃涅 Syennesis 叙恩涅喜斯 Syleus 叙列乌斯 Syloson 叙罗松 Syme 叙美 Syracnse 西拉为赛 Syrgis 叙尔吉司 Syria 叙利亚 Syrtis 叙尔提斯 T Telesarcbus 铁列撒尔科司 Tplines 铁里涅司 Telliadae 铁里亚达伊 Tellias 铁里阿斯 Tellus 泰洛斯 Telmessos 铁尔美索斯 Telos 铁洛斯 Telys 铁律司 Temenos 铁美诺斯 Temnos 铁姆诺斯 Tempe 铁姆佩 Tenedos 提涅多斯 Tenos 铁诺斯 Teos 提奥斯 Tabalus 塔巴罗斯 Teres 铁列斯 Tabiti 塔比提 Tereus 铁列欧司 Tachompso 塔孔普索 Terillus 铁里洛斯 Taenarum 塔伊那隆 Termera 铁尔美拉 Talaus 塔拉欧司 Terznilae 铁尔米莱 Taltybius 塔尔图比欧斯 Tethronum 铁特洛尼昂 Tanagra 塔那格拉 Tetramnestus 铁特拉姆但司托斯 Tanais 塔纳伊司 Tencrians 铁乌克洛伊人 Tanite 塔尼司 Tencros 铁乌克罗斯 Taras 塔拉斯 Teuthrania 铁乌特拉尼亚 Tarentines 塔兰提诺伊人 Thagimasadas 塔吉玛萨达斯 Targitans 塔尔吉塔欧斯 Thales 泰利士 Tarsus 塔尔提索斯 Thamanaei 塔玛奈欧伊人 Tauchira 塔乌奇拉 Thamasius 塔玛希欧斯 Tauri 陶利卡人 Thannyras 坦努拉司 Taxacis 塔克撒启司 Thasos 塔索斯 Taygetum 塔乌该托斯 Theasides 铁阿西代斯 Tearus 铁阿罗斯 Thebe 铁贝 Teaspis 铁阿司披斯 Thbes 底比斯 Tegea 铁该亚 Thermis 铁米斯 Teispes 铁伊司佩斯 Themiscyra 铁米司库拉 Telamon 铁拉门 Themison 铁米松 Teleboae 铁列波阿伊 Themistocles 铁米司任克列斯 Telecles 铁列克莱司 Theocydes 提欧库戴斯 Teleclus 铁列克洛司 Theodorus 铁奥多洛斯 Telemachus 铁列玛科斯 Tbeomestor 提奥美司托尔 Theophania 铁奥帕尼正 Tigranes 提格拉涅斯 Theopompns 铁欧彭波斯 Tigris 底格里斯 Thera 铁拉 Timagenides 提玛盖尼戴斯 Therambos 铁拉姆波司 Timagoras 提玛戈拉斯 Therapne 铁拉普涅 Timandrus 提曼多洛斯 Theras 铁拉司 Timarete 提玛列捷 Therma 铁尔玛 Timasitheus 提美西铁乌司 Thermondon 铁尔莫东 Timesius 提美西奥斯 Thermonylas 铁尔摩披莱 Timo 悌摩 Theron 铁隆 Timodelnus 悌摩戴谟斯 Thersandrus 铁尔桑德洛斯 Timon 提蒙 Theseus 铁谢欧斯 Timonax 提莫纲克斯 Thesmophoria 铁斯莫波里亚 Timoxenus 悌摩克塞诺斯 Thespia 铁司佩亚 Tiryns 捉律恩司 Thesprotians 铁斯普洛托伊人 Tisamenus 提撒美诺斯 Thessalus 帖撒洛司 Tisandrus 提桑德洛斯 Thessaly 帖撒利亚 Tisias 提细亚斯 Thestes 铁司特斯 Titacus 提塔科斯 Thetis 帖提司 Tithaeus 提泰欧斯 Thmuite 特姆易斯 Tithorea 提托列阿 Thoas 托阿斯 Titormus 提托尔莫斯 Thon 托恩 Tmolns 特莫洛斯 Thonis 托尼司 Tomyris 托米丽司 Thorax 托拉克司 Torone 托罗涅 Thoricus 托利科司 Trashinia 特拉奇尼亚 Thornax 托尔那克司 Trashis 特拉奇司 Thrace 色雷斯 Trapezus 特拉佩佐斯 Thrasybulus 特扰叙布洛斯 Traspies 特拉司披耶司人 Thrasycles 特拉叙克列斯 Trausi 妥劳索伊人 Thrasydeius 特拉叙狄欧斯 Trayns 特拉沃斯 Thrasylans 特拉叙拉欧斯 Triballicplain 特利巴里空原野 Thriasianplain 特里亚平原 Triopium 特里欧庇昂 Thyia 图依亚 Tritaea 特里泰埃斯 Thyni 札尼亚人 Tritantaechmes 特里坦塔伊克美斯 Thyreae 杜列亚 Tritere 特里提司 Thyssagetae 壮撒该塔伊人 Triton 妥里通 Thyssns 杜索司 Troad 特洛阿司 Tiarantus 提阿兰托司 Troezen 特罗伊真 Tibareni 提巴列诺伊人 Trophonins 特洛波尼欧斯 Tibisis 提比西斯 Troy 特洛伊 Tydeus 杜德乌斯 Tymnes 图姆涅斯 Tyndareus 图恩达列乌斯 Tyndaridse 图恩达里达伊 Typhon 杜彭 Ttras 杜拉斯 Tyre 推罗 Tyrodiza 图洛迪札 Tyrsenus 第勒赛诺斯 Tyrrhenians 第勒塞尼亚人 U Uranius 乌拉尼欧斯 Utii 乌提欧伊人 Urania 乌拉尼阿 X Xanthippus 克桑提波司 Xanthus 克桑托斯 Xenagoras 克谢纳戈拉斯 Xerxes 克谢尔克谢斯 Xuthus 克苏托斯 Z Zanynthns 札昆托斯 Zancle 臧克列 Zaueces 撒乌埃肌司人 Zens 宙斯 Zenxidemus 杰乌克西戴莫斯 Zone 佐涅 Zopyrus 佐披洛司 Zoster 佐斯泰尔
希罗多德《历史 》1
《历史》一书是公元前五世纪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ροδο-το ζ,拉 Herodotus,公元前 484—公元前 430/20 年)所撰述的记述公元前六至五世纪波斯帝国和希腊诸城邦之间战争的一部著作。据十世纪的苏达辞书(∑ονδα,拉 sui-das)的介绍,希罗多德出生在小亚细亚乡里斯人的城市哈利卡尔那索斯的一个名门,父亲吕克瑟司,母亲德律欧,还有一个兄弟铁奥多洛斯。他由于反对本城的僭主吕戈达米斯而被迫移居萨摩司岛;在这里他学会了伊奥尼亚方言。后来他从亡命中返回故乡, 赶跑了僭主,但又因同国人不合而再次离乡背井。这之后,他还参加过建立图里伊的殖民活动(公元前 443 年),最后就死在那里。从其他史料和他本人的作品,可以知道他到过许多地方:除小亚细亚诸城市外,还有希腊本土(特别是雅典)、马其顿、埃及、腓尼基、 叙利亚、黑海沿岸、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等地。就当时条件而论,他见闻之广应当说是罕见的,所以后来又有人称他为“旅行家之父”。至于他为什么要走这样多地方,后人根据他的作品作过种种推测。有人说他可能象早期的 埃伦那样,是一个到各地采办货物的行商;有人认为他是想仿照他的前辈海 卡泰欧斯的样子写一部更加翔实的地理作品;还有人认为他到各地去是为了 搜集写作材料,比如,他在雅典就朗诵过自己的作品并得到了异常丰厚的报酬。 苏达辞书没有提他到过雅典的事情,但从《历史》本身并证之以其他资 料,我们知道他不但到过雅典,而且同以伯里克利斯为首的雅典民主派和一 些著名作家(例如著名悲剧诗人索波克列斯)有过交往。他在雅典的时期大 概在公元前 447—443 年间。没有史料说明他为什么到雅典,但从他的作品为 雅典民主派辩护这一点来看,他可能是应邀来到雅典为之宣传并参加他们的 殖民活动的。
希罗多德虽然是小亚细亚的希腊人,又为雅典民主派作过宣传,但他并 不是站在泛希腊爱国主义的立场上来写他的《历史》的。他赞扬的是雅典人, 而不是整个希腊民族;他对波斯人也是公正的,并无肆意诋毁之处,相反, 他承认东方民族具有比希腊更古老,更高的文明。这同后来的希腊人把异族 一概都视为“蛮族”的观点迥然不同。
尽管《历史》记载了不少荒诞无稽的传说,但它仍然有很高史料价值。他的记述有不少 是亲自调查得来的。其中有许多为后世的发掘和研究所证实。 《历史》全书可以明显地分成两部分。前半部只是以希腊波斯战争的历 史为骨架,用它来贯串许多同正文关系不大的传说、故事、地理、人种志方 面的记述等等(其中有关埃及的部分几乎可以独立成书),后半部才开始叙 述战争本身,而插笔叙述退居次要地位。总的看来,不少材料是硬凑到一起 的。苏达辞书说《历史》是作者在萨摩司岛写的,但我们只能理解为他在这 里有过写作活动。从全书内容来看,前半部分的材料显然不是供战争史使用 的,后来作者决定写战争史,才把这部分材料也塞了进去。可以认为,全书 非一时一地写成,甚至他在世时可能未最后定稿,因为后人在此书中发现有 前后不协调之处,而且结尾也显得突然,未能在适当处告一段落。
《历史》传世钞本有十几种,大多是十到十五世纪时的。全书传统分为九卷,每卷各冠以一位缪司女神的名字,因此后世又把它称为《缪司书》。 这种分法大概出自后来编订此书的亚力山大里亚学者之手,未必是原书的本来面貌。 按照传统的分卷法,第一卷在开宗明义之后,首先讲克洛伊索斯对波斯 的进攻作为引起波斯入侵犯希腊的第一个诱因:作者在这里还记述了吕底亚和波斯的情况,特别是居鲁士进行的征服;第二卷主要介绍埃及的情况;第 三卷主要记述刚比西斯和大流士时期的情况,并插入了有关萨摩司的事 情;第四卷介绍了斯奇提亚和利比亚的情况和大流士对它们的进攻;第五卷 主要记述伊奥尼亚起义:第六卷记述马拉松之役;第七卷从克谢尔克谢斯的 出征希腊记述到阿尔铁米西昂和铁尔摩披莱之役;第八卷记述决定性的撒拉 米司一役;第九卷记述普拉塔伊阿和米卡列之役,而以雅典军队攻陷赛司托 斯(公元前 478 年)为结束。 原来使用多里斯方言的希罗多德是用伊奥尼亚方言,也就是荷马的方言 写作他的《历史》的。他和荷马的继承关系十分明显,他使用了不少荷马的 语词和表现手法,因此后人说他的文字有浓厚的荷马味道(Ομηριγψ τατοζ)。在拜占廷的司蒂芳所报 道的希罗多德在图里伊的墓铭上就有:“他是用伊奥尼亚方言写作的历史 学家中最优秀的。”
(一)本书所用原本是牛津古典丛书中修德(C. Hude)编订的《希罗多德:历史》(Herodoti,Historiae;两册,1926 年,第 3 版),同时参考了洛布 希英对照本古典丛书中所用的施泰因(H.Stein)编订本。豪乌(w.w.How)和威 尔斯(J.Wells)二氏为修德本所编的《希罗多德注释》(A Commentary on Herodotus,两册,上册 1912 年牛津版,下册 1928 年牛津订正版)和若干选 本的注释(如 Abicht,waddell 诸氏为第 2 卷所作的注释)。 (二)在翻译时曾参考下面五个全译本: 1.塞成林·汉梅尔 (Seweryn Hammer) 的波兰文译本 (Hero- dot : Dzieje),1954 年版。 2.青木岩的日文译本,两册,上册 1940 年版,下册 1941 年版。 以上两个译本的特点是较新,又都是以修德本为主要依据的。 3.乔治·劳林逊(George Raw linson)的英译本。这是长期以来在英译本 中被认为是一部标准译本,原来分四册,在 1858—1860 年间发表。我所用的 则是经过哥多尔芬(Francis R. B. Godolphin)订正的生译本,收入他编的《希 腊历史学家》(The Greek Historians)的上册(1942 年版)。 4.亨利·凯里(Henry Cary)的英译本,1852 年版。 5.顾德雷(A. D. Godley)的英译本,收入洛布希英对照本古典丛书,四 册:第一册 1946 年修订版,第二册 1950 年修订版,第三册 1950 年版,第四 册 1946 年版(以上版次都指译者个人所用的)。 以上几个全译本或以文采长,或以准确胜,可说是各有千秋,对我都有 很大的帮助,起了集思广益的作用。 (三)译本立足介绍古典名著,不是供专家研究之用,注释以简要为原则,所述历史事件都 是公元前的事,为了简明起见,译注中年份都不再注明“公元前”了。 (四)译名从原文音译,但已经通行的译名即依照约定俗成 的原则不再更动(如雅典、伊索、底比斯、以弗所等)。 原文拉凯戴孟和斯巴达分开使用,所以译文中也分开。(五)书中度量衡单位,保留了音译的原名,只有一个尺字是原文πονζ的意译。书末所附折算表是根据波兰译本的附录改编的。 (六)要目索引主要据日文译本的索引并核对其他有关索引改编而成。排 列方法是按笔画(简化字按简化后的笔画),同笔画的按部首顺序。
第一卷
在这里发表出来的,乃是哈利卡尔那索斯人希罗多德的研究成果,他所 以要把这些研究成果发表出来,是为了保存人类的功业,使之不致由于年深 日久而被人们遣忘,为了使希腊人和异邦人的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 失去它们的光彩,特别是为了把他们发生粉争的原因给记载下来。
(1) 根据有学识的波斯人的说法,最初引起了争端的是腓尼基人。他们 说,以前往在红海(不是今天的红海,这里指波斯湾及具附近的水域)沿岸的这些人,在迁移到我们的海这边来并在这些人现在还居住着的地方定居下来以后,立刻便开始走上远途的航程;他们载运着埃及和亚述的货物,曾在许许多多地方,就中也在阿尔哥斯这样一个地方登陆。 阿尔哥斯在今天通称为希腊的地区中,是在任何方面都优于其他国家的。他们来到阿尔哥斯这里,便陈设出他们的货物来进行交易。到第五、六天,等几乎所有的货物都卖完的时候,又有许多妇女来到海岸这里;其中有国王的一个女儿。他们说她的名字和希腊人的名字一样,叫做伊奥,她的父亲就是国王伊那柯斯。妇女们站在船尾的地方挑选他们最称心的物品,但这时腓尼基人却相互激励着向她们扑过去。大部分的妇女跑开了,伊奥和其他一些妇女却给腓尼基人捉住,放到船上并给带到埃及去了。
(2) 和希腊人的说法不同,根据波斯人的说法,伊奥就是这样地来到了埃 及,而从这件事开始,也就惹下了祸端,他们说,在后来,又有某些希腊人(他们说不出这些希腊人的名字)在腓尼基的推罗登陆并把国王的女儿欧罗已劫了去。在我看来,这些人多半是克里地人。这样一来,他们就报复了先前所受的损害。可是后来,他们说,希腊人又犯下了第二次的不义之行。原来他们(希腊人)乘着一只长船(战船,当时商船是圆形的)到科尔启斯的埃阿城和帕希斯河那里去(指傅说中雅孙和阿尔哥号船员出征);在他们把到那里去应办的事情办完以后,却从那里劫走了当地国王的女儿美地亚。科尔启斯的国王派了一名使者到希腊去,要求赔偿损失并送回公 主,但是希腊人回答说,既然阿尔哥斯的伊奥被劫后,他们都不曾从对方得 到赔偿,故而这次他们也不准备给科尔启斯人任何赔偿了。
(3) 他们还说,后来,临到下面的一代,普利亚莫斯的儿子亚力山大这个 人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就想从希腊给自己强夺一个妻子,因为他深信,希腊 人过去既不曾赔偿,他自己当然同样是不会赔偿的了。因此他便劫走了海偷。 希腊人起先决定把使者派出去,要求送回海偷并赔偿因掠夺而引起的损失。 但是在希腊人提出了这个要求时,对方却提到了美地亚被劫的事情作为口 实;他们提醒希腊人说,希腊人只是要求别人赔偿,而自己却不赔偿别人, 又不在别人要求时把自己劫走的人送还。
(4) 直到现在为止,问题只不过是在于双方相互进行掠夺而已。但是到后 来,波斯人认为希腊人应受到的指责可就大了,因为在他们侵略欧罗巴之先, 希腊人就率领着一支军队入寇亚细亚了。他们说,劫夺妇女,那是一伴坏人 干的勾当,可是事情很明显,如果不是妇女她们自己愿意的话,她们是决不 会硬给劫走的,因此在被劫以后,想处心积虑地进行报复,那却未免愚蠢了, 明白事理的人是丝毫不会对这样的妇女介意的。波斯人说,在希腊人把妇女 拐跑时,他们亚细亚人根本就不把这当作一回事,可是希腊人却仅仅为了拉凯戴孟的一个妇女而纠合了一支大军,侵入亚细亚并打垮了普利亚莫斯的政 权。自此以后,他们就把希腊人看成是自己的仇敌了。原来在波斯人眼里看 来,亚细亚和在这个地方居住的所有异邦民族都是隶属于自己的,但他们认 为欧罗已和希腊民族跟他们却是两回事。
(5) 以上就是波斯人对这一事件的经位的叙述。他们认为希腊人攻略伊里翁(即特洛伊),是他们敌视希腊人的开端。然而在谈到伊奥的事件 的时候,腓尼基人的说法和波斯人的说法不同。他们否认在带她到埃及去的 附候曾使用任何强暴的手段;他们说,伊奥本人在阿尔哥斯便和停泊在那里 的一只船的船主有了来往,而在她发现自己已经怀孕的时候,羞于把这事告 诉自己的父母并害怕给他们发党,便在腓尼墓人离开的时候心甘情愿地随着他们一同乘船走了。以上便是波斯人和腓尼基人的说法。这两种说法中哪一 种说法合乎事实,我不想去论述,下面我却想指出据我本人所知是最初开始 向希腊人闹事的那个人,然后再把我所要叙述的事情继续下去,不管人间的 城邦是大是小,我是要同样地加以叙述的。因为先前强大的城邦,现在它们 有许多都已变得没没无闻了;而在我的时代雄强的城邦,在往昔却又是弱小 的。这二者我所以都要加以论述,是因为我相信,人间的幸福是决不会长久 停留在一个地方的。
(6)吕底亚地方的人、阿律阿敛斯的儿子克洛伊索斯是哈律司河以西所有 各个足族的僭主,这条把叙利亚和帕普拉哥尼亚分隔开来的哈律司河是从南 向北流而最后流入所谓埃岛克谢诺斯(黑海)的。据我们所知道的,这个克洛 伊索斯在异邦人中间是第一个制服了希腊人的人,他迫使某些希腊人向他纳 贡并和另一些希腊人结成联盟。他征服的有亚细亚的伊奥尼亚人、爱奥里斯 人、多里斯人。但是他却和拉凯戴孟人缔结了盟约。直到克洛伊索斯君临的 当时为止,所有的希腊人都是自由的。因为比克洛伊索斯更早地进攻伊奥尼 亚的奇姆美利亚人,他们不是为了征服各个城邦,而只是为了打劫才入寇罢了。
(7) 在海拉克列达伊族手里掌握着的主权转到被称为美尔姆纳达伊族的 克洛伊索斯一家的手里来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一位名字叫做坎道列斯的、 撒尔迪斯的僭主,希腊人称他为密尔昔洛斯。他是海拉克列斯的儿子阿尔凯 峨斯的后裔。海拉克列达伊家的最初的撒尔迪斯国王阿格隆是尼诺斯的儿 子,是阿尔凯峨斯的儿子倍洛斯的孙子;密尔索斯的儿子坎道列斯则是最后的国王。在阿格隆以前,那个地方的国王是阿托斯的儿子吕多斯的后裔。由 于吕多斯这个人的缘故,当地以前被称为美伊昂人的全部民族便获得了吕底 亚人的名称,以海拉克列斯与雅尔达诺斯的一名女奴隶为祖先的海拉克列达 伊族禀承神意从他们那里取得主权并保持了它。他们父子相承,从阿格隆到 密尔索斯的儿子炊道列斯共统治了二十二代,计五百零五年。
(8) 但是,这个坎道列斯宠爱上了自己的妻子,他把她宠爱到这样的程 度,以致认为她比世界上任何妇女都要美丽得多。在他的侍卫当中有他特别宠信的一个人,这就是达斯库洛斯的儿子巨吉斯。坎道列斯把所有最机密的事情都向这个人讲。既然他对于自己妻子的美丽深信不疑,因此他就常常向这个巨吉斯拚命赞美自己妻子的美丽。在这以后不久的时候,终于有一天,命中注定要遭到不幸的坎道列斯向巨吉斯这样说:“巨吉斯,我看我单是向你说我的妻子美丽,那你是不会相信的(人们总不会象相信眼睛那样地相信耳 朵的)。你想个什么办法来看看她裸体时的样子罢”。巨吉斯听到这话便大声地叫了起来,他说:“主公,您要我看裸体时候的女主人么?您说的这话是多么荒唐啊。您知道,如果一个妇女脱掉衣服,那也就是把她应有的羞耻之心一齐脱掉了。过去我们的父祖们已经十分贸明地告诉了我们哪些是应当做 的,哪些是不应当做的,而我们必须老老实实地学习古人的这些教诲。这里面有一句老话说,每个人都只应当管他自己的事情。我承认您的妻子是举世 无双的丽入。只是我恳求您,不要叫我做这种越轨的事情”。
(9) 巨吉斯这样说,是打算拒绝国王的建议,因为他心里害怕自己会国此而招来什么可怕的后果。然而国王却回答他说:“别害怕,巨吉斯,不要疑 心我说这话是打算试探你的忠诚,也不要害怕你的女主人会把什么危害加到你的身上。要知道,我会把这件事安排得要她根本不知道你曾经看见过她。 我叫你站在我们卧室的敝开的门的后面,当我进来睡党的时候,她是会跟着 进来的;在入口附近的地方有一把椅子,她脱下来的每一件衣服都放在这个 椅子上。这样你就可以逍遥自在地来看她了。等她从椅子走向床而她的背朝 着你的时候,那你就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注意不要被她看见,从门口溜出去 了。”
(10)巨吉斯这时既无法逃避,就只好同意这样做了。于是坎道列斯在夜间要就寝的时候,便把巨吉斯引进了自己的卧室,过了一会儿,他的妃子也跟进来了。她进来之后,就把衣服脱掉放到椅子上面,而巨吉斯就在门后面望着她。而当她到床上去,她的背朝着巨吉斯的时候,他就从房中偷偷地溜 出去了。可是,当他出去的时候,她是看见了他的,于是她立刻猜到了他丈夫所做的是怎么一件事,可是,由于害羞的缘故,她并没有叫了出来,甚至装做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心里却在盘算着对她的丈夫坎道列斯进行报复 了。原来在吕底亚人中间,也就是在几乎所有异邦人中间,在自己裸体的时候被人看到,甚至对于男子来说,都被认为是一种奇耻大辱。
(11) 在那个时候,她一语不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到早晨天刚亮 的时候,她便从自己的仆从当中选出了一些她认为对她最忠诚的人来,对他 们作了部署,然后派人把巨吉斯召到她面前来。巨吉斯做梦也没有想到王妃已经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所以就遵命来见王妃了。因为在这之前,每逢王妃派人召唤巨吉斯来的时候,他都会前来见她。巨吉斯来到的时候,她就 向他说:“巨吉斯,现在有两条道路摆在你跟前,随你选择。或者是你必须把坎道列斯杀死,这样就变成我的丈夫并取得吕底亚的王位,或者是现在就干脆死在这间屋子里。这样你今后就不会再盲从你主公的一切命令。去看那 你不应当看的事情了。你们两个人中间一定要死一个:或者是他死,因为他怂恿你干这样的事情;或者是你死,因为你看见了我的裸体,这样就破坏了 我们的惯例。”巨吉斯听了这些话,一时茫然自失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 出来;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就恳求王妃不要强迫他作一个这样个人为难的选 择。但是当他发现他恳求无效而且他确是有必要明确说出是杀死主公证是被 剔人杀死的时候,他就选择了一条恰自己留活命的道路;于是他便请王妃告诉他:“既然你强迫我违反着自己的意志把我的主公杀死,那末告诉我,你想叫我怎样向他下手呢?”她回答说:“向他下手的地方最好就是他叫你看到我的裸体的那个地方。等他睡着的时候下手吧。”
(12) 当阴谋的一切全都准备停妥,而夜幕又降临下来的时候(巨吉斯看到自己既无法脱身又根本不能逃跑,而是非要把坎道列斯杀死或是他自己被杀死不可),巨吉斯便随着王妃进入了寝室。她把一把匕首交给巨吉斯并把他藏 在同一个门的后面。而过了一会儿,当坎道列斯睡着的时候,巨吉斯便偷偷 地溜出来把坎道列斯杀死了,这样巨吉斯便夺得了坎道列斯的妃子和王国; 大约与巨吉斯同时代的人、帕洛斯的阿尔齐洛科斯在一首抑扬三步格的诗 里,便曾经提到这个人。
(13) 巨吉斯这样便取得了王位,而后来他之所以能够稳稳地统治了全 国,乃是由于戴尔波伊的一次神托。在吕底亚人激愤于他们国王的被杀而拿起了武器之时,巨吉斯一派的人们便和这些吕底亚人达成了一项协定,即如果戴尔波伊的神托宣布他为吕底亚人的国王,他就可以做国王而统治下去,不然的话,王权应当还给海拉克列达伊家。神托的话既然是这样命令的,所以巨吉斯就成为国王了。不过佩提亚(傅达神托的女巫)又说,巨吉 斯的第五代的子孙将要受到海拉克列达伊家的报复。实际上,在这个预言应验之前,不拘是吕底亚人还是他们历代的国王根本就没有把它记在心上。
(14) 这样美尔姆纳达伊家便灭掉了海拉克列达伊家而取得了僭主的地 位;巨吉斯做了国王之后,便向戴尔波伊神殿献纳了不少东西,可以说戴尔 波伊的那些银制的献纳品大部分都是他送来的:在这些银制品以外,他还献 纳了大量的黄金,在这当中特别值得提一提的是那六只黄金的混酒钵。它们 的重量总计有三十塔兰特,并且被放置在科林斯人的宝库①里面。我虽称它为 科林斯人的宝库,但是老实讲,这并不是科林斯人民的宝库,而是埃爱提昂 的儿子奇普赛洛斯的宝库。除去先前戈尔地亚斯的儿子、普里吉亚的国王米 达斯以外,巨吉斯是在我们所知道的异邦人当中第一个向戴尔波伊神殿献纳 礼物的。原来米达斯所献纳的是他经常坐下来进行审判的那个十分精美的宝 座,这个宝座便和巨吉斯所献纳的混酒钵放在同一个地方。于是戴尔波伊人 便按照献纳者的名字而称巨吉斯所献纳的金银器皿为巨伽达斯。在巨吉斯掌 握了国家大权以后,他也立刻向米利都和士麦拿进犯,攻陷了科洛彭城,此后,他虽然统治了三十八年,却再也没有做出什么大事情,因此关于他的事 情我就说到这里了。
(15)下面我要谈的是关于他的儿子和继承人阿尔杜斯的事情。阿尔杜斯 攻占了普里那涅并向米利都进攻。而正当他作撒尔迪斯僭主的时候,给游牧 的斯奇提亚人从家乡的土地驱逐出来的奇姆美利亚人进入了亚细亚,把除了 卫城以外的全部撒尔迪斯拾占领了。
(16)阿尔杜斯在位凡四十九年,继承他的是他的儿子窿杜阿铁斯,窿杜 阿铁斯在位十二年。隆杜阿铁斯死后,继承他的是他的儿子阿律阿铁斯。这 位国王曾和戴奥凯斯的后人库阿克撒列斯与美地亚人作战,把奇姆美利亚人 驱出亚细亚,征服了科洛彭人的殖民地士麦拿并进攻克拉佐美纳伊。但是在 进犯克拉佐美纳伊的时候,他并没有得到他原来所希望得到的东西,而是遭 到了惨重的失败。然而在他统治的期间,他仍然成就了一些颇足以使人注目 的事业,下面我想就这方面谈一下。
(17)既然他继承着自己的父亲对米利都人作战,他便用这样的进攻方式 来对这座城进行围攻。在田地上谷物成熟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大军开进米 利都的土地,进军时有笙管、竖琴和高高低低的音的横笛伴奏着。在进入敌 ① 许多希腊的城邦在戴尔波伊的神殿圣域内都有分配给它们的专门的“宝库”,而他们奉献的东西就保存 在里面。 人领士的时候,他并不捣毁和烧掉田野上的房屋,甚至连门都不打破,而是 让它俩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但是另一方面,他却把这个地方的全部树木和 庄稼铲除得一乾二净,然后便退回自己的国土。由于米利都人是海上的霸主, 因此他的军队纵然把这个地方封锁住也是无济于事的。至于他不破坏他们的 房屋的原因,是为了使当地的居民用这些层屋作为栖身之地以便播种和耕耘 他们的土地;这样每次在他侵略这个地方时,就不致没有可以劫夺的东西了。
(18)用这个办法他对米利都人进行了十一年的战争;在这期间,他使他 们受到了两次惨重的打击;一次是在他们国内里美奈昂地方,另一次则是在 迈安德罗司原野上。在这十一年的六年中间,阿尔杜斯的儿子隆杜阿铁斯还 统治看吕底亚人,而这个第一个燃起了战火的人便对米利都的土地进行了征 伐。在这之后的五年里面,是薩杜阿铁斯的儿子阿律阿敛斯的统治时期,而 正象我前面已经指出的,这个人从自己的父亲那里继承了战争并且拼命地进 行了战争。在这个战争当中,米利都人除了从歧奥斯人那里之外,根本没有 从伊奥尼亚人那里得到任何帮助来减轻战争的负提;歧奥斯人出兵帮助他们 是作为先前他们帮助歧奥斯人的一种回报,因为在歧奥斯人和埃律特莱亚人 作战的时候,米利都人是帮着歧奥斯人的。
(19)在战争的第十二个年头里,由于吕底亚的军队焚烧田地上的谷物而 发生了这样的一埸灾难。在谷物刚刚燃烧起来的时候,就有一阵强风把火焰 吹到了那座被称为阿赛索斯(米利都附近的小镇)的雅典娜的、雅典娜神的神殿上去,于是神殿在 火焰当中给烧光了。当时没有一个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后来,在大军 返回撒尔迪斯之后,阿律阿铁斯跟着就病倒了。他的病一直总是不好,不知 是别人的劝告,还是自己想到的这一点,他派遣使者到戴尔波伊去请示神托, 询问关于他的病情的事情。但是在这些使者到达的时候,佩提亚说,如果他 们不把吕底亚人在米利都烧掉的阿赛索斯的雅典娜神的神殿重建起来,是不 能得到神托的。
(20)我从戴尔波伊人那里所听到的事情就是这些,后面的事情是米利都 人添上去的。奇普赛洛斯的儿子培利安多洛斯是当时米利都的僭主特拉叙布 洛斯的一个极其亲密的朋友,他听到了神托对阿律阿铁斯的回答,便立刻派 出了一名使者把神托舍诉了特拉叙布洛斯,以便要特拉叙布洛斯预先了解情 况,从而可以更好地对当前的事态拟定对策。根据米利都人的说法,事情就 是这样。
(21)阿律阿敛斯这里在听到关于神托的回答的报告时,立刻就派了一名 使者到来利都去,建议在重建这样一座神殿所必需的时期中间,和特拉叙布 洛斯与米利都人缔结一项休战协定。使者向米利都出发了;但这时特拉叙布 洛斯却早已清楚地了解到了全部情况,他心里知道阿律阿铁斯会怎样做,于 是便想出了这样一个计策,他把城内的全部食物,不管是属于他自己的还是 属于私人的都集合到市场上来,并发出命令要米利都人准备在他发出信号 时,所有的人都立刻应当尽情地饮酒狂欢。
(22)特拉叙布洛斯所以要这样做和发出这样命令的原因是这样。他的意 思是希望当撒尔迪斯的使者看到这样多的食物堆积在地上而全市的人们又是 这样地欢乐的时候,他会把这件事报告给阿律阿铁斯。实际上也正和他所希 望的一样。使者亲眼看到了这一切,而在他把吕底亚人的命令傅达给特拉叙布洛斯以后,就回到撒尔迪斯去了。据我所知道的,只有这种情况才引起了 后来的和解。原来阿律阿铁斯本来认为米利都非常缺粮并认为它的人民已经 困苦不堪了,但他当在使者从米利都回来之后听到和他所料想的完全相反的 消息时,不久他便和米利都人缔结了一项条约;由于这项条约,两个国家成 了密友和联盟。阿律阿铁斯在阿赛索斯给雅典娜神不是建造一座,而是两座 神殿,他的病也好了。阿律阿铁斯对特拉叙布洛斯和米利都人所进行的战争 的情况就是这样。
(23)把神托告诉给特拉叙布洛斯的这个培利安多洛斯是奇普赛洛斯的儿 子。培利安多洛斯又是科林斯的僭主。然而根据科林斯人的说法(列斯波司人 的说法也是这样),在他活着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极为离奇的事情。他们说美图 姆那的阿利昂是乘看海豚给带到塔伊那隆来的。阿利昂这个人在当时是个举 世元双的竖琴手,而据我们所知道的,是他第一个创作了狄图拉姆波司歌[祭祀酒神狄奥尼索斯时所唱的颂歌], 给这种歌起了这样的名字,后来并在科林斯传授这种歌。
(24)根据傅说,在培利安多洛斯的宫廷中住了多年的这个阿利昂,计划 渡海到意大利和西西里去;而他在那里发了大财之后,又想回到科林斯来。 他从塔拉斯[即塔连顿]出发时,雇了一艘科林斯人经营的船,因为他最放心的便是科林 斯人。然而这些水手等船行驶到大海上来的时候,就阴谋把阿利昂抛到海里 去并且夺取他的财富。他发党了他们的阴谋,就恳求他们留他一条性命,金 钱则随便由他们处理。但是这些水手并不听他的话,而是要他或者是立刻自杀,如果他还想在陆地上要一个坟墓的话,或者是毫不犹豫地跳到海里去。 进退两难的阿利昂于是请求他们,既然他们已经这样决定,那未就要他们允 许他盛装站在后甲板上,在那里弹唱,并保证唱完之后即行自杀。他们也很 高兴听一听世界上最好的歌手的歌唱,便从船昆退到船的中部去。于是阿利 昂便穿起当行的盛装,拿起了竖琴,站在船尾的地方尽情地歌唱奥尔提欧斯 歌(阿波罗的赞歌——译者)。曲终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全身盛装地投到海里 去了。他们的船于是向科林斯方向行驶。至于阿利昂,则据说有一匹海豚驮 着他,把他带到了塔伊那隆;他在塔伊那隆登岸以后,就从那里穿着乐师的 服装到科林斯去,而在到达之后叙述了他经历的全部事情。但是培利安多洛 斯不信他所说的话,把他监视起来不许他到别的地方去,并留心地等待着水 手们的归来。在水手们到达的时候,他便把他们召到自已这里来,问他们是 否可以告诉他关于阿利昂的任何消息。他们回答说,他很健康地在意大利生 活着,他们把现在过得很好的阿利昂留在塔拉斯了。可是这时阿利昂在他们 的面前出现了,就和他从船上跳下去的时候一摸一样:吓得目瞪口呆而且谎 言又全被识破的这些人再也不能否认自己的罪行了。这就是科林斯人和列斯 波司人所说的故事。而且,在塔伊那隆就有阿利昂的一件不大的献纳品,这 是一个骑着海豚的人的青铜雕像。
(25)吕底亚的阿津阿铁斯结束了对米利都人的战争之后,又把吕底亚统 治了五十七年才死。他在他的一家中,是向戴尔波伊奉献礼物的第二位国王。 他在病愈时所献纳的礼物是一只银制的大混酒钵,下面附着一个锻接的铁托 儿,这是戴炽波伊的全部奉献物当中最值得一看的东西。它是歧奥斯人格劳 柯斯的制品,这是世界上第一个发明了铁的锻接法的人。 。
(26) 阿津阿铁斯死的时候,他的儿子克洛伊索斯继承了王位(约前560年),那一年克洛伊索斯是三十五岁。他最初进攻的希腊人是以弗所人。当他围攻以弗所人的时候,以弗所人在自己的城墙和阿尔铁米司女神神殿之间系上了一根绳 子,这样就把这座城献抬了阿尔铁米司女神:这座神殿和当时被围攻的古城 之间的距离是七斯塔迪昂。他们是最先受到克洛伊索斯攻击的希腊人。后来,在各种不同的托词之下,他又依次向伊奥尼亚人和爱奥里斯人的各个城邦进攻:在他能够做到的时候,他便给对方加上重大的罪名,如果这一点他做不到;便向对方提出某些无足轻重理由作为口实。
(27)这样他就成了亚细亚的一切希腊人的主人并且迫使他们向自己纳 贡:在这之后,他又打算造船来进攻岛上的居民。但是,当着有关造船的一 切都已准备停当的时候,根据某些人的说法是普里耶涅的比亚斯、根据另一 些人的说法是米提列奈的披塔柯斯把这个计划给打消了。因为国王问这个到 撒尔迪斯来的人,在希腊方面有什么动静没有,而这个人便回答说:“国王啊,岛上的居民打算进攻撒尔迪斯来对你作战,因此他们正在雇佣一万名骑 兵”。克洛伊索斯把这个人的话信以为真,于是说:“愿诸神使这些岛民竞 想用骑兵来攻打吕底亚人的儿子们罢”。但是那个人却回答说:“国王啊, 看来您是热心期望能在大陆上拿捕马背上的岛民的,这个想法当然有道理。 然而在岛民们听到您想造船以便攻打他们的时候。您想那些岛民所最期望的 不正是在海上拿捕吕底亚人并在那里为您在大陆上奴役的那些希腊人报仇 吗?”克洛伊索斯对于这样的说法深以为然,认为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于是 就同意他的意见而停止造船并和岛上的伊奥尼亚人成了朋友。
(28)后来,克洛伊索斯逐渐把哈律司河西边的几乎所有民族全都平定 了。继续保有自由的只有奇里启亚人和吕奇亚人,因为全部其他的部落都给 克洛伊索斯征服并成为他的臣民了,这些部落是吕底亚人、普里吉亚人、美 西亚人、玛利安杜尼亚人、卡律倍斯人、帕普拉哥尼亚人、杜尼亚的和比提 尼亚的色雷斯人、卡里亚人、伊奥尼亚人、多里斯人、爱奥里斯人和帕姆庇 利亚人。
(29) 当克洛伊索斯把这些民族征服,并把他们变成和吕底亚人一样的臣 民的时候,当时正好生活在希腊的一切贤者都得以相继来到了富强加日中天 的撒尔迪斯,而其中就有雅典人梭伦。他托词视察外界而离开雅典出游十年, 但实际上他是想避免自己被迫取消他应雅典人之请而为他们制订的任何法 律。原来雅典人发过重誓在十年中间必须遵守梭偷给他们制订的法律,故而 他们是不能任意取消这些法律的。
(30) 由于这样的理由并且为了到外面去视察,棱伦便出发外游;在这期 间,他访问了埃及的阿玛西斯,又到撒尔迪斯访问了克洛伊索斯。在他到达以后,克洛伊索斯便把他当作客人来接待,要他住在自己的宫殿里。在他来后三、四天,克洛伊索斯就命令自己的臣仆领着梭伦参观他的宝库,把那里所有一切伟大的和华美贵重的东西都给他看。在他看完并且非常仔细地核视了这一切之后,克洛伊索斯就趁着这个机会问他道:“雅典的客人啊,我们听到了很多关于您的智慧,关于您为了求知和视察外界而巡游列国的事情。因此我很想向您请教一下,到目前为止在您所遇到的所有的人中间,怎样的人是最幸福的?”他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人间最幸福的人。然而梭伦却正直无私,毫不谄媚地回答他说:“国王啊,我看是雅典的泰洛斯”。听到这话时感到惊讶的克洛伊索斯紧接着插上去问:“到底为什么您认为泰洛斯是最幸而的人呢?”棱伦回答说:“第一,因为泰洛斯的城邦是繁荣的而且他又有出色的孩子,他在世时又看到他的孩子们也都有了孩子, 并且这些孩子也部长大成人了:其次,因为他一生一世享尽了人间的安乐, 却又死得极其光荣。当雅典人在埃列岛西斯和邻国人作战的时候,他前来援助本国人,击溃了敌人并极其英勇地死在疆场之上了。雅典人在他阵亡的地 点给他举行了国葬并给了他很大的荣誉。”
(31) 棱伦列举了关于泰洛斯的幸福的许多情节,这样便促使克洛伊索斯要继续问下去。在他说完之后,克洛伊索斯又问他,除去泰洛斯之外在他看 来谁是是幸福的,心里以为无论怎样自己总会轮到第二位了。梭伦回答说: “克列欧毕斯和比顿,他们都是阿尔哥斯人,他们不但有十分充裕的财富,他们还有这样大的体力,以致他们二人在运动会上都曾得过奖,特别是关于 他们两个人有这样的一个故事:当阿尔哥斯人为希拉女神举行一个盛大的祭 典时,他们的母亲一定要乘牛车到神殿那里去。但那时他们的牛并没有及时 地从田地里给赶回家里来,于是害怕时间赶不上的青年人就把轭驾到自己的 肩头,亲自把母亲乘坐的车拉来了。他们把母亲拉了四十五斯塔迪昂的路程 直到神殿的跟前。全体到神殿来朝拜的人都亲眼看到了他们所做的事情之 后,他们就极其光彩地结束了他们的一生。从他们两个人身上,神也就清楚 地表示出,对一个人来说,死是怎样一件比活着要好的事情。原来阿尔哥斯的男子们围住了这辆车并称赞两个青年人的体力:而阿尔哥斯的妇女则称赞 有幸而生了这样一对好儿子的母亲;母亲对于这件事,以及对于因这件事而 赢得的赞赏也感到十分欢喜,她于是站立在女神的神像面前,请求女神把世 人所能享受到的最高幸福赐给她那曾使她得到巨大光荣的儿子克列欧毕斯和 比顿。她的祈祷终了之后,他们就奉献牺牲和参加圣签,随后,他们便睡在 神殿里面。他们再也没有起来,而是就在这里离开了人世。阿尔哥斯人认为 他们俩是非常优秀的人物,因此就给他们立了像,献纳到戴尔波伊神殿里去”。
(32) 这样,梭伦就把这两个青年人放到幸福的第二位上去了。克洛伊索斯发火了,他说:“雅典的客人啊!为什么您把我的幸福这样不放到眼里, 竟认为它还不如一个普通人?”棱伦这样回答说:“克洛伊索斯啊,你所问的是关于人间的事情的一个问题,可是我却知道神是非常嫉妒的,并且是很喜欢干扰人间的事情的。悠长的一生使人看到和体验到他很不喜欢看到和很不喜欢体验到的许许多多的东西。我看一个人活到七十岁也就算够了。在这七十年中间,若不把闰月计算在内的话,共有两万五千二百天。若是象季节 准时到来那样地每隔一年再加上一个闰月,则在七十年以外,还要有三十五 个这样的月份,这样就得再加上一千○五十天。这样在七十年当中的总的天 数就是两万六千二百五十天了;然而可以说绝对没有一天的事情是会和另一 天的事情完全相同的。这样看来,克洛伊索斯,人间的万事真是完全无法逆 料啊。说到你本人,我认为你极为富有并且是统治着许多人的国王;然而就 你所提的问题来说,只有在我听到你幸福地结束了你的一生的时候,才能够 给你回答。毫无疑问,纵然是豪富的人物,除非是他很幸福地把他的全部巨 大财富一直享受到他临终的时候,他是不能说比仅能维持当日生活的普通人 更幸福的。因为许多最有钱的人并不幸而,而许多只有中等财产的人却是幸 而的。拥有巨大财富的不幸的人只在两方面优于幸福的人:但幸福的人却在 许多方面都超过了前者。有钱的人更有能力来满足他的欲望,也更有能力承 受大灾难的打击。后者当然不能象前者那样地满足自己的欲望并且也经不住 这样的灾难,然而他的幸运却使这些灾难不会临到自己身上,此外,他还会享受到这样的一些幸福:他的身体不会残废,他不会生病,他不会遇祸,有 好孩子,又总是心情愉快的。如果在这一切之外,他又得到善终的话,这便 正是你所要寻求的人,也就是够得上称为幸福的人了,然而这样的人,在他死之前,勿宁应当称他为幸运的人,而不是幸福的人。诚然,很少存人能够 兼备所有这些优点,正仿佛没有一个国家能在自己的国内充分取得它所需要 的一切东西,而是每个国家都有某种东西,却又缺少另一种东西;拥有最多 的东西的国家也就是最好的国家了。同样,没有一个人是十全十美的,他总 是有某种东西却又缺少另一种东西。拥有最多的东西,把它们保持到临终的 那一天,然后又安乐地死去的人,只有那样的人,国王啊,我看才能给他加 上幸福的头街。不管在什么事情上面,我们都必须好好地生意一下它的结尾。 因为神往往不过是叫许多人看到幸福的一个影子,随后便把他们推上了毁灭 的道路”。
(33) 这就是梭伦向克洛伊索斯所讲的一番话,这一番话并未得到国王的 欢心。国王完全不把他放到眼里地送他走了,因为国王认为象这样一个忽视当前的幸福并要他在每件事上等着看收尾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34) 但是,在梭伦走后,克洛伊索斯从神那里受到了一次可怕的惩罚, 神之所以惩罚他,多半就是由于他自祝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不久他就在睡 着时作了一个梦,这个梦确确实实地向他预言,他将要在他儿子身上遇到惨祸。克洛伊索斯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既聋且哑是个天生的残废,另一个儿 子在与他同岁的人们当中,在任何一方面却都要比其他人突出得多。后面这 个儿子的名字叫做阿杜斯。在梦里向克洛伊索斯提起的,就是关于这个儿子 的事情;梦里告诉说他的这个儿子将要被铁制的尖器刺死。等他醒来的时候, 他独自认真地把这个梦思考了一番,就不由得对这个梦感到毛骨悚然了。于 是他首先拾这个儿子娶了个妻子;同时由于这个儿子在先前经常指挥吕底亚 军作战,现在便不叫他担任这样的职务了。一切长枪、投枪和人们在战时使 用的诸般兵器,都从男子居室运了出来而堆放到后房里去,因为他怕挂起来 的这样一件兵器保不定会掉下来刺着他的儿子。
(35) 正在他给自己的儿子张罗着婚事的时候,一个样子看来很惨而且有着血污的双手的人来到了撒尔迪斯。他是一个普里吉亚人,并且是一个王族。 这个人来到克洛伊索斯的往所之后,就请求根据这个国家的习惯给他洗净血 污。克洛伊索斯就给他洗净了。吕底亚人的洗净的仪式是和希腊人的洗净的 仪式差不多的。在按照习惯执行了洗净的仪式以后,他就问这个人是什土地 方来的,是什么人,他说:“这位客人,你是谁,你是从普里吉亚的什么地 方到我这里来请求庇护的?此外,你杀了怎样的男子或是妇女?”这个普里 吉亚人回答说:“国王啊,我是米达斯的儿子戈尔地亚斯的儿子。我的名字 是阿德拉斯托斯。由于我并非出于本心而杀死了我自己的兄弟,我的父亲就 把我赶出了来#剥夺了我的一切,因此现在我就逃到你这里来了。”克洛伊 索斯回答说:“你是我的朋友的儿子,因此现在你是到朋友的家来了。只要 你留在我们这里,任何东西也不会亏侍你的。尽量不要把你的惨遇放到心上 吧,这样你就可以更好地保重你自己了。”
(36) 阿德拉斯托斯就这样地在克洛伊索斯的家里住下来了。正是在这个 时候,在美西亚的欧林波斯山出现了一个大猪怪,这个怪物常常从山里跑出 来破坏美西亚人的田地。美西亚人多次出来想猎取这个怪物,但结果不仅丝 毫不能加害于它,反而总是自己受到损失。终于他们派使节到克洛伊索斯这 里来,向克洛伊索斯说:“国王啊,一个非常鹿大的猪怪出现在我们的国土, 损害了我们的庄稼地。我们虽尽一切力量来捕捉它,但全都失败了。因此我 们请求你让你的儿子,精选的壮丁们和狗跟我们一同回去,以便使我国摆。 脱掉这个怪物”。这就是他们的请求的大意。 但是克洛伊索斯想起了梦中的预言,于是他就回答说:“不要再谈关于 我的儿子的事情了。我不想要他去帮你们的忙。他刚刚结婚,这件事也就足 够他操心的了。但我可以选派一部分吕底亚人并放出我的全部猎犬跟着你们 去,而且我还要命令他们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们把这个野兽从你们的国土上打 跑。”
(37)美西亚人对于他的这个答复是满意的。然而克洛伊索斯的儿子听到 了美西亚人的请求后却进来了,而在克洛伊索斯拒绝要他和美西亚人同去的 时候,他就向他的父亲说:“父王,在先前,对我们来说,最美好和崇高的 事情总不外是征战和狩猎,并在这些事情上面为自己赢得荣誉;现在您却不 许我干这两样事情的任何一种,而您当然又决不会看出我是卑怯或是缺乏活 力的。现在我到市场上去或是从那里回来的时候,我必须带着怎样的面色呢? 市民们以及我的新婚妻子会怎样看我呢?她又会认为她是和怎样的一个丈夫 生活在一起呢?所以汪是叫我去打这个猪怪吧,否则就请您说明理由,为什么您认为我最好是服从您的意旨。”
(38) 于是克洛伊索斯回答说:“儿啊,并不是因为我以为你卑怯或是有 其他什么不相宜的地方才把你留住,而是因为在我睡觉时我作了一个梦,梦 里,在我跟前我看到一个幻象,它警告我说你是会短命的,因为你注定要在 年轻时为铁制的尖器刺死。正是为了这个幻象,我才先赶紧安徘你的婚事, 而现在当然又使我不能把你送出去办这伴事情。我是愿意看守着你的,为的 是不管怎样,在我自己活着的时候我总可以春着你也侥幸地活下来。你哥哥聋了,我已不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因此你就是我仅有的一个儿子了。”
(39) 这个年轻人回答说:“啊,父亲,您在这样一个可怕的梦之后对我 加以注意,我认为是有道理的。如果您弄错了,如果您没有把这个梦圆对, 我想我是应当指出您的错误来的,既然您说这梦预言我将会被铁制的尖器刺 死,可是这猪又有什么手呢?它能够使用什么叫您害怕的铁制尖器呢?倘若 梦里说我会被野兽的牙或是什么类似的东西刺死的话,那您不叫我去办这件 事是完全有道理的。然而这里说的是一支铁枪。何况现在我们又不是向人, 而是向野兽作战。所以我求您还是让我和他们一同去罢”。
(40) 克洛伊索斯说:“儿啊,你对于梦的判断我看是有些道理的。既然 你的解释比我的更要好,现在我就相信你的话,我改变了我的主意,准许你 和他们去打猎了”。
(41) 既然这样说了,国王就派人把普里吉亚人阿德拉斯托斯找了来,向他说:“阿德拉斯托斯,当你因痛苦不幸的遭遇而感到苦恼的时候,当然, 在这一点上我不是对你有什么责怪,那时我洗净了你,把你接待到我家里来 住,并且任何事情都不难为你。既然我先待你十分亲切,那你也就应该加以 回报,故而请你同意和我的儿子出去打猎以便照料他,注意在道上不要受到 会向你们袭击的那些不逊的匪徒的危害。即使没有给你这样的任务,你的确 仍然有必要到你可以因自己的事业而使自己享名的地方去看一看。这是你从 你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傅统,而且你自己也是非常茁壮的。”
(42) 阿德拉斯托斯回答说:“国王啊,若不是您之所请,我是不会参加 这一次的狩猎的。因为象我这样一个遭遇不幸的人陪伴看他的处于顺境的伙 伴们出去打猎是不适宜的,而且我也无心做这件事情。而且我有许多理由使 我留在这里,但既然您要我去,那我就一定不会使您扫兴(因为我实在是有义 务来回报您的亲切款待的),因此我愿意按您所要求的去做。至于您付托给我 来照料的令郎,请确信我将尽我这个保护者的力量,把他安全地送回来”。
(43)在他向克洛伊索斯作了这样的保证之后,他们就出发了,随他们出 发的是若干精选的壮丁和猎犬。当他们到达欧林波斯山的时候,他们就四下 里搜寻这个野兽;这只怪兽被发现以后,猎士们便排成圆阵,从四面八方用 投枪向它抛去。那时那位客人,就是那位被洗净了杀人的血污并且叫做阿德 拉斯托斯的人也把投枪向猪抛去,但是这支投枪刺到克洛伊索斯的儿子的身 上了。这样,阿杜斯便被铁枪刺死,而梦中的警告也就应验了。于是便有一 个人跑到撒尔迪斯去把这个消息带给克洛伊索斯,他到这里来向国王报告了 战斗的情况和他的儿子所遭受的命运。
(44)听到自己的儿子被刺死,父亲的心已经是乱成一团了,尤其使他更 加痛心的是,刺死他的儿子的人又正是他自己一度为之洗净了系人的血污的 人。在他因惨祸而悲痛之极的时候,他高声呼叫清净之神宙斯的名字,要他 见证他因客人之手而遭到的惨剧。随后他又祈求同一位宙斯神,称他为炉灶 之神和友情之神。他称呼炉灶之神的名字是因为他无意中竟把现在杀死了他 的儿子的入留住在自己的家里;他称呼友情之神的名字是因为被当作自己儿 子的保护人而派出去的客人,结果却被发现是他的最可恨的敌人。
(45)吕底亚人很快地就来了,他们运回了这个年轻人的尸骸,而那个系 人犯便跟在他们后面。他站到尸骸的前面来,向克洛伊索斯表示任凭对方怎 样处置自己,他伸出双手十分恳切地请求克洛伊索斯,说他自己愿意被杀死 在克洛伊索斯的儿子的尸骸之旁,因为他以前的悲惨遭遇已经够他受的了, 现在又加上了新的不幸,那就是使洗净了他的系人的血污的人陷入破灭绝望 的境地,故而他也无法再活下去了。克洛伊索斯听了这话之后,尽管自己所 遭到的不幸使他非常痛苦,却深受成动而对阿德拉斯托斯起了怜悯之心。于 是便回答说:“客人啊,既然你对你自己宣告了死刑,那我便已经从你那里 得到我所需要的充分的赔偿了。而且,除非只能说你无心地干了这样的事情 以外,实际上在我看来还不是你惹下了这个祸。 惹祸的是一位神,他在很久之前便预言要有这样的事发生了”。在此之 后不久,克洛伊案斯便适如其分地埋葬了他的儿子。米达斯的儿子戈尔地亚 斯的儿子阿德拉斯托斯,过去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现在又毁了给他洗净血 污的人,他认为他自己在他所知道的人中间是最不幸的人了,出此当人们散 去而坟墓的四周寂静无人的时候,他便在墓地上自杀了。
(46)死了儿子的克洛伊索斯整整两年都沉浸在非常的悲痛之中,什么事 情也没有做。在这之后,从海外来的一个消息中止了他的悲伤情绪。他听说, 刚比西斯的儿子居鲁士摧毁了库阿克撒列斯的儿子阿司杜阿该斯的霸权,而 且波斯人也一天比一天地强大起来了。这种情况使他专心致志地考虑,他是 否有可能在波斯人的实力还不曾十分强大的时候,想办法阻止他们那日益加 强的力量。在这样的意图之下,他立刻想到希腊和利比亚的神托所那里去试 卜一下。于是他分别向谷方面派遣使者,有的到戴尔波伊,有的到波奇斯的 阿巴伊,有的到多铎那。有一些人到阿姆披亚拉欧斯的神托所,另一些人到 特洛波尼欧薪的神托所,再有一些人则是到米利都的布朗奇达伊家去。克洛 伊索斯派人去问卜的这些神托所都是希腊的神托所。他还派遣了另一些人到 利比亚去向阿蒙神请示。他把这些使节派出去,是要试一下神托到底讲的都 是些什么,而如果他发现神托所回答的是真话,那未他就可以再派人去,请 示他是否可以对波斯人发动一次远征。
(47)被派到各地去试验神托是否灵验的使节们,都得到了如下的指令: 从他们离开撒尔迪斯的那一天起,他们要把日子记住,到第一百天的时候, 他们再去请示神托,问它们吕底亚国王、阿律阿铁斯的儿子克洛伊索斯那时 正在做什么。他们要把神托的回答记下来,然后带回给克洛伊索斯。除去戴 尔波伊的神托之外,任何神托所的回答都没有给人记载下来。而在戴尔波伊, 当吕底亚人刚一走进圣堂向神请示他们奉命询问的问题时,佩提亚就用六步 格的诗回答他们说: 我能数沙,我能测海; 我懂得沉默并了解聋人的意思; 硬壳龟的香味触动了我的心 它和羊羔的肉一同在青铜锅里煮着: 下面铺着青铜,上面盖着青铜。
(48)在佩提亚口述预言的时候,吕底亚人把她的话记了下来,随后就起 程返回撒尔迪斯了。当派住各地的所有其他的使者都带着他们取得的回答返 回的时候,克洛伊索斯便打开他们所记的文卷一一阅读。这些神托完全不能 使他满意。但是他一看到戴尔波伊的神托上面的话,就立刻把它肯定下来, 对它表示满意和信服,他认为戴尔波伊是唯一可靠的神托所,因为只有它才 发现了他实际上做的是什么事情。原来从他的使节出发去请示神托的那时候 起,他就想他做什么事情才是最不可能为任何人所猜到的,于是在他约定的 那一天到来时,他便按照他自己所决定的做了。他拿来一只龟和一只羊羔, 亲手把它们切成碎块,一起放在青铜锅里煮,上面还加上一个也是青铜的盖 子。
(49)从戴尔波伊带回给克洛伊索斯的回答就是这样的。至于到阿姆披亚 拉欧斯的神托所去并且在神殿那里履行了例行仪式的吕底亚人从那里得到了什么回答我就没有办法说了(因为关于这一点,实际上,人们是没有传说过的),人们所知道只是,克洛伊索斯相信他从那里得到的神托也是真实的。
(50)以后,克洛伊索斯便决定举行大规模的奉献以取悦于戴尔波伊的 神。他奉献了各种适于作牺牲的牲畜三千头,又烧掉了堆积如山的包着金银 的卧床,黄金杯和紫色的长袍和内衣。他焚烧这些东西就是为了使神对他更 加眷雇。他还下令给所有的吕底亚人,要他们按照他们自己的财力来向神奉 献。在牺牲奉献式结束的时候,国王熔化了大量黄金,把它铸成金条,每条 长六帕拉斯提,宽三帕拉斯提,高一帕拉斯提。金条的总数是一百十七个, 其中的四条是纯金铸成的,每条的重量备为两个半塔兰特;其余别是金与银 的合金,每条重两个塔兰特。他还下令造一座纯金的狮像,重十塔兰特。当 戴尔波伊神殿被烧掉之时,这个金狮子就从金条上掉了下来(因为它是放在金 条上面的),现在它被火烧掉了三个半塔兰特,剩下的只有六个半塔兰特了。 现在它是放置在科林斯人的宝库里。
(51)在要献纳的这些东西都准备停当以后,克洛伊索斯便把它们送到戴 尔波伊去,与这些东西同时送去的还有下列诸色礼品,金的和银的大混酒钵 各一个,先前在人们进入神殿的时候就可以看到金钵放在人口的右手,银钵 在左手。但这两个钵在失火之陈移开了;重有八个半塔兰特又十二姆那的金 钵,现在藏在克拉佐美纳伊人的宝库里;银钵则是放置在神殿前庭的一个角 落里,它的容量有六百阿姆波列欧斯,我们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在铁奥帕尼亚祭(是戴尔波伊的一个祭日,在这一天里,神象都陈列出来)的日子里,戴尔波伊人就是用这个钵来混酒的。戴尔波伊人说这是萨摩 司人铁奥多洛斯制造的,我认为他们的话是对的,因为我看这个混酒钵确是 出自非凡的匠师之手。克洛伊索斯此外还送了现在在科林斯人的宝库之内的 四只银制酒瓮,还有金的和银的净水瓶各一只,金的净水瓶上面刻着“拉凱 戴孟人奉献”的字样,他们硬说这是他们奉献的礼物,然而他们的这种说法 是不对的,真正的奉献者是克洛伊索斯。这上面的铭文是一个想取悦于拉凯 戴孟人的戴尔波伊人刻上去的。这个人是谁我是知道的,但我还是不必讲他 的名字了。手里有水流出来的那个少年象确是拉凯戴孟人奉献的,然而他们 根本就没有奉献任何一个净水瓶。在这一切的奉献物以外,克洛伊索斯还把 许多没有题辞的不大重要的礼品奉献到戴尔波伊去,其中有一些银制的圆 盘。他还奉献了一座三佩巨斯高的金制妇女象,而根据戴尔波伊人的说法, 这好象是克洛伊案斯的烤面包的女郎的雕象:此外,他把妻子的那些项鍊和 腰带也都献纳了。
(52)上述的一切就是克洛伊索渐丰献到戴尔波伊去的东西。对于他知道 这个人(指后面的阿姆披亚拉欧斯)的勇气和不幸遭遇的阿姆彼亚拉 欧斯(阿尔哥斯的预言者,是一位虽通知自己不能生还,但仍然敢于去作战 的英雄),他奉献了纯金的盾牌和枪头以及枪杆都是黄金制造的长 枪。在我的时代里,二者还都在底比斯地方奉祀伊兹美尼亚的阿波罗的神殿 里。
(53)把这些礼物护送到各个神殿去的使者们得到克洛伊索斯的命令,要 他们请示一下神托,罔克洛伊索斯可以不可以去和波斯人作战,而如果可以 的话,他是否可以找一支同盟军和他一齐出动。因此,在这些人到达目的地 并奉献了礼物之后,便请示神托,说了下面的话:“吕底亚和其他各民族的 国王克洛伊索斯相信这里的神托是世界上唯一真实的神托,而由于你的灵 验,他把你应得的礼物奉纳在你的面前。现在他向你请示,他是否可以对波 斯人作战,如果可以的话,他是否可以要一个同盟者也出兵来帮助他”。这 就是他们请示的话。对于他的回答,两方面神托的说法是相同的,每个神托 都向克洛伊案斯预言说,如果克洛伊索斯进攻波斯人,他就可以灭掉一个大 帝国并且忠告他看一下在希腊人中间谁是最强的,然后就和他们结成同盟。
(54)克洛伊索斯在接到带给他的神托的这些解答以后,真是大喜过望 了,他深信他一定可以摧毁居鲁士的王国,于是他便再一次派人到佩脱去, 在打听到了戴尔波伊的人数之后,便赠给戴尔波伊人每人两斯塔铁尔的黄 金。为了报答,戴尔波伊人把请示神托的优先权、免税权、在祭日中占最优 等席位的特权给予克洛伊索斯和吕底亚人,他们还把如果愿意的话,任何时 候都可以归化戴尔波伊的永久权利给予克洛伊索斯和吕底亚人。
(55)克洛伊索斯把这些礼物送给戴尔波伊人以后,便第三次请示神托; 因为既然他确信神托是可靠的,他就想充分利用它了。他想耍得到回答的问 题是,他的王国的国祚是否长久。佩提亚给他的回答是这样的: 一旦在一匹骡子变成了美地亚国王的时候; 那时你这两腿瘦弱的吕底亚人就要沿着沿岸多石的海尔谟斯河逃跑了; 快快逃跑吧,也不要不好意思做一个卑怯的人物吧。
(56)在克洛伊索斯接到这个回答时,他高兴得无以复加了,因为克洛伊 索斯认为一个骡子是绝对不可能代替他作美地亚国王的,因此他就认为他和 他的后裔是永远也不会丧失主权的。随后他就十分慎重地研究神托要他与之 结盟的那个最强大的希腊民族,而在调查之后便可以看到,希腊城邦中最强 大的,在多利斯族里是拉凯戴孟人而在伊奥尼亚族里则是雅典人。原来这两 个民族从古老的时候起就在希腊占着十分突出的地位了。后者是过去的佩拉 司吉民族,前者是希腊民族;佩拉司吉人从来还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居住地; 但希腊人都是非常富于流动性的。原来在戴岛卡里翁王统治的时代,希腊人 住在称为普提奥梯斯的地方,然而在海偷的儿子多洛斯统治的时代,他们便 移住到欧萨山和奥林波斯山山下一个叫做希斯提阿伊欧提斯的地方去了。他 们被卡德美亚人赶出了希斯提阿伊欧提斯地区以后,就定居在品多斯,称为 玛凯德诺姆人(身量高的人)。从那里再一次迁移到德律欧披 司;而最后又从德律欧披司进入了伯罗奔尼撒,结果他们就变成了多里斯人。
(57)佩拉司吉人所讲的是什么语言我是不能确定的。如果从今天还残留 的佩拉司吉人所讲的语言我们可以提出一个假设来的话,如果从这些佩拉司 吉人可以进行判断的话,则可以说,佩拉司吉人是讲着异邦话的(指希腊语之外的语言)。今天在佩拉司吉人当中有一些人,他们过去曾是今日被 称为多里斯人的邻人(当时住在今日的所谓帖撤里奥提斯地方)而现在则住在 第勒塞尼亚人上方的克列斯顿市;有一些人在先前和雅典人同住过一个时期 并在海列斯彭特建立了普拉启亚和斯奇拉凯两个地方;有一些人则住在其他 那些现在名称虽已改变、但过去实陈上是佩拉司吉人的城市的城市里。果若 任何一个佩拉司吉族都真是这样,而全部佩拉司吉族又都讲同样语言的话, 则属于佩拉司吉族的阿提卡人在他们成为希腊族之后,必定是忘掉了自己的 语言而学习了另一种语言。克列斯顿人所讲的话和他们四周居民的话都不相 同,普拉奇亚人的情况也是这样,可是这两个地方的人所讲的话却是相同的; 从这一点便证明,他们都仍旧保留了他们语言的特点,而他们又把这种特点 带到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来。
(58)然而希腊族自从他们出现以来就一直是使用着同一种语言的。至少 在我来看这一点是十分明显的。在他们起初从佩拉司吉人分出去的时候,他 们的人数是不多的,然而他们却从一个弱小的开端成长扩大成一个各民族的 集合体,这主要是由于佩拉司吉人和其他许多异邦民族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的 椽故。然而,另一方面,我却认为佩拉司吉人是一个异邦的民族,他们在任 何地方也不曾大大地膨胀社。
(59) 但是,克洛伊索斯打听了这两个民族的情况,从而得知其中的阿提卡人(雅典人)由于当时雅典的僭主、希波克拉铁斯的儿子佩西司特拉托斯的 缘故而正在受到压制并被弄得四分五裂。当希波克拉铁斯只是一个普通公尺 的时候,有一次他到奥林匹亚去看比赛,而遇到了一件完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奉献了牺牲之后,附近满装着水和肉的大锅下面没有火就沸腾起来, 直到水溢出了大锅。兰时正在那里并亲眼看到了这一奇迹的拉凯戴孟人奇隆 就忠告希波克拉铁斯说,如果他呸没有结婚,那么就不要把会给他生孩子的 妻子娶到家里来;如果他已经有了一个妻子,那么作为第二个手段,就必须 和她分离,而如果他有的是一个儿子,那么便和这个儿子断绝关系。奇隆的 忠舍根本就没有叫希波克拉铁斯听进去,他不听奇隆的话;不久之后,他就 得了一个儿子,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佩西司特拉托斯。这个佩西司特拉托斯, 在雅典人内部发生由阿尔克美昂的儿子美伽克列斯所领导的海岸派和由阿里 斯托拉伊戴斯的儿子里库尔哥斯所领导的平原派之间的斗争的时候,想出了 一个成为僭主的办法,他乘看这个党派之争的机会纠合了一个第三党。他集 合了一批党员并自称为山地党的领袖以后,便想出了下面的这样一个策略。 他弄伤了他自己和他的骡子,赶着车进了市广场,(扬言)敌人想在他驱车回 乡下的路上把他杀死,而他是刚刚逃脱了敌人的毒手的。他要求民众拨给他 卫兵来保护他;他要他们记起他位去享有的光荣,因为他在先前曾指挥对美 伽拉人的进攻,而那时他曾攻占尼赛亚城,还立下了其他许多的伟大战功。 被他的花言巧语所欺骗的雅典人就给他选出了一队市民作为他的卫兵,佩西 司特拉托斯不使这些卫兵拿枪而使他们拿棍棒,在他到任何地方去的时候他 们都拿着棍棒伴随着他。佩西司特拉托斯便和他们一道发动了政变并占领了 卫城。这样,他便取得了雅典的统治权,他毫不弄乱先前已有的备种官职, 也不改变任何法律。他根据既定的制度治理城邦,他的措施是贤明和巧妙的。
(60)然而不久以后,美伽克列斯一派和里库尔哥斯一派就重新携起手来 把他赶跑了。这样一来,佩西司将拉托斯虽然用上述的办法使自己戍了雅典 的主人,可是他的统治权在这里江没有根深蒂固。他便把它失掉了。在佩西 司特拉托斯被赶跑之后,这两派立刻就再度争吵起来了。美伽克列斯终于对 这一斗争感到不胜其烦,便派了一名使者到佩西司特拉托斯那里去,向对方 表示如果对方愿意娶他的女儿,他便准备使佩西司特拉托斯登上雅典僭主的 宝座。佩西司特拉托斯同意了,于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二人缔结了一项协定。 在这之后,他们便着手研究使佩西司特拉托斯复位的办法而他们在这里所想 出的办法在我看来是历史上最愚蠢的办法(特别是考虑到希腊人从远古的时 候起,便以较大的智慧和远非愚蠢简单而有别于异邦人),何况我们更应记 起,他们所玩弄的这个花样的对象又不是一般希腊人,而是希腊人中间素称 是最聪明伶俐的雅典人。在派阿尼亚这个戴美( 阿提卡的地方单位)里有一个叫做佩阿的妇人,这 个妇人在其他方面可以说是非常标致的,就是身高差三达克杜洛斯就要四佩 巨斯了。他们把这个妇女全付武装起来,并且预先教给她要怎样做才能把她 这个角色扮演得最好,然后就叫她乘上战车到城里去。在她出发以前,曾派 了报信的人到那里去,这些人进城后,便按照给他们的指示宣告了下面的话: “哦,雅典人啊!热烈欢迎佩西司特拉托斯吧,把人间的最高荣誉给予他的 雅典娜神亲自把他带回卫城来了”。他们跑到四面八方去宣告这个消息,这 个消息立刻又傅遍了各个戴美,人们都说雅典娜女神正在把佩西司特拉托斯 带回来。城里的人也深信那个妇人是真正的女神,便向她这个凡人膜拜并且 欢迎了佩西司特拉托斯。
(61)用这样的办法恢复了自己的统治权的佩西司特拉托斯便按照协定娶 了美伽克列斯的女儿为妻。可是,他既已经有了一些长大成人的儿子,而阿尔克美昂的子孙又被认为是受到了咒诅,他便打算在他和新婚的妻子之间不 生子女,因此之故,他便和他的妻子进行并不正常的交合。起初他的妻子没 有把这伴事情告诉别人,但是拉了一个时候以后,不知是否她的母亲问了她 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她把这事情向母亲说了。而她的母亲也自然便把这件事 告诉了她的父亲。美伽克列斯觉得在佩西司特拉托斯的这样一件事上受到了 侮辱而非常激愤,于是在盛怒之下,他立刻便和敌对派言归于好而携起手来。 佩西司特拉托斯知道了对他会有什么举动,他便完全离开了那个地方,来到 埃列特里亚,以便和他的儿子们会商对策。希庇亚斯的意见取得了胜利,这 个意见就是他们要拿回统治权。于是他们便从曾受到他们的某种恩惠的那些城邦收取捐款。他们用这种办法从许多城邦得到了大宗的金钱,特别是底比 斯人,他们所捐献的金钱比其他的任何城邦要多得多。简言之,过了若干时候,为回国所作的一切准备都已经办理停妥了。原来从伯罗奔尼撒来了一队阿尔哥斯人的雇佣兵,又有一个叫做吕戈达米斯的那克索斯人自愿地来为他 们服务,他在这伴事上特别热心,不但提供人力,而且提供了金钱。
(62)于是,在他们逃亡的第十一年,佩西司特拉托斯一家便从埃列特里 亚出发回家了。他们在阿提卡首先占领了马拉松,在那里登岸之后便扎下了 营,市内的同党前来应援,地方上各戴美的人们也都前来应援,因为他们爱 僭主政治是甚干爱自由的。当佩西司特拉托斯正在搜集黄金,而后来甚至在 他登陆占领马拉松时,雅典市内根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所作所为。直到 已经知道他离开了马拉松并且正在向雅典推进的时候,才出来作了抵抗的准 备。他们集合了全部军队,挥戈指向返国的亡命者。这时,从马拉松出发进 击雅典,而在走到帕列尼斯的雅典娜神殿附近与敌人相会的佩西司特拉托斯 的军队则与敌人面对面地扎了营。一个名为阿姆庇律托斯的阿卡尔那尼亚 人,是一个通晓占卜术的人,他禀承神意来见佩西司特拉托斯,在走向佩西 司特拉托斯的时候,他就口诵六步格的两句预言: 网投了下去,网在水里张开了, 在月夜里,鮪鱼将游入网罗。
(63)这就是他在神的感召之下说出的预言。佩西司特拉托斯懂得它的意 思,就宣布他接受这个预言并立刻率军进攻。这时雅典的市民军刚刚用完了 他们的午饭,饭后他们就各自干起自己的事情来,有的人玩骰子,有的人睡 觉,所以当佩西司特拉托斯的罩队一经进攻,他们就被击溃了。在他们溃逃 的时候,佩西司特拉托斯想出了一个极其高妙的策略,用这个策略可以把雅 典人分散,再也不会使他们团结到一起。他叫他的儿子们都骑上马,先派他 们去赶逃散的雅典人,再按照佩西司特拉托斯的命令,劝告他们不要垂头丧 气并返回各人自己的家。
(64)雅典人接受了这个劝告,这样佩西司特拉托斯便第三次成为雅典的 主人。于是借助于一支庞大的卫兵并借助于部分取自雅典当地、部分取自司 妥律蒙河一带的国库收入而得以巩固地树立了他的主权;此外,他还使用这 样的一个办法:他从在他进攻时没有立刻逃走而仍旧留在雅典的许多人那里 取得他们的儿子作为人质,并把这些人质送到那克索斯岛去(这个岛也是佩西 司特拉托斯用武力占领的,但是他把它委托给吕戈达米斯去治理)。他还根据 神托的指示,净禐了狄罗斯岛,净禐的方式则是这样:神殿四周目力所及的 范围内所埋葬的尸体都给他掘出来,移到该岛的另一个地方去。这样佩西司 特拉托斯的僭主之治便在雅典建立起来了;但有的雅典人己经战死在疆场上 面,有的雅典人刚和阿尔克美欧尼达伊族一道从祖国逃亡了。
(65)克洛伊索斯打听雅典人的时候,雅典人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另一 方面,谈到拉凯戴孟人,则他听到说,在经过一个非常困难的时期以后,目 前在对铁该亚人作战时已经取得了胜利。因为在列昂和海 该西克列斯联合统治斯巴达的时候,拉凯戴孟人尽管在所有其他的战争 中取得胜利,却接二连三地总是败在铁该亚人的手里,而且从来他们在几乎 全部希腊人当中都是治理得最坏的国家;他们内部相互之间,以及和外国人 都无交往。使他们的政治变好的原因,是由于下列的情况:斯巴达人中间的 一位知名人士吕库尔戈斯到戴尔波伊来请示神托。他刚刚进入了神殿,佩提 亚就立刻对他说: 你来啦吗?哦,吕库尔戈斯,你到我的富有的神殿来了, 宙斯和奥林波 斯诸神都加爱于你,我不知道应当称你为神或者只是一个人但是我相信你结 果将会是一个神,哦,吕库尔戈斯啊。 此外还有一些人说,佩提亚还向他宣托了一整套斯巴达人到今天还遵从 着的法制。可是,拉凯戴孟人自己却说,当吕库尔戈斯是他的侄子、斯巴达 国王列欧波铁司的摄政的时候,他就把这套法制从克里地采用过来了;因为 他刚一担任摄政的职务,他立刻就改变了现行的全部法制,并注意使所有的 人都来遵守他制订的新制度。在这之后,仙又安排了有关军事的一些事情, 如建立埃诺莫提亚(”发誓的团体”,指陆军的小队),托里阿卡斯(三十人的小队)和共爱团制(叙希提亚)等等,此外,吕库 尔戈斯又设置了五长官和元老院。
(66)由于这样的改革,他们就成了一个享有良好法制的民族。在吕库尔 戈斯死后,他们给他修造了一座神殿,并给他以极大的尊敬。他们既然拥有 肥沃的土地和众多的人口,他们很快地就强大起来,变成了一个繁荣兴盛的 民族。结果,他们就不能满足于安静不动地呆在那里了。他们认为自己比阿 尔卡地亚人要强,于是他们便派人去请示神托,问是否能够征服全部阿尔卡 地亚,佩提亚给他们的回答是这样: 你们向我请求阿尔卡地亚吗?你们向我请求这样大的一件东西,我不能 满足你们。 在阿尔卡地亚那里住着许多以橡子为食的男子,他们会不许你们这样做 的。但这并非是我吝啬。 我要把铁该亚送给你们,要你们在那里踏足而舞。 并要你们用糊索来测量肥沃的田野。而在拉凯戴孟人得到这个回答以 后,他们便没有触动阿尔卡地亚的其余的部分,而是向铁该亚人发起攻击, 他们随身带着枷锁,因为他们相信那不可靠的神托,以为他们将会使铁该亚 人变成他们的奴隶。然而在这次战争中他们失利了;变成了敌人俘虏的那些 人被迫给铁该亚人耕地,他们带上了他们自己带去的枷锁,并用绳索来测量 土地。他们干活儿时所戴的枷锁在我那时还保存在铁该亚,它们在那里挂满 在阿列亚·雅典娜神殿的墙壁。
(67)这样看来,先前在对铁该亚人作战时,拉凯戴孟人一直是吃着收仗 的。但是在克洛伊索斯的时候,也正是当阿那克桑德里戴斯和阿里司通这两 个国王统治着拉凯戴孟的时候,斯巴达人却取得了胜利。下面我就要说一说 他们是怎样取得胜利的。既然他们在每次和敌人交锋的时候总是给对方打 败,于是他们便派人到戴尔波伊去,请示神托他们要讨到那一位神的欢心才 能够在对铁该亚人作战时取得胜利。佩提亚回答说,他们必须把阿伽美姆农 的儿子欧列斯铁斯的遣骨运回来。然而他们找下到欧列斯铁斯的墓,于是他 再一次派人来,向神请示这位英雄的遣体埋葬在什么地方。佩提亚对他们的 回答是这样的: 阿尔卡地亚的平坦的原野上有铁该亚这样一个地方; 在那里绝对无可避免地有两股风在吹着, 一个打击打位来另一个打击必定打过去,祸与祸重叠无已。 万物之母的大地就在那里包藏着阿伽美姆农的儿子。 把他带到你们的城里来,那样你就成了铁该亚的主人。在得到这样的回 答以后,虽然拉凯戴孟人到处用心搜求,但仍然和先前一样地茫无头绪。直 到最后,这个墓地才终于被称为阿伽托埃尔戈伊(善行者)的斯巴达人当中的一个名叫 里卡司的人给发现了。阿伽托埃尔戈伊是每年在市民当中刚刚辞去骑士职务 的最年长的五个人。每年里这五名骑士退休后,他们不能无所事事而必须立 即带着托付给他们的任务到斯巴达国家派他们分头前往的那些地方去。
(68)里卡司便是这样的人物之中的一个人,他当时在铁该亚。由于好运 气,也是由于自己的才智,他竟找到了这个墓地。由于那时和铁该亚人有交 往,他到铁该亚去,走进了一个铁匠的铺子,看见这个铁匠在打铁。正当他 站在那里赞赏敛匠的高超手艺时,铁匠看到了他的惊讶表情,于是就放下了 自己的工作向他说:“拉科尼亚的客人啊,既然你看到我在这里打铁你都感 到惊讶,那么如果你要看到我所看位的东西,那你一定更要大吃一惊了。原 来我想给自己在这个院子里打一口井,可是在我掘地的时候,我却看到一个 七佩巨斯长的棺材。我以前从未不会相信在古代人们长得比现在的人高,所 以我就把它打开了。果然里面的尸体和棺材一样长;我把它量了一下之后就 把这个土穴照原来的样子封上了”。 这个铁匠这样就把他所看到的叙述了一遍。但是里卡司把这件事仔细地 考虑以后,就从神托的话推定这个尸体正是那个欧列斯铁斯的尸体。他所以 这样地猜想,是因为他注意到这个铁匠有两个风箱,这就等于说有两股风, 而铁锤和铁砧正相当一击和对这一击的反击,而锻铁也正是要使祸与祸相重 叠了。他所以这样猜想,是因为铁的发现是会引起对人的伤害的。他作了这 样的推论之后,就回到斯巴达把这一切事情向拉凯戴孟人说了。在这之后不 久,他们就故意捏造了一个借口,对他提出责难,把他追放出去了。里卡司 于是来到了铁该亚,把他的不幸遭遇告诉了这个铁匠并想使铁匠把院子租给 他。铁匠不肯同意,但里卡司终于说服了他,于是他便搬到那里去住了。他 掘开了坟墓,把遣骨搜集起来之后,就带着它返回了斯巴达,从此以后,每 当拉凯戴孟人和铁该亚人较量实力的强弱时,拉凯戴孟人总是要得到极大的 胜利的;而且他们已经把伯罗奔尼撒的较大部分征服了。
(69)克洛伊索斯听到这一切情况之后,便派遣使者携带看礼物到斯巴达 去,使者的使命则是请求斯巴达和他结成联盟。他们到斯巴达时应当讲的话, 都是克洛伊索斯亲自规定的。因此他们在到达斯巴达时就这样说:“派遣我 们到这里来的是吕底亚人和其他民族的国王克洛伊索斯,他要我们前来向你 们说:‘哦,拉凯戴孟人啊,神在神托中命令我和希腊人做朋友:既然知道 你们执希腊之牛耳,因此我遵照着神托的命令,向你们提出这样的建议,我 诚恳而老实地希望成为你们的朋友和同盟’”。 克洛伊索斯通过自己的使者所提出的建议便是这样。拉凯戴孟人在先前早已经知道了神托给他的回答,因而欢迎使者的到来,并与克洛伊索斯立誓 缔结了友谊与同盟:实陈上,在这之前他们便受过克洛伊素斯的某些好处, 故而他们就更得这样做了。原来有一次,拉凯戴孟人曾派人到撒尔迪斯去购 买黄金,打算把它用在阿波罗的神像上面,这座像今天就立在拉科尼亚的托 尔那克司山(斯巴达东北的一座山,俯临埃岛洛塔司谷地)上,当时克洛伊索斯听到了这件事,便把他们要买的黄金当做礼 品送给他们了。
(70)拉凯戴孟人愿意与克洛伊索斯结为联盟这是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 则是因为克洛伊索斯在全体希腊人当中,特别选他们做自己的盟友。所以他 们就宣布说准备在他要求的时候立刻出动,不仅如此,为了回报克洛伊索斯,他们更制作了一个巨大的青铜混酒钵给他送去;混酒钵外缘满刻着各种图 象,它的容量足足有三百阿姆波列欧斯。但是这个混酒钵瓶却没有送到撒尔 迪斯去。所以没有逞到,是由于下面两个原因。根据拉凯戴孟人的说法,当 它在向撒尔迪斯起运的途中到达萨摩司附近的时候,萨摩司人知道了这件 事,于是便派了他们的战船前来把它劫走了。但是萨摩司人自己却说,负责 搬运混酒钵的拉凯戴孟人由于耽搁得太久并且得知撒尔迪斯和克洛伊索斯均 已陷入敌人之手,于是他们便把这只混酒钵在萨摩司卖掉;有几个私人把它 给买了下来献到希拉的神殿去了。把混酒钵卖掉的人们说不定也许在回到斯 巴达的时候,说萨摩司人夺去了他们的混酒钵哩。
(71)因此,关于混酒钵的事情就是这样了。但那时克洛伊索斯却误解了 神托的意思,他竟车领着大军进攻起卡帕多启亚来,满以为可以摧毁居鲁士 和波斯的军队。当他还在从事进攻波斯人的准备工作的时候,一个在当时以 前已被视为智者,特别是在这伴事以后在国人当中十分享名的吕底亚人叫做 桑达尼斯的来见他,向国王这样谏言,说:“国王啊,您准备进攻的对象是 这样的一些人,他们穿着皮革制的裤子,他们其他的衣服也都是皮革制的, 他们不是以他们所喜欢吃的东西为食,而只是吃那些在他们荒瘠贫苦的土地 上所能生产的东西。而且还不仅如此,他们平常不饮葡萄酒而只是饮水,他 们没有无花果或其他什么好东西。这样,如果您征服了他们,他们既然一无 所有,您能从他们手里得到什么东西呢?再说,如果您被他们征服的话,我 希望您想想春,您会失掉多少好东西。如果他们一旦尝到了我们的好东西, 他们将紧紧地抓住这些东西,我们休想再叫他们放手了。至于我,那我要感 谢诸神,因为诸神没有叫波斯人想到要来进攻吕底亚人。” 尽管他是这样说,克洛伊索斯却没有把这话听进去;实际上。诚然如他 所说,波斯人在征服吕底亚人以前,是没有任何美好的和华贵的东西的。
(72)希腊人称卡帕多启亚人为叙利亚人。在波斯人的统治树立起来之 前,叙利亚人是美地亚人的臣民;当时他们是在居鲁士的支配之下的。因为 美地亚帝国和吕底亚帝国的国界就是哈律司河。发源于阿尔明尼亚山岳地带 的这条河先是流过奇利启亚人居住的地方,然后从那里又流了一段,在它的 右手是玛提耶尼亚人居住的地方、左手则是普里吉亚人的地方;在流过这些 人的居住地以后,它更向北流,把右手的卡帕多启亚的叙利亚人和左手的帕 普拉哥尼亚人划分开来。这样哈律司河便形成了从面临赛浦路斯的海到埃岛克谢诺斯(黑海)的几乎全部下亚细亚的边界。这里正是这全部地区 的颈部,一个轻装的人要穿拉这个地方,需要五天的时间。
(73)克洛伊索斯之进攻卡帕多启亚是受着这样几个动机的驱使的:首先 是他想得到领土加到自己的版图之内;然而主要的理由却是他想对居鲁上来 给阿司杜阿该斯报仇,因为他相信神托的话而认为他可以做到这一点。原来 美地亚的国王、库阿克撒列斯的儿子阿司杜阿该斯是克洛伊索斯的连襟,他 曾为刚比西斯的儿子居鲁士所征服。他们二人成为连襟的一段经过现在让我 来说一下。一队游牧的斯奇提亚人由于发起骚乱而离开自己的国士遁人美地 亚。当时美地亚的国王是戴奥凯斯的儿子普拉欧尔铁斯的儿子库阿克撒列 斯。库阿克撒列斯最初把他们看做是请求庇护的人,因此亲切地对待他们, 而且他既然对他们表示十分重视,便把一些孩子委托给他们,要他们教给这 些孩子他们的语言和射术。过了一些时候,经常出去打猎,而每次都带些猎 物园来的斯奇提亚人恰好有一天他们什么也没有猎到。当他们空着手回来兄 国王的时候,库阿克撒列斯(从这件事来看,他显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对他 们是非常粗暴无礼的。由于库阿克撒列斯这次他们认为对他俩非常不当的待 遇,斯奇提亚人便阴谋把委托给他们教育的男孩子中的一人杀死割碎,然后 把他的肉块象通常调理野兽的内块一样地加以调理,再当做猎获的野味献给 库阿克撒列斯;在这以后,他们便决定尽快地投奔到撒尔迪斯,到薩杜阿铁 斯的儿子阿律阿铁斯那里去。结果他们按照这个计划做了。库阿克撒列斯和 他招宴的客人都吃了斯奇提亚人这样调理的肉;而达到了目的斯奇提亚人当 然也就逃到阿律阿铁斯那里去成为他所保护的人了。
(74)后来,当库阿克撒列斯派人向阿律阿铁斯要求这些人,而阿律阿铁 斯拒绝引渡他们的时候,吕底亚人和美地亚人之间就爆发了战争,这场战争 继续了五年。在这期间,美地亚人多次战胜吕底亚人,而吕底亚人也多次战 胜美地亚人。他们常常也相互进行夜战。然而,他们双方仍然分不出胜负来, 不位在第六个年头的一衣会战中,战争正在进行时,发生了一件偶然的事件, 即白天突然变成了黑夜。米利都人泰利士曾向伊奥尼亚人预言了这个事件, 他向他们预言在哪一年会有这样的事伴发生,而实陈上这话应验了(据推算,这次日蚀发生在五八五年五月二八日)。美地亚 人和吕底亚人春到白天变成了黑夜,便停止了战争,而他们双方便都十分切 望达成和平的协议了。在双方之间斡旋达成协议的是奇里启亚的叙恩涅喜斯 和已比伦的拉比奈托斯,他们做到使双方相互固立誓结成友谊并促成双方的 联姻。也正是他们决定要阿律阿铁斯把自己的女儿阿里埃尼司许配给库阿克 撒列斯的儿子阿司杜阿该斯,因为他们知渲,如果没有强有力的确实保证, 人们的协定是会变得无效的。这两个民族象是希腊人一样地宣誓缔盟,此外,他们在宣誓时,在臂上割伤一块,井相互吸吮了对方的血。
(75)这样,居鲁士便征服和俘虏了他的外祖父阿司杜阿该斯,他这样做 的理由我在这部历史的后面还要谈到的。这次的俘虏成了居鲁士和克洛伊索 斯不和的理由,于是克洛伊索斯便派人去请示神托,问他是否可以进攻波斯 人,而且当他接到含糊其词的回答时,却认为对自己有利、因此便把自己的 军队开进了波斯人的领士。在克洛伊索斯到达哈律司河的时候、他便使自己 的军队通过我认为他所架设的、到今天江在那里的桥渡过了河,但是根据希 腊人的一般说法,他是借着米利都人泰利士的帮助才渡过了河的。这个说法 是这样(总之,当时那些桥还没有造起来)正当克洛伊索斯不知如何使自己的 军队渡过河去的时候。当时在他营内的泰利士却说可以为他把河水分开,使那在营地左面流着的河水也在右面流。他的计划是这样实现的:以阵地的上 手不远的地方做为起点,他挖掘一道新月式的深沟,这样,河水就离开了原 来的河道,沿着沟通过营地后方,然后再经过营地的傍边而流入从前的河道。 这样,河水就被分为二股水流,而这两股立刻便都可以徒步涉过了。也有的 人说,原来的河道的水是完全给疏干了的,但我的看法却不是这样。如果是 那样的话,我不晓得他们在回来时又是怎样渡过了它的。
(76)克洛伊索斯率领着自己的军队渡过哈律司河以后,便进入了卡帕多 启亚的一个叫做普铁里亚的地区(这是那个地方最强固的一个地点,位于黑海 沿岸西诺佩城的近旁)。克洛伊索斯在这里扎下了营并且蹂躏了叙利亚人的田 地。他攻占了普铁里亚人的城市,把城市的居民变为奴隶;他又占领了城市 周边的一切村镇并把丝毫没有沾惹他的叙利亚入逐出自己的家园。这时居鲁 士却纠合了一支军队并且使在他进军的道路上的所有的居民加入到自己的军 队中来,这样来迎击克洛伊索斯。但是在出征之前,他派遣使看到伊奥尼亚 人那里去,想叫他们叛离克洛伊索斯。但是伊奥尼亚人并没有听他的话。可 是当居鲁士己经到来并且和克洛伊索斯面对面地扎下了营的时候,两军就在 普铁里亚地方相互间拚命地较量了一番。战斗是非常激烈的,双方阵亡的人 都很多;结果,在夜幕降临战场的时候,双方便未分胜负地分开了。
(77)两军就是这样地一决雌雄的。克洛伊索斯对于他自己的军队的数目 是不满意的(因为他的作战的士兵比居鲁士的士兵要少得多),因此,等他看 到第二天居鲁上不再来进攻的时候,他就返回撒尔迪斯去,打算根据协定取 得埃及人的帮助(因为在和拉凯戴孟人结成联盟之前,他还曾和埃及的国王阿 玛西斯缔结结盟),又派入去请巴比偷人(因为他和巴比偷人也缔结了联盟, 而当时拉比奈托斯是已比偷人的国王),并且还带信给拉凯戴孟人,要他们在 约定的时期前来助他一臂之力。他的心目中是打算把所有这些军队和自己的 军队集合到一起,等冬天过去而春天到来的时候,再向波斯人发动进攻。他 带看这样的打算一回到撒尔迪斯,立刻便派遣使者到他的同盟者那里去,通 知他们在第五个月集合到撒尔迪斯来。至于他手下曾对波斯人作过战的士 兵,则凡是不属于他本族的雇佣兵他全部道散,但他却根本没有料到,在一 场如此不分胜负的激战之后,居鲁士竟还敢到撒尔迪斯来挑衅。
(78)克洛伊索斯正在这般打算的时候,城郊到处出现了大量的蛇,而当 它们出现的时候,马便离开了它们常时所在的牧场而到那里去吞食这些蛇, 克洛伊索斯看到了这一点,认为这是一种预兆,而实际上这也的确是一种预 兆。于是他立刻派人到铁尔美索斯的占卜祭司那里去请示神托。虽然他的使 者到了那里并且从铁尔美索斯人那里知道这种预兆是什么意思,但使者们都 从未能把这话带给竞洛伊索斯,因为在他们能够返回撒尔迪斯之前,克洛伊 索斯已经被俘了。但是,铁尔美索斯人却认为,克洛伊索斯一定会等来一支 侵略他的国士的外国军队,而当这支罩队到来的时候,他们就会征服当地的 居民,因为,他们说,蛇是大地的儿子,而马则是敌人和异邦人。当铁尔美 索斯人这样回答克洛伊索斯的询问时,后者已经成了阶下囚,不过那时他们 根本还不知撒尔迪斯所发生的事情和国王本人的命运。
(79)当克洛伊索斯在普铁里亚一役之后收兵转回之时,居鲁士打听到克 洛伊索斯收兵是为了把自己的军队解散,于是在详细考虑之后而立刻注意到 这正是尽快地进攻撒尔迪斯的良机,为的是不等到吕底亚人得以再一灰把他 们的军队集合起来。他这样决定了,他进行得又是如此神速,他率军进攻吕 底亚,而他本人竟向吕底亚国王通知了自己出征的消息。由于这一完全出于 克洛伊索斯的意料之外的事件,国王陷入了极其困难的境地。尽管如此,他 仍然率领吕底亚人出战了。这时在亚细亚,没有一个民族是比吕底亚人更加 勇武好战了。他们通常是在马上作战的,他们手持长枪而且操纵战马的技术 也非常高妙。
(80)两军于是在撒尔迪斯城前的平原上相会了,这是一个广阔的和没有 树木的平原(叙洛斯河与其他的一些河流流经这个平原,它们又都流入一条叫 做海尔莫斯的最大的河流中去。这条河发源于狄恩杜美奈母神的圣山而流入 波凯亚城附近的海里去)。当居鲁士在这里看到吕底亚人列成战障的时候,他 害怕他们的马队的威力,因此便采用了美地亚人哈尔帕哥斯的献策,方法是 这样的。他把所有随军载运粮食和行李的骆驼都集合起来,把它们背上驮的 东西卸下来,叫打扮成骑兵模样的人们骑上去。这样打扮停当以后,他就下 令要他们领着其他军队向着克洛伊索斯的骑兵队走去。他下令步兵跟随在他 们的后面,而步兵之后才是骑兵队。当这些人全都准备好以后,他就下令给 他的军队,要他们把道上所遇到的吕底亚人一个不留地杀死,但是只留下克 洛伊索斯本人不杀死他,甚至在他反抗被俘的时候。以上就是他发布的命令。 居鲁士所以用骆驼来和敌人的马队对峙是因为马害怕骆驼,它在看到骆驼或 是闻到骆驼的气味时都是受不了的;他就想用这个策略使克洛伊索斯的马队 变成无用,而马队却正是克洛伊索斯赖之以得到某些声誉的东西。两军接战 的时候,吕底亚人的骑兵队一看到和闻到骆驼就回身逃窜,结果克洛伊素斯 的全部希望便化为泡影了。不过吕底亚人到底并非卑怯之辈。当他们看到当 前发生的事态时,他们便跳下马来徒步和波斯人作战。双方阵亡的人很多, 但吕底亚人终于被击溃而被赶到自己的城里去,于是波斯人就把撒尔迪斯城 包围起来了。
(81)这样一来,他们就给对方包围起来了。克洛伊索斯认为这一围攻不 会是短期的,因此从城内派使者到自己的联盟者那里去。他先前的使者是告 诉他们在第五个月里在撒尔迪斯集合,但现在派出去的使者则是送信说他已 经被围并请求他们尽可能快地前来援助。
(82)这样,他便派遣使者到他的其他同盟者那里去,特别是到拉凱戴孟 人那里去然而这时,斯巴达人自己正在为一块叫做杜列亚的地方和阿尔哥斯 人发生争吵。这个地方本来是阿尔哥斯人领地的一部分,但是被拉凯戴孟人 割占并据为己有了。所有西方的土地,直到玛列亚地方,当时确实是属于阿 尔哥斯人的,而且不仅是本土上的土地,库铁里亚岛以及其他的岛屿也是这 样。阿尔哥斯人出兵保卫国土不使杜列亚被割掉,然而在还没有开战的时候, 双方进行谈判,约定双方各出三百人作战,胜者即取得这个地方。此外还约 定,双方的其余的军队各自返回自己的国家,而不要留在这里观战,因为如 果军队留下,不管哪一方面看到自己方面的军队战败时便有上去帮忙的危 险。这些条件约定之后,两军便都撤走了,双方只把精选的士兵留下来进行 战斗。战斗开始之后,哪一方面都不能占上风。结果在夜幕降临之时,六百 个人当中,活着的只剩下三个人,两个阿尔哥斯人阿尔凯诺尔和克罗米欧斯 和一个拉凯戴孟人欧特津阿戴斯。于是,两个阿尔哥薪人认为他们自己已经 战胜便跑回阿尔哥斯去了。但拉凯戴孟人欧特律阿戴斯却留在战场 上,从战 死的阿尔哥斯人的身上剥下了他们的甲胄武器,把它们带回自己的营地并留 在自己的地方上。第二天两军到战场上来检查战斗的结果。起初双方发生了 争执,因为他们都自称是胜利者,一方说他们活着的人较多,另一方则说他 们的人留在战场上并剥下了战死者的武器甲胄,而对方的两个人却逃走了; 终于因争吵而交手打了起来,在一场战斗当中双方都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但 最后是拉凯戴孟人得到了胜利。在这之后,先前按照一定的习惯留长头发的 阿尔哥斯人便剃光了自己的头,并且规定了一条加上了咒诅的法律,约定他 们在收复杜列亚以前,永远不再留头发并永远不许他们的妇女带金饰。同时 拉凯戴孟人却制定了一项与之相反的法律,那就是从此以后他们要留长头 发,因为直到那时,他们是不留长头发的。在三百人当中仅存的欧特律阿戴 斯自己,据说耻于在所有他的同伴战死之后返回斯巴达,便在杜列亚当场自 戕了。
(83)虽然从撒尔迪斯来的使者请求斯巴达人帮助被围攻的克洛伊索斯 时,斯巴达人正在遇到上述的事件,但他们听了使者的陈述之后,仍然立刻 着手给他以帮助。不过当他们完成了准备工作而船只也正要出航的时候,又 来了一个消息说,吕底亚人的要塞已经被攻陷而且克洛伊索斯已经被俘了。 因此,他们虽然对于他的不幸遭遇深感悲痛,却不得不中止了援助的事情。
(84)撒尔迪斯被攻陷的经过是这样。在克洛伊索斯受到围攻的第十四 天,居鲁士派遣骑兵到自己的各个部队去,告诉全军说第一个爬上城墙的有 赏。在这之后,全军发起了一次进攻,但是没有成功。于是,在其他的一切 军队都无计可施地在那里观望的时候,一个叫做叙洛伊阿戴斯的玛尔多斯人(游牧的波斯部落)决定在没有设置守卫的那个地方试图攀登城砦。因为在这一面,城砦所在的 山岩是如此陡峭而城砦看来又是难攻不落的,故而谁也不认为城砦会从这个 地方被攻克。撒尔迪斯的前王美雷斯也只有在巡行这一部分的城壁时不带着 他的侍妾给他生的狮子。因为铁尔美索斯人宣称,如果带着这只狮子环行城 壁,萨尔迪斯便会成为金汤之固,于是美雷斯便带着狮子巡行城砦的其他可 能会受到攻击的部分,但是他认为没有必要带着狮子到这一部分来,因为他 认为这部分是在峭壁上,故而决不会受到攻击。城砦的这一部分面对看特莫 洛斯山。但是,在这前一天,这个玛尔多斯人叙洛伊阿戴斯却看到一个吕底 亚人从绝壁上下来拾取从城上掉下来的钢盔,他注意到这事,思考了一番, 而现在他亲自攀上了绝壁,其他的波斯人则跟在他的后面。许多人爬到上面 去,撒尔迪斯于是被攻克,全城都受到了洗劫。
(85)现在我再说一说城陷落的时候克洛伊索斯本人的遭遇。他有一个儿 子,关于他我在上面已经提拉了,他这个儿子除了是个哑吧以外,在其他方 面可说是个不坏的少年。在克洛伊索斯以前的全盛时代,他为自己的这个儿 子什么办法都想到了,在他想到的其他计划以外,他特别会派人到戴尔波伊 去请示神托问关于他的儿子的事情。他从佩提亚那里得到的回答是这样: 生而为吕底亚人的众民之王,你这非常愚蠢的克洛伊索斯 啊! 不要希望和请求在你的宫廷里听到你儿子的声音吧; 你的儿子若象先前一样的哑吧那会好得多; 你第一次听到他讲话时,那将是不幸的一天。 当城砦被攻陷的时候,一个不知道克洛伊索斯是何许人的波斯人遇到他,打算把他杀死。克洛伊索斯虽然看见他过来,但是由于当前的不幸遭遇而无心去理会,他根本不介意这个人会不会把他打死。但这时他那不说话的 儿子看到波斯人向克洛伊索斯那边去,便在既害怕又悲痛的心情中说出了 话,他喊道:“这个人不要杀死克洛伊索斯!”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从此 以后,他一辈子都能讲话了。
(86)这样,撒尔迪斯就给波斯人攻克,克洛伊索斯也给他们俘虏了;他 已经统治了十四年并且被围攻了十四天,而到这时,正如神托所预言的,他 便毁掉了自己的大帝国。于是,俘虏了克洛伊索斯的波斯人便把他带到居鲁 士那里去。依照居鲁士的命令积起了一大堆木材,身带枷锁的克洛伊索斯就 给放置在这上面,在他之外还有十四名吕底亚的少年。我不知道居鲁士是打 算把他的这些最初的掳获物呈献给某一位神,还是在这里还许下的心愿,还 是他可能知道克洛伊索斯是一位畏神的人,因此他想看一下神灵是否会来救 他使他不致活活地被烧死。不管怎样,据说他是这样做了;但是站在木堆上 的克洛伊索斯却在自己的悲惨处境中想起了梭伦体会神意而对他讲出来的 话,即活着的人没有一个是幸福的。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便打破了保 持到这时的沉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发出了呻吟的声音,三次叫出了梭伦 的名字。居鲁士听到了这个声音,便命令通译问克洛伊索斯,他叫的是谁的 名字。他们走到他跟前来问他,但他一时却默然不愿回答他们的问题,过了 一回儿在强迫他说话时,他便说:“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宁愿付出我的巨大 财富以便使所有的国王都能和这个人谈话”。通译不知道他这个回答是什么 意思,便再请他自己解释;而当他们催他回答而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才告 诉他们,怎样在很久以前,一个叫做梭伦的雅典人到他那里去,怎样看到他 的全部富贵荣华却不把这一切看到眼里(而说了这般这般的话),怎样梭伦对 他所说的话结果又和他遭遇的完全相合,虽然,这话与其说是专对他讲的, 勿宁说对所有的人讲的,特别是对那些自以为幸福的人们讲的。当克洛伊索 斯说这话的时候,木堆已经点着,它的外部已经开始着火了。但居鲁士从通 译那里听到克洛伊索斯所说的话以后,却后悔起来,他觉得他自己既然也是 一个人,却正在活活烧死过去也曾和他自己一样幸福的另外一个人:此外, 他还害怕报应并且深以为人间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是无常的。他于是下令要他 们赶快把火焰扑灭并把克洛伊索斯和与他在一起的人们从木堆上解救下来; 他们虽然拚命这样做,但火焰已经无法制服了。
(87)于是,依照吕底亚人的说法,当克洛伊索斯看到居鲁士有悔恨之意 并看到大家拚命扑火但已无效的时候,便高声向阿波罗神呼唤并恳求他说, 如果神对他所呈献的任何礼品还中意的话,那末就请助他一臂之力使他免于 当前的灭身之祸。正当他满眼含着泪求神的时候,突然,在到那时一直是晴 朗并平静无风的天空上,乌云集合起来,刮起了暴风并下了豪雨,而火焰便 给熄灭了。居鲁士看到之后,深信克洛伊索斯是一个好人并且是神所眷爱的 人,便在他从木堆上被放下来之后问他说:“克洛伊索斯,是谁劝说你带着 军队来攻打我的国家,不做我的朋友而做我的敌人?”克洛伊素斯这样回答 说:“哦,国王啊,是我干的这件事,但它却给你带来了好运,给我带来了 不幸。若说起它的原因来,那末应该说是希腊人的神,因为是他鼓励我出兵 作战的。没有一个人愚蠢到爱好战争甚于和平,而在战争中,不是象平时那 样儿子埋葬父亲,而是父亲埋葬儿子。但是我相信,诸神恐怕是欢喜这样的。”
(88)这就是克洛伊索斯所说的话。于是居鲁士就给他松了绑,叫他坐在 自己的近旁,对他照顾备至,而居鲁士和他身边的一切人都以一种惊奇的目 光注视看他。陷入深思之中的克洛伊索斯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回儿他向四 边望了望,看到波斯人正在劫夺吕底亚人的城市,于是他就向居鲁士说:“哦, 国王啊,我可否告诉你我心里正在想的事情,还是什么话都不讲?”居鲁士请他毫无顾虑地把他要讲的话讲出来。于是他便提出这样一个问题:“那边 的一大群人这样忙忙碌碌地在做什么?”居鲁士说:“他们正在掠夺你的城 市并拿走你的财富。”但是克洛伊索斯说:“不是我的城市,也不是我的财 富。这些东西已不再有我的任何份儿了,他们正在掠夺的都是你的财富啊”。
(89)居鲁士听到克洛伊索斯的话以后颇为有动于衷,于是便下令身边的 人等一概退去,然后问克洛伊素斯,对于他的所做所为,有什么意见要提出 来。克洛伊索斯回答说:“既然诸神使我变成了你的奴隶,那未如果我看到 什么对你有利的事情而把它告诉你,那将是我分内应做之事。你的臣民波斯 人是秉性粗暴而又贫困的人民。如果你放任他们进行劫夺并且使他们自己拥 有巨大财富的话,那我就要告诉你这些人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这就是说, 那掠夺到最多财富的人就会背叛你。如果你听得进我讲的话,那未就讲你这 样做。把你的亲卫队设置在所有各个城门的地方担任岗哨,并要他们在士兵 们离开城市时把士兵们身上的战利品留下并且告诉这些士兵他们这样做是为 了必须用这些东西向宙斯缴纳什一税。这样,你虽用强力从他们身上夺走战 利品,但是他们却不会恨你的,因为他们看到你做的公正,自然就会心甘情 愿地拿出自己的战利品了”。
(90)听到这个意见,居鲁士真是大喜过望,因为他觉得这个忠告很好。 他非常赞赏克洛伊索斯并命令他的亲卫队按照克洛伊索斯建议的办法行事。 然后他向克洛伊索斯说:“克洛伊索斯,我看你在言语和行动上都决心表现 出你是一个正直的国王,现在立刻向我请求你所希望的任何赠品吧”。克洛 伊索斯回答说:“主公,如果你容许我把这副枷锁送到我最尊崇的希腊人的 神那里去,并且问他一下他是否惯于欺骗那些经常向他进行奉献的人,这便 是你能给予我的使我最欢喜的事情了”。于是居鲁士就问他对神有什么不满 而提出了这个请求,克洛伊索斯便详详细细地叙述了他自己的全部想法,神 托的回答,特别是他的奉献物,并且告诉居鲁士,他怎样从神托得到鼓励, 桔果竟使他对波斯人挑起了战端。他讲完了这一切之后,便立刻再一次恳求 允许他对神的这种行动加以谴责。居鲁士微笑着回答他说:“克洛伊索斯, 我很乐意答应你这样做,不管你要什么东西,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来请求我 的”。克洛伊索斯看到自己的请求得到允许,他便派一些吕底亚人到戴尔波 伊去,嘱咐他们把他的枷锁放在神殿的入口并且问神,神激励他对波斯人开 战,并说他一定会摧毁居鲁士的帝国,但结果这就是战争的最初成绩,这样 做神是不是感到可耻。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要指着这副枷锁,随后,他们 还要问,希腊的神是不是惯于于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
(91)吕底亚人到了戴尔波伊,把他们带来的话传达了。据说佩提亚是这 样回答的:“任何人都不能逃脱他的宿命,甚至一位神也不例外。 克洛伊索斯为他五代以前的祖先的罪行而受到了惩罚。这个祖先当他是 海拉克列达伊家的亲卫兵的时候,曾参与一个女人的阴谋,在杀死他的主人 之后夺取了他的王位,而这王位原是没有他的份的。洛克西亚司神(即阿波罗 神——译者)本来尽力想使撒尔迪斯不在克洛伊索斯生前的时候,而是要推迟 到他的儿子的时候陷落,但是他不能改变命运女神的本意。凡是命运女神许 给克洛伊索斯的,都已经做到并恩赐给克洛伊索斯了。让克洛伊索斯知道, 洛克西亚司把撒尔迪斯的陷落推迟了整整三年,因此他变成囚犯的时期。要 比命中注定的日期晚得多了。此外,洛克西亚司还把克洛伊索斯从烧着的木 堆上救了下来。克洛伊索斯也没有任何权利来抱怨他从神托那里得到的答 复。因为当洛克西亚司告诉他如果他攻打波斯人他会摧毁一个大帝国的时 候,如果想确实知道一下神的意旨的话,那末他就应该再派人来问一下这是 指着哪一个帝国,是居鲁士的,还是他自己的帝国。然而他既不懂得所讲的 是什么话,又不肯再来问个清楚,那末今天的这个下场便只有怪他自己了。 此外,他甚至不懂得洛克西亚司给他的关于骡子的那个最后的回答。因为那 骡子实陈上指的是居鲁士。居鲁士的父母属于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身分;他 的母亲是一位美地亚的公主,美地亚国王阿司杜阿该斯的女儿,但他的父亲 都是个美地亚人治下的波斯臣民,他虽然在一切方面都比他的妻子为低:都 娶了自己的公主”。以上便是佩提亚的回答。吕底亚人返回撒尔迪斯并把他 们听到的话告诉了克 洛伊索斯,克洛伊索斯听了之后,才承认这是他自己的 过错,而不是神的过错。
(92)伊奥尼亚最初就是这样被征服,而克洛伊索斯的帝国也便这样地结 束了。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那些奉献品之外,克洛伊索斯在希腊还奉献了其 他许多物品。在贝奥提亚的底比斯,他奉献给伊兹美尼亚的阿波罗神一座黄金的三脚架,在以弗所(以弗所的神殿大概是在阿律阿铁斯统治时开始修建的,到希被战争时才完成),金牛和神殿的大部分的柱子都是他奉献的;在戴尔波伊的普罗奈阿神殿(在阿波罗神殿的外部),他奉献了一只巨大的黄金楯,这一切奉献物直到我当 时还都有的;但是其他的若干奉献物却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听说,他奉献给 米利都人的布朗奇达伊的礼物和献给戴尔波伊的礼物一样,份量也相等。献 给戴尔波伊的礼物和献给阿姆披亚拉欧斯神殿的礼物都是他自己的财产,是 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财产中最初得到的东西。其他的奉献物则来自他的 一个敌人的财产,这个敌人在他登上王位之前,曾领导过一个党派来反对他, 目的则在于想使庞塔莱昂取得吕底亚的王冠。这个庞塔莱昂是阿律阿缺斯的 一个儿子,和克洛伊索斯是异母兄弟;因为克洛伊索斯的母亲是一个卡里亚 妇女,但庞塔莱昂的母亲却是一个伊奥尼亚妇女。当克洛伊索斯因父命而取 得王位的时候,他曾把那阴谋反抗他的那个人放到刷梳器上去给刮死。随之 克洛伊索斯便没收了他的财产,在这之后克洛伊索斯更把他的财产象上面所 说那样地奉献给神殿。关于他的奉献品,我所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93)吕底亚和其他国家不一样,它没有那样多足以令人惊异的事物叫我 来叙述,例外的只有从特莫洛斯山上冲洗下来的金砂。然而那里却可以看到 一座比其他建筑物要大得多的建筑物,不过埃及和巴比伦的巨大建筑物却不 算在内。这就是克洛伊索斯的父亲阿律阿铁斯的陵墓,陵墓的底座是大石砌 成,其他部分别是很高的一个土堆。这是商人、手工业者和娼妓们共同修造 起来的。陵墓顶上的五个石柱直到我的时代还有的。石柱上面刻有铭文,表 明每一类的工人做了多少工作。根据计算来看,娼妓们所做的那部分工作是 最多的。吕底亚普通人民的女儿们全都干这种卖淫的事情,以便存钱置办自 己的妆奁,直到她们结婚的时候为止。她们通常是自己来照料自己出嫁的事 情的。陵墓的周匝是六斯塔迪昂和二普列特隆,竟是十三普列特隆,在陵墓 近旁有一个大湖。据吕底亚人说,这湖永远有活泉水作为源流,它的名称是巨吉斯湖。关于陵墓的事情就是这样了。
(94)吕底亚人的风俗习惯和希腊人的风俗习惯是很相似的,不同的只是他们叫他们的女儿卖淫的一点。据我们所知道的,他们是最初铸造和使用金 银货币的人,他们又是最初经营零售商业的人。依照他们自己的说法,那些 在他们和希腊人中间通行的一切游戏,也都是他们发明出来的。他们说他们 发明这些游戏,正是他们在第勒塞尼亚殖民的时候。关于这件事他们是这样 讲的:在玛涅斯的儿子阿杜斯王当政的时代,吕底亚的全国发生了严重的飢 饉。起初的一段时期,吕底亚人十分耐心地忍受这种痛苦,但是当他们看到 飢饉持续下去毫无减轻的迹象时,他们便开始筹划对策来对付这种灾害。不 同的人想出了不同的办法。骰子、阿斯特拉伽洛斯(羊蹠骨、俗称羊拐子)、球戏以及其他所有各种各样的游戏全都发明出来了,只有象棋这一 项,吕底亚人说不是他们发明出来的。他们使用这些发明来缓和饥饿。他们 在一天当中埋头于游戏之中,以致不想吃东西,而第二天则只是吃东西而不 游戏。他们就这样过了十八年。但是饥饿的痛苦仍然是压在他们身上,甚至 变得越来越厉害了。最后国王只得使把全体吕底亚人分开,叫这两部分人抽 签决定去留,而他将继续统治抽签后留在国内的那一半人。移居国外的人别 归他的儿子第勒赛诺斯来领导。抽签之后,应当移居的人们就到士麦拿去, 造了船舶,把他们一切可以携带的日用财物放到船上之后,便起程寻找新的 生计和土地去了。直到最后,在他们驶过了许多民族的土地以后,他们到达 了翁布里亚。他们就在那里建立了一些城市,从此定居下来了。他们不再称 自己为吕底亚人,他们按照率领他们到此地来的王子第勒赛诺斯的名字。而 称自己为第勒塞尼亚人。而吕底亚人这样便受到了波斯人的奴役。
(95)因此,我这部历史的后面的任务,就是必须考察一下摧毁了克洛伊 索斯的帝国的这个居鲁士是个何等样的人物,而波斯人又是怎样称霸于亚细 亚的。在这里我所依据的是这样一些波斯人的叙述,这些人并不想渲染居鲁 士的功业,而是要老老实实地叙述事实,虽然,我知道,关于居鲁士的事情, 此外还有三种说法。亚远人把上亚细亚统治了五百二十年之后(从一二二九年到七○九年),他们的臣民 才开始起来反抗他们,在这中间首先就是美地亚人。他们为了争取自由而拿 起武器来对亚述人进行战争,他们的英勇战斗使他们挣脱了奴役的枷锁并变 成了自由的人民。美地亚人的成功榜样使其他民族也随着起来反抗了。
(96)这样,大陆上的各个民族便都获得了独立,然而他们却再一次回到 了僭主的统治之下,经过的情况有如下述。一个叫做戴奥凯斯的美地亚人, 是普拉欧尔铁斯的儿子。这个人非常聪明,他既然想取得僭主的地位,因此, 便着手实行了下面的一个计划。当时的美地亚人是分成各个部落散居各处 的,而且在全部美地亚又是一片无法无天的状态,因此当时在本部落中已经 知名的戴奥凯斯便比以前更忠诚和热心地努力在他的同部落人中间执行正 义。他相信正义和非正义是相互敌对的。因此,在他这样做以后,立刻同部 落的人看到他的正直行为而推举他为一切争端的仲裁者。由于心中向往看统 治权,他便表现出自己是一个忠诚和正直的人物。用这样的办法,他不单是 博得本部落人们的赞赏,甚至长期以来受着不公的审判的痛苦的其他诸部落 的人们,在他们知道只有戴奥凯斯正直无私,能给以公正的审判的时候,他 们便时常愿意到戴奥凯斯这里来请求他审判他们的争端。直到后来人们只相信他一个人,而不再相信其他任何人的裁判了。
(97) 找他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了,因为人们都听说他的裁判是公正的。 戴奥凯斯感到自己已得到一切人的信赖,便宣布说他不愿再出现于他经常坐 下来进行审判的那个位子之上,并不想再作法官了。因为他认为整天用来调 解邻人的事情而不去管自己的事情,这对他自己是毫无利益可言的。结果, 在各部落之中,掠夺与不法的行为发生得甚至比以前更要猖獗了。于是美地亚人便集会到一处来讨论当前的局势。 (我想,讲话的主要都是戴奥凯斯一派的人)。他们说:“如果事情这样 继续下去,我们就不能在这个地方住下去了。让我们给我们自己立一个国王 吧,这样这个地方才能治理得好,这样我们自己才能鲁安其业,不致由于无 法无天的情况而被弄得家破人亡了”。在听到这样的话之后,他们便决定推 立一个国王来统治他们了。
(98)随后他们立刻便提出了选谁担任国王的问题。大家一致愿意推举和 拥戴戴奥凯斯,结果他们便同意由他来担任国王了。他要求他们给他修建一 所与他的国王身分相适合的宫殿并要求拨给他一支保护他个人的亲卫队。美 地亚人同意了他的意见,他们在他自己所指定的地方给他建造了坚固的大宫 殿,并且听任他从全国人展当中给自己选一支亲卫兵。在他做了国王以后, 他进而又强制美地亚人给他修建一座城寨,他要他们几乎不去管其他的城市 而单是注意经营这个新都。美地亚人在这一点上也听从了他,给他建造了一 座今日称为阿格巴塔拿的城市,这座城寨的城墙既厚重又高大,是一圈套着 一圈建造起来的。这个地方的结构是这样:每一圈城墙都因为有女墙的关系 而比外面的一圈要高(即内圈比外圈只高那一道女墙的高度——译者)。由于 城寨是在平原上的一座小山之上,这种地势当然可以有一些帮助,但这主要 还是由于人工的缘故才做到这一点的。城墙一共有七圈;皇宫和宝库是在最 内的一圈城墙里面。最外面的一圈城墙和雅典城的城墙约略等长。最外面一 圈女墙的颜色是白色的,第二圈是黑色的,第三圈是紫色的,第四圈是蓝色 的,第五圈是橙色的;外部这五道城墙都是涂着颜色的,最后两圈女墙则是 包着的,第六圈是用银包着的,最里面的一圈则是用金包看的。
(99)戴奥凯斯修筑这些城壁都是为了他自己和他自己的宫殿,人民则要 定居在城寨的周边。而当一切都修建起来以后,戴奥凯斯首先便定出了一个 规则,即任何人都不能直接进见国王,一切事项都要通过报信人来办理并且 禁止臣民看到国王。他还规定,任何人在国王面前笑或是吐唾沫都特别被认 为是一件可耻的冒凟行为。他所以小心地把自己用这种办法隔离起来,目的 是在于保证自己的安全,因为他害怕如果和他一起长大,同出名门而且在一 个男子的主要才能方面比起他来毫无逊色的同年辈的人经常见到他的话,他 们会感到恼怒并且有可能暗算他;如果他们看不到他的话,那未他们就会以 为戴奥凯斯已和先前判若两人了。
(100)在戴奥凯斯把这一切都办理停妥并且把王位稳稳地坐定之后,他便 仍然象先前那样地一丝不苟地执行正义的审判。诉讼案件都要写下来交到国 王那里去,国王根据所写的内容进行审判,然后把他的判词送还当事人;他 便是这样地判案的,其他的事情他也管。在全国各地都有他的密探和偷听者: 如果他听到存人横暴不法,他就把这个人召来对他的罪行给以相应的惩罚。
(101)这样,戴奥凯斯便只是把美地亚人这个民族统一起来,并统治了他 们。美地亚人是由下边的一些部落构成的:布撒伊人、帕列塔凯奈人、斯特 路卡铁斯人、阿里桑托伊人、布底奥伊人、玛果伊人。属于美地亚人的部落 就是这些了。
(102)戴奥凯斯统治了五十三年之后死了(死于六五六年),他的儿子普拉欧尔铁斯继承 了他。这个王子继承了王位之后不满足于单单统治美地亚人一个民族,便开 始征伐波斯人。他先把军队开入波斯人的国土,这样首先便使波斯人变成了 美地亚人的臣民。后来,他成了两个强大民族的主人以后,更进而征讨亚细 亚,一个民族接着一个民族地把它征服了。直到最后,他竟和亚述人打了起 来,亚述人是居住在尼诺斯(尼尼微)城的,他们先前是整个亚细亚 的霸主。现在,由于盟国的叛离,他们已经孤立了,然而除去上述的一点之 外,他们国内情况仍旧是和先前一样繁荣的。普拉欧尔铁斯向这些亚述人进 攻,但是在一次战役中他和他的一大部分的军队都战死了,这是他统治美地 亚二十二年之后的事情。
(103)普拉欧尔铁斯死后,他的儿子,戴奥凯斯的孙子库阿克撒列斯继承 了王位。据说他比他的任何先人都要好战得多。他第一个把亚细亚的士兵组 成部队,把在他之前混成一团并非常紊乱的军队分成独立的组织,组成了枪 兵、弓兵、骑兵等等兵种。在先前作战时白日突然变为黑夜的那一天里和吕 底亚人交战的就是这个人。征服了哈律司河彼岸全部亚细亚领土的也是他。 库阿克撒列斯把他治下的一切民族集合起来向尼诺斯进军,他这样做是想给 父亲复仇和把这座城摧毁。在一场战斗中亚述人被打败了,库阿克撒列斯已 经把这个地方包围起来,但这时在普洛托杜阿斯的儿子、斯奇提亚国王玛杜 阿斯率领之下的一支斯奇提亚人的大军为了追踪被他们赶出了欧罗巴的奇姆 美利亚人而侵入了亚细亚,因此便来到了美地亚的领土。
(104)对于一个轻装的人来说,从麦奥提斯湖(亚速海)到帕希斯河和科尔启斯人 居住的地方要走三十天。从科尔启斯走不多远便可以进入美地亚,因为在这 中间只隔看撒司配列斯人住的一个地方,过去这个地方就到美地亚了。虽然 如此,这却不是斯奇提亚人入寇的道赂,他们迂迥行进而走了比这要远得多 的上方的道路,这条道路的右手就是高加索山脉。斯奇提亚人在那里曾遇到 美地亚人的抵抗,美地亚人给他们战败,从而丧失了他们的帝国。斯奇提亚 人就成了全亚细亚的霸主。
(105)此后他们更向前推进,打算进攻埃及。当他们到达叙利亚的一个叫 做巴勒斯坦的地方时,埃及的国王普撒美提科斯来会见他,用恳求的话和礼 物请他们不要再继续向前推进。因此在他们返回的途中经过叙利亚的一个城 市阿斯卡隆的时候,他们的大部分没有进行任何毁坏的活动便开过去了。但 是被落在后面的少数人却把乌拉尼阿·阿普洛狄铁(意为上天的阿普洛狄铁— —译者)的神殿给洗劫了。我打听之后知道,阿斯卡隆的神殿是这位女神的神 殿中最古老的一座;因为赛浦路斯的那座神殿,正如赛浦路斯人自己所说, 就是模仿着它建造起来的;而库铁拉的那座神殿则是出身于这同一叙利亚地 方的腓尼基人建造的。洗劫了这座神殿的斯奇提亚人受到了女神惩罚,他们 和他们的后裔都得了女性病。他们自己承认他们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得了这种 病的,而来到斯奇提亚的人则能够看到这是怎样的一种病。得了这种病的人 被称为埃那列埃斯。
(106)斯奇提亚人这样就把亚细亚统治了二十八年。在这期间,他们的暴 虐和横傲的行为使整个地方变成一片荒野;原来,除了他们榨取加到各地人 民身上的贡赋之外,他们更骑着马到各地把人们的财物掠夺一空。于是,库 阿克撒列斯和美地亚人一道,请他们大部分的人前来赴宴,把他们灌醉,然 后便把他们全都杀死了。这样美地亚人就收复了他们的帝国和他们先前所有 的一切。他们攻占了尼诺斯(攻占的情况我将在另一部历史中叙述)并且征服 了除巴比偷地方之外的全部亚述。
(107)后来,库阿克撒列斯也死了;他一共统治了四十年,在这里面斯奇 提亚人统治的年代我也算进来了。他的儿子阿司杜阿该斯继承了他的王位。 阿司杜阿该斯有一个女儿,名叫芒达妮。关于这个女儿,他曾经做过一 个梦:他梦见她撒了大量的尿,这尿不仅仅涨满了全城,而且淹没了整个亚 细亚。他把他的这个梦告诉了会占梦的玛哥斯僧,玛哥斯洛详细地向他解释 了梦的意义,他听到后而大大地战傈了。因此,在芒达妮成年应当婚配的时 候,他害怕梦会应验而不把她许配给任何门当户对的美地亚人,却把她嫁给 他认为是出自名门而且性情温和的一个名叫刚比西斯的波斯人;因为在阿司 杜阿该斯看来,刚比西斯比中等身分的美地亚人都要低得多了。
(108)但是在芒达妮嫁给刚比西斯的头一年里,阿司杜阿鼓斯又做了一个 梦。他梦见从她的子宫里生出了葡萄蔓来,这葡萄蔓遮住了整个亚细亚。他 把这个梦也告诉了占梦的人,随后就把当时有了身孕即将分娩的女儿从波斯 人那里召了来。他的女儿来到之后,他就把她监视起来,打算把她生下来的 孩子弄死;因为占梦的玛哥斯僧在占梦的时候预言说,他的女儿的后裔将会 代替他成为国王。为了防止这一点,在居鲁士刚刚降生的时候阿司杜阿该斯 就把哈尔帕哥斯召了来,这是他家里的一个人,是美地亚人当中他所最信任 的一个仆人,同时又是代他管理一切家务的人;他向哈尔帕哥斯说:“哈尔 帕哥斯,我请你对我托付给你的这件事情万勿疏忽大意;也不要为着别人而 出卖了你的主人的利益,不然的话你将会自食其毁灭的后果。把芒达妮生的 这个孩子带到你家里去,就在那里把他杀死,然后,随你怎样把他埋起来好 了”。哈尔帕哥斯回答说:“国王啊,哈尔帕哥斯在过去从来不会在任何事 情上违背过你,而今后也请你放心,他一定小心谨慎不会冒犯你的。如果是 你的意思要我这样做的话,那末在我这方面,我是应当把这件事给你办理妥 善的。”
(109)哈尔帕哥斯这样回答以后,孩子就给交到他的手里,孩子已经是给 打扮得象是快死的孩子那样子的。于是他便哭着赶回自己的家里去了。在他 到家的时候,他就把阿司杜阿该斯的话告诉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对他说: “那未,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呢?”他回答说:“我不打算照着阿司杜阿该斯 的话去做。不,纵使他神智颠倒,促使他比现在更加疯狂,我也不会按他的 意思去办事,或是代他干这种杀人的勾当。我有许多理由不杀死这个孩子。 首先,他和我有亲属关系;其次,阿司杜阿该斯已经老了,又没有儿子。如 果他死的时候,王位传给他的女儿,而他却想用我的手来杀死他女儿的儿子; 那时我岂不要受到最大的危险吗?老实讲,为了我的安全,这个孩子是必须 死的,不过这件事必须要由阿司杜阿该斯自己手下的一个人来干,而不是由 我的人来干”。
(110)他这样说着,立刻就派遣一名使者去把阿司杜阿该斯的一名牧人召 了来,因为他知道阿司杜阿该斯的这个牧人放牲的牧场是最适宜的牧场而那 里的山又是野兽出没最多的地方。这个牧人的名字叫做米特拉达铁斯,他的 妻子和他一样,也是国王的奴隶;她的美地亚语的名字是斯帕科,希腊语则 称之为库诺,因为在美地亚语中,斯帕卡一词是希腊语的母狼的意思。牧人 牧放牲畜的山麓地方是在阿格巴塔拿的北边,面临着黑海的。美地亚的和撒司配列斯人相邻的那个地方(美地亚的西北郡,今天阿捷尔拜疆),地势是高耸、多山并且复盖着一片森林的,但 是美地亚的其他地方则完全是一片平原。当着闻召而急忙赶来的牧人来到的 时候,哈尔帕哥斯就说:“阿司杜阿该斯命令你把这个孩子放到山中是荒鄙 的地方去好叫他尽快地死掉。他并且嘱我告诉你,如果你不杀死这个孩子, 都使他不管怎样保全了性命,那你将会遭到最可怕的死亡。我就是受命来看 这个孩子被抛掉的。”
(111)牧人听了这话,便抱起了这个孩子,顺着原路回到了自己的小舍。 在那里,好象是由于神意,他邓眼看便耍分娩的妻子正在他到城市去的时候 生了一个孩子。牧人和他的妻子都为对方操心,牧人是因为妻子的临盆期近, 妻子则不知道哈尔帕哥斯为何突然把自己的丈夫找去,而为这件不常见的事 情担惊害怕。因此当他回到自己的妻子这里来时,她看到他出其不意地回来, 没等他说话便先问他为什么哈尔帕哥斯这样匆匆忙忙地把他召去。他说:“妻 啊,当我来到城里的时候,我看到和听到我决不愿意看到和不愿意发生在我 们主人身上的事情。哈尔帕哥斯的家里是一片哭声:我大吃一惊,但是我走 进去了。当我进去的时候,我立刻便看到一个全身金饰并穿着锦绣服装的婴 儿躺在那里在喘气挣扎着和哭叫着。哈尔帕哥斯看到我,便命分我立刻把这 个孩子抱走,要我把这孩子放到山中野兽最多的地方去。而且他告诉我说, 是阿司杜阿该斯下令要我这样做的,如果我不按照他的话做,我便有身遭惨 祸的危险。于是我便把孩子抱起来带走了,我以为这是家中一个奴仆的孩子, 因为我是决不会猜出这孩子到底是谁的。但是在我看到金饰和华美的衣服时 我是吃惊的,特剔是不明白哈尔帕哥斯家中人们公然哭泣的原因。然而很快 的,在道上我便晓得了一切。他们派一个仆人抬我引路出城并把孩子交付给 我。这个仆人告诉我说,孩子的母亲是国王的女儿芒达妮,孩子的父亲是刚 比西斯,刚比西斯是居鲁士的儿子;下令杀死这个孩子的就是阿司杜阿该斯。 你看,这里就是这个孩子”。
(112)牧人这样说着,就打开了蒙着这个孩子的布,把它给自己的妻子 看。当她看到这孩子是一个多么美丽可爱的孩子的时候,就哭了起来:她抱 着丈大的双膝,恳求他无论如何不要抛掉这个孩子。然而她的丈夫回答她说, 他是没有任何别的办法的,因为哈尔帕哥斯会把密探派来打听情况回去报 告,而如果他不从命的话、他是会遭到惨死的。既然无法说服她的丈夫,于 是妻子又说:“既然我说服不了你,而人们又一定要你把孩子抛弃,那末至 少这伴事你总可以做到吧。你知道,我刚才生的那个孩子是死产。把它抱走 放到山里去,而让我们把阿司杜阿该斯的女儿的孩子象我们自己的孩子那样 地抚养起来吧。这样你就不会由于你对自己的主人不忠实而受到惩办,而我 们也就不会商量出不利于已的主意来了。这样、我们的死掉的孩子将要得到 王子一样的葬礼而活着的孩子又不会失去自己的性命。”
(113)牧人以为在当前的情况之下,他的妻子的办法最好不过,于是他立 刻照办了。他把他带来打算杀害的那个孩子交给了自己的妻子,而把自己的死婴放到他带另一个孩子来时使用的篮子里,把另一个孩子的衣饰全给它穿 戴上,然后把它放到山里最荒鄙的地方去了。在这孩子给放到那里去的第三 天,牧人便留下他手下的一个助手在那里看看孩子,自己到城里,直奔哈尔 帕哥斯的住所来,说他准备要人们去看孩子的尸体。哈尔帕哥斯派了他最亲 信的卫兵去看了这个尸体,而在他们为他检查完毕之后,便把牧人的孩子埋 葬了。孩子就这样地被埋葬了,而后来叫做居鲁士的另一个孩子,就受到了 救人的妻子的收留和抚养,但是牧人的妻子却拾这个孩子起了别的一个名 字。
(114)当这个孩子十岁的时候,这样一个事件却使人们看出他是怎样的一 个人来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有一天他在村中牧人的畜舍的地方和与他年 龄差不多的孩子们在街道上一起玩耍。和他一起玩耍的别的孩子们选这个被 称为牧人之子的孩子作国王。于是他便开始分别向这些孩子发号施令起来: 他叫一些孩子给他修造房屋,叫另一些孩子作他的亲卫队,叫其中的一个孩 子担任大概是国王的眼目,又给另一个孩子以傅奏官的任务,他们每个人都 得到了适当的任务。在和他一起游玩的孩子当中,有一个孩子是美地亚的知 名之士阿尔铁姆巴列司的儿子,这个孩子拒绝服从居鲁士的命令。于是居鲁 士命个别的孩子把他捉了起来,当他的命令被执行的时候,他就狠狠地鞭打 了这个孩子一顿而使他吃了很大的苦头。在阿尔铁姆巴列司的儿子被释放之 后,这个孩子对于自己所受的残酷遭遇十分气愤,便立刻到城里他父亲那里 去,向他父亲痛诉他在居鲁士手下所受到的待遇。这个孩子当然不说他是居鲁士(因为那时他还没有居鲁士的名字),而是称他为阿司杜阿该斯的牧人的 儿子。阿尔铁姆巴列司在盛怒之下,就带着自己的儿子去见国王,控诉他的 儿子所受到的粗暴待遇。他指着自己的儿子的肩头说:“哦,国王啊,看一 个收人的儿子,你的奴隶的儿子加到我们身上的暴行吧”。
(115)阿司杜阿弦斯听到和看到这一切之后,便打算为了照顾阿尔铁姆巴 列司的身分而为他的孩子报仇,于是他把牧入和他的儿子召了来。为他们父 子二人来到他面前的时候,阿司杜阿款斯便望着居鲁士说:“是你这样一个 睦人的儿子竟敢对于我们国内最大人物的儿子施行无礼吗?”孩子回答说: “可是,国王,我对他的待遇本是他罪有应得的。我们村里的孩子在玩耍时 选我作国王,因为他们认为我是最适当的人。这个孩子自己也是选我作国王 的一个人,所有其他的孩子都按照我的吩咐去办事,可是他不听我的话,并 且根本不把我放到眼里,因此最后他受到应得的处分。如果为了这个缘故我 应受惩罚的话,我是愿意接受惩罚的。”
(116)当这个孩子讲话的时候,阿司杜阿该斯好象已经觉出他是何许人 了,他看到这孩子的眉目之间有和自己相似之处,而且在回答的时候有一种 和奴隶的身分相去甚远的气度;此外,他的年龄又和他抛弃他的外孙居鲁士 的时期相合。阿司杜阿该斯因此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然而当他好容 易清醒位来的时候,为了把阿尔铁姆巴列司打发开以便单独盘问一下这个救 人自己,他就向阿尔铁姆巴列司说:“阿尔敛姆巴列司,我要把这件事处理 妥善,决不致叫你和你的儿子再来诉苦的”。阿尔铁姆巴列司退下去了,而 侍从便遵照着阿司杜阿该斯的命令把居鲁士引进了内室。阿司杜阿该斯这时 只和牧人在一起了,于是他便问收人他从哪里得到的这个男孩子,是谁把这 个孩子给了他的。牧人回答说,这个男孩子是他自己的亲生子,孩子的亲生 母汪活着并且就在家里。阿司杜阿该斯对他说,如果他想自寻这样天大的麻 烦实在是太没有脑筋,同时阿司杜阿该斯向他左右的侍卫示意,要他们把牧 人捕了起来。牧人在被带去拷问的时候,便从开头起,把事情的原原本本的 经过情况全都讲出来了,最后别是恳请和哀求国王宽宥他。
(117)阿司杜阿该斯从牧人这里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后,对于收人到不很 介意,但对于哈尔帕哥斯,他却是十分生气的,于是他便派卫兵去把哈尔帕 哥斯召来见他。在哈尔帕哥斯到来的时候,他就问哈尔帕哥斯说:“哈尔帕 哥斯,我交给你的我的女儿的孩子,你到底是怎样把他杀死的呀?”哈尔帕 哥斯看见牧人也在室内,便不敢说谎话,恐怕他自己会被别人问倒,露出马 脚因之而获罪。于是他说:“哦,国王啊,当你把孩子交到我手里来的时候, 我立刻就开动脑筋,以便想出办法怎样能不违背你的意旨,怎样能不对你有 所冒犯,但是又不被你的女儿和你本人春成是一名凶手。于是我便想出了下 面的办法。我死这个牧人召了来,把孩子交给了他,告诉他是国王下令要处 死这个孩子的。而在贫里我并没宫说谎,因为你是这样命令的。此外,在我 把孩子交给牧人时;我还嘱咐他把这孩子放到荒鄙的山地去并留在那个孩子 的身旁直到那孩子死的时候;而且我怕他做不到这件事,因而用各种惩罚恐 吓他。后来,当他按照我所吩咐的一切办理完毕,而孩子也死掉的时候,我 便派最亲信的几名宦官去检查孩子的尸体,并把它埋掉了。哦,国王,事情 的经过就是这样、孩子就是这样死的。”
(118)这样,哈尔帕哥斯便坦白地把全部经过说出来了。阿司杜阿该斯听 了后丝毫不显露他心中对哈尔帕哥斯的所作所为所感到的忿怒,他先是把刚 才从牧人那里听到的向哈尔帕哥斯说了一遍、而在他重述之后,最后他说这 个男孩子还活着,而一切事情结果也十分顺利。他说:“对于这个孩子的处 置使我感到很大的痛苦,而我的女儿对我的责怪也使我的心头十分沉重。现 在,命运既然有了一个可庆幸的转机,那末回到家去,把你自己的儿子送到 新来的孩子这里来并且到这里来和我一同进餐(因为为了孩子之得以保全,我 打算向应当得到达种光荣的神奉献牺牲)。”
(119)哈尔帕哥斯听了这话之后便向他拜了拜,然后回到家中;他非常高 兴地看到,他的违命对他竟成了一件有利的事情,而且他不单没有受到惩罚, 反而应约赴宴来庆祝这一幸运的事件。在他到家之后,他就把他的一个大约 十三岁的独生子叫了来,嘱咐他到宫中去,并按照阿司杜阿该斯所吩咐的一 切去做。然后,他满心欢喜地到妻子那里去,把经过的一切告诉了她。担阿 司杜阿该斯却在哈尔帕哥斯的儿子到来时把他杀死,把他的肢体割成碎块, 烤了其中的一些,又煮了一些。等这一切都弄好之后,便把它准备起来侍用。 在赴宴的时间哈尔帕哥斯来了,其他的客人也都来参加了宴会。在阿司 杜阿鼓斯和其他客人的面前摆的是大量的羊肉,但是在哈尔帕哥斯的桌上所 摆的都是他儿子的肉,不过他的儿子的头、手和脚却放在一边的篮子里用东 西盖着。当哈尔帕哥斯仿佛已经吃的了的时候,阿司杜阿该斯便问他是不是 中意他吃的菜。哈尔帕哥斯回答说他十分满意。于是那些要把装着他的儿子 的头和手脚的盖着的篮子带给他的人便到他面前来,叫他掀开篮子并把他所 喜欢的东西取出来。哈尔帕哥斯依照所吩咐的掀开了篮子,于是他便看到了 他的儿子身上所剩下的东西。然而,他看了之后并没有被吓住,也没有失去 自制力。在阿司杜阿该斯问他,他方才所吃的是什么兽类的肉的时候,他回 答说他知道并且说他对于国王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感到满意的。这样回答之 后,他便把吃剩下的肉块带回家中去了,我想他是打算把他儿子的全部遣骸 收集起来埋葬掉的。
(120)阿司杜阿该斯便用这样的办法惩罚了哈尔帕哥斯。后来,在考虑到 如何处理居鲁士的问题时,他便把以前象我所说那样地解释了他的梦的玛哥 斯僧召了来,并且问他们如何解释他的梦。回答和先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他 们说如果这个孩子还活着而那时没死的话,他是一定会成为国王的。阿司杜 阿该斯于是对他们说:“这个孩子遇了救而且现在还活着,他在乡下的时候, 他那村里的孩子们要他做了国王,而他的所作所为就跟真正的国王的所作所 为完全一样。他分别任命他的亲卫队,他的哨兵,他的传奏官,他还任命其 他的官职而且象国王那样地统治。你们告诉我,你们以为这一切都是什么意 思?”玛哥斯僧回答说:“如果这个孩子还活看并且没有什么预谋而成了一 个国王的话,那末你就应当欢喜而不要为这个孩子担心害怕了。他是不会第 二次成为国王的。因为我们知道,在请示神托的时候预言常常表现为不重要 的小事情,而梦兆之类的东西是否全部应验其意义就更加微乎其微了”。阿 司杜阿该斯说:“玛哥斯僧啊,我的意思也正是这样,这孩子既然做了国王, 梦就算应验了,而我也就再没有什么怕他的了。不过仍请好好想一想并告诉 我怎样做对于我的全家和对于你们才是最安全的”。玛哥斯僧回答说:“国 王啊,我们也是非常关心你的王国的巩固的;不然的话,如果王国到了这个 孩子的手里,它就是到外国人手里了,因为他是一个波斯人:这样一来,我 们美地亚人就要受到奴役,被波斯人当作异族而肆意蔑视。但如果是你,我 们的同国人,当国王的时候,则国家的政权也有我们的一份,而且我们可以 从你那里得到很大的光荣。因此,我们无论如何也应当为你本身着想,为你 的王位着想。现时如果我们看到有什么使你害怕的理由,请放心,我们一定 会要你知道的。但是如今这梦既已经毫无害处地应验了,我们便已不再害怕, 因此我们也劝你不要再害怕了。至于这个孩子,我们的意见是不要他留在你 的面前,而把他送到波斯他的父母那里去。”
(121)阿司杜阿该斯听到这个回答心中很是欢喜,于是便把居鲁士召了 来,向他说:“我的孩子,由于我做了一个没有什么关系的梦,而对你干下 了一件错事。但是由于你自己的幸运,你从我的手下活过来了,现在欢欢喜 喜地到波斯去吧,我还要派人护送你去。你到那里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你的 父母,他们和牧人米特拉达铁斯跟他的妻子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122)这样说了之后,阿司杜阿该斯便把他的外孙送走了。当居鲁士回到 刚比西斯的家里时,他受到了父母的接待。而等到他们知道居鲁士是谁的时 候,便十分亲切地欢迎他,因为他们以为很早以前他便在生下来的时候立刻 给杀掉了;于是他们就问他,他的性命是怎样得救的。因此居鲁士就告诉他 们说,直到目前为止关于这伴事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而是受到了很大的蒙 混;而在他从美地亚阿司杜阿该斯那里来的路上,他才知道了他的全部不幸 遭遇。他说他原来以为他是阿司杜阿该斯的牧人的儿子,但是在他从城里来 的路上,护卫他的人把一切经过告诉了他。随后,他又提到牧人的妻子抚养 他的事情,在谈话中,他对她是赞不绝口的。而且在他谈话的时候,他总是 提到库诺,什么事情也离不开库诺。他的父母听到这个名字,为了想使波斯 人相信居鲁士的得救是由于特别的神意,因此便把一个说法傅播开去,硬说 他在被抛弃之后,曾受到母狼的抚养。
(123)以上便是这个传说的根源了。等后来居鲁士长大成人,并且成了同 辈当中最勇武和最有声望的人的时候,哈尔帕哥斯想对阿司杜阿该斯报复杀 子之仇,便开始向居鲁士致意并送礼。他看到象他这样地位的臣下是不可能 希望不借外力之助来向阿司杜阿该斯报仇的。因此当他看到不幸遭遇和自己 的遭遇很相似的居鲁士很快地成长为他所需要的复仇者的时候,他便着手设 法在这件事上和居鲁士结合起来。对于自己的计划,他竟然已经做了这样的 一些工作;他分别和受过阿司杜阿该斯的无礼待遇的美地亚权贵商议并说服 他们拥戴居鲁士为他们的领袖和贬黜阿司杜阿该斯。现在在作了发起叛乱的 一切准备之后,哈尔帕哥斯便很想把自己的心思告诉给还住在波斯的居鲁 士;但是由于美地亚和波斯之间的道路受到监视,他只得想这样一个秘密的 送信办法。他是这样做的:他巧妙地把一只兔子的肚子剖开却不拨去它的毛, 把一封写上了他的意见的信塞到里面去,再把腹部照旧缝上,然后他便把这 只兔子交给对他最忠实的奴隶,把他打扮成带着网的猎人。这个人奉派到波 斯去作为给居鲁士去送野兔。哈尔帕哥斯嘱咐这个奴隶亲口告诉居鲁士,要 居鲁士亲手剖开兔腹,不许别的任何人在场观看。
(124)一切都按照他的意思办了。居鲁士把兔子剖开之后,便看到了里面 的信。信里面的话是这样:“刚比西斯的儿子,诸神对你是非常嘉护的,否 则的话,你就不会遇到你的那些幸运的事情了,现在是你自己可以对屠杀你 的凶手阿司杜阿该斯进行报复的时候了。要切道,如果依照他的意思你早已 经死了。由于诸神以及由于我的缘故,所以你到今天还活在世上。我想你早 就会知道他对你干下了什么事情,也早就会知道由于我没有把你弄死,把你 交给牧人而我自己在阿司杜阿该斯手中所遭到的惨祸。如果你听我的话,按 照我的话去做,现在阿司杜阿该斯统治下的全部帝国就会变成你的。说服波 斯人起来叛变,并率领着他们的大军来讨伐美地亚人罢。不拘阿司杜阿该斯 是任命我率领他的军队和你对抗,还是任命美地亚的其他知名之上,都是会 使你完全称心的。因为他们一出马就会叛离阿司杜阿该斯并投到你的一方面 来,从而试图把他的统治推翻。既然我们这方面一切都已准备好了,望你依 照我的劝说毫不踌躇地也动起来罢。”
(125)居鲁士接到在这封信里传来的消息之后,便着手考虑如何能用最好 的办法说服波斯人起来造反。在他反复思考以后,认为下面的做法是最妥当 的。于是他便这样做了。他把他认为应当做的事情写在一卷纸上面,然后把 波斯人召集起来开了一个会,在会上他把纸卷打开诵读,阿司杜阿该斯任命 他为波斯人的将军。于是他说:“既然如此,波斯人啊,我命令你们每人都 去把自己的镰刀带来。”居鲁士便这样地发布了命令,至于波斯人,则他们 是由许多部落结合而成的。居鲁士召集来并说服使之叛离美地亚人的那些 人,是所有其他波斯人所依附的一些部落。他们是帕撒尔伽达伊人、玛拉普 伊欧伊人、玛斯庇欧伊人。在他们当中玛斯庇欧伊人最尊贵。阿凯美尼达伊 族就是它的一个氏族,而波斯的国王便都是从这个阿凯美尼达伊族出身的。 其他的波斯部落则有:潘提亚莱欧伊人、戴鲁希埃欧伊人、盖尔玛尼欧伊人, 他们都是务农的。达欧伊人、玛尔多伊人,多罗庇科伊人和撒伽尔提欧伊人 则是游牧者。
(126)当全体波斯人遵照着他们所受到的命令,拿着镰刀集合起来的时 候,居官士(便率领他俩到波斯的一块大约十八到二十斯塔迪昂见方的、长满 了荆棘的土地上去),命令他们在一日之内把这块地方开垦出来。他们完成了 指定给他们的这个任务,随后他便向他们发出了第二道命令,要他们第二天 在沐浴之后再到他那里去;这时居鲁士便集合了他父亲所有的全部绵羊、山 羊,全部的牛,屠宰了它们,准备犒劳波斯全军。同时还准备了酒和最珍美 的食品。第二天,波斯人来到了,他就要他们坐在草地上尽情饮宴。在大家 吃完之后,他就问他们,他们最喜欢的是什么,是今天这佯的情况还是昨天 的事情。他们回答说二者的差别实在是大极了。昨天带给他们的一切都是痛 苦,但今天带给他们的一切又都是快乐。居鲁士立刻捉住了他们的回答而用 下面的话坦白地讲出了自己的心事:“各位波斯人啊,你们各位当前的情况 就是这样。如果你们愿意听我的话,那你们就可以享受这样的一些以及无数 其他的幸福,且丝毫不会遭受那些奴役之苦,但如果你们不肯听我的话,那 你们就要受到无数象昨天那样的苦役。因此,听我的吩咐而取得自由罢。至 于我个人,则我觉得我是因神意而生来干这件事情的,而你们,我相信,在 任何方面,当然也在军事方面,都是丝毫不比美地亚人差的。因此你们应当 毫不犹豫地起来反抗阿司杜阿该斯。”
(127)波斯人早已经就不满意美地亚人的统治了,这时既然有了一个领 袖,他们当然是乐于摆脱这个桎梏的。这时阿司杜阿该斯听到了居鲁士的所 做所为,便派了一名使者召他到自己的地方来。居鲁士要使者告诉阿司杜阿 该斯说,他将要比阿司杜阿该斯所希望的时候更早地到那里去。阿司杜阿该 斯接到这个消息之后,即刻把他治下的全体美地亚人给武装起来,并且好象 是迷了心窍一样,他竟忘记了他多么残酷地惩罚过哈尔帕哥斯,而任命哈尔 帕哥斯担任统帅。因此当美地亚人和波斯人两军相会和交蜂之时,只有一部 分不曾参预机密的美地亚人作战了;其他的那些人则公开地投到波斯人一方 面去;而大部分的人则故作害怕的样子临阵脱逃了。
(128)阿司杜阿该斯一听到美地亚的军队可耻地被驱散和逃跑之后,立刻 就威吓居鲁士说:“尽管如此,居鲁士也决不会就这样安然无事的”,紧接 着他便逮捕了劝说他把居鲁士放跑的、占梦的玛哥斯僧并把他们刺杀了。在 这之后,他便把留在城内的一切美地亚人不分老少一律武装起来。他率领他 们和波斯人交战,但结果他被打败,他率领出战的军队被歼灭,他本人也被 敌人俘虏了。
(129)哈尔帕哥斯看到阿司杜阿该斯被俘,便来到他的面前,非常神气地 把他奚落嘲弄一番。在其他辛辣的嘲笑词句中间,他特剔提到他被款待以自 己的儿子的肉的那次宴会并且问阿司杜阿该斯、在做了国王之后再做奴隶时 心里是什么滋味。阿司杜阿该斯凝视着他,反问他为什么把居鲁士的这次戊 功看成是他自己的。哈尔帕哥斯说正是由于他送了这封密函,因此这件事当 然便是他的事业了。于是阿司杜阿该斯说,这样哈尔帕哥斯便成了世界上最 愚蠢和不义的人;他所以是最愚蠢的人,是因为他把本来是自己的王位给了 别人,如果这件事是他自己的事业的话;他所以是最不义的人,是因为由于 那次的宴会而奴役了美地亚人。原来假如他必须把王权给予另一个人而不是 留在自己手里的话,那末正义也要求一个美地亚人,而不是一个波斯人来取 得这种荣誉。然而现在,对你并未做任何亏心事的美地亚人却被你变为奴隶 而并未成为主人,但原来是奴隶的波斯人现在却成了美地亚人的主人。
(130)这样,在统治了三十五年之后,阿司壮阿该斯就失掉了自己的王 位,而美地亚人便由于他的残酷而受到了波斯人的统治。哈律司河那一面的 亚细亚全部地区他们统治了一百二十八年(前六八七年到前五五九年,斯奇提亚人则从前六三四年统治到前六○六年),但斯奇提亚人的统治时期不应计标在内。后来美地亚人后悔他们的投降并起来反抗大流士(发生在前五二○年),但是他们被战败 而不得不再度屈服。可是现在,在阿司杜阿该斯当政的时期,是居鲁士统治之下的波斯人反抗美地亚人并从此变成了亚细亚的主人。居鲁士直到阿司杜 阿该斯死的时候,都把他留在自己的宫殿里,再没有对他有什么伤害。居鲁 士诞生和成长的情况以及他如何成为国王的经过便是如此。后来、他又打垮 了无端向他发动进攻的克洛伊索斯,这件事我已经在本书前面说过了。把克 洛伊索斯打垮以后、居鲁士就成了整个亚细亚的主人。
(131)波斯人所遵守的风俗习惯,我所知道的是这样,他们不供养神像, 不修建神殿,不设立祭坛,他们认为搞这些名堂的人是愚蠢的。我想这是由 于他们和希腊人不同,他们不相信神和人是一样的。然而他们的习惯是到最 高的山峰上去,在那里向宙斯奉献牺牲,因为他们是把整个穹苍称为宙斯的。 他们同样地向太阳和月亮,向大地、向火、向水、向风奉献牺牲。这是他俩从古来就向之奉献牺牲的仅有的一些神。后来他们又崇拜乌拉尼阿·阿普洛 狄铁,这是他们从阿拉伯人和亚述人那里学来的。亚述人称这个女神为米利塔,阿拉伯人称之为阿利拉特,而波斯人则称之为米特拉。
(132)波斯人是用下列的方式向以上所说的那些神奉献牺牲的:在奉献牺 牲的时候,他们不设祭坛,不点火,不灌奠,不吹笛,不用花彩,不供麦饼。 奉献牺牲的人把他的牲畜牵到一个洁净的场所,就在那里呼叫他要向之奉献 牺牲的那个神的名字。习惯上这个人要在头巾上戴一个大概是桃金娘的花 环。奉献牺牲的人不允许只给自己祈求福祉,他要为国王,为全体波斯人的 幸福祷告,因为他自己必然就在全体波斯人当中了。随后他把牺牲切成碎块, 而在把它们煮熟之后便把它们全部放到他能够找到的最新鲜柔软的草上面, 特别是草轴草。这一切办理停妥之后,便有一个玛哥斯僧前来歌唱一首赞美 诗,这首赞美诗据波斯人说,是详述诸神的源流的。除非有一个玛哥斯僧在 场,任何奏献牺牲的行为都是不合法的。过了一会儿之后,奉献者就可以把 牺牲的肉带走,随他怎样处理都可以了。
(133)在一年的各天当中,他们最着重庆祝的是每个人的生日。他们认为 在这一天吃的饭应当比其他的日子更要丰盛些。比较有钱的波斯人要在爐灶 里烧烤整个的牛、马、骆驼或爐作为食品,较穷的人们则用较小的牲畜来替 代。他们的正菜不多,却在正菜之后有许多点心之类的东西,而且这类点心 又不是一次上来的。这就使得波斯人说,希腊人在吃完饭的时候仍然是饿着 的,因为在正莱之后并没有很多点心上来,但如果把什么点心之类的东西给 他们的时候,他们又会吃起来没有个完。他们非常喜欢酒并且有很大的酒量。 他们不许当着别人呕吐或是小便。在这些事上他们的习惯便是如此。 此外,他们通常都是在饮酒正酣的时候才谈论最重大的事件的。而在第 二天当他们酒醒的时候,他们聚议所在的那家的主人便把前夜所作的决定在 他们面前提出来;如果这个决定仍得到同意,他们就采用这个决定;如果不 同意,就把这个决定放到一旁。但他们在清醒的时候谈的事情,却总是在酒 酣时才重新加以考虑的。
(134)如果他们在街上相遇的话,从下面的标帜人们可以知道相遇的两个 人的身分是相等的。即如果是身分相等的人,刚他们并不讲话,而是互相吻对方的嘴唇。如果其中的一人比另一人身分稍低,则是吻面颊:如果二人的 身分相差很大,则一方就要俯拜在另一方的面前。他们最尊重离他们最近的 民族,认为这个民族仅次于他们自己,离得稍远的则尊重的程度也就差些, 余此类推;离得越远,尊重的程度也就越差。这种看法的理由是,他们认为 他们自己在一切方面比所有其他的人都要优越得多,认为其他的人住得离他 们越近,也就越发优越。因此住得离他们最远的,也就一定是人类中最差的 了。在美地亚人的统治时期,在各民族当中一个民族便这样地统治另一个民 族,美地亚人则君临一切民族;他们统治他们边界上的民族,这些民族又统 治和他们相邻的人们,而这些人们再统治与他们接壤的民族。美地亚人这个 民族既然用这种循序浙进的统治和管理办法,那波斯人也便用同样的办法评价其他民族了(这大概是说,从属的民族住得越远,他们便越不直接受美地亚人的统治,波斯人则认为离帝国越远的臣民越没有价值;二者所根据的原则是一样的)。
(135) 象波斯人这样喜欢采纳外国风俗的人是没有的。他们穿美地亚人的 衣服,因为他们认为这种衣服比他们自己的衣服要漂亮;而在战时他们所穿 的又是埃及的铠甲。他们只要知道有任何奢华享乐的事情,他们立刻把它们 拿过来变成自己的东西。在其他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儿当中,他们从希腊人那里学来了鸡奸。他们每个人不单单有好几个妻子,而且有更多数目的侍妾。
(136) 子嗣繁多,在他们眼中看来乃是男性的仅次于勇武的一项最大美 德。每年国王都把礼物送给予嗣最多的那个人。因为他们认为人数就是力量。 他们的儿子在五岁到二十岁之间受到教育,他们教给他们的儿子的只有三件 事情:骑马、射箭和说老实话。孩子在五岁之前不能见到自己的父亲,而是 要和母亲生活在一起。这样做的原因是由于一旦这孩子不能养大,父亲不致 受到亡子的痛苦。
(137)在我看来,这确乎是一项贤明的规定。而下面的一种规定也是值得 推荐的,即国王不能由于某人只犯了一个错误而把他处死,而任何一个波斯 人也不能用无法治疗的伤害来惩罚自己仆人的仅有的罪过。但如果在计算一 下之后而看到犯罪者的过错多于和大于他所做的好事情的时候,则主人是可 以惩罚他以泄愤的。波斯人认为还没有人曾经杀死过自己的父亲或是母亲。 而如果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话,他们就确信:一旦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就会 发现干了这样的事情的孩子不是假儿子就是私生子。因为他们认为,儿子杀 死自己的亲生父母,那是无法置信的事情。
(138)而且,凡是他们认为不能做的事情,他们是绝对不许讲的。他们认 为说谎是世界上最不光彩的事情,其次就是负债了;他们对负债之所以抱着 这种看法,有其他多种的理由,特别是因为负债的人不得不说些谎话。如果 市民得了癞病或是白癞病(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说法,白癞病和一般癞病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就是症状轻一些),他就不许进城,也不许和其他的波斯人打交道。 他们认为他所以得癞病,是因为他一定有了冒犯太阳的罪行。外邦人若有得 了这样的病的,在许多地方必须被迫离开当地:甚至白鸽子得了同样的病也 要被逐出境。他们对河是非常尊重的:他们决不向河里小便、吐唾沫或是在 河里洗手,也不容许任何别的人这样做。
(139)此外,还有一件事常常发生在波斯人中间,这件事波斯人自己虽不 曾注意到,然而我却观察到了。他们的名字凡是和他们的仪表与高贵的身分 相符合的,其末尾的那个字母都是一样的,这个字母多里斯人称为桑(ба γ),而伊奥尼亚人则称为西格玛(бιγμа)。任何人只要注意一下,就可 以发现波斯人的名字,不管是哪一个都毫无例外地是有着同样语尾的。
(140)关于波斯人,从我个人的知识而能够完全确实断言的就是这些,还 有一些关于死者的风俗则是人们秘密地,而不是公开地谈论的。据说波斯人的尸体是只有在被狗或是禽类撕裂之后才埋葬的。玛哥斯僧有这种风俗那是 毫无疑问的,因为他们是必然实行这种风俗的。但我还可以确定,波斯人是 在尸体全身涂蜡之后才埋到地里面的。玛哥斯僧是非常特别的一种人、他们 在许多方面和埃及的祭司,当然也和其他任何人完全不同。除去当作牺牲的 畜类之外,埃及祭司不杀任何动物,这乃是他们的教规,否则即是亵凟神明; 但相反地,玛哥斯僧却亲手杀害除人和狗以外的任何生物。他们不管是蚂蚁, 是蛇,不管是爬虫类,还是有翅的东西一律加以杀害,甚至在这件事上引以 自豪。但既然这种风俗在他们那里一向如此,因此我说到这里也就够了。现 在我再翻回来把我以前说的事情接下去。
(141)在波斯人征服了吕底亚人之后,伊奥尼亚和爱奥里斯的希腊人立刻 派遣使节到撒尔迪斯的居鲁士那里去,请求他以与克洛伊索斯相同的条伴接 受他们为自己的臣民。居鲁士倾听了他们的建议并且给他们讲了一个寓言作 为回答。他说,有一次一个吹笛的人在海边看到了鱼,于是他便对它们吹起 笛子来,以为这样它们就会到岸上他的地方来。但是当他最后发现自己的希 望落空的时候,他便撒下了一个网,而在合网之后打上了一大批鱼来;他看 到鱼在网里跳得很欢,就说:“我向你们吹笛子的时候,你们既然不出来跳, 现在你们也就最好不要再跳了”。居鲁士所以这样答复伊奥尼亚人和爱奥里 斯人,是因为当他派使者到他们那里去敦促他们背叛克洛伊索斯的时候,他 们拒绝了;但现在,当他已经大功告成的时候,他们却又来表示归顺之意。 他在回答他们的时候是很生气的。伊奥尼亚人听到这番话之后,就各自着手 防御自己的城壁,并在帕尼欧尼翁集会(参见第148节),而除了米利都入之外所有的人都参 加了这次的集会,因为米利都人和居鲁士缔结了一项单独条约,条件和他们 对吕底亚人的完全相同。其他的伊奥尼亚人则一致决定派遣使节到斯巴达去 请求援助。
(142)现在,估居帕尼欧尼翁的这些伊奥尼亚人已在全世界我们所知道 的、气候和时令最优美的地区建立了自己的城市。因为在伊奥尼亚的周边的 任何地方,不管是北方、南方、东方还是西方,都不象伊奥尼亚那样地得天 独厚。在其他的地区,气候不是寒冷和阴湿,就是暑热和干燥,而使人烦恼 非常。伊奥尼亚人并非都说相同的语言,他们在不同的地方使用四种不同的 方言。在南方,他们的第一个城市是米利都(即最南方的城市之意——译者), 其次则是美乌斯和普里耶涅;这三个城市都是卡里亚的殖民市,他们所用的 是共通的语言。他们在吕底亚的城市是:以弗所、科洛彭、列别多斯、提奥 斯、克拉佐美纳伊、波凯亚等。这些城市的居民在语言上和上述的三个城市 是完全不同的,在他们之间使用着一种共同的方言。此外还有三个伊奥尼亚 的城市,其中的两个是在岛上,即萨摩司和岐奥斯,一个是在大陆上即埃律 特莱亚。岐奥斯人和埃律特莱亚人所讲的话是相似的,然而萨摩司人所讲的 却是自己所特有的话而和别人的不同。这样看来,我所提到的方言便有四种 之多了。
(143)因此在这些伊奥尼亚人当中,有一个民族即米利都人是没有受攻的 危险的,因为他们已经和居鲁士缔结了协定。岛上的居民也完全没有可以顾 虑的事情:这是由于腓尼基人还没有臣服于波斯,而波斯人本身又不是一个 海上的民族。亚细亚的伊奥尼亚人之和其余的伊奥尼亚人分离开来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当时整个希腊族是十分弱小的,而伊奥尼亚人在所有他们希 腊人当中,又是相去悬殊地最弱,最不受重视的。他们除去雅典之外,没有 一座比较象样的城市。因之雅典人和其他地方的伊奥尼亚人挪不喜欢被人称 为伊奥尼亚人,而是迴避这个名称,不,甚至现在,他们的大部分人在我看 来还是耻于用这个名称的。但是,上面所提到的亚细亚的十二个城市却给这 个名称增添了光彩,他们给自己建造了一座圣堂,称之为帕尼欧尼翁,他们 还规定不许任何其他地方的伊奥尼亚人利用这座圣堂(但实际上,除去士麦拿人之外,也没有人要求进入这个圣堂)。
(144)同样,现在被称为“五城”,担以前被称为“六城”的地区的多里 斯人也不许与他们相邻的多里斯人进入他们的特里欧庇昂圣堂。他们甚至不 许他们内部在圣堂的规章方面有所违犯的人进入圣堂。在古昔为特里欧庇 昂·阿波罗举行的运动会中,他们给予优胜者的奖品是青铜的三脚架;但是 他们规定这些三脚架不能拿出圣堂之外,而当时就要把它们在那里奉献给 神。但是,哈利卡尔那索斯地方一个叫做阿伽西克列斯的男子在比赛获胜时 却公然不把这个规定放在眼里,他把三脚架带回了自己的家,挂在墙壁上面。 为了惩罚这个过错,其他的五个城市休多斯、雅律索斯、卡米洛斯、科斯和 克尼多斯剥夺了第六个城市哈利卡尔那索斯进入圣堂的权利。这便是他们对 哈利卡尔那索斯的惩罚。 (145)伊奥尼亚人在亚细亚只建立了十二座城市并拒绝再扩大这个数 目,这原因在我看来是当他们居住在伯罗奔尼撒的时候,他们是分成十二部 分的,正如同把伊奥尼亚人逐出的阿凯亚人今天的情况一样。在阿凯亚的城 市当中,如果从希巨昂算起的话,第一是佩列涅,其次是埃伊盖拉和在流着 无尽的水并且使意大利的克拉提斯河因而得名的竞拉提斯河河上的埃伊伽 埃,以次是布拉、伊奥尼亚人被阿凯亚人战败时逃避所在的赫利凯,再次是 埃吉翁、律佩斯、帕特列斯、帕列埃斯、临着巨大的佩洛斯河的欧列诺斯、 杜美和特里泰埃斯。最后的这个城市是仅有的一个内地城市。
(146)这便是以前伊奥尼亚的,而现在阿凯亚的十二部分。正是由于他们 是从这样区分的国土来的而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所以伊奥尼亚人在到达亚 细亚之后,便在他们中间也建设了十二个城市。如果认为这些人是比其他伊 奥尼亚人更纯正的伊奥尼亚人,或是认为他们不管在任何方面比其他伊奥尼 亚入有着更高贵的血统,那就太愚蠢了,因为实际上他们的一个不小的部分 是埃岛波亚出身的阿邦铁斯人,这些人甚至在名字上和伊奥尼亚人都是风马 牛不相及的;此外和他们混血的有欧尔科美尼奥伊的米尼埃伊人、卡德谟司 人、德律欧普司人、从本国分裂出来的波奇司人、莫洛西亚人、阿尔卡地亚 的佩拉司吉人、埃庇道洛斯的多里斯人以及其他许多别的部落。甚至在他们 中间,那些从雅典的普利塔内翁(市会堂——译者)来并自认是最纯正的伊奥 尼亚人的人们,也不把妻子带到新的地方而是娶父亲被他们处死的卡里亚的 妇女。因此之故,这些女子发誓遵守一条规定,并且把这条规定传给自己的 女儿,即她们决不和自己的丈夫一同吃饭,也不称呼他们的名字,因为这些 人是屠杀了她们的父亲、丈夫和儿子之后强行娶了她们的。这样的事件发生 在米利都。
(147)他们之中有一些人选身为希波洛科斯的儿子格劳柯斯的子孙的昌 奇亚人作国王,有一些人选身为美兰托斯的儿子科德洛斯的后裔的、披洛斯 的考寇涅斯人作国王,又有一些人选这两方的人作国王。然而由于这些伊奥 尼亚人比其他任何伊奥尼亚人都重视自己的名字,因此我们不妨说,他们是 血统纯正的伊奥尼亚人。虽然,老实讲,所有的伊奥尼亚人都是起源于雅典的,都是举行阿帕图利亚祭的(在雅典和大多数伊足尼亚的城市中每一胞族((patpla)的成员们,在十月末和十一月初这个时期里举行的祭典,每次继续三天。在最后一天里,正式接受成年的青年为胞族的成员)。这是全体伊奥尼亚人都庆祝的一个祭日,只有以弗所人和科洛彭人是例外,据他们说,是因为这些人犯了某种杀人罪的 缘故。
(148)帕尼欧尼翁是北向的一个米卡列的圣地,这块地方是伊奥尼亚人共 同选定来呈献给赫利凯的波赛东的。米卡列是大陆的一个地岬,它向西方伸 到萨摩司方面,备城邦的伊奥尼亚人通常都在那里集合,举行称为帕尼欧尼 亚的祝祭。不单是在伊奥尼亚人中间,就是在全体希腊人中间,祭日的名称, 和波斯人的名字一样,都是以同一字母为结尾的(这句话可能是后人的注搀入正文的)。
(149)上面所说的是伊奥尼亚人的城邦。爱奥里勘的城邦则有下列这些: 也称为普里科尼斯的库麦、雷里撒伊、涅翁·提科斯、铁姆诺斯、启拉、诺 提昂、埃吉洛埃撒、疵塔涅、埃伊盖伊埃、米利纳和古里涅阿。这是爱奥里 斯人的十一座古老的城市。其实他们在大陆上本来是有十二座城市的。然而 伊奥尼亚人却使他们失掉了其中的士麦拿这样一座城市。爱奥里斯的土壤比 伊奥尼亚的土壤肥沃,然而气候却不象伊奥尼亚那样好。
(150)爱奥里斯人失掉士麦拿的经过是这样。在科洛彭有一些人在内部斗 手中失败并被从自己的城市给放逐出来了,但是士麦拿却收容了这样的一些 人。科洛彭的这些亡命者伺机发动变乱,而在不久之后士麦拿的人们到城外 去庆祝狄奥尼索斯祭的时候,便关上了城门,因而取得了这个城市。别的城 邦的全部爱奥里斯人都来帮他们的忙,结果双方取得了协议,伊奥尼亚人同 意送回一切的财物而爱奥里斯人则放弃了士麦拿这个地方。被逐出的士麦拿 人则给分配到爱奥里斯人的其他十一个城邦中去,他们在各城邦中都取得了 公民权。
(151)因此,这就是大陆上的全部爱奥里斯城邦,例外的只有在伊达山中 的人们,他们是和这些人分开的。至于在岛屿上的城邦,则在列斯波司岛上 有五个城邦(列斯波司岛上的第六个城邦是阿里斯巴,但是这个城邦被与他们 同血统的美图姆那人所占领而该城的居民也就被变成了奴隶)。提涅多斯岛上 有一个城邦,另外还有一个城邦是在“百岛”群岛(列斯波司岛和大陆之间的一群小岛)上面。列斯波司和提涅多 斯的爱奥里斯人和伊奥尼亚的岛上居民一样,这时并没有任何可以害怕的东 西。而其他的爱奥里斯人则在他们集会商讨的时候,却总是盲从伊奥尼亚人 的任何意图的。
(152)在伊奥尼亚人和爱奥里斯人的使看到达斯巴达的时候(他们是不分 昼夜兼程赶路的),他们便推选了一个叫做佩铁尔谟斯的波奇司人作为他们的 发言人。为了使尽可能多的斯巴达人聚拢来听他讲话,他穿上了一件紫色的 外袍,然后就站起来对他们发表了一篇长长的演说,向他们要求对己方的援 助。但是拉凯戴孟人并不听他们的话,他们竟决定不给伊奥尼亚人以任何援 助。因此使者们只好回去,可是拉凯戴孟人这一方面,他们虽然回绝了伊奥 尼亚人派来的使者,却派出了一艘五十橈船;他们所以这样做,我认为是想看一看居鲁士和伊奥尼亚的动静。这些人在到达波凯亚之后,便把他们中间 最有名望的一个叫做拉克利涅斯的人派到撒尔迪斯去代表拉凯戴孟人告诉居 鲁士说,不要触动任何希腊的城邦,否则他们是决不会袖手旁观的。
(153)在听到使者的这番话的时候,据说居鲁士曾打听在他身旁的那些希 腊人,对他发出这样的通知的拉凯戴孟人是怎样的人,他们的人数又有多少。 当他听完了回答之后,他便向斯巴达的使者说:“我从来没有害怕过这样的 一些人:他们在城市的中央设置一块地方,大家集合到这块地方来互相发誓, 却又互相欺骗。如果我好好地活着而不死掉的话,那末我相信这些人将会谈 论他们自己的灾难,而不必再多管伊奥尼亚人的事情了”。居鲁士讲这番话 的目的,是要能全体希腊人看一看他的颜色,因为他们自己有用来进行买卖 的市集,但波斯人却没有这样的习惯,波斯人从来不在公开的市堤上进行买 卖,而全国实际上也没有一个市堤。在这次会见之后不久,居鲁士就离开了 撒尔迪斯,把这个城市委托给一个名叫塔巴罗斯的波斯人,又任命一个当地 的吕底亚人帕克杜耶斯来保管属于克洛伊索斯和其他吕底亚人的黄金财富, 而他自己则带着克洛伊索斯到阿格巴塔拿去,起初并没有把伊奥尼亚人放到 自己的眼里。原来,他近旁有巴比伦阻碍着他,巴克妥利亚人、撒卡依人和 埃及人对他来说也是这样。因此他打算亲自去征讨这些民族,而把征服伊奥 尼亚人的事情委托给他的一个将军去做了。
(154)居鲁士刚刚离开撒尔迪斯,帕克杜耶斯立刻便鼓动吕底亚人公然起 来叛变他和他的代表塔巴罗斯。他既然取得了撒尔迪斯的全部黄金财富,于 是他便到海岸地带去,用这巨量的财富雇佣了军队并说服海边的居民参加他 的军队。随后他便向撒尔迪斯进军,围攻塔巴罗斯并把他困在卫城里。
(155)居鲁士在到阿格巴塔拿去的途中听到了这个消息,于是他对克洛伊 索斯说:“克洛伊索斯,我应当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呢?好象这些吕底亚人根 本不想停止给他俩自己以及给我惹麻烦。我以为最好是把他们都变卖为奴 隶。我想目前我的做法就仿佛是一个人杀死了父亲却又留了孩子们的活命。 完全同样的,你在吕底亚人看来是比父亲更重要的人物,但是我捉住了你并 把你带在身边,却又把吕底亚人的城市委托给他们自己。因此对于他们之竟 然谋叛,我着实感到十分惊讶!”居鲁士向克洛伊索斯说出了自己心中的话, 但是克洛伊索斯深恐居鲁士会把撒尔迪斯城变为一片费墟,因而回答说: “哦,国王啊,你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但是我恳求你,不要使你的怨气一发 而不可收拾,也不要想摧毁对过去和现在都是无辜的古城吧。过去的事件我 是罪魁,故而现在我本人理应担起这贖罪的惩罚。另一次的罪魁是你曾委托 以撒尔迪斯的帕克杜耶斯,因此还是让他个人承当这次的惩罚吧。让吕底亚 人得到竟恕吧。为了保证他们永远不会再叛变你或是威胁到你的安全,我着 可以派人去这样命令他们,不许他们保存任何武器,要他们在外衣下面穿紧 身衣,下身要穿半长筒靴子并且耍他们教他们的孩子弹奏七弦琴和竖琴以及 经营小买卖。这样,哦,国王啊,不久你就会看到他们不再是男子而成了女 子,那时你再也不必害怕他们会叛变你了。”
(156)克洛伊索斯认为甚至这样对于吕底亚人来说。也比被卖为奴隶要 好,因此他对居鲁士作了如上的忠舍。因为他知道,除非他提出有理由而值 得充分考虑的建议来,他是不能说服居鲁士使他改变主意的。而且他还害怕, 即使吕底亚人免了当前的危险,他们将来难保不再起来反抗波斯人从而给自 己带来灭身之祸。居鲁士听了这个意见之后心中甚是欢喜,于是他缓和了气 愤情绪并表示愿意按照克洛伊索斯所说的办法去做。因此,他便把一个叫做 玛札列斯的美地亚人召了来,耍这个美地亚人根据克洛伊索斯所谈的那些条 件向吕底亚人颁布命令;随后又命令他把随同吕底亚人一道攻打撒尔迪斯的 其他人等都卖为奴隶,特别是命令他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在这回时把帕克杜 耶斯活着带到自己的面前来。
(157)在途中发布了这些命令以后,居鲁士就向着波斯的领士进军了。帕 克杜耶斯听到征讨自己的军队业已开近的消息之后,便吓得逃到库麦去了。 因此,美地亚人玛札列斯率领着居鲁士的一部分军队到达撒尔迪斯,而发现 帕克杜耶斯和他的军队已经逃走时,伦首先就迫使吕底亚人实行他的主人居 鲁士的命令;这样,由于他的命令,从那时起他们也便改变了他们的全部生 活方式。随后,他就把使者派到库麦去,要求库麦当局把帕克杜那斯引波过 来。于是摩麦人便决定胶人到布朗奇达伊去请示神的意见。布朗奇达伊是在 米利都的领域之内,在帕诺尔摩斯港的上方。那里有一个自古老的时期修建 起来的神托所,而时奥尼亚人和爱奥尼亚人都是经常到那里去请示神托的。
(158)故而库麦人便把他们的使者派到布朗奇达伊这里来请示神意。来问 一下在帕克杜耶斯这伴事上应当如何处理才最得神的欢心。神托回答他们, 要他们一定把他交到波斯人的手里去。使者带着这个回答回来之后,库麦的 人民因此也就准备把他引渡出去了:然而正当他们的多救人准备这样做的时 候,海拉克利戴斯的儿子阿里司托狄科斯,一个在市民中间声誉很高的人物, 却出来阻碍摩麦人这样做。他说他不相信这个回答,并且认为请示神托的使 者的报告是不正确的。直到最后,一个有阿里司托狄科斯本人参加的使团再 一衣被派出去,向神请示有关帕克杜耶斯的事情。
(159)在他们到达布朗奇达伊的时候,由阿里司托狄科斯代表全体使团向 神托问话,他说:“哦,神啊,吕底亚人帕克杜耶斯由于有横死在波斯人手 中的危险而逃避到我们这里来,可是他们却要求我们把他引波过去,而命分 库麦人把他交出来。然而我们尽管很害怕波斯人的权势,在我们还不能确实 知道你的意思是耍我们如何做的时候,我们是不敢引渡请求我们保护的这个 人的”。阿里司托伙科斯这样问了,但是受到请示的神托给了和先前一样的 回答。神托命令他们把帕克杜耶斯引渡给波斯人。于是阿里司托狄科斯便故 意按照他早已打算好的做法行事;他绕行圣堂一周,把那里的麻雀和栖息在 圣堂四周的所有其他鸟类的窠全都拿走。当他正在这样做的时候,据说从内 堂发出了呼叫声,而对阿里司托狄科斯这样说:“你这最不敬神的人啊,你 怎么竟敢这样做?你要把代所保护的鸟类从圣堂劫走么?”阿里司托狄科斯 立刻应声回答说:“哦,神啊,你这样挽救你自己所保护的东西,却命令库 麦人放弃他们的被保护人么?”于是神又回答说:“是的,我是这样吩咐他 们的,而由于你的不敬,你很快地便会死去,再也不会到我这里来请示关于 引渡被保护人的神托了”。
(160)接到了这个回答以后,库麦人既不愿意为了引渡他而使自己有遭到 毁灭的危险,又害怕因继续收留他而受到围攻,于是便把帕克杜耶斯送到米 提列奈去。玛札列斯知道这件事之后,又派人到米提列奈那里夫向他们要求 引渡帕克杜耶斯、米提列亲人准备把他交出来,但是要求一些报酬。我不能 确实说出这笔报酬的数目有多少,因为这笔交易结果并未实现。而当库麦人 听到米提列奈人要怎样做的时候,便派一只船到列斯波司去,把帕克杜耶斯 载运到岐奥斯去。帕克杜耶斯便是从那里被交出去的。岐奥斯人把他从雅典 娜·波里鸟科司(护城的雅典娜——译者)的神殿中拖了出来,将他交付给波 斯人了。引渡的代价是得到了阿塔尔涅鸟斯这块地方,这块地方是属于美西 亚的,和列司波斯相对峙。这样帕克杜耶斯便落到追索他的人们的手里,他 们把他监视起来,以便把他带到居鲁士那里去。在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时期中 间,没有任何一个岐奥斯人用阿塔尔涅岛斯出产的大麦粉奉献给任何神,也 不用生产在那里的作物制造上供的糕饼,而当地生产的一切都不用来当作供 物的。
(161)在玛札列斯从岐奥斯人手中得到了帕克杜耶斯以后,立刻便率领军 队去讨伐参加围攻塔巴罗斯的那些人,首先他攻克了普里耶涅并把这个地方 的居足卖为奴隶,随后他又蹂躏了整个迈安德罗司平原以及玛格涅希亚地 区,任凭他的士兵对以上的地方进行劫掠。然而,很快地他便病死了。
(162)在他死后,哈尔帕哥斯便被派来接替他的统帅任务。他也是美地亚 人,这个人曾被美地亚的国王阿司杜阿该斯召来参加极不合乎人道的宴会, 并曾帮助居鲁士登上国王的宝座。他受居鲁士之命担任了司令官的职位。在 他一进入伊奥尼亚的时候,便用构筑土丘的办法攻略了若干城邦。在他进行 围攻的时候,先把敌人逼人城内,然后再沿着城墙构筑土丘而攻克城池。
(163)他所攻略的伊奥尼亚城邦第一个是波凯亚。在希腊人当中波凯亚人 是最初进行远洋航行的人,他们又是发现了亚得里亚海、第勒塞尼亚、伊伯 利亚和塔尔提索斯城的人。他们在航行时所用的船只不是圆形的商船而是五 十棱船。在他们到达塔尔提索斯的时候、培尔提索斯的一个名叫阿尔甘托尼 欧斯的国王和他们做了朋友。这个国王在塔尔提索斯统治了八十年而他一直 活了一百二十岁。他和波凯亚人变成这样亲密的朋友,以致他在开头的时候 竟请求他们离开伊奥尼亚而随便移住到他国内的什土地方来。后来,他发现 他并不能说服他们同意这一点,又听到他们说美地亚人的势力如何强大起 来,他便给他们金钱在他们城邦的周边构筑城墙。他给钱的时候实在是毫不 吝惜的。因为城周长达许多斯塔迪昂,而城墙完全是由砌合得很好的大石筑 成的。
(164)波凯亚人的地墙就这样地全部修筑起来了。哈尔帕哥斯率领军队前 来进攻波凯亚人,包围了他们的城;但是他向他们提出建议说,如果他们只 毁掉城上的一座程堡,并献出一所住宅来,他便满足了。但是波凯亚人非常 不愿意受到奴役,于是他们便请求给以一天的时间来仔细考虑如何答复,并 且请求哈尔帕哥斯在他们商议的这一天里把兵撤离城墙。哈尔帕哥斯回答他 们说他很晓得他们打算如何做;虽然如此,他仍然准许了他们的请求。因此 哈尔帕哥斯的军队撤退下来了,而这时波凯亚人便把他们那只五十橈的大船 放下了水,把他们的妇女和小孩,以及他们的全部财物器具,此。外还把从 神殿搬出来的神象,把石制或青铜制品以及绘画之外的一切供物都搬上了 船。随后他们自己也上了船,放海驶到岐奥斯去了。等波斯人回来的时候, 他们所占领的只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
(165)波凯亚人到达岐奥斯之后,便设法够置称为欧伊努赛(位于岐奥斯和大陆之间)的一些岛 屿,但是岐奥斯人不肯卖,因为他们害怕波凯亚人会在那里设立市场,从而 本国的商人便被排斥到当地的海上贸易之外去。波凯亚人在这里既然遭到拒 绝,便到库尔诺斯(今科西嘉岛)去:在那里,他们遵照着二十年之前神托的意旨建立了一 个称为阿拉里亚的城邦。阿尔甘托尼欧斯在这时已经死了。可是,在出发到 这个地方之前,他们再一次先返回波凯亚,而把奉哈尔帕哥斯之命留驻在那 里的波斯卫戍部队完全杀死,在这之后,他们又狠狠地诅咒了不和他们一齐 乘船撒退而是可耻地留下的人。此外,他们还把灼热的铁块投入海中,发誓 说除非这铁块重新出现于海面,他们决不返回波凯亚。但是当他们准备航行 到库尔诺斯去的时候,一半以上的市民是这样地感到哀愁,是这样地怀念他 们的城邦和他们的故国生活,他们竟然违背了誓言而迈回了波凯亚。那些遵 守誓言的人则从欧伊努赛岛揭帆出海了。
(166)当他们到达库尔诺斯的时候,他们五年间和先来的人们在一起生活 并且在那里修建了神殿。然而在这期间,他们却不断掠夺和蹂躏他们的所有 的邻人,因此最后第勒塞尼亚人和迦太基人不得不联合起来反对他们,而各 派出一支由六十只船组成的猛队去攻打他们的城市。波凯亚人这方面也把他 们所有的六十只船装备起来,在称为陆地尼亚海的海面上与敌人会阵。在双 方接战之后,波凯亚人胜了,然而他们的胜利只是一种卡德美亚的胜利(结果两败俱伤的胜利)。因 为他们在战斗中损失了四十只船,而剩下的二十只在战斗之后,船头的部分 已扭曲得不成样子,无法使用了。因此波凯亚人便驶回阿拉里亚,把他们的 妇女、儿童以及他们的船所装得下的一切财物载运上船,驶离库尔诺斯而到 列吉昂去了。
(167)迦太基人和第勒塞尼亚人得到了被破坏的四十只船上的人员的大 部分,他们在战斗之后把这些俘虏引下了船,使用石头把他们给砸死了。后 来,阿吉拉地区的棉羊、驮兽,甚或是人,凡是经过被砸死的波凯亚人所在 的地方的,他们不是身体扭曲得不象样子,不是成了跛子,就是变得半身不 遂。因此阿吉拉的居民便派人到戴尔波伊去请示神托,问神如何能赎他们的 罪业。佩提亚的回答是要他们执行阿吉拉人到今天还举行的仪式:给波凯亚 人的死者举行隆重的祭仪,举办盛大的运动会和赛马会。波凯亚人中间被俘 的这一部分所遭到的命运便是如此。逃到列吉昂去的那些波凯亚人,他们又 从那里离开而取得了欧伊诺特里亚地区的一个称为叙埃雷的城市。他们之所 以殆民于这个城市,是因为他们从一个波西多尼亚的人那里听说,佩提亚的 神托要他们建设库尔诺斯这件事的意思并不是要他们在库尔诺斯鸟上建立一 座城市,而是要修造一座神殿来奉祀英雄库尔诺斯。关于伊奥尼亚的波凯亚 人的事情就是这样了。
(168)提奥斯人的所作所为和他们差不多是同样的:当哈尔帕哥斯修筑土丘来攻略城塞的时候,他们也都全部乘上了船,驶往色雷斯。他们在那里建 立了阿布戴拉城。克拉佐美纳伊人提美西奥斯以前曾建了这座城,但是他并 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就给色雷斯人赶了出来。不过今天在阿布戴拉住的提奥 斯人却仍然是把他当作英雄来崇拜的。
(169)在所有伊臭尼亚中间,只有这两个城邦,不甘愿渝为奴隶而离开了 他们的故土。其他的伊奥尼亚人,除去米利都人之外,和逃离故土的那些人 同样英勇地抵抗了哈尔帕哥斯并且为了备自的城邦立下了许多战斗的功业, 但是他们相继地失败了:他们的城池被攻克,居民投降而各自留居在他们原来居住的城市,任凭他们的新主人的摆布。正象我已经说过的,米利都曾和 居鲁士本人缔结了协议,因而得以安宁无事。这样爱奥尼亚便再度遭到了奴役:而当哈尔帕哥斯征服了大陆上的爱奥尼亚人的时候,岛上的爱奥尼亚人害怕受到同样的厄运,因此也就投降居鲁士了。
(170)正为伊奥尼亚人虽然陷于悲惨的境地,但他们仍然和往常一样在帕 尼欧尼翁举行集会的时候,我听说普里耶涅人比亚斯曾向伊奥尼亚人提出了 一个极其有益的意见,而他们如果采纳这个意见,就可以使伊奥尼亚人成为 希腊人中最幸福繁荣的人。原来他劝告他们一致团结起来,一同出海到隆地 尼亚去,并在那里建立一个全伊奥尼亚人的城邦。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避 免遭受奴役并达到巨大的繁荣,因为他们已经掌握了世界上最大的岛并且统 治了其他的人们;但如果他们仍旧留在伊奥尼亚,他认为他看不出有什么重 新获得失去的自由的希望。普里耶涅人比亚斯在伊奥尼亚人衰落之后向他们 提出的意见便是这样。但是在他们遭受灾难之前,一个米和都人、又和腓尼 基人有血统关系的人物泰利士曾向他们提出了另一个有益的意见。他劝告他 们建立一个共同的政府并以提奥斯作为这个政府的所在地(因为它在伊奥尼 亚的中心):而其他的各城邦则仍然按照往常的方式生活,就仿佛它们是郡区 一样。
(171)这些人向他们所提供的意见就是这样。哈尔帕哥斯在征服了伊奥尼 亚人之后,便迫使伊奥尼亚人和爱奥里斯人参加他的军队,一同去攻打卡里 亚人、卡乌诺斯人、吕奇亚人。在上面所说的各族人当中,卡里亚人是从岛 屿上到大陆上来的一个民族。在古昔的时代,他们是国王米诺斯的臣下,他 们当时被称为列列该斯人,居住在岛屿上面。在据我所知道的最遥远的时代, 他们从没有义务对任何人纳贡,只是在国王米诺斯需要的时候,供给他的船 只以乘务人员。因此,既然米诺斯是一个征服了许多土地并且是一个在战争 中经常取得战功的国王,卡里亚人在他的统治时代,是远比其他一切民族要 著名的民族。他们还发明了三样东西,而希腊人就从他们这里学会了使用这 三样东西;他们首先懂得把羽冠套到头盔上面,他们把纹章加到盾牌上面, 他们还发明把把手加到盾牌上面去。原来在这以前的时候,盾牌是没有把手 的,持盾的人只得用一条度带,再把它套在脖颈上从左肩的地方挂下来。在 米诺斯之后很长一个时候,卡里亚人被伊奥尼亚人和多里斯人逐出了海岛, 于是便定居在大陆上了。上面是克里地人关于卡里亚人的说法,但是卡里亚 人本身却不同意这个说法,他们认为他们向来就住在大陆上他们现在所住的 地方,而已他们也从来没有过和他们现在不同的名字。为了证明这一点,他 们指出了美拉撒地方十里亚·宙斯的一座古老的神殿;美西亚人和吕底亚人 是卡里亚人的同胞民族,故而有权利进入这座神殿,因为他们说吕多斯和缪 索斯是卡尔的兄弟;但是属于其他民族的人们,虽然他们也使用卡里亚的语, 言,却是不许进入这座神殿的。
(172)卡乌诺斯人在我看来乃是当地的土著,但是他们自己却说是从克里 地来的。就语言而论,是卡乌诺斯人的语言和卡里亚人的语言相似,还是卡 里亚人的语言和卡鸟诺斯人的语言相似,这一点我不能确实断定。然而在风 俗习惯上面,他们和卡里亚人相差很远,而且是和所有其他的人相差都很远。 他们认为不分男女老幼,只要他们是好友或年龄相当而集会起来饮宴,这便 是人生最快意的事情。他们先前是对某些外国的神也崇拜的,但有一次不知 怎的他们却改变了主意,(只崇拜他们自己祖先的神了)。于是全体壮年的卡 乌诺斯男子便武装起来开到了和卡林达人接壤的地方;他们用枪向空中刺, 这样,他们说,就把外国的神给赶出去了。
(173)他们所做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吕寄亚人从古以来便是出身克里 地的(因为这个岛在先前完圣是异邦人住着的)。欧罗巴的两个儿子撒尔佩东 和米诺斯二人为了王位而在克里地展开了斗争,米诺斯的一派在相互的倾轧 中占了优势,于是他便把撒尔佩东和他的一党给放逐出去了。被放逐的人们 渡海到亚细亚去,在米律阿斯的地方登了陆。米律阿斯是吕奇亚人今天所住 的地方的古名:今天的米津阿斯人在那时则被称为索律摩伊人,在撒尔佩东 统治他们的时候,他的一派仍旧保留着他们从克里地那里带过来的名字而叫 做铁尔米莱人,而吕奇亚人直到今天江是被他们邻近的人这样称呼的。但是 被自己的兄弟埃盖扁斯从雅典驱出的吕科斯,那潘迪昂的儿子,在这些铁尔 米莱人的土地上撒尔佩东的地方找到托庇场所之后,他们便渐渐地由于吕科 斯的缘故而被称为吕奇亚人了。他们的风俗习惯,一部分是克里地人的,一 部分是卡里亚人的,但是他们却有一个和世界上任何民族都不相同的风俗。 那就是:他们不是从父方,而是从母方取得自己的名字。如果旁边一个人问 一个吕奇亚人他是谁的话,他就会说他是自己的母亲某某人的儿子,这样接 着母系推上去。而且,即使一个有充分公民权的自由妇女和一个奴隶结婚的 话,他们的孩子也还是有充分公民权的。但如果一个有充分公民权的自由男 子和一个异邦妇女桔婚或者是与一个异邦的妾同居的话,即使他是国内的首 要人物,他们的孩子也是没有任何公民权的。
(174)可是,卡里亚人在这些民族中间,直到被哈尔帕哥斯征服的时候, 并没有做出任何突出的业绩来。而居住在卡里亚的其他希腊人也没有做出什 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在他们中间有克尼多斯人,这些人是从斯已达来的移民, 他们占居着临海的一块叫做特里欧庇昂的地岬。这个地方和布巴索斯半岛相 接;而且除了一小部分的领土之外,全部克尼多斯都是给海包围起来的(在北 面是凯拉摩斯海,在南面则是叙美岛和罗德斯岛方面的海域)。因而正当哈尔 帕哥斯征服伊奥尼亚的时候,克尼多斯人为了把自己的领土变成一个岛,就 打算通过这一小块两海之间竟度大约有五斯塔迪昂的地方掘一道沟。这样, 他们便使他们的全部领土划到地岬这面来了,因为克尼多斯的领地和大陆之 间的界限就正是在他们所掘的那个地岬上面的。许多的克尼多斯人参加了这 项工作。可是参加这项工作的人们受伤的数目多于平时而且受伤的方式也很 奇怪,郑就是给石头崩坏了眼睛的人特别多。于是克足多斯人便派入到戴尔 波伊去请示,是什么阻碍他们这样做。他们自己说,他们从佩提亚那里得到 了用三步格的诗宣托出来的如下的回答: 既不要给地峡修墙,也不要给它掘沟; 如果宙斯愿意的话,他早就会使它成岛屿了。 因此克尼多斯人便停止掘沟,而当哈尔帕哥斯率领大军前来的时候,他 们便丝毫不加抵抗地投降他了。
(175)在哈利卡尔那索斯的上方离海岸更远的地方,住着佩达撒人。每当 这个民族本身或是他们的邻人要遭遇到不幸的事件的时候,雅典娜神的女司 祭就会长出一大把胡须来。他们曾三次遇到这样的朕兆。在卡里亚一带的全 体居民中,只有他们对哈尔帕哥斯还作了暂时的抵抗,他们在一个名为里戴 的山上构筑堡垒加以坚守,给波斯人增添了极大的烦恼。
(176)但是,久而入之佩达撒人的要塞修于也不得不投降了。而当哈尔帕 哥斯率领大军进入克桑托斯平原的时候,那里的吕奇亚人便出来在平原上与 他交锋;虽然双方的人力众寡悬殊,但他们还是进行了非常英勇的战斗并立 下了不少战勋。等到他们终于支持不住而不得不退入城内的时候,他们便把 他们的妻子儿女,他们的全部财物和他们的奴仆全都集中到卫城之内,然后 将卫地点起了火把它全部烧光了。在这之后,他们便相互立下了凄厉的洪誓 大愿,而全部冲出了城出击敌人,结果他们就一个不剩地战死在疆场之上了。 今天自称为克桑托斯人的那些吕奇亚人大半都是从国外移居来的,只有八十 个家族是例外,因为他们正巧那时不在国内,故而他们残存下来了。哈尔帕 哥斯便这样地取得了克桑托斯,卡岛诺斯大概也以同样的方式落到他的手 里;因为卡乌诺斯人大体上是追随了吕奇亚人的榜样的。
(177)正当哈尔帕哥斯这样地蹂躏着亚细亚下方的时候,居鲁士本人在亚 细亚上方把一切民族也都一个不留地给征服了。关于这些征服,大部分我将 要略过去,只谈曾使居鲁士遇到最大困难和最值得一迹的那些次征服。
(178)在居鲁士把大陆上所有其他民族收归自己的掌握之后,他便向亚述 入进军了。亚述拥有其他许多大城市;其中最有名、最强大的是巴比伦;在 尼诺斯被毁以后,首府便迁移到已比偷去了。下面我就要叙述一下巴比伦这 座城市的情况。这座城市位于一个太平原之上,形状是正方的,每一面有一 百二十斯塔迪昂长,因此它的周围就一共是四百八十斯塔迪昂了。这座城市 的幅员有这般大,而它的气派也是我们所知道的任何其他城市所难以相比 的。首先,它的四周有一道既宽且深的护城河,河里满都是水,在护城河的 后面则又是一道厚达五十王家佩巨斯,高达二百佩巨斯的城墙。王家佩巨斯 比一般的佩巨斯要宽三个手指。
(179)此外,在这里我必须提一提从护城河里掘出来的土有什么用项,还 要说一说城墙是怎样修筑起来的。在他们从护城河里把土掘出之后,他们立 即把它做成了大砖,而在大砖的数量故得够用的时候,他们就把这些砖放到 窑里去烧。随后他们便着手建筑:起初是用砖砌筑护城河的河岸,然后用同 样的方式修造城墙本身,他们把烧热的沥青当混凝土使用,并在每隔三十层 砖的地方加上一层虚草编成的席子。在上面,沿着城墙的两边,他们修筑了 互相对峙的单间的房屋,在这中间刚可以跑得开一辆四匹马的战车。四面的 城墙总共有一百座城门,它们全都是青铜的,即使是柱与楣也不例外。工程 中所用的沥青是从离巴比伦有八天路程的伊斯城运到巴比伦来的,伊斯城旁 有一条流入幼发拉底河的小河,它同样被称为伊斯河。在伊斯河的河水里, 人们可以取得大量的沥青块,沥青便从那里运来供巴比伦城墙之用。
(180)巴比伦的城墙便是这样修建起来的。有一道河从中间把全城分成两 部分:这条河便是幼发拉底河,这是一条又宽又深,而且水流湍急的河流; 它发源子阿尔美尼亚,流入红海。城墙在两面都一直修筑到河边:从那里城 墙作了个直角的转湾,然后沿着河流的两岸构筑烧制的砖砌成的城壁。城市 本身内部多是三层或四层的房屋。它们中间的街道都是笔直的,不仅仅是与 河垂直的是如此,其他的也是如此。在每一条这样街道的临河的尽头地方, 在河边诚壁上都各有一个小门,这些小门也都是青铜制成并且也是面向河水 的。
(181)外面的一道城墙是城市的铠甲。但是在内部江有另外的一道城墙, 这道城墙此外部的要薄一些,但它的坚固比之外城却毫无逊色。在城市的这 两部分的中心,谷青一座要塞。一方面是有坚固和高大的围墙环绕着的王宫, 另一方面则是倍洛斟·宙斯(倍尔或巴尔,亚述神中最大者)的圣域,这是一块有青铜门的、二斯塔迪昂见方 的禁地;这个地方在目前还存在的。在这个圣域的中央,有一个造得非常坚 固,长宽各有一斯塔迪昂的塔,塔上又有第二个塔,第二个塔上又有第三个 塔,这样一直到第八个塔。人们必须从外面循着象螺旋线那样地绕过各塔的 扶梯走到塔顶的地方去。在一个人走到半途的时候,他可以看到休息的地方, 这里设有座位,而到塔顶上去的人们就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休息一下。在最 后的一重塔上,有一座巨大的圣堂,圣堂内部有一张巨大的、铺设得十分富 丽的卧床,卧床旁边还有一张黄金的桌子。但是在那里并没有任何神像,而 除了当地的一个妇女之外,也没有任何人在那里过夜;但是,根据担任这个 神的司祭的迦勒底人的说法,这个妇女是这个神从全体妇女中选出来的。
(182)他们还说,神常常亲自下临到这座圣堂并在这个床上安歇,但我是 不相信这件事的。这和埃及人所说的那个故事一样:在他们的底比斯域也有 关似的事情发生(而且在那里的底比斯·宙斯的神殿中的确是也有一个妇女睡 觉的,但据说不拘是埃及的,还是巴比伦的妇女都决不和男子同床)。这又和吕奇亚的帕塔拉的风俗一样,那里的女司祭每在降神(阿波罗)的时候,便是这样做 的;不住在那里(人们认为阿波罗神只在冬天的六个月里住在那里)并不经常有请示神托的事情发生,可是等她要降神的时候, 她都是一定要闭在圣堂中过夜的。
(183)在同一巴比伦的神殿的下手,还有另外一座圣堂:在这座圣堂里, 安设着宙斯的一座巨大的黄金神像。神像的前面有一张黄金的大桌子,它的 宝座和宝座下的足凳也是黄金的。听迦勒底人说,全部黄金的重量是八百塔 兰特。神殿之外有两座祭坛,其中一个是黄金的,只有年幼的牺牲才能够在 这个祭坛上奉献。另一个则是普通的较大的祭坛,成年的牺牲就在这个祭坛 上奉献。迦勒底人还在这个大祭坛上每年奉献一百塔兰特的乳香,用来为这 位神举行祝祭。在居鲁士的时代,在这个圣域里仍然还有一座人像,高达十 二佩巨斯,而且是纯金的。我本人没有见位这座像,担我这里是照着迦勒底 人告诉我的话写的。叙司塔司佩斯的儿子大流士曾企图把这座像拿走,但是 他不敢这样做。但大流士的儿子克谢尔克谢斯把劝他不要移动这座像的司祭 杀死并把它拿去了。除去上面我所说的装饰品以外,在这座神殿里还有许多 私人的奉献品。
(184)巴比伦城曾经有许多统治者,他们都参预了修造装饰城墙和城内神 殿的事业:关于这些人我在亚述史的那一部分里还要提到的。在这当中有两 位妇女的统治者。在这两个人中间,前面的那个女王叫做谢米拉米司,她比 后面的那个女王要早五代。她在巴比伦附近的平原上修建了相当壮观的堤 防,因为在先前,这河流常常汜溢出来把附近一带的平原湮没。
(185)后面的那第二位女王,名字叫做尼托克里司,她比前面的一位女工 要明智。在她身后,她不单单是留下了我就要叙述的,她在位时代的纪念物。 另一方面,她看到攻略了包括尼尼微在内的大量城池的美地亚人的强大威力 和不停的征讨,便尽一切的努力来加强她的帝国的防卫,以免受到强敌的攻 击。首先,由于从正中穿过她的城市的幼发拉底河在先前是宜贯巴比伦的, 于是她便在河的上方挖掘河道,这样她便使河道弯曲,以致这条河竟三次流 过亚述的同一个村落,幼发拉底河所流经的这个村落的名字是叫做阿尔代利 卡。而直到今天,从我们的海(希罗多德所说“我们的海”一般指地中侮和多岛海)到巴比伦去的人,在他们顺着幼发拉底河向下 航行的时候,在三天当中每天都要到达同样的一个村落。她所做的事情就是 这样的。在幼发拉底河的两岸她还修筑了板高、极厚的堤岸。他在巴比伦上 方很远的地方挖了一个人工湖,这个湖离河很近,她总是要掘到有水冒出来 的那佯的深度,湖的面积也相当大,四周有四百二十斯塔迪昂长。从人工湖 挖出来的土便用来在河流的两边筑堤。当挖掘的工程结束的时候,她便把石 头运了来,用这些石头把这个人工湖的四周砌筑起来。等到河道变得弯曲而 人工湖又掘成这两件工作完成之后,她便达到了她所预想的目的:原来由于 河道纡曲,水流便比以前缓慢了,而到巴比伦去的航路也就变得曲折不便了;而且,在这一切之后,还得要绕过人工湖而兜一个大圈子。这全部工程的地 点都是在巴比你的那一方面,也就是有对外的通路,有通向美地亚的最近的 道路的那一方面。而女王做这样的打算,也就是不要美地亚人和她的臣民混 合到一起,不要美地亚人知道她国内的事情。
(186)正当尼托克里司用挖掘出来的土来保卫自己的城市的时候,她又想 到了一件工程,当然,这只不过是上面所说的两件工程的附属工程而已。这 个城原来是被河流从正中分成两部分的。在先前的国王当政时,如果有人要 从这一半到另一半去的时候,他是必更乘船的。这在我来看,当然是件麻烦 的事情。因此,在尼托克里司挖掘人工湖的时候,她便想到把它用来立刻消 灭这种不方便的情况并使她能够在她统治巴比伦的时候留下另一项纪念物。 她下令削切巨大的石块,而当她所需要的石块切好之后,人工湖也挖好了, 于是她便把幼发位底何的河造引导到挖好的人工湖处去。人工湖满了,原来 的河道也干涸了。于是她便着手首先把城内河流的两岸用烧好的砖砌起来, 又把河门前面引到河边的那些坡形的码头也砌上了砖,就和筑城砌砖的时候 完全一样。在这之后,她便用已经掘出的石村,大约在城市正中的地方,修 筑了一个石桥,石桥用的石块则是用铁和铅接合到一起的。在白天的时候, 在桥座和桥座之间,放上方形的木块,以便使居民过河,在夜间,木块便撤 了下去、好不叫人们在黑暗中过来过去相互间进行偷盗的事情。当河水灌满 了人工湖而石桥也竣工的时候,尼托克里司便使幼发拉底河还归它的旧道; 这样一来,变成了湖泊的那块挖掘的凹地既然已达成了她原定的目的,同时 又因造桥而使居民得到了便利。
(187)此外,同一位女工又想出了这样的一个诡计。她在该城的往来最频 繁的城门的上方修造了她自己的陵墓,陵墓的所在地点是很高的,上面刻着 下列的铭文:“今后的任何一位巴比伦的国王,如果他需要金钱的话,他可 以打开这个陵墓而得到随心所欲的金钱。但除非他真正需要金钱,他不要打 开这个陵墓,否则他自己便会吃亏”。直到大流士在这里当政的时候,这个 陵墓从来没有人动过。然而在大流士看来,他不能利用这个城门,一笔钱闲 置在那里不用,上面的铭文引诱着他去取,可是他又不去触动它,这实在是 一件奇妙不可理解的事情。现在他不能使用这个门,是因为如果他通过这个 门,死尸就势必在他的头上面了。于是他便打开了陵墓,但发现里面并没有 金钱,只有死者的尸体和写着的一行字:“如果对于金钱你不是贪得无厌, 而在取得金钱时又不是不择任何手段的话,你是不会打开死昔的棺材的”。 据傅说,女王就是这样的一个妇人。
(188)而居鲁士出征的目标便是尼托克里司的儿子,他和他的父亲拉比奈 托斯同名并且是亚述的元首。大王在出兵作战的时候,总是带着在国内充分 准备好的粮食和畜类。此外,他还带者专供波斯国王饮用的水,这水是从流 经苏撒的科阿斯佩斯河中汲取来的不管他到什么地方去,总有一批骡马拉着 的四输车跟随着;上面载运着贮藏在银坛里面的、煮沸了备用的科阿斯佩斯 河的河水,也便跟着他到这里那里去。
(189)在走向巴比伦的道路上,居鲁士到达了金德斯河的河畔,这条河发 源于玛提耶涅山,流经达尔达尼亚人居住的地区而流入底格里斯河。而底格 里斯河在接受了金德斯河的河水之后,便流经欧匹斯城而注入了红海。当居 鲁士试图渡过这条只有用船才能渡过的河流时,在随他出征的白色的圣马 中,有一匹非常鲁莽地冲到河里去打算涉水而过,但是这匹马被水流卷住冲 跑,因此给淹死在河里了。对于这条河流的暴虐无札,居鲁士感到十分愤怒: 他威吓说他将要打垮这条河流的威力,而使甚至妇女都能够不湿到自己的膝 盖而容易地渡过去。这样地进行威吓之后,他便停止了他对巴比伦的进军而 把他的军队分成两部分,随后,他用绳从金德斯河的两岸向四面八方各量出 了一百八十道壕沟的线记。他下令他的军队在两岸接着线记进行挖掘。由于 人手众多,他购威吓的话实现了;但是,这样他们却把整整一个夏季的时光 费在这件事上面了。
(190 )这样,居鲁士便用挖掘了三百六十道泄水壕沟的办法对金德斯河 进行了报复,到第二年的春天一经到来的时候,他又向巴比伦进军了。巴比伦人在城外列阵,等候着他的到来。到他来到离城不远的地方,双方打了一 仗,在这一仗中,巴比伦人被波斯国王战败而退守到城内去了。过去当他们 看到居鲁士把一个个民族相继征服,并相信他决不会就此罢休而最后将轮到 他们自己的时候,他们便准备了可供多年食用的粮食以备一旦被围攻时之 需。因此他们便把自己关在城内,丝毫不把居鲁士的围攻放到心上了。时光 这样一天天地过着,但是围攻毫无进展可言,居鲁士于是不知以后怎样办了。
(191)不知道是有人在他感到无计可施的时候向他献策,还是他自己想出 了办法,他采取了下列的步骤。他使他的军队留驻在河流流进城年的那个地 方,使另一部分军队督驻在城市背面河流从城市流出的地方,并且命令他的 军队,在看到幼发拉底河的河道可以徒步涉水的时候,立刻顺着河道攻入城内。这样安排停妥,并发出了这个命令之后,他自己便率领着他的军队中不 能作战的邓一部分撤退,到尼托克里司为幼发拉底河挖掘的人工湖那里去, 在那里他做了和巴比伦女王尼托克里司先前所做的完全同样的事情。他用一 道壕沟把幼发拉底河疏导到当时已变成一片沼泽地的人工湖里去,结果河水 竟落到河道可以涉水而渡的程度。于是留驻在巴比偷城何边准备进攻的军 队,便从幼发拉底河的河道进入了这座城市,那时何水已落到大约相当到大 腿的一半高的地方。如果巴比伦入预先知道这件事,或者如果巴比伦人注意 到居鲁士这种行动的意图的话,他们本来可以把波斯人放进城来然后再使对 方遭到极为悲惨的结局;因为他们可以把临河的城门全部关闭,自己登上沿 河的两道城墙,这样他们便可以居高临下利用十分有利的地位把敌人一网打 尽。可是实际上,波斯人竟完全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巴比伦城的 居民说,由于城区的面积广大,城区靠外边的居足被俘虏了,侦区中部的居 民根本还不晓得这件事情(由于那时他们正在举行祝祭),而还在继续尽情地 跳舞、寻欢作乐:直到最后,他们才确切地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巴比伦第一 次被攻克的情况便是这样了。
(192)我可从举出许多事实来证明巴比伦人的富强,在这许多证据当中, 下面的一点是特别值得一提的。在大王所统治的全部领土,除了缴纳固定的 贡物之外,还被分划成若干地区以便在每年的不同时期供应大王和他的军队 以粮食。但是在一年的十二个月当中,巴比伦地方供应四个月,亚细亚的所 有其他地方供应另外八个月。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就富足的一点而论,亚 述是相当全亚细亚的三分之一的。在所有波斯太守的政府,即波斯人自称的 隆特阿中间,这地方的政府比其他地方的政府要大得多。当阿尔塔巴佐斯的 儿子将里坦塔伊克美斯奉国主之命统治这个地方时,他每天的收入有整整一 阿尔塔贝的白银(阿尔塔只是一种波斯的容量单位,它比一阿提卡·美狄姆藉 斯江要多三阿提卡·种伊尼库斯)。在他私人的焉厩里,除去军马之外,还有 八百头种马和一万六千头牧马,即每二十头牧马有一头种马。此外他江拥有这样多的印度犬(猎犬),以致平原上的四个大村庄,由于供应这些印度犬的食物, 而被豁免了一切贡税。巴比伦的统治者就是这样富有的。
(193)然而,亚述的雨量很小;这些雨水只够滋养谷物的根部。可是要谷 物成熟和结穗却要靠河水来灌溉了。和埃及不同,河水并不是自己汜溢到种 植谷物的田地上去,而人们是要用手或是用高架吊水瓮(今天的尼罗河畔还可以看到。一个直立的杆子上有另一个可川旋转的横放的杆子,横杆的一端系着水桶)把水浇到田地上去。 巴比伦的全境,和埃及一样,它到处是水渠纵横交错的。向着冬天日出的那 个方向流去的那条最大的水渠是可以行船的,它把幼发拉底河的河水引到另 一条称为底格里斯的河里面去,而尼诺斯这个城市就是临着底格里斯河的。 在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国土当中,这个地方的土地比其他地方要肥沃得多,在 它上面生长的戴美特尔女神的谷物也断然是最好的。诚然,那地方看不出可 以种植无花果、橄榄、葡萄或任何其他的树木,但是谷物都是生产得这样的 丰富,一般竟达种子的二百倍,而在收成最好的时候,可达三百倍。那里小 麦和大麦的叶子常常有四个手指那样宽。至于小米和芝麻,虽然我自己知道 的很清楚,我也不必说它们长得有多大多高了,因为我很清楚,我写的关于 巴比伦的谷物的丰足情况,对于没有亲身到过这里的人来说,实在是很难相 信的。他们使用的油只有芝麻油而不用别的油。在那里的全部平原上,生长 着大量的枣椰子树,其中的大部分都长果子,而人们就可以用这些果子来制 造面包,制造酒、蜜,他们培育这种树和培育无花果树一样,特别是在这方 面,即当地的人们把希腊人所说的雄椰子的果实系到枣椰子树的树枝上面, 这样没食子蜂就会钻到果实里面去。使它俩成熟并使它们的果实下会掉下 来。原来雄椰子完全和未熟的野生无花果一样,是有没食子蜂宿在它们的果 奕里面的。
(194) 现在我就要说一下除了城市本身之外,在那个地方最使我感到惊异 的东西是什么了。沿河下行通往巴比伦的船都是圆形的,而且都是用皮革做 的。他们用在亚述上方阿尔美尼亚人居住的地方割取下来的柳枝制作船的肋 骨,而在外面再蒙上一层皮革,这样便造成了船体:这种船既不把船尾弄宽, 也不把船头弄窄。因而它是圆圆的和盾牌一样。然后这船便全部塞满干草, 再放上运送的货物,这样就叫它们顺流而下了。运载的货物主要是酒,酒是 装在用棕榈木所造成的酒桶里。这种船有两个人站在上面操纵着,这两个人 备拿着一个浆,一个人向前,一个人向后划水。船的大小各不相等,有的非常大,有的小;最大的上面可以装运五千培兰特重的货物,每只船上都有一 个活爐,大一点的船上爐的数目还要多一些。当它们下行到达巴比伦的时候, 船上的货物便卸下来,然后人们把船给拆开,卖掉船的骨架和里面装的干草, 再把皮革打点在马背上,迈回阿尔美尼亚去。由于河中的水流甚速,想叫船 溯流而上是绝对不可能的,因此他们就不用木材而用皮革来造船。等他们赶 着他们爐子返回阿尔美尼亚之后,他们便用同样的办法为下一次的航行而造 其他的船。
(195) 他们的船就是这个样子。巴比伦人穿的衣服是一种长到脚那里的麻布内衣,在这件内衣外面置着另一件羊毛的内衣,在这外面他们又罩上一伴 白色的外衣。他们脚上穿的鞋是他们国家所特有的一种样子,和贝奥提亚人 的鞋差不多。他们都留着长头发,头上裹着头巾,全身都涂香料。每个人都 带着一个印章和一个雕制的手杖,杖头刻成一个苹果、一朵玫瑰、一朵百合、 一只鹰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他们的习惯是每只手杖上必须要有一种装饰。 这便是他们身上穿戴的东西了。下面我就要说一说他们的风俗习惯。
(196)在这些风俗习惯当中,在我来判断,下面的一种是最聪明的,听说伊里利亚的埃涅托伊人(后世的威尼斯人)也有这样的习惯。这就 是:每年在每个村落里都有一次,所有到达结婚年龄的女孩子都被集合到一 处;男子则在她们的外面站成一个圆圈。然后一个拍卖人一个个地把这些女 孩子叫出来,再把她们出卖。他是从最美丽的那个女孩子开始的。当他把这 个女孩子卖了不小的一笔款子之后,他便出卖那第二美丽的女孩子。所有这 些女孩子都出卖为正式的妻子。巴比伦人当中有钱想结婚的,便相互竞争以 求得到最美丽的姑娘,但是一般的平足想求偶的,他们不大在乎美丽,便娶 那些长得不漂亮可是带着钱的姑娘,因为习惯上是当拍卖人把所有最美丽的 姑娘卖完之后,他便把那最丑的姑娘叫出来,或是把其中也许会有的一个跛 腿的姑娘叫出来,把她向男子们介绍,问他们之中谁肯为了最小额的奩金而 娶她。而那甘愿取得最小额奩金的人便娶了这个姑娘,出售美丽的姑娘的钱 用来偿付丑姑娘的这笔奩金。这样一来,美丽的姑娘便负担了丑姑娘或是跛 姑娘的奩金。谁也不允许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他所喜欢的男子,任何人如果他 不真正保证把他买到的姑娘当作自己的妻子,他是不能把她带走的。然而, 如果发现他们二人不同意的话,则规定要把付出的钱退回。如果愿意的话, 人们甚至可以从别的村落到这里来买姑娘。这乃是他们的风俗中最好的,但 现在这个风俗已经废禁了。[为了使妇女不致受到虐待并使她们不致给带到别的城市去](括弧是施泰因加的,因为他以为里面的话和下面的意思不大衔接 ),最近他们又想出了一个新办法来;由于巴比伦之被征服便他们受 到主人的虐待而家庭也趋于没落,所有贫穷的平民便叫他们的女儿经营丑业 了。
(197)除去我刚才所称赞的那个风俗之外,下面一个在我看来要算是他们 的风俗中最贤明的了。他们没有医生,然而当一个人生病的时候,这个病人 便被带到市场上去;这样,曾经和病人得过同样病的,或是看过别人得过同 样病的那些行入便来到病人面前,慰问他和告诉他治疗的办法,他们把或是 曾经治好了自己的病或是他们知道洽好别人的病的办法推荐抬他。谁也不许 一言不发地从病人身旁走过,而不去问他所得的是怎样的病。
(198)他们是先 把死者浸在蜂蜜里然后再埋葬的。他们的葬仪和埃及人的葬仪相似。当一个 巴比伦人和他的妻子交媾了以后,他们两个人便焚香对坐,到天明的时候, 他们便沐浴。在他们沐浴之前,他们是不用手接触任何器皿的。阿拉伯人的 作法也和这一样。
(199) 巴比伦人有一个最丑恶可耻的习惯,这就是生在那里的每一个妇女在她的一生之中必须有一次到阿普洛狄铁的神殿的圣域内去坐在那里,并在那里和一个不相识的男子交媾。许多有钱的妇女,她们自视身分高贵而不屑于和其他妇女混在一起,便乘坐着双马拉的带围帘的马车到神殿去,她们身后还要跟着一大群仆从。但是大多数的妇女是坐在神殿的域内,头上戴着妞帽;这里总是有大群来来往往的妇女,在妇女中间,四面八方都有用绳子 拦出来的通路,而不相识的人们便沿着这些通路行走来作他们的选择。一经选好了位子的妇女在一个不相识的人把一只银币抛向她的膝头并和她在神殿外面交媾之前,她是不能离开自己的位子的。但是当他抛钱的时候,他要说这样的话:“我以米利塔女神的名子来为你祝福”,因为亚述人是把阿普洛 狄铁叫做米利塔的。银币的大小多少并无关系,妇女对这伴事是不能拒绝的, 否则便违犯了神的律条,因为一旦用这样的方式抛出去的钱币便是神圣的了,当她和他交媾完毕,因而在女神面前完成了任务以后,她便回家去;从这个时候开始,不拘你再出多少钱,便再也不能得到她了。因此,那些硕长的美貌妇女很快便可以回去,但是那些丑陋的必须要等很长的一个时候才能 够履行神圣的规定,有些人不得不在神殿的圣域内等上三、四年。在赛浦路 斯的某些地方也可以看到和这相似的风俗。
(200)一般说来,巴比伦人的风俗就是这样。此外,他们中间有三个部落 的人除了鱼类以外是不吃任何东西的。他们打得鱼之后,把它们放在阳光之 下晒干:在这之后,他们又把干鱼放到石臼里用杵 捣碎,再用麻布筛过。于 是按嗜好的不同,有的人用这种东西做成鱼糕吃,有的人刚把它们做成面包 那样的东西。
(201)当居鲁士把巴比伦人这个民族也征服了之后,他就想把玛撒该塔伊 人也收归自己的统治之下。而玛撒该塔伊人据说是一个勇武善战的强大民 族,他们住在东边日出的方面,住在阿拉克赛斯河对岸和伊赛多涅斯人相对 的地方。有一些人说他们是斯奇提亚的一个民族。
(202)这个阿拉克赛斯河,有人说它比伊斯特(多瑙河)大,有 人说它比伊斯特河小。在这个河上面有许多据说和列斯波司岛同样大的岛。 这些岛上的居民在夏天是吃各种根类植物为活,这都是他们从地里掘出来 的。但是在适当的季节他们把从树上摘下的熟果子储集起来以备冬天时食 用。除去他们采集过冬果子的树木之外,据说他们还有一种结极特殊的果实 的树木。当他们在一起集会的时候,他们便把这样的一些果实抛到他们所围 坐的火堆上面去,而他们闻到在果实烧着时所发出的烟雾的香味,便立刻陶 醉了,就和酒对希腊人所发生的作用一样。他们把更多的果子抛到火上去, 他们也就变得更加陶醉,以致他们到最后竟站起来开始舞蹈和歌唱。关于这 个民族的生活情况我所听到的便是这些。阿拉克赛斯河和被居鲁士泄到三百 六十条壕沟里面去的金德斯河一样,也是发源于玛提耶涅人所居住的土地 的,它有四十个河口,在这四十个河口中间,除去一个河口之外,都流入沼 泽地带。据说居住在这些沼泽地上的人们是以生鱼为活的,他们通常穿的衣 服据说是海豹皮制成的。这条河所剩下的另一个河口则是以清清楚楚通行无 阻的一个河道流入里海的。里海是与其他的海不相通的、独立的海。不拘是 希腊人往来航行的海,还是在被称为阿特兰提斯的、海拉克列斯之柱之外的 海,还是红海,归根到底只是一个海。
(203)但里海却是一个孤立的海。它的长度如乘棱船要航行十五日,在它 最宽的地方则要走八日。在它的西岸是众山中最高大、最广 阔的高加索山 脉。山中居住的部落很多而且是各种各样的,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完圣靠着 吃野生森林中的果子过活的。在这些森林中据说有一种树,居民把它的树叶 捣碎和水之后,便把它用来当作颜料,而他们便用这种颜料把各种图样染到 衣服上去。这样染上去的图样是绝对洗不下来的,它仿佛是从一开头便给织 到毛布里面去的,颜色的寿命和衣服的料子一样长久。这些人据说和家畜一 样,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性交的。
(204)我说过,这个被称为卡斯披亚海(即里海——译者)的海,它的西方 是高加索山脉。在它的东面日出的地方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这一广阔 的平原的大部分属于居鲁士现在很想征讨的玛撒该塔伊人。许多有力的动机 使他感到非这样做不可,鼓励他这样做;首先是他的出生,他认为这伴事似 乎可以证明他并非凡人,其次是他在先前历次战争中的好运气,在那些战争 中,他总是发现,不拘是他出征哪个国家,那个国家的人民就一定逃不出他 的掌握。
(205)这时,玛撒该塔伊人的统治者是一个在丈夫去世之后即位的女王托 米丽司。居鲁士派遣使节到她那里去,指示他们假装表示代他向她求婚,就 是说想娶她为妻。但托米丽司知道他所要的不是她本人,而是玛撒该塔伊人 的王国,于是便不许他们的任何人前来见她。居鲁士看到他的诡计未能得逞, 便把大军开抵阿拉克赛斯河,公开地表示出进攻玛撒该塔伊人的意图。他着 手在河上架桥,以便使他的军队开过去,并在渡河用的浮桥上修筑舫楼。
(206)但是正当居鲁士这样做的时候,托米丽司派了一名使者到他这里 来,说:“美地亚人的国王啊,不要忙着干你打算干的这件事吧,因为你不 能知道你干的这件事会不会对你真有好处。请满足于和平地治理你自己的王 国并容忍我们治理我们所统治的人们吧。可是我知道,你必不肯听从这个忠 告,因为你是最不喜欢安静无事地呆着的。那末,如果你非常想与玛撒该塔 伊人兵戎相见的话,你现在就不要再费事去架桥了。请容许我们从阿拉克赛 斯河向后退三日的路程,然后你再率领军队渡河到我们国里来;否则,如果 你愿意在你的河岸那边与我们作战的话,那你们也请退同样日程的道路吧”。 居鲁士听到这个建议之后,便把波斯人的领袖人物召集起来并把这件事通知 他们,要他们告诉他,他应当采取怎样的对策。所有的人都赞同要托米丽司 波河过来,在波斯的土地上对她作战。
(207)然而参加了这次会议的吕底亚人克洛伊索斯却不同意这个意见。于 是他便起来表示了与它相反的意见,他说:“哦,国王啊,我在以前便向你 说过,既然宙斯大神把我交到你的手里,那我将要尽我力之所及使你避免我 所看到的逼临在王家之上的任何凶险之事。我自己身受的非常痛苦的灾祸已 经使我得到了很大的教训。如果你自以为你并非凡人而你的军队又是天兵天 将的话,那你毫无疑问可以不把我的忠告放到眼里。如果你觉得你自己是一 个凡人,而你所统治的也还是凡人的时候,那末首先便要记住,人间的万事 万物都是在车输上面的,车输的转动是决不容许一个人永远幸福的。现在, 谈到目前的这件事情,我的意见是和你的其他顾问的看法相反的。因为倘若 你同意你的敌人进入你的国土,那你要冒着多大的危险!如果你打了败仗的 话,那你的帝国也就完了。可以肯定,如果玛撒该塔伊人战胜的话,他们不 会撤回本国,而是要向你的帝国的所有的地区进军。如果是你得到胜利的话, 那末你的战果就不会象你渡河作战时的战果那样大,因为到那边之后,你是 可以乘胜直追的。当然,如果在你自己的土地上他们把你打败的话,他们会 因你的损失而同样取得巨大战果的。如果在河的对岸你把托米丽司的军队打 垮,那你立刻便可以冲击她的帝国的要害了。而且,且不说我方才所讲的那 些,如果刚比西斯的儿子居鲁士向一个妇人屈服并从她的领土之上退下来, 那实在是一件不能容忍的可耻的事情。因此,按照我的意思,我们渡河并向 前一直推进到他们所退的地方,然后设法用这样的办法来制服他们。我听人 家说,玛撒该塔伊人对于波斯人生活上使用的好东西都没有见过,他们也从 来没有尝位人间的至美之味。因此,让我们在自己的营地里给他们准备盛宴, 你可以慷慨地切大量的羊肉来烹饪,同时在许多酒杯里斟上醇酒以及放上各 种各样的菜肴。然后,把我们最不行的那部分军队留下,而我们退回河岸。 除非是我的判断弄错,他们看到摆出好的东西,他们是会忘掉一切而尽情在 那里饮宴的。那时我们便可以成就伟大功业了”。
(208)居鲁士看到他面前摆着的这两个相反的计划之后,便放弃了他先前 的想法而愿意采取克洛伊索斯向他建议的那个计划,于是他便回答托米丽 司,要她向后撤退而他本人渡河作战。托米丽司按她先前所构定的向后撤退 了。于是他便把想使之继承他自己的王位的、他的儿子刚比西斯托付给克洛 伊索斯,严厉地命令刚比西斯尊敬和厚待克洛伊索斯,如果他渡河攻打玛撒 鼓塔伊人失败的话。 在他发出了这样的命令并把他们二人送回波斯之后,就率领大军渡河 了。
(209)当他在渡河之后的第一夜,睡在玛撒该塔伊人的土地之上的时候, 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好象看见叙司培司佩斯的长子在肩头上生长了翅 膀,一只翅膀遮住了亚细亚,另一只翅膀遮住了欧罗巴。然而属于阿凯美涅 斯家族的阿尔撒美斯的儿子叙司塔司佩斯。 他的长子大流士那时也不过是二十岁上下的样子;由于还不到上阵的年 龄,他给留在后方的波斯了。当居鲁士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他把梦中的情 况回想了一下,觉得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因此,他便派人把叙司塔司佩斯 召了来,私下里向他说:“叙司塔司佩斯,我发现你的儿子正在阴谋推翻我 和夺取我的王位。我将要告诉你我是怎样地确实知道了这伴事情的。诸神都 在警卫着我的安全,因此如有任何危险,他们都会预先告诉给我的。既然是 如此,故而我昨夜在睡着的时候,梦见了你的长子在肩头上长了翅膀,一只 翅膀遮往了亚细亚,另一只翅膀遮住了欧罗巴。从这一点我可以确定,毫无疑问,他是正在对我发动阴谋了。因此你要尽快地回到波斯去,并且一定要 在我征服了玛撒该塔伊人之后回来的时候,设法把你的儿子带到我的面前 来,我好讯问他这件事情”。
(210)居鲁士这样讲,是因为他相信大流士正在阴谋反对他。但是他把神 警告他的这个梦的真正舍意理解错了,神的意思是告葫他说,他本人将要死 在他所在的那个地方,而王国最后将要由大流士来继承。叙司塔司佩斯是这 样回答居鲁士的:“王啊,上天是不准任何活着的波斯人对你育什么阴谋的。 如果有这样的一个人的话,那么就让他尽快地死掉吧。因为是你使被人奴役 的波斯人变成了自由的人,是你使臣服于别人的波斯人变成了统治一切人的 人如果有一个梦告诉你说我的儿子正在阴谋反对你的话,那我就把他交给你 任凭你来处理好了”。叙司塔司佩斯这样回答了居鲁士之后,便再一次渡过 阿拉克赛斯河,赶忙回到波斯,为居鲁士把他的儿子大流士给监视起来了。
(211)这时,居鲁士从阿拉克赛斯河的河岸已经走了一日的路程,他按照 克洛伊索靳的意见做了。他把他的军队中最无用的那一部分留在营地之上,而带着自己的精锐部队返回阿拉克赛斯河。但不久之后,玛撒该塔伊人的一 支相当于他们全部人数的三分之一的部队,前来进攻给居鲁士留下的那部分 军队,并在后青抵抗的时候把他们全都杀死了。而当这些人在歼灭了敌人之 后看到了准备好的盛宴时,便坐下开始饮宴起来。当他们吃饱喝足了的时候, 他们就睡看了。于是居鲁士所率领的波斯人便来到这里,杀死了他们许多人 并俘虏了更多的人,其中就有统帅玛撒该塔伊人的斯帕尔伽彼赛斯,他是女王托米丽司的儿子。
(212)当托米丽司听到她的儿子和她的军队的遭遇时,她便派了一名使者 到居鲁士那里去,对他说:“嗜血无厌的居鲁士啊,不要因为你做了这样一 件事而得意起来吧:葡萄做的酒这种东西你们喝了就会失去理智,这种酒到 了你们的肚子里面去,又会使恶言恶语涌出你们的口;而你们正是用这种毒 物陷害他,而不是在公开的正正堂堂的战争中打败他:这样看来,这对你并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现在听我的忠告并相信这对你乃是良言,把我的 儿子送还给我并且可以不受惩罚地离开这块国土,你已经蹂躏了玛撒该塔伊 人的军队的三分之一,这也就差不多了。如果你不这样做的话,那我凭看玛 撒该塔伊人的主人太阳起誓,不管你多么嗜血如渴,我也会叫你把血喝鲍了 的”。
(213)居鲁士根本就没有把她的这话放到心上;不过托米丽司女王的儿子 斯帕尔伽披赛斯在醉后醒来时,知道自己身处于悲惨之境,便请求居鲁士给 他解开绑绳。绳子是解开了,但是在斯帕尔伽披赛斯的双手刚刚得到自由的 时候,他便自状而死了。
(214)他便这样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托米丽司知道了她的意见未被接 受,便把国内的全部军队纠合起来和居鲁士交锋。这一场战争,根据我的判断,在异族人(即非希腊人)所曾进行的一切战争当中,确实可以说是 最激烈的一次了。而且,实际上我也听到了战争当时的情况。原来,据说在 一开头的时候,他们双方在对峙的情况之下相互射箭,很快地在他们的箭全 都射完的时候,他们使相互猛冲上来用枪、剑之类的武器进行了殊死的厮杀。 据说,他们便这样地厮杀了很长的一个时候,哪一方面都不想退却。结果是 玛撒该塔伊人取得了胜利。波斯的军队大部分都死在那里,而居鲁士本人也 在统治了二十九年之后在这一场战争中战死了。托米丽司用革囊盛满了人 血,然后便在波斯阵亡者的尸体中间寻找居鲁士的尸体。她找到了他的尸体, 就把他的首极割下来放到她那只盛血的革囊里去,而且在蹂躏居鲁士的尸体 时,她说:“我现在还活着,而且在战斗中打败了你,可是由于你用讦计把 我的儿子俘虏了去,则战败的勿宁说是我了。然而我仍然想实现我威吓过你 的话,把你的头用血泡起来,让你饮个痛快吧”。关于居鲁士的死的傅说的 确是有很多的,但我只叙述了上面的一种,因为我认为这个说法是最可信的。
(215)玛撒该塔伊人雾着和斯奇提亚人相同的衣服,又有着同样的生活方 式;他们拥有骑兵和步兵(二者是分开的),此外还有弓兵和枪兵,更有使用 战斧的习惯。他们在一切的物品上都使用黄金和青铜,所有他们的枪头、箭 头或战斧一类的东西全部用青铜制造,听有装饰在头部、腰带、胸甲上面的 东西则都是黄金制造的。同样,他们给马的胸部戴上青铜的胸甲;马勒、马 街和甄甲的则是使用黄金的。他们那里有大量的黄金和青铜,但铁和银都没 有,因此他们从来不使用铁和银。
(216)至于他们的风俗习惯,则他们是每人娶一个妻子,不过他们的妻子 却是随便和别人交媾的。原来希腊人认为是斯奇提亚人做的事情,实陈上不 是斯奇提亚人,而是玛撒该塔伊人做的:玛撒该塔伊男子感到有性交需要时 在妇女乘坐的车前挂上一个箭袋,他就可只不怕任何人在中间干涉而任所欲 为了。对于年龄,他们当然是不会有什么限制的;但是,如果有年纪非常大 的人的话,则他的族人便全部集合到他这里来把他杀死,并且墩他的肉用来 大张饮宴。在这之外,家畜当然也是要和他一同被屠杀的。他们认为这乃是 死者的最高的幸福;如果一个人病死,因此没有被人吃掉并给埋到土里,也 就是没有一直活到被杀的时候,他们认为这是不幸的事情。他们不播种任何 种子,而以家畜与鱼类为活,因为在阿拉克赛斯河里,鱼是非常多的。他们 饮用牛乳。他们在诸神中间只崇拜太阳,他们献给太阳的牺牲是马。他们把 马作牺牲来奉献的理由是:只有人间最快的马才能配得上诸神中间最快的太 阳。
第二卷
(1)居鲁士死后,帕尔那斯佩斯的女儿卡桑达涅和居鲁士之间所生的儿子 刚比西斯便继承了王位。卡桑达涅是在他的丈夫居鲁士之先死去的,居鲁士 曾因她的死深为哀悼,并通告在他所统治下的一切人都为她服丧。这个妇女 和居鲁士所生的孩子刚比西斯把伊奥尼亚人和爱奥里斯人看成是从父亲手里 继承过来的奴隶:他率领着其他在他统治之下的人们,并在他所君临的希腊 人的伴随之下,远征埃及去了(刚比西斯远征埃及的日期大概是在五二五年)。
(2)直到普撒美提科斯成为埃及人的国王(六六四年左右)的时候,埃及人相信他们是全 人类当中最古老的民族;从普撒美提科斯一登上王位,而想知道一下哪里的 人最古老的那个时候起,他们便认为他们自己比所有其他民族要古老。但是 只有普里吉亚人却比他们还要古老。普撒美提科斯虽然探求哪里的人是最古 老的,可是找不到任何头绪,于是他便想了这样的一个办法。他把普通人的 两个新生的婴儿在一生下时交拾一个牧羊人,叫他把他们放在羊群当中哺 育,哺育的办法是命令不许任何人在他们面前说任何一句话,而且只许他们 睡在没有人去的屋子里面,只有在适当的时候才把山羊领到他们那里去叫他 们把奶吃饱,井在其他的方面也都对他们加以照顾。普撒美提科斯这样做和 这样命令的目的,是要知道在婴儿的不清楚的呀呀学语的时期过去以后,他 们第一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事情按照他所预料的发生了。牧羊人两年中间 都按照他所吩咐的去做了,在这以后,一天当他打开他们屋里的门进去时, 两个孩子都伸出双手向着他跑来:嘴里发着倍科斯(BENOS)的音。当他们刚刚 这样说的时候,牧羊人还没有注意,但是后来在他每次来照顾他们的时候, 他听到他们嘴里总是说这个词;最后他便把这事报告了国王并由于国王的命 令;把两个孩子带到了国王的面前。普撒美提科斯于是便亲自听到了他们说 的这个词,并着手研究什么民族把什么东西称为倍科斯。结果他发现倍科斯 在普里吉亚人那里是面包的意思的。从这一事实加以推论,埃及人便放弃了 先前的说法,并承认普里吉亚人是比他们更加古老的民族了。这样的事情是 我从孟斐斯地方海帕伊司托斯(等于埃及的世界创造之神普塔)的祭司们那里听来的:希腊人中间还傅说着许 多荒唐无稽的故事,例如、有一个故事就说,普撒美提科斯是叫舌头预先被 割掉的妇女来哺育这些婴儿的。
(3)祭司们的关于哺育婴儿的说法就是我上面所介绍的了;除去上面所提 到的之外,我在孟斐斯和海帕伊司托斯的这些祭司谈话时,还听到各式爷样 的许多事情。我甚至为了这个目的到底比斯和黑里欧波里斯去,专门要去对 证一下那里的人们所讲的话是不是和孟斐斯的祭司们所讲的话相符合。黑里 欧波里斯地方的人们素称对于埃及人的历史掌故是最熟悉的。除去他们的神 的名称之外,我不打算重复他们告祈我的。关于他们的诸神的事情;因为我 知道,关于神的事情,任何地方的人都是知道得很少的。除非在我后面的叙 述中不得不这样做,关于这些事情我是不想再说任何其他的东西了。
(4)但是,关于人间的事情,他们下面所叙述的事情是完全一致的:他们 说,埃及人在全人类当中第一个想出了用太阳年来计时的办法,并且把一年的形成时期分成十二部分。根据他们的说法,他们是从星辰而得到了这种知 识的。在我看来,他们计年的办法要比希腊人的办法高明,因为希腊人每隔 一年就要插进去一个闰月才能使季节吻合,但是埃及人把一年分成备有三十 天的十二个月,每年之外再加上五天,这样一来,季节的循环就与历法相吻 合了。他们又说,埃及人最初使用了十二位神的名字,这些名字后来曾被希 腊人借用了去。他们又最先给某些神设坛、造像、修殿并且第一个把各种各 样的图像刻到石头上去。在大多数的情形之下,他们都是用事实证明给我, 他们所请的话是真实的。而他们还告诉我说,埃及人的第一位国王的名字是 米恩。在他的统治时代,除了底比斯省(埃及的南部)之外,全埃及是一片沼泽,在今天莫 伊利斯湖(尼罗河以西现在的法雍地方)以下的地方全部都是浸在水里的,而从莫伊利斯湖到海岸,则是七 天行程的道路。
(5)他们所谈的关于他们的国家的事情,在我看来完全是入情入理的。因 为任何亲眼看见埃及的人,纵使他在似前从来没有听人提到过埃及,如果他 具有一般的理解力,他也一定立刻会知道,希腊人乘船前来的埃及,是埃及 人由于河流的赠赐而获得的土地。不单是国家的下部,就是溯上迹的湖而上 三日行程间的地带也同样是如此,虽然他们并没有附带提到这一点,担这一 部分和前一部分的情况是完全一样的。谈到埃及土地的性质,则第一:在你 从海上向陆地方面走,而离陆地还有一日的航程的时候,那时你如放下测锤, 你就会把泥带上来并知道那里的海深是十一欧尔巨阿。这就是说,从陆地上 冲刷下来的泥土一直沉积到这样远的地方来。
(6)此外,埃及本上的海岸线的长度是六十司科伊诺斯:根据则是我们为 埃及所定义的疆界,即从普休提涅海到沿着卡西欧斯山而伸展开来的谢尔包尼斯湖。领土狭小的国家的人们用欧尔旦阿来测量土地;领土较大的国家的 人们则用斯塔迪昂来测量土地:有大量土地的国家的人们用帕拉桑该斯来测 量土地。而拥有极多土地的人们,则是用司科伊诺斯来测量土地了。一帕拉 桑该斯等于三十斯塔迪昂,而埃及人的尺度司科伊诺斯是等于六十斯塔迪 昂。这样看来,埃及的海岸线,便长达三千六百斯塔迪昂了。
(7)从海岸线向内陆直到黑里欧波里斯的地方,埃及是一片广阔的土地, 这是一片平坦的、多水的沼泽地带。从海岸到黑里欧波里斯的路程相当于从 雅典的十二神的祭坛到披窿的奥林匹亚·宙斯神殿的路程。如果计算一下的 话,那就可以看到路程之间相差得不多,二者相差不超过十五斯塔迪昂;因 为从雅典到披窿,是差十五斯塔迪昂不到一千五百斯培迪昂,而从海到黑里 欧波里斯却正是一千五百斯塔迪昂。
(8)从黑里欧波里斯再向里面走,埃及就成了一条狭窄的土地。因为它的 一面是阿拉伯山脉,这山脉从北向南只及西南,一直伸展到所谓红海的地方。 孟斐斯那里金字塔所用的石块,便是从这个山脉中的采石堤开采出来的。山 脉在这方面转折,而格止在我所说的那些地方。从东到西最宽的地方,我听 说是要走两个月,而它们的最东部的边界是出产乳香的。山脉的情况就是这 样。在利比亚的这一面,埃及有另一支岩石重叠的山脉屏障着,金字塔就在 这中间。达支山脉上面全是砂砾,它的方向和阿拉伯山脉一样,也是向南走 的。从黑里欧波里斯再向外去,埃及便没有多么大的地方了;溯河而上的那条狭窄的土地不过是[十]四(修德本原文“十”字有括弧,这是迪池加上去的, 但并无版本上的依据)天的路程。在上面所说的山脉之间,土地是平 坦的,而在平原最狭窄的地方,在我看来,在阿拉伯山脉和人们所说的利比 亚山脉之间是还不到二百斯塔迪昂宽的。过了这个地方,埃及又变成了一片 广阔的土地。当地的形势便是这样了。
(9)从黑里欧波里斯到底比斯,从河道走是九天的路程,距离是四千八百 六十斯塔迪昂或八十一司科伊诺斯。下面是用斯塔迪昂推算的,埃及全部距 离的总和:海岸线的部分我已经说过,是三千六百斯塔迪昂长;现在我再说 一下从海岸地带到内地的底比斯的距离,这是六千一百二十斯塔迪昂。在底 比斯和称为埃烈旁提涅的城市之间的距离则是一千八百斯塔迪昂。
(10)这样看来,我所淡到的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土地都是埃及人所获得的 土地;埃及的祭司们这样告诉我,我自己也这样想。在孟斐斯以上两条山脉 夹峙间的全部土地,在我看来一度曾经是个海湾,正和伊里翁和铁鸟特拉尼 亚和以弗所一带的土地和迈安德罗司平原一样,只不杖是比较起来规模有大 有小罢了。因为谈到用本身的河水冲积成这些土地的诸河流,在规模上没有 一条河是可以和尼罗河的五个河口当中的任何一个河口相比的。此外还有一 些河流,它们不象尼罗河那样大,却也造成了很大的后果;我可只举出它们 的名字来,但是其中主要的是阿凯洛司河,这条河流经阿卡尔那尼亚而后入 海,它已经使埃奇那戴斯群岛的一半变成大陆了。
(11)现在,在阿拉伯离埃及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从所谓红海伸出来的海 湾,现在我就说一说这个海湾的长度和宽度:在长度方面,用划桨的船从它 的最内部的一头到大海要走四十天;在竟度方面,最宽的地方要走半天。每 天在那里都育潮汐起落。我月为现在埃及的地方过去曾是另一个这样的海 湾:一个从北方的海伸到埃西欧匹亚;另一个我就要提到的阿拉伯湾则从南 伸向叙利亚。这两个海湾的尽头都深入相互靠近的地方,它们之间只隔着很 小的一块土地。而如果尼罗河想流入阿拉伯湾的话,有什么能使它在两万年 中间不被这条河用冲积土给封闭起来呢。照我来看,一万年的时间也就够了。 因此可用相信,我出生前,一个比这海湾大得多的海湾是可以被这样一条急 流的大河变成陆地的。
(12)因此,关于埃及,我首肯这样说的人们的话,而且我自己也完全信 服他们所说的话。因为我看到,尼罗河是在离相邻地区相当远的地方流到海 里去的,在山上可以看到贝壳,地面上到处都蒙着一层盐,以致附近的金字 塔都要受到损害,而埃及的唯一的砂山就是孟斐斯上方的那座山;此外,埃 及既不象与之们邻的阿拉伯的土地,又不象利比亚,也不象叙利亚(因为在阿 拉伯的海岸地带住着的是叙利亚人),它是一片黑色碎土的土地,仿佛是从埃 西欧匹亚那里的河流带下来的泥和冲积土。但是我们知道利比亚的土壤较红 并且有一些砂子,而阿拉伯和叙利亚则勿宁说是粘士和岩石的土地了。
(13)我从祭司们听到的又一件事实,对我来说,是关于这个国家的一个 有力的证据。根据他们的说法,当莫伊利斯做国王的时候,河水只要上升八 佩巨斯,就会把孟斐斯以下的全部埃及土地汜溢了(如果这个说法不错的话,莫伊利斯做国王的时期一定远不止在希罗多德之前九百年,要使尼罗河的河床 上升八佩巨斯,九百年太短了)。担当我从祭司们那里听 到这件事的时候,莫伊利斯死了还不到九百年。不过现在,除非河水上升至少到十五、六佩巨斯,它是不会使国土汜溢的。因此,在我看来,如果土地 按着这样的比例不断增高而面积也同样地不断扩大,则居住在莫伊利斯湖下 方其他地区的埃及人以及所谓三角洲上面的居民终有一天会因尼罗河中止汜 溢而永久地受到他们常说希腊人在什么时候要经历到的苦难。在听到希腊人 的全部土地都是用天上的雨水来灌溉,而不是象他们的土地那样,是因河水 的汜溢而得到灌溉时,于是他们就说,总有一天希腊人会对自己的巨大期待 威到失望,而那时他们(指希腊人——译者)便要陷入悲惨的饥馑之境了。这 话的意思等于说,如果有一天神不愿意再降雨给希腊人,而使他们遭受长期 早勉的话,希腊人就会给饥馑消灭掉,因为他们除去指望从宙斯那里取得雨 水之外,他们是没有任何其他的水源的。
(14)埃及人在这样谈到希腊人的时候,他们的话是非常真切的。现在让 我再说一下埃及人本身的情况如何。正象我刚才所说的,如果孟斐斯下方的 土地(这是一块不断在扩大的土地)继续以和过去一样的速度增高,则既然那 个地方没有雨而河水又不能汜溢到他们的田地上去的时候,那个地方的居民 怎么能够不遭受饥馑呢?现在必须承认,他们比世界上其他任何民族,包括 其他埃及人在内,都易于不费什么劳力而取得大地的果实,因为他们要取得 收获,并不需要用犁犁地,不需要用锄掘地,也不需要做其他人所必需做的 工作。那里的农夫只需等河水自行汜溢出来,流到田地上去灌溉,灌溉后再 退回河床,然后每个人把种子撒在自己的土地上,叫猪上去踏进这些种子, 此后便只是等待收获了。他们是用猪来打谷的,然后把粮食收入谷仓。
(15)可是,如果我们采用伊奥尼亚人的关于埃及的看法的话,则就只有 三角洲那块地方才是埃及了。他们说,三角洲从所谓培尔赛欧斯监视塔沿海 岸到佩鲁希昂的醃鱼场有四十司科伊诺斯,而从沿海向内地则是直到凯尔卡索洛斯市(在三角洲的东端离开罗不远)的地方;尼罗河便在那里分成两股,分别在佩鲁希昂和卡诺包斯二 地入海。他们说,其他被称为埃及的地方,或属于阿拉伯,或属于利比亚。 如果我们同意这个说法,那我们就等于说在过去埃及人没有自己的领土了。 但我们知道,三角洲,正如埃及人自己所说而我个人也深信不疑的,却是由 河流冲积而成的,而可以说是在不久之前才出现的。倘如他们以前根本没有 领土的话,他们怎么能无聊到竟自标榜为世界上最古的民族呢。而他们也确 实没有必要用婴儿作试验来看一下婴儿最初说的是哪一种语言了。实际上, 我倒并不相信埃及人是和伊奥尼亚人的所谓三角洲同时产生的。我想他们是 从有人类以来便一直存在着;既然土地不断增加,他们中间的许多人便下降 到新的低地上来,也还有许多人留在他们的旧日的土地上。在古昔的时代, 底比斯是称为埃及的,这是一块周边长达六千一百二十斯塔迪昂的地方。
(16)这样看来,如果我们对于这些事情的判断是正确的话,则伊奥尼亚 人关于埃及的说法就是错误的了。如果,恰恰相反,他们的说法是正确的, 那末我就得指出,不管是伊奥尼亚人,还是其他希腊人是都不懂得如何计算 的,因为他们都说全世界分为三部分:欧罗巴、亚细亚和利比亚;但他们却 必须加上第四部分,即埃及的三角洲,因为他们既没有把它归入亚细亚,也 没有把它归入利比亚。因为按照他们的说法,尼罗河是并不曾把亚细亚和利比亚分开的。既然尼罗河在三角洲的顶点的地方分成数支,则这个三角洲便必然是亚细亚和利比亚之间的一块地方了。 尼罗河的两股主要河道便在这至分开。
(17)现在我们且把伊奥尼亚人的意见放到一边,来谈一谈我们自己的意 见吧。我们的看法是这样:我们认为埃及是埃及人所居住的全部国土,正仿 佛奇利启亚是奇利启亚人的居住的地方,亚述是亚述人居住的地方一样。而 老实说,除去埃及的境界之外,我们也不知道有什么利比亚和亚述的边界。 如果我们承认希腊人一般所承认的边界,那我们就必须认为全部埃及从埃烈 旁提涅和瀑布起分成西部分,每部分又各属于世界的不同部分,一部分是属 于亚细亚,另一部分是属于利比亚。尼罗河从瀑布到海把埃及从当中分为两 部分,它直到凯尔卡索洛斯城都是一道河流,但是从那里起它分成了三支, 向东的一支称为佩鲁希昂河口,向西的一支则称为卡诺包斯河口。同时尼罗 河中间从上方一直流下来的那一支,到达尼罗河的顶点,继续前行,把三角 洲从中固分开后而流注入海,这个河口和其他河口同样有名,又流着同样多 的尼罗河河水,它的名字叫做赛本努铁斯河口。除去这些河口之外,江有从 赛本努铁斯分出去的另外两个河口。它们一个叫做撒伊司河口,另一个叫做 孟迭司河口。博尔比提涅河口和牧人河口(此系意译——译者)则不是天然的 河口,而是人工挖掘的河渠。
(18)在前面我已经提出了我对于埃及的领土面积的看法,我的这个看法 由于阿蒙神殿的一次神托而得到了证明;而我是在形成了我的关于埃及的看 法以后,才听到了神的这一宣托的。事情是这样:住在埃及的邻接利比亚的 那一部分领土上的两个城市玛列阿和阿庇斯的市足,认为自己是利比亚人而 不是埃及人,并且不喜欢当地禁止他们吃牛肉的那种有关牺牲的宗教惯例, 于是他们便派人到阿蒙那里去,说他们与埃及人没有共同的地方:他们说, 他们不住在三角洲,又不讲埃及语,因而他们要求允许他们吃随便什么东西。 但是神拒绝了他们的请求,神回答他们说,全部埃及是尼罗河汜溢和灌溉的 一块土地,而全部埃及人就是住在埃烈旁提涅的下方并且饮用尼罗河的河水 的那个民族。神给他们的宣托便是这样。
(19)尼罗河在汜溢的时候,它不仅汜溢到三角洲上去,而且也汜溢到被 认为是属于利比亚和阿拉伯的那些地方上去;它汜溢到离两岸有两天的路程 的地方,有时远些,有时则近些。关于这个河的性质,不管是从祭司们那里, 还是从别的人那里,我都听不到任何东西。戏特则想从他们那里知道,为什 么足罗河从夏至起便开始上涨并一直上涨一百天,为什么在这段时期过去以 后,它的水位立刻就退落并减弱水流,这样在整个冬天一直保持着低的水位 直到第二年夏至再来的时候。我曾向埃及人打听,尼罗河有怎样的性能而使 自己具有和所有其他的河流相反的性质,但关于这件事,我从居民那里得不 到任何说明。我想知道,并且打听人们对上面提到的那些事情怎样说法,我 还问过他们,为什么尼罗河又与所有其他的河流不同,从它的上面没有微风 吹出来。
(20)然而,有一些希腊人,为了取得富有智慧的命名,便试图对尼罗河 的这些现象加以解释;他们对这些现象提出了三种不同的说法。其中有两种 说法我认为是不值一谈的,只提一下它们是什么便够了。再有一种说法是认为季节风(夏季从地中海方面定期吹过来的西北风)阻止尼罗河河水入海,故而使河水高涨起来。但是,常常有这样的 情形,那就是在不刮季节风的时候,尼罗河照旧是发生同样作用的;此外, 如果季节风有这种效果的话,那末逆着这种风而流的其他河流也势必呈现和尼罗河相同的现象了,而且它们应当上涨得更要历害,因为其他那些河流都 比较小,水流也比较弱。可是,在叙利亚和利比亚都有很多这样的河流,但 它们在这方面都是和尼罗河完全不同的。
(21)第二个说法比起刚才提到的那第一个说法来还要没有根据,尽管可 以说它是更加从人听闻的。根据这个说法,则尼罗河所以有这样奇异的现象 发生,因为它的何水是从欧凯阿诺斯流出来的,而欧凯阿诺斯又是周流于全 世界的。
(22)第三个说法比另外两个说法要动听得多,然而也就更加荒唐无稽 了。这个说法实际上丝毫不比另外的两个说法有更多的真理。依照这个说法, 尼罗河的河水是由于雪的溶化而产生的。但是,既然尼罗河发源于利比亚, 经过埃西欧匹亚的中央而流入埃及,则从世界上最热的地区流到大部分是较 冷的地区的河流,怎么可能是溶解的雪所形成的呢?任何对这样的事情能加 以推理的人都可以提出最有力的论据来证明河水是不可能由积雪形成的;那 就是从利比亚和埃西欧匹亚吹出来的都是热风。第二个论据是:那里从来没 有过下雨和结霜的事情,而如果下雪的话,那在五日之内是一定要有雨的。 第三个论据:当地的居民是由于太阳的热力而变黑的;此外,鸢和燕成年地 留在那里不到用处去,而鹤每年却在斯奇提亚那边,严冬的时候飞到这边来 避寒。因此,如果在尼罗河发源的那个地方,以及在尼罗河流位的那个地方 居然还会下很少一点的雪的话,那末任何这类情况的发生都是绝对不可能 的。
(23)至于把这些现象归之于欧凯阿诺斯的人,他的理由是以虚无缥缈的 神话为依据的,因此完全没有反驳的必要。就我这方面来说,我从来不知道 有一条叫做欧凯阿藉斯的河流。我想是荷马或者是更古老的一位诗人发明了 这个名字,而把它用到自己的诗作里面来的。
(24)既然我都不同意上面所提出的意见,对于这些不明确的事情,现在 我必须提出我个人的意见来了。因此,我便来着手解释一下看,为什么尼罗 河的河水会在夏天的时候上涨。在冬季的时候,太阳被暴风吹出它原来的轨 道而移转到利比亚的上方。如果要用最少的话来作出结论的话,问题的关键 就在这里了。因为最容易明白的道理是这样:凡是离日神最近的地方,或日 神直接通过的地方,那里便最缺水,而那里的河水也便最少。
(25)但如果解释得比较详细的话,实际的情况就是这样。太阳在经过利 比亚上部的时候,对它们发生了这样的影响。那些地方的大气一年到头都是 清朗的,土地是温暖的而且没有凛冽的寒风,因此太阳经过那里的时候,对 它们发生的作用就和在夏天它经过中天时对其他任问地方通常发生的作用完 全相同。这就是说,它把水吸了过来。在把水吸过来以后,它再把水驱到内 部地区,而风便把这些水接过来,再把这些水分散,溶解:这样当然可以想 象到,从这个地区吹出去的风,那南风和西南风,都是带着最多的雨的风。 而我的看法是,太阳每年从尼罗河吸上来的水,它并不完全放出来,而是在 它的身旁保留一些。当冬天变得暖和一些的时候,太阳便重新回到它在中天 的旧轨道上面去并开始同等地从所有的河流吸收水气。到那时为止,其他的 那些河流由于大量流入的雨水而充满了汹捅的激流,因为当地落雨而土地又 被冲出了沟壑。但是到了夏天,由于缺雨,而太阳又吸收了它们的水分,这 些河流的水位便下降了。但尼罗河却恰恰相反,它并不会得到雨水的供应, 又是太阳在冬天才吸水的唯一的河流。因此它当然和其他的河流不同。它在 冬天的水位比夏天要低得多;这是当然的事情。因为在夏天,它和所有其他 的河流一样,河水同样为太阳所吸收,但是在冬天。只有它的水才被太阳所 吸收。从而我以为上面的现争的唯一原因就是太阳。
(26)因此,在我看来,也正是这个太阳,把它所经过的空间照得灼热, 因此使埃及的空气变得如此干燥。同时利比亚的内地也就变得常年如夏了。 如果把季节的位置改变一下,朔风和冬天所占的地位,为南风和夏天的地位 所占据,而另一方面,南风的地位又为北风所占,结果就是:给冬天和北方 从中天赶了出来的太阳就要到欧罗巴的内地去,就和今天到利比亚的内地去 一样。这样,我相信它通过欧罗已时对伊斯特河的作用,就和今天对尼罗河 的作用完全一样了。
(27)至于为什么从尼罗河上没有微风吹出来这伴事,我的意见是,从酷 热的地方是不可能有风吹过来的,因为微风总是喜欢从十分寒冷的地方吹出 来的。
(28)这样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了,就和从一开头便是这样一样。至于尼罗 河的水源的情况,和我谈过话的埃及人、利比亚人或希腊人都没有向我说过 他们知道什么东西。例外的只有一个人,他就是埃及撒伊司城雅典娜圣库的 主簿。当他说,他对于尼罗河的水源知道得十分清楚的时候,我党得他是在 跟我开玩笑。他的说法是这样:在底比斯的一个城市叙埃涅和埃烈旁提涅之 周,有两座尖顶的山。一座山叫做克罗披山,另一座山叫做摩披山。尼罗河 的水源便在这两山中间,这是一个深不知底的水源。它一半的水向北流入埃 及,一半的水向南流入埃西欧匹亚。他说,这个水源据说是深得没有底的, 因为埃及的一位国王普撒美提科斯曾经测验过它的深度,从而证实了这个事 实。他制造了一根有好几千寻长的绳子,把它沉到水源里面去,然而却摸不 到底。因此这个主簿便使我认识到,如果他所说的话还有可信之处的话,在 水源的这个地方有一些强力的淌漩和一股逆流,故而在水流冲击两山的情况 之下。这个测锤是不能到达水源之底的。
(29)此外,从任何其他人那里我便没有听到任何东西了。由于我亲身上 行直到埃烈旁提涅去视察并且对于从那里再向上的地区根据传闻来加以探 讨;结果我所能切道的全部情况便是这样:当一个人再从埃烈旁提涅上行的 时候,土地就升高了。因此人们就需要在河的这一部分,就好象人拉着牛的 那个样子抬船的每边系上一根绳子,这样溯河行进。如果绳子断了,船就会 拾水流的力量带回到河的下游去。航程在这样的河道上要继续四天,这里的 尼罗河是与迈安德罗司河一样地曲折,这样必复走社的距离要有十二司科伊 诺斯。在这之后你便走到一个平坦的原野上面了,尼罗河在这里分成两支, 因为在河流中间夹着一个叫做塔孔普索的岛。埃烈旁提涅以上的地方就开始 住看埃西欧匹亚人,他们占有这个岛的一半,而埃及人占另一半。在岛的附 近叉有一个大湖,而埃西欧匹亚的游牧民就住在这个大湖的周边。过去这个 大湖,你便又来到了流入这个大湖的尼罗河。在这里,你得登陆井沿着河岸 步行四十日,因为尼罗河的河水中有突出水面的尖峰,而在那里的水而下又 有许多暗礁,因此人们便不可能再乘船上行了。当你在四十天中间这样经过 了河流的这一部分的时候,你便可只再乘船循着水路走十二天,到了这段时 期的末尾的时候,你便来到了一个称为美洛埃的大城市。这个城市据说是其 他埃西欧匹亚人的首府。当地的居屁所崇拜的只有宙斯和狄奥尼索斯(指埃及的阿蒙和奥西里斯)两个 神。他们对这些神是非常尊敬的。城中有宙斯神的一个神托所,这个神托所 指挥着埃西欧匹亚人的故事:神托命令他们什么时候作战,向着什么地方出 征,他们便立刻拿起武器来照办。
(30)离开这座城市再溯河上行,经过你从埃烈旁提涅到埃画欧匹亚人的 这个首都所需的同样的时间,你便来到了称为”逃走者”的地方。这些逃走者被称为阿斯玛克(’Aσμá?),这个词如果译成我们的语言(希腊语)的话,它的意义就是“侍立在国王左面的人”。这些逃走者是属于武士 阶极的埃及人,人数有二十四万,他们是在国王普撒美提科斯的统治时代背 叛了他而到埃西欧匹亚人这里来的。他们逃走的原因是这样的。普撒美提科 斯当政时,在埃及有三支卫成部队:一支驻在埃烈旁提涅城用来对付埃西欧 匹亚人,一支驻在佩鲁希昂的达普钠伊用来对付阿拉伯人和权利亚人,还有 一支驻在玛列阿用来对付利比亚人。而直到我的时候,波斯人和在普撒美提 科斯的时代一样,仍然守卫这些地点;他们在埃烈旁提涅和达普纳伊都设有 卫戍部队。但是有一次埃及的卫戍部队在三年中间并没有被替换。于是士兵 到三年末的时候,便共同进行了商议;在他们一致同意举行哗变之后,他们 便叛离了普撒美提科斯,向埃西欧匹亚人那边去了。普撒美提科斯听到了这 个行动,便在他们的后面追,而等他追着他们的时候,就说了许多话来恳求 他们,请他们不要高弃他们父祖历代奉祀的诸神,不要离弃他们的妻子儿女。 但是据说其中的一个人指着自己的生殖器说,不管他们走到什么地方,他们 是不愁没有妻子儿女的。这样,在他们到达埃西欧匹亚之后,他们便把自己 交给国王、任凭他来安置。国王为了答报,便赠给他们一块与他不和的某些 埃西欧匹亚人的土地,办法是他命令他们把上面的居民赶跑而取得这块土 地。自从埃及人归化而在这块土地上定居以来,埃西欧匹亚人学习了埃及的 风俗习惯,这样就使得他们的性情比先前更加柔和了。
(31)这样,不仅仅是 通过全部埃及,就是从埃及的疆界向上,陆路与水路四个月路程的地方,尼 罗河行痤的道路我们都知道了。计算一下便可以看到,从埃烈旁提涅到上述 的逃走者的土地那里,就需要那佯长的一段时间。在那里,河流的方向是从 西、从日没的地方向东流的。从那里再向上,就没有人知道它流到什么地方 去了。那个地方太热,因此那里也就成了一片无人居住的沙漠地带。
(32)然而我从库列涅当地的某些人那里却也听到一些话,现在我要把它 们转述一下。他们说,有一次他们到阿蒙的神托所那里去,在那里和阿蒙人 的国王埃铁阿尔科斯交谈,谈话中间他们偶然谈到了尼罗河,说不知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它的水源。埃铁阿尔科斯听见这话之后就说,过去有一些纳撒蒙 人曾到他的宫殿来,而当他问他们是否能提供关于利比亚的无人居住的地区 的任何情报时,他们便向埃铁阿尔科斯讲了下面的故事。纳撒蒙人是利比亚 的一个部落,他们占居在叙尔提斯和叙尔提斯东部的不大的一块地方。他们 说,在他们中间有一些粗暴狂做的少年,这些少年是领袖人物的子弟,当这 些少年长大成人的时候,除去于出了各种各样无法无天的事情之外,他们还 用抽签的办法选出他们中间的五个人到利比亚的荒漠地带去探险,试一试他 们是否能够深入到比前人所曾到达的最遥远的地带更远的地方去探查。利比 亚的北部海岸,从埃及直到利比亚的一端的索洛埃司岬的全部地带,住着许多不同部落的利比亚人;他们占居着整个地带,只有属于腓尼基人和希腊人 的某些部分是例外。从海岸线和海边居民的地区向上,利比亚便是猛兽经常 出没的地区了。从猛兽出没的地区再向上,便是一片沙砾的地区,是极其缺 水的地区,是完完全全的荒漠之地了,因此,这些青年人他们说便为了这件 事被他们的同伴们派了出来,而在出发时他们带了充足的水和食粮;他们起 初是旅行在有人居住的地区,过了这个地区之后,他们便到了野兽出没的地 区;从那里他们最后进入了一片沙漠,他们是按着从东到西的方向在沙漠上 行进的。在一片广大的沙漠上行进了许多天之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一个平原, 他们在平原上看到育树生长看。他们走到这些树跟前,看到有果子长在上面, 便动手采集这些果子。正当他们采集果子的时候,他们看到一些比普通人要 矮小的侏儒走过来,这些侏儒把他们捕获并给带走了。纳撒蒙人一点也不懂 他们的话,他们也一点也不懂纳撒蒙人的话;他们被领过了一片的沼泽地带, 最后到了一个城镇,那里的人都和带领他们的侏儒一样高,而肤色也是黑色 的。有一条大河流过这个城镇,流向是从西到日出的方向,河里面可以看到 鳄鱼。
(33)现在我眈不再提阿蒙人埃敛阿尔科斯所说的故事了;我只是附带说 一下,根据库列涅人的说法,他曾宣称,纳撒蒙人安全地返回了自己的国土, 而他们所到达的那个城镇的人们是一个以巫师为业的民族。至于流经他们的 城镇的那条河流,埃铁阿尔科斯猜想是尼罗河。这个看法很有道理因为尼罗 河从利比亚流出,一直流经这块地方的中央,而据我猜想,从己经知道的来 推想不知道的,它是发源于和伊斯特河相同距离的地方。伊斯特河发源于凯 尔特人居往的地方和披列涅城附近,流经欧罗巴的中部并将其分为两部。凯 尔特人则居住在海拉克列斯柱之外,与居住在欧罗巴最西端的库涅西欧伊人 为邻,因此伊斯特河在最后流入黑海之前,曾贯流整个欧罗巴,它的河口地 方的伊司脱里亚则是米利都人的一个殖民地。
(34)既然这条河流过了有人居住的那些地区,所以人们对它的河道大体 是知道得清楚的。但是尼罗何的河源却无人能说出来,因为它所经过的利比 亚是一片杏无人迹的沙漠。关于这条河,我所作的叙述,是我尽全力所能探 索到的东西了。它是从埃及以外的地区流入埃及的。埃及大体上是对着奇里 启亚的山区的:一个轻装的旅人从那里可以在五天当中一直走到黑海上的西 诺佩。西诺佩位于与伊斯特河入海处相对的地方。因此,我的看法是,尼罗 河穿过整个利比亚的长度等于伊斯特河的长度,关于尼罗河,我所耍谈的就 是这些了。
(35)但是,关于埃及本身,我打算说得详细些,因为浚有任何一个国家 有这样多的个人惊异的事物,没有任阿一个国家有这样多的非笔墨所能形容 的巨大业植。因此在下面我要仔细谈一谈。不仅是那里的气候和世界其他各 地不同,河流的性质和其他任何河流的性质不同,而且居民的大部分风俗习 惯也和所有其他人的风俗习惯恰恰相反。他们上市堤买卖的都是妇女,男子 则坐在家里纺线。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织布时把纬线推到上面去,但埃及人 则拉到下面来。埃及的妇女用肩担东西,但男子则用头顶着东西。妇女小便 时站着,男子小便时却蹲着。他们吃东西的时候是在外面的街上,但是大小 便却在自己的家里,他们这样做的理由是凡是不体面但是必须的事情应当在 秘密地来做,如果没有什么不体面的事情,则应当公开地来做。妇女不能担 任男神或是女神的祭司,但男子则可以担任男神或是女神的祭司。儿子除非 是出于自愿,他们没有扶养双亲的义务,但是女儿不管她们愿意不愿意,她 们是必复扶养双亲的。
(36)在别的国家,诸神的祭司都是留着长头发的,但是在埃及,他们却 是剃发的。根据别的地方的风俗,为了对死者表示哀悼,死者的最亲近的人 都要剃发,但是在埃及,人们在别的时候剃发,而当他们有亲人死亡的时候, 他们反而任他们的须发长长。所有其他的人一生是和畜类分开过活的,但埃 及人却总是和畜类居住在一起。所有别的人们是以大麦和小麦做自己的食品 的,担埃及人认为用这样的办法维持生活是最不体面的事情,因为在那里, 他们借以为生的谷物是一种有人称之为宰阿的小麦。他们是用脚来和面的, 但是他们却用手和泥土,拿粪便。他们至少是世界上仅有的割除包皮的民族, 当然还要加上那些向他们学样的人。他们的每个勇子有两件衣服,而妇女则 只有一件。其他地方的人把帆的膝孔和帆脚索系在船的外侧、而埃及则是在 内侧。在写算的时候,希腊人是从左向右运笔,但埃及人则是从右向左运笔 的;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说,他们是向右,而希腊人是向左的。他们使用两 种完全不同的文字,一种叫做圣休文字,另一种叫做俗体文字。
(37)他们比任何民族都远为相信宗教。他们有着这样的一些风俗:他们 用青铜盆饮水,这青铜盆他们每天都要磨洗干净:不是部分的人才这样做, 而是没有人能够例外。他们穿麻布的衣服,这种衣服他们经常特别注意洗得 干干净净。他们行割礼是为了干净;他们认为干净比体面更重要。祭司们每 隔两天就要把全身剃一遍,而当他们在执行奉祀诸神的任务的时候,他们是 不允许虱子或其他不净之物沾到他们的身上的。祭司们的人服是麻制的,他 们的凉鞋是纸草做的。他们是不许穿其他材料制成的衣服或鞋子的。他们每 天在冷水里沐浴两次,每夜两次。在这之外,可以说、他们还要遵守成千上 万的教规。然而他们也享受不少的特惠。他们既不消耗他们自己的物品,也 不用花费自己的钱去买任何东西;每天他们都得到用谷物制作好的圣食,人 们还分配给他们丰富的牛肉和鹅肉以及一份葡萄酒。他们不能吃鱼,至于蚕 豆,则埃及人是不播种的,如果是天然长出来的,则不拘是生的还是煮熟的 埃及人都不吃;那些祭司甚至建看它一眼都不能忍受,因为在祭司们的心目 中,蚕豆乃是一种不净的豆类。每个神都有一样祭司,而不是一个祭司来奉 祀,这些祭司中固有一个人是祭司长。如果其中有谁死了的话,则这个人的 儿子就被任命代替他的职务。
(38)他们认为牡牛是属于埃帕波司神的,因此他们用这样的办法来检验 牡牛:为了这个目的而任命一个祭司来进行愤查,看是否在这个牛身上有一 根黑毛,如果有的话,这头牲畜就是不净的了。这个祭司检查它的全身,先 是叫它站着,然后再叫它仰卧下来;在这之后,他又把牛的舌头拉出来,根 据我要在本书其他的地方谈到的那些规定的特征来看一看是净还是不净。他 还检查尾巴上的毛,看它是否自然成长的。如果这个牛在所有这些不同的方 面都被宣布为洁净的话,祭司便把纸草卷到它的角上作为记号,把封泥抹到 上面,然后再用他自己的指环上的印鉴在上面捺印。在这之后,这头牡牛便 被他们领走了;凡是没有经过祭司这样鉴定的牛,如果用作牺牲的话,当事 人是要受到死刑的惩罚的。畜类的检查方式便是这样。下面我再说一说他们 的牺牲奉献式。
(39)他们把他们捺了印的牲畜领到将用来奉献的祭坛那里去,点上了 火,然后把灌奠用酒洒在牺牲前面的祭坛上,并呼唤神的名字:然后他们便 割断它的咽喉,把它的头拾切了下来,进而更剥下它全身的皮。再后他们就 拿着它的头,在这上面念一通咒;如果有市场而那里又有一批希腊商人的话, 他们便把这头带到那里去立刻卖掉,如果在他们那里没有希腊人的话,他们 便把这头抛到河里去。他们对着头念一通咒是为了这个:如果奉献牺牲的人 们,或者整个埃及会遭到任何凶事的话,他们希望这凶事会转到牛头上面来。 对牺牲的头念咒以及用酒来灌奠,这些仪式对埃及人都是一样的,而且同样 用于各种各样的牺牲。由于这一习惯,埃及人是绝对不吃任何动物的头的。
(40)至于为牺牲剖腹和烧烤牺牲的方法,对于每一种牺牲却是各不相同 了。我现在要说一下对于他们心目中最大的女神,也是用最隆重的节日来奉 祀的女神,所使用的方法。在剥了牡牛的皮之后,他们就祈祷;在祈祷完竿 之后,他们就把这头牛腹部内的一切全部取出,只把内脏和脂肪留在体内; 然后他们再切掉它的四条腿、臀部、肩部和颈部。他们做完了这一步以后, 便把牛的身体内部装满了洁净的(上供用)面包、蜂蜜、葡萄干、 无花果、乳香、没药以及其他香料。这样装满之后,他们便用火烧烤这头牛, 烧烤时并把大量的橄榄油浇到上面。在奉献牺牲之先,他们是断食的,而当 牺牲的身体被烧烤着的时候,他们捶胸哀悼,而随后,当他们捶胸哀悼完毕 的时候,便用牺牲的剩下的部分来举行宴会。
(41)因此,所有的埃及人都是使用洁净的牡牛和牡牛犒来当作牺牲的。 但是,他们却不许用牝牛来当作牺牲,因为牝牛是伊西司的圣兽。这个女神 的神像的外形象是一个妇女,但是有牝牛的一对角,因而和希腊人想象中的 伊奥神一样。全体埃及入对于牝牛的尊崇,同样都是远远地超过其他任何畜 类。这一点便说明,为什么没有一个埃及当地的人,不拘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会和希腊人接吻,或是用希腊人的刀子、铁条、或锅,或是尝一下用希腊人 的刀子宰割的、洁净的牡牛的肉。在牛死的时候,他们是这样处理的:牝牛 是被投到河里去,牡牛则埋在城郊,但是把一只角或是两只角露在地面上以 为标记。等牛的身体腐烂而指定的时期到来时,从一个叫做普洛索披提斯的 岛那里来一只船,这只船依次到各个城市去收集牛骨。普洛索披提斯岛是三 角洲地带的一个岛(实际上是三角洲的一部分——译者),周边有九司科伊诺 斯长。在普洛索披提斯岛上江有其他许多城市,派船未收集牛骨的那个城市 叫做阿塔尔倍奇斯。在那个城市里,有一座非常神圣的阿普洛狄铁神殿,许 多人从这个城市出发分别到别的各个城市去挖掘牛骨,然后他们把这些牛骨 带走并全部埋到一个地方去。对于其他家畜的埋葬,他们也是使用着和埋葬 牛相同的办法。对于这些家畜他们有同样的规定,因为他们也是不能屠杀这 些家畜的。
(42)在本地有底比斯·宙斯的神殿或是住在底比斯诺姆的埃及人是不用 手摸绵羊,而只用山羊当作牺牲的。因为除了伊西司和他们说相当于狄奥尼 索斯的奥西里斯以外,全部埃及人并不都是崇拜同样的一些神的。恰恰相反, 那些有着孟迭司神神殿的人们,或是属于孟迭司诺姆的人们却不去触山羊, 而是用绵羊为牺牲。底比斯人以及在本身行动上模仿他们、也不用手摸羊的 人们,是这样地来解释这一风俗的起源的。他们说,海拉克列斯希望不管怎 么样都要看到宙斯,但是宙斯不愿意自己被他看到。结果,既然海拉克列斯 坚持请求,宙斯便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剥了一只牡羊的皮,而在他把它的头 割掉以后,便把它的头举在自己的前面,而身上则披着剥下来的羊皮。他便 在这样的伪装之下使海拉克列斯看到自己。因此,埃及人就拾宙斯神的神象 安上了一个牡羊的头,而这个做法又从埃及人传到阿蒙人那里去;阿蒙人是 埃及人与埃西欧匹亚人的移民,而他们所用的语言也是介乎埃及需与埃西欧 四亚语之间的。因此,在我看来,他们所以自称阿蒙人,是因为宙斯在埃及 人那里是叫做阿蒙。这就说明为什么底比斯人不把牡羊用来当作牺牲,而把 它们当作圣兽来看待。然而,在每年却有一天,即在宙斯的祭日里,他们只 宰杀一头牡羊,把它的皮剥去,把这皮来披到神像上面,就如同宙斯神曾自 己披上羊皮一样;然后,他们再把海拉克列斯的一座神像抬到宙斯神像的面 前来。当这一切做完以后,来到神殿这里的一切人便为这只牡羊捶胸哀悼, 然后便把它埋到圣墓里去。
(43)关于海拉克列斯,我听说他乃是十二神之一。关于希腊人所知道的 另一个海拉克列斯,我在埃及的任何地方都听不到的。实际上,海拉克列斯 这个名字不是埃及人从希腊人那里得来的,而勿宁说是希腊人,即把海杭克 列斯这个名字给予阿姆彼特利昂的儿子的那些希腊人,从埃及人那里取得了 这个名字;这件事我其实是可以提出许多谕据来的,而在这些谕据当中,特 剔可以提出这样的一个事实,即海拉克列斯的双亲阿姆披特和昂和阿尔克美 涅都是出身于埃及的。而且埃及人又说他们根本不知道波赛东和狄奥斯科洛 伊的名字,并且不把他们列到他们的诸神中间去。但是,如果他们从希腊人 那里采用了任何神的名字,那未这些名字是最可能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而念念 不忘的;因为根据我的推测和判断,埃及人在当时是航海的,而一些希腊人 也是航海的,因而这些神的名字会比海拉克列斯的名字更可能为埃及人所 知。但埃及的侮拉克列斯是埃及人的一位古老的神。他们说,在阿玛西斯当 政时期之前一万七千年,便由八个神变成了十二个神,而这十二个神当中的 一位就是海拉克列斯。
(44)而且,为了在这伴事情上,我可以不管从什么方面得到确切的知道, 我到腓尼基的推罗那里作了一次海上的旅行,因为我听说,在那里有很受尊 崇的一座海拉克列斯神殿。我拜访了这座神殿,并发现那里陈设着并多贵重 的奉纳品,其中有两根柱子,一根是纯金的,一根是缘柱石的,这是一根在 夜里放光的大柱子。在我和那里的祭司谈话时,我打听这座神殿修建了有多 久;由于他们的回答。我发现他们的说法也是和希腊人有所不同的。他们说 修建这座神殿时,也正是建城的时候,而这座城的建立则是两千三百年前的 事情了。我在推罗还看到另一座神殿,在那座神殿里供奉着以塔索斯为姓的 海拉克列斯。因此我又到塔索斯去,在那里我看到了海拉克列斯的一座神殿, 这座神殿是出海寻找欧罗已时在这个岛上殖民的僻尼基人修建的。他们做这 件事的时候比起阿姆彼特利昂的儿子生在希腊的时候还要早五代。我的这些 探讨很清楚地表明,海拉克列斯乃是一位十分古老的神。而我的意见则是: 修建和奉祁海拉克列斯的两座神殿的希腊人,他们的做法是十分正确的;在 一座神殿里海拉克列斯是欧林波斯的神,人们把他当作不死之神而向他呈献 牺牲,但是在另一座神殿里,人们是把他当作一位死去的人间英雄来奉祀的。
(45)希腊人谈过许多没有适当根据的话,在这些话当中,有下面关于海 拉克列斯的一段荒唐无稽的说法。他们说,当海拉克列斯到达埃及的时候, 当地的居民便给他的头上戴上一个花环,然后把他带到一个行列里面来,打 算把他当作牺牲献拾宙斯。在开头的一些时候,他一声不响地跟着走。但当 他们把他颁到祭坛前面而开始举行奉献牺牲的仪式的时候,他便施屡出他的 力量来自卫而把他们全都杀死了。然而在我看来,这种说法却证明希腊人完 全不知道埃及人这个民族的性格和风俗习惯。埃及人除去限于清净的豚、牡 牛和牡牛循以及鹅之外,甚至连家畜都不用做牺牲的,怎么还能相信他们用 人来作牺牲呢?而且,单是海拉克列斯一个人又怎么能够象他们所说的,能 够以一个凡人的力量杀死成千上万的人呢?我说了这样多关于这件事情的 话,我想神或是英雄不会因此而感到不愉快罢!
(46)上面我已经提到,埃及 人是不用公山羊或是母山羊作牺牲的。理由是这样:称为孟迭司人的埃及人 认为潘恩是十二神之先的八神之一。在埃及,国家和雕刻家所表现的潘恩神 和在希腊一样,这位神长着山羊的面孔和山羊的腿。但是他们不相信他就真 是这个样子或以为他与其他的神均有所不同,他们所以把他表现成这种形状 的理由我想还是不说为好。孟迭司人尊崇一切山羊,对牡山羊比对牝山羊更 加尊崇,特别是尊崇山羊的收入。有一只牡山羊被认为是比所有其他的牡山 羊都更要受到尊崇,当这只山羊死掉的时候,在整个孟迭司诺姆都规定要举 行大规模的哀悼。在埃及语里,公山羊和潘恩都叫做孟迭司。在我当时:在 这个诺姆里发生了一伴奇怪的事情,一个妇女和牡山羊公然性交。这件事是 大家都己经知道了的。
(47)在埃及人的眼里,豚是一种不洁净的畜类。首先,如果一个埃及人 在走路时偶然触着了一只豚,他立刻就要赶到河边,穿看衣服跳到河里去。 第二,即使牧豚人是土著的埃及人,也没有人愿意把自己女儿嫁给牧豚人, 或是从牧豚人中间讨一个老婆,因而牧豚人不得不在他们中间相互结婚。他 们认为不应把豚作为牺牲献给任何神,只有对狄奥尼索斯和月亮是例外;他 们是在同时,同是在满月的时候向他们呈献作为牺牲的豚,随后便把这豚吃 掉了。埃及人自己也有一个理由,来说明为什么在这个祭典中用豚作牺牲而 在别的祭典中又非常憎恶它,这个理由我虽然知道的,但我觉得我是不适于 在这里说到它的。下面我要说一说他们怎样把豚当作牺牲奉献给月亮:牺牲 被屠宰之后,它的尾巴尖、脾脏和大网膜便被放到一起,并且用从牺牲的腹 部掏出来的全部脂肪盖起来,继而用火把它烧光。至于牺牲其他部分的肉, 他们便在奉献牺牲的当天吃掉。而那当天就是满月的一天:在其他的任何一 天,他们是连尝也不尝一下的。没有钱奉献活豚的穷人就用面捏一只豚,用 火烤之后再呈献给神。
(48)对于狄奥尼索斯,则每个人都在这位神的祭日的前夜,奉献一只小 豚;这只小脉就在每个人自己的门口屠宰,然后把它交回给卖豚的牧豚人并 由他带走。在别的方面,狄奥尼索斯的这个祭日的庆祝是几乎和希腊人的狄 奥尼索斯的祭日完全相同的,所不同的只是埃及人没有伴以合唱的舞蹈。他 们发明了另外一种东西来代替男性生殖器,这是大约有一佩巨斯高的人像, 这个人像在小绳的操纵下可以活动,它给妇女们带着到各个村庄去转。这些 人像的男性生殖器,和人像本身差不多大小,也会动。一个吹笛的人走在前 面,妇女们在后面跟着,嘴里唱着狄奥尼索斯神的赞美诗。至于为什么人际 的生殖器部分那样大,为什么又只有那一部分动,他们是有宗教上的理由的。
(49)然而,我以为,阿米铁昂的儿子美拉姆波司是不会不知道这个仪式 的,而且我以为,他勿宁可以说是很精通这个仪式的。美拉姆波司就是把狄 奥尼索斯的名字,他的崇拜仪式以及带着男性生殖器的行列介绍给希腊人的 人。然而,我并不是确切地说他什么全都懂得,因此他还不能毫无遗漏地把 一切教仪介绍处来,不过从他那时以来,许多智者却已经把他的教仪补充得 更加完善了。但无论如何希腊人是从他那里学会在奉祀狄奥尼索斯时,举办 带者男性生殖器的游行行列的,而他们现在所做的事也是他教给的。因此, 我认为,智慧的并且懂得预言术的美拉姆波司,既然由于他在埃及得到的卉 多知识之外还精通狄奥尼索斯的祭仪,他便把它加以少许的改变而介绍到希 腊来;当然,同时他一定还介绍了其他事物。因为我不能同意,认为希腊的 狄奥尼索斯祭和埃及的同样祭典之十分近似,这只是一种偶合;如果是那样 的话,希腊的祭仪便一定是希腊性质的,也不会是最近才给介绍过来的了。 我还不能同意,这些风俗习惯或任何其他的事物是埃及人从希腊人那里学来 的。我自己的看法是美拉姆波司主要地是从推罗入卡得莫斯以及从卡得莫斯 自排尼基带到现在称为贝奥提亚的地方来的那些人们那里学到了有关狄奥尼 索斯祭典的事情。
(50)可以说,几乎所有神的名字都是从埃及傅人希腊的。我的研究证明, 它们完全是起源于异邦人那里的,而我个人的意见则是,较大的一部分则是 起源于埃及的。除去我前面所提到的波赛东和狄奥司科洛伊,以及希拉、希 司提亚、铁米斯、卡利铁司和涅列伊戴斯这些名字之外,其他的神名都是在 极古老的时候便为埃及人所知悉了。我这样讲,是有埃及人自己说的话为依 据的。他们说他们不知道名字的那些神,我以为除去波赛东之外,都是希腊 人从佩拉司吉人那里才知道了名字的。至于波赛东这个名字,则他们是从利 比亚人那里知道的。在古代的一切足族当中,只有利比亚人一直在崇奉这个 神,而已也只有这个民族从一开头便有这样一个名字的神。埃及人在宗教上 是不崇奉英雄的。
(51)这些风俗习惯以及我就要介绍的其他风俗习惯都是希腊人从埃及人 那里学来的。但是海尔美士的那些猥亵的神像却不是从埃及人那里学来的。 这种神像的制作是从佩拉司吉人那里学来的,而在希腊人当中,第一个学到 的是雅典人,雅典人又把它教给其他希腊人。因为当佩拉司吉人来和雅典人 住在一起的时候,雅典人已经被算作是希腊人了,因此他们也开始被认为是 希腊人。萨摩特拉开人从佩拉司吉人那里学到了卡只洛伊的仪式而到现在还 实行着这种仪式,任何人如果被传授以这种仪式,他便会懂得我的意思。萨 摩特拉开以前是由到雅典人这里来和他们住在一起的佩拉司吉人住着的,萨 摩特拉开人就是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仪式的。因此,雅典人便第一个制作了海 尔美士的温亵神像,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佩拉司吉人教了他们。佩拉司吉人关 于这件事曾讲过一个神圣的故事,这个故事在萨摩特拉开的秘仪中是曾经加 以说明的。
(52)在先前的时候,佩拉司吉人呈献牺牲时向神呼号,但是他们并不呼 叫任何一位神的名字;因为他们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名字。我知道这伴事、 是因为在多辉那有人告诉过我。他们称它们为神,因为一切事物和这些事物 的适当分配都是由它们来安排的。然而。在一个长时期以后,他们从埃及学 到了首先是其他诸神的名字,又过了很久,才学到了狄奥尼索斯的名字。于 是他们立刻到多铎那的神托所去请示关于神的名字的事情。因为这个神托所 被认为是希腊最古老的一个神托所,而在那时也是唯一的神托所。当佩拉司 吉人那时在多铎那请示,他们应否采纳从外国传来的名字时,神托命令他们 采纳这些名字。从那时起,他们便在他们奉献牺牲时使用这些神的名字;后 来希腊人叉从佩拉司吉人那里学到了这些名字。
(53)然而,从什么地方每一个神产生出来,或者是不是它们都一直存在 着,他们的外形是怎样的,这一切可以说,是希腊人在不久之前才知道的。 因为我认为,赫西奥德与荷马的时代比之我的时代不会早位四百年;是他们 把诸神的家世教给希腊人,把它们的一些名字、尊荣和技艺教拾所有的人并 且说出了它们的外形。然而据说比赫西奥德与荷马更老的那些诗人,在我看 来,反而是生得比较晚的。上述这一切当中开头的部分是多铎那的女祭司们 讲的;关于赫西奥德的、后面的部分则是我自己说的。
(54)但是,关于希腊的神托以及利比亚的神托,这都是埃及人讲的。底 比斯的宙斯神的祭司们舍诉我诅,徘尼基人曾从底比斯带走了两个女祭司: 他们说他们后来打听到,其中的一个人被带走并且给卖到利比亚去了,另一 个人则被卖到希腊去了。他们说,这两个妇女在上述两地第一次建立了神托 所。当我问他们,他们可以知道得这样确实的时候,他们回答说,他们当地 的人曾到处用心寻找这两个妇女,却根本未能找到她们,但是后来才听到他 们现在告诉给我的这个故事。
(55)以上是我从底比斯的祭司们那里听来的:下面则是我从多铎那的巫 女们那里听来的:这是说,两只黑鸽子从底比斯飞到了埃及,一只到利比亚, 一只到多铎那;后面的一只落到一株懈树上,口出人言,说那里必须设立一 座宙斯神的神托所:多铎那的居民知道这乃是神的意旨,于是他们便建立了 一座宣示神托的神殿。他们说,到利比亚来的那只鸽子命令利比亚人建立阿 蒙神的一座神托所;这也是奉祀宙斯神的。这便是多铎那的女祭司们所说的 故事。 在这些女祭司当中,最年长的是普洛美涅亚,其次是提玛列捷,最年轻 的是尼坎德拉;多铎那神殿的其他执事也对此深信不疑。
(56)但是对于这件事,我个人的看法是这样。如果腓尼墓人真地带走了 巫女并且把她们一个卖到利比亚,一个卖到希腊去的话,那未,我想,现在 称为希腊,但以前称为佩拉司吉亚的地方,即后面的一个巫女被出卖的地方, 就是铁斯普洛提亚(铁斯普洛托伊人居住的地方)了;而且她在那里被奴役之 后,她立刻便在那里长着的槲树下修造了一座宙斯的神殿。因为她既然在底 比斯是宙斯神殿的一名侍女,她应该记得她的故士的那座神殿,这是理所当 然的事情。在这之后,等他通晓了希腊语的时候,他便传授神托的法术;她 说她的姊妹被同样也卖了她的腓尼基人卖到利比亚去了。
(57)我认为多铎那的人们是把这些妇女称为鸽子的,因为她们说外国 话,于是当地的人们便认为这种话和鸟叫一样了;然而不久妇女便说出了他 们可以懂得的话,这便说明了何以他们说鸽子讲出了人言;只要她用她的外 国语讲话,他们就认为她的声音象是一只晨的声音。要知道,鸽子怎么能讲 人话呢?故事中所以说鸽子是黑的,这意思是说,妇女是埃及人。埃及的底 比斯和多铎那的神托方式是相似的;而且从牺牲来进行占卜的方法也是从埃 及学来的。
(58)埃及人又好象是第一个举行祭日时的庄严的集会、游行行列和法事 的民族。希腊人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这一切事物,我认为这是有根据的,因为 埃及的仪式显然是非常古老的,而希腊的仪式则是不久之前才开始有的。
(59)埃及人在一年中间不是举行一衣隆重的集会,而是好几次隆重的集 会。在这些集会当中,最主要的同时也是举行得最热心的是布巴斯提斯市的 阿尔铁米司祭。在重要性方面,次于阿尔铁米司祭的是布希里斯举行的伊西 司祭。布希里斯城位于埃及三角洲的中央。在那里有伊西司神的一座最为巨 大的神殿,伊西司在希腊语中是叫做戴美特尔。在撒伊司举行的雅典娜祭是 第三个最大的祭日;第四是黑里欧波里斯的太阳祭,第五是布头的列托祭, 第六是帕普雷米斯市的阿列斯祭。
(60)人们到布已斯提斯市去集会时,经过的情况是这样:男子和妇女都 在一起循水路前来,每只船上都乘坐着许多人,一些妇女打着手里的响板, 一些男子则在全部的行程中吹奏着笛子。其他的旅客,不分男女,则都唱歌 和鼓掌。当他们在往布巴斯提斯的途中到临河的两岸之上的任何市镇时,他 们都使船靠岸;于是一些妇女继续象我上面所说的那样做,一些妇女高声向 那个市镇的妇女开玩笑,一些妇女跳舞,再有一些妇女站起来撩起衣服来露 出自己的身体。在他们这样地行过了全程的水路以后,他们便到了布已斯提 斯:在那里他们用丰富的牺牲来庆祝祭日。在这一个祭日里听消耗的酒比一 年剩下的全部时期所消耗的酒坯要多:参加祭日的人,单是计算成年男女, 不把小孩针算在内,根据当地人的说法,便有七十万人。
(61)这便是他们在那里的行事。至于布希里斯城的伊西司祭的仪式,我 已经说过了。在那里,成千上万的全体男女群众在牺牲式结束后捶胸哀悼。 至于他们所哀悼的是谁,由于在宗教上害怕犯不敬之罪,我就不提了。住在 埃及的卡里亚人在这个日子里做得比他们还要过火,这些卡里亚人甚至用小 刀把自己的前额割伤。由于这样做,他们就可以使人知道,他们乃是异邦人, 而不是埃及人。
(62)一个夜晚,当他们在撒伊司集会奉献牺牲时,那里所有的居民郡在 自己家周边的户外点上许多油灯。他们所用的油灯是满盛看油与盐的混合物 的一种碟状器皿,灯心就浮在那上面。这些油灯整夜都点看,因此这个祭日 就称为灯祭。那些不参加祭典的埃及人,在祭日的那天夜里,也要和其他的 人一样地小心守夜,不叫油灯熄灭。点灯不限于撒伊司一城,而是遍及于全 埃及。有一段圣话可以说明为什么要特别奉祀这一夜,为什么在这一夜里要 点油灯。
(63)在黑里欧波里斯和布头,他们到那里去集会只是为了奉献牺牲:但 是在帕普雷美斯,则除了和别的地方同样地窄献牺牲和同样地执笔仪式之 外,人们还有下面的一种风俗。即当太阳下落的时候。 只有几个祭司留下继续照管着神像,大部分的祭司则在手里拿着木棍, 站在神殿入口的地方。站在这些人对面的又有一千多人,他们和另外那些人 一样地拿着木棍并在那里发愿。原来保存在一个包着金箔的小木祠里面的神 像,在祭日的前一夭,便从一座神殿搬到另一个圣堂去。还负责照料神像的 少数祭司把神像和那个小木祠一起放到一只四轮车上拖着。守在神殿门口的 另外那些祭司不许它进去。于是发愿的那些人便走向前来站在神的一方面进 行争执,他们向守门的人动武,这必然会受到抵抗。结果就发生了以木棍为 武器的猛烈械斗,双方都有被打破了脑袋的,而且我相信,许多人会因伤殒 命。虽然,埃及人说,在械斗中没有死过一个人。至于这个祭日是如何起源 的,当地的人提出了这样一个说法。他们说,阿列斯的母亲过去曾住在这个 神殿里;阿列斯并不是在自己母亲的跟前养大的,但是在他长大成人之后却 想会见他的母亲。不过在他来的时候,由于侍者先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而拒绝 了他,结果没有使他进去。于是阿列斯便到另一个市镇去,纠合了一批人, 借着这些人的帮助严惩了侍卫而得以进去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因此,他们说, 在这个祭日里便有了举行一堤木棍斗争以奉祀阿列斯的风俗。
(64)此外,埃及人又第一个在宗教上作出规定,在神殿的区域内不得与妇人交媾,而在交媾后如不沐浴,也不得进入神殴的区域之内。几乎所有其 他民族,除去希腊人和埃及人之外,在这伴事上的做法都不大经心,他们认 为在这件事上人和兽类一样不受任何的约束。他们说,人们可以看到鲁种兽 类和鸟类在神殿和圣域之内支配,而如果神不喜欢它们这样做的话,这样的 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这便是他们为这一行动辩护的理由,但我本人是不能 同意这一理由的。
(65)埃及人在这一方面,和他们在关于神圣仪式的所有其他方面一样, 是特别小心地注意不破坏神殿的宗教习惯的。 埃及虽然和利比亚接壤,但不是一个有很多野兽的地方。这个国家里所 有的一切鲁类,不管是家畜还是其他,都被认为是神圣的。如果我要解释一 下为什上它们耍作为圣兽奉献给神的话,那我就势必要讲到宗教上的事情, 而这却是我特别不愿意谈到的。到现在为止,我约略涉及的有关鲁点都纯乎 是出于不得已我才加以介绍的。下面我再谈一下他们对待动物的习惯。每一 种动物都指定一些看守人,男的女的都有,他们的任务就是喂养它们。这个 职务是父子相传的。各各城市的居民在他们对任何一个神发愿的时候,他们 都要向属于这个神的动物奉献一些东西,方式是这样:在他们发愿之后,他 们便抬自己的孩子剃发,或是全剃、或是剃一半、或是剃三分之一,然后把 这头发放在秤上来称量以便确定同样分量的银子。不管头发的重量多少,都 要把同等分量的银子交拾这些动物的女管理人,女管理人便切下相当银子的 价值那样多数量的鱼来喂它,因为这鱼就是用来喂它们的食物。如果一个人 杀死了一只圣兽,如果他是故意的,他便要被处以死刑,如果是误杀。那他 便要付出祭司规定的任何数量的罚金。如果有谁杀死了朱鹭或鹰,则不管是 故意还是误杀,一律须处以死刑。
(66)埃及家畜的数目非常大,如果不是由于在猫的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 情,那数目就还要大。原来在母猫生小猫的时候,它们便不再和公猫住在一 起,但是公猫想和母猫住到一处而又得不到母猫的同意,于是它们便想出一 种办法来,这就是从母猫那里把小猫偷了出来杀死,但是不吃掉它们;母猫 既然失去了小猫,便想再把小猫补上,因此它们就愿意与公猫同居了,因为 它们是特别喜欢有小猫的。在埃及,每当起大的时候,在猫身上便有非常奇 妙的事情发生了。居民们不去管火在那里大烧特烧,而是一个离一个不远地 圜立在火场的四周注意着猫,但是猫却穿过人们中间或是跳过人们一直投到 火里去。如果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埃及人便要举行盛大的哀悼。如果在普通 家庭中,一只猫自然地死去的话,则这一家所有家里的人都要把眉毛剃去, 如果死的是一条狗,他们就要剃头和全身。
(67)死猫都要送到布已斯提斯城的灵庙去,在那里制成木乃伊,而后埋 葬起来。狗是各自埋葬在原来城市的圣墓里。埋葬猫鼬的情况也和狗一样。 但是,鹰和野鼠却要送到布头城去埋葬,朱鹭则要送到海尔摩波里斯去。在 埃及罕见的熊以及比狐狸稍大的狼都是被发现在什么地方死掉就在当地埋葬 的。
(68)鳄鱼是怎样一种动物呢?它是这样的:在冬天的四个月里,它什么 都不吃;它是水陆两栖的四足兽。母鳄在岸上产卵和孵化,它们一天当中大 部分是生活在于地上,但是在夜里它们便退回河中,因为河里的水是比夜中 的空气和露水温暖的。在我们所知道的动物当中,这是仅有的一种能够从最 小的东西长成最大的东西的动物。因为鳄鱼卵只比鹅卵大不了许多,而小鳄 鱼卵的大小也相仿佛。可是当它长成之后,这个动物可以有十七佩巨斯长或 者更长。它的眼和猪的眼相似,它有和它的身体大小相适应的巨大的牙齿和 尘齿。它和所有其他的动物不同,它没有舌头。它的下颚不能动,在这一点 上它也是非常奇特的,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上颚动而下颚不动的动物。它还 有强大有力的爪,背上有非常坚硬的穿不透的鳞皮。它在水里看不见东面, 但是在陆地上它的目光是很锐利的。既然它住在水里,因此在它的口腔里满 都是水蛭。所有的鸟兽看到它都会逃避,但是它却和一种叫做特洛奇洛斯的 小鸟和平相处,因为这种小鸟可以给它做事情。原来每当鳄鱼从水里到岸上 来的时候,它习惯于张开大嘴躺在那里(多半是向着西风张着),在这个时候, 称为特洛奇洛斯的小鸟便到它的嘴里去啄食水蛭。鳄鱼喜欢小鸟对它的恩 惠,因此它便注意不去伤害这种小鸟。
(69)有一些埃及人把鳄鱼看成是圣兽,但另一些埃及人则把它看成是敌 人。住在底比斯附近的人们和在莫伊利斯湖周边居住的人们特别尊敬鳄鱼。 在上述的每个地方,他们每人都特别养一只鳄鱼,训练它、耍它听使唤。他 们把溶化的石头(指玻璃)或是黄金的耳环给鳄鱼带在耳朵上 面,把脚环套在它的前脚上面,每天给它一定数量的食物和一些活的东西; 他们在它活看的时候尽最大的可能好好看待它,并在它死后把它制成木乃 伊,然后埋到圣墓里面去。但另一方面,埃烈旁提涅市一带的人们却根本不 把鳄鱼看成是圣兽,他们甚至以鳄鱼为食。在埃及语中,人们不称它们为鳄 鱼,而称之为卡姆普撒。伊奥尼亚人称它们为鳄鱼(希腊语原音是克罗科狄洛 斯),是因为它的形状和出没在伊奥尼亚壁上并且被称为克罗科伙洛 斯的蜥蜴相似之故。
(70)捉鳄鱼的办法是多种多样的。我现在只来谈在我看来是值得叙述的 那一种。把一块猪脊骨肉放在钩上作饵并且让这块肉飘浮在河的中流,但这 时猎人自己却在岸上带看一口活小猪,并打这口猪。鳄鱼听见猪叫就顺着叫 声赶来,它碰到这块猪脊骨肉便把它吞了下去。这时岸上的人们便拉钓绳。 当他们把鳄鱼拉到岸上来的时候,猎人们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用泥糊上它 的眼睛。这件事做到之后,这个猎获物便很容易控制了,否则的话,要控制 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71)在帕普雷米斯诺姆,河马是一种圣兽,但在埃及的其他地方则不是 这样。它的形状是这样:它有四条腿,有象牡牛那样的双蹄,扁平的鼻子。 它的鬃毛与尾巴和马一样,有向外突出的于齿,叫的声音也和马嘶一样。在 大小上,它和最大的牛相同。它的皮肤是如此地粗厚,而在干燥之后可以制 造投枪的柄。
(72)在尼罗河里也有水獭,水獭也被埃及人认为是神圣的。在鱼类中, 只有两种是被祝为神圣的。它们是被称为列披多托斯的一种负和鳗鱼。这两 种鱼以及禽类当中的鸭,都被认为是尼罗河的圣物。
(73)他们还有一种称为波伊尼克斯的圣息,这种鸟我本人除了在图画上 以外,从来没有看见过。甚至在埃及,这诚然都是一种十分罕见的动物;而 根据黑里欧波里斯人的说法,只有每隔五百年,当它的父鸟死的时候,它才 到这里来一次。如果这种鸟和图上听画的一样的话,则它的大小和形状便是 这样:它的羽毛大部分是红的,部分是金色的,而它的输廓和大小几乎和鹰 完全一样。埃及人有一个故事告诉我们这个鸟做些什么事情,但这个故事在 我看来是不可信的。他们说,它是从阿拉伯带看全身敷着没药的父鸟来的。 它把父鸟带到太阳神的神殿,并在那里埋葬了父鸟。他们说,为了带着这个 父鸟,它首先用没药做一个它可以带得动的卵并把它带起来以便试一试它是 否经得住这样的份量,然后它把这个卵掏空,把它的父鸟放进去,再把卵中 空隙的地方用没药塞满。于是这个卵便又和起初的重量完全相同了。在这样 地包裹完毕以后,它便把这个父鸟带到埃及,并把它安放在太阳神神殿里。 这便是他们所传说的、关于这个鸟的所做所为的故事。
(74)在底比斯的附近,有对人完全无害的圣蛇。它们都是很小的,头顶 上还长春两只角。在这些蛇死掉的时候,它们被埋葬在宙斯神的神殿里,因 为这些蛇据说都是宙斯神的圣兽。
(75)我曾有一次到阿拉伯的几乎对着布头城的一个地方,去打听关于带 翼的蛇的事情。在我到达那里的时候,我看到了不可胜数的蛇骨和脊椎:脊 椎有许多堆,有些大,有些小,有些则更要小。蛇骨散在之地在山间狭窄山 路的进入平原的入口处,峡谷开向和埃及的大平原相连接的一片广阔的平 原。故事说,春天到来的时候,翼蛇便从阿拉伯飞到埃及来,但是在这个峡 谷的地方遇到一种称为伊比斯的鸟,这种鸟禁止它们进入峡谷井把它们全部 杀死。阿拉伯人说埃及人由于伊比斯鸟所做的事情而对之非常崇敬,埃及人 也承认,他们是为了这个理由而尊敬这种鸟的。
(76)伊比斯鸟的样子是这样。它全身漆黑,两只腿和仙鹤的腿相似。它 的喙部弯曲的很厉害而它的大小大约和秧鷄相等。这便是与翼蛇作战的伊比 斯鸟的外形。 (伊比斯鸟确实是育两种的),而人们比较习见的一种,头部和颈部是没 有羽毛的;它们的毛色是白色的,除了头、颈、翅膀尖端和尾已之外(这些部 分全是漆黑的);鸟的腿和嗓和其他伊比斯鸟的相似。翼蛇的样子和水蛇一 样。它的两翼上没有羽毛,而是很象蝙蝠的两翼。关于圣兽这个题目的话、 我就讲到这里了。
(77)至于埃及人本身,应当说,居住在农业地区的那些人在全人类当中 是最用心保存过去的记忆的人,而在我所请教的人们当中,也从来没有人有 这样多的历史知道。现在我要说一说他们的生活方式。在每一个月里,他们 连续三天服用泻剂,他们是用呕吐和灌肠的办法来达到保健的目的的。因为 他们相信,人之所以得病,全是从他们所吃的东西而引起的。甚至如果没有 这个办法,埃及人也是世界上仅次于利比亚人的最健康的人。我以为它的理 由是,那里一年四季的气候都是一样的;因为变化,特别是季节的变化,乃 是人类致病的重大原因。他们吃面包,他们用一种小麦制造他们称为库列斯 提斯的一块块的面包。在酒类方面,他们饮用一种大麦酒;因为他们国内是 没有葡萄的。他们吃生鱼:或是太阳晒干的鱼,或是盐水醃起来的鱼。鹌鹑、 鸭子和小禽类都是醃了生吃的,所有其他各种禽类以及鱼类,除去埃及人认 为是圣物的以外,则都是烤了或是煮了之后才吃的。
(78)在富人的筵席上,进餐完毕之后,便有一个人带上一个模型来,这 是一具涂得和刻得和原物十分相似的棺木和尸首,大构有一佩巨斯或两佩巨 斯长。他把这个东西给赴宴的每一个人看,说:“饮酒作乐吧,不然就请看 一看这个;你死了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啊”。这就是他们在大张饮宴时的风 俗。
(79)他们遵守着他们的父祖的风习,并且不在这上面增加任何其他的东 西。在他们其他值得一记的风俗习惯当中,还有这样一个:他们有一支歌, 这就是在腓尼基、赛浦路斯以及其他地方所唱的里带司歌。每个足族对这个 里藉司歌都有他们自己的名字,但这就是希腊人唱的并称之为里诺司的同样 的那一支歌。但埃及人从哪里得到这个名字,在我看来是埃及的许多奇怪的 事情之一。他们显然是从太古以来便唱这大歌的;在埃及语中,相当于里诺 司这个名字的是玛涅洛司(可能自 ma-n-hra(意为“回到我们这里来罢”)这个叠句而来)。埃及人舍诉我说,玛涅洛司是他们第一个国王的 独生子,他夭折了,因此埃及人便为他唱这首挽歌向他致敬;他们说,这是 他们最早的,也是他们仅有的一首歌。
(80)还有一种风俗,在希腊人当中只有拉凯戴孟人和埃及人同样地有这 种风俗。年轻人遇到年长的人时,要避到一旁让路,而当年长的人走近时, 他们要从座位上站起来。但是他们还有另一种希腊任何地方都不如道的习 惯,那就是路上的行人相互不打召呼,只是把手伸到膝头的地方作为行礼。
(81)他们穿着一种麻布的内衣,内衣的边垂在腿部的四周,这种内衣他 们称为卡拉西里司:内衣上则罩着白色的羊毛外衣。但是毛织品不能带人神 殿或是与人一同埋葬。他俩是禁止这样做的。在这一点上,他们是遵从着与 欧尔培鸟司教和巴科司教的教仪相同的规定,但这规定实陈上是埃及的和毕 达哥拉斯的;因为凡是被传授以这些教仪的人,都不能穿看羊毛的衣服下葬。 关于这件事,是有一个宗教上的传说的。
(82)我再来谈一下埃及人的其他发明。他们把每一个月和每一天都分配给一位神;他们可以根据一个人的生日而说出这个人他的命运如何,一生结 果如何,性情癖好如何。这一点拾作诗的希腊人提供了材料。他们给他们自己所提出的征兆,比所有其他民族加到一起的还要多:当一件有征兆的事情 发生了,他们便注意到它所引起的后果并把它记载下来;如果同类的事情又 发生了,他们便认为会发生相类似的后果。
(83)至于他们的预言术,那是儿个神的事情,而决不是任何凡人的事情; 在那里,有海拉克列斯、阿波罗、雅典娜、阿尔铁米司、阿列斯和宙斯的神 托所,而最受尊崇的则是布头城的列托的神托所。尽管如此,他们仍有备种 各样的占卜术,而不单单是一种。
(84)在他们那里,医术的分工是很细的,每一个医生只治一种病,不治 更多种的病。国内的医生是非常多的,有治眼的,有治头的,有治牙的:有 治肚子的,江有治各种隐疾的。
(85)下面我再说一说他们哀悼和埋葬死者的方法。任何时候当家中死了 一个有名的人物的时候,则家中所有的妇女便用泥士涂抹她们的面部或是头 部。随后,她们便和亲族中的一切妇女离开家中的尸体,到城中的各处巡行 哀悼,她们的外文束上带子,但胸部则要裸露出来。另一方面,男子也要在 那里捶胸哀悼,衣服也同样要束上带子。等这一点做完之后,他们便把死者 的遣体送去作木乃伊。
(86)有一些人是专门做这伴事情的,他们有这一行的专门的手艺。当一 个尸体遂到他们那里去的时候,这些人就把涂画得逼真的木制尸体模型拿给 送尸休的人们看。他们说,有一种最高明的制作木乃伊的手艺,掌握它的人 的名字在谈到这类问题时,我是因禁忌而不能讲出来的。他们提到的第二个 办法不如第一个完美,价钱也比较便宜,第三个办法则最便宜。他们拾人看 过这些之后,就问尸主他们希望用什么办法处理尸休。尸主和他把价钱谈妥 之后就走开,而留在那里的工人们便动手把尸体制成木乃伊。如果他们使用 最完美的办法来加工的话,他们首先从鼻孔中用铁钩掏出一部分的脑子并且 把一些药料注到脑子里去清洗其他部分。然后,他们用埃西欧匹亚石制成的 锐利的刀,在侧腹上切一个口子,把内脏完全取出来,把腹部弄干净,用椰 子酒和捣碎的香料加以冲刷,然后再用捣碎的纯粹没药、桂皮以及乳香以外 的其他香料填到里面去,再照原来的样子缝好。这一步做完了之后,这个尸 体便在硝石当中放置七十日。超过了这个时间是不许可的。到七十天位去的 时候,他们便洗这个尸体,并把尸体从头到脚用细麻布的绷带包裹起来,外 面再涂上通常在埃及代替普通胶水使用的树胶,这之后尸体便这个样子送回 给他的亲属,亲属得到这个尸体,便把它放到特制的人形木盒子里去。他们 把木盒子关上,便把它保管在墓室里,靠墙直放着。
(87)这便是费用最贵的那一种调理尸体的方法。如果人们不愿意化费太 多,而选择第二种,邱中等办法的话,那未便是这样的:制作木乃伊的人先 把注射器装满杉树制造的油,然后把它注射到尸体的腹部去,既不切开尸体, 也不掏出脏腑。注射是从肛门进去的,但注射后肛门便被堵上以防流出。然 后在规定的日子中间放在硝石里,而到了规定的日期,他们就叫杉树油再流 出来。正是由于杉树油的作用的关系,整个内脏和肠子都被溶化而变成了液 体。这时硝石已经分解了肌肉,因而这个尸体剩下的便只有皮和骨了。尸体 便这样地归还给死者的亲属,再也不加什么工了。
(88)再穷一些的人是用第三种办法来制作木乃伊的。这种方法就是把腹 部用泻剂清洗一下,然后把尸体放到硝石里浸七十日,再把它交给尸体的亲 属带回去。
(89)有身分的人物的夫人以及非常美丽的和尊贵的妇女,在她们死后并 不是立刻送到制作木乃伊的人那里去,而是在她们死后三、四天再送到他们 那里去。这样做的原因是防止木乃伊工匠和她们的尸体交配。据说有一次一 个工匠被发现污辱了一个新死的妇女,因而被他们同行的工匠揭发了。
(90)不管是一个埃及人,还是一个外国人,只要他是被鳄角拉去咬死或 是淹在河里而丧命的,则这个人被发现的地方的附近城市的居民,必须把他 制成木乃伊并用尽可能隆重的礼节把它葬入圣墓。不许任何人模这个尸体, 甚至死者的朋友或亲属也不行,只有尼罗河的祭司才能够用手摸这个尸体。 祭司们亲自料理这个人的丧事并埋葬他。因为他们认为这个尸体是属于超人 的。
(91)埃及人避免采用希腊人的风俗习惯,而一般说来,也就是避免采用 任何其他民族的风俗习惯。可是,虽然其他埃及人都很小心地遵守这一点, 但是在底比斯诺姆涅阿波里司附近的一个大城市凯姆米司地方、有一座奉祀 达纳耶的儿子培尔赛欧斯的方形神殿,神殴的四周满长着椰子树。这座神殿 的前面的石造的柱廊是非常宏大的;有两座巨大的石像立在那里。在它的境 内有一座圣堂,圣堂里有培尔赛欧斯的神像。根据凯姆米司人的说法,培尔 赛欧斯常常在他们面前显现、有时在他们的土地上,有时在这个神殿里。人 们还找到他穿的鞋子,足有二佩巨斯长。自从这只鞋破发现,全埃及便大为 繁荣起来了。这便是他们的说法。在奉祀培尔赛欧斯的时候,他们使用了希 腊的仪式,这就是说,为他举办包括各种比赛在内的运动会。会上以家畜、 外灰和皮革为奖品。我曾问仗凯姆米司人,为什么培尔赛欧斯只是对他们显 现,而不在埃及的其他地方,为什么他们在举行运动会这一点上面,与其他 埃及人不同。他们回答说,培尔赛欧斯是出身于他们的城市的。渡海到希腊 去的达纳乌司和律安凯鸟斯便是凯姆米司人,而培尔赛欧斯据说便是他们一 系下傅的后裔。在回溯家系的时候,他们还谈到,当培尔赛欧斯为了也是希 腊人所说的理由,即从利比亚带着戈尔罔的头,而来到埃及的时候,他怎样 到凯姆米司拜访了他们并承认他们是他的亲属,他怎样在他到达埃及之前便 从他的母亲那里听到了他们的城市的名字。他们说这是根据他的命令,他们 才为他举办了运动会的。
(92)以上所述,都是居住在沼泽地带上方的埃及人的风俗习惯,沼泽地 带的居民,他们的风俗习惯,不拘是在其他各方面,还是在象在希腊那样每 一个人只有一个妻子这一方面,都是和其他埃及人相同的。但是为了使食物 的费用节省一些,沼泽地带的居民想出了这样的一些办法。当尼罗河上涨, 而河水湮没了两岸平原的时候,在平原的水中生长大量的埃及人称为罗托斯 的百合,他们把这种百合采下来放在太阳下晒干,然后他们便从百合的中央 取出象是罂粟那样的东西捣碎并用它们做成面包。这种罗托斯的根也可以 吃,它有一种甜美的味道;它是圆形的,大小和苹果差不多。河里另生长着 一种百合,这种百合和蔷薇相似。它的果实长在从根部抽出的另一株茎上的 花萼当中,外形几乎完全和蜂巢相似。它里面有许多和橄榄核大小差不多的 种子,这些种子生吃或是晒干了吃都可以。每年在沼泽里生长的纸草都给他 们拔出来,把它的上部割掉作为其他的各项用途,下面剩下的大约一佩巨斯 长的部分则吃掉或是卖掉。凡是想享受一下纸草的最好的美味的人,就把它 放到烧缸了的瓦罐里去烘一下再吃。但其中也有一些人是完全以鱼类为活 的。他们捉到角,并把它们的脏腑取出米之后,便把他们放在太阳下晒干, 然后干着把它们作为食物。
(93)群居性的鱼并不是常常在河里生产的,它们都养在湖里,养育的情 况是这样:当它们要产卵的时候,它们便成群地游到海里去,雄性的鱼领在 前面,放出它们的精子,雌性的则跟在后面把这些精子吞下去,这样便受精 了。当雌性的鱼在海里面受胎的时候,所有的鱼便游回自己的老家:但这一 次领先的是雌性的鱼而不是雄性的鱼了,它们成群地游在前面,并且象雄性 的鱼那样地,一点一点地 放出它们那象小米那样的一些卵来,而跟在后面的 雄性的鱼便吞食了这些卵。这些小米状的东西或卵,就是鱼。鱼就是从没有 被吞食的那些留下来的卵成长起来的。那些在游向海中时被捉住的鱼,在它 们的头部的左方有伤痕,在从海中游回时被捉住的鱼,则在它们的头部的右 方有伤痕。所以有这样的现象发生,是因为它们向海的方面游去时,它们紧 挨着左岸,而在游回的时候,仍旧紧挨着原岸,尽量地挨着它、触着它;而 我想这是它们害怕水流会把它们冲出它们的道路的椽故。当尼罗河开始上淡 的时候,在河流附近低洼的和沼泽的地带首先开始积满了水,这是从河里缓 缓流出的水,而在这些地方涨满了水的时候,它们里面立刻就满都是小鱼了。 它们可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想我是可以猜到的。当尼罗河河水下落的时 候,鱼便在它们随着最后的水离舟之前产卵在泥里:而时间转回来的时候, 第二年的河水又汜濫了,从这些鱼卵里立刻便生出鱼来。因此,关于鱼的事 情讲到这里也就够了。
(94)在沼泽地带周边居住的埃及人使用一种从蓖麻子制造的油,他们称 这种蓖麻子为奇奇。他们在河岸与湖岸上播种这种植物;在希腊,这种植物 是野生的;埃及种的蓖麻结子很多,但是气味很不好闻,人们把这种蓖麻子 收集起来,或是捣碎和压榨,或是在焙过之后再煮,而把从里面流出的液体 收集起来。这是一种不次于橄榄油的、富于油质的液体,它可以作灯油用并 有一股浓烈的气味。
(95)蚊子是很多的;埃及人防蚊的办法是这样:住在比沼泽地带要高的 那些人,他们可以很安全地爬到顶楼上去睡觉,因为风会使蚊子不能飞到那 上面去:在沼泽地带四周住的人们则有另一种办法来代替顶楼。他们每个人 都有一个网子,他们白天用这个网子打鱼,晚上就把这个网子张在他睡党的 床的四周,然后爬进去睡觉。如果他穿看外衣或裹着亚麻布睡,那蚊子会把 它咬穿了的:但是它们甚至根本不试图穿过网子去咬里面的人。
(96)他们用来运货的船是用一种橡胶树制造的,这种树的外形很象库列 涅的莲花,它的汁液便是树胶。从这种树他们切下两佩巨斯长的木板,把它 们象是砌砖那样地徘列在一起;然后他们使用把这些两佩巨斯长的木板紧系 在长而又密排的木柱之上的办法来造船身。这样弄好了之后,他们便把大梁 横着放到木板上。他们是不用肋材的。他们用低草来填充里面接健的地方。 船的龙骨上有一个孔,舵就从这个孔穿过去。船桅是橡胶树做的,帆是用纸 草做的。除非强力的阵风连续刮,这种船是不能逆流驶行的。它们要用岸上 的人来拖:但是在顺流而下的时候,却可以这样办:他们用一个檉柳木制造 的筏,系着两塔兰特重穿孔的石头和草席:木筏放到水里要它飘在船的前面, 用一根绳子把它和船系在一起,石头也用一根绳子系在船的后部。这样,给 水流推动着,木筏便顺流迅速下行并拖着这个“巴利司” (这是这些船的名字),而垂到后面的河水里的石头,它的作用则是保持 船行的进路笔直。这种船是很多的,有一些船载运看成千上万塔兰特重的货 物。
(97)当尼罗河汜濫到地面上来的时候,只有市镇才可以被看到高高地在 水面之上并且是干燥的,和爱琴海上的岛屿非常相似。只有这些市镇露在水 面之上,而埃及的其他地方则完全是一片水。因此,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人 们便不象寻常那样在河道中往来,而是往来于全部水域之上了。从钠扁克拉 提斯到孟斐斯上行的船只实际上就是经过金字塔本身的近旁的:虽然通常的 河道不是这样,而是经过三角洲的顶点和凯尔卡索洛斯市镇的。但是你如果 从海和卡诺包斯到纳岛竞拉提斯去的话,那你就会经过安提拉市附近的田野 和那被称为阿尔康德洛斯的城市。
(98)安提拉是一个有名的城市,它是专阴指定为统治埃及的国王的王后 供应鞋子的。自从埃及被波斯人征服以来,事情一直就是这样的。另一个城 市,我以为,是因阿凯亚人普提奥斯的儿子、达纳乌司的女婿、阿尔康德洛 斯而得名的;因为这是被称为阿尔康德洛斯之城的。也可能有另一个阿尔康 德洛斯;然而这个名字却不是埃及的名字。
(99)以上所述都是我个人亲自观察、判断和探索的结果。下面我再根据 我所听到的记述一下埃及的历年事件,这上面再加上一些我自己看到的东 西。祭司们告诉我说,米恩是埃及的第一位国王,他第一个修筑了一道堤坝 把孟斐斯和尼罗河隔了开来。整个河流从利比亚那一面的砂山下面紧挨看流 过去,但是米恩却在河上筑了一道堤坝而使它在孟斐斯上方一百斯塔翘昂左 右远的地方开始折向南方流去了。这样他便使旧道干涸下来并用一道河渠引 领河水使它经过山与山的中间。而直到今天,波斯人都非常注意河的这一个 水曲,每年都加固它的堤坝,以便使它把河水保持在河道里。因为,如果尼 罗柯冲毁了堤坝并且湮没了这里的话,整个孟斐斯便有被湮没的危险了。但 当这第一位国王米恩修堤而使这个地方成为干地的时候,他就第一个在那里 建立了现在称为孟斐斯的一座城(甚至孟斐斯也位于埃及的狭窄部分),而在 它的外部,他在它的北部和西部引出河水而挖掘了一个湖(而尼罗河本身就是 这个地方的东界),第二,他在那里修建了一个最值得一记的伟大的海帕伊司 托斯神殿。
(100)在他的后面有三百三十个国王,祭司们从一卷纸草把他们的名字念 给我听。在所有这许多代里,有十八位埃西欧匹亚的国王和一位土著的王后: 其他的便都是埃及人了。王后的名字和巴比伦女王的名字一样,也叫做尼托 克里司。他们说,她是继承了她的哥哥的王位的,她的哥哥曾是埃及的国王 并且为他的臣民杀死,然后臣民使她登上了王位。为了给她的哥哥复仇,她 想出了一个狡诈的计划,而她便用这个计划杀死了许多埃及人,她修建了一 间宏大的地下室,她借口庆祝这间地下室的落成,心中却想着完全是另外一 件事:她召请她知道曾作为主要人物参加谋杀她的哥哥的那些埃及人未赴盛 宴,但当他们正在欲宴的时候,她忽然把河水放了进来,这河水是从在他们 头上秘密修建的大水道引进来的。关于她,祭司们所谈的只有这些,此外只 还有这样一伴事,即当她做完了我上面所诅的事情时,她便投身到一间充满 了灰烬的屋子里面去,以便逃避她可能会受到的报复。
(101)他们说,其他的国王都是浚有什么业绩可言的人物,他们都是没有 留下什么可以纪念的东西的不值得一提的人物。例外的只有最后的一个国王 叫做莫伊利斯的。这个莫伊利斯在位的时候,留下了几个纪念物:海帕伊司 托斯神殿的北门;他下令挖掘的湖,这个湖的四周有多少斯塔迪昂我下面就 要谈到;此外还有他在湖中修建的金字塔,这些金字塔的大小将要在我谈到 它们所在的那个湖的时候提一下。这便是莫伊利斯留下的业情,其他的国王 则谁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102)我不谈这些国王了;因而现在我就要谈一谈在他们之后统治的一个 名叫塞索斯特里斯(希腊人对拉美西斯二世的称呼)的国王。祭司们说,他第一个率领着一队战船从阿拉伯湾 沿着红海海岸向前推进,征服了他经过的沿岸的各个民族,直到他最后到达 因浅滩而无法行船的一片海洋地带。 因此他便从那里返回埃及,祭司们说,他又集合了一大支军队,通过大 陆前进,把他在道上遇到的每一个足族全都征服了。凡是当地居民对他的进 攻加以抗击并英勇地为本身的自由而战的地方,他便在那里设立石柱,石柱 上刻着他的名字和他的国家的名字,并在上面说明他怎样用他自己的武力使 这里的居足屈服在他的统治之下。但相反地,在未经一战而很快地便被征服 的地方,则他在石柱上所刻的和在奋勇抵抗的民族那里所刻的铭文一样,只 是在这之外,更加上一个妇女的阴部的图像,打算表明这是一个女人气的民 族,也就是说不好战的、懦弱的民族。
(103)这样他便等过了整个亚细亚大陆,从这里他又进入欧罗巴,征服了 斯奇提亚人和色雷斯人。我以为他的军队就来到这里,而没有开到比这些人 更远的地方去。因为在他们的国士上还看得到他树立的石柱,但是在更远的 地方便看不到这样的石柱了。从色雷斯返回埃及的时候,他在途中到达了帕 希斯河的河岸。在这里我不能确定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可能是国王塞索斯特 里斯自己把他的一部分罩队从他的主力分出来,把他们留在那里殖民,也可 能是他的一部分军队在流浪的征途上感到厌倦而在这条河的河岸上定居下来 了。
(104)科尔启斯人是埃及人那是明显不过的事情了。在我听别人提起这个 事实之前,我自己已经注意到这件事情了。在我开始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 便在科尔启斯和埃及两地对当地人加以探询。我发现科尔启斯人对于埃及人 的记忆比埃及人对科尔启斯人的记忆更耍清楚。然而埃及人仍然是说,他们 认为科尔启斯人是塞索斯特里斯的罩队的一部分。我个人这样推测的根据, 首先是这样的一个事实,邱他们的肤色是黑的,毛发是卷曲的(但是在他们之 外的其他民族也有这样的,因此单是这一件事实确实是没有什么意义),但此 外,也是特别重要的是这样一个情祝,即科尔启斯人、埃及人和埃西欧匹亚 人是从远古以来实行割礼的仅有的几个民族。 腓尼基人和巴勒斯坦的叙利亚人自己都承认,他们从埃及人那里学到了 这个风俗。而在铁尔莫东河与帕炽特尼欧斯河沿岸地带居住的叙利亚人以及 与他们相邻的玛克罗涅斯人则说,这种风俗是他们最近从科尔启斯人那里学 来的。要言之,这些人便是世界上仅有的行割礼的民族,而且非常明显,他 们在这一点上面,是模仿埃及人的。至于埃西欧匹亚人本身,则我诚然还不 能断定。是他们从埃及人那里学到了割礼,还是埃及人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割 礼,但这显然是一个十分古老的风俗了。然而和埃及人有交往的人们从埃及 人那里学得了这一风俗,我却从这样一伴事实而很清楚地得到证实:即当腓 尼基人中凡是和希腊人有交往的,他们就不在这伴事上模仿埃及人并且不给 自己的孩子施行割礼。
(105)不,关于科尔启斯人如何与埃及人相似的一点,我还可以补充另一 伴事实。这两个民族织造亚麻的方法是完全一样的,但世界所有其他的人们 则都完全不知道这种励造的方法。他们在全部生活方式上以及在他们的语言 上也是相似的。希腊人称科尔启斯的亚麻为萨地尼亚亚麻,但称从埃及来的 亚麻为埃及亚麻。
(106)埃及国王塞索斯特里斯在他所征服的各地所树立的石柱,大部分都 已不复存在了。但是在叙利亚的,叫做巴勒斯坦的那一部分,我亲自看到它 们仍然耸立在那里,石柱上面刻着我上面所说的词句和妇女的阴部。在伊奥 尼亚也有这位国王的两个图像刻在岩石上,一个在从以弗所到波凯亚的道路 上,另一个在从撒尔迪斯到士麦拿的道路上。每个地方的图像所刘画的都是 一个四佩旦斯一斯披塔美高的男子,右手持枪,左手持弓,其余的装柬则一 部分象埃及人,一部分象埃西欧匹亚人。穿过胸部从肩到肩有一行铭文,这 是用埃及的僧体文字写的,意思是说:“我用我的肩部的力量征服了这个国 土”。征服者没有说出他是谁,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虽然,塞索斯特里斯 在其他地方是记载着这些事项的。因此有一些看到这些图像的入便猜测说这 是美姆农的像。不过这样想的人离开事实是很远的。
(107)祭司们又说,这个塞索斯特里斯在他带着他从被征服的各国得来的 大批俘虏回国时,他的那个在他离开时曾被他任命为埃及总督的弟弟在佩鲁 希昂的达普纳伊迎接他,并且请他参加宴会,他和他的儿子们都参加了这个 宴会。于是他的弟弟便在那一建筑物的四周堆积了大量的薪材,这样做完了 之后,就把它点着了。当塞索斯特里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立刻 便接受了陪他一道赴宴的他的妻子的忠舍,把他们的六个儿子中的两个儿子 投到火上作为火焰中的桥梁,这样就可以使他们其余的人踏过这两个人而逃 跑了。塞案斯特里斯照着她的话做了,因此他本人和他其余的孩子便得了救。 但他的两个儿子却活活地被烧死了。
(108)塞索斯特里斯于是返回自己的国士并对他的弟弟进行了报复,在这 之后,他便着手这样地利用他从被征服的各国带来的大批俘虏;他使这些俘 虏搬运大块的岩石,在他的治下,这些岩石都是被运到海帕伊司托斯神殿去 的;他还迫使这些俘虏挖掘在埃及地方纵横交错的许多河渠。由于使用这些 强制的劳动挖掘了河渠,国内的全部面貌无意中改观了。在以前埃及是一个 适于马和马车行走的地区,但从此之后,它变得对二者都完全不适合了。虽 然这时它的全境是一片平原,现在它却既不适于马,又不适于马草行走,因 为它的全境布满了极多的、向四面八方流的河渠。国王这样做的目的是要把 尼罗河的河水供应给内地不是临河的城市的居民,因为在先前,河水退下去 以后,他们不得不饮用他们从井里吸取的发咸的水。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埃 及才到处布满了河渠的。
(109)他们又说,塞索斯特里斯在全体埃及居民中间把埃及的土地作了一 次划分。他把同样大小的正方形的土地分配给所有的人,而要土地持有者每 年向他檄钠租金,作为他的主要的收入。如果河水冲跑了一个人分得的土地 的任何一部分,这个人就可以到国王那里去把发生的事情报告给他:于是国 玉便派人前来稠查并测量损失地段的面积;这样今后他的租金就要接着减少 后的土地的面积来征收了。我想,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做法,埃及才第一次 有了量地法,而希腊人工从那里学到了它。不过波洛斯(日鐘——译者)、格 诺门(日晷——译者)以及一日之分成十二部分,这却是希腊人从巴比伦人那 里学来的。
(110)塞索斯特里斯不仅仅是埃及的国王,他还是埃西欧匹亚的国王。他 是唯一的、治理埃西欧匹亚的埃及国王,作为他治下的纪念、物,他留下了 耸立在海帕伊司托斯神殿阴口的那些石像,其中他自己和他的妻子的两座石 像各有三十佩巨斯高,他的四个儿子的石像则各有二十佩巨斯高。在很多很 多年之后,海帕伊司托斯神殿的祭司都不许波斯的国王大流士把自己的石像 放在这些石像的前面,因为他们说,大流士的功业是不能够和埃及的塞索斯 特里斯的功业相比的。因为他们说,塞索斯特里斯不单单是完全征服了和大 流士征服的同样多的民族,他还征服了斯奇提亚人,这是大流士所未能征服 的。因此,如果就功业而论,在他自己不能相比的国王的奉纳物面前,树立 自己的石像,那是不公平的。据说,大流士在这一点上对祭司是谅解的。
(111)祭司们说,在塞索斯特里斯死的时候,他的儿子培罗斯登上了王 位。他并没有进行战事上的征伐。他由于下述的情况而双目失明了。尼罗河 的河水涨到了空前的高度即十八佩巨斯,淹没了全部的田地的河水这时给突 然刮起的强烈的风,吹起了浪头。于是,据说,这位国王竟鲁莽到拿起枪来, 冲到河中的大浪头里面去。这之后他立刻得了眼病,而变成瞎子了。这样他 一直在十年中间不能看到东西。终于在第十一个年头,从布头城有一个神托 带抬他,大意是说,他的刑罚的期限就要满了,他可以用尿洗眼以便恢复他 的视力。但这尿必须是属于一个忠于她的丈夫并从来没有和另外一个男人发 生过关系的妇女的。因此培罗斯便首先用他的妻子的尿来试,但是丝毫没有 效果,他照旧看不到东西。于是他又一个接着一个地用别的妇女的尿来试, 直到最后他用这种办法恢复了视力的时候。于是除去最后使他恢复视力的这 个妇女之外,他把所有的妇女集合在一处,把她们带到现在称为红土的一个 城市去,在那里把她们连同那个地方全部烧死了。他娶了用尿给他治好了眼 睛的妇女。而在他完全恢复视力之后,他便向一切有名的神殿奉献礼品,在 这中间,最值得一记的便是他送给太阳砷的神殿的两个石头的方尖碑。这是 两伴杰出的作品,每个碑都是一整块石头制造的,每个石碑都是一百佩巨斯 长,八佩巨斯宽。
(112)他们说,继承培罗斯的是一个孟斐斯地方的人,他的名字用希腊语 来说,叫做普洛铁鸟斯。这个国王在孟斐斯有一个很美丽的而且装饰得漂亮 的圣域,位于海帕伊司托斯神殿的南面。推罗地方的腓尼基人往在这个圣域 的四周,而这整个地方便叫做推罗人营。在普洛铁鸟斯的圣域里,有一座神 殿,你为外国人阿普洛狄铁的神殿。我猜想这座砷殿是给图恩达到乌斯的女 儿海伦建造的。首先,我听到的,是因为她曾在普洛铁鸟斯的宫廷里和他同 居了一个时期;其次,是因为这个神殿是被称为外国人阿普洛狄铁的;原来 在所有其他阿普洛狄铁的神殿中间,再也找不出另一座神殿,有带着这个外 国人的头街的女神了。
(113)在回答我的关于海伦的问题的询问时,祭司们向我叙说了下面的一 段经过。亚力山大从斯巴达把海伦抢走之后,他便乘船返回故国了。在他经 过多岛海的时候,起了一阵烈风,这阵烈风把他吹离了原来的航路并把他吹 到埃及的海域上去;从那里,(由于风势未减),他便到了埃及,而他上岸的 地点则是今日称为卡诺包斯河口的埃及河口的一个叫做塔里凯伊阿伊(盐地)的地方。在这个地方的岸上育一座呈献给海拉克列斯的神殿,这座 神殿到今天还存在着。如果一个奴隶从他的主人那里跑到这个神殿里来避 难,把自己的一身献给神并在自己的身上打上神圣的印记,则不管他的主人 是谁,也不能再动一下这个奴隶了。直到我的这个时候,这条法律仍旧是和 太古以来一样有效的。因此,听到这个神殿的规定之后,亚力山大的侍从们 便从他那里逃开,跑到神殿去需求庇护。在那里他们为了要加害于他们的主 人,他们便向埃及人控诉他,把他掠夺海伦的全部情况,以及他对美涅拉欧 司所做的不义之行都讲了出来。他们不单是在祭司面前,而且在尼罗何河口 的守吏名叫托尼司的一个人面前控诉他。
(114)托尼司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立刻逞信给正在孟斐斯的普洛铁扁 斯,大意是说:“从希腊来了一名异邦人:他是一个铁乌克罗斯人,他在他 所来自的希腊地方做了一伴不义的行为。他软骗了他的主人的妻子并诱拐了 她以及一笔极大财富。但是风浪迫使他飘流到这里来。我们还是耍他原样的 回去呢,还是把他带来的东西给没收呢?”普洛铁乌斯回答说:“不管是谁, 凡是对自己的主人有不义之行的,就把他捉来见我,这样我可以知道他会说 些什么。”
(115)托尼司得到这个命令之后,便逮捕了亚力山大并不许他的船舶离 开;糙而他便带看亚力山大、海伦、全部财宝以及那些逃跑的请求庇护的人 们到孟斐斯来了。当所有的人都到达的时候,普洛铁乌斯便问亚力山大,他 是谁,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亚力山大在回答时叙说了他的身世,祖国的名 字以及他是从什么地方开始航行的。于是普洛铁乌斯又问他是从什么地方夺 到了海伦的。在回答的时候,亚力山大支吾其词了,他并没有把老实话讲出 来。于是那些逃跑的奴隶们便插进来讲话,他们驳倒了他的叙述并且讲出了 他的全部犯罪事实。终于在讲完之后,普洛铁乌斯作了这样的审判,“如果 不是我极其慎重于使被风浪吹到我国来的任何异邦人不遭杀害的话,我是一 定会把你杀死来给希腊报仇的;因为你这个最卑鄙的人在受到款侍以后竟会 做出这样不义的事情来。首先,你诱惑了你自己主人的妻子,可是你还不满 足,你一定还要挑起她的情欲并把她拐走。但这一点你仍然不满足,在离开 的时候,你还劫掠了你的主人的家财。现在,既然我极其慎重而不处死任何 异邦人,因此我还是许你回去;但是我不许你带走这个女人和这些财富。他 们必须留在这里,等希腊的那个异邦人亲自来把这个女人和财富带回去。至 于你本人和你的同船伴侣们,我命令你们在三天之内离开我的国土到国外的 什么地方去:此外,我还要警告你,如果你不这样做的话,三天过后,我就 要拿你当敌人看待了”。
(116)根据祭司们对我讲的话,这便是海伦所以到普洛铁乌斯这里来的情 况。而在我来想,荷马也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但是由于这件事情不是象他所 用的另一个故事那样十分适于他的史诗,因此他便故意地放弃了这种说法, 但同时却又表明他是知道这个说法的。从伊利亚特中他叙述亚力山大的漫游 的一节,便很明显的可以看出来(他在诗中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再提到这一 点);在这一节里,他说到亚力山大和海偷怎样被吹出了他们的航路,而在他 们所到过的其他地方当中,他们还到达了腓尼基的西顿。这是在叙述到狄欧 美戴司的武功的那一段里;原诗是这样: 在他的家里有减成五颜六色的袍子, 这是西顿的妇女们做成的:天神一样的帕理司在先前曾从东方的城市, 带着这些妇女越过广大的海洋航行到这里,甚至当他把血统高贵的,美丽的 海伦从她的家乡给带出来的时候。 在奥德赛里,荷马也提到了这一点: 托恩的妻子埃及人波律达姆娜 曾把这样的有效的良药 送给宙斯的女儿:因为在那里的肥沃的土地上, 生长着许多配合起来能够治病的或是害人的药草。 而美涅拉欧司也向铁列玛科斯说: 我归心似箭,但诸神把我还留在埃及。 他们因我不崇奉他们,不为他俩按时举行百牛大祭而震怒。 从上面的诗句看来,诗人表示他知道亚力山大流浪到埃及去的这件事; 因为叙利亚就在埃及的旁边,而包括西顿人在内的腓尼基人又是住在叙利亚 的。
(117)这些诗句和特别是这一节非常清楚地证明,赛浦路斯叙事诗并不是 荷马,而是另一位诗人写的。因为赛浦路斯的叙事诗说,亚力山大偕同海伦 在三天之内从斯巴达到伊里翁,一路之上是顺风和没有浪头的。但是根据伊 利亚特,他在带着她的时候,是迷失了道路的。现在我就不再谈荷马与赛浦 路斯叙事诗了。
(118)但是当我问祭司们,希腊人所叙述的关于伊里翁(即特洛伊)的事情 是真是假的时候,他们回答说他们研究过并且知道美涅拉欧司自己所讲的 话,即在海伦被诱拐之后,希腊人的大军为援助美涅拉欧司到铁乌克罗斯人 的国土上来。他们在那里上岸扎营之后,便派遣使者到伊里翁去,美涅拉欧 司本人也是使者之一。这些人进城之后,便要求放回海伦,并交出亚力山大 从美涅拉欧司那里偷出并带走的财宝,此外还要求对他们的不义之行加以赔 偿:但是铁乌克罗斯人后来却一直发誓或是不发誓地宣称,他们那里并无向 他们要求交出的海伦和财宝,人和财宝都在埃及了。他们说,他们还没有义 务来赔偿现在在埃及国王普洛铁乌斯手里的东西。但是希腊人以为特洛伊人 是在开他们的玩笑,于是便围攻他们的城,直到攻克了这座城。直到他们攻 克了城塞,发现那里原来没有海伦并听到了和先前相同的说法,他们才相信 了特洛伊人当初所说的话,而把美涅拉欧司本人派到普洛铁乌斯那里去。
(119)于是美涅拉欧司来到了埃及并溯河上行到达孟斐斯;在那里,把经 过的情形如实讲了一遍之后,他受到了非常热诚的款待并且完全无伤地接回 了海伦以及他的一切财富,但是,尽管他受到这样盛情的款待,美涅拉欧司 却做了一件对不起埃及人的事情。原来当他要乘船离开的时候,由于天气不 好而被留下;由于这种阻碍长期无法解除,他便想主意而做了一件受到禁止 的事情;他捉了当地的两个孩子,拿他们作了牺牲。当人们知道他做了这样 的事情的时候,便憎恨并追赶他,于是他便乘船逃到利比亚去;而从那里他 又到什么地方去,埃及人就不知道了。祭司们告诉我说,他们在打听之后才 知道了这件事的若干情节,但是在他们自己国内发生的事情,他们却是言之 确凿的。
(120)埃及祭司们告诉我的一切就说到这里为止了。至于我本人,我是相 信他们关于海伦的说法的。我的理由是这样:如果海伦是在伊里翁的话,那 末不管亚力山大愿意不愿意,她也要给送回到希腊人那里的。可以肯定,普 利亚莫斯和他的最亲近的人们都不会疯狂到竟会使他们自己、他们的儿子以 及他们的城市冒着危险而叫亚力山大娶海伦为妻子。甚至假如他们在开头的 时候有意这样做的话,那末当不仅仅是许多特洛伊人在与希腊人作战时被杀 死,而且普利亚莫斯本人在每次战斗中,如果诗人的叙事诗可信的话,都要死掉两三个、甚至更多的儿子的时候,在发生这样的情况之下,即使海伦是 普利亚莫斯自己的妻子,我自己也必然会想到,他是要把她送回到希腊人那 里去的,如果这样做他可以躲掉目前灾祸的话。但尽管普利亚莫斯上了年纪, 亚力山大却不是最近的一个王位继承者,因此他不能成为一位真正的统治 者。这样的一个人是海克托尔,这是一个比亚力山大年纪大而且比他更勇敢 的人物,他是很有希望在普利亚莫斯死时取得王权的。海克托尔决不会同意 他的兄弟的不义之行,特别是当这个兄弟是造成海克托尔本人以及整个特洛 伊的巨大灾祸的原因的时候。然而事情的结果却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因为 特洛伊人那里并没有海伦可以交回,而且尽管他们讲了真话,希腊人却不相 信他们;因为,我相信并认为,天意注定特洛伊的彻底摧毁,这件事将会在 全体世人的面前证明,诸神确是严厉地惩罚了重大的不义之行的。我是按照 我自己所相信的来讲的。
(121)在普洛铁乌斯之后统治埃及的,他们说是拉姆普西尼托司。使 人想 到他的名字的纪念物是他留下来的海帕伊司托斯神殿的西面的前庭;在这前 面他建立了两座有二十五佩巨斯高的像。这两座像靠北面的一座埃及人称之 为夏,靠南面的一座埃及人称之为冬;对他们称之为夏的那座像,他们是崇 拜并且善待的,但是对于称之为冬的那座像则给以相反的待遇。 (α)他们告诉我说,这个国王拥有这样大量的白银,以致后来的国王无 人能超过他或几乎比得上他。为了他能够安全地保藏他的财富,他下令修建 一间石室,这间石室的一面墙就和他的宫殿的外侧相接。但是修建这间石室 的工匠却巧妙地想出一个办法,使墙壁上的一块石头砌得可以容易地给两个 人,甚或一个人抽出来。 因此当石室完工的时候,国王便把他的财富储藏在里面了。但是久而久 之,当这个设计的工匠病得快要死的时候,他便把孩子们(他有两个儿子)召 到自己的面前来,告诉他们怎样由于在他修建国王的财库时的技艺,而为他 们安排了一个非常富裕的生计。他非常详尽地告诉他们移动石头的办法并且 把寻找这块石头的尺寸也向他们讲了,并且说如果他们把这些记住的话,他 们便可以随便支配国王的财富了。因此,当他死去的时候,他的儿子不久便 着手干他们的这件事了:他们在夜里来到王宫,很容易地在石室上找到了那 块石头并把它抽了出来,这样便盗窃了大量的财富。 (β)当国王在一天打开石室的时候,他非常惊讶地看到盛着财宝的容器 有些已经不满了。但是他不知道这应当归咎于何人,因为封印毫无异状而石 室也紧紧地关闭着。但是在他第二次、第三次打开石室的时候,他发现财宝 更加减少了(因为盗贼并没有停止偷窃),于是他便下令设置陷阱并把它安置 在他放置财宝的容器的四周。盗贼象先前那样地又来了,他们之中的一个爬 了进来;当他走近容器的时候,他立到便被陷阱捉住了。看到他自己遭到灾 祸,他立刻喊他的兄弟并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要他的兄弟尽快地进来割 掉他的首级,以免他被人看见和认出从而也连累了他的兄弟。他的兄弟认为 这是一个好的办法,便同意并这样做了。于是他便把石头又安放在原处,带 着他的兄弟的首级回家去了。 (γ)等到早上的时候,国王又到石室来,他吃惊地看到了一名无头贼, 但是石室仍然没有打开,也看不出出入的痕迹来,于是他不知道如何好了。 但是他立刻下令把盗贼的尸体悬在外城并派卫兵守在那里,告诉这些卫兵, 如果看到有人哭泣或是哀悼,就立刻把这个人捉来见他。但是当这具尸体这 样给悬挂出来的时候,贼的母亲感到万分难过,她要她还活着的那个儿子想 不管是怎样一个办法把那个尸首放下来并把它带回来;她并且威吓说如果他 不从命的话,她就要到国王那里去报告,说他窝藏了偷来的财富。 (δ)因此当母亲痛斥了他,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她的时候,他便想 出了这样的一个办法:他带着他的驴子,驴子背上载运着满盛着酒的皮囊, 然后就赶着它们在自己的前面走,而一直来到看守着悬挂着的尸体的卫兵的 近旁;于是他便拉两三只革囊上的脚(制作皮子时,牲畜的尾巴和脚是留在皮子上的),这样就把它的口解开了;而在酒向外 流的时候,他便高声喊叫并且打自己的脑袋,好象是不知道先对付那一只驴 子好的样子。 卫兵看到酒这样大量地流了出来,他们便拿起器皿跑到大道上去接取流 出来的酒并自认为是有运气的。这个人假装作生气的样子并把卫兵们都痛骂 了一顿。但是卫兵却心平气和地向他讲话。于是他立刻象是受到宽慰并且平 息了怒气,直到最后,他竟把他的驴子赶到大道旁边并着手重新整理他载运 的东西。结果卫兵和他谈起话来,其中的一名卫兵竟和他开玩笑而使他笑了 起来,这样他又送给他们一革囊的酒。于是不费什么麻烦卫兵们便坐了下来 开始饮酒,他们要他参加进来和他们在那里共饮。他同意而留下了。他们跟 他欢饮,而他又给了他们一革囊的酒,直到卫兵们由于喝的太多而酩酊大醉 的时候,他们终于不得不睡着而在他们饮酒的地方卧倒了。当夜深的时候, 这个贼便把他的兄弟的尸首放下来,然后为了愚弄的目的,他又剃了这些卫 兵的右颊。他把这尸首放到驴背上驼着,赶回家里去,这样便完成了母亲交 给他的任务。 (ε)当国王听到贼的尸首被盗走的时候,他真是愤怒万分了。 因此为了不管用什么代价也要捉住做出了这样事情的人,他便用了这样 的一个办法,这是埃及的祭司们的说法,但我个人是不相信这个说法的。他 把自己的女儿给送到娼家去,命令她不拘任何人一律接待,但是在就衾之前 先要每一个人告诉她,他本人在一生中所做的最聪明的和最邪恶的事情是什 么。如果任何一个人在回答时告诉了她这个贼的故事,她必须立刻抓住他, 不许他逃跑。她的女儿按照她父亲的吩咐做了,但贼是知道为什么国王要这 样做的,于是他便想在计巧方面胜过国王。因此他又想出了下面的一个计划: 他弄到了一具刚死的尸体并把它的一只手臂割下来藏到衣服下面,这样便到 国王的女儿那里去。当她象她对所有其他的人一样地向他提问题的时候,他 就告诉她说他所做的最邪恶的事便是在他的兄弟被国王财库中的陷阱捉住 时,他割下了他兄弟的脑袋;而他的最聪明的事情便是灌醉了卫兵并把尸体 带走。当他这样讲的时候,公主便想抓住他,但是贼却在黑暗当中把尸体的 手臂给了她。公主以为这便是他的手臂,便紧紧地把它捉住。但贼在这时却 把手臂留给她抓着,自己从门口溜掉了。 (ζ)在国王又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对这个人的狡滑和大胆深为惊服,于 是便派使者到他统治之下的各个城镇去发布命令说,如果这个人前来谒见国 王的话,国王将答应赦免他并给他重额的赏金。贼相信了他的话,到国王这 里来了;拉姆普西尼托司非常称赏他,说他是人间最有智慧的人并把公主许 配给他。因为国王说埃及人在智慧方面比所有其他的异邦人要优秀,而这个人又比所有其他的埃及人要优秀。
(122)祭司们还告诉我说,这位国王后来以肉身下降到希腊人称为哈戴司 的冥府去,在那里和戴美特尔玩骰子,他有时胜、有时负,在这之后,他便 带看女神赠给他的一件礼物即金色的餐巾回到大地上来了。因此,根据他们 的话,由于拉姆普西尼托司下降到冥府去并从那里回来,埃及人便制定了一 个节日,而我知道在我的时代他们确实是还庆祝这个节日的。但为什么他们 制定这个节日,是为了这件事情还是为了其他的事情我就不能确定了。节日 那天的仪式是这样:祭司们织出一件衣服,用一条布带蒙上他们当中一个人 的眼睛,然后他们把这件衣服披在这个人的身上领着他到通向戴美特尔神殿 的大道上去;那时他们便和他分手并留他一个人在那里了。可是,他们说, 被蒙上了眼睛的祭司却给两匹狼领到离城二十斯塔迪昂远的戴美特尔神殿 去,再由狼从神殿领他回到原来的地点来。
(123)这些埃及的故事是为了给那些相信这样故事的人来采用的:至于我 个人,则在这全部历史里,我的规则是我不管人们告诉我什么,我都把它记 录下来。 在埃及,人们相信地下世界的统治者是戴美特尔和狄奥尼索斯。此外, 埃及人还第一个教给人们说,人类的灵魂是不朽的,而在肉体死去的时候, 人的灵魂便进到当时正在生下来的其他生物里面去;而在经过陆、海、空三 界的一切生物之后,这灵魂便再一次投生到人体里面来。这整个的一次循环 要在三千年中间完成。早先和后来的一些希腊人也采用过这个说法,就好象 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一样;这些人的名字我都知道,但我不把他们记在这里。
(124)祭司们告诉我说,直到拉姆普西尼托司的时候,埃及在一切方面都 治理得很好并且十分繁荣,但是到下面的一位国王岐欧普斯当政的时候,人 民却大倒其霉了。因为首先,他封闭了所有的神殿,以致任何人也不能在那 里奉献牺牲;其次,他强迫所有的埃及人为他做工,指定一些人给他从阿拉 伯山中的采石场把石头拉到尼罗河岸:而这些石头既然要装在船上运过河 去,所以另一些人的任务就是接过这些石头来并把它们拉到称为利比亚山的 山那里去。他们分成十万人的大群来工作,每一个大群要工作三个月。在十 年中间人民都是苦于修筑可以使石头通过去的道路,这种道路的修筑,在我 想来,只是比金字塔的修筑要轻一些,(因为道路是五斯塔迪昂长,十欧尔巨 阿克,最高的地方要到八欧尔旦阿,而且它完全是用磨光并且雕刻上图像的 石头修筑成的)。前面所说的十年是用来修筑这条道路和金字塔所在的那个山 上的地下室;国王修造这些地方是打算用它们来作他自己的陵墓,他还用水 把这些陵墓围起来,水是从尼罗河用一个水渠引过来的。金字塔本身的建造 用了二十年,它的底座是方形的,每一面有八普列特隆长,它的高与之相等。 金字塔是用磨光的石块,极其精确地砌筑成功的。每块石头的长度都超过三 十尺。
(125)这个金字塔修造得象是有些人称为克罗撒伊,有些人称为波米戴司 的楼梯。当它这个初步的工程完成的时候,工人们便用短木块制成的杠杆把 其他的石块搬上去;他们把石块从地面抬到第一个级层上去;当石头这样抬 上去之后,在第一级层上再放置另一个杠杆,而这个杠杆又把它从这一级层 抬到另一级层上面去。可能在每一级层都有一个新的杠杆,也许只有一个可 以移动的杠杆,而在石头搬下之后,他们便把杠杆依次拉上每一级层。我听 的是这两种说法,但我无法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金字塔的上部是最先完 工的,然后是下面的部分,而最后才是底座和最下面的部分。在金字塔上面, 有用埃及字母写成的文字,表明为了给工人买萝卜、葱、蒜曾化了多少钱; 而我记得十分清楚,通译者当时念给我上面所写的文字是花费了一千六百塔 兰特的银子。而如果事实是这样的话,他们工作时所用的铁,以及工人的食 品和衣服得要花费多少钱啊。看到上面说的建造时所花费的时间,则在开采 和运送石头、挖掘地下部分这些方面,我想也是要很长的时间才可以做完的。
(126)岐欧普斯是这样寡廉鲜耻的一个人,由于没有钱,他竟然使自己的 女儿去卖淫以便勒索酬报;但多少钱我不知道,因为他们没有告诉我。他们 说,她在接着她父亲的吩咐去做时,曾打算也给她自己留下某种纪念物,因 而请求每一个想和她交媾的人都要给她的营造物提供一块石头。而这些石头 便用来修建了对着大金字塔的三座金字塔中间的一座;这个金字塔的每一面 是一普列特隆半。
(127)埃及人说,岐欧普斯统治了五十年;他死的时候,他的弟弟凯普伦 继承了王位。凯普伦的在一切方面的行为都和岐欧普斯相似。凯普伦也给自 己修筑了一座金字塔,但是比他哥哥的那一座要小。我自己测量过它。它没 有地下室,它也不象另一座金字塔那样有河渠把尼罗河的河水引过来,而是 通过人工修建的一条水道把河水引进来的;河水绕流一个岛,而他们说岐欧 普斯本人便埋在这个岛上。这座金字塔和另一座金字塔大小相同,只是高度 差四十尺;它位于大金字塔附近的地方;它最下面的一层是用彩色的埃西欧 匹亚石修筑的。两座金字塔都是耸立在同一大约有一百尺高的山丘上。他们 说,凯普伦统治了五十六年。
(128)因此他们便认为,埃及曾有一百○六年是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关闭 了如此长久的神殿也从来没有开过。人民想起这两个国王时恨到这样的程 度,以致他们很不愿意提起他们的名字而是用牧人皮里提斯的名字来称呼这 些座金字塔,因为这个牧人当时曾在这个地方牧放他的畜群。
(129)他们说, 埃及再下面的一个国王,就是岐欧普斯的儿子美凯里诺斯了。他不喜欢他的 父亲的所作所为,因而打开了神殿,并容许那时已处于水深火热之境的人民 各人去作各人的行业,去奉献他们的牺牲。他是所有国王中最公正的审判者。 正是因为如此,他比埃及的一切统治者都受到更高的赞扬。原来不仅仅是他 的审判公正,而且,如果任何人不满意于他的判决,美凯里诺斯还会从他自 己的产业中给这样的人一份礼物以偿还他的损失。他的行动便是这样的;他 以仁政来治理他的人民,然而他仍然遭到了灾难:首先的一个灾难便是他家 中唯一的孩子,他的独生女儿死了。他对他的这一不幸遭遇悲痛万分,因此 他想给她举行比一般要隆重的葬仪。于是他用包金的木头做了一头空心的 牛,把他的女儿的尸体放置到里面去。
(130)这只牛不是埋在土里,而在我那时候,人们还可以在撒伊司城看到 它,它被安放在宫殿的一间华美的房间里。每天都给它烧各种的香,每夜都 在它旁边点着一盏灯。在这个牛像近旁有另一个房间,在那里有美凯里诺斯 的侍妾的像,这是撒伊司的祭司们告诉我的;而那里确实有大约二十座巨大 的木像,都制作得象是裸体的妇女;但是我只听说过它们是何许人,我自己 难肯定它们是谁。
(131)有人还说过关于牛和木像的事情,说美凯里诺斯怎样爱上了自己的 女儿并把她强行奸污了,结果她悲痛得自缢了。因此,他们说,他便把她埋 葬在这个牛像里;女孩子的母亲把引诱女儿跟她父亲通奸的那些侍女的手都 砍掉了,因而据说现在她们的像的情况就和当时活着的那些妇女所遭到的命 运一样。但我认为这乃是一种无稽之谈,特别是关于人像的手的事情。据我 们自己来看,人像是因为年深日久,它们的手才脱落了的。甚至在我的时候, 我还看见这些手放置在这些人像前面的地上。
(132)至于这个牛,则它的外部覆盖着一件紫色的袍子,露出的只有头部 和颈部,它们都包着很厚的一层金。而在它的两角之间,安放着一个黄金的、 日轮一样的东西;牛不是站着,而是跪看。它的大小和一个实物的大牛差不 多。每年只要是在埃及人为了在谈到这些事情时我没有指出名字来的神而捶 胸哀悼时,这个牛像就给从房间内抬出来一次。在那个时候母牛被始出来见 见太阳,因为他们说,美凯里诺斯的女儿在她死的时候曾恳求她父亲,使她 每年能够见到一次太阳。
(133)在他的女儿的悲惨的死亡之后,美凯里诺斯随之又遇到了这样的一 件事情。从布头城有一个神托送到他这里来,说他只还有六年的寿命,而在 第七年一定会死。国王认为这太不公平了,于是便把一名使者派到神托所去 谴责神,抱怨说他的父亲和叔父封闭神殿、不敬神明并蹂躏世人却活得很久, 而他这样一个十分敬神的人却是短命的。但是从神托所却来了第二个神托, 这个神托对他说,他所做的善事正是使他短命的原因,因为他是违反着天命 行事的;埃及注定要受一百五十年的苦难,这一点他前面的两个国王知道, 然而他本人却不知道。听到这话之后,他知道他的命运是确定了。于是他便 下令制造许多烛灯,每到夜里就把它们点起来,饮酒作乐。他昼夜不停地饮 酒作乐;不管是沼泽地带还是森林地带,只要是他听到有可以极尽欢乐的地 方,他就漫游到那里去。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打算用把黑夜变成白天的办法, 把他的六年变为十二年从而证明神托的虚妄。
(134)这个国王也留下了一座金字塔,但是这座金字塔比他父亲的要小得 多,它的正方形的底座的每一面是差二十尺不到三普列特隆,而且有一半的 高度是用埃西欧匹亚石修建起来的。但是有一些希腊人说,这座金字塔是妓 女罗德庇司修建的,不过这个说法是不对的。诚然,我知道的很清楚,当他 们这样讲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罗德庇司是谁(否则他们决不会把修造金字塔 的事情算到她的身上,而说起来,要是修建一座金字塔,是要花费无数塔兰 特的金钱的)。而且还有一件事可以证明他们的错误,即罗德庇司的全盛时代 正是在阿玛西斯,而不是在美凯里诺斯当政的时候,因此她是在修建金字塔 的这些国王之后许多年的人。她是一个色雷斯人,是萨摩司人海帕伊斯托波 里斯的儿子雅德蒙的女奴隶。她又是和写作寓言的伊索在一起的奴隶,因为 他也是雅德蒙的人。这一点的最主要的证据是,当戴尔波伊人遵照着一次神 托的命令,作出多次的声明讲对伊索之被杀而要求赔偿的任何人到他们那里 去的时候,则除了只有前者的孙子,另一个雅德蒙之外,并没有任何人这样 做。因此,伊索当然也就是雅德蒙的奴隶了。
(135)罗德庇司是萨摩司的克桑托斯给带到埃及来的。她到这里本是想做 妓女的,但是在她来到之后,司卡芒德洛尼莫司的儿子,闺秀诗人莎波的兄 弟,米提列奈人卡拉克索斯用一大笔钱给她赎了身。这样罗德庇司便得到了 自由并定居在埃及,在那里她那遐迩闻名的魅力使她有了对一个妓女来说是 非常巨大的财富,然而决不会富到可以修建这样一座金字塔的程度。既然到 今天,任何人只要愿意的话,都可以知道她的财富的十分之一是多少,因此 她是不可能被认为拥有巨大财富的。由于罗德庇司想给自己在希腊留一件纪 念品,她便定制了一件独出心裁的东西然后再把它献到神殿去,她是把它献 给了戴尔波伊作为自己的纪念的;因此,她便花了他的财富的十分之一用来 定制了尽可能多的烤全牛用的铁叉,然后把这些铁又送到戴尔波伊去;这些 东西到今天还堆在那里,地点在歧奥斯人所奉献的祭坛的后面,神殿本身的 前面。纳乌克拉提斯的妓女好象是最会迷惑人的,首先,我们上面谈到的那 个罗德庇司就是这样的一位知名人物,甚至全希腊没有人不知道罗德庇司的 名字。到后来,阿尔启迪凯又成了全希腊人们所讴歌的人物,尽管她的名声 不如罗德庇司大。卡拉克索斯在给罗德庇司赎身之后便回到米提列奈去了, 但是莎波在她的一首诗歌里却狠狠地嘲骂了他。关于罗德庇司的事情,便讲 到这里为止了。
(136)根据祭司们的话,继美凯里诺斯而后成为埃及国王的是阿苏启司, 他给海帕伊司托斯神殿修造了向着日出方向的外门,这个门比之其他的任何 的门都要美丽和雄伟得多。在所有的外门上都有许多雕刻图像和无数建筑上 的装饰,但在这个门上,这类的东西则要多得多。在这位国王的当政的时期, 他们告诉我说,埃及的金融紧迫,因此定出一条法律,一个人可以用他自己 父亲的尸体作抵押来借钱;法律还规定,债主对于债务人的全部墓地有财产 扣押权,如果债务人还不了债的时候,对于提供这种抵押的人的惩罚就是, 他死时自己不许埋入他的父祖的墓地或其他任何墓地,而在他生时,他也不 许把他的任何死亡的家族埋入自己的墓地或其他任何墓地。此外,为了超过 在他之前统治过埃及的历代国王,这个国王留下了一座砖造的金字塔作为自 己的纪念,上面有刻在石头上的铭文。“不要因为和石造的金字塔相比而小 看我。因为我比它们优秀得多,就好象宙斯与其他诸神相比一样。因为人们 把竿子戳到湖里面去,并把附着在竿子上的泥土收集到一起做成砖。而我就 是这样修筑起来的”。
(137)这一切便是阿苏启司所做的事情。继他而统治的,是一个叫做阿努 西司的盲目男子,他所出身的城市也叫做阿努西司。在他统治的时候,埃及 曾受到埃西欧匹亚的国王撒巴科斯所率领的一支埃西欧匹亚大军的进攻。盲 人逃到沼泽地带去,埃西欧匹亚人于是统治了埃及五十年。在历史上记载到 他的统治时说,他永不处死任何做了错事的埃及人,但是根据人们犯罪程度 的大小,判处所有那些犯罪的人在他们本地城镇修筑堤坝。因而城镇的地势 便比以前更要高了:这是由于它们起初,在塞索斯特里斯统治的时期,是被 建筑在挖掘河渠的人们修造的堤坝之上,因此在埃西欧匹亚人的统治时期它 们就更高了。我想,其他的埃及城镇也是这样对待的,但是布巴斯提斯却比 任何地方升得都要高。在这个城市里有一座布巴斯提斯的神殿,这是非常引 人注目的一个建筑物。其他神殿尽管比较大或花钱较多,但是却没有一座神 殿比这座神殿更加悦目。希腊语称布巴斯提斯为阿尔铁米司。
(138)我现在要说一说这座神殿的外形:除去入口之外,它是在一个岛 上;从尼罗河有两个互不交叉的河渠流过它的附近,这两个河渠的流向是相 对的,都是一直流到神殿入口的地方,然后一个河渠从一方,另一个河渠从 相对的一方绕过去。每一个河渠都有一百尺宽,两岸上树木成荫,笼罩在水 面之上。外殿有十欧尔巨阿高,装饰着六佩巨斯高的精美人像。神殿位于城 市的正中,城的四周俯视着这座神殿,因为城的地面升高起来,但神殿的地 面却和先前一样,因此人们是可以从外面看到它的里面的。它的四周是刻着 图像的石墙:里面是一丛非常高大的树木围绕在一座巨大神殿的四周长着。 神殿里是女神的神像。神殿是方形的,每一面有一斯塔迪昂长。一条大约有 三斯塔迪昂长的石铺的道路一直通到入口,然后折向东通过市集,再到海尔 美士神殿。道路大概有四普列特隆宽,两旁长着参天的树木。神殿的情况就 是这样的。
(139)他们说,埃西欧匹亚人离开的经过情况是这样的。他逃出了这个地 方,是因为他梦见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劝告他把埃及的全体祭司集合到一 起并把他们腰斩。做了这样的一个梦之后,他就说他认为这可能是神给他的 一个暗示,表示他可以做出有凟神明的事情,这样就会受到诸神或是人们的 惩罚;他说他不愿这样做,再加上,在神托预言他统治埃及的时期期满之后 他是要离去的,现在时期已经到了,他也应当离开了;因为当他还在埃西欧 匹亚的时候,当地的人们请示的神托宣布说,他命中注定要统治埃及五十年。 既然这个时期已经满了而且他又因他在梦中的所见而心中烦恼,于是撒巴科 斯就自动地离开了埃及。
(140)这个埃西欧匹亚人既然离开了埃及,据说那位盲人便再度做了国 王;他是从沼泽地带回来的,他在那里住了五十年,住的地方是他自己用灰 和士筑成的一个岛。因为个别背着埃西欧匹亚人被派来给他送食物的埃及 人,曾受国王之托在每次来的时候都带着灰,作为他们的礼物。在阿米尔塔 伊俄斯的时期之前,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这个岛;在他之前的所有的国王找了 七百多年都没有找到它。它的名字是埃尔波,有十斯塔迪昂长,十斯塔迪昂 宽。
(141)下面的一个国王就是海帕伊司托斯的祭司,名字叫做赛托司。他看 不起并且毫不重视埃及的战士阶级,认为他根本不需要他们;他不仅是侮辱 他们,而且把在前王时期送给他们每一个人的十二阿路拉上选土地收了回 去。因此国王撒那卡里波司立刻率领一支阿拉伯人和亚述人的大军前来攻打 埃及:但埃及的战士不愿对他作战。这个走头无路的祭司只得跑到神殿里去, 在那里的神象面前为眼看便要到临他身上的危险而哀哭。当他正在哀哭的时 候,他睡着了,在梦中他梦见神站在他的面前,命令他鼓起勇气来,因为在 和阿拉伯人的大军相对抗时,他是不会受到什么损害的。神说他自己将要派 军队来援助他。他相信了这个梦,因而便率领着还跟随着他的那些埃及人在 佩鲁西昂扎下了营(因为这里是埃及的入口),没有战士愿意跟着他去,愿意 去的只有行商、工匠和小贩。 他们的敌人也来到了这里,而在一个夜里有一大群田鼠涌入亚述的营 地,咬坏了他们的箭筒、他们的弓,乃至他们盾牌上的把手,使得他们在第 二天竟不得不空着手跑走,许多人又死掉了。而在这一天,在海帕伊司托斯 神殿里有一个埃及国王的石像,手里拿着一只老鼠,像上还有一行铭文,大 意是:“让看到我的人敬畏神明罢”。
(142)埃及人和他们的祭司所告诉我的事情就是这些了。他们跟我说,从 第一个国王到最后的那个海帕伊司托斯的祭司,中间总计是三百四十一世, 而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也就有相同数目的国王和祭司长。三百世是一万年, 三世等于一百年。不把三百世计算在内,剩下的四十一世则是一千三百四十 年。这样算来,全部时间就是一万一千三百四十年;他们说,在这全部时期 当中,他们没有一个国王是人形的神,而在这段时期之前或之后的其他埃及 国王当中,也没有这样的事情。因此他们告诉我说,在这一段时期里,太阳 逆、反常规地升起了四次;两次它是在它现在下落的地方升起的,两次是在 它现在上升的地方下落的;虽然如此,埃及现在却没有经受任何变化,不管 是在河流和土地的生产方面,还是在疾病和死亡的事情上面都是如此。
(143)海卡泰欧斯(波斯战争后不久去世)这位历史家曾有一次到底比斯,他在那里自己回溯了 一下身世,结果发现他在十六代之前和神有血统的关系。宙斯的祭司对他所 做的事和他们对我所做的事完全一样,但我并没有回溯我自己的身世。他们 把我领到神殿的巨大内庭里去,在那里指给我看许多木像,他们数了一下, 木像的数目正是他们刚才听说的那个数目,因为每一个祭司长在生前都给自 己在那里立一座像;在数给我并指给我看这些像的时候,祭司们向我表示,每一个都是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他们数了全部的木像,从最近死的那 个人一直回溯到最早的那个人。因此,当海卡泰欧斯回溯他的身世并宣布说 在他之前第十六代的祖先是神的时候,祭司们根据他们的计算方法也回溯了 他们的身世,因为他们不会相信他那认为一个人可以从神生出来的话:他们 循着三百四十五个像来回溯全部的身世,却和任何祖先的神或英雄联系不 上,他们宣布说每一个像都是一个披罗米司,都是另一个披罗米司的儿子, 用希腊语来说,披罗米司就是一个在各方面都好的人物。
(144)于是他们便表示说,凡是有像立在那里的人都是好人,但他们和神 却完全不同。他们说,在这些人之前,埃及的统治者是神,他们和人类共同 生活在大地上,在每一代其中必定有一位神掌握着最高主权。他们之中最后 统治埃及的是奥西里斯的儿子欧洛司,希腊人则称之为阿波罗;他废黜了杜彭(埃及的毁灭之神赛特)而成了埃及最后一代的神圣的国王。奥西里斯在希腊语中则称之为狄奥尼 索斯。
(145)在希腊人当中,海拉克列斯、狄奥尼索斯和潘恩被认为是诸神当中 最年轻的。但在埃及,潘恩(埃及的凯姆)是诸神中最古老的,并且据说是最初存在的八神 之一,海拉克列斯是第二代的所谓十二神之一,而狄奥尼索斯则被认为是属 于十二神之后的第三代的神。在海拉克列斯和阿玛西斯之间有多少年,我已 经说过了。潘恩据说还要早一些;在狄奥尼索斯和阿玛西斯之间的年代最短, 埃及人把这段年代算定为一万五千年。既然埃及人已经算出了年代来,而且 又把它们加以记载,可以知道他们对这一切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但据说卡得 莫斯的女儿赛美列所生的狄奥尼索斯大约是在我当时之前一千六百年,而阿 尔克美涅的儿子海拉克列斯则是在我之前九百年左右。而佩奈洛佩所生的潘 恩(根据希腊人的传说,佩奈洛佩和海尔美士是潘恩的双亲)是在我之前八百 年左右,因此比特洛伊战争还要晚了。
(146)关于潘恩和狄奥尼索斯这两个神,人们可以相信任何一个他认为是 可信的说法;但是在这里我要说一下我自己关于它们的意见:如果赛美列的 儿子狄奥尼索斯和佩奈洛佩的儿子潘恩在希腊很有名,并象阿姆披特利昂的 儿子海拉克列斯那样一直在那里住到老年的话,那就可以说,他们和海拉克 列斯一样,也不过是普通人,只是用比他们要古老得多的神潘恩和狄奥尼索 斯的名字来命名罢了。但虽然如此、希腊的故事却说,宙斯刚刚把他缝在自 己的股内并把他带到埃及之外埃西欧区亚的尼撒去的时候,狄奥尼索斯便降 生了;至于潘恩,则希腊人便不知道他降生后的情况如何了。因此,在我看 来,很清楚的是希腊人在诸神的名字当中是最后才知道了这两个神的名字 的,他们把这两个神的起源一直回溯到他们知道它们的时候去。
(147)以上我记述的都是埃及人自己所讲的话。下面我还要说一说埃及人 和外国人异口同声所讲的有关在这个国家发生的事情的话,还要加上我亲眼 看到的一些东西。在海帕伊司托斯的祭司的统治时期之后,埃及人便自由了。 (但是他们不能没有一个国王而生活下去),于是他们便把埃及分成十二 部分并立了十二位国王。这些国王相互结亲并同意结为亲密的朋友,他们之 间谁也不应陷害另一个人,谁也不应取得比另一个人更多的东西。所以谛结 他们努力遵守的这一协定的理由是这样:在他们刚刚开始分王而治的时候,有一个神托告诉他们说,他们当中在海帕伊司托斯神殿中用青铜器皿行灌奠 之礼的那个人将会是全埃及的国王。就和在所有其他的神殿集会一样,他们 也是常常在这个神殿中集会的。
(148)此外,他们还决定共同做一番事业只便把他们的名字保存在后人的 记忆里:在这样决定以后,他们便修建了一所迷宫,迷宫在离莫伊利斯湖不 远的地方,位于人们称为鳄鱼城的一个地方的附近。我个人看见过它,它的 巧妙诚然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把希腊人所修建的和制造的东西都放到一 起,尽管以弗所和萨摩司的神殿也都是引人注目的建筑物,但总起来和它相 比,在花费的劳力和金钱这点上,可说是小巫见大巫了。虽然金字塔大得无 法形容而其中的每一座又足能顶得上希腊人修建的许多巨大纪念物,但这种 错综复杂的迷宫又是超过了金字塔的。它有十二所有顶子的方庭,它们的门 是相对的,六个朝北,六个朝南,并排为连续的两列,但它们都在一道外墙 之内。它还有双套的房间,房间总数是三千间,一千五百间在地上面,一千 五百间在地下面。我们自己看到了地上面的,所以现在只讲看到的部分;地 下面的那一部分我们只是听别人讲的。埃及的看门人无论如何不肯使我们看 到它们。他们说,这是最初修建这一迷宫的国王们和圣鳄的墓窖。因此我们 只能凭传闻讲一进地下室。地上面的部分我自己见过,它们大得人们几乎不 相信是人建造的。各室的出口和来往通过各方庭的令人为之心迷的道路,在 我们从方庭进入内室,从内室到柱廊,从柱廊又到更多的房间,然后进入更 多的方庭的时候,这对我来说,乃是无穷无尽的惊异。在这一切之上是一个 屋顶,屋顶和墙一样是石造的;墙上刻着图像,每一方庭的四周则是拼砌得 极其精确的白石柱廊。在迷宫尽头的一个角落附近,有一座四十欧尔巨阿高 的金字塔,上面刻着巨大的图像。修造了一条道通到这地下面去。
(149)迷宫的情况就是这样。然而在它旁边的莫伊利斯湖却是更值得人们 惊奇的。这个湖的周边长达三千六百斯塔迪昂或六十司科伊诺斯,这个长度 相当于埃及全部海岸线的长度。它的长度是从北到南的;它最深的地方是五 十欧尔巨阿。从湖的本身可以看出,这湖是人工挖掘的,人工造成的:因为 几乎在它的正中有两座金字塔,它们修建得水上水下各有五十欧尔巨阿,在 每一座金字塔的塔顶上,有一个坐在王座上的巨大石像。因此这些金字塔就 是一百欧尔巨阿高;一百欧尔巨阿等于一斯塔迪昂即六普列特隆,一欧尔巨 阿等于六尺或四佩巨斯,一尺等于四帕拉司铁,一佩巨斯等于六帕拉司铁。 湖里的水不是天然的(因为这一带地方的水异常缺乏),而是通过一道河渠从 尼罗河引过来的;有六个月水从河流入湖,六个月从湖倒流入河。在向外流 的六个月中间,每天捕得的鱼可使王室的国库收入一塔兰特的白银,而在向 内流的场合之下,每日的收入是二十米那。
(150)此外,当地的人还说,这个湖还通过一道地下的水流通到利比亚的 叙尔提斯,它是沿着孟斐斯上方的山脉向西方的内地流的。在任何地方我都 看不到从这个湖里挖出来的土,这一点使我颇费思索,于是我便去问那些住 得离湖最近的人们,从湖中挖出来的东西都在什么地方。他们告诉我这些东 西运到什么地方去而我立刻便相信了他们的话,因为我听到了在亚述的尼诺 斯域所发生的一件类似的事情。尼诺斯的国王撒尔丹那帕洛司拥有巨大财 富,他把这些财富收藏在地下的财库里。有一些贼想偷走这个财库:于是他 们计算通路并从他们所住的房子到皇宫挖了一条地道,而把挖出来的土在夜 里抛到流经尼诺斯地方的底格里斯河,直到最后,他们达成了他们的愿望。 我听说,挖掘埃及的湖的时候,情况也是这样,所不同的就是工程不是在夜 里,而是在白天进行的。埃及人把挖出来的泥土带到尼罗河去,想来这样做 是要河水把这些泥土冲走和散开。湖就是这样挖成的。
(151)这十二个国王的行动一直是公正的;过了若干时候,他们终于到海 帕伊司托斯神殿来奉献牺牲了。在宴会的最后一日,当他们正要举行灌奠之 礼的时候,祭司长拿出了他们通常用来行礼的金杯;但是他算错,而只给了 他们十二个人十一个杯子。因此他们中间最后的一个人普撒美提科斯便没有 得到杯子。于是他便摘下他的青铜头盔,拿着它来行灌奠之礼。所有其他的 国王通常也戴头盔。而那时也是戴盔的:当时普撒美提科斯拿出他的头盔来 并不是故意想出的什么谋略,但是其他的人看到普撒美提科斯的做法却想到 神托所说的话,即谁用青铜器举行灌奠之礼谁便成为全埃及的国王的话。因 此,虽然他们认为普撒美提科斯还不应当被处死,因为他们调查过他并发现 他是在无意中这样做的;但他们却决定剥夺他大部分的权力并且把他赶到沼 泽地带去,不许他和埃及的其他部分发生关系。
(152)这个普撒美提科斯以前是在叙利亚的,他是从杀了自己的父亲涅科 斯的埃西欧匹亚人撒巴科斯那里逃到叙利亚去的。那时,当这个埃西欧匹亚 人由于他在一次梦中的所见而离开的时候,撒伊司藉姆的埃及人便把他从叙 利亚带了回来。而当普撒美提科斯由于使用青酮头盔的缘故而被十一个国王 赶到沼泽地带去的时候,他已经是第二次做国王了。因此他认为他自己受到 了他们的极其粗暴的对待,并想对把他赶出来的那些人进行报复,于是他便 派人到布头城去请示列托的神托,因为这是埃及最确实可靠的一处神托所。 神托回答说,如果他看到有青铜人从大海那方面来的时候,他就可以进行报 复。普撒美提科斯心中暗里不相信青铜人会来帮助他。但是在不久之后,四 方航行进行劫掠的某些伊奥尼亚人和卡里亚人被迫在埃及的海岸停泊,他们 穿着青铜的铠甲在那里上了陆;于是一个埃及人便到沼泽地带来把这个消息 带给普撒美提科斯说,青铜人从海的那方面来了,并且正在平原上掠夺粮草。 至于普撒美提科斯,则他在先前是从来没有看见过穿着铠甲的人的。普撒美 提科斯认为这样神托的话已经应验了;于是他便和伊奥尼亚人与卡里亚人结 为朋友,并答应说如果他们与他联合起来的话。他将给他们以重大的酬谢: 因而在争取到他们之后,他便借了愿意跟他站到一起的埃及人以及这些联盟 者的帮助,废黜了十一个国王。
(153)他作了全埃及的主人之后,他就在孟斐斯修造了海帕伊司托斯神殿 的一个向着南风方向的门殿,并在这门殿的对面修建了阿庇斯的一个方庭, 而无论什么时候阿庇斯出现,它都是在那里吃饭的。这个方庭内部四周都是 柱廊,方庭还有许多雕刻的图像,屋顶是支撑在有十二佩巨斯高的人形的巨 大石柱上。阿庇斯在希腊语里面称为埃帕波司。
(154)对于帮助普撒美提科斯取得了胜利的伊奥尼亚人和卡里亚人,普撒 美提科斯给他们以在尼罗河两岸上相对峙的土地来居住,称为“营地”;在 这之外,他又把以前许给他们的一切都给了。此外,他又把埃及的孩子们交 给他们,向他们学习希腊语,这些埃及人学会了希腊语之后,就成了今天埃 及通译们的祖先。伊奥尼亚人和卡里亚人在这些地方住了一个很长的时候; 这些地方离海不远,在布巴斯提斯下方附近,尼罗河的所谓佩鲁希昂河口上 面。在很久以后,国王阿玛西斯从那里把他们迁移开去并使他们定居在孟斐 斯作他的侍卫以对抗埃及人。由于他们住在埃及,我们希腊人和这些人交往 之后,对于从普撒美提科斯的统治时期以后的埃及历史便有了精确的知识, 因为作为讲外国话而定居在埃及的人,他们要算是第一批了。直到我的时代, 在伊奥尼亚人和卡里亚人移走的地方那里,仍然有他们的船舶的起重器和他 们的房屋的废墟。普撒美提科斯成为埃及国王的经过就是这样了。
(155)在前面我常常谈到埃及的神托所,现在我要对它加以说明,因为它 是值得一述的。这个埃及的神托所就是列托的神殿,从海溯河而行,则它位 于尼罗河所谓赛本努铁斯河口附近的一个大城市之内。神托所所在的那个大 城市的名字是叫做布头。我在前面已经提过了这个名字。在布头有一个阿波 罗和阿尔铁米司的神殿。神托所所在的这个列托神殿本身是非常大的,单是 外门便有十欧尔巨阿高。但是我要说的是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东西当中最值得 惊叹的东西。在圣域之内的列托圣堂,它的墙的高和宽方面都是用一块石头 造起来的;每一面墙的高和宽相等,即各四十佩巨斯。另一块石头用来做屋 顶,它的檐板则有四佩巨斯宽。
(156)因此在这座神殿里面,这个圣堂是我见到的一切东西当中最值得惊 叹的了;而其次,最值得惊叹的要算是称为凯姆米司的岛了。这个岛位于布 头神殿附近的一个宽而深的大湖上面,埃及人说它是一座浮岛。在我来说, 我从来没有看它浮起来过,根本也没有移动过,而我以为如果一个岛真地浮 起来,那倒真正是一件奇闻了。不管怎样,在那上面有阿波罗的一座巨大的 神殿,还有三座祭坛;岛上有许多椰子树以及其他的树,有的结果子,有的 不结果子。埃及人用一个故事来说明为什么这个岛是会移动的:当杜彭在世 界到处寻求奥西里斯的儿子的时候,身为最初的八神之一并住在有她的神托 所的布头的列托受到伊西司的委托而接纳了阿波罗,并为了安全而把他隐藏 在这座以前不动但现在据说是浮了起来的岛 上。他们说,阿波罗和阿尔敛米 司是狄奥尼索斯和伊西司的孩子,而列托则是他们的乳母和保护人。在埃及 语中阿波罗是欧洛司,戴美特尔是伊西司,阿尔铁米司是布巴斯提斯。正是 从这个,而不是从其他的埃及传说,只有埃乌波利昂的儿子埃司库洛斯得到 了在其他较早的诗人中间所找不到的一种想法,即阿尔铁米司是戴美特尔的 女儿。埃及人说,岛是由于上述的理由而浮起来的。故事的内容便是这样了。
(157)普撒美提科斯统治埃及的时期是五十四年。其中有二十九年,他是 在叙利亚的一座大城阿佐托司面前度过的,他把这座城市一直围攻到攻克的 时候。这座阿佐托司城抗击围攻的时期,比我们所知道的任何被围的城市都 要长久。
(158)普撒美提科斯有一个儿子涅科斯,涅科斯后来也成了埃及的国王。 涅科斯第一个着手把一条运河修到红海去,但完成这项工作的却是波斯人大 流士。这条运河的长度是四天的旅程,它挖掘的宽度足够两艘三段桡船并排 行进。它的水是从尼罗河引来的,它的起点是布巴斯提斯稍上方的一个阿拉 伯的帕托莫司城附近而一直流入红海。开始挖掘的地方是在埃及平原离阿拉 伯最近的那一部分;向孟斐斯方面延展的山脉,也就是采石场所在的那个山 脉,离这个平原是很近的;河渠就沿着这山脉的低低的山坡从西向东走很长 的一段,然后进入一个峡谷,更折向南流出山区而通向阿拉伯湾。而从北向 南方的海或红海的最短的和最便捷的道路,是从作为埃及和叙利亚的边界的 卡西欧斯山到阿拉伯湾,这段路程不多不少正是一千斯塔迪昂;这是最直接 的道路,但河渠则要长的多。 因为它是比较曲折的。在涅科斯的统治期间,死于挖掘工程的有十二万 埃及人。只是由于一次预言,涅科斯才停止了这项工作,因为预言指出他正 在为一个异邦人操劳。埃及人称所有讲其他语言的人为异邦人。
(159)涅科斯于是停止挖掘河渠而从事于战争的准备工作了;他的一些战 船是在北海上修造的,有一些是在阿拉伯湾,红海的海岸上修造的。这些船 的卷扬机现在还可以看到的。他在需要的时候便使用这些船,他还率领着自 己的陆军在玛格多洛斯迎击叙利亚人并击败了他们,而在战后更攻取了叙利 亚的大城市卡杜提司。他派人到米利都的布朗奇达伊家去,把他在取得这些 次胜利时所穿的袍子在那里献给了阿波罗。在统治了十六年之后不久他便死 了。他的儿子普撒米司继承了他的王位。
(160)当普撒米司统治埃及的时候,有一些使节从埃里司前来见他。埃里 司人夸口说他们在人类当中最公正合理地和出色地组织了奥林匹亚比赛会, 他们宣称尽管埃及人是人类中最有智慧的,可是甚至埃及人也不能对它有所 改进了。当埃里司人到埃及来并说明了他们此行的目的时,普撒米司便召集 了据说是埃及最有智慧的人们开了一个会。这些人集会在一起并向告诉他们 那些他们必须遵从的比赛规则的埃里司人进行询问,埃里司人说了这些之 后,便说他们这次来是为了这样做的:如果埃及人能够发明任何更加公正的 办法,他们也会学习的。埃及人在一起商量了一下,然后就询问埃里司人, 问他们当地的人是否也参加比赛。埃里司人作了肯定的回答:从埃里司和其 他地方来的一切希腊人都可以比赛的。于是埃及人就说,这个规则完全不是 公正的。他们说:“因为,在比赛中你们不可能不偏袒你们当地的人和不公 正地对待异邦人。而如果你们真地制定了公正的规则因而到埃及来的话,那 你们便应只允许异邦人参加,而不是埃里司人参加比赛了”。这便是埃及人 对埃里司人的意见。
(161)普撒米司在埃及只统治了六年。他进攻埃西欧匹亚,此后不久便死 在那里了,而他的儿子阿普里埃司继他而登上了王位。除去他的曾祖父普撒 美提科斯以外,他在统治的二十五年中间比先前的任何国王都更幸运,在这 期间,他派遣一支军队去攻打西顶并且和推罗的国王发生过海战。但是他注 定要遭受不幸的,这原因现在我想简略地谈一下,而在谈到利比亚历史的那 部分时再说得详细些。 阿普里埃司曾派一支大军去攻打库列涅,但是吃了惨重的败仗。埃及人 为了这件事责怪他,并起来叛变他。因为他们认为阿普里埃司是故意叫他们 去送死的,他们认为由于他们这样一死,阿普里埃司便可以更加安稳地统治 其他的埃及人了。那些对这件事极其恼怒的人们回来之后,就和战死者的朋 友们公然地起来反抗了。
(162)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阿普里埃司便派阿玛西斯到他们那里去,劝他 们回心转意。当阿玛西斯到埃及人这里来的时候,他便劝告他们不要做这样 的事情。但是当他讲话的时候,一个埃及人从他后面走过来,把一顶盔头戴 到他的头上,说这乃是王权的标帜。而阿玛西斯对这种做法也并不表示反对, 而既然被反叛的埃及人拥立为国王,他便准备向阿普里埃司进军了。当阿普 里埃司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他便派遣他宫廷中一个受到尊重的、名叫帕塔尔 贝米司的埃及人,来对付阿玛西斯;他命令这个帕塔尔贝米司生擒叛徒并把 这个叛徒捉来见他。帕塔尔贝米司来了,他召唤(正在乘骑之上)非常不体面 地抬起腿来和命令使臣拿回那个标帜给阿普里埃司的阿玛西斯。虽然帕塔尔 贝米司十分急于要阿玛西斯遵守国王的召唤并去见他,但故事说,阿玛西斯 回答说他很早便一直准备这样做而阿普里埃司是会非常满意他的;他说他不 但自己会来并且还要把别人也一同带来。帕塔尔贝米司听到这话,便明白了 阿玛西斯的意思:他看到了他做的准备,于是赶忙的离开了,为的是想使国 王尽快地知道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当阿普里埃司看到他没有带着阿玛西斯回 来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好好考虑一下,却在盛怒之下下令割掉帕塔尔贝米司 的耳朵和鼻子。到现在为止还拥护阿普里埃司的其他埃及人。看到在他们之 间最受尊敬的人都受到了这样不道德的侮辱,便毫不迟疑地改变了自己的立 场而投到阿玛西斯的那面去了。
(163)这件事情也被阿普里埃司知道了,于是他便把他的卫队武装起来, 去攻打埃及人;他有由卡里亚人和伊奥尼亚人所组成的一支三万人的亲卫 军,他的宫殿是在撒伊司城,这是一座极其豪华壮丽的巨大宫殿。阿普里埃 司的军队进攻埃及人,阿玛西斯的军队也向异邦人进攻。两军在莫美姆披司 相会,他们相互间就想在那里一试身手。
(164)埃及人分成七个阶级:他们各自的头街是祭司、武士、牧牛人、牧猪人、商贩、通译和舵手。有这样多的阶级,每个阶级都是以它自己的职业命名的。武士又分成卡拉西里埃司和海尔摩吐比埃司,他们分别属于下列诸 诺姆,因为埃及的一切区划是以诺姆为依据的。
(165)海尔摩吐比埃司是属于布希里斯、撒伊司、凯姆米司和帕普雷米斯 诸诺姆,一个称为普洛索披提斯的岛和那托的一半。这些地方都是。他们的 人数在最多的时候达十六万。他们谁也没有学过任何普通职业;他们是只能 从事于军务的。
(166)卡拉西里埃司是属于底比斯、布巴斯提斯、阿普提斯、塔尼司、孟 迭司、塞本努铁斯、阿特里比司、帕尔巴伊托司、特姆易斯、欧努披司、阿 努提司、米埃克波里司诸诺姆的。米埃克波里司是在布巴斯提斯城对岸的一 个岛上。这便是他们的全部地方。他们的人数在最多时有二十五万人。这些 人也不能从事其他职业而只能打仗,打仗是他们的世袭职业。
(167)这种分法是不是和其他的风俗习惯一样,也是由埃及传到希腊的, 我说不确实了。我知道在色雷斯、斯奇提亚、波斯和吕底亚,以及在几乎所 有的外邦,那些从事一种职业的人,是不如其他人那样受尊重的,而那些和 手艺毫无关系的人,特别是那些单单从事军务的人们则被认为是最高贵的 人。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所有希腊人,特别是拉凯戴孟人中间的这种看法 是外来的。可是在科林斯人那里,手艺却是最不受蔑视的。
(168)在埃及人当中,除去祭司而外,武士是唯一拥有特权的人们,他们 每一个人都被赋予十二阿路拉的不上税的土地,每阿路拉是一百埃及平方佩 巨斯,而埃及的佩巨斯则与萨摩司的佩巨斯相等。这些土地是专为他们所有 的人准备的,但这些土地却决不是由同样的一些人继续种下去,而是依次交 替着耕种的。国王每年的亲兵是由一千名卡拉西里埃司和同样数目的海尔摩 吐比埃司组成的。这些人除了他们的土地之外,每天还得到五米那的面包, 二米那的牛肉和四阿律斯铁尔的酒。这是每一个亲兵一定可以得到的东西。
(169)当阿普里埃司率领着他的亲卫军,阿玛西斯率领着埃及人的全军在 莫美姆披司城相会的时候,战斗立刻开始了。异邦人虽然善战,但他们的人 数要少得多,因此他们被战败了。他们说,阿普里埃司认为甚至神都不能使 他退位,他是这样深信他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现在,在战败和被俘以后, 他就给带到撒伊司地方那曾一度属于他,但现在属于阿玛西斯的宫殿来了。 他曾被拘养在宫殿里一个时期并受到了阿玛西斯的优遇。然而不久埃及人就 抱怨说,叫他们和他们的国王的最可恨的敌人活着是一件很不公道的事情; 因此,阿玛西斯便把阿普里埃司交到他们的手里;他们把他绞死并埋葬在他 的历代父祖的茔地里。这茔地是在雅典娜神殿入口处左手离圣堂极近的地 方。撒伊司地方的人民把他们本诺姆出身的一切国王都埋葬在神殿的圣域之 内。阿玛西斯的墓离圣堂比阿普里埃司和他的祖先的墓离圣堂要远;但它也 是在神殿境内的这是一个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巨大的石造柱廊,它的柱子被做 成椰子树的样子。这个柱廊有两扇门,在这里面是停放棺木的地方。
(170)在撒伊司雅典娜神殿的圣域之内,还有这样的人的一个墓地,至于 他的名字,在谈到这样一件事的时候我以为是不便谈的。它在神殿的背后, 全面紧埃着圣堂的后墙。在圣域之内还有一些巨大的石制方尖碑;附近有一 个湖,湖的四周砌着一道石垣,形状是圆形的,而按大小而论,我看大约等 于狄罗斯地方被称为轮形池的那个湖。
(171)埃及人夜里便在这个湖上表演那位神的受难的故事,而埃及人则称 这种仪式为秘仪。关于这些事情,我是知道它们的全部内容的,故而本来可 以讲得更确切些,但是我不准备谈了。关于希腊人称之为铁司莫波里亚(雅典妇女在秋天举行的节日)的戴美特尔的秘仪,除去允许我讲的部分之外,我也不准备谈了。那是达纳乌司 的女儿们把这种秘仪传出埃及并把它教给了佩拉司吉亚的妇女们。后来,当 伯罗奔尼撒人被多里斯人赶走的时候,这种密仪也就随之失传了,只有阿尔 卡地亚人还保存了它,因为他们未被驱出而是留在他们的家乡了。
(172)自从阿普里埃司象我上述那样地被废黜之后,阿玛西斯便统治了埃 及。他是撒伊司诺姆西乌铺城的人。起初,由于他不是出身贵族,而是一个 普通人,因此埃及人蔑视他并且丝毫不尊敬他。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便用 他的智巧,而不是用暴力,赢得了他们的拥戴。在他的无数财宝当中有一个 金盆,他和所有与他共同饮宴的客人们常常用它来洗脚。他把这个器皿打碎, 用它改铸成一个神象,放到城内最适当的场所。于是埃及人便常常到这个神 像的地方来,对它表示了很大的尊敬。当阿玛西斯知道市民们怎样做以后, 他便把埃及人召集到一起,告诉他们说这神像是用洗脚盆的金子铸造的;他 说他的臣民曾用它洗脚、呕吐东西或是小便,但是现在他们却很尊敬它。于 是他进而说明,现在他的情况便和这个洗脚盆的情况相同,他以前虽是一个 平常人,但现在却是他们的国王了:因此他命令他们尊敬和重视他。他便用 这样的办法赢得了埃及人的信任使埃及人同意作他的臣民。
(173)下面是他的日常生活的情况:在早上,直到市场上挤满了人的时 候,他热心地处理送到他面前来的事务:在这之后,他全天便都用来和他的 好友饮酒作乐,吊儿郎当地和言不及义地排遣时间。但是他的朋友为他的这 一点担心,于是劝谏他说:“哦,国王啊,你的这种轻佻的行动,是会损害 你的国王尊严的。我们希望你终日严正地坐在威严的宝座之上处理国家大 事。这样埃及人就会知道,他们的统治者是一个伟大的人物,那你在他们中 间也就有了更好的声名;然而你现在的行动却是和国王完全不适合的”。阿 玛西斯回答他们说:“要知道,有弓的人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拉开的:如果 弓老是拉着,它们就会毁坏,而等人们需要它的时候,它已经没有用处了。 人的道理也和这个道理一样。如果他们总是从事严肃的工作,而不把一部分的时间用来消遣,他们在他们不知不觉之中便会疯狂起来或是变成傻子。这 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因此我轮流着分配这二者的时间”。这便是他回答他 的朋友的话。
(174)据说在阿玛西斯作国王之前,他决不是一个谨严的人物,而是非常 喜欢饮酒作乐的;而当他的饮酒作乐使他变得贫穷的时候,他就到处游荡, 去偷别人的东西。于是别人在他不承认他偷了他们的财物的时候,便把他带 到离他们最近的随便一个什么神托所那里去,而神托便常常宣布他犯了偷窃 罪,也常常把他赦免。当他作了国王的时候,他根本不去照顾那些曾开脱了 他的盗窃罪的神殿,不去修缮这些神殿,也不到那里去奉献牺牲,因为他认 为这些神殿毫无价值,而它们的神托也都是假的。但是对那些宣布他有罪的 神,却是小心谨慎地奉祀着,因为他认为他们是真正的神,而他们的神托也 是真实可靠的。
(175)阿玛西斯给撒伊司地方的雅典娜神殿修造了一座外殿,这座外殿在 高和大方面超过以前的一切其他这类建筑物,它是用空前巨大和雄伟的石块 修筑成功的,此外,他还奉献了巨大的人像和巨大的狮身人面像,并且把十 分巨大的石块搬到这附近来以供修理之用。其中的某些石块是从孟斐斯的采 石场运来的:最大的一些石块则是从埃烈旁提涅这个城市运来的,这个地方 和撒伊司相隔有二十天的河上路程。但是现在我要说一说他的工程中使我最 感到惊讶的东西。他从埃烈旁提涅运来一座用一大块石头修建成功的圣堂; 单是运这座圣堂就费了三年的时间,使用来搬运它的人有两千名,而且这些 人又都是舵手。用一整块石头修建的这座圣堂的外部的长是二十一佩巨斯, 宽是十四佩巨斯,高是八佩巨斯:它内部的尺寸是这样:长十八佩巨斯一贝 拱,宽十二佩巨斯,高五佩巨斯。它位于神殿入口的附近,它是由于下列的 情况才被放置在那里而没有被拉到神殿里面去的。据说,这座圣堂的石匠头 在这块石头的起运中间,由于运石头时费了这样长的时间并对这苦役感到厌 倦,曾大声地呻吟叹气。阿玛西斯听到了这人的叹气声而认为这是不祥之兆, 因此他不许石造的圣堂再向前拖了。但是又有一些人说,工匠中一个掌管杠 杆的人给石造的圣堂压死了,因此便被命令放置在那里,不许再向里面拖了。
(176)对于所有其他有名的神殿,阿玛西斯也奉献了可称为伟观的献纳 品。比方说,在孟斐斯,他就奉献了在海帕伊司托斯神殿前面的一座长达七 十五尺的卧像。在同一个台基上还有两个巨大的像,每一座各有二十尺高, 它们是用同样的石块雕成的,分别在巨像的两旁。在撒伊司还有一座同样大 的石像,和孟斐斯那座石像的姿态一样。阿玛西斯最后在孟斐斯还建造了一 座伊西司神殿,这也是一座极为精彩宏壮的巨大神殿。
(177)据说阿玛西斯的统治时代是埃及历史上空前繁荣的时代,不拘是在 河加惠于土地方面,还是在土地加惠于人民方面都是如此。而在当时的埃及, 有人居住的市邑有两万座。国王阿玛西斯还规定出一条法律,即每一个埃及 人每年要到他的诺姆的首长那里去报告他的生活情况,而如果他不这样做或 是不来证明他在过着忠诚老实的生活时,他便要被处以死刑。雅典人梭偷从 埃及那里学到了这条法律而将之施用于他的国人中间,他们直到今天还遵守 着这条法律,因为这的确是一条很好的法律。
(178)阿玛西斯对希腊人是抱着好感的。在他给予某些希腊人的其他优惠 当中,他特别把纳乌克拉提斯这样的城市给予愿意定居在埃及的希腊人居 住。对于那些愿意在沿海进行贸易,但不想定居在埃及国内的人们,他答应 给他们一些土地,使他们用来安设祭坛和修建神殿。在这些地方当中,最大 的和最有名的,也是参拜者最多的圣域是被称为海列尼昂的圣域。这是伊奥 尼亚人、多里斯人和爱奥里斯人共同修建的;参加修建的城市属于伊奥尼亚 人的有歧奥斯、提奥斯、波凯亚和克拉佐美纳伊,属于多里斯人的城市有罗 德斯、克尼多斯、哈立卡尔那索斯和帕赛利斯;属于爱奥里斯人的城市则只 有一个米提列奈。圣域便是属于这些城市的,而任命港埠监督的也是这些城 市。如果任何其他城市也声明神殿有它们的一份的话,那它们便是要求根本 不属于它们的东西了。但是有三个民族却奉献了自己的神殿:埃吉纳人修建 了他们专有的宙斯神殿,此外萨摩司人修建了希拉神殿,米利都人修建了阿 波罗神殿。
(179)纳乌克拉提斯古时是全埃及仅有的一个商港。如果一个人进入尼罗 河其他河口之一的时候,他必须发誓说他不是故意到这里来的。这样发了誓 之后,他就一定要乘船到卡诺包斯河口去。倘若由于逆风而不可能到那里去 的话,他就必须把他的货物装载到船上绕行三角洲,最后来到纳乌克拉提斯 地方。纳乌克拉提斯就是赋有这样大的特权的。
(180)当阿姆披克图欧涅斯以三百塔兰特的代价把现在戴尔波伊神殿包 给人修建的时候(一直在那里的神殿纯乎是由于事故而被焚毁了),戴尔波伊 人要担负全部造价的四分之一。他们到各个城市去募集捐赠品,而在这件事 上,他们从埃及得到的最多。因为阿玛西斯赠给他们一千塔兰特的明凡,而 那里的希腊居民则捐献了二十米那。
(181)阿玛西斯和库列涅人缔结了友谊和同盟的协定。不仅如此,阿玛西 斯还认为应当从那个城市娶一个妻子,他这样做不知这是表示他对这个城市 的友情,还是他想娶一个希腊妇女作妻子。因此,他便娶了一个库列涅城的、 名叫做拉狄凯的妇女,有人说她是巴托司的女儿,有人说她是阿尔凯西拉欧 司的女儿,又有人说她是当地的一位知名的市民克利托布罗斯的女儿。当阿 玛西斯与她将要合卺之时,他却不能与她交媾:虽然他和其他妇女并不是无 能为力的。在这种情况继续下去的时候,阿玛西斯就向这个名叫拉狄凯的妇 女说:“女人啊,你一定对我使用了魔法。告诉你,你一定要死得比任何一 个妇女都惨的”。不管拉狄凯如何否认这件事都不能平息阿玛西斯的怒气。 于是她便在内心里向阿普洛狄铁许下了一个愿:如果在那一夜里能使她与他 交配上,从而使她免遭灾祸的话,她便要献一座女神的像给库列涅的阿普洛 狄铁神殿。结果,她竟如愿以偿,国王每次都能与她交媾了。阿玛西斯自此 以后非常爱她。拉狄凯向女神还了愿。她制作了一座神像送到库列涅去,这 座神象到我的时候还安全无恙地立在那里,从城里向外望着。刚比西斯在他 征服了埃及并知道拉狄凯是何许人的时候,便毫无损伤地把她送还了库列 涅。
(182)此外,阿玛西斯还奉献了许多东西给希腊地方的神殿。首先,他奉 献给库列涅的是一个镀金的雅典娜神像和自己的一幅肖像。送给林多斯的雅 典娜的是两座石像和非常漂亮的亚麻胸甲。送给萨摩司的希拉的是他自己的 两座木像,这两座木像在我的时代还立在大殿的门后。献给萨摩司这些礼物 是为了阿玛西斯和阿伊阿凯司的儿子波律克拉铁斯[波律克拉铁斯的统治时期大概开始在五三二年,关于他和阿玛西斯之间的友谊参见第三章第三九节]之间的友谊,献给林多斯 的礼物却决不是为了和任何人的友谊,而是因为有这样一个说法,那达纳乌司的女儿们在她们从埃吉普托司的儿子们手里逃脱时曾到过那里并建立了雅 典娜的神殿。以上便是阿玛西斯所奉献的礼品,他还破天荒第一次攻略赛浦 路斯并迫使它向他纳贡。
第三卷
(1)居鲁士的儿子刚比西斯率领在他治理之下的各个民族——其中包括 属于希腊民族的伊奥尼亚人和爱奥里斯人——的军队进攻埃及的时候(一般公认的时期是五二五年),埃及 的国王便正是上面所提到的那个阿玛西斯。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刚比西斯 派一名使者到埃及去,要娶阿玛西斯的女儿。他这样做是由于一个埃及人的 怂恿:这个埃及人出了这样一个生意,是因为阿玛西斯使他离开了自己的妻 子儿女而把他交到波斯人的手里来,因此他对阿玛西斯就怀恨在心了。原来 这个埃及人是一个眼科医生,而当居鲁士派人到阿玛西斯那里去,请他送给 自己一位埃及最好的眼科医生的时候,埃及国王便从全部的埃及医生当中把 他挑选出来,强行把他送到了波斯。既然这个埃及人对阿玛西斯心怀不满, 因此他教唆刚比西斯讨阿玛西斯的女儿作妻子:如果阿玛西斯同意,那他就 会心中烦恼,如果他拒绝,那他就会使刚比西斯成为他的敌人。当信息送来 的时候,非常害怕波斯的强大威力的阿玛西斯真是惊恐万状,既不能把女儿 送给刚比西斯,又不能拒绝他;原来刚比西斯并不打算使他的女儿作自己的 妻子,而只是使她作自己的侍妾而已,这一点阿玛西斯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于是他便仔细考虑了这件事情,而终于想出了他可以用来应付一下的一个办 法。前面的国王阿普里埃司有一个名叫尼太提司的女儿,这是一个身材硕长 而又美丽的女子,是这个王家当中唯一留下来的人。阿玛西斯把这个女子用 衣服和金饰打扮起来,然后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送到波斯去。但是过了不久,在刚比西斯拥抱她而按照她父亲的名字称呼她的时候,这个女子便向他说: “国王啊,我看你还不知道阿玛西斯怎样地骗了你呢。他把我打扮一番之后, 就当作他自己的女儿送来了,但我实际却是他的主人阿普里埃司的女儿;阿 普里埃司是被他和其他埃及人在他们起来叛变时杀死的”。正是这样的一番 话以及其中所揭露的原委使居鲁士的儿子刚比西斯十分激怒,从而率领军队 进攻埃及。这便是波斯人的说法。
(2)但是埃及人却说刚比西斯是他们自己的人,他们说刚比西斯是阿普里 埃司的女儿尼太提司的儿子。他们说,派人到阿玛西斯这里来要求他的女儿 的是居鲁士,不是刚比西斯。但他们的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首先,他们知道的很清楚(因为埃及人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通晓波斯的风俗习惯),在国王有嫡子的时候,庶子在习惯上是不能即波斯的王位的;其次,刚比西斯是阿 凯美尼达伊家的帕尔那斯佩斯的女儿卡桑达涅的儿子,而不是这个埃及女人的儿子。可是,他们这样歪曲史实是为了和居鲁士家族攀亲。而事情的真实情况就是这样。
(3)还有这样的一个说法,不过这个说法我是不相信的。它说,有一个波 斯的妇人前来拜前居鲁士的妻妾们并且大为赞美和叹赏站在卡桑达涅身旁的 那些身材高大而又眉清目秀的孩子们。于是居鲁士的妻子卡桑达涅便说:“虽 然我是这样的一些孩子的母亲,居鲁士仍然瞧不上我,却尊重从埃及新来的 这个妇人”。她讲这话的时候,心里对尼太提司是很恼怒的。于是她的最大 的一个儿子刚比西斯便说:“母亲,那末等我长大成人的时候,我会把整个 埃及搅翻的”。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大概是十岁的样子,妇女们听了他的 话觉得很惊讶;但是从此他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因而等他长大成人作了国王的时候,他便出征埃及了。
(4)此外还发生了一件事,也促使他出征埃及。在阿玛西斯的外国佣兵当 中有一个名叫帕涅司的哈利卡尔那索斯出生的人,这是一个判断力强,而在 作战时又很勇敢的人。这个帕涅司对阿玛西斯心中有些不满,便乘船从埃及 逃跑,想来见刚比西斯。由于这个人在外国佣兵当中远非等闲之辈并且对于 埃及的一切事情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因此阿玛西斯便急于把他捉住。他派他 最亲信的宦官乘着一艘三段桡船追他。这个宦官在吕奇亚把他捉住了,但是 却决没有把他带回埃及来:因为帕涅司在智谋方面远远地超过了他;帕涅司 灌醉了他的守卫,因而跑到波斯来了。在那里,他发现刚比西斯正在准备出 征埃及,但是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在行军时如何穿过那干燥无水的沙漠; 于是帕涅司便把阿玛西斯的情况告诉了他,并向他说明行军的方法;关于这 一点,他建议刚比西斯派人到阿拉伯的国王那里去,向他请教安全行军的办 法。
(5)而要想进入埃及,当前只摆着这样一条道路。这条道路从腓尼基一直 通到卡杜提司市的边境,这块地方是属于现在所谓巴勒斯坦的叙利亚人的。 根据我的观察,卡杜提司市比撒尔迪斯小不了许多,从卡杜提司到耶努索司 市的海岸上的港埠都是属于阿拉伯人的。从耶努案司市直到谢尔包尼司湖, 又是属于叙利亚人的。而卡西欧斯山便是沿着谢尔包尼司湖的湖岸伸展到海 边去的。从据说杜彭曾经隐身的这个谢尔包尼司湖起,便进入了埃及的领土。 在一方面的耶努索司和另一方面的卡西欧斯山与谢尔包尼司湖中间,有一块 不算小的地方,人们要走过这块地方得用三天的时间,这是一片干旱得可怕 的无水沙漠地带。
(6)我现在要谈一件乘船到埃及来的人很少注意到的事情。从希腊各地以 及从腓尼基每年有两次用土瓮把酒运入埃及,但是我们完全可以说,在国内 任何地方你都找不到一个空酒瓮的。人们也许要问,这些酒瓮都是怎样处理 了呢?这一点我也要说明的。原来,每一个地区的长官都必须把他的辖区之 内的士瓮收集起来,然后把它们送到孟斐斯去;在孟斐斯,人俩又得把这些 士瓮装满了水,带到叙利亚的无水地区去。因此,每年不断地从国外带入埃 及并在埃及倒空的土瓮再给带到叙利亚去和先前的那些土瓮汇合到一处了。
(7)在波斯人攻占了埃及之后,他们立刻便象我上面所说那样地把土瓮装 满了水,以确保他们安全地进入埃及的通路。但是这时,却还没有现成的水 源,于是刚比西斯便听从了哈利卡尔那索斯的客人的意见,派使者到阿拉伯 人那里去,请求允许他们安全地过去。阿拉伯人答应了他的请求,双方并相 互表示了信任。
(8)阿拉伯人是比世界上任何其他民族都尊重信谊的。他们用这样的办法 来表示他们的信谊:一个人站立在缔结信谊的双方中间,用一块锐利的石头 在双方的手掌上大姆指附近的地方割一下,然后他从每个人的衣服上切下一 块毛布,并且把放在他们之间的七块石头都抹上血,这时口中并高呼狄奥尼 索斯和乌拉尼阿的名字(用毛布蘸手上的血,再抹到石头上去——译者)。当 他把这一切做完的时候,缔结信谊的人便把这对方的异邦人,如果是本国人, 那就把对方的本国人,介绍给所有他的朋友,而这些朋友自己也便认为必须 尊重这种信谊了。他们在神当中只相信有狄奥尼索斯和乌拉尼阿。他们说他 们所留的发式和狄奥尼索斯的发式是一样的。现在他们的习惯是把头发剃成 圆形,连顳顬的地方也都剃掉。在他们的语言里,狄奥尼索斯是叫做欧洛塔 尔特(“上帝之火”(δγаthêI)的意思),乌拉尼阿是叫做阿利拉特(“晨星”(hêlêl)的女性名词,比较简单的解释是女神(AlIlat) 的意思)。
(9)阿拉伯人和刚比西斯派来的使节结了信谊以后,他立刻便想出了下面 的办法:他把水装到骆驼的皮囊里面去,再叫他的所有的骆驼驮着这些水囊; 这样安排了之后,他便把骆驼赶到无水的沙漠地带去,在那里等候刚比西斯 的军队。这是在传说当中最为可信的一个说法,但是我必须还要说一下另一 个不甚可信的说法,因为人们也提过它。在阿拉伯有一条叫做柯律司的大河, 它是流入所谓红海的。据说,阿拉伯国王通过用生牛皮和其他皮革缝成的一 条长度可达到沙漠地带的水管把水从河中引到干旱的地方去;而他又在那个 地方挖掘了一些巨大的水池来承受和保存引过来的水。从河到沙漠地带是十 二天的路程。他们说,水是通过三个水管引到三个不同的贮水处的。
(10)阿玛西斯的儿子普撒美尼托斯是在尼罗河的所谓佩鲁希昂河口扎营 列阵等候刚比西斯的。因为当刚比西斯向埃及出征的时候,他发现阿玛西斯 已经死了。阿玛西斯统治埃及的时期是四十五年,在这期间,他并没有遭到 什么巨大的不幸;而在他死后,他的尸体就被制成木乃伊并被放置在神殿中 他自己所修建的墓地里。当他的儿子普撒美尼托斯做埃及国王的时候,人民 看到了一个极为奇妙的景象,即在埃及的底比斯下了雨,而根据底比斯当地 人们的说法,他们以前那里从来没有下过雨,过来直到我的时代也没有看到 那里下过雨:老实讲,在埃及的上部是根本没有雨的;但是那时在底比斯却 有了蒙蒙的小雨(现在底比斯(卢克索尔)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也下雨,不过雨量极少)。
(11)波斯人穿过了无水的地区并且在离埃及人不远的地方扎下了营寨, 准备战斗。于是埃及人的、由希腊人与卡里亚人组成的外国雇佣军便十分憎 恨帕涅司,因为他把一支外国军队领进了埃及。他们自己想出了惩罚他的一 个办法。帕涅司把儿子们留在了埃及;雇佣兵于是捉住了他的儿子们,把他 们带到军营里来而使他们的父亲看到他们。在这之后,他们就拿出一只合酒 钵来,把它放在两军之间的地上,随后他们便把帕涅司的儿子领来,一个一 个地在钵跟前,斩断了他们的喉咙。当帕涅司的最后一个儿子被杀死的时候, 钵里又搀上了酒和水,所有的雇佣兵每人饮了一口血以后,立刻便出战了。 随后发生的战争是非常激烈的,直到双方都有了大量阵亡者的时候,埃及人 才终于溃败下去。
(12)在曾经进行了这场战斗的战场这里,我看到了当地人指给我的十分 奇妙的现象。双方在这场战斗当中的战死者,他们的遗骨是分别地散在那里 的(原来波斯人的遗骨在一个地方,而埃及人的遗骨则在另一个地方,因为两 军在起初便是分开的):但如果你敲打一下波斯人的头骨,甚至只用一个小石 子,它们都脆到可以打穿一个小孔;但埃及人的头骨却是十分坚硬,你甚至 可以用石头来敲,也不大容易把它敲穿的。对于这种情况,他们讲述了下述 的理由,这一点在我看来,是很可以相信的:他们说,埃及人从很小的时候 便剃头,因而由于太阳光的作用,头骨就变得既厚且硬。在埃及人们可以不 秃头,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在埃及那里看到的秃头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少。 因而这一点便说明为什么埃及人的头骨是这样地硬。但是在另一方面,波斯人的头骨之所以脆弱,是因为从一开头他们就在自己的头上戴一种称为提阿 拉斯的毡帽。事情的实陈情况便是这样。在帕普雷米斯地方我又看到一些波 斯人的头骨,他们是和大流士的儿子阿凯美涅斯一道被利比亚人伊纳罗司杀 死的。他们的头骨也是这样。
(13)埃及人在战斗中失败之后,便在混乱中逃走了;由于他们被赶到孟 斐斯去,刚比西斯于是派遣了一名波斯使者乘着米提列奈的一只船溯河上行 邀请他们缔结和约。但是当他们看到有船向孟斐斯驶来的时候,他们却全体 从他们的城塞中向外出击,捣毁了这只船,象屠夫一样地肢解了上面的乘务 人员,然后把它们带到城里面去。于是埃及人被包围在城里,但久而久之他 们还是投降了;不过,邻居的利比亚人却被在埃及发生的事件吓住,未经抵 抗便投降了,他们自愿纳贡并呈送礼品。库列涅人跟巴尔卡人和利比亚人一 样害怕,因此也便这样做了。刚比西斯十分亲切地接受了利比亚人的礼物; 但是他却拿库列涅人送来的礼物,亲手把它们分给了自己的军队。我想,他 这样做是表示他并不喜欢他们送来的这样少的礼物,(因为库列涅人送来的实 际上只有五百米那的白银)。
(14)在孟斐斯城投降之后的第十天,刚比西斯便捉住了在埃及统治了六 个月的埃及国王普撒美尼托斯,要他和其他的埃及人一同坐在城外以表示对 他的轻蔑;在这样做了之后,他就用我下面所说的一个办法来考验普撒美尼 托斯的心情。他给国王的女儿穿上奴隶的衣服并且给她一个水瓮叫她和跟她 穿看同样衣服的女孩子去打水。这些女孩子也是显要人物的家庭中选出来 的。因此,当这些女孩子痛哭着、悲号着走过她们的父亲面前的时候,其他 所有的人看到自己孩子的悲惨遭遇,也便同样地报以痛哭和悲号;但是普撒 美尼托斯亲眼看到并且懂得了这一切之后,却向着地把头低下去。当打水的 女孩子们过去之后,刚比西斯随之又使普撒美尼托斯的儿子和与他儿子年纪 相同的二千多埃及人一同从他面前走过去,这些青年人颈上系着绳子,嘴里 面则咬着马衔子。他们是给带去赔偿在孟斐斯和船只同归于尽的那些米提列 奈人的。因为这是王家法官的判决,即每一个人的死亡要用处死十名埃及贵 族的办法来赔偿。当普撒美尼托斯看见他们经过并且看到他的儿子被领去受 死,而和他一起坐在那里的埃及人都在哭泣和哀号的时候,只有他的态度依 然和他看到他女儿的时候相同。当这些人也走过去的时候,那里正好有他的 一个饮酒作乐的伙伴;这是一个过了盛年的人,这个人失去了他的全部财产, 而只有一个穷人所能有的东西并且向军队行乞。这个人现在正走过阿玛西斯 的儿子普撒美尼托斯和坐在城外的那些埃及人的面前。当普撒美尼托斯看到 他的时候,他便大声地哭了起来,用手打自己的脑袋并大声呼叫他的伙伴的 名字。于是在旁边监视着普撒美尼托斯的人们便到刚比西斯那里去,把普撒 美尼托斯看到什么过去的时候如何做等等全都告诉了刚比西斯。刚比西斯对 埃及国王的举动十分惊讶,于是就派一名使者去问他:“普撒美尼托斯,我 的主公刚比西斯问你,为什么在你看到你的女儿受到虐待而你的儿子前去送 死的时候,你既不高声喊叫,又不哭泣,可是刚比西斯听说,对于与你不沾 亲不带故的乞丐却又这样尊敬?”使者就是这样问的。普撒美尼托斯回答说: “居鲁士的儿子,我自己心里面的痛苦早已经超过了哭泣的程度;但我的伙 伴的不幸遭遇却引起了我的同情之泪;因为一个失去了巨大财富和幸福的人 在濒临老境的时候却又行起乞来了”。当使者这样报告的时候,据说刚比西 斯和他的廷臣都认为这个回答很好。但是,埃及人说,那时克洛伊索斯哭了(因 为他也是和刚比西斯一同到埃及来的)而在那里的波斯人也都哭了。刚比西斯 本人也起了一些恻隐之心,他立刻下领把普撒美尼托斯的儿子从将要被杀的 人们中间救了出来,而普撒美尼托斯本人也从城外被带到他的面前来。
(15)至于普撒美尼托斯的儿子,则为了救他而被派去的人们发现他已经 死了,原来他是第一个被杀死的。但是他们却把普撒美尼托斯带了来见刚比 西斯;此后他就一直住在那里,而没有受到任何虐待。如果他能安守自己的 事业而不作非分之想的话,那他是会重新得到埃及而成为埃及的统治者的; 因为波斯人习惯上对于国王的儿子是尊重的:甚至国王叛离了他们,他们仍 然把统治权交还给国王的儿子。有许多例子可以说明他们这样做乃是他们的 惯例,特别是把父亲的统治权交还给伊纳罗司的儿子坦努拉司,以及交还给 阿米尔塔伊俄斯的儿子帕乌西里司;但没有人比伊纳罗司和阿米尔塔伊俄斯 给波斯人以更大的损害了(埃及人伊纳罗司和阿米尔塔伊俄斯起来反对波斯统治着是从460年到455年的事情)。但是,事实却是普撒美尼托斯策划了不正当的行 动并得到了自己的报应;原来他在埃及人中间煽动叛乱的时候被捉住了;而 当这件事传到刚比西斯那里去的时候,普撒美尼托斯便喝了牛血(牛血凝结的时候可能会把饮血的人堵死)而立刻死掉 了。他的下场就是这样的。
(16)刚比西斯从孟斐斯向撒伊司城行进,打算做他确实做到了的一伴事 情。在进入阿玛西斯的王宫之后,他立刻下令把阿玛西斯的尸体从他的墓地 搬出来。当这件事做完之后,他便下令鞭尸,拔掉它的头发,用棒子戳刺并 用各种办法加以侮辱。当他们把这件事干腻了的时候(因为被制成木乃伊的尸 体仍然是整个的并没有被弄碎),刚比西斯便下令把它烧掉,这是一个凟神的 命令,因为波斯人认为火乃是神,因此没有一个民族认为烧掉死者是正当的 事情。波斯人是由于上述的理由才这样的:他们说,把一个人的尸休给神是 不对的。但埃及人却相信火是一个活的野兽,它吞食它捕捉到的一切东西, 而在它吃饱的时候便和它所吃的东西一同死掉了。然而他们却绝对没有把死 尸交给野兽吞食的习惯,这就说明为什么他们把尸体制成木乃伊,以便不致 使尸体放置在那里给虫子吃掉。这样看来,刚比西斯下令所做的这件事是违 犯两个民族的风俗习惯的。正如埃及人所说,尽管如此,他们这样处置的对 象并不是阿玛西斯,而是另一个身量相同的埃及人,波斯人却以为这是阿玛 西斯的尸体,因此便对它任意侮辱玩弄了。按照他们的讲法是,阿玛西斯从 一次神托知道在他死后将会有何等的遭遇,因而为了逃避这一命运,便埋葬 了这个受到鞭答的人,这个人在死时是给埋在他的墓室的入口近旁:阿玛西 斯还命令自己的儿子把他自己埋在墓室的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我想阿玛西 斯根本没有发出过关于墓地以及关于这个人的命令,埃及人不过是随意编造 一个故事聊以自慰罢了。
(17)在这之后,刚比西斯便计划了三次征讨,一次是对迦太基人,一次 是对阿蒙人,一次是对居住在南海的利比亚海岸之上的长寿的埃西欧匹亚 人。在他考虑了自己的针划之后,便决定派海军攻打迦太基人,派他的一部 分陆军去攻打阿蒙人。至于埃西欧匹亚,他首先是派一些间谍到那里去打听 一下,在那个国家的太阳桌的传说当中哪些事情是真的,并侦查其他所有各 种事物,借口则是送礼给埃西欧匹亚的国王。
(18)太阳桌的情况据说是这个样子的。在城市的郊外有一片草地,草地上满摆着所有各种四足兽类的煮熟的肉:在夜里的时候,市当局的人们小心 翼翼地把肉放到那里去,而在白天的时候,凡是愿意的人,都可以来到这里 吃一顿。当地的人们说,这些肉常常是从大地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的。关于 太阳桌,人们的说法就是这样。
(19)当刚比西斯决定要把间谍派去的时候,他立刻派人到埃烈旁提涅城 去把懂得埃西欧匹亚语的伊克杜欧帕哥斯人(意译则为食鱼者——译者)召了 来。正当他们去找这些人来的时候,他又下令他的海军出航迦太基。但是腓 尼基人不同意这样做,因为他们说,他们必须遵守一个严正的誓约,而不能 不道德地攻击他们自己的子孙;腓尼基人既然不愿意,其他人等就没有资格 担任战斗的任务了。这样,迦太基人便逃脱了被波斯人奴役的命运。原来刚 比西斯并不愿对腓尼基人使用强力,因为他们是自愿前来投靠波斯人的。而 且,全部海上力量也都得仰仗他们。赛浦路斯人也是自愿前来帮助波斯人征 对埃及的。
(20)当伊克杜欧柏哥斯人应刚比西斯之召从埃烈旁提涅前来的时候,他 便把他们派到埃西欧匹亚去,告诉他们应该讲什么样的话,同时又要他们带 着一些礼品,即一伴紫色的袍子、一桂黄金项链、一付手镯、一个盛着香膏 的雪花石膏匣和一瓮椰子酒。据说,刚比西斯的使者所要见的这些埃西欧匹 亚人是全人类中最魁梧和最漂亮的人物。据说,他们的风俗习惯,特别是他 们推选国王的办法,和其他一切民族大有不同。他们认为在国人中只有他们 制定为最魁梧和拥有与身材相适应的膂力的人,才有资格当选为国王。
(21)这样,在伊克杜欧帕哥斯人到埃西欧匹亚人这里来之后,便把礼物 呈献给他们的国王,并且这样说:“波斯人的国王刚比西斯很想成为你的朋 友和宾客,因此派我们前来向你致意,而且他把他最喜欢使用的一些物品作 为礼品奉献给你”。但是埃西欧匹亚人看出他们是作为间谍而来的,便向他 们这样说:“波斯国王派你们携带礼物前来,并不是由于他很童视他和我之 间的友谊,你们所讲的话也不是你们的真心话(因为你们此来是为了侦察我的 国土),你们的国王也不是一个正直的人;如果他是个正直的人,那么除了他 自己的国士之外,他优不应当再贪求任何其他的土地,而现在也不应当再想 奴役那些丝毫没有招惹他的人们。那末现在就把这只弓交给他并且把这个话 传达给他:‘埃西欧匹亚人的国王忠告波斯人的国王,等波斯人能够象我这 样容易地拉开这样大的一张弓的时候,他们再以优势的兵力前来攻打长寿的 埃西欧匹亚人吧:但是在那样的时候到来之前,你应该感谢诸神,因为诸神 是不会叫埃西欧匹亚人的儿子们想到要占领本国领土之外的土地的’”。
(22)他这样说完之后,便放松了这张弓的弓弦,把它交拾了来人。随后 他又拿起了紫色的袍子,问这是什么,是怎样做成的;而当伊克杜欧帕哥斯 人把有关紫色颜料和染色方法的事情如实地告诉了他的时候,他就说他们人 以及他们的衣服都是十分奸诈的。这之后他又问关于黄金项链和手镯的事 情:而当伊克杜欧柏哥斯人告诉他这些东西是如何制造的时候,国王笑了, 原来他以为这是枷锁,他说他们国内有比这更加坚固的枷锁。复次,他问有 关香膏的事情;当他们告他香膏的的配制法以及用法的时候,他的回答就和 关于紫袍的回答一样。但是当他看到酒并问到酒的做法的时候,他是非常喜 欢这种饮料的;他还问到他们国王吃什么东西,波斯人年纪最大的能活到多 少岁。他们告诉他说国王吃面包,并向他说明了他们种植的小麦的情况。他 们又舍诉他说波斯人所能希望活到的最大年纪是八十岁。于是这个埃西欧匹 亚人说,既然他们是以粪为食的(这是说粮食从上粪的土壤中生长出来),所以他们的生命如此短促使毫不奇怪了。 而如果不是这种饮料有恢复精神的作用,他们甚至这样的年龄也决不会活到 的。这样说着,他就把酒指给伊克杜欧帕哥斯人看,因为在这一点上,他说, 波斯人是胜拉了埃西欧匹亚人的。
(23)于是,伊克杜欧帕哥斯人又回问国王埃西欧匹亚人可以活多久,他 们吃的又是什么;国王回答说他们大多活到一百二十岁,有些人活得更要长 些:他们吃的是煮肉,喝的是乳。间谍对他们所活的年龄表示惊异:于是, 据说他便领他们到一个泉水的地方去,而在用那里的泉水沐浴之后,他们的 皮肤就变得象是油那样,更加光滑了;而且它还有象是紫罗兰那样的香味。 间谍们说,泉水是这样的稀薄,以致什么东西在它上面也浮不起来,不管是 木材也好,比木材轻的任何东西也好,都要沉到水底的。如果这泉水果然如 他们所说,那很可能的情况是:经常使用这种泉水的人是可以长寿的。当他 们离开泉水的时候,国王又把他们领到监狱去看,所有那里的人的枷锁都是 用黄金制造的。在埃西欧匹亚人中间,没有比青铜更稀罕和珍贵的了。在参 观完了监狱之后,他们又参观了所谓太阳桌。
(24)在这之后,他们最后又看了埃西欧匹亚人的棺材。这种棺材据说是 用一种透明的石头(可能是水晶)制造成功的,方法是我下面所说的这样:他们或是使用埃 及人的办法,或是使用其他的什么办法使尸体干缩,在尸体上面涂上一层石 膏,然后再在这上面尽可能与活着的人一样地描画一番。随后,他们就把它放到用透明的石头制成的空心柱里面去(这种石头可以从地上大量地开采出 来,而且加工也很容易);通过透明的石头可以看到柱子的内部的尸体,而且 这尸体既不发恶臭,又没有任何观之不雅的地方。此外,尸体又没有一个地 方看得不清楚,就好象尸体本身完全剥露出来一样。死者最亲近的族人把这 柱子在自己的家中保存一年,向它奉献初上市的鲜果,奉献牺牲;然后,他 们便把这柱子搬出来,安放在附近市郊的地方。
(25)看完了这一切一切之后,间谍们便起程返回了。当他们报告了这一 切之后,刚比西斯十分震怒,并立刻对埃西欧匹亚人进行征讨,他既不下令 准备任何粮食,又没有考虑到他是正在率领看自己的军队向大地的边缘处进 发;由于他不是冷静考虑而是处于疯狂的状态,因而在他听了伊克杜欧帕哥 斯人的话之后,立刻率领全部陆军出发,而命令随他来的希腊人留在原地等 候他。当他在进军的道路上到达底比斯时,他又从他的军队中派出了大约五 万人,要他们奴役阿蒙人并烧毁宙斯神托所:他本人则率领其他的大军向埃 西欧匹亚进发了。但是在他的军队还没有走完他们全程的五分之一的时候, 他们便把他们所携带的全部粮食消耗完了,而在粮定耗完之后,他们就吃驮 兽,直到一个也不剩的地步。然而如果刚比西斯看到这种情况,改变自己的 原意而率领军队返回的话,则他起初虽然犯了过错,最后还不失为一个有智 慧的人物,但实陈上,他却丝毫不加考虑地一味猛进。当他的士兵从土地上 得不到任何可吃的东西的时候,他们就借着草类为活:可是当他们到达沙漠 地带的时候,他们的一部分人却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们在每十个人当中 抽签选出一个人来拾大家吃掉。刚比西斯听到这样的事之后,害怕他们会变 成食人生番,于是便放弃了对埃西欧匹亚人的出征而返回底比斯,不过他已经损失了许多军队;他从底比斯又下行到孟斐斯,并允许希腊人乘船返回祖 国。
(26)他对埃西欧匹亚的出征就这样地结束了。至于大军中被派出去攻打 阿蒙人的那部分军队,他们是带着响导从底比斯出发进击的。人们知道他们 到达了欧阿西司城(欧阿西司本来只指一块长着植物的地方,但希罗多德把它变成了一个专名词,指的是卡尔该大 绿洲,离底比斯大约有七天的路程),居住在这个城市的是据说属于埃斯克里欧尼亚族的萨摩 司人,隔看沙漠地带离底比斯有七天的路程。这个地方在希腊语里称为幸福 岛。据说,军队就走到这里:在这之后,除去阿蒙人自己和那些听过他们讲 的话的人之外,没有任何人能知道关于他们的任何事情了:因为他们既没有 到达阿蒙人那里,也没有返回埃及。但是阿蒙人自己的说法则是这样:当波 斯人从欧阿西司穿过沙漠地带向他们进攻并走到欧阿西司和他们的国土中间 大约一半地方的时候,正在他们用早饭的当儿,起了一阵狂暴的、极其强大 的南风,随风而带过来的沙子便把他们埋了起来。这样他们便失踪了。以上 就是阿蒙人关于这支军队的说法。
(27)在刚比西斯来到孟斐斯之后,在埃及的那个地方出现了阿庇斯(见第二卷第三八节),这 阿庇斯在希腊人那里称为埃帕波司。由于他的出现,埃及人立刻穿上了他们 最好的衣服并且举行盛大的祝祭。刚比西斯看到埃及人这样的做法时,深信 埃及人的这样一些欢乐的表现正是针对着他的不幸遭遇的,于是他便把孟斐 斯的领袖们召了来。当这些领袖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便问他们为什么正当 他在损失了大批军队之后返回的时候,他们竟会有这样的举动:虽然,当他 以前在孟斐斯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过这样的表现。领袖们告诉他说,习惯上 每隔很久很久才会出现一次的一位神现在已向他们显现。而每逢这位神出现 的时候,全埃及便举国欢庆并举行节日。刚比西斯认为他们是在撒谎,因此 便处死了这些人作为对他们说谎的惩罚。
(28)在把这些人处死之后,他继而又把祭司们召到他跟前来。当祭司们 所说的话也和前看相同的时候,他便说如果一个驯服的神到埃及人这里来的 时候,他是愿意见识见识的;因此他不多废话,立刻命令祭司们把阿庇斯带 来。于是他们就找到了它并把它带来了。原来这个阿庇斯或埃帕波司是一个 永远下会再怀孕的一只母牛所生的牛犊。根据埃及人的说法,母牛是由于受 到天光的照耀才怀了孕的,此后才生出了阿庇斯。称为阿庇斯的这个牛犊的 标帜是这样:它是黑色的,在它的前额上有一个四方形的白斑,在它的背上 有一个象鹰那样的东西:尾巴上的毛是双股的,在舌头下面又有一个甲虫状 的东西。
(29)当祭司们把阿庇斯领进来的时候,当时几乎是处于疯狂状态的刚比 西斯便拔出他的短刀来,向牛犊的腹部戳去,但是戳中的都是它的腿部;然 后他笑着向祭司们说:“你们这些傻瓜,难道这些可以感觉得到铁制兵器的 血肉动物就是你们的神吗?老实说,埃及人也只配有这样的神。但至于你们, 你们使我变成你们的笑柄。在这件事上你们是会吃苦头的”。这样说了之后, 他使命个有关人员痛笞祭司们一顿,并把他们看到庆祝节日的任何其他埃及 人给杀死。埃及的节日便这样地给停止了,祭司们受了惩罚,阿庇斯则卧在 神殿里,由于腿上的戳伤而死掉了,当它因伤而致死的时候,祭司们便背着刚比西斯偷偷地把它埋起来了。
(30)根据埃及人的说法,由于做了这样的一件错事,刚比西斯以前的缺 乏理智立刻便转变到疯狂的地步。他的第一件罪恶行为便是剪除了他的亲兄 弟司美尔迪斯,他是由于嫉妒才把他的兄弟从埃及送到波斯去的,因为只有 司美尔迪斯一个人才把伊克杜欧帕哥斯人从埃西欧匹亚人那里带回来的弓拉 开了两达克杜洛斯宽。此外便没有任何一个人拉得动它了。司美尔迪斯回到 波斯之后,刚比西斯便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好象看见从波斯来了一名使者, 这个使者告诉他说司美尔迪斯已经登上了王位,而司美尔迪斯的头则一直触 看上天他自己害怕他的兄弟因此会把他杀死而自己做国王,于是他便把普列 克撒司佩斯、他所最信任的波斯人派到波斯去把司美尔迪斯杀死。普列克撒 司佩斯到苏撒这样做了。有些人说他诱引司美尔迪斯出来打猎,又有一些人 说,他把司美尔迪斯领到红海(不是今天的红海,可能是指波斯湾),在那里把司美尔迪斯淹死了。
(31)他们说,这是刚比西斯的第一件罪行。继而他又翦除了他的亲姊妹; 他曾把她带到了埃及并且和她结为夫妻。由于在这之前,波斯人中间决没有 娶自己的姊妹为妻的风俗,因此他是用这样的办法娶了她的:刚比西斯爱上 了他的一个姊妹并想立刻娶她为妻,但他的打算是违反惯例的,于是他便把 王家法官召了来,问他们是否有一条法律,可以容许任何有这样欲望的人娶 他自己的姊妹。这些王家法官是从波斯人中间选出来的人,他们的职务是终 身的,除非他们被发现做了什么不正当的事情,他们是不会被解职的;正是 这些人判决波斯的诉讼事件,并且解释那里的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各种法律; 一切问题都是要向他们请教的。这些人向刚比西斯作了一个既公正又安全的 回答,这就是,他们找不到一条可以使兄弟有权娶自己的姊妹的法律,但是 他们又找到一条法律,而根据这条法律则波斯国王可以做他所愿意做的任何 事情。这样,他们由于害怕刚比西斯而没有破坏法律,然而为了不致由于维 持这条法律而自己有性命的危险,他们又找到了另外一条法律来拾想和自己 的姊妹结婚的人辩护。因此刚比西斯立刻便娶了他所热恋的姊妹;但不久他 又娶下另一个姊妹为妻。和他同来埃及的是姊妹中较年轻的一位,就是这个 人被他杀死了。
(32)和司美尔迪斯的死一样,关于她的死也有两种说法。希腊人说,刚 比西斯叫一只小狗和一只小狮子互斗,这个妇人也和他一同观看:当小狗被 打败的时候,它的兄弟另一只小狗挣脱了绳索上去帮忙,结果两只小狗就把 小狮子打败了。他们说,刚比西斯看了十分高兴,但是坐在他身旁的妇人却 哭起来了。刚比西斯看到这种情况之后便问她为什么哭,她便说她是在看到 小狗帮助它的兄弟时才哭了起来的,因为她想到了司美尔迪斯,又想到何以 竟没有一个人给他报仇。根据希腊人的说法,正是由于她讲了这样的话,她 才给刚比西斯处死的。但埃及人的说法是:当他们二人坐在桌旁的时候,妇 人拿起了一支薖苣并把它的叶子撕了下来,然后问她的丈夫他喜欢什么样的 薖苣,带叶子的,还是不带叶子的。他说他喜欢带叶子的;于是她便回答说: “可是你把居鲁士的一家弄得光光的和这支薖苣一样了”。他们说,他听了 这话十分恼怒,便跳到她身上去,结果这位怀孕的妇女便由于他对她的伤害 而流产死掉了。
(33)以上便是刚比西斯加到他家人身上的疯狂行动;这些疯狂行动也许是由于阿庇斯的缘故而干出来的,也许是由于人们经常遭遇到的许多痛苦烦 恼当中的某些而产生出来的。诚然,据说他从一生下来的时候,他就染上了 一种有些人称为“圣疾”的严重的疾病(癫癎病)。如果一个人的身体得了这样的重病, 则他的精神也会受到这种病的影响,这一点并不是不可想象的。
(34)我现在要说一说他加于其他波斯人身上的疯狂手段。根据他们的报 道,他曾向普列克撒司佩斯说过这样的话;这个普列克撒司佩斯是他特别尊 重的,奏章都要通位这个人传奏给他,而这个人的儿子又在刚比西斯的宫廷 担任着行觞官这样一个非常尊荣的职务。于是,他便向普列克撒司佩斯说: “普列克撒司佩斯,波斯人认为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们都谈论我一些什 么?”普列克撒司佩斯说:“主公,对于你其他的一切,他们都是非常称颂 你的,但是他们说你嗜酒太过了。”普列克撒司佩斯便是这样地传达了波斯 人的话。但是国王却恼怒地回答说:“如果波斯人现在认为是由于好酒,我 才发狂发疯的话,那末看来他们先前的说法也就是一个谎话了。”原来据说 在这件事之前,当某些波斯人和克洛伊索斯侍坐在刚比西斯身旁的时候,刚 比西斯曾问他们,他和他的父亲居鲁士比起来,他们认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物。于是他们回答说:“刚比西斯比他的父亲要好,因为他不仅取得了居鲁 士的全部领土,此外他还取得了埃及和大海(东部地中海)。”波斯人的说法是这样的,但 当时在埸的克洛伊索斯不满意他们的说法,于是便向刚比西斯说:“在我看 来,居鲁士的儿子,你是比不上你父亲的,因为你还没有象你父亲那样,有 你这样的一个儿子。”刚比西斯听了心中甚是欢喜,他称赞了克洛伊索斯的 看法。
(35)在想起了这件事之后,于是他便愤怒地向普列克撒司佩斯说:“那 么你自己来判断一下,波斯人讲的是真话,还是他们在这样谈论我的时候已 经丧失了他们的理智。你的儿子就站在门口那边,现在如果我射这一箭而刺 中了他的心的话,这就将会证明波斯人是错了;如果我射不中的话,那末就 是他们说对了,而我是失去理智了”。说着他便拉起了他的弓向那个男孩子 射去,并命令剖开那倒下去的尸体和检验他的伤口。箭正射中在心脏上,于 是刚比西斯非常高兴地笑了,他对男孩子的父亲说:“普列克撒司佩斯,很 明显,我很清醒而是波斯人疯狂了,现在告诉我,在世界上你还看见过什么 人能射得这样准确?”据说,普列竞撒司佩斯看到刚比西斯已经疯狂并害怕 自己也会遭到杀身之祸,于是他回答说:“主公,我以为就是神本人也不能 射得这样好。”当时,他所做的事情就是这样。还有一次,他拿捕了国内犯 了微不足道的小过失的如名人士十二名,而把他们头朝下给活埋了。
(36)吕底亚人克洛伊案斯看到他的这些行经,认为应该向他进谏忠言, 于是便向他说:”主公,不要太放纵你那少年的盛气和激情吧,克服和管制 一下自己罢。谨慎是一件好事情,事先的考虑都是真正的智慧了。但是你怎 么样呢?你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过错而处死了你的国人,而且被你杀死的还 有男孩子。如果你总是这样做的话,那你便要当心波斯人会背叛你了。至于 我,你的父亲居鲁士曾恳切地嘱告我向你提供自己的意见,并把我认为是好 的忠告给你”。克洛伊索斯是出于自己的好意向他提出了这个忠告的;但是 刚比西斯回答说:“你也竟敢来向我进谏吗?你在治理你自己的国家时是一个满有办法的国王,你又向我父亲提供很好的忠告:而在玛撒该塔伊人愿意 渡河到我们国土来的时候,你却嘱舍他渡过阿拉克塞斯河去攻打他们;因此, 你由于错误地治理你的国家而招来了灭亡,又由于错误地说服了居鲁士而毁 了居鲁士。老实说,你会后悔的,我早就等着找个借口来收拾你了。”说着 刚比西斯便拿起弓来要把他射死。但是克洛伊索斯跳了起来而逃跑了;刚比 西斯既然射不到他,便下令他的侍卫把他捉住杀死。侍卫们知道刚比西斯的 脾气,于是把克洛伊索斯藏了起来。他们的意图是这样,如果刚比西斯后悔 而寻找克洛伊索斯的话,那他们再把他送出来并会由于救他的性命而取得赏 赐:但如果刚比西斯并不后悔,也不希望克洛伊索斯再回来的话,那时他们 再把克洛伊索斯杀死也不迟。在这事发生之后不久,刚比西斯就真地想要克 洛伊索斯回来了,侍卫们看到这一点之后,便告诉他说克洛伊索斯还活着。 刚比西斯说他也是很高兴听到这话的。但是那些救了克洛伊索斯性命的人却 不能逃脱惩罚而应当被杀死。于是他便真地这样做了。
(37)刚比西斯对波斯人以及对他的同盟者做出了许多这类疯狂的事情; 他住在孟斐斯的时候,曾在那里打开了古墓并检验里面的尸体。他还进入海 帕伊司托斯神殿并且对那里的神像备加挪榆。海帕伊司托斯的这个神像和腓 尼基人带在他们的三段橇船的船头上的、腓尼基人的帕塔依科伊(腓尼墓的保 护船的神——译者)极为相似。我要给那没有见过它的人说一说:它象是一个 侏儒。他还进入了卡只洛伊神殿,这原来是除祭司以外谁也不能够进去的; 他甚至在大加嘲弄之后,烧掉了这里的神像。这些神像也和海帕伊司托斯的 神像相似,并且据说是他的儿子。
(38)因此,不管从哪一点来看,我以为都可以有定,刚比西斯是一个疯 狂程度甚深的人物。否则他不会做出嘲弄宗教和习俗的事情。因此,如果向 所有的人们建议选择一切风俗中在他们看来是最好的,那末在经过检查之 后,他们一定会把自己的风俗习惯放在第一位。每个民族都深信,他们自己 的习俗比其他民族的习俗要好得多。因此不能设想,任何人,除非他是一个 疯子,会拿这类的事情取笑。在许多证据当中我只提出一个来,从这个证据 就可以推想到,所有的人关于自己的风俗习惯都有同样的想法:当大流士作 国王的时候,他把在他治下的希腊人召了来,问他们要给他们多少钱才能使 他们吃他们父亲的尸体。他们回答说,不管给多少钱他们也不会做出这样的 事情来的。于是他又把称为卡拉提亚人(卡拉提亚人的卡拉源自梵文的 Kala(黑色的))并且吃他们的双亲的那些印度人召了 来,问他们要给他们多少钱他们才能够答应火葬他们的父亲。这时他要希腊 人也在场,并且叫通译把所说的话翻译给他们听。这些印度人高声叫了起未, 他们表示他们不愿提起这个可怕的行径。这些想法是这样地根深蒂固,因此 我以为,品达洛司的诗句说得很对,“习惯乃是万物的主宰”。
(39)当刚比西斯正在进攻埃及的时候,在另一方面拉凯戴孟人也对隆摩 司和阿伊阿凯司的儿子波律克拉铁斯发起进攻;后者曾发起叛乱而征服了隆 摩司(大概在五三二年):他在起初把这个城市分成三个部分,使他的兄弟鹿塔格诺托司与叙罗 松和他共同统治,但是不久之后他便杀死了其中的一人,并赶跑了较年幼的 叙罗松,因而自己便成了全萨摩司的主人。他这样做了以后,便和埃及的国 王阿玛西斯缔结了一项条约,还跟他交换了礼物。在这之后不久,波律克拉铁斯就强大到这样的程度,以致他驰名于伊奥尼亚和所有其他的希腊土地; 因为他的军事征讨是无住而不利的。他拥有一百只五十桡船和一千名弓手, 不管是什么人,他都是一视同仁地加以劫掠。因为他说过,比之他根本什么 都不劫掠,则他把他劫掠的东西归还给一个朋友,这会得到更多的感激。他 攻占了许多岛屿,还有大陆上的许多城市。在这中间,他也征服了列斯波司 人:他们曾率领全军来援助米利者人,但是波律克拉铁斯在一次海战中把他 们击败并俘掳了。而正是这些身带枷锁的俘虏,挖掘了窿摩司地砦周边的濠 沟。
(40)然而阿玛西斯却总是会注意到波律克拉铁斯的巨大的成功的,因此 阿玛西斯感到不安了;波律克拉铁斯的幸运的事情不断大大增多,于是阿玛 西斯便写信送到萨摩司那里去,信里面说:“阿玛西斯致书波律克拉铁斯告 他下面的话。我很高兴地知道自己的朋友和盟友的兴盛。但是我并不为你的 这些太大的好运感到高兴;因为我知道诸神是多么嫉妒的,而且我多少总希 望我自己和我的朋友既有成功的事情,又有失意的事情,我宁愿意有一个成 败盛衰相交错的生涯,而不愿有一个万事一帆风顺的生涯。根据我的全部见 闻来看,我知道没有一个万事一帆风顺的人,他的结尾不是很悲惨,而且是 弄得一败涂地的。因此,如果你肯听我的话,那末便请对你的成功采取这样 的办法:想一想什么是你认为最珍贵的,什么东西是你丢掉时最心痛的,然 后把他抛掉,以便使人们再也看不到它。如果在这之后,你的成功仍然不和 失意交互发生的话,那末就按着我劝告你的办法再试一试罢。”
(41)波律克拉铁斯念了这封信,觉得阿玛西斯的意见是对的,因此便考 虑在他的财富中什么东面失掉时是他最痛心的,考虑到最后他得出了这个结 论:他戴着萨摩司人铁列克莱司的儿子铁奥多洛斯制造的、一个嵌在黄金上 的珐琅质的指坏印迹;他决定把这个东西抛掉,于是他便乘坐在上有水手的 五十橈船之上并命令他们出海;而当他离岛很远的时候,他便当着船上所有 的人摘下他的指环印迹来,把它投到海里去了。这样做了之后,他便回航并 返回家中,在那里为这次的损失而表示痛心。
(42)但是在这之后第五或第六天,一个渔夫遇到了这样一件事。他捉到 了一只又大又好的鱼,因而想把这条鱼献给波律克拉铁斯,于是他便把它带 到王宫的门前,说他希望波律克拉铁斯接见他。当他得到允许见到波律克拉 铁斯的时候,他就说:“哦,国王啊,我是一个靠打渔为生的人,但当我捕 到这条角的时候,我想最好是不把他送到市场上去;我看这条鱼是配得上您 和您的威仪的:因此我把它带来呈献给您”。波律克拉铁斯听了渔夫的话心 中欢喜,于是回答他说:“你这样做很好,我双重地感谢你的话和你的礼品。 我邀你与我一同进餐”。渔夫对这一荣誉,感到非常自豪,于是回家去了。 但是在仆人们把鱼切开之后,却在鱼腹中发现了指环印迹;他们看到指环印 迹,就欢喜地把它带到国王那里去,并告诉他这件宝物是怎样找到的。波律 克拉铁斯认为这是神的意旨:于是便写了一封信,派人带到埃及去;告诉他 所做的一切和他所遇到的一切。
(43)当阿玛西斯念完了波律克拉铁斯的来信之后,他便看到,没有一个 人能够把另一个人从他的注定的命运中挽救出来,而这样不断地得到幸福, 甚至把自己抛掉的东西都找得回来的波津克拉铁斯。 是一定会遇到不幸的结局的。于是他便派出了一名使节到萨摩司去声明 与他绝交,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在波律克拉铁斯遇到什么可怕和巨大不 幸的时候,他不致必须为他的朋友咸到痛心。
(44)但现在拉凯戴孟人却向这常胜的波律克拉铁斯进军了,他们是给后 来在克里地建立了库多尼亚的萨摩司人邀请到那里去的。波律克拉铁斯背着 他的臣民,派了一名使者到当时正在出征埃及的、居鲁士的儿子刚比西斯那 里去,要求刚比西斯也派人到萨摩司来并给他增援的人马。接到这个消息之 后,刚比西斯立刻派人到了萨摩司,要求波律克拉铁斯派一支舰队来帮助他 攻埃及。波律克拉铁斯于是选出了他城内他最疑心会起来反叛他的人们,用 四十只三段桡船送他们去,并告诉刚比西斯说不必再把这些人送回了。
(45) 有的人说,波律克拉铁斯派出去的这些萨摩司人根本没有到达埃及,而是在 他们渡海到卡尔帕托司的时候,他们便相互商议,决定不再继续向前走了: 还有一些人说,他们确实是到了埃及,但是他们从那里避开守卫的耳目逃走 了。不过当他们乘船回到萨摩司时。波律克拉铁斯的船邀击他们和他们打了 起来。返回的萨摩司人得到了胜利并在岛上登了陆,但是在陆战中他们被击 败,于是他们便出航到拉凯戴孟人那里去了。另外还有一个说法:从埃及回 来的萨摩司人打败了波律克拉铁斯;但是在我看来,这个说法是不对的;因 为,如果他们自己可以制服波律克拉铁斯的话,他们就没有必要去请拉凯戴 孟人来了。再者,甚至下面的这种假定也是不合理的,即一个拥有大量佣兵 和本国弓手的人竟会被回国的这样一些少数萨摩司人打败。至于国中波律竞 拉铁斯的臣民,则他把他们的妻子儿女都拘留到一所停船厂里,打算在他的 人们投到返回的萨摩司人那里去时,把这个停船厂和里面的人一把火烧光。
(46)当被波律克拉铁斯赶跑的萨摩司人逃到斯巴达去的时候,他们就去 见斯巴达的领袖们,说了很长的一篇话,表示非常需要他们的帮助。担拉凯 戴孟人在最初接见时却回答说,他们忘了萨摩司人开头所讲的话,因而不能 了解它的结尾。在这之后,萨摩司人便再一次带着口袋来,并且只讲了这样 的话,说袋子需要面粉。于是拉凯戴盂人说不用再提什么袋子的事情了,不 过他们却决定帮助萨摩司人了。
(47)于是拉凯戴孟人便装备了一支军队,并把它派出去讨伐萨摩司。 萨摩司人说,这乃是拉凯戴孟人对他们的服务的回报,因为他们起初曾 派了一支舰队去帮助拉凯戴孟人去反抗美塞尼亚人。但是拉凯戴孟人却说, 他们派出军队与其说是帮助需要他们的隆摩司人,勿宁说是报复一件事情, 即他们带给克洛伊索斯的混酒钵和埃及国王阿玛西斯赠给他们的胸甲都曾给 这个民族劫夺了去。在萨摩司人夺走混酒钵的前一年,他们便把胸甲劫走了。 这胸甲是亚麻制成的,上面绣着黄金与棉花,还织着许多图像。但这个胸甲 使人感到惊异的是每一根线都有许多股,它虽然很细,但仍有三百六十股, 每一股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和阿玛西斯献给林多斯的雅典娜的同类的那 件,是可以媲美的。
(48)科林斯人也热心参加实现对萨摩司的出征。在这次出征的一代之 前,大物在劫夺混酒钵的时候,他们也曾受位隆摩司人的侮辱。库普赛洛斯 的儿子培利安多洛斯曾把柯尔库拉的名门子弟三百人送到撒尔迪斯的阿律阿 铁斯那里去作宦官。率领着这些孩子的科林斯人曾在前往撒尔迪斯的途中停 留在萨摩司,而当萨摩司人知道为什上这些孩子被带走的时候,他们便告诉 这些孩子到阿尔铁米司的神殿去避难,这样他们便不会允许这些请求保护的 人给从神殿中强拖出去了,但是当科林斯人想断绝这些孩子的粮食的时候, 萨摩司人却创行了一种到今天还照样举行的祭典;在这些男孩子请求保护的 时期之内,每到夜里便规定举行男孩子和女孩子的舞蹈,这时便规定要把芝 麻和蜜制造的饼带给他们,这样柯尔库拉的男孩子们便可以夺过这些饼来充 饥了。这样一直做到科林斯的监视人放弃他们而离开的时候,于是萨摩司人 便把男孩子们送回柯尔库拉了。
(49)然而,如果科林斯人在培利安多洛斯死后与柯尔库拉人言归于好的 话,则他们也就不会仅仅因为这一个原因而帮助对萨摩司的出征了。但实际 上,自从这个岛被殖民之后,虽然他们有血统关系,却一直是相互不和的。 由于这样的一些理由,科林斯人当然耍对萨摩司人怀有敌意了。至于说为什 么培利安多洛斯选择了柯尔库拉地方的名门子弟并送他们到撒尔迪斯去作宦 官,这也是为了向柯尔库拉人进行报复的。原来柯尔库拉人在起初曾对他犯 下了一件可怕的罪行。
(50)培利安多洛斯在杀死了自己的妻子梅里莎之后,在已经遭遇到的惨 事之外,他又遭到了一件灾难。他和梅里莎之间有两个儿子,一个十七岁, 一个十八岁。他们的外祖父普罗克列斯,埃披道洛斯的僭主曾派人把两个孩 子接了去并且理所当然地善待他们,因为这是他的亲生女儿的儿子。当他们 离开他的时候,他向他们告别说:“孩子,知道杀死你母亲的那个人吗?” 哥哥并没有把这话放到心上,但是那叫做吕柯普隆的弟弟在听到这话时却非 常痛心,以致在回到科林斯的时候,他竟不理他那杀死了自己的母亲的父亲, 而在父亲向他讲话或问他问题的时候,也是一语不发。终于培利安多洛斯感 到十分气恼,而把这个孩子从自己家中赶了出去。
(51)在这样做了之后,他便问他的大儿子,他们的外祖父在和他们谈话 时都说了些什么。达孩子告诉他说,普罗克列斯待他们很好:但是他并没有 提到临别时外祖父所说的话;因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句话。培利安多洛斯 说,不可能普罗克列斯没有向他们提过一些什么事情;于是他便认真地问他 的儿子,直到这个男孩子想了起来,并把这句话也告诉他的时候。培利安多 洛斯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便决定不示弱。他送信给和他那被放逐的儿子一同 居住的人们,命令他们不要把他的儿子招待到自己的家中去。因此这个从一 家被逐的儿子到另一家去的时候,也同样遭到拒绝,因为培利安多洛斯威胁 过一切接纳过他的人,并命令他们不得收容他。当他被逐的时候,他便到另 外他的几个朋友家里去,他们虽然害怕,却还因为他是培利安多洛斯的儿子 而收容了他。
(52)终于培利安多洛斯发出了一个布告,无论何人如在自己的家中收容 他或是向他讲话,都要向阿波罗神奉献罚金,罚金的数目由培利安多洛斯规 定。看到这个布告之后,没有人再肯向这个孩子讲话或是把他接待到自己家 里来了。这个孩子自己也不想去做那已明令禁止的事情,却横了心,孤单一 人辗转睡在街头的门下。三天之后,培利安多洛斯看到他又饿又脏的样子, 起了怜悯之心:他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一些。因此他走近他的儿子,对他说: “儿啊,哪条道路好一些请你选择罢,是过你现在这样的生活呢,还是听父 亲的话继承我现在有的权力和财富呢?你是我的儿子,你是富有的科林斯人 的王子;但是你选择了一个乞丐的生涯,就是因为你反抗并且愤怒地对待了 你最不应当这样违抗的人。如果在这件事上有什么惨事使你怀疑我的话,那 未这惨事却是到临我的身上而且是我分得其中的更多的部分,因为做出这伴 事的正是我自己。你自己想一想受到羡慕比受到怜悯要好多少,想一想连抗 双亲和在你上面的人要得到多么下好的结果,然后就回到我的家里来吧。” 培利安多洛斯这样说,是想叫自己的儿子回心转意。但是这个男孩子回答说, 既然培利安多洛斯和自己的儿子讲话,他自己也得受到奉献给神的罚款了。 培利安多洛斯看到他的儿子的顽固是不可救药的,或是不可制服的,因而用 船把他送到柯尔摩拉去,以便不再看到他,因为柯尔库拉当时也是臣属于他 的。这样做了之后,他便派出了一支军队去攻打他的岳父普罗克列斯,因为 他认为普罗克列斯是使他招惹了当前这些麻烦的主要原因。他除了攻克埃披 道洛司之外,又生俘了普罗克列斯。
(53)培利安多洛斯久而久之就过了自己的盛年时代,并且晓得他再也不 能监督和管理他的全部事业了;于是他便派人到柯尔库拉夫请吕柯普隆来做 僭主,因为他认为自己的长子是一个愚钝无知的人,因此不把期望寄托在这 个孩子的身上。吕柯普隆甚至拒绝回答使节。于是极希望这个年轻人会来的 培利安多洛斯便作为次一个最好的办法,派他的女儿,这个少年的亲生姊妹 去,以为他一定很愿意听她的话。她来到之后就说:“兄弟啊,你难道愿意 看到主权落到别人手里而咱们父亲的全家被劫,反而不愿回到家里去自己取 得它么?回到家里去吧,不要折磨你自己了。矜持顽固是一种很不好的东西。 不要干那种以毒攻毒的事情了。许多人是把道理放在正义之上的。也有许多 人为了热心维护母亲的权利,却把父亲的财富失掉了。僭主之治是一个很难 把持的东西;许多人都在贪求着它;咱们的父亲现在老了,盛年己经过去了: 不要把你自己的财产奉送给别人罢。”她用她父亲教给她的话,陈述了很有 可能打动吕柯普隆的心的理由;但是他回答说,只要他知道他的父亲还活着, 他是绝对不回到科林斯去的。当她把这个回答带回去的时候,培利安多洛斯 便派了第三位使者去,建议他自己到柯仓库拉去,以便在他到那里去的时候 使吕柯普隆代他成为僭主。儿子同意这样做了;培利安多洛斯准备到柯尔库 拉去,而吕柯普隆到科休斯来:然而当柯尔库拉人知道了这一切之后,他们 便杀死了这个年轻人,因为他们怕培利安多洛斯到他们那里去。培利安多洛 斯正是由于这件事才想对他们进行报复的。
(54)于是拉凯戴孟人率领大军前来,包围了萨摩司。他们猛攻城塞并打 进了海边城郊的塔楼:但是波律克拉铁斯很快地便亲自率领大军向他们进攻 并且把他们赶了出去。外国的雇佣兵和许多萨摩司人在位于山脊之上的上方 塔楼附近向外出击并且在若干时期中间挡住了拉凯戴孟人的进攻。随后他们 便向后逃退,拉凯戴孟人在后追赶和屠杀他们。
(55)但是,如果所有拉凯戴孟人那一天在那里都象是阿尔启亚斯和律科 帕司一样英勇战斗的话,萨摩司就会被攻克了。只有这两个人和大群逃跑的 萨摩司人进入了城塞,但他们的退路被截断,因而他们便在萨摩司城内被杀 死了。我自己在庇塔涅地方(阿尔启亚斯就是这个地方的人)遇到了另一个阿 尔启亚斯,他是萨米欧司的儿子,上面所说的那个阿尔启亚斯的孙子;他对 萨摩司人的尊重在对任何外人的尊重之上,他告诉我说他的父亲起了萨米欧 司这个名字,因为他是那个在萨摩司英勇战死的阿尔启亚斯的儿子。他说, 他之所以这样尊重萨摩司人,是因为他们曾为他的祖父举行了国葬。
(56)因此,当拉凯戴孟人毫无结果地把萨摩司包围了四十天的时候,他 们便到伯罗奔尼撒去了。外面还传说着一个荒唐无稽的故事,故事说波律克 拉铁斯曾贿赂了他们要他们离开,他制造了他们当地流通的大量镀金铅币送 给他们。这便是拉凯戴孟的多里斯人对亚细亚的第一次出征。
(57)当拉凯戴孟人正要离他们而去的时候,率军前来进攻波律克拉铁斯 的萨摩司人也扬帆他去,到昔普诺斯去了。因为他们需要钱;而昔普诺斯人 在那时非常繁荣,并且是最富有的岛上居民,因为在他们的岛上有金矿和银 矿。他们是这样地富有,以致他们献纳给戴尔波伊的财富,即他们的全部收 入的十分之一是最丰厚的献礼之一,而他们每年都要为他们自己分配当年的 收入。而当他们不断发财的时候,他们便问神托,他们目前的幸福会不会长 久:于是佩提亚便给了他们下面的回答:在昔普诺斯的市会堂变成白色而你 们的市埸也同样有了白色阴面的那一天;那时得有一个有智慧的人来防备一 支木头的伏兵和一个红色的使者前来进攻。而这时昔普诺斯的市埸和市会堂 都是用帕洛司的大理石来装饰着的。
(58)不拘是在当时神托讲出来的时候,还是在萨摩司人前来的时候。他 们都不懂得这个神托。隆摩司人在到达昔普诺斯之后,他们立刻用一只船把 他们的使节送到城里去。原来在古时,一切的船都是漆成朱红色的;而这便 是佩提亚警告昔普诺斯,要他们小心木头的伏兵和红色的使者的真意所在。 于是使者们要求昔普诺斯人给予十塔兰特的借款。萨摩司人在遭到拒绝之 后,便开始蹂躏了他们的国士、昔普诺斯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便立刻出来想把 他们赶跑。但是他们自己却战败了,他们许多人被萨摩司人驱离了故城,萨 摩司人随即从他们身上勒索了一百塔兰特。
(59)于是萨摩司人用这笔钱从赫尔米昂人那里购买了叙德列亚岛并且把 它委托给特罗伊真人管理;叙德列亚岛是离伯罗奔尼撒不远的。他们自己则 定居在克里地的库多尼亚,虽然他们航行的原来打算并不是这样,而是想把 扎昆托斯人驱出这个海岛。他们停留在这里,并在这里繁荣幸福地过了五年; 诚然,现在在库多尼亚的那些神殿和狄克杜那的圣堂都是出自萨摩司人之手 的。但是在第六个年头,埃吉纳人和克里地人来了;他们在一次海战中打败 了萨摩司人并把萨摩司人变成了奴隶;此外,他们还砍掉了做得象是猪头一 样的船头,并把它们呈献抬埃吉纳地方的雅典娜神殿。埃吉纳人这样做是由 于对挑起争端的萨摩司人心怀不满。原来当阿姆披克拉铁斯是萨摩司的国王 时,他们曾派军队去攻打埃吉纳,结果萨摩司人和埃吉纳人双方都受了很大 的损害。这便是不和的原因了。
(60)我所以这样比较详细地写到萨摩司人,是因为他们是希腊全土三项 最伟大的工程的缔造者。其中的第一项是一条有两个口的隧道,它穿过高这 一百五十欧尔巨阿的一座山的下部。隧道全长七斯塔迪昂,八尺高,八尺宽, 而通过它的全长,另有一条二十佩巨斯深、三尺宽的河沟,而从一个水源丰 富的泉水那里来的水便通过这里用管子引到萨摩司城里去。这一工程的设计 者是美伽拉人、纳乌斯特洛波司的儿子埃乌帕里诺司。这是三项工程中的一 项。第二项是在海中围绕着港湾的堤岸,它入水足足有二十欧尔巨阿深,二 斯塔迪昂多长。萨摩司人的第三项工程是一座神殿,这是我所见到的神殿中 最大的。第一个建筑者是一个萨摩司人,披列司的儿子罗伊科司。正是由于 这个原因,我才比对一般人更加详细地来写萨摩司人的事情。
(61)在居鲁士的儿子刚比西斯既然已经神经失常,而仍然耽搁在埃及的 时候,两兄弟的玛哥斯僧叛离了他(这是接着第三八节写的)。其中的一个曾被刚比西斯留在家中掌管 家务。这个人现在叛离了他,因为他看到司美尔迪斯的死保守秘密,很少人 知道这件事,而人们大多以为他还在人世。于是他便想用这样的一个办法取 得王权:他有一个兄弟,我已经说过,这是他的一个谋叛的伙伴;他的这个 兄弟和居鲁士的儿子、刚比西斯的兄弟司美尔迪斯长得十分相似,而司美尔 迪斯又是经他手杀死的:他们不仅长得一样,他们的名字也一样,都叫司美 尔迪斯。这个玛哥斯僧帕提载铁司于是便说服了他这个兄弟、要他、帕提载 铁司给他这个兄弟安排一切;他把他的兄弟领来,叫他坐在王位上,随后, 他便派使者到各地去,其中的一人到埃及,去向军队宣布,从此他们不应听 从刚比西斯,而要听从居鲁士的儿子司美尔迪斯的命令了。
(62)其他的使者都按照命令到各地传达了这个布告;但是指定到埃及去 的这个使者,(发现刚比西斯和他的军队在叙利亚的阿格巴塔拿),便到他们 大家的面前去,宣布了玛哥斯僧交给他的命令。当刚比西斯听到了使者说的 话的时候,他以为这是真实的事情,(以为那个被派去杀死司美尔迪斯的普列 克撒司佩斯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欺驱了他刚比西斯)。于是他望着普列克撒司 佩斯说:“普列克撒司佩斯,你是不是按照我所吩咐的做了?”普列克撒司 佩斯回答说:“主公,这不是真的事情,你的兄弟司美尔迪斯是不会背叛你 的,他也不可能和你有不论大小的任何纠纷:我自己做了你所吩咐的事情并 且是我亲手埋葬了他。如果死者能够复活的话,那你就可以看到美地亚人阿 司杜阿该斯也会起来反对你了。但如果现在的大自然的规律和先前一样不能 改变的话,那末可以肯定,司美尔迪斯是不会对你有任何伤害的。因此现在 我的意见是这样,我们派人去追赶这个使者并且好好地打听他一下,是谁派 他来传达说我们必须承认司美尔迪斯为我们的国王的”
(63)普列克撒司佩斯的这一番话,(刚比西斯认为颇有道理)于是立刻派 人追踪这个使节并且把他带了来;而当他未的时候,普列克撒司佩斯便问他 说:“喂,我来问你,你说你的命令是从居鲁士的儿子司美尔迪斯那里发出 来的;那未现在告诉我,这样你就可以安全地回去:是不是司美尔迪斯亲自 见到了你并给了你这个命令,还是只通过他的一个仆人?”使节回答说:“自 从国王刚比西斯到埃及去以来,我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居鲁士的儿子司美尔迪 斯;刚比西斯委托代他掌管家务的那个玛哥斯僧给了我这个命令,他说这是 居鲁士的儿子司美尔迪斯的意旨,并说我应该把这个意思告诉你知道”。使 节这番话,完完全全是老实话。于是刚比西斯说:“普列克撒司佩斯,这件 事我认为你是没有责任的。你非常忠诚地做了我吩咐你做的事情。但是背叛 了我并且窃取了司美尔迪斯的名字的这个波斯人会是谁呢?”普列克撒司佩 斯回答说:“主公,我想我是知道事情的真相的。叛徒乃是那两个玛哥斯僧, 一个是你委托掌管家务的帕提载铁司,另一个是他的兄弟司美尔迪斯。”
(64)刚比西斯一听到司美尔迪斯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立刻便领会了普列 克撒司佩斯的话的真义,以及领会到他的梦已经实现了;因为他曾经梦见有 人告诉他,司美尔迪斯已坐上了王位,头一直触到天上去。而当他看到他无 端地把自己的兄弟司美尔迪斯杀死,于是他为自己的兄弟而痛哭起来了。在 他哭够了之后,由于十分痛心于他的全部不幸遭遇、他便跳到马上,打算立 刻前去苏撒惩办玛哥斯僧。在他上马的时候,他所佩带的刀的那个刀鞘的扣 子松掉了,于是里面的刀刃就刺中他的股部,正伤了他自己过去刺伤了埃及 的神阿庇斯的同一地方;刚比西斯认为这伤乃是致命的,于是他便问他所在 的那个城市的名字是什么。他们告他说是阿格巴塔拿。而且在这之前,从布 头曾有一个预言告他说,他将要在阿格巴塔拿结束自己的一生;刚比西斯认 为这等于说,他在老年的时候,将要死在美地亚的阿格巴塔拿,即他的主城。 但是这个事件证明,神托所预言的乃是他要死在叙利亚的阿格巴塔拿。因此 当他现在询问并且知道这个城市的名字的时候,因玛哥斯僧而他遭到的不幸 事件和他受的仿这双重的震荡使他回复了正常的知觉;他懂得了神托的意 思,并且说:“居鲁士的儿子刚比西斯注定是要死在这里的了”。
(65)这时他不再讲什么话了。但是大约在二十天以后,他便把他身旁最 主要的那些波斯人召了来,向他们说:“波斯的人们啊:我现在不得不把我 认为是最秘密的一伴事情向你们宣布了。当我在埃及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我 从来没有作过的梦:我梦见从家里来了一个使者,他告诉我说,司美尔迪斯 已经坐上了王位,他的头一直触到天上去。于是我害怕我的兄弟会从我的手 中夺走统治权,因此我不是贤明地加以考虑而是在仓卒中动起手来。可是, 我现在看到,没有一个人能够有力量扭转命运,我是多么愚蠢,我竟把普列 克撒司佩斯派到苏撒去杀死司美尔迪斯。当这件大错铸成之后,我便觉得自 己高枕无忧了,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在司美尔迪斯被铲除之后,会有另一 个人起来反抗我。因此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完全估计错了。我毫无必要 地杀死了自己的兄弟,结果我仍旧失去了我的王位,因为上天在梦中所预言 的反叛行为是司美尔迪斯那个玛哥斯僧。现在我既然做了这件事,故而我要 你们相信,居鲁士的儿子司美尔迪斯已不在人世了;现在玛哥斯僧已经占有 了我的王国,那就是我留在家里给我管理事务的人和他的兄弟司美尔迪斯。 但是,因玛哥斯僧对我的侮辱而特别要为我报仇的那个人,已经凶死在他最 亲近的人手里了。这个人既因死去而下在,我只得把我一生中最后的期望嘱 告给你们这些波斯人。因此,以我的王家诸神为誓,我命令你们,你们全体, 特别是在这里的阿凯美尼达伊家的人们,不要叫主权再落到美地亚人手里 去:如果他们用策略取得了主权的话,那末就再用策略从他们那里把主权夺 回来;如果他们是用强力夺走主权的话,那未你们也便同样用强暴的手段把 它夺回来。而如果你们这样做,那你们的田地便会生产果实,你们的妇女和 牲畜便会多产子嗣,你们也永远会享到自由;如果你们不把王权夺回的话, 或是不试图把王权夺回的话,那我便祈祷要你们的事事不顺利,而每一个波 斯人都要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刚比西斯这样说着,便由于自己一生中命 定的全部遭遇而痛哭起来了。
(66)当波斯人看到他们的国王哭泣的时候,他仍便撕碎了他们穿的袍子 并尽情地高声悲叹起来。但是在这之后骨头坏疽,大腿也紧跟着烂了,结果 居鲁士的儿子刚比西斯便死掉了;他统治了一共七年五个月,身后男女的子 嗣郡没有。在场的波斯人心里完全不相信,那两个玛哥斯僧会是主人;他们 认为刚比西斯是打算用司美尔迪斯的死亡的故事来欺骗他们,以便把整个波 斯卷入对他的战争。
(67)因而他们相信做了国王的正是居鲁士的儿子司美尔迪斯。现在刚比 西斯既然己死,普列克撒司佩斯便矢口否认他曾杀死司美尔迪斯,因为他亲 手杀死居鲁士的儿子,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是安全的。刚比西斯既死,僭称 居鲁土的儿子司美尔迪斯的那个玛哥斯僧司美尔迪斯便肆无忌惮地统治了七 个月。这七个月正凑足了刚比西斯的八年的统治。在这个时期中间,他大大 地加惠了他的全体臣民,以致在他死后,除去波斯人之外,没有一个亚细亚 人不盼望他回来;因为他派人到他统治下的各地去宣布免除他们三年的兵役 和赋税。
(68)这便是在他开始统治时所发出的布告;但是到第八个月的时候,他 却被人识破了,原因是这样:一个叫做欧塔涅斯的人,是帕尔那斯佩斯的儿 子,他是一个出身高贵而又富有的波斯人。这个欧塔涅斯是第一个怀疑玛哥 斯僧不是居鲁士的儿子司美尔迪斯,而是玛哥斯僧本人的人。理由是他从来 没有离开过他的城砦,也从来没有召见过任何波斯的知名人物;刚比西斯既 然娶了欧塔涅斯的女儿帕伊杜美为妻,而玛哥斯僧现在也娶了她以及刚比西 斯的其他妻妾,于是心中怀疑的欧塔涅斯便派人到他的女儿那里去,问她是 和居鲁士的儿子司美尔迪斯,还是和另外的人同床。她送回一个信说她不知 道,因为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居鲁士的儿子司美尔迪斯,也不知道和她同床 的人是谁。于是欧培涅斯便送了第二个信,大意是说:“如果你自己不认识 居鲁士的儿子司美尔迪斯,那末就去问和你一样嫁拾这个人的阿托撒,因为 她是一定会认识她的亲生兄弟的”。但是女儿的回答是:“我不能和阿托撒 讲话,我也看不到他家中的任何其他妇女。因为不管这个人是谁,在他作了 国王之后,他立刻使我们各自分居在指定给每个人的地方”。
(69)当欧塔涅斯听到这话的时候,对于事情的真相便知道得更加清楚 了。于是他就给他的女儿送了第三个信:“女儿啊,你的高贵出身使你必须 不惜冒任何危险做你父亲所吩咐你做的事情。如果这个人不是居鲁士的儿子 司美尔迪斯而是另一个我心中怀疑的那个人的话,那未就不能轻轻地绕过 他,而是要对他加以惩罚,因为他玷污了你并坐上了波斯的王座。因此当他 与你同床而你看到他睡着了的时候,按照我吩咐的去做并且摸一摸他的耳 朵:如果你看到他有耳朵的话,那你就可以相信与你同床的是居鲁士的儿子 司美尔迪斯,如果他没有耳朵,那便是玛哥斯僧冒名司美尔迪斯的了。”帕 伊杜美送了回信说,她这样做要冒着极大的危险;如果结果知道他没有耳朵, 而她被发现去试探它们的时候,他是一定会把她弄死的。尽管如此,她仍然 愿意一试。因此她答应按照父亲所吩咐的去做。因为人们知道,刚比西斯的 儿子居鲁士在位时,曾由于这个玛哥斯僧司美尔迪斯所犯的某种重大过失而 割掉了他的耳朵,至于什么过失,我却无从知道了。欧塔涅斯的女儿帕伊杜 美履行了她答应她父亲做的事情。当轮到她去伴宿的时候(波斯的妃子们是定 期轮流入宫伴宿的),她便与他同床并在他熟睡的时候用手摸了玛哥斯僧的耳 朵,她容易地确定了他是没有耳朵的,于是到第二天早上,她立刻便派人把 这件事告诉给她的父亲了。
(70)欧塔涅斯于是便把他认为是最可靠的两位地位极高的波斯人请了 来,这两个人是阿司帕提涅斯和戈布里亚斯,他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了他 们。实陈上这两个人他们自己也怀疑到事情是这个样子了。于是他们立刻相 信欧塔涅斯泄露给他们的事情。他们决定,他们每人再找一个他们所最信任 的波斯人加入他们的同党;欧塔涅斯找来了音塔普列涅司,戈布里亚斯找来 了美伽比佐斯,阿司帕提涅斯找来了叙达尔涅斯,因此他们便有六个人了。 现在叙司塔司佩斯的儿子大流士又从波斯府来到了苏撒,因为他的父亲便是 那个地方的太守。在大流士到来的时候,这六个波斯人立刻便决定把大流士 也引人他们的一党。
(71 ) 于是这七个人集会到一处,相互间作了忠诚的保证并共同进行了商 谈。而当翰到大流士发表自己意见的时候,他是这样讲的:“我以为只有我 一个人知道做国王是那个玛哥斯僧而居鲁士的儿子司美尔迪斯己经死了。而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赶忙地跑来,为的是我可以设法铲除这个玛哥斯僧。 但既然你们,而不是我一个人,也都知道事情的真象,那未我的意见是不要 耽搁而立刻动起手来。因为一耽搁就会坏事的”。欧塔涅斯回答说:“叙斯 塔司佩斯的儿子,你的父亲是一个勇敢的人,而我认为你会表示出你是一个 和你父亲同样勇敢的人;但仍然不要这样不加考虑地忙于做这件事情,而是 要更加谨慎来进行这件事情。我们必须等待到我们有了更多的人的时候再来 动手不迟。”但大流士回答说:“列位,如果你们按着欧塔涅斯的意见去做, 你们可要记着,你们的下埸一定是会死得很惨的,因为有人会把这一切告诉 给玛哥斯僧,以便使自己取得赏赐。但现在对你们来说最好的办法是你们自 己不借外力而达成你们的目的;但既然你们喜欢把你们的计划告诉别人而且 你们还这样地信任我而引我为你们的同党,因此我说,今天就动起手来;如 果错过了今天,请你们相信,没有人会比我更早地控告你们,因为我自己就 会把全部事情告诉给那个玛哥斯僧的。”
(72)看到大流士的性情是这样地急躁,于是欧塔涅斯回答说:“既然你 催促我们赶快动手行事而不要耽误,那末现在你自己告诉我,我们怎样进入 皇宫向那玛哥斯僧进攻。皇官四面都有守卫把守看,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因 为你看到过或至少听到过他们;我们怎样突破守卫们的这一关呢?”大流士 回答说:“欧塔涅斯,许多事情虽用言语说不清楚,然而却可以用行动做出 来:但有时容易解决的问题反而做得并不出色。你应当知道的很清楚,设置 的岗哨是容易通过去的。因为我们既然有目前这样的身分,那就不会有任何 一个人会不允许我们进去,这部分是由于尊敬,部分也是由于畏惧;此外, 我自己还有一个进去的最好的借口,因为我会说我是不久之前才从波斯来 的,并且有一个信从我父亲那里给国王捎来。在必要的时候,是可以说谎话 的。不管是说谎,还是讲真话,我们大家都是为了达到同一个目标;说谎的 人这样做是为了取得信任并由于他的欺骗而得到好处,说真话的人则希望真 话会使他得到益处和更大的信任:因此我们只不过是用不同办法达到相同的 目的罢了。如果没有得到利益的希望,则说真话的人也愿意说谎就和说谎话 人愿意讲真话一样了。而如果任何门卫愿意放我们过去的话,那在今后对于 他是会更加有利的。但如果任何人想抵抗我们,我们就把他宣布为仇敌。因 此我们就冲进去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73)继而戈布里亚斯说:“朋友们,在什么时候我们有一个更好的机会 争回王位,或是在我们做不到这一点的时候便死去呢?而且现在我们波斯人 又被一个美地亚人,一个没有耳朵的玛哥斯僧统治看。你们这些在刚比西斯 病时和他在一起的人们一定会记得他在临终时加到波斯人身上的咒诅,如果 波斯人不试图把王位夺回的话;尽管当时我们不相信刚比西斯,而认为他这 样说是为了欺骗我们。因此我的意见是,我们按照大流士的计划行事,不要 放弃这个意见去做其他什么事情,而是立即向玛哥斯僧进攻”。戈布里亚斯 便是这样说的;于是他们完全同意了他所说的话。
(74)当他们正在这样集议的时候,发生了我下面所说的一些事件。两个 玛哥斯僧经过商议,决定把普列克撒司佩斯笼络为自己的私党,因为他曾受 到射死了他的儿子的刚比西斯的损害,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由于亲自动手杀过 人,才知道居鲁士的儿子司美尔迪斯确实已经死了。此外,还因为普列克撒 司佩斯在波斯人中间享有崇高的威望。因此他们便把他召来,而为了取得他 的友谊,要他自己做出保证并发誓他决不向任何人泄露他们对波斯人的欺骗 行为,而只把这件事放在自己的心里;而他们则答应他把任何东西都大量地 送给他。普列克撒司佩斯同意了,他答应按照他们的意思去做。于是两个玛 哥斯僧又向他作了第二个建议,即他们要在宫墙前面召集一个波斯人大会, 而他则要到一个城楼上去,宣布说国王正是居鲁士的儿子司美尔迪斯,而不 是任何其他的人。他们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因为他们相信他是波斯人所最 信任的人,因为他常常断言居鲁士的儿子司美尔迪斯还活着,并且否认杀人 的事情。
(75)普列克撒司佩斯也同意这样做了;于是玛哥斯僧便把波斯人召集到 一起,把他带到一个城楼之上去并命令他发言。这时他把玛哥斯僧对他的要 求早已放到一边,他从阿凯美涅斯向下历数居鲁士一家的家藉;当他最后说 到居鲁士的名字的时候,他便列举国王对波斯所做的一切好事情,随后他便 把真相揭露出来了;他说他所以把真相一直加以隐瞒(是因为他并不能安全地 把它讲出来),但是现在他却有必要把它揭露出来了。他说:“我是在刚比西 斯的逼迫之下才把居鲁士的儿子司美尔迪斯杀死的,现在统治着你们的是那 两个玛哥斯僧”。于是他就对波斯人作了一个可怕的咒诅,如果他们不能把 王位夺回来并对玛哥斯洛进行报复的话,这之后他便从城楼上头朝下地投了 下来;经历了光荣的一生的普列克撒司佩斯便这样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76)这七个波斯人在商量之后打算不再迟延而立刻去进攻玛哥斯僧,于 是他们便向神祈祷并出发了,不过他们对于普列克撒司佩斯在这件事上所做 的工作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但他们正走到半途的时候,他们便听到了关于他 的事情。于是他们便退到道旁共同商议,欧塔涅斯的朋友们完全赞同等待, 而不去在目前混乱的时候进攻,但大流士的一派则主张立刻前往,毫不迟延 地做他们已经确定的事情。正当他们争论不决的时候,他们看到七对鹰追赶 两对兀鹰,抓落它们的羽毛并把它们的身体撕裂,看见这个景象之后,他们 七个人便完全同意了大流士的意见,在鹰的前兆的激励之下直奔皇宫而来 了。
(77)当他们来到大门的时候,发生了大流士所期待的事情。守卫者由于 他们是波斯的显要人物而尊敬他们,并由于他们决不会疑心他们的计谋,便 没有盘问而在天意的引领之下进去了。进入宫中之后,他们在那里遇见了带 信给国王的宦官;宦官问这七个人进来的意图是什么,同时对放进了的这七 个人的门卫加以威吓,并且不许这七个人再向里面去。这七个人相互间一吆 喝,便掏出他们的匕首来,刺死了阴挡他们去路的宦官,一直跑到两个人的 内室去了。
(78)那时两个玛哥斯僧正好都在内室,商量如何对付普列克撒司佩斯的 行动的后果。他们看到宦宫们乱作一团并听到了他们的呼喊声,两个人便都 赶忙跑了回去;而当他们看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们便动手保卫他们 自己了;一个人赶忙拿下了他的弓,另一个人则拿起了他的长枪:这七个人 和那两个人交起手来了。拿起弓的人发现弓对他已经没有用了,因为他的敌 人离他很近,几乎己经逼到他跟前了。但是另一个人却用长枪保卫了自己, 他刺中了阿司帕提涅司的大腿,又刺中了音塔普列涅司的眼,音塔普列涅司 没有因伤致死,但是他失去了眼睛。这便是被一个玛哥斯僧所刺伤的人。另 一个人由于无法用他的弓,便跑到和这间房屋相邻的房间里去,打算把门关 上。但是七个人中的两个、大流士和戈布里亚斯却和他一同冲到屋里去。戈 布里亚斯和玛哥斯洛扭到了一处,但由于暗中看不到,大流士不知如何做是 好,因为他害怕刺伤了戈布里亚斯;而戈布里亚斯看到大流士站在那里不动, 便喊道为什么他不下手。大流士说:“怕戳伤了你”。戈布里亚斯说:“用 你的刀来刺罢,刺到我们两个人身上也不要紧的”。于是大流士便用匕首来 刺,很幸运,他刺中的正是那个玛哥斯僧。
(79)他们杀死了两个玛哥斯僧并割下了他们的首级之后,却把伤者留在 原处,这一则是由于他们已非常虚弱,此外还为了要他们看守城砦;其他五 个人便拿看两个玛哥斯僧的首级,一路呼喊叫啸着跑出来叫所有的波斯人前 来帮助,告诉他们自己所做的一切并把首级给他们看。同时他们又把他们在 路上所遇到的每一个玛哥斯僧 都给杀死了。当波斯人听到这七个人所做的一 切以及玛哥斯僧人如何欺骗了他们的时候,便决定追随他们的榜样,也掏出 匕首把他们所能寻找到的全部玛哥斯僧都拾杀死了。而如果不是夜幕降临而 使他们不得不停手的话,他们恐怕是不会叫任何一个玛哥斯僧得到活命的。 这一天是一切波斯人同样都举行的最盛大的神圣的日子;他们为这件事举行 了盛大的节日,并称之为玛哥斯僧屠杀节;在节日期间,玛哥斯僧不许到街 上来,他们要整天留在自己的家里。
(80)当五天以后混乱的情况好转的时候,那些起来反抗玛哥斯僧的人们 便集会讨论全部局势,在会上所发表的意见,在某些希腊人看起来是不可信 的:但毫无疑问这些意见是发表了的。欧塔涅斯的意见是主张使全体波斯人 参加管理国家。他说:“我以为我们必须停止使一个人进行独裁的统治,因 为这既不是一件快活事,又不是一件好事。你们已经看到刚比西斯骄傲自满 到什么程度,而你们也尝过了玛哥斯僧的那种旁若无人的滋味。当一个人愿 意怎样做便怎样做而自己对所做的事又可以毫不负责的时候,那未这种独裁 的统治又有什么好处呢?把这种权力给世界上最优秀的人,他也会脱离他的 正常心情的。他具有的特权产生了骄傲,而人们的嫉妒心又是一件很自然的 事情。这双重的原因便是在他身上产生一切恶事的根源;他之所以做出许多 恶事来,有些是由于骄傲自满,有些则是由于嫉妒。本来一个具有独裁权力 的君主,既然可以随心所欲地得到一切东西,那他应当是不会嫉妒任何人的 了;但是在他和国人打交道时,情况却恰恰相反。他嫉妒他的臣民中最有道 德的人们,希望他们快死,却欢迎那些最下贱卑劣的人们,并且比任何人都 更愿意听信谗言。此外,一个国王又是一个最难对付的人。如果你只是适当 地尊敬他,他就会不高兴,说你侍奉他不够尽心竭力;如果你真地尽心竭力 的话,他又要骂你巧言令色。然而我说他最大的害处还不是在这里;他把父 祖相传的大法任意改变,他强奸妇女,他可以把人民不加审判而任意诛杀。 不过,相反的,人民的统治的优点首先在于它的最美好的声名,那就是,在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其文,那样也便不会产生一个国王所易犯的任何错误。 一切职位都抽签决定,任职的人对他们任上所做的一切负责,而一切意见均 交由人民大众加以裁决。因此我的意见是,我们废掉独裁政治并增加人民的 权力,因为一切事情是必须取决于公众的”。
(81)欧塔涅斯发表的意见就是这样。但是美伽比佐斯的意见是主张组成 一个统治的寡头。他说:“我同意欧塔涅斯所说的全部反对一个人的统治的 意见。但是当他主张要你把权力给予民众的时候,他的见解便不是最好的见 解了。没有比不好对付的群众更愚蠢和横暴无礼的了。把我们自己从一个暴 君的横暴无礼的统治之下拯救出来,却又用它来换取那肆无忌惮的人民大众 的专擅,那是不能容忍的事情。不管暴君做什么事情,他还是明明知道这件 事才做的;但是人民大众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而完全是盲目的;你想民众既然 不知道、他们自己也不能看到什么是最好的最妥当的,而是直向前冲,象一 条泛滥的河那样地盲目向前奔流,那他们怎么能懂得他们所做的是什么呢? 只有希望波斯会变坏的人才拥护民治;还是让我们进一批最优秀的人物,把 政权交拾他们罢。我们自己也可以参加这一批人物;而既然我们有一批最优 秀的人物。那我们就可以作出最高明的决定了”。
(82)以上便是美伽比佐斯的看法了。大流士是第三个发表意见的人。他 是这样说的:“我以为在谈到民治的时候,美伽比佐斯的话是有道理的,但 是在谈到寡头之治的时候,他的话便不能这样看了。现在的选择既然是在这 三者之间,而这三者,即民治、寡头之治和独裁之治之中的每一种既然又都 指着它最好的一种而言,则我的意见,是认为独裁之治要比其他两种好得多。 没有什么能够比一个最优秀的人物的统治更好了。他既然有与他本人相适应 的判断力,因此他能完美无缺地统治人民,同时为对付敌人而拟订的计划也 可以隐藏得最严密。然而若实施寡头之治,则许多人虽然都愿意给国家做好 事情,但这种愿望却常常在他们之间产生激烈的敌对情绪,因为每一个人都 想在所有的人当中为首领,都想使自己的意见占上风,这结果便引起激烈的 倾轧,相互之间的倾轧产生派系,派系产生流血事件,而流血事件的结果仍 是独栽之治;因此可以看出,这种统治式乃是最好的统治方式。再者,民众 的统治必定会产生恶意,而当着在公共的事务中产生恶意的时候,坏人们便 不会因敌对而分裂,而是因巩固的友谊而团结起来;因为那些对大众做坏事 的人是会狼狈为奸地行动的。这种情况会继续下去,直到某个人为民众的利 益起来进行斗争并制止了这样的坏事。于是他便成了人民崇拜的偶像,而既 然成了人民崇拜的偶像,也便成了他们的独裁的君主;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可 以证明独裁之治是最好的统治方法。但是,总而言之,请告诉我,我们的自 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是谁赐与的——是足众,是寡头,还是一个单浊的统 治者?因而我认为,既然一个人的统治能给我们自由,那末我们便应当保留 这种统治方法;再说,我们也不应当废弃我们父祖的优良法制;那样做是不 好的。”
(83)在判断上述的三种意见时,七个人里有四个人赞成最后的那种看 法。这样一来,想使每个波斯人具有平等权利的欧塔涅斯的意见就失败了, 于是他便向他们大家说:“朋友和同志们!既然很明。 显,不管是抽签也好,或是要波斯人民选他们愿意选的人也好,或是用 其他什么办法也好,我们中间的一个人是必须做国王的了,但是要知道,我 是不会和你们竞争的,我既不想统治,也不想被统治:但如果我放弃作国王 的要求的话,我要提出这样一个条件,即我和我的子孙中的任何人都不受你 们中间的任何人的支配。其他六个人同意了他的条件;欧塔涅斯不参加竞争 而处于旁观者的地位。而直到今天,在波斯只有他一个家族仍然是自由的, 他们虽然遵守波斯的法律,却只有在自愿的情况下才服从国王的支配。
(84)其余的六个人于是商量如何才是选立国王的最公正的办法。他们决 定,如果欧塔涅斯以外六个人之中有谁取得了王权,则欧塔涅斯和他的子孙 他们每年应当得到美地亚织的衣服和波斯人认为最珍贵的一些物品作为年 赏。他们作出这一决定的理由是:他是第一个策划了这件事,并且是他最初 召集了密谋者的。这样,他们便把特殊的勋荣给了欧塔涅斯:但是对于他们 所有的人,他们规定七个人中的任何一人只要他愿意,便可以不经过通报而 进入皇宫,除非国王正在和一个女人睡觉的时候;此外还规定国王必须在同 谋者的家族当中选择妻子。至于选立国王的办法,则他们决定在日出时大家 乘马在市郊相会,而谁的马最先嘶鸣,谁便做国王。
(85)大流士手下有一名聪明的马夫,名叫做欧伊巴雷司。当散会的时候, 大流士就向他说:“欧伊巴雷司,我们商量了关于王位的事情,我们决定, 在日出时我们所乘骑的马谁的最先嘶鸣谁便做国王。现在你想想看有什么巧 妙的办法使我们,而不是别人取得这个赏赐”。欧伊巴雷司回答说:“主人, 如果用这个办法来决定你会不会成为国王的话,那你就放心好了。请你确信, 只有你是可以担任国王的。在这件事上,我是有一套顶事的魔法的”。大流 士说:“如果象你所说的有什么办法的话,那末便立刻动手罢,因为明天就 是决定的日子了”。欧伊巴雷司听了之后,立刻便做了下面的事情。在夜幕 降临的财候,他带了大流士的马所特别喜欢的一匹牝 马到城郊去把它系在那 里;然后他把大流士的马带到那里去,领着它在牝马的四周绕圈子,不时地 去碰她,结果使大流士的牡马和 牝马支配起来。
(86)到天明的时候,六个人都按照约定乘着马来了。而当他们乘马穿过 城郊并来到在前一夜里系着牝马的那个地方时,大流士的马便奔向前去并且 嘶鸣了起来。与马嘶的同时,晴空中起了闪电和雷声。大流士遇到的这些现 象被认为是神定的,并等于是宣布他为国王;他的同伴们立刻跳下马来,向 他跪拜了。
(87)有些人说这是欧伊巴雷司出的主意,(但波斯人却还有另外一种说 法),这种说法是说他用他的手摩擦牝马的阴部,然后把手插在自己的裤子 里,直到日出之时将要把马牵出去的时候;而当他把手掏出来放到大流士的 展的鼻孔近旁去的时候,那匹马立刻喷鼻息和嘶鸣起来。
(88)这样,叙司塔司佩斯的儿子大流士便成了国王,而最初是居鲁士、 继而是刚比西斯所征服的全部亚细亚,除去阿拉伯人以外,便都成了他的臣 民;阿拉伯人并不是象奴隶一样地臣服于波斯人,而是自从给刚西比斯让路 人埃及的那个时候起,便和波斯人缔结了友好的盟谊:因为那时波斯人不得 到阿拉伯人的同意,是不能入寇埃及的。大流士从波斯人的最高贵的家族中 间娶了妻子,他娶的是居鲁士的女儿阿托撒和阿尔杜司托涅;阿托撒曾是她 的兄弟刚比西斯,后来又是玛哥斯僧的妻子,但阿尔杜司托涅则是一名处女。 他还娶了居鲁士的儿子司美尔迪斯的女儿帕尔米司和曾经发现了玛哥斯僧的 真象的欧塔涅斯的那个女儿。在他治下土地的一切方面,他都有充分的权势。 首先他制造和树立了一个刻石,上面刻着一个骑马的人像,并且附有下面的 铭文:“叙司塔司佩斯的儿子大流士因他的马(后面是这匹马的名字)和他的 马夫欧伊巴雷司之功勋而赢得了波斯王国”。
(89)在波斯做了这些事之后,他便把他的领士分成了二十个波斯人称为 萨特拉佩阿的太守领地,随后,他又任命了治理这些太守领地的太守,并规 定每个个别瓦族应当向他交纳的贡税;为了这个目的,他把每一个民族和他 们最接近的民族合并起来,而越过最近地方的那些稍远的地方,也分别并入 一个或是另一个民族。现在我便要说一说他如何分配他的太守领地和每年向 他交纳的贡税。缴纳白银的指定要按照巴比伦塔兰特来交纳;缴纳黄金的要 按埃乌波亚塔兰特来交纳;巴比伦塔兰特等于七十八埃乌波亚的米那。要之, 在居鲁土和在他以后的刚比西斯的统治年代里,并没有固定的贡税,而是以 送礼的形式交纳的。正是由于贡税的确定以及诸如此类的措施,波斯人才把 大流士称为商人,把刚比西斯称为主人,把居鲁士称为父亲。因为大流士在 每伴事上都贪图一些小利,刚比西斯苛酷而傲慢无情,但居鲁士是慈祥的, 并且总是给他们谋求福利的。
(90)这样,居住在亚细亚的伊奥尼亚人与玛格涅希亚人、爱奥里斯人、 卡里亚人、吕奇亚人、米吕阿伊人和帕姆庇利亚人(大流士把一份加到一起的 税额加到他们身上),每年要缴纳四百塔兰特的良银。他把这些足族规定为第 一地区。美西亚人、吕底亚人、拉索尼欧伊人、卡已里欧伊人和叙根涅伊司 人共缴纳五百塔兰特,是为第二地区。乘船进入海峡时位于右侧的海列斯彭 特人、普里吉亚人、亚细亚的色雷斯人、帕普拉哥尼亚人、玛利安杜尼亚人 和叙利亚人共缴税三百六十塔兰特,是为第三地区。奇里启亚人是第四地区, 他们每年要缴三百六十匹白马,即每日一匹。此外每年还要纳五百塔兰特的 白银。在这些银子当中,一百四十塔兰特支出到守卫奇里启亚骑兵的项下, 其他的三百六十塔兰特则直接交拾大流士。
(91)以阿姆披亚拉欧斯的儿子阿姆披罗科司在奇里启亚人和叙利亚人边 界的地方所建立的波西迪昂市为始点,除开阿拉伯人的领土(因为他们是免税 的),直到埃及的地区,这块地方要缴三百五十塔兰特的税,是为第五地区。 包含在这区之内的有整个腓尼基、所谓巴勒斯坦·叙利亚和赛浦路斯。埃及、 与埃及接壤的利比亚、库列涅及巴尔卡(以上均属于埃及区)是为第六地区。 这一区要缴纳七百塔兰特,还不把因莫伊利斯湖生产的鱼而得到的银子计算 在内。 实际上,也就是在鱼产的白银收入以及一定数量的谷物之外,还要交纳 七百塔兰特。原来,对居住在孟斐斯的“白城”的波斯人和他们的佣兵要配 拾十二万美狄姆诺斯的谷物。撒塔巨达伊人、健达里欧伊人、达迪卡伊人、 阿帕里塔伊人加起来是为第七地区,他们要缴纳一百七十塔兰特。苏撒和奇 西亚人的其他地区是为第八地区,他们要交纳三百塔兰特。
(92)巴比伦和亚述的其他地方,要献拾大流士一千塔兰特的白银、五百 名充任宦官的少年。是为第九地区。阿格巴培拿和美地亚其他地区,包括帕 利卡尼欧伊人、欧尔托科律般提欧伊人,缴纳四百五十塔兰特,是为第十地 区。卡斯披亚人、帕乌西卡伊人、潘提玛托伊人及达列依泰伊人合起来缴纳 二百塔兰特,是为第十一地区。从巴克妥拉人的地方直到埃格洛伊人的地方, 是为第十二地区,他们要缴纳三百六十培兰特。
(93)帕克图伊卡、阿尔美尼亚以及直到黑海的接壤地区要缴纳四百塔兰 特,是为第十三地区。第十四地区包括撒伽尔提欧伊人、萨朗伽伊人、塔玛 奈欧伊人、乌提欧伊人、米科伊人及国王使所谓“强迫移民”所定居的红海 诸岛的居民,他们要缴纳六百塔兰特。撒卡恢人和卡斯披亚人缴纳二百五十 塔兰特,是为第十五地区。第十六地区是帕尔提亚人、花拉子米欧伊人、粟 格多伊人和阿列欧伊人,他们要缴纳三百塔兰特。
(94)帕利十尼欧伊人和亚细亚的埃西欧匹亚人是为第十七地区,他们要 缴纳四百塔兰特。玛提耶涅人、撒司配列斯人、阿拉罗狄欧伊人是为第十八 地区,他们被指定缴纳二百培兰特。莫司科伊人、提巴列诺伊人、玛克罗涅 斯人、摩叙诺依科伊人以及玛列斯人被指定交纳三百塔兰特,是为第十九地 区。印度人是第二十地区。他们是我所知道的,比任何民族都要多的人,他 们比其他任何地区所缴纳的贡税也要多,即三百六十塔兰特的砂金。
(95)这样看来,如果把巴比伦培兰特换算为埃乌波亚塔兰特的话,则以 上的白银就应当是九千八百八十塔兰特的白银了;如果以金作为银的十三倍 来计算的话,则砂金就等于四千六百八十埃乌波亚塔兰特了。因此可以看到, 如果全部加到一起的话,大流士每年便收到一万四千五百六十埃乌波亚塔兰 特的贡税了。而且十以下的数目我是略去了的。
(96)这便是大流士从亚细亚以及利比亚的一些部分所取得的收入。但是 过了若干时候,他也从各方的岛屿和欧罗已直到帖撒利亚地方的居民收税 了。这部分的税收是这样地给国王存放起来的:他溶化了这些银子并把它们 灌到士瓮里面去,等土瓮注满时,他便把外壳打破。什么时候他需要钱,他 从这上面便把他所需要的部分铸成钱币。
(97)以上所说的是各太守领地和它们所应担负的税额。只有一个波斯府 我没有把它列入纳税的领地。因为波斯人的居住地是免纳任何租税的。至于 那些不纳税而奉献礼物的人们,则他们首先就是刚比西斯在向长寿的埃西欧 匹亚人进军时所征服的、离埃及最近的埃西欧匹亚人;此外还有居住在圣地 尼撒周边并举行狄奥尼索斯祭的那些人。这些埃西欧匹亚人与他们的邻人和 印度的卡朗提埃伊人食用同样的谷物;他们是居住在地下面的。这些人过去 和现在都是每隔一年就献纳下列的一些礼物:两科伊尼床斯的非精炼的金、 二百块扁木、五个埃西欧匹亚的男孩子和二十很大象牙。奉献礼物的还有科 尔启斯人和他们那直到高加索山脉的邻人(波斯人的统治便到这里为止,高加 索山脉以北的地区便不臣属于波斯人了),他们每到第四年便奉献少男少女各 百名,过去这样,而直到我的时代还是这样。阿拉伯人每年奉献一千塔兰特 的乳香。这便是在租税之外,这些民族献抬国王的礼物。
(98)印度人的大量黄金,是这样得来的:他们送给大流士的砂金便是这 大量黄金中的一部分。印度以东的全部地区是一片砂砾地带(希罗多德所说的印度是真正的古代印度,即印度河上游一带的地区,今之所谓五河地区。这以外的地方, 希罗多德对印度是一无所知的);在我们多少确 实知道的所有亚细亚民族当中,住在日出的方向,住在最东面的民族就是印 度人,因为由印度再向东便是一片沙漠而荒漠无人了。印度人有许多民族, 他们所说的语言都不一样。他们中间有一部分是游牧民族,一部分不是;有一部分住在河边(这里指印度河,希罗多德并不知道恒河。恒河是希腊人在亚历山人远征时才知道的)的沼泽地带并以生鱼为食,这鱼是他们乘着一种藤子做的船 捕捉来的。每一只船都是用一节藤子造成的。这些印度人穿着灯心草的衣服。 他们从河上把这种灯心草刈取下来,然后把它们编成席子样的一种东西,再 象胸甲一样地穿起来。
(99)在他们的东面则是另一部分的印度人,他们是吃生肉的游牧民族; 他们被称为帕达依欧伊人。据说他们有这样的一种风俗:当他们的部落中任 何男人或女人生病时,这个男子的最亲近的朋友们便把他杀死,因为他们说 如果他带着病而不好的话,他的肉会给消耗掉了的。虽然他否认他生病,但 他们不会相信他,而是把他杀死吃掉。当一个女人病了的时候,她和男人一 样地被和她最亲近的女人杀死。至于一个已经年老的人,则他们是拿他当作 牺牲奉献并用他的肉来举行宴会;不过活到老的人是不多的,因为在这之前, 凡是得病的都给杀死了。
(100)然而又有一部分印度人,他们不杀害活物,不播种谷物。而经常又 没有住所。他们以草为食,他们那里有一种带荚的野生谷物,大小和小米差 不多,他们便把这种谷物连荚收集起来煮着吃。他们中间如果有谁得了病的 话,这个人就到沙漠地带去躺在那里,没有人去看一下他是病了还是死了。
(101)以上我所谈到的这些印度人都是象牲畜一样地在光天化日之下交 媾的。他们和埃西欧匹亚人一样,是黑肤色的。他们的精子也和其他人的精子不一样,它不是白色的而是和皮肤一样的黑。埃西欧匹亚人的精子也和他 们一样,是黑色的。这些印度人的居住的地点远远地在波斯人的南方,他们 决不是国王大流士的臣属。
(102)另外的一部分印度人居住在其他印度人的北部,在卡司帕杜罗斯城 和帕克杜耶斯人的国家附近的地方。这些人的生活方式和巴克妥拉人的生活 方式相似,他们是全体印度人中间最好战的,而出去采金的人也是他们;因 为在这些地方是一片沙漠。在这一片沙漠里,有一种蚂蚁(土拨鼠或食蚁兽等),比狗小比狐狸大: 波斯国王饲养过的一些这样的蚂蚁,它们就是在这里捕获的。这些蚂蚁在地 下营穴,它们和希腊的蚂蚁一样地把沙子掘出来。这种蚂蚁和希腊蚂蚁的外 形十分相象,而在它们从穴中挖出来的砂子里是满含看黄金的。印度人到沙 漠去便正是为了取得这种沙子。他们各自驾着三头骆驼,母骆驼在当中,两 旁各用绳子系着公骆驼来协助牵引:但是那个人自己骑在母骆驼上面,他要 注意使这个母骆驼尽可能是在刚刚生产之后便驾上了轭的。他们的骆驼和马 一样快,但是驮载力却比马强多了。
(103)希腊人知道骆驼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我不向他们描绘骆驼的形状 了。但是我要谈一件他们所不知道的、关于骆驼的事情:骆驼的后腿有四块 股骨和四个膝关节;它的生殖器是夹在后腿中间,冲着尾巴的。
(104)印度人便是这样,用这样装备起来的牲畜去采金的,他们特别注意 到在出发采金时要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因为那时蚂蚁都躲到地面下去 了。在这些地方,太阳不是象在其他地方那样是正午最热,而是早上最热, 即从日出到市场关门的时候。在这几个小时里,太阳比希腊的正午要热得多, 以致据说人们这时要用冷水淋浴。在正午的时候,印度和其他地方的热度是 差不多的。而到下午的时候,印度地方太阳的热力等于其他地方早上太阳的 热力。快到日没的时候,一天就变得更加凉爽,而在日没时,那就非常寒冷 了。
(105)因此当印度人带看袋子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们便用沙子装满了 这些袋子并且以最大的速度把骆驼赶回。因为,根据波斯人的说法,蚂蚁立 刻就会嗅出他们的行踪并追赶而来;它们的速度看来是世界上任何动物都赶 不上的,因此,如果印度人不赶紧回来的话,一旦蚂蚁集合起来,他们便谁 也逃不掉了。公骆驼是不如母骆驼跑得快的,故而在公骆驼跟不上的时候, 他们便先把一头,再把另一头公骆驼放开:但是母骆驼是决不会疲倦的,因 为它们忘不了它们留下的小骆驼。这便是波斯人的说法。他们说,印度人的 大部分的黄金是用这种办法取得的:此外还有一些从他们国内开采出来的黄 金,不过数量就要少得多了。
(106)看起来,世界上最边远的那些国家都是得天独厚的地方,就仿佛希 腊的气候是世界上最温和宜人的气候一样。我刚才说过,印度位于世界上最 东部的地方,印度的一切生物,不拘是四条腿的还是在天空中飞翔的生物, 都比其他地方的生物要大得多,例外的只有马(印度的马比美地亚的所谓内塞 亚马要小);此外,那里的黄金,不管是从地里开采出来的,还是河水冲下来 的,还是用我上面所说的办法取得的,都是非常丰富的。那里还有一种长在 野生的树上的毛(指棉花),这种毛比羊身上的毛还要美丽,质 量还要好。印度人穿的衣服便是从这种树上得来的。
(107)再说阿拉伯,则这是一切有人居住的地方当中最南面的。而且只有 这一个地方生产乳香、没药、桂皮、肉桂和树胶。这些东西,除了没药之外, 阿拉伯人都是很难取得的。他们点着腓尼基人带到希腊来的一种苏合香树来 采集乳香;他们点着这种东西,这样便得到了乳香;因为生长香料的树是有 各种颜色的带翼的小蛇守卫着的,每一颗树的四周都有许多这样的蛇。这便 是袭击埃及的那种蛇。只有苏合香树的烟能把这种蛇从这些树的周边赶跑。
(108)阿拉伯人又说,这种蛇的情况如果不是和象我所听说的关于蝮蛇的 情况相同的话,那末当地一定会到处都是这种蛇了。看来正是由于上天的智 才有这样合理的安排,使一切那些怯弱无力和适于吞食的生物都是多产的, 这样它们才下致由于被吞食而从地面上减少。但那些残酷的和有害的生物则 生产的幼子很少。野兔的繁殖力是极强的,因为每种兽类、禽类和人类都要 捕捉它;在所有的生物中,只有它是异期妊娠的:在它的未出生的幼兔当中 有一些是有毛的,有一些还没有毛,有一些正在子宫中形成,再有一些则只 是刚刚受孕而已。这是野兔的情况,但母狮这样一个非常强劲和猛勇的野兽, 一生中却只生产一次,一次只生产一只幼狮。因为子宫在生产时是和幼狮一 同出来的。理由是这样:当幼狮在母腹中第一次胎动的时候,它那比任何生 物都要锐利得多的爪便撕破了子宫,而当它越来越长大的时候,它搔裂得也 越是利害,以致在生产期近的时候,子宫没有一个地方是完整的了。
(109)蝮蛇和阿拉伯的翼蛇的情况也是这样,如果他们象一般的蛇那样繁 殖,那末人类便不能活了;但实陈上,当雄蛇和雌蛇交尾而雄蛇射精的时候, 雌蛇便咬住了雄蛇的颈部紧紧不放直到把这一部分咬断的时候。于是雄蛇便 死了;但是雌蛇却因雄蛇之死而受到惩罚。幼子又为父亲复仇:还在母腹的 时候,它们便咬它们的母亲,而且只有在咬穿了母亲的子宫之后,它们才生 下来的。至于其他那些于人无害的蛇,则它们是卵生的,它们会孵出许多幼 蛇来的。阿拉伯的翼蛇看来的确为数不少。蝮蛇到处有,但这种翼蛇却只是 阿拉伯到处都有不少,别的地方是找不到的。
(110)阿拉伯人用我上面所说的办法取得乳香,至于采取桂皮,则他们在 寻觉这种东西的时候,他们在全身和脸上都包着牛皮和其他的皮革,只留眼 睛在外面。桂皮生于浅湖里,在它的周围和内部有一种带翼的生物,这种生 物和蝙蝠很象,但叫声很尖锐而且进攻得极其凶猛:在采桂皮的时候,是必 须不使这种生物在眼睛前捣乱的。
(111)他们采肉桂的方法就更加奇怪了。他们说不出这种东西长在什土地 方和什么样的土地培养这种东西,只是有一些人说,而且是好象有根据地说, 它是生长在养育狄奥尼索斯的地方。据说,有一些大鸟,它们啄取腓尼基人 告诉我们称为肉桂的干枝,把它们带到附着于无人可以攀登的绝壁上面的泥 巢去。阿拉伯人制服这种鸟的办法是把死牛和死爐以及其他驮兽切成很大的 块,然后把它们放置在鸟巢的附近,他们自己则在离开那里远远的地方窥伺 着。于是据说大鸟便飞下来,把肉块运到鸟巢去;但鸟巢经不住肉块的重量, 因而被压坏并落到山边;于是阿拉伯人便来收集他们所要寻找的东西了。肉桂据说就是这样收集来的,这样人们再把肉桂从阿拉伯运到其他国家去。
(112)希腊人称为雷达农,而阿拉伯人称为拉达农的芳香胶的生产方法就 更加奇特了。它的气味非常甘美,可是生产它的东西,那气味却是最难闻的; 因为它是在公山羊的胡须里取得的,它在那里就和树胶在树里的情形一样。 这种东西用来制造多种香料;阿拉伯人而最常点的香就是这种芳香胶。
(113)关于阿拉伯的香料,我所说的就是这些了。从那里吹过来的是甘美 得出奇的气味。此外,他俩还有两种品种极其优异的羊,这是任何其他地方 所看不到的。一种羊的尾巴长到不下三佩巨斯。如果羊拖着尾巴走的话,则 它们会由于尾巴在地面上摩擦而受伤的;但实际上,那里每一个收人都很会 干木匠活,他们在尾巴下系看小车,把每只羊的尾巴都个别地系上它自己的 小车。另一种羊的尾巴又足足有一佩巨斯宽。
(114)在南方偏于日没方向的地方(即西南方)一直扩展到极远 地方的是埃西欧匹亚。这里有大量的黄金、巨象,还有各种各样的野生树木 和黑檀;那里的人是人类中最魁梧的、最漂亮的,又是最长寿的。
(115)以上就是世界上亚细亚和利比亚的最边远的地方。至于欧罗巴的最 西面的地方,我却不能说得十分确定了。因为我不相信有一条异邦人称为埃 利达诺司的河流流入北海,而我们的琥珀据说就是从那里来的。我也丝毫不 知道是否有生产我们所用的锡的锡岛。 埃利达诺司这个名字本身就表示它不是一个外国名字,而是某一位诗人所创造的希腊名字;尽管我努力钻研,我仍然不能遇到一位看到过欧罗巴的 那面有海存在的人。我们知道的,只是我们的锡和琥珀是在从极其遥远的地 方运来的。
(116)下面的情况也是很明显的,即在欧罗巴的北部那里有比任何其他地 方要多得多的黄金。在这件事上我仍然不能肯定地说黄金是怎样取得的。有 些人说是叫做阿里玛斯波伊的独眼族从格律普斯(一种狮身、鹫首、鹫翼的怪物)那里偷来的。但我认为这种 说法也是不可信的,因为不可能有所有其他部分部和其他人一样,但眼睛却 只有一个的人。担无论如何。下面的说法仍然是有道理的,即世界上最边远 的地方,既然它们环绕并完全包围了其它一切地方,因此它们是会产生出我 们认为是最优美的和最珍奇的物品来的。
(117)在亚细亚,有一个四面给山环绕起来的平原,在这些山当中有五个 峡谷。这个平原只前是属于花拉子米欧伊人的,它位于和花拉子米欧伊人本 身、叙尔卡尼亚人、帕尔托伊人、萨朗伽伊人和培玛奈欧伊人的土地交界的 地方。担自从波斯人掌握了政权以来,它就成了国王私人的土地。从这周边 的诸山,有一条称为阿开司的大河流出来。这条大河分成五个支流,在先前 它们分别穿过五道峡谷而灌溉了上面所说的那些民族的土地;然而自从波斯 的统治开始以来,这些人就倒霉了。国王封锁了山中的峡谷并用一个闸门把 每一个山路给封闭起来,这样水既不能流出来,山中的平原就变成了一个湖, 因为水流到平原上来而没有泄出去的地方。结果以前使用这个河的河水的人 们不能再用了,因而处于十分困难的地位。因为在冬天,他们和其他的人一 样有雨降下来,但是夏天他们却需要水灌溉他们播种的小米和胡麻。因此只 没有水给他们,他们就和他们的妇女到波斯去,在国王的宫殿门前高声哭号。 国王终于下令把通到他们中间最需要水的人那里去的闸门放开,而当这块地 方把水吸收足了的时候,闸门就关上了,于是国王下令再为其他那些最需要 水的人开放另一个闸门,而据我所听到和知道的,在他开放闸门的时候,他 在租税之外,还要征收大量的金钱。以上所说的这样一些事实,就是这样了。
(118)在另一方面,起来反抗玛哥斯僧的七个波斯人当中,那个叫做音塔 普列涅司的人,在发动政变以后不久,便由于一件犯上的事件被处死了。他想到王宫里面去和国王谈话,因为有这样一条规定,这些发动政变的人可以 不用通报直接进见国王,如果国王没有和他的一个妃子共寝的话。当时音塔 普列涅司曾说明他是七人之一,有权利不经通报而进见。但是门卫和使者不 许他进去,他们说国王正在和他的一个妃子在一起。音塔普列涅司认为他们 在说谎,于是他便抽出剑来,割掉了他们的鼻子和耳朵,然后把这些鼻子和 耳朵系在他的马缰绳上并缚在这些人的脖子上放他们走了。
(119)他们于是到国王那里去,告诉他为什么他们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大 流士害怕这会是这六个人的一种谋叛行为,于是把他们分别召来询问,以便 知道他们是否同意这样做。等他确实知道他们并未参与此事的时候,他便逮 捕了音塔普列涅司、他的儿子以及他的全家并把他们监禁起来,因为他十分 怀疑这个人和他的族人正在阴谋推翻他。于是音塔普列涅司的妻子便常常到 宫门来悲哭号泣。终于由于她经常不断这样做而打动了大流士的同情心,于 是大流士便派一个使者去告诉她说:“夫人,大流士将要赦免你的被囚的一 个亲人,这个人可以任凭你选择。”她在考虑之后便回答说:“如果国王只 允许留一个人的性命的话,那我就留我的兄弟的性命。”大流士听到这句话 的时候大为不解,于是他便派一个人去问她说:“夫人,国王问一下为什么 你放弃你的丈夫和儿子,却宁愿挽救你那不如你的儿女近,又不如你的丈夫 亲的兄弟的性命。”她回答说:“国王啊,如果上天垂怜的话,我可以有另 一个丈夫,而如果我失掉子女的话,我可以有另一些子女。但是我的父母都 死去了,因而我决不能够再有一个兄弟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这样讲的理由”。 大流士听了欢喜并认为她的理由是充足的,于是他便把她请求赦免性命的那 个人送还给她,此外还赦免了她的长子。其他的人便都被大流士处死了。这 样,七人当中的一个人不久之后便去世了。
(120)下面我要讲的事情,大概是在刚比西斯得病的时候发生的。居鲁士 所任命的撒尔迪斯府的太守是一个叫做欧洛依铁司的波斯人。这个人打算做 一件极不对头的事情。因为,虽然萨摩司人波律克拉铁斯在行动和言语都没 有冒犯过他,虽然他甚至连这个人都没有见过,他却想把他擒住杀死。多数 人认为理由是这样:当欧洛伊铁司和达司库列昂府的太守、另一个叫做米特 洛巴铁司的波斯人坐在王宫门前的时候,他们在谈话中起先是争吵,继而比 论起各自的功勋来了。米特洛巴铁司骂欧洛伊铁司说:“你想想,你简直够 不上说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萨摩司岛离你的一府很近,可是你还没有把它加 到国王的领土上面来:但原来这是一个这样容易征服的岛,当地的一个人偕 同十五名武装的人手便起来反抗了他的统治者,现在这个人就是那里的主 人”。有人说欧洛伊铁司听了对方的咒骂很生气,但他不大想惩罚说这话的 人,却想用一切办法消灭使他受到谴责的理由,即波律克拉铁斯。
(121)另外有一些人,虽然人数较少,但根据他们的说法,当欧洛伊铁司 派使者带着某项要求(实际人们并没有提到这是一个什么要求)到萨摩司去的 时候,使者发现波律克拉铁斯正卧在男房里,身旁有提奥斯人阿那克列昂陪 伴着他。不知道是故意表示瞧不起欧洛伊铁司,还是出于偶然,当欧洛伊铁 司的使者进来并向他讲话的时候,当时面向着墙壁躺着的波律克拉铁斯连头 也不曾回过来,也不曾回答他一句话。
(122)这便是人们用来解释波律克拉铁斯的死亡的两个原因,随你相信哪 一个好了。不过我们知道的结果是这样:当时在迈安德罗司河河畔的玛格涅 希亚的欧洛伊铁司,知道了波律克拉敛斯的意图之后,便派一名吕底亚人、 巨吉斯的儿子密尔索斯带着信到萨摩司去。因为波律克拉铁斯,据我所知, 在希腊人中间是第一个想取得制海权的人;当然,这里是不把克诺索斯人米 带斯和在他之前掌握过制海权的任何人考虑在内的。在可以称之为人类的这 一范畴之中,波律克拉铁斯可以说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而且他又很想使自 己成为伊奥尼亚和各个岛屿的主人。因此,知道了他的意图之后,欧洛伊铁 司便送这样的一个信给他说:“欧洛伊铁司致书告波律克拉铁斯:我听说你 正在计划干大事情,但你没有足够的钱来达成你的目的。因此按我劝告你的 办法去做,你就可以使你本人的前程一帆风顺并使我也得到了安全。国王刚 比西斯想弄死我,对于这件事我已获得确实的情报。因此,如果你能够把我 和我的财富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你可以取得我的财富的一部分,再把剩下的 一部分留给我。这样你便会有足够的财富使你称霸希腊了。如果你不相信我 所说的财富的话,那你可以派你最亲信的臣子来,我会把它指给你看的。”
(123)波律克拉铁斯听到这之后,很喜欢这个计划并同意了这个计划。因 此,既然他很希望弄到钱,所贝他首先便派他的一个萨摩司的市民,担任他 的秘书的、迈安多里欧司的儿子迈安多里欧司去探查一下究竟。正是这个人 在不久之后,把波律克拉铁斯宫殿中男房中非常出色的全部装饰陈设奉献拾 希拉神殿。当欧洛尹铁司听说有人要来探查究竟的时候,他便用石头装满了 八个箱子,只是在上面薄薄地留了一层,然后在这里铺上一层黄金,再把箱 子绑紧放在那里准备着。迈安多里欧司来到看了之后,就带信给他的主人去 了。
(124)尽管波律克拉铁斯的卜师和朋友们都极力谏止,尽管他的女儿这时 又做了一个梦,他还是准备去看欧洛伊铁司。他的女儿梦见她父亲悬在空中, 宙斯洗他的身体,太阳给他涂膏。作梦之后,她的女儿用一切办法劝他不要 出发到欧洛伊铁司那里夫,甚至在他到他的五十桡船去的时候,她都对他说 了不吉祥的话。当波律克拉铁斯威胁她说,如果他安全返回,他将会长期不 叫她出嫁的时候,她就在回答时祷告说,她希望这个威胁会成为事实,因为 她宁可长期不嫁,也不愿失去父亲。
(125)但波律克拉铁斯不愿听从任何忠舍。他还是带着大批随从人员放海 到欧洛伊铁司那里去了。在随从人员中间,有卡利彭的儿子戴谟凯代司,这 是一个克罗同人,他是当代最高明的医生。然而波律克拉铁斯刚刚到玛格涅 希亚,他立刻被惨杀了,这一死是和他本人以及他的高远的怀抱不相称的, 因为除去西拉库赛的僭主以外,希腊人当中的僭主没有一个其伟大是可以和 波律克拉铁斯相比的。欧洛伊铁司惨杀波律克拉铁斯的详情我不想在这里讲 了,他杀了波律克拉铁斯之后,便把他钉到一个十字架上。至于他随从人员 中的萨摩司人,则他放了他们回去,要他们为本身之得到自由而感谢欧洛伊 铁司:凡不是萨摩司人的人们或是波律克拉铁斯的随从的奴隶,则他把他们 留下来当作自己的奴隶使用。这样,波律克拉铁斯便被悬了起来,于是他女 儿的梦也就应验了,因为在下雨时就是宙斯洗他的身体,他身上渗出的脂汗 就是太阳给他涂膏了。这便是象埃及国王阿玛西斯所预言的,波律克拉铁斯 的许多幸运事件的结局却是这个样子。
(126)但是不久之后,欧洛伊铁司便遭到了惨杀波律克拉铁斯这件事的报 应。在刚比西斯死亡而玛哥斯僧取得王权之后,欧洛伊铁司还留在撒尔迪斯, 在那里他根本没有帮助波斯人夺回美地亚人从他们那里夺走的权力,而是恰 恰相反;原来他竟在这次骚乱的时候,杀死了两位波斯的知名人士,这就是 在提到波律克拉铁斯时骂过他的达司库列昂的太守米特洛巴铁司和米特洛巴 铁司的儿子克拉纳斯佩司。此外,他还做了许多横暴不法的事情,特别是当 从大流士那里送来一个使他不高兴的信的时候,他便在道上安设伏兵在使者 返回的途中把使者杀死了。而在杀死之后,他就把这个人的尸体连同马匹暗 地里埋掉了。
(127)因此当大流士登上王位的时候,他就想惩罚欧洛伊铁司的一切犯罪 行为,主要是由于他杀死了米特洛巴铁司和他的儿子。但是他认为最好是不 公开派兵去攻打那一府,因为他看到全国到处仍然没有安定下去,而他本人 也是刚刚取得王权。再者,他还听说,欧洛伊铁司是很强的,他有一千名波 斯兵的亲卫队,而且他又是普里吉亚、吕底亚、伊奥尼亚诸府的太守。因此 为了想一个对他有所帮助的对策,他便召集了一个最知名的波斯人的会议, 会上他对他们说:“波斯人,你们当中有哪一个人能够不用暴力和群众的骚 动,而是用计谋,来为我进行和成就一桩事业?在需要计谋的地方,是不应 该使用暴力的。而当前的事情,就是你们当中谁能把欧洛伊铁司活看捉来, 或是把他杀死?因为他没有给波斯人做过任何好事,而是做了许多坏事。我 们有两个波斯人米特洛巴铁司和他的儿子给他杀死了;而且他还杀死了我派 去召他来的使者。他的行动的暴虐无礼已经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因此我们 必须把他处死,以便使他今后不再对波斯人犯下某种更加严重的罪行”。
(128)这便是大流士所说的一番话,这时他们中间有三十个人都答应说他 们准备各自以自己的力量去完成国王的意旨。大流士不要他们互争,而是用 抽签的办法来决定。他们大家照这个办法做了,结果中签的是阿尔通铁斯的 儿子巴该欧司。他在被选出以后,便把有关许多公务的许多文书,上面用大 流士的印玺封了起来,就带着到撒尔迪斯去了。在他见到了欧洛伊铁司之后, 他便分别地把一件件的文书拿了出来(由于任何一个太守都设有王室秘书之 职),交给他的王室秘书来宣读。他这样地交递文书,是打算试一试那些亲卫 兵,看他们是不是同意叛离欧洛伊铁司。他看到他们非常尊敬这些文书,特 别是对里面所写的东西更加尊敬,于是他便交给王室秘书另一件文书,上面 写着:“波斯人!国王大流士禁止你们再做欧洛伊铁司的亲卫兵”,亲卫兵 听了这话之后,他们便把他们手中的长枪抛掉了。当巴该欧司看到他们既然 已经服从了文书上的命令,因而有了信心,于是便把最后一件文书给了王室 秘书,里面写着这样的话:“国王大流士命令撒尔迪斯的波斯人把欧洛伊铁 司杀死”。听到这个之后,亲卫兵便立刻抽出宝剑来把欧洛伊铁司杀死了。 这样,波斯人欧洛伊铁司便由于杀死萨摩司人波律克拉铁斯而得到了报应。
(129)欧洛伊铁司的家财(包括奴隶——译者)都给送到苏撒去了。在这之 后不久,正巧大流士在打猎的时候,在下马时扭伤了自己的脚,而且是扭伤 得这样厉害,以致他的踝骨的球窝都脱臼了。大流士于是召来了埃及的那些 最有名的医生,这些人他是一直留在自己的身旁的。由于他们把他的脚扭得 猛了,结果反而使伤势更加恶化了。国王痛得七天七夜不能入睡,在第八天 的时候,他的伤势已经是很重了;当时有个人在撒尔迪斯时曾听到过克罗同 人戴谟凯代司的医术,于是就把这个人告诉了国王。大流士便命令把这个戴 谟凯代司立刻召来。他们在什么一个地方看到这个医生在欧洛伊铁司的奴隶 当中根本无人理会,便立刻把他带来见大流士了,他来时还拖着锁链,身上 也还穿着破烂的衣服。
(130)当他来到大流士的面前的时候,大流士便问他是不是懂得医术。戴 谟凯代司否认这一点,因为他害怕,如果说了关于自己的真话,他将要永远 不能再回到希腊去了。大流士很清楚地看到,他是在故意不讲他自己通晓医 术,于是便命令把他领来的人把笞和刺棒给他拿到跟前。于是戴谟凯代司只 得招认了,但是他只是说他的医术并不可靠:他说他过去只是和一个医生来 往过,因而稍稍懂得一些医术。大流士于是把治疗的事情交给了他,戴谟凯 代司使用了希腊的疗法,他不象埃及人那样使用粗暴的手段而是使用十分温 和的疗法;他先使国王能够入睡,而在很短的时期内便把大流士自己认为无 法恢复的脚伤完全治好了。因此在痊愈之后,大流士便赏赐给他两副黄金的 枷锁。戴谟凯代司向大流士说,是不是因为他给大流士治好了病,而大流士 反而使他受到双重的苦难。大流士十分赏识他那机智的回答,而允许他到后 宫去见自己的妃子们。阉人们把他带到妃子们那里去,告诉她们说这便是救 了国王的性命的人。于是她们每个人都用一只碗从一个满盛黄金的柜子里掏 取黄金给他,医生得到了这样多的金钱赏赐,甚至跟在他后面的那个叫做斯 奇同的奴隶,光是拣取从碗里落出来的斯塔铁尔金币,都得到了巨额的金钱。
(131)下面是克罗同出身的戴谟凯代司如何从家乡到波律克拉铁斯这里 来和他相处的经过:戴谟凯代司在克罗同和他那性情暴戾的父亲不合,而在 他再也忍耐不住他父亲的脾气的时候,便离开了他,到埃吉纳来了。他在那 里住了不过一年,他的医术便超过了所有其他医生,虽然他没有任何行医用 的设备和用具。在第二年的时候,埃吉纳人以一塔兰特的报酬任命他为公家 医生。再过一年,雅典人用一百米那雇用了他。到第四年,波律克拉铁斯又 二塔兰特聘请了他。于是他便来到了萨摩司;克罗同地方的医生的名誉主要 是因他而得到的,因为在这个时候,希腊各地的最好的医生都是克罗同人, 而次于他们的则是库列涅人。大约在同一时期,阿尔哥斯人被认为是最好的 音乐家。 (132)戴谟凯代司由于在苏撒治好了大流士,他便得到了很大的一所层子 并且与国王同桌而食;除去不允许他回到希腊之外,任何事情都是随他的意 的。当一直侍奉着国王的那些埃及外科医生由于医术不如希腊人高明而将要 被刺杀的时候,他便请求国王留他们的性命,这样便救了他们;此外,他还 救了一个埃里斯的卜者的性命,这个卜者曾是波律克拉铁斯的随从人员,并 且在奴隶当中是根本无人过问的。戴谟凯代司在国王面前成了最受重视的人 物了。
(133)在这之后不久,居鲁士的女儿、大流士的妻子阿托撒在她的胸部肿 起了一块,这块肿起来的东西很快地就溃烂并蔓延起来了。当这块肿物还算 不得什么病的时候,她没有谈起这东西而是由于羞耻之心而瞒着。但不久病 状恶化的时候,她便把戴谟凯代司召了来,把她的病拾他看。他答应给她治 病,但是要她起誓,她必须做到他请求她办的任何事情。他说,他决不会要 求她做有损她的名誉的事情。
(134)他不久便把阿托撒的病治好了,于是阿托撒在戴谟凯代司的指使之 下一天夜里就寝时向大流士说:“主公,你是一个强大国家的统治者,但是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只是毫无作为地坐在这里,既不去为你的波斯人征服新的 领土,又不去进一步扩大你的权力?如果你愿意要他们知道他们的国王乃是 一个正正堂堂的男子汉的话,那末象你这样年轻和有这样财富的人要他们看 到你成就某种伟大的功业,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样你就会取得双重的利 益;波斯人将会知道他们的国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大丈夫,而且,在 战争的紧张时期,他们也就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背叛你了。现在正是你年富力 强的时候,这时你正应该成就一些伟大的功业:因为一个人的身体成长,智 慧也就跟着成长。而身体衰老的时候,智慧也便衰退,不管做什么事情也便 迟钝了”。她是按照戴谟凯代司教给他的话这样讲的。大流士说:“夫人, 你所说的事情我早已经想到要做了。我已经决定从这个大陆造一个桥通到另 一个大陆上去,这佯就可以领着军队去攻打斯奇提亚人。很快地我们便要着 手实现这件事了”。阿托撒回答说:“在我来看,目前还是不要去攻打斯奇 提亚人罢,因为任何时候你愿意攻打他们,你都可以做到这一点的。我请求 你还是先去攻打希腊罢。我听人提过拉科尼亚、阿尔哥斯、阿提卡和科林斯 的妇女,我很想要这些妇女来作我的侍女。在你身旁有一个人,他比任何人 都更适于在有关希腊的一切事情上为你加以说明介绍,这个人就是治好了你 的脚伤的那个医生”。大流士回答说:“夫人,既然你的愿望是首先与希腊 一决胜负,那末我以为最好是派波斯人偕同你所提到的那个人到那个地方去 侦察一下并把在那里所看到的一切报告给我们,这样我便可只有充分的情 报,帮助我对希腊的出征了。”在大流士说了这话之后,立刻便着手这样做 了。
(135)在第二天刚刚破晓的时候,他便召见了十五位知名的波斯人来,命 令他们和戴谟凯代司一同到希腊的海岸地带去巡视;此外还瞩告他们不管怎 样也要把医生戴谟凯代司带回来,而不许他跑掉。他这样地吩咐了他们之后, 便把戴谟凯代司本人召了来,要求这个医生在他把全部希腊指点给波斯人并 使他们把所有的地方看明白之后,仍旧回到他这里来。他还要戴谟凯代司带 着他的全部家财运给他的父亲和兄弟,并答应在回来后给他比这要多许多倍 的财产。此外,还答应给他一只商船,上面装载着他所要的一切东西与他同 行。我想大流士答应给他的一切完全是出自真心的。但是戴谟凯代司却害怕 国王是不是在试探他,于是他便不忙于接受大流士所给他的一切,而是回答 说他要把他的财产留在原来的地方,以便在回来的时候享用。至于大流士答 应给他用来带礼品送他的兄弟的那只船,他是接受了的。大流士对戴谟凯代 司也发出了同佯的命令之后,就把他们一行人员都送到海岸地带去出发了。
(136)于是他们这些波斯人就来到了腓尼基,来到了腓尼基的西顿城,在 那里他们装备了两艘三段桡船以及一只满载着各项必需品的大商船。当一切 都准备停妥以后,他们便出海到希腊去了;他们在那里视察和记述了他们所 到达的海岸地带,等他们看过了大部分地区和那些最出名的地方以后,他们 便到达了意大利的塔拉斯。在那里,塔拉斯人的国王阿里司托披里戴斯,为 了对戴谟凯代司表示好感,把舵机从美地亚的船上取了下来,并称波斯人为 间谍,而把他们拘留起来。正当他们处于这种情况之下的时候,戴谟凯代司 便到克罗同那里去;但阿里司托披里戴斯并没有释放波斯人,也没有把从他 们的船上取得的东西归还给他们,直到这位医生回到自己的国家的时候。
(137)波斯人从培拉斯乘船起程,追赶戴谟凯代司直到克罗同,他们在那 里的市场上发现了他,就打算上去把他捉住。有一些克罗同人害怕波斯的强 大,本想把他放弃,但是另有一些人不但不交出他来,反而捉住国王的人员 并用棍子打他们。于是波斯人说:“克罗同人,你们可要看清楚你们干的是 什么事情。你们是从我们手中夺去了一位伟大国王的逃跑的奴隶。你们以为 国王大流士会对你们的这种冒犯行为不闻不问么?你们以为如果你们留下他 而把我们赶跑,这件事情对你们会有什么好处么?这样一来,你们的城市将 会是我们第一个要攻打的城市,是我们第一个试图奴役的城市”。但是克罗 同人并不理会他们,这样波斯人便失去了戴谟凯代司和与他们同来的商船, 他们既然失去了响导,便不想再深入希腊的内地去探查而返回亚细亚了。但 是戴谟凯代司在他们启航的时候,都要他们捎一个信,他说,他们应当告诉 大流士说,戴谟凯代司已经和米隆的女儿订婚了,因为大流士是非常尊敬角 力士米隆的名字的。在我看来,戴谟凯代司之所以寻求这个配偶并且为此花 了一大笔钱,这是为了要大流士知道,在他的本国以及在波斯,他都是一个 受到尊敬的人。
(138)波斯人于是从克罗同启航了。但他们的船却在雅庇吉亚的海岸地带 遭了难,他们自己也就成了那里的奴隶,最后才有一个从塔拉斯被放逐出来 的名叫吉洛司的人,释放了他们并把他们交回给大流士。国王为了回报,曾 答应给吉洛司他所希望的任何报酬,吉洛司叙说了他的不幸遭遇,并首先要 求设法使他回到塔拉斯去。但是,由于他不愿意为了他个人的缘故使一支大 军乘船到意大利去从而他会给希腊增添麻烦,于是他说,只要克尼多斯人伴 送他便足够了;因为他认为,克尼多斯人既然是塔拉斯人的朋友,则塔拉斯 人就更愿意要他回去了。大流士依照他的话办了,他派了一名使者到克尼多 斯人那里去,命令他们把吉洛司带回塔拉斯。他们接着大流士的话做了,可 是他们却不能说服塔拉斯人按照他们的意思行事,而且他们又不能强迫他 们。全部的经过就是这样。这些波斯人是最初从亚细亚到希腊的,他们是为 了上述的理由来偷偷地侦察这个国家的。
(139)在这之后,大流士便征服了萨摩司,这是希腊的或异邦人地方的一 切城邦中最先被征服的一个,征服的理由有如下述:——当居鲁士的儿子刚 比西斯进攻埃及的时候,许多希腊人随军来到了埃及,有些人当然是为了来 做买卖,有些人则是来观光的;在这里面有一个叫做叙罗松的人,他是阿伊 阿凯司的儿子、波律克拉铁斯的兄弟,这时正从萨摩司被放逐出来。这个叙 罗松遇到了一件幸运的事情。有一次正当他在孟斐斯穿看红袍在市场上的时 候,当时还是刚比西斯的一名侍卫而且根本不是重要人物的大流士看到了 他。大流士很喜欢他的红袍,于是便走过来要向他购买。叙罗松看到大流士 的态度恳切,他很幸运地受了感动,于是对他说:“我是不想卖我的外袍的, 但如果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它的话,那你就不必给钱拿了去罢”。大流士同意 这样做,就把红袍拿走了。但是叙罗松以为,他是由于他那好心肠才失掉了 自己的红袍的。
(140)但是后来在刚比西斯逝世,七个人起来反抗玛哥斯僧而在这七个人 当中又是大流士登上了王位的时候,叙罗松才知道继承王位的人原来是他过 去在埃及因受到请求而赠送之以红袍的那个人。于是他便到苏撒去,坐在王 宫的门口,说他曾是大流大的恩人当中的一个。当门卫把这话带给国王的时 候,国王问道:“可是我能够有什么应当感谢的希腊恩人呢?在我做国王的 短短时期中间,几乎没有一个希腊人到我这里来过,而且应当说,我也没有 需要任何希腊人的地方。虽然如此,还是把他带进来,以便让我了解一下他 是什么意图吧”。门卫把叙罗松带了进来,使他站在他们的面前;于是通译 问他是何许人,他做了什么事而自称是国王的恩人。于是叙罗松便把关于红 袍的事情说了一遍并说他就是赠袍给国王的人。大流士说:“最慷慨大度的 人,你是在我尚未当权时赠送物品给我的那个人;如果那只是一件不值钱的 物品,但那和一个人在今天赠给我一件重大的礼物是同样值得感谢的。为了 报答你,我要赠给你大量的金银,这样你就可以晓得,你是决不会为了给叙 司塔司佩斯的儿子大流士做好事而后悔的”。叙罗松回答说:“国王,我所 要求的既不是金,也不是银,我只要求你为我夺回我的祖国萨摩司,因为我 的兄弟波律克拉铁斯在那里被欧洛伊铁司杀死了,而我们的奴隶却成了那里 的统治者。不经过流血和奴役而把萨摩司还给我罢”。
(141)大流士听了这话之后,便派出了一支军队,由七人中的一人欧塔涅 斯率领看,大流士并嘱告他完全按着叙罗松的意思去做,于是欧培涅斯便来 到了海岸并准备了他的军队。
(142)现在统治着萨摩司的是迈安多里欧司的儿子迈安多里欧司,波律克 拉铁斯过去曾任命他为自己的代理人。这个迈安多里欧司本想大公无私地行 动,但是他并不能这样做。因为当他听到波律克拉铁斯的死亡的消息时,他 首先便给自由守护神宙斯设立了一个祭坛并且在它的四周划出了一个圣域, 这在城郊地方是仍然可以看到的;这样做了之后,他便把全体市民召来集会, 这样对他们说:“你们已知道,只有我才能处理波律克拉铁斯的王笏和全部 领土;而且我有权力成为你们的统治着。然而只要我有这个权力,我自己就 决不会做那如发生别人身上我便认为是应当非难的事情。我从来就不喜欢波 律克拉铁斯盛气凌驾于和他自己一样的人们的头上,其他任何人如果这样 做,我也是同样的看法。在波律克拉铁斯身上所注定的命运已经应验了;至 于我自己,我要你们分享全部主权,我是主张平等的。作为我个人的特权, 我只要求把波律克拉铁斯的财产中的六塔兰特黄金放在一边供我使用,此外 我和我的子孙还要担任我已经为之建立了神殿的自由守护神宙斯的祭司职 位;除了上述的两件事之外,现在我就把自由给你们”。这便是迈安多里欧 司对萨摩司人所作的保证。但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起来回答说:“然而你是 谁呢?你并不配统治我们,因为你是一个出身卑贱的恶棍流氓。我看还是先 把你所经手的金钱交代一下吧”。
(143)讲这话的是市民中的一位知名之士,叫做铁列撒尔科司的。但是迈 安多里欧司看到,如果他把主权放弃的话,那另外一个人也会代他而使自己 成为僭主的,于是他决定不放弃统治权。他退入城砦之后,便分别地把每个 人召请来,表面上好象是向这个人交代账目,但这些人来到之后,他便把他 们捉住监禁起来了。迈安多里欧司把他们下狱之后,不久他自己也病倒了。 他的兄弟律卡列托司认为他会死掉而自己可以更容易地变成萨摩司的统治 者,因而他便把所有的囚犯都给杀死了。看来,他们并不是希望自由的。
(144)因此当波斯人把叙罗松带回萨摩司时,没有一个人反抗他们,只有 迈安多里欧斯自己和与他一党的人们表示愿意在缔约的条件之下离开这个 岛;欧培涅斯同意这样做,而在条约缔定之后,最主要的波斯人士便坐到他 们安置在城砦对面的坐位上面了。
(145)但僭主迈安多里欧司有一个名叫卡里拉欧斯的、精神有些错乱的兄 弟,他由于某种冒犯的行为而被监禁在牢狱里。这个人听到了发生的事情, 并由于从狱里的窗口向外看而看到波斯人安静地坐在那里。于是他便高声呼 叫说,他要和迈安多里欧司讲话。他的兄弟听见他之后,便下令把卡里拉欧 斯放出来带到他面前来。他刚刚被带来,立刻便破口责骂和咒诅迈安多里欧 司,为的是想说服迈安多里斯司,要他进攻波斯人。他喊道:“卑鄙无耻的 人,你把你那无辜的兄弟监禁在牢狱里:而当你看到波斯人把你赶出使你无 家可归的时候,虽然你可以非常容易地制服他们,为什么你却没有勇气为你 自己报仇呢?如果你自己害怕他们的话,那么就把你的外国的亲卫兵交拾 我,我会因他们到这里来而惩罚他们的;至于你呢,我会把你安全地送出这 个岛的。”
(146)卡里拉欧斯所说的话就是这样。迈安多里欧司接受了他的意见。我 想,他这样做并不是由于他竟愚蠢到认为他有足够的力量战胜国王,而是因 为他不满意于使叙罗松会不费什么气力便安全无伤地收回萨摩司。因此他想 激怒波斯人并因此在使萨摩司投降之前尽可能地削弱萨摩司,因为他知道的 很清楚,如果波斯人受到伤害的话,他们对萨摩司人就会十分愤怒。此外, 他还知道,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他愿意,他都可以使自己安全地离开该岛, 因为他从城砦修了一条通向大海的暗道。于是迈安多里欧司便从萨摩司乘船 出发;但是卡里拉欧斯却把所有的佣兵武装起来,打开了城门并命令佣兵向 波斯人攻击。波斯人认为现在已经充分达成协议,因而出其不意地受到了攻 击:佣兵们向他们攻击,把那些有乘轿椅的身分的、最高贵的波斯人全给杀 死了。这时,波斯其余的兵力赶来增援,对佣兵施加压力,把他们赶到城砦 里面去了。
(147)波斯的将军欧塔涅斯看到波斯人受到了巨大的损失,便故意不再去 记起大流士在他离开时给他的不杀或奴役任何一个萨摩司人,而是把该岛完 整无伤地交给叙罗松的命令;他下令他的军队把所拿获的人,不分成年男子 还是男孩子一律杀死。于是一部分波斯人便围攻城砦,而另一部分波斯人则 把他们不拘是在神殿内或在神殿外其他地方遇到的人一律杀死。
(148)迈安多里欧司从萨摩司逃出来之后,就乘船到拉凯戴孟去了。而当 他到达那里并搬下了他从国内带来的物品之后,他照例是把他的金杯和银杯 都陈列出来,而当他的从仆正在打磨这些杯的时候,他便和斯巴达的国王, 阿那克桑德里戴斯的儿子克列欧美涅斯会谈,并把他带到自己的住所来。克 列欧美涅斯一看到杯子,就大为叹赏起来,于是迈安多里欧司便劝他说,他 愿意要多少杯子,便可以拿去多少杯子。迈安多里欧司向他劝说了两三次。 在这一点上,克列欧美涅斯是非常公正廉洁的,他并不愿接受他的礼品;但 是看到迈安乡里欧司会用赠杯的办法从其他拉凯戴孟人那里得到帮助,于是 他便到五长官那里去,告诉他们说,如果这个萨摩司的外国人能离开斯巴达 那是最好不过了,因为恐怕他会说服克列欧美涅斯本人或其他斯巴达人去做 坏事。五长官同意了他的意见,于是向迈安多里欧司发出通牒把他赶走了。
(149)再说萨摩司。波斯人把那里的居民杀光之后,便把一个无人的岛交 给叙罗松了。但是后来波斯的将军欧塔涅斯又帮他向那里殖民,他所以这样 做是因为他作了一个梦,又因为他的生殖器得了一种病。
(150)另一方面,当海军到萨摩司去的时候,巴比伦人又叛变了;他们的 叛变是经过非常周密的准备的。原来在玛哥斯僧的统治和七人的政变的时 期,他们便利用了有利的时机和混乱的情况作了对付围攻的准备。但是我不 知道为什么竟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这件事。终于他们公开地叛变了并且做出了 这样的事情:他们把所有他们的母亲送走,再从他们每人的家中随便选出一 名妇女来给他们做面包;其余的妇女则他们就把她们集中起来给窒死,为的 是不叫她们消耗他们的面包。
(151)当大流士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便纠合了他的全部军队,直指巴 比伦进发了。他到达巴比伦之后,便把那个城市包围了。但是巴比伦对他的 所作所为丝毫不放在心上。他们登上了城墙上的塔楼,用手势和言语嘲笑侮 辱大流士和他的军队。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说:“波斯人,你们为什么不离开 而坐在那儿?等骡子产子的时候,你俩才能攻下我们的城市哩”。巴比伦人 所以这样讲,是因为他们相信骡子是不会产子的。
(152)一年又七个月的时光过去,大流士和他的全军已经苦于总是不能攻 下巴比伦了。大流士在这件事上确是使用了每一种计策和方法。他也试用了 居鲁士当初攻取该城的战略以及每种其他的战略和方法,但仍然毫无成果; 因为巴比伦人是毫不松懈地守卫着,故而他不能攻克它。
(153)但是在围攻的第二十个月,搞垮了玛哥斯僧的七人之一的美伽比佐 斯的儿子佐披洛司遇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的一个驮载兵粮的骡子生 产了。佐披洛司本人不相信这个消息;但是当他亲眼看到了幼骡的时候,他 便下令那些看到这事的人不要告诉任何人而自己考虑起来。于是他记起了在 围攻开始的时期巴比伦人曾说只有在骡子产子的时候他们的城才能攻克,因 此从他记忆当中的巴比伦人的话来看,他相信巴比伦是可以攻克的。因为他 以为,那个人所讲的话以及他的骡子产子,这都是有神意在其中的。
(154)他既然相信巴比伦注定会陷落,于是他便到大流士这里来问他,他 是否极为重视攻取该城这样一件事。当他确信事情是这样的时候,他继而便 想拟定一个计划,可以使他一个人把该城攻陷。因为在波斯人中间,立功的 人是很受尊敬的并且会使他成伟大的人物。除去他先残害自己然后再逃到巴 比伦人那里去的办法之外,他想不出任何可以控制该城的办法了;但他认为 把自己弄成残废,这对他来说并不算一回事的。于是他割下自己的鼻子和耳 朵,剃光了自己的头以便达到毁容的目的并痛笞了自己,然后就这样到大流 士这里来了。
(155)大流士看到这样一位知名之士竟然受到了这样的糟蹋,心中非常难 过。他大声叫唤着从座位上跳了下来,问佐披洛司是谁把他糟蹋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佐披洛司回答说:“除了你以外任何人也不能使我落到这个地步。 国王!不是别人,而正是我自己才把我自己弄成这样的。我不能忍受波斯人 受到亚西里亚人的侮弄”。大流士回答说:“可怜的人,如果你说你把自己 弄成残废是为了攻克城池,那你不过是把一个美好的名声加到一件蠢事上面 去罢了。愚蠢的人!你以为你这样毁了自己之后,我们的敌人就立刻会投降 么?你这样毁你自己,这简直是发疯了”。佐披洛司说:“如果我告诉你我 打算怎样做的话,你便会禁止我这样做了。实陈上,是我自己考虑了之后才 这样做的。现在事情只在于你扮演你应扮的角色,这样巴比伦就是我们的了。 我要这个样子逃到他们城里去,假装告诉他们说是你把我弄成这个样子的; 而我想我会使他们相信这话是真的,从而能够得到统帅他们的军队的权力。 你呢,在我进城之后的第十天,切记从你那最不惜牺牲的那部分军队中选出 一千人来,把他们布置在谢米拉米司门门前。在那之后第七天,再为我在尼 尼微门门前布置两千人:而在这第七天之后的二十天,再在他们所谓的迦勒 底门门前布置四千人:开到城门前的所有的人,不管是谁,都不要叫他们带 匕首之外的任何武器,可是要把匕首交给他们。但在第二十天之后,立刻下 令你的其他军队进攻全部城墙并把波斯人布置在所谓倍洛斯门和奇西亚门的 前面。因为我想我将会立这样的大功,以致巴比伦人甚至会把他们城门的论 锁以及其他的一切都交拾我保管的;这之后,我和波斯人便可以做我们所需 要做的事情了”。
(156)他带着这样的任务来到了城门,他转身向后面看,就仿佛他真是一 个逃亡者那样。当城上了望塔的卫兵看到他的时候,便跑下来,稍许打开了 城门,问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跑来。他告诉他们说他是佐披洛司,是逃跑 到他们这里来的。听到这话之后,门卫便把他带到巴比伦人的领导人员那里 去,在那里他请他们看一下他的悲惨遭遇,不提自己毁了自己的面容而说使 他毁容的是大流士,因为看到他们无法攻克该城,他曾劝国王回师。他继续 对他们说:“巴比伦人,我这次来是要大大地帮你们的忙和大大地损害大流 士和他的军队和波斯人的;他这样地糟蹋我,因而他是不能不受惩罚的;对 于他的全部计划我是知道得非常详细的”。这就是他对巴比伦人讲的话。
(157)当巴比伦人看到波斯最受尊敬的人的鼻子和耳朵被割掉而全身又 被打得血迹斑斑的时候,他们便深信他的话是真实的,是来真正帮助他们的, 故而准备答应给予他所要求的一切,这就是他自己能有一支军队。在从巴比 伦人那里得到这一支军队之后,他便按照他和大流士所构定的办法行事了。 在第十天,他领着巴比伦的军队出击,包围和杀死了他要大流士第一批布置 在那里的一千个人。巴比伦人看到他做的事已经和他讲的话相符合而非常欢 喜,因此他们准备无论怎样做都可以听他的吩咐。当约定的日子过去之后, 他再度率领一支巴比伦的精锐出击,又斩杀了大流士的军队两千人。当巴比 伦人看这第二次的战功时,没有人不在赞美佐披洛司了。等约定好的日子又 过去之后,他把他的士兵引到他指定的地点去,在那里他包围了四千人并把 他们杀死。在他这第三次功勋之后,佐披洛司便成了巴比伦的唯一的风云人 物:他成了他们军队的统帅和城墙的守备官。
(158)可是,当大流士按照约定的计划进攻全部城墙的时候,那时佐披洛 司的背叛行为便完全显露出来了。因为当全城的人都登上城墙抗击大流士的 进攻的时候,他却打开了奇西亚和倍洛斯两个城门,把波斯人放进了城内。 看到了他的所作所为的那些巴比伦人便逃到他们称为倍洛斯的宙斯的神殿 去。那些没有看到这件事的人则都留在原地不动,直到他们也看出他们是怎 样被骗的时候。
(159)这样,巴比伦就再一次被攻克了。大流士统治了巴比伦人之后,便 摧毁了他们的城墙,劫走了所有他们的城门(这都是居鲁士在第一次攻克巴比 伦时所没有做过的事情)。此外,他还磔死他们当中为首的大约三千人;至于 其他的人,他把他们的城还给他们住。随后,(既然象我上面所说的,巴比伦 人怕他们的粮食不够而窒杀他们自己的妇女)大流士便容许他们娶妻生子,办 法是指定每一邻近的民族都要送一批妇女到巴比伦去;这样集合起来的妇女 是五万人,这些妇女便是目前居住在该城的人们的母亲。
(160)在大流士看来,除去居鲁士是任何波斯人所不能与之相比以外,佐 披洛司的功劳是在他之前和在他之后的任何人所不能望其项背的。据说大流 士曾多次宣布说,他宁可不要二十座巴比伦城,也不愿佐披洛司把自己残害 成这个样子。国王是非常敬重他的、每年他都把波斯人认为是最珍贵的礼物 送给佐披洛司并且要他终生治理巴比伦而不需纳税,此外他还把其他许多东 西送给佐披洛司。这个佐披洛司就是那曾在埃及指挥军队对雅典人和他们的 同盟军作战的那个美伽比佐斯的父亲;而美伽比佐斯的儿子则又是从波斯人 跑到雅典那里去的佐披洛司。
第四卷
(1)在攻克巴比伦之后,大流士便亲自率军向斯寄提亚人那里进发了。既 然亚细亚的人口众多,又可以从那里得到大量的收入,从而他想惩罚斯奇提 亚人,因为过去在他们进攻美地亚并打败了前来迎击他们的人们时,曾无理 地向他挑起了争端。原来斯奇提亚人,前面我已经说过,他们统治上亚细亚(波斯帝国的西部高原地带) 有二十八年。他们由于追踪奇姆美利亚人而侵入了亚细亚,并灭亡了美地亚 人的帝国,而美地亚人在斯奇提亚人到来以前,则是亚细亚的统治者。但是 当斯奇提亚人离家二十八年并在这样长久的时期之后返回故国的时候,却有 另一个和对美地亚作战同样艰苦的任务等待着他们。他们发现有一支大军和 他们对峙着,原来斯奇提亚妇女的丈夫既然长期不在故土,她们已经和她们 的奴隶同居了。
(2)斯奇提亚人为了他们自己饮用的乳而把他们的奴隶的眼睛都给弄瞎 了(防止他们偷窃。瞎眼的奴隶的故事可能是来自斯奇提亚人对奴隶的某种称呼,不过被希腊人误解了);他们是这样做的。他们拿一种和横笛非常相似的骨管,把它们插入母马 的阴部并且用嘴来吹这种骨管,一些人在这边吹,另一些人则在那边挤奶。 他们说,他们这样做的理由是这样,他们这样吹是为了使母马的血管膨胀, 因此它的乳房便可以被压下来了。当马奶被挤出来之后,他们便把马乳倒到 一个很深的木桶里面去,并且叫奴隶站在木桶的四周来摇动桶里的马乳。浮 到马乳表面上的东西被作为最珍贵的东西取出来,留在桶下面的东西则被认 为是不大珍贵的东西。正是因为这个原故,斯奇提亚人才把他们的全部俘虏 的眼睛弄瞎,因为他们并不是耕地的人,而是游牧民族。
(3)结果,当这些奴隶和斯奇提亚的妇女们所生的年轻一代长大起来并且 知道了他们的出身之后,他们便准备抗击从美地亚归来的斯奇提亚人了。首 先为了截断通向他们本国的道路,他们从陶利卡山到麦奥提斯湖(亚速海)的最阔的那 一部分挖了一道广阔的壕沟。随后,在斯奇提亚人武图攻进来的时候,他们 便列阵并出兵和他们交锋。虽然进行了多次的战斗,斯奇提亚人却毫无进展, 终于他们当中有一个人这样说:“斯奇提亚人,我们现在做的是什么事情! 我们现在正在对我们自己的奴隶作战。如果我们被他们杀死,我们的人数就 要减少;如果我们杀死他们,今后我们的奴隶就要减少了。 因此我的意见是我们最好抛掉我们的长枪和弓,各自手执马鞭和他们进 行肉搏。他们一看到我们手里拿着的武器,他们就以为他们是和我们能力相 同而身分也相同的人物,但他们若看到我们手里拿着的不是武器而是马鞭, 他们就会懂得他们原来是我们的奴隶;他们一经意识到这一点,就会经不住 我们的进攻而跑掉了。”
(4)斯寄提亚人听了这个意见并按照这个意见实行了。他们的敌人被他们 的行动所吓倒,以致忘掉战斗,立刻逃跑了。这样斯奇提亚人便统治了亚细 亚,而他们在再度给美地亚人驱出之后,便用这样的办法又回到了他们的祖 国。大流士由于他们的所做所为而想向他们复仇,于是纠合了一支大军向他 们进攻。
(5)斯奇提亚人自称是世界上一切民族当中最年轻的民族。根据他们自己 的说法,他们是这样兴起的。在当时是一片荒漠无人的沙漠地带的这块地方, 最初有一个名叫塔尔吉塔欧斯的男子。他们传说这个人的双亲是宙斯和包津斯铁涅司河(第聂伯河)的一个女儿:人们虽然如此说,但我是不相信这个说法的。据说 塔尔吉塔欧斯的身世就是这样:他有三个儿子里波克赛司、阿尔波克赛司, 最小的是克拉科赛司。传说在他们统治的时期有一些用具从上天落到斯奇提 亚来,这些用具全是黄金制造的,它们是锄、轭、斧和杯他们三人中最年长 的一个看到之后便走近来想取得它们。但是在他走近时黄金开始燃烧起来, 于是他便躲开不敢再去动了;于是第二个走近来,黄金仍然燃烧起来。当这 两个人由于黄金燃烧而被赶跑的时候,第三个儿子走近来,于是黄金便由于 他走近而停止燃烧了;因此他便把黄金带回了自己的家。他的两个哥哥看到 了这种情况之后,便同意把这全部王权交给最年轻的兄弟了。
(6)据说,斯奇提亚人当中称为奥卡泰伊族的人们便是里波克赛司的后 裔。卡提亚洛伊族和特拉司披那司族则是第二个兄弟阿尔波克赛司的后裔。 称为帕辣拉泰伊族的王族则是幼子的后裔。但全体民族则根据国王的名字而 称为斯科洛托伊人。斯奇提亚人只是希腊人称呼他们用的名字。
(7)这便是斯奇提亚人关于他们自己的起源的说法。他们以为从他们的第 一个国王塔尔吉塔欧斯那时到大流士之前来进攻他们的国土,这段时期不多 不少正是一千年。历代的国王均极其小心翼翼地保存这些神圣的金器,每年 他们都向它奉献盛大的牺牲以求恩宠,在节日的这一天如果看守神圣的金器 的人在露天睡着了的话,则斯奇提亚人就说这个人是不会活过当年的。他们说,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人们便拾他一块足够他在一天之内能够乘马各处驰 骋的土地。由于国土幅员的广大,克拉科赛司给他的儿子建立了三个王国, 而金器则交给其中最大的那个王国保存。他们说,斯奇提亚上方居民的北边, 由于有羽毛自天降下的缘故(见本卷第三一节),没有人能够看到那里和进入到那里去。大地和 天空到处都是这种羽毛,因而这便使人不能看到那个地方了。
(8)斯奇提亚人关于他们自己、关于他们上部地区的地方的说法就是这 样。但是在黑海地方居住的希腊人却又有如下的说法。根据他们的说法,海 拉克列斯驱赶着该律欧涅斯的牛到达当时是一片沙漠,但现在却为斯奇提亚 人所居住的这个地方。该律欧涅斯定住在黑海之外(黑海以西),栖 居在海拉克列斯柱之外,欧凯阿诺斯中离伽地拉不远、希腊人称之为埃律提 亚岛的地方。至于欧凯阿诺斯,则希腊人说,它发源于日出的地方而周流全 世界,但他们并不能证实这个说法是真实的。海拉克列斯从那里来到今日称 为斯奇提亚的地方。 (由于这里既有暴风又有严寒)他便披着他的狮子皮睡下了,而当他睡着 的时候,他那些驾着战车并正在吃草的牝马,却神奇地失踪了。
(9)海拉克列斯醒来之后,他便去寻找他的那些牝马,他在那个地方到处 跋涉,最后他到达一个称为叙莱亚的地方,他在那个地方的一个洞窟里发现 了一个半女半蛇的奇怪生物;在腰部以上是一个女子,腰部以下则是一条蛇。 当他看见她的时候是感到惊异的,他问她,她是否在什么地方看到他的那些 迷失了道路的牝马。她回答说这些牝马是在她的手里,但若是海拉克列斯不和她交媾她是不会还给他的。为了取得这个报酬,海拉克列斯就和她交媾了。 然而,他虽然很想取了马回去,但她却拖延归还马匹,以便可以尽可能长久 地使海拉克列斯与她同栖。但终于她交还了牝马,但是她向海拉克列斯说: “这些牝马迷路到这里来的时候,是我在这里为你救了它们的。而你对于我 做的这件事也给了酬报,因为在我的肚子里有了你的三个儿子。现在请你告 诉我,这三个儿子长大成人的时候,我应该怎样办。是我要他们住在这里,(因 为我是这个国家的女王)还是我把他们打发到你那里去”。她是这样问的,而 据说海拉克列斯是这样回答她的:“当你看到这些男孩子长大成人的时候, 按照我所吩咐的去做你便不会犯错误;其中不管是谁,如果你发现他这样地 拉弯了这张弓并且用这个腰带这样地系在自己身上,那就要他居留在这里, 凡是做不到我所吩咐的事情的,就把他们从这个地方送出去好了。你这样做, 就不但做到了我所吩咐的事情,而且还会使自己得到快乐的”。
(10)于是他便拉弯了他的一张弓(因为海拉克列斯从来一直带着两张弓) 并且把腰带也拿给她看,并把弓和带扣的尖端有一只金盏的腰带给了她,而 在给了她之后,他便离开了。但是当她所生的儿子们长大成人时,她便给他 们起了名字,其中的第一个叫做阿伽杜尔索斯,第二个叫做盖洛诺斯,而最 年幼的那个儿子叫做司枯铁斯;此外,她想起了对她的吩咐,于是她便按照 吩咐她所做的做了。她的两个儿子阿伽杜尔索斯和盖洛诺斯由于不能完成指 定给他们的任务因此被母亲赶跑而离开了本国,然而最年轻的司枯铁斯却完 成了指定的任务而留在国内。所有后来斯奇提亚的国王都是海拉克列斯的儿 子司枯铁斯的后裔,而且正是由于这个金盏的关系,斯奇提亚人直到今天还 在腰带上带着金盏。因此,只有这一件事是司枯铁斯的母亲为他做的。黑海 沿岸地带居住的希腊人的说法便是这样。
(11)此外还有另一个传说,这个传说的说法是我个人特别认为可信的。 这种说法的大意是这样:居住在亚细亚的游牧的斯奇提亚人由于在战争中战 败而在玛撒该塔伊人的压力之下,越过了阿拉克塞斯河,逃到了奇姆美利亚 人的国土中去(因为斯奇提亚人现在居住的地方据说一向是奇姆美利亚人的 土地),而奇姆美利亚人看到斯奇提亚人以排山倒海的军势前来进击,大家便 集会了一次以商议对策,在会议上他们的意见是有分歧的;双方都坚持自己 的意见,但王族的意见却是更要英勇些。民众认为他们应该撤退,因为他们 完全没有必要冒看生命的危险来与这样的一支占绝对优势的大军相对抗,但 是王族则主张保卫他们的国家而进行抗击侵略者的战争。任何一方都不能为 对方所说服,民众不能为王族所说服,王族也不能为民众所说服;因为一方 打算不战而退并把国家交拾自己的敌人,但是王族却决心在他们自己的土地 上战死而不和民众一同逃跑,因为他们想到他俩过去曾何等幸福过,现在如 果他们逃离祖国的话,他们会遭到怎样的厄运。既然都下了这样的决心,他 们便分成了人数相同的两方而交起锋来,直到王族完全给民众杀死的时候。 然后奇姆美利亚人的民众便把他们埋葬在杜拉斯河的河畔(他们的坟墓直到 今天还可以看到)。埋葬之后,他们便离开了他们的国土。斯奇提亚人到这里 来攻取它的当时,国内已经没有人了。
(12)直到今天在斯奇提亚还残留着奇姆美利亚的地墙和一个奇姆美利亚 的渡口,还有一块叫做奇姆美利亚的地方和一个称为奇姆美利亚的海峡。此 外,还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奇姆美利亚人在他们为躲避斯奇提亚人而逃住 亚细亚时,确也曾在今日希腊城市西诺佩建城所在的那个半岛上建立了一个 殖民地;而且显而易见的是,斯奇提亚人曾追击他们,但是迷失道路而攻入 了美地亚。原来奇姆美利亚人是一直沿着海岸逃跑的,但斯奇提亚人追击时 却是沿着右手的高加索前进的,因此他们最后竟把进路转向内地而进入了美 地亚的领土。这里我说的是希腊人和异邦人同样叙述的另一种说法。
(13)另一方面,普洛孔涅索斯人卡乌斯特洛比欧斯的儿子阿利司铁阿斯 在他的叙事诗里又说,当时被波伊勃司所附体的阿利司铁阿斯一直来到了伊 赛多涅斯人的土地。在伊赛多涅斯人的那面住看独眼人种阿里玛斯波伊人, 在阿里玛斯波伊人的那面住看看守黄金的格律普斯,而在这些人的那面则又 是领地一直伸张到大海的极北居民。除去叙佩尔波列亚人之外,所有这些民 族,而首先是阿里玛斯波伊人,都一直不断地和相邻的民族作战;伊赛多涅 斯人被阿里玛斯波伊人赶出了自己的国土,斯奇提亚人又被伊赛多涅斯人所 驱逐,而居住在南海(这里指黑海——译者)之滨的奇姆美利亚人又因斯奇提 亚人的逼侵而离开了自己的国土。因此,就是阿利司铁阿斯的关于这个地方 的这个说法和斯奇提业人的说法也是不一样的。
(14)我已经说过写作这样的诗的这个阿利司铁阿斯是什么地方的人了, 现在我再说一说我在普洛孔涅索斯和库吉科司所听到的、关于这个人的故 事。根据他们的说法,在身分上和任何市民同样高贵的阿利司铁阿斯一天曾 进入普洛孔涅索斯的一家漂布店并死在那里了。于是漂布匠便把他的店门关 上,跑出去给死者的亲属去报信。阿利司铁阿斯的噩耗于是传遍了全城,但 是从阿尔塔开市来的一个库吉科斯人却不相信这个消息,而说他遇见了到库 吉科斯去的阿利司铁阿斯并且和他谈过话。正当他激辩的时候,死者的亲属 带着下葬时所需的一切来到漂布店来了。但是当店门打开的时候,却没有看 到活的或是死的阿利司铁阿斯。可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第七年,阿利司铁阿 斯出现在普洛孔涅索斯并且写下了希腊人称为阿里玛斯佩阿的叙事诗,诗成 之后,他便再一次失踪了。
(15)这便是在这两个城市里所传说的故事。在阿利司铁阿斯第二次失踪 之后二百四十年,意大利的美培彭提昂人遇到了下面的事情。这年代则是我 在普洛孔涅索斯和美塔彭提昂两地计算出来的。根据美塔彭提昂人的说法, 阿利司铁阿斯出现在他们的国土,并且命令他们拾阿波罗神建设一个祭坛, 在祭坛旁边再立一座上面刻着普洛扎涅索斯人阿利司铁阿斯的名字的象;因 为他告诉他们说,虽然在全体意大利人当中,阿波罗只访问过他们的国土, 而现在虽然是阿利司铁阿斯,在当时陪看神的时候却是一只乌鸦的他本人, 是和神一同来的。他说了这些话之后,便消失不见了。他们说,美塔彭提昂 人于是派人到戴尔波伊去,问神这个人的幽灵的出现是什么意思。而佩提亚 在回答时,命令他们按照幽灵的话去做,她说他们如果这样做便可以生活得 更幸福些。他们得到了神的回答之后,便按照幽灵所吩咐的做了。而现在, 在那里的阿波罗神象的近旁,便立着一座上面有阿利司铁阿斯的名字的象。 在象的周围有一丛月桂;象是建立在市场上的。关于阿利司铁阿斯,我说得 已经够多了。
(16)至于我的这部分历史所耍敌到的地区以北的地方,就没有人确切地 知道了。因为我找不到任何一个人敢说他亲眼看见过那里。原来即使是我不 久之前提到的那个阿利司铁阿斯,即使是他,也不曾说他去过比伊赛多涅斯 人的地区更远的地方,甚至在他的叙事诗里也没有提过。但是他提到北方的 事情时,他说他也是听人们说的,说是伊赛多涅斯人这样告诉他的。但只要 是我们能够听得到关于这些边远地带的确实报导,我是会把它们全部传达出 来的。
(17)从包律斯铁涅司人的商埠(这地方位于全斯奇提亚沿海的正中)向 北,最近的居戾是希腊斯奇提亚人也就是卡里披达伊人。而在他们的那面, 是另一个称为阿拉佐涅斯的部落。这个部落和卡里披达伊人,虽然在其他的 事情上有着和斯奇提亚人相同的风俗,但他们却播种和食用麦子、洋葱、大 蒜、扁豆、小米。在阿拉佐涅斯人的上方,住着农业斯寄提亚人,他们种麦 子不是为了食用,而是为了出售。在这些人的上方是涅岛里司人,涅岛里司 人的上方,据我们所知,乃是无人居住的地带。以上乃是沿叙帕尼司河,包 律斯铁涅司河以西的诸民族。
(18)越过包律斯铁涅司河,则离海最近的是叙莱亚(叙莱亚是森林地带的意思,第聂伯河下游的左岸曾是富产林木)人。在这些人的上方 住着农业斯奇提亚人,居住在叙帕尼司河河畔的希腊人则称他们为包律司铁 尼铁司,但他们自己则自称为欧尔比亚市民。这些农业斯奇提亚人所居住的 地方,向东走三天的路程便到达庞提卡佩司河,向北则溯包律斯铁涅司河而 上可行十一日;从这里再向北则是一大片无人居住的土地了。从这片荒漠之 地再向上,便是昂多罗帕哥伊人(食人者,参见本卷第一○六节)居住的地区,这些 人和斯奇提亚人完全不同,他们形成一个独特的民族。从他们再向上,则是 道道地地的沙漠了,而据我们所知,那里是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居住的。
(19)但是从斯奇提亚农民的地区向东,渡过庞提卡佩司河,你便走到斯 奇提亚游牧民的地区了。他们既不播种,又不耕耘的。除去叙莱亚的地区以 外,所有这一带地方都是不长树木的。这些游牧民的居住地向东一直扩展到 盖罗司河,这之同的距离是十四天的路程。
(20)在盖罗司河的那一面,则是被称为王族领地的地方,住在这里的斯 奇提亚人人数最多也是勇武,他们把所有其他的斯奇提亚人都看成是自己的 奴隶。他们的领土向南一直伸展到陶利卡地方,向东则到达盲人的儿子们所 挖掘的壕沟以及麦奥提斯湖上称为克列姆诺伊的商埠。而他们的一部分则 伸展到塔纳伊司河。在王族斯奇提亚人的上部即北方住着不是斯奇提亚人, 而是属于另一个民族的美兰克拉伊藉伊族(意为黑衣族)。而过去美 兰克拉伊诺伊族所居住的地方,则据我们所知,是一片无人居住的沼泽地带了。
(21)越过塔纳伊司河之后,便不再是斯奇提亚了;渡河之后,首先到达 的地区就是属于撒岛罗玛泰伊人的地区,他们的地区开始在麦奥提斯湖的凹 入的那个地方,向北扩屡有十五天的路程。在这块地方是既没有野生的、也没有人工栽培的树木的。在他们的上方的第二个地区住着布迪诺伊人,他们 居住的地方到处长着各种茂密的树木。
(22)在布迪诺伊人以北,在七天的行程中间是一片无人居住的地区。过 去这一片荒漠地带稍稍再向东转,住着杜撒该塔伊人,这是一个人数众多而 单独存在的民族,他们是以狩猎为生的。紧接着这些人并在同一地区还住着 一个叫做玉尔卡依的民族。这些人也是以狩猎为生的,生活的方式则是这样。 猎人攀到一株树上去,坐在那里伺伏着,因为那里到处都是密林,他们每个 人手头都备有一匹马和一只狗,他们把这四马训练得用肚子贴着地卧在那里以便于跨上去。当他从树上看到有可猎取的动物的时候,他便射箭并策马 追击,猎狗也紧紧地跟在后面。越过他们居住的地方再稍稍向东,则又是斯 奇提亚人居住的地方了,他们是谋叛了王族斯奇提亚人之后,才来到这里的。
(23)直到这些斯奇提亚人所居住的地区,上面所说到的全部土地都是平 原,而上层也是很厚的,但是从这里开始,则是粗糙的和多岩石的地带了。 过去很长的这一段粗糙地带,则有人居住在高山的山脚之下,这些人不分男 女据说都是生下来便都是秃头的。他们是一个长看狮子鼻和巨大下颚的民 族。他们讲着他们自己特有的语言,穿着斯奇提亚的衣服,他们是以树木的 果实为生的。他们借以为生的树木称为“彭提孔”,这种树的大小约略与无 花果树相等,它的果实和豆子的大小相仿佛,里面有一个核。当这种果实成 熟的时候,他们便用布把它的一种浓厚的黑色汁液压榨出来,而他们称这种 汁液为阿斯库。他们舐食这种汁液或是把它跟奶混合起来饮用,至于固体的渣滓,他们就利用来做点心以供食用。由于那个地方的牧场不好,因此他们 只有为数不多的畜类。他们每人备居住在一棵树下,到冬天刚在树的四周围 上一层不透水的白毡,夏天便不用白毡了。 (由于这些人被视为神圣的民族),因此没有人加害于他们。他们也没有 任何武器。在他们的邻国民众之间发生纠纷时,他们是仲裁者。而且,任何 被放逐的人一旦请求他们的庇护,这个人便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危害了。他们 被称为阿尔吉派欧伊人。
(24)因此,直到这些秃头者所居住的地方,这一带土地以及居住在他们 这边的民族,我们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因为在斯奇提亚人当中,有一些人曾 到他们那里去过,从这些人那里是不难打听到一些消息的。从波律斯铁涅司 商埠和黑海其他商埠的希腊人那里也可以打听到一些事情。到他们那里去的 斯奇提亚人和当地人是借着七名通译,通过七种语言来打交道的。
(25)大家所知道的地方,就到以上的人们所居住的地带为止。但是在秃 头者的那一面情况如何,便没有人确实地知道了。因为高不可越的山脉遮断 了去路而没有一个人曾越过这些山。这些秃头者的说法,我是不相信的。他 们说,住在这些山里的,是一种长着山羊腿的人,而在这种人的居住地区的 那一面,则又是在一年当中要睡六个月的民族。这个说法我认为也是绝对不 可相信的。但是在秃头者以东的地方,则我们确实知道是住着伊赛多涅斯人。 不拘是秃头族,还是伊赛多涅斯人,除去他们自己所谈的以外,在他们北方 情况如何我们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26)据说伊赛多涅斯人有这样的一种风俗。当一个人的父亲死去的时 候。他们所有最近的亲族便把羊带来,他们在杀羊献神并切下它们的肉之后, 更把他们主人的死去的父亲的肉也切下来与羊肉混在一起供大家食用。至于 死者的头,则他们把它的皮剥光,擦净之后镀上金:他们把它当作圣物来保 存,每年都要对之举行盛大的祭典。就和希腊人为死者举行年忌一样,每个 儿子对他的父亲都要这样做。至于其他各点,则据说这种人是一个尊崇正义 的民族,妇女和男子是平权的。
(27)因此,这些人我们也是知道的,但是在这些人以北的情况,则伊赛 多涅斯人说过独眼族和看守黄金的格律普斯的事情。这是斯奇提亚人讲的, 而斯奇提亚人则又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而我们又把从斯奇提亚那里听来的 话信以为真并给这些人起一个斯奇提亚的名字,即阿里玛斯波伊人。因为在斯奇提亚语当中,阿里玛(ǎριμα)是一,而斯波(σποû)是眼睛的意思。
(28)以上所提到的一切地方都是极其寒冷的,一年当中有八个月都是不 可忍耐的严寒;而且在这些地方,除去点火之外,你甚至是无法用水合泥的。 大海和整个奇姆美利亚海峡也都是结冰的,而在壕沟里边这面居住的斯奇提 亚人则在冰上行军并把他们的战车驱过那里攻入信多伊人的国土。那里既然 有八个月的冬天,可是其余的四个月也是寒冷的。这里的多天和其他地区的 冬天有所不同。在别的地方的雨季,这里几乎不下什么雨,可是在整个夏季 里,这里的雨却又下个不停。而当其他地方打雷时,这里没有,可是到夏天 这里却又有很多的雷。如果在冬天有雷的话,则他们就会感到惊讶,以为有 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同样,如果有地震的话,则不拘是在夏天还是在冬天, 斯奇提亚人都把它看成是一种预兆。斯奇提亚的马经受得住当地的严冬,但 骡子和爐子却都绝对经受不住;可是在其他地方,骡子和爐子经受得住严寒, 但马若是站在严寒里不动的话却会给冻伤的。
(29)在我看来,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那无角一类的牛在斯奇提亚才不长 角的。荷马在“奥德赛”里有一句诗可以证明我的判断不差,这句诗是:羊 羔生下来不久额上就长角的利比亚地方。从这句诗可以正确地看出来,在热 带的地方角生长得快,而在寒冷的地方家畜几乎不长角,或根本不长角。
(30)因此,由于寒冷的关系,在斯奇提亚才有这样的现象发生。然而我 个人觉得不可索解的(因为实际上,我的历史从一开头便一直想把穿插的事件 加进去),是在整个埃里司领,尽管那里并不冷,也没有任何显明的原因,却 不能生骡子。埃里司人他们自己说,他们那里不生骡子是由于一次咒诅的原 故。但只要是牝马怀胎时期快到的时候,他们便把它们赶到邻国的土地上去, 然后再把爐子也赶到邻国的土地去使它们交配。在牝马怀孕之后,他们再把 它们赶回国内。
(31)但是关于斯奇提亚人所说的、充满空中从而使任何人都不能够看到 或穿越到那边的土地上去的羽毛,我的看法是这样。在那个地方以北,雪是 经常下的,虽然在夏天,不用说雪是下得比冬天少的。凡是在自己的身边看 过下大雪的人,他自己是会了解我这话的意思的,因为雪和羽毛是相象的。 而这一大陆北方之所从荒漠无人,便是由于我所说的、这样严寒的冬天。因 此,我以为斯奇提亚人和他们的邻人在谈到羽毛时,不过是用它来比喻雪而 已。以上我所说的,就是那些据说是最辽远的地方。
(32)至于极北地区的居民,不拘是斯奇提亚人还是这些地方的其他任何 居民都没有舍诉过我们任何事情,只有伊赛多涅斯人或者谈过一些。但是在 我看来,甚至伊赛多涅斯人也是什么都没有谈。因为什么呢,原来,若不是 这样的话,斯奇提亚人也会象他们提到独眼族时一样地提到他们了。但是赫 西奥德曾谈到极北居民,荷马在他的叙事诗埃披戈诺伊(指在底比斯阵亡的七位英雄的儿子)里,如果这果真是荷马的作品的话,也提到过极北居民。
(33)但是关于他们的事情,狄罗斯人谈的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得多。 他们说,包在麦草里面的供物都是从极北居民那里搬到斯奇提亚来的。 当它们过了斯奇提亚之后,每一个民族便依次从他们的邻人那里取得它们, 一直带到亚得里亚海,这是它们的行程的最西端。从那里又把它们向南传送, 在希腊人当中第一个接受它们的是多鐸那人。从多鐸那人那里又下行到玛里阿科斯湾,更渡海到埃乌波亚。于是一个城邦便传到另一个城邦而一直到卡 津司托斯;在这之后,却略拉了安多罗斯,因为卡律司托斯人把它们带到铁 诺斯,而铁诺斯人又把它们带到狄罗斯的。因此,他们说,这些供物便来到 了狄罗斯。但是第一次送供物的时候,极北居民派了两名少女与供物同行, 狄罗斯人称这两名少女为叙佩罗凯和拉奥迪凯;极北居民为了保护二人在旅 途上的安全,他们还派出了同国的五名护卫,这五名护卫现在称为佩尔佩列 埃斯,他们在狄罗斯是很受尊敬的。但是当极北居民发现他们派出去的人们 根本没有回来的时候,他们就觉得如果他们派出去的人总是不能接回来,那 真是十分伤脑筋的事。因此他们便想了这样一个办法。他们把供物用麦草包 起来带到国境的地方去,然后请求他们的邻族从自己本国传送到下面的一个 国家去;而据说供物便用这样的办法送到了狄罗斯。我自己便知道与这种传 送供物的方法相类似的一种风俗。这就是当色雷斯和派欧尼亚的妇女向女王 阿尔铁米司神奉献牺牲时,她们也是使用麦草的。
(34)这便是我所知道的她们所做的事。为了纪念死在狄罗斯的、从极北 地方来的少女,狄罗斯的少女和男孩子都剪了自己的头发。少女在结婚之前, 先剪下一束头发,而把这束头发卷在卷线竿上之后,便把它放到极北地方的 少女的墓上(她们的墓在阿尔铁米司神殿入口的左手,上面罩着一株橄榄 树)。狄罗斯的男孩刚是把他们的一些头发卷到嫩枝上面,他们也是把它放在 极北地方的少女的墓上的。这样看来,极北地方的少女便是这样地受到狄罗 斯居民的尊敬的。
(35)同样的这些狄罗斯人还说,还在叙佩罗凯和拉奥迪凯之前,通过上 述同样的那些民族的市邑,还有两名少女从极北居民那里来到了狄罗斯,她 们的名字是阿尔该和欧匹斯。叙佩罗凯和拉奥迪凯是为了安产才到埃烈杜亚 (安产的女神——译者)这里来上供还愿的,但阿尔该和欧匹斯,他们说,是 和神自己一齐来的,她们受到狄罗斯人的另一种尊敬。原来那里的妇女为她 们募集捐献品,在一个叫做奥偷的吕奇亚人为她们写的赞美歌里呼唤她们的 名字;此外岛民和伊奥尼亚人也是从狄罗斯人那里学会了唱欧匹斯和阿尔该 的赞美歌而呼唤她们的名字并为她们募集捐献品(这个奥偷从吕奇亚到来之 后,还写了在伙罗斯歌唱的其他古老的赞美歌)。他俩又说,在祭坛上烧过的 牺牲的大腿,它们的灰烬都用来撒布到欧匹斯和阿尔该的墓地上;她们的墓 地在阿尔铁米司神殿的背后,面向着东方,离着凯欧斯人的宴堂最近。
(36)关于极北居民的事情,我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我不想叙述那个阿 巴里司的故事;这个阿巴里司据说是一个极北居民,他一直不吃东西而把一 支箭带住世界的各个角落。但是,如果果然有极北居民存在的话,那末也就 应当有极南居民存在了。在这之前有多少人画过全世界的地图,但没有一个 人有任何理论的根据,这一点在我看来,实在是可笑的。因为他们把世界画 得象圆规画的那样圆,而四周则环绕着欧凯阿诺斯的水流,同时他们把业细 亚和欧罗巴画成一样大小。至于我本人,我却要简略地叙述一下亚细亚和欧 罗巴的广袤以及它们的轮廓如何。
(37)波斯人所居住的土地一直到达现在所谓红海的南方之海:在他们的 上方,即北方是美地亚人居住的地方;美地亚人的上方住看撒司配列斯人, 撒司配列斯人的上方往着科尔启斯人,他们的地区一直伸屡到帕希斯河所注 入的北方之海(指黑海);因此这四个民族是位于两海之间的。
(38)但是从这一地区向西,有两个海角从大陆伸向海中,现在让我把它 们记述一下。在北方有一个海角只帕希斯河为起点一直突出到海里去,它是 沿着黑海和海列斯彭特而伸屡到特洛伊境内细该伊昂地方的。在南方,同一 海角的海岸以腓尼墓附近的米利安多罗斯湾为起点,向海的方面一直伸展到 特里欧庇昂岬。在这个海角上,住着三十个不同的民族。
(39)这是第一个侮角。但是另一个海角则以波斯为起点一直伸向红海, 包括在这一片土地里面的有波斯人的土地,在这之下有相邻的亚西里亚,亚 西里亚以次是阿拉伯。这个海角的终点是阿拉伯湾(今天的红海), 而大流士曾从尼罗河挖了一道运河通到那里;但这是大家一般的说法,实际 上并不是以那里为终点的。但从波斯人的土地到腓尼基却是一片既宽阔又广 大的土地,从腓尼基起,这个海角便沿着我们的海经过叙利亚的已勒斯坦直 到它的终点埃及。在这个海角上,只住着三个民族。
(40)上面所谈的是亚细亚的波斯以西的土地。至于在波斯人和美地亚人 和撒司配列斯人和科尔启斯人上方以东和日出方面,则它的界限一方面是红 海,北方则是里海和向着日出方向流的阿拉克塞斯河。亚细亚直到印度地方 都是有人居住的土地,但是从那里再向东则是一片沙漠,谁也说不清那里是 怎样的一块地方了。
(41)亚细亚以及它的广袤便是上面所说的样子了。但是利比亚是在这第 二个海角上面的。因为紧接着利比亚的便是埃及。但这一海角上埃及的部分 是狭窄的:因为从我们的海到红海有一千斯塔迪昂,这就是说只不过有十万 欧尔巨阿。但是经过这个狭窄的部分,海角上称为利比亚的那一部分便非常 宽阔了。
(42)从我这一方面来说,对于那些把全世界区划和分割为利比亚、亚细 亚和欧罗已三个部分的人,我是感到奇怪的。因为这三个地方的面积相去悬 殊。就长度来说,欧罗巴等于其他两地之和:就宽度来说,在我看来欧罗已 比其他两地更是宽得无法相比。我们可以十分明显地看到,除去和与亚细亚 接壤的地方之外,利比亚的各方面都是给海环镜着的。据我们所知道的,第 一个证实了这件事的,便是埃及的国王涅科斯。当他把从尼罗河到阿拉伯湾 的运河挖掘完毕时,他便派遣徘尼基人乘船出发,命令他们在回航的时候要 通过海拉克列斯柱,最后进入北海(地中海),再回到埃及。于是 腓尼基人便从红海出发而航行到南海上面去,而在秋天到来的时候,他们不 管航行到利比亚的什么地方都要上岸并在那里播种,并在那里一直等到收获 的时候,然后,在收割谷物以后,他们再继续航行,而在两年之后到第三年 的时候,他们便绕过了海拉克列斯柱而回到了埃及。在回来之后他们说,在 绕行利比亚的时候,太阳是在他们的右手的:有的人也许信他们的话,但我是不相信的(希罗多德所不相信的情节反而证明这个说法是真实的:当船只绕过好望角西行的时候,南半球的太阳就在它的右手)。
(43)这样我们便得到了关于利比亚的最初的知识。其后,迦太基人也有 了这样的说法:因为阿凯美尼达伊家中的一人、铁阿司披斯的儿子撒塔司佩 斯虽然被派出去周航利比亚,但是他并未这样做;原来是他害怕航程的遥远和寂寞,因此没有完成母亲交给他的任务便回来了。他奸污了美伽比佐斯的儿子佐披洛司的未出嫁的女儿;而由于这个原故他要被国王克甜尔克谢斯处 以刺刑的时候,撒塔司佩斯的母亲、即大流士的姊妹便为他求情,说她将要 把一个比克谢尔克谢斯的惩罚更重的惩罚加到他身上。这就是:他必须周航 利比亚,直到他完成这次航行而返回阿拉伯湾的时候。克谢尔克谢斯同意了 这一点,于是撒塔司佩斯便到埃及去,在那里他从埃及人那里得到了一艘船 和船员并驶过了海拉克列斯柱。驶过了海拉克列斯柱并绕过了称为索洛埃司 的利比亚岬之后,他便向南驶行。但是他在大海之上航行了好多月却一点看 不到边际,于是他便转回来驶向埃及了。从这里他去兄克谢尔克谢斯,在他 的报告中他告诉克谢尔克谢斯,他怎样在他航行到最遥远的地方去时,他路 过一个矮人的国家,那里的人们穿着椰子叶的衣服,而每当他和他的人员使 船靠岸的时候,这些人就一定离开他们的市邑而逃到山里去:他和他的人员 在登陆时并没有做任何坏事而只是从当地居民夺取一些食用所必需的家畜而 已。至于他之所以没有完全瓮行利比亚一周,他说这理由是船的进路受到阻 挠而不能再向前行驶了。但是克谢尔克谢斯不相信撒塔司佩斯所说的话是真的,而既然指定给他的任务没有完成,他还是依照最初给他的惩罚而把他杀 死了。这个撒塔司佩斯有一名罔人,这个人一听到他的主人的死讯,便立刻 带着大批财富逃到窿摩司去了,但一个萨摩司人扣留了这一批财富。这个萨 摩司人的名字我知道,但我是故意把他的名字忘掉的。
(44)大流士曾发现过亚绷亚的大部分地方。有这样一条印度河,这条河 里面有许多鳄鱼,据说在全世界是占第二位的;大流士想知道一下印度河在 什么地方入海,便派遣了他相信不会说谎话的卡律安达人司库拉克斯和其他 人等乘船前往。这些人从帕克杜耶斯地区的卡司帕杜罗斯市出发,顺河向东 和日出的方向下行直到大海;而在海上西行,他们在第三十个月到达了这样 一个地点:埃及国王曾经从这个地点派遣上述的腓尼基人周航利比亚。在这 次的周航之后,大流士便征服了印度人,并利用了这一带的海。这样便判明, 除去日出方向的部分之外,亚细亚在其他方面也是和利比亚相同的。
(45)至于欧罗巴,则的确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的东部和北部是不是为大海 所坏镜看。人们只知道它的长度等于亚细亚和利比亚之和。我也不知道为什 么一整块大地却有三个名字,而且又都是妇女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埃及的 河尼罗河与科尔启斯的河帕希斯河被定为它的界限(虽然,也有的人说,麦奥 提斯湖的塔钠伊司河和奇姆美利亚的渡口是它们的界限)。我也不知道把世界 划分开来的那些人的名字,以及他们从什土地方取得了他们所起的名字。根 据许多希腊人的说法,利比亚是以当地的一个妇女的名字为依据的,而亚绷 亚则是国普洛美修斯的妻子而得名的。但吕底亚人却认为亚细亚的命名是由 于他们的关系,他们说亚细亚不是因普洛美修斯的妻子亚糊亚而得名,而是 因玛涅斯之子科壮斯的儿子亚细阿司而得名的,同时撒尔迪斯的亚细亚部族 也是因此而得名的。但是谈到欧罗巴,没有人知道它是不是给海环绕着,也 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是怎样得来的,更不清楚是谁给它起的名字,我们所能 说的只是这个地方是因推罗的妇女欧罗已而得名的。而在当时之前,它和其 他地方一样,好象也是没有名字的。但很明显这个妇女是生在亚细亚的,她 从来没有到过希腊人今日称为欧罗已的地方,而只是从腓尼墓来到克里地, 又从克里地来到吕奇亚。关于以上各点,我就谈到这里为止了,我们今后就 是按照已经确定的惯例来使用这些名称的。
(46)大流士所耍进攻的黑海地方,除去斯奇提亚人之外,居住着世界上 一切国家中最愚昧的民族。因为,除去斯奇提亚族和阿那卡尔面司族之外, 我们不能指出在黑海这一带的任何民族,有任何聪明才智的表现,我们也不 知道那里产生过任何有学识的人士。但是斯奇提亚人在全人类中最重要的一 件事上,却作出了我们所知道的、最有才智的一个发现。我并不是在任何方 面都推辞斯奇提亚人的,但是在这件最漳大事业上面,他们竟想出了这样的 办法,以致任何袭击他们的人都无法幸免,而在如果他们不想被人发现的时 候,也就没有人能捉住他们。原来他们并不修筑固定的城市或要塞,他们的 家宅随人迁移,而他们又是精干畸射之术的。他们不以农耕为生,而是以畜 牧为生的。他们的家就在草上,这样的人怎么能不是所向无敌和难于与之交 手呢?
(47)他们之所以有这样的发明,是因为他们所住的地方适于这样做, 并拥有有利于他们的河流。原来他们的土地是平坦的,是水草丰富的,而且 有数量不亚于埃及的运河那样多的河流贯流全境。其中有许多是著名的,是 可以从海溯行而上的,而我就要列举这样的河的名字。首先是有五个河口的 伊斯特河,其次是杜枕斯河、叙帕尼司河、包律斯铁涅司河、鹿提卡佩司河、叙帕库里司河、盖罗司河、塔钠伊司河。下面我就来谈一下它们的河道。
(48)伊斯特河是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河流中是伟大的河流;它不分冬夏, 水量永远是一样的。它是所有斯奇提亚的河流中在最西面的河流,它之成为 最伟大的河流的理由是这样:其他许多河流都是它的支流,但这些支流的流 注却使它成为伟大的河流,其中有五个支流是流经斯奇提亚人的国土的,它 们是希腊人称为披列托司而斯奇提亚人称为波拉塔的那条河,此外则是提阿兰托司河、阿拉洛司河、柄帕里司河、欧尔戴索司河。上述河流中的第一条 河是向东流的一条大河,它的河水与伊斯特河溶汇在一起。第二条河、即提 阿兰托司河则是远在西边,而且也小得多;但阿拉洛司河、纳帕里司河与欧 尔戴索司河则流在这两条河之同样注入伊斯特河。这样的一些河就是使伊斯 特河水量增大的、斯奇提亚当地的河流。但是与伊斯特河合流的玛里斯河却 是从阿伽杜尔索伊人的土地流过来的。
(49)此外流入伊斯特河的三条大河,即阿特拉斯河、奥拉斯河与提比西 斯河都是从哈伊奠司山的山顶向北流的。阿特律斯河、诺埃斯河、阿尔塔涅 斯河则是从色雷斯的克罗比佐伊人的土地流入伊斯特河的。奇欧司河从派欧 尼亚和洛多佩山穿过哈伊莫司山的正中而注入伊斯特河。昂格罗斯河从伊里 利亚向北流进特利巴里空原野而注入布隆戈斯柯,布隆戈斯河则再注入伊斯特河,这样伊斯特河便接受了两条大河的河水。卡尔披司河与另一条叫做阿 尔披司的河也从翁布里柯伊人以北的腹地向北流而注入伊斯特河。因为伊斯 特河发源于仅次于库涅铁斯人而为欧洲最西端的居民的凯尔特人的地方,它贯流全部欧罗已而从侧面流入斯奇提亚。
(50)既然上述的河流以及其他许多河流也都是它的支流,则伊斯特河就 成为一切河流当中最大的一条河流了。诚然,如果以河流和河流相比的话, 尼罗河是比伊斯特河的水量大的;因为没有一个河流或泉水可以增加它的水 量。但是伊斯特河不分夏冬,河水的水位都是一样的,这种现象的理由我以 为是这样。在冬天,它的水量是它平常的大小,或是比平常的水量稍多一些, 因为在冬天,当地的雨是非常少的,但雪却是到处都有。但是在夏天,冬天 下的雪溶化了并从四面八方流入伊斯特河;这样雪便流入河中而促使河水涨 起来,此外还要加上许多猛烈的暴雨,因为夏季正是下雨的季节。但既然太 阳在夏天比在冬天吸收了更多的水,同样程度地与伊斯特河合流的水在夏天 比在冬天也要多很多,这二者相互抵消而形成均势,因此水量永远是相同的。
(51)这样看来,伊斯特河就是斯奇提亚人的河流之一了。其次便是杜拉斯河(德累斯顿河),这条河发源于北方,最初是从位于斯奇提亚领地与涅鸟里司领地交界 地带的一个大湖流出:在河口的地方有一个被称为杜拉斯人的希腊人的居留 地。
(52)第三条河是叙帕尼司河,这条河发源于斯奇提亚,从一个大湖流出, 而白色的野马便在这大湖的周边牧放着。这个湖真正可以说是叙帕尼司河的 母亲。叙帕尼司河是在这里发源的,在五天的航程里,它的河水是浅的而且 味道也还是甜的。在这之后到大海的四天航程里,河水则便特别苦了,因为 有一个苦泉流入这条河,这个泉水是这样地苦,虽然它的水量不大,但是混 合起来却使世界上少数大河之一的叙帕尼司河也变了味道。这个苦泉是在农业斯奇提亚(见第一七节)和阿拉佐涅斯人之间的国境地方,苦泉流出的地点的名称在斯奇 提亚语是埃克撒姆派欧斯,用希腊语来说则是“圣路”的意思。苦泉的名字 也是这样。杜拉斯河和叙帕尼司河在阿拉佐涅司人的地方相互离得很近,但 是从这里再向前就各自分离,在两河之间留下了很宽阔的一片土地。
(53)斯奇提亚人的第四条河流是包律斯铁涅司河,这是仅次于伊斯特河 的最大的一条河。而且,根据我们的刊断,不仅是在斯奇提亚的河流当中, 就是在全世界的所有其他河流当中,除去那没有一条河流能够与之比肩的尼 罗河之外,它是最丰饶的河。在其他的河流当中,包律斯铁涅斯是最丰饶的 河了。它的两岸为家畜提供了最优良的和最有营养价值的牧堤;它拥有极为 丰富的、美味的鱼类,它的河水是最甘美好吃的,它的水流清彻,但它附近 的其他河流却是混浊的;它的沿岸生产十分优良的谷物,在不播种的土地上 刚长看茂密的草。此外,在它的河口又生产大量天然的盐。因此他们便把河 中生产的一种他们称为安塔凯欧伊(鳟鱼)的大的无脊椎鱼用盐腌 起来。以上种种之外,它还有许多值得惊叹的东西。直到离海四十日航程的 盖罗司地方,我们知道河流是从北流往来的。但是从这里再向前便没有人去 这,因此便没有人知道它流过什么民族的土地了。但是,显而易见的是,在 它通过一个沙漠地带之后,它便流入农业斯奇提亚人地区,而需要十日的航 程才能经过他们所居住的土地。除去尼罗河之外,只有这一条河的源流我不 知道,而我以为所有其余希腊人也都一样不知道。在包律斯铁涅司河快要入 海的时候,它与叙帕尼司河合流,它和叙帕尼司河是流入同一个沼泽地带里 的。它们之间的土地是一块象船头那样伸出来的土地,这块土地被称为希波 列欧岬。这里有一座戴美特尔的神殿,神殿对面,叙帕尼司河岸上则有一块 包律斯铁涅司人的居住地。
(54)上面所谈,是我们所知道的关于这些河的事情。在这之后便是第五 条称为鹿提卡佩司的河,这条河与包律斯铁涅司河一样,它的水流也是从北 向南的。它的发源地是一个湖。在这条河与包律斯铁涅司河之间的土地上住 着农业斯奇提亚人。鹿提卡佩司河流入了叙莱亚地方,而在流过叙莱亚之后 便流入包律斯铁涅司河里去了。
(55)第六条河是叙帕库里司河,这条河发源一个湖,它从中央贯流斯奇 提亚游牧民的土地,在卡炽奇尼提斯市附近的地方入海,而在它的右手则是叙莱亚和所谓“阿齐里斯的赛跑场”。
(56)第七条河是盖罗司河,这是从包律斯尼铁司河分出去的一个支流, 分出的地点大概是我们所知道的该河的最上部。分出去的那个地方的名字和 河流的名字相同,也叫盖罗司。这条河在流向大海的时候,把斯奇提亚游牧 民的土地和王族斯奇提亚人的土地分了开来。它是流入叙帕库里司河的。
(57)塔纳伊司河(顿河)是第八条河。这条河原来发源于一个大湖,而流入一个 更大的、称为麦奥提斯的大湖(亚速海)。这个湖则是王族斯奇提亚人和撒扁罗玛泰伊 人的交界。还有另外一条叫做叙尔吉司的支流也是注入塔纳伊司河的。
(58)以上便是斯奇提亚人所拥有的一些有名的河流。斯奇提亚地方的草 比起我们所知道的其他任何地方的牧草郡更能增加畜类的胆汁,这一点从家 畜的解剖便可以得到证明的。
(59)因此可以说,斯奇提亚人是拥有大量最必需的物品的。现在我再来 谈一谈他们的风俗习惯。他们崇拜的只有下列的神,即他们最尊敬的希司提 亚、其衣是宙斯和他们认为是宙斯的妻子的该埃,再次就是阿波罗、鸟拉尼 亚·阿普洛狄铁、海拉克列斯、阿列斯。这些神是全部斯奇提亚人所崇拜的 神。但是王族斯奇提亚人也向波赛东奉献牺牲。在斯奇提亚语里,希司提亚 你为塔比提,宙斯称为帕伊欧斯,这个称呼至少在我看来是非常确切的。称 该埃为阿披,称阿波罗为戈伊托叙洛司,称岛拉尼亚·阿普洛狄铁为阿格里 姆帕撒,称波赛东为塔吉玛萨达斯。除去阿列斯的崇拜之外,他们对其他诸 神不使用神像、祭坛、神殿,但是在阿列斯神的崇拜上却是用这些东西的。
(60)不管他们举行什么样的祭祝,奉献牺牲的方式都是一样的。奉献的 方法是这样的。牺牲的两个前肢缚在一起,用后面的两条腿立在那里;主持 献钠牺牲的人站在牺牲的背后牵着绳子的一端,以便把牺牲拉倒:牺牲倒下 去的时候,他便呼叫他所献祭的神的名字。 在这之后,他便把一个坏于套在牺牲的脖子上,坏子里插进一个小木棍 用来扭紧坏子,这样把牺牲绞杀。奉献之际不点人,不举行预备的圣祓式, 也不行灌奠之札。但是在牺牲被绞杀,而它的皮也被剁掉之后,牺牲奉献者 立刻着手煮它的肉。
(61)但斯奇提亚是完全不生产木材的,他们想出了一个煮肉的办法来。 办法是这样:在把牺牲的皮剥掉之后,他们把它们的骨头从肉里剔出来,而 如果他们有当地用的大锅的话,他们便把肉放到里面去,这个大锅和列斯波 司人的混酒钵十分相似,就是前者比后者要大的多。然后他们便把牺牲的骨 头放到大锅的下面用火点着来煮锅里面的肉。如果他们手头没有大锅的话, 他们便把肉填到牺牲的肚子里面去,同时把一些水倒在里面,然后再把骨头 放在下面点着,这种火是着得很好的。没有骨头的肉是很容易塞到牺牲肚子 里去的。这样牛自身便煮了它自己,而其他的牺牲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处理。 当肉煮熟了的时候,奉纳牺牲的人便先把一部分肉和内脏拿出来,抛到自己 的面前。他们用各种畜类作为牺牲,但主要是马。
(62)他们对所有其他的神奉献牺牲的方式便是这样,而这便是他们所奉 献的畜类:但他们对于阿列斯奉献牺牲的方式都是这样。在每一个地区的行政管区里都有给阿列斯修建的圣殿,这便是一个长和宽备有三斯塔迪昂,但 高稍短的一个薪堆,在这个薪堆上面是一个方形的平台:它的三面是陡峭的, 但是第四面却是可以登上去的。每年都有一百五十草的薪材堆在这上面,因 为冬天的风雪是会使它不断地下沉的。在这个薪堆上面,每一个民族都放置 一把古铁刀,这铁刀便是阿列斯的神体。他们每年都把家畜的牺牲和焉的牺 牲献给这种刀;对于这些神物,他们奉献了甚至比对其他诸神更多的牺牲。 在他们生俘的敌人当中,他们把每一百入中的一人作为牺牲,但奉献的方法 和奉献家畜时不同,而是用别种的方法。他们把酒倒在这些人的头上并且割 这些人的喉头,而下面则用盘子接血。然后他们便把盘子里的血带到薪堆上 去,把它浇在刀上面。他们这样把血带到上面去,但是下面,在圣殿的旁边, 们又切下被杀死的人们的右臂和右手并把它们抛到空中去,随之在他们把其 他牺牲奉献之后立刻离开。手臂刚落到什么地方便留在那里,但是尸体却是 和它们分开横卧着的。
(63)因此,这便是在他们中间所制定的牺牲奉献式了;然而这些斯奇提 亚人是完全不用豚类作牺牲的。而且他们在国内是绝对没有养猪的习惯的。
(64)至于战争,他们的习惯是这样的。斯奇提亚人欲他在战场上杀死的 一个人的血。他把在战争中杀死的所有的人的首极带到他的国王那里去,因 为如果他把首极带去,他便可以外到一份卤获物,否则就不能得到。他沿着 两个耳朵在头上割一个圈,然后揪着头皮把头盖摇出来。随后他再用牛肋骨 把头肉刮掉并用手把头皮揉软,用它当作手中来保存,把它吊在他自己所骑 的马的马勒上以为夸示,凡是有最多这种头皮制成的手中的人,便被认为是 最勇武的人物。许多斯奇提亚人把这些头皮象牧羊人的皮衣那样地缝合在一 起,当作外衣穿。许多人还从他们的敌人尸体的右手上剥下皮、指甲等等, 用来蒙复他们的箭筒。看来人皮是既厚又有光泽的,可以说,在一切的皮子 里它是最白最光泽的皮子。还有许多人从人的全身把皮剥下来,用木架子撑 着到处把它带在马背上。
(65)以上便是他们中间的风俗。至于首级本身,他们并不是完全这样处 理,而只是对他们所最痛恨的敌人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把首级眉毛以下的 各部锯去并把剩下的部分弄干净。如果这个人是一个穷人,那么他只是把外 部包上生牛皮来使用;但如果他是个富人,则外面包上牛皮之后,里面还要 镀上金,再把它当做杯子来使用。一个人也用他自己的族人的头来做这样的 怀子,但这必须是与他不合的族人并且是他在国王面前打死的族人。但如果 他所敬重的客人来访的时候,他便用这些头来款待他,并告诉客人,他的这 些死去的族人怎样曾向他挑战,又被他打败;他们用这些东西来证明他们的 勇武。
(66)此外,每年一次每一地区的太守都在自己的辖境之内在混酒钵里面 用水调酒,凡是曾经杀过敌人的那些斯奇提亚人都要欲这里面的酒的,但是 没有立过这样战功的人,却不许尝这里的酒,而是很不光彩地坐在一旁。他 们认为这乃是一种奇耻大辱;但是他们中间既然有许多人杀死的不是一个, 而是许多敌人,因此他们每人有两只杯,而用它们同时饮酒。
(67)在斯奇提亚人中间,卜者是很多的;他们是用许多柳年来占卜的, 占卜的方法是这样。他们拿着大柬的柳车,把它们放在地上松开。卜者把一 根根的柳条分开摆,这样便说出自己的卜词。而在他们还这样诅着的时候, 他们叉把柳条一根根地拾起来结为一束。这乃是他们传统的占卜法。半男半 女的埃那列埃斯人说,是阿普洛狄铁把占卜术教给了他们,而他们是用菩提 树的树皮来占卜的。他们把菩提树的树皮分成三部分,他们是在把树皮在手 指中间燃合和燃开的时候说出自己的预言的。
(68)但只要是斯奇提亚人的国王生病的时候,他便把三个最有名的卜者 召来,他们便用上述的方法进行占卜;而他们大体上是举出他的国人的名字 而告诉他说,这样的某人某人在国王的灶旁进行伪誓。因为当斯奇提亚人发 最重大的誓的时候,他们通常的习惯都是在国王的灶旁的。于是他们号称曾 发过伪誓的那个人立刻便被逮捕送来,而当这个人来的时候,卜者便责怪他, 说他们的占卜判明他曾在国王的灶旁发伪誓而且引起了国王的疾病;于是这 个人便坚决否认他曾发过伪誓。而当他否认这一点的时候,国王再把六个卜 者召来,而他们在棚心占卜之后仍证明他犯了伪誓罪,则这个人立刻就要被 枭首,而他的财产也要在最初的卜者中间分配了。但如果后来的卜者认为他 无罪,则依次再把一批又一批的卜者召来。如果大多数的卜者都认为这个人 无罪的话,则起初的卜者便要被处死刑了。
(69)下面是他们处死刑的办法。人们把牛焉到上面堆着薪树的车的轭 上,再把卜者塞到薪材的当中,这些卜者的腿都被搏着,手被捆在背后,嘴 也给街上枚,然后他们便点着薪材并吓唬牛而把它们赶跑。牛常常和卜者一 同被烧死,牛也常常由于草的辕杆被烧断,而带着火伤逃走。他们还用上述 的办法,由于其他的原因而烧死卜者,声称这些卜者的预言是虚伪的。当国 王处死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不许这个人的儿子们活着,而是把他一家的男性 一律杀死。但是女性的家属,他是不加伤害的。
(70)斯奇提亚人是用这样的办法来同别人举行誓约的。他们把酒倾倒在 一个陶制的大碗里面,然后用锥子或小刀在缔结誓约的人们的身上刺一下或 是割一下,把流出的血混到里面,然后他们把刀、箭、斧、枪浸到里面。在 这样做了之后,缔结誓约的人们自身和他们的随行人员当中最受尊敬的人们 便在一些次庄严的祈求之后饮这里面的血酒。
(71)历代国王的坟墓是在盖罗司人居住的地方,那里是包律斯铁涅司河 溯航的终点。只要是国王死去的时候,斯奇提亚人便在那里的地上挖掘一个 方形的大穴:大穴挖好之后,他们便把尸体放置在草上载运到异族那里去。 尸体外面涂着一层蜡,腹部被切开洗净,并给装上切碎的高良的根部、香 料、洋芫荽和大茴香的种子,然后再原样缝上。在尸体遥到的时候,接受尸 体的人和王族斯奇提亚人做同样的事情。这就是:他们割掉他们的耳朵的一 部分,剃了他们头,绕着他们的臂部切一些伤痕,切伤他们的前额和鼻子并 且用箭刺穿他们的左手。从这里人们又把国王的尸体放在草上带到属于他们 的另一个部落那里去,而尸体己到过的地方的那些人则跟在尸体的后面。而 在尸体到所有的部落那里被载运了一圈之后,它便被人们运到了盖罗司人的 土地,这是他们所统治的一切种族当中最远的,也便是下葬的地方了。此后, 在把尸体放在草床上放人墓中以后,他们便在尸体的两侧插上两列长枪并且 把木片搭在上面,木片上再覆盖上细枝编成的席子当作屋顶。在墓中的空地 上,他们把国王的一个嫔妃绞死殉葬,他们同时还埋葬他的一个行觞官、厨 夫、厩夫、侍臣、傅信官;此外还有马匹、所有其他各物的初选品和黄金盏: 因为斯奇提亚人是不使用青铜或白银的。在做完以上的事情之后,他们便共 同修造一个大冢,在修造时他们相互拚命竞争,想把它修造得尽可能地大。
(72)在一年位去之后,他们叉进行下面的事情。他们选出国王身旁残存 的侍臣当中最亲信可靠的人(这些人都是土著的斯奇提亚人,因为侍奉国王的 人都是国王亲自下令选定的,而斯奇提亚人是没有用钱买奴仆的习惯的),把 侍臣当中的五十人绞死,把他们最好的马五十匹杀死,再把他们的内脏掏出, 把内部洗净,肚子里装满谷壳再缝合。然后,他们把许多木桩钉到地里去, 每两个一对,在每一对木桩上面凹入部向上地安放着车轮的半个轮缘,另外 的半个轮缘放到另一对木桩上去,直到卉多对木桩都这样配置好的时候。随 后,把大木棍从靥的尾部一直横穿到马的颈部,再把木棍架到车轮上面,结 果是前面的草轮支着马的肩部,而后面的草轮在马的后腿的地方支着马的腹 部,但四条腿则在半空中悬着。每匹马嘴里都有一个马衔并且配看一副缰绳, 缰绳是系在前面的木撅子上。然后这五十名被胶杀的少年分别被安置到五十 匹马上。他们这样做的办法是:他们再把一个木棍沿着少年的脊椎从后部一 直穿到颈部:从身体后部突出的棍子则插到横贯马体的那个木棍上的一个孔 里去。这五十名骑马的人就这样地给他们安置在坟墓的四周,然后他们便离 开了。
(73)以上是他们埋葬国王的方法。所有其他的斯奇提亚人,在他们死的 时候,他们都是被安放在草上,由死者最亲近的族人拉着历访死者的朋友: 而每个人都依次接待他们并且款待随死者来的人员,同时他还献给死者和献 给其他人等相同的物品。国王之外,庶民人等都是这样地在巡回四十日之后 才埋葬的。在埋葬之后,斯奇提亚人便用下列的办法来弄乾净自己的身体。 他们擦洗他们的头,而至于身体,他们是把三根棒对立在一处,再把毛毡盖 在上面。然后,在把棒和毛毡尽可能支放牢固之后,便在棒和毛毡下面中央 的地方放一个深盘子,并把几块烧得灼热的石子抛到里面去。
(74)他们自己的国内生长着一种和亚麻非常相似的大麻,不同的只是这 种大麻比亚麻耍粗得多,高得多。这种大麻有野生的,也有人们种的,色雷 斯人甚至用这种大麻制造和亚麻布非常相似的衣服。它们是这样相似,以致 除非是大麻方面的老手,他是分不出大麻或亚麻来的;而根本没有见过大麻 的人,他就会把那衣服认为是亚麻制的了。
(75)斯奇提亚人便拿着这种大麻的种子,爬到毛毡下面去,把它撒在灼 热的石子上;撒上之后,种子便冒起烟来,并放出这样多的蒸气,以致是任 何希腊蒸气游都比不上的。斯奇提亚人在蒸气中会舒服得叫起来。这在他们 便用来代替蒸气浴,因为他们是从来不用水来洗身体的。但是他们的妇女却 把柏树、杉树、乳香木在一块粗石上共同捣碎,再和上一些水,她们便用合 成的这种浓稠的东面涂在全身和脸上,这样她们的身上不仅会有一种香气, 而且在第二天,当她们取下这种涂敷物的时候,她们的皮肤也便变得既干净, 又有光泽了。
(76)斯奇提亚人和其他的人们一样,他们对于异邦人的任何风俗,都是 极其不愿意采纳的,特别是对于希腊的风俗。阿那卡尔西司,还有司库列斯 的事件便可以证明这一点。阿那卡尔西司曾视察过世界上的许多地方并且曾 在那些地方做出了很多证明他有很大的智慧的事情。在他返回斯奇提亚的时 候,他乘船渡拉了海列斯彭特并且在库吉科司地方登陆;他在那里看到库吉 科司人非常豪奢地庆祝诸神之母节,因此他便向这位母神发愿说,如果他能 安全无恙地返回故国的话,他将要象库吉科司人一样地向她奉献牺牲并且还 为她举行一种夜祭。因此当他到斯奇提亚的时候,他自己便到那称为叙莱亚 的地方去(这个地方正在阿齐里斯赛跑场的旁边,那里到处都长着各种各样的 树木),到那里之后,阿那卡尔西司便丝毫不差地为女神举行了祭仅,这时他 手里拿着一个小手鼓并把神像挂在自己的身上。然而有一个斯奇提亚人看到 他这样做,便把这事报告给国王撒鸟里欧斯。国王亲自到那里去并看到阿那 卡尔西司于这样的事情,便把他射死了。就是在今天,如果有人向斯奇提亚 人问起阿那卡尔西司的事情来,他们都说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这是因为 他离开自己的国家到希腊去,并且踏袭异邦人的风俗的缘故。但是根据我从 阿里亚佩铁司的管家图姆涅斯那里所听来的话,阿那卡尔西司是斯奇提亚国 王伊丹图尔索司的叔父,他又是斯帕尔伽佩铁司的儿子吕柯斯的儿子格努罗 司的儿子。而如果阿那卡尔西司果真是属于这一家族的话,则他就必然知道、 他是在他的兄弟的手里死于非命的。因为伊丹图尔索司是撒鸟里欧斯的儿 子,而阿那卡尔西司都是破撒鸟里欧斯杀死的。
(77)诚然,我从伯罗奔尼撒人那里还听到了另一种说法。这种说法是: 阿那卡尔西司是斯奇提亚国王派出去到希腊人那里学习的。在他回国之后, 他向派遣了他的国王报告说,除去拉凯戴孟人以外,所有的希腊人对于一切 的学问都是十分热心学习的。不过在希腊人当中,却叉只有拉凯戴孟人在和 人们交谈时是十分审慎的。但这却是希腊人自己为了开心才凭空捏造出来的 无稽之谈;但不管如何,这个人是象我上面所说的那样被杀死了。阿那卡尔 西司由于采用了外国风俗和他与希腊人交往而遭到的命运便是如此。
(78)在许多年之后,阿里亚佩铁司的儿子司库列斯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司库列斯是斯奇提亚国王阿里亚佩铁司的诸子当中的一人,但他的母亲都是 伊司脱里亚人,而不是本国的人,她教给他希腊的语言和文学。后来阿里亚 佩钞司中了阿伽杜尔索伊人的国王斯帕尔伽佩铁司的奸计而被杀死了,于是 司库列斯便继承了王位和他父亲的那个名叫欧波伊亚的王后,这是一个道地 斯奇提亚的妇女,她曾给阿里亚佩铁司生位一个名叫欧里科司的儿子。司库 列斯这样便成了斯奇提亚的国王,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满足于斯奇提亚的生活 方式,而勿宁说是远为喜好希腊的生活方式,因为他从小便是接受了希腊的 生活方式的。他于是做了这样的事情:他率领着斯奇提亚的一支军队到包律 司铁涅司人的一个城市去(这些包律司铁涅司人自称是米利都人),到了他们 那里以后,他总是把他的军队留在城郊的地方,而他自己则进城把城门关上, 然后脱去斯奇提亚的衣服,穿上希腊的服装。他穿着这身服装,没有一个亲 卫或其他任何人侍从而出入于公共场所的当地人们中间(人们把守着城门,为 的是不叫任何斯奇提亚人看到他穿这样的衣服)。他在每一方面都模仿希腊的 生活方式并且按照希腊的习惯祭祀诸神。他这样过了一个月或更多的时候之 后,便再穿上斯奇提亚的衣服离开了这个城市。他是常常这样做的,他在包 律司铁涅司盖了一所房子,娶了当地的一个妇女并把她带到那里去。
(79)但是在他注定要遇到凶事的时期到来时,他便遇到了这样一件事 情:他想使自己参加巴科司·狄奥尼索斯的秘仪,而当他正要开始接受参加 秘仪的圣礼时,他看到了一个极为奇妙的预兆。他在包律司铁涅司人的城市 里有一所宽敞的住宅,这便是我刚才谈到的那所住宅,这是一所巨大而豪华 的住宅;在它的周固都是白色大理石雕成的斯芬克司像和格律普斯像。这所 房子中了天雷而全部被火烧毁了。但司库列斯不顾这一切,仍旧把参加秘仪 的仪式举行完毕。然而斯奇提亚人却由于已科司的狂欢祭而寅怪希腊人,说 搞这样一位使人发狂的神,那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情。因此当司库列斯参加巴 科司的秘仪的时候,一个包律司敛涅司人便到斯奇提亚人那里去嘲笑他们。 他说:“你们斯奇提亚人嘲笑我们,说我们举行狂欢祭并在降神的时候发狂: 但现在这个神却降到你们自己的国王身上,而他现在就正在参加狂欢祭并且 给这个神弄得神魂颠倒哩。如果你们不信的话,那末就跟我来,我会把他指 给你们的”。于是斯奇提亚人的一些首要的人物便跟着他去,这个包律司铁 涅司人便偷偷地把他们带到城年的一座塔楼上去:而当司库列斯和参加狂欢 祭的人们经过的时候,他们从那里立刻在发狂的人们中间看到了他;斯奇提 亚人认为这乃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情,于是他们便离开了该城并且把他们所 看到的一切告诉了全军。
(80)在这之后司库列斯返回了本国,但是斯奇提亚人叛变了他,他们拥 戴他的兄弟、即铁列斯的外孙欧克塔玛撒戴司为国王。司库列斯知道了他们 怎样对付他和他们这样做的理由之后,便跑到色雷斯去了。当欧克塔玛撒戴 司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便率领大军到那里去。但是当他到达伊斯特何的时候, 色雷斯人阻住了他的去路:而当两军看看就要打起来的时候,西塔尔凯司派 使者到欧克塔玛撒戴司那里去对他说:“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相互比试力量呢? 你是我的姊妹的儿子而我的兄弟又在你的身旁,你把他交还给我,我就把司 库列斯交给你。我们两个人江是不要使自己的军队遭到危险罢”。西培炽凯 司的使者对他的建议便是这样,因为西塔尔凯司的一个兄弟从他那里逃跑并 亡命到欧克塔玛撒戴司那里去。斯奇提亚人同意了这个做法,他把自己的舅 父交给了西塔尔凯司并从西培尔凯司那里引渡过来了自己的兄弟司库列斯。 于是西塔尔凯司接受了他的兄弟并把他的兄弟带走了,但欧克塔玛撒戴司却 就地杀掉了司库列斯的头。斯奇提亚人是这样一丝不苟地遵守着自己的风俗 习惯,对于那些把外国的风俗习惯加到他们自己的风俗习惯之上的人们,他 们就是这样惩罚的。
(81)我并未能确切地打听到斯奇提亚有多少人,但是关于他们的人数, 我听到的说法都不一样。有些人说他们的人数是很多的,但是又有些人说, 真正可以称之为斯奇提亚人的只有少数的一些人,但是在我个人看起来,他 们的人数是这样:在包律司敛涅司河和叙帕尼司河之间有一块叫做埃克撒姆 派欧斯的地方;在前面(本卷第五二节 )我就说过从这里有苦水泉流出来,结果使得叙帕尼司 河的河水无法饮用。在这个地区有一个青铜大釜,这件铜器比克列欧姆布洛 托斯的儿子帕鸟撒尼亚斯呈献并安置在黑海入口处的那个大釜要大六倍。对 于还没有见过这件铜器的人,我要给他说一说:斯奇提亚的青铜器可以毫不 费力地容纳六百安波列鸟斯(每一安波列鸟靳大约等于九加侖),它有六指的厚度。但根据当地人们的说法,这 个青铜器是用箭头铸造成功的。因为他们那名叫阿里安塔司的国王想要知道 斯奇提亚人的人数,故而他命令每一个斯奇提亚人把一个箭头带拾他,并威 胁说不这样做的将要处以死刑。结果便有极多的箭头给送到他这里来,他决 定用它们制造一个纪念物以留传于后世。于是他用这些箭头铸造了一个青铜 大釜,把它立在埃竞撒姆派欧斯地方。关于斯奇提亚人的人数,我所听到的就是这些。
(82)这个地方除去它拥有在全世界比其他地方都要大得多而且又多得多 的河流之外,并没有什么值得惊异的东西。除去上述的河流以及广大的平野 之外,我以为值得一述的还有一件最可惊异的东西。他们指给我一个海拉克 列斯的足印,这个足印是印在杜拉斯河河畔的岩石上面,形状和人的足印一 样,可是却有两佩巨斯长。足印便是这样的一个东西。在我说了这个足印之 后,我就要回过头来,重新叙述我在开头地方所要说的事情了。
(83)正在大流士作讨伐斯奇提亚人的准备,并派遣使看到各方去命令一 部分人准备陆军,一部分人供应战船,还有另一部分人在色雷斯海峡上架桥 的时候(大流士出征的确实日期不知道,格罗特认为可能是在五一四年之前),叙司塔司佩斯的儿子、大流士的兄弟阿尔塔已诺斯却劝说大流士万 万不可出征斯奇提亚人,他告诉大流士斯奇提亚人是怎样一个难于制服的民 族。但是当阿尔塔已诺斯尽管提出忠告而仍然不能使大流士回心转意的时 候,阿尔塔巴诺斯便不再进谏了。现在大流士在他把一切准备停妥之后,便引兵离开了苏撒。
(84)这时,一个三个儿子都参加了出征的波斯人欧构巴佐斯恳请大流士 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大流士对他说他是自己的朋友而他的请求也是人情人理 的,因此大流士要把他的三个儿子都给他留下。欧构巴佐斯非常欢喜,他以为他的儿子己破免除了军役,但是大流士却命令有司人等把欧约巴佐斯的儿 子都给杀死了。他们便这样地被处死并被放置在那里了。
(85)但是大流士当他从苏撒出发到达卡尔凯多尼亚地方博斯波鲁斯的架 桥地点时,他便乘船向希腊人先前说是漂浮在水上的那个所谓库阿涅埃岩驶 去了:他坐在那里的一个岬角上视察了黑海,那实在是一幅壮丽的景色。因 为在一切海洋当中,黑海乃是最值得惊叹的。它的长度是一万一千一百斯塔 迪昂,它的宽度在它最宽的地方是三千三百斯塔迪昂。这个海的入口的海峡 有四斯塔迪昂宽,海峡的长度,即架着桥的那个称为博斯波鲁斯的狭窄颈部 有一百二十斯塔迪昂。博斯波鲁斯是一直接着普洛彭提斯的。普洛彭提斯是 五百斯塔迪昂宽,一千四百斯塔迪昂长,它的出口是海列斯彭特。海列斯彭 特的宽度最窄的地方不过七斯塔迪昂,长度四百斯塔迪昂。海列斯彭特则注 入一个我们称为多岛海的无边无际的大 海。
(86)这些地方是用这样的办法测量出来的:一只船在一天长的时候,一 般是驶行七万欧尔巨阿的距离,但是在夜间则要驶行六万欧尔巨阿的距离。 因此,既然从黑海海口到帕希斯(这是黑海上最长的航程)的一段是九天八夜 的航程,则它的长度就是一百十一万欧尔巨阿,折合为斯塔迪昂,就是一万 一千一百斯塔迪昂了。从辛地卡地区到铁尔莫东河河上的铁米司库拉(这是黑 海最宽的地方)是三天两夜的航程,即三十三万欧尔巨阿,折合成三千三百斯 塔迪昂。我便是这样地测量了黑海、博斯波鲁斯和海列斯彭特的,而我对它 们的说明便是这样。此外:还有一个湖也是注入黑海的,这个湖比黑海也小 不了很多,这个湖被称为麦奥提斯,又被称为“黑海之母”。
(87)大流士在视察了黑海之后,便乘船回到窿摩司人芒德罗克列斯主持 修建的桥那里。在他叉祝察了博斯波鲁斯之后,他便在它的岸上建立了两根 白色的大理石石柱,一个上面用亚逃文字,另一个上面用希腊文字刻上了他 的罩队中所有各民族的名称。他的军队是从他治下的一切民族那里征集来 的:除去海罩不算在内之外,军队的总数加上骑兵是七十万人,而集合起来的战船则是六百艘。这两根石柱后来被拜占廷人搬到他们的城市去,在那里 他们用一个石柱修建欧尔托西亚·阿尔铁米司的祭坛,另一个刻亚述文字的 石往则被他们放置在拜占廷地方狄奥尼索斯神殿的旁边。如果我推想的不错 的话,大流士在博斯波鲁斯筑桥的地方正是在拜占廷和海口的神庙中间的地 方。
(88)在这之后,由于大流士对他的舟桥深为嘉许,便给予萨摩司人芒德 罗克列斯极其大量的赐品,每种十件。于是芒德罗克列斯便把这些赐品先拿 出一部分,请人画了一幅博斯波鲁斯全桥的图画,画面上大流士高高地坐在 王位上而他的军队则正在渡位这座桥。他把这幅画奉献给希拉神的神殿,上 面还附着这样的铭文:芒德罗克列斯在多鱼的博斯波鲁斯上架了桥,于是他 把这幅画献给希拉以纪念他的功业; 大流士王既对此深感满意, 那他便为自己争到了荣冠,又为萨摩司人取得了荣誉。 这样做的目的乃是为了把建桥的人的名字保存下来。
(89)在赏赐了芒德罗克列斯之后,大流士便渡海到欧罗已去了;他曾吩 咐伊奥尼亚人乘船进入黑海直到伊斯特河的地方,而他们应在到达那里之 后,在那里架桥等候他。因为率领水师的乃是伊奥尼亚人、爱奥里斯人和海 列斯彭特人溢队便这样地从库阿涅埃岛(黑海口的两个小岛,意译为黑石岛)中间驶过,直向伊斯特河方面行进, 而从海溯河而上航行二日之后,便在这条河河口分歧点那里的河颈部着手架 桥。担大流士在从舟桥过了博斯波鲁斯之后,便穿过色雷斯到达敛阿罗斯河 河源的地方,在那里屯营三日。
(90)根据附近居民的说法,铁阿罗斯河在一切河流当中它的河水乃是最 有治疗效果的一条河,特别是在治疗人和马的皮肤病这一点上。它的水源共 有三十八处,虽然是从相同的岩石流出来,有的是冷的,有的却是热的。通 到那里去的道路有两条,一条是从佩林托斯附近的赫莱昂,一条是从黑海岸 上的阿波罗尼亚,二者都是两天的路程。这条铁阿罗斯河是康培戴斯多斯河 的一个支流,这条康塔戴斯多斯河则是阿格里阿涅斯河的支流,阿格里阿涅 斯又是海布罗斯河的支流,海布罗斯河是在阿伊诺斯城的近旁入海的。
(91)大流士到达这条河并在这里扎下了营,他对于这里的景色十分喜 爱,因此便就地立了另一根石柱,上面刻着这样的铭文:“从铁阿罗斯河的 河源流出了一切河流当中最优秀的和高贵的水。在进兵斯奇提亚的征途中, 人类中最优秀和最高贵的人物、叙司塔司佩斯的儿子大流士、波斯人和整个 大陆的国王访问了这个地方”。铭文的内容便是这样。
(92)大流士从这里出发而到达一条叫做阿尔铁斯科斯的河,这是一条贯 流欧德体赛人的土地的河流。他到达这条河之后,就给他的大军指定了一块 地方,命令他们每一个士兵在经过那里时都把一块石头放在那里。这样一来, 在他的全军这样做了之后,他便在那里留下了石块堆成的一座大山,然后便 带着兵离开了。
(93)但是在他进抵伊斯特河之前,他首先制服了自信是长生不死的盖塔 伊人。领有撒尔米戴索司并居住在阿波罗尼亚和梅撒姆布里亚市上方的、称 为库尔米亚钠伊和尼普赛欧伊的色雷斯人,未经交锋便投降大流士了。但是在一切色雷斯人当中最勇敢,也最公正守法的盖塔伊人却进行了顽强的抵 抗,因此也就立刻被波斯人奴役了。
(94)至于他们为什么自己认为是长生不死的,他们的想法是这样。他们 相信他们是不死的,死去的人只是到撒尔莫克西司神那里去而已,他们中间 有些人则称这个神为盖倍列吉司。每隔四年,他们便用抽签的办法从他们当 中选出一个人来作为到撒尔莫克西司神那里去的使者,并且要他向神陈述他 们的需求。他们的遣送办法是这样:指定一些人,让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三支 枪,另一些人则抓住这个派住撒尔莫克西司那里去的使者的手和脚把他抛向 空中以便便他落在枪尖上被戳死。如果这个人真的死了,则他们便相信神加 惠于他;如果他未被这种办法戳死的话,他们便把这种情况归咎于使者本人, 认为他是一个坏人而派另外一位使者去代替他们所责备的那个人。傅的信是 在那个人还活着的时候舍诉他的。此外,如果有雷和闪电发生的话,这些色 雷斯人便向空中射箭作为对神的一种威吓,他们除去自己的神以外,是不相 信任何其他神的。
(95)至于我个人,刚居住在海列斯彭特和黑海地方的希腊人曾告诉我 说,这个撒尔莫克西司是一个男人,他曾是萨摩司的一个奴隶,他的主人是 姆涅撒尔科司的儿子毕达哥拉斯。在他被释放并得到莫大的一笔财富以后, 他立刻回到他的本国。这时的色雷斯人是一个过看悲惨的生活而且智慧也很 差的民族,但是这个撒尔莫克西司却通晓伊奥尼亚的生活方式,通晓比色雷 斯人耍开明得多的风俗习惯,因为他曾和希腊人有交往,特别是他和在希腊 人当中决非最差的智者竿达哥拉斯有过交往。因此他拾自己修建了一座会 堂,在那里他招宴他国内的一流人士,并且教导他们说,不拘是他,他的宾 客,江是他们的子孙都是永远不会死的,但是他们将要到一个他们会得到永 生和享受一切福社的地方去。正当他象上面我说的那样做和宣讲这种教义的 时候,他同时又修造了一座地下室,地下室造好之后,他便避开了色雷斯人 的耳目,进到地下室里面去,在那里住了三年。色雷斯人非常怀念他,为死 者致哀服丧:可是在第四个年头,他在色雷斯人的面前又出现了,这样他们 便相信撒尔莫克西司告诉他们的一切了。希腊人关于这个人的说法便是这 样。
(96)我呢,我既不不相信,也不完全相信关于撒尔莫克西司和他的地下 室的说法,但是我认为他是比毕达哥拉斯耍早爵多年的;至于这个撒尔莫克 西司是一个平常人,还是盖塔伊人中间原有的一个神的名字,我不打算去追 究了。盖塔伊人的风俗习惯就是这样。他们被波斯人征服之后,就随着波斯 人的远征队伍一同前进了。
(97)大流士偕同他的陆军进抵伊斯特河,他便下令全军渡过该河;渡过 之后,他命令伊奥尼亚人把舟桥毁掉,而和水师一道随着他在大陆上进军。 正当伊奥尼亚人依照大流士的命令准备把桥毁掉的时候,米提列涅人的将领 埃尔克桑德罗司的儿子科埃斯先问一下大流士,是不是愿意听一下愿意提出 个人看法的任何人的意见,因此说:“哦,国王!既然你要进攻的国土是一 个既无耕地,又无有人居住的市邑的国土,那末请你还是把这个桥留在原来 的地方,要修造这座桥的那些人来看守它罢。这样的话,如果我们遇到了斯 奇提亚人并且达到了我们的愿望,我们便会有一条回来的道路;而甚至如果 我们遇不到他们,至少我们的退路还是安全的:因为我个人所担心的决不是 我侗会被斯奇提亚人所打败,而是担心我们遇不到他们,而在仿徨迷路的时 候遭受损失。也许有人会说,我这样说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自己想留在后 面;但事情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可是,国王,我不位是向大家提出我认为是 对你最好的意见罢了。 至于我个人,我是愿意跟着你而不愿意留在后面的。”大流士十分嘉许 他的这个意见,于是这样回答科埃斯说:“亲爱的列斯波司人,当我安全地 迈回我的宫殿的时候,请一定到我这里来罢,我是会好好地来酬答你的忠言 的。”
(98)这样诅了之后,他便在一个皮带上打了六十个结,并把伊奥尼亚人 的那些僭主召到自己面前,向他们说:“伊奥尼亚人,我撤回我以前关于桥 所发表的意见,你们收下这个皮带并且象我所吩咐地这样做:只要你们看到 我出发去征讨斯奇提亚人,从那个时候起,你们每天便解开这上面的一个桔, 如果结所表示的天数都过去了而那时我还没有回来,你们便乘船回国好了。 但是在这之前,既然我的意见已经这样改变,我命令你们守卫看这座桥,尽 一切努力来救护和保卫它。你们这样做,我就万分满意了”。大流士这样说 了之后,便赶忙继续向前出征了。
(99)比斯奇提亚更远地向海里伸出的是色雷斯。斯奇提亚开始于海岸上 形成一个海湾的地方,河口向着东南方的伊斯特河也是在斯奇提亚境年人海 的。现在从伊斯特河起,我耍考虑到测量而把斯奇提亚本土的沿岸地带叙述 一下。古斯奇提亚的土地是从伊斯特河并始的,这块土地是向着子午线和南 风的方向,直到叫做卡尔奇尼提斯的城市的地方。过去这个地方,邻接着同 一海岸的土地则是山地并且突出到黑海里面去;这块地方住着陶利卡族,直 到称为特拉凯亚(嵯峨的)凯尔索涅索斯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又是向东伸到大 海里去的。因为在斯奇提亚的四个界线当中有两个界线是南方的海和东方的海(亚速海),就象阿提卡也是以大海为疆界一样;陶利卡人在斯奇提亚所居住的地方 也和阿提卡相似,这就正仿佛不是雅典人,而是其他民族居住在从托利科司 区到阿那普律司托司市区的索尼昂山地,如果这个地方比它现在夏远地突入 大海的话。我这样讲,是因为我认为我可以拿小东西和大东西相比。陶利卡 人听住的地方就是这样的。但是那些没有在阿提卡的那一部分的海岸航行过 的人,我可以用另一种办法对他说明:这就正仿佛不是雅庇吉亚人,而是其 他民族住在雅庇吉亚地方的、被从布偷特西昂港到塔拉斯所画的一条线所切 断的那个地岬上面。从我所谈的这两个地方,可以推知和陶利卡酷似的其他 许多类似的地方。
(100)在陶利卡的那面就是斯奇提亚人居住的地方了,他们居住在陶利卡 以北濒临东海,奇姆美利亚海峡和麦奥提斯湖以西,直到流入该湖的最内端 的培钠伊司河的地方。至于斯奇提亚的内地疆界,如果我们从伊斯特河开始 算起的话,则与斯奇提亚为邻的首先是阿伽杜尔索伊人、其次是涅鸟高里司 人、复次是昂多罗帕哥伊人,最后是美兰克拉伊诺伊人。
(101)这样看来,斯奇提亚就成了一个方形的国家而且有两面是临海的; 它有两面在内地,再加上沿着海的两面,就构成了四面相等的一个正方形。 因为从伊斯特河到包律司铁涅司河是十天的路程,从包律司铁涅司河到麦奥 提斯湖也是十天的路程;而从海向内地到居住在斯奇提亚以北的美兰克拉伊 诺伊人的地方,则是二十天的路程。现在我且把一天的路程针算为二百斯塔迪昂。这样,横断斯奇提亚的距离就是四千斯塔迪昂,而一直画到内地去的 折断线也便是同样数目的斯培迪昂了。这个国家的面积就是这样。
(102)斯奇提亚人认为在公开的战斗中他们是不可能独力击退大流士的 军队的,于是他们派遣使者到他们的邻人那里去。而这些邻国的国王由于知 道有一支大军向他们推进,他们早已集合起来商对办法了。这样集合起来的 是陶利卡、阿伽壮尔索伊、涅鸟里司、昂多罗帕哥伊、美兰克拉伊诺伊、盖 洛诺斯、布迪诺伊和撒鸟罗玛泰伊等民族的国王。
(103)在这些人当中,陶利卡人有这样的风俗习惯。所有遭到难船的人和 他们在海上打劫时所劫到的任何希腊人,他们把这些人都作为牺牲献拾少女神(一个地方神,希腊人认为它相当于阿尔铁米司)。方式是这样:在举行了牺牲奉献的预备仪式之后,他们便用一根木棍敲 打作为牺牲的人的头。根据有的人的说法,他们随后便把牺牲者的头插到竿子上并把他的胴体从断崖上抛下去(因为神殿就在断崖上面);又有人对于头 部的说法与此相同,但是说胴体不是从断崖上抛下去而是给埋到地里。他们 对之奉献牺牲的这个女神据陶利卡人自己说是阿伽美姆农的女儿伊披盖涅 娅。对于他们所征服的敌人,他们每个人都割掉他的敌人的头并把它带回自 己的家,在那里他把它插到一个长杆子上,高高地树立在层屋上,一般比烟 囱还要高。他们说,这些人头高高地放到那里是用来守望全宅的。陶利卡人 是仰仗着打劫和战争为生的。
(104)阿伽杜尔索伊人在所有的人当中是最奢侈的了,他们非常喜欢佩戴 黄金饰品。他们是乱婚的,这样他俩相互间都是兄弟,相互间既都是一家人, 这样他们便不会相互嫉妒和忌恨了。在其他的风俗习惯方面,他们是和色雷 斯人接近的。
(105)涅鸟里司人在风俗习惯方面是模仿斯奇提亚人的,但是在大流士的 军队到来的一代之前,他们曾遭到蛇的侵袭而被逐出本国。因为他们本国就 产生大量的蛇,此外叉有很多的蛇从北方的沙漠地带到他们这里来,而涅鸟 里司人最后受到这般的压制,以致他们竟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国土而到布迪诺 伊人那里去住。他们也许是巫师,因为斯奇提亚人和住在斯奇提亚的希腊人 都说,每年每一个涅鸟里司人都要有一次变成一只狼,这样过了几天之后, 再恢复原来的形状。至于我本人,我是不能相信这个说法的。虽然如此,他 们依旧这样地主张,并且发誓说这样的事情是真的。
(106)昂多罗帕哥伊人是圣人类当中生活方式最野蛮的民族。他们 不知 道任何正义,也不遵守任何法律。他们是游牧民族,穿着和斯 奇提亚人一样 的衣服,但讲的话却是他们自己的。在所有这些民 族当中,只有他们是以人 为食的。
(107)美兰竞拉伊诺伊人都穿着黑衣裳,他们便是因此而得名的;他 们 所采用的是斯奇提亚人的风俗习惯。
(108)布迪诺伊人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民族。他们都有非常淡的青色 的 眼睛和红色的头发。他们有一座木造的城市,称为盖洛诺斯。它 的城墙每一 面是三十斯塔迪昂长,城墙很高而且完全是木头修造 的。他们的家宅和神殿 也都是木造的。在他们那里有奉祀希腊的 神的神殿,这些神殿是按照希腊的 样式设备起来的,里面有神象、 祭坛、神龛,这些也都是木造的;他们每隔 两年就要为狄奥尼索斯 举行一次祀祭,举行祀祭的时候人们象是在巴科司节那样的发狂。 原来盖洛藉斯人的根源乃是希腊人,希腊人被逐离他们的商港 而 居住到布迪藉伊人中间来;他们所说的话一半是希腊语,一半是斯 奇提 亚语。但是布迪诺伊人所说的话和盖洛诺斯人不同,他们的 生活方式也不 同。
(109)布迪诺伊人是当地的土著。他们是游牧民族,在这些地区中 间, 只有他们是吃樅果的;盖洛诺斯人是务农的,他们吃五谷而且 有菜园;在身 材和面貌上,他们和布迪藉伊人完全不同。然而希腊 人却仍旧称布迪诺伊人 为盖洛诺斯人,但这是不对的。他们的国 土到处都茂密地生长着各种各样的 树木,在树林的深处有一个极 阔大的湖,湖的四周是长着芦苇的沼地。人们 在湖里可以捕到水 獭、海狸,此外还可以捕获到另一种方形面孔的动物,它 们的皮可以用来做衣服的边,而人们还用它们的睾丸来治疗子宫的各种病。
(110)下面我再说一说撒鸟罗玛泰伊人的历史。当希腊人对阿马松作 战的时候(斯奇提亚人称阿马松为欧构尔帕塔,就是杀男人者的意思,因为在斯奇提亚语里,oιò?[欧约尔]是男人的意思,лατα[帕培]是杀死的意思),传说他们在铁尔莫东取得了胜利之后,便把他们所生俘的阿 马松尽可能多地载满了三只船出发了;但是到了海上的时候,阿马松们却向 船上的水手进攻,并把他们杀死了。可是她们丝毫不懂船上的事情,她们也 不会使用舵、帆和桨;而原来的那些人既已被抛到海里去,她们只得任凭浪 头和风的摆布,直到她们来到麦奥提斯湖岸上克列姆诺伊的地方。这个地方 是在自由的斯奇提亚人的国境之内的。阿马松们便在这里上岸并且出发到有 人居住的地方去。但是在他们的旅程中,他们最初遇到的是一群马,于是他 们便畸着这一样马劫掠了斯奇提亚人的土地。
(111)斯奇提亚人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他们不懂得这些妇女的语 言,不认识这些人的衣服,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民族。他们奇怪这些人是 从什么地方来的并认为他们都是年纪相同的男子,于是他们和阿马松展开了 战斗。战斗的结果是斯奇提亚人得到了战死者的尸体,这样他们才知道他们 的敌人原来是妇女。因而在他们商量之后,他们便决定决不象先前那佯地把 她们杀死,而是把他们的最年轻的男子们遇到她们那里去,根据推定,他们 派去的人数和妇女的人数是相等的。他们命令这些年轻人在阿马松的附近扎 营并且模仿她们的一切动作。如果妇女追赶他们,那末就不要交战,而是逃 跑:而当追赶停止的时候,便回来仍旧在她们的附近扎营。这便是斯奇提亚 人的计划,因为他们希望这些妇女能够生孩子。这样派去的年轻人,就依照 着吩咐给他们的做了。
(112)当阿马松看到那些年轻人无意伤害她们的时候,她们就不去管他们 了。但是两处营地却一天天地接近起来。这些年轻人,他们和阿马松一样, 除去他们的武器和他们的马匹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们和妇女们一样,是以打 猎和打劫为生的。
(113)在正午的时候,阿马松就要分散开来,分别一个人或是成对地相互 离开,这样漫游到别的地方去寻欢作乐。斯奇提亚人看到这一点于是也这样 做;当妇女们独自一人漫游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男子便缠住了她们中间的一 个人。妇女并不加抵抗而是任凭他为所欲为:但(由于他们彼此之间言语不通) 她不能向他讲话,但她向他作手势表示应该有两个人,即要他第二天再带一 个年轻人到同一地点来,而她也把另一个妇女带到这里来。年轻男子回去告 诉了他的同伴,第二天他自己便和另一个男子到昨日的地方来,在那里他发 现阿焉松和另一个妇女在等候着他。当其他的年轻男子知道这件事的时候, 他们也就和其他的阿马松发生了关系。
(114)他们于是立即把营帐结合起来往到一处了,每个男子都娶了与他第 一次发生关系的妇女为妻。但男子学不会妇女所说的话,可是妇女却懂得了 男子的语言。而当他们相互理解的时候,男子便对阿马松说:“我们有父母, 又有财产,因此我们不要再象现在这样地过活了,让我们回到我们的同胞们 那里去和他们一同过活罢。我们仍然愿意要你们,而不是别人,作我们的妻 子。”妇女们回答说:“可是我们不能和你们的妇女住在一起,因为我们和 她们的风俗习惯不同。我们射箭、投枪、骑马,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学过妇女 的事情。你们的妇女从不做我们所提到的事情,而是坐在她们的车里做妇女 的事情,从不出来打猎或做其他什么事情。因而我们和她们是永远不能和谐 相处的。如果你们想要我们做妻子并且想保持正直的人的声名,邢未就到你 们的父母那里去要他们把应该给你们的财产分给你们,然后让我们走开过我 们自己的生活”。年轻人同意她们的意见并且这样做了。
(115)当他们得到了他们应分得的财产并且回到阿马松这里来的时候,妇 女们对他们说:“想到我们竟不得不住在这个地方时,我们是感到害怕的, 因为我们不仅使你们的父母失掉了你们,而且使你们的土地受到了很大的损 害。既然你们认为你们耍我们为妻是正当的,那末就让我们和你们,咱们一 齐离开这块地方,住到塔纳伊司河那一面的土地上去罢”。
(116)对这一点年轻人也同意了,于是他们渡位了塔纳伊司河,从河向东 走了三天的路程并从麦奥提斯湖向北走了三天的路程;而当他们到达了他们 现在所居住的地方的时候,他们便在那里定居了。从那时起,撒鸟罗玛泰伊 人的妇女便一直遵守着他们的古老的习俗:她们和她们的丈夫或是不和她们 的丈夫乘马出去打猎,她们也作战并且穿着和男子同样的衣服。
(117)撒岛罗玛泰伊人的语言是斯奇提亚语,但是这种语言在他们嘴里已 经失去古时的纯正,因为阿焉松从来就没有把这种语言学好。至于婚姻,则 习惯上一个处女在她还没有杀死敌人的一个男子的时候是不许结婚的。有一 些妇女直到老死而不结婚,因为她们不能履行法律的要求。
(118)上述各个民族的国王们集会的时候,斯奇提亚的使者到他们的地方 来了,这些使者把一切事件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使者们告诉他们波斯人 怎样在把对面的大陆全部征服之后,又在博斯波鲁斯海峡上造桥而渡到他们 的大陆上来,怎样在渡过了桥并征服了色雷斯人之后,他叉在伊斯特河上架 桥,以便使那一地区和其他地区同样地也臣服于他。他们说:“这样看来, 你们决不应当安闲无事地袖手旁观看着我们被毁灭掉,而是我们应当大家团 结一致共同对付这个侵略者。如果你们不愿意这样做,则我们或是被强力驱 出我们的国土或是留在这里缔结屈辱的和约。如果你们不帮助我们的话,我 们将要遭到怎样的命运呢?从此之后,你们自己可以说是决不会有好日子过 的。因为波斯人对你们的攻击决不会比对我们的攻击轻,而在征服了我们之 后,他们也决不会将你们轻轻放过的。对于我们所说的话,我们可以向你们 提出充分的证明:如果波斯人只是向我们进攻以便报复我们先前奴役他们的 国土的这个耻辱的话,则他俩就一定不去触动别的民族而是一直向我们的国 士进攻,这样做是为了使大家明白他们的目的是斯奇提亚,而不是别的地方。 但是现在,自从他渡海到这个大陆上的时候起,他便一直征服着他路上所遇 到的一切尺族,他不仅征服了其他色雷斯人,而特别是征服了我们的邻人盖 塔伊人。”
(119)以上就是斯奇提亚人所发表的意见,从各个民族前来的国王们进行 了商谈,但他们的意见是不一致的。盖洛诺斯人、布迪诺伊人、撒鸟罗玛泰 伊人的国王的见解是一致的,他们同意帮助斯奇提亚人:但是阿伽杜尔索伊 人、涅鸟里司人、昂多罗帕哥伊人、美兰克拉伊诺伊人、陶利卡人的国王都 是这样地回答斯奇提亚人的使者的:“如果不是你们首先向波斯人无端挑衅 因此引起了战争的话,则现在你们所提出的请求在我们看来就会是正当的, 而我们也会同意并且和你们采取一致的行动。但是现在,是你们而不是我们 进攻他们的国土并且把他们的国土统治到神所能允许的时期:而为同一位神 所激励的波斯人,现在不过是用同样的方式对你们进行报复罢了。但是我们 在先前并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们的坏事,现在我们也不打算无椽无故地去侵害 他们。不过,假若波斯人也来侵犯我们的国土并且首先对我们做坏事的话, 那我们也就不会轻轻地放过这件事了。但是在我们看到他们这样做之前,我 们还是想留在我们的国土之内的。因为根据我们的看法,波斯人所要进攻的 不是我们,而是首先做出不正当的事情的人。”
(120)这个回答被带了回来并传达给斯奇提亚人之后,斯奇提亚人于是决 定不对敌人进行公开的战争,因为他们并不能得到他俩所寻求的盟友。他们 决定把自己分成两路,暗中撤退并赶走他们的牲畜,填塞他们撤退道路上的 水井和泉水并把地上的草连根掘掉。他们的意思是把撒鸟罗玛泰伊人加到斯 科帕西司所君临的一支军队中去,而如果波斯人向他们进攻的话,这支军队 便在他面前向塔纳伊司河方面沿着麦奥提斯湖退却,如果波斯人向回走的 话,那他们 就进击和追踪他们。以上乃是王国的一支地区部队,它的使命是 接着上述道路行进。他们的其他两支地区部队,邱伊丹图尔索司所指挥的较 大的一支部队和培克撒启司所君临的第三支地区部队,则合并为一,再把盖 洛藉斯人和布迪诺伊人加进去;他们在波斯人进军时也和其他人一样地暗地 里撤退,他们要在敌人前面保持一天的路程,避免与敌人相会并且按他们所 决定的办法去做。但首先他们必须一直撤退到拒艳和他们联盟的国家里去, 以便使这些国家也会被迫战斗。因为如果他们不是出于本心地对波斯人作战 的话,他们也会迫不得已而对波斯人作战的。在这之后,军队便返回自己的 国土,而在商议之后觉得于己有利的时候,便向敌人发动进攻。
(121)斯奇提亚人决定了这样的一个计划之后,他们便派出了他们最精锐 的骑兵作为前哨部队去邀击大流士的军队,至于他们的妻子儿女用来作为住 宅的车子以及他们的全部牲畜,他们都拾打发到前面去,留在后面的只有足 够食用的一批牲畜。他们命令车子和牲畜一直向着北风的方向行进。
(122)这些人首先被遣送出去了。斯奇提亚人的前哨部队在离伊斯特河三 日路程的地方发现了波斯人,在发现了他们之后,他们就在比敌人早一天的 路程的地方屯营,并着手把一切在地上生长看的东西都缝除干净。当波斯人 看到斯奇提亚的骑兵部队出现的时候,他们便跟踪追击,而斯奇提亚的骑兵 则是一直在他们的面前退却。随之(由于向着斯奇提亚的一个地区部队进 击),波斯人便继续向着东方和塔纳伊司河的方面追击,而当斯奇提亚的骑兵 渡过了培纳伊司河的时候,波斯人也便跟着渡过了河追击,因此他们竟穿过 了撒鸟罗玛泰伊人的土地而进入了布迪诺伊人的土地。
(123)但是在波斯人穿过斯奇提亚人和撒鸟罗玛泰伊人的土地的时候,那 里并没有任何可供他们蹂躏的东西,因为那里已是一片荒芜的不毛之地了。 但是当他们进入布迪藉伊人的土地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座木造的城市;不 过布迪诺伊人已经放弃了这座城并且什么东西也没有留在里面,于是波斯人 便把这座城烧掉了。这之后,波斯人继续向前跟踪追击骑兵,他们经过了这 个地区而进入了没有人烟的荒漠地带。这片地区在布迪诺伊人的北面而它的 宽度是七日的行程。在这个荒漠地带的那一面则住着杜撒该塔伊人;从他们 那里流出了四条大河流,它们流经麦奥塔伊人的土地而注入所谓麦奥提斯 湖。这四条大河的名字是吕科斯河、欧阿洛司河、塔纳伊司河、叙尔吉司河。
(124)当大流士进入荒漠地带的时候,他便停止了追击,在欧阿洛司河河 岸上扎下了营,在那里他修筑了八座大要塞,每座要塞相距都是六十斯培迪 昂。这些要塞的残迹在我的时代还存在的。当他正在忙于修筑这些要塞的时 候,他所追击的斯奇提亚人却向北迂回,转回斯奇提亚了。当他们完全消失 而不再处于波斯人的视线之内的时候,大流士于是便放弃了那些完工一半的 耍塞,也回转过来向西行进了,他以为那些斯奇提亚人是他们的全部军队, 而他们是向西方逃跑的。
(125)但是在他以强行进军的速度进入斯奇提亚的时候,他却遇到了斯奇 提亚人的两个地区部队,他追吉他们,但他们一直是在他前面保持一天的行 程。由于他不愿意停止对他们的追夫,斯奇提亚人于是依照他们原定的计划, 从他的面前逃到拒绝和他们结盟的国家去,首先就是到美兰克拉伊诺伊人那 里去。斯奇提亚人和波斯人都突入了他们的国土,扰乱了他们的和平生活; 斯奇提亚人从这里又把波斯人引进了昂多罗帕哥伊人的国土,同样地也扰乱 了他们。从那里他们以同样的效果撤退到涅岛里司人的国土,也扰乱了他们, 然后又逃到阿伽杜尔索伊人那里去。但是这些人看到他们的邻人们在斯奇提 亚人迫近时惊惶逃跑的情况,便在斯奇提亚人能够进入他们的国土之先,派 出一名使者禁止斯奇提亚人涉足他的边界,并警告说,如果斯奇提亚人打算 突破边界的话,他们就必须首先和阿伽杜尔索伊人作战。在发出这个警告之 后,他们便集结在边界的地方,打算阻止侵略者,但是在波斯人和斯奇提亚 人突人美兰竞拉伊诺伊人、昂多罗帕哥伊人和涅戾里司人的国土时,这些人 并没有进行抵抗,而是忘记了自己先前的威吓言词,惊惶失措地一直向北逃 到荒漠地带去了。斯奇提亚人既然受到阿伽杜尔索伊人的警告,便不再想进 入他们的国土,而是把波斯人从涅鸟里司人的国土引进了斯奇提亚。
(126)这样的情况继续了很久,而且是无尽无休的:于是大流士就派了一 名骑士送信给斯奇提亚的国王伊丹图尔索司说:“莫名其妙的先生,既然在 下述两件事情当中你可以任择其一,则我党得奇怪为什么你老是在逃跑?如 果你认为你有足够的力量来与我一较雌雄,那末就不要再向前跑,而停下来 战斗:但如果你知道你自己较弱,那末就不要再这样跑来跑去,而是应当和 你的主人缔约,把土和水这两件礼物送给他。”
(127)斯奇提亚的国王伊丹图尔索司回答他说:“波斯人,我来告诉你我 采取的态度罢,我从来不曾因为怕任何人而逃跑过,现在我也不是由于害怕 你而逃跑。现在我的这个做法绝不是什么一件新鲜的事情,而只是我平时的 一种锻炼罢了。至于我不立刻与你接战的理由,这一点我也要告诉你的,因 为我们斯奇提亚人没有城市或是耕地,故此我们不必害怕被攻陷或是被蹂 躏。这样我们就没有向你尽快作战的理由了,担如果除去立刻接战之外,任 何东西你们都不满意的话,我们还有我们的父祖的坟墓,来找到这些地方并 试看把它们毁掉罢。那时你们就会知道我们是不是会为了那些坟墓而战斗。 除非到我们认为适宜的时候,我们是不会接战的。关于战斗,我就谈这些。 至于主人,则我认为我的主人是我的祖先宙斯和斯奇提亚人的女王希司提 亚,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我将要把礼物送给你,但不是土和水,而是你正应 当得到的东西;至于你吹嘘说你是我的主人,我是要咒诅这句话的。”斯奇 提亚人对他们的回答便是这样。
(128)于是使者带了这个信到大流士那里去了;但是斯奇提亚人的国王们 当他们听到奴役的这个词时心里是十分气愤的。于是他们派出了由斯科帕西 司所统率的由斯奇提亚人和撒鸟罗玛泰伊人组成的一支部队,去和守卫着伊 斯特河河上的桥的伊奥尼亚人谈判。至于留在后面的斯奇提亚人,则决定他 们不再引着波斯人到各处乱跑,而是在波斯人用饭的时候向他们进攻。因此 他们便等待到波斯人用饭的时候按照他们的计划行事。斯奇提亚的骑兵在战 斗当中总是击退波斯的骑兵,波斯的畸兵向步兵方面溃返,波斯的步兵于是 上来应援。斯奇提亚人这方面虽然打退了对方的骑兵,却由于害怕步兵而逃 了回来。斯奇提亚人在白天或是在夜里,便都是用这种办法进攻的。
(129)说起来最奇怪的是,对波斯人有利但是妨碍了斯奇提亚人进攻大流 士的罩队的是驴子的叫声和骡子的样子。因为,如我已经讲过的,斯奇提亚 那地方是不产驴子或骡子的。而在斯奇提亚的全部地方,也由于气候寒冷的 缘故,没有任何驴子或是骡子。因此在驴子高声狂叫的时候,就把斯奇提亚 的骑兵吓跑了。常常在他们攻击波斯人的时候,如果马听到驴鸣的话,它们 便会惊惶地向回跑或是吃惊地竖起耳朵站在那里,因为它们从来没有听见过 这样的一种声音或是看见过这样的活物。因此这一点对战争也还是有一些影 响的。
(130)当斯奇提亚人看到波斯人已呈动摇之象的时候,他们便想出了一个 计划,这个计划可以使波斯人更长久地留在斯奇提亚并由于这样的停留而引 起缺乏一切必需品的苦恼。他们把一些牲畜和牧人留在后面,而他们自己则 迁移到别的地方去。于是波斯人便会来掠夺这些家畜,并将因之而欢欣鼓舞 起来。
(131)这样的事既然多次发生,大流士于是陷于进退维谷的地步了。当他 们看到这一点的时候,斯奇提亚的国王们于是派遣一个使者把一份礼物带给 了大流士,这份礼物是一只鸟、一只鼠、一只蛙和五支箭。波斯人问来人带 来的这些礼物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个人说除去把礼物送来和尽快离开之外, 他并没有受到什么吩咐。他说,如果波斯人还够聪明的话,让他们自己来猜 一猜这些礼物的意义罢。波斯人听了这话之后便进行了商谈。
(132)大流士认为这是斯寄提亚人自己带着土和水向他投降的,他的理由 是:老鼠是土里的东西,他和人吃看同样的东西,青蛙是水里的东西,而后 和马则是很相象的。他又说,箭是表示斯奇提亚人献出了他们的武力。这是 大流士所发表的意见;但是杀死玛哥斯僧的七人之一的戈布里亚斯的意见和 大流士的意见恰恰相反。他推论这些礼物的意义是:“波斯人,除非你们变 成鸟并高飞到天上去,或是变成老鼠隐身在泥士当中,或是变成青蛙跳到湖 里去,你们都将会被这些箭射死,永不会回到家里去。”
(133)波斯人关于这些礼物的推论就是这样。斯奇提亚人有一支部队起初 曾奉命守卫麦奥提斯湖,现在则又被派到伊斯特河来和伊奥尼亚人谈判。当 斯奇提亚人的这支部队来到桥这个地方时,他们说:“伊奥尼亚人,只要你 们肯听我们的意见的话,我们是会来把自由带给你们的。我们听说大流士命 令你们把这座桥只守卫六十天,而如果他在这一期间不来的话,那你们便可 以回到你们的家里去。 因此你们如这样做,则在大流士看来和在我们看来都是无罪的。那就是 你们在指定的日子里留在这里,在这个时期过去以后便离开”。伊奥尼亚人 答应这样做之后,斯奇提亚人便尽快地杠回去了。
(134)但是在把礼物遇到大流士那里去以后,留在那里的斯奇提亚人便把 步兵和骑兵拉出来和波斯人对阵了。但是当斯奇提亚人列好队形的时候,从 罩队当中跑出了一只兔子:看见它的每一个斯奇提亚人都追赶这只兔子。因 此在斯奇提亚人中间发生了混乱和喊叫。大流士问敌人的这种喧叫是什么意 思。而当他听说他们正在追赶鬼子的时候,他就对他经常与之谈论事情的人 们说:“这些人简直是太不把我们放到眼里了,我以为戈布里亚斯关于斯奇 提亚人的礼物的说法是正确的。既然我对于这件事的看法也和他一样,我们 就必需想个好办法以便我们可以安全地返回自己的国土”。于是戈布里亚司 便接上来说:“主公,在我没来到这里之前,从传闻我就差不多完全相信这 些斯奇提亚人是多么不好对付的了。而我到这里之后,这一点我就更加肯定 了,因为我看他们不过是和我们开玩笑罢了。因此现在我的意见是,在入夜 之际我们依照我们通常的习惯点起我们的营火,以便欺骗我们的军队中最弱 而不能吃苦的那些人并且把我们所有的驴子都系在这里,我们自己则在斯奇 提亚人能够一直到伊斯特何把桥毁掉或是伊奥尼亚人作出任何使我们遭到毁 灭的决定以前离开”。戈布里亚斯的忠告就是这样。
(135)到夜里的时候,大流士就依照他的意见行动了。他把那些困难之极 的和即使被杀死对他也无大妨碍的士兵留在营地而且把驴子也系在那里。他 之所以把驴子留在那里是因为驴子会叫,他之所以留下病弱的士兵是因为他 们的病弱无能,但是他的口实是什么呢,这是他要率领他的精锐部队去进攻 斯奇提亚人,而这时病弱的人则是要代他守卫营地。大流士向留在后面的人 们发布了这个命令并且点起了营人之后,便圣速地到伊斯特河去了。当驴子 发现它们自己被人群遗弃的时候,它们便比平常更加拼命地叫了起来。斯奇 提亚人听到了这声音之后便傈为相信,波斯人仍旧留在从前的地方。
(136)但是当天亮的时候,被留下的人们才晓得是大流士骗了他们,于是 他们便向斯奇提亚人伸出了投降的手并且把真实情况告诉了他们。斯奇提亚 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立刻入速地集合了自己的兵力,他们自己的两支部队 和有撒扁罗玛泰伊人、布迪带伊人、盖洛带斯人参加的一支部队,一直向伊 斯特河方面追击波斯人去了。但是波斯军队的大部分是步兵而且由于道路没 有开凿出来而他们不识道路,但斯奇提亚人都是畸兵井且知道到那里去的捷 径,因此他们相互间远远地错开了,结果斯奇提亚人便远比波斯人要早到那 座桥的。斯奇提亚人既然看到波斯人还没有到达,他们便向船上的伊奥尼亚 人说:“伊奥尼亚人,规定的日期已经过去了,你们若还留在这里就不对了。 可是,在这以前是畏惧的心情使你们不敢离开这里,现在尽快把桥毁掉,感 谢诸神和斯奇提亚人,在自由与快乐之中回家去罢。至于那曾是你们的主人 的那个人,我们是会叫他永远不会再率领着他的军队进攻任何民族的”。
(137)于是伊奥尼亚人便举行了一次会素。海列斯彭特的凯尔索涅索斯人 的僵主兼指挥官、雅典人米尔提亚戴斯的意见是,他们听从斯奇提亚人的劝 告并使伊奥尼亚获得自由。米利都人希司提埃伊欧斯则持着反对的意见。他 认为他们今日之所以鲁自成为自己城邦的僭主,正是由于大流士的力量,如 果大流士的权势被推翻的话,他们便再也不能进行统治了,不拘是他在米利 都还是他们的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会如此,因为那时所有城邦都会选择民主 政治,而不会选择僭主政治了。当希司提埃伊欧斯发表这个意见的时候。他 们全体立刻赞同了这个意见,尽管他们起初曾同意了米尔提亚戴斯的说法。
(138)投票赞同这种做法的是大流士所重祝的人们;他们是海列斯彭特诸 城邦的僭主阿比多斯的达普尼司、拉姆普撒柯斯的希波克洛司、帕里昂的海 罗庞托司、普洛孔涅索斯的美特洛多罗司、库吉科司的阿里司塔哥拉斯、拜 占廷的阿里司通;来自伊奥尼亚的则是歧奥斯的司妥拉提斯、萨摩司的埃雅 凯司、波凯亚的拉欧达玛司以及反对米尔提亚戴斯的意见的米利都的希司提 埃伊欧斯。在爱奥里斯人当中,列席的唯一重要人物就是摩麦的阿里司塔哥 拉斯。
(139)因此,在这些人议定采纳了希司提埃伊欧斯的意见之后,他们便决 定再把下列的行动和言语加上去,他们决定把接连着斯奇提亚的那一面的一 部分桥毁掉,直到从斯奇捉亚的岸上用箭所能射到的地方,这样他们看来好 象是做了一些事情,但是实陈上他们是什么事也没有做,而且这样又使斯奇 提亚人不能武图强行从这座桥渡过伊斯特河。同时在毁掉接连着斯奇提亚的 领土的这部分的桥时还可以告诉斯奇提亚人说,他们愿意做到斯奇提亚所希 望他们做的一切事情。他们又把这个决定加到他们先前的决议上面去。而希 司提埃伊欧斯随即代表全体希腊人,回答斯奇提亚人说:“斯奇提亚人诸位,你们给我们带来了好的意见,而你们的热心行动也是及时的;你们应如其份 地正确地指导了我们,我们也做我们的事情,帮助你们达到你们所需要的目 的;因为你们看到,我们正在毁掉这个通路,并将尽一切努力,因为我们是 十分希望得到我们的自由的。但是在我们毁掉桥梁的时候,那也正是你们去 搜索波斯人的时候。而当你们发现他们的时候,你们便可以为你们以及为我 们象他们所应得那样地对他们进行报复了”。
(140)因此斯奇提亚人便再一次地相信了伊奥尼亚人的话并转回去一搜 索波斯人去了,但是他们弄错了他们的敌人回师时所经过的全部道路。在这 一点上,斯奇提亚人自己是有责任的,因为他们毁坏了那一地区的牧马草场并且堵塞了水井。如果他们不这样做的话,只要他们愿意,他们立刻就可以 找到波斯人。但实际上,他们自认是最高明的那一部分计划却正是他们失败 的原因。因此斯奇提亚人便在国内有秣草和水的那些地方搜索敌人,因为他们认为,敌人在逃跑时也是会以这样的地方为目标的。但是波斯人却一直接 着他们来时的原路行进,因此好不容易他们才找到了渡河的地方。但既然他 们是在夜间到达的并发现桥已经被毁,他们便非常害怕伊奥尼亚人会不会已 弃掉他们而逃跑。
(141)大流士手下有一个埃及人,这个人的嗓子是世界上最高的。大流士 命令这个人站在伊斯特河的岸上呼唤米利都的希司提埃伊欧斯。埃及人按着 他的话做了。希司提埃伊欧斯听到了并且服从了这个埃及人的第一次呼唤, 于是他把所有的船派出去把军队渡了过来并且把桥重新修复了。
(142)波斯人就这样的逃掉了。斯奇提亚人搜索波斯人,但是又一次地没 有找到他们。他们对于伊奥尼亚人的看法是这样:如果把他们看成是自由人, 则他们就是世界上最卑劣的胆小鬼;但如果把他们看成奴隶,他们就会是忠 实于他们的主人并且是最不想跑掉的。斯奇提亚人就是这样地诽谤伊奥尼亚 人的。
(143)大流士穿过了色雷斯而行进到凯尔索涅索斯的赛司托斯;从那里他 又和他的船只一同渡海到亚细亚,却把美伽巴佐斯留在欧罗巴担任统帅;这 是一个波斯人,大流士有一次曾在波斯人当中说了我下面所记述的话以表示 对这个人的敬重。大流士有一次正要吃石榴,而正当他剥开第一个石榴的时 候,他的兄弟阿尔塔巴诺斯便问他,他希望有什么东西能够象石榴子一样多, 于是大流士就说,与其使所有的希腊人都成为他的臣民,他宁可要象石榴子 那样多的美伽巴佐斯那样的人物。在波斯人当中这样讲话,国王实际上就是 表扬了美伽巴佐斯:而现在他就是把美伽巴佐斯留下当作统帅,指挥他的八 万名军队。
(144)这个美伽巴佐斯由于自己所说的话而永远为海列斯彭特的人们所 记忆。当他在拜占廷的时候,有人告诉他说,迦太基人曾在拜占廷人建城前 十七年建立了他们的城,他说迦太基人那时一定是瞎了眼睛的。因为倘若不 是这样的话,在他们可以有一个较好的地址时,他们就决不会找一个较次的 地址来建城了。这个美伽巴佐斯现在既然被留在这里担任统帅,他便征服了 不站到波斯人这一边来的所有的海列斯彭特人。
(145)这就是美伽巴佐斯所做的事情。在这个时候,还派出了一支大军去 攻打利比亚,理由我将要在我就要讲的这个故事之后说明。阿尔哥号船的水 手们的子孙们曾被把雅典的妇女从布劳隆拐跑的佩拉司吉人赶了出来。在被 这些人赶出了列姆诺斯之后,他们就乘船到拉凯戴孟去,在那里的塔乌该托 斯山里设立了营帐并点起了火。拉凯戴孟人看到这之后,便派来一名使者打 听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回答使者说他们是米尼埃伊 人,是乘着阿尔哥号船在海上行驶的那些英雄的后人,那些英雄曾在列姆诺 斯上陆抖在那里繁育自己的后代。拉凯戴孟人听到了米尼埃伊人叙述的世系 之后,便第二次派出了自己的使者,问他们到拉科尼亚来并在这里点起了火 是为了什么目的。他们回答说,他们被佩拉司吉人赶了出来,因此来到了他 们的祖先的土地,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做是最正当的:至于他们的愿望,则他 们希望能够和他们父祖的民族住在一起,分享他们的权利并且得到分配给他 们的地段。拉凯戴孟人很高兴接受米尼埃伊人,如果米尼埃伊人愿意的话。 他们之所以这样同意的主要理由,是琴达列乌斯的儿子(卡司托尔和波律戴乌凯斯)也曾在阿尔哥号船上。因此他们便接受了米尼埃伊人并且给他们土地,又把他们分配在自己的 部落中间。米尼埃伊人立刻在这里娶了妻子并且把他们从列姆诺斯带来的妇女给这里的其他的人作妻子。
(146)但不久之后,这些米尼埃伊人就变得横暴 傲慢起来,他们要求担任国王的同等权利并且做出了其他邪恶的事情。于是 拉凯戴孟人决定把他们杀死,这样就把他们捉起来投到狱里去。斯巴达人永远是在夜里,而决不在白天杀人的。但是当他们正要杀死囚徒的时候,米尼 埃伊人在当地所娶的妻子,也就是那些首要的斯巴达人的女儿们却请求允许 她们进入监狱并让她们每一个人都能和自己的丈夫讲话。拉凯戴孟人答应了 她们,他们绝没有想到这些妇女对他们会有什么计谋。但是在她们进入狱中 以后,她们便把所有她们的衣服给她们的丈夫,而她们自己则穿上了男子的 服装。因此这些米尼埃伊人便穿上了女人的衣服,装着女人跑出来了。他们 这样跑出来之后,便再一次在塔乌该托斯山上建立了营地。
(147)而就在这个时候,铁拉司正在准备率倾殖民者离开斯巴达。铁拉司是波律涅凯斯的一个后代,他们两人中间隔着铁尔桑德洛斯、提撒美诺司和欧铁希昂。这个铁拉司是卡德谟司一族的人,他是阿里司托戴莫斯的儿子埃乌律司铁涅斯和普罗克列斯的舅父;当这些男孩子还是年幼的时候,他在斯巴达以摄政的身分执掌王权。但是当他的外甥长大并成了国王的时候,铁拉司既然尝过执掌最高政权的味道,因此便受不住再当一名臣民;于是他说他 不愿再居留在拉凯戴孟,而是想渡海到他的亲族那里去。在现在称为铁拉, 但当时称为卡利斯塔的岛上,有腓尼基人波依启列司的儿子美姆布里阿洛司的后人;因为阿该诺尔的儿子卡德谟司在寻找欧罗巴的时候曾在现在称为铁拉的地方登陆,而在登陆之后,或者是因为他喜欢这个地方,或者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使他愿意这样做,他把自己的一个亲戚美姆布里阿洛司以及其 他一些腓尼基人留在这个岛上了。在铁拉司从拉凯戴孟到来之前,这些人在 这个卡利斯塔岛上已居住了八世。 ① 欧伊狄波司是底比斯国王拉伊欧司和他的妻子伊奥卡司塔之间所生的儿子。他幼时被弃但是遇救并给带到遥远的国度去。长大成人后他回来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杀死了他的父亲并娶了自己的母亲。等后来他知道事情的真相时,已经太迟了。
(148)因此,铁拉司便率领着从各个部落选出的人们准备到他们这里来 了。他们打算和卡利斯培的人们住在一起,他们不是把卡利斯塔人逐出,而 是把他们称做自己的亲人。因此当米尼埃伊人逃出了监狱并在培乌该托斯山 上定居下来,而拉凯戴孟人议决把他们处死的时候,铁拉司便请求饶他们的 性命,不要杀死他们,他自己并答应把他们领出国土。拉凯戴孟人同意这样 做了,于是铁拉司便率领着三艘三十桅船到美姆布里阿洛司的后人那里去; 不过他不是带着全部米尼埃伊人,而只是少数人,因为他们之中较大的部分 都到帕洛列阿塔伊人和考寇涅斯人的土地去,他们把这些人从那些地方赶出 去以后,便把他们自己分成六部并在他们征服的国土上建立了六个城市,即 列普勒昂、玛启司托司、普利克撒伊、披尔哥斯、埃披昂、努迪昂。它们的 大部分在我的时候为埃里司人所攻掠。至于上述的那个岛(即卡利司塔岛),则由于它的殖民者铁拉司的名字而被称为铁拉岛。
(149)但是既然铁拉司的儿子不愿意和他一同乘船离开,于是父亲便说他 要把儿子象是把羊留在狼群当中那样地留在后面。在说了这 话之后,这个年轻人便得到了一个欧约律科司(羊狼)的绰号,这绰号竟成了他的通用的名 字。他生了一个儿子埃盖扁斯,斯巴达的一个强大的埃盖乌斯族便是因他而 得名的。这一族的男子发现他们的孩子都活不大,于是他们便按照一个神托 的指示,建立了拉伊欧司和欧伊狄波司①的复仇之神的神殿。在这之后,他们的孩子便都能活了。铁拉地方他们的子孙的情况也是这样。
(150)在我的叙述当中,拉凯戴孟人和铁拉人传说的相同的地方就是这 些;至于其他的部分,则就只是从铁拉人那里听来的了。上述铁拉司的后裔、 铁拉的国王埃撒尼欧司的儿子格林诺司从他自己的城市带看牺牲用的牛百头 到戴尔波伊来。和他一同到这里来的,除去他的本邦人之外,还有米尼阿伊 族的埃乌培莫司的一个后人波律姆涅司托司的儿子巴托司。当铁拉的国王格 林诺司就其他事件请示神托的时候,女司祭的回答是他应当在利比亚建立一 座城市。但是格林诺司回答说:“主啊,我年纪已太老而且举动也不灵活了, 请你还是把命令下给这些年轻人中间的一位吧”,而在他讲这话时他便是指 着巴托司的。当时也就是说了这话便算了。但是在他们离开之后,他们却没 有注意按照神托所吩咐的去办,因为他们不知道利比亚在世界上的什么地 方,并且没有勇气到他们所不了解的地方去殖民。
(151)但是在这之后七年中间铁拉都没有下雨。岛上他们所有的树木,除 去一株之外,全都干死了。铁拉人又到戴尔波伊去请示神托,而女司祭就提 到说他们应当到利比亚去殖民。因此,既然没有办法制止他们的灾祸,他们 只好派使者到克里地去,到那里寻找曾经旅行过利比亚的任何克里地人或是 居留在那里的外人。这些人在他们巡行该岛时曾到达一个叫做伊塔诺司的城 市,在那里他们遇到了一个名叫科洛比欧司的采紫螺的渔夫。这个人告诉他们说,有一次他曾因大风迷路而到达利比亚,到那里的一个称为普拉铁阿的岛。他们于是雇佣这个人和他们一同到了铁拉。起初从铁拉只派出了少数人 乘船到那里去进行侦查。他们被科洛比欧司领到上述的普拉铁阿岛之后,便 把科洛比欧司速同若干月的食粮留在那里,而他们自己则以全速乘船返回铁 拉报告有关该岛的消息。
(152)但是当他们离开那里的时间超拉了约定的日期时,科洛比欧司就没 有吃的东西了。但是一艘驶往埃及,船长为柯莱欧司的、萨摩司的船却迷路 而到了普拉铁阿;萨摩司人从科洛比欧司那里听到了全部经过之后,就给他 留了了一年的粮食。于是他们从该岛乘船预备到埃及去,仍是一阵东风把他 们吹迷了路,结果他们竟通过海拉克列斯柱,因天意而一直到塔尔提索斯才 停下。这个地方在那时是一个处女港(指希腊人还没有到过的港口),因此萨摩司人在归国之后由于他们的商品而获得了比我们所确实知道的 任何希腊人都要大的利益,例外的只有埃吉纳人拉欧达玛司的儿子索司特拉 托司,因为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和他相比的。萨摩司人用他们获利的十分之一、 即六塔兰特制作了一件和阿尔哥斯的混酒钵相似的青铜器,青铜器的整个边 缘上都铸造得有格律普斯的头部突出来;他们把这一青铜器安放在他们的希 拉神殿里,下面有三个巨大的跪着的青铜像支着,每个都有七佩巨斯高。萨 摩司人所做的这件事是他们和库列涅人与铁拉人结成亲密友谊的开端。
(153)至于铁拉人,则当他们把科洛比欧司留在岛上之后而自己回到铁拉 时,他们就报告说他们已在利比亚沿岸的一个岛上建立了一个殖民地。铁拉 人决定从他们的七区派遣男子出去,用抽签的办法选出每两个兄弟中的一人 并使巴托司成为大家的领袖和国王。于是他们便装备了两只五十桅船并把它 们派到普拉铁阿去了。
(154)以上便是铁拉人的说法。下面说的是铁拉人和库列涅人的说法相同 的部分;但是关于巴托司人的说法,库列涅人和铁拉人的说法却是完全不同 的。他们的说法是这样。在克里地有一个叫做欧阿克索司的城邦,它的统冶 者是埃铁阿尔科斯。他有一个没有母亲的女儿普洛尼玛,然而他却不得不再 娶一个后妻。当他的第二个妻子来到他家的时候,她就认为她自己应该是普 洛尼玛的一个不折不扣的后母,她虐待普浴尼玛并且对她出一切坏主意,最 后她竟指控她的女儿有淫乱的行为并且说服了自己的丈夫也相信了这种说法 是真的。埃铁阿尔科斯被他的妻子说服之后,便对他自己的女儿做出了一件 不能容忍的罪恶处罚办法。在欧阿克索司地方有一个叫做铁米松的铁拉的商 人。埃铁阿尔科斯把这个人作为自己的朋友招请了来,他要这个人发誓做他 想要这个人做的任何事情。这样做了之后,他便把自己的女儿交给这个人, 要这个人把他带走,把她投到海里去。但是铁米松却因这一誓约的诡计而感 到十分愤慨,故而他竟弃绝了他和埃铁阿尔科斯之间的友谊;不久他便带着 这个女儿乘船出发了,他为了履行他对埃铁阿尔科斯的誓言,船到海上之后 他便把她用绳子系住,把她下放到海里去,然后再把她拉上来。他们随后便 来到了铁拉。
(155)在那里一个知名的铁拉人波律姆涅司托司娶了普洛尼玛,使她成为 自己的妾。不久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讲话口齿不清并且口吃, 铁拉人和库列那人便说,他的父亲给他起了个巴托司的名字。但是我以为这 个男孩子起的是另外一个名字,他是在到利比亚来的时候才改换了这个名字 的,他起了这个新的名字,是由于他在戴尔波伊得到的神托和他接受的光荣 职位。困为利比亚语的国王是巴托司,而我以为这就说明为什么佩提亚在预 言中这样称呼他;她用一个利比亚的名字,是因为她知道他会成为利比亚国 王的。原来在他长大成人的时候,他就到戴尔波伊去请示关于他的声音的事 情;佩提亚在回答时的宜托词是这样: 巴托司啊,你是来问声音的事情的;但是国王波伊勃司·阿波罗却遣送 你到利比亚去建立一个生产很多羊的殖民地。她这就仿佛是用希腊语对他 说:“国王啊,你是为了声音的目的来的”。但是他回答说:“主啊,我到 这里来是请示关于我的声音的事情的,但是你的回答却是关于别的事情,是 关于那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的。你命令我在利比亚建立一个殖民地,可是我 从什么地方得到力量,得到人手来做这件事情呢?”巴托司这样说了,但是 神并没有按照他的意思拾他另一个宣托词而是和先前一样地回答了他。于是 在佩提亚的话尚未讲完的时候,他便离开到铁拉去了。
(156)但是后来巴托司 和其他的铁拉人都很不顺遂;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样的不走运,于是他 们便派人到戴尔波伊去问有关他们当前的不幸的事情。佩提亚说,如果他们 帮助巴托司到利比亚的库列涅去殖民的话,那末他们就会比现在好些。于是 铁拉人便派遣巴托司带着两艘五十橈的船出去。这些人乘船来到了利比亚, 但是他们一时不知道还应当做些什么事而回到了铁拉。但是铁拉人却在他们 靠近海岸的时候向他们射击,不许他们上岸而要他们返回。他们没有办法, 只得回去并在利比亚沿岸的一个我已说过名叫普拉铁阿的岛上建立了一个殖 民地。这个岛据说和现在的库列涅市同样的大小。
(157)他们在这个岛上住了两年。然而他们在那里既然都很不得意,他们 便留下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在那里,其他的人则到戴尔波伊去;到达之后,他 们就请示神托,问他们尽管住在利比亚,但他们的运气一点儿也没有好转起 来。于是佩提亚便这样回答他们说:我到过,可是你们却没有到过产羊丰富 的利比亚。 但如果你们比我对它知道得更清楚,那末你们的智慧诚然就大为使我赞 赏了。听到这话之后,巴托司和他的人们就再度乘船回去了;因为神在他们 真正地在利比亚殖民之前是不会放过他们去的。而在到达了普拉铁阿并且又 带上了他们留在那里的人之后,他们就在利比亚的本土建立了一个殖民地, 这个地方对着普拉铁阿岛,名叫阿吉利司。这个地方的两面都有最美丽的丛 林坏抱着,而它的一面还有河流过。
(158)他们在这里居留了六年。但是在第七个年头,利比亚人恳求他们离 开这个地方,利比亚人向他们表示愿意把他们带领到更好的一个地方去;于 是他们便把希腊人从阿吉利司引开,把希腊人引向西方;他们是这样地计算 着白天的时刻,以便使希腊人在夜间走过他们国内最好的一个叫做伊拉撒的 地方,因为他们害怕希腊人在经过的时候会看到这个地方。于是希腊人便被 引到一个叫做阿波罗泉的地方,他们向希腊人说:“希腊人啊,这里是适于 你们居住的;因为这里的天空上有一个漏扎。”
(159)在统治了四十年的殖民地的建立者巴托司和统治了十七年的他的 儿子阿尔凯西拉欧司的时期,库列涅的居民并不比他们初到殖民地来的那个 时候的人更多。但是在第三个统治者的时候,即被称为幸运的巴托司的第三 个统治者的时候,佩提亚用一个神托激励全体希腊人渡海到利比亚去和库列 涅人住在一起。原来库列涅人曾邀请他们来,答应他们分与土地;这便是当 时的神托:不管是谁,如果他在土地全部分配完毕之后才来到利比亚,那这 个人一定后悔。因此便有极大的一批人聚集在库列涅,他们从相邻的利比亚 人的领土上割取了大片的土地。这些利比亚人和他们的国王阿地克兰既然被 掠夺了他们的土地又受到库列涅人的虐侍,于是他们便派人到埃及,而他们 自己并且投到埃及国王阿普里埃司的手下去。阿普里埃司集合了一支埃及大 军去攻打库列涅人;库列涅人出兵到伊拉撒和铁司特斯泉的地方,就在那里 和埃及人交锋并战胜了埃及人;因为埃及人那时对希腊人还不了解,因而不 把他们的敌人放到眼里。这一次他们遭到这样程度的惨败,以致他们当中返回埃及的人是很少的。由于这次的惨败并因为埃及人把这次的惨败归咎于阿 普里埃司,埃及人便起来反抗他(前570年,参见第二卷第一六一节)。
(160)这个巴托司有一个叫做阿尔凯西拉欧司的儿子。在他最初统治的时 候,他曾和他自己的兄弟发生争吵,直到他的兄弟们离开了他而到利比亚的 另一个地方去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给自己建立了一个城市,这座城市当时和 现在都称为巴尔卡。当他们正在建立这个城市的时候,他们说服了利比亚人 起来叛变库列涅人。于是阿尔凯西拉欧司率领着一支军队到利比亚人的国土 来,因为利比亚人接纳了他的兄弟们并且也起来叛变了。这些人害怕他而逃 到东方的利比亚人那里去。阿尔凯西拉欧司跟踪追击下去,一直来到和比亚 的列乌康。利比亚人则决定在列乌康向他进攻,他们打了起来,从而完全战 胜了库列涅人,以致七千名重武装的库列涅士兵被杀死了。在这次惨祸之后, 病倒并且服了药的阿尔凯西拉欧司便被他的兄弟哈里阿尔科司绞死了;但哈 里阿尔科司却又被阿尔凯西拉欧司的妻子埃律克索用谋略给杀害了。
(161)阿尔凯西拉欧司的儿子巴托司继承了王位,这是一个行走困难的跛 子。身遭惨祸的库列涅人派人到戴尔波伊去请示,他们应如何组织他们的国 家才能获致繁荣幸福的生活。佩提亚命令他们从阿尔卡地亚的曼提涅亚请一 位仲裁者来。库列涅人于是派人到那里去请求,曼提涅亚人答应了他们的请 求而把他们最尊敬的、一位名叫戴谟纳克司的市民送到他们这里来。当这个 人到达摩列涅并了解了全部情况之后,他便把全体人民分成三个部落:铁拉 人和四面从属于他们的利比亚人是第一个部落:伯罗奔尼撒人和克里地人是 第二个部落:全体岛民是第三个部落。此外,他只把某些领地和圣职留给他 们的国王巴托司,却把以前属于国王的所有其他的一切都交到人民大众的手 里去了。
(162)在上述的巴托司在世的时候,这些规定是执行得很好的,但是在他 的儿子阿尔凯西拉欧司的时期,关于国王的职权问题,发生了许多纠纷。跛 腿的巴托司和培列提美的儿子阿尔凯西拉欧司不愿意遵守戴谟纳克司的规 定,他要求把他祖先的那些特权还给他并为这件事领导着他的一派进行了斗 争。在斗争中他失败了,他被驱逐到萨摩司去,他的母亲则逃往赛浦路斯的 撒拉米司。当时撒拉米司的统治者是埃维尔顿,这个人曾把那个令人看了惊 叹不已的香炉献给戴尔波伊,这只香炉收藏在科林斯人的宝库里。培列提美 便逃到他这里来,她要求他出兵把她和她的儿子送回库列涅。但是埃维尔顿 则除去一支军队之外,什么都愿意给她。而当她在接受他给她的东西的时候 说,这虽然是好的东西,但如果他应她之请给她一支军队那就更好了。不管 他送给她什么样的礼物,她总是这样说。最后埃维尔顿送给她黄金的纺锤和 卷线竿,并且连羊毛都一同给她。而在培列提美还象先前那样讲的时候,他 便回答说对于妇女的礼物只能是这样的东西而不是军队。
(163)正当着阿尔凯西拉欧司在萨摩司尽可能地把所有的人集合起来并 且答应他们重分土地的时候,正当着一支大军这样地集合起来的时候,他便 到戴尔波伊去请示神托关于他的返回的指示。佩提亚是这样地回答了他的: “洛克西亚司允许四个巴托司和四个阿尔凯西拉欧司,也就是八代的人统治 库列涅,在这些人之外,我劝你千万就不要一试了。至于你呢,你可以回到本国去老老实实地呆着。如果你发现窖里满都是土瓮的话,不要说那些土瓮而是乘风赶快把它们送出去(即随它们怎样也不要去管它们),如果你把它们放在窑里烧的话,那末就不要到四面环水的地方去,如果你这样做,你和牲畜当中最好的牡牛就都会被杀死 了。”
(164)佩提亚回答阿尔凯西拉欧司的话便是这样。于是阿尔凯西拉欧司便 偕同他在萨摩司征集来的人回到了库列涅;可是他在取得了这个地方的最高 政权之后,却忘记了神托的话,而要对曾经放逐过他的敌人们进行报复。他 的一些敌人己经完全离开了本国,阿尔凯西拉欧司捉住了另一些人并把这些 人送到赛浦路斯去处死。但这些人却由于迷路而到了克尼多斯,克尼多斯人 救了他们并把他们送到了铁拉。另一些库列涅人则逃到属于一个名叫阿格罗 玛科司的私人的大塔去避难,于是阿尔凯西拉欧司便在它的四周堆起木材来 在那里烧死了他们。可是在他这样做了之后,他才认识到这正是戴尔波伊的 神托所曾指点给他的意思,即当他发现窑里有土瓮的时候,不要在窖里烧它 们,但这时已经晚了。因此他便不按照他原定的目的进入库列涅人的城市, 因为他害怕预言中所说的他的死亡,并认为四面环海的地方也正是库列涅。 既然他的妻子是他的亲戚巴尔卡国王阿拉吉尔的女儿,他便到阿拉吉尔那里 去了。但是巴尔卡人和从库列涅跑来的一些亡命者当他来到市场的时候认出 了他并把他杀死了。同时他的岳父阿拉吉尔也给他们杀死了。因此阿尔凯西 拉欧司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不听从神托告诉他的话,他还是没有逃脱他注定 的命运。
(165)正当阿尔凯西拉欧司在做出了招引灾祸的事之后而定居在巴尔卡 的时候,他的母亲培列提美在库列涅掌握了他的儿子的大权,她在那里代他 治理国事,和其他人一道参加国事会议,但是当她听到她的儿子死在巴尔卡 的时候,她立刻便逃到埃及去,因为她以为阿尔凯西拉欧司曾在居鲁士的儿 子刚比西斯身上做过好事情。因为正是这个阿尔凯西拉欧司曾把库列涅给予 刚比西斯并同意向他纳贡。因此在她到达埃及的时候,培列提美便恳请阿律 安戴司的庇护,要求他替她报仇,而她的口实就是他的儿子是因为对美地亚 人表示好意才被杀死的。
(166)这个阿律安戴司被刚比西斯任命为埃及的太守;后来他由于处处想 和大流士分庭抗礼而被处死。因为阿律安戴司知道和看到大流士想留下一件 任何国王都没有做过的东西作为自己的纪念,他便模仿大流士,直到他竟然 得到了报应的时候。大流士曾用成色极高的黄金铸造金币,而当时统治埃及 的阿律安戴司便铸造了同样的银币;结果没有一种银币的成色象是阿律安戴 司的银币那样纯。但是当大流士听到阿律安戴司这样做的时候,便把他处死,处死的口实不是这一点,而是阿律安戴司谋叛。
(167)这时我所说的阿律安戴司是同情培列提美的,他把埃及的全部陆海 军都交给了她,并任命玛拉披司人阿玛西斯为陆军统帅,帕撒尔伽达伊族的巴德列斯为海军统帅。但是在把大军派出去之前,阿律安戴司派一名使者到 巴尔卡去探听,是谁杀死了阿尔凯西拉欧司。巴尔卡人回答说是全城的人杀 死了他,因为阿尔凯西拉欧司对他们做出了许多不义的事情。阿律安戴司听 到了这一番话以后,便下令他的军队和培列提美一同出发了。这不过是作为 出征的一个口实罢了。但是在我看来,这支军队是派出去征服利比亚的。因 为利比亚人的部落有许多并且是多种多样的,虽然其中有一些是国王的臣 民,但他们的较大的一部分却是根本不把大流士放到眼里的。
(168)至于居住在利比亚的各部落的生活情况则是这样的。先以埃及为起 点,则住得最近的是阿杜尔玛奇达伊人。他们的风俗习惯大部分是和埃及人 相似的,但是他们的衣服却和其他利比亚人相同。他们的妇女在两腿上戴着 青铜圈,他们的头发是长的,他们每人拿自己身上的虱子,用嘴咬死以后再抛掉。利比亚人当中只有他们这样做,也只有他们把所有行将结婚的少女 给国王看,只要国王喜欢的话,他可以占有她们随便任何人的处女之身(或指初夜权)。这些阿杜尔玛奇达伊人住在从埃及到一个称为普律诺司 港的港口地方。
(169)接在他们后面的是吉里伽玛伊人,他们占居西部的地区直到阿普罗 狄西阿司岛的地方。库列涅人所殖民的普拉铁阿岛就是在这一段地区的海岸 之外的,而在大陆上则有称为美涅拉欧司的海港和库列涅人所曾居住过的那 个阿吉利司。昔尔披昂草的产区以此为起点,它是从普拉铁阿岛直到叙尔提 斯河河口的。这个民族在风俗习惯上和其他民族是相同的。
(170)接在吉里伽玛伊人以西的民族是阿司布司塔依人,他们居住在库列 涅的内地,而没有到达海岸,因为那里是库列涅人的地区了。在利比亚人当 中,他们是最多驾驶四马马车的民族。他们的习俗大体上都是模仿库列涅人 的。
(171)在阿司布司塔依人以西的是阿乌司奇撒伊人。他们住在巴尔卡的内 地,但是他们在埃乌埃司佩里戴司附近的地方临海。在阿乌司奇撒伊人的地 区的中心,住着一个称为巴卡列司的小部落,他们的土地在巴尔卡的一个城 市塔乌奇拉的地方临海,他们的风俗习惯和在库列涅内地的居民相同。
(172)阿乌司奇撒伊人以西的是纳撒摩涅司人,这是一个人口众多的部 落。他们在夏天的时候把自己的牲畜留在海边而上行到称为奥吉拉的地方去 采集枣椰子的果实,这种树木在那里生长得又多又大,而且又都是结果子的。 他们又捕捉蝗虫,蝗虫捉到后放在太阳下晒干、研碎,然后撒到奶里欲用。 他们的习惯是每个男子都有许多妻子,他们和妇女又是杂交的,就和玛撒该 塔伊人的情形一样。他们把一个棒子放在居室的门前,然后即性交。当一个 纳撒摩涅司的男子第一次结婚时,在第一夜里新娘必须按照习惯和所有的来 宾依次性交。而每一个男子在和她性交之后,便把从家中带来的礼物送给她。 至于他们的发誓和占卜的方式,则他们是把他们的手放在他们中间号称最公 正和最优秀的人物的坟墓上面,他们是凭着这些人的名字发誓的。他们的占 卜方式是他们到他们祖先的坟墓那里去,在那里祈祷之后,便倒下来睡觉, 而以他们所作的不管什么梦作为神托。当他们相互保证信谊的时候,他俩是 相互用自己的手来饮对方,如果没有饮料的话,他们便从地上把土捧起来用 舌头来舔。
(173)和纳撒摩涅司人相邻的是普叙洛伊人,他们是由于下述的情况而灭 了种的。不断刮来的南风把他们用来貯水的一切水池全都吹干了。结果在叙 尔提斯境内他们的全部领土,都没有水了。因此普叙洛伊人便大家商议并一 致同意向南风的方面进击(我是按照利比亚人的传说叙述的),因此在他们进 入沙漠地带的时候,一阵强烈的南风把他们埋掉了。于是他们便全部死掉了, 纳撒摩涅司人占有了他们的国士。
(174)在这些人南部的内地,伽拉曼铁司人居住在野兽出没的地区。 他们避免被人们看见和与人们交往,他们既无武器,也不知道如何保卫 他们自己。
(175)这些人居住在纳撒摩涅司人的内地,在西方相邻的沿海地带则是玛 卡伊人的地区。这种人把他们的头发剃成一块,留在他们的头顶上长着,两 边的头发则全部剃掉。他们在战争中所携带的盾牌是鸵鸟皮制成的。奇努普 司河发源于一座名为卡里铁司的小山,流经他们的国土入海。这座小山上面 长着葱郁的树林,但我所提到的利比亚的其他地区却都是不毛之地;它离海 是二百斯塔迪昂远。
(176)和玛卡伊人相邻接的是金达涅司人,他们那里的每一个妇女都带着 许多皮制的踝坏,因为据说她只要和一个男人发生过关系,她便戴上这样一 个皮踝环。戴得最多的也就是最有声望的,因为爱她的人是最多的。
(177)从金达涅司人的地方向海突出一个地岬。在这上面住着洛托帕哥伊人(食莲族),因为他们的唯一食品就是莲子。莲子的大小和乳 香树的浆果差不多,它有枣椰子那样的甜味:洛托帕哥伊人不单吃它,还用 它来造酒。
(178)邻接着他们,在沿海的地方则是玛科律埃司人,他们也以莲为食, 但不如上述洛托帕哥伊人用得那样多。他们的国土一直伸展到一条称为妥里 通河的大河,这条大河注入一个妥里托尼司大湖,大湖里有一个普拉岛。据 说拉凯戴孟人曾遵照神托的话,在这个岛上建立了一个居民地。
(179)还有人讲了这样的一个故事:据说当人们在佩里洪山的山脚下造好 了阿尔哥号船的时候,雅孙在船上载运了一百头牺牲用牛,此外又把一个青 铜三脚架放了上去,然后便出发瓮航伯罗奔尼撒,以便可以到达戴尔波伊。 但是途中他在玛列亚附近的海面上航行的时候,一阵北风袭来,把他带到利 比亚去,而在他能够发现陆地之前,他便到达了妥利托尼司湖的浅滩。在那 里,正当他还不能找到出路的时候,传说妥利通向他显现并命令雅孙把三脚 架给他,这样便答应他把海峡指点给水手们并安全地把他们送上航程。雅孙 按照他的吩咐做了,于是妥利通便指给他们离开浅滩的出路并把三脚架放到 自己的神殿里面。他在三脚架上一坐便作了预言,而把全部情况告诉了雅孙 和他的同伴们:这就是,当阿尔哥号的水手们的任何后裔要把这个三脚架拿 走的时候,那就必得在妥利托尼司湖的岸上建立一百座希腊城市。据说当地 的利比亚人在听到了这话之后,就把三脚架给藏起来了。
(180)邻接着玛科律埃司人的是欧赛埃司人:他们和玛科律埃司人中间隔 着一条妥里通河,他们住在妥里托尼司湖的岸上。玛科律埃司人把长发留在 头的后面,但欧赛埃司人则是留在前面。他们对雅典娜神每年举行一次祝祭, 在祝祭的时候,他们的少女分成两队,相互用石头和木棒交战,据他们说这 样做是遵照他们祖先的方式来崇敬当地的那个我们称之为雅典娜的女神。因 伤致死的少女则被称为假处女。在女孩子们开始交战之前,全体人民总是先 把最漂亮的女孩子选出来,给她戴上科林斯的头盔和穿上希腊的全幅甲胄, 然后使她登上战车,在整个湖岸上奔行。在希腊人住到他们的近旁来之前, 他们用什么武器装备他们的女孩子我说不清楚,但是我认为这武器是埃及 的,因为我以为希腊的盾和头盔都是从埃及来的。至于雅典娜,则他们说, 她是波赛东和妥里托尼司湖的女儿,而由于某种原因和父亲闹翻了,于是她 便投到宙斯那里去,宙斯于是收留她为自己的女儿。他们的传说的内容就是 这样。那里的男女之间是乱婚的。他们并不是夫妻同居,而是象牲畜那样地交媾。当一个妇女的孩子长大的时候,他便给带到每三个月集会一次的男子 们那里去,而这个孩子便算做是和他最相象的那个男子的儿子。
(181)我现在所谈的是居住在海岸地带的全体游牧的利比亚人。从这些人 居住的地区深入内地,则是利比亚的那片野兽出没的地区了,再过去这片野 兽出没的地区,则是一条形成丘陵的沙漠地带,这一地带从埃及的底比斯一 直伸展到海拉克列斯柱的地方。沿着这一条沙丘地带每走十天,就会看到堆 得象小山一样的极多的大盐块。在每一座小山的山顶上都有又甜又凉的泉水 从盐块中间喷射出来;在沙漠最远处和远在野兽出没的地区内地的人们住在 它的周边。从底比斯开始,经过十天的路程,首先就是阿蒙人,他们的神殿 是崇拜底比斯的宙斯的;因为我已经说过,底比斯的宙斯神像是有一个山羊 的头的。此外,他们另有一个水泉,这个水泉在黎明时是温的,在市场上正 热闹的时候凉一些,正午的时候非常凉;而他们便用这时候的水浇他们的园 子。从正午之后,凉度也随之渐减,直到日落之际水再复温时为止。此后它 就变得越来越热,一直到午夜,那时它竟会沸腾起来;在午夜之后直到黎明, 它就又越来越凉了。这个泉被称为太阳泉。
(182)从阿蒙人的地方沿着沙丘地带再走十天,就会遇到和阿蒙人那里相 同的一个小盐山与水泉,而人也就住在那里。这个地方称为奥吉拉。纳撒摩 涅司人通常就是到这里来采集枣椰子的果实的。
(183)从奥吉拉再走十天,又和其他地方一样,可以遇到一座小盐山和水 泉以及许多生产果实的枣椰子树;住在那里的人称为伽拉曼铁司人,这是一 个极大的民族。他们在他们铺在盐上面的土壤里播种。从这里向洛托帕哥伊 的国土有一条最短的道路,这是三十天的路程。在伽拉曼铁司人那里有一种 吃草时向后退的牛,这样做的理由是它们的角向前屈,因此它们在吃草的时 候便向后退,而不能向前走,因为向前走牛角就会插到地里去。在所有其他 方面,它们和其他的牛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它们的皮较厚,较粗硬而已。 这些伽拉曼铁司人乘着四马的战车追击穴居的埃西欧匹亚人:因为埃西欧匹 亚的穴居人是比我们听到故事中所提到的任何人都要跑得快。他们是以蛇和 蜥蜴以及诸如此类的爬行动物为食的。他们的语言和世界上任何人的语言都 不同;它是和蝙蝠的叫声差不多的。
(184)从伽拉曼铁司人的地方再走十天,又会遇到盐山和水,在那周边住 着的人叫做阿塔兰铁司人。这是我们所知道的、仅有的没有名字的人们。因 为他们的全体居民都叫做阿塔兰铁司,但是没有一个人有自己的名字。当太 阳光高高升到天上去的时候,这些人便咒诅并用极其粗野的话骂它,因为太 阳的灼热使他们的人民和土地备受痛苦。再过去十天的路程之后,便又有一 个盐山和水,而且有人居住在那里。在这盐山的附近有一个叫做阿特拉斯的 山,这个山的形状是细长的,四面是圆的:而据说它是这样地高以致人们看 不到它的山峰,因为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总是有云环绕在山峰的四周。当地 的人则称它为天柱。这些人从这个山得到了自己的名字,即阿特兰铁司人。 据说他们是不吃活物的,而且在睡觉的时候是不作梦的。
(185)我知道并且可以说出住在丘陵地带上直到阿特兰铁司人那里的所 有民族的名字,但再过去就不知道了。但是我知道的是,这个丘陵地带一直 伸展到海拉克列斯柱和它的那一面。在这个丘陵地带上,每行十日便有一个 盐矿,并有人住在那里。他们的房屋都是用盐块筑成的,这里也就是利比亚 的不下雨的部分,因为用盐筑成的墙壁如果有雨的话是站不住的。从矿里开 出来的盐是白色和紫色的。在这一地带的那一面,即利比亚的南部和内地的 部分则是沙漠和无水地带:那里没有野兽,没有雨,没有树林,这个地区是 完全没有湿润的东西的。
(186)因此从埃及到妥里托尼司湖的利比亚人,都是吃肉饮乳的游牧民 族。由于埃及人所说的同样理由,他们是完全不吃牛肉的;而且他们也不养 猪。库列涅的妇女也认为吃牛肉是不对的,这是因为他们对埃及的伊西司表 示尊敬的缘故。他们甚至为了这位女神断食和举行祝祭。巴尔卡的妇女则不 单是不吃牝牛,她们连猪也不吃。
(187)这一地区的情况便有如上述。但是在妥里托尼司湖以西,利比亚人 便不是游牧民族了。他们有着不同的风俗习惯,他们对待他们的孩子的方式 也和游牧民族通常对待孩子的方式不同。因为许多利比亚游牧民族的习惯, 虽然我不能确说是否全体利比亚人的习惯,是当他们的孩子到四岁的时候, 他们便用羊毛脂来灸这些孩子头顶上的血管,有时则是灸太阳穴上的血管。 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使孩子在日后不致被那从头上流下来的体液所害。他们说 这样做会使他们的孩子十分健康。实际上我们所知道的任何人都不如利比亚 人那样健康。但是我不能确切说出,是不是由于这种做法的缘故。但他们确 是极其健康的。当孩子被灸痛而全身抽动的时候,利比亚人找到了一个治疗 办法,这就是把山羊尿洒到孩子的身上去,这样就可以把孩子们治好了。这 是利比亚人他们自己说的。
(188)游牧民族的奉献牺牲的方式是先从牺牲的耳朵上切下一块来作为 初献,并把切下来的这一块抛到房屋上去。在这之后,他们才扭折牺牲的颈 部。他们只向太阳和月亮奉献牺牲,这就是说,全体利比亚人都是这样做的。 但是妥里托尼司湖岸上的居民主要地却只向雅典娜奉献牺牲,其次才是妥里 通和波赛东两个神。
(189)看来雅典娜的神像所穿的衣服和埃吉司短衣是希腊人从利比亚妇 女那里学来的。因为除去利比亚妇女的衣服是皮子制的而她们那山羊皮的埃 吉司短衣的穗子不是蛇而是革纽之外,在所有其他方面她们的衣饰都是相同 的。而且这个名称的本身便证明,帕拉司·雅典娜神像的衣服是从利比亚来 的。因为利比亚的妇女在她们的衣服上面披着用茜草染色的、没有毛但是有 穗的山羊皮,称为埃盖阿,而希腊人则把这种羊皮衣服的名称改为埃吉司。 此外,我以为在举行祭礼时的喊声最初也是从利比亚来的:因为那里的妇女 就是喊得非常动听的。而且驾驶四马战车的办法,希腊人也是从利比亚人那 里学来的。
(190)除去纳撒摩涅司人之外,游牧民是用和希腊相同的办法来埋葬死者 的。他们用坐着的姿式来埋葬死者,因此他们注意使垂死的人在死去的时候 坐看而不是仰卧着。他们的房屋是用日光兰的萃编缠在苇子上面造成的,这 种房屋可以搬到各处去。利比亚人的风俗习惯就是这样。
(191)在妥里通河以西的地方,紧接着欧赛埃司人的则是耕种田地并且有 自己的房屋的利比亚人的国土,他们被称为玛克叙埃司人。他们在他们头部 的右侧蓄发,却把左侧剃掉,此外他们还把他们的身体染成朱红色。他们自 称是特洛伊的人们的后裔。他们的国土和利比亚西部的其他地方比起游牧民 族的地区来野兽要多得多,森林也比较多。游牧民所居住的利比亚东部地区, 直到妥里通河的地方,是低地和沙质地。但是在这以西的地方,即农耕者所 居住的地方却有极多的山和森林,并且有许多野兽出没。在那个地方有巨蟒 和狮子,有象,有熊和毒蛇,有长着角的驴子,有狗头人,有象利比亚人所 说的没有脑袋但是眼睛长在胸部的人,有男的和女的野人,此外还有许多并 不出奇的生物。
(192)但是在游牧者的地区,这些东西都是一样也没有。不过有另外一些 东西,比如佩伽尔戈司羚羊(白尾羚羊)、多尔卡司羚羊(瞪羚)、布巴利司 羚羊(狷羚),没有角但被称为不饮水的驴子(而它们确实是不喝水的),欧律司大羚 羊,这种羚羊的角用来制造竖琴的架子,狐狸、鬣狗、豪猪、野羊、狄克图 埃司、豺、豹、波律埃司、三佩巨斯长和蜥蜴很象的陆上鳄鱼和鸵鸟以及一 只角的小蛇;所有这些动物都是其他任何地方都有的兽类之外的动物,只有 鹿和野猪是例外。这两种动物是全部利比亚任何地方也没有的。在这个地方 有三种老鼠,一种是双足凤,一种是吉格里厄司鼠(这种老鼠的名称是利比亚 语,在希腊语中是山的意思),还有一种则是刺猬了。在生长着昔尔披昂草的 地带还发现有伶鼬,这里的伶鼬和塔尔提索斯地方的伶鼬非常相似。游牧民 的地区中的野兽是这样地多,我们如不尽力调查,是不能知道它们的底细的。
(193)和利比亚地方玛克叙埃司人相邻的则是撒乌埃凯司人,他们的妇女 是驱着战车去作战的。
(194)邻接着这些人则是顧藏铁司人,他们那里的蜂蜜很多,据说人工制 造的蜜则更多。可以确定的是,他们都用朱红色涂抹自己的身体,他们吃在 他们山中有很多的猿猴。
(195)迦太基人说,在他们的海岸之外,有一个二百斯塔迪昂长但是很窄 的岛,叫做库劳伊司岛。从大陆上有一航路通到那里去;岛上到处都长着橄 榄树和葡萄树。据说在这个岛上有一个湖,当地的少女便用涂着沥青的羽毛 从这个湖的泥里挖掘金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实有其事。我只是把人们传说 的写下来而已。不过,所有的事情都可能是真的;因为我自己就亲眼看见在 札昆托斯地方人们从一个水他的水中取沥青。那里的水池是有很多的,其中 最大的长宽各有七十尺,而深则有二欧尔巨阿。他们把尖端系着桃金娘的枝 子的竿子插到池子里面去,然后用这桃金娘的枝子把沥青沾上来,沥青的气 味和阿斯帕尔托司差不多,不过在其他方面,这里的沥青是比披埃里亚的沥 青要好的。然后他们把沥青倾倒到他们在池子近旁所挖掘的坑里去,而当那 里积存了很多的沥青时候,他们就从那个坑再把沥青装满在容器里。凡是掉 到池子里去的东西,都会从地下面带走并重新出现在离池子大约有四斯塔迪 昂远的海里。因此,从利比亚海岸地带的岛上来的这个说法好象是真的。
(196)伽太基人还说了另外的一个故事。他们说,利比亚有这样一个地 方,那里的人是住在海拉克列斯柱的外面的,他们到达了这个地方并卸下了 他们的货物,而在他们沿着海岸把货物陈列停妥之后,便登上了船,点起了 有烟的火。当地的人民看到了烟便到海边来,他们放下了换取货物的黄金,然后从停货的地方退开。于是迦太基人便下船,检查黄金;如果他们觉得黄 金的数量对他们的货物来说价格公平的话,他们便收下黄金,走他们的道路; 如果觉得不公平的话,他们便再到船上去等着,而那里的人们便回来把更多 的黄金加上去直到船上的人满意时为止。据说在这件事上双方是互不欺骗 的。伽太基直到黄金和他们的货物价值相等时才去取黄金,而那里的人也只 有在船上的人取走了黄金的时候才去动货物。
(197)这便是我们可以举出名字来的全体利比亚人,而他们的国王在那个 时代大都是根本不把美地亚人的国王放到眼里的,而在现在他们仍然是这个 样子。因此我江要说一点关于这个国家的事情:据我们所知道的,正是有四 个民族住在那里,两个民族是土著的,两个不是。利比亚北部的利比亚人和 它的南部的埃西欧匹亚人是土著的,腓尼基人和希腊人则是后来才迁到那里 去住的。
(198)在我看来,利比亚并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其优点足以与亚细亚或欧 罗巴相比,例外的只有一个和当地的河流奇努普司同名的地区。这个地区和 世界上最肥沃的产谷地区相比都毫无逊色,它和利比亚其余的地区也是完全 不同的。因为这里的土壤是黑色的,受到泉水的良好灌溉,不怕旱,又不会 因暴雨而变涝;原来在利比亚的这一部分是有雨的。那里的谷物产量和已比 伦地方相同。埃乌埃司佩里塔伊人居住的土地也是好的,它最多的时候收获 量达种子的一百倍。但是奇努普司人地区土地的收获量则高达种子的三百倍。
(199)库列涅地区是利比亚的最高的部分,游牧者便是住在这里的,这一 地区极其令人惊叹的地方是它有三个收获的季节。首先在海岸上,地上生长 的果实成熟到可以收割和摘取的地步;当这些水果采集完毕的时候,海岸再 向上的中间地区,即他们称为山区的地方又成熟到收割的时候了:而在中间 地区刚刚收割完毕之后,最高的地方的庄稼又熟了。因此在大地上最早收获 的谷物已经作为食物和饮料消费完了的时候,最后的庄稼也就接上了。这样 看来,库列涅人便有了一个长达八个月的收获期。关于这些事情,我就谈到 这里为止了。
(200)现在当阿律安戴司从埃及派出去为培列提美报仇的波斯军到达巴 尔卡的时候(接本卷第一六七节),他们便包围了这座城,要求引渡对杀死阿尔凯西拉欧司这件事 有责任的那些人:但是巴尔卡人的全体都参予了这件事情,因此他们不同意 投降。于是波斯人便把巴尔卡包围了九个月,他们挖掘通向城墙的地道并且 进行猛烈的袭击。但是这个坑道却给一个锻冶匠用一只青铜盾给发觉了,下 面说一说他是如何发觉的:他带着盾牌顺着城墙的内部巡视,用它来敲击城 内的土地。所有其他的地方在敲击的时候发生纯音,但是在有地道的地方, 青铜盾发生响亮的声音。巴尔卡人在这里对看它挖了一个逆行的地道并把在 那里挖地的波斯人杀死了。地道便这样地被发觉了,而袭击也便被巴尔卡市 民击退了。
(201)许多时间消耗过去,双方都有许多阵亡的人,而波斯的这一方面阵 亡的人丝毫不少于对方,于是统率陆军的阿玛西斯便想出了这样一个计策, 因为他看出来,巴尔卡虽不能用武力攻克,却是能够用巧计攻克的。他在夜 里挖掘一个很宽的壕沟并在上面搭看薄薄的木板,木板上他再盖上一层和地 面一样平的土。然后,到白天的时候,他便请巴尔卡人和他谈判,巴尔卡人 立刻同意了。终于大家达成了和议。协议是这样达成的:他们站在掩盖住的 壕沟上,相互起誓说在他们所站立的土地不改变的时候,他们将永会遵守誓 约。巴尔卡人答应给国王相当数目的金额,波斯人则保证不再加害于巴尔卡 人。在立了严肃的誓约以后,相信了这件事并打开了他们的全部城门的市民 自己从城里出来并且容许他们所有愿意进城的敌人进城去。但是波斯人却毁 坏了暗桥而涌到城里去。他们毁了他们所造的暗桥,这样他们便可以不致背 弃他们对巴尔卡人的誓约,这就是:在土地原封不动的时候,这个条约永远 有效。但如果他们毁坏了暗桥的话,这个条约便不再生效了。
(202)当巴尔卡人被波斯人引渡给培列提美的时候,她便把巴尔卡人中间 的那些首犯沿着城墙上面——处以磔刑。他们的妇女的乳房都被割去,同样给放置在城墙上。至于其他的巴尔卡人,则她嘱告波斯人把他们作为战利品 带走,例外的只有巴托司家的人们和那些没有参加屠杀的人们。于是她便把全城交到这些人的手里来管理了。
(203)波斯人便这样地奴役了其余的巴尔卡人并回师了。当他们来到库列 涅市的时候,库列涅人允许他们穿过自己的城市,为了是使一次的神托应验。 在军队穿过的时候,海军的统帅巴德列斯主张攻取这个城市,担陆军的统帅 阿玛西斯却不同意,他说他是奉派出来征服巴尔卡,而不是其他希腊城市的。 结果,他们穿过了库列涅并且驻扎在律凯欧司·宙斯的山上。他们到那里才 后悔没有攻取这个城市并试图再进入这个城市,但是库列涅人不许他们进来 了。可是,虽然没有任何人攻击波斯人,但是波斯人却突然害起怕来,于是 他们便逃到一个离那里有六十斯培迪昂的地方去并在那里扎了营。正当大军 驻屯在那里的时候,从阿律安戴司那里来了一名使者命令他们回去。波斯人 向库列涅人请求并且得到了他们进军时的粮草,而在他们得到之后,便离开 到埃及去了;但是在那之后,他们却落到了利比亚人的手里,利比亚人为了 取得他们的衣服和装具而把他们军队中迟缓的和掉队的都给杀死了,直到他 们终于到达埃及的时候。
(204)这支波斯军队在利比亚所走到的最远的地方是埃乌埃司佩里戴司 城,再远的地方便没有去过了。至于他们俘虏为奴隶的巴尔卡人,他们从埃 及把他们放逐出去并使他们到国王那里去,而大流士便把巴克妥利亚这个城 市给他们来居住。他们便把这座城称为巴尔卡,而直到我的这个时候,巴克 妥利亚的这个城市还是有人居住的。
(205)但是培列提美她的下场也并不是圆满的。原来在她为自己对巴尔卡 人进行了报复并迈回埃及之后,她立刻便很惨地死去了。她的身体溃烂并生 了蛆。看来神对于进行过份苛酷的报复的人,也是非常忌恨的。说起来,巴 托司的女儿培列提美对于巴尔卡人所进行的上述的报复就是这样残酷无情 的。
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雪国·古都·千纸鹤》
伊豆的舞女
第一节
道路变得曲曲折折的,眼看着就要到天城山的山顶了,正在这么想的时候,阵雨已经把从密的杉树林笼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
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学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纹的上衣,围着裙子,肩上挂着书包。我独自旅行到伊豆来,已经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温泉住了一夜,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夜,然后穿着高齿的木屐登上了天城山。一路上我虽然出神地眺望着重叠群山,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却紧张地悸动着,有一个期望催我匆忙赶路。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我的身上。我沿着弯曲陡峭的坡道向上奔行。好不容易才来到山顶上北路口的茶馆,我呼了一口气,同时站在茶馆门口呆住了。因为我的心愿已经圆满地达到,那伙巡回艺人正在那里休息。
那舞女看见我倥立在那儿,立刻让出自己的座垫,把它翻个身摆在旁边。
“啊……”我只答了一声就坐下了。由于跑上山坡一时喘不过气来,再加上有点惊慌,“谢谢”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来。
我就这样和舞女面对面地靠近在一起,慌忙从衣袖里取出了香烟。舞女把摆在她同伙女人面前的烟灰缸拉过来,放在我的近边。我还是没有开口。
那舞女看去大约十七岁。她头上盘着大得出奇的旧发髻,那发式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使她严肃的鹅蛋脸上显得非常小,可是又美又调和。她就象头发画得特别丰盛的历史小说上姑娘的画像。那舞女一伙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年轻的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人,穿着印有长冈温泉旅店商号的外衣。
到这时为止,我见过舞女这一伙人两次。第一次是在前往汤岛的途中,她们正到修善寺去,在汤川桥附近碰到。当时年轻的姑娘有三个,那舞女提着鼓。我一再回过头去看望她们,感到一股旅情渗入身心。然后是在汤岛的第二天夜里,她们巡回到旅馆里来了。我在楼梯半当中坐下来,一心一意地观看那舞女在大门口的走廊上跳舞。我盘算着:当天在修善寺,今天夜里到汤岛,明天越过天城山往南,大概要到汤野温泉去。在二十多公里的天城山山道上准能追上她们。我这么空想着匆忙赶来,恰好在避雨的茶馆里碰上了,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过了一会儿,茶馆的老婆子领我到另一个房间。这房间平时大概不用,没有装上纸门。朝下望去,美丽的幽谷深得望不到底。我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发抖,牙齿在打战。老婆子进来送茶,我说了一声好冷啊,她就象拉着我的手似的,要领我到她们自己的住屋去。
“唉呀,少爷浑身都湿透啦。到这边来烤烤火吧,来呀,把衣服烤烤干。”
那个房间装着火炉,一打开纸隔门,就流出一股强烈的热气。我站在门槛边踌躇了。炉旁盘腿坐着一个浑身青肿,淹死鬼似的老头子,他的眼睛连眼珠子都发黄,象是烂了的样子。他忧郁地朝我这边望。他身边旧信和纸袋堆积如山,简直可以说他是埋在这些破烂纸头里。我目睹这山中怪物,呆呆地站在那里,怎么也不能想象这就是个活人。
“让您看到这样可耻的人样儿……不过,这是家里的老爷子,您用不着担心。看上去好难看,可是他不能动弹了,请您就忍耐一下吧。”
老婆子这样打了招呼,从她的话听来,这老爷子多年害了中风症,全身不遂。大堆的纸是各地治疗中风症的来信,还有从各地购来的中风症药品的纸袋。凡是老爷子从走过山顶的旅人听来的,或是在报纸广告人看到的,他一次也不漏过,向全国各地打听中风症的疗法,购求出售的药品。这些书信和纸袋,他一件也不丢掉,都堆积在身边,望着它们过日子。长年累月下来,这些陈旧的纸片就堆成山了。我没有回答老婆子的话,在炉炕上俯下身去。越过山顶的汽车震动着房子。我心里想,秋天已经这么冷,不久就将雪盖山头,这个老爷子为什么不下山去呢?从我的衣服上腾起了水蒸气,炉火旺得使我的头痛起来。老婆子出了店堂,跟巡回女艺人谈天去了。
“可不是吗,上一次带来的这个女孩已经长成这个样子,变成了一个漂亮姑娘,你也出头啦!女孩子长得好快,已经这么美了!”将近一小时之后,我听到了巡回艺人准备出发的声音。我当然很不平静,可只是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有站起身来的勇气。我想,尽管她们已经走惯了路,而毕竟是女人的脚步,即使走出了一两公里之后,我跑一段路也追得上她们,可是坐在火炉旁仍然不安神。不过舞女们一离开,我的空想却象得到解放似的,又开始活跃起来。我向送走她们的老婆子问道:“那些艺人今天夜里在哪里住宿呢?”
“这种人嘛,少爷,谁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呀。哪儿有客人留他们,他们就在哪儿住下了。有什么今天夜里一定的住处啊?”
老婆子的话里带着非常轻蔑的口吻,甚至使我想到,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要让那舞女今天夜里就留在我的房间里。雨势小下来,山峰开始明亮。虽然他们一再留我,说再过十分钟,天就放晴了,可是我却怎么也坐不住。
“老爷子,保重啊。天就要冷起来了。”我恳切地说着,站起身来。老爷子很吃力地动着他的黄色眼睛,微微地点点头。
“少爷,少爷!”老婆子叫着追了出来,“您这么破费,真不敢当,实在抱歉啊。”
她抱着我的书包不肯交给我,我一再阻拦她,可她不答应,说要送我到那边。她随在我身后,匆忙迈着小步,走了好大一段路,老是反复着同样的话:“真是抱歉啊,没有好好招待您。我要记住您的相貌,下回您路过的时候再向您道谢。以后您一定要来呀,可别忘记了。”
我只不过留下五角钱的一个银币,看她却十分惊讶,感到眼里都要流出泪来。可是我一心想快点赶上那舞女,觉得老婆子蹒跚的脚步倒是给我添的麻烦。终于来到了山顶的隧道。
“非常感谢。老爷子一个人在家,请回吧。”我这么说,老婆子才算把书包递给我。
走进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纷纷地落下来。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第二节
出了隧道口子,山道沿着傍崖边树立的刷白的栅栏,象闪电似的蜿蜒而下。从这里望下去,山下景物象是一副模型,下面可以望见艺人们的身影。走了不过一公里,我就追上他们了。可是不能突然间把脚步放慢,我装做冷淡的样子越过了那几个女人。再往前大约二十米,那个男人在独自走着,他看见我就停下来。
“您的脚步好快呀……天已经大晴啦。”
我放下心来,开始同那个男人并排走路。他接连不断地向我问这问那。几个女人看见我们两个在谈话,便从后面奔跑着赶上来。
那个男人背着一个大柳条包。四十岁的女人抱着小狗。年长的姑娘背着包袱,另一个姑娘提着小柳条包,各自都拿着大件行李。舞女背着鼓和鼓架子。四十岁的女人慢慢地也和我谈起来了。
“是位高等学校的学生呢,”年长的姑娘对舞女悄悄地说。我回过头来,听见舞女笑着说:“是呀,这点事,我也懂得的。岛上常有学生来。”这伙艺人是大岛的波浮港人。他们说,春天从岛上出来,一直在路上,天冷起来了,没有做好冬天的准备,所以在下田再停留十来天,就从伊东温泉回到岛上去。我一听说大岛这个地方,愈加感到了诗意,我又看了看舞女的美丽发髻,探问了大岛的各种情况。
“有许多学生到我们那儿来游泳,”舞女向结伴的女人说。
“是在夏天吧,”我说着转过身来。
舞女慌了神,象是在小声回答:“冬天也……”
“冬天?”
舞女还是看着结伴的女人笑。
“冬天也游泳吗?”我又说了一遍,舞女脸红起来,可是很认真的样子,轻轻地点着头。
“这孩子,糊涂虫。”四十岁的女人笑着说。沿着河津川的溪谷到汤野去,约有二十公里下行的路程。越过山顶之后,群山和天空的颜色都使人感到了南国风光,我和那个男人继续不断地谈着话,完全亲热起来了。过了获乘和梨本等小村庄,可以望见山麓上汤野的茅草屋顶,这时我决心说出了要跟他们一起旅行到下田。他听了非常高兴。
到了汤野的小客栈前面,四十岁的女人脸上露出向我告别的神情时,他就替我说:
“这一位说要跟我们结伴走哩。”
“是呀,是呀。旅途结成伴,世上多情谊。象我们这些无聊的人,也还可以替您排忧解闷呢。那么,您就进来休息一下吧。”她随随便便地回答说。姑娘们一同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沉默着,带点儿害羞的样子望着我。我和大家一起走上小旅店的二楼,卸下了行李。铺席和纸隔扇都陈旧了,很脏。从楼下端来了。她坐在我面前,满脸通红,手在颤抖,茶碗正在从茶托上歪下来,她怕倒了茶碗,乘势摆在铺席上,茶已经撒出来。看她那羞愧难当的样儿,我愣住了。
“唉呀,真讨厌!这孩子情窦开啦。这这……”四十岁的女人说着,象是惊呆了似地蹙起眉头,把抹布甩过来。舞女拾起抹布,很呆板地擦着席子。
这番出乎意外的话,忽然使我对自己原来的想法加以反省。我感到由山顶上老婆子挑动起来的空想,一下子破碎了。这当儿,四十岁的女人频频地注视着我,突然说:“这位书生穿的藏青碎白花纹上衣真不错呀。”于是她再三盯着问身旁的女人:“这位的花纹布和民次穿的花纹是一个的,你说是吧?不是一样的花纹吗?”然后她又对我说:“在家乡里,留下了一个上学的孩子,现在我想起了他。这花纹布那孩子身上穿的一样。近来藏青碎白布贵起来了,真糟糕。”
“上什么学校?”
“普通小学五年级。”
“哦,普通小学五年级,实在……”
“现在进的是甲府的学校,我多年住在大岛,家乡却是甲斐的甲府。”休息了一小时之后,那个男人领我去另一个温泉旅馆。直到此刻,我只想着和艺人们住在同一家小旅店里。我们从街道下行,走过好一大段碎石子路和石板路,过了小河旁边靠近公共浴场的桥。桥对面就是温泉旅馆的院子。
我进入旅馆的小浴室,那个男人从后面跟了来。他说他已经二十四岁,老婆两次流产和早产,婴儿死了,等等。由于他穿着印有长冈温泉商号的外衣,所以我认为他是长冈人。而且看他的面貌和谈吐风度都是相当有知识的,我就想象着他大概是出于好奇或者爱上卖艺的姑娘,才替她们搬运行李跟了来的。
洗过澡我立刻吃午饭。早晨八点钟从汤岛出发,而这时还不到午三时。那个男人临走的时候,从院子里向上望着我,和我打招呼。
“拿这个买些柿子吃吧。对不起,我不下楼啦,”我说着包了一些钱投下去。他不肯拿钱,就要走出去,可是纸包已经落在院子里,他回过头拾起来。
“这可不行啊。”他说着把纸包抛上来,落在茅草屋顶上。我又一次投下去。他就拿着走了。从傍晚起下了一场大雨。群山的形象分不出远近,都染成一片白,前面的小河眼见得混浊了,变成黄色,发出很响的声音。我想,雨这么大,舞女们不会串街卖艺了,可是我坐不住,又进了浴室两三次。住屋微暗不明,和邻室隔的纸扇开了个四方形的口子,上梁吊着电灯,一盏灯供两个房间用。
在猛烈雨声中,远方微微传来了咚咚的鼓声。我象要抓破木板套似的把它拉开了,探出身子去。鼓声仿佛离得近了些,风雨打着我的头。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寻思鼓声通过哪里到这儿来。不久,我听见了三弦的声音;听见了女人长长的呼声;听见了热闹的欢笑声。随后我了解到艺人们被叫到小旅店对面饭馆的大厅去了,可以辨别出两三个女人和三四个男人的声音。我等待着,想那里一演完,就要转到这里来吧。可是那场酒宴热闹异常,象是要一直闹下去。女人的尖嗓门时时象闪电一般锐利地穿透暗夜。我有些神经过敏,一直敞开着窗子,痴呆地坐在那里。每一听见鼓声,心里就亮堂了。
“啊,那舞女正在宴席上啊。她坐着在敲鼓呢。”
鼓声一停就使人不耐烦。我沉浸到雨声里去了。
不久,也不知道是大家在互相追逐呢还是在兜圈子舞蹈,纷乱的脚步声持续了好一会,然后又突然静下来。我睁大了眼睛,象要透过黑暗看出这片寂静是怎么回事。我心中烦恼,那舞女今天夜里不会被糟蹋吗?
我关上木板套窗上了床,内心里还是很痛苦。又去洗澡,胡乱地洗了一阵。雨停了,月亮现出来。被雨水冲洗过的秋夜,爽朗而明亮。我想,即使光着脚走出浴室,也还是无事可做。这样度过了两小时。第三节
第二天早晨一过九时,那个男人就到我的房间来了。我刚刚起床,邀他去洗澡。南伊豆的小阳春天气,一望无云,睛朗美丽,涨水的小河在浴室下方温暖地笼罩于阳光中。我感到自己昨夜的烦恼象梦一样。我对那个男人说:
“昨天夜里你们欢腾得好晚啊。”
“怎么,你听见啊?”
“当然听见了。”
“都是些本地人。这地方上的只会胡闹乱叫,一点也没趣。”
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沉默了。“那些家伙到对面的浴场来了。你瞧,他们好象注意到这边,还在笑哩。”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我朝河那边的公共浴场望去。有七八个人光着身子,朦胧地浮现在水蒸气里面。
由于舞女的头发过于中盛,我一直认为她有十七。八岁,再加上她被打扮成妙龄女郎的样子,我的猜想就大错特错了。
忽然从微暗的浴场尽头,有个裸体的女人跑出来,站在那里,做出要从脱衣场的突出部位跳到河岸下方的姿势,笔直地伸出了两臂,口里在喊着什么。她赤身裸体,连块毛巾也没有。这就是那舞女。我眺望着她雪白的身子,它象一棵小桐树似的,伸长了双腿,我感到有一股清泉洗净了身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嗤嗤笑出声来。她还是个孩子呢。是那么幼稚的孩子,当她发觉了我们,一阵高兴,就赤身裸体地跑到日光下来了,踮起脚尖,伸长了身子。我满心舒畅地笑个不停,头脑澄清得象刷洗过似的。微笑长时间挂在嘴边。我和那个男人回到我的房间,不久,那个年长的姑娘到旅馆的院子里来看菊花圃。舞女刚刚走在小桥的半当中。四十岁的女人从公共浴场出来,朝她们俩人的方向望着。舞女忽然缩起了肩膀,想到会挨骂的,还是回去的好,就露出笑脸,加快脚步回头走。四十岁的女人来到桥边,扬起声音来叫道:“您来玩啊!”
年长的姑娘也同样说着:“您来玩啊!”她们都回去了。可是那个男人一直坐到傍晚。夜里,我正和一个卸下了纸头的行商下围棋,突然听见旅馆院子里响起了鼓声。我马上就要站起身来。
“串街卖艺的来了。”
“哼哼,这些角色,没道理。喂,喂,该我下子啦。我已经下在这里,”纸商指点着棋盘说。他入迷地在争胜负。
在我心神恍惚的当儿,艺人们似乎就要回去了,我听见那个男人从院子里喊了一声:“晚上好啊!”
我到走廊里向他招手。艺人们悄声私语了一阵,然后转到旅馆门口。
三个姑娘随在那个男人身后,顺序地道了一场“晚上好”,在走廊上垂着手,象艺妓的样子行个礼。我从棋盘上看出我的棋快要输了。
“已经没有办法了。我认输。”
“哪里会输呢?还是我这方不好啊。怎么说也还是细棋。”
纸商一眼也不朝艺人那边看,一目一目地数着棋盘上的目数,愈加小心在意地下着子。女人们把鼓和三弦摆在房间的墙角里,就在象棋盘上玩起五子棋来。
这时我本来赢了的棋已经输了。可是纸商仍然死乞白赖地要求说:
“怎么样?再下一盘,再请你下一盘。”
但是我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笑了笑,纸商断了念,站起身走了。姑娘们向棋盘这边靠拢来。
“今天夜里还要到哪里去巡回演出吗?”
“还想兜个圈子。”那个男人说着朝姑娘们那边看看。
“怎么样,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让大家玩玩吧。”
“那可开心,那可开心。”
“不会挨骂吗?”
“怎么会,就是到处跑,反正也不会有客人。”
她们下着五子棋什么的,玩到十二点钟以后才走。舞女回去之后,我怎么也睡不着,头脑还是清醒异常,我到走廊里大声叫着。
“纸老板,纸老板!”
“噢……”快六十岁的老爷子从房间里跳出来,精神抖擞地答应了一声。
“今天夜里下通霄。跟你说明白。”
我这时充满非常好战的心情。第四节
已经约好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从汤野出发。我戴上在公共浴场旁边买的便帽,把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塞进书包,向沿街的小旅店走去。二楼的纸隔扇整个地打开着,我毫不在意地走上去,可是艺人们都还睡在铺垫上。我有些慌张,站在走廊里愣住了。
在我脚跟前那张铺垫上,那舞女满面通红,猛然用两只手掌捂住了脸。
她和那个较大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脸上还残留着昨晚的浓汝,嘴唇和眼角渗着红色。
这颇有风趣的睡姿沁入我的心胸。她眨了眨眼侧转身去,用手掌遮着脸,从被窝里滑出来,坐到走廊上。
“昨晚谢谢您!”她说着,漂亮地行了礼,弄得我站在那儿不知怎么是好。
那个男人和年长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在看到这以前,我上点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夫妇。“非常抱歉。本来打算今天走的,可是今天晚上要接待客人,我们准备延长一天。您要是今天非动身不可,到下田还可以和您见面。我们决定住在甲州屋旅店里,您立刻就会找到的,”四十岁的女人在铺垫上抬起身子说。我感到象是被人遗弃了。
“不可以明天走吗?我预先不知道妈妈要延长一天。路上有个伴儿总是好的。明天一块儿走吧,”那个男人说。
四十岁的女人也接着说:“就这么办好啦。特意要和您一道的,没有预先跟您商量,实在抱歉。明天哪怕落雹也要动身。后天是我的小宝宝在路上死去的第四十九天,我心里老是惦念着这断七的日子,一路上匆匆忙忙赶来,想在那天前到下田做断七。跟您讲这件事真是失礼,可我们倒是有意外的缘份,后天还要请您上祭呢。”因此我延缓了行期,走到楼下去。为了等大家起床,我在肮脏的帐房间里跟旅店的人闲谈,那个男人来邀我出去散散步。沿街道稍微向南行,有一座漂亮的小桥。凭着桥栏杆,他谈起了他的身世。他说,他曾经短期参加了东京一个新流派的剧团,听说现在也还常常在大岛港演剧。他说他们的行李包里刀鞘象条腿似的拖在外面。因为在厅房里还要演堂会。大柳条包里装的是衣裳啦,锅子茶碗之类的生活用品。
“我耽误了自己的前程,竟落到这步田地,可是我的哥哥在甲府漂亮地成家立业了,当上一家的继承人。所以我这个人是没人要的了。”
“我一直想您是长冈温泉人呢。”
“是吗?那个年长的姑娘是我的老婆,她比你小一岁,十七啦。在旅途上,她的第二个孩子又早产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断了气,我女人的身体还没有复原。那个妈妈是她的生身母亲,那舞女是我的亲妹妹。”
“哦,你说你有个十四岁的妹妹……”
“就是她呀,让妹妹来干这种生计,我很不愿意,可是这里面还有种种缘故。”
然后他告诉我,他名叫荣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子。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叫百合子,只有她地大岛生人,雇来的。荣吉象是非常伤感,露出要哭的脸色,注视着河滩。我们回来的时候,洗过了脂粉的舞女正俯身在路边拍着小狗的头。我表示要加回自己的旅馆里去。
“你去玩啊。”
“好的,可是我一个人……”
“你跟哥哥一道去嘛。”
“我马上去。”
没多久,荣吉到我的旅馆来了。
“她们呢?”
“女人们怕妈妈唠叨。”
可是我们刚一摆五子棋,几个女人已经过了桥,急急忙忙上楼来了。象平素一样,她们殷勤地行了礼,坐在走廊上踌躇着,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千代子。
“这是我的房间。请别客气,进来吧。”
艺人们玩了一小时,到这个旅馆的浴室去。她们一再邀我同去,可是已有三个年轻女人在,我推托了。后来,舞女马上又一个人跑上来,转告了千代子的话:
“姐姐说,要你去,给你擦背。”我没有去,跟舞女下五子棋。她下得意外地好,同荣吉和别的女人们循环赛,她可以不费力地胜过他们。五子棋我下得很好,一般人下我不过。跟她下,用不着特意让一手,心里很愉快。因为只我们两个人,起初她老远地伸手落子,可是渐渐她忘了形,专心地俯身到棋盘上。她那头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发都要碰到我的胸部了。突然她脸一红。
“对不起,要挨骂啦,”她说着把棋子一推,跑出去了。这时,妈妈站在公共浴场前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忙从浴室出来,没上二楼就逃了回去。这一天,荣吉在我的房间里从早晨玩到傍晚。纯朴而似乎很亲切的旅馆女掌柜忠告我说,请这样的人吃饭是白浪费。
晚上我到小旅店去,舞女正跟妈妈学三弦。她看到我就停下,可是听了妈妈的话又把三弦抱起来。每逢她的歌声略高一些,妈妈就说:
“我不是说过,用不着提高嗓门吗!”
荣吉被对面饭馆叫到三楼厅房去,正在念着什么,从这里可以看得见。
“他念的是什么?”
“谣曲呀。”
“好奇怪的谣曲。”
“那是个卖菜的,随你念什么,他也听不懂。”这时,住在小旅店里的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鸟店商人打开了纸隔扇,叫几个姑娘去吃菜。舞女和百合子拿着筷子到隔壁房间去吃鸟店商人剩下的鸡火锅。她们一起向这个房间回来时,鸟店商人剩下的鸡火锅。她们一起向这个房间回来时,鸟店商人轻轻拍了拍舞女的肩膀。妈妈露出了一副很凶的面孔说:
“喂喂,不要碰这孩子,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啊。”舞女叫着老伯伯老伯伯,求鸟店商人给她读。可是鸟店商人没多久站起身来走了。她一再说“给我读下去呀”,可是这话她不直接跟我说,好象请妈妈开口托我似的。我抱着一种期望,拿起了通俗故事本。舞女果然赶忙靠到我身边。我一开口读,她就凑过脸来,几乎碰到我的肩头,表情一本正经,眼睛闪闪发光,不眨眼地一心盯住我的前额。这似乎是她听人家读书的习气,刚才她和鸟商人也几乎把脸碰在一起。这个我已经见过了。这双黑眼珠的大眼睛闪着美丽的光辉,是舞女身上最美的地方。双眼皮的线条有说不出来的漂亮。其次,她笑得象花一样,笑得象花一样这句话用来形容她是逼真的。
过了一会儿,饭店的侍女来接舞女了。她换了衣裳,对我说:“我马上就回来,等我一下,还请接着读下去。”
她到外面走廊里,垂下双手行着礼说:“我去啦。”
“你可千万不要唱歌呀,”妈妈说。她提着鼓微微地点头。
妈妈转过身来对我说:“现在她恰巧在变嗓子。”舞女规规矩矩地坐在饭馆的二楼上,敲着鼓。从这里看去,她的后影好象就在隔壁的厅房里。鼓声使我的心明朗地跃动了。
“鼓声一响,满房里就快活起来了,”妈妈望着对面说。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同样到那边大厅去了。
过了一小时的工夫,四个人一同回来。“就是这么点……”舞女从拳头里向妈妈的手掌上倒出了五角零碎的银币。我又读了一会儿《水户黄门漫游记》。他们又谈起了旅途上死去的婴儿,据说,那孩子生来象水一样透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可是还活了一个星期。
我仿佛忘记了他们是巡回艺人之类的人,既没有好奇心,也不加轻视,这种很平常的对他们的好感,似乎沁入了他们的心灵。我决定将来什么时候到他们大岛的家里去。他们彼此商量着:“可以让他住在老爷子的房子里。那里很宽敞,要是老爷子让出来,就很安静,永远住下去也没关系,还可以用功读书。”然后他们对我说:“我们有两座小房子,靠山那边的房子是空着的。”而且说,到了正月里,他们要到波浮港去演戏,可以让我帮帮忙。
我逐渐了解到,他们旅途上的心境并不象我最初想象的那么艰难困苦,而是带有田野气息的悠闲自得。由于他们是老小一家人,我更感到有一种骨肉之情维系着他们。只有雇来的百合子老是羞羞怯怯的,在我的面前闷声不响。
过了夜半,我离开小旅店,姑娘们走出来送我。舞女给我摆好了木屐。她从门口探出头来,望了望明亮的天空。
“啊,月亮出来啦……明天到下田,可真高兴啊,给小孩做断七,让妈妈给我买一把梳子,然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哩。你带我去看电影好吧?”
对于沿伊豆地区相模川各温泉场串街的艺人来说,下田港这个城市总是旅途的故乡一亲漂浮着使他们恋恋不舍的气息。
第五节
艺人们象越过天城山时一样,各自携带着同样的行李。妈妈用手腕子搂着小狗的前脚,它露出惯于旅行的神情。走出汤野,又进入了山区。海上的朝日照耀着山腰。我们眺望着朝日的方向。河津的海滨在河津的海滨在河津川的前方明朗地展开了。
“那边就是大岛。”
“你看它有多么大,请你来呀,”舞女说。也许是由于秋季的天空过于晴朗,临近太阳的海面象春天一样笼罩着一层薄雾。从这里到下田要走二十公里路。暂时间海时隐时现。千代子悠闲地唱起歌来。
路上他们问我,是走比较险峻可是约近两公里的爬山小道呢,还是走方便的大道,我当然要走近路。
林木下铺着落叶,一步一滑,道路陡峭得挨着胸口,我走得气喘吁吁,反而有点豁出去了,加快步伐,伸出手掌拄着膝盖。眼看着他们一行落在后面了,紧紧地跟着我跑。她走在后面,离我一两米远,既不想缩短这距离,也不想再落后。我回过头去和她讲话,她好象吃惊的样子,停住脚步微笑着答话。舞女讲话的时候,我等在那里,希望她赶上为,可是她也停住脚步,要等我向前走她才迈步。道路曲曲折折,愈加险阻了,我越发加快了脚步,可是舞女一心地攀登着,依旧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群山静寂。其余的人落在后面很远,连话声也听不见了。
“你在东京家住哪儿?”
“没有家,我住在宿舍里。”
“我也去过东京,赏花时节我去跳舞的。那时还很小,什么也不记得了。”
然后她问东问西:“你父亲还在吗?”“你到甲府吗?”等等。她说到了下田要去看电影,还谈起那死了的婴儿。这时来到了山顶。舞女在枯草丛中卸下了鼓,放在凳子上,拿手巾擦汗。她要掸掸脚上的尘土,却忽然蹲在我的脚边,抖着我裙子的下摆。我赶忙向后退,她不由得跪下来,弯着腰替我浑身掸尘,然后把翻上来的裙子下摆放下去,对站在那里呼呼喘气的我说:“请您坐下吧。”
就在凳子旁边,成群的小鸟飞了过来。四周那么寂静,只听见停着小鸟的树枝上枯叶沙沙地响。
“为什么要跑得这么快?”
舞女象是觉得身上热起来。我用手指咚咚地叩着鼓,那些小鸟飞走了。
“啊,想喝点水。”
“我去找找看。”
可是舞女马上又从发黄的丛树之间空着手回来了。
“你在大鸟的时候做些什么?”
这时舞女很突然地提出了两三个女人的名字,开始谈起一些没头没脑的话。她谈的似乎不是在大岛而是在甲府的事,是她上普通小学二年级时小学校的一些朋友,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又等了约十分钟,三个年轻人到了山顶,妈妈更落后了十分钟才到。
下山时,我和荣吉特意迟一步动身,慢慢地边谈边走。走了约一里路之后,舞女又从下面跑上来。
“下面有泉水,赶快来吧,我们都没喝,在等着你们呢。”
我一听说有泉水就跑起来。从树荫下的岩石间涌出了清凉的水。女人们都站在泉水的四周。
“快点,请您先喝吧。我怕一伸手进去会把水弄浑了,跟在女人后面喝,水就脏啦,”妈妈说。
我用双手捧着喝了冷冽的水,女人们不愿轻易离开那里,拧着手巾擦干了汗水。
下了山一走进下田的街道,出现了好多股烧炭的烟。大家在路旁的木头上坐下来休息。舞蹲在路边,用桃红色的梳子在梳小狗的长毛。
“这样不是把梳子的齿弄断了吗?”妈妈责备她说。
“没关系,在下田要买把新的。”
在汤野的时候,我就打算向舞女讨取插在她前发上的这把梳子,所以我认为不该用它梳狗毛。道路对面堆着好多捆细竹子,我和荣吉谈起正好拿它们做手杖用,就抢先一步站起身来。舞女跑着追过来,抽出一根比她人还长的粗竹子。
“你干什么?”荣吉问她,她踌躇了一下,把那根竹子递给我。
“给你做手杖。我挑了一根挺粗的。”
“不行啊!拿了粗的,人家立刻会看出是偷的,被人看见不糟糕吗?送回去吧。”
舞女回到堆竹子的地方,又跑回来。这一次,她给我拿来一根有中指粗的竹子。接着,她在田埂上象脊给撞了一下似的,跌倒在地,呼吸困难地等待那几个女人。我和荣吉始终走在前头十多米。
“那颗牙可以拔掉,换上一颗金牙。”忽然舞女的声音送进我的耳朵里。来回过头一看,舞女和千代子并排走着,妈妈和百合子稍稍落后一些。千代子好象没有注意到我在回头看,继续说:
“那倒是的。你去跟他讲,怎么样?”
他们好象在谈我,大概千代子说我的牙齿长得不齐整,所以舞女说可以换上金牙。她们谈的不外乎容貌上的,说不上对我有什么不好,我都不想竖起耳朵听,心里只感到亲密。她们还在悄悄地继续谈,我听见舞女说:
“那是个好人呢。”
“是啊,人倒是很好。”
“真正是个好人。为人真好。”
这句话听来单纯而又爽快,是幼稚地顺口流露出感情的声音。我自己也能天真地感到我是一个好人了。我心情愉快地抬起眼来眺望着爽朗的群山。眼睑里微微觉得痛。我这个二十岁的人,一再严肃地反省到自己由于孤儿根性养成的怪脾气,我正因为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感,这才走上到伊豆的旅程。因此,听见有人从社会的一般意义说我是个好人,真是说不出地感谢。快到下田海边,群山明亮起来,我挥舞着刚才拿到的那根竹子,削掉秋草的尖子。
路上各村庄的入口竖着牌子:“乞讨的江湖艺人不得入村。”第六节
一进下田的北路口,就到了甲州屋小旅店。我随着艺人们走上二楼,头上就是屋顶,没有天花板,坐在面临街道的窗口上,头要碰到屋顶。
“肩膀不痛吧?”妈妈好几次盯着舞女问。“手不痛吧?”
舞女做出敲鼓时的美丽手势。
“不痛。可以敲,可以敲。”
“这样就好啦。”
我试着要把鼓提起来。
“唉呀,好重啊!”
“比你想象的要重。比你的书包要重些,”舞女笑着说。
艺人们向小旅店里的人们亲热地打着招呼。那也尽是一些艺人和走江湖的。下田这个港口象是些候鸟的老窝。舞女拿铜板给那些摇摇晃晃走进房间来的小孩子。我想走出甲州屋,舞女就抢先跑到门口,给我摆好木屐,然后自言自语似地悄声说:“带我去看电影啊。”
我和荣吉找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领路,一直把我们送到一家旅馆去,据说旅馆主人就是以前的区长。洗过澡之后,我和荣吉吃了有鲜鱼的午饭。
“你拿这个去买些花给明天忌辰上供吧,”我说着拿出个纸包,装着很少的一点钱,叫荣吉带回去,因为为了我必须乘明天早晨的船回东京,我的旅费已经用光了。我说是为了学校的关系,艺人们也就不好强留我。
吃过午饭还不到三小时就吃了晚饭,我独自从下田向北走,过了桥。我登上下田的富士山,眺望着港湾。回来的路上顺便到了甲州屋,看见艺人们正在吃鸡肉火锅。
“哪怕吃一口也好吗?女人们用过的筷子虽然不干净,可是过后可以当作笑话谈。”妈妈说着从包裹里拿出小碗和筷子叫百合子去洗。
大家又都谈起明天恰好是婴儿的第四十九天,请我无论怎样也要延长一天再动身,可是我拿学校做借口,没有应允。妈妈翻来复去地说:“那么,到冬天休假的时候,我们划着船去接您。请先把日期通知我们,我们等着。住在旅馆里多闷人,我们用船去接您。”
屋里只剩下千代和百合子的时候,我请她们去看电影,千代子用手按着肚子说:“身子不好过,走了那么多的路,吃不消啦。”她脸色苍白,身体象是要瘫下来了。百合子拘谨地低下头去。舞女正在楼下跟着小旅店的孩子们一起玩。她一看到我,就去央求妈妈让她去看电影,可是接着垂头丧气的,又回到我身边来,给我摆好了木屐。
“怎么样,就叫她一个人陪了去不好吗?”荣吉插嘴说。但是妈妈不应允。为什么带一个人去不行呢,我实在觉得奇怪。我正要走出大门口的时候,舞女抚摸着小狗的头。我难以开口,只好做出冷淡的神情。她连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的气力好象都没有了。
我独自去看电影。女讲解员在灯炮下面念着说明书。我立即走出来回到旅馆去。我胳膊肘拄在窗槛上,好久好久眺望着这座夜间的城市,城市黑洞洞的。我觉得从远方不断微微地传来了鼓声。眼泪毫无理由地扑簌簌落下来。
第七节
出发的早晨七点钟,我正在吃早饭,荣吉就从马路上招呼我了。他穿着印有家徽的黑外褂,穿上这身礼服似乎专为给我送行。女人们都不见,我立即感到寂寞。荣吉走进房间里来说:“本来大家都想来送行的,可是昨天夜里睡得很迟,起不了床,叫我来道歉,并且说冬天等着您,一定要请您来。”
街上秋天的晨是冷冽的。荣吉在路上买了柿子,四包敷岛牌香烟和熏香牌口中清凉剂送给我。
“因为我妹妹的名字叫薰子,”他微笑着说。“在船上桔子不大好,柿子对于晕船有好处,可以吃的。”
“把这个送给你吧。”我摘下便帽,把它戴在荣吉头上,然后从书包里取出学生帽,拉平皱折,两个人都是笑了。
快到船码头的时候,舞女蹲在海滨的身影扑进我的心头。在我们走近她身边以前,她一直在发愣,沉默地垂着头。她还是昨夜的化妆,愈加动了我的感情,眼角上的胭脂使她那象是生气的脸上显了一股幼稚的严峻神情。荣吉说:“别的人来了吗?”
舞女摇摇头。
“她们还都在睡觉吗?”
舞女点点头。荣吉去买船票和舢板票的当儿,我搭讪着说了好多话,可是舞女往下望着运河入海的地方,一言不发。只是我每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就连连用力点头。这时,有一个小工打扮的人走过来,听他说:“老婆婆,这个人可不错。”
“学生哥,你是去东京的吧,打算拜托你把这个婆婆带到东京去,可以吗?满可怜的一个老婆婆。她儿子原先在莲台寺的银矿做工,可是倒楣碰上这次流行感冒,儿子和媳妇都死啦,留下了这么三个孙子。怎么也想不出办法,我们商量着还是送她回家乡去。她家乡在水户,可是老婆婆一点也不认识路,要是到了灵岸岛,请你把她送上开往上野去的电车就行啦。麻烦你呀,我们拱起双手重重拜托。唉,你看到这种情形,也要觉得可怜吧。”
老婆婆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背上绑着一个奶寻娃儿,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小姑娘,小的大概三岁,大的不过五岁的样子。从她那龌龊的包袱皮里,可以看见有大饭团子和咸梅子。五六个矿工在安慰着老婆婆。我爽快地答应照料她。
“拜托你啦。”
“谢谢啊!我们本应当送她到水户,可是又做不到。”
矿工们说了这类话向我道谢。舢板摇晃得很厉害,舞女还是紧闭双唇向一边凝视着。我抓住绳梯回过头来,想说一声再见,可是也没说出口,只是又一次点了点头。舢板回去了。荣吉不断地挥动着刚才我给他的那顶便帽。离开很远之后,才看见舞女开始挥动白色的东西。
轮船开出下田的海面,伊豆半岛南端渐渐在后方消失,我一直凭倚着栏杆,一心一意地眺望着海面上的大岛。我觉得跟舞女的离别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婆婆怎么样啦?我探头向船舱里看,已经有好多人围坐在她身旁,似乎在百般安慰她。我安下心来,走进隔壁的船舱。相模滩上风浪很大,一坐下来,就常常向左右歪倒。船员在到处分发小铁盆。我枕着书包躺下了。头脑空空如也,没有了时间的感觉。泪水扑簌簌地滴在书包上,连脸颊都觉得凉了,只好把枕头翻转过来。我的身旁睡着一个少年。他是河津的一个工场老板的儿子,前往东京准备投考,看见我戴着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对我似乎很有好感。谈过几句话之后,他说:“您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吗?”
“不,刚刚和人告别。”我非常坦率地说。让人家见到自己在流泪,我也满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在安逸的满足中静睡。
海上什么时候暗下来我也不知道,网代和热海的灯光已经亮起来。皮肤感到冷,肚里觉得饿了,那少年给我打开了竹皮包着的菜饭。我好象忘记了这不是自己的东西,拿起紫菜饭卷就吃起来,然后裹着少年的学生斗篷睡下去。我处在一种美好的空虚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样亲切对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着。我想明天清早带那老婆婆到上野车站给她买票去水户,也是极其应当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舱的灯光熄灭了。船上载运的生鱼和潮水的气味越来越浓。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暖着我,我听任泪水向下流。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
雪国
01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一位姑娘从对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岛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开。一股冷空气卷袭进来。姑娘将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远方呼唤似地喊道: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一个把围巾缠到鼻子上、帽耳聋拉在耳朵边的男子,手拎提灯,踏着雪缓步走了过来。
岛村心想:已经这么冷了吗?他向窗外望去,只见铁路人员当作临时宿舍的木板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脚下,给人一种冷寂的感觉。那边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站长先生,是我。您好啊!”
“哟,这不是叶子姑娘吗!回家呀?又是大冷天了。”
“听说我弟弟到这里来工作,我要谢谢您的照顾。”
“在这种地方,早晚会寂寞得难受的。年纪轻轻,怪可怜的!”
“他还是个孩子,请站长先生常指点他,拜托您了。”
“行啊。他干得很带劲,往后会忙起来的。去年也下了大雪,常常闹雪崩,火车一抛锚,村里人就忙着给旅客送水送饭。”
“站长先生好像穿得很多,我弟弟来信说,他还没穿西服背心呢。”
“我都穿四件啦!小伙子们遇上大冷天就一个劲儿地喝酒,现在一个个都得了感冒,东歪西倒地躺在那儿啦。”站长向宿舍那边晃了晃手上的提灯。
“我弟弟也喝酒了吗?”
“这倒没有。”
“站长先生这就回家了?”
“我受了伤,每天都去看医生。”
“啊,这可太糟糕了。”
和服上罩着外套的站长,在大冷天里,仿佛想赶快结束闲谈似地转过身来说:“好吧,路上请多保重。”
“站长先生,我弟弟还没出来吗?”叶子用目光在雪地上搜索,“请您多多照顾我弟弟,拜托啦。”
她的话声优美而又近乎悲戚。那嘹亮的声音久久地在雪夜里回荡。
火车开动了,她还没把上身从窗口缩回来。一直等火车追上走在铁路边上的站长,她又喊道:“站长先生,请您告诉我弟弟,叫他下次休假时回家一趟!”
“行啊!”站长大声答应。
叶子关上车窗,用双手捂住冻红了的脸颊。这是县界的山,山下备有三辆扫雪车,供下雪天使用。隧道南北,架设了电力控制的雪崩报警线。部署了五千名扫雪工和二千名消防队的青年队员。
这个叶子姑娘的弟弟,从今冬起就在这个将要被大雪覆盖的铁路信号所工作。岛村知道这一情况以后,对她越发感兴趣了。
但是,这里说的“姑娘”,只是岛村这么认为罢了。她身边那个男人究竟是她的什么人,岛村自然不晓得。两人的举动很像夫妻,男的显然有病。陪伴病人,无形中就容易忽略男女间的界限,侍候得越殷勤,看起来就越像夫妻。一个女人像慈母般地照拂比自己岁数大的男子,老远看去,免不了会被人看作是夫妻。
岛村是把她一个人单独来看的,凭她那种举止就推断她可能是个姑娘。也许是因为他用过分好奇的目光盯住这个姑娘,所以增添了自己不少的感伤。
已经是三个钟头以前的事了。岛村感到百无聊赖,发呆地凝望着不停活动的左手的食指。因为只有这个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会见的那个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于想把她清楚地回忆起来,印象就越模糊。在这扑朔迷离的记忆中,也只有这手指所留下的几许感触,把他带到远方的女人身边。他想着想着,不由地把手指送到鼻子边闻了闻。当他无意识地用这个手指在窗玻璃上划道时,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大概是他的心飞向了远方的缘故。他定神看时,什么也没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对座那个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来,车厢里的灯亮了。这样,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然而,由于放了暖气,玻璃上蒙了一层水蒸气,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镜子其实并不存在。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只眼睛,她反而显得更加美了。
岛村把脸贴近车窗,装出一副带着旅愁观赏黄昏景色的模样,用手掌揩了揩窗玻璃。
姑娘上身微倾,全神贯注地俯视着躺在面前的男人。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一眨也不眨的严肃目光,都表现出她的真挚感情。男人头靠窗边躺着,把弯着的腿搁在姑娘身边。这是三等车厢。他们的座位不是在岛村的正对面,而是在斜对面。所以在窗玻璃上只映出侧身躺着的那个男人的半边脸。
姑娘正好坐在斜对面,岛村本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可是他们刚上车时,她那种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惊,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就在这一瞬间,岛村看见那个男人蜡黄的手紧紧攥住姑娘的手,也就不好意思再向对面望去了。
镜中的男人,只有望着姑娘胸脯的时候,脸上才显得安详而平静。瘦弱的身体,尽管很衰弱,却带着一种安乐的和谐气氛。男人把围巾枕在头下,绕过鼻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嘴巴,然后再往上包住脸颊。这像是一种保护脸部的方法。但围巾有时会松落下来,有时又会盖住鼻子。就在男人眼睛要动而未动的瞬间,姑娘就用温柔的动作,把围巾重新围好。两人天真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使岛村看着都有些焦灼。另外,裹着男人双脚的外套下摆,不时松开耷拉下来。姑娘也马上发现了这一点,给他重新裹好。这一切都显得非常自然。那种姿态几乎使人认为他俩就这样忘记了所谓距离,走向了漫无边际的远方。正因为这样,岛村看见这种悲愁,没有觉得辛酸,就像是在梦中看见了幻影一样。大概这些都是在虚幻的镜中幻化出来的缘故。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像,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的景物轮廓,退到远方,却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了。尽管火车继续往前奔驰,在他看来,山野那平凡的姿态越是显得更加平凡了。由于什么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这自然是由于镜中浮现出姑娘的脸的缘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一看,却又扑朔迷离。车厢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镜子那样清晰了。反光没有了。这使岛村看入了神,他渐渐地忘却了镜子的存在,只觉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这当儿,姑娘的脸上闪现着灯光。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减弱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
叶子自然没留意别人这样观察她。她的心全用在病人身上,就是把脸转向岛村那边,她也不会看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更不会去注意那个眺望着窗外的男人。
岛村长时间地偷看叶子,却没有想到这样做会对她有什么不礼貌,他大概是被镜中暮景那种虚幻的力量吸引住了。也许岛村在看到她呼唤站长时表现出有点过分严肃,从那时候起就对她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兴趣。
火车通过信号所时,窗外已经黑沉沉的了。在窗玻璃上流动的景色一消失,镜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尽管叶子那张美丽的脸依然映在窗上,而且表情还是那么温柔,但岛村在她身上却发现她对别人似乎特别冷漠,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面变得模糊不清的镜子了。
约莫过了半小时,没想到叶子他们也和岛村在同一个车站下了车,这使他觉得好像还会发生什么同自己有关的事似的,所以他把头转了过去。从站台上迎面扑来一阵寒气,他立即对自己在火车上那种非礼行为感到羞愧,就头也不回地从火车头前面走了过去。
男人攥住叶子的肩膀,正要越过路轨的时候,站务员从对面扬手加以制止。
转眼间从黑暗中出现一列长长的货车,挡住了他俩的身影。
前来招徕顾客的客栈掌柜,穿上一身严严实实的冬装,包住两只耳朵,登着长统胶靴,活像火场上的消防队员。一个女子站在候车室窗旁,眺望着路轨那边,她披着蓝色斗篷,蒙上了头巾。
由于车上带下来的暖气尚未完全从岛村身上消散,岛村还没有感受到外面的真正寒冷。他是第一次遇上这雪国的冬天,一上来就被当地人的打扮吓住了。
“真冷得要穿这身衣服吗?”
“嗯,已经完全是过冬的装束了。雪后放晴的头一晚特别冷。今天晚上可能降到零下哩。”
“已经到零下了么?”岛村望着屋檐前招人喜欢的冰柱,同客栈掌柜一起上了汽车。在雪天夜色的笼罩下,家家户户低矮的屋顶显得越发低矮,仿佛整个村子都静悄悄地沉浸在无底的深渊之中。
“难怪罗,手无论触到什么东西,都觉得特别的冷啊。”
“去年最冷是零下二十多度哩。”
“雪呢?”
“雪嘛,平时七八尺厚,下大了恐怕有一丈二三尺吧。”
“大雪还在后头罗?”
“是啊,是在后头呢。这场雪是前几天下的,只有尺把厚,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
“能融化掉吗?”
“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一场大的呢。”已经是十二月上旬了。
岛村感冒总不见好,这会儿让冷空气从不通气的鼻孔一下子冲到了脑门心,清鼻涕簌簌地流个不停,好像把脏东西都给冲了出来。“老师傅家的姑娘还在吗?”
“嗯,还在,还在。在车站上您没看见?披着深蓝色斗篷的就是。”
“就是她?……回头可以请她来吗?”
“今天晚上?”
“是今天晚上。”
“说是老师傅的少爷坐末班车回来,她接车去了。”
在暮景镜中看到叶子照拂的那个病人,原来就是岛村来会晤的这个女子的师傅的儿子。
一了解到这点,岛村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自己的心头。但他对这种奇妙的因缘,并不觉得怎么奇怪,倒是对自己不觉得奇怪而感到奇怪。
岛村不知怎地,内心深处仿佛感到:凭着指头的感触而记住的女人,与眼睛里灯火闪映的女人,她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大概是还没有从暮景的镜中清醒过来的缘故吧。他无端地喃喃自语:那些暮景的流逝,难道就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
滑雪季节前的温泉客栈,是顾客最少的时候,岛村从室内温泉上来,已是万籁俱寂了。他在破旧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震得玻璃门微微作响。在长廊尽头帐房的拐角处,婷婷玉立地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衣服下摆铺展在乌亮的地板上,使人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看到衣服下摆,岛村不由得一惊:她到底还是当艺妓了么!可是她没有向这边走来,也没有动动身子作出迎客的娇态。从老远望去,她那婷婷玉立的姿势,使他感受到一种真挚的感情。他连忙走了过去,默默地站在女子身边。女子也想绽开她那浓施粉黛的脸,结果适得其反,变成了一副哭丧的脸。两人就那么默然无言地向房间走去。
虽然发生过那种事情,但他没有来信,也没有约会,更没有信守诺言送来舞蹈造型的书。在女子看来,准以为是他一笑了之,把自己忘了。按理说,岛村是应该首先向她赔礼道歉或解释一番的,但岛村连瞧也没瞧她,一直往前走。他觉察到她不仅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反而在一心倾慕自己。这就使他越发觉得此时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认为是不真挚的。他被她慑服了,沉浸在美妙的喜悦之中,一直到了楼梯口,他才突然把左拳伸到女子的眼前,竖起食指说:“它最记得你呢。”
“是吗?”
女子一把攥住他的指头,没有松开,手牵手地登上楼去。在被炉[日本的取暖设备。在炭炉上放个木架,罩上棉被而成]前,她把他的手松开时,一下子连脖子根都涨红了。为了掩饰这点,她慌慌张张地又抓住了他的手说:“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他从女子的掌心里抽出右手,伸进被炉里,然后再伸出左拳说:“不是右手,是这个啊!”
“嗯,我知道。”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抿着嘴笑起来,一边掰开他的拳头,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噢,真冷啊!我头一回摸到这么冰凉的头发。”
“东京还没下雪吗?”
“虽然那时候你是那样说了,但我总觉得那是违心的话。要不然,年终岁末,谁还会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
那个时候——已经过了雪崩危险期,到处一片嫩绿,是登山的季节了。
过不多久,饭桌上就将看不见新鲜的通草果了。
岛村无所事事,要唤回对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挚感情,最好是爬山。于是他常常独自去爬山。他在县界区的山里呆了七天,那天晚上一到温泉浴场,就让人去给他叫艺妓。但是女佣回话说:那天刚好庆祝新铁路落成,村里的茧房和戏棚也都用作了宴会场地,异常热闹,十二三个艺妓人手已经不够,怎么可能叫来呢?不过,老师傅家的姑娘即便去宴会上帮忙,顶多表演两三个节目就可以回来,也许她会应召前来吧。岛村再仔细地问了问,女佣作了这样简短的说明:三弦琴、舞蹈师傅家里的那位姑娘虽不是艺妓,可有时也应召参加一些大型宴会什么的。这里没有年轻的,中年的倒很多,却不愿跳舞。这么一来,姑娘就更显得可贵了。虽然她不常一个人去客栈旅客的房间,但也不能说是个无瑕的良家闺秀了。
岛村认为这话不可靠,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女佣把女子领来,岛村不禁一愣,正了正坐姿。女子拉住站起来就要走的女佣的袖子,让她依旧坐下。
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岛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群山的缘故。
她的衣著虽带几分艺妓的打扮,可是衣服下摆并没有拖在地上,而且只穿一件合身的柔软的单衣。唯有腰带很不相称,显得很昂贵。这副样子,看起来反而使人觉得有点可怜。
女佣趁他们俩谈起山里的事,站起来就走了。然而就连从这个村子也可以望见的几座山的名字,那女子也说不齐全。岛村提不起酒兴,女子却意外坦率地谈起自己也是生长在这个雪国,在东京的酒馆当女侍时被人赎身出来,本打算将来做个日本舞蹈师傅用以维持生计,可是刚刚过了一年半,她的恩主就与世长辞了。也许从那人死后到今天的这段经历,才是她的真正身世吧。这些她是不想马上坦白出来的。她说是十九岁。果真如此,这十九岁的人看起来倒像有二十一二岁了。岛村这才得到一点宽慰,开始谈起歌舞伎之类的事来。她比他更了解演员的艺术风格和逸事。也许她正渴望着有这样一个话伴吧,所以津津乐道。谈着谈着,露出了烟花巷出身的女人的坦率天性。她似乎很能掌握男人的心理。尽管如此,岛村一开头就把她看作是良家闺秀。加上他快一个星期没跟别人好好闲谈了,内心自然热情洋溢,首先对她流露出一种依恋之情。他从山上带来的感伤,也浸染到了女子的身上。
翌日下午,女子把浴具放在过道里,顺便跑到他的房间去玩。
她正要坐下,岛村突然叫她帮忙找个艺妓来。
“你说是帮忙?”
“还用问吗?”
“真讨厌!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托我干这种事!”
她漠然地站在窗前,眺望着县界上的重山叠峦,不觉脸颊绯红了。
“这里可没有那种人。”
“说谎。”
“这是真的嘛。”说着,她突然转过身子,坐在窗台上,
“这可绝对不能强迫命令啊。一切得听随艺妓的方便。说真的,我们这个客栈一概不帮这种忙。你不信,找人直接问问就知道了。”
“你替我找找看吧。”
“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你干这种事呢?”
“因为我把你当做朋友嘛。以朋友相待,不向你求欢。”
“这就叫做朋友?”女子终于被激出这句带稚气的话来。接着又冒了一句:“你真了不起,居然托我办这种事。”
“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山上身体是好起来了。可脑子还是迷迷糊糊,就是同你说话吧,心情也还不是那么痛快。”女子垂下眼睛,默不作声。这么一来,岛村干脆露出男人那副无耻相来。她对此大概已经养成了一种通情达理、百依百顺的习惯。由于睫眉深黛,她那双垂下的眼睛,显得更加温顺,更加娇艳了。岛村望着望着,女子的脸向左右微微地摇了摇,又泛起了一抹红晕。
02
“就叫个你喜欢的嘛。”
“我不是在问你吗?我初来乍到的,哪里知道谁漂亮。”
“你是说要漂亮的?”
“年轻就可以。年轻姑娘嘛,各方面都会少出差错。不要唠叨得令人讨厌就行。迷糊一点也不要紧,洁净就行了。等我想聊天的时候,就去找你。”
“我不再来了。”
“胡说。”
“真的,不来了。干么要来呢?”
“我想清清白白地跟你交个朋友,才不向你求欢呢。”
“你这种人真少见啊。”
“要是发生那种事,明天也许就不想再见到你了。也不会有兴致跟你聊天了。我从山上来到这个村子,难得见人就感到亲热。我不向你求欢,要知道我是个游客啊。”
“嗯,这倒是真的。”
“是啊,就说你吧,假如我物色的,是你讨厌的女人,以后你见到我也会感到心里不痛快的。若是你给我挑选,总会好些吧?”
“我才不管呢!”她使劲地说了一句。掉转脸又说:“这倒也是。”
“要是同女人过夜,那才扫兴哩。感情也不会持久的吧。”
“是啊。的确是那么一回事。我出生在港市,可这里是温泉浴场。”姑娘出乎意外地用坦率的口吻说,“客人大多是游客,虽然我还是个孩子,听过形形色色的人说,那些人心里十分喜欢你而当面又不说,总使你依依不舍,流连忘返。即使分别之后,也还是那个样。对方有时想起你,给你写信的,大体都是属于这类人。”女子从窗台上站起来,又轻柔地坐在窗前的铺席上。她那副样子,好像是在回顾遥远的往昔,才忽然坐到岛村身边的。
女子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反倒使岛村觉得这样轻易地欺骗了她,心里有点内疚。
但是,他并不是想要说谎。不管怎么说,这个女子总是个良家闺秀。即使他想女人,也不至有求于这个女子。这种事,他满可以毫不作孽地轻易了结它。她过于洁净了。初见之下,他就把这种事同她区分开来了。
而且,当时他还没决定夏季到哪儿去避暑,才想起是否要把家属带到这个温泉浴场来。幸好她是个良家女子,如果能来,还可以给夫人作个好导游,说不定还可以向她学点舞蹈,借以消愁解闷。他确实这样认真考虑过。尽管他感到对女子存在着一种友情,他还是渡过了这友情的浅滩。
当然,这里或许也有一面岛村观看暮景的镜子。他不仅忌讳同眼前这个不正经的女人纠缠,而且更重要的也许是他抱有一种非现实的看法,如同傍晚看到映在车窗玻璃上的女子的脸一样。
他对西方舞蹈的兴趣也是如此。岛村生长在东京闹市区,从小熟悉歌舞伎,学生时代偏爱传统舞蹈和舞剧。他天性固执,只要摸上哪一门,就非要彻底学到手不可。所以他广泛涉猎古代的记载,走访各流派的师傅,后来还结识了日本舞蹈的新秀,甚至还写起研究和评论文章来。而且对传统日本舞蹈的停滞状态,以及对自以为是的新尝试,自然也感到强烈的不满。一种急切的心情促使他思考:事态已经如此,自己除了投身到实际运动中去,别无他途。当受到年轻的日本舞蹈家的吸引时,他突然改行搞西方舞蹈,根本不去看日本舞蹈了。相反地,他收集有关西方舞蹈的书籍和图片,甚至煞费苦心地从外国搞来海报和节目单之类的东西。这绝非仅仅出于对异国和未知境界的好奇。在这里,他新发现的喜悦,就在于他没能亲眼看到西方人的舞蹈。从岛村向来不看日本人跳西方舞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没有什么比凭借西方印刷品来写有关西方舞蹈的文章更轻松的了。描写没有看过的舞蹈,实属无稽之谈。再没有比这个更“纸上谈兵”的了。可是,那是天堂的诗。虽美其名曰研究,其实是任意想象,不是欣赏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体舞蹈艺术,而是欣赏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这种空想是由西方的文字和图片产生的,仿佛憧憬那不曾见过的爱情一样。因为他不时写些介绍西方舞蹈的文章,也勉强算是个文人墨客。他虽以此自嘲,但对没有职业的他来说,有时也会得到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他这一番关心日本舞蹈的谈话,之所以有助于促使她去亲近他,应该说这是由于他的这些知识在事隔多年之后,又在现实中起了作用。可说不定还是岛村在不知不觉中把她当作了西方舞蹈呢。
因此,他觉得自己旅途中这番淡淡哀愁的谈话,仿佛触动了她生活中的创伤,不免后悔不已,就好像自己欺骗了她似的。
“要是这样说定了,下次我就是带家属来,也能同你尽情玩的啊。”
“嗯。这件事我已经非常明白了。”女子压低了声音,嫣然一笑,然后带着几分艺妓的风采打闹着说:“我也很喜欢那样,平淡些才可以持久啊。”
“所以你就帮我叫一个来嘛。”
“现在?”
“嗯。”
“真叫人吃惊啊!这样大白天,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我不愿意要人家挑剩下的。”
“瞧你说这种话!你想错了,你以为这个温泉浴场是淘金的地方?光瞧村里的情况,你还不明白吗?”
女子以一种遗憾而严肃的口吻,反复强调这里没有干那种行当的女人。岛村表示怀疑。女子认真起来,但她退让一步说:想怎么干,全看艺妓自己,只是预先没向主家打招呼就外宿,得由艺妓本人负责。后果如何,主家可就不管了。但是,如果事先向主家关照过,那就是主家的责任,他得管你一辈子,就是这点不同。“所谓责任是指什么?”
“就是说有了孩子,或是搞坏了身子呗。”
岛村对自己这种傻里傻气的提问,不禁苦笑起来,又想:也许在这个山村里还真有那种事呢。他百无聊赖,也许会自然而然地要去寻找保护色吧,所以他对途中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都有一种本能的敏感,打山上下来,从这个乡村十分朴实的景致中,马上领略到一种悠闲宁静的气氛。在客栈里一打听,果然,这里是雪国生活最舒适的村庄之一。据说几年前还没通铁路的时候,这里主要是农民的温泉疗养地。有艺妓的家,都挂着印有饭馆或红豆汤馆字号的褪了色的门帘。人们看到那扇被煤烟熏黑的旧式拉门,一定怀疑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客上门。日用杂货铺或粗点心铺也大都只雇佣一个人,这些雇主除了经营店铺外,似乎还兼干庄稼活。大约她是师傅家的姑娘——一个没有执照的女子,偶尔到宴会上帮帮忙,不会有哪个艺妓挑眼吧。
“那么,究竟有几个呢?”
“你问艺妓吗?大约有十二三个。”
“哪个比较好?”岛村说着,站起来去揿电铃。
“让我回去吧?”
“你可不能回去。”
“我不愿意。”女子仿佛要摆脱屈辱似地说,“我回去了。没关系,我不计较这些。以后还会再来的。”
但是,当看见女佣时,她又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好。女佣问了好几遍要找谁,她也不指名。
过了片刻,一个十七八岁的艺妓走了进来。岛村一见到她,下山进村时那种思念女人的情趣就很快消失,顿觉索然寡欢了。艺妓那两只黝黑的胳膊,瘦嶙嶙的,看上去还带几分稚气。人倒老实。岛村也就尽量不露出扫兴的神色,朝艺妓那边望去。其实是她背后窗外那片嫩绿的群山在吸引着他。他连话也懒得说了。这女子实在像山村艺妓。她看见岛村绷着脸不说话,就默默地站起身来有意走了出去。这样就显得更加扫兴了。这样约莫过了个把钟头。他在想:有什么法子把艺妓打发走呢?他忽然想起有张电汇单已经送到,于是就借口赶钟点上邮局,便同艺妓一起走出房间。
然而,岛村来到客栈门口,抬眼一望散发出浓烈嫩叶气息的后山,就被吸引住了,随即冒冒失失地只顾自己登山去了。
有什么值得好笑呢?他却独自笑个不停。
这时,他恰巧觉得倦乏,便转身撩起浴衣后襟,一溜烟跑下山去。从他脚下飞起两只黄蝴蝶。
蝶儿翩翩飞舞,一忽儿飞得比县界的山还高,随着黄色渐渐变白,就越飞越远了。
“你怎么啦?”女子站在杉树林荫下,“你笑得真欢呀。”
“不要了呀。”岛村无端地又笑起来,“不要了!”
“是吗?”
女子突然转过身子,慢步走进杉树丛中。他默默地跟在后头。
那边是神社。女子在布满青苔的石狮子狗旁的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这里最凉快啦。即使是三伏天,也是凉风习习的。”
“这里的艺妓都是那个样子吗?”
“都差不多吧。在中年人里倒有一个长得挺标致的。”她低下头冷淡地说。
在她的脖颈上淡淡地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绿。岛村抬头望着杉树的枝梢。
“这就够啦!体力一下子消耗尽了,真奇怪啊。”杉树亭亭如盖,不把双手撑着背后的岩石,向后仰着身子,是望不见树梢的。而且树干挺拔,暗绿的叶子遮蔽了苍穹,四周显得深沉而静谧。岛村靠着的这株树干,是其中最古老的。不知为什么,只是北面的枝桠一直枯到了顶,光秃秃的树枝,像是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桩,有些似凶神的兵器。
“也许是我想错啦。从山上下来第一个看到你,无意中以为这里的艺妓都很漂亮。”岛村带笑地说。
岛村以为在山上呆了七天,只是为了恢复恢复健康,如今才发觉实际上是由于头一回遇见了这样一个隽秀婀娜的女子。
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夕晖晚照的河流。闲极无聊,觉着有些别扭了。
“哟,差点忘了,是您的香烟吧。”女子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方才我折回房间,看见您已经不在,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就看到您独自兴冲冲地登山去了。我是从窗口看见的。真好笑啊。您忘记带烟了吧,我给送来啦。”
于是她从衣袖兜里掏出他的香烟,给他点上了火。
“我很对不起那个孩子。”
“那有什么呢。什么时候让她走,还不是随客人的方便吗?”溪中多石,流水的潺潺声,给人以甜美圆润的感觉。从杉树透缝的地方,可以望见对面山上的皱襞已经阴沉下来。
“除非找个与你不相上下的,要不,日后见到你,是会遗憾的。”
“这与我不相干。你真逞能呀。”
女子不高兴地嘲讽了一句。不过,他俩之间已经交融着一种与未唤艺妓之前迥然不同的情感。岛村明白,自己从一开头就是想找这个女子,可自己偏偏和平常一样拐弯抹角,不免讨厌起自己来。与此同时,越发觉得这个女子格外的美了。从刚才她站在杉树背后喊他之后,他感到这个女子的倩影是多么袅娜多姿啊。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嫌单薄些,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闭上的柔唇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的时候也有一种动的感觉。如果嘴唇起了皱纹,或者色泽不好,就会显得不洁净。她的嘴唇却不是这样,而是滋润光泽的。两只眼睛,眼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虽有些逗人发笑,却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短而密的眉毛下。颧骨稍耸的圆脸,轮廓一般,但肤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脖颈底下的肌肉尚未丰满。她虽算不上是个美人,但她比谁都要显得洁净。
在一个陪过酒的女子来说,她的胸脯算是有点挺起来的了。
“瞧,不知什么时候飞来这么些蚋子。”女子抖了抖衣裳下摆,站起身来。
就这样在寂静中呆下去,两人的表情会变得更加不自在,以至扫兴的。
当天夜里十点光景,女子从走廊上大声呼喊着岛村的名字,吧哒一声栽进他的房间里。她猛然趴到桌面上,醉醺醺地用手乱抓上面的东西,然后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据她说:今冬在滑雪场上,结识了一帮子男人,他们傍晚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彼此相遇,他们邀她上了客栈,还叫来艺妓,狂欢一场,被他们灌醉了。
她摇头晃脑,不着边际地独白了一通。
“这样不好,我还是走吧。他们还以为我怎么样了,正在找我呐。回头我再来。”她说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长廊上又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像是一路上跌跌撞撞走过来的。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女子尖声喊道,“啊,不见了,岛村先生!”
这纯粹是女子纯洁的心灵在呼唤自己男人的声音。岛村出乎意外。可是她的尖声无疑已响彻整个客栈。岛村有点迷惑,刚想站起身来,女子就用指头戳进纸拉门,抓住格棂,顺势倒在岛村的怀里了。
“啊,你在呀!”
女子缠着他坐下,偎依着他。
“没醉嘛。嗯,谁醉啦?难受,我只觉得难受。脑子清醒着呐。啊,想喝水。坏在掺威士忌喝。那玩意儿上脑,头痛得厉害。那帮子人买的是廉价酒,我不知道……”
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然后不停地用掌心抚揉着脸儿。
外面的雨声骤然大起来。
稍松开手,女子就瘫软下来。他搂着她的脖子,她的发髻差点儿被他的脸颊压散了。他顺势将手探入她的怀里。
女子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两臂交叉压在他所要求的东西上,像上了门闩似的。也许因为酩酊大醉,她已经使不上劲儿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她说着突然咬住了自己的胳膊肘儿。
他大吃一惊,连忙拨开她的胳膊肘儿,只见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牙痕。
但是,她已经听任他的摆布了。她自己只顾乱写起来。说是要写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于是一连写了二三十个戏剧演员和电影演员的名字,然后把“岛村”二字连续写了无数遍。岛村掌心里那难得的丰满的东西,渐渐地热起来了。
“啊,放心了。我这就放心了。”他温存地说,甚至有一种母性般的感觉。
女子忽然觉得难受,拼命地挣扎着站起来,伏倒在房间另一个角落里。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我回去啦!”
“走得了吗?下着大雨呐。”
“光脚回去,爬着也要回去!”
“危险呀!你要回去,我来送你。”
客栈在小山冈上,有一段陡坡。“松松腰带稍躺一会儿,醒醒酒好吗?”
“那样不好,这样就行了,我习惯了。”她说着端端正正地坐起来,挺着胸脯,只觉得憋得慌。推开窗扇,想吐又吐不出来。她本想扭动身子翻滚几下,可是咬紧牙关强忍住了。这样持续了好一阵子。有时又振作起精神,连连嚷着要回去。不知不觉间已过深夜两点。
“你睡吧。喂,叫你睡嘛。”
“那你怎么办?”
“我就这样,等醒醒酒就走,得趁天亮以前赶回去。”女子膝行过去拉住岛村:“不要管我,叫你睡嘛。”
岛村钻进被窝,女子便趴在桌上喝了几口水。
“起来。喏,叫你起来嘛。”“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还是躺下吧。”
“你这是什么话!”
岛村爬了起来,一把将女子拖了过去。
于是,左右闪躲着脸的女子倏地伸出了嘴唇。
这之后,她又梦呓般地倾诉着苦衷:
“不行,不行呀!你不是说只交个朋友吗?”
这句话她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岛村被她那真挚的声音打动了。他锁紧双眉,哭丧着脸,强压住自己那股子强烈的冲动,已经感到索然寡味了。他甚至在想是否还要遵守向她许过的诺言。
“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决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啊。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你自己不是说过一定不能持久吗?”
她醉得几乎麻木不仁了。
“不能怪我不好呀。是你不好嘛。你输了。是你懦弱,不是我。”
她说漏了嘴,为了拂除心头的爱欲,连忙咬住了衣袖。
她好像掉了魂,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又想起来似地尖声说道:“你在笑呐。在笑我是不是?”
“我没笑啊。”
“在偷笑我吧。现在就是不笑,以后也一定会笑的。”女子说着伏下身子,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但是,她很快停止抽泣,紧贴着他,温柔、和蔼地细说起自己的身世来。她似乎完全忘掉了醉后的痛苦,只字不提刚才的事。
“哎哟,只顾说话,把时间都给忘了。”这回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潮,微微地笑了。
她说:“得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天还很黑。附近的人都起得早。”她说着,好几次站起来,推开窗扇看了看。
“还不见行人呢。今早下雨,谁也没下地。”
对面的层峦和山麓的屋顶在迷濛的雨中浮现出来,女子仍依依难舍,不忍离去。但她还是赶在客栈的人起床之前梳理好头发,生怕岛村送到大门口会被人发现,于是她慌慌张张跑也似地独自溜走了。而岛村也在当天回到了东京。
“你那时候虽是那么说,但毕竟不是真心话,要不然谁会在年终岁暮跑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后来我也没笑你嘛。”
女子陡地抬起头来。她那贴在岛村掌心上的眼睑和颧骨上飞起的红潮透过了浓浓的白粉。这固然令人想到雪国之夜的寒峭,但是她那浓密的黑发却给人带来一股暖流。
她脸上泛起了一丝迷人的浅笑。也许这时她想起“那时候”了么?好像岛村的话逐渐把她的身体浸染红了。女子懊恼地低下头,和服后领敞开,可以望到脊背也变得红殷殷的,宛如袒露着水灵灵的裸体。也许是发色的衬托,更使人有这种感觉吧。额发不太细密,发丝有男人头发粗,没有一根茸发,像黑色金属矿一样乌亮发光。
03
岛村头一次触到这么冰凉的头发,不觉吃了一惊。他觉得也许这不是由于天气寒冷,而是这类头发本身就是这样的缘故,所以也就不由得定睛细细打量一番。女子却在被炉支架上屈指数起数来,数个没完没了。
“你在数什么?”
他问过之后,女子仍旧默默地屈指数了好一阵子。
“那是五月二十三日。”
“是吗,你是在数日子呐?七、八月连着都是大月嘛。”
“哦,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
“你怎能记得那么清楚是五月二十三日呢?”
“只要翻翻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记日记?”
“嗯。翻阅旧日记是我的乐趣啊。不论什么都不加隐瞒地如实记载下来,连自己读起来都觉得难为情哩。”
“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东京陪酒前不久。那阵子手头钱不富裕,自己买不起日记本,只好花两三分钱买来一本杂记本,然后用规尺划上细格,也许是铅笔削得很尖,划出来的线整齐美观极了。所以从本子上角到下角,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等到自己买得起日记本,反而不行了,用起来很浪费。就说练字吧,本来常在旧报纸上写,现在就直接在成卷的信纸上写罗。”
“没有间断过吗?”
“嗯。十六岁记的和今年记的最有意思。每次赴宴回来,换上睡衣就记。不是回来得很晚吗,每每写到一半就睡着了,有些地方现在还看得出来。”
“是吗?”
“不过,不是天天都记,也有间歇的时候。在这山沟沟里,所谓出席宴会,还不是老一套?今年只买到那种每页都带年月日的,不合适。因为有时一下笔就写得很长。”
比起日记来,岛村格外感动的是:她从十六岁起就把读过的小说一一做了笔记,因此杂记本已经有十册之多。
“把感想都写下来了吗?”
“我写不了什么感想,只是记记标题、作者和书中人物,以及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
“光记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没法子呀。”
“完全是一种徒劳嘛。”
“是啊。”女子满不在乎地朗声回答,然后直勾勾地望着岛村。
岛村不知为什么,很想再强调一声“完全是一种徒劳嘛”,就在此时,雪夜的宁静沁人肺腑,那是因为被女子吸引住了。
他明知对于这女子来说不会是徒劳的,却劈头给她一句“徒劳”。这样说过之后,反而觉得她的存在变得更加纯真了。
这个女子谈到小说的事,听起来仿佛同日常所用的“文学”两字毫不相关。看来这村庄人们之间的情谊,也只是交换着看看妇女杂志而已,除此之外,就完全是孤孤单单地各看各的书了。没有选择,也不求甚解,只要在客栈的客厅等处发现小说或杂志,借来就翻阅。她凭记忆所列举的新作家的名字,有不少是岛村所不知道的。听她的口气,像是在谈论遥远的外国文学,带着一种凄凉的调子,同毫无贪欲的叫化子一样。岛村心想:这恐怕同自己凭借洋书上的图片和文字,幻想出遥远的西方舞蹈的情况差不多吧。
她好像几个月才盼来了这样的话伴,又饶有兴味地谈起不曾看过的电影和戏剧。一百九十九天以前,那时她也热衷过这类谈话,难道她忘记了自己曾情不自禁地投到岛村怀里的那股劲头了吗?此时此刻她仿佛又因自己所描述的事物而连身体都变得热乎起来了。
但是,看上去她那种对城市事物的憧憬,现在已隐藏在纯朴的绝望之中,变成一种天真的梦想。他强烈地感到:她这种情感与其说带有城市败北者的那种傲慢的不满,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徒劳。她自己没有显露出落寞的样子,然而在岛村的眼里,却成了难以想象的哀愁。如果一味沉溺在这种思绪里,连岛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缥缈的感伤之中,以为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但是,山中的冷空气,把眼前这个女子脸上的红晕浸染得更加艳丽了。
不管怎样,岛村总算是重新评价了她。然而今天对方已当了艺妓,他反倒难以启齿了。
那时她酩酊大醉,懊悔自己的胳臂麻木不仁,下死劲地咬住胳膊肘,嚷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
她脚跟站不稳,摇晃两下便栽倒在地上了。
“决不可惜啊。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岛村想起这句话,踟蹰不前了。女子敏感地觉察到,条件反射似地站立起来。这时正好传来了汽笛声,她说了声“是零点的上行车”,然后猛一下拉开纸窗,然后推开玻璃窗,一屁股坐上窗台,身体倚在窗栏上。
一股冷空气飕地卷进室内。火车渐渐远去,听来像是夜晚的风声。
“喂,不冷吗?傻瓜。”
岛村也站起来,走过去,倒是没有风。
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了。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
女子发现岛村走近,就把胸脯伏在窗栏上。这种姿态,不是怯懦,相反地,在这种夜色映衬下,显得无比坚强。岛村暗自思忖:又来了。
然而,尽管山峦是黑压压的,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却像茫茫的白色。这样一来,令人感到山峦仿佛是透明而冰凉的。天空和山峦的色调并不协调。
岛村捏着女子的喉节,一边说“天这么冷,要感冒的!”一边使劲把她往后拽。女子一把抱住窗栏,哑着嗓子说:“我要回去啦!”
“你就走吧。”
“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
“那么我洗澡去。”
“不,你留在这儿。”
“把窗关上吧。”
“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
村庄半隐在有守护神的杉林后边。乘汽车不用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火车站。那里的灯火在寒峭中闪烁着,好像在啪啪作响,快要绷裂似的。
女子的脸颊,窗上的玻璃,自己的棉袍袖子,凡是手触到的东西,都使岛村头一回感到是那样的冰冷。
连脚下的铺席也是冷冰冰的。他正要独自去洗澡时,女子这回却温顺地跟上来,说:“请等一下,我也去。”
女子正要把他脱下的散乱的衣裳收拾到篮子里去,一个投宿的男客走了进来,发现女子畏缩地把脸藏在岛村怀里,就说:“啊,对不起。”
“没什么,请进。我们要到那边去。”
岛村连忙说了一句。然后就那么光着膀子,抱起篮子走进了旁边的女澡堂。女子当然是装成夫妻的样子跟了上去。岛村默默地头也不回就跳进了温泉。他放心了,正要放声大笑,又急忙把嘴凑到泉口,胡乱地漱了漱口。
回到房间,女子轻轻地抬起仰着的头,用小拇指把鬓发撩上去,只说了一声:“多悲伤啊!”
女子像是半睁着黑眸子。可是,凑近一看,原来那是她的睫毛。
这个神经质的女子彻夜未眠。
窸窸窣窣的腰带声把岛村惊醒了。
“那么早把你吵醒,真对不起。天还没亮呐。我说,请你看看我好吗?”女子关上了电灯,“看见我的脸吗?看不见?”
“看不见,天还没亮嘛。”
“胡说。你好好看看,怎么样?”女子说着,把窗子全推开了,“看见了吧?不行啊,我回去啦。”
黎明时分这么寒峭,岛村有点意外。他从枕边抬起头,望见天空仍是一片夜色,可是山峦已经微微发白了。
“对了,没关系,现在是农闲,一早不会有行人的。不过,会不会有人上山呢?”女子喃喃自语,拖着系了半截的腰带来回走动。
“刚才五点钟的那趟下行车好像没有下来客人。客栈里的人起床还早呐。”
女子系好腰带,还是时而站起,时而坐下,然后又踱来踱去。这种坐立不安的样子,像是夜间动物害怕黎明,焦灼地来回转悠似的。这种奇异的野性使她兴奋起来了。
这时间,可能室内已经明亮,女子绯红的脸颊也看得很清楚了。岛村对这醉人的鲜艳的红色,看得出了神。
“瞧你这脸蛋,都冻得通红啦!”
“不是冻的,是卸去了白粉。我一钻进被窝,马上就感到一股暖流直窜脚尖。”说着,她面对着枕旁的梳妆台照了照镜子。
“天到底亮了。我要回去了。”
岛村朝她望去,突然缩了缩脖子。镜子里白花花闪烁着的原来是雪。在镜中的雪里现出了女子通红的脸颊。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
也许是旭日东升了,镜中的雪愈发耀眼,活像燃烧的火焰。浮现在雪上的女子的头发,也闪烁着紫色的光,更增添了乌亮的色泽。
大概为了避免积雪,顺着客栈的墙临时挖了一条小沟,将浴池溢出的热水引到大门口,汇成一个浅浅的水潭。一只壮硕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门口晾晒着成排客用滑雪板,那是从库房里刚搬出来的,还发出轻微的霉味。这种霉味也被蒸气冲淡了。就连从杉树枝头掉落下来的雪,在公共浴池房顶上遇到热气,也融化变形了。
女子从山上客栈的窗口俯视过黎明前的坡道。过些时候,从年底到正月这段日子,这条坡道将会被暴风雪埋没。那时赴宴就得穿雪裤[冬天套在和服外面穿的一种裤子。]、长统胶靴,还得披斗篷,戴头巾呢。到了那时节,积雪会有丈把厚。岛村现在正下这条坡道。不过,他从路旁高高地晾晒着的尿布下面,倒是可以望见县境的山峦,上面的积雪熠熠生辉,显得格外晴朗。绿色的葱还没被雪埋掉。
村里的孩子正在田间滑雪。
一走进村里的街道,就听到从屋檐滴落下来的轻轻的滴水声。
檐前的小冰柱闪着可爱的亮光。一个从浴池回来的女人,仰头望着在屋顶扫雪的汉子说:“喂,请你顺便扫一扫我们的屋顶好吗?”
女人感到有点晃眼,用湿手巾揩了揩额头。她大概是个女侍,趁着滑雪季节早早赶来的吧。隔壁是一家茶馆,玻璃窗上的彩色画已经陈旧不堪,屋顶也倾斜了。
一般人家的屋顶都葺上细木板,铺上石子。那些圆圆的石子,只有阳光照到的一面,在雪中露出黑糊糊的表层。那不是潮湿的颜色,而是久经风雪剥蚀,像墨一般黑。一排排低矮的房子静静地伏卧在大地上,给人这样的感觉:家家户户好像那些石子一样。真是一派北国的风光。
一群孩子将小沟里的冰块抱起来扔在路上,嬉戏打闹。大概是冰块碎裂飞溅起来的时候发出闪光非常有趣吧。站在阳光底下,觉得那些冰块厚得令人难以置信。岛村继续看了好一阵子。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独自靠在石墙上打毛线。她穿着雪裤,还穿上高齿木屐,却没有穿袜子,可以看得见在冻红了的赤脚板上长着的冻疮。坐在旁边柴标上的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女孩,心不在焉地拿着毛线团。从小女孩这边牵到大女孩那边的一根灰色旧毛线,发出了柔和的光。
从相隔七八家的一所滑雪板工厂传来了刨木的声音。另一边的屋檐下,有五六个艺妓站着聊天。那个女子可能也站在那里。直到今晨才从客栈女侍那里打听到她的艺名叫驹子。果然女子一本正经地瞧着他走过来。女子必定满脸通红,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岛村还没这么想,驹子已经连脖子都涨红了。她本可以背过脸去,但却窘得垂下了视线。而且,当他走近时,她慢慢地把脸移向他那边去。
岛村感到自己的脸颊好像也在发烧了,正要急步走过去,驹子却立刻追赶上来。
“到这种地方,真难为情啊!”
“要说难为情,我才难为情呢!你们那么一大堆人,吓得我不敢过去。你们经常是这样的吗?”
“是啊,过了晌午饭常常是这样。”
“你这样红着脸,嘎达嘎达地追上来,不是更难为情吗?”
“那倒无所谓。”驹子断然说过之后,脸颊又飞红起来,就地停下脚步,攀住路旁的柿子树。
“想请你到我家来坐坐,才跑过来的啊。”
“你家就在这里吗?”
“嗯。”
“要是让我看看日记,去坐坐也不妨。”
“我要把那些东西烧掉再死。”
“可是,你家里不是有病人吗?”
“哦?你了解得这么详细呀!”
“昨晚你不也到车站去接了吗,是不是披着一件深蓝色斗篷?我也是乘那趟火车来的,就坐在病人的附近。那位姑娘侍候病人真认真,真亲切啊。是他的妻子吧?是从这里去接,还是从东京来的?简直像慈母一样,我看了很受感动啊!”
“这件事你昨晚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说一声?”驹子变了脸色。
“是他的妻子吧?”
但是,驹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又问道:“为什么昨晚不告诉我?你这个人真奇怪!”
岛村不喜欢女人家这样厉害。但是使她这么厉害的,倒不是岛村或是驹子本人有什么道理,这也许可以看作是驹子性格的一种表现吧。总之,在她这样反复追问之下,他好像觉得敲击中要害似的。今晨看见映着山上积雪的镜中的驹子时,岛村自然想起映在暮霭中的火车玻璃窗上的姑娘,但他为什么没把这件事告诉驹子呢?
“有病人也没关系,不会有人到我房间里来的。”
驹子说着,走进了低矮的石墙后面。
右边是覆盖着白雪的田野,左边沿着邻居的墙根种满了柿子树。房前像个花坛。正中央有个小荷花池,池中的冰块已经被捞到池边,红鲤在池里游来游去。房子也像柿子树干一样,枯朽不堪了。积雪斑斑的屋顶,木板已经陈腐,屋檐也歪七扭八了。
一进土间[过去日本式房子进门入口处为土地,叫作土间],觉得静悄悄,冷飕飕的,什么也看不见,岛村就被领着登上了梯子。这是名副其实的梯子。上面的房子也是名副其实的顶楼。
“这里本来是放蚕的房间,你吓了一跳吧?”
“醉醺醺地回来,爬这种梯子,多亏你没摔下来。”
“摔过哩!不过,这种时候多半一钻进楼下的被炉里就睡着了。”
驹子说着,把手伸进被炉支架上的被子里试了试,然后站起来取火去了。
岛村把这间奇特的房子扫视了一圈。只有南面开了一个低矮的窗,但细格的纸门却是新糊的,光线很充足。墙壁也精心地贴上了毛边纸,使人觉得恍如钻进了一个旧纸箱。不过头上的屋顶全露出来,连接着窗子,房子显得很矮,黑压压的,笼罩着一种冷冷清清的气氛。一想起墙壁那边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感到这房子仿佛悬在半空中,心里总是不安稳。墙壁和铺席虽旧,却非常干净。
他想:驹子大概也像蚕蛹那样,让透明的身躯栖居在这里吧。
被炉支架上盖着一床同雪裤一样的条纹棉被。衣柜虽旧,却是上等直纹桐木造的,这是驹子在东京生活的一个痕迹吧。梳妆台非常粗糙,同衣柜很不相称。朱漆的针线盒闪闪发亮,显得十分奢华。钉在墙壁上的一层层木板,也许是书架吧,上面垂挂着一块薄薄的毛织帘子。
昨晚赴宴的衣裳还挂在墙上,露出了衬衫的红里子。驹子拿着火铲轻巧地登上了梯子。
“虽是从病人房间里拿来的,但据说火是干净的。”
驹子说着,俯下刚梳理好的头,去拨弄被炉里的炭火。她还告诉岛村:病人患肠结核,是回家乡等死的。
说是“家乡”,其实他并不是在这个地方出生。这里是他母亲的老家。母亲在港市不当艺妓之后,就留在这里当了舞蹈师傅。她还不到五十岁得了中风症,就回到这个温泉来疗养了。他则自幼爱摆弄机器,特意留在这个港市,进了一家钟表店。不久,好像到东京上夜校去了。也许是积劳成疾吧,今年才二十六岁。
驹子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但是陪他回来的那位姑娘是谁?她为什么住在这人家里?对于这些,驹子却依然只字未提。在像是悬在半空中的这间房子里,驹子即便只说了这些,她的声音也会在每个角落里旋荡。岛村有点不安了。
正要走出房门,他眼里闪现一件微微发白的东西,回头看去,原来是一个桐木造的三弦琴盒。看起来要比实际的三弦琴盒大而长,简直无法令人相信,她竟背着这个赴宴。这么想着的时候,被烟熏黑了的隔扇门开了。
“驹姐,可以从它上面跨过去吗?”
这是清彻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像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种回响。
岛村曾听过这种声音。这是那位在雪夜中探出窗外呼喊站长的叶子的声音。
“行啊。”驹子答应了一声,叶子穿着雪裤轻盈地跨过了三弦琴盒。她手里提着一个夜壶。
无论从她昨晚同站长谈话时那种亲昵的口气,还是从她身上穿的雪裤来看,叶子显然是这附近地方的姑娘。那条花哨的腰带在雪裤上露出了一半,所以雪裤红黄色和黑色相间的宽条纹非常显眼,因而毛料和服的长袖子也显得更加鲜艳了。裤腿膝头稍上的地方开了叉,看起来有点臃肿,然而却特别硬挺,十分服帖,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
但是,叶子只尖利地瞅了岛村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走过了土间。04
岛村走到外面,可是叶子那双眼神依然在他的眼睛里闪耀。宛如远处的灯光,冷凄凄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大概是回忆起了昨晚的印象吧。昨晚岛村望着叶子映在窗玻璃上的脸,山野的灯火在她的脸上闪过,灯火同她的眼睛重叠,微微闪亮,美得无法形容,岛村的心也被牵动了。想起这些,不禁又浮现出驹子映在镜中的在茫茫白雪衬托下的红脸来。
于是,岛村加快了脚步。尽管是洁白的小脚,可是爱好登山的岛村,一边走着一边欣赏山景,心情不由地变得茫然若失,不知不觉间脚步也就加快了。对经常容易突然迷离恍惚的他来说,不能相信那面映着黄昏景致和早晨雪景的镜子是人工制造的。那是属于自然的东西。而且是属于遥远的世界。
就连刚刚离开的驹子的房间,也好像已经属于很遥远的世界。对于这种茫然的状态,连岛村也觉得愕然。他爬到山坡上,一个按摩女就走了过来。岛村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似地喊道:“按摩姐,可以给我按摩吗?”
“嗯。现在几点钟啦?”按摩女胳肢窝里夹着一根竹杖,用右手从腰带里取出一只带盖的怀表,用左手指尖摸了摸字盘,说:“两点三十五分了。三点半还得上车站去,不过晚一点也没关系。”
“你还能知道表上的钟点啊?”
“嗯,我把玻璃表面取下来了。”
“一摸就摸出表盘上的字?”
“虽然摸不出来,但是……”说着,她再次拿出那只女人使用嫌大了点的银表,打开盖子,用手指按着让岛村看:这里是十二点,这里是六点,它们中间是三点。“然后推算,虽然不能一分钟不差,但也错不了两分钟。”
“是吗。你走这样的坡道,不会滑倒吗?”
“要是下雨,女儿来接。晚上给村里人按摩,不会上这里来。客栈女侍常揶揄说,我老头子不让我出来,真没法子啊!”“孩子都大了?”
“是啊。大女儿十三。”她说着走进屋里,默默地按摩了一阵子,然后偏着头倾听远处宴会传来的三弦琴声。
“是谁在弹呀?”
“凭三弦琴声,你能判断出是哪个艺妓来?”
“有的能判断出来,有的也判断不出来。先生,您的生活环境一定很好,肌肉很柔软啊!”
“没有发酸吧?”
“发酸了,脖子有点发酸了。您长得真匀称。不喝酒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认识三位客人,体形跟先生一模一样。”
“这是很一般的体形嘛。”
“怎么说呢?不喝酒就没有真正的乐趣,喝酒能解愁啊。”
“你那位先生喝吗?”
“喝得厉害,简直没法子。”
“是谁弹的三弦琴?这么拙劣。”
“嗯。”
“你也弹吗?”
“也弹。从九岁学到二十岁。有了老头子以后,已经十五年没弹了。”
岛村觉得盲女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些,说:“真的在小时候练过?”
“我的手虽尽给人按摩,可是耳朵还灵。艺妓的三弦琴弹成这个样子,听起来叫人焦急。是啊,或许就像自己当年所弹的那样。”
她说罢又侧耳倾听。
“好像是井筒屋的阿文弹的。弹得最好的和弹得最差的,最容易听出来啦。”
“也有弹得好的?”
“那个叫驹子的姑娘,虽然年轻,近来弹得可熟练啦。”
“噢?”
“唉,虽说弹得好,也是就这个山村来说。先生也认识她?”
“不,不认识。不过,昨晚她师傅的儿子回来,我们是同车。”
“哦?养好病才回来的吧?”
“看样子还不大好。”
“啊?听说那位少爷长期在东京养病,这个夏天驹子姑娘只好出来当艺妓,赚钱为他支付医院的医疗费。不知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那位驹子?”
“是啊。看在订了婚这情分上,能尽点力还是要尽的,只是长此下去……”
“你说是订了婚,当真吗?”
“是真的。听说他们已经订婚了。我是不太了解,不过人家都是这么说的。”
在温泉客栈听按摩女谈艺妓的身世,那是太平常了。惟其平常,反而出乎意料。驹子为了未婚夫出来当艺妓,本也是平凡无奇的事,但岛村总觉得难以相信。那也许是与道德观念互相抵触的缘故吧。
他本想进一步深入探听这件事,可是按摩女却不言语了。
驹子是她师傅儿子的未婚妻,叶子是他的新情人,而他又快要病故,于是岛村的脑海里又泛出“徒劳”这两个字来。驹子恪守婚约也罢,甚至卖身让他疗养也罢,这一切不是徒劳又是什么呢?
岛村心想:要是见到驹子,就劈头给她一句“徒劳”。然而,对岛村来说,恰恰相反,他总觉得她的存在非常纯真。
岛村默默寻思:这种虚伪的麻木不仁是危险的,它是一种寡廉鲜耻的表现。在按摩女回去以后,他就随便躺下了。他觉得一股凉意悄悄地爬上了心头,这才发现窗户仍旧打开着。
山沟天黑得早,黄昏已经冷瑟瑟地降临了。暮色苍茫,从那还在夕晖晚照下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方群山那边,悄悄地迅速迫近了。
转眼间,由于各山远近高低不同,加深了山峦皱襞不同层次的影子。只有山巅还残留着淡淡的余晖,在顶峰的积雪上抹上一片霞光。
点缀在村子的河边、滑雪场、神社各处的杉林,黑压压地浮现出来了。
岛村正陷在虚无缥缈之中,驹子走了进来,就像带来了热和光。
据驹子说,迎接滑雪客人的筹备会将在这家客栈里举行,她是应召在会后举行的宴会上陪客的。她把脚伸进了被炉,冷不防地来回抚摸岛村的脸颊。
“奇怪,今晚你的脸真白啊。”
然后,她一把抓住了他松软的肌肉,仿佛要揉碎它似的,又说:“你真傻啊!”
她已经有点醉意。散席后,她一进来就嚷道:“不管了,再也不管了。头痛,头痛!啊,苦恼,苦恼!”在梳妆台前一倒下,她脸上立即露出一副令人觉得可笑的醉态。
“我想喝水,给我一杯水!”
驹子双手捂住脸,也顾不得把发髻散开,仰脸就躺下了。不一会儿,又坐起来,用冷霜除去了白粉,脸颊便露出两片绯红,连自己也高兴得笑个不停。说也奇怪,这次酒醒得很快。她感到有点冷似地颤抖着肩膀。
然后,她轻声地开始谈起八月份因为神经衰弱,已经赋闲了整整一个月的事。
“我担心会发疯。不知为什么,我一味苦思冥想,然而还是想不通,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真可怕啊。一会儿也睡不着,只有出去赴宴时,身体才好受一点。我做过各种各样的梦。连饭也不能好好吃。在大热天里,把针截在铺席上,戳了又拔,拔了又戳,没完没了的。”
“是哪个月份出来当艺妓的?”
“六月。不然,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到浜松去了。”
“成亲去?”驹子点点头。她说,浜松那个男人死皮赖脸地缠住要她同他结婚,可她怎么也不喜欢他,真为难啊。
“既然不喜欢,又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不能那么说啊。”
“结婚还有那样的魅力吗?”
“真讨厌!不是这样嘛。我这个人不把日常生活安排得妥妥贴贴,是安不下心来的。”
“唔。”
“你这个人太随便了。”
“可是,你同那个浜松的男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要是有,就用不着为难了。”驹子断然地说。“不过他说,只要我在这个地方,就不许我跟别人结婚,不然就不择手段地加以破坏。”
“离浜松那么远,你还担心这个?”
驹子沉默了一会儿,身体暖和了,安详地躺了下来。突然无意中说出一句:
“那时我还以为怀孕了呢。嘻嘻,现在想起来多可笑啊。嘻嘻嘻嘻。”
她嫣然一笑,突然把身子卷缩起来,像孩子似地用两只手攥住岛村的衣领。
她那合上的浓密睫毛,看起来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翌日凌晨,岛村醒来,驹子已经一只胳膊搭在火盆上,在一本旧杂志背后乱涂乱画开了。
“哦,我回不去啦。女佣来添过火了,多难为情呀。吓得我赶紧起来,太阳都已经晒到纸拉门上了。大概是昨晚喝醉之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几点啦?”
“已经八点了。”
“洗个温泉澡吧?”岛村站了起来。
“不,在走廊上会碰到别人的。”她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娴静的淑女。待岛村从浴池回来时,她已经巧妙地在头上裹上手巾,勤快地打扫起房间来。她神经质地连桌腿、火盆边都擦到了,扒炉灰的动作非常熟练。
岛村把腿伸进被炉里,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抽着烟。烟灰掉落下来,驹子就悄悄地用手绢揩净,并给他拿来了一个烟灰缸。岛村报以开心的笑。驹子也笑了起来。
“你要是成了家,你丈夫准会老挨你骂。”
“有什么好骂的。人家常常取笑我,说我连要洗的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的,大概是天性吧。”
“有人说,只要看看衣柜里的东西,就晓得这个女子的性格了。”
屋里充满阳光,暖融融的。两人在吃着早餐。
“大好天啊!早点回去练练琴就好了。在这样的日子里,音色也会不同的。”
驹子仰头望了望晴朗的天空。
远处的重山叠峦迷迷蒙蒙地罩上了一层柔和的乳白色。岛村想起按摩女的话就说,在这里练也行。驹子听后,站起来往家里挂电话,叫家里人把长歌[一种伴三弦、笛子演唱的歌曲,常与歌舞伎、舞蹈等配合演出]的本子连同替换的衣裳一起拿来。
白天见过的那家也会有电话吧?岛村一想到这个,脑海里又浮现出叶子的眼睛来了。
“那位姑娘会给你送来吧?”
“也许会吧。”
“听说你同那家少爷订了婚?”
“哎哟,什么时候听到的?”
“昨天。”
“你这个人真奇怪,听到就是听到嘛,为什么昨天不说呢?”
但是,这回不像昨儿白天,驹子淡淡地笑了。
“除非是瞧不起你,不然就很难开口。”
“胡扯!东京人尽爱撒谎,讨厌!”
“瞧你,我一说,你就把话儿岔开了。”
“谁把话儿岔开了?那么,你把它当真的啦?”
“当真的了。”
“又撒谎了。你明明不会把它当真,却……”
“当然,我觉得有点不能理解。可是有人说,你是为未婚夫赚点疗养费才去当艺妓的?”
“真讨厌,简直就像新派剧了。什么我们订了婚,那是瞎说!有好多人是这样认为的哩。我不是为谁才去当艺妓,可是该帮忙的还是要帮忙嘛。”
“你说话尽绕弯子。”
“我明说吧,师傅也许想过要让少爷同我成婚。可也是心想而已,嘴里从来也没有提过。师傅这种心思,少爷和我也都有点意识到了。然而我们两人并没有别的什么。就是这个样子。”
“真是青梅竹马啊!”
“嗯。不过,我们是分开生活的呀。我被卖到东京时,只有他一个人来给我送行。我最早的一本日记开头就记着这件事。”
“你们两人要是在那个港市呆下去,也许现在就在一起生活了吧。”
“我想不会有这种事。”
“是吗?”
“还是不要为别人的事操心好。他已经是快死的人了。”
“但是,在外面过夜总不好吧。”
“瞧你,说这种说多不好啊。我爱怎样就怎样,快死的人啦,还能管得着吗?”
岛村无言以对。
然而,驹子还是一句也不提叶子的事。为什么呢?
另外,就说叶子吧,她就连在火车上也像年轻母亲那样忘我地照拂这个男人,把他护送回来;今早她又给同这个男人有着微妙关系的驹子送替换衣裳来,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岛村不愧是岛村,他又陷入了遐思。“驹姐,驹姐。”这时,传来了那位叶子低沉、清彻而优美的喊声。
“嗯。辛苦啦。”驹子站起来走到隔壁三铺席大的房间里。
“叶子你来了。哎哟,全都拿来了,这有多重啊。”
叶子没有言声就走回去了。
驹子用手指拨断了第三根弦,换上新弦后把音试调好了。此时,岛村已听出它的音色十分清越。但打开放在被炉上鼓鼓囊囊的包袱一看,里面除了普通的旧乐谱以外,还有二十来册杵家弥七[(1890—1942),长歌三弦专家]的《文化三弦谱》。岛村感到意外,拿在手里说:“就靠这些玩意儿练习?”
“可不是,这儿没有师傅。没法子啊。”
“家里不是有个师傅吗?”
“中风啦。”
“就是中风了,还可以动嘴嘛。”
“说话也不清楚了。不过,舞蹈嘛,他还可以用尚能动的左手给你矫正,可三弦琴听起来令人心烦。”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罗。”“良家女子倒不算什么,艺妓在这偏远的山沟里还能这样认真练习,乐谱店的老板知道了也会高兴的吧。”
“陪酒时主要是跳舞,后来让我去东京学习,也是学的舞蹈。三弦琴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儿,忘了也没人给指点,就靠乐谱啦。”
“歌谣呢?”
“歌谣嘛,是在练舞时听熟的,算是勉强凑合吧。可是新歌大多是从广播里学来的,也不知行不行。其中还掺进了自己的唱法,一定很可笑吧。而且在熟人面前唱不出口哩。要不是熟人,还能放开嗓门唱唱。”她说着有点羞羞答答,摆好架势,好像在说“来吧”就等着对方点歌,直勾勾地盯住岛村的脸。
岛村突然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他在东京闹市区长大,对歌舞伎和日本舞自幼耳濡目染,暗记了一些长歌的歌词,自然就听会了。他自己没有学过。提起长歌,立即联想到舞蹈的舞台,而不是艺妓的筵席。
“真讨厌,你这个客人,真叫人不自然。”驹子轻轻地咬着下嘴唇,把三弦琴放在膝上,一本正经地打开练习谱,简直判若两人了。
“这个秋天就是看着谱子练习的。”
这是《劝进帐》[日本歌舞伎传统剧目,三世并木五瓶作词,四世杵屋六三郎作曲]的曲子。
突然间,岛村脸颊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充满了三弦琴的音响。与其说他是全然感到意外,不如说是完全被征服了。他被虔诚的心所打动,被悔恨的思绪所洗刷了。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只好愉快地投身到驹子那艺术魅力的激流之中,任凭它漂浮、冲激。
一个十九二十岁的乡村艺妓,理应是不会弹出一手好三弦琴的。她虽只是在宴席上弹弹,可弹得简直跟在舞台上的一样!岛村心想:这大概只不过是自己对山峦的一种感伤罢了。驹子时而故意只念念歌词,时而说这儿太慢那儿又麻烦,就跳了过去。可是她渐渐地像着了迷了,声音又高亢起来。这弹拨的弦音要飘荡到什么地方去呢?岛村有点惊呆了,给自己壮胆似地曲着双臂,把头枕在上面躺了下来。
05
《劝进帐》曲终之后,岛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唉,这个女人在迷恋着我呢。这又是多么可悲啊。
“这样的日子里连音色都不一样啊!”驹子仰头望了望雪后的晴空,只说了这么一句。的确,那是由于天气不同。要是没有剧场的墙壁,没有听众,也没有都市的尘埃,琴声就会透过冬日澄澈的晨空,畅通无阻地响澈远方积雪的群山。
虽然她自己并不自觉,但她总是以大自然的峡谷作为自己的听众,孤独地练习弹奏。久而久之,她的弹拨自然就有力量。这种孤独驱散了哀愁,蕴含着一种豪放的意志。虽说多少有点基础,但独自依靠谱子来练习复杂的曲子,甚至离开谱子还能弹拨自如,这无疑需要有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
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憧憬的悲叹。不过这种生活也许对她本身是有价值的,所以她才能弹出铿锵有力的琴声。岛村靠耳朵分辨不出她那纤纤素手的灵巧工夫,所以仅从弦音里理解她的感情。但对驹子来说,他恐怕是最好的听众了。
开始弹奏第三曲《都鸟》的时候,多半是由于这首曲子优美柔和,岛村脸上起的鸡皮疙瘩开始消失了,他变得温情而平和,呆呆地凝视着驹子。这么一来,他深深感到有着一种亲切的感情。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显得有点单薄,但双颊绯红,很有朝气,仿佛在窃窃私语:我在这里呢。那两片美丽而又红润的嘴唇微微闭上时,上面好像闪烁着红光,显得格外润泽。那樱桃小口纵然随着歌唱而张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爱极了,就如同她的身体所具有的魅力一样。在微弯的眉毛下,那双外眼梢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如今滴溜溜的,带着几分稚气。她没有施白粉,都市的艺妓生活却给她留下惨白的肤色,而今天又渗入了山野的色彩,娇嫩得好像新剥开的百合花或是洋葱头的球根;连脖颈也微微泛起了淡红,显得格外洁净无暇。
她坐姿端正,与平常不同,看起来像个少女。
最后她说,现在再弹奏一曲,于是看着谱子,弹起了《新曲浦岛》[曲名,以浦岛的传说为题材的长歌,由杵屋勘五郎和寒玉作曲]。弹完之后,她把拨子夹在琴弦上,姿势也就随便了。
她突然变得百媚千娇,十分迷人。
岛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驹子更没有在意岛村的批评,乐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这里的艺妓弹三弦,你光听琴声,能分辨出是谁弹的吗?”
“当然能分辨出来,还不到二十人嘛。弹《都都逸》[又名《都都一》,流行的爱情民歌]就更好分辨了,因为它最能表现出每个人的风格来。”于是她就地挪了挪跪坐着的右腿,又拿起三弦琴放在腿肚子上,把腰扭向左边,向右倾斜着身子,望着三弦琴把说:
“小时候就是这样练习的。”
“黑——发——的……”
她一边稚气地唱着,一边“叮铃铃叮铃铃”地弹奏起来。
“你最初就是学唱《黑发》[长歌之一]的吗?”“哦哦。”驹子像小时候那样摇了摇头。打这以后,即使过夜,驹子也不再坚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了。“驹姐。”从走廊远处响起了提高尾音的喊声。驹子把客栈的小女孩抱进被炉里,一心陪着小女孩玩,直到快晌午,才带着这三岁的小女孩去洗澡。
洗完澡,她一边给小女孩梳头,一边说:“这孩子一看见艺妓,就提高尾音喊驹姐、驹姐的。无论是看照片还是图片,凡有梳日本发髻的,她就认为是‘驹姐’。我很喜欢孩子,因此很懂得孩子的心理,我说:‘小君,到驹子姐家里去玩好吗?’”
驹子说罢,站起身子,走到走廊,又悠闲地坐在藤椅上。
“东京人都是急性子,瞧,已经开始滑雪啦。”
这个房间座落在高处的一角,可以望见山脚下的滑雪场。
岛村也从被炉里回过头来看了看,只见斜坡上的积雪花花搭搭的,五六个身穿黑色滑雪服的人在山麓那头的旱地里滑着。那边的梯田田埂还没被雪覆盖,而且坡度也不大,实在是没意思。
“好像是学生哩。今天是星期天吧?这样滑法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他们滑雪的姿势多优美啊!”驹子自言自语地说,
“据说艺妓要是在滑雪场上向客人打招呼,客人就会吃惊地说‘哦,是你呀!’因为滑雪把皮肤晒黑了,都认不出来了。而晚上又总是经过化妆的。”
“也是穿滑雪服吗?”
“是穿雪裤。啊,真讨厌,真讨厌!在宴席上才见面,他们就说:那么明年在滑雪场上见吧。今年不滑算了,再见。喂,小君,走吧!今晚要下雪哩。下雪前的头晚特别冷。”
驹子起身走了以后,岛村坐在她坐过的藤椅上,望着驹子牵着小君的手,从滑雪场尽头的坡道走回去。
云雾缭绕,背阴的山峦和朝阳的山峦重叠在一起,向阳和背阳不断地变换着,现出一派苍凉的景象。过不多久,滑雪场也忽然昏沉下来了。把视线投向窗下,只见枯萎了的菊花篱笆上,挂着冻结了的霜柱。屋顶的融雪,从落水管滴落下来,声音不绝于耳。
这天晚上没有下雪,落了一阵冰雹后,又下起雨来了。回去的前一晚,明月皎洁,天气冷飕飕的。岛村再次把驹子唤来,虽然已快到十一点了,驹子还说要去散步,怎么劝说也不听。她带着几分粗暴,将他从被炉里拖起来,硬要把他拽出去。
马路已经结冰。村子在寒冷的天空底下静静地沉睡着。驹子撩起衣服下摆塞在腰带里。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的刀。
“一直走到车站吧。”
“你疯了,来回足有一里地呀。”
“你快要回东京了,我要去看看车站。”
岛村从肩头一直到大腿都冻僵了。
回到房间,驹子无精打采,把两只胳膊深深地伸进被炉里,跟往常不同,连澡也不洗了。
盖在被炉上的被子原封不动。也就是说,将另一床被子搭在它的上面。褥子一直铺到被炉边。只铺了一个睡铺。驹子在被炉边烤火,低下头来,一声不响。
“怎么啦?”
“我要回去了。”
“尽说傻话。”
“行了,你睡吧。我就这样。”
“为什么要回去呢?”
“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等到天亮。”
“没意思。不要闹别扭了。”
“谁闹别扭了?我才不闹别扭呢。”
“那么……”
“哎,人家难受着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关系嘛。”岛村笑了,“又不把你怎么样。”
“讨厌!”
“你也真傻,还那么乱跑一气。”
“我要回去啦。”
“何必回去呢。”
“心里难过。哦,你还是回东京去吧。我心里真难过啊。”
驹子悄悄地把脸伏在被炉上。
所谓“难过”,可能是担心跟旅客的关系陷得更深吧?或是在这种时候她极力控制自己郁郁不乐的心情而说的?她对自己的感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岛村沉思了好一阵子。
“你回东京去吧。”
“我本来准备明儿就回去。”
“哟,为什么要回去呢?”驹子若有所悟似地扬起脸来说。
“就是呆下去,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呀。”
她羞答答地望着岛村,忽然带着激昂的语调说:“你就是这点不好,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焦急地站起来,冷不防地搂住岛村的脖子,她简直方寸已乱,顺嘴说了一句:“你不该说这种话呀。起来,叫你起来嘛。”说着她自己却躺了下来,狂热得不能自己了。过了片刻,她睁开了温柔而湿润的眼睛:“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静地说过之后,捡起了脱落的发丝。岛村决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动身。正在换装的时候,客栈掌柜悄悄地把驹子叫到走廊上。岛村听到驹子回答说:“是啊,你就算十一个钟头好了。”大概是掌柜认为算十六七个小时太长了。
一看帐单,才晓得一切均按时间计算:早晨五点以前走的,算到五点;第二天十二点以前走的,就算到十二点。驹子在大衣外面围上一条白围巾,把岛村一直送到车站。岛村为了打发时间,去买了些木天蓼酱菜和香蘑罐头一类土特产,还富余二十分钟,便走到站前稍高的广场上散步,一边眺望着周围的景色,一边想道:“这是布满雪山的狭窄地带啊!”
驹子浓密的黑发在阴暗山谷的寂静中,反而显得更加凄怆了。
在这条河流下游的山腰,不知怎地,有个地方投下了一束淡淡的阳光。
“我来了之后,雪不是融化得差不多了吗?”
“可是,只要一连下两天雪,马上就积上六尺厚。倘使连着下,那边电线杆的灯也要埋在雪里罗。若是我一边走一边想你什么的,没准会把头碰在电线杆上受伤呢。”
“能积那么厚吗?”
“听说前面那条街的中学,学生们在下大雪的时候,一大早就裸着身子从宿舍二楼的窗口跳到雪地里。身体一下子完全没进雪中,看不见了。他们像游泳似地在雪中划着走。喏,那边也停着一辆扫雪车呢。”
“我倒是想来赏雪的,可正月里客栈会很挤吧?火车会不会被雪崩埋掉呢?”
“你这个人多悠闲自在,净是这样打发日子吗?”驹子望着岛村的脸说,“为什么你不留胡子呢?”
“唔,想留来着。”岛村一边抚摸刚剃过胡须的青色胡茬,一边思忖着:在自己的嘴角上掠过一道漂亮的皱纹,使平和的脸显得更加隽秀英俊,说不定驹子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你真是,一除去脂粉,你的脸看上去就像用剃刀刮过一样。”
“乌鸦叫得讨厌,也不知是在哪儿叫的。真冷啊!”
驹子望了望天空,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抱住了双臂。
“去候车室烤烤火吧。”
这时候,穿着雪裤的叶子打由小街拐到火车站的大路上,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啊,驹姐,行男哥他……驹姐!”叶子喘着粗气,好像小孩子要躲避可怕的东西而搂住母亲一般,抓住了驹子的双肩:“快回去!情况不好了。快!”
驹子忍受着肩头的疼痛,闭上了眼睛,脸色刷地变白了。但是想不到她断然摇头说:
“我在送客人,我不能回去。”
岛村吃惊地说:
“还送什么呢,这就行啦。”
“不行!我不知道你还来不来。”
“会来的,会来的。”
叶子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焦急地拉住驹子说:
“刚才给客栈挂电话,说你到了车站,我就赶来了。行男哥在找你呐。”
驹子一动不动地忍耐着,突然把她甩开,说:“不!”
这时候,驹子踉踉跄跄地走了两三步,就哇哇地想要呕吐,但什么也没吐出来,眼睛湿润,脸上起了鸡皮疙瘩。叶子紧张起来,木呆呆地望着驹子。但是,由于那副表情过分认真,不知是怒是惊,还是悲伤!像假面具一样,显得非常单纯。
她掉过脸来,冷不防抓住岛村的手,一味提高嗓门连求带逼地说:“哦,对不起,请你让她回去吧,让她回去吧!”
“好,我叫她回去!”岛村大声说,“快回去吧!傻瓜。”
“有你说的吗!”驹子一边对岛村说,一边把叶子从岛村身边推开。
岛村正想举手指指站前那辆汽车,可是被叶子用力抓过的手指,有点麻木了。
“我马上让她乘那辆车子回去,你先走一步好吗?在这里,这样不好,人家会瞧见的呀!”
叶子连连点头:“快点呀,快点呀!”她说着转身就跑,快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目送着叶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岛村的心头掠过了这种场合不应有的疑团:那位姑娘的表情为什么总是那么认真呢?
叶子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至今仍然在岛村的耳边萦绕。
“上哪儿去?”驹子看见岛村要去找汽车司机,就一把将他拽回来,“不,我不回去啊!”
岛村突然对驹子感到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我不晓得你们三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少爷眼下不是快死了吗!所以他想见见你,才让人叫你的嘛。乖乖回去吧。不然会后悔一辈子的。说不定在我们说话之间,他就断气了。那怎么办呢?别固执了,干脆让一切都付诸东流吧。”
“不,你误解了。”
“你给卖到东京去的时候,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给你送行吗?你最早的日记本开头不就是记他的吗?难道有什么理由不去给他送终?去把你记在他那生命的最后一页上吧。”
“不,我不愿看一个人的死,我怕。”
听起来这好似冷酷无情,又好似过分多情,岛村有点迷惑不解了。
“什么日记,我已经不记了。我要把它全烧掉。”驹子喃喃自语,无缘无故地脸红起来了。“啊,你是个老实人。要真是老实人的话,我可以把日记全都给你。你不会笑话我吧。我认为你是个老实人。”
岛村不由得深受感动,觉得确实是这样,再没有人像自己这样老实的了。于是,他不再勉强驹子回去。驹子也缄口不言了。
掌柜从客栈派驻车站的接客处走出来,通知开始剪票了。只有四五个身穿灰色冬装的本地人在默默地上下车。
“我不进站台了。再见。”驹子站在候车室的窗边。玻璃窗紧闭着。从火车上望去,她好像一个在荒村的水果店里的奇怪的水果,独自被遗弃在煤烟熏黑了的玻璃箱内似的。
火车开动之后,候车室里的玻璃窗豁然明亮了,驹子的脸在亮光中闪闪浮现,眼看着又消失了。这张脸同早晨雪天映在镜中的那张脸一样,红扑扑的。在岛村看来,这又是介于梦幻同现实之间的另一种颜色。
火车从北面爬上县界的山,穿过长长的隧道,只见冬日下午淡淡的阳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又像那陈旧的火车把明亮的外壳脱落在隧道里,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之间,向暮色苍茫的峡谷驶去。山的这一侧还没有下雪。
沿着河流行驶不多久,来到了辽阔的原野,山巅好像精工的雕刻,从那里浮现出一道柔和的斜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头上罩满了月色。这是原野尽头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个山容映成深宝蓝色,轮廓分明地浮现出来。月色虽已渐渐淡去,但余韵无穷,并不使人产生冬夜寒峭的感觉。天空没有一只飞鸟。山麓的原野,一望无垠,远远地向左右伸展,快到河边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好像是水电站的白色建筑物。那是透过车窗望见的、在一片冬日萧瑟的暮色中仅留下来的景物。
由于放了暖气,车窗开始蒙上一层水蒸汽,窗外流动的原野渐渐暗淡下来,在窗玻璃上又半透明地映现出乘客的影像。这就是在夕阳映照的镜面上变幻无穷的景色。旧得褪了色的老式客车,只挂上三四节车厢,好像不是东海道线上,而是别的地方的火车。灯光也很暗淡。
岛村仿佛坐上了某种非现实的东西,失去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陷入了迷离恍惚之中,徒然地让它载着自己的身躯奔驰。单调的车轮声,开始听的时候像是女子的絮絮话语。这话语断断续续,而且相当简短,但它却是女子竭力争取生存的象征。他听了十分难过,以至难以忘怀。然而,对渐渐远去的岛村来说,它现在已经是徒增几许旅愁的遥远的声音了。
行男正好在这个时候断气了吧?驹子为什么坚持不回去?会不会因此未能给行男送终?
乘客少得令人生畏。只有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与一个红脸蛋的姑娘相对而坐,两人只顾谈话。姑娘浑圆的肩膀上披着一条黑色的围由,脸颊嫣红似火,漂亮极了。她探出上身专心倾听,愉快地对答着。看两人的样子,是作长途旅行的。
可是,到了有个纺织厂烟囱的火车站,老人急忙从行李架上取下柳条箱,从窗口卸到站台上,对姑娘留下一句“那么,有缘还会相逢的”,就下车走了。
岛村情不自禁,眼泪都快夺眶而出,就连他自己也惊愕不已。此情此景,越发使他觉得这位老人是在同女子告别回家的。
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两人只是偶然同车相遇。男的大概是跑单帮什么的。
离开东京的老家时,妻子吩咐过:现在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西服不要挂在衣架或墙壁上。来了以后,果然发现吊在客栈房檐下的装饰灯上落着六七只黄褐色的大飞蛾。隔壁三铺席房间的衣架也落了一只,它虽小,但躯干却很粗壮。
窗户依然张挂着夏天防虫的纱窗。还有一只飞蛾,好像贴在纱窗上,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伸出了它那像小羽毛似的黄褐色的触角。但翅膀是透明的淡绿色,有女人的手指一般长。对面县界上连绵的群山,在夕晖晚照下,已经披上了秋色,这一点淡绿反而给人一种死的感觉。只有前后翅膀重叠的部分是深绿色。秋风吹来,它的翅膀就像薄纸一样轻轻地飘动。
飞蛾是不是还活着呢?岛村站起身来,走了过去,隔着纱窗用手指弹了弹。它一动不动。用拳头使劲敲打,它就像一片树叶似地飘然落下,半途又翩翩飞舞起来。仔细一看,对过杉林那边,飘浮着不计其数的蜻蜓。活像蒲公英的绒毛在飞舞。山脚下的河流,仿佛是从杉树顶梢流出来的。丘陵上盛开着像是白胡枝子似的花朵,闪烁着一片银光。岛村贪婪地眺望着。从室内温泉出来,只见一个叫卖的俄国女人坐在大门口。她为什么竟会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呢?岛村走过去一看,尽是些常见的日本化妆品和发饰一类的东西。
06
她好像已有四十出头,脸上也起了皱纹,而且十分肮脏,但脖颈露出部分却是白白胖胖的。
“你是打哪儿来的?”岛村问道。
“打哪儿来?你是问我打哪儿来?”俄国女人不知怎样回答,一边收拾货摊,一边思忖着。
她穿的裙子,已经不像是西装,而像是在身上缠上一块不干净的布。她就像一个地道的日本人,背着一个大包袱回去了。不过,脚上还穿着皮靴。
在一同目送俄国女人的内掌柜的邀请之下,岛村走到了帐房,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背向他坐在炉边。女子撩起衣服下摆站了起来。她穿着一身带家徽的黑礼服。
岛村觉得很面熟,原来就是在滑雪场的宣传照片上看到过的那个艺妓,她身穿赴宴服,下套雪裤,同驹子并肩坐在滑雪板上。她是个丰满而落落大方的中年女人。
客栈老板把火筷子放在炉子上,烤着椭圆形的大豆馅包子。
“这东西,吃一个怎么样?是人家办喜事的,尝一口试试吧?”
“刚才那个人已经不再操旧业了?”
“是啊。”
“是一位好艺妓啊!”
“到期来辞行了。虽然她曾是个红人儿,可是……”
岛村拿起热乎乎的豆馅包子,一边吹着,一边咬了一口,硬皮带点陈味,有几分发酸。
窗外,夕阳洒在熟透了的红柿子上,光线一直照射到吊钩[原文“自在钩”,炉上用以吊锅壶,可以自由伸缩的钩子]的竹筒上。
“那么长,是狗尾草吧?”岛村惊讶地看了看坡道那边。一个老太婆背着一捆草走过去,草捆足比她身量高两倍。是长穗子。
“是啊。那是芭茅。”
“芭茅?是芭茅吗?”
“在铁道省举办温泉展览会的时候,盖了个休息室或者建了间茶室,屋顶就是用这儿的芭茅草盖的。据说东京来人把整座茶室都买下来了。”
“是芭茅吗?”岛村又自言自语地嘟哝,“山上都绽开着芭茅?我以为是胡枝子花呢。”
岛村下了火车,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山上的白花。从陡削的山腰到山顶一带,遍地盛开着这种花,白花花地一片银色,好像倾泻在山上的秋阳一般。啊!岛村不由得动了感情,把漫山的白花当作是白胡枝子了。
但是,近处看芭茅,苍劲挺拔,与仰望远山的感伤的花迥然不同。
一大捆一大捆的草,把背着它的妇女们的身子全给遮住了。走过去时,草捆划着坡道的石崖,沙沙作响。那穗子十分茁壮。
回到房间,看见那只身躯粗大的飞蛾,在隔壁那间点着十支光灯泡的昏暗房子里,把卵产在黑色衣架上,然后飞走了。檐前的飞蛾吧嗒吧嗒地扑在装饰灯上。秋虫白天不停地啁啾啼叫。
驹子稍后来了。她站在走廊上直勾勾地望着岛村说:“你来干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看你来了。”
“这不是真心话吧。东京人爱撒谎,讨厌!”说罢,她一边坐下来,一边又放柔声音说,“我不再给你送行啦,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行啊。这次我一声不响就走。”
“瞧你说的,我只是说不去火车站嘛。”
“他怎么样啦?”
“还用说吗,已经死了。”
“是在你出来送我的时候?”
“不过,这是两码事。我没想到送行竟会那么难受啊。”
“嗯。”
“你二月十四日干什么啦?骗人。让我等了好久。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了。”
二月十四日是赶鸟节[日本农村每年农历二月十四夜到十五日晨举行祭典,祷告丰收]。这是雪国的孩子们每年照例举行的节日。十天以前,村里的孩子们就穿上草鞋[原文藁沓,一种雪地用的草鞋]把积雪踩实,然后切成约莫两尺见方的雪板,并把它们垒成一间殿堂,大小丈八见方,足有一丈多高。十四日晚上,把家家户户的稻草绳[日本风俗,在新年挂在门前的一种稻草绳,取意吉利]收集起来,堆在殿堂前熊熊地焚烧起来。
这个村子是在二月一日过新年,所以还留下稻草绳。于是,孩子们爬上雪殿堂的屋顶,你推我挤,乱作一团地唱起赶鸟歌。然后,拥进雪殿堂里,点上明灯,在那儿过夜。直到十五日黎明时分,又一次爬上雪殿堂的屋顶,唱起赶鸟歌。那时正是积雪最厚的时分,岛村同驹子相约来看赶鸟节。
“我二月回了老家,歇了几天。想你一定会来,所以十四日才赶回来的。早知你没来,我多护理几天再来就好了。”
“谁生病了?”
“师傅到港市以后得了肺炎。正好我在老家,接到电报,我就去护理了。”
“好了吗?”
“没好。”
“那太不好了。”岛村像抱歉自己失约,又像哀悼师傅的死。
“嗯。”驹子马上温存地摇摇头,用手帕拂了拂桌子,“虫子真厉害啊。”
从矮桌到铺席落满了小羽虱。几只小飞蛾围着电灯飞来飞去。
纱窗外面也星星点点地落上了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飞蛾,在明澈的月光底下浮现出来。
“胃痛,胃痛啊!”驹子把两手猛地插进腰带,伏在岛村的膝上。
转眼之间,一群比蚊子还小的飞虫,落在她那从空开的后领露出来的、抹了浓重白粉的脖颈上。有的虫子眼看着就死去,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她脖根比去年胖了些,显得比较丰满。岛村心想:她已经二十一岁了。
一股温热传到他的膝上。
“帐房有人嬉笑着告诉我说:‘小驹,到山茶厅去看看吧。’真讨厌啊!刚送阿姐上了火车,本想回来舒舒服服地睡它一觉,可是她们说这儿来过电话。我已经很困乏了,真不想来了。昨晚为阿姐饯行,喝多了。在帐房那儿她们一个劲地取笑我。来的原来是你。又过一年了,这人是一年才来一次吗?”“我也吃过那种豆馅包子哩。”
“是吗?”驹子抬起脸来,伏在岛村膝上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红晕,她忽地显出几分稚气。
她说,是把那个中年女子一直送到下下一个站才回来的。“真没意思。从前无论办什么事都很齐心,可是如今个人主义渐渐抬头,各干各的,意见总是统一不了。这儿也变化很大,性格合不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菊勇姐不在,我就寂寞了。因为过去什么事都是由她拿主意的。她最叫座,没少过六百枝[艺妓陪酒是按点香数来计算时间的]的。她在我们这儿最受器重啦。”
岛村问:“那个菊勇到了期限,回到老家,是结婚还是继续操她的旧业?”
“阿姐这个人真可怜,以前的婚事吹了才来这儿的。”驹子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犹豫了半晌,望着沐浴在月光底下的梯田,然后又说,“那坡道半路上有间新盖的房子,是吧?”
“你是指那间叫菊村的小饭铺?”
“是啊。阿姐本来是要嫁到那家店铺去的,后来她改变了主意,突然吹了,闹了好一阵子。人家好容易特地为她盖了房子,临要出嫁时她就把人家甩掉了。因为她另有所爱,并打算同那人结婚呢。可是,她受骗了。一个人一着了迷,就会弄成那个样子吗?据说,对方已经逃跑,如今她又不能破镜重圆,把那间店铺要回来,也不好意思再呆在那里,所以只好到别的地方另起炉灶了。想起来也真可怜啊。我们虽然知道得不多,可是她的确也碰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啊。”
“男人?跟她好过的就有五个吗?”
“是啊。”驹子抿嘴笑了笑,突然扭过头去,“阿姐也够懦弱的。太懦弱了。”
“那是没法子啊。”
“可不是。招人喜欢嘛,有什么法子呢!”她说着低下头,用发簪搔了搔头,“今儿给阿姐送行,难过极了。”
“那么,那间新盖的店铺怎么办?”
“由那人的原配来料理呗。”
“由原配来料理?真有意思。”
“可不是。开张的事,一切都筹划好了。也只好这个样子,没有别的办法了。原配带着她所有的孩子搬来了。”
“家里怎么办?”
“据说留下一个老太婆。虽说是乡下人,可是她的老头子却喜欢这行当。这个人真有意思。”
“大概是个浪荡人。年纪恐怕也够大的吧?”
“还年轻呢。才三十二三岁。”
“哦?那么,姨太太比正室年纪还大罗?”
“是同年,二十七岁。”
“菊村是菊勇的菊字吧。那人的原配竟然把这店铺接管下来了。”
“大概是招牌一打出去,也不好再改了吧。”
岛村把衣领拢了拢。驹子站起来去把窗户关上。
“阿姐对你也很了解,今儿还对我说你来着。”
“她来辞行,我是在帐房里碰上的。”
“说了什么啦?”
“什么也没说。”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驹子忽地又把刚刚关上的纸拉窗打开,一屁股坐在窗沿上。
岛村半晌才说:“星星的光,同东京完全不一样。好像浮在太空上了。”
“有月亮就不会是那个样子。今年的雪特别大。”
“火车好像经常不畅通哩。”
“是啊,真叫人害怕。汽车也比往年晚一个月,到五月才通车哩。滑雪场里有个小卖部吧,雪崩把它冲塌了,楼下的人还不知道,听到奇异的声音,以为是耗子在厨房里闹腾呢。跑去一看,也没有耗子,上了二楼,才看见满地都是雪了。挡雨板什么的都被雪冲走了。虽说是表层雪崩,可广播电台却大肆报道,吓得滑雪客都不来了。我打算今年不再滑雪了。所以去年年底连滑雪板也给了别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滑了两三次。我变了吗?”
“师傅死了之后,你做什么呢?”
“人家的事,你就甭打听了。我每逢二月就按时到这儿来等你。”
“既然已回到港市,来封信告诉我不就成了吗?”
“才不呢。我才不干这种可怜巴巴的事。那种给你太太看见也无所谓的信,我才不写呢。那样做多可怜啊!我用不着顾忌谁而撒谎呀!”
驹子抢着反驳,语气非常激烈。岛村低下了头。
“你别坐在那些虫堆里,关上电灯就好了。”
盈盈皓月,深深地射了进来,明亮得连驹子耳朵的凹凸线条都清晰地浮现出来。铺席显得冷冰冰的,现出一片青色。
驹子的嘴唇十分柔滑,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的环节。
“哎呀,我该回去了。”
“还是老样子。”岛村仰起头,凑近望着她那颧骨稍耸的圆脸,觉得她什么地方有些可笑。
“大家都说我同十七岁来这儿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至于生活,还不是老样子。”
她的脸蛋依然保留着北国少女那种艳红的颜色。月光照在她那艺妓特有的肌肤上,发出贝壳一般的光泽。
“可是,我家里有了变化,你不知道吗?”
“你是说师傅死了?已经不住在那间房里,这回你的家成了真正的下处[艺妓等暂时住宿的地方]了。”
“真正的下处?是啊。在店铺里,还卖些糖果和香烟。依然只有我一个人。这回真正替人做工了,夜里太晚,就点上蜡烛看书。”
岛村交抱双臂,笑了。
“人家装了电表,用电灯太浪费,不好意思。”
“啊,是吗。”
“那家人待我很好。孩子哭了,内掌柜就怕吵醒我,把他背到外面去。我有时甚至想:我这是替人做工吗?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把睡铺铺得歪歪斜斜,有点不称心。回来晚了,他们给我铺好。要么是褥子摞得不整齐,要么就是床单铺得歪歪斜斜。一看到这个样子,不禁可怜起自己来。可是自己又不好重新再铺过,只怕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啊。”
“你如果成了家,恐怕得成天操心罗。”
“大家都是那么说。这是天性啊。家里倘使有四个小孩,弄得乱七八糟的,那可是不得了。我整天得跟着他们收拾。虽然明知收拾好,还会给弄乱的,但总得去管它,否则放心不下。只要环境许可,我还是想生活得干净些。”
“是啊。”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
“当然了解。”
“既然了解,那你说说看。喏,你说说看。”驹子突然带着追问的口气说,“你瞧,说不出来了吧。尽撒谎。你这个人呀,挥霍无度,大大咧咧。你是不会了解我的。”
然后,她又放低声音说:“我很伤心啊。我太傻了。你明儿就回去吧。”
“像你这样追问,我怎能说得清楚呢。”
“有什么不能说清楚的?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无可奈何似地无言可对,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岛村自然会把自己挂在心上的吧?于是她显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说:
“一年一次也好,你来啊。我在这里的时候,请一定一年来一次啊。”
她说期限是四年。
“回老家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还会出来做买卖呢。连滑雪板都给了人家才回去的。要说能够做到的,就只有戒烟了。”
“是吗,以前你抽得很厉害的呀。”
“嗯。我把宴会上客人送给我的,全都悄悄放在袖兜里,回去以后,有时能抖落出好几支。”
“四年可是够长的。”
“很快就会过去的。”
“多温暖啊。”岛村把靠过来的驹子抱了起来。
“我天生就是温暖的嘛。”
“这儿早晚已经很冷了吧?”
“我来这里已经五年了。起初觉得呆在这种地方,不免有点凄凉。通火车之前,真荒凉啊。打你第一次来这儿以后,也有三个年头了。”
岛村心想:在不到三年里,来了三次,每次驹子的境况都有变化。
好几只纺织娘突然鸣叫起来。
“讨厌!”驹子说着,离开他的膝头,站起身来。
一阵北风,纱窗上的飞蛾一齐飞了起来。
岛村明知她那双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其实是合上了的浓密睫毛,他还是凑近看了看。
“戒烟以后发胖了。”
腹部的脂肪变得肥厚了。
这么一来,两人分手以后难以捉摸的感情,很快地又像原来那么亲密了。
驹子轻轻地把手按在胸脯上。
“一边变大了。”
“傻瓜。是那个人的毛病吧。尽爱抚一边。”
“瞧你,真讨厌!胡说。讨厌鬼!”驹子陡地变脸了。
岛村想起来了,正是这样子。
“以后告诉他两边要平均点。”
“平均?叫我告诉他要平均点吗?”驹子温柔地把脸贴上去。
这房间在二楼,可癞蛤蟆在屋子围墙周围绕来绕去地鸣叫着。好像不是一只,而是两三只。鸣叫了好长时间。
从室内浴池上来,驹子完全放了心,又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诉说起自己的身世来。
她甚至谈了这样一件事情:在这里接受第一次检查的时候,她以为跟雏妓时一样,只把胸部敞开,所以被人家取笑,后来她竟哭了起来。她还如实地回答了岛村的询问。
“那玩意儿来得非常准,每月提前两天。”
“可是那玩意儿来时出去赴宴,不感到麻烦吗?”
“嗯,你连这个都晓得。”
每天到出名的温泉洗澡可以暖暖身子,而且为了赴宴往返旧温泉和新温泉之间还得走一里地,在山沟里又很少熬夜,所以身体健壮,不过还是长着一副艺妓常见的窄骨盆,骨架横里窄、纵里厚。尽管如此,她之所以能把岛村从老远吸引到这儿来,乃是因为她身上蕴藏着令人深深同情的东西。
“像我这样的人不知还能生孩子不?”驹子一本正经地问。她是说,眼下专跟一人交往,不就同夫妻一样吗?
岛村这才知道驹子有这样一个男人。说是从她十七岁那年开始跟了他五年。岛村很早以前就觉得有点惊讶。后来才明白驹子何以那么无知和毫无警戒。
07
在她还是雏妓时就替她赎身的那个人死后,她刚回到港市,就马上发生了这样的事。驹子说,打开始到如今,她就讨厌那个人,同他总是有隔阂。
“能维持五年,总算是不错了。”
“曾经有两次都快要分手哩。一次是在这里当艺妓,一次是从师傅家搬到现在这个家的时候。可是我的意志太薄弱了。我的意志实在太薄弱了。”
她说,那人是住在港市。因为把她安顿在那里不太方便,趁师傅来这个村子时就顺便将他带来的。人倒很亲切,可她从来未曾想过把自己许配给他,这事太可悲了。由于年龄相差很大,他只是偶尔来一趟。
“怎样才能断绝关系呢?我常常想,干脆做些越轨的事算了。真的这样想过啊!”
“越轨多不好啊。”
“越轨的事我做不来,还是天生做不来啊。我是很爱惜自己的身子的。要是我愿意,可以把四年期限缩成两年,可我不想勉强去做,还是身子要紧。勉强做了,也许会赚到许多钱。期限嘛,不让主家吃亏就行。每月本钱多少,利息多少,税金多少,加上伙食费,一算就明白了。够花就行,不勉强去做。碰上麻烦的宴会,厌烦死了,我就赶紧回来。要不是熟客点名叫,太晚了,客栈也不给我来电话。自己要是大手大脚,就成无底洞了。赚到够开销,那就可以了。本钱我已经还了一半以上。还不到一年呐。不过,零用钱什么的,每月也要花三十元。”
她说每月能赚一百元就够开支。上月赚得最少的人,是三百枝,合六十元。驹子赴宴九十多次,是最多的;赴宴一次,自己可以拿到一枝,因此对主家来说,虽吃点亏,但很快就会赚回来的。在这个温泉浴场里,没有一个人因增加债务而延长期限的。
第二天早晨,驹子仍然起得很早。
“我正梦见去打扫插花师傅的那间房子,就醒过来了。”
搬到窗边的梳妆台,镜里映现出披上红叶的重山叠峦。镜中的秋阳,明亮耀眼。
糖果店的女孩子把驹子替换的衣裳拿来了。
“驹姐。”
隔扇后面传来了呼喊声,却不是叶子那清彻的近乎悲戚的声音。
“那位姑娘怎么样啦?”
驹子倏地瞧了岛村一眼:
“她经常上坟去。你瞧,滑雪场底下有块荞麦地吧,开着白花的。它的左边不是有个坟墓吗?”
驹子回去之后,岛村也到村里去散步。
在屋檐下,一个女孩子穿着全新的红色法兰绒雪裤在白墙边拍球。确实是一派秋天的景象。
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建筑物,给人的印象仿佛是封建诸侯出巡的年代修建的。屋檐很深。二楼的纸拉窗只有一尺高,而且是细长条。檐前垂挂着一张芭茅编的帘子。
土坡上围着一道狗尾草的篱笆。狗尾草绽满了淡黄色的花朵。细长的叶子一株株地伸展开来,形似喷泉,实在太美了。
叶子在路旁向阳的地方铺上了草席子在打红小豆。
红小豆辉光点点地从干豆秸里蹦了出来。
叶子头上包着毛巾,大概没看见岛村吧。她叉开穿着雪裤的双腿,一边打红小豆,一边唱歌,歌声清彻得近乎悲戚,马上就能引起回声似的。
蝶儿、蜻蜓,还有蟋蟀,
在山上鸣叫啁啾,
金琵琶、金钟儿,还有纺织娘。
还有这样一首民歌:晚风吹拂,大乌鸦啊,蓦地飞离了杉林。但从这个窗口俯视下去,只见杉林前面今天也仍然飘流着一群蜻蜓。黄昏快降临了,它们匆匆地加快了飘流的速度。
岛村出发之前,在车站小卖部里找到了一本新版的这一带的登山指南,把它买了下来,漫不经心地阅读着。上面写道:从这房间远眺县界的群山,共中的一座山顶上有一条穿过美丽池沼的小径。在这附近的沼地上,各种高山植物的花朵在争艳斗丽。若在夏天,红蜻蜓漫天飘舞,有时停落在人们的帽子上、手上,有时甚至停落在眼镜框上,那股自在劲儿同受尽虐待的城市蜻蜓,真有天渊之别。
但是,眼前的一群蜻蜓,像被什么东西追逐着,又像急于抢在夜色降临之前不让杉林的幽黑抹去它的身影。
在夕晖晚照下,这座山清晰地现出了山巅上枫叶争红的景色。
“人嘛,都是脆弱的。据说从高处摔下来,就会粉身碎骨。可是,熊什么的,从更高的岩石山上摔下来,一点也不会受伤。”
岛村想起了今早驹子讲过的这句话。当时她一边指着那边的山,一边说岩石场又有人遇难了。
人如果有一层像熊一样又硬又厚的毛皮,人的官能一定很不一样了。然而,人都是喜欢自己那身娇柔润滑的皮肤。岛村一边沉思,一边眺望着沐浴在夕阳下的山峦,不禁有点感伤,恋慕起人的肌肤来。
“蝶儿、蜻蜓,还有蟋蟀……”不知是哪个艺妓,在提早吃饭的时间里,弹起拙劣的三弦琴,唱起这首歌来。
登山指南书上仅仅简单地记载着登山的路线、日程、客栈、费用等项目,反而使空想自由驰骋了。岛村头一次认识驹子,是从积满残雪、抽出嫩芽的山上,走到这个温泉村来的时候。现在又逢秋天登山季节,在这里远望着留下自己足迹的山峦,心儿不由得被整个山色所吸引。
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辞劳苦地登上山来,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典型的徒劳。正因为如此,这里边还有一种虚幻的魅力。
尽管远离了驹子,岛村还不时惦念着她,可一旦来到她身边,也许是完全放下了心,或是与她的肉体过分亲近的缘故,总是觉得对肌肤的依恋和对山峦的憧憬这种相思之情,如同一个梦境。这大概也是由于昨晚驹子在这里过夜刚刚回去的缘故吧。但是,在寂静中独自呆坐,只好期待着驹子会不邀自来,此外别无他法。听着徒步旅行的女学生天真活泼的嬉戏打闹声,岛村不知不觉间感到昏昏欲睡,于是便早早入眠了。
过不多久,好像就要下阵雨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驹子已经端坐在桌前读书。她身穿普通的绸子短和服。
“醒来了?”她静静地说罢,瞧了瞧岛村。
“怎么啦?”
“睡醒了?”
岛村猜想:她是在自己睡着之后才到这里过夜的吧?他扫视了一眼自己的睡铺,拿起枕边的手表一看,这才六点半钟。
“真早啊。”
“可是,女佣已经来添过火了。”
铁壶冒出水蒸气,活像一幅晨景。
“起床吧!”
驹子站起来坐到他的枕边。那举止非常像一个家庭主妇。
岛村伸了伸懒腰,就便抓住她放在膝上的手,一边抚弄着小手指头上弹琴磨出的茧子,一边说:
“困着呢,天刚发亮嘛。”
“一个人,可曾睡好?”
“嗯。”
“你还是没有把胡子留起来。”
“对了,对了。上次分手时你说过让我蓄胡子。”
“反正你会忘记的,算了。你总是剃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青痕。”
“你平时卸下白粉,不也是像刚刮过脸一样吗!”
“脸颊又胖了吧?脸色苍白,没有胡子,睡着的时候,脸儿滚圆,真有点怪哩。”
“显得很柔和,不是很好吗?”
“靠不住啊。”
“讨厌,这么说,你一直盯着我?”
“嗯!”驹子微笑地点了点头,突然又像着了火似地放声大笑起来,不知不觉地连握住他的手指的手也更加使劲了。
“我躲在壁橱里了。女佣完全没有发觉。”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躲进去的?”
“不是刚才吗,女佣来添火的时候嘛。”她想起来又笑个不停。脸刷地红到耳朵根,好像要掩饰过去似地拿起被头一边扇一边说:“起床吧。叫你起床嘛!”
“太冷了。”岛村抱着被子说,“客栈的人都起来了吗?”
“不晓得,我从后面上来的。”
“从后面?”
“从松林那边爬上来的啊。”
“那边有路吗?”
“没有像样的路,但是近呀。”
岛村惊讶地望了望驹子。
“谁也不晓得我来。厨房里虽有人声,可大门还没打开呀。”
“你又起得那么早。”
“昨晚睡不着。”
“你晓得下过一场阵雨吗?”
“是吗?怪不得那边的山白竹都打湿了,原来下了阵雨。我回去了,你再睡一觉吧,请休息吧。”
“我该起来了。”岛村仍握住她的手不放,猛地从被窝里爬出来,走到窗边,俯视她所说的登上来的地方,只见茂密的灌木丛尽头,展现一片繁衍生息的山白竹林。那地方是毗连松林的小丘半腰,窗跟前的地里种满了萝卜、甘薯、葱、芋头等,虽是一般蔬菜,但洒上了朝阳,叶子呈现出五光十色,给人一种初见的新鲜之感。
掌柜在通向浴池的廊子上,向池子里的红鲤鱼投掷饵食。
“看样子天气冷了,不大吃食了。”掌柜对岛村说过以后,久久地凝望着那些浮在水面的捏碎了的干蚕蛹。
驹子坐在那儿,显得非常娴雅,她对从浴池出来的岛村说:“在这样清静的地方做针线活儿多好啊。”
房间刚刚打扫过,秋天的朝阳一直照射到有点发旧的铺席上。
“你也会做针线活儿?”
“问得多失礼啊。姐妹中我最辛苦了。回想起来,我长大成人时,正好家境困难。”她自言自语地说过之后,又突然提高嗓门:“如果女佣带着惊异的神色问我:‘驹姐,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总不能三番五次地躲在壁橱里呀。真不好办啊。我要回去了。实在太忙呀。睡不着,我想洗个头。早晨不洗,要等头发干了才能去梳头师那儿,就赶不上午宴的时间了。虽然这儿也有宴会,但到了晚上才派人来告诉我,我已经答应别人了,不能来了。今儿是星期六,特别忙,不能来玩了。”驹子虽然这么说,但却没有站起来要走的意思。
她决定不洗头了。她把岛村邀到了后院。廊下的过道上摆着驹子的湿木屐和布袜子,她刚才大概就是从那儿偷偷地溜进来的吧。
看样子无法通过她刚才扒拉开草丛登上来的那片山白竹了,所以只好沿着大田边向有水流声的方向走下去。河岸陡削,形成了一道悬崖绝壁。从栗树上传来了孩子的声音。有几颗毛栗落在他们脚底下的草丛里。驹子用木屐踩碎外壳,把栗子剥出来。都是些小栗子。
对岸陡削的半山腰上开满了芭茅的花穗,摇曳起来,泛起耀眼的银白色。虽说白得刺眼,可它却又像是在秋空中翱翔的一种变幻无常的透明东西。
“到那边去看看吗?可以看到你未婚夫的坟墓呢。”
驹子陡地跷脚站起来,直勾勾地盯住岛村,冷不防地将一把栗子朝他的脸上扔去:
“你尽把我当傻瓜来作弄!”
岛村来不及躲闪,栗子咚咚地打在他的额头上,痛极了。
“这座坟同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去看呢?”
“为什么这样认真呢。”
“对我来说,那着实是一件正经事。不像你那样玩世不恭。”
“谁玩世不恭啦?”他有气无力地嘟哝了一句。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是我的未婚夫呢?以前不是跟你讲得很清楚了吗?不是未婚夫嘛,你忘记了?”
岛村并没有忘记。
“师傅嘛,也许曾考虑过让少爷和我结婚。可也是心里想想而已,嘴里从来也没有提过。师傅这种心思,少爷和我都有点意识到了。然而,我们两人并没有别的什么。从来都是各自生活的。我被卖到东京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给我送行。”他记得驹子曾这样说过。
那个男人病危了,而她却到岛村那里过夜。她还仿佛要委身于他似地说:“我爱怎样就怎样,一个快死的人怎能禁得住我呢?”
正好在驹子送岛村到车站的时候,叶子赶来告诉她:病人不行了,要接她回去。尽管如此,驹子坚决不肯回去。因此,好像临终也没有见一面。由于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岛村越发记住那个叫行男的男人了。
驹子总是避而不谈行男的事。即使不是未婚夫妻,但为了给他赚一笔疗养费,不惜在这里当艺妓,那无疑也是一件“认真严肃的事情”吧。
岛村虽然挨了一把栗子,可也没有生气的样子。驹子顿时觉得有点奇怪,一下子软瘫瘫地靠在岛村身上:
“嗯。你真是个老实人。你好像有什么伤心事?”
“孩子们在树上要看见咱们的。”
“东京人真复杂,实在难捉摸啊。周围吵吵闹闹的,心不在焉吧?”
“什么都心不在焉了。”
“有朝一日连对生命也心不在焉了?上坟去吧。”
“唔。”
“你瞧,你压根儿就不想上什么坟。”
“只是你自己感到拘束罢了。”
“我一次也没有来过,是有点拘束哩。说真的,一次也没有来过。现在师傅也一起埋葬在这里,我想起来,真对不起师傅。事到如今,更不想上坟了。这种事真叫人扫兴啊。”
“你这个人才真是复杂呢。”
“为什么?既然同活着的人无法把事情说清楚,至少对死去的人也要说明白啊。”
穿过寂静得几乎连冰水滴落的声音都能听见似的松林,沿着铁路走过滑雪场下方,就有坟地了。在田埂稍高的一个角落里,只立着十来座旧石碑和地藏菩萨。每座坟都显得十分寒碜,光秃秃的,没有鲜花。
然而,地藏菩萨后面那低矮的树荫里,突然现出了叶子的上半身。刹那间,她像戴着一副假面具似的满脸严肃的神色,用熠熠的目光尖利地对这边睃了一眼。岛村冷不防地向她行了一个礼,就在原地站住了。
“叶子,你早啊。我去找梳头师……”驹子说了半句,突然吹来一阵旋风,像要把他们刮跑似的,她和岛村都缩成一团。
一列货车轰隆隆地从他们旁边擦身而过。
“姐姐!”喊声穿过隆隆的巨响传了过来。一个少年从黑色货车的车门挥动着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叶子喊道。
这是大雪天在信号所前呼喊站长的那种声音。像是向远方不易听见的船上的人们呼喊似的,话音优美得近乎悲戚。货车通过之后,就像摘下了遮眼布,可以清楚地看到铁路那边的荞麦花,挂满在红色的茎上,显得格外幽静。意外地遇见叶子,以至两人几乎没有留意火车奔驰而来,这一下子仿佛什么都给这列货车刮跑了。
尔后,叶子的声音似乎比车轮声留下了更长的余韵。这是荡漾着纯洁爱情的回声。
叶子目送着火车远去。
“我弟弟乘这趟车,我真想到车站去看看。”
“可是,火车不会在站上等你的呀。”驹子笑了。
“是啊。”
“我呀,才不给行男上坟呢。”
叶子点点头,犹疑了一会儿,在坟前蹲下,双手合十膜拜起来。
驹子依然呆立在那里。
岛村把视线移开,看了看地藏菩萨。地藏菩萨有三面长脸,除了放在胸前合十的双手以外,左右还各有两只手。
“我要梳头去啦。”驹子对叶子说罢,就沿着田埂,向村子那边走去。
从一株树干到另一株树干,拴上好几层竹子和木棒,像晒竿一样,把稻子挂在上面晾干,看起来仿佛立着一面高大的稻草屏风。当地土话把它叫做“哈蒂”。——岛村他们经过的路旁,老乡也做了这种“哈蒂”。
姑娘轻轻地扭动了一下穿着雪裤的腰身,把一束稻子抛了上去,高高攀在晾晒架上的男子,灵巧地接住,连捋带理地把它分开,挂在晒竿上,专心地重复着熟练而麻利的动作。
驹子好像估量贵重物品似的,把“哈蒂”上的垂穗托在掌心上掂了几下:“多好的稻子,就是摸摸它,心情也舒畅哩。同去年大不相同啊!”说着,她眯缝着眼睛,好像在欣赏稻子,顿有感触。在她的头顶上空,低低地飞过一群散乱的麻雀。
路旁的墙上贴着一张旧招贴,上面写着:“插秧工的工资合同规定,日薪九角,包伙。女工打六折。”
叶子的屋前也有这种“哈蒂”。她的家修建在公路旁稍稍洼下去的大田里,高高的“哈蒂”拴在院子左边沿着邻居的白墙种着的一排柿子树上。在大田和院子接壤的地方,即柿子树上的“哈蒂”成直角处,也拴有“哈蒂”,在它的一头开了一个入口,可以从这些稻穗底下钻进去。这活像是用稻草而不是用草席盖起来的草棚子。在这块大田里,枯萎了的西番莲和蔷薇的跟前,青芋在伸展着繁茂的叶子。养着红鲤的荷池在“哈蒂”那头,已经看不见了。
08
驹子去年住过的那间蚕房的窗扉也被遮住了。
叶子有点生气似地低下头,从稻穗的入口回去了。
“只她一个人住在这家吗?”岛村目送着叶子稍向前弓的背影问道。
“不见得吧。”驹子莽撞地说,“啊,讨厌!我不去梳头了。就是你多嘴多舌,打扰了人家上坟。”
“是你固执己见,不愿在坟头见人家吧。”
“你不了解我的心情啊。过一会儿有空,我再去洗头。也许会晚些,还是一定要去的。”
已是夜半三点钟了。
响起了一阵猛地推开拉门的声音,把岛村惊醒,驹子突然横倒在他的身上,胸脯剧烈地起伏,急喘着气说:“我说过要来,不就来了吗。说过要来就来了嘛。”
“看你,喝得醉醺醺的。”
“嗯,我说过要来就来了嘛。”
“哦,是来啦。”
“来这里的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见五指啊。唔,好难过啊!”
“亏你能爬上那段坡路。”
“管它呢,哪管得了这许多!”驹子“嗯”地一声,猛然把身子仰了过来滚动着,岛村被压得难受,想爬起来,可因为是突然被惊醒的,摇晃两下,又倒了下去,头枕在热乎乎的东西上,他不禁吃了一惊。
“简直像一团火,傻瓜!”
“是吗,是火枕嘛,会把你烧伤的啊!”
“真的。”岛村闭着眼睛,一阵热气沁进脑门,他这才直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随着驹子的激烈呼吸,所谓现实的东西传了过来。那似乎是一种令人依恋的悔恨,也像是一颗只顾安然等待着复仇的心。
“我说过要来就来了嘛。”驹子一个劲地重复着这句话。
“既然来过了,这就回去。我洗头去啦。”
不一会儿,她爬了起来,咕嘟咕嘟喝起水来。
“这副样子,怎能回去呢。”
“我要回去。我有伴嘛。洗澡用具哪儿去啦?”
岛村站起来开亮了电灯。驹子用双手捂住脸,伏在铺席上。
“讨厌!”她身穿元禄袖[一种仿元禄年间(1688—1703)流行的窄袖缀金银细丝花纹的和服]的华丽夹衣,披着一件黑领睡衣,系上了窄腰带。因此看不见衬衫的领子,醉得连赤脚的脚板都泛红了,好像要躲藏起来似地缩着身子。这副模样显得特别可爱。
她好像把洗澡用具都扔了,香皂、梳子散落一地。
“给我剪吧,我把剪刀也带来了。”
“剪什么?”
“这个呀!”驹子把手伸到发髻后面,“在家就想把头绳剪掉,可手不听话,就顺道绕到这里请你给剪剪。”
岛村把她的头发分开,把头绳剪断。每剪一处,驹子就把假发拂落,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现在几点了?”
“已经三点了。”
“哎哟,这么晚了?别连真发都剪掉哟!”
“扎得那么多呀。”
他抓起一大把头发,头发散出一股热气。
“已经三点了吗?大概从宴会回来,一躺倒就那么睡着了。我同朋友约好了,所以她们才来邀我的。她们准以为我上哪儿去了。”
“她们等着你吗?”
“我们三人进公共浴池啦。本来有六场宴会,只转了四场。下礼拜是红叶季节,又够忙的了。谢谢你。”驹子一边梳理散开了的头发,一边仰起脸来,甜滋滋地抿嘴笑了起来,“管它呢。嘻嘻嘻,多可笑啊。”
说罢,她无可奈何地捡起一束假发。
“让朋友久等了,我该走啦。回来就不再到你这里了。”
“看得见路吗?”
“看得见。”
但是,她踩住了衣服的下摆,摇晃了几下。
岛村想起她每天抽空来两次,都是在早上七点和半夜三点这样不寻常的时间,也就感到非同一般了。
伙计们跟新年装饰松枝一样,正在客栈门口装饰着枫枝。
这是一种欢迎赏枫游客的表示。
临时雇佣的伙计用傲慢的口气指点着,并自嘲似地说:自己是到处奔波谋生计的。有一种人从枫叶嫩绿时分到枫红季节这段时间来这里附近的山上温泉干活,冬天则去热海、长冈等伊豆温泉浴场谋生。他就是这种人当中的一个。每年不一定在同一客栈干活。他好卖弄在伊豆繁华温泉浴场的经验,背地里尽唠叨这一带接待客人工作的短处。他那副搓着手死乞百赖拉客的样子,表露了毫无诚意的态度。“先生,您见过通草果吧,想吃的话,我给您拿去。”他对散步回来的岛村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把通草果连同蔓藤系在挂满红叶的枫枝上。枫枝大概是从山上采来的,足有屋檐高,那鲜艳的颜色,顿时把大门口装饰得明亮起来,片片红叶也大得惊人。
岛村拿着冰凉的通草果看了看,无意中朝帐房那边望去,只见叶子正坐在炉旁。
内掌柜正守着铜壶温酒。叶子同她相对而坐,每次被问到什么,她都痛痛快快地点头。她既没有穿雪裤,也没有穿短和服,穿的是一身像刚刚浆洗过的绸子和服。
“是来帮忙的?”
岛村若无其事地问了问伙计。
“是啊,人手不够,多亏她来帮忙。”
“同你一样吗?”
“嗯。她是个乡村姑娘,与众不同啊。”
叶子总是在厨房里帮忙,从没赴宴陪过客。客人多了,厨房里女佣的声音也大起来,可却没有听到叶子那优美的声音。负责岛村房间的那个女佣说,叶子有睡前入浴,在浴池里唱歌的怪癖,但他从没有听见过。
然而,一想起叶子在这家客栈里,不知为什么,岛村对找驹子也就有点拘束了。尽管驹子是爱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种空虚感,总把她的爱情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劳。即使那样,驹子对生存的渴望反而像赤裸的肌肤一样,触到了他的身上。他可怜驹子,也可怜自己。他似乎觉得叶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种像是看透这种情况的光芒。他也被这个女子所吸引了。
岛村即使没有唤驹子,驹子不用说也是常常来找他的。他去溪流尽头观赏红叶,曾打驹子家门前走过,那时候,她听见车声,断定又是岛村,便跑到外面来看。岛村却连头也不回。她就说他是个薄情郎。她只要被唤到客栈,没有不去岛村的房间的。去浴室的时候,也顺便走来了。若有宴会,就提前一个钟头来,一直在他那里玩到女佣来叫她。她还常常从宴会上偷偷溜出来,对着梳妆镜修整面容。
“我这就去做工,打算赚点钱。噢,赚钱,赚钱啊!”说罢,她站起来就走了。
不知为什么,她回去的时候,总爱把带来的拨子、短和服这类东西撂在他的房间里。
“昨晚回来,没烧热水。在厨房叽哩哐当地摸了半天,用早餐剩下的黄酱汤泡了一碗饭,就着咸梅吃。凉飕飕的。今早没人来叫我,醒来一看,已是十点半。本来是想七点起来的,却起不来了。”
她把这样一些琐事,以及转了哪几家客栈,宴席上的情形等都一五一十地向他说了一遍。
“我还会来的。”她一边喝水,一边站起来说,“或许不来了。三个人要陪三十人,忙得不可开交,溜不出来哩。”然而,过了不多久,她又来了。
“真够呛啊!三十个客人,只有三个人陪。她们又是一老一少,我可够呛哩。那些客人太小气了,一定是什么旅行团体。三十人嘛,至少要有六个人陪才是。我现在去,喝几杯吓唬吓唬他们。”
每天都这样,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就连驹子自己也不免感到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但她那副近似孤独的样子,反而显得她越发娇媚了。
“走廊响起声音,多难为情啊!就是悄悄走,人家也会晓得的呀。我打厨房经过,人家就取笑我说:‘阿驹,又到山茶厅去啦?’真想不到我还在这种事情上顾忌人家多心啊。”
“地方小,不好办吧?”
“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那就坏了。”
“是啊。在这种小地方,一有点坏名声,可就完了。”驹子马上抬头笑眯眯地说,“唔,没关系,我们到哪儿都可以干嘛。”
这种充满真情实意的口气,使坐食祖产的岛村感到非常意外。
“说真的,在哪儿干还不是一样。何必想不开呢。”岛村从她那种无所谓的语调中,听出了她的心声。
“那样就行了。因为惟有女人才能真心实意地去爱一个人啊。”驹子脸上微微发红,她垂下了头。
后领空开,从脊背到肩头仿佛张开了一把白色的扇子。她那抹上了厚脂粉的肌肤,丰满得令人感到一种无端的悲哀。看起来像棉绒,又像什么动物。
“如今这世道嘛。”岛村嘟哝了一句,却又觉得这话分明是虚假的,不禁有点寒心。
然而,驹子却天真地说:“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啊!”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脸来,茫然若失地补上一句:“你不知道吗?”
她那贴身的红色内衣看不见了。
岛村正在翻译瓦勒里[保尔·瓦勒里(1871—1945),法国象征派诗人、评论家]和阿阑[1868—1951,法国哲学家、评论家]的作品,还有俄国舞蹈盛行时期法国文人墨客的舞蹈理论,打算印很少的一些精装本自费出版。这些书对于今天的日本舞蹈界恐怕没有什么用处。要说这一点,反而使他感到放心,也未尝不可。通过自己的工作来嘲笑自己,恐怕也是一种撒娇的乐趣吧。说不定由此可以产生他那悲哀的梦幻世界,所以也就毫无必要急于出来旅行了。
他仔细地观察着昆虫闷死的模样。
随着秋凉,每天都有昆虫在他家里的铺席上死去。硬翅的昆虫,一翻过身就再也飞不起来。蜜蜂还可以爬爬跌跌一番,再倒下才爬不起来。由于季节转换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静静地死去。可是走近一看,只见它们抽搐着腿脚和触觉,痛苦地拼命挣扎。这八铺席作为它们死亡的地方,未免显得太宽广了。
岛村用两只手指把那些死骸捡起来准备扔掉时,偶尔也会想起留在家中的孩子们。
有些飞蛾,看起来老贴在纱窗上,其实是已经死掉了。有的像枯叶似地飘散,也有的打墙壁上落下来。岛村把它们拿到手上,心想:为什么会长得这样的美呢!
防虫的纱窗已经取了下来,虫声明显地变得稀落了。
县界上的群山,红锈色彩更加浓重了,在夕晖晚照下,有点像冰凉的矿石,发出了暗红的光泽。这时间正是客栈赏枫客人最多的时候。
“大概本地人要举行宴会,今晚不能来了。”当天晚上驹子来到岛村的房间告诉他又走了。不久大厅里就响起了鼓声,不时扬起了女人的尖叫声。在一片喧嚣中,意外地从近处传来了清越的嗓音。
“对不起,里面有人吗?”叶子喊道。“这个,驹姐让我送来的。”
叶子立在那儿,像邮差似的伸手递了过去,然后慌忙跪坐下来。当岛村打开这张折叠的纸条时,叶子已经渺无踪影了。岛村连一句话也没说上。
白纸上只歪歪斜斜地写着这样几个字:“今晚闹得很欢,我喝酒了。”
但是,没过十分钟,驹子就拖着碎乱的脚步走了进来。
“刚才那孩子送什么来没有?”
“送来了。”
“是吗?”她快活地眯缝着一只眼睛说,“唔,真痛快。我说去叫酒,就偷偷地溜出来了。被掌柜发现,挨了一顿骂。酒真好哩,即使挨骂,我也不在乎。啊,真讨厌,一来到这里就醉了。我还得去啊。”
“你连指尖都泛起好看的颜色哩。”
“呃,做生意嘛。那姑娘说了什么啦?惊人的妒忌之火在燃烧,你知道吗?”
“谁?”
“要烧死人的。”
“那位姑娘也在帮忙吗?”
“她端着酒壶,站在走廊犄角上,直勾勾地盯着眼睛闪闪发光,你喜欢那种眼睛吧?”
“她一定是觉得这场面下流,才这么盯着的吧。”
“所以我写了张字条让她送来。我想喝水,请给我一点水。谁下流?女人若不曾坠入情网是不知道谁下流的呀。我是醉了吗?”
驹子打了个趔趄,一把抓住梳妆台的边,定睛照了照镜子,然后挺直身子,撩了撩衣服的下摆就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喧闹声骤然沉寂下来。大概是宴席散了吧。间或听到远处传来了杯盘的碰撞声。岛村心想:驹子也许被客人带到别的客栈,参加第二场宴会去了吧?这时,叶子又送来了驹子的折叠字条。
字条上面写道:“山风厅作罢了,现在去梅花厅,回家时顺便来看你。晚安。”
岛村有点不好意思似地苦笑着说:
“谢谢,你来帮忙了?”
“嗯。”叶子在点头的一瞬间,用她那双尖利而美丽的眼睛睃了岛村一眼。岛村感到狼狈不堪。
这位姑娘他以前也见过几次,每次总是给他留下感人的印象,可当她这样无所事事地坐在他跟前时,他反而感到特别不自在。她那副过分认真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总是处在一种异常事态之中。
“你好像很忙吧?”
“嗯。可是,我什么也不会。”
“我见过你好几次了。最初那次是在回来的那趟火车上,你照顾一个病人,还向站长拜托你弟弟的事,你还记得吗?”
“嗯。”
“听说你睡前要在浴池里唱歌,是吗?”
“哟,多不礼貌,真是的!”这声音优美得令人吃惊。
“我觉得你的事我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是吗,你听驹姐说的吧?”
“她什么也没说。甚至好像不太愿意谈你的事。”
“是吗。”叶子悄悄地把脸背转过去,“驹姐是个好人,可是挺可怜的,请你好好待她。”
她快嘴说了出来,末尾稍带点颤音。
“可是,我并不能为她做什么事。”
看起来叶子好像连身子也要颤抖起来了。岛村把视线从她那充满警惕的脸上移开,带笑地说:
“也许我还是早点回东京去好。”
“我也要去东京哩。”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
“那么,我回去时带你去好吗?”
“好,就请你带我去吧。”
她若无其事,然而语气却是认真的。岛村大为吃惊。
“只要你家里人同意。”
“什么家里人,我只有一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弟弟,我自己决定就行。”
“在东京有什么地方可以投靠的吗?”
“没有。”
“你同她商量过了吗?”
“你是说驹姐?她真可恨,我不告诉她。”叶子这么说过之后,也许是精神松懈下来了,眼睛有点湿润。她仰头望了望岛村。岛村感到有一股奇妙的吸引力,可不知怎地,这样一来,反而燃起了对驹子炽热的爱情。他觉得同一个不明身世的姑娘近似私奔地回到东京,也许是对驹子的一种深深的歉意,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你同男人走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呢?”
“总之,你要先考虑好在东京的落脚点,还有,打算干什么;要不,岂不是太危险了吗?”
“一个女人总会有办法的。”叶子盯住岛村,非常优美地提高尾音说:“你不能雇我当女佣吗?”
“什么?当女佣?”
“我并不愿意当女佣。”
“前次你在东京干什么呢?”
“当护士。”
“在医院还是在学校?”
“不,只是打算罢了。”
09
岛村又想起叶子在火车上护理师傅儿子时的情景,也许在那真挚的感情中表露了叶子的愿望。他想着想着,抿嘴笑了。
“那么,这次你是想去学护士的罗?”
“我已经不想当护士了。”
“你这样漂泊无着怎么行呢。”
“哎哟,什么漂泊不漂泊的,管它呢。”叶子反驳似地笑了。
这笑声清越得近乎悲戚,听来不像呆痴的样子。然而这声音陡然扣动了岛村的心弦,尔后又消失了。
“有什么可笑的呢?”
“可不是吗,我就只看护过一个人嘛。”
“什么?”
“我再也不愿干了。”
“是吗。”岛村又一次遭到突然袭击,轻声地说,“听说你每天都到荞麦地上坟去?”
“嗯。”
“你以为你一辈子再不会看护别的病人,给别的人上坟了吗?”
“不会啦。”
“可是,你舍得离开那座坟到东京去?”
“哦,对不起,请你把我带去吧。”
“驹子说啦,你是个可怕的醋瓶子。他不是驹子的未婚夫吗?”
“你是说行男?不对,不对!”
“那你为什么怨恨驹子?”
“驹姐?”叶子好像呼喊站在面前的人似的,目光闪闪地盯着岛村说:“请你好好对待驹姐。”
“我什么也不能为她效劳呀!”
泪水从叶子的眼角簌簌地涌了出来,她抓起一只落在铺席上的小飞蛾,一边抽泣着一边说:
“驹姐说我快要发疯了。”
她说罢忽然走出了房间。
岛村感到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叶子像要扔掉那只被捏死的飞蛾似地打开了窗户,只见醉醺醺的驹子正欠起身子同客人猜拳,把客人直逼得束手无策。天空昏暗起来。岛村走进室内温泉去了。
叶子也带着客栈的小孩子,走进了旁边的女浴池。
叶子让孩子脱衣洗澡,话语特别亲切,像带着几分稚气的母亲说的,嗓音悦耳动听。
然后,她又用这种嗓音,唱起歌来:
……
……
出了后院看呀看,
一共六棵树呀,
三棵梨树,
三棵杉。
乌鸦在下面
营巢,
麻雀在上面
做窝。
林中的蟋蟀
啁啾鸣叫。
阿杉给朋友来上坟,
来上坟啊,
一个,一个,又一个。
这是一首拍球歌。她用一种娇嫩、轻快、活泼、欢乐的调子唱着,使岛村觉得刚才那个叶子犹如在梦中出现似的。
叶子不停地跟孩子说话。她站起身来,离开浴池以后,那声音就像笛声一样,依然在那儿旋荡。在乌亮、破旧的大门地板上,放着一个三弦琴桐木盒。这时夜阑人静,不由地拨动了岛村的心弦。他正念着琴盒所属的那个艺妓的名字,驹子从响起洗餐具声的那边走了过来。
“你在看什么啦?”
“她在这儿过夜吗?”
“谁?哦,它?你真傻,要知道这个玩意儿是不能带来带去的呀。有时一放就是好几天哩。”她刚一笑,又长吁短叹了几声,然后闭上眼睛,松开衣襟,摇摇晃晃地倒在岛村身上了。
“喂,送我回去吧!”
“不要回去了吧?”
“不行,不行,我得回去!还有另一个宴会,大家都跟着去陪第二个宴会了,就只有我留下来。要是宴会在这儿举行还可以,不然朋友们回头找我去洗澡,我不在家,那就不好了。”
驹子虽然酩酊大醉,还是挺直身板走下了陡坡。
“你把那姑娘弄哭了?”
“这么说来,她真的有点疯了。”
“你这样看人,觉得有意思吗?”
“不是你说她快要发疯的吗?她可能是一想起你这话儿,不服气,才哭起来的吧。”
“那就好。”
“可是没有十分钟的工夫,她进了浴池就用优美的嗓子唱起歌来。”
“那姑娘有在澡堂里唱歌的怪癖。”
“她一本正经地托付我要好好待你。”
“真傻。可是,这样的事,你何必要对我宣扬呢?”
“宣扬?奇怪,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那个姑娘的事,你就那么意气用事。”
“你想要她?”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
“不是跟你开玩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总觉得将来可能成为我的沉重包袱。就说你吧,如果你喜欢她,好好观察观察她,你也会这样想的。”驹子把手搭在岛村的肩头上,依偎过去,突然摇摇头说:“不对。要是碰上像你这样的人,也许她还不至于发疯呢。你替我背这个包袱吧。”
“你可不要这样说。”
“你以为我撒酒疯儿?每当想到她在你身边会受到你疼爱,我在山沟里过放荡生活这才痛快呢。”
“喂!”
“别管我!”驹子急匆匆地逃脱开,咚地一声碰在挡雨板上。那里是驹子的家。
“她们以为你不回来了。”
“不,我来开。”驹子抬了抬那发出嘎嘎声的门脚,把它拉开,一边悄声地说,“顺便进去坐坐吧。”
“这个时候……”
“家里人都睡了。”
连岛村也有点踌躇不决了。
“那么,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不行,你不是还没看过我现在的房间吗?”
一进后门,眼前就看见这家人横七竖八地躺着。他们盖着硬梆梆的褪了色的棉被,就如同这一带人常穿的雪裤的棉花一样。这家夫妻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还有五六个孩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各朝各的方向去睡。这幅图景,使人感到在清贫孤寂的家中,也充满一种刚劲的力量。
岛村像是被一股温暖的鼾声推了回来,不由得要退到外面,驹子砰地一声把后门关上,无所顾忌地踏着重重的脚步,走过木板间。岛村只好从孩子们的枕边轻轻地擦身而过。一种无以名状的快感在他的心头激荡。
“在这儿等等,我上二楼开灯去。”
“不必啦。”岛村登上漆黑的楼梯。回头一瞧,在一张张纯朴的睡脸那边,可以看见卖粗点心的铺面。
这里就像农家的房子,二楼有四间房,铺着旧铺席。
“我一个人住,宽倒很宽。”驹子虽这么说,可隔扇全都打开了,那边房子堆满了旧家具,在被煤烟熏黑了的拉门中间铺了驹子的小铺盖,墙上挂着赴宴的衣裳,倒像狐狸的巢穴。
驹子孤单单地坐在铺盖上,把唯一的一张坐垫让给岛村。
“哎哟,满脸通红了。”她照了照镜子,“真的醉成这个样子了?”
然后她搜了搜衣柜上面,说:“喏,日记。”
“真多啊。”
她又从那旁边拿出一个花纹纸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香烟。
“是客人送的,我把它放在袖兜里或夹在腰带里带回来的。都成了这样皱皱巴巴的,但是并不脏。种类倒是大体上都齐全了。”她一只手支在岛村面前,另一只手乱翻起盒子里的香烟让岛村看。
“哎呀,没有火柴。因为我戒烟了,也就不需要了。”
“行啦。你在干针线活儿?”
“嗯。赏枫的客人多了,就耽误下来了。”驹子回过头去,把衣柜前的针线活儿放到一边去。
这大概是驹子在东京生活留下来的痕迹吧。那别致的直木纹衣柜和名贵的朱漆针线盒,依然摆在这冷清清的二楼上,就如同住在师傅家那间旧纸盒似的顶楼时一样,显得格外凄怆。
电灯上有根绳垂到枕边。
“看完书要睡觉的时候,一拉这根绳就能关灯。”驹子一边说,一边抚弄着那根细绳。但是,她却像家庭妇女似的,温驯地坐着,显得有点腼腆。
“真像狐狸出嫁啊。”
“本来嘛。”
“你要在这间房子里呆四年?”
“可是,已经过去半年,一眨眼就是四年啦。”
从楼下传来了人们的鼾声。岛村接不上话茬,就急忙站了起来。
驹子走去关门,把头探出去,仰脸望了望天空。
“快要下雪了,红叶的季节也快过去了。”她说着走到外面,“这一带都是山沟沟,还挂着红叶就下雪了。”
“那么,请歇息吧。”
“我送你,送到客栈门口。”
可是,她又同岛村一起进了客栈,说了声“请安歇吧”,就无影无踪了。不大一会儿,她酌了两杯满满的冷酒,端到他的房间里来,用兴奋的语气说:
“来,喝吧,把它喝下去!”
“客栈的人都睡着了,哪儿弄来的?”
“嗯,我知道放在什么地方。”
看样子驹子从酒桶里倒酒的时候已经喝过了,刚才那副醉态又显露出来,她眯起眼睛,凝望着酒从杯子里溢出来。
“不过,摸黑喝,喝不出味道来。”
岛村漫不经心地把驹子递过来的冷酒一饮而尽。
喝这么一丁点酒本来是不会醉的,可能因为在外面走了一阵子,着了凉的缘故,他突然觉着有点恶心,酒劲冲上了脑门。他觉得脸色苍白,于是闭上眼睛,躺了下来。驹子连忙照拂他。良久,他对女人那热呼呼的身体,也就完全没有顾忌了。
驹子羞答答的,她那种动作犹如一个没有生育过的姑娘抱着别人的孩子,抬头望着他的睡相。
过了半天,岛村蓦地冒出一句:“你是个好姑娘啊!”
“为什么?哪一点好呢?”
“是个好姑娘!”
“是吗?你这个人真讨厌。都在说什么呀。清醒点嘛。”驹子把脸转了过去,一边摇着岛村,一边像是驳斥他似地断断续续说了几句,就沉静下来,缄口不言了。
过了片刻,她一个人抿嘴笑了。
“太不好了。我心里难受,你还是回去吧。我已经没什么新衣服可穿了。每次到你这儿来,总想换一件赴宴服,全部衣服都穿过了,身上这件还是朋友的呢。我这个人真坏,是吗?”
岛村无言以对。
“这样的姑娘,有哪一点好呢?”驹子有点哽咽,“头一回见你时,感到你这个人讨厌。哪有人讲话像你这样冒失的。我当时觉得你真讨厌呐。”
岛村点了点头。
“哟,这件事我一直没说,你明白吗?情况发展到让女人说这种话,不就完蛋了吗。”
“这倒无所谓。”
“是吗?”驹子在回顾自己的过去似的,长时间沉默不语。一个女人对生存的渴望亲切地传到了岛村身上。
“你是个好女人。”
“怎么个好法?”
“是个好女人嘛。”“你这个人真怪。”驹子难为情地把脸藏了起来,接着又好像想起什么,突然支着一只胳膊,抬起头说:“那是什么意思?你说,是指什么!?”
岛村惊讶地望着驹子。
“你说嘛。你就是为了这常来的?你是在笑我,你还在笑我呀?”
驹子涨红着脸,瞪眼盯住岛村责问。她气得双肩直打颤,脸色倏地变成了铁青,眼泪簌簌地滚下来。
“真窝心,啊,真叫人窝心。”驹子从被窝里翻滚了出来,背着脸坐下。
岛村猜想驹子准是误会了,不由得大吃一惊,他闭上眼睛,一声不响。
“真可悲啊!”
驹子喃喃自语,把身子缩成一团,趴了下来。
她也许是哭乏了,用发簪哧哧地把铺席扎了好一阵子,又突然走出房间。
岛村无法追赶上去。让驹子这么一说,有许多事情他是问心有愧的。
但是,驹子很快又蹑手蹑脚走回来,从纸门外尖声喊道:“我说呀,不去洗个澡吗?”
“啊。”
“对不起。我改变了主意才来的。”
她就那么站着躲在走廊上,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岛村手拿毛巾走了出来。驹子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走在前面,简直像给人揭发了罪行后被逮走的样子。可是,在浴池里把身子暖和过来以后,她又怪可怜地闹腾起来,这时她毫无睡意了。
第二天早晨,岛村被歌声吵醒了。
他静静地听了大半天。驹子在梳妆台前回头莞尔一笑:“那是住梅花厅的客人唱的。昨晚宴会散后,他们就把我找去了。”
“是民谣会的团体旅行者吧?”
“嗯。”
“下雪了吗?”
“嗯。”驹子站起来,哗啦一声把拉窗打开让他看。
“红叶也已经落尽了。”
从嵌在窗框里的灰色天空中,飘进来纷纷扬扬的大雪花。不知为什么,寂静得使人难以置信。岛村睡眠不足,茫然地望着虚空。
唱歌的人敲着鼓。
岛村想起了去年岁末那面映着晨雪的镜子,然后看了看梳妆台那边,只见镜中依然清晰地浮现出冰冷的纷纷扬扬的大雪花,在敞开衣领揩拭着脖颈的驹子的周围,飘成了一条白线。
驹子的肌肤像刚洗过一样洁净。简直难以相信她为了岛村一句无意中的话,竟产生了这样的误解。她这样反而显出一种无法排除的悲哀。
这场初雪,使得枫叶的红褐色渐渐淡去,远方的峰峦又变得鲜明起来。
披上一层薄雪的杉林,分外鲜明地一株株耸立在雪地上,凌厉地伸向苍穹。
在雪中缫丝、织布,在雪水里漂洗,在雪地上晾晒,从纺纱到织布,一切都在雪中进行。有雪始有绉纱,雪乃是绉纱之母也。古人在书上也曾这样记载过。
在估衣铺里,岛村也找到了一种雪国的麻质绉纱,拿来做夏装。这是村妇们在漫长的冬雪日子里用手工织成的。由于从事舞蹈工作的关系,他认识了经营能乐[一种日本古典乐剧]旧戏服的店铺,拜托过他们:如有质地好的绉纱,请随时拿给他看看。他喜欢这种绉纱,也用它来做贴身的单衣。
据说,从前到了撤下厚厚的雪帘、冰融雪化的初春时分,绉纱就开始上市了。三大城市[指东京、大阪、京都]的布庄老板也从老远赶来买绉纱,村里甚至为他们准备了长住的客栈。姑娘们用半年心血把绉纱织好,也是为了这首次上市。远近村庄的男男女女都聚拢到这儿来了。这儿摆满了杂耍场和杂货摊,就像镇上过节一样,热闹异常。绉纱上都系有一张记着纺织姑娘的姓名和地址的纸牌,根据成绩来评定等级。这也成为选媳妇的依据。要不是从小开始学纺织,就是到了十五六岁乃至二十四五岁也是织不出优质绉纱的。人一上岁数,织出来的布面也失去了光泽。也许姑娘们为了挤进第一流纺织女工的行列而努力锻炼技能的缘故吧,她们从旧历十月开始缫丝,到翌年二月中旬晾晒完毕,在这段冰封雪冻的日子里,别无他事可做,所以手工特别精细,把挚爱之情全部倾注在产品上。在岛村穿的绉纱中,说不定还有江户末期到明治初期的姑娘织的吧。
10
直到如今,岛村仍然把自己的绉纱拿去“雪晒”。每年要把不知是谁穿过的估衣送去产地曝晒,虽说麻烦,但想到旧时姑娘们在冰天雪地里所花的心血,也还是希望能拿到纺织姑娘所在的地方,用地道的曝晒法曝晒一番。晨曦泼晒在曝晒于厚雪上的白麻绉纱上面,不知是雪还是绉纱,染上了绮丽的红色。一想起这幅图景,就觉得好像夏日的污秽都被一扫而光,自己也经过了曝晒似的,身心变得舒畅了。不过,因为是交由东京的估衣铺去办,古老的曝晒法是否会流传至今,岛村就不得而知了。
曝晒铺自古以来就有。纺织姑娘很少在自己家里曝晒,多半都是拿给曝晒铺去晒的。白色绉纱织成后,直接铺在雪地上晒;有色绉纱纺成纱线后,则挂在竹竿上曝晒。因为在一月至二月间曝晒,据说也有人把覆盖着积雪的水田和旱地作为曝晒场。
无论是绉纱还是纱线,都要在碱水里泡浸一夜,第二天早晨再用水冲洗几遍,然后拧干曝晒。这样要反复好几天。每当白绉快要晒干的时候,旭日初升,燃烧着璀璨的红霞,这种景色真是美不胜收,恨不能让南国的人们也来观赏。古人也曾这样记载过。绉纱曝晒完毕,正是预报雪国的春天即将到来。
绉纱产地离这个温泉浴场很近。它就在山峡渐渐开阔的河流下游的原野上,因此从岛村的房间也可以望见。昔日建有绉纱市场的镇子,如今却修了火车站,成为闻名于世的纺织工业区。
不过,岛村没有在穿绉纱的仲夏,也没有在织绉纱的严冬来过这个温泉浴场,从而也就没有机会同驹子谈起绉纱的事。再说,他这个人也不像是去参观古代民间的艺术遗迹的。然而,岛村听了叶子在浴池放声歌唱,忽然想到:这个姑娘若生在那个时代,恐怕也会守在纺纱车或织布机旁这样放声歌唱的吧。叶子的歌声确实像那样一种声音。
比毛线还细的麻纱,若缺少雪天的天然潮湿,就很难办了。阴冷的季节对它似乎最合适。古时有这样一种说法:三九寒天织出来的麻纱,三伏天穿上令人觉得特别凉爽,这是由于阴阳自然的关系。
倾心于岛村的驹子,似乎在根性上也有某种内在的凉爽。因此,在驹子身上迸发出的奔放的热情,使岛村觉得格外可怜。
但是,这种挚爱之情,不像一件绉纱那样能留下实在的痕迹。纵然穿衣用的绉纱在工艺品中算是寿命最短的,但只要保管得当,五十年或更早的绉纱,照样穿在身上也不褪色。而人的这种依依之情,却没有绉纱寿命长。岛村茫然地这么想着,突然又浮现出为别的男人生了孩子、当了母亲的驹子的形象。他心中一惊,扫视了一下周围,觉得大概是自己太劳累了吧。
岛村这次逗留时间这么长,好像忘记了要回到家中妻子的身边似的。这倒不是离不开这个地方,或者同她难舍难分,而是由于长期以来自然形成了习惯于等候驹子频频前来相会。而且驹子越是寂寞难过,岛村对自己的苛责也就越是严厉,仿佛自己不复存在了。这就是说,他明知自己寂寞,却仅仅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驹子为什么闯进自己的生活中来呢?岛村是难以解释的。岛村了解驹子的一切,可是驹子却似乎一点也不了解岛村。驹子撞击墙壁的空虚回声,岛村听起来有如雪花飘落在自己的心田里。当然,岛村也不可能永远这样放荡不羁。
岛村觉得这次回去,暂时是不可能再到这个温泉浴场来了。雪季将至,他靠近火盆,听见了客栈主人特地拿出来的京都出产的古老铁壶发出了柔和的水沸声。铁壶上面精巧地镶嵌着银丝花鸟。水沸声有二重音,听起来一近一远。而比远处水沸声稍远些的地方,仿佛不断响起微弱的小铃声。岛村把耳朵贴近铁壶,听了听那铃声。驹子在铃声不断的远处,踏着同铃声相似的细碎的脚步走了过来。她那双小脚赫然映入岛村的眼帘。岛村吃了一惊,不禁暗自想道:已经到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于是,岛村想起要到绉纱产地去看看。这个行动固然也含有为自己找个机会离开温泉浴场的意思。
但是,河流下游有好几个小镇,岛村不晓得到哪个镇上去才好。他又不是想去看正在发展成纺织工业区的大镇,因此索性在一个冷落的小站上下了车。走了一会儿,就到了一条像是古代驿站集中的市街上。
家家户户的房檐直伸出去,支撑着它一端的柱子并排立在街道上。好像江户城里叫“店下”的廊檐,在这雪国旧时把它叫“雁木”。积雪太厚时,这廊檐就成为往来的通道。通道一侧,房屋整齐,廊檐也就连接下去。
房檐紧接房檐,屋顶上的雪除了弄到马路当中以外,别无他处可以弃置了。实际上是将雪从大屋顶上高高抛起来扔到马路正中的雪堤上。要到马路对过,就得挖通雪堤,修成一条条隧道。这些地方管它叫做“钻胎内涵洞”。
同样是在雪国,但驹子所在的温泉乡,房檐并不相连。岛村到了这个镇子,才头一回看到这种“雁木”。好奇心促使他走过去看了看,只见破旧的房檐下十分昏暗。倾斜的柱脚已经腐朽。令人觉得仿佛是在窥视世世代代被埋没在雪里的忧郁的人家一样。
在雪里把精力倾注在手工活上的纺织女工,她们的生活可不像织出来的绉纱那样爽快。这个镇子自然而然地给人一个相当古老的印象。在记载绉纱的古书里,也引用了唐代秦韬玉[秦韬玉,唐诗人。诗以七律见长,《贫女诗》较有名]的诗。但据说纺织商之所以不愿雇佣纺织女工,是因为织一匹绉纱相当费工,在经济上划不来。
这样呕心沥血的无名工人,早已长逝。他们只留下了这种别致的绉纱。夏天穿上有一种凉爽的感觉,成了岛村他们奢华的衣着。这事并不稀奇,但岛村却突然觉得奇怪。难道凡是充满诚挚爱情的行动,迟早都会鞭挞人的吗?岛村从“雁木”底下,走到了马路上。
笔直的长长的市街,很像当年旅馆区的街道。这大概是从温泉乡直通过来的一条旧街吧。木板葺的屋顶上的横木条和铺石,同温泉乡也没有什么不同。
房檐的柱子投下了淡淡的影子,不知不觉地已近黄昏。没有什么可观赏的,于是岛村又乘火车来到了另一个镇子。那里也和先前那个镇子不相上下。岛村在那里也只是悠然漫步,然后吃了一碗面条,暖和暖和身子而已。
面食店在河岸上。这条河大概也是从温泉浴场流过来的。可以看到尼姑三三两两地先后走过桥去。她们穿着草鞋,其中有的背着圆顶草帽,像是化缘回来的样子,给人一种小鸟急于归巢的感觉。
“有不少尼姑打这儿路过吧?”岛村问面食店的女人。“是啊。这山里有尼姑庵。过些时候一下雪,从山里出来,路就不好走了。”
在薄暮中,桥那边的山峦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色。在这北国,每到落叶飘零、寒风萧瑟的时节,天空老是冷飕飕,阴沉沉的。那就是快要下雪了。远近的高山都变成一片茫茫的白色,这叫做“云雾环岳”。另外,近海处可以听见海在呼啸,深山中可以听到山在呜咽,这自然的交响犹如远处传来的闷雷,这叫做“海吼山鸣”。看到“云雾环岳”,听见“海吼山鸣”,就知道快要下雪了。岛村想起古书上有过这样的记载。
岛村晚起,躺在床上听那赏枫游客唱谣曲[谣曲,日本古典戏曲“能乐”的歌词]的那天,下了第一场雪。不知今年是否已经海吼山鸣过了?也许由于岛村一个人旅行,在温泉乡同驹子接连幽会,不觉间听觉变得特别敏锐起来,只要想起海吼山鸣,耳边就仿佛回荡着这种远处的闷雷声。
“尼姑们这就要深居过冬了。她们有多少人呢?”
“哦,大概很多吧。”
“这么多尼姑聚到一块,在冰天雪地里呆几个月,不知都在干些什么呢?这一带旧时织绉纱,她们在尼姑庵里要是也织织就好啦。”
面食店的女人对岛村这席好奇的话,只是报以微笑。岛村在车站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回程的火车。微弱的阳光沉下去了,一股寒意袭来,犹如星星的寒光,冷飕飕的。脚板也觉得透心凉。
漫无目的地跑了一趟,岛村又回到了温泉浴场。车子驶过那个岔口,一直开到守护神的杉林边上,眼前出现一间透着亮光的房子,岛村不禁松了一口气。这是“菊村”小饭馆。三四个艺妓站在门前闲聊天。
他刚想不知驹子在不在,驹子就出现了。
车子突然放慢了速度。显然是司机早已了解岛村和驹子的关系,有意无意地把车子放慢了。
岛村无端回过头,朝着与驹子相反的方向望去。岛村坐来的那辆汽车的车辙,清晰地留在雪地上,在星光下,意外地拖到很远的地方。
车子来到了驹子跟前。只见驹子刚闭了闭眼睛,冷不防地向汽车扑上来。车子没有停下,仍按原先的慢速爬上了坡道。驹子弓着腰,抓住车门上的把手,跳到车门外的踏板上。
驹子就像被吸引住似地猛扑了上来,岛村觉得仿佛有一种温暖的东西轻轻地贴近过来,因而他对驹子的这种举动并没有感到不自然或者危险。驹子像要抱住车窗,举起了一只胳膊。袖口滑落下来,露出了长衬衣的颜色。那色彩透过厚厚的窗玻璃,沁入岛村冻僵了的眼睑。
驹子把额头紧贴在窗玻璃上,尖声喊道:
“到哪儿去了?喂,你到哪儿去了?”
“多危险呀,简直是胡闹!”岛村虽也高声回答,但却是一种甜蜜的戏谑。
驹子打开车门,侧身倒了进去。但是,这时车子已经停住,来到山脚下了。
“我说,你到哪儿去了啊?”
“嗯,这个……”
“哪儿?”
“也说不上到哪儿。”
驹子理了理衣裳下摆,那举止十足是艺妓的派头,岛村突然觉得有点新奇。
司机坐着一动也不动。车子已经走到街的尽头,停了下来。岛村觉得就这样坐在车上,实在滑稽,于是说道:“下车吧。”
驹子把手放到岛村那只放在膝头的手上。
“唉呀,真冷啊!瞧,多冷啊!你为什么不带我去呢?”“对,应该带你去……”
“这时候说带我去,你这人真有意思。”
驹子欢快地笑着,爬上了有陡峻石磴的小路。
“我是看着你出去的。大概是两三个钟头以前,对吧?”“唔。”
“听见汽车声,我就出来看了。到外面来看了。你连头也没回,对吧?”
“嗯。”
“你没看后面,为什么不回头看看呢?”
岛村有点惊讶。
“真不知道我在送你吗?”
“不知道。”
“瞧你。”驹子还是高兴得笑眯眯的。然后,她把肩膀靠了过来。“为什么不带我去?你变得冷淡了。讨厌!”报火警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
两人回头望去。
“着火,着火啦!”
“着火啦!”
火势从下面村子的正中央蹿了上来。
驹子喊了两三声什么,一把抓住了岛村的手。
火舌在滚滚上升的浓烟中若隐若现。火势向旁边蔓延,吞噬着周围的房檐。
“是什么地方?不是在你原来住过的师傅家附近吗?”“不是。”
“是在哪一带呢?”
“在上头一点,靠近火车站那边。”
火焰冲过屋顶,腾空而起。
“你瞧,是蚕房呀。是蚕房呀!你瞧,你瞧,蚕房着火了。”驹子把脸颊压在岛村的肩上,接连地说:“是蚕房,是蚕房呀!”
火势燃得更旺了。从高处望下去,辽阔的星空下,大火宛如一场游戏,无声无息。尽管如此,她却感到恐惧。有如听见一种猛烈的火焰声逼将过来。岛村抱住了驹子。“没什么可怕的。”
“不,不,不!”驹子摇摇头,哭了起来。她的脸贴在岛村掌上,显得比平时小巧玲珑。绷紧的太阳穴在忒忒地跳动着。
看见着火,驹子就哭了起来。可是她哭什么呢?岛村并没怀疑,还是搂抱着她。
驹子突然不哭了,她把脸从岛村肩上抬了起来。
“哎哟,对了,今晚蚕房放电影,里面挤满了人,你……”
“那可就不得了啦!”
“一定会有人受伤,有人烧死啊!”
两人听见上面传来一片骚乱声,就慌慌张张地登上石磴。抬头一看,高处客栈二三楼房间的拉窗差不多都打开了,人们跑到敞亮的走廊上观看着火场面。庭院一个角落里,一排菊花的枯枝,说不清是借着客栈的灯光还是星光,浮现出它的轮廓,令人不禁感到那上面映着火光。就在那排菊花后面,也站着一些人。三四个客栈伙计从岛村他俩头顶上跌跌撞撞地滚落下来。驹子提高嗓门问:
“喂,是蚕房吗?”
“是蚕房。”
“有人受伤吗?有没有人受伤?”
“正一个个地往外救呐。来电话说是电影胶片忽拉一声烧着了,火势蔓延得很快。喏,你瞧。”伙计迎头碰上他们两人,只挥了挥一只胳臂,就走了。
“听说人们正把孩子一个个从二楼往下扔呐。”
“唉,这可怎么得了。”
驹子好像追赶着伙计似地走下石磴。后来下楼的人都跑到她的前头去了。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跑了起来。岛村也随后跟上。
在石磴下面,火场被房子挡住,只能看见火舌。火警声响彻云霄,令人越发惶恐,四外乱跑。
“结冰了,请留神,滑啊!”驹子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岛村,趁机说:“对了,你就算了,何必一块去呢。我是担心村里的人。”
她这么说,倒也是的。岛村感到失望。这时才发现脚底下就是铁轨,他们已经来到铁路岔口跟前了。
“银河,多美啊!”
驹子喃喃自语。她仰望着太空,又跑了起来。
啊,银河!岛村也仰头叹了一声,仿佛自己的身体悠然飘上了银河当中。银河的亮光显得很近,像是要把岛村托起来似的。当年漫游各地的芭蕉[松尾芭蕉(1644—1694),俳句诗人,一生在旅行中度过,写了许多游记和俳句],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所看见的银河,也许就像这样一条明亮的大河吧。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真是美得令人惊叹不已。岛村觉得自己那小小的身影,反而从地面上映入了银河。缀满银河的星辰,耀光点点,清晰可见,连一朵朵光亮的云彩,看起来也像粒粒银砂子,明澈极了。而且,银河那无底的深邃,把岛村的视线吸引过去了。
“喂,喂。”岛村呼唤着驹子,“喂,来呀!”
驹子正朝银河下昏暗的山峦那边跑去。
她提着衣襟往前跑,每次挥动臂膀,红色的下摆时而露出,时而又藏起来,在洒满星光的雪地上,显得更加殷红了。岛村飞快地追了上去。
驹子放慢了脚步,松开衣襟,抓住岛村的手。
“你也要去?”
“嗯。”
“真好管闲事啊!”驹子提起拖在雪地上的下摆,“人家会取笑我的,你快回去吧!”
“唔,我就要到前边去。”
“这多不好,连到火场去也要带着你,在村里人面前怪难为情的。”
岛村点点头,停了下来。驹子却轻轻地抓住岛村的袖子,慢慢地起步走了。
“你找个地方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找什么地方好呢?”“什么地方都行啊。”
“是啊。再过去一点吧。”驹子直勾勾地望着岛村的脸,突然摇摇头说:“我不干,我再也不理你了。”
驹子抽冷子用身子碰了碰岛村。岛村晃悠了一下。在路旁薄薄的积雪里,立着一排排大葱。
“真无情啊!”驹子挑逗说。“喏,你说过我是个好女人的嘛。一个说走就走的人,干吗还说这些话呢,难道是向我表白?”
岛村想起驹子用发簪哧哧地扎铺席的事来。
“我哭了。回家以后还哭了一场。就害怕离开你。不过,你还是早点走吧。你把我说哭了,我是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岛村一想起那句虽然引起了驹子的误会、然而却深深印在她的心坎上的话,就油然生起一股依恋之情。瞬时间,传来了火场那边杂沓的人声。新的火舌又喷出了火星。
“你瞧,还烧得那么厉害,火苗又蹿上来了。”
两人得救似地松了一口气,又跑了起来。
驹子跑得很快。她穿着木屐,飞也似地擦过冰面跑着。两条胳膊与其说前后摆动,不如说是向两边伸展,把力量全集中在胸前了。岛村觉得她格外小巧玲珑。发胖的岛村一边瞧着驹子一边跑,早就感到疲惫不堪了。而驹子突然喘着粗气,打了个趔趄倒向岛村。
“眼睛冻得快要流出泪水来啦。”
她脸颊发热,只有眼睛感到冰冷。岛村的眼睛也湿润了。他眨了眨眼,眸子里映满了银河。他控制住晶莹欲滴的泪珠。“每晚都出现这样的银河吗?”
“银河?美极了。可并不是每晚都这样吧。多明朗啊。”他们两人跑过来了。银河好像从他们的后面倾泻到前面。驹子的脸仿佛映在银河上。
但是,她那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轮廓模糊,小巧的芳唇也失去了色泽。岛村无法相信成弧状横跨太空的明亮的光带竟会如此昏暗。大概是星光比朦胧的月夜更加暗淡的缘故吧。可是,银河比任何满月的夜空都要澄澈明亮。地面没有什么投影。奇怪的是,驹子的脸活像一副旧面具,淡淡地浮现出来,散发出一股女人的芳香。
岛村抬头仰望,觉得银河仿佛要把这个大地拥抱过去似的。
犹如一条大光带的银河,使人觉得好像浸泡着岛村的身体,漂漂浮浮,然后伫立在天涯海角上。这虽是一种冷冽的孤寂,但也给人以某种神奇的媚惑之感。
“你走后,我要正经过日子了。”驹子说罢,用手拢了拢松散的发髻,迈步就走。走了五六步,又回头说:“你怎么啦?别这样嘛。”
岛村原地站着不动。
“啊?等我一会儿,回头一起到你房间去。”
驹子扬了扬左手就走了。她的背影好像被黑暗的山坳吞噬了。银河向那山脉尽头伸张,再返过来从那儿迅速地向太空远处扩展开去。山峦更加深沉了。
岛村走了不一会儿,驹子的身影就在路旁那户人家的背后消失了。
传来了“嘿嗬,嘿嗬,嘿嗬嗬”的吆喝声,可以看见消防队拖着水泵在街上走过。人们前呼后拥地在马路上奔跑。岛村也急匆匆地走到马路上。他们两人来时走的那条路的尽头,和大马路连成了丁字形。
消防队又拖来了水泵。岛村让路,然后跟随在他们后头。这是老式手压木制水泵。一个消防队员在前头拉着长长的绳索,另一些消防队员则围在水泵周围。这水泵小得可怜。
驹子也躲闪一旁,让这些水泵过去。她找到岛村,两人又一块走起来。站在路旁躲闪水泵的人,仿佛被水泵所吸引,跟在后面追赶着。如今,他们两人也不过是奔向火场的人群当中的成员罢了。
“你也来了?真好奇。”
“嗯。这水泵老掉牙了,怕是明治以前的家伙了。”
“是啊。别绊倒罗。”
“真滑啊。”
“是啊。往后要是刮上一夜大风雪,你再来瞧瞧,恐怕你来不了了吧?那种时候,野鸡和兔子都逃到人家家里哩。”驹子虽然这么说,然而声音却显得快活、响亮,也许是消防队员的吆喝声和人们的脚步声使她振奋吧。岛村也觉得浑身轻松了。
火焰爆发出一阵阵声音,火舌就在眼前蹿起。驹子抓住岛村的胳膊肘。马路上低矮的黑色屋顶,在火光中有节奏地浮现出来,尔后渐渐淡去。水泵的水,向脚底下的马路流淌过来。岛村和驹子也自然被人墙挡住,停住了脚步。火场的焦糊气味里,夹杂着一股像是煮蚕蛹的腥气。
起先人们到处高声谈论:火灾是因为电影胶片着火引起的啦,把看电影的小孩一个个从二楼扔下来啦,没人受伤啦,幸亏现在没把村里的蚕蛹和大米放进去啦,如此等等。然而,如今大家面对大火,却默然无言。失火现场无论远近,都统一在一片寂静的气氛之中。只听见燃烧声和水泵声。
不时有些来晚了的村民,到处呼唤着亲人的名字。若有人答应,就欢欣若狂,互相呼唤。只有这种声音才显出一点生机。警钟已经不响了。
岛村顾虑有旁人看见,就悄悄地离开了驹子,站在一群孩子的后面。火光灼人,孩子们向后倒退了几步。脚底下的积雪也有点松软了。人墙前面的雪被水和火融化,雪地上踏着杂乱的脚印,变得泥泞不堪了。
这里是挨着蚕房的旱田。同岛村他们一起赶来的村民,大都闯到这里来了。
火苗是从安放电影机的入口处冒出来的,几乎大半个蚕房的房顶和墙壁都烧坍了,而柱子和房梁的骨架仍然冒着烟。木板屋顶、木板墙和木板地都荡然无存。屋内不见怎么冒烟了。屋顶被喷上大量的水,看样子再燃烧不起来了。可是火苗仍在蔓延不止,有时还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火焰来。三台水泵的水连忙喷射过去,那火苗就扑地喷出火星子,冒起黑烟来。
这些火星子迸散到银河中,然后扩展开去,岛村觉得自己仿佛又被托起漂到银河中去。黑烟冲上银河,相反地,银河倏然倾泻下来。喷射在屋顶以外的水柱,摇摇曳曳,变成了朦朦的水雾,也映着银河的亮光。
不知什么时候,驹子靠了过来,握住岛村的手。岛村回过头来,但没有作声。驹子仍旧望着失火的方向,火光在她那张有点发烫的一本正经的脸上,有节奏地摇曳。一股激情涌上了岛村的心头。驹子的发髻松散了,她伸长了脖颈。岛村正想出其不意地将手伸过去,可是指头颤抖起来。岛村的手也暖和了。驹子的手更加发烫。不知怎的,岛村感到离别已经迫近。
入口处的柱子什么的,又冒出火舌,燃烧起来。水泵的水柱直射过去,栋梁吱吱地冒出热气,眼看着要倾坍下来。人群“啊”地一声倒抽了一口气,只见有个女人从上面掉落下来。
由于蚕房兼作戏棚,所以二楼设有不怎么样的观众席。虽说是二楼,但很低矮。从这二楼掉落到地面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却让人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用肉眼清楚地捕捉到她落下时的样子。也许这落下时的奇怪样子,就像个玩偶的缘故吧,一看就晓得她已经不省人事了。落下来没有发出声响。这地方净是水,没有扬起尘埃。正好落在刚蔓延开的火苗和死灰复燃的火苗中间。
消防队员把一台水泵向着死灰复燃的火苗,喷射出弧形的水柱。在那水柱前面突然出现一个女人的身体。她就是这样掉下来的。女人的身体,在空中挺成水平的姿势。岛村心头猛然一震,他似乎没有立刻感到危险和恐惧,就好像那是非现实世界的幻影一般。僵直了的身体在半空中落下,变得柔软了。然而,她那副样子却像玩偶似地毫无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显得自由了。在这瞬间,生与死仿佛都停歇了。如果说岛村脑中也闪过什么不安的念头,那就是他曾担心那副挺直了的女人的身躯,头部会不会朝下,腰身或膝头会不会折曲。看上去好像有那种动作,但是她终究还是直挺挺的掉落下来了。
“啊!”
驹子尖叫一声,用手掩住了两只眼睛。岛村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凝望着。
岛村什么时候才知道掉落下来的女人就是叶子呢?
实际上,人们“啊”地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和驹子“啊”地一声惊叫,都是在同一瞬间发生的。叶子的腿肚子在地上痉挛,似乎也是在这同一刹那。
驹子的惊叫声传遍了岛村全身。叶子的腿肚子在抽搐。与此同时,岛村的脚尖也冰凉得痉挛起来。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和悲哀向他袭来,使得他的心房激烈地跳动着。
叶子的痉挛轻微得几乎看不出来,而且很快就停止了。
在叶子痉挛之前,岛村首先看见的是她的脸和她的红色箭翎花纹布和服。叶子是仰脸掉落下来的。衣服的下摆掀到一只膝头上。落到地面时,只有腿肚子痉挛,整个人仍然处在昏迷状态。不知为什么,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
叶子落下来的二楼临时看台上,斜着掉下来两三根架子上的木头,打在叶子的脸上,燃烧起来。叶子紧闭着那双迷人的美丽眼睛,突出下巴颏儿,伸长了脖颈。火光在她那张惨白的脸上摇曳着。
岛村忽然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到这个温泉浴场同驹子相会、在火车上山野的灯火映在叶子脸上时的情景,心房又扑扑地跳动起来。仿佛在这一瞬间,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这当中也充满一种说不出的苦痛和悲哀。
驹子从岛村身旁飞奔出来。这与她捂住眼睛惊叫差不多在同一瞬间。也正是人们“啊”地一声倒抽一口冷气的时候。
驹子拖着艺妓那长长的衣服下摆,在被水冲过的瓦砾堆上,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把叶子抱回来。叶子露出拼命挣扎的神情,耷拉着她那临终时呆滞的脸。驹子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
人群的喧嚣声渐渐消失,他们蜂拥上来,包围住驹子她们两人。
“让开,请让开!”
岛村听见了驹子的喊声。
“这孩子疯了,她疯了!”
驹子发出疯狂的叫喊,岛村企图靠近她,不料被一群汉子连推带搡地撞到一边去。这些汉子是想从驹子手里接过叶子抱走。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
(1935—1948)
古都
第一章 春花
千重子发现老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开了花。
“啊,今年又开花了。”千重子感受到春光的明媚。
在城里狭窄的院落里,这棵枫树可算是大树了。树干比千重子的腰围还粗。当然,它那粗老的树皮,长满青苔的树干,怎能比得上千重子娇嫩的身躯……
枫树的树干在千重子腰间一般高的地方,稍向右倾;在比千重子的头部还高的地方,向右倾斜得更厉害了。枝桠从倾斜的地方伸展开去,占据了整个庭院。它那长长的枝梢,也许是负荷太重,有点下垂了。
在树干弯曲的下方,有两个小洞,紫花地丁就分别在那儿寄生。并且每到春天就开花。打千重子懂事的时候起,那树上就有两株紫花地丁了。
上边那株和下边这株相距约莫一尺。妙龄的千重子不免想道:“上边和下边的紫花地丁彼此会不会相见,会不会相识呢?”她所想的紫花地丁“相见”和“相识”是什么意思呢?
紫花地丁每到春天就开花,一般开三朵,最多五朵。尽管如此,每年春天它都要在树上这个小洞里抽芽开花。千重子时而在廊道上眺望,时而在树根旁仰视,不时被树上那株紫花地丁的“生命”所打动,或者勾起“孤单”的伤感情绪。
“在这种地方寄生,并且活下去……”
来店铺的客人们虽很欣赏枫树的奇姿雄态,却很少有人注意树上还开着紫花地丁。那长着老树瘤子的粗干,直到高处都长满了青苔,更增添了它的威武和雅致。而寄生在上面的小小的紫花地丁,自然就不显眼了。
但是,蝴蝶却认识它。当千重子发现紫花地丁开花时,在院子里低低飞舞的成群小白蝴蝶,从枫树干飞到了紫花地丁附近。枫树正抽出微红的小嫩芽,蝶群在那上面翩翩飘舞,白色点点,衬得实在美极了。两株紫花地丁的叶子和花朵,都在枫树树干新长的青苔上,投下了隐隐的影子。
这是个浮云朵朵、风和日丽的一天。
千重子坐在走廊上,望着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直到白蝶群飘去。她真想对花儿悄悄说上一句:“今年也能在这种地方开花,多美丽啊。”
在紫花地丁的下面、枫树的根旁,竖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灯笼。记得有一回,千重子的父亲告诉她:灯笼脚上雕刻着的立像是基督。
“那不是玛利亚吗?”当时千重子问道。“有一个很像北野天神的大象呀。”
“这是基督!”父亲干脆地说。“没抱婴儿嘛。”
“哦,真是的……”千重子点了点头,接着又问:“我们的祖先里有基督教徒吗?”
“没有。这灯笼大概是造园师或石匠拿来安放在这里的,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这个雕有基督像的灯笼,可能是当年禁止基督教的时候制造的吧。由于石头的质量粗糙、不坚实、浮雕像又经过几百年风吹雨打,只有头部、身体和脚的形状依稀可辨。可能原来就是一尊简单的雕像吧。雕像的袖子很长,几乎拖到衣服的下摆,好像是合着掌,只有胳膊周围显得比较粗。形象模糊不清。然而,看上去与佛像或地藏菩萨像完全不同。
这尊基督雕像的灯笼,不知道是从前的信仰象征呢,还是旧时异国的装饰,如今只因古老,才被安置在千重子家的庭院那棵老枫树根旁。每逢客人看到它,父亲就说:“这是基督像。”不过,来谈生意的客人中,很少有人注意到大枫树下还有这么个古老的灯笼。人们纵然注意到了,也会觉得在院子里摆设一两个石灯笼是很自然的,不会去理睬它。
千重子把凝望着树上紫花地丁的目光移到下方,直勾勾地盯着基督像。她虽然没有念过教会学校,但她喜欢英语,常常进出教堂,也读读《圣经》新约和旧约。可是要给这个古老的灯笼献把花束,或点根蜡烛,她就觉得不合适。因为灯笼上哪儿也没有雕上十字架。
基督像上的紫花地丁,倒是令人感到很像玛利亚的心。千重子又把视线从灯笼移到紫花地丁上——忽然,她想起了饲养在古丹波[古丹波,旧地名,即今京都府及兵库县的一部分,盛产陶瓷。]壶里的金钟儿。
千重子开始饲养金钟儿,约莫在四五年前,是在她发现老枫树上寄生的紫花地丁很久以后的事吧。当时她在高中同学的起居室里,听见金钟儿鸣叫不停,便要了几只回家饲养。
“在壶里太可怜啦!”千重子说。可是同学却回答说:总比养在笼子里让它白白死去好。据说有的寺庙养了很多,出卖虫卵。可见还有不少爱好者呢。
千重子饲养的金钟儿,现在增加了很多,已经发展到两个古丹波壶了。每年照例从七月一日左右开始孵出幼虫,约莫在八月中旬就会鸣叫。
但是,它们是在又窄又暗的壶里出生、鸣叫、产卵,然后死去。尽管如此,它们还能传宗接代地生存下去。这比起养在笼中只能活短暂的一代就绝种,不是好得多吗?这是不折不扣地在壶中度过的一生。可谓壶中别有天地啊!
千重子也知道,从前中国有个故事,叫做“壶中别有天地”。说的是壶中有琼楼玉宇,到处是美酒和山珍。壶中也就是脱离凡界的另一个世界的仙境。这是许多仙人传说中的一个故事。
当然,金钟儿并非厌弃世俗才进壶里的。纵然在壶里,恐怕它也不会知道是在其中。并且传宗接代地生存下去。
最使千重子感到吃惊的是:倘使不经常把别处的雄金钟儿放进壶里,而只让同一个壶里的金钟儿自行繁殖,那么新生的幼虫就会变得瘦小体弱。那是反复近亲交配的缘故。为了避免这种情况,金钟儿爱好者们都有交换雄金钟儿的习惯。
如今是春天,虽不是金钟儿鸣叫的秋天,而且在枫树树干的洞里,今年也开了紫花地丁,千重子之所以想起壶中的金钟儿,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金钟儿是千重子把它放进壶里的,可是紫花地丁是怎样到这个如此狭窄的小天地来的呢?今年紫花地丁开花了,金钟儿想必会出生、鸣叫的。
“这就是生命的自然规律吗?”
千重子把春风吹乱了的头发,撩在一只耳朵边上,面向着紫花地丁和金钟儿寻思对比。
“那么,自己呢?……”
在这自然界万物充满生机的春日里,千重子一个人观赏着这株小小的紫花地丁。
店铺那边传来了准备开午饭的声响。
千重子要去梳妆打扮,因为约好去赏花的时间快到了。
原来是昨天水木真一给千重子来电话,邀她去平安神宫观赏樱花。据说真一的朋友——一个学生,在神宫入口担任半个月的检票工作,他告诉真一:现时樱花正盛开。
“是我叫他留心观察的,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确切的啦。”
真一说着,浅浅一笑,笑得那样迷人。
“他会留意我们吗?”千重子问。
“他是个看门人,谁都得经过这道关卡才能进去的呀。”
真一又笑了几声。“不过,如果你不愿意这样,咱们就分别进行,在院里的樱花树下相会好了。好在那些花,即便是独自一个人,也是百看不厌的。”
“那么,你就一个人去看好罗。”
“好是好,不过万一今晚来一场大雨,花全凋谢了,我可就不管了。”
“我就看落花的景致呗。”
“被雨打落的花都脏透了,还会有落花的景致吗?所谓落花……”
“真坏呀!”
“谁?……”
千重子挑了一件不太显眼的和服穿上,出门去了。
平安神宫的“时代节”[“时代节”,京都平安神宫从一八九五年开始,每年十月二十二日举行的一次游神节,以显示自平安时代至明治维新各个时期的风俗变迁。]也是有名的。这座神宫是为了纪念距今一千多年以前在京都建都的桓武天皇,于明治二十八年(1895年)营造的。神殿的历史不算太长。不过,据说神门和外殿,是仿当年平安京的应天门和太极殿建造的。它右有橘木,左有樱树。昭和十三年还把迁都东京之前的孝明天皇的座像一并供奉在这里。很多人就在此地举行神前婚礼。
更令人神往的是,装饰着神苑的一簇簇的红色垂樱。如今的确可以称得上除了这儿的花朵,再没有什么可以代表京都之春的了。
千重子一走进神苑入口,一片盛开的红色垂樱便映入眼帘,仿佛连心里也开满了花似的。“啊!今年又赶上京都之春了。”她赞叹了一声,就一直伫立在那儿观赏。
但是,真一在哪里等着呢?或是还没有来?千重子打算找到了真一,再去赏花。她从花木丛中走了出来。
真一躺在这些垂樱下的草坪上。他双手交抱着放在后脑勺下面,闭上了眼睛。
千<s>..</s>重子没想到真一会躺在那儿。实在讨厌。既然在等候年轻的姑娘,却居然这样躺着。与其说他太不懂礼貌,使自己受到了侮辱,不如说自己讨厌真一那副睡相。在千重子的生活环境里,她看不惯男人躺倒的姿态。
也许真一常在大学校园的草坪上与同学曲肱为枕,仰脸躺着谈笑惯了,现在这样躺着不过是平日的姿态罢了。
再说,真一身旁有四五个老太婆,她们一边打开多层方木盒,一边闲聊天。也许是真一对这些老太婆感到亲切,起先是挨着她们坐,后来才躺下的吧。
这么一想,千重子不由得要发笑,可自己的脸反倒飞起了一片红晕。她只是站着,没把真一叫醒。而且还想离开真一……千重子的确从未见过男人的睡姿。
真一穿着整洁的学生服,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的。合上睫毛,活像个少年。然而,千重子没有正面瞅他一眼。
“千重子!”真一喊了一声,站了起来。千重子忽然变得不高兴了。
“在这种地方睡觉,不难为情吗?过路人都瞅着呐。”
“我没睡着,你一来我就知道。”
“真坏!”
“我不叫你,你打算怎么办?”
“看到我来才装睡的吧?”
“想到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姑娘走来,我就不由得有点哀伤。头也有点痛……”
“我?我幸福?……”
“你头痛?”
“不,已经好了。”
“脸色不怎么好嘛。”
“不,已经没什么了。”
“真像一把宝刀呀!”
真一偶尔也听别人说过他的脸像一把宝刀,可是从千重子嘴里听到这还是头一次。
真一被人这么形容的时候,心里洋溢着一股激情。
“这把宝刀是不伤人的。何况又是在樱花树下呢。”真一说着,笑了起来。
千重子爬上斜坡,向回廊的入口处折回去。真一也离开草坪,跟着走过去。
“真想把所有的花都看遍呀。”千重子说。
他们一来到西边回廊的入口处,映入眼帘的便是红色垂樱,马上使人感觉到春天的景色。这才是真正的春天!连低垂的细长枝梢上,都成簇成簇地开满了红色八重樱,像这样的花丛,与其说是花儿开在树上,不如说是花儿铺满了枝头。
“这一带的花儿,我最喜欢这种啦。”
千重子说着,把真一引到回廊另一个拐弯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樱树,枝桠凌空伸张着。真一也站在旁边,望着那棵樱树。
“仔细一看,它确实是女性化了呀!”真一说。“不论是垂下的细枝,还是花儿,都使人感到十分温柔和丰盈……”
而且八重樱的红花仿佛还稍带点紫宝色。
“我过去从没想到樱花竟然会这般女性化。无论是它的色彩、风韵,还是它的娇媚、润泽。”真一又说。
他们两人离开这棵樱树,向池子那边走去。在马路边上,有张折凳,上面铺着绯红色毡子。游客坐在上面品赏谈茶。
“千重子!千重子!”有人在喊。
身穿长袖衣服的真砂子,从坐落在微暗的树丛中的澄心亭茶室走了下来。
“千重子,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累了,刚才帮师傅伺候茶席来着!”
“我这身装束,顶多只能帮忙洗洗茶具。”千重子说。
“没关系,洗洗茶具也……真的,来不来嘛。”
“我还有朋友呢……”
真砂子这才发现真一,便咬着千重子的耳朵轻声地问:“是未婚夫?”
千重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好朋友?”
千重子还是摇摇头。
真一转过身子,走开了。
“喏,一起进茶室喝喝茶不好吗?……现在,位子正空着呢。”真砂子劝道。
千重子婉谢了,她追上真一,说:“我那位茶道朋友长得标致吧?”
“当然标致罗。”
“哎呀,人家会听见的啊!”
千重子向站在那儿目送他们的真砂子,行了个注目礼以示告别。
穿过茶室下面的小道,就是水池。池畔的菖蒲叶,悠悠嫩绿,挺拔多姿。睡莲的叶子,也漂浮在水面上。
这个池子周围,栽有樱树。
千重子和真一绕过池子,踏上一条昏暗的林荫小道。嫩叶的清香和湿土的芬芳扑鼻而来。那条林荫小道很短。眼前展现一座明亮的庭园,这里的水池比方才的水池还大。池边的红色垂樱倒映在水中,凄美无比。外国游客把樱树摄入了镜头。
然而,水池对岸的树丛中,梫木也腼腆地开着白花。千重子想起奈良来了。那里有许多松树,虽未成材,却也千姿百态。倘使没有樱花,那劲松的翠绿倒也能引人入胜。不,就是现在,松木的蓊郁清翠和池子的悠悠绿水,也能把垂樱的簇簇红花,衬得更加鲜艳夺目。
真一领头踏上了池子的踏石。这叫做“涉水”。这是一种圆踏石,就像把华表切断排列起来似的。千重子踏上去,有时还得稍稍撩起和服的下摆。
真一回过头来说:“我背你过去。”
“不妨试试,我佩服你。”
当然,这些踏石连老太婆都走得过去。
踏石边上也漂浮着睡莲的叶子。而靠近对岸,踏石周围的水面,倒映着小松树的影子。
“这种踏石的排法,也富于幻想吧?”真一说。
“日本的庭园不都是富于幻想的吗?这就如同人们对醍醐寺庭园里的杉藓总爱嚷嚷什么富于幻想呀,富于幻想的,反而令人讨厌……”
“是吗?那种杉藓的确是富于幻想嘛。醍醐寺的五重塔已经修好,正在举行落成典礼呢。咱们去看看吧。”
“醍醐寺的塔也是模仿新金阁寺建造的吗?”
“一定是焕然一新了吗。不过,塔没被烧掉……是按原来的模样拆掉重建的。落成典礼正好赶上樱花盛开时节,一定会招来许多人的。”
“要论赏花,就得数这里的红色垂樱,此外再没什么地方可看的了。”
不一会儿,两人走完了最后几块踏石。
走完那排踏石,岸边松树林立,转眼间来到了桥殿。这里正式名字叫“泰平阁”,这座桥令人联想到“殿”的样子。
桥两侧有矮靠背折椅,人们坐在这里憩息,可以越过水池眺望庭园的景色。不,当然应该说这是有水池的庭园。
坐着憩息的人们,有的在喝饮料,有的在吃东西,也有的小孩子在桥正中跑来跑去。
“真一,真一,这儿……”千重子首先坐下,用右手按在凳上,给真一占了一个位子。
“我站着就行。”真一说,“蹲在你脚下也……”
“这又何必呢。”千重子陡地站起来,让真一坐下。“我买鲤鱼铒食去,就来。”
千重子折回来,把铒食扔到池子里,鲤鱼便成群簇拥上来,有的还把身子挺出水面。微波一圈套一圈地扩展开来。樱树和松树的倒影也在波面微微摇荡。
千重子说了声“给你吧!”就把剩下的铒食给了真一。真一默不作声。
“现在还头痛吗?”
“不了。”
两人在那儿坐了好一阵子,真一定睛凝望着水面。
“在想什么呢?”千重子问道。
“啊,怎么说呢。总会有什么也不想的幸福时刻吧。”
“在樱花盛开的日子里……”
“不!在幸福的小姐身边……这幸福感染了我,青春似火啊!”
“我幸福吗?……”千重子又再问了一遍,眼光里忽地露出了忧愁的神色。她低着头,看上去只不过像是一泓池水映入她的眼帘罢了。
千重子站了起来。
“桥那边有我喜欢的樱花。”
“喏,那棵树从这儿也可以看见。”
那边的红色垂樱美丽极了。这也是有名的樱树。它的枝桠下垂,像垂柳一般,并且伸张开去。千重子走到樱树荫下,微风轻轻地吹拂过来,花儿飘落在她的脚边和肩上。
花朵稀稀疏疏地飘落在樱花树下。有的还漂浮在池子的水面上。不过,大概也只有七八瓣的光景……
低垂的枝桠尽管有竹竿支撑着,但有些纤细的花枝枝梢仍然快垂到地面上了。
透过红色八重樱纷垂的枝桠间的缝隙,可以望见池子对岸东边树丛上方那苍翠的山峦。
“那是东山的支脉吧?”真一说。
“那是大文字山。”千重子回答。
“哦,是大文字山吗?怎么显得那么高?”
“也许是从花丛中看去的缘故吧。”
说这话的千重子,自己也站在花丛中。
两人都依依不忍离去。
这樱树周围铺着白粗砂子,砂地右首是一片松林,在这庭园里可算是挺拔的了,显得格外的美。然后,他们来到了神苑的出口。
走出应天门,千重子说:“真想到清水寺去看看啊。”
“清水寺?”真一那副神态好像是说这地方多么一般啊。
“我想从清水寺鸟瞰京城的暮景,想看看日落时的西山天色。”千重子重复地说了几遍,真一只好答应了。
“好,那就去吧。”
“步行去吗?”
路程很远。但是他们俩躲开电车道,从南禅寺那边绕远路走,穿越知恩院后面,通过圆山公园,踏着幽雅的小路,来到清水寺跟前。这时候,恰好天空披上了一层春天的晚霞。
参观清水寺舞台的人,只剩下寥寥三四个女学生,都难以看清她们的面部了。
这正是千重子兴致勃勃的时候。幽暗的大雄宝殿已经点上了明灯。千重子没在正殿的舞台上停步,径直走了过去。经过阿弥陀堂前,一直走到了后院。
后院也有一个面临悬崖绝壁的“舞台”。这舞台狭窄而小巧。但是,舞台是西向。向着京城,向着西山。
城里华灯初上,而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霞光。
千重子倚在舞台的波形栏杆上,远眺西山,仿佛忘却了陪伴着她的真一。真一走到了她的身旁。
“真一,我是个弃儿哩!”千重子突然冒出了一句。
“弃儿?……”
“嗯,是弃儿。”
真一迷惑不解,“弃儿”这句话的真正含意是什么呢?
“弃儿?”真一喃喃自语。“千重子,你也会觉得你自己是弃儿吗?要是千重子是弃儿,我这号人也是弃儿啦,精神上的……也许凡人都是弃儿,因为出生本身仿佛就是上帝把你遗弃到这个人世间来的嘛。”
真一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的侧脸,脸上若有若无地染上了霞彩,恐怕这就是春天给人的一点淡淡的忧愁吧。
“所以,人仅仅是上帝的儿子,先遗弃再来拯救……”真一说。
然而,千重子似乎没有听进去,她只顾俯瞰灯光璀璨的京城,没有回头瞧真一一眼。
真一感到千重子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哀愁,他正要把手搭在她肩上,千重子却躲闪开了。
“请别碰我这个弃儿。”
“我说过,上帝的孩子——人,都是弃儿嘛……”真一稍稍加强语气说。
“别说得那么玄妙啦。我不是上帝的弃儿,而是被生身父母遗弃的孩儿。”
“……”
“是被扔到店铺橙色格子门前的弃儿吧?”
“瞎说!”
“是真的。这种事告诉你也无济于事,不过……”
“……”
“我呀,从清水寺这儿眺望京城苍茫的暮色,不由得想到:我真的是在京都出生的吗?”
“瞧你都说些什么呀,你的脑筋有点怪哩……”
“这种事干么要骗你。”
“你不是批发商宠爱的独生女吗?独生女是富于幻想的。”
“敢情,我是受到宠爱的。现在就是弃儿也不碍事……”
“有什么证据说你是弃儿?”
“证据?店铺的橙色格子门就是证据。古老的格子门对我最了解不过了。”千重子的声音越发迷人了。“记得我刚上中学的时候,妈妈把我找去告诉我:‘千重子,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们抢到了一个招人喜欢的婴儿,就一溜烟似地坐车逃跑了。’可是,抢婴儿的地点,爸妈有时不经心,说法不一致。一个说是在赏夜樱的祇园里,一个则说是在鸭川河滩上……他们准以为说我是被扔在店铺门前的弃儿,太可怜了,所以才编出这一套……”
“噢?那么,你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谁吗?”
“养父母既然那么疼爱我,我就不想找生身父母了。他们大概早已成了仇野[仇野是京都嵯峨爱宕山麓的墓地。]附近无人凭吊的游魂了吧?石碑都已经破旧不堪……”
春天,西山柔和的暮色,几乎把京都的半边天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
真一不信千重子是个弃儿,更无法相信她是捡来的。千重子的家,坐落在古老的批发商店街,只需在附近一打听,很快就能了解底细的。可是,真一眼下压根儿就不想去调查。他有点迷惑,很想了解千重子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作这番表白。
然而,邀真一来清水寺,难道就是为了作这番表白?千重子的声音更加纯真、清朗。这里面蕴藏着一股美好而坚强的力量。仿佛不像是对真一倾诉自己的衷肠。
无疑,千重子隐隐约约觉察到真一在爱她。她的告白,也许是为了让自己爱着的人了解自己的身世。可是真一却听不出来。相反地,使他感到她的话音里包含着拒绝他的爱。纵然“弃儿”这话出自千重子编造的也罢……
真一曾在平安神宫再三说千重子很“幸福”,但愿她的告白是对这话的抗议,因此他试探说:“你知道自己是弃儿,感到寂莫吗?伤心吗?”
“不,丝毫不寂莫,也不悲伤。”
“……”
“我要求上大学时,我父亲说:一个要继承家业的女孩子家上什么大学。上了大学,反而碍事。倒不如多关心点买卖。只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有点……”
“是害怕吗?”
“是害怕。”
“是对父母绝对服从吗?”
“嗯,绝对服从。”
“在婚姻问题上也是绝对服从?”
“嗯,现在我是打算绝对服从的。”千重子毫不犹疑地回答了。
“你没有自己的……自己的感情吗?”真一问。
“有,太多了,有点不好办……”
“你想把它压抑,把它抹杀?”
“不,不想抹杀。”
“你总是绕着弯说。”真一微微一笑,声音却有些颤抖,他把上身探出波形栏杆,想要偷看一眼千重子的脸。“真想看看你这谜一般的弃儿的脸啊!”
“已经天黑了。”千重子这才第一次回头来看真一。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真可怕……”千重子把视线落在大雄宝殿的屋顶上。她仿佛感到那用厚扁柏树皮葺的屋顶,以沉重而阴暗的气势逼将过来,有点使人害怕。
第二章 尼姑庵与格子门
千重子的父亲佐田太吉郎在三四天以前就躲到坐落在嵯峨山中的尼姑庵里。
虽说是尼姑庵,可是庵主已年过六十五了。在古都,这小小的尼姑庵也自有它的掌故。但庵门掩没在竹林丛中,看不见了。这庵几乎与观光游览无缘,显得冷冷清清的。顶多有间厢房偶尔供举办茶道会使用。而且也不是什么有名的茶室。庵主经常外出教人插花。
佐田太吉郎租了一间尼姑庵的房子,现在他大概对这个尼姑庵的生活也习惯了吧。
佐田的店铺好歹是中京[中京,京都分上、中、下三大区,中京即京都中区。——译注]的一家绸缎批发店。周围的店铺大都改为股份公司了。佐田的店铺也跟他们一样,形式上是家股份公司。太吉郎当然是担任经理,不过买卖都由掌柜(如今改为专务或常务)掌管。但是,现在多少还保留着昔日店铺的老规矩。
太吉郎打年轻时起就有名士气质。而且比较孤僻。他完全没有要举办个人染织作品展览的雄心。就算举办了,在那个时候,恐怕也会过于新奇而难以卖得出去。
太吉郎的父亲太吉兵卫,生前常常偷偷观察太吉郎作画。太吉郎没有像公司内的图案专家或公司外画家那样画些时兴的花样。所以,当太吉兵卫知道太吉郎没有天才,难以进步,并想借助麻药的魔力绘出奇怪的友禅画稿时,他马上把太吉郎送进了医院。
到了太吉郎这一代,他家的花样画稿就变得平淡无奇了。太吉郎为此十分悲伤。他为了想得到一些构图的灵感,经常独自躲进嵯峨的尼姑庵里深居简出。
战争结束之后,和服的花样也有显著的变化。他想起当年借助麻药绘出来的奇怪花样,拿今天来看,或许干脆成了标新立异的抽象派了。然而,太吉郎如今也已年过半百了。
“大胆采用古典的格调算了。”太吉郎有时这么嘀咕着。当年的各种优秀作品,又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古代的织锦和古代的衣裳花色,也都进入了他的脑海。当然,他经常到京都的名园或山野漫步,作些和服花样的写生。
女儿千重子中午十分来了。
“爸爸,你吃森嘉的烫豆腐吗?我买来了。”
“哦,好极了……吃森嘉豆腐,我固然高兴;可千重子来了,我更高兴啊!待到傍晚,好让爸爸松松脑筋,构思一幅精彩的图案好不好……”
绸缎批发店的老板是没有必要画画稿的,这样做反而会影响买卖。
然而,太吉郎在店里有时候就在设置基督像灯笼的中院、靠近客厅那头的窗边,摆上一张桌子,一坐就大半天。在桌子后面的两个古色古香的桐木衣橱里,装着中国和日本的古代织锦。衣橱旁边的书箱,则放满各地的织锦图案。
后面的仓库楼上,原封不动地保存着相当多的能乐戏装和贵妇礼服等。还有不少南洋各地的印花丝绸。
此外,也<var>.</var>有太吉郎的父辈或祖辈收集保存下来的东西,可是每当举办织锦展览,希望他提供展品时,他总是非常冷淡地加以谢绝说:“遵照祖先的遗志,敝舍所藏,概不外借。”拒绝得非常生硬。
他们住的,是京都的老房子,要上厕所就得经过太吉郎桌旁的那条狭窄的走廊。每当有人走过,他就皱起眉头;店铺那边一有点喧嚣,他就粗声大气地说:不能安静点吗?!
掌柜双手扶地向他报告说:“大阪来客啦。”
“买不买算得了什么,批发商有得是!”
“可是,他是咱们的老主顾……”
“绸缎是用眼睛来选购的,光凭嘴巴买货,不正说明没有眼力吗?商人嘛,看一眼就识货了,尽管我们的廉价货多。”
“是。”
太吉郎的桌旁放着坐垫,坐垫底下铺着带有异国典故的地毯。在太吉郎四周还挂着用南洋名贵印花丝绸做的帷幔。这是千重子出的主意,帷幔对减轻来自店铺的嘈杂声多少有点作用。千重子经常更换这些帷幔。每次更换,父亲都感激千重子的体贴,并把这些丝绸的掌故告诉她,诸如这是爪哇的产品,那是伊朗的,或这是什么年代,那是什么图案等等。这种详细的解说,千重子也有些地方听不懂。
“做袋子太可惜,剪开用作茶道的小绸巾又嫌太大,要是做腰带,大概可以做几条吧。”千重子有一回把帷幔环视了一圈,这么说道。
“拿剪刀来……”太吉郎说。
父亲接过剪刀,就手把帷幔剪开,真不愧是名师巧手。
千重子大吃一惊,眼睛湿润了。
“爸爸,不行吧?”
“没关系,没关系,你系上这种印花腰带,说不定我还会想出更好的图案来呢。”
千重子去嵯峨尼姑庵,系的就是这条腰带。
太吉郎当然一眼就看见女儿系着的印花腰带,可他没有正面去看它。心想:拿印花花色来说,既大方又华丽,而且色彩浓淡有致。可是,让年轻美貌的女儿系这种腰带合适吗?
千重子把半圆形盒饭放在父亲身旁。
“爸爸,这就用餐吗?请稍等一会儿,我去准备烫豆腐。”
“……”
千重子站起来就势回头望了望门前的竹林子。
“已经是秋竹萧瑟的时分了。”父亲说。
“土墙倒塌的倒塌,倾斜的倾斜,大部分都剥落了,就像我这副模样啊。”
父亲这些话,千重子已经听惯,也就没去安慰他。只是重复父亲的话:“秋竹萧瑟的时分……”
“你来的路上,樱花怎么样?”父亲轻声地问道。
“凋谢的花瓣漂浮在池子上。山中翠绿丛中,有一两棵没有凋谢,从稍远的地方望去,反而别有一番风味啊。”
“嗯。”
千重子进厨房去了。太吉郎听见切葱、刮鲣鱼的声音。千重子准备好了吃樽源豆腐用的餐具,然后端了出来。——这些餐具都是从自己家里带来的。
千重子很勤快地伺候着她的父亲。
“你也一块儿吃点好吗?”父亲说。
“嗯……”千重子回答。
父亲从女儿的肩膀到胸口上下大量了一下,说:
“太朴素了。你光穿我构图的衣裳啊。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愿意穿这些,因为这都是卖不出去的啊……”
“我喜欢它才穿的,挺好嘛。”
“嗯,只是太朴素了。”
“朴素是朴素,不过……”
“年轻姑娘穿得太朴素了,总是不太好。”父亲突然严肃地说。
“可是,有眼光的人都在夸奖我呢……”
父亲沉默不语。
太吉郎画画稿,如今已成为一种爱好或者消遣。现在他的店铺已经成了大众化的批发店。掌柜为照顾主人的面子,只勉强接受两三件太吉郎的画稿拿出去印染。千重子从中挑选了一件,自己总穿着它。布料的质地是经过一番挑选的。
“不要总穿我构图的衣裳嘛。”太吉郎说,“更不要光穿用自己店里的料子做的衣服……我不需要这份情义。”
“情义?”千重子十分愕然,“我并是为了照顾情义才穿的呀!”
“千重子要是穿得再花哨些,早就可以找到意中人啦。”难得一笑的父亲,朗声笑了起来。
千重子伺候父亲吃烫豆腐,父亲那张大桌子自然而然地映入她的眼帘。没有一点迹象是准备画京都染色织物的图稿。
在桌上一个角落里,只放了江户泥金画的砚台盒和两帖高野断片[高野断片,即收藏在日本高野山金刚峰寺的《古今集》书写断片。]的复制品(不如说是字帖)。
千重子心想:父亲之所以到尼姑庵来,是为了要忘却店里的生意吗?
“六十岁的人的书法呀。”太吉郎羞怯地说,“不过,藤原的假名字体那流畅的线条,对于构图不无帮助啊。”
“……”
“遗憾的是,我写起字来手就发抖。”
“写大一点呢。”
“是写得很大的呀,可是……”
“砚台上那串旧念珠呢?”
“噢,那个吗,是向庵主硬要来的。”
“爸爸挂着它祷告吗?”
“用现在的话说,它算是个吉祥物吧。有时我真恨不得把它咬碎。”
“嗳,多脏呀!那上面留有长年数念珠的手垢呀!”
“怎么会脏呢,那是两三代尼姑信仰的体现嘛。”
千重子仿佛觉得触动了父亲的伤心事,不由得默默地低下头来,她拾掇好吃烫豆腐用的餐具,端到厨房去;从厨房里走出来又问:“庵主呢?……”
“大概快回来了。你这就走吗?”
“我想到嵯峨走走再回去。这会儿岚山游客正多,我喜欢野野宫、二尊院的路,还有仇野。”
“年纪轻轻的,就喜欢那种地方,前途令人担忧啊。别像我才好。”
“女的怎么能像男的呢?”
父亲站在廊子上目送千重子。
不大工夫,老尼姑就回来了,马上开始打扫庭院。
太吉郎坐在桌前,脑子里浮现出宗达[宗达,江户初期的画家]和光琳画的蕨菜,以及春天的花草画。心里想念着刚刚离去的女儿。
千重子一走到有人家的路上,便看见父亲隐居的尼姑庵,已完全掩没在竹林子里。
千重子本来打算去参谒仇野的念佛寺,才登上那古老的石阶,一直来到左边山崖有两尊石佛附近的地方,可是听见上面嘈杂的人声,便止住了脚步。
这里林立着好几百座旧石塔,被称作什么“无缘佛”。近来偶尔也有些图片摄影会让一些女子穿着薄得出奇的衣裳,站在小石塔丛中照像。今天大概也是这样吧。
千重子打石佛前走过,下了石阶。脑子里又想起了父亲的话。
不论是想回避春游岚山的游客,还是想去仇野和野野宫,这些都不应是一个年轻姑娘所想的。这比穿父亲所画的朴素图案的衣裳还要……
“父亲在那座尼姑庵里好像什么也没干啊。”一缕淡淡的寂寞情绪渗进了七重子的心田里。她寻思:“要咬破那被手摸脏弄旧的念珠,那又是一种什么心情和思绪呢。”
千重子了解,父亲在店铺里竭力抑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像要咬碎念珠似的。
“还不如咬自己的手指头好呢……”千重子自言自语地摇了摇头。接着又回想起和母亲两个人到念佛寺去敲钟的事来。
这座钟楼是新建的。小巧的母亲即使敲钟,也敲得不怎么响。
“瞧!同敲惯钟的和尚的敲法也不一样啊。”千重子笑盈盈地说。
千重子一边回想这些往事,一边漫步在通往野野宫的小路上。这条小路有块不太旧的路牌,上面写着“通往竹林深处”几个字。原来比较幽暗的地方,如今明亮多了。门前的小卖店也扬起吆喝声。
然而,这小小的神社如今依然如故。在 href=’2540/im’>《源氏物语》中亦有所提及。据说这里是神社的遗址,当年侍奉伊势神宫的斋宫(内亲王)曾在这里闲居三年,修身养性,戒斋沐浴。它以带有原树皮的黑木建造的牌坊和小篱墙而闻名。
打野野宫前面跨上了原野道路,景色立即开阔起来,那就是岚山。
千重子在渡月桥前岸边的松树林荫处,乘上了公共汽车。
“回家以后,关于爸爸的情况该怎么说好呢……也许妈妈早就知道了……”
中京的商家在明治维新[明治维新,指一六八六年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前曾遭到“炮轰”、“火烧”的浩劫,毁了不少房子。太吉郎的店铺也难以幸免。
因此,这一带的铺子尽管保留着红格子门和二楼小格子窗这样一些古色古香的京都风格,但实际上还不到百年历史。——据说,太吉郎店铺后面的仓库,幸免于这场战火的洗劫……
太吉郎的店铺之所以没赶时髦,几乎保留原来的样子而未加改装,固然是由于主人的性格,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因为批发生意不那么兴隆的缘故吧。
千重子回来,打开了格子门,一直望到屋子紧里头。
和往常一样,母亲阿繁正坐在父亲的桌前抽烟。左手托着腮帮,曲着身子,好像在读或写什么的样子。然而,桌面上却什么也没有。
“我回来了。”千重子说着走到母亲身旁。
“啊,你回来了。辛苦啦。”母亲苏醒过来似的说,“你爹在干什么呢?”
“是啊……”千重子没想好怎么回答,便说,“我买豆腐去了。”
“是森嘉的吗?你爹一定很高兴吧。做了烫豆腐?……”
千重子点点头。
“岚山怎么样?”母亲问。
“游客很多……”
“没叫你爹陪你到岚山吗?”
“没有,因为庵主没在家……”接着,千重子又回答说:“爸爸好像在练毛笔字呐。”
“是练毛笔字呀。”母亲没有感到意外的样子,“练字嘛,可以养养神。我也有这个经验。”
千重子仔细观察母亲那白皙而端庄的脸,却没有看出她的内心活动。
“千重子,”母亲平静地说,“千重子,你,将来不一定非要继承这个店不可……”
“如果你想结婚,也可以嘛。”
“……”
“你听清楚了吗?”
“干吗要说这种话呢?”
“用一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不过,妈也五十了。妈是经过考虑才说的。”
“那倒不如不做这个买卖……”千重子那双美丽的眼睛湿润了。
“瞧,你扯得太远了……”母亲微微地笑了。
“千重子,你说咱家倒不如不做买卖,是真心话吗?”
母亲的声音并不高昂,但态度突然严肃起来。刚才千重子还看见母亲微笑,难道是看错了吗?
“是真心话。”千重子答道。一股难以名状的痛楚涌上了心头。
“我没生气。你不必露出那样的神色。你应该明白,年轻人能说会道,老年人懒得说话,究竟谁凄凉啊?”
“妈妈,请你原谅我。”
“有什么可原谅不原谅的……”
这回母亲倒是真的笑了。
“妈妈现在说的,同刚才跟你谈的,好像风马 725b.” >牛不相及呀……”
“我也恍恍惚惚,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一个人——女人也罢,对自己所说的话,最好要坚持到底,不要改变。”
“妈妈!”
“在嵯峨,你对爹是不是也这样说了?”
“不,我对爸爸什么也没说……”
“是吗?你不妨也对你爹说说看嘛……男人听了可能会生气,不过,心里一定会很高兴的。”母亲用手按着额头,又说,“我坐在你爹的桌前,就想你爹的事。”
“妈妈,您全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母女两个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千重子忍耐不住,开口说了:“我到..织锦市场去看看有什么菜,好准备晚饭。”
“好,那你就去吧。”
千重子站起来向店铺那边走去,然后下到土间来。这个土间是狭长形状,直通内宅。在店铺对面的墙边上,有一排黑色炉灶,厨房就在那儿。
如今连这些炉灶都不用了。在炉灶的后面,装上煤气炉子,并铺上了地板。倘使像原来那样,下面是泥灰,通风,这在京都的寒冬腊月,是吃不消的。
但是,炉灶没有拆掉(大部分人家都保留着),也许是普遍信奉灶神——灶王爷的缘故吧。各家在炉灶后面都供着镇火的神符。而且还排着布袋神[布袋神系七福神之一,貌似弥勒佛。]。布袋神共有七尊,每年初午[初午,即每年二月首次的午日,是稻荷神社的庙会。]人们都到伏见[伏见,京都南部的一个区。]的稻荷神社请一尊回来供上,以后逐尊买来添上。如果在这期间家里死了人,就又从第一尊开始,再逐尊请来。
千重子店铺里的灶神,七尊都请齐了。因为只有父母和女儿三口人,在最近十八年里又都没有死人。
在这排灶神的旁边,供着一个花瓶。三天两头,母亲就给换水,还小心谨慎地揩拭它的座架。
千重子拎着菜篮子出门,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和她只差一步擦肩走进格子门。
“大概是银行的人吧。”
千重子觉得那是常来的年轻职员,也就不那么担心了。但是她的脚步却变得沉重起来。她;走近店前的格子门,用手指轻轻地触摸那一根根的格子,沿着门边走了过去。
千重子沿着店铺的格子门走到尽头,又掉转身抬头看了看店铺。
在二楼小格子窗前的一块古老的招牌映入了她的眼帘。招牌上面,有个小小的屋顶。这像是老铺子的标志。也像是一种装饰。
春天和煦的斜阳柔和地照在招牌的旧金字上,反而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店铺那幅厚布门帘,也已经褪色发白,露出了粗缝线来。
“唉,平安神宫的红色垂樱正竞相吐妍,我的心却如此寂寞。”千重子暗自想道。
于是,她加快了脚步。
同往常一样,织锦市场上人声杂沓,熙来攘往。
她折回父亲的店铺附近时,遇见了白川女。千重子向她招呼说:
“顺便上我家来坐坐吧。”
“嗯,好吧。小姐,你回来了?赶巧在这儿……”那姑娘说。“你上哪儿去了?”
“上市场去了。”
“真能干啊!”
“是供神的花?……”
“噢,每次都得到你……请看,这你喜欢吗?”
说是花,其实是杨桐。说是杨桐,其实是嫩叶。
每逢初一十五,白川女就把花送来。
“今天遇上小姐,太好了。”白川女说。
千重子也挑选一支挂满嫩叶的小树枝,心情特别激动,她手拿杨桐,走进家里,扬起了快活的声音:
“妈妈,我回来了。”
千重子又把格子门拉开一半,看了看街上。她看见卖花姑娘白川女还在那儿,就呼唤道:
“进来歇歇,喝杯茶吧。”
“嗯,谢谢。你总是那么体贴人……”姑娘点点头,然后举着一束野花,走进了土间,“这是平凡无奇的野花,不过……”
“谢谢。我喜欢野花,你倒记住啦……”千重子一边说一边欣赏着山野的花儿。
一进门,灶前有一口老井。上面盖着一个用竹子编成的盖子。千重子把花和杨桐放在竹盖子上。
“我去拿剪子来。哦,对了,杨桐的嫩叶得洗洗吧……”
“这儿有剪子。”白川女故意弄响剪子,一边说:“府上的灶神总是干干净净的,我们卖花的看了也真感激啊。”
“是我妈收拾的……”
“我还以为是小姐……”
“……”
“近来在许多家庭里,灶神也罢,花瓶、井口也罢,都落满了灰尘,脏着呐。因此卖花人看了,越发觉得可怜。可是到府上来,我就放心,我真高兴啊。”
“……”
眼看关键的买卖日益萧条,千重子又不能把这种情况告诉白川女。
母亲依然在父亲的桌前。
千重子把母亲请到厨房,让她看了从市场上买来的东西。母亲看到女儿从篮子里拿出来摆好的东西,暗自想道:这孩子也会节省了。也可能是因为父亲到嵯峨尼姑庵去了,不在家……
”我也来帮忙。”母亲站在厨房里说,“刚才那个人,就是常见的那个卖花姑娘吧。”
“嗯。”
“你送给你爹那本画册是不是放在嵯峨的尼姑庵里了呢?”母亲问。
“那个,没见着……”
“记得他把送给他的书全带走的呀。”
那本画册收入了保尔·克利[保尔·克利(1879-1940),瑞士抽象派画家。]、亨利·马蒂斯[亨利·马蒂斯(1869-1954),法国印象派画家。]、马勒·却加尔[马勒·却加尔(1887-?),法国画家,超现实主义先驱。]等人的画,以及现代抽象派的画。千重子心想,这些画说不定能唤起新的感觉,所以为父亲买了下来。
“咱们家本来就不需要你爹画什么画稿嘛。只要鉴别别人染好送来的东西,能卖出去就行。可是,你爹总是……”母亲说。
“可是话又说回来,千重子,你光爱穿你爹设计的和服,妈妈也该感谢你啊。”母亲继续说。
“干吗要谢我……喜欢它才穿的。”
“你爹看见自己的女儿穿这身和服,不会觉得太素净吗?”
“妈妈,虽然有点朴素,但细看的话,还是很别致的嘛。还有人夸奖呢。”
千重子想起了今天也跟父亲说过同样的话。
“有时候,漂亮的姑娘穿素净些,反而更合适。不过……”母亲一边打开锅盖,用筷子夹了夹锅里的东西,一边说:“你爹为什么就不能画些鲜艳、时兴的图案呢?”
“……”
“你爹从前也曾画过相当鲜艳、相当新颖的图案哩……”
千重子点了点头,却问道:
“妈,您为什么不穿爸爸设计的和服呢?”
“妈妈已经老了呀……”
“您总说老了、老了的,究竟有多大年纪呢?”
“总归是老了呀……”母亲只是这样回答。
“听说那位叫什么国宝先生——小宫先生的,他画的江户小花纹,年轻人穿起来反而耀眼夺目。从身旁走过的人,都要回头瞧上一眼呢。”
“怎么能拿你爹同小宫先生这样的大人物比呢?”
“爸爸要从精神境界……”
“你又讲深奥的道理啦。”母亲动了动她那张京都型的白皙的脸,“不过,千重子,你爹说过,等你举行婚礼,他要给你设计一件花色鲜艳的华丽和服……妈妈也早就期待着这一天……”
“我的婚礼?……”
千重子面带愁容,久久都不言声。
“妈妈,您前半生最令您神魂颠倒的是什么呢?”
“我以前告诉过你了吧。她就是我同你爹结婚,以及你还是个可爱的婴儿,我同你爹把你抱走的时候。就是我们把你抢来,坐车逃跑的时候啊!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如今回想起来,心里还是扑通扑通地跳呢。千重子,你按按妈妈的胸口试试看。”
“妈妈,我是个弃儿吧?”
“不是的,不是的。”母亲使劲地摇了摇头。
“一个人在一生当中,也许要做一两件可怕的坏事吧。”母亲继续说,“抢走别人的婴儿,恐怕比强盗抢钱财,抢其他什么的都罪孽深吧,也许比杀人还要坏!”
“……”
“你父母几乎都急疯了吧。一想到这些,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你送回去,可是已经还不了啦。如果你要求寻找亲生父母,那可就没法子了。不过……果真那样,我这个做母亲的,也许会伤心死了。”
“妈!您别再说这种话啦……千重子只有您一个母亲,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我很了解。正因为这样,我们的罪孽就更深……你爹和我都做好思想准备:死后下地狱。可是,只要今天有个好闺女,下地狱又算得了什么呢。”
千重子瞧了瞧操着激烈口吻说话的母亲,只见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千重子的眼眶也噙满泪水,她问道:
“妈妈,请你如实告诉我,千重子真的是个弃儿吗?”
“不是嘛,说不是就不是……”母亲又摇了摇头,“千重子,你为什么想到自己是个弃儿呢?”
“因为我不相信爸妈会去偷别人的婴儿。”
“方才我不是说过了吗,一个人在一生当中也许要做一两件令人神魂颠倒的、可怕的坏事!”
“那么,你们是在什么地方捡到千重子的呢?”
“赏夜樱的祇园呗。”母亲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我以前好像也说过,在樱花树下的椅子上,躺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婴儿,她看到我们,就绽开花一般的笑脸,使人不得不把她抱起来。一旦抱起来,就放不下手,真叫人喜欢。我贴着她的脸,望着你爹。他说:阿繁,把这个孩子偷走吧。我问:什么?他又说:阿繁,快跑,快逃跑呀!后来我们就拼命地跑。记得好像是在芽棒平野屋附近仓忙跳上车的……”
“……”
“婴儿的母亲临时不知走到哪儿去,我就趁机抱走了。”
母亲的话,有时不太合逻辑。
“命运……打那以后,千重子就成了我家的孩子,已经过去二十年了。究竟对你是好是坏呢?就算好吧,我心里也是感到内疚,常常暗自祈求你原谅。你爹大概也是这样吧。”
“我一直认为爸爸妈妈对我太好,太好啦!”
千重子说着双手捂住了眼睛。
不管是捡来还是抢来,千重子报户口是佐田家的长女。
父母第一次坦白告诉千重子她不是亲生女儿时,千重子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千重子刚上中学的时候,甚至怀疑过: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令父母不满意的事,父母才这样说的。
是父母担心会从邻居传到千重子的耳朵里才先坦白出来的呢,还是父母相信千重子对他们自己的爱是深厚的,或是多少考虑到千重子已经到了明辨事理的年龄呢?
千重子确实感到震惊。然而,并不太伤心。纵然已到了思春期,但她对这件事并不怎么苦恼。她并没有改变对太吉郎和阿繁的亲和爱,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更没有必要去排除什么隔阂。这也许就是千重子的性格。
但是,如果他们不是生身父母,那么生身父母该是在什么地方呢?说不定还会有同胞兄弟姐妹?
“我倒不是想见他们……”千重子思忖,“他们的日子一定过得比这里艰苦吧。”
然而,对千重子来说,这件事也是扑朔迷离的,倒是在这格子门后面的店铺里深居简出的父母,他们的忧愁渗透了她的心。
千重子在厨房里用手捂住眼睛,就是为了这个。
千重子的母亲阿繁用手抓住女儿的肩膀,摇了摇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提啦!人世间很难说没有失落的珍珠。”
“珍珠,了不起的珍珠。如果它是一颗能给妈妈镶上戒指的珍珠?99lib?就好了……”千重子说着,麻利地干起活来。
晚饭后拾掇完毕,母亲和千重子到后面楼上去了。
二楼前面有小格子窗,天花板很低矮,是一间让学徒工睡觉的简陋的房子。从中院边上的走廊可以直通到后面二楼。从店铺里也可以登上去。通常二楼是用作招待主要顾客或留客住宿的。如今接待一般顾客洽谈生意,也都在对着中院的客厅里。虽说是客厅,其实是从店铺直接连到后面的过厅,过厅两侧放着堆满和服绸缎的橱架。房间又长又宽,摊开衣料供顾客挑选也比较方便。这里常年都铺着藤席。
后面二楼的天花板很高。有两间六铺席宽的房子,是父母和千重子的起居室和寝室。千重子坐在镜前,松开发束。头发长长的,梳理得很美。
“妈妈!”千重子呼唤在隔扇那边的母亲。这声音充满无限的遐思。
第三章 和服街
京都作为大城市,得数它的绿叶最美。
修学院离宫、御所的松林、古寺那宽广庭园里的树木自不消说,在市内木屋町和高濑川畔、五条和护城河的垂柳,等吸引着游客。是真正的垂柳。翠绿的枝桠几乎垂到地面,婀娜轻盈。还有那北山的赤松,绵亘不绝,细柔柔地形成一个圆形,也给人以同样的美的享受。
特别是时令正值春天,可以看到东山嫩叶的悠悠绿韵。晴天还可以远眺睿山新叶漫空笼翠。
树木之清新,大概是由于城市幽雅和清扫干净的缘故吧。在祇园一带,走进僻静的小胡同里,虽有成排昏暗而陈旧的小房子,但路面却并不脏。
在和服店林立的西阵[西阵位于京都上京区,以生产绸缎织锦而出名。]一带也是这样,虽挤满了看上去挺寒碜,而路面却比较干净。即使有小格子,上面也不积灰尘。植物园等地也是如此,没有乱扔的纸屑。
原先美军在植物园里盖了营房,日本人当然被禁止入内。现在军队撤走了,这<mark>.</mark>里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
西阵的大友宗助很喜欢植物园的林荫道。那就是樟木林荫道。樟木并非大树,道路也不长,可是他常到这儿散步。在樟木抽芽的时节也……
“那些樟树,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他有时会在织机声中念叨。不至于被占领军伐倒吧。
宗助一直等待着植物园的重新开放。
宗助散步,习惯从植物园出来,沿着鸭川岸边再登高一点。这样可以眺望北山的景色。他一般都是独自漫步。
虽说是去植物园和鸭川,但总助顶多呆一个小时左右。不过,他却十分留恋这样的散步。至今记忆犹新。
“佐田先生来电话了。”妻子喊道,“好像是从嵯峨打来的。”
“佐田先生?从嵯峨打来?……”宗助一边说一边向帐房走去。
织补商宗助比批发商佐田太吉郎小四五岁,他们之间撇开买卖不说,确是志趣相投。年轻时还算是“老哥儿们”。但是近来多少有些疏远了。
“我是大友。久违了……”宗助接过电话说。
“哦,大友先生。”太吉郎的声调异常高昂。
“听说你到嵯峨去了?”宗助问。
“我悄悄躲进静荡荡的嵯峨尼姑庵里呐。”
“这就奇怪了。”宗助故意郑重其事地说,“不过在尼姑庵里也有形形色色……”
“不,是名副其实的尼姑庵……庵主上了年纪,由她一个人主持……”
“那更好嘛。只有庵主一个人,你就可以和年轻姑娘……”
“胡扯!”太吉郎笑了,“今天我有点事求你帮忙。”
“好嘛,好嘛。”
“我这就上府上去,行吗?”
“欢迎,欢迎。”宗助有点纳闷,“我这儿工作离不开,在电话里你也能听到织机声吧?”
“那是织机声啊?实在令人怀念啊。”
“敢情。要是织机声停了,我又不能躲在尼姑庵里,可怎么办呢?”
不到半个小时,佐田太吉郎就坐车到了宗助的店铺。他神采飞扬,马上打开包袱,摊开画稿说:
“我想拜托你织这个……”
“哦?”宗助瞧了瞧太吉郎的脸,“是织腰带吗?对佐田先生来说,这是非常新颖、非常华丽的图案啊。噢,是藏在尼姑庵那个人的?……”
“又来了……”太吉郎笑了起来,“是我女儿的。”
“嘿,织出来了,非把令媛吓一大跳不可。再说,这样华丽的腰带,她会系吗?”
“其实是千重子送了两三册克利的厚画集给我。”
“克利?克利是什么人?”
“据说是个抽象派先驱画家。他的画,线条柔和,格调高雅,富有诗意,很能引起日本老人的共鸣啊。我在尼姑庵里反复欣赏了好久,然后画出这个图案来。这与日本古典书画的断片全然不同,别具一格啊。”
“这倒也是。”
“究竟会成个什么样子,我想请你先织出来看看再说。”
太吉郎那股子兴奋劲儿还没有平静下来。
宗助把太吉郎的画稿端详了好一阵子。
“嘿,真好。色彩调配也……很好。这对佐田先生来说,是过去没有画过的,非常时新。不过画面显得有些素净,怕很难织好呀。就让我用心织织,试试看吧。一定会把女儿的孝心和双亲的慈爱表现出来的。”
“谢谢。…<u></u>…近来有的人一张嘴就是什么观念啦感受的,往后恐怕连颜色都想流行洋派的喽。”
“那种东西大概不会太高雅。”
“我这个人最讨厌带洋名的玩意儿。日本不是自昔日的王朝就有无比优雅的彩色吗!”
“对,拿黑色来说吧,就有各种各样。”宗助点了点头,“尽管如此,今天我也在想:腰带商人中也有像伊津仓先生那样的人……他那里盖了一栋四层楼的洋房,搞现代工业。西阵大概也要那样发展,一天能产五百条腰带,不久的将来职工还要参加经营。他们的平均年龄,据说都在二十岁上下。像我们这种手织机的家庭工业,也许用不了二三十年就会全部被淘汰哩。”
“胡说!……”
“就算保全下来,充其量成为国宝罢了。”
“……”
“像佐田先生这样的人,还晓得克利什么的……”
“你是说保尔·克利吗?这条<s></s>腰带的花样和色彩,都是我隐居在尼姑庵里,经过十天半月的冥思苦想,才设计出来的。你看还算运用自如吧?”太吉郎说。
“相当纯熟,很有日本的风雅。”宗助连忙说,“不愧是出自佐田先生之手啊。就让我来给你织一条漂亮的腰带吧。我要设计个好款式,精心搞一搞。对了,论手艺,秀男比我好,还是让秀男来织吧。他是我的长子,你是知道的吧。”
“噢。”
“秀男织得比我精致……”宗助说。
“总之全拜托你了,请织好一点就是喽。虽说我是个批发商,不过我经售的货物多半是销到地方上去。”
“瞧您说的。”
“这条腰带不是夏季用而是秋季用的,请你快点织……”
“嗯,知道了。用什么和服料子配这条腰带呢?”
“我只顾考虑腰带了……”
“你是批发商,可以从许多和服料子中挑最好的……这个好办。看样子你已经在给令媛办嫁妆了嘛?”
“不,不!”太吉郎像是说自己的事似的,脸颊马上泛起了一片红潮。
据说西阵的手织机是很难连传三代的。这就是说,因为手织机是属于工艺一类,即使父辈是优秀的织匠,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有高超技术的人,也不见得能传给儿子。儿子不能因为父亲的技术高超,自己就可以偷懒;有时即使勤奋学习,还不一定能学到手。
但是,也有这种情况:孩子到了四五岁,就让他学缫丝。到了十一二岁,开始练习操作机子。然后就可以承揽外租机的活计。因此有许多孩子可以帮助家庭繁荣家业。另外,六七十岁的老太婆也可以在自己家里帮忙缫丝。所以也有的人家是祖母和孙女俩对坐干活的。
大友宗助家里,只是老伴一人帮忙挠腰带丝。长年累月闷头坐着干活,看上去他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大友宗助有三个儿子。他们每人操一台织机织腰带。有三台织机,家境当然算好的了,一般人家只有一台,还有的人家是租用别人的机子。
正如宗助所说,长子秀男的手艺超过了父辈,在纺织厂和批发商中间是小有名气的。
“秀男,秀男。”宗助呼喊。秀男似乎没听见。这里又不是摆着好多机械织机,而是只有三台手织机,且又是木制的,噪音是不会太大的。宗助觉得自己的呼喊声已经够大的了。许是秀男的织机安放在靠近院子紧里头,他织的又是难度最大的双层腰带,全神贯注在上面,连父亲的叫喊声也没有听见吧。
“老婆子,把秀男叫来好吗?”宗助对妻子说。
“嗯。”妻子掸了掸膝盖,下到了土间。在向秀男的织机那边走去的时候,她握着拳头不住地捶着腰节骨。
秀男停下操作梭子的手,望了望这边,但他没有立即站起来。也许是太累了,但他知道有客人,又不好意思伸懒腰。他擦了一把脸,就走了过来。
“这地方太简陋了,欢迎欢迎。”秀男简慢地向太吉郎寒喧了一句,仿佛被工作缠着分不开身似的。
“佐田先生画好了一幅腰带图案,想让咱们家来织。”父亲说。
“是吗?”秀男还是带着无精打采的口吻。
“这是一条很重要的腰带,你来织比我织更好。”
“是令媛的腰带吗?”秀男这才将他那白皙的脸朝向佐田望了望。
作为京都人,宗助看见儿子这副简慢的表情,连忙打圆场说:
“秀男从一早就开始干活,怕是累了……”
“……”秀男没有作声。
“不卖力气是搞不好工作的……”太吉郎倒反过来安慰他。
“织双层腰带即使乏味,也要硬着头皮去织啊。请您原谅。”秀男说着歪了歪脖子。
“好!一个织匠不这样就不成!”太吉郎连连点头。
“即使是没意思的东西,但还是可以看出我的手艺,这就更使我难堪了。”秀男说罢,低下了头。
“秀男,”父亲改变了语气,“佐田先生的大作可就不同啊!这就是佐田先生在嵯峨尼姑庵隐居时画出来的画稿,是非卖品。”
“是吗?噢,是在嵯峨的尼姑庵……”
“你也看看吧。”
“嗯。”
太吉郎被秀男的气势所压倒,刚才进大友家时那股威风几乎全没了。
他把画稿摊开放在秀男面前。
“……”
“你不讨厌吧?”太吉郎懦怯地说。
“……”秀男执拗地一声不言。
“秀男!”宗助忍无可忍,“快答话呀!这样多不礼貌啊!”
“嗯。”秀男还是没有抬脸,“我也是个手艺人,难得让我来看看佐田先生的图案,我觉得这可不是一件一般的活计。是千重子小姐的腰带啊!”
“对呀。”父亲点了点头,可又纳闷,觉得秀男的态度有点异常。
“不行吗?”太吉郎再叮问了一句,声音也放粗了。
“很好。”秀男稳重地说,“我没说不行呀!”
“你嘴上不说,心里却……你的眼睛告诉了我。”
“是吗?”
“你说什么……”太吉郎站起来扇了秀男一记耳光。秀男没有躲闪。
“您尽管打吧。我连做梦也没认为佐田先生的图案不好呀!”
许是挨了打的缘故吧,秀男的脸反而显得更有生气了。秀男挨了耳光,连摸也不摸一下他那被扇红了的半边脸,还向太吉郎表示道歉:
“佐田先生,请您原谅。”
“……”
“您生气了?不过,这条带子还是让我来织吧。”
“好吧。我本来就是来拜托你们的嘛。”
于是,太吉郎极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说:
“请你原谅。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这样子,实在抱歉。打人的手很痛啊……”
“若是借我的手去打就好了。手艺人的手,皮厚。”
两个人都笑了。
然而,太吉郎内心那股子抵触情绪却还没有完全消失。
“我已经想不起来多少年没打过人了。——这回多蒙你原谅。不过,秀男,我还想问问你,当你看到我的腰带图案时,为什么表情显得那样古怪。你能不能跟我直言呢?”
“嗯。”秀男又沉下脸来,“我还年轻,加上又是个手艺人,不是那么识货。您不是说这是隐居嵯峨尼姑庵里画出来的吗?”
“是啊,今天还要回庵去呢。对了,还要待半个月左右……”
“算了。”秀男加强语气说,“您回家不好吗?”
“在家里安不下心来啊。”
“这条腰带花样画得那样花哨,那样鲜艳,我为它的无比新颖而感到吃惊。我心想:佐田先生怎么会画出这样美的图案来呢。因此全神贯注地欣赏……”
“……”
“画面虽然新颖、有趣,可是同温暖的心却不大协调,不知为什么,仿佛给人一种荒凉的病态的感觉。”
太吉郎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了。
“无论在怎样冷清的尼姑庵里,佐田先生也不至于被狐狸精缠身吧……”
“唔。”太吉郎把那幅图案拉近自己膝旁,看得出神。
“对……你说得好。年纪轻轻的,却很有见地啊。谢谢……让我再好好考虑,重画一幅。”太吉郎说着赶忙把画稿卷起来揣在怀里。
“不,这样就很好。织出来感觉就不同了,水彩和染丝的颜色也……”
“谢谢。秀男,你能把这张画稿拿去,给我织成某种颜色,用来表达我对女儿的温暖的父爱之情吗?”
太吉郎说罢,匆匆告辞,走出门去了。
门前流过一条小河,是具有浓厚京都色彩的小河。岸边的水草也以固有的姿势向水面倾斜。岸上的白墙,可能就是大友的家。
太吉郎伸手到怀里,把拿张腰带画稿揉成小团,扔到小河里去了。
丈夫突然从嵯峨挂来电话,说要她把女儿带来,去御宝[御宝,京都仁和寺的别称。]赏花。阿繁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她从来没有跟丈夫去赏过花。
“千重子!千重子!”阿繁像求助似的呼唤女儿,“爸爸来电话了,你来接一下……”
千重子来了,她把手搭在母亲肩上,一边接电话。
“是,我和妈妈一起去。请您在仁和寺前面的茶馆等我们。好的,尽量快点……”
千重子放下电话,望着母亲笑了。
“是邀我们去赏花嘛,可妈妈您也真是的。”
“干吗连我也叫去呢?”
“因为御宝的樱花现在正盛开……”
千重子催促半推半就的母亲走出店铺。母亲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
以城里的樱花来说,御宝的明樱和八重樱是属于晚开的,也许是京都的樱花依依不舍离去吧。
一进仁和寺的山门,只见左手的樱花林(或许是樱花园)开满一簇簇樱花,把枝头都压弯了。
然而,太吉郎却说:“哦,这可不得了。”
原来,在樱林路上摆着成排的大折凳,人们喝呀唱的,吵吵嚷嚷,弄得乱糟糟的。还有些乡下老太婆兴高采烈地跳着舞,也有的醉汉打起震耳的鼾声,从折凳上滚落下来。
“这成什么体统!”太吉郎有点扫兴,就地站住了。他们三人终于没有走进花丛。其实,御宝的樱花,他们老早以前就很熟悉了。
在深处的树丛中,燃烧着赏花客扔下的垃圾,白烟在缭绕上升。
“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溜溜吧,繁。”太吉郎说。
他们刚要往回走,只见樱花林对面、高松树下<q>.</q>的折凳旁边,有六七个朝鲜妇女身穿朝鲜服装,敲着朝鲜大鼓,跳起了朝鲜舞。这边的情景远比那边的要幽雅得多。透过松林的绿叶缝间,也可以窥见山樱的花。
千重子停下脚步,欣赏了一会儿朝鲜舞蹈。
“爸爸,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啊。植物园怎么样?”
“是啊,那边可能会好一点。御宝的樱花只要看上一眼,也就算领略到春天的大自然景色啦。”太吉郎说着走出山门,乘上了汽车。
植物园从今年四月起重新开放。开往植物园的新辟电车,从京都车站频频开出。
“植物园也拥挤的话,咱们就到加茂川岸边走走吧。”太吉郎对阿繁说。
汽车在满目嫩嫩叶的市街奔驰。古色古香的房子,看上去要比新建的楼房更衬托出嫩叶的勃勃生机。
植物园打门前的林荫道起,就显得宽广明亮。左边就是加茂川的堤岸。
阿繁把门票掖在腰带里。开阔的景致使她的心情豁然开朗。在批发商店街看见的山,也仅仅是其中一角。何况阿繁很少出店铺走到马路上来呢。
走进植物园,只见正面喷泉四周开满了郁金香。
“这种景色已经失去了京都的情调,难怪美国人要在这儿盖住宅了。”阿繁说。
“喏,最里头就是。”太吉郎答道。
来到喷泉附近,春风轻轻吹拂过来,四处飞溅起小小的水沫。喷泉的左边,修建了一间相当大的钢筋玻璃圆屋顶温室。他们三人没有进去,只是隔着玻璃观赏各种热带植物。因为他们散步的时间很短。路的左边,挺拔的雪杉正在抽芽。下层的枝桠贴近地面伸展开去。它虽是针叶树,但那新芽却悠悠的翠绿,一般来说是不会使人联想到“针”字的。它和唐松不同,不是落叶松。假使是落叶松,是不是也有令人着迷的嫩叶呢?
“我与大友先生的公子说了一通哩。”太吉郎没头没脑地说,“不过,他的手艺比他父亲棒,目光也很敏锐,能够看透人家的心思。”
太吉郎喃喃自语,阿繁和千重子当然不会十分明白他说的什么。
“您看见秀男先生了吗?”千重子问。
“听说他是个纺织能手哩。”阿繁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因为太吉郎向来讨厌人家刨根问底。
从喷泉右边往前走到尽头,向左拐就是儿童游戏场。频频传来了孩子们的嬉戏喧闹声。草坪上还堆放着许多小玩意儿。
太吉郎他们三人从树荫下向右拐,出乎意料地下到了郁金香园。满园怒放着郁金香,美得几乎使千重子叫喊起来。有红的、黄的、白的,还有黑茶花般的深紫色,而且都很大,在各自的园地的争艳斗丽。
“嗯,就用郁金香了作新和服的图案吧。只是还嫌俗气点,不过……”太吉郎也叹了一口气。
如果把抽满嫩芽的雪杉下层的枝桠比作孔雀开屏,那么,又该把这里的花团锦簇、竞相怒放的郁金香比作什么呢?太吉郎边想边继续观赏着。仿佛空气也染上了绚烂的色彩,直渗到人们的心间。阿繁同丈夫保持一定的距离,紧挨着女儿身旁。千重子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妈,白郁金香园前面那堆人,好像是在相亲哩。”千重子向母亲窃窃耳语。
“噢,可能是吧。”
“咱们去看看吧,妈。”
母亲被女儿拽着袖子走。
郁金香园的前面有喷池,池中有鲤鱼。
太吉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近去看郁金香的花。他弯下身子,几乎碰到花丛,饱览了一番,然后折回母女跟前,说:
“西方的花再娇艳,也会看腻的。爸爸还是觉得竹林好。”
阿繁和千重子也站了起来。
郁金香园是块洼地,四周有树丛围着。
“千重子,植物园是西式庭园吗?”父亲问女儿。
“这不太清楚。不过,好像有点西方的味道。”千重子回答说,“为了妈妈,咱们再多待一会儿好吗?”
太吉郎无可奈何,又在花丛中走起来。
“佐田先生……没错,是佐田先生。”有人喊道。
“啊,是大友先生。秀男一道来了吗?”太吉郎说,“没想到会在这儿……”
“可不,我也没想到……”宗助说着,深深鞠了一躬。
“我很喜欢这里的樟树林荫道,一直等待植物园的重新开放。这些樟树都有五六十年了。我们是信步走过来的。”宗助又抱歉说:“前些日子,我孩子太不懂礼貌了……”
“年轻人嘛,没什么。”
“你是从嵯峨来的?”
“唔,我是从嵯峨来的,阿繁和千重子从家里……”
宗助走到阿繁和千重子跟前,向她们寒喧了一番。
“秀男,你看这郁金香怎么样?”太吉郎多少带点严肃的口吻说。
“花是活的。”秀男再次愣头愣脑地说了一句。
“活的?不错,的确是活的。不过,花太多,都已经有点看腻了……”太吉郎说罢,把脸扭向一边。
花是活的。它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活得绚丽夺目。来年再含苞、开花——就像大自然一样充满生机……
太吉郎仿佛又挨了秀男一闷棍似的。
“只怪自己目光短浅呀。我虽然不喜欢用郁金香做和服和腰带的图案,但是出自名家的手,即使是郁金香图案,也会有长久的生命。”太吉郎的脸依然扭向一边,“就以古代书写断片来说也一样,再也没有比这古都的更古老了。这么美的东西,却没人愿意去画,只是临摹。”
“……”
“就拿树来说吧,也没有什么古树比这京都的更古老的了,不是吗?”
“我的话没有那么深奥,我每天嘎哒嘎哒地操作织机,没想过这么深奥的问题。”秀男说着低下了头,“不过,比如说吧,令媛千重子小姐要是站在中宫寺或者广隆寺的弥勒佛爷前面,她不知要比佛爷美多少倍呢!”
“这话你说给千重子听,让她也高兴高兴吧。不过,这比喻太不敢当了……秀男,我女儿会很快变成老太婆的。会很快的。”太吉郎说。<u>?</u>
“是吗。我说过郁金香是活的。”秀男加重语气说,“它开花的时间虽短暂,但它整个生命的火花却是灿烂的。现在正是开花时节。”
“那是啊。”太吉郎转过身来,面对着秀男。
“我并没有想请您让我织一条能系到孙辈的腰带。我现在……只是希望您能让我织一条哪怕系一年,但系起来能称心、舒服的就好。”
“风格高啊!”太吉郎点了点头。
“没法子。和龙村先生他们不同。”
“……”
“我所以说郁金香是活的,就是出于这种心情。现在郁金香就是怒放,也难免会有两三片花瓣凋谢。”
“是啊。”
“就是落花吧,樱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自由一番风趣,但不知郁金香怎样?”
“花瓣也会四下飘落吧……”太吉郎说,“只是郁金香的花太多了,我有点厌烦。色彩过分鲜艳,反而会令人感到索然无味……也许是我上年纪啦。”
“走吧。”秀男催促着太吉郎,“以往拿来我家的腰带,郁金香漏花纸板都不是活的。今天真是饱享眼福了。”
太吉郎一行五人,从低洼的郁金香园拾级而上。
石阶旁边,与其说是围上树篱笆,不如说是雾岛杜鹃花团簇锦,活像一道长堤。现在不是杜鹃花期,但它那小嫩叶子的悠悠绿韵,把盛开的郁金香衬托得更加娇艳。
登了上去,只见右边一片宽阔的牡丹园和芍药园。这些园圃也都还没有开花。而且,大概是新辟的吧,他们对这些园圃都不太熟悉。
然而,东面可以望见比睿山。
从植物园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可以望及比睿山、东山和北山。但是芍药园东面的比睿山,好像就在正面。
“也许是由于雾霭浓重,比睿山看起来显得特别低矮。”宗助对太吉郎说。
“有了春霞才显得优美……”太吉郎眺望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大友先生,看了那春霞,你不觉得春天已经渐渐远去了吗?”
“是吗?”
“看到那浓雾,反而……春天也即将逝去。”
“是啊。”宗助又说,“真快啊,我都还没好好去赏赏花呐。”
“也没什么新奇的。”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大友先生,咱们打你喜欢的那条樟树林荫道走回去吧。”太吉郎说。
“太好了,谢谢。我要是能走走那条林荫道,也就心满意足了。我们来时也是走那条路的,不过……”宗助说罢,回头问千重子:“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路旁的樟树,枝干左右盘缠。枝梢上的新叶,还是一片娇嫩而略呈红色。虽然没有风儿,但有的枝梢却轻轻地摇曳着。
他们五人慢步走着,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在林荫下,各人都涌起不同的思绪。
太吉郎的脑子里索绕着秀男的话。秀男曾说千重子美极了,还把她比作京都最风雅的佛像。难道秀男已被千重子迷到这种程度了吗?
“可是……”
假如千重子和秀男结婚,她能在大友纺织厂里占据什么位子呢?要像秀男的母亲那样起早摸黑地挠丝吗?
太吉郎回过头来,看见千重子只顾同秀说话,不时地点头。
太吉郎心想:即便“结婚”,千重子也不一定要嫁到大友家去,可以把秀男招来当佐田家的养老女婿嘛。
千重子是独生女。如果把她嫁出去,母亲阿繁该不知有多伤心啊!
当然,秀男也是大友的长子。他父亲宗助曾说过:秀男的手艺比自己棒。不过,宗助还有老二、老三嘛。
此外,佐田家的“丸太”商号,虽说生意已日渐惨淡,甚至连店内的陈旧设备也无力更新。但它毕竟是中京的批发商,不同于只拥有三台纺织机的纺织作坊。一个雇工都没有,光靠家庭手工,生活也可想而知了。这从秀男的母亲浅子的那副表情,以及厨房的简陋设备,就看得出来。即使秀男是长子,但同他们商量商量,说不定会同意让秀男当千重子的入赘女婿呢。
“秀男这孩子很稳重。”太吉郎试探宗助说,“虽年轻,但为人可靠啊。真是……”
“噢,谢谢。”宗助若无其事地说,“他干起活来,倒是蛮卖力气的。不过,在人前尽出纰漏,鲁莽……叫人不放心啊。”
“那好嘛。我打那次以后,一直挨秀男训……”太吉郎反而高兴地说。
“真是的,请你原谅,那孩子太……”宗助鞠了鞠躬,“连父母的话,他不理解的就不听从。”
“这很好嘛。”太吉郎点点头,“今天又为什么只带秀男一个人出来呢?”
“如果连他弟弟也带来,家里的织机不就得停下来了吗?加上这孩子个性倔强,我想让他在我所喜欢的樟树林荫道上走走,也许能使他受到熏陶,变得温柔些……”
“这条林荫道真好啊。其实,大友先生,你要知道,我也是受到秀男的好心劝告,才把阿繁和千重子带到这儿来的呀。”
“真的?”宗助惊讶地瞧着太吉郎的脸,“恐怕是你想见见令媛吧。”
“不,不!”太吉郎连忙否认。
宗助回过头,只见秀男和千重子走在后面,阿繁落在最后。
走出植物园的大门,太吉郎对宗助说:
“就坐这辆车子走吧。西阵不远。这工夫我们还要到加茂川边走走……”
正当宗助踌躇的时候,秀男说了一句“那么,我们不客气了”,便让父亲上了车。
佐田一家站着目送车子。宗助从坐席上欠起身子,行了个礼。但秀男则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孩子真有意思。”太吉郎想起扇秀男一记耳光的事来,一边忍住笑一边说,“千重子,你和秀男谈得很投缘呀,他在年轻姑娘面前胆怯吗?”
千重子的眼光里露出腼腆的神色,说:
“你是说在樟木林荫道上?……我只听他讲,不知他为什么这样兴冲冲地同我谈了这许多呢?……”
“那是因为他喜欢千重子呗,连这点你都不明白?他曾说你比中宫寺和广隆寺的弥勒佛爷还美呐……连爸爸都吓一跳,那么一个别扭的小伙子,竟会说出这样了不起的话来。”
“……”千重子也吃了一惊,脸唰地涨红到了耳朵根。
“他和你都说了些什么了?”父亲探问。
“说了些西阵手织机命运一类的事。”
“命运?嗯?”父亲沉思起来。
“提起命运,好像很深奥。其实,命运……”女儿回答。
出植物园,右边加茂川的堤岸上立着一排排松树。太吉郎率先穿过松林,下到河滩上。虽叫河滩,其实就是一片长着嫩草的细长条的绿野。突然传来一阵水流声。
一群上了年纪的人坐在嫩草地上,打开了饭盒;也有些青年男女,双双悠然漫步。
河对岸,在上车道的下面,有块专供游人散步的地方。透过稀稀疏疏的樱树,可以看见后面正中的爱宕山,它与西山相连。河流上游,快贴近北山。这一带是风景区。
“咱们坐下来吧。”阿繁说。
从北大路桥下,可以窥见河边的草地上晾晒着友禅绸子。
“哦,到底是春天啊!”阿繁四下看了看说。
“繁,你觉得秀男这孩子怎么样?”太吉郎问。
“什么怎么样?这是什么意思?”
“招个养老女婿……”
“什么?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事……”
“人蛮稳重的。”
“虽然不错,可是,还得先问问千重子。”
“千重子早就说过绝对服从啦。”太吉郎说着望了望千重子:“对吧,千重子。”
“这种事不能强制呀!”阿繁也看了看千重子。
千重子低下了头,脑子里浮现出水木真一的身影。那是幼年时代的真一。画眉毛,涂口红,化妆打扮成王朝的装束,乘上了祇园节的山车,这是真一的童男形象——当然,那个时候,千重子也是个小孩子。
第四章 北山杉
自平安王朝始,在京都,论山就得数比睿山,论节日就可算加茂的节日了。
五月十五日的葵节已经过去了。
打昭和三十一年起,就让斋王[斋王,天皇即位时,每每选未婚的公主侍奉伊势神宫和贺茂神社,此人称为斋王。]加入了葵节的敕使队伍。这是古时候的一种仪式,相传斋王在隐居斋院之前,要在加茂川把身体洗净。由坐在轿子上、身穿便礼服的女官领先,女嬬[女嬬,属内侍司,在宫中掌管扫除、点灯的女官。]和童女等随后,乐师奏着雅乐,斋王则穿一身十二单衣坐在牛车上,游行过去。由于这身装束,加上斋王是由女大学生一般年龄的人装扮,所以看上去更加风雅华丽。
千重子的同学中,有个姑娘被选上扮斋王。那时候,千重子她们也曾到加茂的堤岸上观看游行队伍。
在古神社、古寺院甚多的京都,可以说几乎每天都要举行大大小小的节日。翻开日历,整个五月份,不是这儿就是那儿,总有热闹可看。
献茶[献茶,供奉神佛的茶。]、茶室、郊游临时休息地、茶锅等,总有用场,甚至供不应求。
今年五月,千重子连葵节也没去参加。五月多雨,是个原因。但是小时候经常被领去参加各种节日,不稀罕了,也是原因之一吧。
花固然美,但千重子却喜欢去看新叶的嫩绿。高雄附近枫树的新叶自不消说,若王子一带的,她也很喜欢。
友人从宇治寄来了新茶。千重子一边沏茶一边说:
“妈妈,咱们今年连去看采茶的事也都忘记了。”
“采茶嘛,现在还有吧?”母亲说。
“也许还有。”
那时候,植物园里林荫道旁的樟树正在抽芽,就像花一般的美丽,大概也是属于抽芽稍晚的吧。
千重子的女朋友真砂子挂来了电话。
“千重子,去不去看高雄的枫树嫩叶?”她邀请千重子说,“现在比看红叶的时候人少……”
“不会太晚吗?”
“那儿比城里冷,大概还可以吧。”
“嗯,”千重子稍顿了顿,接着又说,“本来看过平安神宫的樱花,就该去看周山的樱花才好呢。可是全给忘了。那棵古树……樱花已经看不成了,不过我想去看北山的杉树哩。从高雄去很近嘛。望着那挺拔秀丽的北山杉,就会感到心情舒畅。你愿意陪我去看杉树吗?比起枫树,我更想看北山的杉树啊。”
千重子和真砂子觉得既然已经来到这儿,就决定还是去看看高雄的神护寺、槙尾的西明寺和栂尾的高山寺等处的枫树绿叶。
神护寺和高山寺的坡道都很陡峭。已经穿上西式夏装、脚登矮跟皮鞋的真砂子倒还好,担心的是穿着和服的千重子不知怎么样。她偷偷瞧了一眼千重子。然而,千重子显得毫不费劲的样子。
“你干吗总是那样瞧着我?”
“真美啊!”
“真美啊!”千重子停住脚步,俯视着清泷川那边说,“本以为树木都已郁郁葱葱,那里会很热闹的,可没想到会这样凉爽啊。”
“我是说……”真砂子,“千重子,我是说你呀!”
“……”
“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美人儿啊!”
“讨厌鬼!”
“素雅的和服在万绿丛中把你的美貌衬托得更加迷人啦。你要是穿上华丽的衣裳,会更加漂亮的……”
千重子穿一身不甚鲜艳的紫色和服,系的是她父亲毫不吝惜地剪给她的那条红白相间的腰带。
千重子登上了石阶。真砂子在想神护寺的平重盛[平重盛(1138—1179),平安王朝末期的武将。]、源赖朝[源赖朝(1147—1199),镰仓幕府的将军,武家政治的创始人。]的肖像画和世界驰名的安德烈·马尔罗[安德烈·马尔罗(1901— ),法国作家、政治家。]的肖像画,她好像发现在重盛的脸颊上还是什么地方隐约残留下绯红的时候,才说出那句话的。而且,千重子从前也听到真砂子讲过好几次同样意思的话。
在高山寺,千重千喜欢从石水院那宽阔的廊道上眺望对山的姿容。也喜欢观赏祖师明惠上人[明惠上人(1173—1232),镰仓时代的华严宗高僧。]树上坐禅的肖像画。在壁龛旁边摊放着一幅《鸟兽图》的复制品。她们两个人受到了招待,在这条廊道上喝茶。真砂子不曾从高山寺再往里走。那儿是游人止步的地方。
千重子记得父亲曾带她到周山赏花,摘了笔头菜就回去了。笔头菜又粗又长。此后,每次到高雄来,哪怕是一个人,她也要到北山的村庄走一趟。如今它已经合并到市里,成了北区中川北山町了。这里只有百二三十户人家,似乎叫做村更合适。
“我走惯路,咱们走走吧。”千重子说,“再说,又是这么好的路。”
走到清泷川岸边,有一座陡峭的山必将过来。不一会儿,就看见一片美丽无比的松林。笔直参天的杉树非常整齐地耸立着。一看就知道是经过人工精心修整的。只有这个村庄才能出产这种有名的木材——北山圆木。
下午三点大概是工间休息的缘故,有一群像是割草的妇女从杉山赏花走了下来。
真砂子突然站住,呆呆地凝望着人群中的一个姑娘:
“千重子,那个人很像你,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不是?”
那姑娘上身穿藏青地碎白花纹的窄袖和服,双肩上斜系着揽袖带[揽袖带,日本妇女在劳动时为了挽起和服的长袖,斜系在双肩上而在背后交叉的带子。];下身穿裙裤[裙裤,日本妇女在劳动时穿的一种扎脚裤。],系着围裙;手戴手背套[手背套,日本妇女在劳动是为了保护手背,用布或皮做的一种手背套。],头上还扎了头巾。围裙一直绕到背后,两旁开叉。她身上只有揽袖带和从裙裤露出来的细腰带是带红色的。其他姑娘也是同样的装扮。
大原女[大原女,由京都大原乡到京都市里卖柴的妇女。]或白川女打扮都相似,像古装玩偶的样子。她们全是穿山上的劳动服,不像是要进城卖东西的模样。可能这就是日本野外或山上劳动的妇女形象吧。
“像极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千重子你好好看看。”真砂子一再说道。
“是吗?”千重子并没认真看,“你啊,别太冒失了。”
“什么冒失,那么漂亮的人儿……”
“漂亮倒是漂亮,不过……”
“简直就像你的异母姐妹啊!”
“瞧你,这样冒失!”
真砂子被她这么一说,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太离奇了,她都快要笑出声来,于是又强忍住笑,说:
“人的相貌,虽然也会偶然相像,可却没有这么像的啊!”
那个姑娘和她身边的姑娘们没有注意到千重子她们俩,便擦身走了过去。
那个姑娘把头巾扎得很低,只露出一点前发,几乎遮住了半边脸。不像真砂子所说的,可以看清楚她的脸。也没能相对而视。
再说,千重子曾多次来过这个村子,看见过男人们把大杉圆木的树皮粗粗的剥掉之后,再由妇女仔细地剥一遍,然后用水或温泉水拌和菩提瀑布的砂子,轻轻地刷洗着圆木的情景,她还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些姑娘的面孔。那些加工活儿都是在路旁或户外进行的,而在这小小的山村里,不至于有那么多姑娘。当然,她也没有把每个姑娘的面孔都一一仔细地观察过。
目送姑娘们的背影远去之后,真砂子也稍稍平静了一些。
“真奇怪呀!”她一连说了几遍,然后要仔细大量千重子的脸似的歪了歪头,“的确很像啊!”
“什么地方像呢?”千重子问。
“是啊,怎么说呢?总觉得很像。可是,很难具体说什么地方像,许是眼睛或是鼻子……不过,中京的小姐和山村的姑娘当然是不一样喽。请原谅。”
“瞧你说的……”
“千重子,咱们跟上去,到她家去瞧瞧好吗?”真砂子恋恋不舍似的说。
“到她家去瞧瞧好吗”这种话,即使出自开朗的真砂子之口,也仅是说说而已。然而,千重子却放慢了脚步,几乎要停了下来。她时而仰望杉山,时而凝视堆放在家家户户门前的杉圆木。
白杉圆木都是一般粗大,磨得非常好看。
“简直像手工艺品呀。”千重子说,“据说也用她来修建茶室,甚至还远销东京、九州呢……”
在靠近屋檐前的地方,整齐地立着一排圆木;二楼也立着一排。有一处人家,二楼那排圆木前面,晾晒着汗衫等衣物。真砂子好奇地望着说:
“这家人说不定就住在圆木排中呢。”
“你真冒失啊,真砂子……”千重子笑了,“在圆木小屋旁边,不是有很好的住家吗?”
“唔,二楼上还晾晒着衣服呐……”
“真砂子,你说那位姑娘像我,也是这样信口开河的吧。”
“那个和这个是两码子事。”真砂子认真起来,“我说你像她,你觉得遗憾吗?”
“一点也不觉得遗憾。不过……”千重子说话间,脑子里却突然浮现出那姑娘的眼神来。一个健康的劳动形象,眼睛里却蕴含着深沉而忧郁的神色。
“这个村子的妇女都很能干啊。”千重子要回避什么似的说。
“女人和男人一起干活,没有什么稀奇的。庄稼人嘛,就是那样子。卖菜的、卖鱼的何尝不是……”真砂子轻快地说,“像你这样的小姐才看见什么都钦佩呢。”
“别看我这样,我也会干活的呀,你才是个小姐呢。”
“哦,我是不干活儿的。”真砂子干脆地说。
“干活儿,说起来简单……真想让你看看这个村子的姑娘干活儿的情景呢。”千重子又把视线投向杉山,说:“已经是开始整枝的时候了吧。”
“什么叫整枝?”
“为了使杉树长好,用刀把多余的枝桠砍掉。人们有时还要使用梯子,有时则像猴子一般从这棵杉树梢荡到另一棵杉树梢……”
“多危险啊!”
“有的人一早爬上去,直到吃午饭的时候也不下来……”
真砂子也抬头望了望杉山。笔直耸立着的一排排树干,实在美极了。残留在树梢顶端的一簇簇叶子,也像是一种精巧的工艺品。
山不高,也不太深。山巅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的一棵棵杉树,仿佛一抬头就可望及。这些杉木是用来修建茶室的,所以杉林的形态看上去也有茶室的情调。
只是,清泷川两岸的山,十分陡峭,坠落在狭窄的盆地上。据说,此地雨量多,阳光少,这是栽培有名杉木的天然条件之一。自然也能防风吧。假使遇上强风,杉树就会从新长的娇嫩地方弯曲或歪扭。
村子里,只有在山脚下和河岸边排了一排房子。
千重子和真砂子一直走到这个小小村庄的尽头,然后再折回来。
那里有一户磨圆木的人家。妇女们把泡在水里的圆木拿起来,用菩提瀑布的砂子细心地磨着。这种砂子是红色的,像粘土一样。据说是从菩提瀑布的下游取来的。
“如果那种砂子用完了怎么办?”真砂子问。
“一下雨,砂又会跟着瀑布一起冲下来,堆积在下游处。”一个年长的妇女答道。
真砂子心想:这回答得多么乐观啊。
但是,正如千重子所说的,这里的妇女干起活来可真卖力气。那圆木有五六寸粗,可能是用来做柱子的吧。
据说把磨好的圆木用水洗净晾干,再卷上纸,或者捆上稻草,然后出售。
一直到清泷川石滩,有的地方还种有杉树。
真砂子看见山上种植的整齐的杉树和屋檐前屹立的成排杉木,不由得想起京城古色古香的房子那一尘不染的红格子门来。
村子入口处,有个叫菩提道的国营公共汽车站。再往上走,可能就有瀑布了。
她们两个人在这儿乘公共汽车回家。沉默了片刻,真砂子猛然说了一句:
“一个女孩子要能像杉树那样得到栽培,挺拔地成长起来就好了。”
“……”
“可惜我们得不到那样的精心栽培啊!”
千重子都快要笑出声来了。
“真砂子,你有过约会吧?”
“唔,有过。坐在加茂川边的草地上……”
“……”
“木铺街的商店,客人也多起来。都掌灯了,我们得往回走啦,不知道商店里都是些什么人。”
“今天晚上?……”
“今晚七点半也有约会,现在天还没擦黑呢。”
千重子很羡慕真砂子的这种自由。
千重子和双亲三个人,正在面对中院的内客厅里吃晚餐。
“今天这瓢正饭馆的竹叶卷寿司是岛村送来的,请多吃点儿。我只做了个汤,请原谅。”母亲对父亲说。
“是吗?”
家鲫鱼做的竹叶卷寿司,是父亲最爱吃的。
“因为名厨师回来得晚……”母亲指得是千重子,“她又和真砂子去看北山的杉树了……”
“嗯。”
伊万里[伊万里位于佐贺县西郊,盛产陶瓷器。]磁盘里盛满了竹叶卷寿司。剥开包成三角形的竹叶,就看见饭卷上放着一片薄薄的家鲫鱼。汤主要是豆皮加少许香菇。
太吉郎的铺子像正面的格子门那样,还保留着京都批发商的风格,可是现在已经改成了公司,原先的代理人和店员都成了职员,大部分人改成每天从家里来上班,只有从近江来的两三个店员则住在镶着小格子窗的二楼上。晚饭时间,后面很安静。
“千重子很爱去北山杉村。”母亲说,“这是什么道理呢?”
“因为我觉得杉树都长得亭亭玉立,美极了。要是人们的心也都这样,该多好啊。”
“那不是跟你一样了吗?”母亲说。
“不,我的心是弯弯曲曲的……”
“那也是。”父亲插进来说,“无论多耿直的人,也难免有各种各样的想法。”
“……”
“那不也挺好吗?有像北山杉村那样的孩子,固然可爱;可是,没有啊。即使有,一旦遇上什么事,很容易受骗上当。就拿树来说吧,不管它是弯也罢,曲也罢,只要长大成材就好……你瞧,这个窄院子里的那棵老枫树。”
“千重子这孩子太好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母亲泛起了不悦的神色。
“知道,我知道,千重子是个正直的孩子……”
千重子把脸扭向中院,沉默了一会儿。
“像那棵枫树多顽强啊,可在我身上……”千重子的话里带着哀伤的情调,“我顶多就像生长在枫树干小洞里的紫花地丁。哎呀,紫花地丁的花,不知不觉间也凋谢了。”
“真的……明春一定还会重新开花的。”母亲说。
低下头来的千重子,把目光停在枫树根旁那座雕有基督像的灯笼上。借助屋里的灯光,已经看不清那剥蚀了的圣像,但她好像在祈祷什么。
“妈妈,真的,我是在什么地方生的?”
母亲和父亲面面相觑。
“在祇园的樱花树下呀!”太吉郎断然地说。
什么晚上在祇园樱花树下生的,这个<q>99lib?</q>是有点像《竹取物语》[《竹取物语》是日本最早的一部短篇小说,赫映姬是书中的主人公。]这个民间故事了吗?据说赫映姬就是从竹节之间生出来的。
正因为这样,父亲反而断然说出来。
千重子心想:要是真在樱花树下生的,也许会像赫映姬那样,有人从月宫里下来迎我回去呢。她觉得这种想法有点滑稽,也就没有说出口来。
无论是被遗弃还是被抢,千重子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呢?父母不知道。也许连千重子的生身父母是谁,他们也都不知道呢。
千重子后悔自己不该问这些不得体的话。但是,她觉得还是不道歉为好。那么,自己又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呢?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说不定是因为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真砂子说过的:北山杉村有个姑娘长得跟她一模一样……
千重子不知往哪儿看好,于是她仰望着大枫树的顶梢。是月亮出来了,还是繁华街的灯火映照,夜空显得一片白茫茫的。
“天空也呈现出夏天的色彩啦。”母亲阿繁也仰望着天空说,“喂,千重子,你就是在<u>99lib?</u>这家生的。虽说不是我生的,可是就是在这家生的啊!”
“是啊。”千重子点了点头。
正如千重子在清水寺对真一说过的,千重子不是阿繁夫妇从赏夜樱的圆山公园里抢来的,而是被人扔在店铺门口,太吉郎把她抱回来的。
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当时太吉郎还是个三十岁出头的人,生活相当放荡不羁。妻子不敢轻易听信丈夫的话。
“别说得好听……你抱来的这孩子,说不定是你跟艺妓生的吧。”
“不要胡说!”太吉郎变了脸色,“你好好看看这孩子身上穿的,是艺妓的孩子吗?瞧,是艺妓的孩子吗?”太吉郎说着,把婴儿推给了阿繁。
阿繁接过婴儿,把自己的脸贴在婴儿冰冷的脸颊上。
“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到里头再慢慢商量,干吗发愣啊?”
“这是刚生下来的啊!”
没找着婴儿的亲生父母,不能收做养女,所以户口册上申报为太吉郎夫妇的亲生闺女,取名千重子。
按通常说法,抱一个孩子来抚养,自己也就会亲生一个孩子。可是,阿繁没有生过孩子。千重子就作为太吉郎他们的独生女,受到抚育和宠爱。随着岁月的流逝,太吉郎夫妇也不再为这孩子究竟被谁遗弃而烦恼。至于千重子的亲生父母是死是活,更无从知晓。
当天晚饭后,只拾掇拾掇竹叶卷寿司的竹叶子和汤碗就完了,比较简单,这全由千重子一个人负责。
然后,千重子躲到后面二楼自己的寝室里,欣赏父亲带去嵯峨尼姑庵的保罗·克利和却加尔的画集。后来千重子睡着了。不一会儿,她就被噩梦魇住,发出“啊!啊!”的声音惊醒了。
“千重子,千重子!”从隔壁传来了母亲的叫唤声,没等千重子答应,隔扇门就打开了。
“你做梦啦?”母亲说着走了进来,“是做噩梦?……”
于是她在千重子的身边坐下,开亮了千重子枕边的电灯。
千重子已经坐在睡铺上了。
“唉呀,出这么多汗。”母亲从千重子的梳妆台上拿了一条纱手巾,擦着千重子额上和胸脯的汗珠子。千重子任凭母亲揩拭。母亲暗自想道:这胸脯多么娇美而白嫩啊。
“来擦擦胳肢窝……”母亲把手巾递给了千重子。
“谢谢您,妈妈。”
“做噩梦啦?”
“是啊,梦见从高处摔下来……咚地一声就掉进了一个郁绿可怕的无底深渊里了。”
“谁都会做这种梦的,”母亲说,“但总也掉不到底啊。”
“……”
“千重子,别着凉喽,换件睡衣吧。”
千重子点点头,可是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她刚要站起来,就觉得脚跟有点不稳。
“得了,得了,妈妈给你拿。”
千重子原地坐着,腼腆而麻利地更换了睡衣。她正要去叠换下了的衣裳,母亲就说:
“不用叠了。就拿去洗吧。”母亲把衣裳拿过来,扔到犄角的衣架上。然后,又坐到千重子的枕边:“做这点梦……千重子,你不是发烧吧?”
母亲说着,用掌心摸了摸女儿的额头。非但没有发烧,反而是冰凉的:
“大概是上北山杉村去,太累了吧。”
“……”
“瞧你这副心神不定的神色,妈到这儿来陪你睡。”
母亲说罢,就要去把铺盖搬来。
“谢谢妈……我已经不要紧了,您放心睡去吧。”
“真的?”母亲一边说一边钻进千重子的被窝,千重子把身子挪向一旁。
“千重子,你已经这样大了,妈再不能抱着你睡了。啊,多有意思呀!”
然而,母亲先安稳地睡着了。千重子怕母亲的肩膀着凉似的用手探了探,然后灭了灯。千重子却辗转不能成眠。
千重子做了一个长梦。她对母亲说的,只是这个梦的结尾。
开始,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介于梦和现实之间,她非常高兴地回想起了今天和真砂子要到北山杉村去的情景。说也奇怪,真砂子所说的酷似她的那个姑娘的形象,远比那村庄的情景更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记忆里。
后来,在梦的结尾,她掉进了一个郁绿的深渊里。那绿色也许就是留在她心灵上的杉山吧。
鞍马寺举行的伐竹会[伐竹会即指每年六月二十日,京都鞍马寺在该寺毗沙门堂上举行由众法师持大刀砍伐青竹的仪式,叫做伐竹会。]是太吉郎所喜欢的一种仪式。大概是因为它具有男子汉的气魄吧。
这种仪式,太吉郎年轻时就看过多次,并不觉得新奇。不过,他想带千重子去看看。何况据说今年因经费关系,鞍马寺十月间的火节也不举行了。
太吉郎担心下雨。伐竹会在六月二十日举行,正是梅雨季节。
十九日那天的雨,下得比平日的梅雨大。
“这么下下去,明天恐怕举行不了啦。”太吉郎不时地望望天空。
“爸爸,下点雨算得了什么呢。”
“话虽如此,”父亲说,“天气不好总是……”
二十日,雨还在下个不停,空气有点潮湿。
“把窗户和柜门都关上吧。讨厌的湿气会使和服料子上潮的。”太吉郎对店员说。
“爸爸,不去鞍马寺了吗?”千重子问父亲。
“明年还举行,今年不去算了。鞍马山浓雾弥漫,也没什么可……”
为伐竹会效力的不是僧侣,主要是乡下人。他们被称作法师。十八日就得为伐竹做准备,将雄竹和雌竹各四根,分别横捆在大雄宝殿左右的圆柱上。雄竹去根留叶,雌竹则留根去叶。
面对大雄宝殿,左边叫丹波座,右边叫近江座,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称呼。
轮到主持仪式的家人,就得穿着世袭的素绸服,脚登武士草鞋,系上揽袖带,头缠五条袈裟的僧侣冠,腰间插着两把刀,掖着南天竹叶子,伐竹用的樵刀则放在锦囊里。在开路人的引领下,向山门进发。
约莫在下午一点,身穿十德服[十德服,袖根缝死的一种日本服。]的僧侣吹起海螺号,就开始伐竹。
两名童男齐声对管长[管长,管理一个宗派之长者。]说:
“伐竹之神事,可庆可贺。”
然后,童男分别走到左右两个座位上,各自夸赞说:
“近江之竹,妙哉!”
“丹波之竹,妙哉!”
伐竹人首先把捆在圆柱上的粗大的雄<cite>藏书网</cite>竹砍下来,然后整理好。细长的雌竹则原封不动地放置在那儿。
童男又报告管长说:
“砍完竹了。”
僧侣们走进大殿颂经。然后撒供神的夏菊花,以代替莲花。
接着,管长从祭坛上走下来,打开丝柏骨扇子,上下扇了三遍。
随着众人的“啊!”声,两个人在近江、丹波两座位上各自把竹子砍成三段。这就是伐竹会的仪式。
太吉郎本想让女儿去看看这种伐竹仪式。由于天下雨,就有点犹豫不决。正在这时,秀男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小包走进格子门来,说:
“我好不容总算把小姐的腰带织出来了。”
“腰带?……”太吉郎有点诧异,“是我女儿的腰带吗?”秀男跪坐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低头施了个礼。
“是郁金香图案的……”太吉郎爽快地说。
“不,是您在嵯峨尼姑庵里画的……”秀男认真的说,“那时候我太幼稚了,对佐田先生实在失礼了。”
“哪里,那只是我的业余爱好,随便画画罢了。经你规劝,我才恍然大悟,我要感谢你才对。”
“那条腰带我已经织好带来了。”
“什么?”太吉郎惊讶不已。“那张画稿,我把它揉成团扔到你发们家旁边的小河里去了。”
“您扔掉了?……原来是这样。”秀男沉着得就像目中无人似的,“您既然让我看过,那就却都印在我的脑子里了。”
“这大概就是生意人的本事吧。”太吉郎说着,沉下脸来。“不过,秀男,我扔到河里的画稿,你为什么要织它呢?嗯?为什么还要织它呢?”
太吉郎反复地说了好几遍,一股既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的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
“秀男,你不是说过构思显得不协调,既荒凉又不健全吗?”
“……”
“所以一走出家门,我就把那张画稿扔到小河里去了。”
“佐田先生,请您原谅我吧。”秀男又一次鞠躬表示歉意,“当时我无可奈何地织了一些索然无味的东西,弄得疲惫不堪,心里很焦躁啊。”
“我也一样啊。嵯峨尼姑庵环境倒很清静,可是只有老尼姑一个人,还雇了个老婆子白天来帮忙,非常寂寞……加上我家生意清淡,因此我觉得你那番话倒也实在。像我这样一个批发商,又不是不画画稿就不能生活,更没有必要去画那种新奇的图案。然而……”
“我也有许多想法。自从在植物园里遇见小姐,我还在想。”
“……”
“请您看看腰带好吗?倘若不如 610f.” >意,您可以当场用剪子把它剪碎。”
“嗯,”太吉郎点点头,然后呼喊女儿:“千重子!千重子!”
在帐房里同掌柜并排坐着的千重子站了起来。秀男长着一双浓眉,他紧闭着嘴唇,似乎很有自信的样子,然后他解包袱皮的手却微微颤抖。
他不好对太吉郎说什么,于是转向千重子:
“小姐,请你看看。这是按照令尊的图案织的。”秀男说着就这么将卷着的腰带递给了她,而且显得特别拘束。
千重子稍微展开腰带的一端,说:
“啊,爸爸!这是在嵯峨从克利画集得到启发构思出来的吧。”她说着就把腰带放在自己的膝上摊开,“唉呀,好极了。”
太吉郎哭丧着脸,一声不言,但内心里却对秀男能把自己的图案记得那么牢,的确感到震惊。
“爸爸。”千重子孩子气地用兴奋的声调说:“的确是一条好腰带!”
“……”
千重子摸了摸腰带的质地,然后对秀男说:
“你织得非常结实呀!”
“嗯。”秀男低着头。
“可以在这儿抖开来看看吗?”
“行。”秀男回答。
千重子站起来,把腰带摊在他们两个人面前。她把手放在父亲肩上,就这么站着观赏起来。
“爸爸,您觉得怎样?”
“……”
“不是挺好看吗?”
“你真的觉得好看?”
“嗯。谢谢您了,爸爸。”
“你再认真看看。”
“花样多新颖啊,虽然也要可配什么和服……不过这的确是一条好腰带呀。”
“是吗。你既然那么喜欢,你就谢谢秀男吧。”
“秀男先生,谢谢。”千重子在父亲身后跪坐下来,向秀男鞠了个躬。
“千重子!”父亲喊了一声,“你看这条腰带协调吗?99lib?构思上的协调呀。”
“什么?协调?”千重子像是遭到了突然袭击,又看了看腰带,“所谓,还得看穿什么和服和什么人穿呢。不过……如今还时兴有意破坏协调的衣裳呐。”
“唔。”太吉郎点点头,“千重子,其实我让秀男看这条腰带画稿的时候,他就说不协调了。所以,我把那张画稿扔到秀男他们作坊旁边那条小河里去了。”
“……”
“然而,当我看到秀男织好的腰带,就觉得这不是和我扔掉的画稿一样的吗?虽然在颜料和彩线方面,色泽有点不同。”
“佐田先生,很抱歉,请您原谅。”秀男低头认错了,“小姐,我有个冒昧的请求,请你系上这条腰带试试看好吗?”
“就在这件和服上……”千重子站起来系上腰带。她突然变得漂亮多了。太吉郎的脸色也平和下来。
“小姐,这是令尊的大作啊!”
秀男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第五章 祗园节
自平安王朝始,在京都,论山就得数比睿山,论节日就可算加茂的节日了。
五月十五日的葵节已经过去了。
打昭和三十一年起,就让斋王[斋王,天皇即位时,每每选未婚的公主侍奉伊势神宫和贺茂神社,此人称为斋王。]加入了葵节的敕使队伍。这是古时候的一种仪式,相传斋王在隐居斋院之前,要在加茂川把身体洗净。由坐在轿子上、身穿便礼服的女官领先,女嬬[女嬬,属内侍司,在宫中掌管扫除、点灯的女官。]和童女等随后,乐师奏着雅乐,斋王则穿一身十二单衣坐在牛车上,游行过去。由于这身装束,加上斋王是由女大学生一般年龄的人装扮,所以看上去更加风雅华丽。
千重子的同学中,有个姑娘被选上扮斋王。那时候,千重子她们也曾到加茂的堤岸上观看游行队伍。
在古神社、古寺院甚多的京都,可以说几乎每天都要举行大大小小的节日。翻开日历,整个五月份,不是这儿就是那儿,总有热闹可看。
献茶[献茶,供奉神佛的茶。]、茶室、郊游临时休息地、茶锅等,总有用场,甚至供不应求。
今年五月,千重子连葵节也没去参加。五月多雨,是个原因。但是小时候经常被领去参加各种节日,不稀罕了,也是原因之一吧。
花固然美,但千重子却喜欢去看新叶的嫩绿。高雄附近枫树的新叶自不消说,若王子一带的,她也很喜欢。
友人从宇治寄来了新茶。千重子一边沏茶一边说:
“妈妈,咱们今年连去看采茶的事也都忘记了。”
“采茶嘛,现在还有吧?”母亲说。
“也许还有。”
那时候,植物园里林荫道旁的樟树正在抽芽,就像花一般的美丽,大概也是属于抽芽稍晚的吧。
千重子的女朋友真砂子挂来了电话。
“千重子,去不去看高雄的枫树嫩叶?”她邀请千重子说,“现在比看红叶的时候人少……”
“不会太晚吗?”
“那儿比城里冷,大概还可以吧。”
“嗯,”千重子稍顿了顿,接着又说,“本来看过平安神宫的樱花,就该去看周山的樱花才好呢。可是全给忘了。那棵古树……樱花已经看不成了,不过我想去看北山的杉树哩。从高雄去很近嘛。望着那挺拔秀丽的北山杉,就会感到心情舒畅。你愿意陪我去看杉树吗?比起枫树,我更想看北山的杉树啊。”
千重子和真砂子觉得既然已经来到这儿,就决定还是去看看高雄的神护寺、槙尾的西明寺和栂尾的高山寺等处的枫树绿叶。
神护寺和高山寺的坡道都很陡峭。已经穿上西式夏装、脚登矮跟皮鞋的真砂子倒还好,担心的是穿着和服的千重子不知怎么样。她偷偷瞧了一眼千重子。然而,千重子显得毫不费劲的样子。
“你干吗总是那样瞧着我?”
“真美啊!”
“真美啊!”千重子停住脚步,俯视着清泷川那边说,“本以为树木都已郁郁葱葱,那里会很热闹的,可没想到会这样凉爽啊。”
“我是说……”真砂子,“千重子,我是说你呀!”
“……”
“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美人儿啊!”
“讨厌鬼!”
“素雅的和服在万绿丛中把你的美貌衬托得更加迷人啦。你要是穿上华丽的衣裳,会更加漂亮的……”
千重子穿一身不甚鲜艳的紫色和服,系的是她父亲毫不吝惜地剪给她的那条红白相间的腰带。
千重子登上了石阶。真砂子在想神护寺的平重盛[平重盛(1138—1179),平安王朝末期的武将。]、源赖朝[源赖朝(1147—1199),镰仓幕府的将军,武家政治的创始人。]的肖像画和世界驰名的安德烈·马尔罗[安德烈·马尔罗(1901— ),法国作家、政治家。]的肖像画,她好像发现在重盛的脸颊上还是什么地方隐约残留下绯红的时候,才说出那句话的。而且,千重子从前也听到真砂子讲过好几次同样意思的话。
在高山寺,千重千喜欢从石水院那宽阔的廊道上眺望对山的姿容。也喜欢观赏祖师明惠上人[明惠上人(1173—1232),镰仓时代的华严宗高僧。]树上坐禅的肖像画。在壁龛旁边摊放着一幅《鸟兽图》的复制品。她们两个人受到了招待,在这条廊道上喝茶。真砂子不曾从高山寺再往里走。那儿是游人止步的地方。
千重子记得父亲曾带她到周山赏花,摘了笔头菜就回去了。笔头菜又粗又长。此后,每次到高雄来,哪怕是一个人,她也要到北山的村庄走一趟。如今它已经合并到市里,成了北区中川北山町了。这里只有百二三十户人家,似乎叫做村更合适。
“我走惯路,咱们走走吧。”千重子说,“再说,又是这么好的路。”
走到清泷川岸边,有一座陡峭的山必将过来。不一会儿,就看见一片美丽无比的松林。笔直参天的杉树非常整齐地耸立着。一看就知道是经过人工精心修整的。只有这个村庄才能出产这种有名的木材——北山圆木。
下午三点大概是工间休息的缘故,有一群像是割草的妇女从杉山赏花走了下来。
真砂子突然站住,呆呆地凝望着人群中的一个姑娘:
“千重子,那个人很像你,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不是?”
那姑娘上身穿藏青地碎白花纹的窄袖和服,双肩上斜系着揽袖带[揽袖带,日本妇女在劳动时为了挽起和服的长袖,斜系在双肩上而在背后交叉的带子。];下身穿裙裤[裙裤,日本妇女在劳动时穿的一种扎脚裤。],系着围裙;手戴手背套[手背套,日本妇女在劳动是为了保护手背,用布或皮做的一种手背套。],头上还扎了头巾。围裙一直绕到背后,两旁开叉。她身上只有揽袖带和从裙裤露出来的细腰带是带红色的。其他姑娘也是同样的装扮。
大原女[大原女,由京都大原乡到京都市里卖柴的妇女。]或白川女打扮都相似,像古装玩偶的样子。她们全是穿山上的劳动服,不像是要进城卖东西的模样。可能这就是日本野外或山上劳动的妇女形象吧。
“像极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千重子你好好看看<mark>99lib?</mark>。”真砂子一再说道。
“是吗?”千重子并没认真看,“你啊,别太冒失了。”
“什么冒失,那么漂亮的人儿……”
“漂亮倒是漂亮,不过……”
“简直就像你的异母姐妹啊!”
“瞧你,这样冒失!”
真砂子被她这么一说,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太离奇了,她都快要笑出声来,于是又强忍住笑,说:
“人的相貌,虽然也会偶然相像,可却没有这么像的啊!”
那个姑娘和她身边的姑娘们没有注意到千重子她们俩,便擦身走了过去。
那个姑娘把头巾扎得很低,只露出一点前发,几乎遮住了半边脸。不像真砂子所说的,可以看清楚她的脸。也没能相对而视。
再说,千重子曾多次来过这个村子,看见过男人们把大杉圆木的树皮粗粗的剥掉之后,再由妇女仔细地剥一遍,然后用水或温泉水拌和菩提瀑布的砂子,轻轻地刷洗着圆木的情景,她还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些姑娘的面孔。那些加工活儿都是在路旁或户外进行的,而在这小小的山村里,不至于有那么多姑娘。当然,她也没有把每个姑娘的面孔都一一仔细地观察过。
目送姑娘们的背影远去之后,真砂子也稍稍平静了一些。
“真奇怪呀!”她一连说了几遍,然后要仔细大量千重子的脸似的歪了歪头,“的确很像啊!”
“什么地方像呢?”千重子问。
“是啊,怎么说呢?总觉得很像。可是,很难具体说什么地方像,许是眼睛或是鼻子……不过,中京的小姐和山村的姑娘当然是不一样喽。请原谅。”
“瞧你说的……”
“千重子,咱们跟上去,到她家去瞧瞧好吗?”真砂子恋恋不舍似的说。
“到她家去瞧瞧好吗”这种话,即使出自开朗的真砂子之口,也仅是说说而已。然而,千重子却放慢了脚步,几乎要停了下 6765.” >来。她时而仰望杉山,时而凝视堆放在家家户户门前的杉圆木。
白杉圆木都是一般粗大,磨得非常好看。
“简直像手工艺品呀。”千重子说,“据说也用她来修建茶室,甚至还远销东京、九州呢……”
在靠近屋檐前的地方,整齐地立着一排圆木;二楼也立着一排。有一处人家,二楼那排圆木前面,晾晒着汗衫等衣物。真砂子好奇<s></s>地望着说:
“这家人说不定就住在圆木排中呢。”
“你真冒失啊,真砂子……”千重子笑了,“在圆木小屋旁边,不是有很好的住家吗?”
“唔,二楼上还晾晒着衣服呐……”
“真砂子,你说那位姑娘像我,也是这样信口开河的吧。”
“那个和这个是两码子事。”真砂子认真起来,“我说你像她,你觉得遗憾吗?”
“一点也不觉得遗憾。不过……”千重子说话间,脑子里却突然浮现出那姑娘的眼神来。一个健康的劳动形象,眼睛里却蕴含着深沉而忧郁的神色。
“这个村子的妇女都很能干啊。”千重子要回避什么似的说。
“女人和男人一起干活,没有什么稀奇的。庄稼人嘛,就是那样子。卖菜的、卖鱼的何尝不是……”真砂子轻快地说,“像你这样的小姐才看见什么都钦佩呢。”
“别看我这样,我也会干活的呀,你才是个小姐呢。”
“哦,我是不干活儿的。”真砂子干脆地说。
“干活儿,说起来简单……真想让你看看这个村子的姑娘干活儿的情景呢。”千重子又把视线投向杉山,说:“已经是开始整枝的时候了吧。”
“什么叫整枝?”
“为了使杉树长好,用刀把多余的枝桠砍掉。人们有时还要使用梯子,有时则像猴子一般从这棵杉树梢荡到另一棵杉树梢……”
“多危险啊!”
“有的人一早爬上去,直到吃午饭的时候也不下来……”
真砂子也抬头望了望杉山。笔直bbr></abbr>耸立着的一排排树干,实在美极了。残留在树梢顶端的一簇簇叶子,也像是一种精巧的工艺品。
山不高,也不太深。山巅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的一棵棵杉树,仿佛一抬头就可望及。这些杉木是用来修建茶室的,所以杉林的形态看上去也有茶室的情调。
只是,清泷川两岸的山,十分陡峭,坠落在狭窄的盆地上。据说,此地雨量多,阳光少,这是栽培有名杉木的天然条件之一。自然也能防风吧。假使遇上强风,杉树就会从新长的娇嫩地方弯曲或歪扭。
村子里,只有在山脚下和河岸边排了一排房子。
千重子和真砂子一直走到这个小小村庄的尽头,然后再折回来。
那里有一户磨圆木的人家。妇女们把泡在水里的圆木拿起来,用菩提瀑布的砂子细心地磨着。这种砂子是红色的,像粘土一样。据说是从菩提瀑布的下游取来的。
“如果那种砂子用完了怎么办?”真砂子问。
“一下雨,砂又会跟着瀑布一起冲下来,堆积在下游处。”一个年长的妇女答道。
真砂子心想:这回答得多么乐观啊。
但是,正如千重子所说的,这里的妇女干起活来可真卖力气。那圆木有五六寸粗,可能是用来做柱子的吧。
据说把磨好的圆木用水洗净晾干,再卷上纸,或者捆上稻草,然后出售。
一直到清泷川石滩,有的地方还种有杉树。
真砂子看见山上种植的整齐的杉树和屋檐前屹立的成排杉木,不由得想起京城古色古香的房子那一尘不染的红格子门来。
村子入口处,有个叫菩提道的国营公共汽车站。再往上走,可能就有瀑布了。
她们两个人在这儿乘公共汽车回家。沉默了片刻,真砂子猛然说了一句:
“一个女孩子要能像杉树那样得到栽培,挺拔地成长起来就好了。”
“……”
“可惜我们得不到那样的精心栽培啊!”
千重子都快要笑出声来了。
“真砂子,你有过约会吧?”
“唔,有过。坐在加茂川边的草地上……”
“……”
“木铺街的商店,客人也多起来。都掌灯了,我们得往回走啦,不知道商店里都是些什么人。”
“今天晚上?……”
“今晚七点半也有约会,现在天还没擦黑呢。”
千重子很羡慕真砂子的这种自由。
千重子和双亲三个人,正在面对中院的内客厅里吃晚餐。
“今天这瓢正饭馆的竹叶卷寿司是岛村送来的,请多吃点儿。我只做了个汤,请原谅。”母亲对父亲说。
“是吗?”
家鲫鱼做的竹叶卷寿司,是父亲最爱吃的。
“因为名厨师回来得晚……”母亲指得是千重子,“她又和真砂子去看北山的杉树了……”
“嗯。”
伊万里[伊万里位于佐贺县西郊,盛产陶瓷器。]磁盘里盛满了竹叶卷寿司。剥开包成三角形的竹叶,就看见饭卷上放着一片薄薄的家鲫鱼。汤主要是豆皮加少许香菇。
太吉郎的铺子像正面的格子门那样,还保留着京都批发商的风格,可是现在已经改成了公司,原先的代理人和店员都成了职员,大部分人改成每天从家里来上班,只有从近江来的两三个店员则住在镶着小格子窗的二楼上。晚饭时间,后面很安静。
“千重子很爱去北山杉村。”母亲说,“这是什么道理呢?”
“因为我觉得杉树都长得亭亭玉立,美极了。要是人们的心也都这样,该多好啊。”
“那不是跟你一样了吗?”母亲说。
“不,我的心是弯弯曲曲的……”
“那也是。”父亲插进来说,“无论多耿直的人,也难免有各种各样的想法。”
“……”
“那不也挺好吗?有像北山杉村那样的孩子,固然可爱;可是,没有啊。即使有,一旦遇上什么事,很容易受骗上当。就拿树来说吧,不管它是弯也罢,曲也罢,只要长大成材就好……你瞧,这个窄院子里的那棵老枫树。”
“千重子这孩子太好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母亲泛起了不悦的神色。
“知道,我知道,千重子是个正直的孩子……”
千重子把脸扭向中院,沉默了一会儿。
“像那棵枫树多顽强啊,可在我身上……”千重子的话里带着哀伤的情调,“我顶多就像生长在枫树干小洞里的紫花地丁。哎呀,紫花地丁的花,不知不觉间也凋谢了。”
“真的……明春一定还会重新开花的。”母亲说。
低下头来的千重子,把目光停在枫树根旁那座雕有基督像的灯笼上。借助屋里的灯光,已经看不清那剥蚀了的圣像,但她好像在祈祷什么。
“妈妈,真的,我是在什么地方生的?”
母亲和父亲面面相觑。
“在祇园的樱花树下呀!”太吉郎断然地说。
什么晚上在祇园樱花树下生的,这个是有点像《竹取物语》[《竹取物语》是日本最早的一部短篇小说,赫映姬是书中的主人公。]这个民间故事了吗?据说赫映姬就是从竹节之间生出来的。
正因为这样,父亲反而断然说出来。
千重子心想:要是真在樱花树下生的,也许会像赫映姬那样,有人从月宫里下来迎我回去呢。她觉得这种想法有点滑稽,也就没有说出口来。
无论是被遗弃还是被抢,千重子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呢?父母不知道。也许连千重子的生身父母是谁,他们也都不知道呢。
千重子后悔自己不该问这些不得体的话。但是,她觉得还是不道歉为好。那么,自己又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呢?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说不定是因为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真砂子说过的:北山杉村有个姑娘长得跟她一模一样……
千重子不知往哪儿看好,于是她仰望着大枫树的顶梢。是月亮出来了,还是繁华街的灯火映照,夜空显得一片白茫茫的。
“天空也呈现出夏天的色彩啦。”母亲阿繁也仰望着天空说,“喂,千重子,你就是在这家生的。虽说不是我生的,可是就是在这家生的啊!”
“是啊。”千重子点了点头。
正如千重子在清水寺对真一说过的,千重子不是阿繁夫妇从赏夜樱的圆山公园里抢来的,而是被人扔在店铺门口,太吉郎把她抱回来的。
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当时太吉郎还是个三十岁出头的人,生活相当放荡不羁。妻子不敢轻易听信丈夫的话。
“别说得好听……你抱来的这孩子,说不定是你跟艺妓生的吧。”
“不要胡说!”太吉郎变了脸色,“你好好看看这孩子身上穿的,是艺妓的孩子吗?瞧,是艺妓的孩子吗?”太吉郎说着,把婴儿推给了阿繁。
阿繁接过婴儿,把自己的脸贴在婴儿冰冷的脸颊上。
“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到里头再慢慢商量,干吗发愣啊?”
“这是刚生下来的啊!”
没找着婴儿的亲生父母,不能收做养女,所以户口册上申报为太吉郎夫妇的亲生闺女,取名千重子。
按通常说法,抱一个孩子来抚养,自己也就会亲生一个孩子。可是,阿繁没有生过孩子。千重子就作为太吉郎他们的独生女,受到抚育和宠爱。随着岁月的流逝,太吉郎夫妇也不再为这孩子究竟被谁遗弃而烦恼。至于千重子的亲生父母是死是活,更无从知晓。
当天晚饭后,只拾掇拾掇竹叶卷寿司的竹叶子和汤碗就完了,比较简单,这全由千重子一个人负责。
然后,千重子躲到后面二楼自己的寝室里,欣赏父亲带去嵯峨尼姑庵的保罗·克利和却加尔的画集。后来千重子睡着了。不一会儿,她就被噩梦魇住,发出“啊!啊!”的声音惊醒了。
“千重子,千重子!”从隔壁传来了母亲的叫唤声,没等千重子答应,隔扇门就打开了。
“你做梦啦?”母亲说着走了进来,“是做噩梦?……”
于是她在千重子的身边坐下,开亮了千重子枕边的电灯。
千重子已经坐在睡铺上了。
“唉呀,出这么多汗。”母亲从千重子的梳妆台上拿了一条纱手巾,擦着千重子额上和胸脯的汗珠子。千重子任凭母亲揩拭。母亲暗自想道:这胸脯多么娇美而白嫩啊。
“来擦擦胳肢窝……”母亲把手巾递给了千重子。
“谢谢您,妈妈。”
“做噩梦啦?”
“是啊,梦见从高处摔下来……咚地一声就掉进了一个郁绿可怕的无底深渊里了。”
“谁都会做这种梦的,”母亲说,“但总也掉不到底啊。”
“……”
“千重子,别着凉喽,换件睡衣吧。”
千重子点点头,可是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她刚要站起来,就觉得脚跟有点不稳。
“得了,得了,妈妈给你拿。”
千重子原地坐着,腼腆而麻利地更换了睡衣。她正要去叠换下了的衣裳,母亲就说:
“不用叠了。就拿去洗吧。”母亲把衣裳拿过来,扔到犄角的衣架上。然后,又坐到千重子的枕边:“做这点梦……千重子,你不是发烧吧?”
母亲说着,用掌心摸了摸女儿的额头。非但没有发烧,反而是冰凉的:
“大概是上北山杉村去,太累了吧。”
“……”
“瞧你这副心神不定的神色,妈到这儿来陪你睡。”
母亲说罢,就要去把铺盖搬来。
“谢谢妈……我已经不要紧了,您放心睡去吧。”
“真的?”母亲一边说一边钻进千重子的被窝,千重子把身子挪向一旁。
“千重子,你已经这样大了,妈再不能抱着你睡了。啊,多有意思呀!”
然而,母亲先安稳地睡着了。千重子怕母亲的肩膀着凉似的用手探了探,然后灭了灯。千重子却辗转不能成眠。
千重子做了一个长梦。她对母亲说的,只是这个梦的结尾。
开始,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介于梦和现实之间,她非常高兴地回想起了今天和真砂子要到北山杉村去的情景。说也奇怪,真砂子所说的酷似她的那个姑娘的形象,远比那村庄的情景更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记忆里。
后来,在梦的结尾,她掉进了一个郁绿的深渊里。那绿色也许就是留在她心灵上的杉山吧。
鞍马寺举行的伐竹会[伐竹会即指每年六月二十日,京都鞍马寺在该寺毗沙门堂上举行由众法师持大刀砍伐青竹的仪式,叫做伐竹会。]是太吉郎所喜欢的一种仪式。大概是因为它具有男子汉的气魄吧。
这种仪式,太吉郎年轻时就看过多次,并不觉得新奇。不过,他想带千重子去看看。何况据说今年因经费关系,鞍马寺十月间的火节也不举行了。
太吉郎担心下雨。伐竹会在六月二十日举行,正是梅雨季节。
十九日那天的雨,下得比平日的梅雨大。
“这么下下去,明天恐怕举行不了啦。”太吉郎不时地望望天空。
“爸爸,下点雨算得了什么呢。”
“话虽如此,”父亲说,“天气不好总是……”
二十日,雨还在下个不停,空气有点潮湿。
“把窗户和柜门都关上吧。讨厌的湿气会使和服料子上潮的。”太吉郎对店员说。
“爸爸,不去鞍马寺了吗?”千重子问父亲。
“明年还举行,今年不去算了。鞍马山浓雾弥漫,也没什么可……”
为伐竹会效力的不是僧侣,主要是乡下人。他们被称作法师。十八日就得为伐竹做准备,将雄竹和雌竹各四根,分别横捆在大雄宝殿左右的圆柱上。雄竹去根留叶,雌竹则留根去叶。
面对大雄宝殿,左边叫丹波座,右边叫近江座,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称呼。
轮到主持仪式的家人,就得穿着世袭的素绸服,脚登武士草鞋,系上揽袖带,头缠五条袈裟的僧侣冠,腰间插着两把刀,掖着南天竹叶子,伐竹用的樵刀则放在锦囊里。在开路人的引领下,向山门进发。
约莫在下午一点,身穿十德服[十德服,袖根缝死的一种日本服。]的僧侣吹起海螺号,就开始伐竹。
两名童男齐声对管长[管长,管理一个宗派之长者。]说:
“伐竹之神事,可庆可贺。”
然后,童男分别走到左右两个座位上,各自夸赞说:
“近江之竹,妙哉!”
“丹波之竹,妙哉!”
伐竹人首先把捆在圆柱上的粗大的雄竹砍下来,然后整理好。细长的雌竹则原封不动地放置在那儿。
童男又报告管长说:
“砍完竹了。”
僧侣们走进大殿颂经。然后撒供神的夏菊花,以代替莲花。
接着,管长从祭坛上走下来,打开丝柏骨扇子,上下扇了三遍。
随着众人的“啊!”声,两个人在近江、丹波两座位上各自把竹子砍成三段。这就是伐竹会的仪式。
太吉郎本想让女儿去看看这种伐竹仪式。由于天下雨,就有点犹豫不决。正在这时,秀男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小包走进格子门来,说:
“我好不容总算把小姐的腰带织出来了。”
“腰带?……”太吉郎有点诧异,“是我女儿的腰带吗?”秀男跪坐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低头施了个礼。
“是郁金香图案的……”太吉郎爽快地说。
“不,是您在嵯峨尼姑庵里画的……”秀男认真的说,“那时候我太幼稚了,对佐田先生实在失礼了。”
“哪里,那只是我的业余爱好,随便画画罢了。经你规劝,我才恍然大悟,我要感谢你才对。”
“那条腰带我已经织好带来了。”
“什么?”太吉郎惊讶不已。“那张画稿,我把它揉成团扔到你发们家旁边的小河里去了。”
“您扔掉了?……原来是这样。”秀男沉着得就像目中无人似的,“您既然让我看过,那就却都印在我的脑子里了。”
“这大概就是生意人的本事吧。”太吉郎说着,沉下脸来。“不过,秀男,我扔到河里的画稿,你为什么要织它呢?嗯?为什么还要织它呢?”
太吉郎反复地说了好几遍,一股既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的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
“秀男,你不是说过构思显得不协调,既荒凉又不健全吗?”
“……”
“所以一走出家门,我就把那张画稿扔到小河里去了。”
“佐田先生,请您原谅我吧。”秀男又一次鞠躬表示歉意,“当时我无可奈何地织了一些索然无味的东西,弄得疲惫不堪,心里很焦躁啊。”
“我也一样啊。嵯峨尼姑庵环境倒很清静,可是只有老尼姑一个人,还雇了个老婆子白天来帮忙,非常寂寞……加上我家生意清淡,因此我觉得你那番话倒也实在。像我这样一个批发商,又不是不画画稿就不能生活,更没有必要去画那种新奇的图案。然而……”
“我也有许多想法。自从在植物园里遇见小姐,我还在想。”
“……”
“请您看看腰带好吗?倘若不如意,您可以当场用剪子把它剪碎。”
“嗯,”太吉郎点点头,然后呼喊女儿:“千重子!千重子!”
在帐房里同掌柜并排坐着的千重子站了起来。秀男长着一双浓眉,他紧闭着嘴唇,似乎很有自信的样子,然后他解包袱皮的手却微微颤抖。
他不好对太吉郎说什么,于是转向千重子:
“小姐,请你看看。这是按照令尊的图案织的。”秀男说着就这么将卷着的腰带递给了她,而且显得特别拘束。
千重子稍微展开腰带的一端,说:
“啊,爸爸!这是在嵯峨从克利画集得到启发构思出来的吧。”她说着就把腰带放在自己的膝上摊开,“唉呀,好极了。”
太吉郎哭丧着脸,一声不言,但内心里却对秀男能把自己的图案记得那么牢,的确感到震惊。
“爸爸。”千重子孩子气地用兴奋的声调说:“的确是一条好腰带!”
“……”
千重子摸了摸腰带的质地,然后对秀男说:
“你织得非常结实呀!”
“嗯。”秀男低着头。
“可以在这儿抖开来看看吗?”
“行。”秀男回答。
千重子站起来,把腰带摊在他们两个人面前。她把手放在父亲肩上,就这么站着观赏起来。
“爸爸,您觉得怎样?”
“……”
“不是挺好看吗?”
“你真的觉得好看?”
“嗯。谢谢您了,爸爸。”
“你再认真看看。”
“花样多新颖啊,虽然也要可配什么和服……不过这的确是一条好腰带呀。”
“是吗。你既然那么喜欢,你就谢谢秀男吧。”
“秀男先生,谢谢。”千重子在父亲身后跪坐下来,向秀男鞠了个躬。
“千重子!”父亲喊了一声,“你看这条腰带协调吗?构思上的协调呀。”
“什么?协调?”千重子像是遭到了突然袭击.?,又看了看腰带,“所谓,还得看穿什么和服和什么人穿呢。不过……如今还时兴有意破坏协调的衣裳呐。”
“唔。”太吉郎点点头,“千重子,其实我让秀男看这条腰带画稿的时候,他就说不协调了。所以,我把那张画稿扔到秀男他们作坊旁边那条小河里去了。”
“……”
“然而,当我看到秀男织好的腰带,就觉得这不是和我扔掉的画稿一样的吗?虽然在颜料和彩线方面,色泽有点不同。”
“佐田先生,很抱歉,请您原谅。”秀男低头认错了,“小姐,我有个冒昧的请求,请你系上这条腰带试试看好吗?”
“就在这件和服上……”千重子站起来系上腰带。她突然变得漂亮多了。太吉郎的脸色也平和下来。
“小姐,这是令尊的大作啊!”
秀男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第六章 秋色
明治“文明开化”的痕迹之一,至今仍保留着的沿护城河行驶的北野线电车,终于决定要拆除了。这是日本最古老的电车。
众所周知,千年的古都早就引进了西洋的新玩意儿。原来京都人也还有这一面哩。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种古老的“叮当电车”保留至今还使用,也许有“古都”的风味吧。车身当然很小,对坐席位,窄得几乎膝盖碰膝盖。
然而,一旦要拆除,又不免使人有几分留恋。也许由于这个缘故,人们用假花把电车装饰成“花电车”,然后让一些按明治年代风俗打扮起来的人乘上,借此广泛地向市民们宣告。这也是一种“典礼”吧。
接连几天,人们没事都想上车参观,所以挤满了那古老的电车。这是七月的事,有人还撑着阳伞呢。
京都的夏季要比东京炎热。不过,如今东京已经看不见有人打阳伞走路了。
在京都车站前,太吉郎正要乘上这辆花电车,有一个中年妇女有意躲在他的后头,像是忍住笑的样子。太吉郎也算是个有明治派头的人。
太吉郎乘上电车,这才注意到这个中年妇女,他有点难为情地说:
“什么,你没有明治派头吗?”
“不过,很接近明治了。何况我家还在北野线上呢。”
“是吗,这倒也是啊。”太吉郎说。
“什么这倒也是啊!真薄情……总算想起来了吧?”
“还带了个可爱的孩子……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真傻……你明明知道这不是我的孩子嘛。”
“这,我可不知道。女人家……”
“瞧你说的,男人的事才是不可捉摸呢。”
这个妇女带着的姑娘,肤色洁白,的确可爱。她约莫十四五岁光景,穿一身夏季和服,系上了一条红色窄腰带。姑娘好像要躲开太吉郎,腼腼腆腆地挨在中年妇女身旁坐下,紧闭着嘴唇。
太吉郎轻轻地拽了拽中年妇女的和服袖子。
“小千子,坐到当中来!”中年妇女说。
三人沉默了好一阵子。中年妇女越过姑娘的头顶,向太吉郎附耳低语:
“我常想:是不是让这孩子去祇园当舞女呢。”
“她是谁家的孩子?”
“附近茶馆的孩子。”
“喂。”
“也有人认为是你我的孩子呢。”中年妇女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哝着。
“不像话!”
这个中年妇女是上七轩茶馆的老板娘。
“这孩子拉着我要到北野的天神庙去……”
太吉郎明知老板娘是在开玩笑,他还是问姑娘:
“你多大了?”“上初一了。”
“嗯。”太吉郎望着少女说,“待来世投胎再来拜托吧。”
她到底是在烟花巷里成长的孩子,好像都听懂了太吉郎这番微妙的话。
“干吗要这孩子带你上天神庙去呢,莫非这孩子就是天神的化身?”太吉郎逗老板娘说。
“正是啊,没错。”
“天神是个男的呀……”
“现在已经投胎成女的了。”老板娘正经八百地说,“要是个男的,又要遭流放的痛苦了。”
太吉郎差点笑出声来,说:“是个女的?”
“是个女的嘛……是啊,是个女的就会得到称心郎的宠爱喽。”
“晤。”
姑娘美貌非凡,是无懈可击的。额前那刘海发乌黑晶亮,那双重眼皮实在美极了。
“她是独生女吗?”太吉郎问。
“不,还有两个姐姐。大姐明春初中毕业,可能就要出来做舞女。”
“长得也像这孩子这样标致吗?”
“像倒是像,不过没有这孩子标致。”
在上七轩,眼下一个舞女也没有。即使要当舞女,也要在初中毕业以后,否则是不允许的。
所谓上七轩,可能是由于从前只有七间茶室吧。太吉郎也不知从哪儿听说,现在已增加到二十间茶室了。
以前,实际上是不太久以前,太吉郎和西阵的织布商或地方的主顾还经常到上七轩来寻花问柳。那时候遇见的一些女子的形象,不由自主地又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那阵子,太吉郎店铺的买卖还十分兴隆。
“老板娘,你也实在好奇,还来坐这种电车……”太吉郎说。
“做人最重要的是念旧情啊。”老板娘说,“我们家的生意有今天,就不能忘记从前的老顾客……”
“再说,今天是送客人到车站来的。乘这趟电车那是顺道……佐田先生,你这才奇怪呢,独自一个人来乘电车……”
“这个嘛……怎么说呢?本来只想来瞧瞧这花电车就行了,可是……”太吉郎歪着脑袋说,“不知道是过去值得怀念呢,还是现在觉得寂寞?”
“寂寞?你这把年纪已经不该觉得寂寞了。我们一起走吧,去看看年轻姑娘也好嘛……”
眼看太吉郎就要被带到上七轩去了。
老板娘直向北野神社的神前奔去,太吉郎也随后紧紧跟着。
老板娘那虔诚的祷告很长。姑娘也低头礼拜。
老板娘折回太吉郎的身边,说:
“该放小千子回去啦。”
“哦。”
“小千子,你回去吧。”
“谢谢。”姑娘向他们俩招呼过后就走开了,离去越远,她的步伐就越像个中学生。
“你好像很喜欢那个孩子啊。”老板娘说,“再过两三年就可以出来当舞女了。你就愉快地……从现在起就耐心地等着吧,她准会长成绝代佳人的啊。”
太吉郎没有应声。他想:既然已经走到这儿,何必不到神社的大院里转转呢。可是,天气实在太热。
“到你那边去歇歇好吗?我累了。”
“好,好,我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你已经好久没来了。”老板娘说。
来到这古老的茶室,老板娘一本正经地招呼道:
“欢迎。真是久违了,一向可好。我们常想念着你呐。“又说:“躺下歇歇吧,我给你拿枕头来。哦,你刚才不是说寂寞吗?找个老实的来聊聊天……”
“原来见过的艺妓,我可不要呀!”
太吉郎正要打盹儿,一个年轻的艺妓走了进来,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初次见面的客人,也许是很难侍候的。太古郎心不在焉,一点也提不起说话的兴趣来。艺妓也许是要逗引客人的高兴,开口说:自从她出来当舞女,两年之内她喜欢的男人就有四十七个。
“这不正好是赤穗义士①吗?现在回想起来,应付这四五十人也实在滑稽……大家笑了,说这些人都要闹相思病了。”
太吉郎这才清醒过来,问道:
“现在呢?……”
“现在是一个人。”
这时候,老板娘走进了房间。
太吉郎想道:艺妓才二十岁左右,与这些男人又没有什么深交。难道她真的记住“四五十”这个数字吗?
另外,那艺妓还告诉他:当舞女的第三天,她领一个讨厌的客人到盥洗间去.突然被他强行一吻.她就把他的舌头咬了。
①日本元禄十五年(即l703年),兵库县赤穗地方的四十七名武士为了替一个封建主报仇,杀另一个封建诸侯。德川幕府为了惩罚武士“犯上”,强迫他们剖腹自杀,埋在泉岳寺里。
“咬出血了吗?”
“嗯,当然出血喽。客人气急败坏地说:‘快赔我医药费!’我哭了,事情闹了好一阵子。不过,谁叫他惹起来的。就连这个人的名字我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唔。”太吉郎瞧了瞧艺妓的脸,暗自思付:这样一个娇小、溜肩、十分温柔的京都美人,那时只十八九岁,怎么突然竟会狠心咬起人来呢?
“让我看看你的牙齿。”太吉郎对年轻艺妓说。
“牙齿?看我的牙齿?我说话的时候,你不是已经看见了吗?”
“我还要仔细看看呐。”
“我不愿意,那多难为情啊!”艺妓说罢闭上了嘴。片刻又说,“这怎么行呢,先生。闭上嘴就不能说话了呀。”
艺妓那可爱的嘴角,露出了洁白的小牙齿。太吉郎椰揄地说:
“敢情是牙齿断了,装的假牙吧?”
“舌头是软的呀。”艺妓无意中脱口说出,“不来啦。再也不……”
艺妓说后,把脸藏在老板娘背后。
不大一会儿,太吉郎对老板娘说:
“既然来了,也该顺便到中里那儿去看看不是。”
“嗯……中里也会高兴的。我陪你去好吗?”老板娘说着站了起来。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可能要整整容吧。
中里家的门面依然如故,客厅却焕然一新。
走进来另一个艺妓,太吉郎在中里家一直呆到晚饭过后。
……在太吉郎外出这段时间里,秀男来到太吉郎的店铺。
他说是找小姐,所以千重子出铺面来接待他。
“祇园节期间答应给小姐画的腰带图案已经画好了,现在送来给小姐看看。”秀男说。
“千重子,”母亲喊道,“快请他到上房来!”
“好吧。”
秀男在面对中院的一间房子里,让千重子看了两幅图案,一幅是菊花,绿叶扶持,构图清新,几乎看不出是菊叶,看来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另一幅是红叶。
“真美!”千重子看得出神。
“能让千重子小姐满意,还是最好不过了……”秀男说,“小姐,你看织哪一幅好?”“是啊,要是藏书网菊花,长年都能系。”
“那末,就织菊花吧,好吗?”
千重子低下了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愁容。
“两幅都好,不过……”她吞吞吐吐说,“你能画杉树山和赤松山的图案吗?”
“杉树山和赤松山?可能不太好画,不过让我考虑考虑。”秀男觉得奇怪,直勾勾地望着千重予的脸。
“秀男先生,请原谅。”
“原谅?有什么可……”
“那是……”千重子不知该不该说,可是还是说了,“过节那天晚上,在四条大街的桥上,秀男先生答应给她织腰带的那个姑娘,其实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秀男无法相信她的话,他说不出话来,现出了一副沮丧的脸。因为他是为千重子设计图案才付出这么大的心血,难道千重子就此打算完全拒绝他吗?倘使是那样,千重子的言谈举止,未免有点令人不能理解。
秀男好激动的心情,此刻稍微恢复了平静。
“难道我遇见了小姐的幻影,在同千重子小姐的幻影说话吗?在祇园节上会出现幻影吗?”但是,秀男却没有说是“意中人”的幻影。
千重子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说:
“秀男先生,那时同你说话的,是我的姐妹。”
“她是我的姐妹。”
“我也是那天晚上第一次见到我的姐妹。”
“关于这个姐妹的事,我对我父母也都没有说过呢。”
“什么?”秀男大吃一惊。他摸不着头脑。
“你晓得北山圆木的村子吧,这位姑娘就在那儿干活。”
“什么?”
秀男出乎意外,几乎连第二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知道中川村吧?”千重子说。
“知道,我是坐公共汽车经过……”
“请秀男先生织一条腰带送给这位姑娘好吗?”
“哦?”
“给她织吧。”
“哦?”秀男依旧疑惑不解,点了点头说:“所以小姐才叫我画赤松山和<tt>.99lib.t>杉树山的图案?”
千重子点点头。
“好吧。不过,这样的图案和她的生活环境是不是有点不协调啊?”
“这就要看秀男先生的手艺了。。
“她会终生都珍惜的。她叫苗子,虽不是有山林产业人家的孩子,但她非常能干,比我这样的人结实,坚强……”
秀男依旧感到疑惑,但还是说:
“既然是小姐吩咐,我一定精心地把它织出来。”
“我再说一遍,这位姑娘叫苗子。”
“知道了。可是,她为什么长得这样像千重子小姐呢?”
“我们是姐妹嘛。”
“虽说是姐妹,可是……”
千重子还是没有向秀男坦白她们是一对孪生姐妹。
那天晚上,姑娘们多半是穿夏节①便装,所以秀男在灯光下,误把苗于认作千重子。然而,这不见得就是秀男眼花的缘故吧。
那雅致的格子门外还有一层格子门,那里也摆上了折叠椅,而且铺面很深。这种格局,在今天看来,也许是旧时遗留下来的痕迹。秀男觉得疑惑的是:一个富有京都风采、堂堂和服批发商的女儿,同那个在北山杉村圆木厂当雇工的姑娘怎么会是姐妹呢?可是,这样的问题,秀男是不应该刨根问底的。
“腰带织好以后送到这儿来行吗?”秀男说。
“这……”千重子想了想,然后说,“请直接送到苗子那儿去可以吗?”
①夏节,日本民间迷信。在夏季,人们为了祈求丰收、免病除灾而举行祭祀称为夏节。
“当然可以。”
“那末就请这样办吧。”她满心诚意拜托了秀男,“只是路远些……”
“哦,也不算太远。”
“苗子该不知道有多高兴啊!”
“她会接受吗?”
苗子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吧?秀男怀疑是理所当然的。
“由我来向苗子好好说明就是。”
“是吗,那就……一定送去。她家在什么地方呢?”
千重子也不晓得,所以她说:“苗子她家吗?”
“嗯。”
“我打电话或者写信告诉你。”
“是吗?”秀男说,“与其为另一位千重子小姐织。不如单为小姐你织了。我一定精心织好,亲自送去。”
“谢谢。”千重子低头施礼,“拜托你啦,,你觉得奇怪吗?”
“秀男先生,这腰带不是织给我,是织给苗子小姐的。”
“嗯,明白了。”
不大一会儿,秀男就走出店铺,他总觉得这还是个谜。但他毕竟开始动脑子考虑腰带的构图。设计赤松山和杉树山图案,非要有相当的气魄不可。不然,作为千重子的腰带,恐伯太朴素了。在秀男来说,他认为这是千重子的腰带。不,如果是叫苗子那位姑娘的,就得设计与她劳动生活相近的图案,正如他曾向千重子说过的那样。
秀男曾在四条街大桥上见过不知是“千重子化身的苗子”,还是“苗子化身的千重子”。因此,他想到四条街大桥走走,于是就朝那边走去。但是,烈日当头,十分炎热。他凭倚在桥栏杆上,闭上眼睛,想倾听那几乎听不见的潺潺流水声,而不是人潮或电车的轰鸣。
今年千重子没去看“大字”①簧火。母亲阿繁倒少有地跟着父亲去了。千重子留下来看家。
父亲他们和附近相好的批发商把木屋町二条下茶馆的房间,包租了下来。
八月十六日的“大字”,就是送神的簧火。传说从前有这样的风俗:夜里将火把抛上空中,以送别到空中游荡的鬼魂回阴府,后来由此而演变成在山上焚火。
东山如意岳的“大字”虽是正统,其实是在五座山上焚的火。
除了如意岳大字外,还有金阁寺附近大北山的“左大字”、松崎山的“妙法”、西贺茂明见山的“船形”、上嵯峨山的“牌坊形”,这五座山相继焚起火来。在约莫四十分钟的焚火时间里,市内的霓虹灯、广告灯都一齐熄灭。
千重子看见火光映照的山色和夜空,不由得感受到这是初秋的景象。
立秋前夕,比“大字”早半个月,下野神社还举行了越夏祭神。
千重子经常邀请几位朋友登上加茂川的堤岸,去欣赏“左大字”等。
“大字”这种仪式,干重子从小就看惯了。然而,“今年的‘大字’又……”这种感情,随着年华的增长自然而然地涌上了她的心头。
千重子出了店门,和街坊的孩子们围着折叠椅嬉戏耍闹。
①大字,每年八月十六晚在京都如意岳上燃点的“大”字形簧火。
小孩子们对“大字”之类似乎不太在意,倒是对焰火更感兴趣。
但是,今年夏天的盂兰盆节,给千重子增添了新的哀伤。因为她在祇园节上遇见了苗子,从苗子那里听说亲生父母早已与世长辞。
“对,明天就去?见苗子。”千重子想道,“也要把秀男织腰带的事好好告诉她……”
第二天下午,干重子穿着平淡无奇的装束出门去了……千重子还不曾在白天里见过苗子。
千重子在菩提瀑布站下了车。
北山村可能已是繁忙的季节。在那里,男人们正在剥着杉围木的皮。杉树皮堆积如山,围成的圈子越来越大。
千重子有点踌躇,刚迈几步,苗子一溜烟似的跑了过来。
“小姐,欢迎你呀。实在是,实在是好……”
千重子瞅着苗子这副劳动时的模样。
“干完活儿了吗?”
“嗯,今天我已经请了假,因为看见千重子小姐……”苗子喘吁吁地说,“咱们就在杉山里谈吧。那里谁都不会看见的。”
说着她拽住千重子的衣袖走了。
苗子急忙把围裙解下来,铺在地上。丹波棉布围裙很宽,直绕到她背后,因此足够她们两个人并排坐下。
“请坐。”苗子说。
“谢谢。”
苗子摘下戴在头上的手巾,用手将头发拢了上去。
“你来得正好。我太高兴,太高兴了……”苗子用闪烁的目光凝视着千重子。
一股泥土的馥郁、草木的薰馨,也就是杉山的芬芳扑鼻而来。
“坐在这儿,下面一点也看不见啊。”苗子说。
“我喜欢美丽的杉林,偶尔也到这儿来过。不过,进到杉山里,这还是头一回。”千重子说着,环视了一下四周。杉树几乎一般粗,坚挺拔立。树林包围着她们俩。
“这些杉树都是经过人工修整的。”苗子说。
“哦?”
“这些树约莫有四十来年了。它们就要被人砍下来做柱子什么了。要是留下不伐,也许能长上千年,既能长粗,又能长高吧。偶尔我也会这样想。比较起来,我还是喜欢原始森林。这个村子,总之就像是在制造剪花(剪下的带茎鲜花,用以供佛或插花)……”
“……?”
“在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人类,也就不会有京都这个城市。这一带就可能成为自然森林,或者草原荒野,说不定还是野鹿和山猪的天地呢。人类干吗要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这是多么可怕啊,人类……”
“苗子小姐,你是在考虑这样的问题吗?”千重子感到诧异。
“唔,偶尔……”
“苗子小姐,你讨厌人吗?”
“我最喜欢人,不过……”苗子回答,“再没有什么比人更可爱的了。但是,有时我在山中一觉醒来,忽然想到:如果在这个地球上没有人类,将会成什么样子呢……”“这不是隐藏在你心里的一种厌世情绪吗?”
“什么厌世?我最讨厌这种思想了。我每天高兴、愉快地劳动……可是,人类……”
两个姑娘所在的杉林,骤然间变得昏暗起来。
“要下骤雨啦。”苗子说。
雨水积在杉树末梢的叶子上,变成大粒的珠子落了下来。
伴之而来的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雷鸣。
“可怕,太可怕了!”千重子脸色煞白,握住了苗子的手。
“千重子小姐,请你把身子蜷缩起来。”苗子说着,趴在千重子身上,几乎把她的整个身体覆盖住了。雷声越来越凄厉、可怕。雷电交加,不时发出天崩地裂似的巨向。
这巨响仿佛冲着这两个姑娘的头顶压将下来。
雨点敲打在杉树末梢上,沙沙作响。每次闪电,一道亮光直闪到地面上,把两个姑娘周围的杉树树干都照亮了。转眼间,美丽而笔直的树干也变得令人望而生畏。不容思索,马上又是一阵雷鸣。
“苗子,雷好像就要劈将过来啦!”千重子说着,把身子缩成一团。
“也许会劈过来。不过,不会劈到我们头上的。苗子加强语气说,“决不会劈过来的!”
于是,她用自己的身子把千重子盖得更加严实了。
“小姐,你的头发有点湿了。”苗子用手巾揩拂千重子的头发,然后将手巾叠成两半,盖在千重子的头上。
“雨点难免要透过去的。但是,小姐,雷是决不会在小姐身上或在近旁劈下来的。”
性格刚强的千重子听到苗子坚定的话声,多少恢复了平静。
“谢谢……实在太谢谢你了。”千重子说,“为了保护我,瞧你都湿透了。”
“工作服嘛,湿了也没关系。”苗子说,“我很高兴啊。
“你腰上发亮的玩意儿是什么啊?……”千重子问。
“噢,我倒忘了,是把镰刀。刚才我在路边剥杉树皮来着,看见你就飞跑过来,所以还带着镰刀。”苗子这才觉察到自己腰上的镰刀,“多危险啊!”
苗子说着。将镰刀扔到了远处。那是一把没安木柄的小镰刀。
“等回去时再捡吧。不过,我不想回去……”
雷声仿佛从她们俩的头上掠过。
千重子脑子里清晰地印上了苗子用身体覆盖自己的形象。
尽管是夏天,然而山里下过这场骤雨后,还是令人感到连手指尖都有点冰凉了。但千重子从头到脚都被苗子覆盖住,苗子的体温在千重子的身上扩散开去,而且深深地渗透到她的心底。
这是一股不可名状的至亲的温暖。千重子感到幸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苗子,太谢谢你了。”过了一会儿,干重子又说了一遍,“在母亲怀里,你也是这样护着我的吧。”
“那个时候,恐怕是彼此挤来踢去的吧。”
“或许是吧。”
千重子笑了,笑声里充满了骨肉之情。
骤雨和雷鸣都过去了。
“苗子,实在太谢谢你……可以起来了吧。”千重子转动一下身子,想从苗子的掩护下站起来。‘
“哦,不过,还是再等一会儿才好。积在杉树叶上的雨点还在滴呢……”苗子掩盖着千重子,千重子用手去摸苗子的后背。
“全湿了,你不冷吗?”
“我习惯了,没什么。”苗子说,“小姐来了,我很高兴,全身暖融融的。你也有点湿了。”
“苗子,爸爸是从这附近的杉树上摔下来的吧?”干重子问。
“不清楚。那时我也是个婴儿。”
“妈妈的老家呢?……外公外婆还健在吗?”
“我也不清楚。”苗子回答。
“你不是在妈妈老家长大的吗?”
“小姐,你干吗要打听这些事呢?”
千重子被苗子这样严肃的询问,吓得把话也咽回去了。
“小姐,你是不会有这样的家人的。”
“只要你把我看作姐妹,我就很感谢了。在祇园节时,我讲了一些多余的话。”
“不!我很高兴。”
“我也……不过,我也不想去小姐的店铺。”
“你来呀,我一定好好招待你,我还要跟父母说……”
“不,我不能去,”苗子斩钉截铁地说,“假使小姐有今天这样的困难,我纵然冒死也要掩护你……你理解我的心情吗?”
“……”千重子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听我说,苗子,节日那天晚上你被人家误认为是我,很不自在吧?”
“嗯,就是跟我谈腰带的那个人吗?”
“那个小伙子是西阵腰带铺的织匠,为人很实在……他说要给你织条腰带吗?”
“那是因为他把我错看成小姐了。”
“前些日子,他把腰带图案拿来给我看,我就告诉他:那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妹。”
“什么?”
“我还拜托他为苗子姐妹织一条呢。”
“为我?……”
“他不是已经答应给弥织了吗?”
“那是因为他认错人了呀。”
“我也请他织了一条,另一条是织给你的。作为姐妹的纪念……。”
“我?……”苗子吓了一跳。
“不是在祇园节时答应的吗?”千重子温柔地说。
掩护过千重子,苗子的身体变得有点僵硬,一动也不动了。
“小姐,在你有困难的时候,无论什么困难,我都高兴帮助你解决。不过,要我替你接受礼物,那我可不愿意!”苗子毅然地说。
“这样做未免太薄情了。”
“我又不是你的化身。”
“是我的化身。”
千重子不知如何说服苗子才好。
“我送给你,你也不愿意接受吗?”
“我请他织,是要送给你的呀。”
“事实有点出入吧。记得在节日晚上,他认错了人,是说要送腰带给千重子小姐的嘛。”苗子顿了顿又说,“那位腰带铺的人,织腰带的人好像非常倾慕你呀。我毕竟是个女孩子,我懂得这点。”
千重子有点羞怯,说:
“那样的话,你就不愿意要吗?”
“……”
“我请他织,是说要送给我姐妹的嘛。可是……”
“那末,我就接受吧,小姐。”苗子乖乖地屈服了。“我净说些不必要的话,请你原谅。”
“他要把腰带送到你家里,你住在哪家呢?”“一个叫村獭的家。”苗子回答,“腰带一定很高级吧。像我这样的人,能有机会系它吗?”
“苗子,一个人的前途是难以预料的啊!”
“嗯,可能是吧。”苗子点点头,“我也没想要出人头地,不过……即使没机会系,我也会珍视它的。”
“我们店里很少经售腰带。不过,我要为你挑一件和服,能配得上秀男先生织的腰带。”
“我父亲有点古怪,近来渐渐讨厌起做买卖来了。我们家嘛,经销各种布料的杂货批发店,不可能净卖好料子;再说,现在化纤品和毛织品也多起来……”
苗子抬头望着杉树的梢顶,然后离开千重子的脊背,站起身来。
“还有雨点,不过……小姐,让你受委屈了。”
“不,多亏你……。”“小姐,你似乎也该帮忙料理店铺啊。”
“我?……”千重子好像挨了打似的,站了起来。
苗子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肌肤上。
苗子没有送千重子到汽车站。与其说是因为全身被淋湿了,不如说是怕引人注目。
千重子回到店里,母亲阿繁正在通道土间的紧里头,给店员们准备点心。
“回来啦。”
“妈,我回来了。回来晚了……爸爸呢?”
“在手制幕帘后面。他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母亲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你上哪儿去了?衣服又湿又皱,快去换吧。”
“好吧。”千重子上了后面楼上,慢条斯理地把衣服撩下,稍坐片刻,然后再下楼来。母亲已经把三点钟那顿点心给店员们分发完了。
“妈!”干重子用带颤抖的声音说,“我有话想跟妈单独谈……”
阿繁点头道:“上后面二楼吧。”
这么一来,千重子变得有点拘谨了。
“这里也下骤雨了吗?”
“骤雨?没下骤雨啊。你是想谈骤雨的事吗?”
“妈,我上北山杉村去了。在那里,住着我的姐妹……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总之我们俩是双胞胎。在今年的祇园节上,我们第一次见面。据说我的生身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
这些话对阿繁来说,当然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她只顾呆呆地盯着干重子的脸:“北山杉村?……是吗?”
“我不能瞒着妈妈。我们只见过两面,就是在祇园节那天和今天……”
“是个姑娘吧,她现在生活怎样?”
“在杉村的一户人家里当雇工,干活。是个好姑娘。她不愿上咱家来。”
“唔。”阿繁沉默了片刻,说,“你既然了解了也好。那末,你是……”
“妈,我是您的孩子,请您跟过去一样把我当做您家的孩子吧!”千重子变得认真起来。
“那当然喽,二十年前你早就是我的孩子了。”
“妈!……”干重子把脸伏在阿繁的膝盖上。
“其实妈早就发觉你打去看祇园节以后就经常一个人在发楞,妈还以为你有了意中人,一直想问问你呐。”
“把那姑娘带到咱家来,让妈看看好吗?等店员下班以后,或者在晚上都行。”
千重子伏在母亲的膝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不会来的。她还管我叫小姐呢……”
“是吗?”阿繁抚摩着干重子的头发说,“还是告诉妈好。那姑娘很像你吗?”
丹波罐里的铃虫又开始吱吱地叫了起来。
第七章 松林的翠绿
听说南禅寺附近有所合适的房子出售,太吉郎想趁秋高气爽散步之使出去看看。于是,带了妻子和女儿同去。
“你打算买吗?”阿繁问。
“看看再说吧。”太吉郎马上不耐烦地说。
“听说价钱比较便宜,就是房子小了点儿。”
“就是不买,散散步也好嘛。”
“那倒是。”
阿繁有点不安。他是不是打算买了那所房子后,每天都到现在这家店铺来上班呢?——和东京的银座、日本桥一样,在中京的批发商街有许多老板另外购置房子,然后到店里上班的。若是这样,那还好,说明园太的生意虽已日趋萧条,但手头还宽裕,可以另外购置一所房子。
太吉郎是不是准备把这间店铺卖掉,然后在那所小房子里“养老”呢?或者可以说,他也趁手头还宽裕,早早下决心呢。要是这样,丈夫在南弹寺附近的小房子里打算干什么,又怎么生活下去呢?丈夫已年过半百,她很想让他称心如意地过过日子。
店铺是很值钱的。虽然那样,单靠利钱生活,恐伯也是维持不了的。要是有谁能好好运用这笔钱生息,那么生活也就会过得很舒适了。可是.阿繁一时又想不起有那种人来。
母亲虽然没有把这种不安的心情吐露出来,但女儿千重子是很理解她的。千重子年轻。她看着母亲、眼睛里闲现了安慰的神色。
可是话又说回来,太吉郎是明朗而快活的。
“爸爸,要是经过那一带,咱们绕到青莲院去一趟好吗?”千重子在车上请求说,“只是在入口前面……。”
“是樟树吧,你想看樟树吗?”
“是啊。”父亲猜中了,千重子不禁有点吃惊,说,“是想看樟树啊。”
“走吧,走吧。”太吉郎说,“我年轻时候,也常同朋友在那棵大樟树底下聊天呢。不过,这些朋友都已经不在京都了。”
“那一带每个地方都是令人依恋的啊!”
千重子使父亲勾亿起了年轻时代的往事。
“离开学校以后,我也不曾在白天里看过那棵樟树。”千重子说,“爸爸。您知道晚上游览车的路线吗?在参观庙宇方面,安排了一个青莲院,游览车一开进去,就有几个和尚拎着提灯出来迎接。”
和尚举起提灯照着。要领到大门口,还有相当长一段路程。但是,可以说这是来这儿游览的唯一的情趣。
根据游览车的导游介绍,青莲院的尼僧们是会备淡茶招待的。可是当他们被让到大厅来时,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招待倒是招待了,不过,那么多人,他们只端上一个上面放满粗糙茶杯的大椭圆形木盘,就匆匆走开了。”千重子笑了,“也许尼姑也混杂在一起,快得连眼也没眨一眨就……真是大失所望,菜都是半凉不热的。”
“那也没法子啊。太周到了,不是花费时间吗?”父亲说。
“嗯。那还好。照明灯从四面照着这宽阔的庭院。和尚走到庭院中间,站着演讲起来。虽是在介绍青莲院,却是了不起的高谈阔论。”
“进庙之后,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琴声。我问朋友,那究竟是原奏呢还是电唱机放的……”
“唔。”
“然后就去看祇园的舞妓,在歌舞排练场上跳它两三个舞。喏,那个叫什么舞妓来着?”
“是什么样子的?”
“系垂带[日本妇女一种带端长垂的系腰带法]的,可衣衫却很寒掺。”
“哦。”
“从祇园走到岛原的角屋去看高级艺妓吧。高级艺妓的衣裳,才是货真价实的呢。侍女们也……在粗大的蜡烛照明下,喏,举行叫做什么互换酒杯的仪式,来表示山盟海誓:最后在门口的土间,还让我们看了看高级艺妓的旅途装束。”
“嗯。就是只给看看这些,也已经够好的了。”太吉郎说。
“是啊。青莲院和尚拎着提灯相迎和参观岛原角屋的高级艺妓这两个节目倒是蛮好的。”千重子答道,“我记得这些事,好像从前曾说过……”
“什么时候也带妈去看看吧,妈还没有看过角屋的高级艺妓呐。”
母亲正说着,车子已经到达青莲院前了。
千重子为什么想到要看樟树呢?是因为她曾经在植物园的樟树林荫散过步,还是因为她曾讲过北山的杉林是人工培育,她喜欢自然成长的大树呢?
可是。青莲院入口处的石墙边上,只种着四株成排的樟树。其中跟前那株可能是最老的。
千重子他们三人站在这些樟树前凝望着,什么话也没说。定睛一看.只见大樟树的枝桠以奇异的弯曲姿态伸展着,而且互相盘缠,仿佛充满着一种使人畏惧的力量。
“行了吧,走吧。”
太吉郎说着,迈步向南禅寺走去。
太吉郎从腰包里掏出一张画着通往出售房子那家的路线图。一边看一边说:
“喏,千重子,爸爸对树木不太在行,这是不是南国的樟树,生长在气候温暖的地方呢?在热海和九州一带都盛产吧?这里的樟树,虽说是老树,但令人感到好像是大盆景一样。”
“这不就是京都吗?不论是山、是河,还是人,都……”千重子说。
“噢,是吗?”父亲点了点头,又说,“不过,人也不尽都是那样的啊。”
“不论是当代人,还是历史人物……”
“这倒也是。”
“照千重子说,日本这个国家不也是那样吗?”
“……”千重子觉得父亲把问题扯远,似乎也自有道理。她说,“不过,爸爸,细看的话,不论是樟树树干也罢,奇特地伸展着的技校也罢,都令人望而生畏,仿佛潜在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不是吗?”
“是啊。年轻姑娘也会想到这种问题吗?”父亲回头看了看樟树,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儿说,“你讲得有道理。万物就像你那头亮乌乌的头发,都在发展……爸爸的脑袋瓜不灵啦,老糊涂啦!不,你让我听到了一番精彩的谈话。”
“爸爸!”千重子充满强烈的感情呼喊了父亲。
从南禅寺的山门往寺院境内望去,显得又宁静又宽广。和往常一样,人影稀少。
父亲一边看通往出售房子那家的路线图,一边往左边拐弯。那家的房子看上去确实很窄小,它坐落在高高的土围墙的深处。从窄小的便门走到大门,道路两旁绽开了一长溜胡枝子白花。
“噢,真美啊!”太吉郎在门前仁立,欣赏着胡枝子白花,看得都入迷了。他原先是为了买房才来看这所房子的,但现在他已经失去了这份心情。因为他发现贴邻稍大的那间房子,已经做了饭馆兼旅馆。
然而,成溜胡枝子白花却令人留连忘返。
太吉郎好些日子没上这一带来。南禅寺前附近大街的住家,大多已变成了饭店兼旅馆,他震惊之余,才看到了花。当中有的旅馆已改建成能接待大旅行团,从地方来的学生们熙熙攘攘地进出其间。
“房子挺好,可就是不能买。”太吉郎在种着胡枝子白花那家门前自语道。
“从发展趋势来看,整个京都城可能用不了多久,就像高台寺一带那样,都要盖起饭店旅馆啦……大阪、京都之间变成了工业区,西京[京都平城京、平安京的朱雀大路以西地带]一带交通不便,这倒还好、但那附近还有空地,谁又能保证今后不在那附近盖起怪里怪气的时新房子呢……。
父亲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太吉郎或许是对那一溜胡枝子白花恋恋不舍吧,走了七八步,又独自折回去再观赏—番。
阿繁和千重子就在路上等他。
“花开得真美啊!可能在种法上有什么秘诀吧。”太吉郎回到她们两个人身边,“倘使能用竹子支撑起来就好了,可是……下雨天,过往的人可能会被胡枝子叶弄湿,不好走铺石路哩。”
太吉郎又说:“如果屋主想到今年胡枝子会开得更美丽,他大概也不舍得卖掉这所房子的吧。可是到了非卖不可的时候,恐怕也就顾不上胡枝子花是凋谢还是纷乱了。”
她们俩没有搭腔。
“人嘛,恐怕就是这样子了。”父亲的脸多少失去了光泽。
“爸爸,您这样喜欢胡枝子花吗?”千重子爽朗地问道,“今年已经来不及了,明年让千重子来替爸爸设计一张胡枝子小花纹画稿吧。”
“胡枝子是女式花样,哦。是妇女夏装的花样啊。”
“我要试试把它设计成既不是女式,也不是夏装的花样。”
“噢,小花纹什么的,打算做内衣吗?”父亲望着女儿,用笑支吾过去,“爸爸为了答谢你,给你画张樟树图案做和服或外褂。你穿起来准像妖精……”
“简直把男女式样全给颠倒了。”
“没有颠倒嘛。”
“你敢穿那件像妖精的樟树图案和服上街吗?”
“敢,去什么地方都敢……”
“唔。”
父亲低下头在沉思。
“千重子,其实我也并不是喜欢胡枝子白花,任何一种花,每每由于赏花的时间和地点各异,而使人的感触也各有不同。”
“那是啊。”千重子回答,“爸爸,既然已经来到这儿,龙村就
在附近,我想顺便去看看……”
“嘿,那是做外国人生意的铺子……繁,你看怎么办好?”
“既然千重子想去……”阿繁爽快地说。
“那就去吧。不过,龙村可没什么腰带卖……”
这一带是下河原町的高级住宅区。
千重子一定进店铺,就热心地观看成溜挂在右边、重叠着的女服绸料。这不是龙村的织品,而是“钟纺”的产品。
阿繁走过来问:“千重子也打算穿西装吗?”
“不,不,妈妈。我只是..想了解了解,外国人到底都喜欢什么丝绸。”
母亲点点头。她站在女儿的后面,不时伸手去摸那些绸料。
仿古代书画断片——以正仓院书画断片为主的织品,挂满了正个的房间和走廊。
这是龙村的织品。太吉郎多次参观过龙村织品展览,还看过原来的古代书画断片和有关目录,脑子里有印象,都叫得上它们的名字、可是他还是一再仔细参观。
“这是为了让西方人知道,日本也能织出这样的织品。”认识太吉郎的店员说。
这些话,太吉郎以前来的时候也听说过,但现在听了还是点头表示赞同。即使是模仿中国的,他也说:“古代真了不起啊……恐怕上千年了吧。”
在这里陈列的仿古代大书画断片是非卖品……也有织成妇女腰带的,太吉郎曾买过几条自己喜欢的送给阿繁和千重子。
不过,这个商店是做洋人生意的,没有腰带出卖。最大的商品就是大桌布,如此而已。
此外,橱窗里还陈列着袋、囊一类东西和钱包、烟盒、方绸巾等小玩意儿。
太吉郎索性买了两三条不像是龙村出品的龙村领带,还..有“揉菊”钱包:“揉菊”就是在织物上仿制光悦①在鹰峰做的所谓“大揉菊”纸制手工艺产品,手法比较新颖。
“类似这种钱包,现在在东北一些地方也还有、用结实的日本纸做的。”太吉郎说。
“哦,哦。”店员应着,“它同光悦有什么联系,我们不太了解……”
在里头的橱窗里摆着索尼牌小型收音机,连太吉郎他们也感到吃惊。这些委托商品,尽管是为了“赚取外汇”,但也未免太……
他们三人被请到里面的客厅喝茶。店员告诉他们,曾有好几个外宾在这些椅子上坐过。
①光悦(1558—1637),即本阿弥光设,江户初期的艺术家,擅长泥金画、书道和茶道等。
玻璃窗外,有一片杉树丛,面积不大,却很稀罕。
“这叫什么杉呢?”太吉郎问。
“我也不晓得……大概是叫什么广叶杉吧。”
“哪几个字呢?”
“有的花匠不识字,不一定可靠,好像是广大的广,树叶的叶吧。这种树多半是本州以南才有。”
“树干是什么颜色?……”
“那是青苔。”
小型收音机响了。他们掉回头去,只见有个年轻人在给三四个西方妇女介绍商品。
“呀,是真一先生的哥哥啊。”千重子说着站了起来。
真一的哥哥龙助也向千重子这边靠过来。千重子的双亲坐在客厅椅子上,龙助向他们施了个礼。
“你接待那些妇女?“千重子说。双方一接近,千重子就感到这位哥哥和比较随便的真一不同,他给人一种础础逼人的感觉,使人难以同他搭话。
“不算什么接待,我是给他们当翻译跑跑腿,因为那位担<var></var>任翻译的朋友,他妹妹死了,我替他干三四天。”
“哦?他的妹妹……”
“是啊。比真一小两岁。是个可爱的姑娘……”
“真一的英语不太好,又害羞,所以只好由我……本来这家商店是不需要什么翻译的……何况这些客人在这家商店里只买小型收音机之类东西,她们是住在首都饭店里的美国太太。”
“是吗?”
“首都饭店很近,她们是顺便来看看的。如果她们能仔细看看龙村的织品就好了,可惜她们只顾看小型收音机了。”龙助低声笑了笑,“当然愿看什么全听她们的便。”
“我也是头一回看到这里陈列收音机。”
“不论是小型收音机还是丝绸,都要收美钞。”
“嗯。”
“方才到院子里去,看到池里有色彩缤纷的鲤鱼,我还想:如果她们详细问起这个,该怎么说明才好呢。可是她们只是夸夸鲤鱼好看就了事,无形中帮了我的大忙。关于鲤鱼的知识、我知道的不多。鲤鱼的各种颜色,用英语该怎么说才确切,我也不晓得,还有带斑纹的彩色鲤鱼……”
“千重子小姐,我们去看看鲤鱼好吗?”
“那些太太怎么办?”
“让店员去照应她们好喽。也快到时间,该回饭店喝茶了。据说她们已同她们的先生约好,要到奈良去。”
“我去跟父母亲说一声就来。”
“噢,我也得去跟客人打个招呼。”龙助说罢,走到妇女那边,跟她们讲了些什么。妇女们一齐把目光投向千重子。千重子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潮。
龙助立即折回来,邀千重子到庭院去。
两个人坐在池边,望着美丽的鲤鱼在池中游来游去,沉默了半晌。龙助冷孤丁地说了一句:
“千重子小姐,你可以给你家的掌柜……哦,现在是公司的什么专务、常务来点厉害的脸色瞧瞧吗?这套千重子小姐会吧?需要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助助威……”
这太意外了,千重子感到万分惶恐。
从龙村回来的当天夜里,千重子做了一个梦—成群色彩斑驳的鲤鱼,向蹲在池边的千重子脚下聚拢过来,相互挤在一堆,有的纵身跳跃,也有的把头探出水面。
只是这样一个梦。而且都是梦见白天发生的事情。千重子把手伸进池水里,轻轻拨动了一下,鲤鱼就这样迅速聚拢过来了。千重子有点愕然,对鲤鱼群产生了一股无可名状的爱怜之情。
身边的龙助,似乎比千重子更加感到惊愕。
“你的手有什么香味……或者灵气吧。”龙助说。
千重子感到羞涩,站起来说:“或许是鲤鱼不怕人的缘故。”
然而,龙助目不转睛地盯着千重子的侧脸。
“东山就在眼前了。”千重子避开了龙助的目光。
“哦,你不觉得山色与往常有些不一样吗?已经像秋天……”龙助应道。
在鲤鱼梦里,龙助在不在身旁呢?千重子夜半醒来,已经记不清了。她久久难以成眠。
龙助劝千重子给店里的掌柜“来点厉害的脸色瞧瞧”,可是第二天,千重子却感到难以启齿。
店铺快要打烊时,千重子在帐房前坐下。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帐房,四周用低矮的格子围上。植村掌柜觉察到千重子异乎寻常的举止,便问道:
“小姐,有什么事吗?……”
“请让我看看衣服布料。”
“小姐的?……”植村如释重负似的说,“小姐要穿自家店铺的布料吗?现在要选,就选过年穿的吧,是要做会客服还是长袖和服呢?哦,小姐过去不都是从冈崎或者雕万那样的染店买的 “我想看看自家的友禅。不是过年穿的。”
“嗯,那倒不少。但不知眼前这些是不是能使小姐称心?”植村说着站起身子,唤来了两个店员,耳语几句,然后三个人搬出十几匹布料熟练地在店铺当中摊开让千重子看。
“这样的好。”千重子立即决定下来,“能在五天或一周内连夹袍下摆里子都请人缝好吗?”
植村倒抽了一口气,说:“这要得太急了,我们是批发店,很少把活儿拿出去请人缝。不过,行啊。”
两名店员灵巧地将布匹卷好。
“这是尺寸。”千重子说着,把一张条子放在植村的桌面上。但是,她并没有走开。
“植村先生,我也想学学,了解了解我们家的买卖情况,请您多指点啊。”千重子用恳切的语气说过之后,微微点了点头。
“哪里的话。”植村脸部的表情顿时僵硬起来。
千重子平静地说:
“明天也行,请您让我看看帐簿。”
“帐簿?”植村哭丧着脸说,“小姐要查帐吗?”
“谈不上什么查帐,我还不至于这样狂妄。不过,不看看帐簿,我无法了解我们家买卖的情况呀。”
“是吗。有好几种帐簿,还有一种应付税务局的帐簿。”
“我们家搞了两本帐?”
“哪儿的话,小姐。要是可以伪造帐目。那还得请你小姐来造呐。我们是光明正大的。”
“明天给我看吧,植村先生。”千重子干脆地说过之后,从植村面前走开了。
“小姐,在你出生前,这个店铺就一直是我植村料理的哩……”植村说完,千重子连头也不回。植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又说,“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他轻轻咂了咂舌头,“唉,腰真痛啊。”
千重子来到母亲跟前,母亲正准备晚饭,简直给她吓坏了。
“千重子,你的话可厉害啊!”
“哦,您吓坏了吗,妈妈?”
“年轻人,看起来挺老实的,不过也真可怕呀!妈吓得都发抖了。”
“也是人家给我出的点子。”
“什么?是谁?”
“是真一先生的哥哥,在龙村……他告诉我,真一先生那里,他父亲的生意很兴隆,店里有两个好伙计,他说要是植村不干,他们可以调一个给我们,甚至还说他自己也来帮忙。”
“是龙助说的?”
“嗯。他说反正要经商,大学院也可以随时不上……”
“哦?”阿繁望着千重子活泼美丽的脸。
“不过,植村先生倒没有不做的意思……”
“他还说,在种着胡枝子白花那户人家附近,若有好房子,他也想让他父亲买下来。”
“唔,”母亲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你父亲好像有点厌世思想。”
“人家说爸爸这样不是挺好吗?”
“那也是龙助说的?”
“是啊。”
“妈,刚才您或许都看到了,我请求您同意把咱店里的一块和服料子送给那位杉村姑娘,好吗?”
“好,好,还送件外褂怎么样?”
千重子避开了母亲的视线。她眼睛里包了一汪泪水。
为什么叫高机呢?不言而喻,就是因为它是高架手织机。一说是:由于手织机安放在挖得很浅的地面上,地里的潮气对丝有好处,所以叫高机。原先有人坐在高机上,现在还有人把沉重的石头装进篮子里,然后吊在高机旁边。
此外,也还有些纺织作坊兼用这种手工织机和机械织机。
秀男家只有三台手织机,分别由兄弟三人使用,父亲宗助偶尔也织织,因此在这小纺织作坊比比皆是的西阵,他们的家境还算过得去。
千重子委托织的腰带快接近完成,秀男也就越发高兴了。这固然是因为自己倾以全力的工作快要完成,但更重要的是,由于在梭子穿梭、织机发出的声响中,包含了千重子的音容笑貌。
不,不是千重子,是苗子。不是千重子的腰带,是苗子的腰带。然而,秀男在纺织的过程中,只觉得千重子和苗子变成一个人了。
父亲宗助站在秀男身旁,久久地盯着腰带说:
“哦,是条好腰带。花样真新颖啊!”说着他歪歪脑袋问道,“是谁的?”
“是佐田先生的千金千重子小姐的。”
“花样谁设计的?”
“千重子小姐想出来的。”
“哦,是千重子她……真的吗?嗯。”父亲倒抽了一口气,望着还在织机上的腰带,并用手去摸了摸,“秀男,织得很有功夫呀,这样就行了。”
“秀男,我以前也跟你讲过,佐田先生是我们的恩人啊。”
“知道了,爹。”
“唔,我是讲过啦。”宗助还是反复地说,“我是从织布工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才买到一台高机,有一半钱还是借来的。所以每次织好一条腰带就送到佐田先生那儿去;只送一条难以为情,总是在夜里悄俏送去……”
“佐田先生从没表示过难色。后来织机发展到三台,总算还……”
“尽管如此,秀男,还有个身份不同啊。”
“这我明白,您干吗要说这些呢?”
“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很喜欢佐田家的千重子小姐……”
“原来是这个。”秀男又动起停住的手脚继续织下去。
腰带一织好,秀男赶紧把它送到苗子所在的杉村去了。
一个下午,北山的天际出现了好几次彩虹。
秀男抱着苗子的腰带一走上马路,彩虹就跳入了他的眼帘。彩虹虽宽大,色彩却很淡雅,还没有完全划出弓形来。秀男停住脚步,抬头仰望,只见彩虹的颜色渐渐淡去,仿佛要消失的样子。
说也奇怪,在汽车进入山谷以前,秀男又两次看到类似的彩虹。前后三次,彩虹也都还没有完全成弓形,有些地方总显得淡薄些。本来这是常见的彩虹现象,可是秀男今天却有点放心不下,他心里总嘀咕:“<bdi></bdi>噢,彩虹是吉利的象征呢,还是凶邪的标志?”
天空没有阴沉下来。进入山谷后,类似的淡淡的彩虹,好像又出现了。但它被清波川岸边的高山挡住,难以看清楚。
秀男在北山杉村下车后,苗子依然穿着劳动服,用围裙擦了擦自己的湿手,马上跑了过来。
苗子刚才在用菩提沙(毋宁说类似红黄色的粘土)精心地洗擦杉圆木。
虽然还只是十月,山水可能冰凉了。杉圆木在一条人工挖的水沟里漂浮着,水沟的一头有个简单的炉,热水可能就是从那里流下来的,冒起了腾腾的热气。
“欢迎你到这深山老林里来。”苗子弯腰施了礼。
“苗子小姐,答应替你织的腰带终于织好,给你送来了。”
“这是代替千重子小姐接受的吧,我再也不愿意当替身了。今天光见见你就蛮好的了。”苗子说。
“这条是我答应给你织的。而且又是千重子小姐设计的。”
苗子低下头说:“秀男先生,不瞒你说,前天干重子小姐店里的人把我的和服乃至草展全都给我送来了,可是这些东西,我什么时候才穿得着呢。”
“二十二日的时代节穿吧。你出不去吗?”
“不,可以出去。”苗子毫不犹豫地说、“现在在这儿可能会被人看见的。”
她好像正在思索什么,然后又说道:“可以到河边小石滩上走走吗?”
这会儿,哪能跟上次同千重子两个人躲进杉山里那样呢。
“秀男先生织的腰带,我会把它看作是一生的珍宝。”
“哪里,我还要为你织的。”
苗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千重子给苗子送和服这件事,苗子寄居的人家自然全都知道了。因此,即使把秀男带到那家去也未尝不可。但是,苗子自幼思念同胞姐妹,当她大体了解了千重子现在的身份和她家的店铺情况以后,也就心满意足了。她不愿再为一些小事给千重子增添烦恼。
不过,抚养苗子的村港家拥有杉林产业,这在此地也算是不错的,而且苗子还不辞辛苦地为他们干活,所以即使被千重子知道了,也不至于给他们增加麻烦。也许有杉林产业的人,要比那中等规模的衣料批发商殷实得多。
但是,苗子却打算今后对于同千重子频繁接触、加深往来的事,更要慎重行事。因为千重子的爱情已经渗入她的身心……
由于这个原因,苗子才邀秀男到河边小石滩上去。在清泷川的小石滩上,凡能种植的地方都种着北山杉树。
“实在冒昧,请你原谅。”苗子说。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想快点看到腰带。
“杉山真美啊。”秀男抬头望了望山,然后打开布包袱皮,解下纸绳。
“这里是背后结成鼓形的地方。这段打算放在前面……”
“嗳哟!”苗子捋了捋腰带,一边看一边说,“把这样的腰带送给我,实在不敢当啊。”
苗子的眼睛里闪出了光彩。
“年轻人织的,有什么不敢当的呢。新年也快到了,画赤松和杉树还算合时。我本来想把赤松放在后面结成鼓形,可是千重子小姐却说应该把杉树放到后面。到这儿来,我才真正明白了。一听说杉树,就马上联想到它是一棵棵大树、老树,其实……我把它画得比较优雅一点,或许算是作品的特色吧。还用了一些赤松的树干作陪衬……”
当然,画杉树树干,也不是采用原色。在形状和色调上,都下了一番功夫。
“真是条漂亮的腰带啊,太谢谢了……可惜像我这样的人,恐怕系不了这么华丽的腰带。”
“千重子小姐送给你的和服合身吗?”
“我想一定会很合身的。”
“千重子小姐从小就很会挑选有京都特色的和服布料……这条腰带还没给她看过呢。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不是千重子小姐设计的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该请千重子小姐看看才是。
“那末,在时代节穿出来好吗?”秀男说罢,把腰带叠好,收入帖纸里。
秀男将纸绳系好。
“请你愉快地接受吧。虽说是我答应给你织,其实是千重子委托我的。你只当我是个普普通通的织布工就是喽。”秀男对苗子说,“不过,我是诚心诚意为你织的呀。”
苗子把秀男递给她的那包腰带放在膝上,默不作声。
“我刚才讲过,千重子小姐从小就很会挑选和服,她送给你的和服,同这条腰带一定配得上……”
他们俩跟前那条浅浅的清泷川,纯潺潺的流水声隐约可闻。秀男环顾了一下两岸的杉山。然后说:
“杉树的树干就像手工艺品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这个我想象到了。可是杉树上方的枝叶这样像素淡的花,却没有想到。”
苗子的脸上泛起了愁容。说不定父亲是在砍树梢枝桠的时候,想起了被抛弃的婴儿千重子而伤心,以致从一棵树梢荡到另一棵树梢时不慎摔下来的?那时候,苗子和千重子都还是个婴儿,自然什么也不懂。直到长大以后,才从村里人那里听说。
因此,苗子对于千重子——其实她连千重子这个名字也不晓得——只知道她同自已是双胞胎,但她是死是活,是姐姐还是妹妹,都不晓得。因此她想:哪怕见一次也好;如果能见面,从旁瞧瞧也愿意。
苗子那间破陋的像棚子似的家,至今依然在杉村里荒废着。因为一个单身少女,是无法呆下去的。长期以来,由一对在杉山劳动的中年夫妇和一个上小学的姑娘住着。当然也没有收他们称得上房租的钱,况且这也不像是能收房租的房子。
只是上小学的这位小姑娘出奇地喜欢花,而这房子旁边又有一棵美丽的桂花树,她偶尔跑到苗子这儿请教修整的方法。于是苗子告诉她:
“不用管它好喽。”
然而,苗子每次打这间小房子门前走过,总觉得自己老远老远就比别人先闻到桂花香。这毋宁说给苗子带来了悲伤。
苗子把秀男织的腰带放在膝上,感到沉甸甸的。它激起了她万千思绪……
“秀男先生,我已经知道千重子小姐的下落了,以后我尽量不再同她来往。不过,承你的好意,和服和腰带,我穿一次就是……你会理解我的心意吗?”苗子真诚地说。
“会理解的。”秀男说,“时代节你会来吧。我希望看到你系上这条腰带。不过,不邀千重子小姐来。节日的仪仗队是从御所出发。我在西蛤御门等你。就这样决定下来好吗?”
苗子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好一阵子,她才深深点了点 对岸河边的一棵小树,叶子呈红色,映入水中的影子在荡漾着。秀男抬起脸来问:
“那叶子红得很鲜艳的是什么树呀?”
“是漆树。”苗子拾起目光回答。这一瞬间,不知为什么,梳理头发的手一颤抖,把黑发结弄散了,长发一直垂落在双肩上。
“嗳呀!”
苗子候地满脸诽红,赶紧把头发捋在一起,卷了上去,然后准备用衔在嘴里的发夹别上,可是夹子散落一地,不够用了。
秀男看见她的这种姿态和举止,觉得实在动人。
“你也留长发吗?”秀男问。
“是啊。千重子小姐也没有剪掉嘛。不过,她很会梳理,所以男人家几乎看不出来……”苗子慌里慌张地连忙戴上头巾,说:“实在对不起。”
“在这儿,我只给杉树修饰,而我自己是不化妆的。”
尽管这么说,她也淡淡地涂上了口红。秀男多么希望苗子再把手巾摘下来,让他看一眼她那长发垂肩的姿态啊。可是,怎么好开口呢。这点,苗子慌忙戴上头巾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狭窄的山谷西边的山峦开始昏暗了。
“苗子小姐,该回去了吧。”秀男说着站了起来。
“今天也快歇工了……白天变得短啦。”
山谷东边的山巅上,耸立着一排排参天的杉树。秀男透过杉树树干的间隙,窥见了金色的晚霞。
“秀男先生,谢谢你,太谢谢你了。”苗子愉快地接受了腰带,也站起身来。
“要道谢的话,请向千重子小姐道谢好喽。”秀男嘴上虽这么说,但是他为能给这位杉村姑娘织腰带,心中充满了喜悦,感情激动不已。
“恕我唠叨,时代节那天请一定来,别忘了,我在御所西门——蛤御门等你!”
“好吧!”苗子深深点头,“穿上过去从未穿过的和服,系上腰带,准会很难为情的……”
在节日甚多的京都,十月二十二日的时代节,同上贺茂神社、下贺茂神社举办的葵节、祇园节一起,被公认为三大节日。它虽然是平安神宫的祭祀,然而仪仗队却是从京都御所出发的。
苗子一大早心情就不平静,她比约定时间提前半个钟头就到达御所西边的蛤御门阴凉处等候秀男。在她来说,等候男朋友这还是头一回。
多亏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平安神宫是为纪念迁都京都一干一百年而于明治二十八年兴建的,因此不消说是三大节日中最新的一个。但是由于这是庆祝京都建都的节日,所以尽量把千年来都城风俗习惯的变迁在仪仗队中表现出来。而且为了显示各朝代的不同服饰,还要推出为人们所熟悉的各朝代的人物来。
比如:和宫[(1846一1877),仁孝天皇第八皇女,嫁德川家茂将军]、连月尼[太田垣莲月(1791—1875),江户末期女诗人,丈夫死后削发为尼]、吉野大夫[日本南北朝(1336—1393)官吏]、出云阿国[(?一1607年以后)日本古典戏剧“歌舞伎”的创始人]、淀君[1567—1615),日本战国安土桃山时代名将丰臣秀吉的侧室,名茶茶]、常盘御前[平安宋朝武将源义经之母,美貌无比,御前是贵族夫人之尊称]、横笛[日本古典文学(平家物语)中的女主人公]、巴御前[(1154—1184)、平安末朝武将源义仲之妾,擅长武功]、静御前[(1159—1189),源义经之妾,擅长歌舞]、小野小町[平安前期女歌人。被称为六歌仙之一]、紫式部、清少纳言。
还有大原女、桂女[桂女,传诵特殊风俗的巫女,因住京都佳乡,故叫桂女]。
此外还有妓女、女演员、女贩等也混杂其中。以上列举了妇女,当然还有像楠正成[楠木正成(1254—1336),日本南北朝时代的武将,幼名多闻丸]、织田信长[(1534—1582),日本战国安土挑山时代武将]、丰臣秀吉等王朝公卿和武将。
这活像京都风俗画卷的仪仗队,相当的长。
据说从昭和二十五年起,仪仗队才增加了女性、从而增添了节日的鲜艳和豪华的气氛。
仪仗队领先的是明治维新时期的勤王队、丹波北桑田的山国队,殿后的是延历时代的文官上朝场面的队伍。仪仗队一回到平安神宫,就在凤辇[天皇所乘的鸾舆]前致贺词。
仪仗队是从御所出发,最好在御所前的广场上观看。因此,秀男才邀苗子到御所来。
苗子站在御所门阴凉处等候秀男,人群进进出出,十分拥挤,倒也没人留意她。不料却有一个商店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妇女,大大咧咧地走了过来,说:“小姐,您的腰带真漂亮。在哪儿买的?同和服很般配……让我瞧瞧。”妇女说着伸手去摸:“能让我看看背后的带子吗?”
苗子转过身来。
听见那妇女“啊!”地一声赞叹,她心里反而觉得踏实了。因为她穿这身和服,系这种腰带,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道。
“让你久等啦。”秀男来了。
节日仪仗队出场的御所附近的座位都被佛教团体和观光协会占去了。秀男和苗子只好站在观礼席后面。
苗子第一次在这么好的位置上观礼,只顾观看仪仗队,差点连秀男的存在和自己身上穿的新衣裳也都给忘了。
然而,她很快就发觉,便问:
“秀男先生,你在看什么呢?”
“看松树的翠绿。你瞧,那仪仗队有了松树的翠绿作背景,衬托得更加醒目了。宽广的御所庭园里净是黑松,所以我太喜欢它啦。”
“我也悄悄看着苗子小姐,你不觉得吗?”
“瞧你多讨厌呀!”
苗子说着,低下了头。
第八章 深秋的姐妹
在节日甚多的京都,千重子喜欢鞍马的火节胜过“大字”。由于地点不太远,苗子也去看过。但是,以往在火节的活动场地上即使擦肩而过,她们俩彼此都不会留意的。
从鞍马道通往神社,一路上家家户户扎上松枝,屋顶洒上水。人们从半夜里就举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火把,嘴里喊着“嗨哟嗨哟哟”的呼号,登上神社。火焰熊熊燃烧。两座轿子出现时,村里(现在是镇)的妇女们全体出动去拉轿上的绳子。最后才献上大火把。节日的活动一直持续到天快亮的时分。
不过,这种有名的火节,今年停止举行了。据说是为了什么节约。伐竹节虽照旧进行,可是火节则不举行了。
北野天神的“芋茎节”[京都北野神社每年十月四日举行的神事,用芋茎铺葺神轿轿顶,抬着去游街]今年也取消了。据说是由于芋头欠收,无法装饰芋茎轿的缘故。
在京都,经常举行诸如鹿谷安乐养寺的“供奉南瓜”,或莲华寺的“祭祀河童”[佛教神鸟,人面鸟身,生活在雪山上或极乐世界里,能发出美妙的声音]等仪式。这些仪式显示了古都的风貌,也反映了京都人生活的一个方面。
近年来又恢复了在岚山河流上泛龙舟的迦陵频伽[日本传说中的动物,水陆两栖,形似四五岁的儿童,面似虎,嘴尖,身上有鳞,发如刘海,顶上有坑,坑里有水],和在上贺茂神社院内小河上举行的曲水宴等仪式。这些都是当年王朝贵族的高雅游乐。
曲水宴,就是身穿古装的人坐在河岸边上,让酒杯从小河上漂过来,在这工夫,或写诗作画,或写别的什么,待漂到自己跟前时,拿起酒杯,把酒一饮而尽,然后又让酒杯漂到下一个地方去。这种事都是由书童侍候的。
这是从去年开始举办的盛事,千重子去观看了。本来在王朝公卿的前头是歌人吉并勇[(1886—1960),诗人、剧作家](这位吉井勇已与世长辞,现在不在人世了)。
千重子今年没去参观岚山的迦陵频伽。她总觉得这些活动缺乏古雅的风趣。因为京都古色古香的盛会很多,她几乎都看不过来呢。
千重子的母亲阿繁爱劳动,千重子也许是从小就受到她的熏陶,或许是天生的秉性,她早早起床就细心地揩拭格子门等。
“千重子,时代节你们两个人过得真快活啊。”
刚收拾好早餐的餐桌,真一就挂来电话了。看来真一又把千重子和苗子弄错了。
“你也去了吗?要是喊我一声就好了……”千重子耸耸肩膀说。
“我本来是想喊你来着,可是我哥哥不让。”真一毫不拘束地说。
千重子有点犹疑,没有告诉真一他弄错人了。但是真一来电话,她可以想象到苗子可能已经穿上了她送的和服,并系上秀男织的腰带,去参观时代节了。
苗子的伴儿肯定是秀男。这件事,千重子一时虽然觉得很意外,但心头很快地隐隐涌上一股暖流,她脸上也微微泛起了一抹笑容。
“千重子小姐,千重子小姐!”真一在电话里喊,“你干吗不说话呀?”
“你不是真一先生吗?”
“是啊,是啊。”真一笑了起来,“现在掌柜在吗?”
“不,还没……”
“千重子小姐,你是不是有点感冒?”
“你觉得我有点感冒?我在门口擦格子门哪。”
“是吗。”真一好像在晃着电话筒。
这回是千重子朗朗地笑了。
真一压低声音说:“这个电话是我替哥哥挂的,现在就换哥哥来讲吧……”
千重子对真一的哥哥龙助就不能像对真一说话那样随便。
“千重子小姐,你给掌柜厉害的脸色看了吗?”龙助突然这么问道。
“给了。”
“那真了不起啊!”龙助又高声重复说一遍,“真了不起啊!”
“家母在我背后,偶尔也听得见,好像边听边替我捏把汗呢。”
“那也可能。”
“我说了,我也想在店里学学做生意,请把所有的帐簿都让我看看。”
“嗯。那就行了。尽管只是说说而已,但说与不说可就大不一样啊。”
“然后,还让他把铁柜里的存款帐簿、股票、债券之类东西都统统拿出来了。”
“这,真行。千重子小姐真了不起。”龙助忍不住地说,“千重子小姐,没想到你这样一个温顺的姑娘竞……”
“是龙助先生你出的主意嘛……”
“这主意不是我出的。是因为附近的批发商有些奇怪的传闻,我才下的决心,如果千重子小姐不便说,由家父或我去说好了。不过,小姐说是最上策。掌柜的态度有变化了吧?”
“有,多少有点儿。”
“这也是可能的。” 9f99.” >龙助在电话里沉默片刻,又说,“太好啦!”
千重子在电话里仿佛感到龙助又在犹豫什么。
“千重子小姐,今天中午我想上贵店去看看,不碍事吧。”龙助说,“真一也一道去……”
“会碍什么事呢。在我这里,不会有你想象那种大不了的事。”千重子回答说。
“因为你是年轻的小姐呀。”
“瞧你说的。”
“怎么样?”龙助笑着说,“我想在掌柜还没下班之前去。我也要仔细观察观察。千重子小姐不必担心,我看掌柜的神色行事。”
“啊?”千重子后头的话说不出来了。
龙助家是室盯一带的大批发商,伙伴中也有各种各样财雄势大的人。龙助虽是正在大学研究院念书,但是店铺的重担自然而然地要落在他肩上。
“该是吃甲鱼的季节啦。我在北野大市已经订好座席,请你光临。以我的身份去请令尊令堂,未免太冒失了,所以请你……我还带上我家的‘童男’去。”
千重子倒抽了一口气,只“噢”地应了一声。
真一扮童男乘坐祇园节的彩车,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然而龙助如今还时不时椰揄真一,管他叫“童男”。或许是在真一身上至今还保留着当年那股子“童男”般可爱而温存的性格吧……千重子对母亲说:“方才龙助来电话,说他中午要和真一上咱家来。”
“哦?”母亲阿繁显出意外的神色。
下午,千重子上后面楼上化妆,虽不是浓妆艳抹,但也费了一番功夫。她细心地梳理着长发,但总也梳不成称心的发型。要穿的衣裳也不知挑哪件好,挑来挑去,反倒决定不下来。
千重子好容易才下楼来,父亲已经出门,不在家了。她在内客厅里把炭火拨弄好,看了看周围,又望了望窄小的庭院。那棵老枫树上长着的藓苔,依然是绿油油的,而寄生在树干上的那两 株紫花地丁的叶子,却已经开始枯黄了。
在那座雕着基督像的灯笼脚下,一棵小小的山茶花开着红花,红得那样娇艳,甚至比红玫瑰还吸引千重子。
龙助和真一来了。他们同千重子的母亲郑重地寒喧一番之后,龙助独自一个人走到帐房掌柜面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植村掌柜慌忙走出帐房,一本正经地酬酢了一番。他讲了很长时间,龙助也应答了,却一直板着面孔。这种冷漠劲,植村当然看在眼里。
植村寻思:这学生哥想干什么呢?然而他被龙..助镇住,又不知如何是好。
龙助等植村把话头一顿下来,就平静地说:
“贵店生意兴隆,太好了。”
“哦,谢谢,托福了。”
“家父常说,佐田先生幸亏有你,你有多年经验,真了不起啊……”
“哪里的话。小店不同于水木先生那样的大字号,是不值得挂齿的啊。”
“不,不,像我们字号,到处伸手,又是和服料子批发商,又是什么……简直是杂货铺!我并不太感兴趣。
要是少了像植村先生这样殷实可靠的人,店铺可就……”
植村正要回话,龙助就站了起来。他哭丧着脸,望着朝千重子和真一所在的内客厅走去的龙助的背影。掌柜明白:说要看帐簿的千重子和眼前的龙助之间,暗地里定有某种联系。
龙助来到内客厅,千重子抬头望着他的脸,仿佛要问什么似的。
“千重子小姐,我替你跟掌柜说妥了。因为我劝告过你,我有责任。”
千重子低下头来替龙助泡沫茶。
“哥哥,你瞧瞧那枫树树干上的紫花地丁。”真一用手指着说,“有两株吧。千重子小姐在几年前早就把那两株紫花地丁看作是一对可爱的恋人……但它俩却是咫尺天涯啊……”
“唔。”
“姑娘嘛,总是想入非非。”
“瞧你说的,叫人多难为情呀,真一先生。”千重子把泡好的沫茶端到龙助跟前,手微微颤抖着。
他们三人乘上龙助店里的车子,向北野六番町的甲鱼铺所在地大市奔去。大市是一家格局古雅的老铺子,旅游者尽人皆知。房子破旧,天花板也很低矮。这里主要是卖炖甲鱼,即所谓甲鱼火锅;其次是杂烩粥。
千重子感到浑身暖融融的,似是带有几分醉意。
千重子连颈脖都搽上了一层淡红粉。这脖子又白又嫩,光滑润泽,富有青春的魅力,特别是上了淡红粉,实在美极了。她不时抚摩着脸颊,眼睛里闪露出娇媚的神态。
千重子不曾喝过一滴酒。然而,甲鱼火锅的汤几乎有一半是酒。
有车子在门口等候,千重子还是担心自己的脚步打颤。然而,她喜不自禁,话也多起来了。
“真一先生,”千重子对喜欢侃侃而谈的真一说,“时代节那天你看到在御所庭园里的那一对,不是我,你看错人啦。你是在远处看见的吧。”
“不要隐瞒嘛。”真一笑了。
“我什么都没隐瞒呀。”千重子不知该讲什么好,只是说了声:“其实,那姑娘是我的姐妹。”
“什么?”真一摸不着头脑。
千重子在花季的清水寺曾跟真一谈过自己是个弃儿。这事,真一的哥哥龙助恐怕也有所闻。即使真一没有告诉他哥哥,但两家铺子很近,消息会自然而然传过去。也许可以这样认为吧。
“真一先生,你在御所庭园里看到的是……”千重子犹豫了片刻,又说,“是我的孪生姐妹,我们是双胞胎呀!”
真一这是第一次听说。
三人沉默良久。
“我是被遗弃的啊。”
“若是真的,那扔在我们店门前就好了……真的,扔在我们店门前就好了。”龙助满怀深情地反复说了两遍。
“哥哥,”真一笑了,“那时千重子小姐是刚出生的婴儿,同现在的千重子小姐可不一样呀。”
“就算是婴儿,不也很好吗。”龙助说。
“那是你见了现在的千重子小姐才这么说的吧?”
“不。”
“现在的千重子小姐是佐田先生的掌上明珠,是他精心把千重子小姐抚养成人的啊。”真一说,“那个时候,哥哥也还是个孩子,试问小孩子能抚养婴儿吗?”
“能抚养。”龙助有力地回答。
“哼,哥哥总是这样过于自信,不服输。”
“也许是吧。不过,我的确希望抚养婴儿时的千重子,我相信母亲也会帮我的忙。”
千重子醉意减退,额头变得苍白了。
北野的秋季舞蹈会将持续半个月。在结束的前一天,佐田太吉郎一个人出门去了。茶馆送来的入场券当然不止一张,可是太吉郎不想邀任何人同去。连看完舞蹈回家途中,同几个伙伴到茶馆玩玩,他也感到麻烦。
在舞蹈会开始之前,太吉郎就闷闷不乐地坐在茶席上。今天当班坐在那儿以茶道礼法泡制沫茶的艺妓,也没有太吉郎所熟悉的。
在艺妓身边站了一溜七八个少女,大概是帮忙端茶的吧。她们都穿着全套的粉红色长袖和服。
“哎哟!”太吉郎差点儿喊出声来。那姑娘打扮得非常艳美。她不就是那天被这烟花巷的老板娘带去看“叮当电车”,并同太吉郎一道乘过车的那个姑娘吗?……只有她一个人穿绿色和服,或许也是在值什么班吧。
这个绿衣少女把沫茶端到太吉郎面前,她当然要遵守茶道的礼法,板起面孔,不露一丝微笑。
然而,太吉郎的心情似乎轻松多了。这是一出八场舞剧,名叫《虞美人草图》,是中国的一出有名的项羽和虞姬的悲剧。可是,当演完了虞姬拔剑刺胸,被项羽抱在怀里,在静听思乡的楚歌声中死去,最后项羽也战死沙场一场之后,就转到日本熊谷直实(1141—1208,镰仓初期武将)和平敦盛(1169—1184,平安末期武将)以及玉织姬的戏了。故事是讲熊谷打败了敦盛后,深感人世间变化无常而落发出家,随后到古战场上凭吊敦盛时,发现坟墓周围开着虞美人花,笛声可闻。这时便出现了敦盛的鬼魂,它要求把青叶笛收藏在黑谷寺里,玉织姬的鬼魂则要求把坟边的虞美人花供奉在佛前。
在这出舞剧之后,还演出了另一出热闹的新舞蹈《北野风流》。
上七轩的舞蹈流派,是属于花柳派,同祇园的井上派不同。
太吉郎从北野会馆出来以后,顺路到了一家古色古香的茶馆,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儿。茶馆的老板娘便问:
“叫个姑娘来?”
“唔,叫那个咬人舌头的艺妓吧……还有,那个穿绿衣、给人端茶的姑娘呢?”“就是坐‘叮当电车’的……好,叫她过来打一下招呼就可以了吧。”
在艺妓来到之前,太吉郎一个劲地喝酒;艺妓一来,他就故意站起来走了出去。艺妓跟着他,他便问道:
“现在还咬人吗?”
“你记性真好。不要紧的,你伸出来试试。”
“我不敢。”
“真的,不要紧的。”
太吉郎把舌头伸出来,它被另一个温暖而柔软的舌头吸住了。
太吉郎轻轻地拍了拍艺妓的脊背说:
“你堕落了。”
“这算什么堕落?”
太吉郎想漱漱口。但是,艺妓站在身旁,他也不好这样做。
艺妓这样恶作剧,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对艺妓来说,这是一瞬间的事,也许没有什么意义。太吉郎不是讨厌这年轻的艺妓,也不认为这是一桩卑劣的行为。
太吉郎刚要折回客厅,艺妓一把抓住他说:
“等等!”
于是,她拿出手绢,擦了擦太吉郎的嘴唇。手绢沾上了口红。艺妓把脸凑到太吉郎面前瞧了瞧,说:
“好,这就行了。”
“谢谢……”太吉郎将手轻轻地放在艺妓的肩上。艺妓留在盟洗间,站在镜前再涂了涂口红。
太吉郎返回客厅时,那里已是空无一人。他像漱口似的一连喝了两三杯冷酒。
尽管这样,太吉郎身上似乎依旧留有艺妓的香气,或许是艺妓的香水味。他感到自己仿佛变得年轻了。
他觉得就算艺妓的恶作剧是出其不意,可是自己也未免太冷漠了。这大概是因为自己好久没跟年轻姑娘嬉闹的缘故吧。
也许,这个二十上下的艺妓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女人。
老板娘带着一个少女走了进来。少女还是穿着她那身绿色长袖和服。
“按您要求请她来了,她说只作一般性问候。瞧,毕竟年纪还轻啊。”老板娘说。
太吉郎瞧了瞧少女,说:“刚才端茶的……”
“是啊。”少女到底是茶馆的姑娘,没有显出一点羞怯的样子,“我知道您是那位伯伯才给您端的啊。”
“哦,那就谢谢你啦,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
这时艺妓也折回来了。老板娘对她说:
“佐田先生特别喜欢小千子。”
“是吗。”艺妓望着太吉郎的脸说,“您很有眼力,不过还得等三年哩。再说,来年春天小千子就要到先斗街去。”
“到先斗街?为什么?”
“她想当舞女去,她说她憧憬舞女的风姿。”
“哦?要当舞女,在祇园不是挺好吗?”
“小千子有个姨妈在先斗街,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
太吉郎望着这个少女,暗自想道:这姑娘不论上什么地方,都会成为第一流的舞女。
西阵纺织业工会采取了前所未有的果断措施,决定自十一月十二日至十九日共八天,停止开动所有织机。十二日和十九日是星期天,实际上是停工六天。
停工的原因很多,但归根结蒂是由于经济问题。也就是说,生产过剩,致使库存达三十万匹之多。停工八天,就是为了处理库存和争取改善交易。近来资金周转困难,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自去秋至今春,收购西阵纺织品的公司也相继倒闭了。
据说停机八天大约减产八九万匹。但结果还不错,总算是成功了。
尽管如此,在西阵的纺织作坊街,特别是在小巷里,一看就明白,这些所谓作坊,是以零星的家庭手工业居多。他们对这次统制措施是紧跟的。
那里布满的小房子,瓦顶破旧,屋檐很深。虽是两层楼,但却很低矮。小巷更是像荒野一样杂乱无章,连昏暗处也传出了织机声。这些织机不全都是自家的,恐怕也有租赁来的。
但是,据说申请“免除停机”的,只有三十多家。
秀男家不是织和服料子,而是织腰带的。有高机三台,白天也开亮电灯,安放织机的地方还算明亮,而且后面还有空地。但房子很窄,甚至不知道家里人在什么地方休息、睡觉,不知道那些为数不多而且粗糙的厨具都放在哪里。
秀男身强力壮,有才能,对工作也很热心。不过长年累月坐在高机的窄板上不停地织,恐怕屁股上都长茧子了。
他邀苗子去参观时代节的时候,对游行队伍的背景——御所那片宽阔的苍翠松林,比对穿上各种时代服装的游行队伍更要感兴趣得多。也许是从日常的生活中解放出来的缘故吧。然而,这一点苗子是体会不到的,因为她是在山沟沟里,即是在狭窄的山谷里劳动……
不消说,自从苗子在时代节系了秀男为自己织的腰带之后,秀男工作起来就更加起劲了。
千重子自从跟龙助、真一兄弟两个人上大市以后,时不时心神恍您,虽然还不算是极度痛苦。她自己似乎也注意到,这也许是由于烦恼的缘故吧。
在京都,十二月十三日“开始年事”,这天已过去了。这里已进入冬季,天气变幻莫测。有时大晴天却下起阵雨,偶尔还夹着雨雪。天晴得快,阴得也快。
十二月十三日“开始年事”,按京都的风俗习惯,从这天起,得筹备过年,还要开始互赠岁暮的礼物。
忠实遵守这种规矩的,还得数祇园等的花街柳巷。
每逢这时节,艺妓、舞女等都要到平日照顾她的茶馆、歌舞乐师家或艺妓老大姐家去分送镜饼(供神用圆形大年糕,通常是上下两个)。
接着由艺妓、舞女们挨家道贺,说声“恭喜”。它含有这年承蒙眷顾,得以平安度过,来年还请多多关照的意思。
这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艺妓、舞女来来往往,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多。稍稍提前的岁暮活动,把祇园周围点缀得绚丽多彩。
千重子家的店铺没有这样华丽。
千重子吃过早饭,独自上后面楼上作简单的晨间化妆。可是,她的手却是漫不经心地运动着。
龙助在北野甲鱼铺里说的那番激动的话,始终在千重子内心里翻腾着。什么要是千重子在婴儿时候被扔到龙助家门前就好了,这句话难道不是有相当分量吗?
龙助的弟弟真一是千重子的青梅竹马之交,直到高中一直都是同学。他性情温柔,尽管他喜欢千重子,可他从不曾像龙助那样说出这种令人窒息的话来。所以他们相处得很自然。
千重子梳理好她的长发,把它披散在肩上,然后下楼来了。
就在早餐快要结束的时候,北山杉村的苗子给千重子挂来了电话。
“是小姐吗?”苗子叮问了一句,“我想见千重子小姐,有件事要面告,可以吗?”
“苗子,我真想念你啊……明天怎么样?”千重子回答。
“我随时都可以……”
“到我店里来吧。”
“请原谅,别叫我上店里去。”
“你的事我已经告诉母亲。父亲也知道了。”
“还有店员在吧?”
“……”千重子沉思片刻,说:“那末,我到你村里去!”
“不过这里很冷……你来,我当然很高兴。”
“我还想去看看杉树……”
“是吗?这里不但冷,兴许还会下阵雨呢。请你都准备好。不过,烧火嘛,倒是可以随便地烧。我在路旁劳动,你来了我马上就知道。”
苗子爽朗地回答。
第九章 冬天的花
千重子穿上了长裤和厚厚的套头毛线衣。她从没有这样打扮过。厚袜子也很花哨。
父亲太吉郎在家,千重子跪坐在他面前,向他请安。太吉郎看到千重子这身少见的装扮,不禁膛目而视。
“要上山去吗?”
“是啊……北山杉村那孩子说想见见我,好像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是吗?”太吉郎毫不犹豫地叫了一声:“千重子!”
“嗯。”
“那孩子要是有什么苦恼或困难,你就把她带到咱家来……我收养她。”
千重子低下头来。
“太好了。有了两个女儿,我和你妈也就不寂寞了。”
“爸爸,谢谢您,太谢谢您了。”千重子施了个礼,热泪不禁夺眶而出。
“千重子,你是我一手喂奶喂大的,我.非常疼爱你。对那姑娘,我也尽量做到一视同仁,不分彼此。她长得像你,一定是个好姑娘。带她来吧。二十年前,我讨厌双胞胎,现在倒无所谓了。”父亲说。
“繁!阿繁!”太吉郎呼喊妻子。
“爸爸,我对您的好意是感激不尽的。不过,苗子那姑娘是决不会到咱家来的。”千重子说。
“那又是为什么呢?”
“她大概是不愿意妨碍我的幸福,哪怕是一星半点。”
“怎么说是妨碍呢?”
“怎么说是妨碍呢?”父亲又说了一遏,然后歪了歪脑袋。
“就说今天吧,我对她说:我爸妈都知道了,请你到店里来吧。”千重子带着含泪欲哭的声音说,“她却顾虑店员和街坊……”
“店员算什么!”太吉郎终于提高了嗓门。
“我懂得爸爸的心意。今天我不妨去说说看。”
“好吧。”父亲点点头,“路上当心……还有,你可以把爸爸刚才的话转告苗子那孩子。”
“好的。”
千重子穿上雨衣。戴上头巾,换了一双雨鞋。
早晨,中京的上空万里无云,可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下来了,说不定北山下着雷阵雨。从城里也可以看见这般天色。要不是京都优美的小山峦挡住,或许还能看到远方天阴得要下雪的样子呢。
千重子乘上了国营公共汽车。
在北山的中川北山村,有国营和市营两种公共汽车,市营公共汽车开到京都市(已经扩大)北郊的山麓就折回,而国营公共汽车则一直驶至远方的福并县小洪地方。
小洪坐落在小滨湾的岸边上,从若狭湾向前伸向日本海。
也许是冬天,公共汽车乘客不多。
有两个同伙的青年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千重子。千重子有点害怕,赶紧蒙上头巾。
“小姐,请你不要用那种东西蒙起来嘛。”其中一个青年用跟年轻人很不相称的沙哑声说。
“喂,住嘴!”贴邻的另一个青年说。
请求千重子的那个年轻人手戴镣铐,不知是什么罪犯。他身旁的另一个男人可能是个刑警。大概是要翻过这深山老林,把犯人押送到什么地方去吧。
千重子不能摘下头巾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脸。
公共汽车到达了高雄。
“到了高雄的什么地方啦?”有个客人问。其实还不至于认不出来。枫叶已经全部落光,从树梢的细枝上可以看到冬天的景象。
在松尾树下的停车场上,一辆车子也没有了。
苗子身穿劳动服来到菩提瀑布停车场迎候千重子。
“小姐,欢迎你。很高兴地欢迎你到这深山里来。”
“算不了什么深山嘛。”千重子戴着手套就去握住苗子的双手说,“真高兴啊,打夏天以后就再没见过面啦。那次在杉山里,太感谢你了。”
“那算不了什么。”苗子说,“不过,那时万一响雷真的打在我们俩身上,真不知成什么样子了。尽管这样,我还是很高兴……”
“苗子,”千重子边走边说,“你给我挂电话,一定有什么急事吧,快告诉我!要不,也塌不下心来聊天呐。”
“……”苗子身穿劳动服,头上包着一条头巾。
“究竟是什么事嘛?”千重子再问了一句。
“其实,是秀男向我求婚,我想同你商量,所以……”苗子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一把抓住了千重子。
千重子把摇摇晃晃的苗子抱住。
苗子每天劳动,身体很健壮……可是,那回夏天打雷的时候,千重子一味害怕,不曾留意到。
苗子很快就站稳脚跟,可是她好像很愿意被千重子拥抱,不肯说声行了,甚至索性依偎着千重子走起来。
搂着苗子的千重子,不知不觉地反而更多地靠在苗子身上。不过,这两个姑娘谁都没注意到这点。
“千重子把头巾拉起来说:
“苗子,那你是怎样回答秀男的?”
“回答?……我总不能当面回答呀。”
“起初他把我错认是你……现在弄清楚了,他已经把你深深印在心上了。”
“哪有这种事。”
“不,我非常了解这点。即使不认错人,我也只是替代千重子小姐罢了。秀男一定把我看做是千重子的幻影吧。这是第一……”苗子说。
现在千重子回想起这样一件事来:今年春上郁金香盛开的时候,从植物园回家途中,在加茂川堤岸上,父亲曾劝母亲把秀男招为千重子的入赘女婿。
“第二,秀男家是织腰带的,”苗子加强语气,“如果由于这件事而使千重子小姐家的店铺和我发生了关系,增加了千重子小姐的麻烦,甚或使千重子小姐遭到街坊的冷眼,那我可就罪该万死。我真想躲到更深更深的深山里去……”
“你是这样看的吗?”千重子摇了摇苗子的肩膀,“今天我是对父亲说明了要上你这儿来的。我母亲也很理解。”
“你猜我父亲怎么说。”千重子更使劲地摇晃着苗子的肩膀。“他说,你去对苗子姑娘说,要是她有什么苦恼或困难,就把她带到咱家来……你是作为亲生女儿入了父亲的户口的。不过对那姑娘也要尽量做到一视同仁,不分彼此呀。千重子一个人太寂寞了吧。”
“……”苗子摘下蒙在头上的头巾,说了声“谢谢”,就把脸捂了起来,好大一会儿说不出话。“我衷心感激你。我的确是个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人,虽然寂寞,但我埋头劳动,把这些都忘掉了。”
千重子为了缓和苗子的激动感情,说:
“关键是秀男,他的事……”
“这样的事,我不能马上回答。”
苗子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眼眶里噙满了热泪。
“借我这个。”千重子用苗子的手巾替苗子揩拭眼圈和脸颊,说。“满面泪痕,能进村吗?”
“没关系。我这个人性格倔强,比谁都更能劳动,就是好哭。”
当千重子给苗子揩脸的时候,苗子反而情不自禁地投到千重子怀里抽泣起来了。
“这可怎么办呢?苗子,怪孤单的,快别这样。”千重子轻轻地拍了拍苗子的后背,“你要是这样哭,我可就回去啦。”
“不,不要!”苗子愕然,从千重子手里拿过自己的手巾,使劲地擦了一把脸。
多亏是冬天,人们觉察不出来。只是她的白眼球有点红罢了。苗子将头巾戴得低低的。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程。
的确,北山杉树的枝桠一直修整到树梢。在千重子看来,呈圆形残留在树梢上的叶子,就像是一朵朵雅淡的冬天的绿花。
千重子认为此刻正是好时机,便对苗子说:
“秀男不仅腰带图案画得好,而且织功也很到家,很认真哩。”
“是啊,这我知道。”苗子回答,“秀男邀我去参观时代节的时候,他好像不大爱看盛装的游行队伍,倒是很喜欢队伍的背景——御所那松树的苍翠和东山那变幻莫测的色彩。”
“时代节的队伍,秀男可能不稀罕……”
“不,好像不是这样的。”苗子加重了语气。
“他要我游行结束以后到家里去一趟。”
“家?是秀男的家吗?”
“是啊。”
千重子有点吃惊的样子。
“他还有两个弟弟。还领我去看后院的空地,说如果我们将来结合了,可以在那儿盖间小屋,尽量织点自己所喜欢的东西。”
“这不是挺好吗?”
“挺好?……秀男把我看作是小姐你的幻影,才要同我结合的呀!我是个女孩子,我很了解这点。”苗子又重复了一遍。
千重子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迷惑地走着。
在狭谷旁边的一个小山谷里洗刷杉圆木的女工们,围坐成一个大圈休息,烤火取暖。篝火燃得烟雾腾腾。
苗子来到自己的家门前。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个小窝.棚。年久失修的稻草屋顶,已经变得歪歪斜斜。只因为是山间房子,所以还有个小院落。院落里的野生南天竹,结着红色的果实。就是那么七八棵,也长得杂乱无章。
然而,这可怜的房子,也许就是千重子原来的家。
走过这所房子的时候,苗子的泪痕已经干了。究竟对千重子说这就是我们的家好呢,还是不说好?千重子是在母亲的娘家出生的,大概没在这所房子住过。苗子还是婴儿的时候,母亲先于父亲与世长辞,所以连她也记不清白已是否在这所房子住过了。
幸好千重子没发现这样一所房子,她只顾抬头仰望杉山和并排的杉圆木,就径直走了过去。苗子也就没有谈及这所房子的事。
坚拔挺立的杉林,树梢上还残留着的叶子稍呈圆形,千重子把它看成是“冬天的花”。想来它也的确是冬天的花。
大部分人家的房檐前和楼上,都晾晒着一排剥了皮的洗刷干净的杉圆木。光是把那一根根白圆木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立着这点,就是够美的了。也许比任何墙壁都要美得多。
杉山上,在杉树根旁长着的野草,都已经枯萎。杉树的树干,笔直而且粗细一般,确实很美。透过斑斑驳驳的树干的缝隙,还可以窥见天空。
“还是冬天美啊。”千重子说。
“可能是吧,我看惯了倒也不觉得。不过,还是冬天的杉叶看上去有点像淡淡的芒草色。”
“它多像花啊。”
“花!是花吗?”苗子感到意外,拾眼望着杉山。
走不多久,有一间古雅的房子,可能是这村子里拥有山地的大户人家的吧。略矮的墙壁,下半截是镶木板,漆成黄红色;上半截是白色,带茸瓦的小屋顶。
千重子停下脚步说:“这间房子真好。”
“小姐,我就是在这家寄居的,请进去看看吧。”
“不要紧的。我住在这儿已经快十年了。”苗子说。
千重子已经听苗子说过两三遍:与其说秀男是把苗子当作千重子的化身,不如说是当作千重子的幻影,才要同苗子结合的。
如果说是“化身”,那当然容易明白。然而说是“幻影”,究竟是指什么呢?……特别是作为结婚对象……
“苗子,你总说幻影、幻影的,究竟幻影是什么呢?”千重子严肃地说。
“幻影不就是手触摸不到的、无形的东西吗?”千重子继续说着,突然涨红了脸。苗子不仅是脸。恐怕全身各个部分都像自己。她将要属于男人所有了。
“尽管如此,很可能无形的幻影就在这里。”苗子答话说,“幻影,也许就隐藏在男人的心里、脑子里,或许别的什么地方。”
“也许我变成六十岁老太婆的时候,幻影中的千重子小姐还是现在这样年轻呐。”
苗子这句话使千重子感到意外。
“你连这样的事都想到了?”
“对美的幻影,总没有厌倦的时候吧。”
“那也不见得。”千重子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来。
“幻影是不能践踏的。践踏了只能自食其果。”
“晤。”千重子看出苗子也有妒忌心,但她说,“真是的,什么幻影在哪儿呢?”
“就在这儿……”苗子说着摇了摇千重子的上身。
“我不是幻影。是和你成对的双胞胎。”
“这么说,莫非连你我的灵魂也成了姐妹不成?”
“瞧你说的。那当然是和千重子小姐做姐妹啦。不过,只限于秀男才……”
“你太过虑了。”千重子说了这么一句,微低下头走了—段路,又说,“找个时间,咱们三人推心置腹地谈谈好吗?”
“何苦呢……话有真心,也有违心的……”
“苗子,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疑心呀?”
“倒不是什么疑心。不过,我也有一颗少女的心啊!……”
“大概周山那边下起了北山的雷阵雨。山上的杉树也……”千重子抬起头来。
“咱们快点回去吧,看样子要下雨雪哩。”
“我为防万一下雨,带着雨具来了。”千重子脱下一只手套,把手让苗子看,“这样的手,不像小姐吧?”
苗子吓了一跳,连忙用自己的双手攥住千重子的那只手。
不知不觉间,下起了雷阵雨。千重子不用说,恐怕就连在这个村子长大的苗子也没留意到就下起来了。不是小雨,也不是毛毛雨。
千重子经苗子一提醒,抬头扫视了一遍四周的山。山峦冷冷地蒙上一层朦朦的雨雾。挺立在山脚下的杉树,反而显得更加清新了。
不知不觉间,小小的群山仿佛锁在雾霭中,渐渐失去了它的轮廓。就天空的模样来说,这种景象同春雾的景象是不同的。也许可以说,它更具有京都的特色。
再看看脚底下,地面上已经有点潮湿了。
不一会儿,群山弥漫了雾霭,笼上一层淡灰色。
雾霭渐浓,从山谷落下来,还掺着一些白色的东西。这就成了雨雪。“快回去吧!”苗子对千重子这样说,是因为她看到了这种白色的东西。这不能算是雪,只能说是雨雪。但是,这种白色的东西,时而消失,时而又多起来。
千重子也是京都姑娘,对北山的雷阵雨并不觉得陌生。
“趁还没变成冷冷的幻影之前……”苗子说。
“又是幻影?……”千重子笑了,“我带雨具来了……冬天的京城天气变幻无常,可能又会停下的吧。”
苗子仰望着天空说:“今天还是回去吧!”
她紧紧地攥住千重子那只脱下手套让她瞧的手。
“苗子,你真考虑结婚吗?”千重子说。
“只稍稍考虑……”苗子答后,将千重子脱下的那只手套,真挚而深情地给千重子戴上。
这时,千重子说:“请你到我店里来一趟好吗?”
“来吧!”
“等店员都回家以后吧。”
“在夜间?”
苗子吓了一跳。
“请你在我家过夜。你的事我父母都很了解。”
苗子的眼睛里露出了喜悦的神色。但她马上又犹豫起来。
“我很想同你一块睡,哪怕一晚也好。”
苗子不让千重子瞧见似的把脸扔向路旁,偷偷地落起泪来。然而,千重子哪能瞧不见呢。
千重子回到了室町的店铺。这一带也是阴沉沉的,但没有下雨。
“千重子,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赶在下雨之前。”母亲阿繁说,“爸爸也在里屋等你呐。
千重子回到家里,向父亲请安,父亲没好好听完,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孩子的事怎么样了,千重子?”
“啊?”
千重子颇感为难,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这件事用三言两语是很难说清楚的。.
“怎么样了?”父亲再次追问。
“嗯。”
千重子本人对苗子的话,有的地方也是似懂非懂……苗子说,秀男实际上是想和千重子结婚,由于不能如愿,只好死了心,而转念于跟千重子一模一样的苗子,并想同苗子结婚。苗子少女的心,敏锐地觉察到这点。
于是,她向千重子说了一通“幻影论”。千重子心想:难道秀男真的要用苗子来慰藉他渴望千重子的心情吗?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完全是秀男自负了。
但是,也许事情不尽是这样。
千重子不好意思正面看着父亲的脸,她羞得几乎连脖子都红了。
“那位苗子姑娘不是一心想见你吗?”父亲说。
“是啊。”千重子猛然抬起头来,“她说大友先生家的秀男向她求婚了。”
千重子的声音微微发颤。
“哦?”
父亲悄悄望了女儿一眼,沉默了片刻。他仿佛看透了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是吗,和秀男?……要是大友先生家的秀男,倒不错嘛。真的,缘分这玩意儿是很微妙的。这同你也有关系吧?”
“爸爸,不过我觉得她不会和秀男结婚的。”
“哦?那为什么呢?”
“那为什么呢?我觉得很好嘛……”
“爸爸。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您还记得吗,您在植物园问过我,让秀男做我的终身伴侣怎么样,这事,那位姑娘全都知道了。”
“噢?她怎么会知道的?”
“还有,她好像觉得秀男家是织腰带的,同咱们的店铺总有点关系。”
父亲感慨万分,沉默不言了。
“爸爸,您让她到咱家来过夜吧。过一夜也好,我求求您。”
“当然可以,这有什么呢……我不是说过就是收养她也可以吗?”
“那她是决不会同意的。她只住一个晚上……”
父亲用怜爱女儿的目光望着千重子。
这时,传来了母亲拉挡雨板的声音。
“爸爸,我去帮妈一下忙就来。”千重子说着站了起来。
雷阵雨敲打在瓦房顶上,几乎听不见声响。父亲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
水木龙助、真一兄弟俩的父亲邀请太吉郎上圆山公园左阿弥饭馆吃晚饭。冬季日短,从高处的饭馆房间里居高临下鸟瞰,市街上都已掌灯。天空一片灰朦朦,没有晚霞。街上除了点点灯火,也显得阴沉沉的。那是京都冬天的色彩。
龙助的父亲是一位殷实可靠的大批发商,他使室町这家字号繁荣起来。但今天他好像有难言之事,总是犹犹豫豫,净扯些无聊的市井传说来打发时间。
“其实……”他借酒兴引开了话题。平素优柔寡断,经常流露出厌世情绪的太吉郎,对水木的话却已猜到了几分。
“其实嘛……”水木吞吞吐吐地说,“关于龙助鲁莽的事,也许你已经从令援那里听说了吧?”
“是啊,我虽不才,却很理解龙助的好意。”
“是吗。”水木如释重负,“那小子很像我年轻的时候,说干就干,谁劝阻都不听,真不好办……”
“我倒很感谢他。”
“是吗。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水木确实放心了,“请你别见怪啊。”
他说完,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太吉郎店铺的生意日渐萧条,由一个同行,且是个区区的年轻人来帮忙,实在有失体面。要说是去学习,从两家商店的规模看来,应该是倒过来。
“我倒很感谢他……”太吉郎说,“贵店倘使没有龙助,恐怕也不好办吧……”
“哪里,做生意,龙助也是个新手,还不在行。做父亲的,说出这话未免那个,不过,这孩子办事倒也牢靠……“
“是啊,他到敝店来,马上就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坐在掌柜面前,真吓唬人。”
“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水木说了一句,又默默地呷了一口酒。
“佐田先生。”
“嗯?”
“哪怕不是每天,若答应让龙助到贵店来帮忙,他弟弟真一就会更加好好干,那我就省事了。真一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龙助直到现在还动不动就喊他‘童男’什么的,这是他最讨厌的……因为小时候他坐过祇国节的彩车。”
“他长得很俊,和小女千重子是青梅竹马之交……”
“关于千重子小姐的事……”
水木又讲不下去了。
“噢,关于千重子小姐的事……”水木重复了一句,然后用简直像是生气的口吻说,“你怎样养育出这么一个漂亮的好姑娘啊?”
“这不是父母的本事,而是孩子天生的。”太吉郎直统统地答道。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你我都是干类似行业的,龙助要求来帮忙,说实在的,是因为他希望更多地接近千重子小姐,哪怕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也好。”
太吉郎点点头。水木揩了揩额头的汗,他那额头很像龙助的额头。
“那孩子虽然其貌不扬,但很能干。我决无意强求。不过,有朝一日有幸得到千重子小姐的垂青,真到那份上,恕我冒昧,请你把他收养为养老女婿。我愿把他过继……”水木说着,低下了头。
“过继?……”太吉郎简直吓了一大跳,“你要把大批发商的继承人……”
“这是人生的不幸啊。我了解丁龙助近来的情况才这么想的。”
“感谢你的厚意。不过,这种事还得根据他们两个年轻人感情的发展来定。”太吉郎避开水木的强烈要求,“千重子是个弃儿啊!”
“弃儿有什么关系?”水木说,“我说这些,是想让你心里有个数。那末,是不是可以让龙助上贵店来帮忙呢?“
“可以嘛。”
“谢谢,谢谢。”水木感到轻松愉快了,连喝酒的样子也不同了。
第二天早上,龙助急匆匆地来到太吉郎的店里,马上就把掌柜和店员都召在一起,查起货物来……诸如香云绸、白绸、刺绣绉绸、京都绉绸、绫子、特等绉绸、捻线绸、结婚礼服、长袖和服、中袖和服、窄袖和服、锦子、缎子、高级印染绸子、出访礼服、腰带、黑绢、和服的零星物品等……
龙助只是看了看,什么话也没说。掌柜由于有上回的事,对龙助有点拘谨,连头也没抬起来。
大家挽留龙助,可是龙助还是在晚饭前回家了。
入夜,苗子来了。她砰砰砰地敲了几下格子门。这敲门声只有千重子听见。
“嗳哟,苗子,从傍晚就冷了起来,你可来得太好了。”
“星星都出来了。”
“千重子小姐,我该怎样向令尊令堂招呼才好呢?”
“我早就跟他们说明白了,只要说声你是苗子就行。”千重子搂住苗子的肩膀,领她到后院去,她边走边问:“你吃过饭了吗?”
“我在那边吃过寿司才来的,不用操心了。”
苗子显得很拘谨。千重子的双亲看见她,弄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竟有这么一个姑娘长得这样像自己的女儿。
“千重子,你们俩上后面二楼去好好谈谈吧。”还是母亲阿繁最能体贴人。
千重子拉着苗子的手走过狭窄的过道,上到后面二楼,打开了暖炉。
“苗子,你过来。”千重子把苗子叫到穿衣镜前,直勾勾地望着镜中两个人的脸。
“多像啊!”一股暖流流遍了千重子的全身。她们又左右对调,再看了看,“简直一模一样呀!嗯。”
“本来就是双胞胎嘛。”苗子说。
“要是所有的人都生双胞胎,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就净认错人,不就麻烦了吗。”苗子后退一步,眼睛湿润了,“人的命运真难预料啊。”
千重子也后退到苗子身边,使劲地摇晃着苗子的双肩,说:
“苗子,你就在我们家住下去不行吗?我父母也这么希望……我一个人太孤单了……虽然我不知道住在杉山会有多快活。”
苗子好像站不稳似的摇晃了一下,跪坐了下来。然后,摇摇头。在摇头的当儿,眼泪差点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小姐,现在你我之间的生活方式不同,教养也不一样,我也过不惯大城市生活,我只要上你店去一次,只要一次也就行了。也想让你看看你送给我的和服……再说,小姐还曾两次光临杉山来看我。”
“小姐,你婴儿时被我们的父母抛弃了,可我什么都不晓得呀。”
“这种事,我早就忘记了。”千重子无拘无束地说,“现在我已经不认为有这样的父母了。”
“我想,不知道咱父母是不是会受到报应……那时我也是个 5a74.” >婴儿。请别见怪。”
“这事体有什么责任和罪过呢?”
“虽然没有,但我以前也说过,我不愿意妨碍小姐的幸福,哪怕是一星半点儿。”苗了压低嗓音,“我想索性隐姓埋名算了。”
“何苦呢,干吗要那样?……”千重子加强了语气,“我总觉得很不公平……苗子,你觉得不幸福吗?”
“不,我觉得孤单。”
“也许幸运是短暂的,而孤单却是长久的。”千重子说,“咱们躺下好好再谈谈吧。”千重子从壁橱里拿出卧具来。
苗子一边帮忙一边说:“这就是幸福吧!”
她侧耳倾听屋顶上的声音。
千重子看见苗子侧耳倾听,便问道:
“是雷阵雨?雨雪?还是夹杂着雨雪的阵雨?”说着自己也停下手来。
“是吗?可能是下小雪吧。“
“雪?……”
“多么轻飘啊。不成雪的雪。真好,是小小的雪。”
“嗯。”
“山村里经常下这样的小雪。我们在劳动,不知不觉间,杉树的叶子披上了一层白色,就像是一朵朵白花。冬天枯萎的林木,常常连小小的枝桠都成了白色,好看极了。”苗子说。
“有时小雪很快停下,马上变成雨雪,有时又变成雷阵雨……”
“打开挡雨板看看怎么样?一看就明白了。”千重子刚想站起来走过去,就被苗子一把抱住,“算了,又那么冷,要幻灭的啊!”
“幻、幻,你总爱说个幻字。”
“幻?……”
苗子美丽的脸蛋绽开了微笑,流露出一缕淡淡的哀愁。
千重子要铺床铺,苗子急忙说:
“千重子小姐,请让我来铺一次小姐你的床铺好吗?”
但是,千重子一声不言,默默地钻进并排铺着的被窝里。
“啊!苗子,真暖和啊!”
“毕竟是工作不同,住的地方也……”
苗子把千重子紧紧抱住。
“这样的夜晚,总是很冷的啊。”苗子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细雪纷纷扬扬,停停下下……今天夜里……”
这时,父亲太吉郎和母亲阿繁上楼到隔壁房间去了。由于上了年纪,他们用电毛毯去暖和床铺。
苗子把嘴凑到千重子耳边,悄悄地说:
“千重子小姐的床铺已经暖和了,我到旁边的铺位去。”
母亲把隔扇拉开一条小缝,窥视两个姑娘的卧室,那是在这以后的事了。
翌日早晨,苗子一早就起床,把千重子摇醒,“小姐,这可能就是我一生的幸福了。趁着没人瞧见,我该回去了。”
正像昨晚苗子所说的那样,真正的小雪在半夜里下下停停,现在还在霏霏地下着。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
千重子坐了起来:“苗子,你没带雨具吧?请你等一等。”千重子说着,把自己最好的天鹅绒大衣、折叠伞和高齿木展都给了苗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希望你再来啊。”
苗子摇摇头。千重子抓住红格子门,目送苗子远去。苗子始终没有回头。在千重子的前发上飘落了少许细雪,很快就消融了。整个市街也还在沉睡着。
千只鹤
第一节
菊治踏入镰仓圆觉寺院内,对于是否去参加茶会还在踌躇不决。时间已经晚了。
“栗本近子之会”每次在圆觉寺深院的茶室里举办茶会的时候,菊治照例收到请帖,可是自从父亲辞世后,他一次也不曾去过。因为他觉得给她发请帖,只不过是一种顾及亡父情面的礼节而已,实在不屑一顾。
然而,这回的请帖上却附加了一句:切盼莅临,见见我的一个女弟子。
读了请帖,菊治想起了近子的那块痣。
菊治记得大概是八九岁的时候吧。父亲带他到了近子家,近子正在茶室里敞开胸脯,用小剪子剪去痣上的毛。痣长在左乳房上,占了半边面积,直扩展到心窝处。有掌心那么大。那黑紫色的痣上长着毛,近子用剪子把它剪掉了。
“哟!少爷也一道来了?”
近子吃了一惊,本想把衣襟合上。可是,也许她觉着慌张地掩藏反而不好意思,便稍转过身去,慢慢地把衣襟掖进腰带里。她之所以吃惊,大概不是因为看到菊治父亲,而是看到菊治才慌了神的吧。女佣到正门去接应,并且通报过了,近子自然知道是菊治的父亲来了。
父亲没有直接走进茶室,而是坐在贴邻的房间里。这里是客厅,现在成了学习茶道的教室。
父亲一边观赏壁龛里的挂轴,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给我来碗茶吧。”
“哎。”
近子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站起身来。
近子那些像男人胡子般的毛,掉落在放在她自己膝上的报纸上。菊治全都看在眼里。
大白天,老鼠竟在天花板上跑来跑去。靠近廊子处,桃花已经绽开。
近子尽管坐在炉边烧茶,神态还是有点茫然。
此后过了十天,菊治听见母亲对父亲像要揭开惊人的秘密似地说,近子只因为胸脯上长了块痣才没有结婚。母亲以为父亲不知晓。母亲似是很同情近子,脸上露出了怜悯的样子。
“哦,哦。”
父亲半带惊讶似地随声附和,却说:“不过,让丈夫看见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婚前取得谅解就好嘛。”
“我也是这么说的呀。可是,胸脯上有块大痣的事,女人家哪能说得出口。”
“可她已经不是小姑娘啦。”
“毕竟难以启齿呀。就算婚后才发现,在男人来说,也许会一笑了之。可是………”
“这么说,她让你看那块痣了?”
“哪能呢。净说傻话。”
“只是说说而已吗?”
“今天她来茶道教室的时候,闲聊了一阵子……终于才坦白了出来。”
父亲沉默不语。
“就算结了婚,男方又会怎样呢。”
“也许会讨厌,会感到不舒服吧。不过也很难说,说不定这种秘密会变成一种乐趣,一种魅惑吶。也许这个短处还会引出别的长处来呢。实际上,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
“我也安慰她说这不是毛病,可是她说,问题是这块痣长在乳房上。”
“唔。”
“她觉得,一想到生孩子要喂奶,这似是她最感痛苦的事。就算丈夫认可,为了孩子也……”“这是说因为有块痣奶水就出不来吗?”
“不是……她说,孩子吃奶时,让孩子看见,她会感到痛苦。我倒没想到这一层。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当事人不免会有各种想法的啊!婴儿从出生之日起就要嘬奶,睁眼能看东西的头一眼,就看见母亲奶上这块丑陋的痣。孩子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对母亲的第一印象,就是乳房上的丑陋的痣——它会深刻地缠住孩子一生的啊!”
“唔。不过,她也过虑了,何苦呢。”
“说的是呀,给孩子喂牛奶,或请个奶妈不也可以吗。”
“乳房只要出奶,长块痣也无大碍嘛。”
“不,那可不行。我听她说那番话以后,泪水都淌出来啦。心想,有道理啊!就说咱家的菊治吧,我也不愿意让他嘬有块痣的奶。”
“是啊。”
菊治对佯装不知的父亲感到义愤。菊治都看见近子的痣了,父亲竟无视他,他对这样的父亲也感到厌恶。
然而,事隔将近二十年后的今天,菊治回顾当年父亲也一定很尴尬吧。于是他不由地露出了苦笑。
另外,菊治十几岁的时候,不时想起母亲的话:担心另有吃了长块痣的奶的异母弟妹。这使菊治感到不安,有些害怕。
菊治不仅害怕别处有自己的异母兄弟,更害怕有这种孩子。他不由地想象着孩子吃了那大块痣上长毛的奶,总抱有一种对恶魔的恐惧感似的。
幸亏近子没有生孩子。往坏里猜,也许是父亲没让她或不想让她生孩子,而借口向她吹风说,痣和婴儿的事使母亲流了泪。总之,父亲生前死后,都没有出现过近子的孩子。
菊治和父亲一起看见了那块痣后不久,大概近子捉摸着得赶在菊治告诉他母亲之前先下手为强,就前来向他母亲坦率地说出了这桩事。
近子一直没有结婚,莫非还是那块痣支配了她的生涯吗?
不过,有点奇怪,那块痣给菊治留下的印象也没有消逝,很难说不会在某个地方同他的命运邂逅。
当菊治看到近子想借茶会的机会,让他看看某小姐的请帖附言时,那块痣又在菊治眼前浮现,就蓦地想道:近子介绍的,会是个毫无瑕疵的玉肌洁肤的小姐吗?
菊治还曾这样胡思乱想:难道父亲偶尔也不曾用手指去捏过长在近子胸脯上的那块痣?也许父亲甚至还咬过那块痣呢。
如今菊治走在寺院山中小鸟啁啾鸣啭的庭院里,那种胡思乱想还掠过了他的脑际。
不过,近子自从被菊治看到那块痣两三年后,不知怎的竟男性化,现在则整个变成中性,实在有点蹊跷。
今天的茶席上,近子也在施展着她那麻利的本事吧。不过,也许那长着痣的乳房,已经干瘪了。菊治意识过来,松了口气,刚要发笑,这时候,两位小姐从后面急匆匆地赶了上来。
菊治驻步让路,并探询道:“请问,栗本女士的茶会是顺着这条路往里走吧。”
“是的。”两位小姐同时回答。
菊治不用问路也是知道的,再说就凭小姐们这身和服装扮,也可以判断她们是去参加茶会的。不过,他是为了使自己明确要赴茶会才这样探询的。
那位小姐手拿一个用粉红色皱绸包袱皮包里的小包,上面绘有洁白的千只鹤,美极了。第二节
两位小姐走进茶室前,在换上布袜时,菊治也来到了。
菊治从小姐身后瞥了一下内里,房间面积约莫八铺席,人们几乎是膝盖挤着膝盖并排坐着。似乎净是些身着华丽和服的人。
近子眼块,一眼就瞅见菊治,蓦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哟,请进。稀客。欢迎光临。请从那边上来,没关系的。”
近子说着指了指靠近壁龛这边的拉门。
菊治觉着茶室里的女客们都回过头来了,他脸红着说:“净是女客吗?”
“对,男客也来过,不过都走了。你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不是红。”
“没问题,菊治有资格称红呀。”
菊治挥了挥手,示意要绕到另一个门口进去。
小姐把穿了一路的布袜,包在千只鹤包袱皮里,尔后彬彬有礼地站在一旁,礼让菊治先走。
菊治走进了贴邻的房间,只见房间里散乱地放着诸如点心盒子、搬来的茶具箱、客人的东西等。女佣正在里面的洗茶具房里洗洗涮涮。
近子走了进来,像下跪似地跪坐在菊治面前,问道:“怎么样,小姐还可以吧。”
“你是指拿着千只鹤包袱皮的那位吗?”
“包袱皮?我不知道什么包袱皮。我是说刚才站在那里的那位标致的小姐呀。她是稻村先生的千金。”
菊治暧昧地点了点头。
“包袱皮什么的,你竟然连人家古怪的东西都注意到了,我可不能大意罗。我还以为你们是一起来的,正暗自佩服你筹划的本事吶。”
“瞧你说的。”
“在来的路上踫上,那是有缘嘛。再说令尊也认识稻村先生。”
“是吗。”
“她家早先是横滨的生丝商。今天的事,我没跟她说,你放心地好好端详吧。”
近子的嗓门不小,菊治担心仅隔一隔扇的茶室里的人是否都听见,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近子突然把脸凑了过来:“不过,事情有点麻烦。”
她压低了嗓门:“太田夫人来了,她女儿也一起来了。”
她一边对菊治察颜观色,一边又说:“今天我可没有请她……不过这种茶会,任何过路人都可以来,刚才就有两批美国人来过。很抱歉,太田夫人听说就来了,无可奈何呀。不过,你的事她当然不晓得。”
“今天的事,我也……”
菊治本想说自己压根没有打算来相亲,可是没说出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尴尬的是太田夫人,菊治只当若无其事就行。”
菊治对近子的这种说法也非常生气。
看样子栗本近子同父亲的交往并不深,时间也短。父亲辞世前,近子总以一个随便的女人的姿态,不断出入菊治家。
不仅在茶会上,而且来作常客时也下厨房干活。
自从近子整个男性化后,母亲似乎觉得事已至此,妒忌之类的事未免令人哭笑不得,显得十分滑稽。菊治母亲后来肯定已经察觉,菊治父亲看过近子的那块痣。不过,这时早已是事过境迁,近子也爽朗而若无其事似的,总站在母亲的后面。
菊治不知不觉间对待近子也随便起来,在不时任性地顶撞她的过程中,幼时那种令人窒息的嫌恶感也淡薄了。
近子之男性化,以及成为菊治家方便的帮工,也许符合于她的生活方式。
近子仰仗菊治家,作为茶道师傅,已小有名气。
父亲辞世后,菊治想到近子不过是同父亲有过一段无常的交往,就把自己的女人天性扼杀殆尽,对她甚至涌起一丝淡淡的同情。
母亲之所以不那么仇视近子,也是因为受到了太田夫人问题的牵制。
自从茶友太田去世后,菊治的父亲负责处理太田留下的茶道具,遂同他的遗孀接近了。
最早把此事报告菊治母亲的就是近子。
当然,近子是站在菊治母亲一边进行活动的,甚至做得太过分了。近子尾随菊治父亲,还屡次三番地前往遗孀家警告人家,活像她自身的妒火发生了井喷似的。
菊治母亲天生腆,对近子这种捕风捉影般的好管闲事,毋宁说反而被吓住,生怕家丑外扬。
菊治即使在场,近子也向菊治母亲数落起太田夫人来。菊治母亲一不愿意听,近子竟说让菊治听听也好。
“上回我去她家时,狠狠地训斥她一顿,大概是被她孩子偷听了,忽然听见贴邻的房间里传来了抽泣声,不是吗。”
“是她的女儿吧?”
母亲说着皱起了眉头。
“对。据说十二岁了。太田夫人也明智。我还以为她会去责备女儿,谁知她竟特地站起身到隔壁去把孩子抱了过来,搂在膝上,跪坐在我面前,母女俩一起哭给我看吶。”
“那孩子太可怜了,不是吗。”
“所以说,也可以把孩子当作出气的工具嘛。因为那孩子对她母亲的事,全都清楚。不过,姑娘长个小圆脸,倒是蛮可爱的。”
近子边说边望了望菊治。
“我们菊治少爷,要是对父亲说上几句就好啦。”
“请你少些挑拨离间。”
母亲到底还是规劝了她。
“太太总爱把委屈往肚子里咽,这可不行。咬咬牙把它全都吐露出来才好呀。太太您这么瘦,可人家却光润丰盈。她尽管机智不足,却以为只要温顺地哭上一场,就能解决问题……首先,她那故去的丈夫的照片,还原封不动耀眼地装饰在接待您家先生的客厅里。您家先生也真能沉得住气呀。”
当年被近子那样数落过的太田夫人,在菊治的父亲死后,甚至还带着女儿来参加近子的茶会。
菊治仿佛受到某种冰冷的东西狠击了一下。
纵令像近子所说,她今天并没有邀请太田夫人来,不过,令菊治感到意外的,就是近子同太田夫人在父亲死后可能还有交往。也许甚至是她让女儿来向近子学习茶道的。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让太田夫人先回去吧。”。
近子说着望了望菊治的眼睛。
“我倒无所谓,如果对方要回去,随便好了。”
“如果她是那样明智,何至于令尊令堂烦恼呢。”
“不过,那位小姐不是一道来的吗?”
菊治没见过太田遗孀的女儿。
菊治觉得在与太田夫人同席上,和那位手拿千只鹤包袱的小姐相见不合适。再说,他尤其不愿意在这里初次会见太田小姐。
可是,近子的话声仿佛总在菊治的耳旁萦回,刺激着他的神经。
“反正他们都知道我来了,想逃也不成。”
菊治说着站起身来。
他从靠近壁龛这边踏入茶室,在进门处的上座坐了下来。
近子紧跟其后进来。
“这位是三谷少爷,三谷先生的公子。”
近子郑重其事地将菊治介绍给大家。
菊治再次向大家重新施了一个礼,一抬起头时,把小姐们都清楚地看在眼里。
菊治似乎有点紧张。他满目飞扬着和服的鲜艳色彩,起初无法分清谁是谁。
待到菊治定下心来,这才发现太田夫人就坐在正对面。
“啊!”夫人说了一声。
在座的人都听见了,那声音是多么纯朴而亲切。
夫人接着说:“多日不见了,久违了。”
于是她轻轻地拽了拽身旁女儿的袖口,示意她快打招呼。
小姐显得有些困惑,脸上飞起一片红潮,低头施礼。
菊治感到十分意外。夫人的态度没有丝毫敌视或恶意。倒显得着实亲切。同菊治的不期而遇,似乎令夫人格外高兴。看来她简直忘却了自己在满座中的身份。
小姐一直低着头。
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夫人的脸颊也不觉染红了。她望着菊治,目光里仿佛带着要来到菊治身边倾吐衷肠的情意。
“您依然搞茶道吗?”
“不,我向来不搞。”
“是吗,可府上是茶道世家啊!”
夫人似乎感伤起来,眼睛湿润了。
菊治自从举行父亲葬礼之后,就没见过太田的遗孀。
她同四年前相比几乎没有怎么变化。
她那白皙的修长脖颈,和那与之不相称的圆匀肩膀,依然如旧时。体态比年龄显得年轻。鼻子和嘴巴比眼睛显得小巧玲珑。仔细端详,那小鼻子模样别致,招人喜欢。说话的时候,偶尔显出反咬合的样子。
小姐继承了母亲的基因,也是修长的脖子和圆圆的肩膀。
嘴巴比她母亲大些,一直紧闭着。同女儿的嘴两相比较,母亲的嘴唇似乎小得有点滑稽。
小姐那双黑眼珠比母亲的大,她的眼睛似乎带着几分哀愁。
近子看了看炉里的炭火,说:“稻村小姐,给三谷先生沏上一碗茶好吗?你还没点茶吧。”
“是。”
拿着千只鹤包袱的小姐应了一声,就站起身走了过去。
菊治知道,这位小姐坐在太田夫人的近旁。
但是,菊治看到太田夫人和太田小姐后,就避免把目光投向稻村小姐。
近子让稻村小姐点茶,也许是为了让菊治看看稻村小姐吧。
稻村小姐跪坐在茶水锅前,回过头来问近子:“用哪种茶碗?”
“是啊,用那只织部茶碗合适吧。”近子说,“因为那只茶碗是三谷少爷的父亲爱用的,还是他送给我的呢。”
放在稻村小姐面前的这只茶碗,菊治仿佛也曾见过。虽说父亲肯定使用过,不过那是父亲从太田遗孀那里转承下来的。
已故丈夫喜爱的遗物,从菊治的父亲那里又转到近子手里,此刻又这样地出现在茶席上,太田夫人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呢。
菊治对近子的满不在乎,感到震惊。
要说满不在乎,太田夫人又何尝不是相当满不在乎呢。与中年妇女过去所经历的紊乱纠葛相比,菊治感到这位点茶的小姐的纯洁实在的美。
第三节
近子想让菊治瞧瞧手里拿着千只鹤包袱的小姐。大概小姐本人不知道她的这番意图吧。
毫不怯场的小姐点好了茶,亲自端到菊治面前。菊治喝完茶,欣赏了一下茶碗。这是一只黑色的织部茶碗〔桃山时代(1573-1600)在美浓地方由古田织部指导所烧制的陶器茶碗,织部茶碗由此得名〕,正面的白釉处还是用黑釉描绘了嫩蕨菜的图案。
“见过吧。”
近子迎面说了句。
“可能见过吧。”
菊治暧昧地应了一声,把茶碗放了下来。
“这蕨菜的嫩芽,很能映出山村的情趣,是适合早春使用的好茶碗,令尊也曾使用过。从季节上说,这个时候拿出来用,虽然晚了点儿,不过用它来给菊治少爷献茶正合适。”
“不,对这只茶碗来说,家父曾短暂地持有过它,算得了什么呢。可不是吗,这只传世的茶碗是从桃山时代的利休传下来的吧。这是经历几百年的众多茶人珍惜地传承了下来的,所以家父恐怕还数不上。”菊治说。
菊治试图忘掉这只茶碗的来历。
这只茶碗由太田先生传给他的遗孀,再从太田遗孀那里转到菊治的父亲手里,又由菊治的父亲转给了近子,而太田和菊治的父亲这两个男人都已去世,相比之下,两个女人却在这里。仅就这点来说,这只茶碗的命运也够蹊跷的了。
如今,这只古老的茶碗,在这里又被太田的遗孀、太田小姐、近子、稻村小姐,以及其它小姐们用唇接触,用手抚摸。
“我也要用这只茶碗喝一碗。因为刚才用的是别的茶碗。”
太田夫人有点唐突地说。
菊治又是一惊。不知她是在冒傻气呢,还是厚脸皮。
菊治觉得一直低着头的太田小姐,怪可怜的,不忍心看她。
稻村小姐为太田夫人再次点茶。全场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不过,这位小姐大概不晓得这只黑色织部茶碗的因缘吧。她只顾按照学来的规范动作而已。
她那纯朴的点茶做派,没有丝毫毛病。从胸部到膝部的姿势都非常正确,可以领略到她的高雅气度。
嫩叶的影子投在小姐身后的糊纸拉门上,使人感到她那艳丽的长袖和服的肩部和袖兜隐约反射出柔光。那头秀发也非常亮丽。
作为茶室来说,这房间当然太亮了些,然而它却能映衬出小姐的青春光彩。少女般的小红绸巾也不使人感到平庸,反倒给人有一种水灵灵的感觉。小姐的手恍若朵朵绽开的红花。小姐的周边,仿佛有又白又小的千只鹤在翩翩飞舞。
太田遗孀把织部茶碗托在掌心上,说道:“这黑碗衬着绿茶,就像春天萌发的翠绿啊!”
她到底没有说出这只茶碗曾是她丈夫所有物。
接着,近子只是形式上地出示并介绍了一下茶具。小姐们不了解茶具的由来,只顾听她的介绍。水罐和小茶勺、柄勺,先前都是菊治父亲的东西,但是近子和菊治都没说出来。
菊治望着小姐们起身告辞回家,然后刚坐了下来,太田夫人就挨近来说道:“刚才失礼了。你可能生气了吧,不过我一见到你,首先就感到很亲切。”
“哦。”
“你长得仪表堂堂嘛。”
夫人的眼里仿佛噙着泪珠。
“啊,对了,令堂也……本想去参加葬礼来着,却终于没有去成。”
菊治露出不悦的神色。
“令尊令堂相继辞世……很寂寞吧。”
“哦。”
“还不回家吗?”
“哦,再过一会儿。”
“我想有机会再和你谈谈……”
近子在隔壁扬声:“菊治少爷!”
太田夫人恋恋不舍似的站起身来。小姐早已在庭院里等着她。
小姐和母亲向菊治低头施礼,然后离去了。她那双眼睛似乎在倾诉着什么。
近子和两三个亲近的弟子,以及女佣在贴邻房间收拾茶具。
“太田夫人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对她可得提防着点儿。她总装出一副温顺无辜的样子,可心里想些什么,是很难捉摸的。”
“可是,她不是经常来参加你的茶会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菊治带点挖苦地说。
他走出了房间,像要避开这种恶意的气氛似的。
近子尾随而来,说道:“怎么样,那位小姐不错吧。”
“是位不错的小姐。如果能在没有你和太田夫人以及没有家父幽魂徘徊的地方见到她,那就更好。”
“你这么介意这些事吗?太田夫人与那位小姐没有什么关系呀。”
“我只觉得对那位小姐有点过意不去。”
“有什么可过意不去的。你如果介意太田夫人在场的话,我很抱歉。
不过,我今天并没有请她来。稻村小姐的事,请另作考虑。”
“可是,今天就此告辞了。”
菊治停下脚步说。如果他边走边说,近子就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剩下菊治一人时,他看到前方山脚下缀满杜鹃花的蓓蕾。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近子的信把自己引诱来了,菊治嫌恶自己。不过,手拿千只鹤小包袱的小姐给他留下的印象却是鲜明的。
在茶席上看见父亲的两个女人。自己之所以没有什么厌烦,也许是由于那位小姐的关系吧。
但是,一想到这两个女人如今还活着,并且在谈论父亲,而母亲却已辞世,菊治不免感到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近子胸脯上的那块丑陋的痣也浮现在眼前。
晚风透过嫩菜习习传来。菊治摘下帽子,慢步走着。
他从远处看见太田夫人站在山门后。
菊治蓦地想避开此道,环顾了一下四周。如果走左右两边的小山路,似乎可以不经过山门。
然而,菊治还是朝山门的方向走去。仿佛紧绷着脸。
太田夫人发现菊治,反而迎了上去。她两颊绯红。
“我想再见见你,就在这儿等候了。也许你会觉得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可是我不愿就那样分别……再说就那样分别,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小姐呢?”
“文子先回去了。和朋友一起走的。”
“那么说,小姐知道她母亲在等我罗。”菊治说。
“是的。”夫人答道。她望了望菊治的脸。
“看来,小姐是讨厌我罗,不是吗?刚才在茶席上,小姐似乎也不想见我,真遗憾。”
菊治的话像很露骨,又像很婉转。可是夫人却直率地说:“她见了你,心里准是很难过。”
“也许是家父使她感到相当痛苦的缘故吧。”菊治本想说,这就像太田夫人的事而使自己感到痛苦那样。
“不是的。令尊很喜欢文子吶。这些情况,有机会时我再慢慢告诉你。起初,令尊再怎么善待这孩子,她一点儿都不亲近他。可是,战争快结束的时候,空袭越发猛烈,她似乎悟到了什么,态度整个转变了。她也想对待令尊尽自己的一份心。虽说是尽心,可是一个女孩子能做到的,充其量不过是买只鸡,做个菜,敬敬令尊罢了。不过,她倒是挺拼命的,也曾冒过相当的危险。在空袭中,她还曾从老远的地方把米运了回来……她的突然转变,让令尊也感到震惊。看到孩子的转变,我又心疼又难过,仿佛遭到谴责似的。”
菊治这才想到,母亲和自己都曾受过太田小姐的恩惠。那时候,父亲偶尔意外地带些土特产回家来,原来都是太田小姐采购的啊。
“我不十分清楚女儿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转变,也许她每天都在想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一定是很同情我吧。她真的不顾一切,也要对令尊尽一份心啊!”
在那战败的岁月里,小姐清楚地看到了母亲拼命纠缠,不放过同菊治的父亲的爱吧。现实生活日趋严酷,每天她顾不得去想自己已故的父亲的过去,只顾照料母亲的现实了吧。
“刚才,你注意到文子手上的戒指了吧?”
“没有。”
“那是令尊送给她的。令尊即使到这里来,只要一响警报,他立即就要回家,这样一来,文子说什么也要送他回去。她担心令尊一人在途中会发生什么事。有一回,她送令尊回府上,却不见她回家来。如果她在府上歇一宿就好了,我担心的是他们两人会不会在途中都死了呢。到了第二天早晨,她才回到家里来。一<q></q>问才知道,她送令尊到府上大门口,就折回来,在半路上一个防空壕里呆到天亮呢。令尊再来时说,文子,上回谢谢你啦。说着就送给她那只戒指了。这孩子大概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只戒指吧。”
菊治听着。不由厌烦起来。奇怪的是,太田夫人竟以为当然会博得菊治的同情。
不过,菊治的情绪还没有发展到明显地憎恨或提防太田夫人的地步。
太田夫人好象有一种本事,会使人感到温馨而放松戒备。
小姐之所以拼命尽心侍候,也许是目不忍睹母亲的凄凉吧。
菊治觉得夫人说的是小姐的往事,实际上是在倾诉她自己的情爱。
夫人也许想倾吐衷肠。然而,说得极端些,她仿佛分辨不清谈话对象的界限,是菊治的父亲,还是菊治。她与菊治谈话就像跟菊治的父亲说话一样,格外的亲昵。
早先,菊治与母亲一起对太田遗孀所抱的敌意,虽说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是那股劲头已减去大半了。一不注意,甚至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就是她所爱的父亲。仿佛被导入一种错觉:与这个女人早就很亲密了。
菊治知道,父亲很快就与近子分手了,可是同这个女人的关系则维系至死。菊治估计,近子肯定会欺负太田夫人。菊治心中也萌生出带点残忍的苗头,诱惑他轻松地捉弄一下太田夫人。
“你常出席栗本的茶会?从前她不是总欺负你吗?”菊治说。
“是的。令尊仙逝后,她给我来过信,因为我怀念令尊,也很寂寞,所以……”夫人说罢,垂下头来。
“令爱也一起去吗?”
“文子大概很勉强地陪我来的。”
他们跨过铁轨,走过北镰仓车站,朝着与圆觉寺相反方向的山那边走去。
第四节
太田遗孀至少也有四十五开外,比菊治年长近二十岁,可她却使菊治忘却了她年长的感觉。菊治仿佛搂抱着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女人。
毫无疑问,菊治也和夫人一起享受着来自夫人经验的那份愉悦,他并不胆怯,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经验肤浅的单身汉。
菊治觉得自己仿佛是初次同女人发生了关系,也懂得了男人。他对自己的这份男性的觉醒感到惊讶。在这以前,菊治从来不知道女人竟是如此温柔的被动者、温顺着来又诱导下去的被动者、温馨得简直令人陶醉的被动之身。很多时候,独身者菊治在事情过后,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一种厌恶感。然而,在理应最可憎的此时此刻,他却又觉得甜美而安详。
每当这种时候,菊治就会不由得想冷漠地离开,可是这次他却听任她温馨地依偎,自己如痴似醉。这似乎也是头一回。他不知道女人情感的波浪竟是这般尾随着追上来。菊治在这波浪中歇息,宛如一个征服者一边瞌睡一边让奴隶给洗脚,感到心满意足。
另外,还有一种母爱的感觉。菊治缩着脖颈说:“栗本这个地方有一大块痣,你知道吗?”
菊治也察觉到自己突然脱口说出了一句不得体的话,也许是思绪松弛了的缘故,可他并不觉得这话对近子有什么不利。
“长在乳房上,诺,就在这里,是这样……”说着菊治把手伸了过去。
促使菊治说出这种话的东西,在他的体内抬头了。这是一种像是要拂逆自己,又像是想伤害对方的、好难为情的心情。也许这是为了掩饰想看那个地方的一种甜蜜的羞怯。
“不要这样嘛,太可怕了。”
夫人说着悄悄地把衣领子合拢上,却蓦地又像有某点难以理解似的,悠然地说:“这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在衣服下面,看不见吧。”
“哪能看不见呢。”
“哟,为什么?”
“瞧,在这儿就看见了嘛。”
“哟,瞧你多讨厌呀,以为我也长了痣才找的吧?”
“那倒不是,不过,真有的话,你此刻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
“>在这儿,是吗?”夫人也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却毫无反应地说:为什么要说这些呢。这种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菊治的挑逗,对夫人似乎完全没有效应。可是,菊治自己却更来劲了。
“怎么会不相干呢。虽说我八九岁的时候,只看过一次那块痣,但直到现在还浮现在我眼前吶。”
“为什么?”
“就说你吧,你也遭到那块痣作祟嘛。还记得吗,栗本打着家母和我的招牌,到你家去狠狠地数落过你。”
夫人点点头,然后悄悄地缩回身子。菊治使劲地搂住她说:“我想,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肯定还在不断地意识到自己胸脯上的那块痣,所以出手才更狠。”
“算了,你在吓唬人吶。”
“也许是要报复一下家父这种心情在起作用吧。”
“报复什么呢?”
“由于那块痣,她始终很自卑,认定是由于这块痣,自己才被拋弃的。”
“请不要再谈痣的事了,谈它只会使人不舒服。”
夫人似乎无意去想象那块痣。
“如今栗本无须介意什么痣的事,日子过得蛮顺心的嘛。
那种苦恼早已过去了。”
“苦恼一旦过去,就不会留下痕迹吗?”
“一旦过去,有时还会令人怀念呢。”夫人说。
她恍如还在梦境中。
菊治本不想谈的唯一一件事,也都吐露了出来。
“刚才在茶席上坐在你身旁的小姐……”
“啊,是雪子,稻村先生的千金。”
“栗本邀我去,是想让我看看这位小姐。”
“是吗。”
夫人睁开了她那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菊治。
“原来是相亲呀?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不是相亲。”
“原来如此呀?是相过亲后回家的啊。”
夫人潸然泪下,泪珠成串地落在枕头上。她的肩膀在颤动。
“不应该呀,太不应该啦!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夫人把脸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毋宁说,菊治是没料想到的。
“管它是相亲回来也罢,不是也罢,要说不应该那就不应该吧。那件事与这件事没有关系。”菊治说。他心里也着实这样想。
不过,稻村小姐点茶的姿影又浮现在菊治脑海里。他仿佛又看到缀有千只鹤的粉红色包袱皮。
相反,哭着的夫人的身躯就显得丑恶了。
“啊!太不好意思啦。罪过啊。我是个要不得的女人吧。”
夫人说罢,她那圆匀肩膀又颤抖起来。
对菊治来说,假使说后悔,那无疑是因为觉得丑恶。就算相亲一事另作别论,她到底是父亲的女人。
不过,直到此时,菊治既不后悔,也不觉得丑恶。
菊治也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与夫人陷入这种状态。
事态的发展就是这么自然。也许夫人刚才的话是后悔自己诱惑了菊治。但是,恐怕夫人并没有打算去诱惑他,再说菊治也不觉得自己被人引诱。还有,从菊治的情绪来看,他也毫无抵触,夫人也没有任何拂逆。可以说,在这里没有什么道德观念的投影。
他们两人走进坐落在与圆觉寺相对的山丘上的一家旅馆,用过了晚餐。因为有关菊治父亲的情况,还没有讲完。菊治并不是非听不可,规规矩矩地听着也显得滑稽,可是,夫人似乎没有考虑到这点,只顾眷恋地倾诉。菊治边听边感到她那安详的好意。仿佛笼罩在温柔的情爱里。
菊治恍如领略到父亲当年享受的那种幸福。
要说不应该那就不应该吧。他失去了挣脱夫人的时机,而沉湎在心甜情致中。
然而,也许是因为内心底里潜藏着阴影,所以菊治才像吐毒似的,把近子和稻村小姐的事都说了出来。
结果,效应过大了。如果后悔就显得丑恶,菊治对自己还想向夫人说些残酷的事,蓦地产生了一种自我嫌恶感。
“忘了这件事吧,它算不了什么。”夫人说,“这种事,算不了什么。”
“你只不过是想起家父的事吧。”
“哟!”
夫人惊讶地抬起头来。刚才伏在枕头上哭泣的缘故,眼皮都红了。眼白也显得有些模糊,菊治看到她那睁开的瞳眸里还残留着女人的倦怠。
“你要这么说,也没办法。我是个可悲的女人吧。”
“才不是呢。”
说着,菊治猛然拉开她的胸襟。
“要是有痣,印象更深,是很难忘记的……”
菊治对自己的话感到震惊。
“不要这样。这么想看,我已经不年轻了。”
菊治露出牙齿贴近她。
夫人刚才那股感情的浪波又荡了回来。
菊治安心地进入梦乡了。
在似梦非梦中,传来了小鸟的鸣啭。在小鸟的啁啾中醒来,菊治觉得这种经历好象还是头一回。
活像朝雾濡湿了翠绿的树木,菊治的头脑仿佛也经过了一番清洗,脑海里没有浮现任何杂念。
夫人背向菊治而睡。不知什么时候又翻过身来。菊治觉得有点可笑,支起一只胳膊肘,凝视着朦胧中的夫人的容颜。
第五节
茶会过后半个月,菊治接受了太田小姐的造访。
菊治把她请进客厅之后,为了按捺住心中的忐忑,亲自打开茶柜,把洋点心放在碟子里,可还是无法判断小姐是独自来的呢,或是夫人由于不好意思进菊治家而在门外等候。
菊治刚打开客厅的门扉,小姐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低着头,紧抿着反咬合的下唇。这副模样,映入了菊治的眼帘。
“让你久等了。”
菊治从小姐身后走过去,把朝向庭院的那扇玻璃门打开了。
他走过小姐身后时,隐约闻到花瓶里白牡丹的芳香。小姐的圆匀肩膀稍往前倾。“请坐!”
菊治说着,自己先落座在椅子上,怪镇静自若的。因为他在小姐身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突然来访,失礼了。”小姐依然低着头说。
“不客气。你好熟悉路呀。”
“哎。”
菊治想起来了。那天在圆觉寺,菊治从夫人那里听说,空袭的时候,这位小姐曾经相送父亲到家门口。
菊治本想提这件事,却又止住了。但是,他望着小姐。
于是,太田夫人那时的那份温馨,宛如一股热泉在他心中涌起。菊治想起夫人对一切都温顺宽容,使他感到无忧无虑。
大概是那时这份安心感起了作用的缘故,菊治对小姐的戒心也松弛下来。然而,他还是无法正面凝望她。
“我……”小姐话音刚落,就抬起了头。
“我是为家母的事来求您的。”
菊治屏住气息。
“希望您能原谅家母。”
“啊?原谅什么?”
菊治反问了一句,他觉察出夫人大概把自己的事,也坦率地告诉小姐了。
“如果说请求原谅的话,应该是我吧。”
“令尊的事,也希望您能原谅。”
“就说家父的事吧,请求原谅的,不也应该是家父吗?再说,家母如今已经过世,就算要原谅,由谁原谅呢?”
“令尊那样早就仙逝,我想也可能是由于家母的关系。还有令堂也……这些事,我对家母也都说过了。”
“那你过虑了。令堂真可怜。”
“家母先死就好了!”
小姐显得羞愧至极,无地自容。
菊治察觉出小姐是在说她母亲与自己的事。这件事,不知使小姐蒙受了多大的耻辱和伤害。
“希望您能原谅家母。”小姐再次拼命请求似地说。
“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我很感谢令堂。”菊治也很明确地说。
“是家母不好。家母这个人很糟糕,希望您不要理睬她。再也不要去理睬她了。”
小姐急言快语,声音都颤抖了。
“求求您!”
菊治明白小姐所说的原谅的意思。自然也包括不要理睬她母亲。
“请您也不要再挂电话来……”
小姐说着脸也绯红了。她反而抬起头来望着菊治,像是要战胜那种羞耻似的。她噙着泪水。在睁开的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毫无恶意,像是在拼命地哀求。
“我全明白了。真过意不去。”菊治说。
“拜托您了!”
小姐腆的神色越发浓重,连白皙的长脖颈都浸染红了。
也许是为了突出细长脖颈的美,在洋服的领子上有白色的饰物。
“您打电话约家母,她没有去,是我阻拦她的。她无论如何也要去,我就抱住她不放。”
小姐说,她稍松了口气,声调也和缓了。
菊治给太田夫人挂电话约她出来,是那次之后的第三天。
电话声传来的夫人的声音,确实显得很高兴,但她却没有如约到茶馆来。
菊治只挂过这么一次电话。后来他也没有见过夫人。
“后来,我也觉得母亲很可怜。不过,当时我无情地只顾拼命阻拦她。家母说,那么文子,你替我回绝吧。可是我走到电话机前也说不出话来。家母直勾勾地望着电话机,潸然泪下。仿佛三谷先生就在电话机处似的。家母就是这么一个人。”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菊治说:“那次茶会之后,令堂等我的时候,你为什么先回去呢?”
“因为我希望三谷先生了解家母并不是那么坏。”
“她太不坏了。”
小姐垂下眼睑。漂亮的小鼻子下,衬托着地包天的嘴唇,典雅的圆脸很像她母亲。
“我早知道令堂有你这样一位千金,我曾设想过同这位小姐谈谈家父的事。”小姐点点头。
“我也曾这样想过。”
菊治暗想道:要是与太田遗孀之间什么事也没有,能与这位小姐无拘无束地谈谈父亲的事,该有多好。
不过,从心情上说,菊治衷心原谅太田的遗孀,也原谅父亲与她的事,因为菊治与这位遗孀之间不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缘故。难道这很奇怪吗?
小姐大概觉得呆得太久了,赶忙站起身来。
菊治送她出去。
“有机会再与你谈谈家父的事,还谈谈令堂美好的人品就好了。”
菊治只是随便说说,可对方似乎也有同感。
“是啊。不过,您不久就要结婚了吧。”
“我吗?”
“是呀。家母是这么说的,您与稻村雪子小姐相过亲了?……”
“没这么回事。”
迈出大门就是下坡道。坡道上约莫中段处有个小拐弯,由此回头望去,只能看到菊治家的院里的树梢。
菊治听了小姐的话,脑子里忽地浮现出千只鹤小姐的姿影。正在这时,文子停下了脚步向他道别。菊治与小姐相反,爬上坡道回去了。
森林的夕阳 一
近子给还在公司里的菊治挂电话。
“今天直接回家吗?”
当然回家,可是菊治露出不悦的神色说:“是啊!”
“令尊历年都照例在今天举办茶会,为了令尊,今天请一定直接回家呀。一想起它,我就坐不住了。”
菊治沉默不语。
“我打扫茶室呀,喂喂,我打扫茶室的时候,突然想做几道菜吶。”
“你现在在哪里?”
“在府上,我已经到府上了。对不起,没先跟你打招呼。”
菊治吃了一惊。
“一想起来,我就坐不住了呀。于是,我想:哪怕把茶室打扫打扫,心情也会平静一些。本应先给你挂个电话,可我想你肯定会拒绝。”
菊治父亲死后,茶室就没用了。菊治母亲健在的时候,偶尔还进去独自坐坐。不过,没有在炉里生火,只提了一壶开水进去。菊治不喜欢母亲进茶室。他担心那里太冷清,母亲不知会想些什么。菊治虽曾想窥视一下母亲独自在茶室里的模样,但终究没窥见过。
不过,父亲生前,张罗茶室事务的是近子。母亲是很少进茶室的。母亲辞世后,茶室一直关闭着。父亲在世时,充其量一年由在家里干活的老女佣打开几次,通通风而已。
“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打扫?铺席上再怎么揩拭,都有一股发霉味,真拿它没办法。”近子的话越发放肆了。
“我一打扫,就想要做几道菜。因为是心血来潮,材料也备不齐,不过也稍许做好了准备,因此希望你直接回家来。”
“啊?!真没办法啊。”
“菊治一个人太冷清了,不妨邀公司三四位朋友一道来怎么样?”
“不行呀,没有懂茶道的。”
“不懂更好,因为准备得很简单。请他们尽管放心地来吧。”
“不行。”
菊治终于冒出了这句话。
“是吗,太令人失望了。怎么办呢。哦,请谁呢,令尊的茶友嘛……怎能请来。这么吧,请稻村小姐来好不好?”
“开玩笑,你算了吧。”
“为什么?不是很好吗。那件事,对方是有意思的,你再仔细观察观察,好好跟她谈谈不好吗。今天我不妨邀请她,她果她来,就表明小姐行了。”
“不好!这件事就算了。”
菊治十分苦恼,说:“算了。我不回家。”
“啊?瞧你说的。这种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以后再说吧。总之,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请早点回来吧。”
“所谓事情的原委,是什么原委?我可不知道。”
“行了,就算我瞎操心。”
近子虽然这么说,但是她那强加于人的气势还是传了过去。
菊治不禁想起近子那块占了半边乳房的大痣。
于是,菊治听见近子清扫茶室的扫帚声,仿佛是扫帚在扫自己的脑海所发出的声音似的,还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是被她用揩铺席边的抹布揩拭一样。
这种嫌恶感首先涌现了出来,可是近子竟趁他不在家,擅自登门,甚至随意做起菜来,这的确是件奇怪的事。
为了供奉父亲,打扫一下茶室,或插上几枝鲜花就回去,那还情有可原。
然而,在菊治怒火中烧,泛起一种嫌恶感的时候,稻村小姐的姿影犹如一道亮光在闪烁。
父亲辞世后,菊治与近子自然就疏远了。可是,她现在难道企图以稻村小姐作为引诱的手段,重新与菊治拉关系而纠缠不休吗?
近子的电话,其语调照例露出她那滑稽的性<kbd>99lib?</kbd>格,有时还令人苦笑而缺乏警惕,同时听起来还带有命令式,实是咄咄逼人。
菊治思忖,之所以觉得咄咄逼人,那是因为自己有弱点的缘故。既然惧怕弱点,对近子那随意的电话就不能恼火。
近子是因为抓住了菊治的弱点,才步步进逼的吗?
公司一下班,菊治就去银座,走进一家小酒吧间。
菊治虽然不得不按近子所说的回家去,可是他背着自己的弱点,越发感到郁闷了。
圆觉寺的茶会后,在归途中,菊治与太田的遗孀在北镰仓的旅馆里,意外地住了一宿,看样子近子不会知道,但不知从那以后她是不是见过太田遗孀。
菊治怀疑,电话里近子那种强加于人的语气,似乎不全是出于她的厚脸皮。
不过,也许近子只是企图按照她自己的做法,去进行菊治与稻村小姐的事。
菊治在酒吧间里也安不下心来,便乘上了回家的电车。
国营电车经过有乐町,驶向东京站途中,菊治透过电车窗俯视了有成排高高的街树的大街。
那条大街差不多同国营电车线形成直角,东西走向,正好反射了西照的阳光。宛如一块金属板,灿灿晃眼。但是,由于是从接受夕照的街树的背面看的缘故,那墨绿色显得特别深沉,树荫凉爽。树枝舒展,阔叶茂盛。大街两旁,是一幢幢坚固的洋楼。
这大街上的行人却少得难以想象。寂静异常,可以一直眺望到皇宫护城河的那边。光亮晃眼的车道也是静寂的。
从拥挤的电车厢里俯视,仿佛只有这条大街才浮现在黄昏奇妙的时间里,有点像外国的感觉。
菊治觉得,自己仿佛看见稻村小姐抱着缀有千只鹤的粉红色皱绸包袱皮小包,走在那林荫路上。千只鹤包袱皮十分显眼。
菊治心情十分舒畅。
可是,菊治一想到这时候小姐也许已经到自己家里了,心中不由地忐忑不安起来。话又说回来,近子在电话里让菊治邀请几个朋友来,菊治不肯,她就说,那么把稻村小姐请来吧,这是什么打算呢?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心要请小姐来呢?菊治还是不明白。
他一到家,近子急冲冲迎到门口,说:“就一个人吗?”
菊治点了点头。
“一个人太好了。她来啦。”
近子说着走了过来,示意要把菊治的帽子和皮包接过来。
“你好象拐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菊治心想是不是自己脸上还带着酒气。
“你好象到哪儿去了。后来我又往公司挂了电话,说你已经走了,我还算了一下你回家的时间啦。”
“真令人吃惊。”
近子擅自走进这家门,任意作为,事前也不招呼一声。
她尾随菊治来到起居室,打算把女佣备好的放在那里的和服给他换上。
“不麻烦你,对不起,我换衣服了。”
菊治只脱下上衣,像要甩开近子似地走进了藏衣室。
菊治在藏衣室里换好衣<big></big>服走了出来。
近子依然坐在那里,说:“独身者,好佩服哟。”
“噢。”
“这种不方便的生活,还是适可而止,结束算了。”
“看见老爸吃过苦头,我以他为戒吶。”
近子望了望菊治。
近子穿着借来的女佣的烹饪服。这本来是菊治母亲的。近子把袖子卷了上去。
从手腕到袖子深处,白皙得不协调,胖乎乎的,胳膊肘内侧突起扭曲的青筋。像块又硬又厚的肉,菊治蓦地感到很意外。
“还是请她进茶室好吧。小姐已在客厅里坐着呢。”
近子有点故作庄重地说。
“哦,茶室里装上电灯吗?点上灯,我还没见过呢。”
“要不点上蜡烛,反而更有情趣。”
“我可不喜欢。”
近子像忽然想起来似地说:“对了,刚才我挂电话邀请稻村小姐来的时候,她问是与家母一起去吗?我说,如能一起光临就更好。可是,她母亲有别的事,最后决定小姐一个人来。”
“什么最后决定,恐怕是你擅自做主的吧。突然请人家来,恐怕人家会觉得你相当失礼呢。”
“我知道,不过小姐已经到了。她肯来,我的失礼就自然消灭了,不是吗?”
“为什么?”
“本来就是嘛。今天小姐既然来了,就表明她对上次的事还是有意思的吧。就算步骤有点古怪也没关系呀。事情办成后,你们俩就笑我栗本是个办事古怪的女人好了。根据我的经验,能办成的事,不管怎样,终究会办成的。”
近子那不屑一顾的口气,就像看透了菊治的心思。
“你已经跟对方说过了?”
“是,说过了。”
近子似乎在说,请你明确态度吧。
菊治站起身来,经过走廊向客厅走去。到了那棵大石榴树近处,他试图努力改变一下神色。不应该让稻村小姐看到自己满脸的不高兴。
菊治望着阴暗的石榴树影,近子的那块痣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摇了摇头。客厅前面的庭石上还残留着夕阳的余辉。客厅的拉门敞开着,小姐坐在靠近门口处。
小姐的光彩仿佛朦胧地照到宽敞客厅的昏暗的深处。壁龛上的水盘里插着菖蒲。小姐系的也是缀有菖兰花样的腰带。可能是偶然,不过它洋溢着季节感,这种表现也许就不是偶然了。壁龛里插的花不是菖兰而是菖蒲,所以叶子和花都插得较高。从花的感觉上看,就知道这是近子刚插上的。
森林的夕阳 二
翌日星期天,是个雨天。
午后,菊治独自进入茶室,收拾昨日用过的茶具。
也是为了眷恋稻村小姐的余香。
菊治让女佣送雨伞来,他刚从客厅走下庭院,踏在踏脚石上,只见屋檐下的架水槽有的地方破了,雨水哗哗地落在石榴树前。
“那儿该修了。”菊治对女佣说。
“是啊。”
菊治想起来了。自己老早就惦挂过这件事,每当雨夜,上床后也听见那滴水声。
“但是,一旦维修,这里要修那里也要修,就没完没了啦。倒不如趁不很厉害的时候,把它卖掉好。”
“最近拥有大宅院的人家都这么说。昨天,小姐也惊讶地说,这宅邸真大。看样子小姐会住进这宅邸吧。”
女佣想说:不要卖掉。
“栗本师傅是不是说了这类话?”
“是的,小姐一来,师傅就带她参观宅内各个地方。”
“哦?!这种人真少见。”
昨天,小姐没有对菊治谈过这件事。
菊治以为小姐只是从客厅走进茶室,所以今天自己不知怎的,也想从客厅到茶室走走。
菊治昨夜通宵未能成眠。
他觉得茶室里仿佛还飘忽着小姐的芳香,半夜里还想起床进茶室。
“她永远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啊!”为了使自己成眠,他不禁把稻村小姐想成这样的人。
这位小姐竟愿意在近子的引领下四处看了看。菊治对此感到十分意外。
菊治吩咐女佣往茶室里送炭火,尔后顺着踏脚石走去。
昨晚,近子要回北镰仓,所以与稻村小姐一起出门了。茶后的拾掇,交给女佣去完成。
菊治只需检查一下摆在茶室一角上的茶具是不是摆对就行了,可是他不很清楚原来放在什么地方。
“栗本比我更清楚啊。”
菊治喃喃自语,观赏起挂在壁龛里的歌仙画来。
这是法桥宗达〔江户初期的画家,擅长水墨画〕的一副小品,在轻墨线描上添上了淡彩。
“画的是谁呢?”昨天,稻村小姐问过,菊治没有答上来。
“这个嘛,是谁呢。没有题歌,我也不知道。这类画画的是歌人的模样,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
“可能是宗于〔?-939,平安时代36歌仙之一〕吧。”近子插嘴说,“和歌说的是,常盘松翠绿,春天色更鲜。论季节稍嫌晚了些,不过令尊很喜欢,春天里常把它挂出来。”
“难说,究竟画的是宗于呢还是贯之〔纪贯之(?-945)平安时代36歌仙之一,撰集《古今和歌集》并撰假名序〕,仅凭画面是难以辨别出来的。”菊治又说了一句。
今天再看,这落落大方的面容,究竟是谁,简直辨别不出来。
不过,在勾勒几笔的小画里,却令人感到巨大的形象。这样欣赏了一会儿,仿佛有股清香散发出来。
菊治从这歌仙画,或昨日客厅里的菖蒲,都可以联想到稻村小姐。
“我在烧水,想让水多烧开一会儿,送来晚了。”
女佣说着送来了炭火和烧水壶。
茶室潮湿,菊治只想要火。没打算要烧水。
但是,女佣一听到菊治说要火,机灵地连开水也准备好了。
菊治漫不经心地添了些炭,并把烧水壶坐了上去。
菊治从孩提起就跟随父亲,熟悉茶道的规矩,但却没有兴趣自己来点茶。父亲也没有诱导他学习茶道。
现在,水烧开了,菊治只是把烧水壶盖错开,呆呆地坐在那里。
茶室里还有股霉味,铺席也是潮乎乎的。
颜色古雅的墙壁,昨天反而衬出了稻村小姐的姿影,而今天则变得幽暗了。
因为这种氛围犹如人住洋房,而却身穿和服一样。
“栗本突然邀请你来,可能使你感到为难了。在茶室里接待,也是栗本擅自做的主。”
昨天,菊治对小姐这样说了。
“师傅告诉我说,历年的今天都是令尊举办茶会的日子。”
“据说是的。不过,这种事我全忘了,也没想过。”
“在这样的日子里,把我这个外行人叫来,这不是师傅挖苦人吗?因为最近我也很少去学习。”
“连栗本也是今早才想起来,便匆匆打扫了茶室。所以,还有股霉味吧。”
菊治含糊不清地说:“不过,同样会相识的,如果不是栗本介绍就好了,我觉得对稻村小姐很过意不去。”
小姐觉得有点蹊跷似地望了望菊治。
“为什么呢?如果没有师傅,就没有人给我们引见了嘛。”
这着实是简单的抗议,不过也确是真实的。
的确,如果没有近子,也许两人在这人世间就不会相见。
菊治仿佛挨了迎面射过来的、像鞭子般的闪光抽打似的。
于是,听起来小姐的语气像是同意这桩与菊治提亲的事。
菊治有这种感觉。
小姐那种似觉蹊跷的目光,也是促使菊治感觉到那种闪光的原因。
但是,菊治直呼近子为栗本,小姐听起来会有什么感觉呢?尽管时间短暂,可是近子毕竟是菊治父亲的女人,这点,小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呢?
“在我的记忆里,栗本也留下了令人讨厌的地方。”
菊治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不愿意让她接触到我的命运问题。我简直难以相信,稻村小姐怎么会是她介绍的。”
话刚说到这里,近子把自己的食案也端了出来。谈话中断了。
“我也来作陪。”
近子说罢跪坐下来,稍许弯着背,仿佛要镇定一下刚干完活的喘息,就势察看了小姐的神色。
“只有一位客人,显得有点清静。不过,令尊定会高兴的吧。”
小姐垂下眼帘,老实地说:“我,没有资格进令尊的茶室呀。”
近子当作没听见这句话,只顾接着把自己想到的和盘托出,诸如菊治的父亲生前是如何使用这间茶室的等等。
看样子近子断定这门亲事谈成了。
临走时,近子在门口说:“菊治少爷也该回访稻村府上……下次就该商谈日子了。”
小姐点了点头。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蓦地现出一副本能的羞怯姿态。
菊治始料未及。他仿佛感到了小姐的体温。
然而,菊治不由地像被里在一层阴暗而丑恶的帷幕里似的。
即使到了今天,这层帷幕也没能打开。
不仅是给他介绍稻村小姐的近子不纯洁,菊治自身体内也不干净。
菊治不时胡思乱想:父亲用龌龊的牙齿咬住近子胸脯上的那块痣……父亲的形象与自己也联系在一起了。
小姐对近子并不介意,可是菊治对近子却耿耿于怀。菊治懦怯、优柔寡断,虽说不完全是由于这个缘故,但也是原因之一吧。
菊治装出嫌恶近子的样子,让人看来他与稻村小姐提亲是近子强加于他的。再说,近子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很方便地受人利用的女人。
菊治觉得这点伪装可能已被小姐看穿,于是犹如当头挨了一棒。这时,菊治才发现这样一个自己,不禁愕然。
用过膳后,近子站起身准备去泡茶的时候,菊治又说:“如果说栗本的命运就是操纵我们的,那么在对这种命运的看法上,稻村小姐与我相距很远。”
这话里有某种辩解的味道。
父亲辞世后,菊治不喜欢母亲一个人进入茶室。
现在,菊治还是这样认为,如果双亲和自己独自一人在茶室里,都会各想各自的事。
雨点敲打着树叶。
在这音响中,传来的雨点敲打雨伞的声音越来越近。女佣在拉门外说:“太田女士来了。”
“太田女士?是小姐吗?”
“是夫人。好象有病,人很憔悴……”
菊治顿时站起身来,却又伫立不动。
“请夫人上哪间?”
“请到这里就行。”
“是。”
太田遗孀连雨伞也没打就过来了。可能是将雨伞放在大门口吧。
菊治以为她的脸被雨水濡湿,却原来是泪珠。
因为从眼眶里不断地涌流到脸颊上,这才知道是眼泪。
开始菊治太粗心,竟忽然以为是雨水。
“啊!你怎么啦?”
菊治呼喊似地说了一声,就迎了过去。
夫人刚一落座在外廊上,双手就拄地了。
眼看着就要瘫倒在菊治身上。
门槛附近的走廊全被雨水打湿了。
夫人依然热泪潸潸,菊治竟又以为是雨滴。
夫人的视线没有离开过菊治,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倒不下去。菊治也感到假如避开这视线,定会发生某种危险。
夫人眼窝凹陷,布上了小皱纹,眼圈发黑。并且奇妙地成了病态性的双眼皮,那双噙着晶莹泪珠的眼睛,露出了苦闷地倾诉的神色,蕴涵着无可名状的柔情。
“对不起,很想见你,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夫人和蔼可亲地说。
她的姿影也是脉脉含情的。
夫人憔悴不堪。假如她没有这份柔情,菊治仿佛就无法正视她。
菊治为夫人的苦痛,心如刀绞。虽然他明知夫人的苦痛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但是他却有一种错觉,在夫人这份柔情的影响下,自己的痛苦仿佛也和缓了下来。
“会被淋湿的,请快上来。”
菊治突然从夫人的背后深深地搂住她的胸部,几乎是把她拖着上来的。这动作显得有些粗暴。
夫人试图使自己站稳,说:“放开我。很轻吧,请放开我。”
“是啊!”
“很轻,近来瘦了。”
菊治对自己冷不防地把夫人抱了起来,有些震惊。
“小姐会担心的,不是吗?”
“文子?”
听夫人这种叫法,菊治还以为文子也来了。
“小姐也一起来的吗?”
“我瞒着她……”夫人哽咽着说,“这孩子总盯着我不放。
就是在半夜里,只要我有什么动静,她立即醒过来。由于我的缘故,这孩子也变得有些古怪了。有时她会问,妈妈为什么只生我一个呢?甚至说出这种可怕的话: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不也很好吗?”
夫人说着,端正了坐姿。
可能是文子不忍心看着母亲的忧伤而发出的悲鸣吧。
尽管如此,文子说的“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不也很好吗”这句话刺痛了菊治。
“今天,说不定她也会追到这里来。我是趁她不在家溜出来的……天下雨,她可能认为我不会外出吧。”
“怎么,下雨天就……”
“是的,她可能以为我体弱,下雨天外出走不动吧。”
菊治只是点了点头。
“前些天,文子也到这里来过吧。”
“来过。小姐说:请原谅家母吧。害得我无从回答。”
“我完全明白这孩子的心思,可我为什么又来了呢?啊!
太可怕了。”
“不过,我很感谢你吶。”
“谢谢。仅那次,我就该知足了。可是……后来我很内疚,真对不起。”
“可是,你理应没什么可顾虑的。如果说有,那就是家父的亡灵吧。”
然而,夫人的脸色,不为菊治的话所动。菊治仿佛没抓住什么。
“让我们把这些事都忘了吧!”夫人说,“不知怎的,我对栗本师傅的电话竟那么恼火,真不好意思。”
“栗本给你挂电话了?”
“是的,今天早晨,她说你与稻村小姐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她为什么要通知我呢?”
太田夫人再次噙着眼泪,却又意外地微笑了。那不是破涕为笑,着实是天真的微笑。
“事情并没有定下来。”菊治否认说,“你是不是让栗本觉察出我的事了呢?那次之后,你与栗本见过面吗?”
“没见过面。不过,她很可怕,也许已经知道了。今天早晨打电话的时候,她肯定觉得奇怪。我真没用啊,差点晕倒,好象还喊了些什么。尽管是在电话里,可是对方肯定会听出来。因为她说:‘夫人,请你不要干扰’。”
菊治紧锁双眉,顿时说不出话来。
“说我干扰,这种……关于你与雪子小姐的事,我只觉得自己不好。
从清早起我就觉得栗本师傅太可怕了,令人毛骨悚然,在家里实在呆不住了。”
夫人说着像中了邪似的,肩膀颤抖不已,嘴唇向一边歪斜,仿佛吊了上去,显出一副老龄人的丑态。
菊治站起身走过去,伸出手像要按住夫人的肩膀。
夫人抓住他的这只手,说:“害怕,我害怕呀!”
夫人环顾了一下四周,怯生生的,突然有气无力地说:“这间茶室?”
菊治不很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暧昧地答道:“是的。”
“是间好茶室啊!”
不知夫人是想起已故丈夫不时受到邀请的事呢,还是忆起菊治的父亲。
“是初次吗?”菊治问。
“是的。”
“你在看什么呢?”
“不,没看什么。”
“这是宗达的歌仙画。”
夫人点了点头,就势垂下头来。
“你以前没到过寒舍吗?”
“哎,一次也没来过。”
“是吗?”
“不,只来过一次,令尊遗体告别式……”
说到这里,夫人的话声隐没了。
“水开了,喝点茶好吗?可以解除疲劳,我也想喝。”
“好,可以吗?”
夫人刚要站起,就打了个趔趄。
菊治从摆在一角上的箱子里,把茶碗等茶具取了出来。他意识到这些茶具都是稻村小姐昨天用过的,但他还是照样取了出来。
夫人想取下烧水锅的盖子,可是手不停地哆嗦,锅盖踫到锅上,发出了小小的响声。
夫人手持茶勺,胸略前倾,泪水濡湿了锅边。
“这只烧水锅,也是我请令尊买下来的。”
“是吗?我都不了解。”菊治说。
即使夫人说这原先是她已故丈夫的烧水锅,菊治也没有反感。他对夫人这种直率的谈吐,也不感到奇怪。
夫人点完茶后说:“我端不了,请你过来好吗?”
菊治走到烧水锅旁,就在这里喝茶。夫人好象昏过去似的,倒在菊治的膝上。菊治搂住夫人的肩膀,她的脊背微微地颤了颤,呼吸似乎越发微弱了。菊治的胳膊像抱住一个婴儿,夫人太柔弱了。
森林的夕阳 三
“太太!”
菊治使劲摇晃着夫人。
菊治双手揪住她咽喉连胸骨处,像勒住她的脖颈似的。这才知道她的胸骨比上次看到的更加突出。
“对太太来说,家父和我,你辨别得出来吗?”
“你好残酷啊!不要嘛。”
夫人依然闭着眼睛娇媚地说。夫人似乎不愿意马上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现世中来。
菊治的提问,与其说是冲着夫人,毋宁说是冲着自己内心底里的不安。菊治又老实地被诱入另一个世界。这只能认为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似乎没有什么菊治的父亲与菊治的区别。那种不安甚至是后来才萌生的。
夫人仿佛非人世间的女子。甚至令人以为她是人类以前的或是人类最后的女子。夫人一旦走进另一个世界,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就不会分辨出亡夫、菊治的父亲和菊治之间的区别了。
“你一旦想起父亲,就把父亲和我看成一个人了是不是?”
“请原谅,啊!太可怕了,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夫人的眼角涌出成串的眼泪。
“啊!我想死,真想死啊!如果此刻能死,该多么幸福啊!
刚才菊治少爷不是要卡我的脖子吗?为什么又不卡了呢?”
“别开玩笑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卡一下试试吶。”
“是吗?那就谢谢啦。”
夫人说着把稍长的脖颈伸得更长了。
“现在瘦了,好卡。”
“恐怕不忍心留下小姐去死吧。”
“不,照这样下去,终归也会累死的。文子的事就拜托菊治少爷了。”
“你是说小姐和你一样吧。”
夫人放心地睁开了眼睛。
菊治为自己的话大吃一惊。简直是意想不到的话。
不知夫人是怎样理解的。
“瞧!脉搏这么乱……活不长了。”夫人说着握住菊治的手,按在乳房下。也许菊治的话使她震惊才心脏悸动的吧。
“菊治少爷多大了?”
菊治没有回答。
“不到三十吧?真糟糕,实在是个可悲的女人!我确实不知道。”
夫人支起一只胳膊,斜斜地坐着,弯曲着双腿。
菊治坐好。
“我呀,不是为玷污菊治少爷与雪子小姐的婚事才来的。不过,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并没有决定要结婚。既然你那么说,我觉得这是你替我把我的过去洗刷干净了。”
“是吗?”
“就说当媒人的栗本吧,她是家父的女人。那女人要扩散过去的孽债。你是家父最后的女人,我觉得家父也很幸福。”
“你还是与雪子小姐早点结婚吧。”
“这是我的自由。”
夫人顿觉眼前一片模糊,她望着菊治,脸颊发青,扶着额头。
“我觉得头晕眼花。”
夫人说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家,菊治就叫了车子,自己也坐了上去。
夫人闭着双眼,靠在车厢的一角。看来她那无依靠的不安姿态,似乎有生命的危险。菊治没有进夫人的家。下车时,夫人从菊治的掌心里抽出冰凉的手指,她的身影一溜烟似地消失了。
当天深夜两点左右,文子挂来了电话。
“三谷少爷吗?家母刚才……”
话说到这儿就中断了,但接着很清楚地说:“辞世了。”
“啊?令堂怎么了?”
“过世了。是心脏麻痹致死的。近来她服了很多安眠药。”
菊治沉默不语。
“所以……我想拜托三谷少爷一件事。”
“说吧。”
“如果三谷少爷有位相熟的大夫,可能的话,请您陪他来一趟好吗?”
“大夫?是大夫吗?很急吧?”
菊治大吃一惊,还没请大夫吗?忽地明白过来了。
夫人自杀了。为了掩饰此事,文子才拜托菊治的。
“我知道了。”
“拜托您了。”
文子肯定经过深思熟虑,才给菊治挂来电话的。所以她才用郑重其事的口吻,只讲了要办的事吧。
菊治坐在电话机旁,闭上了双眼。
在北镰仓的旅馆里,与太田遗孀共度一宿,归途中在电车上看到的夕阳,忽然浮现在菊治的脑海里。
那是池上本门寺森林的夕阳。
通红的夕阳,恍如从森林的树梢掠过。
森林在晚霞的映衬下,浮现出一片黑。
掠过树梢的夕阳,也刺痛了疲惫的眼睛,菊治闭上了双眼。
这时,菊治蓦地觉得稻村小姐包袱皮上的千只鹤,就在眼睛里残存的晚霞中飞舞。
志野彩陶 一
菊治去太田家,是在给太田夫人做过头七的翌日。
菊治本打算提前下班,因为等公司下班后再去就傍黑了。可是,他刚要走,又踌躇不决,心神不定,直到天已擦黑,都未能成行。
文子来到大门口。
“呀!”
文子双手扶地施礼,就势抬头望了望菊治。她的双手像是支撑着她那颤抖的肩膀。
“感谢您昨天送来的鲜花。”
“不客气。”
“我以为您送了花,就不会来了。”
“是吗?也有先送花,人后到的嘛。”
“不过,这我没想到。”
“昨天,我也来到附近的花铺了……”
文子坦诚地点了点头说:“虽然花束没有写上您的名字,可是我当时就立刻知道了。”
菊治想起,昨天自己站在花铺内的花丛中,思念着太田夫人的情景。
菊治想起了花香忽然缓解了他惧怕罪孽的心绪。
现在文子又温柔地迎接菊治。
文子身着白地棉布服装。没有施脂粉。只在有些干涸的嘴唇上淡淡地抹了点口红。
“我觉得昨天还是不来的好。”菊治说。
文子把膝盖斜斜地挪动了一下,示意菊治请上来吧。
文子在门口寒暄,似乎是为了不哭出来。不过,她再接着说下去,说不定就会哭泣起来了。
“只收到您的花,都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了。就说昨天,您也可以来嘛。”
文子在菊治的背后站起身,跟着走过来说。
菊治竭力装作轻松的样子说:“我顾虑会给府上的亲戚印象不好,就没趣了。”
“我已经不考虑这些了。”文子明确地说。
客厅里,骨灰坛前立着太田夫人的遗像。
坛前只供奉着菊治昨天送来的花。
菊治感到意外。只留下菊治送的花,文子是不是把别人送的花都处理掉呢?
不过,菊治又有这种感觉:也许这是个冷冷清清的头七。
“这是水罐子吧。”
文子明白菊治说的是花瓶的事。
“是的。我觉得正合适。”
“好象是件很好的志野陶吶。”
做水罐用,有点小了。
插的花是白玫瑰和和浅色石竹花,不过,花束与筒状的水罐很是相称。
“家母也经常插花,所以没把它卖掉,留下来了。”
菊治跪坐在骨灰坛前进了香,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菊治向死者谢罪。然而,感谢夫人的爱这种情思流遍体内,仿佛还受到它的娇纵。
夫人是因为罪恶感逼得走投无路才自杀的呢?还是被爱穷追无法控制才寻死的?使夫人寻短见的究竟是爱还是罪?菊治思考了一周,仍然不得其解。
眼下在夫人灵前瞑目,脑海里虽然没有浮现出夫人的肢体,但是夫人那芳香醉人的触感,却使菊治沉湎在温馨之中。
说也奇怪,菊治之所以没感到不自然,也是夫人的缘故。虽说是触感复苏了,但那不是雕刻式的感觉,而是音乐式的感觉。
夫人辞世后,菊治夜难成眠,在酒里加了安眠药。尽管如此,还是容易惊醒,梦很多。
但不是受恶梦的威胁,而是梦醒之际,不时涌上一种甘美的陶醉感。
醒过来后,菊治也是精神恍惚的。
菊治觉得奇怪,一个死去的人,竟让人甚至在梦中都能感觉到她的拥抱。以菊治肤浅的经验来看,实在无法想象。
“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记得夫人与菊治在北镰仓的旅馆里共宿的时候,以及来菊治家走进茶室的时候,都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正像这句话反而引起夫人愉快的颤栗和抽泣那样,现在菊治坐在夫人灵前思索着促使她寻死的事,如果说这是罪的话,那么夫人说罪这句话的声音,又会重新旋荡在耳际。
菊治睁开了眼睛。
文子坐在菊治背后抽噎。她偶尔哭出一声,又强忍了回去。
菊治这时不便动,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五六年前拍的,是小照片放大的。”
“是吗。不是点茶时拍的吗?”
“哟!您很清楚嘛。”
这是一张把脸部放大了的照片。衣领合拢处以下被剪掉,两边肩膀也剪去了。
“您怎么知道是点茶时拍的呢?”文子说。
“是凭感觉嘛。眼帘略下垂,那表情像是在做什么事。虽说看不见肩膀,但也能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在用力。”
“有点侧脸,我犹疑过用不用这张,但这是母亲喜欢的照片。”
“很文静,是一张好照片。”
“不过,脸有点侧还是不太好。人家进香时,她都没看着进香者。”
“哦?这也在理。”
“脸扭向一边,还低着头。”
“是啊!”
菊治想起夫人辞世前一天点茶的情景。
夫人拿着茶勺潸然泪下,弄湿了烧水锅边。是菊治走过去端茶碗的。
直到喝完茶,锅边上的泪水才干。菊治刚一放下茶碗,夫人就倒在他的膝上了。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家母稍胖了些。文子说,尔后又含糊不清地说:“再说,这张照片太像我了,供在这里,怎么说呢,总觉得难为情。”
菊治突然回过头来看了看。
文子垂下眼帘。这双眼睛刚才一直在凝望着菊治的背影。
菊治不能不离开灵前,与文子相对地坐了下来。
然而,菊治还有道歉的话对文子说吗?!
幸亏供花的花瓶是志野陶的水罐。菊治在它前面将双手轻轻地支在铺席上,仿佛欣赏茶具似地凝望着它。
只见它白釉里隐约透出红色,显得冷竣而温馨,罐身润泽,菊治伸手去抚摩它。
“柔和,似梦一般,我们也很喜欢志野的精品陶器。
他本想说柔和的女人似梦一般,不过出口时省略了‘女人’二字。
“您要是喜欢,就当作家母的纪念物送给您。”
“不,不。”
菊治赶紧抬起头来。
“如果您喜欢,请拿走吧。家母也会高兴的。这东西似乎不错。”
“当然是件好东西。”
“我也曾听家母这样说过,所以就把您送来的花插在上面。”
菊治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那么,我收下了。”
“家母也一定会高兴的。”
“不过,我可能不会把它当作水罐而当作花瓶用呢。”
“家母也用它插过花,您尽管用好了。”
“就是插花,也不是插茶道的花。茶道用具而离开茶道,那就太凄寂了。”
“我想不再学茶道了。”
菊治回过头去看了看,就势站起身来。菊治把壁龛旁边的坐垫挪到靠近廊道这边,坐了下来。
文子一直在菊治的后面,一动不动地保持一定的距离,跪坐在铺席上,没有用坐垫。
因为菊治挪动了位置,结果形成了留下文子坐在客厅的正中央。
文子双手手指微微弯曲地放在膝上,眼看手就要发抖,她<figure>99lib?</figure>握住了手。
“三谷少爷,请您原谅家母。”
文子说着深深地低下头来。
她深深低头的剎那间,菊治吓了一跳,以为她的身体就会倒下来。
“哪儿的话,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我觉得,‘请原谅’这句话我都难以启齿。更无法表示道歉,只觉得愧对文子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来见你。”
“该惭愧的是我们啊!”
文子露出了羞耻的神色。
“简直羞死人了。”
从她那没有施粉黛的双颊到白皙的长脖颈,微微地绯红了。文子操心,人都消瘦了。
这淡淡的血色,反而令人感到文子的贫血。
菊治很难过地说:“我想,令堂不知多么恨我呢。”
“恨?家母会恨三谷少爷吗?”
“不,不过,难道不是我促使她死的吗?”
“我认为家母是自己寻死的。家母辞世后,我独自思考了整整一周。”
“从那以后你就一个人住在家里吗?”
“是的,家母与我一直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是我促使令堂死的啊!”
“是她自己寻死的。如果三谷少爷说是您促使她死的,那么不如说是我促使家母死的。假使说因为母亲死<details>.99lib.</details>了,非要怨恨谁的话,那就只能怨恨我自己。让别人感到有责任,或感到后悔,那么家母的死就变成阴暗的、不纯的了。我觉得,给后人留下反省和后悔,将会成为死者的沉重负担。”
“也许的确是这样,不过,假使我没有与令堂邂逅……”菊治说不下去了。
“我觉得,只要您原谅死者,这就够了。也许家母为了求得您的原谅才死的。您能原谅家母吗?”文子说着站起身来走了。
文子的这番话,使菊治觉得在脑海里卸下一层帷幕。
他寻思:真能减轻死者的负担吗?因死者而忧愁,难道就像诅咒死者而多犯愚蠢的错误吗?死了的人是不会强迫活着的人接受道德的。
菊治又把视线投在夫人的照片上。
志野彩陶 二
文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茶盘里放着两只筒状茶碗:一只赤乐与一只黑乐〔指乐氏烧制的赤、黑釉两种陶茶碗。相传是长次郎于天正年间(1573-1592)所创,由丰臣秀吉赐乐氏印,传至今日〕。她把黑乐茶碗放在菊治面前。
沏的是粗茶。
菊治端起茶碗,瞧了瞧茶碗底部的印记,冒失地问道:“是谁的呢?”
“我想是了入的。”〔了入,是乐氏家第九代吉左卫门的称号。〕
“赤色的也是吗?”
“是的。”
“是一对吧。”
菊治说着,看了看赤茶碗。
这只赤茶碗,一直放在文子的膝前,没有踫过。
这筒状茶碗用来喝茶正合适,可是,菊治脑海里忽然浮现一种令人讨厌的想象。
文子的父亲过世后,菊治的父亲还健在的时候,菊治的父亲到文子母亲这儿来时,这对乐茶碗,不是代替一般茶杯而使用过吗?菊治的父亲用黑乐,文子的母亲则用赤乐,这不就是作夫妻茶碗用的吗?
如果是了入陶,就不用那么珍惜了,也许还成了他们两人旅行用的茶碗呢。
果真如此,现在明知此情的文子还为菊治端出这只茶碗来,未免太恶作剧了。
但是,菊治并不觉得这是有意的挖苦,或有什么企图。
他理解为这是少女的单纯的感伤。
毋宁说,菊治也感染上这种感伤了。
也许文子和菊治都被文子母亲的死纠缠住,而无法背逆这种异样的感伤。然而,这对乐茶碗加深了菊治与文子共同的悲伤。
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之间,还有母亲与菊治之间,以及母亲的死,这一切文子都一清二楚。
也只有他们两人同谋掩盖文子母亲自杀的事,。
看样子文子沏粗茶的时候哭过,眼睛微微发红。
“我觉得今天来对了。”菊治说,“我理解文子小姐刚才的话,意思是说死者与活着的人之间,已经不存在什么原谅或不原谅的事了。这样,我得从新改变看法,认为已经得到令堂的原谅了,对吗?”
文子点点头。
“不然,家母也得不到您的原谅了。尽管家母可能不原谅她自己。”
“但是,我到这里来,与你这样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的事。”
“为什么呢?”文子说着,望了望菊治:“您是说她不该死是吗?家母死的时候,我也恨懊丧,觉得家母不论受到多大的误解,死也不成为她辩解的理由。因为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谁都无从原谅她啊!”
菊治沉默不语,他思忖,原来文子也曾探索过死的秘密。
菊治没想到会从文子那里听到“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
眼前,菊治实际所理解的夫人与文子所理解的母亲,可能是大不相同的。
文子无法理解作为一个女人的的母亲。
不论是原谅人,或是被人原谅,菊治都处于荡漾在女体的梦境般的波浪中。
这一对黑与赤的乐茶碗,仿佛也能勾起菊治如梦如痴的心绪来。
文子就不理解这样的母亲。
从母体内生出来的孩子,却不懂得母体,这似乎很微妙。
然而,母亲的体态却微妙地遗传给了女儿。
从文子在门口迎接菊治的时候起,他就感受到一股柔情,这恐怕也有这种因素在内,那就是他在文子那张典雅的脸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如果说夫人在菊治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面影,才犯了错误,那么菊治觉得文子酷似她母亲,这就像用咒语把人束缚住的、令人战栗的东西。不过,菊治却又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诱惑。
只要看一看文子那干涸而小巧的、微带反咬合的嘴唇,菊治就觉得无法与她争辩了。
怎么做才能使这位小姐显示一下反抗呢?
菊治闪过这样的念头。
“令堂太善良了,以致活不下去啊。”菊治说,“然而,我对令堂太残酷了。有时难免以这种形式把自己道德上的不安推给了令堂。因为我是个胆怯而懦弱的人……”
“是家母不好。家母太糟糕了。不论是与令尊,还是三谷少爷的事,我并不认为这都是家母的性格问题。”
文子欲言又止,脸上飞起一片红潮。血色比刚才好多了。
她稍微转过脸去,低下头来,仿佛要避开菊治的视线。
“不过,家母过世后,从第二天起我逐渐觉得她美了。这不是我的想象,可能是家母自己变得美了吧。”
“对死去的人来说,恐怕都一样吧。”
“也许家母是忍受不了自己的丑恶才死的……”
“我认为不是这样。”
“加上,她苦闷得忍受不了。”
文子噙着眼泪。她大概是想说出有关母亲对菊治的爱情吧。
“死去的人犹如已永存在我们心中的东西,珍惜它吧。”菊治说。
“不过,他们都死得太早了。”
看来文子也明白,菊治的意思是指他的与文子的双亲。
“你和我也都是独生子女”菊治接着说。
他的这句话引起他的联想:假如太田夫人没有文子这个女儿,也许他与夫人的事,会使他锁在更阴暗更扭曲的思维里。
“听令堂说,文子对家父也很亲切。”
菊治终于把这句话和盘托出。本来是打算顺其自然,有机会再说的。
他觉得不妨对文子说说有关父亲把太田夫人当作情人而经常到这家里来的事。
但是,文子突然双手扶着铺席施礼说:“请原谅。家母实在太可怜了……从那时候起,她随时都准备死了。”
文子说着就势趴在铺席上,纹丝不动,不一会儿就哭了起来,肩膀也松弛无力了。
菊治突然造访,文子没顾得上穿袜子。她把双脚心藏在腰后,姿态确实像卷缩着身子。
她那散乱在铺席上的头发几乎踫上那只赤乐筒状茶碗。
文子双手捂着泪潸潸的脸,走了出去。
良久,还不见她出来。菊治说:“今天就此告辞了。”
菊治走到门口。
文子抱着一个用包袱皮包里的小包走了过来。
“给您增加负担了。这个,请您带走吧。”
“啊?”
“志野罐。”
文子把鲜花拿出来,把水倒掉,揩拭干净,装入盒子里,包装好。操作的麻利,使菊治十分惊讶。
“刚才还插着花,现在马上让我带走吗?”
“请拿着吧。”
菊治心想:文子悲伤之余,动作才那么神速的吧。
“那我就收下了。”
“您带走就好,我就不拜访了。”
“为什么?”
文子没有回答。
“那么,请多保重。”
菊治刚要迈出门口,文子说:“谢谢您。啊,家母的事请别介意,早些结婚吧。”
“你说什么?”
菊治回过头来,文子却没有抬头。
志野彩陶 三
菊治把志野陶罐带回家后,依然插上白玫瑰和浅色石竹花。
菊治觉得,太田夫人辞世后,自己才开始爱上了她。菊治总是被这种心情困扰着。
而且,他感到自己的这份爱,还是通过夫人的女儿文子的启示,才确实领悟过来的。
星期天,菊治试着给文子挂个电话。
“还是一个人在家吗?”
“是的。实在太寂寞了。”
“一个人住是不行的。”
“哎。”
“府上静悄悄的,一切动静在电话里也听得见吶。”
文子莞尔一笑。
“请位朋友来陪住,怎么样?”
“可是,我总觉得别人一来,家母的事就会被人家知道……”
菊治<samp></samp>难以答话。
“一个人住,外出也不方便吧。”
“不会,把门锁上就出去嘛。”
“那么,什么时候请您来一趟。”
“谢谢,过些日子吧。”
“身体怎么样?”
“瘦了。”
“睡眠好吗?”
“夜里基本上睡不着。”
“这可不好。”
“过些日子我也许会把这里处理掉,然后到朋友家租间房住。”
“过些日子,是指什么时候?”
“我想这里一卖出手就……”
“卖房子?”
“是的。”
“你打算卖吗?”
“是的。您不觉得卖掉好吗?”
“难说,是啊!我也想把这幢房子卖掉。”
文子不言语。
“喂喂,这些事在电话里没法谈清楚,星期天我在家,你能来吗?”
“好。”
“你送的志野罐,我插了洋花,你若来,就请你把它当水罐用……”
“点茶?……”
“说不上是点茶,不过,不把志野陶当水罐用一回,太可惜了。何况茶具还是需要同别的茶道器具配合起来使用,以求相互辉映,不然就显不出它真正的美来。”
“可是,今天我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显得更加难看,我不去了。”
“没有别的客人来。”
“可是……”
“是吗。”
“再见!”
“多保重。好象有人来了。再见。”
来客原来是栗本近子。
菊治绷着脸,担心刚才的电话是不是被她听见了。
“连日阴郁,好容易遇上个好天,我就来了。”
近子一边招呼,视线早已落在志野陶上了。
“此后就是夏天,茶道将会闲一阵,我想到府上茶室来坐坐……”
近子把随手带来的点心连同扇子拿了出来。
“茶室恐怕又有霉味了吧。”
“可能吧。”
“这是太田家的志野陶吧,让我看看。”
近子若无其事地说着,朝有花的那边膝行过去。
她双手扶席低下头来时,骨骼粗大的双肩呈现出像怒吐恶语的形状。
“是买来的吗?”
“不,是送的。”
“送这个?收了件相当珍贵的礼物呀。是遗物纪念吧?”
近子抬起头,转过身来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买下来的好,不是吗?让小姐送,总觉得有点可怕。”
“好吧,让<var>99lib?</var>我再想想。”
“请这么办吧。太田家的各式各样的茶具都弄来了,不过,都是令尊买下来的。即使在照顾太田太太以后也……”
“这些事,我不想听你说。”
“好,好。”
近子说着突然轻松地站起身来。
传来了她在那边同女佣说话的声音。她套上烹饪服走了出来。
“太田太太是自杀吧。”近子突然袭击似地说。
“不是。”
“是吗?我一听说就明白了。那个太太身上总飘忽着一股妖气。”
近子望了望菊治。
“令尊也曾说过,那太太是个很难捉摸的女人。虽然以女人的眼光来看,又有所不同。怎么说呢,她这个人嘛,总是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跟我们合不来。黏糊糊的……”
“希望你别说死人的坏话了。”
“话虽这么说,可是,死了的人不是连菊治少爷的婚事也来干扰了吗?就说令尊吧,也被那个太太折磨得够苦的了。”
菊治心想:受苦的恐怕是你近子吧。
父亲与近子的关系,只是短暂的玩玩罢了。虽然不是由于太田夫人使近子怎么样,可是近子恨透了直至父亲过世前还跟父亲相好的太田夫人。
“像菊治少爷这样的年轻人,是不会懂得那个太太的。她死了反而更好,不是吗?这是实话。”
菊治不加理睬,把脸转向一边。
“连菊治少爷的婚事,她都要干扰,这怎么受得了。她肯定觉得难为情,可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妖性才寻死的。像她这种人,大概以为死后还能见到令尊呢。”
菊治不禁打了个寒战。
近子走下庭院,说:“我也要在茶室里镇定一下心神。”
菊治久久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赏花。
洁白和浅红的花色,与志野陶上的釉彩浑然一体,恍如一片朦胧的云雾。
他脑海里浮现出文子独自在家里哭倒的身影。
母亲的口红 一
菊治刷完牙回到卧室时,女佣已将牵牛花插在挂着的葫芦花瓶里。
“今天我该起来了。”
菊治虽然这么说,可是又钻进了被窝。他仰卧着,在枕头上把脖子扭向一边,望着挂在壁龛一角上的花。
“有一朵已经绽开了。”女佣说着退到贴邻的房间。
“今天还请假吧?”
“啊,再休息一天。不过我要起来的。”
菊治患感冒头痛,已经四五天没去公司上班了。
“在哪儿摘的牵牛花?”
“在庭院边上,它缠着茗荷,开了一朵花。”
大概是自然生长的吧。花是常见的蓝色,藤蔓纤细,花和叶都很小。
不过,插在像涂着古色古香的黑红色漆的葫芦里,绿叶和兰花倒垂下来,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
女佣是父亲在世时就一直干下来的,所以略懂得这种雅趣。
悬挂的花瓶上,可以看见黑红漆渐薄的花押,陈旧的盒子上也有“宗旦”的字样。假如这是真品,那么它就是三百年前的葫芦了。
菊治不太懂得茶道的插花规矩,就是女佣也不是很有心得。不过,早晨点茶,缀以牵牛花,使人觉得也满合适。
菊治陷入寻思,将一朝就凋谢的牵牛花插在传世三百年的葫芦里……他不觉地凝望了良久。
也许它比在同样是三百年前的志野陶的水罐里插满西洋花更相称吧。
然而,作为插花用的牵牛花能保持多长时间呢?这又使菊治感到不安。
菊治对侍候他用早餐的女佣说:“以为那牵牛花眼看着就会凋谢,其实也不是这样。”
“是吗。”
菊治想起来了,自己曾打算在文子送给他作纪念的她母亲的遗物志野水罐里,插上一枝牡丹。
菊治把水罐拿回家时,牡丹的季节已经过了。不过那时,说不定什么地方还会有牡丹花开吧。
“我都忘了家里还有那只葫芦什么的,多亏你把它找了出来。”
“是。”
“你是不是见过家父在葫芦里插牵牛花?”
“没有,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植物,所以我想可能……”
“?蔓生植物……”
菊治笑了,有点沮丧。
菊治在看报的过程中,觉得头很沉重,就躺在饭厅里。
“睡铺还没有收拾吧。”菊治说。
话音刚落,正洗东西的女佣一边擦着湿手,一边赶忙走了进来,说:“我这就去拾掇。”
过后,菊治走进卧室一看,壁龛上的牵牛花没有了。
葫芦花瓶也没有挂在壁龛上。
“唔。”
可能是女佣不想让菊治看到快要凋谢的花吧。
虽然菊治听到女佣说,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植物”,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是,话又说回来,父亲当年生活的那套规矩还保留在女佣的这些举止上。
然而,志野水罐却依然摆在近壁龛的正中央的地方。
如果文子来看到了,心里无疑会想:太怠慢了。
文子赠送的这只水罐刚拿回来时,菊治立即插上洁白的玫瑰花和浅色的石竹花。
因为文子在她母亲灵前就是这样做的。那白玫瑰和石竹花,就是文子为母亲做头七的当天,菊治供奉的花。
菊治抱着水罐回家途中,在昨日请人把花送到文子家的同一家花铺里,买回了同样的花。
可是后来,哪怕只是摸摸水罐,心也是扑通扑通地跳的,从此菊治就再也没有插花了。
有时在路上行走,菊治看见中年妇女的背影,忽然被强烈地吸引住,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不禁黯然,自言自语:“简直是个罪人。”
清醒之后再看,那背影并不像太田夫人。
只是腰围略鼓起,像夫人而已。
瞬间,菊治感到一种令人颤抖的渴望,同一瞬间,陶醉与可怕的震惊重叠在一起,菊治仿佛从犯罪的瞬间清醒了过来。
“是什么东西使我成为罪人的呢?”
菊治像要拂去什么似地说。可是,响应的是,越发使他想见夫人了。
菊治不时感到活生生地抚触到过世了的人的肌肤。他想:如果不从这种幻觉中摆脱出来,那么自己就无法得救了。
有时他也这样想:也许这是道德的苛责,使官能产生病态吧。
菊治把志野水罐收进盒子里后,就钻进了被窝里。
当他望着庭院的时候,雷鸣打响了。
雷声虽远,却很激烈,而且响声越来越近了。
闪电开始掠过庭院的树木。
然而,傍晚的骤雨已经先来临。雷声远去了。
庭院泥土飞溅了起来,雨势异常凶猛。
菊治起身给文子挂电话。
“太田小姐搬走了……”对方说。
“啊?”
菊治大吃一惊。
“对不起。那……”
菊治想,文子已经把房子卖了。
“您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吗?”
“哦,请稍等一下。”
对方似乎是女佣人。
她立即又回到电话机旁,好象是在念纸条,把地址告诉了菊治。
据说房东姓“户崎”,也有电话。
菊治给那家挂电话找文子。
文子用爽朗的声音说:“让您久等了,我是文子。”
“文子小姐吗?我是三谷。我给你家挂了电话吶。”
“很抱歉。”
文子压低了嗓门,声音颇似她母亲。
“什么时候搬的家?”
“啊,是……”
“怎么没有告诉我。”
“前些日子已将房子卖了,一直住在友人这里。”
“啊。”
“要不要把新址告诉您,我犹豫不定。开始没打算告诉您,后来决定还是不该告诉您。可是近来又后悔没有告诉您。”
“那当然是罗。”
“哟,您也这么想吗?”
菊治说着,顿觉精神清爽,仿佛身心被洗涤过一样。透过电话,也有这种感觉吗?
“我一看到你送给我的那个志野水罐,就很想见你。”
“是吗?家里还有一件志野陶呢。那是一只小的筒状茶碗。
那时,我曾想过是不是连同水罐一起送给您,不过,因为家母曾用它来喝茶,茶碗边上还透出母亲的口红的印迹,所以……”
“啊?”
“家母是这么说的。”
“令堂的口红会沾在陶瓷器上不掉吗?”
“不是沾上不掉。那件志野陶本来就带点红色,家母说,口红一沾上茶碗边,揩也揩拭不掉。家母辞世后,我一看那茶碗边,仿佛有一处瞬间显得格外的红。”
文子这句话是无意中说出来的吗?菊治不忍心听下去,把话题岔开,说:“这边傍晚的骤雨很大,那边呢?”
“简直是倾盆大雨,雷声吓得我都缩成一团了。”
“这场雨过后,会凉爽些吧。我也休息了四五天,今天在家,如果你愿意,请来吧。”
“谢谢。我本打算,要拜访也要待我找到工作之后再去。
我想出去做事。”
没等菊治回答,文子接着说:“接到您的电话,我很高兴,我这就去拜访。虽然我觉得不应该再去见您……”
菊治盼着骤雨过去,他让女佣把铺盖收起来。菊治对自己居然挂电话把文子请来,颇感惊讶。但是,他更没有料到,他与太田夫人之间的罪孽阴影,竟由于听了她女儿的声音,反而消失得一干二净。难道女儿的声音,会使人感到她母亲仿佛还活着吗?
菊治刮胡子时,把带着肥皂沫的胡子屑甩在庭院树木的叶子上,让雨滴濡湿它。过了晌午,菊治满以为文子来了,到门口一看,却原来是栗本近子。
“哦,是你。”
“天气又热起来了,久疏问候,今天来看看你。”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得多加珍重呀,气色也不怎么好。”
近子蹙额,望着菊治。
菊治以为文子是一身洋装打扮,可传来的却是木屐声,自己怎么竟错以为是文子呢,真滑稽。菊治一边这样想,一边又那样说:“修牙了吧。
好象年轻多了。”
“趁梅雨天得闲就去……整得太白了些,不过很快就会变得自然了,没关系。”
近子走进菊治刚才躺着的客厅,望了望壁龛。
“什么都没摆设,清爽宜人吧。”菊治说。
“是啊,是梅雨天嘛。不过,哪怕摆点花……”
近子说着回转身来问道:“太田家的那件志野陶,怎么样了?”
菊治不言语。
“还是把它退回去,不是很好吗?”
“这是我的自由。”
“那也不是呀。”
“至少不该受你指使吧。”
“那也不见得吧。”
近子露出满嘴洁白的假牙,边笑边说:“今天我就是为征求你的意见才来的。”
话音刚落,她突然张开双手,好象在祛除什么似的。
“要把妖气从屋里都赶出去,不然……”
“你别吓唬人。”
“但是,作为媒人,我今天要提出一个要求。”
“如果还是稻村家小姐的事,难为你一番好意,我拒绝听。”
“哟,哟,不要因为讨厌我这个媒人,把惬意的这门亲事也给推掉,这岂不是显得气量太小了嘛。媒人搭桥,你只顾在桥上走就行,令尊当年就是无所顾忌地利用了我的嘛。”菊治露出厌烦的神色。
近子有个毛病,一旦说得越起劲,肩膀就耸得越高。
“这是当然的,我与太田太太不同。比较简单,就连这种事也毫不隐藏,一有机会,就一吐为快,但遗憾的是,在令尊的外遇数字里,我也数不上啊。只是昙花一现……”近子说着低下头来。
“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怨恨他。后来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只要我对他有用时,他就无所顾忌地利用我……男人嘛,使用有过关系的女人是很方便的。我也承蒙令尊的关照,学到丰富而健全的处世常识。”
“唔。”
“所以,请你利用我的健全的常识吧。”
菊治毫不拘泥地被她的这番话吸引了,他觉得这也有道理。
近子从腰带间将扇子抽了出来。
“人嘛,太男人气,或者太女人味儿,都是学不到这种健全的常识的。”
“是吗?这么说常识就是中性的罗。”
“这是挖苦人吗?但是,一旦变成中性的,就能清清楚楚地看透男人和女人的心理。你没想过吗,太田夫人是母女俩生活的,她怎么能够留下女儿而去死呢?据我看来,她可能有一种企图,是不是以为自己死后,菊治少爷会照顾她女儿……”
“什么话儿。”
“我仔细捉摸,恍然大悟,才解开了这个疑团。因为我总觉得太田夫人的死搅扰了菊治少爷的这亲事。她的死非同一般。一定有什么问题。”
“太离奇了。这是你的胡思乱想。”
菊治一边这样说,一边却感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近子这种离奇的胡想捅了一刀似的。
好象掠过一道闪电。
“菊治少爷把稻村小姐的事,告诉太田夫人了吧。”
菊治想起来了,却佯装不知。
“你给太田夫人挂电话,不是说我的婚事已定了吗?”
“是,是我告诉的。我对她说:请你不要搅扰。太田夫人就在这天晚上死的。”
沉默良久。
“但是,我给她挂电话了,菊治少爷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她哭着来了呢?”
菊治遭到了突然袭击。
“没错吧。她还在电话里‘啊’地喊了一声呢。”
“这么说来,是你害了她嘛。”
“菊治少爷这么想,就得到解脱了是吧。我已经习惯当反派角色。令尊也早已把我当作随时可以充当冷酷的反派角色的女人。虽说谈不上是报恩,不过,今天我是主动来充当这个反派角色的。”
菊治听来,近子似乎在吐露她那根深蒂固的妒忌和憎恶。
“幕后的事,嗨,就当不知道……”
近子说着,耷拉下眼睑,好象在看自己的鼻子。
“菊治少爷尽管皱起眉头,把我当作是个好管闲事的令人讨厌的女人好了……用不了多久,我定要祛除那个妖性的女人,让你能缔结良缘。”
“请你不要再提良缘之类的事了,好不好?”
“好,好,我也不愿与太田夫人的事扯在一起。”
近子的声调变得柔和了。
“太田夫人也并不是个坏人……自己死了,在不言不语中,就想把女儿许给菊治少爷,不过这只是一种企盼而已,所以……”
“又胡言乱语了。”
“本来就是这样嘛。菊治少爷以为她活着的时候,一次都没想过要把女儿许配给菊治少爷吗?如果是这样,那你就太糊涂了。她不论是睡还是醒,一味专心想令尊,像着了魔似的,如果说这是痴情,那确是痴情。在梦与现实的混沌中,连女儿也卷进来了,最后把性命都搭上……不过,在旁观者看来,仿佛是一种可怕的报应,或是应验的诅咒。这是被一张魔性的网给罩住了。
菊治和近子面面相觑。
近子睁大她那双小眼睛。
她的目光总盯住菊治不放,菊治把脸扭向一旁。
菊治之所以畏缩,让近子滔滔不绝,虽说从一开始他就处于劣势,但更多的恐怕是他为近子的离奇言论所震惊的缘故。
菊治想都没想过,过世的太田夫人果真希望女儿文子同菊治成亲吗?再说,他也不相信此话。
这恐怕是近子信口雌黄,出于妒忌吧。这种胡乱猜想,就像近子胸脯上长的那块丑陋的痣吧。然而,对菊治来说,这种离奇的言论,宛如一道闪电。菊治感到害怕。难道自己就不曾有过这种希望?虽然继母亲之后,把心移于女儿这种事,在世间并非没有,但是一面陶醉于其母亲的拥抱中,另一面却又不知不觉地倾心于其女儿,而自己还都没有察觉,这难道不真的成了魔性的俘虏了吗?如今,菊治回想起来,自从遇见太田夫人之后,自己的整个性格仿佛都变了。总觉得人都麻木了。
“太田家的小姐来过了,她说有来客,改天再……”女佣通报说。
“哦,她走了吗?”
菊治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母亲的口红 二
“刚才……”
文子伸长白皙而修长的脖颈仰望着菊治。从他的喉咙到胸脯的凹陷处呈现出一层淡黄色的阴影。不知是光线的关系,还是她消瘦了的缘故,这淡淡的阴影使菊治放心地松了口气。
“栗本来了。”菊治坦荡地说。他刚走出来的时候还有点拘谨,可是一见到文子,反而觉得轻松了。
文子点了点头,说:“我看见师傅的阳伞了……”
“啊,是这把阳伞吧。”
那是一把长把的灰色阳伞,靠放在门口。
“要不,请你到厢房的茶室里等一会儿好吗?栗本那老太婆,这就走的。”
菊治这么说,可他对自己又产生了怀疑。为什么明知文子会来,而没有把近子打发走呢?
“我倒无所谓……”
“是吗?那就请吧。”
文子好象不知道近子的敌意,她一进客厅就向近子施礼寒暄,还对近子前来吊唁她母亲,表示了一番谢意。
近子就像看着徒弟作茶道练习时那样,略耸起左肩膀,昂<abbr>.99lib.</abbr>首挺胸地说:“你母亲也是一位文雅人……我觉得她在这文雅人活不长的人世间,就像最后的一朵花,凋谢了。”
“家母也并不是个文雅的人。”
“留下文子孤身一人,恐怕她心里也很舍不得吧。”
文子垂下了眼睑,紧紧地抿住反咬合的下唇。
“很寂寞吧,也该来练习茶道了。”
“啊,我已经……”
“可以解闷哟。”
“我已经没有资格学茶道了。”
“什么话!”
近子把重叠着摞在膝上的双手松开,说:“其实嘛,梅雨天也快过去,我想给这府上的茶室通通风,今天才登门拜访的。”
近子说着瞥了菊治一眼。
“文子也来了,你看怎么样?”
“啊?”
“请让我用一下你母亲的遗物志野陶……”
文子抬起头望了望近子。
“让我们也来谈谈你母亲的往事吧。”
“可是,如果在茶室里哭了起来,多讨厌啊。”
“哦,那就哭嘛,没关系的。不久,菊治少爷一旦成了亲,我也就不能随便进茶室里来罗。虽然这是值得我回忆的茶室……”
近子笑了笑,故作庄重地说:“我是说,要是与稻村家的雪子小姐的这门亲事定下来的话。”
文子点点头,丝毫不露声色。
然而,酷似她母亲的那张圆脸上,却看得出她憔悴的神色。
菊治说:“提这些没定的事,会给对方添麻烦的。”
“我是说假如定下来的话。”
近子又把话顶了回去。
“好事多磨嘛,在事情还没有定下来之前,也请文子小姐就当没听说过。”
“是。”
文子又点了点头。
近子喊了一声女佣,站起身来去打扫茶室了。
“这儿的树荫下,树叶还湿着呢,小心点!”
庭院里传来了近子的声音。
母亲的口红 三
“早晨,在电话里甚至能听得见这里的雨声吧。”菊治说。
“电话里也能听见雨声吗?我倒没有注意。这庭院里的雨声,在电话里能听得见吗?”
文子把视线移向庭院。树丛的对面,传来了近子打扫茶室的声音。
菊治也一边望着庭院一边说:“我也并不认为电话里能听得见文子小姐那边的雨声。不过,后来却有这种感觉,傍晚的骤雨真是倾盆而来啊!”
“是啊!雷声太可怕了……”
“对对,你在电话里也这么说过。”
“连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像家母。一响雷,母亲就会用和服的袖兜里住我的小脑袋。夏天外出的时候,家母总要望望天空,说声:今天会不会打雷呢。直到现在,有时一打雷,我还想用袖兜捂住脸吶。”文子说着,从肩膀到胸部暗暗地露出了腼腆的姿态。
“我把那只志野陶茶碗带来了。”文子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文子折回客厅的时候,把包里那茶碗的小包放在菊治的膝前。
但是,菊治有点踌躇,文子就把它拉倒自己面前,从盒子里把茶碗拿了出来。
“令堂也曾用筒状的乐茶碗来喝茶吧。那也是了入产的吗?”菊治说。
“是的。不过家母说不论黑乐还是赤乐,用它喝粗茶或烹茶,在色彩的配合上都不好,所以她常用这只志野陶茶碗。”
“是啊,用黑乐茶碗来喝,粗茶的颜色就看不见了……”
菊治无意将摆放在那里的志野陶筒状茶碗,拿到手上来观赏,文子看见以后说:“它可能不是上乘的志野陶,不过……”
“哪里。”
但是,菊治还是没有伸出手来。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只志野陶的白釉里隐约透出微红。仔细观赏的时候,那红色仿佛从白釉里浮现出来似的。而且,茶碗口带点浅茶色。有一处浅茶色显得更浓些。那儿恐怕就是接触嘴唇的地方吧。看上去好象沾了茶锈。但也可能是嘴唇踫脏的。在观赏的过程中,那浅茶色依然呈现出红色来。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难道真是文子母亲的口红渗透进去的痕迹吗?
这么一想,他再看,釉面果然呈现茶、赤搀半的色泽。那色泽宛如褪色的口红,又似枯萎的红玫瑰——并且,当菊治觉得它像沾在什么东西上的陈旧血渍的颜色时,心里就觉得难以置信。他既感到令人作呕的龌龊,同时也感到使人迷迷糊糊的诱惑。茶碗面上呈黑青色,绘了一些宽叶草。有的草叶间中呈红褐色。这些草,绘得单纯而又健康,仿佛唤醒了菊治的病态的官能。茶碗的形状也很端庄。
“很不错啊。”菊治说着把茶碗端在手上。
“我不识货。不过,家母很喜欢它,常用它来喝茶。”
“给女人当茶碗用很合适啊。”菊治从自己的话里,再一次活脱脱地感受到文子的母亲这个女人的温馨。
尽管如此,文子为什么要把这只渗透了她母亲的口红的志野茶碗拿来给他看呢?
菊治不清楚,这是出于文子的天真,还是满不在乎?
只是,文子的那种不抵抗的心绪,仿佛也传给了菊治。
菊治在膝上转着茶碗观赏,但是避免让手指踫到茶碗边接触嘴唇的地方。
“请把它收好。让栗本老太婆看到,说不定她又会说些什么,顶讨厌的。”
“是。”
文子把茶碗放进盒里,重新包好。
文子本打算把它送给菊治才带来的,可是好象没有踫上机会。也许是顾虑菊治不喜欢这件东西。
文子站起身来,又把那小包放回门口。
近子从庭院里向前弯着身子,走了上来。
“请把太田家的那个水罐拿出来好吗?”
“用我们家的东西怎么样?再说太田小姐也在场……”
“瞧你说的,正因为文子小姐来了才用的嘛,不是吗?借志野这件纪念遗物,谈谈你母亲的往事。”
“可是,你不是憎恨太田夫人的吗?”菊治说。
“我干么要恨她呢,我们只是脾性合不来罢了。憎恨死去的人有什么用呢?不过,脾性合不来,我不了解她,但另一方面有些地方我反而能看透那位夫人。”
“看透别人就是你的毛病……”
“做到让我看不透才好嘛。”
文子在走廊上出现,她落座在门框边上。
近子耸起左肩膀,回过头来说:“我说,文子小姐,能让我们用一下你母亲的志野陶吗?”
“啊,请用。”文子回答。
菊治把刚放进壁橱里的志野水罐拿了出来。
近子把扇子轻快地插腰带间,抱着水罐盒向茶室走去。
菊治也走到门框边来,说:“今早在电话里听说你搬家了,我大吃一惊。房子这类事,都是你一个人处理的吗?”
“是的。不过,是个熟人把它买了下来,所以比较简单。
这位熟人说,他暂住在大矶,房子较小,说愿意与我交换。可是,房子再小,我也不能一个人住呀。要去上班,还是租房方便些。因此,就先暂住在朋友家里。”
“工作定了吗?”
“还没有。真到紧要关头,自己又没学到什么本事……”
文子说着莞尔一笑。
“本来打算待工作单位定下来之后,再拜访您。在既无家又无职,漂泊无着的时候去看您,未免太凄凉了。”
菊治想说,这种时候来最好,他本以为文子孤苦伶仃,但眼前从表情上观看,也不显得特别寂寞。
“我也想把这幢房子卖掉,但我一向拖拖拉拉。不过,因为存心要卖,所以连架水槽也没有修理,铺席成了这副模样,也不能换席子面儿。”
“您不是要在这所房子里结婚吗?那时再……”文子直率地说。
菊治看了看文子,说:“你指的是栗本的事吧。你认为我现在能结婚吗?”
“为了家母的事?……如果说家母使您那样伤心,那么家母的事已经过去了,您大可不必再提了……”
母亲的口红 四
近子干起茶道得心应手,很快就把茶室准备好了。
“打点得与水罐子相配吗?”近子问菊治,可是他不懂。
菊治没有回答,文子也不言语。菊治和文子都望着志野水罐。
原本是用来插花供奉在太田夫人灵前的,今天派上它本来的用场,当水罐用了。早先是太田夫人手里的东西,现在却听任栗本近子使用。太田夫人辞世后,传给了女儿文子,再由文子送到菊治手里。这就是这只水罐的奇妙的命运。不过,也许就是茶道器具的通常遭遇吧。这只水罐在太田夫人拥有之前,制成之后,历经了三四百年,这期间,不知更迭过多少命运各异的物主而传承至今啊!
“志野水罐放在茶炉和烧茶水用的铁锅旁,更显得像个美人了。”菊治对文子说。
“但是,它那刚劲的姿态,决不亚于铁器啊。”
志野陶的白釉面,润泽光亮,仿佛是从深层透射出来的。
菊治在电话里对文子说过,一看到这件志野陶,就想见她,但她母亲的白皙肌肤里也深深地蕴涵着女人的这种刚劲吗?
天气酷热,菊治把茶室的拉门打开了。
文子坐着的身后的窗外,枫叶翠绿。茂密层叠的枫叶的投影,落在文子的头发上。文子那修长脖颈以上的部分,映照在窗外投进的亮光中。露在像是初次穿上的短袖衣服外的胳膊,显得白皙中略带青色。她并不太胖,但肩膀圆匀,胳膊也是圆乎乎的。
近子也望着水罐。
“如果水罐不用在茶道上,就显不出它的灵性来。只随便地插上几枝洋花,太委屈它了。”
“家母也用它插过花呢。”文子说。
“你母亲遗下的这只水罐,到这儿来了,真像做梦似的。
不过,你母亲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也许近子是想挖苦一下。
可是,文子却若无其事地说:“家母也曾把这只水罐用来插花。再说,我已不再学茶道了。”
“不要这样说嘛。”
近子环顾了一下茶室,说:“我觉得能在这儿坐坐,心里还是很踏实的。四处都能看到。”
近子望了望菊治,说:“明年是令尊逝世五周年,忌辰那天举行一次茶会吧。”
“是啊,把所有赝品茶具统统摆出来,再把客人请来,也许这是件愉快的事。”
“什么话,令尊的茶具没有一件是赝品。”
“是吗?但是,全部赝品的茶会可能很有意思吧。”菊治对文子说。
“这间茶室里,我总觉得充满一股发霉的臭味,如果举办一次茶会,全部使用赝品,也许能拂去这股霉气。我把它当作<u></u>为已故父亲祈冥福,从此便与茶道断绝关系。其实我早就与茶道绝缘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个老婆子真讨厌,总要到这茶室里来歇息是吗?”
近子迅速地用圆筒竹刷搅和抹茶。
“可以这么说吧。”
“不许你这么说!但是,如果你结上新缘,那么断掉旧缘也未尝不可。”
近子说声请吧,便将茶送到菊治面前。
“文子小姐,听了菊治少爷的这番玩笑话,会不会觉得你母亲的这件遗物的去处找错了地方呢?我一看见这件志野陶,就觉得你母亲的面影仿佛映在那上面。”
菊治喝完茶,将茶碗放下,马上望着水罐。
也许是近子的姿影映在那黑漆的盖子上吧。
然而,文子则心不在焉地坐着。
菊治弄不清文子是不想抵抗近子呢,还是无视近子。
文子也没有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与近子进茶室坐在一起,这也是件奇妙的事。
对于近子提及菊治的亲事一事,文子也没有露出拘谨的神色。
一向憎恨文子母女的近子,每句话都有意羞辱文子,可是文子也没有表示反感。
难道文子沉溺在深深的悲伤中,以致对这一切都视为过往烟云吗?
难道是母亲去世的打击,使她完全超越了这一切吗?
也许是她继承了她母亲的性格,不为难自己,也不得罪他人,是个不可思议的、类似摆脱一切烦恼的纯洁姑娘?
但是,菊治好象在努力不使人看出他要保护文子,使她不受近子的憎恶和侮辱。
当菊治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才奇怪呢。
菊治看着近子最后自点自饮茶的模样,也觉得十分奇怪。
近子从腰带间取出手表,看了看说:“这手表太小,老花眼看起来太费劲了………把令尊的怀表送给我吧。”
“他可没有怀表。”菊治顶了回去。
“有。他经常用吶。他去文子小姐家的时候,也总是带在身上的嘛。”
近子故意装出一副呆然若失的神色。
文子垂下了眼帘。
“是两点十分吗?两根针聚在一起,模模糊糊的看不清。”
近子又现出她那副能干的样子。
“稻村家的小姐给我招徕一些人,今天下午三点开始学习茶道。我在去稻村家之前,到这里来了一趟,想听听菊治少爷的回音,以便心中有数。”
“清你明确地回绝稻村家吧。”
尽管菊治这么说,但近子还是笑着打马虎眼,说:“好,好,明确地……”接着又说:“真希望能早一天让那些人在这间茶室里学习茶道啊!”
“那就清稻村家把这幢房子买下来好了。反正我最近就要把它卖掉。”
“文子小姐,我们一起走到那儿吧?”
近子不理会菊治,转过身来对文子说。
“是。”
“那我就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
“我来帮您忙吧。”
“那就谢了。”
可是,近子不等文子,迅速地到水房去。
传来了放水声。
“文子小姐,我看算了,不要跟她一起走。”菊治小声说。
文子摇摇头,说:“我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
“我真害怕。”
“那么,你就跟她走到那边,然后摆脱她。”
文子又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来,把夏服膝弯后面的皱折抚平。
菊治差点从下面伸出手去。
因为他以为文子踉跄要倒的缘故,文子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潮。
刚才近子提到怀表的事,她难过得眼圈微红,现在则羞得满脸通红,宛如猝然绽开的红花。
文子抱着志野水罐向水房走去。
“哟,还是把你母亲的东西拿来了?”
里面传来了近子嘶哑的声音。
双重星 一
栗本近子到菊治家来说,文子和稻村小姐都结婚了。
夏令时节,傍晚八时半,天色还亮。晚饭后,菊治躺在廊道上,望着女佣买来的萤火虫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白的萤火光带上了黄色,天色也昏暗了。但是,菊治也没有起身去开灯。
菊治向公司请了四五天夏休假,到坐落在野尻湖的友人的别墅去度假,今天刚回来。
友人已经结婚,生了一个孩子。菊治没有经验,不知婴儿生下来有多少日子了。相应地说,是长得大了还是小,心中无数,不知该怎么寒暄才好。
“这孩子发育得真好。”
菊治的话音刚落,友人的妻子回答说:“哪里呀,生下来时真小得可怜,近来才长得象样些了。”
菊治在婴儿面前晃了晃手说:“他不眨眼呀。”
“孩子看得见,不过得过些时候才会眨眼吶。”
菊治以为婴儿出生好几个月,其实才刚满百天。这年轻的主妇,头发稀疏,脸色有点发青,还带着产后的憔悴,这是可以理解的。
友人夫妇的生活,一切以婴儿为中心,只顾照看婴儿,菊治觉得自己显得多余了。但是,当他乘上火车回家途中,那位看起来很老实的友人妻子,挂着一副无生气的憔悴的面容,她那呆呆地抱着婴儿的纤弱的身影,总是浮现在菊治的脑际,怎么也拂除不掉。友人本来同父母兄弟住在一起,这第一个孩子出生不久,就暂住在湖畔的别墅里。已习惯于与丈夫过着两人生活的妻子,大概安心舒适,甚至达到发呆的程度吧。
此刻,菊治回到家里,躺在廊道上,依然想起那位友人妻子的姿影。
这种思念的情怀带有一种神圣的哀感。
这时,近子来了。
近子冒冒失失地走进房间说:“哎哟,怎么在这么黑的地方……”
她落座在菊治脚边的廊道上。
“独身真可怜呀。躺在这里,连灯都没有人给开。”
菊治把腿弯缩起来。不大一会儿,满脸不高兴地坐了起来。
“请躺着吧。”
近子用右手打个手势,示意让菊治躺下,尔后又故作庄重地寒暄了一番。她说她去了京都,回来时还在箱根歇了歇脚。在京都她师傅那里,遇见了茶具店的大泉先生。
“难得一见,我们畅谈了有关你父亲的往事。他说要带我去看看三谷先生当年悄悄幽会住过的那家旅馆,于是他就带我去了木屋町的一家小旅馆。那里可能是你父亲与太田夫人去过的地方呢。大泉还让我住在那里,他说这种话太没分寸了。一想到你父亲与太田夫人都死了,我再怎么行,半夜里,说不定也会害怕的。”
菊治默不作声,心想,没分寸的正是说这种话的近子你呢。
“菊治少爷也去野尻湖了吧?”
近子这是明知故问。其实她一进门,就从女佣那里听说了,近子没等女佣传达,就唐突地走了进来,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我刚到家。”
菊治满脸不高兴地回答。
“我三四天前就回来了。”
说着,近子也郑重其事,耸起左肩膀说:“可是,一回来就听说发生了一件令人感到遗憾的事。这使我大吃一惊,都怪我太疏忽,我简直没脸来见菊治少爷。”
近子说,稻村家的小姐结婚了。
菊治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所幸的是廊道上昏暗。但是,他毫不在意地说:“是吗?什么时候?”
“好象是别人的事似的,真沉得住气啊!”
近子挖苦了一句。
“本来就是嘛,雪子小姐的事,我已经让你回绝过多次了嘛。”
“只是口头上吧。恐怕是对我才想摆出这副面孔吧。好象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情愿,偏偏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婆好自作主张,纠缠不休,令人讨厌是吗。其实,你心里却在想,这位小姐挺好。”
“都胡说些什么。”
菊治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你还是喜欢这位小姐的吧。”
“是位不错的小姐。”
“这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说小姐不错,不一定是想结婚。”
但是,一听说稻村小姐已经结婚,心头仿佛被撞击了一下,菊治强烈地渴望在脑海里描绘出小姐的面影。
在圆觉寺的茶会上,近子为了让菊治观察雪子,特地安排雪子点茶。
雪子点茶,手法纯朴,气质高雅,在嫩叶投影的拉门的映衬下,雪子身穿长袖和服的肩膀和袖兜,甚至连头发,仿佛都熠熠生辉,这种印象还留在菊治的内心底里。难能想起雪子的面容。当时她用的红色绸巾,以及去圆觉寺深院的茶室的路上她手上那个缀有洁白千只鹤的粉红色皱绸小包袱,此时此刻又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后来有一次,雪子上菊治家,也是近子点茶。即使到了第二天,菊治还感到小姐的芳香犹存在茶室里。小姐系的绘有菖兰的腰带,如今还历历在目,但是她的姿影却难以捕捉。
菊治连三四年前亡故的父亲和母亲的容颜,也都难以在脑际明确地描绘出来。看到他们的照片后,才确有所悟似地点点头,也许越亲近、越深爱的人,就越难描绘出来。而越丑恶的东西,就越容易明确地留在记忆里。
雪子的眼睛和脸颊,就像光一般留在记忆里,是抽象的。
可是,近子那乳房与心窝间长的那块痣,却像癞蛤蟆一般留在记忆里,是很具体的。
这时,廊道上虽然很暗,但是菊治知道她多半穿的是那件小千谷白麻皱绸的长衬衫,即使在亮处,也不可能透过衣服看见的她胸脯上的那块痣。然而,在菊治的记忆里,却能看见。与其说昏暗而看不见,毋宁说在黑暗中的记忆里见得更清楚。
“既然觉得是位不错的小姐,就不该放过呀。像稻村小姐这样的人,恐怕世上独一无二。就算你找一辈子,也找不到同样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菊治少爷还不明白吗?”
接着,近子用申斥般的口吻说:“你经验不多,要求倒很高。唉,就这样,菊治少爷和雪子小姐两人的人生,就整个改变了。小姐本来对菊治少爷还是很满意的,现在嫁给别人了,万一有个不幸,不能说菊治少爷就没有责任吧。”
菊治没有响应。
“小姐的风貌,你也看得一清二楚了吧。难道你就忍心让她后悔:如若早几年与菊治少爷结婚就好了,忍心让她总是思念菊治少爷吗?”
近子的声调里含有恶意。
就算雪子已经结了婚,近子为什么还要来说这些多余的话呢?
“哟,是萤火虫笼子,这时节还有?”
近子伸了伸脖子,说:“这时候,该是挂秋虫笼子的季节了,还会有蛮火虫?简直像幽灵嘛。”
“可能是女佣买来的。”
“女佣嘛,就是这个水平。菊治少爷要是习茶道,就不会有这种事了。日本是讲究季节的。”
近子这么一说,萤虫的火却也有点像鬼火。菊治想起野尻湖畔虫鸣的景象。这些萤火虫能活到这个时节,着实不可思议。
“要是有太太,就不至于出现这种过了时的清寂季节感了。”
近子说着,突然又悄然地说:“我之所以努力给你介绍稻村小姐,那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为令尊效劳。”
“效劳?”
“是啊。可是菊治少爷还躺在这昏暗中观看萤火虫,就连太田家的文子小姐也都结婚了,不是吗?”
“什么时候?”
菊治大吃一惊,仿佛被人绊了一跤似的。他比刚才听说雪子已经结婚的消息更为震惊,也不准备掩饰自己受惊的神色了。菊治的神态似乎在怀疑:不可能吧。这一点,近子已看在眼里。
“我也是从京都回来才知道的,都给愣住了。两人就像约好了似的,先后把婚事都办完了,年轻人太简单了。”近子说。
“我本以为,文子小姐结了婚,就再没有人来搅扰菊治少爷了,谁知道那时候稻村家的小姐早就把婚事办过了。对稻村家,连我的脸面也都丢净了。这都是菊治少爷的优柔寡断招徕的呀。”
“太田夫人直到死都还在搅扰菊治少爷吧。不过,文子小姐结了婚,太田夫人的妖邪性该从这家消散了吧。”
近子把视线移向庭院。
“这样也就干净利落了,庭院里的树木也该修整了。光凭这股黑暗劲,就明白茂密树木,枝叶无序,使人感到憋闷,厌烦。“父亲过世四年,菊治一次也没请过花匠来修整过。庭院里的树木着实是无序地生长,光嗅到白天的余热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也能感觉到这一点。
“女佣恐怕连水也没浇吧。这点事,总可以吩咐她做呀。”
“少管点闲事吧。”
然而,尽管近子的每句话都使菊治皱眉头,但他还是听任她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每次遇见她都是这样。
虽然近子的话怄人生气,但她还是想讨好菊治的,并且也企图试探一下菊治的心思。菊治早已习惯她的这套手法。菊治有时公开反驳她,同时也悄悄地提防她。近子心里也明白,但一般总佯装不知,不过有时也会表露出她明白他在想什么。
而且,近子很少说些使菊治感到意外而生气的话,她只是挑剔菊治有自我嫌恶的一面,缘此而可能想到的事。
今晚,近子前来告诉雪子和文子结婚的事,也是想打探一下菊治的反应。菊治心想:她究竟是什么居心呢,自己可不能大意。近子本想把雪子介绍给菊治,借此使文子疏远菊治,可是现在这两个姑娘既然都已成亲,剩下菊治,他怎么想,本来与近子毫不相干,然而近子仿佛还要紧追着菊治心灵上的影子。
菊治本想起身去打开客厅和廊道上的电灯。待菊治意识过来,觉得在黑暗中,这样与近子谈话,有点可笑,况且他们之间也没有达到如此亲密的程度。连修整庭院树木的事,她也指手划脚,这是她的毛病。菊治把她的话只当耳旁风。但是,为了开灯而要站起身,菊治又觉懒得起来。
近子刚走进房间,尽管说了灯的事,但她也无意站起身去开灯。她的职业原本使她养成了这类小事很勤快的习惯。可是现在看来,她似乎不想为菊治做更多的事。也许近子年纪大了,或许是她作为茶道师傅,拿点架子的缘故。
“京都的大泉,托我捎个口信,如果这边有意要出售茶具,那么希望能交给他来办理。”
接着,近子用沉着的口吻说:“与稻村家小姐的这门亲事也已经吹了,菊治少爷该振作起来,开始另一种新生活了。也许这些茶具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从你父亲的那代起就用不着我,使我深感寂寞。不过,这间茶室也只有我来的时候,才得以通通风吧。”
哦,菊治这才领会过来,近子的目的很露骨。眼看着菊治与雪子小姐的婚事办不成,她对菊治也已绝望,最后就企图与茶具铺的老板合谋弄走菊治家的茶具。她在京都与大泉大概已商量好了。菊治与其说很恼火,莫如说反而感到轻松了。
“我连房子都想卖,到时候也许会拜托你的。”
“那人毕竟是从你父亲那代起就有了交情,终归可以放心啊。”
近子又补充了一句。
菊治心想:家中的茶具,近子可能比自己更清楚,也许近子心里早已经盘算过了。
菊治把视线移向茶室那边。茶室前有棵大夹竹桃,白花盛开。朦胧间,只见一片白。夜色黑,几乎难以划清天空与庭院树木的界限。
双重星 二
下班时刻,菊治刚要走出公司办公室,又被电话叫了回来。
“我是文子。”
电话里传来了小小的声音。
“哦,我是三谷……”
“我是文子。”
“啊,我知道。”
“给您打电话真失礼了,有件事,如果不打电话道歉就来不及了。”
“哦?”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我给您寄了一封信,可是忘记贴邮票了。”
“是吗?我还没有收到……”
“我在邮局买了十张邮票,就把信发了。可是回家一看,邮票依然还是十张。真糊涂呀。我想着怎么才能在信到之前向您致歉……”
“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菊治一边回答,一边想,那封信可能是结婚通知书吧。
“是封报喜信吗?”
“什么?……以前总是用电话与您联系,给您写信还是头一回,我拿不定主意,惦挂着信发出去好不好,竟忘了贴邮票。”
“你现在在哪里?”
“东京站的公用电话亭……外面还有人在等着打电话呢。”
“哦,是公用电话。”
菊治不明白,但还是说:“恭喜你了。”
“您说什么呢?……托您的福总算……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栗本告诉我的。”
“栗本师傅?……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真是个可怕的人啊。”
“不过,你也不会再见到她吧。记得上次在电话里还听见傍晚的雷阵雨声,是不是。”
“您是那么说的。那时,我搬到朋友家去住,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您,这次也是同样的情景。”
“那还是希望你通知我才好。我也是,从栗本那里听说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向你贺喜。”
“就这样销声匿迹,未免太凄凉了。”
她那行将消失似的声音,颇似她母亲的声音。
菊治突然沉默不语。
“也许是不得不销声匿迹吧……”
过了一会儿又说:“是间简陋的六铺席房间,那是与工作同时找到的。”
“啊?……”
“正是最热的时候去上班,累得很。”
“是啊,再加上结婚不久……”
“什么?结婚?……您是说结婚吗?”
“恭喜你。”
“什么?我?……我可不愿听呀。”
“你不是结婚了吗?”
“没有呀。我现在还有心思结婚吗?……家母刚刚那样去世……”
“啊!”
“是栗本师傅这么说的吧?”
“是的。”
“为什么呢?真不明白。三谷先生听了之后,也信以为真了吧?”
这句话,文子仿佛也是对自己说的。
菊治突然用明确的声调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能不能见见面呢?”
“好。”
“我去东京站,请你就在那里等着。”
“可是……”
“要不然就约个地方会面?”
“我不喜欢在外面跟人家约会,还是我到府上吧。”
“那么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一起回去,那还不是等于约会吗?”
“是不是先到我公司来?”
“不。我一个人去府上。”
“是吗。我立即就回去。如果文子小姐先到,就请先进屋里歇歇吧。”
如果文子从东京站乘坐电车,恐怕会比菊治先到。但是,菊治总觉得可能会与她同乘一躺电车,他在车站上的人群中边走边寻觅。
结果还是文子先到了他家。
菊治听女佣说文子在庭院里,他就从大门旁边走进庭院。
文子落坐在白夹竹桃树萌下的石头上。
自从近子来过之后,四五天来,女佣总在菊治回来之前给树木浇上了水。庭院里的旧水龙头还能使用。
文子就坐的那块石头,下半部看上去还是湿漉漉的。如果那株鲜花盛开的夹竹桃是茂盛的绿叶衬着红花,那就像烈日当空的花,可是它开的是白花,就显得格外凉爽。花簇围绕着文子的身影柔媚地摇曳着。文子身穿洁白棉布服,在翻领和袋口处都用深蓝布瓖上一道细边。
夕阳从文子背后的夹竹桃的上空,一直照射到菊治的面前。
“欢迎你来。”
菊治说着亲切地迎上前去。
文子本来比菊治要先开口说什么的,可是……“刚才,在电话里……”
文子说着,双肩一收,像要转身似地站了起来。心想:如果菊治再走过来,说不定还会握她的手呢。
“因为在电话里说了那种事,所以我才来的。来更正……“结婚的事吗?我也大吃一惊了。”
“嫁给谁呢?……”
文子说着,垂下了眼帘。
“嫁给谁的事嘛……就是说听到文子小姐结婚了的时候,以及听说你没有结婚的时候,这两次都使我感到震惊。”
“两次都?”
“可不是吗。”
菊治沿着踏脚石,边走边说:“从这里上去吧。你刚才可以进屋里等我嘛。”
菊治说着落座在廊道上。
“前些日子我旅行回来,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栗本来了,是个晚上。”
女佣在屋里呼唤菊治。大概是晚饭准备好了,这是他离开公司时用电话吩咐过的。菊治站起身,走了进去,顺便换上了一身白色上等麻纱服走了出来。
文子好象也重新化过装。等待着菊治坐下来。
“栗本师傅是怎样说的?”
“她只是说,听说文子小姐也结婚了……”
“三谷少爷就信以为真了,是吗?”
“万没想到她会撒这个谎……”
“一点都不怀疑?……”
转瞬间,但见文子那双又大又黑的瞳眸湿润了。
“我<abbr>藏书网</abbr>现在能结婚吗?三谷少爷以为我会这样做吗?家母和我都很痛苦,也很悲伤,这些都还没有消失,怎能……”
菊治听了这些话,仿佛她母亲还活着似的。
“家母和我天生轻信别人,相信人家也会理解自己。难道这只是一种梦想?只是自己心灵的水镜上反映出来的一种自我写照……”
文子已泣不成声了。
菊治沉默良久,说:“记得前些时候,我曾问过文子小姐:你以为我现在可能结婚吗?那是在一个傍晚雷阵雨的日子里……”
“是雷声大作那天?……”
“对。今天却反过来由你说了。”
“不,那是……”
“文子小姐总爱说我,快结婚了吧。”
“那是……三谷少爷与我全然不同嘛。”
文子说着用噙满泪珠的眼睛凝望着菊治。
“三谷少爷与我不一样呀。”
“怎么不一样?”
“身份也不一样……”
“身份?……”
“是的,身份也不一样。不过,如果说身份这个辞用得不合适的话,那么可不可以说是身世灰暗呢。”
“就是说罪孽深重?……那恐怕是我吧。”
“不!”
文子使劲摇了摇头。眼泪便夺眶而出。但是,却有一滴泪珠意外地顺着左眼角流到耳边滴落下来。
“如果说是罪孽,家母早已背负着它辞世了。不过,我并不认为是罪孽,而觉得这只是家母的悲伤。”
菊治低下头来。
“是罪孽的话,也许就不会消失,而悲伤则会过去的。”
“但是,文子小姐说身世灰暗这种话,不就使令堂的死也成了灰暗了吗。”
“还是说深深的悲伤好。”
“深深的悲伤……”
菊治本想说与深深的爱一样,但欲言又止。
“再说,三谷少爷还有与雪子小姐商议婚姻的事,和我就不一样呀。”
文子好象把话题又拉回到现实中来,说;“栗本师傅似乎认为家母从中搅扰了这桩事。她所以说我已经结婚了,显然认为我也是搅扰者吧,我只能这样想。”
“可是,据说这位稻村小姐也已经结婚了。”
文子松了口气,露出泄气似的表情,但又说:“撒谎……恐怕是谎言吧。这也肯定是骗人的。”
文子说着又使劲地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是说稻村小姐的结婚?……大概是最近的事吧。”
“肯定是骗人的。”
“据她说,雪子小姐和文子小姐,两人都已经结婚了,所以我反而以为文子小姐结婚大概也是真的了。”
说着菊治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不过,也许雪子小姐方面是真的……”
“撒谎。哪有人在大热天里结婚的。只穿一层衣裳,还汗流不止。”
“说的也是啊,夏天就没有人举行婚礼吗?”
“哎,几乎没有……虽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婚礼仪式一般都在秋季或是……”
文子不知怎的,润湿了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新的泪珠。她凝视着滴落在膝上的泪痕。
“但是,栗本师傅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言呢?”
“我还真的受骗了。”
菊治也这么说。
可是,这件事为什么会使文子落泪呢?
至少,在这里可以确认,文子结婚是谎言。
说不定,雪子真的是结婚了,所以现在近子很可能是为了使文子疏远菊治而说文子也结婚了的吧。菊治作了这样的猜想。
然而,光凭这样的猜想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菊治仍然觉得,说雪子结婚了,似乎也是谎言。
“总之,雪子小姐结婚的事,究竟是真还是假,在未弄清之前,还不能断定栗本是不是在恶作剧。”
“恶作剧……”
“嗨,就当她是恶作剧吧。”
“可是,如果我今天不给您挂电话,我不就成了已经结婚的人了吗。
这真是个残酷的恶作剧。”
女佣又来招呼菊治。
菊治拿着一封信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文子小姐的信送到了。没贴邮票的………”
菊治刚要轻松地拆开这封信。
“不,不。请不要看……”
“为什么?”
“不愿意嘛,请还给我。”
文子说着膝行过去,想从菊治手里把信夺过来。
“还给我嘛。”
菊治突然把手藏到背后。
这瞬间,文子的左手一下子按在菊治的膝上。她想用右手把信抢过来。左手和右手的动作不协调,身体失去了平衡。
她赶紧用左手向后支撑着自己,险些倒在菊治的身上,可是她仍想用右手去够菊治背后的信,于是她尽量将右手向前伸。
身子向右一扭,侧脸差点落在菊治的怀里。文子轻柔地把脸闪开。连按在菊治膝上的左手,也只是轻柔地触了一下而已。
这轻柔的一触又怎能支撑得住她那先往右扭又向前倒的上半身呢。
菊治眼看着文子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压将过来,浑身肌肉绷紧,但却为文子那意外轻柔的躯体几乎失控而喊出声来。他强烈地感受到她是个女人,也感受到了文子的母亲太田夫人。
文子是在哪个瞬间把身子闪开的呢?又在哪里无力松软下来的呢?这简直是一股不可名状的温柔。仿佛是女人的一种本能的奥秘。菊治本以为文子的身体会沉重地压将过来,却不料文子只是接触了一下,就恍如一阵温馨的芬芳飘然而过。
那香味好浓郁。夏季里,从早到晚在班上工作的女性的体嗅总会变得浓烈起来的。菊治感受到文子的芳香,仿佛也感受到太田夫人的香味。那是太田夫人拥抱时的香味。
“唉呀,请还给我。”
菊治没有执拗。
“我把它撕了。”
文子转向一边,将自己的信撕得粉碎。汗水濡湿了她的脖颈和裸露的胳膊。
文子刚才险些倒下却又硬把身子闪开,那时脸色刷白,待坐正后,才满脸绯红,似乎就在这个时候出的汗。
双重星 三
从附近饭馆叫来的晚饭,总是老一套的菜肴,食而无味。女佣按往常惯例,在菊治面前摆上了那只志野陶的筒状茶碗。
菊治突然发现,可文子早已看在眼里。
“哟,那只茶碗,您用着呢?”
“是。”
“真糟糕。”
文子的声调没有菊治那么羞涩。
“送您这件东西,我真后悔。我在信里也提到这件事。”
“提到什么?……”
“没什么,只是表示一下歉意,送给您这么一件太没价值的东西……”
“这可不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啊。”
“又不是什么上乘的志野陶。家母甚至把它当作平日用的茶杯呢。”
“我虽然不在行,但是,它不是挺好的志野陶吗?”
菊治说着将筒状茶碗端在手上观赏。
“可是,比这更好的志野陶多着呢。您用了它,也许又会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的志野陶更好……”
“我们家好象没有这种志野陶小茶碗。”
“即使府上没有,别处也能见到的呀。您用它时,假使又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的志野陶更好的话,家母和我都会感到很悲哀的啊。”
菊治唔地一声,倒抽了一口气,却又说:“我已经逐渐与茶道绝缘,也不会再看什么别的茶碗了。”
“可是,总难免会有机会看到的呀。何况过去您也见过比这个更好的志野陶。”
“照你这么说,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罗?”
“是呀。”
文子说着干脆地抬起头来直视菊治,又说:“我是这样想的。信里还说请您把它摔碎扔掉罗。”
“摔碎?把它扔掉?”菊治面对文子步步进逼的姿态,支吾地说。
“这只茶碗是志野古窑烧制的,恐怕是三四百年前的东西了。当初也许是宴席上或别的什么场合的用具,既不是茶碗也不是茶杯,不过,自从它被当作小茶碗用之后,恐怕也历经漫长的岁月了,古人珍惜它,并把它传承了下来。也许还有人把它收入茶盒里,随身带去作远途旅行呢。对,恐怕不能由于文子小姐的任性而把它摔碎啊。”
据说,茶碗口嘴唇接触的地方,还渗有文子母亲的口红的痕迹。
听说,文子的母亲告诉过她,口红一旦沾在茶碗口上,揩拭也揩拭不掉,菊治自从得到这只志野茶碗后似乎也发现,碗口有一处显得有些脏,洗也洗不掉。当然,不是口红那样的颜色,而是浅茶色,不过却带点微红,如果把它看成是褪了色的口红陈色,也未尝不可。但是,也许它是志野陶本身隐约发红。再说,如果把它当茶碗用的话,那么碗口接触嘴唇的地方是固定的,所以留下的嘴唇痕迹,说不定是文子母亲之前的物主的呢。
不过,太田夫人把它当作平日用的茶杯,可能她使用得最多吧。
菊治还曾这样想过:把它当茶杯使用,这是太田夫人自己想出来的吗?莫不是菊治的父亲想出来的点子,让夫人这样使用的吧。
他也曾怀疑:太田夫人好象把这对了入产赤与黑筒状茶碗代替茶杯,当作与菊治的父亲共享的夫妻茶碗吧。
父亲让她把志野陶的水罐当花瓶插上了玫瑰和石竹花,把志野的筒状茶碗当茶杯用,父亲有时也会把太田夫人看作是一种美吧。
他们两人都辞世后,那只水罐和筒状茶碗都转到菊治这里,现在文子也来了。
“不是我任性。我真的希望您把它摔碎。”
文子接着又说:“我把水罐送给您,看到您高兴地收了下来,我又想起还有另一件志野陶,就顺便把那只茶碗也一起送给您,不过,事后又觉得很难为情。”
“这件志野陶,恐怕不该当作茶杯使用吧,真是委屈它了……”
“不过,比它更好的,有的是啊。如果您一边用它,一边又想着别的上乘的志野陶,那我就太难过了。”
“所以你才说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是不是?……”
“那也要根据对象和场合呀。”
文子的话使菊治受到强烈的震动。
文子是不是在想:希望菊治通过太田夫人的遗物,想起夫人和文子,或者把他自己想更亲切地去抚触它的东西,看成是最上乘的东西呢?
文子说一心希望最高的名品才是她母亲的纪念品,菊治也很能理解。
这正是文子的最高的感情吧。实际上,这个水罐就是这种感情的一种证明。
志野陶那冷艳而又温馨的光滑的表面,直接使菊治思念太田夫人。然而,在这些思绪中,之所以没有伴随着罪孽的阴影与丑恶,内中可能也有“这只水罐是名品”这种因素在起作用的缘故吧。
在观赏名品遗物的过程中,菊治依然感到太田夫人是女性中的最高名品。名品是没有瑕疵的。
傍晚下雷阵雨那天,菊治在电话里对文子说,看到水罐就想见她。因为是在电话里,所以他才能说出来。听到这话后,文子才说,还有另一件志野陶。于是她才把这件筒状茶碗带到菊治家里来。
诚然,这件筒状茶碗,不像那件水罐那么名贵吧。
“记得家父也有一个旅行用的茶具箱……”
菊治回想起来说:“那里面装的茶碗,一定比这件志野陶的质量要差。”
“是什么样的茶碗呢?”
“这……我没见过。”
“能让我看看吗?肯定是令尊的东西好了。”文子说。
“如果比令尊的差,那么这件志野陶就可以摔碎了吧?”
“危险啊!”
饭后吃西瓜,文子一边灵巧地剔掉西瓜子,一边又催促菊治,她想看那只茶碗。
菊治让女佣把茶室打开,他走下庭院,打算去找茶具箱。
可是,文子也跟着来了。
“茶具箱究竟放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栗本比我更清楚……”
菊治说着回过头来。文子站在夹竹桃满树盛开白花的花荫下,只见树根处现出她那双穿着袜子和庭院木屐的脚。
茶具箱放在水房的横架上。
菊治走进茶室,把茶具箱放在文子的面前。文子以为菊治会解开包装,她正襟危坐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她这才把手伸了出去。
“那我就打开了。”
“积了这么厚的灰尘。”
菊治拎起文子刚打开来的包装物,站起身来,走出去把灰尘抖落在庭院里。
“水房的架子上有只死蝉,都长蛆了。”
“茶室真干净啊。”
“是。前些日子,栗本前来打扫过。就这个时候,她告诉我文子小姐和稻村小姐都结婚了……因为是夜间,可能把蝉也关进屋里来了。”
文子从箱子里取出像里着茶碗似的小包,深深地弯下腰来,揭开碗袋上的带子,手指尖有点颤动。
菊治从侧面俯视,只见文子收缩着浑圆的双肩向前倾倾,她那修长的脖颈更引人注目。
她非常认真地抿紧下唇,以致显露出地包天的嘴形,还有那没有装饰的耳垂,着实令人爱怜。
“这是唐津陶瓷吶。”文子说着仰脸望着菊治。
菊治也挨近她坐着。
文子把茶碗放在铺席上,说:“是件上乘的好茶碗啊。”
它也是一件可以当茶杯用的筒形小茶碗,是唐津陶瓷器。
“质地结实,气派凛然,远比那件志野陶好多了。”
“拿志野陶与唐津陶瓷相比较,恐怕不合适吧……”
“可是,并拢一看就知道嘛。”
菊治也被唐津陶瓷的魅力所吸引,遂将它放在膝上欣赏一番。
“那么,把那件志野陶拿来看看。”
“我去拿。”文子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当菊治和文子把志野陶与唐津陶瓷并排在一起时,两人的视线偶然相踫在一起。接着,两人的视线又同时落在茶碗上。
菊治慌了神似的说:“是男茶碗与女茶碗啊。这样并排一看……”
文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菊治也感到自己的话,诱导出异样的反响。
唐津陶瓷上没有彩画,是素色的。近似黄绿色的青色中,还带点暗红色。形态显得结实气派。
“令尊去旅行也带着它,足见它是令尊喜爱的一只茶碗。活像令尊呀。”文子说出了危险的话,可是她却没有意识到危险。
志野陶茶碗,活像文子的母亲。这句话,菊治说不出口。
然而,两只茶碗并排摆在这里,就像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的两颗心。
三四百年前的茶碗,姿态是健康的,不会诱人作病态的狂想。不过,它充满生命力,甚至是官能性的。
当菊治把自己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看成两只茶碗,就觉得眼前并排着的两个茶碗的姿影,仿佛是两个美丽的灵魂。
而且,茶碗的姿影是现实的,因此菊治觉得茶碗居中,自己与文子相对而坐的现实也是纯洁的。
过了太田夫人头七后的第二天,菊治甚至对文子说:两人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的事。然而现在,那种罪恶的恐惧感,难道也在这纯洁的茶碗面被洗刷干净了吗?
“真美啊!”
菊治在自言自语。
“家父也不是个品格高尚的人,却好摆弄茶碗之类的东西,说不定是为了麻痹他那种种罪孽之心。”
“啊?”
“不过,看着这只茶碗,谁也不会想起原物主的坏处吧。
家父的寿命短暂,甚至仅有这只传世的茶碗寿命的几分之一……”
“死亡就在我们脚下。真可怕啊!虽然明知自己脚下就有死,但是我想不能总被母亲的死所俘虏,我曾做过种种努力。”
“是啊,一旦成为死者的俘虏,就会觉得自己好象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似的。”菊治说。
女佣把铁壶等点茶家什拿了进来。
菊治他们在茶室里呆了很长的时间,女佣大概以为他们要点茶吧。
菊治向文子建议:用眼前的唐津和志野的茶碗,像旅行那样,点一次茶如何。
文子温顺地点了点头,说:“在把家母的志野茶碗摔碎之前,把它当作茶碗再用一次,表示惜别好吗?”
文子说着从茶具箱里取出圆筒竹刷,拿到水房去洗涮。
夏天日长夜短,天未擦黑。
“就当作是在旅行……”
文子用小圆筒竹刷,一边在小茶碗里搅沫茶,一边说。
“既是旅行,住的是哪家旅馆呢?”
“不一定住旅馆呀。也许在河畔,也许在山上嘛。就当作是用山谷的溪水来点茶,要是用冷水也许会更好……”
文子从小茶碗里拿出小竹刷时,就势抬起头,用那双黑眼珠瞟了菊治一眼,旋即又把视线倾注在掌心里正在转动的那只唐津茶碗上。
于是,文子的视线随同茶碗一起,移到菊治的膝前。
菊治感到,文子仿佛也跟着视线流了过来。
这回,文子把母亲的志野陶放在面前,竹刷子刷刷地踫到茶碗边缘,她停住手说:“真难啊!”
“碗太小,难搅动吧。”菊治说。可是,文子的手腕依然在颤抖。
接着,文子的手刚停下来,竹刷子在筒状小茶碗里就搅不开了。
文子凝视着变得僵硬了的自己的手腕,把头耷拉下来,纹丝不动。
“家母不让我点茶啊!”
“哦?”
菊治蓦地站起身来,抓住文子的肩膀,仿佛要把被咒语束缚住动弹不了的人搀起来似的。
文子没有抗拒。
双重星 四
菊治难以成眠。待到木板套窗的缝隙里射进一线亮光,他就向茶室走去。
庭院里石制洗手盆前的石头上,还掉落有志野陶的碎片。
捡起四块大碎片,在掌心上拼起来,就成茶碗形,但碗边上有一处,有个拇指般大的缺口。
菊治心想,这块缺口的残片,说不定还可能找回来,于是他开始在石头缝里寻找,可是,很快就停了下来。
抬头望去,只见东边树林的上空,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大星星。
菊治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这种黎明的晨星了。他一面这样想,一面站起来观看,只见天空漂浮着云朵。
星光在云中闪耀,更显得那颗晨星很大。闪光的边缘仿佛被水濡湿了似的。
面对着亮晶晶的晨星,自己却在捡茶碗的碎片以便拼合起来,相形之下,菊治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于是,他把手中的碎片就地扔掉了。
昨天晚上,菊治劝阻不久,文子就将茶碗摔在庭院的石制洗手盆上,完全粉碎了。
悄悄走出茶室的文子,手里拿着茶碗,这点菊治没有察觉出来。
“啊!”
菊治不禁地大喊了一声。
但是,菊治顾不上去捡散落在昏暗的石缝里的茶碗碎片,他要支撑住文子的肩膀。因为她蹲在摔碎了茶碗前面,身子向石制洗手盆倒了过去。
“还会有更好的志野陶啊。”文子喃喃自语。
难道她担心菊治把它同更好的志野陶作对比,感到悲伤了吗?
后来,菊治彻夜难眠,越发感到文子这句话蕴涵着哀切的纯洁的余韵。
待到曙光撒在庭院里,他就出去看了看茶碗的碎片。
但是看到晨星后,他又把捡起来的碎片扔掉了。
菊治接着抬头仰望,长叹了一声:“啊!”
晨星不见了。菊治望着扔掉的残片。就在这瞬间,黎明的晨星躲到云中了。
菊治久久地凝望着东方的天空,仿佛自己的什么地西被人夺走了似的。
云层不太厚,却觅不见晨星的踪迹。天边被浮云隔断,几乎接触到市街的屋顶,一抹淡淡的红色,越发深沉了。
“扔在这里也不行。”
菊治自言自语,尔后又把志野陶的碎片捡了起来,揣进睡衣的怀里。
把碎片扔掉,太凄惨了,也担心栗本近子等前来盘问。
文子似乎也想不通才摔碎的,因此菊治考虑不保存这些碎片,而把它埋在石制洗手盆旁边。不过,他最后用纸把它包起来,放进壁橱里,然后又钻进了被窝里。
文子究竟担心菊治什么时候拿什么东西同这件志野陶比较呢?
菊治有点疑惑,文子的这种担心是从哪里来的呢?
何况,昨晚与今晨,菊治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把文子同什么人作比较。
对菊治来说,文子已是无与伦比的绝对存在。成为他的决定性的命运了。
此前,菊治每时每刻无不想及文子是太田夫人的女儿,可是现在,他似乎忘却了这一点。
母亲的身体微妙地转移到女儿身上,菊治曾被这一点所吸引,做过离奇的梦,如今反而消失得形迹全无了。
菊治终于从长期以来被罩在又黑暗又丑恶的帷幕里钻到幕外来了。
难道是文子那纯洁的悲痛拯救了菊治?
文子没有抗拒,只是纯洁本身在抵抗。
菊治正像一个坠入被咒语镇住和麻痹的深渊的人,到了极限,反而感到自己摆脱了那种咒语的束缚和麻痹。犹如已经中毒的人,最后服极量的毒药,反而成了解毒剂而出现奇迹。
菊治到了公司上班,就给文子所在的店铺挂了电话。听说文子在神田一家呢绒批发店里工作。
文子还没到店里来上班。菊治因为失眠,早早就出来了。
可是,难道文子是清晨还在睡梦中?菊治寻思,今天她会不会因为难为情,闭居家中呢?
午后,菊治又挂了个电话,文子还是没来上班。菊治向店里人打听了文子的住所。在她昨天的信里,理应写了这次搬家<a></a>的住址,可是文子没有开封就撕碎,塞进衣兜里了。晚饭的时候,提到工作的事,菊治才记住了呢绒批发店的店名。
但是,却忘记问她的住址。因为文子的住址仿佛已经移入了菊治的体内。
菊治下班后,归途中找到了文子租赁的那间房子。在上野公园的后面。
文子不在家。
一个穿着水兵服的十二三岁的少女,像是刚放学回家,走到门口来,又进屋里去了片刻,才出来说道:“太田小姐不在家,她今早说与朋友去旅行。”
“旅行?”菊治反问了一句。“她去旅行了吗?今早几点走的?她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少女又退回屋里去,这次站在稍远的地方说:“不太清楚,我妈不在家……”
她回答时,样子好象害怕菊治似的。是个眉毛稀疏的小女孩。
菊治走出大门,回头看了看,却判断不出哪间住房是文子的房间。这是一幢带小院子的、不大的二层楼房。
菊治想起文子说过“死亡就在脚下”,他的腿不由地麻木了。
他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仿佛越擦就越失去血色。可他还是一个劲地擦。手绢都擦得有点发黑且湿了。他觉得脊背上冒出一身冷汗。
菊治对自己说:“她不会寻死的。”
文子使菊治获得重新生活的勇气,她理应不会去寻死。
然而,难道昨天文子的举止不正是想死的表白吗?
或许这种表白,说明她害怕自己与母亲一样,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呢?
“让栗本一个人活下去……”
菊治宛如面对假想敌人,吐了一口怨气之后,便急匆匆地向公园的林荫处走去。
夏目漱石《我是猫》
1904年夏天梅雨初晴的一天,一只生下不久的小猫迷路走进夏目漱石的家。翌年一月发表的《我是猫》就是以这只小猫为模特的。
一
咱zá家是猫。名字嘛……还没有。
哪里出生?压根儿就搞不清!只恍惚记得好像在一个阴湿的地方咪咪叫。在那儿,咱家第一次看见了人。而且后来听说,他是一名寄人篱下的穷学生,属于人类中最残暴的一伙。相传这名学生常常逮住我们炖肉吃。不过当时,咱家还不懂事。倒也没觉得怎么可怕。只是被他嗖的一下子高高举起,总觉得有点六神无主。
咱家在学生的手心稍微稳住神儿,瞧了一眼学生的脸,这大约便是咱家平生第一次和所谓的“人”打个照面了。当时觉得这家伙可真是个怪物,其印象至今也还记忆犹新。单说那张脸,本应用毫毛来妆点,却油光崭亮,活像个茶壶。其后咱家碰上的猫不算少,但是,像他这么不周正的脸,一次也未曾见过。况且,脸心儿鼓得太高,还不时地从一对黑窟窿里咕嘟嘟地喷出烟来。太呛得慌,可真折服了。如今总算明白:原来这是人在吸烟哩。
咱家在这名学生的掌心暂且舒适地趴着。可是,不大工夫,咱家竟以异常的快速旋转起来,弄不清是学生在动,还是咱家自己在动,反正迷糊得要命,直恶心。心想:这下子可完蛋喽!又咕咚一声,咱家被摔得两眼直冒金花。
只记得这些。至于后事如何,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蓦地定睛一看,学生不在,众多的猫哥们儿也一个不见,连咱家的命根子——妈妈也不知去向。并且,这儿和咱家过去呆过的地方不同,贼拉拉地亮,几乎不敢睁眼睛。哎哟哟,一切都那么稀奇古怪。咱家试着慢慢往外爬,浑身疼得厉害,原来咱家被一下子从稻草堆上摔到竹林里了。
好不容易爬出竹林,一瞧,对面有个大池塘。咱家蹲在池畔,思量着如何是好,却想不出个好主意。忽然想起:“若是再哭一鼻子,那名学生会不会再来迎接?”于是,咱家咪咪地叫几声试试看,却没有一个人来。转眼间,寒风呼呼地掠过池面,眼看日落西山。肚子饿极了,哭都哭不出声来。没办法,只要能吃,什么都行,咱家决心到有食物的地方走走。
咱家神不知鬼不晓地绕到池塘的右侧。实在太艰苦。咬牙坚持,硬是往上爬。真是大喜,不知不觉已经爬到有人烟的地方。心想,若是爬进去,总会有点办法的。于是,咱家从篱笆墙的窟窿穿过,窜到一户人家的院内。缘份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假如不是这道篱笆墙出了个洞,说不定咱家早已饿死在路旁了。常言说得好:“前世修来的福”嘛!这墙根上的破洞,至今仍是咱家拜访邻猫小花妹的交通要道。
且说,咱家虽然钻进了院内,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眨眼工夫,天黑了。肚子饿,身上冷,又下起雨来,情况十万火急。没法子,只得朝着亮堂些、暖和些的地方走去。走啊,走啊……今天回想起来,当时咱家已经钻进那户人家的宅子里了。
在这儿,咱家又有机会与学生以外的人们谋面。首先碰上的是女仆。这位,比刚才见到的那名学生更蛮横。一见面就突然掐住咱家的脖子,将咱家摔出门外。咳,这下子没命喽!两眼一闭,一命交天吧!
然而,饥寒交迫,万般难耐;乘女仆不备,溜进厨房。不大工夫,咱家又被摔了出去。摔出去,就再爬进来;爬进来,又被摔出去。记得周而复始,大约四五个回合。当时咱家恨透了这个丫头。前几天偷了她的秋刀鱼,报了仇,才算出了这口闷气。
当咱家最后一次眼看就要被她摔出手时,“何事吵嚷?”这家主人边说边走上前来。女仆倒提着咱家冲着主人说:“这只野猫崽子,三番五次摔它出去,可它还是爬进厨房,烦死人啦!”主人捋着鼻下那两撇黑胡,将咱家这副尊容端详了一会儿说:“那就把它收留下吧!”说罢,回房去了。
主人似乎是个言谈不多的人,女仆气哼哼地将咱家扔进厨房。于是,咱家便决定以主人之家为己家了。
主人很少和咱家见上一面。职业嘛,据说是教师。他一从学校回来,就一头钻进书房里,几乎从不跨出门槛一步。家人都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读书郎。他自己也装得很像刻苦读书的样儿。然而实际上,他并不像家人称道的那么好学。咱家常常蹑手蹑脚溜进他的书房偷偷瞧看,才知道他很贪睡午觉,不时地往刚刚翻过的书面上流口水。他由于害胃病,皮肤有点发黄,呈现出死挺挺的缺乏弹性的病态。可他偏偏又是个饕餮客,撑饱肚子就吃胃肠消化药,吃完药就翻书,读两三页就打盹儿,口水流到书本上,这便是他夜夜雷同的课程表。
咱家虽说是猫,却也经常思考问题。当教师的真够逍遥自在。咱家若生而为人,非当教师不可。如此昏睡便是工作,猫也干得来的。尽管如此,若叫主人说,似乎再也没有比教师更辛苦的了。每当朋友来访,他总要怨天尤人的牢骚一通。
咱家在此刚刚落脚时,除了主人,都非常讨厌咱家。他们不论去哪儿,总是把咱家一脚踢开,不予理睬。他们是何等地不把咱家放在眼里!只要想想他们至今连个名字都不给起,便可见一斑了。万般无奈,咱家只好尽量争取陪伴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清晨主人读报时,定要趴在他的后背。这倒不是由于咱家对主人格外钟情,而是因为没人理睬,迫不得已嘛!
其后几经阅历,咱家决定早晨睡在饭桶盖上,夜里睡在暖炉上,晴朗的中午睡在檐廊中。不过,最开心的是夜里钻进这家孩子们的被窝里,和他们一同入梦。所谓“孩子们”,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到了晚上,他们俩就住在一个屋,睡在一个铺。咱家总是在他们俩之间找个容身之地,千方百计地挤进去。若是倒霉,碰醒一个孩子,就要惹下一场大祸。两个孩子,尤其那个小的,体性最坏,哪怕是深更半夜,也高声号叫:“猫来啦,猫来啦!”于是,患神经性消化不良的主人一定会被吵醒,从隔壁跑来。真的,前几天他还用格尺狠狠地抽了咱家一顿屁股板子哪!
咱家和人类同居,越观察越不得不断定:他们都是些任性的家伙。尤其和他们同床共枕的孩提之辈,更是岂有此理!他们一高兴,就将咱家倒提起来,或是将布袋套在咱家的头上,时而抛出,时而塞进灶膛。而且,咱家若是稍一还手,他们就全家出动,四处追击,进行迫害。就拿最近来说吧,只要咱家在床席上一磨爪,主人的老婆便大发雷霆,从此,轻易不准进屋。即使咱家在厨房那间只铺地板的屋子里冻得浑身发抖,他们也全然无动于衷。
咱家十分尊敬斜对过的白猫大嫂。她每次见面都说:“再也没有比人类更不通情达理的喽!”白嫂不久前生了四个白玉似的猫崽儿。听说就在第三天,那家寄居的学生竟把四只猫崽儿拎到房后的池塘。一古脑儿扔进他水之中。白嫂流着泪一五一十地倾诉,然后说:“我们猫族为了捍卫亲子之爱、过上美满的家庭生活,非对人类宣战不可。把他们统统消灭掉!”这番话句句在理。
还有邻家猫杂毛哥说:“人类不懂什么叫所有权。”它越说越气愤。“本来,在我们猫类当中,不管是干鱼头还是鲻鱼肚脐,一向是最先发现者享有取而食之的权力。然而,人类却似乎毫无这种观念。我们发现的美味,定要遭到他们的掠夺。他们仗着胳膊粗、力气大,把该由我们享用的食物大模大洋地抢走,脸儿不红不白的。”
白嫂住在一个军人家里,杂毛哥的主人是个律师。正因为我住在教师家,关于这类事,比起他俩来还算是个乐天派。只要一天天马马虎虎地打发日子就行。人类再怎么有能耐,也不会永远那么红火。唉!还是耐着性子等待猫天下的到来最为上策吧!
既然是任情而思,那就讲讲我家主人由于任情而动的惨败故事吧。原来,我家主人没有一点比别人高明的地方,但他却凡事都爱插手。例如写俳句往《杜鹃》(正冈子规一八九七年一月于松山创办的俳句刊物,后由俳人高滨虚子主持,《我是猫》第一章发表在该刊一九○五年一月号)投稿啦,写新诗寄给《明星》(与谢野铁干一九○○年四月创刊的诗刊)啦,写错乱不堪的英语文章啦;有时醉心于弓箭,学唱谣曲,有时还吱吱嘎嘎地拉小提琴。然而遗憾的是,样样都稀松平常。偏偏他一干起这些事来,尽管害胃病,却也格外着迷,竟然在茅房里唱谣曲,因而邻里们给他起了个绰号——“茅先生”。可他满不介意,一向我行我素,依然反复吟道:“吾乃平家将宗盛(平宗盛,一一四七—一一八五,平安时代武将)是也。”人们几乎笑出声来,说:“瞧呀,原来是宗盛将军驾到!”这位主人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咱家定居一个月后,正是他发薪水那天,他拎着个大包,慌慌张张地回到家来。你猜他买了些什么?水彩画具、毛笔和图画纸,似乎自今日起,放弃了谣曲和俳句,决心要学绘画了。果然从第二天起,他好长时间都在书房里不睡觉,只顾画画。然而,看他画出的那些玩艺儿,谁也鉴别不出究竟画的是些什么。说不定他本人也觉得画得太不成样子,因此有一天,一位搞什么美学的朋友来访,只听他有过下述一番谈吐:
“我怎么也画不好。看别人作画,好像没什么了不起,可是自己一动笔,才痛感此道甚难哪!”
这便是主人的感慨。的确,此话不假。
主人的朋友透过金边眼镜瞧着他的脸说:
“是呀,不可能一开始就画得好嘛。首先,不可能单凭坐在屋子里空想就能够画出画来,从前意大利画家安德利亚(一四八六—一五三○,文艺复兴鼎盛期佛罗伦萨画家)曾说:‘欲作画者,莫过于描绘大自然。天有星辰,地有露华;飞者为禽,奔者为兽;池塘金鱼,枯木寒鸦。大自然乃一巨幅画册也。’怎么样?假如你也想画出像样的画来,画点写生画如何?”“咦,安德利亚说过这样的话?我还一点都不知道哩!不错,说得对,的确如此!”
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他朋友的金边眼镜里,却流露出嘲奔的微笑。
翌日,咱家照例去檐廊美美地睡个午觉。不料,主人破例踱出书房,在咱家身后不知干什么,没完没了。咱家蓦地醒了。为了查清主人在搞什么名堂,眼睛张开一分宽的细缝。嗬!原来他一丝不苟地采纳了安德利亚的建议。见他这般模样,咱家不禁失声大笑。他被朋友奚落一番之后,竟然拿咱家开刀,画起咱家来了。咱家已经睡足,要打呵欠,忍也忍不住。不过,姑念难得主人潜心于握管挥毫,怎能忍心动身?于是,强忍住呵欠,一动不动。眼下他刚刚画出咱家的轮廓,正给面部着色。坦率地说,身为一只猫,咱家并非仪表非凡,不论脊背、毛楂还是脸型,绝不敢奢望压倒群猫。然而,长相再怎么丑陋,也想不至于像主人笔下的那副德行。不说别的,颜色就不对。咱家的毛是像波斯猫,浅灰色带点黄,有一身斑纹似漆的皮肤。这一点,我想,任凭谁看,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然而,且看主人涂抹的颜色,既不黄,也不黑;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照此说来,该是综合色吧?也不。这种颜色,只能说不得不算是一种颜色罢了。除此之外,无法评说。更离奇的是竟然没有眼睛。不错,这是一幅睡态写生画嘛,倒也没的可说。然而,连眼睛应该拥有的部位都没有,可就弄不清是睡猫还是瞎猫了。咱家暗自思忖:再怎么学安德利亚,就凭这一手,也是个臭笔!然而,对主人的那股子热忱劲儿,却不能不佩服。咱家本想尽量纹丝不动,可是有尿,早就憋不住了。全身筋肉胀乎乎的,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不得已,只好失陪。咱家双腿用力朝前一伸,把脖子低低一抻,“啊”的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且说这么一来,想文静些也没用。反正已经打乱主人的构思,索性趁机到房后去方便一下吧!于是,咱家慢条斯理地爬了出去。这时,主人失望夹杂着愤怒,在屋里骂道:“混帐东西!”
主人有个习惯,骂人时肯定要骂声“混帐东西”,因为除此之外他再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骂人的脏话,有什么办法!不过,他丝毫也不理解人家一直克制自己的心情,竟然信口骂声“混帐东西”,这太不像话。假如平时咱家爬上他的后背,他能有一副好脸子,倒也甘愿忍受这番辱骂。可是,对咱家方便的事,没有一次他能痛痛快快地去做。人家撒尿,也骂声混蛋,嘴有多损!原来人哪,对于自己的能量过于自信,无不妄自尊大。如果没有比人类更强大的动物出现,来收拾他们一通,真不知今后他们的嚣张气焰将发展到何等地步!
假如人类的恣意妄为不过如此,也就忍了吧!然而,关于人类的缺德事,咱家还听到不少不知比这更凄惨多少倍的传闻哪。这家房后,有个一丈见方的茶园,虽然不大,却是个幽静宜人的向阳之地。每当这家孩子吵得太凶、难以美美地睡个午觉,或是百无聊赖、心绪不宁时,咱家总是去那里,养吾浩然之气,这已成为惯例。
那是个十月小阳春的晴和之日,下午两点钟左右,咱家用罢午餐,美美地睡了一觉,然后做室外运动,顺脚来到茶园。咱家在树根上一棵棵地嗅着,来到西侧的杉树篱笆墙时,只见一只大黑猫,硬是压倒枯菊而酣然沉睡。它似乎一直没有察觉咱家已经走近;又仿佛已经察觉却满不在乎,依然响着浓重的鼾声,长拖拖地安然入梦。有猫擅自闯进院落,居然还能睡得那么安闲,这不能不使咱家对它的非凡胆量暗暗吃惊。它是一只纯种黑猫。刚刚过午的阳光,将透明的光线洒在它的身上,那晶莹的茸毛之中,仿佛燃起了肉眼看不见的火焰。他有一副魁伟的体魄,块头足足大我一倍,堪称猫中大王。咱家出于赞赏之意、好奇之心,竟然忘乎所以,站在它面前,凝神将它打量。不料,十月静悄悄的风,将从杉树篱笆探出头来的梧桐枝轻轻摇动,两三片叶儿纷纷飘落在枯菊的花丛上。猫大王忽地圆眼怒睁。至今也还记得,它那双眼睛远比世人所珍爱的琥珀更加绚丽多彩。它身不动、膀不摇,发自双眸深处的炯炯目光,全部集中在咱家这窄小的脑门上,说:“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身为猫中大王,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怎奈它语声里充满着力量,狗也会吓破胆的。咱家很有点战战兢兢。如不赔礼,可就小命难保,因而尽力故作镇静,冷冷地回答说:
“咱家是猫。名字嘛……还没有。”
不过此刻,咱家的心房确实比平时跳动得剧烈。
猫大王以极端蔑视的腔调说:
“什么?你是猫?听说你是猫,可真吃惊。你究竟住在哪儿?”他说话简直旁若无人。
“咱家住在这里一位教师的家中。”
“料你也不过如此!有点太瘦了吧?”
大王嘛,说话总要盛气凌人的。听口气,它不像个良家之猫。不过,看它那一身肥膘,倒像吃的是珍馐美味,过的是优裕生活。咱家不得不反问一句:
“请问,你发此狂言,究竟是干什么的?”
它竟傲慢地说:“俺是车夫家的大黑!”
车夫家的大黑,在这一带是家喻户晓的凶猫。不过,正因为它住在车夫家,才光有力气而毫无教养,因此,谁都不和它交往,并且还连成一气对它敬而远之。咱家一听它的名字,真有点替它脸红,并且萌发几丝轻蔑之意。
首先要测验一下他何等无知,对话如下:
“车夫和教师,到底谁了不起?”
“肯定是车夫了不起呀!瞧你家主人,简直瘦得皮包骨啦。”
“大概就因为你是车夫家的猫,才这么健壮哪。看样子,在车夫家口福不浅吧?”
“什么?俺大黑不论到哪个地面上,吃吃喝喝是不犯愁的。尔等之辈也不要只在茶园里转来转去。何不跟上俺大黑?用不上一个月,保你肥嘟噜的,叫人认不出。”
“这个嘛,以后全靠您成全啦!不过,论房子,住在教师家可比住在车夫家宽敞哟!”
“混帐!房子再大,能填饱肚子吗?”
他十分恼火。两只像紫竹削成的耳朵不住地扇动着,大摇大摆地走了。
咱家和车夫家的大黑成为知己,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其后,咱家常常和大黑邂逅相逢。每次见面,他都替车夫大肆吹捧。前文提到的“人类的缺德事”,老实说,就是听大黑讲的。
一天,咱家和大黑照例躺在茶园里天南海北地闲聊。他又把自己老掉牙的“光荣史”当成新闻,翻来覆去地大吹大擂。然后,对咱家提出如下质问:
“你小子至今捉了几只老鼠?”
论知识,咱家不是吹,远比大黑开化得多。至于动力气、比胆量,毕竟不是他的对手。咱家虽然心里明白,可叫他这么一问,还真有点臊得慌呢。不过,事实毕竟是事实,不该说谎,咱家便回答说:
“说真的,一直想抓,可还没有动手哩!”
大黑那从鼻尖上兀自翘起的长须哗啦啦的乱颤,哈哈笑起来。
原来大黑由于傲慢,难免有些弱点。只要在他的威风面前表示心悦诚服,喉咙里呼噜噜地打响,表示洗耳恭听,他就成了个最好摆弄的猫。自从和他混熟以来,咱家立刻掌握了这个诀窍。像现在这种场合,倘若硬是为自己辩护,形势将越弄越僵,那可太蠢。莫如索性任他大说而特讲自己的光荣史,暂且敷衍它几句。就是这个主意!于是,咱家用软话挑逗他说:
“老兄德高望重,一定捉过很多老鼠吧?”
果然,他在墙洞中呐喊道:“不算多,总有三四十只吧!”
这便是他得意忘形的回答。他还继续宣称:“有那么一二百只老鼠,俺大黑单枪匹马,保证随时将它消灭光!不过,黄鼠狼那玩艺儿,可不好对付哟!我曾一度和黄鼠狼较量,倒血霉啦!”
“咦?是吗?”咱家只好顺风打旗。而大黑却瞪起眼睛说:
“那是去年大扫除的时候,我家主人搬起一袋子石灰,一跨进廊下仓库,好家伙,一只大个的黄鼠狼吓得窜了出来。”
“哦?”咱家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黄鼠狼这东西,其实只比耗子大不丁点儿。俺断喝一声:你这个畜牲!乘胜追击,终于把它赶到脏水沟里去了。”
“干得漂亮!”咱家为他喝彩。
“可是,你听呀!到了紧急关头,那家伙放他妈的毒烟屁!臭不臭?这么说吧,从此以后觅食的时候,一见黄鼠狼就恶心哟!”
说到这里,他仿佛又闻到了去年的狐骚味。伸长前爪,将鼻尖擦了两三下。咱家也多少感到他怪可怜的,想给他打打气。
“不过,老鼠嘛,只要仁兄瞪它一眼,它就小命玩完。您捕鼠可是个大大的名家,就因为净吃老鼠,才胖得那么满面红光的吧?”
这本是奉承大黑,不料效果却适得其反。大黑喟然叹曰:
“唉,思量起来,怪没趣的。再怎么卖力气捉老鼠,能像人那样吃得肥嘟噜的猫,毕竟是举世罕见哟!人们把猫捉的老鼠都抢了去送给警察。警察哪里知道是谁抓的?不是说送一只老鼠五分钱吗?多亏我,我家主人已经赚了差不多一元五角钱呢。可他轻易不给我改善伙食。哎呀呀,人哪,全是些体面的小偷哟!”
咱家一听,就连一向不学无术的大黑都懂得这么高深的哲理,不禁满面愠色,脊毛倒竖。由于心头不快,便见机行事,应酬几句,回家去了。
从此,咱家决心不捉老鼠,但也不当大黑的爪牙,未曾为猎取老鼠以外的食物而奔波。与其吃得香,莫如睡得甜。由于住在教师家,猫也似乎沾染了教师的习气,不当心点儿,说不定早早晚晚也要害胃病的。提起教师,我家主人直到最近,似乎终于醒悟,自己在水彩画方面也没有希望。十二月一日的日记中写了这么一段话:
今天开会,才第一次遇见了××。都说此公放荡不羁,果然一副风月老手风度。与其说此公招女人喜欢才放荡,莫如说他非放荡不可更确切。听说他老婆是个艺妓,叫人羡慕。原来,谩骂风流鬼的人,大多没有风流的资格;自命风流的人,也大多没有资格风流。这号人,本来不是非风流不可,却硬要走这条路,宛如我画水彩画,终于没有希望毕业,却又不顾一切地硬是装作唯我精通的架势。喝喝饭店的酒,或是逛逛艺妓茶馆,就能够成为花柳行家吗?假如这个理论站得住,那么,我也有理由说我能够成为一名出人头地的画家喽!我的水彩画莫如干脆弃笔的好。同样,与其做个糊涂的行家,远不如当一名刚进城的乡巴佬。
这番“行家论”,咱家有点不敢苟同。并且羡慕别人的老婆是艺妓云云,作为一名教师来说,也是碍难出口的卑劣念头,但唯独他对自己水彩画的批判,却很准确。主人尽管有如此自知之明,而孤芳自赏的心理却仍难除却。隔了两天,到了十二月四日,日记中又叙述了如下情节:
昨夜做了个梦:我觉得画水彩画毕竟不成器,便将画弃了。但不知是谁把那幅画镶在漂亮的匾额里,挂在横楣。这一来,连我自己都觉得那幅画变成了佳作。我万分高兴,这太棒了。我呆呆地欣赏,不觉天已破晓。睁眼一看,那幅画粗劣如旧,简直像旭日昭昭,一切都那么明明白白。
主人连在梦中漫步,似乎都对水彩画情意依依,自命不凡。看来,不要说水彩画家,按其气质,就连他所谓的风月老手,也是当不成的。主人梦见水彩画的第二天,常来的那位戴金边眼镜的美学家,久别之后,又来造访。他刚一落座,劈头便问:
“绘画怎么样?”
主人神色自若地说:“听从您的忠告,正在努力画写生画。的确,一画写生,从前未曾留心的物体形状及其色彩的精微变化,似乎都能辨认得清晰。这令人想到,西方画就因为自古强调写生,才有今日的发展。好一个了不起的安德利亚!”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只字不提日记里的话,却再一次赞佩安德利亚。
美学家边笑边搔头:“老实说,我那是胡说八道。”
“什么?”主人还没有醒悟到他正在受人捉弄。
“什么?就是你一再推崇的安德利亚的那番话,是我一时胡诌的。不曾想,你竟然那么信以为真。哈哈哈……”
美学家笑得前仰后合。咱家在檐廊下听了这段对话,不能不设想主人今天的日记又将写些什么。
这位美学家竟把信口开河捉弄人当成唯一的乐趣。他丝毫不顾及安德利亚事件会给主人的情绪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得意忘形之余,又讲了下述一段故事:
“噢,常常是几句玩笑人们就当真,这能极大地激发起滑稽的美感,很有意思。不久前我对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小说家charles dickens,一八一二—一八七○,一八三四年完成的长篇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中的主人公)忠告吉本(edward gibbon,一七三七—一七九四,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未曾写《法国革命》)不要用法语写他毕生的巨著《法国革命》(作者为卡莱尔所),要用英文出版。那个学生记忆力又非常好,竟在日本文学讨论会上认真地原原本本复述了我的这一段话,多么滑稽。然而,当时的听众大约一百人,竟然无不凝神倾听。接下来,还有更逗趣的故事哪。不久前,在一个某某文学家莅席的会议上,谈起了哈里森(一八三一—一九二三)的历史小说《塞奥伐洛》,我评论说:‘这部作品是历史小说中的白眉,尤其女主人公临死那一段,写得真是鬼气森森。’坐在我对面的那位‘万事通’先生说:‘是呀!是呀!那一段的确是妙笔生花。’于是,我知道,那位先生和我一样,还未曾读过这篇小说哩!”
患神经性胃炎的主人瞪大了眼睛问道:“你如此妖言惑众,假如对方真的读过,那可怎么得了?”
这番感慨仿佛在说:骗人倒也无妨,只是一旦被剥掉画皮,岂不糟糕?
那位美学家不动声色地说:“咳,到时候一口咬定,是和别的书弄混啦,或是胡扯一通,也就完事嘛!”说着,他哈哈大笑。这位美学家别看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但其性情,与车夫家的大黑颇有相似之处。
主人吸着“日出”牌香烟,喷吐着烟圈,嘴不说心想:“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量。”而美学家那副眼神,似乎在说:“所以嘛,你即使画画,也照例完蛋。”他说:“不过,笑话归笑话。画画的确不是件容易事。据说,达·芬奇曾经叫他的弟子画寺庙墙上的污痕。真的,假如走进茅房,专心致志地观察漏雨的墙壁,不难画出绝妙的图案画哟!你不妨留点心,画它一幅试试,一定会画出妙趣横生的好画来。”“又是骗人吧?”
“哪里,这可是千真万确哟!难道这不是精辟的名言吗?达·芬奇会这么说呢。”
“不错,的确很精辟。”
主人已经大半服输。但他似乎还不肯在茅房里画写生画!
车夫家的大黑,后来变成了瘸猫。他那油光锃亮的绒毛也逐渐地褪色,脱落。咱家曾经夸奖过的那一对比琥珀还美的眼睛,已经堆满了眼屎。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意气消沉,体质羸弱。咱家和他在常去的那个茶园最后见面那天,问他一向可好?他说:
“黄鼠狼的勾魂屁和鱼贩子的大扁担,可把俺坑苦喽。”
枫叶曾为松林妆点过二三朱红,如今已经谢了,宛如一支古老的梦;在“洗指钵”旁落英缤纷的红白二色山茶花,也已飘零殆尽。两丈多长的檐廊虽然朝南,但冬日的阳光转眼西斜。寒风不起的日子已经不多,而咱家昼寝的时光料也无几了。
主人天天去学校,归来便闷坐书房;一有人来,却依然唠叨:“教师当够了,够了……”水彩画已经不大画了,胃药也不见功效,已经不再吃。孩子们还好,天天上幼儿园,一回到家里就唱歌,不时地揪住咱家的尾巴,将咱家倒提起来。
咱家因吃不到美味,没有怎么发胖。不过,还算健康,没有变成瘸猫,一天天地虚掷韶光。
咱家决不捉老鼠。女仆还是那么烦人。依然没有给咱家起上名字。但是,那又何妨。欲望无止境嘛!但愿住在这位教师的家,以无名一猫而了此平生!二
新春以来,咱家也有了点名气。别看是猫,却也趾高气扬。可喜,可贺!
元旦清晨,主人收到一张彩绘明信片。这是他的好友某某画家寄来的。上抹朱红,下涂墨绿,中间用蜡笔画着一只动物蹲着。主人在书房里,横过来看,竖过去瞧,口称:“色调妙极啦!”既已赞佩,以为他会就此罢休。不料,他仍然在横看看竖瞧瞧;忽而扭过身去,忽而伸出手来,活像个百岁老翁在看天书;忽而又面对窗棂,将画儿举到鼻尖下观赏。倘若不尽快结束,膝盖就这么乱晃,咱家简直岌岌可危,刚刚晃得轻些,只听他又低声说:“这究竟画了个什么呀?”
主人大概是尽管对那张彩绘明信片的色彩大加赞扬,却还不清楚画面上那只动物是个什么,因此,一直在凝思苦想。难道就那么难懂?咱家斯斯文文地睡眼半睁,不慌不忙地一瞧,半点也不假,正是咱家的画像。画者未必像主人那样硬充什么安德利亚,不愧是一位画家,不论形体或色彩,无不画得端端正正。任何人看,也无疑是一只猫。如果稍有眼力,还会清清楚楚地看得出,画的不仅是猫,而且不是别的猫,正是咱家。连这么点明摆着的小事都不懂,还用得着花费那么多的心血?不禁觉得人啊,真有点可怜。假如可能,我愿意告诉他,画的正是咱家。即使认不出是咱家,至少也要叫他明白,画的是猫。然而,人嘛,毕竟不是天赐灵犀的动物,不懂我们猫族的语言。那就对不起,不理算了。
顺便向读者声明:原来人类有个毛病,动不动就叫喊什么猫呀猫的,平白无故以轻蔑的口吻评论咱家。这很不好。那些教师者流对自己的愚昧无知浑然不觉,却又摆出一副高傲的面孔。他们似乎以为人间的渣滓生了牛马,牛马粪里养出了猫。这在他们来说,也许已经习以为常,然而客观看来,却不是怎么体面的事。就算是猫,也不是那么粗制滥造就能画得像的。冷眼一瞧,似乎千猫一面,没有区别,任何一只猫也毫无独特的个性,然而,请到猫天下去瞧,人世所谓“各有千秋”这句话,在这里也完全适用。不论眼神、鼻型、毛色、步伐,全不相同。从胡须的翘立到耳朵的竖起、乃至尾巴的下垂,方法与姿态无一雷同。美与丑、善与恶、贤与愚,一切的一切,可以说千差万别。然而,尽管存在着那么明显的差异,但据说,人类眼皮只顾往上翻,两眼望苍空。那么,不要说对我们的性格,就连对我们的相貌也始终辨认不清,实在可怜!自古流传这么一句话:“物以类聚”,果然不差。卖粘糕的了解卖粘糕的,猫了解猫。猫家的事,毕竟非猫不解。不管人类社会怎样发达,仅就这一点来说,是力不从心的。何况,说实话,人类并不像他们自信的那么了不起,这就更难上加难了。更何况我家主人者流,连同情心都没有,哪里还懂得“彼此深刻了解是爱的前提”这些道理?还能指望他什么?他像个品格低劣的牡蛎似的泡在书房里,从不对外界开口,却又装出一副唯我达观的可憎面孔,真有点滑稽。其实,他并不达观,证据如下:
分明是我的肖像摆在他的眼前,他却丝毫认不出,还装模作样、胡诌八扯地说:“今年是日俄战争的第二年,大约画的是一只熊(日俄战争时,日本人称俄国人“北极熊”)吧!”
咱家趴在主人的膝盖上眯起眼睛想这些心事,不多时,女仆又送来了第二张彩绘明信片。一瞧,原来是活版印刷品,画着四五只洋猫,排成一大排:有的握笔,有的掀书,都在用功。其中一猫离座,在桌角旁“猫呀,猫呀”(日本流行歌,“您说我猫呀猫呀的。可是小猫能够穿上木屐,拄着拐杖,披着带条纹的睡衣走来吗?”)的连唱带跳西洋舞。画片上端,用日本墨写了“咱家是猫”四个大字。右边还写了一首俳句(日本古典诗体,每首十七个音节(五·七·五)):“你读书,我跳舞,猫儿之春日日无辛苦。”这是主人的旧日门生寄来的。其中含意,只要是个人都会一目了然。可是,粗心的主人却似乎没懂,歪着头在纳闷儿,自言自语地说:“咦?今年是猫年?”咱家已经这么出名,他似乎还不曾察觉哩。
这时,女仆又送来第三张明信片。这一份不是画片,上写“恭贺新年”;旁书“不揣冒昧,烦请代向贵猫致意。”既然写得这么一清二楚,主人再怎么粗心,似乎也懂了,便哼的一声,瞧瞧我的脸儿。那副眼神似乎与往日不同,对咱家略有崇敬之意。主人一向不被世人瞧在眼里。突然这么露脸,多亏沾了咱家的光。如此说来,他用那副眼神看我,倒也理当如此。
这当儿,门铃丁零零地响了。大约有客人来。每逢客至,总是女仆前去迎接。按老规矩,除非鱼贩子梅公登门,咱家是不必出迎的,因此,仍然泰然自若地蹲在主人的膝盖上。
这时,主人活像看见债主闯进家门似的,满面忧色地向正门望去。他似乎讨厌挽留拜年的客人陪他饮酒。人哪,古怪到如此程度,实在令人遗憾。既然如此,趁早出门不就好了吗?可他又没有那股勇气,越来越暴露出牡蛎的本性。
片刻,女仆前来,报告寒月先生驾到。寒月这个人,大约也是主人的昔日门徒,如今已经出了学门,据说比主人混得阔气多了。不知为什么,他常到主人家来玩,一来就鸣尽心中之不平才走。诸如,似乎有女人对他钟情,又似乎没有;似乎人生很有意义,又似乎很无聊;似乎太悲惨,又似乎很欢快之类。他偏找我家主人那样的窝囊废,特来倾诉他那些废话。这本来令人费解,而我家那位牡蛎式的主人一听,反倒不时地帮腔,这就更令人好笑。
“好久不见了。说真的,从去年年末以来,一直大忙特忙,几次想来,两只脚却终于没有朝这个方向迈步。”他搓着和服外褂的衣带,说些谜语一般的鬼话。
“都奔什么方向去了?”主人满脸严肃,扯着印有家徽的黑棉袍袖口。这件袍子絮的是棉花,袖子太短,穿在里边的粗布衣袖,左右各露半寸。
“啊,嘿嘿……是到另一个方向去了。”寒月先生笑着说。主人一瞧,寒月先生今天掉了一颗门牙,便话锋一转,问道:
“你的牙,怎么啦?”
“老实说,是因为在一个地方吃了点蘑菇。”
“吃了什么?”
“唔,吃了点蘑菇。我正用前牙要咬断蘑菇伞,一下子,门牙不见了。”
“吃蘑菇还崩掉了门牙?真像个老头啦?说不定这能写出一首俳句,但是,恋爱可就谈不成喽!”
主人说着,用手心轻轻拍打咱家的头。寒月先生还对咱家大加赞赏:
“啊,还是那只猫吧?肥得多了嘛!瞧这块头,和车夫家的大黑比,也毫不逊色呀!太棒啦。”
“噢,近来长大了不少。”主人洋洋得意,啪啪地敲打咱家的头。被夸奖几句,倒也惬意,但是,脑袋可疼呢。
“前天夜里还举行了一次音乐会呢!”寒月先生又将话茬拉了回来。
“在哪儿?”
“别管在哪儿,您还是不问的好嘛。总之,用三把小提琴和钢琴伴奏,太有趣啦。若是有三把小提琴,即使拉得不好,也还听得下去。两名是女的,我夹在中间,觉得自己拉得也不赖嘛!”
“嗯?且慢。那么,两个女人都是干什么的?”主人不胜艳羡地问道。
别看主人平时绷着一张枯木冷岩般的脸,其实,这位先生绝不是个淡于女色的人。他曾读一部西洋小说,书中有个人物,作者用讽刺的笔法勾画他说:对一切女人无不钟情。据统计,他对十分之七的过路女人都爱得入迷。主人读后,甚至激动地说:“此乃真理也。”
如此色徒,为什么竟然过起牡蛎般的生活?这毕竟是吾侪猫辈难解其奥的。有人说他是由于失恋,有人说他是由于害了胃病,也有人说他是由于缺少金钱,因而腰杆不硬。管他事出何因,反正算不上与明治史有关的人物,也就无所谓了。不过,单说他竟以艳羡的口吻询问寒月先生的女友,这可是千真万确。
寒月先生用筷子夹了一块小拼盘里的鱼糕,津津有味地用前齿咬成两半。我担心他又会崩掉门牙,但这次却安然无恙。
“没什么,两位都是沦落风尘的小姐哟,你不会认识的。”寒月冷冷地说。
“原来——”主人拖着长腔,略去“如此”二字,陷于沉思。
寒月先生也许觉得正是火候,便试探着怂恿道:
“多么好的天气呀!阁下如果有暇,何妨一同出去遛遛。日军已经攻克旅顺,街上可热闹哪!”
主人的神色似乎在说:与其听攻克旅顺的喜讯,莫如听寒月女友的身世。思索多时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毅然起立。
“那就走吧!”
主人照例穿着那件印有家徽的黑棉袍,外加一件棉坎肩。据说这是兄长留给他的遗物。二十年来已经穿旧。结城产的丝绸再怎么结实,怎奈这么年久月深地穿在身上,总是经受不住的。多处棉花已经很薄,迎着阳光,明晃晃地可以看清里面补丁上的针脚。主人的服装,没有年末与岁初之分,也没有便装与礼服之别。离家时,他袖起手来,信步而去。他是没有外衣呢?还是虽有却嫌麻烦,不肯换?咱家不得而知。不过,单就这件事来说,不能认为是由于失恋所致。
二人出门之后,咱家便稍微失敬,将寒月先生吃剩的鱼糕渣全部消受了。这时,咱家已经不再是个寻常的猫。至少,大有资格和桃川如燕(一八三二——一八九八,说书艺人,本名杉浦要助,著《猫怪传》,号称猫如燕)者流笔下的猫、乃至葛雷(一七一六—一七七一,诗人,曾写作《对溺死于金鱼钵的爱猫悼歌》)笔下偷吃金鱼的那只猫相提并论,根本不把车夫家的大黑之辈放在眼里!纵然舔光盘底,谁也不会说三道四。何况背着别人吃零食这种习惯,并非猫家独创。主人家的女仆,不就常常趁女主人不在,偷了就吃、吃了再偷?岂止女仆,如今,连夫人吹捧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们,也大有这种趋势。那是四五天前,两个女孩早早醒来,趁老夫妻还在梦中,便在餐桌旁相对而坐。他们天天早晨照例将主人的面包分出几份儿,撒上些糖吃。这一天,糖罐正巧就放在餐桌上,甚至还添放只匙子。因为没有人像往常那样给他俩分糖,不多时,那个大个的就从糖罐里舀出一匙糖来,撒在自己的碟里。于是,小的亦步亦趋,用同样方法、将同等数量的白糖倒进自己的碟里。姐妹互相怒视片刻,大个的又舀了满满的一匙,倒进自己的碟里;小的也立刻动匙,舀了和姐姐同样多的白糖。这时,姐姐又舀了一大匙,妹妹不肯示弱,也再舀了一大匙。姐姐又将手伸进糖罐,妹妹又拿起匙来。眼看着一匙又一匙,匙匙不断,终于,二人的碟里堆积如山,罐子里似乎连一匙白糖也不剩了,这时,女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卧房走来。她们好不容易舀出来的白糖才照原来的样子装了回去。由此可见,人类从利己主义出发所推出的“公道”原则,也许比猫的逻辑优越,但是,论其智慧,却比猫还低劣。不等白糖堆积如山,就赶快舔光它该有多好。但是一如既往,咱家的话他们听不懂,虽然遗憾,也只得蹲在饭桶上默默观赏了。
主人陪同寒月出门之后,究竟去到何处,是怎么去的,不得而知。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迟,翌日早餐,已经九点钟了。咱家照例趴在饭桶上。展眼一瞧,只见主人默默地吃煮年糕哩。吃一块,又一块。年糕虽小,可他一连吃了六七块。他将最后一块剩在碗里,说声“不再吃啦”,便放下筷子。假如别人这么任性,他决不会答应。他极为得意地大摆主人威风,眼看混浊的菜汤里有焦糊的饼渣,竟也泰然自若。
女主人从壁橱里拿出胃药搁在桌上。主人说:
“这药不顶用,我不吃!”
女主人硬是劝说:
“不过,你吃淀粉质,似乎大见功效呀!还是吃了吧!”
主人上来了犟劲儿:
“淀粉也罢,什么也罢,反正是不管用。”
“真没有恒心!”女主人喃喃地说。
“不是我没有恒心,是这药没有效验,”
“那,前些天你不是说‘大见功效,天天都吃’吗?”
“那些天见效,可这一阵子又不见效啦!”回答得很像对诗。
“这样吃吃停停的,再怎么灵验的药,也休想奏效。如果不耐心些,胃病可不像别的症候,不容易好啊!”女主人说着,回头瞧瞧手捧茶盘、一旁等候的女仆。
“这话不假。若是不再少喝一点,就没办法辨别到底是好药还是坏药。”女仆不管二七二十一,为女主人帮腔。
“管它呢。不喝就是不喝。女人懂个屁!住口!”
“不管怎么,也是个女人!”女主人说着,将胃药推到主人面前,大有逼人剖腹之势。主人却一言不发地踱进书房。
女主人和女仆面面相觑,嗤嗤地笑。这种场合,咱家如果跟进去,爬上主人的膝盖,肯定要倒霉的。咱家便人不知鬼不觉地从院内绕路爬进书房的檐廊。从门缝往里一瞧,主人正打开爱比克泰德(约六六—?,斯多葛派哲学家,其伦理学格言是:“忍受,自制。”)的书在读哩!假如能像通常一样读得明白,还算有点非凡之处。但是,过了五六分钟,他便摔也似的将书本扔在桌上。“一定是这样的收场。”我心里想着,再仔细一瞧,只见他又拿出日记本,写下下述一段话:
与寒月去根津、上野、池端、神田等地散步。池端酒馆门前,有一艺妓身穿花边春装,在玩羽毛毽子。服饰虽美,容颜却极其丑陋,有点像我家的猫。
挑剔丑脸,大可不必偏偏举我为例。咱家如果到剃头棚去刮刮脸,也不比人类逊色。人类竟然如此自负,真没办法。
拐过宝丹药房路口,又来了一名艺妓。这一位身姿袅娜,双肩瘦削,模样十分俊俏。一身淡紫色服装,穿得板板整整,显得雍容大方。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源哥,昨夜太忙嘛,所以……”她的语声像乌鸦悲啼一般沙哑,使她那难得一见的风韵大为减色。甚至叫人懒得回头瞧瞧她所谓的源哥乃何许人也。我依然袖着手,向官道(由筋违桥(今万世桥)至上野广小路,因将军常从此路去参拜上野神社,故名)走去,而寒月不知怎么,有些意乱神摇。
再也没有比人心更难于理解的了。此刻主人的心情,是恼怒?是兴奋?还是正在哲人的遗著中寻找一丝慰藉?鬼才晓得。他是在冷嘲人间?还是巴不得涉足于尘世?是因无聊小事而大动肝火?还是超然度外?简直是莫名其妙。猫族面对这类问题,可就单纯得多。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恼怒时尽情地发火,流泪时哭它个死去活来,首先,绝不写日记之类没用的玩艺儿,因为没有必要写它。像我家主人那样表里不一的人,也许有必要写写日记,让自己见不得人的真情实感在暗室中发泄一通。至于我们猫族,行走、坐卧、拉屎撒尿,无不是真正的的日记,没有必要那么煞费心机,掩盖自己的真面目。有写日记的工夫,还不如在檐廊下睡它一大觉哩!
在神田某亭进晚餐,喝了两三杯久未沾唇的“正宗名酒”。因此,今晨胃口绝佳。窃以为夜饮,对于胃病裨益最大。高淀粉酶就是不行。任凭你说出个花来,它也不顶用。反正不顶用就是不顶用。
主人无端地攻击高淀粉酶,好像在跟自己吵架似的。早晨那股肝火,竟在这时露出马脚,说不定人类日记的本色,正寓于其中呢。
前些时听人说,早饭断食,即可医胃,我便免了早餐一试,直落得腹内咕咕叫,却毫无功效。又某人忠告说:必须禁用咸菜。依他说,一切胃病的根源都在于吃咸菜。只要禁用咸菜,胃病就会根除,身体康复是毋庸置疑的。其后,我一周没吃咸菜,但是病情如故,因而,近来又开始吃咸菜了。又请教某某,他说:只有按摩腹部才见功效。但是,通常做法不济事,必须用皆川(皆川淇园(一七三四—一八○七)江户末期儒学家,京都人,博学多艺,门下三千余人。著《名畴》、《易原》等)式的古法按摩一二次,一般的胃病都会根治。安井息轩(一七九九—一八七六,江户末期儒学家,著《管千纂诂》、《论语集说》等)也十分喜欢这种疗法,据说连坂本龙马(一八三五—一八六七,江户末期土佐藩的武士,致力于王政复古,后为刺客所杀)那样的豪杰也常去按摩。我便急忙去上根河畔求人试试。但是据说只有按摩骨头才会好,不将五脏六腑翻个个儿,很难根治云云。真够残酷。按摩后,身子像棉花团似的,仿佛患了昏睡症。所以,只按摩一次就告饶,不敢领教了。a君曾说:必须禁用固体食物,从此,天天只喝牛奶度日。那时,腹内哗啦啦地响,好像大河涨水,不得安眠。b君曾说:要用小腹呼吸。只要使内脏运动,胃部功能自然强健,不妨一试。此法我也曾试过,但总觉得肚子里难受得不行。而且,尽管时而忽然想起,要聚精会神地用小腹呼吸,但是过了五六分钟,又忘得一干二净。倘若不想忘记,就总是挂记着小腹,弄得书也读不下,文章也写不成。美学家迷亭见我这般模样,嘲笑地说:你又不是临产的孕男,还是算了吧!于是,近来已经作罢。c先生说:吃荞面条也许会好。于是,我便一碗接一碗地快速吃起清汤养面条。然而,这使我总是拉肚,毫不见效。多年来为了医治胃病,我讨了一切可能讨到的药方试过,但都是徒劳。只有昨夜与寒月君喝下的三杯绍兴老酒委实奏效。那么,今后就每天晚上贪它两三杯吧!
这项决定恐怕也不会持久。主人的心,像猫眼珠似的瞬息万变。他不论干什么,都是个没长性的人。而且,他既然在日记里那么担心自己的胃病,表面上却又打肿脸充胖子,实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某学者来访,大发议论说:从某种见地来看,一切疾病,不外乎祖先和个人罪恶的结果。他好像很有研究,是一套条理清晰、逻辑井然的精辟高论。可怜我家主子者流,毕竟不具备反驳此说的头脑与学识。但他似乎觉得自己正害胃病,很遭罪,总得诌上几句,辩解一番,以便保全面子。
“你的说法倒很有趣。不过,那位卡莱尔也曾害过胃病哟!”这话仿佛在说:既然卡莱尔害胃病,那么,我害胃病自然也很体面。他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于是,那位朋友说:
“虽然卡莱尔也害过胃病,但害过胃病的,未必都能成为卡莱尔。”
由于训斥得不容置辩,主人哑口无言了。他尽管虚荣心那么严重,实际上还是巴不得没有胃病才好。说什么“今夜开始吃夜酒”,真有点滑稽。思量起来,他今早吃了那么多的年糕,说不定正是由于昨夜同寒月君倾杯罄盏的缘故哩!咱家也很想吃年糕了。咱家虽说是猫,却并不挑食。一来,咱家没有车夫家大黑那么一把子力气,能跑到小巷鱼铺去远征;二来,自然没有资格敢说,能像新开路二弦琴师傅家花猫小姐那么阔气。因此,咱家是一只不大嫌食的猫,既吃小孩吃剩的面包渣,也舔几口糕点的馅。咸菜很难咽,可是为了尝尝,也曾吃过两片咸萝卜。吃罢一想,太棒啦,差不多的东西都能吃。如果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那是任性、摆阔,毕竟不是寄身于教师家的猫辈所该说出口的。据主人说,法国有一个名叫巴尔扎克的小说家,是个极其奢侈的人。当然,并不是说他饮食上怎么奢侈,而是说他身为小说家,写文章却极尽铺张浪费之能事。有一天,他想给自己写的小说中人物起个名字。起了好多,却总是不中意。赶巧朋友来玩,便一同出去散步。朋友压根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被领走了。而巴尔扎克一直想发现一个自己搜索枯肠也未曾觅得的人物名字。因此,他走在大街上别无他事,一心观看商店门口的招牌。但是,依然找不到称心的人物名字,便领着朋友乱走一气。朋友也就糊哩糊涂地跟着他乱走。他们就这样从早到晚,在整个巴黎探险。归途中,巴尔扎克偶然发现一家裁缝铺的招牌,上写店名:“玛卡斯”。他拍手叫道:
“就是它!非它莫属!‘玛卡斯’,多好的名字啊!‘玛卡斯’的前边再加上个‘z’字,就成为无可挑剔的名字了。不加个‘z’字可不行。‘z·玛卡斯’这名字实在太好。主观编造的名字,尽管想要起得漂亮些,可总是有点做作,没意思。好歹总算有个称心的名字啦。”
他完全忘却朋友在陪他受罪,竟独自欣喜若狂。不过,只是为了给小说中的人物起个名字,便不得不整天在巴黎探险,说起来,未免过于大动干戈。不过,能够奢侈到这种程度,倒也蛮好,只是像我这样有一个牡蛎式主人的小猫,可就无论如何也不敢如此了。不管什么,能填饱肚子就行,这恐怕也是环境造成吧!因此,如今想吃年糕,绝非贪馋的结果,而是从“能吃便吃”的观点出发。咱家思忖,主人也许会有吃剩的年糕放在厨房里,于是,便向厨房走去。
粘在碗底的还是早晨见过的部块年糕,还是早晨见过的那种色彩。坦率地说,年糕这玩艺儿,咱家至今还未曾粘牙哩。展眼一瞧,好像又香、又瘆人。咱家搭上前爪,将粘在表面的菜叶挠下来。一瞧,爪上沾了一层粘糕的外皮,粘乎乎的,一闻,就像把锅里的饭装进饭桶里时所散发的香气。咱家向四周扫了一眼,吃呢?还是不吃?不知是走运,还是倒霉,连个人影都不见。女仆不论岁末还是新春,总是那么副面孔踢羽毛毽子。小孩在里屋唱着《小免,小免,你说什么》。若想吃,趁此刻,如果坐失良机,只好胡混光阴,直到明年也不知道年糕是什么滋味。刹那间,咱家虽说是猫,倒也悟出一条真理:“难得的机缘,会使所有的动物敢于干出他们并非情愿的事来。”
其实,咱家并不那么想吃年糕。相反,越是仔细看它在碗底里的丑样,越觉得瘆人,根本不想吃。这时,假如女仆拉开厨房门,或是听见屋里孩子们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咱家就会毫不吝惜地放弃那只碗,而且直到明年,再也不想那年糕的事了。然而,一个人也没来。不管怎么迟疑、徘徊,也仍然不见一个人影。这时,心里在催促自己:“还不快吃!”
咱家一边盯住碗底一边想:假如有人来才好呢。可是,终于没人来,也就终于非吃年糕不可了。于是,咱家将全身重量压向碗底,将年糕的一角叼住一寸多长。使出这么大的力气叼住,按理说,差不多的东西都会被咬断的。然而,我大吃一惊。当我以为已经咬断而将要拔出牙来时,却拔也拔不动。本想再咬一下,可牙齿又动弹不得。当我意识到这年糕原来是个妖怪时,已经迟了。宛如陷进泥沼的人越是急着要拔出脚来,却越是陷得更深;越咬,嘴越不中用,牙齿一动不动了。那东西倒是很有嚼头,但却对它奈何不得。美学家迷亭先生曾经评论我家主人“切不断、剁不乱”,此话形容得惟妙惟肖。这年糕也像我家主人一样“切不断”。咬啊,咬啊,就像用三除十,永远也除不尽。正烦闷之时,咱家忽地又遇到了第二条真理:“所有的动物,都能直感地预测吉凶祸福。”
真理已经发现了两条,但因年糕粘住牙,一点也不高兴。牙被年糕牢牢地钳住,就像被揪掉了似的疼。若不快些咬断它逃跑,女仆可就要来了。孩子们的歌声已停,一定是朝厨房奔来。烦躁已极,便将尾巴摇了几圈儿,却不见任何功效。将耳朵竖起再垂下,仍是没用。想来,耳朵和尾巴都与年糕无关,摇尾竖耳,也都枉然,所以干脆作罢算了。急中生智,只好借助前爪之力拂掉年糕。咱家先抬起右爪,在嘴巴周围来回摩挲,可这并不是靠摩挲就能除掉的。接着抬起左爪,以口为中心急剧地画了个圆圈儿。单靠如此咒语,还是摆脱不掉妖怪。心想:最重要的是忍耐,便左右爪交替着伸缩。然而,牙齿依然嵌在年糕里。唉,这太麻烦,干脆双爪一齐来吧!谁知这下,破天荒第一次,两只脚竟然直立起来,总觉得咱家已经不是猫了。
可是,到了这种地步,是不是猫,又有何干?不论如何,不把年糕这个妖怪打倒,决不罢休,便大鼓干劲,两爪在“妖怪”的脸上胡抓乱挠。由于前爪用力过猛,常常失重,险些跌倒。必须用后爪调整姿势,又不能总站在一个地方,只得在厨房里到处转着圈儿跑。就连咱家也能这么灵巧地直立,于是,第三条真理又蓦地闪现在心头:“临危之际,平时做不到的事这时也能做到,此之谓‘天佑’也”。
幸蒙天佑,正在与年糕妖怪决一死战,忽听有脚步声,好像有人从室内走来。这当儿有人来,那还了得!咱家跳得更高,在厨房里绕着圈儿跑。脚步声逐渐近了,啊,遗憾,“天佑”不足,终于被女孩发现,她高声喊:“哎哟,小猫吃年糕,在跳舞哪!”第一个听见这话的是女仆。她扔下羽毛毽子和球拍,叫了一声“哎哟”,便从厨房门跳了进来。女主人穿着带家徽的绉绸和服,说:“哟,这个该死的猫!”主人也从书房走出,喝道:“混帐东西!”只有小家伙们喊叫:“好玩呀,好玩!”接着像一声令下似的,齐声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恼火、痛苦,可又不能停止蹦蹦跳跳。这回领教了。总算大家都不再笑。可是,就怪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说什么:“妈呀,这猫也太不成体统了。”
于是,势如挽狂澜于既倒,又掀起一阵笑声。
咱家大抵也算见识过人类缺乏同情心的各种行径,但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恨在心头。终于,“天佑”不知消逝在何方,咱家只好哑口无言,直到演完一场四条腿爬和翻白眼的丑剧。
主人觉得见死不救,怪可怜的,便命女仆:
“给它扯下年糕来!”
女仆瞧了主人一眼,那眼神在说:“何不叫它再跳一会儿?”
女主人虽然还想瞧瞧猫舞的热闹,但并不忍心叫猫跳死,便没有做声。
“不快扯下来它就完蛋啦。快扯!”
主人又回头扫了一眼女仆。女仆好像做梦吃宴席却半道被惊醒了似的,满脸不快,揪住年糕,用力一拽。咱家虽然不是寒月,可也担心门牙会不会全被崩断。若问疼不疼,这么说吧,已经坚坚实实咬进年糕里的牙齿,竟被那么狠歹歹地一拉,怎能受得住?咱家又体验到第四条真理:“一切安乐,无不来自困苦。”
咱家眼珠一转,四下一瞧,发觉家人都已进内宅去了。
遭此惨败,在家里哪怕被女仆者流瞧上一眼,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索性去拜访热闹街二弦琴师傅家的花子小姐散散心吧!于是,我从厨房溜到房后。
花子小姐可是个驰名遐迩的猫中美女。不错,咱家是猫;但对于男女之情,却也略知一二。在家里每当见到主人的哭丧脸、或是遭到女仆的责骂而心头不快时,定要拜访那位异性好友,向她倾诉衷肠。不知不觉便心怡神爽,一切忧烦劳顿,都一古脑儿抛到九霄云外,仿佛获得了新的生命。说起来,女性的作用可大喽。
咱家从杉树篱笆的空隙中放眼望去,心想:她在家吗?
因为是正月,只见花子小姐戴着新项链,在檐廊下端庄而坐。她那后背丰盈适度的风姿,漂亮得无以言喻,极尽曲线之美;她那尾巴弯弯、两脚盘叠、沉思冥想、微微扇动耳朵的神情,委实难描难画。尤其她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暖煦煦地正襟危坐,尽管身姿显得那么端庄肃穆,而那光滑得赛过天鹅的一身绒毛,反射着春日阳光,令人觉得无风也会自然地颤动。咱家一时看得入迷,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
“花子小姐!”咱家边喊边摆动前爪,向她致敬。
“哟,先生!”
她走下檐廊,红项链上的铃铛丁零零地响。啊,一到正月,连铃铛都戴上啦。声音真好听。咱家正激动,花子小姐来到身旁,将尾巴向左一摇,说:
“哟,先生,新年恭喜!”
我们猫族互相问候时,要将尾巴竖得像一根木棒,再向左方晃一圈。在这条街上,称咱家为“先生”的,只有花子小姐。前文已经声明,咱家还没有个名字,但因住在教师家,总算有个花子小姐表示敬重,口口声声称咱家为“先生”。咱家也被尊一声“先生”,自然心情不坏,便满口答应:
“是,是……也要向你恭喜呀!您打扮得太漂亮啦!”
“噢!去年年底师傅给我买的。漂亮吧?”她将铃铛摇得丁零零直响,叫我瞧。
“的确,声音很美。有生以来还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铃铛呢。”
“哟,哪里。谁还不戴一副!”她又丁零零地将铃铛连连摇响。“好听吧?我真开心!”
“看起来,你家师傅非常喜欢你喽!”
将她与自身相比,不禁泛起爱慕之情。天真的花子嗤嗤地笑着说:
“真的呀!她拿我就像亲生女儿一样。”
纵然是猫,也不见得不会笑。人类以为除了他们就再也没有会笑的动物,这就错了。不过,猫笑是将鼻孔弄成三角形,声振喉结而笑,人类自然不懂。
“你家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哟,我家主人,多新鲜!她是一位师傅呀!二弦琴师傅。”
“这,倒是知道的。我是问她的身世如何。大概从前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吧?”
“是的。”
等着你的小松树呀……
纸屏后奏起了二弦琴。
“琴声美吧?”花子炫耀地说。
“好像很美,可是咱家听不懂。到底奏的是什么曲子?”
“那支曲子叫什么啦?师傅顶喜欢呢……师傅六十二岁啦,多么硬朗。”
竟然活了六十二岁,不能不说硬朗。咱家便“啊”的一声。这回答是有点含糊其词。但是,既然想不出妙语,也就只好作罢。
“那还不算。她说她从前的身分很高贵。”
“嚯,从前干什么?”
“说是天璋院女道士(名敬子(一八三七——一八八三),与鹿儿岛领主同宗的岛津忠刚之女,嫁给德川家第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家定死后出家,佛门名为天璋院)的秘书官的妹妹出嫁后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
“什么?”
“天璋院女道士的秘书官的妹妹的……”
“原来是这样,等等!是天璋院女道士的妹妹的……”
“哟,错啦。是天璋院女道士的秘书官的妹妹的……”
“好,记下了。是天璋院女道士的……”
“对。”
“秘书官。”
“对。”
“出嫁后……”
“是他妹妹出嫁后。”
“对,对,我错了。是妹妹出嫁的那一家。”
“婆婆的外甥的女儿。”
“对。知道了吧?”
“唉,这么乱糟糟的,不得要领。归根结底,到底是天璋院道士的什么人?”
“你太糊涂啦!天璋院女道士的秘书官的妹妹出嫁后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这回全懂啦。”
“懂了就好。”
“是啊!”
有什么办法,只好服气。我们有些时候是不得不假充明公的。
屏后的二弦琴声戛然而止,传来了师傅的呼唤声。
“花子,开饭啦!”
花子小姐笑吟吟地说:“噢,师傅叫我,我要回去了。”她丁零零地响一串铃声跑到院前,但又折了回来,担心地问道:
“您面色很不好,怎么啦?”
咱家说不出口是由于吃年糕跳舞,便回答她说:“没什么,只是稍微想点心事就头疼。老实说,以为只要跟你说说话就会好,这才奔你来的。”
“是呀,请多保重。再见!”她似乎很有点惜别之情哩!
于是,咱家吃年糕的霉气不见了,心情快活了。回来时,还想穿过那座茶园,便踏着开始融化的霜花,从建仁寺的颓垣断壁中探出头去一看,又是车夫家的大黑正在枯菊上弓腰打呵欠。如今咱家再也不会一见大黑就吓掉魂了,不过,觉得搭讪起来太絮叨,便假装没看见走过去。但是,按大黑的脾气,若是觉得别人小瞧了他,可绝不会沉默的。
“喂!那个没名的野崽子!近来可够神气的啦!再怎么吃教师爷的饭,也别那么盛气凌人呀。吓唬人多没意思!”
大黑好像还不知道咱家已经赫赫有名。想讲给他听,可他毕竟不是个懂事的家伙,便决定客套几句之后,尽快地溜之大吉。
“噢,是大黑哥呀,恭喜!您还是那么神采奕奕!”
咱家竖起尾巴,向左绕了一圈。大黑只竖起尾巴,却并不还礼。
“恭喜个屁!人家都正月才拜年,你小子可好,不年不节就恭喜恭喜的。当心点儿,看你这个鬼头鬼脑的小样!”
这自然是一句骂人话,可是咱家不懂。
“请问:‘鬼头鬼脑’是什么意思?”
“哼!你小子,挨了骂还有闲心问是什么意思。真够呛!所以说,你是个顺情说好话的混毯!”
“顺情说好话?”怪有诗意的。至于含意,可就比“鬼头鬼脑”更令人费解了。本想问问,求他指教。又一想,即使问,也不会得到明确答复的,便无言地相对而立,显得十分尴尬。这时,忽听大黑家的老板娘厉声喝道:
“哟,放在碗架上的鲑鱼不见了。这还了得!又是那个畜牲大黑给叼走啦。除了那只恨人的猫还有哪个!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声音毫不留情地震撼着初春恬静的空气,把一派风软树静的太平盛世彻底庸俗化了。
大黑一副刁钻的神色,心里在想:“爱发火,就让她发个够吧!”它将方型下巴往前一伸,使个眼风,意思是说:“听见了吧?”
咱家一直与大黑答讪,没注意别的。这时一瞧,大黑脚下有一块价值二厘三分钱的鲑鱼骨,泥糊糊的。咱家忘了旧恨新仇,不免奉献一句赞歌:“老兄可真是威风不减当年哟!”
仅仅这么一句话,大黑是不会消气的。
“什么?你这个混蛋!仅仅叼一两块鱼骨,就说什么‘不减当年’,像话吗?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啦!不是对你吹,老子可是车夫家的大黑!”他用前爪倒挠肩头,权当撸胳膊、挽袖子。
“您是大黑哥,早就领教过。”
“既然领教过,还说什么‘不减当年’,是何道理?”
他一再火上浇油。咱家若是个人,这时一定会被揪住脖领,饱尝一顿痛打。咱家退了一两步,约觉大事不好,偏在这时,又传来了女主人的大嗓门儿。
“敢情是西川先生!喂!既然是西川先生驾到,正有事相求哩。请您立刻给我送来一斤牛肉。喂,明白了吧?把不太硬的牛肉送来一斤。”她订购牛肉的语声,打破了四周的静寂。
“哼!一年一度订购牛肉,还特意那么大喊大叫的,向左邻右舍炫耀一番——‘牛肉一斤哟!’真他妈是个难缠的母夜叉!”
大黑边冷嘲,边四脚叉开。咱家没法搭言,便默默地瞧着。
“才一斤来肉,这不行!也罢,等送来肉的时候,立刻吃掉!”仿佛那一斤牛肉是专为他订购的。
咱家想催促他快些回家,便说:“这回呀,可真正是一顿丰餐喽。妙哇,妙!”
“你懂个屁,少啰嗦!讨厌!”说着,他突然用后爪刨起冰碴往咱家头上扬,吓了一跳。咱家正在抖落身上的泥土,大黑竟从篱下钻了进去,不知去向,大概他是盯上西川家的牛肉了。
回到家里,不知什么工夫客厅里已经春意盎然。就连主人的笑声,听来也十分爽朗。咱家有点奇怪,便从敞着门的檐廊纵身窜了过去。走近主人身旁一瞧,原来有一位陌生的客人。只见此人留着小分头,梳得整整齐齐,带家徽的布袍外,还罩了一件小仓(古时福冈县境内的一个市,产布驰名)布的短褂,是一副十分规矩和纯朴的穷学生风度。主人的手炉旁和涂了春庆牌油漆的烟盒并排放着一张名片,上写:“谨介绍越智东风君,水岛寒月”。由此,咱家知道了客人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寒月先生的朋友。因为半路才听,对宾主对话的来龙去脉不大清楚;但是猜得出,好像与前边介绍过的那位美学家迷亭先生有关。
来客文静地说:“迷亭先生说,一定会妙趣横生,一定要我随他一同前往。所以……”
“什么?你是说你陪他去西餐馆吃午饭妙趣横生吗?”主人说着,斟满了茶,推到客人面前。
“这……所谓妙趣,当时我也不大明白。不过,他那个人嘛,总会搞点什么新花样的……”
“不过,意外得很。”
主人的意思是:“你领教了吧?”
咱家正蹲在主人的膝头,啪的一声被敲了头,有点疼呢。“又是胡来的恶作剧吧?迷亭爱干那种事。”
主人立刻想起了安德利亚的故事。
“是呢!他说‘你想吃点什么新花样吗?’”
“吃了什么?”主人问。
“他先看菜谱,胡扯了一通各种菜名。”
“是在叫菜之前?”
“是的。”
“后来呢?”
“后来他回头望着堂倌说:‘怎么?没有新菜肴?’堂倌不服气,问道:‘鸭里脊和牛排,意下如何?’迷亭先生不可一世地说:‘吃那类俗调(嘲笑庸俗诗句的贬称),何须来此!’堂倌不解俗调为何意,做了个怪相,不再吭声。”
“那是自然。”
“后来,迷亭先生对我说,到了法国或英国,可以大吃而特吃‘天明调’(天明年间以与谢芜村为中心掀起的俳坛革新,崇尚绘画的浪漫的风格)、‘万叶调’(《万叶集》风格简洁、雄浑)。可是在日本,老一套!真叫人不想进西餐馆。噢,他可曾去过外国?”
“什么?迷亭君何曾去过外国!若是又有钱,又有闲,几时想去都是可以去的。不过,他大约是把今后想去说成了已经去过,是拿人开心吧?”主人想卖弄一下妙语连珠,带头先笑了。客人却毫无赞许之意。
“是吗?我还以为他什么工夫留过洋,不由得洗耳恭听哪。何况,如您所见,他谈起什么煮蚰蜒呀,炖青蛙呀,简直活灵活现。”
“他是听别人说过吧?扯谎,他可赫赫有名哟!”
“看来真是这样。”客人边说边观赏花瓶里的水仙,面上罩着淡淡的遗憾神色。
主人问道:“那么,他所谓的妙趣,不过如此吧?”
“哪里,这仅仅是个小帽,好戏还在后头哩!”既然主人叮问,东风便又接着说:“后来迷亭先生对我说:‘咱们商量一下,煮蚰蜒啦,炖青蛙啦,再怎么馋,也吃不到嘴里。那就掉点价,吃点橡面坊(俳人兼记者安藤橡面坊)丸子(牛肉洋葱丸子的语序稍一变动,与橡面坊丸子谐音)如何?’因为他说和我商量,我便随声附和地说:‘那好吧!’”
“哼!橡面坊丸子?绝!”
“是啊,太绝啦!不过,迷亭先生说得太认真,当时我还没有醒悟哩!”客人仿佛在向主人检讨自己的粗心。
“后来怎么样?”主人漫不经心地问。对于客人的致歉丝毫也没有表示同情。
“接着,他喊堂倌:‘喂,拿两份橡面坊丸子来!’堂倌问道:‘是牛肉洋葱丸子吗?’迷亭更加一本正经地订正说:‘不是牛肉洋葱丸子,是橡面坊丸子。’‘嗯?有橡面坊丸子这么一道菜吗?’当时我也觉得有点稀奇。可是迷亭先生却十分沉着,何况又是那么一位西洋通,更何况我当时完全相信他去过外洋,便为他帮腔,告诉堂倌说:‘橡面坊丸子就是橡面坊丸子!’”
“堂倌又怎么样?”
“堂倌嘛,现在想来,可真滑稽,也够可怜的。他寻思了一会儿,说:‘非常对不起,今天不巧,没有橡面坊丸子。若是牛肉洋葱丸子,倒能做出两份。’迷亭非常遗憾地说:‘罢……好不容易跑到这儿来,那就太没意思了。难道不能想想办法弄两盘给我们品尝吗?’他交给堂信两角银币。堂倌说:‘那就不管怎样,去和值班厨师商量一下吧!’于是,他进屋去了。”
“看来,他非常想吃橡面坊丸子喽。”
“不多时,堂倌走来说:‘还正赶巧。若点这个菜,可以给您做。不过,时间要长一点。’迷亭先生真够沉着,说:‘反正是新正大月,闲着没事儿,那就稍候片刻,吃了再走吧!’他边说说边从怀里取出香烟,咕嘟嘟喷起烟雾。没办法,我从怀里掏出《日本新闻》来读。这时堂倌又进屋商量去了。”
“太费周折!”主人往前凑了凑,那股劲头,宛如在读战地通讯。
“后来,堂倌又走了出来,样子很可怜地说:‘近来橡面坊丸子脱销,去过龟屋商店和横滨山下町十五街外国食品店,都没有买到。一时太不凑巧……’迷亭先生瞧着我,一再地说:‘多糟糕!好不容易来的。’我也不该沉默,便帮腔说:‘太遗憾啦!不胜遗憾之至!’”
“诚然。”主人也赞同地说。至于什么叫‘诚然’,咱家可就不得而知了。
“这时,堂倌也觉得怪遗憾的,便说:‘改日有了材料,再请各位先生赏光。’迷亭问他想用什么做材料?堂倌哈哈大笑,并不作答。迷亭追问道:‘材料是日本派(俳句诗人正冈子规以《日本》报为阵地革新俳风,提倡写生,被称为“日本派”。橡面坊是其响应者)的俳句诗人吧?’堂倌说:‘嗳,是的。正因为是那玩艺儿,所以,近来去横滨也没有买到,实在对不起。’”
“啊,哈哈……原来谜底在这儿。妙!”主人不由地高声大笑,双膝颤抖。咱家险些摔了下去。可主人还满不在乎的样子。看来,主人是了解到深受安德利亚之灾的不止他一人,所以突然变得开心了。
“后来,我二人走出门去,迷亭先生得意地说:‘怎么样,玩笑开得不坏吧?橡面坊丸子,这个笑料还有趣吧?’我说:‘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着,我要告辞。其实,因为早已过了午饭时间,肚子太饿,受不住了。”
“难为你啦!”主人这才表示同情。对此,咱家也并不反对。一时谈话中断,咱家的喉头响声传进主客二人的耳鼓。
东风君咕噜一声将凉茶一饮而尽,郑重地说:
“老实说,今日登门造访,是由于对先生略有所求。”
“噢,有何吩咐?”主人也不甘示弱地装腔作势。
“您知道,我是爱好文学和美术的……?”
“好哇!”主人在顺水推舟。
“前几天,一些同行聚首,创立了朗诵会,每月聚会一次,今后还想继续办下去。第一次聚会,已经在去年年末举行过了。”
“请问:所谓朗诵会,听起来仿佛是有节奏地宣读诗文之类。究竟怎样进行?”
“先从古典诗开头,逐渐地,还想朗诵同人作品。”
“提起古典诗,莫非有白乐天的《琵琶行》吗?”
“没有。”
“是与谢芜村(大阪生人,本姓谷口,江户中期俳句诗人兼南画家。自由诗《春风马堤曲》)的《春风马堤曲》之类吗?”
“不是。”
“那么,朗读些什么?”
“上一次朗诵了近松(近松门左卫门:江户中期古典剧本作家,原名杉森信盛,号平安堂、巢林子,越前人。代表作有《国姓爷合战》、《曾根崎殉情》等)的殉情之作。”
“‘近松’?是那个唱‘净琉璃’(又名“义大夫调”。元禄时期,竹本义大夫集流行各地的曲调之大成,与近松门左卫门共同创建“人形净琉璃”新型戏曲)的近松吗?”
没有第二个近松。只要一提起近松,准是那位戏曲家。主人还问,咱家觉得他真愚蠢透顶。可他毫未察觉,还亲昵地抚摸咱家的头哩!反正就是这种世道嘛。有人硬是以为斜眼女人是在对他调情。那么,主人这一星半点的误差,也就不足为怪了。那就任他抚摸去吧。
“是的。”东风君应了一声,便观察主人的面色。
“那么,是由一个人包干朗诵呢?还是定出一些角色?”
“是定出些角色,轮流朗读。我们的宗旨是,必须以同情剧中人物、发挥人物个性为主,并且也讲究手势和身段。要逼真地表现那个时代的人物。不论小姐或小伙计,都要演得像真人上台。”
“那么,这不是和唱戏一样吗?”
“是的。只差不穿戏装,不设布景。”
“恕我失言。能演得好吗?”
“这……我想,第一次是成功了的。”
“那么,你所谓第一次表演的殉情之作……”
“就是船老大载着乘客去芳原(又称古原,江户(现东京)的烟花巷)……”
“好大的场面呀!”不愧是教师,他微微晃了一下头,从鼻孔里喷出的“日出”牌香烟的烟雾掠过耳际,向双颊袅去。
“不,场面也不太大。登场人物不过是嫖客、船夫、窑姐、女侍、老鸨、总管(账房)。”
东风君可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但是,主人听了窑姐二字,不禁面色一沉。他对于女侍、老鸨、总管这些行话,似乎认识模糊,便首先提问:“所谓女侍,指的是娼家婢女吗?”
“还没有仔细研究。不过,女侍,指的是茶馆下女;而老鸨,大约是妓女卧房里的陪姑吧!”东风君刚才还说什么要演得活灵活现,要模仿人物的腔调,可他对什么是女侍、什么是老鸨,好像还不大了解。
“不错,女侍乃寄身于茶馆的红颜,老鸨是起居于娼家的女士。其次,所谓总管,指的是人?还是特定场所?如果是人,是男?还是女?”
“我想,大概指的是男人。”
“掌管什么事呢?”
“这,还缺乏过细的了解。马上调查一下吧!”
我想,照这样问答下去,一定是牛头不对马嘴,便扫了他们一眼。出乎意料,主人竟意外的严肃。
“那么,朗诵者除你而外,还有些什么人?”
“各种人才都有。法学士k君扮窑姐,蓄着小胡,说的都是女人娇滴滴的道白,那才绝哪!而且有一个情节,窑姐要大发脾气……”
“朗诵时也要发脾气吗?”主人担心地问。
“是的。总之,表情很重要。”东风君说。他总是一副文人风度。
“那么,脾气发得逼真吗?”主人问得绝妙。
“首次登台就能演好发脾气,可有点要求过高啊。”东风回敬了绝妙的回答。
“那么,你扮演什么角色?”主人问道。
“我扮演船老大。”
“咦?你扮演船老大?”主人话里话外是说:你能扮演船老大,我就能扮演花街总管。
立刻,东风直言不讳地挑明:
“您是说我不配演船老大吧?”他并没有怎么生气,仍以文静的口吻接着说:“就怪扮演船老大,好容易召开的会,竟虎头蛇尾地告吹。原来,会场隔壁住了四五名女学生。不知她们从哪儿探听到消息,知道当天有文艺朗诵会,就在窗外偷听。我用假嗓扮演船老大,总算定了调,以为这样演去准成。正演得起劲儿,唉,大概是身段扭动得过火了吧,耐心偷听的女学生们一下子哗然大笑。我又吃惊,又扫兴。台词一打断,就再也接不上了,只好就此散场。”
声称成功的第一次朗诵会竟然如此,那么,想象失败时更将是何等惨状,真叫人忍不住好笑。不知不觉喉头又呼噜噜地作响,主人更加温柔地抚摸咱家的头。嘲弄者却受到被嘲弄者的爱抚,这可是幸运,不过,总有些不够开心。
“这可是大不幸啊!”主人在这新正大月,竟说起丧气话来:
“我们想从第二次起,更奋发图强,把会开得更加盛大,今天正是为了这件事才前来造访。坦率地说,我们想请您也入会,请大力支持……”
“我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脾气的呀!”持消极态度的主人立刻谢绝。
“不,您不会发脾气也行嘛!这是赞助者花名册……”说着,他打开紫色包袱皮,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本,展开一页,放在主人面前。“请在这上面签名盖章。”
咱家一瞧,全是当今学者名流的名字,写得端端正正,排列得整整齐齐。
“啊,倒不是不想当个赞助人。只是,不知道负有什么义务?”牡蛎先生显得有些放心不下。
“提起义务嘛,倒也没什么硬性要求。只要签上大名,表示赞助,也就完事。”
“既然如此,我就入会。”主人刚一听说不承担什么义务,立刻变得轻松。那副神色似乎在说:只要不负什么责任,即使造反的联名宣言书也敢签上名字的。何况在那么著名的学者珠联璧合的名单上哪怕只列上自己的名字,这对于还不曾有些殊遇的主人来说,真乃无上光荣。难怪他回答得那么干脆。
“请少候!”主人说着,进书房去取印章,咱家被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东风迅速将点心盘里的蛋糕抓住,一把塞进嘴里,嚼啊,嚼啊,一时似乎不大好受,这使咱家想起了早晨的年糕事件。
主人从书房取来印章之时,恰是蛋糕在东风君的皮囊里安居之刻。主人似乎并未察觉盘里的蛋糕一点没剩。假如觉察,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肯定是咱家喽!
东风先生走后,主人跨进书房,往桌上一看,不知何时,迷亭先生寄来了书信,上写“恭贺新春”四个大字。主人心想:迷亭君居然也变得这么正经。他写信从来没有一封是严肃的。前些时来信甚至写道:
其后并无新欢,更无任何丽人投来艳笺,暂且安然度日,敬请释念。
与这类书信相比,刚来的这一封还算体面得多。
本拟趋府拜谒,但因愚弟心境与仁兄之消极情绪大相径庭,弟将极力采取积极方针,迎此千古未有之新春,故终日忙得目眩头晕,尚乞海谅。
主人暗暗同情迷亭先生,是的,他一到正月,定要为四处游乐而奔忙。
昨日聊事偷闲,拟宴东风君品尝“橡面坊丸子”,不巧材料售罄,事与愿违,实属憾甚。
主人默默地微笑,心想:“就要露出本色了。”
明日有纸牌赛,后日有美学学会之新年晏,大后日有鸟部教授欢迎会,大大后日……
“讨厌!”主人跳行往下看。
如上所述,因长期以来连连召开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日日出席,万般无奈,遂以书代足,且充趋访之礼,尚望莫怪,伏乞海涵。
“无事何须劳足!”主人对信答辩。
此次大驾光临,既是久别重逢,敬请共进晚餐。寒舍虽无珍馐,尚可品尝“橡面坊丸子”,现已开始筹措……
主人有些恼火:迷亭又来兜售“橡面坊丸子”,真真失礼!但他还是读了下去。
但“橡面坊丸子”因近日材料售罄,料想来不及烹调,届时将敬请品尝孔雀舌。
主人觉得这是脚踏两只船。他很想知道下文。
如仁兄所知,孔雀之舌,其重不抵小指之半。为填饱饕餐客仁兄之皮囊……
主人鄙夷地说:“扯谎!”
必捕二三十只孔雀。但虽在动物园与浅草花园零星见过孔雀,而在一般鸟店等处却一向难觅,可谓煞费苦心矣。
主人毫无谢意,心中怒道:“怪你自找苦吃!”
此孔雀舌珍肴,昔日罗马鼎盛时期曾风靡一时,极其风雅华贵,无不终生垂涎三尺,尚望见谅。
“鉴谅什么?混蛋!”主人对此十分冷漠。
直至十六七世纪,欧洲遍地,孔雀已成为宴席不可或缺之珍馐。记得莱斯特伯爵(伊丽莎白一世的宠臣)宴请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一世)女皇于凯尼尔沃思城堡(英格兰沃里克郡沃里克区一教区和城镇)时,就用过孔雀。著名画家伦勃朗画《宴宾图》时,亦将孔雀开屏置于案头……
主人愤愤地说:“既对孔雀菜谱史如此洞晓,又何劳那般奔忙?”
总之,像近日这样宴饮频繁,即使健壮之愚弟,不久亦必胃病如仁兄矣。
主人喃喃:“什么?如同仁兄?别把我当成胃病患者的典型!”
据史家之说,罗马人日宴二三次。倘一日二三餐,尽是酒池肉林之馔,恐怕任何健胃壮士,亦将消化机能失调,如同仁兄……
“又是‘如同仁兄’。放肆!”
然而,为使奢侈与卫生两全,他们大力钻研,认为有必要大量摄取美味之同时,必须保持肠胃之常态。于是,悟出一条秘诀……
“啊!”主人顿时意兴盎然。
他们饭后必入浴。然后用一种方法呕尽浴前下肚之全部食物,以清扫胃袋。胃袋既奏清扫之功,尔后就再进餐,饱尝美味之后再度入浴,再尽量呕之。如是,虽贪享美味,却无损于胃。愚以为堪称一举两得。
“是的,肯定一举两得。”主人已经心向往之了。
二十世纪之今日,交通发达,宴饮剧增,这自不必说。值此帝国多事之秋、征俄二载之际,愚自信吾等胜利国民必效罗马人,究其入浴呕吐之术,尔今恰逢其时矣。否则,窃以为虽有幸身为大国之民,不久的将来亦必如同仁兄,沦为胃病患者,思之令人痛心。
“又是‘如同仁兄’,这个家伙,真气人!”
迩来国人精西洋文明者,考证西方之古史传说,发现失传已久之秘方,如用之于日本明治之世,可收防患于未然之功,聊报平素恣意享乐之恩也……
“妙极了!”主人在摇头晃脑。
据此,迩来虽涉猎吉本、蒙森(一八一七—一九○三,文学家和历史学家,一九○二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金)、史密斯诸家之作,却未见所需之端倪,不胜遗憾之至。但如仁兄所知,愚弟一旦立志,不成功则决不罢休,坚信呕吐妙方,复兴在即。一旦发现,必及时报知,敬请释念。另,前此所述橡面坊丸子以及孔雀舌佳肴,亦必在上述发现事成之后完成,如此,不仅对愚弟有利,对苦于胃病之仁兄亦将大有裨益。匆勿草笺,不尽欲言。
“哈,到底又被他捉弄了。”主人边笑边说:“只因他写得似乎严肃,这才正经地读完。新正大月,开这份玩笑!这家伙真是个浪荡公子!”其后四五日风平浪静地过去了。白瓷瓶里的水仙花日渐凋零,而绿萼白梅却在瓶中陆续开放。咱家觉得整天地赏花度日怪闷的。曾去瞧看花子小姐两次,遗憾得很,都没有见到她。起初,还以为她是外出了。第二次去,才知道花子病卧在床。咱家躲在洗手钵旁蜘蛛抱蛋(植物名)的叶荫下,偷听师傅和女仆在纸屏后对话如下:
“小花吃东西了吗?”
“不吃。从早晨到现在滴水未进。现在让她躺在火炉旁暖暖身子哪!”
这哪里是猫,简直拿她当成了人。拿花子和咱家的境遇相比,虽然不无炉意,但是,想到心爱的花子小姐受到如此隆遇,又有些欣慰。
“不吃饭,这可不行,身体一定会搞垮的。”
“是呀,就连我们,一天不吃饭,第二天就干不动活呢。”
听女仆答话的口气,仿佛比起她来,猫是更高级的动物。实际上在这户人家,说不定猫就是比女仆更高贵呢。
“带她去就医了吗?”
“是呀。那位医生可太绝啦!我抱着小花到了诊所,他问:‘是受了风寒吧?’说着就要给我切脉。我说:‘不是我,是它。’我把小花放在腿上。医生却笑眯眯地说:‘猫病,我也看不懂。别理它,就会好的。’这岂不太狠心了吗?我生气说:‘那就不看也好吧!它可是一只珍贵的猫呀!’我把猫抱在怀里,便匆匆地回来了。”
“可真是的。”
“可真是的”这词儿毕竟不是猫族中听得到的,除非‘天障院的什么人的什么人’是说不出来的。高雅得很,令人钦佩。
“说得多么悲悲切切呀!”
“听说小花抽抽嗒嗒直哭……”
“是呀,一定是受了风寒,嗓子疼啦。一受风,也要咳嗽的……”
难怪是天障院的什么人的什么人的女仆,真会拍马屁。
“而且近来又流行起什么肺病了。”
“可不,听说近来闹什么肺病啦,黑死病啦,新鲜病越来越多哪。这个时令,可半点也大意不得哟!”
“除了从前幕府时期有过的,当今就没有好玩艺儿,所以你也要当心点。”
“可不是么!”女仆十分感动。
“说是受了风寒,可她不大出门呀!”
“哪里,告诉你吧,近来它有了坏朋友啦!”
女仆就像谈起国家机密似的,好不洋洋得意。
“坏朋友?”
“是呀!就是临街教师家那只脏里脏气的公猫呀!”
“所谓教师,就是每天早晨吱哇乱叫的那一位吗?”
“对,就是他。一洗脸就喊叫,活像大鹅快被勒死似的。”
“像大鹅快被勒死?”这可是绝妙的比喻。我家主人有个毛病,每天早晨在卫生间刷牙时,牙刷往喉咙里一捅,就由着性发出怪腔怪调。不高兴时他哇哇地大声叫,高兴时劲头足,更要哇啦哇啦地喊。总之,不论高兴不高兴,都蹩口气声势浩大地号叫。据他老婆说,没迁到这来以前并没有这个毛病。有一天他忽然号叫起来,直到今天,一向不曾间断过。真是个糟糕的习惯,干么要坚持不懈地干这种勾当呢?我等猫辈怎么也无法想象。这倒也罢了。还说什么“脏里脏气”,嘴也太损了。
咱家竖起耳朵,且听下文。
“那么号叫,真不知念的是什么咒。明治以前,从武士的侍从到纳履仆人,都懂得怎样做才算得体。在我们这个住宅区,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洗脸刷牙的。”
“可不是么。”女仆稀里糊涂地赞同,稀里糊涂地唯唯称是。
“猫有了那么个主人,难怪是一只野猫。下次再来,揍它几下子!”
“一定揍它。小花所以害病,没错,肯定完全怪它。一定要给小花报仇!”
竟然遭到如此不白之冤。万万去不得!可不能轻易接近。于是,咱家终于没能拜会花子小姐,便回家去了。
到家一看,主人正在书房里握管沉思。假如将在二弦琴师傅家听到的话据实以告,他一定要恼火的。俗语说:“耳不闻,心不烦。”那就压下不表吧!主人正哼哼呀呀的,硬装神圣大诗人。
这时,声称“刻下繁忙,碍难趋访”的迷亭先生竟飘然而至。
“写新体诗吗?有何佳作,拿来我看!”
“噢,我认为是一篇好文章,正想翻译过来哪。”主人庄重地说。
“文章?谁的文章?”
“不知是谁的呀!”
“无名氏,无名氏的作品也有很好的佳作,可不能小瞧哟!究竟刊在哪儿?”
主人不慌不忙地说:“《第二读本》。”
“《第二读本》?”
“就是说,我要翻译的名作登在《第二读本》里呀!”
“开玩笑!你是打算在紧要关头报孔雀舌的仇吧?”
工人捻着小胡十分稳重地说:“我可和你那种胡吹乱嗙不是一回事。”
“有这么个故事:从前有人见山阳(赖山阳,江户末期思想家)先生,问道:‘先生,近来有何大作?’山阳先生拿出马夫写的讨债单说:‘近来妙文,当首推此篇。’所以我想,说不定你的审美观还很准确呢。哪一篇?念一下,我来评评。”迷亭说的仿佛他就是审美专家似的。主人以和尚读大灯国师(妙超和尚,临济宗大德寺创始人)遗训的腔调开始念道:
“巨人,引力……”
“什么?巨人,引力?”
“标题是《巨人引力》。”
“这标题够怪的。我可不懂。”
“意思是说,有个巨人,名叫‘引力’。”
“意思可有点勉强。好在这是标题,就先让你一步吧!接下来快点念正文。你的嗓音很好。听起来蛮有趣的。”
“乱打岔可不行哟!”主人有言在先,便又读了下去。
凯特从窗口向外眺望,小儿在投球玩耍。儿等将球抛向高空。那球愈飞愈高,少顷落了下来。儿等又将球抛了上去。一连三次,每投必落。凯特问:“为什么坠落?为什么不永远上升?”“因有巨人居于地下,”母亲回答说,“他便是巨人‘引力’。他很强大,将万物引向自己身边,也将房屋引向地面,否则,房子就会腾空,小儿也会飞了起来。看见过落叶吧?那也是由于巨人‘引力’在召唤。你们的书本掉过吧?那是因为巨人‘引力’命令书本掉下去的。皮球一上天,巨人‘引力’就呼唤。他一呼唤,皮球就落地。”
“就这些?”
“嗯。多么动听!”
“得!领教啦。出我不意,竟然遭到了对‘橡面坊丸子’的报复。”
“不是报复不报复。因为真好,才想翻译过来。贤弟不以为然吗?”主人说着,盯住对方金边眼镜后面的一对眼睛。
“太令人吃惊啦!想不到你竟然有这么两下子。这一回算彻底被你捉弄了。认输,认输。”
迷亭自拉自唱;主人却一直糊涂。
“并没有要你告饶的意思,只是觉得文章有趣,才试译一下罢了。”
“是的,的确有趣,否则就算不上一本书。了不起呀,佩服!”
“何必客气。我近来不再画水彩画了,想写写文章。”
“那可不是远近无别、黑白不分的水彩画所能比拟的哟!不胜佩服!”
“如此过奖,我也就干得起劲儿啦。”主人总是爱闹误会。
这时,寒月先生跨进门来,口称:“上次失礼了!”
“噢,失迎!适才正洗耳恭听盖世名著,以便驱除‘橡面坊丸子’的幽灵。”迷亭是在打哑迷。
“啊,是吗?”寒月的应答也是个哑迷。
惟有主人并不那么兴致勃勃。他说:“前些天你所介绍的越智东风君到寒舍来过。”
寒月说:“噢,来过啦?越智东风君是个非常正直的小伙子。不过,有一点古怪。我想一定会给你添麻烦的。可他一定要我把他介绍给您……”
“没什么麻烦的。”
“他到贵府,没有为自己的姓名进行辩解吗?”
“没有。好像没有提起这些呀!”
“是么。他有个习惯,不论去哪儿,都要对新结识的人讲解一番自己的姓氏。”
“讲解什么?”唯恐天下不乱的迷亭先生插嘴说。
“他十分担心把东风二字用拼音方法来读。”
“唉呀呀!”迷亭从金色皱纹皮的烟包中捏出些烟草。
寒月又道:“他说,我首先声明,越智东风不读成‘越智tohu’,而是‘越智kochi’。”
“妙!”迷亭几乎把云井牌香烟的烟雾深深吸进腹部。
寒月说:“这完全来源于文学热。把东风读成kochi,就成了‘远近’这一成语,而且押上了韵,他非常得意。因此他说:‘如果把东风二字用拼音方法来读,我的一片苦心,就付之东流了。’他就是这样发牢骚呢。”
“这可够古怪的。”迷亭先生乘机又将云雾从肺腑中喷向鼻孔。那缕烟雾半路上徘徊,又被喉咙吸了回去。他握着烟管,吭吭的不住咳嗽。
主人边笑边说:“前些天他来时说,他在朗诵会上扮演船老大,遭到了女学生们的嘲笑。”
迷亭用烟管敲打着膝盖说:“噢,是么……”
咱家觉得危险,便稍微离开主人一些。
迷亭说:“朗诵会么,前几天请他吃‘橡面坊丸子’时,他曾提起过。他说无论如何,第二次集会时也要邀请知名的文人开一个大会。还说届时希望先生务必光临。后来我问他下次集会还打算演出近松作品中现实题材的剧本吗?他说:‘不,下次要选个更新颖的剧本,叫《金色夜叉》(尾崎红叶(一八六七——一九○三)的长篇小说)。’我问他扮演什么角色,他说他扮演女主角阿宫。东风扮演阿宫,多有意思!我一定出席,为他喝彩。”
寒月阴阳怪气地笑道:“真有意思!”
主人说:“不过,东风君不论到哪儿总是那么诚恳,毫无轻薄之处,这很好,与迷亭之流大相径庭哟。”
这分明是对安德利亚、孔雀舌以及橡面坊丸子三项仇口的全面复仇,但迷亭却毫不介意地笑道:
“如我者流,横竖是些‘行德镇的菜板’,八面光嘛!(千叶县行德镇盛产蛤蜊,因此当地住户的菜板常被蛤蜊壳磨坏。日文蛤蜊叫做“马鹿贝”,马鹿是蠢的意思,被它磨破的菜板,象征世故)”
“说得不差。”
老实说,主人并不理解“行德镇的菜板”是什以意思。但他不愧为教师,已经惯于蒙混过关。在这紧急关头,他将教坛上的经验运用于社交了。
寒月先生率直地问道:“‘行德镇的菜板?’此话怎讲?”
主人却硬是把“行德镇的菜板”压下不表,望着壁龛说:
“那枝水仙,是我年末从澡塘回来时顺路买下,插在花瓶里的。花期还很长哩。”
迷亭像演杂技似的,在指尖上旋转着烟袋杆,说:
“提起年末来了。去年年末,我真的有过一段非常神奇的经历哪!”
主人觉得“行德镇的菜板”已被抛到九霄云外,这才松了口气。原来迷亭先生所谓的神奇经历,故事如下:
“没错,记得是去年年末二十七日。那位东风君事前通知我:‘将趋府拜访,万望能领教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高论,并希借宿一宵。’我从清早就殷切恭候,而此公却迟迟未到。午饭后,我正在炉边读巴里·培恩(一八六五—一九二八,小说家)的滑稽小说,住在静冈的家母来信了。”
“老人嘛,总拿我当孩子。‘严寒时节切莫出门’啦,‘冷水浴时定要生好火炉’啦,‘室内要保温,否则会受风寒’啦,诸如此类,注意事项多着哪。的确,父母委实高尚,外姓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这番话的。就连我这个粗心汉,此时也深受感动。就凭这封信,我总这么游手好闲,也太不像样子,必须写出伟大的著作,以求光宗耀祖。我希望在老母有生之年,使天下人都知道明治文坛上有我这么一位迷亭先生。
“我又接着读下去,信上还说:‘你们那些人太幸福了。自从和俄国打仗,年轻人都付出了巨大辛苦,为国效力;而你们,即使在这岁末年关,也过得像新正大月似的,玩得很开心——其实,我哪里像母亲想象中那样玩过呀——再往下看,可就祸不单行了。信中列举我的一些小学同学这次出征,有的阵亡,有的负伤。我一一念那些名字,不知怎么,竟涌起尘世乏味、人生无聊之感。妈妈最后说:‘母已日薄西山,新春杂煮(年糕汤)之宴,料也仅此一度了’……
“写得多么悲惨!我心中更加郁闷,巴不得东风君快些光临才好。但东风先生却干等也不来。不久,终于吃晚饭。我想,给家母写封回信吧。于是,只写了十二三行。家母来信,长达六尺以上,而我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一向写十行左右,肯定搁笔。整天坐着不动,胃口十分难受。忽然想叫东风来时在家等等,我先出去寄信,顺便散步。
“不料,我并没有去富士见町的邮局,竟不知不觉向大坝三号街走去。偏偏那天晚上有点阴天,寒风从护城河扑来,透骨地凉。从神乐坂①开来的火车哞的一声从坝下驶过。太凄凉。日暮、阵亡、衰老、无常,这许多念头在我头脑中飞驰旋转。常听说有些人上吊,大约就是在这种心情下忽然鬼迷心窍想要寻死的吧!我微微抬起头,往坝上一瞧,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那棵松树下。”
①神乐坂:东京都地名。古来的繁华地,市庙甚多。
“那棵松树?哪棵?”主人短刃相接。
“上吊那棵松树呀!”迷亭说着一缩脖。
“吊颈松不是在鸿台①吗?”寒月也来推波助澜。
①鸿台:又名国府台,位于千叶县市川市西北高地。
“鸿台那棵是悬钟松,大坝三号街那棵是吊颈松。若问为什么叫吊颈松,自古相传,无论任何人,一来到这棵松树下就想上吊。上有几十棵松树。可一旦有人上吊,瞧吧,准是吊在这棵松树上。年年总有两三个人在这儿上吊,而其他松树却怎么也勾不起寻死的念头。但见那棵吊颈松,恰好枝桠伸到大路上。啊,风姿多美!就那么空闲着怪可惜的。很想看看能有人吊死在上面。我四周一瞧,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没办法,是否我自己去上吊?不,不,我若去上吊,可就没命喽!危险,别去!但是,有个传说:古希腊的宴席上模拟上吊,以助酒兴。那花样是:一人上台,将头部伸进绳套。这时,有人将吊台踢倒。在撤走吊台的同时,给被套住脖子的人松绑,他便跳下台来。假如这事属实,大可不必惊慌,何妨试上一试!我将手搭在松枝上,那松枝乖乖地弯了,弯曲的样子真美。我想象着吊紧脖子以后身子婆娑摇曳的舞姿,不禁欣喜若狂。我一定要上吊!可是又想,如果东风君驾到,空自等候,叫人怪不忍心的。那么,还是先见东风,如约交谈,然后再去上吊吧!于是,我便回家了。”
“这么说,你是拣了条命喽?”主人问。
“有意思!”寒月笑眯眯地说。
“回家一看,东风君没来,却寄来一张明信片,上写:‘今日有事,不能赴约,容后竟日奉陪。’我总算放下心了。喜的是这一来,可以毫无后顾之忧而自缢了。我连忙穿上木屐,疾步返回原处。一瞧……”说着,他朝主人和寒月的脸上煞有介事地瞟了一眼。
“一瞧又怎么样?”主人有些性急起来。
“渐入佳境喽!”寒月搓弄他的外衣衣带说。
“我一瞧呀,已经有人来过,抢先上吊了。你看,只差一步,便铸成终生憾事。而今回头想,当时大概死神附体了吧。若叫詹姆斯①等人说,那是由于潜意识中的幽灵冥府与我生存的现实世界按照某种因果关系在交互感应。这岂不是咄咄怪事?”迷亭先生说得非常从容自若。
①詹姆斯·威廉詹姆斯:(一八四二——一九一○)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实用主义创始人之一。主人心想,又被他捉弄了。但他一言不发,将糕饼塞了满嘴,不住地嚼着。
寒月先生则将盆里的火灰小心翼翼地摊平,低着头,嗤嗤地笑。但少顷,他开口了,以极其文静的语声说:
“的确。听来是怪,令人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不过,我近来也有过类似的体验,所以,丝毫也不怀疑。”
“咦?你也曾要上吊?”
“哪里,我倒不是要勒脖子。说起来也是去年年末,而且和迷亭先生是同时同刻发生的事,这就愈发奇怪了。”
“真有意思。”迷亭说着,也将团糕塞进嘴里。
寒月说:“那一天,向岛①一位朋友家举办年末茶会和演奏会,我也带上小提琴去了。大约有十五六位小姐和夫人出席,是一次极其隆重的盛会。万事俱备,可谓近来的一大快事。晚餐已罢,演奏曲终,便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想告辞回家,可是,一位博士夫人来到我身旁,小声问我是否知道a姑娘病了。说实话,两三天前我和她见面时,她还像往常一样,没有害过病的征兆。我很吃惊,详细询问了情况,原来自从我和她见面的那天晚上,她突然发烧,不住口地说胡话。如果仅仅如此,倒也没有什么,可是据说,胡话里不时出现我的名字。”
①向岛:位于佐贺县西北部东松浦郡肥前町。
不要说主人,就连迷亭先生也只字不提“艳福不浅”之类的陈词滥调,都在洗耳恭听。
“据说请来了医生,也弄不清是什么病。说什么反正热度太高,伤了脑子。如果安眠药不能如期奏效,那就危险。我一听就讨厌,好像做恶梦魔住了似的,觉得心头郁闷,周围的空气似乎骤然凝成固体,从四面八方压在我的身上。归途中满脑子装的全是这件事,痛苦极了。那位美丽、快活、健康的a姑娘哟……”
“对不起,且慢!从开头就听你说a姑娘,已经听过两遍啦。老兄,假如没什么不便,请教芳名!”迷亭先生回头瞟了一眼主人,主人便也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不!这样,说不定会给当事人带来麻烦的,还是免了吧!”
“你是想把一切都说得朦朦然胧胧然吗?”
“请不要嘲笑,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故事。总之,一想到那个女人突然害了那种病,委实满腹花飞叶落之叹。我全身的活力好像举行了总罢工,气力顿然消失,踉踉跄跄来到吾妻桥①。倚在栏杆,俯视桥下,不知是涨潮还是落潮,但见黑色的河水好像凝成一个平面在动荡。这时,从‘花川户’那边跑来一辆人力车,从桥上驰过。我目送车灯。那灯光越来越小,在札幌大厦一带不见了。我又向水面望去,这时,只听从远远的上游传来声音,呼唤我的名字。天哪!这个时辰,怎么会有人喊我?是谁呢?我凝神注视着水面,除了一片昏黑,什么也不见。一定是心理作用吧?我想尽快回去。可是,刚迈出一两步,又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远方呼唤我。我又停步,侧耳谛听。当第三次呼唤我的名字时,我虽然抓住栏杆,膝头却瑟瑟发抖。那呼唤声不是来自远方,便是发自河底。千真万确,正是a姑娘的声音。我不禁应了一声‘嗳’!声音太大,竟在静静的水面上发出回响。我被自己的语声吓住,蓦地向四周仔细一瞧,人儿、狗儿、月儿,都不见了。我被如此良宵迷住,不由地萌发一个念头:想到发出声音的地方去。a姑娘的声音又响彻我的耳鼓,好像在痛苦,好像在倾诉,好像在呼救。这回我回答说:‘立刻就去!’我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眺望着漆黑的河水,总觉得有呼唤的声音硬是从浪下传来。‘就在这儿的水下!’我边想边跨上栏杆,盯着河水,下了决心:这回再喊,我就跳下去!果然又传来了悲惨的声音,弱如柔丝。说时迟那时快,我纵身一跳,就像一块小石头似的,毫不犹豫地坠落下去了。”
①吾妻桥:东京都隅田川上的桥,连接台东区的浅草与墨田区。
主人眨眼问道:“到底跳下去了吗?”
迷亭先生抓着自己的鼻尖说:“想不到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
“跳下以后人事不省,顿时如在梦中。过了一会儿睁眼一看,虽然有点凉,但全身没有一处弄湿,也不曾呛过水。可是,我千真万确跳下去了呀!奇怪。正在纳闷儿,又仔细向四周一瞧,不禁大吃一惊。我本心是想跳下水,可是迷失了方向,竟然跳到桥中心。当时真后悔。只因前后颠倒,竟然没能到达声声呼唤的地方。”
寒月嗤嗤地笑着,照例把外褂衣带当成累赘,不住地搓弄。
“哈哈……,真有意思。奇怪的是这段故事和我的一次体验很近似,这又成了詹姆斯的教材了。假如以‘人的感应’为题写一篇纪实文章,一定会震惊文坛的。那么,那位姑娘的病怎么样了?”迷亭先生还在刨根问底。
“两三天前我去拜年,一看,她正在门里和女仆打羽毛球哩!由此可见,她的病是痊愈了。”
主人早已是一副沉思的表情,这时终于开口:“我也有过!”他流露出不甘示弱的情绪,眼里哪有我家主人!
“我那件事也发生在去年年末。”
“都发生在去年年末,这么巧合,真出神啦!”寒月先生笑道。他豁牙的齿缝间还沾着豆包渣哩。
“恐怕是同日同刻吧?”迷亭先生又在打岔。
“不,日子不同,大约是二十五日前后。内人说:‘今年不要压岁钱,但是,请我去看摄津大椽①表演的木偶戏吧!’带他去,倒也无妨。便问她今天演的是哪一出戏。内人查看了一下报纸说,演的是《鳗谷》②。我不想看这出戏,那天就没去。第二天,内人又拿来报纸说:‘今天唱《堀川》③,可以看了吧?’我说《堀川》是三弦戏,只是热闹,没有内容,算啦!内人满脸不高兴地走开。第三天,内人说:‘今天唱《三十三间堂》④,我一定要看摄津唱的这出戏!不知你是否连《三十三间堂》也不爱看?不过,既然是请我看戏,就陪我一同去,总还可以吧?’这简直是刀下逼供。我说:‘你既然那么想去,那就去吧。不过,都说这是绝代名戏,一定座满,纵使横冲直撞,也很难挤得进去的。想去那种场所,首先要和茶馆联系,定好个座位,这才是正常手续。不履行这道手续,做出越轨的事来就不好。实在抱歉,今天算了吧!’说罢,内人目光恶狠狠地瞪着我,带着哭腔说:‘我一个女人家,哪里懂得那么复杂的手续。不过,邻居大原的妈妈、铃木家的君代、都没有办什么手续,也都舒舒服服地听完戏回来啦。就算你是个教师呗,也大可不必要那么烦琐的手续才看戏吧!你也太过分了。’我告饶说:‘既然如此,不去也得去呀。吃过晚饭,乘电车去吧!’这一来,内人立刻情绪高涨,说:‘要去,四点以前必须到,那么磨磨蹭蹭的可受不了!’我追问一句:‘为什么一定要四点钟到?’内人照搬铃木夫人的话说:‘若不提前些入场找座,就会进不去门的。’‘那么,过了四点就不行吧?’我又叮问一句。‘是呀,就是不行嘛!’她回答说。说着说着,唉,怪的是这时,竟突然打起哆嗦来。”
①摄津大椽:本名二见金助,艺名南部大夫,明治三十五年小松亲王赐名摄津大椽。②《鳗谷》:即净琉璃《樱锷恨鲛鞘》,叙述娼妓阿参与鳗谷八郎兵卫的恋爱悲剧。③《堀川》:净琉璃。歌咏阿俊与传兵卫殉情。④《三十三间堂》:古典人形净琉璃的剧目之一。“是夫人吗?”寒月问。
“哪里,她活蹦乱跳的。是我呀。不知怎么,只觉得像气球开了口子似的,身体一下子萎缩,立刻两眼漆黑,不会动弹了。”
“这是急病!”迷亭先生加了一句小批。
啊,糟糕!内人一年才提这么一次要求,无论如何也要使她如愿以偿的。平时对她只有斥责与冷落,叫她操持家务,照料孩子,却从未报偿她抱帚执炊之劳。今天幸而有暇,囊中尚有四五枚铜板,满可以带她去的。内人不是要去吗?我也很想带她去,一定要带她去!可是,我这么冷得打颤,两眼发迷,不但上不了电车,连穿鞋的地方也走不到。啊,太惨啦!想着想着,竟越发打起冷战来,眼前更黑。如果快些请医生来瞧看,吃点药,四点钟以前定会手到病除的吧。于是,我和内人商量,去请甘木医学士。可他赶巧昨夜在大学值班,还没有回来。他的家人回话说:甘木先生两点钟一到家,就告诉他去诊病。真糟!这时倘若喝点杏仁茶,四点钟以前肯定会好的。可是,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本来盼着有幸欣赏一次内人喜盈盈的笑脸,也好开开心,淮料这希望也一下子落空。她怒气冲冲地问我到底能不能去,我说去,一定去!四点钟以前这病一定会好,放心好了。你最好快些洗脸,换衣服,等着我。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满腹惆怅,冷战越打越凶,眼前更加漆黑。假如四点钟以前不能除病践约,内人是个心路窄的女人,说不定会出什么事的。竟然弄成了这种惨局,真不知如何是好。为防万一,应该趁现在晓以盛极必衰之理、生久必亡之道,告诫她要有精神准备,一旦出事,且莫惊慌失措。这难道不是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义务吗?我便慌忙把内人叫到书房,问她:“你虽然是个女子,但是总该知道西方有一句谚语吧!‘many a slip,twit the cup and the lip①。’‘那种横行文字哪个才懂?你明知我不懂英文,却偏拿英文来耍笑我。好哇!反正我不会英文。你既然那么喜爱英文,为什么不讨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小妞做老婆?再也没有像你那么冷酷的人了。’她异常地气势汹汹,将我精心设计的计划拦腰斩断。不过,在诸公面前,也该辩白几句。我说英文,绝非恶意,完全出于怜爱妻子的一片真情。可是内人竟然理解为另一种含意,真叫我啼笑皆非。而且,我一直打冷战,两眼发黑,脑子也有点乱。真是祸不单行。一时性急,竟过早地对她灌输‘盛极必衰、生久必亡’之理,以至忘记了她不懂英文,便信口说句英语。思量起来,这全怪我,完全是一次失误。由于此番败局,我冷战越打越凶,眼前越来越发黑。内人已经奉命去洗澡间光着上半身化妆,从衣柜里拿出衣服换上。她是整装以待,那神情在说:‘随时可以动身的。’我心急如焚。甘木君早些来就好啦。一看表,已经三点钟。距四点还有一个小时。内人拉开书房的外门,见面就说:‘该走了吧!’夸奖自己的老婆,也许令人好笑,不过,我从来没有觉得妻子像这么漂亮过。她上身裸着,用肥皂擦洗过的皮肤柔润发光,与黑绸小褂交互辉映;由于用肥皂揉搓和盼望听摄津大椽唱戏这两条原因,光辉发自有形无形的两个方面,但见她的面上艳彩如霞。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希望;就横下心来去一趟吧!我刚吸了一支烟,难得甘木医生驾到,真是一顺百顺。我介绍了病情,甘木医生就瞧我的舌头,握我的手,敲前胸,搓后背,翻眼皮,摸头骨,沉思片刻。我问是否十分危险?医生镇静地说:‘哪里,没什么要紧。’内人问:‘出一趟门,不至于有问题吧?’‘是啊,’医生又在沉思,‘只要心情好……’我说:‘难受啊!那么,暂且给你开点镇静剂和汤药。’‘咦?怎么,弄不好,会有危险的吧?’他说:‘不,绝对用不着担心,神经不要过于紧张。’医生走了。三点半钟,打发女仆去取药。女仆遵夫人命飞奔而去,疾驰而归。归来时恰是四点差十五分。还有十五分钟哪。本已平安无事,可是我突然又恶心起来。内人将汤药斟在碗里,放在我的面前。我本想端起碗来喝下去,可是胃里咕的一声,有个东西在呐喊。不得已,我又放下碗。内人逼我快些喝。是呀,不快些喝,快些动身,那就太不够意思了。我决心一倾而尽,又将药碗送到唇边,而胃里却又咕咕地叫,死死拦住我不叫走。我刚想喝,又放下。就这样,不知不觉客室里的挂钟当当敲了四下。啊,四点了,再也磨蹭不得。我又端起碗。真出奇,老弟!真正出奇的顶数这件事了吧。随着时钟敲响四下,已经丝毫不再想吐,那汤药顺顺当当地喝下去了。到了四点十分,这才了解甘木先生确系名医。喝过药,后背不发冷了,两眼也不发黑了,简直像在梦中。原以为会使我久久不能外出的大病,竟在瞬息间痊愈,多么叫人高兴!”
①源于古希腊传说。此句可译为:“唇与杯距离虽短,但其间却有种种失败”,意喻人间福祸难卜。
“那么后来,携夫人去歌舞剧院了吧?”迷亭不知趣地问道。
“想去,可是已经过了四点钟。内人说进不去门啦,没办法,只好作罢。假如甘木医生再早来十五分钟,我也就做了这个人情,贤妻也会心满意足的。可是只差十五分钟,实在是一件憾事。回想起来,现在还觉得当时的处境真真急死个人。”
主人说罢,流露出一副总算尽了义务的神情。不,说不定以为这下子在二位面前露脸了呢。
寒月先生依然露着豁牙乱齿,笑着说:“那太遗憾了。”
迷亭先生却假装正经,自言自语地说:“妻子有你这样一位体贴的丈夫,实在幸福。”
这时,门后传来了女主人故意清嗓的咳嗽声。
咱家老老实实,依次听了三人谈话,觉得既没有什么好笑,也没有什么可悲。看起来,人哪,为了消磨时间,硬是鼓唇摇舌,笑那些并不可笑、乐那些并不可乐的事,此外便一无所长。
关于主人的任性与狭隘,咱家早有耳闻,但是,只因他素日不多开口,有些方面还未必了解。正是那未必了解之处,才使人略萌敬畏之念。可是刚才听完他的谈吐,却忽的又想予以轻蔑。他为什么不能只默默地倾听二人的谈话,而偏偏不甘示弱、丑态毕露地胡说八道呢?结果,又得到了什么。难道爱比克泰德①在书本里写过,叫他这么干?一言以蔽之,不论是主人、寒月还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尽管他们像没用的丝瓜随风摇曳,却又装作超然物外的样子,其实,他们既有俗念,又有贪欲。即使在日常谈笑中,也隐约可见其争胜之意、夺魁之心。进而言之,他们自己与其平时所痛骂的俗骨凡胎,原是一丘之貉。这在猫眼里,真是可悲极了。只是他们的举止言行,并不像通常的半吊子那样墨守成规、令人生厌,还算聊有可取之处吧!
①爱比克泰德:纪元初罗马哲学家。
想到这里,顿觉三人的对话毫无情趣,不如去瞧看一下花子小姐。于是,我来到二弦琴师傅家的门口。门前悬挂的松枝和稻草绳都已撤去,已经是正月初十了。暖煦煦的太阳从万里无云的高空普照四海。那三丈见方的院庭,比元旦曙光临门时显得更加生气盎然,檐廊下摆了一张坐垫,却不见人影。连那纸屏也紧紧地闭着,说不定琴师洗澡去了。其实,琴师在与不在,那又何干!咱家挂记的是花子小姐的贵恙好些没有。院子里静悄无人。咱家就用这双泥脚登上檐廊,在坐垫上一躺,真舒服。终于忘却探问花子小姐这件事,昏沉沉,酣然入梦了。
突然纸屏后有人说话:
“辛苦啦。做成了吗?”这是琴师的声音,说明她并没有外出。
“是的,回来迟了。我到了那家婚丧用品商店,他们说赶巧刚刚做成。”
“在哪儿?给我瞧瞧。啊,做得真棒!这一来,小花总可以升天了。金漆的面不会脱落吧?”
“是的,我叮问过啦,他们说用的是上等材料,它比死人的灵牌还耐用,说‘猫誉女居士之灵位’中的‘誉’字,还是简化些好看,所以,改了笔划。”
“啊唷,那就赶快供在佛坛前,烧香吧!”
花子小姐怎么啦?总觉得情形有点不大对,我便从坐垫上站起身来。只听“当”的一声,琴师念道:“南无猫誉女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你也烧一炷香吧!”
“当,南无猫誉女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是女仆的声音。我顿时不寒而栗,站在垫子上,像一座木雕,眼珠都不敢转。
“真是遗憾!起初大概是稍微受了点风寒。”
“甘木医生若是给一点药吃也许会好的。”
“就怪那个甘木医生不好,他太看不起小花啦。”
“不该怪罪别人,这也是命中注定呀!”
看来,为花子也请甘木医生给诊过病的。
“归根结底,我认为就怪临街教师家的那只野猫,死皮赖脸地勾引她。”
“是的。那个畜牲是小花的仇敌!”
咱家本想辩白几句,但又以为这时应该克制,便咽了口唾沫听了下去。
“人世上真是万般不由人哪!像小花这样俊俏的猫竟然夭折,而那只丑陋的野猫却还健在,继续胡闹……”
“可不是嘛。像小花这样可爱的猫,即使敲锣打鼓,再也找不到第二位哟!”
瞧,不说“第二只猫”,却说“第二位”。照女仆的看法,似乎猫和人是同宗。说到这呀,女仆的面相还真和猫脸像得很哩。
“如果可能,真想找个替身替小花去死……”
“若是教师家的野猫丧命,你老人家可就如愿以偿啦。”
她如愿以偿,咱家可受不住。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咱家还未曾体验,爱不爱死也就无从说起。不过,前些天太冷,咱家钻进了灭火罐①,女仆不知咱家在里边,给扣上了罐盖。当时那个难受劲儿哟!如今只要想想都感到可怕。据白嫂介绍,再延迟一会儿,可就没命了。替花子小姐去死,咱家自然没有二话。但是,如果不活遭那份罪就死不成,不论替谁去死也不干!
①灭火罐:日本家庭用完炭火,将未燃尽的炭装进一个罐子,扣上盖,待炭火灭后再用。
“不过,花子小姐虽说是猫,师傅却拿她像亲生女儿一样,给她念了经,取了法名,花子小姐也该死而瞑目了。”
“可不是么,真是一只幸运的猫。若说有什么不足,只是给猫儿念的经太短。”
“我也觉得太短,就问月桂寺的和尚,他却说‘恰到好处。怎么,一只猫嘛,念这些,足够送它上西天了。’”
“呀,那只野猫呢……”
咱家一再声明,至今还没个名字。可那女仆,一再叫“野猫、野猫”的,真是个冒失鬼!
“他呀,罪孽深重!不论多么灵验的经文,也不可能将他超度喽。”
后来不知又被她叫了几百次“野猫”。咱家不想再听二人喋喋不休的对话,便离开坐垫,从檐廊窜了下去。这时,我的八万八千八百八十根头发全都倒竖起来,浑身打颤。从此以后,再也未曾去二弦琴师傅家。如今,大概轮到琴师自己接受月桂寺和尚那敷衍塞责的超度了吧?
近来,咱家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总觉得人世间令人感到厌倦,已经变成怠情不亚于主人的懒猫了。
主人一直闷坐书房,人们都说他这是由于失恋。咱家也觉得不无道理。
仍然不曾捕鼠。一时女仆甚至对咱家下了逐客令,但因主人了解咱家不是一只凡猫,咱家才依然悠哉悠哉,在这个家庭里虚度晨昏。就此,要对主人重谢深恩,并且毫无犹豫地对他的一双慧眼深表敬佩。对于女仆的不识猫才,甚至进行虐待,咱家也并不恼恨。假如今天又有个左甚五郎(德川时代的木刻家),将咱家的肖像雕刻在门楼的立柱上,或者有个日本的斯坦仑(一八五九—一九二三,画家),高高兴兴将咱家的风姿描在画布上,那些有眼无珠的家伙们才会因自己的昏庸而感到羞愧的吧!三
花子小姐已经永别,大黑哥又不予理睬,咱家不免有些寂寥之感。幸而咱家在人类中交上了朋友,倒也不觉得怎么烦闷。前些天有人致书主人,要求把咱家的玉照寄去,近来又有人指名给咱家寄来了冈山名产的黄米面包子。随着日益取得人们的同情,咱家已经逐渐忘却自己是一只猫,不知不觉,似乎与猫远而与人近了。因此,想纠集猫族和两条腿的活人决一死战的念头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进化得常常以为咱家也是人类中的一份子,真是前途无量。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咱家胆敢蔑视同胞,而是大势所趋,才在性情相投之处觅一栖身之地罢了。如果指责咱家是什么变节、轻薄或背叛,那可有点吃不消,倒是那些为此摇唇鼓舌、借以骂人的人,才多半是些顽冥不灵、心胸狭隘的家伙。
咱家既已摆脱了猫性,就不该满脑子都是花子小姐和大黑哥,很想站在与人平等的地位去评价人们的思想与言行,这并不过分吧!只是主人竟把识多见广的咱家仍然看成普通那些披毛带甲的猫,连一句客气话都不说,就把黄米面包子像自己的东西似的吃个精光,不胜遗憾。看样子,还没有给咱家拍张玉照寄走。说起来,咱家对此不大满意。但是,主人有主人的逻辑,咱家有咱家的理由,见地自然不同,也就莫可奈何了。
咱家由于处处装人,对于已经隔绝的猫胞动态,无论如何也难能描绘。那就作罢!仅就迷亭、寒月诸公评述一番吧!
这一日,是个晴朗的星期天。主人徐步走出书斋,把笔墨和稿纸放在咱家的身边,便趴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词。大概这怪腔怪调,便是撰写初稿的序章吧!留神一看,不大工夫,主人以浓墨重笔写了“香一炷”(晚唐诗人司空图诗句:清香一炷知师意)三个字,天哪!这是诗呢?还是俳句?对于主人来说,能写出这三个字来未免过于风雅。说时迟,那时快,他又撇开“香一炷”三个字,另起一行,挥毫写道:“早就想写篇天然居士(圆觉寺的今北洪川和尚赠给夏目漱石的亡友半山保三郎的居士号)的故事。”写到这儿又陡然停笔,一动不动,他擎着笔歪着脖,似乎想不出什么佳句,便舔了舔笔尖,弄得嘴唇乌黑。只见他在句未画了个小小的圆圈,圈里点了两点,算是安上了眼睛;正中画了个双孔大张的鼻子,又笔直地拉横,画了个一字形的嘴。这既算不得文章,也算不得俳句。主人自己也觉得不顺眼,便慌忙涂了。主人又另起一行。他似乎盲目地认为:只要另起一行,就会成为诗、赞、语、录。少许,他以文白夹杂的文体大笔一挥,一气呵成,写道:“天然居士者,探空间、读论语、吃烤芋、流鼻涕之人士也。”这文章总有些不伦不类。接着,他又无所顾忌地朗读,破例地哈哈大笑,连喊“有意思”。但又说,“‘流鼻涕’这词儿太尖刻,去掉!”于是,他在这个词上划了一杠。本来划一条线就足够,可他却一连划了两条,三条,形成漂亮的并列横线,而且划得已经越界,侵入另一行,他也不管。直到划了八条并列横线,还没有想出下一句来,这才投笔捻须。他气势汹汹,把胡子忽上忽下狠狠地捻,仿佛要从胡须里捻出文章来给大家瞧。这时,女主人从饭厅走来,一屁股坐在主人面前,喊道:
“喂,你听!”
“什么事?”主人的声音好像水里敲铜锣,瓮声瓮气的。
如此回答,妻子似乎不对心思,便又重复一句:
“哎,你听我说呀!”
“干么?”
这时主人正将大拇指和二拇指伸进鼻孔,嗖的一下子拔掉一根鼻毛。
“这个月,钱有点不够用呢……”
“不会不够用。医生的药费已经付过,书费上个月不也还清了吗?本月必有节余。”主人说着,泰然自若地将拔掉的鼻毛当成天下奇观来欣赏。
“可是,您不吃米饭,却吃面包,又蘸果酱……”
“一共吃了几盒果酱?”
“这个月买了八盒呢。”
“八盒?没吃那么多呀!”
“不仅仅你,孩子们也吃。”
“再怎么吃,不过五六元钱罢了。”
主人无动于衷,将鼻毛一根根细心地竖立在稿纸上。由于沾了鼻涕,那鼻毛像针似地站得笔直。主人有了意外的发现,心情激动起来,噗的吹了口气。但由于鼻涕太粘,那鼻毛竟动也不动。“真顽固!”主人拼命地吹,而女主人却怒气满面地说:
“不光果酱,还有许多非买不可的东西哪!”
“也许。”主人又将手指插进鼻孔,嗖嗖地拔毛。有红的,有黑的,五彩缤纷之中,竟有一根是纯白色。主人惊喜若狂,差点眼珠子都要鼓冒了。他将鼻毛夹在指缝中,伸到女主人眼前。
“唉哟,讨厌!”女主人哭丧着脸,将主人的手推开。
主人颇有感触地说:“瞧啊,这鼻毛中的白发!”
连来者不善的女主人都被逗笑了,她回到饭厅,不再谈经济问题……
主人用鼻毛赶走了女主人,看样子总算稳下心来。他边思索,边拔鼻毛,边写作;可是干着急,笔尖却动也不动。
“‘烤白薯’?画蛇添足,割爱吧!”终于把这一句勾掉。“‘香一炷’?太突然,见鬼去吧!”他毫不留情地进行笔诛墨伐,只剩下了一句:“天然居士,探空间,读论语者也。”这样似乎又有些简单。唉,伤脑筋!不写文章,只写一篇“铭”吧!他大笔一挥使出力气,横三竖四地划了一气。别说,还真像一株低劣的南画风格的兰草哩!刚才费了吃奶劲写成的墨迹,竟然删得一字不剩。他又把稿纸翻到背面,一连写了些莫名其妙的字句,什么“生于空间,探索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这时,又是那位迷亭先生驾到。他大约以他人之家为己家,不用请便大摇大摆地闯进屋去,而且,有时甚至从后门飘然而至。他这个人,自从呱呱坠地,什么忧虑、客气、顾忌、辛苦等等,一概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又在写《巨人引力论》?”迷亭不等落座,劈头便问。
主人虚张声势地说:“是的。不过,并不是一直在写《巨人引力论》,现在正撰写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哪。”
“天然居士?和偶然童子一样,都是戒名吧?”迷亭照例信口开河。
“还有叫做偶然居士的吗?”
“哪里。怎么会呢。不过,料想会有这类名字的。”
“我不知道偶然童子是何许人。不过,天然居士,你是认识的。”
“到底是谁,竟然装模作样地起了个天然居士的名字?”
“就是那位曾吕崎呗!毕业后入了研究院,研究的课题是‘空间论’。因为用功过度,患腹膜炎死了。说起来,曾吕崎还是我的知心朋友哩!”
“是知心朋友也好嘛,我绝不说个不字。不过,使曾吕崎变成了天然居士,这究竟是谁干的?”
“我呀!是我给他起的名字,因为和尚们习惯起的戒名,再也没有那么俗气的了。”主人似乎在炫耀他所起的这个名字多么文雅。
迷亭先生却笑着说:“那就给我看看你写的墓志铭吧!”说着拿起原稿,高声朗读:
“噫嘻!生于空间,探索空间,亡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读罢又说:“的确,写得好。与‘天然居士’这个名子很相称。”
主人眉开眼笑地说:“不坏吧?”
“应该把这个墓志铭刻在腌菜缸的压缸石上,再像‘试力石’一样扔到佛殿的房后去,高雅得实在是好!天然居士也该得道成仙了。”
“我也正是这个主意呢。”主人回答得十分虔诚。然而他又说:“暂且失陪,去去就来,你逗猫玩玩吧!”
不待迷亭答话,主人早已一阵风似地去了。
想不到咱家奉命陪伴迷亭先生。总不该板着面孔的,便笑容可掬地咪咪叫,跳上他的膝头。谁知迷亭先生竟粗暴地揪住咱家的颈毛,将咱家头朝下倒提着,说:“嗬,好肥呀!”又说:“后腿这么肥嘟噜的,可就捉不成耗子了。”
似乎捉弄我一个还不够,他又和隔壁的女主人攀谈起来:“这猫会捉耗子吗?”
“哪里会捉耗子,倒是会吃粘糕跳舞呢。”万不曾想,这娘们儿揭了我的短。我虽然表演的是空中倒立,可也怪不好意思的。然而,迷亭先生仍是不肯放手。
“的确。看这猫脸儿,就带有会跳舞的貌相。嫂夫人!对这副猫脸可不能含糊,很像从前通俗小说里描写的猫怪哪!”迷亭先生胡诌八扯,不停地和女主人搭讪。女主人怪为难的放下针线,便来到客厅。
“叫您久等,他快回来了吧?”女主人说着,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面前。
“仁兄到哪儿去了?”
“他这个人,不论去哪儿,从来都不临走前告知一声,所以,不得而知呀!大约找医生去了吧!”
“是甘木先生?甘木先生被这样的病人缠住,真是活受罪!”
“嗯。”女主人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只得虚应一声,而迷亭先生却根本没理会,又问:
“仁兄近况如何?胃病好些吗?”
“是好,是坏,压根儿不知道。任凭他找甘木先生瞧病,像他那样光吃果酱,胃病怎么会好呢?”
女主人竟把适才的满腹牢骚暗对迷亭发泄。
“他那么爱吃果酱吗?简直像个孩子!”
“不仅仅吃果酱,近来还胡乱吃起萝卜泥,说什么是治胃病的良药,因而……”
“多新鲜!”迷亭惊叹道。
“听说他是在报纸上读了一条消息,说什么萝卜里面含有淀粉酶。”
“怪不得!他是想借以弥补贪吃果酱的损失啊!亏他想得出。哈哈……”迷亭听了女主人的控诉,不禁眉飞色舞。
“近来他还叫孩子们也吃哪……”
“是果酱吗?”
“哪里,是萝卜泥呀!他说,‘宝宝,爸爸给你好东西吃,来呀!’我还以为他是突然喜欢起孩子了呢,谁知他净干那种蠢事!两三天前,他抱起二丫到衣柜上……”
“什么意图?”迷亭不论听说什么,总要抠问一下什么意图。
“哪里有什么意图。仅仅是为了欣赏女儿从高处蹦下来。小女孩不过三四岁,怎么会那么撒野?”
“是么,毫无意图!不过,他是个心眼儿不坏的好人呢。”
“倘若心眼儿又坏,可就无法忍受了!”女主人怒气不休地说。
“唉,何必发那些牢骚!只要长此以往,样样不缺,一天天地打发日子,也就够福气的了。像苦沙弥等人,既不吃喝嫖赌,又不讲究穿戴,省吃俭用,简直天生是过日子的人。”迷亭兴冲冲地进行着不合身份的说教。
“但是,您大错而特错了……”
“难道他背地里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这可是个含糊不得的世道哟!”
“他倒没有别的,只是胡乱买些根本不看的书。如果量力而行,倒也没什么。可他,想起来就去丸善书店,一拿就是几大本,到了月末就装糊涂。去年年底,月月拖欠书款,弄得非常拮据呢。”
“咳!书嘛,他要买多少就买多少,没关系!如果来人讨帐,就说:‘马上付钱,马上付钱!’他自然会走开的。”
“话是这么说,可不能长久拖欠下去呀!”女主人惨然地说。
“那就讲清道理,削减他的书费嘛!”
“唉呀呀,即使说,他也根本不听。近来又说:‘你他妈哪里像个学者的妻子!一点也不了解书籍的价值。从前罗马有这么个故事,为了开导你,讲给你听!’”
“这可有点意思。什么故事呀!”迷亭很感兴趣。与其说他是由于对女主人的同情,毋宁说是由于好奇心的驱使。
“据说古罗马有个皇帝名叫圾垃鞋……”
“‘圾垃鞋’?叫这么个名字。多新鲜。”
“外国人的名字太难懂,我可记不住。据说他是第七世皇帝……”
“是吗?第七世皇帝叫圾垃鞋?妙极啦。噢,那个七世皇帝圾垃鞋怎么样了?”
“哟,连您也这么取笑我,真就无地自容啦。您如果知道,就告诉我不行吗?坏!”女主人抢白了迷亭几句。
“取笑你?我可不干那种缺德事。只不过听说什么圾垃鞋皇帝,觉得怪新鲜罢了……噢,等等,是说罗马的七世皇帝吧?这个么……记不太准确,不过,大约指的是塔奎·杰·普劳德(罗马七世末代皇帝)吧?啊,是谁都无妨,那个皇帝怎么啦?”
“据说,一个女人(指丘马山洞里的女巫西比莱)拿九本书去见皇帝,问他买不买。”
“皇帝问她要多少钱,她要了很高的价码。皇帝说太贵,能不能少算点儿?那女人突然从九本书里抽出三本,扔到火里烧掉。”
“真可惜!”
“据说那三本书里记载着预言什么的,人世上罕见。”
“嗬!”
“皇帝以为九本书只剩了六本,准能便宜些,便问了价钱。可是,还是那个价;一分钱也不让。皇帝说,这就太不讲理喽!可那女人又抽出三本书扔进火里烧掉了。皇帝还有点恋恋不舍,问那女人,剩下的三本书要多少钱。那女人还是要九本书的价钱。九本变成六本,六本变成三本,可是价码照旧不变,一分钱不少。如果再讲价,那女人说不定会把剩下的三本书也扔进火堆里呢。终于,皇帝花了大价钱,把幸免付炬的三本书买下……丈夫问我‘怎么样?这个故事。多少懂了点书籍的贵重吧?’他得意洋洋,可我觉得有什么贵重?真叫人纳闷儿。”
女主人说罢片面之词,便催促迷亭答话。好一个精明的迷亭先生也有些穷于应付了。他从和服长袖里掏出手帕来逗弄咱家。
“不过,嫂夫人,”他忽而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高声说,“就因为他那样胡乱地买书,胡乱地往肚子里硬塞,人们才称他一声学者。近来我看一本文学刊物,还登了一篇评论苦沙弥兄的文章哪!”
“真的?写了些什么?”女主人转身问道。她这么关心对丈夫的评价,可见,毕竟是夫妻嘛。
“唉呀呀,只写了二三行,说苦沙弥老兄的文章‘犹如行云流水。’”
“只这些?”女主人美孜孜的。
“还有什么‘忽生忽灭,灭则永逝忘返’。”
女主人懵头懵脑地问:“夸奖他吗?”
语声里流露着担心。
“噢,大概是夸奖吧!”迷亭若无其事地将手帕垂落在咱家的眼前。
女主人说:“书籍本是谋生的工具,怕是少不得的。不过,他也太犟啦。”
迷亭心想:女主人竟从另一条路冲杀过来了,便不即不离地绝妙回答:
“犟倒是犟一点儿。做学问的人毕竟都是那个样子嘛。”这既像为嫂夫人帮腔,又像为苦沙弥开脱。
“前些天从学校回来,说是立刻还要出门,换衣服太麻烦。我的好兄弟!他连外套也不脱,坐在饭桌旁就吃饭。他把饭菜放在火炉架上,我捧着个饭盆坐在一旁,看他那副可笑的样子……”
“很有点新式‘验明首级’(日本古时杀了敌方将领时,必由一人端盘,面对主子,验明首级。这里拿女主人端饭盆站在苦沙弥身前的情景比附验明正身)的味道呢!不过,那正是苦沙弥兄独有的特色呀……总而言之,他并非‘俗调’(讽刺当时有一派诗人,月月聚会,多用陈词滥调)。”②迷亭恭维得令人作呕。
“俗调不俗调的,女人可不懂。不过,再怎么说,他也太胡来了。”
“可,总比俗调好哟。”
迷亭的过分偏袒,使女主人话锋一转,以不满的口吻问起俗调的定义:
“人们常说俗调俗调的,可什么叫俗调啊?”
“俗调么,就是……是啊,不大好说……”
“既然那么模糊不清,就算是俗调,也没什么不好吧?”她以女人特有的逻辑步步逼近。
“并非模糊不清,而是了若指掌,只是不大好解释罢了。”
“大约是把自己讨厌的现象都叫俗调吧?”女主人不知不觉地一语道破。既然弄到这种地步,迷亭先生也就不得不对俗调作些交代了。
“嫂夫人!所谓俗调嘛,大约指的是那样一些家伙:一见‘二八佳人’、‘二九佳人’便不言不语,在相思中,辗转反侧;一到‘是日也,天朗气清。’准要‘携簞酒,墨堤(东京都墨田区隅田川大堤之别称)嬉游。’”
“有这样的人吗?”女主人对此外行,只好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但终于甘拜下风:“那么乱糟糟的,我可不懂!”
“好比在曲亭马琴(江户末期作家。本名解,姓泷泽,号曲亭。双目失明后,用二十八年写成《南总里见八犬传》)的脖子上按了彭登尼斯上尉(萨克雷(一八一一—一八六三)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人物)的脑袋,再用欧洲的空气泡上一二年。”
“这样就会成为俗调吗?”
迷亭笑而不答。后来说:“哪要费那么大的手脚!只要把中学生和‘白木屋’(东京的一家大百货商场)老板加起来,再用二除,就会得出俗调的结论,标准的俗调!”
“是呀!”女主人歪头沉思,一副不解的神色。
“你还没走?”不知什么工夫主人回来了,坐在迷亭身旁。
“‘还没走’?话说得多么刻薄!你不是说‘马上回来’,叫我等候吗?”
“他凡事都是这一套!”女主人回头瞧瞧迷亭说。
“你不在家这工夫,关于你的奇闻轶事,我可点滴不漏,都听说了。”
“反正女人多嘴是要不得的!假如人也像这只猫那样保持沉默,该有多好啊!”主人摩挲着咱家的头说。
“听说你给孩子们吃萝卜泥?”
“嗯。”主人笑着说,“别看是孩子,如今的孩子们可真乖。自从给她们吃了萝卜泥,如果问她:‘好宝宝,哪儿辣?’她准把舌头伸出来。多新鲜!”
“简直像教小狗练功,大残酷。可,寒月兄总该到了呀!”
主人吃惊地问道:“寒月也来吗?”
“来呀。我寄给他一张明信片,邀他下午一点钟到你家。”
“你这个人,也不问一声人家是否方便就自作主张,叫寒月来干什么?”
“唉,今日之约,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寒月本人的要求。这位先生据说将在物理学会发表演说,需要练一练,叫我听一遍。我说正好,叫苦沙弥兄也听一听吧。因此,才邀他到你家来的。怎么?你是个闲人,这样不是正合适吗?他这个人没说的,听听也好嘛!”迷亭是在自拉自唱。
主人似乎有点恼恨迷亭独断独行,便说:
“物理学的讲演,我不懂!”
“不过,这可不像镀镁玻璃管之类那么枯燥乏味哟!是个超凡脱俗的题目——《关于吊颈的力学》,因此,值得一听啊!”
“你是上过吊的人,听听也好。可我……”
“总不至于作出这样的结论吧——‘连看戏都打冷颤的人不许听!’”迷亭照例说着俏皮话。
女主人边咯咯地笑,边回头瞧瞧丈夫,到隔壁去了。
主人一言不发,抚摸咱家的头。只有这时的抚摸,才无限温存。
后来,大约不出七分钟,寒月先生果然如约出席。因为晚上要去讲演,他破例穿起漂亮的服装,刚刚浆洗过的雪白衬领峭然耸立,为他的男子气概平添两成风采,他从容致意说:
“来迟了……”
“我俩已经等候多时。请您快开始,嗯?老兄!”
迷亭说罢,看了看主人。主人无奈,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而寒月却慢条斯理地说:
“给我斟一杯茶吧!”
“啊,动真格的啦?接下来该要求我们鼓掌的吧?”迷亭在独自起哄。
寒月先生从内衣袋里掏出草稿,缓缓说开了头:
“这是演习,希望毫不客气地多多批评!”
接着,一场雄辩的预演开始了。
“对罪犯处以绞刑,这主要是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中施行的一种刑罚。远溯上古,吊颈,主要用以自杀。据说犹太人的习惯是投石击毙罪犯。查《旧约全书》,所谓‘吊颈’的准确原意是:将人的尸体吊起来,喂野兽或食肉的飞禽。按希罗多德(公元五世纪历史学家,著有《历史》一书)的学说,犹太人在离开埃及之前,最忌讳夜里曝尸。而埃及人,据说罪犯被斩首之后,只将其躯体钉在十字架上,夜里则曝尸于野。至于波斯人……”
“寒月兄,这与‘吊颈’似乎越来越离题太远。无妨吗?”迷亭插了一句。
“立刻转入正题,请再耐心些……且说,若问波斯人如何?大约他们也是动用碟刑的。然而,是活活地钉在十字架上,还是死后再钉,这一点,不得而知了……”
“那些事,不知就不知!”主人闷倦地打起呵欠。
“还有许多事想讲,不过,各位要厌烦的,所以……”
“要厌烦的,不如‘会厌烦的’听起来顺耳。是吧?苦沙弥兄!”迷亭又在吹毛求疵。苦沙弥带搭不理地说:
“随他由着性说去吧!”
“那么,马上书归正传,听我道来。”
“听我‘道来’?这是说书先生的行话呀!但愿演说家还是用文雅些的语言。”迷亭又在插科打诨。
“如果‘听我道来’这话太俗,那可怎么说才好呢?”寒月先生问道,语声中夹杂着怒气。
“迷亭君,不知你是在听呢,还是打哈哈凑趣?寒月,随便他起哄,快些讲下去才是。”
主人是想尽快地跨过这一难关。
“惆怅久,恰似慢慢道来庭中柳。(江户中期俳人大岛的俳句:“惆怅久,恰似归来时刻庭中柳。”此处系依此仿制)”迷亭依然说些俏皮话,寒月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据我调查结果,真正处刑时动用绞刑,见于《奥德赛》第二十二卷,就是忒勒马科斯(奥德修斯之子)绞死珀涅罗珀(奥德修斯之妻)的十二名宫女那一段。我本想用希腊语朗诵原文,但是难免有卖弄学识之嫌,因此作罢。请读四百六十五行至四百七十三行,自有分晓。”
“希腊语云云,还是免了吧。否则,等于对别人炫耀:看,我的希腊语多棒!是吧?苦沙弥兄。”
“这一点,我也赞成。还是免去那些炫耀之词,显得又文雅又好。”主人不知不觉袒护了迷亭,因为他二人都一句也看不懂希腊文。
“那么,今晚就把那两三句略去,听我继续道来……噢,不,听我继续演讲。”
“这种绞刑,今天想象,其执行方法有二:一,大概那位忒勒马科斯借助欧迈俄斯和菲力西亚斯的一臂之力,将绞绳的一端系在柱子上,然后处处打结,留出活扣,把宫女的脑袋一个个套进去,将绞绳的另一端狠狠地一拉、人就腾空了。”
“就是说,把宫女吊起来,像西方的浆洗房晾衬衫似的。这,没错吧?”
“正是。再说第二,玩的是这么个花样:如上所述,将绞绳的一端系在柱子上,而另一端上就高高吊在天棚上。然后从高处吊起的那条绳上放下几条绳来,系好绳套,套在宫女的脖子上。只待一声令下,将宫女们脚下的凳子一撤。”
“打个比方说吧,那情景就像酒馆的草绳门帘,上端吊着些彩色灯泡。如此设想,八九不离十吧?”
“彩色灯泡?不曾见过,因此,无可奉告。假如真有这种灯泡,料想倒也相似……且说,下面将给大家举证说明:从力学观点来看,第一种方法毕竟是站不住脚的。”
“真有意思!”迷亭说罢,主人也表示赞同:“嗯,有意思!”
“首先,假定宫女们被等距离地吊了起来,并且假定套在距地面最近的两名宫女脖子上的绳索是水平状的,那么,把a1、a2以至a6看成是绞绳构成的地平线,把t1、t2以至t6看成各绳段的受力点,把t7=x看成绞绳最低部分的受力;要知道,w自然是宫女们的体重。怎么样,明白吗?”
迷亭和主人你瞧我,我瞧你,说:“大致明白了。”但是,“大致”这个字眼儿,因是二人信口编造,说不定换个人就用不上。
“却说,各位也都清楚,据多角形的平均性原理,可成立十二个如下的方程式:t1cosa1=t2cosa2……(1)t2cosa2=t3cosa3……(2)……”
“方程式嘛,讲得够多了吧?”主人毫不客气地说。
“其实,这个公式,正是我演说中的灵魂。”寒月似乎非常遗憾。
“那么,灵魂部份就改日领教吧?”看样子,迷亭也有点敬谢不敏了。
“假如删掉这一部份,苦心钻研的力学,可就全部告吹。”
“唉,何须多虑,刷刷往下删就是嘛。”主人无动于衷地说。
“那就遵命,硬着头皮删掉。”
“这就对喽!”主人竟在不适宜的时刻啪啪鼓起掌来。
“接下来话题转到英国方面进行论述。在《裴欧沃夫》(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史诗,流传于七八世纪之交,十世纪出现手抄本)这部史诗里见有‘绞首台’一词,可见从这个时代起就动用了绞刑。据布拉克斯顿(一七二三—一七八○,法学家)的说法,被处以绞刑的罪犯,万一由于绞绳的缘故未能致死,便须再一次受同样的绞刑。怪的是在《皮亚斯·普鲁曼》(中世纪诗人威里安·兰格兰德之著作)这部著作里却有这么一句:‘纵使恶棍,也绝无被二度绞首之理。’虽然二者是非难辨,但从中可以了解:弄不好,一绞而未绝命的受刑者,通常是不乏其例的。有这么个故事:公元一七八六年,曾将费兹·鸠拉尔(一八○九—一八八二,诗人、翻译家)这个臭名远扬的恶棍推上了绞刑台。但是,那是神奇的一刹那。他第一次两脚刚刚离开台阶,绞绳竟然断了。又吊第二次。但是这一次因绞绳太长,双脚着地,又没有致死,后来在看客们的帮助下,才送他上了西天。”
“哎呀呀!”一到这一种节骨眼儿,迷亭就来了兴头。
“真是个该死不死的!”主人也活跃起来。
“妙趣还在后头哪。一吊起脖子,个头就会抻长一寸上下。这确实是医生亲自量过的,没错!”
“这可是新技术!怎么样?苦沙弥兄如果报名上吊,脖子抻出一寸来,背不住会成为中等身材呢!”迷亭瞧了主人一眼,不料主人竟信以为真,问道:
“把身体抻长一寸来的人还能起死回生,有这样的事吗?”
“这,肯定是不行。一吊起来,脊骨就硬是被拉长。干脆说吧,不是身材长高,而是脊骨抻断喽。”
主人绝望地说:“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演说的下一部分还很长,本该对绞首的生理作用也进行论述,但因迷亭胡乱插言,说些不着边际的奇谈怪论,而且主人又不时毫无顾忌地打呵欠,寒月遂中止演讲,回家去了。至于当天晚上寒月先生采取了何等姿态、何等辩术,因是远方发生的故事,咱家不得而知。
其后二、三日,平安无事地度过。一天下午两点,又是那位迷亭先生,照例像一位道仙似的飘然而至。他刚刚落座,突然说:
“老兄!越智东风君的高轮事件,你听说了吗?”看他那架势,简直像报告攻克旅顺的号外新闻。
“不知道,因为最近没见面。”主人一如往常、愁眉苦脸的。
“今天,我就是为了报告东风君惨败的故事,才百忙之中专程来访的哟!”
“又说那些玄话,你呀,真是个不正经的家伙。”
“哈哈哈……,与其说‘不正经’、莫如说‘没正经’,二者不分,可与本人的声誉有关哟!”
“都一样!”主人佯做不知,愈发像天然居士重生。
“据说不久前的一个星期天,东风君去过高轮的泉岳寺。那么冷,不该去的。不说别的,这个季节去泉岳寺,岂不像个对城市陌生的乡巴佬吗?”
“那就随东风的便喽。你无权阻止他。”
“是的。的确没有权利。关于权利,见它的鬼去吧!不过,那个寺院里不是有个热闹场所叫做‘烈士遗物保管会’吗?知道吧?”
“嗯,这……”
“不知道?那么,你去过泉岳寺吧?”
“没有!”
“没去过?这就怪了。难怪你极力为东风君辩护。江户人,却不知道泉岳寺,太丢人啦!”
“不知道也照样当教师嘛。”主人愈发像个天然居士了。
“那,有你的,且说东风君钻进那个展览会瞧热闹,据说来了一对德国夫妻。起初,好像是用日语对东风君问了些什么。不过,这位东风先生像往常一样,总是忍不住要说几句德语吧?嘿!他哇啦哇啦说了两三句,不料说得意外的好。事后想来,这恰恰种下了祸根。”
“后来怎么样?”主人终于上了圈套。
“那德国人看见大鹰源吾(为大高源吾(一六七二——一七○三)之误,日本赤穗浪人之一,迷亭信口乱说,错了一个字)的漆金印盒,想问一下,是否能够卖给他。当时东风君的回答真是太妙了。他说,日本全是清廉的君子,毕竟不会卖的。直到这时,他很活跃。那德国人觉得好不容易见了个体面的翻译家,便不断地问。”
“问什么?”
“可这,倘若知道,还不必担心呢。那德国人说话像放机关枪似的,突突突乱问一气,简直不知所云。偶尔也听懂一半句。不过,问的是鹰嘴钩子和大木槌,东风先生没学过这两个名词,不知应该怎样翻译,这下子糟了。”
“的确。”主人联想到自己当教师的经历,深表同情。
“可是,一些闲散人好奇地向这聚拢,终于围住东风和一对德国人瞧热闹。东风满脸通红,慌了神儿。和刚开幕时的派头相反,落得一副狼狈相。”
“到底怎么样了?”
“最后,东风一看吃不消,便用日语说了句‘贼见’,匆匆而去。德国人问道:贼见,多么古怪的词儿呀!莫非贵国是把再见说成贼见吗?人们说:‘哪里,仍然是说再见。只因谈话对象是西洋人,为与西方发音调和一下,才念成了贼见。’东风君身处困境也不忘调和,实在令人钦佩。”
“关于‘贼见’,就此打住。可那西洋人又怎么样了?”
“据说那西洋人一时怔住,目瞪口呆。哈,多滑稽!”
“没什么滑稽的。你为此而特地来报信,这倒是很滑稽呢。”
主人将烟灰磕进火盆里。这时,门铃儿凄厉地作响。
“对不起!”是女人尖细的声音。迷亭和主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默默无语。
主人家竟有女客造访,这可新鲜!展眼一瞧,一位尖嗓子女客穿着双层绘绸的和服,底襟拖在床席上走进屋来。年约四十出头。已经秃顶,发际却有一排发帘,活像一道大坝似的高高耸立,至少有半个脸那么长直对青天。眼睛的倾斜度很像劈山路的峭壁,直线上吊,左右对称。直线也者,喻其细于巨鲸也。独有鼻子大得出奇,好像把别人的鼻子偷来硬按在自己的脸心;又好像在不到十平米的小院庭,竟搬来了靖国神社的石头灯笼,尽管唯我独尊,却总有点魂不落体。那是一只所谓的鹰钩鼻。顶端兀自高耸,半路上自己也觉得这样太过分,又谦虚起来;到了鼻尖,再也不像顶端那么气派,开始下垂,窥视鼻下的嘴唇。只因拥有如此显赫的鼻子,这女人说话时,不能不令人以为她不是口里在发音,而是鼻孔在宣讲。咱家为了向这棵伟大的鼻子致敬,从此称她为“鼻子夫人”。鼻子夫人叙罢初见之礼,仔细打量一番室内说:
“多漂亮的宅子呀!”
主人吱吱地吸烟,心里却在嘀咕:“扯谎!”
迷亭则望着天棚说:“老兄,那是雨漏,还是木板的花纹?多美的图案啊!”他是在暗晴地催促主人说话。
“当然是下雨漏的。”主人说罢,迷亭装模作样地说:“好哇!”而鼻子夫人则在心里怒道:“真是些不懂交际的人!”一时三人鼎坐,悄然无声。
“有事请教,特来拜访。”鼻子夫人重又引起话题。
“噢!”主人的反应极其冷淡,鼻子夫人觉得不能这样僵下去,便说:
“说实话,我家不远,就是对面巷角那栋房子。”
“就是那个带有仓库的大洋房吗?怪不得,门牌上写的是金田哪。”
主人似乎终于知道了金田的洋房和仓库。然而,对金田夫人的敬意,却依然寥寥。
“说真格的,有处房子要出租,想来和您商量一下,但因公司里太忙……”鼻子夫人的眼神在说:“这副药应该灵吧?”
然而,主人却一向无动于衷。他认为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适才的措词过于油腔滑调,因而早已耿耿于怀。
“提起公司来嘛,不只是一个,而是挎两三个公司的衔哪,并且,都是董事……谅你一定知晓。”夫人的神色似乎说:“这么指点,还不对我鼻子夫人毕恭毕敬?”
原来我家主人,倘若一说是博士或大学教授,他会佩服得五体投地。奇怪的是对实业家们的尊敬度却极低。他确信中学教师远比实业家们伟大。退一步说,即使不那么确信,就凭他那副死板的性格,毕竟不可能获得实业家和财主们的恩赐,因而绝望。不论对方多么有权有势也罢,什么样的百万富翁也罢,既然断定没有希望承蒙荫庇,那么,对于他们的利或害,自然极其冷漠。因此,对学者圈外的事,他都表现得极其迂腐。尤其对实业界,连何地、何人、从事何种事业,他都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也引不起敬畏之念。
至于鼻子夫人,做梦也想不到,茫茫大地竟有如此怪人同在一道阳光下生存。而她,过去和世上的人接触得多,只要说声是金田夫人,无不立即另眼相待。不论出席什么样的会议,也不论在多么高贵的人们面前,“金田夫人”这块招牌都很吃得开。何况眼前这个闷坐斗室的老夫子?按她预料,只要说一声家住对面巷角那处公馆,不等问干什,老夫子早就该胆战心惊了。
“你认识金田这个人吗?”主人漫不经心地问迷亭,迷亭却一本正经地回答:
“认识。金田是我伯父的朋友,伯父前些天还参加遊园会了呢。”
“咦?你的伯父?是谁?”
“牧山男爵嘛!”迷亭的话越来越严肃。主人本想说点什么,可是不等他开口,鼻子夫人却转脸看迷亭。迷亭身穿大岛绸的衣裳,外加一件早年进口的印度花布衫,默默地端然而坐。
“哎呀呀,原来你是牧山先生的……什么来着?我可一点都不知道,太失礼了。我家那口子常常不住嘴地叨念:‘一向承蒙牧山先生的关照’呢。”她突然变得满口敬语,甚至躬身施礼了。
“啊?哪里!哈、哈……”迷亭大笑起来。
主人愣住,默默地瞧着二人。
“真的。连小女的婚事也要求牧山先生多多费心哪……”
“咦,是吗?”听到这里,连迷亭先生也感到过于离奇,发出了惊叹之声。
“说真的,四面八方,纷纷求婚。不过,由于我家是有身份的人,不三不四的不能许给,所以……”
“说得对。”迷亭这才放下心来。
“想就这件事请教,才特来拜访呢。”鼻子夫人望着主人,语声又变得高傲起来。
“听说有个叫水岛寒月的男人多次前来贵府,他到底是怎么样个人呢?”
“您问起寒月,有何贵干呀?”主人厌恶地说。迷亭先生却机警地问道:
“还是与你家小姐的婚事有关,想了解一下寒月兄的平素为人吧?”
“如能就此领教,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么,您是说要把你家小姐嫁给寒月吗?”主人问。
“还谈不上嫁给他。”鼻子夫人出其不意地挫败了主人。接着说:
“除了寒月,说亲的人多得很哩。即使寒月先生不肯俯就,也不发愁的。”
“既然如此,关于寒月兄的情况就不必打听喽!”主人也急躁起来。
“但是也没有必要替他隐瞒吧?”鼻子夫人摆出一副争吵的架势。
迷亭坐在二人中间,手拿银杆烟袋,宛如摔跤裁判员手里的指挥扇,心里在喊:“动手啊,摔呀……”
“请问,寒月君可曾表示过一定要娶你家小姐?”主人迎头轰她一炮。
“要娶,倒是没有说过……”
“是猜想他有意要娶吗?”主人似乎明白过来,这个女人非用炮轰不可。
“事情还没有进行到那种地步……不过,寒月先生未必不高兴吧!”千钧一发之际,鼻子夫人倒咬一口。
“寒月君爱上你家小姐,可有事实?”主人气势汹汹,奉劝她从速招来。说罢,把头往椅背上一靠。
“嗯,十有八九吧!”
主人这一炮毫未奏效。而迷亭一直装成裁判员的样子,观赏得蛮有兴致,似乎又被鼻子夫人的这句话勾起了好奇心,便放下烟袋,探出身子说:
“寒月兄给令爱写过情书吗?痛快!到了新年,又平添了一份趣闻,会成为绝妙谈话资料的哟!”他边说边独自欣喜。
“不是情书,可比情书还火热哪。您二位不是都知道吗?”鼻子夫人风趣地奚落两句。
“你知道吗?”主人以狐仙附体似的表情问迷亭。迷亭朦头转向地说:
“不知道。知道的,惟有老兄吧?”鸡毛蒜皮小事,迷亭倒谦虚起来。
只有鼻子夫人才洋洋得意:
“哪里,那是二位都清楚的事哟!”
“咦?”二人都愣住了。
“二位如果都已忘记,我就说说吧!去年年底,向岛阿部先生的府上举办音乐会,寒月先生不是也曾赴会吗?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吾妻桥上不是出了点事吗……至于详情细节,我是不会讲的。若讲,说不定会给本人带来麻烦。有这些证据,我认为已经足够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鼻子夫人将戴着钻石戒指的手指排放在膝上,调整了一下落座的姿势。她那伟大的鼻子更加大放异彩,不论迷亭还是主人,都渺小得视而不见了。
不要说主人,就连善于逢场作戏的迷亭先生也面对这突然袭击,表现得失魂落魄,顿时茫然,活像疟疾刚刚发作,呆呆地坐在那里。待惊风骇雨稍歇,逐渐恢复常态,一种滑稽感又涌上心头。
“哈哈哈……”
二人不约而同地笑得前仰后合。那位鼻子夫人有点出乎意料,怒视二人,心想:这种节骨眼上还笑,太不礼貌了。
“那是你家小姐吗?的确,好嘛,您说得都对呀。喂,苦沙弥兄!寒月君肯定是爱上金田小姐了,这事瞒也瞒不住,还是如实说了的好。”
“噢!”主人只哼了一声。
“真是瞒也瞒不住呀!已经证据在握嘛!”鼻子夫人又得意忘形了。
“事到如今,有什么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把有关寒月君的恋爱事实交待一番,供做参考吧!喂,苦沙弥君,你可是主人,光是那么笑嘻嘻的也无济于事嘛!‘秘密’这东西可真厉害,再怎么遮掩,也说不定会从什么地方暴露的哟……不过,说离奇,也真离奇。金田夫人,您怎么探听到了这个消息?真叫人吃惊。”迷亭先生独自喋喋不休。
“我呀,办事可百分之百的有把握哟!”鼻子夫人趾高气扬起来。
“简直太无懈可击了,你究竟是听谁说的?”
“房后那个车夫的老婆。”
“就是有一只大黑猫的那个车夫家吗?”主人瞪起眼来问。
“嗳,为了了解寒月先生,我花了一大笔钱呢。每次寒月先生到这儿来,我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就委托车夫老婆事后一一向我报告。”
“好厉害哟!”主人大声说。
“哎呀呀,至于您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可一概不关心,我只是查访寒月先生的消息。”
“不管你是查访寒月先生还是别人,反正车夫老婆从来就是个‘万人嫌’!”主人独自恼火起来。
“不过,到你家篱笆墙下站站,难道这不是人家的自由吗?如果怕偷听,那就小声些说,或是搬到宽宅大第去住,岂不平安无事了吗?”鼻子夫人一点都不脸红。
“不单是车夫家,还从热闹街的二弦琴师傅那儿探听了好多信息哪。”
“关于寒月吗?”
“不仅仅是寒月。”话说得怪吓人。她以为主人一定会慌神儿,可他却骂道:
“那个琴师硬摆臭架子,只把自己当成个人,混帐王八蛋!”
“恕我冒昧,她可是个女人哟!‘王八蛋’?不免张冠李戴了吧!”
这句话的措词使她越发暴露出原形。这一来,好像她就是为了吵架才登门的。即使处于这种局面,迷亭先生到底不含糊,他对这场谈判听得津津有味儿,活像铁拐李(传说中的八仙之一,指隋代仙人李洪水)看斗鸡,泰然自若。
主人意识到交口对骂,他可不是鼻子夫人的对手,便不得不暂时沉默。但他终于想出了好点子:
“你口口声声说寒月先生似乎主动追求你家小姐,但据我所知,有些出入。是吧?迷亭君!”主人在向迷亭呼救。
“嗳,按那时候的传说,当初你家小姐玉体欠安……好像说过梦话……”
“什么?没有的事!”金田夫人干脆否认。
“不过,寒月确实说是听××博士夫人说的呀。”
“那是我的计策,是我托她试试寒月的心。”
“那位妇人答应了吗?”
“是的。虽说答应了,也不能叫她白干。左一样右一样,送给她好多礼物哪!”
“您是否下定了决心,如不把寒月的情况刨根问底地查个水落石出,就绝不肯走?”迷亭有些怏怏不快,一反常态,话说得十分粗鲁。“好吧,苦沙弥兄,说说也没什么害处。你就说说吧!噢,金田夫人,不论是我,还是苦沙弥兄,凡是有关寒月的事,只要无妨,都会讲的……对呀,最好请您按顺序一一提问。”
鼻子夫人总算点头,开始提问。虽曾一时语言粗暴,现在面对迷亭。又变得恭谨如初。
“听说寒月先生是个理学士,可究竟他学的专业是什么?”
“在一个大学的研究院研究地球磁力。”主人认真地回答。
不幸的是,鼻子夫人对于这话一窍不通,虽然“啊”的一声,却仍然大惑不解,便又问:
“研究这个,就能当上博士吗?”
“您是说,您的女儿非博士不嫁吗?”主人不悦,反问了一句。
“是的。若是个寻常的学士,那还不要多少有多少?”鼻子夫人面色不红不白地说。
“寒月能否当上博士,我们也无法保证。所以,请问下一个问题吧!”主人望着迷亭,越来越不高兴;而迷亭也有些神色不快。
“近来寒月先生还在研究地球什么的吗?”
“两三天前,他在理学协会讲演了关于吊颈力学的科研成果。”主人漫不经心地说。
“唉哟,讨厌!什么吊颈不吊颈的!这人可太怪了。研究上吊呀什么的,恐怕无论如何也当不上博士的吧?”
“若是他自己上吊,那就希望不大。不过,研究吊颈的力学,不一定当不上博士。”
“是吗?”鼻子夫人又对主人察言观色,可悲的是,她不懂什么是力学,因此放心不下。
大概觉得连这么点常识也要请教,这会伤了她金田夫人的面子,便靠观察主人的脸色摸底;偏偏主人的表情竟扑朔迷离。
“除此之外,莫非他没有研究点什么好懂的学问吗?”
“是啊,前个时期他曾经写过一篇论文:《栗子的安定性以及天体运行》。”
“栗子也是大学里要学的课程吗?”
“这,我也是个外行,不大清楚。不过,既然寒月研究它,可见有值得研究的价值嘛。”
迷亭在假装正经地耍笑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意识到进行学术性对话,她不是对手,于是自甘暴弃,调转话头说:
“谈点别的吧!听说今年正月,寒月先生吃蘑菇崩掉了两颗门牙。是吗?”
“是的,豁牙的地方塞满了年糕哪。”
迷亭立刻手舞足蹈起来,心想:“这下子她可掉进内行人的手心了。”
“这人,岂不有欠风雅吗?怎么,为什么不用牙签呢?”
“下次见面,对他提醒一下吧。”主人格格地笑了起来。
“吃蘑菇还崩掉了牙,可见牙齿不太结实。是吧?”
“不能说结实。是吧?迷亭君!”
“不算结实。但也怪撩人的。后来,他一直不肯填充,这才妙哩!那儿仍然是年糕的安乐窝,真乃一大奇观。”
“他是因为没有钱补牙才留下那个窟窿呢?还是由于喜欢这样?”
“反正他不会总这么自报‘缺个门牙’的。请放心。”迷亭的情绪逐渐恢复平静。可是鼻子夫人又提出新问题。
“假如府上有他的翰墨书笺之类,很想拜读一二。”
主人从书房里拿来三四十张明信片,说:
“明信片倒是很多,请过目。”
“用不着看那么多。只要看看其中两三张……”
“喂喂,我给您挑几张好的。”迷亭挑出一张明信片说:“这张,哇——蛮有意思吧?”
“啊!还有画哪,太有才啦!好哇,让我瞧瞧!”
她刚一上眼:“哟,烦人,画的是山狸子呀!画什么不好,干么偏画山狸子?”忽而又赞许地说:“可他居然画得叫人能够认得出是山狸子,了不起!”
“请念念文字。”主人边笑边说。
鼻子夫人用女仆读报的腔调念道:
“除夕之夜,山狸举办游园会,翩翩起舞,歌唱道:‘来吧!除夕之夜不会有人上山哟!嘿唷嗬,嘭嚓澎!’”
“这还像话吗?岂不是捉弄人?”鼻子夫人大为不悦。
“这位仙女,您喜欢吗?”迷亭又抽出一张。但见画的是一名仙女穿着霓裳羽衣,奏着琵琶。
“这位仙女的鼻子似乎小了一点儿。”鼻子夫人说。
“哪里,很正常嘛。不谈鼻子,还是把上面的题字念一下吧!”
画面上有这么几句:
从前某地有位天文学家。一夜,他依例登上高台,凝神仰观天象。这时,天空闪现一位美丽仙女,奏起举世罕闻的优美音乐。天文学家竟忘记了寒风刺骨,听得入迷。翌日清晨,只见那位天文学家的尸体落了一层白霜。一位专爱扯谎的老头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什么玩艺儿!一点意思都没有。就这样,还想当理学博士?够格吗?还不如读一段《文艺俱乐部》有趣呢!”寒月被好一顿抢白。
迷亭又拣出三张明信片,半开玩笑地说:
“这几张如何?”
有一张是铅印,印了一只帆船,照例在画下胡乱写道:
昨夜泊于船上的二八佳人,说她没有一个亲人,哭得像孤岛上的小鸟,像惊梦的小鸟。说她的爹娘乘船时葬身于浪下。
“好,是个动人的故事。难道不是很值得吟咏吗?”
“值得吟咏?”
“是呀。可以用三弦琴伴奏而歌唱的呀!”
“用三弦琴伴奏,那可就够上讲究了。再看这一张怎么样?”
迷亭又信手拈来一张。
“免了吧!拜读这几张足够了。已经了解清楚,此人并不那么胡闹。”她独自下了结论。
至此,鼻子夫人似乎结束了对寒月先生一般性的审查,便大胆要求说:
“今天太打扰了。关于我来过这件事,希望二位对寒月先生保密。行吗?”
可见她的方针是:对于寒月,要一切都查个水落石出。而有关自己,却丝毫也不许对寒月透露。迷亭和主人都带搭不理地应了一声:“嗯。”
“容后致谢吧!”鼻子夫人加重语气,边说边站起身来。
二人送客后落坐,迷亭说:“她是个什么东西!”主人也说:“是个什么东西!”双方几乎同时发问。忽听女主人在内室似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迷亭高声喊道:
“嫂夫人,嫂夫人!‘俗调’的活标本来过喽。俗到那种程度,还很吃得开哪。好吧,不必客气,尽情地笑吧!”
“最不顺眼的是那张脸。”主人满腹牢骚,恶狠狠地说。迷亭立刻接起话茬补充道:
“鼻子盘踞中央,神气十足!”
“而且是带弯的。”
“有点水蛇腰。水蛇腰的鼻子,真是一绝!”迷亭忍不住大笑。
“那张脸,克丈夫!”主人依然忿忿不安。
“那副面相嘛,十九世纪没卖出去,二十世纪又赶上滞销。”迷亭总是怪话连篇。这时,女主人从内室走来。到底是女人,她提出警告说:
“坏话说得太多,车夫老婆还会去告密的哟!”
“有人告密才好哩,叫她认识一下自己。”
“不过,私下贬斥别人的相貌,那可太下流。任何人也不高兴有那么一只鼻子的。何况人家是个女人。你们的嘴也太刻薄了。”她在为鼻子夫人的鼻子辩护,同时,也是间接为自己的长相辩护。
“有什么刻薄的!那种人算不上女人,是个蠢货!是吧?迷亭君。”
“也许是个蠢货,不过,很不简单。我俩不是被她好一顿捉弄吗?”
“究竟她把教师看成了什么?”
“看成和后屋的车夫差不多。若想得到那种人的尊敬,只有当博士。一般来说,没能当上博士,这就怪你自己不争气了。嗯?嫂夫人,是吧?”迷亭边说边回头瞧瞧女主人。
“还博士呢,他毕竟当不上的哟!”连妻子都不理睬主人了。
“别看我这样,说不定眼下就能当上博士哩,可别小瞧!尔等之辈未必知道,古时候有个人叫埃斯库罗斯(古希腊时期悲剧作家,代表作《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九十四岁才完成了巨著;索福克勒斯(古希腊时期悲剧作家)的杰作问世、震惊天下时,几乎是百岁高龄。西摩尼得斯(古希腊时期诗人)八十岁写出了美妙的诗篇,我嘛……”
“真糊涂!像你这样害胃病的人能够活得那么久吗?”妻子已经把主人的寿命断定了。
“放肆!你去问问甘木医生!原来就怪你让我穿这身绉绉巴巴的黑布长袍和补丁摞补丁的破衣烂裳,才被那种女人耍笑了一通呢。从明天起要穿迷亭穿的那样衣服,给我拿出来!”
“‘给我拿出来’?哪里有那么漂亮的衣服呀?金田太太对迷亭先生客客气气,是从她听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后,怪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开脱了自己的罪责。
提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还有一位伯父?头一回听说。你可一向不曾透露吁!真的有个伯父吗?”
“哼,我那位伯父么,他呀,是个老顽固,因为他也从十九世纪一直活到今天。”他看了看主人及其妻子。
“啊,哈哈,净逗乐子。他在哪儿住?”
“住在静冈。他的生活可不寻常。头顶挽了个发髻,令人肃然起敬。叫他戴帽子吗?他却夸海口:‘我老汉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曾冷到要戴帽子的程度。’告诉他天太冷。再多睡一会儿吧,他却说:‘人,睡上四个小时就足够,睡四小时以上,那是浪费!’于是,他早晨黑乎乎的就起床。而且他说:‘我之所以把睡眠时间缩短为四个小时,是由于长年锻炼的结果。’他吹嘘自己年轻时候总是贪睡,近来才进入了随遇而安的佳境,十分快活。他已经是六十七岁的人,当然睡不着,谈不上什么锻炼不锻炼。可他本人却以为完全是自己苦修苦练的结果。另外,他外出的时候,一定要带一把铁扇。”
“拿它干什么?”主人问。迷亭却脸朝着女主人说:
“谁知道他要干什么,可就是要拿。也许他是当做文明杖用吧。不过,不久前还闹出了笑话。”
“咦?”女主人不敢多嘴,生怕打岔。
“今年春天突然来了一封信,叫我把圆顶礼帽和燕尾服火速寄去。我有点吃惊,写信问他,他回信说,是他老人家自己穿。他下令说:速速寄来,要赶得上二十三日在静冈举行的祝捷大会。可笑的是命令之中还有这么一段:给我买一顶尺寸合适的帽子,西装也要估计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订做……”
“近来,大丸和服店也做起西装了吗?”
“不是的,老兄,是和白木西服店弄混了。”
“叫人估计尺寸去做,这不是有点难为人吗?”
“这正是伯父的个性!”
“你怎么办啦?”
“没办法,就估量着做一身寄去了。”
“你太胡闹啦。那么,来得及吗?”
“啊,好歹总算平安无事。后来看家乡的报纸有消息说:当天牧山翁破例地身穿燕尾服,手拿一把铁扇……”
“可见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那把铁扇啊。”
“嗯,等他归西天时,那把铁扇一定给他放进棺材里。”
“尽管是估计,可是帽子和衣服还都穿得合体,总算好嘛!”
“您大错而特错了。我本来也认为一切顺利,完事大吉。但是不久,收到一个小包,还以为是送给我的礼品哪。打开一看,原来是大礼帽,还附了一封信,说:‘烦请特制之礼帽,因尺寸稍大,差你前去帽铺,予以缩小。改制用款,将如数汇去’。”
“真够迂腐的了。”主人发现天下竟还有比自己更加迂腐的人,显得十分惬意。隔了一会儿问: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没办法,只好归我把它戴上!”
主人笑嘻嘻地说:“就是那一顶?”
“那位是男爵吗?”女主人好奇地问。
“谁?”
“你那位手拿铁扇的伯父呀!”
“哪里!他是汉学家。自幼在孔庙里潜心于朱子学什么学的,即使在灯光下,也还毕恭毕敬地头顶一个发髻呢。真没办法。”说着,他胡乱地来回搓自己的下巴。
“可你刚才好像对那个女人提起过牧山男爵呀!”主人说。
“您是说过的呀。我在茶室里也听见了。”只有这一点,妻子赞同主人。
“是吗?哈哈哈……”难怪迷亭先生大笑起来,“那是扯谎。若是有个男爵的伯父,如今我怎么也弄个局长当当喽。”他说得倒很坦率。
“我就觉得奇怪嘛。”主人的神色中,既有欣喜,又有担心。女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说:
“哎哟哟,撒这种谎,装得那么像,说明您是个吹牛大王!”
“比起我来,那个女人更高明。”
“您也不甘示弱哇!”
“不过,嫂夫人!我吹牛,只是吹牛而已;而那个女人吹牛,却是句句有鬼,谎中有诈,性质恶劣。假如不把鬼魅魍魉与天赋幽默区别开来,可真就到了那种地步:连喜剧之神都不得不慨叹世人的有眼无珠了。”
“难说呀!”主人耷拉着脑袋说。
“还不是一回事!”女主人边笑边说。咱家一向不曾去过对面那个小巷,当然没见过拐角处的金田老板是一副什么德行。今天才第一次听说。主人家从未谈起过实业家。就连咱家这个在主人家混饭吃的猫,也不仅与实业家不沾一点边儿,甚至十分冷淡。然而,适才鼻子夫人突然来访,咱家也曾暗地里领略了夫人的谈吐,想象着她家小姐的美貌,并对她家的富贵与权势浮想联翩,咱家虽然是猫,也不肯躺在檐廊下悠哉悠哉了。何况咱家对寒月君极为同情。对方竟把博士的太太、车夫的老婆,甚至琴师、天璋院公主都已收买,神不知鬼不觉的,连崩掉门牙都被侦查个一清二楚,而寒月君却笑嘻嘻地只顾担心外褂上的衣带,纵然是个刚出校的理学士,也未免太窝囊了。
可话又说回来,对手是个脸心安了一棵伟大鼻子的女人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近的。关于这场风波,应该说主人漠不关心,何况他穷得叮当响。至于迷亭,虽然不缺钱花,但他既然是那么一位‘偶然童子’,支援寒月的可能性也很小吧!看起来,最可怜见的,只有讲‘吊颈学’的那位寒月先生了。如果咱家不豁上去,潜入敌阵,侦察敌情,那就太不公平。
咱家虽然是猫,却寄居于学者之府,尽管这位学者不过是个把爱比克泰德的大作翻一翻便摔在桌上而无心阅读的货色,但咱家毕竟与世上的痴猫、蠢猫气质不同,冒这么一点风险,尽一点侠义之情,尾巴尖里还是素有储备的。倒不是咱家对寒月先生承恩图报,也不是为个人逞虐肆狂。往大点说,此乃将“讲公道、爱中庸”之天意化为现实,实为一伟大壮举也。想那金田太太,既然未经本人同意,便把什么“吾妻桥事件”到处宣扬;既然派些走狗到别人窗下窃听情报,又洋洋得意地四处炫耀;既然利用车夫、马弁、无赖、落魄书生、产婆、佣婆、妖婆、傻婆、按摩婆,置滥用国家有用之材于不顾,那么,猫儿我,也不免计上心头。
幸而天气很好。虽然冰霜消融,行路艰难,但是为了卫道,咱家万死不辞。纵然脚心粘泥,在走廊留下梅花爪印,顶多不过给女仆添点麻烦,就咱家来说,谈不上痛苦。等不到明天,立刻出发!下定勇往直前的伟大决心,窜到厨房。这时心想:且慢,咱家作为一只猫,不仅已达进化之顶峰,而且论智力发达,也决不亚于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可悲的是喉咙永远是猫的结构,不会说人语。好吧,纵使一顺百顺地钻进金田府,彻底查清敌情,也不可能告诉当事人寒月先生,又没办法对主人或迷亭先生说。既然不会说,那就如同土里埋着金刚钻,虽有骄阳高照,却不能发光;纵然有千条妙计,也无用武之地。咱家认为自己是在干一件蠢事,不如罢休,于是,便在门槛上蹲下。
然而,雄心壮志,半途而废,犹如渴望骤雨来临,却见乌云从头上掠过,直向邻土散去,不免令人惋惜。而且,假如由于自己非礼,自然另当别论;如果是为了正义与人道,就该永远向前,甚至不惜付出生命,这才是见义勇为的男儿本色。至于白白受累,白白脏了手脚等等,对于猫来说,算不了什么!只因是猫,才没有本事以三寸不烂之舌,与寒月、迷亭、苦沙弥诸公交流思想。但是,正因为是猫,偷渡潜行的功夫才胜于几位仁兄。能他人之所不能,这本身就是一大快事。哪怕只有咱家一位了解金田家的内幕,也总比举世不晓令人高兴。咱家虽然不能把真相传播出去,但是叫金田家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这就够开心的。这么开心的事接踵而至,由不得不去,咱家终于登程了。
来到对面小巷一瞧,果然,那幢洋楼蟠踞在巷角,俨然一副领主的架势。料想这家主人也和这幢洋房一样,是一副傲慢的嘴脸吧!进得门来,将全楼打量一番,但见那个二层楼房索然兀立,除了吓唬人,毫无用处。迷亭之所谓“俗调”,原来如此。
进门向右拐,穿过花园,转到厨房门口。
厨房果然很大,的确比苦沙弥家的厨房大上十倍,井然有序,绚丽多采。比起不久前报纸上详细介绍过的大隈伯爵(大隈重信(一八三八——一九二二),明治、大正年间政治家)府上的厨房也毫不逊色。“好一个标准厨房!”咱家心里想着,便钻了进去。一瞧,那个车夫老婆正站在六、七平方米夯实的水泥地上,和金田家的厨子、车夫不住嘴地谈论些什么。咱家怕被人发现,便藏在水桶里。只听厨子说:
“听说那个教师还不知我家老爷的名字?”
“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一带不知金田公馆的人,除非是个没长眼睛、没长耳朵的残废!”拉包车的车夫说。
“没法说呀,提起那个教员,除了书本,什么不懂,是个怪物。哪怕他稍微了解一点金田老爷的身份,说不定要吓一跳哩。他是个完蛋货!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知道几岁。”车夫老婆说。
“连金田老爷都不怕?真是个难缠的胡涂虫!没关系,咱们大伙吓唬他一下吧?”
“那太好了。他净说些刻薄词儿,什么金田夫人的鼻子太大啦,金田夫人的脸不顺眼啦……他自己那副尊容活像个丑八怪!可还硬觉得自己蛮有人样儿呢。真要命!”
“不仅是脸,你瞧他腰里别条毛巾上澡塘子那副架门儿,多傲慢,自以为没有人比他更伟大了。”可见苦沙弥连在厨子当中都没有一点儿人缘。
只听车夫又说:“索性人马齐奔他家墙下,臭骂他一顿!”
“这一来,他一定告饶!”
“但是,如果我们被他发现,那就扫兴了。刚才金田太太不是吩咐过吗?只给他听见叫骂声,干扰他读书,尽可能叫他干着急上火。”
“明白。”这表示车夫老婆可以担负三分之一破口大骂的任务。
好哇,这帮家伙要去捉弄苦沙弥先生了。咱家边想,边从三人身旁嗖的窜进室内。
猫脚似有若无,不论走到任何地方,从未发生过笨重的脚步声,宛如腾云驾雾,水里敲磬,洞中抚琴;又如“尝遍人间甘辛味,言外冷暖我自知。”(“冷暖我自知”语出宋朝道元著《景德传灯录》,其他字句系猫所杜撰)不论“俗调”的洋楼,还是标准的厨房,也不论是车夫老婆、包车夫、厨子、伙夫,还是小姐、丫环,甚至鼻子夫人和老爷,我想见谁就见谁,想听什么就听什么,伸伸舌头,摇摇尾巴,胡子一扎撒,飘飘然归去来也。咱家擅于此道,在整个日本国也名列前茅。连自己都怀疑,咱家大概是继承了旧小说里描写的猫怪的血统吧!传说癞蛤蟆头上藏有夜明珠。而咱家,不要说天地神佛、生爱死恋,就连嘲弄天下的祖传妙药,也无不囊括于尾巴尖上。咱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金田府的走廊里横行,那比金刚力士踏烂一堆凉粉还要容易。这时,连咱家自己都对本身的力量由衷地钦佩。当咱家意识到这多亏平素所珍爱的尾巴时,心想:对它可慢待不得的,理当顶礼膜拜咱家那尊敬的尾巴大仙,视它猫运长久。
咱家略微低头看去,却总是找不准方向。必须望着尾巴行三拜之礼。为了望见尾巴,当咱家回身时,尾巴也随之而转;扭过头来、想要迎头赶上时,尾巴也保持原有的距离跑到前面。果然厉害!天地玄黄,无不囊括于三寸之尾。确是灵物,咱家毕竟不是他的对手。追逐尾巴七圈零半,力竭身虚,这才作罢。眼前有点天旋地转,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但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便又到处乱闯。
忽听纸屏后鼻子夫人在说话。关键时刻!咱家立刻站住,竖起两耳,凝神倾听。只听鼻子夫人照例尖声尖气地说:
“一个穷教员,还很神气哩!”
“哼!是个神气的家伙!为了给他点教训,先收拾他一通!那个学校里有咱们的同乡。”
“都有谁?”
“有津木乒助,福地细螺。可以托他们去挖苦那个穷教员一通!”
咱家不知金田老兄家乡何处,只觉得那里的人尽是些怪里怪气的名字,有点吃惊。只听金田老板继续问道:
“那个家伙是英语教师吗?”
“噢,据车夫老婆说,他专教英语入门课本什么的。”
“反正不回(会)是个正派的教员!”
“不回是……?”把‘会’说成‘回’,少不得又叫咱家拍案叫绝了。
鼻子夫人说:“近来我遇见乒助,他说‘我校有个奇怪的家伙。学生问:老师,番茶(即粗茶)用英语怎么说?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番茶就是savage tea(野蛮人之茶。教师之误译,出了笑话),这已经在教员当中成为笑柄。他说,‘有了这么个教员,搞得众人不安。’他指的大概就是那个家伙吧!”
“肯定是他。面相就带出他会说出那种蠢话来,还留了一大把胡子。”
“混帐东西!”
留胡子就混帐?那么,我们猫族可就没有一只是好种了。
“还有那个叫什么迷亭还是‘酩酊’的家伙,准是个发疯的贱痞!说什么伯父是牧山男爵。看他那副德行!我就认为他不可能有个男爵伯父嘛。”
“不管哪个野种说什么话你都信,可恶!”
“骂我可恶?你这不是欺人太甚吗?”鼻子夫人觉得非常遗憾。
奇怪的是关于寒月,他们却只字不提。是在咱家潜入之前早已结束了那篇《评论记》呢,还是他已经落选,不值一提了呢?这一点令人忧心,却又毫无办法,佇立片刻,只听隔着走廊那个房间的铃声响起。哈哈,那里也出事了。“赶快!”咱家抬腿直奔那厢去了。
来到一看,一个女人在独自高声讲些什么,声音很像鼻子夫人。据此推测,大约她便是府上小姐胆敢使寒月君投河未遂的那位女主角吧!惜乎,隔着一层纸屏,未得一睹芳姿,因而说不准她的脸心是否也供奉一只硕大的鼻子。不过,听她说话的腔调和盛气凌人的样子,综合起来观察,绝不会是一只貌不压众的蒜头鼻子。那女子喋喋不休,对方的语声却很微弱,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打电话”吧!
“是大和茶馆(家戏园子里的茶馆)吗?明天,我去看戏。给我预订三排座……听见了吗……明白啦,……什么?没明白?唉,真讨厌。叫你订一张三排……什么……订不成?怎么会订不成?要订……嘿嘿嘿,是开玩笑?……有什么玩笑好开……干么拿人开心!你究竟是谁?是长吉?长吉之流懂个屁!去叫老板娘来接电话……什么?你一切事都能办……你太冒失。你知道我是哪一位吗?是金田小姐哟!嘿嘿……说什么洞晓一切?你这人真混……一提金田……什么?‘多蒙惠顾,谢谢!’……谢我什么?不爱听……唉哟,又笑起来了。你简直是混蛋加三级……怎么,我说的不对?……若是过于欺负人,我可要挂断电话哟!放明白点儿,你不怕吗?……你不说,谁知道……你倒是快说呀……”
大约是长吉挂断了电话,压根儿听不见回音。小姐发起脾气来,把电话铃按得丁当作响,脚下又惊动了哈巴狗,突然汪汪地叫起来,咱家明白,这可大意不得,便嗖地窜出走廊,钻到地板下边。
这当儿,走廊上传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开门声。是谁呢?仔细一听,来人说:
“小姐!老爷和太太有请。”好像是丫环的声音。
“不知道!”小姐给丫环吃了第一颗枪子儿。
“老爷和太太说有点事,叫我来请小姐去。”
“讨厌!不是说过,我不知道吗?”丫环又吃了第二颗枪子儿。
“听说是关于水岛寒月有点事……”丫环一机灵,想使小姐消消气。
“什么寒月、冷月的,烦死人啦。那张脸,像个窝囊废发傻似的。”这第三颗枪子儿,竟给还没出门的可怜的寒月兄消受了。
“哎哟!你什么工夫梳起西式发型?”
“今天。”丫环松了口气,尽可能简明地回小姐的话。
“真狂!一个臭丫头!”又从另一个角度给丫环吃了第四颗枪子儿。
“并且,你还带上了新衬领?”
“是的。前些天小姐赏给了我,可是,我觉得太漂亮,不好意思戴,就放在箱子里。因为旧衬领全都穿脏,我这才找出来换上。”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那个衬领?”
“今年正月,您去‘白木屋’商号买来的,是茶绿色,还印着角力的图案。您说‘嫌它太素气,送给你吧!’就是那条衬领。”
“唉哟,烦人!你戴,太合身,恨死人啦!”
“不敢当!”
“不是夸你,是恨你呀!”
“是的。”
“那么合身的东西,为什么不吱一声就收下?”
“咦?”
“你用,那么合适;我用,也不至于出洋相吧!”
“肯定合适。”
“明明知道我用合适,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地收下,而且悄悄地戴上?坏!”
子弹一连串地扫射。
刚才,咱家正在静观局势发展之时,老爷却从对面屋里大声呼喊小姐:
“富子!富子!”
小姐不得已,应了一声,便走出电话室。
比咱家大一丁点儿的哈巴狗,眼睛跟嘴都挤在脸心。它也跟着咱家出去。咱家照例蹑手蹑脚,又从厨房窜到大街,匆匆回到主人家。这次探险,初步获得一百二十分的成功。
回家一看,因为是从漂亮的公馆突然回到肮脏的寒舍,那心情,宛如从阳光明媚的秀丽山峰突然掉进漆黑的洞窟。探险过程中,由于精神紧张,对于金田公馆的室内装饰以及窗帘款式等等毫未留神,但却感到咱家的住处太糟,并且对所谓“俗调”的金田公馆反倒有些留恋。咱家觉得比起教师来,还是实业家了不起。自己也感到这念头有些反常,便按惯例竖起尾巴,向它求教。于是,尾巴尖里发出神谕说:“言之有理!”
咱家走进室内,惊人的是迷亭先生还没走,烟头都插在火炉里,弄得像个马蜂窝似的。他盘腿大坐,正大说大讲。不知什么工夫,寒月先生也来了。主人曲肱为枕,凝眸注视着天棚漏雨的地方。这里依然是又一幅太平盛世的逸民欢聚图。
“寒月君!连说胡话都叨咕你的那个女人,从前你保密,现在总可以公开了吧?”迷亭打趣地说。
“如果只关系到我个人,说了也无妨。但是,这会给对方带来麻烦的。”
“还说不得?”
“况且和××博士夫人已经有言在先。”
“是绝不泄密的约定吧?”
“是的。”寒月照例搓弄自己和服的衣带。那条衣带是商品中少见的一种紫色。
“这衣带的色彩,有点像‘天宝调’(天宝是江户末期年号(一八三○——一八四四),那一时期的俳风低俗,与‘俗调’大意相仿)呀!”主人边睡边说。主人对于‘金田事件’并不关心。
“是的,毕竟不是当今日俄战争年代的货嘛!扎这条带子,不戴上武士头盔,穿上葵记(德川幕府的纹章,三枚带茎的葵花叶绣成金字塔形)纹章的开缝战袍,可就不成格局了。当年织田信长((一五三四—一五八二)日本战国末期武将。尾张人。曾统一大半国土,后被明智光秀所杀)入赘时,据说头上梳了个圆筒竹刷式的发型,系的确实就是这样的带子。”迷亭的话依然又臭又长。
“实际上,这条带子是我爷爷征伐长州时用过的。”寒月说得像真事儿一样。
“是时候了。捐给博物馆如何?您可是‘吊颈力学’的演说家、理学士水岛寒月先生哟!如果打扮得像个过时的封建武将,那可有伤大雅呀!”
“本应遵旨照办,怎奈认为我扎这条带子最合适的人,也大有人在嘛……”
“是谁?说这种不着调的话!”主人边翻身边厉声喝道。
“你不认识,所以……”
“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到底是谁呀?”
“一名永别的女士。”
“哈哈哈,太浪漫啦!我猜猜吧?大概又是从隅田川水下喊你名字的那个女子吧?贤弟何不穿上那件长褂,再一次去跳水装死?”迷亭从旁插了一句带刺儿的话。
“嘿嘿……她已经不在水下喊我,而在西方的清净世界……”
“未必怎么清净吧!她有一只狰狞的鼻子哟!”
“嗯?”寒月面带疑云。
“对面巷子的那位大鼻子女人适才闯来啦。当时我俩可真吓了一跳。是吧?苦沙弥兄!”
“嗯。”主人边躺着喝茶边说。
“大鼻子,是谁呀!”
“就是你那位永恒相爱的小姐的令堂大人!”
“咦?”
“金田老婆来了解你的情况啦!”主人严肃地解释。
咱家偷偷地对寒月察言观色,看他是惊,是喜,还是羞怯。而他,竟处之泰然,照例不慌不忙地说:
“反正是劝我娶她家的小姐呗!”说着,又搓起紫色的衣带。
“但是,贤弟错了。小姐的令堂大人是个伟大鼻子的拥有者……”
迷亭刚刚说了半句,主人竟转移话题:
“喂,告诉你,我早就对那个鼻子夫人构思一首新体长调俳句!”
女主人在隔壁房间里哧哧地笑。
“真够悠闲!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一点儿。第一句是:‘脸上祭雄鼻(祭雄鼻日文与浴佛谐音)’。”
“接下来……”
“鼻前供神酒。”
“下一句?”
“只想到这些。”
“有意思!”寒月笑嘻嘻的。
迷亭立刻来词儿:“接上‘双孔冥幽幽’,如何?”
寒月说:“再接上‘洞深毛何有,’也未尝不可吧!”
他们正胡言乱语,各显其能,在墙根附近的马路上有四五个人七吵八闹地喊着:
“卖今户窑(东京分户町有窑,烧各种瓷器,象征丑女人的狗獾子瓷器很有名)的狗獾子喽!”
主人和迷亭都一惊,透过墙缝向院外望去,只听人们哈哈大笑,脚步声向远方散去。
“今户窑的狗獾子是什么意思?”迷亭奇怪地问主人。
“谁知道呢!”主人回答说。
“倒很新奇呀!”寒月评论道。
迷亭好像想起了什么,蓦地站起身来,像演说似地说:
“敝人年来从美学见地对鼻子进行过研究。现各抒己见,有劳二位侧耳静听。”
由于来势迅猛,主人默默地望着迷亭。
寒月先生低声说:“一定洗耳恭听!”
“经多方面考查,鼻子的起源很不清楚。第一个问号是:假如它是实用的器官,只要有两个鼻孔也就足够了。无须在脸心傲然耸立。然而,正如诸公所见,为什么这鼻子竟然愈来愈高起来了呢?”说着,他捏起自己的鼻子给二人看。
主人并不恭维,说:“并没有翘得太高呀!”
“反正也没有洼下去吧!假如和只有一对窟窿混同起来,说不定会产生误解的。因此,首先提请注意……且说,按敝人拙见,鼻子的发达是拧鼻涕这一细小动作的结果。年深月久,才呈现出如此鲜明的形象。”
“真是货真价实的拙见!”主人又加了一句批语。
“众所周知,擤鼻涕时,定要捏住鼻子,于是,鼻子被捏的局部受到刺激。按进化论的基本原理,这被捏的鼻子局部,经刺激的结果,要比其他部位格外发达,皮肤自然坚固,肌肉也逐渐硬化,终于凝而为骨。”
“这可有点……肌肉怎么会那么轻易就一下子变成了骨头呢?”
寒月因为是个理学士,便提出抗议。而迷亭却不予理睬,继续论述:
“噢,您有疑问,这也难怪。不过事实胜于雄辩,确有这样的骨头,有什么办法!鼻骨已经形成,然而,鼻涕还是要流的。鼻涕一流,非擤不成。由于这种影响,鼻骨的左右两侧被刮薄,变得又细又高,鼓了起来……这后果委实神奇,宛如滴水能穿石、佛顶自闪光,异香天来,恶臭畅流,于是,鼻梁变得又高又硬!”
“可你的鼻子却依然又肥又软呀?”
“关于演说人鼻子的局部构造,为了回避自我辩护之嫌,有意识地避而不谈。下面特向二位介绍金田小姐的令堂大人,她的鼻子最发达,最伟大,堪称天下奇宝。”
寒月不禁喊道:“对呀,对呀!”
“不过,事物一走极端,尽管依然不失其壮观,但总有些令人不敢接近。她的鼻梁是够雄伟的,然而,稍有险峻之感。古人苏格拉底、戈德史密斯(一七三○前后-一七七四,作家)、或是萨克雷(作家,擅于讽刺,著有长篇小说《名利场》、《彭登尼斯》)等人的鼻子,从构造来说,不能说无可挑剔。然而,正是那些有瑕可指之处,才格外招人喜欢。所谓‘鼻不在高,奇者为贵’,大约就是这个道理。俗语也说:‘舍其名而求其实。’我认为,从美学价值来说,敝人的鼻子最标准。”
寒月和主人嘿嘿地笑,迷亭也开心地笑了。
“却说,书中道罢……”迷亭接着说。
“先生!‘道罢’有点像说书人的用语,太俗气,请您免了吧!”寒月是在趁机报前仇。
“那就卸了妆,重新出场……嗯,以下想就鼻子与脸庞的比例略进一言。假如孤立地单谈鼻子,那位令堂大人长了那么一只鼻子,走遍天下也毫无愧色;纵使在鞍马山(京都市左京区鞍马山背后。有古以来的繁华街)开个展览会,也很可能获得头等奖。可悲的是,她的鼻子并不理睬口、眼等其他部位,是随心所欲长出来的。凯撒的鼻子无疑是非凡的。然而,如果用剪子将凯撒的鼻子剪掉,安在贵府的猫脸上,那将成何体统!打个比方吧,在猫额那个小小的地盘上巍然耸立个英雄的鼻塔,这宛如棋盘上摆了个奈良寺的大佛像,比例极其失调,我想,定会丧失其美学价值的。金田夫人的鼻峰和凯撒同样,一定是英姿飒爽、拔地而起!然而,环绕在鼻峰周围的面部却将如何?当然,不至于像贵府的猫脸那么面目可憎,但也会像患癫痴症的丑妇,眉横八字,细眼高吊,这是事实。列位,这怎能不令人喟然叹曰:‘有其面,必有其鼻’呢?”
当迷亭的话稍一中断时,忽听房后有人说:“还在谈鼻子哪,多么顽固呀!”
“是车夫老婆!”主人通知迷亭。迷亭却又开始演讲。
“在意料不到的背阴处,发现新的异性旁听者,这是演说家的崇高荣誉。尤其莺声燕语,给枯燥的讲坛平添一丝风韵,真是梦想不到的福气。本应尽力讲得通俗些,以期不负佳人淑女的光顾;但因下文涉及力学问题,自然,女士小姐们说不定会听不懂的。那就请多多包涵了。”
寒月听到“力学”一词,又哧哧地笑起来。
“我想证明的是:这张脸和这只鼻子终究势不两立,违背了柴京的黄金律(一八一○—一八七六,美学家,著有《有关人体均衡的新研究》;黄金律即黄金分割点)。可以严格地用力学公式来给列位演算一遍。请允许我首先以h代表鼻高;以a代表鼻与脸平面交叉的角度;w,自然代表鼻子的重量。怎么样,大致懂吧?”
“懂个屁!”主人说。
“寒月兄呢?”
“我也敬谢不敏哟!”
“这太惨了。苦沙弥还情有可原,而你,是个理学土嘛。这条公式是我这场演说中的灵魂,如果删掉,讲过的就全都毫无意义了……啊,没办法,略去公式,只谈结论吧!”
“有结论吗?”主人惊讶地问。
“当然有的。没有结论的演说,犹如没有水果的西餐……好吧,二位仔细听着!下文就是结论了。且说,上述公式,如果参照魏尔啸(一八二一—一九○二,病理学家,细胞病理学说创立者)、魏兹曼(一八三四——一九一四,生物学家,遗传学奠基人之一)诸家的学说,当然不能否认鼻子是先天的形体遗传。而伴同其形体所产生的精神现象,纵然已有有力学说,认为是后天之物,并非遗传;但是不可否认,在某种程度上要受遗传影响,这是必然的结果。因此,如上所述,有了个与其体态并不和谐的特大鼻子的女人,可想而知,她生下的孩子,鼻子也会与众不同。寒月君还年轻,也许不认为金田小姐的鼻子构造有什么异常之处;但是,这种性质的遗传潜伏期很长,一旦气候突变,就会迅猛发展,说不定刹那间膨胀起来,鼻子像她的高堂老母一般大呢。因此,这门亲事,按我迷亭的学术性论证,莫如趁早断念,才能保你平安。这一点,不仅这家主人,就连睡在那边的猫怪大仙,也不会反对的吧!”
主人翻身坐起,非常热情地强调说:
“那是自然。那种娘们的女儿,谁要?寒月,要不得的。”
咱家为了聊表赞同之意,也喵喵地叫了两声。寒月并不疾颜厉色地说:
“既然两位老兄有见于此,我死了这条心也未尝不可。只是如果女方一气之下,害起病来,我可罪过呀……”
“哈哈,……可谓‘艳罪’①不浅喽!”
①艳罪;原文发音与“冤罪”(即冤枉)音同。
惟有主人小题大作,气哼哼地说:
“谁能那么糊涂!那个骚货,她的女儿肯定不是个好玩艺儿!初来乍到,就给我难堪!傲慢的东西!”
这时,三四个人又在墙根下发出哈哈大笑声。一个说:“真是个狂妄的蠢货!”另一个说:“幻想住个大房子吧!”有一个大声说:“可怜,再怎么神气,也‘在家是老虎,出门是豆腐’!”
主人跑到檐廊下,不甘示弱地吼叫说:
“别吵啦,干么偏到我家墙根来?”
“啊,哈哈……野蛮人,野蛮人……”墙下人破口大骂。
主人雷霆大发,陡然起立,操起手杖便向马路奔去。迷亭拍手称快:“好热闹!干哪,干!”寒月却搓弄那条衣带,笑眯眯的。咱家跟在主人身后,穿过墙豁,来到马路上。
大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只见主人正拄着手杖,茫然佇立,活像被哪路狐仙迷住了似的。四
照例潜入金田公馆。
“照例”二字,毋需赘言,无非表明已经到了“多次平方”的程度。干过一次,还想再干;干过两次,就想干第三次;这种好奇心不只是人类独有,必须认定,即使猫,也是带着这一心理特权而降临于世的。我们也和人类一样,反复干过三次以上的事情,就冠之以惯用的词儿,肯定这种行为是生活与进化所必须。假如有人怀疑我为什么这么不住脚地往金田家跑,那么,咱家要反问一句:为什么人们从口里吸进烟雾,又从鼻腔里喷出?人类既然毫不羞耻、肆无忌惮地吞吐这种既非充饥、也不补血的玩艺儿,就请别那么厉声责怪咱家出入于金田家。金田家便是咱家的一支香烟!
“潜入”这个词有语病,听起来好像小偷、奸夫似的难听,咱家去金田公馆,虽然没有受到邀请,但也绝不是为了偷点铿鱼干,或者跟那只鼻眼抽疯似地聚在脸心的母哈巴狗幽会。怎么?当侦探?天大的笑话!若问咱家世界上干哪一行的最下贱?咱家说:莫过于侦探和放印子钱的了!不错,为了寒月,咱家萌起了违犯猫规的侠义之心,曾一度偷偷去侦查金田家的情报。但只这么一次,其后绝未再干那种有辱于猫族良心的卑鄙勾当。也许有人问:既然如此,又为什么用“潜入”这一不实之词?说起来,还怪有风趣的哩!
原来,按咱家的看法,太空为覆万象而升腾,大地为载万物而凝结。不论什么样的犟眼子,也不会否定这一事实的。且说,为了开天辟地,人类究竟花费了多大力气?岂不点滴之功也不曾有过吗?并非亲手创造,却又将其据为己有,这是没有道理的吧!据为己有,倒也无妨,又有什么理由禁止外人出入?他们自做聪明,在这茫茫大地上,竟然筑起围墙,树起木桩,画地为界,据为某某所有。这宛如以绳断天,呈请备案说:这一段是我的天,那一段是他的天。假如可以将土地切成小块按亩论价地拍卖,那么,我们呼吸的空气,也就可以切成一尺见方的小块面进行拍卖了。假如既不能零售空气,又不能割据苍天,那么,上地私有,岂不也是不合理的吗?正因为咱家具有如此观点、奉行如此信条,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当然,不想去的地方是不肯去的。而心向往之的地方,管它东西南北,无不大摇大摆,从从容容地前去走走。如金田者流,何必客气!然而可悲的是,猫族的实力毕竟抵不过人类。既然生存在这个尘世上,甚至还有这样的格言:“强权即是公理。”那么,猫言猫语,再怎么有理,也是吃不开的。硬要吃得开,就会像车夫家的大黑,怕是要冷不防挨鱼贩子的一顿扁担。真理在咱家手里,而权力却握在别人的手心。这时,只有两条路:或委屈求全,唯命是从;或背着权贵的耳目,我行我素。若问咱家么,当然,要选择后者。然而,由于不得不防挨扁担,也就不得不“潜”而“入”之。因此,咱家潜入金田公馆。
随着潜入次数的增多,咱家尽管没有当密探的意思,但是,金田府上的全貌却不期而然地映入咱家不屑一顾的眼帘,刻在咱家不愿记忆的脑海,这就莫可奈何了。诸如鼻子夫人,每当洗脸时,总是专心致志地擦她的鼻子;富子小姐则贪婪地吃安倍川汤圆;还有金田老板——此人和太太不同,是个塌鼻子。不单是鼻子,整个脸都是扁的,令人疑心:是否小时候打架,被孩子王掐住脖子狠狠地往墙上撞,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标志着那次战果。
那是一张平坦的脸,自然极其安稳,毫无险象。但是总觉得缺少点变化;不论怎样暴怒,依然一副平滑的脸。就是这位金田老板,他吃金枪鱼的生鱼片时,总是啪啪的拍打自己的秃头。他不仅脸是扁的,而且个子也矮。不管什么场合,总戴一顶高帽,穿一双高齿木屐。车夫觉得滑稽,将此情此景说给了寄食门下的学生,学生赞赏地说:“不错,你的观察力很敏锐……”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近来咱家从厨房旁穿过院子,在假山后向前方瞭望。如果发现房门紧闭,静悄无声,便慢慢地爬将进去;如果人声嘈杂,或有被客厅里的人发现的危险,便绕到水池东畔,从茅房一旁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到檐廊。咱家没干过坏事,用不着要躲躲闪闪或是怕人,但是,如果在那里撞上所谓人这种莽撞的家伙,可就只好认倒霉了。假如世上的人都是大盗熊坂长范者流①,那么,不论是怎样德高望重的君子,也会采取我这种态度的。金田老板乃一堂堂实业家,不必担心他会像熊坂长范那样,抡起五尺三寸的大刀。但是据我所知,他有个毛病:拿人不当人。既然拿人不当人,自然拿猫不当猫。由此可见,身为猫者,不论怎么德高望重,在这个公馆里也绝不可掉以轻心。然而,正是“不可掉以轻心”这一点,咱家很感兴趣。所以如此频繁地出入于金田家,说不定纯粹是为了想冒这份风险哩!这一点,请容咱家三思,待将猫的思维细致剖析后,再向列位一夸海口。
①熊坂长范:传说为平安末期的江洋大盗。
不知今天情况如何。咱家在那假山的草坪上,前额贴地,朝前瞭望,只见三十多平方米的客厅,迎着三月阳春,窗门大开。室内金田夫妇正和一位客人谈得起劲儿。偏偏鼻子夫人的鼻子正隔着池塘,冲着咱家的额头横眉怒目。咱家被鼻子盯住,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金田先生正转过脸去面对着客人。那张扁脸被遮住一半,看也看不见;以致鼻子的下落不明。不过,只因花白胡须在咱家看得见的方位蓬乱丛生,不费劲儿,就可以得出结论:胡须的上端应该有两个窟窿才对。我不免聊做遐思异想:假如春风总是吹拂这么一张平滑的脸,料想那春风也太清闲了吧!
三人之中,顶数来客的面相最平庸。只因平庸,也就没有什么值得介绍的。提起平庸,倒也不是坏事;但如过于平庸,以至登平凡之堂,入庸俗之室(《论语·先进篇》:子曰,由子升堂矣,未入于室也。),何其惨然之至!注定要有这么一副无聊尊容而降临于明治盛世的那位来客,究竟是何许人也?如不照例钻进檐廊的地板下领教一下他们的谈话,是不会清楚的。
“……因此,内人曾特意到那个家伙的家里去了解过情况……”金田老板依然语气粗野。虽然粗野,却不凶恶,言谈也和他的面孔同样地庞大而又平庸。
“是的,他教过水岛先生……是的,好主意……是的。”
那个满嘴“是的”的人,便是来宾。
“不过,还没弄出个头绪。”
“噢,问苦沙弥呀,难怪弄不出头绪。从前他和我住在一个公寓,他就是那么个蒸不熟煮不烂的家伙,您受委屈了吧?”客人瞧着鼻子夫人说。
“还问委屈不委屈,唉,我长这么大还没在别人家受过这么大的冷落呢!”鼻子夫人照例呼哧哧地大喘粗气。
“说过不三不四的话吧?他早就是一副顽固的性情。只看他当教员,十年如一日地专讲英语入门课本,也就可见一斑!”客人随声附和,话语十分得体。
“是呀,简直不像话!内人一问他什么,他就横扒拉竖挡地穷对付……”
“这太岂有此理了!本来嘛,人一有点学问,往往产生傲气;再加上贫穷,就有了狂气……唉,世上刁棍可多着呢!他们不想想自己不干活,硬是对财主们破口大骂,仿佛别人的财产是从他们手里夺了去似的,多新鲜哪。哈哈哈……”客人显得非常开心。
“唉,简直是荒谬绝伦!所以如此,全怪他没见过世面,太任性。为了稍微教训一下,觉得应该给他点苦头吃,所以,轻轻治了他一下……”
“言之有理。他们大概知道厉害了吧?这也完全是为了他们好嘛!”客人不等领教是怎么治的,先就表示了拥护。
“不过,铃木兄!他是个多么顽固的家伙啊!听说他到学校,竟然不理福地和津木。你以为他是谨小慎微默不作声吗?不,据说最近他竟拎着手杖,追赶毫无过错的舍下学生。三十多岁的人不要脸,唉,这不是干出那种蠢事来了吗?简直是不往正道上走。有点疯啦!”
“咦?怎么又胡闹起来了呢……”连这位精明的来宾都给搞糊涂了。
“咳!仅仅因为舍下的学生从他面前走过时说点什么。于是他便突然拎起手杖光着脚板追了出来。即使偷偷叨咕几句,可他不是个孩子吗?你是个满脸胡须的大人,还是个教师哪!”
“对呀!还是个教师哪!”客人说罢,金田老板又重复了一句。
既然是个教师,不论受到多大的侮辱,也应该像个木雕似地乖乖忍受,这便是三人不约而同的一致观点。
“而且那个名叫迷亭的,是个非常狂妄的家伙。他没有正经,胡吹乱嗙。我还第一次碰上这么个怪物哪!”
“啊,迷亭?看来,他依然在吹大牛呀?夫人也是在苦沙弥家见他的吗?叫他缠住可吃不消。他也是从前和我一同起伙的伙伴。他总爱捉弄人,我常和他干架。”
“像他那路货,换谁也要恼火的。有时候撒个慌,倒也情有可原。比如碍于情面啦,不得不迎合几句啦,这种场合,任凭谁也会说点违心话的。可那家伙,本来只要不吭声就会平安无事,可他偏要胡诌八扯,岂不太难缠了吗?我真不明白,他图的是什么,那么胡扯大谰,很会瞪眼说谎,可以说话灵活现啊!”
“说得太对了。撒谎成了他的嗜好,难缠哪!”
“你听呀,我特意去认真了解水岛先生的情况,可是这也被他搅得一团糟。我又是气,又是恨……可是,人情毕竟还是人情。既然到别人家去了解情况,如果对这份人情假装不懂,那是说不过去的。所以,其后我打发车夫送去一箱啤酒。可是,你猜怎么着?他说:‘我没有理由接受这份礼品,拿回去!’车夫说:‘别这样,一份心意嘛,还是请收下吧!’他却说:‘真讨厌!我天天吃果子酱,可从来没喝过啤酒那种苦水子!’说罢,转身进屋了。你瞧,多么不讲理,岂不太没规矩了吗?”
“这太过分!”客人这时才从心里觉得过分了。
“因此,今天特邀你来,”只听金田老板停了一会儿说,“那些混帐东西,本来暗中捉弄他们一番也就算了,可是,倒惹出来点麻烦……”说着,金田老板像吃金枪鱼生鱼片时一样,啪啪地拍打自己的秃头。
当然,咱家因为在檐廊的地板下,他到底真的拍了秃头没有,按理说是看不见的。但是近来,他那拍打秃头的声音已经听得耳熟。如同尼姑擅于辨别木鱼声,咱家虽然委身于地板之下,只要听清那种声音,立刻就会鉴别出:那是金田老板在拍打秃头。
“因此,才有劳于您哪……”
“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切都请不客气地吩咐……不管怎么说,我这一次能转到东京工作,全是您煞费苦心的结果呀!”于是,客人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听口气,这位客人也是金田老板栽培的人。噢,事情越来越要热闹喽!咱家只因今天天气很好,本不想来,却又来了。万万想不到会有这么好的材料到手,这真是“出门打草,搂了个兔子!”
咱家想知道金田老板对来客何事相求,便在檐廊地板下洗耳恭听。
“苦沙弥这个怪物,不知为什么给水岛出谋划策,挑唆他不要娶金田小姐……是吧?鼻子!”
“岂止挑唆!他说:‘天下哪里有这样的混蛋,要娶那个家伙的女儿!寒月兄,娶她可绝对不行哟!’”
“‘那个东西’?真是无礼!说那种混话了吗?”
“岂止说过!车夫老婆一五一十来报过信啦。”
“铃木君,怎么样?你都听见了。很要费些手脚的。”
“糟糕!这种事情和别的不同,外人是不该插嘴的。苦沙弥就算糊涂,这点道理也总该明白的呀!到底这是怎么搞的?”
“那么,……你既然学生时期曾和苦沙弥住在一起,不管现在怎样,从前总还相处得亲密无间,所以才拜托你。你见了他,要彻底晓以利弊。行吗?也许他会发火,但,那是他的过错。只要他乖着点儿,会充分考虑他的个人利益。可以不再去惹他生气。但是,他魔高一尺,我们道高一丈。就是说,再那么顽固到底,吃亏的只有他自己。”
“是的,您说得千真万确,顽固反抗,吃亏的只有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我好好劝说劝说他吧!”
“其次,我家小姐求婚的人多得很,不一定非嫁给水岛先生不可。不过,逐渐了解,此人似乎学识和品格还都不错;如果他用用功,不久能考上博士,或许有成亲的希望也未可知。这番心意,可以自然些透露给他才好。”
“把这番话一说,对他也是鼓励,会用起功来的。好吧!”
“其次,真也怪……我认为这与水岛的身份不符,但是,他却口口声声称苦沙弥为老师。苦沙弥说的话,他好像差不多都听,这很麻烦,唉,倒不是我女儿非水岛不嫁,所以,不管苦沙弥说些什么,捣些什么鬼,对于我方来说,全不在乎……”
“只是水岛先生怪可怜的。”鼻子夫人插嘴说。
“水岛这个人我还没有见过。反正如能和我家结亲,这是他一辈子的福气,他本人自然不会反对的吧!”
“嗳,水岛先生巴不得要娶,可是苦沙弥呀,迷亭呀,这些怪物总是说三道四嘛。”
“这就不对了。这不是受过一定教育的人干得出的。等我到苦沙弥家去好好和他谈谈。”
“啊,那就给你添麻烦,求你费心啦。还有,实际上水岛的情况苦沙弥最了解。上次内人前去,由于出现了刚才说过的那些乱事,没能很好地打听。所以,希望你这一次去,能把他的德才各方面情况都仔细了解一下。”
“知道啦!今天是星期六,我如果回头就去,他大概已经回到家里。不知他近来住在哪儿?”
“从门前往右拐,走到头再往左走一百多米,有一道眼看要倒的黑墙,就是那一家。”鼻子夫人说。
“这么说,就在附近嘛!很简单,临走时去一趟看看。这有什么,看看门牌就大致清楚了。”
“门牌号可时有时无啊。大概是用饭粒把名片粘在门上的,一下雨,就浇掉,晴天再粘上。所以。靠门牌是没把握的!他何必找那些麻烦,干脆钉个木牌有多好!真是,处处表现得阴阳怪气的。”
“真叫人吃惊!不过,问一下有一面黑墙要倒的那家,就会清楚的吧?”
“对,这条街上没有第二家那么脏,很容易找得到的。啊,对呀,对呀,如果这样还找不到,倒有个好主意,只要寻找房顶长草的那家,就保险没错。”
“真是个特征鲜明的人家。啊,哈哈……”
咱家若不趁铃木光临之前返回,事情就会有些不妙。既然听了这么多的话,应该说足够了。咱家顺着檐廊的地板下往前走,从茅房绕到西边,再从假山后来到大路上,疾步跑回房顶长草的那户人家,若无其事地转到檐廊。
只见主人在檐廊下铺了块白毛毯,趴在上面,让春天的明媚阳光晒他的脊背。阳光意外地公平,对于房顶上有以乱草为记的破屋,也像对金田公馆的客厅一样照耀得暖煦煦的。遗憾的是惟有那张毛毯毫无春意。那张毛毯,本来厂家是想织成白色,洋货庄也当做白色出售,而且主人也是照白色订购的。怎奈,那已经是十二三年前的事。白色的年代早已逝去,如今,恰值深灰色变色时期。不知这条毛毯能否长寿,度过这一历史时期,直到变成暗黑色的年月,这就难说了。即使现在,那毛毯已经百孔千疮;横纹竖线,历历可数,称之为毛毯,已经名不副实。莫如去掉个“毛”字,干脆叫“毯子”,倒也恰如其分。不过,照主人的意思,既然用了一年、二年,五年,十年,那就只得用上一辈子,太能凑合了。
且说,如上所述,主人趴在那张颇有来历的毛毯上,你猜他在干什么?原来他下颚前探,双手托腮,右手指缝间夹着香烟,如此而已。当然,他那头皮铺天盖地的脑袋里,说不定正有宇宙间的最高真理如同火轮般在飞旋,但从表面上却做梦也看不出。
香烟的火头已经渐渐逼近烟嘴儿,一寸多长的烟灰像根根儿似的,噗的一声落在毯子上,主人却理也不理,死死盯住烟缕的去向。烟缕在春风里忽高忽低,画出了重重流动的烟环,落在妻子洗后披散着的深紫色的发根上……唉呀呀,本应表一表女主人的故事,竟然忘了。
女主人屁股对着丈夫……唉呀呀,她是个没规矩的婆娘?说起来,倒也没什么不规矩的地方。规矩不规矩,看谁解释,怎么说怎么有理。主人毫不介意地双手托腮,贴近妻子的屁股,而妻子也毫不介意地将庄严的屁股耸立于丈夫的脸旁。不过如此,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这一对结婚还不到一年,就已经摆脱繁文缛节和陈规旧习的羁绊,成为超然物外的夫妻……
且说,这位屁股对准丈夫的妻子,今天不知哪股风,趁天气晴朗,用海藻和生鸡蛋,将一尺多长黑油油的乌发好一顿搓洗,炫耀地将毫不卷曲的青丝从肩头披散到后背,不声不响地一心缝制婴儿的坎肩。其实,她是为了晾干头发才拿着薄呢座垫和针线盒来到檐廊,又将屁股毕恭毕敬地对准了丈夫。不,也许是丈夫约摸妻子的贵臀所在,主动将脸儿凑近了的。
那么刚才提过的的香烟云雾,竟在浓密而松软的乌发上飘呀飘呀,好像不寻常的太阳游丝在放射着光焰。对此,主人凝神地注视着。然而,烟云本就在一处停留,按其性质,必然不断地向高处袅袅升腾。假如主人想饱览青烟与乌丝缠绵不已的壮观,就必须转动眼珠。主人首先从妻子的腰部开始观察,目前沿着脊背,从肩头落在脖颈,越过脖颈,逐渐抵达头顶。这时,主人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与他订下白头偕老之盟的妻子天盖的正中儿竟有好大一块圆圆地秃疮,而且那块秃疮反射着和煦的阳光,此刻正洋洋得意。竟在无意之中得来如此意外的大发现。这时主人眼里,惶惑之中流露出惊讶,哪管光线强烈,硬是瞪大了瞳孔呆呆地盯住不放。
他发现这块秃疮,首先在脑海里闪现的是他家祖传那盏神灯的灯碗,在佛坛上不知摆了多少辈子。他全家信奉真宗(佛教的一个派别)。按老规矩,要把不合身份的大把钱破费在佛坛上。主要还记得,小时候他家仓房里供着一个黑乎乎的贴金大佛龛,佛龛里总是吊着一个黄铜的灯碗,灯碗里大白天也燃起朦胧的灯火。那里四周昏暗,惟有这只灯碗比较鲜明地闪着亮光,因此,他幼小时不知看过多少遍。现在,这印象是因被妻子的秃疮唤醒,才蓦然地闪现了!
回忆中的神灯不到一分钟便熄灭。这时主人又想起了观音菩萨的神鸽。观音菩萨的神鸽与女主人的秃疮大概毫无瓜葛。但是,在主人的头脑里,二者之间却出现了密不可分的联想。那也是小时候,他每逢会浅草,一定要给神鸽买豆吃。大豆每盘两个铜板,装在红色瓦台里。那个瓦击,不论色调还是大小,都和女主人的秃疮十分相似。
“真的太像了。”主人仿佛吃惊地说。
“什么?”女主人依然背着脸问。
“什么?你头顶上有一大块秃疮呀!知道吗?”
“知道。”女主人回答说,手里依然忙着针线,丝毫不怕暴露缺点,真是个坦荡的模范妻子。
“是出嫁时就有,还是婚后新长的?”主人问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想:如果是婚前就有,自然是受骗了。
“记不得是几时才有。秃不秃的,随便它长什么样嘛!”她可倒想得开。
“随便?那可是你的脑袋呀!”主人微微动了点肝火。
“正因为是我自己的脑袋,才随它的便呢。”她嘴上这么说,但毕竟显得沉不住气,右手搭在头上,画着圆圈搓弄那块秃疮。“唉呀,长得这么大啦!哪曾想长这么大呢。”
由此可见,她总算认识到,按年龄来说,这块秃疮的确长得过大了些。
“女人一挽发髻,那个地方就被吊了起来,搁谁也要秃的。”她又为自己分辩了几句。
“若是都这么快就秃下去,一到四十岁,就非成了个秃子不可。那一定是病,说不定会传染,趁早请甘木医生瞧瞧。”主人边说边不停地将自己的头顶摸来摸去。
“净挑别人的毛病。你自己不是鼻孔里生了白发吗?秃疮若是传染,白发也会传染的呀!”女主人愤愤地说。
“鼻孔里的白发看不见,所以无害;而头顶,尤其年轻女人的头顶,秃成那种样子,真难看。那是残疾呀!”
“既然是残疾,为什么娶我?是你自己爱上才把我娶到家,如今又说什么‘残疾’……”
“因为不了解呀!直到今天一直不了解。还很神气呢。那么,为什么出嫁时不让我看看头顶?”
“胡说!哪里有那种蠢货,等脑袋检查合格了才嫁?”
“有秃疮也将就了吧,可你身材特殊地矮,看着太不顺眼!”
“身材不是一眼就可以看清的吗?你当初不是明知我身材矮也心甘情愿娶我到家的吗?”
“同意倒是同意了的不过,满以为还会长高些,因此才娶的呀!”
“你欺人太甚!都二十岁了,还能长高?”女主人将婴儿坎肩一撇,扭过头来面对着主人。看那架势,倘如再话不投机,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哪里有那样的规定,人到二十,就不许再长高?我还以为你过门之后,吃些补品,会长高一点呢。”主人以严肃的神色,谈出怪诞的哲理。
这时,门铃大噪,有人叫门。是铃木先生查访以乱草为记的屋顶,终于找到了苦沙弥先生的“卧龙窟”。
女主人想改日再和他理论,慌忙挟起针线和婴儿坎肩躲进饭厅。
主人也卷起鼠皮色毛毯,将它扔进书房。少顷,主人看过女仆拿来的名片,略有惊色。他口里吩咐让客,却手拿名片走进了厕所。他为什么突然上厕所?简直是不得其解;他又为什么将铃木藤十郎的名片拿到厕所去?这更难于解释。反正倒霉的是奉陪去粪坑的名片。
女仆在壁橱前摆好花洋布的坐垫,说了声“您请”便告退。接着,铃木先生将室内巡视一番。但见壁橱里挂着一幅假冒木庵(一六一一—一六八四,明代僧人,一六五五年赴日开创黄檗山万福寺,善书画)的画轴《花开万国春》,一个京都产的廉价青瓷瓶里插着春分前后开放的樱花。他—一点检之后,偶然不知什么工夫,一只猫往女仆让客的那张坐垫上一看,居然旁若无人地端端落坐。不消说,那猫正是如此道来的咱家!这时,铃木先生的心海中刹那间掀起了几乎形之于色的波澜。这个坐垫毫无疑问,是给铃木先生铺的。给自己铺的坐垫,自己还没有坐下,竟有个莫名其妙的动物毫不客气地盘面踞之,这是破坏了铃木内心平静的第一个因素。假如这张坐垫无人落坐,闲在那里,一任春风拂荡,那么,铃木先生为了略表谦逊之意,说不定会在主人让坐之前暂且在坚硬的床席上屈尊稍坐。然而,在迟早属于自己的坐垫上连个招呼都不打便落坐的,是谁?如果是人,或许可以忍让,至于猫嘛,真岂有此理。这使铃木先生更加不快,是破坏了他内心平静的第二个因素。最后,那猫的表情更惹他生气。不仅没有一点抱歉的样子,反而傲然蹲在无权占据的坐垫上,两只令人生厌的圆眼不住地眨巴,盯住铃木先生的脸,似乎在问:“你是什么人?”这是破坏了他内心平静的第三个因素。
既然有这么多的不平,理该将咱家掐住脖根子抱下去。但是铃木先生却默默地瞧着。堂堂的人类一份子,岂能被猫吓得不敢动手?若问他为什么不速速惩治猫,以泄心中不平?我看,完全是出于维护本人体面的自尊心。如果诉之于武力,哪怕三尺孩童也能轻易地叫我上天入地。但从以体面为重这一角度出发,铃木藤十郎尽管是金田老板的心腹,对于我这个镇守在二尺见方坐垫上的猫仙,也还是奈何不得的。再怎么是个背人耳目的地方,倘若和猫争夺席位,也多少有损于人类的尊严。如果认真地和猫争个曲直是非,总是有失大丈夫气。显得滑稽。为了避免丢这份名誉,他只得受点委屈了。然而,正因为受了点委屈,他对猫的憎恶也正比例地增加。铃木一再哭丧着脸瞧着我;而我,却很有兴趣欣赏铃木先生那张气愤的脸,便抑制着滑稽感,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就在咱家和铃木先生表演这幕哑剧的当儿,主人整理一下衣服从厕所里出来,“噢!”的一声打个招呼便坐下,但手里的那张名片已经荡然无存。可见他是对铃木藤十郎的尊姓大名宣判了无期徒刑,将它押进粪坑里了。没容咱家想想这张名片多么倒霉,主人骂道:“这个畜牲!”他揪住咱家脖后的毛,摔到檐廊去。
“喂,铺上它!稀客呀!几时到东京来的?”主人说着,对老朋友劝坐。铃木将坐垫翻了过来,然后坐下。
“一直忙乱,也没有打个招呼。老实说,最近我已经调回东京的总公司了。”
“那,太好了。很久不见啦。自从你下乡,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吧?”
“噢,将近十年啦。唉,其后常常到东京来,但是,一直公务繁忙,始终没来拜访,不要见怪。公司的工作和老兄的职业不同,忙得很哪!”
“十年当中,你变化很大呀!”主人上下打量着铃木先生。铃木君梳的是漂亮的分发;穿的是英国产的毛料西装;系的是华丽的领带;胸前挂一条光闪闪的金链。这风度,无论如何也叫人不敢相信他就是苦沙弥当年的旧友。
“就连这个,也非戴上不可呢!”
铃木频频引导主人欣赏他的项链。
“这是纯金的吗?”主人问得十分冒昧。
“是十八k金的呀!”铃木先生笑着回答说,“你也很见老啊!真的,应该有孩子啦。一个?”
“不!”
“两个?”
“不!”
“还多?那么,三个?”
“嗳,三个。不知以后还会有多少!”
“还是那么爱逗乐子。最大的几岁?不小了吧?”
“噢,我也搞不清几岁,约摸六七岁吧!”
“哈哈……当教师的可真逍遥自在。我也当个教师就好了。”
“你当当看吧,不出三天就会厌烦的。”
“是吗?不是说,高尚、快活、清闲,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吗?这不是很好吗?当个实业家也不坏,但是,如我者流就吃不开。若当,非当个大个的不可。当个小的,不得不到处进行无聊的逢迎,或是接过并非情愿的酒杯。”
“我从在校时期就非常讨厌实业家。只要给钱,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借用一句古话:‘市井小人嘛’!”主人竟当着实业家的面指桑骂槐。
“是吗?话也不能说得那么绝。有些地方,是有点卑贱。总而言之,如果不下定‘人为财死’的决心,是干不来这一行的。不过,这钱嘛,可不是好惹的。刚才我还在一位实业家那里听说,要想发财,必须实行‘三绝战术’——绝义、绝情、绝廉耻。多有意思!哈哈……”
“是哪个混蛋说的?”
“那不是个混蛋。是个非常精明强干的人,在产业界颇有名气,你不知道?就住在前面那条胡同。”
“是金田?他算什么东西!”
“好大的火气呀!唉,这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开个玩笑,打个比方,意思是连这‘三绝’都做不到,就甭想赚钱!像你那么认真分析,可就糟了。”
“‘三绝战术’?开开玩笑也好嘛!可他老婆的鼻子算什么玩艺儿!你既然去过,总该见到过那只鼻子吧。”
“金田太太呀,那可是个非常开通的人哟!”
“鼻子!我指的是她的大鼻子!不久前我给她的鼻子写了一首俳句呢。”
“什么?什么是俳句?”
“连俳句都不懂?你对世面也太无知了。”
“啊,像我这样的忙人,对文学之类毕竟是外行呀!何况从前我就不大喜欢它。”
“你知道查理曼大帝(七六八—八一四,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国王)的鼻子长得什么样吗?”
“哈哈……真是填饱肚子没事儿干!我不知道!”
“威灵顿(一七六九—一八五二,在反对拿破仑战争中,以指挥滑铁卢战役闻名)的部下给威灵顿起了个‘鼻子’的绰号,你知道吧?”
“你单注意鼻子,这是怎么啦?有什么了不起,管他是圆的还是尖的。”
“绝非如此;你知道帕斯卡(一六二三——一六六二,哲学家、作家)吗?”
“又是‘你知道吗?’简直像来监考似的。帕斯卡又怎么啦?”
“帕斯卡这样说。”
“说什么?”
“假如克娄巴特拉女王(前六十九—前三十,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的鼻子稍微短一点儿,就会给世界外观带来巨大的变化。”
“是么!”
“因此,像你那样擅自菲薄鼻子,可不行哟!”
“啊,好吧,今后要重视起来。这且不提。我这次来,是和你有点事的。那个,听说原来是你教过的,叫做水岛……水岛……唉,一时想不起。噢,听说常到你这儿来。”
“是寒月吗?”
“对呀,对呀,是寒月。我就是为了解他的情况才来的。”
“是为了一桩婚事吧?”
“噢,贴点边儿。我今天到金田那里……”
“前些天‘鼻子’已经亲自出马了。”
“是呀,金田太太也是这么说的。她想向苦沙弥先生虚心请教,可是一来,赶巧迷亭也在,听说他七三八四的,以至弄不出个青红皂白。”
“就怪她带来那么大个鼻子。”
“唉,她可没有怪罪你呀!她说,上次只因迷亭在场,不便过细地打听,觉得遗憾,托我再来一次详细问问。我还从来没有帮过这种忙。假如男女双方不嫌弃,我从中成全一下,倒也绝不是件坏事。因此,我才前来造访。”
“辛苦啦!”主人冷冷地回答。但他听了“男女双方”这个词儿,不知怎么,心里竟为之一动,那心情宛如溽暑的盛夏之夜,一缕清风袭进了袖口。本来主人是以粗俗、固执和无聊等材料合制而成的,可话又说回来,他与冷酷无情的文明产物不能同日而语。要知他是何许人也,只须看他无端恼火、怒气冲天的样子,便可领略其个中奥蕴。前些天他之所以和鼻子吵架,是因为对那只鼻子看不惯,对于鼻子夫人的令媛却没有得罪什么。他由于讨厌实业家,因而无疑也要讨厌实业家一份子的金田,但这与金田小姐本人,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他和金田小姐毫无恩恩怨怨,寒月又是爱得胜于手足的门生。果然如铃木先生所说,男女双方有情有意,即使间接破坏,也绝非君子之所为——苦沙弥先生依然自封为君子——假如男女双方相爱……不过,问题就出在这儿。对于这次事件,若想端正态度,首先必须从弄清真相入手。
“喂,那个姑娘愿意嫁给寒月吗?至于金田和鼻子,管他去呢。姑娘本人的心意如何呀?”
“这个嘛……怎么说呢……据说……哎,大概愿意吧!”铃木先生的回答有些暧昧。本来他是来了解寒月先生的情况,能够复命也就完事大吉。至于小姐的心愿他还不曾问过。因此,他尽管八面玲珑,也表现出一副狼狈相。
“‘大概’?这太含糊其词!”主人凡事如不正面猛攻,就不会善罢甘休。
“不,这是我的话有语病。小姐确实有意。唉,是真的呀……嗯?太太对我说过的。据说她也常常骂几声寒月呢。”
“那个姑娘?”
“嗳。”
“岂有此理,还骂人!这不是最清楚地表明,她对寒月没有意思吗?”
“说到点子上啦!世上就是这么蹊跷,有些人对自己喜欢的人骂得更凶呢。”
“哪里有这样的糊涂虫?”
主人虽然听了这番对世态人情洞察入微的话,却依然丝毫也不开窍。
“世上那种糊涂虫多得很,有什么办法。刚刚金田太太也是这么解释:‘小姐时常骂寒月先生是个稀里糊涂的窝囊废,这正说明小姐心里一定是非常思念着寒月呀!’”
主人听了这番离奇的解释,感到十分意外,便瞪起眼睛,并不搭话,像卦摊上的算命先生似的,盯住铃木的脸。铃木心想:这个家伙!看样子,弄不好我会白跑腿的。有了这样的预感,他才调转话头,指向连主人也不难做出判断的话茬。
“你想想就会明白。小姐有那么多的财产,那么一副俊俏的模样,走到天边,也能嫁个好不错的人家。就说寒月吧也许很了不起,但是提起身份……不,说身份,这有点冒失,是说从财产方面来看,这个么任凭谁也会觉得他二人并不般配。尽管如此,二位老人仍是费尽心机,为了这事,特地派我来走一趟,这不说明小姐对寒月有意吗?”铃木编了个很中听的理由进行辩解。
这下子主人似乎恍然大悟,铃木总算稳下心来,但他明白在这关键时刻如果徘徊不前,仍有遭到奇袭的危险,莫如加速步伐,尽快地完成使命,才是万全之策。
“这件事嘛,正像我刚才说过的。对方表示,什么金钱、财产的,一概不要,但求寒月能够取得个资格。——所谓资格,学衔吧!——倒不是说小姐端架子,只有当上博士才肯嫁。请不要误会。上次金田太太来,只因迷亭兄在场,净说些奇谈怪论……噢,这不怪你呀。太太还夸你是个真诚坦率的好人哪!那一次全怪迷亭……再者,人家说,寒月如果成了博士,女方在社会上也就脸上有光,格外体面。怎么样?短期内水岛君不好提出博士论文,争取授博士学位吗?……唉,如果只有金田一家,什么博士、学士的,都不需要,只因有个社会嘛,就不那么简单喽!”
听他这么说,又觉得对方要求有个博士学位也不无道理。既然觉得不无道理,就会同意依照铃木君委托的意思办。那么,主人是死是活,但听铃木先生的发落了。果然,主人是个单纯而又坦率的人。
“那么,下次寒月来,我劝他写一篇博士论文吧!不过,寒月到底想不想娶金田小姐,必须首先盘问清楚。”
“盘问清楚?你若是态度那么生硬,是办不好事情的。还是在平常谈话时,有意无意地试探一下,才是捷径。”
“试探一下?”
“嗳!说是‘试探’也许有点语病。咳,不用试探,谈话当中自然会搞清楚的。”
“你也许清楚,可我,不问个水落石出是不会清楚的。”
“不清楚嘛,也没什么。但是,像迷亭那样乱打岔,破坏人家谈话可不好。这档子事,即使不去成全,也要尊重男女双方的意愿。下次寒月来,尽可能别去干扰。不,这不是说你,是说迷亭。他若是一搭话,就无论如何也没有希望了。”
他正在给主人找个替死鬼,大骂迷亭,正像俗话说的:“说神就来鬼。”迷亭先生照例架着轻风从后门飘然而至。
“啊,稀客!若像我这样的熟客,苦沙弥总是要慢待的,不像话!看样子,苦沙弥家只能十年登一次门。这份点心不是比往日高级吗?”说着,迷亭把从藤田点心铺买来的羊羹大把地往嘴里塞。
铃木先生尴尴尬尬,主人笑笑嘻嘻,迷亭却嘴里嚼得咯咯吱吱。咱家从檐廊欣赏这一瞬间的光景,觉得完全可以构成一幕哑剧。如果说禅门的无言问答是以心传心,那么,这一幕无言哑剧也分明是在互递心灵中的信息。剧极短,却也极其精彩。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将曝尸异乡哩,可不知什么工夫又回来了。还是盼着多活嘛!说不定会很走运呢。”
迷亭对铃木说话也像对主人一样,根本不懂什么叫客气。尽管从前是一个盆里盛饭的老朋友,既然十年没见,总会有点拘束的。可是,独有迷亭先生没有这种表现。这是伟大呢,还是愚蠢?咱家可就敬谢不敏了。
“说得多么可怜!可我还不至于那么没出息。”铃木的回答不痛不痒;但总有些心神不安,神经质地搓弄着那条金链。
“喂,你坐过电车吗?”主人突然对铃木提了个离奇的问题。
“看来,我今天是为接受诸位的嘲弄而来呀。我再怎么土里土气,可在市内电车公司还有六十张股票呢。”
“那可小瞧不得!我有八百八十八张半的股票,遗憾的是全被虫子蛀了,如今只剩下半张。假如你更早些到东京来,趁虫子没蛀的工夫,可以送给你十张嘛。可惜哟!”
“还是那么刻薄。不过笑谈归笑谈。手里有那种股票是不会吃亏的,股票年年涨价的呀。”
“对呀!即使半个股,过了一千年,也会盖上三座仓房的。你我干这一行都是无懈可击的当代才子嘛。不过,谈起这些,苦沙弥之流就可怜了。你说‘股’,他说不定以为是骨头的‘骨’——‘肉’的老大哥哪。”
说着,他又吃起羊羹。但见主人也在迷亭食欲的影响下,不由地将手伸向点心盘。看来,世界上万事争先的人,都享有供他人效仿的权利。
“股票的事,管它呢。我真想让曾吕崎坐坐电车,哪怕只一次。”主人怅惘地望着在羊羹上留下的齿痕迹。
“曾吕崎若是坐电车,一定回回坐到品川下车。莫如还当他的天然居士,将法号刻在压咸菜缸的石头上,倒也安全。”
“提起曾吕崎来,听说他死啦。真可怜!他非常聪明,太可惜了。”
铃木说罢,迷亭立刻接过去说:
“虽然聪明,但是烧饭技术却最低劣。轮到他做饭的时候,我总是到校外去弄点荞面条凑合着吃。”
“真的,曾吕崎做的饭又糊、又夹生,我也吃不下。况且不炒菜,光是给你吃生拌豆腐,冰凉,怎么吃得下?”铃木也从记忆的深谷中唤醒十年前的旧怨。
“苦沙弥从那时起就和曾吕崎成为密友,天天晚上一同出去喝小豆汤,这才做下了病根,如今成了慢性胃炎,在遭罪哪。说实在的,苦沙弥过多地吃了小豆汤,按理说,要比曾吕崎早死才是啊!”
“岂有此理!我吃小豆汤算得了什么。就不想想你自己,美其名曰运动,天天晚上拿着竹刀到校后墓地去敲打石碑。不是被和尚发现,还挨了一顿训吗?”主人也不甘示弱,揭了迷亭的短。
“啊,哈哈……对呀,对呀!和尚说:‘你敲死人的头,会妨害他们安眠的。住手吧!’不过,我用的是竹刀,而这位铃木将军却是赤臂上阵。他与石碑角力,推倒了大大小小三座石碑呢。”
“那时,和尚的火气可真吓人,非叫我给原样扶起不可。我说,等我雇几个人来吧!他说:‘不许雇人!你为了表示忏悔,必须亲自把石碑扶起,否则,就是有拂佛旨。’”
“那时候,你的风采也不见了。上身穿件白细布衬衫,下身扎了个丁字形兜裆布,站在雨后的水坑里吭吭唧唧……”
“你还装模作样地给我画什么素描,真不像话!我这个人轻易不大发脾气。可那时心想:这太失礼了。你当时说过的那一套遁词我至今没忘,不知你可还记得?”
“十年说过的话,谁还能记得?不过,还记得那座石碑刻的字是:‘归泉院佛殿黄鹤大居士,永安五年正月。’那座石碑古色古香的呀。我搬家的时候甚至想去盗走它哪!真是一座按照美学原理修筑的顶拱式石碑!”迷亭又在卖弄他那似是而非的美学。
“那些事算了。问的是你讲过的那套遁词。你当时不动声色地说:‘我是搞美学专业,所以,必须把天地间一切有趣的事物尽可能地全都描述下来,以供将来参考,我是个忠于学业的人,可怜呀,可悲呀等等循于私情的话,都不应出之于像我这样学业忠实信徒之口。’我心想:此人太不通情理,便用泥乎乎的脏手把你的写生册扯碎了。”
“就是从这时起,我那前途无量的绘画天才遭到摧残,一蹶不振。是被你断送了才华的,我和你有仇。”
“别埋汰人啦!倒是我觉得你可恨呢。”
“迷亭从那时候起就爱吹牛。”主人吃光了羊羹,又插言道:“约定的事,他一向不履行,而且一责怪他,他决不认错,胡诌八扯地支吾搪塞。当寺院里紫薇花开放时,迷亭说:他要在紫薇花飘零以前,写出一部有关美学理论的著作。我说办不到,你不会写成的。迷亭说:别看我这个样,但人不可貌相,我可是个硬汉子,若不相信,打个赌!我信以为真便打赌谁输谁请客,到神田区去吃西餐。我虽然料到他一定写不出什么著作才打赌,但是内心里还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因为我怀里并不拥有一顿西餐的钱。不过,此公丝毫也没有动笔的意思。过了七天,二十天,一篇也没写。紫薇花逐渐飘零,终于连一朵残红都不见。可他仍未动笔。我心想:这顿西餐算是吃定了,便催他践约。不料他竟装疯卖傻地不理那个楂!”
“又胡编了些什么理由?”铃木先生火上浇油地说。
“哼,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他还嘴硬哪!说:‘我没别的能耐,若论下决心嘛,可不比你老兄差哟!’”
“一页也没写吗?”现在迷亭先生自己竟也提出了质问。
“那还用说!当时你还说哪:‘就意志而言,我对任何人也当仁不让。然而遗憾的是,拿记忆来说,我比别人坏上一倍。我想写美学原理的意志很坚定,可这意志对你发表后的第二天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因此,没能在紫薇花飘零以前完成我的著作,这是记忆力的罪孽,而不是意志的过错。既然不是意志的过错,也就没有什么理由请你吃西餐了。’瞧,还很硬气哪!”
“是啊。迷亭兄最突出的本色得到了充分发挥,这很有意思!”铃木先生不知为什么兴致颇浓,语气和迷亭不在时迥然不同,这也许是聪明人的本色吧!
“有什么意思?”主人眼看就要大发雷霆。
“那件事,抱歉得很喽。所以嘛,为了立功赎罪,我不是天南海北地寻找孔雀舌吗?请您息怒,等好消息吧!不过,提起著作嘛,我今天可带来个特大奇闻哪!”
“你这个家伙,每次来都说有奇闻。别上当!”
“不过,今日奇闻可是真的喽!货真价实,不折不扣。你知道吧?寒月君动笔写博士论文了。寒月这个人既然那么大肆夸耀自己满腹经纶,怎么会花费冤枉力气,写什么博士论文呢?看起来,他依然春心未泯。多么滑稽!喂,你一定要通知鼻子夫人,说不定他正在做橡树果博士的美梦哪!”
铃木听人提起寒月,用下颏和眉眼暗示主人:可别说呀,不许说!而主人干脆没懂。刚才他与铃木见面时,听了铃木的说教,一时觉得金田小姐怪可怜的。可是刚才听迷亭一口一个‘鼻子’,又想起了前几天和鼻子吵嘴的事,就觉得‘鼻子’又好笑,又招人烦。然而,他说寒月着手写博士论文,这可是传来个头条新闻。只有这条新闻确如迷亭自诩,是近来的一则特大奇闻!岂止是奇闻,而且是鼓舞人心的喜讯!主人认为娶不娶金田,先不去管它,反正寒月能当上博士是件好事。他觉得像自己这样刻废了的木雕,即使白扔在佛像店的旮旯,依然是白楂,受到烟熏火燎,直到被虫子蛀空,也毫不足借,但寒月却是一件工艺精美的雕塑佛像,还是尽快泥金涂彩的好。
“真的开始写论文了吗?”主人把铃木的暗示抛到九霄云外,热情地问道。
“你这个人,总是不相信别人的话……当然,他是写橡树果,还是论吊颈力学,这还不大清楚。总之,这是寒月的事,一定会使‘鼻子’大吃一惊的。”
铃木则刚才每当听迷亭不客气地口口声声叫“鼻子”、“鼻子”的,就显得局促不安。而迷亭却毫未察觉,表现得心安理得。
“其后我继续研究鼻子。最近在《特利斯脱兰·香代》(斯特恩(一七一三—一七六八)的小说名)这本小说里发现了有关鼻子的论述。假如金田太太的鼻子被斯特恩瞧见,一定会成为创作的优质素材吧!遗憾哪!既然鼻子有充分资格名垂千古,竟然如此怀才不遇而被埋没终生,真令人不胜惋惜呀!等她下次再来,为供美学参考,给她画一幅素描吧!”迷亭依然在信口开河。
“不过,听说那位姑娘要嫁给寒月呀。”主人把从铃木口里听来的话照样学说一遍。铃木频频给主人使眼风,意思是这下子可要惹出麻烦喽,而主人却像个绝缘体,干脆不通电。
“多新鲜!那种人生下的闺女还会谈恋爱?不过,大概没什么了不起,无非是‘鼻恋’而已吧。”
“鼻恋就鼻恋,只要寒月肯要就好。”
“肯要就好?前几天你不是大力反对吗?今天怎么又这般地软化了?”
“不是软化,我决不软化!不过……”
“不过,有点被同化了吧?喂,铃木!你也算忝列末流实业家之一,为供参考,谨进一言。话说那位金田某某,想让他的女儿高攀天下闻名的秀才水岛寒月,当上夫人,这简直是癞蛤蟆要升天!我们做朋友的,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即使你这位实业家,也不会反对这个意思吧?”
“依然精力充沛呀。好嘛!老兄和十年前一点都没变样,了不起!”铃木逆来顺受,想敷衍过去。
“既蒙过奖,夸我了不起,那就把我的渊博知识再讲一点儿,也好让您开开眼界。古时候希腊人非常重视体育,所有竞技项目都设有重奖,力求奖励之策。然而,怪的是推独对学者的知识却毫无褒奖的记录,实际上,至今也还是一个极大的谜。”
“的确有点奇怪!”不论说什么,铃木只管随声附和。
“然而,终于两三天前研究美学时,不料发现了其中的原因。于是,多年的疑团,一旦冰释,犹如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到了欢天喜地的妙境。”
迷亭的话过于夸张,就连擅于此道的铃木先生也流露出甘拜下风的神色。主人料到一场雄辩又将开始了。便低着头,用象牙筷子砰砰地敲打点心碟。
只有迷亭洋洋得意,继续夸夸其谈。
“那么请问,这位辨明矛盾现象、解我千载之谜、从黑暗深渊中拯救我们的,是谁?他是号称人类文化史上的头一名学者、希腊哲学家、逍遥派始祖亚里士多德。他说过:‘喂,不要敲点心碟,必须洗耳恭听!’他们希腊人竞技中所获的奖品,远比他们表演的技艺要贵重;因此,奖品才成其为表彰和鼓励的手段。然而,轮到学识,情况如何呢?假如想送点什么奖励学识,那就必须授以远比学识价值更昂贵的奖品才是。”
“然而,世上可曾有比学识更贵重的珍宝?毋须说,不会有的。如果授以劣品,那只会有辱于学识的尊严。当时,人们宁愿堆积万两金箱如奥林匹克山那般高,倾尽克罗伊斯①之富,也要对学识付以可观的奖赏。但是,他们想来想去,认清任凭什么也不能与学识媲美。其后么,干脆什么也不给了。”
①克罗伊斯:小亚细亚面部古奴隶制国家吕底亚的麦牟纳德王朝最后的国王,在征希腊时成为巨富。
“由此可见,金钱比不上学识是不难理解的了!且说,我们既然信服了这条真理,那就不妨在眼前的事实上应用一番。金田算个什么东西!难道不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吗?打个精辟的比喻,他不过是一张流通卷罢了。小姐既然是流通卷的女儿,顶多不过是一张邮票!反过来,看看寒月情况如何。感谢上帝,他毕业于最高学府,名列榜首。至今也毫不懈怠地扎着祖上征讨长州时系过战袍的衣带,日以继夜研究橡树果的硬度。而且他并不满足现状,不是即将发表压倒开尔文(一八二四—一九○七,物理学家)的高论吗?他虽然偶尔渡过吾妻桥时,曾误演投河的丑剧,但这是热血青年常有的冲动性行为,丝毫无损于他的学者身份。若以迷亭一流的比拟评价寒月,他正是一个流动图书馆,是用知识铸成的二十八毫米的子弹。这颗子弹一旦时机成熟,将在学术界爆炸……假如叫它爆炸……总会爆炸的吧!”
说到这里,他自诩为“迷亭一流”的比拟并不那么得心应手,正像俗语说的,稍有虎头蛇尾之嫌。然而,他却又说:
“邮票么,纵有千万张,也炸它个粉碎。因此对于寒月来说,那么不般配的女人要不得的。我不同意!这就像百兽之中最聪明的大象要和最贪婪的猪崽结婚似的。是吧!苦沙弥兄!”
迷亭大胆说罢,主人却仍是无言地敲起点心碟。铃木先生有点招架不住,无言以对,说:“不至于这样吧?”
刚来时他说过不少迷亭的坏话、如果这时再说些不三不四的,像主人那种冒失鬼,不知会揭他些什么老底呢。还是尽可能好自为之吧!避开迷亭的锋芒,平安地渡过险关,这才是上策。铃木先生是个聪明人。他认为当今世界,应尽力避免不必要的反抗;而无益的争辩,则是封建时期的残余。人生的奋斗目标不在于唇舌,而在于实践。假如事情能够如愿以偿地顺利进展,也就成了人生目的。若是没有劬劳,没有忧心和争论,事情却又顺利进展,那更是极乐主义地完成了人生目的。铃木毕业后,就靠这极乐主义取得了成功,挎上了金表,接受了金田夫妻的委托;又靠这极乐主义巧妙而圆满他说服了苦沙弥。那件事,十有八九马到成功。然而这时,偏偏跳出来个流浪汉迷亭,令人疑心他是否不服常规约束、具有不同于平常人的特异心理功能。由于来得唐突,铃木君有点心慌意乱了。发明乐天精神的是明治绅士,实践乐天精神的是铃木藤十郎,而如今使乐天精神陷于困境的,也正是铃木藤十郎。
“因为你一无所知,才装模作样他说:‘不至于这样吧!’你破例地寡言少语,摆出一副斯文的架势。不过,假如阁下前些天见过鼻子夫人驾到的场面,再怎么想给实业家捧臭脚,也肯定会泄气的。是吧?苦沙弥兄!你不是大战一场了吗?”
“尽管如此,我可比你的名声好听些哟!”苦沙弥说。
“啊,哈哈……真是个过于自信的家伙!否则,既然被师生嘲笑为‘野蛮人’,怎么还会有脸在学校进进出出呢?我的倔强劲儿决不比别人差,但是那么厚颜无耻,还是做不来的。所以,不胜钦佩之至呀!”
“学生和老师有几句飞短流长,有什么可怕!法国人圣佩韦(一八○四—一八六九,诗人)是冠古绝今的评论家。但他在巴黎大学讲课时却很不受欢迎。听说他为了对付学生的进攻,外出时袖藏匕首,作为防身武器。伯吕纳吉埃尔(文学史家,著有《法国戏剧的诸时期》、《法国文学简史》、《巴尔扎克》等)也在巴黎大学,他攻击左拉的小说时……”
“可你压根儿不是大学教授呀!顶多是个教英语入门的老师罢了。这样引用世界文豪的例子,好像‘小泥鳅楞充大鲸鱼’,说那种话,更要遭人耻笑的。”
“住口!圣佩韦和我,同样都是学者。”
“噢,好大的学问呀!不过,走路时袖里藏剑可不安全,还是不要模仿的好。如果大学教授袖里藏剑,那么,教英语入门的中学教师,只配带一把小刀喽。话是这么说,带凶器还是危险的,莫如到摊床去买个孩子们玩的气枪背上走路倒还好些,怪招人喜欢的。是吧?铃木兄!”
铃木终于觉得谈话已经离开了“金田事件”这个主题,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还是那么天真活泼。十载别离,一旦相逢,仿佛从狭隘的小巷来到了辽阔的原野。我和同学们谈话,一点儿也含糊不得。不论说些什么,都必须提防着点儿。担心呀,紧张呀,真是苦恼哟!言者无罪,这再好不过了。并且,从前学生时期与学友交谈,最是无拘无束,太好了。啊,今天巧遇迷亭君,真快活。我有点事,就此告辞。”
铃木要走,迷亭说:“我也走。我必须立刻到表演矫风会去一趟,陪你走一段路吧!”
“那太好了。好久没见,就一同散散步吧!”
于是,二人携手去了。五
若将一天二十四小时所发生的事点滴不漏地记叙、一字不缺地阅读,恐怕至少也要二十四个小时吧。咱家再怎么提倡“写生文”(正冈子规(一八六七——一九○二)首倡,强调诗以写生画的手法如实地描绘自然和人生,后夏目漱石将此运用到散文之中),也不得不坦率地承认:这毕竟是猫家岂敢奢望的事!因而,尽管我家主人整天无时不在卖弄值得精雕细刻的奇谈怪行,而咱家却没有本事和毅力一一向读者报告。这很遗憾。纵然遗憾,却也莫可奈何。
铃木和迷亭君走后,犹如冬夜里寒风乍息,银雪纷扬,这里十分静悄。主人照例钻进书房,孩子们去一个十二平米的小屋并枕而眠。
隔一道两米多长纸壁的坐北朝南的房间里,女主人正躺着给虚年三岁的绵子喂奶。樱花时节的云雾天很短,转眼红日西沉,连房前行人低齿木屐的的脚步声都清晰地响彻客室,邻街公寓里笛声断续,时而轻轻骚动昏昏欲睡的耳鼓,室外大约已经暮色苍茫了!晚餐只喝了半碗汤,吃了点蛤蜊肉,现在肚子已经空了。无论如何,也需要休息的。
恍惚听说,世人有写所谓《猫恋》这种诙谐性俳句与和歌的兴趣。还听说,早春时节有些夜晚,街里的猫胞们狂热地奔走,直噪得人们魂梦不安。可咱家,还不曾发生过如此心理变化。说起来,爱情本是宇宙间的活力。就此道而言,上自天神宙斯,下至上里啾鸣的蚯蚓、蝼蛄,无不为之心神憔悴,此乃万物之常情。那么,吾侪猫辈,一旦春心萌动,流露出不羁之情,也就不算什么非份之想了。回首往事,咱家也曾苦恋过小花妹子。“三绝主义”的创始人金田老板的千金,就是那位大吃甜年糕的富子小姐,也有过思恋寒月的艳闻。因此,普天下的雄猫雌猫,在那一刻千金的春宵里意惹情牵、如痴若狂,咱家从不把这些视为自寻烦恼而予以轻蔑。怎奈,纵然勾引咱家,也并不动情,有什么办法!按目前状况,只求休息。这么睏倦,怎么能谈情说爱?咱家慢腾腾地转到孩子的被边,美美地睡了……
忽然睁眼一看,不知什么工夫,主人已经从书房来到卧室;又不知什么工夫,已经钻进妻子身旁的被窝里。按主人的习惯,临睡时定要从书房带来几本横写的洋文书。但是,躺下以后从未连续读上几页,有时拿来放在枕旁,干脆连碰也不碰一下。既然连一行都不看,似乎就没有必要特意带来!然而,这正是主人之所以为主人的独特之处。哪管妻子怎么嘲笑,怎么叫他不要带书,他也绝不肯改变。他每晚照例不辞千辛万苦地把书运到卧房,有时贪心不足,竟然抱来三四册,前些天,甚至将韦伯斯特(一七五八—一八四五,语言学者)主编的大辞典也抱来。说起来,这是主人的嗜好。正如阔家公子,不听龙文堂茶壶的松涛声(江户末期至明治初期有一著名铁匠制的茶壶水沸时声如松风)便难得安眠,同样,主人不把书本放在枕边,便不能入梦。如此看来,对于主人来说,书本不是为了供人阅读,而是催人入睡的工具,是活版铅印的催眠剂。
今夜也会带来点什么书的吧?展眼一瞧,果然,有一册红皮薄本书半开着躺在挨着主人胡须尖端的位置上。主人左手的拇指依然夹在书页间,没有抽出来。由此可见,他今夜似乎破天荒读了五六行。与红皮书并列的那块镍金怀表,闪射着有负于春色的寒光。
妻子将吃奶婴儿推出一尺多远,张着嘴,打着鼾声,撇开了枕头。若问人世上顶数什么最难看?我想,再也没有比张嘴睡觉更不成体统的了。我们猫,论辈儿也不会有这么丢丑的事。本来,口乃发声器官,鼻为吞吐空气之工具。不错,到了北方,你瞧,人们都很懒,尽可能不开口。这样撙节的结果,甚至用鼻子说话,吭吭哧哧的。但是,鼻孔紧闭,用嘴来代替鼻子呼吸,这要比用鼻子说话更不像样子。不说别的,倘如天棚掉下老鼠粪来,岂不危险!
孩子们如何呢?上眼一瞧,他们也睡了。其丑态不亚于老娘。姐姐敦子伸出右手,搭在妹妹的耳朵上,似乎在宣布:“姐姐的权力如此如此!”妹妹骏子为了报仇,将一只脚压在姐姐的肚皮上,傲慢地仰脸睡了。双方委实都比刚睡下时做了九十度的移位。而且,双方都维持这种别扭的姿态,毫无怨言乖乖地甜睡了。
春宵的灯火,的确异乎寻常。在这既天真烂漫、却又极不雅观的光景里,青光幽幽,仿佛一再告诫人们:要珍惜如此良夜。咱家想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便将室内巡视了一番。四邻悄然,听得见的,只有壁钟的嘀嗒声,女主人的鼾声,以及远处女仆的咬牙声。这名女仆,别人说她咬牙,她却一向矢口否认,硬是犟嘴说:“我有生以来,直到今天,从来不曾咬牙。”她决不说一句:“今后改正”,或是“抱歉得很”,一味地声明没那么回事。的确,熟睡中的事嘛,本人肯定不会知道的。但是,有些时候,你不知道,事实也依然存在,这就麻烦了。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一面干着坏事,一面却自命为十足的君子。这种人由于自信无罪,倒也天真可取。然而,不论怎么天真,他人遭受的灾难总不会因而减少。这些士绅淑女和那名女仆都是一路货色。
夜已深沉。有人在厨房的套窗上砰砰敲了两下。咦?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来?十有八九是那些老鼠。假如是老鼠,咱家已经决心不捉,随便他们闹腾去吧。
又砰砰敲了两下。总有点不像是老鼠。就算是老鼠,它也一定是个谨小慎微的家伙。主人家的老鼠,全都像主人任教那所学校的学生,不论白天黑夜,一心操练行凶撒野,仿佛把惊破可怜的主人的幽梦奉为天职。他们绝不会像叩窗人那么客气的。确实不是老鼠。比起前些时闯进主人卧房、咬罢主人的塌鼻尖后高歌凯旋的那只老鼠来,它显得过于胆怯。绝不是老鼠!这时、忽听有钥匙开锁声和自上而下的推窗声。同时,传来了将格子门尽量轻轻地沿着槽沟滑动的声音。这愈发说明它不是老鼠。是人!如此更深,并不叫门,却撬门压锁而入,这肯定不会是迷亭先生和铃木君,说不定是久闻大名的梁上君子!愈是君子,我愈想快些瞻仰其尊容。这时,那君子似乎高抬泥足,跨进厨门,已经迈了两步。当数到他迈第三步时,大约是摔在地窖盖上,咕咚一声,响彻悄夜。咱家后背毫毛倒竖,好像用刷子逆向梳了一把似的。片刻,脚步声停了。一看女主人,依然张着嘴,尽情吞吐着太平空气。主人大约梦见了他的拇指夹在红色的书本里了吧!霎时,厨房传来了擦火柴的声音。别看是君子,似乎没长我这么一双夜眼,人地两生,料他行动很是不便的。
这时,咱家蹲下来想:那君子将从厨房奔向饭厅呢?还是向左转,穿过堂门,再奔向书房……但听脚步声伴着推门声响过了檐廊。君子距书房更近了。其后便杳无声息。
才想到,应该趁这工夫快些叫起主人夫妇。但是,怎样才能唤醒他们呢?想起的净是些笨法子,像水车似的,在脑海中轱辘辘地转,却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咱家想,不妨咬住被脚晃动,便试了两三次,但毫未奏效。又想,不妨用冰凉的鼻尖去蹭主人的两腮,便将鼻子凑近主人的脸。但主人仍在梦中,用力把手一伸刚好打在咱家的鼻尖上,仿佛骂了句:“滚!”将咱家推开了。鼻子嘛,对于猫来说,也是个重要部位。痛杀我也。别无他策,便瞄瞄地叫了两声,想唤起他们。但,不知怎么,偏在这时喉咙里像卡住个东西似的,发不出声来。好歹喊出一声沉闷的低音,但立刻吓了咱家一跳。不等主人醒来,君子的脚步声响了。沙,沙……沿着外廊走近了。到底来了!这下子可一切都完了。咱家不免在纸格门和柳条包之间暂且藏身,以窥虚实。
君子的脚步声响到卧室门前,戛然而止。咱家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看他下一步还想干些什么。事后想来,咱家当时大有“全神贯注”的气概。假如扑鼠时使上这么一股子劲儿,定会马到成功的。多亏梁上君子,使咱家顿开茅塞,真是千载难逢,幸甚,幸甚!
忽然屋门第三道格纸好像雨点打湿了似的,中心部位变了颜色。透过薄纸,但见一点淡红,越来越浓。终于纸破了,露出一条血红的舌头。少顷,舌头消失在夜色中,代替它的却是一只晶亮的东西出现在洞眼的外侧。无疑,这便是梁上君子的眼睛。怪的是那只眼睛并不瞧着室内的任何物品,似乎一直盯在咱家藏在柳条包后的身上。虽然被盯得不到一分钟,但觉得再这样被他盯下去,是会减少寿命的。忍无可忍,决心从柳条包后窜出,可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哗的一声开了,恭候多时的梁上君子终于出场。
按照叙述的程序,咱家本可以光荣地将这位不速之客、梁上君子向列位介绍一番;但是首先,愿各抒己见,以供三思。
古代之神,被奉为全智全能。尤其耶稣,直到二十世纪的今天,依然披着全智全能的面纱。然而,凡夫俗子心目中的全智全能,有时也可以解释为无智无能。这分明是个逆说。而开天辟地以来道破这一逆说者,恐怕独有咱家这只猫了!想到这里,咱家也有了虚荣心,自己也觉得咱家并不单纯是一只猫,必须就此阐明理由,将“猫也不可小瞧”这一观念,灌输到高傲人类的头脑中去!
据说天地万物,无不上帝创造。可见,人也是上帝创造的喽!如今所谓《圣经》也是这么明文记载的。且说,关于人,连人类自身积数千年观察之经验,都感到玄妙和不可思议,同时,愈来愈倾向于承认上帝的全智全能,这是事实。说来无他,只因人海茫茫,而面孔相同者却举世无双。脸形自然有矩可循,尺寸也大体相仿。换句话说,人们都是用同样的材料制成的;尽管用的是同样材料,却无一人相貌雷同。真棒!只用那么简单的材料,竟然设计出那么千差万别的面孔来,这不能不佩服造物主的绝技。如不具有极为丰富和独特的想象力,就不可能创造得那么变化无穷。一代画家,耗尽毕生精力探求不同的面孔,也顶多画成十二三幅罢了。依此推论,上帝一手承包创造人类的重任,怎不令人叹服其技艺卓绝!这毕竟是尘寰中无缘目睹的绝技,因而称之为“全能”也无妨吧!在这一点,人类似乎对于上帝万分地诚惶诚恐。的确,从人类的观察角度来说,对上帝诚惶诚恐,本也无可厚非。然而,站在猫的立场来看,同是这件事,却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释:这恰恰证明了上帝的无能。我想,上帝即使并不那么完全无能,也总可以断定,他绝没有比人类更大的本事!传说上帝按人数创造了众多面孔,当初他到底是胸有成竹地造得千差万别,还是本想不管大郎、二郎都造它个千人一面,而实际操作起来,却总是不顺手,造一个,坏一个,因此才陷于如此纷杂的境地?这一点,岂不尚且未知吗,人类的面部构造,难道不是既可以看成上帝绝技的丰碑,也可以断为上帝惨败的劣迹吗?说是“全能”当然可以;但是,评为“无能”,又何尝不可!因为人类的两只眼睛并列在一个平面上,不能同时顾盼左右,所以,只有事物的片面映入眼帘,够可怜的了。如果换个立场就会清楚,这么简单的事实,本是人类生活中日以继夜、层出不穷的;然而,当事者却头昏眼花,慑于神威,因而难得清醒。如果说富于变化的创造极其困难,那么,彻头彻尾地仿制,分毫不差,又谈何容易!假如要求拉斐尔画两幅毫无二致的圣母像,这等于逼他画两幅迥然有别的玛利亚像,恐怕拉斐尔要为难的吧!不,也许画两张完全雷同的景物反而困难。要求弘法大师(七七四—八三五,真言宗始祖空海的谥号)用昨天的笔法再写空海二字,这也许比要求他换一种字体来写更难。人类使用的国语,完全是靠模仿的办法传世。人们向妈妈、乳母或其他人学习日常会话时,除了重复耳闻的话语,别无他望。只得竭尽全力进行模仿。如此建立在模仿基础上的国语,过了十年、二十年,发音自然会产生变化,这就证明人类是不具备彻底的模仿力。纯粹的模仿,竟是如此地极度困难。那么,假如上帝能把人类造得毫无区别,全像一个模子铸成的小乌龟,那就愈发证明上帝万能;同时,像今天这样,竟将胡捏乱造的面孔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怪态百出,令人眼花缭乱,这反而构成了断定上帝无能的证据。
咱家竟然忘记了有什么必要如此大发议论!不过,“忘本”,连在人类当中都已经是家常便饭,猫也自然难免,那就请大人不见小人怪吧!总之,当咱家瞥见梁上君子拉开卧房的格子门、突然闪现在门槛时,上述感慨便自然地油然而兴。“为什么?”既蒙下问,只得从头思量。唔——理由如下:
平时咱家就怀疑上帝造人的作品,也许其成功之处,恰是无能的结果。然而,当咱家看到梁上君子悠然出现在眼前时,但见他的面部特征,完全足以推翻咱家的立论。其特征倒也无他,是这样一个事实:他的眉眼和我们那位亲爱的美男子水岛寒月先生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咱家并非在贼盗当中多有知己,这不须啰嗦。但平口根据贼盗的残暴行径加以想象,倒也不是未曾在心中勾画过他们的脸谱:一定是鼻翅儿向左右一伸,长着两只一分钱铜板那么大的小眼睛,剃了个光头……这是咱家凭空捏造的。但是,亲眼所见和心头所想,却有霄汉之别。可见,想象是决不可胡来的。
这位君子,身材修长,浅黑色的一字眉,是个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的贼。大约二十六七岁,连年龄也是抄袭寒月的。既然上帝拥有如此绝技,制造出这么相似的两个人来,那就不该把上帝视为无能了,不,老实说,由于这两个人太相似,几乎令人吃惊:是否寒月神经失常,深更半夜跑了出来。只因盗贼的鼻下没蓄浅黑色胡须,这才意识到,此公必是另外一位。寒月是个堂堂正正的美男子,是上帝的精制品,足以便迷亭称之为“流动邮票”的金田小姐销魂。但是,从长相看来,这位梁上君子对于女人的魅力,也丝毫不亚于寒月。假如金田小姐只对寒月的眼波与嘴角迷恋,却不以同样的热量对这位盗贼倾心,那就太不公道。公道不公道,暂且不提,反正不合逻辑。像金田小姐那么既有才华又很机灵的女子,如此区区小事,即使不向别人请教,也肯定会一清二楚的!可见,假如差遣这名盗贼代替寒月出场,金田小姐也肯定会献出全部的爱而收琴瑟谐鸣之美的。万一寒月先生被迷亭等人说服,破坏了一桩千古良缘,只要这位盗贼健在,小姐也就不必发愁了。咱家对未来的事态发展预测至此,才算对富子小姐放下心来。这位梁上君子能够俯仰于天地之间,是使富子小姐生活幸福的一大前提。
梁上君子腋下挟着个什么东西。一瞧,原来是刚才主人撇在书房里的旧毯子。他身穿兰地花格布的短褂,臀部扎了一条博多产的青灰色绢带,双膝下裸露着苍白的两条腿,一只脚跨进室内。
主人一直做梦,大拇指被红书咬住了。这时,他噗嗵一声翻了个身,高声大喊:“寒月!”盗贼惊得毯子落地,忙将跨进的那只脚收回,纸屏上映出两条长腿微微颤动。主人哼了一声,口里嘟嘟囔嚷,一把推开那本红皮书,像得了疥疮似的,卡哧卡哧地搔他那漆黑的胳膊。后来又安静下来,撇开枕头睡熟了。可见,他呼喊寒月,完全是下意识的梦话。
君子在长廊下站了一会儿,观察室内的动静,当他看清夫妻二人都已酣睡之后,又将一只脚跨上室内的床席。这回连呼喊寒月的声音都没有。隔了一会儿,另一只脚也跨了进去。春宵的一盏青灯,将二十平米的房间照得通亮,却被君子的身影截然劈成两半。那影子,将柳条包旁、越过咱家的头顶,直到半面墙壁,挡得一片昏黑,咱家扭头一看,刚好在墙壁的三分之二那么高的地方,那位君子的面影在隐隐约约地晃动。就算是个美男子,假如只看他们的影子,简直像个芋头精似的,样子可真好笑。君子将女主人的睡脸从上至下偷偷瞧了一眼,不知怎么,眉开眼笑了。连这笑容都是从寒月的脸上扒下来的,咱家十分吃惊。
女主人的枕旁,十分珍爱地放着一个用钉子钉成的四寸宽、一尺五六寸长的箱子,里面装的是家住肥前国(古国名,一部份在今之佐贺县,一部份在今之长崎县)唐津市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归省时带回来的土产山药。竟用山药装点着绣枕入梦,真乃史无先例的奇闻。然而,女主人可是个连炖菜用的上等白糖也往衣橱里放的女人,头脑中缺乏“适材适所”这种观念。在她看来,别说是山药,说不定把咸萝卜放在卧室里也满不在乎。然而,君子不是神仙,不可能知道夫人是这么个女人,她既然如此贴身珍藏,断定那是一件贵重物品,这是不无道理的。君子举起箱来一掂量,不出所料,很有分量,于是,显得十分惬意。咱家心想,他到底偷起山药了,而且,一想到这么一位美男子偷山药,就不禁感到滑稽。但是胡乱出声是危险的,只得忍住不笑。
片刻,君子小心翼翼地开始用毛毯包起山药,又扫了一眼周围,看有什么绑绳没有,赶巧有主人熟睡时解下的一条绉绸腰带,君子便用这条腰带将山药箱捆得结结实实,轻飘飘地扛了起来。这副嘴脸女人可不大喜欢。然后,君子又把孩子的两件外罩坎肩塞进女人的紧腿线裤里,弄得线裤的腿部圆鼓鼓的,简直像黑眉锦蛇吞了青蛙一般。不,说不定要用“锦蛇临盆”这四个字才能形容得准确无误呢!总之,成了个怪物。如果不信,请您一试便知。君子将主人的线裤一圈又一圈地缠在脖子上。我心思,他下一步偷什么?只见他又把主人的丝绸上衣当作大包袱皮摊开,将女主人的腰带、男主人的短褂和背心等其他所有零碎全都整整齐齐地叠好包了起来。对于他那熟练、灵巧的动作,咱家十分钦佩。然后他用女主人和服上的装饰衣带和整幅布的和服腰带接成一条绳,绑紧这个大包,用一只手拎着。“还有什么可拿的?”他又四下张望,但见主人头上有一包朝日牌香烟,也随手扔进和服袖里。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就着灯火燃着,美美地狠吸一口。喷吐的烟雾,在玻璃灯罩外缭绕。不待烟消,君子的脚步声已经沿着外廊愈去愈远。终于听不见了。这时,主人夫妇仍在酣睡。人哪,竟然意外的麻痹大意。
咱家还是需要暂时休息。如此喋喋不休,身子委实受不住,于是酣然大睡。醒来时,只见三月天晴空万里,主人夫妇正在后院便门与巡警谈话。
“那么,是从这儿进院,溜进卧室的吧!您二位是睡在梦中,压根儿没察觉吧?”
“是的。”主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那么,作案时间是几点?”巡警的问话简直是岂有此理。假如知道作案时间,还不至于失盗了呢。主人夫妇没有意识到这一层,竟然为了回答巡警的质问,在不住地商量:
“那是几点?”
“这个……”妻子在沉思。她似乎以为一沉思,就会想得起来似的。
“你昨晚是几点钟躺下的?”
“我睡得比你晚。”
“是啊,我是在你之前躺下的。”
“是几点钟醒的呢?”
“七点半吧?”
“那么,贼闯进来是几点钟呢?”
“总该半夜了吧?”
“谁不知道是半夜?问你几点钟?”
“准确时间不仔细回想一下是不清楚的。”
妻子似乎还要想下去。但是,巡警不过是走走形式,问问而已,至于那贼几时闯入,压根儿就无关痛痒。哪怕撒个谎,只要信口回答一句,也就罢了,而主人夫妇却在没头没脑地互相问答,巡警似乎有些不耐烦,说:
“那么,是被盗时间不明?”
主人以老一套的腔调答道:“噢,是呀!”
巡警没有一丝笑容,说:
“那么,请你交一份失盗申报书。上写:‘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闭门就寝后,盗贼择下某某套窗,闯进某某室内,盗走某某物品。以上属实,特此申诉。’这不是一份报告,是申诉,最好不写收信单位名。”
“被盗物品一一列举吗?”
“嗳。短褂几件,价值几何,按这样的格式作表呈报。噢,进屋看看也无济于事,已经是失盗之后了嘛!”巡警说得怪轻松,转身走了。
主人将笔墨砚池拿到室中心,唤来妻子,几乎用吵架似的大嗓门儿说:
“立刻写失盗申诉书。你把被盗物品一件件地快说!喂,说呀!”
“哟,烦人!还赚了个‘快说’,你这么盛气凌人,谁还肯说?”女主人只把细带子缠在腰上,系也没系,便一屁股坐下。
“瞧你像什么样子!活像遇了个卖不出去的窑姐!为什么不把腰带子扎好再出来?”
“你若嫌这样难看,就给我买一条带子来!什么窑姐不窖姐的,既然失盗,有什么办法!”
“连宽幅腰带也被偷了去?可恶的东西!那就从腰带开始写吧!什么样的腰带?”
“什么样的?还能有多少条?就是那条黑缎子面、绸子里的呗!”
“好,黑缎面绸子里腰带一条!值多少钱?”
“六元左右吧!”
“扎这么贵的带子,太狂!今后要扎一元五角上下钱的!”
“哪有那么便宜的带子!就说你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嘛。不管老婆穿得怎么邋遢,你只要把自己打扮得好些就行。”
“唉,算啦!还丢了什么?”
“缎子褂。那是河野婶送给的纪念品,同样也是缎子,和今天的缎子可大不相同哟。”
“没工夫听你分辩!值多少钱?”
“十五元!”
“穿十五元的和服外褂,太不合身份!”
“这有什么,又不是要你花钱!”
“其次是什么?”
“黑布袜子一双。”
“是你的吗?”
“是你的呀,买价两角七分。”
“其次?”
“山药一箱。”
“连山药也偷去了?他是想煮了吃?还是熬汤喝?”
“谁知他想怎么吃,你到贼家去问一问吧!”
“报多少钱?”
“山药价钱我可不清楚。”
“那就写上十二元五角上下吧。”
“这不是胡诌吗,就算是从唐津刨来的,山药若值十二元五角,那还了得?”
“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是不知道,不过,若说十二元五角,那太过分了。”
“不知道价钱,可又说十二元五角太过分,这是怎么回事?简直不合逻辑。因此,才把你叫做奥坦钦·巴列奥略①呢。”
①奥坦钦·巴列奥略:本来是君士坦丁·巴列奥略(一四○四——一四五三)东罗马最后一个王朝。文中故意将君士坦丁念成奥坦钦,这是江户语“糊涂虫”的意思,即昏君。
“叫我什么?”
“奥坦钦·巴列奥略。”
“是什么意思?”
“管它是什么意思。其次,你的衣服怎么一件也没有提?”
“其次,爱是什么我不管。快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哪里有什么意思好讲!”
“告诉我有什么不好?你欺人太甚!一定以为我不懂英语,就张口骂人。”
“少说蠢话,快些接着往下说!不迅速交上申诉书,失盗的物品就找不回来啦。”
“反正立刻申诉也来不及。比这更急的是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这娘们可真讨厌!不是告诉你什么意思也没有吗?”
“那么,失盗物品也只有这些。”
“真是胡搅蛮缠!随你的便好了。我不再写什么申诉了。”
“我也不再告诉你失盗件数。申诉书是你自己要写的。你不写,与我何干!”
“那就算了!”
主人照例忽地站起,走进书房。妻子进了客厅,在针线盒前落坐。大约十分钟,二人都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地瞪着纸屏出神。
这时,寄来山药的多多良三平朝气蓬勃地推开大门,走进屋来。多多良三平原是这家主人的门生。如今,法政大学毕业,在某公司的矿山部供职。这位也是实业家的苗子,是铃木藤十郎的后进力量。三平君由于从前的老关系,常常来旧日恩师的草廬造访。碰上星期日,就玩上一整天再回去。他和这一家人相处是毋须客气的。
“师母,多好的天气呀!”他在女主人面前,支起腿坐着,好像是一口唐津口音。
“噢,是多多良君!”
“老师出门了吗?”
“没有,在书房。”
“师母!老师这么过度用功,会伤身子的呀!好容易赶上个星期天,师母!”
“跟我说也没用,去对老师当面说说吧!”
“不过……”刚说到这,三平将室内扫了一眼,说:“今天连小公主们都不见了?”
话音的一半是说给师母听的。刚说到这,敦子和骏子从隔壁跑了出来。
“多多良哥!今天带来饭卷了吗?”这是姐姐敦子想起前些天的约定,一见三平的面就讨起债来。多多良搔着头皮坦白说:
“记得清清楚楚,下次一定带来!不过,今天忘了。”
“不行!”姐姐一说,妹妹也立刻照着学:“不行!”
女主人渐渐心情好些,有了一点笑容。
“我没带来饭卷,可是送来过山药吧?小公主尝过了吗?”
“山药是什么?”姐姐一问,妹妹这回也照样学着说:“山药,是什么呀?”
“还没吃?快叫妈妈煮呀!唐津山药不同于东京的山药,可甜哪!”
三平夸完了故乡,女主人这才想了起来。
“多多良君,上次蒙你关心,送了那么多山药,谢谢!”
“怎么样?尝过了吗?我订做了个木箱,牢牢地包装,免得山药折断。大概还保持原来那么长吧?”
“不过,您好不容易送给的山药,昨天夜里失盗了。”
“贼?混帐东西!竟有人那么喜欢山药?”三平大吃一惊。
“妈妈,昨天晚上进小偷了吗?”姐姐问。
“嗳。”女主人轻声回答。
“小偷来……小偷来……来的时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对于这奇怪的发问,女主人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说:
“进门时是一张吓人的脸。”说着,看了看多多良。
“吓人的脸,是不是像三平哥那样的脸儿?”姐姐毫不客气地反问道。
“不像话!失礼!”
“哈哈哈……我的脸那么吓人吗?糟了!”三平说着,搔起头来。
多多良三平的脑后有一块直径一寸上下的秃疮。一个月前出的。虽然找医生治过,但是很难治愈。第一个发现这块秃疮的是敦子。
“唉呀,三平哥的脑袋和妈妈的脑袋一样地发亮!”
“不是叫你们住口吗?”
“妈妈,昨晚那个贼,脑袋也发亮吗?”这是妹妹提问。女主人和三平都不由得失声大笑。孩子们太闹,说个话什么的都不便。
“喂,喂,你们到院子里去玩一会儿,妈妈立刻给你们做好吃的。”女主人好歹把孩子们撵了出去,便认真地问:“三平先生,您的脑袋怎么啦?”
“被虫子咬的,不容易好。师母也是?”
“乱弹琴,哪里是虫子咬的!女人嘛,发髻往下坠的地方都会稍有点秃的。”
“秃,就是有细菌呀。”
“我这可不是细菌。”
“那就是师母的固执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不是细菌,可,英文把秃头叫做什么?”
“据说把头叫做‘包尔德’。”
“不,不是这么说。还有个更长的名字吧?”
“问问苦沙弥老师,立刻就会清楚的。”
“你的老师说什么也不告诉我,所以才问你哪!”
“我除了‘包尔德’,再就不知道。很长?怎么说的?”
“叫‘奥坦钦·巴列奥略’,大概‘奥坦钦’说的是秃,以下说的是头吧。”
“也许是这样。我立刻到老师书房去查查韦氏大辞典。不过,老师也够怪的了。这么好的天气,竟闷在家里。师母,这样下去。胃病可不会好啊!还是劝劝他到上野等地去观赏樱花吧!”
“你领他去吧!因为你的老师决不肯听女人的话。”
“近来还吃果子酱吗?”
“是的。老样子。”
“不久前老师还对我发牢骚哪。‘老婆总是说我果子酱吃得太贪了,愁人。可我没想要吃那么多呀!是不是计算失误?’我就说:‘那一定是令爱和太太合伙吃掉了……’”
“你这个讨人嫌的多多良!干什么要那么说呀?”
“可,就连师母,看样子也像是吃过的呀!”
“看样子怎么能看得出?”
“是看不出……不过,难道师母一点儿也没吃?”
“吃倒是吃了一点点。吃点又有何不可?自己家的东西嘛。”
“哈哈……不出所料……不过,说正经的,失盗,可是意外之灾呀!只偷走了山药吗?”
“若是只偷了山药,那就不发愁了。平时穿的衣服都被偷走啦。”
“岂不有了燃眉之急?又要借钱了吧?这个猫,如果是条狗就好了……真遗憾。师母,一定要养一条肥狗……猫可没有用哟,光知道吃……它还拿几只耗子吗?”
“一只耗子也没有捉过,真是个又懒又不知耻的猫!”
“啊,那可就毫无用处了。赶快扔掉!要不,我就拿走烀肉吃吧?”
“哟,多多良先生还吃猫?”
“吃过呀。猫肉可香哪。”
“真是英雄气概十足!”
咱家也曾听过这样的传说:在下等门生当中,有些野蛮人吃猫肉。但是,连素蒙关顾的多多良君竟也是一丘之貉,这是咱家迄今做梦都不曾料到的。何况,此公已不再是寄人篱下的穷学生。虽然出校时日尚浅,却是一名堂堂的法学士,在六井物产公司供职,那么,令人惊讶的程度,就更非同小可了。
“逢人要防贼。”这句格言已经由寒月二世——梁上君子的实践证实了。而“逢人要防吃猫鬼”这句话则是多亏多多良君才使我首次悟出的真理。“阅历深处见精明。”精明,固然可喜,但是,危险也逐日增多,自然就一天比一天含糊不得。人,不论变得狡猾、卑鄙、还是披上表里不一的伪装,无不是精明的结果。精明,又是年高的罪过。所谓“老好巨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像我等猫辈,说不定趁今日在多多良君的热锅里陪伴着葱花一同升天,倒为上策。我想着想着,在墙角缩成一团。而适才和妻子吵架、一度回到书房的主人,听见多多良的语声,又徐步踱进客厅。
“老师,听说失盗啦?真愚蠢!”多多良迎头就是一棒。
“闯来的贼才愚蠢哪!”主人任何时候都以圣贤自居。
“偷的愚蠢,被偷的也并不聪明。”
“还是顶数无物可失的多多良这号人最聪明吧?”妻子这回助了丈夫一臂之力。”
“不过,最愚蠢的还是这只猫。真是的,它安的什么心?不捉耗子,贼来也装不知道……老师,把这只猫给我好不好?留在家里也毫无用途。”
“给你也行。做什么用?”
“烀肉吃!”
主人听了这句恶狠狠的话,立刻隐隐作呕,流露出胃病患者的病态笑容,但却并未作任何明确答复,多多良也就没有表示一定要吃,这在咱家来说,真是万幸。隔了一会儿,主人话锋一转,说:
“猫么,不去谈它。可衣物失盗,冷得受不住呢。”主人显得十分沮丧。
的确,怎么能不冷?以前,主人身穿两件棉衣,而今天只穿了件夹褂和半截袖的衬衫,从清早就一动不动,一直闷坐斗室,本已不足的血液全力支持他的胃,至于手脚,可就滴血不进了。
“老师!教师嘛,毕竟是当不得的呀!稍一失盗,立刻就混不下去,莫如重打主意,当个实业家不好吗?”
“老师讨厌实业家,即使说那番话也等于白说。”女主人从旁插嘴回答多多良。当然,女主人是巴不得丈夫成为实业家的。
“老师,您毕业几年了?”
“今年是第九个年头吧。”女主人说罢,回头瞅了丈夫一眼,丈夫未加可否。
“已经九年,还不长薪水。怎么干,人家也不说个好。真是‘郎君独寂寞’①啊!”多多良将中学时期背熟的一句诗朗诵给女主人听,女主人却不懂,因此默不作声。
①鲍照诗《咏史》: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
“教员嘛,自然不爱当;实业家嘛,更不想干。”主人好像心里在盘算到底想干什么呢?
“老师讨厌一切,所以……”妻子说。
“不讨厌的只有师母吗?”多多良开了个不合身份的玩笑。
“最讨厌!”主人的回答极其干脆。
妻子转过脸去,沉默片刻,又扭过头来,望着丈夫的脸,想彻底治服主人,便说:
“恐怕你连喘气都厌烦了吧?”
“倒也不怎么稀罕。”主人回答得意外从容,妻子也就束手无策了。
“老师,您不如轻松些,散散步。不然,会搞坏身体的……并且,您当个实业家吧!赚钱,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你并没有赚到几个钱呀。”
“这,老师,我去年刚刚进了公司嘛。即使这样,也比老师有一点储蓄。”
“储多少?”女主人热心地问道。
“已经有五十块了。”
“究竟你月薪多少?”女主人又问。
“三十块。每月在公司存款五块。准备一旦有事时花用。师母,您也用零钱买点环城路电车股票吧?从现在起,只要三四个月,就能翻一番。稍有一点钱,很快就可以增到两倍,三倍。”
“若有那么多钱,即使失盗,也不至于犯愁了。”
“因此,最好当个实业家。假如老师是学法律的,在公司或银行里做事,如今每月会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太可惜了……老师,您认识工学士铃木藤十郎吗?”
“嗯,昨天来过。”
“是么。前些天在一次酒席上相逢。提起老师来,他说:‘原来你曾经是苦沙弥兄的门生?从前我也曾和苦沙弥兄在小石川寺一同起过伙。下次你去,给我捎好,就说我不久要去拜访他。’”
“听说他最近到东京来啦?”
“是的。以前他一直在九州煤矿,近来调到东京。混得很好。他拿我也当成朋友谈心……老师,您猜他每月挣多少钱?”
“不知道。”
“月薪二百五十圆。年中年末还分红,平均起来要挣四五百元哪。像他那号人都拿这么多的钱,可老师是教英语入门课本的专家,却混得‘十载一狐裘’①,太傻喽!”
①《礼记·檀弓篇》:“晏子一狐裘三十年。”
“是太傻!”
即使像主人这样超然物外的人,其金钱观念也与普通人毫无二致。不,说不定正因为穷困潦倒,对于金钱倍加渴求呢。
多多良为实业家的利益大肆吹捧了一通,再也没什么好讲,便说:
“师母!有个叫水岛寒月的人到老师这儿来过吗?”
“嗳,常来的。”
“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听说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是个美男子吗?”
“嘿嘿……和您仿佛吧?”
“是嘛,和我仿佛?”多多良的态度很严肃。
“你怎么知道寒月这个名字的?”主人问道。
“不久前有人托我了解一下。可寒月是个值得了解的人物吗?”多多良不等问个究竟,早已摆出一副凌驾于寒月之上的派头。
“此人远远比你了不起!”
“是么,比我还了不起?”多多良一不笑,二不恼,这是他的特色。
“近日能当上博士吗?”
“据说目前正写论文哪。”
“又是个傻子。写什么博士论文!我还以为是个值得一提的人物哩。”
“你依然是所见不凡呀!”女主人边笑边说。
“有人说什么:只要当上博士,哪家姑娘就嫁他等等。岂有此理!为了讨老婆才当博士?我告诉他说,有姑娘与其嫁给那号人,还不如嫁给我更好些呢。”
“对谁说的?”
“对求我了解一下水岛寒月的那个人。”
“是铃木吧?”
“哪里,这种话,还不能对他明讲,因为他是我的上司嘛!”
“多多良原来是背后的本事呀!到我家来,神气十足;可是一到铃木面前,立刻就变成了小不点儿吧?”
“是的,否则,就岌岌可危喽!”
“多多良!散步去吧?”突然,主人开口说。他一直只穿着一件夹袍,太冷了。他想,稍微活动一下也许会暖和些,于是,便破天荒第一次提出了这么个建议。逢场作戏的多多良自然不会犹豫。
“走吧!去上野?还是去芋坂吃饭团?老师!你吃过那里的饭团吗?师母!你去一次,吃点尝尝。又柔软,又便宜,还给酒喝。”在多多良照例语无伦次地胡诌八扯过程中,主人已经戴上了帽子,去换鞋。
咱家还要休息一会儿。至于主人和多多良在上野公园干些什么,在芋坂吃了几盘饭团,这类轶闻,咱家既无侦察的必要,又无跟踪的勇气,便一概略去,要趁机休养了。休养乃苍天赋予万物的应有权利。大凡世上负有生息义务而蠢动者,为了尽其职责,必须得到休养。假如真有神仙说:“尔等乃为劳动而活,非为昏睡而生。”那么,我将回敬曰:“所言甚是。我为劳动而生存,故要求为劳动而休息。”即使像主人那样牢骚满腹的倔巴头,不也在星期天之外常常自己安排时间休息吗?像咱家如此多愁善感、日夜劳神,纵然是猫,也需要比主人更多的休息,那是理所当然。只是适才多多良君辱骂咱家是个除了偷懒便无所事事的废物,这叫咱家心神不安。总之,万象奴役下的俗子凡夫,除了寻求感官刺激便无所作为;因此,他们评价他人时,也就形骸之外,概不涉及,令人生厌。他们似乎认为,除非头拱地、背朝天,出上一身大汗,便算不上劳动。但是,据说达摩和尚清心打坐,直至两脚溃烂,即使常春藤从石缝中爬来,将大师的眼睛和嘴封闭得动也不动,也不能说他是睡了,或是死了。他的大脑还在不停地活动,还在思索大道恢恢,“廓然无圣”(意为无圣无凡,一切无差别。见《碧岩録》,达摩答梁武帝)的玄奥禅机。据闻儒家也有静坐功夫之说。但也并非深居斗室,修炼安闲与跪坐的本事,而是心中活力,炽烈得远远胜于常人。只因外观上貌似极其沉静与端庄,天下的泥胎凡眼才把这知识巨匠视为昏睡假死的庸人,以至发出不应有的诽谤,说是什么废物、饭桶等等。这类凡人,都是生就一双只见其貌而不识其心的瞎窟窿,而且,多多良三平者流,正是这类人中的头等货色,因此,他把我这猫看成干屎渣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恨的是,就连略知古今诗文、稍识事理真相的主人,竟然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赞同浅薄的多多良三平,这就等于对多多良“锅煮活猫”的倡议并不想阻拦。
然而,退一步想,人们这样蔑视咱家,倒也不无道理。所谓“大声不入于俚耳(见《庄子·天地篇》)”,“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见《宋玉对楚王问》),这些比喻,古已有之嘛。硬叫除了形体之外一切都视而不见的人瞻仰咱家灵魂的光辉,犹如逼秃子挽发,命金枪鱼演说,要电车脱轨,劝主人辞职,叫三平不想赚钱,毕竟是强人所难罢了。
然而,纵使猫,也是社会动物。既然是社会动物,不管怎么自命清高,也要在某种程度上与社会协调些。主人、太太以及女仆、三平之流并不公正地评价咱家,这固然遗憾,但也只得权当莫可奈何而作罢。假如由于人类的愚昧无知,盲目乱干,一旦扒了咱家的皮,卖给做三弦琴的;剁了咱家的肉,做多多良的盘中餐,那么,事情可就严重了。
吾乃奉天命而临凡,凭脑力而远筹,冠古绝今之猫也。身子股可十分宝贵。古语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见《史记》袁盎传)”。好高骛远,则徒招风险,不仅危及自身,也深拂天意。即使猛虎,若被关进动物园,也只好与猪猡结邻而居;即使鸿雁,若被猎夫活捉,也只好与鸡雏共俎而亡。咱家既与庸人混在一起,便不得不退而化之成为庸猫;既是庸猫,便不能不捕鼠……终于决定要捕鼠了。
听说日本和俄国早就开始了一场大战。自家是日本猫,自然偏袒日本。恨不能组织一支猫兵混成旅,去挠死那些俄国兵。既然是这么精力充沛的猫,捉那么一两只老鼠嘛,只要想捉、闭上眼睛也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捉住的。从前有人问一位著名的法师:“怎样才能达到悟境?”据说法师颇有风趣地回答说:“要像猫扑鼠那样。”意思是说,只要像猫扑鼠那样全神贯注,什么样的老鼠也爪下难逃。虽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谚语,却还没有“猫不扑鼠便是德”的格言。由此可见,咱家不论怎么贤明,也没有理由不会扑鼠,更没有理由捉不到老鼠。之所以至今没有捉到,是因为没想捉呀!
像昨天一样,春日西沉了。阵阵晚风,吹来了落英缤纷,从厨房门的破洞中飞进;漂在桶里的水面上,被厨房昏黄的油灯照得白花花的。咱家决心今夜立下赫赫战功,叫合家老少大吃一惊。有必要先巡视战场,熟悉地形。战线当然不要拉得太长,这个没铺地板的厨房屋地,如若铺席子,大约可铺四张。在一张草席那么大的地方,中间隔开,一半是水池;一半用来和饭馆、菜店伙计们谈生意。炉灶豪华得与贫家厨房很不相称,紫铜水壶银亮。右边至板壁之间留有二尺地盘,是咱家放蛤蜊壳的地方。挨近饭厅的六尺之地放一柜橱,装些碗呀,盘呀,钵呀的,把个小小厨房弄得更加窄小。柜橱紧挨着一个和它一般高的简陋的横格架子,架下口朝上放着一个研钵,钵里有个小桶,桶底儿正对着咱家,这里并排挂着萝卜泥擦板和研钵杵,一旁却有个灭火罐孤零零地悄然而立。熏得漆黑的椽子在交叉处的正中,悬了根铁链吊钩,挂着一个平底大竹筐,那筐不时地任风摇曳,落落大方地晃动着。干么吊起一个竹筐呢?刚刚来到这家时,对此一窍不通。自从我知道这是为了使猫爪够不着,才特意把食物放在这里,不禁痛感人类是多么心术不端啊!
现在开始制定作战计划。若问在哪里与老鼠作战?自然要在老鼠出洞的地方。不论地形怎么于我有利,如果总是单方面死守,那就不成其为战争。因此,有必要研究一下老鼠出洞的路线。咱家站在厨房的正中四下察看,心情很有点像东乡大将(东乡平八郎(一八四七—一九三四),鹿儿岛生人。日俄战争中任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日清战争任浪速号舰长,后升元帅)。
女仆刚去浴池,还没有回来。孩子们睡得正熟。主人在芋坂吃罢饭团回来,依旧闷坐书房。太太嘛,不知她在干什么,大约在打瞌睡,梦见了山药吧?不时有人力车从门前跑过,然后更加冷清。不论是咱家的决心、气概,还是厨房的气氛,八方萧索,无不给人以悲壮之感,总觉得自己就是猫中的东乡大将。置身于这种境界,必然会恐怖之中夹杂着娱悦之情,这是人同此心的。不过,咱家发现娱悦的深处,也还存在一大隐忧。
与鼠作战,本是计划中事,不论来多少只老鼠也并不可怕。然而,如果老鼠的来路不清,那就十分被动。综合周密观察后所取得的资料,老鼠出洞有三条路线。第一,如果是地沟里的老鼠,一定是顺着下水道到水池,再转到炉灶的后面。这时,我就藏在灭火罐后断它的退路。其次,老鼠也许向地沟进军,从已放掉洗澡水的浴盆的白灰洞里钻进去,绕过澡塘,出其不意地闯进厨房。如果是这样,那就在锅盖上安营扎寨,老鼠一出现在眼前,立刻居高临下,出击捉拿,再次,我又巡视了一周。发现柜橱右下脚被咬成个月芽形的洞,咱家疑心这是否便于老鼠出入。咱家凑近鼻子一闻,有老鼠身上的味儿。假如老鼠从这儿冲上来,咱家便靠柱子掩护,放它过去,再从旁突然给它一爪。
假如从天棚来呢?仰脸一看上面被油烟熏得漆黑,在灯光照耀下,宛如地狱倒悬。按咱家这点本事,是上不去、下不来的。量它老鼠也不可能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那么,这条线路就暂且撤防。但仍有三面受敌的危险。假如鼠兵从一个方向攻来,咱家闭上一只眼睛也能把它们击败。若是两路进攻,也有自信想办法打败它们。但是,假如三路围攻,不管怎么指望咱家生来就该捕鼠,但也束手无策了。既然如此,何不向车夫家的大黑求援?但这有碍于自己的颜面。如何是好呢……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条妙计。
这当儿,最能稳定心潮的捷径,便是认定这样的事不会发生;或者把无能为力的事情都权当不曾发生过。且请举目尘寰:昨天娶到家的新娘,说不定今天就会谢世。然而,新郎却满心吉祥如意,什么花好月圆呀,天长地久呀,面上岂不毫无忧色吗?面无忧色,并不等于不值得担心,而是因为再怎么担心,也莫可奈何。咱家也可以毫无根据地断言:三面夹攻的事绝不会有,这无非由于认定不会有,对于稳定心绪便当些罢了。万物都需要安心。咱家也盼着安心。因此,认定三面来攻之事绝不会发生。
尽管如此,还是有点放心不下,这是怎么回事?左思右想才通。原来三个方案,选择哪一个才是上策?对于这个问题,苦干得不出了若指掌的结论,因而烦恼。鼠兵如从壁橱攻来,咱家自有对策;如从澡塘攻来,咱家自有计谋;如从水他进军,咱家也稳操胜券。但是,一定要在三者之中确定一条战线,可就非常犹豫了。据说当年东乡大将,对于俄国的波罗钠海舰队究竟会穿过对马海峡后出现在轻津海峡?还是远远绕过宗谷海峡?心里非常不落体。今天我按自己的处境设身处地地想,对于他当时左右为难的心情不难理解。咱家不仅整个看来和东乡阁下相似,而且在这特殊遭遇下,也与东乡阁下同样地用心良苦。
咱家正在专心致志地思索策略,突然那扇破格子门被拉开,闪现女仆的一张脸。说她只露出一张脸来,并非说她没有手脚,而是因为其他部位用夜眼看不清,惟有那张脸儿光彩照人,鲜明地映入咱家的眼帘。厨娘的红脸蛋比平日更加鲜艳。她是沐浴后归来,顺手早早把厨房门关了,大约是从昨夜那件事吸取了教训。
忽听书房里主人在喊,叫把手杖放在他的枕旁。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手杖点缀在枕旁呢?量他总不致于异想天开,扮演易水壮士(荆轲欲刺秦始皇,在易水岸边与燕太子丹告别,歌曰:“风箫箫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倾听横笛悲歌吧!昨日山药,今日手杖,不知明天又将是什么。
夜色未浓,老鼠还毫无声响。大战之前,咱家要休息一会儿。
这家厨房,没有气窗,却在相当于门媚的地方凿了个一尺来宽的洞,以便冬夏通风,并代替气窗。风儿携着无情飞去的早樱落花,忽的钻进洞内。这风声使咱家一怔。睁眼一看,不知什么工夫已经洒下朦胧月色,炉灶的身影斜映在地板盖上。咱家担心是否睡过了头,抖动了两三下耳朵,观察家里的动静,只听惟有那架挂钟和昨夜一样在嘀嗒作响。该是老鼠出洞的时辰了吧!会从哪儿出来呢?
壁橱里有了咯吱吱的响声,似乎用爪捺住碟子边,正偷吃碟心里的食物。将从这里出来呀!咱家蹲在洞旁守候,但它一直不肯出来。碟子里的响声很快就息了。现在好像又在咬一个大碗,不时地响起沉重的声音;而且就在靠近柜门的地方,距咱家的鼻尖不足三寸。虽然不时听到老鼠出出溜溜走近洞口的脚步声,但是退得远远的,一只也不肯露头。只隔一层柜门,敌人正在那里逞凶施威,咱家却不得不呆呆地守在洞口,真叫人难耐。老鼠在旅顺产的碗里召开盛大的舞会哩。女仆若能干脆把柜门开条缝,让咱家钻进去,那有多好!真是个糊涂的乡下女人。
现在,炉灶的背后,属于咱家的蛤蜊壳嘎巴巴地响。敌人竟然窜到这儿来了。咱家蹑手蹑脚地走近,只见两个水桶之间闪出了一条尾巴,随后便钻进水池下边去了。过了一会儿,澡塘里的漱口盂当的一声撞在铜制洗脸盆上。我想敌人一定就在身后。咱家扭头的工夫,但见一个差不多五寸长的家伙啪地一声撞掉牙粉,逃到外廊去了。“哪里逃走!”咱家紧跟着追了出去,但它早已杳无踪影。实际上,捕鼠远比想象中的要难。咱家说不定先天缺乏捕鼠的本事哩。
咱家转到浴池时,鼠兵从壁橱逃掉:在壁橱站岗,鼠兵就从水池下窜出;在厨房中心安营,鼠兵便三面一齐稳步骚动。说它们狂妄,还是说它们胆怯,反正它们不是君子的敌手。咱家十五六次东奔西跑,伤气劳神,但是一次也没有成功。可怜!与此小人为敌,任凭是怎么威风凛凛的东乡大将,也将无计可施。一开始,既有勇气,也有杀敌观念,甚至还有所谓悲壮的崇高美感,而终于感到麻烦、懊丧、睏倦和疲乏,便一直蹲在厨房中心,一动不动。虽然不动,却装作眼观八方,以为小人之敌,成不了大患。认为是敌对目标,却意外的全是些胆小鬼,这使战争的光荣感突然消逝,剩下的只有厌恶。厌恶得过度,便意气消沉;消沉的结果,便放任自流,反正干不出带劲儿的事来;轻蔑之极,又使咱家昏昏欲睡。经过上述历程,终于睏倦。咱家睡了。即使在前线,休息也是必需的。
檐下亮板横着开了个气窗,从那儿又飞来一束飘零的落英。咱家刚刚觉得寒风扑面,竟从橱门蹦出一个枪子儿似的小东西,来不及躲避,它已经一阵风似地扑了过来,咬住咱家的左耳。又刚刚觉得一个黑影窜到咱家的身后,不容思索,它已经吊在咱家的尾巴上。这是瞬息间发生的事。咱家盲目而本能地纵身一跳,将全身之力集中于毛孔,想抖掉这两个怪物。咬住咱家耳朵的那家伙身子失去平衡,长拖拖地悬在咱家的脸上,他那胶管似的柔软尾巴尖,出乎意料,竟然插进咱家的嘴里。真是天假良机!要咬烂它,咬住下放,左右摇晃,不料只剩尾巴尖留在咱家的门牙缝里,而那家伙的身子已经摔在旧报纸糊的墙壁上,又被弹到地窖盖上。它刚要站起,咱家立刻扑了过去。但是,像踢了个球似的,那家伙竟掠过咱家的鼻尖,跳到架子边儿上,屈膝蹲着。它从架子上对咱家俯视,咱家从地板上向它仰望。相距五尺。这当儿,月光如练,悬在空中,斜着洒进屋来。咱家将力气全用在前爪,勉强可以跳到架上。但是,只是前爪顺利地搭在架子边,后腿却悬在空中乱蹬;而刚才咬住咱家尾巴的那个黑不出溜的东西还在咬着,仿佛死也不肯松口。大事不好!替换一下前爪,想抓得更牢些。但是,每当换爪时,由于尾巴上的重载,前爪反而倒退,若是再滑二三分,就非摔下不可。
愈发地岌岌可危了!只听咱家搔架子板的声音咯吱吱地响。不好了!咱家倒换左脚的工夫,由于没有抓牢,只右爪搭在架子上,全身悬空起来。体重加上尾巴上的份量,使咱家的身子吊着,嘀溜溜地旋转。架子上那个一直凝视着咱家的小怪物,料到机会已到,像抛下块石头似的,从架上直向咱家的前额跳来。咱家的前爪失去了最后的一丝依靠,于是,三个扭成一团,笔直地穿过月光而坠落了。并且,放在架子下一层上的研钵以及研钵里的小桶和果子酱的空瓶,也联成一气,会同下边的灭火罐一道飞降;一半栽进水缸里,一半摔在地板上,无不发出深夜罕闻的訇然巨响,使垂死挣扎的咱家,也胆战心寒了。
“有贼!”主人亮开公鸭嗓喊叫,从卧房跑了出来。但见他一手提灯,一手持杖,睡眼朦胧中发出主人特有的炯炯光芒。
咱家在蛤蜊壳旁静静地蹲着。两个怪物已经从架上消踪敛迹。主人心烦,本来没人,却怒气冲冲地问道:
“怎么回事?是谁搞得声音那么大?”
月儿栽西,银光如练,但已瘦削,宛如半裁信纸。六
如此褥暑,纵然是猫也受不住的。听说英国有个叫什么锡德尼(一七七一—一八四五,作家)的,他叫苦说:“恨不能剥了皮、挖了肉,只剩骨头透透凉。”其实,即使不只剩骨头也行,总觉得哪怕把咱家这身浅灰色带花纹的皮毛拆洗一下,或是暂且送进当铺也好嘛。
在人类眼里,也许以为我们猫一年到头总是一副脸色,春夏秋冬同是一张皮,过着最简陋、最平静、最不需金钱的生活。不过,纵然是猫,也大体知冷知热。倒不是不想偶尔去洗洗澡。可是,怎奈这身皮毛一旦用水来洗,想晒干可就不容易,这才忍受着一身的汗腥味儿,长这么大,还没进过澡塘子的门。
有时,不是不想扇扇扇子,可是握不住扇把,有什么办法!想起这些,觉得人类可太铺张浪费。本来应该生吃的东西,偏要特意的煮呀、烧呀,添醋加酱的,甘愿费些手脚,这才皆大欢喜。
衣着也是如此。对于生来就有许多缺陷的人类来说,要求他们像猫那样一年四季不换装,也许有点过分。但是,他们又何必非把那些乱糟糟的玩艺儿都套在身上度日不可呢?至于他们靠羊的搭救,受蚕的照拂,甚至承蒙棉田之恩等等,几乎可以断言:这种奢侈,正是无能的结果。
衣食么,姑且睁一眼闭一眼,高高手过去算啦。然而,就连那些与生存毫无直接利害关系的问题,也硬是照上述那么干,这就令猫费解了。首先,头发是自然长起的,所以,咱家认为任其生长,大约是最简便而又对本人最有利的办法;但是,人类却枉费心机,以梳成千奇百怪的发式而洋洋得意。有一种发式,人们自称为光头。任凭你什么时候看见,脑袋总是青虚虚的。天一热,就在头上撑起伞来;天冷,就缠上头巾。既然如此,又何必把头皮刮得发白?岂非莫名其妙?这还不算,还有人用个无聊的玩艺儿,像根锯条似的,叫做“梳子”,把头发左右两分,美孜孜的。如不等分,则三七两开,在天灵盖上人为地划出两个区域。有人还让这个分界线穿过发旋,一直通过脑后,活像一张伪造的芭蕉叶。其次,还有人把头顶剃得溜平,左右两侧陡然直下;因为圆圆的头上好像扣上个方盘,只能看成是一幅花匠栽植的杉木篱芭的写生画。另外,听说还有留五分发(头发留下五分长),三分发、一分发的。到头来,说不定会流行起更新式的款式,往脑瓜骨里倒剃一分至三分哩。总而言之,人们那么呕尽心血,真不知想干什么。不说别的,本来有四只脚,却只用两只,这就是浪费!如果用四只脚走路多么方便!人们却总是将将就就地只用两只脚,而另两只则像送礼的两条鳕鱼干似的,空自悬着,太没趣儿了。
由此可见,人类比起猫来更是优哉优哉。他们太闷得慌,才想出这些主意来开心的。可笑的是,这帮闲人一见面就大肆声张:“忙得很呀,忙得很呀!”看脸色,真的像是很忙。这些鼠肚鸡肠的家伙,弄不好,令人担心会不会忙杀的。有的人见了咱家,常说什么:“像猫那样,多么快活啊!”想快活就快活呗,谁也没求你们那么蝇营狗苟的呀!他们自找麻烦,几乎穷于应付,却又喊叫“苦啊,苦啊”。这好比自己燃起熊熊烈火,却又喊叫“热呀,热呀”。即使猫,待发明二十多种发式的那一天,也就不可能这样逍遥自在了,若想自在,就该像咱家这样,夏天也始终只穿一件毛衣,……可,话是这么说,是有点热。毛衣度夏,的确太热了。
这么热,咱家的拿手好戏午睡也睡不成了。
没有点什么新闻吗?咱家怠于观察人世久矣。本想今天久违之后再去领略一番人们想入非非、奔波劳碌的样子,偏偏主人在睡眠这一点,性情与咱家酷似。他贪于午睡不比咱家差,尤其放暑假以后,有点人样的事他一点都不做,所以,再怎么观察,也总要扫兴的。这时节,假如迷亭来,主人那消化不良影响下的皮肤也会有几分反应,一时会远离猫性的。正盼着迷亭先生现在来有多好,不知何人在澡塘里哗哗浇水。不仅浇水的声音,还不时地传来高声的插话。“噢,很好!”、“太舒服啦!”、“再来一勺”等等,声音响彻全宅。来到主人家,能够这么粗声大气、不管不顾的,没有别人,肯定是迷亭。
他终于来临。今日这个半天又好混了。正想着,迷亭先生已经擦完了汗,伸进了袖,照例大摇大摆地走进客厅。
“嫂夫人!苦沙弥兄干什么哪?”他边大声呼喊,边把帽子扔到床席上。
女主人在隔壁,伏在针线盒旁睡得正香,忽听哇啦啦一阵吵嚷,几乎震破耳鼓。她大吃一惊,硬是睁大了惺忪的睡眼,来到客室。一瞧,原来是迷亭穿着萨摩产的上等麻布衫占据着上座,不停地摇着小扇。
“噢,您来啦!”女主人说着,觉得有点尴尬,就说:“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呢。”她并不擦流到鼻尖上的汗珠便寒暄起来。
“没什么,我刚来一会儿。适才在澡塘里求女仆给浇点冷水,好歹算保住命啦……天太热呀!”
“这两三天,纹丝不动还冒汗呢。是太热了……可,您好吗?”女主人依然不擦鼻尖上的汗。
“噢,谢谢。热个一星半点儿,身子倒不会出什么毛病。不过,热到这种程度可是例外。总是四肢无力呀。”
“我一向没睡过午觉。可,这么热……”
“睡了吧?好哇!若是白天晚上都能睡,那可再好不过了。”
迷亭照例信口开河。可他又觉得不够劲儿,便说:
“像我这号人就不睏,体质决定嘛。我每次来都看见苦沙弥兄酣睡,真叫人羡慕呀!当然,这么热,胃病患者是熬不住的。即使健康人,像今儿个这样天气,单是肩膀上扛着个脑袋都累得慌呢。可,话又说回来;既然长了这么个脑袋,就不好把它拧掉呀!”迷亭不知不觉苦于无法处理人头了。“像嫂夫人,头上还顶着个东西,是要坐不住的。光是那个发髻的份量,就叫人直想躺下睡呢。”
女主人以为迷亭之所以知道她一直在贪睡,就因为发髻给露了马脚,便边说:“嘿嘿……嘴太刻薄!”边摆弄她的发髻。
迷亭可不在乎这些。
“嫂夫人!我昨天在房顶上进行过煎鸡蛋的试验哩!”说得够离奇的。
“怎样煎?”
“我看房瓦上大火烧得格外地旺,觉得白白浪费掉太可惜,就把牛油溶解,又打了鸡蛋。”
“我的妈!”
“不过,太阳光并不那么理想。连个半熟也煎不成。我从房顶下来,正在看报,有客人来,就把房瓦煎鸡蛋的事给忘了。今天早晨忽然想起,心想煎得差不多了吧?上房一看……”
“怎么样?”
“哪里半熟,全都流了。”
“唉呀呀!”女主人皱起眉头,感慨不已。
“不过,三伏天那么凉爽,从现在起又这么热,岂不怪哉?”
“可不是么。前些天光穿单衣还觉得冷呢。从前天起突然就热起来了。”
“正是螃蟹横行的时候嘛。今年的天气简直是开倒车。说不定是在预言:‘倒行逆施,其无止境乎?’”
“你说什么?”
“噢,没什么。是说气候这么反常,倒像赫拉克利斯①的牛呢。”
①赫拉克利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英雄。
迷亭得意忘形,越说起离奇。果然奏效,嫂夫人莫名其妙了。只因刚被“倒行逆施”那句话弄得尴尬,她这回才只“咦”的一声,不再反问。既然她不再反问,迷亭特意说出口的那番话也就没趣了。
“嫂夫人!你知道赫拉克利斯的那头牛吗?”
“我可不知道那是什么牛。”
“不知道?给你讲讲吧?”
嫂夫人碍难拒绝,便“嗳”的一声。
“从前有个叫赫拉克利斯的,他牵了一头牛。”
“莫非赫拉克利斯是个牛倌?”
“他可不是牛倌,也不是个不懂事的丈夫。那时候,希腊连一家牛肉铺也还没有哩。”
“哟,是希腊的故事?何妨不直说了呢!”女主人只知道有希腊这么个国家。
“我不是告诉你赫拉克利斯了吗?”
“赫拉克利斯就是希腊的意思吗?”
“哪里,赫拉克利斯是希腊的一位英雄。”
“难怪我不知道。那么,他怎么样了。”
“他呀,像嫂夫人一样睏得不行,呼呼大睡……”
“哟,不爱听!”
“他正在酣睡,巴尔干①的儿子来了。”
①巴尔干:希腊神话中管火和锻造的神。
“巴尔干是什么?”
“巴尔干是个铁匠呀。他儿子偷走了那头牛。因为这小子是扯着牛尾巴往后拖的,赫拉克利斯睡醒之后,到处寻找:‘我的牛啊,我的牛啊’,就是找不到,也不可能找到。他即使顺着牛蹄印往前找,可是偷儿不是牵着牛往前走,而是拉着牛倒退的呀!铁匠的儿子可太精明啦。”迷亭已经忘了天热,又说:
“苦沙弥老兄近来怎样?照例睡午觉吗?午睡出现在汉诗里,还蛮风流的哩。不过,像苦沙弥兄那么天天按部就班地睡,可就有点俗气了。每天无所事事,有时像个死人似的。嫂夫人,麻烦你,叫醒他不好吗?”
这一催促,女主人也表示同感,便说:
“是啊,这样的确不像话。不说别的,只怕会把身子搞坏呢,他刚刚吃过饭。”
女主人刚要走,迷亭说:
“嫂夫人!提起吃饭嘛,我还不曾用膳哩!”迷亭的脸不红不白,不问自答。
“唉呀呀,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嘛。我怎么忘得死死的。那么,没什么好肴,将就吃点茶水泡饭吧?”
“不,若是茶水泡饭,就别吃啦。”
“可,反正没有你可口的东西呀!”女主人话里带刺儿。迷亭恍然大悟:
“不,茶水泡饭也罢,开水泡饭也罢,全免。刚才路上,我顺便在饭馆叫了些饭菜,就在这儿享用了吧!”这话说的!外行人真是干不来。
女主人只啊的一声。这一声“啊”,将惊讶、不快和因免却麻烦而谢天谢地等含意都统而兼之了。
然而,由于过分吵闹,主人的睡意似乎一扫而光。不知什么工夫,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书房。
“你这个人总是那么七吵八闹的。好不容易要好好睡一觉可……”主人连连地打呵欠,哭丧着脸说。
“噢,你醒啦?惊破夙梦,十分愧对!不过,偶尔为之,尚且犹可吧!喂,坐下。”
如此寒暄,真叫人主客难分。主人默默地落坐,从各种材料拼成的烟盒里抽出一支“朝日”牌香烟,开始吧嗒吧嗒地抽。忽而望着滚落在对面的迷亭的那顶草帽,说:
“你买了帽子?”
迷亭立刻将草帽举在男女主人面前,炫耀地道:
“怎么样?”
“呀,漂亮!格很细,多柔软!”女主人一再摩挲。
“嫂夫人!这顶帽子可是万宝囊啊!你叫它怎样,就会怎样。”迷亭攒紧了拳头,啪地一声打在巴拿马草帽的侧面。果然不差,草帽遵旨,瘪了拳头那么大个地方。
“哟!”女主人惊叫一声。说时迟,那时快,迷亭又把拳头伸进帽盔里,用力一拳,那帽盔又鼓了起来。接着,他又双手捏住两边的帽檐,用力压扁它。压扁了的草帽活像用檊面杖压过的荞面饼似的,溜平。再把它像卷席子似的从一端一圈又一圈地卷了起来。
“瞧呀,就这样。”说着,将卷成一团的草帽揣进怀里。
女主人仿佛看了“归天斋”的正一①变戏法,感叹地说:“太神奇啦!”
①“归天斋”的正一:生卒不详,传说是日本表演西方魔术的开山祖。
迷亭也就装模作样,将从右袖塞进怀里的草帽又特意从左袖口掏出。
“哪儿也没坏。”说着,使草帽恢复原状,用二拇指顶住帽盔,让草帽滴溜溜地转。你以为他就此结束了吗?没有。最后一招,他又将草帽啪的一声扔到身后,一屁股坐在帽子上。
“喂!没事吗?”连主人都显得不安了。女主人不消说,更是担心地警告他:
“好容易买一顶出奇的帽子,若是弄坏,那还了得!我看你还是见好就收吧!”
欣喜若狂的是草帽的主人。
“要知道,就因为不会弄坏,它才出奇哪!”说着,他把坐得七扭八歪的草帽从屁股下拽出,也不整理一下就戴在头上。真出奇,那草帽竟立刻恢复了原状。
“真是个结实的帽子。怎么回事?”女主人越来越佩服。
“噢,没什么,本来就是这么一种帽子嘛!”迷亭戴上帽子,回答女主人说。
“你也买那么一顶帽子多好啊!”隔了一会儿,女主人劝丈夫说。
“不过,苦沙弥兄不是有一顶漂亮的草帽吗?”
“可你听呀,前些天孩子把它踩碎了。”
“哟,哟,那太可惜喽!”
“因此才想,再买一顶像您那顶结实的帽子就好啦!”女主人不了解巴拿马草帽的价钱,再三劝丈夫:
“就买这样的吧!嗯?喂!”
接下来,迷亭又从右袖筒里掏出一个红盒,盒里装着一把剪刀,拿给女主人看。
“嫂夫人,洋草帽嘛,就介绍到这里。请看这把剪刀。这也是非常贵重的宝器,有十四种用途哩!”
假如这把剪刀不露面,主人必将为巴拿马草帽而遭到妻子的呵责。咱家看得明明白白:幸亏妻子出于女人特有的好奇心,他才免去了一场浩劫。与其说这是由于迷亭的机智,莫如说纯属侥幸的走运。
“这把剪子为什么会有十四种用途?”女主人的话音未落,迷亭君便洋洋得意地说:
“现在,我来一一加以说明,请听我说下去。好吧!这里有个月芽形的洞眼吧?把烟卷往这儿一放,戈登一声就能切断。其次,这刀根上有些装饰吧?就在这儿卡卡地剪铁丝。再次,把它弄平放在纸上,可以用它画线。还有,刀背上有刻度表,可以当作格尺用。这面有小挫,可以用来磨指甲哪。好吧,把这个尖儿插进螺丝口,使劲一拧,还能代替一把小锤呢。把这一头插进去一撬,一般铁钉钉的木箱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箱盖撬开。再看,这个刀尖可以当锥子用。这块儿能把写坏了的字擦掉。全都拆卸开,就是一把刀。最后,喂,嫂夫人,这最后一件可太有趣了。这儿有个苍蝇眼珠那么大的圆球吧?请您上眼。”
“不,您又该拿我开心了。”
“那么不信任我可不好。你就权当再上一次当,请往里边瞧。嗯?不肯?只瞧一眼。”说着,把剪刀递给了女主人。
女主人疑疑迟迟地接过剪刀,眼睛贴在苍蝇眼珠的地方不住地往里瞧。二人不断地一问一答:
“看见了吗?”
“一片漆黑呀!”
“漆黑还了得!您再稍微面向纸格门,别把剪子放倒……对啦,对啦,这就看见了吧?”
“啊,是照片呀!怎么能把这么小的照片贴上了呢?”
“妙就妙在这里。”
主人一直默默无言。这时,似乎想看一眼那张照片。
“喂,让我也看看!”
女主人却仍旧将剪子贴在脸上,压根儿不肯交出去。
“太漂亮了!是裸体美人哪!”
“喂,不是叫你给我看看吗?”
“等等。头发多美呀,搭到腰部呢。微微扬起脸来,身材太高了。不过,是个美人哟。”
“喂,叫你给我看看!不大离儿就拿给我看看得了呗。”主人急不可耐,教训起妻子来。
“哎,让您久候了。就请瞧个够吧!”
当妻子将剪刀递给主人时,女仆从厨房走来说:客人预约的饭菜送到了。她将两笼荞面条端进客厅。
“嫂夫人!这里我自备的伙食。对不起,就在这儿吞下了吧!”迷亭毕恭毕敬地客套几句。
听起来,又像真事儿,又像开玩笑,弄得女主人无言以对,只低声说:“噢,您请!”然后眼看着他吃。
主人终于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说:
“迷亭,大热的天,吃荞面可伤胃哟!”
“唉——没事儿!爱吃的东西轻易不会做病的。”说着,他揭开笼屉盖。
“好面!幸运,幸运。荞面条切得太长,人活得太蠢,从来都是没有出息哟!”说着,把佐料放进汤里,胡乱地搅了一通。
“你放那么多姜末,可要辣哟!”主人担心地提醒他。
“荞面嘛,就是蘸汁拌山姜吃的嘛。你不爱吃荞面条吧?”
“我爱吃馄饨。”
“馄饨是马伏吃的玩艺儿。再也没有比不知荞面味的人更可怜的了。”说着,把杉木筷子随随便便地往笼里一插,夹了不能再多的荞面条,挑起二寸多高,说:
“嫂夫人,吃荞面条也有各种派头呢。初次吃面的人,一味地蘸汁,吃到嘴里吧嗒吧嗒不住地嚼。这样,就吃不出荞面味儿了。总得这样挑起一筷子吃嘛!”他边说边举起筷子,将一大团长长的面条被挑起一尺多高。约摸差不多了。可是往下一瞧,只见还有十二三根面条的尾巴留在笼屉里,正和竹帘缠绵多情哩。
“这家伙可真长!怎么样,嫂夫人!这么长!”迷亭又找女主人作谈话对手。
“是够长的。”女主人显得十分钦佩的样子答道。
“把这根长面条的三分之一蘸上汁,再一口吞下去。不能嚼,一嚼,荞面就走味了。突噜噜一口吞下,那才带劲儿哪!”
他心一横,把筷子高高举起,面条好歹才算离开了笼屉。将面条往左手拿着的碗里稍微一放,面条尾部逐渐沾上了汁。按阿基米德①原理,荞面放进多少,汁就涨起多高。然而,碗里原本就装了八分,还不等迷亭手里的面条放进四分之一,碗里的汁已经满了。迷亭的筷子举到离碗五寸的地方突然停下,一动不动。不动,自有道理,因为再放进一点,汗就要漾出来。这时,迷亭似乎也表现得犹豫,但见他以野兔脱险之势将嘴凑进筷子,不容思索,竟哧喽一声,喉头硬是上下动了两下,筷头上的荞面已经一扫而光了。但见迷亭君从眼角淌下一两滴泪水,向面颊流去。到底是姜汁所致?还是狼吞虎咽过累的结果?这,尚且不知。
①阿基米得:古希腊学者,生于叙拉古、曾发现杠杆定律和阿基米得定律,确定许多物体的面积和体积的计算方法,并设计了多种机械和建筑物。
“佩服!竟然一口吞下。”主人服气地说。
“真带劲儿!”女主人也赞扬迷亭的绝技。
迷亭却一言不发,放下筷子,拍拍胸脯,说:
“嫂夫人!一笼大约三口半或是四口就下肚。细嚼烂咽的,就没味道了。”说罢,用手绢擦擦嘴,聊事歇息。
这时,不知为什么,天这么热,寒月君却戴着棉帽,两只脚泥乎乎的,不辞辛苦地跑来。
“啊,美男子驾到!我正在用餐,暂且失陪!”迷亭在众人环座之中,毫不脸红地荡平了另一笼荞面。这回他不仅没有像刚才那样狼吞虎咽,而且也没有那么不成体统地用手绢擦嘴,中途歇气儿,而是把两笼养面轻松地吃掉,表现还算不错。
“寒月君,博士论文已经脱稿了吧?”主人问罢,迷亭紧跟着说:
“金田小姐已经等急了,快些交卷吧!”
寒月照例有些胆怯地说:“罪过!我也想早些交稿,叫她安心。怎奈,问题总归是问题,要费很大的心血进行研究哩。”本是违心的话,却说得很像肺腑之言。
“是呀,问题总归是问题,事情不能以‘鼻子’的意志为转移。当然,好大的鼻子嘛,倒也值得仰其鼻息的哟!”迷亭也以和寒月用同样的腔调搭讪着。说得比较认真的还是主人。他问道:
“你的论文题目是什么?”
“是《紫外线对于青蛙眼球电动作用的影响》。”
“妙啊!不愧是寒月先生!青蛙的眼球,这很离奇!怎么样?苦沙弥兄!在论文脱稿以前,先把这件发明报告给金田公馆吧?”主人却不理睬迷亭的动议,问寒月道:
“你的研究,很苦吧?”
“是的。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最大的难题是,青蛙眼球上的晶体构造并不那么简单。因此,必须进行种种实验。首先,要做一个玻璃球,然后才能进行研究。”
“做玻璃球还不容易!到玻璃店去一趟就完事嘛!”主人说。
“不,不!”寒月挺起胸膛说。
“原来,圆呀,直线呀,都是些几何学上的术语。至于完全符合定义的理想的圆与直线,在现实世界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又何必苦追求?”迷亭插嘴说。
“所以我想,先试制一个可以对付搞试验的玻璃球,前些天已经开始了。”
“做成了吗?”主人问得可倒轻松。
“怎么能做成呢?”寒月说完,又觉得前言不搭后语,便说:“十分困难。要一点一点地磨哟。刚觉得这边的半径过长,就稍稍磨去一点儿。呀,不得了!另一边的直径又变得长了。再费九牛二虎之力,好好歹歹磨去了一块,这下子,整个变成椭圆形了。好容易把椭圆矫正过来,直径又不对了。开始磨的时候,那圆球足有苹果那么大,可是越磨越小,最后只剩杨梅果那么小了。我仍然坚持磨下去,磨得像个豆粒。即使小得像豆粒,也磨不成纯粹的圆。可我还是热心地磨……从今年正月,已经磨废了大小六个玻璃球。”这些话真假莫辨,而寒月却在喋喋不休。
“你在哪儿磨了那么多呀?”主人问。
“依旧是在学校的实验室。清早就开磨,吃午饭时休息一会儿,再一直磨到天黑。很不轻松哟!”
“那么,你近来总说忙啊忙啊的,连星期日也到学校去,就是为了磨玻璃球吧?”主人问道。
“完全正确!眼下,我从早到晚,整天地磨玻璃球。”
“正如那句台词:磨球博士‘混进来了。’①不过,如果鼻子夫人听说你那么热心,再怎么了不起,也会感激的吧?老实说,前些天我有点事去图书馆。临回来时,刚要跨出门,偶然遇见了老梅。此公毕业后还跑图书馆,我觉得非常出奇,便敬佩地说:‘真用功啊!’而他却做了个怪脸,说:‘哪里,我不是来看书的。刚才从门前路过,突然想小解,这才进来借地方方便一下。’说完哈哈大笑。老梅和你,恰是相反的例子,请无论如何收进新编《蒙求》②这本书里吧!”迷亭照例做了又臭又长的说明。
①混进了:指的是近松半二等创作的“净琉璃”《本朝廿四孝》(明和三年上演)的第四场:战国,安土时武将武田胜赖做菊花蓑伪充铠甲潜入织田谦信公馆,有一句台词:“种花人混进了!”
②《蒙求》:唐李瀚著启蒙课本。
主人有些严肃地问:“你着天每日地磨球,倒也可以。不过,到底想几时磨成功呀?”
“按目前情况,要十年吧!”看样子,寒月比主人更沉得住气。
“十年?再快些磨成多好哇!”
“十年还是快的。弄不好,要二十年呢。”
“这还了得!那么,很不容易当上博士喽?”
“是的。但愿早一天磨成,好叫金田小姐放心。可是,总而言之,不把玻璃球磨成功就不可能进行试验……”寒月稍稍停了一会儿骄傲地说:“嗯?用不着那么担心。金田小姐也完全了解我在一心一意地磨球。老实说,两三天前去的时候,已经把情况说清楚了。”
这时,干听也听不懂三人对话的女主人奇怪地问道:
“可,金田小姐不是从上个月就全家出动,去大矶了吗?”
寒月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但却装聋卖傻地说:
“那就怪了。怎么回事?”
每当这时,迷亭就成了上等活宝。不论是谈话间断,还是羞于启齿,打起瞌睡以及陷于僵局等任何情况下,他都会从旁冲杀出来。
“本来上个月去大矶,可是硬说两三天前曾在东京相遇。够神秘的,妙!这大约就是灵犀一点通吧!相思最苦的时候,常常出现这种情景。乍一听来,好像是在做梦。但是,就算是梦,这梦境也远比现实更真切。拿嫂夫人来说吧,竟然在嫁给了并没有思念你、也不曾被你所思念的苦沙弥家,一辈子也不知道恋爱是怎么回事,那么,你不理解,是自然的喽……”
“哟,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真把人瞧扁了。”女主人半路上给了迷亭一个突然袭击。
“你,不是也没有害过相思病吗?”主人从正面助夫人一臂之力。
“唉,我的风流史嘛,不管有多少,无奈都已经是旧闻,也许在你们的记忆中已经荡然弗存了……说真的,我这么一把子年纪还过着独身生活,这也是谈恋爱的结果呀。”说着,迷亭依次察看每一张脸。
“嘿嘿……有意思!”女主人说。
“又寻开心啦!”主人向庭院望去。
只有寒月依然笑眯眯地说:“为了有助于后进,但愿领教您的往日艳史!”
“我的故事,也都很神秘,如果说给已故的小泉八云①听,他一定会大加赞许。遗憾的是先生已经长眠了。老实说,我已经没有兴致讲它。不过,承蒙盛情,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有个条件,列位必须一直听完。”他约法完毕,这才书归正传。
①小泉八云:(一八五○——一九○四)文学家。原是英国人,生于希腊,明治二十三年赴日。著有《心》、《怪谈》、《灵的日本》等。
“回忆起来,距今……啊……那是几年前啦……真麻烦,那就姑且定为十五六年前吧!”
“开玩笑!”主人嗤之以鼻。
“记性太坏了。”女主人奚落地说。
只有寒月严格守约,一言不发,似乎盼着尽快听到最后一句。
“就算有那么一年冬天吧!我在越后国,经过蒲原郡的筍谷,登上蛸壶岭,眼看要到会津境内的时候……”
“真是个怪地方。”主人又在打岔。
“请你静静地听着!蛮有意思呢。”女主人制止说。
“这时,天黑了,路不熟,肚子又饿,没办法,去敲了山腰一户人家的门,说明情况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请求借宿一宵。只听有人回话:‘这事不难,请进!’我一看,举起蜡烛照着我的,是一张姑娘的脸,我可就哆嗦起来了。从这时起,我才切切实实体验到恋爱这个妖怪的魔力。”
“唉呀,我不听!那么个半山腰,还会有美女?”女主人说。
“别管是山还是海,夫人,我真想让那位姑娘给你看一眼。梳着高高的发髻哟!”
“咦?”女主人听得出神了。
“我进屋一瞧哇,八张床席的中间,横着一个炕炉,炉旁围坐着姑娘、姑娘的爹、妈和我四个人。他们问我:‘喂,大概饿了吧?’我就恳求说:‘什么都行,请快些给我点东西吃吧!’于是,老人说:‘既然贵客临门,就做一顿蛇饭吃吧!’喂,眼看到失恋的时候了,可要竖耳细听哟!”
“先生,竖耳细听倒是可以的。不过,那是越后国,恐怕冬天未必有蛇吧?”
“噢,言之有理!不过,这么诗意盎然的故事,就不该死抠道理了。在泉镜花①的小说里,不是说雪里还有螃蟹吗?”
①泉镜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小说家,原名镜太郎。作品《银短册》中叙述一人到暴风雪中的山上小屋寻找螃蟹,台词中说:“这是尊贵的客人。螃蟹如有心,说不定会在雪中的。”
寒月只说了两个字:“不错!”便又恢复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当时,我是个什么都敢吃的大王。什么蝗虫啦,蚰蜒啦,蛤什蚂啦,刚好都已经吃腻,吃顿蛇饭,倒也别有风味。我便回老人家的话说:‘那就速速品尝吧!’于是,老人家把锅放在炉膛上,倒些大米,咕嘟嘟地煮了起来。奇怪的是,一看锅盖,有大小十个窟窿,从窟窿眼里呼呼地冒出热气来。窍门真棒!一个乡下人,真叫人佩服!这时,老人家忽然起身,不知去到哪里。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腋下挟着个竹篓。他把竹篓随手搁在炉旁。我往里这么一瞧哇,有货!那些长长的家伙,大概是太冷,扭成一堆,滚成一团哟!”
“这话请免,叫人听了难受!”女主人眉峰倒竖地说。
“为什么?这可是促成我失恋的最大原因,万万免不得的。不多时,老人家左手提着锅盖,右手将那些盘在一起的家伙信手抓住,嗖地扔进锅里,立刻盖上锅盖。就连我,当时也吓得喘不上气来。”
“不要讲下去了。怪瘆人的。”女主人一直害怕。
“眼看就到失恋那一段了,再忍着点儿。于是,不到一分钟,突然从锅盖的窟窿眼里钻出个小细脖,把我吓了一跳。我刚想,这不钻出来了吗?只见另一个窟窿里也突然钻出个蛇头来。我说:‘又钻出一条!’话音未落,又一处也钻了出来。终于锅盖上遍是锅中蛇的蛇脸了!”
“为什么都钻出头来?”主人问。
“因为锅里热,万般无奈想钻出去呀!不多时,老人家说:‘好了吧,开拽!’老妈妈说:‘知道了!’姑娘说:‘嗳!’于是,一人抓住一个蛇头,用力一拔。这一来,蛇肉都留在锅里,只有蛇骨全都拔出,一拉蛇头,骨架越来越长,十分有趣。”
“这就是剔蛇骨吧?”寒月笑着问。
“一点不错,是剔蛇骨。干得漂亮吧?然后揭开锅盖,用构子将米饭和蛇肉拌匀,对我说:‘喂,请啊!’”
“你吃了吗?”主人冷冷地问道,女主人却哭丧着脸牢哩牢骚地说:
“不要再讲了。太恶心,什么也不会吃得下的。”
“嫂夫人没吃过蛇饭,因此才这么说。你吃一回试试,那味道终生难忘呀!”
“唉,受不了,谁肯吃它?”
“于是,我吃得饱饱的,不觉得冷了,又不客气地欣赏姑娘的芳容,已经没有任何遗憾。这时,忽听:‘请安歇吧!’只好客随主便。也许由于旅途劳累,对不起,我一头倒下,便睡得死死的。”
“后来又怎么样?”这回,女主人又催他讲下去。
“后来,第二天清晨一醒,就开始失恋了。”
“怎么回事?”
“噢,倒也没有什么。我清晨起来,吸着香烟,从窗户往外一看,对面引水的竹管旁,有一个秃子在洗脸。”
“是老头,还是老太婆?”女主人问。
“当时嘛,我也分辨不清。瞧了一阵子,待到秃头扭过脸来面向我时,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正是我昨晚开始初恋的那位姑娘!”
“可你开头不是说,这姑娘头梳高高的发髻吗?”
“头天晚上是梳的高高发髻呀,而且是漂亮的岛田发式。①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竟然变成了秃子。”
①岛田发式:日本未婚女子或做新娘时梳的发髻。有的说起源于静冈县岛田市妓女的发型;也有人说起源于宽永年间歌舞演员岛田万吉,故名。
“又是拿人开心吧?”主人照例把视线移向天棚。
“当时,我太意外,内心里有点害怕。但我还是从旁观察。只见秃子洗完了脸,将放在身旁一块石头上的岛田式发套忙乱地扣在头上,若无其事地走进屋来。我想:噢,原来如此!从此,我终于失恋,沦为徒叹命途多舛的人。”
“竟有这样无聊的失恋。是吧?寒月君!正因为无聊,他才虽然失恋,也依然这么兴高采烈、精力饱满哪!”主人面对寒月评价迷亭的失恋。
寒月却说:“不过,假如那位姑娘不是秃子,有幸带她来到东京,迷亭是先生说不定更要神采焕发呢。总之,难得遇见了一位姑娘,却是个秃子,真是遗恨千古啊!不过,那么年轻的少女,怎么会掉光了头发呢?”
“我也对这件事反复捉摸。我想,一定是因为蛇饭吃得太多。蛇饭这玩艺儿毒火攻头呀!”
“但是,你可哪儿都没事,完整无缺。”
“我万幸没有秃头。不过,从那以后变成了近视眼。”说着,他摘下金边眼睛,用手绢小心擦了擦。隔了一会儿,主人猛然想起,提醒道:
“到底有什么神秘可言?”
“那顶发套是从哪儿买来的?还是拣来的?我百思莫解,这一点就很神秘呀!”说着,迷亭又将眼镜照旧架在鼻梁上。
“简直像听了一段单口相声!”女主人评论说。
迷亭的胡诌八扯,到此告一段落。你以为他会住口吗?不,按这位先生的禀性,只要不堵住他的嘴,他毕竟不甘于沉默的。他又聊起另一件事来,好像独有高见似地说:
“我的失恋,虽然也是一段痛苦的经历;但是,假如当时不知道她是个秃子就娶到家来,终究要成为一生碍眼的婆娘。不慎重考虑,那可危险哟!结婚这档子事,到了关键时刻,常常会发现在意料不到的地方隐藏着伤口。因此,我奉劝寒月君不要那么朝思暮想、神魂颠倒地折磨自己,还是赶快收心,磨你的玻璃球吧。”
寒月故作为难的样子说:
“是啊,我也想只管磨玻璃球。可是对方不答应,真是糟透了。”
“是啊!你是由于对方纠缠。不过,也有的人很滑稽。提起跑进图书馆解手的那位老梅,那才真正出奇呢。”
“他干了什么?”主人听得蛮起劲儿。
“唉呀呀,是这么回事。这位先生从前曾经在静冈县的东西旅馆住过一个晚上。只一夜。当天晚上立刻向一位女仆求婚。我就够没心没肺的了,可也不到那种程度呀。是啊。那时候,旅馆里有个出名的美女叫阿夏。到老梅的房间来侍候的,恰好正是她。这就难怪了。”
“岂止难怪!这和你到什么岭去,不是一模一样吗?”
“有点相似。老实说,我和老梅不相上下。总之,老梅向阿夏求婚,不等回话,又想吃西瓜了。”
“怎么?”
主人莫名其妙。不仅主人,连女主人和寒月,也不约而同地歪头思量。迷亭却满不在乎,口若悬河地讲了下去。
“老梅叫来阿夏,问她静冈怕是没有西瓜吧?阿夏却说,静冈再怎么不好,西瓜还是有的。阿夏切了满满一大盘子西瓜端来,老梅吃了。他将一盘子西瓜一扫而光,等待阿夏的答复。不等答复,他肚子开始痛了。痛得哼呀呀地直叫喊,一点也不见好,便又叫来阿夏,问她静冈有没有医生?阿夏照例说:‘静冈再怎么不好,医生总还是有的。’于是,请来了德库特尔医生。这名字好像从天地玄黄的千字文里抄下来的。第二天早晨,谢天谢地,肚子不疼了。出发前十五分钟叫来阿夏,询问昨天求婚的事是否应允。阿夏边笑边说:‘我们静冈,西瓜也有,医生也有,就是没有一夜成亲的新媳妇!’姑娘说罢,拂袖而去,据说再也不见她的芳容。从此,老梅和我同样失恋,除了解手,再也不到图书馆来了。思量起来,女人真是罪过!”
主人不同寻常,竟接受了这个观点。
“一点不假。不久前读缪塞①的剧本,书中人物引用罗马诗人的一段话,说道:‘比鸿毛还轻的是灰尘,比灰尘还轻的是清风,比清风还轻的是女人,比女人还轻的是虚无……’说得十分精辟。女流之辈,真没办法。”
①缪塞:(一八一○——一八五七)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多写鄙视资产阶级社会却又找不到出路的悲剧,如诗剧《酒杯与嘴唇》、长诗《罗拉》、自传体小说《一个世纪儿的忏悔》。
主人竟在这怪里怪气的问题上大放厥词。然而,洗耳恭听的女主人,却不肯饶过。
“你说女人轻了不好,请问,男人重了也不是件好事吧?”
“重,是什么意思?”
“重就是重呗!像你那样。”
“我怎么重了?”
“你还不重吗?”
一场奇谈怪论又开始了。迷亭听得蛮有兴致。不多时,他开口了。
“这样面红耳赤地互相攻讦,正是夫妻关系的真实写照吧!从前的夫妻,一定是索然无味的。”
他的话模棱两可,不知是在奚落,还是赞赏。说到这里,本应适可而止,可他又以那么一种语调继续发挥,说出下述一番话来:
“相传古时候没有一个女人跟丈夫顶嘴。果然如此,岂不等于娶了个哑巴媳妇?这我一向认为不足取。倒是巴不得像嫂夫人那样训斥几句:‘你还不够重的吗?’同样娶老婆如果不隔三差五吵上一两架,会闷得要死的!拿我妈来说吧,在老爷子面前,只会唯唯诺诺。并且,老两口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据说除了参拜神社,不曾一同跨出大门一步,岂不太惨了吗?不错,多亏妈妈,我全记住了列祖列宗的戒名。男女之间是这样的:我们小时候毕竟不可能像寒月君那样和意中人合奏一曲啦,灵犀相通啦,梦一般的朦胧中神会啦……”
“可怜!”寒月低下头来。
“的确可怜!而且,那时候的女人未必就比现在的女人品行好。嫂夫人,近来盛传女学生堕胎等等。这算得了什么,早先年比这严重得多哩!”
“是吗?”女主人很认真。
“是呀!我不是胡说。证据确凿,有什么办法。苦沙弥兄:你也许记得,直到我们五六岁的时候,还有的女孩像茄子似的被装进笼子里,用扁担挑着四处叫卖。是吧?老兄!”
“我可不记得那些事。”
“你的家乡情况如何我不知道,静冈可确实如此。”
“万不曾想……”女主人小声说。
“真的吗?”寒月也言不由衷地问道。
“是真的。我爸爸就讨价还价过。那时,我大约六岁上下。我和爸爸从油町去通町散步,迎面有人高声大喊:‘谁买女孩喽!谁买女孩喽!’我们刚好走到二号街的拐角,在‘伊势源’成衣铺门口和他走了个碰头。‘伊势源’有十间门市,五个仓库,是静冈县最大的服装店。现在你去瞧啊,至今也还保持得完完整整,真是一所漂亮的门市。掌柜的叫甚兵卫。他坐在帐房里,哭丧着脸,总像三天前死了娘似的。他身旁坐着一名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徒工,名叫阿初。这小子面色苍白,活像云照大师①的徒子徒孙、三七二十一天光喝荞麦汤似的。阿初身旁是老长,活像昨天家里失火被烧跑了似的。怅然倚在算盘旁。挨着老长的……”
①云照大师:(一八二七——一九○九)日本真言宗的和尚。出云国生人。姓渡边。现东京有“月白僧园”。
“你到底是讲服装店的故事,还是讲卖小孩的故事?”
“是的,是的,我是要讲贩卖人口的故事。说真的,‘伊热源’成衣铺也有好多奇闻哩。今天暂且割爱,只讲贩卖人口的故事吧!”
“为什么?这对于二十世纪的今天和明治初年女人人格的对比研究,可是大有价值的参考资料,怎么能轻易就不讲呢……且说,我和爸爸来到‘伊势源’门前,那个人贩子见了我爸爸,说:‘老爷,这还有点货底子,两个女孩削价处理,你就买下吧!’说着,他放下扁担,擦了擦汗。我展眼一瞧,前后两个筐各装一个小女孩,都两岁上下。爸爸问他:‘如果便宜些,倒可以买下。只有这么点货?’人贩子说:‘嗳,赶巧今天都卖光,只剩这么两个。’人贩子把两个女孩都举到爸爸眼前,像拿茄子似的,说:‘要哪个都行,尽你挑。’我爸爸啪啪敲了几下两个女孩子的脑袋;说:‘嗬,声音很响呀!’接着,果然开始讲价。大大杀价的结果,爸爸说:‘买下倒也可以。不过,货,可地道?’人贩子说:‘地道!前边那个我始终看在眼里,不会有问题。挑在后边那个,因为我没长后眼,往坏处想,也许有点毛病。这一个不保险,那就价钱少算①。’这一场对话,至今我也记忆犹新,所以,在幼小心灵中就有这样的念头:‘女人,真是不可慢待哟!’然而,到了明治三十八年的今天,再也没有人干这种蠢事:挑着女孩沿街叫卖;再也听不到‘眼睛看不见,后筐里的女孩不保险’之类的故事了。因此,依我看来,多亏西方文明,女子的品格也有很大的提高,这是可以断言的。同意吗?寒月君!”
①语出法国作家拉伯雷,见《巨人传》第十五章结尾。
寒月在回答之前,先大大方方地打扫一下喉咙,然后以故做庄重的低音述说了如下所见:
“现代女性,在往返学校的途中,在音乐会、慈善会或逰园会上喊:‘请买下我吧!’‘啊?不喜欢?’……她们自己拍卖自己,再也没有必要雇那些难缠的商贩干那种下贱的寄售营生,喊什么‘谁买女孩喽!’人的独立性一提高,自然会这样的。老年人总是不必要地杞人忧天,说三道四。然而老实说,这是文明发展的趋势,是我们万分高兴的好现象,都在偷偷地深表祝贺哩!像从前那样,买主敲敲脑壳,问问货色地道吗?再也没有人说这种蠢话,尽管放心。而且,身在万般复杂的今日社会,如果手续那么繁琐,可就永无尽期了。女人恐怕五六十岁也找不到主、嫁不出门的吧!”
寒月不愧为二十世纪青年,大谈其当代思潮,将“敷岛”牌香烟的云雾往迷亭的脸上直喷。迷亭可不是“敷岛”牌就能够呛昏的。
“仁兄所论甚是。如今的女学生们、小姐们,从她们的自尊自信,直到她们的身体皮肤,处处不服男子汉,实在令人钦佩之至。拿我邻近的女学生来说吧,很不简单哟!穿件短袖和服,吊在铁杠上,我算服啦。每当我从二楼的窗子看她们做体操,不免缅怀起希腊妇女。”
“又是希腊!”主人冷笑着信口说道。
“凡是给人以美感的,大抵都起源于希腊,有什么办法!美学家与希腊,毕竟是难分难解的嘛!尤其欣赏那位黑皮肤女学生专心致志地做体操,我总要忆起阿古娜底斯的趣闻。”迷亭以万事通自居,又在胡聊。
“又提出一个古怪的名字!”寒月依然那么笑眯眯地。
“阿古娜底斯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哟!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按当时雅典的法律,是禁止妇女当产婆的,这太不方便。阿吉娜底斯,不是也感到不方便吗!”
“什么?你刚才说……”
“女人呗!是个女人的名字。这个女人左思右想,女人不能当产婆实在可悲,极其不便。我太想当个产婆了。她一连三天三夜交臂沉思:难道就没有个捷径当上产婆吗?恰是第三天的拂晓,她听到邻家出生的婴儿哇的一声哭叫,心想:啊,对!她恍然大悟。随后她急忙剪掉长发,女扮男装,去听希洛菲勒斯讲课。她从头至尾听完课,认为学得差不多,终于接生婆开业了。不过嫂夫人,当时生意可真兴隆哟!东家婴儿呱呱坠地,西家婴儿哇的一声降生,全都是托阿古娜底斯的福降生的。因此她发了一笔大财。然而,人间万事,犹如塞翁失马,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终于秘密暴露,说她冒犯了官府法令,对她从严惩处了。”
“简直像单口相声!”女主人说。
“很动听吧?不过,雅典的妇女们联名请愿,官长们又不便敷衍了事,才把这名女产婆无罪释放,甚至发了布告:从此女子也有选择产婆职业的自由。幸哉,幸哉!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
“你知道的事可真多,令人佩服!”女主人说。
“是的,一般事理,无所不知。不知道的,只有自己干的那些蠢事。但是,连这也略有所知。”
“嘿嘿嘿……净逗乐子!”女主人笑得前仰后合。这时,隔扇上的门铃儿和新安装时一样,清脆地响了。
“啊,又来客人了。”女主人说着到饭厅去。和女主人脚前脚后走进客厅的你猜是谁?原来是列位熟识的越智东风。
连东风君也到场,那么,出没于苦沙弥家的怪物,虽然不敢说网罗殆尽,至少可以说头数不少,足以慰我寂寥了。如果这样还不满足,那就要求太高。假如运气不佳,我被饲养在别人家里,到头来,说不定毕生不知人类中竟有如此人物而一命呜呼。幸而我成为苦沙弥先生门下的猫,朝夕服侍左右,因而不要说苦沙弥,就连偌大东京绝无仅有的迷亭、寒月乃至东风,都躺着就能够欣赏这些以一当十的英雄豪杰们的举止言谈,这在猫儿我来说,实乃三生有幸!大热的天,多亏他们,才使我忘却了毛皮裹身之苦,得以开心地消磨了半日时光,真是不胜感激之至。既然群英云集,决不会淡淡收场的。咱家不免从纸屏后肃然观瞻了。
“久疏问候,少见了!”东风先生弓身一拜。只见他的头仍然梳得明光崭亮。如果单以人头评价,他倒很像个唱小戏的戏子。但是,看他煞费苦心地穿着小仓布外褂那副装腔作势、道貌岸然的样子,又不能不以为他是榊原健吉①家中的弟子呢。因此,东风的身体像点平常人的,只有肩头到腰部。
①榊原健吉:(一八二九——一八九四)日本著名剑术家。
“噢,大热的天,难得你来。喂,一直往里进!”迷亭像在自己家里似地打招呼。
“好久没见迷亭先生了。”
“是呀,不错,今年春天搞朗诵会以后再也没见。提起朗诵会,近来也还热闹吧。其后你又扮演过宫小姐吗?你演得真棒!我好一顿鼓掌。注意到了吗?”
“是啊!蒙您捧场,我才鼓起很大的勇气,一直演到最后。”
“下一次几时公演?”主人插嘴说。
“七、八两个月休息,九月份想大干一场。有什么好题材吗?”
“这……”主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东风君!把我的作品公演一下吧?”这时寒月搭话了。
“你的作品一定很有趣。不过,到底是什么作品呀?”
“剧本!”寒月尽量加重语气这么一说,果然,全场人无不惊讶得目瞪口呆,不约而同地望着迷亭。
“剧本可了不起!是喜剧,还是悲剧?”对于东风君追问,寒月先生依然十分镇静地说:
“哪里!既不是喜剧,也不悲剧。近来旧剧呀,新剧呀,好不热闹!我也想出个新花样,写了一出俳剧。”
“俳剧是什么剧?”
“就是‘俳句风格的戏剧’,简称为‘俳剧’。”
连主人和迷亭都有点听得入迷,亟待讲解下去。
“那么,请问是什么风格?”还是东风君在问。
“因为源于俳风,如果冗长无聊就不好,所以,写成了独幕剧。”
“原来如此。”
“先从道具谈起吧。最好也简单些。在舞台中心插一棵柳树,从树干向右方横出一枝,枝头上蹲着一只乌鸦。”
“乌鸦一动不动才好呢。”主人不大放心,独自喃喃地说。
“那不难。用线绳把乌鸦的腿绑在树枝上。在树下放一个澡盆,盆里侧身坐着一位美人,正用毛巾搓澡。”
“这可有点近似于颓废派。首先,谁来扮演那位女人?”迷亭问道。
“唉,马到成功。雇一名美术学校的模特儿!”
“那,警察厅可要找麻烦了。”主人还在担心。
“不过,只要不是公演那就没关系。倘若计较这些,学校里的裸体写生画可就搞不成了。”
“然而,那是为了教学呀!那可不同于专供人们观赏哟!”
“只要先生们这样讲一天,日本就一天不会好。绘画也罢,演戏也罢,同样都是艺术。”寒月君气势汹汹地说。
“好吧,不用争论。且说接下去又怎么样?”东风君好像背不住就采用似的,很想了解一下剧情。
“这时,俳句诗人高滨虚子(一八七四—一九五九,本名清,爱媛县松山人,《杜鹃》主编)手拿文明杖,头戴防暑帽,身穿薄纱袍,足登短腰靴,萨摩(今鹿儿岛)碎银花的衣襟掖在腰间。就是这么一副扮相,从观众席出场。看他的衣着,很像个陆军的军需商人。然而,因为他是个俳坛诗人,必须尽可能表现出从容不迫、一心推敲诗句的神态。当他穿过观众席,将要跨上舞台时,忽然抬起凝思妙句的双目,朝前一看,有一棵巨柳;柳荫下,一位洁白的美女在沐浴,他吃了一惊。再向上看,只见修长的柳枝上蹲着一只乌鸦,正在俯视着美女沐浴。于是,虚子先生诗兴大发,只沉思五十秒钟,便高声吟成一句:‘美人浴,呆了枝头鸦不去。’以此为号,一声梆子,大幕落了……怎么样?这样风格,您还中意吧?东风君!你与其扮演宫小姐,莫如扮演高滨虚子好得多哟!”
看东风君的表情,似乎还有点不满足,严肃地回答说:
“太简单,好像有点不过瘾。希望再穿插点富于人情味的情节才好哪。”
一直比较文静的迷亭,他可不是个久久沉默的人。
“不过如此,俳剧可太不够劲儿了。据说上田敏(一八七四—一九一六,东京大学英语系毕业生)先生认为所谓俳风啦,滑稽戏啦,都很消极,是亡国之音。不愧为上田敏,说得多好!那么无聊的俳剧,你试试看,肯定要被上田先生取笑的。首先,正剧呀,闹剧呀等等,岂不太消极、太莫名其妙吗?对不起,寒月还是到实验室去磨玻璃球的好。俳剧嘛,任凭你写一百篇,二百篇,因为是亡国之音,没用!”
寒月有点恼火:“真的那么消极吗?我可是想叫它发挥积极作用呢。”他在争辩没用的事。“那虚子先生说:‘美人浴,呆了枝头鸦不去。’,然后捉住乌鸦,叫它别迷上女人,我想,这不是非常积极吗?”
“此说倒很新鲜,务请详论一番!”
“我站在理学士的立场考虑,乌鸦迷上了美女,这不大合乎情理吧?”
“对呀。”
“把这种不合理的事情信口道出,听来却又不觉得不合情理。”
“是吗?”主人以不相信的语声从旁插嘴。但是,迷亭却根本不理。
“若问为什么听起来并不觉得不合情理,这从心理学的角度一说便知。老实说,是否迷得发呆,这都是诗人本身的感情,与乌鸦毫无关系。因此吟成‘美人浴,呆了枝头鸦不去’。并不是说乌鸦如何如何,归根结底,是诗人自己看呆。高滨虚子自己见了美女入浴,从惊喜的一刹那便一直钟情。是啊,只因他以钟情的眼睛观看停在枝头正在俯视的乌鸦,这才使他产生了错觉:‘哈哈哈,乌鸦竟也和我一样倾心了。’这无疑是一种错觉;但也正是文学,而且有积极的意义。把自己的感受硬是按到乌鸦头上而又佯装不知,这,岂不是很大的积极精神吗?如何?先生!”
“的确是高见。假如高滨虚子听见,他一定会吃惊的。你讲得倒很积极,只怕实际表演这出戏的时候,观众一定要变得消极的。是吧?东风君!”
“是啊,总觉得过于消极呢。”东风严肃地回答说。
主人似乎要把谈话的范围扩大一些。便说:
“怎么样?东风君,近日可有杰作?”
“哪里。没有什么值得先生过目的。不过,近来想出一本诗集……幸而带来了稿子,那就请多多指教吧!”东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紫绢包来,从中取出五六十页诗稿,放在主人面前。主人装得很正经,说:“那就拜读了”。只见第一页写了两行字:
莫效世人。应纤纤而读。
献给富子小姐!
主人流露出神秘的表情,把第一页默默地看了多时。迷亭从旁说:
“什么?是新体诗吗?”说着,他把诗稿扫了一眼,满口赞佩说:“噢,‘献给’!东风君,横下一条心献给富子小姐,了不起!”
主人仍然纳闷儿,问道:
“东风君,这个富子小姐,确有其人吧?”
“是的,就是前此我和迷亭先生邀请出席朗诵会的一位女士。就住在这附近。坦率地说,我本想给她看看诗集,到她家去过,偏偏她从上个月就去大矶避暑,不在家。”东风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苦沙弥兄!如今是二十世纪啦,别那么一副表情。快些朗读杰作吧!不过,东风君,你‘献给’的手法可不大高明。这文绉绉的‘纤纤’二字,究竟寓意何在呀?”迷亭问道。
“我想,是表示‘轻盈’和‘仔细’的词。”寒月回答说。
“当然,不是不可以这么讲。但是,这个词应该是岌岌可危的意思哟。因此,如果是我,不会这么用的。”
“怎么写才能更富于诗意呢?”
“如果是我,就这么写:‘莫效世人。应岌岌而读。献给富子小姐鼻下。’出入只在于两个字。但是,有没有‘鼻下’二字,给人的感觉可不大相同哟。”
“不错!”东风本是不解,却硬装明白。
主人一声不响,总算掀过一页,读起卷头第一诗章。
倦怠、郁香的烟雾袅袅,
有你的芳心与情丝缭绕。
啊,我哟,在这凄苦的尘寰。
惟有这猛吸时火热的一吻最甘甜。
“这诗,我可有点不敢领教。”主人叹息着将诗稿递给迷亭。
“未免有点新颖过头了。”迷亭又将诗稿递给寒月。
“是有那么点。”寒月又将诗稿还给东风。
“先生,您不懂这首诗是不奇怪的,因为今天的诗坛比起十年前,已经发展得面目一新了。现在的诗,毕竟不是躺在床上或是蹲在车站就可以读得懂的。就连作者,如果受到质问,也常常穷于答辩。因为是全凭灵感而写,此外,诗人不负任何责任。注释和训诂,那都是学者们的事,和我们诗人毫无关系。不久前我有个朋友叫送籍(日文读音与漱石同,夏目漱石写过同名短篇小说),写了《一夜》这么个短篇小说。谁看都稀里糊涂,不得要领,便去见作者,盘问《一夜》的主题思想是什么。作者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便未予理睬。的确,我想,这大概正是诗人的本色。”
“也许他是个诗人。不过,可是个特号怪物呢。”主人说。
“是个蠢材!”迷亭干脆枪毙了送籍。
东风君觉得这么几句,还评得不够周全,便说:
“送籍这个人,就连在我的伙伴当中也是不被理睬的。还是请诸位稍微细心些谈谈我的诗作吧!请特别注意的是‘凄苦的尘寰’和‘火热的一吻’,采取了对仗的笔法,是我心血的结晶。”
“可以看得出,你煞费苦心了。”
“‘甘甜’与‘凄苦’反衬,简直是‘十七香’(本是七香作料,因俳句十七个字,故说成十七香),有趣!这纯属东风君独特的艺术技巧,佩服得五体投地!”迷亭专爱对老实人讲话时没完没了地插科打诨。
主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去到书房,没多大工夫,又拿着一张纸条走来。
“诸位已经看过东风君的大作。现在我来读一段短文,请诸位指正。”他说得煞有介事。
“如果是天然居士的墓志铭,我可已经恭听两三遍了。”
“喂,别多嘴!东风君,这绝非我的得意之作,不过是即兴吟咏而已,有劳尊耳了。”
“一定领教。”
“寒月君也顺便听听。”
“要听的,何必‘顺便’。不是长篇大论吧?”
“仅仅六十多个字。”
苦沙弥先生终于开始读他那篇亲笔名作了。
“大和魂!”日本人喊罢,像肺病患者似的咳嗽起来。
“简直是突兀而起!”寒月夸奖说。
“大和魂!”报贩子在喊。“大和魂!”三只手在喊。大和魂一跃而远渡重洋!在英国做大和魂的演说;在德国演大和魂的戏剧。
“果然是胜过天然居士之作。”这时,迷亭先生挺起胸膛说。
东乡大将有大和魂;鱼铺的阿银有大和魂;骗子,拐子,杀人犯,也都有大和魂!
“先生,请补上一笔,我寒月也有大和魂。”
假如有人问:“何为大和魂?”回答说:“就是大和魂呗!”说罢便去。百米之外,只听“哼”了一声。
“这一句绝妙!你很有文采呀。下边的句子呢?”
大和魂是三角形,还是四角形?大和魂实如其名,是魂。因为是魂,才常常恍恍惚惚的。
“先生,写得蛮有意思。只是‘大和魂’这个字样用得多了点吧?”东风提醒道。
“赞成。”喊这一口的,自然是迷亭。
没有一个人不叨念它,但却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它;没有一个人没听说过它,但却没有一个人遇上过它。大和魂,恐怕是天狗之类吧!
主人读完,本以为会余韵绵绵;但因这奇文妙笔太短,主题何在也不清楚,三人便以为还有下文,等待主人读下去。可是干等,主人也不说个青红皂白,最后寒月问道:
“就这些?”
“嗯。”主人低声说,说得过于轻松。
奇怪的是,迷亭对于这篇妙文竟没有像往常那样胡诌八扯一气。但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问主人:
“你也把短篇收集成册,然后奉献给谁,如何?”
“那就献给你吧?”主人信口说道。
“碍难从命!”迷亭说罢,拿起刚才对女主人吹嘘的那把剪子剪指甲,弄得格吱吱的响。
寒月问东风:“你认识那位金田小姐吗?”
“自从今年春天请她参加朗诵会,相处亲密起来。其后一直交往。我一见了她,不知怎么,总有一种感情冲动。相当长一个时期,不论是写诗吟歌,都非常愉快,乘兴挥就。这本诗集之所以爱情诗居多,我想,可能就是由于从异性朋友那里得到灵感。因此,我必须对那位小姐诚诚恳恳地表示谢意,便借此机会,献上我的诗集。自古以来,没有女性亲友的人,大概是写不出绝妙好诗的。”
“是呀!”寒月忍住笑答道。
不论是什么样的雄辩家盛会,也不会持续多久的。终于,谈话的火势不旺了。咱家可没有义务必须逐天每日倾听他们那些老生常谈,便暗自失陪,到院子里找螳螂去了。
夕阳从梧桐的绿叶间疏疏落落地洒下。树干上蝉儿在吱吱地嘶鸣。今夜说不定会有一番风雨哩。七
咱家近来开始运动了。有人笼而统之大肆冷讽热嘲:“一个小猫,还搞什么运动,真是逞能!”愿对这些家伙聊进一言。即使说这番话的诸公,难道不是几年前尚且不知运动之为何物,只把傻吃乜睡奉为天职吗?应记得,正是他们,从前提倡什么“平安即是福”,把袖手闲坐、烂了屁股也不肯离席视为权贵们的荣誉而洋洋自得。至于连连提出无聊要求——什么运动吧,喝牛奶吧,洗冷水澡吧,游海吧,一到夏天,去山间避暑,聊以餐霞饮露吧……这是近来西方传染到神国日本的一种疾病,可以视之为霍乱、肺病、神经衰弱等疾病的同宗。
的确,咱家去年才降生,今年才一周岁。因此,记忆中并不存在当年人类染上这种疾病时是什么样子。而且,完全可以肯定,当时我还没有卷入尘世的风波,然而可以说,猫活一岁,等于人活十年。猫的寿命尽管比人要短促一半以上,而猫在短暂的岁月里却发育得很成熟。依此类推,将人增岁月与猫度星霜等量齐观,就大错而特错了。不说别的,且看咱家才一岁零几个月,就有这么多的见识,由此可见一斑。主人的三女儿,虚年已经三岁了吧?若论智育发展,唉哟,可慢啦。除了抹眼泪,尿床,吃奶以外,什么也不懂。比起咱家这愤世嫉俗的猫来,她简直微不足道。那么咱家的心灵之中,贮有运动、海水浴以及转地疗养等知识,也就毫不足怪了。对这么明摆着的事,假如有人置疑,他一定是凑不上两条腿的蠢材。
人类自古就是些蠢材。因此,直到近来才大肆吹嘘运动的功能,喋喋不休地宣传海水浴的效益,仿佛一大发现似的。可我,这点小事没等出生就了解得一清二楚。首先,若问为什么海水可以治病?只要到海边去一趟,不就立见分晓了吗?在那辽阔的大海中,究竟有多少条鱼?这可不知道;但是,我了解没有一条鱼害病找医生,无不健壮地邀游。鱼儿假如害病,身子就会失灵;假如丧命,一定会漂上水面。因此才把鱼死称为“漂”,把鸟亡称为“落”,人类谢世称为“升天”。不妨去问横渡印度洋去西方旅游的人们,问他们可曾见过鱼死?任何人都肯定会说不曾见过,也只能这么回答。因为不论在海上往返多少次,也没有人看见任何一条鱼在波涛之上停止呼吸——不,呼吸二字,用词不当。鱼嘛,应该说停止“吞吐”,从而漂在海面。在那茫茫浩瀚的大海,任凭你昼夜兼程、燃起火把、查遍八方,古往今来也没有一条鱼漂出水面。依此类推,不费吹灰之力,立刻就可以得出结论:鱼,一定是非常结实的。假如再问:为什么鱼那么结实?这不待人言而自明。很简单,立刻就懂,就是因为吞波吐浪,永远进行海水浴。对于鱼来说,海水浴的功效竟然如此显著。既然对鱼功效显著,对于人类也必然奏效。一七五○年,理查德·拉赛尔①博士大惊小怪地动用广告宣称。“只要跳进布赖顿②海,四百零四种疾病保您当场痊愈。”
①拉赛尔:英国医生。
②布赖顿:英格兰东南部城市,滨于英吉利海峡,是英国最大的海水浴场。
这话说得太迟了,令人贻笑大方。时机一到,我们猫也要全体出动,奔赴镰仓海岸的。但是,目前还不行。万事都有个时机。正像明治维新以前的日本人从生到死一辈子都能受到海水浴的功效,今天的猫也还没有机会裸体跳进大海。性急吃不上热豆腐。今天,我们猫只要被扔到荒郊漫野,就不可能平安地找回家。在这种条件下,还想胡乱跳进大海,那是使不得的。遵照进化的法则,我们猫类直到对狂涛巨澜有一定抵抗力的那一天,换句话说,在不再说猫“死”,而普遍用猫“漂”这个词汇以前,轻易进行不得海水浴的。
那么,海水浴就推迟进行吧!决定第一步先开展“运动”。已经是二十世纪的今天,不搞运动,会像贫民似的,名声不大好。假如不运动,就不会认为你是不运动,而是断定你不会运动,没有时间运动,生活窘迫。正如古人嘲笑运动员是奴才,而今天把不运动的人看成下贱。世人褒贬,因时因地而不同,像我的眼珠一样变化多端。我的眼珠不过忽大忽小,而人间的评说却在颠倒黑白,颠倒黑白也无妨,因为事物本来就有两面和两头。只要抓住两头,对同一事物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是人类通权达变的拿手好戏。将“方寸”二字颠倒过来,就成了“寸方”。这样才好玩。从胯下倒看“天之桥立”(京都府与谢郡风景区,被称为日本三景之一。系一狭长沙滩伸入大海,滩上青松,倒映水中,宛如天桥入海),定会别有一番风趣的。假如千年万载,始终只有一个莎士比亚,那就太乏味。假如没有人一旦从胯下倒看一眼哈姆雷特,并且否定他,文学界就不会有进步。因此,贬斥运动的人突然变得喜好运动,就连女子也手拿球拍往来于长街之上,这就毫不足怪。只要不讥笑我们猫搞运动“太逞能”,也就罢了。
却说,也许有人纳闷儿:咱家的运动属于哪一类?那就交待一下吧!众所周知,十分不幸,咱家不会拿任何器具,因而,不论对球还是球棒,无不运用无术。其次因为没钱,也就不可能去买。由于这两种原因,咱家所选择的运动,属于可谓分文不花,不用器具的那一种。于是,说不定有人以为咱家无非迈迈方步,或是叼着金枪鱼片奔跑而已。然而,只是根据力学原则动转四足,服从地心引力而横行于大地,这未免太简单、太没趣。像主人经常进行的那种读书啊等等字面上的所谓运动,他们终归是有辱于运动的神圣感的。
当然,在单纯运动的刺激下,也未必没有人干钓木松鱼和捕大马哈鱼竞赛等等,固然很好,但这是由于有猎物所致。如果除却猎物的刺激,便索然无味了。假如没有悬赏的兴奋剂,我宁愿做一点讲求技艺的运动。我做了各种探索。例如:如何从厨房的檐板跳上屋脊,如何四条腿站在屋顶的梅花形脊瓦上,如何走晾衣竿啦——这件事终于不成功。竹竿滴溜溜地滑,站也站不住。只好抽冷子从小孩身后扑上去——这些倒是饶有风趣的运动;但是,常干就要倒霉。因此,顶多一个月玩那么两三回。
再就是让人把纸袋扣在咱家头上——这种玩法很不好受,也是十分无聊的一种游戏。尤其没有一个人搭伴就不可能成功,所以,不行。
再次,是在书本的封面上挠着玩——这若是被主人发现,不仅必有暴拳临头的危险,而且比较来说,这只能表现爪尖的灵敏,而全身肌肉却使不上劲儿。以上,都是我所说的旧式运动。
新式运动当中,有的非常有趣。最有意思的是捉螳螂。捉螳螂虽然没有拿耗子那么大的运动量,但也没有那么大的风险。从仲夏到盛秋的游戏当中,这种玩法最为上乘。若问怎么个捉法,就是先到院子里去,找到一只螳螂。碰上运气好,发现它一只两只的不费吹灰之力。且说发现了螳螂,咱家就风驰电掣般扑到它的身旁。于是,那螳螂妈呀一声,扬起镰刀型的脑袋。别看是螳螂,却非常勇敢,也不掂量一下对方的力气就想反扑,真有意思。咱家用右脚轻轻弹一下它的镰刀头,那昂起的镰刀头稀软,所以一弹就软瘫瘫地向旁弯了下去。这时,螳螂仁兄的表情非常逗人。它完全怔住。于是咱家一步窜到仁兄的身后,再从它的背后轻轻搔它的翅膀。那翅膀平常是精心折叠的。被狠狠一挠,便唰的一下子展开,中间露出类似棉纸似的一层透明的裙子。仁兄即使盛夏也千辛万苦,披着两层当然很俏皮的衣裳。这时,仁兄的细长脖子一定会扭过头来。有时面对着咱家,但大多是愤怒的将头部挺立,仿佛在等待咱家动手。假如对方一直坚持这种态度,那就构不成运动。所以又延长了一段时间,咱家又用爪扑了它一下,这一爪,若是有点见识的螳螂,一定会逃之夭夭。可是在这紧急之刻,还冲着咱家蛮干,真是个太没有教育的野蛮家伙。假如仁兄这么蛮干,悄悄地单等它一靠近,咱家狠狠地给它一爪,总会扔出它二三尺远吧!但是,对方竟文文静静地倒退。我觉得它怪可怜的,便在院里的树上像鸟飞似地跑了两三圈,而那位仁兄还没有逃出五六寸远。它已经知道咱家的厉害,便没有勇气再较量,只是东一头、西一头的,不知逃向哪里才好。然而,咱家也左冲右撞地跟踪追击。仁兄终于受不住,扇动着翅膀,试图大战一场。原来螳螂翅膀和它的脖子很搭配,长得又细又长。听说根本就是装饰品,像人世的英语、法语和德语一样,毫无实用价值。因此,想利用那么个派不上用场的废料大战一场,对于咱家是丝毫不见功效的,说是大战,其实,它不过是在地面上爬行而已。这一来,咱家虽然有点觉得它怪可怜的;但为了运动,也就顾不上这许多了。对不起!咱家抽冷子跑到它的身前。由于惰性原理,螳螂不能急转弯,不得已只好依然向前。咱家打了一下它的鼻子。这时,仁兄肯定会张开翅膀一动不动地倒下。咱家用前爪将它按住,休息一会儿,随后再放开它,放开以后再按住它,以诸葛孔明七纵七擒的战术制服它。按程序,大约反复进行了三十分钟,看准了它已经动不得,便将它一口叼在嘴里,晃了几下,然后又把它吐了出来。这下子它躺在地面上不能动了,咱家才用另一只爪推它,趁它往上一窜的工夫再把它按住。玩得腻了,最后一招,狼吞虎咽地将它送进肚里。顺便对没有吃过螳螂的人略进一言:螳螂并不怎么好吃,而且,似乎也没有多大营养价值。
除了捉螳螂,就是进行捉蝉运动。飞蝉并不只是一种。人有“絮叨货”、“哇啦哇”、“叽叽鬼”,蝉里也有油蝉、蛁蝉、寒蝉。油蝉叫声“絮絮叨叨”,烦人;蛁蝉叫声“哇啦哇”的,受不了;捉起来有趣的,只有叫声“知了知了”的寒蝉。这家伙不到夏天终结不出来。直到秋风从和服腋下的破绽处钻进,一厢情愿地抚摸人们的肌肤,以至使人受了风寒,打起喷嚏。只有这时,寒蝉才竖起尾巴悲鸣。它可真能叫喊。依我看来,它的天职就是嘈嚷和供猎捕捉。初秋季节就捕这些家伙,此之谓捉蝉运动。
谨向列位声明:既然小名叫飞蝉,就不是在地面上爬行,假如落在地面上,蚂蚁一定叮它。咱家捕捉的,可不是在蚂蚁的领土上翻滚的那路货色,而是那些蹲在高高枝头,“知了知了”叫的那些家伙。再一次顺便请教博学多识的方家,那家伙到底是“知了知了”地叫?还是“了知了知”地鸣?见解各异,会对蝉学的研究产生很大的影响。人之所以胜于猫,就在这一点,人类自豪之处,也正是这一点。假如不能立刻回答,那就仔细想想好了。不错,做为捉蝉运动来说,随便怎样都无妨,只要以蝉声为号,爬上树去,当它拼命叫喊时猛扑过去便妥。这看来是最简单的运动,但却很吃力。我有四条腿,敢说在大地上奔跑比起其它动物毫不逊色。两条腿和四条腿,按数学常识来判断,长着四条腿的猫是不会输给人类的。然而,若说爬树,却有很多比我们更高明的动物。不要说专业爬树的猿猴,即使属于猿猴远孙的人类,也很有些不可轻视的家伙。本来爬树是违反地心引力的蛮干行为,就算是不会爬树,也不觉得耻辱,但是,却会给捉蝉运动带来许多不便。幸而咱家有利器猫爪,好好歹歹总算能爬得上去;不过,这可不像旁观者那么轻松。不仅如此,蝉是会飞的。它和螳螂仁兄不同,假如它一下子飞掉,最终就白费力气,和没有爬没什么两样,说不定就会碰上这样倒霉事的。最后,还时常有被浇一身蝉尿的危险。那蝉尿好像动不动就冲咱家的眼睛浇下来。逃掉就逃掉,但愿蝉兄千万不要撒尿。蝉兄起飞时总要撒尿,这究竟是何等心理状态影响了生理器官?不知是痛苦之余而便?还是为了有利于出其不意地创造逃跑时机?那么,这和乌贼吐墨、瘪三破口大骂时出示文身以及主人卖弄拉丁语之类,应该说是同出一辙了。这也是蝉学上不可掉以轻心的问题。如果仔细研究,足足够写一篇博士论文。
这是闲话,还是书归正传。蝉最爱集结——如果“集结”二字用得太怪,那就改成“集合”;“集合”二字又过于陈腐,还是叫“集结”吧!蝉最爱集结的地方是青桐,据说汉文叫做梧桐。青桐叶子多,而且都像团扇那么大,如果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就会茂密得几乎看不见树枝,这构成捉蝉运动的极大障碍。咱家甚至疑心:“但闻其声,不见其身”这句民谣,是否很早以前就专为咱家而作。没办法,只好把蝉叫声当作目标,从树下往上爬五六尺远。于是梧桐树很可心,枝分两杈。在这儿聊以小栖,从树叶下侦察蝉在什么地方。不错,也有过这样的事:咱家爬上树的工夫,已经有个性急的家伙嗡嗡地飞走了。只要飞走一只,那就下不得手。在擅于模仿这一点,蝉几乎是不次于人类的蠢货,它们会接连着飞走。好歹爬上树杈,这时,满树静悄,了无声息。咱家曾经爬到此处,不论怎么东张西望,任你怎么晃动耳朵,也不见个蝉影。再爬一次吧,又嫌麻烦,因而想歇息片刻,便在树杈上安营扎寨,等待第二次机遇的来临。谁料,不知不觉困倦起来,终于走进黑色的甜蜜梦乡。忽然惊醒时,咱家已从两棵树杈的梦乡中,噗咚一声跌落在院子里的石板地面上了。
不过,大体说咱家每次上树都会捉到一只蝉的。扫兴的只是必须在树上把蝉叼在嘴里。因此,待叼到地上吐出它来时,它大多已经毙命。再怎么逗它,挠它,都没有丝毫反应。而捉蝉的妙趣在于悄悄地溜过去,在蝉兄不要命地将尾巴一伸一缩时,忽地用前爪逮住它。这时,蝉兄唧唧地哀号,将薄薄透明的羽翼不住地左右乱晃。其速度,其优美,无不空前绝后,实为寒蝉世界的一大壮观。每当咱家捺住“知了”时,总要请求蝉兄给咱家露一手这套艺术表演。玩得腻了,那就对不起,把它塞到嘴里吃掉。有的蝉直到进嘴,还在继续表演哪。
捉蝉以外所进行的运动是滑松。这无须赘言,只略述几句。提起滑松,也许有人以为是在松树上滑行。其实不然,也是爬树的一种。不同的只是,捉蝉是为了捉蝉而爬树,滑松却是为了爬树面爬树。原来松树常青,自从北条时赖(十三世纪(镰仓时期)的执政官。传说他出家后冒雪遍游。在佐野源左卫门的家里时,主人烧了珍藏的梅、松、樱盆栽为他取暖饱餐)最明寺饱餐之后,松树便长得粗糙不平,因此,再也没有像松干那么不光滑的了。无处下手,也无处落脚。换句话说,就是无处搭爪。需要找一个便于搭爪的树干一口气爬上去。爬上去,再跑下来。跑下来有两种方法:一是倒爬,即头朝下往地面上爬;一是按爬上时的姿势不变,尾巴朝下倒退。试问天下人,谁知道哪一种下法最难?按人们肤浅的见识,一定认为既然是往下爬,还是头朝下舒服吧?这就错了。这些人恐怕只记得源义经翻下鹎越古栈(神户兵库区横断六甲山地的古道。当年源义经(一一五九—一一八九)协助其兄源赖朝,灭平家军于一谷。这里路险,义经曾摔下古道)的故事,以为既然源义经部头朝下下山,那么,猫嘛,自然充其量不过是头朝下爬树罢了。不能这么小瞧,你猜猫爪是冲哪边长的?都是口朝后。因此,像鹰嘴钩一样,钩住什么东西便于往身前拽,往后推就使不上力气。假如咱家现在飞快地爬树,由于咱家是地上的动物,按理,肯定不可能在松树之巅久留。停一会儿,必然要下来。如果头朝下地往下落那就太快;所以,必须采取什么办法使这自然的快速缓解几分,这便是降。落与降,似乎出入很大,其实,并不像想象那样有多么大的差别。将落的速度减缓些就是降,将降的速度加快些就是落。落与降,只是毫厘之差。咱家不喜欢从松树上往下落,因此,定要减缓落下的速度以便降下来。就是说,要用一点什么抵制落下的速度。咱家的爪如上所述,都是口朝外的。假如头部在上,爪在下,那么就能够利用脚爪的力量顶住下落的力量;于是,下落便一变而为下降,这实在是极其浅显的道理。然而,不妨反过来,学习源义经头朝下爬松树试试看。虽然有爪,却不顶用,会哧溜溜地滑下来,处处没有力量能够支撑住自己的体重。这时,虽然满心想降,却一变而成为落。想学源义经翻越鹎越古栈是困难的。在猫当中会这套本事的恐怕只有咱家。因此,咱家才把这叫做滑松。
最后,对跑墙再略进一言。主人家的院子是用竹篱围成个四方形,和檐廊平行的那一边,大约有五六丈长吧!左右两侧总共不过两支五。刚才咱家所说的跑墙运动,就是说沿着篱笆跑上一圈,不要掉下去。虽然有时也有掉脚的时候。如果顺利完成,那可十分开心。尤其到处立着烧断根的松木杆,这便于咱家随处歇气儿。今天成绩很不错,从早到晚跑了三圈,越跑越熟练,越熟练就越有趣,终于反复跑了四圈。当跑到四圈半时,从邻舍的屋脊飞来三只乌鸦,在对面六尺多远的地方排队站得刷齐。这是些冒失鬼,妨碍别人运动!尤其这些乌鸦家居何处?还来历不明,身份不清,怎能随便落在别人家的墙上?想着想着喊道:“咱家要过去!喂,闪开!”
最前边的乌鸦瞅着咱家,嘻皮笑脸的。第二只乌鸦在向主人院里张望。第三只在用墙根的竹子蹭嘴,一定是飞来吃了些什么?咱家站在篱笆墙上,为了等待它们的回答,给它们三分钟的考虑时间。据说都管乌鸦叫做“丧门神”,一点不假。咱家再怎么等,它们也既不搭话,更不起飞。没办法,我只得慢慢走去。于是,头一名乌鸦忽地张开翅膀,还以为它总算惧怕咱家的威风,想要逃走哩!不料,它只是改变了一下姿势,把面朝右改为面朝左。这些杂种。若是在地面上,那副熊样,咱家不会置之不理的。怎奈,正处于光走都很疲乏的半路上,没有精力和丧门神较量!话是这么说,咱家又不甘心继续站在这里等待三只乌鸦自动退却!第一,这么等起来腿也站不住。而对方因为有翅膀,在这种地方是站得惯的,因而愿意逗留多久都可以。可咱家已经跑了四圈,光是蹲着就够累的,何况玩的是不亚于走钢丝绳的技艺加运动。就算没有任何障碍,也难保一定不会摔下去!偏偏又有这么三个黑衣歹徒挡住去路,真是险恶的难关。
等来等去,只好咱家自动停止运动,跳下篱笆。一定难缠,索性就这么办吧!一方面敌人过多,尤其都是此地眼生的扮相,尖尖嘴怪里怪气地高高耸立,活像天狗的私孩子!反正一定不是些好东西。还是退却安全。如果太靠近,万一摔下去,那就更加耻辱。想到这,面朝左的那只乌鸦叫了一声“阿——愚”,第二只也学舌似地叫声“阿——愚”,第三只郑重其事地连叫两声“阿愚,阿愚”。咱家再怎么厚道,也不能视而不问。首先,在自己家居然受起乌鸦的侮辱,这与咱家的名声有关。如果说咱家还没名没姓,谈不上与名声有关,那么就说与颜面有关吧!决不能退却!俗语也说“乌合之众”嘛,它们虽然三只,说不定意外地无能。咱家壮起胆子,力争能进便进,慢慢地走去。乌鸦却佯做不知,仿佛在相互谈话。这更惹恼了咱家。假如墙头再宽五六寸,一定叫它们大祸临头。遗憾的是,不论怎么恼火,也只能慢腾腾地走路。总算走到距离乌鸦的排头大约五六寸的地方。刚想歇上一气儿,那些机灵鬼忽然不约而同地扇动起翅膀,飞了一二尺高。一阵风突然扑到咱家的脸上,咱家一惊,一脚踩空,啪的摔了下去。这下子糟了,从篱下仰目望去,三只乌鸦又站在原处,长嘴并列,居高临下地瞧着咱家。真是些不要脸的东西!咱家瞪了它们一眼,却毫无效果。咱家又弓起背来,轻轻吼了一声,也越来越无济于事。正像俗人不懂神奇的象征诗,咱家对乌鸦表示愤怒,也毫无反响。思量起来,倒也不无道理。咱家一直拿它们当猫,这很不好。假如是猫,来那么一手肯定有效。可偏偏它们是乌鸦。想到它们是机灵鬼乌鸦,又能奈何它们?这正如实业家焦急地要制服咱家的主人苦沙弥;正如源赖朝(一一一四—一一九九,镰仓初期将军,武家政治和镰仓幕府创始人)送给西行和尚(一一一八—一一九○,镰仓时期歌人,二十三岁出家;传说源赖朝送他一个银制猫,他出门就送给小孩了)一只银制猫;正如乌鸦在西乡隆盛(一八二七——一八七七,明治维新时的政治家,一八七三年叛乱未成,自杀;上野公园有他的铜像)的铜像上拉屎。咱家可会看风头。约觉于己不利,干净利落,嗖地一下子溜进檐廊去了。
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运动固然好,过度也不行。身子像散了架子似的,已经拿不成个。何况恰是初秋,运动中咱家日晒下的毛皮大衣,大概吸饱了夕照的阳光,身子烤得受不住。从毛孔里渗出的汗珠,盼它流下去,可它却像油腻似的粘在毛根上。后背疼得慌,出汗发痒和跳蚤钻进毛丛里发痒,咱家是能够辨别清楚的。本也知道:大凡嘴能够得到的地方可以咬它,爪能伸得到的部位可以挠它;但是,现在痒在脊梁骨竖向的正中,可就力所不逮了。这时节,不是见到一个人在他身上乱蹭,便是利用松树皮大演一场摩擦术。如不二者择其一,就难受得睡不着。
人嘛,全是些蠢货。娇声娇气地叫几声就行。按理,娇声媚气应是人们为咱家而发。假如设身处地地为咱家着想,自然会明白那不是猫在献媚,而是猫被人的娇声所诱发的媚气——反正人嘛,都是些蠢货。咱家被诱发出娇媚声,往人们的腿上一靠。人们大抵误以为是爱上了他或她。不仅任咱家亲昵,常常还爱抚咱家的头部。然而近来,咱家的皮毛里繁殖着一种号称跳蚤的寄生虫,偶一靠近人,肯定要被掐住脖子远远扔出去。仅仅因为那么个肉眼不一定看得见的微不足道的小虫便厌弃咱家,这正是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顶多那么一二千只跳蚤呗!人们竟然这么势利眼。据说人世上爱的法则,头一条是:“于己有利时,务须爱人。”
既然人们对咱家风云突变,身上再怎么痒,也不能指望靠人力解决。因此,只好采取第二种方法——松树皮摩擦,再也没有别的好主意。那就去摩擦一会儿吧!咱家刚要从檐廊跳下去,又一想,这可是个得不偿失的笨法子。理由倒也无他:松树有油。松油的粘着力特别强,一旦沾在毛梢上,哪怕雷轰,哪怕波罗的海舰队(俄国三大舰队之一。日俄战争时败于日本海)苦战得全军覆没,它也决不肯脱落。而且,如果粘上了五根毛,很快就蔓延到十根。刚刚发现粘上了十根,已经粘住了三十根,咱家可是个酷爱恬淡的风雅之猫,非常讨厌这种腻腻歪歪、狠狠歹歹、粘粘糊糊、磨磨叽叽的玩艺儿。纵然绝代美猫咱家都不睬,何况松脂乎?松脂和车夫家大黑眼里迎着北风流下的眼眵不相上下,让它来糟蹋咱家这身浅灰色毛皮大衣,太岂有此理!松脂稍微想想,就会明白。但是,那家伙没有一点思量的意思。只要将脊背往树皮上一靠,肯定立刻被它粘住。和这种不知好歹的蠢货打交道,不仅有损于咱家的颜面,而且也有害于咱家的皮毛。再怎么痒得难受,也只得忍着点儿。然而,这两种方法却进行不得,又令人担忧。不赶快想个办法,总这样又痒又粘,结果说不定会害病的。应该如何是好呢?正弯着后腿打主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我家主人常常带上毛巾和肥皂,不知悠然去到什么地方。过三四十分钟回来以后,只见他阴沉的面色有了生气,显得那么光艳。假如对主人那么脏里脏气的人都能产生那么大的作用,对咱家就会更有效验。咱家自来就这么漂亮,又不想当个花花公子,本可以不去;万一身染重病,享年一岁零几个月而夭折,那将何以告慰天下苍生!
听说那个地方也是人类为了消磨时光而设计出来的澡塘。既是人类所造,肯定不含糊。反正没事儿,进去试试有何不可!干这么一次,即使不奏效,顶多洗手不干到头。不过,还不知人类是否那么宽宏大量,肯在人类为自己设计的澡塘里容纳异类的猫,这还是个问号。但是,连主人都大模大样地跨入,料想也没有理由将咱家拒之于门外。但是,万一吃点什么苦头,传闻可就不大好听。最好还是先去侦察一下,约莫情况良好,再叼条毛巾窜进去看看。主意拿定,便徐步向澡塘进发。
出小巷,向左拐,迎面耸立着个东西,好像竹筒,筒尖上冒着淡淡的烟雾,那里便是澡塘。咱家从后门蹑手蹑脚地溜进去。说什么“从后门溜进是胆小”,“是外行”等等,这都是那些非从正门拜访不可的人们有点嫉妒,才七嘴八舌地发牢骚。自古聪明人,无疑都是从后门出其不意而闯入。据说《绅士养成法》的第二卷第一章第五页就是这么写的。中在绅士的遗书上,有“后门乃绅士之遗书,亦修身明德之门也”之类的话。咱家是二十世纪的猫,这么点教育还是受过的,不要把咱家瞧扁了!
却说,咱家溜进去,一看,左边锯成八寸长的松木棒堆积如山,旁边有煤,堆积似岭。也许有人要问:“为什么松木为山,黑煤似岭呢?”这倒没什么重大意义,不过临时将山岭二字分而用之罢了。人类又是吃米,又是吃鸟兽虫鱼,吃尽种种恶食,结果,落得吃起煤炭来。好惨哪!
往尽头一瞧,只见六尺多宽的房门大敞着。室内空空荡荡,悄然无声。对面却有人语频频。可以断定所谓的澡塘子,一定就在发出语声的那一带,便穿过木炭和煤堆中间形成的深谷,再往左拐。走着走着,发现右侧有玻璃窗,窗外有圆形小桶堆成三角形,也便是金字塔形。那圆形小桶堆成三角形,该是何等地忍辱负重啊!咱家暗暗地同情起圆桶诸兄了。
小桶南侧剩有四五尺宽的地板,好像专为欢迎咱家而设。地板约高于地面三尺,若想跳上去,它可是个上等跳台,咱家边说:“好哟!”边纵身一跳。所谓澡塘子,就在鼻下、眼下和面前动荡。若问天下什么最有趣儿?莫过于吃没吃过的东西、看没看过的光景更开心的了。列位如果像我家主人那样,一周三次到这个澡塘来混三十乃至四十分钟,那就没的说;假如像咱家这样还从未见过澡塘,最好快来看看。宁肯爹妈临死不去送终,这番情景也非来观赏不可。都说世界大着哪!但是,如此奇观却绝无仅有。
“什么奇观?”咱家几乎没法说出口。人们在玻璃室里咕咕容容,吵吵嚷嚷,都赤条条的,简直像台湾的土人,是二十世纪的亚当。翻开人类服装史——这要扯得太远,还是不谈这些,让给退菲尔斯特莱克(克莱尔(一七九五—一八八一)《服装哲学》一书中虚构的人物)翻去吧——人类全靠衣着提高身价。十八世纪英国的理查德·纳什(十六世纪“大学才干派”作家之一,著有第一部流浪汉小说《倒霉的旅行家》),对于巴斯温泉制定了严格的规则:在浴池内,不论男女,从肩到脚都要着装。据今六十年前,曾在英国的古都设立绘图学校。既是绘图学校,那么,买些裸体画、裸体像的素描与模型,四下陈列起来,这本是件好事。可是当举行开学典礼时,以当权者为首直到教职员,都曾非常尴尬。开学典礼嘛,总要邀请市内的名媛淑女。然而,按当时贵妇人的观点:人是服饰的动物,不是披一身毛皮的猴子猴孙。人不穿衣,犹如大象没有鼻子,学校没有学生,军人没有勇敢,完全失去了人的本性。既然失去了人的本性,那就不能承认是个人,是野兽。纵然是素描或模型,但与兽类为伍,自然有损于女士的品格。因此,妻妾们说“恕不出席”。
教职员们都认为这是些不可理喻的女人。然而东西各国无不相通,女人是一种装饰品。她们虽然一不会舂米,二不当志愿兵,但在开学典礼上却是少不得的化妆道具。因此,也就没有办法,只好跑到布店去买了一丈二尺八分七厘的黑布,给那些被咒为野兽的人像穿上了衣服。又深怕冒犯哪一位,煞费苦心地将脸儿遮掩了。于是,开学典礼总算顺利举行。服装之于人,竟然如此重要。
近来还有些老师,不断地强调画裸体画,但他们错了。依咱家有生以来从未裸体的猫来看,这肯定是错了。裸体本是希腊、罗马的遗习,乘文艺复兴时期的淫靡之风而盛行于世。在希腊与罗马,对于裸体,人们已经司空见惯,大约丝毫也没想到裸体与风纪有什么利害关系。然而,北欧却是个寒冷的地方。就连在日本都常说:“不穿衣服怎能出远门”。如果是在德国或英国光着身子,只有冻死。死了白搭一条命,还是穿衣服为好。大家都穿起衣服来,人就成了服饰的动物。一旦成为服饰的动物,偶然遇上裸体,就不能承认它是人、认为他是兽。因此欧洲人、尤其北欧人将裸体画、裸体像视为兽,这是可以理解的。视为不如猫的兽,也是无可厚非的。美?美就美吧!不妨视为“美丽的野兽”好了。
如此说来,也许有人要问:“你见过西方妇女的礼服吗?”
不过是一只猫呗,哪里见识过西方妇女的礼服?据说,她们袒胸裸肩,露着胳膊,就把这样的衣裳叫做礼服。真是荒谬绝伦!直到十四世纪,女人们的衣着打扮并不这么滑稽,穿的还是普通人的装束。为什么变得像个下流的杂技演员似的呢?说来烦琐,略而不述。反正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也就算了吧!关于历史,暂且不提。却说她们尽管打扮得这么怪里怪气,只在夜间得意洋洋,但是内心里似乎多少还有点人味。一到白天,她们就盖上肩头,遮住胸脯,包紧胳膊,不仅全身不外露,而且哪怕被人看见一个脚趾,也认为是奇耻大辱。由此可见,她们的礼服只起了掩耳盗铃的作用,简直是傻子跟混蛋想出来的主意。如果有人觉得这话说得叫人委屈,那么,何妨不大白天露出肩膀、胸脯和胳膊来试试?裸体崇拜者也不例外。既然裸体那么好,何妨不叫女儿赤身露体,顺便你自己也脱得精光,到上野公园去走走。做不到?不,不是做不到,大概是因为西洋人不这么干,你才不肯的吧?现在不是正有人穿着这样别别扭扭的礼服耀武扬威地跨进帝国饭店吗?若问是何道理,倒也简单:无非西洋人穿,他们也便穿穿罢了。大概认为西洋人优秀,哪怕生硬、愚蠢,也觉得不模仿就不舒服。常言道:见了长的必须短,见了硬的必须软,见了重的必须扁。按这一连串的“必须”,岂不成了傻瓜!如果认为当傻瓜也没法子,那就忍着点吧!那就别再以为日本人怎么了不起。学问也是如此,只因与服装无关,下文略去。
衣服之于人类,关系竟如此重大,几乎说不清人就是衣服,还是衣服就是人。咱家甚至想说:一部人类史,既不是肉的历史,也不是骨的历史,更不是血的历史,而单纯是一部服装的历史。因此,见了不穿衣服的人,就会觉得他不像个人,简直像碰上了妖怪。假如全体人类约定,一齐变成妖怪,所谓妖怪也就不存在了。因此,是妖怪也无妨。不过,这一来,人类本身可就烦恼无边了。
远古时期,大自然平等造人,投之于世。因此任何人出生时,一定都是赤裸裸的。假如人类的本性安于平等,就该始终裸体地生存下去。然而,有一个裸体人说:“这样人人毫无差别,会丧失上进心,显示不出努力的成果。但愿想个办法突出个人,我就是我,谁看也是我,而不同于别人;但愿我穿上点什么,不论任何人见了都大吃一惊。难道就没有什么窍门吗?”他想了十年,才发明了裤衩,立刻穿上,心想:“瞧啊,服气吧?”于是,他骄傲地走来走去。这便是今日车夫的祖先。仅仅发明个简单的裤衩就花费了十阅星霜,人们也许觉得有点奇怪吧?不过,这是由于以今天的眼光追溯上古而置身于蒙昧世界所做出的结论。但在当时,这却是无与伦比的伟大发明。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这本是三岁孩子都懂的道理,据说他却花费了十几年功夫才想得出。一切真理在探索过程中都是很费力气的。发明裤衩虽然用了十年,但按车夫的智力来看,不能不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且说,这裤衩一问世,社会上只有车夫最神气。他们穿着裤衩,在普天下的大路上如同领主似地横冲直撞。有个耿耿于怀的妖怪不服气,用了六年时间,发明了叫做短褂这种废物。于是,裤衩的势力顿然大衰,进化到短褂全盛的时期。鲜货庄、药材店、裁缝铺,都是这位大发明家的末裔。与裤衩时期、短褂时期接踵而来的,是和服大褂时期。因为有些妖怪怄气,决心“养成穿短褂的习惯!”于是,由他们设计出来。古代的武士和今日的官员,都和这些妖怪属于同类。妖怪们为此争先恐后地标新立异,以至出现了燕尾服这种畸形的装束。回过头去,溯其源流,决不是勉强、胡闹、偶然或漫不经心而造成的事实,无一不是争强夺胜、雄心勃勃的结果,化为各种不同的新花样,穿在身上,取代前个时期的服装、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好像在说:“我可和你不一样!”
从这种心理出发,有了一大发现,不外乎是:如同大自然忌恨真空,人类也厌弃平等。然而,在这已经厌弃平等、人们不得不把衣服视同骨肉而穿在身上的今日,如果要人们将已经构成人类属性之一的衣服抛掉,再回到一切平等的原始时期,那无疑是狂人的蠢动。就算甘愿当个狂人,也毕竟不可能回到原始时期的。在文明人的眼里,那些回归原始的人们都是怪物。有人认为:若将世界几亿人口统通拉到妖怪的疆土去,大概就能够实现平等。因为大家都是妖怪,不必引以为耻,于是也就心安理得了。然而,还是不行,因为全世界的人都成为妖怪的第二天,又将开始妖怪之间的竞争,假如不能穿上衣服竞争,那就以妖怪本色来竞争。裸体就裸体,处处制造出差别来……由此也可以看出,衣服毕竟是脱不得的。
然而,如今在咱家眼下的这一伙人,竟然将脱不得的裤衩、短褂甚至裤子全都扔在衣架上,毫不知羞地将原始丑态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而且尽情地谈笑,处之泰然。前文所谓“一大奇观”,指的就是这种场面。敝猫能在此为文明的列位君子恭书概貌,真乃三生有幸。
传来一阵嘈杂声!真不知该从何处下笔。妖怪们的行径没有规律,因而,为了井然有序地写出证实材料,不免要费些力气,还是先从浴池写起吧!不知是浴池还是什么,暂且叫它浴池吧!足有三尺宽、九尺长、隔成两半,一半装着乳白色的热水。听说这种洗澡水,号称什么“药物浴池”,好像将石灰溶解在里边。不错,不单是水混,还混得油汪汪、沉甸甸的。仔细一打听,难怪水像腐臭了似的,原来一周才换一次,邻居是一般澡塘,但是咱家敢打赌,绝对够不上晶莹透明。水色已经充分表明:像把消防水桶里的积水搅混了。
下文记叙妖怪。这要大费笔墨的。类似消防水桶的那个池子站着两个年轻人。他们相对而立,互相往腹部哗哗地撩水,怪开心的。二人都长得漆黑,谁也别挑谁。咱家边端详边想:“这妖怪长得可多魁梧!”转眼,其中一人用毛巾反复搓胸,问道:
“阿金,这块儿疼得厉害,是怎么啦?”
“那是胃。胃口这玩艺儿可要命噢!不小心着点,可危险哟!”阿金热心肠地警告他。
“不,是左侧呀!”他指点着左肺。
“那是胃,左边是胃,右边是肺。”
“是么!我还以为胃口在这儿呢。”
他又敲了敲腰部给另一个人看。阿金说:
“那是疝气呀。”
这时,蓄有小胡的那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噗咚一声跳进水里,于是,擦在身上的肥皂沫与泥垢一同漂起,就像在有铁锈的水上所见到的那样“闪着光”,亮晶晶的。挨着他的那个秃顶老头儿,缠住一个蓄长发的人争论不休。二人都只露出个脑袋。
“唉,这么大年纪,不中用啦。人一老朽就比不得年轻人喽!不过,只有洗澡水,至今也还是不热不好受。”
“你老人家,算是结实的呀!那么精神,很不错了。”
“哪里有精神。只是没有病。人哪,只要不干坏事,能活一百二十岁。”
“咦?能活那么大?”
“能。保你活一百二十岁。明治维新以前,牛込区有个叫曲渊的武官,他手下的一个仆人活了一百三十岁。”
“他可真能活!”
“唉!活得大长以致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听说话到一百岁还数得出来,再多,就记不住了。我给他记到一百三十岁,可他并不是一百三十岁就死了,不知他以后什么样,说不定还活着哩!”说着老头儿出了浴池。留胡子的人好像往身边撒了些云母片,独自嗤嗤地笑。
接着跳进来的不同于一般的妖怪,脊背刺了文身画。那画好像是岩见重太郎(十六世纪传说中的人物)抡起大刀,杀败巨蟒。惜乎期限没到,尚未竣工,因此到处不见那条巨蟒。于是,重太郎先生显得有点扫兴。他边跃入浴池边说:“妈的,不凉不热的。”
这时,又闯进来一个。
“啊,够受!若不再凉点……”他呲牙咧嘴,表现出忍不住烫的样子。一见“重太郎”,叫了一声“老板”。“重太郎”哼了一声,过一会儿问道:
“阿民怎么样?”
“怎么样?就是爱耍钱呗!”
“不单是爱耍钱……”
“是吗,他本就是个心眼不正的人嘛……怎么说才好呢?人们都不喜欢他……怎么说才好呢……反正都不相信他。一个手艺人,不该这样呀!”
“是呀!阿民很不谦虚,趾高气扬的,所以,都不相信他。”
“说得对。他总以为自己有两下子……归终还是自己吃亏呀。”
“白银町的老人也都去世了。如今,只剩下桶匠铺的元兄、砖瓦铺的掌柜和师傅了。咱们都是这里土生土长。像阿民,准知他是从哪儿来的?”
“是呀!可他还是那个小样呢!”
“哼!怪事儿,都不爱搭理他。是因为他不和人们来往吧?”就这样,二人彻头彻尾地攻击了阿民。
“防火水桶”风光就此打住。再往白浆水那边送上二目。那里也大有人满之患;与其说人进池里,莫如说水漫人群更为确切。而且,他们都非常优哉乐哉,一直有进无出。照此进人,过一个星期,水自然要脏。惊讶之余,又往浴池中仔细一瞧,竟是苦沙弥先生被挤在左角,泡得红赤赤的,缩成一团。真可怜!若是有人让条路就好了。可是没有人动一动,主人也无意挤出身来,只好纹丝不动,泡得通红,真够遭罪的。他大概是想充分利用这二分五厘的票价,才把自己泡得这么红赤赤的吧?咱家是忠于主子的猫,不免在窗框上万分担心:再不上来,怕要发高烧的呀!
这时离主人六尺远漂着的那个人,眉头皱成八字说:
“这水,热过头了。后背热辣辣的,直冒火呢!”他暗暗地在周围的妖怪当中寻找同情。
“哪里!这样正好。药物池水不这么热就没有效验,在我们家乡,水要比这热一倍才肯下去哪。”有人自豪地说。
“究竟这种水能治什么病?”一个人叠上毛巾,遮在凹凸不平的头上,向众人请教。
“效力可大啦,听说能治百病哪!真厉害。”
答话的人瘦瘦的,面孔像黄瓜,形、色俱备。既然药池那么灵验,这家伙应该更健康些才是。
“投药后三四天最好,今天洗澡就正是时候。”
只见像个明公似的讲话人,是个肥嘟噜的汉子,大概身上污垢太厚了吧?
“喝下去也有效吗?”不知哪儿冒出一句尖叫声。
“水凉之后喝下一杯再睡觉,神奇得很,不起夜呀!不妨喝点试试。”不知这话是哪一张嘴里说的。
浴池风光,到此为止。再往冲洗室瞧上一眼。有人,有人!难描难画的亚当们密密麻麻,各以随心所欲的姿态,洗自己随心所欲的部位。其中最出奇的有两位亚当:仰面朝天地躺着,盯着高高的天窗出神;一位趴着,望着水沟发愣。这两位似乎十分悠闲的亚当。还有一个秃子,面对石墙蹲着,由另一个小秃子不停地敲他的肩头。大概他们是师徒关系,由小秃子代行搓澡人的职务。然而,真正的搓澡人也有。他大概患了感冒,这么热,还穿着坎肩。他从一个袖珍书本一般大的小桶里沾水,往师傅的肩上浇。此人右脚的拇指缝里夹着一条羊毛搓澡布。这边有个小伙子,耀武扬威地霸占了三个小桶,劝挨肩的人用他的肥皂:“使吧!使吧!”边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他讲些什么呢,仔细一听,原来说的是:
“大炮,是外国进口的。从前,只有对杀对砍。外国人胆子小,所以才造出那种玩艺儿。好像不是中国造,还是外国人造的,和唐内(松门左卫门的净琉璃《国姓爷合战》的主人公,说和唐内就是郑成功)时代还没有嘛。和唐内就是清和源氏(第五十二代天皇),据说是源义经(一一五九—一一八九,平安末期武将,曾协助其兄源赖朝作战,后被源赖朝流放,终自杀)从虾夷国(奥羽至北海道一带的古国)去满洲时,带去一个非常有学问的虾夷人,源义经的儿子攻打明朝时担心打不过明朝,派出使臣去见三代将军(即德川三代将军家光(一六○四—一六五一))要求借兵三千。三代将军却扣留了那个家伙,不放他回去。那名使臣叫什么啦?……将他扣留二年,最后在长崎给他讨了个女人,所生一子便是和唐内。后来回国一看,大明朝已为国贼所灭……”他胡说些什么,简直听不懂。
他身后还有个二十五六岁阴沉沉的男子,呆呆地用白浆热水不住地搓着胯裆。胯裆不知生了个疥子还是什么,好像很难受。他身旁有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口一个“你小子”、“老子我”,不停地胡吹乱嗙,大概是附近哪家寄人篱下的学生吧?再其次,出现一个奇特的脊梁,活像从屁股插进去一根紫竹,脊梁的骨节一清二楚。而且,脊背左右像摆着四个状如儿童棋子的圆点,排列得整整齐齐。“棋子儿”烂得通红,有的周围还流脓。
照此一一写来,因为要写的事情太多,毕竟不是咱家这点本事所能描其详情于万一的。正有点懊悔自己干起一桩伤脑筋的事,忽见门口突然出现一位身穿浅黄棉衣,年近古稀的秃子。他对那些裸体妖怪毕恭毕敬地鞠躬说:
“嗬,多蒙各位天天照顾,多谢了!今天天气有点冷,请各位慢慢洗……到白浆水那里去几趟,从容地暖暖身子……掌柜的!看好洗澡水凉热怎么样?”
掌柜答应了一声:“嗳!”
“和唐内”对老头儿大加赞赏:“多么会来事儿!不这样就做不好生意呀!”
咱家由于突然碰上这个奇怪的老头儿,感到有些惊奇,因此,这类叙述暂停,一时专门观察那个秃头翁。老头儿看一个大约四岁的孩子走出浴池,伸出手去说:
“小宝宝,到这儿来!”
那孩子只见老头儿的面孔活像一张豆馅粘糕被踩扁了似的。大概这一吓非同小可,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老头儿有点出乎意料,叹息地说:
“呀!哭啦!怎么啦?爷爷可怕吗?唉,这是怎么说的。”
没办法叫孩子不哭,老头儿便话锋一转,对孩子的老子说:
“啊,敢情是源先生!今天有点冷啊。昨夜溜进近江铺子的那个小偷,是个什么名字的混蛋啦?把那家的便门给开个四方口子。后来你听啊,什么也没拿就走了。大概看见巡警或是查夜的人了吧?”他大加耻笑小偷的有勇无谋。接着又抓住一个人说:
“喂,喂,好冷!你还年轻,不觉得冷吧?”因为他是个老头儿,所以,只有他一个人怕冷!
咱家一时被老头儿吸引了,不但把其他怪物都已忘却,就连难受的样子蜷缩在那里的主人也从记忆中消失。突然,有人在搓澡和冲洗之间的地方发出一声巨响。一瞧,毫不含糊,正是苦沙弥先生。主人的声音洪亮奇特而又沙哑刺耳,并非自今日始。但是,总要分个场合的,因此,咱家大吃一惊,刹那间,咱家做出鉴定:主人一定是在热水中咬着牙泡得太久,已经上火。假如这是因为病魔所致,倒也无可指摘;然而,他尽管上火,也肯定不失本性,这一点,只要咱家说明他为什么发出这么瓮声瓮气的吼叫声,事情便自有分晓。
他是在和一个毫不足取的摆臭架子的穷学生像小孩似地吵起架来。
“往后点!不许往我的水桶里淋水!”吼叫着的自然是主人。
事清嘛,眼光不同,怎说怎有理。所以倒也不必把这声怒吼判断为全怪上火的结果,说不定万人之中有那么一个,说他这一声怒吼好比高山彦九郎(一七四七—一七九三,江户后期的勤王派。名正之,上野人,后自刃)怒斥山贼哩!也许主人正是这个主意才演了这么一出戏的。遗憾的是对方并不甘于充当山贼,主人就肯定不会收到预期的演出效果了。
学生回过头来和气地说:“我原来就在这儿!”
这句回答很平常,无非表达了不肯移动的决心,这有拂主人的心意。然而,不论他的态度或语气,都表明大可不必像对山贼那样破口大骂,这一点,主人不管怎么上火,也应该是一清二楚的。其实,主人之所以发火,并非由于对学生所占的位置感到不平,似乎因为刚才两个小伙子不像个年轻人,净说些大话,不懂装懂;主人一直听在耳里,对此十分恼火。所以,虽然对方谦恭地赔礼,主人也不肯默默地走进冲洗室,便又喝道:
“干么,有你这样的吗?畜生!让脏水哗哗往别人的桶里淌!”
咱家也觉得这名学生有点烦人。不禁心里暗暗地喊:“痛快!”不过,又一想,主人作为一名教师,其举止有点不大稳重吧?主人从来都是死硬得要死,像煤礁似的又尖又硬。从前汉尼拔跨过阿尔卑斯山时,据说恰在路当央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构成军队前进通过的障碍。于是,汉尼拔往这块巨石上浇了醋,用火烧,烧得软了,再用锯拉,像切鱼糕似地锯得平平整整,大军才顺利通过。像咱家主人,在这么灵验的药泉里像水煮似的泡着,还丝毫不见功效,恐怕也非用醋浇火烧不可的了。否则,像这样的学生,即使上百人,用上几十年,也不会治好主人的顽固症的。
不论漂在这个浴池里的人,也不论躺在冲洗间里的人,都脱光了文明人必备的服装,是一群妖怪,当然不能以常规俗礼约之。人们可以为所欲为。随他说什么“肺里有胃”、“郑成功便是清和源”、“阿民信不过”……然而,一旦跨出冲洗室,来到更衣处,人们就不再是妖怪了。走进人们生生息息的尘世,穿上文明必备的服装,也就不得不采取像个人样儿的行动了。
主人正在跨门槛——那是冲洗室与更衣室分界线上的门槛,即将回到“嘻嘻哈哈、你好我好”的世界。就连这当儿,主人依然是那么顽固,可见,对于他来说,顽固一定已经是根深蒂固的沉疴。既然是病症,当然不大容易治愈。咱家愚见,这种病只有一副药可以治,就是请求校长革他的职。主人一向是死心眼儿,一旦革职,一定走投无路;一旦走投无路,必然要饿死在路旁。换句话说,革职将成为主人死亡的原因。主人就爱闹病,还很高兴,但又最怕死。他是希望能够害点不致命的病,以便悠闲些。因此,如果吓唬他说:“你再闹病就宰了你!”主人是个胆小鬼,这一下子他肯定会浑身发抖,而浑身发抖时就会好病的。如果这样还不见好,可就病入膏肓了。
再怎么糊涂和患病,主人毕竟是主人。有个诗人说:“一饭君恩重。”咱家虽然是猫,也不会不挂牵主人的命运的。由于满怀同情,吸引了全部精力,以至怠慢了对冲洗间的观察。突然,传来了对白浆水浴池的连连叫骂声。那里也吵架了?回头一看,妖怪们正在浴池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有毛的小腿和没毛的大腿乱咕容。
时值孟秋,暮日沉沉。冲洗间里直到天棚笼罩着一片热气,妖怪们拥挤的样子依稀可见。“热呀,热呀”的喊叫声震耳欲聋,在脑子里嗡嗡乱响。那声音黄蓝红黑重重叠叠,组成莫可名状的音响,弥漫在浴池。这些声音只能用混乱二字来形容,什么用处也没有。咱家破这光景迷得出神,惟有茫然伫立而已。隔了一会儿,哇啦哇啦的叫声混乱已极,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时,突然在你推我搡、乱糟糟的人群中直挺挺地站出一条大汉。只见他的个头准比其他先生们高出三寸上下。而且他扬起那不知是脸上长胡子、还是胡子搂着脸的赤红面子,发出烈日下敲起破钟般的声音吼道:“加冷水,加冷水!太热,太热!”
只有那声音,那张脸,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高高在上。当时,几乎令人以为整个浴池只有这么一个人。“超人”!这便是尼采所谓的超人!是魔鬼的大王!是妖怪的头领!正想着,有人在浴池后应了一声:“嗳!”咱家一惊,又往那边一瞧,只见在暗淡无光的一片朦胧中,那个穿坎肩的搓澡人喊了声:“烧啊!”将一鍬煤投进灶里。关上灶门时,那鍬煤燃烧得嘎叭嘎叭响,将搓澡人的半个脸忽地照亮了。同时,搓澡人背后的砖墙像起了火似的通亮,撕破了夜幕。咱家有点恐怖感,急忙从窗户跳下,回家去了。
边走边想:人们脱掉短褂,脱掉裤衩,赤条条的,努力争取平等。可是,在赤条条的人群中,又跳出来个赤条条的豪杰,制服了群小。可见,不管怎么脱得赤条条的,也是不可能获得平等的。
到家一看,天下太平。主人出浴的面色艳艳有光,正在用晚餐。他看咱家从檐廊走来,说:
“这猫可真逍遥自在。这工夫跑哪儿溜去啦?”
一看饭菜,本来没钱,偏偏摆了两三样菜。其中还有一条烤鱼。咱家叫不上这条鱼的名称,大约是昨天在东京湾炮台附近抓住的吧!咱家曾说鱼儿健壮。但是,再怎么健壮,这么又是煎又是煮的,鱼也受不住。不如病魔缠身、苟延残喘,倒更好些。想着想着,坐在饭桌旁,想找机会弄点什么吃,装作似看非看的样子。若是不会这么装模作样,还想吃香啧啧的鱼,就死了那条心吧!主人夹了一点鱼,流露出不大好吃的表情,又放下筷子。妻子坐在对面,正聚精会神地观察主人默默地上下挥舞筷子和双颚聚散开合的情景。
“喂,把猫头敲它两下!”主人突然对妻子说。
“打它又怎么样?”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先打它几下!”
原来如此。妻子用巴掌拍咱家的头,一点也不疼。
“没叫唤嘛!”
“是的。”
“再打它几下!”
“打几遍,也还是那么回事!”
妻子又用手心拍了咱家一下,还是不痛,咱家端然而坐。然而,为什么打?咱家虽然足智多谋,也还摸不上头脑。假如知道,总会想出点办法的。可是主人不问青红皂白,光是命令妻子打,这样一来,不仅动手打的女主人为难,挨打的咱家也十分尴尬。主人一看,再也不能打得叫他称心,便有些急不可耐地说:
“狠点,打哭它!”
“干么打哭它?”妻子厌烦地边问边啪的打了我一下。
这下子明白主人的意图了。不难!只要哭叫一声,就会使主人称心如意的。主人就是这么愚蠢,实在讨厌。如果为了叫我哭,就该把“哭”这一目的早些说出来,用不着这么三番两次地大费周折。本来一次就可饶命的事,何必重复两次、三次呢?单是命令一声“打”,除非以打为目的,是不该这么说的。打,是对方的事;哭,是咱家的事。他从一开始就成心想叫咱家哭,却只命令一声“打”,以为一个“打”字就将属于咱家自由的哭声也囊括在内了,真是无礼之极!可以说太不尊重别人的人格!是欺负猫!假如是主人视为蛇蝎而深恶痛绝的金田老板,这一手也许能够干得出来;然而,作为自诩彻底清白的主人这么干,可就显得非常卑鄙了。不过,说真的,主人还不是那样的小人;因此,主人的这道命令还不能说是出之于狡猾得登峰造极,我想,大约是由于智力不足而产生的一些蚊子崽似的念头。他大概轻率地断定:吃饱饭,肚子肯定鼓起来;划个口,血肯定冒出来;杀一刀,肯定一命呜呼;因此,他才匆忙断定:打一巴掌,肯定会哭的!然而对不起,这可有点不合逻辑。依此类推,就会得出结论说:掉进河里,肯定要死;吃炸虾。肯定要泻肚;拿工资就肯定上班;读书,肯定有出息。如此“肯定”起来,有人就会吃不消。假如“打一巴掌肯定要哭”这一条能够成立,咱家可就麻烦了。如果咱家当成一敲就响的报时钟,可就枉然生而为猫了。咱家先在内心把主人驳斥一通,然后遵命,“嗷”的哭了一声。
这时,主人问妻子:“现在哭了。嗷的一声,这是感叹词,还是副词?”
问题提得太唐突,妻子一言不发。老实说,咱家也认为主人大慨是洗澡引起的火气还没有消失吧!本来这位主人已被左邻右舍认为是个驰名的怪人,眼下有人甚至断言他确实是个神经病患者。然而,主人的自信可不比寻常。他坚持说:“我没有神经病!世上人才是神经病患者哩!”邻居们叫他“狗、狗”的,主人却声称:“这为了维护正义所必需”,反口叫邻居们“猪呀猪呀”的。实际上主人真是想到处维护正义。真没办法。既然是这么一种人,对妻子提出这么个问题,在他来说,也许相当于早饭前的一段小小插曲罢了。但是,却有点像疯人疯语。于是她如坠五里雾中,一句话也说不出,咱家当然更无言以对。这时主人大声喊道:“喂!”
妻子慌忙答道:“嗳!”
“这一声‘嗳’,是感叹词,还是副词?”
“谁知是什么!那些无聊的事.爱是什么就是什么!”
“爱是什么就是什么?这可是眼下国语学者头脑中的重大问题哟!”
“唉呀呀!指的是猫叫声吗?烦人!可那猫叫声也并不是日语呀!”
“因此嘛,才是一门艰深的学问哪!这叫做‘比较研究’。”
“是呀!”妻子是个聪明人,不和这种麻烦的问题打交道。“那么,到底是什么同,弄清楚了吗?”
“重大问题嘛.不会那么快就弄清的。”说着,主人将那条鱼吧嗒吧嗒嚼了。顺手又把挨着烤鱼的炖猪肉和竽头填进嘴里。
“这是猪肉吧?”
“嗳,是猪肉。”
“哼!”主人以极大轻蔑的口吻将猪肉咽下,又拿起酒杯说:“再喝一杯吧!”
“今晚你酒气醺醺,已经是满脸通红了。”
“喝嘛……你知道世界上最长的单词是什么?”
“是前任关白太政大臣吧?”
“那是人名。说的是最长的单词,你知道吗?”
“词?是横写的洋文吗?”
“嗯。”
“不知道……酒,算了吧,请用饭。嗯?”
“不,还喝!告诉你最长的单词吧!”
“说完就吃饭。”
“就是archaiomelesidonophrunicherata。”①
①是古希腊早期喜剧代表作家阿里斯多芬的作品《蜂》。的一句台词,意为可爱的人。
“胡说吧?”
“怎么胡说呢?是希腊语。”
“是什么词?用日语来说。”
“不知什么意思,只知道怎么写。如果写得长些,可达六寸三左右。”
假如是其他人,这应该是酒桌上的玩笑话。可他却说得很正经,可谓一大奇观,怪不得惟有今夜贪杯。平时规定只喝两盅,而今天已经四杯进肚了。只喝两杯他都脸红,现在多喝了一倍,脸热得像烧红了的火筷子似的,够遭罪的了。可他还想喝,伸出怀来说:
“再来一杯!”
妻子怕他太过量,板着脸说:
“别再喝啦!好吧!干赚个遭罪的。”
“嗯,就算是遭罪,今后你也得学着点儿。大町桂月(名芳卫,一八六九—一九二五,文学家,高知县人)说:‘喝吧!’”
“桂月是个什么?”即使著名的桂月,一旦碰上女主人,也将一文不值。
“桂月是当代一流的批评家。他说‘喝吧’那就准没错”!
“那是混话!桂月也好,梅月也好,叫人喝酒受罪,真是多此一举!”
“不仅叫人喝酒,还叫人们多交际,嫖女人,常旅行哪。”
“岂不更坏吗?那号人还算是一流批评家?哟,真要命!竟然劝有妇之夫吃喝玩乐……”
“吃喝玩乐也不坏嘛。即使桂月不劝,只要有钱,说不定我也要干呢。”
“没有那种事多幸福!你若是今后也吃喝玩乐!我可受不了!”
“你若说受不了,那就不去吃喝玩乐。不过,条件是:你必须更小心地侍候丈夫。而且,晚上要再给些佳肴。”
“现在已经是尽最大努力了。”
“是吗?那么,等有了钱再去吃喝玩乐。今晚的酒就到此为止吧!”说着他伸出饭碗。
他好像一连吃了三大碗茶水泡饭。而咱家那天夜里享用了三片猪肉和一个盐烤鱼头。八
咱家叙述跑墙运动时,就曾经想把主人的环庭竹篱描绘一番的。假如以为主人的竹篱外紧挨着邻居,比如南邻有个二郎之类,那可是误会。房租很便宜,这一点正显示出苦沙弥先生的特色。
先生不曾和叫“小”什么、“阿”什么的打交道,例如“阿与”、“小二”等等;也不曾薄墙相隔,与邻家结成亲密友谊。竹篱外是三四丈宽的空地,空地尽头有五六棵郁郁扁柏,从檐廊一眼望去,那边是茂密的森林。先生的住所,则是荒野孤家,令人大有伴着无名一猫安度岁月的江湖隐士之感。
那扁柏并不像咱家吹嘘的那么茂密。那所“群鹤馆”,徒具雅号的廉价旅馆的廉价屋顶,从扁柏空隙中就可以一览无遗。因此,想象苦沙弥先生的风姿,自然是很费力气的。不过既然那家旅店号称“群鹤馆”,而先生的居室则完全配得上称为“卧龙窟”。好在名堂并不纳税,大家随便起些非同凡响的名字好了。
单说这三四文宽的空地,沿着竹篱按东西方向跑出十余丈,忽然拐了个硬把子弯,围住卧龙窟的北侧。这北方可是个祸乱之源。
本来房屋两侧尽是空地,甚至可以自豪地说:“走完一片空地,还是一片空地。”不要说卧龙窟主人,即使咱家这卧龙窟的猫怪,眼望这片空地也要发愁的。如同南边的扁柏势大声威,北边的七八株梧桐也严阵而立。梧桐已经长得一尺粗,只要把木履商领来,就可以卖个好价钱。然而,溜门户的悲哀正在于: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这对于主人来说,也够惨的。
前些天,校方来了一名杂役,砍了一个枝儿去,二次光顾时便穿上了崭新桐木大号木屐,不打自招地吹嘘新木屐就是用上次砍走的梧桐树枝制成的。多么狡猾的家伙!
这里梧桐树倒是有的。但对于咱家和主人全家来说,却是一文不值。据说古语道:“匹夫藏玉有罪。”①那么,说主人“守着梧桐受穷”,也还顺理成章吧!这就是说:有宝也烂在手里。愚蠢的不是主人,不是咱家,而是房东传兵卫。梧桐再三催促传兵卫:“木屐商没有来吗?”而他却装作不懂,光知道来催要每月的房租,我与传兵卫无冤无仇,就不多说他的坏话,书归正传。刚才介绍过,“这块空地是祸乱之源”,这话可决不许向主人透露,哪儿说,哪儿了。
①见《左传·桓公十年》:“周谚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目说这块空地,第一不妙是没有围墙。好大一个旷场,一任狂飆漫卷、劲风畅游、近路可抄、恩准通行。只说:“是”,好像说谎,不太好。真的,应该说:“早就是”才对。然而,话若不拉到往昔,就会不明真相。真相不明,医生也难于处方。因此,咱家必须从主人乔迁之日开始慢慢道来。
虽说“劲风畅游”,夏天却凉爽宜人;纵使疏于戒备,贫寒之家总不至于发生盗案。因此,大凡影壁院墙以及木栏栅、枣刺网等之类,在主人家来说,压根儿不必要。不过,这恐怕要决定于旷场对面的住户究竟是些什么人或什么样的动物。
从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势必把盘踞在对面的君子品格查明。在没有弄清楚他们是人还是动物之前便称之为“君子”,这似乎太莽撞。不过,大抵是些君子,这是不会错的。本就是个连盗贼都要称之为“梁上君子”的社会嘛!然而,这种君子决不找警察的麻烦。不过,似乎以多取胜。人数不少,密麻麻的。号称“落云馆”的这所私立中学,竭力要把八百人培养成为君子。为此,每月征收两圆学费。如果以为既然名曰“落云馆”,一定是些文雅的君子,这就完全错了。其馆名之不可信,犹如“群鹤馆中无鹤立”、倒是“卧龙窟里有猫来”。既然了解号称学者、教师的人们当中竟有我家主人苦沙弥这样的疯子,就可以明白落云馆里的君子也不会全是风雅之客。如果还不开窍,不妨请到主人家来住上三天,一瞧便知。
如上所述,刚搬来时那片旷场上没有围墙。落云馆的诸君子像车夫家的大黑猫似的,悠然闯进桐树林,谈话呀,吃饭呀,在嫩竹上打滚儿呀……干什么的都有。然后将饭盒的尸体——竹皮、废报纸或废草鞋、废术屐等,凡是带有“废”字的东西大致都抛在这儿。不修边幅的主人自然是格外泰然处之,毫无怨言地打发着时光,真不知他是不知道,还是明明知道却不想责怪。不过,那些君子随着在学校接受教育的程度加深,渐渐变得像个真正的君子,阴谋逐步从北向南蚕食。假如“蚕食”二字与君子的雅号不大相称,那就不提也罢。然而,却又找不到其他恰当的词汇。且说这些君子像沙漠上逐水草而徙居的游民一样,远离桐树而奔向扁柏了。扁柏位于主人房屋的前面。如非大胆的君子,是不会采取这一行动的。过上一两天,他们的胆子将更大,会成为“大大胆”的。
再也没有教育效果更惊人的了。他们不仅逼近了房屋的前方,而且在那里唱起歌来。歌名是什么已经记不得,但决不是三十一个字的和歌之类,而是更活泼、更容易叫俗人入耳的歌。惊人的是:不仅主人,就连咱家这猫也佩服那些君子们的才华,不由地竖起耳朵。不过,读者也都清楚:“佩服”与“骚扰”,有时是对立的。但此时此刻,不料这二者竟然合二而一,今日回想起来,还感到非常遗憾。大约主人也引以为憾,不得已从书房闯了出去,赶走他们两三次,说:“这儿不是你们立足之地,滚出去!”然而,那是些受过教育的人,这么几句吩咐,他们是不会乖乖听话的。刚被赶走,他们又回来,回来就唱欢快的歌,高声地谈话。而且君子之言嘛,别具一格,诸如“你小子”、“不摸门儿”等等。这类话,据说明治维新以前原是引车卖浆者流的专用行话,到了二十世纪,已经成为受教育的君子们所学习的标准语言。有人解释说:这与“常人所轻视的运动如今却大受欢迎”同出一辙。
主人又从书房跑了出来,捉住一个最会说“君子语言”的学生,盘问他“为什么到这儿来?”君子竟然忘记了“你小子”、“不摸门儿”等“高雅”的语言。道出了极其下流的话语,说:“以为这里是学校的植物园哩!”主人告诫他下不为例,便放了他。
若说“放了”,好像放了个小乌龟似的,不大妥当。而实际上,主人是揪住了君子的衣袖进行谈判。主人心想,把君子这么收拾一通,他们总会规矩些的。然而,主人哪里知道,自从女蜗补天以来,就总是事与愿违。主人又一次失败了。君子们又从北侧横跨院庭,从正门穿过。
大门哐啷一声开了,主人以为是有客临门,却听到桐树园里发出笑声。形势益发不妙,教育的功效愈加显著。
可怜的主人不屑睬之,便回到书房里死守,并毕恭毕敬地给落云馆校长呈上一书,恳求管束一下众多君子。校长郑重地为主人复函,声称立刻筑墙,请主人稍候。不多时三四名工匠前来,半日功夫便在主人房屋和落云馆边界上筑起了三尺许的四道墙来。这下子总算放下心了,主人很高兴。不过,主人是个蠢货,那么低的隔墙,君子的行动怎么会有所改变呢?
捉弄人毕竟是十分有趣的。连咱家这猫都常常捉弄家中的小干金玩呢。所以落云馆的君子捉弄昏庸不堪的苦沙弥先生,这可是一万个应该。对此鸣不平的,恐怕只有被捉弄的人了。
解剖一下捉弄人的心理,有两个要素:第一,被捉弄的人不能满不在乎;第二,捉弄人的人,不论在势力上还是在人数上必须比对方占优势。
近来主人从动物园回来,常常提起一件使他深受感动的事。一听,原来是看见大骆驼和小狗崽打架。小狗崽在老骆驼周围快如疾风地转着圈嗥叫,骆驼却毫不介意,依然在背上鼓起驼峰,站住不动。小狗崽怎么嗥叫发疯,大骆驼也不理睬,终于,狗崽厌倦,不再奔跑了。主人笑那骆驼真是感觉迟钝。这个例子用在此刻也很恰当。不管多么会捉弄人的高手,如果对方像个骆驼,便也捉弄不成。然而,如果对方过于凶猛,像狮子和老虎一般,那也不会成功,不等捉弄,就被撕得粉碎。最开心的是:一捉弄,他就呲牙瞪眼;干瞪眼,却不敢奈何于我。只有在这种心安理得的情况下,捉弄人才乐趣横生哩。为什么说有趣儿?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可以消磨时光。寂寞时甚至想数一下胡须多少根。传说古代坐牢的囚徒,烦闷之余,竟在墙上反复地画三角形捱过岁月。
世上再也没有比寂寞更令人难耐的了。假如没有点什么刺激,活着也是够乏味的。活着可真苦啊!
捉弄人,便是引起刺激的一种娱乐。但是,如果不惹得对方有些恼火,焦急或尴尬,就不成其为刺激。因此,自古以来热衷于捉弄人的只有那些像个昏官似的不懂人心、无聊透顶的家伙,或是头脑简单,除了自己开心一切都无暇顾及、而且有劲没处使的顽少。
其次,对于想实地验证个人优势的人来说,捉弄人是最简便的方法。当然,杀人,伤人或害人,也都能验证自己的优势。然而,应该说这些都是为了想要杀人、伤人和害人这一目的而采取的手段,至于证实自己的优势,不过是采取手段后必然出现的结果罢了。因此,要想既显示自己的优势,又不想太重地加害于人,捉弄人是最适宜的。如不多少加害于人,就不能用事实证明自我优越。不成为事实,即使心里平静,也会意外地情趣索然。人是很自负的。不,不该自负的时候也心想自负。因此,他们一定要对别人表演一番他们是多么自负。如此,自然安心,否则,便不肯罢休。而且,那些不明事理的俗物以及过于缺乏自信和沉不住气的人,便利用一切机会,以求稳操胜券,这和柔道选手总想摔倒对方是一种类型。柔道并不高明的人总是盼着碰上一个比自己差些的对手,哪怕交手一次也好,是个外行也行,一定要摔倒他。他们怀着如此险恶用心在街头走来走去,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此外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是说来话长,就此打住。如果还想听,不妨带上一匣鱼干向咱家请教好了,随时传授。
参照上述,推而论之,依咱家拙见,后山的毛猴和学校的教师,是最佳的被捉弄对象。拿学校教师比附后山毛猴,的确有失体统——不是对毛猴,而是对教师来说。然而,既然二者如此相似,又有什么办法!
众所周知,后山的毛猴被铁链锁着,不论怎么张牙舞爪,也伤不了人的。教师虽然没有铁锁在身,却被月薪捆着,任你怎样捉弄都行,绝不会辞职后去殴打学生。假如是个能有勇气辞职的人,当初就不会去当那份孩子王。我家主人是教师。他虽然不是落云馆的教师,毕竟也是教师,这是毫无疑义的。要想捉弄人,我家主人是最适合、最简易、最保险的对象。落云馆的学生都是少年。捉弄人可以提高他们的身价,因而他们把捉弄人看成教育成果而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甚至认为是应有的权利。不仅如此,这些小家伙,假如不捉弄人,他们那充满朝气的四肢与头脑便不知如何安放才好,漫长的假期也会因百无聊赖而发愁。这些条件具备,主人自然要被捉弄,学生自然要捉弄人,不论叫谁来说,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主人对此发怒,恐怕是混蛋已极,愚蠢透顶吧!下面谨将落云馆学生如何捉弄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对此又如何的糊涂透顶,一一描述,敬请诸公过目。
列位都清楚“方格篱笆”是个什么玩艺儿。那是个通风良好的简易墙,我们猫可以自由自在地从格眼里走来走去。有没有那个花格子篱笆,对我们猫来说都是一回事。然而,落云馆的校长并不是为了防我们猫才设了方格篱笆,而是为了防止自己培养的君子钻进来,才特请工匠来编制而成的。当然,不管怎么通风良好,人也休想钻进。这种用竹子编成的四寸见方的格子,纵使大清国的魔术师张世尊,也会束手无策的。因此,这道篱笆对于人来说,肯定充分发挥了隔墙的作用。主人一看修筑起这道篱墙来,以为如此天下便太平了。他这么高兴,倒也不无道理。然而,主人的理论却有很大的漏洞,比方格眼儿的漏洞更大,简直是连吞舟之鱼都能溜掉的大漏洞。主人是从“垣墙不可逾越”这一假定出发的。按他的设想,既然是学生,不论怎样粗劣的垣墙,只要知道名之为墙,是区域的分界线,就绝不用担心他们会擅自闯入。接着,主人又暂且推翻这一假定,得出如下论断:也罢;即使有人擅自闯入也不要紧的。不论多么小的毛孩子也没有可能从格子眼里钻进来。于是,速速决断:“绝无闯入之忧。”不错,只要他们不是猫,就不可能从篱笆的方格眼里穿过,想穿过也办不到。但是,跨过,跳过,这却不费吹灰之力,甚至是一种运动,蛮有意思的。
从筑起篱笆的第二天,依然和未筑篱笆时同样,君子们噗噔噔地跳到北侧的空地,只是并不深入到宅子的正面。假如遭到追击,需要一点时间逃跑,因此,预先计算好了逃跑所需的时间,所以才只在没有活捉危险的地方流窜。他们究竟在干些什么,住在东厢房里的了人自然看不见。若想了解他们在北侧空地上的活动情况。只有打开栅门,从相反的方向拐个硬弯笔直地观看:或是从厕所的窗口,透过篱笆墙根眺望,这时,那里发生的一切,便尽收眼底了。不过,即使发现几名敌人,也不便捉拿,只能从窗格里责骂几声而已。假如从栅门处迂回进攻,奇袭敌阵,那么,君子们只要听到脚步声,不等你抓,早已一溜烟逃到篱笆外面。恰似违反“禁捕海狗令”的渔船,径向海狗晒太阳的地方驶去。
主人当然不会在茅房里放哨,便也无意打开栏栅,一旦听到风声便立刻窜出。假如真想这么干,除非辞掉教员职务,专门干这种营生,否则是追不上的。说起来,主人的不利条件是:在书房里,只能闻其声而不能见其人,在茅房的窗下,则只能见其人,却又奈何不得。对方识破了主人的这些不利条件,采取了如下策略:当他们侦悉主人闷坐书房时,便尽可能地高声叫嚷,其中还夹杂着骂大街的口吻讥讽主人。而且那发声之处很不明确。叫人乍一听来,很难断定他们是在篱内喧哗,还是在墙外吵闹。一旦主人出来,他们或是逃之天夭,或是仿佛一直在竹篱外似的,装作没事。当他们望见主人入厕时(咱家从前文便频频使用“厕所”这一肮脏字眼儿,并非咱家怎么引以为荣。老实说,是因为叙述这场战争有必要,才尽管有碍视听,也不得已而为之。)他们定要在桐树一带徘徊,故意让主人看见。假如主人从厕所里发出响彻四邻的高声怒吼,敌人也并不惊慌,从容地退到根据地去。敌人采取这种战术,主人可就十分狼狈了。当他认为敌人确已侵入时,便操起文明杖走出去。然而,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刚以为没有人来,便从厕所窗子一看,肯定又有一两名学生闯入,主人忽而绕到后面去瞧,忽而从厕所里看,转来转去,还是那么回事;还是那么回事,也要重复下去,所谓“疲于奔命”,指的就是这种样子。主人怒火中烧,有点并不清自己究竟是以教师为业呢?还是以战争为生。就在他恼火到了极点时,惹出了如下一场风波。
风波大约由上火引起。“上火”嘛,如同字面所示,就是火往上攻。关于这一点,不论是盖伦①,还是巴拉塞尔苏斯②,甚至陈腐的扁鹊③,全都没有异议。只是火攻何处,却存在着问题;并且到底是什么往上攻,这也是争论的焦点。据古时欧洲人的传说,今人体内有四种液体在循环。第一,叫“怒液”,它若上升,就会大发雷霆;第二是“钝液”,它一上升,神经就会迟钝;第三是“忧液”,它使人抑郁;最后是“血液”,它使四肢灵活。传说其后随着人类进化,怒液、钝液、忧液不知不觉地消失,至今只剩血液在人体内循环如初。因此,如果有人“上火”,除了血液,不会有别的。然而,这血液的数量因人而异,各有定量。虽然由于性格不同而稍有增减,但大抵每人的血量平均为二公升七。据此,假如二公升七的血液一旦倒流,那么,只有血到之处十分活跃,其他局部则缺血,变得冰凉。这好比派出所失火,警察们却齐集于警察局,街上连一名警察的影子都不见。这在医学上,叫做“警察上火”。要想治好这种病,必须使血液像从前一样均匀地遍布于全身。为此,必须将上攻之火退下去,方法是多种多样的。据说主人的先考等,曾用湿毛巾敷在头部,身子贴在火炉上烘烤。正如《伤寒论》中也曾谈到:头冷脚热,乃益寿祛灾的象征。因此,湿毛巾作为延年益寿法,是一日不可或缺的。如不用,不妨试一下和尚惯用的方法:“不居民舍的沙弥,云游四方的行僧,定是眠于树下石上。”所谓“眠于树下石上,并非由于苦苦修行,而是禅宗六祖④边舂米、边想出的诀窍,用以消火退热的。试在石头上落坐,当然臀部发凉吧?臀部凉,火气下降,这也是自然规律,丝毫不容怀疑。如此采取种种手段除火退热的妙方已经发明了好多,但十分遗憾,至今仍未想出引发上火的良策。一般说来,“上火”是有害无益的现象,但有些时候,还不能把结论下得太早。有的专业,上火十分重要;如不上火,便一事无成。其中最需要上火的是诗人。诗人之需要火气,犹如轮船之不可缺煤。哪怕一天停止供火,诗人只得拱手待餐,成为毫无作为的凡夫。的确,上火就是发疯的别名。不发疯,就支撑不住家业,名声会不大好听。因此,诗人们不以“上火”称之,经商定,煞有介事地称之为“灵感”。这是他们为了蒙骗世人而巧立的名目。其实,就是上火。柏拉图⑤给那些诗人捧臭脚,把上火称为“神圣的疯狂”。然而,再怎么神圣,既然“疯狂”,人们就不会理睬;因此,还是像新发明的药名那样,称为灵感,对于诗人们更好听些吧。但是,如同鱼糕的原料是山药,观音菩萨像的素材是一寸八的朽木,鸡丝汤里是乌鸦肉,牛肉锅里是马肉,而灵感,实质上就是上火。所谓上火,就是一时发疯,可以不进巢鸭⑥疯人院的人,就因为只是临时性的发疯。不过,制造临时性发疯十分困难,弄得终身颠狂,反倒容易。而要想只在对纸挥毫时发疯,不论什么样妙手的神佛,累得死去活来,也很难造就成功的。既然神不给造,只好自谋生路。于是,从古至今,上火术和消炎术同样,使学者们煞费心机。有的人为了获得灵感,每天吃十二个涩柿子。这是基于下述逻辑:吃了涩柿子就要便溺,一便溺就要火往上攻。还有的人举着滚烫的酒壶,跳进滚烫的澡塘。他们认为在热水里饮酒,肯定会火气上升。按他们的学说,如果这样还不成功,只要将葡萄酒烧开,跳进去,保你一举奏效。然而,此人因为没有钱,终于事未竟而身先死,怪可怜的。”
①1盖伦:(一二九——一九九)古罗马医师,自然科学家和哲学家。
②巴拉塞尔苏斯:(一四九三——一五四一)原名冯·霍恩海姆。瑞士医学家、化学家。提倡将化学应用到医学上。
③扁鹊:中国战国时代的名医。
④掸宗六祖(六三八——七一三)中国禅宗的第六祖(从达磨算起第六代)慧能。
⑤柏拉图:(前四二七——三四七)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大弟子。
⑥巢鸭:东京都丰岛区东部。
最后,还有人想出个主意,如果模仿古人,也许能激起灵感。那是应用了这么一种学说:只要模仿某人的举止风貌,其心理状态也必然酷似。假如像个醉鬼那样唠哩唠叨,不知不觉的,心绪也会像醉酒一模一样。假如坐禅,能坚持一炷香的工夫,就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和尚。因此,如果模仿古代具有灵感的大家名作,肯定会感情冲动。传说雨果①曾躺在一艘快艇上构思作品;因此,只要坐在船上凝视苍空,保证会火往上攻。又传说史蒂文生②趴着写小说:因此,只要趴着握笔,一定会头脑发热。诸如此类,各种不同的人,想出了各种不同的办法;却还没有一个人获得成功,主要是因为,如今人为的激情已经成为不可能。这很遗憾,却又莫可奈何。早早晚晚,自由激起灵感的时机一定到来,咱家这猫,为了人文的前景,殷切盼望这一天尽早降临。
①雨果:(一八○二——一八八五)法国著名的积极浪漫主义作家,浪漫派的领袖、作品有小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等。
②史蒂文生:(一八五○——一八九四)英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金银岛》、《化身博士》、《诱拐》等,大多是脱离现实的冒险故事和怪诞情节。
关于上火的阐述,说这些已经足够了吧!下文即将叙述事件的经纬。不过,任何大事件发生之前,一定有个小风波。只谈大事而忽略小节。这是自古以来史学家们常犯的通病。我家主人每当碰上个小风波,头脑就更加发热,终于惹出大乱子。因此,如不按事物的发展顺序一一道来,就难于理解主人究竟是怎样上火的。既然难于理解,主人上火就只落个徒有其名,说不定世人会白他几眼说:“未必属实吧?”主人难得一次上火,如果不被人们称赞一声:“绝妙的上火”,岂不太泄气了吗?首先声明,下述各事件不论大小,对于主人来说,都不大光彩。既然事件本身就不大光彩,一旦上起火来,竟然又地地道道,决不比他人逊色,必须说清这是怎么回事。主人在别的方面,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夸口的。假如连上火都不吹嘘一番,可就再也没有值得大书而特书的题材了。
聚在落云馆的敌军,近日发明了达姆弹①,在课间休息的十分钟或放课后,冲着北方旷场开炮。那达姆炮弹通常称为棒球,是这么一种玩法:拿一根类似特大研磨棒的玩艺儿,任意向敌阵射球。管什么达姆不达姆的,因为是从落云馆的运动场发射,自然,不须担心会射中躲在书房里的我家主人。即使敌人,也不是不知道射程太远。然而,这是战略。既然传说在旅顺战斗中全靠海军间接射击而获巨大成功,那么,落在旷场上的虽说是球,也不会不奏奇效的。更何况每发一炮,全军便“嗷”的一声发出骇人之巨响乎!主人惶恐之余,手脚里流通的血液不得不收缩;烦闷之至,淤积的血液自然要倒流,应该说敌人的计策十分巧妙。
①达姆弹:枪弹的一种,因由印度达姆达姆市的兵工厂发明,故名。
据说古希腊有一名作家,名叫埃斯库罗斯①,他有一副学者和作家共有的脑袋。咱家所谓学者和作家共有的脑袋,意思就是秃头。为什么头秃了呢?一定是由于头部营养不良,缺乏生长头发的足够活力。学者和作家大多绞脑汁,大抵都很穷,这是注定了的。因此,学者和作家的头颅都营养不良,都光秃秃的。
①埃斯库罗斯: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现存悲剧七部。代表作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且说,伊索克拉底斯①也是一名作家,自然的趋势,也要秃头的。他有一颗那么溜明崭亮的金桔头。然而,有一天,这位先生照例顶着那个脑袋,(他的脑袋平时不戴帽,外出不换冠,当然还是那个脑袋了)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在阳光的照射下,走在长街上。这便是他铸成大错的根源。远远看去,日光下的秃头明煌煌地亮。大树招风,秃头也一定要招点什么的。此刻,伊索克拉底斯头上盘旋着一只老雕,抬眼一看,利瓜还攒着一只不知在什么地方活捉的乌龟。乌龟、老鳖之类,肯定是美味。但是,自希腊时起,竟长了一层硬盖,再怎么美味,既然有了硬盖,也就难得品尝。带皮烤大虾倒是有的,而带壳炖小乌龟,时至今日还不曾有过,这在当年,肯定更是没有的事了。
①伊索克拉底斯:古希腊修辞家。
那凶猛的老雕正不知在何处落脚才好,忽见远远的下方有个东西闪闪发光,心想:妙极了!如果将小乌龟往闪光的地方一摔,乌龟壳一定会撞得粉碎,那东西一碎,我就落地,想吃乌龟肉,可就不费吹灰之力了。对呀,对呀,老雕打定主意,连个知会也不给,就把小乌龟从空中向地面上的秃头摔了下去。偏偏作家的脑壳比不上乌龟壳硬,便被砸了个稀巴烂,著名的伊索克拉底斯便悲惨地一命呜呼了。这且不提,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老雕的居心。它究竟是明知那是作家的头才摔下乌龟的呢,还是误以为光面石头才摔下的?因答案不同,既可以拿老雕和落云馆的学生们做比,也可以说不能相提并论。
主人的头并不像伊索克拉底斯或赫赫有名的学者那样闪闪发光。但是,虽然不过六铺席子,既然号称书房,虽然打着盹儿,既然将脸儿埋在玄奥的书堆里,只好把他看成学者或作家的同行。如此说来,主人的头所以没秃,是因为他还没有取得秃头的资格。“不久也要秃的。”这是即将降临于主人的命运吧!可见落云馆的学生们以主人的头为目标,集中火力进攻,其战术,不能不说是极合时宜的。假如敌人的“行动”持续两个星期,主人的头必然由于恐惧和烦闷而引起营养不良,要变成金桔、茶壶或铜壶的吧!如果再连续吃两周的炮弹,是金桔也定要粉碎,是茶壶也定要漏水,是铜壶也定要裂缝。连这显而易见的结局都不预测,而铁心要和敌人决一死战的,恐怕只有这位苦沙弥先生了。
一天下午,咱家照例在檐廊下睡午觉,梦见咱家变成了一只老虎,对主人说:“拿鸡肉来!”主人说;“是!”便战战兢兢地将鸡肉拿来。
迷亭先生也来了。咱家说:“我想吃雁肉,你去飞禽餐馆叫一道菜来!”迷亭像往常一样胡扯一通说:“把酱菜和咸煎饼掺合起来吃,就有雁肉味。”
咱家张开大口,哼的一声,吓唬他一下子。迷亭脸白了,说:
“山下做雁肉火锅那一家已经关门,这可如何是好?”
咱家说:“那就将就着吃点牛肉。快到西川肉铺去拿一斤牛肉里脊来!如不快去快回,就先把你吃了。”
迷亭掖起后大襟跑步出发。咱家因突然体魄变大,一躺下,占满了整个檐廊。正在等待迷亭回来,屋里突然发出一声巨响,牛肉美餐没能下肚,梦却醒了。
主人刚才还一直胆战心寒地在咱家面前叩头,想不到他竟从厕所里窜了出来,照咱家的小肚子很蹴一脚。咱家刚嗷的叫了一声,他已经趿拉着轻便木屐从栅栏门绕过去,向落云馆跑去。咱家一下子由老虎缩小成为猫,总有些沮丧,又有点好笑。但是,由于主人的气势汹汹,和小腹被踢的痛楚,变成老虎的事,也就登时抛到九霄云外。并且,主人即将出马和敌人交战。那多有意思!所以,咱家忍痛跟上,走出便门。这时,只听主人一声断喝:“强盗!”但见一个十八九岁戴学生帽的倔小子正往外跳篱墙。咱家心想:“他算跑不掉了!”可那个戴学生帽的小子采取跑步姿势,像飞毛腿韦驮天①似地跑回根据地去了。主人以为大骂“强盗”获得大捷,便又吆喝着“强盗”,跟踪追击。然而,想要追上敌人,主人必须跳过篱笆。如果追得过远,主人自身也就成了强盗。如上所述,主人是个出色的上火专家。他似乎以为既然乘兴穷追贼寇,那就宁肯老夫子沦为寇贼,也要追下去的。因此,他毫无收兵之意,一直冲到篱笆根下。再前进一步,主人自身就将成为强盗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蓄着稀疏蓬乱小胡的将军从敌军中大摇大摆地出马。于是,二人以篱笆为界进行谈判。仔细一听,原来是如下无聊的争辩:
①韦驮天:护佛驱魔的快腿神。
“他是我校的学生!”
“他哪里像个学生?为什么擅自闯进他人的住宅?”
“不,刚才是球飞过去了。”
“为什么不先打招呼再进来拿球?”
“今后注意。”
“那,就算了吧!”
本以为这番交道将出现龙争虎斗的一大壮观,却以散文式的谈判平安而迅速地收场了。主人的冲劲不过是虚张声势,一旦交锋,却总是这样了局,很像咱家从“梦中虎”一下子还原为猫。咱家所谓:“小小风波”,如此而已。小风波既已叙罢,按着顺序,势必述说一桩大事件了。
主人敞着客室的纸屏,趴在床上,在思索什么。大约是在探索对敌防御之策吧!落云馆好像正在上课,运动场上异外地肃静。惟有校舍的某室在讲授伦理学的语声真真切切。听那铿锵悦耳的声音、条理清晰的口才,正是昨日从敌营出马、担负谈判重任的那位将军。
“……所以,讲公德,至为重要。到了西洋一看,不论法国、德国或英国,没有一个国家不讲公德;而且,不论多么下流的家伙,没有一个人不重视公德。多么可悲呀!在这一点,我们不能与其他国家抗衡。说不定你们当中有人以为公德是新近从外国输入的呢。其实,这种想法大错而特错了。古人云:‘夫子之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①其中的‘恕’字,正是‘公德’一词的出处。我也是个人,有时非常想放开喉咙唱个歌什么的,然而,我读书时,如果听到邻室高歌,怎么也读不下去,这是我的性格。因此,每当觉得高声吟咏《唐诗选》才开心时,心里便想:假如隔壁住的也是个像我一样怕吵闹的人,不知不觉就打搅了人家,心中有愧。这时候,我总是要克己的。依次类推,诸君也应尽量遵守公德。假如自己觉得那是有碍于人的事,就决不要做……”
①见《论语·子仁篇》:“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主人侧耳恭听这番讲演。听到这里,不禁嗤嗤一笑。这里有必要对主人嗤笑声的含意聊做交代。如果讽刺家读了这一段文字,一定会以为这嗤笑中交织着冷嘲的成分。然而,主人决不是品格那么坏的人,与其说他坏,莫如说他智力不太发达。若问主人为什么笑?完全是因为高兴才笑的。多亏伦理学老师进行了这么一番谆谆教诲,今后肯定会永远免于达姆弹的扫射了。暂时脑袋也不会秃。虽然上火的毛病不能立刻根除,但时机一到,总会逐渐康复的!料想不再头蒙湿毛巾顶在暖炉上、不再睡在树下石上,也不会有事的。因此才嗤嗤地笑了。即使二十世纪的今天,主人依然天真地认为“欠债必还”。那么,他之所以认真领教上述讲话,也就顺理成章。
不多时,大约下课时间到了,讲话声戛然而止。其他教室也都同时下课。于是,一直被密闭在室内的八百雄兵齐声呐喊,冲出校舍,其势宛如推翻了一尺多长的马蜂窝,呜呜、嗡嗡……从所有的门旁,从一切的敞口,肆无忌惮地自由飞出。这便是一场大乱的开端。
先从马蜂窝的阵地说起。假如以为这种战争还需要什么阵地,那就错了。一般人嘛,提起战争,以为只在沙河、奉天①或旅顺,似乎除此之外便无战事。至于爱好史诗的野蛮人,则一味地联想那些夸大渲染了的战斗场面,什么阿喀琉斯②拖着赫克托尔在特洛伊绕城三匝啦,燕人的张飞站在长坂坡桥上,横起丈八长矛,喝退曹兵百万啦等等。随他怎么联想都好。然而,以为此外没有战事那就有欠公允。
①沙河:辽宁省旧名。奉天,今沈阳。
②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英雄。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里,描写了他击毙特洛伊城守将赫克托尔,使希腊联军转败为胜。
只有在远古蒙昧时期,也许进行过上述那种荒唐的战争。然而,在太平盛世的今天,在大日本国京城的中心,那种野蛮行为已经属于不可能出现的奇迹。学生们再怎么骚动,也不会比火烧警察署闹得更凶。照此说来,卧龙窟主人苦沙弥先生和落云馆八百健儿的战争,列为东京城有史以来大战之一,也并不过分。
左丘明写鄢陵之战①,也是从敌军营寨下笔。自古以来精于记叙的作家无不采取这种笔法,已是惯例。因此,咱家首先述说一下敌军布阵,也就无可厚非了吧!
①左丘明叙述鄢陵之战:左丘明是中国春秋时史学家,鲁国太史,双目失明。相传著《左传》。鄢陵,春秋时鄢国之地,今河南鄢陵西北。公元前五七五年,晋军大败楚军于此,史称“鄢陵之战”。
那么,首先看看敌营是怎样的阵势为好,但见篱墙外排成一列纵队,可以断定,他们的任务是诱我主人跨入战斗圈子。敌人吵吵嚷嚷:“不服?”、“不服,不服!”、“糟了,糟了!”、“他不出来!”、“没溜吗?”、“不会溜的。”、“叫两声给他听听!”、“嗷,嗷!”、“汪、汪、汪”……随后是纵队全体发出一片呐喊声。
纵队稍右的操扬上,有炮队选了个险要之地设阵。一名将领手握大号研磨棒,面对卧龙窟伺机出击。他迎面隔三丈多远的地方还站着一个人;研磨棒后面也站着一个人,面对着卧龙窟站得笔直。如此相对而立、一字排开的,是炮手。据说,这是在练棒球,决不是做战斗准备。咱家是个球盲,不知棒球为何物。不过,据悉这是从美国进口的一种游戏,在中学以上的学校运动中,是最时髦的体育项目。美国是个专能想些花花点子的国度,说不定正因为肯把被误认为炮弹也无妨、而且扰得四邻不安的游戏教给日本,才表现出足够的感情哩!还有,美国人是把这当成一种运动和游戏?既然纯粹的游戏都具有如此惊得四邻不安的力量,那么,根据情况,用作炮弹,也会十分顶用的。据咱家观察,只能这么看:美国人是想利用运动之技,收到炮击之功。任何事情都是人嘴两层皮,咋说咋有理。既然有人借慈悲之名,行诈欺之实,口称灵感,却偏爱上火,那么,难保不在玩棒球的名目下打起仗来的。别人说的大的指的是世上普通的棒球,而咱家前边叙述的炮战,却是限于这种特殊场合的棒球,即攻城炮战术。
下文再介绍一下达姆弹的发射方法。一字排开的炮兵行列中,有一人右手攒着达姆弹,向拿大棒的人投去。达姆弹用什么制成,局外人不得而知。它像个坚硬的石球,是用皮革精心缝制的。如上所述,这种炮弹一旦离开炮手的手心,就风驰电掣般飞了出去。站在对面的人吃力地抡起那根研磨棒,将炮弹击回,也有时打不中,使炮弹飞了过去。但一般情况下都能砰的一声将炮弹打回主,飞回的炮弹来势颇猛,要叫患神经性胃炎的我家主人脑浆迸裂,那是轻而易举的。
炮手只要这么做,就足够了。周围还有凑热闹兼援兵簇拥如云。每当木棒砰的一声打中圆球。便啪啪鼓掌,大喊;“好哇,好哇!”、“打中了吧?”、“还不够劲儿吗?”、“不害怕吗?”、“折服吗?”
如果仅止于此,也还没有什么。问题是被打回去的炮弹,三发必有一发飞进卧龙窟院内。因为他们规定,如不飞进主人家,便是没有达到攻击目标。近来各地都在制造达姆弹,价格十分昂贵。虽然是战争,也很难指望大量供应;大体上一个炮队发给一至二个,不能砰的一声就把那么贵重的炮弹报销。于是,他们又增添一个“拾球部队”,专管拾球。假如球落的地点好些,拾来倒也不费力气;一旦落在草原或院落里,拾来就不那么容易了。因此,平时为了少花力气,总是让球落在容易拾到的地方,而在这时,却大相反。因为球手之意不在玩,而在于战。他们故意将达姆弹射进主人的院落。既然将球射进院内,必然要进院拾球。进院最简便的办法就是翻过方格篱笆,只要他们在方格篱笆之内嘈嚷,主人就非发火不可;否则,非卸甲求饶不可;劳心过度,头脑非日渐光秃不可。
适才敌军发出的一炮,准确无误地越过方格篱笆,打落桐树的底叶,命中第二道城墙——竹篱。声音很大。牛顿的运动定律第一条中说:如无外界阻力,一旦飞出的物体总以平均速度运转。假如那棒球的动态只受这一条定律的约束,那么,主人的脑袋,此时此刻已和伊索克拉底斯的头遭到同样的命运了。幸而牛顿在定了第一定律的同时,又定了第二定律,才使主人的头在危急之秋免于灭顶之灾。牛顿的运动第二定律中说:“运动的变化与所受之外力成正比,但这变化发生在直线运行的方向。”这究竟说的是些什么?有点敬谢不敏,不过,那达姆弹并不曾穿过竹篱、撞破纸屏,砸碎主人的头颅。由此看来,肯定是托了牛顿的洪福。
不多时,估计敌军果然有人跳进院内,用棒子四处敲打竹叶说:“是这儿?”、“更靠左些?”……如果敌军倾巢出犯,跳进院来抬达姆弹,一定会大喊大叫。悄悄地进来,悄悄地拾球,那就达不到主要目的。达姆弹也许珍贵,而捉弄主人,却远比达姆弹更重要。这时,远远就可以看准达姆弹落在什么地方。他们已经听清达姆弹撞击竹墙的声音,了解击中的场所,而且也知道弹落的地面。因此,如果想规规矩矩地拾弹,要拾多少都不难的。按莱布尼茨(一六四六—一七一六,科学家,原文见《历史的批评的辞典》)的定义:“空间是可能同时存在的秩序。”一、二、三、四、五……总是依例排列的。柳树之下,必有泥鳅;蝙蝠之上,常配弯月。至于墙根有球,也许不大相称。然而在天天往主人院内投球的人们眼里,已经习惯于如此排列的空间。应该是一目了然的事,却闹得这般人声鼎沸,一句话,那是向主人挑战的一种策略。
既然这样,主人再怎么消极,也非应战不可了。刚才听是内讲伦理课时笑眯眯的主人,此时奋然而起,猛然而去,徒然活捉一名敌兵。这在主人来说,可是一件奇功。奇功倒是不含糊;但是一看,原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列为长胡子主人之敌,未免有点牵强。然而,主人也许觉得已经够宽容的了。他把一再道歉的孩子硬是拉到檐廊下。
在此有必要对敌人的战术聊进一言。敌军昨天见识过主人的嚣张气焰。看样子,他今天也一定会亲自出马。那时,万一来不及逃走,被抓了个大孩子,事情就要麻烦,再也没有派个一年级或二年级的孩子去拾球更能躲避风险的了。好吧,就算小孩被主人抓住,唠哩唠叨地纠缠不休,对于落云馆的名声也无伤大雅。只有主人,没有个大人样,竟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因而要被耻笑的。敌人的想法就是这样。这是普通人的想法,是颇有道理的。不过,敌人在判断中忽略了对手不是个寻常人这一事实。主人如果具备普通人那么一点常识,昨天就不该跳出来。上火,能使普通人上升为非凡者,将乖谬赋予具有常识的人。当人们分得清谁是女人、小孩、车夫、马夫的时候,还不足以以“上火”而炫耀于世。假如不是像主人那样老谋深算,活捉不成为对手的中学一年级学生当作战争人质,是不可能跻身于上火专家之列的。可怜的是俘虏。只不过遵照上班生的命令充当了拾球的勤务兵,不幸被神经异常的敌将、上火的天才穷追猛赶,来不及跳墙便被拖到庭前。这一来.敌兵再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受辱了。他们争先恐后地翻过方格篱笆、从木栅门闯进院子。人数约有一打,刷地排在主人面前。大体都没有穿上衣或背心,有的穿白衬衫,挽起袖子,叉着胳膊。有的不好意思光脊梁,将绒衣搭在肩上。慢着,还有个漂亮小伙,白帆布上衣镶着黑边,前胸正中绣着黑色花纹。他们个个都像以一当十的勇将,肤黑气壮,筋肉发达,仿佛在说:“吾乃丹波国(古国名,今京都府及兵陈县一部份)好汉,昨夜自笹山(古丹波国境内)来也(指代山中粗野人初次进城)”。把这些人送进中学,叫他们求学,这太可惜了。我想,假如叫他们当一名渔夫或水手,大慨会有利于国家的吧!这些人不约而同地光着脚穿鞋,裤腿挽得高高的,看来仿佛要到近处救火似的架势。他们在主人面前列队而立,默默的一言不发。主人也不开口。一时双方怒目而视,目光中夹杂着几分杀气。
“莫非你们是强盗?”主人喝道。他气势汹汹,仿佛用大牙咬响了摔炮,烈火从鼻孔窜了出来,因此,鼻翅猛烈地煽动。越后地区狮子头像的鼻子,大约就是照着人们恼怒时的样子仿制出来的。否则,不会造得那么吓人。
“不,我不是强盗,是落云馆的学生!”
“胡扯!落云馆的学生,岂能擅自侵入他人住宅?”
“不,我戴的是制帽,明明有校徽呀!”
“是冒牌吧?既是落云馆的学生,为什么擅自侵入?”
“是因为球飞进去了。”
“为什么叫球飞进去?”
“可它就飞进去了嘛。”
“混帐东西!”
“下不为例,这一回就饶了我吧!”
“面对来历不明的人翻墙闯进私室,哪里有人会轻易放走?”
“不,我是落云馆的学生,这是没错的。”
“既是落云馆的学生,问你是几年级?”
“三年级。”
“说准了吗?”
“是的。”
主人回头朝屋里喊道:“喂,来人哪,来人!”
埼玉县生人的女仆拉开纸格门,“嗳”地应声走来。
“到落云馆去带一个人来!”
“把谁带来?”
“谁都行,给我带来!”
女仆虽然答应了一声“是”,但是,由于前庭光景奇怪,出使的目的不清,事件的经过自始至终都十分无聊,她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是嘻嘻地笑着。主人却想打一场大战,想充分发挥一下上火的本事。在这关键时刻,自己的佣人当然应该同仇敌忾。但她不仅不以严肃的态度对待,反而边听吩咐边嗤嗤地笑,这使主人愈发遏制不住,能不烈火攻头?
“不是告诉你了吗,谁都行,叫一个来!听不懂吗?管他是校长,干事,还是首席教师……”
“把校长先生……”女仆只知道有校长。
“不是告诉你了吗?管他是校长,干事,还是首席教师!听不懂吗?”
“若是谁都不在,叫个杂役来也行吗?”
“胡说!杂役懂个屁!”
事已至此,女仆明白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应一声,出发了。然而,出使的目的仍然摸不清头脑。他正担心,只能叫来个杂役,不料,刚才讲伦理学的老师从正门走来。主人单等他安然落坐,便立刻开始谈判。
“适才这小厮胆敢擅入敝宅……”用的是《忠臣榜》戏曲里的古老道白,量又略带讥讽地收尾说:“确实是贵校的学生吧?”
伦理课教师毫无惧色,泰然自若地将站在庭前的勇士们扫了一眼,又将眼珠照旧对准主人,做了如下答辩。
“是的,都是敞校学生。我们一直教育学生不要这样,可他们总是不听话……你们为什么跳过墙来?”
学生毕竟是学生。他们面对伦理课老师一言不发,没人开口,都规规矩矩地挤在院落的一隅,宛如羊群遇上了大雪。
主人说:“球飞了进来。倒也是难免的事嘛!既然与学校结邻,总要不时地有球飞进院里来的嘛!不过……他们太凶了。即使翻过墙来,也别出声,偷偷把球拾去,也还可以饶恕……”
“所言极是。敝校尽管一再告诫,怎奈人多手杂……今后必须很好地注意。如果球飞进了院子,必须从正门进去,打个招呼再去拾球。听见了吗?……学校太大,总是叫人太操心,没办法。不过,运动是教育上必需的课程,总不好禁止的。可是一允许,就惹出麻烦来。这一点,无论如何请多多原谅。另一方面,今后一定从正门进院,打个招呼再拾球。”
“好,既然这么通情达理,那就好说。不论投进来多少球都无妨的,只要从正门进来,给个知会,也就算不了什么。那么,这名学生交给你,托你带他回去吧!噢,有劳大驾,对不起!”
主人照例致歉,照例是些虎头蛇尾的言词。伦理课老师带着丹波国的笹山好汉从正门回到落云馆。
咱家所谓“大事件”,至此告一段落。如果耻笑:“这算得了什么大事件?”那就任你笑去。顶多可以说,这不是他们的大事件。可咱家是在叙述主人的大事件呀,并不是叙述他们的大事件。如果有人谩骂主人“虎头蛇尾”、“强弩之末”,奉劝他不要忘记,这正是主人的特色;不要忘记,主人之所以成为滑稽小说的题材,也正寓于这些特色之中。如果批评主人竟和十四五岁的孩子较量,实在愚蠢,这,咱家也是同意的。大町桂月就曾抓住主人说:“你还没有去掉孩子气?”
咱家既写完了小风波,现在又写完了大事件,下面想描绘一下大事件发生后的余波,作为全篇的结尾。
咱家笔下的一切,说不定有的读者以为是信口开河哩!然而,咱家绝不是个轻薄的猫。字里行间,处处包藏着宇宙间的巨大哲理,这是毋须赘言的。那字字句句,层次井然,首尾呼应,前后映照,认为是琐谈闲话而漫然浏览的读者感到陡然一变,成了不易读懂的经典之作。这就决不容许躺着看或伸着腿一目十行等丑态表演,据说柳宗元每当读韩愈的文章,甚至先用蔷薇花泡水净手。那么,但愿读者对待咱家的文章,至少能自己掏腰包买本杂志,切莫干出那种没规矩的事——凑凑付付,借朋友的书看。
下文所述,咱家称为“余波”。假如有人认为“既是余波,自然无聊,不须卒读”,他一定会追悔莫及。必须从头至尾,细心精读才是。
发生大事件的第二天,咱家想散散步,便来到门外。只见金田老板和铃木藤十郎先生在对面巷角站着谈话。金田老板正驱车回府,铃木先生访金田未遇,正在归途,于是,二人邂逅相逢。
近来金田府上平淡无奇,因此咱家很少走过。可是刚才一见熟人的面,又有些怀念。铃木先生也阔别已久,不妨暗暗跟随,一谒尊颜吧。咱家决心已下,便徐徐靠近二公伫立的身旁,他们的对话自然都传进了咱家的耳鼓。这并非咱家的罪过,是他们谈话内容不好。金田老板可是个“有良心的人”,甚至派密探去侦察主人的动向。那么,咱家偶然窃听他的谈话,料想他还不至于发火吧?如果发火,只能说明他还不了解“公平”二字的含义。
总之,咱家听了二位的谈话。不是想要听才听的。压根儿没想听,而谈话声却自然钻进了咱家的耳朵。
“刚才去过府上。真是巧遇!”藤十郎先生毕恭毕敬地弯腰施礼。
“唔,是么!说真的,近来我正想见见你呢。来得好!”
“咦?真巧。有何吩咐?”
“哪里,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这事儿虽说怎么都行,可是除非你,是办不成的。”
“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切效命!什么事?”
“唔……这……”金田老板在思索。
“若是不好说,就在方便的时候我再来拜访。哪天合适?”
“唉——没什么太大的事……那么,既然难得谋面,就有求于你了。”
“请不客气……”
“就是那个怪人!喂,就是你的老友,是叫苦沙弥吧……”
“是的。苦沙弥怎么啦?”
“不,怎么也没怎么。只是闹那个事件之后,我心绪不太好。”
“说得对。这全怪苦沙弥太傲慢……本应该摆正自己的社会地位,可他简直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哪!”
“就是啊。说什么‘不向金钱低头’、‘实业家算个屁’等等,说了种种狂话,我想,那就让他尝尝实业家的厉害!他这一阵子被治得收敛些了,但还很顽固,真是个犟眼子,令人吃惊。”
“总之,他是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不过是在逞能罢了!他从早就有这个毛病,分明自己吃了亏,却一点儿都不觉察,真是不可理喻。”
“啊,哈哈哈……的确是不可理喻。我变换着方法和招数,终于,叫学生们熊了他一通。”
“这个主意妙!效果如何呀?”
“这下子,好像使那个家伙陷于窘地。用不了多久,他肯定会告饶的。”
“那才好呢。再怎么神气,毕竟是寡不敌众呀!”
“是呢。孤家寡人,怎么抵挡得住!因此,他似乎有所收敛。不过,究竟如何,我想求你去一趟观察观察。”
“噢,是么!这不难,立刻去观察一下。情况嘛,回来向您报告。有趣吧?那么顽固的人居然意气消沉,一定是大有看头的。”
“好,回头见,我等着你。”
“那么,失陪了。”
嗬,又是阴谋!实业家果然势力大。不论使形容枯槁的主人上火,也不论使主人苦闷的结果脑袋成了苍蝇上去都失滑的险地,更不论使主人的头颅遭到伊索克拉底斯同样的厄运,无不反映出实业家的势力。咱家不清楚使地球旋转的究竟是什么力量,但是知道使社会动转的确实是金钱。熟悉金钱的功能、并能自由发挥金钱威力的,除了实业家请公,别无一人。连太阳能够平安地从东方升起,又平安地落在西方,也完全托了实业家的福。咱家一直被养在不懂事的穷学生寄身之府,连实业家的功德都不知道,自己也觉得这是一大失策。不过我想,就算顽冥不灵的主人,这回也不能不多少有所醒悟的。如果依然顽冥不灵,一硬到底,那可危险,主人最珍惜的生命可要难保。不知他见了铃木先生将说些什么。闻其声便自然可知其觉醒的程度如何了。别再啰嗦!咱家虽然是猫,对主人的事却十分关心。赶快告辞铃木先生,先走一步,回家去了。
铃木先生依然是个擅于周旋的人。今天他对金田老板吩咐过的事只字不提,却兴致勃勃地絮叨些无关痛痒的家常。
“你面色可不大好,没什么不舒服吗?”
“哪儿也没什么不好呀!”
“苍白呀!不当心点可不行,时令不好嘛!夜里睡得着吗?”
“嗯。”
“有什么挂心事吧?只要我能办到的,什么事都可以帮忙哟!你就别客气,说出来!”
“挂心事?挂心什么?”
“不,没有才好呢,我是说若有的话。忧虑,最伤身板呀!人世间在笑声中快快活活地过活最为上策,我总觉得你有点过于阴沉。”
“笑也最伤身子。有的人竟狂笑送命了呢。”
“别开玩笑!俗语说:‘笑门开,洪福来。’”
“你恐怕未必知道,古希腊有个哲学家,名叫克里西帕斯①。”
①克里西帕斯:古希腊哲学家。
“不知道。他怎么啦?”
“他笑得过度,笑死了。”
“咦?这太新鲜!不过,这是早先年的事……”
“早先年也好,现如今也好,还不是一样?他看见毛驴吃银碗里的无花果,觉得滑稽,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怎么也抑制不住笑声,终于笑死了。”
“哈哈哈……不过,他不该那么毫无撙节地大笑嘛。微笑……适当地……这样最快活。”
铃木正在不停地研究主人的动向,正门哗啦一声开了。以为是有客登门呢,其实不然。
“球落进院子啦,请允许我去取。”
女仆从厨房里答应了一声:“请!”学生便绕到后门去。铃木愣着问:“这是怎么回事?”
“是房后的学生把球撇进院里来啦。”
“房后的学生?后边有学生吗?”
“有一所叫作落云馆的学校。”
“啊,是学校呀。吵闹得很吧?”
“还提什么吵闹不吵闹!很难看得下书去哟。我如果是文部大臣,早就下令关闭它了。”
“哈哈哈,火气不小呀!有什么伤脑筋的事吗?”
“还问呢。从早到晚一直是惹气哟!”
“既然那么惹气,搬搬家就好了吧?”
“鬼才搬家呢。岂有此理!”
“对我发火有什么用!唉,是些小孩子嘛,置之不理就完事嘛。”
“你行,我可不行。昨天找他们的老师来谈判过了。”
“这可太有意思。他们害怕了吧?”
“嗯。”
这时,门又开了,又进来个学生说:“球落进了院子,请允许我去取!”
“啊,来得太勤。喂,又是球。”
“哼,约定他们要走正门来拾球。”
“怪不得来得那么勤。是么,懂啦。”
“什么懂了?”
“唉!懂啦!来拾球的原因。”
“今天到现在已经是第十六次了。”
“你不嫌麻烦吗?不叫他们进来有多好!”
“不叫他们进来?可他们要来呀,有什么办法!”
“既然说没办法,就不提也罢。不过你别那么固执多好。人一有棱角,在人世上周旋,又吃苦,又吃亏呀!圆滑的人滴溜溜转,转到哪里都顺利地吃得开;而有棱有角的,不仅干赚个挨累,而且每一次转动,楞角都要被磨得很疼。世界毕竟不属于个人专有,别人是不会让你事事如意的呀!唉,不管怎么说,跟有钱人作对要吃亏,只能伤身,搞坏身体,没人说个好,人家还满不在乎。人家坐在家里支个嘴儿就把事情办了,谁不知道:‘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反正是斗不过嘛。有点固执,倒也没什么,但要顽固到底,就会影响自己的学习,给日常工作带来麻烦,到头来白白受累,干赚个辛苦!”
“对不起,刚才球飞进来了,我转到便门去拾球,可以吗?”
“嗬,又来啦!”铃木笑着说。
“真真无礼!”主人满脸通红。
铃木约觉自己已经完成了出访的使命,便说:“那么,告辞了。有空来串门。”然后走了。脚前脚后进门的是甘木先生。
自称“上火专家”者,自古以来,鲜有其例。当他感到“有点不对头”时,已翻过了上火的悬崖。主人上火,在昨天的大事件中已经登峰造极。后来的谈判尽管虎头蛇尾,但总算有了收场。因此,那天晚上他在书房里仔细思量,发觉事情有点不大对头。当然,是说落云馆不对头,还是说自己不对头,这还是很大的问号。然而,事情不大对头,这是肯定无疑的。他心想:尽管与中学结邻,像这样一年到头不断地惹气,是有点不对头。既然不对头,总得想个主意,可是,想什么主意也没用,只得服下医生给的药,对肝火的病源贿赂一番,以示抚慰。有念及此,便想请平素常去就诊的甘本医生来给瞧瞧。是贤,是愚,姑且不论,总之,他竟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上火,只这一点,不能不说其志可嘉,其意可贵。
甘本医生仍是面带笑容,十分稳重地说:“怎么样?”医生大抵都一定要问一声“怎么样”的,咱家对那些不问一声“怎么样”的医生,无论如何也信不过。
“医生,怎么也不见好哟!”
“嗯?怎么会呢?”
“医生给的药到底有没有效力?”
甘木医生也有点吃惊。可他是一位温厚的长者,并没有怎么激动,缓缓地说:
“不会没有效力的。”
“可我的胃病,不论吃多少药,也还是那么回事呀!”
“绝对不会!”
“不会?那么,稍微见强?”
胃病长在自己身上,却问起别人来了。
“不会好得那么快,慢慢会好起来的。现在就比从前好多了。”
“是吗?”
“又是动了肝火?”
“动啦。连做梦都生气哪。”
“稍微运动运动才好。”
“一运动,更火上浇油!”
甘木医生也目瞪口呆地说:
“喂,让我瞧瞧吧!”
诊察开始了。主人干等也瞧不完,已经不耐烦,突然高声问道:
“医生!前些天我读了介绍催眠术的书,书上说:采用催眠术能治好手不老实的毛病以及各种疾病,这是真的吗?”
“是啊,也有那么治的。”
“现在也在这么治吗?”
“嗳。”
“催眠术,难吗?”
“哪里?容易。我也常催呢。”
“先生也常催?”
“嗳,催一下试试吧?按理说,人人都必须接受催眠术。只要你同意,就催一催!”
“这,有意思。那就给我催一下子吧。我早就想催。不过,如果催完就醒不过来,可就糟啦!”
“哪里,没事!那么,开始吧!”
谈判突然作出决定,主人终于接受催眠术了。咱家还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场面,不免心里偷偷地乐,蹲在墙角瞧着结果如何。医生先从主人的眼睛开始催眠。只见那方法是:将二目的上眼皮从上往下揉。尽管主人已经不睁眼睛,医生却依然朝着一个方向一再摩挲眼褶。过了一会儿,医生向主人说:
“这样一摩挲眼皮,渐渐地眼皮就发沉了吧?”
主人回答说:“的确沉了。”
医生继续用同样方法摩挲主人眼皮说:
“渐渐眼睛就沉了。没事吧?”
主人也许真的中了催眠术,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同样的按摩术又进行了三四分钟。最后,甘木医生说:“噢,眼睛睁不开喽!”
可怜!主人的眼睛终于闹得紧紧的。
“再也睁不开啦?”主人问。
“嗯,再也睁不开了。”医生说。
主人无言地合上眼睛。我还以为主人的眼睛瞎了呢。可是隔了一会儿,医生说:
“若能睁开眼睛,你就睁一下试试。可是,毕竟是睁不开的呀!”
“是吗?”不等主人的话音落地,他的眼睛已经像平常一样睁开了。
主人笑着说:“催眠不成功啊!”
甘木医生也同样笑着说:“是的,不成功。”
催眠术终于失败,甘木医生走了。
接着又来一位。主人府上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客人,这在交往甚少的主人家来说,真叫人不敢相信。然而,客到是真的,而且是稀客。咱家连稀客的一言一行都不漏掉,这不单纯因为他是稀客。如上所述,咱家是在继续写大事件之后的余波。而这位稀客却是写事件余波不可漏掉的素材。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提一下他是长脸、留着两撇山羊胡、四十岁上下的男子,也就足够了吧!与迷亭这位美学家相比,我要称他为哲学家。若问为什么?咱家可不像迷亭那样胡吹乱嗙,只是看他和主人谈话时的风度,令人总觉得他像个哲学家。他好像也是主人的老同学,看二人对话的样子,显得十分融洽。
“噢,提起迷亭嘛,他像喂金鱼的麸子,漂在池面上,飘飘摇摇。前些天他领个朋友,路过素昧平生的贵族家门前时,他进门去讨碗茶喝,硬把他那位朋友也拖了进去。够大大咧咧的了。”
“后事如何?”
“后事如何?我可没有问过。是啊,大概是个天生的怪人吧!不过,没有思想,空空如也,简直是喂金鱼的麸子。铃木吗?他来过?咳!此人不明事理,而人情世故却很精通,是个戴金壳表的材料。但是,太浅薄,不稳重,是块废料。他常说要圆滑些,圆滑些。可是,何谓圆滑?他压根儿不懂。如果迷亭是喂金鱼的麦糠,铃木便是用草绳绑的凉粉,滑得很,总是哆嗦没完。”
主人听了这精辟的比拟,似乎觉得妙极了,很久以来破例的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那么,你是什么?”
“我嘛?是啊,像我这样的……充其量不过是个野生的山药蛋罢了,渐渐长大埋在土里。”
“你好像一直怡然自得,优哉优哉,真叫人羡慕啊!”
“哪里!处处都和平常人一样,没什么可羡慕的。值得庆幸的是一我无心羡慕别人,惟有这一点还好。”
“手头还宽裕吧?”
“哪里,还不是老样子,紧紧巴巴的。不过,没有饿肚子,死不了,不要大惊小怪哟!”
“找不痛快,闷气难忍,看什么都有牢骚。”
“牢骚也好嘛!如果有牢骚就发,一时心情会好些的。人嘛,各有千秋。即使哀求别人都变成你那样的人,也是不成的。虽说不和别人同样拿筷子就吃不成饭,但是,自己的面包,还是自己随便切最爱吃。在高级服装店定做衣服,会做一身穿上就合体的衣服;但是,在劣等服装店定做,不将就着穿一段时间是不行的。不过,社会可是一件做得很高明的服装,穿来穿去,那西服就主动地适应人们的身材了。假如是上等爹妈,本领高强,把我们生得适应于社会,那就幸福了。然而,如果生得不合要求,那就只有两条路:或是情愿与世格格不入,或是忍耐到与社会合拍的时候为止。”
“但是,如我者流,永远也不会与社会合拍的,真可怕。”
“太不合身的西装,如果硬是穿上它,就会撑破。吵架啦,自杀啦,暴动啦。不过,拿你来说,只是感到无聊而已,不会自杀;连吵架的事也不会有的,还算混得下去呀。”
“可是,我正整天地吵架哩!即使对方不出来,只要生气,就得算是吵架吧!”
“的确,这叫单人吵架,有意思,吵多少次都无妨的。”
“我有些腻了。”
“那就不吵为好。”
“对你说吧!我自己的心,可并不怎么听我的话。”
“唉,到底是什么事使你发那么大的牢骚?”
主人这时从落云馆事件说起,列举今户窑的狗灌子,津木针助、福地细螺,以及其他一切不平,在哲学家面前滔滔不绝地大讲而特讲。哲学家默默地听着,终于开口,对主人如下说道:
“针助和细螺,管他说些什么,佯作不知算了嘛,反正够无聊的。至于中学生,不屑一顾嘛。怎么?害着你啦?可是,谈判也罢,吵架也罢,妨害不是依然没有解除吗?就这一点来说,我觉得古代日本人比西洋人要伟大得多。西洋人最近十分流行这么一句话:“积极”,但是,这有很大的缺点。首先,说什么“积极”,可那是没边儿的事呀!任凭你积极地干得多久,也达不到如意之境或完美之时。对面有一棵扁柏树吧?它太妨碍视线,就砍掉它。可这一来,前边的旅店又碍腿了。将旅店也推倒,可是再前边的那户人家又碍眼。任你推倒多少,也是没有止境的呀!西洋人的干法,全是这一套。拿破仑也好,亚历山大也好,没有一个人胜了一次便心满意足。瞅着别人不顺眼。吵架;对方不沉默,到法院去告状。官司打赢了,若以为这下子他会满足,那就错了。任凭你至死苦苦追求“心满意足”,可曾如愿以偿吗?寡头政治不好,就改为代议制。代议制也不好,就想再换个什么制度。河水逞狂,就架起桥来;山峰挡路,就挖个涵洞;交通不便,就修起铁路。然而,人类是不可能就此永远满足的。话又说回来,人啊,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积极地使自己的主观意图变成现实呢?西方文明也许是积极的,进取的,但那毕竟是终生失意的人们所创造出来的文明。至于日本文明并不在于改变外界事物以求满足。日本和西方文明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日本文明是在“不许根本改变周围环境”这一假设的前提下发展起来的。老子和子女处不来,却不能像西洋人那样改善关系,以求安康。亲子关系必须保持固有状态,不可改变;只能在维护这种关系的前提下谋求安神之策。夫妻君臣之间的关系,武士与商人的界限以及自然观,也莫不如此……假如有座高山挡路,去不成邻国,这时想到的,不是推倒这座大山,而是磨练自己不去邻国也混得下去的功夫,培养自己不跨过大山也于愿足矣的心境。所以呀,君不见佛家也好,儒家也好,都肯定抓住这个根本问题不放的。”
“不管你怎么了不起,人世上毕竟不可能使你万事如意。既不能使落日回升,又不能使加茂川倒流,能够约束的,惟有自己的心灵了。只要锻炼自己心门清净,即使落云馆的学生再怎么吵闹,也会泰然处之的吧!即使今户窑的狗獾子,只要满不在乎,也就完事了吧?关于针助者流,如果说什么蠢话,心想他是个大混蛋,装没听见,也就没事了吧!据说从前有个和尚,刀按脖子还说饶有风趣的话:‘电光影里斩春风。(无学禅师(一二二六—一二八六)宋末被蒙兵所获,问斩前说了这一句,意思是:虽然杀我肉体,却杀不死我的灵魂,不过像一溜光斩春风,无济于事的。事见日文泽庵和尚著《不动智神妙录》)’如果修心养性做到家,消极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说不定就会见出这种运用自如的真功夫。我这号人不懂那些玄妙道理。不过,总之,我觉得一味鼓吹西洋人那种积极进取精神,是不大对头的。眼下你不论怎么积极争取,学生们还是要来捉弄你,岂不徒唤奈何吗?假如你有权封闭那所学校,或是学生们干了值得向警察控诉的坏事,那自当别论。既然情况并非如此,你再怎么积极地跑出去,也不会获胜的。跑出去,就会碰上金钱问题,寡不敌众的问题,换句话说,你在财主面前,不得不低头;在恃众作恶的孩子们面前,不得不求饶。像你这样的穷汉子,而且还要单枪匹马地积极去斗架,这正是你心中不平的祸根啊!怎么样?懂啦?”
主人只管听,不说懂,也不说不懂。稀客走后,他走进书房,并不看书,却在沉思。
铃木藤十郎先生告诉主人的是:要屈从于钱多、势众;甘木医生奉劝主人的是:要用催眠术镇静神经;最后这位稀客讲解的是:以消极的修养求得心安。究竟选择哪一学说,那是主人的事。不过,照老样子,肯定是行不通的。九
主人是个麻脸。据说明治维新以前,麻脸还很时髦,但是,在缔结了日英同盟的今天看来,这副尊容不免有点落伍了。麻脸的衰退与人口繁殖成反比,因此,不久的将来麻脸总有绝迹的一天。这是医学统计在精密计算的基础上得出的结论。真是高见,连咱家这猫也毫无置疑的余地。今日环球,究竟有几个麻脸在生息,咱家不大清楚。不过,在交际场里计算一下,猫里没有一个,人里只有一名,而这惟一的一名,便是我家主人。可怜!
每当咱家看见主人时,总这么想:主人究竟造了什么孽遭到报应,才长了这么一副怪脸,厚颜无耻地呼吸着这二十世纪的空气?咱家不知古代的麻脸是否显得气魄,但是,在一切麻脸都被勒令退到双臂的今日,麻点却依然盘踞在鼻头、面部而顽固不化,这不仅不足以自豪,反而有损于麻点的体面。假如可能,还是趁早除掉它为好。就连麻点本身都有些怯生生的呢。也许麻点偏要在这“麻党”威风扫地时,誓挽落日于中天,①否则绝不罢休。有此气概,它才那么蛮横地占据了主人整个的脸。照此说来,对于麻点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可以说那是抵抗滚滚俗流而千古长存的坑洞集合体,是值得吾人特别尊敬的坑坑洼洼。只是有点脏,这是美中不足。
①挽落日于中天:传说平安朝末期武将平清盛掌权时,要把京城迁到他的别墅。因营造误期,为使天长,曾将落日又提回中天。
主人少小时,牛込区的山伏町住着一位名叫浅田宗伯的汉药名医。这位老人出诊时一定要坐轿,慢腾腾的。然而,宗伯老人谢世后,到了他的养子那一代,忽然用人力车代替了轿子。因此,养子死后,如有养子的养子继承家业,说不定葛根汤也会变成阿斯匹林的。坐上轿子在东京游行,即使在宗伯老人活着的当时也并不怎么雅观。肯于这样我行我素的,只有陈腐的亡灵、装上火车的猪猡和宗伯老人家了。
主人的麻脸在不光彩这一点,和宗伯老人的轿子是一样的。从旁看来,也许觉得可怜。然而主人的顽固不亚于宗伯,至今也还将孤城落日般的麻脸曝光于天下,天天到学校去教英语入门。
主人就这样满脸铭刻着上个世纪的遗迹,站立在教坛之上。这对于学生来说,一定是授课之外又深受教益的。与其说他反复讲解英语课本中的“猴子有手”,莫如说他就“麻点对于面孔的影响”这一重大问题,毫不做作地进行说明,默默中不断地给学生以答案。假如没有主人这样的教师,学生们为了研究这个课题,就要跑图书馆或博物馆,要花费我们靠木乃伊去想象埃及人同等的劳力。由此可见,主人的麻脸无形中做了非凡的功德。
当然,主人并不是为了做功德才弄得满面痘疮的。说真的,他是种过痘,不幸的是本来种在手腕,不知什么工夫,却传染到脸上去了。当时年小,不像今天这样图什么漂亮不漂亮。他一边叨咕着:“痒呀,痒呀”,一边往脸上乱搔。恰似火山爆发,溶岩流得满面,把爹生娘养的一张脸活活糟蹋了。主人常对妻子说:他没长痘疮以前,是个白玉般的美男子,甚至夸耀自己小时候漂亮得像浅草寺庙的观音像,迷得洋人都回眸流盼。也许这是真的,只是没有任何证人,这很遗憾。
不管如何做了功德,又垂训于人,但肮脏毕竟还是肮脏。长大成人之后,他对这张麻脸非常发愁,想尽各种方法要消除这种丑态。然而,这与宗伯老人的轿子个同,尽管讨厌,也不可能立刻甩掉,依然清晰地留在面上。这清晰的麻点似乎使他有点沉不住气。每当走在大街上,大概总在数着麻脸。诸如今天遇见了几个麻脸,是男还是女,地点是小川町的摊贩街,还是上野公园,统统写在日记里。
他确信自己关于麻脸的知识决不比任何人逊色。前此一位留洋回国的朋友来访时,主人甚至问道:“喂,西洋人有麻脸吗?”朋友说:“这个么……”摇头思忖了好一阵子说:“很少!”主人叮问了一句:“很少,就是说还有吧?”朋友有气无力地回答说:“纵使有,也是叫花子,或是苦力;有教养的人似乎一个也没有。”主人说:“是呀,这和日本不大相同呢。”
遵照哲学家的意见,主人不再和落云馆学生争吵,其后便躲在书房里,沉湎于思索。说不定这是接受了哲学家的忠告,想在静坐中消极地养他浩然之气!但他本是心路窄小的人,偏偏一味阴沉沉地孤坐,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虽曾提醒他,莫如将英文读本送进当铺,跟歌女学学《喇叭小调》更好些。然而,那么乖僻的人毕竟不肯听从敝猫的劝告。那就悉听尊便吧!因此,五六天来,咱家离他远远地打发着时光。
从那天算起,今大是第七天了。禅宗说:惟有人死后第七天才能成佛。于是,有些人就不要命地打坐,咱家心想主人也不会例外。是死,是活,总该有些头绪了吧?咱家慢条斯理地从檐廊来到书房门口,去侦察室内的动向。
十二平米的书房坐北朝南,阳光充足的地方放着一张大桌子。单说大桌子还不具体,此桌大得长六尺,宽三尺,相应地高八寸。当然,这不是一件正规产品,而是与就近的木器店商量后特制的一张卧铺兼书桌,是件绝世珍宝。主人为什么新做这么个大桌子,又为什么萌起要睡在桌上的念头?咱家不曾向主人请教,也就一无所知。说不定他是一时鬼迷心窍,才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的。或许像我们常见的神经病患者那样,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物硬给联系到一起,把桌子和卧铺胡乱地搅合到一块儿去了。总而言之,这是标新立异,不过,缺点是只有新奇,却不顶用。
咱家就亲眼见过主人躺在这张桌子上午睡时,曾经摔到檐廊的地面上。从那以后,他似乎再也不把这张桌子当成卧铺了。
桌前放着薄纱的坐垫,被烟卷一连烧了三个窟窿,可以望见里面的棉花黑糊糊的。在坐垫上倒背着脸正襟危坐的正是主人。一条脏得成了灰色的腰带打了个死结,两边余下的带子郎当在左右脚背上。这当儿,咱家一抓带子玩,总要突然被敲一下头。这条带子可不是随便可以靠近的。
主人还在想。有人打比喻说:“傻想就会想傻”。咱家从他身后偷偷一瞧,只见桌子上有个崭亮的玩艺儿,不由地一连眨了两三下眼睛。真是个奇怪的玩艺儿!咱家忍受着晃眼的强光,定睛看着那个发亮的东西。这时才看清,那光亮原来是从桌上晃动的一面镜子发出来的。然而,主人为什么在书房里摆弄起镜子了呢?提起镜子,一定是洗澡间里的。咱家今天早晨就在洗澡间见过那面镜子。所以强调指出“那一面”,是因为主人家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二面镜子。主人每天洗完脸梳分发时也用这面镜子。也许有人问:像主人那路货还梳分发?告诉你说吧,主人干别的事都无精打采,可惟有梳发却很细心。自从咱家来到这户人家,直到今天,不论多么炎热的天气,主人都不曾剪过短发,一定要留二寸长,不仅从左边装腔作势地两厢分开,还把右边的头发往上一抿,抿得服服贴贴。说不定这也是他神经病的表现之一。咱家心想,这种哗众取宠的梳法,和那张桌子丝毫也不协调,但却因为是于人无害的小事,别人也就不说什么,他本人也很得意。
关于主人分发赶时髦的事姑不再叙。若问他为什么留那么长的头发,坦率地说,原因如下:天花不仅侵蚀了他的脸,而且早已刻进了他的天灵盖。因此,如果像一般人那样,把头发剪得剩半寸或三分长,短发的发根上就会露出几十个麻坑,不管怎么摩挲,也弄不掉那些坑坑洼洼,好像在荒郊野外放了些萤火虫,说不定倒也风雅哩!但妻子不会中意,这是不消说的。既然留下长发就不至于漏出马脚,又何苦自动暴露自己的短处!但愿毛发长到脸上,将那儿的麻坑也遮掩起来。自然生长的毛发,何必花钱剪短,向人们声张:“瞧呀,我已经水痘升天啦!”
这便是主人蓄长发的理由,蓄长发是主人梳分头的原因,这原因便是照镜子的根据,也是为什么将镜子放在洗澡间的由来,也便是只有一面镜子的缘故。
既然本应放在洗澡间,而且惟一仅有的镜子竟然出现在书房,那么,不是镜子灵魂出窍,便是主人从洗澡间拿来的。说不定那是“无为静养”的必要工具哩!听说从前一位学者访友。那位和尚朋友正在脱光膀子磨一块瓦。问他磨瓦做什么,回答说:“唉,我正使大力气要把瓦片磨成一面镜子呢。”于是,学者一惊,说:“任你是什么样的高僧,怕也磨不成镜子的。”和尚哈哈大笑,嚷道:“是吗?那就算了吧!这就像任你读破书万卷也不会得道,大概是一个道理吧!(《马祖录》)”①说不定主人根据这么点道听途说,便将镜子从浴池中拿了出来,摆出洋洋自得的样子。这下子可有热闹瞧了。咱家偷偷地往里瞧看。
主人不知有人偷看,正以全神贯注的姿态凝视着惟一的宝贝镜子。本来镜子这玩艺儿怪吓人的。深夜秉烛,在宽大的房间里独自对镜,大概要有很大勇气的。咱家第一次被东家小姐用镜子照在面前时,一时吓坏了,差不多在房屋周围跑了三圈。那么多阳光灿烂的白昼,只要像主人这样死盯盯地往镜子里看,也肯定要害怕自己那张脸的。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认出不是一张叫人舒服的脸。主人偶尔还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一副脏脸。”竟能供认自己的容貌丑陋,倒也令人敬佩。他的举止真像个疯子,可他的话语却是真理。再进一步,就会害怕自己的丑陋。人,如果不能入骨三分地感到自己是个可怕的坏蛋,他就够不上一个饱经风霜的人。不是个饱经风霜的人,就终究得不到解脱。既然这样,主人本应顺口搭言地说一句:“啊,吓人!”但他却怎么也不肯说。他说完“这脸真脏”,不知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将两腮鼓得高高的,用手心拍了两三下,真不知念的是什么咒。这时,不知怎么,咱家觉得有个东西很近似这副脸蛋,细细思量,原来是女仆的那副面孔。
顺便对女仆的面孔做一番介绍。唉呀呀,简直是胖肿。前些日子有人从东京羽田区的六守神社送来了河豚型的灯笼,女仆们的脸臃肿得正和那个河豚灯笼一模一样。由于肿得过度,以至两厢的眼睛都失踪了。是的,河豚虽也臃肿,却是通体浑圆;而女仆本来骨骼就楞楞角角,伴同那楞角一添膘,就像一座浮肿的六角钟了。这些话如果被她听去,定要发火的。那么,就此打住,回到主人的话题。主人就这样吸尽整个宇宙的空气鼓起腮帮子,如前所述,用手心边拍打自己的脸蛋,边自言自语地说:“把脸皮绷得这么紧紧的,有麻子也看不见了。”
现在主人又扭过头去,使照到阳光的半个脸映在镜子里。他似乎十分激动地说:“这一来,麻子非常显眼。还是正冲着阳光的一面显得平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然后他又伸出右手,尽可能将镜子放得远些仔细端详,仿佛大惑方解似地说:“这么个距离,也看不见麻子。还是近了不行……不仅仅是脸,一切莫不如此。”后来他又突然将镜子横放,将眼睛、前额和眉毛一下子向鼻根乱糟糟地皱去。他觉得这样子太难看,自己也意识到:“这一招使不得!”便立刻停止。“干么长了这么一张凶恶的脸呢?”他有些奇怪,将镜子收回到离眼睛三寸多远的位置,用右手食指刮了一下鼻翅儿,往桌上的吸墨纸上使劲儿一抹,被吸住的鼻涕圆圆地鼓在吸墨纸上。他会玩许多小把戏呢!后来,抹过鼻涕的那只手指又调转方向,一下子翻开了右眼的下眼皮,这就是俗语说的“鬼脸吓人”,他表演得十分精彩。他究竟是在研究麻子,还是在和镜子做“瞪眼比赛”玩,可就不大清楚了。主人是个意趣横生的人嘛!对镜独照的工夫,就能想出许多花花点子。不,不是这么回事。假如善意地解释为《魔竽问答》①精神,那么,说不定主人正是为了便于醒心悟道才这样以镜子为对象作种种表演哩。
①《魔竽问答》:日本相声一题名。故事说:一个卖魔竽的店主与行脚僧做盘道问答,全是所答非所问,但却使行脚僧佩服得五体投地。
凡是人类学,都是为了研究自我。什么天地、山川、日月、星辰,都不过是自我的别名罢了。任何人也找不到舍我而他的研究项目。假如人们能够超越自我,那么,当他超越的刹那间,便失却了自我。而且,研究自我,除非自身,是不会有人代为付出心血的。再怎么想研究别人或盼着别人研究自己,都是无稽之谈。因此,自古英雄无不靠自己。假如靠别人就可以了解自我,那就等于求别人代替自己吃牛肉。却能像自己吃了一样能够辨别牛肉是嫩还是硬,所谓“朝知法,夕闻道”,“案前灯下,手不释卷”,都不过是认识真正自我的便利手段而已。他人所述之法,他人所论之道。以及汗牛充栋的虫蛀书堆里,是不可能存在着自我的。如有,也是自我的幽灵。是的。有些时候,幽灵也许胜于无灵。逐影,未必就遇不上实体。多数影子,大抵离不开实体。从这个意义来说.我想主人摆弄镜子,还算得上通情达理,比那此摆出一副学者架势、死搬硬套爱比克泰德①学说的人高明多了。
①爱比克泰德:(五十五前后——三五前后)罗马帝国的哲学家。
镜子是自鸣得意的酿造机,同时又是自我吹嘘的消毒器。假如怀着浮华与虚荣的念头对此明镜,再也没有比镜子更对蠢物具有煽动力的器具了。自古因不懂装懂而倾己害人的史实,有三分之二,委实是镜子所造成。法国大革命时,有一名好事的医生发明了“改良杀头机”,犯下了滔天大罪。同样,首做镜者,料他也将魂梦不安的吧!然而,每当厌弃自己、或自我萎靡时,再也没有比对镜一照更有益的了。镜子里立刻美丑分明。他一定会发觉:呀,这么一副尊容,竟趾高气扬地活到了今天!当注意到这一点时,才是人生最可贵的时期。再也没有比承认自己愚蠢更加高尚的了。在自知之明面前,一切自命不凡的人都要低下头来。甘拜下风的。尽管他主观上是想大动声色地对主人予以轻蔑冷嘲,但在对方看来,他那大动声色,正表明了已经低头服输。主人倒未必是个“对镜知愚”的贤者;但却是个能够公平读懂刻在自己脸上的天花瘢痕的男子。承认自己的容颜丑陋,也许会成为认识自己灵魂卑鄙的阶梯。他是个前途有为的人!说不定这正是被那位哲学家批判的结果呢。
咱家心里想着,又观察一下主人的动态。主人对咱家这些想法一无所知。他尽情地玩“鬼脸吓人”的游戏,然后说:“好像严重充血;又是慢性结膜炎!”说着,他用食指的侧面连连用力地揉充血的眼睑。大概他眼睑发痒吧。然而,不揉,它都红得那么厉害,怎能受得住这么一探?用不了多久,一定要像咸加吉鱼的眼珠一样烂掉!
少顷,只见主人睁开眼睛,对镜瞧着。果然,他的眼睛好像北国的寒空,阴沉得混浊浊的。的确,他平日就不是一双清澈的眼睛,用一句夸大的形容词来说,两眼混浊,一片模糊,分不清白眼球和黑眼珠。如同他精神恍惚,一贯地极其不着边际;他的眼睛也暧昧不清地永远漂在眼窝深处。有人说这是胎毒所致;也有人说是痘疮的余波。听说小时候为他治病,倾害过无数柳树虫和蛤什蚂。然而,可怜母亲的努力却毫无希望,直到今天,两眼还像从前一样模模糊糊。咱家暗自思忖:这种状态决不是由于胎毒和痘疮所致。他的眼珠之所以彷徨在如此昏冥混浊的苦海,完全是由于他那不透明的头脑所决定;并且其影响已经达到了暗淡溟濛之极致,自然要呈现于形体之上,要给茫然不知的母亲带来不必要的忧愁!冒烟,就知道有火;眼球混浊,就证明是个糊涂虫。可见,主人的眼睛是他心灵的象征。他的心像天宝年间的铜钱一样有个空洞,那么,他的眼睛也一定像天宝铜钱一样,虽然大,却不中用。
主人又捋起胡须了。那胡须原就不太整齐,长得七扭八歪。虽说这是个人主义盛行的世道,但是,这样乱纷纷的,极端自由,给主人带来的麻烦可想而知。主人也有鉴于此,近来大肆操练,尽可能将根根胡须做系统化的安排。功夫不负苦心人,过来胡须稍微步调整齐些了。主人甚至很自豪地说:从前的胡须是自然生长,现在的胡须是叫它生长。愈有成效,就愈受鼓舞。主人认清自己的胡须前途光明,便朝朝暮暮,只要得闲,定要对它们进行鞭打。按他的野心,是像德国皇帝那样,长一撮向上心切的翘胡。因此,哪管毛孔是横还是竖,他毫不姑息,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就往上揪。料想那胡须活受罪了!连胡须的主人都时而觉得疼痛呢。然而,这是操练,管它愿意不愿意,硬是给它往上揪!局外人看来,这几乎是一种莫名其妙的闲趣,而本人却当成天经地义;正如教育家枉自违背学生的本性,却还夸口:“瞧我这两下子”,同样毫无责难的理由。
主人正满腔热情地操练胡须,女仆楞楞角角的面孔从厨房飘来,说:“来信了。”一如往常,将通红的手突然伸进书房。主人依然右手抓着胡须,左手拿着镜子,回过头来向门口望去,脸儿楞楞角角的女仆一见那奉命倒写成八字的胡须,急忙跑回厨房,趴在锅盖上哈哈大笑。主人可是个稳重的人。他悠然放下镜子,拿起信笺。头一封信是铅印的,全是些严肃的字句,读之如下:
敬启者。谨祝日益康绥。回顾日俄战争,以破竹连捷之势、获恢复和平之功,我忠勇刚烈之将士,大半已在“万岁”声中高奏凯歌,万民欢腾,其乐何如。忆自宣战大诏颁发,义勇奉公之将士久驻万里天外,茹苦含辛,竭诚战斗,为国捐躯。其至诚之心,必水刻不忘也。且勇士凯旋,本月即将告终。据此,本会定于十五日,代表本区全体居民,为区内千余名出征将士召开盛大之凯旋庆祝会,并借以抚慰军人家属,故特竭诚欢迎军属莅席,以聊表谢忱。如蒙诸位大力支援,盛典得以顺利召开,则本会无上光荣。为此,敬请赞助,踊跃捐款,不胜翘盼之至。
谨启
寄信人是一位贵族老爷。主人默读一遍,随即将来笺装进信封,若无其事。捐助嘛,怕是不肯为之的。前些天他拿出两元还是三元,作为赈济东北灾区的捐款,却逢人便大肆宣扬:“我被敲竹杠赈灾啦!”既然是赈灾,自然是主动掏钱,决不是敲竹杠。并非遇上了强盗,说什么“敲竹杠”,肯定是不稳妥的。尽管如此,主人却宛如遭抢一般。若是动点硬的,那又当别论;就凭这么一纸铅印信,任你说什么“欢迎军人”,“贵族募捐”,也看不出他会是个肯于掏钱的人。按主人的意思,希望欢迎军人之前,首先应该欢迎他。然后么,倒不妨欢迎其他的人。而他暂因日夜纷忙,欢迎一事,只好有劳贵族大人先生们分神了。
主人又拿起第二封信说:“啊?又是一封铅印信!”
当此寒秋.谨祝会府兴旺。
敬启者:敝校之事,一如所知,自前年以来,被二三名野心家所干扰,一时陷于极大困境。窃以为此乃不肖“针作”无德之所致,深以为戒。兹经卧薪尝胆,苦心筹划,我校将采取依靠自力、符合理想之新建校舍筹措经费方案。方案无他,即出版定名为《缝纫秘法纲要特刊》。本书乃不肖针作遵循工艺学之原理,多年来苦心研究之结晶,不愧为心血之作。深望一般家庭普遍购买,敝人只在成本费外略收薄利。但愿此举既可成为发展缝纫技术的绵薄之力,又能积薄利以应新建校舍经费之需也。回而不胜万分惶恐,特请购买敝人印行的《缝纫秘法纲要特辑》一册,不妨赐给女仆,以表赞助之意,权作对敝校新建经费之捐款。百拜求援,匆匆谨启。
大日本女子裁缝最高等大学院
校长 缝田针作
三拜九叩
如此郑重的书信,主人竟冷淡地揉成一团,啪的一声扔进废纸篓里。可怜!针作先生难得的三拜九叩与卧薪尝胆。全都枉费心机了。
主人又看第三封信。这第三封信散发着异样的光辉。信封是红白二色的横纹花样,花里胡哨,活像卖棒糖的招牌。当中用八分书大笔特书:“珍野苦沙弥先生帐下。”表面看来,十分华丽,至于书信里会不会蹦出个大人物的名字来,可就不敢说了。
假如由我管天管地,我将一口喝干西江之水;假如由天地管我,我不过是陌上的一粒微尘。当然要问:天地与我,可有何干?……最先吃起海参的人,其胆量可敬;最先吞下河豚的汉子,其勇气可嘉。食海参者,犹如亲鸾①再世;吞河豚者,恰似日莲②化身。如苦沙弥者流,惟有品尝葫芦干里的酸酱,便可以自称为天下名流乎?未之见也……
①亲鸾:(一一七三——一二六二)镰仓初期的高僧、净土真宗的开山祖,谥号见真大师。
②日莲:(一二二二——一二八二)亲鸾同时的高僧,日莲宗的开山祖,谥号立正大帅。
亲友也会出卖你,父母在你面前也有私心,爱人也会抛弃你。富贵从来没有指望,功禄也会一朝消失。你头脑中秘藏的学识会发霉。试问,汝将何所恃?俯仰于天地间,将何所依?其神乎?
神佛者,人类万般苦痛之余所捏造之泥偶而已,人类粪便所凝成之臭屎堆而已。相信渺茫希望,还说心安理得。嗟乎,醉汉!胡乱地危言耸听,蹒跚地走向坟墓。油尽而灯自灭;财竭而何所遗?苦沙弥先生!且进清茶,呜呼尚飨!
不把人看成人时,便无所畏惧。试问不把人看成人的人,却面对不把我看成我的社会而愤怒,那将如何?飞黄腾达之士,将不把人看成人视为至宝,只在别人眼里没有他时才勃然色变。管他色变不色变,混帐东西……
当我把人看成人,而当他人不把我看成我时,鸣不平者便爆发式地从天而降。此爆发式行动,名之日革命。革命并非鸣不平者之所为,实乃权贵荣达之士欣然造成者也。
朝鲜人参多,先生何故不用?
天道公平 再拜 于巢鸭
针作先生行了“九拜”之礼,而此人竟然仅仅“再拜”。只因不是募捐,便一笔勾销了七拜。此信虽非募捐,但却非常难懂。不论向任何刊物投稿,都有充分的资格遭到废弃,因此,以头脑不清而驰名的主人,定要将它撕得粉碎的。不料,他竟翻来复去地读个没完。说不定他认为这种书信有什么含义,决心要把其中的含义挖掘出来。盖天地间未知之事甚多,却无一不可对之信口雌黄。不论多么洁屈聱牙的文章,若想解释,也都不难。说人愚蠢也行,说人聪明也不费什么唇舌便可以说得清清楚楚。岂止于此!即使想证明“人是狗”、“人是猪”,也不是多么难解的命题。说山是洼地也可,说宇宙狭窄又有何妨。说乌鸦白、小町①丑、苦沙弥先生是君子,也都没什么讲不通。因此,即使这封毫无意义的信,只要绞点脑汁,给它安上点什么名堂,那就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去吧。尤其主人,一向对自己不懂的英文硬是胡乱地讲解,那就更是爱牵强附会了。学生问:“明天天气不好,为什么还说‘早安’?”主人一连思考了七天。又问:“哥伦布用日文怎么说?”主人又用了三天三夜苦思答案。尝了葫芦干里的酸酱味便自以为是天下名流,吃了朝鲜人参便以为要闹革命。像他这号人,随便想安点什么含义,自然都会左右逢源的。
①小町:小野小町,平安朝有名的美人。
隔了一会儿,主人就像对待“姑德毛宁”一样,似乎对这些难懂的名言也大有所悟。他十分赞赏地说:“意义非常深长。大概此人一定是个对哲理颇有研究的人。高见,高见!”从这一番话也可以看出主人多么愚蠢。不过,反过来看,也不无精辟之处。主人有个习惯,喜欢赞美那些没影而又不懂的事。恐怕不单主人如此吧。未知之处正潜伏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莫测的地方总是引起神圣之感。因此,尽管凡夫俗子们把不懂的事情宣扬得像真懂了似的;而学者却把懂了的事情讲得叫人不懂。大学课程当中,那些把未知的事情讲得滔滔不绝的大受好评,而那些讲解已知事理的却不受欢迎,由此可见一斑。
主人敬佩这一封信,同样也不是由于看懂了信中内容,而是由于捉摸不透题旨何在,是由于忽而出现了海参,忽而出现了臭屎。因此,主人尊敬这封书信的惟一理由,如同道家之尊敬《道德经》、儒家之尊敬《易经》、禅门之尊敬《临济录》,只因大多一窍不通。然而,一窍不通又说不过去,于是,便胡乱注释,装成懂了的样子。不懂装懂,而且表示尊敬,自古以来都是一件快事。主人毕恭毕敬地将八分书的名家书法卷了起来,放在桌上,便袖起手,陷于遐思冥想。
“劳驾,劳驾!”这时正门有人高声求见。听声音像是迷亭,可又不像。他在不停地叫门。主人早已在书房听见了喊声,但他依然袖手,纹丝不动。也许他打定主意,迎接客人不是主人的任务,因此,这位主人从来不曾在书房里答话。女仆早已出门买肥皂去了。妻子要有所回避。于是,应该出去迎接客人的只有敝猫了。咱家也懒得出去。于是,客人从换鞋处跳上台阶,敞开屋门,大摇大摆地跨进。主人有千条妙计,来客自有一定之规。只听他刚一进屋,就把纸屏两三次拉开,又两三次关上,现在正向书房走来。
“喂,开的什么玩笑!干什么哪?来客人啦!”
“噢,是你呀!”
“还问什么‘是你呀!’你既然坐在那儿,就应该说句话呀!简直像到了废墟。”
“噢,我在想心事。”
“就算想心事,说声‘请进’,总还办得到吧?”
“说,倒是能说的。”
“还是那么沉得住气!”
“从前些天开始致力于修养精神哪。”
“多蹊跷!精神修养就不能答话,到了那一天,来客可就遭殃了!那么沉着,可受不了哟!老实说,不是我一个人来呀!还领来了好多客人哪!你出去见一见!”
“领谁来了?”
“管是谁来的,出去见一见!他们一定要见见你。”
“谁呀?”
“管他是谁,站起来!”
主人仍然袖着手,蓦地站起,说:“又是想捉弄人吧?”
他向檐廊走去,漫不经心地走进客厅。便见一位老人面对六尺壁龛正襟危坐。在等候主人。主人不由地从袖筒里抽出手来,稳稳地一屁股坐在彩糊隔扇旁。于是,他和老人一样面面而坐,双方谁也无法相对叙礼了。而从前的正人君子,总是讲究繁文溽礼的。
“噢,请到这边儿!”老人指着壁龛催促主人。主人在二三年前,认为在客厅里随便坐在哪儿都一样。后来听一位先生讲解,他才明白,原来壁龛一带是由贵宾席演变而来,原是钦差御使落坐的地方。其后,他就决不再靠近此地。特别是见到一位素昧平生的长老气呼呼地坐在那里,他不仅不敢坐在上座,连请安都难得说出口了。于是暂且低下头来,照抄对方一句话,重复地说:
“噢,请到这边儿!”
“不,那就不便请安了。还是您请到这边儿。”
“别,那么……还是您请……”主人信口学着对方的话。
“哪里。这么客气,那可不敢当。我怎么好意思。还是请您别客气。噢,您请……”
“这么客气……那可不敢当……还是……”主人满脸通红,呜呜噜噜地说,可见精神修养也并无功效。迷亭君站在纸屏后笑着观赏,觉得已经够瞧的啦,便从主人身后推了一下他的腚,硬是插嘴说:
“喂,滚吧!你那么紧靠着纸隔门,我就没有座位啦。不要客气,到前边去!”
主人迫不得已,往前蹭了几步。
“苦沙弥先生!这位就是我时常对你提起的从静冈来的伯父。伯父!他就是苦沙弥先生。”
“啊,初次相逢!听说迷亭常来打扰。老朽早就心想几时登门造访,走要当面聆听雅教。幸而今日从不远的地方路过,特来致谢,并拜会芝颜,今后尚请诸多关照。”一口古老的腔调,说得十分流畅。
主人既然是个交际不广、言语迟钝的人,而且不曾见过这样旧式的老人,一开始就有点怯阵。正畏缩不前,又听老人家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套,什么朝鲜人参,什么棒糖幌子似的信封,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只得带着哭腔,说些莫名其妙的答话。
“我……我……本应登门拜访……请多海涵……”说罢,微微从床席上抬起头来,只见长老还在叩头,吓了一跳,慌忙又头拱床席了。
老人见机行事,抬起头来说:
“往昔寒舍也吞列此地,久居天子脚下。江户幕府倒台那年才迁居静冈。其后,几乎不曾来过。今番重游,完全迷失了方向。如不是迷亭带我来,那就一事无成了。真所谓‘沧海变桑田’啊!自德川家康①将军受封以来三百载,就连那样的将军府……”
①德川家康:(一五四二——一六一六)丰臣秀吉灭北条氏,封给德川家康关东八州,一六○三年任征夷大将军,开创江户幕府。
老人说到这里,迷亭先生觉得啰嗦:“伯父,德川将军也许值得感谢,但是,明治时代也还好嘛。从前并没有红十字会吧?”
“那是没有。压根儿没有红十字会。尤其能够瞻仰皇族仪容,这除了明治时代是做不到的。老朽幸而长寿,就凭这副样子也出席了今天的大会,并且恭聆皇族殿下的玉音,如此,死而无憾了。”
“啊,仅是久别后重游东京,这就够福气的了。苦沙弥兄!伯父嘛,因为这次红十字会召开全体大会,他特地从静冈赶来的呀。今天我陪他一同去过上野,刚刚回来。所以,你瞧,他还穿着我从白木裁缝铺订做的那身大礼服哪!”迷亭提醒主人说。
的确,他是穿着大礼服,但却一点儿也不合体。袖子过长,领口大敞着,后背凹了进去,腋下吊了上来。纵然故意往坏处去做,也很难煞费心机地做得这么邋邋塌塌。何况白衬衫和白衬领各自为政,一仰脸,便从空裆中露出了喉骨。甭说别的,那黑领结,就弄不清是打在衬领上,还是打在衬衫上。
大礼服总还算顺眼,可那个白发小髻,便是天下奇观了。至于那个驰名的铁扇怎样?一打量,正在老人的膝旁贴身放着。
主人这时才神志清醒,将精神修养的功夫充分应用在老头儿的服装上,不免令人吃惊。他认为老头儿的大礼服总不至于像迷亭说得那么不成体统;然而,见面一看,事实却比说的更严重。假如自己脸上的麻子可供做历史研究的材料,那么,这个老头儿的小髻和铁扇,确实有更大的价值。他本想打听一下铁扇的来历,又不便刨根问底;谈话中断吧,又有些失礼,于是,便极其随便地问道:
“去了很多人吧?”
“噢,人山人海!并且,那些人都死死地盯着我……唉,如今的人越来越好奇了。从前可不是这样……”
“是的,从前可不是这样。”主人说得很像个长者。主人未必是假充行家,只当作他昏沉中信口冒出那么一句也就是了。
“还有,人们都盯住我这把铁扇。”
“那把铁扇很重吧?”
“苦沙弥君!你拿一下试试!重得很呢。伯父!让他试试!”
老头儿吃力地拿起铁扇,递给主人说:“您受累!”
主人接过铁扇,就像在东京黑谷神社参拜的人接过莲生和尚(一一四一—一二○八,原名熊谷次郎直实,源平时代武将,后出家京都黑谷的金戒光明寺,改名莲生)当年用过的大刀似的。他拿了一会儿,只说了声“的确是”,便还给了老人。
老人说:“都把它叫做‘铁扇’‘铁扇’的,其实,这玩艺儿本来叫做‘劈盔刀’,和铁扇完全是两码子事儿……”
“唔?这玩艺儿是干什么用的?”
“用来砍敌人的盔甲……当年趁敌人两眼昏花的工夫得到了这件宝,听说从楠木正成(一二九四—一三三六,南北朝时期武将)时期一直用到今天……”
“伯父,是楠木正成用过的劈盔刀吗?”
“不是!不知是什么人的。不过,年久月深,说不定是建武时代(南北朝时期(一三三四—一二三八)的年号)的产品呢。”
“也许。不过,寒月君可大吃苦头喽!苦沙弥兄!今天开会回来,路过大学,真是个绝妙的好机会,就顺便去了理学部,刚刚参观过物理实验室。因为这把劈盔刀是铁的,害得试验室里的磁力装置全部失灵,惹了个大乱子哪。”
“且慢,此话无理!这是建武时代的优质铁,绝不会有如此风险的!”
“再怎么是优质铁也不行。寒月兄刚刚说过,有什么办法!”
“寒月,就是磨玻璃球的那个人吗?年轻轻的,真可怜!总该干点什么正经营生嘛。”
“可怜哪!那也算‘科学研究’!只要把那个玻璃球磨光,就能成为了不起的学者哪!”
“若是磨光了玻璃球就能成为一个非凡的学者,那么,谁个不成?老朽也可。玻璃铺掌柜更办得到。这种行当,在汉人的天下,叫做‘玉石匠’,身份极其低下。”老头儿边说边面对着主人,暗暗地盼着主人赞同。
“这话不假!”主人虔诚地说。
“如今的一切学问都是形而下学,好像不错,然而一旦有事,却毫不顶用。从前就不同。武士们干的都是玩命营生。他们平素就在养心,一旦有事,绝不慌张。您大概也知道,这可绝不是磨个球啦、搓根铁丝啦等等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
“说得对!”主人依然虔诚地说。
“伯父!所谓养心,就是用不着磨球,袖起手来打坐吧?”
“叫你这么一说,可就糟了。绝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孟子甚至说:‘求其放心’①。邵康节②说过:‘心要放二。’还有佛门有个中峰和尚,他告诫人们说:‘绝不退缩!’都是很不容易懂的。”
①求其放心:《孟子·告子篇上》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②邵康节:北宋儒者,名雍,字尧天。“心要放”与孟子的“求其放心”相反,重视心灵的驰骋。
“说到归终,还是没懂!到底该怎么办呢?”
“你读过泽庵禅师的《不动智神妙录》吗?”
“没有,听都没有听说过!”
“心也,置于何处?置于敌人之体力活动,则为敌人之体力活动所收;置于敌人之长剑,则为敌人之长剑所取;置于杀敌之念,则为杀敌之念所摄。置于我之长剑,则为我之长剑所吸;置于我不会被杀之念,则为我不会被杀之念所得;置于他人之风姿,则为他人之风姿所溶。总之,心也,无处留存。”
“一句不漏地全背下来啦?伯父的记性可真好。多么长啊!苦沙弥兄,听懂了吗?”
“的确。”主人又是用一句“的确”遮掩了过去。
“喂,问你哪,是这样吧?心也,置于何处?置于敌人之体力活动,则为敌人之体力活动所收;置于敌人之长剑……”
“伯父!苦沙弥兄对这种事很内行哟!近来常在书房里养心哪!连客人来,都不去迎接,把心搁在什么地方了。所以,他没事儿。”
“啊,佩服,佩服……你也一同修炼就好啦!”
“嘿嘿,没那么大的工夫啊。伯父自己一身轻闲,所以认为别人也都在玩吧?”
“实际上,你不是在玩吗?”
“不过,‘闲中有忙’呀!”
“看,你太粗心,就凭这点儿,我说你非修养不可。成语说的是‘忙里偷闲’,没听说过‘闲中有忙’。”
“是的,未之闻也。”主人说。
“哈哈哈,这下子我可招架不住啦。伯父,好久没尝啦,偶尔去吃一顿东京的鳝鱼怎么样?再请你吃几杯。从这儿坐电车,转眼就到。”
“吃鳝鱼倒是好事,不过,今天约定去见杉(读沙)原,我就不能奉陪了。”
“是杉(读山)原吗?那老爷子还硬实吧?”
“不是杉(山)原,是杉(沙)原嘛。你竟胡诌八扯,真糟糕。念错别人的姓名是失礼的。今后要很好地注意!”
“可,不是明明写的杉(山)原吗?”
“写的是杉原,可念的时候要念成杉(沙)原。”
“怪啦。”
“这有什么怪的?习惯读法,自古有之嘛,蚯蚓的和式读法是‘咪咪兹’,这就是习惯读法,与‘瞎眼睛’读音相同;把癞蛤蟆读成‘卡衣路(蛙)’,道理也是一样的。”
“嘿?高见!”
“把癞蛤蟆打翻在地,它就仰颏,仰颏的读音是‘阿欧牟气尼卡衣路’,因此习惯上就叫癞蛤蟆为‘卡衣路’。把篱笆叫做竹篱,把莱茎叫做菜杆,也都一样。把杉(沙)原念成杉(山)原,那是乡巴佬的话。不谨慎些,可要被人家笑话。”
“那么,现在去杉(沙)原家吗?真麻烦。”
“怎么?若是你不想去,那也行,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能去吗?”
“走去困难。给我叫个车,从这儿坐车去吧!”
主人唯唯称是,立刻派女仆向车夫家跑去。老头儿没完没了地道别,将圆顶礼帽戴在小髻上。他走了,剩下迷亭。
“他是你的伯父吗?”
“是我的伯父!”
“好嘛。”主人复又在坐垫上打坐,袖着手陷入沉思。
“哈哈哈,是个豪杰吧?我也以有这样一位伯父而感到荣幸。不论带到什么地方,总是那副风度。吃惊吧?”迷亭觉得让主人吃惊,他非常开心。
“哪里?没怎么吃惊。”
“连这都不吃惊,你可真够沉着啦。”
“不过,你那位伯父有些地方似乎很了不起。诸如提倡精神修养等等,非常值得敬佩。”
“值得敬佩吗?你如果现在是六十岁上下,说不定也和伯父一样成为时代的落伍者呢。加油吧!若是轮着班当个落伍者,那就太死心眼儿了。”
“你总担心落伍。但是,在一定的时空,落伍者反倒了不起哟!首先,如今的学问,只有向前向前,绵绵无尽,永不满足。如此看来,东方学问虽然消极,却富于韵味,只因讲求精神修养。”主人把以前从哲学家听来的话语仿佛自己的学说似的陈述下去。
“你可真了不起哩!怎么,好像讲起八木独仙的学说了。”
听了八木独仙这个名字,主人蓦地一惊。说起来,前此造访卧龙窟,说服主人后飘然而去的那位哲学家,正是八木独仙。主人刚才一本正经宣传的那一套,正是从八木独仙那里现买现卖的。迷亭以为主人不知道那位哲学家,在千钧一发之际指出这位先生的名字,不消说,这暗暗地使主人临时乔装的假相受挫了。
“你听过独仙的讲演吗?”主人心慌意乱,叮问了一句。
“听没听过?他的学说,从十年前在学校直到今天,毫无改变。”
“真理不是那么乱变的,也许正因为不变,才值得信赖哩!”
“噢,正因为有人捧场,独仙才混得下去啊!首先,八木的名字就起得好。他的胡须,简直就是一头山羊;而且自从寄宿求学以来,一直是照老样子长起来的。独仙这个名字也够带劲儿的。从前,他到我那儿去投宿,照例是大讲特讲精神修养。因为他总是重重复复,说个没完没了,我就说:‘你也该休息了吧?’这位先生真够幽闲:‘不,我不睏!’他还是那么装腔作势,讲他的消极论,够烦人的。还好,我几乎央求他睡下。我说:‘怎么办!你大概不睏,可我睏极了。面子事儿,睡吧!’可是,那天夜里老鼠出洞,咬了独仙先生的鼻尖。深夜里他大喊大叫。这位先生嘴皮上讲什么超越生死,但似乎依然惜命,十分担心哪!他责怪我说:‘鼠疫染遍全身,那可了不得!你要想个办法呀!’我一听,真是服了。后来,我没什么办法,就到厨房去,在纸片上粘些饭粒来唬弄他。”
“怎么唬弄?”
“‘这是洋膏药,最近德国的一位名医发明的。印度人一被毒蛇咬伤,用上这贴膏药就立见功效。’我对他说:‘贴上这帖膏药,保你平安。’”
“你从那时起,就对唬弄人深得其妙啦?”
“……后来,因为独仙先生是个大好人,认为我说得有理,便安心地酣然大睡了。第二天起来一看,膏药下边郎当着一些线头,原来是把那撇山羊胡给粘住了,真有意思!”
“但是,现在的山羊胡可比那时候更神气了。”
“你最近见过他吗?”
“一个星期以前他来过,谈了很长时间才走。”
“怪不得!我说你怎么卖弄起独仙的消极论来了!”
“说真的,当时我非常感动,也立志发奋要修养一番呢。”
“发奋倒是好的。不过,过于把别人的话当真,可要上当哟。你总是太相信别人的话,这不行。独仙也不过是嘴上的把戏,到了关键时刻,和你我一样。喂,你知道九年前的大地震吧?当时,从宿舍二楼跳下去以至摔伤的,只有独仙一人。”
“那件事,他本人不是振振有词吗?”
“是呀!若叫他本人说,那件事他非常幸运。‘禅机玄妙呀!到了十万分火急之刻,能够惊人地迅速地做出反应,其他的人一听说是地震,都懵头转向,惟独自己从二楼窗户跳下去,这正表明了修炼的功效。真高兴……’说着,他一瘸一拐,笑盈盈的。真是个嘴硬的家伙!说到归终,再也没有那些叫嚷什么禅呀、佛呀的人更阴阳怪气的了。”
“是么!”苦沙弥先生显得有些颓唐。
“前些天他来的时候,一定讲了些和尚道士们常说的鬼话吧?”
“唔,他告诉我说:‘电光影里斩春风’,言罢而去。”
“‘电光’这一套,那是他十年前的拿手戏,真好笑。那时候,一提起无觉禅师的‘电光’,宿舍里几乎无人不晓。而且,这位先生一着急,就把全句错念成‘春风影里斩电光’,真逗!他下次再来,你不妨试试,单等他慢条斯理地宣讲时,你从各方面进行反驳。瞧好吧,他立刻就会颠三倒四,说得驴唇不对马嘴。”
“碰上你这样的捣乱鬼,谁受得了?”
“真不知道是谁捣乱!我非常讨厌那些禅和尚,以及什么‘得道的’。我家不远有个南藏院,南藏院有个八十来岁的和尚。前些天下暴雨,一个暴雷落在院内,把和尚院前的一棵松树劈倒了。不过,听说那位和尚却安然无恙,若无其事。仔细一打听,原来他是个十足的聋子。那自然会泰然自若的喽。大抵是这么回事。独仙只管自己悟道算了,可他动不动就勾引别人,所以很坏。眼下就有两个人在独仙的影响下变成了疯子。”
“谁?”
“谁?一个是里野陶然呗。托独仙的‘福’,潜心于禅学,去到镰仓,终于在那儿变成了疯子,丹觉寺门前有一个铁路的岔路口吧?他跳进去,在路轨上打坐。张牙舞爪地要挡住对面驰来的火车。不错,火车刹住了闸保住了他的一条小命。可是从此,他自称是水火不入、铁打金刚的身子,又跳进寺内的荷花池里,灌得咕噜噜的直打转。”
“死啦?”
“这时又万幸,赶巧参加道场的和尚从这儿路过,救了他。后来他回到东京,终于患腹膜炎死了。致命原因是腹膜炎,但是造成腹膜炎的原因,是由于在佛堂里吃大麦饭和咸菜。归根结底,等于独仙间接杀害了他。”
“看来,死认真,也好也不好啊!”主人有些沮丧地说。
“就是嘛!被独仙坑害的,还有一名同学。”
“危险哪!是谁?”
“立町老梅呗!此人也完全在独仙的怂恿下张口就是什么‘鳝鱼升天’,最后,成了真事儿。”
“什么真事儿?”
“终于,鳝鱼升天,肥猪成仙了。”
“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八木是独仙,那么,立町便是猪仙了。没有人像他那样没脸没皮地贪吃。因为是贪吃加上出家人坏心肠的合并症,这就没救了。起初,我们也没大留神,现在回头一想,当时,净是些蹊跷事儿!他一到我家,嗬!说什么:‘那棵松树下没有飞来炸肉排吗?’‘在我家乡,鱼糕坐在木板上游泳咧!’他不住嘴地说些奇谈怪论。光说还好,还催我说:‘到门外的脏水沟去挖地瓜面馒头吧!’这一来,我算告饶啦。过了两三天,他终于成了猪仙,被关进巢鸭疯人院。本来毛猪之类没有资格发疯的,全是托独仙的‘福’,他才流落到那儿去了。独仙的力量十分强大哟!”
“哦?现在还在巢鸭吗?”
“不仅在,而且狂妄自大,气焰十分嚣张哩!近来说什么立町老梅这个名字没意思,便自号天道公平,以替天行道为己任。可凶啦,喂,你去瞧瞧!”
“天道公平?”
“是天道公平呀!别看他是个疯子,可起了个漂亮的名字。有时他也写成‘孔平’。他说世人多半陷于迷津,一定要普渡众生。于是,他给朋友们胡乱写信,我也收了四五封,其中有的写得又臭又长,因超重而被罚款两次呢。”
“这么说,邮给我家的也是老梅寄的喽!”
“也给你家寄啦?那才叫绝哪!也是红色信皮吧?”
“嗯。中间红,两边白,别具一格。”
“那种信皮,听说是特意从清国进口的,体现了猪仙的格言:‘天道白,地道白,人在中间放光彩’……”
“原来那信皮还大有来历呢!”
“正因为发疯,才非常考究。不过,尽管发疯,惟有贪吃似乎依然未改,每信必写用餐之事,真是出奇!给你的来信里也写过这些吧?”
“唔,写了海参。”
“老梅喜欢吃海参。难怪呀!还有呢?”
“还写些大概是河豚和朝鲜人参等等。”
“河豚配朝鲜人参,妙哇!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果吃河豚中了毒,就煎朝鲜人参汤喝!”
“好像并非如此。”
“不是也无妨,反正他是个疯子。就这些?”
“还有这样的句子:‘苦沙弥先生!聊备清茶,呜呼尚飨!’”
“哈哈哈……‘聊备清茶,呜呼尚飨’,这太刻薄啦!他一定是成心要治你一下。干得好!要喊天道公平君万岁的!”
迷亭先生兴致勃勃,大笑起来。而主人,才知道他以极大敬意而反复捧读的书信,发信人原来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总觉得先前的热诚与苦心都已付诸流水,因而有气;并且,想到自己竟把疯人的文章那么煞费心机地玩味,又有些脸红;最后,既然对狂人作品那么赞许,自己是否也有点神经异常?因而又有些怀疑。愤怒、羞惭与疑虑,三者迸发,总有些如坐针毡。
这当儿,有人大开房门,沉重的脚步声两步就到了门口,已经传来呼喊声:
“劳驾,劳驾!”
主人屁股很沉;相反迷亭先生却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不等女仆出去迎客,已经边问“是谁”,边两步窜出堂屋,跑到门口。迷亭到家,并不叫门,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这似乎有点叨扰;但他来者安之,主动担负起书童的接待任务,倒也带来了方便,不过,迷亭再怎么不客气,毕竟是客人;劳客人大驾去开门,主人苦沙弥先生却纹丝不动,真真岂有此理!如果是一般人,理应随即出马的。然而,他却偏不,这才是苦沙弥先生的本色。他若无其事地稳坐在座垫上。“稳坐”与“安居”,其意相似,实则大不相同。
迷亭跑到门前,像连珠炮似的在和谁争辩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面对屋里嚷道:
“喂!房东大人!有劳大驾,出来一趟。你不出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主人不得已,这才依然袖着手慢腾腾地走来。一看,迷亭正手拿一张名片蹲着和客人应酬,腰弯得低三下四。名片上写的是警视厅刑警吉田虎藏。和他并肩而立的是个二十五六岁、高个子、穿一身进口条纹服的英俊男子。奇怪的是他和主人同样袖着手默默地站立。此人总像在哪儿见过。咱家仔细端详,才知道岂止见过,正是前些天深夜来访、拿走了山芋的那名偷儿。啊,莫非这回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从正门光临啦?
“喂,这位是刑警,逮住了前些天行窃的小偷,特来通知你出面的。”
主人似乎这才明白刑警来干什么。他低着头,面对偷儿毕恭毕敬地施礼。他大概是觉得偷儿比虎藏先生长得更加仪表堂堂,便贸然断定他是刑警。偷儿肯定是要吃惊的,但又不便声明:“我是小偷!”只好佯作不知,依然袖着手站在那里。毋须说,因为他戴了手铐,叫他拿出手来也办不到。如果是正常人。看这光景,总会明白个七八分的。可是我家主人不比寻常,他有个毛病,总是无端地怕见官吏和警察,对大官儿的威风十分畏惧。不错,他也明明知道,按理说:警察者流无非包括自己在内的人们花钱雇来的门卫而已;但是一碰上实际,他便显得格外唯唯诺诺。因为主人的老子昔日曾是荒郊村长,过惯了对上峰弯腰施礼的生活,说不定这种秉性又传给了儿子呢。真是可怜极了。
刑警感到主人很滑稽,笑眯眯地说:“明天上午九点以前,请到日本堤警察分局去一趟。失盗物品都是些什么?”
“失盗物品有……”主人刚说了头,偏偏浑然忘却,记得的只有多多良山平的山芋。尽管他心里是在想:山芋呗,提不提的,倒没什么。不过,刚说“失盗物品嘛……”下边竟然词穷,这总有点显得呆头呆脑,不成体统。若说别人家被盗,猛然之间,可能说不清楚;而自家失盗,却不能明确回答,这会被当成尚未成年的证据。有念及此,才横下一条心来说:
“失盗物品有……山芋一箱。”
这时,偷儿似乎觉得非常滑稽,弓起身来将脸儿埋在衣襟里。
迷亭哈哈大笑,说:
“好像丢了点山芋,非常心疼哪!”
只有刑警听得格外认真。
“山芋是弄不回来了。其他物品差不多都到手啦。好吧,你去看一下就清楚了。还有,退还时要交一份收条,去的时候别忘了带图章……一定要在九点以前到日本堤分局,是浅草警察署管辖内的日本堤分局。那么,再见!”
刑警独自哇啦啦,说罢而去。偷儿也随后出去。偷儿手被铐着,不能关门,门儿只得依然敞着。主人虽然诚惶诚恐,这时也显得不满,鼓起腮帮,砰的一声将门儿关了。
“啊哈哈……你对刑警可非常尊敬呀!假如你总是那么谦恭和蔼,到也是个好男子。可是,你只对刑警恭恭敬敬,这就不怎么样了。”
“可,人家费心费力来通知的嘛!”
“通知怎么?那是他的职责呀!平平常常地接待,就满够意思啦!”
“可,这不是一般的职责呀!”
“当然,这不是一般的职责,是所谓侦探这种不招人喜欢的职责,比通常的职责还卑劣!”
“喂,说这种话,你可要倒霉的呀!”
“哈哈……那么,就不要再骂刑警了吧!不过,你尊敬刑警,还总算说的过去,至于你尊敬盗贼,可就不能不令人吃惊了!”
“谁尊敬盗贼?”
“你呀!”
“我何曾结交过盗贼?”
“何曾结交?不是你对盗贼客客气气的吗?”
“几时?”
“就是刚才,不是卑躬折节了吗?”
“胡说!那是刑警呀!”
“刑警能是那种派头吗?”
“正因为是刑警,才是那种派头哪!”
“真顽固!”
“你才顽固哪!”
“啊,首先请问:刑警到别人家,难道就那么袖着手,直挺挺地站着吗?”
“谁敢说凡是刑警都不能袖着手?”
“你那么凶,我可有点害怕。在你客套过程中,他可是一直站着不动的呀!”
“刑警嘛,也许会有这种姿态的。”
“真够主观,怎么说也不听。”
“就是不听嘛!你不过嘴皮上说什么‘偷儿’‘偷儿’的,可你并没有当场见过那个偷儿破门而入。只是凭空想象,片面地一口咬定罢了。”
谈到这里,迷亭绝望了,似乎觉得主人已不可救药,竟一反常态地默默无语;主人却以为难得一次说服了迷亭,十分开心。在迷亭眼里,主人因顽冥不灵而人格贬值;可是,在主人看来,正因为他固执己见,才比迷亭高出一等。人世间不时地会有如此咄咄怪事。有些人认为顽固到底就是胜利,然而那当儿,本人的人格却大大地贬值。奇怪的是,顽固者本以为至死也要保全面子,至于后人予以轻蔑,没人理睬等等,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这真是够幸福的了。据说这种幸福被名之为“猪猡的幸福”。
“总之,明天你想去吗?”
“去呀!叫我九点以前到,我八点就出发。”
“学校怎么办?”
“停课呗!学校算个什么。”主人说得很强硬,看来气魄还不小哩!
“口气好大呀!停课行吗?”
“行啊!我们那个学校是发月薪,不会扣我工资的,没事儿。”主人说得很坦率。若说滑头,也够滑头的;若说天真,也还蛮天真哩!
“喂,你可以去。可是,认识路吗?”
“知道个屁!坐车去,就不难了吧?”主人气哼哼地说。
“您是个‘东京通’,不亚于静冈的那位伯父,佩服!”
“佩服嘛,多多益善!”
“哈哈哈,日本堤分局,可不是个寻常的地方哟!在吉原!”
“什么?”
“在吉原。”
“是有妓院的那个吉原吗?”
“是呀。东京只有那么一个吉原。怎么样?有心去吗?”迷亭先生又开始捉弄起主人来。
主人刚一听说吉原这个地名时,似乎犹豫了一下。“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忽而他改变了主意,对用不着的事逞起威风:
“管它是吉原还是妓院的,我说去,就一定去!”
蠢人总是在这类事情上虚张声势。
迷亭只说:“啊,一定很有意思。去开开眼吧!”
刑警光临引起的风波,至此告一段落。其后,迷亭依然胡诌八扯,日暮时分说:回去得太晚,伯父要发火的,于是走了。
迷亭走后,主人匆匆吃罢晚餐,仍然回到书房,又袖起手来,思绪如下:
我所赞佩并想极力效仿的八木独仙,按迷亭的话看来,似乎是个并不值得学习的人。而且,他所倡导的学说总有些不合逻辑,正如迷亭所指出的,大概是属于疯癫之例。况且他有两个徒弟,都是地地道道的疯子。太危险了!如果随便接近,难免自己也被扯进那个圈子里去。至于天道公平——真名是立町老梅,读其文,惊叹之余,竟然认定他是个识高见广的伟人。然而,他却是个十足的疯子,眼下就住进了巢鸭疯人院。迷亭的话,固然有些是信口开河的夸大之词,但是立町在疯人院里沽名钓誉,以天道的主宰者自居,这恐怕还是属实的吧?看样子,说不定自己也有点这种趋向哩!常言说‘同气相求’、‘物以类聚’。我既然赞佩狂人之说——至少,既然对狂人的文章与言词表示同情——恐怕自己与疯癫也相去不远吧!即使不算一路货色,既然择狂为邻,比室而居,那就说不定迟早会推倒间壁,同聚一堂,促膝谈心的。这还了得!的确,回想起来,这一阵子的思维活动,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真是奇上加奇,怪上加怪。姑不谈脑浆一勺的化学变化,且说意志变成行动、声音化为言辞,很多地方已经有失中庸,真是不可思议。虽然舌上无甘泉,腋下绝清风,却牙根有恶臭,筋头有癫气,奈何!愈来愈不妙了!看样子,我是否已经成为一名十足的患者了呢?幸而尚未伤人,尚未危害于社会治安,因此才没被赶出城市,依然做一名东京居民吧!这不同于‘消极’‘积极’之类的小事区区,必须先从脉搏进行检查。然而,脉搏似乎并无任何异常。是头部有热?倒也不像什么火往上攻。可,总是叫人放心不下!
如此总是拿疯人和自己做比较,计算类似之点,看来是很难逃出疯人的圈子了。这只怪方法不对头。因为自己总是以疯人为标准,让自己向疯子看齐,所以才得出那样的结论。假如以健康人为标准,把自己摆在健康人之列予以评介,说不定会得出相反结论的。那么,要先从近处着手,首先,今天登门的那位身穿礼服的伯父如何?他说:‘心也,置于何处?’……那一套也有点不大正常。其次,寒月如何?他从早到晚,带着饭盒,一味地磨玻璃球。这家伙也是疯人者流。第三,迷亭如何?他以恶作剧为天职,无疑是个快乐的疯子。第四,金田夫人。她那恶毒的心肠,完全悖离了常情,肯定是个地道的疯子。第五,该是金田老板了。虽然还未曾谋面,但是,单看他对老婆低三下四、夫唱妇随的样子,不妨说他是个非凡的人物。非凡乃是狂人的别名,因此,可以和疯子划为一类。其次嘛……还有,还有落云馆的诸君子。从年龄来说,还都嫩得很;但在狂躁这一点上,却是些不可一世的出色的暴徒。如此算来,大多都属于疯人同类,倒叫他意外地心安理得了。看样子,说不定整个社会便是疯人的群体。疯人们聚在一起,互相残杀,互相争吵,互相叫骂,互相角逐。莫非所谓社会,便是全体疯子的集合体,像细胞之于生物一样沉沉浮浮、浮浮沉沉地过活下去?说不定其中有些人略辨是非、通情达理,反而成为障碍,才创建了疯人院,把那些人关了进去,不叫他们再见天日。如此说来,被幽禁在疯人院里的才是正常人,而留在疯人院外的倒是些疯子了。说不定当疯人孤立时,到处都把他们看成疯子;但是,当他们成为一个群体,有了力量之后,便成为健全的人了。大疯子滥用金钱与势力,役使众多的小疯子,逞其淫威,还要被夸为‘杰出的人’,这种事是不鲜其例的。真是把人搞糊涂了!
以上,将主人当天夜晚在孤灯只影下沉思默想时的心理状态如实地做了描述。主人头脑的昏庸,从这里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尽管他蓄着德皇凯撒式的八字胡,却是个呆子,连正常人与疯子都区别不开。何况他好不容易提出这么个问题,让自己思索,却终于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便半途而废了。他这个人,不管什么事,都不具备彻底思索的力量。他的结论十分渺茫,如同他鼻孔里喷出的“朝日”牌青烟,难于捉摸。不要忘记,这便是他议论中惟一的特色。
咱家是猫,也许有人怀疑:一只小猫,怎么能把主人的内心世界描绘得如此详尽?然而,这区区小事,对于猫来说,何足挂齿!咱家曾学过解心术。“几时学的?”这等小事,何须多问!反正咱家精通,当咱家趴在人们的膝上时,将柔软的毛皮悄悄贴在人们的肚皮上。于是,唰的一溜火光,人们的心理动态立刻鲜活地映进咱家眼帘。前些天,甚至发生了这样的事:主人温存地抚摸咱家的头,竟忽而萌起一个千不该万不该的念头:“若是剥下这张猫皮,做一件坎肩,一定很暖和。”咱家立即察觉,不由地一阵浑身发冷。真可怕!当天夜里主人头脑中泛起的上述思绪,幸而能向诸公报导,敝猫引以为极大的光荣。但是,主人想到:“一切都搞糊涂了。”随后便酣然大睡。到了明天,究竟原来都想了些什么,一定会忘得一干二净的。其后,主人如果对于疯狂再进行思索,必然要重复一遍,从头想起。那时节,他究竟又按何等思路,是否依然得出结论:“一切都搞糊涂了!”可就没准儿了。然而,不论他再重想多少次,也不论他沿着何等思路去思索,终十-1
妻子隔着纸屏呼唤道:“喂,已经七点啦!”
主人是醒了,还是在睡?他只背过脸去,概不答话。
有问不答,是这位先生的特性。只在必须开口的时候,才“哼”的一声。连一声“哼”,也不是轻易发出的。人如果懒得连答话都嫌麻烦,也许别有风趣,但是偏偏这号人没有一个能讨女人的喜欢。现在,连陪伴在身边的妻子都似乎对他不大敬重,至于其他人,若说“可想而知”,也没有多大出入吧!常言道:“见弃于亲兄弟的人,怎能得到陌生美女的怜爱?”主人既然连妻子都不敬重他,怎么会得到世上一般女士们的垂青?倒也没有必要趁此机会揭露一番主人在异性中毫无魅力的老底。然而主人总是把事情想得乖谬,硬编理由说,妻子之所以不喜欢他,完全因为他年事已高。这是他糊涂的根源。咱家为了促其觉醒,不过从关心的角度出发略抒己见罢了。
既然遵命在指定的时间通知主人时间已到,而主人只当耳旁风;既然主人背过脸去,也不哼一声,女主人便断定错在丈夫、而不在于妻子。她以一副“误事我可不管”的神情,扛起笤帚和掸子向书房走去。
不多时,只听书房里敲打得叮当山响。例行公事的清扫工作开始了。究竟清扫的目的是为了运动,还是为了游戏?咱家不负清扫之责,无须过问,装作不知便是。不过,像女主人这种清扫方法,却不能不说是毫无意义。若问为什么说毫无意义,咱家就告诉他:因为女主人不过是为了扫除而扫除罢了。她把掸子往纸屏上一碰,将笤帚往床席上一晃,这就表明扫除完毕。对于扫除的原因和结果,她是不负丝毫责任的。因此,干净的地方每天都很干净,而那些污垢落灰的地方永远是污垢未去,灰尘犹存。自古就有“告朔汽羊”①的故事嘛,说不定比根本不扫要好些的。但是,扫不扫除,对于主人并没什么益处。虽然无益,竟也天天不辞辛苦地去扫,这正是女主人的非凡之处。妻子与扫除,按多年的习惯,已经形成固定的联想模式,二者牢牢地结合在一起。至于扫除的实绩,还像女主人尚未降生以前一样,还像没有发明笤帚和掸子以前的往昔一样,丝毫不见功效,思忖起来,这二者的关系,大概像形式逻辑命题中的名词一样,不问内容如何,却结合在一起了。
①告朔汽羊:“朔”,每月初一,饩(音戏),活牲畜,按周礼,诸侯每月初一要用活羊祭祖庙,后流于形式。见《论语·八佾篇》。
咱家和主人不同,从来都习惯于早起。此时,肚子已经饿得受不住。但是,连家人还没有用餐,就凭敝猫的身份,毕竟是找不到早点享用的,这正是猫的可悲之处。不过,我心想:蛤蜊壳里说不定正袅袅腾起香啧啧的热气呢!于是,再也等不下去了。当明知希望渺茫、却仍是追求渺茫的希望时,最好只把那追求描画在心里,平心静气地一动不动,这是上策。而咱家却做不到这一点。一定要试探一下是否“事与愿合”才行。即使试探也肯定失败的事,也定要不撞南墙不回头。咱家饿得受不住,便爬进厨房,先向锅后的蛤蜊壳里瞧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昨晚舔净的地方,依旧在天窗泄来的初秋阳光下悄然闪烁着奇异光辉。
女仆已经把煮好的米饭倒进饭桶,现在正在火炉上的锅里搅拌。饭锅周围溢出来的米汤,已经干巴巴的。粘住了几条,有的活像粘上了棉纸似的。饭菜都已做好,大概可以进餐了吧!这种节骨眼上还客气什么,即使不能如愿以偿,也根本吃不了什么亏,便下定决心,催她快吃早饭。咱家再怎么是个吃闲饭的,一样知道饿!咱家拿定了主意,咪咪地叫起来,叫得媚气十足,又如怨如诉。女仆却干脆不理。她生来就摆臭架子,早就了解她不尽人情,但是,叫得动听,唤起她的同情,这可是咱家的拿手好戏。这回,咱家又试探着咪哟咪哟地叫。那带有几分悲壮的叫声,连自己都确信它定会使天涯游子肝肠寸断。
女仆却满不在乎,全然不睬。这女人说不定是个聋子。聋子就不可能当女仆。也许单单听不见猫叫声?世上有的人是色盲。尽管本人认为自己视力很好,但叫医生说,则是个“睁眼瞎”。而这位女仆,大概是声盲吧?声盲也是残废。残废嘛,还那么傲慢!夜里不管咱家怎么要去解手,她也不给开门。偶尔也放咱家出去,却又不准回屋。即使夏天,夜露也很恼人,更何况秋霜?在那屋檐下彻夜蹲着,等待日出,多么凄苦啊!简直不敢想象。前些天咱家吃了闭门羹以后,甚至发生了这样的事:竟然遭到野狗的袭击,眼看要一命鸣呼。幸亏跑到一个仓房的屋顶,整夜都在发抖。这一切,都是由于女仆的不通人情而酿成的不幸。面对这么个女人,纵然哭给她听,也不会有任何反响。然而,“饿极拜佛脚,贫极起盗心,爱极写情书”,这种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当咱家“咪哟,咪哟!”叫第三声时,为了引起女仆的注意,特意用了复杂的奏鸣法。咱家确信自己的声音优美,不亚于贝多芬的交响乐。然而,这对于女仆却丝毫也不起作用。她突然跪下,掀起一块活板,抓出一根生炭来,然后在火炉边上卡卡地敲,断成三截,使周围被炭粉弄得乌黑,似乎还有一点飞进菜汤里。女仆是个不拘小节的女人,立刻从锅后将三截炭投进火炉,始终不肯侧耳倾听我的交响乐。没办法,咱家便蹑手蹑脚地想回到客室。路过洗澡间时,只见三个女孩正在洗脸,十分热闹!
说是洗脸,可是两个大的才上幼儿园,三号的更小,只能跟在姐姐身后转,因此,不可能正规地洗脸和灵巧地化妆。最小的竟从水桶里捞出湿抹布不停地在脸上揩来揩去。用抹布揩脸,大约是不大好受的。然而要知道,地震时每当大地颤动,她便呼喊:“太有意西(思)啦!”像这样的孩子,纵使用抹布揩脸,这点小事,又何足为奇。说不定她比八木独仙要懂事得多。大小姐不愧是长女,担负起姐姐的职责,哐啷一声摔了自己的漱口盂,说:
“丫蛋!那是抹布呀!”她急忙来夺抹布。
丫蛋也是死犟死犟,不会那么轻易听从姐姐的话。
“烦你,嘎咕!”说着,又抢回那条抹布。
这“嘎咕”二字,究竟是一句什么话,来自何种语源,没有人知道。只知道这位小姐发脾气时,时而用之。
这时,抹布被姊妹二人,你拉我扯,从水分最多的中部嘀嗒嘀嗒地流出水来,毫不留情地淋在小妹的脚上。如果只淋在脚上,倒也罢了,把双膝也淋得湿漉漉的。小妹这时还穿着花布衫。什么是花布衫?听来听去才明白,大约凡是带有花纹的布衫,都叫做花布衫,不知是谁教给她的。
“丫蛋!花布衫湿了,算了吧!嗯?”
姐姐说得很温柔,可她这位万事通近来竟把“花布衫”和玩骰子的“双六点”①念混了。
①按日文,二者发音近似。
从花布衫联想起一件事来,顺便啰嗦几句。这位小姐说错话的故事太多了,经常说得叫人懵头转向。例如:“着火啦,直飞蘑菇丁(火星)!”“到御茶酱汤(御茶水)女子学校去上学!”把财神爷和厨房并列。有一次还说:“我可不是草绳铺里生的。”仔细一打听,原来是把“草绳铺”和“小胡同”读串了。主人每逢听到这些错话都发笑,但是,他自己到学校去教英语时,可能要把比这更严重的错误也认真地讲给学生们听呢!
丫蛋(本人并不这么叫,而总是叫丫丫)发现花布衫湿了,哭着说:“布衫狼(凉)!”
花布衫凉,那还了得!女仆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拿起抹布给她擦。
在这场风波中比较镇静的是二小姐澄子。澄子将从架上滚下来的扑粉瓶盖打开,在不停地化妆。她先用伸进瓶里的一根手指在鼻尖上抹了一下,立刻出现一条竖道道,于是,鼻子的轮廓有些清晰了。接着又用抹过鼻子的手指往脸上抹了一下。无独有偶,那里又白花花的一块。打扮刚完,女仆进来,擦完丫蛋的花布衫,又顺手给澄子揩了脸蛋。澄子显得怏怏不快。
咱家从旁看了这番情景,便从客室来到主人的卧室,偷偷瞧一下主人起床没有。然而,到处不见主人的头颅在哪儿,但见一只高脚背的八寸半大脚从被角露了出来。他大概是讨厌一露头就会被叫起床来,因此才将头缩进去,简直像个小乌龟。这当儿,已将书房打扫完毕的妻子,又扛起笤帚和掸子走来,同前次一样,在门口喊道:“还没起来?”
她站了一会儿,注视着那个不露人头的被窝。但是仍无反响。妻子两步跨进门来,通的一声将笤帚一撮,再一次催促道:“还不起来?喂!”
这时,主人已经醒了。正因为醒了,为了防御妻子的袭击,才把脑袋整个钻进被窝里的。他大概以为只要不露出头来,就会躲过了。正怀着这侥幸心理躲着,妻子却决不肯饶。第一次,妻子是在门口呼喊。他心想:至少相距六尺远,没什么了不起。当妻子嗵的一声撮笤帚时,距离已经近在三尺左右,他吓了一跳。尤其是第二次问他“还不起来吗?喂!”这时,不论从距离还是音量来说,都以比前次近半之势传进被窝,他这才明白,已经山穷水尽,小声应道:“嗯!”
“不是说九点钟以前去吗?不快些,要来不及的。”
“你不说,我也要立刻起来的。”
他从睡衣的袖口里答话的样子,真乃一大奇观。妻子常常上他的这份当:以为他会起床,便放下心来,谁知他又酣然大睡。因此,妻子觉着不可轻信,便又催他:
“喂,起床吧!”
已经说过就起床,还呵责什么起床起床的,真别扭!对于主人这样任性的人来说,就更觉得别扭。大约就在这时,主人将蒙在头上的被子一下子掀掉。只见他圆睁两只虎眼说:
“吵什么?我说起床,自然会起床的嘛!”
“你嘴说起床,可还是不起呀!”
“我什么时候扯过这样的谎?”
“任何时候都在扯谎!”
“胡说!”
“不知道是谁在胡说!”
妻子嗵的一声将笤帚一撮、往主人枕旁一站的姿势,的确威风凛凛。
这时,房后车夫家的孩子阿八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是车夫家的老板娘下的命令:只要主人发火,阿八就一定要大哭。也许这样,她会收到一点赏钱吧!不过,这对于阿八来说,够为难的了。有了这个娘,到头来定要从早哭到晚的。假如主人对此能够稍微体谅些,也就会控制一点火气,阿八的寿命也就会延长些。然而,不妨这么评定:不管金田先生怎么恳求,车夫老婆竟能干出那种糊涂事来,可见她比天道公平来得更加险恶。
如果只是主人发怒时叫他哭几声,那还算留有余地。然而,金田先生雇用了近邻的瘪三,每当他们装扮丑女人的鬼脸时,阿八一定要哭。这是在不知道主人是否动怒时,估计这么做他一定会发火,阿八才提前哭上几声的。于是,也就弄不清到底主人气阿八,还是阿八气主人。若想捉弄主人,也就无须费什么周折,只要把阿八臭骂一通,便等于轻而易举地打了主人的嘴。传说古时候西方的犯人如果临行前逃亡国外,未能逮捕归案,便制造一个偶人作为本人的替身予以火葬。可见金田公馆里大概也有通晓西洋故事的军师,传授过巧计。落云馆也好,阿八他娘也好,对于毫无本领的主人来说,大约都是些难于对付的敌手吧!此外还有形形色色的力敌,也许全街人都是他的劲敌。不过,暂且与本文无关,那就随时穿插,断续介绍吧!
主人闻听阿八的哭声,但见他一大清早就大动肝火,忽地起来,扑通一声端坐在被褥上。这时节,什么精神修养、八木独仙,全都不复存在。他边起来,边哗哗地搔头,险些把头皮扒下一层来。于是,攒了一个月的头皮毫不客气地飞落到脖梗和睡衣领上,那可是一大壮观。胡须如何?一瞧,更令人吃惊:怒发挺立,十分悲壮。料想那胡须,也许觉得主人发怒,单是自己无动于衷,有些愧对,因此才根根暴怒,以迅猛之势,向四面八方恣意挺进,那情景实在是好看极了。昨天由于照过镜子,胡须都服服贴贴排列得整整齐齐。像在德皇凯撒的脸上似的。但是仅一夜之隔,一切操练都白费工夫,胡须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各显其能。这宛如主人一夜速成的精神修养,天一亮便忘得干干净净,又立刻全面暴露出野猪伎俩。如此粗野的男人,蓄有如此粗野的胡须,居然至今还没有被免去教师职务。想到这里,方知日本天下之大。正因为天下大,金田老板及其走狗,才都算得上人而周旋于世吧!主人似乎确信:只要他们算得上人而周旋于世,那么,就没有理由革他的职。必要时可以给巢鸭疯人院发封信,请教一下天道公平先生,自然会立见分晓。
这时,主人将咱家昨天介绍过的他那混沌的太古双眼怒睁,一定是看见了对面的那个壁橱。这个壁橱高六尺,分成上下两厢,各带一个橱门。下边那个橱窗几乎和棉被的下角只有咫尺之隔,起来端坐的主人只要睁开眼睛,便自然地会将视线投向那里。主人一瞧,那裱糊的花纹纸已经百孔千疮,公然露出了肠子。那肠子五光十色,有的是印刷品,有的是手写体,有的里朝外,有的脚朝天。当主人瞥见这些“肠子”时,想看看上边写了些什么。本来主人一直恼火,恨不能把车铺老板娘抓来,把她的嘴脸往松树上蹭。可是,突然又想读这些废纸上的字迹。这似乎有点荒诞不经,然而,在一个直爽面性情暴躁的人来说,却也不足为奇。这就像小孩哭时,只要分给他个豆包,他就会破涕为笑是一样的。
主人从前在一个寺庙里住宿时,只隔一扇纸屏,里边住着五六个尼姑。本来,尼姑嘛,是坏心肠女人当中心肠最坏的。据说有一位尼姑,似乎摸透了主人的脾气,边敲自己的饭锅边打着拍子唱道:“乌鸦在哭叫,转眼又在笑。”“乌鸦在哭叫,转眼又在笑。”据说主人特别讨厌尼姑,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不过,尼姑虽然可厌,却叫她说个正着。主人忽哭忽笑,忽喜忽悲,甚于常人,但都不持久。说实在的,他没有长性,心眼儿太活。若用俗语翻译成白话,他不过是个不深沉、太浅薄、死犟死犟的磨人精罢了。既然是个磨人精,那么,他仿佛要干一架似的猛然起床,却又突然改变主意,看起隔扇上露出的“肠子”来,这就不能不说是理所当然了。
第一眼看到的是两脚朝天的伊藤博文①,只见上端还标有“明治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字样。可见这位朝鲜总督,早从这时就开始紧跟着政令走路了。主人心想:不知大将军此时任何职?他漫不经心地读下去,只见有“大藏卿”②三个字。真了不起!尽管怎么两脚朝天,却是个大藏卿呢!稍微向左一看,只见又是大藏卿,却在躺着午睡哩。难怪,拿大顶是持续不了多久的。下面有一个木版印刷的“尔等”两个大字,很想往下看,可是赶巧没有露出来。下一行只露出“迅速”二字。这一句本也想念,可是只露出这么点,也就念不成了。假如主人是警察厅的侦探,即使他人之物,说不定也会给他扯掉的。侦探这一行,因为没有人受过高等教育,为了拿到真凭实据,什么事都干得出,真是拿他们没办法。但愿他们能够稍微客气些。若是不客气,就不准他们来取证,这样就对了吧!据说他们甚至罗织和捏造罪状诬陷良民。良民花钱雇来的人,竟然反而诬陷雇主,真是十足的疯子。
①伊藤博文:(一八四一——一九○九)明治维新功臣,山口县人。曾任第一任的首相、枢密院议长、贵族院议长以及韩国统监、日清战争议和全权大使等,后在哈尔滨被朝鲜人安重根暗杀。
②大藏卿:相当于财政大臣。
主人又转动一下眼珠,往中心区看了一眼。中心区有“大分县”三个字在翻筋斗。连伊藤博文都拿大顶,大分县翻筋斗也是理所当然。主人看到这里,双手握紧拳头,高高地向天井伸去。这是他打呵欠的预备姿势。
主人的这一声呵欠宛如鲸鱼远嚎,声音十分奇特。他打完了这个呵欠,便慢腾腾地换上衣服,到洗澡间净面去了。妻子早已等得不耐烦,突然挡起被,叠好被褥,例行公事地开始扫除了。如同扫除,主人的洗脸也是例行公事,十年如一日。和前些天介绍过的一样,依然“啊、啊”“嘎、嘎”地叫个不休。少顷,分完了头发,将毛巾往肩上一搭,驾临客厅,在长方形火炉旁悠然落坐。提起长方形火炉,说不定有的读者会想到如下景象吧:山毛榉的鱼鳞花纹木和全铜镶的里子,姐儿披散着刚刚洗过的头发,支起一条腿来,将长烟袋在柿木炉边上敲打……至于我家主人苦沙弥先生的长方形火炉却绝不那么排场。它很典型,究竟是用什么原料制做的,外行人无法辨认。长方型火炉本应擦得锃亮才是上乘,而主人的这个货色,究竟是山毛榉、樱木?还是桐木的?压根就不清楚,而且几乎从来没有擦过,因此,阴沉沉的,极不显眼。若问:“这玩艺儿是从哪儿买来的?”却又绝对记不起曾是花钱买的。若问:“那么说,是白来的?”可又好像没人赠送过,如果追究:“如此说来,难道是偷来的不成?”不知怎么,对这种提问,主人都态度暧昧。从前亲戚当中有个老太太,逝世时曾求主人看门很久。后来主人自己成家,据说从老太太家搬走时,原来用之如己物的那个长方形火炉,便被毫不客气地带走了。这似乎有点品格不佳。但是思量起来,这类事,人世上还是常有的。据说银行家整天存别人的钱,渐渐的就把别人的钱看成了自己的。官吏本是人民的公仆、代理人,为了办事方便,人民才给了他们一定的权力。但是他们却摇身一变,认为那权力是自身固有而不容人民置喙。既然这类人布满了人间,也就不便因长方形火炉事件而断定主人具有贼癖。假如主人具有贼癖,那么,天下人便无不生性好偷了。
主人在长方形火炉旁安营扎寨,前面摆着饭桌。另外三面,有刚才用抹布揩脸的“丫丫”,在“御茶酱汤”学校读书的敦子和将手指插进扑粉瓶里的澄子。爱女坐齐,正在用餐。主人平分秋色地打量一遍这三位公主。敦子的脸,轮廓很像南洋铁刀的刀把;澄子因为是妹妹,多少带点姐姐的面相,若说像琉球漆的红盆,倒也蛮有资格的。只有“丫丫”独放异彩,长了一副长脸。如果是竖长,人世上还不乏其例,而这位丫丫的脸部却长得模宽。不管时兴的款式怎么多变,总不会流行横宽的面庞吧!本是自己的孩子,主人竟也边看边感慨系之。就凭这副模样,也是非成长不可。岂止成长,其速度之快,大有禅庙里的竹笋转眼变成嫩竹之势,在飞快地长大。“又长高了!”每当主人兴念至此,仿佛身后有追兵逼近,心里便惶惶不安。不管主人怎么没心没肺,这三位小姐都是女的,这一点他并不糊涂。既然是女的,总要嫁人,这也还清楚。只是清楚,却没有本事安排她们出嫁,这一点也有自知之明。虽然是自己的亲骨肉,却感到有些棘手。既然棘手,就不该生养她们。不过,这就是人生!若问人生的定义是什么?无他,只要说“妄自捏造不必要的麻烦来折磨自己”,也就足够了。
孩子们果然了不起。她们做梦也不曾想老子对她们是那么穷于应付。她们在欢天喜地地用餐。不过,难缠的是丫丫。丫丫当年三岁。妈妈动了脑筋,分给她一套适用的小筷子、小碗。然而,丫丫决不答应,她一定要抢来姐姐的碗,硬要用那个拿不动的碗吃饭。举目人世,越是凡夫俗子,越是格外地横行霸道,一心要爬上并不称职的官阶,而这种性格,早在孩童时期就完全萌芽了。既然因袭已久,绝非靠教育和熏陶便可以矫正,还是趁早断念的好。
丫丫将从旁掠夺的特大饭碗和又长又大的筷子据为己有,不断地恣意横行。因为硬要使用自己没法使用的食具,用起来势必大逞威风。丫丫首先将两双筷子根攥在一起,哧的一声往碗底插去。碗里盛了八分满的饭,上面还飘着满满的酱汤。碗里原来还勉强保持着平衡,当承受筷子的压力时,由于遭到突然袭击出现了三十度倾斜,同时,那酱汤毫不留情地哗哗流向她的胸脯。
不过,这么点小事,丫丫是不会服输的。丫丫是个暴君。接着又把插进碗里的筷子用尽气力从碗底向上一挑,同时,把小嘴凑近碗边,将挑上来的饭粒啜了个满嘴,剩下的米粒与黄色酱汤混和,“呀”地喊着号子,从她的界尖扑到面颊,再扑到下颏;扑得失误而坠于床席者不计其数。这种吃法,简直是一点规矩都没有。咱家谨向大名鼎鼎的金田先生以及天下权贵们发出忠告:诸公待人,如果像丫丫用碗筷一样,那么,进入诸公口里的饭粒必然会少得可怜。而且,并非以必然之势进口,不过是误入口中而已。如何?敬请三思。如此,和“谙于事故的干将”这一头衔,也很不相称的嘛。
姐姐敦子被抢走了筷子和饭碗,拿着不好使的小筷子小碗一直凑合着用。那只碗本来就太小,即使盛得满满,一动筷,也三两口就吃光。因此她频频往饭桶里伸碗。已经吃了四碗,现在该是第五碗了。敦子揭开锅盖,操起大杓,看了一会儿。她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吃下这一碗呢?还是算了?终于下了决心,在约觉没有锅巴的地方下杓子一盛。这倒不难,但是反过手来将饭杓里的饭往碗里一扣时,没有装进碗里的米饭成团地落在床席上。敦子毫不惊慌,开始将洒落的米饭小心拾起。拾起它来做甚?全部扔进饭桶里了。这可有点不大干净。
当丫丫大显身手、挑起筷子之时,恰是敦子将脏饭装进饭桶之刻。不愧是姐姐,不忍心看丫丫的脸上溅得乱糟糟:“呀,丫丫,太不像话,脸上全是饭粒啦!”说着,急忙去给丫丫揩脸。首先要除掉栖身于鼻尖上的饭粒。本以为她会将揩下的饭粒扔掉,却出乎意料,她竟将饭粒扔进了自己的嘴里,真令人吃惊。然后她揩丫丫的脸蛋。这里的饭粒成群结伙,看数量,两者相加,总有二十粒吧!姐姐一心一意的,拿一粒,吃一粒,终于将妹妹脸上的饭粒全都吃光了。
这时,一直文静地吃着咸菜的澄子,突然从舀上一杓的酱汤中发现一块煮烂的地瓜,大口填进了嘴里。读者诸公大概也都清楚,再也没有汤煮地瓜使嘴里烫得更难受的了。就算是大人,不加小心,也会像遭了烫伤似的。何况敦子之辈,吃地瓜缺少经验,当然要吃苦头的。澄子“哇”的一声叫喊,将嘴里的地瓜吐在饭桌上。其中两三块,不知是怎么一股子劲儿,滚到丫丫面前,当保持一定距离的时候停住。丫丫本来就特别爱吃地瓜。既然特别爱吃的地瓜飞到眼前,自然要放下筷子,用手捡地瓜块,吧嗒吧嗒地吞下。
这些丑态,主人一直看在眼里,但他一言不发,一心吃自己的饭,喝自己的汤,此时此刻,正在用牙签剔牙。
主人对于女儿的教育似乎采取了绝对自由放任的方针。哪怕三位小姐立刻成为“海老茶式部”、“鼠式部”①,不约而同地找了个情夫出奔,大概主人也照样吃他的饭,喝他的茶,不动声色地观察。这是“无所作为”的表现。然而,试看当今世界,号称“大有作为”的,除了谎言虚语欺骗人,暗下毒手残杀人,虚张声势吓唬人,以及引话诱供陷害人而外,似乎再也没什么本事了。连中学生那些小字辈们也见样学样,错误地以为不这样就不够神气,只有洋洋得意地干那种本应睑红的勾当,才算得上未来的绅士。这哪里是什么“大有作为”,简直是“无所事事”。咱家总算是个日本猫,多少有点爱国心。每当看见这号人,就想揍他们一通。这种人多一个,国家就要相应地减弱一分。有这样的学生,是学校的耻辱;有这样的人民,是国家的耻辱。虽然耻辱,这号人却源源不断地涌向社会,真叫人难于理解。日本人,似乎连猫那么点气派都没有。真可怜!比起这号人来,不能不说主人者流,远远是上等好人。说他是上等好人,就因为他的窝窝囊囊占上等;无能占上等;不耍小聪明占上等。
①日本《源氏物语》的作者为紫式部。“海老茶”,紫红色女学生裤。形容女才子。这里是信口编造,犹如我们借“二孔明”的名字说:“三孔明、四孔明。”
主人以无所作为的方式平安吃罢早餐,不多时便穿上西装,乘上车,到“日本堤”警察分局去报到。当他拉开纸隔门时,曾问车夫是否知道“日本堤”在哪里。车夫嘿嘿地笑了起来。
“就是有妓院的那个吉原附近的日本堤吧?”
车夫如此叮问,真有点滑稽。
主人破例地乘车出门了。随后,妻子照例吃罢早餐,催促小姐们说:
“喂,快上学吧!要迟到啦!”
小姐们却够沉着的,根本没想上学。
“啊,今天放假呀!”
“放什么假?快走!”妈妈申斥了几句。
“可,昨天老师说,今天休息呀!”姐姐膀不动身不摇。
妈妈这时大概觉得有些奇怪,便从壁橱里拿出日历,翻来复去地看,终于发现印着“皇室节日”四个红字。主人大概不知道今天是节日,才给学校写了假条的吧!妻子也不知今天是节日,大概把假条给扔进了邮筒吧!至于迷亭,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明明知道却佯作不知,这可有点猜不透。女主人被这一大发现震惊得“啊!”的一声说:
“那么,都好好玩吧!”说着,她像往常一样,拿出针线筐,开始做针线了。
此后半个小时,家里平安无事,没有发生足以构成创作素材的事件。但是,突然有个奇怪的来客。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学生。穿着一双歪跟的皮鞋,紫色的裙子,头发卷曲得像一堆算盘珠,连招呼也不打,便从便门闯了进来。
她是主人的侄女。据说是学校里的学生,有时星期天就来,和叔父大吵一通便告退。这位小姐名叫雪江。的确,模样不如名字动人。只要出门走上几百米,就不难碰上这样一副普通面孔。
“婶子,你好!”她说着踢踢踏踏地跨进客厅,在针线筐旁坐定。
“哟,来得这么早!”
“今天过节,我就想早晨来一趟,所以八点半就急忙走出家门了。”
“是啊,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好久没见,才走一趟。”
“走一趟?多玩一会儿吧!”
“叔叔去哪儿啦?真新鲜。”
“噢,今天到一个不寻常的地方去啦……到警察分局去了。新鲜吧?”
“啊?为什么事?”
“说是今年春天闯进家来的那个小偷被捉住了。”
“那么,是对质去了?麻烦。”
“哪里!是返还失物呀。昨天警察特意来告诉说,失盗的东西找到了,叫去认领。”
“噢,怪不得。否则,叔叔从来不这么早出门嘛。若是平常,现在还正睡觉哩!”
“没有像你叔叔那么能睡懒觉的……并且,一喊他,就气哼哼的。今天早晨本来事先告诉我,七点钟一定叫醒他,这才喊他起来的呢。可是,他钻进被窝里,硬是不答话。我担心,才又叫了一遍。他竟在棉睡衣的袖子里不知说些什么。真拿他没办法!”
“他为什么那么睏呢?一定是神经衰弱吧?”
“什么?”
“他真是个滥发脾气的人。就那样,还能在学校教书吗?”
“唉,听说在学校还很温存的呀!”
“这,就更坏。在家里是老虎,出门是豆腐!”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在家是老虎,出门是豆腐!不像吗?”
“他可不光是发脾气呀!你叫他向右,他偏向左;叫他向左他偏向右,凡事都不听别人的。咳,太犟了。”
“是个别扭鬼吧?叔叔就爱这样。所以,若想叫他干什么,只要反说,就会照你的意思办。前些天我要他给我买一把雨伞,可我偏说不要不要的。叔叔说:‘怎么会不要呢?’立刻就给我买了。”
“哈哈哈……好嘛。我今后也依此照办。”
“就那么办吧!否则要吃亏的。”
“前些天保险公司来人,劝他一定要参加保险。还说了一大堆的理由:这么有利,那么有好处等等,差不多跟他说了一个钟头,可他说什么也不肯参加。家里既没有存款,又有三个孩子,索兴加入保险,叫人多么放心。可他,一点儿都不关心这些。”
“是啊!万一出点什么事,可就抓瞎喽!”
这话和十七八岁的姑娘很不相称,说得婆婆妈妈的。
婶子说:“偷听他们的谈判,可有意思啦。‘当然,我不是不承认有参加保险的必要。只因有必要,保险公司才存在。’可是,他又死犟死犟地说:‘我既然没有死,就没有参加保险的必要!’”
“叔叔这么说?”
“是呀。于是,公司那个人说:‘人若不死,就不需要保险公司了。然而,人的生命既坚实又脆弱,不知不觉的,说不定会碰上什么危险。’你叔叔说什么:‘没关系,我决心不死!’简直是蛮不讲理!”
“决心,也难免一死。像我,尽管决心考试合格,可是终于落榜了。”
“保险公司的职员也是那么说的呀!他说:‘寿命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如果只要下决心就可以长生不老,人就谁也不会死掉的了’。”
“保险公司的人说得太对了。”
“太对了吧?可你叔叔听不懂。说什么:‘不,我决不死!我发誓不死!’可神气哪!”
“怪呀!”
“就是怪嘛!太怪啦。他说:‘若是拿出保险金去,倒不如在银行存款好得多。’”
“在银行有存款吗?”
“有个屁!他自己一蹬腿,后事全不管!”
“真叫人不放心。他为什么那样呢?就说常到这儿来的人吧,像叔叔那样的人一个也没有。”
“怎么会有呢?他是空前绝后!”
“不妨对铃木先生谈谈,求他给叔叔提提意见。人家多稳重,一定过得很快活呢。”
“不过,你叔叔对铃木先生评价不好呀!”
“全搞颠倒啦!那么,那一位可以吧……哎,就是那个文文静静的……”
“是八木先生?”
“对呀。”
“对八木先生,一般来说还是心服口服的。不过,昨天迷亭先生来,说了些他的坏话,因此,也许不会像想象那样奏效了。”
“满行嘛!像他那样落落大方,稳稳重重。……不久前还在学校讲演了呢。”
“八木先生?”
“是啊。”
“八木先生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不,不是老师。不过,‘淑德妇女会’时常请他去给讲演哪。”
“讲得有趣?”
“这……倒不怎么有趣。可,那位先生是一张大长脸吧?还长着一副天父一般的胡须,所以大家都敬佩地洗耳恭听。”
“光说讲演,可他讲了些什么呀?”女主人刚刚这么一问,三个女孩早已经在檐廊下听见了雪江的谈话声,便劈里扑通地胡乱闯进客室。刚才大概在竹篱外的空地上玩耍了吧!
“啊,雪江姐来啦!”两个姐姐欢天喜地地高声嚷道。妈妈说:
“别吵!都安安静静地坐下!你雪江姐正讲有趣的故事哪。”说着,她把针线活放在墙角。
“雪江姐,你讲什么故事?我最爱听故事了。”说话的是敦子。
“还是讲《咔嚓咔嚓的山》?”问话的是澄子。
“丫丫也港(讲)!”小三从两位姐姐之间伸出腿去。她说的不是听故事,而是说她要讲故事。
“啊?丫丫也讲?”姐姐笑着说。
“丫丫过一会儿再讲!让你雪江姐先讲。”妈妈哄着说。丫丫怎么肯听!
“不——么,嘎咕!”她大声叫喊。
“喂,算啦,算啦,那就由丫丫先讲。什么故事?”雪江表现得很谦逊。
“故系(事),喂,小孩,小孩,乙(你)到啦(哪)去?”
“有意思,后来呢?”
“啊(我)们上田乞(地)割稻去!”
“噢,真会!”
“乙若是挨(来),会打扰的!”
“哟,不是‘挨’,是‘来’。”敦子插嘴说。丫丫又是“嘎咕”一声大喝,吓倒了敦子。但是,因为敦子是半路插嘴,使丫丫忘了下文,讲不下去了。
“丫丫!故事就这么多?”雪江问道。
丫丫说:“喂,以后别再放屁了。噗,噗,噗的。”
“哈哈哈,烦人!是谁教给你这些话的?”
“女士(仆)!”
“那个坏女仆!教她这种话!”女主人苦笑着说,“好吧!这回轮到雪江啦!丫丫要安安静静地听哟!”
好一个“暴君”也显得听从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保持沉默。
“八木先生的讲演是这样!”雪江终于开口了。“据说从前,有一个十字路口,中间有一座石头地藏菩萨像。可是,偏偏那地方是车水马龙的热闹场所,石像很是个障碍。于是,街上很多人聚到一起,互相商量,怎样才能把石像迁到某个角落去。”
“这是真事儿吗?”
“这么,关于这一点,他什么也没说呀!且说大家出了不少主意。街上有个头号大力士。他说:‘这有何难,看我的,一定把石像搬走!’他只身一人到十字路口,使出双臂之力,大汗淋漓,使劲儿地拉,可是那石像一动没动。”
“这石像真够重的。”
“是呀。那个男子筋疲力尽,回家睡大觉去了。所以,街上的人们又商量起来。这时,一位最聪明的男子说:‘这事就交给我吧!我来试试。’他在饭盒里装满了豆馅粘糕。来到石像面前说:‘请到这儿来!’他边说边拿豆馅粘糕诱惑。他以为地藏菩萨也一定嘴馋,用豆馅粘糕就会使他上钩。可是,石像却纹丝没动。那个聪明的男子才觉得这一招不顶用。后来他又把酒倒进瓢里,用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端着酒盅,走到菩萨像前说:‘喂,不贪一杯吗?想喝,就请到这儿来!’他连哄带劝三个来小时,可那菩萨像依然不动。”
“雪江姐!地藏菩萨不饿吗?”敦子问道。
澄子却抢先说:“我馋豆馅粘糕啦!”
“聪明人两次失败,又造了一些伪钞,将假票子晃来晃去:‘喂,想要吗?来呀!’可是这一招也不灵。那地藏菩萨十分顽固哩!”
“是吗,有点像你的叔叔。”
“嗳,和我叔叔一模一样。最后,聪明人也烦了,不再理睬。后来呀,一个吹大牛的人出来说:‘看我来挪走它。请放心。’他像揽一份轻松小活似的,一口答应下了。”
“那个吹大牛的人干了些什么?”
“那可太有意思了。他先穿上警察服,粘上假胡子,来到菩萨面前说:‘喂,喂,你再不动,可没你的好处!我们当警察的可不能置之不理!’他抖了一阵威风。可是,如今世上,即使装出警察的腔调又有谁理会那套?”
“是啊。那么,菩萨像动了吗?”
“还能动?和叔叔一样嘛!”
“可是,你叔叔非常怕警察呀!”
“哟,是嘛!叔叔原来是那么一副表情?看来,再也没有比警察更可怕的了。不过,据说地藏菩萨可一动不动,泰然自若。这时,那个吹牛大王勃然大怒,脱下警察服,将粘上的假胡须扔到纸篓里,然后,穿上阔老板的服装走来。在今天来说,就是以一副岩崎男爵①的神气出场了。多可笑!”
①岩崎男爵:明治时的大资本家。
“所谓‘岩崎的神气’,究竟什么样?”
“不过是摆摆臭架子。并且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叼着长长的雪茄,在地藏菩萨周围边吸边走。”
“这又能怎么样?”
“为了用烟雾将地藏菩萨蒙起来呀。”
“简直像说单口相声一样逗趣。那么,顺利地把菩萨像蒙在烟雾里了吗?”
“不行!那是石头嘛!骗人也要有个分寸。听说他后来又乔装起王爷来了。无聊!”
“咦?那时候就有王爷?”
“有吧?八木先生是这么说的。据说那个人真的变成了个王爷。虽然胆战心凉,可他总还是变了。一个吹牛大王的身份,首先,岂不是犯了不敬之罪吗?”
“光说是王爷,可是哪位王爷呀?”
“哪位王爷?不论变成哪位王爷,都是一样地失败。”
“是啊。”
“变成王爷也不灵。吹牛大王毫无办法。据说他认输,说:‘凭我这点本事,对地藏菩萨是莫可奈何的哟!’”
“活该!”
“是啊,本该顺手惩办他一下的……且说街上的人们忧心如焚,又接着讨论;但是,再也没有人冒这份险,大家都难住了。”
“故事就这样结束?”
“还有哪。最后,雇了好多脚夫、无赖,在地藏菩萨周围嗷嗷地狂呼乱叫。他们说,只要气气菩萨,叫他在这儿呆不住就好。因此,他们换着班昼夜不停地吵嚷。”
“够辛苦的了。”
“这样还是不中用,地藏菩萨也够犟的。”
“后来又怎样?”敦子热情地问道。
“后来呀,不论怎么天天吵闹,也并不灵验,人们都有些厌倦了。可是脚夫和无赖不管干多少天,反正挣日薪,就高高兴兴地吵了下去。”
“雪江姐!日薪是什么?”澄子问道。
“日薪嘛,就是工钱呀!”
“领了钱,做什么用?”
“领了钱么……哈哈哈,澄子真是个讨厌鬼……婶子,那些人白天夜晚地吵闹。当时街上有个傻子,都叫‘傻阿竹’,谁也不认识,谁也不理他。这个傻子见了这番情景,问道:‘你们吵什么?多少年多少月,也动不了地藏菩萨吗?真可怜……’”
“别看他傻,倒很神气哩!”
“是个了不起的傻子哟!大家听了他的话,都说:‘白猫黑猫,抓住耗子是好猫。’反正他干不成,不妨叫他试试。于是就央求傻子。傻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竟答应了。他制止那些脚夫和无赖说:‘别那么吵吵闹闹地捣乱,都住口!’然后他飘然来到地藏菩萨面前。”
“雪江姐!‘飘然’,是傻阿竹的朋友?”敦子正在紧要关头发问,惹得妈妈和雪江爆发了一阵笑声。
“哪里,不是朋友。”
“那么,是什么?”
“‘飘然’么……唉,没法说。”
“‘飘然’,就是‘没法说’?”
“不是的。‘飘然’嘛……”
“咦?”
“喂,你知道多多良三平先生吧?”
“多多良先生就是‘飘然’?”
“哎,是呀……单说那傻阿竹来到地藏菩萨面前,操着手说:‘地藏菩萨!街上的人都要求你动迁,就请动身吧!’这么一说,地藏菩萨答道:‘是呀!既然如此,早些告诉我多好呢。’于是,菩萨像缓缓地移动了。”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地藏菩萨!”
“下边介绍一下演说。”
“故事还没完?”
“是啊。下边单说八木先生。他说:‘今天是妇女开会,我特意说了上述故事,是不无原因的。不过,说出口来,也许很失礼。妇女有个毛病,遇事常常不正面地抄近路前进,反而采取绕远的办法。当然,并不单是妇女如此。在这明治年代,即使男子,受到文明的不良影响,多少也变得像个女人,因此,常常浪费些不必要的过程和精力,反而误以为这才是正规,是绅士必身体力行的方针,这样的人似乎还不少哩。但是,这些人都是文明束缚下的畸型儿,这一点,毋须赘言。只是对于妇女们来说,千万要记住我刚才讲过的那个故事,一旦有事,请按照傻阿竹的直爽态度去处理问题。诸位如果是傻阿竹,夫妻之间,婆媳之间,肯定会减少三分之一难缠的纠葛。人啊,心眼越多,心眼就越是怂恿着你。胆大妄为,形成不幸的源泉。多数妇女平均来说都比男人不幸,就怪心眼太多了。好吧!请都变成傻阿竹吧!’”
“嗯?那么,雪江姐,你想成为傻阿竹吗?”
“见他的鬼吧!什么傻阿竹。我才不想当个傻阿竹呢。金田家的富子小姐等人说:‘讲话太失礼啦!’她们气得要死呢。”
“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就是对面胡同口那家的?”
“是呀,就是那位摩登女郎哟!”
“她也在你们学校上学?”
“不!只因是妇女开会,才去旁听的。真够时髦,简直吓死人了。”
“可,据说是仪表非凡嘛。”
“一般!并不像她自吹的那样。只要像她那么擦胭抹粉,叫个人都能显得好看些。”
“那么,雪江姐若是像金田小姐那样化妆,会比金田小姐漂亮一倍吧?”
“哟,烦人!少说两句。我不知道。不过,金田小姐太矫揉造作,尽管她有钱……”
“尽管矫揉造作,也还是有钱好吧!”
“倒也是有的,她若是稍微变成个傻阿竹就好了。硬是瞎张狂。听说最近有个叫什么的诗人献给她一本新诗集,她在所有人面前大吹大擂哪!”
“是东风先生吧?”
“啊?是他送的?真是没事干了。”
“不过,东风先生可非常虔诚呢。甚至认为他那样做是理所当然。”
“正因为有这样的人,事情才糟……另外,还有更逗趣的事哪!听说最近有人给她邮去了一封情书。”
“哟,缺德!是谁干出那种事来?”
“据说不知道是谁!”
“没写姓名吗?”
“姓名倒是写得一清二楚。不过,据说是个没人知道的陌生人。还有,那封信写得好长好长,足有六尺哪。据说写了好多花花事儿,什么‘我爱慕你,宛如宗教家对神灵的憧憬’,‘为了你,我愿变成祭坛上的小羊,任你宰割,这将是我无上的光荣’,‘心脏是三角形的,三角形的中心插着丘比特的箭。如果是吹气的玩具箭,那就百发百中了……’”
“这就叫虔诚?”
“当然是虔诚啦。真的,我的朋友当中就有三个人看过这封信。”
“讨厌!那玩艺儿还拿出去炫耀?她想要嫁给寒月先生的,那封信若被人们传开,岂不糟糕?”
“有什么糟糕的,她才万分洋洋得意哩!下回寒月先生来,可以告诉他。寒月先生还一无所知吧?”
“谁知道呢。那位先生整天到学校去磨玻璃球,大约不清楚吧!”
“寒月先生真的想娶她?可怜!”
“为什么,她有钱,一旦有事,就有了依靠。这不是很好吗?”
“婶子张口闭口总是钱呀钱的,多俗气!难道爱情不比金钱更重要吗?没有爱,就不能结为夫妻。”
“是啊。那么雪江,你想嫁给谁?”
“这,天晓得!连点影子都没有呢。”
当雪江小姐和婶子就婚姻大事发生激烈舌战时,一直表现得不懂却又洗耳恭听的敦子,突然开口:
“我也想嫁人哪!”
对于这大胆的期望,就连洋溢着青春气息、理应深表同情的雪江都有些惊呆了。妈妈还算比较冷静,笑着问道:
“你想嫁给谁?”
“我呀,说真的,本想嫁给‘招魂社’①,可是,我讨厌过水道桥②,正发愁哪!”
①招魂社;明治初各地建立,祭奠明治以来为国殉难的英灵。一九三九年改称“护国神社”,但惟有东京一处称“靖国神社”直至今日。
②水道桥:东京都千代田区北端横跨神田川的一座桥。
妈妈和雪江听了这不平常的回答,觉得太过分,连再问的勇气都没有,齐声笑得前仰后合。这时,二小姐澄子对姐姐问道:
“姐姐也喜欢招魂社?我也非常喜欢。咱俩一同嫁给招魂社吧!喂?不?不同意就算了!我自己坐车很快就去啦。”
“丫丫也去!”
终于,丫丫也决定嫁给招魂社了。假如三人一同嫁给招魂社,料想主人也会高兴的吧!
忽听车马声止于门前,立刻有人传来雄壮的声音:“您回来啦!”大概是主人从“日本堤”警察分局回来了。车夫递出一个好大的包袱,主人叫女仆接过,便悠然跨进了客室。
“啊,来啦!”他边和雪江打招呼,边将手里一个类似酒瓶的玩艺儿啪的一声扔在那个闻名的长方型炉旁。说是类似酒瓶,当然不是纯牌的酒瓶,可也不像花瓶,不过是一个奇特的陶器罢了。无以名之,才不得不这么称它。
“奇怪的酒瓶啊!这玩艺儿是从警察分局拿来的?”雪江边将那个摔倒的玩艺儿扶起,边问叔父。叔父边看看雪江的脸边自豪地说:
“怎么样?样式美吧?”
“样式美?那个玩艺儿?不怎么好。一个油壶,拿它干什么?”
“哪里是什么油壶?说那种没趣的话,真糟!”
“那,是个什么?”
“花瓶嘛!”
“作为花瓶来说,嘴儿太小,肚子又太大。”
“因此才有意思哩!你也并不文雅,和你婶子不分上下,真糟!”
他自己拿过油壶,向纸屏方向望去。
“反正我不文雅。我不会从警察分局拿回来个油壶的。是吧?婶子!”
婶子哪里顾得上那些,她打开包袱,瞪大眼睛,在点检失盗物品。
“啊,真意外,小偷也进步了。全部拆洗过了。喂,你看呀!”
“我怎么会从警察分局拿回来个油壶呢?是因为等得太无聊,就在那一带闲逛,这中间在地里挖出来的呀。你们自然不懂,那可是件宝啊!”
“宝的过火了。叔叔到底在哪儿闲逛?”
“哪儿?日本堤境内呗!还到吉原去过。那儿真热闹!你见过吉原的大铁门吗?没有?”
“我怎么会看得见呢?我没有缘分到吉原那种下贱女人住的地方!叔叔身为教师,竟然去了那种地方,真吓死个人!是吧?婶子,婶子!”
“嗳,是啊。件数总好像不够。全都还了?就这些?”
“没还的,只有地瓜。本来叫九点钟去,可是一直等到十一点,这还像话吗?因此说,日本的警察就是不像样子!”
“若说日本警察不像样,那么,到吉原去闲遛,就更不成体统。这种事若是传开,会被革职的呀!是吧?婶子。”
“嗳,是吧!喂,我那条带子缺了一面。就觉着缺点什么嘛!”
“腰带缺一面,就算了吧!我干等了三个小时,宝贵时光糟蹋了半天。”
主人说着,换上了和服,靠在火炉上,泰然自若地玩赏那个油壶。妻子也觉得只好算了,将返还的物品放进壁橱,便回到自己的座位。
“婶子!还说这个油壶是件宝哪!多脏啊。”
“是在吉原买的?哟——”
“‘哟’什么!还没了解真相就……”
“那么个小壶,何须到吉原去买,到处都有吗?”
“遗憾的是没有啊!这可是个罕见的东西哟!”
“叔叔太像那个地藏菩萨了。”
“你还是个孩子,口气可怪大的。近来的女学生嘴太不济。读一读《女子大学》就好了。”
“叔叔不愿意参加生命保险吧?你对女学生和生命保险,最讨厌的是什么?”
“保险,我并不讨厌,那是有必要的。凡是想到将来的人,都要参加。而女学生,却是没用的废物。”
“没用就没用吧!可你还没有参加保险呀!”
“下个月就参加!”
“一定?”
“一定。”
“算了吧!参加什么保险!莫如用那笔钱买点什么倒好。是吧?婶子!”
婶子笑眯眯的。主人可绷起脸来。
“你是想活一百年、二百年,因此才那么四平八稳的?待理性再发达些,你瞧吧,会感到参加保险的必要,这是自然的。下个月我一定参加生命保险。”
“是啊,那就没说的了。不过,你有前些天给我买雨伞的钱,说不定参加保险更好些呢。人家一再不要不要的,可你偏给买。”
“你是那么不想要吗?”
“嗳,我不稀罕雨伞。”
“那就还给我好啦。刚好敦子要。就给她吧!今天带来了吧?”
“啊?太过分了,不觉得太刻薄了吗?好不容易给我买来的,又往回要。”
“你说不要,我才叫你还的呀!一点也不刻薄。”
“我是不要。不过,你太刻薄了。”
“净说些混话!你说不要我才叫你还给我,这有什么刻薄的?”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还是刻薄。”
“真蠢,一句话翻来覆去的。”
“叔叔不也是一句话翻来覆去的吗?”
“是因为你一句话翻来覆去的,我有什么办法。刚才还说不要雨伞吗?”
“我是说啦。不要倒是不要,但是不想还给你。”
“怪啦!又混又犟,真没办法!你们学校不教逻辑学吗?”
“算啦!反正我少教育!随便你说吧!叫人家把东西还回来!即使外人也不会说出这种冷冰冰的话的。你哪怕像一点儿傻阿竹也就好了。”
“叫我学什么?”
“叫你学得正直和坦率些!”
“你这个蠢材,想不到这么固执。因此,你才降班了呢。”
“降班也不跟叔叔要学费!”
雪江把话说到这里,似乎不胜感慨,不禁一掬清泪,潸然滴于紫色裙裤。主人好像在研究那泪水是从何种心理出发,在呆呆地凝视着雪江的裙裤和她低垂的脸。这当儿,女仆人在厨房,却将红赤赤的双手伸到门内说:“有客人来了。”
“是谁来了?”主人问道。
“是学生。”女仆侧脸瞧着雪江的泪面说。
主人到客厅去了。咱家为了采访并研究人类,便尾随着主人转到檐廊。为了研究人类,如果不选择波澜乍起的时机,那将毫无收效。素日平常的人都很一般。因此,听其言、观其行,无不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然而,到了紧急关头,那些平凡的现象突然由于某种奇妙的神秘作用,一些奇特的、怪诞的、玄虚的、荒谬的情景源源而来。一言以蔽之,足够我们猫类日后三思的事件到处丛生。像雪江的红泪,便是其中现象之一。雪江有着一颗不可思议的玄机莫测的心。这一点,在她和女主人谈话的过程中并不怎么突出,但是当主人归来而扔下油壶时,便像用蒸气泵给一条死龙注射了氧气似的,她那深不可测的、巧妙的、美妙、奇妙、玄妙的丽质便猛然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她的丽质是天下女子通有的,遗憾的是轻易不得发挥。不,倒是整天不停地发挥,只是不曾这么显著,不曾这么惶惶然发挥得淋漓尽致。幸而咱家有一个动不动就逆抚猫发的别扭的怪主人,才得以欣赏这出好戏!只要跟着主人走,不论到什么地方,台上演员肯定会不知不觉中也跟着表演的。幸亏一位有趣的人做我的老爷,咱家的短暂一生中,才能有丰富的经历,谢天谢地!这回来的客人又是个干什么的?
展眼一瞧,来者年约十七八岁,和雪江年龄相仿,是个学生。他坐在屋子的一个角落。好大个脑袋,头发剃得光光的,几乎根根见底。脸心盘踞着个蒜头鼻子。此人没有别的特征,惟有脑袋特别大。即使剃个秃子,脑袋还不见小,若是像主人那样蓄起长发,就会更引人注目的。凡是长了这样脑袋的人,一定没有多大学问,这是主人一贯的立论。事实上,也许真的如此。不过,冷眼看来,他很像拿破仑,十分壮观。衣着和一般学生一样,看不出那是萨摩产的,还是久留米或伊予产的花纹布。总之是一种花纹布的夹袍,袖子很短,穿得还合身。里边好像既没穿衬衫,也没有穿背心。虽说穿空心夹袍和光着脚倒也风流,但是这位学生给人以非常不洁之感。尤其他像个小偷似的,在床席上清清楚楚地印下三个脚印,这是他赤足的罪过。他在第四个脚印上端坐,畏畏缩缩的。假如本来是个胆小鬼,这样老老实实地坐着,倒也不必大惊小怪。然而,像他这个推平头、秃亮亮的野蛮家伙,竟也如此诚惶诚恐的样子,总有点不大对劲儿。这家伙即使路遇主人,也不会施礼,还会以此而自豪。现在他却和一般人一样坐着,哪怕只坐半个小时,也一定很难受的。他坐在那里,仿佛是个适得其所的谦恭君子或盛德长老;谁管他自己是否吃苦头,反正从旁看来,样子非常滑稽。一个在教室里或操场上那么吵吵闹闹的家伙,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约束着自己?想来,既可怜,又好笑。
这样一比一地相对而坐,不论主人怎么顽冥不灵,对于学生来说似乎还多少有些分量的。大约主人也很是洋洋得意吧!常言说:“积上成山。”区区学生,如果大量纠集起来,也会成为不可欺侮的团体,说不定会搞起抗议运动或罢工的。这大约和人类中的胆小鬼喝下酒去就变得大胆起来一模一样吧!不妨把恃众闹事,看成人儿喝得烂醉以致丧失了正气。否则,那名与其说是诚惶诚恐,莫如说悠然自得地紧贴在纸屏上的穿萨摩条纹布的学生,不管主人怎么老朽,既被称为老师,就不该予以轻蔑,也不可能冷落得太过分。
主人递过去一个座垫,说:“喂,请铺上!”秃小子却像个僵尸似的,只哼了一声,动也不动。那个开始褪色的洋花布座垫找到了个自己的位置,并不道一声“请坐在我身上”。它身后呆呆地坐着个喘气的大脑袋,场面可真绝。那座垫是为了给人坐的,女主人绝不是为了供人欣赏才从商场买来的。作为座垫来说,如果不是给人们坐,等于毁坏它的名声,这对于让客的主人也要丢几分面子的。至于秃小子,却宁肯瞪眼瞅着座垫,使主人丢面子也在所不惜。他绝不是厌恶座垫。说实话,除了为他爷爷举办祭祀活动外,他有生以来还很少在座垫上端端落坐过。因此,他早已坐得两腿发麻,脚尖有点受不住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肯铺上座垫。主人劝他:“请用!”他也不肯坐。真是个难缠的秃小子。假如真的这么客气,当人数众多时,或是在学校、在住处,哪怕稍微客气一点也好呢。用不着客气的事他拘拘束束,该客气的时候却毫不谦让。不,简直是耍野蛮。这个秃小子!绝不是个好东西!
这当儿,他身后的纸屏哗的一声开了。雪江端着一碗茶毕恭毕敬地献给秃小子。假如平时,那秃小子一定会奚落一句:“嗬,野蛮人来啦!”但是现在,连面对主人都惴惴不安,何况这位妙龄少女又采取了在学校学会的小笠原派(室町时代的武将小笠原长秀创始的一整套武士礼法)敬茶方法,以硬装文雅的手式递上茶来,这使秃小子显得十分局促不安。雪江关上门时,只听她在门外嗤嗤地笑。可见,即使同龄,也还是女子厉害。比起秃小子,雪江的胆子大得多了。尤其她刚刚气愤得洒下一滴热泪,这嗤嗤一笑使她显得更加妩媚。
雪江退下之后,二人一时默默无语。主人忽然意识到,这简直是活受罪,才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古井……”
“古井?古井什么?名字呢?”
“古井武右卫门。”
“古井武右卫门?不错,真是个长长的名字。这不是当代的名字,是个古人的名字。四年级了吧?”
“不。”
“三年级?”
“不,二年级。”
“在甲班吗?”
“乙班。”
“乙班,我是班主任那!是吧?”主人激动起来。
说真的,这个大脑袋学生,从入学那天起,主人就见过的,决不会忘记。何况他那大头,主人铭刻在心,时常梦里相会。然而,粗心的主人竟然没有把大头和一个旧式名字联系起来,又没有和二年级乙班联系起来。因此,当记起敬佩得梦中相会的大脑袋原来是自己负责那一班的学生时,不由得内心里叫好:“是呀!”然而,这个起了个古老名字的大脑袋,又是本班学生,现在究竟为什么事闯进家来呢?这就完全无法预料了。主人原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所以,学生们不论年初岁末,几乎从不登门。登门的只有古井武右卫门这么一位堪称带头人的稀客。但却不知贵客来意,这倒叫主人忐忑不安。他不会是到如此令人扫兴的人家来玩耍的。假如是来要求主人辞职,应该更硬气些才是。不过,武右卫门可能是来商量他自己的私事。想来想去,还是搞不清。看武右卫门的样子,说不定连他自己也弄不清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前来造访。没办法,主人只好公开问:
“你是来玩的吗?”
“不是。”
“那么,有事?”
“嗳。”
“是学校的事?”
“嗳,想对您说说,就……”
“噢。什么事?快说吧!”
武右卫门却眼睛只顾盯着下面,一言不发。
本来武右卫门作为中学二年级学生,是擅于词令的。虽然头脑不像大脑瓜那么发达,但是论口才,在乙班却是个佼佼者。刚刚叫老师教给他们“哥伦布”用日文怎么翻译,以至把主人难倒了的,正是这个武右卫门。这么一位赫赫有名的先生,一直唯唯诺诺,像个口吃的公主似的,内中一定有什么缘由。当然不能单纯地理解为客气。主人也感到有些蹊跷。
“既然有话,那就快说吧!”
“是个有点难开口的事……”
“难开口?”主人说着,察看一眼武右卫门的脸色。但他依然低着头,什么也看不出。不得已,主人稍微改变了一下口气,安详地补充说:
“好吧,不管什么,尽管说吧!没有外人听,我也不对别人讲。”
“说说也不妨吗?”武右卫门还在举棋不定。
“无妨嘛!”主人顺口答道。
“那么,我就说啦。”说着,秃小子猛地一扬头,满怀希望地望着主人。那双眼睛是三角形的。主人鼓起两腮,喷吐着“朝日牌”香烟的烟雾,稍稍扭过头去。
“老实说……事情糟了。”
“什么事?”
“什么事?非常挠头,所以才来。”
“唉,到底是什么事呀?”
“我本不想干那种事,可是,滨田总说:‘借给我吧,借给我吧……’”
“滨田?就是滨田平助吗?”
“是的。”
“你借给滨田房费了吗?”
“哪里,没有。”
“那么,借给他什么?”
“把名字借给他了。”
“滨田借你的名字干了些什么?”
“邮了一封情书。”
“邮了什么?”
“唉,我说,别借名字,我当个传书人吧!”
“说得稀里糊涂。到底是谁干了什么?”
“送情书啦。”
“送情书?给谁?”
“所以我说,碍难开口呢。”
“那么,你给谁家女子送了情书?”
“不,不是我。”
“是滨田送的吗?”
“也不是滨田。”
“那么,是谁送的?”
“不知道是谁。”
“简直是摸不清头尾。那么,谁也没有送?”
“只是用了我的名义。”
“只是用了你的名义?简直越说越糊涂!再说得有条有理些!原来收下情书的是谁?”
“说是姓金田,住在对面胡同口的一个女人。”
“是姓金田的那个实业家吗?”
“是的。”
“那么,所谓‘只借给了名义’,是怎么回事?”
“他家女儿又时髦,又骄傲,就给她送了情书。滨田说:‘这个名字不行。’我说:‘那就写上你的名字吧’。他说:‘我的名字没意思,还是写上古井武右卫门这个名字好……’所以,终于借用了我的名义。”
“那么,你认识他家女儿吗?有过交往吗?”
“压根儿没有交往,也没见过面。”
“简直是胡闹,竟然给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写情书。那么,你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才干出这种事的?”
“只因大家都说她骄傲,摆架子,才要调戏她的。”
“越说越乱套!那么,你是公然签上自己的名字寄出的吗?”
“是的。文章是滨田写的。我借给他名字,由远藤连夜到她家去送信。”
“噢,是三人合谋干的?”
“是的。不过,事后一想,事情若是暴露,被学校开除,那可坏了。所以非常担心,两三天睡不成觉,总有些昏昏沉沉的。”
“干了一桩意外的蠢事!你是写了‘文明中学二年级古井武右卫门’吗?”
“不,没有写校名。”
“没写学校名嘛,这还好。若是写上学校名你试试,那可真是关系到学校的声誉了!”
“怎么?会开除吗?”
“会的呀。”
“老师!我老爹是个非常唠叨的人。何况老娘是个继母,我如果被开除,那可糟糕。真的会被开除吗?”
“既然如此,就不该轻举妄动。”
“我并不想那么干,可是终于干了。不能帮帮忙不开除我吗?”武右卫门几乎用哭腔苦苦哀求。女主人和雪江早已在纸屏后咯咯地笑了起来。而主人始终一贯地假装正经,一再重复:“是嘛!”真有意思。
咱家说有意思,也许有人要问:“有什么意思?”
问得有理!不论是人还是动物,要有自知之明,这是平生大事。只要有自知之明,人就有资格比猫更受尊敬。那时,咱家也就不忍心再写这些混话了,一定立刻停笔。然而看来,人们似乎很难认清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正像自己看不见自己的鼻子有多高是一样的。因此,连对他们平日小瞧的猫,也会提出上述疑问的吧!
人们尽管看来神气十足,但总有昏庸之处。说什么“万物之灵”,到处扛着这么块招牌,却连上述那么点小事都理解不透。至于如此也还大言不惭者更逗人发笑了。他们扛着“万物之灵”的招牌,却吵吵闹闹问别人:“我的鼻子在哪里?”既然如此,你以为他们会辞掉“万物之灵”的头衔吗?不,休想!他们死也不肯的。他们在如此明显的矛盾面前,却过活得心平气和,真够天真。天真倒是天真,但同时不得不甘心承认:人类是愚蠢的。
咱家此时此刻之所以对武右卫门、主人、女主人和雪江感兴趣,并不单纯是由于外部事件互相冲突,以及其冲突的波环又向着微妙之处延伸,老实说,是由于其冲突的反响在人们的心里撩拨了各种不同的音色。
首先,主人对这件事毋宁说是冷淡的。关于武右卫门的老爹如何唠叨、老娘如何给他继子待遇,主人都不大吃惊,也不可能吃惊。开除武右卫门,这和他本人被革职又风马牛不相及。假如成千的学生都退学,当教师的也许衣食之计陷于末路穷途;但是仅仅武右卫门一个人,管他命运如何变幻莫测,也与主人安度晨昏毫不相干。关系疏淡时,同情心也自然微薄。为一陌生人皱眉、流泪或声声叹息,决不是淳朴风尚。咱家很难肯定人类是那么深情,那么富于怜悯心的动物,不过是生而为人,作为一种义务才不时为交际而流几滴泪、或是装作同情的样子给别人看看罢了。说起来,都是虚假的表情。说穿了,大多是非常吃力的一种艺术。擅于做假的,被称之为“富于艺术良心的人”,为人世所深深敬重。因此,再也没有受敬重的人更靠不住的了。不妨一试,定有分晓。
就此而言,毋宁说主人属于拙者之流。既拙,便不被看重;不被看重,便将内心中的冷漠出乎意料、毫不掩饰地倾泻出来。他对武右卫门反反复复地说“是嘛”,从中便可以听出他的心音了。
列位!千万不要由于主人态度冷漠,便厌恶他这样的善人。冷漠乃人类本性,不加掩饰才是正直的人。假如这时候,列位期望主人超越冷漠,那就不能不说将人类估价得过高。人世上连正直的人都晨星寥寥,如果再过高要求,那除非泷泽马琴①小说里的人物志均和小文登走出书本,《八犬传》里的狗男狗女搬到眼前的东邻西舍来居住;否则,便是渺茫与荒诞的期冀。
①泷泽马琴:(一七六七——一八四八)作家。生于江户深川,本名解。中年失明。靠口述由别人记录,用了二十八年著有《南总理见八犬传》等。志乃、小文登都是书中犬妖的名字。
关于主人,暂且压下不表。再说说在饭厅里大笑的女流之辈。她们把主人的冷漠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一跃而入滑稽之境引以为乐。她们对于使武右卫门头疼的情书事件,却高兴得像菩萨的福音。没有理由,就是高兴。硬要解析,就是:武右卫门陷于苦恼,她们才觉得高兴。列位不妨问问女人:“你是否拿别人的烦恼开心大笑?”那么,被问的人一定会咒骂提问者愚蠢。即使不骂此人愚蠢,也会说这是故意刁难,岂不侮辱了淑女的妇德?侮辱了妇德,也许是真的,但她们是拿别人的烦恼开心,这也是事实。照此说来,岂不等于事先声明:“我现在要做侮辱我自己品格的事给大家看,却又不许别人说三道四。”岂不等于强调说:“我去偷,但是决不允许别人说我不道德。如果说我不道德,就如同往我脸上抹灰,侮辱了我。”
女人可真聪明,怎么说怎么有理。既然生而为人,那就不论被踩、被踢或是挨打,甚至受到冷遇,不仅要有处之泰然的决心,而且,即使被吐一脸唾沫、泼一身粪污、反被高声嘲笑时,也必须欣然接受;否则,便不能和号称“聪明的女人”打交道。
武右卫门先生一失足铸成大错,因而,表现得十分忐忑不安。他也许心里在想:我这么忐忑不安,她们却在背后窃笑,岂不失礼。但是,因为他年小幼稚,以为正在别人失礼时恼火,人家会说他小器。若是不愿落个这等名声,还是稳重些好。
最后,关于武右卫门介绍几句。他是忧虑的化身。他那颗伟大的头颅寸装满了忧虑,如同拿破仑的脑壳里塞满了功利心。蒜头鼻子不时地翕合,那是忧虑像条件反射似的,沿着颜面神经跃动。他像吞下了一颗大炸弹,心里有一个无可奈何的大疙瘩,两三天来正一筹莫展。苦痛之余,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这时想到:如果去班主任老师家,也许能有点办法。于是,将自己的大脑袋硬是运到他所讨厌的这个家里来。他平时在校,忽而耍笑我家主人,忽而煽动同班同学给主人出难题。这些事,他现在似乎都已忘却,还似乎坚信:不论曾经怎么要笑或为难老师,既然名之为班主任,肯定会替他分忧的。他太天真了。班主任并不是主人爱干的角色。是因为校长任命,才不得已而接受的。说起来,很像迷亭的伯父头戴的那顶大礼帽,徒有其名而已。既然徒有其名,便毫不顶用。到了关键时刻,假如名义也能顶用,雪江就可以只用姓名去相亲了。
武右卫门不但一味地任性,而且从过高估价人类的假想出发,认为别人非爱护他不可,不可不爱护他,压根儿不曾想会遭到嘲笑。他这次到班主任家来,肯定会对人类发现一条真理。为了这条真理,他将来会逐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那时,也将对别人的忧烦表现出冷漠的吧?别人发愁时也将高声大笑的吧?长此下去,未来的天下将遍是武右卫门吧?将遍是金田老板和金田夫人吧?咱家衷心期望武右卫门争分夺秒地尽早醒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否则,不论他如何担忧,如何后悔,向善之心如何迫切,毕竟不可能像金田老板那样获得成功。不,要不了多久,人类社会就会把他流放到居住区以外去,岂止于被文明中学开除!
咱家正在思忖,觉得蛮有意思,忽听纸格门哗啦一声开了。门后露出半个脸来,叫了一声:“先生!”
主人正一再重复地对武右卫门说:“是嘛!”忽听有人喊他。是谁呢?一看,那从纸屏后斜着探出来的半个脸,正是寒月。
“噢,请进!”主人只说这么一句,依然坐着没动。
“有客人吗?”寒月依然探进那半张脸在反问。
“哪里,没关系,请进!”
“说真的,是请你来了。”
“去哪儿?还是赤坂?那地方我算不去了。前些天硬是拉我去,腿都遛直了。”
“今天没事。好久没出门,走走吧?”
“去哪?喂,进来呀!”
“想去上野,听听老虎嗥叫的声音。”
“多么无聊。你还是先请进吧!”
寒月先生也许觉得远距离谈判毕竟不便,就脱了鞋,缓缓走进。他依然穿着那条后腚上落了补钉的耗子皮色的裤子。那条裤子并不是由于年深月久或寒月先生的屁股太沉才磨破了的。据本人辩解,是因为近来他开始学骑自行车,对裤子的局部摩擦过多所致。他做梦也没想到给他自封的未来夫人写过情书的情敌也在这里,“噢”的一声打打招呼,对武右卫门微微点头,便在靠近檐廊的地方落坐。
“听,老虎嗥叫多没意思!”
“是的。现在不行。先四处遛遛,夜里十一点才去上野呢。”
“咦?”
“那时,公园里古木森森,很吓人的吧?”
“是啊!要比白天凄凉些呢。”
“然后,千万要找个林木茂密、大白天都不见个人影的地方去走走,肯定会变得这么一种心情:不知不觉,忘却在万丈红尘的都城,仿佛在山中迷路了似的。”
“心情变得那样,又将如何?”
“心情变得那样时,稍微站一会儿,会忽然听到动物园里老虎的嗥叫声。”
“老虎那么爱叫吗?”
“没问题,会叫的。那叫声,即使白天也能传到理科大学。到了夜阑人静、四顾无人、鬼气袭身、魑魅扑鼻的时候……”
“魑魅扑鼻是怎么回事?”
“就是形容那种场合嘛,恐怖!”
“是么,没大听说过。然后……”
“然后老虎嗥叫得几乎将上野的老杉树树叶全都给震落,可吓人啦。”
“够吓人的。”
“怎么样?不去冒冒险吗?一定很快活。我想,无论如何,不在深夜听听老虎嗥叫,那就不能说听过老虎的叫声。”
“是嘛,……”主人如同对武右卫门的恳求表示冷漠,对寒月先生的探险也并不热情。
武右卫门一直以羡慕的心情默默地听别人讲“话说老虎”,忽听主人说:“是么!”这时似乎又想起自己的事。重又问道:
“老师,我很担心,怎么办呢?”
寒月先生面带疑色,望着那个大脑袋。
咱家有点心事,暂且失陪,到饭厅去转转。
饭厅里女主人正在格格地笑,往廉价的京瓷茶碗里哗哗地斟茶,然后放在一个铅制茶托上说:
“雪江小姐!劳驾,把这个送去。”
“我不嘛。”
“怎么?”女主人有点愣住,立刻收住笑容说。
“怎么也不怎么。”雪江登时装出一副扭扭捏捏的脸,目光低垂,仿佛在看身旁的《读卖新闻》。
女主人再一次进行协商:
“哟,真是个怪人!是寒月先生呀,没关系。”
“可,我不嘛。”她的视线依然不肯离开《读卖新闻》。这时候,连一个字也读不下去的。假如揭穿她并没有看报,她大概会哭一鼻子!
“一点也没什么害羞的。”现在女主人笑着,特意将茶碗推到《读卖新闻》上。雪江小姐说:
“哟!真坏!”她想把报纸从碗下抽出,不巧碰翻了茶托,茶水毫不留情地从报纸上流进床席缝里。
“你看哪!”女主人说罢,雪江小姐喊道:“呀,不得了!”她向厨房跑去,是要拿抹布吧?
咱家觉得这出滑稽戏,还算开心。
寒月先生哪里知道这出戏,正在房间里大发奇谈怪论哩。
“先生!纸屏重新裱糊啦?是谁糊的?”
“女人糊的。糊得好吧?”
“是的,很好。是常常光临贵府的那位小姐糊的吗?”
“嗯,她也帮了忙。她还夸口说:‘能把纸屏糊得这么好,就有资格嫁出门去!’”
“嗬!不错。”寒月边说边呆呆地盯着那扇纸屏。“这边糊得平平的,右角上纸太长,出褶了。”
“是从右角开始糊的。难怪呀,还没经验嘛!”
“难怪,有点丢手艺。那一带糊成了超越曲线,毕竟是用一般的方程式无法表现的呀。”
理学家嘛,说话是玄奥的。
“可不是嘛!”主人在信口应酬。
武右卫门明白,照此下去,不论哀求多么久,毕竟是没有希望的,便突然将他那伟大的头盖骨顶在床席上,默默无言中表示了诀别之意。
主人说:“你走吗?”
武右卫门却无声无息地趿拉着萨摩产的木屐走出门去。怪可怜的!假如干脆不理,说不定他会写出《岩头吟》①,跳进华岩瀑布而自尽的。
①岩头吟:一九○三年五月,第一高等学校学生藤村操(夏日漱石的门生)苦于万象不可解,削岩头树写下遗嘱,跳华岩瀑布自杀。
溯本求源,这都是金田小姐的摩登和骄傲惹出的麻烦。假如武右卫门丧命,不妨化为幽灵,杀了金田小姐。那种女人从这个世界上消灭一两个,对于男人来说,丝毫也不烦恼,寒月可以另娶一个像样的小姐。
“先生,他是个学生吗?”
“嗯。”
“好大个脑袋呀!有学问吗?”
“学问可比不上他的脑袋大。不过,常常提出些奇怪的问题。不久前叫我把哥伦布译成日文,使我非常尴尬。”
“全怪脑袋太大,才提出那类多余的问题。先生,你怎么回答的?”
“哪里,我胡诌八扯,给翻译了一下。”
“那,总算翻译了。了不起!”
“小孩子嘛,不胡乱翻译出来,他就不再信服你了。”
“先生也变成了了不起的政治家。可是,看他刚才的样子,总像非常无精打采,看不出他会给先生出难题。”
“今天他可有点不争气。混帐东西!”
“怎么啦?冷眼一看,觉得他非常可怜呢。到底怎么啦?”
“咳,干了糊涂事!他给金田小姐送了情书。”
“咦?就他这个大脑袋?近来学生们可真厉害。太惊人了。”
“你也许有点担心吧……”
“哪里,一点儿也不担心,反而觉得有趣儿。不管飞去多少情书,也不会出事的。”
“既然这么放心,那就没说的了……”
“没说的。我一向不在乎。不过,听说那个大脑袋写了情书,真感到意外。”
“这嘛,是开了个玩笑。他们三个人,认为金田小姐又摩登,又骄傲,就想耍笑她一番。于是,三人合伙……”
“三人合伙给金田小姐写了一封情书?越说越离奇。这岂不好像一人份的西餐,要由三个人享用吗?”
“不过,他们有分工。一个写信,一个送信,一个借名。刚才来的,就是借名的那个小子。他最蠢。而且他说,他还不曾见过金田小姐的面呢。那又为什么干出那种混帐事来?”
“这可是近来的巨大成果,杰作!那个大脑袋,居然给女人写情书,多么有趣啊!”
“惹出大乱子啦!”
“怎么惹都没事儿,对方是金田小姐嘛。”
“不过,你说不定会娶她的呀!”
“正因为我说不定会娶她,所以才没关系嘛。”
“你没关系,可……”
“怎么?金田小姐也没关系!没事儿。”
“如果真的是这样,也就没什么了。可是,写情书的人事后良心发现,害怕啦,诚惶诚恐,跑到我家来讨个主意。”
“咦?这么点事,就那么颓丧?可见是个气魄不大的人。先生,您是怎样发落他的?”
“他自己说一定会被学校开除,非常担心呢。”
“为什么开除?”
“因为干了那么不体面、不道德的事情。”
“怎么?不致于说不道德吧?没什么了不起。金田小姐可能认为这是光荣,在到处瞎吹哩!”
“是呀。”
“总之,很可怜。虽说干那种事不好,但是,叫他那么担心,会害了一个男孩子的。他虽然脑袋大些,可是相貌并不怎么丑。鼻子直忽扇,很招人喜欢。”
“你也有些像迷亭,说的可倒逍遥自在。”
“不,这是时代思潮。先生太守旧,所以,把任何事情都说得严重。”
“可是,这不是太蠢了吗?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送什么情书。简直是缺乏常识。”
“讨人嫌,大多因为缺乏常识。救救他吧!会积德的呀。看他那样子,会到华岩瀑布去跳水的。”
“是啊!”
“就这么办吧,假如他是个再大些、再懂事些的大孩子,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会干了坏事,可还装作不知道!如果把这个孩子开除,那么,不把那些大孩子们统通赶出校门是不公平的。”
“可也是啊!”
“那么,怎么样?去上野听老虎叫吧?”
“老虎?”
“是的,去听吧!两三天内我要回一趟老家,因此不论去哪儿都不能奉陪。今天是抱着一定要一同去散步的目的才来的。”
“是吗?你要走?有事吗?”
“是的。有点事。总而言之,走吧?”
“唔,那就出发吧!”
“好嘞,走哇!今天我请你吃晚饭。然后活动活动,到达上野的时辰刚好是最佳时刻。”
由于寒月频频催促,主人也动了心,便一同出发了。
身后是女主人和雪江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声。十一
壁龛前,一张棋盘摆在当央,迷亭和独仙相对而坐。
“白玩可不干。谁输了要请客的。是吧?”
经迷亭提醒,独仙依然捻着山羊胡说:“那样一来,难得的一次高尚游戏,可就弄得俗了。醉心于打赌之类,多没意思。只有将胜败置之度外,如同‘云无心以出岫(陶潜《归去来辞》)’,悠然自得地下完一局,才能品尝到其中奥蕴!”
“又来啦!棋逢如此仙骨,难免累杀人也,恰似《群仙列传》中的人物呢。”
“弹天弦之素琴嘛。”
“拍无线之电报吗?”
“闲言少叙,来吧!”
“你用白子儿?”
“用什么都行。”
“不愧是仙人,好大的气魄!你用白子儿,按自然顺序,我就用黑子儿喽。好,来吧,谁先走都行。”
“黑子儿先走是规矩。”
“不错。那么,让着你点儿。按规矩从这儿先走。”
“按规矩,可没有这种走法呀!”
“没有就没有。这是我新发明的规矩。”
咱家阅历太浅,棋盘这玩艺儿是最近才见到的。越想越觉得这玩艺儿真怪。在一个不大的方盘上画了些小格,乱糟糟地摆了些黑白子儿,令人眼花缭乱。然后就输啦、赢啦、死啦、活啦的,下棋人流着臭汗,吵吵嚷嚷。那棋盘顶大不过一尺见方呗!就算用前爪一搭,就会扫它个稀哩花啦。不过,常言说:“结则草庐,解则荒原。”何必淘这份气!倒不如袖手旁观,逍遥自在得多。开头那三四十个子儿的摆法还不怎么刺眼,可是到了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你瞧,唉呀呀,光景真惨哪!白棋子儿和黑棋子儿密密麻麻,几乎要从棋盘上摔下去,互相喊叫着:“挤死啦!”“挤死啦!”但又不能因为太挤,就让其它的棋子儿闪开;也没有权利因“阻挡”而喝令前边的棋子儿退下。个个棋子儿除了认命,纹丝不动地呆在那里,别无他策。
发明棋盘的是人。假如是人类的癖好反映在棋盘上,那么,就不妨说,棋子儿进退维谷的命运正标志着人类的本性。假如从棋子儿的命运可以推论人类的本性,那么,便不能不断定:人,喜欢把海阔天高的世界用小刀零切碎割,划出自己的领域,并在其中画地为牢。只在固守立足之地,任何时候也不越雷池一步。一言以蔽之,说人类硬是要自寻烦恼,也不为过吧?
自在逍遥的迷亭和神机妙算的独仙,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偏在今天从壁橱里拖出一个旧棋盘,开始干这种热得透不过气的游戏。的确是棋逢对手。一开始,双方都下得随随便便,棋盘上的白棋子儿和黑棋子儿自由地交互飞舞。但是,棋盘的大小是有限的。每填一个棋子儿,横竖格就要减少一个,因此,再怎么自在逍遥,再怎么神机妙算,也要陷于困窘,那是自然的。
“迷亭君!你这盘棋下得太野蛮,哪有从那儿进子儿的规矩?”
“也许出家人下棋没有这份规矩。但是,按‘本因坊’流派的下法,可就有这份规矩。有什么法子呢。”
“不过,那是死路一条哟!”
“臣死且不避,何况彘肩(《史记·项羽本纪》项羽让樊哙喝酒,吃猪肩生肉……樊哙说:“臣死且不避,危酒安足辞。”这里信口说的颠三倒四)乎?”
“噢,来啦,好吧!‘熏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唐诗纪事》卷四十:唐文宗吟道:“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柳公权接道:“熏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这样看住你,就没事了。”
“呀,看得果然十分厉害!嗬,我还以为你没心看住呢。‘撞吧,八幡钟(在深州富个岗八幡宫。民谣中说:“敲响吧,八幡钟,把我的情人叫醒。”日文“看子儿”与敲钟的“敲”字谐音,便借题发挥)’我这么走,你将奈何?”
“没什么奈何不奈何的。‘一剑倚天寒(出自无学禅师,形容杀头后,身如利剑刺向青天。将生死置之度外)’,……咦?麻烦啦!下决心,隔开它吧。”
“啊!危险,危险!这一隔,可就是死棋了。喂,别开玩笑,让我悔一步。”
“不是早就对你声明了吗?这地方是不许进子儿的。”
“进得失礼,失礼!喂,你把这个白子儿给我拿掉!”
“那个子儿也悔?”
“顺手把旁边那个白子儿也拿掉!”
“喂,你脸皮太厚了。”
“你看见那个黑子儿啦?唉,咱俩不是有交情嘛!别说那些见外的话,快给我拿掉!这可是生死关头。‘且慢,且慢!’救命人边喊边出场了。正是危急之秋。”
“我可不听那一套!”
“不听就不听。把那个子儿给我拿掉!”
“你已经悔了六步棋啦。”
“你这人记性真好。以下将比过去加倍地悔棋呢。所以,叫你把那个子儿拿掉。你真够固执。既然坐禅,就应该超脱些嘛……”
“不过,不吃掉这个子儿,我可就输了。”
“你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副拿输赢不在乎的架势吗?”
“我是输赢不在乎。但是不高兴你赢。”
“得道,了不起!到底是‘春风影里斩电光’!”
“不是‘春风影里’,是‘电光影里’。你弄反了。”
“哈哈哈,我还以为这时候差不多都颠颠倒倒的呢,不曾想还有正正经经。那么,无话可说,我认了。”
“生死事大,转眼呜呼。你认了吧!”
“阿—门—!”迷亭先生好像在毫不相干之处啪的投下一个子儿。
迷亭和独仙正在佛龛前大赌输赢,寒月与东风挨肩坐在客厅门口。在寒月与东风身旁落坐的主人,如黄腊般端坐。寒月面前的床席上放着三条鱼干,赤条条排列得整整齐齐,煞是壮观。
这鱼干出处是寒月的怀里,取出时还热哩,手心可以感到那赤条条的鱼身子温乎乎的。主人和东风却将出神的目光倾注在鱼干上。于是,寒月隔了一会儿说:
“老实说:四天前我从故乡回来。因为有很多事要办,四处奔波,以至没能来府上拜访。”
“不必急着来嘛!”主人照例说些不招人爱听的说。
“急着来就对啦。不早点把这些礼品献上,不放心啊!”
“这不是木松鱼干吗?”
“嗳,我家乡的名产。”
“名产?好像东京也有哇!”主人说着,拿起最大的一个,凑在鼻尖下闻闻。
“鼻子是闻不出鱼干是好是坏的呀!”
“个头稍大一点,这便是成为名产的理由吧?”
“唉,你尝尝看。”
“尝是总要尝的。可这条鱼怎么没鱼头呀?”
“因此,不早些送来放心不下呀。”
“为什么?”
“为什么?那是被耗子吃了。”
“这可危险。胡吃起来,会患霍乱症的呀!”
“哪儿的话,没事!耗子只咬去那么一点点,不会中毒的。”
“到底是在哪儿被耗子咬的?”
“在船上。”
“船上?怎么回事?”
“因为没地方放,就和小提琴一块儿装进行李袋里,上船那天晚上就被耗子咬了。如果光是咬了木松鱼干那还没什么,偏偏耗子把小提琴的琴身当成了木松鱼干,也被咬了一点点呢。”
“这耗子太冒失!一到船上,就那么不辨真假?”主人依然望着木松鱼干,说些没人能懂的话。
“唉,耗子嘛,不管住在哪儿,也是冒失的。所以我把鱼干带到公寓,又被咬了。我看危险,夜里就搂着它睡了。”
“未免不太干净吧!”
“所以,吃它的时候,要洗一洗。”
“仅仅洗一洗,是不可能干净的。”
“那就泡在碱水里,咔咔搓它一通总行吧?”
“那把小提琴,你是搂着它睡吗?”
“小提琴太大,搂着睡是办不到的……”
这一解释,远处迷亭先生也加入了这边厢的对话,高声说道:
“你说什么,搂着小提琴睡觉?这可太风雅了。‘春又别人间。独抱琵琶重几许?意阑珊。’这是一首俳句。可是明治年代的秀才若不抱着提琴睡觉,就不能超越古人,我吟道:‘薄衫裹忧魂。漫漫长夜相厮守,小提琴。’怎么样?东风君,新体诗里可以写这种内容吗?”
“新体诗与俳句不同,很难那么匆匆挥就的,但是,一旦写得成功,就会发出触及人们灵魂深处的妙音。”东风严肃地说。
“是呀,这‘魂灵(日文与生灵同音,迷亭是在故意找茬)’嘛,我还以为要焚烧麻杆迎接才行呢,原来作新体诗就能请得来呀!”迷亭又不顾下棋,嘲笑了一番。
“你再贫嘴,还要输的。”主人警告迷亭。可是,迷亭满不在乎地说:
“别管我要输还是要赢,反正对方已经成了釜中之鱼,手脚全都动不得了。我感到无聊,不得已才加入小提琴这一伙的。”
他的棋友独仙先生语调有些激动,吵嚷着说:“现在该你走了。等着你哪!”
“咦?你已经走啦!”
“走啦。终于走啦。”
“走到哪儿?”
“在这儿斜着添了个白子儿。”
“是啊!这个白子儿斜着这么一放,吾将休矣。那么,我……我……我日暮途穷了。怎么也想不出个好出路啦?喂,让你再下个子儿,随便放在哪儿都行。”
“有那么下棋的吗?”
“‘有那么下棋的吗?’若这么说,我可就下子儿啦……那么,拐个弯,在这个犄角放一个子儿。寒月君,你的小提琴太廉价,所以耗子都欺负,把它咬啦。长点志气,再买把好些的吧。我从意大利给你函购一把三百年前的古货好吗?”
“那就费心啦。就手,付款的事也一并拜托。”
“那种古董,顶用吗?”一切茫然的主人大喝一声,训斥了迷亭。
“你是把人里的古董和小提琴里的古董混同了吧?即使人里的古董,不是还有金田者流,至今也还走运吗?至于小提琴,那是越旧越好……喂,独仙君,怎么样?快下呀!我倒不是演庆政(歌舞伎《恋女房染分手纲》中人物)的哪场戏:‘秋日短哟!’”
“和你这样忙叨叨的人下棋可真是受罪。连动动脑筋的工夫都没有。没办法,在这儿放个子儿,填上个空吧!”
“唉呀呀!到底让你把棋走活了。真可惜!我生怕你把子儿摆在那儿,才胡扯几句。用心良苦,终究枉然哪!”
“当然。你不是下棋,是在蒙棋。”
“这就是‘本因坊派’、‘金田派’、‘当代绅士派’……喂,苦沙弥先生!独仙君不愧到镰仓去顿顿吃咸菜,不为物欲所动哟!实在是佩服之至!别看棋下得不高明,胆子可够大的。”
“所以,像你那号胆小鬼,就该向别人学着点。”
主人背着脸刚一说,迷亭便伸出通红的长舌头,独仙仿佛毫不介意,还在催促迷亭:“喂,该你下啦!”
“你是从什么时候学小提琴的?我也想学,可是,听说很难。”东风在问寒月。
“嗯。不过,若是只求个一般水平,谁都能学会的。”
“同样是艺术嘛。爱好诗歌的人,学起音乐来,一定会进步得快吧?所以,我自觉心中有数。怎么样?”
“没问题嘛!你如果学,一定会精通的。”
“你是几时学琴的?”
“从高中时期。先生!我曾经向您介绍过我学小提琴的始末吧?”
“哪里,未曾听说。”
“高中时期是经老师教,才拉起小提琴的吗?”
“哪里,没有老师,也没人指点,是自学。”
“简直是天才!”
“自学的人不一定都是天才!”寒月先生板着面孔说。被誉为天才还板着面孔,大概惟有寒月了。
“这倒无所谓。你就说说怎样自学的,以便引以为戒。”
“说说可以,先生!我就说说吧?”
“啊,说吧!”
“如今,一些年轻人拎着个提琴盒,不时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可是那时候,高中学生几乎没有人搞西洋音乐。尤其我们那个学校,简直是乡下的乡下,简朴得连穿麻里草鞋的人都没有,至于学校,当然没有一个人拉小提琴……”
“那边大概讲起趣闻了。独仙君!咱们这盘棋就适可而止吧!”
“还有两三处没有摆好哩!”
“没摆就没摆吧!无关紧要的地方都送给你好了。”
“话是这么说,我也不能白拣呀!”
“看你丁是丁、卯是卯的,简直不像个禅学家。那就一气呵成,下完这盘棋……寒月讲得太有趣儿了……就是那所高等中学吧?学生都光着脚上学……”
“没有的事!”
“可是,传说学生都光着脚做军操,向右转,因此把脚皮都磨得很厚很厚。”
“新鲜!这是谁说的?”
“管它是谁说的!你没听说吗?饭盒里装一个好大的饭团,像个袖子似的别在腰上,到时候就吃它。与其说是吃,莫如说是啃,啃到当央,就露出一个咸梅干。据说就是为了露出那个咸梅干,才聚精会神地将四周没有咸味的饭啃光。真是些生龙活虎的小家伙!独仙君,这故事好像中你的意吧?”
“质朴刚健,实堪嘉奖的好风尚啊!”
“还有比这更值得嘉奖的故事哩!听说那里的烟盘上没有烟灰盘。我的一位朋友在那里任职期间,出门想买一个带有“吐月峰”商标的烟盘,结果,不要说‘吐月峰’,根本就没有烟盘这种玩艺儿。他很奇怪,一打听,人家心平气和地说:烟盘啊,只要到后边的竹林里去砍竹子一节,谁都能够做。因此,没有必要买它。那么这也够得上质朴刚健风尚佳话之一了吧?嗯?独仙君。”
“嗯。管它够不够的。这儿要补上个子儿才行。”
“好吧!补,补,补。这回补齐了吧……我听了那番话,实在吃惊。在那种环境里自学小提琴,太令人景仰了。《楚辞》里说:‘既茕独(无兄弟为茕,无子嗣为独)而不群兮。’寒月君简直就是日本明治时期的屈原!”
“我不想当屈原。”
“那么,是二十世纪的维特(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主人公)吧!什么?拿出棋子儿来数一数?你也太一本正经了,何须数,我输了,没错!”
“不过,难说呀……”
“那,你就数吧!,我可不去数它。如果不听一代才子维特先生自学小提琴的轶事,那就对不起列祖列宗!失陪了。”说罢离席,蹭到寒月身边。
独仙聚精会神地拿起白子儿,填满了白空,再拿起黑子儿,填满了黑空,口里不住地数着。而寒月却继续说:
“地方风俗本就如此,故乡的人们又非常顽固。只要有一个人软弱一点儿,他们就说:这在其他县份的学生面前名声不好,便胡乱地从严惩处,可麻烦啦。”
“提起你们故乡的学生来,真是没法说。不知为什么要穿那种青一色的和服裤裙。首先,正因为这身打扮,倒很俏皮呢。其次,也许由于海风扑面的缘故,脸色总是那么黝黝的,若是男子倒也无所谓,可是女人弄成那副样子,可够一瞧的吧?”
只要迷亭一参言,中心话题就不知扯到哪儿去了。
“女人也是那么黑啊!”
“那,也有人要吗?”
“可,家乡人全都那么黑,有什么办法!”
“多么不幸!嗯?苦沙弥兄。”
主人喟然叹曰:“还是黑脸好吧!若是脸白,一照镜子就孤芳自赏起来,那才糟糕。女人是很难缠的呀!”
东风却问得有理。他说:“假如全乡下的人脸都是黑的,难道他们不会以黑为荣吗?”
主人说:“总而言之,女人全是些要不得的东西!”
迷亭边笑边警告主人说:“口出此言,回头嫂夫人会不高兴的呀!”
“哪里,没事。”
“她不在家吗?”
“刚才带孩子出去了。”
“怪不得觉得这么肃静。去哪儿啦?”
“不知去哪儿,是一时高兴出去遛遛。”
“然后再一时高兴随便地回来?”
“是啊。你还是单身汉,多好啊!”
这一说,东风有点不高兴,寒月却笑嘻嘻的。迷亭说:
“一娶上老婆,都爱说这种话。是吧?独仙兄!你大概也属于‘娶上老婆愁事多’之流吧?”
“咦?慢着!四六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以为不大个地方,可是有四十六个眼呢。本想再多赢你一些,可是排起来一看,才差十八个子儿。这是怎么搞的?”
“我在说,你也是‘娶上老婆愁事多哪。’”
“哈哈哈,倒也没什么愁的。因为我老婆从来都爱我。”
“那么,恕我莽撞,独仙嘛,就是与众不同。”这时,寒月先生为天下妻子略尽辩护之劳,说:
“岂止寒月一人,这样的例子多得很!”
东风先生依然认真,面对迷亭先生说:
“我也拥护寒月兄的看法。依我看,人要进入纯情境界,只有两条路:艺术和恋爱。因为夫妻之爱代表某一个方面,所以我想,人必须结婚,实现那种幸福,否则便是违背了天意……不是吗?迷亭先生!”
“高论!像我这号人,毕竟是不可能进入纯情境界喽!”
“一娶上老婆,就更进不去了。”主人哭丧着脸说。
“总之,我们未婚青年必须接近艺术的灵性,开拓向上的道路,否则,就不可能了解人生的意义。为此,我以为,首先必须从小提琴学起,所以刚才才清寒月君讲讲经验谈的。”
“是呀,是呀!该听维特先生讲讲自学小提琴的故事。喂,讲啊!不再打搅你。”
迷亭这才收敛锋芒。于是,独仙君煞有介事地对东风训戒式地说教了一通:
“向上之路,不是自学小提琴所能开拓的。那种纯属游戏的事儿,若是能够认识宇宙真理,可就怪了。如果想认识个中奥秘,没有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气魄是不行的。”
训得倒是蛮够劲儿的。可惜东风连个禅字怎么写都不知道,所以看来,他丝毫都无动于衷。
“咦?也许你说得对。但是我想,还是艺术才标志着人们渴慕的最高境界,因此,我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它。”
寒月说:“如果不肯放弃,那就照你的希望,讲讲我学小提琴的经历给你听吧!像刚才说过的那样,我到开始学小提琴的时候,已经费了千辛万苦。首先,买提琴就很是发愁呢,先生!”
“可以想象。在没有麻里草鞋的地方,不会有小提琴的。”
“不,有倒是有。钱也早就留心攒够了,不成问题。但是,就是买不成。”
“为什么?”
“地面太小,如果买来,立刻就会被发现。一旦被发现,人们就会说:‘好神气呀!’要挨整的。”
“自古以来天才都要受迫害哟!”东风先生深表同情。
“又是天才!请千万别称我什么天才吧!后来呀,我天天散步。每当路过卖小提琴的商店门前时,没有一天心里不在嘀咕:‘买一把多好啊!’‘把小提琴抱在怀里时将是什么滋味?’‘啊,真想有一把!’”
“可以理解呀!”这是迷亭先生的评语。
“真是鬼迷心窍!”这是主人的质疑。
“不愧是个天才!”这是东风先生的赞叹。
只有独仙先生毫不介意地拈着胡须。
“那么个小地方,怎么会有小提琴?这首先令人怀疑。但是想一想,就会明白这是理所当然。为什么?因为这里也有女子学校。作为课程,女学生必须天天练琴,因此,自然有小提琴。毋须说,没有好的,只是不得不称之为小提琴罢了。因此,商店也并不重视,将二三把琴绑在一起,吊在门市里。唉,我时常散步从店前走过,由于风吹或小伙伴用手碰过,嗬,有时候发出声音哩。一听到那种声音,我的心就像碎了似的,不知如何是好。”
迷亭先生讥讽道:“危险!疯病种类繁多:山疯,水疯,人疯……你既然是维特,那就是‘提琴疯’了。”
东风益发受感动地说:“不,如果感觉不是那么敏锐,就不可能成为艺术家,不愧是天才呀!”
寒月说:“噢,实际上也许真的疯了。那音色可够绝的呀!其后直到尔今,弹了这么久,但是,再也没有弹出过那么美妙的声音。是啊,怎么形容才好呢?毕竟是不可言喻的哟!”
“那声音,是否琅琅然,锵锵然?”独仙搬出了这套艰深晦涩的字句,但是没有人理睬,怪可怜的。
寒月接着说:“我天天散步时从店前走过,其间总算三次听到了那种妙音。第三次听到时,我心想,非买下这把小提琴不可。哪怕乡亲们谴责,哪怕外乡的人们予以轻蔑。唉,哪怕饱吃铁拳而绝命,犯个错误而被开除,这把小提琴我非买不可!”
“这正是天才的本色!如果不是天才,不会这么痴情的。太羡慕了。一年来我总盼着自己也能够激起那么炽烈的情感,但是,毕竟事与愿违。参加音乐会的时候,尽管以最大的热情倾听,但也总是兴味索然。”东风一直在拍马屁。
寒月说:“如果兴味索然,那就幸运喽!如今好像在心平气和地做介绍,可在当时,那苦楚是难以想象的呀……后来么,先生,我发奋图强,终于买到手。”
“嗯。怎么买的?”
“那是十一月,刚好是天长节(明治元年制定,每年天皇诞生日。战后改称天皇诞生日)的前夕,乡亲们全都到温泉去了,准备外宿,村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声称有病,那一天,连学都没上,在屋躺着。我躺在床上,一心想着一件事:趁村民们今夜出门,我要把梦寐以求的小提琴买到手。”
主人问:“你装起病来,连学都不上?”
寒月说:“一点不错。”
迷亭也有些诚惶诚恐的样子说:“不假,这才像点天才哩!”
寒月接着说:“我从被窝里一露头,只见日影还高,等得不耐烦。没办法,只好把头缩进被窝,闭上眼睛等待。可还是受不住。我又露出头来一看,秋日烈焰洒满了六尺高的纸屏,火辣辣的。我勃然大怒。这时,只见纸屏上端有个细长的黑影,不时地在秋风中摇摇曳曳。”
主人问:“那个细长的黑影是什么?”
“原来是挂在屋檐下剥了皮晾晒的涩柿子。”
“哼!后来呢。”
“没办法,我跳下床,拉开纸屏,到了檐廊,拿了柿饼吃了。”
“甜吗?”主人问得简直像个孩子。
“那一带的柿子可甜啦。东京人毕竟是不解其味的哟!”
东风先生又问:“柿子的事就压下不表吧。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又钻进被窝,闭上眼睛,默默地向神佛祷告:‘快些黑天吧!’约觉过了三四个小时,心想差不多了吧?可是我一露头,谁料秋日烈焰依然洒在六尺高的纸屏上,火辣辣的。上端还是有个细长的黑影在摇摇曳曳。”
“这一段听过了。”
“有好几回哪。后来我下了床,拉开纸屏,吃了一个柿饼子,又钻进被窝默默对神佛祷告:‘快些黑天吧!’”
主人说:“这不是重复了吗?”
“唉,先生!别那么性急,往下听啊!后来约三四个小时,我在被窝里忍着。以为这时可以了吧?我猛然探头,只见秋日烈焰依然洒在六尺高的纸屏上,上端有个细长的黑影在摇摇曳曳。”
主人说:“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呀!”
“然后我下了床,拉开纸屏,到了檐廊,吃了一个柿饼子……”
“又吃柿饼子!你总去,总吃柿饼子,这不是没完没了吗?”
“我也不耐烦啦!”
“听的人比你更不耐烦!”
“先生太性急,故事就讲不下去,真发愁!”
“听的人也有点发愁呢。”东风也暗暗地鸣起不平。
寒月说:“各位既然那么发愁,没办法。那就讲个轮廓就结束吧!总之,我吃完了柿饼子就钻进被窝;钻进被窝以后又出来吃,终于把吊在屋檐下的柿饼子全都吃光了。”
“既然全吃光,太阳该落了吧?”
“并非如此。所以我吃了最后一个柿饼子,以为差不多了,探出头来一看,依然是秋日烈焰洒满了六尺高的纸屏……”
“噢,饶命吧!说上一千遍也没完。”
“连我自己说这话都厌烦死了。”
迷亭也似乎有些不耐烦。他说:“不过,如果有那么大的恒心,万事都可以成功的。假如没人干扰,说到明天早晨,恐怕也还是那么几句话:秋日烈焰,火辣辣的。那么到底打算几时才买一把小提琴呀?”
惟有独仙泰然安坐,哪怕你讲到明天早晨、后天早晨,管它秋日烈焰火辣辣的,也丝毫不为之所动。
寒月又从容不迫地说:“问我几时去买吗?我想,一到晚上,立刻出去买下。遗憾的是:不管多久,只要探头一看,总是秋日烈焰,火辣辣的……唉,提起我当时的痛苦,毕竟不能和现在各位的焦急万状相提并论。我一看,吃完了最后一个柿饼子太阳依然不落,不由得啼泣涟涟了。东风君,我的确是感到可悲才落泪的呀!”
“可能是的,艺术家本来就多愁善感。你落泪,我同情。不过,你的话也该快点说呀!”东风是个好人,应酬中总是严肃而又滑稽。
“我倒非常渴望说得快些。可是,太阳怎么也不肯落,愁死个人。”
主人终于忍无可忍,说:“太阳总不落,听众也难受,那就结束吧!”
“如果结束,就更难受。以下眼看就要进入佳境了。”
“那就听!你快点说‘太阳已落’,这不就行了吗?”
“那么,虽然这个要求令人作难,但是,既然先生出口,就权当眼下已经黑天了吧!”
独仙板着面孔说:“这就对了。”逗得大家不由地哈哈大笑。
“渐渐夜深了。我总算放下心来,舒了口气,走出鞍悬村宿舍。因为咱家生来不喜欢喧嚣之地,才特意远离交通便利的市内,在人迹罕见的荒村结成蜗牛式的草庐……”
主人提出抗议说:“说什么‘人迹罕见’,太过分了吧?”
迷亭也抱怨地说:“‘蜗牛式的草庐’,也太夸张了。莫如说是个‘没有客室的四铺半草席的屋子’倒也逼真,还蛮有趣呢。”
只有东风夸奖他:“事实如何不去管它,这语言倒是蛮有诗意,感觉还好。”
独仙却绷着脸问:“住在那里,上学可够困难吧,几里路?”
“距学校不过四五百米。原来学校是在乡村的……”
“那么,学生大多数在那儿住宿吧?”独仙决不放过。
“是啊,一般家庭都住一两名学生。”
“那怎么说得上‘人迹罕见’呢?”独仙给他当头一棒。
“唉,假如没有学校,那就杳无足迹了……说起当夜的服装,穿的是家织布的棉袄,外加铜钮扣的学生大衣。我格外小心,用大衣领子将头蒙住,以便尽可能不被人发觉。正是柿子树落叶时节。从我家走到南乡大街,一路上铺满了树叶。每迈出一步,都发出沙沙的声响,使我忐忑不安。身后总像有人跟着。扭头一看,东岭寺的森林格外阴沉,是在黑雾中映着漆黑的影子。这东岭寺本是松平氏的家庙,位于庚申山麓,距我居室只有百米左右,是个十分幽静的古刹。林木上方,是月明星稀的浩渺夜空,天河斜身躺在长濑川上,尾巴……是呀,天河的尾巴大约流到夏威夷去了……”
“夏威夷?太离奇了。”迷亭说。
“我在南乡街的大路上走了二百来米,从鹰台街进入市内,再跨过古城街,拐过仙石街,越过喰代街,依次穿过长街的一段、二段、三段,然后穿过尾张街,名古屋街、鲸鉾街、蒲鉾街……”
“何必走那么多的街?关键是到底买到小提琴没有?”主人不耐烦地问。
“卖乐器的商店,主人是金善,也就是金子善兵卫先生,所以,距买到手还远着哪。”
“远就远,你就快些买吧!”
“遵命!于是我来到金善商店一瞧,火油灯亮得火辣辣的……”
这回迷亭布下了防线。他说:“又是火辣辣的。看来你的火辣辣,一两次是说不完的。这可麻烦啦!”
寒月说:“哪里,这回的火辣辣,仅仅火辣辣那么一回,请别太担心。我在灯影里默默一瞧,只见那小提琴微微映着秋夜灯火,依次排列的图形琴身泛着瑟瑟寒光,只有绷得紧紧的一部分丝弦白亮亮地映入眼帘……”
东风赞美道:“多么美的叙述啊!”
“就是它!就是那把小提琴!我这么一转念,突然激动得两腿颤抖,站不稳了。”
“哼!”独仙暗笑道。
“我不禁闯了进去,从衣袋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五圆的票子……”
“终于买下了?”主人问道。
“本想买,可是且慢,这可是关键时刻,万一莽撞就要失败的。唉,算了。于是,在关键时刻,又改变了主意。”
“怎么?还没买?不过是买一把小提琴么,也太拖拉了。”
“倒不是拖拉,一直还没买嘛,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
“为什么?刚刚黑天,还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嘛。”
主人气哼哼地说:“即使有二百人、三百人来来往往,又有什么关系?你这人太怪啦。”
“如果是一般人,二千人、三千人也无所谓。可是有学生挽着袖子、拄着好大的文明杖在徘徊哪,这就轻易下不得手。其中有的号称‘渣滓党’,永远留级,还很高兴。但是论摔跤,没有比他们更拿手的了。我决不能草率地去动小提琴,因为不知会惹出什么样的麻烦来。我肯定是盼着小提琴到手的。可是,不管怎么,还是惜命的哟!与其拉小提琴而被杀,莫如不拉琴活着好受些。”
主人催问道:“那么,到底没买就收场了?”
“不,买了。”
“你这人真能磨蹭!要买不早些买,若不买就不买,快些决定就对啦。”
“啊,哈哈哈,人世间的事哪有那么痛痛快快的!”寒月说着,镇静地把朝日牌香烟燃着,喷吐起云雾来。
主人有些厌烦,突然站起,进了书房,拿出一本不知什么名的外国旧书,扑通一声趴在床席上开读。独仙不知什么工夫跑到神龛前独自下棋,自己和自己决战。
虽是难得入耳的趣话,但因过于冗长,以至听众减少一名,又一名,剩下的只有忠于艺术的东风和从来不怕冗长的迷亭先生。
寒月咕嘟嘟地向人世毫不客气地喷着长长的烟缕,不多时,又以原有的节奏继续他的谈话:
“东风君,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夜幕乍垂时分,毕竟是不行的,话又说回来,如果是深夜,金善老板就入了梦乡,那更不行,不论如何,一定要趁学生们散步归去而金善老板尚未安眠之前去买!否则,苦心安排的计划就要化为泡影。然而,掐准这个时间,可不那么容易哟。”
“的确,是不容易。”
“我把那个时间预定在十点钟左右。那么,从现在到十点钟,必须找个地方混过光阴。回家一趟再回来吧?那太累。到朋友家去谈谈?又有点心中不安。没意思。没办法我便在街里闲遛了很长时间。不过,若是平常,两三个小时逛来逛去的,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可是惟有那天晚上,时间过得非常慢。那句话怎么说啦……‘一日三秋’,大概指的就是这种滋味,我算亲自尝到了。”
寒月说得如临其境,还特意瞧着迷亭。
迷亭说:“古人有云:暖炉待其主,谁知相思苦。又说:等待最难捱,不见玉人来。我想,那吊在檐下的小提琴一定急死了。但是,你像个漫无目标的侦探一般惊魂不定地荡来荡去,那苦头一定更甚于小提琴的,怏怏焉如丧家犬。噢,真的,再也没有无家可归的狗更可怜的了。”
“把我比作狗,这太刻薄。从来还没有人拿我比作狗呢。”
东风慰藉寒月说:“听你讲故事,仿佛读古人传记,不胜同情。至于将你比作狗,那是迷亭先生的一句玩笑,希你切莫介意,快快讲下去吧!”
即使东风不予慰藉,寒月也自然要接着讲下去的。
“然后,从徒街穿过百骑街、从两替街来到鹰匠街,在县衙门前数罢枯柳,又在医院旁算过窗灯,在染房桥上吸了两支烟,这时一看表……”
“到了十点钟没有?”
“遗憾得很,还不到。我渡过染房桥,沿河向东,有三人在按摩。并且有狗汪汪地叫呢,先生!”
“‘漫漫秋夜,在岸边听到寒犬远吠。’还真有点戏剧性哩,你是个逃犯的角色吧?”
“我干过什么坏事吗?”
“你是今后想干的。”
“可叹!假如买小提琴是干坏事,音乐学校的学生就都是罪人了。”
“只要别人不同情,即使干了,天大的好事也是个罪人。因此,人世上再也没有比‘罪人’更难以预防的了。耶稣如果活在那种世道,也便是个罪人。好汉寒月先生如果是在那种地方买小提琴,也就是个罪人了。”
“那么,我服输,就算是个罪人吧!当个罪人倒没什么,可是到不了十点钟,真够人受的。”
迷亭说:“不妨再计算一遍街名呀!假如时间还多,就再一次‘秋日烈焰火辣辣的’呀!假如还有时间,再吃它三打涩柿子饼呀!你讲到什么时候我都听,一连讲到十点钟吧!”
寒月听了,眯眯地笑。“你抢先都给我说破了,我只好告饶。那么一步跨越,就算到了十点钟吧!且说,到了预定的十点钟,我来到金善商店一瞧,由于正是寒夜时分,就连繁华的两替街都几乎不见人影,连迎面响来的木屐声都显得凄凉。金善商店已经关了大门。只留下个小脚门。当我从脚门进去时,不知怎么,总觉得被狗跟上,有点发瘆……”
这时,主人从那本脏里脏气的书本上抬起头来问道:“喂,买到小提琴了吗?”
“就要买啦。”东风回答说。
“还没买?时间太长了。”主人像说梦话似的,说完又看起书来。
独仙仍在沉默,白子儿和黑子儿已经摆满了半盘棋。
“我心一横。闯了进去,说:‘卖给我一把小提琴!’这时,火炉旁有四五个小伙计和小崽子在说话。他们惊惶之余,不约而同地朝我看来。我不由得抬起右手,将大衣帽子往前一拉,又喊了一声:‘喂,卖给我一把小提琴!’坐在最前边盯着我看的那个小伙计有气无力地说:‘嗳!’他站起来,将吊在店头的三四把小提琴一下了全都择下来。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五圆二角钱一把!’……”
“喂,有那么便宜的小提琴吗?怕是玩具吧?”
“我问他:‘都一个价吗?’他说:‘嗳,全是一个价。’他还说都做得没问题。我便从钱包里掏出五圆的一张票子,用准备好了的一个大包袱皮将小提琴包了起来。这当儿,店伙计不吭声,死死地盯着我的脸。我的脸因为用大衣帽子裹着,他是不可能看清的,但是,总觉得心慌意乱,恨不得立刻窜到大街,总算将包袱放在大衣里边,走出了店门,掌柜们这才齐声大喊:“谢谢您光顾!”来到大街上四周一瞧,幸而没人。但是走了一百米,对面走来两三个人,边走边吟诗,声音几乎传到市内。我心想,这下子可糟了。我便从金善商店的路口往西拐,从河边走到药王路,从榛木村到了庚申山麓,好歹回到住处。到家一看,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前十分……”
“真是彻夜漫步。”东风同情地说。
迷亭长出一口气:“总算买了。哎呀呀,这可是长途跋涉,终获大捷呀!”
“以下才值得一听呢。说过的那些,不过是序幕罢了。”
“还有?这可不简单!一般人碰上你,都会坚持不住的。”
“坚持不坚持的,暂且不提。假如就此收场,那等于修了佛像却忘了给它注入灵魂。我就再说几句吧!”
“说不说随你,反正我是要听的。”
“怎么样,苦沙弥先生也听听吧?寒月已经买下了小提琴,喂,先生!”
主人说:“那么,又该卖小提琴了吗?那就不必听了。”
“还不到卖的时候呢。”
“那就更不值得一听。”
“啊,糟糕!东风君,热心听的只有你一个,真有点扫兴!啊,没办法,那就草草讲完算了。”
“何必草草?慢慢讲好了,非常有趣!”
“好不容易把小提琴买到手,尔今第一难题是没有地方放。我的宿舍常有人来玩,如果在一般地方挂起来或是撮着,立刻就露馅儿。挖个坑埋起来吧,又怕费事。”
“的确。那么,是不是藏在天棚里了?”东风说得倒怪轻松。
“哪里有天棚,那是农户。”
“太愁人啦。那么,你放在哪儿啦?”
“你猜放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是放在雨窗的护板里了吗?”
“不对。”
“裹在被里,放进了壁橱?”
“不对。”
当东风与寒月就小提琴的藏处进行如此回答之时,主人和迷亭也在不住地谈论着什么。
“这怎么念?”主人问。
“哪儿?”
“这两行。”
“什么?quid aliud est mulier nisi amiticiae inimica……(托马斯·纳西(一五六七—一六○一)所著《蠢动的分析》中的句子,意为“妻子如果不是友谊的仇故,又是什么……”)这么,喂,不是拉丁文吗?”
“我知道是拉丁文,怎么念?”
迷亭觉得大势不妙,慌忙撤退:“你平时不是说会拉丁文吗?”
“当然会。会念倒是会念,可是不知道这几行念什么。”
“‘会念倒是会念,可是不知道这几行念什么。’这叫什么话?好厉害!”
“随便你说吧!暂且用英文翻译一下给我听。”
“‘给我听’?这口气太大。我简直成了勤务兵。”
“勤务兵就勤务兵吧!怎么念?”
“唉,拉丁文之类,暂且压下不表,还是敬听寒月兄的高论吧!现在正是高潮,眼见到了会不会被发现的千钧一发之际,是吧,寒月兄,后来怎样了?”迷亭突然来了兴致,又加入“话说小提琴”一伙,抛下主人孤零零的一个。寒月先生气势大振,便说起小提琴的藏处。
“终于藏在一个旧藤箱里了。这个藤箱是我离开家乡时祖母送给我的,听说是祖母出阁时的嫁妆。”
“这可是一件古董,似乎和小提琴不大协调。是吧?东风先生!”
“是啊,有点不大协调。”
“如果放在天棚里,岂不也不大协调吗?”寒月回敬了东风一句。
迷亭说:“虽然不协调,却可以吟成诗,放心吧!‘寂寞清秋,提琴箱中收。’怎么样?二位!”
东风说:“迷亭先生今天很会作俳句呀!”
“岂止今天!我任何时候都是心里满腹诗情。提起我做俳句的造诣,就连已故的正冈子规(一八六七——一九○二,本名常现,号獭祭等。曾致力俳句改革)先生都赞不绝口哪!”
“迷亭先生,你和子规先生有过交往吗?”坦率的东风君问得斩钉截铁。
“唉,即使没有交往,也始终通过无线电报肝胆相照的嘛。”
迷亭先生在胡诌八扯,东风君有些厌烦,便沉默不语。寒月却笑着接下来说:
“那么,藏小提琴的地方倒是有了,可是现在怎么往外拿?这又难住了。如果单纯是拿出来,只要背着人们的眼目,打开看看,倒也不是干不来。然而,只是看看又有什么意思?不弹响它是没用的。弹则发声,声发则被发现。刚好只隔一道木槿篱笆,南邻便住着渣滓党的头目,多险哪!”
东风同情地随和:“糟糕!”
迷亭说:“的确,真糟糕。空口无凭,有据为证,当年只因发出了声音,小督局(日本第八十代天皇—高仓天皇的妃子,善彈筝。皇后之见平清盛妒恨她,将她藏于嵯峨野。源仲国奉御旨,凭《思夫叹》的琴音发现小督局,遂带回。后为平清盛所捕,削发为尼。故事见《平家物语》谣曲《小督》)才败露了。如果是‘偷嘴’或‘伪造假币’,那还不难遮掩;然而奏乐,那是瞒不了人的呀。”
寒月说:“只要不出声,总还好说。不过……”
迷亭说:“且慢,说什么只要不出声……有时候不出声也瞒不住。从前我们在小石川的庙里自己起伙时,有个人叫铃木藤,此公非常喜欢喝白酒。他用啤酒瓶子买来白酒,便乐呵呵地自斟自饮。有一天藤先生出去散步,真是不应该,苦沙弥偷了一口白酒喝……”
主人突然大声说:“我何尝偷过铃木的白酒?偷酒喝的不是你吗?”
“噢,我以为你在看书。胡诌两句也没事。不曾想,你还是听见了。你这人,不防着点不行啊。所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指的就是你。不假,说起来,我也喝了。我喝了,这一点儿也不含糊。但是发现有酒的可是你。你们两位听着!苦沙弥先生本来不会喝酒。但是,他觉得是别人的酒,就痛饮一气,所以呀,荷,满脸通红。唉呀呀,那副样子,不忍再看他一眼……”
“住口!连拉丁文都不会念,还……”
“哈哈哈……后来藤先生回来,晃了晃啤酒瓶,发现少了一大半,他说一定是有人喝了。四周一察看,只见这位‘大老爷’蜷缩在墙角,活像用红土捏成的泥像……”
三人不由地哄堂大笑。主人也边看书边格格地笑。惟有独仙,似乎由于过分地巧用机关,有些累了,所以伏在棋盘上,不知什么工夫已经酣然入梦。
寒月又说:“不出声也曾被发现过。我从前去姥子温泉,和一位老头住在一起。据说他是东京一家布疋商店的退休老板。反正是同宿,管他是布疋商还是估衣商的。然而,有一件事可伤脑筋。那是因为我到姥子温泉以后第三天,我的烟抽光了。诸位大概也都清楚,那个姥子温泉不过是山里的一幢房,很不方便,除了洗澡、吃饭就什么也买不到。在这里断了烟,那可是一场大难。越是缺什么,就越想什么。我刚刚想到没有烟啦,就突然想吸。其实,平日井没有那么大的烟瘾。偏偏倒霉,那个老头包了一大包烟叶来登山,他拿出一点烟来,盘腿大坐,吱吱地吸起来,仿佛在问:‘不想吸一口吗?’他光吸,还可以忍受,后来竟吐起烟圈,又竖着吐,横着吐,甚至躺在黄粱一梦的枕上倒过脸来吐;还像变戏法似的从鼻孔吸入鼻洞,再从洞里喷出来。一句话,直‘晃嘴’呀!”
“什么?‘晃嘴’是怎么回事?”
“形容炫耀服装家具叫做‘晃眼’,那么,炫耀吸烟,只好叫做‘晃嘴’了。”
“唉,与其这么煞费心机,何不要来一点儿抽?”
“这,不能要。我是个男子汉嘛。”
“咦?男子汉就要不得吗?”
“也许要得。但是,我没要。”
“那怎么办?”
“不是要,而是偷!”
“唉呀呀!”
“我看那老头儿拎着条毛巾洗澡去了,心想:要吸,就趁现在!我便不顾一切地大口猛吸起来。啊,真过瘾。不大一会儿,纸屏哗的一声开了。我一惊,回头一看,来者正是烟草的主人。”
寒月问道:“他没有去洗澡吗?”
迷亭说:“他刚想洗,忽然想起忘了拿钱褡子,才从走廊折了回来。谁稀罕偷他的钱褡子?首先,这是对我的冒犯!”
寒月说:“看你偷烟的手段,还有什么好说的?”
“哈哈哈,那老头儿真有眼力,钱褡子的事暂且不提。单说他拉开纸屏一看,我已断烟两天,而现在那浓浓的烟雾却弥漫在整个房间。常言道:‘坏事传千里!’一下子事情败露了。”
“老头儿说什么了?”
“到底是年高有德!他什么也没说,将用白纸卷好了的五六十支烟递给我说:‘对不起,如果这粗劣烟叶您不嫌弃,就请吸吧!’说完,他又到浴池去了。”
“这就是所谓的‘江户风趣’吧?”
“谁知道是‘江户风趣’还是‘布疋商风趣’,总之,从此我和老头儿极其肝胆相照,逗留两个星期回来。非常愉快。”
“这两个星期,烟卷都是老头儿请客吧?”
“嗳,大致如此。”
主人终于合上书本,边起身边求饶地说:“小提琴完事了吧?”
寒月说:“没有。以下才热闹呢。正是故事高潮,你就听下去吧!顺便提醒一句在棋盘上睡大觉的那位,叫什么啦?对呀,独仙先生……那么,独仙先生也请听听吧!如何?你那种睡法对身体是有害的。叫起他来好吗?”
迷亭喊道:“喂,独仙兄,起来,起来!讲有趣的故事。起来吧!人家说,你那种睡法对身体有害!说您太太会担心的。”
“嗯?”独仙哼了一声抬起头来,顺着他那山羊胡流下一串长长的口水,像蜗牛爬过似的,那口水闪闪发光。“啊,好睏!‘山上白云闲,恰似我偷眠’,啊,睡得真香!”
“你睡啦,这已经公认。你快起来如何?”
“起来也好吧!有什么趣闻吗?”
“紧接着就要把小提琴……怎么回事啦?苦沙弥兄!”
“怎么回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东风说:“马上就该拉琴啦。”
迷亭说:“马上就要拉琴啦。到这儿来,你听呀!”
独仙说:“还是小提琴?真受不了!”
迷亭说:“你是拉‘无弦之素琴’的人,没什么受不了的。而寒月兄恐怕要拉得吱吱哇哇,声震三邻五舍,那才大大受不住呢。”
独仙说:“是吗?寒月兄难道不懂操琴却不惊邻的方法吗?”
寒月说:“不懂。如果有这样的方法,倒要请教。”
“何须请教!只要看一眼圣地白牛①,就会立见分晓。”独仙说得玄虚莫测。寒月断定这是独仙睡眼朦胧中信口胡诌的奇谈,便故意不理他,接着话碴儿说:
①圣地白牛:见日本的《碧岩录》,以进入清净境界的无垢白牛,形容佛门圣洁。
“好歹想出了个妙计。第二天是天长节,从早到晚我都在家,把藤箱开了关,关了开,一整天都在心慌意乱中度过。终于天黑了。当藤箱下蟋蟀嘶鸣时,横下心,将那把小提琴和琴弓取了出来。”
东风说:“总算露面啦。”
迷亭却警告说:“率尔操琴,那可危险哟!”
寒月说:“我先拿起琴弓,从弓尖到弓把都检查一遍……”
迷亭讥讽道:“那不会是劣等刀工的产品吧?”
寒月说:“当我想到这便是我的灵魂时,心情正像武士在深夜灯影中将磨得锋利的宝剑拔出刀鞘。我手握琴弓,不禁瑟瑟发抖。”
东风说:“真是个天才!”紧接着迷亭说:“真是个疯子!”主人说:“快拉琴就对了!”独仙却流露出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寒月说:“谢天谢地,琴弓平安无恙。接着又把小提琴也拿到油灯旁,里里外外全面检查。这过程大约五分钟。您要记住:藤箱下蟋蟀一直在嘶鸣……”
迷事说:“一切都替你记着呢,你就放心地拉琴好了。”
寒月说:“这时我还没有拉。幸亏小提琴完整无缺。这就放心了。我猛然站起……”
迷亭问:“要去哪儿?”
寒月说:“还是闭上你的嘴,光用耳朵听吧!像你这样一句一打岔,可就没法讲故事啦……”
迷亭喊道:“喂,列位!叫你们闭上嘴哪!嘘——嘘——”
寒月说:“多嘴的只有你一个!”
迷亭说:“是吗?对不起。我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寒月说:“我将小提琴挟在腋下,穿着草鞋穿过草门,跨出二三步。啊,且慢……”
迷亭说:“嗬,你总算出去了。说不定又是什么地方停电了吧?”
主人说:“即使回去,也没有柿饼子了。”
寒月说:“诸公这么七嘴八舌的,实在是憾甚,憾甚。我只好对东风一个人讲了……好吧,东风。我迈了两三步,又折了回去,把离开家乡时花三圆两角钱买的红毛巾蒙在头上,噗的一声吹灭了油灯。唉,我对你说呀,这下子眼前漆黑。连草鞋在哪儿都看不见了。”
“你到底想去哪儿?”主人问。
“咳,你就听着吧!好不容易才找到草鞋,出去一看,正是:‘月夜星空柿叶落;红头巾下,抱着一把小提琴。’向右,向右!沿着慢坡路登上庚申山。这时,东岭寺的钟声沿着我的头巾,通过我的耳鼓,响彻我的头颅。你猜,此刻已是什么时辰?”
“不知道啊!”
“九点啦。其后,在那漫漫的黑夜,我独自走了八百多米山路,登上大平岭。若在平时,我本来胆子很小,一定会被吓昏的。然而,一旦精神高度集中,实在神奇。当时我心里压根儿没有考虑,怕呢还是不怕,满心想着的只有一件事——要拉小提琴,多有意思。那个大平岭位于庚申山的南侧。晴朗之日凭临远眺,可以从红松林的缝隙间俯瞰山下的城市,实为观光绝佳的平地。是啊,宽约六十丈见方,中间一块石板,大约八张席那么大。北侧是叫做‘鹈沼’的一片池塘,池塘周围遍是三搂粗的樟树。因为是山上,有人烟的地方只有采樟脑的一间小屋。池塘近处即使白天也不是个赏心悦目的好地方。幸而工兵为了演习开辟了一条路,攀登并不吃力。我总算来到那块大石板,铺好毯子。暂且落坐了。这么晚登山,还是第一次。我坐在石板上,稍微平静些,四周的静寂便渐次袭上心头。此时此刻,乱了方寸的只有恐怖感。如能除却这种恐怖感,余下的全是皎皎清洌的空灵之气了。我呆呆地坐了二十多分钟,仿佛在水晶宫里孑然索居。而且我那孑然索居的身躯,不,包括心地与神魂全像用凉粉制成的,十分透明,这太神奇了。我几乎弄不清是自己住在水晶宫里?还是水晶宫住在我的心中……”
“越说越离奇了!”迷亭一本正经地奚落道。随后,独仙深受感动地说:“进入玄妙佳境喽!”
寒月说:“假如这种精神状态持续下去,说不定直到明天早晨,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小提琴都拉不成,一直茫然地在磐石上打坐哩……”
东风问道:“那里有狐狸吗?”
寒月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连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就在这时,突然听到身后的古池里‘啊’地发出一声尖叫……”
“终于露头啦!”
“那叫声远远引起反响,伴同着强劲的秋风,掠过遍山的林梢。这时我才苏醒……”
迷亭装作抚胸定神的样子说:“总算一块石头落体了!”
独仙挤眉弄眼地说:“这叫做‘心神一死天地新’啊!”
寒月又说:“后来,我苏醒过来,四周一看,庚申山一片静悄!连雨滴那么点声音都没有。唉,我心想: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呢?若说是人语吧,太尖厉;若说是鸟叫吧,又太高亢;若说猿猴在啼吧……这一带又不会有猿猴。到底是什么声音呢?头脑中一旦泛起疑团,便总想解开这个谜。于是,至今寂寂无为的万千神经便纷然杂沓、熙熙攘攘,在头脑中翻腾起来,宛如京城人士欢迎英国的康诺特爵士(英国贵族,明治三十九年英国国王派他到日本赠给日本天皇勋章)时一样的疯狂和混乱。这当儿,全身的毛孔突然张开,就像多毛腿喷上了烧酒似的,毛孔中号称什么勇气、胆量、智谋、沉着等等贵客,统通不知去向,一颗心在肋骨下跳起了抓鼻舞(用手捏鼻像要扔掉似的舞蹈)。两条腿像风筝的响笛似地颤抖起来。这可吃不消!我突然将毛毯蒙在头上,将小提琴挟在腋下,飘飘摇摇地从磐石上跳了下去,从崎岖小路向山下一溜烟似地跑了下去。回到住处,便蒙头大睡了。东风君,即使今天回忆起来,再也没有那么叫人毛骨悚然的了。”
“后来呢?”
“到此结束!”
“没拉小提琴吗?”
“想拉也拉不成呀!不是嘎地惨叫一声吗?纵然是你,也一定拉不成的。”
“唉,总觉得你这个故事讲得不太过瘾。”
“随便你怎么‘觉得’,事实如此呀!怎么样?各位!”寒月巡视全场,神气十足。
“哈哈哈,你真有两下子!把故事编到这么个程度,大概已经煞费苦心了吧?我还以为是男桑德拉·贝罗尼(乔治·海瑞狄斯(一八二八——一九○九)同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在东方的君子国出场了呢,因此,我一直虔诚地洗耳恭听哪!”迷亭料想会有人让他解释一下桑德拉·贝罗尼是怎么回事,但是很意外,别人什么也没有问,便不得不自做讲解了。“桑德拉·贝罗尼在月下弹起竖琴,在森林中唱起意大利情调的歌曲。这和你抱着小提琴登上庚申山,真可谓‘同曲异工’啊!遗憾的是,人家震惊了月里嫦娥,老兄却怕透了池中怪狸。正是:人生紧要处,出现了崇高与滑稽的巨大逆差。一定是很遗憾的喽。”
寒月却意外地冷静:“倒也并不怎么遗憾。”
接着,主人严肃地评说道:“本来你想到山上去拉小提琴,这太洋气啦,因此才吓唬你哪!”
独仙叹息道:“好人竟在魔窟里鬼混!可惜呀!”
独仙说过的一切话语,寒月都一句也不懂。不仅寒月,恐怕任何人也无从分晓吧!
隔了一会儿,迷亭将话锋一转,说:“这件事就这样吧!你近来还到学校去只顾磨玻璃球吗?”
“不,前此我因归乡省亲,暂时中止。磨玻璃球的事我已经有点厌倦。老实说,我正在想是否算了。”
“可是,你若不磨玻璃球,就当不上博士呀!”主人眉峰微蹙地说。
寒月自己却意外地轻松:“博士嘛,嘿嘿……当不成也无妨喽。”
“但是,拖延婚期,双方都要烦恼的吧?”
“结婚?谁?”
“你呀。”
“我和谁结婚?”
“和金田小姐呀!”
“咦?”
“咦什么?不是约定了吗?”
“约定个毬!至于把这件事到处宣扬,那是对方的自由。”
主人说:“这就太胡闹了。嗯?迷亭君,那件事你也知道吧?”
“那件事,指的是‘鼻子’夫人吗?如果是,那就不只是你我知道,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而天下周知了。如今,总有人纠缠不休地找我来问:几时才能光荣地在《万朝报》等报刊上,以‘新郎、新娘’的标题刊载男女双方的照片呀?东风君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做好了长篇大作——《鸳鸯歌》。只因寒月还没有当上博士,那呕心沥血的杰作才非常担心会不会黄金变成粪土。喂,东风君,是吧?”
东风说:“总还不到担心的程度吧?反正希望把那篇充溢着满腹情思的作品公之于世的。”
迷亭说:“瞧!你到底能不能当上博士,这影响已经波及了四面八方,你就加把劲儿,去磨玻璃球吧!”
寒月说:“嘿嘿。多蒙挂心了,对不起。不过,我已经不当博士也无妨的。”
“为什么?”
“为什么?我已经有个名媒正娶的老婆。”
迷亭说:“呀,这一招厉害!你是什么工夫秘密结婚的呀?这种年月可含糊不得哟!苦沙弥兄,你已经听见,寒月君说他已经有老婆了。”
寒月说:“还没有孩子哪!结婚不到一个月就生孩子,那就成问题了。”
主人活像个预审的法官,问道:“到底是何时、何地结婚的呀?”
“何时?我回到家乡的时候,她早已在我家一直等着我哪。今天给苦沙弥先生带来的木松鱼,就是婚礼上亲友们送给的。”
迷亭说:“只送三条鱼干贺喜?够吝啬的!”
寒月说:“哪里!在一大堆里只拿了这三条。”
“那么,你家乡的姑娘,也是脸色漆黑吧?”
“是呀,漆黑漆黑的,和我很般配。”
“那么,对于金田家,你打算怎么办?”
“没想怎么办?”
“那可有点儿说不过去。是吧?迷亭兄!”
“没什么。嫁给别人还不是一样。反正所谓夫妻,不过是摸黑撞头罢了。一句话,本来用不着撞头,却偏要瞎撞,真是多此一举。既是多此一举,管他谁和谁相撞,都无所谓。只是作《鸳鸯歌》的东风君可怜哪!”
“唉,鸳鸯歌么,看情况,转让给我也行啊!待金田小姐结婚时,我再另做一首。”
“不愧为诗人,多么落落大方。”
主人还是挂牵着金田小姐:“对金田家谢绝了吗?”
“没有。没有谢绝的必要。我从未向对方求婚,或是表示要娶她,所以,默不作声就蛮好……真的,默不作声就蛮好。即使现在,也有十名二十名密探盯着,会把我们的谈话一五一十全给告密的。”
主人一听密探二字,刷的板起面孔宣布:“哼!那就住口!”
主人似乎余意未尽,便又针对密探,煞有介事地大发议论:
“乘人不备,探囊取物者小绺也。乘人不备,巧窃心曲者密探也;神不知鬼不觉,撬门开窗拿走他人什物者盗贼也。神不知鬼不觉,诱人失言以窥其心境者密探也;将砍刀插在席上,硬是勒索他人钱财者强盗也;罗织恐吓言词强奸他人意志者密探也。因此,密探和小偷、盗贼、强盗本是一家,毕竟顶风臭出四十里。若是听他们的,就惯坏了他们。决不能服软。”
寒月说:“唉,即使有一个两千名密探在上风头列队进攻,也没什么可怕。我可是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学士水岛寒月哟!”
迷亭说:“听啊,听啊!实在佩服!到底是新婚的学士,真个是神采奕奕!不过,苦沙弥兄,既然密探和小偷、盗贼、强盗都是一伙,那么,雇用密探的金田家是和什么人一伙呢!”
主人说:“不外乎熊坂长范之流吧!”
“比作熊坂,太妙了。戏词①不是说么:‘只见一个长范,却成了两个,原来是身首异处。’像对面胡同的那个‘长范’,靠着放阎王债起家,贪得无厌,物欲横流,活一千年也不会毙命的。叫那些家伙抓住可是报应喽!一辈子要倒霉的。寒月,可要当心哟!”
①戏词:日本谣曲《乌帽子折》的最后一句唱词。
寒月泰然自若,模仿‘宝生派’①的腔调气焰万丈地说:
①宝生派:日本能乐唱腔五派之一。
“怎么?好吧!戏词中还说‘唉呀呀,你这凶恶的强盗!老子刀法,谅你早已知晓。如此还不知趣,胆敢破门而入,管叫你大祸临头喽!’”
独仙毕竟与众不同,他提出了一个与时局无关的比较超脱的问题:
“提起密探来,二十世纪的人,似乎大多数有成为密探的趋势。这是什么缘故?”
寒月回答说:“是由于物价上涨吧?”
东风回答说:“是由于不懂艺术情趣吧?”
迷亭回答说:“是由于人们长了文明角,像芝麻糖似的,麻麻癫癫的。”
轮到主人发言了。他装腔作势地开始发起如下的议论:
“这一点,我曾煞费思索。依我之见,现代人的密探化倾向,全怪个人自觉意识太强。我所说的自觉意识,绝不是独仙君所说的什么‘修炼成佛’、‘与天地浑然一体’等等悟道之类……”
迷亭说:“唉呀,越说越玄虚了。苦沙弥兄,既然连你都鼓簧弄舌地讲那套大理论,迷亭在此,也不揣冒昧,接下来将对现代文明的不满,堂堂正正地议论上一番喽!”
主人说:“请便。你有什么可说的!”
“有。多得很。你们前此敬刑警如鬼神,而今日又把密探比作小偷和盗贼,这变化简直是前后矛盾。至于我嘛,从打没出娘胎,直到现在,始终一贯,不曾改变过自己的学说。”
主人说:“刑警是刑警,密探是密探;前此是前此,今日是今日。不改变自己的学说,这便是不发展的铁证。《论语》中说:‘下愚不可移(论语》《阳货篇》:“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可移。”)’指的就是你。”
“好厉害!密探如果这样正面进攻,倒也还有可爱之处。”
“我是密探?”
“正因为你不是密探,我才说你坦率得招人喜欢。别吵,别吵!喂,且听你那番宏论的下文吧!”
“所谓现代人的自觉意识,指的是对于人际间存在着截然不同的利害鸿沟了解得过细。并且,这种自觉意识伴随着文明进步,一天天变得更加敏锐,最终连一举手、一投足都要失去天真与自然了。西方有个人叫亨利(一八四九——一九○三,诗人、批评家,一条腿。史蒂文生的小说《金银岛》的主人公,就是以他身残志坚为模特的),他批评史蒂文生说:‘他走进悬挂着玻璃镜的房间,每当从镜前走过,如不照一下自己的身影便不舒服。他就是这样一个刹那间也不肯忘记自我的人。’这番话生动地描绘了今日世界的趋势。睡时不忘我,醒时不忘我,我字无处不缠身,弄得举止言行,无不矫揉造作,作茧自缚,使人间充满了辛酸,不得不以男女对相对看时的那种忐忑心情捱过晨昏。什么‘悠然自得’、‘从容不迫’等等字样,变得徒有其名,毫无意义了。从这一点来说,现代人都密探化了,盗贼化了。密探干的是掩人耳目、只顾个人行乐的营生,势必加强个人意识。而盗贼,他们念念不忘是否会被捕或被发现,势必个人意识强。因为现代人不论是醒来还是梦中,都在不断地盘算着怎样对自己有利或不利,自然不得不像密探和盗贼一样加强个人意识。他们整天贼目鼠眼,胆战心惊,直到进入坟墓,片刻不得安宁,这便是现代人,这便是文明发出的诅咒。简直是愚蠢透顶!”
独仙开口了:“解释得十分有趣。”碰上这样问题,独仙是决不肯自甘落后的。“苦沙弥兄的解释深得我意。古人是敬人忘我的,尔今,是教育人们不要忘我,完全翻了过来。一天二十四小时,全被我字占据了。因此,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片刻太平,永远是水深火热的地狱。若问天下的良药是什么?再也没有比‘忘我’更奏效的了。所谓‘三更月下入无我’(禅僧偃溪广闻的诗句:三更月下入无何。无何,即乌有乡,意为无心心境),就是吟咏这种最高境界。而今人,即使对人亲热,也有欠自然。连英国自吹的‘绅士’行为,也意外地强化个人意识。听说英国国王去印度旅游时,曾和印度的皇族同席共餐。那些皇族没有意识到天子在场,以至拿出本国吃法,将手伸到盘子里去抓马铃薯吃。后来他们满脸涨红,羞愧难当。而英王却佯装不知,也伸出两个指头在盘子里抓马铃薯吃……”
寒月问道:“这便是英国情趣吗?”
“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主人补充说,“也是英国,有一个大兵营,团部士官曾多人宴请一名下士。餐毕,端来了玻璃瓶装的洗指水。那名下士似乎对宴会生疏,竟嘴对嘴地喝干了瓶中水。于是,团长边祝福下士身体健康,边将洗指钵里的水一饮而尽。据说同桌的士官也都争先恐后地举起洗指钵祝福下士官的健康哩。”
“还有这样的笑话呢。”不甘寂寞的迷亭说:“卡莱尔第一次谒见英国女王时,由于这位先生是个不谙宫廷礼节的怪物,突然说了声:‘可以吗?’便噗嗵一声在椅子上落坐了。这时,站在女皇身后的众多待从和宫女都嗤嗤地笑起来。不,不是笑了,是禁不住要笑。于是,女王对身后的人们嘀咕了几句,众多待从和宫女转眼也都在椅子上落坐,卡莱尔才没有丢面子。竟有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
寒月简评曰:“既然是卡莱尔,即使众人都垂手而立,说不定他也满不在乎呢。”
“关怀人者的个人意识倒是可敬。”独仙进一步说:“不过,正因为是个人意识,想关怀别人也很吃力呢。可怜!常人说:随着文明进步,杀机就会消失,个人之间的交往就会变得斯文,这就大错而特错了。自我意识这么强,怎么会平安无事呢?不错,冷眼看来,很像甚是平安无事的样子,然而,相互之间却极其痛苦。大概很像摔跤人在擂台上双方扭成一团,一动不动的样子吧?从旁看来,多么平平安安,但是,双方的内心里岂不怦怦在跳吗?”
讲话轮到迷亭的头上了。“就说打架吧!从前打架是以暴力进行压迫,反而不犯罪;迩来变得非常巧妙,这更是由于个人意识增强了的缘故。培根①说过:‘顺从大自然的力量,才能战胜大自然。’今日争斗,正是遵循培根格言的产物,这可有点奇怪,恰如柔道一样:想的是利用敌人的力量消灭敌人……”
①培根:(一五六一——一六二六)英国哲学家,英国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
“还和水力发电一样。顺着水力,发挥巨大的作用……”寒月一开口,独仙立刻接下来说:
“所以呀,‘贫为锁,富为链,忧为网,喜为绊。’才子死于才,智者败于智。像苦沙弥这样脾气暴躁的人,只要利用你的暴躁,你立刻就会窜出去,中了敌人的奸计……”
“对呀。对呀!”迷亭拍手叫好时,苦沙弥先生笑嘻嘻地回答说:“不过,人们不会那么如愿以偿吧?”全场人听了,一同大笑起来。
迷亭问:“不过,像金田老板那种人,会因何而亡呢?”
独仙说:“老婆因鼻子而毙命,老板因罪孽而丧生,下人因充当密探而消亡。”
“小姐呢?”
“小姐嘛,我没有见过,无从说起……不过,不外乎穿得捂死,吃得撑死,或是喝死之类吧!总不至于因恋爱而死的。弄不好,说不定会像坐过墓碑的小野小町那样死于路旁哩。”
“那可太惨了。”东风因为献上过新体诗,立刻提出抗议。
独仙仿佛众人皆醉我独醒似的,不住口地说:“所以,‘处处不失善良心’这句话很了不起。不入这种境界,人是苦不堪言的哟!”
迷亭说:“你别那么神气!像你这号人,说不定在电光影里两脚朝天而丧命呢。”
主人说:“总之,在这文明日益昌盛的今天,我是活腻了。”
迷亭立刻一语道破:“死吧!不必客气。”
主人混犟犟的说:“死,更不情愿。”
寒月说了一句冷冰冰的格言:“生来时,无人深思熟虑而后生;临死时却无人不烦恼。”
这时节,惟有迷亭才能应答如流:“这就像借债时漫不经心地把钱借到手,到了还钱的时候却心疼起钱来。”
独仙却以飘飘欲仙的姿态说:“如同借债不想还钱的人才幸福,同样,视死如归的人也是幸福的。”
迷亭说:“照此说来,干脆,厚颜无耻便是悟了道?”
独仙道:“是呀!这就是禅语中所说:‘铁牛面者铁牛心;牛铁面者牛铁心。’”
迷亭问:“那么,你就是这号人的标本?”
“倒也不是。不过,以死为苦,这是人类发明了‘神经衰弱’以后的事。”
“的确。像你吧,怎么看怎么像出现神经衰弱症以前的天民。”
迷亭和独仙言来语去,不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时,主人却对寒月和东风频频抨击文明。
“怎样才能借钱不还了事,这是个问题!”
“不成问题。借钱非还不可。”
“喂,讨论嘛,别吭声,听着。正如怎样才能借钱不还了事一样,怎样才能长生不死,也是个问题,不,已经成了问题。发明炼金术,正是为了这个,一切炼金术都失败了。无论如何人总是要死的,这已经清楚了。”
“远在发明炼金术以前,这一点就清楚了。”
“喂喂,讨论嘛,别吭声,你听着。懂吗?当明确了无论如何也非死不可时,又出现了第二个问题。”
“咦?”
“反正得死,怎样死才好呢?这就是第二个问题。‘自杀俱乐部’,就是命运注定将和这第二个问题同时诞生。”
“的确。”
“死,是痛苦的,然而。死不成,却更痛苦。神经衰弱的国民活着比死亡更加痛苦万分,从而,为死而受苦。并非怕死才以死为苦,而是忧虑怎样死才最好。只是一般人因智力不足,便在听天由命的过程中惨遭社会的杀戮。然而,有点个性的人,不会满足于社会上那种零刀碎割式的残杀,必然要对于死亡方式进行种种探讨之后,提出一个崭新的妙计。因此,未来世界的趋势,必然是自杀者不断增加,自杀者无不依照独家发明的方式辞别人间。”
“那可够热闹的了。”
“会的。一定会的。亨利·阿瑟·琼斯(一八五一—一九二九,戏剧家。作品有《马尔加及其失去的天使》、《说谎者》等)写的剧本里,就有一个一贯主张自杀的哲学家……”
“他自杀了吗?”
“遗憾得很,他并没有自杀。不过,今后再过一千年,一定会全都采取自杀方式的。万年以后,提到死,人们就会想到,除了自杀,是不存在死亡的。”
“那还了得!”
“会的,一定会的。这样一来,对于自杀积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成为一门科学。诸如落云馆那样的中学,就会讲授自杀学,作为一门正课代替伦理学。”
“妙极了。我几乎想去旁听哪!迷亭先生,苦沙弥先生的高论,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到了那时,落云馆的伦理学教师会这样说吧:‘诸君,不许墨守所谓公德这种野蛮作风。作为世界青年,诸君首先要重视的义务是自杀。这等于说:己为所欲,施之于人。因此,为了扩大自杀效益,还可以进行他杀。尤其眼前那个穷酸臭的珍野苦沙弥先生,只见他活得十分痛苦,要争取早一天杀了他,这便是诸君的义务。诚然,与往昔不同,尔今乃是开明时期,因此,不能再干那种舞刀弄枪或飞箭投矢等卑鄙手段,只能凭着高尚的讽刺技巧开开玩笑而置人于死地,这既对本人修好积德,也是诸君的荣誉。’……”
“讲演实在太动人了。”
“还有比这更动人的哩。现代警察是以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为首要目的。但是,将来到了那一天,巡警就会抡起打狗的棍棒,到处打杀天下公民……”
“为什么?”
“为什么?如令的人珍惜生命,所以靠警察来保护;到了那时,因为国民活得痛苦,警察以慈悲为怀,才予以格杀的。当然,心眼快当些的人大多都已经自杀;要警察动手杀死的家伙们只有优柔寡断的人、缺乏自杀能力的白痴,或是残废。并且那些自愿被杀头的人都在门口贴上一张纸条。唉,只要写清:‘有男(或女)自愿被杀’,贴在门口,警察在适当的时候巡逻到此,就会立刻应约处理的。尸体吗?照例由巡警拉车去拾掇。还有更有趣的事哪……”
东风非常激动地说:“先生的笑谈,说起来就没个完喽!”
独仙又捻着他那缕山羊胡慢条斯理地分辩道:“若说笑谈,也算是笑谈;不过,若说是预言,也许就是预言。不彻底掌握真理的人,总是被眼前的表面现象所束缚,爱把泡沫般的梦幻认定是永恒的真实;而稍微说得超脱些,便立刻被认为是笑谈。”
寒月肃然起敬道:“就是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吧?”
独仙的神色仿佛在说:“正是如此。”又接着说:“从前西班牙有个地方叫作柯尔道巴……”
“今天还存在吗?”
“也许存在。暂且不管它的今昔吧!按那里的风俗,寺院一敲响晚钟,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要出去跳进河里游泳……(梅里美的小说《卡门》第二章开头)”
“冬天也游泳吗?”
“这一点了解得不大确切。总之,没有老少尊卑之别,都要跳进河里。但是,男人一个也不参加,只是远远地眺望。但见暮色苍茫的浪波上,白花花的肌体在朦胧中跃动……”
东风只要听说有裸体出现,就往前挪动身子。
“多么富于诗意呀!可以写成一首新诗呢!那是个什么地方?”
“柯尔道巴呀!那里当地的小伙子们不能和女人一同游泳,可又不许远远看清女人们的身姿。小伙子们觉得很遗憾,便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迷亭一听开了个玩笑,非常高兴,说:“咦?耍的什么花样?”
“他们对寺院里的敲钟人行贿,将日落敲钟的规矩提前了一个小时。女人们都很浅薄:‘哟,钟响了’。纷纷聚集在岸边,只穿着小背心、短裤衩,劈哩噗嗵跳进水里。水里倒是跳了进去,但是,和往常不同,天还没黑。”
“又是‘秋日烈焰火辣辣’?”
“她们往桥上一看,许多男人正站在那里瞧看。虽然害羞,也莫可奈何。据说臊得脸通红呢。”
“这……”
“这嘛,说明人只被眼前习俗所迷惑,忘却了根本原理。不当心些可不行哟!”
迷亭说:“深蒙教益,三生有幸。关于被眼前习俗所迷惑的故事,我也讲一个吧?最近阅读某某刊物,有一篇小说写了这样一个骗子手。假定我在这儿开了个书画古董店。门市里陈列着大家的书画、名人的遗物。当然没有赝品,全是地道的真货,不折不扣的上品。既然是上品,自然要卖高价。一个好奇的顾客走来,问道:‘元信(狩野元信(一四七六——一五五九),室町时代画家)的这幅画多少钱?’我说:‘标价六百元,那就六百元吧!’顾客说:‘买倒是想买,只是手头没带那么多钱,很遗憾,只好作罢。’”
主人照例不擅于逢场作戏,问道:“能肯定他是这么说的吗?”
迷亭佯作不知。“是啊!这是小说,我这么说,你就这么听。当时我说:‘唉,钱算得了什么。如果您中意,就请拿去吧!’顾客说:‘这怎么行?’他有些犹豫。我十分慷慨地说:‘那就按月付款吧!这样可以细水长流,反正今后您是我们的主顾……唉,您一点儿不用客气。每月付十圆怎么样?如果不便,每月付五圆也行。’后来我和顾客经三两个回合的磋商,结局以六百元的价格将法眼(僧侣的级别之一)狩野元信那一幅画卖给他,但是分期付款,每月十圆。”
寒月说:“简直像读《泰晤士百科全书》呢。”
迷亭说:“《泰晤士百科全书》很精确,而我说的可太不确切了。以下慢慢儿就开始进行巧妙的欺骗了。你好好听着!六百圆,每月十元,你算算,要多少年才能还清?寒月!”
“当然是五年吧?”
“当然是五年。不过,独仙君,你认为五年岁月,是长?还是短?”
“一梦千年,千年一梦。又短,又长啊。”
“说些什么?是道歌吗?真是缺乏常识的道歌。且说五年当中每月付十元,当然,对方要付款六十次才行。然而,这里有个可怕的习惯势力问题。假如同一件事情月月进行,重复六十次,那么,第六十一次也还想照例付款十元。第六十二次也还想付款十圆。六十二次,六十三次……重复的次数越多,到期就非付款十圆不可。人,似乎聪明。但是有个很大的弱点,就是泥于旧习,忘却了根本。利用这种弱点,我将无数次月月捡到十圆钱的便宜。”
“哈哈哈,是么!总不至于那么健忘吧?”
寒月一笑,主人有点严肃地说:
“唉,那种事真的就有。我就曾月月不算帐,寄款偿还大学时期欠下的债,以至最后对方谢绝再收。”他是把自己的丢人事当成千万人共有的丑闻来宣布。
“瞧,这种人就在场,可见是千真万确的呀!所以,对我刚才说过的‘未来文明记’,笑它是开玩笑的人,正是认为六十次可以还清的分月付款要毕生都付才对的家伙们。尤其是寒月、东风这样缺乏经验的诸位青年,必须牢记我的话,不要上当受骗!”
寒月说:“记下了。分月付款一定限于六十次。”
“噢,寒月君,这番话好像是开玩笑,实际上足以发人深省哟!”
独仙冲着寒月说:“比如现在苦沙弥兄或是迷亭兄忠告你说:‘你擅自和别人结婚,这有欠稳妥,快到金田家去请罪!’不知尊意如何?有心去请罪吗?”
寒月说:“请罪一事休提!如果是对方向我赔礼,那就另当别论。至于我嘛,没有这个意思。”
独仙又问:“假如警察要你去请罪,怎么办?”
寒月说:“更是对不起!”
“如果是大臣、贵族的命令,如何?”
“那就愈发地碍难从命了。”
独仙说:“瞧啊!过去的人和现代人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过去是单凭官衙权势便可以恣意妄为的时代;继之而来的却是个纵然皇家也不能为所欲为的时代了。今日世界,管他是多么非凡的殿下或将军,想超限度地凌辱人格是办不到的。说得严重些,如今,压迫者的权势越大,被压迫者就越感到烦恼,要进行反抗。因此今非昔比,竟然出现了这样的新气象:正因为是权势显赫的官府,才落得莫可奈何。如今,若依古人看来,几乎不敢相信的事情竟然无可非议地通行。世态人情真是变幻莫测!迷亭君的《未来记》若说是笑谈,倒也算是笑谈;但是,假如说它有所启示,岂不确也韵味隽永吗?”
迷亭说:“既然有了这么好的知音,我就非把《未来记》的续篇讲下去不可了。如同独仙所说,在今日世界,如果还有人靠着官衙权势耀武扬威,仗着二三百条竹枪横行霸道,这犹如坐上轿子却急忙要和火车赛跑,是一些时代落伍者中的顽固家伙。不,是最大的糊涂虫!是放阎王债的长范先生!对这帮家伙,只要静观其变也就是了……”
“不过,我的《未来记》却并非权宜之计的小事一桩,而是与人类命运攸关的社会现象。不妨仔细透视目前的文明倾向。预卜未来的发展趋势,便可知结婚将成为不可能。不要惊慌!我说‘结婚将成为不可能’,理由如下:如上所述,尔今是以个性为中心的世界。从前是家长代表全家,郡守代表一郡,领主代表一国。那时,代表以外的人们几乎毫无人格。纵使有,也不被承认,如今则大变。人人都强调起个性来,个个都表现得心里有句潜台词:‘你是你,我是我!’如果二人路上相遇,会各自在内心吵嚷道:‘你小子是人,我也是个人!’在对骂中擦肩而过。个性已经强化到了这种程度。”
“因为个性普遍地增强,所以实质上等于个性普遍地减弱。别人已经不那么容易贻害于我,从这一点来看,个人的确是强大了。然而,对别人不得任意干预,从这一点来看,个人的力量又明显地比以前弱了。强大起来都高兴;软弱下来人人扫兴。于是,一边固守强处:‘不许他人动我一根毫毛!’一边却又硬要扩大弱点:‘哪怕动他人半根毫毛也好。’这样一来,人与人之间就失却了空间,活得窘迫了,人们都尽可能地自我膨胀;直到胀得破裂,只得在痛苦中生存。剧痛之余,想出的第一个方案便是老少分居制。在日本,请您到山沟里去瞧瞧。一户一个门口,全家人都挤在一所房子里。他们没有值得强调的个性;即使有个性,也并不强调,如此也就一顺百顺了。但是,对于文明人来说,即使亲子之间,如不任其自我扩张,都觉得吃亏。因此,为了保证双方的安生,势必分居。欧洲由于文明发达,比起日本更早地实行了这一制度。即使百里挑一,有的人家二世同堂,儿子跟老子借钱也要纳利,像陌生人一样付给房租。正因为老子承认和尊重儿子的个性,才出现了如此良好风气。这种良好风气早晚也一定要传到日本的。”
“亲戚早已分手,老少今日别居,一直被压抑的个性得到发展,以至随着个性发展而受到的尊敬将无限地扩展下去。因此,再不分居,就不会舒心了。然而,在父子、兄弟都已分居的今天,再也没有什么人需要分手,于是,最后的方案是夫妻分居。按现代人的观点,男女同居便是夫妻,但这是极大的判断失误,要想同居,必须在足够的程度上性情相投才行。假如是从前,那倒毋须赘言。当时讲什么‘异体同心’,看起来好像是夫妻二人,实质上不过是一人罢了。因此才宣称什么‘偕老同穴’,就是说,死了也变成一穴之狐。够野蛮的了。”
“今天这一套就行不通。因为丈夫永远是丈夫,不管怎么说,妻子也还是妻子。为人妻者,都是在学校里穿着没有裆的和服裙裤,练就了坚强的个性,梳着西式发型嫁进门来的,毕竟不能对丈夫百依百顺。而且,如果是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妻子,那就不算是妻子,而是泥偶了。越是贤慧夫人,个性就越是发展得楞角更大;楞角越大就越是和丈夫合不来;合不来,自然要和丈夫发生冲突。因此,既然名之曰贤慧夫人,一定要从早到晚和丈夫别扭。这诚然是无可厚非的事;但越是娶了个贤慧夫人,双方的苦处就越是增多。夫妻之间就像水和油,格格不入,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
“假如不出大事,那墙壁保持在一定的水平线上还要好些。但是,因为这水和油是双相发动的,家庭里就会像大地震一般颠得七上八下。于是,夫妻同床异梦,对于双方都不利这个道理,才逐渐地被人们所认识……”
寒月说:“如此说来,夫妻都要分手?真令人担心啊!”
迷亭说:“要分手。一定要分手。天下夫妻都要分手。从前是同床共枕才是夫妻;今后,世人会把那些同床共枕的人看成没有做夫妻的资格。”
寒月在关键时刻暴露了自己的情肠:“照此说来,我这号人就该打进没有资格的一伙喽!”
迷亭说:“生在明治时代是幸运的哟!像我呀,就因为写《未来记》,头脑比当前形势先迈了一两步,所以,现在就干脆过起独身生活了。有些人七言八语他说我这是失恋的结果等等,然而,近视眼的目光真是浅薄得可怜!这且不提,还是接下来谈《未来记》吧!”
“那时,一位哲学家从天而降,宣传破天荒第一次发现的真理。其说曰:人是具有个性的动物。消灭个性,其结果便是消灭人类。为了实现人生真正的意义,必须不惜任何代价保持并发展自己的个性。那种囿于陋习、并非两厢情愿的婚姻,实在是违背自然法则的野蛮风习。姑且不谈个性不发达的蒙昧时期,即使在文明昌盛的今日,却依然沉沦于如此陋习,恬然不以为耻,这未免荒谬绝伦了。”
“在文明开化已经登峰造极的今日世界,两种个性不会有任何理由以不寻常的亲密感情联结在一起。尽管原因十分显而易见,而一些没有受过教育的男女青年都在一时卑劣感情的驱使下,擅自举行新婚合卺之礼,其行径,实属悖德犯伦之极。吾等为了人道,为了文明,为了保护那些青年的个性,不能不全力抵制这种野蛮之风……”
“迷亭先生,这种学说我彻底反对!”东风君这时啪地一声用手心拍着膝盖,以破釜沉舟的语调说,“依我看,世界上什么最珍贵?再也没有比得上爱与美了。多亏这二者,才使我们有了慰藉,生活美好,得到了幸福。多亏这二者,才使我们情操优美,品格圣洁,同情心纯净。因此,我们不论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不能忘记这二者。二者一旦降临人间,爱就化身为夫妻关系,美就分身为诗歌与音乐。因此我想,只要人类还生存在地球上,夫妻与艺术便决不会消亡。”
“如果不至于消亡那当然很好;然而,现在按哲学家所说,都要彻底消亡的,又有什么办法?只好绝望啦。什么艺术?艺术也将落得和夫妻命运相同了。所谓个性发展,就是个性自由的意思吧?至于艺术嘛,岂不没有存在的可能了吗?所谓繁荣艺术,是因为艺术家和欣赏者之间个性上有些共同点吧?不管你是多么了不起的新诗诗人,不管你怎样咬牙坚持,假如读你的诗没有一个人觉得津津有味,尽管令人同情,但是你的新体诗毕竟除了你自己,再也不会有人欣赏了吧?任凭你作了多少篇《鸳鸯歌》也无济于事,幸而你生在明治时期,才普天之下都爱读你的诗吧?不过……”
“哪里,差得远哩!”
“假如现在就差得远,那么,到了文明的未来,就是说到了一位大哲学家出世,提倡‘非婚论’时,可就没人看了。不,并非因为是你写的才没人看,而是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对别人的诗文压根儿不感兴趣。眼下在英国等等,这种倾向,已经表现得十足。你读读梅瑞狄斯的小说!读读詹姆斯(一八四三—一九一六,著有《一个妇女的画像》、《鸽翼》、《大使们》等)的小说!他们在今日英国小说家中最善于把人物性格鲜明地反映在作品当中。然而,读者不是少得可怜吗?难怪要少的。那种作品,如果不是那种富有个性的人读,是不会感兴趣的,有什么办法。这种倾向日渐发展,到了认为结婚不道德的时候,艺术也就彻底消亡了。是吧?你写的诗文我不懂,我写的诗文你不懂。到了那一天,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艺术可言呢!”
东风说:“说得倒是有理。不过,凭我的直感,总是不以为然。”
迷亭说:“你是凭着直感不以为然;而我是凭着曲感颇以为然。”
“迷亭君也许用的是曲感。”现在独仙开口了。“总而言之,越是放宽个性自由,人与人之间就越是紧迫,这是肯定的。尼采之所以抛出超人哲学,就是因为这种紧迫感无处排遣,不得已才化身于哲学的。乍一听来,这仿佛是尼采的理想,但那不是理想,而是不平。喘息在个性得到发展的十九世纪,连对邻居都轻易不敢放心大胆地睡个好觉,因此,那位老兄才豁了出去,胡说八道起来。读那部著作,与其说痛快,莫如说可怜。那不是奋勇前进的呼喊,总觉得是深恶痛绝的声音。这也难怪。从前是‘圣人出,天下翕然汇于旗下。’真痛快!既有如此快事成为现实,又有什么必要像尼采那样靠着纸笔的力量写在书本上呢?所以,不论是荷马,还是契维·柴斯(以英格兰与苏格兰边境丘陵为背景的英国古民谣),同样是写超人性格,但给人的印象却截然不同,写得很明朗,很快活。这是因为有快活的事。把这些快活的事写在纸上、也就没有苦涩味。到了尼采的时代,可就做不到这一点了。没有一个英雄问世。即使有,也没有人推崇他是英雄。从前只有一个孔子,因此孔子也很有权威;尔今却有多少个孔子,说不定天下人都是孔子。因此,尽管你神气十足地说:‘我是孔子!’但也威名难振。于是,牢骚满腹。有牢骚才一味地在书本上卖弄超人哲学。”
“我等盼望自由,也得到了自由;得到了自由的结果,却又感到不自由,因而烦恼。因此,西方文明似乎好些,但归根结底还是靠不住的。与此相反,东方自古讲求精神修养,还是这样正确。试看个性发展的结果,全都害了神经衰弱症,弄得不可收拾。这时,才能发现‘王者之民荡荡焉’这句话的真正价值,才能醒悟到‘无为而治’这句话不可轻侮。但是,到了那时,纵然醒悟,已经毫无办法,宛如酒精中毒以后才明白:‘啊,若是不喝酒多好!’”
寒月说:“各位说的,大部分似乎是厌世哲学。但是我这个人真怪,装了满耳朵,却没有半点反应。这是怎么回事?”
迷亭立刻对他说明:“那是因为你娶了老婆嘛。”
这时,主人突然说起这么一番话:“娶了老婆,就认为女人真好,这是天大的错误。为了供你们参考,我念几句有趣的文字给你们听。都好好听着!”说着,他拿起早已从书房带来的一本古书,说:“这是一本古书,但是从那个年月起,就对女人的恶德了若指掌。”
寒月一听,说:“啊,惊人!那是什么时候的书?”
“作者名叫托马斯·纳西,是十六世纪的著作。”
“越说越惊人了。那时候就已经有人咒骂我的老婆啦?”
“咒骂了各种女人,其中也一定包括你的妻子。所以,你就听下去吧!”
“我听!太幸运了。”
“书中说:首先,应该介绍一下自古以来贤人哲士们的女性观。注意!都在听吗?”
东风说:“都在听哪!连我这个光棍也在听哪!”
主人读道:
“亚里士多德说:‘既然女子为尤物,则娶大女不如娶小女,因小尤物总比大尤物为患少也……’”
迷亭问:“寒月君的妻子是大女?还是小女?”
“属于大尤物之类哟!”
迷亭笑起来:“哈哈哈,这本书有意思。喂,往下念!”
“有人问:‘何为最大奇迹?’贤者答曰:‘贞妇……’”
“所谓贤者是准?”
“没有署名。”
“反正一定是个被女人甩了的贤者。”
“其次,出来个第欧根尼[古典哲学家,犬儒派代表,传说住在一个大酒桶里]有人问:‘应何时娶妻?’他回答说:‘青年还早,老年则迟。’”
“这位先生是在酒桶里思索的吧?”
“毕达哥拉斯[古典哲学家、数学家]说:‘天下可畏者三,曰火,曰水,曰女人。’”
“希腊的哲学家们竟然出乎意料他说了些豁达的话呢。依我说:天下一切都不足惧。入火而不焚,落水而不溺……”独仙只说到这里便词穷了。
迷亭充当援兵,给他补充说:
“见色而不迷。”
主人迅速接着谈下去:
“苏格拉底说:‘驾御女人,人间最大之难事也。’德莫斯塞尼斯①说:‘欲困其敌,其上策莫过于赠之以女,可使其日以继夜,疲于家庭纠纷,一蹶不振。’寒涅卡②将妇女与无知看成全世界的二大灾难;马卡斯·奥莱里阿斯③说:‘女子之难以驾御处,恰似船舶。’贝罗塔④说:‘女人爱穿绫罗绸缎,以饰其天赋之丑,实为下策。’巴莱拉斯⑤曾赠书于某友,嘱咐说:‘天下一切事,无不偷偷地干得出。但愿皇天垂怜,勿使君堕入女人圈套。’又说:‘女子者何也?岂非友爱之敌乎?无计避免之苦痛乎?必然之灾害乎?自然之诱惑乎?似蜜实毒乎?假如摈弃女人为非德,则不能不说不摈弃女人尤为可谴。’……”
①德莫斯塞尼斯:古希腊诡辩派哲学家。
②寒涅卡:古罗马斯多噶学派哲学家,皇帝之师。因被疑谋反,自杀。遗著有悲剧九篇。
③马卡斯·奥莱里阿斯:(一二一——一八○)罗马皇帝,斯多噶派哲学家。
④贝罗塔:罗马喜剧诗人。
⑤巴莱拉斯:一世纪末罗马通俗史家。
寒月说:“够了!先生。恭听这么多咒骂我老婆的话,已经很不过意了。”
主人说:“还有四五页,接着听下去,如何?”
迷亭开玩笑说:“大致念念算啦,已经是夫人快回来的时辰了。”
这时,忽听夫人在饭厅里呼喊女仆:“阿清!阿清!”
迷亭说:“这下子坏了!喂,夫人在家哪!”
“嘿嘿嘿……”主人笑着说,“管她呢!”
“嫂夫人!嫂夫人!什么工夫回来的?”
饭厅里悄然无声,没人答话。
“夫人,刚才念的文章你听见了吗?嗯?”
依然没人答话。
“刚才念的不是你那口子的想法,是十六世纪纳西的学说,你放心好了。”
“不懂啊!”夫人远远地回答,冷冰冰的。寒月格格地笑着。
迷亭也无所顾忌地笑了起来:“我也不懂。对不起喽!啊,哈哈哈……”
这时,房门哗啦一声拉开,有人既不知会一声,也不客气,就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把客厅的纸门粗暴地一开,原来是多多良三平的一张脸在门口出现。
三平君今日不同往常,身穿洁白的衬衫、崭新的礼服,这已经令人有几分另眼相待,何况他右手还沉甸甸地拎着用绳绑的四瓶啤酒,往木松鱼旁一放,并不打招呼,噗通一声坐下,而且两腿伸开,简直一副非凡的武士风度。
“先生近来胃病好些吗?这样总是闷在家里,行吗?”三平说。
“看不出是好是坏。”主人说。
“我虽然没说,可是面色不佳呀!老师的脸色发黄哪。近来正好钓鱼。从品川租一条小船呐……上个星期天我曾去过。”
“钓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钓上来。”
“钓不上来也还有意思吗?”
三平毫不客气地指着在场所有的人说:
“告诉你吧,养吾浩然之气呀!怎么样?你去钓过鱼吗?钓鱼可太有意思喽。在广阔的海面上,驾一叶扁舟,四处飘荡……”
迷亭搭话说:“而我,很想在小小的海面上驾起一条大船自由漂荡呢。”
寒月说:“既然垂钓,不钓上些鲸鱼或是人鱼,那就没意思了。”
三平说:“能钓上哪些东西吗?文学家!缺乏常识哟!”
“我可不是文学家。”
“是吗?那,你是干什么的?像我这样的实业家,最重要的是常识。老师,近来我的常识极大地丰富起来了。还得说在那个地方,‘近朱者赤’,自然而然地就被熏陶成这样。”
“成了什么样?”
“就拿抽烟来说吧!抽‘朝日牌’‘敷岛牌’香烟,哪就掉价了。”说着,他抽出一支金纸烟嘴的埃及香烟,美美地吸了起来。
主人问:“你有那么多钱胡花吗?”
三平说:“钱倒是没有,不过,立刻就会有的。一抽上这种烟,信誉可就大大提高了。”
“比起寒月君磨破玻璃球来,信誉来得更舒服,更便当,不费多大劲儿,堪称‘轻便信誉’喽!”
迷亭对寒月说罢,寒月一时无言以对。这当儿,三平说:
“您就是寒月先生吗?到底没有当上博士吗?因为您没有当上博士,所以,我就要了。”
“指的是博士?”
“不,是金田家的小姐。说真的,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不是,对方一再求我娶了她吧,娶了她吧,终于这才下决心要她。不过,我觉得对不起寒月先生,正心里不安呢。”
“请不必介意!”寒月说。
主人的回答很暧昧:“你想娶,就娶她好了。”
迷亭照例又说得十分起劲儿:“这可是大喜事!所以说,不论养了个什么样的姑娘,也不必发愁。谁要?刚才我就说过不必发愁,这不是有了一位英俊的绅士要做佳婿了吗?东风君,有了新体诗的素材了,赶快写呀!”
三平说:“您就是东风君吗?我结婚时,你不给写点什么吗?我很快就去铅印,向八方散发,但愿也能投到《太阳》杂志社去。”
“好,那就写点什么吧!您几时用?”
“几时都行。从现成的诗里选一篇也行。有报酬,举行婚礼的时候请你去喝喜酒。请你喝香槟。你喝过香摈吗?香槟很甜哟……苦沙弥先生,举行婚礼时您打算请乐队来吗?将东风君的诗作谱成曲演奏如何?”
“随你的便!”
“老师,您不能给谱出曲来吗?”
“胡说!”
“列位当中有人会谱曲吗?”
迷亭说:“落榜的快婿候选人寒月君可是个小提琴高手哟!好好求求他!不过,只是香摈,恐怕他不会答应的。”
“虽说都是香摈,四五圆钱一瓶的不好喝。我请人喝的可不是那种便宜货。您就给我谱一曲行吗?”
寒月说:“好的,谱吧!即使给我喝两角钱一瓶的,我也谱。如果不便,白谱也行!”
“不能白白地求你,会报答你的。如果不喜欢香摈,这玩艺儿行吗?”三平说着,从上衣暗兜里掏出七八张照片,纷纷扔在床席上。有的是半身像,有的是全身像;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穿着和服裙裤,有的穿着长袖和服,有的挽着高岛田式发髻;全是些妙龄女郎。
迷亭说:“先生,有这么多候选人!喂,为了表达谢意,不久我可以给寒月和东风君各介绍一名。这样如何?”说着扔给寒月一张照片。
寒月说:“多美呀!求您一定费心周旋。”
“这个也美吧?”三平又扔过去一张。
“这个也美,请一定代为周旋。”
“哪一个?”
“哪一个都行。”
“你可真多情,先生!这位是博士的侄女呀!”
“是吗?”
三平自言自语:“这一位性格特别温柔。年龄也好,现在才十六八岁……如果娶她,有上千元的陪嫁金哪……这一位是县长的小姐。”
寒月说:“我都娶到家,不行吗?”
三平说:“都要?这可太贪了。你是一夫多妻主义吗?”
“那倒不是。可我是个肉食论者。”
主人大声申斥道:“爱什么主义就什么主义!把你那一套赶快收起来不好吗?”
三平说:“那么,一个也不要?”他边催问,边将照片一张张地装进衣袋里。
主人问:“那啤酒是怎么回事?”
三平说:“是我带来的礼品!为了提前祝贺,我在路口的酒馆买来的。请干一杯吧?”
主人拍拍手,叫来了女仆,启了瓶塞。主人、迷亭、独仙、寒月、东风,这五位毕恭毕敬地捧起酒杯,祝贺三平君的艳福。
三平似乎非常高兴地说:
“我邀请今天在场的各位都参加我的婚礼。都肯赏光吗?我想,会赏光的吧?”
主人立刻回答说:“我免啦。”
“为什么?这可是我一生当中只有一次的大礼呀!你不去吗?有点不通人情哟!”
“不是不通人情,可我不去!”
“没有衣服吗?短褂、裙裤总还是有的吧?先生,偶尔见见世面还是好的呀!给你介绍些名家。”
“碍难从命!”
“那会治好胃病的呀!”
“胃病不好也没关系。”
“既然如此顽固,也就不能勉强。您怎么样?肯赏光吗?”
迷亭说:“我呀,一定去。如果可能,还巴不得当个媒人呢。‘香摈九巡闹春宵’……怎么?媒人是铃木藤?不错,我心想也会是他的。这太遗憾了,但也没有办法。若有两个媒人,太多了吧?就算是个小人物,也要出席的嘛。”
“您意下如何?”
独仙说:“我呀,‘一竿风月闲生计,人钓白苹红蓼间。(套用陆游诗:一竿风月老南湖)’”
“说些什么?是唐诗选里的吗?”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不知道?难缠!寒月君会赏光的吧?老交情嘛!”
“一定出席。如果错过良机听不到乐队演奏我作的曲子。那太遗憾了。”
“就是嘛!东风君,你呢?”
“我呀,很想出席,在你夫妻面前朗诵我的新诗。”
“那太高兴了。先生,我有生以来也没有这么高兴过。所以,再喝一杯啤酒。”
于是他把自己买来的啤酒咕嘟嘟喝了起来。喝得满脸通红。
秋日短,转眼天黑了。看一眼横七竖八乱扔些烟蒂的火炉,才发现炉火早已熄灭。就连逍遥自在的诸公也似乎有些兴尽。独仙首先说:“太晚了,该走啦!”接连着也都说:“我也回去!”于是,客厅里像杂耍散场似的,变得冷冷清清。
主人晚餐后进了书房。夫人觉得冷飕飕的,紧了紧衬衫的领子,在缝补一件洗褪了色的便服。孩子们并枕而眠。女仆沐浴去了。
人们似乎悠闲,但叩其内心深处,总是发出悲凉的声音。
独仙好像已经得道,但是两脚依然没有离开大地;迷亭也许自在逍遥,但是人间并非画中美景;寒月不再磨玻璃球,终于从家乡领来了太太。这是正常的。然而,正常生活过得太久,也会感到无聊的吧!东风再过十年,也会懊悔今日胡乱献诗的勾当吧!至于三平,就难说他将钻进山,还是混进水。他只要平生能够请人喝几盅三鞭酒,牛哄哄的,也就满足了。而铃木藤先生会闯江湖的,闯来闯去,就沾了污泥。尽管沾了污泥,也比不去闯荡的人神气!
咱家托生为猫而来到人间,转眼已经两年多了。自以为比得上咱家这么见多识广的人还不曾有过。然而前此,有个叫卡提·莫尔(霍夫曼的小说《女猫莫尔的人生观》里的主人公)的素不相识的同胞,突然高谈阔论起来,咱家有点吃惊。仔细一打听,据说它原来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死亡,由于一时的好奇心,特意变成幽灵。为了吓唬咱家才从遥远的冥土赶来。还听说这只猫曾经叼着一条鱼,作为母子相逢时的见面礼。可是它半路上终于馋得受不住,竟自己享用了。这么个不孝的猫!可是另一面,它又才华横溢,不亚于人类,有时还曾作诗,使主人惊诧不已。既然如此豪杰早已出现在一个世纪之前,像咱家这样的废物,莫如速速辞别人间,回到虚无之乡去,倒也好些呢。
主人早晚要因胃病而身亡。金田老板已经因贪得无厌而丧命了。
秋叶几乎全已凋零。死亡是万物的归宿,活着也没有什么大用,说不定只好尽早瞑目才算聪明。照几位先生的说法,人的命运,可以归结为自杀。如不提防些,咱家也非投胎到束缚太多的人世上去不可。可怕呀!心里总有些闷闷不乐,还是喝点三平先生的啤酒,提提神吧!
我转到厨房。秋风敲打着屋门,只见从缝隙处钻了进去。不知什么时候油灯灭了。大约是个月明之夜,从窗子洒进了清辉。茶盘上并排放着三个玻璃杯,两只杯里还残留着半杯茶色的水。放在玻璃杯里的,即使是开水,也令人觉得冰冷,更何况那液体在寒宵冷月下,静悄悄地挨着一个灭火罐,不等沾唇,已经觉得发冷,不想喝了。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三平喝了那种水,满脸通红,呼吸热呼呼的。猫若是喝了它,也不会不快活的吧!反正这条命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死的。万事都要趁着有这口气体验一下。不要等死了以后躺在坟墓下懊悔:“啊,遗憾!”但是,追悔莫及,那也是枉然。咱家横下一条心,喝点尝尝!便鼓起劲来,伸进舌头去,吧嗒吧嗒舔了几下,不禁大吃一惊,舌尖像针扎似的,麻酥酥的。真不知人们由于何等怪癖要喝这种臭烘烘的玩艺儿。猫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的。再怎么说,猫与啤酒没有缘分。这可受不了!咱家曾一度将舌头缩了回来。但是,又一想,人们常说:“良药苦口”。每当害了风寒,便皱着眉头喝那些莫名其妙的苦水。至今还纳闷儿:到底是喝了它才好病?还是为了好病才喝它?真幸运,就用啤酒来解这个谜吧!假如喝下以后五脏六腑都发苦,也就罢了;假如像三平那样快活得忘乎所以,那便是空前的一大收获,可以对邻近的猫们传授一番了。唉,管它去呢!一命交天,决心干了,便又伸出舌头。睁着眼睛喝不舒服,便死死地闭上眼睛,又吧嗒吧嗒地舔起来。
咱家最大限度地耐着性子,终于喝干了一瓶啤酒。这时,出现一种奇怪的现象。最初舌头麻酥酥的,嘴里像从外部受到了压力,好苦!不过,喝着喝着,逐渐舒服起来。当喝光头一杯酒时,已经不怎么难受。没事儿!于是,第二杯又轻而易举地干了。顺便又把洒在盘子里的啤酒也舔进肚里,盘子像擦洗过一般。
后来,片刻之间,我为了视察自身变化,纹丝不动地蹲着。逐渐的身子发热,眼圈发红,耳朵发烧,很想唱歌。“咱家是猫,咱家是猫”。很想跳舞。想大骂一声主人、迷亭和独仙:“胡扯鸡巴蛋!”想挠金田老头,咬掉金田老婆的鼻子。咱家什么都干得出。最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站起来又想摇摇晃晃地走。这太有意思了。我想出门!出得门来,想招呼一声:“月亮大姐,晚上好!”太高兴了。
我心想:所谓“怡然自得”,大概就是这种滋味吧!我漫无目标,到处乱走,像似散步,又不大像,就怀着这样的心情胡乱地移动着软绵绵的双腿。怎么搞的!总是打瞌睡。简直搞不清我是在睡觉,还是在走路。我想睁开眼睛,但是眼皮重得很。这下子算完蛋了。管它高山大海,什么都不怕,只管迈着软颤颤的前爪。突然扑嗵一声。猛然一惊,糟了!究竟怎么糟了。连思索的工夫都没有。只是刚刚意识到糟糕,后事便一片模糊了。
清醒时,咱家已经漂在水上。太难受,用爪乱挠一气;但是挠到的只有水。咱家一挠,立刻就钻进水里。没办法,又用后爪往上窜,用前爪挠。这时,微微听到咕嘟一声,好歹露出头来。咱家想了解一下这是个什么地方。四周一看,原来掉进一个大缸里。这口大缸,直到夏末,密麻麻地长着一种水草,叫作“莼菜”。后来,不祥的乌鸦飞来,啄光了莼菜,就用这口缸洗澡。乌鸦洗澡,水就浅了,水浅,乌鸦就不再来。不久前咱家还在想:“水太浅,乌鸦不见了。”万万想不到,如今咱家代替乌鸦在这里洗起澡来。
水面距缸沿大约四寸多。咱家伸出爪也够不到缸沿,跳也跳不出去。满不在乎吧,只有沉底。挣扎吧,只有脚爪挠缸壁的声音格吱吱地响。挠到缸壁时,身子好像浮起了些,但是爪一滑,立刻又扎了个猛子。扎猛子太难受,便又咯吱吱地挠。不久,身子就累了。尽管焦急,脚却又不怎么受使。终于,自己也弄不清是为了下沉而挠缸,还是由于挠缸而下沉。
这时,咱家边痛苦边想:遭到如此厄运,全怪我一心盼着从水缸里逃出命去。若能逃命,那是一万个求之不得。但是逃不出去,这是明摆着的。咱家腿不盈三寸。好吧!就算浮上水面,可是从浮出水面处尽最大努力伸出腿去,也无法搭在还有五寸多高的缸沿。既然无法将爪搭上缸沿,管你怎么乱挠啊,焦急啊,花上一百年粉身碎骨啊,也不可能逃出去的。明明知道逃不出去,却还幻想逃出去,这未免太勉强。勉强硬干,因此才痛苦。无聊!自寻烦恼,自找折磨,真糊涂!
算啦!听之任之好了,再也不挠得咯吱吱响,去它的吧!于是,不论前脚、后脚还是头、尾,全都随其自然,不再抵抗了。
逐渐地变得舒服。说不清这是痛苦,还是欢快,也弄不清是在水中,还是在客室。爱在哪里就在哪里,都无妨了。只觉得舒服。不,就连是否舒服也失去了知觉。日月陨落、天地粉齑!咱家进入了不可思议的太平世界。咱家死了,死后才得到太平,太平是非死得不到的。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紫式部《源氏物语》
《源氏物语》由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紫式部创作,成书年代一般认为是在1001年至1008年间。“物语”是日语中的一种文学体裁,本书以日本平安王朝全盛时期为背景,描写了主人公源氏的生活经历和爱情故事。包含四代天皇,历70余年,所涉人物四百多位。创造了日本式“物哀”之审美范式。本书为人类现存最早出现的散文体小说。紫式部本姓藤原,字不详,式部为服侍皇后的女官的称谓,一般认为其名不可考,亦有人认为其本名为藤原香子或藤原则子。
第一章 铜壶
且说天皇时代,某朝后宫妃嫔众多,内中有一更衣。出身微寒,却蒙皇上万般恩宠。另几个出身高贵的妃子,刚入宫时,便很是自命不凡,以为定然能蒙皇上加恩;如今,眼见这出身低微的更衣反倒受了恩宠,便十分忌恨,处处对她加以诽谤。与这更衣地位同等的、或者出身比她更低微的更衣,自知无力争宠,无奈中更是万般怨恨。这更衣朝夕侍候皇上,别的妃子看了自然都妒火中烧。也许是众怨积聚太多吧,这更衣心绪郁结,便生起病来,只得常回娘家调养。皇上见了,更是舍她不下,反而更加怜爱,也不顾众口非议,一心只是对这更衣佝情。此般宠爱,必将沦为后世话柄。即便朝中的显贵,对此也大都不以为然,彼此间时常侧目议论道:“这等专宠,实在令人吃惊!唐朝就因有了这种事而终于天下大乱。”这内宫的事,不久也逐渐传遍全国,民间听了怨声载道,认为这实在是十分可忧的,将来免不了会出杨贵妃引发的那种大祸。更衣处于如此境地,苦恼不堪,内心也甚为忧惧,唯赖皇上深思,尚能在宫中谨慎度日。
这更衣早已谢世的父亲曾居大纲言之位。母亲也出身名门望族,眼见人家女儿双亲俱全,享尽荣华富贵,就指望自己女儿也不落人后;因而每逢参加庆吊等仪式,她总是竭尽心力、百般调度,装得十分体面。只可惜朝中没有重臣庇护,如若发生意外,势必无力自保,心中也就免不了感到凄凉。
或许是前世的因缘吧,这更衣却生下一容貌非凡、光彩如玉、举世无双的皇子。皇上得知后,急欲见这孩子,忙教人抱进它来一看之下,果是一个清秀异常的小星子。
大皇子为右大臣的女儿弘徽殿女御所生,母家是尊贵的外戚,顺理成章,他自然就成了人人爱戴的东宫太子。论相貌,他却不及这小皇子清秀俊美。因此皇上对于大皇子,尽管珍爱,但相比之下总显得平常,而对于这小皇子,却视若掌上明珠,宠爱无比。看作上无私予的宝贝。
小皇子的母亲是更衣,她有着不寻常的身份,品格也十分高贵,本不必像普通低级女官一样,在日常生活中侍候皇上。而皇上对她的宠爱非同寻常,以至无法顾及常理,只是一味地要她留在身边,几乎片刻不离。每逢并宴作乐,以及其它佳节盛会,也总是首先宣召这更衣。有时皇上起床迟了,便不让其回宫室里去,整个一天干脆就将这更衣留在身边。这般日夜侍候,按更衣的身份而论,也似乎太轻率了。自小皇子出生后,皇上对这更衣更是十分重视,使得大皇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心生疑忌;如此下去,来日立为太子的,恐怕就是这小皇子了。
弘徽殿女御入宫最早,况且她已生男青女,皇上对她的看重,非一般的妃子可比。因此独有弘徽殿的疑忌,令皇上忧闷,心里也很是不安。
更衣愈受皇恩宠爱,然而贬斥、诽谤她的人也愈多。她身单体弱,宫中又没有外戚从旁相助,因此皇上越加宠爱,她越是忧惧不安。她所住的宫院叫桐壶,从此院去皇上常住的清凉殿,必须经过许多妃嫔的宫室。她在两者间频繁来往,众妃嫔看在眼里,心里极不舒畅,也是自然的。有时来往得太过频繁,这些妃嫔就恶意作弄她,在板桥上或过廊里放些龌龊污秽的东西,使得迎送桐壶更衣的宫女们经过时,衣裙被弄得龌龊不堪;有时她们又相互私约,将桐壶更衣必须经过的走廊两头有意锁闭,使她进退不是,窘迫异常。如此等等,花样百出,桐壶更衣因此痛苦不堪。皇上得知常发生此等事情,对她更是怜惜有加,遂让清凉殿后面后凉殿里的一个更衣另迁别处,腾出房间以供桐壶更衣作值宿时的休息室。那个迁出去的更衣,从此对桐壶更衣怀恨在心,也就更不用言说了。
小皇子三岁时行穿裙仪式④排场并不亚于大皇子当年。内藏定和纳殿倾其所有,大加操办,仪式非常隆重,却也招致了世人的种种非议,但待得看到这小皇子容貌出众,举止、仪态超凡脱俗,十足一个盖世无双的五人儿,人们心中对他的妒忌和非议才顿然退去。见识多广的人见了他,都极为吃惊,瞠目注视道:“这等神仙似的人儿也会降至世间!”
是年夏天,小皇子母亲桐壶更衣觉得身体欠安,便欲告假回娘家休养,无奈皇上不忍,执意不允。这更衣近年来怄怄常病,皇上已经习惯了。于是对她说道:“不妨暂且往在宫中休养,看看情形再说吧。”可这期间,更衣的病已日渐加重,不过五六日,身体已是衰如弱柳。母亲太君心痛不已。向皇上哭诉乞假。皇上见事已至此,方准许其出宫。即使在这等时候,皇上也心存提防,恐其发生意外,令桐壶吃惊受辱。因此,决意让小皇子留在宫中,更衣一人悄悄退出。皇上此时也不便再作挽留,但因碍于身份,不能亲自相送出宫,心中难免又是一阵难言之痛。这更衣原本花容月貌,到这时已是芳容消损,自己心中也是百感交加,却又无力申述,实在只剩得奄奄一息了。皇上见此情景,茫然无措,一面啼泣,一面历叙旧情,重申盟誓。可这更衣已不能言语、两眼无神、四肢瘫软,仅能昏昏沉沉躺着。皇上束手无策,只得匆匆出室,忙命左右备车回去;但终觉舍她不下,不禁又走进这更衣的房中来,又不允其出宫了。他对这更衣说道:“你我曾山盟海誓:即便有一天,大限来时,我们俩也应双双同行。你不至于舍我而去吧!”这更衣深觉感情浓厚,使断断续续地吟道:
“大限来时悲长别,残灯将尽叹个穷。早知今日……”
说到此时,想要再说下去,无奈身疲力软,已是痛楚难当、气息奄奄了。皇上还执意将她留住宫中,亲自守视病情。只是左右奏道:“那边祈祷今日开始,高僧都已请到,已定于今晚启忏……”便催促皇上动身。无可奈何,皇上只得允其出宫回娘家里去。
却说桐壶更在离宫之后,皇上满怀悲痛,难以入睡,只觉长夜漫漫,忧心似焚;派去探病的使者也迟迟未返,不禁长吁短叹。使者到达那更衣家外,只听得里面号啕大哭。家人哭道:“夜半过后就去世了!”使者垂头丧气而返,如实奏告皇上。皇上闻此噩耗,心如刀割,神智恍恍格愧,只得将自己笼闭一室,枯坐凝思。
小皇子年幼丧母,皇上很想将他留住身边。可丧服中的是子留待御前,无此先例,只得准其出居外家。小皇子年纪尚幼,见众宫女啼啼哀号,父皇也泪流不止,心中只是奇怪。他哪能想到平常父母子女别离,已是悲哀断肠之事,更何况同遭死别生离呢?
悲伤也有个限度,最后只得按照丧礼,举行火葬。太君恋恋不舍,悲泣哀号道:“让我与女儿一同化做灰尘吧!”她挤上送葬的众诗女的车子,来到爱宕的火葬场,那里庄严的葬礼正在举行。此时的太君,自木必说心情是何等的伤‘励!她呜咽难言,勉强说道:“看着她,只想着平目的音容笑貌,便仿佛她还活着,真切地见到她变成了灰烬,才相信她已非这世间的人了。”说罢,哭得几乎从车上跌了下来。众传女忙来搀扶,万般劝解。她们道:“早就担心会弄到这般地步的。”
不久,宫中的钦差来了。宣读圣旨道:“追封铜壶更衣为三位。此番宣旨又引起了一阵号陶。皇上回想这更衣在世时,不曾作女御,总觉得异常抱歉,所以追封,对她晋升一级。不想这追封又引得许多的怨忌。知情达理的人,尚认为这更衣容貌秀丽、优雅可爱、性情温淑、和蔼可亲,的确无可指责。只因往昔皇上宠爱太过,所以遭人妒恨。如今已不幸身亡,皇上身边的女官们记起她品格之高贵、心地之善良,都不胜惋惜。所谓“生前城可惜,死后皆可爱。”这古歌必是为此情此景而兴的了。
时光流逝,桐壶更衣死后,每次例行法事,皇上总派人前往吊唁。抚慰也总是格外优厚。虽已事过境迁,但皇上悲情依旧,实在难以排遣。他不再宣召别的妃子待寝,只是朝夕以泪洗面、隐愁忍痛。身边的侍臣见此,都忧然叹息、相对垂泪。宫中只有弘徽殿等人,始终不肯容忍桐壶更衣,并说道:“作了阴间的鬼,还令人不得安宁,这般宠爱也真是难解啊!”皇上虽有大皇子传侧,可是心中仍是惦着小皇子,还时常派遣亲信女官及乳母等到外家探询。
时值深秋。一日黄昏,朔风乍起,使人顿觉寒气透骨。面对这番情景,皇上忽然忆起昔日旧事,倍觉神伤,遂派了韧负⑤和命妇到外家存问小皇子音信。二人即刻登车前往。此时正逢皓月当空,皇上徘徊宫中,仰头望月,追忆往昔情形:每逢月夕花晨,宫中必有丝竹管弦之声。那时桐壶更衣或则弹琴,清脆的音色、沁人肺腑;或则吟诗,婉转悠扬、不同凡响。她的声音笑貌,时隐时现,仿佛就在眼前。然而幻影虽浓,又哪抵得过一瞬的现实呢?
待那韧负和命妇到达外家,车子进门方定,只见庭院寥落,四周一片凄凉。这深楼老宅原本桐壶太君温居之所,为了调养这如玉的桐壶女儿,也曾经略加装修,维持过一时的体面。可是自更衣死后,这寡妇日夜为亡女悲伤饮泣,已无治理庭院之心,所以杂草丛生、花木凋零。今日寒风萧瑟,这庭院便倍显冷落凄凉。只剩了一轮秋月,如银盘般向繁茂的杂草遍洒清辉。
命妇从正殿南面下得车来,太君一见宫中来人,禁不住又悲从中来,哀哀切切,一时不能言语,好半天才哽咽道:“妾身命苦,如今落得孤身一人枉活人世。今势呈上的眷爱,风霜之中,驾临寒门,教老身感愧有加!”说罢,泪如雨下。命妇答道:“前几日典诗来此,回宫复奏皇上,说起这里的情状,伤心惨目,真叫人肛肠欲断。我本愚笨无知之人,今日来此,也感到很是悲戚!”她略一踌躇,传旨道:“皇上说:‘更衣之死原只道是做梦,一直神魂颠倒。后来虽稍安定,但仍痛苦不堪。真不知何以解忧啊!因此欲清太君悄悄来宫中一行,不知可否?又每每挂念小星子,可怜他年幼便丧母别父,在悲泣中度日,清早日携其来此。’万岁爷说这番话时,声气断续,忍泪吞声,只因恐旁人笑其怯弱吧,教人看了,实在令人难当。因此未及他把话说完,我便早早退出了。”说罢,即呈上皇上手书。太君说道:“老身终日以泪洗面,泪流过多,以至两眼昏花,承蒙皇上踢此御函,眼前顿添光明。”便拜读圣旨:
“本来希望时光的流逝能使心中的悲伤逐渐减少,岂料历久弥深,越加无法排遣。此真无可奈何之事!皇儿近来如何?时时想念。不能与太君共同抚养,实是憾事。今请偕此予入宫,聊为对亡人之遗念。”
书中另叙别离之情种种,并附诗一首道:
“夜风进冷露,深宫泪沾襟。遥遥荒话草,顿然倍孤零。”
太君未及读完,已是泣不成声。缓缓道:“妾身老朽,苟且人世是因命当受苦。如今面对松树,已羞愧难当;何况九重宫门,岂有颜仰望?屡蒙皇恩,百般抚慰,真不知何以表达老身感激之情。但臣妾自身,不便冒昧入宫。只是暗自感到:小皇子虽然年齿尚幼,但不知缘何天资异常聪慧,近来终日想念父皇,急欲进宫。此实在是人间至情,深可为人嘉悯。这事望代为启奏。妾身命薄,居此荒落之地尚可,可是小皇子,实在委屈他了……”
时值小皇子睡中。命妇说道:“此番本当拜见小皇子,才好将详情奏复皇上。但念皇上尚在宫中专候回音,恕不便在此久留。”便要告辞。太君说道:“痛失爱女,心情郁结,苦不堪言,实欲与知己之人叙谈衷曲,以稍展愁怀。公余有暇,请务必常顾寒舍,妾身不胜感念。忆昔日每次相见,皆为良辰美景欢庆之事。而今传书递柬寄托悲愤,实非所愿。全怨妾身薄命,不幸遭此苦厄。亡女初生之时,愚夫妇即寄与厚望,祈愿此女为门庭增光。亡夫弥留之际反复叮嘱妾身:‘务必实现吾女入宫之愿,切勿因我之亡故而作罢。’妾身也曾忧念,家中无有力后援,愚女入宫后必受种种委屈。只因不忍违反其父遗嘱,其后才遣其人宫。承蒙主上宠幸,愚女入待之后,得到万般怜爱,真是无微不至。亡女周旋于众妃之间因此而不敢不忍受种种无理侮辱。怎料得朋辈妒恨,日积月累,痛心之事,难于倾述。终因积忧伤身,以至惨遭大病,命归黄泉。皇上的千般宠爱,如今反成怨恨之根。唉,不说也罢,这不过是我这伤心寡妇胡言乱语吧了。”太君一阵心酸,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此时已是夜深,命妇说道:“太君所言极是,皇上也是如此想的。他说:‘我虽真心真意爱她,也不该如此过甚,以致惊人耳目,使这番恩爱不能长久。现在想来,我俩的盟誓,却是一段恶缘!我自信一向未曾作过招人怨恨之事。只为了此人,竟把得许多无端怨恨,如今又落得形单影孤,反倒成了个笑柄。这也是前世作孽吧!’他时时申述,眼泪始终未干。”絮絮叨叨,难以尽述。
最后命妇又含泪道:“夜已至深,今夜之内还须回宫复奏。”遂急欲动身。此时,冷月西沉,寒风拂面,夜天如水,使人倍感凄凉;乱草丛中,秋虫鸣声凄婉,催人下泪。此情此景,令命妇不忍离去,遂吟诗一首道:“秋虫纵然伴人泣,长宵已尽泪仍滴。”
吟罢,尚待登车,只听那太君答诗,命侍女传道:“‘哭声稠稠似虫鸣,宫人同悲泣声起。’请将此怨恨之词,代为转奏。”
太君想到,此番犒赏命妇,所用礼物不宜过于富有风趣,遂将更衣遗留的一套衣衫、一些梳妆用具,赠与命妇。这些东西也仿佛专为此用而遗留着的。
伴着小皇子来的众位年轻侍女,人人悲伤,自不待言。她们看惯宫中繁华景色,叹息此地衰落凄凉。她们念及皇上悲痛的情形,甚为同情,便劝说太君,将小皇子早日送人宫去。这太君认为自己乃不法之身,此时偕小皇子入宫,定会生出非议;而自己若不见小皇子,即使时间短暂,也觉心头不安。小皇子入宫一事,因此搁置。
命妇回得官来,见皇上尚未安歇,怜措之情顿生。清凉殿前,此时秋花秋草正十分繁庞。皇上带着四五个女官佯装观赏。那四五个女官都性情温雅,和皇上静悄悄地闲聊消遣。近些时日,皇上心绪稍宁,早晚披阅帐恨歌》画册。这是从前宇多天皇命画工绘制的,内有著名诗人伊势和贯之的和歌及汉诗。皇上日常谈论,也多是此类话题。此时皇上看见命妇回宫,便急忙询问铜壶娘家的情状。命妇便将此行见闻悄悄奏告。皇上细读太君复书,但见书中写道:“辱承锦注,诚惶诚恐,愧无置身之地。拜读温谕,悲感并聚,以至心迷目眩。‘嘉荫凋残秋风猛,弱草芳尽不胜悲。’”诗中失言之处,料是悲伤过度,方寸已乱所致,皇上也并不以此见怪。皇上不想别人窥得自己隐情,但哪里掩饰得住?回想更衣初到时两人干种风流、万般恩爱。如今只落得形影相吊,孤独一人,便觉得自己甚为可怜。他道:“当初太君不想违背大纳言遗嘱,才遣此女入宫。我本来应该对她厚遇善待,以答谢此番美意,竟迟迟未行。只可惜如今人失琴暗,徒作空言而已!”皇上说到此处,觉得甚为含歉。接着又道:“所幸,更衣已生下小皇子,待他长大成人,老太君定得享福之时。唉,但愿他能如太君所愿才好。”
命妇将太君所赠礼物呈皇上御览。皇上看了,心想道:“这如果是临邓道士探得了亡人居处而带回的钢合金锭,那有多好……”但如此空想,也是无用。遂吟诗道:
“君若化作鸿都客,香魂应循住处来。”
皇上看现《长恨歌》画卷,觉得杨贵妃于画中的容貌虽然悦人,即使是名家手笔,但终觉笔力有限,少了生趣。诗中描绘贵妃的面庞和眉毛如“太液芙蓉未央柳”,这比喻固然恰当,唐时的装束也很是艳丽优雅。但一想起铜壶更衣的妩媚温柔,就觉得任何花鸟的颜色与声音都逊色了。以前朝夕厮守,共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技’”之诗句,还立下盟誓。如今一切都化作了水月梦花。此时正当风啸虫鸣、万物伤秋,无不使人哀思。而弘徽殿女御久不参谒帝居,却在此深夜时分赏玩月色,奏起丝竹管弦来。皇上听了,甚为不快,只觉得声声刺耳。皇上身边的殿上人和女官们,深察皇上心事,听到这奏乐之声,也都极为生厌。这弘徽殿女御原本冷酷之至,全然不顾及皇上心事,因此故作此举。此时月已西坠,皇上即景口占道:
“宫墙月暗泪眼昏,造传荒邱有无明?”
皇上想起桐壶更衣娘家的情状,挑灯凝思,全无睡意。忽听得巡夜的右近卫官唱名,方知此时已是丑时。是上恐枯坐过久,惹人注意,只得进内就寝,仍是辗转难寐。次日起床,又回想从前“珠帘锦帐不觉晓”的情景,不免又是触景伤情,朝政也懒得理了。早膳勉强举筷,也只是应名罢了;正式御餐,早已废止了。因此侍膳的人,见此情景,个个忧愁叹息。近身持臣,无论男女,人人着急,均叹道:“这实在是毫无办法的了!是上和这桐壶更衣,定有前世宿缘。更衣在世之时,皇上一味恩宠,也全然不顾众人的讥诮怨恨。及至死后,又日日愁叹,凡与这更衣有关之事,都一味佝情,甚至疏懒朝政。真是不可思议啊!”并引唐玄宗等外国朝廷的例子来低声议论,暗自叹息。
过了些日子,小皇子回宫。这孩子越发长得俊美了,竟不似尘世间人,皇上自然更是怜爱有加。来年春天,册立太子,皇上心中极欲立小皇子为太子,但苦其无显赫的外戚作后援;而废长立幼,又为世人所忌,恐反而对小皇子不利。遂打消了这念头,只好不露声色,仍立了大皇子为太子。于是世人便有评论:“对小皇子钟爱如此,终于不立为太子,看来万事毕竟是有分寸啊广大皇子母亲弘徽殿女御至此也觉得宽慰了。
这更衣太君自女儿死后,一直悲伤抑郁,无以自慰。她终日祈祷佛主,愿早八天国,与女儿相聚。不久,果蒙佛力引渡去了西天。皇上为此又颇为悲伤。时小星子年方六岁,已懂得一些人情,哭悼外祖母,真是位借尽哀。祖孙相依多年,亲情难分。弥留之际,口中念念有词,反复念及这小外孙,确是悲戚不已。小皇子自此以后也就长留宫中了。
小皇子七岁开始读书时,其聪明颖悟,已是绝世罕见。皇上见他过分机敏,反倒觉得担心。他道:“现在谁还再去怨恨他呢?他没有母亲,就此一点,大家也该好好疼惜他。”皇上驾临弘徽殿,也常带他去,还让他人帘玩耍。这小皇子确实长得可爱,面恶或有仇怨的人,一看见他可爱的情态,也禁不住面带喜色。弘徽殿女御也不忍心很他了。除了大星子以外,这弘徽女御还生有两位皇女,相貌都比不上小星子的俊美。女御和更衣们见了小皇子,也都不计前嫌。人们都想:小小年纪竟这般雅致风韵、仪态羞媚,确是十分的可亲可爱;可和他游戏玩耍,还须谨慎对待才是。又兼天资聪慧,规定学习的各种学问,均能触类旁通。就是琴笛之类,也很是精通、拥熟,演奏起来,清纯悦耳的声音响彻云霄,其多才多艺之能,教人难以置信。
却说朝鲜国派使臣来朝见皇上,其中有一个高明的相士。皇上召见这根土,欲令其替小皇子看相。但手多天皇时已有禁令:外国人不得入宫。皇上只好将小皇子扮作朝臣右大井的儿子。这右大并原本是小星子的保护人,他们一起来到款待外宾的鸿肿馆访问相士。相上看罢小皇子的相貌,吃惊不小,又几度测首细看,不胜诧异。他道:“从这位公子的相貌来看,有君王之相,应该登至尊之位。但果真如此,又恐国家将有变乱,自己也多忧患。如果作为朝中大臣,辅佐治理天下,则又与其相貌不合。”这右大并原本是个富有才艺的博士,当下便和这相上海阔天空地交谈起来,言语也很是投契。两人吟诗作文,互相答谢。相士即日便要告辞返国,他此次得见如此相貌不凡的人物,已深感欣幸;如今离别在即,反生几分悲伤。他作了许多优美诗文抒发此种心情,并赠与小皇子。小皇子也吟颂诗篇,作为答谢。相上读罢小皇子的诗篇,赞不绝口,再次赠送种种珍贵礼品。朝廷也重重赏赐这相土。此事虽然秘而不宣,但世人早已传遍。现太子的外祖父右大臣等得知此事,恐皇上有改立太子之意,于是心中疑忌顿起。
皇上十分贤明,也很能通晓相术,对小皇子的相貌,早就成竹在胸,也就一直不曾封他为亲王。如今听这朝鲜胡士所说和自己见解不谋而合,一方面觉得这相上实甚高明,另一方面又暗下决心:“一定不让他做个没有外威作后援的无品亲王,以免他一生坎坷。我还能在位几年,也难料定。倒还不如让他做个臣子,将来辅佐朝廷。为他前程着想,也不失为两全其美之计。”从此就教他研习辅佐朝政的种种学问。小皇子明了此道之后,更显得才华横溢了。视其才能,居臣下之位,确实十分可惜。然而封他为亲王,定然招致世人疑忌,对他反而不利。让精通命理的人为此推算,结果相同。于是皇上从此便决意将这小皇子降为臣籍,赐姓源氏。
岁月流逝,但皇上对桐壶更衣的思念却丝毫未停止。有时为消解愁闷,也召见一些颇有声名的佳人,但哪能和桐壶更衣相比?因此更感到如桐壶更在那样的美人真是世间少有。于是从此毫无美色之思,也日渐疏远了女人。一日,一个侍候皇上的典待,提起先帝的第四是女,说她容貌姣好,人人夸艳,其母后也宠爱异常。这典诗曾侍候过先帝,与她母后也很是亲近,时常进出官邪,亲眼见着这四公主长得花月之容;而且现在也时常隐约窥见其姿容。这典诗奏清道:“臣妾已入宫侍奉三代人主,未尝见到与桐壶娘娘相似之人。只有这四公主肖似桐壶娘娘,也实在是倾国倾城之貌呵。”皇上闻言,想道:“莫非世间还有如此巧合之事?”一时心动,便传备厚礼,唤四公主进宫。
得到皇上传唤,母后异常着急,想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弘徽殿女御乃歹毒妇人,桐壶更衣分明便是被她折磨死的。前车可鉴,真教人心寒!”她左右寻思,犹豫不决。终于未将四公主护送入宫。不巧这其间母后突然病亡,落得四公主孤身一人。是上心生怜悯,诚恳地遣人存问,对她家人道:“教四公主入宫吧,我把她当作余女看待。”四公主的众侍女、保护人,还有作兵部卿亲王的兄长都认真思量道:“与其在家孤苦度日,还不如送入宫中,心情也许可以宽慰一些。”便送四公主入宫。四公主住在藤壶院,于是称她为藤壶女御。
待皇上召见藤壶女御,觉得她容貌风采秀丽,确实酷似已故桐壶更衣,而且出身高贵、气质不凡,妃嫔们对她又无可贬斥。藤壶女御入宫后,也确实很是称心。已故桐壶更衣出身低微,受人轻视,偏偏却深得皇上恩宠。皇上虽仍然对桐壶更衣情有独钟,但爱情却不知不觉间移注到藤壶女御身上,心情自然也就变得欢慰了。这实是人间常情,真令人感慨啊!
源氏公子时刻不离是上左右,日常侍奉皇上的妃嫔们对他也从不按规矩回避。妃嫔们个个都自以为美貌不逊于她人,而她们也全都妩媚窈窕。然而她们个个都比公子年长,态度也老成规矩;唯这藤壶女御年龄幼小,相貌又十分出众,见了源氏公子常常含羞躲避。公子朝夕出入于宫闭,自然常常窥见藤壶女御美色。母亲桐壶更衣去世时,公子年方三岁,自然不曾记得她的面容。但听那典侍说起母亲,与这位藤壶女御相貌酷似,年幼的公子便心生恋慕,也时时亲近这位继母。两人同是皇上宠爱亲近的人儿,是上便常常对藤壶女御说:“不要疏远这孩子。你和他母亲相貌异常肖似,他亲近你,不要认为是无礼,要对他多怜爱才好呢。他母亲音容笑貌和你相象,自然他的音容笑貌也和你相象。你们两人作为母子,也是相称的。”源氏公子听到此话,童心暗自高兴。每当春花秋月、良辰美景之时,他便常去亲近藤壶女御,表现出他对藤壶女御的恋慕之情。弘徽殿女御与藤壶女御也不能相容,受此连累,也勾起她对源氏公子的旧恨,对源氏公子也很是不能容纳了。
皇上常常称赞藤壶女御名重天下,把她视作举世罕有的美人。但源氏公子的容貌比她更为光彩动人,因此也就有人称他为“光华公子”。藤壶女御和源氏公子都很受皇上宠爱,因此人们又称她为“昭阳妃子”。
源氏公子着童子装,十分娇艳可爱,改装真是有些可惜。但宫中惯例,男童十二岁*,都应举行冠礼,改作成人装束。为了办好这仪式,皇_匕亲自安排指挥,日夜操持。除规定的制度之外,又增加了种种排场,使规模更为盛大。昔日皇太子在紫表殿举行冠礼,场面非常隆重;而源氏公子的冠礼,皇上欲使其比那次更为隆盛。仪式的飨宴,历来由内藏素及谷仓院当公务办理X但‘学上深恐他们不能办得周到,因此特别颁旨,务必操办得尽善周全。仪式设在皇上最喜爱的清凉殿东厢,东面是皇上宝座,在宝座前设置受冠者源氏和加冠大臣的座位。
申时源氏公子上殿。他梳成“总角”的重发,左右分开,在耳旁挽成两个可爱的双害,甚是娇艳可爱。马上就要改作成人装束,实在可惜啊!执行剪发仪式的大藏卿,面对源氏公子一头青丝美发,也实在不忍下手。此记此景,使皇上又怀念起他母亲桐壶更衣来。。心想:要是更衣还在,见此情景不知该作何感想。想到此处,竟一阵心酸,又只得隐忍下去。
加冠之后,源氏公子到休息之处换成人装束,走上殿来拜见父是。众人一见,无不赞叹激动。皇上更是百感交集,昔日已近淡忘的悲哀,而今重又涌卜心头。先前担心源氏公子天真烂漫的可爱风姿因改装而减色,岂知改装之后,越发显得俊美可爱了。
行加冠之礼的左大臣,夫人是位是女,足下一女,名为葵姬。皇太子倾慕这葵姬,想聘娶她,无奈左大臣迁延未许,只因为有心将此女嫁与源氏公子。他曾将此意奏表皇上。皇上心想:“这孩子加冠后本来缺少高贵的外戚作后援。左大臣既有此心,我也就成其美事,教葵姬传寝吧。”冠礼之前,皇上曾催促左大臣早作准备。正好左大臣意欲早成此事,也就欣然应允了。
仪式完毕,众人退殿到待所。此时传所之内,大张筵席。源氏公子在诸亲王末席落坐。左大臣在席上隐约提起葵姬。公子年事尚幼,腼腆低头,羞而不语。不久内待传旨,皇上召见左大臣。待左大臣入内见驾,御前众命妇便将冠犒赏品赐与他:照例是白色大褂一件、衣衫一套,并赐酒一杯。其时皇上吟诗道:
“童发己承亲手束,合欢双带结成无?”诗中暗含结亲之意,一听之下左大臣心中很是喜悦,立即和道:
“合欢朱丝绍民心,只愿深红永不消。”随即走下长阶,来到庭中,拜舞叩谢皇上。皇上则命赏赐左大臣在马家御马一匹、藏人所鹰一头。各公卿王侯也都依次排列阶前,分别拜领赏赐。由源氏公子呈献众人的肴撰点心,或装匣,或装筐,均由右大共受命调制。另外赏赐下僚的屯食,犒赏其他官员的礼品,都装在古式柜里,满放陈列,所有的桌儿也已塞满,礼品的丰富和盛大胜过皇太子加冠之时。
当晚源氏公子即赴左大臣邸宅招亲,盛大的结婚仪式,其场面又为世间少见。左大臣着自己女婿,确实娇小玲珑,俊秀美丽。只是葵姬比新郎年纪稍大,觉得有些不相称,心中也很是尴尬。
左大臣原本受皇上信赖,夫人又是皇上的同胞妹妹,因此在任何方面都已是高贵无比。现在又招得源氏公子为婿,声名也就更加显赫了。皇太子的外祖父在大臣,虽与其同属朝中重臣,将来还可能独揽朝中大权,但如今与左大臣相比,也自愧弗如。左大臣姬妾成群,子女众多。正夫人所生的一位公子,现任藏人少将之职,也和源氏公子一样,秀美异常,是个英俊少年。右大臣虽与左大臣不睦,却十分看重这位藏人少将,竟将自己疼爱的第四位女公子嫁给了他。右大臣对这位女婿的钟爱,也并不亚于左大臣对源氏公子的重视。这真也是世间少有的两对翁婿!
源氏公子常被皇上宣召,形影不离,便很少去妻子家里。他心中一直仰慕藤壶女御盖世无双的美貌。心想:“我能和这样一个世间少有的美人结婚,该有多好广这葵姬也是府门千金、左大臣的掌上明珠,娇艳可爱,只可惜与源氏公子性情总是木合。少年人总是很专一,源氏公子对藤壶女御秘密的爱恋,真是无以复加。已加冠成人,便再也不能像孩提时代那般随心所欲地穿帘入幕了。惟有借作乐之时,隔帘吹笛,与帝内琴声相和,借以传达爱慕之情。有时仅只听到藤壶妃子隐约的娇声,也能使自己的恋慕之情得到须许安慰。源氏公子因此一直乐于住在宫中。每每在宫中住了五六日之后,才到左大臣邸宅住两三日,如此与葵姬若即若离。左大臣则念及他年纪尚幼,难免任性,也并不加以留意,仍旧一心地怜爱他。源氏公子身边和葵姬身边的侍女,都是世间少有的绝色美人,又常举行公子心爱的游艺,千方百计讨其欢心。
桐壶更衣以前所住的桐壶院,如今成为了源氏公子在宫中的居所。昔日侍候桐壶更衣的侍女,也未加遣散,转于侍候源氏公子了。桐壶更衣娘家的邸宅,也由修理职、内匠素奉旨大加改造。这里原本有林木假山,风景十分优雅;现在更将池塘扩充,大兴土木,装点得愈加美观了。这便是源氏公子在二条院的私邸。源氏公子常想道:“这个居所,如能让我与心爱的人儿居住才好啊!”每每想到这些,心中难免有些郁倡。
世人皆言:“光华公子”,是那个朝鲜相上意欲夸赞源氏公子的美貌而取的名字。
第二章 帚木
“光华公子源氏”,即光源氏,也惟有这个名称是堂皇的;其实他一生屡遭世间讥讽评论,尤其是那些好色行径。虽然他自己深恐流传后世,落个轻浮之名而竭力加以掩饰,却偏偏众口流传。人言也实在可畏啊!
其实源氏公子处世甚为谨慎,也并无值得特别传闻的香艳选事。与传说中好色的交野少将相比,源氏公子也许尚不及皮毛。
源氏公子宫后近卫中将的时候,常在宫中侍候是上,难得回左大臣邪宅居住。以致左大臣家的人怀疑渐生:莫非派氏另有新欢?其实源氏公子本性并非那种见色起意之人。他虽有此种倾好,也只是偶尔发作,才违背本性,而作出不应该有的举动来。
梅雨季节,阴雨连绵不绝。宫中又正值斋戒期间,人们终日躲避室内,以避不祥。源氏公子因此长住宫中。左大臣久盼本归,日久不免有些怨恨。但还是备办种种服饰和珍贵的物品,送入宫中供源氏公子受用。左大臣家诸公子也日日到桐壶院来陪伴玩耍。众公子中,藏人少将乃正夫人所生,现已升任头中将,和源氏公子最为亲近,是源氏公子游戏作乐最亲热的对手。他与派氏公子的情形相似:虽受右大臣重视被招为婿,但十分好色;也很少去这正夫人家,却把自己家里的房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经常在此招待源氏公子。两人同来同去,片刻不离,也常在一起研习学问或游艺。这头中将的能耐竟也不亚于源氏公子。这样,无论到什么地方,两人都相伴而往,自然格外亲见,相处也不拘礼节。每有心事,也无所不谈。
某一日,下了整整一天的雨,到黄昏仍不停歇。雨夜时,中殿上侍候的人不多;铜壶院的静寂更胜于往日。灯移在案,两人正浏览图书,头中将随手从近旁的书橱中取出彩色纸页誊写的情书一束,正欲打开来看,源氏公子阻止道:“这里面有些是不可看的,让我挑出些无关紧要的给你看吧。”头中将闻言,心中甚为不快,回答道:“我想看的正是那些不愿说与外人听的心里话呢。普通的情书,像我们这般的普通人也能收得许多。那些恨男子薄情的词句,才是我们所要看的呢。”源氏公子只好与他看了。其实,放在这里的,也都是些很是一般的东西。重要而有隐情的情书,哪里会放在这等显眼的书橱呢?头中将看过之后,说道:“各式各样真不少哩!”就凝思猜测起来:这是某某写的,那是某某写的。有的猜得很对,有的猜错了路子,便疑惑不决起来。源氏公子心中觉得很是好笑,也并不多作解释,只是一味加以敷衍,把信收藏起来。然后说道:“像这样的东西,你那里一定也是很多的。我也正想看些,我情愿把整个书橱打开来与你交换。”头中将道:“我那些,你哪里看得上眼呢?”接着,便发起感想来:
“我到现在才知道:世间女人众多,可十全十美、美玉无援的却不可多得。那些表面风雅,信写得美妙,交际亦得体的人也多。可要在各方面都很是优异的女子,却实在难得。自己稍微懂得一点,就一味夸耀而看轻别人,如此令人生厌的女子,却是很多啊。
“常常有这样的女子,父母双全,对她又怜爱有加,娇藏在深闺,将来的期望好像也很大;男子从传闻中听说这女子的某种才艺,便倾心爱慕,也是常有的事。此种女子,大多容貌姣好、性情温淑,青春年华,却闲暇无事,模仿别人,专心学习琴棋书画以自娱,结果学得一艺之长。媒人往往避其短处而夸大她的长处。听的人虽有所疑,又不能推断其为说谎。但一旦相信了媒妁之言,和这女子相见,以致相处,其结果也是常常令人失望的啊!”
头中将说到这里,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源氏公子不能完全赞同他的话,但觉得其中又不乏可取之处,便笑道:“她们中真的全无具有半点才艺的女子,有没有呢?”头中将闻此,当下又发议论道:
“一个女子,真个一无所长,谁也不会受骗去向她求爱。只恐怕世上完全一无是处的与完全无援可指的女子,同样也是少有的吧。出身高贵的女子,众人宠爱,缺点多被隐饰;听到见到的人,自然也都相信是个绝代佳人。而中等人家的女子,她的性情、长处,外人都看得到,优劣是比较容易辨别的。至于下等人家的女子,不会惹人注目,也就不足道了。”
听他说得有条有理,源氏公子也动了兴致,便追问道:“你说的等级是什么意思呢?上中下三等,尺度是什么呢?假如一个女子,本来出身高贵,不料后来家道中落,以致身世飘零、身份也就变得低微了。而另一女子,生于卑贫之家,其后父亲飞黄腾达,便扩充门第,树立声威,这种人家的女子即成了名媛。世事变迁莫测,又如何判定这两种人的等级呢?”正在此提问之间,左马头与藤式部丞两人值宿来了。这左马头也是个好色之人,见闻广博,能言善辩。头中将遂将他拉人座中,和他探讨上中下三等的分别,自然也就有许多不堪入耳之言。
左马头议论道:“无论怎样升官发财,门第本不高贵,世人对他们的看法也是不一样的。而从前门第高贵,但是现在家道中落,月资也减少了,加上时过境迁,名声也会衰落的。这种人家的女子心性虽仍清高,但因形势所迫,有时也会做出不体面的事来。像这两种人,各有所长,依我看也都还能归人中等。还有一种人,身为诸国长官,掌管地方大权,等级虽已确定,但其中也有上中下的差别,而在她们里面选拔中等的女子,正是目前的时尚。另一种人,地位比不上公卿,也不及与公卿同列的宰相,只是有四位的爵位。然而在世间的声望并不坏,出身也不贱,自得其乐地过着愉快的日子,这倒也变不错的。这种家庭经济富裕,无花费之忧;教养女儿,更是审慎认真,对孩子的关怀也无微不至。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女子,其中必有不少才貌双全的美人呢!这样的女子一旦入宫,有幸获得了恩宠,便有旱不尽的荣华,这种情况实在是很多的呢!”
源氏公子笑着插道:“如此道来,上中下等全以贫富来定标准了。”头中将便不满地指责道:“这不像是你之言语!”
左马头不为所扰,自顾说道:“昔日家世高贵,现在声望显赫、条件优越,然而在这样的人家成长起来的女子,大都教养不良,相貌可惜,毫无可取之处。人们定会认为:如此富贵之家的女子,怎会养成此等模样呢?这是不足道的。相反,芳家世高贵、声望隆盛,则教养出来的女儿才貌相全,众人才认为是当然的事。只可惜,最上等的人物,像我这样的人难以接触,现在暂且不去谈论。可世间还有此类事情:荒郊村野之外的蓬门茅舍之中,有时竟埋没着聪慧、秀丽的美人,尽管她们默默无闻、身世可怜,却总能使人倍觉珍奇。这样的美人生长于如此僻境,真个使人料所不及、永生难忘。
“也有这样的人家,父亲衰老而肥蠢,兄长的相貌也令人生厌。叹以料想,这人家的女儿必不足道;可哪里知道闺中之女竟也绰约风姿,言行举止亦颇有风韵?虽然只是稍有才艺,也实在出人意外,此番兴味尤其使人感动。这种人与绝色无假的佳人相比,自然远不能及。然而出生于这样的环境,真教人心生留恋啊!”
说到此处,他望望藤式部丞。藤式部丞有几个妹妹,传闻容貌声望甚佳。藤式部丞。心想:左马头这番话莫非因我妹妹而发?因有所虑,便默而不语。
此时源氏公子心中大约在想:即使在上品女子中,要觅得一位称心美人,也非易事,世事真是玄妙难解啊!此刻,他身着一件轻柔的白衬衫,外罩一件常礼服,飘带松散,甚是随意。灯影中,姿态跌丽,竟是一位非凡的美人。要配上眼前这个美貌郎君,就是选个上品之中的上品女子,也是不够的。
四人继续谈论世间各色女子的话题。左马头继续道:“作为世间一般女子看待,固然无甚欠缺;倘若要选择自己的终身伴侣,世间女子虽多,也难得称心之人。正如同男子辅佐朝廷,具经无纬地之才的人虽多,但要真正称职的人怕也就少见了。贤明的人,仅凭一、二人之力治理天下,也是很难执行的;必须另有僚属,在上位的由居下位的协助,在下位的受居上位的节制,这样才可使得教化户施、政通人和。一家之小,主妇也只有一人。然而严格论来,作主妇必须具备的条件也甚多。一般主妇,往往长于此,则短于彼;优于此,则劣于彼。若明知其有缺陷而勉强迁就选择,这样的事世间也是不会太多的。这不同于那些好色之徒玩弄女性,骗得众多女子来只为选择比较;只因此乃人生大事,要相伴到老,实在该慎重选定,务求其完全如意称心,毋须由丈夫费力帮助矫正欠缺。因此选择伴侣,往往很难决定。
“另有一类人,所选定的对象,并不合于理想;只因当初一见倾心,而恋情又实难舍弃,故尔决意成全。此种男子几乎全是心慈忠厚之人;而他所爱的女子,也定然有可取之处。然而纵观世间种种姻缘,多显庸俗平淡,很难见到绝妙美满的。我等低微,并无奢望,尚且难得称心之人;更何况你们心性极高,何种女子才能与你们相配呢?
“有些女子,虽相貌平淡,却正当青春年少,人也清纯可爱;若情信言辞温雅、字迹娟秀,收信的男子则为之倾倒,急忙致信,渴望一睹芳容。及至见面了,却隔了帷帘,推闻几声娇音传情。此类女子,精于掩饰自己的缺陷。然而在男子看来,便真是个窈窕淑女,遂一意钟情,热诚求爱,却不知这是个轻薄女子呢!此乃择配的第一难关。
“对于主妇,忠实勤快,作个贤内助乃首要之务。如此看来,其人无须过分风雅;闲情逸趣等事,不解亦无大碍,且无伤大体。但若是一味蓬头垢面,过于看重实利,只知家常杂务,又如何呢?男子终日奔波劳累,田间有所见闻,无论国家大事、私人细节,或善事、恶事,总免不了想向人倾述,这些又怎可与外人随便谈及?便希望有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心灵相应,无话不谈。有时或有满腹可笑可泣之事,或者他人关注的话题,颇想对妻子谈论。然而妻子却呆头木脑,只能对牛弹琴。终究只得心中回味,或自言自语,或独笑独叹。对此,妻子却又瞠目而视,甚至骇然问道:‘你这又是如何了?’。这样的夫妇真是可怜啊!
“倘若这样,倒不如有个驯良如童稚的女子,经过丈夫竭力调教,或可养成美好的品性。这样的女子虽然不一定深可信赖,但教养总会有收效。与她相处,一看其可爱乖巧之相,便会感到她所有的欠缺,皆可容忍;可一旦丈夫远离,吩咐其应做之事,以及离别问突然发生之事,不论玩乐还是正事,这女子处理应对总不能自作主张,难以周到妥贴,实为憾事。这种不能令人放心的缺陷,也教人甚为为难。但有一种女子,平时冥顽无知,相貌也无可爱之处,却会显出高明的手段,真让人意料不到。”
左马头详论纵谈,却终无定见,不禁慨然叹息。过后又道:“如此看来,何必论门第高下,更不必言相貌美丑,只求其性情不要过于乖僻,为人贤淑诚厚、平和温柔,便可作为终身伴侣。此外若具些精彩的才艺和高雅的情趣,这也不失为可喜的意外收获。虽稍有不尽人意之处,也无需强其补充了。只要忠诚可靠,外表的风情趣致后来自会日渐具备的。
“世间更有一类女子:平时娇媚羞涩,每遇到恨怨之事,也强忍于心,如若不见,外表装出一脸冷态。到了悲愤填胸而又无法遣去时,便留下相思遗物、不尽凄凉的遗言、哀伤断肠的诗歌,独自逃往荒山僻处或隐身天涯海角。我幼年时听侍女们诵读小说,每每听到此类故事,总是格外悲伤,不禁泪下。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这种人未免太过轻率,也显得矫揉造作了。虽然心中痛苦,但抛开恩爱深重的丈夫,不体谅他的一片真心而逃隐远方,也真叫人迷们难解。以此窥测人心,这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行径,且是无聊之极的举动啊!或听见旁人盲目赞扬;‘志气真高呢!’感伤之余,便决意削发为尼。出家之初,尚心若静水,远离红尘,对世间俗事无一丝留恋之心。后来相知者来访,见面皆言:‘唉,可怜啊!没想到你觉有这般决心广丈夫情缘未绝,日日思念,不免流泪。待老妈们见此情状,频频对她说道:‘老爷真心怜爱着您呢,出家为尼,真是可惜呀。’此刻她渐生悔意,伸手摸摸削短的额发,自觉意气沮丧,无限怅们,心中也懊悔不及。虽然万般隐忍,但一旦落泪,往往触景情生,不能自己。结果是凡心大炽,后悔之心日增。这定被佛主斥为秽浊凡胎。出家不彻底,反而误入歧途,还不如从前苟且浊世好呢。有前世因缘较深的,未及削发为尼,即被丈夫找到,相偕同归;然而事后每每回想,均感不快,这竟成了怨恨之由!既已成为夫妻,无论好坏,总须互容互谅,这才不失这前世姻缘。总之此类事情一旦发生,今后夫妇双方,皆难免互相顾忌,。心中定然产生隔阂。
“还有一类女子,一见丈夫另有所爱,便心存忌恨,公然与丈夫离居,这也是愚蠢之举吧?男子纵使稍稍移爱他人,但回想当初刚相知相识时的热恋,心中难免仍然眷恋旧情。这样的心情,也许会使夫妇重新言归于好;如今愤然离居,此心则会动摇,以致淡漠,从此便情断难续了。如此看来,无论何事,总应沉稳应对:丈夫做出令人怨尤的事,直向他暗示自己已经知道;即使有可恨之处,亦应在言语中委婉表示而勿伤感情。这样,丈夫对自己的爱情尚可能挽回。男子的负心往往全靠女子的态度来救治。但女子倘若全不在意,任其放纵,即使丈夫因为暂时的自由而感谢妻子的大度,但采取这种态度的女子,亦不免太过于轻率了吧?那时男子会如同未系之舟随波逐流,不思归宿,这才是格外危险的。你说是不是如此?”
头中将听得此言,连连点头,紧接着他的话说道:“如今有此等事情,男子的俊秀和温柔为女子真心所爱,而男子有不可信赖的隐情,这就为难了。这时候女子自认问心无愧,宽容丈夫的轻薄之举,以为丈夫必然回心转意。可结果未必真是如此。那么也就只能如此:即使丈夫有违背自己的行为,女子除忍气吞声外也别无他法了。”话说到此,他联想起自己的妹妹葵姬,便探视源氏公子;但见源氏公子闭目假寐,似不曾听见,心中顿觉扫兴,容颜也显得快快不悦。
这左马头于是作了裁判博士,大发议论。头中将想听到他优劣评判的结果,便热心地怂恿。左马头便又接着说道:
“请听我用别的事情作比吧:比如细木工人,靠自己的手艺造出各种器物。若是造来用作临时玩赏的物品,其样式的选择就随心所欲,也没有什么定现。观赏玩耍的人,都牵强附会,认为这是最时尚的匠心独运,便纷纷效仿,感到是富有趣味的。但倘若是重要华贵的精细器物,且用来装饰庄严堂皇之处的,就必然有一定的格式,也就应当造得尽善尽美,物尽其用,这样便非请教高明的巨匠不可了。他们的式样,普通工人毕竟难以达到。
“又如宫廷画院里的许多名画家,如要选出他们的水墨画稿来,一一比较鉴别,虽一时难以比较优劣,但终于还是可以判断的。可是画的如果是大家所不曾见过的神仙之境,或大海惊涛骇浪中的怪物,或中国深野荒山中的奇特猛兽,又或是都没见过的凶神鬼怪等,那么这些凭空想像之物,作者尽可全凭想像捏造,只求别出心裁,达到惊心骇目的效果即可,无须酷似实物,而观者也无从加以评说。但如果画的是世间常见的高山流水,眼前的寻常巷陌,或熟悉可亲、活灵活现的景点,或者画的是平淡的远山远景,林木葱茏、峰峦叠椅,近景中还搭配篱落花卉,异常巧妙。这时,名师的笔法显然技高一筹,这也是普通画师所不可及的。
“再如写字,并无精深修养,只是挥毫泼墨,大肆渲染,装点得锋芒毕露,神气活现;粗略看来,实在是才气横溢、风韵流硒的宝墨。相反,具有真才实学的书法家,着墨不多,锋芒也并不显露;但若将两者并列于一道,让人反复比较揣摩,则孰优孰劣也是可以洞若观火的。
“雕虫小技,尚且如此,更何况鉴定人心。依愚所见,凡逢场作戏的卖弄风情,故作的温柔施施,都不足信赖。此刻我想讲讲自己的往事,虽是情爱之谈,也请各位奉屈一听。”
他说着此话,移坐向前,挨得近些。此时源氏公子也睁开眼睛,不再假寐了。头中将两手撑住面颊,正对着左马头,神情专注,甚感兴趣。这情景颇似法师登坛宣讲教义,教人看了觉得滑稽。但在此时,谈的人尽吐肺腑之情,已无隐讳之意。左马头于是讲道:
“早些时,我的职位很是低微,遇着一个我所钟情的女子。此女相貌并不特别美丽。年少重色,当时我并无娶此人为终身伴侣之意。我一面与她交往,一面又颇觉不能如意,于是移情别处,问柳寻花,这女子便生出了嫉恨。我心中不悦,想:‘你气量宽大些才好呢,如此小鸡肚肠,实在令人讨厌!’但有时又想:俄身份这般低微,渺乎小哉,这女子并不因此看轻我,也真是难为了她!’所以我的行为检点起来,不再放浪形骸。”
“她的能耐也真是不错:哪怕是不擅长之事,只要为了我,她都会颇为劳苦地去学,去做。某些技能,尽管木是她的拿手好戏,仍很下功夫,不甘落于人后。凡事都尽心竭力地照料我,也毫不违背我的心愿。她人虽好胜,但时时顺从我,态度也就日渐温柔了。她惟恐自己貌不出众,而失去我的欢心,便勉力修饰;却又恐旁人看见,伤了郎君体面,便处心积虑、时时退避。总之,无不刻意修饰自己。慢慢看惯了,觉得她的心地也真不坏啊!惟有嫉妒一事,叫人不堪忍耐。”
“我当时想:‘这个人如此柔顺,总是小心翼翼,害怕失去我的欢心。我如果对她惩戒一番,威吓一番,她的嫉妒之腐也许会改掉吧。’实际上找的确已是忍无可忍。于是又想:‘我若向她提出断绝交往,如果她真心钟情于我,则一定会幡然悔改,戒掉她的恶癣吧。’我于是装得冷酷无情,不再理会她。她照例很生气,也十分怨恨。我对她道:‘你如此固执,就算前世有缘,也只得恩断情绝,永不再见了。今朝与我诀别之后,尽请吃你的无名之醋去吧。但我俩若想长久相守,那么我便是有些不是之处,你也该忍耐宽容,不要加以计较。只要你改去你的嫉妒之心,我便真心爱你。日后我若高升、晋爵,你便是第一夫人,异于凡俗之人了。’我如此这般自以为高明,因而得意忘形。岂知这女子微微一笑,对我说道:‘你现在身微名贱,一事无成,要耐心等待你的发迹,我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但若要我忍受你的薄幸轻慢,等待你改悔,则日月悠长,渺茫无期,而这正是我所最感痛苦的!与其如此,不如现在我们就诀别吧!’她的语气毫不让步。我也愤怒起来,厉声说了许多愤激之言。这女子并不屈服,猛地拉过我的手,用力一咬,竟咬伤一指。我大声叫痛,威吓她道:‘我的身体受此残害,从此不能参与交际,前程被你白白断送了,面对世人我还有何脸面,只有入寺为僧了!今天就和你永别吧。’我屈着受伤的手指走出门去,临行吟道:
“屈指一年合欢日,难耐只因妒心深?今后你也毋须怨恨我了。’那女子听了,悲泣吟道:
“数尽胸间无情恨,应是与君分手时。’虽然如此赠答,其实大家并不愿就此诀别,只是此后一段时间,我不再与她通信,暂且四处游荡。”
“此后,时值临时祭预演音乐那日深夜,忽然雨雪纷飞,花径风寒。众人从宫中退出,各自回家。我左思右想,除了那女子的住处,已无家可归。借宿宫中,又太嫌乏味;到另外一个装腔作势的女子那里去台夜,又难以得到温暖。于是忆起这个女子,不知道她那事后有何感想,便决意前去一探。于是,我弹弹衣袖上的雪珠,信步前往。行至门口,又犹豫起来,不好意思迈进门去。后来一想,雪夜造访,千般愁怨皆可解除了吧?便毅然直入。里间灯火微明,一些软厚的日常衣服,烘在大熏笼上;帷屏撩起,似乎今宵正在专候我的到来。我心中渐宽,自鸣得意起来。可她本人并不在,家中谁有几个侍女。她们告诉我:叫小姐今晚在她父亲的住所宿夜。’原来自那以后,她并不曾吟过香艳诗歌,也未写过言情书信,只是终回笼闭一室,默默无语。我觉得沮丧,心中想道:难道她是有意叫我疏远她,才那样心生嫉妒的吗?然而又无确凿证据,自己也许是心情不快而产生的猜疑之举吧?环视四周,替我精心预备的衣物,染色和缝纫都较以前更加讲究,式样也较以前更为称心。可见诀别之后,她依旧钟情于我。现在虽不在家,却并非定然已与我绝交。此日晚我始终没能见到她。事后我多次向她表明心迹,她也并不对我疏远,有时即使躲避,却并非让我难以找到。她温和地对待我,从不使我难堪。有一次,她对我道:‘你如果还像从前一样浮薄,确实使我无法忍受。但如果你已彻底改过,安份守己,我便和你相处。’我想:话虽如此,她定然不肯与我断绝交往,我何不再惩治一下。我对改过的事避而不答,且用盛气凌人之态予以回报。’不料这女子伤心绝望,终于郁郁地死去了。我深感这种恶毒的游戏,是千万不可作的!”
“现在想来,她真是一个可以依赖的贤妻。无论是琐碎的事或重大的事,同她商量,她总有高明见解。讲到洗染,她的精细并不逊于装点秋林的女神立田姬;对于缝纫,她的巧手也不低于银河岸边的织女姬。在这些方面她也真可谓全才啊!”
说到此处,他哽咽难言,陷入对往事深深的追忆之中,心中也甚为伤感。头中将附和道:
“她的缝纫技术,姑且不论,你和她最好能像牛郎织女那样永结良缘。你那个本领不亚于立田姬的人,实在不可多得啊!如同变幻无常的春花秋叶,倘若色彩与季节不合,调和渲染又不得法,便无法让人欣赏,只会白白地枯死。更何况才艺兼具的女子,在这世间实在很难求得啊!”他以此话来怂恿,使得左马头接着往下讲:
“且说我还有一个相好的女子。这女子人品甚佳,心地也极为诚实,相貌也极富情趣。作诗、写字、弹琴,样样俱会,手很巧,口齿也伶俐,这一切很容易看出来。我虽经常宿在那嫉妒女子家里,有时偶尔也偷偷到这女子家过夜,觉得很是留恋。那嫉妒女子死后,我一时竟不知所措。连悲哀痛惜,也觉枉然,便时常与这女子亲近。时日一久,此人浮华轻薄处便显露无遗,教人看不惯,我觉得她难以使人信赖,遂逐渐疏远她。这期间她也似乎另有所爱。”
“十月的一个夜晚,月明风清,我从官中退出来时,有一个殿上的人招呼我,要搭我的车子同行。此时我正想到大纳言家去宿夜,这贵族说:‘今晚有一个女子在等候我,倘是不去,心里又觉得很是难受。’我便和他同车出发。正好我那个女子的家在我们所要经过的路上。车子到了她家门口,我从土墙缺口处往庭中一望,一池碧水,映着月影,波光翩湘,清幽可爱。过门不久,岂不辜负这大好月色?谁知这贵族也正好在这儿下车,我只好不露声色,偷偷跟着下车。他大约正是与这女子有约,得意扬扬地走进去,在门旁廊沿上坐下来。暂时赏玩月色。庭中残菊经霜,颜色斑剥,夜风习习,红叶散乱,颇有诗情画意。这贵族从怀中取出一支短笛,放在唇边吹奏起来,笛声在夜空宛转回荡,格外凄清。接着又随口唱起催马乐来:‘树影尽垂爱,池水亦清澄……’与此回应,室内竞发出美妙的和琴声,也许是先就把弦音调好了吧?和着歌声,珠落玉盘般弹出,演艺确实不凡!这曲调在女子手上流淌而出,隔帘听来,如闻仙乐,与笼罩在月光下委婉的景色十分相应。这贵族大为感动,走到帘前,说了些令人不悦的话:‘庭中满地皆是红叶,全无来人足迹啊!’遂折了一枝菊花,吟颂道:
“菊艳香困琴声起,郎君情深方肯留。多有打扰。’接着又道:‘百听不厌之人来了,请你尽情地献技吧。’女的被他如此调清,便拿腔唱道:‘笛声吹得西风吼,此般狂夫不要留!’两人就这么传着情话。那女子哪里知道我正听得气愤呢,接着又弹起筝来。她用南目调奏出流行乐曲,尽管指法灵巧,我听着却实在刺耳。
“我有时遇见一些宫女,十分俏皮、轻狂,也并不管她们如此而和她们谈笑取乐。偶尔交往,亦自有其趣味。但我与这个女子,虽然只是偶尔见过一次面,要把她作为意中恋人,到底很不可靠。因为这女子过分风流轻浮,令人不能安心。我便以这日晚上的事件为理由,和她断绝了来往。”
“我那时虽少不省事,经历这两件事情之后,也能明白过于轻狂的女子,不可信赖。何况岁月推移,年事日增,当然更加明白此中道理了。诸位正值青春年少,一定恣情放纵,贪恋香艳梅施之情,喜欢风流雅韵之事,洒脱木拘。然而诸位可知,草上露一碰即落,竹上霜一触即消,此种风情难于长久。或许再过七年,诸君定能领会这番道理。鄙人如此功谏,也许愚昧,却全出自真心。小心谨防那种轻狂浮薄的女子,可能做出丑事,法污你高贵的声誉!”他这样告诫众人。
头中将照例附和称是。源氏公子笑而不语,大概觉得:此话也说得不错。后来他说道:“这些报琐之谈,不足为外人道哉!”随即笑了起来。头中将说道:“现在让我来道点痴人言语吧。”于是说开了去:
我曾经和一女子有秘密来往。当初未有任何长远之计,但是和她混得极熟之后,竟觉此人啊娜俊美,分外可爱。虽然在一起相聚不多,心中已当她是个值得珍爱的意中人。日子久了,那女子也表示出想与我相依为伴的意思来。我心中当下寻思:她想依靠我,一定会埋怨我冷落了她吧?便心生愧疚。却不料这女子毫无怨尤,即使我疏远于她,久不相访,一去之后她仍把我当作情意中人,十分亲明体贴、殷勤相待。我一时心动,也就对她表示出希望长相厮守的意思。这女子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无所依靠,一副小鸟依人的感伤模样,真令人觉得可怜可悯。我见这女子稳重可靠,觉得放心,有段时日,许久没去访晤。不料这期间,我家里正夫人醋意发作,寻了个机会,把些恶言秽语带去羞辱她。我后来才知道发生了这等意外烦恼之事,心中常常记挂,却并没有写信与她,也久不探访。我的行为深深地伤害了她。她意气消沉、神情沮丧,终日形单影子。我和她之间已有一小孩。她苦思却不见我去访晤,遂折了一枝抚子花教人送与我。”头中将说到此处,一时情动,眼角竟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忙问道:“信中怎么说呢?”
头中将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只这一首诗:‘荒山孤残壁,年年寂寞春。愿君惜抚子,得沐雨露恩。’我得了信,很是放心不下,当下便去访晤。她面带愁容,却照例殷勤接待了我。多口不见,她已面目推悻,芳容不整。家中庭院萧条冷落,加上此时正当霜露交加之时,倍觉凄惨不堪。她的话语如同秋虫悲鸣,极易令人想起古昔哀情小说中的情景。我便回诗一首道:’迷乱群花开,芳姿烂漫来。最美常夏花,独怜无技争。’且不提比作抚子花的孩子,却想起古歌‘夫妇之床不积尘’之句,便心生感激之情,也只得用常复花来比拟她,给她安慰。这女子便吟道:‘惟此拂尘袖,人怜泪不干。秋来西风紧,常夏早凋残。’她浅吟低唱,并无真心痛恨之色。尽管已经泪流满面,却仍旧竭力掩饰,羞于表露其内心的痛苦。我知她恨我薄情,又不愿让人觉出她心中的伤痛。她坚定的样子,又让我愧意稍宁了。后来又一段时期未曾去见她,哪知这期间她已经隐踪匿迹,不知去向了!”
“现在我想,如果这女子还在世间,一定穷愁潦倒了吧!倘若她以前知道我是爱她的,向我倾诉心中怨恨,表示些许缠绵诽恻,也不会落到如此离家飘泊的地步啊!我也不会对她长久不理,我会把她视为妻子,倍加爱怜。那孩子很可爱,我也设法四处寻找,但至今沓无音信。其实,这和刚才左马头所说的不可信赖的女子,同出一辙。这女子表面不露声色,暗地里却恨我薄情,我还蒙在鼓里,只觉此人可怜,稳重可靠,并一味徒劳的思念。此种险恶女子,现在我已将她渐渐忘怀,而她恐怕还惦记我,于夜深人静之时,常抚胸悲叹吧?这又是一个不能白头到老、相互信赖的女子。如此看来,前面说的那个爱嫉妒的女子,想想她尽心尽力服侍我,也觉难于忘怀,但倘和她朝夕相处,则又觉得喀苏可厌,不值得相守。而那个善于弹琴、聪明伶俐的才女,其轻狂浮薄也是不容饶恕的。刚才我说的那个女子,虽然稳重可靠、小鸟依人,她的不露声色,也很令人怀疑。究竟如何是好,终是不能决断的。人世之事,难道都是这样难尽人意?像我们如此这般一个个列出来,互相比较,也难确定孰优孰劣。美玉无暇的佳丽,哪里找得到呢?那么只有向吉祥天女求爱,可惜佛法气味又太浓,叫人胆颤心凉,毕竟是亲近不得的啊!”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头中将扭头看看藤式部丞,见他未曾开口,说道:“你一定暗藏了好听的话儿,讲点给大家听听吧。”式部丞答道:“我地位低微,不足为道,有什么话儿可讲给你们听呢?”头中将不依此话,连声催促:“快讲,快讲!”式部丞说:“那么教我讲些什么呢?”他想了一想,缓缓说道:“我还是个书生的时候,遇着了那种有贤才的女子。正如刚才左马头讲的那人一样,国家大事、个人生活,样样通晓,为人处世也甚为高明。谈论才学,实可叫那些装腔作势、半瓶于醋的博士也无地自容。谈起话来,总使得对方不得开口。我怎么认识她的呢?那时我到一位文章博产家里去,向他请教汉诗汉文。这位博士有好几个女儿,我瞅得个机会,向其中一个女儿求爱。她父母知道了,当下乐意置办酒席,作为庆贺。那位文章博士兴致勃勃,在席间高吟‘听我歌两途’。我同这个女子其实感情并不十分相投,但碍其父母情面,也就和她相处了。这女子对我照料得非常周到,枕上私语,也都是些眼前求学上进、将来为官作宰之事。有关人生大事的知识,她都教我。所写书文,一手汉字,一个假名都不用,行文洋洋洒洒,措辞堂堂皇皇。我和她亲近,就成了自然的事了,把她当作不可多得的老师,学得了一些知识,也会写一些歪诗拙文。她是一个称职的老师,令人难以忘记,却不能让人将她视为一个情爱十足而又极可依靠的妻子。像我这样不学无术又极度虚荣的人,一旦举止不端,在她面前现出丑来,是很可耻的。当然,你等资公子,是用不着这等泼辣机巧之女子的。此人不宜为妻,我自然明白,但姻缘既已修成,也只好迁就。总而言之,男子是多么的无聊啊!”说到这里,式部丞打住话头,头中将催他快讲下去,说:“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子哩!”式部丞明知这是捧场之言,心中却甚是高兴,仍然得意扬扬地往下讲去:
“此后一段时间,我久未到她家去。适逢一天我顺便又去访问,到她家一看,觉得有了变化:从前我是在内室与她畅谈,而今设了帷屏,教我在外面对晤。我心中不悦,估计她是恼我久不相访,便顿觉可恶起来。于是想:既然如此,何不乘此机会一刀两断呢?’可是差矣,这个贤女不仅毫无酵意,反而极通情达理,不恨不恼。闻她屏内高声说道:‘妾身近染风寒,已服用极热的草药③身有难闻恶臭,不便与君接近。虽然帷屏相隔,但若有我能做的杂事,尽请君吩咐。’口气温和至诚。我颇为沮丧,无话可答,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欲急急退出。这女子大概觉得此次相会过于简短了吧,又高声道:‘改天妾身的恶臭消尽之后,请君务必再来。’一听之下,我心中当即十分为难:不回答呢,对她不起;暂时逗留一会呢,那恶臭飘过来,浓浓的味儿,实在难当。我匆匆地念了两句诗:‘塘子朝飞良夜永,何必约我改天来?你这借口有些出我意外。’一语未了,随即奔逃。这女子派人追上来,答我两句诗道:‘君若本是常来客,此夕承恩未必羞。’不愧是个才女,答诗这么快。”式部丞的这番高谈阔论,引得众人都甚感稀奇。源氏公子对他说道:“你是撒谎吧!”大家便笑起来,嫌他杜撰。有的质问:“哪有这等女子跟了你?还不如乖乖地和鬼作伴呢。真有些作呕!”有的怪他:“太不像话!”有的责备他:“还是讲些动听的事儿吧!”式部丞说:“再动听的就没有了。”说着便往外溜。
左马头便接着道:“大凡下品的人,抓住一点皮毛,便在人前处处夸耀,时时展示,真是无聊。一个女子潜心钻研三史五经,所钻学问越深,情趣反而越少。我并非说女人不应该有全面的知识。我姑且认为:不用特地钻研学问,只要是略有才学的人,耳闻目睹,也自然会学得许多知识。譬如有的女子,汉字写得十分流利娟秀。于是乎,给朋友写信便竭力表现此种才能,一定要写上一半以上的汉字。其实何须如此?这叫人看了会想:‘讨厌啊!倘若没有这个毛病才好呢!’写的人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在别人读来信届骛牙,颇感矫揉造作。这在上流社会中也不乏其人哩!”
“再说,有的人写了两句歪诗,便自称诗人而言必称诗。所作的诗一开头就源引有趣的典故。不论对方有无兴趣,都装模作样地念与人听。这纯粹是无聊之举。况且受了赠诗而不唱和,便显得没有礼貌。于是不会写诗的人便感为难了。尤其是在节日盛会,例如五月端阳节,人人急于入朝参贺,懒得思索便一味地拉了更蒲的根为题,尽作些无聊的诗歌;而在九月重阳节的宴席上,人人凝神构思,反复推敲,想方设法要使自己的汉诗艰深。匆忙轻率地取菊花的露珠来做眼泪,作诗赠人,再要人唱和,这实在也是不足取的。这些诗如果不急于在那日发表,留待过后慢慢来看,倒是不无情趣的。只因不合时宜,不顾读者的反应,便贸然向人发表,反而被人看轻了。人世间事,若不审时度势,一味去装模作样,卖弄才学,也免不了会自找诸多烦恼。烦恼皆因强出头啊!无论何事,即使心中明白,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即便想讲话,还是话到嘴边留三分的好。”
这时的源氏公子,心中已无闲聊的雅兴,只管怀念着一个人。他想:“这个人倒没有一点不足之处,也没有一点过分之处,真是十全十美。”想着,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心中万般感慨起来。
这雨夜品评的结果,终于没有定论。一些散漫无章的杂谈,却一直延续到天明。
好容易天放晴了。源氏公子如此久居宫中,也怕岳父左大臣心生不悦,便稍作打点回到左大臣府上,到那葵姬房中一看。器物摆陈得井然有序;见着葵姬,气质高雅妇淑,仪态端庄,难得半点瑕疵。当下寻想:“这莫非就是左马头所赞的忠实可靠的贤妻?”然而又觉得过于严肃庄重,有拒人之感,实乃美中不足。便与几个姿色出众的年轻侍女,如中纳言君、中务君等调笑取乐。正值天热,源氏公子衣宽带缓,仪态潇洒不拘,众侍女心中都艳羡不已。左大臣来时,他看见源氏公子随意不拘的样子,觉得不便入内,就隔着屏障坐下来,欲与公子闲聊一番。公子道:“天气如此热……”说罢,眉头紧整,侍女们皆咯咯发笑。公子便道:“静一些!”把手臂靠在矮几上,煞是悠闲自得。
傍晚时分,忽得侍女们报道:“今晚中神光道,从禁中到此间,方向不利。”源氏公子说:“这方向正在我那二条院,宫中也惯常回避这方向,我该去哪儿呢?真是恼人介说罢,便欲躺下睡卧。侍女们齐声说:“这可使不得广这时却有人来报:“待臣中有一个亲随,是纪伊的国守,家住在中川达上,最近开辟池塘,引入河水,屋里极凉爽呢。”公子说:“这样甚好。我正心中烦闷,懒得多走,最好是牛车能到之处……”其实,要回避中神,是夜可去的地方尚多,许多情人家皆可去。只恐葵姬生疑:你久不来此,一来便是个回避中神的日子。马上转赴地处,这倒确实有些对她不起。便与纪伊守说知,要到他家去避凶。纪伊守当下从命;但他有些担心,退下来对身旁的人道:“我父亲伊藤介家里最近举行斋戒,女眷都寄居在我家,屋里狭窄嘈杂,怕是会委屈公子呢。”源氏公子听到此话,却道:“人多的地方最好呢,在没有女人的屋子里宿夜,心里倒觉有些虚,哪怕帷屏后面也好啊”大家都笑道:‘那么,这地方便是再好不过了。”随即派人去通知纪伊守家里先行准备。源氏公子私下动身,连左大臣那里也没有告辞,只带了几个亲近的随从。
纪伊守心中着急:“说来就来,太匆促了!”但事已至此,也只得收拾了正殿东面的房间,铺陈相应的设备用物,供公子暂住停留。这里的池塘景色秀丽,别有农家风味,周围绕了一圈柴垣,各色各样的庭院花木葱翠青绿。池中吹来习习凉风,处处虫声悠扬宛转,流萤乱飞,好一派良宵盛景!随从们在廊下泉水旁席地而坐,相与饮酒说笑。可怜主人纪伊守来往奔走,张罗肴撰。源氏公子四下环顾,又忆起前日的雨夜品评来,心想道:“这左马头所谓中等之家,非此种人家莫属了。”他以前曾听人说起,这纪伊守的后母作姑娘时素以矜持自重著称,因此极想一见,探得究竟,当下便凝神倾听。西面房间果然传来人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伴着娇嫩的语气,甚为悦耳动听。大概因这边有客之故,那谈笑声甚是细微。
纪伊守嫌她们不恭敬,怕被客人看见耻笑,便叫关上西面房间的格子窗。俄顷室内掌灯,纸隔窗上便映着女人们的倩影来。源氏公子欲看室内情形,但纸隔扇都糊得很牢实,无计可施,只得走上前去耸耳偷听。但听得屋内窃窃私语,声音集中在靠近这边的正屋。再听时,她们正在谈论他。一人道:“好一位端庄威严的公子!可惜早早娶定了一位不甚称心的夫人。但听说他另有心爱的情人,常常偷偷往来。”公子听了这话,不禁心事满怀。他想:“在这种场合,她们若再胡言乱语,漏出我和藤壶妃子之事,这可如何是好呢?”
所幸她们并没有再谈下去。源氏公子便快快离去。他曾经听得她们评论起他送式部卿家的女儿牵牛花时所附的那些诗,不太合于事实。他揣测道:“这些女人在谈话时无所顾忌,添油加醋,胡乱诵诗,简直木成体统。恐怕与之面晤也无甚兴味吧!”
纪伊守来后,加了灯笼,剔亮了灯烛,便摆出各式点心来。源氏公子此时用催马乐,搭讪着逗乐道:“你家‘翠幕张’可置办好了么?倘侍候得不周,你这主人的面子倒就没了呢!”纪伊守笑回道:“真是‘肴撰何所有?此事费商量’了。”样子似甚紧张。源氏公子便在一旁歇下,其随从者也都睡了。
这纪伊守家里,倒有好几个可爱的孩子。有几个源氏公子觉得面熟的,在殿上作诗童;另有几个是伊豫介的儿子。内中还有一个仪态特别优雅,年方十二三的男孩。源氏公子便问:“这孩子是谁家的广纪伊守忙答道:“此乃已故卫门督的幼子,唤作小君。父亲在世时十分得宠。只可惜父亲早逝,便随他姐姐来到此处。人倒聪明老实,想当殿上传童,只因无人提拔吧。”源氏公子说:“很可怜的。那么他的姐姐便是你后母了?”纪伊守回答正是。源氏公子于是说道:“你竟有这么个后母,木太相称呢。皇上也是知道的,他曾经问起:‘卫门督曾有密奏,想把他女儿送入宫中。现在这个人究竟怎么样了?’没想到终于嫁与了你父亲。这真是前世姻缘!”说时放作老成。纪伊守忙道:“她嫁过来,也是意外之事。男女姻缘难测,女人的命运,尤其可怜啊!”源氏公子说:“听说伊豫介甚是宠爱她,视若主人,可有此事片纪伊守说道:“这不用说?简直把她当作幕后未来的主人呢。我们全家人见他如此好色,都不以为然,觉得这也过份了。”源氏公子笑道:“你父亲虽年事已高,可正风流潇洒。他不曾将这女子让与你这般风华正盛的时髦小子,当然是有原因的。”又闲谈中,源氏公子问道:“这女子现居何处?”纪伊守答道:“原本想把她们都迁居至后面小屋。但因时间仓粹,想必她还未迁走吧。”那些随从的人喝醉了酒,都在廊上睡死了去。
源氏公子怎睡得着?这独眠空夜实在是无味啊!他索性爬起来四下张望,寻思道:“这靠北的纸隔扇那边灯影绰绰,娇误点点,分明有女人住着。刚才说起的那个女子也许就在这里面吧。可悯的人儿啊!”他心驰神往,一时兴起,干脆走到纸隔扇旁,侧耳偷听。似听得略略沙音:“喂,你在哪里?”是刚才那小君在问。随即一个女声应道:“我在这里呢。我以为和客人隔得太近,颇难为情的,其实隔得不算近。”语调随意不拘,似躺在床上语之。这两人声音稍同,分明听得出这是姐弟俩。细声细气的孩子说道:“客人睡在厢房里呢。皆言源氏公子甚为漂亮,今日一睹,果是如此。”那姐姐回答道:“倘是白天,我也来偷看一下。”声音轻淡不经,带着睡意,仿佛躺在被窝里的梦语。源氏公子见她竟未追问打探他的详情,加之那漠不关心的“吃语”,心中甚感不快。那弟弟又道:“我睡的这边暗得很哩。”听得他挑灯的声音。纸隔扇斜对面传来那女人的声音说道:“中将④哪里去了?我这里离得人远,有些害怕呢。”在门外睡觉的侍女们回答道:“她到后面洗澡,即刻便到。”
俄顷,众人皆不动声色。源氏公子小心地欲将纸隔扇上的钩子打开,方才觉得那面并未上钩。他悄悄拉开纸隔扇,帐屏立在入口处,里面灯光暗淡,依稀看见室中零乱地置放着诸如柜子之类的器具。他便穿过这些器具,来到这女子的服床边。但见她身量乖小,独自而眠,模样可怜可爱。他当下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将她盖着的衣服拉开了。这空蝉只当那个侍女中将回来了呢,尚未在意,却听得这源氏公子说:“刚才你叫中将,我正是近卫中将,想来你会解我一片爱慕之意……”空蝉吓了一跳,以为是在梦中,不由得叫一声,惊慌起来,一时六神无主。她惊羞之极,便用衣袖遮着脸,竟不知道言何为好。源氏公子对她说道:“我唐突求见,你自然会以为我是一时冲动的浮薄浪子。却不料我私心倾慕,已历多年;常苦无机会与你共叙衷曲。幸得今宵有缘,万望体谅我之诚心,赐我爱恋!”说得温顺婉转,即便魔鬼听了也得感化,更何况源氏公子又恍若下凡的神仙般光彩照人。那空蝉神魂恍格,想喊,却喊不出,顿感心慌意乱。想到这乃非礼之事,更是惊恐万状;喘着气绝望说道:“你认错了人吧?”见她那楚楚可怜的神情,真是可爱。源氏公子答道:“情之所钟,自然认识,并不曾错认,请万勿推辞。我决非轻薄少年,只是想与你谈谈心事。”空蝉身材小巧,公子便横抱起,往纸隔扇走去。不巧,适逢刚才所唤的那个叫中将的待女走进屋来。源氏公子黑暗中叫道:“喂,喂!”这中将惊诧之极,摸黑走来,顿觉香气扑鼻,便心知是源氏公子了。当下心中大惊,不知如何是好。她思道:“若换得别人,我便叫喊起来,将人夺回来,但因此也将弄得人尽皆知,终是不好的,何况这是源氏公子呢。这到底该怎么办呢?”她心中犹豫不定,只好跟着走来。源氏公子却无事一般,径自往自己房间里去了。并隔着纸隔扇对中将说:“天亮时来迎接她吧!”
空蝉听得这话,心中便想:“中将会将我怎样?”这么一想,竟出了一身冷汗,便觉这比死还难受,心中无限懊恼。源氏公子见她那动情的可怜相,便以情话来安慰,想以此来博得她的欢心。却未料到空蝉越发痛苦:“我宁可这是作梦。你这样作践我,视我为下贱之人,教我怎能爱恋你?我乃有夫之妇,身分已定,又怎能这样?”她对于源氏公子的无理强求深感痛恨。这使得公子无言以对,只得改口道:“我年纪尚轻,不懂得什么叫做身分。你当我是世间的浮薄少年,我倍感伤心。你也知道,我何曾有过无端强求的野蛮行为?此日之事,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有幸与你邂逅相逢,大概前世因缘所定。你对我这般冷淡,也是难怪的。”他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可惜毫无结果。空蝉越发不愿亲近他了。心想:“我不顺从他,大概他会将我视为粗蠢女子。那我索性就装成一个不解风月之情的愚妇,让他厌恶去吧!”空蝉的性情原本柔中蓄刚,就好似一枝细竹,看似欲折似摧,而终于难折。此时她心中异常屈辱,只顾吞声饮泣,样子极为可怜。源氏公子虽然心中稍有不安,但要放弃,又觉可惜。他看见空蝉无意回心,于是愤激地问:“你为什么如此讨厌我呢?请你细细思量:无意相逢,必是前生宿缘。你佯装不解风情,真使我痛苦不堪。”空蝉悲切地说:“如果我这不幸之身未嫁之时和你相逢,且结得露水姻缘,可能会引以自豪,有望永远承宠,聊以自慰。但如今我已嫁人,与你结了这无由似梦的露水姻缘,真叫我意乱心迷,难以言喻。现在事情到了此种境况,万望勿将此事让外人知晓!”她神色忧心忡忡,叫人无法拒绝她那恳切的言辞。源氏公子不停地说着安慰的话,郑重地向她保证。
随从们都从晨鸡报晓声中醒来,穿衣,议论道:“昨夜睡得真香。尽快把车子装起来吧。”纪伊守紧接着出来了,他道:“出门避凶的又不是女眷,何必急急回宫?”源氏公子此时正在室内,想到:“此种机会,实难再得。今后难得借口,作此相访。通信传书,也十分困难!”想到此,异常痛惜。侍女中将从内室出来,看见源氏公子还无意放还女主人,焦急万分。公子虽已许她回去,却又留住她道:“今后你我如何互通音信呢?昨夜的因缘,你那前所未有的痛苦情状,以及我那恋慕之心,日后便成了回忆的源泉。真是稀世绝有的事呢。”说罢,泪如雨下。此时的源氏公子,真是艳丽动人。晨鸡报晓的声音接连传来,源氏公子心乱如麻,匆匆吟道:
“怨君冷酷优心痛,缘何晨鸡太早鸣?”源氏公子如此爱恋空蝉,而她却并不欢欣。她想起双方境况,心中不免惭愧,觉得自己远远配不上源氏公子,脑中又浮现出砂夫伊豫介讨厌的身影:“他是否梦见了我昨夜之事?”想起来竟不胜惊恐,吟道:
“身忧未已鸿先唱,啼声已无泪未干。”源氏公子将空蝉送过纸隔扇时,天已蒙蒙亮,内外已是人声鼎沸。送了空蝉,拉上纸隔扇。回到室内,他心情异常寂寞失落,只觉得这层纸隔扇,真如同蓬山万重!
源氏公子身穿便服,闲踱来到南面栏杆边,随意眺望庭中景色。西进房间里的妇女们一见,纷纷将格子廖打开了,争睹源氏公子的迷人风彩。因廊下屏风遮挡,使得她们只能从屏风上端隐约窥得公子的姿容。其中有几个风情轻狂的女子,当下倾倒、交口赞叹,简直是身心迷醉。此时,从下弦残月中发出的淡淡微光轮廓倒也分明,这晨景也别有一番风趣。这同一景致,有人认为优艳,有人觉得凄凉,皆出于观者心情。源氏公子心有隐情,看了这景色便觉凄凉,无比痛心。他想:“此次一别,日后连鸿雁传书的机会也难寻得了!”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别此地。
源氏公子回到府上,无心就寝。他想道:“再度相逢甚是为难。但不知此女子现在是否牵挂于找?”想到此,顿觉心中懊丧;再忙起那日的雨夜品评,觉得这个人虽不甚高贵,却也风韵娴雅,无可指责,该是属于中品一流吧。左马头果然广见博闻,所道之言,皆有所证。
源氏公子住在左大臣府上,一时间,常常思念那空蝉,惟恐断绝了音信而遗薄情之名,为此甚是苦痛不安。于是唤来纪伊守,对他道:“卫门督的孩子小君,我觉格外可爱,欲叫他来,荐给皇上作殿上侍童。”纪伊守忙道:“承蒙关照,深表感激,我即把此意转告他姐姐。”源氏公子听到这姐姐二字,心中又是一动。问纪伊守:“这姐姐有没有替你生出个弟弟来?”“没有。她嫁与我父亲不过两年,门卫督原来希望她入宫,她违背了父亲遗言,心下懊悔,对现状也不甚满意。”“倒是很可怜的。外间皆言她是个美人儿,才貌俱全,想来也定当如此吧!”纪伊守答道:“相貌并不寻常。只是我有意疏远于她。照世间常规,是不便亲近后母的。”
五六天后,纪伊守便将这孩子带来了。源氏公子认真端详了一番,的确是一个相貌清秀的上等孩子,便十分宠爱他,召他进入帘内。这孩子也觉十分荣幸。源氏公子详细探问他姐姐的情况。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小君都—一回答了;有的事却时时羞涩不语,源氏公子也不便多问,只说了许多话,欲使这孩子明白他是熟悉他姐姐的。小君心中颇觉意外,暗暗地想:“不想两人之间倒有这等关系!”但童心幼稚,也无力深究。一天,源氏公子便叫他传了一封信与她姐姐。空蝉吃惊之余,禁不住泪珠涟涟。由于害怕引起弟弟怀疑,无端地生出技节,心中难免犹豫。可又迫不及待想看此信,便捧起信,遮住了脸,阅读起来。长长的信后,又附得一首诗道:
旧梦重温待何日,睡眼常开已是令。我夜夜难以入睡呢。”这信写得情深意切,文辞也格外秀美,直看得空蝉泪眼模糊,只恨生不逢时,平添这等伤心之事。悲伤之余,便躺下睡了。
紧接着第二日,源氏公子便召唤小君前去。小君临走时,便向姐姐要回信。空蝉道“你就对他言:这里没有他的读信之人。”小君笑道:“明明没有弄错,怎么要对他如此说呢?”空蝉心中烦躁,想道:“可见他已对这孩子说了!”顿感无限痛苦,骂道:“小孩子家不应该说这种话!你不要再去了!”小君说:“他召唤我,怎么能不去呢?”便仍旧独自去了。
纪伊守亦非安份守己之辈,早垂涎这后母的姿色,常想接近,因此时时巴结这小君,常常陪他一同来去,对她大献殷勤。却说源氏公子把小君唤进去,怨恨地说:“昨天叫我好等!可见你并未把我放在心上。”小君脸又红了。只得将实情—一道来。公子道:“你这人不可靠。不然怎会将这事情弄成这样*于是叫他再送一封信去,并对他说:“你这孩子有所不知:在伊豫介这个老头子之前,你姐姐早与我亲近了。嫁了那个硬朗的老头子,是嫌我文弱不可依靠,这实在是小看于我!如今我将你现为儿子,待你也定然不会薄的。”小君听得此言,心中想道:“如此看来!姐姐对他如此冷淡,也未免太狠心了。”源氏公子时刻将他带在身边,或常常带他进宫去,命令官中裁缝制作新装,着意打扮他,也真同儿子一般看待。此后源氏公子虽然还是常常要他送些信去。空蝉转念想道:他毕竟是个小孩,倘若消息传了出去,这轻薄的恶名,我可何以担待呢。”公子的信虽令她感动,但一想起自己的身分,无论何等恩宠,也万万受不得的,故不曾写过一封情意切切的回信。但那天晚上邂逅相逢的那个人,其神情风采,的确英爽俊秀,非同一般,仍使她常常思慕。她想:我的身分既定,即使向他表示殷勤,又有何用呢?源氏公子却总想起她那实可怜爱的模样,那日晚上那忧伤悲痛的神情,真令人不胜怜悯。源氏公子每想到此处皆无法自慰。倘若偷偷轻率地造访,纪伊守家耳目众多,自己的谈行妄为极易暴露,对心爱的人儿也很是不利。因此犹豫不决。
源氏公子照例又在宫中住宿了许多日,始终不曾觅得机会。一次,他选定一个中川方面避凶的禁忌日,在从宫中回哪途中,装着似乎忆起什么的样子,中途转向纪伊守家去了。纪伊守不胜荣幸,只道他家池塘美景煞是迷人,吸引公子再度光临。先前源氏公子已将此事告知小君,与他筹画,小君自然一起同行。空蝉也预先得此消息。她想:“源氏公子煞费苦心方得以到来,可见对我的爱恋决非浅薄。但若不顾身分,竭诚接待他,则又不妥当。那晚的痛苦早如梦一般地过去,何必重温呢?”她心慌意乱,羞于在此等候光临。思虑再三,在小君被源氏公子叫走时,她终于得了主意,对待女们说:“我今天身体欠安,想教人捶捶肩背,这里和源氏公子的房间太近了,不甚方便,因此想住远一点的地方。”便移至廊下侍女中将所居的房间里。
源氏公子满腹心事,便吩咐随从者早些就寝。又派了小君到空蝉处约见,但小君四下寻她不得。又找了许多地方,才在廊下的房间里见到。他觉得姐姐如此行为实在有些过份,又很是无奈,便哭丧着脸说:“人家会说我太不会办事了!”姐姐骂道:“你办的是什么事?小孩子作这种差使,实在是可恶无聊的!”又断然说道:“你去转告于他,就说我今晚身体欠安,要众侍女陪在身边,也好服侍我。你这样跑来跑去的,难免教人生疑!”心下却又思量:“若我先前身分未定,藏身于父母家的深闺里,偶遇公子来访,那才是十足的风流呢!但是现在……我无情拒绝,不知公子会将我当成是何等无趣之人?”想到这里,心里甚为难过。但转念一想,终于下得决心来:“命已至此,又无可挽回,就让我做个不识风趣的愚妇吧!”
源氏公子也正在焦急:‘叫。君将事情办得怎样了?”这孩子让他担心,但仍怀着莫大希望,横着身子静候佳音。却木料待小君回来,带来的却是这么一个坏消息。源氏公子如遭霜打,甚觉这女子寡情绝义,世间真是少有,于是唐颓懊丧,长叹道:“我真是羞耻啊!”一时竟默然无言。后来又连连长叹数声,陷入沉思,凄凄吟道:“唯知帚木迷人状,空为园原失路人"。
小君将诗传与空蝉。空蝉此时也是辗转难眠,便以诗应答道:“原上伏屋虽奇身,虚幻也应帚木形。”
小君因见公子伤心苦此,自己也睡不踏实,便往来奔走传言。空蝉惟恐旁人见疑,甚是忧心忡忡。
随从人等酣睡之后,源氏公子觉得百无聊赖,心中回肠百转,胡思乱想道:“此等无情女子,实是可恶。但我对她恋情依旧难消,以至情火中烧。而且她愈是寡情难近,愈是引我牵肠。”这样想着,又念此人冷艳无常,难以接近,心想也可就此罢休吧。却辗转反侧,终归不能断念,便对小君道:“你就带了我去见他吧。”小君答道:“那里房门紧闭,侍女众多,怕是去不得呢。”言毕心中也很是不忍,倒觉得公子十分可怜。源氏公子无计可施,只得作罢道:“那就算了吧。唉!只要你不曾嫌我。”便命小君在身旁侍睡。这小君受宠若惊,傍了这高贵美貌的公子,异常兴奋喜悦。源氏公子失望灰心之余,倒觉得那姐姐不及这弟弟可爱了。
第三章 空蝉
却说在纪伊守家的源氏公子,这一夜前思后想,辗转难眠,说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还从未有过。人世之痛苦,这时方有体会,教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小君默默无言,蜷缩于公子身旁,陪了满脸泪水。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倒可爱。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蝉,见身材小巧,头发也不十分长,感觉正和这个君相似,非常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过分,但她的冷酷也实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乱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对小君细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离去。留下这小君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见没了公子这边的消息,非常过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头,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决断,委实可悲。可任其纠缠不绝,却又令人难堪。思前想后,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是如此想来,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转。源氏公子呢,虽痛恨空蝉无情无义,但终是不能断绝此念,心中日益烦闷焦躁。他常对小君道:“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也极为可恨,真正难以理喻。我欲将她忘记,然而总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极!你替我想个办法,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赖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小君这孩子颇有心计,不露声色,常在暗中寻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闲。一日傍晚,夜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小君自己赶了车子来,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头急迫,也顾不上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换上一身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际急急赶去。小君甚是机巧,专拣人丁出入较少的一个门驱车进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并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边乐得安闲。源氏公子在东面的边门稍候,小君将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打开,两人便一起走进室内。众侍女一见,异常惊恐,说道:“如此,会让外面的人看见的!”小君说:“大热天的,何故关上格子门?”侍女答道:“西厢小姐今天一直在此,还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从边句口绕了过去,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正巧小君刚才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可从缝隙处窥探z西边格子门旁边设有屏风,屏风的一端刚好折叠着,大概天热的原因吧.遮阳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对室内情景,看个了妞。
室内灯光辉映,柔和恬淡一脸氏公子从缝隙中搜寻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横嫌者销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将视线停在此人身上。但见地内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钢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难辨;面孔俊俏,身材纤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显羞赧,躲躲闪闪,即使与她相对也未必能够着用。她纤细的两手,不时藏人衣袖。朝东坐的这一人,正面向着格子门;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一件紫红色的礼服,随意披着。腰间的红裙带分外显眼,裙带以上,胸脯裸露。肤色洁白可爱,体态丰满修长。望会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媚,姿态极为艳丽,一副落拓不拘的样子。发虽不甚长,却黝黑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通体一看,竟找不出什么欠缺来,活脱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呢。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着,想情:“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宝贝,确实是很少见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尚有才气,一局将近尾声,填空眼时,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齿伶俐地说着话。空蝉则显得十分沉静,忽然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获马上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将这个角上数数看!”便屈指计算着:“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并用,机敏迅速,不胜其烦。源氏公子因此觉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蝉则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将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细看去,侧影倒能见。她的眼睛略略浮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平平,并无特别娇艳之处。细论起来,这容貌也是并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态却十分端庄。与艳丽的轩端获相比,情趣高雅、脱俗,让人心醉魂迷。轩端获娇妍妩媚,是个惹人喜爱的人儿。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娇起来,艳丽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虽觉此人有些轻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所见许多女子,全都冷静严肃,一本正经,连容貌也不肯给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迹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今天自己在这个轩端获不曾留意之时,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觉得有些不该。但又不愿离去,想尽情一饱眼福。可觉得小君似乎走过来了,只得随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边门口,便站在走廊里等空蝉。小君心中不安,觉得太委屈了他,说道:“今夜来了一个特别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顿感绝望,说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无功而返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忙道:“还不至于此,烦请相等,待客人走后,我立刻设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倒蛮有把握。这孩子年龄虽小,可见乖识巧,颇懂人情世故,尚且稳健可靠呢。”
一盘棋罢,只闻衣服的窈车作响之声,看来是兴尽散场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爷去哪儿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过去看看,想想办法,尽力替我办成此事吧!”小君寻思道:“姐姐脾气极为倔犟,我无法说服她。不如待人少时将公子直接领进她房里去。”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这里么?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难色:“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坚持,心中只想:“话是不错,可我早已窥见了呢。”不禁觉得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不然怕对不起那个女子了。”嘴上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让人好生心焦。”
这回小君来敲边门,一个小诗文未开了门,他随了进去,但见众传女都睡熟了。他就说:“这纸隔扇日通风,凉爽,我就在这儿睡吧。”他将席子摊开,躺下了。侍女们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开门的小诗文也进去睡了。小君佯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便爬起来,拿屏风挡住了灯光,将公子悄悄带到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这回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胆怯。但在小君带领下,还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闪进正房里去了。公子走动时衣服所发出的声,在这夜深人静中,清晰可闻。
空蝉只道源氏公子近来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晚梦一般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使她不得安寝。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今夜也不例外。那个轩端获睡在她身边,兴致勃勃讲了许客话后,心中无甚牵挂,便倒下酣睡过去了。这空蝉正郁郁难眠,忽然感到有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有人走近,顿觉有些奇怪,便抬起头来察看。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陨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从幽暗的灯光中走来。事情太突然,她在惊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终于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这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当下满心欢喜。地形较低的隔壁厢房,睡着两个侍女。源氏公子便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虽觉得这人身躯较大,也并不介意。这个人睡得很熟,细看,神情姿态和自己意中人明显木同,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心生气恼。他想:“这女子若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会笑我太傻,而且势必生疑。但若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坚决地回避我,又会遭到拒绝,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于此处的人,何况黄昏时分灯光之下曾经窥见过,那么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赐予,将就了吧。”
这轩端获好半天才醒来。她见了身边的这一人,感觉有些意料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但她来不及细想,既不轻易迎合、表示亲呢,也不立即拒绝、严辞痛斥。虽是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但一贯生性爱好风流,也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这源氏公子原想隐瞒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一寻思,明白真相,自己倒关系不大,但那无情的意中人空蝉,一定会畏惧流言,因此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于是不再隐瞒,只是捏造了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我曾两次以避凶为借口前来宿夜,都只为寻找机会,向你求欢。”此言荒谬之极,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难凿穿这谎言。这轩端获虽然不失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险恶。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增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扯人心,逼人心动。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仍在他心中。他想:“说不定她现在正藏在暗处,掩口讥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获,正值芳龄,风骚放浪,无所讳忌,也颇能逗人喜爱。他于是装作多情,对她轻许诺言,说道:“有道是‘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只是顾虑外间谣传,平时不便随意行动。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将必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我们另觅重逢佳期吧!”说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轩端获毫不怀疑对方,天真地说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吗?”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晓,但若叫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须装得无事一般。”说罢起身欲去,但看见一件单衫,猜想乃空蝉之物,便拿着它溜出了房间。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见源氏公子出来,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将门打开,忽听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那边是谁呀?”小君极讨厌她,不耐烦答道:“是我。”老侍女说:“三更半夜的,小少爷要到哪里去?”她似放。已不下,跟着走出来。小君简直憎恨之极,恶声答道:“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随便走走。”暗中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时天色半明,晓月当空犹自明朗,清辉遍洒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月色中的另一个人影,又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无人回答她。这叫民部的侍女,个头甚高,常被人拿来取笑。她以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着谋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爷竟长这么高了。”说着,自己也走出门来。源氏公子窘迫异常,又不便叫这老侍女进屋去,便只得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侍女向他这边走来。自顾诉苦:“今天该你值班,是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说人手少,要我来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往屋里走去。源氏公子虚惊一场,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渐渐后悔,想道:“这般行事,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从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车,回到本邮二条院。谈论昨夜之事,公子称赞小君颇有心计,又怪空蝉狠心,一时心中气愤难平。小君默默无话,也觉难过。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轻我,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信来,话语亲切委婉些,总可以吧?把我看得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态度愤愤不平。但还是拿了那件草衫,宝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满腹怨言,最后硬着心肠道:“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此话,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不能成眠,干脆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直抒胸臆,似无意赠人:
“一袭蝉衣香犹在,睹物思人甚可怜。”但写好之后,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给空蝉送去。忽然又想到那个轩端获来,不知她现在想些什么,便觉得有些可怜。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写信给她的好。那件染着心上人体香的单衫,他便珍藏在身边,不时取出来观赏。
第二日,小君回到纪伊守家里。空蝉正等他哩,一见面,便劈头痛骂道:“你昨夜干得好事!虽侥幸被我逃脱,这样也难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会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将那张即席抒发感怀的怀纸,取出来送上。空蝉此时余怒未消,但还是接过信来,读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单衫早已穿旧了,实在是很难看的。”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当下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那轩端获昨夜遇此意外之事,兴奋之余,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晓,又找不到可以谈论之人,只落得独自沉思,浮想联翩。她心情激动,盼望小君替她拿信来,却又屡屡失望。但心里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生性爱好风流的她,如此徒劳无益地思前想后,未免觉得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空蝉呢,虽说她有些绝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兴,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时的好色之举。由此想到,如果是当年自己未嫁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无可追悔了。想到此处,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道:
“露凝蝉衣重,深闺无人知。恨衫常浸湿,愁思应告谁?”
第四章 夕颜
话说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去幽会。有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式乳母。这乳母曾患得一场大病,为祈愿早日康复,便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里,见通车的大门关着,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儿子淮光大夫出来开门。此时源氏公子坐在车上,乘机打量街上情景,这虽是条大街,但颇脏乱。只有隔壁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帘子洁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从帘影间往里看去,室内似乎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因为是微服出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开道。心想不曾有人认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薄板编成的门正敞开着,室内并不宽深,极为简陋。源氏公子觉得有些可怜,便想起了古人“人生处处即为家”的诗句。然而又想:“玉楼金屋,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基草,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乐迎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但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名叫夕颜。这种颇似人名的花,惯常在这般肮脏的墙根盛开。”看这一带的小屋,确实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便有许多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这可怜的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循了开着的门进去,随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开了。一个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走了出来,向随从招手。她拿着一把白纸扇,香气袭人,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他。这时正好淮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要他献给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说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厂;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于是连忙叫人把乍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步入室内。
是时淮光的哥哥阿图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见源氏公子光临,都觉得万分荣幸,急急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于怀的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见公子光临,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主召唤了。”说罢,落下泪来。源氏公子一见,忙道:“前日听得妈妈身体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惊诧悲叹。但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得见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对世间尚有牵挂,便难成善业,不利于修行。”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大凡乳母,惯常偏爱自己喂养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诸多不足,也尽可容忍,反而视为十全十美之人。何况此等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觉得脸上光彩。自己曾经朝夕尽力侍候他,看他长大成人。这种高贵的福气,定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做了尼姑还啼啼哭哭,这般没完没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难受,于是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的心情,钟情地说道:“小时疼爱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就只有妈妈你了,长大成人之后,因为身份所限,不能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愿人间无死别’,真是这样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洋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这般情景,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源氏公子当下清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临别,又叫淮光点起纸烛,取出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细端详。但闻芬芳扑鼻,似带着主人的衣香,直令人爱不释手。扇面上的两句题诗也极为潇洒活泼:
“政颜凝露容光艳,定是伊人驻马来。”似信手拈来,但又不失优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顿觉兴味盎然,忍不住对淮光说道:“这西邻是哪一家,你打听过么?”淮光心想:“我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说破,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尽心看护,不曾有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说道:“你以为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淮光遵命。问了那家的看门人,回来向公子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仆役说,他们的主人到乡下去了。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富人,便常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我这作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说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熟练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能就此错失良机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笔迹却不似往日:
“暮色苍茫若蓬山,夕颜相隔安能望?”写罢,便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并不曾见过源氏公子,只是看他侧影便推想容貌出众,所以题诗于扇赠他,期望得到回复,却迟迟不见回音。正觉兴味索然,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众口不一,难以定夺。随从等不耐烦,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一行人将火把遮暗,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惨淡。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是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齐整耐看;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世人之美誉。归途中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的事物,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的心思。他寻思道:“这里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后每次探望六条,往返经过此地,必然留意这户人家。
几日后,淮光大夫前来参见。先说道:“四处求医,老母病体始终未见痊愈。如今方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如此客套之后,便来到公子身边,悄悄报道:“前日仆受命之后,遂找得一个知情的人,详细探问。谁想那人并不十分熟悉,只说‘五月间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分,连家里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时从壁缝中窥探,但见侍女模样的几个年轻人,穿着罩裙来来往往,便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屋内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邻家,便见一个坐着写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边的丫环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见呢。”源氏公子听得淮光陈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淮光此时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无色情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间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见了这等美人尚且木舍呢。”于是又告诉公子道:“我想或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寻了个机会,向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具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说:“你就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这夕颜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左马头所谓不足道的那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措,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觉得这倒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却道冷淡至极的空蝉,竟不似人世间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怅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态度温顺柔美,尚可由此决绝;但她那么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空蝉。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种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评之后,便产生了想见识世间各色女子的念头,也就更加广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个轩端获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就觉得可怜。倘此事被那无情的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吧。于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说。正巧,那伊像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让人看了不甚舒畅。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来参见源氏公子,向他谈起伊豫园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本欲了解当地情况,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琐事。却因心中有事,终究无心多问。他面对伊豫介,浮想联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忠厚的长者,胸中却怀着些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厂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正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
伊豫守告诉源氏公子。此番晋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获的婚事,然后将携妻共赴任职地去。源氏公子听得这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守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会面一次,你能设法否广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认为这姻缘与自己不相称,恐丑闻流传,早就断了念头。”而空蝉呢,倒觉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决断,将她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写回信时,她总是尽量措词婉转,词句也尽量附庸风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觉可爱,尚可留恋。这样,也委实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无情,一方面又愈发忘不了她。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获,虽然嫁了丈夫,身分已定。但谁知她的态度,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虑,心烦意乱。连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顾,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条妃子呢,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的求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动了心,两人开始频频幽会。却不料公子随即态度胜变,对她疏远起来。令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为何如此呢?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难当。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装独寝之际,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时时悲愤叹息,难以入眠。
早晨,朝雾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传,长吁短叹地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于,只见他正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将陪着他出来。这中将穿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兰里子映衬,腰身瘦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叫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心旗飘动,好一个绝代佳人。趁势口占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欲折朝颜因受难!”
吟罢,捏住了中将的手,一往情深地望着她。中将吟诗也小有名气,便答道:
“朝雾未尽催驾发。莫非名花留心谁?”
她心灵机巧,此诗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了。适逢一个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仿佛是为这场面特设似的,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据,寻了一朵朝颜,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恍若画中。村野农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想。因此,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的人,无不一见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定要送与公子做侍女,也顾不得卑贱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将,今日有幸,蒙公子亲回赠诗。加之公子绝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风情的女子,都不会将此视为寻常。她正盼望着公子朝夕光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暂且木提。
话说谁光大夫自从奉源氏公子之命窥探邻家情状,便尽心竭力,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告公子。他说道:“邻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其行踪十分隐秘,断不让人知道来历。倒是听说其寂寞无聊,才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的。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些年轻侍女们就出外打探。有时一主妇模样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其容颜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声,一辆车疾驶而来,一女童窥见了,连忙进屋道:‘右近大姐!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叫小点声!’又说:‘你怎知是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便欲窥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赶,不料衣据被桥板桥绊住,跌了一跤,险些翻下桥去。她懊丧地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架的桥多糟!’于是兴味索然。车子里的头中将身着便服,带了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问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当下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复,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淮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乘机报告道:“老实说:我为此在这人家熟悉了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对这家的情况亦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进串出,装着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妙地搪塞过去,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实在可笑户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此事新鲜,说道:‘俄个时机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窥探一番。”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淮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又好色恋情,自然不愿放过一切机会。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对这女子的来历,源氏公子终不能得知,便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徒步而来,不似乎日那样乘车骑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儿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让公子乘自己的马,自己跟在后面,不免感到懊恼,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却这么寒酸,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小心谨慎,只带两人随往,一个是那天替他搞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则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晓瑞底,连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晓。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也派了人探视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无奈公于机警,终不能探得底实。尽管如此,她仍是毫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一番悔痛后,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时又自我安慰,许是一时新鲜罢。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而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木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一身粗陋的便服,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静之时,再偷偷地潜入这人家,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虽然在黑暗中也能觉察他优越的品貌,但夕颜。动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这人究竟何样?想必是邻家那个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淮光。但淮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个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这边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不轻易显露,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教我如何找寻?何况哪一天迁别这暂住之地,也末尝不可能。”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春梦一场,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断然不肯就此罢休。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装独寝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胆,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于是定下决心:“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就是泄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从不曾如此牵挂,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如此一想,他便对夕颜道:“我想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径,令我有些胆怯呢。”语调天真烂漫,无甚掩饰。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远她道:“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是狐狸精的。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甚是亲见!夕额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终觉如此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这女子的诚心与百般柔顺,便又生出传香惜玉的感情来。他常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则可以安心了。于是转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会如何?这也许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挂。月光透过板房缝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惯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天快亮时,邻家的人相继起身了。隔着板壁,几个庸碌的男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这样冷的天气,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到处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的。喂,北邻大哥,我激…”这些贫民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荣作,嘈杂之声扰耳,夕颜觉得有些难堪。若她贪慕虚荣,住在这种地方,定会觉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宽宏大量,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如此达观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杂混乱,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再则,既已身处此境,羞债、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木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春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教人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边的一个房间。早上起身之后,他亲自开门,和夕额一同出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几竿淡竹萧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秋虫的咽鸣声散漫各处。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如今这些虫声如在耳边,他便觉得有些难受。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这些不快都暂且消减了。夕颜此时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轻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并无出众之处,但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最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想无牵无挂地畅谈,便对她说道:“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这里,苦闷得很!”夕颜平静地说着:“这样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才真心真意,坦诚相待,态度天真如小女孩。当下源氏公子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但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信赖他,由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之类老人的诵经声清晰可闻。想必这些老人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很是可怜。心中道:“人世无常,如朝露一般。为何贪婪地为自己祈求不止呢户正在想时,忽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便是跪拜的响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说道:“你听!他们不仅为此生,还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道:君应效此优婆塞。莫忘来生誓愿深。”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今夕颜觉得万分语重心长!便答道:
“此身未积前生福,何以期束后世缘?”听来令人不甚惬意。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额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不停地劝慰怂恿,催促起程。此时月亮隐入云中,天已渐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轻轻地将夕额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
不多时,车子来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停下来。叫守院人开门。趁这间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云雾绕绕,弥漫车帘,浸润了衣袂。源氏公子对夕颜说道:“从未经历此种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问。古来游冶客,能解此情无?你见过此景么?”夕颜羞答答地吟道:“此山隐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当已尽,顿然芳姿隐。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这景象如此阴森可怖,许是因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这么一改变,倒似十分有趣。车子停在西厢前,解下牛,将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对此大为惊异,暗自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依稀可见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邻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几个熟手来吧?”源氏公子说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的地方,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这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终显得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倒颇觉新鲜。所以除了滔滔不绝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便无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廖打开。只见庭院树木丛生,寂寥无人,一派凄凉。院中的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满眼都是萧条的哀秋。那边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然而距此甚远。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也无法奈何于我吧。”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暗想:“亲昵若此,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露中夕颜抑首笑,当初邂逅皆应缘。那日题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当如何?”
夕颜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吟道:“艳艳容光当漫道,惟恐黄昏看不清。”
一首意趣平平的诗,但源氏公子听了却别有趣味。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述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说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与你。如今我做得榜样,开诚布公,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一副娇艳模样。源氏公子说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两人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过了这美妙的一日。
淮光寻得此地,给公子送了些果物来。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贸然走进去。但见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种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来应该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着时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眺望着远方。夕颜嫌室内光线太暗,感到惧怕,就来到廊上,卷起带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脸对脸,四目注视。夕阳将他们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却了一切忧思,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终日依附公于,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f’J,唤人点了灯。他怨恨地说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爱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长久没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是第一个令他怀念的。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便冲淡了六条妃子的影子。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评品,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减。
将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源脱人睡,恍懈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地说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直把人气死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强睁开眼,见四周漆黑一片,只觉阴气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胆小,循依到公子身边来。公子说道:‘林去唤醒过廊里的值宿人点纸烛来。”右近心中害怕,说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么敢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小孩子。”说着拍起手来。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吓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早没了言语,确实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后,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小,沾点小事就已魂飞魄散,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广源氏公子想:“的确这样。这个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可怜啊!”于是对右近说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始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公子说道:“拿纸烛来。叫随从赶快鸣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听说谁光来过,此刻在何处?”年轻人答道:“他来过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四下里巡视。
听得这熟悉的鸡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宫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当此时呢。”如此想来,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间,暗中打量。夕颜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道:“为何这般胆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太吓人了,心里直抖,才储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说道,惊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颜,已经没有了气。摇摇身子,更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赖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气了。然而,虽是心急如焚,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那个禁卫武士把纸烛送来了。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边的帷屏拉了过来,把夕颜的身体遮住,对武士说道:“把纸烛给我拿来!”然而武士恪守规矩,不敢近前,只在门槛边站住。源氏公子说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啊!”烛光中,似觉刚才那个梦中美女,就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间便又无影无踪。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说中见过这样的情景,如今却亲眼目睹,好生吓人。不知夕颜究竟情况如何?”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颜身旁躺下,轻声呼唤。哪知夕额已经浑身冰冷,香消玉殒了!源氏公子顿觉精疲力竭,孤苦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自己虽然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看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大抢地:“可爱的人儿,你活过来吧!怎忍心抛下我?”然而夕额的身体已经冰冷,终是与死人无别了。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情绪就好了些。对右近说道:“现在像是断气了,但不会就这样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叫来那个武士,说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赶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来。再悄悄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阁梨也在,便一同来。不要让他母亲知道,以免她干涉。”他尽力掩饰着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实早已无法自持了。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急,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带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可能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经神志不清,哆瞟着紧紧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难道她也不行了?”这时屋里只源氏公于一人还像个活人,但他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各个角落,仿佛背后传来客奉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如释重负:“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攸关的磨难?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报应?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世人知晓,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现在倒声名狼藉!”
淮光大夫终于来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侧,惟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源氏公子有些厌恶。可是见了面,又没有勇气发泄,竟一时缄默无言。右近看是淮光来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怂惠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淮光未来,源氏公子还能硬撑着,所以抱着右近。现在淮光来了,他透了一口气,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对准光说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阁梨也一起来,行吗?”淮光答道:“阿阁梨昨天已经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凡年富历丰、见识深厚的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张,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里的人知道了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淮光说道:“说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里,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人多杂乱,定有人问,便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削发为尼,迁居东山那边去了。她是我父亲的奶娘,现在年事已衰,仍居故处。东山人来人往,惟她处安静。”此时天已渐明,淮光便吩咐备车。
源氏公子经一夜折磨,已无力抱起夕颤了。淮光便将她用褥子里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尸体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发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木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人天际。淮光大大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赶紧回二条院吧!”于是叫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给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瞒珊地跟在车子后头,出了院子。公子的悲伤之情几近极点,令淮光顾不得自身,驱车直往东山而去。源氏公子则若梦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条院。二条院里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竟这般沮丧。”源氏公子径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车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一直叨念着,心烦意乱,胸中郁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觉得头晕脑胀,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于是为了何事。劝用早膳,木呆呆,不举筷,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询问。源氏公子便只让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o公子在帘内说道:“我的乳母于五月重病在身,削发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视,以求再见一面。这是我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本送出。他们顾及我胆小,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出去。此事过后我才知晓。现在快到斋月,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找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进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将此佑禀奏皇上。昨夜皇上顿生管弦之兴,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便告辞,一会又回来了,问道:‘哪死人究竟怎样?刚才您所说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词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偶尔身蒙不洁之事奏闻是上。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他装着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已伤痕累累,心情很是烦躁,不想与人交谈,只传唤藏人并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禀奏。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说明因有此故,暂时不能参谒。
傍晚,淮光由东山归来面见公子。由于公子已对人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一面便即退出,室内并无他人。公子即召淮光进入室内,问道:“如何?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淮光也涕泪说道:“实在是毫无办法厂。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却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让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来。甚至要坠岩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的人。我对她百般劝慰,对她道:‘你暂且镇静,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详些再议。’才终于没有引出事来。”源氏公子一闻此言,其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淮光劝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定然不会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一手办理,请公子放’动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我想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的性命,负此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惭难当!”他嘱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说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感到此人确实可靠,心里方有了几分踏实。侍女们见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们窃窃私语:“真奇怪,到底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哀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说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不过也木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从中来,对淮光说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遗骸一面,总是不得心安的。让我骑马前去吧。”淮光转念一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趁早出门,天明之前必须回来。”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门。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淮光和那个随从,出门登程。
行至贺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前驱所持火把更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那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一路浮想联翩,好不容易才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惟听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还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无异,且略显可爱,并不叫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说道:“容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吧!你我前生结下了何等宿缘,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对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却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么忍心广他声泪俱下,肛肠寸断。众僧等皆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道:“今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说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时有多年。如今匆匆诀别,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处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一会儿又说道:“还是让我同小姐一道继续作伴吧广源氏公子说道:“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如此看来,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话语凄凉,叫人心酸!此时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夜露载道,朝雾膝股,不辨东西,难识归途。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愈发觉得这宿缘是如此奇特!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全凭淮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仍步履艰难。回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淮光无计可施,心中甚是难堪,想道:“我当初若有主见,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洗净双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为撑着,于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真叫人难以置信。瞧公子近来越发古怪了,常偷偷出门。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必要成日东游西荡呢?”言罢惟有叹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觉实在难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缠身,若木堪言。两三天后,身体信加羸弱。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拔楔,密教的念咒祈祷,均皆举行。世间人纷纷谣传说:“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不足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尽管为病痛所缠,却仍难忘那个右近。遂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无主,然谁有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众朋辈亲近有加,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容貌虽不甚俊美,然而实在亦无仅可击。源氏公子对她说道:“身逢这番短暂姻缘,实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将离于人世。你新近失却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惟恐我随她而去,就定会遗憾终身了。”哀声细气把话说完,就呜咽不语了。右近见状,只好尽力排除自身的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来于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或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竞日渐好转,且无不良后果令人虑忌。身蒙不洁满三十天时,已能起床走动。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人宫拜望,又赶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回哪时左大臣亲自用车子相送,病后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叶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获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不减于病前。且时常沉于想像之中,偶尔亦有伤心落泪之时。见者甚为惊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黄昏,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述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借故隐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然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了。她以为:您所以隐名,是因你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并非真心爱她。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说道:“相互隐瞒,本无意义。但我的隐瞒,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敢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徽淮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了结了这等姻缘,回想起来,这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想,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实是不必要,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将叫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诵经之时,心中为谁回向o呢?”右近说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总觉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着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头,故很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棋惮,使移至西京奶娘处小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又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乃实有其事,只那常复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个小孩?”有近答道:“没错,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说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不必外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动尚有个安慰。”既而又说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而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样,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吧。”右近说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生活于西京,原本就屈从了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着雷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园黄欲萎。四面虫声卿卿,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甚感意外。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那天和夕颜于某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实在是可怜。他问右近:“她究竟多大?这个人与众不同,弱木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说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生性优柔,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说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吧。”说罢掩面失声痛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闲云若是尸次化,遥遥幕天亦可亲。”
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倘若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倡郁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便信口吟道:“八月九日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诗句。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且说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时常让其托带情书了,故空蝉又多了份心思,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其决断,正在心中烦闷。这时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转而十分忧虑了。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想试试公子,便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但难于启齿。
吾绝吾信君不回,光阴莅落谁不悲?古诗道:‘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蝉书信,爱不释手。他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尽’者,当为何人?浮世如今如蝉蜕,忽接来书命又存。在世间实为奇迹!”一夜之间,病体痊愈。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空蝉见公子至今恋恋不忘那“蝉壳”便自觉有些负心,然亦实在有趣。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惟觉仅有如此,尚能让公子知其不比愚妇。仅此足矣。
再说另有人名轩端获,已入嫁藏人少将。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将倘若看出破绽,不知后果如何。”他揣度少将之心,觉得手心有愧。又突发奇想:不知轩端获近况如何?于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一度春风吹泡影,而今何由诉别情?”
他将此信系在一很长的获花枝梢上,有意让人瞧见。口头虽嘱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将遇上,定知我为轩端获旧日情人,或许也会宽恕她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获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书写两句,交与小君:
“获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忧。”笔法实是不雅,格调也仅一般,偏借故挥毫文饰。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他想:“其时与之对奕的那个女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那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念头。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于比睿山法华堂秘密举行。场面自是十分讲究:从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阁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伏愿阿弥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侧。博士见后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伤?且未曾听说有人不幸啊!公子这般悲伤,定与此人有颇深宿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吟道:
“裙带由我含泪结,何时解带叙欢情?”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七于中阴@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广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再见到头中将时,胸中痛楚不觉中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再说五条夕额的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出走未归,行迹不明。均忧心冲忡,却无处可寻。右近亦杳无音讯,真乃咄咄怪事,惟有叹息。她们虽难确认,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淮光,当然佯装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扑朔迷离,暗中猜疑:“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放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后。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而彼此间存有芥蒂,故不来禀报女主人详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泪洗面。右近甚为虚惧,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对寻找遗孤一事,只得搁置起来。只要宫中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与夕颜相见的愿望寄之于梦。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好梦真的如期而至。于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亲见一般。醒来便想:“这定有妖孽作祟,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这是另有所谋吧?”回想梦中情景,不觉冷汗淋漓。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此次携带家眷而别,故源氏公子盛宴话别,情景很是隆重。还私下为空蝉备办了称心赠品:梳扇等数不胜数,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并将那件单衫物归原主,且附诗一首:
“环露痴心仍重逢,岂料啼多袖已朽。”又备书信一封,以尽叙衷肠。繁文得语,暂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让小君送至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缘何弃,寒冬来时哭声哀。”源氏公子读毕想道:“我虽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气傲,有别于常人;现终于舍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阵雨来,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终日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泪眼茫茫生死别。”一时之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第五章 紫儿
却说源氏公子因患疟疾,四处找人念咒,画符,诵经,祈祷,均不见好,却仍旧发作。便有人提议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疟疾流行,别人念咒都无效验,推此人神骏,医好无数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酿大难,万清早日一试。”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唤请那位高僧。高僧推辞道:“贫僧年事已高,举步艰难,恕难从命。”使者归来如实禀报。源氏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四五个亲随,在天色微明时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隐于北山深处,虽时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渐近尾声,山中樱花却开得正艳。入山渐深,但见春云绕树,随风飘移,甚是可爱。源氏公子生长在皇院深宫,不曾看过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贵,难得远足出游,所以倍觉心旷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势险峻异常:寺后山峰直插云天,周围巨岩环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进寺内,并不曾报得姓名。老和尚一见,此人虽衣着简朴,仍搞不住其高贵风采,便吃了一惊,说道:“这定是昨日召唤贫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劳大驾,实不敢当!贫僧早已脱离尘世,符咒祈祷之事,渐已遗忘,怎敢屈尊亲临?”说时,打量公子,满面笑容。这位圣憎道行极高,他画了道符,请公子吞饮,又诵经祈祷,为公子消灾。此时红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处地势高峻,山中诸寺,尽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这里一般围着茅垣,然而甚为整洁,内有齐整的房屋和边廊,庭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源氏公子问道:“何人居住在此?”随从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认识的,在此处已两年了。”公子叹道:“原来是有涵养的高僧仙居之处,看来,我此番微行,恐不成体统呢!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到此罢。”此时,见宇中走出几个童男童女,个个眉清目秀,有的汲净水,有的采花,皆了然分明。随从人在下窃窃闲谈:“看,那里有女人呢。谱都不该会养女人吧。那么,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有的下去窥探,回来报道:“里面有漂亮的年轻女人和女童。”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随从,告诉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国地方有个明石浦,风景极好。那地方无深幽之趣,却临大海。眺望海面,别是一番气象,真是海阔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国守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邸宅,宏壮之极。还有个女儿,如花似玉,非常可爱。这个人出身高贵,按理仕途应当顺利。但他脾气古怪,落落寡欢,难以与众人相合。弃了好端端的近卫中将不作,却到这里来当国守。谁知又得不到播磨国人的拥护,还颇瞧不起他。他悲伤之极,叹道:‘上下不是,活在这尘世还有何意义!’就此削发为僧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门,那就应该迁居深山,他却选择海岸居住。这播磨一地,宜于静修的山乡比比皆是啊!大概顾虑深山之中人迹稀少,景象萧条,年轻的妻女常住不惯;抑或因为那所如意称。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时回乡省亲,我曾经去过他家。尽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却有广阔的土地和壮丽的宅院。此皆靠了国守的职权而备办起来的。这种人晚年无须操心,尽可富足安乐。而他当了法师后,反倒热心起来,为后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问道:“那女儿如何?”良清说道:“容貌与人品皆属上乘。每一任国守都特别看中她,向她父亲求婚。可这法师一概不准,并立下遗言,道:‘我今生一事无成,只待来世了。只此一女儿,但愿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发迹无缘,倒不如投身入海,与我共期来世。”’源氏公子听得这话颇觉好笑,随从者也笑道:“这个女儿真是个宝贝啊,要她当海龙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这随从良清,即现任播磨守的儿子,今年已从六位藏人晋爵为五位。朋辈议论道:“这良清不怀好意,他想娶这女子作美,不时去那家窥探。不是要破坏和尚的遗言吗?”一人说道:‘脾,说得如此玄乎,恐怕不过是个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长于穷乡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说道:“此言差矣!这姑娘母亲极有来历,交游甚广,遍访京城富贵之家,在来许多年轻侍女和女童,专选那些容貌姣好者,充当女儿的礼仪老师,排场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双亲死了,变成孤儿,怕摆不起排场了吧。”源氏公子也来了兴致,玩笑道:“为什么非要到海底去呢?那里只长着水藻,怕不好看呢。”随从们对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们想:“我们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离奇之事,虽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记在心里了。”
游罢后山,公子一行返回寺里。是时天色渐晚,随从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劝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搁一晚,静静诵经祈祷,以去贵体妖魔,明日回去不迟。”随从等人皆以为然。不料此话也正中源氏公于下怀,他感到这种夜宿深山的机会难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迟。源氏公于无所事事,便乘着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见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边。他遣散身边随从,只留惟光陪于身边。向室内看去,只见西间里供着佛像,室中立着一根柱子,帘子半卷。一个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毕,她靠柱子坐下,将佛经放在一张矮几上,静心低头念起经来。这尼姑年龄约四十上下,体态轻盈,皮肤白皙,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目清秀,看起来仪态高贵,非同一般。虽留着短发,似比长发更为得体,别有一番风韵。源氏公子看了颇觉新奇。尼姑身边还有两个中年诗文,亦生得清秀异常,几个女孩戏要着跑进跑出。其中有一十岁左右女孩,衬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样甚是可爱。源氏公子想道:“这女孩与众不同,长大以后,定是个绝代住人。”她头发斜披肩上,飘曳不止。脸色鲜活红艳,大概是刚哭过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头来看她,问道:“又怎么了?和她们吵架了么?”两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广这女孩诉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关于熏笼里的麻雀,让犬君放走。”有个侍女在旁说道:“这个毛手毛脚的犬君,真该追骂呷,尽闯些祸来。那小麻雀近来养得越发可爱了,现在不知在哪儿,真可惜啊!若乌鸦见着可就糟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又密又长,几乎飘动起来。听有人叫她“少纳言乳母”,猜想她便是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这孩子,尽拿些无聊的事烦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却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灵性,你这般玩弄,实是罪过,我不是常常对你说的么?”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边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粉额白嫩,短发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后,不知何等艳丽悦人!”眼睛凝视着她。不久又想:“却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来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藤壶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泪来。
只见那尼姑伸手给小女孩梳头,说道:“长得一头好头发,却不知梳理!你这孩子,这般大了,还让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亲,十二岁时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后,你该如何是好?”说罢,叹息不已。源氏公子看这光景,亦觉不忍。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尼姑。又驯服地垂下眼睛,埋头默坐。额上绝给头发,柔滑可爱。尼姑吟诗道:
“悲怜细草生难保,绿霞将尽未忍消。”旁边的一个待女忍不住掩泪答道:
“嫩草青青犹未长,珍珠毅露岂能消?”
正巧此时增都走了进来,对那女人说:“你在这儿,外边都瞧得见。为何不放下帘子来呢?我才听得:山上老和尚那里,源氏中将祈病来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隐秘呢。我居于此处,该去向他请安的。”尼姑说道:“这如何是好?这般模样,怕已被他们瞧见了!”便赶忙将帘子放下。只听得僧都说道:“光源氏公子,风采照人,天下闻名。你可愿拜见一番?似我这般和尚,虽已看破红尘,但遇见此人,也觉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与他送个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见,赶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这等美人,难怪世间人外出寻花问柳,四下寻觅呢!我难得出京游玩,如今也碰得这般美事。”不禁兴趣盎然。接着想道:“那个女孩实在使人心动,却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于身边,免去我与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里,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随后而至,叫出惟光,向他传达僧都口信。相隔不远,公子只听那徒弟道:“贫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驾到此,贫增刚刚闻知,本应即刻前来请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与外人道,因此未敢贸然相扰。请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余日前,因忽患疟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点,来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与众不同。但或治病不验,传扬开去,便对他不起,故而微服前来。我即刻前来拜访责处。”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万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觉衣着简陋,与他相见,不甚自然。僧都见状,佯装不知,将入山修行情况,与公子—一道来。随后相邀道:“敝处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赏阅。”说得言词恳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夸奖,此时便没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爱的女孩,便随即答应去访。
这儿草木与山上确实并无不同,然而布置独具匠心,巧妙别致,雅趣十足。这晚没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着黄火,吊灯也点亮了。朝南一室,陈设也极为雅致整洁,佛前名香弥漫,沁人心脾,却不知出自何处。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别具风味,吸引内室妇女。谱都讲述起人世无常,来世因果报应之类佛说,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种种罪过,感到内心满是卑鄙无聊,一生一世恐会愁苦不休。至于来世,更不知将得何种沉痛报应!一想到此,心中不胜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爱的面貌,总挥之不去,不时浮现出来。便说道:“我曾在梦中问你:‘寺中住的什么人?’不想今日应验了。”
谱都有些诧异,不禁笑道:“公子这梦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问,我便如实相告,只怕你听了扫兴。也许公子不认识那个按察大纳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纳言故世之后,妹妹便出家为尼。近来因患疾病,前来投靠于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试探着问道:“随便问一下:听说这按察大纳言有位女儿,现在何处呢?”僧都答道:“大纳言去世大约也有十来年了吧。生前总想叫这女儿入宫,故而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可惜世事难料,大纳吉早亡,这女儿便由那尼姑母亲抚养成人。这期间,也不知是何人牵线,使这女儿和那位兵部卿亲王私通了。此事传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里。这贵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居,终于郁郁而死。真是‘忧能伤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这寺中女孩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难怪如此相像。由此观之,这女孩有兵部卿亲王的血缘,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里与这女孩又多了一分亲近。想道:“此女孩血统高贵,品貌端庄秀美,幼年元靖,与人容易相处,我或可随意调教她吧!”他想证实一下,又问:“那么这位木幸的女儿可生有儿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个女孩,现在靠外婆扶养。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孙女不免吃力,也只得叹务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开口道:“我有一事贸然相求:劳烦你同老师姑作主,将这女孩交与我抚养,可否?我虽已有妻室,终因人生旨趣有别,便与她不合,经常分居而卧。也许你们会按世俗常理,以为年龄太不相称,不甚妥当吧?”
谱都闻之,脸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实在令人感激。恐怕这孩子毕竟年龄太小,不请世事,为公子作戏耍伴侣也还差得远呢。女孩子总须受人照顾,方能成人。但贫增已早脱凡尘,此事不便独自作主,恕我与其外祖母商榷后,再作决定。”源氏公子听得此话有些尴尬,便暂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说道:“此刻正安设佛堂,须做功德。待初夜诵经结束之后,当即前来奉陪公子。”说罢,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烦恼之时,一阵小雨飘然而至。山风吹拂,寒气逼人。远处瀑布在风中哀鸣,其间夹杂着起起落落的诵经声,声音混浊凄凉。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伤愁叹,何况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夜深之时,还不见增都前来。内屋里的妇女也在诵经,念珠碰撞矮见之声,隐约可闻,不时还有衣衫察车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这房间门前,将外面围屏轻轻推开,拍拍扇子,向里面招呼。里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装不理。其间一待女膝行到门口,又退回两步,惊诧道:“难呀?我没听错吧?”源氏公子说:“有佛菩萨指引,岂能走错?”这声音温柔优雅,高贵元比。那侍女当下觉得相形见细,不敢言语了。半天才问道:‘情问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开导。”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极,怪不得你惊诧。你当明白:细草芳委自窥后,游子落泪青衫湿。烦请通报入内。”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处并无公子受诗之人,与谁通报呢?”公子便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务请通报罢了!”待女无话可说,只得入内通报那老尼姑。老尼姑吓得想道:“这源氏公子也太风流多情了!该不会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细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顾虑重重,心烦意乱。却不愿就此失礼,便吟道:
“游人夜泣湿青衫,山人孤身销权寒?我等有流不尽的泪呢。”
侍女将诗句转给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说道:“近在咫尺,却要间接传言通话,我颇感不惯。值此良机,乞盼郑重面晤,具体申诉。愿此待命,不胜惶恐之至。”侍女便将此回报。老尼姑说:“此事叫老尼好生为难,想必公子有所误解。如何答复这位贵公子呢?”傅女们说:“若不会面,反被他怪罪,让他进来吧。”老尼姑道:“此言极是。若是年轻,当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郑重,就不用回避了。”便走了出来。源氏公子抢先说道:“小生贸然造访,甚是轻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诚,并无恶意。我佛在上,定蒙鉴察。”他见这老尼姑面貌肃然,气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缩起来,要说的言语,只是闷在胸中,开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驾光临,意外之至,实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赐教,我等受益匪浅!”源氏公子直接说道:“闻尊处有一小孩,自小丧母。小生愿代为抚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许?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难以言述。因我俩同病相怜,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见尊颜,实机缘难得。因此冒昧剖诚。”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头,老身感激不尽。惟恐传闻失实,令公子失望。虽有一无母之儿,与老村一起艰辛度日。但她年纪尚幼,不晓世事。公子气度宽宏,对此亦绝难容忍。因此难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说道:“所育种种,小生皆已详悉,师姑不必多虚。小生惜恋小姐,用心切切,务求察鉴。”老尼姑原以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龄甚不相称,遂沉默不语。而公子呢,见老尼姑并不为之所动,而增都又将到来。只得告退,说道:“小生即已陈明心事,以后再议吧。”便回到室内。
天将破晓之时,佛堂里传出“法华仔法”的朗诵声,夹杂着瀑布和山风的吼叫声,这深山寺宇一派肃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赋诗道:“山风浩荡惊梦人,瀑布声声催泪流。”
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随即答诗道:“君闻风水频垂泪,我在山林不动,想来是久闻不惊吧。”
此时天色微明,东边霞光冉冉,缩丽动人。林中山鸟争鸣,野禽乱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澜,美若锦缎。其间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观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悦,烦恼也随即烟消云散。山上寺里那老增年迈体衰,行动不便,但也不辞辛劳,下山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念陀罗尼经文的嘶哑声音,从稀疏的齿缝里漏出,听起来却甚为微妙而庄严。
公子准备下山返京了,宫中也派来使者迎接公子。临行之前,僧都搜集许多果物,罗致种种珍品,皆俗世所无,为公子饯行。他说道:“贫增因曾立誓言,年内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远送。此次公子来去匆忙,反倒让人生出不少遗憾。”便举杯敬酒。公子答谢道:“留连山水之间,我也不舍离去。无奈父是挂念,不便久留。山樱未谢时,定当复来拜访。即吟诗道:住山美景告官人,樱花开时邀重来。”
公子气度优雅,声音清朗无比,见者皆神往。这僧都答诗:“只盼伏昙花,平常樱花何足赏。”源氏公子对憎都笑道:“这优昙花三千年才开一次,难得一见吧。”同时赏酒与山上的老增。这老憎感激不尽,几乎流下泪来,为公子吟道:“松底岩页个方启,平生初次识英姿。”最后老僧为答谢,赠献公子金刚待一具,为护身之用。僧都则按自己的身份,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装在一只中国式盒子里,外面套着给有五叶松枝的楼空花纹袋。此乃百济之物,为圣德太子所赐。另又奉赠药品种种,均装在红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藤花枝和樱花枝作为饰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从京中取来诸种珍贵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人夫童仆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诵经礼佛,众人准备回驾之时,人得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说道:“如果公子真有心于她,过四五年再说不迟。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复,心中不悦,作诗一首送与老尼姑道:“花貌隐约因是夜,游云今朝不忍归。”
老尼姑答诗道:“心怜花客语真否?应识游云变幻无?”随意挥洒,趣味却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驾回京,左大臣家诸公子及众人赶到。他们吵嚷道:“公子未与我等言明行踪,原来隐行于此!”其中头中将及左中共等人,与公子平素异常亲近,此时喷怪公子道:“独自寻了这等好去处,也木相约共赏,未免太无情吧广源氏公子道:“此间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负这良辰美景。”众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举杯畅饮。一旁山泉仅归,瀑布声声,别有一番情趣。头中将兴致勃发,从怀中取出笛来,吹出一支曲调,笛声清幽悦耳,与这情景甚为相合。左中并以扇击书,唱道:“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
“正是催马乐之歌。此两位贵公子,自是卓尔超群,不同凡响。而源氏公子病体初愈,略显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异常,引得众目凝滞,嗟叹不已。随后又有一个吹率第的随从,一个吹整的少年,大家尽情欢乐。僧都抱来一张七弦琴,恳请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弹奏一曲,定当声震林宇,山鸟惊飞。”源氏公子心情钦乱,推辞不过,也只弹奏一曲,随后与众人一同下山。
送别众人,山中僧众及童孺,均慨叹惋惜,庆幸今日开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议论纷纷,相与赞叹道:“真是神仙下凡!”连见多识广的僧都也叹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反而令人于心不忍啊!”说罢不由生出悲伤,举袖拭泪。那女孩虽小,也羡慕不已。她说道:“这个人比爸爸好看呢!”众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儿吧!”她听得此言,党面露喜色,甚为向往。以后,每摆弄玩具或画画,心中总要假定一个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爱护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后,便入宫参见父皇。皇上向公子详细探问老僧祈祷,治病,以及效验诸事。公子如实禀复。是上感叹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与阿阁梨相比,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闻知。”又见公子消瘦了许多,甚是担心。此时左大臣人见。见源氏公子在侧,便说道:“闻听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来迎接。请与我回哪好好将息_两回吧厂源氏公子虽不情愿,却也不便推辞,只得随同前往。左大臣百般体贴这爱婿,将车前自己的座位让与他,自己却坐于车后。源氏公子心中甚觉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准备,迎接源氏公子到来。但见玉楼金屋,装饰一新;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觉耳目一新。却照例不见葵姬出来迎接。左大臣多香规劝,半天才缓缓而出。然而见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异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见闻,胸中观感,多想有人听我畅叙,共同分享。可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愿开诚解怀。长此以往,会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烦恼!”便对她说道:“我希望偶尔也见一见夫妇亲近和睦之状,可至今未能如愿。向来如此,原不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于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这才开口答道:“你也知晓被人冷落的痛苦么?”说时秋波暗递,高贵的颜面上满是娇羞和无限怨恨。公子说:‘你难开金日,可一开口说话就叫人难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语,你我正式夫妻,怎说此话?你一向对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转变,百般讨好你。可到头来你对我仍这般厌恶。唉,看来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说罢,不欲再与她交谈,便步入寝室。过了一会儿,葵姬才进去。公子已无谈兴,长叹一声,宽衣就寝。他佯装睡着,脑中却浮想联翩。
他心中寻思:“那女孩虽若细草一般,长大后定是个绝色佳人。可老尼姑以为年龄悬殊,实在叫我难以开口。找得设法将她接到此处,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这女孩不似她父亲兵部卿亲王,生得艳丽无比。使人一望便想到藤壶妃子。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统所致吧?”想到此处,更觉依恋不舍,费尽。动力思虑起来。
第二日,公子叫人带信给北山老尼姑与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请求,未蒙准允,不胜惶恐。未能详诉衷情,心甚遗憾,故今朝专函说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鉴。若蒙体察,荣幸之至。”另一纸条,折叠成结,上面写道:
“山樱倩影动梦魂,此花更系无限情。但恐夜风将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笔秀美,香艳绔丽无比,见之目眩。老尼姑与增都收到此信,甚感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思虑再三,谨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谈之事,我等皆现为一时戏言。如今公子特地传书,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孙女年轻幼稚,连《难波津之歌沪都还写不规范,实难奉命。何况:
山风厉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凭。也无不叫人担忧。”源氏公子见信后,心中不悦,整日郁郁寡欢。如此过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与那少纳言乳母详谈。惟光忆起那晚见到那女孩模样,。心想主人对女子用尽心思,连稚拙无知的小孩,也不愿放过,颇觉好笑。他先去见那谱都,奉上公子书信。谱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与少钢言乳母见面。惟光将公子意图与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状,—一详告这乳母。他巧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少纳言乳母却想:如此黄毛稚于,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钟呢?实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于信中说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习字。”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另附一纸,折叠成结,上面写道:“千尺情海尽相思,却恨万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诗道:
“来日须悔我深知,今朝三辞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实禀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愈迁京之后,再谋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怅不已。
此时藤壶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暂回三条院娘家调养。皇上为此忧愁叹息。源氏公子见了,心中也觉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时机,与藤壶妃子幽会,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懒了各处恋人。到了晚上,则去找那王命妇想法。王命妇也竭忠尽智,不辱使命,竟将两人拉拢来了。相会之时,两人如在梦境,心中不胜凄凉!藤壶妃子心有余悸,想起从前那伤心事,本已决意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际遇!他细一想,更是黯然神伤,愁闷满怀!但此人历来温柔敦厚,腼腆多情。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贵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无缺呢?”一时竟有些难以忍受。无亲相逢时短,岂能畅叙?惟愿天长地久,双栖双宿于此黑夜。仅春宵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别。真乃“相见时难别亦难”!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别时,只愿梦身皆融入。”吟时声泪俱下,妃子不禁为之动容,便答诗道:
“身入长梦纵难醒,但忧声名太狼藉。”其忧心冲冲之态,见之生传。公子不忍多言。其时王命妇送来衣服,催公子动身。
源氏公子总是独自饮酒浇愁,忧思落泪。叫王命妇送过去的书信,急得不到回答。此虽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两三日,终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户,也不去宫中朝觐,将自己关闭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许有所担心,心中不免又是烦恼。这边三条院的藤壶妃子,也整日悲叹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无意回宫,是上多次派人来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觉得此次病状大不同于往常:怕是怀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觉烦闷,于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藤壶妃子怀孕已有三月。夏天来时,已渐渐不能起床,身体变化明显。外人不知底细,都异常奇怪:“有喜三个月了,为何还不上奏皇上?”侍女们也议论纷纷。藤壶妃子有苦难言,犹觉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儿井君,经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变化,也能推知内情;牵线的王命妇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寻常,她们也不敢向外人谈及。王命妇想不到会有如此结果,倒觉得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缘,命运难测!此事终于奏闻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扰,长久未得怀孕征兆,故而至今奏闻。外人自然置信无疑,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皇上知道妃子怀孕,对她更加怜爱。藤壶妃子却更是惶恐木安,终日沉溺于愁思之中。
这源氏中将,自从上次惜别伤离后,终日神志恍格。这一夜不想做得一个离奇古怪之梦,心中纳闷,便叫来占梦人释解。那占梦人说道:“此梦富贵,御天子之尊,龙子将临人世。但福线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语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为惊恐。便对占梦人说道:“此梦非我所为,乃别人所托问占。未得奏验,切不可随便张扬!”他心中却想:“究竟会发生什么怪事?”便一直心绪不宁。直待闻知藤壶妃子怀孕,方才悟道:“原来是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妇再次引见。但王命妇一想往事,心怀恐惧,不愿再造罪意。况且此后行事更为不便,因此终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尔可得妃子音讯,此时已是完全断绝了。
这年七月,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对她的恩宠元以复加。此时藤壶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时呕吐。皇上却更觉一种莫名的可爱,照旧朝夕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早秋已至,管弦丝竹之乐渐兴,源氏公子也不时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艺。他虽强忍心事,但思恋之情,却在琴笛声中时时外露。藤壶妃子听出他的心声,好生怜惜,也牵扯起了心中阵阵情思。
却说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里住得一段时间后,自觉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处,即不时去信问候。老尼姑自然总是复信谢绝。源氏公子因藤壶妃子之事,近几月来一直心烦意乱,忧愁叹息,因而无暇顾及他事。时值秋,公子闲寂无聊,某一月白风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门寻访情人。此次访问的是离宫最远的六条。途中遇天阵阵雨,见路边一阴森邸宅,古树参天,荒凉冷落。一直跟随公子的推光指点道:“这础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几日前我因事路过,顺便进去看看,听得那少纳言乳母说起:老尼姑身体衰弱,将不久于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该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说呢?现在就去慰问她吧。”惟光便派一随从过去通报,并吩咐他:言明公子是专程来访此地。随从便上前,叫守门的侍女传话:“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拜访师姑。”侍女闻言,惊慌失措:“啊,这如何是好?师姑病情沉重,不便见客呀!”但她又想:就这样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将一间朝南的厢房打扫干净,请公子进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处简陋之极,蒙公子大驾垂临,仓泞不及准备,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简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说道:“本想常来问候,只因屡蒙见拒,不敢贸然前来相扰。师姑玉体欠安,我未能及时探视,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来造访,叫侍女传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缠身,不久将永离人世。蒙公子屈尊慰问,又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无礼。公子所瞩之事,若终有此心,待她稍长晓事,定当命其前来侍奉。若让这伶仃弱女无依无靠,老身死难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实不敢当。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间离此甚近。源氏公子听得她继继续续叮嘱之声,颇为感动,便说:“若非前世宿缘,对此女情有独钟,倾心相慕,我岂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热狂之态,让人笑话?”又接着说道:“今日特地来访,一来慰问师姑,二来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辞去,未免扫兴。可否与小姐一见?”侍女颇觉为难:“姑娘幼稚无知,何况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邻室传来脚步声,随即听得小孩叫道:“那个源氏公子又来了,外婆快起来见他/诗女们便很尴尬,连忙阻止道:“小声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儿却道:“咦?外婆说了:‘见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来。’我是来告诉她的呀!”说时洋洋得意。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趣,但恐众侍女难堪,便装作没听见。心想:“果然一点也不晓事。以后要好好调教她。”说过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此后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写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词十分恳切。照例在一张打成结的小纸上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唤,苇里行舟进退难。我但思一人。”他有意习仿孩子笔迹,以致妙趣横生。侍女们一见,说道:“姑娘正好还没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复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情日重,安危难测,已复迁居山寺。眷顾之恩,只求来世再报!”源氏公子看了回信,连声叹息。此时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来因不得见藤壶妃子,心神不宁,烦乱如麻。因紫儿与藤壶妃子的模样如出一辙,他转而热切地谋求这小姑娘来。他回忆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将尽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怜爱紫儿。想到自己如此强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独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来看视待何时,”
皇上将于十月里行幸朱雀院离宫。所预计舞乐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选用侯门子弟、公卿。一时朝中亲王及大臣等人,纷纷忙于演练,准备到时一试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迁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传书,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见此人,只带回僧都书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于上月二十日归西。生离死别,此乃人世之常理,无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于见得此信,徒悲叹人生无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终日恋念已故的亲人吧。又隐约忆起儿时母亲桐壶更衣离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儿,派人前往隆重吊唁那尼姑。少纳言乳母代为答谢。三旬忌期已过,紫儿从北山回到京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源氏公子择了闲暇亲自前往探望。见邪内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犹令他生畏,何况那小女孩!少纳吉乳母仍将公子带至朝南那间厢房,向公子哭诉姑娘凄苦无依情状,令公子不忍年听。少纳言乳母说道:“外婆去后,本当将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亲那里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临死为此事忧愁叹息,担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无情,她妈妈生前已遭其害。如今这孩子虽对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晓,却又不全请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时。若再将她送去那里,夹于众多孩童中,岂不受欺负?现在想来,此事足虑。如蒙公子不弃,以前曾一时提及,我等也顾不得今后变心与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娇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诚心相求,岂是一时兴起之愚?你何必多虑。小姐天真烂漫,甚觉怜爱。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缘。
纤纤弱柳难拜舞,春风已过再难回!如此归去,岂不扫兴之至?”少纳言乳母说道:“辜负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风容颜未辨消,便是低头狂拜舞。乃过分之请也广这乳母才思敏捷,应对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畅快。兴之所至,便朗声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无人问苦衷。经年盼待久,犹不许相逢。”众侍女听之动容。
此时紫儿正在床上伤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听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道:“外面有个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儿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边走边问道:“少纳言妈妈!那个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声音稚嫩可爱。源氏公子亲切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来,到这边来!”紫儿屏内听出了源氏公子的声音,知道叫错了,显得不好意思,拉着乳母的手,说:“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说:“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纳言乳母责怪说:“您看,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往公子身边推。紫儿却不上前,只是屏内呆呆坐着。源氏公子走上前,将手伸入屏内,抚弄她的头发。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衣服上,既浓又软,妙不可言。接着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儿见此人并不相熟,却如此亲近她,便畏缩不安,忙对乳母说:“我想睡觉了!”将身子退向里面。源氏公子趁机跟她钻进帷屏里面,对她说:“我会爱护你的,不要厌我。”少纳言乳母一套发窘,责怪不已:“太不像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她都不听。”源氏公子说道:“她这般年幼,我能对她怎样?我只要表白我对她一片绝世仅有的真心。”
此时天上雪粒飞舞,风越发急了,夜晚更觉凄凉。源氏公子说道:“这荒野寂寥之地,人迹罕至,怎叫人安寝!”说时,不禁泪流,终不忍心离去,便对侍女们说:“今夜天气可怕,关上窗户,让我来陪伴姑娘。大家都到这里来值夜吧户便旁若无人般抱了这小姑娘,向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见状,一时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个少纳言乳母,更是觉得不妙。她异常紧张,又不便声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隐声叹息。这小姑娘于公子怀中吓得发抖,木知所措。她仅穿一件夹衫,柔嫩的肌肤阵阵发冷。源氏公子此时的感觉异乎寻常。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不少好看的画,还有许多玩偶,很有趣呢!”他声音柔和,神态亲切,尽说些孩子们爱听的话。小紫儿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但又总觉得局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风彻夜不止。侍女们谈论道:“倘若公子走了,我们不知会吓成怎样!只是公子这样对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钢言乳母更是忧心不已,一直紧紧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时,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着回去,心中恋恋不舍,似乎与情人幽会一般。他对那乳母说道:“姑娘非常可怜,眼下尤需得人爱怜。不如将她迁居到我二条院邸内,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岂能长久居住?你们也太不替姑娘着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接她去。此事且过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一直与她分离,虽为父亲,却同外人一样生疏。我今后尽心爱护她,一定胜过她父亲的。”说罢,他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边走边回头望。
此时晨间景色幽奇,朝雾弥漫,遍地白霜,莽莽无际。源氏公子触景寻思:如此胜景,未曾幽会,总觉美中不足。忆起此途中有一隐密情妇,经过门前时,便在那里停车下去敲门。然而没有人来开门。无奈之下,心生一计,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香闯朝寒浓雾起,过门岂有不入人?”唱过两遍之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雾中行,蓬门未锁只为君。”她口齿伶俐,吟毕便进去了,此后再无动静。就此无功而返,公子觉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与人看见,只好望门兴叹,匆匆回二条院了。
在二条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恋的女孩,可爱之至,不禁会心微笑。日高时醒来,决定给紫儿写信。此信非同寻常,公子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好半天才写成,最后再赠上几幅美丽的图圆。
此目源氏公子去后,兵部卿亲王正好也来到六条邸宅,看望紫儿。他见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败甚于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阴森,慨然叹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还是与我回去吧!那边乳母有专门房间,姑娘有许多游戏伙伴,不会感到寂寞。诸事皆甚方便。”他将紫儿唤到身边,闻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儿身上的浓浓香气,说道:“好香啊!只是这衣服太旧了。”觉得孩子可怜,便对乳母说道:“她这几年与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头。我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以便照顾她。然而老太太厌恶我家,终不愿意。如此一来,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体面了。”这少纳言乳母回答说:“请大人不必担心。此地虽是寂寞,却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长,略晓人情世故,再作此议,甚为妥帖。”接着叹气道:“此间姑娘总思念老太太,不思饮食,瘦得不少呢。”紫儿瘦弱如此,却益显清秀艳丽。兵部卿便传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复生,悲伤又有何用?你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返回了。紫儿啼啼哭哭,牵衣顿足不舍;弄得做父亲的也不禁泪流两行,再三地安慰她:“想开些!我不久便来接你!”转身离去。
父亲去后,紫儿更觉孤苦无依,常以泪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来片刻不离,如今再不能见到,岂能不伤心?这孩子也懂得失亲忧愁;连日常游戏也木作了。白昼尚可略微散心,忘却忧愁,一到晚上,便悲哭声声,叫人闻之心酸。少纳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这边也时时牵念着紫儿,派惟光前来问候。公子命惟光传道:“本当亲自前来慰问,只因父皇宣召入宫,难得如愿。但时时想起凄凉伶河之状,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心中不安,说道:“这可不行!虽然他们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话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闻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不周呢!孩子啊,当心别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这紫几年幼,竟一点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纳言乳母便向惟光讲述紫儿的悲苦身世,说道:“倘若真有情缘,再过些时日,定让公子如愿,只是目前实在过早。公子这般恋她,到底用心何在,实在难以捉摸,叫人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叫我好好照顾姑娘,千万小心仔细。如此一来,对公子的奇怪行为,我更觉为难。”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过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为公子和姑娘之间已有事实关系,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叹之相。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这小姑娘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次日,推光回到二条院,将那边情况禀复公子。公子默然无语,心想:“时常亲去问候,若外人得知,会说我轻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来最为妥当。此后他便常常去信慰问。
一日傍晚,惟光又传去公子书信。信中说道:“本想今夜亲自来访,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会怪我疏远吧?”少纳言乳母此刻心烦意乱,肿准光说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传信来:明日便要将姑娘接去。此时我心中纷乱。住惯了这破屋,便要离去,到底有些不舍,侍女们也都不忍呢。”她草草应付着,没有。心思好好招待他们。惟光见她们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乱,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信。此时,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来见他。源氏公子姑且弹弹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风俗歌曲“我在常陆勤耕田,胸无杂念心自专,你却疑我有外遇,超山过岭雨夜来”时,声情俱下,优美而飘荡。此时惟光急匆匆走来,将情况—一告知。源氏公子听了,心里甚是焦急。他想着:“若迁居兵部卿家后,我就得专程前往求婚,再将她迎接至此。但这未免太轻薄显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将这小姑娘接来,不过说我盗取小孩罢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迁居之前将她接来!”当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亲自去那边。车中装备与赴此地时相同,随身只带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后,源氏公子心中却不安宁:“如此可否妥当?若被外人知晓,定要骂我轻率。若女子年事稍长,外人倒会推断男女同心,乃世间常情,不足为怪。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如何是好?况且万一被她父亲发现,脸面上会过不去,且作何解释?”一时心乱如麻,忧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后机会,否则会遗恨无穷,便决心付诸行动。此时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满腹心事,不与他说话。源氏公子急欲离去。便对她说道:“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今天非回二条院不可,我去去就来。”便悄悄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不曾察觉。他走到自己房间里,换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径直向六条去了。
到了六条院那邸宅,一仆人不知底细,前来开门。车子很快进了院子。惟光下得车来,上前敲房间的门,又咳嗽几声。少纳言乳母听出他的声音,便起身开门。惟光对她说道:“源氏公子来了。”乳母说:“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顺路来访吧?”源氏公子说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启程,趁现在还未离去,我对她说句话。”少纳吉乳母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呢?想必她会乐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内室走去,少纳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边还睡着几个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进去,口中说道:“姑娘还没睡醒么?我来叫醒她。朝雾景致奇好,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侍女们惊慌失措,喊不出声来。
这紫儿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将她抱起。她揉了揉眼,从梦中醒来,心想:父亲接我来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紫儿,爸爸派我来接你了,走吧。”紫儿此时一见抱着自己的是外人,立时慌了,恐怖之极。源氏公子对她道:“不要怕!我也与你爸爸一样呀!”便抱了她出来。惟光和少纳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变:“这是干什么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来探望她,因此想将她接到一个安乐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屡遭拒绝。如若她迁居到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不便去那里探望了,故今有此举。快来一个人与她同去吧。”少纳言乳母狼狈不堪,欲加阻拦:“今日的确不便。她父亲就要来接她,到时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们缘份若深,日后自有机会。现在如此唐突,叫我们作下人的为难。”公子不耐烦,说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后再说吧。”忙叫人将车子赶到廊下来。侍女们都被吓坏了,惊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见事已至此,只得带上昨夜替姑娘缝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换件衣服,随紫儿去了。
不多时,车子便到得二条院西殿前。此时天尚未破晓。源氏公子将紫儿轻轻抱下车来。少纳言乳母说道:“我似在梦中呢。怎会如此?”便不欲下车。公子对她道:“姑娘已经来了,你若要回去,随你罢了。”少纳言乳母毫无办法,只得下车。此事仿佛突从天降,她惊惧之极,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这般地步,如何与紫儿的父亲交待?姑娘前途怎样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没了外婆与亲娘!”想到此,乳母泪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来乍到,讳忌哭泣,便强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内陈设简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来帐幕与屏风,布置一番。将帐屏的垂布放下,铺好席位,应用家具一并安置妥当,又命将东殿的被褥取来。就寝之时,紫儿四肢发抖,心中恐惧,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为。总算忍住,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道:“我要跟少纳言妈妈睡。”公子便开导道:“姑娘不小了,今后不该跟乳母睡了。”这孩子伤伤心0地啼哭着睡了。少纳言乳母又哪里睡得着,只顾茫然落泪。天色微明之时,她环视四周,便觉目眩神移。但见宫殿的构造与装饰富丽堂皇,庭中的铺石像宝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饰简陋,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西殿原供接待不大亲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几个男仆在帝外伺候。他们见昨夜有女客来临,便纷纷议论:“此为何等样人?一定受主人特别宠爱吧。”
源氏公子起身时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与早膳也于此时送来。他吩咐道:“此处没有侍女,甚为不便。今晚叫几个适合的来此伺候。”又叫人到东殿去唤了四个年幼可爱的女童来与紫儿作伴。
此时紫儿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却被公子叫醒。只听公子说道:“我非轻薄少年,真心关怀于你,你怎能对我心生厌恶?女孩子要心地柔顺才是。”紫儿的容貌,近看更觉清丽。源氏公子劝导她,亲切与她交谈。又叫人从东殿给她拿来许多好看的图画和玩具,作出种种游戏给她看。紫儿心中渐渐高兴,从床上起来。她身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娇憨可爱,不时无邪发笑。源氏公子看见,‘也不觉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时,紫儿走到帘前,隔帘观赏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见草木花卉,经霜色变,如在画中。从前不曾见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施于花木之间往来不绝。还有室内屏风上好看的图画,趣味盎然,忘却了一切忧愁。
此后两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宫去,只一心与紫儿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来。他写字、画画与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与画帖。他写画尽皆精美,其中一张写得一曲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于紫色纸上,笔致异常秀美。紫儿将它拿在手里,只见一旁尚有几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须不堪行。我心传紫草,稚子亦可亲。”源氏公子说道:“你也写一张试试看。”紫儿笑着,仰望公子道:“我怕写不好呢!”神情娇羞可爱。公子一见,不由笑道:“写不好便不写吗?有我教你呢。”她便转向一旁去写了。握笔与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但叫公子无比怜爱。不一会,只听得紫儿说:“写差了!”羞羞的欲将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急忙抢过。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既慕武藏野,何须怜紫草?原由未分明,疑问终难了。”虽显稚嫩,可笔致圆润饱满,足见可堪造就,与已故外祖母的笔迹绝似。源氏公子见了,心想若她临现世风的字帖,必定长进神速。同时又特地为她制造玩偶住的诸多屋子,与她一道玩耍。此种游戏方式,他甚感有趣。
却说留在六条的诗女们,在源氏公子带走紫儿后,皆忧心忡忡,担心兵部卿前来问及。源氏公子与少纳言乳母临走之时,曾叮嘱她们暂不与人说起。因此兵部卿问起此事时,她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当初便不情愿送她到我处。可能少纳言乳母体念老太太心愿,因此带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处,便干了这越分之事。”他无计可施,只得洒泪而去。走时叮嘱众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来报告。”侍女们自然感到十分为难。
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里去探问,也一无所获。可爱女儿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挂念悲伤。正夫人虽是嫉恨紫儿的母亲,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释,也想将紫儿领来,亲自教养,如今却也颇觉遗憾。
二条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渐增多。众人见这一对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悦,经常游戏,过得无忧无虑。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时,紫儿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离开父亲,并不亲近依恋,所以此时并不思念。现在她只是一味亲近这个源氏公于,如同后父,终日扭缠他。每当公子外出归来,她总是赶快出迎,欢呼雀跃,毫无顾忌地投入他怀抱,爱恋非同一般。
第六章 末摘花
且说那夕颜命如朝露,过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万分,神思恍惚,难以自制。虽此事在半年前即已发生,但他竟一直惦念于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条妃子,都出身显赫,生性骄矜而倔强。惟有这夕颤心地善良,温顺可亲,与他人迥然相异,实在令人思恋。公子虽遭丧爱之痛,却仍不自律,总想重新找寻一个虽出身微寒但品貌端庄、无须顾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总爱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几乎没有置之不理的。
那种态度阴冷,过分严肃,没有情趣而丝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终究难觅如意之人,只得放弃远志,嫁个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这类女子交往而中途断绝的,也为数不少。有时不免想起空蝉的倔强,有时写信给轩端获,说至今难忘的仍是那晚灯光的对奕,以及那袅娜可爱的媚态。总之凡与源氏接触过的女于,他始终难忘。
话说源氏公于另有一个叫做左卫门的乳母,他对她的信任,仅次于做尼姑的大贰乳母。这在卫门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辅命妇,供职于官中。她父亲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辅。这大辅命妇年轻风流,在宫中与公子异常亲密。后来她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筑前夺随他去了征地。这样,大辅命妇和父亲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宫中司职。
一天,大辅命妇和源氏公于于闲谈时偶然提及一个人来:常陆亲王晚年得女,疼爱备至。,如今亲王去世,此女孤单可怜。源氏公子道:“那够惨的介于是向她探问详情。大辅命妇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详。惟觉此人生性喜静.难以与人亲近。有时她和我谈话,也要隔着帷屏。与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①,女子只是与最后一个无缘。我很是想聆听她的琴音呢。她父亲精于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输命妇又道:“恐不值得你亲自去聆听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视甚高,趁这几天春夜月色朦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辅命妇甚觉麻烦,但官门无事,寂寞无聊,就答应了他。她的父亲在外另有宅院,为探望这位小姐,也常光顾常陆亲王的旧宅。大输命妇往昔不喜与后母在一块,跟这小姐却也要好,也常来此处宿夜。
果如所约,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时而至。大辅命妇道:“真不巧啊!月色朦胧,如此,琴声恐怕不会清朗吧?”公子答道:“无妨,你只管劝她弹。既来之,听听也好,总不能扫兴而归吧?”大辅命妇让公子在自己屋里等候。房间异常简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往常陆亲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过格子窗,只见小姐正欣赏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机会,于是大辅命妇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良宵来此一饱耳福。平时繁忙于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静心拜听,实甚遗憾!”这小姐答道:“弹琴需有知音,你来正好。但你乃宫中之人,琴声恐不会合你意的!”便取过琴来。大辅命妇不免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心中颇为忐忑木安。
小姐弹了一回,琴声悠扬悦耳,却并无高明之处。幸得这七弦琴与其它乐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觉难听。他心中若有所感:“这荒芜之地,当初常陆亲王按照古训,竭心尽力地调教这小姐,可是现在已影迹全无。此处景象如此凄凉,恐怕是古小说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鲁莽,一时踌躇不决。
正犹豫时,琴声倏然而绝。原来大辅命妇乃乖巧机灵之人,她觉得这琴声并不怎样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听。于是说道:“月亮暗起来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见我不在,定会责怪。以后再慢慢听吧。我关上格子廖,好么?”说完,便返回自己房里去了。源氏公子很觉败兴,道:“我还没听清究竟弹的什么,正想仔细听来,不料竟不弹了。”看来他还未尽兴,接着又道:“既然听了,那就再靠近些听,如何?”大辅命妇兴致全无,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萧条冷落,靠近些听岂不更是败兴?”源氏公子想:“这话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实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便说道:“那么,你要找机会让她知晓我这番心愿!”他似乎另有约会,说罢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辅命妇便嘲笑他:“万岁爷常说你这人太呆板,替你担必。我每次听到此言,总觉好笑。倘现在你这种模样,叫万岁爷见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呢?”源氏公子回转身来,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样挖苦我!我这模样固然轻批难看,你们女人家还不同样?”这大辅命妇本是个风骚女子,听了此话,也觉得很难为情,便默不作声。
源氏公子走出门去,灵机一动,想道:“若到正殿那边,或许有幸窥得小姐。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正殿前的篱笆墙,大都垮塌,只剩下一处。他便走到那里。哪知早有一个男人立在那里向里窥望。他想:“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来细瞧,源氏公子万难料到这人竟是头中将。原来,傍晚公子和头中将从它中返回,在途中和头中将分手,却不回二条院私邸。头中将甚觉奇怪,心里嘀咕:“他将到何处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会,此时来了兴趣,暂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后面,窥察他的行踪。头中将身着便服,骑匹不显眼的驾马。公子竞毫未察觉。他见源氏公子走进了这所旧宅,更觉诧异。忽地里面传出琴声,他便侧耳细听。他断定源氏公子不久便会出来,所以一直守在那里。
源氏公子未看清对方,怕自已被他认出,便跟着脚悄悄后退。然而头中将却走过来,说道:“你半途丢下成,叫我好生气恼!因此我便亲自送你到这里来了。
待见东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谁家?”。源氏公子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当看出这人是头中将时,不便发作,只得无可奈何道:“你倒会戏弄人。
月明清光四处照,今宵该傍谁家好?”头中将说:“今后我就跟随于你,如何?”接着又讥讽道:“实语道来,这般行事,没有随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让我跟随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访,万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过去干此勾当,常为头中将识破,心中常常懊恼。可一想起夕颜所生的那个抚子,头中将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为宽慰。
这晚两人本来都有幽会,但相互椰输了一阵后,也都不去了。他们同乘了一辆车子,一道回左大臣础去。此时月亮仿佛也很解风情,故意躲入云中。两人在车中横吹着笛子,一路迄澳前行。来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从不可弄出声响。他们轻身进屋,见廊下无人,便换上常礼服,装着刚从宫中返回来的样子,拿出萧笛悠闲地吹奏起来。此种机会实在难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丽笛来和他们合奏。他擅长此道,吹得异常悦耳。在帝内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来弹奏。其中有一个叫中务君的,善弹琵琶。头中将曾经向她求爱,她拒绝了,但却钟情于见面不多的源氏公子。这自然瞒不过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此中务君惧怕夫人,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躲着。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难耐,心中极为烦闷不安。
源氏公子和头中将回味起适才听到的琴声,想起那荒凉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种种念头。头中将浮想联翩:“这美人竟在那里孤苦度日。若我早日发现,并恋慕于她,定会遭到非议,而我也难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会纠缠不休。”想到此处,心中炉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和头中将都写信给这小姐。两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无音信。头中将更是着急,他想:“此人实在不解风情。如此寂寞闲居,应有情趣才是。见草木生情,听风雨感怀,发为诗歌,诉诸文字,让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贵,如此过分拘谨,毕竟令人不快。”两人一向无所不谈,头中将于是问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瞒你说,找也试写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无,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满腹怨气。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爱见”便笑道:“唉,这个人,她是否回信,我本无所谓。收到与否,也记不得了。”头中将见源氏如此口气,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于他。而源氏公子对这女子本无特别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无甚兴趣。可如今得知头中将在向她求爱,心想:“头中将能说会道,每日去信,恐怕这女子经不住诱惑,会爱上他。那时倒将我一脚踢开。我可是首先求爱之八,果真这般,岂不落人耻笑?”所以使郑重嘱托大辅命妇:“那小姐拒不回信,让人苦苦等待,实在令人难堪!也许她认为我是薄幸之人吧?可我并非薄情之人。始终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寻相好,中途将我抛开,反倒怪罪于我。这小姐独居一处,又无父母兄弟前来干扰,无须顾虑,实在可爱。”大辅命妇答道:“未见得如此。你将他想得如此之好,却不知到底怎样呢!不过这个人腼腆柔顺,谦虚沉静,其美德倒是世间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来。公子道:“看来,她并非机敏练达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怜爱。”说时,他脑里映现出夕额的模样。这期间源氏公子患了疟疾,又为藤壶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终日忧愁不安,心中烦闷。转眼,春已尽,夏季也一晃而过。
夏去秋来,源氏公子思虑旧事,无限感伤。忆起去年此时在夕颜家的情形,那嘈杂的砧声,也觉得十分亲切。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很像夕额的小姐,便常去信求爱。但一直得不到回信。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罢休。便催促大辅命妇,抱怨道:“怎会如此?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尴尬!”大辅命妇也觉得极难为情,说道:“你和她并非是因缘未到。只是这小姐异常的怯懦羞涩,对任何事都不敢妄为罢了。”源氏公子道:“这实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无知幼儿,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这位小姐无所顾忌,万事都可自主。现在我实是苦闷难当,倘她能体谅我的苦心,给我个回信,我便无所求了。况且我并非世间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芜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绝情,令人好生纳闷。即使她本人不许,你也总得想个法子,玉成好事。我决本妄为,使你难堪的。”
其实源氏公子每逢听人谈起世间姿色稍好的女子,便侧耳细听,牢记于心,久久不忘。但大辅命妇不知他这禀性,放那晚偶然间信口说起‘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认真起来,百般纠缠,要她帮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顾虑到:“这小姐相貌并非特别出众,与源氏公子也并不般配。若硬将二人拉在一起,将来小姐倘若发生不测,岂非对她不起?”但她又转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脑后,岂不情面难下广
这小姐的父亲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大概是时运不济,故宫砌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少。亲王身故之后,这荒芜之地更无人来。如今竟有身分高贵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来问讯,过惯了苦日子的众侍女何尝不喜形于色呢?且劝小姐道:“总得写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总是惶恐羞怯,连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辅命妇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两人隔帘交谈吧。若公子不称心,就至此为止;倘若真有缘分,就让他们暂时往来,这样便无可指责了。”这个风骚泼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张,也未与父亲商量。
八月二十过后,一日黄昏,夜色渐深,但明月不见,惟见繁星闪烁。松梢风动,催人哀思。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忆起故世的父亲,不免流下泪来。大辅命妇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来此,她觉得此时正好。月亮渐渐爬上山顶,月光清幽,映照着残垣断壁。触景生情,小姐倍觉伤心。大辅命妇劝她弹琴。琴声隐隐,情趣盎然。可这命妇感到还不够味,她想:“要是再弹得轻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见四下无人,便大胆走进来,呼唤大辅命妇。大辅命妇佯装吃惊地对小姐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来了!他常叫我替他讨回信,我一直拒绝。他总道:‘既如此,我当亲自去拜晤小姐!’现在是打发他走呢,还是…,·他不是那种轻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实在不好。你就暂且隔帘和他晤谈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会应酬呀!”边说边往里退,像个怕生的小孩子。大辅命妇忍俊不住,笑起来,又劝道:“你也过于孩子气了!不管身分怎样,有父母教养之时,谁都难免有些孩子气。如今您孤苦无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缩缩,这就无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答道:“我不说话,只听他说吧,将格子窗关上,隔着窗子相会。”大辅命妇道:“叫他立于廊上,不免失利。此人并不会行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语地说服了小姐,又亲自动手,把内室和客室之间的纸隔扇关上,并在客室铺设了坐垫。
小姐窘困万分。要她接待一个男客,她从未想过。可大辅命妇这般苦口相劝,她以为理应如此,便住她摆布。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这时伺候小姐的只两三个年轻侍女。她们久闻公子美貌,盖世无双,不免异常激动,以致手忙脚乱。她们匆忙给小姐换衣,替她梳妆打扮。可小姐似乎并不在乎。大辅命妇见此,心想:“这个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现在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态也更显优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赏识。可现在此人不识风情,实在是对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着,我就心安了。因为这样,她的缺点便不会因冒失而外露了。”接着又想:“公子屡次要我相帮,如今我自作主张,作此安排,想来总不会使这可怜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种过分俏皮而爱出风头的人吧?此时小姐被侍女拥着,战战兢兢,膝行而前。隔着纸隔扇,公子觉得她沉静如水,温雅柔顺,阵阵衣香袭人,芬芳可亲,好一派悠闲之气!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极尽言辞之力,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却听不到她一句答话。公子想:这如何是好?便叹一口气吟道:
“真心呼唤仍缄默,幸不禁声更续陈。与其这样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绝。使人好生苦闷!”乳母的女儿在这儿当侍女,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善于应对,见小姐这等模样,很是焦急,为了不至于过于失礼,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复道:
“缘何禁声君且说,缄默不语更难知。”她有意变换嗓音,显得娇媚婉转,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听了,觉得有些异样,与其性格相比,声音似乎过于亲见了。但因初次听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这样,我反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原知无语胜于语,如哑如聋闷煞人。”他又开始找话说,时而轻松,时而严肃,可对方仍是不发一言。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人真是难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他便悄悄拉开纸隔扇,钻进内室来。大辅命妇大吃一惊,她想:“这公子不择手段,叫人防不胜防……”她觉得愧对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里,佯装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现。这儿的年轻待女见了他,觉得果真貌绝大了,也不特别惊异,只觉得于小姐不便,定会令她难堪之极。至于小姐本人呢,如在梦中,惟恍恍馆馆,连忙羞羞答答地后退。源氏公子想:“这等模样真是有趣,这小姐倒也可爱。可见生性如此,而又未与外人见过世面。”便原谅了她的过失。却又觉得她并无特别惹人之处,不免有些怅们。失望之余,便转身出去了。大辅命妇一直担心,哪里睡得着?只好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源氏公子出去,她想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并不起来送客。源氏公子便独自出了宅门。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心中郁郁寡欢,独自寻思道:“要在人世间寻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对方毕竟身分高贵,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过意不去。他胡思乱想,烦闷不堪,辗转直到天明。
此时头中将来了,见源氏公子还未起床,戏弄道:“太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无事,便醒得迟了些。你刚从宫中出来么?”头中将道:“正是。万岁爷即将行幸朱雀院,听说今日要挑选乐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亲一声,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给你捎个信。我立即就要进宫去的。”说着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么,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来早粥和糯米饭,请头中将同吃。门前本有二辆车子,但他们两人都愿共乘一辆。一路上头中将总是诡秘地试探他道:“瞧你脸上,一副睡眼怪论的模样。”接着又怨恨道:“你瞒着我干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呢!”
为皇上行车朱雀院之事,宫中今天要商榷种种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离宫。薄暮时分,他想起常陆亲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应写封信去问候。大约此时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时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里宿夜了。小姐那里则从早盼到晚,始终不见音信。大辅命妇心中愤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无义。小姐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辱难当。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信终于来了。但见信上道:
“不散夕雾犹迷离,浓稠夜雨倍添愁。一老无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广众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会来了。失望之余,众侍女还是怂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乱如麻,平时连封日常客套信也动不了笔,更何况写此种信呢?眼见夜色渐浓,不便再拖。那个称作情从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诗:
“风雨荒园痴待月,非道同心方解传。”侍女们拿来纸笔。小姐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书写。紫色的信笺因存放过久,色彩已褪损不少。用笔还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为上下旬齐头书写。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几句,只觉索然无味,便无心再读,随手丢于一旁。他想:若此举让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觉歉然。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谓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后海也无甚用处,便心下决定:自此以后,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顾。但小姐又哪里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叹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宫,受不住左大臣劝诱,便跟他回了葵姬那里。
近来为朱雀院行幸之事,贵公子们日日聚集宫中,预习舞蹈和奏乐。四处一片乐器鸣响之声,纷繁嘈杂。他们都在暗地较劲,互相竞争。大革案和尺八萧声声入耳。原本放在下边的鼓如今也搬进栏杆里来,由贵公子们亲自演奏。宫中一片忙碌,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里偷闲之时,便去几个关系亲密的恋人家。但常陆亲王家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访。转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独守空房,心中无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乐试演也更紧张。一日,大辅命妇来了。源氏公子见了她,觉得对小姐不住,便问:“她好吗?”大辅命妇将小姐近况一一陈述出来,最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将她放在心上,叫我们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说着几乎掉下泪来。源氏公子想:“这命妇原叫我适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与众不同,文雅可爱。而我觉不在其意!如今到这般地步,命妇恐怕会怪我寡情薄义吧!”难免觉得有愧于她。又想象小姐此时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不得空闲,有何办法呢?”又微笑着说道:“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让我稍稍惩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气风发,大辅命妇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这般青春年少,思虑不全,任情而为,做出错事,也难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为怪。”
行幸的准备工作完成了之后,源氏公子偶尔也去常陆亲王家小姐那里询访。可自从与藤壶妃子相似的紫儿进了二条院,公子便又因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马,连六条妃子那儿也很少去了,更何况常陆亲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终难忘她的可怜,然而总是懒得亲自去,甚是无奈。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无心细致看她。但他想:“细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惊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我总得再细看一次。”倘用灯火去照,恐木雅观。于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饭,无心顾及时,便悄悄走进去。透过格子门的缝隙往里窥视。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虽破旧不堪,仍旧整整齐齐地摆着,因此有碍视线,看不大清楚。但见四五个待女正在吃饭。桌上饭菜粗劣,盛在几个中国产的青磁碗中,显然生活困窘,叫人见了不免心酸。她们可能是刚刚伺候过小姐,回到这里来吃饭的。
角上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几个侍女,穿着白衣服,围着罩裙,皆污旧不堪,模样十分难看。挂下的额发上插有梳子,表示她们是陪腾的侍女那样子肖似内教访里练习音乐的老妇人和内待所里的老巫女,模样不伦不类,甚为可笑。这个当今贵族人家居然有此种古风的侍女。源氏公子简直意想不到,更是惊讶之极。听得其中一个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这般年纪,还落得如此境地!”边说边流泪。另一人道:“想当初,千岁爷在世时,我们曾经叹苦,可如今,日子这般凄苦,我们也得过呢!”这人冷得浑身颤抖不已,好像要跳起来。她们东扯西拉互道愁穷,不停地唉声叹气。源氏公子听了心里十分难受,不忍再听下去,便离开这地方,装作刚刚来到,去敲那扇格子门。只听里间脚步匆匆,有侍女惊慌地说:“来了,来了!”便挑亮灯火,开了门,迎进源氏公子。
名叫侍从的那个年轻侍女,今天在斋院那里供职,因此不在家。留在这里的几个侍女,模样粗陋,很是难看。此时天上大雪纷飞,众侍女心中不免犯愁。这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北风呼啸,阴森恐怖。厅上灯火被风吹灭,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额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现在同样是凄凉的院子,谁这儿地方稍小,又略多几个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凉,叫人怎能入睡?不过,这倒也有一种特殊的风味与乐趣,可以诱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艳如此,无丝毫情致,不免甚觉遗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开格子门,抬眼看去。只见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踪迹全无,景致甚是悲凉。可又不便就此离去,他便恨恨道:“出来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闷声不语,实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还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发俊秀逸人。几个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劝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礼貌的,柔顺可是女儿家的美德呢!”小姐无法拒绝,便修饰一番,然后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装未见到她,照旧往外眺望。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愿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然而这似乎很难。因为她坐着身体尚且如此之高,可见此人上身过长。源氏公子想:“果然应验了我的担心。”他心下一紧。而且,她的鼻子难看之极。一见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这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并呈红色,实在败人兴致。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个长脸。这样一搭配,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体也叫人悲哀,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细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又打量起来。只有头形和头发还算美丽。那头发很长,从上面一直挂到席面,竟还有一尺多横铺着。而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夹社,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祆,发出阵阵衣香,倒也叫人觉得可目。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如今的一个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不破此袄,又难以御寒。源氏公子见她冻得发抖,不禁可怜起她来。
小姐照旧一言不发,源氏公子也不知说什么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总想看看是否能够打破她一拨的沉默,便想方设法引她开口说话。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终闭口不言,只用衣袖来掩住嘴。就这姿势也显得十分笨拙,叫人觉得别扭。两肘高高抬起,那架势如同司仪官在列队行走。动作很是僵硬,可脸上又带着微笑,极不协调。源氏公子见此更觉厌恶,很想就此离去,便对她说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见你便百般怜爱。你不可将我视作外人,应对我亲近些,我这才高兴照顾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远于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诗道:“朝阳临轩冰指融,缘何地冻终难消?”
小姐只顾不停地嗤嗤窃笑,却不答话。源氏公子愈发兴味索然,便走出去了。来到中门,但见中门很是破败,几乎要倒塌了。车子便停于门内。见此萧条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里来夜里去,虽觉寒酸,但终究隐蔽处尚多。而这青天白日之下,愈发荒凉不堪,叫人不由伤心落泪!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坠,倒有些生气,叫人联想到山乡风情,获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马头雨夜品评时所说“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大约便是说此类地方吧!倘若这地方住着个确可怜爱的人儿,定会使人依恋不舍!我那种停伦之情⑤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脱。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却相去甚远,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可不会这般耐着性子去照顾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顾念,大约是其父常陆亲王惦记女儿,阴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了厚厚一层雪,源氏公子唤来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翘起一根枝条,于是白雪纷纷飞落,正如“天天白浪飞”的情形。源氏公子见了,又想:“唉,也不能过分,只要有能解风情的普通人作恋人,也就行了。”
此时通车的门尚未打开,随从便呼唤管钥匙的人来开门。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螨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不知是他女儿还是孙女。雪光中,只见她衣衫肮脏破旧。看来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间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些炭火。老人打不开门,那女子就赶过去帮忙,但动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随从见状,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将门打开。公子睹此情状,随口吟道:
“翁衣积雪头更白,公子晨游泪沾机”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诗。此时,那个脸色发育,鼻尖红红的小姐显现在他脑组,公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头中将如果看清了这小姐的面容,不知会如何作想。他常来这里窥察,也许已经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了吧?”想到这里,更觉后悔莫迭。
这小姐容颜若无缺憾,只要和世间一般女子相同,也会另有男子向她求爱。公子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怜她,反倒不忍心抛下她不管了。于是他尽心接济她,时时派人去问候,并赠送各种物品。所馈赠的虽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续织锦等物。于是,上至小姐,下至众侍女、看门老人都皆大欢喜。莫不感恩戴德。对于这些赠赐,小姐此时也并不以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后公子固定供给,有时也不拘形式,随意多给,彼此也不觉得不好。
这期间源氏公子不时回想起空蝉:“那晚在灯下对奕时的侧影,其实也不是毫无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将她的欠缺掩盖了,因此使人并不感到难看。至于身份,这位小姐也并不亚于空蝉。由此可知,女子孰优孰劣,是无关其出身的。空蝉倔强固执,令人无可奈何,我只得让步于她。”
将近年终之时,一日,源氏公子于宫础值宿,大辅命妇请见。这命妇并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唤她,便相熟起来,言行皆无所顾忌。两人在一起时,往往恣意调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唤,她有了事也自来进见。此时命妇边替公子梳头,边开言道:“有一桩令我为难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恐你知道了说我居心不良;对您说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态,担保语。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对我还有可隐瞒的么?”命妇吞吞吐吐地说道:“岂敢隐瞒?若是我自己的,无论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烦了,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道:“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给你写了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开来。命妇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发出浓浓的香气,文字写得倒也工整,其中有两句诗句是:
“情薄是否冶游人,锦绣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锦绣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头思索。此时大辅命妇提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妇说道:‘看!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说这是替你元旦那日准备的,叫我务必送米。当即退她吧,恐伤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将它搁置,也只得给您送来呢广源氏公子道:“擅自将它搁置起来,也确实有负她的一片心意。我是个哭湿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来,我自是感谢!”便不再说话。低头寻思道:“唉,那两行诗也真是太俗了!或许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呢。侍从若见了,定会为她润色。除了此人,恐再无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觉得很是泄气。但一想到这是小姐费尽。动思才写出来的,他便推想世间那些好的诗歌,大概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于是微微一笑。大辅命妇见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衣箱里是一件贵族穿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极为时髦的红色,但样式陈旧,已全无光泽。里子的颜色也一样。从缝拢的针脚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见了,甚觉无趣,便信手在那张信纸的空白处写道:
“艳艳粗细无人爱,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感到奇怪,想到:为何偏偏不喜欢红花?忽记起月光下,自己偶尔得见小姐红色的鼻尖①,便略知其意,感到这诗也真是刁钻!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春纱虽薄情更薄,莫树恶名须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寻思道:“命妇这诗也不属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气,该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终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给她树立恶名,以至传扬开去,这也太残忍了。”此时侍女们快要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道:“将信收起来吧!这种事情,叫人见了,只会遗为别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悦,叹了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不迭:“我怎么要让他看呢?他可能将我也视为愚蠢之人了。”她很觉尴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辅命妇上殿值事。源氏公子来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将一封信丢给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写这种回信,可要费心思呢!”众宫女不知究竟,甚觉奇怪。公子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妇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窃笑。别的宫女皆莫名其妙,质问她:“你为何独自发笑?”命妇答道:“也没有什么。大约这清晨寒霜,一个穿红衣衫女子的鼻子冻红了,偏叫公子看见,便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岂不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信口说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过此处似乎并没有长着红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倒是个红鼻子,可她们没在此处呀!”
大辅命妇将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们都兴致勃勃地围过来。但见两句诗:
“常恨衣衫隔相逢,岂料又添一袭衣。”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笔力挥洒自如,随意不拘,颇显风趣。
到了除夕,傍晚时分,源氏公子将一件淡紫色花经衫,一些像棠色衣,装入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给她送去。从所送这些衣衫看来,命妇猜出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颜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却议论道:“小姐送他的衣服为红色,很是稳重,这些衣服不见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论诗,小姐的底气十足。他的答诗不过是玩弄技巧罢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诗费尽苦心,便将它写于一处,留作纪念。
今年元旦的仪式结束后,便开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戏。资公子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成群结队,四处奔走,好一派热闹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着忙乱了一阵。但对那荒凉宅里的未摘花,他始终不能忘怀,觉得她实甚可怜。初七日的白马节会一结束,他便在夜间退出宫来,佯装回桐壶院过夜,途中改道,来到常陆亲王宫即。此时已是深夜了。
宫哪里的气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荒凉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泼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着此人在新年后旧貌换新颜,是否会变得更加美丽呢?”
次日日出后,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礼服,走过去推开东门,只见正对着的走廊已垮塌,连顶棚也不见了。阳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里便愈发明亮了。小姐望着公子,向前膝行几步,取半坐半卧的姿态。头形极为端正。那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挂下,堆积于席地,甚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会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吧,便想掀开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于积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扫兴而归,故而只将格子窗掀开些许,将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他梳拢自己的鬓发,众侍女便端来一架古旧的镜台,一只中国化妆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显得十分别致。此日小姐的装束也算入时,原来她穿着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觉,直到看见那件纹样新颖别致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来送的,于是公子对她道:“新春到来,我多希望能听那期盼已久的娇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声音颤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来这一年来你也有进步呢!”说罢便告辞出门,口中吟唱着古歌“恍惚依稀还是梦……”小姐仍然半坐半卧,目送他离去。公子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红晕依旧醒目,不由长叹:“真难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宅,看见紫儿青春年少,愈发出落得如花似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却不同于未摘花的红,甚是娇艳美观。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间,显得清新高洁,天真无邪,甚为可爱。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陈规,不给她的牙齿染黑。最近给她染黑了,还加以修饰。另外眉毛整饰涂黑,容貌也愈发清丽悦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来自寻烦恼?何不呆在家里,与这个可人儿长相厮守呢?”于是他又照旧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儿又练画、着色,信手画出各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时画。他画个女子,长发铺地,最后在她的鼻尖上点上红色,甚是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灵机一动,抓起红笔来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变得很是难看。紫姬见了,大笑不已。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缺陷,你以为如何?”紫姬说:“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红颜料就此擦拭不脱了。源氏公子佯装揩拭了一番,故作认真地说:“哎呀,怎么也弄不掉呢,糟了!让父皇见了,这可如何是好。’紫姬吓得变了脸色,赶忙把纸片浸湿,帮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会像平仲那样误蘸了墨水吧?红鼻子还可见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项了!”两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尔!
不觉中已值早春,虽是风和日丽,却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开,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头已是春意闹,引得众目观赏。那一树红梅,争先怒放于门廊前,颜色鲜艳动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红花不可怜?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第七章 红叶贺
朱雀院行幸定在十月初十以后。此次行幸,规模超过往常,也更加有趣。只可惜舞乐都在外间表演,众嫔妃无法亲眼目睹,连深受皇上宠爱的藤壶妃子也不例外,这实在是遗憾。皇上于是决定先在清凉殿试演一番。
表演双人舞《精海波》的是源氏中将和左大臣家公子头中将。这位头中将丰姿优雅,非凡人可比,但头中将与源氏中将比肩而立,使好似樱花树旁的一株山水,又逊色不少。
红日渐渐西下,夕照迷人,鲜艳似火;乐声鼎沸,舞蹈也渐入佳境。此时两人已格外投入,步态与表情全都绝妙无比。源氏中将歌咏时尤为动听,酷似佛国里仙鸟迎陵频你的鸣声。真是美妙之极,令皇上也感动得流下泪来。众公卿及亲王等也都止不住泪流。歌咏既毕,重整舞袖,另演新姿。此时乐声大作,直入云霄。源氏中将脸上光彩焕发更甚,姿态更是美丽无比。皇太子母亲弘徽殿女御心中愤愤不平,说道:“他定是鬼神附身,真令人毛骨悚然呢!”年轻侍女们听了此话,都嫌她太过冷酷。藤壶妃子寻思道:“此人心中若不负疚,定会倍加令人喜爱。”不觉沉思往事,如入梦境。
当晚藤壶妃子住在宫中。是上对她道:“今日试演的《青海波》,令人叹为观止。你看如何?”因藤壶妃子心藏一段隐情,一听之下,感到十分不安,也不便多言,只回答道:“好极了。”皇上又道:“与他共舞之人,也舞得不差。要论舞蹈和手法,良家子弟毕竟不同凡响。民间有名的舞蹈家,舞技尽管境熟,但总缺少良家子弟优美高雅的气质。今日的试演尽善尽美,只怕将来在红叶荫下正式表演时,将无再睹之兴了。”
次日早晨,源氏中将写信给藤壶妃子道:“昨承雅赏,感想何如?我当舞时,心绪续乱,此乃前所未有,难以言喻。
心愁恨身身难舞,扇袖传情情谁知?真是惶恐!”藤壶妃子读罢来信,源氏中将那光彩夺目的风姿又浮现眼前,便回信道:
“唐人扇袖何人解?绰约仙姿我独怜。我只视它为寻常的轻歌曼舞罢了。”源氏中将得了此信,如获至宝。寻思道:“她也知这《青海波》为唐人舞乐,可见她很是关心外国宫廷之事。此诗也合皇后之口。”不禁春风满面,诵经般再又展读。
朱雀院行幸那日,亲王公卿无不参加,皇太子也随从而至。载着管弦的画船照例回旋于塘中。歌舞依次上演,杂然相陈。有唐人的,也有高丽的,不一而足。时而乐声大作,鼓声震天,惊天地,动鬼神。皇上想起前日试演之时,夕阳映照中的源氏公子,姿态俊丽非凡,心中反觉不安,便令各处寺院诵经礼忏,替他消除魔障。闻者无不称善,觉此乃清理中事。唯皇太子母亲弘徽殿女御不以为然,反嫌皇上对他宠爱过甚。
围成圆阵吹笛之人,不论王侯公卿抑或平民,都选用精于此道,名声远扬的高手。宰相二人和左卫门督、右卫门督分别指挥左右乐舞人均从民间选出,事先集中于哪宅中练习,然后参与表演。
树高叶红,林荫下,四十名乐人围成圆阵。笛声啼亮贯耳,妙不可言。这笛声和着松涛风吼,响声直入云霄,红叶缤纷,随风飞舞。其间,《青海波》舞人源氏中将的辉煌姿态,惊艳之极。他冠上所插红叶,翩翩起舞时全都随风飘落。仿佛红叶有情,自知不能与源氏中将的美貌匹敌而退避似的。左大将便在御前庭中采些菊花,又替他插上。其时天已渐晚,天公善解人意,洒下一阵毛毛细雨来。蒙蒙雨帘中,源氏中将再加上经霜增艳的各色菊花美饰。此日可谓出足风头。舞罢退出时重又折回,另扮新姿,使观者惊叹不已,几疑此非人世间所有。无知无识的平民,也立于树旁,岩下,夹杂于落叶之中,观赏舞乐。其中略解情趣者,全都动容流泪。承香殿女御所生第四星子,年事尚幼,身穿童装,此时也表演《秋风乐》舞,此为《青海波》之后。这两种舞乐,可谓美妙之极。再看别的舞乐,则情趣全无。
是夜,皇上对源氏中将晋爵,由从三位升为正三位。头中将也升为正四位下。其他公卿,亦各有升晋。此皆托源氏公子之福。源氏公子天性聪慧,妙技惊人,不知几生修得。
且说藤壶妃子此时正乞假归宁,住在外家。源氏公子照旧挖空心思,忙于寻求时机和情人幽会。因而左大臣家嫌他疏远,怨声不断。又加上觅得那株细草,二条院新来一个女子的消息,传至左大臣家,葵姬便更为烦闷生气。源氏公子寻思:“此姬还是个孩子,葵姬不熟此间内情,因而生气,这也怨不得她。但她如能有话直说,像平常女子一般埋怨于我,我也许毫不隐讳,以实情相告,并且安慰她。可是此人并不理解我,不冷不热,暗里总往坏处想,且所想之事非我所能想像。我也不好不予理睬,一味去干那苟旦之事。但是统观此人,无甚缺陷,也无明显瑕疵可指,且又是我结发之妻,所以我真心爱她,看重她。她若不能理解我这片苦心,我也无可奈何。我只希望她终能体谅我而改变态度。”葵姬稳重自持,绝无轻率之举,源氏公子对她的信任,自然与众不同。
再说那年幼的紫姬,住进二条院后,日渐驯顺,性情温良,容姿端雅,天真烂漫,只一味亲近源氏公子。源氏公子对自己殿内之人,也暂不明说其身份。她一直住在与正殿不相连的西殿中,里面种种高贵用具应有尽有。源氏公子朝夕均去探视,并教她学习种种技艺,例如教她学习书法等,好比将自己寄居在外的亲生女儿接回了家。他吩咐一切供奉之人,要特别用心服侍紫姬,力求周到备至。因此除了淮光,几乎.上下所有的人都觉得甚是奇怪:这女孩到底是何来头?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也不知紫姬下落。紫姬也不免常常追忆往昔情景,思念已故的尼姑外祖母。源氏公子在家之时,她心有所托,忧思稍减。可一到晚间,公子常外出夜游,忙于各处幽会。每当公子夜间出走,紫姬总恋恋不舍,公了不由生出怜悯之心。有时公子入宫传驾,二三日不归,接着又往左大臣家滞留。此时紫姬连日孤居独处,心中闷闷不乐。公子便不胜牵挂,似觉家中有一无母孤儿,出外也不放心了。北山僧都闻知此事,暗自思忖这么一个孩子,怎么这般得宠,既惊诧又庆幸。每逢僧都追荐尼姑,举行佛事时,源氏公子必谴使抚慰,厚赐唁仪。
却说藤壶妃子乞假归宁,住在三条的宫邸中。源氏公子颇想知道她的近况,便前去询访。侍女王命妇、中纳言君、中务君等出来接待。源氏公子见后想道:“她们将我当作外客了。”心中颇感不快,却不露声色,随便与她们寒暄几句。此时妃子之兄兵部卿亲王正好在邪中,得知源氏公子来访,便出来与他相见。源氏公子见此人清秀俊逸,风流满洒,心中窃思:此人若是女子,该是何等姣好!又想到这人既是藤壶之兄,又为紫姬之父,使倍觉亲切,与之促膝谈心,畅所欲言。兵部卿亲王也感到这公子待人诚恳,情意真切,且相貌悦人,十分可爱。便起轻怫之心,但愿公子变作女子,却哪里想到日后要招他为婚。
夜幕渐落,兵部卿亲王返回帝内。源氏公子好生羡慕。往昔他受父是庇护,也可进入带内,亲近藤显妃子,和她眉目传情。但今非昔比,想起来甚是伤感!他因毫无办法,也只得起身告辞,却一本正经对众传妇道:“理应常来请安,只因无甚要事,遂致怠慢。今后若有吩咐,定随时效劳,不胜荣幸。”说罢便径直出了藤壶宫哪,连这王命如也留他不住。藤壶妃子孕育已过半年,心中之事郁结不解,常常久坐无语,更加闷闷不乐。王命妇见此情景,不以为然却又可怜她。只是源氏公子托她所办之事毫无进展,心中有些焦急。只落得源氏公子和藤壶妃子都时时刻刻在心中愁叹,这真是前世作孽啊!此事暂且不提。
却说紫姬的乳母少纳言进二条院后,心中常想:“这真是一跤跌在蜜缸里!莫非是尼姑老太太去世前,常在佛前为小姐祈祷,引得佛主降恩,才有此厚报吧?”但转念又想:正妻葵姬身分高贵,而公子又风流多情,紫姬日后嫁给他,难免遭到不幸。但愿公子将来会像现在这般宠爱她吧!”
到除日那天,紫姬丧服已满三月,照例可以改装了。但她自小母亲去世,全靠外祖母亲手抚育,因此丧服也就延期:凡豪华艳丽的衣服,一概不穿,只穿红色、紫色、橡棠色等没有花纹的衫子,淡雅宜人,反倒越发可爱。
元旦这日早晨,源氏公子照旧入朝贺年,临行前到紫娘房里,对她退:“从即日起,你应成大人了吧”说的笑容可掬,态度和蔼可亲。紫姬一早就忙着起来摆弄玩偶,她在一对三尺高的橱柜里放着种种玩偶,相外搭建诸多小屋,各种玩具充塞小屋之间,几乎使人无法行走。她一本正经地对公子说道:“昨夜犬君说要打鬼弄坏一个,我正在修理呢!”神态庄重,如同报告一件大事。源氏公子答道:“哎呀,这人也太不小心了,那就赶快修理吧。今日是元旦,你说话可要小心,不要讲不吉利的话,也不能终。”说罢便出了门。今天他特意穿了华丽的衣服入朝,紫姬和侍女们送他到廊下,这孩子一回到屋里,即找出玩偶中的源氏公子,替他换上艳丽的衣服,模仿他人朝贺年的样子。
适逢少纳言进屋,见她如此,便对她道:“今年你得庄重才好,满十岁的人了,不该终日和玩偶打交道。你既已有丈夫,见丈夫时总得有个夫人模样才是。可你连头也不梳……”少纳言说出此话,本想让她难为情。可年幼的紫姬听了,心中倒想:“这样看来,我已经有了丈夫。少纳言她们的丈夫,模样都不中看,只有我的丈夫如此年轻漂亮。”此时她才明白自己和公子的关系。她虽年龄一天天增长,但处处仍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孩子气。这令殿内的人好生不解,谁也不曾想到他们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且说源氏公子贺罢退朝,来到左大臣邸中。这葵姬照例面色端整平淡,并不显得格外亲近。公子心中苦闷,便对她言道:“岁历更新,你若与旁人一样随意些,我将何等欣喜!”葵姬自从闻知公子新近接纳一女子,并倍加宠爱,便推想这女子日后定受重视,也可能扶正,因而心中更是不悦,对公子也更加疏远冷淡了。她虽对公子漠然相待,对其放浪不羁的风流之事,一概装作不知,但表面上也还应酬着,这般涵养毕竟不同凡人。她比源氏公子大四岁,稍有迟暮之感,表情有些不便,但毕竟正当青春年华,容颜自是齐整艳丽。源氏公子看了,不免反省道:“此人实在完美无缺,只因我过分放浪形骸,行为不端,使她对我如此怨恨。”她的父亲左大臣在诸大臣中,御眷深重。她的母亲是皇上胞妹。视女儿为掌上明珠,悉心养调,无微不至。葵姬自幼高傲成性,目空一切,别人对她略有疏慢,便视为怪异,但在源氏公子这个天之骄子看来,葵姬的家世不足为怪,无可骄矜,一向也视她为寻常。夫妇之间,隔阂由此而生。左大臣对这女婿的浮薄行径也深感木满,私下替女儿不平。但见面之后,又怨恨全无,依旧热心款待。
次日,源氏公子将出门时,正整理行装,左大臣送他一条名贵玉带,并亲手替他抹平官袍背后的折纹。照顾之周到,只差未替他穿靴了。公子对此十分感动。他辞谢道:“如此名贵,且等他回传内宴时,再受惠赐不迟。”左大臣答道:“他日另有更上品的。这不是什么奇贵之物,只样式好些罢了。”便强将玉带系于其身。左大臣将此视为乐事,况且这机会也不是很多。如此俊美之人出入其家,自是荣幸万分之事。
虽是贺年,源氏公子所到之处也并不多:除了清凉殿东宫一院之外,只到三条院参拜了藤壶妃子。三条的众侍女见了他都赞叹道:“天下竟有如此标致的人儿!长得一年比一年好看!”藤壶妃子隔帘窥视,胸中也是思量无限!
藤壶妃子分娩的日期,算来应是去年十二月中。但十二月过去了,仍毫无动静,大家都不免担心。到了新年,三条的众侍女都心焦起来,想道:“最晚,正月里也该出来了。”然而正月亦无声无息。世人纷纷猜度:如此迟产,怕是着了妖魔?藤壶妃子忧心如焚,惧怕因此泄露隐情,以致身败名裂,心中自是痛苦难表。源氏中将也暗地推算时日,越加确信此事与己有关,便借口他事,在各寺院举行法事,以祷安产。他想:世事莫测,安危难料。岂因我和她结了这露水因缘,便就此永别?木胜愁叹,茶饭不思。老天有限,终于在二月初十之后,平安地产下了一个男孩。于是公子忧虑顿消,宫中及三条院请人皆欢天喜地。皇上期盼藤壶妃子早日康复,常来探视。藤壶妃子想起那件隐事,只是痛心自责。但当她闻知弘徽殿女御等诅咒她,希望她难产而死,便想道:倘若自己真不幸而亡,倒正合了她们心意。于是振奋精神,身体也日渐恢复了。
皇上急于早日见到新生皇子。源氏公子心种隐衷,也渴望早日一见,便偷偷来到三条院,派人传话道:“万岁爷急欲知道小皇子状况,令我先来看望,即刻回它上奏。”里面藤壶妃子传语答道:“婴儿初生,面目不全,尚不足观…”这样谢绝,也在清理之中。其实,这婴儿相貌酷似源氏公子,简直就是他的翻版,叫人一望而知。藤壶妃子们心自责,愧恨交加,心中万般苦痛。她想:“别人只消一看这小皇子的相貌,便会察知内情,定会谴责于我。莫说此种大事,即便是细微的过失,世人也往往吹毛求疵。何况我这样的人,不知将怎样被人指责呢!”左思右想,只觉自己在这世间最不幸。
此后,源氏公子一见王命妇,总是竭尽言词,要她设法引见,但终无成效。公子思念婴儿,时刻牵挂于心。而这三命妇总是答道:“怎么老说这般无意义的话呢?过些时日,你自会见到呀!”嘴上虽然严词相拒,心中却忍不住无限同情。源氏公子苦不堪言,只能暗自期盼有朝一日与藤壶面晤。那副伤心失落的情状,让旁人看了也悲叹难过。他哀伤地吟道:“几多冤仇前生绪,如此离愁今世浓?如此缘促,令人难解!”王命妇常常见得妃子对公子的思念和愁叹,此时听了此诗,不由自主,悄悄和道:“人生皆恨事,思子倍伤心。相见犹悲戚,何况隔帘人。你们两地相思,终日哀伤悲痛,真是苦命人!”源氏公子这样缠着王命妇帮忙,藤壶妃子深恐他来的次数过多,引人怀疑,便渐渐疏远了命妇。但又不便过于明显,怕引人注目,心中暗暗恨她多事,牵连这露水姻缘。王命妇被她疏远,自是一点也不曾料到,心中好生没趣。
四月,小皇子入宫。这孩子发育奇快,虽才两个月,却渐渐会翻得身了,相貌也更酷似源氏公子。但皇上全不在意,他认为同一高贵的血统,相貌相似不足为奇。他甚是宠爱这小皇子,如同对待幼时的源氏公子。那时公子乃更衣所生,为避世人非议,不曾立为太子,将他降为臣籍,实在委屈了他,至今仍有遗憾。又看到他成人后容貌俊美,更是不胜惋惜。现在这小皇子乃高贵女御所生,相貌又与源氏公子一样光彩照人,皇上便将他视作掌上明珠,万般宠爱,其情状实在难以言传。可藤壶妃子看到这孩子的相貌,又想起直上平日的百般宠爱。心中时时隐痛不安。
这日,源氏中将照例到藤壶院参与管弦表演。皇上也抱了小皇子出来听观。他对源氏中将说道:“我儿子众多,就你和这个孩子,自小和我朝夕相见。故而我一见他,就忆起幼时的你,他和你如此相象,想是孩子们小时都是一样吧!”他说这话是表示对二人的疼爱。但源氏中将听了,脸上不由色变,内心既欢喜,又惊恐,左思右想,百感交集。此时小皇子正电呀学语,面若桃花,笑颜常开,令人不胜爱怜!源氏中将暗想道:“他既然肖我,可见当年我也如此美貌。”倒感伤起自己不幸的身世。藤壶妃子听了皇上这番话,心如刀绞,甚为不安。源氏中将见了这小星子,反而心乱如麻,不忍久留,遂告退返回。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邸,直入房中休息。然而心潮涌动,无法安定,便欲独自静养一番,再赴左大臣邸。庭中草木青青,满目皆是,其中抚子花开得正盛。公子便摘下一枝,写一信,将花枝附在信上,送给王命妇。信中千言万语,并附诗道:
“此花恰似心头肉,难慰愁肠眼底洞。将此盛开的花喻作我儿,毕竟太渺茫不可求了!”信送到后,趁无人留意,王命妇便将信交给藤壶妃子,并劝道:“给他个回音吧,哪怕在这花瓣上写几个字也好。”藤壶妃子心中正在流泪,信手提起笔来赋诗两句:
“泪湿衣襟皆为花,今犹爱花不忍疏。’”只此两句,着墨不多,笔致却如泪牵,断断续续。王命妇大喜过望,忙将此诗送给源氏公子。公子等得焦急,以为照例不会有回音。正愁绪满怀之时,一见回信,不免喜出望外,兴奋之余,不觉热泪长流。
源氏公子看了和诗,便又躺下,呆视入神,心情反倒更加郁结。为解烦闷,他情不自禁,信步来到西殿。此时他鬓发蓬松,衣冠不整,随意披了一件褂子。手拿横笛,吹起一首自己喜欢的曲子,边走边吹,进到紫姬房里。只见紫姬歪着身子躺在床上,正像适才搞的那技带露的抚子花,异常美丽可爱。她哪着小嘴,背过身去,并不理睬他:因为公子一回哪没有马上来看她。源氏公子挨了她坐下,叫道:“起来呀!”她也不回头,只低声唱“春潮淹没研头革”的古歌,唱后转过脸来以袖掩口,模样妩媚,确是风情万种。源氏公子怪道:“你从哪里学得这样的歌句!要知道‘但愿天天常见面是不好的呀!”使命侍女拿过筝来,教紫姬弹奏。对她道:“筝的三根细弦之中,中间的一根最是易断,可得小心用力啊!”便将琴弦重新调校,降为平调。调毕,再将筝交她弹奏。这紫姬也不好一味撒娇生气,便起身弹筝。她身手短小,只得伸长了左手去近弦,姿态美丽可爱。源氏公子来了兴趣,便拿起笛来与她一起练习。紫姬天性聪慧,无论何等困难的曲调,只领教一遍,便自会弹奏。如此聪明可爱,心灵手巧,正合源氏公子心意,也让他颇感欣慰。《保曾吕俱世利》这首乐曲,名称不雅,但曲调优美,源氏公子用笛吹奏此曲,紫姬以筝相伴。尽管她弹奏尚嫌生硬,可节拍丝毫不差,这也相当不错了!
天黑后,侍女们点燃灯火,源氏公子便和紫姬在灯下看画。公子原定这晚到左大臣邪,因此时候不早了,随从在门外咳嗽,并说道:“天要下雨了。”提醒公子早些动身。紫姬听见了,便不再看画,嘟起嘴来,皱眉不语,那模样实在令人可怜。她的头发浓艳照人,公子用手替她拢拢垂下的发给,问道:“我要出门了,你想念我么?”紫姬点点头。公子说:“我也想时时陪伴你。不过我想,你还小,暂且还顾不到你。若不光顾到那几个脾气固执,喜好嫉妒的人,她们便会埋怨我,向我唠叨。我生怕伤害她们,因此不得不去走走。待你长大之后,我决不常常出去。现在我不要别人恨我,为的是将来能平平安安地陪你白头偕老。”听了这番体贴入微的话,紫姬脸上泛出红晕。她一言不发,将头埋在源氏公子的膝上,不久便睡着了。源氏公子见状,心下不忍,便吩咐随从人等:“今夜不出门了。”随从者各自散去。侍女们来给公子送膳,公子拍醒紫姬道:“我不出门了!”紫姬一听,一跳而起,和公子一道用餐。她笑着看公子吃,自己只是偶尔举筷作陪而已。饭后紫姬仍不太放心,担心公子出门,便道:“您早点睡吧!”公子点点头,心想:“这可人儿也真真可爱啊!就是到阴曹地府,我也要与她结伴而行!”
如此滞留,渐成常有之事。日子渐久,消息不胜而走,传到左大臣邸中。于是葵姬的侍女们便愤愤不平:“这女子究竟是何等模样之人?令公子如此痴迷!连名字都不曾听说,可见也非身份高贵的上流女子。定是公子一时心血来潮,于它中见到这个侍女,伯世人非议,故予以隐藏,对外人说是他收留的小孩子。”
不久,皇上也闻知此事,觉得对不住左大臣。一日,他对源氏公子说道:“难怪左大臣心情不快。当你年事尚幼时,他就尽心尽力照顾你。你现在已经长大,也该晓事了,怎会做出这等忘恩背义之事呢?”公子只管低头不语。皇上见他并不分辩,便推想他大概和葵姬感情不惬,又可怜起他来,说道:“我看你也并非品行不端,四处沾花惹草之人;也不曾听得你和宫女们及其他女人有何瓜葛。你到底干了些什么,让你的岳父和妻子都怨恨你呢?”
皇上虽然年事已高,却并未疏离女人。宫中美女如云,采女和女藏人中,也有不少姿色美好,聪明伶俐的。公子倘若略有表示,这些女人恐怕也会趋之若鹜。可大概是熟视无睹吧,他对她们很冷淡。间或这些女子忍耐不住用风情话来撩拨他,他也只是敷衍一番而已。这样,宫女们皆传言他冷若冰霜,无情无义。
却说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叫做源内侍,出身荣贵,才艺优越,名望也很高。就是芳心未老,生性风骚,放纵于色情。源氏公子甚是奇怪:年纪如此大了,何以这般放荡?一时心血来潮,便与她戏言了几句,哪知她即刻回应,决无逊色之感。公子那时正好闲极无聊,想这老女也许别具风味吧。一念之下,便偷偷和她私通了。但又怕外人察知,笑他连老女人也不肯放过,故而表面上很冷落她。这老女便引为恨事。
一日,内侍替皇上梳发。梳好之后,皇上便召唤掌管衣服的宫女,入内换装去了。此时室内仅公子和内侍两人。公子见这内侍打扮得比平日更为风流:脂粉浓艳,衣服华美,体态风骚。他心中甚感不悦,心想:“这般老衰还要强装年少,也太不像样了!”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想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便伸手将她的衣裾拉了一把。但见她抿口一笑,将一把艳丽的纸扇掩住了口,回头递出一个秋波,娇羞不已,风情万种。可是那眼睑已经深深地凹进,颜色发黑;头发蓬松散乱。公子不由心生感叹:“这鲜丽的扇子和这衰老的面容,也实在不般配呢!”便伸手将扇子拿下。但见扇面艳丽,底色深红,上面树木繁茂,且皆用泥金色调,旁边还题有一首古歌:“林下衰草何憔悴,驹不食兮人不周。”笔致苍老。源氏公子见了感到好笑,想道:“此老女自比衰草,也不无风趣,但尽可题别的诗句,何必用这大煞风景的歌词呢?”一便戏言道:“哪有这等说法?有道是‘试听杜宇正飞鸣,夏日都来宿此林’。”但这老女却不以为然,随口吟道:
“请近看密林荫草,盼君只为好饲驹。”吟时搔首弄姿,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源氏公子急欲脱身,胡乱吟道:
“林前应有群驹集,我马安能相竞来?”吟罢转身就走。内侍也顾不了许多,赶忙扯住他的衣袖,说道:“想不到你如此无情,使我自讨没趣,我这般年纪,你却忍心让我受辱!”说罢掩面啼哭。源氏公子急忙安抚道:“过些时候,定给你消息。我纵想你,也机会难寻呀!”说罢又要走。内传追到门口,恨恨道:“难道‘犹如津国桥梁断,衰朽残年最可悲’么?”不禁爱恨交加。此时皇上换衣已毕,隔帘隐约看见此情此景,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暗自思忖:“老女配少年,这也太不相称了!”又自言自语道:“大家都说公子古板,其实不然。他连这个老女也不曾放过呢。”内侍听了,老脸也略感发烫,又想到“为了心爱者,情愿穿湿衣”,所以她只是埋头不语,并不替自己辩解。
此事一经传开,大家纷纷谈论,都说令人难以置信。头中将得知,想精:“我这个情场老手,也算得上无所不至了,怎么没想到要品品老女的风味?”于是便寻了个时机,与这内侍私通了。这头中将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内恃有他替代那个薄情郎君,心中也略感宽慰。但她心中的如意郎君怕谁此源氏公子一人。与头中将私通,只因欲壑难填,一时慰情之举罢了。
内传与头中将的私情异常隐秘,源氏被蒙在鼓里。内侍每当与源氏公子私会,必万般倾述她那一片痴情,埋怨不已。源氏公子念她年老,很是可怜,便抚慰几句,但心中又不甚情愿,故而并不常去那里。一日傍晚,阵雨过后,空气清新。公子不愿埋没如此良宵,便出门闲步。经过温明殿前时,里面飘出悦耳的琵琶声。源氏驻足细听,声音里满是离情别绪,令人愁情郁结。原来是内侍正在弹琵琶。这内侍每逢御前管弦演奏,常常参与男人弹琵琶的队伍,放已精于此道,人莫能及。此时,她正在唱催马乐《山城》之歌:“……好个种瓜郎,要我做妻房。……想来又想去,嫁与也何妨……”嗓音非常美妙,但出于此人之口,似不相称。源氏公子沉迷其中,心中想道:“那时白乐天在鄂州听到那商妇的歌声,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忽听里面的琵琶声嘎然而止,传出愁叹声息。源氏公子心想此人也有心事,便将身靠在柱上,低声吟唱〈催马乐标屋》之歌:“我在东屋檐下立……”里面随接唱道:“……请你自己推开…”应对无误,声音不同凡响。内侍又吟道:
“檐前湿衣为何人?泪珠似雨又浸润。”吟罢长叹数声。源氏公子想道:“这女人情人众多,何独对我发此牢骚,真令我生厌!”便答吟道:
“别人妻女窥烦人,不惯屋檐门前立。”便想就此一走了之,却又忍不下心来,便轻手推门进去。这个老女,今日好不容易盼来如意郎君,便放肆起来,语言不免轻薄张狂,公子也觉趣味无穷。
且说头中将近来对源氏公子颇有怨辞,原因是源氏公子时常指责他的浮萍行径,而自己却假作正经,私自妄为,养了不少情人。他寻机瞅了源氏公子一个漏洞,抓住把柄,以图报复。正好这一天头中将也来与这内传私会,看见源氏公子先推门进去,心中窃喜,想此不失为一个绝好的机会。便决定稍微吓他一番,然后再责问他:“日后是改也不改?”正如公干责问他一样。于是悄然站立门外,静听里面的声音。
此时正当风声渐紧,夜色深沉,室内了无声息。头中将疑二人已人睡,便悄然走进室内。源氏公子此时心绪不宁,不能安睡,立刻听见了足音。他哪里会想到是头中将来此,还以为这是以前与内侍私通的那个修理大夫,不忘旧情,重来探访。他想: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偏叫这个老滑头撞上,多难为情!便对内诗说道:“哎呀,不好了,我要走了。你早已看见了绳子飞,知道他要来,却瞒着我,太不要脸了!”慌忙抓了件常礼服,躲到屏风背后。
头中将听见,差点笑出声来,但他并不就此罢休,径直走到源氏公子藏身的屏风旁边,动手折叠屏风,声音劈劈啪啪,盖过外面的风声。这下可慌了内侍。从年轻到如此年纪,风骚不断,其间两男争风吃醋的事经历了不少,但如今这场面尚属第一次。她生怕这新来的男子伤害到公子,甚是惊恐。连忙起身,拼命抱住这个男子。
源氏公子想趁机逃出,不让来人群得身分。可自己衣衫不整,冠带歪斜,这样狼狈出走,也实在不甚体面,一时犹豫不决。头中将此刻也不愿源氏公子知道自己是谁,便一声不吭,只是佯装愤怒万分,“刷”地一声,一下将佩刀拔了出来。内侍更慌了,连喊道:“喂,我的好人!喂,我的好人!”便上前挡住,向他合掌叩头。头中将忍俊不禁,噗嗤一声将要笑破,又赶忙掩口。这内侍日常精心打扮,装个娇艳少女,粗看还有些相仿,其实她已是五十七八岁的老太婆。此时夹在二位公子之间,不顾一切,赔了老脸斡旋调停,其模样实在滑稽可笑!
头中将虚张作势,故意装作他人,一味恐吓,反被源氏公子识破。源氏公子想:“他明知是我,却故意如此,真是可恶。”如此一来,公子也觉好笑,便伸手抓住了他那持佩刀的手臂,使劲一拧。头中将自知已被识破,终于禁不住笑出声来。源氏公子对他道:“你是当真还是开玩笑?未免太过分了!让我将衣服穿好吧。”头中将回身,抢过他的衣服,死也不肯给他。源氏公子道:“要么彼此一样吧!”便伸手拉下他的腰带,又要剥他的衣服。头中将哪里肯依,用力抵抗,两人扭作一团,东抓西扯起来。慌乱中,听得嘶的一声,源氏公子的衣服竟被撕破。头中将哈哈大笑,即景吟道:
“批得衣破方能识,露出真情隐秘来。你将这破衣穿了,让大家看吧。”源氏公子答道:
“隐秘哪能保长久,狠行凶故意平!”两人如此调笑唱和之后,怨恨全消,一同出门去了。
却说源氏公子回到私邸,想起此番遭头中将作弄,心中懊悔莫及,悻悻躺下。而那内侍呢,遇到这等难以料及之事,也自感无聊。次日将昨晚两人遗落的一条男裙和一根腰带送还源氏公子,并附诗道:
“浪潮来去已两度,寂寥不几头瘦否。我怕是泪如雨注了!”源氏公子见了思忖道:“这个人真不知羞耻呢。”但忆起昨夜她那副难堪相,又心生可怜,便答诗道:
“且因骇浪惊人去,惟心只恨此矾头!”回信就只两句诗。看看送回来的腰带,却是头中将之物,这腰带的颜色颇深,配不上自己的常礼服。又清点自己的常礼服,发现假袖没了。他想:“也该如此!渔色之人,怎能免于丢脸呢?”从此更加小心谨慎了。
不多久,公子又收到头中将从宫中值宿所送来的包裹。打开一看,果然是昨晚撕落的假袖。还附有一纸条:“快将此缝上吧。”源氏公子看了,心中又气又恼,想道:“果真让他拿了去?”又想:“我拿到这根腰带,也不得便宜了他。”就将一张同样颜色的纸将腰带包好,送还头中将,并附诗道:
“君失此带恩情绝,今朝物还似人来。”头中将得了腰带和诗,即刻回答:
“君盗蓝带我恨君,与君割席在此时。这怨不得我啊!”
旭日东升,二人各自整装,依旧衣冠楚楚上殿见驾。源氏公子端庄严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头中将见了,暗中窃笑。恰逢这口公事繁多,有不少政务奏请圣裁。二人高谈阔论,出尽风头。有时视线相接,各自会意微笑。等到无人在旁,头中将使向源氏公子走近,白他一眼,恨恨地说道:“你死守秘密,如今还敢是不敢?”源氏公子答道:“何出此言!后来的人一无所获,才该自认倒霉!老实说:“人言可畏,我这样也是迫不得已呀!”两人斗过一阵,相约以古歌“若有人问答不知”为戒,严守秘密。
此后头中将每遇时机,便以此为话柄,极力嘲笑源氏公子。源氏公子追悔莫及:“都是这讨厌的老妖精害人!”但那内侍还是不断送信来,怨恨公子薄情。公子越想越觉不是滋味。头中将对妹妹葵姬也闭口不言此事,但想以此或可要挟源氏公子。
皇上对源氏公子百般恩宠,那些出身高贵的弟子既嫉恨,又怕他,只这头中将毫不相让,凡事都要与他争个高低。头中将与葵姬同母所生,他想:源氏公子只是皇上的儿子而已;他自己呢,父亲是贵戚,圣眷最厚,母亲是皇上的同胞妹妹。从小受父母无限宠爱,哪一点比源氏公子差呢?其实,他的人才品貌也说得上尽善尽美,无可挑剔;在清场之上与源氏公子一争高下,也无所不及,正是各领风骚。
再说藤壶妃子被册立为皇后,其仪式预定在七月举行。源氏公子也由中将升任宰相。皇上意欲在近年让位,由弘徽殿女御所生的太子即位,并立藤壶妃子所生之子为太子。可这新立太子无人扶持,外家请舅父皆是星子,但已降为臣下。是时藤源氏朝中,源氏的人不便摄行朝政,故而只好将新太子的母亲册立为皇后,以便增强新太子的势力。弘徽殿女御得知此事,大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皇上对她说道:‘称的儿子不久将即位,那时你高居尊位,就是皇太后了,难道还不满足?”世人对此皆顾虑重重,议论道:“这弘徽殿女御是太子之母,入宫已二十余年。册立藤壶妃子为皇后,想以此压倒她,怕是太难吧?”
藤壶妃子册立皇后的仪式如期举行。当晚由源氏宰相陪送入宫。藤壶妃子乃前代皇后所生,身份高贵,自不待言,何况又生得一位容貌出众,光彩照人的小皇子。因此是上对她百般宠爱,其他人也只得另眼相待。源氏公子奉陪入宫时,心绪烦乱如麻,想到辇车中妃子那花容月貌,便不胜向往。又想到日后“更远蓬山一万重”,两处相思无由相见,不禁心灰意冷,神思恍惚。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云端奇相纵能望,绵绵幽恨终无期。”只觉心清寂寞无聊,人生无味。
光阴似箭,小皇子渐渐长大成人,相貌也愈来愈像源氏公子,几乎难辨差异。人们皆言皇子俊美出众。藤壶妃子听了,心中好生痛苦。幸好世人并未留意于此。他们认为:源氏公子美貌超群,无与伦比。小皇子酷似源氏公子,皆因同属富贵之命,如日月行空,光辉自然相似而已。
第八章 花宴
来年春,二月二十过后,皇上于南殿举行樱花宴。皇上端坐中间玉座,左边是藤壶皇后,右边是朱雀院皇太子。因藤壶皇后得了上风,弘徽殿女御心中忌恨,处处避免与她同席。可这回赏景,若一人独处也不是滋味,便也来赴席。
是日,雨后初晴,空气甚是清新,百鸟争鸣,十分悦耳。亲王、公卿以至擅长诗道之人,尽皆出席,参与探韵赋诗。源氏宰相探取一韵,报道:“臣谨探得‘春’字韵!”声音镀铝有力,萦绕不绝。其后是头中将,只见他姿态从容,举止大方。众人自然不敢小视他。他的报韵也掷地有声,令人觉得不同凡响。其余诸人,见此场面,皆自惭形秽,畏缩木敢上前。此外阶下诸文人,不能上殿。但见皇上及皇太子才华卓越,皆感叹文运昌隆,人才辈出,更是自愧弗如。尽管作诗并非难事,但在大庭广众之下,高才学士面前,均倍感手足无措,不能尽情发挥。倒是几个老成的文章博士,尽管服饰寒酸,终因见多识广仍是从容不惊。皇上观此种种情状,觉得趣味甚是盎然。
下面的舞乐,只待红日西坠,便可上演。最先表演的是《青海波》,乐音赏心,舞态悦目。皇太子忆起去秋红叶缤纷时源氏公子所演《青海波》的盛况,便赏赐他樱花一枝,插于冠上,恳请道:“趁此再展舞姿吧!”源氏公子不便推辞,便立起身未,从容步入场中。乐声响处,舞袖翩翩,美妙绝伦,无可比拟。左大臣看了,对公子的怨恨顿消,直感动得流泪。便问道:“头中将何在?快快上来!”头中将应声而出,表演一出《柳花苑》舞。此舞较长,非得有精深检熟的技法不可。然舞者从容不迫,舞步袖法皆很精湛,真是无瑕可指,足见平日功夫不浅,早有周详准备。皇心大悦,即赐与他御衣一袭。此乃特殊恩典,甚是珍贵。人皆羡慕不已。此后请公卿随意出场献舞,但日色已昏,也只得草草收场。
舞乐既罢,开始宣读诗篇。源氏公子所作诗文,宏远广博,精巧有致。有些字句,连宣读师也略略沉吟方能吟诵。每读一句,四座惊起,赞叹之声不绝于耳。众文章博士也心悦诚服。以前每逢此种盛会,皇上必先使源氏公子表演,以博得众誉,为四座增添光彩。今日赛诗,公子不负所望,独压群芳,皇上圣心大悦,非比寻常。
此时藤壶皇后心中想道:“如此年轻美貌、才艺超群的公子,却遭得太子的母亲弘徽女御憎恨,实在难以理解。而我自己亦不免内疚呢。”她深深反省:“若能视作寻常舞,贪恋丰姿不疚心。”她只在心中默诵此诗,聊以自慰。
直至夜深,宴会始散,大家各自告退回哪。皇后及太子也回宫歇息。此时月光如盘,银辉四洒,四周寂然无声。此番良辰美景,正合男欢女爱。源氏公子醉意朦胧,不愿错失这等良宵。他想道:“殿上值宿人都已入睡,何不趁此难得机缘,前去会见藤壶皇后?”便趁着酒兴,悄悄溜到藤壶院窥探。可王命妇的房间紧闭,不便叫她,无人通得消息,公子只得独自叹息。但又不愿空手而归,便信步走向弘徽殿,见大门求关。弘徽殿女御散宴后随即到宫中值宿,故此处守护人数稀少。公子驻足,往门内窥看,只见里面的小门虚掩着,悄无声息。源氏公子突发奇想道:“可怜世间女人失足犯过,均源于大意,以致门禁不严,方给了男人机会。”想着便进得门来,但闻呼吸之声,众侍女皆已睡熟。
忽然听得有女子在廊下唱歌:“不似明灯照,又非暗幕张。愿俄春月夜,美景世无双。”乃是一古歌。声音娇嫩动听,渐渐清晰,正往这边走来,源氏公子大喜过望,待她接近,便闯出门去,一把将她的衣袖拉住。那女子吃了一惊,一下动不得,口里叫道:“呀,吓死我了!你为何人?”源氏公子答道:“你何必这般讨厌我呢?”便吟诗道:“今是良夜你我知,美好姻缘恰似月。”便将她抱入房里,随即将门关上。那女的因事出突然,顿时不知所措,浑身发抖,也不挣扎,如小鹿般柔驯甜美,别有一番情趣。她两眼茫然,叫道:‘俄不认识你呀,这如何是好?”源氏公子对她说道:“我是从人都容许的。你喊也无用,还是不作声的好。”女的听了这话,便知他是源氏公子,心中略有放松。她感到实在难堪,又不忍心故作冷酷,让公子失望。公子饮酒过量,哪里育将机会放过。这女子又半推半就,无力坚拒,两人就此成其好事。她年轻温柔,异常可爱,令公子百般爱怜。无奈春夜苦短,天色渐明,心中不胜惆怅。那女的更是依依不舍,春心缭乱之极。源氏公子对她说道:“我还未请教芳名呢。要不然我今后怎么找你?我想你也不愿意就此情断吧。”女的便吟诗道:
“妾若不幸赴泉壤,汝苦为妾扫墓无。”她吟时姿态娇唤可爱。源氏公子答道:“如此说来也不无道理。我不该问你,你我若有缘份,日后自能得见。不过:东寻西觅为芳名,语课纷纷似竹风。你若木怕世人议论,我又有何顾忌?若我真想知道,你又岂能瞒得住我?”正在交谈,天色已明,众侍女开始起身,准备到宫中去迎回女御。门外人来人往,源氏公子不便久待,只得与那女子互换扇子,聊作凭证,然后匆匆出门,返回首邪。
源氏公子回到铜壶院时,众侍女中有几人已睡醒,正待起来。见公子破晓归来,便指手画脚,悄声议论道:“唉!不知又到哪里厮混去了!晚出早归,也太为辛苦!”她们见公子走近,又假装熟睡。源氏公子径入内室,倒头睡下,可久久不能入眠。他心中寻思:“这个人儿真是可爱!大约是弘徽殿女御诸妹中的一个吧。此人还是处女,想必是五女公子或六女公子。三女公子已嫁给了帅皇子,四女公子倾慕头中将却得不到回报。这两人都是绝世佳人,昨夜倘是她们,就更加有味儿了。六女公子已经许绪皇太子,如果是她,倒有些于心不安。她们姐妹众多,实是难于辨别啊。看情形,她并不欲就此绝情,不再与我来往。可又为何不愿告诉我名字?”他百般思索,。已早已牢牢系于这女子身上。弘徽殿帷薄如此不修,而藤壶院门禁如此森严,两相比较,他更钦敬起藤壶皇后的人品来!
次日重开小宴,又是分外忙碌。与昨日的大宴相比,这小宴便显得更富雅趣。源氏公子当筵弹筝,不觉又引发了兴致,忆起昨晚月下那场好事来。将近破晓,见藤壶皇后进宫待驾去了,公子便想:此刻,那女子也许将出宫回哪了。虽邂逅而遇,可实在令人难忘。公子决定派侍臣良清和推光前去打探。这二人很是精明能干,领命而去。公子辞别皇上,出宫返邸之时,两人便来报告:“有三辆车子,现在已出北门。但见右大臣家的两个儿子及右中并急匆匆地赶出来相送,可知车上正是弘徽殿女御及其诸妹。我们看得清楚:车上很有几位美貌女子。”源氏公子听得禀报,断定那女子必在车上,不免热血涌动。他想道:“得先知晓那女子的排行。干脆直言相告,让她父亲右大臣知道此事,正大光明地作他女婿。可这女子品性怎样,还未知晓,便冒冒失失求婚,未免过于轻率。但就此罢休,永远蒙在鼓里,也实在可惜。如何是好呢?”他无计可施,心中烦恼不已,只得茫然地躺着。
此时忽然想起了二条院的紫姬:“这女子怪可怜的。这几天我常在宫中,已很久不回去看她,想来她很寂寞烦闷吧?”便觉得自己对她不起。无聊之中,又拿出那晚那女子赠他的扇子来看。但见六片樱花模样的饰物,装在扇面外骨上,左右各半,对称相映,上面扎着五色丝线。扇面上一弯膜俄谈月,月下水波不兴,月影倒映水中,均用泥金所。画景不算新颖别致,但此乃美人证物,也弥足珍贵呢。那个吟唱“汝自无缘扫墓来”的女子,其面容始终缠绕心头,挥之不去。借助诗兴,他便在扇头添写了两句:
“滁脆残月落何处?相思不见恼杀人。”写罢,才将扇子细加收藏。
再说源氏公子久不赴左大臣邪,欲前往探视。但又牵挂那个幼小的紫姬,决定先回二条院去看看她。
源氏公子每次见到紫姬,都感到她又凭添一分美丽与娇媚。源氏公子想:“这女子聪慧非凡无甚缺陷,完全可照我自己的意愿教养成人,这太让人高兴了。不过仅由我这个男子来教育,将来她也许会欠缺温柔吧。”竟有几分忧虑。
公子向紫姬讲述近日花宴之事,与她分享喜悦。过后又教她弹琴玩耍,陪了她一日。晚上,公子动身出门,紫姬嘟嘴道:“又要出去了。”她不愿过于为难公子,因而并不肆意阻挠,只是看着他走了。
到了左大臣邸内,照例未见到葵姬马上出来相见。公子心中不悦,寂寞无聊,便取这筝来弹奏,吟唱催马乐《贯川》:“……没有一夜好安眠……”,以女子的多情对比葵姬的冷淡。左大臣过来时,与他谈论前日花实中的趣事。道:“老夫历仕四朝,也算有些阅历,可也未曾见过这般场面。诗文高雅警策。舞乐无限美好,可谓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当今文运昌盛,人才辈出。加之吾婿精通诸艺,善于调度贤才,故能有此空前盛况。老夫虽年事已高,也跃跃欲试呢!”
源氏公子答道:“实不敢当,小婿不过是勉为其难,多方搜求贤才而已。说到技艺,当首推头中将的《柳花苑》,尽善尽美,实乃传世之作。若有幸欣然起舞,则为盛世之春添光。”此时左中养和头中将进来了。三人共倚栏前,各取所爱乐器,合奏雅调,声音悠扬悦耳,妙不可言。
却说那晚与公子成全好事的,正是六女公子。她已许嫁了皇太子,预定四月间入东宫成亲。这几日回味起那晚的迷离春梦,无限思念,又不免悲切烦恼。源氏公子呢,因尚未确定她是第几位女公子,又与弘徽殿女御一向不睦,不便贸然求婚,为此不胜愁闷。三月二十日后,右大臣家举行赛箭会,拟请众公卿及亲王参加,之后观赏藤花。其时樱花已经凋谢,独有两株迟开,仿佛懂得古歌“山樱僻处无人见,着意留春独后开”之趣,正开得热闹。又新建一所殿堂,也装饰一新,以备弘徽殿女御亲生公主的着裳仪式。右大臣家历来讲究排场,此时更是极尽奢华,一切设备尽皆新颖则它。拟为盛会增色,右大臣前日即面请了源氏公子,邀他前来赛箭赏从以后又恐公子不来,派了儿子少将前来迎接,并赠诗道:
“我屋藤花如若丑,何须特地邀君来?”源氏公子接信之时,正在宫中,便将此事奏闻。皇上看了诗笑道:“他很是得意呢户便说:“既然他特地派人来接,你该早些去。公主们都在他家长大,想来他不会把你当作外人的。”
源氏公子便回去梳妆打扮。直到天色很晚了,方才到会。右大臣家已等得焦急。只见他外披一件白地彩纹中国薄绸常礼服,内穿一件淡紫色衬袍,拖着长后裙飘然而至。置身于众多身穿大礼服的王公之中,自是风流满洒,可谓鹤立鸡群,气度高雅,不同凡响。大家肃然起敬,赏玩的樱花也为之色减香消,再难提起众人兴致。
盛会隆重进行。这一日的管弦演奏,非常出色。夜色渐深,源氏公子饮得些酒,不久便醉眼朦胧,借口心中烦闷,起身离座。正殿里住着大女公子和三女公子,源氏公子便走到东面的边门口,倚门闲眺。
正殿檐前,藤花正当盛开。为便于赏花,正殿的格子窗都敞开着,众侍女聚集在帝前。她们故意将衣袖裙裾露出帘外,像新年举行踏歌会时那样。但此番作为与今天的内宴却颇不相称。此时,源氏公子倒觉得藤壶院的斯文典雅,毕竟与众不同。
“我心情郁结,不胜酒力,既有缘来此,便让我在此稍事躲避吧。”他说着,便掀起门帘,缩进帘子里来。只听帝内一个女子说道:“此话差矣!下人才讲攀缘,你身分如此高贵,何苦口出‘有缘’二字?‘语气虽不庄重,但说话人决非一般侍女,眉间分明显露出高贵的气质。
室内香烟线绕,诸女群集;钦钢错杂,裙影跟跃。人人举止切娜,个个娇媚动人。可见这家崇尚富丽,追求时尚,但欠缺娴雅之风情。为观射赏花,这些身份高贵的女子从深闺纷涌而出。公子本应郑重谦恭,但禁不住眼前这番艳丽光景的感染,不由兴致勃发,想道:“那一夜月下邂逅相遇的是哪一位呢?”胸中顿时不住跳动。他便靠在门旁,将催马乐《石川》加以改和,用诙谐的语调唱道:
“石川高而人取扇。我心甚悔恨可叹。……”一女子不知内情,高声说道:“怪哉!谁为高丽人!”只见帷屏后面另有一女子,低头不语,只是连声叹息。源氏公子便靠近此人,隔帘抓住了她的手,吟道:“赏罢朦胧月,再能相见无?山头凝望处,忧思入迷途。何故让我入此迷途呢?”他用推测的口气说。那女的终于忍耐不住。答吟道:“但得心相印,岂关月有无。山头漠漠云,迷途岂能入?”但听这声音,可知要找的正是此人了。源氏公子大喜过望,只是……
第九章 葵姬
却说改朝换代伊始,源氏公子升任为大将,身份更是尊贵显赫,万事一时间也都变得意兴盎然。然而碍于身份,未敢稍有逾越;幽会私通之事,均暂得收敛。这可苦了各处情人,个个望眼欲穿,怨恨悲叹。他自己也因恋慕着那个冷漠的藤壶皇后,更是悲伤慨叹。这或许是应得的吧?
自桐壶帝退位后,藤壶皇后严若普通宫人,日夜侍候于帝侧。弘徽殿太后醋意大发,愈加迁怒于她。索性常人儿子朱雀帝宫中闹居。藤壶皇后没了对手,倒也落得安心。自让位以来,桐壶帝悠闲自得,甚觉如意。往年春秋佳田,铜壶院均要举行管弦乐会,规模自然盛大,热闹非凡。如今惟有一事牵挂于怀:皇太子别居冷泉院,不能常常得见,且尚无后援,故甚为担心。便命源氏大将为其保护人。源氏大将担此重任,不免又惧又喜。
且说已故皇太子与六条妃子所生的女儿,赴伊势神宫当斋宫的日期渐近了。而六条妃子早已觉得,她与源氏大将的爱情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况且她也不放心让这斋宫独自前往,倒不如以照顾女儿为名,跟她同赴伊势,就此一刀两断吧!桐壶院闻得消息,面色不悦地对源氏公子道:“吾弟在世之日,百般宠爱于她,你切不可轻薄慢待她。而斋宫,我也视她如同自己女儿。倘你任情恣意,轻薄好色,势必负我一番心意,遭受世人讥评。”源氏公子心中也觉父皇言之成理,不敢吭声,只得恭敬受训。上皇又道:“无论何人,你不可使其蒙受耻辱。皆应彬彬有礼,诚恳待人,否则女人们定要怀恨。”源氏公子闻此,心想:“我那些离经叛道的行为,倘被他知晓,怎可了得!”一时心中骇然,惶恐不安。赶紧告退而出。
桐壶院自然也知道源氏公子和六条妃子的关系,故有此训。然而此事未免也太草率,有伤六条妃子名声。公子心中有愧,很想今后对她多加亲近,但又不便公然示意。六条妃子,自念年纪比他大,觉得很不相称,因此渐渐冷淡。源氏公子揣摸她的心意,便顺其自然,对她也不再过分亲热。由此六条妃子更加怨恨源氏公子的薄情,时时悲痛不已。
那位模姬,听世间传闻源氏公子薄情寡义。于是坚定主意,决不似别人那样受他的引诱。因此对于源氏公子的信,她置若们闻。只是偶尔回他一封短书,语气手和,倒不使他难堪。故源氏公子倒始终觉得此女子甚是可爱。
却说葵姬虽不满意源氏公子的轻薄行径,但又认为过分干涉恐适得其反,因此并不十分嫉恨。况且她已有身孕,一想到此,心中便愁闷不堪。源氏公子得知她已怀孕,庆幸不已。父母亲等亦都欢喜,但也不免担心,便举行种种佛事,以求平安。这期间源氏公子自然不免忙碌,何曾有闲去光顾六条妃子等人毛邪呢?
时逢贺茂神社斋院修行期满,卜定弘徽殿太后所生三女公子为继任人。虽桐壶帝与弘徽殿太后视这女公子为掌上明珠,但也不得不忍痛割爱。因此斋院入社的仪式更是非寻常可比,异常盛大隆重。祝祭之时,除了规定的仪式,又增添了许多新颖别致的节目。这全随斋院的身分高下而定。
入社前几日举行拔楔仪式执事的公卿皆选用声名高贵,容貌端庄之人,实在讲究。他们衬衣的色彩,外裙的花纹,以至马和鞍橙,也都搭配合理,相得益彰。皇上御旨,令源氏大将也一同出游。供女宾乘坐的游览车,装饰得美妙绝伦。她们的衣袖裙裾露于帝下,随风舞动,鲜艳夺目。两旁临时搭起的看台,竞相粉饰,尽显主人富贵。大道上熙熙攘攘,冠盖相随,实在有很大的皇家气派。
葵姬平时一向不喜热闹。况且怀孕后精神不畅,更是不想出门。但众侍女纷纷怂恿:“叫我们自个悄悄地去看,多没趣啊!今天的盛会,连那些村夫野老也都远远地携妻带儿赶到京城来,想一睹源氏大将的丰姿。而我们夫人却不去看,岂不可惜?”葵姬的母亲听到此话,也禁不住劝她道:“你今天精神尚好,去看看吧!你若不去,这些侍从们都没趣呢。”葵姬只得答应。母夫人即命备车前往。
日上三竿,已近晌午时分。葵姬服饰装扮极为朴素典雅。这一行华丽的车辆和待从来到一条,只见无数游览车辆紧密排列,竟无立足之地。于是待从车中那些身分高贵的宫女,便喝令那些身份低贱者的车子退避。却有二辆牛车,毫不退让。但见车上挂着精致的帘子,外面装着旧席。车中妇人身着素装靠坐于后,大概是不想招人注目吧!车旁的侍从没料到竟有人赶他们走,便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说道:“识相些吧!这二辆车子可非比寻常呢。”不许葵姬夫人的侍从动手。两方侍从都年轻气盛,且喝了酒,便争吵起来,无法制止。葵夫人方面几个年长随从即出来调解道:“不得争吵!”可哪里奏效呢?
这二辆车子本是伊势斋宫母亲六条妃子所乘。今日她或许心请不快,所以悄悄出门游览。她原本不欲让人发觉,然而却被葵夫人侍从们一眼瞧破。于是便讥讽道:“有何大不了啊!难道依恃源氏大将的势力么?”葵夫人持从中有几个为源氏大将家人,他们觉得对不住六条妃子,然而也不便出来替她说话,因此佯装不知。结果葵夫人的车子赶了过来,使六条妃子的车子被挤在葵夫人及其侍女车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六条妃子觉得看不看倒无所谓,只是微行被人识破,又无端遭受辱骂,此等恶气实在让人难消。
六条妃子车上驾辕台已被葵夫人家侍从损毁。只得将辕搁在别家破车数上固定,模样甚为寒酸。她懊恼不已:“何必来此受罪呢广然而悔之已晚!想就此回去吧。可被别家车子挡住退路,如何去得了!正在恼闷之时,只听得众人喊道:“来了,来了!”六条妃子听到喊声,始知源氏大将的车将行过。觉得如此可恨之人,却必须在此恭候他的驾临,委实难受之极!她虽想见源氏大将,可这里却非“竹林丛前处”呢!源氏大将当然不知,也并未停马回头,便扬长而去。她深感如此插曲也是徒添气恨罢了。
这一日的游览车装饰得富丽华贵,胜于往日。许多美貌女子拥坐车中,竞相将衫袖裙据露出帘下,以让人一观。而源氏大将漠然而过,不甚在意。偶尔认出某某情人的车子,却也回眸示意,暗送秋波。葵夫人的车子特别惹眼。源氏大将一行经过时,神色郑重,肃然起敬。六条妃子见此,更觉无地自容,伤心之极,于是默默吟道:
“此番窥见狂童身,徒自悲怜薄命人。”吟罢,不觉珠泪盈眶,却又竭力隐忍,深恐为人所见。转而却暗自庆幸:如此超凡脱俗绝世容貌,今日倘若错过,倒是莫大憾事。
源氏大将行列中人,尽皆装扮一新。位置先后早已按身份排定。而那些装束华美艳丽的公卿,在源氏大将的映衬之下,全都相形见细呢。只因今日特别隆重盛大,大将便选用伊豫介的儿子,右近兼藏人的殿上将监作临时随从,其他随从也尽皆风度优雅端庄。这一行列真是威武雄壮。众人见源氏大将如此风光,也不由得赞叹不已。
这人群中,也有中等人家的女子,戴了女笠,扎着衣据,往来观赏;也有出家修行的尼姑,颠来倒去地来看热闹。若是平时,众人一定对她们厌恶不已:“这真是自找苦吃广但在今日,大家也颇以为然,更有那些满口无牙,两颊深陷,垂着白发,弯腰驼背的老太婆,搭手于额,望着源氏大将的容姿,竟也目瞪口呆,如醉如痴。还有那粗鲁无知的平民,全忘了自家丑态,傻呵呵地笑着。还有一些为源氏大将所不屑的地方官的女儿,也乘了刻意装扮的车子,故作娇媚之姿,以期大将青睐。其中有几个曾与大将偷情的女子,见得他今天的英姿,也自惭形秽,叹息不已。
坐在看台上观赏的桃园式部卿亲王,见源氏公子如此神采,不禁想道:“此人真是容光焕发,丰姿绰约,该不是有鬼神附体吧?”他如是一想,倒觉得恐怖顿生了。而此时他女儿模姬也是浮想联翩:多年来源氏公子向她真挚求爱,确也感人至深。即便普通男子,恐怕女的也会心动,更何况是美貌超凡的源氏公子?此人本是多情之人!于是不免有些倾心。但也并不欲表示亲近。听见青年侍女们对源氏公子赞不绝口,她不由得格外厌恶起来。
拔楔仪式后,即举行正式的贺茂祭礼。葵姬没有再去观看。有人将拔换时争夺车位的事件告知了源氏大将。源氏大将想:“葵姬为人稳重,自己虽无欺辱别人的心思,但有时难免思虑不全,又有些冷酷无情。她没想到两女共事一夫,就应相互礼让。自己没个榜样,下人们自会明作非为,以致做出那种毫不谦让的事来。而六条妃子生性温雅柔顺,恭让知礼,如今受此欺侮,不知何等悲愤?”他感到对她不起,便专程前往慰问。此时六条妃子的女儿正在哪内洁身斋戒,她便以不可亵漆神明为由,加以谢绝。这借口不无道理,源氏大将虽明知遭了拒绝,却也只得暗自恼怒:“冤家直解不宜结,何必如此拒人千里之外呢?”
心情郁闷的他也懒得去会葵姬了。先赴二条院,再出门去观贺茂祭。他到紫姬所住的西殿,命惟光准备车辆,并对那些天真幼稚的侍女们说道:“你们也跟去看看热闹,岂不很好?”紫姬经过精心装扮,显得娇艳无比。源氏公子看得心花怒放,微笑道:“来,我陪你同去看看。”源氏公子用手抚摸着紫姬光洁柔软的头发说道:“头发该剪了。今天想是好日子吧?”便唤过一个占卜时日吉凶的博士,令他卜个吉日。又吩咐众侍女:“你们先去吧广他看看这些侍女美丽的衣饰,与梳扮齐整的头发,倍觉娇小玲戏。
吉时已至,源氏公子道:“我来替小姐剪吧。”拿起剪刀,却无从下手,说道:“如此浓密,不知还要长多长呢?”接着又说道:“头发无论怎样长都无伤大雅,可额发还是稍短些的好。如果都是短的而没有长些的拢到后边,便简单而缺少趣味了。”剪罢又祝福道:“郁郁青青,长过千寻!”紫姬的乳母少纳言听了这祝词,极感荣幸,忙来称谢。公子又吟诗道:
“难测海水深千寻,延绵存藻惟我知。”紫姬答道:
“海水虽有千寻底,潮落潮生无定时!”紫姬挥毫将此诗书于纸上。那执笔之态,很见干练,却又木乏天真可爱。源氏公子自是欣喜无比。
这一日,前往观贺茂祭的游览车更是异常拥挤,难得空隙之地。源氏公子欲将车停在马场殿旁,却难觅一合适之地。正犹豫间,忽见近旁停着一辆华丽女车,里面乘了许多女子。其中一人从车中伸出一把扇来,向公子的随从招呼道:“停在这里吧!我们让出地方与你。”源氏公子想这女子未免轻狂,不过这地方倒确是不错。即令驱车过去,招呼女车中人道:“你们怎会找得这等好地方,真令人羡慕呢!”便接了那扇子,展开细瞧,只见上面题着诗句:
梦里青丝终难求,只因君处异地扎墨迹尚湿,一看便知是内侍手笔。源氏公子想:“真是好笑!人老珠黄,却还自认是年少之人,与我撒娇扮痴。”当下很是讨厌,恨恨填了两句答诗,将扇子还与她道:
“花间芳径君行早,却言待我更是空!”这老侍女一见,顿觉气愤。当即写道:
“神灵原本无灵物,徒认空名懊悔迟。”
源氏公子车中有女眷,不便卷起帘子。不想这竟惹得众人猜忌。他们想道:“前日拔楔时,他气度何等威严,今日却随意闲游。是谁与他同车呢?想来定非寻常之人吧!”大家任意猜测。源氏公子觉得刚才与那种老女人纠缠,真是不值。但若送诗给别的优秀女子,她们或许因顾忌同车女子而生非议,都不一定会回复的。
却说六条妃子自从前日受辱后,更加怨恨源氏公子的无情,对他已心如死灰。但又觉得毅然赴伊势独居,日久则难免寂寞无聊,反倒被世人当作笑料。可是,想留在京城,却如此受人侮辱,实是尴尬不堪啊。正如古歌所言:“钓者浮标似我心,动荡不定逐海潮。”她心中犹豫不决,日夜烦恼,更加苦不堪言。
源氏大将对六条妃子下伊势之事,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对她说:“你厌恶我乃清理中事,因我实是微不足道的。不过,凡事须思虑前后,我们既已结缘,总应有始有终才好。”于是六条妃子难决行止。那天她本是乘兴出游,不想受此打击,从此万念俱灰。
恰逢此日,葵姬不知被何等妖怪所迷,忽然病得厉害。家中上下请人,无不叹息奔忙。源氏公于此时已不便再去眠花卧柳,二条院也难得回去了。他平日虽不甚喜爱葵姬,但毕竟是身分高贵的正夫人,对她却总是另眼相待的。尤其葵姬已有身孕,如今又患病在身,源氏公子怎不担惊受怕呢?便请了高僧,在宅内作种种法事。作法之时,高僧说出许多死魂灵之名。其中有一魂灵,总是附在病人身上,不肯依附替身童子。无奈只得再请法力精深的高僧来驱妖。可这魂灵顽固异常,终不见奏效。左大臣邪宅内众人,便左右猜测是公子情妇魂灵作祟,可怎猜得着?其中几人窃窃私语道:“莫不是六条妃子及二条院紫姬等人的生魂在作祟?”请博士占卜,却又无定论。虽说是鬼怪迷人,但葵姬也没与什么人结下深仇大恨呀?倒可能是她那故去多年的乳母,或是世代与她家结怨极深的鬼魂,乘虚而人纠缠她吧!
葵姬终日噪泣,咳嗽呕吐不止,显得痛苦异常。眼见病情日趋严重,而又无计可施,众人激政不已,一时全府上下一片慌乱。铜壶院甚为关怀。问病使者往来不绝,又作种种法事,为她祈祷平安。如此皇恩浩荡,若有不测,太让人惋惜啊!朝野尽知葵夫人病状,无不牵挂于怀。六条妃子闻得如此,竟大为嫉妒。多年来本与葵姬并无猜忌,惟因争夺车位一小事,心情才口愈烦躁,神思恍低这是左大臣一家所不曾料到的。
六条妃子这般愁闷,身心亦异常疲敝。故欲请僧人作佛事,以祈祷健康。可女儿斋宫尚未离去,不便于府内举行。便决定暂移居别处,诵经拜佛。源氏大将得知后,甚为牵挂妃子近况,稍作打算便前去探访。源氏大将微服前往,道明来意:近来关怀不周,确有意外之事。怠慢之罪,望求谅解。随后谈及葵姬病情,道:“我并不何等费心。仅因她父母甚是着急,痛苦不堪。我又不能闲视不管,只得有所看顾。你倘能心地宽宏,原谅此事,我就不胜欣慰了。”他见妃子神色较往常推悴,觉得此事亦不好责备,深表怜悯。
二人彻夜倾谈,不觉天已微明。虽隔阂未能尽消,公子亦只好辞别。六条妃子望见他那风流惆说的身影,又不忍让他独自远行。但一转念:“其正妃素受亲宠,如今又有身孕,所有情爱定集于一人。我痴心翘盼惠临,不是自讨苦吃吗?”越想越觉哀愁。日暮时分,源氏公子来了一封信。信中写道:“近日病体初愈,熟料今又加重,故未能抽身……”
六条妃子猜想定是托辞,便答了一封信:“情淖中人襟常湿,泥田陷足日恨深!古歌云:‘悔汲山井水,虽浅却湿袖。’君合治如此井啊。”
源氏公子读罢,思想所交往的女子,此人笔迹最优秀。便想:“世上之事,真是费解!我所镇爱的情人,品性容颜各具其妙。若集诸长处于一人,那多好啊!”一时郁郁不乐。见天色已昏,忙再书一封:“来信中‘虽浅却湿袖’,不知浅自何处?皆缘卿心不深,反倒责我情薄吧!卿为浅獭湿袖人,我居深渊已无身。若非病人,我定亲奉此书。”
话说葵姬被魂灵附体,情势转危,痛苦不堪。世人纷纷传言:定是六条妃子生灵及已故父大臣鬼魂缠身。六条妃子闻知此事,满腹忧虑。暗讨:“我仅伤及自己,并未怨怪别人,何至于此?仅听说过于偶郁,灵魂会脱身而纠缠他人,此事亦难辨真庸?”近年来她为各番不幸忧思烦恼,尚未如此柔肠寸断。自拔楔那日被人夺了车位,受人蔑视,身蒙耻辱后,整日忧伤恍格,难以入眠。每逢迷离人梦,她总觉得自己身处某一洞房清宫,同一人纠缠不休,常凶猛暴戾无比,痛袭此人。但这毕竟是在做梦。她常想:“唉,惭愧!果真我的灵魂会出窍,去伤害葵姬么?”又觉得非出本心,甚是奇怪。她又想:“些许小事,世人都要说长道短,何况于我这等行为,若传扬开去,定遭世人非议了。”她珍惜名声,反复思量:“倘是离世之人,怨魂不散,纠缠害人,世间倒有其事。即便于我,也要痛伐恶诛,更何况我乃一活人,若被人扬此恶名,还有何颜面?这全是因我爱上了那薄情人,往后决不再顾念他。”正如古话:“想不想时已是想,何不连不想也不想。”
由于六条妃子心绪不佳,原定女儿斋宫去年入禁中左卫门府斋戒,只得推迟至今年秋方人左卫门府。九月将迁居峻峨野宫修行,眼下正忙于准备第二次拔樱。正值此间,六条妃子整日精神迷离,躺卧于床。众侍女异常惊慌,便举行种种法事,为她驱魔除病。然而并无多大病状,仅是郁郁寡欢,烦闷度日。源氏公子虽常来探问,然而因为葵姬病重,亦无多少心思了。
葵姬怀孕后,离临盆尚有一段时间,大家均未特别在意。岂知一日忽然阵痛频频,乃是分娩迹象。于是各处法会祈祷声终目不绝。然而那个顽固的魂灵,一直附在她身上,形影不离。众增都认为此胎极怪,尽了万般法力,才让她镇静下来。此怪便借葵姬之口说:“法师稍稍宽缓些,我有话对大将讲!”众侍女互递眼色,惊道:“是了,其中必有隐情。”便将源氏大将让进帷屏。左大臣夫妇暗想:“恐是大限到了,想必有遗言对公子说吧。”便退了出去。正在祈祷的僧众都放低了声音,齐涌着《法华经》,气象甚是庄严。
源氏公子撩开帷屏垂布人内,但见葵姬容颜美丽,只是略显消瘦;腹部高高隆起;姿态娇弱中带着惟淬。即是旁人见了,也觉痛惜,更何况源氏公子呢?源氏见葵姬如此模样,不由又悲又怜。葵姬一袭白衣,映着乌黑头发,色彩分明。那头发浓密修长,用一带子束着,散于枕上。源氏公子见了,心里不禁为之一振,伤感之情消释许多。痴想道:“她平素太过端庄,此刻如此装扮,倒更显得娇媚动人!”随即轻轻握住她的手,温言道:“唉,你受如此折磨,着实令我伤心啊!”说罢党呜咽起来。葵姬原本严肃而腼腆,如今带着满脸倦意,凝望着公子,不觉泪珠盈眶,滚了下来。源氏公子见此,更是肝肠寸断。葵姬哭得甚为厉害,公子料想她定是不忍离别双亲,今又疑惑是与丈夫永诀才伤心致此。便柔声劝慰道:“别想得太过严重了。现虽有痛楚,可你气色还好,不会有什么事的,安心养着吧。倘有什么事,我俩夫妻恩爱,定能长相厮守。岳父母与你也有前世深缘。生死轮回,必有相见之时,别再悲伤了。”
附于葵姬身上那魂灵答道:“不不,我并非此意。只因身心痛苦异常,忧郁成结,魂不守舍,偶然游荡来此罢了。绝非有意相扰,万望法师宽恕。”语调柔顺可亲,还吟出一诗:
“郎君快快结前裙,系我游魂返其身!”。那声音神态,全非平常葵姬,竟似换了一人。源氏公子大惊,细一思量,此人竟是六条妃子。以往众皆谣传,他总以为有人别有用心、胡言乱语,往往加以驳斥。如今亲眼目睹此等怪异之事,甚觉人世可厌。心中不免悲叹连连。便问:“你到底是谁?务清明示于我!”岂知回答时态度及口音全是六条妃子!此情此景,奇怪二字已不足形容。不知众侍女是否留意源氏公子此时那尴尬情状。
那魂灵的声音逐渐消逝。其母以为葵姬如今身体舒适了些,便送了碗汤药过来。众诗女正待扶她喝药,不料一阵剧痛,婴儿竟离身了。众人自是欢喜不已,一片忙碌。但移附于替身童子身上的众魂灵却忌恨孩子平安降生,大声骚嚷起来。众人不免又提心吊胆,深恐再有不测。许是左大臣夫妇及源氏公子平素修行法事而功德无量,落胞一事终于平安了。主持法事的众增人皆感欢喜,见其平安无事,便纷纷告退了。家中请人连日悉心看护,均感困乏难支,方稍作休息。左大臣夫妇及源氏公子料想今后可保无事,俱各安心了。为酬谢神明,法事重又举行。众人皆悉心照料那初生的婴儿,倒对病人有了疏忽。
闻得源氏大将喜得贵子。上至上是,下至亲王公卿,无不赠送珍贵物品前来贺喜问安。庆贺之夜,奇珍异宝、绢纱绸缎多不胜数。礼仪隆重,热闹非凡。众人无不欢天喜地。
葵姬安产的消息传遍了四处。六条妃子闻知后,心中好不平静。暗想:“不是早就危在旦夕了么,何以又平安无事呢?”她渐渐回思起自己魂灵出游的种种情形,忽觉衣上透出葵姬枕边的芥子香气。她不由惊诧,便匆匆洗发更衣,欲去看个究竟。孰知香气仍久久不散。不禁忖思:“此翻行径,我自己尚觉不齿,旁人得知,岂不大肆宣扬?”可此事又无人可语,只得闷在心中,独自愁叹。她的性情便越发乖僻起来。
葵姬平安分娩,源氏公子心中亦很宽慰。他很有些时日没去探望六条妃子了,心中不免愧疚。但想起那魂灵附身的怪事,又很是懊恼。即便见面,又有何话可谈呢?大家心中还是不快的。左思右虑后,决定还是不去的好。只写了一封信去问候。
自葵姬得了此大病后,身体甚为羸弱。众人均放心不下,怕再出意外。源氏公子也成天守护于病床前,足不出门。葵姬仍有些不适,不能像平日那般与源氏公子畅谈。左大臣虽担心葵姬病体尚未痊愈,但看情势决非几日即可康复,故并不很着急。见婴儿甚是可爱,亦觉欣喜。
婴儿眉目清秀,酷肖东宫太子。源氏公子见了,不免心有所念,便欲去看望。便在帘外说:“你因病重,我尽心看护,足不出户,故而久未进宫,甚是牵挂。今回想去一回,但有话需与你谈。可你隔帘传话,岂不形同生人么?”侍女也极力劝请夫人道:“夫妻间,毋须拘谨小节。夫人虽病体衰弱,未加粉饰。但与公子见面,又何必后怕呢?”便在夫人榻侧设一座位,让源氏公子进来。两人就对面交谈。葵姬时时对答,但因病后虚弱,颇感吃力。源氏公子想起前些时候,葵姬垂危的样子来。面对眼前容颜,犹如身在梦境。且谈了些病势沉重时一些事情。忽又忆起气息奄奄的葵姬那日突然魂灵附体、佩侃而谈时的怪相,心中不免恐怖起来,便对她道:“唉,还是B后再谈吧,如今你身体虚弱,该静养才是。”又劝她服些汤药。众侍女见此情景,皆高兴地想:“尚不知他何时学会照顾病人的。”可怜葵姬这一绝色佳丽,只因病魔困扰,玉容消减,神情萎靡,无奈只得寄于病榻。她头发浓黑,松松地堆子枕畔,而丝毫不乱,如云霞一般美丽,真是“病若西子胜三分”!源氏公子凝眸良久,不由自责:“如此动容之人,我却木称心,有何道理呢。”便对她道:“我且进宫见了父皇,即刻回来。二人能如此促膝而谈,我真是高兴!近来岳母常来伴你,我来得过勤,恐她怪我不懂体谅病人,故我不便多加亲近。其实心中很不好受呢!愿你身体早日康复,我们便可同住。或许岳父母太过钟爱你了,要木何以好得如此慢?”说罢便起身告辞。公子服饰鲜丽,英姿逼人。葵姬躺着目送他去,眼光竟然比平常亲热起来。
当时正值秋季“司召”之时,京官升迁任免,须在此时决定。左大臣也须入宫,切磋商讨。而那些世袭显贵的众公子,时常混迹于左大臣前后,讨好取宠。一日众人都簇拥着左大臣人宫去了。邪内顿时人走屋空,沉寂起来。兀地,葵姬病情加剧,喘咳不止,痛苦异常,尚不及向宫中传报,便香消玉殒了。
噩耗传来,左大臣及源氏公子等皆大惊失色。匆忙退出,足不点地地奔回府中。本欲此日晚,办理“司召”,如今出了此等意外,只得万事中止了。
回至官哪,早已嚎天动地。在大臣和源氏公子也不免悲激欲绝。时值夜半,欲请比睿山法僧来做功德,实亦不能。众人均以为安产后病体稍有康复,看来已无大恙,故不曾在意。岂料祸从天降,如晴天一个霹雳,顿时邪内诸人乱作一团。不时,各处唁客便络绎不绝前来吊丧。家人惊甫末定,哪有心事收拾局面。一时手忙脚乱,无法应付。亲友大放悲声,旁人亦觉肝肠寸断。葵姬曾屡屡为鬼怪所迷,后又渐渐苏醒。众人以为此次又是鬼怪作祟,所以并未移动枕头,企望还能醒来。静候两三日,容颜逐渐变化,方知已无望生还。绝望之余,众人又痛哭一场。源氏公子既为葵姬之死伤心,又为六条妃子之事落泪,甚觉人生苦短,福祸难料。生出“今日脱鞋上床睡,不知明朝穿木穿”之感叹。对于请亲友殷勤吊唁,也不予理会,只是成天忧思哀叹。
桐壶院也很悲痛,遣使隆重吊唁。左大臣家中虽遭不幸,却承蒙皇上恩宠,悲哀中平添有一丝欢喜。左大臣悲喜交加,流泪不止。他听从众人劝慰,一面举行庄严隆重的法事以祈求女儿复生;一面千方百计施行种种挽救措施。然而尸体渐至腐坏,父母诚心期望,终木过是一场梦想。无可奈何中,只得将遗体送往鸟边野火葬场。
鸟边野广阔原野上,到处都是送葬人及各寺念佛僧众。上皇、藤壶皇后及东宫太子所派使者与众人一道追思悼念。左大臣悲痛难抑,老泪纵横:“孰想我这把年纪,意身逢此等木幸,命运如此多钟,何日方是尽头!”众人睹目伤怀,无不流泪,悲号声响遍四野。葬仪隆重而盛大,喧扰了一夜。第二日拂晓,大家方依依归去。
生死虽为人世常事。但源氏只见过夕额之死,或许经历变故不多,故伤痛悲绝,非比寻常。时值八月二十后,残月斜挂,凄凉无限。左大臣于归途中追思亡女,心情郁结,一愁莫展。源氏公子见了,益增悲戚,眺望长空,悲泣而吟:
“丽人似青烟,依云上碧天。凝视长空夜,点点令人怜。”
源氏公子回至左大臣府脉,彻夜难眠。忆起葵姬那绝世容颜,不禁连连懊丧:‘为何总以为她会谅解我,总是一味任性行事而让她心呼幽怨呢?她终视我情薄洒手抱恨而去了!”缅怀往事,更觉悔恨难当!他穿上浅黑色丧农,又神思恍他地想:“如我先舍她而去,她定会穿深黑色丧服追悔我吧!”遂又吟道:“遵制丧衣已色淡,袖泪成渊界仍多。”吟罢设香念佛,神态谨严恭敬。随即低声确道:“法界三昧普贤大士……”仪态亦甚庄重。
源氏公子见那新生婴儿,遂想起古歌“若非剩有遗孤在,何以追怀逝世人?”更是心如刀绞。他想:“此话倒有道理,倘使连个遗孤也没有,则不知有何等伤悲啊片
女儿碎然亡故,老夫人悲痛难支,竞病倒在床。众人又是一阵慌乱,忙请得道高僧大修法事,以祈祷平安。光阴差再,眼见过了七七。其间每度超荐亡魂,老夫人总觉此事太过突然,不相信女儿真个已死,一味悲伤嗷泣。天下父母谁不痛惜子女?即便儿女粗笨,也觉可爱,更何况葵姬那般贤慧伶俐。故左大臣夫妇常伤心落泪,众人也皆黯然。
源氏大将不再光顾二条院及诸情人处,只写几封信去问候。整日凄苦愁叹,专心为亡委诵经念佛。六条妃子也以跟女儿斋宫赴禁中左卫门府斋戒为由,不再写信与源氏公子。源氏公子早已痛感人世无聊;如今又痛失爱妻,更感世事皆空,无可留恋。若木为那婴儿,倒想遁人空门。然而忽又想起西殿那孤苦伶件之人,心中不免挂念。他每夜独宿帐中,虽有众宫女侍候,然总觉寂寞难奈。常想起古歌“秋日生离犹恋恋,何况死别两茫茫”之句。安寝后亦是恍馆迷离。便选嗓音优美的僧人,晚间在榻测诵经念佛以驱寂寞。然破晓时闻此佛号,倍生悲凉。初冬渐至,寒气沁人肺腑。公子不惯独宿,惟觉长夜漫漫。一日清晨,朝雾浓重,忽有人送上一封深蓝色系有一枝初绽菊花的信来。源氏公子觉得甚为风流雅致,细看方知系六条妃子所写。信中道:“久本问候,此心尚望谅鉴。近闻辞世悲欲绝,遥知孤身袖未干。因今日晨景迷离,聊以自慰,谨呈短柬以表寸心。”
源氏公子读罢,觉得此信较之往日更富才情,教人爱木释手。但转念一想:她自个害了人,尚佯装不知,写信来,真乃可恨!倘就此与她决绝,不通音讯,岂不折损了她的名声?心中踌躇难定。后又想道:“死者已逝,皆为命中注定,何必责怨别人呢?”不禁有些回心转意。对六条妃子的恋情终不忍断绝。想写信回复,又念及妃子正陪伴斋宫清心洁身,不宜阅读丧家书信。继而又想:她特地来信,我若置之不理,未免木留颜面。便于一紫灰色信笺上写道:“久疏问候,但倾慕之心,未敢懈怠。只因身着丧服,不便致信,乞蒙谅鉴。朝露先凋后亡别,情深枉费执念时。你心怀恨实可理喻,但请勿忘却此等厌恶之事。你正斋戒,恐不宜阅此信。我值居丧,亦未便多言。”
六条妃子当时已回至私邪,便悄悄展阅复信。源氏公子那含蓄语意,她当即明了。不由暗忖道:“原来他全已知晓!”心中懊恼不已。又想:“我身蒙不幸,能有谁怜?今又落得个‘生魂祟人’的恶名,倘桐壶爷闻后木知作何感想呢!他与亡夫前皇太子乃同胞兄弟,情谊深厚。亡夫弥留时,曾遗言将女儿斋宫托付于他。桐壶爷也常说‘我定为弟照顾此女’又多次劝我留居官中。可我乃守寡之身,自当远离红尘,故而离宫远居。孰料遇此冤孽,堕入迷离春梦,平添无限苦楚,而今又流传恶名。我命好苦啊!”她心思迷乱,精神颓丧。
六条妃子不仅容貌出众,且其情趣高雅,素以才女著称。此次斋宫迁居嗟峨野宫,也曾兴办过各类饶富情趣的事。自陪女儿抵达野宫后,常有几个风流公卿不畏霜露,披星戴月赶至峻峨野宫一带野游,以求邂逅六条妃子。源氏公子闻听此事,思忖道:“并不为怪。想那妃子才情绝世,品貌非凡。如真个看破红尘,出家为尼,那才寂寞难奈呢。”
葵姬七七四十九天佛事中,源氏公子足不出户,一直幽居于左大臣邪内。头中将现已升为三位中将,知他不喜独居,甚为同情,故常来作陪。为他讲述世间种种奇闻逸事,以驱忧解闷。庄重的事情有,轻薄的事情也有。尤其有关那个内传的事,常被当作笑料。源氏公子听他谈及内侍,总劝诫道:“实是罪过,再别拿这老祖母开玩笑吧!”二人毫无顾虑,互谈种种寻花问柳的旧事。例如某年春某日夜于一邪内相遇某女,及秋天源氏公子与未摘花幽会后回宫的早晨被头中将嘲笑等。但到头来往往是感叹人世多变,不觉泪湿襟衫,相互而泣。
一日雨后黄昏,天空彤云密布。中将一时兴起,除去深色丧服,穿了素色衣装,翩然来访源氏公子。他显得风姿勃发,使所见者莫不惊叹。此时公子正斜倚于西面边门一栏杆上,闲赏庭前枯萎凋零的花木。此时凄风冷雨不断,公子心坏悲戚,泪水如檐外雨滴,静静淌下脸颊。他两手托腮,独自沉吟“为雨为云今不知”,风度滞酒中略透凄艳。中将心魂为之一动,驻目良久,忖道:“一个女子倘离如此男子而独赴黄泉,其魂灵定然不忍离去吧。”便走近前去,于对面坐下。源氏公子衣衫不整,但素朴大方,自有非凡气度。中将眺望长空,凄凄吟道:“为雨为云皆漠漠,安知何处是芳魂。去向不知了!”源氏公子吟道:“专魂若为燕游雨,漠漠长空也泪淋。”中将见源氏公子吟时凄容满面,哀思深切。暗想道:“原以为公子多年对阿妹并无深爱。只因得桐壶爷屡次训诫他,父亲苦心疼爱,母亲与他乃姑表之亲,有些种种干系,才使他勉强塞责罢了。今儿看来是我错看了他,他原对这正夫人是疼爱有加啊/恍然大悟之后,倍觉葵姬之死甚是可惜。仿佛家中失却了光彩。
中将离开后。源氏公子见凋萎的草丛中尚有龙胆及抚子花开得极为艳丽,便命侍女折了枝抚子花,附上书信,派小公子的乳母宰相君送与老夫人,信中写道:
“篱下鲜花枯草畔,凝似残秋遗情物。以花比残秋,老夫人定认为那花要逊色吧?”
她看罢此信,想起小公于天真烂漫的笑颜,泪如枯萎的树叶,簌簌流落腮边。勉力吟道:“草枯篱畔花虽美,看罢总道袖不干。”
源氏公子闹居宅内多日,甚觉无聊,忽然想起了模姬。她平时态度虽较冷漠,但照其性情推测,如今对己丧妻之痛定会同情,或许能给我些安慰。便写了封信。信送到时,已是日暮。虽久未通信,但模姬的众侍女知道以前曾有过信来,并不为怪,便将信呈上。模姬见一张天蓝色纸上写道:“岁岁悲秋均尝味,泪多独在此黄昏。真乃‘年年十月愁霖雨’。”众侍女劝道:“此信可是用心写就的,比以往的更添风趣,若不理睬,似乎不妥吧片模姬也正如是思量。便回复道:“知君深宫孤寂难奈,贱妾不胜心伤。正如古歌所说:‘恋情倘着色,虽浓亦可观。我方无色相,安敢与君看?’是故未能前往吊慰,乞望谅解。并附诗曰:每逢秋雾悲永别,此番风雨惹人愁!”
此信语意含蓄,用淡墨色写成。模姬亦觉满意。
世间之事,原本是实际总不若预想那般顺利。源氏公子脾性也正好如此:他对那些性格倔强的人,恋慕尤为深切。他据此推想:“模姬从来不许我求爱,却又时时向我透露风情。由是看来,她与我是可互道真情的。仅因她不愿用情太多,恐惹人注目而已。我可不想把西殿那人养成这种性情。”他推度紫姬近日定很孤寂无聊,对她甚是想念。然而于她仅如关怀一无母的孤儿,并非虑及她如其它情人会因久别而生怨,因此心里不免快慰许多。
天色尽黑,源氏公子教人移来灯火,叫了几位亲近侍女陪坐闲谈。其中有个中纳言君,暗中早与公子有染。后因公子居丧,方未有此种行径。众诗女都暗中称赞:到底是一个气节高尚之人。公子道:“近来大家抛却诸事,亲切团聚于此,倒甚于夫人在世时。不知日后能否再有机缘,真有些恋恋不舍呢。除去别离悲拗,念及此事,不免让人伤心!”众人听得此话,无不暗自饮泣。一人道:“提起那桩事,真有些黯然神伤,可又无可奈何!念及公子终将另赴他处,不复回归,真让我等……”话到此处,早便咽无语了。公子看看众传文,甚觉可怜。便道:“哪能丢下你们不管呢?我并非薄情之人!倘若仔细思量,定能知我一片衷心。可惜我寿命也是长短无常啊!”说罢,目视灯火,泪光盈盈,凄艳异常。
有个叫资君的侍女,父母皆亡,平素深得葵姬怜爱。源氏公子觉此女可怜可爱,便对她道:‘喷君,往后我作你庇护人好了。”贵君便嘤嘤地哭开了。她穿着件衬衫,颜色墨黑。外面还罩了件墨色上衣及营草色裙子,姿态玲戏娇美。公子又对众人说道:“惟愿不忘旧情者,且耐住眼下之寂寞时光,于此照顾这个婴儿。如今已是凤去台空,若再四处奔散,就更添冷落了。”他劝大家依旧相处共住。可众人皆想:“唉!自此恐难再见你的光临了。”全都生出落寞惆怅来。
左大臣拿出众多日用物品,及吊唁死者的种种遗物,按照各自身份,—一作了赏赐。随意分赏,并不张扬。
再说源氏公子幽居已久,实在难奈孤寂,沉思默想后,便决定入宫参见桐壶院。临行前日,天公知意,降下一阵雨来,似酒同情泪,寒风掠动枯叶,更显萧条颓败。众人皆侍立一旁,垂头无语。源氏拟定出宫之后,当夜泊宿于二条院私宅,侍从人等便各领差事,先赴二条院准备迎候。左大臣邪内请人无不悲痛欲绝。仿佛公子此别将不再回。左大臣夫妇见此情景,更添新愁。
老夫人接到源氏公子一封来信,其中道:“只因思念父皇日久,故以即日入宫拜谒。虽非久别,但遭此厄运,尚括微命于今,心且烦乱如麻。本应前来一叙,恐添愁绪,放他日再见。”老夫人两眼昏花,展毕来书,未能作答。
左大臣悲伤难抑,频频以袖掩面,送离公子。左右随从目睹此等深情,无不为之泣下。源氏公子抚今追昔,一时悲从中来。然而举止仍是稳健,仪态依旧优雅。左大臣犹豫再三,对公子说道:“我已老朽,难奈忧患。纵小有不幸,亦必伤心垂泪,遭此番厄运,襟袖尚无干时。方寸已乱,举止失态,深恐颓丧之余,有失礼仪,故不敢觐见皇上。不想古稀年迈,身逢此等逆事,定是命运多外呀!爱婿此番进宫,尚望将此等情状俱奏上皇,并代为问安,”他强作镇定,方才说出此番话来,模样叫人悯怜。
源氏公子见此,只得强忍眼泪,劝慰道:“生死无常,命有定数,此乃人世常情,身蒙不幸,实是伤痛难诉。小婿进宫,定向父皇明奏,料能深蒙鉴察。”左大臣便道:“阴雨连绵,恐无休止。趁天色尚早,早些起程吧。”
公子顾盼四周,只见约三十个待文,聚立于帷屏后纸隔扇旁。她们身着黑色丧服,个个愁容惨淡,神色黯然。左大臣见了,说道:“女儿虽死,但遗此小公子,今后常来看顾,我等就满意了。众侍女皆以为你将自此抛弃此家,不再回顾了。她们如今倒不困死别而伤心,而是为从此不再侍立于左右而叹息,此乃清理中事。往日夫妇二人多有嫌忌,本当指望你们和好,不想竟成水中泡影!唉,外面暮色好凄凉啊!”不觉又掉下泪来。
“那皆为浅薄之人的忧虑而已。往日我曾作过努力,但时时久疏问候。如今还有何缘由不常来探访呢?日后我心尚谅解。”源氏公子答完,告辞而去。
左大臣目送公子远去,回至公子旧居,但见室中装饰布置,一如葵姬生前模样。然而人去室空,如是蜕变后空留的蝉壳。案上散放着笔砚,且有公子遗弃的墨稿。左大臣取出—一细看。然老眼昏花,字迹难辨,惹得众侍女微微窃笑。墨稿中,多是些情爱缠绵的古诗,文字各一,体式多样,写得道劲秀美。左大臣甚是惊叹。仰望天宇,心念如此英才,日后将为外人,不觉惋惜。公子在“旧枕故袅谁与共?”诗句旁题道:
“恋恋合欢榻,依依不分离。芳魂壤泉里,每忆更增悲。”另一张写有“鸳鸯互冷霜华重”旁题着:
“抚子凝朝露,孤眠亦泪多。尘积空床头,犹是对沉愁。”
其间夹有一枝已枯的抚子花,想必是前日送老夫人信时搞来。左大臣便将此花速与老夫人,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此事本也无可奈何。细一思量此等悲事世间常有,多半与女儿缘份太浅,才使我等蒙此厄运。如是一想,反恨前世冤孽,思念亦稍有缓解。孰知时日一久,却思念愈深。况且大将将成外人,真让人心伤。先前一二日不见,便怅然若失。今后缘断,我家定如日月失辉,教我何以度日呵!”说罢大哭。几个年老的侍女睹此情形,不免悲号。其光景甚为悲凉。
众侍女相与谈论,各诉心中苦楚。有的意欲留下来侍候小公子,有的想暂时回家。于是离别的诗女便相互作别,其情景凄恻哀惋,令人目不忍视。
却说源氏公子人宫觐见,圣上对他极为怜爱,并于御前赐膳。且问及种种情况,关怀细致,情爱深挚,使公子感激涕零。告退后,又去参谒藤壶母后。众宫女见了公子,倍感亲切,纷纷前来慰问。皇后命王命妇传问:“公子身蒙厄运,时日已久,末知哀情稍减否?”公子回道:“人世生死皆由命定,难以预料。此次新丧,实乃悲痛伤怀。幸蒙母后洪福庇佑屡番存问,方得延命至今,”即便平时,公子探望皇后,亦无欢欣愉悦。何况遭此厄运后,自是悲伤甚深。他身着无纹大礼服,内衬淡墨色衬施,冠缨卷束。如此素朴打扮,更添别样风韵。因久不见东宫太子,便探询近况,闲谈直至夜深方才告退,径往二条院去了。
二条院气象一新。庭院景致,经过精心修整,绝无纤尘。众人皆换了装束,艳丽地侍立于阶侧恭候公子临驾。源氏公子睹此思彼,想起左大臣宅内众持女的悲凄苦楚,甚觉可怜。
源氏公子整装后便于西殿探看紫姬。室内已为冬季装饰,艳丽夺目。侍女及女童装扮齐整,用度齐备周全,极其精美雅致。紫姬容貌端庄秀雅,娇丽可爱。公子道:“多时不见,定长成大美人了吧。”撩开帷屏垂布,细细端详:但见紫姬侧坐一旁,脉脉含羞。姿容之美,言词难喻。公子陪讨:“竟与我魂思牵绕的人儿一模一样呢!”便走呈紫姬身边,诉说相思别离之苦。他道:“别离期间,详情甚多,实难一时畅叙,且待日后再细说于你吧!居丧归家,身蒙不祥,不便久留,容我日后再来一叙。从此我俩长相厮守,不会怪我吧?以后我们不会再分离,终身相守,望你别讨厌我才好。”语调情真意切。少纳言乳母不免心中暗喜。然而终有些担心,她想:“公子情人甚多,且身分高贵,若其中一人早先出来做了正夫人,那紫姬不是就空喜一场吗?”不由暗暗生恨。
源氏公子回至自己房中,叫一侍女替他捏脚,不久便人睡了。二日清晨,他写了封信去询间新生小公子的近况。老夫人也回了封感伤的信来。源氏公子看后,又勾起无限愁思。
自此源氏公子足不出户,不再猪艳寻奇,过起恬淡悠闲的生活。有时不免敢于沉思,又觉无甚趣味。紫姬已届待嫁之年,出落得丰腴圆润,轻盈切娜,引起源氏公子无限遗思,曾数次言语挑逗,但紫姬却慨然不觉。公子无奈,只得隐忍,天天陪紫姬下棋,或作猜字游戏,以打发时日。于小小游戏里,足可显出紫姬心灵手巧,娇媚的品性来。过去若干年,只当她是个孩子,故未在意,如今情况不同了。公子虽可怜她,便实难忍耐,难免有所触犯。二人向来亲呢,一同起居,无甚猜疑,外人也不以为怪。可有一日早晨,公子早早起了床,紫姬却迟迟未起,不知何故。
众传文甚是担心,是身子不适吧?源氏公子将笔砚金收拾好放在帐幕中,便回东殿去了。紫姬知室内无人,抬起头环顾了一下,见枕边放有一封打成结的信。随手打来,里面有两句诗:
“只道年来常共枕,而今未解石榴裙?”如此戏言,她甚是懊恼。不曾想到源氏公子心怀此念,暗自责备为何向来那么诚挚地信赖他。
晌午,源氏公子来至西殿,见她有些侵郁,便说道:“今日棋也不下了,心情为何这般沮丧呢?”说罢,向帐中探望,见她用衣服连头盖住,一动不动仰面躺于床上。侍女们见此情景,都知趣地退了出去。源氏便靠近劝说道:“为何如此小孩子气,叫人看.了多猜疑呢!”便将衣服揭开,见她全身是汗,额发都湿透了。不由叹道:“啊呀呀,真个不得了广又柔情蜜意地连哄带骗,紫姬真有些气不过,一言也不答。源氏公子毫无办法,便发恨说道:“完了完了!你如此不通情理,真羞煞我了!”说爱打开笔砚盒,见里面并无答诗。便想:“她全然不知我意,真像个孩子!”转头看看,又觉得实在可爱,不忍心责怪她。此日他便一直陪着她,讲些笑话安慰她。紫姬还是半娇半镇,并不答理。源氏见她那喷视有情的模样,更觉愈发楚楚可人。
十月初第一个亥日,宫中照例吃“亥儿饼”,企盼消灾降福,子孙荫降。因公子尚于服丧之中,不便铺张奢侈,只将各色各样的饼装于一食盒里送给紫姬。源氏公子见了,便走至南面外殿,吩咐淮光道:“明日为我做同样的饼,数量式样不必太多,只要一色的便可。今天日子不吉利,故要明日才做。黄昏时送至西殿来。说时暗含微笑。推光本是机敏人。即刻会意,并不详查细问,连忙恭敬地答道:“‘当然,当然!定情贺礼,理当选择好日子。明日是个好日子,但不知‘子儿饼’共需多少呢?”源氏公子不加恩索地随口道:“为今日的三分之一吧。”惟光心领神会,明日乃公子新婚第三日,连忙照命而去。源氏公子暗忖:“这个人倒还能干!”于是淮光也不告知众人,在家暗暗为主人做起饼来。
源氏公子为讨得紫姬欢心,不得不想尽法子,实在劳神,然而却毫无怨言。他自己甚觉得奇怪,多年爱恋尚不及今日万分之一。“情”字真是难说啊!
惟光第三日深夜便将公子命制的饼悄悄送来了。他想得甚为周到:“倘叫少纳言乳母送去,紫姬定难为情。”便将少纳言小女儿并君叫来,对她道:“你悄悄将这个送与小姐吧。”便将一只香盒递与她,又叮嘱道:“此为喜庆礼物,你要好好放于小姐枕边,不可失误。”并君听了此话颇觉纳闷,回答道:“我从未曾失误过。”便接过香盒。惟光又道:“真要当心哪!那种不吉利的话,今天不可乱说的!”并君说:“你怎知我会说此种话呢?”并君到底是个孩子,尚不知此中意思,故毫不费力便将香盒放于紫姬枕边了。公子定会将其中情意授予紫姬吧。
第二日清晨,香盒拿出时,几个亲近的侍女方恍然大悟,但全然不知何日送来的。盒中饼盘,格式别致,甚为讲究,亦不知谁光于何时备好的。少纳言乳母不曾料到公子如此细心,想起公子平时百般宠幸,甚是感激。可侍女却低下私语:“此等事情,实应与我等商量,托付于推光,尚木知他作何想法?”
自此,源氏公子入朝参拜父皇,不免心挂两处。紫姬那妩媚袅娜的身影时时浮于眼前,自己也觉不可思议。过去那些情人,不时写信来诉哀怨,其中不乏公子最爱怜之人。如今另有新欢,哪有闲暇恩泽旧人呢?真是“豆宏年华新共枕,岂宜一夜不同爱?”他谢绝一切交往,佯装居丧默哀模样,回信仅说:“身蒙不幸,早厌人世,且待哀愁稍减,定当前来造访。”终日与紫姬形影不离,悠闲度日。
且说上皇母后的妹妹林简姬,自从月夜与源氏公子邂遁,便一直念念不忘。其父有大臣道:“倒有福份。他新近居丧,若我将女儿下嫁于他,倒挺般配呢!”但其母却另有想法:“送其入宫,有头有脸,有何不好呢?”便竭力游说她当朱雀帝后宫。
源氏公子对俄月夜本未在意,然闻知她要入主后宫,心中不免怅惘。但眼下对紫姬一往情深,无暇移情别处。不由暗叹:“人生苦短,何须再沾花惹草。钟爱一人吧,东西钻营,定然遭怨恨。”他忆想昔日种种厄果,暗暗告诫自己。还有那六条妃子:“此人也甚可怜。欲娶她为夫人,实有不便。还不如近年,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建场作戏,添助雅兴,岂不甚好?”过去虽为生魂作祟之事,稍有嫌隙,但对她并不厌恶,仍是一往情深。
令源氏顾虑尤深的倒是紫姬身份至今世人尚未知晓,恐怕有人轻视她。“还是乘此机会,正式告知其父兵部卿亲王吧!”便为她举行着裳礼仪。仪式并不隆重,但排场倒也体面。然而不知怎的,紫姬更为嫌忌源氏公子了。她想:“素来我诚挚信任他,孰知他行径如此卑劣!”她颇觉懊悔,从不拿正眼瞧他。源氏公子调笑,她总板着面孔。昔日天真的样子,已不复存在。即便如此,源氏公子仍觉得既可爱,又可怜。便对她道:“数年中我本出自真心,如今你倒恨我,叫我如何不伤心户时光易逝,转瞬一年又过去了。
新岁第一月,源氏公子照旧先向桐壶上皇拜年,再至朱雀帝及东宫太子处,最后方至左大臣邸府。左大臣不顾新年禁忌,正与家人闲聊葵姬生时旧事。见源氏公子来访,连忙起身相迎。左大臣睹人思事,隐忍再三,还是悲泪纵横。公子退出左大臣房间,来到葵姬旧居。众人热忱迎入,禁不住掉下泪来。他见那夕雾小公子,已长大许多,不时朝人微笑。尤其那口角眉梢,酷似东宫太子。源氏公子见了,不由心中隐隐发痛,想:“日后外人见了,恐要怀疑吧?”房中所有布置,均与葵她在世时一样,衣袈上且挂着衣物。
“今日元旦,本应节哀抑郁,尽情欢娱才是,然而公子临驾,使我睹此思彼,不免难于隐忍。”老夫人命侍女传话道:“小女在生时,元旦必亲为公子缝制新衣,今年当仍依旧俗。只因近来老眼昏花,手脚笨拙,恐难尽人意。但今为吉日,务请不必嫌弃简陋,换上新装吧。”又派侍女送来一件织工格外考究的新袍。如此诚心,岂可辜负老人一片美意?公子便即刻换上了这身新装。他想:“‘今日不来,二老定是何等失望啊!”便答谢道:“春暧花开,定当前来道贺。仅因哀愁郁怀,难以陈述,然而葵夫人新丧,哀思难断,故未能及时前来,万望恕罪。年年如今春衫艳,独此新剽驳斑斑。哀思实难抑制。”老夫人答吟道:“春色虽好无力就,老眼浊泪频频流。”二人悲叹甚是深切。
第十章 杨桐
六条妃子近出动中郁闷不乐,因女儿斋宫赴伊势之日日渐迫近。加之自源氏夫人葵姬病故后,众皆谣传她将成为源氏续弦,自己及宫邸内人等亦为此高兴了一阵。孰料源氏大将竟连门也不上,继而疏远她了。一时六条妃子不胜失望,心想:“许是为了那生魂事件,他尚在厌恶我吧户左思右想之后,便决定将万缕情丝一刀斩断,准备一心陪女儿下伊势修行。此后,六条妃子便以女儿年幼无知不便独行为由,拒绝来访客人,决心避开这令人伤心的京华重地。源氏大将闻知,心念妃子将离京远去,甚为惋惜。但仅写了几封缠绵徘侧的情书,派人送去,以表达自己相思之意。六条妃子也知此间一去,今后恐难再见。她想:别人既已嫌恶于我,倘再与之纠缠不休,不仅两方痛苦,而且也遭人鄙薄。因此她与公子绝决的心情更是坚定了。
离京之后,六条妃子不时也秘密回至京华私哪小住。但大多行迹隐蔽,只是源氏大将不得而知罢了。况且野宫乃斋戒之地,他不便随意前去访问。虽近在眼前,然而不敢贸然造次。整日只是忧心忡忡,磋跄度日。正值此时,桐壶院病了。虽非重疾,却时时发作,苦不堪言。源氏也为此操心不已,然而更使他揪心的仍是六条妃子:她恨我薄情寡义,实属无奈。然终究对她不住。况且外人闻知,亦会骂我,岂能如此无情不义?于是下定决心,定要前往野宫访晤致歉。
斋宫赴伊势的日子,定于九月初七。行期在即,六条妃子甚是忙乱。源氏大将屡番去信:“但望能小叙片刻。”六条妃子犹豫不决,继而又想:“我过分隐匿,也沉闷得很,不如与他隔帘一见吧。”便悄悄等候他来。
源氏大将到得野宫,只见景致异常萧索。秋花皆已枯萎,蔓草中凄清的虫鸣与远处松涛,合成一曲不可言状的音调。不时飘来的隐约乐音,更觉清艳动人。随身侍从及十几位亲近前驱,服饰均很简单,并不招摇。大将亦作微服打扮,然极讲究,容姿焕发。随大将同行者,皆为风流人物,如今都觉得这身打扮甚是适合时俗,心中感慨。源氏大将自己也想:“往昔竟未前来饱览一番。”遂感辜负良辰美景,有些后悔。
野宫外围着一道柴篱,里面各处建有许多板屋,都很简陋。惟有门前那用原木造的牌坊,形式颇为庄严宏大,令人肃然起敬。那些神官三五成群聚集一处,窃窃私语,不时传来一阵咳嗽声。这光景与外间截然不同。神厨里火光幽微昏暗,隐隐约约,更觉万物凄清惨淡。源氏大将料想世间那些万般柔肠之人,闲居此等荒凉孤寂之地,也真是悲苦凄凉,不由得同情之心更甚。
源氏大将隐匿于毛内北厢房,见此处往来人少,便邀六条妃子来此晤谈。乐音骤停,室内一阵响动之后,便有几个传女出来迎接,惟不见有六条妃子。源氏大将一时不快,便恳请道:“此次微服来访,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万望妃子体谅下怀,勿拒我于门外。”能求见妃子一面,亲面互诉衷肠,我便称心了。”说罢,略显凄楚之色。侍女们碍于往日情份,恐有失公子体面,便劝请妃子道:“如此待人,倘叫外人看见,定有些不是!教他站于室外,实在有些狼狈,恐对他不住吧!”六条妃子一时没了主意:“啊呀,教我如何是好?此间人目众多,倘让女儿斋宫知道,岂不怨我行为轻率?如今再与他会面,万万使不得吧?”实在做不了决定。想断然拒绝,又没有这般勇气,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见面为好。于是膝行而出,行至外间,步态甚为优美。
源氏大将道:“此乃神宫圣地,只于廊下一叙,想必无妨吧?”使跨廓而坐了。适时月光清幽,更显源氏大将丰采非凡。想到与她久不相见,定要将几月来胸中郁积悉数表达,但又觉无从说起。便随手将析得的一枝杨桐塞入帘内,说道:“我心如这杨桐,常青不变。今番不顾禁地,冲撞神垣,只为见你一面,略诉衷肠,不想却遭如此冷遇…”话未完,只听里面六条妃子吟道:
“此地不长无情杉,摘来香木也徒然。”源氏大将答道:
“闻得此中聚神女,故持香叶访仙居。”
此时,氛围沉寂严肃,未敢稍有逾越。源氏大将终觉隔帘太不自然,便将上身深入帘内,倚于横木上。忆起从前,六条妃子与己相见.如鱼游水般容易。那时,六条妃子一心眷恋他,自己却总觉她不甚可爱,定有什么接疵,所以只是逢场作戏,应酬而已。加之后来发生了生魂祟人之事,更使源氏感到厌烦,终致这般疏远。但今日久别重逢,回想往日之情,便觉心绪缭乱,悔恨不已。源氏大将前思后想,遂觉命运待他实在刻薄,不禁悲从中来,潸然下泪。六条妃子本不欲泄露真情,竭力隐忍。但一见如此情景,便也勾起往日情思,竟不觉陪他掉下泪来。源氏大将见此情状,更为伤心,便恳求她不必赴伊势。月亮渐渐西沉,天空一片惨淡,源氏大将仰头遗视,只觉苍天悠悠恨事无限。那句句温情之言听来令人回肠荡气,六条妃子年来心中积怨已逐渐冰消瓦解。本已斩断的情丝,殊料今日又相连接,她不免更觉烦恼无限。
庭中景致原本清艳典雅,平日间资公子弟相邀来此观景,留连其间。而如今平添两个痴迷恋人,间有娓娓情话,更是妙不可言。渐次明亮的天色,也似特意前来为此增光添彩。源氏大将不觉意气风发,高声吟道:
“朝别自古催人泪,此时秋尽更添愁。”他紧握六条妃子双手,恋恋不忍离去,那模样甚是多情呢!此时凉风骤起,秋虫鼓噪而鸣,幽绝哀怨,似乎代为惜别。此情此景,即便无忧之人,听得此等悲声也是肝肠寸断,更何况即将惜别的情人呢,岂有心情从容吟赋?六条妃子只是勉强答道:
“秋别也是无限愁,虫声不绝离愁浓。”
源氏大将追忆往昔,后悔之事甚多,但现已无可奈何。天亮时,源氏担心被众人瞧见,便匆匆告辞而去。剩下六条妃子孤独一人,怅然若失,茫然仰视惨淡的天空。而众侍女皆痴迷地想着于月光映照下源氏那丰俏的姿容,闻着犹未消散的衣香,不觉心驰神往,竟忘记了野宫的神圣。大家赞不绝口:“如此俊秀之人,即使是忍受烈焚煎熬之苦,亦难离别啊!”说罢,竟无端为二人伤心落泪。
次日,源氏大将致信慰问六条妃子,比平常更为诚恳周到。六条妃子看了久久京绕于胸,难以忘怀。无奈事已至此,后海已晚了。而源氏这人,于情爱之事,虽即泛泛之交,亦能博得别人欢心,使之生死而肉骨,更何况自与六条妃子结交,情爱炽热,非同一般。故今当洒泪惜别,不觉悲苦交加,怅们之极,然又有何办法呢?
作别前,六条妃子离途中,一切用度及随从诸人赏赐等,源氏大将早已置备周全,珍奇丰盛不在话下。但六条妃子毫无所动,她认定,既已留恶名于世,不若早些离开为好。启程之日渐近,惟有朝夕愁叹。
年幼无知的斋宫,惟怨行期不定,如今定了行期,自是高兴异常。然而古无前例,没有娘亲伴赴女儿赴神宫修行之事。故朝野上下,对六条妃子陪赴帝宫此举一时哗然。有人讽评,亦有人同情。倘为庶人,于此等事自无人问津,倒还自在;而今身为贵人,一言一行,尽皆惹人注目,多生烦忧,自不待言。
拔樱仪式九月十六日于桂川举行。仪式较往常隆重:随行使者,及参加仪式众公卿,皆为显贵且圣眷深重的朝中重臣。离野宫出发前,源氏大将照例送来借别之信。并另附一信,开头写道:“献予斋宫。亵渎神明,进言惶恐。”此信挂于白布之上,白布系于杨桐枝上。下面写着:“自古即有:‘奔驰天庭之雷神,亦不拆散有情人。’同样:
护国天神若释情,应解情侣难别离。总觉此别难堪之极。”当时虽行色匆匆,忙乱不堪,但六条妃子觉得此信不可不回。斋宫叫侍女长代为答诗:
“若教天神断此事,应先质问薄情人。”
诸事受当,六条妃子便要带斋宫进宫辞行。源氏大将亦想进宫去看望二人。但念及自己与她已清断义绝,再去见面送别,恐怕使人尴尬,便打消了此念头,只是茫茫然沉思冥想。看罢斋宫所附答诗,似大人口吻,不禁微笑。想道:“她年方十四,于此等年龄,定落得很标致,且一定风流吧。”不免动了心思。源氏此痛性,实在令人难以理喻,愈是不可求之事愈想得到。斋宫年幼之时,源氏本可以随时见到,然而直到今天亦未曾见过,不知她长得怎样。他想:“说不定将来有机会相见吧!”
斋宫与六条妃子入宫这天,引来众多人夹道观瞻。且二人本仪容绝世,色艺双绝,更惹得众人围观。两人于申时才入得官中。六条妃子乘于轿中,一路回想已故父大臣,当年悉心教养,仅指望她入宫,日后能身居皇后高位。但后来屡遭不幸,事与愿违。今日再度入宫,不禁感慨万分。想当年十六岁入宫,册封为已故是太子之妃,二十岁与皇太子死别,离宫十年,已人老珠黄。如今重见九重宫闭,往事历历于心,感慨不已。便赋诗道:
“未及忆起当年事,悲哀已自上心头。”
斋宫大生丽质,妩媚袅娜。于盛妆点缀映衬下,更显娇怜可爱,楚楚动人。孰知她仅年方十四呢?朱雀帝见之,不觉怦然心动,临别加林时,惟觉怅然怜惜,木禁掉下泪来。斋宫退出时,八省院前有众多车子等候于此,皆为侍女所乘,甚显华丽。殿上与侍女相好之人,正匆匆惜别。夜幕下垂时,车列从它中出发,前往伊势。由二条大街转入洞院路时,正好从二条院门前经过。源氏大将正愁闷无绪,便写了封信,附于一枝杨桐上,送给六条妃子。信中诗道:
“今朝翩然离我去,泪珠犹如铃鹿波。”
其时天已近黑,加之路途忙乱劳顿,六条妃子当日未复信。次日车行逢报关口后,六条妃子才回信作答:
“铃鹿泪波碎无语,谁怜伊势寂寞人?”此信寥寥数字,字迹却优美端庄。源氏大将看后,甚觉悲哀,想道:“若能稍加些哀愁之意便好了。”此时朝雾弥漫笼罩,晨景美妙动人。对此美景,凝望雾天,源氏大将独自吟道:
“欲望佳人归去处,逢板已被秋雾迷!”吟罢,便闭门独坐,连西殿也不去了。只觉悲哀:“六条妃子此去旅途漫漫,前方路遥,不知定是何等伤心落魄啊!”
十月,桐壶帝病情沉重,朝廷上下首忧心牵挂。朱雀帝亦是茶饭不思,不时前去探问。铜壶帝御体虽更显衰微,但仍屡屡叮嘱他定要好好照顾皇太子。同时提及源氏大将,说道:“我死之后,事无巨细,定与其商议,与我在世时一般。此子年纪虽轻,但老成持重,能胜任政治之事。视其相貌,确为治国安邦之才。故此,我为避众亲王嫌忌,本册封为亲王,而将其降为臣下,视其为朝廷后援人。你要明白我一片苦心啊!”
听罢父皇遗言,朱雀帝不胜悲痛,声言决不违背父皇嘱托。桐壶院见朱雀帝仪态大方,威严清爽,心里稍感宽慰。朱雀帝想到君臣有别,不得不洒泪离去,匆匆赶回宫中。皇太子年纪虽小,却很有成人模样,容姿亦甚优美。本想随同前来,但恐人多嘈杂,惊扰御体,故改日再去。铜壶帝见太子出落得如此秀美,不禁龙心大悦,对他亲切有加。而太子许久不见皇上,常怀念于心。今日得见,满面乖觉可爱,仰望桐壶帝慈颜。闲谈甚久,嘱咐了太子许多事情,深恐其年幼无知,关心厚爱之情溢于言表。桐壶帝曾数次托付源氏大将,要他勤理朝政,并善待太子。夜深之时,太子方才告辞出它。临别时,殿上随从人等成来相送。上是本欲留他在身边,但时间已晚,只得让他回去,心中不胜惆怅。
弘徽殿太后亦欲前来探视,只因藤壶皇后常传在侧,而心有嫌忌,一时踌躇未定。恰逢此时,桐壶院驾崩。噩耗传出,朝野震惊。请王侯公卿暗自思忖:“桐壶院虽说已让位退居,实际上仍然摄政。今一旦驾崩,朱雀帝年事尚幼,其外祖父右大臣性情急躁,刚愎自用。今后任其所为,形势将不堪设想。”因此众人心中更为忐忑不安,不知所措。藤壶皇后及源氏大将,更是悲拗欲绝,几乎不省人事。到七七四十九日佛事供养之时,源氏大将身着葛布丧服,形容惟淬,态度虔诚郑重,甚于诸皇子。众人无不赞其忠义。源氏大将去岁悼亡,今道丧父,连遇不幸,顿感人世可厌,命运不公,颇想乘此机会,抛舍红尘,遁入空门。然而父皇临终有瞩,可虑之事尚多,安能撒手不管呢?
众妃嫔四十九日内均于桐壶院举哀,之后各自散归。十二月二十是断七日。其时岁暮天寒,愁云惨淡,藤壶皇后心绪悲愁烦乱,思虑颇多。她熟知弘徽殿太后性行,桐壶帝在时尚且任情弄权,如今她更为随意肆虐,恐怕痛苦之人就更多了。这倒还其次,如今相恋之人铜壶帝已舍她而去,往日众亲近侍从人等,皆要离散。想到今后的孤寂清苦,不觉泪流涟涟。
想到这些,藤壶皇后决定迁居三条私评,其兄兵部卿亲王前来迎接。此时正值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人迹罕至,景象衰败异常。源氏大将上门造访,谈起桐壶院在世时情状。兵部卿亲王望见庭里雪中凋零的五叶松,便吟道:
“陕蒙嘉荫松已搞,枝头叶散光华终。”此诗即景抒情,催人哀思,虽并无特别之处,然而源氏大将不禁泪满盈眶。见地面全部封冻,随即吟道:
“池面冰封如平镜,慈容难见吾心悲。”此诗略显稚气。藤壶皇后遗侍女王命妇赋道:
“岁末天冻岩井封,斯人面影不再浪。”其它许多应景诗篇,不再—一赘述。藤壶皇后迁居三条,仪式与往常无异。可总觉平淡凄凉,恐为睹物思人,心绪不佳所致。虽已回至故居,然颇觉陌生,无异于他乡泊居,只管沉浸于往日回忆里。
年光如流,又值新年。谅阁之时,世间免去了往夕欢庆之举,悄悄度过了新年。源氏公子近来沉迷于旧事,早有些厌恶尘世,故一直闲闭家中。往年此时任免地方官时,早已宾客盈门。桐壶院在位退位时皆是如此,而今年门庭冷落。值夜守更之人,已无踪影,惟有几个老仆无聊闲坐。源氏大将看到如此光景,只道今后气数已尽,心中不胜凄凉。
且说俄月夜本为弘徽殿太后六妹,又名林荷姬,已入选朱雀帝后宫,二月里又升任尚待。原尚待遭桐壶院丧后,为追慕!日清,出家做了尼姑,此位便由林简姬代替。柿荷姬姿容秀美,艳若桃李,身材玲呢苗条。且很会卖弄风情,讨人欢心,故尤受朱雀帝宠爱。弘徽殿太后常居私邪,入宫后往人梅壶院,便将旧居弘徽殿让与尚待。林简姬旧居为登花殿,那里偏僻简陋。如今迁至富丽华贵的弘徽殿,顿觉气象非凡很多。但见侍女如云,锦绣无比。从此,生活豪华富丽起来。然而她始终不能忘记,当年与源氏公子于源俄月色之下的缠绵,不时心中暗自悲叹,私下照旧与源氏通信交往。源氏也有顾虑:“倘走漏消息,为右大臣得知,不知如何是好?”然于他愈是难得愈是渴慕。柿简姬入主禁宫后,对其恋慕越发强烈。然弘徽殿太后生性刚愎,。心胸狭隘。铜壶院在世之时,尚有所顾忌.隐忍不发。而今时事易变,她要对多年来心中所积仇恨设法报复。近来源氏屡遭失意,便也知道是太后从中作梗。可源氏不善世故人情,只得任其而为了。
近来左大臣亦是意气消沉,难得入宫一回。朱雀帝作太子时,曾欲娶葵姬,左大臣拒绝了他,而将葵姬嫁与了源氏。弘徽殿太后至今耿耿于怀,怀恨于心。加之他与右大臣一向不睦,桐壶院在位时,他一揽朝纲,独善其事。如今失势,右大臣成了皇上的外祖父,例占尽优越。左大臣一瓶不振,心灰意冷自在情理之中。
倒是源氏大将仍念旧谊,常前往左家宅邪问候。对旧时众侍女,仍细致体贴;对小公子夕雾,自是关怀备至。左大臣见其如此善良淳厚,不忘旧情,招呼应酬亦殷切诚挚,与往常无异。
当年源氏自得桐壶院庞爱,故有恃无恐。而今沧桑逝变,行为已有所收敛。不敢再如以前那般放肆,与以往厮混的女子渐渐断绝了往来。偷香传玉等轻薄行径亦为少了,变得沉默稳重,彬彬有礼。众人皆称道西殿那少夫人好有福气。紫姬的乳母少纳言看到这模样,暗自思忖:此乃已故师姑老太太勤修佛法的善报吧!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现亦能与女儿自由通信来往,兵部卿亲王正妻所生的几个女儿,虽甚珍爱,然于诸方面并不如意。故众人妒羡紫姬,这反惹得亲王正夫人不快。
却说贺茂斋院因父新丧,不得不回宫守孝。斋院之职暂由模姬代任。而从来贺茂斋院按旧例必由公主担当,似模姬这样的亲王公主当斋院,鲜有所闻,只是迫于此次无适当人选可派。源氏爱慕模姬,虽然多年失望,但不能相忘。现在闻知她当了斋院,深觉从此更难见面,不免惋惜不已。然而源氏毕竟本性难改,虽然一时收敛,却不能持久。因此,仍托模姬的侍女代为传言,绵绵情话从此不绝。而对于今日失势,却毫不在意,只管一心寻觅偷欢,以消解愁闷。
上皇去后,朱雀帝谨守遗言,多方庇护源氏。然而他年纪尚轻,性情柔顺,缺少刚强独断之气,万事皆由母后与外祖父右大臣作主。因此源氏处身行事,每多失意。但那位尚侍俄月夜偷偷恋慕源氏,两人相晤虽非容易,但也不时暗中幽会。一次,五坛例行法会。朱雀帝洁身斋戒时,二人在侍女中纳言巧妙安排下,将源氏带到一靠近廓下的房里,重温当年鱼水之欢。虽人多耳杂,提心吊胆,但见俄月夜正值青春年华,轻狂中自有温柔优雅、天真灿烂的乐趣。源氏欣喜不已。
无奈良宵苦短。天近黎明时,闻值夜近卫武官在近旁高声喝道:“奉旨巡夜!”源氏大将想:“说不定另有一近卫武官,亦躲于此处幽会,而遭同辈护恨,告知了这值夜武官,教他来恐吓吧。”随即想到自身亦为近卫大将,不觉好笑。值夜武官走来走去巡视,一会后,又高声报道:“寅时一刻!”而俄月夜听此一报,随即吟道:
“夜尽先听报晓声,疑是情绝悲泪起。”一副恋恋难舍的模样,令人怜爱不已。源氏答诗:
“夜色虽尽情未尽,空自愁叹度今生!”当下心情不安,便匆忙溜出了房间。
此时夜色残存,天光未明,月影清幽迷蒙,夜雾渐渐升起,远山近水笼罩其间,更觉孤寂清凉。源氏大将身着便服,畏缩着匆匆前行。可巧承香殿女御之兄头中将正从藤壶院出来,隐约见是源氏大将,心中纳闷,便急忙藏匿于暗处,欲瞧个仔细。见其行色举止匆匆,知他定是幽会回返,不免冷笑不已。真是心惊偏遇鬼敲门,看来源氏公子又会出名了!
这尚待如此容易接近,源氏反而怀念起与之相反的藤壶皇后来。此人刚直守贞,常拒人于外,倒令人敬畏。但自己终觉得此人冷酷之至,实在可恼。
朱雀帝继位之后,藤壶皇后渐觉进宫乏味,且无面子,便不常去了。然而心中又常常挂念皇太子。他年幼无知,万事全靠源氏着顾。可源氏那种不良居心尚未消除,不时使她难堪心痛。她想:“所幸铜壶院直至驾崩都不知我二人曾关系暧昧。如今想来,还觉羞恨惶恐。一旦泄露出去,对皇儿前途一定不利啊!”她越想越怕,只得潜心修佛,妄图仰仗佛力保佑此事机密,割断情丝。孰知一天,源氏大将居然暗地混进藤壶皇后的内室里。
源氏大将小心翼翼,外人断未察觉。藤壶皇后在房中看见他,还以为是做梦呢。源氏站在屏外,又重施手段,花言巧语、山盟海誓说得甚多。然而皇后心如磐石,不为所动。但心中哀痛不已,党致晕去。侍女王命好与异君等人甚为惊慌,忙来扶持。如此一来,源氏懊恼万分。一时脑中恍格,呆若木鸡,直到天明,他仍不想回去。众侍女闻知皇后患病,纷纷前来探望。源氏一时吓得失去知觉,被王命妇一把推进壁橱暂且躲避。
藤壶皇后深受刺激,气火上浮,头脑充血,愈发痛苦了。其兄兵部卿亲王及官中大夫等前来探询,吩咐召请僧众举行法事,一时纷忙不堪。源氏大将躲在壁橱里静听外间情状,苦不堪言。日幕时分,藤壶皇后渐渐苏醒过来,尚不知源氏大将躲在壁橱内。侍女们怕她懊恼,也未将此事告知于她。觉得身体稍好些,她便膝行至日间的御座上休息。兵部卿亲王等见她已康复,便各自归去。平日皇后近身侍女不多,别的待女也都退避了,室中人很少。于是王命妇便与共君悄悄地商量,怎样打发公子出去:“若留他在此,今夜再惹娘娘生气,可不得了!”
源氏躲在壁橱内,见那扇门关实,尚留一丝细缝。便将门推开,悄悄钻了出来,沿着屏风背后,行至藤壶皇后居室。他久已不曾见得皇后姿容,如今窥见,悲喜交加,竟流下泪来。皇后侧身而坐,脸向着外面娇弱无力地说道:“我心中难受得很,怕要过离人世了!”侍女送上精美水果,她却看也不看,只叹尘世艰辛飘零。渐入沉思,倒显得更加可爱。源氏大将想:“她那飘逸光亮的长发,秀美艳丽,被散下来,竟与西殿那人相同呢!多年来自从与那人相恋,对她印象倒淡薄了。如今再一见到,二人果然削O之极。”他以为紫姬稍可安慰他对藤壶的思恋。心想两人气度与神情相似。但或心情所遣吧,倒觉得先前这思恋之人,更富娇艳之相。一想到此,不能抑制,悄悄钻进帐中,拉住了藤壶里后衣据。
藤壶皇后突闻得源氏身上那特有香气,吃了一惊,身子顿时俯卧于床。源氏大将只恨她不肯转过脸来,便一直拉她的衣服。藤壶皇后只得卸去外衣,欲脱身逃走。但源氏大将无意中同时拉着了头发,皇后无可奈何。她慢慢不已,惟有哀叹前世作孽。源氏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相思,神志恍值痴迷,哭着诉说万千愁绪,无限悲伤。藤壶皇后心中痛苦,不能作答,只勉强说道:“我今日心情极坏,待来日好转,再与你晤面吧。”但源氏大将仍不断地诉说衷情,哪里听得进去?其中也极有可使藤壶皇后深深感动的话。然而藤壶皇后岂敢再犯往日错误?因此心中虽然可怜源氏,但亦只有婉言相拒。就这样捱过一夜。源氏大将也不便过分要求,只得斯文地说:“今后尚能如此时时相逢,慰我相思之痛,我也心满意足,不敢再存奢望。”藤壶皇后听得这话,心中方安。这一男一女,即便一般情侣,此时亦必增添惜别伤离之感,更何况均为多愁善感之人呢?
是时晨光已明亮,王命妇与并君苦劝源氏大将早些退出。藤壶皇后此时已是晕厥瘫软,如同死去。源氏大将见到,心中愧疚木已,说道:“我如此反复折磨你,实在惭愧之极。欲以死相报,但含恨而死,来世又将作孽,可如何是好?”他说着这话,表情严肃生威。只见他又吟道:
“相逢方知时日短,生生世世别恨多。”我与你永相牵连片藤壶皇后亦微微叹息,答诗道:
“世世虽怀长日恨,只因君心礼难束。”她说此话时已力不从心,源氏大将听后徒生依恋之情。但若再不退出,她必然伤心痛苦,只得怅然告辞。
源氏大将回到哪中,心中寻思道:“我尚有何面目再见皇后呢?既然她如此不解我意,岂能再怪我无情。”别后遂连慰问信亦不曾写。至此不再进宫,亦不去探望皇太子,整日闲居家中,愁思悲叹。不觉日子一长,心神樵怀,竟浑身虚弱,四肢乏力,患起病来。如同古人云:“沉浮尘世间,徒自添烦恼。何当人深山,从此出世表。”源氏便觉尘世无可留恋,遂一时动了遁入空门之念,然而那温顺无依的紫姬,可爱之极,毕竟难以舍弃。
藤壶皇后自道那日变故,心绪一直欠佳。王命妇等见久不闻源氏音信,得知他将自己关闭空中,推想其痛苦忧闷心情,颇觉对他不起。而藤壶皇后虑及是太子利益,也深感不应对此后援之人这般绝情,想着:“倘若皇太子淮一可凭恃之人因我而产生隔阂,或有离家出世之念,那毕竟于我们不利。但若仍是如此非礼,难免恶名不被泄露吧。与其被那弘徽殿告我倍越,倒不如现在退出皇后之位呢。”想起铜壶院在世时千般宠爱及恳切遗言,遂觉如今时世大变,已不同于往日。倘不惨遭戚夫人的命运,也贻作天下人耻笑。她如此一想,更觉人世无可留连,便决心出家离俗。但就此剃度入门,又不忍心,便微行入宫与皇太子一见。
平日里源氏大将对藤壶皇后照料周到,事无巨细,皆倍加关怀。可此次却以心情木佳为托辞,并不前来送皇后人宫。众侍女皆明白缘由,私下议论道:“源氏大将心中愁闷呢。”倒觉得有些对他不起。
藤壶皇后入宫后,六岁的皇太子久不见母亲,自然格外兴奋,偎于母亲膝下,亲近得很。而皇后不免心生怜悯,出家之念便又动摇。然而此时宫中形势,已非同昨日。右大臣一手遮天,弘徽殿狠毒刻薄。宫廷之中,动辄便得罪他们。于是她连宫也少进了。但想到长此以往,对皇太子异常不利,顿时心生不祥。她问皇太子道:“今后我若长久木与你见面,或者我的样子变得难看了,你还会如此么?”皇太子注视母亲,笑着答道:‘洞式部一样难看么?”说时样子稚真可爱。藤壶皇后忧伤地说:“式部难看是因年纪老了。而我要将头发剪短,穿上黑衣,像那守夜僧一样。而且从此与你见面的时机更少了。”孩子认真说道:“以往那样长久不见,我已舍不得,怎么可以更少呢?”说罢,流下泪来,将头转向一边,摇头晃脑,更觉稚气十足。皇太子渐渐长大,声音容貌及说话口吻,严然一个小源氏,其牙齿略被虫蛀,口内有些黑点,其神情同女孩一般秀气。藤壶皇后见他如此肖似源氏,担忧伤心。生怕世人看出,恶名传布,对太子不利。
源氏大将虽然恋慕藤壶,但见她如此无情,故意闭门不出,不会理睬。又深恐外人由此评议,便决定前往云林院怫寺游览,乘便观赏秋野景色,打发无聊时光。亡母桐壶更衣之兄就在此削发为僧。因此源氏在此礼佛诵经,滞留两三日,倒也玩得高兴。其时木叶凋零如片片红霞飞舞,原野清丽动人。如此美景,使人忘归。源氏大将便在此时召集一些渊博的法师,说教问道。受此地此情感染,常常痛感人世沧桑,彻夜难眠。正如古歌云:“破晓望残月,恋慕负心人。”又想起那个人来。黎明时分,法师等在月光下插花供水,杯盘发出叮哨声。浓艳不一的红叶及菊花,散于各处,景象木乏幽雅。源氏大将不由得想:“这般修行既不寂寞,来世又可得善报,人生有何烦恼呢?”律师舅朗诵“念佛众生摄取不舍”,甚是庄严。源氏公子听了羡慕不已,心想:“我不如就此出家呢!可一转念,又不由自主念起紫姬来。方觉离开紫姬从未这么久,便不断写信去慰问。其中一封信道:“我本欲尝试能否就此脱离尘世,但无以慰我寂寥之心,反觉乏味不已。但现在尚有听讲之后,一时不能返回。你近况如何?甚念。”又附道:
“尘世居人如朝露,岂将悬念寄山岚。”紫姬读得信中细节,忍不住啼泣流泪。在一张白纸上夏道:
“露草蜘丝弟弟绕,风吹丝断飘零零!”源氏大将一见此信,自语道:“她的字越发出众了。”读信时,面带微笑。因常有书信来往,故笔迹颇似源氏大将,只是近来越发秀丽,笔锋更添妩媚。源氏大将见紫姬有如此长进,甚感欣慰。
却说模姬已当斋院,且云林院与其所在的贺茂神社甚近,源氏大将便写信与她。信中向楼姬的侍女中将君诉恨道:“我今旅居荒野寺,仰望长空,心中寂寞惆怅,甚念故人,不知能否蒙带院体谅?”另赠诗斋院:
“窃幕当年含情乐,恐法禅心未敢言。”古歌:‘安得年光如轮转,夙昔之田今再来。’虽知言而无益,却渴望昔日重来。”言词娓娓恳切,仿佛故交。写罢,挂于白布上,再系于杨桐枝,视若神明。中将回复道:“如此隐居,寂寞难耐;退抚往事,遐思无穷,深感无奈。”写得格外用心。斋院则在白布上题诗道:
“当年没有劳心人,缘何含情性往昔?今生无缘了。”源氏大将看后,想道:“她的字体虽不甚纤丽,然而牢里行间功夫颇深,草书也甚不错。推想她长大后,将更加秀丽动人吧?”如此一想,便自知亵渎神明,心中不免惶恐。想起去年今日那个感伤的秋夜,在野宫会晤六条妃子的情形;不料今夜又有些类似之事,甚是奇妙。更怨恨神明妨碍了他。转而又想:“若当年执意追求,也未尝不能到手,颇有些后悔。斋院深知源氏脾性,因此偶尔回信时,言辞也不特别强硬。
源氏诵读《天台六十卷》,每遇不解之处,便请法师讲解。法师道:“此次能有盛会,佛面上光来不少,全靠本寺平素所积功德。法师也皆喜欢。在山寺中悠闲度日,避去世间尘事,源氏大将一时懒得想家了。然而想到紫姬,久居山寺之念又有动摇。于是打点行装,准备下山。临别时,酬劳诵经之费异常优厚。众僧均有赏赐,连附近寻常人家亦获得布施。做了一番功德,然后离去。山野农夫威集路旁,前来送行,众人仰望车驾,无不感激落泪。源氏大将身着黑色丧服,乘坐黑色牛车,并无富贵华丽之色。众人隔帘隐约望见帘内那端庄仪态,都赞不绝口。
源氏回至家中,只见多日不见紫姬,举止端正,愈发出落得娇柔美丽。她面露忧色,为自己今后命运担心。源氏见了更加怜爱。他近来总是无端沉思幻想,紫姬也能看出,因此她近来所作之诗,多用“变色”等词。源氏大将心中愧疚,故今日归家,对她比往日更为亲近。他见从山寺带回来的红叶,比庭中红叶更浓更艳。心想与藤壶皇后久不通问,有些不好意思,便将这些红叶送与她,并附一信与王命妇,说道:“闻娘娘入宫探望太子,甚感欣慰,不知太子可好,久不问候,实乃有因。但两宫之事,并不敢忘却,山寺诵经礼佛,定有日数,若中途退出,人将请我心地不诚,因此至今日方才返家。红叶一枝,色泽甚美,我一人独赏,‘好似美锦在暗中’,甚是珍爱。如今特送上,聊表寸心,务请娘娘一观。”
这红叶的确美极,吸引藤壶皇后注目。却见枝上照往日缚有一小小信给。藤壶皇后一时惊呆,怕被众侍女所见,遂想:此人痴心不改,实在让人担心。可惜他小心谨慎,有时却未免大胆,倘叫外人见了,作何想法户便将红叶插手花瓶,供于檐下往旁。
源氏大将收得藤壶皇后复信,均为日常小事及有关是太子备求清托等,乃严正复礼信。他见后,便想:“这般谨慎,甚是坚强!”心中隐隐惆怅。转而一想自己过去对皇太子百般疼护,若如今有意疏离,外人必起疑心。便决定于藤壶皇后出宫那回,前去探望。
源氏大将入宫,径直觐见皇上。其时朱雀帝正闲觉无聊,遂与他共谈古今沧桑。朱雀帝相貌酷似桐壶帝,且要稍稍俊艳,优雅温和。二人对坐,互倾丧父哀痛。朱雀帝对源氏大将与尚侍陇月夜私情早有耳闻,也已从俄月夜举止间觉察。但一转念:“亦未尝不可!倘是尚侍入宫后才有此举,确不体面。既然关系早已界定,又那般情投意合,倒亦无伤大体。”故并不怨恨源氏。二人倾心长谈。朱雀帝向源氏请教学问中疑义及诗中恋歌。六条妃子之女斋宫赴伊势一事亦顺便谈及,对斋宫之美貌赞不绝口。源氏大将亦无所顾忌,备述当日黎明于野宫访晤六条妃子情形。
是夜,月亮迟迟升空,万物清幽,甚是迷人。朱雀帝道:“饮酒作乐,此乃妙时!”源氏大将却起身告退道:“藤壶母后今夜离宫,臣拟赴东宫探询太子。父皇遗诏,嘱臣辅粥太子,且太子亦无别人怜护,理当悉心照顾。缘于太子情分,亦直体恤母后。”朱雀帝答道:“父皇遗命,善待太子,我亦木曾忘,然又不便宣扬于世,惟存于心。太子尚幼,而笔迹异见精工。我万事愚钝,然有太子,亦觉荣耀。”源氏大将又道:“值此看来,太子实甚聪颖,颇晓事理,竟若成人。然仅六岁,尚年幼。”遂详奏太子日常起居,退朝返邪。
头并乃弘徽殿太后之兄藤大纳言之子,自祖父右大臣专权以来,遂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其时头并前往探视其妹丽景殿女御,源氏大将之前驱人亦由后赶上,低声喝着。头并便喝车停下,于车中不慌不忙诵道:“白虹贯日,太子畏之!”讥讽源氏将有事于本雀帝。因弘徽殿太后怨恨源氏大将,对其甚冷淡,太后亲信亦不时嘲弄于他。对这讥讽,源氏甚为难堪,惟佯装无事,默然行过。
径入东宫,此时藤壶皇后尚未离去。源氏遂请侍女传奏:“因参见上皇,至此深夜方来请安,万望见谅。”时值月色暖俄。源氏大将的到来,令藤壶皇后忆起桐壶院生前情景:昔日如此良宵,定然歌舞升平,其乐陶陶!而如今殿宇楼台依然,世事沉浮,不胜悲哀!触景生情,遂赋诗,命王命妇传于源氏大将:
“明月迷源浓雾遮,空自造墓饮仇怨?”源氏大将隔帘依稀闻其叹息,往日对皇后的怨愁即刻荡然无存,惟觉亲近无比,止不住流下泪来。遂答道:
“清辉难解去秋色,夜雾迷离添恨仇。于这‘霞亦似人心,故意与人妒,昔人不亦痛恨么?”
太子平素睡得很早,然今因母后即将离去而尚未就寝。藤壶皇后亦不忍分别,万般叮嘱。无奈太子尚幼,不能深切体会,母后甚是伤感。出宫之时,太子亦只伤心饮泣,母后心中无限传惜。
自头并对源氏大将诵那词句以来,每每想起,源氏便为昔日荒唐之事痛悔不已,深以为戒,甚觉世途艰险。久不敢与尚待肽月夜通底一日,时雨忽至,秋意凄凉。竟然收到陇月夜一信,源氏有些诧异,但见诗道:
“秋风厉时音书绝。寂寞无聊历岁月。”此时节教人触目生悲。料想那尚待寂寞难堪,才私下写此诗送来,真是可怜!源氏大将便教使者稍作等候,即命侍女打开橱来,选出一张特等中国贡纸,精心挑选笔墨。那神情庄重严正,却甚为俊雅。左右侍女不免惊讶,互相牵衣送眼,低声问道:“究竟写与难呀?”谁见源氏大将写道:“纵使叠上芜函,终是无济于事。为此自责戒深,已觉心灰意冷。正拟独任此愁,岂料来书忽至。
莫将别时伤离泪,看作秋空寻常雨。愿得两心相通,纵使凝眸苍穹,亦可忘忧遣怀。”绵绵衷情,实难依依倾诉。
来信诉怨之女何止一例,真是不胜枚举。源氏大将却未动心,仅作缠绵排侧的答复。
却道藤壶皇后决计举办一次法会。日子定于桐壶院周年忌辰之后,届时请高僧讲演《法华经》八卷,眼下正悉心准备。十一月初一国忌这天,忽降大雪。藤壶皇后接到源氏大将一诗:
“别已一载心犹愁,何日再见梦里人。”是日举国齐哀,藤壶皇后即刻回诗一道:
“苟延残命愁难绝,就是痴心慕旧人。”写得不甚用心,然于源氏大将眼中却格外优雅美妙,许是心理所致。其笔迹亦不新颖,却自蕴意趣。但此目源氏大将已摒弃一切情结,只潜心经佛,任那泪水同融雪的水滴淌下。
十日后,《法华经》八卷开讲。其场面辉宏盛大,庄严异常,持续四日。经卷皆装横精美:玉轴、线被均极其讲究,甚至缚卷所用竹席,其装饰亦精致无比。这藤壶皇后平素极看中琐屑细事,今日此等大事,自是愈加慎重。佛像饰物及香花桌布,皆使人恍至西方天国。首日追荐先帝,次日为母后祈冥福,三日追荐桐壶院,此日所讲的《法华经》五卷,尤为重要。公卿大夫皆来听讲,顾不得右大臣嫌忌。讲师亦为道行卓越之高僧。开讲前,先诵唱“采薪及果腼,汲水供佛勤。我因此功德,知解《法华经》。”照例这几句,今日却诵得尤为庄严。诸亲王人等各各进献贡物。惟源氏大将所贡之物极寓精深之意,与别人遇然不同。
四日,为法讲最后一日,藤壶皇后于佛前发誓,削发为尼。一言既出,满座皆惊。其兄兵部卿亲王及源氏大将亦甚为不解,颇感意外。法讲中途,其兄便起身入帘,苦苦规劝。然皇后已下誓愿,决无悔改之意。许愿完毕,遂室召比睿山住持为其授戒,皇后伯父横川僧都亲为其削落青丝。一时廊前殿下,尽皆激动,无不襟衣拭泪。
即便微不足道的老人,削发出家之际,亦不免教人割舍不下,隐痛难忍。何况这风华鼎盛的藤壶皇后,先前并无预示之言。值此突遁空门,岂不令兵部卿亲王等悲声拗哭?凡与会之八,告被这悲切而庄严的氛围所感染,沾襟洒泪而别。铜壶院众皇子,忆起藤壶皇后往昔雍容富丽,皆悲叹不已,咸来问讯。惟源氏大将,若有所失,一片茫然。直至会散后,仍枯坐于席、默然不语。但又恐旁人起疑,便于兵部卿亲王告退后方来问候。其时众人次第离去,院中煞是清静。众侍女集于四处,悄然拭泪。恰逢明月当空,夜雪初露,庭前景致甚为凄清。身临此景,往事连翩,源氏大将悲痛不已,惟强作镇定,命传文传问:“皇后因何断下此念?”皇后仍遣王命妇答道:“此志已久,非一时糊涂。未曾提及,实因深恐人言烦扰,迷惑我志。”其时帘内众侍女举止起居、衣衫赛车之声清晰可辨,惊恐悲叹之声,亦时有耳闻。源氏大将寻思:如此看来,不曾告知,颇有道理。更觉悲伤不已。
门外寒风凛凛,雪花飞舞。屋内兰席氤氲,佛前香烟缭绕,更有源氏大将在香浓郁,教人如置极乐净土。皇太子所派使臣亦至。藤壶皇后忆起前日惜别太子难舍之情状,虽志向坚定,亦悲痛难忍,竟一时无语作答。源氏大将只得代为其词。此刻堂内众人,尽皆含首默言,无精打采。源氏大将欲畅言不能,推吟诗道:
“清光如月君亦羡,世累羁身我自悲。”作此想,实乃懦怯堪怜。君之志向,令我自惭形秽,羡慕由衷!”侍女皆集于藤壶皇后身旁,源氏大将万般情意,木能得以倾吐,只觉烦闷异常。藤壶皇后答道:
“面前红尘均看破,世间缘断待何日?”一丝浊念尚存,又若何!”此诗许为侍女擅改过吧。源氏大将不无悲伤,遂匆匆隐退。
源氏大将不赴西殿,径回二条院私邸。进得内室,便合衣而卧。孰知夜不能寐,深觉世之厌恶。惟皇太子一事,挥之不去。他想:“当初父皇在世,特封藤壶妃子为皇后,作皇太子的正式保护人。岂料她竟不堪尘世之苦,半路削发为尼。今后恐再无缘攀居高位了。若我也摒却太子,恐怕……”思虑不已,至天明方昏昏入睡。忽觉此后要为这出家人增添用度,遂命下人从速调配,必于年内备齐。王命妇随皇后出家,亦须恳切宽慰此人。自藤壶皇后出家后,源氏大将便有机会与皇后面晤,少有顾虑。他对皇后的爱恋,未曾全然忘却。但值此境地,亦奈何不得。
且说国忌过后,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宫中又恢复繁华盛景,内宴踏歌等会陆续举行。藤壶皇后闻后深觉悲哀。推潜心勤修梵行,祈祷后世幸福,远离凡尘。旧有经堂保留如初。离正殿稍远一隅,西殿南方,重修一经堂,日日于此虔心修行。
源氏大将前来拜年。但见宫中人孤影只,一派寂寥,毫无新年气息。惟有旧时所差宫女埋头闲坐,许是心绪所致,略显凄愁。正月初七为白马节会,照例有白马来此,侍女们可以观览。往昔新春,此三条宫邸,定有无数王侯公卿前来贺岁,热闹繁盛,而今门庭冷落,众人皆云集右大臣府中。世态炎凉,难以言表。然源氏大将,以无畏英姿之态,不避前嫌,专程拜贺。足可以一当千。宫邻上下莫不感激涕零。
源氏大将目睹这番颓败情景,亦无言可语。室内景象不同往常;连帘与帷屏垂布皆为深蓝。众人衣袖或淡墨,或赧黄,清丽素雅。惟有池面薄冰及岸边青柳,略显春意。源氏大将极目四望,不禁感慨万分,低吟古歌:“久仰松浦岛,今日始得见。中有渔女居,其心甚可恋”。神情甚是洒脱。随即继续吟道:
“伤心渔女屋已知,泪流松浦初来时”
藤壶皇后居室中差不多全为佛具,宝座设处不远。由是二人靠得较近。皇后答他道:
“浦岛当日景已非,浪蕊飘至倍珍异”。虽帝内吟诗,声息尚可辨闻。源氏大将极力容忍,怎奈终不可自制,泪珠串线般滑落。但惟恐被离俗的众尼姑瞧见,只略略倾述便起身告辞了。
源氏大将既去,三条宫邸中几个年老宫女噙泪赞叹:“孰知公子年事稍长,姿态越发优雅。料想往昔权势鼎盛,万事皆备之时,尚有天下惟我独尊之气度。我等均暗自思忖:如此之人,何时尚能明了世事人情?却不料如今变得何等贤良恭顺,即便些许小事,亦能细致入微,郑重对待。倒是令人怜悯他呢?”藤壶皇后闻之,不禁沉入种种旧事中去。
于春月中所举行的任免官吏仪式,惟皇后手下之人均不曾被授予应得职位。照常理或以皇后的地位,其中亦应有提拔之人,而今闻所未闻,令人愤然长叹。皇后虽已出家,也无立即让位停俸之理。但朝廷居然以出家为由,大大削减皇后的待遇。皇后自身虽对此生此世无所眷恋,但众宫人尽皆失去所情,慨叹命薄运苦。皇后目睹于此,甚感愤慨。然而一转念,既置身事外,也无能为力。惟寄希望于太子,望其早日继位。因而矢志不移尽。已修梯。且因皇太子身世不可告人,让人忧惧甚深,故她常于佛前祈祷:“所有罪过皆归奴身,乞请宽恕太子无事。”虽经忧恼无限,独以此慰余身。源氏大将亦能体察藤壶皇后良苦用心,嗟叹不已。自己殿内人员,也若皇后宫中人,遭得不公之通。遂觉世间无甚意趣,整日闭门不出。
且说近日左大臣事事均不如意,心中郁郁不乐,遂上表奏请辞职。新帝忆起此臣昔日深得桐壶院宠信,一贯视为后援人。且留遗嘱,望其日后能长期为国家出力,故不允其退职。屡屡立表,均予退回。孰料左大臣其志亦坚,再三挽绝,不再理朝纲。自此右大臣一族统领朝纲,尽享荣华。可怜一代贤臣,竟如此遁迹于草野。朱雀帝不免叹惜。世间有识之士,亦皆哀叹惋惜。
而左大臣家众公子,人人忠厚诚稳,昔日颇得重用。如今却心灰意冷,意气消沉。三位中将素与源氏大将交好,如今官场尤为失势。三位中将昔日虽与右大臣家四公主有缘,因其对妻子一向冷淡,右大臣也并未将其纳人爱婿之列,以此报复。三位中将尚能自知,此次未能升官晋爵,早在意料之中,因此也全不存有恨意。见源氏公子整日闭门在家,料知世事不可逆转,自己的不幸也不足惜。故常与源氏大将晤面,共研诗学,或摆弄弦乐。以往二人常热烈竞技,如今也是如此,于些项小事上较劲,聊以消遣时日。
除春秋季的诵经外,源氏大将还常临时举办些法会,不时邀召闲寂无事的文章博士前来,与其吟诗作文,或玩掩韵”游戏,以此打发时日,从不上朝料理政事。如此玩乐游戏,世人又多出些评语来。
一夏日,雨意绵绵。中将闭觉无事,遂叫人拿出众多诗集,一并奔赴二条院竞赛。源氏大将欣然应允,命人打开殿内藏书库,从中译出众多稀世珍本。事先并未张扬,却召来了殿上公卿。大学素的博士等精于此道之人。众人分列左右,相对而坐,竞赛掩韵游戏。其奖品精美绝伦,众人雀跃,欲争一试。竞赛激烈,其间不乏偏僻绝离韵字,甚难补对,常常令得有名望的博士也狼狈不堪。源氏大将便不时加以点拨。足可见其才学精深,无与匹敌。使得在座诸位啧啧赞叹。私下论道:“原来大将竟有如此雄才?定是前世修得福慧,事事出人一等。”赛罢,自是左方源氏挫败有方三位中将而胜。二日后,中将举行宴会,以酬认输之理。虽其场面并非奢华,然各类食物自不比一般,且盛食所用桧木箱皆优美异常。又有各类奖品。是日依旧显贵云集,吟诗赋文,盛况不表。
时逢庭前蔷感初绽,景致目不比春花秋月减彩,更显山致。众人纵情欢娱,调弦弄管。有一叫红梅的童子,容貌端庄,年约八岁,系中将之子。其嗓音出众,善奏签笛,众人皆为其悠扬悦耳之音倾倒。源氏大将甚是欢喜,视其为玩伴。红梅乃右大臣家四女公子所生,排行老二,平素外祖父深为疼爱,故众人皆寄厚望,也常善待之。此童子聪慧异常、姿容秀美,至酒酣意浓之际,唱起催马乐槁砂》的曲子,甚是优美无比。源氏大将定下腰间绣带,合衣赐于童子。他颜面容光焕发,身着薄罗常礼服及单衫,露出美妙的肌肤。几位年老博士遥瞻之,感激涕零。当童子唱至:“貌比初开西合花更强”一句时,三位中将敬酒一盏,吟道:
“瞻望歌中君侯貌,胜似初发蔷滚花。”源氏大将颔首微微一笑,接过酒盏,应对道:
“时运来时花自开,雨中凋零转瞬时。我衰老了!”其酣态可掬,并借故说笑。中将强为所难,频频劝酒。其时乘凭酒兴,所赋诗词甚众,不乏即兴草率之作,此处不便—一详记。
诸人众口一词,皆作和歌或汉诗恭奉源氏大将。源氏大将自是情不自胜,得意忘形,吟诵:“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这种自比虽是恰当不过,然成王为何人,触及心中隐事,未续诵下去。公子惟觉心中愧疚。
兵部卿亲王为藤壶皇后之兄,也素为源氏座中常客。他擅长吹奏及歌舞,亦是狂浪不羁、风流倜傥,自与源氏大将相合。
再说尚待俄月夜近日身患疟疾,为祈咒诸事之便,遂搬至娘家有大臣宫邸。法事讫,病情痊愈,家人自是欢喜。尚侍却视其为天赐良机,进与源氏密约,煞费苦心,谋得夜夜相守。本当花容月貌之年,虽病体初愈,而略显羸弱,然仍不减当初风韵,越显楚楚动人。但由于其姐弘徽殿太后近日回娘家同住宫邸,耳目众多,约会更增危险。而源氏大将却有一脾气:愈是艰难,愈要迎头而上。故夜夜榆次,竟无遗缺。所有一切,自然难掩耳目。然邸内之人均怀顾虑,未曾敢将此事传于太后。有大臣自是无所知觉。
忽一夜,雷电交加,大雨滂沱。翌日晨晖,诸公子及太后众传从咸赶来相互探望,其人声嚷嚷,耳目甚众。诗文皆惧雷雨,故集于帷幄近旁。源氏大将无可回避,甚是尴尬,直至天明。陇月夜寝台帐外,特女众聚,二人更觉。心寒。侍女中仅二人详知内情,然此时亦了无主意。
稍后雷鸣渐停,雨势略减。右大臣特地赶来弘徽殿探视俄月夜,阵雨声淹没了其行迹,二人竟未知觉。他先至太后室中,便贸然走进室内,撩起帘子。问道:“你睡得可好?昨夜雷雨好大,为父甚是担心,未能看你。众皇兄及太后之待臣已前来问候否?”右大臣说此话时,言语粗重急促,全然不似一责人。源氏忆起左大臣之威仪,与此右大臣较之,虽此情急之中,也不觉微微讪笑:“何必于帘外偷窥,理应坦然入居室内再开口不迟吧。”
俄月夜极难为情,羞得满面红晕,曲股前行于寝台之外。有大臣视其如此模样,以为发烧,便问道:“瞧你气色尚差,想必有妖孽作祟吧,法事该推迟几日。”忽然他见一淡紫红色男带缠于其身,甚是惊讶。又见一赋诗之怀纸落于帷屏边,细想到底为何,心下一怔,便问:“这是什么?怎在此处,拿来与我瞧瞧。”俄月夜急忙回头,方才察觉。自知此事已无法遮掩,一时无话可说,唬得魂已出窍。倘是涵养之人,应体谅女儿而顾全一时颜面,哪知此人性情躁直,不顾私情。他不作思考,愤愤然上前拾得那怀纸,乘机向帷屏后搜索。只见一端庄美男,正无所顾忌横卧于女儿榻旁,此时方微微拉过衣衫遮额躲避。右大臣惊异不已,义愤填膺。然又不便当面发作,仅觉头昏脑胀,拿了怀纸走出房去。俄月夜早已两腿发颤,瘫作一团。源氏大将心中懊悔,想道:“一贯如此,这下难逃世人指责了!”然见此女可怜兮兮,惟有稍稍安慰一番。
有大臣本性直率,有话必言。且正值年老之人,无语可藏于心。故而毫不犹豫,竟将此事俱告弘徽太后。并忿然说道:“竟有这等事情。视其手笔,分明出自源氏。虽知此前早有其事,当初我重其人品,故不曾发难,并有言在先,愿将幼女许配。孰知他竞神情孤傲,漠然观之。虽是愤慨,然念于前缘,则也屈恭谅解。料想此女虽已失贞,朱雀帝亦为宽宏之人,定会不计前嫌。若我诚请,尚能入宫,以遂初愿。但因负疚于心,未敢奢望女御之尊,至今令其屈居尚待,于我已为一桩憾事。既今此女入宫,他胆敢做出此等辱没皇门之事,更叫人无可容忍。沾花惹革虽为男子常有之举,如此之举实乃荒唐之至广
“模姬虽已入斋院,也竟敢冒犯神灵,暗地鸿雁传情,屡不悔改,外人亦有知晓。如此辱没神明之事,不仅伤风败俗,且于自身有害。我曾料想此人不会如此糊涂,做出为天下人所难容忍之事。且其乃当今有识之士,才学超凡,风靡朝野,故我从未究其怀有何等居心,孰知
弘徽殿太后为人更为狠辣,不听则罢,闻父此言,更是怒形于色。答道:“我儿徒留皇帝之名,其实备受众人奚落。怨就怨那已退职的左大臣,当初不允爱女嫁于皇兄太子,执意要下嫁于为巨之源氏,同装时源氏尚不过十二岁弱冠呢!送六妹入宫,我早有此意,却先遭源氏糟蹋。而众人不对此存有异议,一致偏袒于他。如今六妹仍得屈居尚待,不能荣享女御尊位。我心恨恨,定设法使之荣升,主掌后宫,以雪耻辱。岂料六妹不识大体,一心追随于悦己之人。如此看来,那他与斋院模姬之谣传亦定有其事了。总而言之,源氏嫌恶于朱雀帝,偏护皇太子,望其早日身居高位是真。此事显而易见。”她痛快淋漓,丝毫不顾,反弄得右大臣觉得有损于源氏,懊悔自己不该多言。遂暗自感叹:“不该将此事告知她呢。”便婉言加以劝解。
“长女言之固然有理,但此等家丑,尚不必启秦皇上。定是小妮前番过失,上皇并不深责,仍为宠幸。故此次胆大妄为,才做出这等风流事来。不若暗自训诫,如真不知错,容老父再作打算。”弘徽殿太后虽听如此说,怨气仍未消除,一转念:“我与六妹同居一郎,耳目众多,难得容人可乘之机。此源氏也真是目中无人,寻花问柳于弘徽殿,可谓有意侮辱我等,实不可总厂于是越发愤激。倒觉得此回抓得了把柄,便考虑起如何惩办那源氏来。
第十一章 花散里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启愁怨生。此言于源氏公子,实在再恰当不过。但如今世易时移,平日间一举一动,皆徒增无限愁绪。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坞,时时萌发轻生之念。但世间尚可留恋之事亦多,一时却难以尽舍。
有一丽景殿女御,自桐壶院驾崩,门庭日渐冷落,孤苦无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将顾怜。其三妹花散里,在宫中之时,曾与源氏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公子平素钟情,只要与女子初次见面,定会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与之若即若离,使得那些女子魂牵梦绕,相思无尽。近来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发不可忍耐。便于五月梅雨时节,某一艳阳晴日,悄然前往花散里处。
他服饰简单,不用人通报,径自前往。途经中川时,见路边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颇得雅趣。阵阵筝琴合乐声传出,甚是幽艳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驻足停歇片刻。车离院门甚近,他便从车内探出头来,向门里张望。院内挂花树幽香阵阵,顺风飘出墙来,让人遥想资茂祭时节的葵花与桂花。见到四周景致,忆起此处即为昔比心驰神荡,一夜风流之所,不由触景生情。既尔微微一叹:“阔别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记得我来?”不免气馁。但又不可过门不入,一时竟踌躇不决。正当此时,忽闻得里面杜鹃啼叫,恰似有意换请行者,遂复回车,遣惟光上前传诗一道:
“杜鹃遥鸣留行人,绿窗和语忆起时。”惟光听得正殿的西厢房内住着不少待女,其中几个声音甚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传吟公子诗句。诸青年侍女,一时似不明白所赠诗者为谁。只听里面答诗道:
“啼鹃仍是当年调,梅雨帘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对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绿与篱垣两不炉”’说罢,便走出门去。女主人见此,惟有叹息连连,难以表述,分明遗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钟情于某一男子,有所忌讳,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说,便径自去了。此时,源氏公子倒忽然忆起筑紫那舞姿翩翩的五节来尚觉此等女子中,数这五节最为可爱。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费尽苦心。凡与其有过交往的女子,即便历经数年,亦深怀不忘,不料这倒成了众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丽景殿女御宫邸,但见院落凄清,人声寂寂,光景确实令人伤感,不胜怜悯。见到丽景殿女御,与其倾诉当年桩桩亲情及别后相思,不觉已至更深夜静。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当空,为院中巨树投下簇簇暗影;侧畔橘不不时送来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女御虽是年长,桐壶院宠幸已复不再,然而却仍旧端庄秀丽,亲切可爱,犹不失风韵。忆起往昔种种情状,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泪湿巾衫。先前篱垣边那只杜鹃,随了而来,鸣声清脆入耳,与刚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颇觉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鸟也知人忆昔,啼时故作音年声。”接着吟诗道:
“杜鹃也爱芬芳树,同人桔花散里来。”追思往昔,感伤无限。惟得访晤故人,以慰吾心。然旧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间人情冷暖,难觅共语往昔之人啊!如此凄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绪,也不觉黯然神伤,倍觉世变无常,人生多苦。此人气度高雅,雍容脱俗,感伤之容牵人心肠,只听她吟道:
“寂寂荒园本无容,檐前橘花招人来。”仅此两句作答,实是高妙之极。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谁能与之相比呢?”
辞谢女御,源氏公子样作顺道,踱至西厅花散里居所前,往室内观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痴。花散里久不曾与源氏相见,如今见得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绝世美貌所虏获,种种积怨尽皆忘却。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笃之状,频诉种种别离之苦,想必并非逢场作戏罢。除这花散里外,与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独到的动人之处,往往初次见面,便两情相悦,依依不舍。即有如适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别疏离弃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视若人世常情,不足为怪。此种爱恋,也真世上少有。
第十二章 须磨
再说源氏公子屡经不甚如意之事,遂感世路渺渺,不知何往。如若强作潇洒,隐忍以行,又恐将更遭不测厄运。便欲暂离京都,避世须磨。此处自古即为名人异士闲居之地,只是近世荒落下去,人迹罕至了。欲借往繁华之地,却有违避居常理。远离京都,又怎能忘怀故土与难舍之人?源氏公子左右为难,一时竟举棋不定,没了主张。
前后思量一番,心中愈发悲哀。虽然京都这地方令人生厌,可一旦离去,又实在有些割舍不下。特别是那悲悲切切、愁眉紧锁的紫姬,委实叫他痛心疾首。往常哪怕小别一二日,紫姬也寂寞不堪,他更是魂不守舍。何况此次分别,不知归期。恰如古歌云:“离情别绪无穷尽,日夜翘盼再见时”。世事变化无常,此别或成永诀,亦不得而知。真叫人寸断肝肠。有时又想:“不如让其暗中随行,可否使得?”但携了柔弱无比的紫姬同行于惊风骇浪的荒凉海边,甚不相宜啊!他便打消此念。孰知紫姬却道:“即便奔赴黄泉,奴亦要伴君同往。”她怨源氏公子优柔寡断。
平素花散里虽与源氏公子闹居甚少,然因清苦生涯全托公子拂照,故其悲叹亦属情理之中。其余与源氏公子偶有一线,或曾往来而黯然神伤的女子更是不计其数。
已出家为尼的藤壶皇后,虽恐世人说三道四,于己不利,便事事慎微,然亦常暗中传情于公子。源氏公子想道:“若平日能有这番柔情,我定不负你!”继而抱怨地想:“我为其所受煎熬,定是前世孽缘吧!”
源氏公子未对外宣布行期,仅带七八位亲近侍从于三月二十日后秘密离京。临行前,亦仅写了缠绵悱恻、语气深长的几封信,悄悄送至几位挚友处,算是作别。其文彩之厚重,仅因本人心绪低沉而无意记述,实为憾事。
行前二三日,源氏公子悄然到左大臣宫味。所乘为一陋朴的竹席车,外观甚似传仆所用,行动之小心,令人怜爱。外人见之,犹如置身梦境。进人葵姬所居旧室,顿觉好生凄凉!小公子的乳母及至今仍在的几位旧日持女,此次与源氏公子久别重逢,无不欣喜异常,纷纷前来拜见。源氏公子神态颓唐,令学识浅陋的年轻侍女们也悲叹世态炎凉,一时泪眼朦胧。小公子夕雾生得眉目俊秀,闻父亲到来,欢天喜地跑了进来。源氏公子一见,说道:“多日不见,尚还识得父亲,真乖!”遂抱起放于股上,甚是爱怜。左大臣亦至,与源氏公子会晤。
“我闻婿近来闲寂无趣,闭门不出,本拟前往访晤,叙聊当年旧事。惟老夫病体不适,辞官还家,亦不再过问政事。倘以一老态之身,频出内外,颇恐世间传言,说我怠公急私。虽已隐身遁世,不问世事,然权臣当道,实为可伸,故而闭门修身。今闻爱婿管将别离,年老之身睹视此等横逆,很是伤心。世途艰辛,无言以对2即便天翻地覆,尚难料到。今逢此世,简直无以慰藉!”
源氏公子道:“此等罪孽,尽皆前世报应。究其原因,实咎由自取。身无爵位,虽偶犯小过,亦当甘受国法。倘不自惩,而苟且存世,于外国亦为非法。况且我等之人,据说还有流配边远军州的定例。罪当更重。若自恃无愧于心,泰然处之,实虑后患无穷,或将身受重辱,也不得知。为防患未燃,特告之我将先行离京。”遂将此举—一俱告左大臣。
在大臣既谈起往日清分,桐壶院及其对公子的无限护爱,不禁老泪纵横。源氏亦只得陪泪相对。惟有小公子无忧无虑,时而愤依外祖父,时而亲见父亲。此情此景,左大臣更为忧伤,叹道:“离世之人,我实难忘怀,至今尚有余悲。但倘此人犹在,睹视此等横逆,不知何等悲切!今舍命而去,克却诸多愁苦,于我倒还安心。只是此地尚幼,若长期绕于我等膝下,不能得亲父慈爱,例为痛彻之事。即便古人触犯刑律,亦不当身遭如此重责。爱婿这不白之冤,想必是前世造孽。此等狱罚,于国外亦有其例,然必有因可循。如今之事老夫不甚明白,理由何在,实在恼人介
在座亦有三位中将;与公子轮番把盏,至夜阑方散。是夜公子留宿于此。旧日侍女威来伺候,共叙旧事。其间有一个名为中纳言君的,素日暗得公子宠幸,是日其不便直言,然内心自是悲切。源氏公子见这番模样,心中亦暗暗怜悯。夜已入定,众人尽皆安身息静,惟有这中纳吉君,正与公子隐隐私语。留宿此处,恐怕意在此人吃。
天欲破晓,夜色尚浓,公子便准备启程。时值残月冷照,凄清萧索,院中樱花盛期已过,枝头残红点点,凄艳可怜。雾渐笼罩,迷迷蒙蒙,浑然相融。这景致美于秋夜。源氏倚靠屋角阑干,沉浸于美景之中。中纳言君许是亲来送别,打开边门,托坐门沿。只听得公子道:“以往未曾料到,世间竟有如此变故!想起昔日欢颜岁月,尽皆等闲度过,甚为可惜。此番别离,恐难再相会!”中纳言君缄默不答,惟有吞声饮泣。
老夫人特派小公子之乳母宰相君,向源氏公子传一言:“老身本欲亲临与公子晤谈,实因一时伤感,心绪纷乱,拟待心绪略定,再谋相见,岂知公子天色未晓便要匆匆出行,实在出乎意料。只可怜这孩子尚在梦境,可否待其醒来相送?”源氏公子闻之,泪盈满眶,遂吟道:
“远浦渔夫盐灶上,烟云更似鸟过山。”听来非为答诗。便对宰相君道:“天明登程相别离,并非伤心至此。今朝之断肠,承蒙老夫人谅解。”宰相君道:“别离二字,从何说起,且叫人闻之总觉愁苦。此番别离,实乃伤心之至!”说毕声泪俱下,悲痛欲绝。源氏公子便央告其传言于老夫人:“小婿亦自有难言之隐,本欲面禀于母亲大人,怎奈愤愤不平,难以言表。惟望见谅。幼儿正酣眠,吾不便见,倘令见之,定使我恋恋难舍。惟有硬起柔肠,于此告辞吧!”
源氏公子临出门时,众侍女皆来目送。是时月薄西山,明辉渐转。谁见月光下的公子,满面惆怅,神情甚为清美。即便虎狼见之,也会垂泪,况且这些侍女皆为自幼亲近之人,自不必说了。何况公子容貌优雅,实令人激动万分。老夫人如此作答:
“须磨烟云不近浦,疑是幽魂远相离!”哀思渐聚。源氏公子别后,满堂上下皆泣不成声。
源氏公子返回二条院私邸,但见殿内侍女群集四处,似乎在恭候公子回归。人人满面倦容,仿佛一夜未宿。尽皆叹惋家道中落,世事难料。平素亲近侍从,已全无踪迹,定是为欲随从公子,而与亲友惜别去了。平素交情不深者,亦或貌合神离之人,尽皆远避,惟恐得罪右大臣,日后留下把柄。昔日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如今凄凉冷清、只影随行。是时源氏公子方悟世态炎凉,人情淡薄,感慨犹深。见尘埃覆盖,铺地欺席处处折叠,源氏公子不免想道:“如今我尚在家已这般荒凉,他日离后,不知何等破败啊!”
径入西殿,但见方窗未并,许是紫姬正眺窗凝望,深育未眠。众待女及女童皆在廊下小想,见公子回来,纷纷起身迎接。侍从们值宿装束,来回穿梭。源氏见此,又不觉感伤:“只恐若干时日后,这些人皆难耐寂寞,匆匆散去吧!”素来不曾介意,而今触目惊心。便对紫姬道:“昨夜辞行众人,误了时辰,故今晨迟归,想必你没有胡思乱想吧!入住京都期间,目是难舍难离。远行之际,挂念之事,实在众多,岂有闭门木出之理?想来世间,受人鄙薄,且遭唾弃,真是寒心。”紫姬仅答道:“除此之外,哪还有更大的横祸呢!”其悲伤之状,自与他人有别。只因其父兵部卿亲王向来与她疏离,自小便附依源氏,且其父近来甚俱权贵,久疏公子,此次尤应前来宽慰。旁人见之,定然讪笑,紫姬亦深以为耻。遂想道:“当时不使父亲知她下落,反倒落个干净。”
岂料紫姬之继母,兵部卿亲王的正室等人却传言:“此女正当红运,却忽逢横祸,足见其命贱。凡对她关怀之人,生母、外祖母、夫婿等,尽皆抛她而去。”蜚言传至其耳,着实感到心痛,自此便与娘家绝了消息。此后无依无靠,命运甚是寥落!
源氏公子循循宽慰道:“倘我离京后,朝中仍不赦免,多年流离,即便深居岩穴,定当遣众迎娶厮守。此刻携你同行,惟恐旁人指责。蒙罪在身,本不该见光明。再任性而行,罪孽必更为深重。此生我虽无过失,然遭如此不幸,定是前世恶行所致。且流刑携眷属,史无前例。此等旷世,命运多殒,尚恐祸殃枉加呢。”次日晨,于日上三竿之时,众人随行,离京而去。
且说帅皇子及三位中将③来访。源氏公子换毕衣衫,欲见时,却道:“今我乃无爵之人!”遂身着贵族素装,模样反倒俊雅。如今形貌稍减,却越发俊逸。欲整鬓发,靠近镜台,望见其中瘦影,亦觉清秀可怜,便道:“如今我甚是衰老矣!果真如镜中那般么?”紫姬泪眼源源,望望公子,愈加伤怀。只听得公子吟道:
“此身远戍须磨浦,留得镜影常伴君。”紫姬答曰:
“秀秀镜影若长在,菱花相视也慰心。”她喃喃自语,隐身于柱后,以掩泪迹。见她这般娇柔无助,公子心中无限怜爱,顿觉平生所见女子,无一人能与之相媲。
帅皇子安慰源氏公子一番,至日暮方去。
再说那花散里亦为源氏公子之事操心无限,常寄帛书慰问,此乃情理之中。源氏公子想:“事已至今,若不与其复见一面,她必恨我薄情。”遂定于当晚前去访晤。却又难舍紫姬,故至夜深才出门去。源氏公子深夜来访,使丽景殿女御欢喜得忘形,忙说道:“蒙大驾光临,实乃万幸,寒舍如今亦列入数中了!”其欣喜之情,自不待言。此姊妹二人,平日甚是清寒,亏得公子多年荫庇。眼下哪府已极为寥落,将来更是不堪设想。此时月光清幽,公子遥望院中景致,不禁陷入沉思。未来岩穴生涯是何种景况呢?教人好不惆怅!
闲居西厢的花散里料公子行期渐近,定不会前来了,正暗自伤怀。岂料值此冷月怜爱人憔悴之际,忽然幽谷传呜,锦衣飘香,源氏公子竟已悄然而入。她情不自禁屈膝前行,投于公子怀中。二人相拥而语,自是无限感伤,不觉天已微明。源氏公子叹道:“此夜何等短暂!这一别,能再相见否!昔日疏忽,闲度春岁,教我懊悔不及,而今我又成为世人闲谈话资,更是心如刀割厂二人又忆诉些往昔岁月,至四下里雄鸡报晓。公子为惮人耳目,忙起身辞别。
时逢残月西坠,花散里昔日常将此拟为与公子作别情景,适才又见,甚是忧戚。月色静洒在花散里的深红衣衫上,恰如古歌所言:“袖下明月光,亦似带泪颜。”她便赋诗:
“孤陋衣袖暗月中,更断清光复相临。”源氏公子闻此哀怨之词,已是怜悯万分,惟有相劝,于是答道:
“夜月明暗皆有时,人间沉浮何必忧?遥瞻前景,渺茫难卜。斩却忧疑之泪,犹思绪黯然。”言毕,于晖光晨庵中挥袖而别。
源氏公子返回二条院,收拾行囊,邀召素来亲近且不畏权臣的忠仆,于府内上下—一布置,分管馆舍事务。并于其中挑选数人,同赴须磨。且所用器件,仅备寻常必需之物,亦不加修饰,务求俭朴。附带些必要的汉文典籍。装白香山文集的箱子及一素琴,皆并带附。其余奢华富丽的物件及服饰,一律省却。宛若一山野俗民。
府内持从人等及所有事务,一并托与紫姬调从。府库庄园、牧地及各处券契,仅由紫她保管。此外众多企康及藏室,则由一向亲近的少纳言乳母率亲信家丁管理,另嘱托紫姬适时协调。公子房内所宠待女中务君、中将人等,昔日虽怨公子情薄,但亦可时时见面,尚以慰藉。自此失却倚托。再有何闲情?个个粉颈低垂,颓然不语。源氏便对众人道:“总有一日,我平安而返。惟愿等候的都供职于西殿吧!”命左右人等皆迁居西殿。源氏又据各人身份赐予物品,以作纪念。小公子的乳母及花散里,自另获精品。其余众人日常用度,亦皆安排周全。
源氏公子顾念不已,修书一封送与眈月夜。信中道:“近来芳音沉寂,原属情理之中,惟我行将别离,苦恨实是难喻。正是:
往日相思徒流泪,今却化作祸水源。这等子虚乌有之事,我却木可避舍。”深恐途中被人开启,故简短附言。
俄月夜看罢其信,已是悲恸不绝。虽强自忍耐,然双袖难掩滚滚热泪。嘤嘤咽咽夏道:
“身若水泡浮泪河,未及相逢已先消。”笔迹甚为散乱,却别有风趣。源氏公子为临别前不能再会此人一面,惋惜不已。但又自虑:那边与弘徽殿太后都是一派,痛恨自己的定然不少,这陇月夜想必亦存顾忌。于此只得打消再会之念。
明日便是行期。是夜,源氏公子向北山进发,前往拜别桐壶院之墓。其时东方欲晓,月朗星稀。拜墓尚早,遂先去参谒师陆藤壶皇后。皇后安排源氏公子在帘前坐下,隔帝与他交谈。两人心意相通,自是深情无限。皇后首先提及皇太子的未来,表示出深切的关怀。这皇后容貌秀美,丰姿仍旧。源氏公子往日受她冷遇,此时百感交集,欲对她略申怨恨之情,然今日旧事重提,定会使她伤心不已,自己亦愈发烦恼,便忍了怨情,只说道:“我行至此般地步,实因犯下一桩违心之事,甚感不安。我身不足情,惟望太子顺利即位,于愿足矣。”此乃至诚之言。
源氏公子一番恳切之谈,使得藤壶皇后一时心乱如麻,无言以对。一想及前后繁杂之事,公子便伤心至极,止不住掩面而泣,那神情凄艳无比,许久才收泪道:“而今我即将前往拜墓,不知母后有何吩咐?”藤壶皇后心中悲伤不已,一时不能应答,只强作镇定。吟道:
“生者相别死者离,徒然焚修治残生。”她心烦意乱,百感交集,只觉意犹未尽。源氏公子答道:
“初送死者伤未尽,今又生离愁恨憎。”晓月隐没后,源氏公子便前往谒陵。只有五、六位亲近的仆役随同;没有车驾,皆骑马前往。想昔日仪仗盛势,真是今不如昔,一落千丈。随从者皆愁眉苦脸。其中一兼藏人职的乃伊豫介之子、纪伊守之弟,曾任右近将监,是年本应加爵,却因资茂拔楔时曾作公子随从而被剥夺了官爵,很是失意,只得随公子远赴须磨。此刻于谒陵途中,望见贺茂神社下院,便忆起于投楔那日的盛况,顿时感慨万端,遂翻身下马,将源氏公子的马头拉住,吟道:
“葵花艳时同辇游,社神今日也是恨。”源氏公子亦有同感。想当初他是何等风流倜傥,出众超群阿!”便觉莫名歉疚。于是跳下马来,膜拜神社,告别神明。并吟诗道:
“身虽远离浮名在,是非自有神明断。”这右近将监原来多愁善感,听罢此诗,亦觉正合心意,心想这公子委实可亲可爱。
源氏公子于皇陵前跪下,父是生前的种种情状—一浮现于眼前。想到这位至尊元上的明主,也已与世长辞,不复相见,亦不能再听到他的教诲了。公子心中无限思念与痛楚,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止不住泪水长流。又忆起父皇临终前谆谆的遗言,实在是深谋远虑啊!
墓道上杂草丛生。公子起身,踏革前行,也顾不得晚露沾农了。其时乌云遮月,阴冷凄凉,树影婆婆。公子欲离墓辞别,却迷失了方向,只得退回,稽首再拜。但觉父皇面容,清晰可见,不禁毛骨悚然。遂吟诗道:
“皇灵芝知应同悲,明月解人已入云。”返回二条院,天已大亮,公子随即又写信与皇太子道别。此时王命妇正在宫中代替藤壶皇后看护太子,源氏公子便将信转交与她。信中道:“离京在即,不能再访,还望体谅。惜离伤别,见此便知,善为致意。”正是:
“维隐只因时运尽,春来花发返都无?”此信附系一枝已调零了的樱花上。王命妇遂将信送与皇太子,并对他说明信中情由。皇太子年事尚幼,亦觉此事郑重,便认真阅读。王命妇问道:“办何回信呢?”皇太子答道:“对他道:‘一刻不见,便觉思念无限。此次远别,如何熬煎?”’王命妇想:“这答词未免太简便了。”顿觉这孩子好生可怜。又忆起源氏公子与藤壶皇后荒唐的恋情及诸多伤心之事。心想:“此二人本可安然度日,只因作茧自缚,以致苦不堪言。然而我也脱不了干系,当初怎么充当了牵线的角色?细想起来,追悔莫及啊户便在复信上说道:“拜读来书,甚觉无言达意。已将尊意启奏太子。其伤心之状。难以言喻。…”此信许是心情恼乱所致,有些不着边际。又附一诗:
“匆匆花事开又谢,明春愿君返京华。一遇时机,必心想事成。”之后又向宫人谈及公子的情状,满堂皆泣不成声。
凡与源氏公子有一面之交的人,见其今日郁郁寡欢,无不扼腕叹息;至于平日朝夕伺候之人就更不必言了。甚至连公子素不相识的做粗活的老婆子和洗刷马桶的仆役,也因一向深蒙公子思顾而依依不舍,为不能再见他而悲哀。满廷百官,皆关注此事。公子自七岁起就与父皇朝夕相处,奏请之事,无不准允。故此百富多蒙公子思德,无不心存感激。公卿、弃官等虽身分高贵,然仰仗公子之力者亦为数不少。其余各等官员,更是数不胜数。当中也有些人,并非不知思德,怎奈眼下权臣专横,不得已而心存顾忌,不敢亲近公子。总之,与公子有关联之人,皆为他的离去深深痛惜。他们私下议论有司之偏执,但转而一想:舍身前去慰问,于源氏公子有可移益?遂佯装不知。源氏公子正当失意,便感人情冷薄,世态炎凉,心中愈发哀伤。
临行之日,公子与紫姬平静谈心至日暮,按例于子夜启程。公子身着布衣便服,行装甚是简陋。对紫姬道:“明月升空,我该出发了。你且走出门目送吧。今此一别,定会堆积千言万语,无以倾述。以往偶尔小别一二日,亦觉郁仰不堪呢!”便卷起帘子,劝其到廊下。此时紫姬伤心不已,只得强忍眼泪,膝行而前,依着公子坐下。月光之下,更显得丰姿绰约。源氏公于想:‘躺我就此长辞,将她一人丢在这无常之世,不知其境渡将何等苦楚啊!”更觉难舍难分。但见紫姬已悲痛难禁,若再言此话,定然使她愈加伤心,便故作泰然自若,吟道:
“身心若怀终身警,此番生离何足论。分离不会太长。紫姬答道:
“痴心欲舍妾身命,应得行人片刻留。”源氏公子见她如此痴心重情,久久不忍离去。但恐天明后人多目杂,行动不便,终于硬着心肠启程。
赴江途中,紫姬的形貌始终不散,令公子惆怅不已。暮春昼渐增长,加之顺风而下,申时许使抵达须磨浦。旅程虽不长,只因素无经验,颇有新奇之感,便觉悲喜交加。途中经过一地,名日大江殿,荒凉异常,只剩几株松树。源氏公子即是赋诗:
“屈原忠名垂千古,今朝别客叹渺茫。”海边波浪迭荡,源氏公子触景生情,遂吟唱古歌:“行行渐觉离愁重,却羡波臣去复回。”此歌原本家喻户晓,但于此情此景,却颇为相宜。诸随从听了无不动容。再回首,但见云雾朦胧,群山隐约可见,恰如白居易诗中所言。而自己正是“三千里外远行人’了。及此,眼泪便如浆水般渗出。源氏公子又吟诗道:
“遥遥故乡云山隔,仰望也应共此天。”即景伤怀,好不辛酸。
此次源氏公子在须磨的住处,与从前流放于此而吟“寂寞度残生”的行平中纳言的住处相距甚近。海岸稍远处,是幽静而荒凉的山地。自墙垣及种种房屋设施,均别具一格,与京中遇然相异。那茅草屋及芦苇亭,别致雅趣,与四周环境浑然相融。源氏公子想道:“此地与京中有着天壤之别,倘不是流放来此,倒另有情调呢!”于是忆起昔日的种种浪漫行径。
源氏公子召来附近领地里的吏目,命其建造住所。并将同来的良清视作亲近家臣,负责实施公子意旨而指挥吏目。如此这般,令公子感慨万分。不久,房屋便拔地而起。又命加深池水,增栽庭水,心便渐渐平静下来,但亦如在梦中一般。这摄津国的国守,以前是公子亲信的从臣。此人不忘旧情,不时暗中加以照顾。这住处便日日人来人往,热闹起来。但终不似以前有情意契合的知音,仍觉远离他乡,心情亦郁结难解。岁月无情,前途未卜。
安定旅居,已逢梅雨时节。往事纷至沓来,又思念京中亲人:“紫姬必愁苦不堪;太子近况如何;小公子夕雾照旧无忧无虑,嫁戏度回吧?”此外心中挂念之人还很多,便—一写信,派人送往京都。其中给二条院紫姬及师姑藤壶皇后写信时,常因泪眼模糊而一度搁笔。与藤壶皇后的信中,附有一诗:
“无限愁容迁须磨,松岛渔女意如何。愁叹不已,而今瞻前顾后,一片黑暗,正是‘忆君别泪如潮涌,将比汀边水位高!”’
给尚侍俄月夜的信,仍由中纳吉君转变,便寄给这侍女。其中写道:“追忆往事如烟,聊以慰藉。试问:
无所顾虑思重叙,柔情聊君怀我无?”此外种种话语,读者自可想象。亦送信给左大臣及乳母宰相君,托付他们好好照顾小公子。
京中请人收到源氏公子的信,大多难以抑制悲伤。二条院的紫姬读罢信,立时软在床上,悲不自胜。众侍女见此情景,也都愁眉紧锁,莫能劝慰。再见到公子昔日惯用的器物,常弹的琴筝,闻到公子留下来的衣服上的香气,股俄中便觉公子已仙逝。惟少纳言乳母怕有不祥之兆,请北山僧都举行法事,祈愿平安大吉。那谱都向佛祝愿两桩:其一,愿公子早日安返京都;其二,愿紫姬消却愁苦,早日康复。紫姬愁苦期间,谱都勤修佛事。
紫姬为源氏公子置办衣物时,那常礼服和裙子,皆为无纹硬绸,甚是怪异,令人见了悲叹。公子临别吟唱“镜影随君永不离”时的形貌,始终不能消失。然而这犹如镜中花,水中月,只得空自嗟叹。往日公子出入的门户、常椅的罗汉松木柱,而今睹物思人,胸中甚是愁闷。纵是阅世历深的老人,于此情此景也难免悲伤。况紫姬自小受公子抚养,视若父母,与公子亲近无比。此番匆匆离别,自是耽于深深思念之中。倘使公子仙逝,则知事已至此,岁月流逝,自会渐渐遗忘。但如今并非永别,而是流放他乡,归期无定,不免令人牵肠挂肚,忧愤懑怀。
师姑藤壶皇后时刻挂念是太子前程,自是满腹忧伤。且与源氏公子有宿线,对此哪能无动于衷?数年来,只因深恐蜚短流长,所以行事步步小心。若将隐私略微泄露,定遭世人诽谴,故只得将情爱按捺于心。但凡公子求爱,大都作装不知,不以为然。所以爱管闲事之人,于此事,却终无话可说。今细细想来,能太平无事,半是因公子不敢轻举妄动,半是由于皇后为避人耳目,极力掩饰。如今危险已无,但旧情难忘,难免流泪。于是她的回信,写得亦较以前稍微详细,其中有如此言语:“近日只是:
居身菩提。犹恨,经年红泪染袈裟。”
尚侍俄月夜在回信中道:
“世上众目堪难防,心中间煞愁难解。此时可想而知,恕不详述。”聊聊数语,写于一张小纸上,夹在中纳言君的回信中。中纳吉君的回信则极尽尚待忧伤之状,凄楚动人。源氏公子读罢,顿觉眼眶湿润。
源氏公子给紫姬的信极为周详,所以她的复信中也有许多伤心之言。其中有一首诗:
“海潮侵客袖,居人泪沾襟。若将襟比袖,谁重复谁轻?”
紫姬所送的衣服,色彩与式样都极为雅观,甚合公子心意。源氏公子想:“不知她心灵手巧,遇事不俗,又这般雅丽,真乃意中人也!若无此变,如今我正好摒弃尘世杂念,断绝牵累,与她安闲度日。”可眼下境遇,让他又不胜四惋。紫姬的容颜时时闪现于眼前,昼夜不曾消失。相思深处,决计暗中迎她来此。转念一想:生不逢时,举世混浊,前生罪孽未除,岂可胡思乱想?便不再他顾,即刻斋戒沐浴,日日勤修怫事。
左大臣在回信中言及小公子夕雾近况,甚是可怜。但源氏公子以为小公子有外祖父母照抄,且将来自有见面之日,对小公子并不十分牵挂。想来他思妻之念定比爱子之心更为烦恼吧!
且说那六条妃子,于伊势斋宫处。源氏公子也曾命人送信前去,她亦特地遣使送书来,措词委婉,笔致优雅,自与众不同。其中道:“足下居所,似非人世间。吾等闻此消息,恍若身于梦幻。细细思量,总不致长年客游木思京都吧!然前世罪孽深重,恐相约之期,已遥遥无尽!
寂寂须磨流放客,怜怜伊势隐居人。如此万般浑浊的世间,将来如何了结啊!”另有千般话语,别具一诗云:
“君有佳期重返里,我无生趣永飘零。”
六条妃子素多感悟,回信自是合情达意,春意秋思绵绵,尽传淑女情怀。才华甚超常!
源氏公子思忖:“此人本来可爱,我不该为那生灵祟人之事怨怪她。如今万念俱灰,飘然而去。”至今忆及,惟觉愧意连连。以致收到她的来信,也觉得这使者甚为可爱,刻意款留两三天,听他讲讲伊势情形。此为荒凉旅邻,自可许这使者近身面禀。他年轻而聪明伶俐,见得公子仪容,心中惊叹不已,竞致感激涕零。源氏公子与六条妃子的回信,言词目不一般。其中一节道:“孤寂无趣时,常想念心切,先前若知我有流放厄运,定随你同去伊势。惟愿:
去罢伊势别离忧,浪中小舟度此生。只畏:
今生难诀愁和泪,又望须磨浦上云。相见之期,渺茫难料。想来,好不叫人愁闷啊!”如此之类,源氏公子对往日情人,无不殷勤备至。
那花散里收得公子来信,亦甚悲伤。写了长信回复,并附上丽景殿女御的信,源氏公子看过,兴致难抑,甚为珍惜。他多次阅读此信,尚觉可慰孤寂,却又另增别恨。花散里附诗道:
“愁见满阶皆蔓草,忽又涌泪袖未干。”源氏公子读罢,想象她那评内蔓草丛生之状。无人照顾的生活一定凄苦不堪吧!信中又适:“梅雨淫淫,处处墙倒垣倾。”便命府中家臣,派领地内人丁前去修补。
再说那尚待俄月夜,因与源氏公子私情泄露,传为笑辆,羞愤难当,已颓丧不堪。右大臣素来疼爱此女,便屡屡向弘徽殿太后说情,又秦请朱雀帝。朱雀帝认为她并非有身分的女御及更衣,仅为朝中女官,便饶恕了她。这尚待苦恋源氏公子,闯下滔天大祸。幸而获赦,依旧人宫侍奉。但她依然痴心倾慕这多情郎。
陇月夜于七月里返宫。朱雀帝向来宠幸她,便不顾外人讥议,依然留她在侧伺候。不时向她诉怨申恨,且订立海警山盟。其姿容仪态,极为雍容柔美。可肽月夜一心念及源氏公子。甚觉有愧于朱雀帝。时逢一日,宫中举行管弦乐会,朱雀帝对她道:“源氏公子木在,颇感美中不足。况且比我思念更深的人,何其多呢!觉得世间万物,尽都黯然失色了。”之后垂泪叹道:“我终究违背了父皇遗命!罪不可赦r”俄月夜也淌下泪来。朱雀帝又道:“我虽生于人世;但丝毫无趣,更不求长生。若我即刻死了,你如何想?倘你以为我的死尚不及领磨那人的生离可悲,那我的灵魂也要不安的。古歌道:‘相思至死有何益,生前欢娱胜黄金。’此为不解来世因缘的浅薄之见吧!”他深感世事沧桑,但语态却格外温存。俄月夜更不胜悲,泪流满面。朱雀帝便道:“如此,你在为谁流泪呢?”
稍后,他又道:“至今你不曾为我生个皇子,实是憾事!本想遵循父皇遗命让位于皇太子,可其间阻碍甚多,教人好不烦恼户都因当时权臣当朝。朱雀帝年纪尚轻,性情柔弱,故不能随意行令,痛苦之事极多。
且说须磨浦上,秋风萧瑟。源氏公子居处虽远离海岸,但行平中纳言所谓“越关来”的“须磨浦风”吹来的波涛声,夜夜鸣响耳边,凄凉至。此地独有秋色。源氏公子身边人少,且皆已入睡,推公子一人难眠。他将头从枕上抬起,闻得四面秋风猛厉,涛声渐高,如在枕边。泪又消然涌出,浸润了枕头。他便起身,弹了一会琴。那琴声自己听了亦凄楚无比。便停下来,吟道:
“离人泣声入涛声,哀声疑人故国来。”哀思凄怨之声,惊醒了随从诸人,皆深为感动!不知不觉坐起身来,悄悄抹泪。源氏公子听了,心想:“他们皆因我一人而离却朝夕相亲的骨肉,颠沛至此,受这般苦楚!不知做何想法?”甚觉歉疚。心想今后若长此愁叹,他们看了,必定更为伤怀。于是强振精神,昼间与他们谈笑风声,以排遣尘世烦忧。寂寥无趣时,且将各色彩纸粘合起来,作戏笔书法。又于珍贵的中国绢上漫笔描画,妙趣横生,贴在屏风上。身居京都时,只是遥想别人描述高山大海的雄姿。而今亲眼目睹,顿觉这真真切切的山水之美,远无法想象,便作了些优秀的图画。随从人等看了皆道:“应召请有名画家千枝与常则来替这些画着色才好。”众人颇觉美中不足,有些遗憾。源氏公子是个可亲可敬之人,侍从们认为亲近他便可摆脱尘世烦忧。因此常有四五个随从与公子形影不离,以此为一大乐事。
一日,庭中花木正艳,暮色清幽。源氏公子走到望海回廊上,凭栏闲眺四周景致,其神态飘逸液酒。许是环境沉寂之故,令人几疑身处仙境。公子身着柔软的白绸衬衫,罩淡紫面、蓝里子的衬袍,外穿深紫色的寻常和服,松松系着带子,打扮甚是随意不拘。念着“释迎牟尼佛弟子某某”诵经声,体态优美异常。其时海上传来渔人说唱及划小船的声音。远远望去,那些小船犹如飘浮于海面的小鸟,颇觉苍寂。天空,-行寒雁凄凄哀鸣而去,哀音与桨声融为一体,无法分辨。公子身临其是,不禁念道:“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举手拭泪,玉婉与黑檀念珠交相映衬,格外高贵雅丽。思慕故乡恋人的随从见了他这等姿色,皆以之聊怀。源氏公子即景赋诗:
“早雁傍容声哀怨,疑是伊人遣使来。”良清接着吟道:
“征鸿非是昔日友,缘何闻声忆旧时?”民部大辅惟光也吟道:
“从来不管长征雁,今忽闻声却自伤。”前述的右近将监也吟道:
“征雁长离乡与井,幸得同群慰孤情。”我等倘离群,定将孤寂不堪了。”惟光之父伊豫守已迁任常陆介。他未随父同往,却随源氏公子来此。心中虽有挂虑,却佯装无事。殷勤侍候公子,惟恐不周。
时值明月当空,万物按银。源氏公子方记起今晚乃月圆之夜,更觉层层旧事袭上心头。遥想那清凉殿上,众人饮酒欢娱,不胜艳羡;南宫北郧,定有无数寂寞人,望月长叹。凝想京都情状,继而朗吟:“银台金闭夕沉沉,独宿相思在翰林。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放人心。清宫东面烟波冷,浴殿西头钟漏深。犹恐清光不同见,江陵卑湿足秋阴。”,闻者无不泪涕涟涟。又讽涌先前藤壶皇后所赠之诗:“重重夜雾遮明月…”蹩眉长叹,相思不胜。往事历历,不禁嘤嘤凄哭。诗人劝道:“夜深了,望公子安息吧!”但公子仍滞留月下清辉中,吟道:
“神京归期造隔远,清辉同仰亦慰情。”回想那夜朱雀宫中,与帝叙!日之时,其容貌与桐壶上皇,竟酷似莫辨。思慕之余,又吟诵:“去年今夜待清凉,秋思诗篇独断肠。恩赐御衣分在此,捧持每日拜余香。”方才入室就寝。昔日蒙赐的御衣,一直放在座旁,不曾离身。又吟诗道:
“世间命究不恨人,前尘回首泪湿襟。”
却说太宰大或出守筑紫,任期已满,正值返京。随行人马甚众。且女儿极多,不便陆行,因此自夫人以下,女眷一率乘船。一路觅迹览胜,好不自在。须磨风景独好,众人向往已久。这回到得须磨浦,闻知多情郎源氏公子正滴居于此。那些芳龄女子,正值情窦炽盛,早就恋慕源氏公子才情俊貌,此刻虽笼闭舟中,却已是红晕满颊,担保万状。尤其那位五节小姐,曾与公子有线,见纤夫无情地拉过须磨浦边,不胜惋惜生恨。闻得琴声远远飘来,哀哀怨怨,与那弹者直教有心人泪涌不息。
太宰大或遣使问候源氏公子:“下官出守外省,期满返京,本拟先趋谒贵府,仰蒙指教。岂料公子竟栖隐于此,今日途经尊寓,惟感惶惶,心甚唱叹。急欲躬身请安,然京中故友至亲,皆迎候于此。人众目杂,且应酬甚多,交际烦扰,深恐不便。故尔先派愚子前来,他日当再亲自奉谒。”使者乃大宽之子筑前守。此人先前蒙源氏公子推荐,遂为藏人,因此对公子有感恩之心。今见公子落难此地,不胜伤楚,更为激愤。然此刻人多不便,未及洋叙,只得匆匆辞归。临别时源氏公子对他道:“自滴居此地以来,昔日亲友,尽皆弃我。难得你特来看我。”对太宰大式也如此作答。
筑前守洒泪告辞,归去禀复父亲,公子近况不胜凄凉。太宰大式及来此迎候的诸人听罢,皆甚惋惜,禁不住齐声痛哭。那五节小姐千方百计,派人送去一信:
“琴扰心若船停纤,进退两难君可知?冒昧之处,务请谅解!”源氏公子看罢,脸上顿生笑意,那神态俊丽可爱。遂回信道:
“心若意似船停纤,应泊须磨浦上波!我这‘远浦渔樵’的遭际,当初确未料知啊!”昔日营公路遇此地,亦曾赋诗相赠驿长。驿长尚伤别这般,况五节小姐,乃多情女了,竟想独留须磨哩!
再说京中,源氏公子去后若干时日,自朱雀帝以下,挂念者甚众。特别是皇太子,更是思之切切,常悄然抹泪。乳母见之,甚为怜惜。王命妇因详知内情,更是悲伤。一向操心皇太子前程的师姑藤壶皇后,亦愈发郁闷愁叹,惶恐木安。诸童子及一向亲近公子的众公卿,最初尚频频寄信于须磨,偶尔还附上极其动人的诗文相互诉怀。然因弘徽殿大后一向不满公子,且公子又以诗文闻世,当下斥骂道:“朝廷罪人,不得擅自行动,即便饮食之事亦不例外。如今这源氏竟在流放地造起风雅宅邪,作诗讥谤朝政。居然还有人附和他,跟着‘赵高指席为马’。”一时恶言纷纷,诸皇子听了,甚为惊惧,此后再不敢致书问候源氏公子了。
岁月逝如流水。二条院紫姬自源氏公子去后,竟无片刻释念。而东殿里侍女皆已转到西殿来侍奉紫她。这些侍女乍到时,并未发觉紫姬夫人的好处,皆想告退。日子久了,逐渐熟悉起来,才觉夫人不仅容貌姣好,且和蔼可亲,待人接物,周到诚恳,便都打消了告退念头。紫姬偶尔也和那些身份较高的待女亲切谈心。她们私下里想:“这位夫人能在请人中倍受宠爱,也不无道理。”
话说源氏公子滴居须磨,思恋紫姬之心与日俱增,不堪忍耐,极想接她于此共度安闲岁月。然念及目前潦倒际遇,怎可再让这心爱人儿同受苦难?思量几番,忍痛打消了思念。这荒天野老,诸事与京迥异。源氏公子甚不习惯平民生活,颇感当前境遇怨屈。
公子寓所后山中,常有人烧柴,因而时有烟雾涂绕室内。公子竟以为是渔夫烧盐,甚觉纳闷,便吟诗道:
“但愿京都诸好友,不绝佳音似柴烟。”
不觉已是大雪纷飞的冬季。源氏公子仰望长空,帐茫间,胸怀无限苍凉凄楚。于是取出琴来,命良清伴歌,惟光吹笛合奏。至得心应手时,更哀怨深切,竟致弦凝声歇,众皆抬手拭泪。源氏公子忽记起古昔远嫁胡国的王昭君,料想若此女为自身红颜知己,将是何等伤悲!忽转念,倘若自己心爱之人被放逐异国,又将是何等结局呢?想到此处,仿佛真有其事,心中不胜凄凉。随口吟道:“边风吹断秋心绪,陇水流添夜泪行。胡角一声霜后梦,汉宫万里月前肠。”
此刻明月皎皎,旅舍清晰可见,清辉遍洒室中。虽身处斗室,却可饱览深秋夜色,可谓“终宵床底见青天’也。月渐西沉,无限冰寒。源氏公子不禁自吟管公“只是西行不左迁”之句。心中悲凉,又独自吟道:
“飘泊此身前途迷,月明羞见独向西。”这一夜依旧彻夜难眠。东方欲晓,但闻百鸟齐鸣,和谐悦耳。便又赋诗道:
“齐鸣晓鸟暖人世,愁人无寐离情凄。”是时随从诸人尚在梦中。源氏公子躺着独自咏诵。天色未明,即起床净身,念怫诵经。随从人等醒后见了,想见公子先前何曾如此严为整饬,更深觉公子敬爱,不忍舍之而去,即便片刻也不愿。
明三浦,离须磨只箭之遥。良清位于须磨,明石道人住于明石浦。因其女极为可爱,他便去信相求,不见女儿回信,倒得父亲一信:“有事相商,劳驾来舍一叙。”良清暗自思忖:“女拒父邀,若空手而返,岂不丢尽颜面。”心里怨怪,不再理会。
这明石道人孤高自傲,堪称当世无二。照播磨习俗,惟国守一族最为高贵,世人皆敬仰之。但明石道人生性怪僻,在他眼中,国守与常人并无二样。故良清虽为前任国守之子,明石道人拒绝他也不足为怪了。且说明石道人求婿数年,仍沓无踪迹,心中不免着急。此间闻知源氏公子滴居须磨,一阵窃喜,遂对夫人道:“源氏光华公子,才貌兼俱,乃桐壶更衣所生。因冲犯朝廷,业已迁居须磨。我想招他为婿,女儿若有一皆身份不被流放须,他岂肯屈有主张,快为自信,将屋子装扮得雍容华贵,一心一意筹备女儿的婚事。
去人再次劝道:“何必如此呢?就算他央明便大,又儿们渐丈嫁个流放之人,岂不太委屈了?倘若公子有心爱她,尚可考虑。可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明石道人听毕极为恼火:“在中国,在我国,滴成之事,并非稀有,但凡遇异杰出之人,滴成类事,在所难免。你道公子何许人?我已故叔父按察大纲言便是他已故母后桐壶妃子之父。这妃子貌美倾城,集后宫佳丽于一身,倍受铜壶帝宠幸。因而众芳皆妒,以致忧恼成疾,不幸短命。能留下这英才公子,亦为万幸。我虽非京中人,但同公子有这般因缘,量他必定应允。”
再说这位乡下姑娘,虽非大家闺秀,却亦典雅端庄,灵秀非凡,气度不俗。惟因出身低贱,常黯然伤怀:“王公将相之子,不肯俯就于我;身份相当的,我又决不肯嫁。若一日双亲先我而去,我将如何呢?唉,只有出家为尼,或者投海自尽了。”明石道人观她为命根。每年两度带她去向往吉明神参拜。女儿也私下祈祷,希求明神赐福。
春风又绿须磨浦,寓居却荒寞寂寂。去年种的小樱花树也隐隐约约开花了。每当春光明媚之日,诸种京华旧事,引得源氏公子黯然神伤。二月二十过去了。恍惚间离京已有一年。去年惜别场景,此刻跃然眼前,好不伤悲!南殿樱花,开得正盛吧?当年花宴上,桐壶院的音容笑貌,朱雀帝的清丽雅秀之姿,以及自己和诗吟诵之情状,无不历历在目。睹今追昔,不禁吟道:
“何日不思春殿乐,插花时节应重来。”
正值百般孤寂,万般无聊时,左大臣家三位中将来访。这中将现已升任宰相,人品甚为世人敬重。但亦时觉世态炎凉,遇事便忆起源氏公子种种好处来。于是冒着获罪的危险,毅然造访须磨。二人久别重逢,犹劫后逢生,百感交集。恰是“悲喜同心,泪流两不允”宰相观公子居所,清幽明静,真是“石阶桂柱竹编墙”,虽极其简朴,却颇具中国风味。源氏公子身着淡红透黄褂农,上罩深蓝色便服及裙子,如同乡间野民,模样很是寒怆。然细下一看,却极为清雅,别具风度。日常器具电毫不精致。居室浅陋,由外望去,一目了然。棋盘、双六盘、弹棋盘,皆为乡野粗货。看到念珠等供佛之具,想见他日常勤修佛法。饮食尽是田家风味,颇有逸趣。
渔夫外出归来,送些贝类与公子住膳。公子与宰相便召唤他进来,询问生活情状。这渔夫便向二人申诉长年海边生活的种种苦状。虽然言词凌乱,声音嘶哑,但为生计奔波这一点,却深有同感。故公子与宰相听了,倍觉可怜,遂送些衣物与这渔夫。渔夫得到赐物,不胜感激。
马厩就在附近,一形似谷仓的小屋即是马料房。宰相看了亦觉稀罕。看到喂马,想起了催马乐《飞鸟井》,两人不约而同吟唱起来。之后共叙别后岁月,谈到动情处,或悲怆下泪,或开怀畅笑。闻得小公子夕雾顽劣嬉戏,及左大臣日夜操心外孙等事,源氏公子伤痛万分。凡此诸事,难于尽述。
是夜二人吟诗作赋,唱和应答,通宵达旦。然宰相终究怕此行泄露,急欲返京。来去匆匆,徒增无限伤痛。源氏公子便吩咐取酒饯别。真所谓:“往事渺茫都似梦,旧游零落半归泉。醉悲洒泪春杯里,吟苦支颐晓烛前。”左右莫不感之溅泪。亦各自与熟人道别。时逢几行南征雁,掀开黎明。公子触景伤怀,便赋诗道:
“何时化作南归雁,京都诸友重相见。”宰相也惊心恨别,赋诗唱和:
“辞别仙演情未了,花都途速皆此径。”宰相带来的京中土产,颇富意趣。源氏公子甚为感动,便以一匹黑驹回赠,告道:“罪人赠物,恐有不吉,本不欲敬奉。然‘胡马依北风’而嘶,此物亦知怀恋故土啊!”这是一匹稀世宝马,宰相极为珍贵,忙将随身所携祖传名笛赠与公子,以作“临别纪念”。因恐他人谣言,二人只得就此分手。
日渐升高,离愁别恨,俱上心头。宰相频频回首,心乱如麻:“此去何日再见?感道就此长另收"公子伫目凝望,忍痛答道:
“鹤上九霄回首看!我身明净似春阳。蒙罪搞成,虽是怨屈,然身已玷污,就算古之圣贤也难照旧与人为伍。我是何人,岂敢再度痴心京华梦?”宰相答道:
“弧鹤翔空云路吉,追寻旧侣咦声哀。”宰相去后,源氏公子木胜孤寂悲凉,日夜蹩额锁眉,郁郁消沉。
三月初一恰为已日。其中有晚事之人劝道:“今日是上已,公子身蒙祸难,不妨前往修模。”源氏公子遵劝去海边修楔。请几个路过的阴阳师来,叫他们举行拔楔。阴阳师将一大草人放进一只纸船,送入海中,让它随波飘逝。源氏公子见了,顿觉自己正如这单人,便吟诗道:
“我似刍灵浮大海,身世浮沉命堪悲。”天光云影下,公子赋诗吟诵之姿容仪态,颇具韵味。是时风和日丽,水波不兴,海天茫茫。京华旧事,如今境遇,及渺渺未来,次第攒积于胸,不禁自语:
“我罪本是莫须有,天地神明应解怜。”
投楔尚未结束,忽然风云突变,天地黯然。一时电闪雷鸣,地动山摇。众人皆惊惶失措,欲逃回去,却来不及取斗笠。立时足不履地,狂奔返邪,费尽九力才逃回旅础。尚惊魂未定,道:“如此暴风雨,未曾见过。以前亦曾起风,但总有预兆。如今突如其来,实在怪异!”雷声仍轰响不止,雨点落地声沉,力可穿石。众人惊恐不安,叹道:“照此下去,世界要毁灭了!”唯源氏公子沉着冷静地坐着诵经。
薄着时分,雷电稍息,惟风至夜肆虐横行。夜深,雷雨皆停。许是勤心诵经修佛之功吧!众人相互告道:“倘这雷雨肆行不止,我等定被浪涛卷去!此乃海啸,能在瞬息间害人。先前传闻,未敢相信,至个目睹,真是骇人!”
黎明前夕,众人方渐渐酣眠,公子亦稍息入寐。忽见一陌生面孔,撞进屋内,怒气冲冲道:“适才大王召唤,为何不到?”便四下里找寻源氏公子。公子惊醒,暗自思忖:“早闻海龙王最喜俊美之人,想必相中我了。”心中不胜恐惧,急欲返去。
第十三章 明石
却说连日以来,风雨雷电肆行不止。源氏公子伤心烦忧之事甚多,终回颓废悲惧,不能自拔。便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变而逃回京都,岂不更将贻笑于人?不如就近隐迹深山吧!”继而转念:“如此轻率之至,后人必笑我畏于风暴,才做出此举。”故而踌躇不定。夜夜梦中,那怪人的影子总纠缠不休。
天空乌云密布,长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绝于日。京中亦沓无音信,公子深心牵挂,伤感道:“莫非我来世一遭,就此绝迹么?”此刻暴雨倾盆如注,户外渺无行迹,故京中音讯更不可知。忽然,从远处闪出一人影,浑身透湿,模样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为二条院紫姬所遣。倘于路上遇见,必定疑心为鬼。如此下仆,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亲接见下仆,他定以为耻。而今源氏公子却甚觉可亲,心绪已大异于往昔。此人从贴身内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书道:“连日淫雨,片刻不息。层云密布,长空如盖,遥望须磨,难辨东西。
大雨闺中热泪涌,浦上狂风肆虐无忌。此外宫中诸事,—一俱告。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源氏公于阅罢此信,泪如泉涌,直如“汀水骤增”,不觉双眼昏花模糊。
使者禀报:“此次暴风雨,京中亦疑为木祥之兆。为此,宫中已举行仁王法会。风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语含糊。意欲详知京中近况,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细细盘问。听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风频频肆虐,已绵绵数目。如此可怕天气,京都绝无前例。冰雹大块下落,几乎穿透地层。雷声惊魂动魄,毫无止息,皆未曾有过。”说时惊恐畏缩不已,更增人烦忧。
源氏公子暗想:“此灾若再延续,恐天地将要灭绝广次日破晓飓风骤起,恶浪滔天,海啸滚滚奔腾,轰鸣之声响彻霄汉,摧枯拉朽。加之电闪雷鸣,恐怖之至,无以言喻。众位随从,无不丢魂失魄。相与悲叹:“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难!父母妻儿再难谋面,难道就此离世么?”惟公子镇静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虚罪,岂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强振精神。然左右请人噪乱不堪,只得令人备上诸种祭品,祷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请显神威,庇护此境,拯救我等无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诸人见此光景,并皆忘却了自身安危,于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贵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灾厄,真是悲怜。凡可强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动落泪。愿以身家性命,救护公子。他们齐声祷告神佛道:“奏请八方神灵:我公子长居深宫,自幼娇惯,但秉性仁慈,泽被四方;济穷扶弱,拯灾救危,善举难以胜数。却不知造何罪孽,今将屈死于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无辜蒙罪,丢官失爵,背井离乡,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叹。今又遭此恶变,性命攸关。此乃前世孽报,还是今生罪罚?”若神佛明鉴,请息灾降福!”他们向着吉明神社方向,虔诚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诸神佛及海龙王祈愿。
岂料雷声愈是响亮,一声惊天霹雳,裹挟一团天火,正落于公子隔壁廊上,将此廊烧着。屋内众人,皆失魂落魄。惊乱之中,只得将公子移居内室,才稍稍心安。此时已不拘尊卑贵贱,共居一堂。骚乱杂沓,呼天嚎泣。比及雷声,相差无几。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风势渐弱,雨亦疏透,继而闪出些星光。星辉下,定睛细瞧居室,实在简陋不堪,于公子委实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烧毁,残迹凄然,加之众人相往践踏,帘子又被狂风掀去,一片狼藉。欲让公子迁回正屋,也只得作罢,待天明后再作打算。众人皆狼狈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将来,亦不免心神凄凄。
稍后,月亮闪了出来。源氏公子推开柴扉,眺望开去。谁见浪袭之处,一幅劫后惨状,五海啸余波未尽。附近村民,竟无人能通晓天情地理,断知远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渔夫,知公子居处乃贵人寓所。众人聚集墙外,模样颇为奇特,尽言方间野语,实甚难懂。但也不便逐散。只闻渔夫们道:“此风若再持续,海啸即刻便来,这周遭近处将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萨保佑,方可平安无事。”若说众渔夫此番话使源氏公于心惊胆颤,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声说道:
“若非海神呵护力,微躯定奔碧波中。”
大风一昼夜骚扰。源氏公子虽强打精神,实在疲惫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可惜此居所无一帐幕,实在简陋。公子仅能靠壁打炖。不知何时,那已故桐壶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对他道:“你为何住于此等肮脏之地?”握手欲拉他起来。接着又道:‘称须依住吉明神指引,驾船速离此浦。”源氏公子惊喜交加,奏道:“父皇万福,自儿臣诀别慈颜以来,所经苦难何其多!如今正欲弃身于海呢!”桐壶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乱语,此番灾难不过小小报应而已。我即帝位时虽大罪不犯,但小过难免。为赎罪过,日日忙于修炼,哪能顾及阳世琐事!近日遭难,我实感不安,故一路饥疲前来此捕。我尚得寻机奏见皇上,有所嘱托,将入京去了。”说罢隐去。
源氏公子眷恋依依,放声哀嚎道:“父皇让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踪影。一轮明月高悬,惟觉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梦中。霎时顿感天空云彩飘曳,甚是可爱。长年慕父慈容,今圆夙愿,虽相见短暂,然清晰分明,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运,父皇特地借暴风雨之夜,托梦前来救助,真是感激不尽。若希望尚在,总是不胜欣慰。于是满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无暇顾及现世的悲哀。便欲续梦,希望再能与父皇详细晤谈,但紧闭双眼却心目清醒,辗转反侧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随波而至,其间上来两三人,朝源氏公子居处走来。前去问讯,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从明石浦驾舟前来造访。一使者道:“源少纳言是否携传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谈。”良清闻知,大为吃惊,对源氏公子道:“当年在播磨国,我与此道人甚为相知。只因一点私怨,后再没通音信。忽冒风雨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顷刻醒悟:此事与父皇托梦有关。便立即召其前来。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风浪如此猛烈,他怎会有心乘船前来造访呢?”于是前去拜见明石道人。道人言:“几日前夜中,一位异样之人托梦于我来此。起初我颇为怀疑,后又几度梦此异人,对我道:“本月十三日,自会灵验。此刻可速备船只,风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须磨。’故我依照此命备船静候。果然大起风雨,电闪雷鸣。国外朝廷,借灵梦以治国之事甚多。我亦准备照梦中所托之日,驾舟启程,前来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风,护船平安抵达,全与托梦相符。责处或许不信此事,或许也有预兆。顿劳以此告之,唐突之处,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将此言—一禀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觉不可思议,思前想后,认为此乃神谕所致。想道:“我若只顾及后人诽议而枉负神明信护,世人讥笑,恐将更甚。对辜负现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况且神意。历经种种悲惨,亦该取得训诫。故应遵此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则无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于死亡,今后是否百世流芳,也无甚紧要了。父皇亦曾托梦,教谕我离开此地,还有何顾虑呢?”定下此心,便回复明石道人:“我孤身飘泊于此,历经莫大苦难,可京都却无一人问候。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料今日竟‘好风吹送钓舟来’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几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尽。
随从等便劝请公子道:“务必于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仅由四五个亲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风,轻舟很快抵达明石浦。原本两处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为神速,竟如有风神护送一般。
明石海边景象,自与别处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称心之处,便是来往行人甚多。海边、山脚皆有明石道人领地。各处海岩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尽兴。且有佛堂,庄严肃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来世。至于生计,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乐,自有仓库保障。四季时日,用度齐备,自不必恐慌。闻知近日有海啸,女眷们均已迁居山进内宅。源氏公子甚为称心,在此从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舍舟登陆,乘车上路。明石道人于晨辉中,细瞧源氏公子,竟忘却自身年岁,似觉添增寿命。满面喜色难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犹如夜明珠降至,愈发尽。动照护源氏公子。
此处景致静美,自不待说。这邸宅,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引海作泉,布置极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画师所能描绘。与须磨浦处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内布置,堂皇富丽,绚烂多采,比京中哪宅亦胜一筹。
源氏公子安顿既毕,静心歇息一时后,便写信与宫中请人,历数此番情状。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须磨,途中受尽风雨欺凌,正忧虑满怀,吞声饮泣思念归期。公子便遣人唤至,赏赐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详情。与藤壶皇后,他历数近因梦线,而免去危难之奇迹。与紫姬回信,因其来书哀怨幽情,故不能随便回复。写至几行,便已泪眼迷蒙。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终不同他人。信中写道:“我历经种种磨难,本欲舍弃此身,遁入佛门。推因你临别赠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时之情影,常浮于脑际,如此铭心刻骨,又怎敢负心于你?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足为道。正如:
人与荒话随行远,思君至此路更长。一切都虚幻似梦,永无清醒之时。执笔顿感茫然,难解满腔愁怨厂此信虽写得零乱,于旁人眼中倒也美观,均能看出公子对紧姬一往情深。众随从亦托信于使者,述说须磨凄苦的生活。
风雨已去,天空蔚蓝清澄。渔夫已出海,个个神态安详。如今再看那须磨,渔人所居石屋甚少,实在过于荒寂。此处居人尚多,稍显喧杂,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虑及女儿前途而常显忧愁。源氏公子虽早闻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颇感前世有线。然今沦落于此,只应一心勤修佛法,岂可小虾妄念?况且钟爱紫姬,又怎可违背承诺?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达心愿。然而数闻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娇艳,又有些恋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较远边屋。然而又心环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爱,且向他提及心中夙愿,遂祈祷神佛更为虔诚。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里铁。只为勤修佛法而略显清瘦。且出身望门,见多识广,又懂得不少古时掌故,倒可掩饰不时出现的顽固昏既平[J仪态大方,全无猴琐之相。源氏公子召见时,便以古代种种佚事慰藉公子。多年来公子奔波忙碌,无暇闹听世间掌故,今日有此良机,甚感兴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让人惋惜呢。”二人渐渐熟悉,但因公子高贵尊严,敬畏之情仍未消减。放纵有千种打算,亦不能说出口。只得与夫人共话,焦虑叹息。小姐自身亦常感叹生于此等穷乡僻壤,平常夫婿尚难遇到。如今见源氏公子如此英俊洒脱,不觉心动,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谁能寄希望于双亲,一时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转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为源氏公子置备的夏衣及帐幕垂布,皆富程趣_如此无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颇感过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贵,人品优越,便少了顾虑。京城时常亦有人送来物品。
一日,月夜闲静,公子遥望茫茫海面,党忆起二条院庭中池塘。思乡之情澎湃于胸,此刻却形影相吊,不觉黯然伤怀。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岛,遥遥望月宫。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随后赋诗:
“月色无边夜溶溶,惯若身居淡路山。”吟罢,从囊中取出七弦琴。此琴早已闲置,如今信指投弹,一曲下来,众人皆暗自神伤。源氏公子又尽展平生绝技,倾注全神弹奏一曲扩陵散人那深居闺宅的多情人儿,闻此美妙琴声应合随风而至的松涛,沟深深感怀起来。不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虽年迈体弱,均赶赴海滨,临风倾听。明石道人更是舍弃三宝供养前来赏曲。
他道:“闻此琴声,不禁又尘世纷扰。我久寻极乐净土,或许便如今夜良宵吧。”说罢港然泪下,赞口不绝。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旧事纷纷浮于眼前:宫中弦管乐会,此琴彼奋,美人妙音,世人慕誉,父是器重,尽皆恍如梦境。感怀之时,所奏之曲异常凄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泪纵横,遂命人于内宅取来琵琶及筝,用琵琶弹奏一两支绝世妙曲,再请公子弹筝。公子从容而奏,众人掌声雷动,继而又悲戚下怀。乐声本不论手法精湛与否,环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滨,水天一色,夜雾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葱茏,比春之樱花,秋之红叶更添妩媚。四野蛙声长鸣,不由让人想到古歌“黄昏秧鸡来叩门,谁肯关门不放行来。
此刻道人又弹起筝,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为感动,他无意说道:“此乐器若由女子从容自如弹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尔一笑道:“还有何等女子能胜过公子弹奏‘委实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传弹筝秘技,已历经三代。可惜身命不济,早已摒弃世俗,惟以弹筝遣怀。小女自幼聪颖,模仿自习,倒亦与亲王殿下手法颇似。呀,想必我这‘山僧’耳钝,将琴声听成‘松风音’,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但我曾寻思,倘公子有此雅兴,定叫小女为公子弹筝一曲!”说罢竞激动得发抖,差点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随口说道:“有高手于此,我所弹乃是‘闻琴不知是琴声’呀!惭愧至极!”遂推开筝又道:“甚是奇怪,筝这玩意,从来是仅有女子弹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经天皇嫡传,乃可谓世之弹筝圣者,可借此后失传。如今弹筝家,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弹筝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饱耳福。”
明石道人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公子尽管吩咐,我这便唤她前来弹奏。古昔‘商人妇’那琵琶喜亦曾感动资人呢。琵琶能弹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见。我那小女不知如何习得,却能将高深曲调尽致表演。让她久居这涛声咆哮之地,实在有些委屈。心思郁结时,小女颇能善解人意。”话里暗含风趣,源氏公子兴兴味陡增,遂清道人弹奏。出手自是不凡,现世失传之技,于他手中,极富韵致,且具古风格调。那左手摇弦之音,尤为清脆欲滴。此处并非伊势。源氏公子却让擅歌随从唱《伊势海》伴和。其词为:“伊势话清海潮退,摘海藻欧抬海贝?”自己亦不时击拍合唱。曲毕,二人互为赞赏,随后摆上珍贵茶点果品,谈古论今,又殷勤敬酒。众人欢度此宵,竟忘却了人世忧患。
天色渐深,残月西坠。夜空明净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风送来阵阵凉意。明石道人与源氏公子开怀畅饮,娓娓恳谈,从初来乍到之情状谈至为来世修福功行。琐屑细微,即便于女儿终身愁虑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觉可笑之余,尚存丝丝怜悯。明石道人说道:“老夫心中一言实难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虽为期短暂,蒙神佛垂怜我频年修行积福,才有幸见到公子。我为小女之事祈愿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载。且每岁春秋二度,扶老携女参拜神明,虔心于昼夜六时诵经礼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贵婿,了其夙愿。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虽身居大臣,我却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沦,甚为伤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结。且得罪诸多身份相应的求婚者,于我实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将护爱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缘未得,则早有道命:“与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许身海波。”说罢声泪俱下,伤心之至,难以尽述。
源氏公子无话可说。且值愁绪满怀,闻此番伤心话语,不免伤悲,频频拭泪。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飘泊于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缘。你既有此愿,如蒙不弃,理应早告知于我。我自离京,已痛念世事难料,终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岁月空度,神情颓废。我亦闻令媛美貌动人,因念罪名于身,怎可有冒昧之举?自当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请红丝引导,感激不尽。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难眠了。”明石道人听罢,无限欢喜道:
“暗尽寂寞弧眠者,应怜荒浦独居人。务请理解父母长年苦心。”说时浑身战栗,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惯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离居长夜年岁久,旅枕巾短梦难成。”推心置腹之态,优雅之至,美不胜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骚满腹地说了许多话。
且说明石道人夙愿已成,犹如卸下千钧。据道人所言判断,此女生性腼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许更为优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丽纸,虔诚写道:
“远近长空昏迷茫,渔人遥遥指仙源。本应‘暗藏相恩情’,终是‘欲抑不能抑’。”信上虽字迹寥寥,然情思甚浓。于当日近午,遣人送至山边内宅。道人正虔心静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热忱接待,频频劝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书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进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贵公子,委实有愧,竟羞得难以执笔。便以“心情不好”为由,推辞不理。道人无奈,只得代书:“蒙赐华函,感激不尽。惟小女生长蓬,孤陋寡闻,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之故,惶恐不敢复书,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怅望此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未免过于香艳吧?”此信写于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古雅,笔法洒脱,极富趣致。为犒赏信使,明石道人赏了件女衫,形式颇为精致。源氏公子看罢回信,甚感风流异常,很是惊异。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说道:“代笔情书,我此生未曾听说。”又道:
“亲笔佳音不传人,只是垂头独自伤。真是‘未曾相识难言恋’啊!”此信写于一张软软薄纸上,书法更具韵味。明石姬切罢,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优美情书尚不动心,未免太畏缩吧。公子俊美固然可爱,但身份甚为悬殊,纵然动心又有何用?徒增忧烦而已。今见再次寄书,不禁为蒙如此青睐而热泪盈眶。经老父再王劝导,方于浓香紫色纸上写复信。笔墨时浓时淡,丝毫不掩做作之态。赋诗:
“试问君思我,情缘深几许?君心徒自恼,闻名未见人?”笔迹书法皆出色,绝不逊于京中贵族女子。见此书柬,源氏公子不由忆起京中情状,遂觉与此人通信倒有兴味。只因通信过多,难免招人注目,流言广布。便每隔两三日通信慰问一次。或于黄昏寂聊之时,或于黎明多愁善感之时,或思量对方亦有此念之时。明五姬复信,言语适宜,从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质定很风韵娴雅,一睹芳容之念更为浓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总显得凄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属我”。公子虽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仆一场,况且他又追求了这么多年,倘再去夺取,有些对不住。思前想去,遂决定若明石姬主动,让我“不得已而受”那样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态傲如贵族女子,决不屈从,叫人无可奈何。于是,彼此对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阳关相隔远,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绪不佳时,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戏不得’。干脆将其暗中接来吧?”转念又想:“不管怎样,终不会如此长久离居,眼下怎能移情别恋,招人非议呢?”一时便静下心来。
且说当年,宫中时发不祥之兆,变故不断。三月十三日夜,电闪雷鸣,风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梦:见桐壶上皇立于清凉殿阶下,一脸不快,两眼怒视自己。虽大为震惊,却只得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甚多,主要之事似有关源氏公子。他醒来后异常恐惧,亦生怜悯,便将梦是俱告于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风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则夜有所梦,此乃寻常之事,毋须担忧。”或因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对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宫中遂办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岁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卧床,病势日益加重。朱雀帝忧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饱受沉沦。此大灾必为报应。”便屡奏母后:“如今可赐还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据刑律,未满三年,便将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议,不可轻易为之。”态度甚是坚决,于多方顾虑中,病势亦愈深重。
且说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风甚为凄厉。源氏公子孤枕难眠,情感寂寞。便不时催促明石道人:“总得想个法子,劝小姐来呀!”他不愿前往求见,明石姬亦不愿前来。她想道:“山乡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诱惑。此等短暂欢爱,我怎可轻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难耐方对我有此情怀。我若答应,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让我待字深闺。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缘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时便迟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传飞鸿以留风韵,了却令生夙愿。素闻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缘。岂料身蒙意外而来,我虽隔遥远,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颜。他那琴声,盖世无双亦得临风听赏,其朝夕起居之状,亦能耳闻其详。于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渔樵之间,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问,实为幸之所至厂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身卑微,决不再亲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后,明石道人大妇遥感祈愿已成。但细细思量:“倘将女儿贸然嫁与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剧。公子虽为贵人,但其性情及女儿宿命,尚不可测。果真以女儿性命作赌,岂不成了孟浪之举?身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烦意乱。
源氏公子常对明石道人说道:“近听涛声,如听令媛琴音。此季节琴声最妙。”明石道人一听此言,决定促成其事。遂不顾夫人踌躇未定,亦不让众弟子知晓,悄悄择定青田,独自将房室设置得格外辉煌。于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请公子。源氏虽觉此举有些风流,但仍换上礼服,整戴一番,方才启程。为不显得招摇,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备的华丽车辆,仅带了淮光等随从。一路转山绕水,乘马闲游浦上是致。遥想伴恋人共赏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飞身策赴京都。独自吟道:
“策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会佛娥。”
明石道人宅内,虽不若海滨本邪富丽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别致,幽静而极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风雨晦明之地,难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处。钟声伴和松风迎面飘来,让人顿生哀怨。苍松扎根岩壁,姿态道劲。秋虫卿卿,鸣于庭前草丛。源氏公子均感怀于心。
小姐居室,构造尤为讲究。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人。公子轻轻走进,与小姐答话。明石姬不愿此刻会面,显得有些慌乱,仅一味叹气毫无亲近之态。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难驯吧,而经我直面求爱,亦无不服从。如今飘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觉伤感。倘强求寻欢,又于心不忍;若就此却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踌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风潜入,吹动帷屏。有带子触动筝弦,发出铮铮响声,足见她随意拨弄筝弦时室内零乱模样。源氏公子甚觉有趣,便隔帘对小姐道:“久闻小姐乃弹筝妙手,不知能否一饱耳福?”恳求之语甚多,并吟道:
“痴心情侣欲多得,我仍浮生如梦身。”明石姬答诗道:
“我心幽暗似长夜,梦幻真伪难辨清。”音调幽静娴静,极似伊势六条妃子。正当她陷入遐思,毫无头绪之时,公子竟然步入内室,她不由脸面臊热没了主张,只得仓惶逃进更里面一居室,将门扣住,倚于门后喘息,羞涩难当。公子并未用力推门。此局面岂能持久?不多时,公子便直接与小姐面晤。她仪容高雅,体态切娜,公子一见钟情。如此因缘,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顺理成章,顿觉分外销魂。或许源氏公子一旦面对可心女子,爱情便会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长夜难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暂。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过分张狂,便许下山盟海誓,于破晓时分,匆忙退出。
当日派人送书慰问,行动亦为谨慎,或许是负疚于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泄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体面,然心中颇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时常与明石姬幽会。惟因两地稍远,频频出人恐被渔人生疑,故行迹有所收敛。明石姬便悲叹:“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虑公子变心,只管静心祈盼其光临。本已步入红尘,如今因女儿私情而又堕入尘世,委实可怜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风声为紫姬所知,我虽逢场作戏,但她定会怨我薄情而怀恨、疏远于我,这倒有些对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对紫姬仍情深谊厚。回思以往种种不端行为,甚觉夫人宽宏大量。对此番无聊消遣颇感后悔。明石姬虽芳姿迷人,亦难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写信一封,俱告此地详情。信中道:“我实无颜面启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为甚多,频频扰君忧虑。真是不堪回首!岂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无聊恶梦!如今不问自招,务请谅我此番诚挚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写道:“无论如何,我是‘孤浦寻花作戏看,思君肠断泪若湖。’”紫姬回书并无责备之意,语气亦尤为和蔼。末尾道:“承蒙无欺,告之梦情,闻之顿生无限思量。须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岂能漫过山?”体察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源氏公子读罢,大为感动,决念忠于紫姬。此后许久,未曾与明石姬幽会。
明石姬早有所料,见公子久不登门,不禁黯然神伤,竟想投海了却此生。昔日推由残年父母悉心照佛,虽不知福于何处,但春花秋月等闲度,倒也单纯无忧。曾推想恋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岂料结局竟如此悲哀!然于公子面前,却不露丝毫苦情,面额犹如从前。二人相处,日渐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独守空房,又深为歉疚,故时常独眠。
为消遣排忧,源氏公子潜心作画,免却昼夜相思。若遥寄紫姬,必将感而复书。画面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来也怪,许是。已有灵犀相通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亦作有些许画,且将寻常所思寄情于画,集为日记一册。如此两种书画,必定意趣迎异吧!
年关既过。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传位一事,引起朝野评论。在大臣③之女承香殿女御,本为朱雀帝后宫,曾生有一皇子,但年仅两岁,尚不能立位。故应传位于藤壶皇后所生皇太子。择新奋辅粥者时,朱雀帝推觉源氏最为适合。但因此人尚流放于外,甚觉可惜,遂不顾弘徽殿太后阻挠,决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缠身以来,一直不见好转。宫中时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复发,弄得人心恐慌,圣心恼乱。便于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虽知终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难料,安能顾念结局如何?正苦于无望之时,突然接到归京圣旨,岂木欢庆欣慰?但又想到即将别离此浦及浦上心爱之人,又不禁伤怀。明石道人呢,尽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业,仍茫然若失,悲不自胜。谁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风得意,定有来日方长。”
公子难以割舍明石姬,近日夜夜欢娱。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觉身子不适。至今临别时,公子倒比先前更为疼爱了,暗自因离愁而伤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里注定该受这番苦的。”一时心乱如麻。想到前年离京之苦,如今便到了尽头,他日何时方可重游旧地呢?此时的明石姬,其伤楚之状自不必说。谁有自叹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时日。
随从诸人,得知即将返京与家人团聚,各自欢欣若狂。京中来迎接之人,亦是喜形于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泪。转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变,一片凄凉。公子心绪烦乱,仰望长空,想道:“我为何这般没落,自音至今,常为些许琐事而自寻烦恼呢?”几个随从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见公子呆立怅想,相与吸道:“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发了。”且私下抱怨道:“数月以来,都作得甚为干净,悄然前往不过几次,关系亦本淡然。近来却这般毫无顾忌,反倒让那女子受苦。”又谈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纳吉良清昔年于北山提及此女。良清闻后好生不快。
归期已定,后日启程。今日自与往常有异,刚至黄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颜,此刻仔细端详,方觉此女品貌端庄,气度高雅,出于意料之外。若就此割舍,委实惋惜!设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话慰藉明石姬。于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艳,自不必说。B因长年斋戒修行,面庞清瘦,更显俏丽。如今此俊郎满面愁容,热泪盈盈,无限温情与我伤离惜别。于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缘,已是幸福万分,岂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优越,我却这般卑微,更觉伤心无限!此刻秋风送来阵阵浪涛声,分外凄凉渗淡;渔夫所烧盐灶,青烟袅绕,亦带哀愁之状。源氏公子吟诗道:
“此度暂别定相逢,正如盐灶同向烟。”明石姬答道:
“无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劳怨。”吟罢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倾慕明石姬邵钢熟琴艺,深觉憾惜。便恳请道:“分手在即,可否弹奏一曲,以作临行纪念?”遂命人取来随身所带七弦琴,先奏一曲。此值万籁俱寂,琴声更显得异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闻之,激动不已,亦携筝而至。明石姬听了此琴此筝,党泪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来信手随拨,曲趣甚为高雅。源氏公子曾听得藤壶皇后弹琴,便认为举世无双。其手法清艳,牵扯人心,闻者足可辨其容颜,实属高妙。如今听了明石姬所奏琴声,清幽和婉,恍如梦里天庭妙曲。她所弹乐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来长于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当妙处,一声断毕。公子如痴如醉,沉寂半晌,方从曲音中解脱出来,暗自海限:“数月中,为何竟未向其讨教呢?”遂又虔诚许诺,将永世不忘。对她言道:“我今将此琴奉赠于你,容你我二人将来同奏,此前请留作纪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开河我心记,此后思君苦泪琴。”公子叹惋答道:
“别后宫强不变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变音前,我俩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来茫然难料,但此刻已无法顾及许多,仅为眼前惜别而伤心垂泪。这本为人世常情。
启程那日,天色微明时,整装待发。京城中候迎人员俱齐,一时人声鼎沸,马嘶阵阵。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却仍瞅准一个人少的机会,赠诗于明石姬道:
“别卿离浦感伤多,此后余波当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经岁茅舍荒,不惯离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见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万分。虽竭力隐忍,仍泪如泉涌。有人不知内情,定会猜想:“即使是穷乡僻壤,闲居两三年,如今一旦离别,也有些割舍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愤然想道:“定是不舍那女子了。”随从请人均欢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离开此地,又有些留恋。
即日送别,明石道人准备甚是充分。随从请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装等赠品。源氏公子赠品,自是与众不同。除去几箱衣物外,尚有带回京都的正式礼品,丰富多彩,配备周详。明石姬于其旅行服饰上附诗一道:
“旅衣我制泪未干,襟若在湿君莫穿。”源氏公子读罢此诗,便于喧闹中匆匆答道:
“屈指记日相思苦,睹物好怀故人情。”此实乃一番诚意。公子遂换上此装,将平日衣服送于明石姬,以留作纪念。此农香气浓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对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远送了!”一脸悲苦,甚为可怜。众年轻女子目睹那模样,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长年遁世隐海角,此心终难舍红尘。推因爱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乱,就不亲自护送了!”又向公子请安并央求道:“恕我念叼儿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请惠赐玉音!”公子闻此言分外伤感,哭得两腮通红。答道:“如今已结不解之缘,怎能忘怀?我等心迹不久你自会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难以割舍!”便吟诗道:
“久居孤薄伤秋别,犹如去春离京时。”吟时不住拭泪。明石道人听罢,更为颓丧,几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离去,他竟步履蹒跚,似乎老了许多。
明石姬悲伤情状,更不必言说。她惟有强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认身份卑微,故愈为伤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弃,难慰今生。公子面容总挥之不去,自知难忘,除挥泪度日外,再无他法。母亲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这老顽固,铸成这般大错!”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难诉,仅答道:“罢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说公子怎可弃下自己的骨肉?虽眼下离去,定会想出法子的。劝她吃些补药吧,老是哭哭啼啼会伤了身子的。”说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声。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议论他的不是,但听说道:“多年来一直盼望她有个好归宿,本以为已了却夙愿,岂知刚开始,又遭此不幸广明石道人听了此叹息,愈发同情女儿,也愈觉烦乱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里,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念珠在何处?”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们怪他懈怠,因此于一月夜,出门到佛堂做功课。岂料一个闪失,跌进水塘里,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卧床不起,亦无暇顾及女儿。
且说源氏公子辞别明石捕后,途经难波浦时,举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围旅途仓促未能及时参拜,待琐事停当后,定专程来此还愿感恩。此次返京,确实异常忙乱,一路急速前进,无暇观览途中美景。
回至二条院,于此专候的人与随赴侍从畅述衷肠,互诉思念之苦,抱头大哭。一时说话声、谈笑声、哭泣声、慨叹声、嘈杂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叹红颜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欢喜不尽。数月不见,容颜却越显标致。仅因常积愁苦,浓黑的秀发稍薄了些,倒显得另有韵味。公子暗想:“从此将永远陪伴这个美人,再不分开了。”觉得分外满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个惜别伤离的人儿,不禁有些凄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时才得安宁!
有关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离情时,神态甚为激动。紫姬虽有些不快,但只能装得镇定自若,随口低吟道:“我身被遗忘,区区不足惜;却怜弃我者,背誓受天蔽。”借以托恨。源氏公子闻后,甚觉可爱又可怜。“如此一倾心美人,我竟舍得长年累月与之离别,不觉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诧异。因而更为诅咒这残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复了原爵,不多久便荣升为权大纳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复旧职,犹如古木逢春,又显一派生机,实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见源氏公子,赐坐于玉座前。众宫女,尤其自桐壶帝以来的老宫女,均认为公子相貌更显堂皇了。想到此贵子几年久居荒凉海滨,甚为悲戚,不觉号哭了一阵。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见,服饰亦极为讲究。朱雀帝近来心绪烦乱,身体虚弱。但近两日清爽了些,便与源氏公子商谈议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节,昭月当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不觉悲凉渐起。对公子道:“昔日常闻雅曲,自你去后,我亦久无管弦之兴了!”源氏公子慨然赋诗:
“落魄访提帘海角,倏经锤子肢瘫年。”朱雀帝一听此诗,深感愧疚,又有些怜悯,答道:
“绕往二神终相会,悲忆前春离京时。”吟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
再说源氏公子复职后,为追荐铜壶上皇,急备法华讲佛一事。他先去拜见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满十岁,甚是英俊,见到源氏公子,不脱童趣,兴奋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怀抱。公子顿感无限怜爱。皇太子才学初见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将来定无愧执掌朝纲。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静后,又去拜见已出家的藤壶皇后。久别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却说当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护送。护送者回浦时,公子曾瞒着紫姬托有一信于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涛,难遣相思!
浦上夜长却无眠朝霞升时叹息无?”言语缠绵,情思悱恻。且有那五节小姐,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恋源氏公子,曾寄信于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后,她亦日渐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条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须递个眼色。信中有诗道:
“一自须磨书信罢,罗襟常湿盼君睹。”源氏公子见笔迹优美,料知为五节所写。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湿,更欲向卿诉怨情。”他曾热恋过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觉得亲切可爱。而如今公子已循规蹈矩,不再有轻薄行径。至于花散里等,也限于致信问候而并未登门造访。她们为此反倒徒增了许多烦恼吧。
第十四章 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前斋宫下伊势那日,曾于大极殿举行庄严仪式。朱雀院见她美貌无比,思慕不已。待其返京后,便对六条妃子道:“让她进宫与斋院姐妹同住如何?”六条妃子念及宫中妃嫔甚多,自己又无亲近护卫之人,且朱雀帝身体欠安亦让人忧虑,如有不讳,女儿岂不同样寡居?故而踌躇不决。如今,六条妃子已逝,前斋宫更是孤苦无助,众人皆为之忧心忡忡。恰逢朱雀院再次诚恳提出此愿。源氏内大臣得之,心想若先将此女夺取,对人不起。放弃此等美人,又甚是可惜。便与藤壶皇后商议。
源氏内大臣道:“朱雀院欲接纳前斋宫,我实感为难。只因我年幼仟情害其母苦闷忧郁,抱恨终身。思量此事,愧疚难当!当初在世之时,我未能解其心中怨恨。幸而她信任于我,将女儿之事托付于我并以诚相告,委实让我感激万分!纵使萍水相逢,遇有难事,我亦鼎力相助。况且如此端庄自重、深谋远虑之人!故我必竭尽所能以慰亡灵,恕我罪过。今皇上虽成人,但年事尚幼。若有一年龄稍长且略晓事理之人前去伺奉,岂不更好?还请母后尊裁。”藤壶皇后答道:‘办此设想甚好。拒绝朱雀院,虽委屈于他,然不妨借亡母遗言相告,只作未知此事,径将前斋宫送进它去。今朱雀院潜心于经佛,对此类事已不甚专注。纵然闻知,想必亦不会深怪。”源氏内大臣道:“如此可对外言:‘母后要其入宫,我只赞助而已。不知世间有何评议。甚是忧心。”’心中却道:“我先接至二条院,再送她入宫。”
返回二条院,源氏内大臣便将此事告予紫姬,紫姬甚为高兴,忙着准备。
却说藤壶皇后之兄兵部卿亲王绞尽脑汁教养女儿,盼其早日入宫,惟因与源氏内大臣有隙,未能如愿。皇后从中调停,用心良苦。权中纳言之女已荣升弘徽殿女御,祖父太政大臣视若爱女。冷泉帝亦倍加宠幸。藤壶皇后想着:“冷泉帝与她年岁相仿,纵然进宫,亦只多一游伴罢了。若有年纪稍大之人前去照管,实乃万全之策。”遂告于冷泉帝。源氏内大臣治理朝政忠诚周到,对冷泉帝起居亦关怀备至,皇后甚为放心。近来自己身体欠安,纵然入宫亦不能悉心料理事务。故物色女御之事,迫在眉睫。
第十五章 蓬生
却说源氏公子流放须磨。历经磨难之时,京中曾有不少女子忧心惦念他。那些境况富足的女子,终日只为情所恼,则并无痛苦可言。二条院的紫姬,便是其中之一。她虽亦饱尝相思,但尚能与旅居在外的公子通得书信,为其制备失官后临时的服饰等,倒可解去许多忧思。然而与源氏公子暗中往来的情人们,只得在公子离京时默默目送,形若路人,忍不住心如刀绞。
末摘花便是其中一人。父亲常陆亲王死后,她无所依靠,孤苦度日,境况甚是悲凉。后来有幸结识源氏公子,蒙他悉心照料,生活顿时光彩许多,以为日后便可安心度日。岂料公子忽遭大难,于是哀怨顿生。除亲密之人外,一切漠然视之。公子一去须磨,音信全断。起初末摘花尚可悲伤哀痛,苦度时日。年岁一久,生活也为之潦倒。身边几位老年侍女不禁悲愤哀怨,彼此议论道:“前世造孽啊!数年神佛保佑,幸得源氏公子照顾,我们正为她的荣福庆幸呢!可惜世事无常,公子含冤负罪。如今小姐无依无靠,委实可怜广先前过惯贫困寒酸之日,亦浑然不觉。如今荣华后再度昔日,反而难耐啊!侍女们皆悲叹不绝,当年追逐相随者,尽皆相继离去。无家可归者,或也染病身亡。如此这番,邸中上下人寥寥无几了。
这宫邸于是更为荒芜,日渐成为狐居之所。老树阴森可怕,早晚鹤梁惨然啼叫,众人已习以为常。当初热闹时,人来人往,此等不祥之物销声匿迹。如今家道中落,怪物却日渐现形。留下的一些侍者甚是惊恐畏惧,也不敢久居于此。
其时,一些地方小官因渴慕京中邸宅,相中宅内的参天古木,便央人前来索买。众村女闻之,力劝小姐道:“依奴婢之见,不如将此可怕的宅子卖掉,迁离此处。如此下去,我们这些下人也难以忍受了。”末摘花流泪道:“你们怎出如此异议?出卖祖业,岂不让人笑话,虽身居困境,又哪能离京忘本?宅子荒芜凄清,尚有父母长留此处之面影。睹物思人,也可慰藉孤苦之心。”于是毫不犹豫,断然拒绝。
院邸内一切器具,均为上代惯用之物,古香古朴,精巧华贵。有几位暴发之人,垂涎此物品,探得这些物具来历,遂托人牵线,希图购走。此番举动,自然是乘人之危,轻视了这人家,因而恣意侮辱。侍女们劝小姐道:“实在无计可施,卖些家具以解急困,也是世间常事,有何不可呢?”未搞花道:“此类东西均为老大人遗留之物,岂可卖与下等人家?违背先人遗愿,乃莫大罪过!”她断然不同意此等做法。
小姐孤苦度日,难遇救助之人。有位兄长是禅师,好容易从酷或来到京都,便顺便来此探望。可增人毕竟多为清贫之人,况且这禅师更是迂腐守旧,穷得只剩一身袈裟,恍如下凡仙人。来此宅邸,见庭院杂草丛生,一派萧条,竟不以为然。自此以后,蓬蒿更是恣意繁茂,遮掩庭院。猪殃殃草也长势极盛,将两个门户封锁得极为严实。四处围墙,坍塌不堪,牛马皆可随意进入。春夏时节,竟有牧童将牲口驱赶进来肆意践踏,实在放肆之极!有一年八月,秋风萧瑟尤为骇人,吹倒直廊,掀走仆役所住房屋的房顶。因无处容身,仆役纷纷走散。那时常常炊烟断绝,炉灶生灰。大悲小怜之事,接连不断。遥望此院,荒凉沉寂,阴森恐怖,连那凶暴的强盗也认为此处已毫无有用之物可劫,故过门而不入。即便如此,正厅陈设仍如从前,丝毫未变。只因无人料理,珠网四处,尘灰满布。大致一望,倒是一处井然有序的居住之所。未搞花便在此破落的宅哪里朝夕独居。
如此凄苦生涯,倘能寄情古歌或小说,尚可遣忧解闷逍遥度日。只可惜未摘花对此毫无兴趣。再者,若能与志趣相投的旧时朋友互通音信,益处虽不大,亦可纵情山水,陶冶性情。但未摘花洛遵父母遗训,接触外界甚是谨慎,虽有几位可以通信之友,也只是略略问候,情淡似水。她偶尔打开古旧的橱子,翻出数年的《唐守人《藐姑射老姬》等书来打发时日。这些书多是用纸屋纸或陆奥纸所印的通俗本,内容皆为陈腐的旧时古歌,实乃大煞风景!无奈也只得翻来念念。其时人们崇尚诵经礼佛,可是未搞花从未触碰过念珠,怕难为情,而且无人置备一切,终不敢参与其事。总之,生活索然无味。
再说未摘花有一个叫侍从的侍女,乃其乳母之女。多年来,持从不离左右,尽心服侍。此间常到附近一位斋院那里闲耍。不料斋院新近亡故,侍从失去一处凭恃,颇为心伤。而末摘花的姨母昔日因家道中落,下嫁给地方小官,生了几个女儿,倍加娇宠,便想寻一年轻侍女前去服侍。侍从之母曾和此人家有些往来。侍从也较熟识,常去走动。而末摘花生性孤僻,素来对此姨母避而远之。姨母便对待从说道:“因我只是位地方官太太,地位卑贱,我姐在世时常骂我丢其脸而看我木起。如今她的女儿穷困潦倒,我也心力不济,哪能照管她呢?”虽说如此气话,但毕竟沾亲带故,也常来信问候。
世上那些身份微贱之人,常模仿贵人之相,显出一副自高自大的姿态。而未摘花的姨母,出身虽高贵,恐怕是前世冤孽使其沦为地方官太太,故其秉性有些低下。她想:“昔日姐姐因我低微而蔑视,岂料世事自会报应,让她女儿如今也落到如此困窘之地,实乃该受其罪。我要趁机叫她女儿来替我女儿当侍女呢。这妮子性情虽是刻板,但做管家倒很可靠。”便命人带话:“请你常到我家来玩吧。这里的姑娘爱听你弹琴呢!”又时常叮嘱侍从,要她常陪小姐过来。可未摘花,并非有意骄人,只是异常怕羞,终究未曾前去拜访姨母。这更惹得姨母忿恨。
此间,时运来转,末摘花的姨父升任了太宰大或。夫妇两人匆匆安顿了女儿的婚嫁事宜后,欲赴筑紫的太宰府上任,他们还是希望未摘花同去。便派人对她说道:“我们即将离京远道赴任。你一人独留京中,无所依靠,难免清苦。虽多年未曾走动,但近在咫尺,还可照顾。如今我们远赴他乡,相隔千里,实在对你放心不下,所以……”措辞十分委婉巧妙,但未搞花仍是置若罔闻,毫不领情。姨母更是怨恨不已,恨恨地骂道:“哼,小妮子架子好大!真是可恶,任凭你怎样骄横,住在荒僻乡野中,源氏大将也不会看重的!”
正值末摘花生活惨淡之际,上皇降恩,源氏大将忽然获赦,驾返京都。普天之下,一片欢呼。夹道两边男女老幼,都竭力向大将表明自己的爱心。大将体察他们的用心,甚觉人情不古,厚薄不均,不禁感慨万千。回京后由于整日诸事纷忙,他竟未想起末摘花。光阴在风不觉又过了许多时日。公子仍未驾临,末摘花不由悲哀地想道:“现在我还企望什么呢?公子惨遭横祸,我伤心欲绝。两三年来,我日夜祈佛佑他平安。如今他终于回来了,可却将我这日夜牵挂他的人忘了。他当年离京流放,我只当作‘恐是我命独乖’之故。唉,人情冷暖,天道无常啊!”她怨天尤人,肝肠寸断,独自流泪不已。
她的姨母大武夫人闻知此事,心讨:“果不出我所料!象她那样出身困苦,孤苦伶仃之人,谁肯爱她呢?她家如此潦倒,而她却神气十足,不可一世,可悲可怜啊!”她觉得末摘花太不请人世,便教人告诉未摘花:“还是跟我走吧!须知身受‘世间苦’的人,即便是‘编入深山”也不惮劳苦的,而你却留恋穿罗着缎的生活。难道乡间不好么?跟我同去筑紫,我决不亏待于你。”话说得十分中听。末摘花的几个传文闻此皆怦然心动,私下抱怨道:“还是姨母说的是。她如此固执,是不会交运了。不知她心里作何打算。”
再说末摘花的诗女侍从已嫁给了大工的一个外甥。此时她要随夫同赴筑紫。侍从虽不甚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她伤感地对未搞花说道:“从今与小姐天各一方,心中不胜悲伤。”便欲劝导小姐同行。但未摘花对源氏公子仍是一往情深,不肯前去。她心想:“今虽如此,但终有一天公子定会记起我来。他曾对我山盟海誓,只因我命运不济,一时被他遗忘。倘他闻知我窘困之况,不会不来探访我的。”她所居之处,比昔日更是寒伧。但她仍心如磐石,翘盼源氏公子。家中器具什物,丝毫也不变卖。其志如山,坚贞不移。然而年与时驰,意与逝去,却仍无源氏来访的形迹。末摘花悲伤之情涌上心头,终日以泪洗面,弄得容颜憔悴,形销骨立,让人目不忍视,可怜万分。秋尽冬来,她的生活更无着落,终目悲叹,茫然度日。
此时,源氏公子的宫邸内为追悼桐壶帝,正举办规模盛大,轰动一时的法华八讲。选聘的法师皆是学识渊博,道行高深的圣僧。其中便有未搞花的禅师哥哥。法事终了之后,他便到常陆宅哪来探访,高兴地未搞花说道:“为追荐桐壶院,我也参与f这盛况空前的法华八讲。那场景庄严肃穆,音乐舞蹈,一应事物无不周全尽至。恍如那就是极乐世界呢,源氏公子正是菩萨化身。在这五浊根深的浑浊世界里,竟有此等端庄俊美之人,实乃奇事。”闲谈片刻,便告辞而去。
未摘花听了兄长之言,心中分外辛酸,想:“如此狠心抛弃孤苦无依之人,定是个无情的佛菩萨。”她觉得可恨,眼见情缘已断,不禁万念俱灰。正在此时,忽闻太宰大式的夫人前来探访。
她们虽素不和睦,但大或夫人因欲劝诱末摘花同赴筑紫,故特置备了衣物亲自送与她。大文夫人乘坐着一辆装饰华丽的牛车,满面春风地叫末摘花开门。环顾四周,草木凋零,萧条衰败。左右的厢门皆已揭损。夫人的车夫帮着守门人,忙了好一阵,才将它打开。夫人想:“这宅邸虽然荒凉破败,想来总有人走路的小径。”但寂草遍地,路径难寻。好容易找到一所向南开窗的屋子,便把车子靠到廊前。末摘花闻讯,甚觉夫人此举无礼。但也只得把烟熏煤染、破旧不堪的帷屏张起来,自己坐于帷屏后面,叫侍从出去应对。
侍从由于长年辛苦,生活清贫,也形容枯槁,身体消瘦,然而风韵犹存。凭心而言,要是小姐有她的容貌就好了。姨母对未摘花说道:“我们即刻便要动身了。你孤身一人,独居如此衰败荒僻之地,实教我难于抛舍。今日我是来接侍从的。我知你厌恶我,不愿与我家亲近。但请你允许我带走侍从。你不愿同行,在此又如何打发凄凉之日呢?”说到这里,几乎声泪俱下。然而她正心念此去前途光明,心中甚是欢欣,哪会掉下泪来?只不过故意做作罢了。接着又道:“你父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嫌我有失你们身份,不要我们攀附,因此我们便疏远起来,但我心毫无芥蒂。后来,又因你身分高贵,宿命好,结识了源氏大将。我这身分低贱之人更有所顾忌,哪敢再前来亲近?然而世事无常,我这不值一提之人,如今生活安稳舒适。而你这高不可攀的贵人,却落得门庭冷落,凄芜荒凉。以前虽不常往来,然相住甚近,还可看顾。现在我们即将远去,让你于此等荒芜之地独居,怎么放心呢?”
未搞花听她说了如此一大套,仍无心应答,只敷衍她道:“承蒙关怀,感激不尽。卑贱之身有辱门庭,那敢随驾同去?今后妾身惟有与草木同朽。”姨母又说道:“如此想法,实属难免。而以青春之身与草木同朽,恐世人所不为吧!倘是源氏公子愿将你这常陆宫修葺一新,变成仙居福地倒也罢了。然而公子现在一心钟情于兵部卿亲王之女紫姬,无心恋及他人。即使从前的情人,亦不再往来,更何况你这没于荒草中的人呢?要他为你坚贞不渝之志而动心,前来恩泽于你,恐是痴想吧!”末摘花听了这话,觉得颇有道理,不禁悲悲戚戚,呜咽起来。但她毫不动摇。姨母千言万语,陈述利害,见她仍不心动,只得无可奈何地说道:“那么侍从总得让我带去吧!”不觉已回落西山,她便告辞动身。侍从去留难定,啼哭不已,悄然向小姐道:“夫人今天如此诚恳相邀,我去送她一送吧!夫人之言,也有道理;小姐踌躇不定,并非无因。唉!倒叫我这下人不知何去何从了!”
末摘花很不愿让侍从离开。然而无法挽留,惟有偷哭不已。她想送她一件衣裳作纪念,可衣裳都污旧不堪,实难作送别之礼。总想送她一点东西,以感谢长年侍奉之劳,然实在无物可送。她突然想起头上的长发,一直攒在一起,束成一架九尺之长的发辫,非常美观。于是便剪下来将它装在一只精致的盒子里,送给侍从作纪念。此外又送了一瓶家中旧藏的香气浓郁的蒸衣香。临别赠言:
“发给青鬓两相在,安知今日也离身。你母亲曾遗言,要我照顾你。我原以为木管我如何窘困,你都不会离开我。而今你将舍我而去,这也于情理之中。但此后,却无人与我朝夕相伴,叫我怎能不伤心啊!”言毕,悲戚难抑。侍从此时也泣不成声,强忍悲痛说道:“旧事已逝,勿复再提。多年以来,我与小姐同共苦乐,相依为命。如今忽然要我离开小姐漂泊异乡,真叫我……”又答诗道:
“发给虽落鬓仍在。每逢关塞誓神明!有生之日,决不辜负小姐情意。”此时那大武夫人早已牢骚满腹:“还在磨蹭什么呀?天快黑了呢!”侍从心乱如麻,只得慌慌上车,频频回首,不忍离去。侍从与小姐多年患难与共,寸步不离,如今骤然离去,小姐怎能不倍觉“形影相吊”呢’!而几个年迈体衰的老侍女更是埋怨不止:“是啊,早该走了。如此年轻,埋没于此岂不可惜?即使我们这些无用之人也呆不下去呢!”便各自准备投亲寻友,另觅他处。末摘花只得忍气吞声。
转瞬到了雨雪纷飞的十一月,蒿草丛生,遮住阳光,因此积雪不消,仿佛越国的白山。进进出出的仆役亦早已走散,末摘花独自凭栏凝望雪景,枯坐冥想。想侍从在时,彼此还能谈东论西,嬉戏追逐聊以解闷。如今已是人去青断。一到晚上,她惟有钻进灰尘堆积的寝台里,对夜垂泪,孤枕难眠。
再说二条院内的紫姬此时倍受源氏疼爱。大概是他历尽苦难,方知人间温情之故吧,常去那里忙个不停。昔日情人,也再未去探访,虽然他有时想起了未摘花,但也只是推想此人大约安然无恙,并不前去探寻。流年似水,转瞬又去了一年。
第二年四月,源氏公子忽地想起了花散里,便告知紫姬要前去探访。不料连日雨天,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渐露,云破月来。源氏公子睹景思人,追忆往事,不由感慨万端。忽来到一座荒芜凄凉的宅邸,庭树枝繁叶茂,草木森森,藤花垂挂,随风飘荡,幽香四溢,顿生情趣无限。公子禁不住从车窗中探头一望,见残垣断壁上杨柳垂挂,凄荒无比。他觉得这些景致似曾相识,细细思量,才知到了未搞花的宅邸。源氏公子深觉可怜,使命停车,问随从惟光道:“这富础可是已故常陆亲王的么?”惟光答道:“正是。”公子说道:“他的女儿,想必依旧孤单寂寞地住在里面吧!以前我想特来探访,又深觉费事。今日乘便拜访旧人,烦你进去替我通报吧。可是弄明白,方能说出我的名字来!倘使寻错了人家,便显得太冒失了。”
且说末摘花,只因近日阴雨绵绵,心境愈发不佳,整日无精打采地枯坐着。今天小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已故父亲常陆亲王回到毛邪,醒后更觉悲伤。便命老侍女将屋檐漏湿之地擦拭干净,同时整理洒扫各处。她也暂时忘却了平日忧思,像常人一样悠然独慈檐前观景吟诗:
“亡人时入梦,红泪浸罗衣。漏滴荒檐下,青衫湿不去。”恰值此时,惟光走了进来,在庭院东寻西找,不见人踪。他正暗忖:“往日似觉无人,今日也果真如此。”便欲转身回去,忽见朦胧月色映照下,房屋窗子皆开着,窗帘晃荡,恍惚有人,心中恐惧顿生。但他仍壮着胆子过去,扬声叫问。里面终于传来一阵衰老的咳嗽声,问道:“里面是哪一位?”惟光通报了自己的名姓,告道:“有位名叫侍从的姐姐可在这里?我想拜见一下呢。”里面答道:“她已去了别处。但她的亲戚还在这里呢。”声音遥遥传来,衰老无力,惟尤甚觉熟识。
荒凉宅邸一向不曾有人来,此时忽来一个肃静无声的男子,里间人疑心是鬼,一时不敢开口。但见这男人走过来,开口说道:“我是特来探听你家小姐状况的。若小姐初衷未改,便相烦转告,说我家公子特来拜访,并非狐怪作祟,勿须害怕。”众侍立见他如此说,不免窃笑。那老侍女回道:“我家小姐倘若变心,恐早已迁居别处,而不会住此荒郊野地了。望你禀告公子,我家小姐生涯真是可怜呢!”便不经发问,将种种困苦情状仅告推光。惟光报觉厌烦,说道:“好了好了。我会将此情况实告公子的。”说罢,便转身去向公子回话。
源氏公子见惟光许久才出来,责怪道:“你为何耽误如此长久?这里荒草丛生,荒凉萧条,小姐可还住此?”惟光辗转告知细节。说道:“回话的大约是侍从的叔母少将呢!”接着便—一告知末摘花的近况。源氏公子听了心中难忍,暗忖:“真可怜啊!倘我早来寻访。她便不会落得如此悲惨境况吧?”他甚怨自己无情,说道:“这如何是好?我微服私访,本是不易。今晚若非路过,顺便打听,恐还不知其究竟如何呢!小姐如此坚贞不移,难能可贵啊!”然而就如此进去,又觉唐突,总得先做一首诗叫人送去才像样子。源氏心中想道:“倘若她同以前相见时一样默然不答,那便如何是好?”思虑再三决定不先送诗,还是直接进去。
惟光忙拦阻道:“此处满地荒草,露水甚多,杂物挡道,不便插足。还须人清除,方好进去。”公子自言自语地吟道:
“不辞涉足蓬蒿路,来访坚贞不拔人。”吟罢,不顾惟光劝阻,跨下车来便向里走。慌得惟光只好走在前面,以马鞭挥去草上露水来开道引路。但见树木露水下滴,有如阵雨降落。随从只得撑起伞来为公子遮挡。惟光戏说道:“真象‘东歌’所说‘敬告贵人请加笠,树下水点比雨密’呢!”源氏公子的衣裙全被露水打湿。走进里面一看,但见中门塌损,不成形状,衰草连天,一片凄荒。此时源氏公子亦是狼狈不堪,幸无外人撞见,否则,又有诽闻可传了。
再说未搞花痴心等候源氏公子前来探访,如今果然如愿,心中欣喜不已。然而又觉自己衣着寒怆,不便见人。日前大丈夫人虽送她衣服,因她厌恶姨母,放着也不看,便让侍女们拿去收藏在一只装黛香的衣柜里。如今,本摘花心中虽恶,但也无法再执拗,只得拿来穿了。好在衣服还香气四溢!然后将那烟熏煤染、破旧不堪的帷屏移过来,自己坐在帷屏后面,单等公子前来。
源氏公子走进室内,凄康地对她说道:“一别多年,我心始终未变,常对你朝思暮念。不料你却不理睬于我,心中不胜怨恨,只为试探你心,方才今日来访。庭前杉树依然,惹人思旧,哪能过门而不入呢?”说罢他探身向前略微拉开帷屏,向内张望,但见末摘花仍如从前那样斯文而坐,并不即刻回答,心中甚是不快。本摘花见公子如此放肆,又心念公子不惮霜露,亲来荒哪探访,觉得此情甚可感念,便振作起来,回答了几句。源氏公子道:“你在此荒僻之地辛苦度日,坚贞不拔之心我甚是感动。我初衷未变,故不问你心变易与否,便贸然前来相扰,你可有想法?我疏远世人已久,未曾及时来访,此罪万望见谅。”二人互为应答,不觉时久。因邸内一切简陋,实不堪留,源氏公子只得起身告辞。
来到庭院,源氏公子见院中松树,比昔年更加高大繁茂,不免痛感逝者如斯,慨叹此身沉浮,恍若一梦。便口占诗句,对未摘花吟道:
“密密藤花留人住,青青松针待我来。”吟罢又道:“自遭厄运后,岁月匆匆,经年累月,不想京中变迁甚多,令人感慨。今后如得时机,当向你详述几年来生活辗转之情状。你也将此间辛酸岁月,俱以告我。我妄作此求,未有不妥吧!”末摘花便答诗道:
“盼待始终无音信,只为看花乘道来?”源氏公子细观她吟诗的态度神情,咀嚼诗中意味,闻到随风飘来的衣香,深觉此人比从前深沉老练得多了。
凉月渐渐西沉,月光从那早已塌损的西边门外的过廊里斜射入没有屋檐的房里,把室内照得灿若白昼。源氏公子见其中布置陈设,与昔年丝毫未变。便想起古代故事中,那些曾用帷屏上的垂布为衣的贫女,末摘花恐也曾如这贫女一样过了多年痛苦生活吧!源氏公子心讨:“此女谦让有度,毕竟品质高尚。虽与她喜讯隔绝数年,实乃多年来忧患频繁心绪烦乱所致,但我对她仍一往情深呢。”思虑至此,猜她心中定然怨恨自己,便更怜悯她。后来源氏公子又去访了花散里,方才打道回府,尽兴而归。
很快就到了贺茂祭及斋院梭梭的时节,朝内上下诸人借此机会纷纷向源氏馈赠种种礼品。公子便将礼品分送心目中人。对未摘花更是体贴入微,特意叮嘱几个心腹,派人前去铲除庭中野草。同时,又筑起一道板墙,将宅邸围起来。源氏公子深恐世人闲话,不便亲去探访,只差人送信前去细致问候。信中说道:“我正在二条院附近修筑宅邸,以供将来你来此居住。现在正准备挑选几个俊秀女童,供你使唤呢!”末摘花末料到源氏公子竟连寻找传文之事也关心备至,心中更是欣喜感恩。众侍女也都感动得向二条院方向合掌礼拜,祈求公子平安。
源氏公子如此关心未摘花,大出众人意料。众人原以为源氏对于寻常女子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只有姿色、声名颇为出众之人方才去执意追求。常陆宫邸中上下诸人中,曾有不少人认为小姐永无出头之日,看她不起,才各自散去。如今见她又得源氏宠爱,便又争先恐后地回来了。未摘花本是个谦虚恭谨的好主人,知侍女昔日离去实乃无奈,如今回来,不好拒绝,只得收留下来。而此时源氏公子权势比先前更为渲赫,待人接物也愈亲切了。末摘花家,在公子的亲自操心下,那宫邸便又光彩重视,人声嘈杂了。昔日庭中蔓草丛生,如今亦早已对除干净,树木修剪齐整,池中水清如镜,一派欣欣之气。众随从也各施能力,尽展手段,尽心尽力伺候末摘花。
倏忽间,两年已过。未搞花已由常陆旧邸迁居到二条东院。源氏公子虽极少与她专门聚谈,但彼此近在咫尺,故常乘出入之便,前去探望。而昔日蔑视于她的姨母大武夫人返京,闻知此事后,甚为惊恐。侍从却暗暗庆幸小姐重又得宠,对自己当初不能耐心苦等而悔恨不已。真是时来运转,祸福无常啊!
第十六章 关屋
且说那伊豫介,自桐壶帝驾崩之后,次年即改任常陆介,赴常陆国就任。其夫人空蝉,也随同前往。这位曾咏“帚木”之诗的夫人,虽身在常陆,遥闻公子流放异乡,也不免私下为他哀惋。欲寄相思之情,又苦无鸿雁传书。筑波山至京都,虽也有传信之人,但总觉不甚妥当。因此几年来,二人音讯断绝。源氏公子滴居之期原本无定,后来忽遇赦免回京。第二年秋,常陆介任期已满。带眷属从逢场入关返京。正好那一日源氏公子赶石山寺还愿。纪伊守自京中到关上迎接父亲,便将此消息告知了他。常陆守闻此消息,决定趁天色未明动身,以免途中相遇杂乱。然而女眷所乘车辆太多,行动缓慢,一路邂逅前行,不觉已日上三竿。
一行人刚至打出①海边,便闻源氏公子已越过粟田山往这边而来。常陆守不及避让,公子的前驱已成群而至。于是只得在关山下车,将车驱入杉木林中,卸牛支辕,稍事休息。因公子重获稀世尊荣,便让源氏公子一行先过,前驱随从之人甚多。伊豫介眷属所乘之车,除前后不相接外,尚有十辆车子。车上五颜六色的女衫襟袖,露出车外,一望便知非乡间女子。源氏公子一见,觉得与斋宫下伊势时出来看热闹的游览车相似。众随从前驱纷纷注目这十辆女车。
时下正值晚秋,满林红叶色彩斑斓,经霜的秋草斑驳多彩,景致甚美。源氏公于一行出得关口,他们身上的服装多姿多彩,与秋景互为映衬,分外美观。源氏公子坐于车中帝内,差人唤出常陆介一行人中现已身任右卫门佐的小君,嘱托他向其姐空蝉传信:“今日特迎至此,可否谅解我心?”不禁又忆起往事,感慨万端。但众目股陵之下,又不便详叙,心中一时怏怏不快。空蝉呢,也难忘昔日隐事,追忆旧情,颇感伤悲。她暗暗吟道:
“去日泪雨来如川,行人借认是清泉。”无奈源氏公子不得而知,心中独吟也是徒然。
石山寺礼拜完毕后,源氏公子一行正欲离寺。此时,右卫门佐从京中前来迎候,请公子原谅那日未随赴石山之罪。小君孩提时,深蒙公子怜爱,现官居五位,备受恩宠。公子突遭横祸,流放须磨时,他因惧惮权势,随姐夫到了常陆。故近几年来,公子对他略感不快,有些疏远,但却不形诸于色,仍将他视为心腹。常陆介的儿子纪伊守,现已调任河内守。其弟右近将监受公子牵连,被削去官职,流放须磨,现因公子重新得势而走了红运。小君与纪伊守等人,心中甚为妒羡,痛悔当初趋炎附势,眼光短浅。
此时源氏公子召小君前来,叫他传信与空蝉。小君却想道:“事已隔数年,我以为公子早将姐姐忘却。不知他竟如此记情!”只见信上写道:“前日相逢关口,足知你我宿缘非浅。可有同感否?但
地名逢圾胜堪喜,
未得相逢自枉然。我多羡妒你家那个守关人啊!”公子又对小君道:“我与你姐姐多年不见,如今竟似初次相识。而我念念难忘旧情,以作今日欢慰。只是提及风情之事,她又要生气了。”说罢将信交与小君。这右卫门佐得信,倍感荣幸,连忙拿去送与姐姐,又劝她道:“公子乃情感之人,我原以为他早已将你忘却,殊料仍是一往情深,你应该写回信与他。虽充当这等使者,无聊乏味,但感于公子之情,也难以推脱。身为女人,情动而屈节作复,此罪可谅。空蝉此时比往常更为害羞了,一时心中颇难为情。但公子之信颇为难得。她不胜感动,遂提笔作复:
“议名逢圾待若何?犹自愁叹生难逢!往日之事犹如梦中。”空蝉可爱或可恨,源氏公子皆不能将她忘记。以后便时时去信试探她。
且说常陆介,此时已年老体衰,疾病缠身。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却舍不下这年轻的妻子,于是谆谆嘱咐几个儿子:‘饿死后,或守或嫁,皆由她定。你等必须处处照顾,同我在世时一样。”日日夜夜反复叨念。空蝉念及丧夫之后,孤苦伶仃,凄凉无依,便怨自身命苦,夙夜哀伤愁叹。这垂死之人也颇觉伤感。他担心身后之事,常作痴想:“不知儿子心地究竟如何?我死之后待她怎样?我得设法将灵魂留于世间,以便照顾此人。”他口上竟念叨出来。然而人生有限,留恋也是徒然。大限到时,谁也无法挽留,常陆介终于含怨而逝。
常陆介初死,儿子等尚能增守父命,对空蝉毕恭毕敬。但也只是表面如此,不顺心之事甚多。空蝉深知人世冷暖,故并不怨天尤人,只叹自己命苦。诸子中,淮河内守恋慕于她,待之较为亲切。他对她说道:“父所嘱托,我等谨记。若有用时,请随时差遣,定当效劳,毋须见外。”实却别有用心。空蝉想道:“我如今做得寡妇,乃前世冤孽。此子若是无礼,长此以往,定讨许多闲话。”因此自怨命薄,偷偷别发为尼。众侍女皆悲叹惋惜,但此事终是无可挽回。河内守闻讯,恨然说道:“她嫌恶于我,故尔出家为尼。时日众多,看她如何耐得住寂寞。如此贤慧,恐太无趣味吧!”
第十七章 赛画
藤壶母后甚为关心六条妃子的女儿前斋宫入宫之事,不时催促,盼望早日玉成此事。源氏内大臣也担心前斋宫没有关怀入微的保护人,曾经打算将她接到二条院,惟恐朱雀院见怪,便只好打消此念。他表面上佯装不知,实际却像父母一样在操持此事。
前斋宫将入宫为冷泉帝女御一事传到朱雀院耳里,他甚感惋惜。因深恐外人讥评,故没有与她通信。惟到入宫那日,才遣使将诸多珍奇礼品送至六条宫邸。诸如华丽的衣物,世间罕见的梳具箱、假发箱、香壶箱及各种名香,其间以熏衣香尤为珍稀,乃精研细磨,特别调制之珍品。此类礼品早用心置备,送时特意装横得分外美观,格外引人注目。恰好源氏内大臣来此,诗文长便将此事奉告,并请观看。源氏内大臣一见那精美绝伦的梳具箱盖。便知为名贵物品。一个装饰的小盒盖上装饰着用沉香木雕的花朵,那上面还题有一诗:
“昔年别君加梯时,临行曾许‘勿再回’。神灵莫非闻此语,故叫永无重逢期?”
源氏内大臣读罢此诗,深有感触,觉得此事实在太对不起朱雀帝。回首自己在清场上的固执性情,愈发觉得可悲可怜。心想:“朱雀院自斋宫赴伊势之日起,便一往情深。历经数年,才盼到斋它归京,以为可遂夙愿,岂料又逢此变,其心之所悲,可想而知。何况他现已退位,闲居静处,对世事未免妒羡。若换为我,不知心绪又当如何?”想到此处,不禁为触伤别人而深感歉疚。他对朱雀院,虽觉可恨,然也可亲。因此一时心烦意乱,茫然若失。
后来他叫侍女长传话于前斋宫道:“此诗如何作答呢?或许还有信吧,上有何言?”前斋宫深感不便,而拒绝让他看。她此刻甚是懊恼,很不情愿给朱雀院复信。众侍女劝道:“若不作复,不尽人情,且对不起朱雀爷。”源氏内大臣闻此,只好道:“不作复委实不妥。略表心意,以了其心,也就罢了。”前斋它不知如何是好。昔年下伊势的情状又涌入脑海。当时惜别容貌清秀的朱雀院,她伤心饮泣。其时年纪尚小,童心却无端地感到依恋难舍。往事历历在目,感慨万千,不禁忆起亡母六条妃子在世的种种情状。她只以一首短诗作答:
“昔年临别聆君语,今日思忆更伤悲。”并犒赏来使诸多物品。
源氏内大臣极想阅此复信,但又不便启口。他想:“朱雀帝容貌俊美,宛若少女;前斋宫也妩媚娇艳,与之不相上下。真乃天生佳偶一双。冷泉帝年纪尚小。我若如此乱点鸳鸯谱,她定会生怨呢!”他想到细微之处,顿感懊丧不已。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只得教人为前斋宫入宫之事筹备,务使此事齐全周到。他吩咐素来信任之人修理大夫兼宰相,命他料理一切,切勿有误。自己便先进宫去。但又恐朱雀帝疑心,便丝毫不露操持入宫一事的痕迹,惟请安之意。
六条宫邪内原有诸多优越的侍女。六条妃子死后,有几人暂回娘家,现又聚集一处。邪内繁荣景象胜似昔日。源氏内大臣设想倘若六条妃子在世,定会觉得将此女抚养成人,毕竟没有白费心血,必然兴高彩烈地料理这一切。他忆起六条妃子的性情,深觉此人实乃世间少有。如此品质,常人决不会有。就其风雅而论,此人也出类拔萃,故一有机缘,他必然想起她来。
前斋宫入宫之夜,藤壶母后也进它来了。冷泉帝听说有新女御将至,睡意顿消,打起精神于它中等候。就年龄看,冷泉院显得老成懂事。但藤壶母后还是叮咛他道:“有如此优秀的女御前来陪伴,你定要好好待她。”冷泉帝忖道:“与成人作伴,怕极难为情吧?”时至深夜,新女御才进入宫来。冷泉院一看,此人身材小巧,容貌文雅,举止端庄,实在可爱。他与弘徽殿女御早已伴熟,认为其人可亲可爱,故毫无顾忌。如今此新女御呢,神情庄重,令人心生敬意。加之源氏内大臣对其分外照顾,因此冷泉帝深感此人木可怠慢。晚上由两女轮班诗寝。白昼欲自由不拘地玩耍,则大都往弘徽殿女御那里去。权中纳言原希望女儿将来立为皇后,才将她遣人宫。现在却来了前斋宫,和女儿相争,他心里甚为不安。
且说朱雀帝见了前斋宫对饰盒盖上之诗的答诗后,对她更是魂牵梦索。恰好源氏内大臣前来参见,与之闲话种种旧事,顺便谈及当年斋宫下伊势时的情形。此旧事复提,但朱雀帝并不明示自己曾有得此女之念。源氏内大臣对此也佯装不知,只是想试探一下他对前斋宫的恋情深浅到底如何。便讲了诸多有关前斋宫的事。见其神情,相思之心甚深,便对他颇为同情。想道:“朱雀院对她如此难以释怀,想必此人一定生得天姿国色,只是未能亲见。”他很想见其一面,然此乃一厢情愿,放心中焦灼。再说此前斋官生性甚为持重。若有轻浮之举,自然会让人窥见容颜。但随着年岁长大,性情越是端庄,也越小心谨慎。因此源氏内大臣也仅能于隔帘相会时,想象她是个温顺贤良的淑女而已。
冷泉帝身边已有两个女御陪诗,故兵部卿王便不能顺利地将女儿送入宫中。他深信皇上成年后,虽有此二女御陪待,也不会忘记自己女儿。便静静等候。那二女御也尽其所能,以得宠幸。
一切艺事中,冷泉帝对绘画尤感兴趣。想是因喜好之故,自己还可作一手好画。梅壶女御也长于此道,因此冷泉帝对她尤为喜爱,常至院中,一同涂抹丹青。皇上对殿上学画的青年人自是另眼相待,何况如此美人!作画时,她神情雅致,不拘主题,挥洒自如。偶尔斜倚案几,置笔凝思,姿态美妙可人,他甚感心醉,更是频频来此梅壶院,愈发宠幸她了。权中纳言生性争强好胜,闻此消息,心中大为不平,定要女儿与之相争。便召集众多优秀画家,选取各种美妙画材,特备最上等纸张命其各自作画。他认为故事画极富趣味,最直赏品,便尽量选取此类动人题材。此外他还将描写时令、节气憬物的画,再加上新颖别致的题词,奏与皇上过目。
这些画极富意趣,因此是上便前来弘徽殿看画。但权中纳言又恐是上拿画给梅壶女御看,故不肯轻易取画出来,而藏之甚好。源氏内大臣闻之,笑道:“权中纳言还是孩子脾气片又向冷泉帝奏道:“他只知藏画而不肯爽快取出,呈请御览,以致我是圣心烦乱,实在不该!微臣有家藏古画,当即取来呈请御览。”便回至二条院,将藏于橱中新旧画幅取出,与紫姬共择新颖可爱的种种画卷。其中描写长恨歌与王昭君的画,虽然富有意趣,只因意义不详,便决定不予选用。乘此机会,源氏内大臣还打开保藏须磨、明石旅中图画日记的箱子,让紫姬看此类磨难之作。
这些画甚为感人。观者纵然不知根底原由,只要略解世事,乍一看,也会感动伤怀。何况夫妇二人历尽辛酸,。心中伤痕依旧,对当年之事更难忘怀。见到这些画,便思当日之痛,怎能不悲?紫姬埋怨他不早些将这些画给她看,吟道:
“画作注樵乐,浮子忘烦忧。岂谅空阎里,独抱愁影过。你倒可借此自慰孤寂呀!”言下之意,甚为怨尤。源氏内大臣听了此诗,无限同情,便答道:
“感今叹昔堪悲泣,胜却遭难当年事。”忽然想:何不将这些画也给藤壶母后看看。便从中择出一帖不至让见者伤心的画,准备送去。当选至画有须磨、明石各浦风物的图画时,心中便浮现出明石姬家中种种情景来,一时竟割舍不下。权中纳言闻知源氏内大臣正在整理画幅以呈御览,便更加用。已准备,连画轴、该纸。带子都刻意修饰,使其装磺更为美观。
时值三月,春光明媚,人心悠闲,正是风光伯人的季节。此时宫中,无甚重大节会,众人皆很寂寞,便以竞相搜集欣赏书画遣发时日。源氏内大臣想道:“如此竞赛,何不再将声势造大一点,这样陛下也可多欣赏些。”故特别国心搜集上乘之作,尽数送往梅壶女御宫中。于是两女御都有了意趣各异的众多画幅。梅壶女御选的全是古代故事画的杰作。这些画内容丰富,构图别致,引人注目。弘徽殿女御所选绘的,题材情趣盎然,多以当世珍奇情景为主。若论外表的新颖与华丽,弘徽殿更胜一筹。此时皇上身边诸宫女,凡稍稍具有修养者,每日品评议论,指短道长,皆以绘画鉴赏为事。
藤壶母后也至宫中。她也酷爱绘画,诵经念佛可懈怠,惟此事难以舍弃。见众宫女各抒己见。便将其分为左右两方:左方为梅壶女御,有平典诗、侍从内待、少将命妇等人;右方为弘徽殿女御,有大工典诗、中将命妇。兵卫命妇等人。这些人都是当今颇有名气的女鉴赏家。她们互相品前论后,各持己见,藤壶母后对此番见解也颇感兴趣。她便建议:“先将左方梅壶女御的物语鼻祖《竹取物语》中的老翁和右方弘徽殿女御的《空穗物语》中的俊前这两幅画并放一处,教两方共同来辨其优劣。
左方的人道:“在人们心中,这古代故事与赫映姬本人同样不朽。故事情节虽并不十分动人,但其主角赫映姬出污泥而木染,冰清玉洁,心怀清纯之志,终成正果升八月宫,足见宿绿之深。这原是神明治世时的故事,我等俗尘女子,是望尘莫及的。”
右方的人反驳:“赫映姬奔月,此乃天上事,下界无法深知真情。至于结局如何,谁也不得而知。就其在人间的缘分而论,投胎竹筒,可知身分低微。她的光辉虽使竹取老翁一家得以显耀,然未能入宫为妃,以照耀九重宫阔。那安部多为欲娶取,竟不惜千金买下火鼠裘,但忽然又被烧掉,此故事何味之有?那车持皇子明知蓬莱山可望而不可及,却假造一根玉枝骗她,结果自己受辱,也可谓无聊之至。”这《竹取物语》画卷是名画家巨势相览所绘,由名诗人纪贯之题字。画纸用的是纸屋纸,镶边用的是中国薄经。紫红的技纸,紫檀为画轴,装横倒也十分寻常。
右方的人又夸耀起自己的《空穗物语》画卷来:“俊荫远游中国,途遇风暴,漂泊到波斯国。虽人地生疏,但他毫不气馁,定要成就当初之志。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学得绝世无双的弹琴妙技,名闻通这,又传话后世。真可谓妙才矣!此画笔法也兼备中国、日本两国风格,意趣丰富,天下无双。”这画底为白色,裸纸呈青,黄玉为画轴。作者为当代名人飞鸟部常,字由大书法家小野道风题写。整体观之,新颖多趣,光彩醒目。左方无言反驳,于是右方得胜。
其次比的是左方的《伊势物语》和右方的《正三位物语》两幅画卷。二者优劣,双方各执其词,难于定夺。但一般认为《正三位物语》以画卷华丽多趣见长,它将宫中情景,乃至近世各种风情习俗绘得活灵活现,美妙动人。左方的平典诗辩护道:
“珠晓伊势千寻海,怎可乱道为浅滩?怎能以如此庸俗低下之作,来诋毁业平的盛名?”右方的大或典诗随即反驳道:
“临驾霄汉俯头地,深海亦觉难为舟。”藤壶母后偏袒左方,说道:“固然不可忽视兵卫大君的高昂气度;但是五中将的盛名亦不可侮辱。”遂吟诗道:
“一朝方见即疑旧,岂可轻辱千古名?”
众侍女抗声争辩,谁也不服准,终不能决定两卷画之优劣。那些青年宫女学识较浅,只得多方打探比赛结果。然而此事甚是秘密,皇上和母后的宫女也不得近身,外间更不知结局如何。此刻恰逢源氏内大臣进宫,见她们争论如此热烈,也对赛事颇生兴味,便道:“既然争论不下,就让陛下来定夺吧!”他预料此后将有更大规模的赛事,因此开初不愿拿出上乘之作。见此情景,便心生一计,将须磨、明石二卷一并取来,加入其间。此时,权中纳言也忙于制作精美画幅,惟恐落于源氏内大臣之下。源氏内大臣声明道:“此次比赛,当以旧藏为限;新作之画,无甚意味。”原来权中纳言特地设有一密室,让人在内作画,外人不得入内。朱雀院闻此消息,便将所藏佳作送与梅壶女御。
朱雀院所送的画中,有前代名家对它中一年内种种仪式的描绘,装饰极为精美且画意趣雅,上有延喜帝御笔亲题。又有描写朱雀院治理种种事务之画,其中还有斋宫当年下伊势时,在大极殿举行加林仪式的画卷。此乃朱雀院最为关心之事,故将当时情状细节具告名画家巨势以茂,命其用心描绘。此画甚为出色,收藏在一只华丽的透雕沉香木箱中。箱盖用沉香木雕的花朵装饰,新颖别致。朱雀院便命使者口传书信。此使者是在禁中兼职的左近卫中将。那画卷对前斋宫大极殿前临上轿出发时的庄严情景作了描写,并题诗一首:
“身在禁外无缘逢,铭记昔日加梯时。”此外便无片言只语。梅壶女御收到这些画,觉得不作回复实在无礼。她沉思良久,便将当年所用的柿子折为两段,在其中一端上赋一诗道:
“禁中全非昔时景,但恋当初奉神时。”之后用宝蓝色中国纸包了此柿端,交与使者复呈朱雀院,且犒赏使者诸多优美礼品。
朱雀院阅罢林瑞题诗,感慨千万,恨不得光阴倒转,回复到在位之年。于是心中不免怨恨起源氏内大臣来,怪他当初未能玉成他和斋宫这事。这恐怕便是昔年放逐源氏的报应吧!朱雀院所藏画卷,经前太后之手而转至弘徽殿女御宫中者甚多。还有尚待俄月夜,是酷爱书画的雅人,也藏得许多精品。
赛画的日期已择定下来,时间虽是仓促,赛场却布置得精致而风雅。双方的画都已送到。五座临时设在清凉殿旁宫女们的值事房中。玉座之北为左方,之南为右方。其余允许上殿之人,都在后凉殿的廊上守坐,各自维护一方。左方的画放在一只紫檀箱中,紫檀箱搁在一个苏杨木的雕花台座上。紫檀箱上盖着紫色的中国织锦,下面铺的是红褐色中国援绸。六个女童当差,她们身着红上衣和白汗衫,里面衬衫也为红色,有的则为紫色。相貌与神情都傲然不群。右方的画放在一只沉香木箱中。此箱搁在一只嫩沉香木的桌台上,下面铺着蓝底的高丽织锦台布。扎台布的丝涤及桌台脚上的雕刻,都甚为新颖别致。童女身着蓝色上衣与柳色汗衫,里面为橡棠色衫子。双方童女各自将箱抬至皇上面前。皇上那面的宫女,属左方的在前,属右方的则在后,服装颜色两方各异。
皇上宣召源氏内大臣和权中纳言上殿。是日,源氏的皇弟帅皇子也前来觐见。帅皇子生性喜好风雅,对绘画一事尤感兴趣。或许源氏曾预先暗中劝他来,所以并无正式宣召,恰好此时入觐。皇上便宜他上殿,命他为评判之人。
左右两方带来的画,无不精妙绝伦,优劣一时难定。朱雀帝送给梅壶女御的四季风景画,皆为古代名画家精选优美题材,笔调流畅,毫无滞涩之感,妙不可言。只因此乃单张纸画,篇幅有限,不能尽显山水绵延浩瀚之趣。而右方新作之画,只是勉强尽笔,过于粉饰,因而意趣甚浅。但因画面华丽热闹,乍一见也不免叹美,似乎不让古画。如此多方争论不休,今日的赛况更是多姿多彩,兴味无穷。
藤壶母后也将御膳堂的纸隔扇打开,观赏于倒。此母后精于画道,今日参与赏鉴,令源氏内大臣不胜欣慰。帅皇子每逢难于判断孰优孰劣之时,便向她请教,受益匪浅。
评判尚未至终,天已入夜。赛程轮到末次时,左方捧出须磨画卷,这使权中纳言看了心中发怵。右方也煞费苦心,以最优秀者为压卷之作。岂料源氏公子原本画技非凡,况且此须磨卷为他蛰居时所作。画时聚精会神,从容仔细,真可谓绝世佳作。众人见此画卷,便如睹源氏公子当日邓栖独处,伤心落魄之状。帅皇子以下之人,无不因感动而流泪。这些画卷,将各捕各脱之是尽行绘出,皆为众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各处均以变体的草书汉字和假名题词。并非用汉文写成的正式的详细日记,而是记叙中夹有极富风趣的诗歌,令人百看不厌,不忍释卷。众人全为此画吸引,竟无暇虑及身外之事。刚才所见之画,皆逊于须磨画卷,索然无味,而此画卷意味之深,颇耐咀嚼。果然这画压倒一切,左方获胜。
天将破晓,四下沉寂,气象清幽。赛事既毕,便开筵共饮。源氏内大臣把盏纵谈往事,对帅皇子道:“我自幼痴迷学问,父皇料我将来略有成就,因曾训诫:‘世人过分看重才能与学问,或许因此之故,学问渊博之人,能兼具寿命与福分者,委实不多。你生于名门望族,纵然全无才学,亦不劣于他人,所以毋需深入此道。’因此父皇只教我如何玩弄技艺,再不教我修习学问。我于技艺,虽不稚拙,但并无特长。推绘画一道,虽乃小技,我却常想全心钻研,务求能画得称心如意。岂料后来竟成了渔樵之人,目睹了海边各处的真实景况,毫无遗漏地赏玩了种种风物。然而笔力不足,不能尽情表达其间深奥的风趣。因此若无机缘,便羞以示人。今日冒昧请教,深恐世人将讥我如此好举。”
帅皇子答道:“无论何种技艺,若不潜心研习,终无成就之望。但各种技艺,均有师匠法则。若能从师随法研习,深浅暂且不论,总可仿效师匠,有所增进。惟有书画与围棋之道,极为奇特,全赖天赋。常见平庸之辈,并不深入研磨,推凭天才,便可长于书画,精通棋道。富贵子弟,亦有出类拔萃者,能通晓百般技艺。父皇膝下我等皇子、皇女,均研习各种技艺。惟我兄长最为父皇器重,亦最善承受教益。因而文才之渊博,自不待说。至于其他诸艺,弹琴为最,其次横笛、琵琶、筝,无所不精。父是曾如此裁定,世人也都赞同此道。论及绘画,皆认为非我兄之特长,仅为起兴时舞弄笔墨罢了。谁知竟如此高明,纵是古代名家,也会寒颜三分,何况平庸文人!令人难以置信,真觉得毫无道理!”话至此处,已语天伦次。大约是酒后易激动之故吧。故提及铜壶院往事,他便黯然垂泪,萎顿不堪了。
此时是二十日过后,月亮初升。月光未入室内,环境清幽宜人。源氏内大臣一时雅兴大起,便命人将书司所管的乐器取出,权中纳言操和琴。源氏内大臣自然擅长此道,但权中纳言也是此中高手。于是帅皇子弄筝,源氏内大臣操七弦琴,少将命妇弹琵琶,又在殿中选定一位才能卓越之人按拍子。高手联袂合奏,委实美妙风趣。天幕渐开,庭前花色与尊前人影,都逐渐清晰可辨。鸟声婉转,朝气勃发。此时便由藤壶母后颁赐福物。帅皇子屈尊受累,另赐一袭御衣。
此后数日,宫中一时以品评须磨画卷为乐。源氏内大臣说道:“此须磨画卷请留存于母后处。”藤壶母后也极想细致赏阅,便欣然接受,回答道:“让我慢慢地欣赏。”此次赛画令冷泉院十分称心。源氏内大臣心中甚是高兴。权中纳言见源氏内大臣在区区赛画小事上竟如此偏袒梅壶女御,深恐女儿弘徽殿女御失宠。但念皇上一向亲近弘徽殿,对她仍然顾念周至,便觉得不管源氏如何偏袒,也无甚可怕。
源氏内大臣欲增设诸多朝廷重要节会议式新树.以便后人引为传述,言冷泉帝时代便有其先例。即便赛画那种非正规的娱乐小事,他也苦心设计,务求完美。这真可谓鼎盛之世了。然而源氏内大臣仍痛感人世难测,闲暇之时常思虑:等到冷泉院年事稍长,便撒手遁入空门。他想:“试看先前古人:大凡年华鼎盛、官高位尊、出人头地者,大都难以长亭富贵。我在当代,尊荣已至巅峰。全赖其间灾祸沦落依托,故得福寿至今。今后倘再痴恋富贵,恐寿命难永。倒不如循太空门,潜修佛法,既可为后世增福,又可消灾延寿。”便在郊外峻峨山乡选定地域,建造佛堂。同时命人雕塑佛像,置办经卷。但他又想按己意愿抚育夕雾及明石姬所生女孩,亲见其成长。故此出家之事,便搁置起来。究竟作何定夺,那就难以预料了。
第十八章 松风
却说源氏内大臣二条院东院修建之事即毕,遂将花散里迁居至西殿和廊房里。其他家务办事处及家臣住所,皆有相应安置。东殿留待明石姬居住。北殿异常宽敞,因此隔成许多房间,布置舒适设备,甚是周全精雅。凡以前一时结缘而许以终身之女子,源氏内大臣均将其集中于此。正殿闲着,自己偶尔来此休息,故也置有必要用具。
他不时传信于明石姬,劝其早日入京。然明石姬自知身份卑微,未敢贸然应允。她想:“传闻京中身分高贵的女子,公子对她们尚若好若离,似爱非爱,反而增添痛苦。我身上究竟有何殊优,敢入京争宠呢?我倘入京,只能泄我微贱,徒增那孩子耻辱罢了。料想她来世间,必定不易。若我在京望眼欲穿专候其临,必耻笑于人,自讨没趣。”她颇感烦恼。但又转念:“倘教这孩子就此生长乡间,不得享受应得荣贵,也太委屈她了。”因此她又不敢埋怨公子而决然拒绝。
其父母亦以为这顾虑不无道理,却惟有相望悲叹,无计所出。明石道人忽然想起:他夫人已故祖父中务亲王,尚在京郊峻峨地方大堰河附近遗有一所官邸。这亲王后裔零落,宫邮无人继承,故久已荒芜。这领地如今由一前代管家照管。明石道人便找来此人,同其商谈:“我已绝缘尘世,决意从此隐居乡野。谁料今已暮年,又逢意外,想于京中再寻一所住宅。然若即刻迁居闹市,又觉有些不妥。因凡惯位乡村者,住闹市定极不相适。故想起你所管之宫邸。若修理后尚可住人,请立即动工,一切费用由我奉送,不知意下如何?”那人答道:“这宅子因多年无人照管,业已荒芜残败。我也只将那几间旁屋稍加修班,凑合住下。今春源氏内大臣老爷在那地方建造佛堂,附近有许多民夫来往如织,甚为嘈杂。这佛堂格外讲究,营造民夫极多,若欲在那地方找一清静之所,我以为极为适合。”明石道人道:“这倒无妨。实言相告,我们与内大臣有缘,正欲托其前庇呢。至于屋内装饰,我们自有主张。当务之急,乃速把房屋大体修缮。”那人答道:“这非我之产业,亲王家又无人继承。我业已拨熟乡间闲静,因此长年隐居那里。领内田地,早已荒芜殆尽。我曾向已故民部大辅请求,并送其丰厚礼物。蒙他赏赐,我才生有所依。”他怕失去田产,因此那张松皮似的脸变了形,鼻子通红,嘴巴高蹑,毛发蓬乱。明石道人知其意,忙答道:“你不必担忧,那田地之事,我们~概不管,仍然由你管领便是。那些地契房产尚存于我处,惟因我早已不问世事,放那方土地房产多年来未曾清理。此事留待将来再作计较。”这管家透其话语,知其与源氏内大臣有缘,颇感此事棘手,只得作罢。此后便于明石道人处领取丰厚修缮费用,赶紧修缮那宫哪。
源氏内大臣并不知晓明石道人有如此打算,惟不解明石姬为何不肯入京。深恐让小女公子孤零于乡下,而遭后世讥议,成其一生污痕。大堰邻宅修耷竣工后,明石道人才将此事详情报知源氏内大臣,此刻他才顿悟:明石姬一直不肯迁居东院,原是此故。他觉得此事思虑得甚为周全,饶有趣味,心动中甚是欣慰。再说那惟光朝臣,凡源氏内大臣一切秘事之策划料理,素来少不得他。当然,这回也就派他去大堰河,其悉心办理邸内一切应有设施。惟光归后报道:“那地方是致极佳,胜似明石浦海边。”源氏内大臣想:如此风水宝地,此人住了倒挺相配。源氏公子所建佛堂,位于峻峨大觉寺南,面临一流瀑布,雅之趣皆在其中,比之大觉寺并不逊色。大堰处明石邸宅,临河流,居松间。松间美景不可言喻。其正殿简朴,别具山乡意趣。内部装饰布置,均出自源氏内大臣之手。
源氏内大臣密派心腹几人,暗赴明石浦迎接明石姬。此次明王姬已无法拒绝,只得决意赴京。但要辞别这自小生长的浦滨,又觉恋恋不舍,念及其父自此将独居浦上,定然凄凉孤寂,更觉于心不忍,烦乱悲伤不已。她自恨此身何以如此多愁,却艳羡那些与源氏无缘之人。其父呢,近数年来,朝夕企盼源氏内大臣迎接女儿入京,今已遂夙愿,自然欢欣无比。然念及夫人将随女儿入京,此别于老夫妇俩几成永诀,故心中不胜悲怜,痛苦不堪。明石道人昼夜怅然若失,嘴里反复唠叨:‘如此,我将不能再见小宝贝了么?”此外再无他言。夫人也很悲伤,她想:“我俩遁入空门,多年来不曾同枕。今后教他独守空浦,又谁来照料他呢?即便是邂逅相逢,暂叙露情之人,于‘彼此已熟识’后“慕地生离别”,也免不了要伤心;况我俩乃结发夫妻,他虽天性清高自傲,难于亲近,然这也另当它论。既为夫妇,选定此浦为终老之所,总想干‘修短不可知’的有生之年共享天伦之乐。如今忽然别离,几为永诀,怎不教人愁肠寸断?”众年轻传女,早已厌恶寂寞乡间。今即将迁居赴京,皆不胜欢喜。但念今后无线再见这海边胜景,又觉难以割舍,看看那奔腾往返的波浪,不觉泪已湿透襟袖。
秋风秋雨愁煞人,哀怨楚楚泣人心。动身之日破晓,秋虫烦乱,风声凄凄。明石姬眺望海边,但见明石道人已起身,比半夜诵经时刻还早。他正暗吸着诵经拜佛。此乃喜事,不会有不吉言行,却谁也难禁泪下,小女公子相貌格外令人动心,外公视其为掌上明珠,常爱不释手,生怕委屈了她。当然,小外孙女也异常亲近他,一刻不见,便要吵闹。他念及自己为出家之人,应绝红尘凡念,便要疏远这小女公子。然而片刻不见,又觉胸中空落,极为难受。便吟诗道:
“幸汝一生荣贵福,晓凤歧路老泪横。”哎呀,此话不祥疗急以袖揩净老泪。其尼姑夫人唱和道:
“当年联袂辞帝京,今朝挥手马不行。”吟罢竟黯然下泪,这也难怪。她回首积年夫妻恩深,觉得今朝仅为此无底宿缘而忽然抛弃,复归曾弃之京,实非明智之举。明石姬也吟诗道:
“此去渺无迹,无常事难知。依女儿之意,父亲最好陪送我们入京。”她言辞恳切。但明石道人道:“因诸种原因,难以脱身。”然而念及女眷一路有诸多不便,又异常担忧。
他道:“当年我为你而辞别京都,隐居乡野。实指望在此任国守,以便朝夕悉心教养你。谁料就任后,便遭遇请多患难,以致穷困潦倒。如今返还京都,只是一个衰败的老国守,实无力改变家道衰落的苦难生涯。于公于私,皆落得一个愚笨的恶名,而以此导及祖先名声,实若剜心。我辞京之时,皆以为我必入空门。我也觉得世间名利淡薄,弃之不足惜。但见你年事稍长,更显聪慧伶俐,又觉得我无理将此明珠埋于沙中。唉,可怜天下父母心,为子女而悲痛,竟永无晴朗之时。于是拜倒求佛,但愿自身命穷,切勿累及子女,任其沦落乡野。长抱此愿,以图将来。果然事出意外,与源氏公子喜结良缘,真乃可庆之事。但因身份是韩,念及你回后前程,又不免顾虑万千,终日愁叹。后来有了这掌上明珠,方信命定宿缘不浅。教他于此海边度日,实甚委屈。料想这孩子必将秀于世人。我日后不能见其成长虽感可悲,但我身既已决心绝缘尘世,便无他顾了。我这小外孙女身上有荣贵福相。她偶生乡野,暂时扰乱我这村夫心目,此乃前缘所定吧。我好比天上神仙偶尔堕入三途恶道,暂时承受一番痛苦,今日便成永别。日后听闻我之死耗,也不必为我追荐。古语道:‘大限不可逃’,切勿伤心广其语气甚为坚决,复又说道:“我尚在人世一日便存一丝尘心,于昼夜六时的祈祷中,定要为我这掌上明珠祝福呢。”言及小外孙女,眼泪又欲流出。
去京若走陆路,则车辆繁多,格外惹眼。若分为水陆两路,则又太麻烦。缘于京中来使也常避人耳目,于是决定全体乘船,暗中前去。
辰时出发,一行船在古人所咏唱的“浦上朝雾”中渐渐隐去。明石道人目送行舟渐远,心中甚觉悲痛,怅然若失,难以自解。船里的尼姑夫人离开了惯居之乡而重返早已陌生的京都,也感慨万千,不禁下泪,满流颜面。对女儿吟道:
“欲登彼岸心若失,舟至中流复折回。”明石姬答诗云:
“浦滨更度几春秋,忽向浮搓入京都。”这日恰逢顺风,走完水路,舍舟登陆,乘车抵达京都,不曾延误时日。为避外人非议,一路极为小心谨慎。
大堰的邸宅也颇具意趣。比起居恨之浦土,极为相似,并未有生疏不适。惟回首旧事,感慨颇多。新筑廊房式样新颖别致,庭中池塘也雅致可爱。内部设备虽不周全,却无大碍。源氏内大臣吩咐几个心腹家臣,赴邪内举办迎接贺筵,为其洗尘接风。只因诸多不便,他本人何日前访,尚须仔细思虑。转眼已过数日,明石姬未见源氏内大臣一眼,心中甚感悲伤。她不禁思念故乡,终日更感孤寂无聊,便取出当年公子所赠之琴,独自弹奏。时值暮秋,景物凄凉。独居一室,忽意弹奏。弹奏片刻,松风飒然而至,应和琴声,更出无限忧伤。那尼姑母夫人正倚窗悲叹,闻悉琴声,即兴吟道:
“独寻幽山静,松涛犹旧音。”明石姬和诗云:
“欲托琴音怀故交,他乡知音何处寻?”
明石姬如此度送日月,恍惚又过数日。源氏内大臣欲见明石姬之心不堪再忍,便不再旁顾,决意访问大堰。他尚未详告紫姬此事,深恐她会从别处探得,反倒不好,便如实告诉了她。又对她道:“桂院有些事,已搁置久远,今务须亲往处理。另有约定采访者,正于附近盼望,不去委实过意不去。再则峻峨佛堂里的佛像,尚未装饰完毕,也得去照料一下。略要耽误三两天吧。”紫姬曾旁知他突然营造佳院,便估计是为明石姬所造,如今果然不假,心中甚觉酸楚,答道:“你去那边两三日,怕斧柄也要烂光吧?教人等煞呢!”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源氏内大臣道:“你又多心了!众皆谓我不同往昔,惟有你……”一番甜言蜜语后,已日近中天。
此次微行前往,随行者也只几个心腹。日暮时分方抵达大堰。昔日沦落明石浦时,虽着简装便服,其风姿也让明石姬赞不绝口。何况此时官袍加身,且精心装扮,其神情之责艳竟是世间仅有。她见了心惊目眩,愁云顿消,禁不住心花怒放,喜形于色。源氏公子到得哪内,觉一切皆令人喜爱,尤其见了小女公子,格外感动,深悔父女隔绝太久,好生可惜!他想:“葵姬所生夕雾,世人盛誉为美男子,惟因太政大臣乃其外祖父,碍于权势颜面不得不颂扬罢了。这小女公子年仅三岁,便已美若天使,将来可想而知!”但见她向人微笑时,那天真无邪的娇痴模样实在教人爱怜!那乳母寓居乡野时,形容枯槁,如今已养得甚为丰丽。她东拉西扯将小女公子详情诉于源氏公子。公子想像其村居生涯:终日与盐灶为伍,满面尘灰烟火色。甚觉可怜,便以善言安慰。又对明石姬道:“这地方也甚偏僻,我来去不甚方便。不如迁居东院吧?”明石姬答道:“初来乍到,尚且生疏,待过得见时,再作理会。”此言确有道理。这晚两人缠绵悱恻,直至天明。
邮内有些地方尚须修缮。源氏公子召集原有及新增人员,吩咐他们分别办理。凡附近领地差役,闻知公子驾临桂院,皆聚集院内恭候,此刻又涌入邻内拜见。公子令其整理庭院中遭损树木。他道:“这院中好些装饰石头已滚得不见踪影。若修整得雅观,这也是个颇富意趣的庭院。但若修得过分讲究,也是徒然。因这不是久居之所,修得太好,离去时恋恋难舍,反增诸多痛苦。”他追述滴居明石捕时旧事,时笑时哭,恣意畅谈,神情轩昂洒脱。那尼姑窥见公子风采,顷刻忘老解忧,不胜欢颜。
源氏公子令人重疏东边廊房下的泉水,自己也脱下官袍,仅剩内衣,躬身指示,其姿态格外优雅。那尼姑看了赞叹不绝。源氏公子忽见旁有佛前供净水器具,遂想起那尼姑,道:“师姑老太太也住此处么?我犯不敬之罪了。”便命取官抱来穿上,走至尼姑居处帷屏旁,道:“小女能长得如此完美无缺,全仗太君修善积德。太君为了我等,竟舍弃心爱的静修之处而重返尘世,实乃恩重如山。而老大人独居浦上,此间定多牵挂。种种照拂,不尽感恩!”言辞极为清真意切。尼姑答道:“能蒙公子体谅我重返尘世之苦心,老身苟延至今,也不算枉度岁月。”言毕流下泪来。略顿片刻,又道:“这颗小花,生长于荒瘠之壤,委实可怜。如今移植丰壤,定当繁荣茂盛,娇贵艳丽,诚可庆喜。推恨托根太浅,不知有否障碍,深为担忧啊!”言辞极显风趣。公子便与她叙旧,追述尼姑祖父中务亲王居此邸宅时的情状。此刻泉已流通,水声淙淙,如泣诉旧情。尼姑便吟诗道:
故主重至不相识,泉咽幽语昔日情。”源氏公子听过,觉此诗甚为质朴,且语气谦逊,诗情极为雅致。便答吟道:
泉声犹念昔年事,故主今非昨日音。”往事实乃令人恋慕啊!”他一面沉思往昔,一面徐徐站起,姿态极为高雅。尼姑觉得他确是绝世无双的美男子。
源氏公子来峻峨佛堂。他规定:此处佛事,每月十四日普贤讲,十五日阿弥阳讲,月底释伽讲。此乃必须,无须多言。此外他又增设诸种佛事。至于佛堂装饰诸事,均有指示。至月上当空,方回大堰邪。此时他忆起昔年明石浦月夜情景。明石姬知他心思,便随机取出那张公子当年所赠之琴,置于其前。此刻源氏公子正莫名凄怆,不堪忍受,便弹奏一曲,以倾积郁。弦调尚同昔日,毫无改变。故弹奏之时,昔日情景跃然眼前。遂吟诗道:
“琴未负昔时盟,方信未绝旧日情。”明石姬答道:
“弦音沥沥永不改,聊慰深情托相思。仙韵一曲舒愁肠,松涛隐隐含泣音。”二人吟诗唱和尤为和谐相称。明石姬为此分外欣慰。
明石姬姿容,闭花羞月,叫源氏公子恋恋难舍。小女公子娇姿,更使他百看不厌。他想:“如何安置这小宝贝呢?若暗中抚育,确能避人耳目,但如此委屈她,我怎舍得!不如携至二条院,作紫姬女儿,以便悉心教养她。将来送其入宫,尚可免遭世人讥评。”却又深恐明石姬不允,不得已将此念隐于心中,惟有对小女垂泪。小女公子初次见父尚显羞赧,后渐熟识,也与他言笑、搏玩,亲近于他。源氏公子便愈觉其女聪慧伶俐,娇美可爱。他抱了她,父女二人容貌相映,更加漂亮光及!可见他们宿线不浅。
翌日,预定返京。因为惜别,清晨起身略迟。他预计径直返京。但京中达官显贵来者甚众,此刻皆汇聚桂院。另有众多殿上人直至邸内迎他。源氏公子对此颇为懊恼,道:“真无可奈何!如此难找之所,他们凭何而来户外面人声喧嚣,他只得出去。临别无限伤心,脸上毫无神彩。走至明石姬房门,不觉缓步停下。碰巧乳母抱着小女公子出来。源氏公子见后,不忍舍她而去,便伸手抚其秀发,道:“我爱她过分。一刻不见,便觉心中空空,一无所措。这如何是好呢?此地真乃‘君家何太远’疗乳母答道:“昔日久居乡野,想念得好生痛苦!如今到得京中,倘再不照护,便更不如昔。小女公子伸出小手,扑向其父,要他抱。源氏公子便坐下来,拖了她,道:“怪哉,我一生忧患,竟无尽时!这孩子片刻不见便觉痛苦。夫人呢?何故不同来送别?即便再见一面,亦可得暂时安慰啊!”乳母笑着,进去告知了明石姬。明石姬此时正愁肠百结,躺卧于床,难以起身。源氏公子觉得未免太娇贵了。众侍女皆催她即刻出去,不应叫公子久候。她才强作起身,膝行而前,将半身隐于帷屏后,姿态异常优美高雅。如此娇艳模样,即便呈女,也无过善之处。源氏公子撩起帷屏垂布,向她倾诉离情。
终于告别。源氏公子走出几步,回头一望,但见向来羞涩不前的人,此次竞倚门挥手相送。明石姬举目一望,觉其真乃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其身体本来瘦长,如今略胖了些,便更加匀称了。服饰也很得体,十足内大臣风度,裙据上竟也泛溢出风流高雅之气来。
昔年削职去官的右近将监,早已复职任藏人之位,且兼卫门尉之职,今年复又晋爵。如今威武堂皇,神气十足,迥异昔年。此刻他手握内大臣佩刀,侍立于内大臣身旁。右近将监瞧见一熟识传女,便一语双关道:“昔年涌上的厚思,我终身铭记。但此次多有失礼:清晨醒来,便觉此地板似明石浦,却无法写信与你,以资慰安。”那传女答道:“此穷僻山乡,荒凉不亚于朝雾漫天的明石浦。况亲友凋零,连苍松也非故人。承蒙你不忘旧情前来问候,甚感欣慰。”右近将监觉得此侍女误会太深。原来他曾暗恋明石姬,故如此言语。此侍女却深误他有意于己。右近将监甚觉无趣,便淡然告别道:“改日再来拜访吧。”遂随公子告辞。
源氏内大臣衣冠楚楚,前驱者高声喝道。头中将与兵卫督陪坐于车后。源氏内大臣对其道:“我这简陋不堪之所竟被你们找到,真遗憾!”样子颇不愉快。头中将答道:“昨夜花好月圆,我们未曾奉陪,深感抱歉。因此今晨冒雾前来候驾,以补过失。山中红叶尚未红艳,可野间秋花正茂呢!昨日同来某朝臣,途中放鹰猎取鸟兽,不料落于后面,如今不知如何?”
源氏内大臣决定今日于桂院游玩,便命车驾转赴该地。桂院管家慌忙置备筵席,奔走忙碌,满院嘈杂起来。源氏内大臣召见鸿鹅船上的渔夫。他听其口音,便忆起须磨浦上渔夫的土语。昨晚于峻峨野间放鹰狩猎的某朝臣,将一串以获技所穿的小鸟作为礼物送上,以证明他曾经狩猎。觥筹交错,酒兴大酣,不觉过量。河边散步,深恐失足。然而酒醉兴浓无暇顾及,遂于川过盘桓一日。诸人皆赋绝句。晚间月光皎洁,倾泻而下。此间正值音乐盛会,但闻弦繁管急,甚为热闹!弦乐推用琵琶与和琴,笛类则命增长此道者吹奏。笛中所吹曲调,甚合秋天时令。水面风来,与曲调相和,更富雅趣。此时月亮高升,乐音响彻云霄,仿若仙乐阵阵。
夜色渐深,京中复来四五个殿上之人,这些人皆侍候于御前。宫中举行管弦乐会时,皇上曾言:“六日斋戒,今已届满,源氏内大臣必来参与奏乐,为何久不见人?”有人启奏:‘大臣正赏游嗟峨桂院。’崖上便遣使前往问候。同往钦差为藏人并,带来冷泉帝之信。其中有诗道:
“院近檐宫桂,料得清光香。我很是羡慕!”源氏内大臣对未能参与宫中奏乐一事深感歉意,让使者传述冷泉帝。但他觉此间奏乐,盖环境不同,颇有凄清之感,意趣反胜于官中。遂换盏添旧,复增醉意。
此间未曾备有犒赏品,便遣人去大堰邸内取,嘱咐明石姬:不必格外丰厚。明石姬即将手头现成两担衣物交与使者送上。钦差藏人并急欲返宫。源氏大臣便赠钦差女装一袭,并答诗道:
“徒有佳名寒宫桂,苦雾朝雨漫山乡。”意在企盼日光照临,即盼望冷泉帝行幸此地。钦差去后,源氏内大臣于席上闲吟古歌:“我乡乃校里,桂是赔官生。为此盼明月,惠然来照临。”因此想起淡路岛,便谈及躬恒猜疑“莫非境相异那曲古歌。席上闻此伤怀,不胜感慨,竟有人带醉而泣。源氏公子吟诗道:
“苦去乐来日,月华监手傍。昔年渺茫路,遥盼此清光。”头中将接着吟道
“浮云暂蔽明月光,清光此夜照万方。”右大井年纪甚长,桐壶帝时代就已在朝,圣眷优厚。此时他追怀故主,便吟诗道:
“皎月舍弃天宫去,沉落深山在何方?”席上诸人皆赋诗相和,甚为热闹,好不快意!源氏内大臣谈笑风生,亦庄亦谐。众人皆愿看其千年,听其万载,永无尽时。但逗留已有四天,今日必须返都。便将各种衣服分赐众人。众人遂将所赐衣服招手肩上,于雾中朦胧闪光,异彩纷呈,望去几疑为庭中花草,景致分外别致美观。近卫府中几个舍人,因精通神乐、催马乐或东游等歌,亦随待于侧。这些人游兴未尽,便唱着神乐歌《此马》之章,并和乐起舞。源氏内大臣以下,大都脱下身上衣物赏赐之。那些衣服披于肩上,红绿错综,恍若秋风中翻飞的红叶。如此大队人马喧扰返京。大堰邪中人遥闻声息,颇感落寞,皆怅然若失。源氏内大臣不曾再度辞别明石姬,也是心绪难宁。
源氏内大臣返回二条院,休想片刻。然后将峻峨山中情状详告紫姬。他道:“唉,我延误一日回家,好生懊恼。推怪那些好事者硬留我住下,乃至于今日疲惫不堪,”说毕便入室睡觉。
紫姬心中依旧甚为不悦。源氏内大臣佯装糊涂,开导地道:“你与她身分悬殊,怎能同她比较?你应该想:‘你是你,我是我,二者毫无干系才是,”’预定今宵入宫。此时他转向一侧,忙于写信,恐是写给明石姬。从旁望去,但见写得甚为认真详细。又见其对使者耳语多时。众传女看了皆甚不悦。本想今宵留宿宫中,但因紫姬心境颇劣,终于深夜回家。明石姬的复信早已送至。源氏内大臣并不隐藏,公然于紫姬面前拆阅。信中并无特别让她懊恼伤心的词句。源氏内大臣便对紫姬道:“你就撕毁此信吧!此类东西颇令人厌烦。置于此处,与我年纪极不相称。”言毕,传身矮几,望着灯火出神,淮心中念叨明石姬,再无他言。
那信展于桌上,紫姬却不正眼相看。源氏内大臣道:“你装作不看,却又偷看。你那眼色才教我不安呢!”言毕完尔一笑,其态娇憨可掬。他靠近签姬,道:“实不相瞒,她已为我生下一小女公子,煞是伶俐可爱。可见前世宿缘甚深。然其母身分低微,我不敢公然将其视为女儿抚养。因此我颇烦恼。望你体谅我,替我想个主意,凡事你作主吧!你道如何是好?接她来由你抚育,好么?今已是娃子之年,这无辜孩子,我怎忍心抛舍她?我想给她穿一裙。若你不嫌亵渎,请你替她打结,好么?”紫姬答道:“我全没料到,你竟如此不了解我!你倘如此,则我惟有撒手不管了。你应知晓,我最喜欢天真烂漫的孩子。此孩子这般年纪,该是何等可爱啊!”她脸上微露笑意。原来她天性喜爱小儿,故格外想得此女,并倾心抚育。源氏内大臣心中犹迟疑不决:“如何是好呢?真个接她来吗?”
大堰哪内,他不便常去。惟有赴峻峨佛堂念佛之时,乘便去访,每月欢聚两次而已。比及牛郎织女,略好一点。明石姬虽不敢再有奢望,但心中怎能不伤怨别离?
第十九章 薄云
弹指间秋去冬来,大堰河畔更是寂落萧瑟。明石姬母女居于耶宅之中,闲寂无趣,孤苦无依。源氏公子便要她们迁居过去。但明石姬想道:“到得那边,只怕‘坎坷多辛苦’。看穿了他的薄情,定必大伤我心,到那时真可谓‘再来哭诉有何言’了。”因此踌躇难定。源氏公子便与她婉言商量:“虽然如此,但这孩子长居在此亦非良策。我正为她的前程思量;若任她埋没于此,岂不委屈?那边紫夫人早听得你有这孩子,很想见见她。我想让她暂时到那边去,与紫夫人熟悉了些,以使我公开为她举行隆重的穿裙仪式。”明石姬一直担心公子作此打算,如今果闻其言,更觉心如刀绞,便答道:“她虽然成了责人之女,身份高贵,但倘若实情泄露出去,反会害了她。”故死不肯放手。源氏公子说道:“此言也有道理。但紫夫人这边,你勿须顾虑。她嫁我多年,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常叹寂聊孤单。她生性喜爱孩子,如前斋宫那般年纪的女孩,她也硬要当作女儿疼爱。何况你这个完美无缺的小宝贝,她岂肯轻易撒手?”便向她说道紫姬是怎样的善良。明石姬听了,暗想:‘借口隐约听得传闻:‘这源氏公子沾花惹草,独话风月,不知怎样的人才能使他安定。原来其人便是紫姬。’她已死心塌地地尊奉她为正夫人了,可见其宿缘之深。且这位夫人的优越品性,亦无可挑剔。似我这样微不足道之人,自然不能与她并肩邀宠。倘贸然移居东院,参与其列,岂不落她耻笑?我身既已如此,无须计较,倒是这孩子来日方长,恐怕将来终须靠她照顾。如此说来,倒不如趁她尚不晓事时让与她吧。”继而又想:“倘若这孩子离我而去,我不知要怎样牵挂她。而且孤寂无聊时再无以慰情,教我怎生度日?这孩子一去,我将何以吸引公子光临呢?”她思前想后,意乱神迷,但恨此身忧患无穷。
尼姑母夫人素有远见,她对女儿说道:“你这种顾虑纯属多余!日后母女不能相见,诚然苦痛良多,但你应先为这孩子前程着想。公子之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尽管信赖他,让孩子过去吧!你看:众星子皆因母亲身份不同而分高下。就如这位源氏内大臣,人品虽然无与伦比,但被贬为臣籍,失其亲王之分,只能作个朝廷命官,何也?只因他的外公,已故按察大纳育官位较其他女御的父亲低一品,致使他母亲只有更衣之分,而他也就成为更衣生的皇子。地位之别,就在于此啊!皇帝之子尚且如此,普通臣子,更不可同日而语了。再就普通家庭而言,同为亲王或大臣之女,但倘这亲王或大臣官卑取微,这女儿又非正夫人,则她所生的子女必为人所不屑,父亲待子女也就厚薄有别。何况我们这种人家,倘若公子住一夫人生了孩子,而她的身份比我们高贵,那么我们这孩子就完全处于劣势。凡女子不论身份如何,能被双亲器重,自当受人尊敬。倘我们来举办这孩子的穿裙仪式,虽竭尽全力,在这僻山深谷有何体面?倒不如由着他们去办,随他们如何排场。”她这样训诫女儿一番,复又去征询高明人士的见解,并请算命先生卜篮,皆说送二条院吉祥。明石姬心里也就踏实了。
源氏内大臣虽为小女公子作了如此打算,但深恐明石姬心情不悦,故并不强求。便写信去问:“穿裙仪式,当如何举行?”明石姬复道:“思来想去,教她陪着我这无用之人,终会误了她前程。然而教她参与贵人之列,又恐招人耻笑。……”源氏内大臣看罢复信,甚觉可怜,却也无可奈何。
遂择了吉日,命人暗中备办一切事宜。亲生骨肉,明石姬到底难以割舍。但念及孩子的前程,只得忍痛。不但孩子,乳母也非得同往。多年以来,她与这乳母朝夕相伴,朝有忧思,暮有寂寥,二人皆相与慰抚。如今这乳母也走了,她更形单影子,怎不伤心痛哭?乳母安慰她道:“这也是命里注定。我幸得此缘,能侍奉左右。相处多年,盛情难忘,岂料有分手之日?虽说日后会面机会甚多,可一旦离你左右,前往侍奉陌生之人,心中好生不安啊!”说着也哭了起来。
不久,又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明王姬愈发觉得孤寂。想起今生饱罹忧患,非常人所能忍受。忍不住暗自悲怜,自叹命薄。于是将更多的爱倾注于这个小宝贝身上。一日,大雪不止。翌日清晨,满院一片银妆。若于往日,明石姬难得至檐前闲坐,但此时此景,勾起如烟往事,层层蜂拥。思来日,前路漫漫。于是信步来至檐前,坐砚池面冰雪。她身穿好几层柔软的白色衣衫,对景沉思,仪态娴雅。若看那署署和背影,无论何等高责女子,其容貌也不过如斯!她以手拭泪,叹道:“不知以后再有这种天日,更当何等凄苦啊!”不禁娇声哭泣。继而吟道:“白雪深山丽日少,鸿雁望伴行迹来。”乳母也哭着安慰道:“深山雪间愁寂人,情意和融音自至。”
雪化之时,源氏公子来了。若于往常,公子驾临心甚欢欣。但念及今日来此的目的,便觉心如刀割。明石姬当然知道此事决非他人所迫,完全出于自愿。倘她拒不应允,亦无人勉强。但若今日再加拒绝,未免轻率过甚。源氏公子见孩子坐于母亲膝前娇痴可爱,愈感自己与明石姬宿缘之深厚!这孩子今春开始蓄发,现已长得有如尼姑的短发了,柔柔地披于肩上,异常美丽。眉目之清秀,更毋须说了。源氏公子亦知身为母亲而将孩子送与别人后,其悲伤挂怀之状,甚觉对不住明石姬,便对她多次表白自己的用意,数度安慰。明石姬答道:‘“只要你不将她视若低微人家的女儿,好好抚育她……”说时禁不住泪流不止。
小女公子自然不解人情,一味催促快些上车。母亲抱她来至车旁,她扯住母亲衣袖,渐渐哑哑娇嗔道:“妈妈也来!”明石姬肝肠寸断,不胜悲郁,吟道:
“日后小松自参天,别时仙姿何日见?”吟诗未已,早已泣不成声。源氏公子深深同情她,觉得此事于她太过残酷,便抚慰道;
“柔枝茂叶团根固,千载长伴偎松翠。但请稍待。”明石姬也觉此言甚合心意,情绪稍安,然而终于悲不能禁。乳母与一名少将的上级待女,带上佩刀玩偶和天儿与小女公子同去。另有几个美貌侍女及女童,另乘一车。一路上源氏惦念滞留邸内的明石姬,痛感自身犯了何等深重的罪孽。
回至二条院时,暮色横空。车子行至殿前。侍女们久居乡野,忽见此灯烛辉煌,一派繁华。觉得有些不惯。源氏公子选定西向一室为小女公子卧居,室内设备特殊,小型器具玲珑而美观。西边廊房靠北一间,为乳母卧室。小女公子于路上睡着了,抱下车时并未哭闹。侍女们将她带至紫夫人房中,喂她吃些饼饵。她慢慢发觉四周景象不同,母亲也不见,便四处寻找,急得直哭。紫夫人见状忙叫乳母过来安慰她。
源氏公子想着大堰邸内的明石姬,失去孩子后该是何等的凄凉孤寂,深感负疚。但见紫姬日夜爱抚这孩子,心中又稍感宽慰。只可惜,这孩子非她亲生。倘是亲生,便堵了外人长舌,真是美中不足啊!小女公子初来几日,时常啼哭,要找昔日熟悉之人。但这孩本性温良恭顺,对紫姬也十分亲昵,因此甚得紫姬疼爱,视如宝贝一般。紫姬整日抱着她逗乐。那乳母自然与夫人熟识起来。她们又另找了位有身份的乳母,共同哺育这孩子。
小女公子穿裙仪式,虽无特别准备,但也足够讲究了。按小女公子身材做的服装及用具,新颖别致,小巧玲珑,竟如木偶游戏,甚是惹人喜爱。那日贺客甚多,但因平日亦门庭若市,放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只是小女公子的裙带,绕过双肩于胸前打了一结,模样比往日更美观大方了。
大堰邸内的人,对小女公子的牵念,了无尽期。明石姬更是日益痛悔。尼姑母夫人当日虽那般训诫女儿,如今也免不了暗自垂泪。但闻那边珍爱小女公子之状,心中倒有几分慰藉。小女公子身上供奉,那边一应俱全,落得此间清闲。只是置办了许多华丽衣服,送给乳母及小女公子贴身的侍女们。源氏公子想:‘借久不去看她,明石姬定会认定我果然自此便抛弃了她,因此更加恨找,这倒是对她不起。”便于年内某日悄悄去了一次。邸内本就十分深寂,如今又失去了朝夕疼爱的孩子,其伤痛可想而知。源氏公子一念及此,也觉痛苦,因此不断写信慰问。紫姬如今不忌妒明石姬了,看在这可爱的孩子面上,她原谅了她母亲。
不觉又是新岁,春光融融,二条院内诸事合意,百福骄臻。各处殿宇,装饰得格外华美堂皇。新年贺客不绝如缕。辈份较长的,皆于初七吃七菜粥的节目前来祝贺。门前车马磷群,那些青年的贵子弟,个个春风得意,喜形于色。身份稍低的人,虽心有所虑,面上却也恰悦。处处一派升平盛景。东院西殿的花散里,也过得很是惬意。众侍女及女童等的服装,也照料得很周全,日子很是自在裕如。住在源氏公子身边,一切自然方便得多。公子每得闲暇,常信步到西殿与她晤面。只是不常常特地来此宿夜。但花散里性情文雅恭顺,认为一切缘分皆为命中注定,对公子不必过份奢望,只如此便足以慰心了。是以源氏公子也很放心,四时佳节,对她待遇很是丰厚,不逊紫姬。家臣左右,都不敢轻慢于她,乐意伺候她的侍女也不比紫姬少。境况之好,实在无可挑剔。
源氏公子对大堰邮内寂寞凄苦的明石姬,也极为挂怀。待得正月里办毕公私诸事,便去拜访。这一天他着意打扮了一番:外穿表白里红的常礼服,内着色泽鲜丽的衬衣,在香熏得十分浓烈。告别紫姬时,夕阳的绯红映到脸上,浑身光华灿烂。紫姬目送他出门,甚觉目眩心迷。小女公子找着父亲衣袂,竟要跟出室来。源氏公子停住脚,心中涌起无限怜爱。他安抚她一番并随口唱着催马乐中“明朝一定可回来”之句,出门而去。紫姬便唤来侍女中将,让她在廊房口守候,待公子出来时,赠他一首诗:
“浮舟飘零无人系,翘望浪子明回归。”中将吟得异常婉转流畅,源氏公子乃笑和道:
“夕宿匆匆朝时还,哪为伊人片刻留。”小女公子听他们吟唱,一片茫然,不解其意,自顾自蹦跳筹戏。紫姬看着异常心喜,对明石姬的醋意也消减了。设身处地体味明石姬对孩子的想念,觉得好不伤心。她端详这孩子好一阵,将其揽入怀中,摸出自己那个洁白可爱的乳房来,给她含人口中,逗她快乐。旁人见此情形,倒也觉得十分有趣。侍女们相与言道:“夫人怎么没生育?倘这孩子是她亲生,那该多好啊!”
大堰邸内,境况十分优裕。房屋形式别具一格,饶有风趣。明石姬容颜举止,日见优雅。与那些身份高贵的女子相比,毫无逊色之处。源氏公子想:“倘若她的品行如同常人,并无特别美好之处,我不会这般怜爱她。她父亲性情怪痹,确实遗憾。至于女儿身份低微,却有何妨?”源氏公子每来相访,皆只是匆匆一叙,常感到不满足。觉得虽然相会,反倒痛苦倍增。心中一直慨叹“好似梦中渡鹊桥”。恰好身边带有古筝,源氏公子取了过来。回想当年明石浦上深夜合奏之状,便劝明石姬弹琵琶相和。明石姬同他合奏了一会。源氏公子深深赞叹其技巧之高明,实在无可挑剔。奏毕,他便把小女公子的近况详告于她。
大堰邸原本是个寂寥的的居处,源氏公子时常来此泊宿,有时也就在这里用些点心或便饭。他来此时,对外常常借口赴佛堂或桂院,并不言明专程专访。他对明石姬虽非过分痴迷,却也绝无轻视之色,亦不把她视作平常人。可见对她的恩宠是不同凡响的。明石姬也深知这一点,教她对公子并无过高的要求。但也木表现得十分自卑,凡事谨遵公子之意,正是不卑不亢,恰到好处。明石姬早有所闻:源氏公子在身份高贵的女人家里,从来不如此礼貌周全,坦诚相待;而总是居高临下的。因此她想:“我倘搬至东院,与公子太过接近,反倒与她们同化,以致受得诸般羞辱。如今住在这里,虽不经常见面,但却专为我而来,对我更是荣耀。”明石道人送女儿入京时虽然言语决绝,但毕竟也很牵念,不知公子待她们如何,常遣人来探望。听到了消息,有时悲伤感叹;但既为荣光之事,欢欣鼓舞之时也不少。
正于此时,太政大臣辞世了。此老臣乃国家之栋梁,一旦姐殁,皇上亦悼惜不已。昔年暂时隐退,笼闭邸内,尚且震得朝野不安;今日与世长辞,悲悼者尤众。源氏内大臣亦甚惋惜。素日一应政务均可依赖太政大臣裁决,内大臣甚是清闲。今后势必独担其任,因此倍增愁叹。冷泉帝年方十四,然而老成持重,远出其年龄以上。他亲临朝政,英明果断,源氏内大臣颇可放心。然而太政大臣逝世之后,朝野大政,非他莫托。谁能代此大任,以成就他出家修行的夙愿呢?想到这里,便对太政大臣之早逝甚是痛心。因此大办追荐佛事,其隆重程度甚于太政大臣的子孙们。又殷勤吊慰,多方照料。
出家的藤壶母后,于今年初春染病,到得三月,病势已十分沉重。冷泉帝驾幸三条院,探问母亲病情。当年桐壶帝驾崩时,冷泉帝年仅五岁,末清世事。今见母后病重,忧心如焚,戚容满面。藤壶母后见了皇帝,也悲从心起,对他道:“我自知大限将到,难以熬过今年,但也无特别之苦痛。倘我明言自知死期,恐外人笑我捏腔作势,是以也不大作功德。我早想回宫,与你详谈当年之事。然一直情绪不佳,以致蹉跎至今,终未如愿,真是遗憾。”说时声音已是十分微弱了。她今年三十七岁,仍光艳照人,风姿不减当年。冷泉帝见了,更觉可惜,不免悲叹人也无常。他说道:“今年乃母后厄年,母后定当万事小心。孩儿听说母后玉体欠安,心甚忧之。只恨未多做法事,为母后消灾延寿。”冷泉帝内心焦急,便大作法事,祈请母后早日康复。源氏内大臣至今才知藤壶母后所患并非寻常小病,深为忧虑。冷泉帝因身份关系,不便久留,只得忧思重重返首。
藤壶母后痛苦难忍,言语也感吃力,心中寻思:“我这一生,恐是积了阴德,故在这世间享尽荣华富贵,无人能比。然我内心之苦,恐亦世无其匹吧!冷泉帝怎知我有此等隐情,真是愧疚。我于此很,死不瞑目。地老天荒,永无消解之日。”内大臣想起此时太政大臣新丧,藤壶母后危在旦夕,国家连遭不幸,实可悲叹。再加上自己和藤壶母后那段隐情,悲叹之余又添伤感。近年他们的恋情久已断绝。想起藤壶母后既死,重续旧情之梦成空,更悲不唱胜。便去探询母后病状。母后身边侍女,都是心腹之人,早知内大臣的苦心,此时便将母后病状—一相告。又道:“母后患病数月,虽精力不济,仍坚持礼佛诵经。因长久辛劳,历久愈衰。近来连橘子汁也食不尽,恐怕已无生望了。”皆掩面而泣。藤壶母后让传文告诉内大臣:“你谨奉父皇遗命,竭心尽力,效忠当今圣上,其心可嘉。年来多承君惠,我常想向你真诚致谢,但若无机会,今日又病重若斯,遗憾重重,言何能及!”帷屏外的源氏内大臣,听到她微弱声音,肝肠寸断,泪如泉涌,一时无言可答。又怕别人看见不好,只得强打精神,极力支撑。复又念及如此一个美人,从此便要玉殒香消,魂归他乡,空留无限伤心恨事,真叹老天无眼!终于收泪复道:“臣本鸯钩,不足挂齿。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自当竭心尽职,不敢稍有懈怠。月前大政大臣突然仙逝,臣重任在肩,木胜惶恐。孰料而今母后又染重病,更觉心如乱麻。只恐此身在世之日也不多矣。”言语间,藤壶母后象秋天的叶子,终于飘然而去。源氏内大臣的悲伤无可比拟。
藤壶母后虽身为贵人,却最为慈悲,对世人广施博爱,了无仗势欺人、渔肉百姓的豪门贵族的恶行。凡天下进贡,倘兴师动众者,悉数谢绝。在佛法功德方面,也有自己的原则。她只用自己应得的俸禄和继承来的财产,尽自己所能,斋僧供佛。而不像一些富贵人家,穷奢极欲地大做功德。此种人等,虽圣明天子时代,也不乏其例。是以藤壶母后的死讯传出,国人尽哀。葬礼上,殿上官员,一律身着黑色丧服,使得草长营飞的阳春三月也一片暗淡。
源氏公子欣赏着二条院庭中的樱花,当年花宴情状,又上心头,忍不往独自吟唱“今岁应开墨色花”之古歌。又恐遭人非议,使整口呆在佛堂,偷偷饮泣。残阳如血,山野树梢,皆披金挂彩,枝缕分明。而飘浮于岭上的薄云,则略显晦暗。源氏公子看着这残阳薄云,不住哀思又起。便吟道:
“淡云蒙岭夕照薄,仿佛丧衣暗色深。”但徒然独吟,并无一人闻得。
七七佛事渐次圆满之后,一时再无大的举动。皇上顿感官中岑寂,百无聊赖。却有一个僧都,藤壶母后的母后在世时即已入宫供职,一直作祈祷师。藤壶母后视为亲信,对他甚为尊敬。皇上也将宫中的隆重法事交与他操办,对他器重有加。这谱都七十余岁,是少有的得道高僧。近年一直隐居山中,潜心习道修行,以祈佛佑。此次因藤壶皇后之病,特来京都,被召入宫。源氏内大臣劝他道:“同音年一样,今后你仍留住宫中,为皇上尽忠效命。”谱都回答道:“贫僧年事已高,本难再作夜课。而今大臣有命,怎敢不遵。况贫增长蒙是恩,理当报答。”便留在宫中,随侍皇帝左右。
一日,天将破晓时,皇上与僧都呆在一起。僧都咳嗽着,不紧不慢地为他讲授世事常理。见左右无人,僧部便趁机说道:“贫僧有一事欲奏闻,因恐有逆圣听,反获欺君之罪,故犹豫未决。但若因水受蒙蔽而深蒙罪孽,贫僧也罪极天谴。况贫僧隐瞒此事,毫无益处,恐菩萨也要斥责贫俗不忠。”说完这些,便觉难以启齿了。冷泉皇帝以为他有什么余恨末解,心想虽是僧人,且道行高深,却终脱不了常人贪馋嫉妒之恶疾,真是可恶。便对他道:“我素来祝你为心腹,你却对我有所隐瞒,真令我失望!”僧都终于说道:“阿弥托佛!陛下此言差矣。贫僧已将菩萨所严禁泄露的真言秘诀,悉数传授陛下,贫僧自身浮身三界外而不染尘俗,还有何事不能告之呢?推此事,因涉过去未来国运,已故桐壶院、藤壶母后及当今执政源氏内大臣声誉,因此贫僧不敢隐瞒,又不便贸然相告。贫僧微贱之身,死不足惜,因此获罪,也无须追悔。今遵神佛之意,奏闻陛下:陛下尚在母腹之时,母后便整日忧惧,悲伤不已,曾密嘱贫僧极力祈祷。贫增乃出家之人,内中缘由,不便相问,后逢内大臣身受不白之冤,贬到荒僻之地成守涵防,母后忧惧愈甚,又嘱贫僧祈祷。源氏内大臣闻得,密命贫僧向诸佛菩萨忏悔,求菩萨宽恕。陛下末登大宝之先,贫僧昼夜不息,祈请圣安。据贫僧所知……”便将当年之事—一奏闻。冷泉帝听了,好似晴天霹雳。他又惊又怕,一时方寸大乱,无言以对。谱都自思康突,恐一时龙颜羞恼,降下罪来,便要悄悄告退。冷泉帝叫住他,说道:“这么多年你才告诉于我,我真要怨你不忠了。若我今生一无所知,来世不知要遭多少报应呢。我且问你,此事除你之外,可尚有他人知悉乃至泄露?”僧都答道:“除贫僧外,只有王命妇知悉了。近来天行无常,瘟疫泛滥,国家连遭不幸,贫增思忖恐正是此事所致,因此斗胆启奏。往日陛下年幼,未话世事,神佛亦念无知而恕罪。而今陛下年事渐长,已洞悉世事,而未尽孝道,神佛使自降灾以示惩戒。父母者,人之根本,吉凶世事,往往因之。贫僧将此等秘事告之陛下,望陛下知罪弥补。”说时不胜唏嘘。其时天光大亮,僧都便即告退。
冷泉帝闻此消息,恍然如梦。左思右想,也理不出头绪。他觉得此事有愧于桐壶院在天之灵。而生父久屈臣职,实子之不孝。他这样想来想去,直到日头高升,仍未起身。源氏内大臣闻知圣体欠安,吃惊不小,便前来问候。此时已知真相的冷泉帝一见内大臣,便悲从心起,忍不住泪上眼眶。源氏内大臣以为他思悼母后,至今泪眼未干。
这一日,桃园式部卿亲王逝世了。冷泉帝闻此噩耗,不免又吃一惊,甚觉这世间灾祸频频,危机四伏。源氏内大臣目睹种种变故,见皇上忧戚如此,便常住在宫中,与皇上亲密谈心。皇上对他道:“恐我亦余命无多了,近来心绪烦乱,精神萎靡,又逢此种种灾变,天下不安。今数难并发,教我忧恨不已。我常思引退,顾念母后心清,未敢言及。今已无可牵念,正直全我心愿,以求安度余生。”源氏内大臣诧然道:“圣上何出此言?天下太平与否,岂因执政时间之短长。即使古之圣明时代,亦难奈灾患。况最近逝世之人,大多年事已高,尽享天年。陛下何必如此担忧呢?”便援经引例,百般劝慰。
冷泉帝常穿青黑色丧服,其俊逸清秀之态,与源氏内大臣如出一脉。他以前揽镜自视,亦偶有此感。自听了僧都的话后,将自己与源氏内大臣仔细比较,愈发深感父子情深。他’总想找机会向源氏暗示此事。又恐内大臣难堪,终无勇气。故这期间他们只谈些琐碎小事,关系却更见亲密。冷泉帝对他恭敬有加,有时似超出君臣之礼。内大臣体幽察微,心中惊诧,却终不知他已闻知其事了。
冷泉帝本想与王命妇探问详情,却又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得悉母后至死未说之事。他准备隐约探问内大臣,讨教此种事例是否古已有之,又苦于没有机会。于是只得博览群书,勤于学问,希望在书中找出例子。他发现帝王血统混乱之事例,中国颇多,或公开,或隐秘。但日本并无前例,当然也许仅是未作记载,试想如此秘密之事,怎好载入史册,见诸后人呢?史传中倒是记载:皇子滴为臣籍,身任纳言或大臣之后,又恢复亲王身份,并终登大宝者,非止一二。于是他想借用古例,只说源氏内大臣贤才圣德,应让位与他。于是作了多方考虑。
其时已是秋季,正是京官任免之期。朝廷拟命源氏为太政大臣。冷泉帝将此事预先告知源氏内大臣,并趁机谈起让位一事。源氏内大臣不胜惶惑惊恐,力阻此议。他妻道:“桐壶父皇在世之时,虽于诸多皇子之中,独宠下臣,但传位大事,从未想过。今日小臣岂敢违逆父皇遗命,擅登大宝?小臣唯愿格遵遗命,尽忠尽责辅佐皇上,待将来年迈昏愤之时,退返林泉,念佛诵经,了此残生。如此而已。”他始终是臣子的口吻,冷泉帝闻之,歉疚之余,又觉遗憾。至于太政大臣之职,源氏内大臣亦谓有待考虑,暂不受命。后来仅晋了官位,并特许乘牛车出人禁宫。冷泉帝意犹未伸,欲复其亲王之份。但按定例,亲王不能兼太政大臣一职。源氏若为亲王,则再无适当人选可任太政大臣之职,然例制所限,那样朝廷便后援无人了。故此事也只得搁置起来,于是晋封权中纳言,为大纳言兼大将。源氏内大臣想:“待此人再升一级,位极内大臣以后,我可将诸事委托予他,那样便可得些清闲了。”回思冷泉帝此次言行,不免担忧。如果他已知道昔日隐情,怎对得起藤壶母后在天之灵呢?但令皇上为此事郁郁寡欢,又甚感歉疚,他很诧怪:“这秘密是谁泄露的呢?”
王命妇已迁任林世事殿之职,在那里有她的居室。源氏内大臣便前去探访,问她道:“那桩事情,母后在世时可曾向皇上谈及一二?”王命妇一口否定道:“母后一丝风声都不敢让皇上听到,岂会自己泄露?但她又恐皇上不知生父,蒙不孝之罪,触怒神佛。”源氏内大臣闻得这话,回想起藤壶母后温柔敦厚,思虑周密的样子,不胜恋惜。
梅壶女御在宫中,果然不负内大臣之殷望,照料皇帝无微不至,深受皇上宠爱。这位女御不仅容貌出众,性情也无可挑剔。因此源氏内大臣十分看重她,只管用心照顾。时值秋季,梅壶女御暂回二条院歇息。为欢迎女御,源氏内大臣把正殿装饰得金碧辉煌,光彩夺目。现在,他只将她以亲生女儿相待了。
一日,绵绵秋雨不绝,庭前花草斑斓,绿露凝碧。源氏内大臣忆及梅壶的母亲六条妃子在世时种种往事,泪湿衣襟,便到女御的居室里探望。他借口时势多厄,自己洁身斋戒以谢天威,常着墨色常礼服。其实乃为母后阴福作祷而已。他把念珠藏入袖中,走进帝内来,姿态异常优雅。梅壶女御隔着帷屏直接与他谈话。源氏内大臣说道:“庭前秋花又盛开了,今岁时势不佳,那花草依旧盛似昔年。人虽有情,草木无知,好可怜啊!”说着,将身子靠在柱上,夕照使他更添神采。接着谈到陈年往事,谈到那日赴野官访问六条妃子,黎明时不忍离别之状,抚今追昔,又是感慨,又是神往。梅壶女御也哀泣有声,“回思往事袖更湿”了。源氏内大臣听见她的隐隐抽泣之声,不由想像到她是个怎样温柔和悦、优雅宜人的美人。只恨帷屏阻隔,不能一睹风采,心下焦如火烧。哎,真是恶习难改!
源氏内大臣继续说道:“想当年,本无特别伤神烦心之事。毋须寄情于风月场中。但因我心性风流,乃致不绝忧患。我纵情不羁,与诸多女子产生本不应有的恋情,使我不堪其痛。有二人至死不肯原谅我,一个便是份母亲,她深怨我薄情寡义,以致含怨冥府,令我抱恨终身。我竭诚照顾你,即弥补昔之过错,自己也心有所慰。怎奈‘旧很余烬犹未消’,想来真是前世冤孽啊!”却并不提及另一人。随即调转话头道:“其间我横遭滴戍,自思如若返京,能多做些应做之事。今诸愿总算渐次得偿了。东院那花散里,以前孤苦无靠,现于六条院中安享清福。此人天性温和,我与她互相谅解,亲密和乐。我返京以后,复它加爵,虽资为帝圣臂膀,却无心邀宠取贵,推始终难抑风月之情怀。你入宫时,我努力抑制自己而将你当女儿看待,不知你能否体谅我的一片苦心?如尚无同情之念,我真是枉费苦心了!”梅壶女御心下厌嫌,默然无语。源氏内大臣道:“你不开口,可见确不同情我,如此好伤我心啊!”
源氏内大臣自觉难堪,又岔开话题说道:“从此以后,我将不再作愧疚之事。只管闭门礼佛,专心事禅,为来世积福。惟每念及此生无甚业绩,不免遗憾。今膝下有四龄小女,我冒昧请求,欲郑重相托,望你告诉她不忘父志,光耀门庭。我去之后,务请劳心费神,多多栽培。”梅壶女御态度异常文雅,只约略答有片言只语。源氏内大臣听了觉得十分可亲,便静静地坐在那里,直至暮色凝帘。又继续言道:“此事暂且不谈。目前我只希望一年四季皆有美景可赏。春花绚烂,秋野统丽,四时美景之优劣,向无定论。中国之文人墨客皆言春光最美;但日本的和歌又以为‘春天只见群花放,不及清秋逸兴长’。其实四时之景,皆各有可人之处;孰优孰劣,实难分辨。我想在这小院内,多植春秋花草,兼养些稀有的鸣虫,以点缀四时景色,供你等欣赏。不知对于春秋,你更偏爱哪一季节?”梅壶女御觉得难以回复,便不作声,又觉有失礼貌,只得勉强应道:“此事古人皆无定论,更何况我。诚如尊见:四时景色,各有千秋。然前人亦道:‘秋夜相思特地深,’每逢秋夜,便追念逝如朝露的母亲,故更喜秋天。”这话信口道来,并没有多少理由,却使内大臣恋羡不已。他情不自禁地赠一绝句道:“
“君惜秋色美,我好秋宵净。同心既相伴,望谅我此心。我时常相思难耐啊!”梅壶女御只觉莫名其妙,又岂能作答?源氏内大臣想借机一泄胸中怨恨,或者增越雷池,非礼于她。又转思自己如此轻怫,太不成体统。那梅壶女御满。已嫌恶,实亦并非毫无道理。于是收回欲念,连声叹息。此时的内大臣姿态美妙,动人心魄,却只惹得梅壶女御的嫌厌。她渐渐后退,想避入内室。源氏悻悻道:“不料你如此讨厌我!真解情性者,恐不致如此吧。今后你体再恨我了,不然,我太伤心了。”便告辞退出。但幽幽农香仍留室中,梅壶女御颇感这香气可厌。侍女们一面关窗,一面说道:“这衣香好浓啊!此人太漂亮了。竟是‘樱花兼有梅花香,开在杨柳柔条上’,教人爱慕不已呢!”
源氏内大臣回到西殿,并不进内室去,却在窗前躺下,陷入沉思。他让人将灯笼挂在远处,只命几个侍女情立一旁,与她们闲聊。他心下自黄道:“我怎么又犯了作乱伦之恋的恶解呢?真是自寻烦恼啊!”又想:“向梅壶女御求爱,岂不荒唐!昔年之事,罪孽尤为深重,但神佛念我年幼无知,不予惩罚。但现在怎可不思悔责,速然再犯?”想到此处,又觉得自己毕竟已颇有修养,不致重蹈复辙,做那些荒唐悔恨之事了。
梅壶女御回答内大臣偏爱秋季,好像深知秋趣。事后思及,懊悔不已,颇觉自己可耻。烦恨交加,竟成心病。但源氏内大臣已自我省察,毅然断了此念,照料她反比以前更亲切周到了。他走进内室,对紫姬道:“梅壶女御偏爱秋夜,实甚可喜;而你独好春晨,更自有理。日后赏花玩景,皆可随你好恶。我身为内大臣,俗务缠身,总难一逞胸膀,纵情山水。常想遂了心愿,退引林泉,闭门修行。然念及你之寂寥孤单,终不忍耳。”
源氏内大臣仍时刻不可忘怀那大堰邪内的人儿。但位尊名显,轻易造访恐有不便。他想:“明石姬自惭低贱,是以厌与世人交往。其实如此自卑,大可不必呀。她不愿移居东院,屈尊与众人友好相处,则又太清高自傲了。”以己之心相思,甚觉可怜。乃以嗟峨佛堂礼佛之事不可或废为借口,赴大堰邪访问。
却说这大堰翩内的明石姬,其凄怨之情与日俱增。素日闲居无聊,更添烦恼。与内大臣的擎缉令她苦恨不已,而内大臣又总是难得一见,来去匆匆。这使她的哀婉永无尽头。源氏内大臣只好极力抚慰。大堰河鸿鹞船上的火炬闪烁,火光倒映在水中,从翁郁绿的林子远远望去,一如天际的流萤点点。源氏内大臣道:“此种情景,倘非在明石浦经常看到,此时必当惊羡。”明石姬吟道:
“映水渔灯似萤火,相伴愁客临此境。我的忧愁其实并不减于昔日渔火乡居之时。”源氏内大臣答道:
“惟怨无人解余怀,心如筹灯动水影。正如古歌所咏:“谁教君心似此愁?”言下之意反怨明石姬不体谅他。其时内大臣公私俗务皆得闲暇,便思精研佛法,是以常到峰峨佛堂诵经念佛,得以长久居留,明石姬愁肠亦稍得宽解。
第二十章 槿姬
槿姬原本在贺茂神社当斋院,因父亲桃园式部卿亲王新逝,便辞职移居别处为父守孝。源氏内大臣有一癖好,但凡倾心恋慕过的女子,便就不忘怀。因此闻讯后多次去信吊慰。槿姬回想昔日受其烦扰,因此并不诚恳复信,只作礼节性应酬。源氏内大臣深感失望。九月,槿姬移居旧宅桃园宫邪。源氏内大臣获得消息,心念姑母五公主亦居住那里,便借口探望五公主,前去拜访。
五公主住于邸内正殿东侧,槿姬住西侧。亲王辞世虽不久,但棚内已日见萧条落寂。桐壶院辞世之前,特别恩宠五公主。所以时至今日,源氏内大臣仍与这位姑母书信往来,关系亲密。五公主虽为槿姬之母三公主之妹,却全不似她姐姐那样年轻貌健,恐怕遭遇不同之故吧!她声音嘶哑、老态龙钟,且时常咳嗽。她亲自会晤侄儿,对他说道:“我年迈体衰,平居常易伤心落泪。如今桐壶院亦离我而去,我更觉万念俱灰。幸有你这侄儿时来探望,让我暂忘苦痛,得些安慰,”源氏内大臣见姑母几近风烛残年,于是处处尊敬她,回道:“父皇驾崩之后,世间万事通异往昔。前年侄儿蒙冤遭罪,滴成异乡。想不到皇恩浩荡,又获赦免,重归故土,权理政务。只因公务繁多,少有闲暇,虽欲常来叙旧问候,得些指教,而终难如愿,实乃憾事。”五公主说道:“哎呀,这世道变化无常,真叫人揣摸不定!我历尽沧桑,早已厌倦此身,只想撒手而去,如今幸而见得你回返京都,加官晋爵,尽享荣华;若在你当年陷入困顿之时,痛心而去,倒是不幸呢!”她声音颤抖着。又道:“你真是相貌英俊,不同凡响啊,你幼年之时,我便惊诧世间竟有如此人物,以后见你愈发俊美,便疑心仙人下凡,令人心悸不已。世人盛传圣上相貌与你酷似,但依我推究,怎可能比得上你呢?”便自顾说开了去。源氏内大臣心想:“姑母也真有趣,哪能当面对人的相貌大加赞誉呢?”便说道:“姑母过誉。近年来侄儿身遭忧患,尝尽颠沛流离之苦,已日见衰老了。当今皇上貌美无比,真是前无古人,绝世稀有,我怎能与圣上相提并论呢?姑母的推想也太离奇了。”五公主说:“无论怎样,只要能常见你,我这老命也会存活长久些。今日我忧患尽释、神清气爽,真高兴啊!”说罢竟忍不住哭了起来。片刻后又说道:“三姐洪福,有你这么个女婿常亲近,真让人羡慕不已。此处已故亲王,便深悔不曾招你为婿呢!”源氏内大臣听罢,觉得此话倒很称心,遂答道:“真是求之不得呢,如此大家便可常常亲近,是何等幸福啊!只可惜他们皆不愿接近我呀!”他发恨说道,言语中已透露出心事了。他向槿姬所住那边望去,看见庭前草木虽已衰枯,却别有一番景致。想像着棋姬凭窗远眺的可爱模样,一时不能自制,便说道:“侄儿今天来此,理应去看望姐姐,不然就失礼了。”于是辞别五公主,顺着廊檐往那边走去。
此时槿姬室内的黑色帷屏,透过灰色包边的帘子隐约可见,在向晚的夜色中,显得寂寥凄凉。微风拂面,送至缕缕衣香;那内室景象,源氏内大臣更觉神秘而美妙。侍女们不便在廊檐上款待大臣,便请他南厢就坐。由一个叫做宣旨的侍女代为应酬。”源氏内大臣甚为木满,说道:“叫我坐于帘外,岂不是将我同年轻人同等对待?我仰慕姐姐,由来已久。凭此诚心,尚不足以出入帘帷么?”槿姬传言道:“昔日诸事,恍若梦中;而今梦虽已醒,但仍难辨世间真伪。故你是否诚心,再待我细细思量。源氏内大臣受此冷遇,便觉世事无常。慎微小事,亦真让人深思啊!便赠诗道:
“俭持神明客汝运,甘心首症已经年。神明已允你返部,缘何避而不见?我遭得滴戍,饱经苦难,早已积郁满胸,只想求得机会,向你—一倾诉呢。”他言辞真切、态度诚恳,风流流洒更甚于往昔。他年纪虽长了些,但于内大臣一职,也颇为年轻。控姬答诗道:
“寻常一句风情话,神前背誓获罪多。”源氏内大臣故作激洒地说道:“旧誓又何必重提呢?昔日之罪,早已随风而去,无踪可觅了。”侍女宣旨对他颇为同情,逗趣道:“如此说来,‘此誓神明不要听’了。”槿姬本是正经之人,闻言颇感不快。她生性古板,年纪越长,便越发谨小细微,连答话也怕多说。众侍女对此一筹莫展,只是干着急。源氏内大臣扫兴地说道:“想不到我竟成了调笑的对象!”便起身告辞。一面走,一面哀叹道:“唉,年纪一大,便遭人奚落。我为她樵悻至此,她却一脸冰霜。我连‘请君出看谁摔身’也不能吟了!”众侍女对他绝世俊颜又是一番赞美。此时夜空高远,碧蓝如水。风吹落叶,声声入耳。众侍女触景伤怀,又忆起从前在贺茂神社时的种种趣事,那时源氏公子情书频来,或忧或喜,趣味无穷。她们尽情回忆往事,直至深夜。
源氏内大臣回到家里,回想槿姬此间态度,莫名懊恼,整夜辗转难眠。晨间凭窗而望:朝雾淡淡,秋草霜枯;模花形容枯槁、颜色惨淡,攀缠于草木之上。他叫人折来一枝,送与槿姬,并附言道:“昨日遭你冷淡,教我再无颜面。你可曾取笑我狼狈之相?真是可恨!但我且问你:
昔年曾赠栏,永不忘当初;久别无由见,花客减色无?尚望你体谅我长年相思之苦。”此信措词谦恭可怜,槿姬觉得倘置之不理,未免太过薄情无味。便复书道:
“秋深落篱畔,若雾降临初;橙色调伤甚,花容有若无。以此花喻我,妥帖之至,使我不禁落泪。”书中仅此数言,亦非深情流露。不知何故,源氏内大臣捧书细读,竟不忍释手。青灰色的信笺上,字迹娟秀柔嫩,相得益彰。凡赠答之诗歌函犊,终因人物品格,笔墨趣味,得以暇瑜并掩,当时似觉完美;后以多次传抄;有的让人见了则不免摇头皱眉,木以为然。故作者在本书中故作聪明地引用的诗歌函犊,恐有伤大雅的也不在少数。
若再似年轻时那般鸿雁传情,源氏公子觉得自己已不相宜。但回想起槿姬不冷不热、若即若离的态度,至今未成其好事,令他甚为伤心懊恼,终不甘心;便重鼓勇气再示爱慕。他唤侍女宣旨到独居的东殿商量对策。槿姬身边侍女个个风流多情,对一般男子尚倾心相恋,何况英俊满酒、惯于吟风弄月的源氏公子?嗟叹赞誉之极,只恨自己不是槿姬!至于槿姬自己呢,年轻时尚且一本正经,凛然不可冒犯。更况现在年事俱长,位高名尊,岂可作那排闻艳事?源氏公子觉得这位小姐虽经沧桑世事,但性情仍丝毫未变,实在与众不同。真是稀世少见,可叹可恨
与槿姬的恋情最终仍被传了出去。大家互相议论道:“听说源氏内大臣爱上前斋院了呢,五公主也说这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真是一段门当户对的天赐良缘!”槿姬阔得此等传闻,开始不以为然,心想内大臣对自己向来宠爱有加,断不会隐瞒此事。后来细心观察,见公子神色异乎寻常,时时魂不守舍、若有所思,她这才有些忧惧:“原来他对槿姬的恋情已刻骨铭心了。在我面前却故作坦然,戏言蒙混。”又想:“那槿姬与自己同为皇室贵胄,声望又不在自己之下。若公子倾心于她,则自己地位可危。多年享惯专宠,如今若为核姬所夺,岂不伤心!”她独自悲叹。继而又想:“以后他虽念及旧情终不会弃我而去,但我在他心中已无足轻重。那多年的感情也就可有可无、不值一提了。”她思绪烦乱、愁肠百结。若是锁屑小事,发几句无伤感情的怨言也许作罢。但此等大事,岂能等闲视之。但未得真凭实据,也不便怒形于色。源氏公子为槿姬一事,整日独坐窗前,冥思苦想。他常值宿宫中,并不回家。偶有闲暇,也只管理头写信,当作公务一般。槿姬想:“外间的议论果然不假!他怎未对我吐露半点心事呢?”她为此一直心绪不宁,茶饭不思。
因在藤壶母后丧服之期,故这年冬天,宫中神事一概不予举行。源氏公子百无聊赖,便去桃园宫邪探访五公主。时值大雪纷飞,向晚的景致冷艳动人。源氏公子此次出访穿戴着意讲究,农香甚于往日。若多情动心的女子见得,不生爱恋才怪呢!他毕竟不便悄悄出访,临行时向紫夫人告辞:“五姑母身体不适,我去探望一下。”他稍坐便欲走,但槿姬只管与小女公子玩耍,并不理他,但眼中仍难掩饰那异样之色。源氏公子便对她说道:“近来你神色怪异,我又不曾得罪于你,却是为何?定然又多心了。其实我只是想起‘彼此不宜太亲呢’的古话,便常留宿宫中。”槿姬只答了一声“太亲见了的确多痛苦”,便背转身去躺下了。源氏公子见此情景,觉得手心不忍,但此行已通知五公主,便决然出门而去。槿姬怅然寻思道:“我一向信任于他,不想竟会发生此种事情。”源氏公子出门之时,身着灰色丧服,色彩谐调,式样得体,竟是异常美观”。雪光映照下,更为明艳无比。槿姬望着他的背影,恋恋不舍,心想:日后这人果真弃我而去,该是怎样的悲哀啊!忍不住忧伤满怀。
源氏公子只带了几个不甚惹眼的家巨随了前往。源氏便向他们诉道:“似我这般年纪,竟懒得出宫走动了。只因桃园邪内的五公主,老迈孤寂,甚为可怜。我曾答应式部卿亲王,常去照看她。五公主也曾请求于我,便更不好推倭了。”众人皆知他的秘密,私下议论:“唉!他用情不专,见了美女便倾心的老毛病看来终是难改的。真是白壁微假,但千万不要筹出麻烦啊!”
到了桃园宫邪,公于本想从北门进去,但闲杂人员进出甚多,公子不便轻率进入。于是只能走一向紧闭的西门,同时也派人进去通报。且说五公主见天降大雪,推想源氏公子不会来访,不料如今却来了。她很是吃惊,忙叫人开门,那守门人冷得瑟瑟发抖,只想快些开了门回去。偏偏那门不易打开,且没其他男佣相帮,便忍不住恨声骂道:“该死的锁!怎么锈得如此厉害?”源氏公子听罢,感慨万端。他想:“亲王新逝不久,却似已历多年。本知世态炎凉,一切荣华富贵,皆乃过眼云烟,却因留恋四时风物之故,舍不得区区之身。人生也真悲哀啊!”他触景生情,忍不住随口吟道:
“曾几何时荒草生,蓬门积雪断垣倾。”紧闭的西门终于打开了,公子便进去探访。
他每次先探访五公主,照例与她叙谈些往事。五公主一见公子便兴致大发,畅谈无聊往事,繁琐冗长,旁杂无序。源氏公子对此索然寡味,虽强作精神,仍奄奄思睡。五公主不久也呵欠连连,勉强说道:“人老了,晚上只想瞌睡,话也说不流畅了。”话声刚落,分明鼾声已起。源氏公子一见,心中暗喜。正欲告辞出门,只见一老态龙钟的婆婆咳嗽进来。说道:“说句生气的话,你定然知道我在此。怎不来看我?我还等着呢。想必你已把我忘了,铜壶帝和我说笑时,常叫我‘老祖母’呢。”经她这一提醒,源氏公子也记起来了。这个人叫源内待,听说她拜五公主为师,已出家为尼,不料仍康住于世。此人久无音讯,平时又没在意,如今见到,甚觉意外。于是答道:“父皇当年之事,已成古话;每每想起,感慨万千。今日有幸听到你的声音,自然高兴。还请前辈把我看作‘没有父母而俄倒在地的旅人’多加照拂!”便坐于她身旁。源内侍看着源氏公子,见他英俊飒爽,不禁沉酒于往事,又忍不住娇痴之态,苦恨不能回到从前。她牙齿所剩无几,讲话已是困难,但声音却娇脆动听,满脸癌等。她对着公子唱起古歌来:“常说他人老可憎,而今老已到我身。”源氏公子听了,心中甚是厌恶,想如此老迈之人,仍娇痴作态,严然妙龄女子,只突然才显出老相似的。然而转念一想,又觉此人甚为可怜。想当年宫中女御、更衣无数,争宠吃醋不休。可如今;有的早已命归黄泉,有的遁入空门,整日与青灯古佛为伴。真是岁月无情啊!像藤壶妃子那样盛年早逝,更是出人意料。只这五公主和源内待一类人,人品低微,余生不多,却偏偏长生于世,整日诵经念佛,悠然自得。实在是世事飘忽、天道无知啊!想到此处,脸上已露感慨之色。多情的源内侍不明底细,以为公子追念往昔,对她难忘呢,便兴味盎然地吟道
“经年不忘当时谊,就忆一言‘亲之亲’。”源氏公子很觉无聊,只勉强答道:
“长忆亲恩深如海,生生世世难相忘。确实情深似海啊!我们日后再谈吧。”说完便告辞而去。
此时已寒月初升,清辉映雪,夜晚宁静而洋和。槿姬的房室,格子廖已关上,仅留一两处开着。源氏公子想起适才源内传的娇痴模样,觉得正如俗语所说:“何物最难当?老太婆化妆,冬天的月亮。”忍不住独自笑起来。
源氏公子已不再似往日,其态度十分认真坚决,无论怎样,他都要懂姬亲口回他一句话,槿姬心里想:“若在过去,一时做了错事,世人会因年少无知而原谅的。那时父亲对他也重视有加。虽然如此,当年我仍海自己草率,总为此感到羞愧,故一直约束自己,严加拒绝。而今,时隔多年,双方年龄已大,再不是吟风弄月之时了,岂可与他亲口答话?”她心意已决,全然不为源氏的百般哀求所动。源氏公子深感失望,怨恨满怀。槿姬觉得过分冷淡,确是有失礼貌,便叫侍女传言与他。源氏见此情形,更觉焦灼难耐。此刻夜已甚深,夜风凛冽,浸人心骨,此景实甚悲凉、惹人泪落!源氏公子不胜感伤,泪水塞满眼眶。他含泪吟道:
“昔日伤心心不死,今朝失意意添愁。真是‘愁苦无时不缠身’啊!”声音哀怨凄惨。侍女们深为感动,苦劝小姐作答。槿姬无奈,只得叫宣旨传言:
“闻人改节心犹恨,岂会今朝自变心。我是初衷不改了。”源氏公子再无他法,心中忌恨槿姬古板薄情;本想就此归去,又觉这般满腹怨恨似个轻薄少年,于身份地位实不相宜。于是对宣旨等说道:“今遭人如此奚落,一旦外人知晓,定当讥讽于我。你们万不可有所泄露。古歌道:‘若有人问答不知,切勿透露我姓氏!’我在此拜托各位了。”说罢又与她们耳语一番,不知说些什么,只听得众侍女纷纷议论道:“啊呀,太不应该了!他思念小姐若此,却遭此冷遇;小姐这般薄情,真出乎意料!他本是端正稳重、情深意长之人,却被人误为轻桃浮薄。哎,实在是冤枉他了。”
槿姬亦非清心寡欲之人,源氏公子绝世风姿及丰富细腻的情感,早令她心醉。但她一直固执地认为:如轻易接受他的爱恋,势必显得自己与世间俗女子毫无二致。且自己也是风流轻飘之人,一旦被他着穿,岂不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故只一味矜持作态,丝毫不露爱慕之心。只作些无关痛痒的礼节性复信,或在他来访时由侍女传言,惟求不失礼于他。槿姬自觉近年慢怠于佛事,常想削发为尼,潜心修行,以减轻罪责。但想到即刻和他断绝来往,遁入空门。若外人不知,又要认为是情场失意、看破红尘之举,势必惹起世人非议。她深知人言可畏,所以谨慎小心,暗中筹备,连身边侍女也不相告。因亲王已故,众同父异母兄弟关系平淡,素来疏远,一时这宫邸更是每况愈下,境况日渐萧条了。此时,有源氏公子那样的重臣前来登门求爱,哪内众人正求之不得,惟愿玉成好事,与公子一心。
想那源氏公子是何等人物,难道真是魂牵梦绕,心系槿姬?只因槿姬不为所动,对他冷若冰霜,他不肯就此罢休而已。源氏公子自觉德望并重,阅尽世间百态,也通得些人情世故。想自己这般年纪,还要整日里追蜂逐蝶,岂有不被世人非议的。但若再一无所得,更将为天下人笑话了。由此心烦意乱,无计可施。源氏公子已久不回二条院宿夜了,槿姬昼夜独守空房,寂寞无聊,便想起“暂别心如焚,方知戏不得”的古歌,只觉那是专为自己而说的。不觉泪落如珠。一日,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见槿姬神色凄楚哀伤,异于往常,便问道:“你怎么了?也不肯告诉我,我真不懂了。”便拥她入怀,抚摸她的秀发。那恩爱甜蜜的样子,真是难以描绘。源氏公子又说道:“母后仙逝之后,皇上一直悲愁满怀,郁郁不乐,我看他很是可怜。又因太政大臣辞世,一时无人代理政务,只好常住宫中。你不习惯,怨恨于我,无可指责。但你知道,我已弃邪归正,你尽可放心。我们夫妻多年,你怎能仍像孩子般不解我心?实乃遗憾!”一面说着,一面替她梳理额发。槿姬愈发撒娇了,转过头去,仍一声不吭。源氏公子叹道:“真是孩子脾气!”心中却想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连我最宠爱之人也不与我相知,教我真是伤透了心啊!”思前想后,闷闷不乐。后来又对她说道:“近来我和槿姬偶有交往,你是疑心此事吧?其实,那全是胡乱猜疑,不久,你自会清楚明了的。此人性情孤僻,整日足不出户。我偶尔写信与之开玩笑,也只是穷极无聊,取乐解闷而已。她虽终日闲寂无事,也少复信与我。因并无情爱可言,故不值一提。你本该体谅才是,何须懊恼伤神?”是日,内大臣陪伴于家,一刻不离槿姬。
一日,大雪纷飞,时至黄昏,仍不停歇。苍松翠竹,做立雪中,尽显风姿。夜晚的暮色静澄清幽。源氏和槿姬携手坐于窗前,两人在雪光的映衬下,更是艳丽迷人。源氏公子道:“四时风物,春之樱花,秋之红叶,皆赏心悦目。但冬夜明月照雪,此景虽无色彩,却更沁人心脾,令人遐思无限。实在是意味浓厚、情趣隽水了!古人道:‘冬月五味,真乃浅薄之至。”’遂命侍女将帘子卷起。见月光普照,大地银白一片。庭前花木枯衰,满目萧条;溪水冻结,地面冰封似镜,景色异常凄艳!源氏公子便命女童们到庭中会滚雪球。一时间,庭中欢声笑语,月光映着娇小玲珑的女孩,甚是醒目。几个年龄稍长又一向熟悉的女孩,随意地披着各式衫子;白雪红装,互相映衬,鲜丽耀眼。年幼的,欢天喜地,追逐嫁戏,连扇子也掉落在地,那天真烂漫的姿态异常可爱。雪球愈滚愈大,女孩们还想再滚,但已是气力不济。庭中的几个女童,在东门边口挤作一团翘首而望,笑着为她们加劲。
此景勾起了源然公子对已逝母后的思念,他对槿姬说道:“前年藤壶母后在庭院中造一雪山。本乃寻常游戏,岂知因母后之意,竟酿出风流韵事。每逢四时佳兴,忆起母后夭逝,便觉遗恨无限,甚是悼惜。母后于我一味疏远,故我无线接近,以知详情。然每次拜谒宫中,母后又视为可信之人。我也处处尊敬她,凡事无论巨细,必向她请教。母后不善言辞,但言必有中,行必有果。即便琐屑小事,也不马虎处之。如此聪慧果决之人,世间岂能再有?她温柔敦厚,优雅妇淑之品性,世上无人可比。唯你与她血缘最亲,颇为相似。然有时似存嫉妒,且一味偏执,不知圆滑,实乃美中不足。那槿姬呢,又不相同。她高贵典雅,举世无双。我们只在孤寂无聊时,偶通书信,谈些不甚紧要的话题。但我也是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槿姬道:“既然如此,我倒要问你,那位尚待俄月夜,也是人品高雅,行事周全,不似轻薄放荡之人,怎与你也有绯闻艳事传出?我真不明白。”源氏公子答道:“此话不假。那陇月夜也是花容月貌,倾城倾国。至于那件事,于她,我深感愧疚,每每想起,悔恨不已。大凡风流之人,总有许多懊恼之事;年纪愈大,懊恼愈深,我自觉老成持重,也不过如此。”说时,竟忍不住掉下泪来。接着又谈起明石姬,源氏公子道:“此女来自乡野,微不足道,一向遭人轻视。她虽出身低贱,但颇通情理。由于过分在意出身,不愿与人交游,反显得孤高气傲,成为白玉之假。我倒从未会过身份低微之人呢。然而十全十美的女子,这世间也难觅得。东院那人孤居独处,心绪丝毫不变,甚可赞誉。我当初喜她谦虚恭谨,故与之结识。此后,她一直安度日月,美德本变。如今,我愈加喜爱她的忠厚诚实,永不舍她了。”两人共话种种事情,直至深夜。
月色明澈,万籁俱寂,愈显幽静迷人。槿姬即景吟道:
“塘水凝石隙,碧月自西沉。”她微倾着头,闲眺帘外,姿态优雅宜人。她的发署和容颜与藤壶母后酷似,甚是妩媚。源氏公子见了,对槿姬的思恋才稍有减弱。此时鸳鸯忽鸣,声声入耳。源氏公子即兴吟道:
“雪夜沧桑惜逝光,鸳鸯噪噪恼人肠。”
就寝之后,脑中尽是藤壶母后。半梦半醒间,恍格母后立于身前。她一脸愁容。幽怨说道:“你曾指天为誓,决不泄露我俩私情,而如今已是众所周知,恶名昭著了。教我在阴间也深感羞耻,痛苦难当。我好恨啊?”源氏公子想张口回答,但仿佛身陷梦魔,只能一味呻吟。槿姬惊醒,慌忙问道:“哎呀,你怎么了?发生了何事片源氏公子醒来,不见母后影踪,一时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儒湿了枕袖。槿姬觉得莫名其妙,尽管百般抚慰,源氏公子仍躺着不动,稍后吟道:
“冬夜眠不稳,梦醒渺难寻。”
好梦难续,不胜悲伤。翌日早起,不讲原由,便吩咐各处寺院念佛诵经,忏悔祈祷。他想:“梦中她恨我,诉说阴间所受苦难,想来也不假。她一生勤修佛法,无甚罪孽。只此一事,使她沾染尘世污浊,难以洗刷。”他想像藤壶母后来世将遭受的痛苦,更感悲伤心中寻思:“可有办法助我去幽冥之地代她受罚?”然而又深恐世人非议,不敢公开为母后举办法事。且冷泉帝近来莫名烦恼,闻之此事岂不怀疑?只好一心祈祷,但求能与母后在极乐世界同坐莲台,然而:
“故人已逝念难断,幽冥迷离影无踪。”恐这又是迷恋尘世俗线之故了。
第二十一章 少女
却说光阴似箭,转眼又至阳春三月。藤壶母后周年忌辰之期刚过,朝野上下尽皆褪去丧服,换上平素衣装。四月一日更衣节,满朝文武皆衣冠华丽。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举行贺茂祭之时。是日天气晴朗,前斋院模姬却依然孤居独处,闷闷不乐。庭前桂树历经初夏熏风,更是碧枝摇曳,生意盎然。众传女触景生情,回首小姐初为斋院那年贺茂祭的情景,连声叹息。源氏内大臣传书一封问候道:“斋院今年父丧期满,该除去丧服了。贺茂祭拔楔之时,也该心情舒畅了吧。”又赠诗道:
“君当又逢斋院日,山溪中办拔楔仪。
谁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纸黑字,封成严格的“立文”式系于一枝藤花上送至根姬处。其形式与时宜甚为和谐,精美而极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着丧服日,情在眼前犹依稀。不觉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掷殊可惊。
真乃迅速之至。”仅此而已。源氏细细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转与控姬众多礼品。模姬却不领旧情,宣称要如数退还。宣旨想道:若除此礼物外另附情书,那么还是退还为妙。但他现在不过送礼而已,再说小姐作斋院期间,也常收其礼。真心一片,拒之无理呀!她深感踌躇,左右不是了。
至于五公主,源氏逢年过节亦定赠予礼物。五公主感激不尽,便不住对他赞叹道:“这位公子,我看他几日前还是个孩子!孰料一眨眼长大成人,彬彬有礼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无比呢!”传女们听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会见摸姬,便劝她道:“此大臣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还犹豫呢?且他倾慕你,并非始于今日。令尊在世时,因你作了斋院,不能与他喜结良缘,时常哀声叹气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难违,这孩子却置若罔闻。”每言此语,皆黯然神伤。从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劝说干你。如今这位尊贵的正夫人已经去世,依我之见,你起而代之,最合适不过。且源氏大臣尚对你迷恋如初,向你求婚。我认为你们之合是天造地设的呢。”模姬听得此番陈词滥调,很是不悦,答道。“我将终生不嫁!父亲生前我尚难从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这成何体统!”见她一副羞恼之态,五公主只好团而不谈了。模姬见宫邸内众人尽皆纵容源氏,便觉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静气,忠诚如一地等待着,并不想强她所难。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雾,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仪式定在二条院举行。然夕雾的外祖母太君极欲亲睹这仪式,希望在自家宫邸举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内举行。夕雾的亲母舅右大将和清母舅等公卿贵官,皆为朝廷权责,他们带来隆厚的贺仪,自然做了仪式的主人。此次冠礼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来朝贺。源氏大权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雾四位官爵。但夕雾尚年幼无知,若让他一跃而登四位,反成权臣故技。因此灵机一动,改封六位,赐穿淡绿官袍,并特许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颇为不平。她接见源氏时,问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实启禀:“夕雾年纪尚幼,本不该行冠,让他强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两三年进入大学素,以求积知广识。此间,仍视他为童子。将来学业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报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时,生长于九重宫殿,不港世事。昼夜侍奉父皇,所阅之书,实乃有限。虽承蒙父皇亲授,但因浅薄无知,无论研习学问,还是吹拉弹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与高手并美。世间虽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例,但却鲜见,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虑,所以欲使小儿入学。且贵族子弟,官位世袭,荣华富贵,已纵娇成习,常将研习学问视为苦差,不屑一顾。此般子弟,不学无术,竟照样升官晋爵。于是趋炎附势者,虽腹中讥笑,仍竭尽吹捧之能事,博其欢心。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无上。但若时背运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会遭人轻海而孤立无援了。如此说来,做人总须博学饱识,再备大和魂乃得以强者面目见之于世。目前观之,这未免耗心劳神,浪费时日。但将来登进仕途,成为国家栋梁,父母辈也含笑九泉了。目前虽爵位不高,但仅着父辈庇前,他人不致耻笑。”
太君长吁道:“体智谋深远,自有道理。但右大将等人却忽略于此,只道你封夕雾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雾也为不悦,小孩子好胜心强,从来未将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里,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却身着一身淡绿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过他年纪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觉得儿子很是讨人喜欢,接着说道:“待他知书识理之后,此怨自会消解。”
夕雾人大学家研习汉学,源氏决定给他取个字号。此仪式在二条院东院内的东殿举行。达官贵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来观赏。那些儒学博士睹此盛况,拘绩不前。源氏对众人说道:“不必拘忌小节,依照儒家之惯例严格执行,不得更变!”儒学博士便强自镇静,故作泰然之姿。有几人身着借来之服,仪态奇特,极不称身,却仍自鸣得意,一副儒学大师之态。说话漫不经心,踱着方步,次弟落座。贵公子们见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与会侍者,皆为老于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执模斟洒。只因儒礼繁杂,虽右大将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终不合礼仪,遭到儒学博士斥责。一儒学博士呵道:“尔等身为奉陪之人,竟如此无礼!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众人听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责道:“肃静!无礼取闹,速速退下!”如此一来,更可笑了。从未见过此种仪式之人,心中顿感稀罕。作为大学出身的公卿们,深谙此道,都颔首微笑。他们见源氏内大臣崇尚学识,教之于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窃窃私语,众儒家博士便厉声呵止,斥责他们不懂礼节。暮色降临,灯光摇曳。众傅士板着脸,凸额凹腮,面黄肌瘦,一个个貌若戏台小丑,实在可笑。源氏内大臣说道:“糟了!像我这样顽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帘而视。一些大学生姗姗来迟,见已座无虚席,转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们至钓殿格外受赏。
仪式完毕,源氏召集诸儒学博士及学者赋诗。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贵族也留下来捧场。博士们吟赋律诗,源氏内大臣及诸人皆作绝句。题目由儒学博士选择,均极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赋诗完毕东方已白,于是开始讲解诗篇,任命左中共为讲师。此人眉清目秀,声如宏钟,朗诵诗篇气宇别致,风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学博士。
夕雾出身名贵,享尽世间荣华。但他所作之诗,每句意味十足,勤学苦练之志也溢于言表。且诗中旁征博引,如晋人车脱萤灯攻书与孙康卧雪读经之典,信手拈来,让人赞不绝口;就是传入中国,也当属名篇之列。至于源氏内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绝伦。其间热忱咏颂父母爱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泪下。其后在世间流传甚广,读者趋之若鹜。作者一介女流,才学平平,对汉诗钻研不深。为避烦琐,不再细言。
其后源氏内大臣继续为夕雾入学之事奔波。他在东院为夕雾独辟一室,请来一位博学之人为师,授其学问。既行冠礼,夕雾便难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爱外孙,朝夕呵护,视作婴儿。惟恐他在那边不能专心读书,所以源氏内大臣将他笼闭一室,每月只许前去拜望三次。夕雾苦闷不堪,心道:“父亲怎如此严厉!我毋需苦学至此,亦可身居要职,兼济天下。”不过他为人谨慎而不夸浮,能耐苦劳。打算尽量读完规定之书,早日跻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后《史记》等书便已读毕。
夕雾现已可应试大学定。源氏内大臣想预考一下,便将之叫于跟前。同样延请右大将、在大井、式都大辅及左中弃等人前来监考。并命夕雾之老师大内记,找来《史记》诸卷,从中择出儒学博士正考时抑或涉及之疑难章节,叫夕雾诵读讲解。夕雾朗声而涌,一气呵成,而各处义理,也烂熟于心。聪慧之至,可惊可喜!监考诸人大为感动,对夕雾的天才赞叹不已。特别是大母舅右中将,感慨道:“若太政大臣还在,将会何等欣慰啊!”说罢,掉下眼泪。源氏内大臣也不能自己,叹道:“后生可畏,父母却日渐愚痴,此乃情理中事。旁观他人此番变化,便觉可笑,岂料自己还不算老,竟也如此。”说罢暗自拭泪。而老师大内记自以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觉满面荣光。右大将便举杯敬酒。大内记已有几分醉意:一饮而尽后,脸色更显蜡黄。这大内记虽学识渊博,却脾气怪异,一直不得志,穷途末路。源氏慧眼识珠,特聘他为夕雾的老师,待遇优厚。他受宠若惊,似觉脱胎换骨。或许将来尚可得夕雾无限信任呢。
考试那日,大学素的门前,车来人往,喧嚣不绝。满朝文武几乎全至。只见侍从如云,簇拥英俊浦洒的冠者夕雾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惭形秽,躲于一旁。来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参与起字仪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与上次起字仪式一般,监考的儒学博士不时训斥于人,实是可恶。但夕雾从容自如。此时大学颇兴旺,与古昔全盛之时不相上下。各级官员子弟,争相趋从。因此世间才子,与日俱增。此次应考,夕雾所考项目文章生、拟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后师弟二人便更为刻苦。源氏举办诗会,博士、学者等皆神采飞扬,—一来哪参加。此真可谓文化之盛世也。
此时官中正逢议立皇后之事。源氏内大臣依藤壶母后遗言,欲梅壶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议立梅壶女御为后。但世人认为藤壶与梅壶皆为亲王千金,两代皇后同出亲王之家,恐有不当,因此不赞同。有官员禀奏:“入宫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当立为后。”此番议争,实乃两派暗斗。兵部卿亲王也涉与此事。他现已改为式部卿,又是国舅,深得是宠。其女人宫多年,与梅壶一样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亲王女儿为后,则式部卿家之女与梅壶一样,且是藤壶母后侄女,更为亲近。母后仙逝后,代为照顾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选。”三方各持一端,难分难解。但最终册立了梅壶女御,世称秋好皇后。时人闻讯,惊叹不已,认为梅壶女御命大福大,与母亲六条妃子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源氏内大臣也荣升太政大臣,右大将官至内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让新内大臣掌管天下政务⑤。这新内大臣为人正直,且气度不凡。他学识渊博,昔日玩“掩韵”游戏虽不及源氏,但对公务并不逊色。他妻妾成群,子女过十。儿子身居高位,名声赫赫,女儿一双,一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异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贵,乃亲王家女儿,与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并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携女儿改嫁一位按察大纳言,并与之生得许多子女。右大臣认为女儿寄养于后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来,烦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许因云居雁生母之故,内大臣并未重视于她,虽然她人品外貌绝非寻常,却更为偏爱弘徽殿女御。
夕雾与云居雁同于太君膝下成长,二人年纪相仿,两小无猜。十岁之后,两人才各居一室。内大臣教训云居雁道:“夕雾表弟与你虽为近亲,然身为女子,不可对男子过分亲近。”分隔之后,夕雾那颗童心时时恋慕云居雁,每逢观花赏叶,或一起嬉戏之时,夕雾必与之形影相随。云居雁也倾心于夕雾,至今相见,两人仍纯真无邪,了无忌虑。待女、奶妮等窃议道:“如此有何不妥呢?两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将其拆离,教人于心何忍?”云居雁心扉纯静,天真烂漫。夕雾虽年幼无知,但隐隐私情,谁能言说:自分开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于是开始鸿雁传情。二人书法虽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将来必定非同凡响。但毕竟心思欠细,不免四处丢落。众侍女拾得,得知他们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当视而不见。
且说自庆祝升官的盛宴之后,朝中也少了紧要公务。秋雨淋沥,闲来无事。一日秋夕,正是“获上冷风吹”时内大臣去参见太君,并命女儿云居雁弹琴。太君长于乐器,孙女云居雁朝夕与共,得其指点。内大臣道:“女子弹奏琵琶,恐伤雅观,然这声音却也悦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师亲授的恐怕为数甚微,屈指可数也不过某亲王、某源氏……”他列举几人之后,又道:“诸女子中,据说源氏太政大臣养于大堰山乡的明石姬,技艺超群。她生于琴师世家,传至其父,归隐明石浦山乡。这明石姬琵琶造诣极深,源氏太政常赞之不绝。凡音乐才能,异于其他技艺,需广众合奏,潜心磨炼,方能增进。而明石姬却一人独奏,能卓尔超群,委实不凡。”说罢,恭请太君弹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拨,乐音甚美。弹毕道:“那明石姬命真好!听说人品也不错。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个女儿。她便为他生了一个。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乡而致埋没,将其交与高贵的紫夫人抚养。众人皆因他行事谨慎而大加称道呢!”
内大臣说道:“女子若性情柔顺,便能得宠。”谈及别人时,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儿女,便接着道:“弘徽殿女御可谓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学,世无其匹,岂料主后之事败于梅壶之下,我痛心疾首,直叹命运之难测。幸而尚有云居雁,我总要想方设法,让她当上皇后!几年之后,皇太子行冠礼,我暗自思量,让云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愿。岂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云居雁对手了。此女一旦进宫,恐怕便无人可及呢!”说时嗟叹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亲生前曾言:“皇后定会出于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颇费心机。他若健在,岂会有此等周折之事?”为此,太君对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于怀。
且说那云居雁,生得乖巧玲珑,纯真无邪。她弹筝时长发飘,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见父亲神情专注于她,竟有几分难为之情。脑袋微微侧偏,更觉美妙绝伦。左手按弦姿态极为别致,竟如一画中美人。祖母见之也觉无懈可击。云居雁从容自如地弹过一番,便将筝推向一旁。内大臣取过和琴,随意撩拨,弹出一段流行短调,音调凄婉动人,庭前秋叶纷纷飘落。年长的侍女们涕泪涟涟,在帷屏后静听。内大臣开始朗诵“风之力盖寡……”来。接着说道:“并非琴音哀伤,只因这惨凉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弹一曲如何?”太君应允操琴,内大臣唱着《秋风乐》,与其相和,歌声优雅悦耳。太君本来乐于施爱,此时更觉得内大臣讨人喜欢。此时夕雾也至,太君颇为高兴。内大臣命张开帷屏,将云居雁隔于里间。遂招夕雾坐下,说道:“好久不见,何必一味俯首穷经?你父亲太政大臣自己也道书多味乏,为何尚强迫你如此苦嚼呢?终日囚于书斋,也实在苦累了你。”又说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学。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遗韵。”遂取一支笛让他吹奏。夕雾竟也吹得荡气悠扬,悦耳动人。内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轻轻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马乐“满身染上著花斑”。唱罢言道:“太政大臣也对音乐颇感兴趣,常借此排遣政务之烦。诚然,世事枯燥乏味,应该及时行乐呀。”便命斟过酒来,一饮为快。不多时,天色渐黑,室内华灯初上,众人一同用餐。不久,内大臣便命云居雁回内房。因有让她入宫打算,便将二人强行疏远,甚至云居雁的琴声,也严加隔绝,不让夕雾听闻。侍候太君的几个老年传女躲于一旁,窃窃私语:“长此以往,恐有不测!”
内大臣声言出去办事。岂料刚一出门,又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他恩宠的侍女房中,密谈逗闹一番,悄悄地溜了出来。半途忽闻有人在暗处私语,甚觉疑惑,便侧耳偷听,原来是两个侍女正在说他呢。但闻一人道:“老爷自作聪明,为女儿着想,其实天下父母何等糊涂呵!瞧着吧。照此下去定会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话却无道理。”她们正讥笑他。内大臣想道:“原来竟有这般丑事!我以前并非没有防范,难念及二人均为孩子。岂料竟让其钻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而去。刚一上车,驱车者便大声喝驾。侍女们相互言语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才动身。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此年纪尚不守规矩。”议论他的两个侍女说道:“适才一阵浓烈衣香飘来,还以为夕雾少爷呢,原来却是老爷!哎呀,不好了!他一定听到了我们刚才所说的话。这老爷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内大臣一路思绪万千:“成全他们,也并非何等坏事。然站表姐弟结好,平凡俗气,难免外人说三道四。况且源氏压制我女儿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难咽恨。若云居雁入宫伺候太子,也许还会为我争气,可借此女……真遗憾啊!”源氏与内大臣之间,表面一直和睦,但为权势却素有争执。想起昔日所吃之亏,内大臣又恼又恨彻夜难眠。他估计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爱这孙女与外孙,便顺其自然。又想起那两个侍女的嚼舌来,心绪甚是不宁。内大臣性情耿直,锋芒毕露。故此心烦意乱,难以自控。两日后,他又去参谒太君。太君见他常来请安,心中甚是喜悦,认为大可嘉许。虽接见儿子,但儿子终为内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头发短若尼姑,身着新衣,正于屏后正襟危坐。内大臣因心绪不佳,直接对母亲说道:“儿子此刻前来参谒,心中极为不快。每次来此,连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缩之至!儿子不才,但素来母训是懂的,从不敢违逆母亲。可云居雁这女子不守闺条,我恼恨之极,忍无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说着,以手拭泪。太君大为吃惊,那化妆得漂亮的脸骤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问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纪,还要爱你怨气!”
内大臣也颇感唐突,忙解释道:“儿子将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没能尽为父之责。只因心系长女,煞费苦心送她进宫,当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册立为后,岂知有此败局。儿子虽未抚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养有道,倒无所挂牵。岂知她与夕雾通好,遗憾之至!夕雾虽博闻强记,赞誉甚高,但若草率订下如此姑表之亲,传出去定会被外人耻笑。便是平常百姓,也会羞耻不已。为夕雾计,还是另择非亲之贵府,也可荣耀东床。再说,近亲结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悦。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瞒着我这父亲,以便筹划,将婚事办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真让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梦也未曾料得此事,觉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语,也不无道理。但两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难安,怎能与他们一同受此罪责?自体将她与我抚养之后,我疼爱备至。周全思虑,比你过之而无不及,极欲将她养得至为优秀。但年幼若此,作为长者溺爱是有的,倘说我纵容他们谈情说爱,则从何谈起!且问你从何得知?轻信谣言肆意妄为,委实不该。证据俱无,你要毁掉人家的名誉么?”内大臣答道:“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众侍女狐言鬼语,我心有余悸。”说罢告退。
熟知内情之人,对此深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两个侍女,也唉声叹气,后悔莫及。云居雁本人则一无所知,依然如故。父亲窥其药房,见她那可爱模样,心中甚感可怜。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纪尚幼,不料竟这般糊涂。我还对她寄以重望呢!实在糊涂透顶!”奶娘们无言可对,窃窃私语道:“儿女私情,不足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难免过失。以前小说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内情者从中促成。惟有这一对,数年朝夕共处,老太太视若心肝宝贝,我等侍女,哪能将他们拆散,而不让一块儿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显变化,将他们分开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为。可这位夕雾少爷,人品正直,怎会与小姐胡来呢?我们做梦也不曾想到啊。”说着,连声嗟叹。
内大臣又对乳母与众侍女说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许四处声张。虽然终是难以瞒过外人的,但你们听人说起此事时,须得尽力解释。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处居住。对于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们几人呢,恐怕也不愿此类事情发生吧?”众侍女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愁叹之中又觉几分欣慰,便献媚道:“请老爷放心!我们还担心被大纳言老铲晓得呢。夕雾少爷虽品佳貌美,但毕竟为人臣子,有何足惜?”
云居雁终究是个小孩儿,父亲极尽言语,劝她不与夕雾往来,却偏偏不听,内大臣急得泪都流出来了。他只能私下向几个贴身侍女讨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没呢!”他只管对太君抱怨。太君对孙女与外孙皆极疼爱,而对夕雾更甚。见他小小年纪便懂得爱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内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须这般小题大作!内大臣对云居雁向来不甚关心,并无将她教养入宫之急。怕是见我对她如此重视。才欲送她入宫作太子妃阳。若希望破灭,也听天由命,嫁与臣下,当然夕雾是最佳人选。无论人才品貌,均无人可及。依我之见,云居雁能嫁夕雾,倒是夕雾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亲,应是身分更为高贵之人。”想来过分疼爱夕雾之故吧,她对内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内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雾尚不知这边正因他闹得不可开交,径直前来探望太君。前日来此,因耳目众多,连找个岔子与心上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也未觅得。相思苦长,好容易待到黄昏,他便匆匆前来。太君一改昔日模样,见他来了,板脸将他叫至跟前,对他说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对我怨气不小,让我左右为难啊!你如此胡思乱想,惹人恼怒!我本不想唠叨,又怕你执迷不悟。”夕雾本来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闭门不出,与外界隔绝而潜心习读,对舅舅并无失礼之处呀?”他说时面带羞色。太君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不必再言此事,总之你以后谨慎些便是。”言及此处,转换了话题。
夕雾想起今后与云居雁难得通信,甚感悲戚。太君劝他进餐,他有口难咽,低低欲睡,其实心中却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拉挪通向云居雁房间的纸隔扇,不料这日竟被锁住了,房间里悄无声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纸隔扇面坐。云居雁尚未入眠,她躺着倾听风吹竹动的沙沙声,又听到远方群雁飞鸣之声,哀愁更生,便独吟古歌:“雾浓深锁云中雁,底事鸣声似秋愁?”童声娇滴,惹人喜爱。夕雾听了心急如焚,便在门边低声叫道:‘十侍从在此么,快开一下门。”然而无人应答。此小侍从者,乃乳母之女。云居雁听得夕雾声音,知道刚才的古歌,已被他听去,顿感羞涩难当,只管用被子蒙了脸。她隐约地感到清思萌动,不免心中厌烦。又害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乳母,只得纹丝不动。二人隔着纸隔扇,相对无言。夕雾独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获飞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连声嗟叹,将其惊醒,只得躺于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初醒,夕雾犹觉几分莫名羞耻。他回至房中,便与云居雁写信。但送信的小诗从却没了影踪。不能去云居雁房间,夕雾胸中好是憋闷。云居雁呢,因受父亲斥责,深觉可耻。她单纯开朗,天真无邪,对于别人评论,她满也并不在意。对自身命运,也不多加恩虑,依然纯真可爱,不惊不厌,也无与夕雾分离之意。只可惜乳母与侍女整日在身边谋煤不休,使得她不便与夕雾通信。若是年长,遇此困境,定会设法巧妙解脱,惟夕雾年幼,无计可施,只得独自悲伤罢了。
内大臣此后一直不再前来,对太君怨恨甚深。内大臣正妻,闻知此事,却也权当不知。因亲生女儿弘徽殿女御不能册立为后,她已万念俱灰。内大臣对她说道:“‘梅壶女御已被册立为后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与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让她静心息养几天。她虽未立后,仁皇上分外宠爱。几乎夜夜临幸,使她不得休息,连贴身宫女都不得安宁,正不住叹苦见”内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许,但内大臣固执己见,冷泉帝也只得强颜应允,让他将女御带回。内大臣对女御说道:“你一人孤寂难耐,叫你妹妹前来陪你玩玩吧。太君那里,本不必担心,然而那个男孩子常来打扰。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该接触男子。”便突兀地赶到太君处迎接云居雁。
太君极为不悦,对内大臣说道:“我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着这孩子,实指望她能与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岂料你对我却不信任,教我好不伤心2”内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亲息怒!儿子只是不满此事,并非怀疑母亲。我们家女御。自宫中归宁,一直寂寞无聊,心事重重,委实可怜。我姑且将云居雁唤回来,以慰其心,此乃暂时之事,”接着又道:“云居雁蒙受太君抚育之恩,乃得长大成人,此思自将铭记在心。”这内大臣性格倔强,一旦主意已定,纵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劝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悦,叹道:“人心叵测,令人烦忧。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竟与我如此生外,说走便走,全无依恋之心。年幼无知,尚可原谅,怎么连知书识理的内大臣,也偏要来争夺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里,是不会比在此处过得更安适吧?”说着啜泣起来。
此时夕雾到来。他近来时常彷徨于此,期求邂逅云居雁。他一见内大臣车子停于门前,羞怯不已,只得转身径归东院。此刻内大臣的公子左少将、少纳言卫佐、侍从、大夫等人,也都聚于厅上。但太君却将他们拒诸帘外。内大臣兄弟左卫门督与权中纳言等,纵非太君所生,但他们谨守太政大臣在世时之规矩,不敢有违,常来看望太君,竭尽孝顺之意。随同也带了儿子前来。满堂儿孙,品貌实乃夕雾最佳。太君对夕雾也倍加疼爱。夕雾迁去东院之后,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边的云居雁,则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对她悉心教养,百般抚爱。不料如今内大臣将夺了她去,太君甚感戚戚。内大臣对她说道:“此时我便要进它去了,日暮来迎接她。”言罢退去。
内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难办了。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终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让夕雾升了官位,使我们也脸上有光。然后将其对云居雁的爱情考验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许,举行婚礼也不可草率。若依旧让两人住在一起,纵然警辞相训,但年幼不请事理之人,很难说不会出乱子。只怕太君还要庇护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为由,向太君邪内及私邸内之人撒了谎,将云居雁接去了事。
云居雁归家不久,太君来信,信中道:“恐怕你父亲又将埋怨于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来相见。”云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个温柔可爱、娇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对她道:“你一向与我形影相随,朝夕不离,你去之后我好孤单啊!我乃风烛残年,常常忧虑:可有时回目睹你荣华显贵之日?如今你觉舍我而去,令我伤心难过啊!”言至此处,不由垂泪。此时夕雾乳母宰相君来了。她悄悄对云居雁道:“本愿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迁至那边去了,好不遗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听信舅老爷另许之人。”云居雁羞而不答。太君与宰相君说道:“罢了!不必白费口舌了。听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愤道:“并非白费口舌,舅老爷目中无人!我倒要请他访一访:我家少爷何处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雾正于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别人讥评,是不会作此行径的。但此时他恋情苦痛,无所顾忌,便独自在那里抹泪。乳母见他可怜,便与太君商量,让他们趁天黑人烟稠杂之时,在另一室内相会。两人一见,脸上鲜红,只觉得心若大海波涛,竟有口难言,泪水静淌。夕雾言道:“舅舅也太绝情!我本想。他若带你走,就随他去罢!也可让我死了此心。但日后不见,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云居雁答道:“我何曾不这样想?”夕雾又问道:“你思念我么?”云居雁颔首频频,状若孩童。
掌灯时分,退前的内大臣,径往太君处接云居雁。前驱一路厉声喝道。太君邪众侍从都道:“老爷驾到!”竟一时骚乱起来。云居雁惶惶不安,浑身颤栗。夕雾人少气壮,义无反顾,拉住云居雁,不肯放行。云居雁乳母前来,见此情形,心中叫苦连天。想道:“天啊!看来老太君早知内情。”便对夕雾怒怨道:“活见怪!老爷知道了定会生气,若那位按察大纳言老爷知道了,又当如何?无论你何等才貌,初婚配个六位小京官,终不成体统。”言罢,径往屏风背后而来,尽怨二人的不是。夕雾知道奶娘轻视他官位太低,不免愤然,意兴稍减。他对云居雁说道:且听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泪湿双袖,浅绿何年红!”感到羞耻啊!”云居雁答道:
“个薄妾忧怨,你我缘未知!”言犹未尽,内大臣闯入哪内,云居雁无奈,只得逃回闺中。夕雾留于原处,也深感狼狈,只好退回房中躺下。闻得内大臣唤云居雁速速上车之声,三辆车子悄然离去,心中好不怅然。太君派人来唤,他佯装睡着,纹丝不动。却泪如泉涌,辗转忧伤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来叫,且被众人发现双目红肿而难堪。因此他便一人冒着晨间浓霜回到东院,准备一心闭门读书。一路寻思道,此皆自寻烦恼而且,是时天空阴暗,四围漆黑。夕雾触景吟道:
“凛夜暗难睹,泪眼更昏蒙。”
再说今年的五节舞会,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虽然此事并不特别烦忙,但日子渐近,随从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装,须得赶紧置备。东院的花散里,负责舞姬入宫时随从人员所穿的服装。源氏自己管理总务。新立秋好皇后也从旁协助添置诸多艳装丽饰,且配备了童女和下级差役的衣衫。去年因藤壶母后去世,五节舞会暂停。为补去年之憾,今年众人兴致极高。各家争相选送舞姬,竞争激烈,务求完美。今年宫中颁布新规章:会散后舞姬均留住宫中,提任女官。故此众人皆愿送女前往。连云居雁后父按察大纳言与内大臣之弟左卫门督,尽都欣然参与。地方要员方面,现任近江守兼左中异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现任摄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誉。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难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纳言所遣送为测室所生之女,你将正房爱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闻之举棋不定。念及当过舞姬之后便可在宫中充任女官,便下定决心。叫她先在家中练习舞蹈。随身侍女,皆精挑细选。在试演那日黄昏,便将女儿送至二条院。源氏大臣将诸院所荐女童及诗人,—一叫来亲审,为舞姬挑选随从。所有入选女童,想及将来,个个喜形于色。源氏规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试演一次。选定童女容貌姿态优美,欲除去几个,竟难以割舍。笑着说道:“要是再送一个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据仪态神情复选。
夕雾进入大学家后,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心情极抑郁,也无法静读了,整日只是闷卧于床。此时欲出门去解解闷,便信步二条院,四处游玩。他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年轻侍女们无不赞叹。但他来到紫姬的住处,竟不敢走至帘前。源氏深有体会,深怕又生不测,因此阻止他与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们也躲着他了。此日为迎接舞姬,二条院一片忙乱,夕雾趁机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众侍女搀扶下车,至边门前临时设立屏风后小想。夕雾便近去窥望。但见这舞姬倦体横卧,年龄与云居雁相仿,身子却还要高挑些。神采飞扬,风流娴雅,竟比云居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天黑难辨,但觉酷似云居雁。并非移情之故,惟觉仅此一见,不能满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惊诧不已。夕雾赠诗道:
“给结同心初相逢,寄语天人情仍浓。我一直在牵挂你。”此举唐突之至!他的声音虽异常轻柔动听,但舞姬并不熟悉,推感胆颤心凉。此刻,侍女们慌忙赶来为她添妆了。人声鼎沸,夕雾只得憾然而去。
夕雾对自己那袭六位官的淡绿色官袍至为嫌厌,因此连官也懒得进,门也不常出了。但五节舞会期间,宫中特许不照官位穿袍,他便着了便袍前往。夕雾年纪尚轻,清秀俊逸;步态昂然,面貌远较年龄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贵族无不爱怜备至。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五位舞姬人宫仪式隆重异常。服饰匠心独具,美不胜收。源氏太政大臣与按察大纳言家所荐舞姬姿色出众,讨人喜欢。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儿身上那种天生丽质,却是大纳言家的女儿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装束雅致,其高贵之态胜过她原来身份,赢得众人连声赞誉。是年所选舞姬,年龄稍长于往年,因此别有一番韵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宫观赏五节舞蹈时,忽忆起昔日五节舞会中的筑紫少女来。便于第四日正式舞会辰日,传书于她。信中言词不言而喻,所附之诗为:
“当年少女今胜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爱,情不自禁作出此举。五节舞姬收到此信,怀旧之情油然而生,颇感人世变化莫测。她答诗道:
“眼前浮现当年事,舞袖传情心自知。”其信笺绿色花纹隐约,正合舞姬辰日着绿之意。墨色浓淡相宜,字体多为草书,显得洒脱随意。源氏细细品味,觉得筑紫姬人如其书。
夕雾钟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与之亲近。然而那女子神态庄重,难于接近。孩子家生性腼腆,也只有空自嗟叹。他想:“云居雁既然与我缘份浅薄,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结识,以慰此心。”
舞会完毕,众舞姬当留于宫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宫。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摄津守淮光之女回难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纳言暂将女儿带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宫中。左卫门督所送舞姬,非亲生女儿虽遭人非难,但终于容许入宫。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恳求道:“宫中典侍尚未满额,希望赐小女以典诗之职。”源氏答应为之设法。夕雾闻此,甚感失望。他寻思道:“倘若我年纪稍长,官位尊高,这美人非我莫属了。如今我满腹心事也无从告知,真是伤心。”他对五节舞姬虽思慕不深,但添上对云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泪涟涟。这五节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雾。一次夕雾与他极为亲近地交谈,问道:“你家那个舞姬妹妹何时进宫?”童子答道:“听说是年前。”夕雾说道:“她姿色出众,我很爱她呢。你有良机见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里敢?妹妹的闺门,连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亲说男女有别,即使兄妹,也千万不可,何况你呢!”夕雾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惧不敢应允。但夕雾又哄又吓,他也无法坚拒,只得带信回去。那五节舞姬虽说年幼,但情窦已开,得了信喜不自胜。但见绿色双重筹,精美元比,笔力虽欠老练,但可窥见前途无量。字迹也隽秀可爱。信中有诗:
“少女翩处舞,至爱苦难诉。”正看信时,父亲淮光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大为惊异,急欲藏信,可惜为时已晚。父亲问道:“为何信?”遂拿起信来看。两人顿时脸色鲜红,父亲见了信骂道:“你们干得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亲呵住了他,追问“此信为谁所写?”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雾公子,……”淮光听得此话,立即转怒为笑,说道:“公真乃风流多情,可爱呀!你们与他年纪相仿,还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称赞了一会,转身将信与夫人看。对她道:“夕雾公子出身高贵,能看得上我们家女儿而爱她,与其让她当个寻常宫女,还不如与公子为妻呢。我了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个女子,便爱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愿做明石道人。”但别人皆为舞姬入宫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夕雾不能与云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云居雁远胜于淮光的女儿。于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整日在家忧愁悲叹,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也无心造访外祖母了。忆起云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处的游钓之地,更加觉得此情难舍。连云居雁自小居惯的太君整座宫邸,也唤起千般思恋。他只得在东院闭门苦读。
源氏请求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作夕雾监护人。他对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于人世。我将这孩子托付与你,让他自幼与你亲近,太君仙去后,便有你关照他了。”花散里对源氏,从来唯命是听,便欣然应允。从此对夕雾疼爱周全。夕雾依稀常见花散里容颜。他想:“这继母相貌粗陋,父亲竟也舍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恋这不能相见的云居雁,实在无聊,还不如另寻柔情如花散里之女子。”但转念寻思道:“终日面对一张丑陋面目,未免乏味。父亲数年照顾这花散里,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对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长久了。正如古歌‘犹如密叶重重隔’,不无道理。”他为生出这无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虽妆若老尼,但风韵清秀。且平素所见,佳丽如云。谁这花鼓里,本来貌不出众,年事既高,毛发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开诸事,一心为夕雾制备新年服饰。虽做了许多套漂亮服装,但夕雾视若不见。他说道:“元旦入宫贺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这般忙碌!”太君说道:“你哪能不入宫贺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雾自语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说罢淌下泪水。太君明白他是为云居雁而流泪,甚是怜悯,也不由伤感起来,对他说道:“你身为男儿,纵然出身寒微,也应有大丈夫气概。何况如此高贵,又怎能垂头丧气呢?你心里有何忧愁?别伤了身子啊。”夕雾道:“我有何优?一个小小六位官儿,别人哪里看得起?虽说暂时,但我有何脸面进得宫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会如此备受凌辱哩。父亲哪里还算我的亲爹,连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间也不许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东院的西殿里与他接触。虽说继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无忧了!”说着转过身去,涕泪涟涟。太君见之更觉可怜,也潸然泪下。后来她说道:“人无贵贱,但凡母亲早死,皆属可怜,然而老天自有限,长大之后有所作为,谁还敢轻视。你千万不可伤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几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会和外公一样尽力照顾你的,我也仅恃他。则不称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称赞你舅舅精明强干,然而他待我,已不同于往日。我即使长寿,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还小,前程无量,总要遭遇一些小小的忧患。可知世间本来苦多乐少!”说罢以袖拭泪。
时至元旦,源氏身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贺年,便闲处于家。正月初七日白马节会,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规矩,将白马牵入太政大臣邪内,一切仪式效仿宫中,盛况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樱已经开放,颜色颇为亮丽。本来当于春花烂漫时行幸,因三月乃藤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这日,朱雀院内布置得典雅别致,极为讲究。稀罕珍玩,应有尽有。随驾行幸的公卿亲王等,皆衣冠楚楚。他们面白里红的衫袍上罩着绿袍。冷泉帝则一身红袍。因颁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随行至朱雀院。他也身着红袍,因此两人一样光彩艳丽,几乎教人有目难辨。此次行幸,各人装束及种种布置,皆比往昔讲究。朱雀院虽已退位,清位犹甚当初,容姿优美异常。
此日行幸之会,未宣召专门诗人,只用才华出众之大学学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试规矩,由皇上勃赐诗题。此次考试似专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雾而设的,他们各自乘坐一只不系之舟,放之于湖。几个生性怯懦的学生模样狼狈。日迫西山,乐船游七,船台上轻歌曼舞。轻风将乐声向湖面送来,悠扬婉转。夕雾独坐舟中赋诗,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进大学家作什么大学生,也与他们一样观舞寻乐罢。”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乐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驾转人朱雀院闻后,忆起桐壶帝当年举行花实时的情景。慨然道:“那时的盛况,怕不会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历历如在眼前,舞曲奏罢,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献诗道:
“春光鸯语景依旧,赏花朱逢故人询。”朱雀院和道:
“别院芬歌伴燕语,九重造距也能听。”源氏之弟,帅亲王,现任职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献诗道:
“清涂笛声音依旧,婉转芬啼语如初。”吟时声音宏亮,显见出自诚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鸣鸯飞怀旧事,思是调零春花残?”此次吟诗作赋,因非朝廷的正式诗会,仅是临时触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乐船隔得较远,乐音缥缈传来,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来诸般乐器,欲君臣同乐。琵琶当属兵部卿亲王,和琴由内大臣抚弄,筝则奉呈于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弦琴。请人皆为乐坛圣手,一时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声便自非同凡响。许多善歌的殿上人于一旁侍候,他们又歌催马乐《安名聋》,唱词道:“符铁美哉,今日尊贵!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简铁美哉,今日尊贵!”,接着又歌唱《樱人》。月色朦胧,中岛一带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游方才告终。
夜阑人静,冷泉帝回驾,路经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宫邓时,觉得过门不入有失礼节,便进去探着。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悦,即刻出来相见。源氏见太后老态龙钟,不觉忆起已故的藤壶母后。他想:“世间原本有此等长寿之人,藤壶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广太后对冷泉帝道:“我如今年迈,记忆欠佳。今日御驾亲临,感激不尽,我正忆及当年桐壶帝时旧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弃养以来,我对良辰美景,亦无心赏玩。今日得见太后,心情欢畅。他日定来问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这般,一番客套话后说道:“日后再来请安。”太后望见盛大仪仗队簇佣着源氏匆匆回驾,心中顿生警戒。她想:他倘将往事铭记于心,不知作何感想?原来命中注定他必将独揽朝纲啊。当初具不该对他无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闲来也追忆往昔,感慨万千。时至今日,仍不失时机与源氏书信往来。太后常于冷泉帝前鸣不平。对朝廷颁赐年俸,年爵时有不满,或其他诸种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为何不死,以致老来如此凄凉,常梦想恢复昔日盛况,对眼下诸事皆觉厌烦。太后年纪愈大,牢骚愈多,她儿子朱雀院也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这一日夕雾赋作甚好,考取了进土。此次考试,题目极难。所选十个学生,虽才华出众,但及第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时,夕雾晋升为五位,作了待从。他对云居雁依旧念念不忘。但内大臣防范甚严,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强,仅是巧寻时机,互通音讯罢了。好一对可怜的情人啊!
却说源氏太政大臣欲营建一所新邵。他筹划定要比如今的邻第更为宽敞堂皇,以将闭居于四处而难谋面的情人汇集到一处,尤其是那位僻处山乡的明石姬。便于六条妃子旧哪一带,选了风水宝地,分为四区,择日破土动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亲式部卿亲王五十寿辰,紫姬正为祝寿之事费心准备,源氏也认为此事不可怠慢,应尽早筹办为是。既是祝寿,若于新郎举行,定更显气派。便命加紧筑造,务须早日竣工。
腊尽春至,营造宅邻与筹备祝寿均进入紧张时期。源氏正为府第落成之后的贺宴操办乐人与舞手的挑选等事奔忙。经卷与佛像、举行法会时所需装束及犒赏物品等,尽由紫姬全面操持。东院花散里也来相助。此人情谊甚密,和睦相处,时日倒也愉悦。
源氏家两桩大事,当时名噪一时。式部卿亲王也略知一二。他对近来源氏的所为,颇为不满。尽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宁将恩宠加于别人,也不愿施舍于他。心想源氏定是为流寓须磨时式部卿对他冷淡而故施报复,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对他的女儿宠爱之情,与众不同,却又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如今为了给他祝寿,排场盛大,举国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惬意。但他夫人老沉着脸,她一直困源氏当年末提拔她的女儿进宫当上女御而耿耿于怀。。
八月中,六条院便竣工了。众人准备乔迁入内。四区内:未申一区,即西南一区,曾为六条妃子旧邸,现仍属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区,即东南一区,由源氏与紫姬居住。丑黄一区,即东北一区,由原住东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一区,即西北一区,拟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尽人意处,一律改建。流水淙淙与石山百态,为之一新。各区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布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赏春花为主。怪石构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极为别致。区内栽植有无数春花:如五叶松、樱花、紫藤、橡栗、娜锡等,独具匠心,令人心旷神信。其间又间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适宜观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树,从远处引来清澈泉水。为增大水声,筑岩以形成瀑布,这便扩大了秋野。其时秋花斗妍,景色宜人,与峻峨大堰一带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胜收。
花散里所居夏院,则为避暑盛地,清凉的泉水环流其间。夏天里古木校青叶茂,参天入云。窗前植有淡竹,其下凉风轻拂。树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篱垣围四周,极具山乡风韵。院内种有“今物思畴昔”的橘花,蔷蔽花,霍麦花,牡丹花等诸种夏花,有春秋花木杂植其间。马场殿位于此区东部,院内建有围以栅栏的包马场,供五月赛马。水边种着郁郁葱宠的基蒲。对面筑有马厩,饲养着举世无双的骏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开,建造仓库。旁边种着苍翠的苦竹与茂盛的苍松,一切布置皆适宜于观赏雪景。秋去冬来,傲霜秋菊,绚丽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许多不知名的深山乔木。枝叶郁郁苍苍。
乔迁定于秋分时节。本应举家同迁,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没有同来,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则只有花散里和紫姬一同乔迁。紫姬所爱的春院,虽与此时节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车辆,计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护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为亲信。此排场不算盛大。为避世人诡责,故一概从简,并未铺张浪费。花散里与紫姬所用车辆,仪仗有些相像。夕雾作为大公子,于乔迁时全面负责,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设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设备极为周全。五六日后,秋好皇后从官中亦迁入院。其仪式亦颇盛大。此院各区相互隔离,但有曲廊相连,可以来往。因此诸女友时常相会,其乐无穷。
时至九月,山上红叶似火,格外明艳。皇后院内秋景宜人,美不尽言。一日夕暮,秋风萧瑟,皇后将诸种红叶盛于砚盖上,派一童女亲奉送与紫姬。此女童年龄稍长,身材苗条。上身着浓紫色社子,外罩浅紫色外衣,系一袭红黄色披衫,容貌颇佳。她穿廊过桥,来至紫姬院内。此属一种风雅的仪式,一般派年长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爱,秋好是后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惯于伺候贵人,举止端庄,仪表典雅,他人难以企及。皇后赠紫姬诗: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园沐春光。我家秋院风舞叶,编路艳影翻红浪。”青年侍女们争着招侍女童,其情状亦颇为可爱。紫姬的答礼是于那砚盒盖内铺些青苔,装饰若岩石样。又于一枝五叶松枝上附诗一首:
“红叶随风翩翩去,空枝秃秃足可怜。怎比岩前一树松,春色青青寄人间?”松树枝插于青苔堆垒的“岩”间,仔细看来,恰似巧夺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见紫姬即兴写出如此好诗,足见其才思敏捷,可叹可佩。源氏对紫姬说道:“皇后送此红叶与诗,让人不快。等到来年春天,你可报复她一下。现在贬斥红叶,怕对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将来樱花盛开,你便可逞强了。”夫妇媒笑闹谈,趣味盎然,教人不胜艳羡。要论住处,此六条院最为理想,诸夫人相处和睦,时时问候。
明石姬虽住在大堰哪内,自念身分卑微,不愿与他人同时迁入。待十月间,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后,方暗暗迁居。但迁居仪仗,诸种排场,均不逊于他人。源氏考虑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异常优厚,与紫姬等并无差别。
第二十二章 玉嫚
光阴荏苒,不觉又过十七年。源氏公子不知见过多少绝色女子,可那夕颜在他心中仍鲜明生动,梦魂萦绕。‘倘她尚在人世该多好啊!”夕颜的侍女右近,才貌一般。源氏公子思恋旧情,对她尤为优待,让她与老侍女一道供职邸内,他流寓须磨时,紫姬接管众侍女,右近也随之供职西殿。紫姬觉得她心地善良,行为谦谨,便十分器重。但右近仍念念不忘夕颜:“公子多情,即便是不十分相爱的女子,依然给予关心照顾,从不随便遗弃。倘我家小姐还在人世,公子对她的宠爱不知何等深呢。虽木能与高贵的紫夫人同列,恐也是六条院中人了。”如此一想,更觉悲伤。又加上夕颜的女儿玉髦,寄养于西京夕颜乳母家里,音讯全无。右近一直将夕颜暴死之事深藏于心,况且源氏公子也叮嘱勿将他的姓名告知外人,故一直不便前往探访玉望。在这期间,乳母之夫莱升太宰少或,赴筑紫任职。她便随夫移居筑紫,那时玉望刚满四岁。
乳母思念夕颜,昼夜哭泣,到处烧香拜佛,又向相识之人打听,但终未能知其下落。她想:“事已如此,我就抚养这孩子吧,也算夫人有个遗念。只是她跟着我等身份低微的人远赴边地,恐要多受劳苦。还是设法通知她父亲才是,”然终无机会。后来家人商量,倘真找到这女孩父亲,问起夕颜,如何作答呢?这孩子怕是不会亲近她父亲的,真要交给她父亲,我们亦放心不下;再者,倘她父亲见到这孩子,定然不许带走。最后决定不通知她父亲,且带在身边。玉鬓长得端庄周正,年纪虽小,高资优雅之相已隐约可见。乳母一家登上简陋木船,顺水而下,景况甚是凄然。
满怀童真的玉望一心难忘妈妈,上了船,便不断地问:“我们到妈妈那里去吗?”乳母听了,暗自垂泪。也勾起了乳母的两个女儿对夕颜的怀念,止不住泪落如雨。船上的人劝道:“在船上哭恐不吉利呢!”一路山青水秀,宛然如画。乳母想到:“夕颜夫人生性最爱山水美景,要是她也见到这般景致,不知有多高兴呢?唉!倘她还在,我们也不会远赴他乡了。”她眷恋京都,正如古歌所言:“行行渐觉离愁浓,却羡使臣去复归。”不免黯然神伤。此时船上稍公粗矿地唱起掉歌来:“迢迢到远方,我心好悲伤!”两女儿听了,心有感触,哀思又增,忍不住相与哭泣。船行至筑前大岛浦时,二人便吟诗唱和:
“船歌幽咽过大岛,消公莫非怀故人?”
“大海浩森速行舟,何处寻觅苦恋人?”她们互诉远赴他乡悲苦。心惊胆寒地度过风浪险恶的筑前金御崎海呷谷。她们又想起一曲古歌,便不断地吟唱“我心终不忘”一句。不久抵达筑紫,进入太宰府。而今京都已远,不知那失踪的夕颜身于何处?乳母等一想起,便落泪不止。只得精心抚育玉望,以此慰藉。日子渐渐过去。夕颜偶尔也出现于乳母梦中。然而总有一酷似她的女子相伴。而且每次醒来,乳母皆心绪烦乱,身觉不适。于是她想:“莫非夫人不在人世了?”从此愈为伤心。
岁历五载,少或任满卸职,决定返京。然而征途漫漫,所需费用甚多;而本人位卑势弱,无甚积蓄。故犹豫不决,倘佯度日。岂料少或忽染重病,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此时玉望年仅十岁,容貌姣美,令人惊异。少或牵挂玉髦,唤来家人说道:“我已病重,恐再难照顾玉皇了。这孩子也真命苦,让她屈居此等乡间,真委屈了她。自到筑紫,我便想于某一天将她送返京都,找到生身父母安享荣华。哎,孰知我心事未了,便客死异乡……”他担心玉屋前途,便唤来三个儿子,立下遗嘱:“我去之后,你们要速将此女送往京都,其他诸事,勿须操心。”不久便撒手而去。
这玉勇为谁所生,连官哪内的人都不曾告知。与人只称是外孙女,乃身分高贵之人,数年来于深闺里长大。如今少式摔死,乳母一家无依无靠,悲苦之余,只得遵照遗嘱,设法返还京都。然而在筑紫,少或给有众多冤家。乳母深恐那些人阻碍他们归京,一直踌躇难决。转眼间,又是几年过去了。玉堂已长成窈窕淑女,既承袭了母亲的美丽,又因父亲的贵胄血统,显得高贵优雅,温婉贤淑,胜过当年夕颜许多,真是个绝代美人!当地好色之徒皆为之神魂颠倒,纷纷登门求婚。于乳母眼中,众人皆不过田舍儿郎,竟想攀折金枝,实在荒唐,遂一律置之不理。为避烦扰,便传出话来:“此女子虽长得好看,却患有严重残疾,不得婚配,只送去当尼姑。于我有生之年,暂留身边罢了。”外人便传:“真是遗憾,已故少武的外孙女是个残废人。”乳母听了又极为生气。她刚道:“无论如何应送她返京。。她幼时甚得父亲宠爱,如今阔别多年,长大成人,他们该不会嫌弃吧。”于是日日祈祷,盼早日了遂此愿。此时乳母的子女皆已于当地成家,安居度日。乳母心中焦灼,只觉回京一事更见渺茫了。那玉望异常聪慧,渐明自己身世,只恨人生苦多。她每年三次斋成祭星,以此消灾祈福。至二十岁,愈发出落得袅袅婷婷,婀娜多姿。住此乡野之地,有如玉埋沙中,实甚可惜。此时他们已迁居肥前国。当地略有声望之人,闻知有此美人,纷纷前往,登门求婚者络绎不绝。乳母不胜其烦,厌恶之极。
且说附近肥后国,有一大家族,其中一武士职位至大夭监,在当地声名显赫。他虽一介武夫,却附庸风流,到处罗置美色。对美貌的玉望自是热心,便传言不畏残疾,定要将她弄到手。并委派人来诚恳地求婚。乳母异常厌恶,回答道:“我们外孙女不会答应的。她即将出家为尼了。”大夫监闻此愈加着急,便抛开所有事务,亲往肥前求婚,并私下找来乳母三个儿子,央他们说服老人。对他们道:“若能成就此事,我定现你们为心腹,日后不遗余力提拔你们。”其中二人动了心,回来劝乳母道:“母亲呀,这桩亲事不错,先前差点委屈了小姐。大夫监倒是一得力靠山,且答应提拔我们呢。要在此地生活,总得仰仗他才行。出身塑门,身份高贵又有何用?这么多年,她父母也不来认她。谁知道她是名门千金?这人身份相称,况又诚挚相求。依小姐眼下处境,嫁与此人,算交好运了。恐怕也是前世姻缘,要不怎会流落于此呢?若不允婚,又能逃到哪儿呢?那大夫监脾气暴虐,一旦动怒,后果可想而知。”两个儿子对母亲连逼带诱,诉说一番。乳母听了又惊又气。长兄丰后介对母亲道:“此事无论如何,总不妥当。既对人不起,又有违父亲遗愿,我们得快点想个法子,速送小姐进京。”
乳母的两个女儿想到小姐处境,也很同情。不禁叹道:“她母亲命运不顺,年纪轻轻便突然失踪,如今尚不知死活。我们一心盼小姐能嫁个贵人。若嫁给这个蠢汉,恐怕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但大夫监不知,自以为身分高贵,频频写信,诉说思慕爱恋。他的字虽不错,信笺为中国产的色纸,香气落郁,奋力求机智风趣,却文法错误,漏洞百出。且叫乳母的次郎相荐,亲临拜访。
这大夫监三十上下,身躯高大肥胖。虽不十分丑陋,但言语喀苏,举止粗鲁;面目可憎,让人生厌。大凡寻花问柳,定于夜间进行,故称合欢树为夜合花。此人却于春日傍晚前来求婚。古歌云:“秋夜相思特地深。”眼下不是秋天,可他对玉髦的相思却比秋夜更深。此姑且不论。既已上门,也不好将其拒于门外,乳母无奈,便前来接待。大夫监说道:“后生久仰贵府少或大人才高德重,声名远著,常思拜识,侍奉左右。岂料后生此愿未遂,大人摔然仙逝,令我悲敬不已!为弥补此愿,拟请将府上外孙托付后生,定当尽心竭力。为此今日冒昧前来,拜访资府。贵府小姐,乃金枝玉叶之身,下嫁后生,定有辱没。但后生定将她奉为女王,让其位居高上。太君未能速允此事,或悉寒舍多有贱俗女子,不屑与她们同列。其实此等贱人,怎可与贵府小姐相提并论呢?后生仰望小姐高位,不逊于皇后之尊。”他强提精神,恭维了此番话。乳母木为所动,正色道:“岂敢岂敢!老身毫无此意。承蒙不弃,深感殊荣。只是小女子福薄命浅,身患不可见人的残疾,不能侍奉巾林,常暗自叹息。老身勉为照料,亦苦不堪言。”大夭监又道:“区区小事,实不足为虑。普天之下,即便双目失聪,二足瘫痪之人,后生亦能妙手回春,促其康复。况此地神佛,尽皆听命于我!”他洋洋自得,大肆吹嘘。接着便指定本月某日前来迎娶。乳母老太太忙答道:“不可不可!本月乃春季末月,依乡下习俗不宜婚嫁。”暂用此言推辞了。大夫监起身告退,忽觉应奉赠一诗,思虑片刻后,吟道:
“今日发誓神像前,此生不作负心汉。此诗做得不赖吧?”说时满面堆笑。原来此人初次作诗,并不懂恋歌赠答之事。乳母老太太已被他缠得昏头转向,难以做出答诗,便叫两女儿代做。女儿也推说做不出。她觉得久不作答,有失体面,便将想到的话随口吟出:
“朝夕祈祷表心愿,愿违不遂恨杀神!”吟时声音颤得甚是厉害。大夫监将身一转,挨了上来,说道:“且慢,此话怎讲?”太太吓得浑身发抖,面如土色。两个女儿亦很害怕,但只得强作笑颜,替母亲辩解道:“家母之意:此人身患不可见人的残疾,发誓永不嫁人。倘若有违心愿,她必然生恨。母亲人老糊涂,说错了恨杀神明,还请大人多多体谅。”大夫监道:“嗯嗯,此话不错!”他点点头,又道:“此诗好极,后生虽居山野,但非俗民可比。京都人有甚稀罕,他们知道的我皆懂,你等可别小瞧了我!”欲再做诗,但长久吟哦不出,只得告辞而去。
乳母担忧大夫监收买了次郎,深恐惹出事端,便与长子丰后介商量,催他尽快设法。丰后介寻思:“我有何法?两兄弟不再帮忙,只因我未按大夫监的意思去做,早已有隙了。那大夫监何事干不出?若惹恼了他,不知要遭多少罪呢。”他异常烦恼。玉髦见乳母及丰后介为自己这事,弄得焦头烂额,无计可施,想来回京无望,更觉人世悲苦,便闭门哭泣,只想寻死。乳母见她要轻生,更是忧心如焚。丰后介不忍玉望落入火坑,决定冒险带着玉皇离开此地。
乳母两女儿,也决心舍弃患难与共的丈夫,陪玉望进京。便决定由乳名叫贵君,如今称兵部君的小妹陪玉望夜间上船。因大夫监已回肥后国,将于四月二十前后选定吉日,前来迎亲,故乘此机会逃走。因子女太多,兵部君的姐姐给未同行。这三女子,虽然身份高低不同,但多年朝夕相处,已亲如姐妹。如今分别,真让人想起“悲莫悲兮生别离”的古诗。想到从此将不见松浦宫前清上的美景,想到从此姐妹将天各一方,想到此去吉凶未卜,兵部君别情依依,悲从心起。临行赠诗道:
“方脱苦海未定魂。何方今夜泊浮身。”玉望也临别赠诗道:
“渺茫前程多歧路,随风逐放身飘零。”吟罢神思恍他,晕倒于船中。
众人出走,大夫监定会很快知晓。因此人生性倔强,势必昼夜追赶。深恐到时出走不成,反遭大夫监迫害,便雇了只有特殊装置的快船。真是苍天有眼,恰逢顺风,张帆的木船一路披波逐浪,箭一般驶向京都。崖上人见此船,皆惊呼道:“怕是艘海盗船吧,如此小的船,却行走如飞。”被人比作贪财的海盗无甚可怕,可怕的倒是那狠毒的大夫监追赶。船里人都提心吊胆。船经响滩时,玉望吟诗道:
“忧患流离胸如捣,心惊响胜响滩声。”船行接近川夙地方,众人才舒了一口气。那艄公又粗护地唱起船歌:“唐泊开出船,三天到川夙。……”歌声沉闷凄凉。丰后介用悲凉柔软之声唱起歌谣:“桥妻与爱子,我今皆忘却。……”丰后介策划此次出逃,连妻子儿女也无暇顾及,仅于这惊魂甫定时,方思念起娇喜爱子。家中能干可靠的仆人,皆带走同行。若大夫监痛恨报复,必将妻儿驱逐出境,那颠沛流离之苦,有谁能帮助她们呢?此次仓皇出逃,妻小也没顾得安顿。想像尚在肥前的他们的可怜处境,又懊悔伤心,止不住落下辛酸的泪滴。随后又吟诵白居易诗句:“徐源乡并不得见,胡地妻儿虚弃捐。”兵部君见他吟诵,亦勾起诸种事情来:“此次事件,确实令人费解,我竟抛弃了那幸福的爱情,舍弃了多年陪伴的丈夫,逃往异地,如今他不知作何感想?”又想:“我在京都无亲无故,虽出生于斯。可少小离家,如今回去,恐无人能识了。仅为护送小姐,便抛夫别子,遗弃家乡,于这惊涛骇浪中漂泊,究竟为了哪般?哎,将小姐安顿好再说。”她茫然无措,随众人抵达京都。
一行人落脚于九条一熟人家中。九条虽处京都,但为市进之地,往来都为商贾及寻常女子,非贵人居地。众人寄居于此,郁闷度日,不觉已至秋季。追忆往昔,缅怀未来,悲戚之事尤多。此时丰后介于此陌生之地,亦如故龙失水,一筹莫展。欲回筑紫肥前,又恐有失体面。不免懊悔此行太过草率。同来的侍从,尽皆借故逃离他乡。乳母既觉生活不安,又觉委屈了儿子,整日愁肠百结。丰后介安慰母亲道:“母亲不必过于担心,还望保重身体。为了小姐,我也在所不惜,哪谈得上什么委屈呢?”试想,倘将小姐嫁与那粗陋之人,我纵能升官发财,平步青云,又能安心享受吗?”接着又道:“神佛定能保佑小姐,令她获福。这附近有一八幡神庙,与小姐在外乡所参拜的箱崎神庙及松浦神庙,所把的为同一神明。小姐离去该地时,曾向此神明许下誓愿,因此蒙得保佑,平安回京。今当速往参拜。”便劝她们去八幡神庙上香。向熟悉情况的人一打听,知道有一个先前亲近太宰少工的人,如今是这儿的知客僧。便唤来这知客增,叫他引导,前往上香。
上香归来,丰后介又道:“除八幡神明外,在佛菩萨中,我国最为灵验的要数椿市长谷寺观音菩萨,盛名曾传至中国。虽客居他乡,但数年拜佛,小姐定会得到保佑。”便欲带她前往长谷寺祈拜观音菩萨。其路途遥远,但为表虔诚,丰后介仍决定徒步前往。玉堂久居深闺,不堪步行,心甚惧怕。但想到如今处境,只得忍痛前往。她想:“我前生造了何等冤孽,此世遭此大难?倘母已离人世,她若疼我,应早些唤我同去;如尚在人世,亦该见我一面啊!”她于心中不断向佛祈愿。可惜她连母亲容貌也记不得了。过去只望母亲尚在人世,因而悲伤叹息;如今受了这般苦难,更觉渺茫。四日后已时,历尽千难万险,方至椿市。她早已疲惫不堪,毫无人形了。
到达椿市,玉髦已双脚红肿,无法动弹。一行人只得投宿于此。同行者除丰后介,还有两个身佩弓箭的武士,三四个仆役及童男。女眷仅有玉红乳母和兵部君。众人装扮成旅行者,衣服皆披于头上,衣裙撩起,头戴女笠。此外另有二老侍女和一个负责清洁的女仆。这一行人数甚少,极不显眼。他们来到住宿处,先点燃佛前照灯,摆上供果。日暮时分,一法师从外边回来,却是此家主人。法师见住下玉髦这一行人,很不高兴,说道:“今晚有贵客来此泊宿呢。你们从哪里来?女人家不懂规矩,会做出不合时宜的事来。”玉鬃等听了甚是气愤。正于此时,果真涌入一群人。
众人中,一大群男女仆从族拥着两个华贵妇人,内中还有几个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的男子,虽带着四五匹马,却皆是步行而来的。他们举止谨慎小心,并不张扬。,法师所说的贵客定是这些人了。见玉堂等人先住下了,法师很是懊丧。玉望他们也觉得不好,想另寻住处,但一来有失面子,二来亦不甚方便。因此用帷幕将玉望居处隔开,让出地方来。新来的客人也很客气。大家互相谦让,各得其所。
新来之客,正是昼夜思念玉望几乎成疾的右近!这右近作了十多载侍女,虽源氏公子念及夕颜,对她照顾周至,但她总觉中途投靠他,不甚合适。故常至长谷寺祈拜观音菩萨,望神灵保佑能找寻到小女主人,以便终身有靠。她常来此地,一切自然很熟悉。只因太过疲惫,便躺下休息,终未发觉有何异样。此时忽听门外有人说道:“请小姐用膳,伙食不好,甚是失礼。”右近听见这话,知道里面住的人身份高贵,心念一动,便凑向门缝窥视。只觉那捧着食器盘的男子颇有些面熟,但一时记不起是谁。也难怪,当年她见丰后介时,他年纪尚小。如今二十年已过,已长得高大魁梧。由于长年奔波,更显得满面风尘,肤色黝黑。自然认不出了。
丰后介叫道:“三条?小姐叫你呢。”三条移步走过来。右近一看,此人不是夕颜夫人的侍女么?当年夫人隐居五条地方的租屋时,她也在那儿供职。右近望着三条,恍若做梦。不知三条现在的主人可是王慧?刚才那个男子,是不是兵藤太呢?”如此说来,玉望小姐也在这里了。她如此一想,更心急如焚,即刻派人去唤三条。但三条正在用膳,一时无法过来。右近等得心烦。良久,终于来了。她一面走过来,一面道:“真是怪了。我于筑紫住了二十来年,只是一名侍女,这儿怎会有人认识我呢?恐是看错了吧?”三条身穿小油绸袄,上罩大红绢衫,身体很肥胖,完全像个乡下妇人。看着多年不见的三条,右近只觉时光流失,自己亦老了,不免感慨万分。她将脸正对着三条,对她说道:“你仔细瞧瞧,认得我么?”三条一看,拍手叫道:“哎呀,怎么是你!我真料不到呢,我太高兴了!你打哪来?夫人呢?”说毕,竟孩子般啜泣起来。有近记得当年同在夕颜夫人处当侍女时,她尚是个不渗世事的少女。时光飞逝,人世沧桑,真令人感慨万千。因为夕颜夫人暴死,所以不便说出当年之事,仪问道:“我倒要先问你:乳母老太太在此处么?玉繁小姐呢?贵君怎么样?”三条道:“他们皆在此地。小姐已成大人,美貌更胜于她母亲。我先告诉老太太吧。”便跑过去了。
三条将刚才之事告之乳母,众人皆很惊诧。乳母道:“莫非做梦吧?当年她带夫人走时,万没想到我们会在此处相见。那时,我真恨死她了。”于是将中间用以间隔的屏风取去,以便畅叙别后情形。二人相见,尚未言语,泪先流了。许久,乳母老太太方止住哭声,问道:“夫人呢?这些年来,我一直打听她的消息。我曾对神明发誓:此生无论怎样都要找到夫人。可我居于偏远的筑紫,哪能有一星半点音讯呢?想起夫人尚生死不明,我真觉活着毫无意义。只是夫人女儿玉星小姐长得人见人爱,我命虽不足惜,但抛下小姐,即便到了阴间亦难脱罪责啊!为了五望小姐,我方苟活至今。”石近无言以对,觉得向她报告夕颜死讯,比当年目睹更为悲痛。但她终于说道:“唉!告诉你也是徒然!夫人早已离世了!”此言一出,三人皆抱头拗哭,泪落如雨。
此时已近日暮,众人忙着备置明灯,准备人寺礼佛。三人只得暂时分手。为不让随从疑心,右近未让两家合并入寺,乳母亦没让丰后介知晓。两家先后离开宿处,朝长谷寺而去。右近暗暗窥察乳母一行人。但见其中一女子,披着薄薄的初夏单衫,隐隐露出乌黑亮丽的长发。一路走去,困顿隐现,自有一种不胜娇怯之态。右近猜测这便是玉累了,不觉又喜又悲。走得快的,早到了大殿。乳母等为照顾玉囊,走得较慢。到达时,初次夜课已开始了。大殿上极其嘈杂,处处拥挤喧哗。右近的座位离佛像较近。而乳母一行,或许与法师无甚交情,座位便在远离佛像的西边。右近遣人去请他们坐到自己那儿去。乳母将事由告知丰后介,叫男子们仍留于原处,只带着玉髦过去。右近对乳母道:“我虽为侍女,但因是当今源氏太政大臣家人,即便出门随从不多,也无人敢欺。若是乡下人,到了此处倒需小心,这里的恶棍强徒什么都干得出来。”此时僧众已经开讲法事,念诵之声鼎沸。他们便暂停谈话,参加礼拜。右近跪拜默祷:“这些年来,小女子为寻小姐下落,常祈祷菩萨。而今果蒙菩萨赐福,已寻回小姐。今日再有祈愿:源氏太政大臣寻访小姐,其情可以见天。小女子今将告知大臣,仍企望菩萨保佑,赐我小姐一生幸福。”
乡下人纷纷从内地各处涌来进香。其中也有大和国的国守夫人。但见她众星捧月般被人簇拥而来,声威甚为显赫。三条见了羡慕不已,便合掌抵额,虔诚祈祷:“大慈大悲观世音!小三条别无所求,只望菩萨福信我家小姐,即便她做不了大武夫人,让她做国守夫人也好。让我受苦受难的三条也享享荣华富贵。那时我等定当金车宝马,仆从簇拥,前来隆重还愿!”右近听了,心想这也太无志气,轻贱小姐了。便气愤地对三条说道:“你也真是乡下眼光!小姐的父亲昔日还是个头中将时,便已威势赫赫了。何况现在已是内大臣,天下大权尽握一柄,高贯尊荣何人能比!难道他家的小姐只能做区区一个地方官夫人?”三条亦愤然反驳道:“算了,不要再说了!什么都是大臣,大臣!大臣又怎样呢!你见大或夫人在清水观音寺进香时,宛若皇帝行幸般威风,你便不会满口皆是大臣了。”于是更加祈拜不止。
乳母一行预定宿山三日。右近本不欲久留,但逢此等喜事,又渴慕与乳母等人畅叙,便通知寺僧宿山。又于供奉明灯的愿文中填上祈愿:“依定例,为藤原琉璃君③供奉明灯,请为之祈祷。此外,此君今已觅得,他日定来还愿。”众人闻知此事,皆大为感动。祈祷僧闻知此君今已寻得,甚为得意,对右近说道:“可喜可贺!此事应验,乃贫僧专程祈祷所致吧!”信众便诵念经佛,声如鼎沸,喧扰一宿。
天明,右近回至前回住处,与乳母等畅述离情。玉堂羞涩,见人使低眉垂首,加之困倦,其态颇为可怜。右近说道:“我因偶然机缘,得以行走于富贵之家。见过几多名门闺秀,绝色佳人。便每每拜见紫夫人,便觉众女子再无多少光彩。紫夫人的小女公子明石,亦如其母。姿容出众,这当然亦离不开大臣夫妇的呵护。而我家小姐,生长于穷乡僻壤,又饱尝旅途艰辛,却依然花容月貌,不在紫夫人之下,真令人无比欣慰。从桐壶爷时代起,源氏太政大臣亲睹过许多女御与后妃。举官上下的女子,他无不见惯。但他说道:‘所谓美人,我却以为藤壶母后与我家明石,方不愧于此称呼。’我无福一睹藤壶母后芳容,可明石女公子,的确美艳惊人。眼下虽仅有八岁,亦足以倾国倾城了。紫夫人国色天香,亦是源氏心目中的美人,可嘴上却不说,反而爱戏德:‘你嫁与我这美男子,真是你的造化。’我见了这么多美人,真可延年益寿!我窃以为她们之美,再无人超其右,岂料我们玉望小姐,竟出她们之上。万事皆有极限,我家小姐的玉貌,竟达到美之极限了!”她边说边含笑凝视玉堂。
老乳母听得此言,甚为欢喜,说道:“你所言极是。你可知道:如此天仙般的美人儿,险些埋没于偏荒野地!我们又忧又悲,只得抛家别子,冒险逃回这陌生京都。右近姐姐!你在源氏大臣家多年,定有机会见着玉皇的父亲,请你可怜她,带她回父亲身边吧。”玉皇闻言,羞得通红,便背转身去。右近答道:“不必见外。我虽仅为侍女,缘于夕颜夫人,源氏大臣对我亦甚关照。我亦时常于他面前提起‘不知夫人所生女儿,如今在何处?’大臣道:‘我亦想方设法寻觅她,你若闻得音讯,定须告知我。”’说到此处,乳母插言道:“告知源氏太政大臣恐不要吧,他虽贤明,但家中高贵夫人甚多,小姐怎好加入其中呢?还是告知她的生身父亲内大臣才好。”
右近觉得此时无须再将夕颜暴死一事隐瞒,便—一俱告与她们。她说道:“当时公子悲痛欲绝,嘱托我道:‘让我扶养她的女儿,以作遗念吧!我子女寥寥,家中冷清。只需对人言说她是我多年失散的女儿。’因我年纪尚轻,未曾经历多少事情,凡事谨慎小心,丝毫不敢泄露,因此不便来西京寻访。继而我于哪报上知晓你家主人荣升少或。少或前往任职,特来向源氏大臣告别,其间我见过他一面,虽欲打探小姐下落,但又顾虑重重,终于错失良机。我曾以为你们走时必将小姐遗弃于五条的租屋呢。哎呀呀,小姐险些儿流落乡野了。”
此日她们纵谈往事,又一同涌念经佛。此地地势颇高,可俯瞰来往香客。山前横卧一条河流,唤做初徽川。右近便想到一首古歌:“初懒古陋,双杉相望生。经年再逢时,双杉仍青青。”便吟诗道:
“不访双杉树,溪边安逢君?真乃‘久别喜相逢’呀!”玉望和道:
“双衫不解愁,欣逢喜泪盈。”吟罢唤泣不已,几滴清泪挂于腮边,其姿态真若“梨花一枝春带雨”,愈加令人怜爱。右近凝望玉髦,想道:“小姐虽长于乡下,容貌却美若天仙,举止亦优雅得体,毫无粗陋笨拙之相,真乃无援白玉,不知乳母如何调教抚养的。”她颇为感激乳母。那夕颜只是活泼纯真,温柔贤淑;而玉望呢,不仅美丽可爱,而且高贵优雅,让人看了自叹弗如。如此看来,那筑紫定是山青水秀,地灵人杰的。然而以前所见的筑紫人,为何皆显得畏畏缩编,粗陋笨拙呢?真真不可思议。
黄昏时分,众人再赴大殿礼拜。、翌日又是整日佛事。秋风自山涧拂来,寒气袭人。如此日子,多愁善感的众女子,想得更多。此日听右近说起,内大臣尊贵无比,连嫡庶子女,皆爱护备至;这令常叹命运悲苦、难有出头之日的王慧稍感欣慰:如我这墙阴小草般微贱之人,恐也有熬过寒冬,得见熙暖春阳之日吧。双方离开长谷寺时,相互问清了京中地址。右近惟恐再次失去玉髦,”甚是放心不下,幸好两家相距较近,亦便于商量,众人方才放了心。
右近欲将此事尽快告知源氏太政大臣,故一到家,便前去禀报。右近的车子一入六条院,但见此地琼楼玉宇,车辆往来频繁,非原住的土条院可比。她顿感卑微,觉得自己身份与此处实不相称。便退了回来,心事重重地睡去了。翌日,右近受紫夫人的特别召见,很觉脸上有光。源氏亦召见她,问她道:“你为何一去便是这些天?模样儿也好看了,怕有喜事上门吧。”照例开她的玩笑。右近答道:“这七日我仅烧香还愿,有何喜事。不过在长谷寺宿山,倒遇到了一个教人怜爱的人呢。”源氏忙问:“是谁?”右近暗想:“此事尚未告知紫夫人,此时我便说了出来,倘日后夫人知晓,岂不怪我隐瞒她?”甚感为难,便答道:“日后再说罢!”恰在此时,别的侍女进来打断了谈话。
掌灯时分。源氏和紫夫人并坐于厅中闲谈,那情景甚叫人羡护。这紫夫人虽已二十七八,但较之少女时代更显风韵。几日不见,右近似觉她又添风采。在玉冀面前,右近觉其并不逊色于紫她;如今侍立于紫姬身旁,又觉得紫姬毕竟不同凡响!源氏欲睡,便叫右近替他捏脚。他说道:“年轻人毫无耐心,讨厌此事,上了年纪的人方能体谅。”几个年轻侍女皆掩面而笑。她们说道:“谁敢厌烦老爷委派之事呢。我们惟独不耐烦那些纠缠不休的玩笑罢了。”源氏对紫姬道:“夫人见我这般,大概亦不高兴吧?”紫姬答道:“只怕不那么简单呢,我倒真要担心了。”便和右近畅谈,姿态异常娇艳憨直,竟显天真无邪之态。
源氏身居闹职,无须劳于案牍,操劳国事。平日只管闲谈琐屑,插科取笑,或饶有兴味地揣摸众侍女心思。与半老的右近,亦玩笑不断。此时便问她道:“你所遇那人是否是个法力高深、身份高贵的大和尚?他亦来了么?”右近答道:“尽说些难听的话,我是遇到红颜薄命的夕颜夫人的女公子了。”源氏大臣听罢,立即正色说道:“此女子亦委实可怜1这么多年,她住在何处呢?”右近见大臣沉吟,便撒了个谎,仅说道:“住于荒僻乡野。由昔日跟随夫人的人服侍她。我与她谈起往事,她很是悲伤呢。”大臣摆手道:“算了,夫人不知此事,勿须多说了。”紫姬不耐烦地说道:“我异常困乏,听不清你们谈些什么。”便以袖掩耳,俯身躺下。
源氏于是低声问右近:“这孩子可像她妈妈,长得好看么?”右近答道:“倒不十分相像,可确是貌若天仙。”源氏道:“真太好了,你看可与谁比?紫夫人如何?”右近答道:“她怎好和夫人相比?”大臣瞥了瞥躺于床上的夫人,故意大声说道:“你如此说,夫人倒满意了。只要像我,便无甚担忧了。”听口气,声若那女孩儿生身父亲。
这以后,源氏又单独与右近面晤了几次。对她道:“事已至此,教她过来住吧。这些年,我每念起她,便觉遗憾痛心。如今寻得,不胜欣慰!我亦大无用,找寻了这么多年,让她吃尽了苦。暂不告知她生父内大臣,他家人丁繁多,嘈杂异常。这无母之女,初来乍到,若夹于那些兄妹中,恐反增痛苦,叫她住到我这儿来吧。我子女少,家中冷清,只消告诉外人此女子乃我多年失散的女儿。我要精心抚育她,定让那些风流公子对她趋之若鹜呢。”右近一听此言,暗自庆幸小姐终于苦尽甘来。便说道:“一切听便。至于内大臣,你无须思虑,我们不会走漏一丝风声。只愿您将此女当做那不幸早死的夕颜夫人,好生调教,于夫人灵前,亦可稍减罪责了。”源氏道:“此事你尚记恨于我?”他苦涩一笑,淌下泪来。继而说道:“我日渐明白,与夕颜夫人的姻缘,实在虚幻飘渺!这六条院中美女如云,谁亦不能替代她。长命美人,可受我永远呵护;那命薄如纸的夕颜,反而只能仰天长叹,将你视作她的遗念加以呵护,好不遗憾!我至今念念不忘她,倘能将她遗孤陪伴身旁,亦别无他求了。”他便即刻写信与玉警。因他急切想知道于沉沦中长大的玉堂,人品究竟如何,深恐她又如生活潦倒的末摘花。信中语气尊严,一如父亲,末尾写道:
“此情纵不知,四处觅尔身。宿缘挚深切,绵绵无绝期。”右近送去此信,并转达了源氏大臣之意。同时带去不计其数的衣物首饰,日常用品。大概紫姬已知晓此事,送往玉望处衣饰,皆经千挑万选,色彩适宜,款式新颖。于筑紫人眼中,件件珍奇眩目,美不胜收。
玉髦接到源氏来信,暗想:“若是生父内大臣写来,即便寥寥数语,亦感欣喜。但这源氏太政大臣,与己素昧平生,怎能毫无缘由去依靠他呢?”她心中不悦,但亦不好说什么。右近便劝导她,众侍女亦劝她道:“太政大臣如此宠爱小姐,到其府邸,便是金枝玉叶了。那时,你生父自会前来寻访,你们父女终是要相见的。你看右近于神佛前发愿祈祷,虽仅为一侍女,神佛不也引导保佑找到了你么?何况小姐及内大臣如此身份高贵之人,只要大家安然无恙,……”众人皆劝慰她。回信时,传女们取出一张浓香扑鼻的中国纸,催她给源氏太政大臣写信。玉髦深恐露出乡下人相,惹人耻笑,迟迟不敢动笔。后在众人百般催劝下,方题诗一首:
“不足道吾身,飘泊如浮云。因缘宿世恶,苦海多浮沉。”仅此而已。虽笔迹稚拙,有欠稳健,然气品高雅,风度可爱。源氏看罢,便宽下心来。
关于玉髦居所,源氏太政大臣亦颇费躇踌:紫姬所居东南区,没有闲室。此处乃为六条院最繁华地段,熙来攘往,嘈杂吵闹,不似幽静闺阁。秋皇后西南区,皇后偶来居住,倒还幽静,最适玉望小姐这般性情之人居住。但易被人误为别院侍女。仅有花散里东北区内,西厅现设为文殿,可设法移至别处,且花散里心性善良,温婉和悦,正好与玉髦相投。玉望居所便这般预定下来。此时他方告知紫姬自己当年与夕颜结缘之事。紫姬见他有此段恋情,且对她隐瞒了几十载,颇显怨色。源氏笑道:“你何必怨恨?那些存活者的事我尚与你实言相告,毫无隐瞒,何况夕颜已去世多年。正因我对你特别宠爱,才毫不保留告诉你。”说罢此番话,他仿佛又见夕颜当年模样。又道:“此等情况甚是平常,别人或许也有更甚。我最恨些许女子,你对她并无多少爱恋,却仍莫名嫉妒。我也常想自制收敛,但阴差阳错,总会遇到许多可爱的女子。那夕颜便是最娇痴亲见,一往情深的。倘她在世,我将待她如明石姬一般。容貌与品性,原本因人而异。夕颜才华横溢,仅略欠幽雅,然无损她的美丽可爱。”紫姬说道:“虽至此,但亦不能与明石姬等同吧。”她对明石姬的过分得宠似有微词。然她见娇嗔小巧的明石小女公子那天真无邪,侧耳倾听的可爱之态,又觉明石姬得宠乃理所当然,亦不予计较了。
上述之事,发生于源氏三十五岁这年九月中,王室迁人六条院,得事先访得些秀美女童及年轻侍女。昔日的侍女,因走得匆忙,一个亦未带出。京都地方,毕竟地广人多,因此不过两口便找到合适的侍女。新来的侍女,皆不曾告知小姐真正身世。在五条右近家中,秘密选定传女,置备了装束,方将玉望悄悄带过去。一切完毕,于十月中迁居六条院。
源氏太政大臣为避人耳目,便请花散里作玉望的继母。对她说道:“我有一心爱之人,出于忧愤,离家出走,隐居于荒僻山乡,那时已有一女孩。这些年,我一直悄悄寻访她的下落,总杳无音讯。其间她已长大成人,如今天意中将她找到,便想将她带回身边,尽尽父亲的责任。她母亲已离世多年。你一直作夕雾中将的保护人,正好也照例请你作她的保护人吧。自幼于穷乡僻壤长大,多有鄙陋不当之处,有劳你多多调教了。”花散里听罢,坦言道:“没料到你有这么个人,多年来,怎从未听说呀?让她与明石小女公子作伴,如此甚好。源氏道:“我见你性情极好,颇似她母亲,故托你照料。”花散里道:“此处人少,常觉寂寞。如今来了小姐,再好不过呢。”院中侍女皆不知玉髦是源氏女儿,互相议论道:“不知于何处又寻了如此一人,如集古董一般,好无聊啊!”因源氏赏赐衣饰等物甚多,玉壶迁居时,共用了三辆车子。侍女、仆从。随行人等穿着打扮,皆由右近料理。所以甚为体面,丝毫不显乡野俗气。
当晚,源氏访晤玉望。众侍女久慕源氏大名,却怨无线相见,此时皆从帷屏隙缝中偷看。源俄灯光下,见源氏果然风流儒雅,俊秀非凡,皆暗暗吃惊。右近从边门将源氏引进。源氏道:“似乎特殊的意中人方可从此门过去呢。”便满面含笑于厢内坐下。又道:“灯光如此股俄,倒像前来与恋人幽会。我听说小姐想看父亲容貌,这般灯光,如何看得清呢?”便顺手将帷屏推开些。玉望不胜羞涩,忙将头扭向一边。源氏见她容貌秀美,心下异常欢喜,说道:“将灯火拨大点,太幽雅了。”右近便挑亮灯火,移近源氏。源氏微笑着说道:‘为何这般害羞呢?”她发现那双秀美的眼睛,除了夕颜的女儿,谁还能有呢?便不再客套,全然以父亲口吻说道:“多年来你音讯全无,我无时无刻不哀叹牵念。如今突然见你,恍若做梦。又想到你母亲在世时情状,更悲不自胜,无以诉说了。”便举手拭泪。他屈指计算后,又说道:“我们父女,隔绝多年,真乃世间少有,命运对我们也太俚吝了。你已长大,不应如此怕羞。我们父女欢聚,本应畅叙往事,你为何默不作声呢!”玉堂低声答道:“自蛙子之年,女儿便流落异乡,常觉万事如梦。……”声音娇嫩动听。源氏微笑着说道:“你长年飘零他乡,除我之外,谁还时刻牵挂你呢?”他觉得玉望应对自如,可窥其心性优美,聪慧伶俐。对右近吩咐完诸种事宜后,便返回本哪去了。
源氏见玉髦长得美丽,喜不自胜,便描述与紫姬听。他说道:“玉髦自幼流落异乡,于那鄙俗之地长大,我以为她定然长得粗陋鄙俗,不成样子。谁知一见之后,方觉此想法实为荒谬!我定让众人知晓我家有位美人!我弟兵部卿亲王时常倾慕我家女子,如今定教他倍尝相思之苦了。那些贪色之人在我处,个个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只因我家尚无香饵。如今我要好好调教这女孩子,定要他们原形毕露。”紫姬说道:“天下岂有这种糊涂爹!不教女儿别的,偏教她诱惑别人。真毫无道理!”源氏说道:“老实说,昔日倘如今日这般悠闲,我定叫你做绝妙香饵。当时未能想到,以至弄成此种局面。”言毕哈哈大笑。紫姬听罢,红晕满面,样子异常娇美。源氏太政即兴取来笔砚,题诗一首:
“恋侣夕颜今犹在,何缘玉文随我来!”题毕投笔叹道:“可怜啊!”紫姬方知这美人便是那薄命之人遗孤。
源氏对夕雾中将说道:“我给你带回一个姐姐,你可得亲敬她。”夕雾便前去探望,对玉髦道:“小弟生性愚钝,如蒙姐姐不弃,有事尽管差遣,小弟定当尽力。前日姐姐乔迁,小弟未曾前来迎候祝贺,甚是失礼,望姐姐见谅。”他态度谦恭,真如待亲姐姐一般。王勾身边详知内情之人皆觉好笑。
于筑紫时,玉望居所在当地可算华美了。如今比起这六条院,却是天壤之别。院内青松拂檐,玉栏绕砌,室内一应俱备,说不尽的富丽堂皇。亲如姐妹的诸女主人以至清侍女仆从,仪言皆秀美炫目。侍女三条昔日艳羡大或,如今早忘了。更甭提那粗蠢的大夫监,想想也觉恶心!源氏家规甚严,他深恐仆从怠职失礼,便特为玉堂设置家臣,执事一应人等。玉望感激丰后介的忠心,右近亦十分赞赏他,便由他当了家臣。丰后介做梦亦未想到能跨进源氏大臣如此豪贵之家,更不用说进出自由,发号施令,成为家臣。昔日沉沦乡间时的满腹牢骚,早已无影无踪,只觉事事称心如意。对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诚恳周全的照拂,众人无不感激。
年关临近,源氏命为王室居室备办新年装饰,为众仆从添制新年服饰,形式规模皆与诸高贵夫人同例。源氏推度:玉置虽丽质天姿,但尚存乡村习俗,放格外送些乡村式服饰。众织工竭尽所能,织成诸种线罗绸缎,用它们缝制的衣服,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源氏便对紫姬说道:“花样如此繁多!分送众人时,要让他们皆满意方好。”紫姬于此方面很在行,色彩调配谐合,衣料染色亦甚精良。她集中了裁缝所制及自家制作的衣装,源氏又从各处捣场送来的衣服中,挑出深紫色与大红色的,教人装于衣箱内,命几个年长的侍女将其分送与众人。紫姬见了,说道:“如此分配,固然平均。然而各人容貌、肤色不同,色彩搭配也有讲究,如未虑及这些,反而不美呢。”源氏笑道:“你在一旁看我选,却于心中推量此人容貌,你穿何种颜色的衣服好呢?”紫姬答道:“自己穿着对着镜子亦不能看出么?”意即要他看,说此话时微唤含羞。分配结果:紫姬所得的为浅紫色礼服与红梅色浮织纹上衣,一袭色彩最优美时尚的衬袍;送明石小女公子的为白面红底的常礼服,另添一件表里鲜红的衫子;花散里的那件海景纹样谈宝蓝外衣,织工极好,但色彩稍暗,另有表里呈深红色的女衫;送玉望的为鲜红色外衣与探棠色常礼服。紫姬只作不知,却于心中琢磨:“内大臣清艳秀丽,但缺少优雅,玉望定与他相差不远。”虽未动声色,但因源氏心里无底,似觉她脸色稍变。他说道:“据我看,按容貌配衣,恐不妥吧?色彩虽好,亦有极限;可人的好处,哪仅容貌一项呢?”言毕,便挑选送与末摘花的衣服:白面绿里的外衣,布满散乱而雅致的藤蔓花纹,异常优美。源氏觉得此次与她极不相宜,只觉好笑。送明石姬的是有梅花折枝、飞舞鸟蝶纹样的白色中国式礼服,及鲜艳的深紫色社施。紫姬因此推量明石姬定然高做不凡,微觉不快。送与尼姑空蝉的那件外衣,呈青灰色,异常优雅,再将源氏自己的一件桅子花色衫子送上,另添一件浅红色女衫。凡送衣物中,皆附信一封,要她们于元旦那日穿上这些衣服。他想瞧瞧色彩搭配是否适合。
各院美人收到衣服,皆回信称谢,或作排句,或作诗文,各具特色。使者的犒赏亦各出心裁。末摘花居于二条院东院,离此地甚远,按理犒赏使者应丰厚些。但她固执守旧,仅赏给使者一件像棠色褂子,袖口异常胜旧,此外别无他物。回信的陆奥纸,香气难郁,但因年久日深,纸色已发黄。信中写道:“呜呼,辱承宠赐春衫,倒令我伤悲。
初试唐装添新愁,欲返春衫却德袖。”笔迹极富古风。源氏看罢,一味微笑,竟爱不释手。紫姬不解,回头凝视。末摘花全然不顾他的面子,犒赏使者如此微薄,源氏甚觉扫兴,脸呈不悦之色。使者知趣,忙一声不响退了出去。众侍女见此情况,不禁私语窃笑。对于未摘花古怪守旧,处处煞人风景,源氏毫无办法。对于那首诗,源氏说道:“倒是个不错的诗人呢?一下笔便‘后装’、‘儒袖’等恨语,其实我与她也差不多,墨守古法,拒受新语。群贤汇聚时,御前专门举行诗会时,吟咏友情须用特定字眼;吟咏相思,于第三句中必用‘冤家’等字样。古人以为只有如此,才不拗口。”说罢哈哈大笑。继而又说道:“他们做事,必熟诵诸种诗歌笔记,将其诗中所咏名胜烂熟于胸,从中选择语句,才能成诗。故诗中语句,大都千篇一律。本摘花曾送我一本她父亲用纸屋纸撰写的诗歌笔记,意思要我阅读。我一翻阅,全是些做诗规则,如何避免弊病等,我本不善做诗,看了这些法则,更觉举步维艰,难以下笔了。便将书还与她。她是精通此道之人,此诗还算通俗易懂呢。”对未摘花的诗虽然赞誉,但于她父亲的笔记却颇有微词。紫姬颇认真地说道:“为何便还了呢?抄下来多好,将来我们小女儿还可读呢。我倒有些古书,可惜在书橱里被书虫蛀破了。不善此道之人看了,真不明白写些什么。”源氏说道:“此类东西只会误我们女儿的。女子无须专精一种学问,若装了满脑子学问,和女子身份怎么相宜呢?但一点不懂也不可取。只要挚诚稳重,思虑周密,对万事能自主应付,便是好女子了。”他只管言论,并不想答复末摘花。紫姬劝道:“她诗中说‘欲近春衫’,你若不答复,怕不好吧。”紫姬确实出于一片好意,源氏也不肯辜负,便即刻复答诗。他漫不经心写道:“欲寻好梦返春衫,独人孤枕实可怜,难怪你伤心啊!”
第二十三章 早莺
正月初一清晨,天空一碧如洗,不着一丝云彩。寻常人家的墙脚,残雪中不见嫩草抽芽。春天姗姗而来,万物复苏,心情自然也就畅快了。人间天堂般的六条院,到了此时,更是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美最甚多。众佳人所居各院,均被装点一新,愈显富丽堂皇。紫姬所居之春殿尤为突出:庭前几树飘香梅蕊,那香气与帘内熏香融和,竟令人以为身在仙境,但又不如仙境净土之庄严肃穆,可以恣意取乐,自在度日。选去侍候明石小女公子的皆是优秀青年侍女。年龄较长的留住在此,然而也都聪明伶俐,容貌清秀俊美,装束美丽动人。她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互祝“齿固”,又取出镜饼来吃唱着“托庇千春”、“福寿千春”等古歌,共祝主人家在新的一年里幸福平安。她们正爆笑间,源氏出来了;两手正放在怀里的侍女连忙把手拿出,整襟肃立,听源氏吩咐。源氏笑道:“你们唱古歌祝我千春,唱得好极了!怎么如今见了我反倒严肃了呢?何不说出你们各自的愿望,我也唱歌为你们祝福!”众人大年初一听到主人如此说话,皆感荣幸。其中那个骄傲自满的中将君侍女应道:“我们是在镜饼前‘预祝君侯,福寿千春’。这便是我们的愿望了。”
整日里拜贺新年之客络绎不绝,源氏忙于应酬,脱不得身,直至暮时分,方得闲暇拜访各位夫人。但见她们浅画蛾眉,轻点绎唇,无不显得奴婢妃嫔、烟娜多姿,令人百般流连。他便对紫姬说道:“晨间侍女们为我唱祝福的古歌,何其愉悦,如今我也来替你祝颂。”便略带几分戏德地歌诵祝词。又赠诗:
“池面初平明如镜,鸳鸯丽影喜春塘。”这一对夫妇真是倩影双双啊。紫夭人和道:
“春塘盈盈碧波里,摇曳多姿万福人。”每值此种佳节,他们都诚恳共祝白头偕老,永不分离。今日适逢春姑,祝颂千春万福,再恰当不过了。
源氏接下来到了明五小女公子居所探访。请侍女、女童正将小松移植至院中山石之上,以祝长寿。这些女子格外兴奋,如小鹿般跳来蹦去,观之令人心喜。各院里的明石姬特地备办内装种种物品的须宪与桧木食品盒,送给源氏太政大臣,以资祝颂,又别具匠心地将一只人造黄驾添附在一株姿态婆婆的五叶松土,并系一信,一并送来。信中有诗:
“幽寂岁月绿又至,何时早等声再来。我这里是‘穷乡僻壤无草啥’也!”源氏读过,心知她想念亲生女儿明石小女公子,颇同情其孤寂,虽顾元旦忌讳,也禁不住落下泪来。源氏x刺\女公子道:“这信该作自己回。切不可吝惜你母渴盼之‘早骂声’啊!”便取过笔墨纸砚来,令她即刻复信。小女公子天生丽质,即使朝夕相处,也教人一见便心生爱怜。可恨源氏却使她们母女分离,虽同住一个大院,近在咫尺,却成年累月难谋一面。源氏自谓此实己之罪过,心中异常痛苦。小女公子的答诗是:
“慈颜一别几春秋,巢鸯怎敢忘苍松?”此外又絮絮叨叨写了许多她童心所感。
源氏接下来探访居住在夏殿里的花散里,此时早春刚至,离炎夏尚远,还不到避暑时节,无人前来,故此间甚是寂静。源氏看了看室内,虽无任何古董花瓶等风雅之物点缀,却也洁净雅致。花散里与他情缘深久,彼此相知,相处得随意自然。如今虽免风月之事,但仍夫唱妇随,其乐融融。室内张着帷屏,源氏也不事先招呼,便上前推开。花散里神态娴静地坐在里面,也并不怪他。她身着先前源氏所赠蓝宝衫子,色彩已经疏谈。每次见之,源氏都这样想:“若是别人,定嫌她相貌平常。我今如此敬重她,永远优待她,正合我之意,深可欣慰啊!倘若她水性杨花如那些轻薄女子,稍不如意,就离我而去,我也决不会如此待她的。”自己之情长与花散里之稳重十分相谐,使他不胜喜慰。两人亲睦叙谈良久,源氏逐到西厅探望玉望。
玉堂进宫不几日,还未习惯宫廷生活;然其居所,却也布置得别有情趣。童女装束也分外优雅,她明礼勤谨,室内装饰古朴雅致。总之,这宅院正如她一般精小可爱。玉置本就玲珑娇美,此刻着上源氏所赠橡棠色春服,更是玉艳春色,直教人流连忘返。只因久居僻山穷乡,郁郁寡欢。头发也不甚浓密,疏疏朗朗却自然被散在衣服上,恰将这缺憾巧妙地化成了美丽。源氏见此绝美妙龄少女,心念此人应住六条院,否则真太可惜了。便欲将其如六条院女子般看待。玉髦虽对源氏已较熟悉,但念此人终不是生身父亲,未免尚有顾忌。她常觉这关系奇怪如梦,因此并不敢十分亲近他。源氏对她的此种态度也甚为心爱。对她说道:‘你虽初来乍到,但我感觉已似多年了,见面时便觉颇似敌人,心中权是喜慰。所以你也不必顾忌,常到我们那边玩。那边的小妹妹初学弹琴,你们正可一起学习。对那边的人也应随意不拘才是。”玉望答道:“女儿自当遵命。”这应对也颇为得体。
源氏回到明石姬所居的冬殿已是傍晚时分。推开内客厅旁边走廊的门,顺风便袭来一股幽香,飘自帘幕,顿觉居所格外幽雅。源氏信步走进室内,却不见明石姬本人。环顾四周,但见许多笔记稿散置在砚箱旁边,遂拿起来随意翻看。旁边铺一张中国织锦制茵褥,镶着华丽花边,上置一张丽琴。在一个精巧的圆火钵内,浓熏看待从香,其中又混合着衣被香,香气极为袭人。桌上乱放着些书法草稿,字体不像学者那般夹杂许多难识的草书汉字,却显得深洒不拘,别有韵致,显见造诣之深。其中有几首情意缠绵的古歌,细瞧方知是明石姬收到小女公子答诗后喜极而赋的。内中有一首道:
“巢营夕歇宿花时,今朝却向下谷飞。待得重访旧巢时,定当珍此好时机。”
书稿中尚抄录有许多古人诗句,或抒发那听到早驾初晴时悲喜交集之情,或是有名的古歌,如:“家住冈边梅盛放,春来不乏早营声。”这皆是闻营声而欣喜时率情所书的。源氏见小女公子之回信竟给与她如此的欣喜,感到无限欣慰,便趁兴提起笔来,也欲写上两句。恰值此时,明石姬从里屋膝行而出,拜见源氏,态度甚为恭谨。源氏觉得此人终究殊于众人。她的娇躯身着源氏所赠雪色中国礼服,溢彩黑发被散肩上,衬之雪艳,见之令人心迷神醉。源氏不由俯身下去。源氏虽也想到:大年初一,若不回家,紫姬定然怨恨。但他终于宿在了明石姬处。消息传出,各姬妾知道明石姬特别承宠,皆对她心环醋意。就更不必说紫姬了。天将欲曙,源氏辞去。明五姬在源氏别后,念及他深夜辜负香装,甚觉悲惜。紫姬得知源氏在明石姬处宿夜,心中分外护恨。一宵展转反侧,拥装难眠。源氏回来,察知紫姬心情,便道:“真奇怪,我原说在她那里打个瞌睡,竟如年轻人样睡过去了,你也不派人去唤醒我……”如此安慰开脱,亦甚可笑。紫姬默然不语。源氏自觉无聊,谁说想睡,便就此睡着,直至日高方才起身。
正月初二日源氏仍忙于招待贺客,举办临时宴会,竟无暇与紫姬会面。公卿、亲王等照例都到。堂前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宴会之后便分送珍贵礼物及犒赏品给公卿、亲王。这些公卿、亲王云集六条院,明为贺年,实则另有所图,因此个个穿戴齐整,力求不逊于人。当朝人才济济,有不少优秀人物,但皆难与源氏媲美。至于王孙公子,则更是为那六条院中新至美人而来,痴心妄想采花拈草,得其垂爱。故今年新春特别热闹,不同往常。晚风习习,幽香缕缕;庭前梅花数株,含苞欲放。暮色沉沉,人影绰绰,管弦丝竹之声悠扬悦耳。歌人高唱催马乐“此殿尊荣,富贵双全。……”音调甚是华美艳丽。源氏不时唱和,从‘子孙繁昌”一直唱到曲终,歌声柔美可爱。凡事倘有源氏参加,则色彩与声音皆添无限生气,其差异昭然可辨。
深闺诸女眷,此刻遥闻车马鼓乐喧嚣之声,似觉生在西方极乐净土的未开莲花中,不能目睹这热闹场面,心中好生焦灼!二条院东院的昔日黄花久被冷落,闻此鼓乐歌声,更觉凄凉。岁月流逝,其孤寂日甚一日。使她们皆怀有古歌中所谓“欲窜入深山,脱却世间苦”之心情,故对于源氏这薄幸之人,已不再怨恨了。她们自有办法对付空虚:或遁入空门,如尼姑空蝉,勤心修梯,绝念红尘;或研习学问,如末摘花,吟诗弄句,也颇自在。但凡生活所需,皆自有人安排,倒也无忧无虑!新年热闹过后,源氏方来探访这二条院中人。
末摘花乃常陆亲王之女公子,出身极为高贵,源氏常觉委屈了她。故凡欲见于世人之事,皆为其操办体面,以免他人小看。末摘花光前一头长而密的青丝今已衰老,从侧面望去,竞杂有好些银丝。令人想起“奔腾泻瀑布,一似老年人”之古歌。源氏无限惋惜,竟连她正面也不敢细看。她身着源氏所赠藤蔓花纹、白面绿里的外衣,却不很相称,想是因气质之故吧!其内穿深红色褂衣,暗淡无光且硬若纸板,模样甚是寒酸,令人见之不快。源氏曾送她不少衬衣,却不知因何不穿。惟有那鼻尖上的红色,春霞般遮不住,依旧惹人注目。源氏不觉叹了口气,特将帷屏拉拢,以隔远些。但未摘花却毫不介意。多年来,她仰仗源氏关怀,方得一日三餐之安稳,便将自己的一生托付与对已无情爱之人,好生可怜!源氏觉得此人不但相貌与众不同,连态度也殊至可悲。如此之人,如若无人照顾,不知如何活下去?源氏念及于此,便动了恻隐之心,只道永远保护她,让其好好颐养天年。她的声音颇为凄怆悲凉,且又颤抖不定。。源氏看得有些不耐烦了,对她言道:“难道你无照料衣服之人吗?这里没有外人出入,生活甚是安逸舒适,你尽可随心所欲,多穿几件柔软的厚实衣服,何必只讲究服装的外表呢?”末摘花只得笨拙地讪笑,答道:“酸甜的阿阁梨要我照顾衣服等事,因此自己没有缝衣服的工夫了。我那件裘衣也被他拿了去,冬天很冷呢。”这阿阁梨乃其兄长,鼻尖颇红。她说这些话,毫不掩饰,可见其真心信赖源氏,但却过于直率了。源氏闻此,哭笑不得,便佯板面孔对她说道:“好极了。毛皮衣送与山增当纳摄衣穿,你颇懂送寒衣嘛!冬天如此寒冷,你不妨穿得七层八层旧的白衬衣,那就暖和了。你需要什么,如若忘记送来,只管告诉我。我这人懒散糊涂,加之事情繁忙,自然容易疏忽。”遂命人打开二条院库房,送其许多线绢。这东院虽不荒僻,但主人不在此住,环境自然显得岑寂。推庭前树木,在这春日里生发滋长,红梅初绽,芬芳沁人心脾,然而却无人欣赏。源氏见了,不禁吟道:
“故里春光复又娇,枝头稀世花重见。”末摘花恐怕难解此诗言外之意吧!
源氏辞别未摘花,便去探望尼姑空蝉。空蝉味宅,大部分房屋供佛,却自住一间窄小静室,似乎并非此处主人。源氏走进佛堂,见佛像、经卷,以及净水杯等细小器物,无不透出庄严神圣且又精雅的氛围,可见主人品性之洁雅脱俗,甚异众人。空蝉独坐一面青灰色帷屏后,唯露一只素淡衣袖。四周寂寥无声。源氏看了,不觉淌下数行泪来,凄然道:“你这松浦岛渔女,我只能魂牵梦蔡、遥遥思念而已。我与你想必前世种下了孽缘。今生仅存相见晤谈缘份,唉!”空蝉也深为感慨,幽幽道:“承蒙你如此关怀,已是缘份不薄了。”源氏道:“当年之事常蔡绕于心,使我不得安宁,总觉得屡次伤痛你心,应得恶报。我如今虔诚向佛忏悔,仍无法除我心中之痛。体尚不明白我对你的真心么?”空蝉闻言,推想源氏已知晓她出家为尼的原因:是为避免前房儿子纪伊守的追求。于是颇觉难为情,答道:“上天要你看我这丑陋之相,直至我死,这已抵偿你昔日之罪孽,此外还有何恶报呢?”言毕不由伤心掉泪。如今的空蝉,姿态比从前更为楚楚动人。源氏虽念及此人已斩断情丝,遁入空门,但仍觉得实在难以割舍。然而此时又怎能再言风流倜傥?只与她闲扯了些日常旧话新闻。他忽然向未摘花那边望望,暗自思忖:“那人倘若有此人的优点就好了。”
像末摘花、空蝉一样受源氏荫庇的女人,为数不少。源氏皆—一前往探望,亲切言说这般话语:“许久未曾晤面,心中无时不在想念。唉,人生短暂,聚散无常,天命实难知晓啊!”他总觉得每个女人,各有其动人之处。做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源氏太政大臣,他仁慈善良,丝毫不盛气凌人,尤其对女人更是善施恩惠。不少女人就因其雨露之恩而悠游度日。
男踏歌会在正月十四日举行。歌舞行列先赴朱雀院,遂至六条院。因路途较远,到达时已东方欲曙。但皓月仍旧当空,月光明澄如水;庭中薄雾弥漫,极似仙境。此时殿上人中凡擅长音乐者告演奏起来,一时笛声悠扬。因知歌舞队要来六条院,源氏早于正殿两旁厢屋,及廊房里设置座位,以便诸女眷前来观赏。玉髦为与明石小女公子见面,来到紫姬所居的正殿。紫姬也出来,与玉望只隔一层帷屏交谈。歌舞队进了六条院内,奏得更加起劲。按例只须款待茶酒与羹汤,此次犒赏却特别丰盛,大办筵席,招待颇为殷勤。
晓月凄清,瑞雪纷飞,渐积渐厚。飒飒松风从高树顶上吹下来,四周景色清冷幽丽。,许多舞手歌人,身着绿袍,内衬白衣,色彩甚是朴素美观。头上所插绢花,也甚素朴。如此场所之中,教人看了心旷神怡,似乎寿命也得以延长。歌人舞手中,夕雾中将和内大臣家请公子,姿态格外高雅。将晓之际,细雪飘零,但觉寒气透骨。此刻歌舞队正在演唱催马乐《竹川》歌词:“竹川汤海,上有桥梁。斋窗花园,在此桥旁。园中美女,窈窕无双。放我入园,陪伴娇娘!”乐音美妙勾魂,舞姿婀娜摄魄,简直难以用笔画言传!女眷们凭着厢房栏杆尽兴观赏,帝幕下拖曳出长长衣袖,五光十色,灿烂夺目,好似东方无际绚烂朝霞。歌人朗诵寿词,声音银钻动魄;舞手头戴高帽,姿态离奇古怪。琐屑之事,也皆公然表演,滑稽可笑之极,倒冲淡踏歌乐之美韵。最后各人照例受得犒赏品绵紫一袋而告退。诸女眷各自归家时,天色已明。
源氏宽衣就寝,起身时已是日至中天。他回思昨夜之乐,便对紫夫人道:“中将的歌喉并不逊于非少将呢,真是令人惊异。如今时代,才艺之人辈出!古代学子,只知潜心研习学问,言及娱乐之趣,则在今人之下。我曾打算将中将养成一个方正官吏,惟愿他不要像我一样敢于风流。如今看来,还是富有情趣才好。木石心肠,铁面道貌,毕竟可厌吧。”他倒觉得儿子夕雾伶俐可爱。接着随口哼了几句《万春乐》,又道:“此刻诸女眷在此,我想趁此机会,举行一次音乐演奏会,聊作咱家的‘后宴’。”他便令人取出装在锦绣袋内的琴筝萧管,拂拭干净,并调好弦线。诸女眷闻此消息,尽皆欢欣不已。
第二十四章 蝴蝶
紫姬所居春殿庭院。浓盛的春景胜于往年。虽近三月底,仍春光明媚,百花绚烂、争奇斗妍,鸟儿婉啼啼鸣。在别处,已是暮春时节,而此地仍勃然一片盛春景色,让人倍感惊异。小山上树色郁葱,浮岛上绿苔苍苍。众妙龄女子,觉得仅遥眺此景,实不尽兴。源氏便吩咐赶快装饰已造好的中国式游船。船下水那日,向雅乐家宣召数名乐师,在船中奏歌作乐。这回,诸亲王及公卿均来参与,秋好皇后信归省回家。去年秋,秋好皇后以“盼待春光到小园”之句来讽刺紫姬,紫姬觉得此乃报复之机。源氏颇欲邀秋好皇后前来赏花,却未曾寻得机会。况且以皇后高贵之躯,也不便随意外出赏花。乃命秋殿中众嗜花之年轻侍女皆来乘船同游。此湖水同皇后院中南湖相融贯通,其间隔一座小山,颇似关口,但亦可从山麓下绕道划船过去。紫姬身边众侍女皆聚集于此处东边的钓殿里。
龙头凤尾的游船均按中国风格装饰。掌舵童子皆束发高髻,结成总角,一律中国式装束。众侍女哪曾见过如此盛况,乘过如此堂是气派。宽敞洁净的游船?此刻惟觉宛如放舟泛海远赴异国他乡,颇为兴趣盎然。游船驶人浮岛湾中岩骋之下,但见岩石千姿百态,皆如画景。远近绿树,云辍绚丽,犹罩锦纱。其间遥望,可见紫姬春院。此时春院里正营飞草长,鸟语花香,一派生机。外面樱花已近凋谢,这里却是繁盛一片,花团锦簇。环廊紫藤,也次第开花,花色明媚艳丽,甚觉耀眼。池边律棠也繁花满树,枝条垂挂,倒映水中,摇曳生姿。各种水鸟,或成双成对德戏游玩;或嘴衔花枝轻掠水面。最令人怜爱的是鸳鸯,浮于数猕春波之上,竟似锦上罗纹彩丝之图案,异常美丽。游赏其境,似身临仙境中,不知春秋几何。众侍女各赋新诗:
“和风拂影浪中花,疑是身至像棠崎。”
“林棠花缀春池底,此水通贯井手川。”
“何须寻访蓬莱岛,此处即胜众仙乡。”
“风和日丽竞荡舟,兰篙水溅赛飞花。”遂又任兴吟诵,大抒其情,若历梦境,不知何往,亦忘了家在何方。水面风光腐施,满怀春情,足以牵动少女春心。
天已薄幕,乐师赛起《皇撤之曲》,音色颇美。游船驶近钓殿,大家虽犹未尽兴,依恋不舍,但也只得弃船登岸。钓殿装饰朴素,简洁雅致。紫姬左右的许多年轻侍女早已在此等候。她们个个新装艳服,如花团锦簇,艳丽非凡。此刻乐人奏出世间罕闻之名曲,选用特别优秀的舞人伴舞。他们各显神技,以搏紫夫人欢心。
夜至,众皆方兴未艾,便在庭中燃起簧火,宣召乐人到阶前奏乐助兴,众人复举杯延乐。亲王及公卿皆乘兴而入,或弹琴抚筝,或吹萧管。乐人均为名师,乃以萧管吹出双调。此刻堂上请亲王及公卿便用丝弦相和。弦密管促,嘈嘈切切,颇为盛大。在秦催马乐《安名尊》之时,仆役们虽不谐韵律,却也被这美妙的音乐吸引,竟挤于门前车马之间,听得心花怒放,如痴如醉,皆觉得如此生活委实情趣无限。如此春宵演奏如此春曲,比及演奏于其他季节,更为韵味十足,富有春趣。众人皆深有体会。
是夜奏乐相娱,通宵达旦。音调从吕调移至律调,又增奏中国的《喜春乐》。此时兵部卿亲王也吟唱催马乐《青柳》,反复咏唱两遍,歌喉清越婉唯。主人源氏亦与之相和。乐声如鸟声报晓,迎来天明。隔墙秋好皇后听到邻院作乐之声,妒羡不已。
这春院中繁花斗妍,四季如春。只因以前无诱人心魂之美女来访贵公子,皆引为美中播疵。如今已来一美女玉望,美若天仙,且甚得源氏宠爱。诸公子闻讯,皆欧一睹为快。内中有几个自恃出身高贵,配作其婿,故屡设良机,或甜言蜜语动其芳心;或坦率开口,贸然求婚。亦有几个多情公子,羞于启齿,独自倍受相思之煎熬。例如内大臣之公子拍木便是其一,棺木因不知自己与五望乃异母兄妹,因此钟情于她。又如兵部卿亲王,因相伴多年的夫人三年前已故,子然独居,不堪寂寥孤苦,故抛却所有顾虑,寄玉钙以相思之情。今日他借酒浇愁,喝得烂醉,头插藤花,胡言乱语地打闹,丑态百出,模样甚为可笑。这些皆为源氏意料中事,他却佯装不知。正在传林劝酒之际,兵部卿亲王颇觉烦闷,不欲再饮,乃推杯道:“倘若无甚心事,我早已离座逃去。这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啊!”便吟诗道:
“苦思何奈血缘近,不借此身赴深渊。”遂将头上藤花摘下,并举杯奉与源氏,口中唱道:“共戴鲜花!”源氏满面笑容答道:
“莫非值得投渊死?枝头春艳请细赏!”使百般挽留他。亲王也不好离座而去。翌日,众皆余兴未尽,继续作乐,音调更显悠扬美妙。
秋好皇后春季讲经便从此日开始。昨夜借居于六条院的诸女眷亦换装,打算前往秋殿听经。其余清人因家中有事而归。正午时分,众人聚于秋殿。目源氏以下诸人,皆参与经会。殿上人皆无一缺席。这多半是迫于源氏之威势罢了。故此法会隆重庄严,排场宏大无比。春殿紫夫人向佛发心献花。她挑选八个面貌清秀的女童,分为两班,四人着鸟装扮鸟童,四人着蝶装扮蝶女。令鸟童手持内插樱花的银瓶,蝶女手持内插橡棠花的金瓶,樱花和橡棠花皆为紫夫人亲手剪取。她们从春殿前的小山脚乘船出发,往秋殿驶来。春风微拂,瓶中樱花数片飞落,漾于水面。风和日丽,春色宜人。女童所乘之船似从彩云春风中缓缓飘来,这情景实在美不胜收!秋殿院内无特设帐棚,便在殿旁廊房中设置临时凳椅,作为乐场。八个女童弃舟上岸,从正面石阶上抬级而上,人得殿中奉献鲜花。香火师接过花瓶,供于净水旁,此时,夕雾中将又呈上紫夫人致秋好皇后之信,其中附诗道:
“君怜秋光胜春色,香困闲候野虫鸣。确够蝴蝶春园闹,惟恐幽人不称心。”秋好皇后阅毕,便知这是答复自己去年所赠红叶诗的,脸上遂绽露一丝笑容。昨日被紫夫人所邀众持女,全心迷醉春花,相互赞道:“竟有如此美妙春色,的确人见人爱,娘娘亦会赞不绝口吧。”
婉啦鸟啼中,鸟童翩然起舞;乐师奏出《边陵频枷》之曲相伴,音调清雅优美。湖中水鸟似被如此妙音感动,也远远鸣唱作和。乐曲将尽,节奏转急,愈发情趣妙生。正值高潮之际,嘎然而止,余味无穷。蝶装女童也舞得轻灵如飞鸟,她们渐次舞近橡棠篱边,便如蝶般飞进繁花密丛之中。次官与殿上身分相宜之人,皆来皇后处领取赐品以分赏众人。赐品皆依照情况而奋。他们赐与鸟装女童每人一件白面红里常礼服,赐与蝶装女童每人一件律棠色衬饱,赐与乐师的乃每人一身白色衣衫,或一卷绸缎,各不相同,夕雾中将领赐一身女装,外加一件紫面绿里常礼服。秋好是后于信中如此回复道:“昨日游船乐趣,令人羡慕不已。
“但愿君心无歧意,我欲随蝶访春殿。”皇后与紫姬均才华出众,但皇后诗道略欠不足。此回赠之诗,不能在佳作之列。
凡昨日参与游船的皇后的侍女,紫姬皆以精美之礼赐赏。此六条院中,几乎是日日宴游,夜夜歌舞,人人欢度时日。众诗文亦无拘无束,纵情娱乐。各殿女眷不断书信。
且说玉髦自从与紫姬等在踏歌会上见面之后,时常与诸人互通音讯,彼此问候。紫姬虽未能深悉玉章教养如何,但亦感到玉望聪慧灵秀,才华横溢,并且性格温和,对人恭谦,敌对她颇有好感。倾慕她的王孙公子甚多,但源氏思之甚慎,不敢贸然决定。长此做其父亲,非他所愿。故有时意欲公开其生身父亲乃内大臣之真相,以便堂而皇之娶她。夕雾中将很是亲近玉望,时时走近其帷帝旁。玉望也亲自与他答话相叙,此刻玉堂总是不胜羞怯。夕雾因虑及尽人皆知他们为姐弟关系,敌对她毫无邪念,不作非分之想。内大臣家诸公子不知玉望乃其异母妹,常托夕雾转叙相思之苦。玉髦当然丝毫不为他们动情,只感到兄妹相爱,心里私下苦不堪言。她常独自沉思:“我在此处,总得教生父知晓方好。”然而她只装作一心一意依赖源氏,并不道出心思,宛若涉世未深的孩子。她与其母亦有几分相似,却不酷肖,才气、心思也更胜之。
四月初一始换夏装。此时人心欢快顺畅,天气也愈显明媚晴朗。源氏平日闲暇无事,常饮酒度日。玉置所收情书,愈来愈多。源氏见果如自己所料,颇觉有趣,便时常到玉髦处,查看其情书。见有应复之信,便劝其答复。玉髦则默然无语,面呈难色。兵部卿亲王求爱心切,时隔不久,便已痴迷若狂,不堪焦灼,于请书中倾诉相思之怨。源氏看罢忍俊不禁,笑个不停,对玉囊道:“这位是弟人品最为端正,从不谈及风流韵事,因此我一直对他格外亲近。如今已届不惑之年,却因你而痴狂若此!倒让人觉得可笑可怜。你总得回复他才好,大凡略晚风情之女,皆知此位亲王,乃世间最可交谈之人。他确实是个风流人物呢!”他想用此话打动其芳心,但王髦只觉得难为情。
惠黑右大将乃承香殿女御之兄,向来道貌岸然,伊然正人君子相,如今也像谚语所云“爬上恋爱山,孔子也跌倒”,竟苦苦向玉置求爱。源氏兴味十足,觉得别有一番滋味。一日,他查看情书,发现一封宝蓝色中国红信笺,芬芳扑鼻,沁人心脾,折叠颇精巧,诧道:“此信怎叠得这般好?”便打开信,只见其手笔隽秀优美,附诗道:“谁知思君心,思心今惭测。犹如岩泉水,奔腾无颜色。”
字体甚是清酒雅致。源氏问:“谁作此信?”玉髦迟疑不答。于是源氏召右近问道:“凡接此类情书,务必探明其来历,认真作答。纵有贪色好玩之辈胡作非为,亦不可过分责之。据我亲身体验,男子痛恨女子不答复自己,责怪她冷酷无情,此时便难免做出违礼之事。若女子本身出身卑微,又不答理男子,男子便会怪其无礼,也不免做出非份之举。若男子来信吟风咏月,对女子并无恋情,女子也以雅德相对,反倒煽动其情,对如此男子,不睬也罢,断不会受到指责。倘若男子逢场作戏,偶寄信挑逗,切不可即刻作复,否则遗患无穷。总之,若女子任性作事,自认深解风情,不放过一切机会作兴,其后果定然困窘。然兵部卿亲王与髯黑大将,彬彬有礼,均为谦谦君子,决非轻薄之辈。倘不辨轻重,置之不答,的确有失利数。对于比他们身分低微之人,则可依其志趣,辞其感情,观其诚意而相宜以对。”
此际玉髦因为羞怯,将头倒在一边,其侧影更楚楚动人。她外着红面蓝里常礼服,内穿白面蓝里衫,红白相衬,甚为调和,颇觉雅艳新颖。其形态举止,虽仍带乡下人气息,却也款款大方,极具优雅趣味。况且如今已逐渐学得京都人言行,便愈加娇媚可爱,端庄妇淑了。加之化妆浓淡相宜,恰到好处,愈觉花容月貌,光彩照人。源氏不由看呆了,心念若将此女奉送他人,实为可惜。右近含笑端详两个,下暗想:“源氏主君年纪尚轻,为其父不甚适合,如结为连理,倒是龙凤壁合,天生一对佳偶。”想到此,便向源氏道:“我从不曾传送别人来信与小姐。大人以前所看之信,我惟因虑及对方颜面而暂且收下,小姐亦不曾过目。至于回信,必等大人吩咐后再作理会。即便如此,小姐仍甚心烦呢。”源氏含笑看了看信,问道:“那封折叠得精致美妙之信,是谁写的?”右近答道:“哦!这封信,那送信人也不管我们接与不接,放下便走了。此乃内大臣家大公子相木中将所作,他与此处小侍女见子是旧相识,此信便是托其转交的。除和见子,此处无人帮他。”源氏道:“这倒有趣。其官位虽不高,但你们怎可疏怠此人?公卿们虽然官高,然论声望,却无几人可与柏木相比。此大公子在众多公子中最为持重。怎奈他与小姐是兄妹?将来某日,他会明了实情的。如今,你们暂不公开,姑且应付一下吧。此信写得实在漂亮!。”他拿着信,竟不忍释手。又对玉髦道:“我对你讲了如此多,不知你心有何感,我实在为你担心呢!即使要将实情告知内大臣,也须虑及:你尚年幼无知,身份也未定,且你与父母兄妹素昧平生,贸然相认,他们能与你和平相处、相安无事吗?倒不如先嫁个好郎君,定了身份,以后再父女相认不迟。兵部卿亲王,虽是独身,但他生性轻浮,情妇甚多,况家中尚有许多名誉不佳的婢妾。若要作夫人,也须此人宽厚豁达,心无怨恨,方可安生。若其人稍有嫉妒怨恨之心,则必难免反目失欢之事,故须顾虑于此。至于髯黑大将,他嫌恶夫人年长色衰,正多方猎色物艳。此实非世间女子所喜之事。婚嫁乃终身大事,故我于心中左右权衡,难有定见。关于姻缘,即便于父母面前,也难以将自己心愿说得分明。但你如今业已成人,对万事皆应有主见,明辨是非。你可将我看作你已故母亲,凡事要与我商量。我是不忍心让你不称心的。”
源氏此番话说得诚恳真挚。玉望听罢,颇感为难,不知怎生应答才是。她似小孩般默然不语,突觉甚为怠慢,遂答道:“女儿从无知的裙褓时代直至今日,未曾谋面双亲,未得聆听他们教诲,故万事均无定见。”她答话时神态异常温驯柔和,妩媚可爱。源氏颇为传惜于她,说道:“如此看来,正如谚语所谓‘后母应作亲娘看’。我对你关怀备至,你已看分明了罢?”他又对她谈了很多,但终未道出心中隐情,只是时时于谈话中隐约其辞。玉望也只装作全然不知。他只得慨叹数声,告辞退出。走至门口,但见庭前数技小竹,临风摇曳,苍苍滴翠,姿态窈窕,娉婷可爱。使暂驻阶前,即兴作诗,对玉望吟道:
“庭前淡竹生,深根扎篱内。婆婆越墙去,青青欲示人。想起令我痛悔不已啊!”玉望膝行至帘前,和诗道:
“山中生小竹,移根于院庭。你承尊恩育,不思回故里。倘被生父知晓,恐诸多不便。”源氏听罢,知其故意曲解其恋情为父女之情,更觉此人颇可怜爱。五望口虽如此说,心中却并不如此想。她焦心盼望源氏寻个机会向内大臣揭穿此情,以便父女相认。但又转念:“这位对我关怀备至的太政大臣委实令我感激。如今我即使与父相认,但自幼别离,毫不熟悉,他能否如源氏般对我关怀备至呢?”她读过许多类似于此的古代小说,已渐晓世事人情,故觉得还是小心谨慎为好,便不自行前往认亲。
源氏觉得玉望愈发娇羞可爱了。一次他在紫姬前称赞她;“此女模样颇招人喜爱,丝毫不似其母脾气古怪、态度沉暖;她知情达理,温柔可亲。看来此人足可信赖呢。”紫姬熟知其性情,料想他不会仅将玉髦当作女儿看待,心甚担心,便答道:“她虽知情晓理,却心无城府,真心诚意依赖你,真是难得!”源氏问道:“我有何不值得信赖的呢?”紫姬含笑答道:“怎会没有!即便是我,也不知为你尝了多少难言之苦。许多事铭记于心,至今尚不能忘记呢!”源氏听得此话,觉得此人敏感之极!便说道:“你如此胡乱猜测,委实令人厌烦!倘我存有异心,她定会察觉的。”他颇觉此事麻烦,便就此打住话头。心绪却甚烦躁:人家对我如此猜疑,我该怎样处置此事呢?一面又自省:到了这般年纪,怎能仍像少年般无聊?但其心中终究难以抛却玉皇,仍时常前往探访,关怀备至。
一久雨初晴的傍晚,万籁俱寂。庭前几株小枫与棵树苍翠欲滴,劳葱郁郁。源氏顿觉心旷神怡,仰望天空,吟咏白乐天“四月天气和且清”之诗。吟里,玉堂隐约芳姿袭上心头,便像往常那样悄然走进其屋内。玉皇正自由无拘地习字看书,忽见源氏进来,便恭敬而立,满脸绊红,娇羞之色,甚是妩媚可爱。源氏见其温婉之相,慕地忆起夕颜当年,情不自禁道:“初见你时,觉得你并不似你母亲。近来却觉得竟不差丝毫,我心中正感慨颇多呢!常叹夕雾中将毫无其母之影子。孰料世间竟有如你这般酷肖母亲之女。”言毕不禁淌下泪来。
他见一只盒盖里有桔子,便摆弄桔子,即兴赋诗:
“红桔花开时,闻香怀故人。玉容何肖似,宛若故人身。此放人永远铭刻于我心,教我魂牵梦京,难以释怀。多年来我寂寥孤苦,愁颜难展。如今你如此酷似你母,以致每次见你我皆恍在梦中,愈教我眷念依依,难于抑制!你不要疏离我才是呢!”说着,便不由自主地握住了玉皇的玉手,玉髦因源氏从未有过此举,疑其冲动,心中窘迫不堪,但也只得乖乖地坐于那里,答诗道:
“玉颜既肖似故人,亦如故人薄令身。”说毕颇觉狼狈,便饰着身子,娇怯之态,楚楚动人。其纤纤玉手如春笋般丰腴湿润。源氏看罢,不禁心猿意马,徒添烦恼忧伤。此日,他略显明朗地向她表达倾慕爱意。玉空惊慌失措,浑身颤栗不已。源氏洞悉其心,便道:“你为何不亲近我呢?我会巧妙隐秘此事,断不会招人非议。你亦不必惊慌,偷偷与我相恋吧!我对你倾心甚久,所爱极深,如今更甚,真可谓至爱绝世。与向你寄情书的人相较,你该不会轻视我吧!世间如我这般情深似海之人实属少见,故我甚不忍将你许配他人。”如此父女之爱,实在有悖常理。
雨停歇下来。微风拂竹,飒飒悦耳;云破月来,银光皎皎。似这般良宵美景确有无比清雅之趣。众侍女见两人促膝谈心,有所忌惮,皆避之。两人原虽时常相见,然而如今夜这般,却甚难得。许是言语一旦出口,热情便难以遏制之故,此时源氏也巧妙地将上衣悄然脱去,横卧于玉身身侧。玉髦心中倍感厌恶,又深恐侍女们窥见,不成体统,惟觉痛苦之极。她想:“倘若生父在身边,即便对我冷淡不理,也不至受此凌辱。”禁不住悲从中来,虽竭力抑制,但眼泪终究夺眶而出,那模样好生可怜!源氏对她道:“你如此厌恶我,真使我不胜悲伤啊!即便是天各一方,素末谋面之人,一旦相爱,也可如此,此乃世间常情。更何况你我朝夕相处,情意弥笃,为何不能有此亲近之举呢?我断不至胡作非为,做出越轨之事,惟欲借此慰藉自己不堪忍受之恋情吧。”遂又讲了诸多甜言蜜语。加之睡于身侧之人,模样竟酷肖故人,确实令他感慨之极。源氏虽然心存他念,但也知不可生出轻怫淫乱之举,故即刻打住此念。他深恐侍女诸人惊诧讥评,便趁夜色尚浅时辞归,临别留言:“没有比我更真心爱你之人,你倘因此而讨厌我,我定会伤心无比。我对你情真意切,难以言表,故我绝不会做招人非议之事,让人对你讥评。我仅欲为慰藉对敌人相思恋慕之情罢了,故以后亦将与你说些风流情话,惟愿你能体察此心,好生回答于我。”此番话竟说得周到备至。然此刻玉壶已不胜懊怨,听得此话反倒愈加愁闷痛苦。源氏又道:“我只道你乃有情之人,哪曾料到你如此厌恶我。”遂长叹一声,续道:“今日之事,切勿令外人知晓!”说罢转身归去。玉髦虽已二十有二,但并不懂得男女之事,连略知此道者亦甚少接近,故不知男女之间尚有更胜于亲明共卧之事。只觉今日辞然逢此大不幸,竟神色惨淡,悲叹不已。众侍女见状,纷纷议论:“小姐今日不适呢!”众人皆前来侍候。侍女兵部君等暗自议论道:“源氏主君对小姐如此关怀,真教人感动不已啊!即使生父,也不会如此周全备至。”一闻此语,玉望愈发厌恶源氏,她万没料到他竟怀此叵测之心,不禁又感慨自己身世凄苦,悲痛不已。
翌日清晨源氏早早遣人送信来。玉望因心绪烦乱,仍侵卧在床。侍女们递过笔砚来,劝她立即作复。玉量精神萎靡启读源氏来信。信用白纸书写,外表堂皇在重,手笔游洒优美。信中说道:“昨夜你待我实在冷淡之极,我虽伤心,但又难以忘却。不知别人对此会作何感想?
未解罗衫同抗席,何缘嫩草怨春残?你实在是个未话世事的小孩呢。”他极力作出父辈口吻。但玉堂看了心甚厌恶。若置之不理,又恐别人惊诧,便以一张厚厚陆奥纸回信:“今已拜读赐言,奈何心绪烦乱,不能详复,还望见恕。”源氏见此回信,微笑着想:“依此看来,此人倒颇有骨气。”他觉得向此人诉说怨情,虽颇具意趣,却甚是麻烦。
表明恋慕之情后,源氏并不似古歌中所吟咏的那般“决心启口又迟疑”,却仍继续向玉望倾诉恋情,纠缠不休。玉望愈发困窘不堪,忧伤愁闷之极,只觉无处留身,竟致病倒。她想:“很少人知此实情,无论亲近、疏远,皆以为他乃生父。而今,倘将此事泄露开去,定被世人所耻,落得身败名裂!生父内大臣原本就不将我当亲生女儿疼爱,更何况闻知此事,定会将我视为浪荡女子。”她思前想后,心中甚觉烦乱。得知源氏并不厌弃兵部卿亲王与髯黑大将,遂向玉髦求爱,恳切有加,昔日吟咏“犹如岩泉水”之柏木中将,从见子处隐约得知源氏赞誉于他,又因不晓真情,乃暗自高兴。于是不断向玉鬓寄信,倾诉爱慕之意,以致整日魂不守舍,痴迷若狂。
第二十五章 萤
却说诸多女子在声势炼赫的源氏太政大臣羽蔽下,生活称心如意,无忧无虑;源氏太政大臣亦甚是清闲、安乐。推西厅玉望小姐,因遭意外烦恼,心绪纷乱,与这义父甚为尴尬。但外人对此父女关系确信不疑,此等丑事便不可声张,况且他又不可与那可恶的大夫监相提并论。因此玉囊只能忧闷于心。源氏虽有所恋,又恐诽言流传,故人前只字不提,心中甚感悲伤。他常去探望玉望,伺机表白。玉望已值晓事之年,心中虽然懊恼,却并不断然拒绝。只佯装不知,巧妙应付,令源氏甚是难堪。
兵部卿亲王盛闻玉空端庄娴雅,娇艳可爱,遂真心诚意向其求婚。不料却了无回音,心中甚是焦躁。时至五月,风习不宜嫁娶。亲王已不堪忍耐,乃写信与她道:“万望得见小姐芳容,以诉心中相思之苦。”源氏看罢,便对玉警说道:“这又何妨!乃一大美事。此等人求爱于你,须常回信于他,万不可漠然置之。”便欲教她如何作答。然玉慧心中嫌恶,借口心绪不佳,不肯回复。玉髦身边请待女,本无甚高资及才华出众之人。惟一人略具才能,是其母亲伯父宰相之女。因家道中落,在此作情女,人称宰相君。此女子人品不错,书法甚好。玉望向来令其代笔回复。此时源氏使唤来宰相君,口授内容,令其代写。这般安排,或许意在窥探兵部卿亲王与玉髦谈情之状。玉壶对此甚为不悦。为免却源氏纠缠,亦多少用些心思看看亲王那缠绵悱恻的情书,而并非心有所爱。
源氏欲窥人私情取乐,闲暇无聊,便自作主张约卿亲王前来。卿亲王接到回信,甚为欣喜,即刻悄然赴约。源氏先将香炉暗藏室中,令空中香味弥漫。边门房中设客坐蒲团,前面隔一帷屏,主客相距甚近。卿亲王至后,宰相君出来代小姐应对,却只差涩地呆着,答不出话来。源氏从帷屏后伸出手来,拧她一把,道:“为何这般畏缩!”其愈发狼狈。
兵部卿亲王沉静地坐着,甚为俊逸闲适。时值薄暮降临,天色依稀。忽由内室飘来幽香,混着源氏衣香,越发芬芳。兵部卿亲王猜想玉髦容貌非想像所能及,愈加爱慕。遂直言将其倾慕之情诉与宰相君。字如其人,合情人理,并非冒失贪色之辈,神情与常人颇有不同。源氏一旁饶有趣味地偷听。玉望笼闭于东厢房,横卧在床。宰相君膝行而入,转达亲王之意。原氏令其转告小姐:“如此待客,甚为沉闷,万事应见机而行才是。你已知事,怎能回避亲王等人而令侍女传话。即使你不欲亲口答话,亦不必如此疏远。”此番劝诫,令玉望甚为不快。但又恐源氏趁机闯入房来,索性溜出房间,来到正厅与厢房之间的帷屏旁,俯身不动。
玉置静听卿亲王娓娓倾诉,默然不发一言。此刻源氏悄然溜近玉置身旁,忽地撩起帷屏下端。刹时,周围亮光点点。玉望一惊,以为点着了蜡烛,却原来是源氏恶作剧。他于黄昏网罗萤火虫,为免漏光,而藏于身边。此刻见时机成熟,便装作整理帷屏,突然放出萤火虫,昏黑之中萤光忽闪。玉望惊吓之际,忙举扇掩面,其侧影美丽异常。源氏玩这把戏,别有用心:兵部卿亲王热切求婚,只因玉囊乃源氏之女,并不知其美貌几何。昏黑屋内突放光明,便可使其一窥玉髦芳容,好教她气恼。倘玉髦确系源氏亲生女,他定不如此,这用心实甚无聊之极。源氏放出萤火虫之后,遂由另一扇门溜出,回府哪去了。
兵部卿亲王由王登举止推测:隔她甚近,远非料想所远。心中不免激动。他借着激光。从绿罗帷屏隙缝间向内窥视,但见相隔不过一个房间之遥。虽只隐约窥见玉髦切娜之姿,却也令他心驰神荡,铭记于心了。亲王遂赠诗道:
“恰似流萤绝声,包,如焚情火火更炽,
纵使君心欲纸灭,荧荧幽明未肯逝。望能体察我倾慕之心。”五望忖道:“此种情况,倘考虑再三迟迟不答,有失体统。应速答为佳。即答道:
“流萤不吟咏,惟身蒙火烧,怜此痴言人,苦情更难熬。”她草草和罢诗,令宰相君传言,便自回内室了。卿亲王见如此冷淡,怅惘不已。然觉若过久逗留,似乎真乃好色之人,便告辞离去。其时深夜漏鼓,檐前苦雨淋漓,亲王襟袖儒湿。这情形恍若子规啼血,甚是凄凉。
次日,侍女们皆赞源氏照顾周到,似父亲一般,哪知他如此乃是别有用心呢?众侍女尤为称赞兵部卿亲王仪容优美,言其酷肖源氏太政大臣。玉置见源氏为她操劳婚事,木免感激,暗忖:“此乃自己命苦,倘若寻得生父,以常人身份接受源氏爱情,亦未尝不可。如今这境况,实无可奈何矣。”然源氏为使其免受委屈,实不肯胡作非为,只是有此习癫而已。即便于那秋好皇后,亦不见得是纯粹父爱。一有机会,便起不良之心。但因是后身份尊贵、高不可攀,只得隐于心中,独自烦恼。而玉髦性情柔婉,容貌俊丽,令他常难以抑制恋慕之情,而生非份之想。幸得即刻省悟,方才保住了纯洁关系。
源氏时而劝玉髦亲近卿亲王,时而又劝其疏远。时逢端午,源氏前往六条院东北的马场殿,乘便探视玉囊,对她说道:“你觉亲王如何?听说他深夜才归。他脾气恶劣,须若即若离,匆过分亲近。但凡世间男子,多妄情而动,独惹对方伤心哩。”那神态活泼搬洒。他身着华丽锦袍,一件薄质常礼服随意罩上,异常高贵清丽。衣服上的花纹,与平日并无二致,然今日尤为新颖,连在香亦格外芬芳。玉望想道:‘躺无那烦恼之事。此人实乃俊美可爱啊!恰值此时,兵部卿亲王派人送来一做白色的薄信纸上笔迹清晰优美。看似有意,却木耐咀嚼。
“甚蒲逢端阳,遗没深水滨。孤寂无人采,根末放泣音。”此信系于一极长的甚蒲报上,令人难忘。源氏对玉鬓道:“今天这信领你答复。”说罢离去。众侍女亦劝其回复。玉望似亦有意,遂答诗道:
“吉蒲须根溪下泣,深浅未得群分明。一朝脱泥根端出,始见原本不甚深。”此诗用淡墨写就。兵部卿亲王看罢,想道:“倘若更具风情,那才妙呢。”略觉遗憾。玉髦此日收到诸多式样别致美丽的香荷包。心中甚为欢悦。往日沉沦的苦痛,皆已烟消云散。然不禁又想:“惟愿太政大臣勿萌异念,我便可安然度日。”
是日,近卫府官员欲赴马场练习骑射。源氏便去探访东院的花散里。对她说道:“近卫府官员在马场练习骑射,夕雾中将欲带几个男子乘便来此,白昼里便来,须早作准备。奇怪的是,此地之事从未张扬,这些亲王却能知晓,而纷纷前来探访,自然闹大了,须留意才是。”从廊上可望见马场殿。源氏便对待女们道:“大家打开门户,观赏骑射竞赛吧。今日左近卫府的漂亮官员将来此竞赛,相貌不逊于寻常殿上人呢。”侍女们便兴致盎然的等候着。玉望那边亦有女童过来观赏。廊房门口挂起油绿帘子,添设了诸多上谈下浓的彩色帷屏。女童和女仆们往来出入,络绎不绝。那边四个女童,身穿蓝面深红里于衫,外罩紫红薄绸汗衫,煞是伶俐可爱,想必是王慧身边的!女仆们着端午节盛装,身穿上谈下浓的紫色夏衣或暗红面蓝里的中国服。着深红色夹衫,上罩红面蓝里汗衣衫的则是花散里这边的待女,甚是端庄稳重。各人竞相争艳,无不美丽动人。惹得年青殿上人注目不已。
此番骑射竞赛,方式不同于朝廷行事。近卫府中将、少将等人都来参加。花样繁多新颖。源氏太政大臣宋时抵达马场殿,众人早已到齐。大家愉快地玩了一天。众侍女于骑射之事不甚知晓,但对近传那光鲜服饰及竞争胜负之态颇感兴趣。马场宽广,直通紫姬南院。那边的侍女亦都争先观赏。乐队奏《打球乐》及《纳苏利》为竞赛助兴。决胜负时,钟鼓齐鸣以助威。竞赛至天黑尽,方告完毕。近侍们各按等级受奖。直至深夜,方始散去。
是夜,源氏留宿于花散里处,与她闲话。他说道:“兵部卿亲王虽貌不惊人,但品性高雅、风流惆说,胜于别的亲王。众人甚是赞美。你可见过?有何不足之处?”花散里答道:“他是你弟,却似乎较你年长。自昔日于官中窥见一面后,许久未见。听说近来常来此,甚是亲密。其相貌亦俊美于往常。其弟帅亲王倒亦美丽,品格却不及他,颇具国王模样。”源氏听得此话,甚觉花散里好眼力。但只是微笑,不再审评其他人美丑。因他认为揭人之短为无知妄谈,有失身份。敌对于那摸黑大将,虽人品高雅,世人称赞,犹觉不够资格做女婿,因而从不言及。如今,源氏与这花散里,已不甚亲密,更无床第之欢。因花散里禀性谦弱,万事委曲求全,实不般配源氏。多年来她笼闭居室,春秋游实之事,仅从别人口中传闻,而不参与。源氏虽时常痛苦不堪,但亦从不勉强。此次难得这般盛会于她院中举行,花散里甚感无上荣耀。吟道:
“甚蒲味亦苦,稚驹莫要尝。喜逢端阳日,出谷沐阳光。”诗虽不甚优越,音调却还委婉,源氏心中很是怜爱。便和唱道:
“君如绿苔蒲,我是水族羌苍老共溪滨,永久伴翠萍。”此两首诗皆发自肺腑。源氏吟罢笑道:“你我虽不常见,亦无床第之欢,然如此闲谈,甚为舒畅。”是夜,花散里将寝台让与源氏,自己卧睡帷屏外。
连日来梅雨罪案。六条院内请女子颇感无聊,便每日赏玩诗画。明石姬擅长绘画,遂画了此许送与紫姬那边小女公子玩赏。生长乡间的玉望,未免孤陋寡闻。这些画自是令她惊叹不已,遂整日里忙着阅读描摹。玉置读了许多书,甚觉书中女子命运奇特,然竟无一人与自己一般命苦。她想像书中那住吉姬生前定美貌绝伦,而那妄图霸占住吉姬的主计头便是可恶的大夫监筑紫,而自己就是住吉姬。源氏闲适下来,便四处闲逛。见此类书散布各处,有些惊讶。某日对玉望道:“此等故事,多为杜撰,明知不真,亦这般执迷,你们女子真是乐于受骗。梅雨零零,却头发蓬乱,只顾埋头作画。”说罢,大笑木止。转念一想,便又说道:“寂寞无聊之时,看此类书亦未尝不可,且故事中凄婉曲折处,颇富情味,动人心弦。以此消遣,倒也怪你不得。另有一类故事,甚是夸张离奇,荒诞不经,教人心惊胆颤。但静下来一想,便觉绝无此理。近日我那边侍女亦常为那小姑娘讲此等故事。我一旁听后,亦惊叹世间竟有如此善编故事之人。纯为无稽之谈,但或许亦真有其事。”玉髦答道:“对呀,似你这般善于杜撰之人,才作此番答释;而我这愚笨之人,却深信不疑呢。”说罢推开砚台。源氏道:“只当我胡乱评议罢了。其实,亦有记述真情的。像神代以来的《日本记》等书,便详细记录着世间大事呢。”止不住又笑起来,道:“小说所载,虽非史实,却是世间真人真事。作者自己知晓体会后犹觉不足,欲告之别人,遂执笔记录,流传开来,便成小说了。欲述善,则极尽善事;欲记恶,则极尽恶事。皆真实可据,并非信笔胡造。同为小说,中国与日本有别;即便同为日本小说,古代与现代亦大相径庭。内容深浅各有所重,不可凭空妄事解论。佛经教义之中,亦有所谓方便之道。愚昧之人于此迷惑不解。其实《方等经》中,此例甚多。究其原旨,可谓大同小异,觉悟与烦恼,便犹如小说中善与恶。故世上诸事,由善来看,并非皆为子虚乌有,毫无教益。”源氏兴趣大增,极赞小说之功。继而话题一转,对似懂非懂的玉置道:“不过,小说中有天似我这等痴狂不悟之人呢?怕也没有你这佯装不懂、孤僻无情之女吧?也好,就让我来写部如此古无前例的小说流传万世把?说毕,挨过身来。玉量默然颔首,过后才道:“此事已盛传,何须借以小说。”源氏道:“你也觉得少有么?你这态度亦绝无仅有呢。”说罢,倚在壁上,神态甚为潇洒。遂即兴吟道:
“愁苦忧心觅旧事,古来未有背亲女。有悻父母,也是佛法大戒。”玉望准低头无语。源氏便伺机抚其秀发,极诉无限怨情。玉髦终于答道:“我亦追寻古来事,从来无见此亲心。”源氏听罢,甚觉羞愧难当,一时尴尬不已。
源氏于恋爱,可谓经验丰富,世间少有。然对其小女儿,却管教甚严,关怀备至。他告诫紫姬道:“于小女公子面前,万不可阅读色情故事。她虽年幼,不会对那故事中风情女子生趣,但倘认为无关紧要,那便会铸成大错。”此番情真意切之谈,渗透父女亲情,若被玉里听到,定然目很命薄。但紫姬以小女公子喜读为借口,常看得爱不释手。对那《拍野物语》中画卷,亦赞不绝口。见画中小姑娘若有所思地躺着,遂忆起自己幼时情形。源氏对她道:“小小年纪,已这般怀清。那我这耐心,实可作世人模范了。
紫姬道:“故事中轻薄女子,扭捏作态,一味效仿别人,甚为粗俗可笑。惟《空穗扬语》中藤原君之女,率直稳重、谨小慎微。然又过于偏颇,与男子无二,实不足取。”源氏答道:“此种女子,书上有,现世也有。自谓品性端正,异于常人。果真不懂生之乐趣么?如今,父母教养女儿,只愿其受世人赞誉,却压抑了烂漫无邪之天性,甚为遗憾!须知有的女子幼时旁人称赞,长大成人后,言行举止却不乏可取之处。因此万不可让那浅陋之人赞誉你的女儿。”书中描写后母虐待儿女之事甚多,教人心生厌恶,小女公子不直看。源氏便严格选择故事,令人誉写清楚,配以插图,送与小女公子。此番周全考虑,谁愿小女公子将来平安无恙。
源氏常想:“在世之日,小女公子由我照护,自是无忧无虑。若现在让兄妹二人熟识,生些感情,他日我死之后,倒亦有个照应。因此他允许夕雾去小女公子所居的南厢房,而禁止其进紫姬及侍女们居处。源氏子女不多,故也甚为关怀夕雾。加之其心地敦厚,质朴诚恳,源氏对他非常放心。小女公子时年八岁,犹喜调弄玩偶。那模样令夕雾忆起当年与云居雁玩耍的情景,遂热心帮其招玩偶的房间,心中难免沮丧。然记忆终归记忆。倘他遇到年貌相仿的女子,夕雾也偶尔与之调情,但皆逢场作戏,断不会当真!惟钟情于云居雁。如今谁愿早日升官进爵,脱掉这低贱绿袍,向云居雁求婚。原本倘他恳求不止、强欲成亲,内大臣亦可让步。然其定要内大臣自悟,向其道歉。因此只将炽热之情隐忍于心,决然不露一丝迹象。连云居雁诸兄柏木等亦觉夕雾态度冷淡。柏木右中将倾心于玉髦,但除却小侍女见子之外,无人相帮于他,遂求助于夕雾。然两人关系,与父辈当年一样,甚为僵化。因此夕雾冷漠道:“别人之事,与我无关。”
内大臣膝下男儿不少,皆为后房众多姬妾所生。也都已按其生母身份及本人品质,赐予地位和官爵,各自称心决意。但女儿却甚少,长女弘徽殿女御入主后宫未成,次女云居雁入官也未遂,皆令内大臣惋惜不已。而对夕颜的女儿,亦念念木忘。他想:“我可爱的女儿,随那轻薄母亲古无踪迹。不知现在如何?但愿其母略解事理,勿与人言乃我之女儿。无论怎样,万望她能带女儿归来。”遂对诸公子道:“如有人自说是我之女,务必带来。当年我任情而动,犯有诸多懊悔之事。其中一出众女子,与我相好之日,生下一女。后因一念之差,离我而去,母子现不知身居何方。我家女儿本已稀罕,又失去此女,甚为憾事。”如此时常言及,当然亦有忘怀之时。但每每见别人为女儿操劳之时,内大臣便觉颇多烦恼。不胜悲伤。一日他做了一梦,便宣召一高明解梦人辨析,那人道:“大人恐有一失散多年的公子或小姐,现寄人篱下,不久将有消息。”内大臣道:“女子寄人篱下,不知吉凶如何。”此刻他又想起玉置,更觉思念不已。
第二十六章 常夏
酷暑六月,骄阳似火。一日,夕雾中将陪侍源氏于六条院东边的钓殿中纳凉。殿上诸多亲信侍候于旁,忙着调制桂川进呈的站鱼及贺茂川产的蹲鱼为午膳。内大臣家几位公子正前来造访夕雾。源氏道:“来得正是时候,我闲寂无聊,正准备打统呢!”遂命人端上凉水泡饭,斟上美酒,特地叫来冰水解暑。席间谈笑风生,甚为热闹。虽碧空无云,赤日炎炎,然凉风徐徐,亦颇感惬意。不觉已回荡西山,鸣蝉扰耳,苦热难耐。源氏便道:“这般酷热,水亦毫无用处,我也顾不得礼节了!”遂躺下。又道:“此时,已无丝竹之兴。然而终目无所事事,亦苦闷不堪。那些官中侍者,仍系带紧扣,真不知如何抵挡。我们于此随心所欲,倒颇自在。然多日不理世事,仿佛已为老翁,且讲些近时世事与新奇传闻吧!”但一时半晌如何找得新奇之事,众人惟默不作声,毕恭毕敬。
气氛有些沉闷,源氏便问内大臣之子养少将道:“听人传言,你父内大臣最近正悉。心教养一外边穷人之女。确如此么,”养少将答道:“是的,但亦并非尽如世人所说。只因春上家父曾做一异梦,解梦人称有子女在外。此事传出,遂有一女子来投,自称为我父之女。兄长柏木中将闻知,便去查访。真假与否,尚待核实,我亦不甚清楚。孰料世人竟当作珍闻趣事而传述。此事于我父亲亦有损美誉了。”源氏证实确有其事后,又微笑道:“你父亲子女众多,还嫌不够,去寻这么一只离群之雁,也末免过于贪心里。我家子女甚少,倒颇想此等人来投靠哩。如今那女子投靠你父,想必亦有些因缘。你父当年,甚是风流多情,随处留香。即便一轮明月,于那污浊的水里,怎得清晰!”一向不苟言笑的夕雾,深知内大臣这女儿近江君极为一般,见父亲这般比喻,也禁不住笑了。源氏玩笑道:“夕雾啊,不如你将这落叶拾了吧。折取同根之枝,聊以慰怀,也胜过遭人拒绝、受人耻笑呢?”
原来,源氏与内大臣表面虽亲睦,却为夕雾与云居雁婚事负气已久,夕雾甚为失意。故而道出这番讥讽之言,以便少将传与内大臣,气气他。转念又想道:“内大臣为人直爽,善恶分明。若知美丽的玉望藏于我处,不知要如何恨我了。我且不露声色,待时机成熟,将玉堂突然送去。她姣好的容貌定会引起他重视并悉心教养。”其时夜风习习,凉爽宜人,众人流连忘返。源氏道:“与你们一同纳凉,真是惬意,只怕我这年岁会惹你们生厌。”说罢,往玉堂那边去了。诸人皆起身相送。
暮色渐浓,玉里房中甚为幽暗。诸侍女面目难分,惟见一律便装。源氏便对王里道:“稍稍坐到外边些吧。”又低声道:“非少将与藤侍从随我来了。他们久慕此地,向往不已,然夕雾中将太过老实,竟毫无察觉,不曾带来。纵使寻常女子待于深闺之时,也有身份相宜的人倾慕爱恋。我家女子虽多,然慑于我之威势,不敢随意恋慕。自你来后,景况便大为改观。闲寂无聊之时,我亦常想窥探他们的用心。而今果然如我所料了。”
庭前种着许多抚子花,有源于中国的,也有产于日本的,五彩缤纷甚为谐调。庭中无乱草杂木,整洁幽静。抚子花傍着篱垣争奇斗艳,与这夕暮交相辉映,景致甚是美丽。随源氏前来的诸公子走近花旁,因不能随心折取,深感遗憾,然甚为留恋。源氏对无望说道:“这些人聪慧俊秀,各有所长。尤其那棺木右中将,俊逸稳健,气度高雅。他近来如何,有音讯么?万不可冷漠相待,令他培心。”诸公子中,夕雾中将亦甚为优秀。源氏道:“内大臣拒绝夕雾求婚,实为意外。难道源氏家不够高贵?他厌恶夕雾,难道是为保持皇族嫡亲的繁荣?”玉堂道:“那云居雁妹妹想必切盼‘亲王早光临’吧?”源氏说:“亦并非如此,他们俩并不奢求‘请来作东床,肴撰何所有’之殷勤招待。惟美梦遭破,于这两人亦未免太残忍了。倘因夕雾官位低,恐有失体面,只需佯装不知而托付于我,我自会安排妥当。”说毕一声叹息。玉望听得此话,才知源氏与内大臣并非真正亲睦,她与父亲团聚之期看来是渺不可知了,不由忧伤满怀。
是夜,月亮已隐退,院中甚为黑暗,众传女便点起灯笼。源氏道:“灯笼距人太近甚热,不如点青火罢。便唤传女拿来一台黄火。此处有一优美和琴,源氏遂取未拨弄,但闻弦音清越,和谐悦耳,便乘兴弹奏了一会。又问玉望道:“向来少见你弹琴,你不甚爱音乐么?若值皓月朗照的秋夜,临窗弹琴,其琴声与虫鸣交合相应,甚为新颖悦人哩。和琴构造简单,形状亦小,却声韵俱备,独有其长。将其称为和琴,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深速幽雅。这乐器,或许是为不习外国乐器的女子用于练习的吧。其弹奏技法,并无甚深奥秘诀,但欲造诣精深,亦并非易事。此技今已无人可与内大臣相比。虽同为简易清弹,然造诣高深之人弹来,兼备众乐之音,妙不可言。”玉望对和琴也略知一二,听罢此番讲解,求学之心更为迫切。遂问:“他口管弦之会,我亦可听么?乡野蛮夫中,学和琴者亦多,皆以为简单易学。岂知奏来竟这般深奥美妙。”她诚恳热忱、满脸艳羡。源氏道:“那是自然。提到和琴,似为乡野低级乐器。殊不知每逢御前演奏,掌管和琴之女官却被首先宣召。不晓外国如何,但在我国,和琴却为众乐之祖。你若能请教于和琴名手内大臣,便不难学成。但要其毫无保留传教于你,却颇不易。但凡种种技艺,造诣精深之人,断不肯轻易外传。不过你总会听到的。”说毕,又取过琴来,弹了一小段,音韵甚为和美。玉堂静耳倾听,想像内大臣那绝妙琴技,思父之心越发深切,亦更为烦恼了。
抚着和琴,源氏吟唱起催马乐:“莎草生在贯};;边,做个枕头软如绵。”声音温柔动人。唱到‘榔君失却父母欢”时,脸上微露笑意。随即顺势清弹,果然妙不胜言。唱罢,对玉望道:“你亦弹一曲,如何?凡学技艺,须得抛却顾虑,不畏羞耻,方有所获,惟《想夫怜》曲你不宜弹。其他乐曲,须与人合奏,才易上进。”源氏如此谆谆教诲,不厌其烦。玉望于筑紫时,曾有一自称出身京都某亲王家的妇人擅长和琴,便请其教授。但她深恐所教不得法,羞于弹奏。然又迫切想学,便希望源氏继续弹奏,无意中靠近他道:“咦!这是何风相助,令琴音如此优美!”她醉心子琴声,那神态于火光映衬之下,艳丽无比。源氏笑道:“惟你这灵秀之人,才招来沁人心脾之风呢!”将琴推向一旁。玉慧心中甚为厌恶。因传女在侧,源氏未能如先前一般调戏于她,遂转换话题道:“诸公子为何离去了?还未赏够抚子花呢!某日访内大臣亦来看看。真是时光如梭啊!二十年前一雨夜,内大臣言及体状,如临眼前。”遂略告于玉髦。不禁感叹万端,即兴吟道:
“抚子娇艳新露出,探访篱根已有人。深恐他问及你母亲之事,令我难堪,故藏你于此,让你受委屈了。”玉髦甚是悲伤,亦吟道:“山畔托根等抚子,探访篇报是何人?”那神态生动,教人不胜依恋怜爱。源氏苦恋之情难耐,遂吟唱古歌:“若非来此……”以宽慰玉皇。
源氏频频探访玉望,过往甚密,深恐泄露引起非议。有时自己也觉有愧于心,只好暂作收敛。然此情终究难以忘怀,遂找出种种理由,致信玉皇。想:“与其这般繁琐,自寻烦恼,不如任情倾性,接娶过来。但如此定遭世人讥讽,于我倒咎由自取,于她却委实冤枉。我虽无限爱恋她,却断无让其与紫姬比肩之意。若列于妾胜之中,我自己倒位尊名重,于她又未免委屈了吧。若嫁于纳言之类寻常小吏,还能获得专注怜爱呢!索性将其嫁与兵部卿亲王或提黑大将吧!我亦可就此断绝念头。”然一见到玉量风姿,那念头又不由而起。近日犹借口教琴,频频亲近于她。
起初玉童因源氏言语轻优,很是厌恶。后见他不过如此,并无非礼之举,亦不再过分担心。遂习以为常,态度亦有所改变了。回答源氏之话时竟带几分亲见之相。如此姣美可爱,源氏越发难舍,不肯就此罢休。心想:“别再犹豫了,还是留下她再招个女婿吧,我亦可伺机前来,偷偷与其相见,互叙衷肠,聊慰寂怀。如今她年事尚幼,不信风情,对我心生厌恶;招婿之后,即便郎君监视森严,且人多眼杂,只要我真心爱她,也是无妨的。”这居心实甚荒唐,源氏自己亦感不安,左右为难,真是苦不堪言。二人之纠葛,堪称绝无仅有了。
话说内大臣邪内众人,对内大臣新近找回的女儿近江君甚为不屑,世人亦诽言轻视。内大臣告已闻知。一日谈话中,非少将顺势言及太政大臣曾问他之事。内大臣笑道:“确有其事!他不也迎来一个素不相识的乡下姑娘,百般教养么?素闻他极厌长舌之人,自己倒特别留意我家之事,实乃我之荣幸呢!”兵少将道:“据说居于西厅之人,容貌甚好,求婚之人颇多,兵部卿亲王正为她苦不堪言。大家都猜测她定是个无怨美人呢。”内大臣道:“很难说吧。源氏太政大臣位尊权重,世人对其女的溢美之辞,亦不过人情所致。我看未必真如所传,否则早已众所周知了。太政大臣声名显赫、极尽富贵,生活甚为悠闲。惟子女甚少,不无遗憾。倘正妻生有女儿,悉心调教,品貌无假,倒颇为世人艳羡了。可惜不仅没有,连倒房生养也极稀少。膝下无伴,难免孤寂呵!明石小女公子,虽母亲身份微贱,然前世福缘,前途不可估量。而那乡下女子,或许并非其亲生之女呢。毕竟太政大臣生性风流,抑或有此劣径。”对玉髦这番贬斥之后,又道:“但不知太政大臣如何定度其婚事。兵部卿亲王人品优越,与太政大臣交情深厚,想必可以如愿吧!这倒是门当户对的。”此刻想到女儿云居雁,心中甚为不悦:“为何无玉量那般盛名呢?惟望世间男子亦争相爱恋她吧。那夕雾中将,人品虽不错,然必于其进爵之后方将女儿许配与他。不过,倘源氏诚恳请求倒亦不妨应允。”无奈夕雾若无其事,内大臣深有所怨。这般思量一番,便由养少将相陪,向云居雁房间漫步而去。
其时云居雁身着轻罗单衫于床上昼寝,颇有凉意。她身材娇小动人,肌肤如玉。纤手握扇,枕腕而卧,姿态甚是美妙。头发稍短,但宋瑞浓艳如云,随意散于脑后,倒也别有风味。众侍女亦都静卧于帐屏后休息,室内甚是安静。内大臣进入室内,众人皆不知晓。内大臣轻折罗扇,云居雁才稍稍醒来,睡眼惺松地望着父亲,那眼色甚为迷人。因羞涩而红晕满颊。父亲亦觉女儿标致无比。对她道:“我时时教导你,女儿家言行举止要谨小慎微,守身如玉,怎么竟于白昼随便睡着,传女亦不知去何处了。过于随心所欲,乃下等女子所为。而过于呆板拘谨,便又如僧人念不动明王之阳罗尼咒。若对身边至亲之人,亦态度冷淡,疏远戒备,自认高贵,实甚为粗俗,不受人爱呢。如今太政大臣欲使小女公子将来成为皇后,正悉心教养。要求她万事皆通,见闻博广,亦不无道理。然而人各有异,须因材施教,方能习得优秀品质。将来这小公子长大人宫,定会不负众望吧?”过后又道:“我本望你成为宫中女御,现在看来恐事与愿违了。但我亦决不让世人取笑予你。每逢闻得世人传言女子贤愚善恶时,便担忧你的前程。今后于那以假情假义试探份之人,暂不予理睬。我自有安排。”父亲这番慈爱关照,令云居雁深为感动。遂忆起当年,年幼妄情,与夕雾之事引起世人非议,及惹父亲生气之情状,一时羞愧不已。祖母太君思念孙女,不免怨恨,时常来信诉说。然因内大臣已有交待,便只得作罢。
却道内大臣虽找回了近江君,并安顿于邸内北厅,心中却想:“我好糊涂!竟作此多余之举。但若送回去,又未免太过轻率,如儿戏一般。而收养家中,世人愈将嘲笑,认为我妄想教养这等不中用之人。外人言其相貌丑陋,其实远不至此。不如送于弘徽殿女御处,做个蠢宫女吧。”其时弘徽殿女御归宁在家,内大臣前往探望,笑道:“这个妹妹随你去吧。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一时糊涂所致。吩咐你那些老年侍女教她规矩,免得别人耻笑。”女御道:“也不必担忧太多,传言未免夸张。只因柏木中将等料想她美貌绝色,便急急找来,期望太高罢了。世人这般非议,她定甚为难过。”此番应答,甚为有礼,这弘徽殿女御并非绝色女子,但神态清丽,平易可亲,气质高雅。连内大臣见了,亦暗自赞叹不已。便对她说道:“总之,是柏木因年轻而欠虑之故。”如此议论,着实委屈了近江君。
商议妥当,内大臣便赴北厅探望近江君。从高卷的帘子向下望去,但见伶俐的年轻侍女五节君,正与近江君打双六。近江君揉着手,急急叫道:“小点子,小点子户见此模样,内大臣甚为焦虑:“啊呀,这成何体统!”便举手示意随从人等止步,独自轻轻走至边门,由门缝窥探。恰纸隔扇开着,可以一览室内情状。此刻五节君亦尖声尖气叫道:“还报,还报!”不停摇骰子筒,久不肯掷出。内大臣心想:“两人模样轻优,如此不顾女儿家气度,真不知作何感想。”近江君虽面部扁平,但相貌亦有几分秀美,尤其一头乌发,光泽鉴人。惟额角低矮,声音浮急。模样很像父亲,但却是拙劣得肖似。内大臣镜前自视,亦不得不暗叹前世缘孽。便于室外对近江君道:“此处还习惯么,有否不妥之处?我事务烦杂,未能常来看你。”近江君仍伶俐答道:“居住于此,与多年来日夜思念而不得相见相比,真是无忧无虑,心满意足得多啊!而那时就好比打双六手运不好,气死我了!”内大臣道:“是啊,我身边可供使唤之人甚少,常孤独寂寞,盼你已久,而此事也并非易事啊!如果做一待女,倒不必计较身份,于众人中即便有些粗俗行为亦不为人注意,可以放心。但仍有顾虑:倘外人知道这女子身份,那她的不端言行必有损家人体面。寻常人家的女儿尚且如此,不寻常的自是……”话说到此,意已溢尽。但父亲这片苦心,近江君并不知晓,直杠杠地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不计较这些,若看我太重,称我小姐,反而让我拘束。为爹爹倒使壶,我倒是情愿的。”听罢这话,内大臣忍不住笑道:“你怎能做这种活儿!若真孝敬父亲,你以后说话低声些,我就长命百岁了。”内大臣口吻带着调侃,说罢便照视着女儿。近江君又快语嚷道:“我生来就这样!妈妈生前曾告诉我,生我之时,妙法寺那快舌长老来产房念经,我便捡了他这快舌头。妈妈亦甚为焦虑呢,我这毛病是得改了。”内大臣原本也有些忧虑,如此一番话,可见她确有诚挚孝心,便说道:“身为长老,却进产房念经,足见并非好人。他这毛病,正是前世造孽,遭报应得来。如同哑巴与口吃,是毁谤大乘经典所受的报应。”
与近江君一番话,使得内大臣犹豫起来,不好将她送交弘徽殿女御。他想:“女御为亲生之女,然品貌高贵,世人倾慕。送去这样一人,实在唐突。她定会等我:‘父亲究竟为何贸然接来如此怪人?’且女御身边众侍女,亦必将其怪相四处传开。”遂对近江君道:“这几天女御正好归宁在家,你何不常去探望,领受她高贵气质。你虽身份寻常,但只要多多交往高贵之人,虚心学习,自然也能成高雅之人。”近江君说:“真能这样,这可高兴死了!多年以来,我想尽种种办法,日思夜盼,总想大家承认我。如今爹爹允许我亲近这位大姐,即便叫我替她汲水,我也乐意。”她甚是得意,说话竟快如鸟哈。内大臣顿觉已无药可救。遂对她说道:“你不必亲自汲水或拾薪,亦可去见她。惟望你离那老和尚远些吧。”这讽喻颇为幽默,但近江君全然不懂。当朝公卿重臣中,内大臣仪表堂堂,光彩逼人,凡夫俗子不敢仰望。但这近江君甚为愚顽,口无遮拦。她接着问:“我何时可探望大姐呢?内大臣眉头微灌,答道:“理当择个吉日的。但不择也罢,何必大肆声张呢?若是想去,即日亦可。”说完便起身而去。
途中,内大臣昂首在前,四五位大官员毕恭毕敬尾随其后,衬得他的一举一动都威风无比。近江君目送内大臣一行远去,回头对五节君嚷道:“啊呀呀,我有如此威风的父亲,却落魄在穷乡僻壤的小户人家……
“五节君道:“高贵过甚,教人畏惧。我倒觉得若你父亲身份普通些,懂得怜爱你,反而更亲切呢!”如此想法,倒也有些古怪。近江君便骂道:“你怎么又胆敢与我这高贵之人捣蛋了?往后不许对嘴对舌!”那口没遮拦,任性不拘的娇嗔之相,倒自有几分可爱。只是长居于僻野蛮夫中,不懂言语之道罢了。却道这言语,亦是有讲究的:“即便平常讲话,也须轻缓适度,娓娓道来,方可让人感觉舒畅悦耳。吟唱趣味不浓的诗歌,只要声调适中,婉转绦绕,首尾之句缠绵悱恻些,即便不能深解诗歌意义之人,听来亦趣味盎然。但近江君并不懂此理,即便其话含义深造,她听来也寡然无味,推闻生硬浮躁之声而且。其乳母又为浅陋村妇,性情蛮横,言行粗俗。近江君耳濡目染,自然品性低劣了。但也并非一天长处:她能将本末不称的三十一字短歌脱口凑成。
内大臣去后,近江君便对五节君道:“爹爹叫我去拜访大姐。她是皇上身边的女御,身份高贵。我若件逆不去,她定会怪罪于我。爹爹即使将我视作举世无二,但若女御等鄙视于我,我在这府内如何立足?”由此知内大臣对她并非关心备至。于是近江君命侍女送一信与女御。其中写道:“相隔甚近,‘仅一疏篱’,‘似形随影’,而至今未得拜访,莫非有谁设勿来关’乎?甚为遗憾。虽未拜见尊颜,却正如‘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你我恰似同根之紫草。此比拟,能勿冒读乎?诚惶诚恐,诚惶诚恐。字间点子甚长。背面又道:“诚然,当今夜趋前叩晤,亦所谓‘越憎爱越深’乎?怪哉,怪哉,思暮之情,‘犹似川底涸,地下有泉通’也。”上方又题一诗:
“常陆海中芳草生,亦恐在伊香加崎。田于浦里浮萍身,追随芳影始拜见!”我心并非‘漫然似水波’。”
纵观全信:折皱青色之纸,飞舞潦草之字,稀疏无度,东倒西歪。道是草书,实为自创。尤其‘l’字极长,像条蜿蜒的蚯蚓,虚张声势。近江君含笑欣赏一番,煞是得意。倒也懂得女子书简格式,信纸卷得细小,系上一枝抚子花,派一新来打扫厕所的女童送去。此女童虽伶俐俊俏,却亦不甚懂礼节,径至弘徽殿女御膳室中,对诸待女道:“请将此信呈送女御。”杂役情女认得她是北厅那边的侍童,便收了信。再由一名叫大辅君的侍女,解下花枝呈与女御阅读。女御看罢,微笑着搁下。贴身侍女中纳言从旁窥看,说道:“这信时尚得很呢。”想再细看。女御道:“这种体式的草书首次见到,颇难看懂。诗亦本本不称,略知大概罢了。”将信递与中纳言,说道:“你即刻替我回信吧,也要如此大楼大样,免得被人鄙为下品。”众侍女挤在一旁议论纷纷,低声窃笑。其时女童健索回信了。中纳言告女御道:“此信堆砌诸多典故,广博诗句,小女不才,恐难写出与之烟美的回信。叫人代笔又显失礼,就回诗一首吧!”遂模仿女御笔迹写道:“相处甚近,而一向疏远,实为恨事。
常陆骏河源海浪,须磨浦上得相逢。但盼芳迹早日至,箱崎松亦此间笼。”亦特意模仿来诗。读给女御听了,女御道:“啊呀,如何使得?若她真以为是我所作,岂不讥诮这拙劣的诗行?”中纳言答道:“无妨,此诗自有人叫绝。”于是把信封好,交与女童。果然近江君看华回信,说道:“此诗何等风趣!原来她在等待我呢。”遂拿来浓烈的衣香,将衣服熏了又熏,重新梳理头发,又用胭脂将脸涂得鲜红。如此妆份,倒也华丽娇憨。然与女御会面时,不定会生出多少笑话哩。
第二十七章 篝火
内大臣家这位新来的小姐,很快成为京都世人的话柄,种种讥评谣传,闹得满城风雨。源氏闻知,说道:“不管别人如何评说,只要是找出这么个素不相识的深闺女子当千金小姐看待,一不称心,便逢人诉苦,故谣传四起;如此作风,内大臣怎能作得出?此人专在细小的事情上过分要求,以显示其精明;又加上他考虑问题总不周全,未曾调查清楚便作出贸然之举。稍不如意,便闹得不成体统。”他同情那近江君。玉是听了此话,想道:“我幸好未去投靠父亲。虽说是亲生父亲,但久末相处,不知其禀性如何,忽然前去亲近,怕要受辱呢。”于是暗自庆幸。右近也大为赞同。源氏虽然心底对玉望的恋情越来越炽,但仍很强忍着,只能在表面上关心她、怜爱她。玉髦也就渐渐亲信他了。初五六日的月亮早已西沉。天空昏暗,风瑟瑟地摇响获花。这一切皆暗含着一种秋意。夏尽秋来,凉风乍起,他想起了古歌“吹来我夫衣……”之句,目睹秋风落叶,一派萧条,凄清冷落之感顿生。连日来只得频频探视玉望,终日与之抚琴作伴。源氏与玉望枕着和琴,齐首并卧。源氏喟然而叹:‘加此并卧,竟然无任情而动的非礼行为,世间还有谁能办到呢?”夜已很深了,因担心侍女看见,便起身准备回去。庭前已经熄灭了几处黄火,源氏便唤随从右近大夫点火。湖边的卫矛树亭亭如盖,送来一阵阵恰人的凉风;虽疏疏朗朗地点着松明,但离窗较远,热气不能入室。火光反倒显得凉爽,映在玉皇身上,姿态婀娜,艳丽动人。源氏轻轻抚摩这瀑布般的秀发,光洁如玉,柔顺幽香。玉置小鸟依人般温顺可爱,源氏委实不愿离去,故意说道:“这黄火应该有人添加才是。如此无月之夜,倘连火光也熄灭了,孤独无聊,真是害怕。”便赋诗赠与玉皇:“情焚中胸似案大,浓烟盛焰不减灭。倒是何时可消呢?虽然不是‘夏夜蚊香蕉,胸底清思不断烧’,但那是何等难忍的痛苦啊!”玉量觉得有非份之意,于是答诗道:
“君心若如等火焚,烟飘长空永不返以免外人怪异。”源氏见他面色不悦,说道:“如此看来,我该走了。”便出得门外。此刻东院花散里有筝笛合奏之妙音传来,笛声悠扬悦耳动听。原来这是夕雾中将正与几位形影不离的游伴在奏乐。源氏说道:“大概是柏木头中将在吹笛吧?吹得真是不错!”他又不舍离去。便叫人前去转告夕雾:“我这里黄火清风,很留人的。”不一会儿,夕雾同柏木头中将及并少将三人翩然而至。源氏说道:“秋风送来你们美妙的笛声,倒勾起我满腔愁绪了。”遂取过琴来,小弄一段,也甚是动听。夕雾以笛吹出的南吕调音乐尤为优美。柏木因念着五望,迟迟未能启口。源氏着急了,催他快唱。柏木的弟弟养少将便奏乐低吟,其音与金钟儿的鸣声酷似。源氏也和着琴声唱了两遍,便让琴与柏木。最为动人的是柏木弹的爪音,华丽而不失幽雅,技法不亚于其父内大臣。
源氏无限伤感地对三人说道:“隔帘怕有知音人。如此秋夜,举酒浇愁只怕容易醉啊!我这入秋之人,醉后难免触景生情,垂泪以对,心中之言恐脱口而出。”玉望生怕他说出什么尴尬的话来。棺木和非少将与他有兄妹情份,因此格外亲近,便在帝内向他俩窥望,仁兄弟俩却并不曾知晓。特别是柏木,他正一心思恋着这帝内之人,心中情思如火燃烧。人前尚难自禁,哪有心思弹琴呢?
第二十八章 朔风
皇后秋院庭前,各式秋花繁妍,胜似往年。树枝编成的疏篱,格外雅致。尤以此处秋花更为艳丽,摇曳多姿;朝露待日,晶莹剔透之至。如此人造秋景,凉爽适意,胜似春山之美。至于春秋之优劣,向来赞美秋景之人居多。故先前称道紫姬园中春花的人,如今又调头来颂扬秋好皇后的秋院了。世态炎凉,由此可见一斑。皇后归宁在家,欣赏秋院美景之时,颇想在此举行管弦之乐会。然而已故父亲前皇太子之忌月恰在八月,故不宜作乐。惟恐花期逝去,遂尽口盘桓花前,赏玩这些日益繁妍之秋花。岂料无色忽变,狂风大作,满园秋花,缤纷满地,使不甚惜花之人,皆叹惜不已;更何况秋好皇后。见碎玉般零落的草露,目不忍睹,恨不能“愿将大袖遮天日,莫使秋花任晓凤。”暮色渐起,四周昏暗无物。朔风愈加凄紧,尤如鬼哭神号。格子窗早已关闭,秋好是后笼闭室中,因挂念庭中秋花,独自黯然神伤。
适逢其所居院中种植花木,朔风猛烈,这些“疏花小获”禁受不住,花枝横折,花叶满地。紫姬临窗托腮凝望院内,源氏此刻恰在西厅小女公子处。此时,夕雾中将前来问候,他无意瞥见紫姬室内许多待女,室内屏风因风大而撤了,紫姬正坐在那里。他不由驻足凝望。紫姬气度不俗,高雅清丽,宛若塘中青莲,清新优雅,好一个春之女神。夕雾恍若梦境。一阵风来,掀起帘子,众侍女急忙扯住。此番举动,使得紫姬禁不住菀尔一笑,神态越发动人。只因传惜遗落群花,她不忍弃之回房。身边诸位侍女,也各有动人姿色,然而在夕雾眼中,皆似凋零黄花。他推自思忖:“父亲小心谨慎,严加防范,不容我亲近这位继母,我道何故?原来是怕我见了继母这天姿国色,顿起贪色之念呵。念此,慑于父亲威严,便欲转身离去。
恰逢此时,源氏从西厅里拉开纸隔扇,进得紫姬房中来。他道:“好大的风!真是讨厌,快将格子窗关闭。你坐在这里,外面的男人进来望得见呢!”夕雾闻声回头,只见父亲正微笑注视紫姬。立即惊诧于这个年轻而俊美的英年男子,竟不似其父了。紫姬也适逢青春年华,他不禁也真心赞叹:“真乃天赐一对并头鸳鸯。”心想:“我从未曾端详过这位继母一面,今日恰应了俗语:大风吹得岩石移,还怕不见韩世物。赖大风之福,我方见得这秘藏深院的绝世佳人,真乃幸运之至。”忽又一阵风乍起,吹荡开了他站立其下的格子窗。他怕父亲瞧见,急忙悄然退去。此时诸多家臣赶来,报告:“厉风急自东北来,此处却是安全,然那边马场殿与钓殿颇令人担心。”于是众人纷纷攘攘前去防御。夕雾绕至檐前,装出初来乍到,咳嗽一声。源氏在里面道:“果然不出所料,有人来了,外面望得见呢!”这时他方察觉边门未闭,夕雾正垂手门外。
源氏问道:“中将打哪里来?”夕雾答道:“我在三条邪内问候外祖母。闻知狂风肆虐。又不知此处情形,甚为牵挂,放前来探望。外祖母孤单寂寞。且她年岁一大,反似小孩般怕风声。今见这边无事,看来我还是去陪伴她的好。”源氏道:“那快些去吧。返老还童,世间尚未有,然人老心智衰,自然如孩童。”源氏也极挂念,遂叫夕雾捎一封信去请安。信中说道:“天候这般恶劣,令我好生不安。然而有这朝臣在侧伺候,万事只管吩咐,均可放心。”夕雾即刻顶风刮面,赶回三条邱吉。这位公子品质极为忠厚,除了禁忌日子不得不于宫中值宿外,每日准时到三条邪及六条院请安;即使公事与节会繁忙之日,也不例外。今日天候虽恶,仍奔波于狂风之中,孝心一片,确可动人。
夕雾的到来,自然令太君欣慰不已。说道:“你来我可就放心了2如此肆虐狂风,我尚属首见,真乃百年不遇呢!”说时浑身瑟缩。这当儿风声呼啸,刮断院中大树枝干,抬起房上瓦片,满天乱飞。一时间,枝干倒地声,瓦片粉碎声,甚是骇人。太君又道:“且喜这狂风之中,你平安来此。”太君豆宏年华时,拜见之人络绎不绝。如今冷寂了,全靠此外孙来驱除冷清。真是世事无常渺难知呵!其实她的家境如今例尚繁盛,只是内大臣照拂稍减罢了。狂风肆虐一夜,令夕雾心中倍感凄凉。他素来眷恋不已的云居雁,今已避于一边;而昨日偷窥到的紫姬倩影,却时时浮现于心。他暗自思忖:“我因何对她难于忘怀?难道起了非份之念?太可怕了!”他想努力摆脱,但那倩影却挥之不去,侵占整个心思:“真是个绝世佳人!父亲有此如玉美眷,为何又娶东院继母花散里来与之齐肩呢?这继母与她相比,实在相形见拙,越发晦气!”此亦足见源氏厚道心肠。原来夕雾人品实诚,对紫姬并无邪念。但他一直企盼:若有机会,也娶如此佳人,与她终日厮守,或可延长天年。
一夜狂风,直至拂晓,风势方才有所收敛,却又降下滂沱大雨。家臣们互通消息:“六条院的斋屋吹倒了!”夕雾闻知吃惊不小,想道:“如此风狂雨骤,六条院中楼宇房屋,惟有父亲居所防护可以让人放心。东院继母处人手少,定然慌乱不已。”他便在晓色意微中乘车前去探望。一路寒风冷雨,车声耕磷,愁云蔽天,景色凄惨。夕雾心中无端升起一种难言的惆怅,湿满满好生空落。想道:“我这是怎么了,莫非心动中又凭添了一种相思?”忽觉此念极为非份,便自斥之:“可恶至极!荒唐,卑鄙!”胡乱想着,不觉已来到六条院中东院继母处。果见花散里愁容惨淡,四周一派狼藉。夕雾瞻前顾后,百般慰藉,又吩咐下人立即动手修缮损坏之处,再赴南院参见父亲。
此刻源氏未起床,卧室的格子廖尚关着。夕雾只得斜靠卧室前栏杆,眺望庭中。只见山坡上树木已被刮得斜斜歪歪;断枝败叶,瓦砾满地;墙垣倒塌,狼藉不堪。东方天际微露一线鱼肚白色,庭中积水泛着青白之光,映出一片迷蒙天色与凄凉烟雨。面对此情此景,夕雾只感到眼眶热乎,忙举袖拭泪,咳嗽几声。源氏在室内听得真切,说道:“此乃中将声音呢。如此之早他就来了么?”遂起身,与紫她叙谈,却不闻紫姬答话。但闻源氏笑道:“还从未这般辜负香袅呢!今日实在抱歉,让你不悦了。”两人言语缠绵,情意甚是投合。夕雾听不清紫姬的声音,然从其隐约调笑中,可听出恩爱甜美。他便继续倾听。
源氏打开格子窗。夕雾觉得太近不妥,急退向一旁。源氏见得夕雾,问道:“昨晚如何?你去陪伴太君,她必定欣喜吧?”夕雾答道:“正是。如今些须之事,便使她暗自落泪,真让人同情啊。”“源氏笑道:“太君年岁已高,在世之日无几了,你该尽心孝敬于她。内大臣对她恭谨有余,亲近不足,她常叹苦呢。我这个妻兄好脸面,总喜欢讲排场,探望太君时须仪仗车辆,随从众多,意欲旁人羡慕赞叹。这哪里是孝心深挚呢!尽管这般,他终究博学多才,且极为贤达。时值衰微末世,可谓才学过人了。唉,做一个完人,是何等难啊!”
源氏甚是担心秋好皇后,便对夕雾道:“昨晚风害甚大,不知皇后秋院是否安然无恙?”遂派夕雾前去慰问。并亲写一信带去。信中写道:“昨夜朔风肆虐,不知皇后曾惊吓否?我因风寒,身体欠佳;若不堪言,正潜心调养,不能躬身慰问,希谅。”夕雾持信穿过中廊界门,至秋好皇后院中。此刻晨光源俄,只见他清峻优雅,姿态洒脱。他站于东厅南侧,向皇后居室内探望:只见开着两扇格子窗,帷帝已卷。晨光意微中,众侍女或闲坐,或凭栏而立,皆为妙龄女子,装束甚为赏目。皇后命数女童向虫笼中添加露水。于是女童们身着紫管色或抚子色衫子,外罩黄绿色汗衫,三三两两,持着各式笼子,在四方草地小心寻觅,折取最美的抚子花枝。此时朝雾迷离,如烟笼罩,此情景恰似一幅仙女活动之图。
忽然室中飘来一股特等的侍从香之味。原来恰逢皇后起身更衣,可知好一派高雅气品。夕雾不便立即打扰,稍候片刻,方始轻缓前去。众侍女见之,并不慌乱,依次返回室中,却也并不回避。秋好皇后入宫之时,夕雾年幼,时常往返帝内,与众人甚为熟悉。夕雾呈上源氏之信。皇后身旁,先前相识之侍女宰相君和内侍觑着他悄声低语。夕雾打量了一下皇后居室,觉有别于南院的高贵气象,使人遐想非非。
回到南院时,所有格子廖均已打开。那些爱恋不舍之妍花,一夜狂风,便只留下残枝断节。夕雾抬级而上,将回信呈与其父。源氏拆开一看,便见:“昨夜心中害怕,如迷津之童,企盼你遣人来此防御风灾。今晨得信,心甚喜慰。”阅毕,源氏说道:“皇后胆量怯小。然而,如昨夜那番狂乱,室内一无男人,委实吓人。她定怨我大意了。”遂决意即刻前去探望。于是揭帘入室,将低矮的帷屏拉开一角,准备换上官袍。夕雾瞥见帷屏边微露半截绣花衣袖,心想那定是紫姬了。不由得心如小鹿,狂奔乱撞。遂责骂自己不该生出此念,忙将头转向别处。源氏顾镜自赏,柔声对紫姬道:“晨光中,夕雾这孩子,看去很可爱呢!他尚只有十五岁,就英俊非凡,肖似我年轻之时,这怕是父母痴心爱子之故吧?”道出这番话,盖因正对镜自视,庆幸自己貌美青春吧!忽又说道:“我一见皇后,总有些不自在。此人风姿虽不特别触目,但那优雅贤淑,坚贞气品高超过人,令人不敢亲近。”出门之时,但见夕雾正呆坐出神,近他之身旁也浑然不觉。源氏何等机敏,立有所悟,退回房问紫姬道:“昨日狂风时,中将可曾觑见了你?那门没关闭呢。”紫姬脸红了,答道:“走廊里绝无人声,岂有此等事情!”源氏自语道:“真是踢跷。”遂偕了夕雾出门。二人来至秋院。源氏径自八门去探望秋好皇后,夕雾则在走廓门口,与众侍女戏要。惟因心事烦乱,不免是强作欢颜。不一刻,源氏辞别皇后。二人又至北院,探望明石姬。这里求设干练家臣,惟见几个侍女正于院中花圃内忙碌。其中几女童身着彩衣,行云穿梭,姿态怡人。明石姬喜爱龙胆菊与牵牛花,在院内栽植了许多。平日这些花借短篱攀升,如今一场狂风暴雨,已篱倒花落。这些女童正在收掇整理呢。明石姬满怀愁绪,临窗而坐,独自弹筝。听得传者通报源氏到来,便起身入内,套好一礼服。可见她心思细密。源氏进屋后,也临窗而坐。将昨夜风灾情形询问一番,便匆匆别去。明石姬颇为幽怨,独自吟道:“芦荻微风一阵吹,离人经此也自伤。”
住在西厅的玉鬃因狂风惊吓,一夜未眠,故起得晚了,此刻正对镜梳妆。源氏令前驱噪声,自己蹑脚走进玉空房中。屏风早已叠好,只是其它什物尚显零乱。晨喀穿窗人室,玉髦之芳姿愈显清晰妩媚。源氏依她而坐,借口慰问风灾,又絮叨一番情话。玉望顿生厌恶。恨恨说道:“你讲话老是如此乏味,不如昨夜之风将我吹走才好呢。”源氏笑容可掬道:“风太轻飘了,你总得有着落之处吧!可见你想弃我而去呢,这也难怪。”玉髦听得此话,亦感出言过于直率,遂完尔一笑。那丰满面庞,娇艳如酸浆果一般;额发下高高的额头白皙细嫩,笑服弯弯,虽纯真担却略欠高雅。室外夕雾听见二人谈吐亲昵,颇想再睹玉鬓芳容。屋角帘子里虽设帷屏,然因大风之故,业已歪斜。略微揭得些帘子,则再无遮蔽,王慧姿色便清晰闯入夕雾限内。夕雾以为父亲分明在调戏这姐姐,便想道:“虽然是父亲,但姐姐已不是怀中婴儿了!”欲注目细瞧,又深怕被父亲察觉,便欲隐去。终因此景怪异殊甚,夕雾终不肯走开。玉望侧身而坐,身子倚柱。父亲愈加靠近玉望,揽手抱之。玉置身子偏向父亲,一头乌发便飘洒一边,如波浪晃动,异常美观。她虽厌恶抵拒,但并不坚决,终于面带喜色依偎父亲怀中了。可见已是习惯了。他想:“若非亲见,真难以置信!父亲虽可任情所为,但这是他女儿呀,这样亲昵如情人,也太不成样子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如此猜度父亲颇为羞耻。转念又想:“如此美女,我与她虽姐弟名份,然而并非一母所生。亦非近亲,见之也禁不住顿生恋情。”他仔细将此人与昨日所窥那人作比,以为这位姐姐虽略逊一筹,但让人一见便生爱恋,两人难分高下,恰是一对美玉。他暗自思忖道:“此人姿色恰似像棠花,夕阳中正带露重瓣竟放。虽是秋天,但见得这五望,自然便想到春花。春花虽美,但比拟此女容颜,尚远远不及。可见美之绝顶!”
玉鬓与源氏唱唱私语,并无人打扰。忽见源氏面露不悦之色,站了起来。惟闻玉髦吟诗道:
“无越西风多暴乱,直将女萝花吹损。”夕雾未听真切。源氏复吟一遍,他方约略听清,以为将父亲比作暴风,殊为可恨;王慧斥其无赖,又是可喜。极想窥看下去,又怕如此迫近而被发觉,无奈隐去。源氏答诗道:
“西风不损女萝花,惟愿芳菲能承露。瞧那随风摆腰的细竹。”或许误解,但如此秽言总是不雅,更是不妥。
源氏别过玉髦,便至东院探望花散里。盖因今晨骤寒,此刻忽然思起寒衣来。花散里身边聚集着许多长于裁缝的老年侍女,另有几个年轻侍女,正撕扯绑于一小柜上的丝棉。一旁散堆着扯好的绸缎丝绢。绸缎虽为枯叶却也美丽,丝绢颜色新颖却也珍贵。源氏问道:“此乃夕雾的树饱么?朔风这般肆虐,简直一事无成。宫中今岁也不办秋花宴了,真是一个讨厌的秋天!”他虽不晓所织为何物,但因色泽悦人,想:“此人就染色而言,不逊色于紫姬呢!”她曾为源氏所缝的一件中国花级官袍,便是以此种秋日竹叶兰,榨汁水淡染而成,淡雅温馨。源氏建议道:“中将的衣服也用此案色调吧!少年人着此色彩,定然雅观。”如此这番一席话,便起身告辞。
夕雾陪父亲探望了院中形色各异的女人,心中不免郁闷空索。攀然记起,早上曾想写一封信,此时已日上三竿,还未动笔。遂走进小女公子居所。乳母对他说道:“昨晚风狂,小姐睡得不好,此刻尚在夫人房里睡觉呢。”夕雾道:“昨夜狂风确是吓人,我原本打算来此护卫,惟因太君颇为胆小,只得前去陪伴。小姐的娃娃房间可否有损?”此问逗得众侍女发笑,答道:“小姐房间么?即便轻风也令小姐胆颤,况昨夜风暴。我们护卫这个房,相当费劲呢!”夕雾问道:“有无随用纸?另外,请借笔砚一用。”一侍女从橱里取出一卷信纸,并将砚笔—一陈于桌上。夕雾道:“如此高贵之纸,给我用真有点可惜。”但念小女公子母亲身份低微,也不必过于自卑,便用这种上深下谈的紫色信纸写信了。他潜心磨墨,将笔毫于香墨中细细润泡,然后凝神贯注一挥而就,姿态甚为优雅。但由于研习汉学,作风略为乖怪,那首诗不免意趣不足:
“昨夜狂风吹暗云,又是相思不忘君。”遂将此诗与一支风折的警革系于一起。侍女们道:“交野少将的情书与所系花枝同色,你为何将紫色信纸与绿色警草系在一起呢?”夕雾答道:“我可对色彩配搭一窍不通啊!请问姐姐们,我该选用何处野草?”他少言多利,举止得体,确是一个高尚的本分人物。夕雾又写信一封,一并交付手侍女右马助。右马助便又交与一俏丽女童与一亲近随从,并低声吩咐几句。众年轻侍女见此情状,纷纷猜疑起来,不明白此信写与何人。
忽闻人声:“小姐回来了!”众侍女急七手八脚升张帷屏。夕雾忽生一念:何不将小姐姿容与昨日及今晨所偷觑之二美眷比较比较?虽平日讨厌这样做,但既生此念,也无所顾忌了。忙藏于边门口帘中,身上披了帘子,透过帷屏隙缝往里窥望。只见众侍女簇拥小女公子,在眼前一晃而过。她身穿淡紫色衣裳,头发尚未及身,如张开扇页,披散于后。夕雾正为没看清其面容而懊丧,忽又觉得那小巧玲珑身材,颇遭人怜爱。夕雾想:“前年我尚能偶谋面。长久不见,今已出落得如花似玉,不知到了盛年,是何等可爱哩。”若将紫姬比作樱花,玉髦比作校棠,则此小姐便是藤花了。藤花开在高高树梢,此人美姿恰似藤花临风摇曳之情状。他想:“与如此美人朝夕相处,该是多么惬意呀!照理她们皆为亲人,与之亲近合乎情理。父亲却将她们幽闭起来,不许我亲近,教我好恨呀!”生性忠厚的他,此刻也不免还想不已了。
夕雾到得外祖母太君处,谁见其正静修佛法。服侍侍女大多年轻端庄,面容姣好,然姿态、相貌与衣着,皆难以与六条院众侍女媲美。推几个秀丽尼姑,灰色尼衫配其苗条身姿,倒极其适宜这清静幽雅之情趣。夕雾辞别外祖母后,内大臣也来拜望母亲太君了。母子二人便在灯下叙谈。太君道:“乖孙女云居雁,已许久不来瞧我,让我想得好苦呵!”说着便哽咽不止。内大臣安慰道:“我就叫她尽快来拜见吧。她自寻愁绪,瘦弱不少,好生叫人心痛。但愿再不生得女孩了,处处令人费心呢!”说此话时尚存怨怒,耿耿于怀。太君十分伤心,对云居雁也不再热切盼望了。内大臣随机告道:“实不相瞒,最近我又寻得一个糟糕女儿,叫人好生无奈呵。”于是仿若愁苦地絮叨了近江君之事,又忍不住自觉好笑起来。太君道:“哎呀,既是你女儿,又怎会引出如此之谣言?”内大臣道:“正因是我女儿,故才更加为难。我正想带她来见见太君呢。”
第二十九章 行幸
源氏太政大臣为玉望的前途幸福颇费了些心思,但隐藏于他心中的恋情则似“无声瀑布”,搅得玉髦忧心忡忡,苦恼不堪。此事果不出紫姬所料,会使派氏蒙受轻薄恶名。源氏自己也曾想过:内大臣生性率直,事无巨细,皆洞悉明察,绝不苟同。此事倘为他得知,便不加恩虑,公然以女婿相待,岂不令我贻笑于天下?
是年十二月,冷泉帝驾幸大原野。举世沸腾,万人空巷。六条院众女眷皆涌出来一睹盛况。正当卯时,御驾出宫,自朱雀门经五条大街,取道西行。游览车首尾相衔,直延至桂川岸边,挤得水泄不通。天皇行幸,昔年向无如此排场,诸公卿、亲王皆不遗余力,择良马,配美鞍,车辆装饰得金碧辉煌。充任随从与马副的男子皆仪表堂堂,且身量相似,衣着华丽。行列之隆重壮观,非同寻常。左右大臣、内大臣及纳言以下诸臣,皆随驾行。殿上人以至五位、六位的官员,皆穿淡绿色间淡黄色官袍与紫色衬袍。
时值小雪飘飞,无空异常美丽。善于鹰猎的亲王公卿,皆早已备制了式样新颖的狩猎服装。六卫府中养鹰的官员,其服饰尤为稀罕:样式各异,其上配有不同染色花纹,光怪陆离,超妙独特。
女子们对鹰猎之事所知甚少,只因难得一见,且场面浩大,便争先恐后来观赏。那些身份低微之人,所乘蹩脚的车子半路坏了车轮,显得甚为狼狈。桂川上的浮桥旁,亦有众多高雅的女车,其主人尚在倘佯着找地方停车。
玉勇也在观赏者之列。以她观之,那些竞相炫耀服饰的显贵们,虽个个容光焕发,然皆不及冷泉帝穿着红袍正襟危坐的尊贵姿态。她暗中打量父亲内大臣,果然仪表堂堂,衣饰华贵,且正值盛年。身为臣子,他显然优于别人。然而较之风辇中的龙颜、内大臣终逊一筹。至于那些众年轻侍女美其名日“美貌”、“俊俏”而狂热恋慕的柏木中将、非少将、某某殿上人等,愈发一无可取,不值她一瞥了,可见这一切仅因冷泉帝之美貌确乎无与伦比。源氏太政大臣酷似皇上,竟似无丝毫差异。不过,许是心情之故吧,冷皇帝似乎更有逼人的威势。以此再思,此种美男子,确为世间罕见。玉皇素来习惯了源氏与夕雾中将的俊逸,以为凡是贵人,必皆相貌非凡。岂知今日所见众多贵人,虽在饰堂皇,但相形之下竟似丑鬼一般,眼鼻皆异样,个个给残酷地比下去了。
萤兵部卿亲王也随驾行,髦黑右大将今日装束得异常威武,身背箭囊,神气活现待于驾侧。其人满面虬须,皮肤黝黯,样子甚是难看。其实男子相貌,怎能与盛妆的女子相比麻希求男子貌美,实甚无理。玉髦打心底瞧不起髯黑大将等人。源氏曾私下与王慧商量过送她进宫当尚侍。她想:“入宫怕是很痛苦的吧?尚侍又是怎么回事呢?我还一无所知呢。”心下犹疑不决。今日见了冷泉帝的非凡貌相,不由动了心:“无须受宠,只作一平常宫人,奉传御前,倒是情趣盎然吧?”
冷泉帝的风辇停于大原野。请亲王公卿卸下官服,换上礼服及猪装进入平顶帐幕进餐。六条院主人呈进了酒肴果脯之类。本来,今日源氏太政大臣当随御驾,御意亦如此。但时逢斋戒,终未能奉旨。冷泉帝收下所献物品,为示宠幸,特赐一只猎获的野雉鸡,穿在树枝上,遣藏人左卫六尉为钦使,送与源氏太政大臣,并赐御诗一首:
“小盐山披皑皑雪,雉鸡飞掠动幽冥。欲循古来先例事,盼君同看漫集白。”或许,太政大臣陪驾行幸野外为古惯例吧!源氏接得赐品,不胜惶恐,忙款待钦使,并答诗云:
“皑皑雪漫小盐山,良景美色在松原。自古行幸无尽数,由来不及今年欢。”作者所录,乃当时种种情况的详尽回忆,务求确切真实。
翌日,玉望接到源氏来信,其中写到:“想来你昨日已拜见上皇了吧?敢问入宫之事,意下如何?”其措词甚是恳切,毫无出轨之言。使玉望甚为满意。她笑道:“呀!真是无聊啊!”却又想道:“他倒真能猜度我心思呢。”复信中写道:“昨日白雪作伴明雾薄,隐约不群天娇颜。一切都在迷茫中呢。”紫姬也读了此回信。源氏对她说道:“我曾要她入宫,然秋好是后名义上亦为我女,倘玉累得宠,定于她不便。况弘徽殿女御亦在宫中,倘向内大臣道出实情,她以内大臣之女的身份入宫,则又有姐妹争宠之虑,亦甚不便,故万般踌躇。今日窥见天颜,她芳心已动,进宫之事,恐也是其愿吧厂紫姬道:‘称得瞎猜!一个女子哪有一见是上相貌英俊,就一门心思地想入宫承宠呢?这样未免太轻率吧?”说罢便笑了。源氏也笑道:“此乃何言?换了你,惟恐动迟了此心呢!”他给玉望回复一书:
“朝日不及夫颜朗,秋波不辨实难察。尚望速作决定。”
源氏决定首先为玉是举行着裳仪式。遂置办了种种精美的用品。源氏打算在此仪式上,向内大臣道出实情,便极力要将仪式办得隆重光彩。故置备的种种物品,极为丰富精美。他将着裳仪式日期定于次年二月。
凡女子,即便甚为出名,且年龄也使她无法再隐讳姓名之时,仍可不参拜氏神,不将其姓名公诸于众。是以玉望昔日的岁月皆消磨于糊涂中。如今源氏要送其入宫,若以源氏冒充藤原氏为姓,则会冒犯春日神,故此事已无法再隐瞒了。更堪忧虑的是:不知情者会讥议他冒领女儿,居心叵测,终致恶名流播。身份微贱之人,改名易姓自非难事,但源氏家族不得如此。他思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父女之缘怎能轻易地断绝呢?事既如此,倒是我主动告知她父亲为好。”遂致信内大臣,恳请他在着裳仪式中担任给腰之职。但是因太君自去年冬患病至今未愈,内大臣心甚忧戚,无心参加典礼,便婉谢了源氏的请求。夕雾中将也昼夜服侍着外祖母,无心顾及其他事情。源氏见时机不佳,心下犯难。他想:“世事不测,倘太君病故,孙女亦应穿丧服;倘教她佯作不知,则深蒙罪孽。还是趁太君尚在,将此事挑明吧!”主意一定,即赴三条哪探病。
源氏太政大臣如今显赫更盛于从前,虽是微行,其排场之隆重亦不亚于行幸。太君暗赞其非凡风度,觉得他超凡脱世,竟是仙佛了。于是痛苦立减,竟坐起身,倚在矮几上,虽重病在身,却健谈得很。源氏道:“太君的贵恙并不像夕雾说的那样重呢。看来是夕雾忧虑过头了,叫我好不担忧。如今亲见,喜慰不已。近来我除了特别要紧之事外,并不入宫,常自闭于家中,不像个效劳朝堂之人了。百事不问,疏懒成性。那些年纪更老于我的、虽驼背勾腰了,还能四处奔劳。我却不同,恐是天生糊涂外加懒散吧!”太君答道:“我害的是常见的衰老病,生病时间也够长了。今春以来仍毫无起色,以为再见不到你了,甚为伤怀。今日得见,我命或可稍延。如今我已到了对生死之事无所谓的年纪。人到老年连可慰寂寞的人都不在眼前,度日如年,苟延残喘,还有何意思呢?因此我已做好了早日动身的准备。但夕雾他为我的病满怀忧虑,态度亲切,照料周到,使我心下难忍,以致拖拖拉拉,延至今日。”说时泣下不已,声音颤抖,明显古怪。然所言至情,思之甚为可怜。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家常话,源氏便乘机说道:“想必内大臣每日都来探问你吧?若能顺便见到他,就太好了。我本有一事要告知他,总是难得见他一面。令我心下甚为焦虑。”太君答道:“恐因公务缠身,或并不关心我吧,不过偶尔来看看罢了!不知你有何事要告诉他?夕雾的确曾怀恨过他。我曾对他言道:‘事已至此,你若因厌恶他们,硬将他们隔开,于他们已传出的声名,并无用处,反教人当作笑柄,讥议不已了。’但他从小便有个怪脾气:一旦下了决心,便很难更改。所以我也无可奈何啊!”她如此说着、心下以为源氏要告诉的是夕雾与云居雁之事。源氏笑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心想事已至此,内大臣或当应允了,故亦曾劝他干脆成其好事吧。但我见他对二人申斥得甚严厉,便痛悔自己多嘴多舌。我想,万事皆有洗清之时,难道独独此事不能洗清么?只是这末世恶浊,要等来那彻底洗清之水,谈何容易!唉,这类事,于此时代,总是愈来愈坏,愈差愈远了。听说内大臣找不到如意女婿很恼火,我对他又甚同情。”接着他又说道:“不过我想告诉内大臣的却另有其事:有一个女孩儿,本该由他抚养,因情况有误,偶然被我寻到,抚养在家。那时皆不知实际情况,且我家子女甚少,也无意明查,以为即使冒充亦无妨,故便将她认作女儿,抚养至今。但不知皇上从何处得知此事,曾对我言及。他道:‘宫中没有尚待,内侍所的典礼常不尽人意。朕本当从官中选拔。虽有许多进宫多年,门第高贵的女官谋求此位,但皆不合朕意。朕欲从声望日隆的望族中选出。’他向我暗示,欲选我所找到的女儿,我又怎敢妄言不当呢?凡女子入官服务,决须按照自己的身份而立志就职,方为明智之举。倘只例行公事,司理内侍所事务,干好本职行政,这便枯燥乏味了。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凡事还须凭本人能耐。我将想送她入宫为尚待之意告诉她时,乘便问及她年龄诸事,方知她竟是内大臣苦苦找寻的亲生女儿。进宫之事,我想征求内大臣意见。但总见不了他的面。致函请他担任着裳仪式中结腰之职,他又因太君贵恙谢绝。如今太君病体稍安,我想请太君将此事转告内大臣。”太君答道:“唉,这究竟为何事啊!经常有各式各样的人自称是内大臣的女儿前来投靠,他一概都收留。你刚才说的那个女子是否也是因此而来投靠你呢?你令人寻女,她听说了便来找你么?”源氏说:“内大臣十分清楚内情。只因她为平民所生,倘声传出去,必惹外人耻笑,敌对夕雾,我亦未曾洋告真相,务望太君谨慎为要。”
太政大臣探访三条邻的消息,传入内大臣邸内,内大臣惶急道:“太君那里人手不足,招待这等贵人恐怕力不从心。又无精干之人,照应随从车马,安排贵宾座位。夕雾中将恐也来了。”即教诸公子与素来相近的殿上人等去三条邮协助料理,并嘱咐道:“酒肴果蔬等,务须奉呈殷勤,不得稍有怠慢。我本应同往,惟恐反倒嘈杂。”此时,内大臣收到了太君的来信。信中道:“今日六条院大臣前来探病。此地设备简陋,仆从欠缺,深恐怠慢责人。兹有要事相告,务望见信即行,然勿言因我来信。”内大臣想:“有何要事呢?恐又是云居雁之事,夕雾向他们哭诉吧?”又想:“太君暮年,余日无多了。为此事她屡屡相助。倘源氏屈尊开口,倒叫我难以回绝。惟我总不喜夕雾冷酷少语,倘日后机会适当,我且佯作顺从,答应吧!”他估摸若源氏与太君协力相劝,要作回绝,则更不便了。然而转念一想:“何出此言?万万不可让步?”竟又突然变卦,足见其性情何等之顽固。末了他想道:“既然太君已来信相催,源氏太政大臣又在等着见我。若不前往,实在是说不过去。我且前往,静观事态,见机而行吧。”打定主意,极考究地着了装,传叫随从人等休得鼓噪,便直赴三条邪。
在众公子的簇拥下,内大臣显得稳实庄重,威仪赫赫。内大臣身材颀长,不瘦不腴,面貌庄重,步态沉稳,天然一副朝堂重臣之态。他身着淡紫色裳衣,外罩白饱,却也华彩毕现悠然自得。源氏太政大臣则外穿中国白经常礼服,内衬流行的深红内衣,神态了无羁缚,自有责人风度。他身上似有神光辐射,使盛装辉饰的内大臣也黯然失色。内大臣的众多公子皆眉目清朗,侍立父亲旁侧。其异母弟藤大纳言与东宫大夫仪表亦颇不俗,此时皆随来探病。另有许多颇有声望的殿上人,也不召自来。此外藏人并、五位藏人、近卫中少将、非官等十余人,也会聚一堂。于是三条院骤然热闹起来。加之五位、六位的殿上人,以及寻常人员,真是难以计数。太君厚筵款待,就筹交错,请人皆醉,共祝太君福寿永昌。
源氏太政大臣与内大臣难得一晤。昔比已存芥蒂,事无巨细,皆要争执。如今请人济济一堂,各言昔日风流事,杯盏交欢,这二人也便拆了著湾,畅叙今昔,互言近状。不觉已到日暮。内大臣道:“倘我今日不来奉陪,便无体面。但若明知你大驾光临,却因无召唤之故未来,则当受责。”源氏答道:“当受资的是我。我有太多的烦厌之事呢!”似有未尽之意。内大臣以为他要谈云居雁之事了,便缄口不言。源氏续道:“你我二人自来心无遮饰,公私大小造事,皆坦言相商,犹鸟之双翼,协力事君。后来都为细微私务而稍违素志,但彼此赤诚以待,根本志望不曾有变。恍德数载,皆鬓染微霜了。回思如烟往事,颇觉依恋。近年你我皆为朝廷重臣,繁务所羁,竟难聚会。但你我终属至亲,当略减威仪,常来常往才是。凡事常有不如愿者,令我颇以为憾广内大臣答道:“昔日我们确实甚为亲近。乃至任性忘形,不拘礼节。常蒙诚心相待,心无芥蒂。至铺位朝廷,我实难与你并行如乌之双翼。幸蒙鼎力相助,使我以碌碌庸人而列于显要。此思怎敢或忘。惟年事渐增,凡事力难从;动了啊!”
源氏便趁机将玉望之事委婉相告。内大臣听了呼嘘不已,道:“唉2此女遭此离奇之事,甚是可怜啊!”说时不禁泣下。又道:“当时我甚为担忧,曾四处寻访。由于忧愁过甚,竟无缘无故给你泄露。当年四处飘泊,任情不拘。生下各类子女甚多,却任其流落异地。今日我稍有地位,每念及此,便觉失尽体面,自愧不已。我设法将其找回,看着却又觉可怜。我首先想到的便是此女。”他回想起昔日雨夜放荡不羁所做的种种评语,时哭时笑,两人皆不拘谨了。时至深夜,皆准备返家。源氏道:“今日聚首,勾起对早已遗忘的少年往事的回忆,真叫人眷恋难忘,不堪忍受。我真不想回去啊!”源氏向来并不怎么多愁善感,此次恐是酒力所致吧?竟低位起来。太君自不待言,她见这女婿相貌更胜昔日,权势也更为值赫,便记起早死的女儿葵姬,甚感痛惜,也哽咽泪流不止。那打扮成尼姑的姿态尤其令人感动。
二人虽相谈甚欢,源氏却并不谈及夕雾之事。他担心内大臣拒绝而自讨没趣。但内大臣见对方不提也就佯作不知,只管闷于心间。临别之际,内大臣对源氏道:“按礼本当亲送回府,但深恐冒昧,倒使旁人诧怪,请恕我无礼。今日劳驾惠临,改日当到府上致谢。”源氏对他说道:“尚有一事相请:前日之请,务望允诺并准时出席为是。”两人皆面有喜色,各自返驾。一时仆走从呼,颇见声威。内大臣的随从都在猜测:“两位大臣难得一聚。我家大臣今日面有喜色,是否太政大臣又把何政权让与他了呢?”众人胡乱猜测,却无人想到玉量之事。
突然得知玉是为其亲生女儿,内大臣心下忐忑,急欲见之。他想:“马上将她接至家中,父女相认,恐有不妥。源氏寻获她时,果真毫无私心么?恐因碍于各位高贵夫人,不便公然细她为妾,而私下宠爱她,又恐惹起世人非议,无奈之余,才向我言明吧广他心里甚觉不快,但转念一想:“倘源氏太政大臣真愿纳她为妾,岂有不成体统之事?惟太政大臣要送她入宫,定遭弘徽殿女御嫉妒,自讨没趣。但无论如何,太政大臣的意旨却不能违逆。”他在心中反复思量。其时乃是二月初。
据阴阳师反复推算,十六日前后均无吉日,淮二月十六日春分还算不错。此时太君病也有所好转。源氏便抓紧筹备着裳仪式。他来到玉置房中,向她详述前日向内大臣挑明实情之事及仪式中的注意事项。玉是感其诚心,心中恰悦,觉得他之亲切,赛过生身父亲。之后源氏又悄悄将玉置之事道与夕雾中将。夕雾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大风那日我窥见父亲与他亲昵。”他眼前又浮现出玉望的面影,愈发觉得俏丽无比,远胜他苦苦思恋的云居雁,不觉怅然,深叹自己愚笨,不曾早日料到如此原委,错失了向她求爱良机。然而他又觉得对云居雁不贞,乃薄情无义之事,便即打消此念。其人实乃忠诚可嘉。
着裳仪式那日,三条邪的太君暗地里让人资礼相贺。虽仓促,然所备置的梳具箱等礼品却甚为体面。另附信与玉囊:“我身为尼僧,恐有不祥,不宜参加庆典。尽管如此,我之长寿,想必值得体效仿。我已知你身世,心下眷恋不已。若无片信相贺,尤违清理。不知体意下如何?
玲珑温润玉梳盒,两面相连皆含情。本是老身亲子孙,莫教须臾离身去。”信纸古色古香,字迹则不甚连贯。其时,源氏太政大臣来此指示仪式中有关事项,他阅信后道:“此书古意盎然,可惜字太过费力。老太君早年颇好书法,惟因年岁已高,笔力才如此柔弱科额呢!”他又看了几遍,说道:“此诗和玉梳盒极为贴切!三十一个字母,几乎皆与玉梳盒有关,真乃绝妙之作啊!”言毕相顾而笑。
秋好皇后所赠,尽是些白色女衫、唐装女袍、衬衣及梳妆用具,皆精美雅致,按规矩又添送了香气极浓烈的瓶装中国香料。其余诸夫人,也皆自出机抒,赠送衣饰等物,连侍女们所用的扇子、梳子等,也都精致雅观,无可挑剔。诸夫人情趣高雅,对于日常用品,皆互相攀比,其所赠礼品,自然极尽精致。二条院内的诸夫人,虽知六条院举行着裳仪式,但自知无份参加,便均作壁上观,独有常陆亲王家的小姐末摘花,一直秉泰旧例,极有古者之风,凡有仪式,皆要按陈规贺礼。听说要为玉望举行着装仪式,当然不愿置若罔闻。其心情甚可嘉许。她所送衣物皆为前代人稀有,诸如宝蓝色常礼服一件,暗红色的夹裙一条,泛白了的紫色细点花纹礼服一件。这些衣服装在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内,包装也极讲究。她派人送与玉髦,并附信道:“我乃微末之人,按理不该借越。但此盛典非比寻常,怎敢作作糊涂?惟和至微薄,可请转赐侍女。”措词倒有板有眼。源氏看罢,想道:“她又若此,真乃讨厌之至!”自己也觉难堪。他说道:“此人真古板得出奇。如此不体面之人,当悄悄呆子家中,为何非得出来献丑呢?”又对玉髦道:“你还是回他一信吧!不然她要见怪了。想她父常陆亲王视她为掌上明珠,倘若我们轻慢了她,实在有些委屈。”说完便去看她斯赠的礼服,发现农袂上题有一诗,又是咏“唐装”的:
“平素未亲君翠柏,苦身犹然怜唐装。”笔力拙劣萎缩,生硬异常,更甚于先前了。源氏甚为不快,说道:“她身边已无精通文墨的侍女,不可替之代笔,能写出这般诗来,真是难为她了。一面说,一面提笔作答诗:
“唐装唐装复唐装,翻来覆去惜唐装。”写毕说道:“她爱用后装二字,我也来用用吧!”把诗给玉皇看。玉髦看了,笑道:“啊呀,实太恶毒了!岂不是嘲弄人?”心下不解。诸类无聊之事不胜枚举。
内大臣原本对玉累的着裳仪式漠不关心,得知玉望乃为自己多年离散的女儿后,便急欲与她相见,等得甚是心急,因而来得甚早。仪式的排场,极为隆重,远胜于平常。内大臣见源氏太政大臣安排如此周全,心中十分感激,同时又觉得有些乖异。亥时一到,即请内大臣进入玉望室内。帘内陈设齐备,座位皆富丽堂皇,外面排起盛筵,灯烛辉煌,气势阔大。内大臣很想与玉髦说话,又觉十分唐突,故未如愿。在为玉髦结腰带之时,真是百感交集,无限怅们。源氏对他说道:“今宵喜庆之时,往事休要提起,清阁下只当概不知情。以掩人耳目,我们也只当是寻常之着裳仪式罢了。”内大臣答道:“关照如此周到,令我不敢轻言‘谢’字。”于是举杯同饮。内大臣停林道:“如此隆情厚谊,世上少有,令我异常感谢。惟隐瞒至今,又深以为恨也!遂吟诗道:
“渔人遭笼闭,机滩久隐居。今日始出海,安得不怨尤?”终于不能自禁,流下泪来。玉髦因诸大臣聚集帘内,甚感羞怯,不能作答。源氏答道:
“长年飘泊无所依,分寄行迹江诸头。浮藻诚然多微贱,没人旁视不必收。这恨恐有不当吧!”内大臣只得道:“君言甚是。”再无言语,步出帘外了。
亲王以下廷臣,皆候于帝外,其中倾慕玉鬓之人甚多。见内大臣人内,许久未出,不知为何,皆觉诧异。只有相木中将及养少将,略知一二。两兄弟皆深悔曾偷偷向玉髦求爱,因未成事实,甚觉庆幸。养少将悄悄对柏木说道:“幸亏未曾闹得满城风雨!”棺木答道:“太政大臣性情古怪,喜做出人意料之事。他可能想似对秋好皇后一样待此妹妹吧?”源氏听见二人窃窃私语,对内大臣说:“此事我们要妥善处理,以免世人非议。一般庶民百姓,即使行为离经叛道,亦难引人注目,故无大碍。但你我身份尊贵,行事稍有不慎,即遭人议论,不免烦恼。此次之事,离奇怪异,异乎寻常。请勿等闲视之,要渐渐使外人淡忘此事,方为妥帖。”内大臣答道:“此事如何料理,自当听命尊便。此女数年来多蒙看顾,得在慈雨之下茁壮成长,真乃前世因缘。”源氏赏赐玉堂礼品之丰盛,自不待言。回赠来客的福物及谢仪,依照各人身分,但比定规更为隆重。只是日前太君患病,内大臣便以此为由辞谢了结腰,故此次没有安排规模宏大的管弦乐会。
萤兵部卿亲王便正式向玉望求婚,道:“看裳仪式已毕,再无法推托了吧?……”源氏答道:“皇上日前有意,要她入宫充当尚侍之职。现正奏情豁免。须待圣意下达之后,再行商议此事。”。内大臣行结腰之礼时初睹玉望容颜,但帘内灯光源脱,没甚看清,总欲再见一面。他想:‘人女定然美丽超群,不然源氏怎会如此珍视?”眷恋之情愈发深了。回想先前那个异梦,如今果然应验了。他只对弘徽殿女御透露过实情。
内大臣对外严守秘密,但纸岂能包住火。此事不久便泄漏出去,一时间传言四起,尽人皆知。那位日实不严的近江君亦知道了。她来到弘徽殿女御宫中,正遇柏木中将与养少将在座。她开口便道:“父亲又寻回一个女儿呢,此人福份不浅啊!但其母身份却极低微呢!”女御听后极为难过,默然无语。柏木中将质问道:“两位大臣如此珍爱她,总是有因的。你从何处知道这些的,又如此不知轻重地倒出来?谨防被多嘴饶舌的侍女们听见啊!”近江君恨恨地说道:“哼!谁要你多嘴,此事我全知晓。她还要入宫作尚侍呢。我亦早希望人宫作尚待,所以才到此当差。原本希望女御能帮助我,推荐我入宫。我在此万事皆做,连一般待女亦不如我勤快呢。可是女御就是不管我,未免太薄请了。”说得众人皆大笑不已。柏木便讥讽她:“尚侍倘有空缺,我等皆想去当呢?你亦来争,太无道理了吧?”近江君甚是气愤,答道:‘咖我般低贱女子,哪里敢与你们这些公子少爷掺合一处?只怪你自己不好,将我哄进来,受人嘲弄耍笑。原来此王府非常人可踏入之地啊!真太可怕了!”说罢退向一侧冷眼旁观。但见其模样倒并不令人厌恶,然而怒气冲天,柳眉倒竖。中将听了这番言语,觉得的确是自己的过失。便沉下脸,一言不发。共少将陪笑道:“你于此供职,忠心耿耿,女御决不会亏待于你。你尽可放心。你如此凶相,即使岩石亦能一脚踢成雪粉,不久,你便会称心如意了。”棺木接着道:“似你这般模样,只能锁团于天宇的岩门里,方可平安无事。”说罢转身离去。近江君便晰呀地哭起来,叫道:“大家皆瞧我不起!惟有女御真正喜欢我,所以叫我于此处做事。”如此一想,便马上收住眼泪,欢喜地做事去了。以后果真异常勤快,连下等侍女及女童所不屑干的杂役,她皆不忌顿劳,抢着去干。一心一意服侍女御,不时向其恳求:“请你开思,推荐我作个尚侍!”女御甚是讨厌,想道:“此人连此话亦说得出口,怎知其心中所想?”便用沉默来打发她。
近江君想当尚待一事传入内大臣耳中,不禁哑然失笑。一日他去探望女御时,乘便问道:“近江君在何处?叫她来见我!”近江君子里面大声回道:“来了!来了!”即刻跑到父亲面前。内大臣对她说道:“我见你侍奉女御如此周到,可知你入朝作女官亦是能行的。你不是希望作尚待吗?怎不早对我说呢?”说时一本正经。近江君大喜过望,答道:“我早就想求父亲了,可是我相信女御一定能帮助我了却心愿,所以不曾向父亲提起。现在听说此差事已被别人抢去了,真好比做了个发财梦,梦醒以后却一无所有,真令人颓丧。”此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如同确有其事。内大臣差点笑出声来,对她说道:“有话不敢直说,可不是好习惯。倘早些对我言明,我早就推荐你了。太政大臣家的女儿虽出生高贵,但若努力恳请,皇上定会准许。现在尚可补救,你先写一篇申请文,字迹要端正工整,和歌要用心去做。皇上最喜好极富情趣之物,倘若你作得好,他定会录用你。”他装模作样地嘲弄她。如此父亲,实为可恶。近江君信以为真,答道:“和歌呢,我虽不甚高明,却亦会做。但那申请文,最好有劳父亲,代我写吧!我真乃托父亲之洪福了。”她极力恳求。藏于帷屏后面的众侍女听罢,暗暗好笑。有些实在忍不住了,便奔出室外,笑得打跌,凡不能自制。连女御皆为之脸红,不胜厌烦。日后内大臣道:“忧愁烦闷之时,最好找近江君。一见到她,万般烦恼即可顷刻消散。”于他眼里,她只是一块消忧解闷的笑料而已。世人对此谈论不休,有人道:“内大臣为掩饰教养不良之羞,故意以簿笑之态对待其女。”
第三十章 兰草
玉髦受封尚待后,众人便催其早日入宫就任。然而她却想道:“此事怎生是好?源氏名为我父,实有贪色之念,令我不得不谨慎从事。更何况至宫中后,倘皇上宠爱于我,发生纠葛,势必遭秋好皇后与弘徽殿女御忌恨,让我难于做人。我孤零无助,源氏太政大臣与内大臣同我交情尚浅,爱我未深,未曾仔细考虑,故此时入宫,定有流言诽谤于我,请人也将幸灾乐祸。倘若如此,则必定霉运晦气了。”她已非幼童,正值晓事之龄,故思虑重重,心绪烦乱,暗自叹息。她又想:“若不进宫,仍住这六条院里,亦无大碍。但太政大臣心存不良,很是讨厌。我如何方能寻机脱离此恶境,以清白之身洗清世人谣言呢?然而生父内大臣深恐源氏不悦,不敢强以父女之情接我归家相待。看来,我即便进宫或居于六条院,均避不开此类风月事件,终究徒增无限烦恼,而遭世人讥议。唉,此身为何如此不幸!”自内大臣知晓实情后,源氏对她愈发肆无顾忌了,因而王慧常暗自伤心叹息,一腔愁绪无人可述,连偶尔可与其稍言心事的母亲也没有。而内大臣与太政大臣均是位尊权贵,令人望而生畏,无论大小事情,均不宜与他们商议。她独倚窗前,面对凄清暮色,自叹薄命,那情形实甚可怜。
玉髦身着淡墨色丧服为祖母太君服丧。虽容姿衰减,然因服色不同寻常,反更添艳丽,惹人怜爱。诸侍女见了,无不开颜喜笑。此刻夕雾来访,他身着深墨色孝服,冠缨高卷,姿容清秀。夕雾曾一直视玉置是其姐而诚心敬爱她;玉髦对他亦甚是亲近。而今若因知晓了两人并非姐弟而态度突变,似有不妥。故依旧于帝前添置帷屏,隔帘对诉。夕雾受源氏太政大臣所遣,将皇上之言传于玉髦。玉髦答语大方,态度高雅端庄,甚为得体。自从夕雾于那日清晨风中窥见玉髦花容月貌之后,一直暗恋不已。遗憾的是乃为姐弟,不能倾述爱慕之意。然自明白实情后,爱恋之意愈发炽烈难抑。他料想玉髦进宫之后,皇上断不会只当她是寻常女官,她与皇上真可谓是天赐佳偶,然忧愁之事也常会辞然而至。他觉得爱恋之情充溢胸中,但却极为抑制,神色自若道:“父亲命我传言,嘱我勿让外人知晓。此刻我可以说么?”王慧左右待女闻听此言,遂即退避。夕雾模仿源氏太政大臣口吻,煞有介事道:“皇上十分看重于你,望其早作准备。”玉皇默默不语,惟悄然叹息。夕雾觉得此种情态极为亲切可爱,更加难以自禁,遂道:“本月内丧期将满,父亲说别无吉日,故择手十三日去河原举行除服被楔,那时我定当相随前往。”玉髦言道:“你亦前去,恐太招摇,还是各自悄悄去吧。”她不希望外人知晓其为何穿丧服,其用心实甚良苦。夕雾道:“你不欲泄露真情于外,实有负于太君!我觉得此丧服乃是外祖母遗念,实木舍脱掉它呢。况我并不明白两家关系何以如此深厚,倘不着这示意血统关系的丧服,我仍不信你是太君孙女呢?”玉置答道:“我本一无所知,况此种事情,我更是不知端倪。我只觉得此丧服之色令人伤悲。”她神情颓丧,欲哭无泪,愈发惹人怜爱。
夕雾遂借机向玉髦表达心中恋慕。他取来一束兰草,从帘子边递进帝内去,对她说道:“你也有缘看此花呢!”他并不即刻将花放下,仍自持手中。玉髦匆忙间未曾留意,便伸手去接。夕雾乘机抓住她的衣袖,轻轻扯动一下,吟诗道:
“兰草长秋野,朝暮露同尝。望君生怜惜,只言又何妨。”玉髦闻得末句,猛然醒悟:“这不是‘东路尽头常陆带……’之意么?”因此她甚为不悦,心甚厌之,便佯装不知,慢慢退回里面。答诗道:
“柳承君相访,原非我相疏。交情本不薄,此心何枉伤?你我如此亲密共语,此情已深矣!不知尚有何求?”夕雾含笑道:“我之情谊深浅,想你心中定然明白。你今身受圣眷,我本不敢痴心妄想!可痴情郁结于心,使我他受煎熬,我却不得知晓!说出来又恐你生厌,故一直遏压心中,其苦‘至今已不堪’了。你知柏木中将的心情么?那时我以为事不关己,便对他无动于衷。如今轮到自己,始知那时愚拙不已,也能体谅柏木心情了。如今他已梦醒,能与你永绪兄妹之情实甚喜慰不已,我好生妒羡呢。你能否体味我苦心呢?”他絮絮叨叨,言语甚多,十分可笑。玉髦心中不悦,慢慢向后退去。夕雾又道:“玉髦,你好心狠啊!我从未非礼于你,你应清楚吧!”他还想借此机会,多叙衷情,但闻玉勇道:“我心清欠佳……”言毕便退进内室。他只得长叹,无奈归去。
夕雾细想自己对玉男所言,深感懊悔。然他又想:“听人传言紫夫人天姿国色,比此人更具风韵,我定要寻机拜访一次。即使似今日隔帘相晤也好,至少亦可领略其娇声。”夕雾忐忑不安地来向源氏太政大臣回话,向他转达了玉单的回答。源氏道:你此说来,她并不乐意入宫了。萤兵部卿亲王等人颇善猎艳,大概他们绞尽心思,花言巧语向她求爱,她受其迷惑,动了情思。若如此,入宫则反而苦了她。但昔日皇上行幸大原野,她一见皇上,便禁不住盛赞其风姿。我以为凡年轻女子,只要窥见皇上,无不希望入宫侍候,故才让她去作尚待的。”夕雾答道:“依表姐模样,入宫去当尚待或者女御,究竟哪种更合适呢?官中秋好皇后地位高贵,弘徽殿女御也极为尊荣,恩宠殊隆。表姐入宫即使蒙受宠幸,亦难与之比肩。外间传言:萤兵部卿亲王向表姐求婚恳挚异常。虽然尚待为女官之长,与女御、更衣身份不同,但此时若入宫,似我们有意与亲王作对,必定遭他忌恨。”他说话极似大人口吻。源氏道:“唉,做人何其难啊!玉运之事,并非我一人作主,摇黑大将也甚愤恨于我。我每逢见到不幸之人,总要全力救助,不忍坐机旁观。岂知反招讥议,被人视为性情轻率,真是冤枉!其母临终前托我照排其女,我一直铭记于心。后来闻知此女旅居乡野,孤苦无依,我甚觉其可怜,便接了她来。只因我悉心照顾,爱护备至,内大臣便重视她了。”他此番话说得清理备至。接着又道:“依她的品貌,嫁与萤兵部卿亲王委实相宜。此女容颜俏丽,体态婀娜,而又温柔贤惠,决不会有越礼之举,夫妻之间定能和谐。但人宫作女官,亦甚合适。此女举止高雅,温婉端庄,精通礼仪,作事精明能干,正合皇上求贤之心。”夕雾听了这赞誉之词,想获悉父亲的真心,遂借机说道:“多年来父亲对她呵护有加,然外人误解,说父亲别有用心呢?福黑大将向内大臣说亲,内大臣回答他时也如此说的!”源氏笑道:“无论怎样说,玉运由我抚养,总不甚合适。故人富与否或其他行动,皆须内大臣应允才是。女子有三从之义,若不遵此礼,而由我作主,实是不妥。”夕雾又道:“闻听内大臣私下议论道:‘太政大臣家里已有多位身分高贵的夫人。他不便叫王勇与之同列,放假作仗义,叫我们父女相认。然后又打发她人富作个闲职的女官,以便能将她经常束缚在自己身边。此举实属聪明。’这是我认可靠之人处得知的。”他说得十分确信。源氏猜想内大臣或许有此心思,心里颇觉不悦,说道:“如此瞎猜,甚是讨厌!此人凡事都想刨根究,故有此种念头。此事究竟如何解决,到时自然明了,他也实在太疑心了。”说罢笑了起来。其口气甚是坦诚,然夕雾仍不放确信。便连源氏自己也在寻思:“此等心思,若被他人识破,实在冒昧。我须设法向内大臣道明我清白内心。”他本想安排玉堂进宫,以掩人耳目,遮掩自己暧昧之情,孰料内大臣识破此计,心中甚觉恼恨。
八月,玉髦除去丧服。源氏认为九月不吉,故决定延至十月入宫。皇上心急如焚。仰慕玉髦之人闻知此事,无不惋惜,纷纷前来,恳请玉髦身边侍女帮助,玉成好事。然此事比单手塞住吉野大瀑布更为艰难,侍女们亦感束手无策,推答道:“没有办法!”夕雾自那日冒昧求爱之后,不知玉皇如何看她,因此倍觉痛苦。此时,他便四处奔忙,佯装帮助,以图博得玉髦欢心。此后他再不冒昧求爱,只是不露声色,极力遏制热情。玉髦的众位亲兄弟,一时还未熟识,故不曾来访,均在焦急等待她入宫之日,打算前来相帮。相不中将曾煞费苦心,向她求爱,如今则音无音信。玉里的侍女们均窃笑他老实憨厚。一日,他忽以父亲使者身份来访。因为平素习惯于躲躲藏藏递送情书,故今日仍不敢堂皇出面,却于月明之时,躲进桂树底下去了。以往玉髦从不接见他,持女们也不愿代他传言。如今则撤去了藩篱,于南面设置了座椅招待他。但玉髦仍羞于亲口答话,故令侍女宰相君传言。柏木颇感不悦,说道:“父亲特派我来,只因有些话不便为外人知晓。如今你却如此流离于我,叫我如何开口向你传叙呢?自古道:‘手足之情割不断。’虽是常言老话,却也合情合理啊!”玉髦答道:“我亦想将多年积郁心中之话向哥哥倾述,只因近已动绪恶劣,竟至不能起身相见。哥哥如此怪罪,倒使我觉得疏远了。”说时态度诚恳真切。柏水道:“你情绪欠佳,不能起身,可否害我到你床前帷屏外说话?……罢了罢了,我这请求也太无理了。”便低声转达了内大臣的话,其仪态优雅,丝毫不逊于他人。内大臣的话是:“关于人宫诸事,我无缘详闻,甚望—一秘告于我。因凡事须防人耳目,故未能自行前来,亦不便通信,故而挂念不已。”棺木乘机又叫宰相君转达了自己心里话:“从此,先前那些愚蠢之举决不会再有。但无论我等关系如何,你对我的满腔热情漠然置之,终令我愈感可恨,尤其今晚!你本应在北面招待我才是。若高级待女不屑顾及我,令几个下等待女引导我亦可。似今日如此冷遇,实无其例,我真是不幸之至。”他倒着头,恨恨不已,模样极为可笑。宰相君如此转述与玉至。玉髦道:“与哥哥刚刚相认,忽然亲近,恐被人耻笑。我长期流落,其间诸多困苦,亦欲向哥哥倾述,然郁积于胸,却未有相叙之机,反比以前愈觉苦恨。”这无非应酬之辞,拍木甚觉羞惭,闭口不言。后来赠诗道:
“未悉妹山道,途述结绝桥。唉!”吟时怨恨无比,实乃自取恼恨。玉髦令宰相君传诗:
“迷失山道不知国,但觉锡书语不伦。”宰相君附言道:‘借口你屡次来信,我家小姐不知其意。小姐对于世间诸事,均是多方顾虑,故未答复。此后定然不会再发生此类事了。”这也确为实情。柏木答道:“如此甚好,今日我不便长留,暂行告辞。以后定当竭力效劳,以表明寸心。”言毕辞归。此时皓月当空,无色清朗。柏木中将沐浴于清辉之中,姿态洒脱。他又身着常利服,更衬得面貌清秀,与如此美景甚是相宜。众侍女见他渐远,相与议论道:“此人气质虽略逊于夕雾中将,但也优美异常。他家兄妹何以皆如此出众呢?”她们每每稍有所见,便极口称道不已。
惠黑大将与柏木中将同为右近卫府的幕属。惠黑时常请相木前来与他亲密相晤,并请相木代为向其父提亲。髯黑大特品貌双全,乃是朝廷辅揭之臣候补人,内大臣对他亦甚器重。但源氏力主玉髦入宫。内大臣虽知源氏别有所图,但不便逆其意愿而将她许配望黑,只得听便源氏安排。这髯黑大将原是皇太子的生母承香殿女御之兄,除源氏太政大臣与内大臣外,皇上对他亦最为信赖。他约莫三十二三岁,其夫人乃紫姬之姊,年长他三四岁,并无何等缺陷,大约只因人品欠佳,惠黑大将便称其为“老婆子”,一向轻视于她,常思离弃。因为此故,源氏便觉授黑大将与玉髦实不般配,一直未应允他。虽然髯黑大将并非轻薄放荡之八,但为了玉髦,也曾耗尽心思,往来奔走。他探得内大臣对他并不厌弃,玉髦亦无意进宫,便屡次去找待女养君。说道:“如今内大臣对我已无异议,只是太政大臣本曾允诺。”便催促她尽快玉成其事。
不觉已是九月。秋霜初降,晨光清爽。侍女们拿来不少情书,皆为那些求爱者偷托侍女送进来的。玉髦并不亲看,皆由持女读与她听。镜黑大将在信中写道:“指望本月玉成此事,不觉空过多日。仰天怅叹,忧心如焚。
“哪管九月不吉天,奔波劳命却徒伤。”原来他已知晓玉髦九月一过便当入宫。兵部卿亲王的信中写道:“事既如此,多言何益?只是“莫使馆馆朝阳艳,融尽斑斑竹上霜。但盼体谅我心,亦可聊慰倾慕之情。”此信系于一根早已调枯的小竹枝上,竹叶上沾着未曾拭去的点点秋霜。那个信使也是形容樵淬。还有式部卿亲王之子左兵卫督,即紫姬之兄,因常往来于六条院,敌对玉髦入宫之事所知甚详。他为此悲愤不已,信中详述其恨,情词异常凄苦,其诗道:
“心虽欲忘悲难忘,如之奈何奈若何?”这些情书的笔迹、纸色与黛香之气各自相异,各尽其妙。众侍女皆道:“倘将来与他们全断来往,必甚为寂寞。”不知玉置心生何感?仅对萤兵部卿亲王略复数语:
“葵花朝阳纵有意,不消早自降秋霜。”虽只片言,并无深意,然萤兵部卿亲王看了却如获至宝。可见玉髦已深悉其心,寥寥数语亦令其欢悦痴狂。如此书信,虽只谈微不足道之事,但各诉怨恨,式样繁多。源氏太政大臣与内大臣见此不由慨叹道:“为女子者,其行为举止,委实应以玉髦为楷模。”
第三十一章 真木柱
且说源氏太政大臣正归劝髯黑大将,对他说道:“若将此事传至皇上耳中,看你如何收场。我看眼下切勿走漏风声才好。”但擦黑大将得意洋洋,毫不在意。玉堂虽为他拥有,但并非出自真心。她以为此乃并世冤缘,便整旧愁苦哀叹命薄,累黑大将亦有苦难言。但念及终成好事,姻缘非浅,又甚是欢喜。在他眼中,玉望是越看越娇媚,实为心中理想伴侣,险些为他人夺去。如此一想,不觉有些心惊肉跳。便欲将替他援和的侍女养君当作观音菩萨孝敬。然而玉望深恨务君,自此一直疏离她。并君不敢前去伺候,惟整日闭于自己房里。为玉皇刻骨相思、备尝苦恋之人,不计其数。真是阴差阳错,那石山寺观音菩萨偏要许她个并不相爱的人。源氏对此人也不如意,深觉惋惜。然而他想:“事已至此,多亩何用。既然内大臣等已许诺,我若反对,岂不见恨于播黑大将,于我亦为多事。”便举行隆重仪式,热忱接待新女婿。
累黑大将急欲早成好事,正忙于各种置备。可源氏认为玉望若毫不犹豫,贸然迁往夫家,必遭正夫人嫌忌,于她亦很不利。便以此为由,劝髯黑大将道:“你还得稳妥些,慢慢来,不可传扬,务使你们二人均不受世人讥讽怨恨方好。”内大臣私下对人道:“我看进宫前先办婚事反而稳妥,倘她急着进宫,又无特别保护人,处境定很艰难,又要让人担心。我固然有心成全她,可弘徽殿女御正受恩宠,教我如何打算呢?”此话言之有理:身于帝侧,而恩宠不及他人,仅为一寻常宫女,终不得帝宠幸,到底是不幸的。祝贺仪式于新婚第三日夜举行,源氏太政大臣与新婚夫妇唱和诗歌,极其欢洽。内大臣闻知,方晓源氏抚养玉望,确为一番诚意,内心甚是感激。此次婚事虽是秘密举办,但外人终会知晓,并加揣测。果然,不久便沸沸扬扬传了出去,成为轰动一时的一件珍闻。后来冷泉帝也得知了。他叹道:“可惜啊!我们宿缘太浅。然既有尚待之志,何不依旧入宫呢?尚待自不比女御、更衣,即便出嫁亦未尝不可。”
十一月,宫中祭典甚多,内侍所事务繁杂。典侍、掌侍等女官,屡屡入六条院请示尚待,一时玉暑房内宾客满座,热闹非凡。惠黑大将白日也不回去,于此处东游西逛,玉望甚是讨厌。诸多失意者中,萤兵部卿亲王最是伤心。式部卿亲王之子左兵卫督除心中失意外,又因其姐被鬓黑大将遗弃,成为世人笑柄,放更为痛恨。然而回头一想:事已至此,痛恨何益,倒反见其愚。髯黑大将本是举止谨慎、行为检点的忠厚之人,从无轻薄行径。如今却仿佛变了个人,为玉望弄得神魂颠倒,偷偷摸摸地刻意装扮成风流绝代的样子,众看了无不暗觉好笑。玉望生性活泼,而今笑容尽致,郁结于心。此事并非自愿,已是众所周知。然而她尚不知源氏太政大臣对此感想如何。又想起萤兵部卿亲王的一往情深,以及风流倜傥的仪态,愈觉自己可耻可恨,因而对髯黑大将一直心怀怨恨。
世人曾怀疑源氏太政大臣以往对玉望别有所图,如今证实了他的清白。他思量昔日悬崖勒马之举,尚觉自己虽有时任性,但毕竟未超越礼仪。便对紫姬道:“往日你不也怀疑我么?”但他深知自己司撤本除,激情难耐时,不免任性行事,故情思仍未断绝。一日上午,他见授黑大将出门未归,便悄然来至玉望房里。玉鬓近比心绪愁闷,神情颓丧。见源氏来到,只得挣扎起身,躲于帷屏后接待。源氏此次尤其注重举止,言语亦与往常有异,大都是平日应酬之语。玉鬓早烦了那个粗俗的提黑大将,墓地复见源氏那隽逸姿态,不由忆起日下自己际遇,更是羞惭得低下了头,眼泪簌簌而下。言谈也逐渐变得温柔亲密了些。源氏将身倚于近旁矮几上,一边说话一边向帷屏内窥视。只见玉置仪容清爽,越发出落得可亲可爱,比以往更觉妩媚动人,百看不厌了。便想:“这等绝妙美人,却拱手让与他人,我真太慷慨了!”叹惋之余,即赋诗道:
“未得同枕共锦贪,恋慕情怀铭于心。传叹川上横渡时,但看他人援手引产世事真难料啊!”说罢举手拭泪,神态优雅。玉囊以袖遮面,答道:
“山川尚未渡,泪海身沉浮。残躯成泡影一,散无迹踪。”源氏道:“沉溺于泪海中,此念何其痴啊。姑且不论。那三途川乃必经路途,你渡此川时,可否让我扶持你的指尖呢?”言毕凄然一笑。继而又道:“如今你该看清了吧。于此世间,如我一样至诚坦荡之人,实不多见。如能知我一片心意,我便满足了。”玉鬓闻此,内心异常悲切。源氏瞧她可怜样子,便调转话头道:“皇上希望你能入宫,若不遵命,是欺君的。你且要为将来想想。女子出嫁后,常常不便担任公职。我当初的安排,并非如此。可二条院那内大臣主张这桩婚事,我只得答应了。”言辞甚是委婉。玉量闻听此言,既是感激,又觉羞愧,只管默默流泪不语。源氏见她这般感伤,亦不便再诉衷肠,仅将入宫事宜及准备事项等作了一番教导。看他那情形,是不会应允玉望迁至望黑大将宅院去住的。
髯黑大将亦不愿玉髦入宫。他自有想法:不若乘此时机,将她从官中径直接回自己府邸。便答应她可先入宫。然六条院毕竟不比自家宅院,出入极为不便,处处受到约束,感觉异常痛苦,迫切希望早日接五星回家。即日便动工将邸与修葺一番。宅内荒弃已久,许多设备须重新置办。正夫人为他薄情寡义、喜新厌旧伤心不已,但他漠不关心。平素疼爱的子女,如今亦全不放于心上。倘是稍有几分柔情之人,不论何事,亦要体贴旁人一片诚心,勿使他们受到伤害。可这位大将不同,他性格直爽,说一不二,做事任性而为,无所顾忌。因而常使别人痛苦不堪。他的正夫人人品并不差。论及家境,其父本为高贵亲王,对其视为掌上明珠,世人亦十分尊敬,容貌亦为端庄俊美。近年不知因何祸作祟,竟有一鬼魂时常缠附着她,故常常失却性情,近似疯狂。置黑大将有意疏远她,然而还是尊重她,将其视为高贵夫人。直至近日遇到玉髦方变了心,他深为玉量倾倒,常觉她超凡脱俗,容姿清丽,举世无双。尤其是世人猜疑她与源氏关系暧昧,而今证实了她仍是冰清玉洁,因而倍加珍爱。此亦是人之常情。
此事为正夫人之父式部卿亲王闻知,愤恨说道:“岂有此理!如若接那俏丽女子进府,将我女儿置于一边,岂不让世人笑话?只要我未死,我女儿定不能忍辱负重寄人篱下。”便将邵宅东厢房加以整饰,欲将女儿接回来。此女却认为虽为娘家,但既嫁为妇,却又重回依赖父母,终不是办法。烦恼之余,心绪更坏,以致卧床不起。她本温恭驯良,心地纯真,仅由于心病时常发作,常人便逐渐疏离。室内器物杂乱,尘垢厚积,几无一清洁处,满目一片凄凉。熟视了玉空居处的琼楼玉宇,蒙黑大将走入她房中便觉难堪入目。念及多年夫妻情分,心中又觉怜悯。便对她道:“一夜夫妻百日思。何况你我多年夫妻,应当相互谅解,白头偕老。你虽有病,但我并不嫌弃,一向对你照顾周到。但愿你勿厌弃我。我们已有子女,无论何时,我是绝不会疏远你。可你却一直怀妇人之见,无端怨恨我。你尚未知我真心前,我不怪你,但眼下务请一时任我行事,且观事态如何。岳父闻知此事,甚是愤怒,断然接你回娘家,岂知如此做甚是不妥。不知他出于真心,还是欲借此惩戒我?”说完便笑起来。夫人闻听此番言语,十分气恼。而在哪内当差多年而身似测室的木工君、中将君等人听后,亦皆愤愤不平。巧逢夫人近几日精神恢复正常,故而伤心欲绝,答道:“你骂我昏噩无知,笑我怪僻,我罪有应得。但不许你提及我父!为了我而连累为父受人讥评,我心何安?你那勾当,我早已司空见惯,也不是今日方才见到,故不会再悲痛的。”说罢转身不再理他,姿态甚是优美可爱。她本来身材小巧玲球,但因长期患病,更显得慌忙不堪,一副弱不禁风之状。一头乌黑的秀发,如今也是疏疏落落。再加久未核沐,泪雨常沾,愈觉可怜。她并不娇艳,但酷似其父,倒也清秀;仅因病中又无暇修饰,故全无华丽之色。提黑大将道:“我安敢讥评岳父大人?你怎能说如此无礼之话/便用话劝慰她道:“近来我常去之处,似琼楼玉宇,异常豪华。我等粗陋之人甚是不惯,总有自惭形秽之感。故欲将她接回家中。太政大臣乃当今显贵,声望颇高。玉髦乃他义女,故她迁来后,务请与之和睦相处,以免家丑外扬。若为太政大臣闻知,实在令人尴尬。你即使回娘家,我亦不会忘了你。无论如何,我俩情爱谁也无法斩断。倘你断然弃我而去,干你势必为世人耻笑,于我亦当受众人讥评。故请看在多年夫妻情份上,与我长相厮守,比翼齐飞。”夫人听他如此说,便答道:“你的薄情,我并不在意。我之所悲,乃为父为此病而日夜忧虑愁苦,今又因被丈夫遗弃更为世人讥笑。如今有何颜面回去见他呢?你提及太政大臣家紫夫人,她本为我异母妹,幼年离父,于别处长大,如今却做了我夫的岳母大人。为父对此极为不满,于我却并不介意,我只见你行动如何即可。”惠黑大将道:“夫人所言极是!可一旦你那毛病发作,一切麻烦都来了。此事紫夫人不知情。太政大臣亦将她宠如千金小姐,她岂能顾问我等蛮夫俗子?且她并未以义母自居。你们凭空猜测,若为她闻知多不好啊!”他于夫人房中呆了一天,谈话甚多。
暮色渐起,提黑大将极不耐烦,恨不得即刻回至玉置身边。不巧天又纷纷扬扬飘起雪来。如此寒冷之夜出门,旁人必然怪异。若眼下此人心生护恨,与我晋骂不休,倒可拂袖而去。可此刻她却心平气和、和蔼可亲。抛却她又于心不忍。到底如何才好,心中犹豫不决。窗也不关,只望着庭中出神。夫人见他如此模样,便催促出门:“真不凑巧啊,雪这么大,路上怕难走呢!天色不早了,你还是去吧!”她知道情缘已尽,无可挽回。那神情尤其可怜。髯黑大将遵:“如此恶劣,怎样出门呢!”但立即又道:“近几日,那边人尚不知我意,定要说三道四。太政大臣及内大臣亦将怀疑我的诚意,故我不得不去。其中苦衷,望夫人鉴谅。等她迁至家中,大家便可放心了。你清醒时,我定只怜爱你一人。”夫人轻声细语答道:“若你身在家中,而心向外面,反使我更为痛苦;若你人于别处,而心能念及我,那我襟上的冰亦可消解了。”便取过香炉,将他衣服熏上浓香。而她自己身着久已不浆的旧衣,一副落拓不羁模样,更显寒他。那颓废之相,叫人看了着实酸楚。由于时常以泪洗面,两眼红肿,容颜憔悴不堪。但此时髯黑大将真心拎悯她,故并不觉可厌。毕竟多年夫妻,想起昔日夫人种种好处,忽觉自己移情别恋,太薄幸了。然同时又感到玉鬓的恋情更为炽烈。便伸伸懒腰,长叹数声,换上衣服,取过小香炉放入衣袖,再加些熏香。
换上质地华艳、柔软得体的衣服,髯黑大将显得神采飞扬。虽难与天下俊男源氏媲美,谈不上风流绝代,却也秀丽堂皇、仪态万方。随从皆于门外喊道:“雪已停了。夜深了吧?”他们不敢直言催促,装作呼唤同伴,闲谈中夹着咳嗽声。此时中将君及木工君等都嗟叹不已:“人活一世,好没意味啊!”她们躺着,相与谈论。夫人也躺着,姿态甚是优雅,正苦苦沉思。突然,她站起身来,疾步走至大熏宠前,取出盛满香灰的香炉,径到辍黑大将身后,将香灰朝他头上扣了下去。转瞬间的事,谁都未曾料到。福黑大将不禁一怔。顿时呆若木鸡。细腻的香灰粉撒人眼睛及鼻孔,弄得他晕头转向,看不清四周情形。他两手乱舞,欲将香灰弹去,可全身都是,总也排不尽,只得脱下衣服。倘她未患病,作出此种行为,那真是荒唐至极,亦再无眷恋的价值。然而是为鬼魂附体,失去本性,使她被丈夫遗弃。身边众都同情她。她们乱作一团,忙替主人换衣。然而不少香灰渗入鬓发丛中,又沾满全身。如此模样。怎敢走进玉是卧房呢!
惠黑大将想道:“虽患有心病,但此种行为,太过荒唐,以往未曾见过。”烦恼之余,更憎恶夫人,适才那点怜爱之心也全然消失了。但念若将此事闹大,恐生意外,只得强忍怒火。夜已更深,仍派人召请僧众,为她祈祷驱邪,夫人正高声怒骂,不堪人耳。滚黑大将听了,深恶痛绝。这确实也难怪他。或许因祈祷法力,夫人一时如挨打,一时跌倒于地,折腾了一夜,东方既白,方疲倦睡去。此时望黑大将才稍作喘息,一心牵念玉货,便写信与她道:“昨夜此间有人突患暴病,几乎丧命;再则大雪飘扬,行路艰难。彻夜思虑,寒气透骨。未能前来欢叙,此情尚望见谅。但不知旁人将如何议论。”言语甚是直爽。又附诗道:
“纷飞雪花乱似心,双袖如冰难独眠。实在难堪。。”信笺用白色薄纸,甚是工整,然而并无多少风趣。文笔倒还优雅,足见此人才气不凡。可玉慧心底并无髯黑大将,巴不得他永远消失,夜夜不来。此封战战兢兢的信,她看也不看,更不用说回复了。累黑大将见无回信,很是伤心,焦虑了一天。
次日夫人苏醒,狂态依然未减,样子极其痛苦。便继续修法祈祷。累黑大将也暗暗祈祷:但望能平安无事,早日康复。他想:若未曾见过其正常时可怜可爱模样,我决不会容忍至今。那样儿实在令人恼恨2一到黄昏,他惦念王望甚切,急急准备前去相会。而此时他已是衣冠不整,形容谁修,不成体统。然无人替他取出漂亮泡子穿上,样子殊为可怜。昨夜那施已有好几处被烧破,衬衣亦染上了焦臭味,甚是难闻。这分明是与夫人闹翻了。若玉置见了,定然不快。于是细心洗浴,刻意装扮,木工君替他熏好衣服,吟道:
“寂寞独居心如焚,胸中妒火灼破衣。你对夫人如此寡情薄义,我等旁人亦为此不平。”说时用衣袖轻掩其口,限波流转。然而髯黑大将对此熟视无睹。只恨自己如何会看中木工君此种女子。此人命真薄啊!便回诗道:
“心中常悔恨,每逢恶疾时。怨气如灼烟,炙破身上衣。昨夜那丑事若倡扬出去,我就声名扫地了!”叹息连连,便出门而去。进入玉堂房中,方觉仅隔一宿,见她愈发娇艳。遂更为爱她,而于别的女子概不留意。每每想起家中之事,便心烦意乱。敢将自己长久关于玉望房中,再无回家之念。
再说他家中连日修法祈祷,可那鬼魂仍纠缠不休,弄得鸡犬不宁。惠黑大将闻知,心想此刻若回去,定然生出事来,遭人耻笑,恐惧之极,越发不敢归家。后来虽偶尔归家,也仅宿居别室,将子女叫来安慰爱抚一番。他有一女,年方十二三岁,且有两个小男孩。近年来,他虽对夫人日渐疏远,但总将她视作高贵的正夫人。而今情缘已尽,众侍女均为夫人感到悲伤。
夫人之父式部卿亲王得知此事,说道:“由此看来,他已抛弃了我女儿。若再沉默,我亲王脸面将搁置何处?岂不为世人耻笑?只要我活于此世,定不让女儿受如此之气。”便即刻派人接女儿回来。夫人情绪已定,正自怜不幸,忽闻父亲派人来接,想道:“此等绝情之人,我留有何用?与其被他遗弃,遭人耻笑,不如我就此回去。”便应允立即回家。来接之人乃是她三位兄长:中将、侍从及民都大辅。另一兄兵卫督,职位稍高,行动不便,故未能前来。车仅三辆。众侍女早知会有今日。如今果如其然,想起日后即将与此邸宅诀别,不觉纷纷流下泪来。夫人悄然道:“我久未回家,此番回去,犹如旅居,用不了多少人。你们留几人与我同去,其余暂回娘家,待那边安定后再说吧。”便各自收拾零星物件,准备搬走,弄得毛内杂乱不堪。夫人凡需要的用品,俱已整理完毕,以便运走。一时府邸上下,哭声不断,一片凄凉!
惟有三个孩子,不谙世故,正于院中德戏。夫人将他们叫来,说道:“为母前世造孽,遭此报应,对此世已无留恋!念及你等日后孤苦无依,我心便如刀割。今且带你们至外祖父家。女儿守在我身边,日后命运如何尚不得知。你们二男孩,还得靠父,以后要常回来看望他。可你们那铁石心肠的父亲,不将你们放在心上,日后前程定很暗淡。倘外祖父在世,你们将来亦有些出路。如今源氏太政大臣与内大臣掌权,他们闻知你们身世,定会鄙薄,于此世间立世是不易的。若抛却红尘,削发为尼,那我死也不安心了。”说罢哭起来。三位孩子虽不懂此话深意,但也都蹩眉而哭了。几位乳母聚于一处,相与悲叹道:“见古书中记,即便为父的平素慈爱,一旦有了新欢,也会抛弃前妻子女,何况我们大将,平日对儿子便很疏远,徒留父亲空名,日后想得到照顾,恐怕没指望吧。”
天色渐暗,彤云密布,似要下雪,暮色一片凄凉。迎接的公子催促道:“天气这么坏,还是早些回去吧!”夫人只顾拭泪,茫然若失。那女公子平素最得满黑大将钟爱,她想道:“若没了父亲,往后怎么过呢?今日若不能与他告别,此后恐无缘再见了!便俯伏于地,不愿与母同去。夫人百般劝慰道:“你若不走,我可更伤了心!”女公子谁有呜呜哭着,定要等父亲回来。然天色已晚,襄黑大将哪知家中变故?女公子倚于东面一真木柱上,望眼欲穿。这真木柱,是她与父往常亲昵时倚靠的。今后将让与别人,无限感慨,便将一张桧皮色纸折叠,匆匆写下一诗,用管端将纸塞进柱缝里。其诗道:
“匆匆临别时,寄语真木柱。相传多年情,莫忘铭于心户尚未写完,止不住又哭起来。夫人劝道:“算了吧!”便和诗道:
“使真木柱多情,缘尽人去岂能留?”随身众听后,皆悲不自禁,平日熟视庭前草木,如今亦觉依依难舍。众皆掩面啜泣。木工君仍留居邸内。中将君临别赠诗道:
“岩畔细水可长住,镇宅主君岂可离沪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就此告别吧!”木工君答道:
“虽宿岩畔钢水在,情缘浅短不长久。不必再说了!”言毕哭起来。夫人乘车别离评宅,想到往后无线再见,屡屡“回头”凝望墙外伸出的“树梢”,“直到望不见了”方止。并非依恋“夫家”,仅为生活多年,一草一木俱已熟知,安得不伤情呢?
式部卿亲王正等女儿归家,心中甚是烦恼。老夫人又哭又骂:“都怪你走了眼,平素将太政大臣视若亲人,其实是你七世冤家!当初爱女欲进宫作女御,可他却百般阻挠,有意为难。世人均以为他流放须磨时,你未表同情,故而怀恨于心。然而到底是亲戚呀!他虽宠爱紫姬,却无点滴恩惠旁及妻子家族。且一大把年纪,不知于何处领一身份不明的女子为义女。自己玩腻了,欲将她许配于一忠厚朴实的人,相中我们女婿,百般奉承他。如此轻薄行径,怎不令人恶心!”她大骂不止。式都卿亲王止住她道:“哎呀,你话怎如此难听!万万别信口指责世人皆尊敬的贤臣!他甚是贤明,作此种报复,定经深思熟虑。惟我一人,因沾有烟亲,故我前年五十寿辰,他的祝仪尤其丰隆,举世盛称,让我们担当不起。我常现为无上荣耀,不敢另有奢求了。”老夫人闻听此话,愈是气愤,极尽恶言,把源氏奚落一遭。此老夫人也真是不识抬举。
且说货黑大将于玉鬃处,得知夫人已为式部卿亲王接回,想道:“奇怪!都成老婆子了,竟有醋意,动辄回娘家去。定是亲王处事轻率,不然他不会断生此念。”忆及儿女及旁人谈论,颇为不安,便对玉警说道:“我家出了奇事呢。她回了娘家,这下我们倒落得清闲了。其实她性情甚好,日后你去了,她自会躲在一边,决不难为你。可她父亲如今接了她去,倘外人得知,定怪我薄情,我得前去解释清楚,即刻便回。”他身着华丽外衣,内衬白面蓝里衣衫及宝蓝色花绸裙,打扮入时,显得仪表堂堂。众皆觉此人与王髦般配。可玉囊闻得他家竟有此种变故,慨叹自身命薄,正眼也不看一下。
摇黑大将先回转私邪。迎他的仅有木工君,向他惧告昨夜夫人离家时详情。当听至女公子临行前切切盼他归来,不忍离去的情景,素来心硬如磐石的他,也不禁簌簌下泪,模样甚为凄楚。他道:“哎!皆因她神经失常,狂病不时发作,多年来我百般隐忍,可他们全不体谅,奈何!倘我乃专横之人,定不可与她相处至今。别再说了,如今她已成废人,位于何处不一样呢?但几个孩子,尚不知亲王如何安置。”他叹息着,看那从真木柱缝里取出的诗,文笔虽显稚气,但女儿那凄苦的心情确叫人怜悯,令他挂念更切。他一路抹着泪,来至式部卿亲王府哪,可无一人出来见他。此地亲王正劝女儿道:“你为何还要同情这趋炎附势。见异思迁之人呢?他变心又不是此次,这我早有所闻。如今要他回心转意,已无可能。你若再对他抱有幻想,你的病恐无好转之日了。这般开导,实亦有理。震黑大将只得让传言于亲王:“如此大事,切不可急躁。虽有些疏远,未能常诉衷肠,疏漫之罪不可谅解,但已生有几个儿女,又那般可爱,彼此尚可信任。故今次务请谅解。倘他日世人判我罪不可恕,再请黄罚我好了。”如此恳求,仍不得宽谅。他便求欲见女公子一面。可仅只出来两位男孩,而不见女公子。长男已满十岁,为殿上童,相貌端庄。虽不甚秀丽,倒也常得众人夸赞,且已知情达理。次男仅八岁,甚是活泼清秀,相貌酷似其姐。羁黑大将爱抚地摸着他的头,说道:“只要见到你,就权且见着你姐姐吧。”哽咽着与他们诉话。本欲求见亲王,亲王不见,仅说:“偶遇风寒,正卧床歇息。”髯黑大将觉得无趣,只好告辞出来。
父子三人共乘一车,一路闲谈近日之事。愿黑大将本带儿子至六条院,而将他们带回自家宅邸,自己却欲去六条院,临走时说道:“你们且住于此,日后也好来看望你们。”说罢便独自去了。二孩子茫然无措地见父亲背影远去,心中极其难受,那孤苦模样又使授黑大将添了层愁绪。但至六条院,一见玉望那美貌,千愁百结又舒展了。再将她的娇妍柔情与自己那位怪异的正夫人相比,真乃天壤之别。自此便以前日拒于门外为由,与正夫人不再往来,音信亦绝。式部卿亲王闻知,对他的薄情甚是恼怒,然惟有愁叹。紫姬也闻得此事,慨叹道:“那我也将替父亲怨恨了,真冤啊!”源氏觉得对她不住,便安慰道:“人难做啊!玉囊一事,虽并非由我一人作主,但又涉及于我。如今是上亦怀疑与我有关,萤兵部卿亲王亦怨恨我。事已至此,萤兵部卿亲王本是宽宏大量之人,待弄清缘由后,定会消除埋怨。且男欢女爱等事,真相日后自会清楚。你父亲也不会怪罪我们吧。”
连日发生种种烦心之事,尚待玉置更显得郁郁寡欢,不再开朗了。髯黑大将觉得委屈了她,便用尽心思劝慰她。他思忖道:“她本欲进宫,若我不赞同而误了行期,皇上怪下来,怎能担当得起?太政大臣亦会责怪我,况前朝亦有以女官为妻的先例,何不让她入宫去?”他如此一想,便于年节后送玉置进宫。
尚待玉窜入宫定于每年举行男踏歌会的正月十四日,故仪式气氛更为热烈隆重。义父太政大臣及生父内大臣的亲临,更为碧黑大将增添了威仪。宰相中将夕雾亦前来祝贺,甚是坦诚。玉望诸位兄长如柏木等,亦乘此机会前来,精心看顾,关怀细微,实在可贺。承香殿东侧为尚待房室。西侧为式部卿亲王家女眷居所。虽两地仅隔一廊,然二人心有隔膜。一时宫内嫔妃云集,竞相搔首弄姿;满目珠绿,繁华异常。而那些身份卑微的更衣很少于人群中出现。秋好皇后、弘徽殿女御、式部卿亲王,及左大臣家众女御,今日全来协助。参加的还有中纳言之女及宰相之女。
今年踏歌盛会规模宏大。前来观赏踏歌的众女眷及娘家人个个妆扮得花枝招展。连皇太子之母承香殿女御亦亲临盛会。她衣着绚丽,花团锦簇。年仅十二的皇太子,绣衣锦裳,服饰亦是人时得体,踏歌队所行路径是先赴御前,次至秋好皇后宫味,然后前往朱雀院。按例本应再赴六条院,但日辰已晚,恐不便捷,故免去了。队伍自朱雀院折回,途经皇太子宫时,天已微明。迎着东方源俄而泛白肚鱼的晨曦,踏歌人意兴正酣,不禁齐声唱和起《竹I!I》。嗓音清脆、仪态流洒的内大臣家四五位公子,亦加入合唱,歌声悦耳动听。内大臣正妻所生的太郎君,为殿上童子,平素深得父亲宠爱,容貌亦甚英俊,与髯黑大将的长男相仿。尚侍心想他为异母弟,对他自不一般。
玉望众侍女的衣着服饰,色彩及样式虽无新颖之处,但此时亦显得格外华丽人时,足可与恨居宫廷的宫人媲美。玉置与众诗女皆欲多呆些时日,细心品味此间欢乐。各处犒赏踏歌人的礼品亦自是不同一般,尤为玉皇所赠的棉絮式样新颖,极富情趣。踏歌人亦于此处休想,气氛热闹非凡。他们的酒筵本有定例,此次经髯黑大将指示,故格外丰盛。他也留居于宫中值宿所,此日频频派人传言于尚待道:“入宫任职,甚教人担心。惟恐君际此间变心,故请今夜返归本邸。”虽传数遍,但玉置仍置之不理。众持女皆劝他道:“太政大臣吩咐:‘入宫机会难得,匆忙辞去岂不可惜?务使皇上欢心,得其许可,方可离去’今夜退出未免太早了。”货黑大将极为懊丧,道:“这般多次劝请,怎奈她终是不听,咳广言毕,连连叹息。
再说那萤兵部卿亲王,是日于御前奏乐,总无法安定神思,玉祭窈窕身姿总萦绕于脑际。恰逢摸黑大将前往近卫府公事室去了。他便急书信一封,尽述情怀。使者将信递与侍女道:“此为亲王差人送来的。”传女将信呈与尚待。玉童毫不在意启开,见信中写道:
“深山苍苍茂树上,双栖呢响比翼鸟。羡妒愁煞孤单客,芳春悲苦缠独身。已闻得嘤鸣声了。”玉堂心中大为不悦,但已羞得满面红晕,更不知如何处置。忽闻皇上驾到。适时明月当空,朗照皇上清丽龙颜,她才觉皇上甚与太政大臣肖似,几无分毫差异。不由心中纳闷:“如此俏丽美男,人世真有二人?’(想至源氏平日虽对她恩惠深厚,但居心不良。眼下此人,倒无恶意。皇上慈颜悦色,委婉诉恨,怨她误期入宫。玉望甚是窘迫,仅以袖掩面,缄默不语。皇上道:“你沉默不言,叫我如何是好?我特科你为三位,以为你能知我意,可你充耳不闻。你原有此等习痹啊!”便赠诗道:
“依心思我恋慕苦?紫衣倩影今始见。你我宿线深厚,无过于此了。”说时神采飞扬,仪态潇洒,见者莫不惭愧。玉堂见他肖似源氏太政大臣,心亦安定了,遂吟诗作答。意即入宫尚未建功立业,承蒙加封三位,今此不胜感激。诗道:
“无故仰承圣主恩,紫衣赐赏无才人。日后定当报答皇恩。”皇上笑道:“说日后报恩,怕是托辞吧。若旁人闲话我不应与你相好,我倒想去评评理。”不觉有些怨恨。玉堂甚觉难堪,以为世上男子均有此种怪瘤。便告诫自己,日后断不可对他笑脸相迎了。便沉下脸来。冷泉帝也不好再说什么,想道:“来日方长,自会熟识的。”
不料此事传人摇黑大臣耳中,令他大为担忧,便急切催促玉髦回去。玉望也恐惹出事端,难为人妻,不直留居宫中。便编出种种令冷泉帝无可辩驳的理由,又由父亲内大臣出面劝请,方许她离宫。临行前冷泉帝对她说道:“此次退离出宫,定有他人嫌忌,不让你再入宫来。我真伤’心啊。最初本有意于你,如今落于人后,要仰承他人鼻息,我已不如先前的文平贞了。”他言辞恳切,惋惜不止。昔日未见其人,便倾慕于她。而今即于眼前,更觉有倾城之貌。即便不曾有过此心,也要动情;何况倾慕已久,怎不留连?可一味强求,又恐为玉望视为轻浮而讨厌他。只有故作风流优雅之态,与她订立盟约,让她心悦诚服。玉堂惶恐不安,想道:“‘梦境迷离我不知’啊!”辇车早已备好。太政大臣及内大臣派来迎接的人正等待出发。夹于人群中的镜黑大将,絮絮叨叨催促早些动身。冷泉帝面对玉髦,犹依依不舍,便愤愤说道:“监视如此严密,讨厌!”便吟道:
“重重路遭云霞隔,不闻娇梅半缕香。”此诗虽非上乘,但玉堂见他吟诗时那优美姿态,颇觉情趣盎然。他吟罢又道:“本欲‘为爱春郊宿一宵’,可顾念有人疼你,恋你之情更甚,你且回去吧。日后二人如何通信呢?”言语间显出忧郁情状。玉皇好不感激,答诗道:
“非似浓春桃李艳,也可闻得一楼香。”其依依难舍的神情,使冷泉帝怜惜不已。终起身辞去,频频回首。
标黑大将欲当晚便将玉望迎回自家宅邪。但他一直秘而未宣,只恐说出,源氏不允。故行至途中他方说道:“今日我偶感风寒,身体极感不适,故欲急返家中,以安心静养。但又不舍尚待离去,心分两地,极望偕她同往。”此番委婉言语后,即与五望一道回家去了。内大臣认为连个仪式都没有,未免太过仓促。又顾及仅为此事而大动干戈,定让彼此心中不悦,便道:“随他去吧,此事我也不便作主。”源氏得知,觉得此事蹊跷,出人意料之外,可又不便阻难。玉望料及自身如海滩盐灶上的青烟“随风飘泊”,只得自叹命贱。而标黑大将欢喜异常,像玉堂是他盗来的一个美人。但不时对冷泉帝访晤之事耿耿于怀。玉望为此很是增厌,鄙弃他的低劣人品,继而不再理他,心绪更为恶劣了。式部卿亲王因当时态度言词强硬,后来弄得很为难。惠黑大将不再与他往来,便断了音信。他已心满意足,便朝夕不离玉髦。
不觉已过两月。源氏想起玉望一事,甚为不快。他悔恨自己大意,竟让荣黑大将将她接走。他深恐遭世人耻笑,念念难忘。思量玉望,心中甚为倾慕。他想:“固不可小视宿缘,可此事全因自己疏忽。”自此无论坐卧,玉堂的倩影总不时浮于眼前。很想去封闭谈戏语的信。但一想到她身边那粗俗鲁莽的鬓黑大将,顿觉去信毫无意趣,倒不如理在心底。一日,倾盆大雨中更显四周静寂,源氏闲居家中甚感寥落,想起往日孤寂时,常赴玉髦室内,倾心畅述,愁闷顿消。那种种光景,实在留恋,便决定给她写信。又念此信虽由右近暗中代转,但还得防备她见笑,故所言不多,仅望玉警能领会他的心意。诗道:
“庭院寂寥深,春雨绵绵情。可知遥迢月,也思照故人。孤寂无聊时,回首往昔,遗憾甚多,可怎能—一尽述?”左右无人时,右近将信呈与玉髦。岂知她看罢信,便哭起来。她深深体会到:离别愈久,源氏那熟悉的容貌,自己依恋愈深。仅因他不是自己生身父亲,不便当众表白:“啊,我思念你,好想见她!”可心中却寻思着如何方能与他见面,不由怅们。源氏虽曾多次对玉望另有所图,她亦于心中恼他,但却从未将此事告知右近。而右近已略有所知。但二人关系到底若何,于她也尚是个谜。回信时,玉望说道:“叫我回此信,好为难;若不回,又恐无礼!”便写道:
“泪如绵绵雨,儒袖久不干,一日十二时,思亲露愁颜。拜离等颜,已历多日。寂落之感,日渐趋增。承蒙赐书,好生感激。”措辞甚是谦谨。源氏展阅来信,泪流不止。深恐旁人生疑,故强作无事。满腹愁绪,郁塞于怀。想起往昔尚侍俄月夜,受朱雀院弘徽殿母后监视,那情景竟与此次相同。可此事近在眼前,其间痛苦世上少有。便想:“好色之徒,终是自寻烦恼。从此,决不再作烦心事了。且我与玉置,此种恋情本不应该。”强力隐忍,痛苦异常。便取琴欲拨,忽又忆起玉望那纤纤玉指。他便于和琴上清弹,吟唱“蕴藻不可连根采”之歌。神态之优美,若叫恋人见之,定要动心。自宫中一别,冷泉帝目睹玉髦芳容后,便念念难忘。那“银红衫子窈窕姿”的古歌,终日于他口头悬念。他曾暗中多次写信于玉髦。可玉髦自叹命苦,对酬赠作答之事,已觉无趣,故并未真心回复过。令她惦念的只有源氏太政大臣的恩惠,觉得无可报答,永难忘怀。
时至三月,六条院庭中紫藤花与校棠花竞相绽放。一日薄暮,源氏睹视庭花,不觉想起玉望居于此邪时的诸多情景,便离开紫姬所居春殿,步入玉置曾居住过的西厅。但见像征玉望的律棠花于庭中竹篱垣上,疏疏落落绽开着,景色甚是优美。源氏随口浅吟古歌“但将身上衣,染成桅子色”,又赋诗道:
“不觉迷失深山道,谁人已取井手香?
“虽不讲心熬煎,时时梦攀林棠花。”‘玉颜在目不能忘’啊。”歌声萦绕耳畔,而听歌之人却不在身边。值此时,源氏才不得不黯然确信,玉皇确已离他而去。源氏见此处鸭蛋甚多,便当作柑桔,巧编一适当理由,叫人送去。且附了封信,恐为旁人看到,并不详叙,仅约略写道:“当初一别,时隔尚久。岂料这般无情,忆及实甚怅惘。深知身困樊笼,不得自由随往。想必若无特别机缘,定难再谋面,不由令人惋惜。”言辞甚是恳切。且附诗道:
“无觅巢中卵向去,不知谁握手掌初即便握得不紧,也令人生恨。”摸黑大将也将信看了,笑道:“女子既嫁夫家,若无重要事宜,即便亲生父母,也不可随意相见,何况太政大臣。他为何念念不忘,且来信于你诉恨呢?”他显得有些愤慨,玉望甚是厌恶,也不当即回复,仅对他道:“此信我不可复。”他却答道:“就让我代为回复吧。”他提笔时,心中甚为恼恨。故答诗道:
“迷暗巢角藏此卵,区微之物谁来寻?你来信使人不快,我代笔作答,便附庸风雅了。”源氏看罢回信,笑道:“如此潇洒的信,竟出自他之手,岂不是意料之外的事?”对望黑大将独占玉望,他甚是愤愤不平。
且说髯黑大将的正夫人,于娘家呆得愈久,心中愈是悲愤忧伤,终至神情恍惚,精神迷乱了。她不能完全与髯黑大将断绝,故髯黑对她的照顾倒还周到,对子女亦很疼爱。他渴望见一面那位赋真木柱诗的女公子,可夫人断不应允。女公子见亲王邸内,众人皆痛恨她父亲,自知父女之缘必更为疏远了,小小心灵不胜忧伤。那两位弟弟倒可常出入于父亲邪内,与他们叙谈时,难免提及继母玉空尚待:“她甚是疼爱我们,她那儿有许多新鲜事,整日快活得很呢。”女公子极其羡慕两小弟,她自叹命薄:“为何我不是男子?若能如弟弟一般自由,多好啊*说来也怪,连小孩,都对玉皇亲近。
十一月,玉量居然生了个男孩,模样甚是讨人喜欢。累黑大将更是欣喜无比,对母子二人照顾入微。父亲内大臣闻讯,亦认为她女儿宿运亨能,喜不自胜。他觉玉祭仪容并不比平素深得宠幸的长女弘徽殿女御逊色。头中将柏木也对身居尚待的妹妹格外亲睦。但妒意犹存,以为她应入宫伴于帝测方显荣耀。他见玉堂新生儿仪态端庄,说道:“是上正愁叹至今膝下无子,倘能为他生一龙子,不知何等光彩!”亏他能说出口。人居私邸,玉置照常可处理公务,故入宫之事,不再提及。如此安排,亦甚合理。
再说内大臣家那位女公子近江君,对尚待一职甚是羡慕,或许乃此人性情使然,近日她春心萌动,热衷恋情。内大臣对此甚是担忧。弘徽殿女御也顾虑她做出轻薄行径,时时放心不下。内大臣曾训斥她:“往后定不可到人杂的场所去。”她哪里肯依,依旧出没于人多之处。一日,不知为何喜庆,殿上众多德高望重之人齐聚弘徽殿女御处。他们吹奏管弦,合拍吟唱,甚是闲雅。时逢暮秋,晚景清幽,宰相中将夕雾也在其中。此次他有别于常日,侃侃而谈,毫不拘谨,众侍女都认为他一反常态,不约赞道:“夕雾中将真出色啊!”近江君趁机技开众,钻了进来。众持女急道:“哎呀,这怎么行呢?”欲拦住她。可她回头恨恨地瞪了一眼,昂然直入。众侍女低声议论道:“你们看,她又将出丑了。”近江君手指那世间少见的诚实君子夕雾,极力赞道:“你好啊!你好啊!”喧哗声此起彼伏,帘外亦听得见。众正叫苦不迭,听得近江君爽朗地吟道:
“呼海无泊孤舟处,此话盼持身子来!你如‘拥江上’那叫小舟’频繁往来,‘追求同一女’,这又何苦呢?突甚毫无意义啊!”夕雾甚感诧异:弘徽殿女御处怎有如此粗俗的女子呢?细一思量,豁然明了:定是那众口皆传的近江君吧。他甚觉好笑,便答诗道:
“风波恶侍女涛舟子苦,亦自不思停清边。”令近江君哑口无言。
第三十二章 梅技
新年伊始,源氏太政大臣便用心准备为明石小女公子举行着裳仪式。各项事务,安排甚为周详。同年二月皇子冠礼之后,小女公子便随即入宫。且喜今日恰逢正月底,公务私事均甚少,源氏便命配制香剂以备熏衣之用。源氏觉得太宰大或赠奉的香料质量不甚优良,衣料亦便从二条院的仓库中取出昔日中国舶来的香料、绫罗、缎匹等。两相比较,甚觉今不如昔了。另取出桐壶帝初年朝鲜进贡的缓罗金铜等,皆为今世所无的珍品,均分别派定了用途。太宰大或所赠线罗便赏赐众传女。源氏又派定院内各位夫人配制新旧两种香料,对她们道:“两种香料,请各配一剂。”各种赠品,以及送与诸公卿的礼物,皆精致华贵,当世无双。妇女们悉心选料,捣配香剂,铁日之声不绝于耳。源氏独团于与正屋相隔的室内,潜心配制“黑方”和“侍从”两种香剂,此为天皇承和年间秘传于后人的。无人可知源氏从何而得这向来不传男子的秘方。紫夫人则锁足于正屋与东厢之间的间别室内,用八条或部卿亲王的秘方调配香剂。大家行事隐秘,均欲一争高下。源氏道:“胜负高低,我们应以香气的浓淡来断定。”他们孩子般赌赛,实不像成家立室之人。为了保守秘密,他们吩咐侍女不得入内太多。诸种器物,皆完美无缺。那香壶箱子之模式、香壶之样式、香炉之设计,无不新颖别致,独具匠心,世所未见。源氏于诸位夫人悉心调制的香剂中,选出品质上乘者,设法纳入壶中。
二月初十,春雨零零。院中满树梅瓣,红艳芬芳。此时,萤兵部卿亲王为了明石小女公子着装仪式在即,特意前来探望。其人与源氏交情深厚,二人声息相通,凡事皆倾心相谈。两人正并肩赏梅之时,一使者送来了模姬一信,其信系于一枝凋零过半的梅枝上。萤兵部卿亲王心中明了模姬与源氏昔日情谊,对此信颇感兴趣,便道:“她自动送来此信,其中应有别情。”源氏微笑着道:“我很直率地请她配制香料,她现已精心配制出来了。”说罢便将信藏起。随信而到的尚有一只沉香木箱子,内装藏青色与白色琉璃钵,其内皆装有大粒香丸。藏青色琉璃钵的盖子以五叶松枝相饰,装饰白色琉璃钵的则是一些白梅花枝。系于两钵上的带子亦皆优美异常。亲王赞道:“漂亮极了。”仔细观赏,又寻得小诗一首:
“残枝落英纷飞尽,葱郁香息令成空。移落佳人春衫袖,芬芳忽随暖风浓。”笔迹雅致,浓淡适宜。亲王朗声诵读一遍。送信使者由夕雾接待,酒肴甚丰,另赏他女装一套,内有一袭红梅色中国绸制常利服。源氏选用红梅色由上而下渐淡的信纸作复,于庭中折取一枝红梅,将信系于枝头。亲王恨恨地说道:“信中定有隐情,不然,为何秘而不宣呢?”便很想瞧一眼。源氏答道:“并无什么隐情,你如此疑心,也太不合情理了!”便将信中的诗在另一张纸上写出给他看:
匿信只为防疑怪,欣逢花枝念故人。”诗意大略如此。他又对亲王说道:“此次着裳仪式,我如此精心准备,似乎也太认真了。但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办得体面些也不过分。女儿并不十分端正,结腰之职,末便由疏远之人担任,因此我想请秋好皇后乞假回家。秋好皇后与她以姐妹相称,彼此十分熟悉。不过此人气质雅洁,仪态不凡,请她来参加这太过平凡的仪式,真乃委屈了她。”亲王说道:“倘要使这位未来皇后如同现今皇后一般,理当请她来结腰。”他极口赞同。
源氏想乘此微雨时日将诸夫人所调制的香剂收拢,便派使者向她们传话:“今晚天降微雨,空气湿润,正是试香的好时候。”于是诸种精妙的香剂皆—一送到。源氏对亲王说道:“就请你来—一评判吧。所谓‘除却使君外,何人能赏心?’也。”便令即刻取出香炉试香。萤兵部卿亲王谦逊道:“我并非‘知音’。”但也不怎么推辞,将诸种香料—一试验,指出其所含香料过多或不足,甚为挑剔,即便细小之处亦不放过。终于轮到评定源氏自己精心配制的两种香剂了。在承和时代,香剂必埋于官中右近卫府旁御的沟水边。源氏亦遵此古法,将自己所制两种香剂埋于西廊下的流溪之畔。便派惟光之子兵卫尉掘出,交夕雾送呈萤兵部卿亲王。亲王颇难受,道:“我这个评判,也将不胜烟熏了2”
同一香剂的配料,各处都一样,但因趣味有别,配量也有差异,故香气有浓有淡。此中奥妙实是无穷。故萤兵部卿亲王认为请香料各有千秋,无法裁断评判其优劣。只有道姬送来的“黑方”,毕竟淡雅清幽,卓然不凡。至于“侍从”,即源氏所制者,最为上乘,香气幽雅宜人。紫姬所制的“梅花”在其他配制的三种香剂之中,独具一格,其味清爽新鲜,配料稍重,故有一种奇异的香气。亲王赞道:“在此季节,即便那随风飘来的梅花香气,也很难与此种香气相匹呢。”身居夏殿的花散里,得知各位夫人竞相比赛制香,自觉没有必要挤于其间争长论短,便只制一种夏季用的荷叶,香气异常清幽,丝丝沁人心脾。冬殿的明石姬,原想调制一剂为冬季所用的“落叶”,但深恐此香难胜他人,亦觉无甚意趣。因此想到:前朝字多天皇拥有一优异的熏香配制秘法,公忠朝臣得其秘传,再加自己潜心研究精选,配制而成“百步”各香。她灵机一动,便按此方配制,果然香气逼人,异乎寻常。亲王认为此人最为工于心力。依他的评判,各有所长,难分高下。故而源氏讥笑他道:“你的评判也太面面俱到了!”
渐渐雨息月出,源氏与亲王把盏对饮,共叙往昔之事。此时云月飘渺,柔和清丽,因是微雨初晴,故有习习凉风。梅香与熏香相融,生出一种令人无法辨别的奇妙气味来,溢满殿宇,令人心旷神怡。事务所之人正忙于装饰各种乐器,以备明日合奏之用。许多殿上人正在练习吹笛。笛声悠扬,韵节谐和,源氏将前来参见的内大臣家的两位公子头中将拍水与养少将红梅留下来。源氏命人取过琵琶交与萤兵部卿亲王弹奏,自己则执筝,又叫棺木以和琴相和,三个同奏,弦乐之声,优美悦耳,音韵华丽。夕雾的横笛之音,颇与时令相合,清越之声萦绕云霄。红梅则合拍而唱催马乐《梅枝》,歌声美妙无比。红梅幼年之时,曾于掩韵游戏之后即席吟唱催马乐《高砂》。今唱《梅枝》,更胜从前。亲王与源氏参与进来助唱。此次虽非正式盛会,却是极具意趣的夜游。
亲王向源氏敬酒,献诗道:
“醉心饱餐丽花香,鸯啼忽拂意更迷。于此处‘我欲住千年’呢?广源氏将酒杯转赐棺木,并赠诗道:
“都香色艳今春他,雨花时断君来赏。”棺木接过酒杯,交与夕雾,亦赠诗道:
“通宵长笛任君吹,惊飞高技巢中芬。”夕雾答诗道:
“花枝合意春风避,岂可恣意吹玉笛?”众人笑道:“恣意吹笛的确无情啊!”红梅亦赋诗一首道:
“花月掩映春云怜,巢鸯清啼夜半惊。”亲王于诗中寄寓“我欲住千年”之情,果然直到天明方起身辞归。源氏命人送到车上的礼物,一为本是为自己制的一件常礼服,一为从未试过的两壶熏香。亲王以诗答谢:
“满袖携香醉归去,浮游郎君怕山妻。”源氏笑道:“你真乃胆小呵!”见其车正起辕套牛时,便以诗作答:
“风采神逸喜还家,玉部归去娇君迎。她见你神丰貌美,怎会骂你!”亲王元以回驳,只得垂头而去。柏木。红梅等亦受得一些妇人所用的袍衫之类的赠品,自然不及亲王的丰厚。
此日成时,源氏前往西殿。着裳仪式的会场已于秋好皇后所居西厅旁一室内布置妥当。为女公子梳发的众内侍亦到齐。紫夫人借机与秋好皇后相见。两家侍女甚为美貌,济济一堂。着裳仪式于深夜子时开始,灯光虽略显朦胧,但秋好皇后仍能看清女公子俊秀的容貌。源氏向皇后致谢:‘库蒙不弃,敢以陋质进见,请为结腰。但恐后世者,以此为例,意甚惶恐,敬申谢忱。”皇后答道:“我乃愚钝无知之人,实乃勉为此礼,却蒙如此盛誉,反觉于心不安。”她这般谦逊,仪态甚是娇媚动人。源氏见家中云聚这许多美人才女,欣慰不已,但想到明石夫人未能参加盛会,又甚感遗憾,源氏本拟派人前往邀她出席,又恐招人非议,只得作罢。六条院中所举办的仪式,即便平常小事,亦极隆盛奢华,何况着裳仪式。倘首尾能述,也难以—一穷尽,又加之无味,故不赘述。
皇太子于是月下旬某日行完冠市。这表明他已长大成人了,此时他年仅十三。许多权势显赫之家急欲送女入宫奉侍,但闻源氏太政大臣也有此意,且仪式隆重之极,左大臣及左大将等便觉得自己的女儿不便争宠,只好静候明石女公子先行,然后才送女儿入宫。源氏闻知此事后,说道:“如此反倒不妙了。后宫之中,如少了许多美人的争宠斗妍,便意趣顿减,何况大家若将女儿重门深锁,岂不可惜?”便让女儿延期入宫。左大臣闻此消息,便遣送称为丽景殿的三女公子入宫。
明石女公子拟定居于源氏从前的宿处淑景舍,如今已改建装饰一新。但延期使皇太子甚感焦灼。是以定于四月入宫。又添置了许多雕饰精致、式样高雅的器具,其图案和雏形均由源氏大政大臣亲自挑选,再召各行名匠精心制作。书箱内所藏图册,都选作女公子进宫后习字的字帖,其内亦有历代名家书法精品。源氏对紫夫人说:“世风每况愈下,万事皆不如先世。只有假名的书法,如今日臻其妙。古人的假名书法,虽遵循一定的法则,但太过于硬涩呆板,似乎同出一辙。直至近代,假名书法的妙手才相继问世。我曾热衷此道,广集众多优良范本。其中六条妃子所作的,看似漫不经心,随心所欲,草草一行,但却是笔法纯熟,自成妙趣。我求得之后,视作传世之作,与她结下了不解的情谊,留下了惹人非议的名份。当时她痛悔不迭,但我非薄情寡义之人,亦曾悉心照管她女儿。她贤明大义,虽赴九泉,亦定能谅解我的。”说时声音渐渐弱微了。
接着又说道:“那已故的母后藤壶道人,书法造诣甚深,风格秀丽。然笔力柔弱,尚乏余韵。尚待陇月夜堪称当代名家,但其书法美中不足之处,在于太过于洒脱。尽管如此,模姬、陇月夜与你,皆堪称书法名手。”紫姬答道:“推我为名手,我实不敢当。”源氏又道:“无须太过谦逊,你的笔法柔婉娟丽,自成风格,尤其是汉字,高明无比,只是假名略微逊色些。”他拿出几本备写字用的空白册子,都有甚为精美的封面与带子。他说:“我拟请萤兵部卿亲王与左卫门督也留点手迹。我再写两册。他们的字总不会在我之上吧!”这是自诩了。他又选好笔墨,一一写信与诺夫人,恳请她们也写一写。诸位夫人甚感为难,其中有推却者,源氏则再三相请。他又召来几个俊美风流的少年,让他们于一种颜色上深下谈的精美纸册上比试书法。并吩咐宰相中将夕雾、式部卿亲王的儿子在兵卫督与内大臣家头中将拍水道:“歌绘、苇手皆可,只是各选用自己所喜好的字体罢了。”于是诸少年无不尽心书写,相互比试。
源氏又自闭于别室中,专事笔墨。其时春花已近尾声,天气晴和,令人心境恬适。各种古歌,纷至沓来,源氏便随意地用假名书写,或草体,或普通体,皆秀美不凡。身边侍女只留二三人,专门侍候笔墨。此二三人皆有学识,古歌集中哪些诗歌可入选,皆可听取她们的意见。源氏坐于卷帘窗下,凭见书写册子。或落拓不羁,或正襟危坐,姿态皆甚为优美。凡明了其中情趣之人,无不神往。
正值书写之时,忽闻传女报道:萤兵部卿亲王驾临。源氏颇感突然,一边换上常礼服,一面命人添设蒲团,恭请亲王入室。但见亲王风度翩然,拾阶而上,从容洒脱。众侍女隐于帝内窥望。两人相见,互相揖让,举止优雅。源氏向他欢贺道:“近日无所事事,甚感孤寂无聊。幸蒙驾临,倍感欣悦广亲王便呈上源氏所托书写的册子。源氏当即观览,但见其书虽非特别超然卓越,然页页字迹清晰工整,笔力挺健端秀,堪称上乘之作。选歌亦极具匠心,皆选取富有特色的古歌。每首三行以内,字虽不多。却飘洒自如。源氏始料未及,惊叹道:“如此上乘之品,非我等所能及也!”亲王戏笑道:“我既泰居众贤之列,拙作自当沾我之光了。”
源氏无法隐藏自己所作册子,便取出让亲王欣赏。其中中国纸平整光滑,上面的草体字甚为优美。又有质地细腻、纹理精细的高丽纸,上书流利的假名,端庄雅丽,行笔严谨。其美委实不可比拟。观者睹其书画,似觉欲随书家笔意流动而动情流泪。又在本国所制的色泽鲜艳的彩色纸屋纸上信笔挥写草体诗歌,腾挪迭宕,龙飞凤舞,其美无比。亲王见此洒脱豪放,美妙妩媚的手迹,爱不释手,再无心思看别人的作品了。
左卫门督所书的,一味堂皇艳丽,锋芒尽现,笔法未免有失端正,给人一种做作之感。所书诗歌尽选用奇异之作。源氏不肯多将那些妇女之作拿出来,尤其不肯将控姬之作轻易示人。诸少年所书册子,皆风流洒脱,各尽其妙。夕雾的作品,字如流水,间杂似苇之字,交错相衬,显得畅快淋漓,跳跃迭宕,恰似难波浦上风吹苇动的妙景,水光苇影,令人叹为观止。又有数页,匠心独运,气势突兀,一反华丽淫糜之风,字呈怪石峻峨之状。萤兵部卿亲王见的拍案叫绝:“真乃异品!作此种文字,不知要费多少工夫!”此亲王儒雅风流,故很赏识这骇俗之作。
这天又是整日纵谈书法。源氏将所藏诸种继纸册取出,相与品鉴。亲王乘此良机,遣儿子待从将家中所藏书册取些来。共有《枯万叶集》四卷,乃峻峨帝所选,另有延喜帝所书一卷《古今和歌集》,此卷由浅蓝色中国纸合订而成,封面为深蓝色中国花续,浅蓝玉轴,五彩巾带,更显高雅端庄。每卷所用书体迥异,笔墨甚是精美。源氏移近灯笼,仔细观赏,赞道:“真乃精品!如今之人,恐怕只窥得古人一点端倪呢!”亲王乘机将此作品赠送与源氏,道:“即或我有女儿,若其不懂欣赏,我亦不愿传与她。何况我没有女儿,此物更无须保留了。”
源氏亦赠与侍从礼物,是装在一只沉香木制箱里的中国古书,版本自是上乘,另有一支精致美丽的高丽笛。
近期来,源氏醉心于品评假名书法。凡著名书家,不论身份高贵低贱,他均—一寻访,令其选择所擅长的品类书写。但出身低微之人所作,不被纳入女公子之书箱。他认真衡定其人才学品貌,叫他们分写册子与卷轴。之外,他又为女公子备置了许多别国所罕有的诸种珍稀之物。其中,又以各种书帖最为青年人所珍视。他末将须磨日记选入画幅。因他想侍女公子年事稍大,颇具知识之时方交付于她,以期传之后世。
且说内大臣目睹别人为了女儿入宫,准备周全,排场宏大,回思自家女儿,便觉万般懊恼。他那小姐云居雁,美若天仙,如花似玉。虽芳龄二十仍独守闺阁,寂寥冷清,着实令他担忧,那个追求过云居雁的夕雾呢,态度一直冷淡,漠然无情。若自己遣人向他主动求婚,又恐引为笑柄。故此,内大臣暗自悲叹,更悔当初不该拒绝夕雾的热心求爱。他认真琢磨,这也难怪夕雾再无表示。夕雾亦闻知内大臣有后悔之意。但他对昔日内大臣的冷酷无情仍怀恨在心,因此故作镇静,不去求婚。但他决非另有新欢。他倾心恋慕云居雁,常生“暂别心如焚,方知戏不得”之叹。云居服之乳母因他的淡绿袍而讥笑他,故他下定决心:“必待荣升纳言,换上红饱之后方去求婚。
夕雾年已十八,仍未定亲,源氏甚觉奇怪,颇为他担忧。一次,对他说道:“若你对那人情义已绝,不妨另选一个吧。右大臣与中务亲王均想招份为婿呢!”但夕雾毕恭毕敬地聆听,却缄口不语。源氏又道:“就此事而言,我亦曾不肯听从桐壶父皇之训诫,故亦不愿与你多说。然事过之后,方思其教诲,实乃金玉良言。你这般年轻,尚未定亲,世人均在猜量你心存高远,不肯草率从事。若你为宿缘所束,结果却娶了个平庸女子,将受人嘲弄。世事多变且有其限度,即或心怀高远之志,结果亦未必如意,故不可过分挑剔苛刻了。我自幼长于官中,不能自由行事,许多行为都受到约束。稍犯过失,便遭讥讽,故时刻小心在意。但仍得了个好色之恶名,长期遭人讥讽。你官职低微,约束较少,但万不可心无顾虑,任意行事。此刻倘无所爱之人来束搁其心,即或圣贤,亦难免因女人而声名狼藉,此种事例,从古至今,层出不穷。倘强行求爱,便会使对方蒙受恶名,自己亦被人怨恨而抱憾终身。若因阴差阳错而成亲,不合我之心意,以致难于忍耐亦应尽量宽容。替她考虑:或因其父母情面而谅解她;或因双亲去世,娘家衰败,而其人亦不乏优点,从而回心转意,与之白头偕老。故而,无论为自己抑或别人,均应深思熟虑,以求善始善终。”凡闲暇之时,源氏总以此类话来训导夕雾。夕雾亦听从了父亲的训导。他有时倾慕别的女子,即便是逢场作戏,过后也认为作孽深重,有愧于云居雁。
云居雁见父亲近来长吁短叹,便觉甚可悲,心中很是消沉。但脸上却毫不外露,仍佯装无甚心事,郁郁度日。夕雾每逢相思煎熬,难以忍受之时,便作些忧愁缠绵的情书,奇与云居雁,云居雁若是圆滑世故之人,便会有“仍有谁可信任”之叹。疑心夕雾对她是否诚心。但她并非如此,每次读他的信,总是悲切难忍。外间又闻传言:“源氏太政大臣已答应中分亲王恳求,将让夕雾娶其女儿。”此言传入内大臣耳中,心情更为慢郁。他悄声对女儿说道:“闻知夕雾要娶中务亲王之女,此人真薄义无情啊!昔日太政大臣曾向我征求,要我将你嫁与夕雾,那时我甚是固执,未曾应允。想是因此,他便另挥他人了。如今我若退步,应其昔日之求,岂不被人讥笑!”说罢泪盈满眶。云居雁感到异常羞耻,不禁泪如泉涌,簌簌落下。又觉难为情,倒转身去,姿态娇艳俏丽。内大臣睹此情状,思道:“此事怎生是好?看来只得忍耻求人了。”他满怀疑虑地踱出室外。云居雁仍独倚窗前,凝目远眺,她想:“我这般伤心,以致淌下泪来,不知父亲会作何想?”正当她胸中思绪纷涌之时,夕雾遣人送信来了。云居雁强压悲伤,动手拆读来信。只见信中语言甚详,其中有诗道:
“君心无情意,浮游同世人。我心誓不弃,怀君长相思。”云居雁见信中闭口不提另行择配之事,更觉此人太过薄情寡义,思之不胜悲很,便答诗道:
“口言未忘情,心早离我去。喜新厌旧人,良心太随意。”夕雾读罢复信,甚觉蹊跷。他握信不放,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十三章 藤花末叶
却说此时六条院一派忙碌,众人皆为小女公子入宫准备。夕雾中将满腹心事,恍恍溜溜,只觉莫名烦恼:“我自己尚且不知,此心何以固执如此。相思之苦平是难耐,而对方也已让步,‘守关人’已‘睡熟’。只待对方前来正式议婚罢了,又何必自寻愁苦呢?”此番忍耐等候,心中烦乱不堪。云居雁亦想:“那日父亲悄声相告之言,倘成事实,则夕雾必将把我尽然忘却。”她悲伤不堪。两人虽由于赛运而背弃,但皆竟是一对缘不可分的恋人。而内大臣呢,感到自己态度如此固执,对自己毫无益处,便感到无限烦恼。他想道:“若夕雾择了中务亲王之女,则我女必然另配他人。如此这般,夕雾定将十分痛苦,而我们亦会被人所不耻。况此事已经外扬,倒不如设法调和,主动退步求亲为好。”内大臣与夕雾似若仿佛无事,而心中各怀敌意。他羞于向夕雾突然提亲,而郑重去迎接新婿,也难免被人耻笑。故想等得一个绝妙机会,隐约暗示于夕雾。
三月二十日是太君两周年祭辰,内大臣到极乐寺墓地祭拜。诸公子也皆随行,前来的王侯公卿亦甚多,排场盛大无比。夕雾中将杂于其中,他装束鲜艳华丽,不逊他人丝毫。且正值青春盛年,相貌英俊流洒,眉清目秀,俊美元援。只因昔日之事与内大臣心生隔阂,见面也颇多顾忌。今天虽来参与,却态度冷静,怀有戒备之心。内大臣则对他特别关注,不似往常。源氏从六条院送来了诵经礼忏所需供品。夕雾中将态度诚恳,殷切置办外祖母的种种供养。
天色已暮,众人开始回家。此时落英缤纷,暮霍沉沉。内大臣忆起往事,慨然作吟,姿态潇洒飘逸。对此苍凉喜景,夕雾悠然神往,心驰意迷。旁人叫道:“要下雨了”,他却仍然不知,依然耽于通思之中。内大臣见此情状,忍禁不住,拉着夕雾的衣袖,说道:“你为何这般怨我?今天同来祭扫,请看太君尊面,消释对我的怨尤吧!我年事已高,恐不久于世,若见恨于人,真是遗恨无穷了。”夕雾听他如此说,惶恐不安,答道:“外祖母生前教诲于我,理该遵从舅父训诫栽培。只因小甥开罪舅父,未获舅父宽谅,故此未敢前来聆听训诫。”正此刻,风声大作,雨势陡然凶猛。众人匆匆奔散,纷纷回归。夕雾归家之后,暗自思忖:“今日内大臣对我态度不似寻常,不知他在作何打算。”他日夜恋慕云居雁,故凡她家大小之事,亦颇为关切。这晚他彻夜寻思,直至天明。
或是夕雾长年挚热相思之故吧:内大臣已一改先前的强硬态度,变得很是温和柔婉。他想找个良机,促会女儿与夕雾之良缘,可又不能令人识破,可谓用心良苦!正值四月上旬,庭中藤花开得茂盛。美景鲜色,格外夺目。坐视如此良期,若是虚度,岂不可惜。于是内大臣决定举行管弦之会。夕阳缓缓西落,花色更显妩媚。内大臣遣棺木送信与夕雾,井口头传言:“前日晤谈,未得尽叙衷曲。今日倘有兴致,切盼即时光临。”信中附诗一首道:
“紫藤花艳日暮中,缘何空候残春过。此信系在一枝美丽清艳的藤花上面。夕雾终于等到了此日,惊喜之余,心头惴惴不安。惶恐作复道;
“日暮苍茫难分辨。艳艳藤花如何折?”对柏木言道:“万分抱歉,我甚为胆怯,无法成诗,请你与我修改吧!”棺木答道:“不用写诗,我与你同去便是了。”夕雾笑道:“我不要你这种随从!”便叫柏木取了信先回去。
夕雾将此事禀报父亲,并呈上内大臣来信。源氏大臣看罢信道:‘加今,他主动求上门来,也消释了先时违背太君遗志的不孝之罪。可他那种骄横矜持之态,着实令人难耐。如此看,他招你去,定有意思的。夕雾答道:“他未必便有他意吧!或只因他家院旁紫藤花今年开得茂盛,况值闲暇无事,故招我去赴管弦之会罢了!”源氏道:“既然他特地来访,你应速去才是。”夕雾不知内大臣心存何种想法,心中犹疑不安。源氏对其道:“你的袍子颜色太深,质地也不太讲究。若不是参议,或是无官职之人,不妨穿你那浅紫色袍子。你既是参议,衣冠便得考究些才是。”便将自己所穿的一件华美礼服,配上非常适宜的衬衣,令随从送往夕雾室中。
夕雾在室中精心打扮,直到暮精沉沉,才至内大臣府邪,众人已等得焦急了。他进入府内,诸位公子,自相木以下七八人均出来相迎,拥着夕雾入内。座上均是才貌出众的俊秀公子。但夕雾尤为超然,清秀而淳雅,气宇轩昂,令人好生钦慕。内大臣令侍者认真设置客座,自己也整饰衣冠,准备出席。他向夫人身侧的侍女们说道:“你们均来看看!夕雾公子年事渐长,相貌愈发俊秀了。其一言一行,皆从容大方。他那堂皇磊落、老成持重之相,竟超过其父呢!源氏的相貌一味儒雅柔和,看了令人欢悦,而忘却人间所有愁苦。但于朝廷之上,这相貌却似太过风流而少却了一份庄严。夕雾公子则才深学博,气度豪迈,世人均认为他是完美无假之人呢!”话后,整整衣冠,便出去会见夕雾。寒暄了几句谦恭有礼的应酬之词后,使移座饮酒观花。
内大臣道:“春日花开,桃李梅杏各呈其艳,各散其香,姹紫嫣红,无不令人叹为观止。然转瞬间,便全然不顾赏花人惜花之情,春红凋落,花英散落殆尽,花期甚短啊!这藤花栅搬来迟,却正合时候;且能一直开至夏天,格外令人心爽神逸,悦目喜耳。这色彩无不令人想起可爱的人儿来。”说时面含微笑,风度翩翩。月亮破云而出,暗香盈盈,清光膜震,难于辨认花色。然却仍以赏花为由,作歌为乐,劝酒传杯,献筹交错。不多时,内大臣佯装已醉,频频与夕雾交杯劝酒。夕雾心环戒备,婉言推却,倍感顿劳。内大臣道:“在这等衰颓浇漓的末世,你乃才学渊博,应付世事游刃有余的有识之士。但你却为何不能俗得我这残烛老人之意,实是太无情礼!古书有‘家礼’之说,你也定深悉孔孟之道,然你却未肯视我如父,逆我心愿,教我好生遗恨!”大约是醉后伤感,情不自抑之故吧,他婉转地发了一阵牢骚。夕雾慌忙道歉道:“小甥如从前孝敬外祖父母和母亲般孝敬舅父,矢志不渝,无所顾惜,不知舅父何出此言?恐是小甥一时疏忽而有所怠慢之故吧!”内大臣见良机已到,便振奋精神,唱起:“春日沐藤花,末叶皆舒展……”的古歌来。早已准备就绪的棺木中将,此时便按父亲旨意,在庭中折取一枝深色长穗的藤花,插在夕雾的酒杯上向他敬酒。夕雾接过酒杯,甚是惶恐。内大臣吟诗道:
“藤花实可恨,凌子老松上。因爱紫色故,其怨当释消。”夕雾手持酒杯,面带微笑,屈身施利,姿态十分优雅。答诗道:
“含泪苦候几度春,花香今朝始得闻。”吟罢,回敬棺木一杯。柏木也吟道:
“春衫着妙女,却胜此藤花。欣逢雅人赏,花色倍增光。”于是依次传杯敬酒,吟诗赋歌。但因诸人皆酩酊大醉,所吟诗歌,语不成章,较之上品,俱逊色不少。故不详述。
初七夜,月色清幽碧微,一沙池潭暮烟笼罩,朦胧而迷离。池畔树影斑驳,绿叶娇嫩明丽,尚未成荫,周围一片沉寂。在那些树干低矮。虬枝横逸的松树上,盛开着藤花,清丽艳雅,无与伦比。那位歌喉美妙的兵少将红梅,婉转唱起催马乐《苇垣》。内大臣听了欣喜异常,高声道:“这曲歌真意味深长啊!”便和了节拍,欣然助唱道:“此家由来久……”歌声高亢激越,也甚有韵!从前!日恨新怨顿释在这愉悦洒脱宴乐之中。不觉夜色已深,夕雾佯装倍感痛苦之样,对柏木说道:“我头晕目眩一夜,不堪其苦。倘若辞别归去,恐怕路上生事,恳请在尊处借宿一夜,不知可否?”内大臣闻言,心中暗喜,便对柏木吩咐道:“头中将,你好生安排客人寝所吧。老朽不胜酒力,早已大醉,也顾不得礼节不周,先行告退了!”说完,假装酒醉不堪,回内室去了。柏木对夕雾说道:“想必家父是让你借宿花阴了。哎,怎生是好?倒教我这引路人左右为难,不知何办。”夕雾答道:“岂有轻薄之花‘托身苍松上’?你如何说出这等令人不快之言!”便促请相木引路。柏木心中不免生嫉,但他向来认为夕雾人品高雅,让人称心,此后也终是他的妹婿。故此放心将他引到云居雁房中。
见了云居雁,夕雾恍若梦中。多年相思之苦,终于美梦成真,顿觉自己更为尊贵了。云居雁见夕雾比少年时更英俊,实乃秀美无比。竟不胜羞涩,默默不语。夕雾对云居雁倾诉道:“我几乎成了别人谈笑的话柄,全赖我对你的爱恋忠贞不渝,耐心忍受痛苦,终于得你父应允,你却似毫不念情,真令人不可思议!”后来又道:“你懂牟少将唱《苇垣》之意么?他对我冷嘲热讽得好生厉害!我想唱催马乐《河口》之歌来对答他呢严云居雁顿时面颊绊红,以为此歌庸俗不雅,答诗道:
“轻薄之事河口传,私情何故泄疏栏?多么无聊啊!”吟时如同孩童般天真无邪。夕雾含笑答诗道:
“埃怨河口关,漏世缘流栏,久木多关上,责任在守关。害我长年饱受相思之煎熬,忧愁苦恼,度日如年。”他借口酒醉装作疲困之态。天已破晓,夕雾样作不知,依恋不舍,不忍离去。众侍女都着l万分。内大臣闻晓,怪道:“为何还未起来?睡得如此贪恋。”天色大亮之前,夕雾终于离去,尽管睡眼惺松,亦觉美观风韵无比。
翌日,夕雾来信慰问,照例遣人偷送而至。云居雁反而不似往日般急切回信,侍女们见此便挤眉弄眼,窃窃私笑。此时,内大臣进来了。云居雁略显局促。夕雾在信中写道:“只因姐姐对我存疑,不愿坦诚相待。故虽已结璃,反觉此身不幸。然而恋慕之情,永世不渝,故欲凭此书释我愁怀:
泪透青衫睹自绞,苦盼年余手已劳。今朝莫要怪我痴,盈泪当面十澜样。”此信情真意切,爱意缠绵。内大臣阅毕,笑道:“字迹清秀,笔力雄健,好书法啊!”豁然释消了昔时对他的成见。云居雁犹豫未决,懒做地不愿作复。内大臣恐迟不作复,有失体面。又料想她在自己面前,恐难为情,遂起身而去。柏木中将热情招待使者,搞赏甚丰。此人昔日偷送请书,多闪闪烁烁,此时神灵活现,趾高气扬了。他是个右近将监,平素夕雾将其作心腹看待。
源氏太政大臣亦获悉此事。须臾,夕雾前来参见。但见他容貌清雅,比先前更光彩照人。源氏打量片刻,说道:“今晨情状如何?慰问信可曾送去?贤者亦难因女人而不出差错的。多年以来,你能不强人所难,性情温和,不焦不躁待至今日。此心委实通异常人,深为世人嘉许。内大臣则一向性情刚强,不折不挠,这次忽然谦卑起来,必惹世人讥评。你切不可因此而得意非凡,不可一世,从而养成浮薄之性。内大臣看似落落大方,风流惆悦,洒脱不羁,其实并无豪放之度,却是个近于迂腐,难与相交之人。”此乃照例训话一通。他觉得此姻缘美满如意,尽善尽美。源氏大臣今年三十九岁,但相貌仍清秀隽雅,甚是年轻,一点不似夕雾之父,倒更像年事稍长之兄。分看二人,容貌酷似,一模一样。两人共处时,则略有差异,各尽其美。源氏大臣身着浅色常礼服,内衬唐装式的白内衣,花纹鲜艳而晶莹。夕雾身着色调稍深的常利服,内衬浓丁香汁色纹样的白线衫,神彩艳丽,饶具丰姿。
此日正值四月初八,六条院内举办浴佛会。寺院先送来一尊神像,导师则栅珊来迟。各院夫人皆遣女童送来品种繁多的布施品及浴佛会用物,堪与宫廷媲美。诸公子也来赴会,仪式参照宫中。较庄严的御前仪式而言,却是意趣横生,令人敬仰。夕雾心不在焉,行过仪式,便即刻修饰一番,前往云居雁处去了。夕雾与云居雁长年相思,情爱至深,一旦夫妻团聚,自然格外恩爱。正如诗歌所言:“密密深情不漏水”了。有几位年轻侍女,曾与夕雾调清作欢却并无深切关系者,此刻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丝嫉意。岳父内大臣见到夕雾如此温柔体贴,风度翩翩,对此快婿也颇感欣慰,愈发器重他了。他虽因自己主动退步而心有余怨,但想到他为人淳厚,长年忠贞不渝,耐心等候其志,实为难得,自当原谅他。此后,云居雁的居处日渐繁华,甚至超过了弘徽殿女御处。内大臣的正夫人及其贴身侍女故而心生嫉恨,时有怨言。却又无可奈何。云居雁的生母按察使夫人闻晓女儿嫁得佳婿,深感欣慰。
且说六条院的明石小女公子,择定四月二十后入宫。四月中旬正值贺茂祭佳节,紫夫人欲先行一日去参拜贺茂神社,照例邀约请夫人随行。诸夫人以为与之同行,形似随从,不甚体面,敌众人皆婉言辞绝。故源氏太政大臣偕紫夫人及女公子三人前去。随从人员也不多,惟有二十辆车前往,一切简洁明快,倒也饶有风趣。翌日拂晓,众人入寺参拜。拜毕同登看台,观赏美景。众侍女的车子停于看台前排成一串,甚为壮观。远处相望,均知此乃太政大臣家的行列,其气势庞阔,好生盛大!权势之盛,可见一斑!源氏想起昔日秋好皇后的母亲六条妃子的车子遭挤退之事,对紫夫人言道:“倚凭权威,盛气凌人,作此行径毕遭抱应。昔日葵夫人盛气傲慢,终于报恨而死。”死时凄惨情状,避而不谈,只道:“再者两人的后代,葵夫人之子夕雾,仅是一个普通平民,升官艰难缓慢;而秋好皇后则位极权臣,莫能与之相比。仔细想来,委实深可感慨!人生无常,世事变幻,命运难测。故人在活着时总想逍遥自在,随意不拘。然而惟恐我死去后,留你一人于世,替我受过,晚年不免孤苦伶什……”话不曾完,见王侯公卿等皆上看台,源氏大臣便前往就座。
是年的司祭敕使,是近卫府派遣的头中将相木。他从内大臣府哪动身,与王侯公卿一行,都来到源氏大臣的看台。另一司祭敕使,是惟光的女儿藤典诗。她因才华出众,极受盛誉。冷泉帝、皇太子以至源氏太政大臣,均以无数珍品与极优厚的圣眷犒赏她。她与夕雾交情深厚。虽对夕雾有情,却并未公开,闻知夕雾与高贵的云居雁成亲,她伤’已无比。临行之际,夕雾写信给她,赠诗道:
“葵花饰佩缘何见,询问花名说不清叩令人痛苦不已啊广藤典诗得此信,知夕雾在新婚燕尔时仍未忘情于她,心中甚是感激,在匆匆上车之时,作诗答复:
“难识插鬓饰花名,问询寒窗攀枝人。花名自在君心中,愿君勿忘!”寥寥数语,在夕雾看来却是极富风情之答。此后他仍然未曾忘怀藤典侍,俟有机会,便常常与之幽会。
明石女公子入宫之时,紫夫人有意亲自伴送。源氏大臣寻思道:“紫夫人不便伴随女公子久住宫中,不如乘此机会让其生母明石夫人相随进宫,作其保护人吧!紫夫人也盘算道:“此事总得令其母前来,将这母女两人长相分隔。母亲必定惦念女儿,时常愁叹;女儿虽已长大,亦必十分想念母亲。这样双方定愁苦不堪,有何必要!”便向源氏大臣说道:“理应清明石夫人伴同女儿入宫,长住宫中相伴才好。女儿年纪尚小,不请人情世故。而侍女们又都年轻贪玩,不可依赖;乳母们也只能照顾表皮之事,我却不能长住宫中。这叫我怎能放心?欲求放心而无甚牵挂,惟有如此。”此言甚合源氏意愿。源氏闻知不胜欣慰,便转告了明石夫人。明石夫人喜不自禁,庆幸母女从此可以长相厮守,立即准备种种进宫事宜。讲究得体,不逊于身分高贵的正夫人。出家为尼的母夫人终生祈愿外孙女儿富贵荣华,也祈愿自身长寿,以期能见外孙女儿一面,现闻外孙女儿已选为太子妃,即将入宫。则在世之日,恐难再见到心爱的外孙女儿了,想来悲不自胜,当日夜晚,紫夫人伴送女公子,人宫后得同乘辇车。明石夫人因身份卑微,只能随车步行,甚失体面。虽她自己并不嫌委屈,惟恐委屈了金枝玉叶的女公子,而受世人讥讽。虑及这些,明石夫人便决定暂不入宫。
女公子入宫仪式,源氏虽未过分铺张,但也体面宏大,前所未有,足以惊人耳目。女公子虽非紫夫人所生,但备受其疼爱,将她教养得才貌双全,如今将让与明石夫人,实难割舍。心想若为我生,定十全其美了。源氏大臣与夕雾也有同感,认为此事确是美中不足。三日后,紫夫人离宫之夜,明石夫人入宫接替。明石夫人初次拜见紫夫人。紫夫人对她说道:“女公子已长大,可我们共处多年未曾面晤,今后自当多多亲近,不必顾虑。”相谈甚为融洽,紫夫人态度颇为可亲。明石夫人自此也坦诚布公,将心中所思向紫夫人倾心相诉,推心置腹。紫夫人见明石夫人应对自如,辞令文雅,心甚赞佩,始知源氏大臣宠爱她也在情理之中了。明石夫人也诚心敬仰紫夫人人品高尚,姿容艳丽。觉得源氏大臣于众多夫人中特别宠爱此人,尊她为高贵无比的正夫人,确是理所当然。也觉自己前世修福,能与此人同列。但后来见紫夫人出宫,仪仗整齐,排场宏大:特赐坐辇车,尊贵并于女御,不禁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身份实甚卑微。眼前的亲生女儿,虽自小分离,但如今已长得粉妆玉琢一般,高贵文雅,端庄美丽。她欣喜之极,仿若梦中,泪流不止,真谓“一样泪流两般心”了。长年以来,明石夫人饱受凄凉之苦,常觉苦海无涯,忧愁患难,人生了无乐趣。现在心情豁然开朗,祈愿寿福无穷,方信住吉明神委实灵验。明石女公子受紫夫人良好教养,长大后贤慧贴人,尽美尽善无暇。自不必言声望尊隆于世,姿貌仪态之高雅娇艳亦无与伦比。皇太子年事尚幼,也知道特别怜惜此位妃子。有与之争宠的人,四处扬言其母身份何等卑微,此乃不悦憾事,但丝毫未影响其尊荣。明石夫人贤能高雅,她将妃子的居室设置得华丽优美,雅致无比,即使细枝末节之处,也都风雅蕴藉,精巧神妙。故殿上人等都将此看作珍奇的猎情之所,相与前来与诗女们调情打游。侍女们也觉今非昔比,特别讲究仪态,个个风韵雅致。逢有相适时机,紫夫人也常来宫中探望,与明石夫人交情日渐深厚,毫无顾虑。明石夫人对紫夫人颇有分寸,既不太过放肆,又毫不卑躬自贱。言行举止,恰如其分,诚为理想之极。源氏大政大臣自念余世无多,渴望生前完成两桩大事,一为女公子入宫,如今已逐此愿;二为夕雾婚事,虽纠缠颇久,外间多有讥评,如今也美成其意,如愿以偿了。因此自感心无挂碍,亦可成逐出家之愿了。但念及紫夫人,仍眷恋不舍。不过紫夫人有义女秋好是后照顾,大可不必顾虑。况她是明石女御的正式母亲,以后明石女公子亦当竭诚孝忠,故大可放心。倘使出家,便当托二人供养紫夫人。花散里虽然郁闷寡欢,但有义子夕雾奉养。请人均有所奉,便无后顾之忧了。
次年源氏大臣四十岁,需举行庆贺仪式。朝廷上下,各处均积极筹备。是年秋季,源氏太政大臣又进官晋爵,照难太上天皇待遇添加领地和封户,又添赐年官、年爵③即本如此,源氏之家早已富足丰盛,尊荣无比了。但冷泉帝仍然援引古代罕见之先例。为其设置了诸多院司。故源氏地位已登峰造极,身份亦高贵无比,但出入宫殿却极不自由,反感拘束。但冷泉帝仍嫌优待不够,常恨不能让位于源氏,而为世人讥责,为此愁叹不已。
内大臣晋升为太政大臣。夕雾中将也荣升中纳言,进宫面谢皇恩。他丰姿焕发,颜貌举止,几无半点吸疵可责。其岳父新太政大臣见之,甚是满意。心想云居雁若人宫,必受排挤妒很,远不如嫁与夕雾幸运。一次,夕雾想起昔日有一夜云居雁的乳母大辅瞧不起他官微位廉,曾说过“嫁个六品小京官,也甚不荣耀了”之话o。便将一枝鲜红娇艳的紫色菊花送与大辅,赠诗道:“
“昔年小菊浅绿装,岂知今披紫红袍。我未曾忘记当年落魄时你所附之言呢!”他吟诗之时,送上花去,探洒从容,笑容可掬。乳母羞愧得无地自容,只得惭颜答道:
“秋菊虽小出名园,谁敢轻贱浅绿颜?大人何必如此念念不忘呢?”她的语调虽然亲切随和,心中却倍觉痛苦。
夕雾晋升之后,权威日盛。感到寄居的岳父哪内颇为狭窄,便移迁至三条院。三条院是已故太君居处,自太君故去,殿宇已甚荒芜。此次一改太君当年的布置,大肆修整。夕雾与云居雁居住此哪,回忆初恋情景,历历在目;触景生情,感慨不已。昔日庭前的幼木,今日载薛成荫草,郁郁青青,葱茏繁荣。当年所植的“一丛艺芒草”o今已满地蔓延,繁生台阶。庭中地水里亦是水草丰茂,遂令人加以整理清除。于是庭中气象,焕然一新。薄暮,夫妇携手共赏斜阳美景,闲叙青梅之恋,各抒情。漾,感叹好事多磨。云居雁依恋不舍,忆昔年旁人所思,又感羞惭无比。侍奉太君的侍女,皆未曾散去,依然住在各人房间里,她们都来参见这对新夫妇,欢喜无限,夕雾想念外祖母,即景吟诗道:
“碧水岩前绿,长伴国林居。可知昔时主,仙踪何处去?”云居雁吟道:
“清泉石洞流,无心细水秀。故主身不见,清影动泉眸。”此刻云居雁之父新太政大臣正退朝还家,途经三条院,望见院内红叶如染。一时牵念女儿,便停车探访。但见院内环境优雅,居处整洁,处处窗明几净,装饰华丽,与太君在世之时繁盛无异。太政大臣抚今追昔,感慨万端。夕雾亦觉心情清爽,脸上红晕微泛。态度从容沉静,更显谦逊。与云居雁真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云居雁真可谓秀丽无双的美人,夕雾则英姿潇洒,俊秀无限。老侍女们在新夫妇身边尤显得意,争相向他们讲叙陈年旧事。太政大臣拾起二人所咏诗稿仔细阅来,伤感不已,说道:“我亦想向这泉水寻访太君的踪迹呢。但恐老人伤感,出言不吉罢了。”遂吟诗道:
“昔躬植小松,转瞬繁蘸浓。莫叹高龄树,凋零尘沙中。”夕雾的乳母宰相君,至今仍未忘却昔日太政大臣对夕雾的冷酷,此时便洋洋得意地吟道:
“叶茂双苍松,幼根缔结重。避雨双松下,终身仰雨蒙。”其他老侍女也纷纷吟诗,意思大同小异。夕雾颇觉有趣。云居雁则一味满面绯红,羞羞答答地听着。
且说过了十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六条院。此时正值红叶似锦,冷泉院兴致浓烈异常,故致书邀朱雀院同行。上下两代皇上相偕行幸,如此盛况实为世间罕见,一时惊动国中臣民。主人源氏精心竭力准备迎驾,其豪华排场举世无双,令人眩目。两帝于当日巴时临幸,先至东北的马场殿。左右马家中马匹齐备,左右近卫的武士都整齐侍立一侧,其仪式相似于五月五日的骑射。宋时后移驾南面的正殿。路途所经桥拱和走廊,皆锦绣遍地,外面能够望见之处,皆悬挂障帘,装饰华艳。道经东湖,几叶小舟浮游湖面,别致生趣。宫中管办鸿撰的御感和六条院饲养鸽鹞的侍从均召集此处,为御驾临幸时表演鸿鹦捕鱼。只见湖水激湖,鸽鹅衔了数条小鲫鱼出来。这并非特设的游艺,仅为一路上增趣添兴罢了。各处山上红叶竞秀,层林尽染,但数秋好皇后所居西院中红叶最为茂盛。中廊已拆除一部分墙壁,改为大门,以便赏现红叶时可以一览无余。
南殿上方,特设两个御座以供冷泉院和朱雀院备用,主人源氏下首相陪。冷泉帝降旨叫源氏同列。如此恩宠,在源氏已倍感荣幸。但冷泉帝犹觉不足,以为未尽全礼相待。左近卫少将手捧湖中所取之鲜鱼,右近卫少将捧了饲鹰人于北野猪得的一对珍鸟从正殿东来此,敬献于御前。冷泉帝便令太政大臣将此二物调制御膳。诸亲王和公卿则由源氏招待,皆为山珍海味,非同寻常飨宴。日色将暮,诸人皆醉,即宣召乐拓前来演奏。不奏典雅之大乐,但选饶具情趣之舞曲,令诸殿上重子皆来跳舞。此时不禁令人忙起从前桐壶帝行幸朱雀院举办红叶贺之盛举。演奏舞曲《贺是恩》之时,太政大臣年方十岁的儿子,其舞蹈优美,冷泉帝爱不自禁脱下御衣赏赐他。太政大臣忙趋前代儿子拜谢皇恩。源氏回想当年在红叶贺与太政大臣同舞《精海波》之情景,便令人折取一枝菊花,送与太政大臣,并赠诗道:
“秋菊添佳色,篱畔竞秀姿。恋怀初霜时,共吐含苞蕊。”太政大臣当年作头中将时,曾在桐壶帝御前与源氏公子共舞。两少年英姿飒飒,得一时风流。而今太政大臣亦身居显位,但总觉得漂氏之尊贵元与伦比。天心似乎有知,竞降下一阵甘露。太政大臣答谢道:
“层云皆为紫菊化,仰望秋县正繁时。现在你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晚风习习,飘落片片红叶,深浅不一,如锦茵满地。庭前如同是为迎驾而铺饰的锦绣地毯。殿上诸童子,眉目清秀均出身高贵之家。身穿蓝、红大礼服,内衬浅红、淡紫色衬抱,皆为寻常装束,头发左右分开,只额上加了宝冠。他们在这红叶毯上翩翩起舞,舞毕退回红叶林荫中。此景美丽无比,只可惜天近黄昏,此刻来演奏长篇之曲,只合奏弦管。书司珍藏之琴悉数取出。兴酣之际,冷泉帝、朱雀院与源氏主人御前均亲手操琴合奏“宇陀法师”,其音色与平日并无多大改变,但朱雀院听来,今日尤为美妙动人,便吟诗道:
“阅尽尘世经风雨,赏在已至白发生。岁岁红叶无限好,不及今秋扬我情。”他为自己在位时没有这等盛会而遗憾。冷泉帝答道:
“前朝惜赐锦幕好,红叶更胜寻常秋。”这是表示对前皇帝的敬意。冷泉帝年方二十一,相貌愈来愈美,酷肖源氏,英俊无比。中纳言夕雾侍立于侧,相貌与冷泉帝毫无两样,令人诧异无比!因地位差异,冷泉帝在气度上较夕雾高贵,资貌上却不及夕雾部艳风流。夕雾的笛声悠扬动听,音调甚为悦耳。众殿上人在阶下唱和的,推属中养少将嗓音最美。诸戚族皆俊美,此乃前世赐得的福报。
第三十四章 新菜
却说自从前次行幸六条院后,朱雀院便觉身体不适,病情渐重。他原本病患缠身,此次又格外悲忧,便生遁入空门之心。以前因母后在世,顾虑重重。而今母后已不在人世,朱雀院对人世已无甚牵挂,始作出家的诸种准备。朱雀帝有五个子女,除皇太子外,尚有四位公主。其中三公主便为藤壶女御所生。此藤壶女御即是桐壶院前代先帝之女,先帝赐以源氏之姓。她入宫时,朱雀院尚是皇太子。本应由她作皇后,但因先帝之父驾崩甚早,而她的生母身份又低微,仅是普通更衣,无甚可依,因此只能屈居女御之位。后来弘徽殿母后又赐妹妹助月夜尚待之职,她家于宫中威势更为显赫,藤壶女御更难伸展了。朱雀院虽觉她可怜,但他自己亦即将让位了,实在无法袒护,惟有摇头叹息。因此藤壶女御怀恨,不久便郁闷而死。可怜的三公主,此时年仅十三四岁。朱雀院想道:“我即遁跳出红尘,修炼佛道。让这女儿独居此地,教她怎样立世度目呢?”他为三公主之事忧虑。同时又忙于准备三公主的着裳式。他索性将院内秘藏的珍宝器物及略有来历之物皆赐于三公主。其他诸子女分享的,只是些次等物品。
皇太子听得父皇患病,便亲赴探问,为的是能陪同父皇出家奉佛。母亲承香殿女御一同前来。朱雀院并不十分眷恋此女御,但她毕竟是太子的生母,便亦很敬重她,与她纵谈往事,与皇太子谈了些治世之道。皇太子虽只十三岁,但看法却也老成、稳重。现今又有明石妃子等人照应便大可放心了。朱雀院对他说道:“我已无心留恋此世。谁对公主等放心不下,为她们的前程担忧。此般‘不可免’的‘死别’,甚是障碍。大凡女子,屡屡因逢意外之变而倍受羞辱,此乃命运所致,实甚可悲可怜。将来你登基为皇,对你的姐妹要好生照顾。有外戚依靠者,我皆放心。唯有三公主,年纪尚幼,全赖我一人照拂。我入室之后,她若无人照应,势必飘若浮萍,令我心痛如割,怎不牵挂呢?唉,思之不胜悲痛。”真乃声声衷情,点点热泪。
朱雀院又将三公主托于承香殿女御,恳切她善意照拂。但承香殿女御昔日对藤壶女御所受专宠甚为妒恨,现虽受朱雀院恳托,但未必能善意照拂她。三公主之事,令朱雀院日夜愁叹。到岁末,他病情愈加深了,竟不能出户。前病中偶尔作祟的鬼魂,而今却昼夜不停地攘扰,因此他疑心不会长久于人世了。虽让位已久,但受他恩惠之人,如今仍同昔日般亲近,以一仰御额为来由,常常前来拜谒。他们无不为朱雀隐身患重病而担忧。
源氏亦时时派人探望,并决定亲往探访。朱雀院闻知源氏将亲来探病,不胜欣慰。恰巧夕雾中纳言前来探病,朱雀院便召他进入帘内,与他细细谈道:“桐壶先帝临崩时,曾对我再三嘱咐,要我好生照应令尊和皇上。但自我即位以来,推行政令,却时时遇阻。因此移恨令尊,便将他流放。他回朝多年,于我却无怨恨。我便令等获罪,令尊定会泄恨于我。世人皆以为如此。前朝圣代,此事例亦屡屡有之。岂知他心评博大,无丝毫报复之心,竟也真心实意地照拂皇太子。如今又造明石女公子入宫为太子妃。我感激之情实难言表。但因我生性愚鲁,惟恐爱子心切,影响太子,引起世人非议。故一向装作对他漠不关心,任由别人作主安排。且喜我退位后,皇上英明,力挽我在位时的衰蔽之势。甚合我意,不胜欣喜。自今秋行幸六条院后,我追忆往事,甚是怀恋,颇思能与令尊促膝相谈。恳望贤使劝请,催他早日亲驾惠临。”谈话时神态异常颓废。夕雾复奏:“侄儿年幼时,诸事不得而知。年事稍长,参与朝政,处理诸种政务。其间常与家父探讨大小政事,或闲聊私人琐事,但他从未流露对你怀有旧恨。相反,他曾谈道:‘朱雀院想诵佛念经,弃绝人世,卸掉照拂皇上之责,这实在有违桐壶先帝的遗言。他临朝时,朝上贤臣甚多,加之我年幼才疏,常欲效劳却未能遂愿。而今朱雀院不问政事,专心静休,我很想与他倾心相谈,且亲聆教诲。但终因身分所拘,身不由己,以致拖延至今,未遂此愿。’家父常念叨此话,且时常叹息呢。”
夕雾年龄尚小,仅十八岁。然身体发育甚好,相貌亦光艳照人,甚是俊美。朱雀院定目凝望他,心中思忖:将那令我牵挂的三公主许配与他,如何?于是说道:‘飞(现在安置于太政大臣家中。我听说你一直没有说亲,时时为你担心、惋惜,如今才得以安心。我对令尊真有些妒羡呢”夕雾觉得此话蹊跷:他说此话有何意思呢?思忖良久,猛然醒悟:朱雀院正为公主的终身大事担心,指望她嫁与可靠之人,方能静心出家。他时常说起此事,夕雾难免有所知晓,前后一想,便知此话之意了。但又怎能率然说破而让其受窘呢?他只答道:“如侄儿这般无出息之人,娶亲自然不易。”说完便告辞了。
躲于屏风后面的众侍女,目睹夕雾容姿后,皆赞道:“如此标致的相貌,如此雍容的气派,世所难见。真卓越啊!”她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年老的侍女听此议论,说道:“停下吧!他父亲源氏老太爷年青时比他俊美多了!其美真教人目眩呢!”朱雀院听此争执,说道:“源氏的美貌的确异乎寻常,愈老韵味愈深,大概所谓的‘光华’,就是如此吧!他辅佐皇上,处理政事时凛凛威风,令人心生畏惧。但当他任情放纵,忽意嬉笑时那洒脱无拘的姿态又令人觉得异常可亲可爱。此实乃世间罕有的人物。想必此人身前定修善积德,故能有此般俊美容貌。他自小长于宫中,先帝对他疼爱有加,倾注全部身心来抚育。但他毫无骄纵之情,却恭谦律己。二十岁尚未受纳言之爵。直至二十一岁,方当参议表大将。这夕雾却比父亲授爵早,十八岁便受爵中纳言。由此可见他家威望代代高啊。论才学,夕雾亦不逊其父,甚至立身扬名比父亲还早,真乃旷世奇才啊!”他对源氏父子赞不绝口。
三公主乃纯情少女,天真烂漫,容貌秀美。朱雀院见了,说道:“‘这么无邪的孩子必须托付于可靠的忠厚之人。要真心诚意地疼爱她,宽宏她的任性,好好地照拂。”他召拢几个老成知世的乳母,将着裳式诸种事宜分付下去,乘机说道:“昔日式都卿亲王的女儿便是源氏大臣抚育长大的。我亦想将三公主托付与这样的人。皇上那里已有秋好皇后,其他臣下更难找到。我入佛后,三公主尚无贵戚相助,入宫反倒痛苦。唉,我后悔当初为何不于夕雾未娶之时,探摸其心呢!此人虽年轻,但颇有才气。”一乳母答道:‘冲纳言为人素来忠诚。多年来,一直钟情于云居雁小姐,从不移情别恋。如今已玉成其事,恐更难割舍了。倒是源氏老太爷,一向好色成解,虽已年老,但仍贪爱女人。他最青睐出身高贵的女人。如那模姬,他一直情系于心,常致信诉情呢。”本雀院说:“哎!如他这般轻浮好色,实在讨厌。”他虽这般说,但心里却想:加入众多夫人之列,虽然不快之事在所难免,但寻遍朝野,恐怕只有他可代替我这父亲了。惟有依乳母之意,委曲将其托付与他了。便又说道:“有了女儿,只望她能嫁出去。若让她嫁与源氏,你看如何?世事恍惚,人生短暂。若她不能享受源氏家那般幸福生活,岂不可惜此生!若我是女人,即便他是我亲兄弟,亦会毫无顾虑地嫁与他!我年轻时曾有此想法。何况被他所迷惑的女人,那更是自然。”他说时,尚待陇川夜之事一直浮现于脑海中。
有个伺候三公主的乳母,地位颇高。她的哥哥是左中共,既于六条院效劳,又竭诚服务于三公主。一日,左中共前来三公主院中。乳母对他说道:“朱雀皇上曾向我示意,打算将三公主许配源氏。你瞅机会告知他。公主独身,自古如此。但倘有悉心照顾的夫婿,亦可下嫁。但除了朱雀皇上以外,再无谁悉心翼护她了。我只不过伺候而已,仅如此,又有何用?且伺候者甚多,我哪能万事作主?因此难免有意外之事发生。若因此而得轻浮之名,那定叫我伤心致死!现乘朱雀皇上在世,托付了公主终身,我这伺候者亦可放心呢!大凡女子,无论如何尊贵,皆难逃脱命运的捉弄,实乃可悲之事。上皇对这三公主疼爱倍至,难免遭人嫉妒。故要使她木受丝毫非议必须从长计议。”左中弄答道:“实乃怪事,六条院主人多情得令人恐惧!凡与他一度风流的女人,不论是他真心相爱的,或是逢场作戏的,皆迎进院来。然而,他最挚爱的却只有紫夫人一人。因此,屈居苦度生涯的人,亦复不少。倘三公主福缘非浅,如你所说嫁与大臣,于我看来,即便深受源氏恩宠的紫夫人,亦当怯这皇亲三分吧。世事难料,究竟如何,亦得用心顾虑。主人私下对我道出心声‘荣华富贵,我已享尽。此世可谓毫无遗憾了。惟夫人之中,有因身份低微的而受人讥讽,我亦心犹未足,尚未有出身高贵的正夫人。’确实如此,由姻缘而受他庇护之人,大都是寻常人臣之女,出身虽不低微,但亦很寻常。但与他门当户对的夫人却没有。故三公主若能如你所说,下嫁六条院,倒是天造地设的好姻缘广
乳母便寻个机会向朱雀院奏道:“前日左中并已知晓尊意。他道:‘六条院主人一定不会拒绝。迎娶一位正夫人,是他多年的夙愿,而今终能遂愿了。只要你诚心相许,我即可向他传达。’此事究竟怎样,还望定夺。六条院中妻妾甚多,源氏对她们甚为照拂,厚待有加。于一般家庭,正室与侧室免不了眼瞅生怨。我担忧三公主到了六条院,会惹出烦恼来。愿为女婿者不计其数,请上是三思而行。今世风俗,公主往往孤身独处,不嫁他人。但三公主已娇纵成习,稚气未脱,难于独自立身处世。我等伺候者,即便贤能,能力仍有限度。亦只有照主人的吩咐去做,而竭心尽力。因此,三公主倘无夫婿照拂,实甚可忧。”朱雀院答道:“此言极是,我亦有此感。公主下嫁,自古视为轻率之举。再者,凡女子婚后,难免后悔,以至于夫妻反目,陷入悲苦之中。倘抱定独身度世,则父母亡后,失却荫庇,于然一生,亦十分凄苦。古人性情敦厚,无人敢离经叛道而欲娶神圣公主。然今人摒弃司规,恣情美色,排闻艳事屡有所闻。也许昨日尚是高贵之家,且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今日却为卑微轻浮男子所诱骗,以致身败名裂,使亡亲含羞九泉。诸如此事,数不胜数。看来,不论出嫁与否,作女人总让人担忧。因果报应,宿缘深浅,早已命定,女人是身不由己的。因此,一切凭各人前世宿缘而定,依父兄之命而行。即便暮年生涯颓废,亦不会怨己。反之,女子倘自作主张,择其夫婿,长年厮守,幸福美满,便似觉自择夫婿亦颇善。但此未经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便自作主张,私定终身。身为女子,此举甚为不当。这于庶民百姓之家,亦被视为张狂轻薄。尽管如此,婚嫁之事,仍应顾及本人意愿。如受诱惑,失身于人,那便就此了结一生。多年来,我甚觉三公主特别幼稚,天真轻信。故你们做乳母的,不可越俎代庖,替为择婿!倘有此事谣传,真乃悲哀之极!”朱雀院千般嘱咐,万般训导。乳母等便觉今后重任在肩,皆惶恐不已。
朱雀院继而说道:“我早想出家,然竟等至今日,只因我想亲见女儿增知长识,不致全无主见。亦因此而累我不能丢尽尘心,而受世烦恼。此事必须尽快决定。六条院主人气度高雅,举止稳重,见识颇高。虽妻妾成群,亦勿须多虑。我尚未闻其家室不宁。源氏待人恳切,老成持重,处世得体,世间再无此般可信赖之人了。三公主择婿,如舍此君更有谁?我与萤兵部卿亲王同为皇子,不宜视为外人而加以贬斥。此人风雅有过,威严不足,不免轻率,不可托付。藤大纳言虽私慕三公主,但念其身分,总不甚相称。凡这般身份寻常之人,皆不足为道。古之惯列,公主择婿之标准:身份高贵,声望隆重。如选一味痴恋,情深意重之人,则将悔恨终生。据尚待俄月夜道:棺木亦暗恋三公主。只可惜是个右卫门督,倘若有了相当的官位倒亦在考虑之例。然此人仅二十四岁,太过年轻,缺乏老成。他抓高自赏,意愿甚高,难有称心如意者,所以至今尚未成亲。然他才学非凡,出类拔萃,想来日后一定青云腾达,前途无量。但就此做三公主夫婿,地位、声望毕竟有所差欠。”他思前想后,甚为懊恼。
朱雀院并不操心其他几位公主,亦无求婚者前来烦扰。惟用心思虑三公主婚事。此事虽属深宫秘谈,却不胜而走,传与世人。便有不少人前来说媒攀亲。源氏想道:“我家右卫门督至今尚未成亲。他不是说非是女不娶吗?如今三公主正欲择婿,此良机不可错失。或者幸中,亦为增添光彩,实乃美妙之事。”于是,他便叫夫人劝请其朦胧月夜前去说合。俄月夜诚恳真挚,好话道尽,期望朱雀院应允。萤兵部卿亲王,因被髯黑大将横刀夺爱,发誓如若娶妻必超过玉囊,以免被盗黑夫妇耻笑。闻知三公主选婿,亦跃跃欲试,为此绞尽脑汁,不胜其苦。朱雀院的家臣藤大纲言担心朱雀院一旦出家修道,他便失却了依靠。便亦生非分之想,希望得到朱雀院的青睐,以此成为可托之人。另外,中纳吉夕雾闻此消息,想道:“朱雀院曾亲口劝诱,欲将三公主嫁我。现在只须找个中间人前去说合,他定不会拒绝。”他有些朝秦暮楚了。既而又想:“云居雁现已视我为终身依托之人。多年来,我从未移情别恋,亦未拿她的薄情为借口抛弃她。现在岂可突然改变,令她悲伤呢!一旦与神圣的公主缔姻,万事皆不能随我之意。倘二者兼要,势必两不讨好。”夕雾生性敦厚,此乃心念,未曾对人说及。但却时常注意三公主择婿之事。倘另择他人,心中亦是怫然不乐。
皇太子闻此消息,说道:“三公主择婿之事,最重要的是开了公主下嫁之先例,须郑重考虑。普通人臣中虽有人品优秀者,但名位低微,不配公主。三公主倘执意下嫁,那六条院主人最为合宜,请他代为抚育。”但他只是口传而并未郑重上书。朱雀院听了深觉有理,说道:“所言极是。”于是坚定决心,便派有中共为中介,将朱雀院之意向源氏一一陈述。源氏对朱雀院为三公主费尽心计择婿早有所闻。他答道:“仰承朱雀院厚爱。但我与他年龄仅长,却要我担此照顾之责,自己却隐遁。其实我有生之年不管对哪位皇子或皇女,皆视为自己人。他特地托付于我的三公主,自当加倍照应。但人世变化无常,只怕连我在世之时亦难靠得住。”继而又说道:“况公主终身托付我,与我情意笃厚,则我一旦弃世,于她徒生痛苦,于我顾念尘世,亦难往生极乐。中纳言夕雾正值少壮,虽欠稳健,但青春鼎盛。若论才能,将来定是朝廷中坚,前程无量。据我看来,二人极为相配。只是夕雾憨直固守,恐难割舍心爱之人,对此,只恐朱雀院不无顾忌。”
左右并见源氏天接受之意,心念朱雀院之意异常恳求,老告之实情,定然使他伤心失望。于是又将朱雀院私下决定的计划—一具告。源氏听罢,微笑着答道:“于朱雀院那里,三公主受到如此偏怜,其前途亦不必顾虑。如今我看只有冷泉帝为最佳人选。宫中女御身份皆不如三公主尊贵,想必三公主定会后来居上呢!桐壶院时代,弘徽殿太后是首先入宫的女御,权势鼎盛。但一度被后来的藤壶母后所排挤。三公主的母亲藤壶女御与藤壶母后为同胞姐妹。世人告称两人容貌酷似,美丽非凡。则三公主无论肖似谁,其相貌一定美艳绝伦。”此时他想象三公主的容貌,不禁心向往之。
岁暮,为准备三公主着裳仪式,空前绝后的喧哗扰攘,隆盛无比。然朱雀院病未痊愈,故诸事忙乱。仪式场布置于朱雀院内皇后所居柏殿中。帐幕帷屏以至一应诸物,概不用本国线锦,皆摹仿中国皇后宫殿的装饰,富丽堂皇,光彩夺目。结腰之职,预先聘定太政大臣担任。太政大臣为人一向谨慎,素来不肯轻易参谒朱雀院。但他对朱雀院的意旨向来遵从,故此次满口答应,如期到场。左大臣、右大臣以及其他诸王侯公卿都来参与仪式。即便那些因事而难于出席者,也尽力前来贺喜。八大亲王,殿上诸人,冷泉帝与皇太子两方所有读到之人,无一不至。仪式之庄严隆重,堪称绝世。冷泉帝与皇太子念及此乃朱雀院平生最后一次盛会,惋惜之余,取出许多唐朝舶来珍宝,作为献礼。六条院所献礼品也极为珍贵。凡朱雀院回敬各方的赠品,赐与出席者的福物,以及酬谢主宾太政大臣的礼品,无不由六条院代为办理。秋好皇后所送服装与梳具箱无不颇具匠心。其中有她入宫时朱雀院所赐梳具箱,经重新雕饰,显得更为新颖别致,却风格依旧,一见便知乃当年之物也。当日薄暮,这梳具箱由中宫职权亮送到。他将礼物呈上,声言特赠与三公主。其中附有赠朱雀院的诗:
“神通玉梳插发售,今日深情似旧情。”
朱雀院读罢此诗,旧事不觉跃然脑际,如在昔日。秋好皇后转赠此玉梳于三公主,意即愿她肖似自己。这是荣誉礼物。故朱雀院绝不在答诗中提及昔日为她失恋之事。为表谢意,答诗道:
“黄杨古梳个喜见,万年永继荣未衰。”
朱雀院强撑病体,为三公主办了着裳仪式。三日后,他便削发为僧了。万乘之尊为僧,比及寻常百姓来,自然倍加伤感。落发之时,所有女御、更衣皆紧锁双眉。尚待俄月夜一直依随朱雀院左右,脸上愁容堆积。朱雀院不知如何安慰她,说道:“诀别爱人之苦比及思念子女之情,实在难堪啊介于此情景中,出家之心不禁有些动摇。但他终究铁了心肠,走出室去,将身靠在矮几上。比睿山的天台座主及授戒的三位阿阁梨遂上前替他削发易装。自此便遁入空门,脱离凡尘。此仪式实在伤愁。此时,连早已绝缘红尘的僧众都为他悄然流泪,诸公主及女御、更衣更是泪如泉涌。满殿不分男女上下,哭成一片。朱雀院想悄然遁迹清静之所,勤修佛事,了其残生。岂料今日竞骚乱如此,逆其本意,不免心烦意乱。他想:“只因三公主未能安排妥当,尘线未断,故受累至今。”对左右也如此说。自冷泉帝以下,遣使前来慰问者多如云集。
六条院主人源氏获悉朱雀院身依佛门后病情略有好转,使前来探访。源氏自退职之后,虽朝廷以太上皇尊崇之,但他出门仍不执皇家仪仗,而故意轻车简出,以示朴素俭约。朱雀院对源氏来访晤盼待已久。此刻闻知源氏已至,十分高兴,便振作精神,出来接见。招待排场从简,朱雀院只在自己居室中添设客位,延清源氏人坐。源氏一见朱雀院的僧侣打扮,甚是感慨。不觉悲凄袭来,泣下沾襟,不能自己。良久方始镇静,言道:“自从先帝去后,小弟深感世事无常,立意出家修行。只因缘份尚浅,竟让兄长占先,今日特来拜见清姿。我总优柔寡断,做事每不领先,今连出家之事亦然,念之真是无颜!唉,我意志不坚,虽屡次下决心,也难割尘念。奈之如何广言下感慨不已。朱雀院闻此即伤,竟颓丧不振。只得低声同他谈论旧事,说道:“愚兄日复一日,光阴虚度,竟得惜全性命。常恐凡心未混,以致学道之愿不能成遂,故决意削发为僧。今虽入佛门,惟恐有生之日元多,终不得正果。因此暂不入山,在此清闲之地,尚可一心念佛。我这羸弱多病之躯,竟能苟延至今,全仗了这修行之志。我并非不知此理,但因素性懈怠,向来不曾修持,心中实甚不安。”
朱雀院又将近来所思详告源氏,顺便提及:“我舍下许多女儿而出家为僧,心中实甚挂念。尤其三公主,一无所靠,更令我放心不下,不知如何是好。”源氏听出这话弦外有音,对他颇为同情。加之他早想一窥三公主芳容,便热心,乘机言道:“的确令人担心。三公主身为皇女,倘无关怀备至的保护人,困苦之处便更胜一般女子。其兄长皇太子乃当今极为贤明的储君,且为世人所信服。你若将三公主托付给他,便无可顾虑。但是太子继位后,日理万机,恐怕无暇对其妹关怀备至了。凡为女子者,若要一个体贴入微,诸事可托的保护人,必须嫁与以保护他为天职的男人,方可无虑。兄长若以为此事妨碍修行,将遗恨来生,则莫如以妥善之法选择贤才,悄悄选定佳婚。”朱雀院答道:“我也有此意,然而事亦甚不易。依我所闻,父皇在位,气运昌盛之时,为公主选定夫婿,使任保护之责者,不乏其人。何况像我这样即将遗世之人,选婿当然并不十分苛求。我如今业已出家,尚有这难割之尘念,甚是烦恼郁闷,以致病势日重。岁月逝去刎颈,再无返时。而三公主尚无依靠,令我焦灼不已。今我有一恳求:请贤弟破例接受此女,听凭尊意为其择一妥帖女婿。你家中纳言本娶之时,我未提出,至今思来,好不后悔。今被太政大臣抢先,让我妒羡不已。”源氏答道:“中纳言为人忠厚可信。然尚年幼,阅世甚浅,怕多疏误。恕我冒昧直陈:三公主若得我尽心照拂,我当如父亲一般爱抚她。惟恐我来日苦短,不幸中途捐弃,反教她受累呀。”他已表示接受了三公主。
不觉时已入夜,朱雀院之处的人与六条院那边的高官,同在主人御前飨宴。所食虽为粗蔬米饭,但也别有风味。朱雀院御前,摆一张嫩沉香木小方桌,上有三四个素菜。此等光景,让人颇念昔日皇宫大宴时的山珍海横,歌舞弦乐。思今追昔,众皆感慨殊深,流泪不止。其他可哀之事也颇多。直至深夜,源氏始起身辞归。朱雀院犒赏了随从诸人,又派宫中大纳言护送源氏归府。天降大雪,严寒无比。朱雀院病情加重,深觉不适。然三公主已终身有靠,一念及此,遂无可虑了。
源氏回到六条院,因三公主之事而犹豫,甚为不安。紫姬早对此事有所耳闻,但她绝难相信源氏真会娶了三公主。她想:“昔日,他曾狂恋前斋院模姬,但终不曾娶她过来。”故心中甚安,从不向源氏探问此事。因此,源氏心中也十分过意不去。他想:“今日之事,若她知晓,不知作何感想。其实,我对她之爱不仅绝不会有丝毫削减,反会因此事而加深。只是在真相大白之前,不知她将对我如何想法!”源氏心中甚是不宁。生活至今他们已亲睦得不分彼此,毫无城府。故心中略有隐情,便觉不舒服。不过当夜已十分疲惫,遂立即就寝,一宿无语。
翌日复又降雪,万物一派萧瑟。源氏与紫姬在暖室里相拥而坐,共叙今昔将来。源氏乘机言道:“我昨天去探望朱雀院,岂知他不但病势沉重,心事也更为沉重呢:他最为担心的便是三公主的将来,故特向我提出了这般嘱托。我觉他甚是可怜,不忍推脱,也就应允了。外间料必早已传扬开了。我对风月之事早已不再热衷,故他多次托人说合,我皆婉言谢绝。但在病中亲口提及,我实在木忍让他失望。故已决定,朱雀院遁迹深山古寺之日,便迎接三公主来此。你闻此言甚是不快么?请相信我,纵然天荒地老,我对你的爱决不改变。你别为这小事伤怀好么?此事于三公主甚是委屈,因此我也不能冷落了她。总之,惟愿大家相安无事,和睦度日。”紫姬天生善妒,往常源氏略有不检点处,她便视为不忠而大为生气。是故今日源氏颇感不安,不知她对此事持何态度。岂知紫姬毫不介意,从容答道:“如此苦心托付,也令我感动啊!我如何能介意呢!只要她不轻视我,不讨厌我住于此处,我也就安心了。其母藤壶女御乃我之姑母,单凭这点,想来她不会太疏远我吧?”源氏不料她如此谦逊,说道:“你如此宽容,反叫我不安。诚能如此仁厚,则于已于人,皆是安乐。你若能与之和睦相处,我定更疼爱于你。外间流言,切不可轻信。男女之事,世人总爱捕风捉影,肆意歪曲,以致弄出事端。故须静心详察,方为贤明。切不可急躁冒然,徒自怨恨。”他对她诚挚劝导一番。紫姬脸上强作笑容,心中暗忖:“此事太过突然,真让人难以置信!他说得如此在理,我也不好反驳,免他讨厌。若他与三公主真有其事,对我则必有顾忌,要么就听我劝告而罢手。此次他以受人托付为名,行好色之实,我倒没法阻止了。但绝不可让他人知晓我心中哀怨。倘让继母式部卿亲王的正夫人知道了,她一向怨恨我不知将如何幸灾乐祸。她至今尚在为那讨厌的播黑大将之事而无埋怨恨我呢。”纵然紫姬胸襟极其开朗,可对这种事又怎能漠然视之呢?近年来夫妇间亲亲睦睦,她的地位也日渐安如磐石。本料想从此便可夫唱妇随白头偕老了。谁知如今出了这等丑事!她虽窃自悲叹,外表却极其平静。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朱雀院正忙于准备三公主出嫁。凡恋慕三公主者,无不垂头丧气。即便是迷恋三公主的冷泉帝,也奈何不得,只好断此念头。此值源氏不惑之年,朝廷准备为他举行隆重庆典。但源氏素来以俭朴为德,是故一概辞谢。
正月二十三日恰逢于日,播黑右大将夫人玉望当先祝寿,奉献新菜②。玉堂预先没漏半点风声,直至一切事宜皆备妥当,才突然驾临。源氏此时已是却之不恭,只得领受了。玉髦此行虽说是微行,却也威势十足,仪仗之盛,殊异于寻常。源氏的御座设在朝南厢房里。室中焕然一新,屏风幔帐等设施,皆用新物。可御座却不用帝王椅子,而以四十条中国席重叠做成。一对嵌螺钢的柜子上放着四只衣箱,里面装着四季服装。香壶、药箱、石砚、洗发盆、梳具箱等,无不精心设计,尽善尽美。那插头花的台子,是用特别的沉香木和紫檀木做成。插头花虽为寻常金银打制,可配色讲究,式样别致,是故格外雅致脱俗。原来这位尚待诸熟风趣,颇具才气,事事求新出奇,总让人大开眼界。但外表却并不故意招摇。
众人聚集一堂,源氏出来接见尚待。源氏依然容貌清丽,丝毫不显四十岁之相,倒好似未做父亲的公子哥儿。王室猛然一见,虽离别已久,竟像初别乍逢一样,不禁红晕上脸,羞涩万般。却也不敢生疏,款款互倾衷肠。玉髦结婚末久,连生两个孩子,虽长得颇令人喜欢,却因怕难为情,不肯带了来拜见源氏。可镜黑大将却以为机会难得,定要携两孩子同来拜见。这两孩都着便装,头发左右分梳,煞是清秀可爱。源氏见了,说道:“岁月悄逝,平日并不以为然,仍像年轻时一样过日子。但见了这些孙儿,才悚然发觉已老矣!夕雾也有了儿子,可我尚未见过呢!惟你特别关心我,今日首来祝寿,叫我又喜又惧。”我正想暂且将老忘记呢。”玉望已是二十六岁的少妇,更添了妇静从容的成熟风韵,姿态更显高雅秀美。她献诗道:
“嫩弱两小松,扎根此岩中。今祝巨磐石,长寿万年福。”
吟时尽力装出大家风范。源氏面前陈列着四个沉香木盘子,盘内盛打各种时令新菜。他略尝了些,举杯答吟道:
“稚嫩两小松,自当命长久。青青野地菜,依此总是荣。”
正当唱和之际,许多王侯公卿一并来南厢祝寿。式部卿亲王因玉髦使自己女儿离开了髯黑之家,对她甚为不满。然念及女儿紫姬尚是源氏夫人,权衡再三还是于日着时分赶来了。置黑大将洋洋自得,以源氏女婿身份料理贺寿事宜。式部卿亲王看其轻狂模样,极为不悦。两个外孙乃髯黑之子,紫姬之甥,双方皆有缘故,也前后奔波帮办杂务。盛礼品的笼子四十具,盒子四十件,由中纳言同夕雾带着亲近的子侄,—一搬与源氏过目。源氏赐众饮酒,随便用些新菜肴撰。他面前陈列着四只沉香木方几,几上杯盘皆很精致。因朱雀院玉体尚未康复,故举行音乐演奏会。但太政大臣已备置了琴笛等乐器。他道:“今日的寿庆典礼,可谓世间最为尽善的了广遂将乐器取出,诸人各择一种乐器,一并演奏起来。其中和琴是太政大臣当作第一名器而秘藏的,他本是这乐器的演奏高手,此日全心弹奏,其音之美妙,再无一人敢操奏此琴。源氏要右卫门督相木弹奏和琴,柏木固辞。因三公主之事,棺木内心尚未释然。但源氏再三强求,棺木只好从命。琴声美妙,听者无不动容,交口称赞:柏木琴艺,竟不逊于其父。能如此善承父业者,世所罕见!源于中国的乐器,各有操琴手法,学会还是容易,然这和琴初无定法,全靠自己领悟。譬如随手拨弦的“清弹”,便具各种乐器音调,真是妙不可言。后来太政大臣将琴弦放得极松,调子降得很低,弹出多种音响的曲调。忽地,柏未奏出十分明朗的调子,极是悦人神智。诸亲王想不到他的琴艺如此高妙绝伦,无不对他刮目相看。萤兵部卿亲王取来了七弦琴。这琴非比寻常,乃历代第一名器,本珍藏于直阳殿内。桐壶院晚年时,因爱女一品公主极擅此道,便赐与了她。太政大臣欲使源氏的四十寿宴锦上添花,特向一品公主借得此琴。源氏忆及此琴史迹,往事纷踏而至,不禁感慨万端。萤兵部卿亲王虽也因酒伤感,流泪不止,却还能察知源氏心情,遂将琴呈上。源氏此刻感怀万干,便接过琴来,弹了一支珍奇乐曲。这场管弦合奏十分精致,情趣盎然。末了唤来乐队至阶前演唱,歌声婉转化美,从吕调唱到律调,直至夜深。曲调逐渐柔美可爱了。催马乐《青柳》一曲唱得最为感人,连夜营也都为之动容倾听。歌罢,请人各领赏赐。那礼物精美异常,皆照私事规格设计。
翌晨,尚傅玉望辞归。源氏赐赠礼品,对她说道:“我好像与世隔绝了,昏昏然不知老之将至。你今日来,令我猛醒风华正逝,来日无几,不由凄凉倍增。今后可得常常来此,看为父渐渐衰老。我为陈规所羁,未便随意前来探望,好生遗憾。”玉髦此行,让源氏忆及旧事,不禁悲喜交加。可匆匆小叙,随即分手,又令他意犹未尽,极为惋惜。玉望暗忖:太政大臣虽为亲父,却只有生育之恩,而义父源氏对她却是慈爱周至,日后岁月漫长,定可长蒙照抚,永世无虞。心中感激不已。
二月中旬,六条院中迎来了尊贵的三公主。洞房设在西边小客厅内。第一、二厢屋与走廊,及侍女们的居室,都装饰得精致喜气。朱雀院仿女御入宫仪式。排场隆盛,送亲人多为王侯公卿。藤大纳言没能凭家臣身分当上夫婿,心中虽怨恼不已,却也来参加送亲。三公主的车子抵达六条院时,源氏出来迎接,并躬身扶三公主下车,这可是异乎常例之举。源氏虽蒙封赠,难照太上天皇,可他毕竟名为臣下,是故婚式并不完全雷同于皇上迎女御入宫,可也异于寻常的娶亲,这倒是一宗特别姻缘。婚后三日中,朱雀院与六条院双方各有酬答,皆珍贵高雅,极富风流。
紫姬日日耳闻目睹又岂能心无所动?实际上,纵然娶的是三公主,紫姬也绝不会因此失宠。紫姬素来蒙受专宠。可如今新来个三公主,人既美艳年轻,身世又高责无比,自然深有威胁之感。但她隐忍于心,绝不形诸于外。当三公主人门时,她主动接近,招呼照应,料理甚是周全。原氏见她如此宽宏大量,方才放下心来,亦愈发爱她了。而三公主尚是初春少女,连胸乳都未长出,言行又极大真,完全还是个孩子。源氏忆起从前在此山初会紫姬时,她虽也是这般年纪,可已才气逼人,极有心劲了。这三公主却仍是孩童般天真幼稚。源氏思量这样也好,免得太过妒忌或者骄横了。可终究少了些意趣。
婚后三日,源氏夜夜与三公主共枕。紫姬多年来何曾尝过独守空房的滋味,如今虽尽力忍受,还是孤寂不已。虽然心中希望源氏不要出门,但却格外殷勤地替源氏出门穿的衣服熏香。她强作沉静,脸上仍不免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态,凄美之至,让人好生怜爱。源氏暗忖:“有此一人足矣!我怎能再娶一人呢?都因自身轻率浮荡,行事疏忽,以致落得如此局面。夕雾年纪虽轻,却对爱妻十分忠贞。所以朱雀院没相中他。”他思来想去,自知薄幸,不觉泪盈满眶,负疚地言道:“眼下方始新婚,不前去,于理难下,还望你答许。以后倘再负心于你,实乃颜面无光了。只是倘朱雀院知晓了,不知作何感想……”他前后为难,心绪钦乱,样子甚是痛苦。紫姬苦涩地笑,答道:“你自己心中都没有主见,叫我如何来决定?”源氏觉得此话暗讽于他,竟不胜羞愧,独自托腮枯坐,一话不发。紫姬便取过笔砚来,写道:
“世变无常眼中事,全作千秋不变状。”另又写了些古歌。源氏取来观看,觉得虽非正派之作,却也合情合理,便回吟道:
“死生绝断终由命,永不衰是你我情。”写毕,不便立刻离去。紫姬见此说道:“这不是让我难堪吗?”便催促他前去。源氏便穿了轻柔衫子,匆匆而去,留下~路芬芳衣香。紫姬浑身酸软,倚门目送。凄然地想:“这几年来,他年岁已长,收敛了许多,不再轻易眠花缩柳了,平安无事到了今日,谁知又发生这难以解说之事。世事如此变幻无定,今后真是难测啊!”
紫姬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可侍女们却窃窃私设道:“人世之事,可真没个准啊!我们这主人拥有如此多夫人,可没有一个不敬惮紫夫人的。如今来了个公主夫人,架子颇大。可我们紫夫人岂会善罢甘休?现在她隐忍着,以后料不定一件小事都会引出种种纷扰呢。”她们忧心不已。可紫夫人只管声色不露地和侍女们闲谈,直到深夜。她见众人纷纷如此猜疑,深恐有失体统,便阻止她们道:‘哦家公子虽有众多夫人,可让他称心决意的实在没有,是故常感不足。现今来了这人品极好的三公主,连我也童心萌动,颇想和她一块儿游戏玩乐呢!你们切不可胡猜乱说。倘是身份与我相同或是出身微贱之人争宠倒还有理可说。可三公主降低身份下嫁实是委屈了她。于此,我倒希望不要同我生疏才好。”中务君和中将等侍女听得此话,相互挤眼弄眉。似在说:“紫夫人可是个大度之人呢!”这几个侍女都是紫姬的心腹,是故对紫姬深表同情。其他夫人有为紫姬抱屈,有的还来信慰问。其中有道:“不知夫人作何想法。我等失宠之人,倒电安心…”紫姬却思忖:“她们如此估量我,本已徒增烦恼。世事无常,又何苦自残身心呢?”
如此这般,已是深夜五鼓,紫姬从不曾熬夜至此,深恐众人诧异,便忙挪进内室,伏卧于床,然长久孤枕独宿,岂能入睡?昔日源氏流放须磨,经年阔别诸多情状便又浮现于脑际。她想:“那时公子滴戍,千里迢迢。我心系他的生死安危,哪顾得自身苦乐。我所悲伤的只是他的不幸。仅使那场离乱让我们都丢了性命,何有今日这等愁肠百结呢?”想法纷繁,聊以自慰。夜风忽地袭来,沁人心脾,凉意顿生,睡意全消,身体未敢稍动,生怕又引得诗文惊异。闻得鸡鸣传来,更觉悲凉。
或许她夜夜如此焦躁吧!有~晚她的倩魂竞离身而去,来到了源氏的梦中。源氏惊醒,好不惧怕,不知紫姬出了何事,慌张不堪。待得鸡鸣,即刻起身,匆忙要回紫姬住处。三公主年幼,有乳母等睡在近旁服侍。源氏自个开了边门转身即走,慌得睡在三公主旁的乳母忙扶三公主坐起目送。天色尚未大明,雪光一片,模糊难辨。源氏走后,衣香犹目散漫室中。有人便吟“春夜何妨暗”之古歌。庭中残雪铺排,犹似毡毯。源氏来到西厅,一面低吟白居易“于城阴处犹残雪”之诗,一面伸手敲格子门。因长久夜出朝归,是故众侍女未曾提防,尽皆熟睡。许久方才开门纳入,源氏调侃道:“寒气逼人,实在太冷,我在门外守候如此久,身子都僵了呢!我老早归来,是担心你不耐孤袅,这总不算过失吧?”说毕,便伸手扯去紫姬垫身的衣服,慌得紫姬忙藏好儒湿衣袖,扮出和容悦色的情状来,但并不放肆。其姿态甚似雨后梨花,令源氏怦然心动。他终觉三公主虽高贵典雅,但仍不及紫夫人的清丽纯朴。
源氏追思种种旧事,觉得紫姬举止得体,实天指责,然却总是不肯像以前那样开怀畅述,甚为遗恨。是日他整日在紫姬这里,只派人送得一信与三公主,信中说道:“今晨雪寒气袭体,身体不适,拟在此阐居之处稍事休养。勿念!”三公主的乳母看了信,回道:“当将此意禀告公主方敢定论。”然没复信。源氏深觉如此回复太失雅趣。他惟恐朱雀院闻知冷遇新人而心中不快,便欲常住那边,以掩人耳目,可又怎离得了紫姬?他暗忖:“此等两难之事,原也曾料到。唉,如何是好?”思虑及此烦恼甚多。紫姬也觉如此怠慢新人,恐有不妥,便私下过意不去。
翌日源氏照例起身很迟。便写一信送与三公主。虽三公主少不更事,但源氏书写仍是十分讲究。诗道:
“不为大雪隔归道,只因身为朝寒困。”便将信附于新折的梅条上,召来使者,吩咐道:“你将这信从西面走廊送过去。”他便身穿白色便服,临窗赏庭中雪景。一边捻弄手中多余的梅枝,一边细看那略略消融,但尚“等待友朋来”的残雪上降下的新雪。一只黄写此时忽地挂在红梅梢上婉转啼鸣,见此,源氏便吟“折得梅花香满袖”之歌。良久,方藏了梅枝,撩起帘子向外眺望。那姿态洒脱优美,犹如玉树临风,实难想象他是一个为人父且身居高位的重臣。他走进内室,将梅技送至紫姬鼻端,说道:“是花,就应有这种香气才好!倘樱花同时开放就太好了。”正闲话着,三公主的回信送来了。信纸红色,装帧华丽。源氏略显狼狈,暗道:“如此幼稚之笔,怎可出丑于紫姬面前?还是不让她看为妙。并非有意疏远,实为公主颜面着想。然若将信隐藏,紫姬岂不多心?”念及此,于是展开信纸一端,让紫姬观看。紫姬斜倚身子,眼梢窥见。诗道:
“雪花迷入春风里,转瞬身融碧云中。”笔迹果然拙劣稚嫩。十四岁之人笔迹怎如此不雅?紫姬暗忖。但她佯装未见,默然不语。倘是别的女人之事,源氏一定早已私下在紫姬面前品头论足了。可三公主身份尊荣,那能妄加评说呢?他便抚慰紫姬道:“如此,你可放’动了吧?”
为去三公主处,源氏今日特意里外修饰了一番。众侍女初次见他此身打扮,大加赞叹,很为自己有如此漂亮主人得意。几个年老的乳母说道:“不要太过欢愉!大人虽是漂亮,只怕后头闹出事来呢!”众侍女喜忧参半,很觉扫兴。三公主的房间一向世布置得富丽堂皇。然她毫无兴趣,时常身穿臃肿的服装,身材瘦削难见。她见了源氏仍像孩子一样,毫无羞涩,倒叫人怜爱。源氏暗想:“朱雀院虽无雄才大略,却极为擅长各方风雅之事。何以教出一个如此平庸不堪的公主呢?还说是他的掌上明珠呢!”他虽觉遗憾,却并不厌恶。三公主河源氏一向言听计从,凡她知道的无不率直相告。那天真烂漫之态,真叫人怜爱难舍。源氏想道:“如此毫无情趣的女子,我倘是少年,定当弃舍!但现在年长观念变,哪能找到出神入化的妙人儿呢?且将人优劣皆集于一身。在旁人眼里,三公主说不定还是个尽善尽美之人呢?”他想起和紫姬同床共抗多年,其诸多品性与三公主相比,要优越得多。因此对紫姬愈发情探意笃。纵使暂别一夜,或是一日不见,便有相隔三秋之感。如此钟情实乃奇怪。
却说朱雀院定于本月挪居寺中,临别之时写了好几封诚恳的信给源氏。信中所述,尽皆关于三公主之事。说道:“吾弟不须顾忌我之感想。凡事但凭尊意。”这话虽屡屡提及,然公主到底年幼,他心中实难放心。又特地写一信给紫姬,言道:“小女年幼无知,托庇门下,务望夫人怜其幼稚,多加看顾。况且夫人与小女还有亲戚之谊呢。
未绝凡心弃红尘,魔障阻隔入山道。爱女心切,直言不讳。唐突冒昧尚请原谅!”源氏也看了这信,对紫姬道:“写得如此可怜,你应写信告知你意。”说毕唤传女取出酒肴果撰来,款待信使。紫姬实在不知如何措词作复。但她以为不必过急答复,便感慨地写道:
“难绝尘缘因有情,莫入空门断凡心。”写毕,犒赏使者一套女装和一件女子常礼服。朱雀院展阅来信悄然而叹:紫姬的书法文笔极尽优雅。那从小娇惯,幼稚无知的三公主如何能与才貌兼备的紫姬媲美?真是忧心忡忡啊!即将入山的朱雀院,可堪忧虑的的事情太多了。女御、更衣皆告别回娘家去,尚侍俄月夜已挪居到弘徽殿母后的旧居二条院中。这也是朱雀院的一块心病。尚侍欲随朱雀院一道火山,削发为尼。可朱雀院劝阻道:“此刻随我出家,似有意效仿,有失郑重,尘缘难免未绝。”
源氏与尚待俄月夜曾有一段露水情缘。多年以来,源氏对她一直索系在心里。常思寻个机会见她一面,以慰衷情。可是二人身份高贵,不免顾虑重重。自出了那件轰动一时的须磨之事件,源氏的举动更为小心谨慎。然俄月夜现已闭居寂地,正欲出家传佛。源氏颇想得知她的近况,因此思念之心更胜昔日。他便时常借口写信与她,追述情怀。而俄月夜以为早过了追风逐月的年轻,是故不避嫌疑地回信于他。源氏看了她的笔迹,甚觉此人较过去更为深沉圆熟。他相思难忍,遂频频写信向俄月夜传女中纳言君,倾诉重重心事,此人先前曾拉拢二人。又召来曾作过和泉守的中纳言君的兄长。开言道:“我欲与她隔帘对诉,望你能议妥,我便一径前来。我现为身份所累,不便称扬此事,故须细密进行。想你也不会张扬出去,我亦便可放心。”
陇月夜得知源氏想与她幽会,心想:“这又有何必要呢?这个薄情郎!昔日我尚且痛恨于他,而如今我正沉溺于离别上是的悲哀之中,又岂能与他追忆旧情呢?事情固然不会泄露,但‘心若问时’,叫我如何’已安?”前和泉守只得将此意禀复源氏。源氏暗忖:“从前轻浮无理之事,她尚不曾拒绝我呢!虽然她有和上星离别的哀伤,但她过去与我也是两情依依,现在却又装出清白女子模样来!须知‘艳名广播如飞鸟!’如今又岂能抹掉光前绊闻呢?”思虑至此,便下定决心亲去探访。事前对紫姬说道:“闻听二条院东院的常陆小姐久病。一向杂事缠身,至今尚未前去探望,甚是对她不住。欲昼间前往,恐不甚稳妥,故拟夜间悄然前往。”于是便细心打扮,妆饰讲究。紫姬见他今日这般模样,甚觉古怪。她约略猜到了几分。原来自从三公主人院后,她对待源氏,凡事皆与从前大相径庭。隔阂已生,是故只是装作不知。
这日,他也不到三公主那里,只派人送信探问而已。整日在家中给农服黄香。夜幕下垂,黄昏迫近,便带领四、五人悄然离开宅邪,乘坐一辆竹席车,往二条院而去。到了宫邪,叫前和泉夺进去通报。俄月夜听得侍女传报源氏已经驾临,不由大惊,皱眉喷问:“不知这和泉守如何回禀他的?”传女劝道:‘躺是随便找借口打发了他,实在不合礼数。”便自作主张,将源氏让了进来。源氏传达了慰问来愈后,说道:“敢请尚待轻移莲驾,隔帘对诉可好?如今浮薄非礼之心早已消除殆尽,望放心可也。”他再三恳请。俄月夜推却不得,只得唉声叹气,膝行而出。源氏兴奋起来,心想:“她还是没变,仍和先前一样容易亲近。”二人虽由帘幕隔开,但因曾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互相听得落座之后,各自不免嗟叹往昔。源氏的客座设于东厅厢房中,连通厢房的纸隔扇却严实地紧锁着。源氏恨恨道:“倒好像防少年份花贼似的!别来数年,往事仍历历在目。待我如此冷淡,未免太过无情了!”此时正值夜半,鸳鸯于池塘符藻间凄鸣不已,顿添悲凉。源氏见邪内阴暗冷清,人影疏稀,较昔日荣华大相径庭,不由感慨万端,流泪不止。并非模仿平钟,而是真的落泪。源氏已不再若浮躁少年,言语也甚为稳重。此时他却探手拉动纸隔扇,欲将其拉开。随即赋诗道:
“久别又逢君,却似已疏隔。热泪沾襟下,难抑此心悲。”俄月夜答吟道:
“难禁热泪下,犹如清水流。行程已断绝,岂能再相逢?”这答语意非所愿。然而她回想起那轰动一时的须磨往事,乃是为己而起。不由心软,觉得今日再见一面,亦是缘份,并不妨大碍。陇月夜本就心存怀念,近年虽见识了种种人情世故,也深海自己往日轻率,一直操守不移。然今夜幽会,勾起她埋葬心底的旧情,便觉昔日欢事近在眼前,而不能坚贞自守了。俄月夜仍如当年一般柔媚多情。她一面恐惧流泪,一面又贪恋欢情,前后为难,愁苦不迭。源氏见此种神情,觉得比新相知更添风韵。虽然天露曙色,仍欢情企结,不忍离去。黎明天空,晓霞绚丽,飞鸟成群,鸣声婉转。春花凋谢,枝头新绿。源氏想起:昔年内大臣兴办藤花宴,正是这初夏时令。当时情景,虽间隔数年,仍栩栩如生,实甚依恋。中纳言君斤了边门,准备送他回府。但源氏走到门口,又回转来,说道:“藤花如此美丽,是如何染成此等动人色彩的呢?我实难舍这花啊!”他徘徊不忍离去。其时旭日东升,源氏映于朝晖,容貌更为获丽,令人目眩。小纳言君已是多年不曾见他风彩,觉得他年纪越大,相貌越是俊美,世间罕有。她不由追思当年,想:“我家尚待跟了这位源氏大人,又有何妨呢?她虽入宫,毕竟不是女御或更衣,只是个外勤的尚待,何须与源氏大人分离。实乃已故的弘徽太后过分多心,才引起了那桩不幸的须磨之事,倡扬一时,使我家尚待受了哈污,担了轻优之恶名,也决绝了两人情缘,实甚可惜。”两人胸中千言万语,哪能尽情叙说?源氏因身份所羁,木得木顾及体统c而这邪内人多眼杂,自该谨慎小心些。日头渐高,心中木免生些惧虑。此时水子已到廊门下,随从人等轻声咳嗽催促。源氏召来随从,令他折来技藤花,赋诗道:
“不悔沉沦终因汝,愿投爱海寻旧情。”他斜靠壁上,神清苦闷不堪。中纳言君看了甚觉可怜。俄月夜忆起昨夜之事,羞愧难当,心中懊丧万分。然又觉得此人好比花蕊,实在可爱。便答道:
“爱海非真身莫投,不因空言复爱君。”这恰似少年初恋,源氏自己也甚觉荒唐。但也许是周遭无人吧?他又与她订了密约,说了许多情话,方才离去。昔年源氏对俄月夜用情甚深,却时日末久便给生生抛开。是以今日重逢,其情怀赂线,亦在清理之中!
源氏回到六条院,偷偷进了房间。紫姬起身迎候,看见他一副春睡未足的模样,心早已明白,面上却声色不露。这使源氏难受得更胜于挨骂。他不懂紫姬何以如此冷淡,对她的情愁却更甚往日。他向她发誓永不变心。此次与俄月夜重续旧情之事,丝毫未露。但昔日之事,紫姬了若指掌,故只得搪塞:“昨夜隔了纸门与尚待谈话,未能尽言。他日还拟重晤,只是得潜踪暗去,以免招人非议。”紫姬笑道:“你真比少年郎还风流哩!可我独自抱枕而眠,好生痛苦!”言毕,泪水终于淌了下来。其泪染珠睫之状格外惹人爱怜。源氏道:“见你这般模样,我心里也很难受啊!我若是错了,你拧我,骂我,皆无不可。但我何曾教你凡事闭锁心里呢?你也真固执啊!”他就极尽言辞地劝慰她。结果关于昨夜之事竟自和盘托出。源氏不立刻去见三公主,却呆在这里安慰紫姬。三公主本人倒不介意,乳母猪人却颇有怨言。倘三公主也嫉恨起来,源氏就得添苦恼了。现在三公主还未解风月,源氏便视她一个美丽可爱的玩偶。
住在桐壶院的那位明石女御,亦即皇太子妃明石小女公子。人宫以来,一直未曾归省。皇太子对她恩宠有加,总舍不得她乞假还家。她素来在家自由玩耍惯了,如今幽闭于宫神,童稚之心极遭苦闷折磨。入夏,明石女御资体欠安,但皇太子仍不肯即刻放之回去。既身体不适,想必有喜了。她刚年方十二,众人甚是担心,费了许多周折,才蒙思准,回二条院休养。她的居室位于三公主所居正厅的东面。她的生母明石姬形影木离地陪她,自由出入宫端禁地。这也是前生造福。紫姬要去探望明石女御,并顺便去会会三公主,对源氏说道:“令其打开界门,让我去望望三公主吧!我早欲探访她,一直苦于不得良机。现在见见面,以后才好自由来往。”源氏笑道:“此言正合我意。三公主尚年幼无知,正好你可多多教导她,帮助她长进。”紫姬对三公主还在其次,倒是和明石女御的母亲,即那位绝世佳人明石姬晤面,更甚紧要。遂郑重其事地梳洗打扮,直至亮丽无比。
源氏到三公主房中,对她道:“薄暮时分,紫夫人要来探望明石女御,顺便看望你,和你叙叙话,大家亲近些。她脾气随和,也是小孩子性格,和你做做游戏倒挺匹配的。你应该与她谈谈。”三公主不紧不慢地答道:“挺羞涩的,叫人讲些什么呢?”源氏说:“应对之事,视情形而定,到时自然想得出来。只要坦率亲近,不故意冷落她即可。”如此详细地教导了许久。源氏极欲紫姬和三公主亲善相处,却又忧虑紫姬会看出三公主的幼稚无知,面子上过不去,让大家都扫兴。紫姬已决意探访三公主,并为此准备,心里暗忖:“在六条院内,那些夫人们无一可与我比肩。惟我幼年不幸,由源氏君领养之事,有失体面罢了。”她恍恍地熔,自怜自爱,写字消遣时,笔下古歌尽皆弃妇怨女之词。她自家也很诧异:“由此思之,我命定不幸了。”近日源氏见了三公主与明石女的美貌,现在到了紫姬房中,觉得眼前的紫姬,也看不出有何独特之处。这大约是天天在一起看惯了的缘故吧!然而六条院中,毕竟还是她为群芳之主!这可真是奇迹。她气质高雅,浑身绝无假疵。相貌闭月羞花,姿态妇静之极,加之种种熏香的作用,遂形成这超凡脱俗无以复加的美丽了。她的美貌是与日俱增,同年共长的人,叫人永远觉得清新,而不会有厌腻之感。源氏甚为奇怪:何以如此之美呢?紫姬见源氏人内,忙将字纸藏于砚台底下,却被源氏寻到,细细玩来。其书法虽不高妙,却不乏秀雅。上面有一诗:
“红叶点点出绿树,衰秋日渐怪我身。”源氏便在其旁添写一诗作答:
“松柏终究不改色,缘何获花落秋境?”紫姬心中的怨意,得机便会流露出来。但她极力自制,不露声色。源氏甚为叹服。难得今夜闲暇,他便抛却顾忌,悄悄溜出去与俄月夜幽会,他深知此事行之不得,但不管如何抑制,终是徒劳。
明石女御对义母紫姬的亲呢信赖,胜过生母明石姬,紫姬也百般疼爱这个出落得十分美丽的义女。紫姬和明石女御亲切地叙谈一会,便走出界门,与三公主相会去了。三公主那一派天真的孩子气,使她心下大感安慰,便以母亲的口吻与她会谈彼此的血缘关系,又唤来乳母中纳言,对她说道:“请恕我冒昧。论血统,我和三公主还是姑表姐妹呢!可惜至今才有机会见面。你们可要常去看望我。”中纳言道:“我家公主幼年丧母,上皇新近又遁入空门,孤苦无依,也没人怜爱。今夫人如此厚爱,真乃天降祥福。出家的上皇亦有此愿:希望夫人真诚相爱,多多关照这幼稚无知的公主。她自己也甚依恋夫人。”紫姬说道:“上皇赐书以来,常思竭力效劳公主。只恨我才德疏浅,辜负厚望,惭愧之至!”她再无顾念,象对小妹一般,就三公主喜好的话题,诸如欣赏图画,游戏玩乐等与她闲聊,二人都如小孩般兴致勃勃。三公主觉得诚如源氏所言,夫人亦稚气尚存,她那无邪心更依恋她了。此后,二人书信不断,凡有趣的游戏,总是共同赏玩。曾有人断言,三公主进六条院后,源氏必将移情新人,抛却旧人。谁料及三公主人居后,紫姬所受宠爱,更甚先前。世人仍欲闲言碎语,却因两人相处和谐,而自然消失了。源氏家声誉也得以保全。
十月里,紫夫人为源氏举办药师佛供养以为寿庆。地点设在嗟峨野的佛堂里。因事前源氏特意劝她不可大事铺张,是故所有布置全是私下准备的。然而也作得够像样的。佛像,经盒和包经卷的竹费都精美得教人几欲误将这佛堂当作西天极乐世界了。所诵经卷为《最胜王经》、《金刚般若经》和《寿命经》,规模浩大。这峻峨野的秋景甚美,况且闻知佛堂也颇为精致,因此满朝公卿都来参与祈祷。一路上车马络绎不绝,红叶照眼。请大人全都致送了许多精美物品,布施给诵经僧众。
斋期到十月二十三日圆满结束。于是大办贺宴。紫夫人虑及六条院人口密集,余地无多,故将寿筵设在她的私邱二条院中。她亲自督理一应主要事务。诸夫人主动前来,听从紫夫人差遣。将传女房间全都腾空,精心布置了,用作殿上人,诸大夫等人的飨宴之地。作为客堂的正殿照例装饰得金碧辉煌。寿星的座位是设嵌螺钢的精美椅子。主屋西面设得一间储藏室,内有十二个衣架,挂满各类服装及被褥等物,外罩紫色线绸。源氏面前的两张桌子,覆着中国经罗桌毯,色彩层次分明,艳美无比。装插头花的台,用的是雕花沉香木的台足。插头花中有牺于白银枝上的黄金鸟,创意机巧。乃明石夫人的杰作,明石女御以作寿礼。紫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赠的四折屏风,摆放在寿翁座位后面、照例绘的是四季山水,泉水与瀑布都绘得异常新颖别致。北面靠壁摆了两个柜子,内盛种种装饰品。南厢设的皆是王公大臣的座位,左右大臣,式部卿亲王及以下诸人,并无或缺。舞台两侧张着大幕,以供乐人休息之用。东西两边设得屯食八十客,又有盛犒赏品的四十个中国式礼柜。
至宋时,乐队来了,乃奏《万岁乐人》《皇席》等舞曲。薄暮时分,奏出高丽笛曲,表演《落蹲》舞。这可是难得的舞乐。是故曲将终时,中纳言夕雾和卫门督亦步入舞场,一曲终了,又重展新姿片时,方隐入红叶林中。那临去的面影,让观者颇感意兴未尽。许多在座客人不由回忆起多年前举办红叶贺时源氏公子与头中将共舞《青海波》的情景。两人的容姿、威望与情性皆酷肖其父,年纪亦与其父当年相仿。这两代父子,前后起袖共舞,何其相似!于是各人叹服:两代挚友,翩跄荣贵,想必前辈荫福也。主人源氏忆及无限往事,也慨叹不已。天色将募,乐队要退场了。紫夫人的家臣长官走到盛犒赏品的中国柜前,取出种种物品,—一犒赏乐人。众乐人肩所得白绸,绕假山,绿湖堤,顺次退出,远望一片银白,真叫人疑为催马乐中所歌的千龄鹤的羽衣。
乐队既退,堂上始开管弦之会,亦是极富情趣。皇太子处负责备办琴瑟之类。朱雀院所传的琴声琵琶,冷泉帝所赐的筝,其音色都已闻惯。这些乐器很难合奏一次。每每闻得,都勾起对先前宫中光景的回忆。源氏想:“已为尼僧的藤壶母后倘还在世而举行四十,我必当首先主办。可惜她在世时,我竟未尽得一点心意。”每念及此,总觉怅憾。冷泉帝每每念及母后之早逝,也倍感世象无常,人生乏味。他想对这位六条院主人,敬之以父子之礼。但这些事怎好公开奉行?是以寝食难安。今年源氏四十大寿,他也想驾赴六条院贺寿,但源氏深恐招致流言,屡屡谏驾,冷泉帝终不得一申其意耳。
过了十二月二十,秋好皇后归省六条院。她欲在年终再为义父祝寿。她特请奈良七大寺僧众来诵经,布施了四千缎;请得京都近四十寺的僧众诵经,布施四百匹绸绢。她欲借机表达对源氏养育之思的至诚报答。又念及倘父亲尚未谢世,必也要尽力致谢。故她又兼怀代父母祝寿之意。然而源氏曾坚决辞谢了朝廷的祝寿,故秋好皇后不便铺排,只得删对许多既定计划。源氏道:“我遍寻前例,凡四十而庆寿者,皆夭寿之人。故此次切勿太过铺张,闹得沸沸扬扬。倘我真有五十之分,到时再沸扬一番,与我祝寿吧!”但秋好皇后仍效朝廷之仪,排场盛大。
寿宴在秋好皇后所居西南院中举行。室中装饰豪华辉煌,诸事与月前紫夫人祝寿时大致相若。依正月初二宫中“大飨”之法赏赐官员。用女子衣装赏赐诸亲王;用一套白色女用常服赏赐未任参议的四位官员。五位大夫、及普通殿上人,此外还各赐缠腰绸绢。其中皇后为源氏特制了精美的装束,内中玉带与宝剑乃皇后的父亲前皇太子之遗物。睹物思人,又添感慨。仪式集中了绝世无双之名物,实乃盛况空前。
冷泉帝既已决心为源氏祝寿,自不甘罢休。便嘱托中纳言夕雾出面操办。此际恰逢右大将因病辞职,冷泉帝为使寿宴锦上添花,逮然摆升夕雾为右大将。源氏闻报甚为欣悦,但仍谦逊道:“如此速升,实乃万分荣幸,惟为时过早。”夕雾将寿宴置于其继母花鼓里所居东北院中。虽为家实但仍奉旨行事,是以极为隆重。各种飨宴,皆由宫中内藏家与谷仓院负责筹办。头中将负责筹备屯食、遵御意,仿宫中式样而作。参加寿筵的有五位亲王、左右大臣、二位大纳言、三位中纳言、五位参议,殿上另有众多冷泉帝,皇太子及朱雀院身侧之人。冷泉帝降旨,由太政大臣采置源氏的座位及用品。太政大臣亦奉旨参加庆典。源氏毕恭毕敬地就座受贺。太政大臣之位正对着正屋中源氏之位。此位太政大臣容貌隽秀端庄,身材高大魁伟,风华正茂,好一副富贵之相!主人源氏则总不改昔年翩翩公子之态。四壁屏风是淡紫色中国绿缎。上有皇上御笔墨画,美不胜收。墨色华彩逼人,较之美丽的彩色春秋风景画,则别具情趣,颇有天渊之别。既为皇上御笔,自然尤觉珍贵。盛装饰物所用柜子、弦乐器、管乐器等,皆出自宫中。
夕雾新罹右大将之职,威降势盛远盛昔日。故今日的仪式自是隆重非凡。冷泉帝所赐四十匹御马,早有左右马家及六卫府官人依次牵来,列于庭前。其时天色将晚,乐人照例表演《万岁乐人《贺皇恩》等舞乐。但仅为走走形式。旋即舞罢,管弦之会便即开幕。因太政大臣亲身参与,众人无不竭力献技,合奏更为出色。琵琶依例是萤兵部卿亲王弹奏,其人所擅甚博,实属罕见之才。源氏弹奏七弦琴,太政大臣弹奏和琴。源氏久违太政大臣之和琴妙音,今日重闻,更觉优美之极,振人心弦。故他也大展身手,倾技以施。两人合奏之乐音,优美绝伦。弹毕,两人共叙往事,又说到当今光景:亲戚之谊愈深,友爱之情更浓,凡事皆坦言商讨。二人言语投机,心景愉恰,杯盛之间,逸兴泉涌,至醉后,忽徒生感伤,泣下不止。
源氏赠送太政大臣优良和琴一张,太政大臣所喜好的高丽笛一支,另有一只紫檀箱,内装多种中国书籍与日本草书假名书本。在人马家官人所奏雄壮的高丽乐声中,源氏令拜受了御马。右大将夕雾分发了犒赏六卫府官人的物品。因源氏一向尚简,此次凡规模盛大者皆予以删除。但冷泉帝、皇太子、朱雀院、秋好是后请人,情谊甚厚,身分又高贵,故这寿筵仍极为体面。推美中不足者,源氏膝下仅有夕雾一子,稍嫌寥落。但夕雾之才华,声威及人品皆罕有其匹,源氏心中也略感安慰。回思其生母葵夫人与秋好皇后之母六条妃子曾积怨甚深,凡事计较,但两人的后代如今均甚尊贵,可见世事莫测。是日,呈奉源氏的服装等物,皆由花散里监制;犒赏及其他事务,则由三条院云居雁夫人筹办。花散里夫人尚不参予六条院中各种逢节盛会,甚至私家寻常乐事都只当与己无关,听听罢了。故无论何种盛会,她总目认不够资格扮演重要角色,但因她与右大将的母子之缘,故而今之寿宴,也颇受重视。
冬去春来,新年伊始。明石女御产期临近,放自朔日始,便诵经祈祷。举办过法事的寺庙,不可胜数。源氏因曾见葵夫人难产而死,放心有余悸。紫夫人未曾生产,虽为憾事,且落得如今寂寥清冷,但反言之,亦未尝不为一大幸事。且明石女御年龄甚小,能否平安生产,委实令人担心。到了二月,明石女御气色不佳,身体极为痛苦。众人惶恐不安,十分担心。阴阳师道:“移居别处或为上策。”然若移出六条院去,距离遥远,照顾不便,又令人很不放心。最终,移居至明石夫人所居西北院厢房中。此处有两大间厢房,被走廊环绕。即刻于此处修筑法坛,聘请众多得道高僧前来,大声念经祈祷。其母明石夫人想到此事安危与自己命运好否休戚相关,心中亦不胜焦灼。
那出家为尼的外祖母,如今年事已高。她能见到这身居女御的外孙女,恍若身在梦境。便即前去亲近她。明石夫人长年于宫中陪侍女御.并未将身世俱合于她。可这老尼乐不可支,一到她身旁,便淌着泪,用微微发颤的声音为她讲述昔日旧事。女御初觉她甚为奇怪,不觉生厌,只是盯了她看。继而记起她原有一个外祖母,便权且听她讲。后终与她亲善了。老尼姑便将女御诞生时的情形及源氏滴居明石浦之事—一讲给她听,又道:“主君将离明石浦返京时,我等皆叹惋伤怀,以为宿缘已尽,今生不得复见了。孰知贵女降生,改变了我等命运。真乃洪福托天啊!”讲到此处,眼泪已簌簌而下。明石女御心想:“此等旧事实在令人感慨。若非外祖母告知,我恐永难知自己身世了。”不禁也暖泣起来。继而又想:“如此看来,似我这等身分之人,本不应居高位。全赖紫夫人抚育,外人方未敢小视我。我素来以为自身高责非凡,平日于宫中趾高气扬,盛气凌人,恐世人皆于背地里咒骂我吧?”此时她方知自己身世。她生母身份卑微,她原已知晓,但对自己身世,及如此偏远的穷乡山野,一向不知。许是太娇惯,不谐世事之故吧?
老尼姑又告诉她:“外祖父明石道人如今已同仙人,过着闲逸绝尘的生活。她甚觉可怜,思虑万千,烦乱不堪。长吁短叹时,明石夫人进来了。此日举办法会,各处法僧云集,院内喧嚣纷捷。女御身边侍女不多,仅老尼姑侍于身侧,神色喜悦颇为自得。明石夫人见道z“哎呀!这成何体统?你理应躲于屏风之后。风大,常吹起帘子,外人从糖隙里一望便见。似医师般守于身侧,倘叫人看见,岂不笑话于你。”老尼姑神气地侍坐于旁,自许样子并不难看。加之年事已高,耳聋重听,见女儿与她说话,侧头问道:“啊,何事?”老尼姑年龄实不甚高,不过六十五、六岁。穿着整洁素雅,气节亦颇高。不过此际泪水盈眶,眼皮浮肿,样子略显怪诞。明石夫人度其正为女御道前尘往事,心中不免发慌,便道:“你在胡说什么?竟将往事说得如此光怪陆离?竟若做梦一般。”她含笑凝视女御,但见她清秀妇熟,娇柔可爱。只是似有心事,比平日沉静许多。明石夫人从不将之当女儿看,而觉其为可敬贵人。她生怕老尼将辛酸往事向女御—一道出,使她心情烦乱。她本想在女儿当了皇后后,方将往事叙说与她。如若此刻告之,纵然不令她伤感沮丧,也会令她扫兴之极。
法事完毕,众憎皆退。明石夫人端过一盘水果,对女御道:“吃些水果吧/她想借此替她排解忧闷。老尼姑呆望着女御,更觉她姿态优雅,容貌端庄,可爱无比,不自禁掉下泪来。她微张着嘴。呆楞怪异,内心喜悦,却眼角噙泪,一脸哭相。明石夫人觉其样甚为难看,便使眼示意,然老尼姑不以为意,吟诗曰:
“老尼偶然入仙室,喜泪难禁且莫怪。即或在古代,也不会怪罪我辈老人。”明石女御乃砚套取纸,书道:
“老尼可否作向导,寻访草庵至天涯。”明石夫人看罢,忍禁不住,泣声吟道:
“辞别尘世居明石,亦念子孙望京华。此诗尚可排忧解愁。明石女御昔年泣别祖父明行道人,离明石浦来京都诸情景,她现在已全然不知。心中甚觉遗憾。
三月初十后,明石女御平安分娩。此前,众人认为此乃凶多吉少之大难,不胜担忧。怎却分娩如此顺利,况又生下一位皇子,委实欢欣之极。源氏悬心亦放。女御如今所居卧室,隐于正屋之后,很接近其他房室。消息传出,各处络绎前来恭贺,排场盛大无比,贺礼也很贵重。这在老尼姑眼里胜是“天宫”!但这居处颇显狭窄简陋,礼品甚多,拥挤不堪。于是准备移至东南院紫夫人曾住之屋。紫夫人闻喜也来相贺。但见女御淡妆素衣,怀抱皇子,严然母亲一样,煞是可爱。没有生育之验也难睹生育之事,故紫夫人此番见之,甚觉新奇可爱。初生儿娇弱无比,故紫夫人朝夕照护,甚为仔细周到。亲外婆明石夫人见紫夫人极为喜爱皇子,便一切让其作主,自己专传汤沐之事。司理汤沐之宫女典诗,自来助明石夫人。有关夫人身世详情,内待亦略有所闻。倘若其品德稍有破绽,女御定然有失颜面。但明石夫人雍容典雅,气度非凡。典诗不觉对之极为谦恭。此番祝贺极盛,与往昔无二,无须赘述。
产后六日,明石女御由西北院移居东南院。七日夜,冷泉帝也贺仪胡赐。朱雀院出家已久,未能躬身探视,乃命头并,取出皇室诸种珍宝赐赠女御,稿赏衣物均由秋好皇后安排,其礼隆厚胜于朝廷。次者请亲王、大臣,均按皇家规格办事,力求完美。一向简约的源氏也为此事大办贺仪,盛况空前。其精心设计之雅致意趣,颇为后世所师。
平素源氏极宠这皇子。这日源氏抱着小皇子,远道:“夕雾从不携子见我,我当了爷爷,尚未见过孙子。这下可好,有此可爱外孙逗弄。”他疼爱这小皇子,理所当然。小皇子似春笋一般长势甚快。乳母暂不用新人,惟从原有侍女中择优任用。明石夫人性活高雅,为人谦逊大方,从不小视他人,人皆称之。紫夫人与明石夫人曾有小隙,而今托小星子之福,两人不再相轻,变得亲呢起来。紫夫人性喜小孩,乃亲为小皇子制作“天儿”④并朝夕照护,极为细致,颇见其爱子之心。那老尼姑甚念此小外曾孙,奈何每次只能匆匆相见,故每次别后念之甚苦,几乎要其性命。
明石道人虽不问世事,然闻知女御诞生小皇子之喜讯,极为兴奋,谓诸弟子:“今我可潜心修道,往生净土厂于是准备入山,将住宅改为寺院,周围田地器物皆捐作寺产。此播磨国有一郡,内有深山,罕无人迹。数年前,明石道人便选中此山,购之以备晚年隐居之用。只因尘世未绝,一直闲置。如今喜得外孙,尘世之间,无甚牵挂,便欲遁迹深山,勤心事佛。近年来因无甚事由,久未入京与老尼姑面晤,令偶通三言两语,相互问讯。然今将永离红尘,故修长信一封,送与明石夫人,聊以述怀:“近年来,我与你同居一世,然我自觉已非此世中人。且我素悉汉族经典,不熟假名书信,读之颇为费神,必将怠慢,实无神益。故无殊事,不与你等通问。今悉:外孙女已入宫为太子妃,且已得一小皇子。闻之颇为欣慰。此事自有缘由,待我告你:‘我本为山野粗民,拙陋不足以复恋尘世极乐。然六根多年未净,每诵经念佛之际必先为祈祷,次析自己往生极乐之事。你诞生之年的二月中,我曾夜梦我右手托须弥山,日月升自山之左右,万道霞光,普照世间。我则隐身山阴,不受日月光辉。尔后,我将此山浮于海面,并驾一小舟逐波西去。’梦后暗自冥思:不曾想我这卑微之身将有发迹之兆。然如何能蒙此大幸呢?恰于此时逢你诞生。我查经阅典,确信梦之先兆说。因而不顾家世低贱,蝉精竭虑教养你。又念能力不足,此梦难圆,便辞京都,归返故里。自任播磨国守之后,立誓不复入京,于此了结余生。但因梦想不死,曾对佛像窃许数桩祈愿。今夙愿已了,你亦洪福齐天。将来外孙女做国母、宏愿圆满之机,你定要赴诸寺还愿。我深信此梦,今此愿既了,则我往生极乐世界时,亦必身列九品中的上品上生⑤而今我只待菩萨来接。其间,我将于‘水草幽趣多’之深山中勤心礼佛,直至老去。正可谓:
曙光微露天欲晓,方得今情验旧梦。”又注明月日,外附数言:“你等不必悉我寿终之日,披麻戴孝,一应免之。你只须自视为神佛化身,为我多积功德即可。享福之日,莫忘后世之事!若能了往生净土之愿,则于彼岸必能重聚。”又将于住吉大寺所陈愿文装入一沉香大木箱,封好随函送来。
致老尼姑之信并无他事。但说:“我定于此月十四日离庵人山,将此老朽之身施于能狼。但望你长命于世,以遂夙愿。你我当在彼岸再会罢!”老尼姑看罢信,便向使僧探问详情。僧人答曰。“师父写信后三日,便隐于深山罕无人迹处。贫俗等虽欲相送,担刚至山麓,即被遣回。只一增二童相随。师父往日弃家学道,我多谓之极悲。岂知此次更甚!师父近来礼佛之余,或弹琴,或奏琵琶。此次临行,奏此二乐器佛前辞别,并将之捐与佛堂。其他请器,多捐赠寺院。余者分赠平素亲近弟子六十余人,算作遗赠。剩者皆运至京都,以派尊处使用。师父弃我而去,隐遁深山云雾间,誓无反顾。雁过陈迹,颇叫人伤感。”此增乃明石道人自京都带回,自幼护养成人,今已为老法师。此次明石道人归隐世外,他不胜凄凉。即便是释迎牟尼佛诸弟子中圣者,虽信怫涅后常住隐灵骛山,但当“薪尽火灭”o之际,仍不胜沉痛。故老尼姑闻知,如生离死别般悲伤不已。
此时明石夫人陪女御住于东南院。老尼姑遣人告之明石浦来信之事。明石夫人如今地位显赫,非有要事,难与老尼姑互通问讯。今闻亦悲,极为忧虑,即私来北院。一进室内,便见老尼姑神情萎颓凄凉。忙走近灯前,捧阅来信,泪流不止。此事于他人,推小事而已。然明石夫人,思恋父女情深,今慈父永别,不胜悲伤。她含泪阅毕父亲信中所说梦事,暗喜自己前程在望。她想:“照此来说,那年父亲一意孤行,强将我嫁与身份不相称之人,乃凭据此梦,远怀高举之态啊!”此时她才悟得父亲当年苦心。老尼姑疑虑颇久,方对她道:“我托你洪福,能坐享富贵。门庭生辉,实幸运之至。然我之悲状,亦数倍于常人。我虽非出身名门,但舍弃京都旧居而流浪荒浦,已觉苦比常人。我与汝父幸逢此世,却异地而居,夫妇相隔。但我并不在意,惟愿他日同生极乐,再续来世之缘。孰料蛰居多年,你重归往日背弃之京都。眼见你等荣华富贵,甚为欣慰。然念乡之情,时袭心头。今生与汝父就此永诀,真乃憾事。汝父未出家时,性本殊于常人,常看破红尘!但我与之青梅竹马,情深意笃,难分彼此。何以相君甚近,今却忽成永别?”她动情倾诉,悲拗欲绝。明石夫人也甚伤心,哭道:“我本微不足道之身,蒙上天赐我渲赫,资比他人。可今生与父永别,实乃我余生之恨!我近来所为,莫不以亲心为念。今老父隐遁山林,一旦天年殆尽,我这苦心岂不无处可表?”是夜母女共道哀情,直至破晓。明石夫人道:“六条院君今日老见我不在东南院,定然怪我不检点。我本无所顾虑,然怕伤及女御颜面,故行动不敢自专。”便急于晓前回去。老尼姑忽道:‘叫、皇子近况如何?我甚想他呢。”说着又自垂泪。夫人答:“不久你终会见到。女御很是亲近你,常谈及你呢!主君也时常提及作,他曾说:‘恕我不祥。若换得朝代,小皇子做皇太子时,老尼姑尚长生于世才好。’恐他窃有筹措吧!”老尼姑听毕含泪笑道:“哎哟,如此说来,我命还真大幸!”明石夫人遂携道人文件箱而归。
皇太子多次催促明石女御回宫。紫夫人道:“他本宠你,今且平添一喜,叫他如何不念你?”便暗中为小皇子母子入宫打点。明石女御鉴于回宫后难以乞假省亲,颇想在家多呆些时日。她年纪尚小,此番生产又颇费周折,故姿容消瘦,不胜单薄。明石夫人等甚忧之,便道:“在家多调理几日,待康复后再入宫吧!”源氏道:“如此模样,皇太子见了定会更可怜她吧厂紫夫人一行各自归去。傍晚人少时,明石夫人至女御房中,告之文件箱之事。又道:“我本算计在你做皇后之前,将木箱代为藏管,暂勿让你知晓。可沧海桑田,人生无常,天命难料。倘若在你心愿未遂之际,我便天命消尽。按我身份地位,必不能与你诀别。故我终觉此法不妥。倒不如趁我尚活人世之时将这琐事告之于你。此信文字晦涩,难以阅读,但也一并给你。祈愿文你可置于近便柜中,便时务必一读。其中所许之愿,将来务必酬还。此事切不可泄于远人。你前程业已无虑,故我拟遁世为尼。近来此心更甚,以致诸事无心。紫夫人之恩惠,你要铭记。她对你关爱周至,愿她福寿齐天,大幸于我。你本该由我抚育,然因出身卑微,只得处处谦抑,将你让之于她。先前我总轻她仅世间平常义母而已,却不曾料到她竟如此诚心待你。这下我亦可放心。”明石女御含泪听其讲了许久,态度恭敬在礼。明石道人之信,词句呆板深奥,陆奥纸约五六负厚实。纸甚陈旧,颜色发黄,但熏香甚浓。明石文御读时感动甚深,泪水沾湿长垂的额发,模样可爱无比。
源氏此时恰在三公主处。他顿开界门,走入明石女御房中。明石夫人不及将文件箱藏妥,便稍拉帷屏以掩之,自己也躲于帷屏后。源氏问:“小皇子醒否?我一刻不见,便念之甚切。”明石女御默怨。明石夫人于屏后答曰:“小皇子为紫夫人抱去。”源氏道:“这成何话!小皇于朝夕被她抱于怀中,片刻不离手。为何让她独占小皇子?她该来此探视才对。”明石夫人答道:“哎呀,这话实在无情!即便是皇女,由她抚育亦无不放心之处,何况皇子。固然娇贵之极,但在那边有甚不放心呢?虽是戏言,也不可如此冷酷苛刻呀!”源氏笑道:“那么,由你们作主,我就一切不管吧!你们大家都排挤我,对我说话神气十足,好生可笑。而令你倒躲于屏后责怪于我!”道毕,拉开帷屏,但见明石夫人身靠中柱,姿容甚佳,颇叫人心动。那大木箱,尚未藏妥,突现眼前,甚是显眼。源氏问道:“此乃何箱?是情人所寄吧?”明石夫人道:“咳,委实讨厌!自己变了个风流少年,就如此拿人取笑。”随即嘴角露笑,却掩不住满腹心事。源氏甚觉迷惑,欲解其意。明石夫人无奈道:“家父所寄,里面所装乃父亲私下祈祷时所诵经卷及未了之愿。他吩咐倘有机会,可与你看。然今不逢时,故免其观。”一语勾起源氏对明石道人那可怜模样的回忆,便道:“道人修行之功,想必不浅。他甚长寿,数年潜心修佛,驱除不少孽障。位尊识博之人,世间不少,然习染红尘浊虑,甚为深固,故虽明达慧贤,甚为有限,岂可与此道人之高洁相较?其佛道颇深,且为人机智风趣。不作俗俗之超脱尘世状,然内心明静恬淡,直彼净土。如今心无羁绊,更可全心事佛往生极乐。倘若我能任性自如,定会前往探之。”明石夫人道:“据传他已通往禽兽不入的深山古地,无迹可寻。”源氏道:“然则此为其遗言乎?有无其他音讯?师姑老太想必极为悲伤吧!须知夫妻之情,比之父女之谊,更为深厚呵。”不觉泪水浪汹。随即又道:“我年深渐知人情,念及道人风骨,便觉思慕切切。况师姑太太与之结发情深,如此生离实乃死别,当如何伤心啊!”
明石姬觉时机已到,暗忖:“老将彼梦告之于他,或能感其怀。”便答:“父书笔迹古怪,如目梵文。然其中颇有可看之处,尊请下视。昔年我辞家赴京,窃以为能绝尘缘。未料相思之情,仍时时袭上心头,至今日盛!”言毕,嘤嘤啜泣,煞是楚楚撩人。源氏接过信一看,道:‘油信现之,道人身体极为清爽,尚无衰相呢!无论笔迹或其他,足见其修养殊异,惟处世之道,心尚不足。世人皆言:‘此人先祖曾弹智踢足,效命朝廷。奈何行事外误,落得子孙窘迫,人了不盛。’然今就女子来看,业已显贵无比,决非后继无人。盖道人数年勤修佛道之善报吧广他含泪览信,看到记梦之处,暗忖:“人皆怪明石道人行为乖僻,狂妄自尊。我亦觉其当年托我一事,实偶然唐突之极。直至后来小皇子诞生,方知彼此宿缘甚深。然我不信难料之将来。如今看过信,方知其强嫁女儿于我,全凭此梦。盖我昔年蒙冤滴戍,沉沦天涯,也为这小女公子之故。却不知道人心中有何祈愿?”他甚想一览愿文,便在心中虔诚膜拜,捧读愿文。又对女御道:“除却这个,我也有东西示你,且有话告你。”乘便又道:“如今你已知悉此事前后,但你切不可自此轻视紫夫人之深恩。骨肉之爱,本是天理;然毫无血亲之人顾爱,即或一句善言,也极为珍贵。况你生母日日勤待你时,她对你之亲爱照抚依旧周到备至,实乃心善仁慈之人。关于继母,自古有言:“继母养儿表面亲。”此话看似圣明,实则不然。即便有养母怀恶继子,但若继子不较其恶,孝若生母,则养母自会感动悔悟,真心自羞,自念虐待继子,不合天理,便会心生悔改。除却累世冤家,即便两相有隙,若~人诚心以待,对方自会悔悟;此例极多。木然,若为些许小事而强横苛刻,百般挑剔;绝无亲善之色,拒人如恶煞,这便冤仇相继,难以和释。我阅历尚浅,然察人心各异,性情气度,各有所长,皆有可取之处。但倘要找一终身伴侣,郑重起来,则极为艰难。真正淑女,谁有紫夫人。其善良宽容毫不糊涂,足可信赖。”他如此美言紫夫人,足见其他诸夫人在其心中位置。他又低声告明石夫人道:“你颇懂事理,愿你与紫夫人和睦同心,共护这女御”。明石夫人道:“此事不必多说。紫夫人品性,令我欣羡不已。若紫夫人轻我身贱,则女御也不会如此亲我。如今紫夫人对我极为器重,教我喜极又惭。我本卑贱之躯,早该自绝。如今尚在世间叫女御失颜,实属不该。全靠紫夫人极为庇护,毫不责难……”源氏说;‘他于你之关怀,倒算不上深切备至。因她不能躬身常侍女御,颇不放心,故将此事与你司理。你并不以母亲身分独断专行,因此请事顺利,叫我心无丝虑,无限欣慰。皇帝身侧若有生性乖张,不晓情理之人,则颇让人为难。幸喜你我身边并无此等人物!”明石夫人叹道:“我素来谦恭有利,实乃好事。”
源氏回紫夫人房中后,明石夫人乃窃议:“他对紫夫人宠爱至深,此夫人品貌,确是无可挑剔,胜人几筹。承此浓宠,理所应当,真叫人倾羡。他对三公主,似乎也不轻视,然宠其日子不多,实在难为了她。她与紫夫人一脉相承,且比紫夫人尊贵,想必更加悲苦。”回想自己,确洪福不浅,好生庆幸。她想:“三公主如此高贵,尚难如意称心;况我卑微之人!今生已无所恨,推念及那遁迹深山的老父,不胜凄凉。”其母师姑老太,惟信道人信中所言“善因信果福地有”之语,常念后世之事,寂然度日。
且说夕雾大将对三公主暗生私情,如今三公主嫁至六条院,近水楼台,他竟难以静心度日。便巧设机会,借以到三公主居处侍候。其间不免窥见或闻知三公主情状。原来三公主年纪虽小,却抓高自傲,且一表威仪。其养尊处优,堪称世之典范,却无世人所崇之优雅气度。身边女待,多为妙龄美女,惟喜繁华生活与风流情趣。三公主有众多女传服侍,其香闺真可谓一片乐土。其中虽有性情沉静之人,已知之悲喜,且终日杂此真心欢乐,无忧无虑之群中,又受旁人默化,亦作欢颜之态。尤请女童,朝夕沉溺于无聊游戏,源氏尽收眼底,颇感嫌恶。但其本性,对世事绝不偏执,便以为她们既生性喜好媒戏,亦不深究,更不加以斥责。谁对三公主行为举止,倾心教导,故三公主颇有长进。夕雾见此想道:“世间淑女,实乃少之又少!惟紫夫人,无论人品性情抑或才貌仪态,数年来,未有人看出一丝缺陷。其性本沉静,心地慈善,且从不下视他人,又永保自尊,气度愈加令人尊爱。”那回所窥紫夫人面影,明晰浮跃心头,难以忘怀。他回思自己夫人云居雁,虽觉情爱甚深,然此人毕竟缺乏那种显贵雅丽之趣。虽亦温婉驯善,怎奈夕雾已见恨不惊,无甚意趣。但觉六条院里诸女子,身段容貌各有所长。撩人春怀,倾恋之心难以自抑。这位三公主,照其身分,当受父亲宠幸,然其父在外人面前竟无所表示。夕雾虽怀此念,却不敢作非分之想,惟觉三公主深值怜爱,指望有缘幸她。
且言柏木卫门督常在朱雀院邪内出人,与朱雀院甚为亲近,故知他甚爱三公主。朱雀院为三公主择婿时,柏木也曾求婚,然朱雀院朱作表示。后三公主终嫁与源氏。相木失望之极,至今不能释怀。他曾求三公主小侍女替他撮合,如今就从这侍女处探询三公主音讯,聊以自慰。实乃望梅止渴。世人传言:三公主被紫夫人威势所压。便对三公主乳母之女儿,即他自己乳母的甥女小侍从怨道:“公主太委屈!当初要是嫁我,断不致受此闲气。可恨我高攀不上……”他朝夕慰想:“世事变化难料。六条院主人早有了断尘缘之心,倘若如此,则三公主非我莫属。
时值三月,天气明朗宜人。一日,萤兵部卿亲王与柏木卫门督来六条院问候。源氏出来接见,相与闲聊。源氏道:“此处极为冷清,这几日更是孤寂,毫无新奇之事。公私皆闲,日子如何打发?”又道:“上大将来过,此刻不知所之。唉,寂寞难耐,不如观之射箭,倒可悦心。现有少年游伴在此,他是否已回?”左右答道:‘大将在东北院,与人激鞠o呢?”源氏云:“湖鞠虽动作粗暴,然醒目提神,倒也好玩。叫他过来,如何?”遂命人去七夕雾立刻过来,诸多公子哥儿相随。源氏问:“球带来否?相随者为何人?”夕雾一一应答,并问:“可否叫他们过来?”源氏应许。
正殿之东,乃明石女御居所。今女御已带新生小皇子回宫,院子甚空。夕雾等便于湖稍远处找定湖鞠场。太政大臣家诸公子,如头并、兵卫佐、大夫等,或年长,或年幼,个个皆为激鞠好手。日暮将至,头并道:‘斗目无风,正是赋鞠好日子!”他不堪忍耐,也前去参与湖鞠。源氏见此,道:“你们瞧!连头弃官也耐不住寂寞。此处几个武官,皆为青年,如何不去参加?如我这般老者,惟有袖手旁观,真乃憾事。然赋鞠游戏,实乃粗暴有过。”夕雾和柏木听得此话,都下去参加。诸公子沐于夕阳,花阴下往来奔走,煞是好看!
激鞠此种游戏原本是不甚文雅而近于粗暴,但也因地点、人物而殊。这六条院素来景胜,今嘉木苍苍,春云暖暖,樱花处处斗艳,柳梢略带鹅黄。即使此游戏粗不足道,请人也各况才能,互不相让。柏木卫门督率然参与,竟无人能胜他。此人姿容清丽秀美,性情甚为矜重,虽奔走竞逐,风度亦甚雅致。诸人争球,齐奔阶前樱花阴下,沉于竞赛,竟顾不及观赏樱花。源氏与萤兵部卿亲王皆到栏杆角上观之。诸人各显神技,花样颇多。诸近官贵人也无暇顾及仪容,官帽徽斜。夕雾大将猛想起自己官高,觉今日此举,实停常例。放眼望去,只见其年轻俊美更胜于常人。他身着白面红里常利服,裙据略微过大,稍有掀起,却无轻浮之相。樱花飘落如雪,撒于其俊秀之躯,颇显落拓豪放。他仰凝樱花,折些枯枝,坐于台阶中央稍歇。棺木卫门督跟去,道:“落花凋零如此,好生凄怜!惟愿春风莫乱吹,需‘回避樱花枝才好’。”同时暗窥三公主。三公主居室向来关不甚严。帘子底下,时露侍女们各色襟袖,帘内人影购娜,煞是诱人。室内帷屏等物,杂置于室内,内外似是无阻,气息相通。恰巧此时,一可爱的中国产小猫被大猫所追,从帘底逃出来。侍女们惊得手足无措,骚乱四走,衣履之音,直人耳根。盖小猫尚未驯化,故脖系长绳,岂料绳子被绊住,缠得甚紧。因为想逃,小猫力挣绳子,帘子一端便被高高掀起,却无人理会。柱旁众侍女一时慌神。只见帷屏边更深处,站定一贵妇人装束之女。此处与柏木所坐之外,毫无遮挡,故可瞧得清楚。只见她身穿红面紫衣,层层叠叠,浓淡相宜,恰似彩纸所订册子侧面。外罩白面红里常礼服。一激青丝,光艳照人,自然下垂,直抵衣裙。青丝末端曾精心修剪,甚是悦目,略长身子七八寸。此妇身材纤细,衣裙甚长,配以侧面垂发之姿,美不可言,煞为逗人心怀。无奈暮色昏幽,看得不甚清晰,颇为遗憾!此刻众公子正痴迷于激鞠,无视落樱满身。诸侍女瞧得发呆,竟未察觉外间有人窥视。那小猫大声哀嚎。妇人回眸顾盼,顿显其美貌少妇之雅丽风韵,勾人心魂。夕雾见此情形,坐立不安。欲去将帘子放下,又觉未免轻率。只得作咳嗽声,提醒妇人。那妇人便退进里屋。此时小猫业已摆脱,绳松帝垂。念及方才未能尽兴之憾,夕雾不觉心下叹息。再说那棺木,刻骨相思此刻正化作满腔愁情。他想:“此人为谁?独这女子贵妇人装束,殊异造女。想必为三公主无疑。”这面影便长驻其心。虽地装作无事一般,然夕雾知他已窥娇容,不免替三公主叹惜。柏木无奈,乃呼抱小猫,籍以自慰。但觉三公主在香,尽染猫身。小猫叫声,好生娇嫩,柏木听来好似三公主,顿觉猫甚可怜。唉,真是个痴情郎!
源氏瞧向这边,道:“诸位大人坐于外边,实有怠慢。请到里边来。”便走进东面朝南屋里。众人随之,萤兵部卿亲王也换座同诸位叙话。次级殿上人,皆圆阵坐地檐前。款待寻常,推椿饼、梨子、桔柑等,混合装于各种盒里。
众人便笑谈取食。下酒菜撰,惟有鱼干。柏木卫门督精神不振,动辄凝樱沉思。夕雾暗度相木心事。料他正沉迷于方才所窥三公主艳容中。他想:“三公主不顾女儿家身份,妄自轻动,未免有失严谨。而紫夫人终究不俗,她断不会有此狂妄之举。照此来看,世人皆宠三公主,而家父独勉强为之,确有道理。”又想:“如小孩般天真无虑,不多问内外事务,本极可爱,然也叫人不足信之。”可见其甚轻三公主。至于柏木参议,色迷心智,未觉三公主有何缺陷。他穷以自慰:此次有幸窥知三公主拥雅风韵,定是前世宿愿之征兆。私下情不自禁,倾恋之情日重。
谈及旧事,源氏对柏水道:“你家大政大臣少时,凡事总欲与我一争高低。除却激鞠一事,我无不胜他。此种未技本无须家传,然你家确有此优良传统!你如此好本领,我尚首睹呢!”棺木微笑作答:“我家家风,似皆虚无浮躁,如此传袭,将来子孙,想必无甚大器。”源氏道:“哪里!无论何事,但凡超群卓尔者,终有传世之值,如激鞠技艺也可载入家传,后人知之,必兴趣盎然”。他语甚调侃,颇有优越之态。柏木想:“嫁此美男,必衷心侍候。我平庸之辈,安能夺得三公主之心户便自感卑惭,不敢再起高攀之心。他幽恨满腹,由六条院而去。
夕雾与柏木共车,一路相与叙谈。夕雾对柏木道:“近来内外无事,不如到六条院来散心解闷。家父曾言:‘最好趁春花尚在之际,拣个暇余来玩。’月内某日,你可携小弓来此赏春。”便与柏木相约。柏木一心想着三公主,便对夕雾道:“闻知着父长宿紫夫人处,可见这位夫人受宠之至!却不知三公主感想如何?她素受朱雀院殊宠,如今屈居独处,好生可怜?”他直言无忌。夕雾答道:“切不可妄说,哪有此事!紫夫人乃自小教养者,故亲切有殊,他人岂可与之相较?至于三公主,父亲亦同等现之呢?”柏木:“罢了,罢了。尊口免开吧?详情我皆知晓。朱雀院对其宠爱之心难以言表,如今却委屈至此,叫人好生迷惑。”便吟诗道:
“群芳竞姿芬独惜,何故樱花不喜牺?驾乃春鸟,却不喜樱花,岂不怪哉!”他自语。夕雾暗忖:“这厮狂妄乱语,可知心怀叵测。”便答诗道:
“深山古树巢中乌,缘何不依好樱花。”你这妄思臆想,怎可信口胡言!”两人都觉话不投机,便聊它事。不久相别回家。
柏木卫门督至今仍孤宿父亲邸宅之东厢。虽早有婚娶之念,然心念高远,故仍为独身,闲来总觉孤苦。然他甚为自负,常忖以自己地位才貌,何患心愿难遂。但自那晚偶见丽人之后,气色极为沉郁,相思甚苦。他总想借机再见那人,即便惟见面影也可。照其身份,须寻个小事由,如念佛斋戒避邪等,便可自由出入,无谁注目。那时自有机会巧近芳踪。忽念及那人养于深闺,我怎能向其倾诉刻骨相思?他心中烦恼至极,便照例写信托那小侍女:“前日赖春风相引,有幸瞻仰芳园,窃窥帘底。但未知公主如何斥我?小生自此晚,即患心病,真可谓‘不知线底事,想望到如今也。”又赠诗曰:
“遥望樱花牵人魂,却叹不能拆娇身。夕阳花色无限好,昨朝恋慕复今朝。”小侍从毫不知情,以为不过寻常情书。便趁三公主身边侍女稀少之际,呈上此信,道:“这厮可谓厌恶之至,至今尚有信来!只是不忍坐而视其无极相思之苦。这如何是好?我也不知怎样办才好。”颇觉可笑。
三公主心不在焉道:“你又惹人厌了!”便展观其信。至引用古歌之处,记起上句乃“依稀看不真”,便忆起那日小猫意外掀帝之事,红晕顿时泛起。记得源氏每有机会便训她:“你年纪尚小,切不可粗心被夕雾大将窥见。”故而她料:“若那日窥我者为夕雾大将,一旦被源氏主君知晓,不知如何受责!”此刻得知为柏木窥见,她倒毫不往心里去。惟惧源氏威严,实乃幼稚!小侍从见她今日元甚情绪,颇觉扫兴。亦不再强索回信,便暗替她回信一封:“前日私闯入园,实属荒唐,当受责怪。来信寄‘一面匆匆见’之诗,不知所言何事?非有他意否?”语言流畅笔迹优美,并附诗云:
“此身寄迹青峰上,岂可染指此山樱。何须苦苦徒恋慕,不必多言复委求。不必枉费心机吧!”
第三十五章 新菜续
虽觉小侍从的回信言之有理,但其言语冷酷,令人难以接受。柏木想企:“她如此敷衍搪塞,我怎能罢休!我当避开侍女传言,与公主面谈。哪怕得她片言只语,也聊可自慰。”于是他对一向所敬爱之源氏,也生了厌恶之感。
是年三月底,六条院内举行赛射之会,参与者甚众。相木心绪败坏消沉,本不欲前往,但念及到意中人居所去赏花,亦可自慰,是以方来出席。禁中赛射,原定于二月内举行,后来延期。三月又是薄云皇后忌月,不宜举行,故皆引为憾事。众人获悉六条院有此盛会,便照例齐来参与。左大将髯黑与右大将夕雾,乃源氏子婿,自然皆到。其他如中将、少将等,也皆前来参赛。比赛原定为小弓,但内中颇有几步弓能手,便单唤他们出来比赛步弓。殿上人中也有长于此道的,便分列两侧,参与赛射。暮色渐起,风送夕云,景致阑娜。因乃春尽之日,众人皆有“可怜今日春光尽,久立花阴不忍归”之感。因此传杯送酒,尽皆酣醉方休。
有人道:“诸位夫人送与这丰厚奖品,盛情美意诚可感谢!只是单教百步穿柳叶的能手独自享受,岂不煞风景了?但凡有此技者,不分高下,皆应参与。”于是大将及以下请人皆步入庭中。棺木卫门督神色异常,惟目沉思。夕雾大将略知其心事,见之亦忧心忡忡,深恐他做出异常之举。众亲戚之中,推此两人情谊特别深厚,素来相知相助。故柏水略有失意,或心有所忧,夕雾便诚心同情。棺木自己也觉奇怪,何以每见源氏,必然心存棋意,不敢抬眼视之。他想:“我岂敢作不良之想!凡可能招人指责之事,虽其微小,亦不敢任性而为,况荒唐若此!”他极为苦闷懊恨,却又想:“我总会捉了那猫的。虽无法与它倾心相谈,却可聊慰我孤枕之苦。”遂潜心筹划了偷猫。不想此事也难办到。
于是柏木便会访问其妹弘徽殿女御,想同她闲聊解闷。这女御心甚谨慎,不肯与之面晤。柏木暗忖:“我乃其嫡亲兄长,她尚且避嫌。以此观之,则三公主那般轻率露面,却也奇怪。”他虽已顾及于此,但因情痴心迷,却木厌其轻薄。
辞得女御,枯水又去谒访皇太子。他以为皇太子乃三公主嫡亲兄长,姿容必然肖似,便用心察之。皇太子容颜虽不甚光艳,但因身份尊贵,气质终究不俗,甚为雅丽俊美。宫中之猫生得不少小猫,分与各处宫室,皇太子也得到一只。柏木见此猫踱来踱去,很是可爱,便记起,公主那猫。遂对皇太子道:“三公主处有只小猫,模样之漂亮,前所未见,极为可爱呢!”皇太子性极爱猫,便向他仔细探问那猫之情状。柏木答道:“那猫产于中国,相貌殊异,虽同为猫,这猫却性情温良,特别亲昵人,怪可爱的!”一番赞美之辞,果引得皇太子动了心。
皇太子记着相木之言,后来便央桐壶女御①向三公主讨要,三公主即刻送了那小猫来。皇太子身边侍女看了,都赞美小猫漂亮。柏木前日从皇太子神色中已察知他必向三公主索取,几日后便再次造访。柏木自幼便深受朱雀院宠怜,常侍候其侧。朱雀院出家后,他便尽心服侍这位皇太子。此次借口教琴,逢着机会,便问道:“此地猫真多呵!不知哪只是我在六条院见到的?”他游目四顾,竟认出了那只中国猫。他极爱此猫,禁不住去抚摸它。皇太子道:“此猫确是可爱。恐因尚未养驯之故吧,见了生人便躲。这样的好猫,我这儿本也有不少的。”柏木答道:“凡为猫,多不能辨生熟之人。然聪敏者却冽外。”后来便请求:“既是此处好猫甚多,不若借此猫与我吧?”他自觉这要求颇为唐突,心下略有歉意。
柏木讨得了猫,夜则与之同寝,破晓则起而照料,朝夕驯养,虽万般辛苦,也在所不惜。时日一久,这猫终被他驯服了。不时跑来牵其衣裙,或与他戏要。柏木对它愈发疼爱。某夜他心绪愁烦不堪,横卧于窗前席上。这猫便走过来,向他“咪咪”直叫,声音甚惹人爱怜。柏木伸手抚摸道:“这厮来催我眠了。”脸上生出笑意,遂即兴吟道:
“慰藉相思逗灵猫,如见伊人偎身旁。缘何叫声惹我情,莫是知音解烦恼?莫非此猫与我有宿世之缘么?”他凝望猫脸对它说话,那猫叫得更是亲昵了。柏水便将它揽人怀中,怅然耽入沉思。传女们见此光景,皆感诧异:“这新猫,少爷怎生如此疼爱!他本不喜这类东西的。”皇太子讨猫,他只管不还,一直留于身边,作个谈话的伴儿。
左大将播黑的夫人玉望,对于太政大臣家请公子,即其异母兄弟柏木等,稍显疏远,却独独亲近右大将夕雾,与当初住于六条院时一样。这玉置极具才气,且又慈爱可亲。她每与夕雾见面,总诚恳款待,了无疏远之态。夕雾也觉异母妹淑景舍女御态度过于冷淡,不易接近,反不如玉望和蔼可亲。故夕雾与玉髦保持一种既非手足、亦非恋人的特殊爱情,甚为亲近。而髯黑大将今已与前妻式部卿亲王之女完全断绝关系,便对王髦宠爱倍至。只是玉髦只生了两个儿子,家中无女,很是孤寂。便欲接前妻之女真水柱来,自己抚育。然真木柱之外祖父式部卿亲王拒不应允,他想:“我要自己抚养外孙女成人,不致赔笑于人。”他也常对人如此说起。这亲王威望甚高。冷泉帝也极尊敬这位舅父,从不拒绝其奏请,以为非如此便委屈了他。这亲王素来趋时,其排场仅次于源氏和太政大臣。家中宾客往来,威重一时,髯黑大将他日当为朝堂栋梁,今乃候补于侧,真木柱有这样两位上辈,其声名极高贵。于是无论远近,欲与之结缘之人颇多。式部卿亲王尚在斟酌。他想:若柏木前来求婚,倒可答应他。然而,或因觉得真木柱终不如小猫吧,柏木党绝不曾念及此缘,此真憾事也!真木柱因见生母为人疯癫怪僻,迎异常人。几乎要脱离尘世,心甚痛惜;反之对继母玉置之气质,则倾慕已极,极想依附于她。真木柱实亦趋时之人。
却说那萤兵部卿亲王自悼亡至今,犹自鳏居。他曾求爱于玉望与三公主,均未遂愿,便觉得失了体面,徒惹讥嘲。然而不甘我独终身,便发心向真木柱求婚。式部卿亲王道:“如此倒也行,女子之福,首在人宫,其次是嫁与亲王。分之俗人,自以为嫁女儿与权势臣民,乃为大幸,则鄙俗之见耳!”当即便应了萤兵部卿亲王。亲王轻易得之,反觉索然寡味。然虚及对方这隆盛声望,不便反悔,便与真木柱定了亲。式部卿亲王极为看重这孙女婿。盖因这亲王诸文均无如意婚姻,自己辗转受气,至今尚且后怕,而外孙女婚事,又不能袖手旁观之故吧!他道:“其母乃疯人,且年盛一年,其父又不爱之,放任自流。这孩子好不可怜呵!”因而尽心照料诸事,即使外孙女洞房饰置,也都躬身策划,真苦煞了他。岂料萤兵部卿亲王怀念故妻,铭心不息瞬时。他推欲续弦者相貌肖似前妻。这真木柱姿容也甚可佳,然并不肖似其故妻。于是心有不快。以与真木柱同居乃苦恼之事。式都卿亲王大失所望,忧虑忡忡母亲虽神经病颇为厉害,但偶有清醒之时,也慨怨世事惟艰,前路灰暗,内心不胜抑郁。
髯黑大将闻晓此事,道:“果不出所料!须知这萤兵部卿亲王生性浮浪啊2”他原本就不赞同,如今更是快然不悦。玉髦尚侍闻知其所亲近者遇人不淑,也甚懊丧。她想:“倘当初我嫁了此人,受其浮薄,不知源氏主君与太政大臣会作何想厂此际回想往事,便觉煞是可笑可叹。又想:“当年我本就不愿嫁与他,他来信却是情深意切,极尽缠绵。后来我嫁了髯黑,他或许要怨我‘不识风情’。每思及此,总甚感羞耻。如今他成了我的女婿,最令我担忧的便是他会将我之前清说与了我的前房女儿。”玉章对真木柱颇多关。乙,她装作不晓他们夫妻之间情状,常叫真木柱的两个兄弟向这一对新人问好,是故萤兵部卿亲王也怜悯真木柱,不忍将她离弃。但是式部卿亲王的夫人,素好晓叨,她对这个新外孙女婿极不满意,时常咒骂。她愤慨地说道:“嫁与亲王,不得似人宫那般享尽富贵荣华,则其丈夫本当极尽挚爱怜措之意,与之亲密无间,方可聊以慰情啊!”萤兵部卿亲王闻知此话想:“她如此骂我,岂不多怪?想我爱妻在世时,我也常常作些风流之事,却并未闻得如此严厉的申斥。”极为不满,便越发追念故妻,整日闷困家中,抑郁不已。说来容易,不觉两年过去,他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与新夫人仍保持一种若即若离,恍地膜俄的关系。
春花秋月,光阴茬再,冷泉帝已在位一十八年了。近年来他心里常想,口上常说:“我无亲生皇子可继位,时感寂寥。况万事无常,人生如梦,我很想卸却皇位,自在地与亲爱之人共度日月,做做私心所欲之事。”于是,他以新近的一场重病为由,突然辞了位。世人颇感惋惜,说道:“主上龙华正盛,怎就让位了?”但皇太子业已长大成人②遂即了帝位。朝政并无多大变更。
太政大臣上表辞了官,赋闲在家。他对人道:“世事无常,至尊皇帝尚且要让位,更何况我这衰颓之身呢?”髯黑大将任了右大臣,掌执天下政令。承香殿女御未及儿子继嗣帝位,先已流逝。现在追封为太后,终如渺影空香,于事无补。明石女御所生大皇子,现立为皇太子。本是意料中之事,兑为现实,自是喜庆盈盈,令人心骋目眩。夕雾右大将升任大纳言,顺次晋爵,又兼任了左大将。夕雾与望黑的交情便更见亲睦了。源氏却为冷泉帝无亲生皇子继位,颇有不满。虽新皇太子原为源氏血统。且冷泉帝在位时亦未被揭发那件秘密罪行,但天命注定其子孙不能世袭帝位,终是令人沮丧。但此事只能憋于胸中,并不敢语于外人。幸好明石文御生得龙子甚众,新帝对其恩宠有加。源氏皇族血统的人世代为皇后,世人均引为憾事。冷泉院的秋好皇后并未生皇子,却被源氏强立为皇后。她思及源氏隆思,感激之心使日渐强烈。
冷泉院当了上皇之后,果偿其夙愿,飘逸无羁,随意行动。退位之后,他心情愉悦,倍感幸福。新帝即位后,常牵念其妹三公主。世人也都尊敬三公主。但她的威势终不能与紫夫人匹敌,紫夫人与源氏的恩爱,日渐隆盛。两人心无隔阂,情融意和。但紫夫人却对源氏道:“我已厌倦了这种烦杂生活,只求闲静恬适,一心修道。活到此般年龄,世间愁乐繁衰,均已历经。请你体谅我心,容我出家。”她常如此恳求。源氏总是答道:“你这想法甚无道理,也甚无情了。我自己早有出家之意,却不忍遗你独羁凡尘,寂寥无依。且倘我出家,你的生活必将改变,则我如何放心得下?故延搁至今而未实现。且待我遂了此愿,你再作打算吧!”屡次劝阻她。明石女御孝敬紫夫人,清同生母。明石夫人也暗里照顾女御,态度谦谨,这便令她生活幸福而稳固。女御的外祖母老尼姑也不胜欣喜,不时地喜泪盈眶,结果竟将双眼擦得通红。这正是幸福长寿的一个好兆。
且说原氏想向住吉明神替明石道人还愿,且也须去还女御所许之愿。他启开那只道人所送箱子,只见愿文中许下不少大愿,如:每年春秋演奏神乐;祈祷子孙世代昌盛。而如此大规模的大愿,除却源氏威势,是还不了的,可见明石道人早已预料了。这些愿文笔致精细畅达,才华流溢,措辞谨严,句句诚挚深情,真可感天地泣神佛。源氏对明石道人虽弃绝尘世,遁迹修道,却能如此周到地考虑事情,深感惋叹,而又觉不合其身份。猜想必是个古代圣僧,因积世宿缘,暂且投股凡世。他细细思量,愈发以为这明石道人,不可小觑了。
此次赴住吉还愿,源氏谎称自己欲朝拜,丝毫不提为明石道人还愿之意。以前沦落须磨。明石诸浦时所许之愿早已还清。遇赦还都之后,又得长生在世,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更不可忘记神佛佑保之恩。所以偕紫夫人同去,这消息一时轰动世人。源氏不愿惊扰臣民,凡事力求从简,惟因身居准太上天皇之位,规模之恢宏盛大,自然免不了。大臣中除左右二大臣外,全部参与了此次朝拜。从卫府次官中所选舞人,一律等高身材,无不相貌俊秀。选人之人,引以为荣;落选之人,引以为耻。有几个落选人竟悲伤不已,暗自淌下几行泪来。乐人则自石清水等临时祭所用人中选出特别杰出者,组成一班,又添二人,皆为近卫门府中声名鼎沸的能手。神乐方面,也择用了许多人员组成,更显威赫仪严。更有朝中诸殿,如新皇帝、皇太子、冷泉院等,无不遣人来为源氏效劳。不胜枚数的高贵显赫,其马鞍、马副、近待、随从均装饰得富丽绚烂,美赛当世。
明石女御与紫夫人同乘一车。明石夫人乘了第二辆车,老尼姑也偷偷跟了去。女御之乳母知晓内情,也乘于此车中。供情女眷的侍女所用车子:紫夫人五辆、明石女御五辆、明石夫人三辆。皆饰得富丽堂皇,镣人眼乱,不必细表。源氏道:“诸位欲去,先替师姑老太太刻意修饰一番,使其脸光洁光洁,然后邀之同去吧!”明石夫人不愿老尼同行,曾劝道:“此次拜佛,排场甚为隆盛,老尼姑裹于其中,甚是触目不雅。小皇子即帝位之时,倘若她尚在人世,再邀其参加不迟。”然老尼姑一则规所剩光阴无几,二则想开其眼界,执意要去。明石夫人只得答允。这老尼姑,盖前世宿缘善果,比及天意享受福禄荣寿之人,幸福有加,好不让人嫉羡。
“庙宇墙上葛,……亦已变颜色”,此时正值秋后十月中旬,松原下树木早有红叶,可知此处非“惟闻风吹声,始知秋已及”之所。高丽乐与唐乐,虽气势隆盛,却不及熟闻之东游乐来得亲切。风浪声、乐声交相谐奏;笛声高亢悦耳,竞于松涛声,异于他处所闻,使人心放摇荡畅快。东游乐《求子》曲奏起,王侯贵族中年少者,皆把官袍卸于肩下,走下庭去,随舞起来。拍子适宜,无市井嘈杂之音,惟觉悠闲称心。这风景音节,甚为协调。舞人衣上所印蓝色,竹节花纹,混淆于绿色松叶。众人冠上所饰头花,与秋花相映衬,难分彼此。五彩七色相杂,缤纷灿烂眩目。曲子奏完,这些王孙公子少爷,舞兴未尽,遂卸下朴素黑袍,露出暗红色或浅蓝色衬袍襟袖和深红色衣袂,又舞起来。恰在此刻,天降微雨,周围景物略显润色,着红衣舞者,舞姿翩翩,仿若满地红叶,令人忘记这是松原。其头插雪白获花枝枝,舞姿啊娜多姿,极为优美赏心。舞毕隐去。
源氏记起当年流放旧事,那滴居时之惨状,明晰在目,却无人可与共话之。遂惦念那今已致仕的太政大臣。感慨之余,吟诗一首,直送至后面老尼姑车中。诗道:
“昔时旧事何人晚,共询苍松访寺庙?”这诗写在便条上。老尼姑看罢无限伤悲。念今日如此排场,思当年明石浦上泪别源氏公子之情景,及女御诞生时光景,她顿觉自己万幸,心下感激之情,无以复加!但一想起遁迹深山、至今了无音讯的明石道人来,又甚为牵挂,更是伤悲不已。然今日只合言吉祥之语,故答诗道:
“老尼今始信不疑,贵人亦出住吉地。”答诗宜及时,因此惟直书所感罢了。忽又吟道:
“住吉神验分欣看,忽忆落魄昔无依。”诸人纵情歌舞,直至破晓。中旬尾的下弦月清光辉映,海面白无涯际。霜华甚重,眺望一切景物,皆成银光世界。但觉松原寒气透骨,平添冷幽、岑寂之美。
紫夫人素来笼闭幽宫,四时佳节,游实佳兴相伴,业已生厌。然而出门游玩,甚是稀少。况此次离京远游,于她尚属首次。教兴致盎然,喜不自胜。便即兴吟道;
“夜半繁霜覆江松,疑是神赐木绵文。”她想起了小野望朝臣咏“比良山上木绵白,足证神心已受容。”之诗时的雪晨景象,觉今晚严霜恰是神明容受源氏主君供养之证验,便倍加庆幸不虚此行了。明石女御也吟诗道:
“僧官持执杨桐叶,尽染霜技成木绵。”紫夫人的侍女中务君也吟道:
“本绵犹逊霜枝白,神验得证慰诚心。”此行吟咏繁多,然可观者几无,免去赘述。盖如许时节之咏诗,即便擅于此技之男子,亦难有杰作。除却“千岁松”之类文句,别无新词,多不过陈言罢了。
夜色渐退,霜华愈重。神乐奏得杂乱无章,盖因奏者饮酒过度。众人皆不知已满脸醉红,只顾念恋美景,虽然庭燎已熄,她们依然挥舞杨桐枝,高唱:’千春千春,万岁万岁……”为源氏祝福。源氏香火浓盛,岂有疑问?喜事源源辈出,永无止时。众皆望“千宵并作一宵长”,岂料转瞬已是破晓。诸青年如回波般争先退去,好不痛惜。一长队车辆,排列松原上。女眷衣裙,露于晚风所扬帘脚外,恰似绿树底下春花炫丽开放。各车辆侍从,身着符合身份之各色袍子,手捧精致盘碟,分清车中主人用膳。下层人员告凝目观赏,倾羡不已。老尼姑所受素食,盛于一嫩沉香木盘子里,上面覆盖青宝蓝色丝绢。观者相与窃议:“这女人如此荣耀无极,真是前世积德!”来时所带供养品多得塞途。然而,归时轻松不少,众皆一路逍遥游玩。此等琐事,无须尽述。老尼姑与明石夫人念及遁迹荒山野寺的明石道人,惟觉此事极为遗憾。却又虑及:若这和尚也赴此盛会,定不适宜。世人皆以老尼姑为范,谓当今之世,应志存高远。老尼之福,世告推崇,盛称不已,战世间便多一典故:凡称道幸福者,必言“明石老尼”。太政大臣家小姐近江君,今已致仕,每打双六,必高呼“明石老尼,明石老尼”!借以求胜。
且说遁入空门的朱雀院,勤心修佛,朝廷政务丝毫不予理会。惟于春秋二季上行幸省亲之际尚聊及陈年故事。然关于三公主,他至今仍极惦念,放心不下。他让源氏为其正式庇护者,而叫今上私下关爱这皇妹。于是朝廷晋封三公主为二品,封户极多,三公主的威势遂愈加显赫。紫夫人见近年来,三公主威势日盛,常暗自思忖:“我仅凭源氏主君独宠,才荣贵人前。然我身单,将来年华垂暮,这宠幸定会衰减。不如此时,出家为尼,尚可保住今生荣贵颜面。”然而又怕源氏以为她赌气,故将此念闷在心中。源氏见今上也关爱三公主,觉不可轻慢了她,此后便多在三公主处留宿,三公主因而与紫夫人平分秋色了。紫夫人虽以为此乃理所应当,然暗中未免有些慌乱,觉果如其所料。她面上依如往昔,又将明石女御所生长女即皇太子长妹,领养身边,悉心照抚。有这女孩作伴,聊慰独眠孤寂。明石女御所生子女,她无不疼爱。花散里夫人极为艳羡紫夫人有众多子孙,遂也将夕雾与藤典诗所生之女迎在身边养育。这女孩之聪明灵秀,超乎其龄,甚是可爱,故源氏也极宠她。源氏子女甚少,可第三代昌盛,各处孙儿极多。如今便借抚育孙儿聊以慰寂。镜黑右大臣常来拜望,亲近比首。其夫人玉望,今已少妇,盖因她这义父不再如往日贪色,故每有机会,便来六条院问候,与紫夫人彼此极为亲昵。惟有三公主,年已二十,尚天真如幼。源氏今已将明石女御托今上照拂,自己则勤心关照三公主,疼爱如幼女。
朱雀院寄函三公主:“近来所悟甚切,觉世缘似已将尽,思之极为凄然。我于红尘俗事,早已绝缘。惟望与你再谋一面,否则,我将饮恨九泉。无须铺排,微行来此即可。”源氏闻之,对三公主道:“理当如此,即便上皇不言,你也该失去拜见。如今烦他期待,实在失利于他。”三公主遂计虑前去探访朱雀院。然无故唐突前去,有失体统。源氏思虑拜谒凭借。忽记起次年朱雀院五十大寿,正可备些新菜前去祝寿。遂策划各种憎装及素斋食品,红尘外之人,诸事与俗殊,须特别设计,慎重考虑。朱雀院在红尘之时,对音乐颇有兴致。故舞乐之人,不可马虎,皆用技术杰出者,惠黑右大臣有两子,夕雾有云居雁所生三子及黄传所生一子,共六人。另有几个七岁孩童,皆充作殿上童。所有适当亲王家子孙,及其它人家儿童,皆被择录。凡殿上童子,皆容颜俊秀。所选舞姿种类不胜计数。此乃铺排盛会,因此人选之人皆勤心演练。凡精于此道的专门乐师及精技者,无不忙于教练,绝无余闲。
三公主自由学弹七弦琴,可她幼时便辞家入六条院,朱雀院不知其技如今如何,极为惦记。他对左右道:“公主归宁时,我欲听之弹琴呢!她在那边,琴技定然精进不少了。”此话传入宫中,皇上闻之道:“的确,她必已弹得极好。她献技于父皇时,我亦想去听呢!”此话复传入源氏耳中,他道:“近年来,教她弹琴不息,其技确已精进不少。但尚未学得可值欣赏之精妙手法。倘若一无准备前去参见上是,日上皇命其弹奏,绝不可推时,她想必窘迫吧!”他真替三公主忧虑。从此,便精心教练。
他先教其调殊之曲二三首,再教其极富趣韵之大曲。凡四季变调之手法。适应气候寒暖之调弦法等各种重要之技,莫不细授。三公主初始颇觉艰难,后渐体会,终弹得称心应手。昼间,众人出人频频,要反复自如教授“山”“按”之法,极不适宜,于是改在夜间,以便能勤心一意领悟其中精要。这期间,他艺假于紫夫人,朝夕在此授琴。明石女御与紫夫人,皆不曾学琴于源氏。明石女御闻知其父此间正奏未闻之名曲,颇欲前来闻赏。皇上素来不太愿准假于女御,此次得允暂为归宁,颇费了些周折,她便专回六院听琴。明石女御已产下两皇子,今又有五月身孕。她便以有孕不宜参与祭把为凭借而归宁。十一月过去,皇上便催其回宫。女御十分艳羡三公主能日夜听赏名曲,心下怨怪其父:“为何不教我弹琴呢?”源氏奏琴,最讲究情境,特爱冬夜之月,遂于明月朗照积雪之清辉中弹奏适时之琴曲。又从侍女中择凡通此技之人,令其各尽其长,偕与合奏。此时已近岁暮,紫夫人甚为繁忙,种种事务,皆须她躬身调度。她常道:“春至,我得挑个闲静之夜,听三公主弹琴才是。”不久年关翻过。
朱雀院五十寿辰,恰遇是上庆祝大典。皇上庆典,规模隆盛无比,源氏不愿并比皇上,便推迟寿庆日,定于二月中旬。乐人、舞人口日前来演练,J!!流不息,甚是繁忙。源氏对三公主道:“紫夫人极欲听赏你的琴声,我打算选个日子,让你与此处弹筝奏琵之女眷偕同演奏,开个女音乐盛会。我以为,今世音乐名手,皆不及六条院诸女眷之修养精深呢!我的音乐虽不成家,然自小热爱此道,常愿能知晓天下事。故凡世间名乐师及高贵之家承继名手祖传之人,我皆已请教。然能让我里表皆服之人,尚未有之。如今少年,比及我辈,多浮躁不实。况七弦琴这乐器,据说至今已无人学习。能学得如你程度者,实在稀有。”三公主见源氏这般美誉,她私下好生高兴,一脸稚笑。她今年已二十有二,然仍稚气未褪。其身材瘦小且弱,但姿容有韵。源氏无处不在教导她:“你多年不谋父面,这次参见,须要谨慎,忽让他见你仍似小孩,使其失望。”众传女相与告道:“是呵!倘无大人这般精心管教,她那孩子性情便愈发显露于世人呢!”
正月二十日前后,天晴日暖风和,庭前梅花渐开,其余春花皆已含苞,周围春云迷离蔽日。源氏道:“一出正月,须要筹备祝寿,诸位皆不得空闲了。届时举行琴筝合奏,外人若误为试演,恐多麻烦,还是在此地悄然举行吧!”遂邀请明石女御、紫夫人、明石夫人诸人皆来三公主正殿里。众传女皆欲听琴,无不愿随主人前往。缘因人员甚众,终宪只选亲近三公主且人品、年龄皆优者同去。紫光人所带四个贴身女童,皆容颜可佳,身着红外衣,白面红里汗巾,淡紫色锦织衬衣,外缀凸花劲颈,红色练绸单衫,言行举止皆甚文雅。明石女御屋里,新年里布置得富丽堂皇。众侍女竞相斗艳,装扮得艳丽多姿,甚迷人眼。女童身着青衣,暗红汗衫,外缀中国线绸裙,又间夹婊棠色中国统罗讨衫,众女童皆无二样。明石夫人之女童装饰稍逊,着红面紫里衬袍者二人,着白面红衬袍者二人,外衣皆为青磁色,衬衣或深紫或为淡紫,皆用研光花绸,极为俏艳。三公主闻知集于此者众,于是悉。已将诸女童装扮得格外出众:着深青色外衣,白面绿里汗衫与淡紫衬衫。这服饰虽不甚华丽珍贵,然整体气派,极为堂皇高雅。
厢房中纸隔扇尽换作帷屏遮隔。中置源氏生君之座。今日为琴筝伴奏之签笛,命男童吹奏。镜黑石大臣家三公子吹笠,夕雾家大公子吹横笛,皆坐于长廊。室内铺垫茵褥,置诸种弦乐器。家中秘藏弦琴,本置于藏青丽袋,此刻皆已取出。明石大入弹琵琶,紫夫人奏和琴,明石女御鼓筝。此皆大琴,三公主不惯,源氏知其心境,便调好她惯用的七弦琴,交与其弹。他想:“筝之弦不易松弛,惟因同别器合奏时,琴柱易易位,故定要预先张紧。女子腕力不足,不宜张弦,叫夕雾为其张之可也。这班吹笛人等皆为孩童,怕难合拍吧厂遂笑着遣人去请夕雾。诸妇怕羞,不禁心里收紧。除却明石夫人外,皆为源氏弟子,所以他也甚为不安,愿此次演奏成功,能取悦夕雾。他想:“‘女御已惯与它器合奏,不足为虑。惟紫夫人之和琴,弦线虽少,然弹无定规,女子奏此乐器,常会惊煌无措,合奏之际,它器俱谐,此和琴能否走调呢?”他暗替紫夫人忧虑。
夕雾觉今日之行,肃比御前宏篇试演,神色异常不安。他身着鲜艳常礼服,内外衣裳告熏了重香,衣袖极香。走至三公主正殿前时,天色正暗,傍晚清幽爽人。梅花洁白无假,好似尚恋去岁残雪,疏影横斜,纷杂竞放。轻风徐来,梅香与帝内沁人衣香和成一气,恰是“梅花香逐东风去,诱导黄驾早日来。”氯氟佳气,弥漫宫殿四处。源氏将筝的一瑞拉出帘外,对夕雾道:“原谅我的冒昧,替我将筝弦调整一下吧!叫他人不便,故只得劳驾你了。”夕雾甚是谦虚,接过琴来,甚为谨慎从容。他把基调调至一调后,为表谦虚,并不试弹。源氏道:“弦线既已调好,不妨试奏一曲,不然无趣。”夕雾佯答:“拙儿技能尚浅,岂敢弄嘈杂之音,亵该如此音乐盛会。”源氏笑答:“言之有理,但倘若外间因此传闻你逃出女乐演奏,岂不增人怎么笑柄?至关名誉啊!”夕雾遂重整弦线,试弹一曲,曲甚优美,然后将筝奉还。源氏几孙子,无不值宿装扮,观之可爱。其吹笛伴弦,尚属首次,虽未脱稚气,却也悦耳旷神,可知后生可畏矣。
弦皆调好,合奏开始。各琴皆有所长,其中明石夫人之琵琶特别悦耳畅情,手法高妙,音色如练,极富趣韵。夕雾倾听紫夫人和琴,觉爪音亲切,反拨音也极为鲜悦。其技之精,规模之繁盛,比之专家宏篇大手法,并不逊色。夕雾绝不曾料和琴尚有如此深妙弹法,惊叹不已。此乃紫夫人数年朝夕勤习之果。此刻源氏不再替她不安,反为之自豪。明石女御所弹之筝,当在它器止息间悄然透出音调,闻之,也妙不可言。三公主弹七弦琴,虽尚欠熟练,然因勤练之故,与它器尚能谐奏。夕雾听罢,觉三公主七弦琴技已精进不少,不禁依拍和起歌来。源氏也频频拍着扇子与他唱和。其嗓音美妙比昔,且稍微宏远,平增一种恢宏气势,颇感威严。夕雾嗓子之妙并不亚于源氏。夜渐沉沉,光线昏暗。今夜月尚未至,各处灯笼燃起,明暗恰到好处。源氏忍不住偷窥三公主,只觉她比之于人,更显玲现娇美。其贵秀胜于艳丽,若二月中旬新柳,略舒鹅黄,且柔弱不胜鸟飞。她身着白面红里常礼服,头发自左右向前挂,如青柳丝,恰是荣贵公主模样。明石女御姿容比之三公主更多艳丽,然优雅无二。其雍容气度如夏日藤花,兀自艳放于群芳零落后。她因有孕在身已久,奏毕颇觉倦怠,遂将筝推置边上,依靠矮几,用手支撑。其矮小纤弱,而矮几则大小如常规,所以她必高抬手臂,如此则又极木舒适。见此,源氏便欲替她特制一合身茶几,足见其关爱之心了。她身着红面紫里外衣,秀发长垂,极为清整。灯光映衬,风姿绝妙无及。紫夫人着淡紫外衣,深色礼服与淡胭脂色无襟服,头上青丝浓密柔顺,披于肩前,恰好相称其身,观之风韵十足。若用花比,可谓樱花,然比樱花优美有加,这姿容的确殊异。明石夫人置身如许贵妇人中,似要逊色,实则不是。其言行举止,优雅有致,叫人见之则自觉寒颜。其姿容风貌闲雅,不失切娜,妙木可喻。她身着柳绿色织锦无襟服,仿佛淡绿衣服,外系轻罗围裙,以示谦逊③但众人于她绝无嫌弃之意。她却斜坐于一青色高丽锦镶边茵褥上,一手扶琵琶,一手持拨子,其姿态神情优雅无比,恰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如五月初之橘枝,花实并香。诸位夫人坐于帘内,貌甚文雅。夕雾自帘外听得动静,并窥见人影膜俄,禁不住心跳加速。他猜测紫夫人年龄既长,定比那日清晨所窥更具风韵,不禁色欲骚乱。又想:“三公主若与我宿缘更深,我早将其纳为己用了。唉,可惜我当时怯懦,朱雀院曾屡屡面示于我,且背后常道我之好,真是悔不当初!”他虽悔恨,却并不愿随意戏要三公主,这番感叹,不过情种偶思罢了。他对三公主其实并不痴心,惟觉紫夫人于她是远不可及,故多年来一直思慕于她。他想:“至少应让其知我好意才是。”却又计无所出,不胜伤悲郁闷。可他决无非礼之思,态度一直谨小慎微。
夜渐深,寒风透骨,十九夜月始自云间露脸。源氏对夕雾道:“月俄春夜,直叫人无奈啊!老秋夜奏今宵之乐,与虫鸣相呼,乐声必然更妙,情景必多意趣。”夕雾答道:“秋月清辉朗照万物,琴笛之音亦格外清澄。然秋月过明实如人为,则令人分心于诸种秋花秋草,清霜白露,不能凝神听乐,岂非太美中不足了!春夜源俄淡月,浸染满天云霞,衬映签管合奏,音必清艳无极!‘女感阳气春思男’,女子爱春天,盖是也。因此若求音乐之妙韵十足,莫如演奏于春日黄昏。”源氏道:“非也!非也!欲较春秋之优劣,何其难呵!自古至今,此事尚无可定论。末世人心浮躁,岂可唐突作结!惟乐之曲调,素以春之吕调为先,秋之律调次之,不无道理。”稍后又道:“推一事甚为迷惑:如今音乐名家,常演奏御前,然优秀之人渐稀。自命为老前辈之名手,终究本领多大呢?若让其参与这等业余琴女中演奏,恐怕并不格外杰出吧?这六条院内,无论学问或者未披,一学即会者不少,你道怪否?御前一流高手,较之如许妇人,孰妙孰拙呢?”夕雾道:“儿虽欲摆谈此事,推因修养不足,岂敢信口胡言?大概是世人未曾听过古乐,皆谓柏木卫门督之和琴与萤兵部卿亲王之琵琶为当世峰额。其技固然高妙之极,然今宵之乐,比之更为精妙,足使名家听之惊叹。或许因预先以为今宵不过小演而轻视,因此惊叹,亦难料。然如此绝妙音乐,儿之劣喉,实不配伴唱。若论和琴,推前太政大臣能即景奏妙调,随意称心,自由传情。通常演奏多半平淡,推然今宵所闻,绝妙不可言喻呵广夕雾极为美誉紫夫人。源低道:“这不足自豪,惟你美言罢了!”他心中自豪,透出脸来,续道:“诚然,我的徒弟,皆不俗呢!唯明石夫人之琵琶,乃其家学。但自到此处后,这乐器之音色似优于昔。昔年我遭横祸滴戍远浦,初听其琵琶,便觉甚为优美。而今又高妙比昔。”他强要将明石夫人琵琶之绩归功于己,侍女诸人窃笑,相与以肘示意。
源氏又道:“凡学问,只要用心研习,即可深悟。无论何种才学,皆无止境。能永不自足,锐意拓进,确非易事。精博之人,于今世实乃九牛一毛。凡学技之人,能得某种学问一端之精髓,便已不错。但七弦琴之技,机理奥妙无及,切勿轻率就习。昔时精通古法者,弹起琴来,足可使天地为之悲,鬼神为之泣。诸种音调,不无妙用:或能化悲为善;或能转贫贱为富贵,而喜获荣责。世间可信之例不少。在我国,此琴传人以前,曾有深晓乐理者,长年客游异邦,潜心学习。调其是命,也未学成。实因此琴能使日移月摇,使七月雨雪飞霜,使晴空霹雳,撼动天宇,古世确有其例。琴这物,因为玄妙至极,故少有人能全般精通。大概由于末世,人心浅薄,能精其妙法之一端者,亦极少。但或有他故:盖缘此琴自古难使天地感动,故学得似通非精者,往往生境坎坷不堪,于是便有人厌此乐器,流言‘弹琴者遭殃’。世人愿顺,多弃之不学,故今人几乎无人精于此道。唉,好不痛惜!若论能作调音之标准者,除却琴外无它!这渐衰之世,凡宏志于此,而弃妻子,远求中国,高丽等异域者,皆被视为狂徒。然无意如此,而只欲精其一端者,亦未为不可!只是要得一调之精妙,尚非易事,况调子极多,深妙之曲无数。故我昔年勤修琴学之际,曾广集本国与外来之乐谱,竭智研习。后来无师可从,仍痴迷不舍。但终是不及古人。况将来我又无传之子孙,想来好不叫人怅憾。”夕雾闻之,颇觉惋惜愧疚。源氏又道:“明石女御所生诸皇子,唯二皇子颇富音乐天赋,若我长在世间,必将以我之所能倾囊相授。”二是子之外祖母明石夫人闻得,颇感光彩,欣喜而下泪。
明石女御将筝让与紫夫人,自己靠席而想。紫夫人便将和琴交与原氏,重新合奏,情意比之初次,更为大方随意。所奏催马乐《葛城》,音色富丽悦耳。源氏再三吟唱,其声婉悠美妙,极是好听。时明月渐离,梅香愈盛,其景致情韵,何等动人!先前明石女御弹筝时,爪音雅丽传神,兼有其母之古风,“由”音也弹得极为清澄纤妙。今紫夫人弹筝,手法通异,举措从容,其音婉如百灵传情,以一种特有的魔力弓队心荡神驰。“临”音也弹得趣比女御。从吕调转到律调后,诸乐器皆随之变调,律调合奏极为艳丽妩媚,三公主弹七弦琴,五个调子手法各异。其中第五、六两弦最为难拨,却也奏得极巧妙。其琴技已脱尽稚气,极为拥熟,能随心所欲地表现春秋万物。她于源氏所传精神支配法,毫无偏失,颇得源氏称赞。源氏又觉教导有方,颇为自豪。几位小公子在廊下专心演习笛技,奏得极有意趣。源氏怜惜他们,道:“你们想睡了吧?今宵之音乐会,原想稍奏片刻便罢。但因诸乐器各擅其美,一旦奏起,便不能作罢。我又耳背,难辨孰之高下,以致延至深夜,实甚抱歉。”便赐酒一杯与吹签小公子,即玉望之长子,又自身上脱件衣服赏他。紫夫人也赏了吹笛的小公子即夕雾之长子一织锦童衫和一裙子。然这并非正式赏赐,惟点缀而已。三公主赐一杯酒与夕雾,又赠自己所穿女装一套。源氏笑道:“不可!不可!论理当先孝敬老师啊!我好气恼呵!”便有一支横笛自三公主座旁的帷屏背后送出,敬呈源氏主君。源氏笑着接了。这是一支高丽笛,貌极精美。源氏即刻试吹。此刻众人正欲退出。夕雾闻笛声止步,自儿子手中取笛相和,笛音美妙,曲调感人。源氏见诸人技艺非凡,皆已承其师传,深为得意。
夕雾让儿子们乘着他的车一同返家。途中,月光明净,紫夫人的优美筝声尚索耳畔,心中甚为恋慕。其夫人云居雁虽曾向已故外祖母学琴,但因后来移居舅父家里而未能学得精通。婚后因在丈夫面前有所顾虑,便不再拨弦弄音。只是凡事都极尽周谨温存,后又连产二子,忙于养育,更无暇顾及。是以云居雁素来无甚雅趣,却独好嫉妒,逢其娇唤,情状倒亦可爱。
是夜源氏宿于紫夫人房中,紫夫人却留宿三公主处,同她闲聊,至晓方回。红日高升,二人方起身。源氏对紫夫人说:“三公主的琴艺精进不少了呢!”紫夫人道:“先前我曾在她那里听过一次,似觉尚须继续研习。如今闻知,果然大胜往日。你如此痴心教授,她的琴艺岂有不长之理?”源氏道:“这个自然,我几乎每日亲自教授,真乃热心老师呢!教琴极费心思,所需时间极长,故我向来不曾教人。只是这次朱雀院和皇上皆曾言道:‘至少总得教她学学七弦琴吧!’我闻之甚感歉疚。我想:‘既然他们将三公主托付于我,则虽教琴甚为烦杂,这点事我却无可推委。于是才决意教她的。”’,又说:“你年幼时,我忙于公务,无暇从容专心地教你。近数年来,又俗世缠身。我不曾悉心教你,你昨晚却也弹得极为出色,使我容颜增辉。那时夕雾凝神倾听,甚是惊慕。我真是喜不自禁啊/
紫夫人不仅是个风雅女子,自做了祖母,便又照抚孙子,周谨无极。凡事皆办得完美无缺,无可挑剔,真乃尘世罕见之完人。故源氏反替他忧虑:“至为完美之人,往往夭寿,世间并非无此先例。”竟有些害怕。他所见女子,形形色色,可谓多矣,然如紫夫人般众善兼惧者,却是绝无仅有。紫夫人今年三十有七,源氏回顾与之多年朝夕之情,无限感慨,遂对她道:“今年除厄延寿之法会,应比往年特别审慎隆重。我常为公私事务缠身,恐有流失,淮望你自己小心在意,举行隆重法会时,只管嘱我办理。你舅父北山僧向为祈祷法会中最可信赖的高僧,只可惜如今业已亡故了。”又道:“我自幼生长深宫,养尊处优,非常人可比。如今身高位显,享尽荣华,实古之罕有。然我所遭磨难,也多于常人,为世人之罕见。初,我之先人,次第亡故。至我之残年,又遭诸多伤悲之事。回思昔日荒唐之事,仍心中烦忧。诸种逆清事故,朝夕缠绕我身,直至今日。如今想来,我能活至四十七,恐是诸多苦痛所换得的吧?而你呢,除了我滴戍时离别之悲,我倒觉得并无特别烦扰之事。即便贵为皇后,亦必有烦忧琐事。其余人等,自然苦痛更多。如女御、更衣等上等宫人,时时须得费神应酬,又兼争宠之忧,故而难有闲逸之时,你嫁与我,正如仍深处闺中,处处有父母前庇一般,此等闲逸岂是他人所能及?仅此一端,便足见你之幸运,其间忽地来了三公主,这诚然惹出些许苦恼,但也正是她才使我对你的情爱日渐深挚。只因此属你自身之事,我担心你难以看出。不过,你是通达之人,想必能够明了我之真心吧广
紫夫人道:“别人眼中,诚如你所言,我这卑微之躯已福贵天极。可我心中难言之痛,谁能知晓呢?我常为此暗自祷于神佛。”情意缠绵,诸多言语似觉无从说起。稍后又道:“实不相瞒,我自觉余命无多。今年若再因循过去,我早有出家之誓,就请你成全了吧!”源氏道:“千万使不得!若你弃我不顾,自遁空门,则我之苟延残喘于尘世,尚有何意?你我朝夕相处,心动相印,虽极为平常,却正是我人生乐趣之所在。我之真’乙,尚望你多多体谅。”’总是予以回绝。紫夫人心情郁闷,掉下泪来。源氏见此情景,甚觉可怜,便设法抚慰她。后来他道:“我所见女子,虽姿容各有可取之处,然熟悉之后,方知真正稳重安详者其实难得。譬如夕雾之母,乃我初缘之女,出身高贵,与我共给百年之好。但我与她始终感情不谐,直到她死都未曾相知。至今想来,懊悔不已。回想当时光景,确以为非我一人之过。此人终日正经庄重,规矩过分,照理极可信赖。然她全无亲昵之趣,四目相对,推觉压抑沉闷。另者,秋好皇后之母,才貌品质,殊异众人。若论情趣丰富,姿态艳雅,当首推此人。惟其性情怪僻,叫人亲近木得。女子心中偶有怨恨,本是常理,但久怀于心,并不遗忘,遂致渐积渐深,却也苦恼!与之相处,必时刻留心,处处谨慎。若要彼此朝夕直率相亲,颇不可能。若对其敞怀一叙,恐被其轻瞧;若过分审慎,又成隔膜。她因有不贞之名,便遭轻薄讥议,时常叹恨,深可同情。每忆及她的一生,便痛感自己罪孽深重,是以悉心照护其女以求赎罪。虽此女命中自有皇后之分,但毕竟因我不顾世人讥议,亲朋嫉恨,竭力扶持,方得遂愿。倘她九泉有知,亦当恕我前罪了。我因生性没荡,自昔至今,造下许多罪孽。于人则痛苦,于我则愧悔!”随后又道:“明石夫人,出身平民。当初我轻视了她,后来才发觉此人涵养极好,表面上卑躬顺从,内心里见识高明,让人不禁衷心赞叹呢!”紫夫人道:“别人我无从得知,然此人虽不甚熟,却时时谋面。其仪态风度,早已心服。我向来言语直率,真担心她见了心存异虑呢!所幸女御深请我心,总会替我明陈心迹吧!”紫夫人原本极嫌恶明石夫人,向不与之亲善,现在却倍加赞誉,极显亲睦。源氏知道此皆因她真爱女御之故,甚觉感激,遂对她道:“你虽未能胸无城府,但你对人态度之亲疏,善于因人因事而已,很可钦佩,世之凡人我所见甚多,但却属罕有。你真是通异常人呢!”说着露出笑意。后又道:“我该去赞扬三公主几句了,她这次弹琴弹得很出色。”便于傍黑时去了。三公主专心练琴,性情一如孩童,绝木料到世间尚有人护忌她。源氏对她道:“学生是应体恤老师的。今日且容我休息吧。几口教你弹琴,好生辛苦呢!现在总可放心了。”便推开琴就寝。
每逢源氏外宿他处,紫夫人总是寝之不安,便和侍女们读小说,讲故事。就寝后便想:“这种世态小故事中,记述着轻浮男子等好色之徒及爱上用情不专之男子的女人,以及他们的种种经历。然结局总是每女子归依一个男子,生活终于安定。但我的境遇却甚独特,总是漂泊不定。诚如源氏主君所言,我较常人幸运,可是,难道我必得忍受常人难忍之愁苦,郁郁以终么?唉,人之一生,何其乏味呀!”她冥思苦虑至深夜方源陇睡去。黎明时醒来,忽觉胸中十分难受。众侍女见状,发急道:“速去报知大人!”紫夫人却道:“休要通报!”便强忍苦痛,捱至天明。其时身体发烧,心绪极坏。可源氏仍在三公主处,并不知道。恰值明石女御遣人送信来,众侍女便回复她:“夫人今晨忽然病了。”明石女御得报,甚为惊诧,急派人通报源氏。源氏闻讯,心如刀绞,匆匆赶回。但见紫夫人甚为痛苦,便问:“现在你感觉如何?”同时伸手探温,甚感烫手。他回思昨日所谈消灾延寿之事,暗自恐慌。侍女们送来早粥,他却无心用餐。他整口呆在房中照料,调度诸事,愁销双眉。
一连几日,紫夫人卧床不起,茶水不思。源氏样精竭虑,多方救治。他召来许多增人诵经,又教各寺院举办祈祷法事。然夫人之病,并无一丝好转。夫人所患之病,难以确诊。惟觉胸中剧跳木止,心乱神惑,痛苦至极。无论何等重病,既经诸般救治,定须有所好转,众人方可宽怀。如今却病重如昔。源氏当然极为伤悲烦忧,其他一应事务皆置之脑外。甚至朱雀院祝寿之事,也暂停筹办。朱雀院得悉紫夫人患重病,遣人慰问,极为殷勤。直至二月底,紫夫人病情仍无起色。源氏忧愁不堪,将病人迁入二条院,以期万一。六条院诸人忧叹不止。冷泉院闻知,也甚担忧。夕雾想:“若此人死了,父亲必要偿其出家之夙愿。”遂悉心照护病人,原定祈祷念咒清法事之外,夕雾又另办了数堂。紫夫人神智稍清时,总怨恨道:“不许我出家,我好苦呵!”源氏想:目睹她出家,一身尼增装束,较之她阳寿终了,永远地离我而去,更令我伤心。那恐是我片刻不能忍受的。便对紫夫人道:“先前我也曾立誓遁入空门,但虑及弃你在世,孤寂难堪,故而踌躇至今。如今你反要弃我先去呀!”然而眼见紫夫人已无多大希望了,数次濒于垂危状态。源氏又犹疑不决了:是否答应她呢?几乎再没去三公主那里,也失却了弹琴的雅兴。六条院诸人皆集于二条院。六条院只留了几个女人,夜间灯火阑珊。可知六条院之荣衰,全在紫夫人一人而已。
明石女御已迁居二条院,同源氏共待紫夫人。紫夫人对她道:“你既有孕,还是回去吧!恐我这里有鬼怪,伤你身子。”小公主长得娇美可爱,她见了不由伤感掉泪,道:“我已无缘看着她长大了!日后恐她也不记得了吧?”女御听罢不觉泪如泉涌。源氏道:“如此胡思,切切木可!你虽病重,然决无大碍。人之穷通天寿,皆由心定。凡胸怀博大之人,好运亦因之增多,若心胸狭隘,虽有富贵之缘,却终不得幸福。急躁者多夭亡,旷达者多长寿。”便祈告神佛:“紫夫人天性温良,广集善德,次无罪过,乞赐她早日康复吧!执行祈祷之阿图梨,守夜僧人及所有近侍高僧,知悉源氏忧急若此,甚是怜惜,祈祷便愈加诚恳。紫夫人病情偶有好转,然五、六日后复又沉重。病榻上度过许多日月,终无痊愈之势。源氏担心确已无望,心下悲痛,以为鬼怪缠身。然而并无那种症状。又说不出究竟病苦何在?谁见身体日盛一日地衰颓下去。源氏更觉伤痛,心神瞬息不宁。
且说柏木今已兼任中纳言,圣恩隆厚,盛极一时。他虽晋了官,然因恋三公主无果,胸中极是伤痛。后来娶了二公主,即三公主之姊落叶公主。二公主乃卑微更衣所生,故柏木并不看重她。其实二公主之品性姿容,远胜常人。只是柏木心中,惟有三公主一人,便觉落叶公主仿佛“姨舍山”之月,终“不胜我情”,故对她表面上礼貌周到,内心却甚冷淡,他所念念不忘的,只是三公主。曾替他传递情书之小侍女,乃三公主乳母侍从之女,这乳母之姊便是柏水乳母。所以,三公主种种情况,诸如幼时如何美丽可爱,如何受朱雀院宠爱等等,无不知悉。这便是其铭心思慕之原由。柏木想:此刻源氏陪紫夫人居于二条院,六条院里必然没有几人。便请了小侍女过来,同她恳谈:“昔年以来,我对三公主就思恋得要命。我能悉知三公主详情,她亦能知晓我之真心,全靠了你这好心人的帮助。我以为必将遂愿,岂料到头来终究成空,叫我好不伤心!曾有人告知朱雀院:‘源氏家,三公主在源氏家里屈居诸夫人之下,夜夜独守空枕,无限孤寂清苦。’朱雀院闻之懊悔,曾道:‘唉,应给三公主择个真心爱她之人,方才可靠啊!’又有人对我道:朱雀院觉得反倒是三公主嫁我更令他放心。我常怜惜三公主,为她伤悲!照理姐妹同是公主,实则泪然不同啊!”不禁连连叹息。小侍从答曰:“畸,娶得了二公主,又想着三公主,你真无展足之时啊!”棺木笑道:“人都是如此呀!先前冒昧求婚于三公主,朱雀院与今上亦是知道的,朱雀院曾有言:‘有何不妥呢?就许了他吧!’唉,那时你若再多努点力,夙愿便偿了。”小侍从答曰:“此事实属不易。人生之事,几乎全凭宿缘呀!那时源氏主君亲口恳求,你怎可与之相争?如今你已官爵三位,然那时毕竟……”小侍从伶牙俐齿,机巧善变,柏水无言以对。却又道:“罢了,罢了,体提昔日之事!只是,你总须帮我想个法子,让我能向她略微面诉衷情吧!自然,你大可放心,我决不会动非分之念的。”小侍从道:“除却诉说,岂能有非份之想?你真不怀好意呵!真后悔今日来此。”她严词拒绝。柏水急道:“哎,怎地说得如此难听!你也太认真了!世间姻缘,总难预料,虽女御或是后,此种事亦难避免。这并非没有先例。何况三公主境遇不幸!照理,她已荣贵绝伦,怎知内心却苦楚甚多。众公主中,三公主独获朱雀院之殊宠。如今却与诸多卑微妇人同列,其内心必有怨尤。内情我全知晓呢!世事原本变化莫测,你还是体谅体谅,别那样固执吧厂小侍从答日:“照你看,三公主不堪屈居人下,便愿另嫁他人么?她同源氏主君的关系,不同于一般夫妻。公主没有适当的保护人,在家里则无所倚靠,是以叫她嫁了源氏主君,请他代行父母之职。他们都深知此意,你可休要冤屈了她,她终于生了气。柏水便百般安慰她。反又道:“的确,我也早知,我本微贱丑陋,源氏主君风姿优雅,两相比较,三公主是看我不上的,然而我惟愿能隔屏略表心迹而已,这总不算存心不良吧?对神佛述怀,亦当无罪呀!”他便向她郑重立誓,决不怀非份之想。小侍从不愿助此不成体统之事,但年轻女子终究富于同情,见他如此苦求,不忍坚拒,便对他道:“此事总须有适当机会才行。但公主独处时,帐外总是待从众多,座旁也必有近诗相伴,要寻时机,甚是不易。”
此后,柏木日日催问小侍从。小侍从不堪其烦,终替他寻了个时机,告之与他。柏水甚喜,忙化装混过六条院。柏木也自觉此事甚为不妥,放他绝未料到近晤后会有非礼之事,以致日后不胜烦恼。他只为七年前的春夜音乐会上,自帘底窥得了三公主衣襟后不能忘怀,总思能有机会细看其芳容,并诉其思恋之苦。如此,或可能得其一语聊以慰藉。
此事发生于四月初十后。明日将举行贺茂拔楔,三公主遣派十二个侍女帮助斋院做事。其余身份低微的年轻侍女与女童,皆缝衣置饰,以备前去观礼。众人各司其事,三公主室内寂然无声,就连贴身侍女技察君也因情夫源中将召唤而出去了。此时只有小侍从一人伴着三公主,小侍从以为机会难得,便放柏木进去,叫他于公主寝台东面座坐。其实无须如此殷勤过度!公主正安睡,迷糊中忽觉近旁有个男子,以为是源氏主君刚刚回来。这男子忽然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将她从寝台抱下来。公主只道是梦魔,急睁眼时却发现是个陌生男人。这人言事古怪而又含混。公主甚为厌怕,急唤侍女。但并无人应声前来。公主吓得抖喷,直冒冷汗。如此模样真叫人怜爱。柏木对她道:“我身虽低微,然亦非不肖之辈。多年来,我不自量,暗自恋慕公主。此情若水闭于胸,恐非我所能承受。也曾将此心剖知朱雀上皇。承蒙上皇垂青,并不斥为唐突。暗自欣慰,只道此情可遂,不幸身卑官微,虽爱慕之’已深于他人,乘龙之望终究成空。可惜我一片痴心永锁心底,年年愈深。愈痛感可恨可惜,思恋之情,积至今日已再难忍受,不得已才越礼求见。自知此举可耻,决不敢再作深重罪孽。”三公主渐渐明白此人竟是柏木。她惊惧交加,一时无言以答。柏水又道:“你如此害怕,倒也难怪。然此类事例,世已先有。你若过于无情,让我怨恨有增,我也不敢担保不会轻举妄动。我只求你赐我一句怜惜之言便可满足地告辞了。”便说了种种苦衷。事前,柏木曾经为三公主定然端严可畏,故他虽求见也只望能略表痴心,使即退去,并不敢有色情之念。谁料见面后,方知她甚为温顺可爱,天然有一种高贵的娇艳与温柔,这便是她优于常人之处。柏水竟难以自禁,想掀了官位,携她远遁天涯。遂身不由己了。
柏木恍馆人梦,见那只中国猫正走向他。这是送还三公主的,却又想,为何要还呢?突然惊醒。便告之于三公主,遂自语:“此梦何意严”三公主闻之极为恐慌,胸中郁满悲愤,不知所措。棺木对她道:“你应知晓,我亦难信这个事实,然此乃命定宿缘,无奈啊!”便将昔日小猫无意间掀帝之事告知于她。三公主听毕懊悔不已,顿觉己命甚是不幸。她想:“此后我已无颜面再见主君了!”遂暖泣起来,无限悲凄。柏木亦深觉愧疚伤悲,使用儒湿的衣袖为她拭泪,那衣袖便愈发透湿。
天渐亮,柏木觉得痛苦胜于先前,不忍辞别。他对三公主道:‘俄怎生是好呢?你这般厌嫌我,恐此别后再难相逢了。我惟求你怜我一句足矣。”万般痴疯,蝶碟不休。三公主厌烦至极,愈发伤痛,更木言语。柏木叹道:“不曾料竟这般乏味!这般偏执之人,恐世间只你一人!”他不胜伤悲,遂又道:“照此来看,已属无奈!按理我当死无遗恨了。然我不忍死者,正因对你尚有此求!念及今宵永别,叫我好不悲凄!至少你得怜我一句,我则死无可憾了。”便抱起三公主跑出。三公主惊忖:“将置我何处啊?”吓得魂飞天外。柏木踢开门角帷屏,见房门洞开,遂走了出去。他昨晚溜进时,所经走廊南端之门尚未关闭,此刻天色尚未亮足,他掀开格子廖,欲在天光下细瞧三公主姿容。遂威胁她道:“这般冷酷薄情,真气煞我引你镇静一下,对我说‘我爱你’!”三公主厌其霸道专横,想骂他,却又害怕得难出一言,那神情仿若小孩。
天已大亮,柏木甚为慌乱,遂又对她道:“昨夜怪梦,我已悟得其意,正欲说与你听,你却这般嫌恨我,我不讲了。”
匆匆欲行,又不忍就此离别。那眼中苍茫曙色,比之秋日天空,凄凉更甚。便吟诗曰:
“曙色迷失归家道,何为重露湿青衫?”吟毕将泪湿衣袖示与三公主,恨她冷酷。三公主料他将归,稍觉安慰,便敷衍作答:
“前尘如梦去无迹,惟愿身消曙色中。”声音甚娇嫩悦耳。然柏木恍恍衡揭,未及仔细听赏,便出门归去,仿佛其魂魄真个附留三公主身边了。
柏木暗自走进父亲邪内,并不去见落叶公主。昨夜之梦,纠缠脑际,他躺下冥思,欲究是否真有应验,惟感梦中那猫极为可爱。他想:“我闯下弥天大祸了!今后何颜再见世人呢?”他又是惊恐又是羞耻,只得笼闭房中,不敢见人。此事自然令三公主伤心,柏木亦觉荒唐可耻。念及对方乃源氏,若三公主有孕,是决无可抵赖,心中更为恐怖。倘若所染乃是后,且事被泄露,则因罪不可放,立受极刑,即死无恨。今虽不致罚死,但为源氏仇恨,实乃可耻可惧。
世间本有一类女子,身份固然荣贵绝伦,却心怀几分淫荡。表面上庄重凛然,作古正经,而内心轻浮狂荡,无羞无耻。倘有男子勾引,即刻投怀送抱,其便甚多。但王公主却不在此例。她虽非坚贞节烈之女,然生性胆小,脸面甚浅。如今突遭此事,只觉众目昭彰,无人不晓,不胜狼狈羞耻。因此只管躲于内室独自哀叹,悲痛此生命运多钟。源氏正担忧紫夫人的病,闻得二公主亦微恙在身,心下一惊,匆忙赶回六条院。但见三公主并无甚大碍,只是神情颓丧,低头不语,不看源氏一眼。源氏心下想道:“大约是我久不来宿,她抱枕孤眠,难免寂寞生恨。”不免对她心存怜爱,便将紫夫人的病情告知,然后又道:“照她症状来看,已是病人膏盲了,此刻我又怎好冷淡她呢?再说,我一手将她带大,也木忍弃之不顾。只近几个月忙得晕头转向,不曾顾及,但你终会明白我的真心。”三公主见源氏对此事毫无所知,心中甚是难过,觉得很是对他不住,只得暗自垂泪。
柏水更是痛苦,心清亦愈发恶劣,终日萎靡不振。贺茂祭这回,诸公子竞相前往观礼,前来约柏木同行。怎奈柏木心绪不佳,尽皆谢绝,整日满怀愁绪地躺着。对二公主,他一直都毕恭毕敬,几乎从未放怀倾叙。此时他正枯坐冥思,忽见一女童匆忙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枝贺茂祭时插头的葵草,便独吟道:
“青青葵草无限好,神明不容插发鬓。我今信手相摘取,罪想深重堪痛惜。”吟毕,更添伤悲。此刻正举行祭典,门外车马人等,纷错交织,喧嚣之声不绝于耳。但柏木哪有心思顾及,仍沉浸在自己自找的苦痛中,默默地过了这一日。落叶公主见他整日唉声叹气,不知为何事。但觉恼恨,也不问他,自在心中叹气。此时众侍女皆观礼而去,室中不免冷清。落叶公主甚觉颓闷,遂取筝弹起一支优美乐曲,那神情竞异常高雅。但相水并不为之动容,只是想:“唉,真乃命也,我竟不曾娶得那一位!”又吟诗道:
“同枝花放姥妍色,缘恶恨拾落叶枝。”又将此诗信手写于纸上,对二公主如此不敬,真乃无礼之至。
且说源氏近来不常到六条院,故此次来了也不便立刻回二条院,只是心里无时不惦念紫夫人的病。忽有人来报:“夫人突然昏厥了!”源氏听罢,如遭棒击,双眼发黑,万事皆抛脑后,只匆忙赶往二条院,一路上甚为慌乱。未到二条院,便见路人皆惊惶不安,殿内又传出不祥的哭声。源氏茫然走进殿内,众侍女告他道:“这几日病情略有好转,不料今日却变得这样!”众侍女皆哭着一团,欲随夫人而去,其状甚为骚扰。祈祷坛已被拆毁,僧众亦屏声敛气躬身退出,仅留几个亲信和尚。见此光景,源氏心知大限已到,悲伤之情无可言喻,只是茫然道:“虽然昏厥,但你们不必号哭,这定有鬼魂作祟。”众人遂镇静下来。他更神色凛然地向神佛宣立宏愿,又召集诸得道法师再作祈祷。僧众齐祷:“虽已尽阳寿,亦请暂时宽级。不动尊立有誓约,至少亦须延缓六月。”众法师诚心祈祷,法力凝聚,头上似有黑烟。源氏心绪烦乱,想道:“如此绝别,好生遗恨啊!”他悲恸欲绝。旁人睹此情状,何等伤心,自不待言。
想必源氏之悲恸感化了神佛:一向未出现过的鬼魂忽然移至一幼女身上,那幼女便狂呼叫骂起来,紫夫人竟慢慢苏醒。源氏喜忧交加,心乱如麻。被法力抑制的鬼魂借女童之口嚷道:“都走开,都走开!但留源氏听我详述!我连月受尽法力压制,难耐其苦,愤恨之极。我只得弄些手段,使你知晓。但又不忍见你悲伤得不顾性命。我虽变为可耻之鬼魂,然尚念生前之旧情,故而来此探望。我不忍见你如此痛苦,遂显灵于你,我本不想教你知道我的。”那女童哭时额发乱颤,那痛苦扭曲的姿态,竟同当年鬼魂附于葵姬身上一样。那可恶可怕之状,竟然重见,真乃不祥之兆。源氏心悸,便扯那女童之手示其不得无礼,又对她道:“我无法相信你真是那人灵魂。定是野狐作怪欲宣扬亡人隐事!快道上你的真姓名!再说些仅我知道之旧事。否则,你必是假冒亡魂。”那鬼魂墓地号喝起来,声泪俱下地吟道:
“我化异身君仍昔。何故弃我如路人?”吟罢还抱恨般做出诸种扭捏之态,竟与六条妃子无二。源氏心下甚觉可恶,只求她不要再说。岂知那鬼魂又道:“你宠幸我的女儿,使她做了皇后,黄泉之下我亦甚欣慰,感激不尽。奈何生死有别,于我也不甚关心子女之事。然心头这很,仍留心底,至今未忘。我在生之时即受尽贬斥蔑视,这尚可容忍,但我命归黄泉后仍受你俩恶语毒言骚扰,岂能容忍?我好恨啊!须知对于死者,总应给予谅解,倘听人说他闲话,尚应为之辩护,替他避讳呢?今此恨颇深,实难再忍,既为恶鬼,只得显灵作怪。但我与此人实无大恨,皆因你神佛护身,难以接近,故发难于她。罢罢罢!僧众大声诵经、祈祷,使我如烈火烧身,甚为痛苦,然我更伤心听不到慈悲的梵音!唉,只望你能为我多做善事以减轻我的罪孽。复请你务必转告皇后:生在它苑,切记与人为善,勿心怀嫉妒,相互倾轧。定要多积功德,以缓减其做斋宫时读神之罪。要不然,悔之晚矣。”那鬼魂连声说道。源氏终觉与鬼魂对话有辱身份,便施法将鬼魂困于室内,并将病人移至他宣。
紫夫人病故的消息,不径而走。前来吊丧之人竟络绎不绝。源氏视其不祥,不胜懊恼。这日贺茂祭行列归业,王公大臣竞相前往观礼,路闻此事,有饶舌之人调笑道:“怪哉!如今去了这样一个荣华盖世之辈,难怪太阳失色,小雨罪案!”又有人小声附和:“十全十美之人必不能长生。古歌中不也说‘樱花因此冠群芳’吗?如此完美之人若长命百岁,享尽人间富贵,别人不要为他受苦吗?以后那三公主便可象昔日在父亲身边一般受宠享福了。亦难为她数年来屈居人下了!”
柏木昨日闭门索居,甚觉烦闷。今日见诸弟驱车前去参观贺茂祭归来之盛况,便上车同行。途中听闻紫夫人病故,不胜惊诧,遂独自低吟古歌:“君看世上物,哪有得长生?”又随诸弟同赴二条院。因道听途说,不便冒失地说是吊丧,故只作寻常拜访。然刚进门便闻震天哭声,大约确有其事,大家颇觉惊慌。又见紫夫人之父式部卿亲王伤心欲绝地走进室内,似未曾见到门外诸访客。夕雾大将亦掩面而出,柏木惊问:“如何?如何?我不相信外面谣传。但闻令堂久恙,甚为担忧,特来探望。”夕雾哽咽道:“此病甚为沉重,已拖数月,今晨鬼魂曾缠身,一度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醒了过来。此刻大家略微放心,只是今后谁料,那才令人真正担心!”见其两眼红肿,确曾伤心哭过。柏木因心怀隐情,故以己度人,奇怪夕雾何故对那并不亲近的继母如此关切伤心,便疑惑地打量夕雾。源氏闻知门外访客甚多,便传言道:“病势尚重,朝呈假死之状,诸侍女仓皇号哭,我亦甚焦虑。承蒙诸位问候,他日再行答谢。”柏水心里有鬼,颇觉难受,若非万不得已定不会前来。此刻周围一切竟使他无地自容。
紫夫人醒过之后,源氏愈感惶恐。便更为隆重地再办法事。昔日六条妃子生魂尚且可怕,更何况隔世之鬼魂?源氏念此不由气愤之至,连对照顾皇后之事也甚多淡漠。由此及彼,他忽觉女人皆为祸水,愈发心灰意冷,着破红尘。那日确曾与紫夫人提过六条妃子,其时并无他人在场,而那鬼魂居然知晓。照此,那鬼魂必为六条妃子无疑,这使源氏更为烦躁。此间紫夫人出家之心已坚,源氏亦愿佛力庇佑其康复,遂稍削其头顶之发并受之五戒。授戒法师让她在受戒无量功德佛前在严宣誓文词。源氏不顾礼仪,傍紫夫人而坐,含泪同她一道念佛。由此可见,无论何人,只要患病就在劫难逃!而凡能却病延年之法无不—一用过。源氏亦因此人瘦衣肥,催件不堪。
及五月梅雨之季,光阴人晦,紫夫人之病略有好转,但仍时常发作。源氏欲赎六条妃子之罪,便日诵一部法华经,另做诸种尊严的法事,甚至紫夫人卧榻之旁亦有特选法师昼夜诵经,甚为隆重。那鬼魂又屡次显灵诉苦,终不肯离去。天气渐热,紫夫人又数次昏死,身体每况愈下”颇让人担忧。紫夫人病危中亦甚关心源氏,想道:“我死而无憾,可又怎忍我夫如此痛苦?怎好就此离他而去?”遂挣扎吞些汤药。恐是因此之故,六月里病情竟有所好转,间或还能坐起。源氏不胜喜慰,可仍放心不下,因此几乎不曾去过六条院。
自那可悲之事发生后,三公主微觉身体异样,虽心情烦躁,可也无甚大碍。约过一月,竟茶饭不思,脸色发青。柏木甚念三公主,趁源氏不在便时常来幽会,三公主苦不堪言。因三公主素惧源氏,且.就相貌人品而言,源氏远非相木可比。柏水虽清秀,奈何三公主素与源氏前夕相处,眼中惟源氏之容举世无双,故甚恶柏木。今竟为其所苦,真术知前世所造何孽!乳母看出三公主怀孕迹象,不胜诧异:“近来我家大人回来甚少,怎么会…”心下甚怨源氏薄情。源氏得知三公主不适,遂起心回六条院。
恰逢暑天,紫夫人甚觉不适,乃命人为其洗发。洗后稍觉舒服。因是躺着洗的,故头发干得甚慢,病中虽少梳理,但极柔顺整齐,光泽亮丽。尽管清瘦,而肤色愈白皙可爱,凝脂一般,容颜之美,绝无仅有。然久病初愈,嫩弱得让人顿生怜爱。二条院久未住人,略显凄凉,然因夫人养病于此,人来人往,不免局促。源氏最近才虑及此事。细赏院中曲折有致的池塘和葱定花木,甚觉赏心悦目,不由感叹幸有今朝!池塘里莲叶青青遍缀荷花,莲叶上露珠闪亮,甚似珠王。紫夫人亦戏道:“快看那莲花!独自在那乘凉呢!”许久不曾见过此景,此日实在兴奋。源氏亦颇有感触:“见你转危为安,我几疑是梦呢!见你不好,我亦不想活下去了!”说时双眼噙泪。紫夫人亦甚感伤,脱口吟道:
“纵侍病愈留残身,却似露凝莲花间。”源氏回吟道:
“吐生世世结长契,共化玉露宿莲间。源氏虽欲回六条院,但踌躇不决。思墓道:“皇上及朱雀院甚爱三公主,况且我也早已闻其有疾,惟因此人病得甚重,我亦无心到她那里。如今这里已拨云见日,我怎好再不过去?”遂决心回六条院。
三公主负疚在心,愧对源氏,甚为忐忑,亦难回源氏之间。源氏推测:她久受冷落,难免有所怨恨。便百般抚慰她,并召年长侍女询问三公主病况。诗文回道:“公主并非患病,乃有喜了。”并据实详告源氏。源氏道:“实不料我这等年纪尚会遇此事。”心中甚疑:“不会吧?这几月我自来甚少,况与我长居之人都不曾有孕呀!”亦不便追问,惟觉三公主那病痛之状甚为可怜。他难得回六条院,也不便立刻就走,遂在此多宿了几日。其间甚忧紫夫人之病,乃频频去信问询。不知三公主隐情的侍女窃议:“一刻不见,便有如此多话,竟信函不断。唉,我家公主难有出头之日了。”小诗从见了源氏甚觉忐忑不安。柏木闻知觉自不量力,反嫉恨不止,送来一纸怨书。小侍从见源氏去了厢屋,室中亦无他人,乃呈上信。三公主甚为厌恶,说道:‘境将这东西给我,你叫我怎么过啊!”说罢便俯身躺下。小情从又道:“公主不看也罢。只是附言甚为可怜呢。”正将附言铺开,恰逢别的侍女走了进来,小侍从慌忙扯过帷屏遮住三公主,自己亦随之溜走。此狼狈之际,又响起源氏脚步声,三公主忙将信塞于坐垫之下。源氏今夜欲回二条院,放前来相告,说道:“你的病已无甚大碍,只须好生将息。亦不知紫夫人能否痊愈,她的病时常复发,我须得去照料。别人说长道短,你切莫挂记在心,我待你之心,你终会明白的。”三公主仍不能如往常一样与之嫁笑,脸色忧郁之至,亦不面对源氏。源氏只道她旧怨未消,放冷淡如此。
源氏与三公主遂躺在昼间起坐之处,喝喝私语,不觉暮色已至。遂相拥而卧,朦胧入睡。呜钢忽起,两人告被惊醒。源氏说道:“该动身了!天几乎全黑了。”遂起更衣。三公主柔声道:“君不闻‘且待东升月照归’么?”那声音娇美,语调婉转,颇荡人心扉。源氏念道:“她想‘赚得郎君留片刻’么?”顿生爱怜,欲行又止。三公主任情吟道:
“蝉鸣苍苍幕,心伤君又离。泪珠似露莹,滴滴湿蓝襟。”甚是妩媚娇柔。源氏不由坐下叹道:“唉,行不得也!行不得也广使答诗道:
“鸣蝉晚暮急,惆怅满我身。不晓盼侍者,闻此作何意!”一时心甚烦乱,终不忍三公主孤寂,便决意留住。然又心系紫夫人,心中不安,勉强吃些水果便上床就寝。源氏欲趁早晨凉爽回二条院,故翌日起身甚早。动身前发现纸扇不见了,又嫌丝柏扇风小,故四下寻找。寻至昨日昼漫之处,只见坐垫边略微上翘,隐隐露出一点淡绿晕渲的信笺。源氏信手扯出,但闻信笺芳香袭人,想是熏香所致。源氏盯睛一瞧,此乃男性笔迹。字体纯厚中透出秀丽,洋洋洒洒两大篇。复仔细辨认,始知乃柏水手迹。恰在此时,一侍女送来梳具镜箱,但她于内一无所知,尚以为主人所阅乃自己信件。然而小侍从见此信笺颜色甚是眼熟,似柏木写来之信,乃大惊,以致志了给源氏送早粥,只管自我安慰:“不可能!木可能是那封信!哪有如此凑巧呢?公主一定不会将信随便放的。”三公主本性思虑甚浅,棺木送信之事,早已弃之脑后,此刻尚在酣睡呢。源氏看罢信不禁暗叹:“真是小孩子呀!这种东西怎能乱扔?倘有外人看到怎生了得!”源氏遂以为三公主轻浮,忽又一念闪出:“此人果然如此轻浮,我早料到有今日。”
源氏拂袖而去,众侍女也各自散去,小侍从乘机走至三公主床前询问:“昨日那封信呢?大人一早便在看信,神色甚怪异。”三公主情知不妙,泪流不止。小侍从见此情状,知事情十有八九已让源氏知晓,心里直怨三公主无用,追问道:“我的公主,你到底将信藏于何处?当时我见有人进来,怕被人瞧见,我在你耳旁言语,而起疑心,要知道哪怕仅一丝怀疑,我也会惊恐不安,故我便躲避了。稍后大人才进来,此间你总该将信藏妥了罢。”三公主道:“不是这样,我尚在阅信,哪料他已走将进来,我无暇藏之,只得将信塞于坐垫之下,岂料后来竞忘了。”小侍从听罢,不知所措,急赶至外室察看,那信竟不知去向。小侍从急回房对三公主道:“啊呀!大事不妙,那位亦甚忌惮我家大人,因而万事皆谨小慎微。倘若得知大人已知晓此事,准将他吓出一身病来。这如何是好?唉,皆因你脉鞠那日一时疏忽,竟被他自帘底窥见,以致令他对你痴情至今,尚怨恨我不助他玉成美事!但我绝不曾料到你们竟会这样!这于你们两人皆不利呢!”她在理直言,面无惧色。或许公主尚因年幼,业已惯熟无思他虑之故。公主黯然无语,惟顾垂泪。她忧虑不已,竟致点滴不进。诸侍女不知内情,只是埋怨源氏:“我家公主病得如此厉害,大人竟忍心弃之不顾,只管去勤心照护业已康复的紫夫人。”
源氏亦甚异此信,独处时乃反复观之,曾疑心此信乃三公主侍女模仿棺木手迹而为。但那文笔优美,词藻华丽,决非他人所能摹拟。信中极叙积年相思之苦,又言若夙愿成遂,则烦恼亦盛。信之措词极为妥帖高妙,情之恳切感人肺腑。然而源氏却嗤之以鼻:“此等事情,怎可如此诉诸笔端!哼,怕只有相木才会如此不知轻重,不顾体统!”又忆及自己昔日写情书时,惟恐误落他人之手,因此措词总是含糊,细微末节也略去不少。由此可见,若想深谋远虑亦决非易事。源氏遂又小觑柏木。但转念又想:“事已至此,我可如何处置这位公主?她忽有身孕,必是此事之结果。唉2简直要我命!此等恶事,若非我亲自察觉,我能相信么?对他,我尚能怜爱如昔么?”他实难容忍,又想:“即便是风月场中,对一女子仪逢场作戏,但倘若知其另有所爱亦必嫉恨。嫌恶。更况这人身份特殊,竟有人胆敢冒犯!皇宫里纵有艳闻选事,但这应当别论。因共事一主,后妃与百官自有诸多见面之机,进而互相倾心,时有暧昧之事。即使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女御更衣,亦不乏缺少教养之辈,其中又有轻薄之徒,故也偶有意外之事。而在秘事末泄之前,其人尚可留在宫中,继续偷艳偷情。但此事不同一般:我家众夫人中,她最得我宠爱,但她却暗自与人胡来!此类事于我尚属首次,着实令我痛心他对三公主甚为不满。转念又想:“倘若一普通女官人与另一男子情深义重,男子来信,女子免不了回信,一来而去两清眷眷。此种行径虽甚荒唐,但尚合乎情理。然而似我辈者,居然会被柏木分夫妻子的爱,这实在非我所料!”心中甚觉不快。但此事又不便向他人道,惟自闷在心底。终了忆及昔年与藤壶母后之艳事,大约桐壶父皇亦知此事,不过佯装糊涂了!今反思此事,甚觉可怕,真乃万恶不赦之罪啊!一念及此,他不觉想起“恋这山”里所叙之事,其实木可指责。
源氏佯作不知,然脸色难免微露不悦。紫夫人料想:定是他一心念着三公主,却借口我病本初愈,说回来看我,而实欲看视三公主罢?乃对之道:“我业已病愈,外间传闻三公主身体极为欠佳,你回来如此早,岂不太对她不起?”源氏说:“她无甚大碍。皇上屡次派人来探视,据传今日尚有信来呢!朱雀院曾郑重吩咐过,故皇上亦甚关照她。我对她又怎敢稍有疏忽。”言毕不由叹息。紫夫人道:“皇上挂念尚不重要,倘若公主受了委屈,才是你之罪过,即便公主不怪罪于你。难免有侍女在其前造谣于你。此实令人忧虑。”源氏道:“确实如此。她与你相比,我更深爱于你,她不过一负累而已。但你替她处处思虑周致,连寻常诗文也关心到。而我却推虑圣心不悦。此情实在浅薄。”他面露微笑,欲盖其心事。每谈及六条院之事,源氏总如此道:“我们一同归去,共享余生吧!”然而紫夫人一直推辞:“我在此处静养甚好,你先回六条院,待公主痊愈后,我再回去不迟。”如此不觉逝去数日。
往昔,若源氏久不探望三公主,三公主必怨其寡情薄义。但此际只得恼恨自己。她独自忖道:“此事倘若传之于父,不知其何等痛心!”遂觉众口确可钻金,不禁打了个冷颤。那柏水仍继续来信诉怨。小侍从甚为忧惧,遂将信件败露之事告于他。柏木大惊,思道:“此事发生于何日呢?我素优此事,终有一日会败露,故而甚为谨慎,但仍觉四周皆有眼睛盯我,如今竟让他亲自捉到实证!”不由羞愧交加,痛心不已。此刻虽是盛夏,他却浑身冰凉,以致不能言语。念及数年来,无论国事抑或闲游佳宴,源氏从未嫌弃他,且待之余比他人。如此厚爱,至今思来,真乃以怨报恩,深感罪过,转而又忧:“如今他定然恨我之极,视我为轻狂无礼子弟,我见他尚有何颜!倘若因此与之断交,外人必定诧异;且他亦深晓我此举之由,我怎生才是可?”其心中甚是惶恐,竟致患病,数日不曾朝觐。柏水所犯虽非重罪,然亦深悔不已,自谓此生休矣。既而又怨道:“罢了罢了,这三公主亦非贤淑、守礼之女,否则怎会让我从帘底窥见。夕雾曾言此文人品不稳重,真如此。”此人盖欲强斩情丝,故而如此言语。但他又寻思:“她虽尊贵,却又过分高傲不拘,不晓世故,以致招些浅薄侍女,才有今日之意外。于己于人皆大不吉,好可悲啊!”遂复传起三公主来,竟不能了断此情。
源氏忽又甚怜三公主其怀孕之苦。虽曾起断念之心,但终不能释怀。故悲伤之余,便来六条院探视。推谋面后,心中愈发难受。但仍安排诸种法事,以求其安产。其待三公主大致同昔,某些地方甚至优厚有加。奈何心生隔阂,终不得畅情叙怀。两人心照不宣:如此举措,木过掩人视听罢了。三公主更觉痛苦。源氏闭口不提棺木之事,三公主犹自纳闷,恰如一无知小孩。原氏思忖:“正因太天真,故有此事发生。落落大方本无可指责,但若过分便是轻浮。”遂推想男女之事,甚觉可虑。“如明石女御温纯太过,天真有加,如此女子更易令棺木之徒产生贪色之欲。大凡女子,倘若胸无主见而一味温驯,则更易遭受男子凌辱。若男子相中一不该相中之女,且此女态度柔弱也易有失。而望黑右大臣之夫人玉望,自幼生长乡间,并无特别伴护,但主意甚坚,行为颇慎。我虽以父亲对待她,但心中爱欲难禁,无奈她毫仁动心,终究没出意外。虽然髯黑串通其侍女闯入内室,她也决然拒绝,毫不屈从。此确为众人所赞。直至我正式许可,她才肯嫁他。这便免去蒙自择夫婿之讥评了。此人确实坚贞节烈!盖她与髯黑二人宿缘甚深,故能长相守,永无更易。倘若当时他们私定终身.则世人必瞧她不起,则颇为不敬,此人的确极为明智。”
且道源氏尚不能忘情于二条院的尚待俄月夜。三公主之事,源氏颇觉痛心。遂对意志不坚的脱月夜心怀轻蔑。后闻其业已成遂遁世本愿,他又甚怜之,仍自懊悔,乃即刻送信慰问。信中严责其无情:竟连绝缘红尘之事也不告知他。内附诗云:
“流落须磨皆因君,却未闻君入空门。尘世莫测之苦,我虽早已尝尽,然至今仍滞留红尘,出家之事,终被你抢先,叫我好生惭愧。你纵已了却尘缘,然总要祈祷佛前,尚请你先提我名姓,我将不胜感激!”俄月夜早有出家之心,只因心系源氏而延至今日方得夙愿成遂。此情无人明了,今见源氏之信颇觉感慨。忆及与源氏结缘前后,始觉恩情不浅。而从此以后,其将不能再互通问讯,此次作复便为本次。一念及此,竟感伤之至。乃潜心复信,笔致甚为讲究,信中写道:“人生无常之苦,惟我知之。你虽落于我后,然:
“落魄明石身遭难,缘何后我入空门?回首芙芙众生,内中岂不有你?”信纸色为深宝蓝,系于莽草之上。虽形式寻常,但文笔清新流畅,典雅含蓄不亚于昔。信送至时,源氏正居于二条院。因忖与此人尘线已断,遂将信与紫夫人看,并说道:“她言语好残酷!我饱尝人间冷暖,阅尽世间凄凉,甚觉无聊!而可与我畅谈世事,欣赏四时情趣者,至今唯模斋院与俄月夜二人,但皆已绝缘红尘。模斋院事佛颇是专一,凡尘事,皆弃绝,惟一意诵经念佛。我阅人甚多,惟觉控斋院谋事周致,兼之温柔贤慧,欲觅与之相似之人,世间尚无。教养女子,确是艰难之事。女子命否或泰,冥冥之中早有所定,谁也不可预料。故父母虽费尽心血,却尚难如愿。前世注定我仅此一女,不必多操心甚幸!年盛时,孤寂难耐,常为子女稀少而悲叹呢!女御年轻,不甚深话世事,加之宫中职务亦多,做事难免有所疏漏,故请你务必尽心抚育小公主。大凡公主,必教养得意志坚定,完美无缺,能泰然度日,使之无可挑剔,亦不必为之忧虑。公主非寻常人家之女,嫁个门当户对之夫,教养不足自有丈夫补助。”紫夫人答道:“我虽不善教养,然只要尚存一息,定会尽心尽力。只不晓天意如何?”她久病初愈不胜层弱,今见模斋院与俄月夜均如愿以偿,顺利遁入空门,颇为羡慕。源氏道:‘消待所需之尼增装束,其门下之人尚不甚会做,该由我们来做。袈裟如何缝制,你尽管安排。另请东北院的花散里夫人亦做一套。法服不宜过分严肃死板,否则让人厌恶,须有一点雅趣才是。”紫夫人乃命人缝制了一套深宝蓝色尼装。源氏亦暗中安排作物所来人制造尼僧所用各器物。被褥、锦席、帐屏及屏风诸物,无不秘密进行,特别备置。
因上述诸因,准备遁迹深山的朱雀院的五十寿庆亦延至秋天。孰奈八月乃夕雾大将生母葵夫人之忌月,夕雾不能出席指挥乐队,九月又为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忌月,寿庆大典推有定于十月。但十月初,三公主病加重,故又延几日。柏木卫门督之妻落叶公主十月至朱雀院府第为其父祝寿。其公爹前太政大臣躬身操办一应寿礼,推求隆重、完美。棺木也乘机自荐前来祝寿。但因身心尚未康复,显得疲乏,一脸病容。三公主因负疚在心,昼悲夜叹,且怀胎多月,颇感不适。源氏虽然不悦,可见其娇弱无比,尚患病苦,亦生怜香惜玉之心。只是结果难料,心中甚烦。这一年便在诸法事的忙碌中逝去。朱雀院获悉三公主有孕在身,颇为惦记。因有人启奏:“源氏数月来几天在家住宿。故朱雀院甚不解公主有喜之事,只觉世间男女私情殊为可恨。闻知源氏为照顾紫夫人之病而久不去三公主处,他已颇为不悦。后又得知紫夫人痊愈之后,源氏仍不近三公主,他遂更加生疑:“莫非三公主于源氏外宿之际犯了过失?只怕她不晓其中厉害,被品性浅薄之侍女所惑而有越轨之事。宫廷中,男女互通问讯乃风雅之事,然仍不免常有荒唐之事发生。”红尘琐事,朱雀院均已看破,然犹怀父女之爱,故精心修书一封,送与三公主。信至时,源氏恰在六条院,遂看。只见信中写道:“无甚要事,久未通信,惟念吾女。闻汝近染病恙,我日日诵经念佛,以祈吾女平安。不知近日可好?既生红尘,苦恼难免,即便亦当忍而受之。若轻信人言而忌恨于人,皆属下品行为。”信中皆教训之言。源氏看罢深表同情,暗忖:“上皇定然不知内情,故怪罪于我,责我无情。”遂问三公主:“你怎生回答呢?此信这般伤感,我亦觉难受。我虽知你有意外之事,然并未让人看出我对你有所冷漠呀!此不知何人所为!”三公主颇觉羞愧,遂背过身,那神情可怜之极。她面庞消瘦,神色忧郁,更添娇雅妩媚。
源氏又道:“上皇亦觉你天真幼稚,颇为你担心。自此,你行事务须谨慎小心。我本不想如此说,但倘辜负上皇之托,我更不安心,故只得与你说清。你意志薄弱,处事尚无主见,人云亦云。我知你内心怨我怠慢,且嫌我年老体衰,丑态可厌,这于我实甚伤心遗憾!只愿你顾念上皇将依托付于我的良苦用心,暂且忍耐,切莫再生杂念,以慰上皇在世之日。我素有出家学道之愿,然反落于几个誓愿不坚的女人之后,直叫我丢尽颜面!倘万事皆由我定,我决不会痴恋尘世。只因上皇将你恳托我,我亦体谅上皇苦心,而不忍将你抛舍。倘我亦仍独自出家,弃你不管,上皇势必谓我弃信背约,故未能如愿。如今我所照顾之女均已长成,无须挂虑。明石女御虽难料将来,但子女众多亦无甚担心,只要我能平安在世即可。诸夫人亦与我同心,其年岁,均已到了不惜与我同赴佛门的地步,我无甚后忧,只是放心不下你。上皇在生之日不多,且病势日胜一日,心情颇为忧郁。今后你切不可再起流言让他伤心!这于他现世无妨,只是有碍他往生极乐,其罪不小!”虽未明提阳木之事,然句句点中要害,使三公主伤心之极,泪流不已,几至昏迷不醒。源氏亦哭道:“昔日我甚烦听老人训斥,不料自己现在竟也训起人来!大概你现在颇烦我喋喋不休吧?”他甚觉羞耻,遂取过砚台,亲自研磨,又取出信笺交与三公主复信。岂知三公主双手发抖,悲极难书。源氏猜度:她回复相水情书时大约是潇潇洒洒,一挥而就吧!遂甚恶此人,对其怜爱之情顿失。然仍耐性教其如何措词。不久又道:“此月你已来不及上朱雀院祝寿。况二公主贺仪隆盛体面,加之你怀有身孕,倘与她齐拜贺寿,不显得相形见细吗?你的身子到那时越发难看,你父见了定然木快。但又不可如此拖延下去。你不可一味忧虑压抑,快打起精神,好生调养。”怜爱之情不觉溢于言表。
先前凡有关娱乐之事,源氏必特召柏木前去与之商量,然近来党毫不通问。虽曾虑及别人起疑,转而念道:“若与之见面,他势必视我为糊涂汉,我更无颜,况我待他亦不能心平气和。”故而他并不责怪柏木数月未来拜谒。不知情者,尚以为棺木抱病在身,而六条院亦不举办游宴之会。推夕雾大将料到些许,他想:“其中必有原因,柏木乃好色之辈,他大概不堪相思之苦吧广他竟未想到木已成舟。
转眼已至十二月。三公主将贺寿定于初十之后。六条院殿内载歌载舞,热闹非凡。紫夫人尚在二条院养病,闻知六条院演习舞乐,竟难静心思,遂迁回。明石女御亦归宁于此。她子女众多,个个皆可爱之至,此次她又生一粉婴是儿,亦甚可爱。源氏整日与孙子德玩,尽享天伦之乐,试演之日,玉基夫人亦前来观赏。夕雾因先在东北院朝夕练习音乐,花散里早已听熟,故她于试演之日不曾前来。柏水未来参加,微让人扫兴。恐外人疑心,源氏只得派人前去相请。柏木谁说病重而婉言谢绝。源氏料他必是心有顾虑,不敢前来。甚怜之,便特地写信相邀。柏木之父亦劝他道:“你无大病,为何拒谢?你还是去吧?以免六条院大人误解。”柏木不便推却,遂动身前往六条院。
柏木到时,诸王公大臣们尚未到齐。源氏遂邀他进近旁屋内,放下正屋帘子,与之面晤。只见他脸色发白,双眼无神,甚为推淬。柏木身为兄长,性情较诸弟稳重敦厚,常人难与之相比。然今日却极拘束斯文。源氏暗想:“此人作公主之婿,确实无可挑剔。只是此次竟染指他人之妻,其罪天理难容。”源氏甚觉厌恶,但仍佯装亲切,说道:“无甚要事,故久不曾见面。近月来,我两处奔波,照料病人,甚是忙乱,无丝毫空闲。此间三公主欲办法事为父祝寿,然未能如愿。已近年关,诸事皆不顺畅,政只得稍奉素菜应名罢了。名日祝寿,排场本应盛大,然亦只是让上皇看看我家子孙绕堂,人丁兴旺而已。须知寿宴上是不能缺舞乐的,故命人练习舞手。惟缺指导拍子之人,我思虑甚久,除你再无他人可胜任。故我亦不怪你长久未来。”说时和蔼可亲,并无他意。柏木甚觉羞愧,竟一时语塞。稍久才道:“我亦闻知大人为病人甚是操劳。烦忙。而我亦患脚气病。近来加重,无法立足,身体亦日见衰弱。故一直闭闷家中,哪儿都未去,似与世隔绝。家父亦提及为朱雀院五十大寿隆重祝寿之事,然他自虑‘我已挂冠悬车。参与贺寿礼式,恐无合适之座。你虽官轻位低,然有鸿鹊之志,不若让父皇看看!’家父催促甚紧,故我只得抱病前去拜寿。家父知道朱雀院精通佛道,料其生活日益清静,木喜贺仪过于隆重,而崇尚简略。朱雀院深愿的只是与诸人相谈。我们应顺其所愿。”源氏早闻落叶公主为父皇大办寿宴之事,此刻又听他说是父亲主办,觉其用心甚为周到。便答道:“确实如此,世人皆以为简略乃怠慢,惟你能通情达理,识此大体。由此观之,我之见解亦对,那日后我更无甚担忧了。夕雾在朝廷虽渐成大人,然对此,素无兴趣。至于上皇,你大概并无不悉之事吧?我知他喜好百乐且颇为精通。皈依佛门,摒弃尘事之后更可潜心细赏,现在想必更加喜好了。我愿你与夕雾同心协力,教养好请学舞童子。虽有专门乐师,且颇精技艺,然不善教养,不值相托。”说时态度亲切异常。柏木悲喜交错,心中惶恐竟难畅言。他一心只望尽早离去,故无心细答。后终脱身而出。夕雾得相木之助,又添不少新装束。夕雾本已尽心尽力,用意甚详,而相木精于此道更甚夕雾一筹。
试演之日,因清夫人皆来观赏,故表演者打扮得颇为好看。贺寿之日,舞童应穿灰褐色礼服与浅紫色衬施。今日则以青色礼服与暗红色衬袍代之。三十乐人一律着白上衣。乐队设在紧邻东南院的廊房中,经假山南端走向源氏面前,边走边奏〈蛐游霞》之曲。恰逢空中洒下疏疏几片雪花,呈出一片冬尽春回之兆。梅花亦俏立枝头,含苞待放。源氏坐于厢房帘内,紫夫人之父式那卿亲王和滚黑右大臣陪坐一侧,其余皆坐于廊下。今日非正式贺寿,故未曾安排筵席,只略微招待。玉望夫人所生四公子,云居雁夫人所生三公子,萤兵部卿亲王家之两王孙儿子,四人共舞《万岁乐》。四人年岁尚小,姿态可爱之极。此四人皆出生富贵之家,长得异常清秀,打扮亦颇漂亮,观者皆觉其十分高贵。此外,夕雾大将家惟光之女典待所生二公子与式都卿亲王家的前任兵卫督,现称源中纳言公子共舞《是挑〉,玉章夫人的三公子独舞《落蹲》。此外尚有《太平乐》、《喜春乐》之类,皆由源氏族中诸公子与大人表演。日暮渐至,源氏乃命人将帘卷起,始觉另有一番美景,请孙儿容貌艳丽,舞姿优雅。此皆舞师,乐师各尽所能,尽心教练之功,兼之夕雾与柏木精心指导,故舞姿美妙,让人赏心悦目,无一处不可爱。王公大臣中年纪稍大之人颇为感动,竟至掉下泪来。式都卿亲王见此亦泪流不止,鼻子发红。源氏叹道:“年纪稍大,甚易动情流泪。柏木对我凝视微笑,让我颇觉不好意思。须知青春短暂,时光不饶人,谁都有衰老之日呢?”叹罢,竟与相木对现。柏水甚为颓丧,内心苦闷异常,亦无心欣赏如此优美舞姿。如今源氏作作醉态专提柏木之名,似开玩笑,岂知这使他更加难过。酒杯传至柏术处,他只觉头痛欲裂,只举杯略沾少许。源氏甚为不满,定要他一干而尽。棺木无奈,那局促之态竟异常优雅。
柏木心乱难耐,遂中途告退回家,身体竞一直不适。便想道:“我今日并未喝醉,何以如此?大概是心绪欠佳以致头昏眼花吧?我从不曾如此愿弱过,真无用啊!”颇自怜。但相木自此大病,父亲前太政大臣及母亲甚忧虑,颇不放心他宿于落叶公主处,便叫他迁至大臣邸内静养。奈何落叶公主舍地木得,甚为可怜。昔日太平如意之时,柏木对夫妻之情,一向漠然视之,总以为自有好转之时,放并不在意她。然此次搬迁,竟顿生悲伤,他深恐此别便成永诀。舍她不管,又于心不安,放越发难过。落叶公主之母亦甚悲伤,对柏木言道:“世事皆有惯例,可与父母别居,然夫妻决不可分离,素来如此。如今将你二人拆散,恰逢你大病,委实让人担心。你还是就此养病吧广遂动手设置帷屏,亲自看护。枯木答道:“言之有理,然我出身低微,承蒙公主下嫁,我已感激不尽,何敢再有劳于你!本望此生长寿,逐渐闻达以谢公主厚爱。岂知觉患重病,深恐如此小愿亦不能实现。念此,淮叹命薄,此叫我怎能死而瞑目!”说罢,两人哭作一团。他亦不想急搬至父母邓中。但母亲甚是担忧,派人传道:“你怎不虑及父母之心呢?我每逢不适,甚觉无聊之时,总是第一个念及你,且见你方觉心安。如今你却让我如此失望!”他母亲之恨亦在情在理。棺木对落叶公主言道:“我身为长子,素受父母厚爱,今因我抱病,他们挂念更深。我大限将尽,若再不与父母相见,则罪孽深重,死后亦难安心。我定要搬过去,你若闻知我病危,务必暗来探望,我们尚能见面。我本性甚愚,做事多有疏忽,现思之甚海。我尚以为来日方长,孰料竟如此短寿!”逐一路啼哭迁往父母邪内,只剩落叶公主独守空毛,不堪思念。
前太政大臣自迎回柏木,遂大办法事,以祈康复。柏木病虽重,但尚未恶化,只是久未进食,胃口甚环,精神不振。如此一代才人意重病在身。世人莫不叹惜,竞相前来慰问。皇上及朱雀院亦遣使问候,甚为关心。棺木父母越发悲伤。源氏大人闻知亦甚吃惊,屡次遣人慰问。因夕雾与柏水交游甚厚,故亲来拜望,忧心甚重。
十二月二十五日这回,朱雀院五十大寿如期举行。名噪一时的棺木重病在身,未能与会,其父母兄弟及家族请人亦悲哀过甚,故宴会并不能尽兴。然此事不能一拖再拖,就此搁置。源氏料想三公主心中不悦,甚怜之。庆寿之日,仍由五十处寺院诵经念佛。朱雀院所居之寺,则礼拜摩河昆庐遮那。
第三十六章 柏木
年关过后,柏木卫门督病缠卧榻,竟不见一丝好转。见父母日日为他悲伤愁叹,觉得就此离去,甚不甘心。且弃亲先去,罪不容恕。转而想随:“莫非我对此生此世尚存留恋?幼时恃才傲物,素怀远志,亦欲建功立业,位于人上。岂知天不助我,难遂我志。稍一遇事,便觉朽木可用。如此留于世间,尚有何益!只欲出家修行。但念及双亲,出家大碍。思前虑后,竟招致更多苦痛,亦无颜苟活于世。乃反思自己作茧自缚,怨别人不得。亦不可诉之于神佛,真乃命该如此!青松千岁寿,然人却不能永存此世,我不如就此而去,尚可得世人些许怜悯。且原谅于我,若那人对我暂寄同情,我便‘殉情不怜身’了。但苟且偷生,又不免恶誉流传,于我于她,均不利。如此种种,不如一死了之。但我别无过失,源氏大臣宽厚仁德,多年来每逢盛会,必招我为待,关怀备至。他必能原谅于我。”闲极孤独之时,他常反复思量,却愈觉无以聊赖,心绪怅然缭乱。痛惜此生荒谬之极,放教于此,眼泪便如泉涌,枕褥也润湿了。
一日父母等见棺木病势略为轻松,便退出病室。棺木遂趁此写信与三公主。信中道:“我病入膏肓,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料你亦早有所闻。我实在苦不堪言,但偷连我生病之因亦不知晓,原本情有可原。”那手颤抖得厉害,欲作之言不能尽抒。惟赠诗道:
“身焚青烟却长在,情迷痴心挚爱存。你总得与我说一句慰情之话呀!让我安静下来,于迷津处见得一线希望吧!”他又毫无忌惮地写了一封缠绵悱恻的信与小侍从,请求她再撮合一次,柏木的乳母为小侍从之姨母,小诗从因此自幼常进出于他家,与柏木向来熟识。虽也为这孽事怨恨于他,但闻知他余生不长,也悲恸难禁,啼哭着对三公主道:“这最后一信,公主须得答复才是。”三公主道:“我命亦甚危!人之将死,不胜悲怜,然我心中畏惧,怎敢再作此等事情。”她执意不肯回复,却并非主意坚定,惟恐他脸色难看,令其羞怕而已。无奈小侍从已将笔砚备妥,定要她写,便勉强写了。小侍从趁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将信送至柏木邸。
柏木病势愈发危重。前太政大臣便召请葛城山得道高僧,为柏木诵经念咒。此刻正在等候。近来哪内,举办法事,念经祈祷,甚为喧嚣。如今又听从劝告,吩咐柏木诸弟四处寻觅遁迹深山之诸种圣僧。院中便来了许多奇形怪状,面容凶煞的山人。其实柏木病状,并无明显疾痛,惟忧愁苦闷,悲喜无常而已。但阴阳师占卜后,皆称为女魂作祟。大臣亦深信不疑。诸多法事后,病痛丝毫未减。大臣好生优烦,便又把请了诸多怪僧。其中有一圣僧,魁伟狰狞,诵念陀罗尼之声甚是凄厉。相木听罢,叫道:“哎呀!好烦人!许是我罪孽深重,闻这高僧念咒,便极为害怕,如同将死。”遂蓦然起身,溜出室外,与小侍从叙话。大臣并未发现,听侍女言其已睡熟,便与那圣增悄悄闲聊。此大臣虽已年老,性情却爽朗,极爱言笑。不过此时亦郑重其事,向这山僧叙述柏木发病情状,以及后来无由生病而日渐危重之始末。恳求山僧使用法力,使鬼怪现身。足见他心中确实痛苦。拍木闻之,对小侍从道:“你别信以为真!他不知我这病是因罪恶而起。阴阳师道有女魂作祟。若我真被公主灵魂缠身,反觉尚荣幸了!我也曾想,古往今来,心生狂念而毁人节誉,断己前程,罪孽深重之徒屡见不鲜。但今身陷其境,方感痛苦不堪。我的罪行,源氏大人深悉,我已不敢面对他的赫赫威仪,羞于苟居人世。原本我并非罪大恶极,然自试乐之夜与源氏大人相见之后,便心烦意乱,卧病不起。仿佛魂灵也离我而去,飘游无依了。倘我的灵魂徘徊于六条院内,务请重结旧据,让它归来吧!”语声微弱,悲喜无常,真是魂灵出窍了。小侍从遂告诉拍木:三公主亦含羞蒙耻不已,忧惧攻心。柏木听得,增俄中仿佛看见面目清瘦、愁苦满面的三公主,愈发相信自己的魂灵访惶于公主身边,不由心如刀绞。他道:“我将夭亡,惟恐这怨气如缕,成为公主人道成佛之羁绊,那将甚为遗憾。今后别再谈公主之事吧!公主已有身孕,我惟愿听得她顺产之讯便安然死去。记得那夜我梦见小猫,心知为怀服之兆,却不敢说出,想想甚是伤感。”小侍从见他悲苦之状,心中可怜,泪水跟着涌了出来。
公主的复信,手笔柔弱,却别有风致。信中道:“闻君有疾,甚忧我心。遥共君苦,亲身不由己。君言‘爱永存’,岂知:
火焚君身我心煎。两烟并入碧云天。我之归冥,犹在君前!”语虽寥寥,棺木已甚为感激,心中传惜无限。自语道:“悲乎!我生虚度,无所念怀,惟这‘两烟’之语最可宝贵!”声泪俱下,遂躺于床回信,虚弱不堪,乃至几度搁笔。语句亦断续,措词古怪,有似涂鸦:
“身焚余灰烬,烟消化碧云。恋君心常在,尊前时探问。君欲见我,只须于夕暮时分眺望天空,眺我亡魂,别人不会怪你;虽为徒劳,推望你我情共九天!”挣扎着复了信,心中愈是感伤,便打发小侍从道:“罢了!夜色已深,你可告之我命将终,愿她保重。许是前生作孽吧,竟有今日之痛。”便哭着,膝行至病榻上。小侍从忆起从前与柏木倾心长谈,毫无顾忌的情状,亦甚觉可怜,不忍就此离去。枯水乳母向她细诉了柏木的病状,二人皆泪下不止。前太政大臣更是忧心如焚,说道:‘眼见已有好转,今日怎又忽然加剧?”柏木道:“终是没指望的,怎会好转!”
那日傍晚,三公主忽然腹痛不止。有待女提醒说要分娩了,一时众人忙乱。源氏闻报大惊,即刻前来探望,私下想道:“好生可惜!如此可庆之事却让那嫌疑毁了!”却不露声色,急急召请高僧进行安产祈祷。又于耶内做功德的法师中择了些道行高深之人参与。三公主一夜煎熬,次日拂晓产下一男婴。源氏心下忐忑:“倘是女婴,闭于深闺,还易遮掩;偏他是男婴2如因那件事,相貌酷似那人,怎生是好?”却又想:“有此嫌疑的孩子,男的倒好教养些。真是奇怪:我这一生,罪孽深重,终遭此报应。今世受这意外惩罚,来世或可稍减罪意吧?”不知情的人见源氏大人晚年得子,推量他必宠爱,固而侍候尤为殷勤。即于产室中举行盛大的仪式。六条院诸夫人也皆送来种种美味产汤,更在例行所赠的木片盒、叠层方木盘和高脚杯上挖空心思,竞争精致。
第五日,秋好皇后派人送来贺礼。有赐与产母的食物,侍女们亦按身份各有赏赐。六条院的家臣下投,上下一切人等,尽皆拜赐。按宫廷制度,一切仪式极尽体面。皇后殿前,自大夫以下的官员和冷泉院的殿上人,皆来拜贺。第七日,照例皇上的贺使莅临。前太政大臣至亲家属,本当隆礼有加,却因柏木正自病危,只送了普通资仪。前来祝贺的请亲王及公卿甚多。此次贺仪,盛况空前,但源氏心环隐痛,对此全无心思。亦不举行管弦之会。
三公主身体纤弱,又初次临产,经验全无,怕得连汤药亦不肯吃。遭临此事,她痛感自己命苦之甚,真想趁机自行了断。源氏在人前敷衍其事,心中却甚为怨恨,毫无看望孩子之意。倒有几个年长的侍女可怜孩子,私下议道:“好冷淡啊!晚年得干,又这般周正可爱……”这话却给三公主知道了,亦暗想:“此后的日子不敢想象啊!”遂怨艾满腹,愈发伤心苦命,思谋着要献身佛罢。源氏白天匆匆来看一眼,晚上并不再来。忽一日,他对公主道:“想我已剩日无多,世事又如此无常。兼之近出心绪烦乱。此地喧杂,非修道之所,所以并不常来。但我亦甚为惦念于你,不知近况可好?心情疏朗了么?”便从帷屏边上望去。但见三公主抬头道:“像这样是活不下去。生产而死,罪及来世,倒是出家为尼好,抑或借此保全性命;便是死了,此生功罪亦可相抵。”语气大异往日,真有几分大人光景了。源氏道:“不祥之论,不可轻发!生育大事,固有风险,却决非如此绝望!”心中却自思:“她若真要坚持己见,倒也乐得成全了她。近来与她相处,总是不甚如意。我又不能回心转意。心中不快,对她自然冷漠,别人看了亦责怪于我,甚是难堪。朱雀院定然还怨我怠慢呢!莫如由她称病出家好了。”想法如此,念及她年纪轻轻就将剪下缕缕青丝,又甚为不忍。便又劝道:“你安心养身吧,别想得如此严重!人世并非那般虚幻可怕,眼看无可挽回了,突然恢复过来的,最近就有一例。”便喂她汤药。三公主身体虚弱,面色青白,奄奄待毙。但那躺着的样子却异常凄美。源氏想:“就这般模样,她即便罪大恶极,我亦不能不饶恕她了。”
在山里修道的朱雀院闻此消息,欣喜万分。因知三公主身体素来羸弱,又甚忧急惦念,坐禅便有些心不在焉了。三公主本虚弱不堪,连日又饮食不思,很快便气若游丝了。她对源氏道:“年来不见父亲,此刻愈发思念了,临死都不能再见他了么?”言毕大哭。源氏即刻差人前去。朱雀院闻报大拗,亦顾不得出家人戒律,连夜潜回。突然驾临,源氏惊恐惶惑。朱雀院对他道:“本来出家人四大皆空。但我爱女心切,竟冥顽不化。闻讯之后,已不能潜心礼佛了。我深恐无常坏了生死顺序,让她先我而去,以致恨事绵绵,永扰我心。是以不顾世人讥评,连夜赶来。”为避人耳目,朱雀院只穿了黑色便服。然而神清秀朗,姿态清雅,连源氏亦艳羡不已。一见面,他照例落下泪来。对朱雀院道:“公主病状不甚危,惟因几个月来,身体衰弱,又茶饭不思,才累疾至此。”又道:“草草设席,乞恕不恭。”便引朱雀院于公主帷屏前茵褥上坐下。三公主欲下床迎接,众侍女搀扶不迭。朱雀院略掀帷屏道:“只因日夜想念,今晚特来相望。我颇像一守夜祈祷的僧人,可惜功夫不深,好生惭愧厂便轻轻拭泪。三公主已泪流满面,声若游丝道:“女儿命在顷刻。父皇既已屈驾,请就此为我剃度了吧厂朱雀院道:“你能有此宏愿,难能可贵。但重病虽苦,却不敢轻言绝望。你年纪尚轻,韶华正茂,若轻率出家,恐日后反有俗事相烦,绍世人讥笑,千万慎重!”转而对源氏道:“她此言想必发诸内心。若病势不减,我倒真想让她出家,虽一时片刻,终蒙我佛惠助。”源氏道:“近来她常出此言,我总疑心乃邪魔附体,专要诱人迷恋出家。请勿中立诡计广朱雀院道:“此事本当慎重为是。鬼怪惑人,诚然不可信,但她已濒于绝境,自知难逃此厄才萌生此愿。若竟不顾,恐遗憾终生。”他心中暗忖:“年来常闻得他对我女儿不甚爱怜,深负我望。想当初,竟怎的以为此人可靠而将女儿托付与他呢?公然明言,有伤体面,但任世人讥议,亦甚伤我心。烦恼至今,倒可趁机让她当了尼姑。如此,则世人亦不知她出家是因夫妇不和,不致遭受讥笑了。而源氏与她虽不再为夫妻,但亦会照顾她吧!如此大家皆体面。我可将桐壶父皇所赐宫舍略事修缮,供她居住。我在世时,自会多方照应于她,令她快乐。源氏与她虽少夫妇之爱,但我逝后,亦不至于不再照拂吧!”如此思量一番,便又续道:“也罢,我既来了,便将她剃度,结缘于佛吧!”源氏悲悯攻心,一时亦将怨恨之气志得一干二净,心中喃喃道:“为何到了这种地步呢?”径自走进帷屏,对三公主道:“我已是苟延残喘之人了,你怎么忍心抛下我出家呢?出家虽是荣耀之事,但以你如此衰弱的身体,怎禁得起那等苦修辛劳呢?不如暂息此念,进些汤药饮食,养好身体再说吧。”公主想他现在倒说这等乖觉话,甚是可增,便摇头不语。源氏也看出:这平素从无怨言的女子,竟一直怀坦于心。便愈加可怜她了。如此谈来谈去,不觉天已破晓。
恐天明上路给人撞见,有失体统,朱雀院叫三公主赶紧收拾受戒。将道行高深的祈祷增召人产室,为三公主落发。源氏眼见这美丽女子的秀发缕缕剪落,痛惜不已,忍不住大哭起来。朱雀院素来对这女儿特别疼爱,寄以厚望,今见其就此绝弃尘线,远离人世欢乐,亦不免心痛落泪。他嘱道:“自此时起,佛已依你康健如初了。诵经礼佛,休避劳苦!”其时天色末明,他就准备回山了。三公主因身体之故无法起身送别,言语亦甚艰难。源氏对朱雀院道:“兄长屈驾惠临,小弟感激不尽。然今日之事如梦,乱我心绪,怠慢之罪只得改日再谢了。”遂派诸多心腹送他回山。临别时朱雀院对他道:“昔年我命危时,念及此女孤苦无依,未敢撒手而去。幸你勉为其难,接纳了她,多年来照顾周全,甚慰我心。如今她身人空门,倘幸而度过此厄,则居所望你善为考虑。这喧嚣之所,固然不宜,然过于偏僻之深山又未免清寂。务请从长计划,勿弃置不理!”源氏已是苦不堪言,道:‘况长欲使小弟无地自容也!今日不胜其悲,意乱神迷,万念俱灰。”
次夜,正做法事。三公主被鬼魂附体,口里叫道:“‘你们见识我的厉害了吧!前些时我迷了那人,竟给你们设法救走,我好恨呀!所以潜行至此,又祟了这人许久,现在我得走啦!”言毕大笑。源氏惊恐不已,又替三公主可怜,心道:“原来二条院那恶鬼又附她身上了!”三公主病势略转,但尚未脱离危险。众侍女自三公主削发后,甚感失意,惟愿公主真能就此恢复健康。源氏无微不至地照料,又延长了做法事的日子,众法师更是郑重。
却说相木卫门督得到公主产后出家之事,病势愈沉,眼看无可救治了。他为妻子落叶公主感到可怜,想:“也许不该让她来此吧。身为公主,御容若被父母看到,岂不尴尬。”便向父母请求道:“我想见公主一面,有事相商。”但他们执意不允。柏木遂见人便说想见落叶公主。当初,落叶公主的母亲不愿将女儿嫁与棺木。柏水之父亲自恳求,朱雀院见其言辞恳切,情不能却,方才应允。朱雀院见三公主与源氏婚姻濒于危机,曾道:“反倒是二公主的丈夫可靠呢!”柏木闻知,感恩不已。此刻他对母亲道:“可怜我与她姻缘不长。我今死去,她孤苦无依,每念及此,恨意难平。万望你们多多安慰,照顾她!”母亲哭道:“为何胡言乱语?你若先走了,我们还能苟延几日?更别说照顾她了。”柏木便找来弟弟左大养等,嘱托一应后事。柏木对诸弟一向温厚可亲,所以他们,尤其年幼诸弟,都敬他如父母。如今听他竟言及后事,莫不垂泪。众人亦皆不住叹息。皇上闻知,甚为惋惜,然念其病危,已无生望,便下诏封他为权大纳言。又对左右道:“或许他得此喜讯,竟会好转呢!”然而柏木衰危如故,惟伏枕谢恩而已。父大臣深感皇恩浩荡,悲痛尤甚,却终是一筹莫展。
前来祝贺柏木晋升的人中,夕雾是第一个。他一向关切柏木的病情。新年以来,柏水即卧床不起。他本想出去会见夕雾,无奈身体虚弱不堪,力不从心。只得叫人请夕雾进卧室,道:“室中零乱,衣冠不整,伏望见谅!”祈祷僧回避了,夕雾便进来,于枕畔的茵港上坐下。柏水与夕雾自幼知交,彼此十分友善。今临死别,不胜其悲,虽嫡亲手足亦不过如此。夕雾本想晋升之日,他必心请愉快,但见其容惨戚,毫无生望,心情也就黯淡下来。他道:“为何忽然如此沉重了?我还以为这大喜之日,你有所好转了呢!”柏水道:“真不幸啊!较之以前,我判若两人了。”他戴着乌帽,略抬上身,样子。分痛苦。穿着好几层绸料白衣,盖着被装。室内陈设整洁而雅致,氯氟着浓浓的熏香。这卧室布置随意而富有情趣,真难以想象住着重病之人。柏水清瘦而苍白,神情却更使朗。他靠在枕上说话,气若游丝,衰颓不堪。夕雾赞叹他的俊美,心中不胜惋惜,对他道:“你生病许久,身体倒不见得怎么瘦呢,反而比往日更为秀美了。”却忍不住偷偷拭泪。又说道:“我们不是曾发誓‘但愿同日死’么?委实叫人伤心!你因何患病的呢?我一点也不知道,真是惭愧啊/棺木答道:“这病痛在何处,我亦说不出来。它是因何沉重起来的,好像亦无知觉。我未曾料到会积累至此程度,元气丧失殆尽。全赖祈祷和普愿的法力,才得以延命至今。依我之愿,迟死不若早死,以稍减苦痛。然而我所牵念实在太多。事亲不能尽其天年,事君半途而阻,皆罪极苦痛之事。反观自身,一无建树,碌碌而死,抱恨终生。此皆人情常理,倒也罢了。但我内心另有隐痛,不敢转泄与人。虽大限将临,却连众兄弟都不敢稍有提及,如今推与你诉说:我曾得罪了六条院大人,数月来,一直惶恐忧闷。但此事原出意外,正自担心忧闷成疾,忽蒙大人宣召,赴六条院观赏朱雀院庆寿音乐预演。其时从大人眼中我已知未能见恕。自此愈感不堪人世之忧患,遂失生死之意,以致今日狼狈若此。想我对大人自幼忠诚,此番恐为小人作祟。我今死去,遗恨小世,却又使我后世不得安生。惟愿我死之后,大人终能恕罪。此事便要请你善为辩解了。”他愈发痛苦。夕雾十分难受。他早已猜知那事,但不知其详。便道:“家父并未怨怪于你,你又何必疑神疑鬼呢?他知你病重,正替你惋惜呢!既有这些烦心之事,为何一直闷着不告诉我呢?那么,我亦可奔走斡旋,消除误会了!延至今日,追悔莫及!”他恨木得时光倒流。柏水道:“我欲待病有起色时,再告诉你的。万料不到竞急转直下,直至今日。想想真是糊涂啊!若机会便当,务请向六条院大人善为辩解,但切不可言于外人!请多关照一条院公主。我死后,朱雀院必为公主伤心,亦得劳你前往劝慰了。”柏木本有千言万语要嘱托于他,怎奈心力交瘁,支持不住,只得向夕雾晃晃手道:“你请回吧!”夕雾便掩泪而去。祈祷僧又送来作法。母夫人和众大臣亦进来了,众侍女又是一片忙乱。
柏木病重,不仅妹妹弘徽殿女御焦虑不已,夕雾夫人云居雁亦极为悲伤。柏木一向忠厚诚挚,颇具长者风度,所以鬃黑右大臣的夫人玉囊与这异母长兄亦甚为亲睦,也请得僧众为他祈祷。然而祈祷终究不是“愈病药”,未见奇效。相木本及见落叶公主一面,便水泡般永逝了。
一年来,柏木并不挚爱落叶公主,但表面上却甚为谦恭爱怜,关怀备至。因此落叶公主对他并不怨恨。柏木就此夭亡,她推觉世事如梦,浮生虚渺,悲悯涌上心头。那神思恍惚的样子,惹人生怜。母夫人见女儿青春守寡,遭人讥笑;又见她那般愁闷,心中无限悲痛。相木的父母哭喊道:“该让我们先去呀!老天怎这般糊涂!”恋恋不舍,却又无可奈何。三公主如今做了尼姑,得知棺木死讯,倒忘了素日对他的痛恨诅咒,亦怜惜他来。她想:“棺木知道孩子是他的。想必孽线宿定,才有那等祸事吧!”也感伤落泪。
不觉已是阳春三月,要为小公子董君诞生五十日举行庆典了。这小公子面如敷粉,娇美肥硕,竞似不止五十日。那小嘴努动,似要说话。源氏近来每日来探望一次,对三公主的关心尤股从前。他常流着泪向她诉衷情:“你心里愉悦些了么?唉!这样子,好叫我心痛啊!你舍我而出家,已大伤我心了。倘你的打扮一如从前,已恢复健康,我会欣喜不已呢!”
庆典之日,例行献饼仪式。然母夫人已改着尼装,众侍女不知是否有碍仪式,举棋不定。其时源氏赶到,说道:“无妨!又不是女孩,当尼姑的母亲参加庆典,无有所禁!”遂让小公子坐在南面的小座位上,向他献饼。乳母浑身鲜丽。奉献的礼品花样百出,帝内帘外摆满了盛饵饼的笼子和盛仪器的盒子,装饰皆极精美。众人兴高采烈地忙碌着,不知内情。惟源氏一面伤心,一面羞耻。三公主亦起床了,头发末梢密密地垂在额边,便用手掠开。恰逢源氏掀帘进来。为避尴尬,三公主将头撇向一旁。产后,她的身子现见瘦小了。那日受戒时,因心有难舍,前面的头发留得甚长,所以看不清后面是否剪了。她身着衬衣,袖口和裙袂上均有重重叠叠的淡墨色,外罩带黄的淡红色衫子。她还很少穿这尼装,侧面看去,颇像个孩子,玲现可爱,倒也美观。源氏道:“唉,真让人受不了!这淡墨色叫人觉前途黯淡,太不吉利。我虽勉力自慰:你虽出家,终会容我常常见你。然眼泪却止不住,甚是烦恼。本是你抛弃了我,外人却责怪我,这亦令我终生不安。若能回到从前,该有多好!”叹息一声,又道:“倘你因出家之故,欲离我独居,这便是真心嫌弃我,令我耻辱伤心了。你就一点不怜爱我吗?”三公主道:“素闻出家之人,心若止水,况这怜爱二字,我本就不懂,又如何敬复呢?”源氏恨恨道:“那我亦不知如何了!但愿你从来就不懂得!。”便去看小公子。
照看小公子的,有好几位乳母,皆美貌而出身高贵。源氏召唤她们上前,嘱咐具体事宜。他抱了小公子,叹道:“唉!我已剩日不多,惟愿这晚生之子顺利长大成人啊/小公子白白胖胖,长相俊美,兀自无忧无虑地笑着。源氏觉得他与夕雾当年极不相肖。明石女御所生皇子,自有皇室血统的高贵气质,却并不十分清秀。看这冀君,却是面带微笑,高贵而俊秀,目光清澄有神。源氏非常喜爱,但总觉酷似柏木,自己亦心中有数。这孩子虽只初生,然目光已坦然,神色与众不同,相貌无怨。三公主未明显看出他像相木,外人更没留意。惟源氏暗自悲叹:“唉,棺木之命,何其凄苦啊厂遂觉世事无常,难以预料,禁不住流下泪来。想到大庆之日,此举不祥,便拭去泪痕,吟诵白居易诗句“五十八翁方有后,静思堪喜亦堆嗟。”源氏四十八岁,便已有迟暮之感,不由伤怀。甚想教导小公子‘勿步已后尘,却又想道:“此事待女中定有知情之人,恐在笑我不知真相呢!”心中不悦,转而自慰道:“我之如此,天命罚我;公主干白遭人讥议,才若不堪言呢!”却不露声色。小公子牙牙学语,笑得甚是烂漫无邪,那眼梢口角乖巧无比。旁人不会在意,推源氏觉得这一点亦肖似柏木,他想:“柏木的双亲,不知道他们有这孽种孙子,恐正在悲叹柏木绝后了呢。唉,这人一向高傲而沉稳,却因一念之差自绝了生望!”此刻源氏甚为怜惜,对柏木的怨恨亦消除了,竟掉下泪来。
待众侍女退下,源氏上前低声对三公主道:“好好看看这孩子吧!你舍得这可爱的小人儿出家么?哎!好狠心啊!”这般突然话问,公主羞极无语。源氏遂低吟道:
“谁植苍苍岩下松?何言相对探询人?好难受啊!”三公主俯下身去,不予理睬。源氏颇晓她的心情,不再穷究。但不知她想些什么,虽未必情感丰富,总不致冷漠至此吧!”又可怜她了。
夕雾仔细琢磨相木濒临绝境时那番话。心想:“究竟何事呢?可惜他那时神态不清,隐约其词。如若清醒些,直言相告,我便心中有底了。唉,真教人遗憾伤心哪!那情形总在他眼前浮动,以致悲伤胜于柏木诸弟。又想到三公主:“她为何突然出家了呢?并无不治之症啊!虽是自愿,父亲却又怎会应允?当初紫夫人病至危在旦夕,涕泪恳求出家,父亲尚且将她留住。这两件事恐有些关联吧?或许是柏木一向暗恋三公主,忧苦之心有所泄逸。柏木为人沉谨,非比常人,别人甚难知其心事。但却优柔寡断,情感缠绵脆弱,这就不免出事了。无论恋情多苦,终不应情迷出窍,以致搭上性命。虽然因缘注定,毕竟不读过于唐突,枉自丧生,亦使别人终生苦恼。”这番思量,连夫人云居雁也不与说,对父亲源氏亦未得便禀告。但他总想向父亲透露些许柏木的幽隐之言,以窥其反应。
自相木去后,双亲犹伤痛不已,泪无干时。头七、二七……浑然不知,已急急而去。相水溶弟妹料理超荐功德,布施供养等一切丧事。左大共红梅负责佛经、佛像的装饰布置。左右人等向大臣请示每个“七”期的诵经事宜。大臣已毫无心思,推答道:“休来问我!我已痛及这般了,还要烦扰我心,岂不让柏木魂灵不安,超生不得么?”亦是含糊不清,似欲随儿去了。
丈夫去得匆忙,一条院的落叶公主未能与其最后诀别,尤为伤心。时光推移,侍从人众陆续散去,哪毛遂空寂萧索,惟柏木生前亲近之人偶或前来慰问。每见管理鹰和马的侍从没了主人,神情沮丧地进进出出,落叶公主更添无限感伤。
柏木生前之物犹在。琵琶与琴,昔日常抚,如今却弦断尘封,寂寥地搁着。惟有庭前树木烟宠寒翠;院中群花,依旧含苞吐蕾。众侍女皆着淡墨色丧服,寂寥苦闷,无聊度日。公主终日怅惘,悲泪时流。
忽一日,随着高昂的喝道声,一辆马车嘎然停于门前。有人哭道:“他们难道不知主人过世了么?”通报送来,竟是夕雾大将。落叶公主原以为是左大并或宰相,孰料却是仪表堂堂,高贵威严的夕雾,不免有些惊诧。鉴于此人身份高贵,不敢擅循旧例让侍女应对,便请母夫人前来接见。夕雾于正厅前厢就坐,对她道:“卫门督不幸病故,在下之悲,不逊请亲。因于名分,不敢越礼,谁作寻常慰问。但卫门督;临终遗嘱于我,自不敢怠慢。人之寿夭,早晚难测,在下亦属其例。若得一息尚存,定然忠于所托。所以久不拜访,实因时值二月,朝廷神事繁忙。倘因私人之悲而宠闭不出,又有违常理。即便忙里偷闲,匆促间亦难以尽情,反为憾事。前太政大臣痛伤尖子,悲苦不已,父子亲情,在所难免。然夫妻情深更胜,推念公主丧夫之情,何其悲恸,心下甚为忧苦。”说时频频拭泪。显见这气宇轩昂之人,原也柔情万般。母夫人便咽道:“伤心之事,是无常尘世中惯有的。夫妇诀别之悲,亦尤有其例。我这迟暮之人,还有何奢望?姑且强自慰藉罢了。但年轻人总受不了这意外横端,其悲戚之状,好不叫人难过!她竟想立时追随地下。唉!我这苟且老身,难道还要面对后辈双亡之惨景么?你是他知交,自然知道当初我对这门亲事不乐意。只因朱雀院心中暗许,又有前太政大臣殷殷恳请,竟使我转念而勉强应允了。皆道因缘美满,岂知南柯梦断!如今好不悔恨。他竟如此寿短,亦大出所料啊!如今看来,若非情况特殊,公主勉强下嫁,决非美事。既非独身,又失夫婿,进退无路,好不命苦!倒不如真依了她,夫妇共化轻烟飞散,既自免伤痛,亦免受人讥议。此为昏话,终不愿毅然遵循。我已悲痛不堪,恰逢大驾光临,真是感激不尽!君既言有遗嘱托于君,那么他生前似对公主不甚恩爱,实深藏于心,公主亦可聊以慰怀了!”言毕泣泪不止。夕雾一时亦难自禁,过后才道:“他的老成,恐是夭亡之罪魁。近年总见他神色阴郁,情绪低落。在下曾私下揣摸,时有谏言:‘你洞察世情,思虑深远,但又过于敏感,易致爱美之心衰失,聪颖之气锐减。’他却视为无稽之谈。唉,且不说这些罢,倒是劝公主节哀要紧。恕我唐突,我甚是同情她的!”他婉言劝慰许久,方告辞离去。
柏木长夕雾五六岁,仍年少,面貌俊美,举止潇洒。夕雾则相貌堂堂,颇具男子气概,面貌清秀貌美亦远胜常人。众年轻侍女目送他出门时,亦哀思略减。夕雾见庭前有一艳丽樱花树,便想起“今岁应开墨色花”的古歌。但厌其不祥,遂随口自吟另一古歌:
“岁岁春花群艳放,赏花能事命天看。”继而赋诗道:
“半面材残庭前樱,良辰来时依开放。”他一面走出门去,一面装作随意吟诵的样子。母夫人听得,立刻和答道:
“今春堕泪柳服穿。花开花落在哪边介老夫人并非风雅之人,人多称此更衣为爱赶时尚,颇富才华。夕雾见其和诗如此迅速,亦不由暗赞文思敏捷。
夕雾由一条院出来,径至前太政大臣邪内。但见柏木诸弟在座,皆请他进客厅。大臣强抑悲痛,与他相见。一向不见老态的大臣,此番亦衰老消瘦了,胡镜甚长也未及剃,惟怀胜于昔日父母之丧时。岳父这般模样,令夕雾悲不自禁,掉下泪来,怎么也隐忍不住。大臣被这相木生前好友感染,眼泪又掉了下来。夕雾略述拜访一条院之事。谈起柏木,便语无休止,大臣眼泪愈发掉个不停,似绵绵春雨之檐漏,衣襟尽湿。夕雾呈上落叶公主母夫人所咏“柳眼”之诗,大臣道:“我已无法视物了!”竭力擦了一阵眼泪,才得以看清。阅诗时一脸沮丧,真叫人难以想象他曾那般精明能干,气宇轩昂。这诗原亦平常,惟“穿露莹”一句意韵深长,使大臣更添伤感。便对夕雾道:“那年秋天,你母逝世,我自认悲伤至极。但妇人所历范围狭小,熟识者不多,不管情况如何,总不亲自露面。是以这悲伤隐秘,并非处处触发。男子则不然。相水虽才干碌碌,但蒙皇上错爱,晋官加爵。是以仰仗他者渐众,闻噩耗而各各惋叹。我最为痛心的,非世俗名望与地位,而是他正值俊美元援的身体。唉,何物能解我悲痛啊?”言毕茫然仰望长空。其时暮色惨淡,樱花欲凋。这景色他今天却首次见到。遂于夕雾怀纸上写道:
“未料子先死,老父着丧衣。连绵春雨下,似父哀子泣。”夕雾亦吟道:
“亡人情不知,撒手归西去,抛却老双亲,哀子服丧祭。”左大并红梅也吟道:
“芳春虽未至,娇花先凋零。悲叹亡人魂,谁人服丧祭。”
柏木的法事庄严隆重,调然异于世俗。不仅夕雾大将的夫人云居雁请得高僧,夕雾亦特意筵请,为柏木诵经念佛,场面甚为宏大。自此夕雾频访一条院。时至四月,碧空如洗,清爽宜人,树木葱绿可爱。一条院却一片荒寂凄凉,悲叹之声,目尽夜复。夕雾例行访问时,见庭中一片青青嫩草,正自萌动。前处的蓬蒿亦长势繁茂。那“一丛艺芒草”绵绵地蔓延着。柏木生前喜好花草,精心培植,如今这些花木失去护理,自生自灭。夕雾想象日后秋虫晰鸣之景,泪水又涌了上来。沿着芒草径缓缓步人,但见檐前垂挂着幅幅伊豫帘,夏日薄纱已代替淡墨帷屏,由帘影望外,甚觉凉爽。透过薄纱帘子,隐约可见几个身着浓黑上衣的女童,面貌姣好可爱,推衣服令人心有所悸。
侍女们于廊上为夕雾铺了茵褥,请他就坐,但又觉未免怠慢,便禀告老夫人,请其入室。但老夫人贵体不适,正卧床休息,只得由侍女们暂且陪伴。夕雾欣赏着庭中欣欣向荣的花草树木,见一柏树和一枫树格外翠色欲滴,枝叉相交,分外惹人注目,心生感慨道:“这两树梢结为一体,合成连理枝,真是有因缘啊!这便有希望了。”遂轻步向门槛走去,吟道:
“亲近既承木神许,结势应似连理技。疏我于帘外,令人好不丧气啊!”众侍女私下推搡,低语道:“此人偷偷摸摸的样子,亦别有丰采呢?”其时,侍女小少将君传老夫人答诗
“柏本神魄虽已散,忌容攀折庭前技。君言须检点,居心若此,鄙薄之至。夕雾一笑,的确如此。后来闻得老夫人正膝行出见,忙整衣相待。老夫人道:“恐因忧伤度回吧,总是落落寡欢。人生如梦,劳君屡次驾顾,感激不尽,是以挣扎相迎。”神情果然十分悲伤。夕雾安慰道:“忧伤本是难免,但沉溺于此,亦自徒然伤神。凡事皆由天命,忧伤亦应有度。”心动中却想:“曾闻公主生性蝴雅,今遭此惨悲,又招讥评,伤心失意乃情理之中了。”不由细细询问公主近况。又想:“这公主虽非国色天香,却亦不至于面目可惜吧?岂能因外貌而嫌弃或荒唐别恋呢?此皆可耻之举呀!总之,为人最重要的是性情。”又对老夫人道:“叫生若能被视作自家人,则不胜感激了。”此话虽非刻意求爱,却已暗露心机了。众侍女见身着常礼服而姿态鲜丽的夕雾,气宇轩昂矗立于此,窃窃私语道:“其父亲高雅而温厚,柔情万种,世所无匹,这公子却威仪堂堂,叫人一见惊叹不已。其相貌委实通异常。”又道:“何不由他自由出入呢?”
右大将藤原保忠夭亡,乃近世之事。此刻夕雾便借“右将军墓革初青”之诗以慰柏木亡灵。凡人伤逝之感,古今一情,而拍木尤甚:其学识广博,宽厚仁慈,世人仰慕。是以无论身份高低,还是僚属侍从人等,无不扼腕叹惜,黯然神伤。皇上尤为思慕,每逢管弦之会,便首先念及柏水,其“惜哉卫门督”一语,竟蜚行一时。源氏的怜惜亦与日俱增。蒸君乃柏木之遗孤,此事谁源氏一人明白,旁人尽皆不知,是以于他并无所谓。时至秋天,黛君已能扶床学步,其惹人怜爱之态难以名状。源氏亦真心疼爱于他,经常抱他,视作亲子。
第三十七章 横笛
柏木大纳言英年早逝,伤悼者甚众。源氏为人,凡略有声誉者逝世,虽交游并不深厚,也皆厚仪相悼。何况他与柏木甚为知心,亲密,是以往往触景伤怀,勾起无限忧叹。柏木周年之忌,源氏为之大办法事。见蒸君无忧无虑嬉笑玩乐,他甚为怜爱。突生一念,以黄金百两另替熏君布施僧道。柏木之父大臣不知内情,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夕雾大将做得许多功德,并亲自料理诸法事。周年忌辰,又亲赴一条院慰问。父大臣母夫人未曾料到夕雾之情竟厚于柏木诸弟,又见世人对他如此厚爱,更是感激痛惜之极。
二公主年轻嫣居,受人讥讽;三公主又皈依仗.],绝尘弃世,诸事皆不遂朱雀院之心。奈何远离红尘,只得忍耐自抑,摒却凡俗之虑。他自三公主出家后,做功课时常推测,三公主此时亦与他一道勤心礼佛。便时寄鸿笺,其言甚为琐细。
一日,朱雀院于寺旁竹林里掘得竹笋,又于附近山中掘得野芋,念及公主亦好山乡风味,便遣人专程送去。并附言道:“山野春日,路失烟霞。因思你心切,故前往掘些,以示我心。但略表寸心耳:
看破红尘晚,道同净土生。但此般事业甚为艰辛。”原氏进来时,三公主正挥泪阅信。他见公主身边放着果盘,正诧异时,却发现是朱雀院信到。取信一读,心甚感动。信照旧不详,有说道:“我有将不久于人世之感,常想见你,又深恐难以如愿。”其诗乃僧人素常宣教之辞,别无情趣,但他自思:“朱雀院见我虽为三公主终身所寄,却那般冷漠,深自担忧而作此语,理之宜然。想亦甚可怜厂三公主叫人将一套深宝蓝色经罗衣服赐于使者,自己详细复信。源氏拿起帷屏边三公主写废的信纸,见是两句笔迹稚气之诗:
“渴慕弃尘去,辞俗入深山。”源氏道:“你住于此,朱雀院尚不放心。如今你要进山,实在伤心啊!”但此刻三公主并不正眼看他。她短发低垂,面如孩童,十分可爱。源氏心中涌起无限怜爱,想道:“怎会弄成这等模样呢?”恐引起欲念,遭佛责怪,便竭力自制。两人隔帷屏应答,不亲近也不疏远。
小公子蒸君睡醒,从乳母房里爬出来,小手直扯源氏衣袖,状极可爱。他身着白罗上衣,外罩一件蔓草纹般红面紫里小衫,衣裾甚长,随意拖曳。衣服都拥到后面,敞着胸。他肌肤嫩白,身材小巧,颇似柳木人像。头发油亮似用鸭路汁染过,兼之嘴角红润,眉目清朗,一再勾起源氏回忆柏木之情。柏木也远没这般艳丽。他亦不肖其母。源氏觉得如此年纪意神情高贵,实属罕见。较之镜中自己,毫不逊色。
蒸君学步未久。他爬到盘子边,胡乱抓起里面的嫩笋乱扔,或咬一口便弃于一旁。源氏笑道:“好没规矩啊!快将盘子搁起,别让他乱来。倘有长舌侍女将此传出去,倒说这孩子贪嘴呢户便抱起孩子道:“长相真清秀啊!恐是我不常见幼儿之故,总以为孩子年幼必不晓事,但他却非如此。这恐怕并不甚好罢。此种人在公主等好孩子中厮混,双方都有不便。唉,只怕我终无缘见得这些孩子成人!正所谓‘百花年年至春放,能否看花意由天’啊户说时凝视小公子的脸。
众侍女道:“啊!别说此等不吉利之话!”黛君摸着一支等,咬得涎水四溢。他已出嫩齿,总想咬点什么。源氏笑道:“咳!又是个非常的情种!”便夺过笋,随口吟道:
“难忘旧事时仿,翠竹娇笋怎忍弃?”小公子不急不恼一脸憨笑。他急急从源氏膝头爬下,到别处爆闹。
光阴流逝,小公子一日盛一日地漂亮起来,每每让见者惊诧不已。那件“痛心往事”’似已彻底消失。源氏想:“天命真是不可避啊!那不测之事之能发生,恐也是此人前生注定吧?”其思想已有所改变。他自思这一生不如意之事甚多,这三公主乃自己众妻妾中唯一身份品貌皆属上品的,不想竟出了家。以此观之,则她与柏木之事终是罪无可赦,想想亦实可叹。
夕雾一再忆及相木临终遗言,终想不透所言何事,便想向父亲禀告,并窥其反应。但因其已朦胧清知,所以倒羞于启齿。他总欲寻找时机,以探明真情,并告诉父亲柏木痛悔之状。
夕雾极挂念一条院的落叶公主,便于一秋日凄清暮色中前往拜访。落叶公主正漫不经心地弹琴。收拾未妥,侍女们已将夕雾请至其所居南厢中。夕雾附耳听得侍女膝行入帘,衣衫拖曳于地发出案审声,闻到缕缕衣香,甚觉幽雅而富有情趣。照例是老夫人出来陪之闲聊。夕雾所居三条院内,人进人出,繁乱喧嚣,更有众小孩嬉戏打闹,而此处却格外幽静,甚得之喜爱,虽近是常有萧索之感,然终不掩其高雅舒适,庭中花木繁盛,虫语卿卿。夕雾漫赏此署最,眼前扫过秋日原野。他拉过那把和琴,弦音甚符律调,显见是经常弹奏。而琴上尚遗奏者在香,使人倍觉温馨。夕雾自思:“此情此景,若遇无所顾忌之色情男子,必会丑态毕露,臭名远扬吧!”想毕,便弹起和琴来。柏木生前常弹此琴。夕雾弹起一支富有情趣的短曲,道:“大纳吉弹此琴时的美韵妙音定还留于琴中吧?他弹得何等美妙啊!小生不揣冒昧,颇想一聆公主抚此妙音,一他耳福!”老夫人道:“弦断至今,公主自幼所习乐曲皆忘个无影无踪。昔日清公主在朱雀院御前演奏各种琴筝之音时,也极赏识我家公主。但时至今日,此人已非彼人,整日恍恍惚惚,愁眉难展,竟视此琴为牵愁引恨之厌物。”夕雾道:“此话诚然,但‘感伤亦是无常物’呀!”叹息之余,将琴推还老夫人。老夫人道:“如此则请你顺奏一曲,唤醒我这愁得昏源之双耳,也可稍辨琴中所遗妙音。”夕雾道:“哪里!曾闻道:操琴之道,当以夫妇之传为最佳。愿闻公主妙律。”将琴推向帘边,虽明知公主不会即刻应允,也不强求。
其时明月东升,浩浩碧空,纤尘不染。雁群成行阵飞呜,不乱不离。看得公主艳羡不已。又有清风徐来,肌沁意凉,公主感此清幽情趣,取筝轻抚一曲。其婚技雅音扰得夕雾恋意丛生,心绪繁乱。便取过琵琶,以至亲至切之音弹奏一曲《想夫》恋人地道:“小生度公主之心妄奏此曲,唐突之处尚望见谅。但公主总得酬我一曲吧。”便隔着帘帷劝请,言辞殷恳之极。公主愈发羞赧,满怀感慨地沉思。夕雾乃赠诗云:
“窥君含羞无语状,始知无声胜有声。”公主在和琴上弹了该曲末尾几句,答诗道:
“夜深纵闻琴音苦,不解情意只听音。”由于深得此中高人悉心传授,且为同一音调,故和琴音调虽非细腻之属,她仍奏出凄凉感人之韵味。微弹几句,夕雾深觉遗憾。他对老夫人道:“今夕小生在诸乐器上所奏心事,幸蒙公主垂听。秋夜已深,思及故人,不忍相扰过甚,故就此辞别。世间琴调常变,令人心生警惧。小生惟愿再来之时,此琴仍同今夜之调!”他含蓄表明其心事,即欲辞去。老夫人道:“今夕韵奏风流,当不致有闲言相讥。惟一宵漫谈,尽皆琐碎,未能欣赏妙手雅韵,而使我延寿,实乃憾事片便另添一横笛子赠物中。并道:“此笛颇有来历,不忍其湮没于此等蓬门陋舍之中。看若于归途中吹奏,与阵阵蹄声相呼应,倒也恰悦行人呢?”夕雾恭谢道:“如此妙笛,恐我消受不起!”乃接笛细赏。此乃柏木生前极为喜好之物。记得柏木有言:“此笛所蓄妙音,我未能—一奏出。日后当将其传与我信赖之人。”往事难涌,又添几多伤感。便拿起笛,吹了半曲南品调,道:“适才弹和琴以寄怀故人之情,贻笑之处乞望见恕。惟此管名笛,实受之有愧……”言毕起身欲去。老夫人吟诗相赠:
“荒郎露重草情长,又闻当年秋虫音。”夕雾谢道:
“横笛残音如昔声,哀友凄泣气绝时!”
回到三条院本邸,房间格子门都已关闭,四处人声沉寂。夕雾推想有人告知云居雁,说他与落叶公主过分亲见,准是有意于她,云居雁又恼他深夜不归,是以此时明知他已回府,却样作熟睡。夕雾音调甚美地唱起催马乐:“刁妹与我入山中……”唱毕恨声道:“怎都关上了门?如此气闷!今夜月圆当空,竟无人观赏!”遂打开格子门,卷上帘子,侧卧于窗前,毫不理会云居雁此时不悦之心。一群稚拙孩子胡乱横卧,诸侍女也挤卧一块。夕雾见此杂乱场面,与先时一条院相较,便觉大相径庭。遂拿起笛来略吹片刻,思道:“自我去后,那边该不胜寂寥!那张琴大抵仍在弹奏罢!老夫人确是个和琴好手呢……”他又想:“为何柏木不能钟情于此公主,而表面却尊重备至呢?这倒令人蹊跷。世间不幸之事多为声名远扬者,皆让人思之甚美,而见之却大失所望。如此想来,我们夫妻自助青梅竹马,多年末生隔阂,亲爱无比,例确是难得!难怪她如此矜持骄盛。”
夕雾恍惚入梦,梦见已逝卫门督身着常服,待于身侧,正纲详其笛。夕雾梦中忖道:“其亡魂尚念此笛,故循音而来!”似闻棺木吟道:
“愿授笛中精妙音,世代留传遗子孙。但你并非我所指望留传之人。”夕雾正欲问个明白,忽被一孩子梦哭惊醒。这孩子哭声甚厉,乳汁吐得满褥皆是。故乳母起身视之,人声嘈切杂乱。云居雁亦掌灯而来。她将头发夹于耳后,抱那小孩坐下,耐心抚之。她近日甚胖,此时,她撩开衣衫,露出腴脚酥乳,给孩子喂奶。这孩子生得极为漂亮。因吮不出乳汁,只是略微含着,稍得抚慰。夕雾走进查问,乃命人以米略撒于地,以去恶梦。一时室内骚乱不堪。夕雾梦里悲哀也随之烟消云散。云居雁道:‘驻子似有不适。你沉溺于新鲜花样,夜深晚归还要赏月,以致让诸鬼怪沿格于门混进趁机发难。”她幽怨相责,含喷娇斥之态不能引人嫌恨。夕雾笑道:“我哪里料得鬼怪进来呢!诚然,我若不开格子门,鬼怪也便无路可进。你到底身为孩子之母,考虑周到,话也中肯有理呢!”说明,紧盯云居雁,瞧得云居雁羞怯万分。她道:“罢了,进里去吧!我有甚好看…”灯光笼罩之下,那娇羞之态更是楚楚怜人。小公子身体确有不适,彻夜啼哭直至天亮。
夕雾回忆夜梦,料道:“此笛实难处置!本乃相水珍爱之物,我也非接受之人,老夫人却将它给我,这如何是好?不知柏木亡魂有何感想?生时不是十分关心之物,于临终之际,倒一时念极,悲伤怜惜,依恋不舍而去。冥冥世界中,那魂灵便永远牵念着,不得醒悟。如此看来,于这世间,万物中却抵过执看了。”他想了一会,便决心叫爱宕寺僧众操度法事,于柏木生时所信仰之寺院广施功德。他又想:“老夫人因我与柏水交情笃厚,故将笛特送于我,不如将之赠与佛寺,倒不失为一功德,然恐老夫人扫兴。”于是暂搁之,往六条院参见父大臣。
此时源氏正在明石女御处。明石女御所生三皇子年仅三岁,长得颇为俊美。紫夫人甚疼爱他,躬亲抚养。三皇子出得室中,对夕雾道:“大将!将皇子抱到那边去!”他尚不善说话,对自己也用敬语。夕雾笑道:“我怎敢走过帘前呢?岂非不识规矩。你过来吧!”待他走来,便将之抱起。三皇于嚷道:“我掩住你脸,别人不会看见。”于是用衣袖遮住夕雾脸面。夕雾更觉此孩子聪明伶俐,可爱之极。便抱到明石女御处。二皇子与意君亦在那里掺戏,源氏正笑颜观赏。夕雾于屋边放下三皇子。二室子见此,勿自“大将抱我!”三皇子道:“大将是我的厂便扯住夕雾不放。源氏见此,斥道:“不得无礼!大将乃朝廷近卫,你们怎可视为私侍而争?三皇子也;该让让兄长才是!”遂分开两人。夕雾含笑附和:“二皇子能让弟弟,实在乖巧。以此年纪,实是聪明非凡呢?”源氏亦笑,感到两个外孙都甚惹人怜爱。便对夕雾道:“此处颇不象样,不便请坐,我们往那边去吧!”欲同去正殿。怎奈两个小星子缠住夕雾不放,也无法离开。
源氏暗忖:三公主所生蒸君要比皇子长一辈,他们不该同游一起。但又恐三公主疑他心偏,心有所怨。源氏虑及此,放平素将黛君与诸皇子同等抚养。夕雾尚未细详此母弟。适逢蒸君此刻从帘隙中探头张望。夕雾捡起一根凋枯花枝向他示意,他便走出。身着一件紫红便服,皮肤白皙,神彩照人,俊雅秀美更胜诸皇子。其身段丰腴,秀色可人。或是夕雾心有所偏,便对他特别注视。只觉其目光敏锐稍胜柏木,而眼角秀气与柏木酷似。尤其启齿含笑之态,竟与柏水无差!或许是他甚思柏水之故吧!他料想父亲定已看出,愈想探其口气。皇子们身为皇帝之子,故显得气宇轩昂,高贵不凡,其实也不过世间平常俊秀儿童之类罢。可这餐君,实是出类拔萃,颇具非凡神姿。夕雾权衡道:“啊呀,如我所疑属实,而拍木父大臣不胜哀伤,甚盼能养柏木遗孤,却苦于无人来报。而我如今却知情不报,恐将受神惩罚!”然而他即刻打消此念:“哎呀,哪有这等巧事!”但他仍犹疑不定,百般费解。意君温驯柔善,甚亲夕雾,夕雾颇觉心慰。
源氏引夕雾至紫夫人处,两人谈机融洽和谐,不觉日暮忽至。夕雾乃叙昨日夜访一条院之事,源氏含笑而听。讲到柏木生前诸多可怜情状时,源氏颇有同感,便道:“她弹奏《想夫恋》之心情,古代小说中确有先例。可女人向人吐露心中隐衷毕竟不好。此例我闻之甚多。你与柏木友情笃厚,对其夫人关怀备至,此本无可非议。然你应心地清白,切勿心存异念,胡作非为。滋生事端。如此礼善交往,外人知之也会赞誉不止。”夕雾心想:“你倒会说,训人时心胜坚强,而遇此事你能心无杂志么?”表面上仍答:“我岂敢胡作非为?只因颇感人生无常,故而怜她,前往问询。若突然断绝往来,反会惹人起疑。至于《想夫恋》之曲,若是公主倾情故意弹出,倒确有轻优之疑。只因琴筝在手,随意漫弹几句,与那时情景相融,倒颇具风雅情趣。人间万事随情而异,不可—一概之。况公主已非妙龄,我亦不善运情猎色。或是她信任于我,故态度温婉可亲,颇为谦恭。”言及此,夕雾觉机会已到,便略凑近身旁,告之柏木托梦之事。源氏默然不答,沉思一刻,才道:“此笛应托付与我才是。这原是阳成院所用之笛,后传予式都卿亲王,亲王也极珍爱。因见相木吹笛音色玉润珠滑,婉转悦耳,便于获花宴会上送与他。老夫人未悉此事前后,故将之送你。”但他暗思:“这笛若要传与后人,非传与黛君不可。夕雾乃深思远虑之人,想必已识破实情。”夕雾察言观色甚久,顾忌更深,不敢贸然提出相木之事。但他总欲探悉真相,便装作一无所知而此刻突然想起之状,问道:“柏木临终之时,我前往探慰。他将诸事嘱托于我,犹言及得罪父亲,深觉惶恐忧虑之语,其状甚是可怜。这竟是何事,我至今仍心存疑虑?不明内情。”说时作出毫不晓情之状。源氏暗道:“果然如此!”但此事岂可直说?他假装不解之态,叹道:“我何曾对他有不悦之色,害得他饮恨而去呢?我也不曾记得了。至于那个梦,待我仔细琢磨一下,再告诉于你。女人们惯说‘夜不说梦’,今夜不谈吧!”夕雾不知父亲会对刚才所言,作何感想,心中甚是忧虑。
第三十八章 铃虫
第二年夏天,正值六条院荷地中莲花繁盛。尼姑三公主所供奉佛像落成,便举行开光典礼。源氏亲自操办此事,一切应用物具均置办周全备至。装饰也随即进行。伟前悬挂着用中国织锦特制的幢幡,式样新颖,色泽美艳。此乃紫夫人经办。花盆架上铺设有用美丽的凸纹织锦所制的花毡,精致雅巧,色泽华美,是世间稀有珍物。寝台四角的帷帘高撩,内供佛像。后方悬挂一幅曼陀罗图。佛前设置的银花瓶,内插娇艳鲜丽的莲花。香炉里焚烧着中国名香“百步香”。中央所供阿弥陀佛及侍立两侧的观世音菩萨像、大势至菩萨像,均用白檀木雕就,精刻细凿以惟妙惟肖。供净水的器皿也格外精巧。里面插放青、白、紫等各色手制小莲花。另有依古代流传的配制法调配的“荷叶香”,隐隐掺入蜂蜜,焚时与“百步香”香气合溢,异常滚郁芬芳。六部佛经由六道众生分写。源氏亲手为公主书写所用佛经,并附愿文。意略为:今生与此结缘,他年当携手同登极乐净土。因〈啊弥陀经》,为中国纸所书,质地脆弱,恐因日夜诵读而易损坏,故特地宣召纸屋院工匠供以最优名纸其用。今春伊始,源氏便全力书写。源氏笔墨酣畅流利,比打格的金线更为灿烂,能窥其一斑之人,便觉夺目眩眼,实乃罕世珍品。而经的卷轴、被纸更是超凡脱俗,美不能言。经卷置于供佛像的寝台内的几上,此几为沉香木所制,雕有美丽的花纹。
佛堂布置装饰既毕,讲师便被邀至,烧香的人也来了。源氏亲临此次法会。他通过三公主所在的西厢时,向里探望,但见里面集聚着五六十个严妆侍女,显得拥挤不堪,暑热难当。有些侍女被挤出,站于北厢廊下。四处置放的香炉香气流溢,黎郁芬芳之气弥漫四处。源氏走近去,叫那些无经验的侍女道:“焚烧熏香,须以微火,令人不知烟从何处出方好。如同富士山顶的烟那般浓厚,便大煞风景了。说经讲道之时,全体皆须肃静,认真听取教义,不要弄出衣衫客车之声,行动起后均须悄声静气才好。”此时三公主混杂于众人之中,愈衬得娇小玲珑。源氏又道:“小公子在此要吵闹,抱了他过去吧!”
众侍女纷纷退至北面挂着帘子的纸隔扇窗旁,周围顿时清静了许多。源氏便召来三公主,细心叮嘱法会时所须注意的细枝末节,其用心实乃良苦。三公主宁愿让出居家供传佛像,源氏更是感慨万分。说道:“未曾料到我俩会同侍佛堂,惟愿来世共生极乐净土,同处一座莲花,恩爱永世。”说罢,含泪吟道:
“誓求后世共莲座,此时心悲各流泪。”便取笔蘸满墨水,将此诗书于公主所用的丁香折扇上。三公主也在扇上写道:
“纵有同登莲台意,惟恐君心不此居。”源氏见了,笑道:“如此瞧我不起!”但脸上仍露出一片慨叹的神色来。
参与仪式的照例有许多亲王。各处送来的供品琳琅满目,塞满佛前。均是诸夫人别出心裁,巧夺天工之作。而布施七增的法服,均由紫夫人亲自筹办,用经绸纺成格纹状的袈裟,质地式样十分讲究。深借此行的人无不赞誉此乃人世珍品。其诸多细状,实难以尽述。
万事俱备,讲师便升座,庄重地陈述了此次法会的意旨。他道:“公主厌倦雍容华贵之生涯,而甘心皈依我佛潜心修行。此志坚贞不移。”语调威严郑重,听者无不为此泪下沾襟,真不愧为当代学识渊博,口才超凡的得道高僧。
原想当经堂刚落成时于家中私下举办此法会,不料皇上及幽居山中的朱雀院亦闻此音讯,均遣人前往,且送来非常隆重丰盛的诵经布施物品。故排场陡然增大了。六条院所备设施,源氏虽力主从简,却仍比平常体面了许多,何况又添了皇上及朱雀院的重礼。故傍晚散会之时,众僧满载布施而归,寺内堆积如山,几至容纳木下。
从此,源氏对三公主更是青睐有加,照拂无微不至。朱雀院昔日曾赠与三公主宫邪作遗产。此际,三公主劝求源氏让其挪居。她暗忖:“以后终得分离,不如现时分居,更合情谊。”然源氏回道:“分居两地,不能日夜相处,便太过疏远,实非我意。诚然是‘我命本无常’,但于我在世之时,总望不违我愿。”便差良工巧匠大加修缮三条院,务求尽善至美。凡三公主领地内所产之物,及各处任院、牧场等所供之物,择其贵重的送入三条官库中珍藏。同时,又添造库室,凡属三公主的各种珍宝,朱雀院所赠多种遗产悉数纳入库中,令人严管。而三公主与众传女以及上下人等的诸多用度和开支,均由源氏担负,诸事很快便安排周全停当。
时至秋天,为使环境适于尼僧居住,源氏便在三公主长邱的西边走廊之前,中墙之东一带造就一片阔地,垒产修了供佛的净水棚,四周景致顿时幽雅闲静。于是许多人纷纷仿效三公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作了徒弟。对于乳母及老年侍女则随其自便,推道心坚贞的青年侍女才能追随三公主左右。三公主削发之时,众侍女争先恐后相跟随。源氏闻之,劝导她们道:“万万使不得!修行需道心坚贞者,稍有不稳,混杂其间,便会影响众人而流传浮薄之恶名。”但终有十余人削发陪侍三公主,源氏命人抓来各类秋虫,散置于阔地之中。每当薄幕,秋风送爽时,便信步来此赏听秋虫鸣唱。实欲借机来诉情于三公主,令其厌恶之语不计其数。三公主觉得源氏处心积虑,实出意料,心中遂生憎恶之情。于众人面前,源氏对三公主虽一如往昔,可内心却因了那桩事而很郁不快,心情也一反常态。三公主早欲与他决绝,放才起心出家为尼。原以为可不再与其谋面,可以高枕无忧了。孰料他仍是千方百计寻隙说些令人烦恼之语,使她痛苦难抑。于是她想弃绝尘世,避入深山,但又不宜正式提出。
转眼到八月十五。此晚,月尚未升,三公主便来到佛堂前,闲望檐前秋景而诵经吟文。她见两三个青年尼僧正于佛前献花,供奉净水杯,汲水,顿觉如此忙碌于尘俗之事,实乃悲哀。偏值此时,源氏来访,说道:‘哈夜秋虫呢哺,真繁稠啊!”说罢,便语调庄严地念起阿弥阳大咒。虫声此伏彼起,其中铃虫之声更是清脆镇骼,犹如风拂摇玲,优雅可听。源氏道:“昔人曾说秋虫鸣声和美,尤以松虫最为悦耳动听。为此,秋好皇后曾特地各方搜求,散置院内,然而如今难听松虫之声,可见其寿命甚短,名不符实。它在深沟幽壑或远荒原野的松林中,纵情放声鸣,却无人可赏,真是太过可惜!铃虫则不这般,随处皆呜,叫人喜爱,实乃体味人意之虫。”三公主闻此,低声吟道:
“秋意凄凄虽可厌,铃虫音声却难弃。”吟时风姿绰约,妩媚动人。源氏道:“说什么?秋意凄凉这话,倒出我所料呢!”于是和诗道:
“淘尘弃世卧倦,身发音似铃虫鸣。”吟罢取过琴来,抚弄了一段美妙之曲。三公主也停住了数念珠,倾心静听琴音。此际皓月当空,源氏怅望辽远夜空,甚觉皎皎月光清冷凄凉。回想此间悲欢离合,变幻无常之状,其琴音更见哀婉悲怨,凄绝动人。
且说萤兵部卿亲王和夕雾大将携带随从驱车前来六条院,听赏今夜管弦之会。殊料丝竹之声不闻,正自纳闷,忽听琴音遥遥传来,便循音寻到三公主住处。源氏便道:“今夜寂寥郁闷,无心举办丝竹之会。然想听听久绝的琴音,故独自抚琴于此。你们就此赏评吧!”便又安置座位,同赏琴音。宫中原定今夜办中秋赏月宴会,后又散了,众人很觉扫兴。便纷纷赶到三公主处。于是众人各显其能,抚琴弄技,欣赏评论。雅兴正浓时,源氏长叹道:“月圆之夕,无论何时,均令人感慨万端!今宵月光皎洁清幽,尤使人神思遐想。柏木权大纳吉英年夭亡,叫人每逢聚会,都怀念不已。少却此人,便似万物失去了光泽。此人最能知悉动物情趣,实乃颇具见识之人。只是可惜……”听了自家所弹琴声,源氏悲戚难忍,双泪纷溅,德湿襟袖。他猜想三公主在帘内,必然听得了这番话,又不由生出怨妒之情。但凡此类家宴,他总是恋念柏木心切,皇上等也对他十分怀念,于是向诸人道:“今夜我们召开个欣赏铃虫的宴会,通宵达旦,开怀畅饮吧!”
众人吃酒刚过三巡,冷泉院便遣人送来信。原来今晚宫中游宴忽地作罢,令人颇感遗憾。故左大共红梅、式都大辅及其他请人都齐聚冷泉院。闻知夕雾大将等在源氏处。便派使来请。信中附诗道:
“遥迢九重天,绿苔青庭院。圆月秋宵明,不忘故主情。雅兴甚浓,不妨同乐?”源氏阅毕来信道:“我混迹仕途,无所羁绊;冷泉院辞位以后,闲居深处,洒脱度日。我未曾常去拜访,他定然有所不悦。方才来信相邀,实是抱歉之至。”于是立即动身前往。作诗回赠道:
“不改清空皎月影,蓬门秋色难相认。”此诗并非突出之作,只是历经世态沧桑,抚今追昔,聊抒情怀而已。遂犒赏来使丰盛酒食及物品。
众人便同赴冷泉院,车辆按官次高低依次排列,随从人员奔走相扰。琴弦之声也渐静息,一干人便一齐出发。源氏、萤兵部亲王同乘一车,夕雾、左门卫督、藤宰相等与一千随从跟随其后,浩浩荡荡杂踏而去。源氏同萤兵部卿亲王只穿有常礼服,嫌其太过疏阔,又各添了一件衬饱。月光皎洁,夜空澄碧,天色异常优美。众少年于车中任意吹笛,简车轻骑,微行前往参谒冷泉院。若是正式参见,须得先按官位施行礼仪,方可晤谈。源氏今夜心惰犹如昔日作臣子之时恭敬来见。冷泉院见其轻骑简从忽来,惊喜之余,欢迎倍至。冷泉院正当盛年,容貌端庄,竟愈发酷似源氏。在此风华正茂之时,起心辞位,闲居逸处,令人甚是感动。是夜酬答之诗,无论汉诗或日本诗,用意十分精深玄妙。然所作记录照例不多,况若录其片段,反倒有损全貌。故不必赘述。各人吟诗诵文,至天色破晓时方才告辞走散。
翌日,源氏拜访秋好皇后。两人倾心吐胆,对讲甚多。源氏严肃慎重地说道:“我正值闲暇之时,常来探望你亦是正理。虽无要事,然年纪一大,时常便想将往事与你相诉,怎奈出门排场太盛太简,都不好。故左右为难,以致关系疏远起来。较我年轻之人,有的先我而去,有的出家遁世。人世如此变幻无常,常令我心灰意冷,沮丧难安。故此奔世出家之念也日益坚定。但求你多多看顾我之后人,免使他们孤苦伶什。此言昔日我对你讲过多次吧?望你切记,勿负我托。”秋好皇后答道:“退位以后,反比以前深居宫廷时更难相见,确是意料不及之事,令人遗憾无限。眼见众人均弃世出家,我亦觉人世可恶。但此志还未向尊前禀告。此身万事承蒙尊前照顾爱怜,未得其许可,心中亦是茫然不知。”源氏道:“正是如此,昔日你深居宫阔之时,虽归家时日有限,但时常得见。如今辞归之后,反失却借口,不可随意回家了。人世固然无常,然那些出家之人或是因痛苦,或是不堪尘世牵累,你怎可模仿他们生出修道之心呢?你若出家,世人不解,定会在背后胡乱言语。此事万不可行广秋好皇后甚觉源氏未明其心之要义,不免落寞不堪。原来她十分挂念亡母六条妃子死后所遭苦难情状。不知她堕入了何种残酷的地狱刑罚之中!其亡后仍要显灵作怪,自报姓名,以至被人厌恶。源氏虽极力隐瞒此事,但自有饶舌之人,将此话流传于秋好皇后。她闻知后,痛苦难抑,更觉人世薄幸。她很想知晓母亲显灵的详情,又不便直问,乃委婉问道:“先前曾隐约闻知先母于阴司罪孽深重,虽未得明证,然亦可推量。作女儿的,一味沉浸于死别悲痛之中,而荒于思虑来世之事。实愿精晓佛法之人,得以明示,以拯救亡母于地狱烈火之中。年事愈高,此愿弥坚啊!”源氏亦觉此话有理,深为同情,开言道:“阴司重刑,世人难免。然人生犹如浮萍朝露,总难一下割舍尘俗,目连倒是一位能救出其母的圣僧,但无后继之人。即便你解铁卸环,皈依佛门,可也遗恨难消。而你不出家,亦可坚定举办种种法事,减轻你母罪孽。我虽有志出家,然人世纷坛,隐居修行也是徒劳,只是虚掷光阴而已。倘能遂就出家之愿,我愿潜心祈求亡母冥福。可惜全是空想啊!”二人共叹世事万般皆空,均可厌弃抛舍。然终究是难下决心。
源氏昨夜悄然进宫,无人知晓。今日消息传开,众多公卿王侯均来拜见请安,隆重护送这准太上皇驾返六条院。源氏想起自身子女:明石女御自幼对其疼爱呵护,如今高居显位;夕雾大将也身名倡扬,出类拔萃,均能安心乐业的自保其所。而对于冷泉院,源氏感情则更为真挚淳厚,时时挂念。冷泉院也时刻惦念于他。在位时常恨难于相逢,故此早年辞归,以求能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然秋好皇后反倒难于回家了。她同冷泉院同居共乐,游玩聚宴、管弦之会反较在位时兴味浓厚。秋好皇后感到万事称心决意,惟有念及亡母在阴司受苦,弃家学道之志方愈加坚定起来。然源氏与冷泉院都不应允,她只得多为母亲举办种种法事,广播功德以赦罪孽。秋好皇后虽未出家,然更觉人世无常,时时悲伤不已。于是源氏同秋好皇后商议,即刻同心为六条妃子举办法华讲经。
第三十九章 夕雾
敦厚诚实的夕雾大将,对一条院的落叶公主终于生了恋情,心中眷念不忘。他于人前只作不忘故人之情,频频前往慰问。年长月久,恋慕之情愈深,便心有不甘。老夫人甚是称许夕雾之诚恳,感激不尽。夕雾当初亦并非心有所图,其探访给她清寂的生活诸多安慰。一日,夕雾心想:“倘此刻一反常态,贸然求爱,未免唐突。而竭尽忠诚,公主或能生些情分呢!”但自柏木逝后,公主未曾与夕雾相见。他便欲伺机表白,窥探公主心意。忽逢老夫人生起病来,言为鬼魂作怪,举家移居比睿山麓小野处的别墅。老夫人早年皈依了一位善作祈告善驱鬼怪的法师。今此人闲闭山中,与世绝离。然小野靠近山麓,可请其下山。夕雾筹办移居所须车辆人夫。倒是柏木请亲兄弟,皆因事务繁忙,生活烦琐,无暇顾及寡嫂家中之事。长弟左大并红梅,曾爱恋于公主,一度仓促求爱。遭公主言辞厉绝,之后便无颜再行探访。惟夕雾贤明大度,仍常常亲近公主。
老夫人请众僧举行祈祷仪式。夕雾闻知,遂筹办了各种布施物品及祈祷所用净衣,派人频频送去。老夫人甚为感激,但因病不能亲自回信答谢。众侍女便道:“若叫寻常人代笔,答谢这高贵之人,未免有失礼节。”遂劝公主因书作答。夕雾见公主笔迹隽秀,寥寥数语,诚挚亲切之态毕现。便反复观味,愈发不能忘怀。之后,为常睹公主墨迹,便常常与她通信。这般亲近,令夫人云居雁心中不快,料想将来必生事端,脸上亦时现不悦之色。夕雾欲亲赴小野探问,然心存忌惮,一时未得实行。
时至八月中旬,秋色浓艳。夕雾对公主山居情况甚为关切,渴求一见。于是装作寻常访友之状对云居雁道:“老夫人病居山中,我想前去相慰,且难得某法师下山,我亦有事相商。”遂带亲信五六人,皆着便服,奔赴小野。山道不甚偏险,亦无怪石磷峋,惟松崎山色美好。然秋色却娇艳逼人,与京都富丽豪华之宫解相比,尤富清逸之趣,让人雅兴大增。落叶公主的别墅虽为暂住之处,却甚是高雅。四周环着低矮的柴垣,亦别有选趣。正厅东面一凸出室内,筑有一祈祷坛。北厢住着老夫人,落叶公主居于西厢。起初老夫人道鬼怪多难,不让公主同行。然公主难舍母亲,定要随其人山。老夫人又恐鬼怪移身,便将居室稍加隔离,与公主房间相隔。因无招待客人之处,待女便将夕雾引至公主帘前,请他稍作等候,随即通报老夫人。老夫人传话于侍女:“承蒙远道驾临,心中不胜感激。倘老身就此死去,无法报公子大思,今侥幸苟延残喘。”夕雾答道:“尊驾移居时,小生未能亲送,实因家父嘱办要事,故不能相送。又因事务繁多,一时未能拜访,心中悬挂甚紧。怠慢诸多,甚感愧歉。”
是时落叶公主躲于室中。其居所异常狭窄简陋。公主坐处离帝不远,帘外可闻知其动静。夕雾听得衣衫寨奉声,知公主在内,顿觉心施摇荡。趁侍女传言之机,与早已熟识的侍女小少将君等人闲话。他道:“我竭诚探访效劳已三年,你们仍如此冷待于我,令人好不怨恨啊!叫我于帘前就坐,由人代传话语,含糊其词,这待遇,还前所未有呢!外人笑我愚辈无比,我亦甚是尴尬。若我于年少爵低,毫无顾虑之时,略领风月之事,倒不会遭此冷遇了。而似我这般忠诚敦厚,长年如斯之人,实为世所罕见。”那神态极为认真。众侍女已心领神会,私下推操议论道:“若由我们草率作答,实甚不妥!”遂禀告公主:“已这般诉苦,公主再不相见,未免有失礼节。”公主答道:“母亲患病不能亲自作答,本当我代为。然悉心看护已疲惫不堪,故有所怠慢了。”侍女传言于夕雾。夕雾道:“公主何出此言?”遂整衣冠,道:“我甚是担忧老夫人之病,甘愿代其受苦。其中缘由,恕我放肆无礼。于老夫人神志清醒,贵体复康之前,公主亦须多加珍重,务望安然无恙。公主只当我牵挂老夫人,却不知多年来我对她的诚挚之心。好不叫人难过啊!”众侍女道:“的确如此。”
时值残阳薄山,暮野苍蔼,山色清幽。迷冥之中,钢鸣胎噪。墙脚抚子竞芳,随风摇曳,亭亭多姿;庭前秋花缤纷,绚人眼目;水流偏偏,寒浸肌肤;山风呼啸,凄厉惊魂;松涛翻滚,腾挪迭宕。忽洪钟贯空,山谷应鸣。此乃昼夜诵经之僧人交接班之时。交接班僧人念涌声浑然相融,愈发宏壮庄严,叩人心弦。夕雾身临此境,惟觉无限凄凉,感慨万端。冥思沉沉,更为孤寂。其时法师祈祷诵经之声甚是庄严。忽闻众侍女相告:老夫人病危。众人皆聚于病房。原本暂居之所,侍女稀少,此刻公主更为孤寂,推了然独坐,耽入思绪。一时万籁寂声。忽四下夜雾骤起,弥饨窗户。夕雾认为天赐良机,遂故作惊慌道:“归路已迷,这叫我怎生是好!”即吟一诗:
“夕雾漫天起,林野增幽致。欲别山家返,归途已迷失。室内落叶公主答道:
“深山藏茅舍,烟雾含山居,狂客俗夫至,不能相留宿。吟声甚是幽弱柔婉。夕雾遗思其音貌,喜不自禁,倒真忘却归途了。他道:“归路已断,这屋内又不便留宿,势必受逐。我这不请风月之人遭此境况,倒真是进退不得了。”暗示自己不思归,并含糊其词表露爱意。他这心思,公主早已知道,惟佯装不知而已。此刻见他这般诉说,顿生厌恶,愈加缄口不答。夕雾不免叹息,然又寻思这良机不可坐失。他想:‘哦这爱恋之人,终得让她知晓吧。即便是她视我为好色之人,亦顾不得了。”遂召来亲信,此人乃右近卫府一将监,刚晋爵五位。夕雾嘱咐道:“今夜我留宿于此,有要事与这律师晤谈。但此时正忙于祈祷,待初夜功德完毕再与之相见。不可留众人在此,以免喧哗。令某某人伺候于此,其余人等皆去附近栗栖野之庄院,取袜喂马。于此夜宿,务必谨慎。外人知晓,必非议我轻薄呢!”此话中之意,将监有所悟,便告退离去。于是,夕雾不露声色对诸侍女道:“如此大雾,甚是罕见,连归途亦封断了。我惟有借宿一夜,就让我宿于帝外吧!等阿阁梨歇息,我便去见他。”
夕雾今夜这番态度,与往日迥然不同,落叶公主甚是担忧。昔日来访,从未留宿,亦极为诚恳,不似这般轻薄。若贸然逃往老夫人处,又木成体统。惟无可奈何默然而坐。夕雾佯装与待文说话,渐次移近帘前。待侍女入内传言时,悄然尾随而进。其时弥雾锁窗,室内甚是幽暗。侍女见夕雾亦入待室来,心下一惊。公主羞愧不堪,忙膝行离去,撞过北面的纸隔扇,已入邻室,然衣据仍留于外,被夕雾迅速拉住了。纸隔扇因无检钩,只得半开半合,落叶公主冷汗如水,羞愧窘迫不已。众侍女一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纸隔扇这边装有锁,然若强自拉开这贵人,实又有损礼遇,惟失色道:“哎呀!这成何体统?大人怎会生此邪念?”夕雾答道:“不必如此惊慌,我只求接近公主而已。我虽卑微,然数年的诚意,想必你们早有所知。”遂将其爱意娓娓道来。然公主惟觉遭此羞辱,心中怨恨委屈,如何听得此话?却无言以对。夕雾道:“公主党若小孩般木念情理!我实甚悲痛难忍,故有此冒失,罪不可卸!但若公主执意已坚,我亦不敢再越半步。我委实柔肠寸断苦难言啊!公主即或不理此情,目也略知我心意。孰料你却佯装不知,这般冷漠待我,我不堪忍耐,如此之举,实乃无奈啊!即便你将我视作轻薄之人,我亦在所不惜。务望公主明白我这郁积胸中的愁闷。公主如此薄情,自是令我伤心,然又怎敢肆无忌惮……”他强作镇静,一副深情款款之状。公主一直拉住纸隔扇,但这防御委实无济于事。夕雾亦不勉强,惟笑道:“凭此来防备,亦叫人于心不忍啊!”并不任情妄性,足见其温婉文雅。即便此时,亦与常人天渊有别。
落叶公主着一家常便服,甚是消瘦。由袖部显见其手臂纤弱无比。或是历年悲愁所致。衣香醇郁,娇体美妙可爱,绵绵柔情蕴蓄其中。其。时夜色深沉,秋风瑟瑟。那墙根秋虫吟唱之声,山中鹿鸣之声,瀑布之声,交融合一,甚是凄清。由尚未关闭的格子窗窥望,但见落日薄山。如此情景,令人触情落泪。即便心若顽石之人,亦难以成眠。夕雾又道:“似我这般执情如一,忠厚愚诚之人,实为罕见。若浅薄无知之人讥笑我为痴子,便是冷酷无情了。你这聪慧之人,竟如此轻鄙于我,甚难理解。若依此刻仍佯装无知,亦与那浅薄之人无异。你并非不饶人事吧!”此番倾诉,落叶公主甚觉难堪,无言以答,惟缄默沉思。她想:“他当我是下嫁之人,肆意调戏。叫人好不悲伤。我这苦命之人真是世间少有啊!不如死了吧!”便噪泣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但你如此轻狂,叫我怎生见人?”声音甚为轻柔。她暗自吟道:
“长年忧患泪德袖,今宵更泣名节残。”不经意中断断续续泄露出口。夕雾私下接成诗篇,低声吟诵。公主甚觉耻辱,痛悔不已。夕雾道:“适才言语轻薄,多有冒犯。”遂微笑着答诗道:
“今宵轻我不添泪,昔日湿袖名早残。按我的心意做吧I不必疑虑。”于是劝她一同赏月。公主甚为恼怨,誓不愿去,怎奈夕雾用力一拉,也由不得自己了。夕雾道:“我深切爱恋你,务请体谅我心,不必犹豫。若未得你应允,我定不,定不……”语气甚是坚决诚恳。如此诉谈,不觉天欲破晓。
其时,朗月照空,万物被银。莹光映入室内,厚厚的晓雾亦无法遮蔽。山庄厢屋甚矮,似觉与室外相通。公主极力回避面对月亮,其娇怯之态,妩媚无比。夕雾不慌不忙略述柏木生前之事,心中却不免怨恨公主重视拍木胜于自己。公主思忖:“先充虽不及此人官高显赫,然婚事乃父母之命,名正言顺,无可指责。即如此,亦受丈夫冷遇。更况此人,怎可草率相随?他又非外人,其岳丈便是家翁前太政大臣,若晓此事,不知如何作想。世人讥评暂且罢了,倘父朱雀院闻此,定然伤心不已。念及这诸多亲近之人,更觉此事委实烦恼。即便自己坚贞不渝,严守操节,又怎奈何得了别人造谣非议?老夫人尚未知晓,甚是愧疚。若闻知,必斥责我不明大义,将是何等痛苦啊厂遂催促夕雾道:“请于天亮前归去吧!”不再他言。夕雾答道:“公主好薄情!只叫我于无色未明之前离去,就像定情之人踏露而归,必被朝露取笑!你待我这般冷淡无情,怎知我此时心意?谁知我及早归去。若我心中烈火难禁,不经意做出种种荒唐事来,那又如何是好呢?”甚是眷念依依,虽公主几番催促,更不愿回去了。但他确非轻怫之人,自觉若太过分,又未免委屈公主。倘受人鄙弃,亦甚感耻辱。倒不如于天未明时,悄然迎雾而归吧!但此刻却已是茫然无措了。遂吟诗道:
“夜露重获原,浓雾湿双袖。迷茫路途失,阻隔行人归。我虽抱撼而归,然你那泪湿之衣袖亦仍不得干。恰是你冷淡我的报应。”公主心想:“照此看来,我定将遭人非议了。但我心中坦然,问心无愧。”愈发疏远夕雾。遂答诗道:
“君心托野获,霜露重重多,更教人泪下,五点沾襟衣。此话从何而谈!”娇斥之态妩媚可爱。夕雾竭力效劳于公主,历年如一,百般照顾,其忠诚远非他人可比,而今却前功尽弃。今日之事,使其贪色之本性得以显露,公主受惊不说,自己亦觉羞愧不堪。然转念一想,此番强求未遂,定会落下笑柄吧?于归途中冥思乱想,心烦意乱。真是满怀希望而往,遍身朝露而归。
夕雾从未破晓独归,虽觉辛劳,却又兴趣盎然。恐云居雁惊诧谴责于他,便打算前往六条院东殿花散里夫人处,不回三条院本邓。其时晚雾犹弥漫空中,不知公主此时如何,却道夕雾进得六条院,众侍女见,私下议论:“大将由何处拂晓归家?前所未闻呢!”夕雾稍作歇息,便更换服饰。花散里夫人即刻由熏香的中国式衣柜中取出为他准备的新衣,早餐之后,他便去拜见父亲。
落叶公主对昨夜那窘境仍惊惶不已,羞耻万分,甚是恼恨。故对夕雾的来信,不愿拆阅。她想:“此种丑事,若让母亲知道了,我还有何颜面?她从未料到会如此。倘有所察觉,或闻知传言,必怪我久瞒于她,叫我如何是好?不着令侍女如实禀告。她听了虽然悲痛,但亦怨不得我了。”母女向来亲睦和谐,无丝毫芥蒂,落叶公主不愿隐瞒于她,虽然以前小说中常有教人欺瞒父母之例。众侍女议论纷纷:“即便老夫人知晓一二,公主亦不必煞有其事股焦愁不已。如此担心受累,实甚痛苦。”她们不知实情,颇想看信中究竟何言。然公主仍不肯拆阅。众传文心中着急,遂对公主道:“默然弃之,真气煞人也!便与无知小儿无异,终不合情理。”于是,拆启来信呈与公主。公主道:“真正气人!虽只面晤一次,然终为自己疏忽所致。委实不堪忍受他那胡作非为,自私狂妄的行径,只道我不愿看信罢了。”说罢,甚是烦闷地躺下。夕雾之信并非轻薄无礼,推情真意切地写道:
“魂离神舍觉心空,坠入无情襟袖中。古人道:‘世事不如意,根源在自心。’可见我这事例并非前所未有,惟我的灵魂不知飞散何处罢了。”此信甚为冗长,不似寻常定情后次日之慰问书。然究竟如何,话侍女又不便阅知。但见公主神色俱无,亦甚为担忧。她们想:“这究竟为何?夕雾大将数年来尽心效劳,事无巨细地关怀公主,叫人不胜感激。然若作为夫婿,反倒有些欠妥,如何是好呢?”公主的亲近侍女,无不为她忧虑。
凡遭鬼祟之人,即便病势危笃,亦有轻缓之时,此间老夫人便有些清醒了。然对公主之事,一无所知。一日,一阿阁梨行毕日中祈祷之后,仍在吟诵陀罗尼。见老夫人精神转好,甚是欣喜,道:“大日如来不愧为真言家之本尊,贫僧此番潜心祈祷,果真灵验呢!恶鬼固然厉害,然孽障缠身,岂有不畏之理?”说罢,便厉声斥骂恶鬼,声音嘶哑。这律师道行精深,坦荡豁达,他突地询问:“那夕雾大将已和落叶公主缔结姻缘了吗?”老夫人答道:“并无此事。他是已逝大纳言的知交,多年来不忘大纲言遗嘱,每逢有事,便来竭力效劳,殷切照顾。闻知老身此次患疾,特地前来安慰,实是恩重情深。”阿阁梨道:“老夫人此言差矣!诸事岂能瞒过贫僧。今晨贫增来此作后夜功课时,曾见一俊逸男子从西面边门出来,贫僧因朝雾浓重,未能辨析明白。同行几位法师均说:‘夕雾大将回去了。昨夜他曾遣走车马,而自身宿夜于此庄。’难怪有使人头晕的浓重衣香味,原来夕雾大将来此。大将身上常散发出缓郁之香呢!大将本是一位才学渊博之人。自其童年时,贫僧便承奉已故太君嘱托,替他举行祈祷,持续至今。凡有法事,皆由贫僧承办,故知之甚详。公主同他缔结姻缘,委实不妥。他的正夫人云居雁势力强盛,况娘家又是朝廷重臣,声势煌赫,她已生得七八个小公子,公主恐是压她不过呢!再说女人孽障缠身,死后堕入地狱烈火者,大抵是犯了此种情欲之罪,故遭此残酷报应。倘再遭人嫉恨,便会妨碍修行而成为超生成佛的羁绊,故贫增私下不赞同此事。”老夫人回道:“此人向来并无轻薄好色之心。适逢老身病重,便命侍女叫他稍后片刻再行相晤。恐是为此而值宿于此吧?他一向笃诚厚道呢。”她矢口否认了阿阁梨之话,然心中暗地思忖:“或许真有此事,亦未可知。以前也确见他面露好色之相。但此人委实贤明,深恐别人讥评于他,故态度总是严肃郑重,端庄文雅。因此我们也常疏忽于戒备,昨夜他或许见公主身边人少而趁机钻了进去吧?”
律师离去后,老夫人便召来小少将君,细问道:“我听人说有此等事,可否是真?为何不详诉于我?”小少将君甚觉难堪,但终于将前因后果详说与她。又告知了今晨大将来信之意与公主内心隐衷。末了又道:“大将仅是将隐藏多年的情捷与公主诉说而已。他自是谨小慎微,天刚破晓,便归去了。不知世人作何说法。”她只当是某侍女秘告于老夫人,并未料到是法师所说,老夫人闻此,不觉悲从心起,默默流泪不止。小少将君睹此,很是难过。懊悔地想:“我不该实告于她!如此病重之人,真是雪上加霜啊!”便安慰道:‘她们是隔帘相晤的呢!”老夫人道:“无论如何,如此轻率冒失地与男人会面,实是不该。即便是清清白白的,但那些法师,多嘴的童侍,背后不知又要怎样加减言语?她身侧之人均不辨事之轻重……”话未说完,已是悲痛欲绝,哽咽难言。她原来期望公主做个气节高尚的皇女,如今却结了尘缘,流传浮薄之名。病中闻知,怎不令她伤心落泪呢?
老夫人噙着泪对小少将君说道:“我时下精神稍好,然亦不想走动。许久未见公主,去唤她过来吧!”小少将君忙回转公主房中告道:“老夫人那边有请呢!”公主也甚想见母亲,便梳理了一番被泪沾湿的额发,换掉挣破了的单衫。然又不肯即刻过去。她暗想:“侍女们不知对昨夜之事作何想法。母亲仍全然不知,日后倘隐约闻晓此事,定责怪于我,叫我有何颜面于世?”于是便躺下对小少将君道:“我好生心伤啊!但求就此而死,反落得一身干净。”说时,其脚气病发作,便叫小少将君按摩了一回。此病每逢她心惰烦乱,忧愁悲伤之时便发作。小少将君说道:“老夫人已约略闻知昨夜之事。今日,她问我甚详。无奈,只得据实相告,又说了些抚慰她的话。若问及公主,便照我这般相答吧!”但她未曾将老夫人伤心情形告诉公主。公主听后,觉得果如其所料,甚是悲哀。她一语不发,对枕垂泪。自嫁与柏木以来,时常惹得母亲忧虑。如今又添烦恼,便觉此身实无意趣。她料想夕雾不会就此罢休,定会前来纠缠不止,而外间定也是排闻流传。她前思后虑,心绪更为烦乱,况又无法辨别自己清白,今后恶名传下去,任人讥议,又是何等羞愧!虽未曾失身于他,尚可聊以自慰,然自己千金之躯,怎可如此轻率与他相晤?实是不该。公主自伤命运赛劣,心中更生无限辛酸。
待得傍晚,老夫人又遣人传话,并令人打通了两厢室之间储藏室的门,以作通道。老夫人虽身染重病,但作为更衣,她也只得依照宫礼恭迎身份高贵的皇女。老夫人言道:“此屋内龌龊,邀你过来,实乃不便。但因几口不见,如隔三秋,故特别想念于你。况人世无常,今世为母女,下世却未必能再相厮守。即或仍作母女,忘却了前生之事,却也枉然。如此一想,我俩母女之缘实是短暂,过分亲见相爱,思来反而令人难过啊!”话毕长吁而泣。公主也百感交集,久久凝视母亲,一语不发老夫人很是怜惜她,毫不询问昨夜之事。不觉天色微暗,侍女们点上灯,送上老夫人亲手调制的晚餐,然公主并不想吃。倒是她见老夫人病势减轻,也略觉欣慰了些。
恰值此时夕雾又遣使送信来。侍女不知内情,送将进来,道:“大将有信,给小少将君。”公主不由又揣惴不安起来。小少将君接了信。老夫人询问道:“是什么信呢片原来老夫人确信女儿已失身于大将,正待他今夜重来。见有信到,便料想他不会来了,心中颇为不悦。她说道:“理应答复此信方好。否则,便不成体统了。世人是很难听你辩解的。你虽自信清白无事,然又有谁会相信你呢?倒不如似无前一般,若无其事与他通信。置之不理,显得高傲自大,也有伤情面。”说完,便要看信。小少将君甚感为难,但只得呈与老夫人。只见信中写道:“昨夜拜谒,公主虽待我冷酷平淡,反令我愈发诚心,倍加眷念了。
泉水清清流山涧,溪流浊浊出山原。若欲保守清白名,纵成浅薄却枉然。”其它种种甚多,老夫人不能尽阅。此信态度甚是暧昧,语气似颇多得意,今夜又淡然不再造访。老夫人看信后颇为不悦。她反复寻思道:“昔日棺木对公主爱情浅淡,颇使人伤心。但表面上仍十分尊重公主,也聊可慰心,尚令人不称心呢,而大将态度如此轻浮,更如何是好!若被太政大臣家人闻晓,不知又该作何想法。”又想道:“我权且试探其;心意,看他会出何言!”便不顾心情悲抑,拭去眼泪,勉力振作,执笔代复大将。所书笔致婉曲怪异,好似鸟迹。信中书道:“老身病情深重,公主亲来安慰。此间,接阅来信,苦劝公主复答,怎奈其心情抑郁烦乱,不能提笔作复。老身只得代为回复。
野畔生长女萝花,名州胜出佳秀人。何故匆匆探花者,一夜留宿野山郊?”仅仅寥寥数语。将信两端封好,掷于室外。立即侧卧躺下,只觉心中痛苦难当。侍女们料想定是鬼魂一时大意,暂未作祟,现下又行侵挠之故。于是惊慌失措,骚乱不安起来。几位正在祈祷的法师就又开始大声诵念经文。众侍女奉请公主回房,但她自哀薄命多苦,宁愿随母同去,仍一直在旁侍候。
再说夕雾那日昼间从六条院回到家邪,便想:倘今夜再访小野山庄,恐外人疑信昨夜之事,而实情并非如此。故他只有强忍思恋之情,苦痛胜过往日千倍。夫人云居雁隐隐闻晓夕雾的份情之举,但她仍作作毫不知情,只是躺于卧室内,与孩子们爆玩打闹。入夜,小野山在回信至。夕雾一见,字如鸟迹,大异往日。便凑近灯前,捧卷细读。隔壁房中云居雁,见有人送信来,便蹑手蹑脚走到夕雾身后,突然抢过信去。夕雾吓了一跳,道:“怎能如此呢?这是六条院东院那位继母之信呀。她今早偶感风寒。我辞别父亲出门时,没去看她,心里有些牵挂。回家后致信问候,此其回信呀!且细看,有这等情书么?再则你也太无礼!相处愈久,越小瞧他人,真叫人好生气愤!你如此横蛮,纵不为我着想,也不觉难堪?”他叹口气,便作出毫不顾惜信纸的样子,要去强抢。云居雁并不看信,只是握在手中,道:“你对我才是如此呢!”她见夕雾并不张惶失措,心里倒有些发怵,便放作娇态如此说道。夕雾笑道:“世人本应彼此善待,此乃世间常理。不过,像我这种丈夫,恐怕难寻第二个呢!凡身份高贵者,倘若以示忠于妻子而对别的女子目不斜砚,必定惹人讥笑!将丈夫死守着,你也不甚体面吧?惟有在众多妇人中,倍受丈夫宠爱,地位退异常人,这才可叫人敬羡,自己也觉荣耀,诸美好之事才会接履而至。如今叫我似某翁那般为一少女而穷尽一生,亦甚可怜,这于你有甚得意之处?”他鼓舌如簧,总欲骗出那封信来。云居雁完尔一笑,道:“你要混脸面,倒教导我这老婆子苦撑!近来你变得何等轻薄可厌,真是前所未见,叫我心下好生难受!正所谓‘从来不使我心苦。……’啊厂亦怨亦喷,样子可爱。夕雾道:“你是说‘今日突然教我忧’吧,这倒为何?你总未明言,显得疏远我之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乳母素嫌我穿绿袍,至今仍不正眼看我,总是捕风捉影传我闲言,欲离间你我。竟因一个全无干系之人,你就醋意大发……”他话虽如此,但念落叶之事将来终需她玉成,便也不十分强求。大辅乳母闻言,十分难堪,再无言语。二人又说东道西,云居雁将信放好,夕雾也不便强索,神情颓丧而睡。但他仍心神不安,总思寻机取回信来。推测此信系老夫人所书,不知信中所言?他辗转反思,难以入眠。云居雁已经睡着,乃从容搜寻其茵褥底下,却并未找到。为此,心中颇为烦闷。
第二日天明,夕雾醒来,并不当即起床。云居雁给孩子们吵醒,出至外室。夕雾佯作晓梦初醒,起身满室搜寻,然终是徒劳。云居雁见他并木着急,度之并非情书,也就不十分在意。诸男童欢蹦乱跳,女童们则玩偶,稍长者各自习字或读书。尚有幼子,缠住母亲不放。云居雁便完全忘了所得之信。夕雾则心牵挂着信,全无其它心思。他想早点复信,但昨夜未曾细读,若碎然作答,老夫人定会怪其不敬,或疑其信失落。冥思苦想,心绪烦乱。早餐后,夕雾又对夫人道:“昨夜之信,不知说些什么,你总不给我看,甚是奇怪!我本想前去探看,可是情绪不佳,无法前往,我待复信。奈何不知其言!”说时神情淡漠,颇不在乎。云居雁也觉夺这封信甚是无聊,颇觉尴尬,便不再提及,答道:‘你只须说前夜于深山中微感风寒,身体不适,无法亲往探问,微词歉疚即可。”夕雾戏道:“罢了,休说这无聊之词!你视我为寻常风流之辈,自己反而秦惭。众侍女目睹你在我这不解风月之人面前乱发醋劲,暗自发笑呢!”又道:“那信究竟藏在何处?”云居雁并不马上拿出信来,只和人东拉西扯,躺下稍事休息,不觉夜幕渐垂。
夕雾于鸣钢声中醒来,想道:“此际山雾该有多浓厚,实在可怜!今日总该复信吧/他颇感对他们不起,便情木自禁,取砚研墨,并抬头远望,凝思如何回复。倒过头,忽见云居雁常坐茵褥微微凸起,上前揭开一瞧,正是那信!阅罢,不觉心中发凉。原来老夫人将他别洞观景之事误解。他暗里叫苦,觉得真是愧对这老太太。昨夜通宵盼信,到此刻仍不见回信!其痛苦之状可想而知。他愈想愈懊恼。又想:“老夫人抱病在身,仍提笔写信,可见其内心伤痛之甚。倘今晚仍无音信,她将如何难受!”然现在为时已晚,老夫人病情因此加重也未可知,心里甚怨云居雁。他想:“此人委实可恶,没来由乱藏信……也罢,全是我素日纵容之故。”想来想去,也恨起自己来,意欲一哭为快。他想即刻赶赴小野山庄,又想:“公主恐不会见我。然老夫人又作此断语,真不知如何是好!事不凑巧,今日恰逢坎日,万事不宜,即便她们应此好事,日后亦恐生恶果。还得细加斟酌才好。”此人素来认真,故有此念。于是决定先写回信。信中道:“辱赐翰宝,感激涕零。拜读之下,喜不自禁。惟‘匆匆一夜’之责,不知所缘者何?
野游迷失深山郊,未结同枕共褥缘。虽作此申言,并无益处。但昨夜未访,罪无可恕!”于是又写了一封长信给落叶公主。命人牵出一匹快马,换.上随从用的鞍子,遣前晚那个将监送去,又低声嘱咐:“你告与他们:昨夜我在六条院住宿,刚才回来的。”
老夫人得知夕雾与公主私相往来,不胜怨愤。在小野山庄等候夕雾不来,怨愤愈炽,便代公主拟了一封诉恨之书,谁知连回信也没有了。眼见这一日又黑,不知那夕雾怎生打算。老夫人对他失去信心,伤心已极,肝胆俱裂,已见好转的病情,又骤然加重。落叶公主并不在意这件事,她只对这男子的胆大妄为而痛恨不已。只是见母亲忧急如此,以致生命不测,觉得出乎意料,又觉深蒙耻辱,但苦于自家清白无从申诉,因而更加闷闷不乐。老夫人看了十分伤心,觉得这公主的命运日见悲苦,悲痛满膺。便对公主道:“事已如此,再呼叨也无用了。虽说万事皆有宿命,但也因自己的不慎,才致旁人讥评。往事不可追也,今后当谨慎。我虽不足道,但对你的教养却是悉心尽力的。现在你能通晓百事,明辨是非,无须再劳我忧虑了。但你稚气犹存,尚乏坚韧,是以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再活几年。平常臣子之女,身份稍高者,总是一女不事二夫,否则受世人鄙薄。何况以你金技玉叶之身,无缘无故怎可碎然接近男子?先前因了意外之缘,屈你下嫁,这些年来我一直深负其疚。然而这也是你孽线前定之故。自你父皇以下,各皆推赞,而那边的父大臣亦甚诚恳。我势单力薄,岂能违逆?惟有俯首听命而已。不幸此人夭亡,竞害你我荣独身。此皆非你之过,怪不得你。皇天不佑,谁有孤凄度日而已。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于人于己皆蒙恶名。虽然,外间讥评,我尽可不理,但只要你们二人结成婚姻,如常人般恩爱度日,我也稍有慰藉,岂料此人又如此寡情薄义呢!”言毕哽咽不止。老夫人只管自己言语,公主有言难辩,只得抽抽咯咯地落泪,其状甚可怜爱。老夫人一直看着她,又道:“唉,看你生得并无稍逊他人之处,为何落得今日之悲惨命运?”说罢,但觉身体普病难忍。病魔是最善欺凌弱小的。此时老夫人突地气如游丝,身体慢慢冷却。律师也手忙脚乱,向佛大许宏愿,锐声诵经祷告。这位法师曾发愿要终身隐居山中。此次为老夫人破例下山,若佛法不验,毁坛而去,则脸面尽失,且使怫亦面上无光。于是一。已虔诚祈祷。无须说,公主哀哭不已。
正忙乱时,夕雾大将信使来到。其时老夫人神思恍馆,依稀听得有信送来,料想今夜夕雾又不会来。她寻思道:“不曾想,我女儿竟成世人笑料,真真命苦!而我也因留了一封信而一同被耻笑!”一时羞愤交加,心志全衰,竟含怨而逝。此情此景,怎是寻常“悲”“恨”可比!老夫人昔日常被鬼怪侵扰,又几番死而复生,僧众以为此次也如往常,遂依旧诵经祈祷,殊料竟不再醒转。公主扑在遗骸边痛哭不止,欲随之间去。侍女们以人情世事劝她:“人生大限,终极无返,谁也无法抗拒。公主虽眷恋至亲,情动天地,但终不可使老太太复生,倒是节哀自强,也可使老太太含笑九泉。”但公主已哭得缩成一团,不醒人事。僧众拆去祈坛,渐次散去,只留几个僧人陪夜。人死如灯灭,景象不堪凄凉!
各处不知何时闻知此讯,皆前来奔丧。夕雾大将闻知,心下惊急,立即遣使吊问。源氏、前太政大臣,与其他亲友都派有人来。山中朱雀院也送来一封言辞恳切之信。公主接到信,方抬起头。信中说:“闻知令堂病重已久,但她素来如此,本已见惯,以致流失,未曾遣使相慰。如今君遭此忧,诚属不幸。推念君苦,心有同悲。务望察人情,省无常,自慰要紧。”公主悲伤过度,几至目不视物,然而还是强自函复。殡葬事宜完全遵照老夫人生前所嘱。是日即行出殡,一切丧务皆由老夫人侄儿大和守负责料理。公主好生难舍,乞请容她与母亲再多呆一时,但此事无法应允。遂立即出殡。临出发,夕雾大将来到。
夕雾动身之际曾谓家人:“若不去吊丧,此后事事不顺,不利出行。”实则他心知公主悲戚难禁,心下挂念,急欲前往。家人劝之不必着急,然他心意已定,且路途遥远,故立即动身。只见山庄里愁云缠绕,惨雾重重。遗骸阴森可怖,用屏风围住,以免来客看见。夕雾被请入老夫人起居室西进内室中,大和守含泪相迎。夕雾倚于边门栏杆上,召侍女前来。众侍女连日陪泪悲泣,皆神思恍格,但既蒙夕雾亲自惠临,仍颇觉欣慰。小少将君亦前来相陪。夕雾见之,一时只管凝噎。他素来坚强,非轻易弹泪之人,但此情此景,又让人念及老夫人生前,心下不免感慨万端。且人生无常,亦非素日传闻,而是亲睹亲历,更添几许悲痛。好容易平静下来,便叫少将君转达公主:“昔闻老夫人有些转机,心情放松,竟致疏忽。大梦复苏也得要些时间,不想速然辞去,快于梦醒,实令我惊骇莫名!”公主心想:“我母辞世,多因此人,虽属前世命定,这牵线终究可恨。”遂不予理睬。众侍女同声道:‘加此叫我等如何回复呢?以大将之身份特来相吊,究属至诚。倘若不答,未免不敬。”公主道:“随你们推我之心,代为答复吧!我亦不知如何对答。”言毕竟躺下身去。这倒无法怪她。小少将君便出去回夕雾:“大驾光临,恰逢公主昏厥,如今已禀过。侍女们已泣不成声。”夕雾便道:“我也无从安抚她。待我自己心情略定,公主哀思稍解,再来问候。只是老夫人此次碰然仙去,可有缘故?愿闻其详。”小少将君乃将老夫人等夕雾而不到,忧闷而逝约略告知。然后道:“这话似有怨怪大将之意。实因今已动乱神昏,未免言语不当。大将欲知其详,则待公主悲愁稍解,心情稳定时,再细细禀告。望谅。”夕雾见她神思恍。蹲,欲说之话也觉难以启齿了。稍后方道:“我也稍觉神志错乱,只是愿你再劝劝公主,即便只言片语也请她复我一句罢/他不愿就此回去。但终因此时人多眼繁,怕被视为轻率,只得恢快辞别。他未曾料到今夜就要下葬,甚觉排场简单,有失气度。便召集附近庄园中人,吩咐备细,一应照料,方才离去。葬仪原本简单,今因夕雾此番协助,忽然隆重起来,送葬人数也增多,所以大和守欣慰之至,对夕雾甚为感激。落叶公主每念及母亲即将化作尘埃,心中悲痛难抑,痛哭木止。旁人睹此,觉得虽系母女,却也不宜过度悲伤。公主如此悲痛,恐伤及身体。于是各人叹惋。大和守对公主道:“此间过于凄惨,非化悲解痛之所,不宜久居。”但公主总望厮守于母亲火葬之处,因此执意居留山庄。东面走廊及杂舍中,稍作间隔,做七七功德之增人便宿其中,默诵佛经。西厢丧居装饰,以供公主守孝。公主便在其中漫度悲凄时光,晃眼便到深秋九月。
其时山风凛凛,树叶纷落,四周景象萧瑟,触目生悲。久居于此,落叶公主的悲叹与眼泪便永无止息。她痛感生死难随心意,愈觉人世可悲可厌。众侍女都深有同感而心神错乱。夕雾大将日日遣使探问,僧人们也常得其种种犒赏,不胜喜慰。夕雾又托信公主,殷勤恤问,并向她诉恨,饱注柔情蜜意。但公主却置之一隅,木屑一顾。她每想起就是因夕雾那晚荒唐行径,使病人膏盲的老夫人误以为他们木已成舟,故含恨而去。此实为老人家超生成佛之罪障,这使公主悲愤懑膺,难以自拔。凡有人提及夕雾,她就痛恨而泣下。因此侍女们也木敢禀告,束手无策。夕雾未收到片言只字,起初以为是公主哀思缠绵难尽,木能静心写信之故,但后来时日甚久,仍旧片字元奇。他想:“纵然大悲也有尽时,如今却如此漠视我一片真心,岂非无情太盛?”心生几许怨忿。又想:“倘使我信上尽学孟浪子弟作风花雪月之态,自然令她嫌厌,但我所书却是与她共哀愁之慰问,她理当心存感激。想当年太君辞世,我心悲苦,前太政大臣却不见哀意,谓生离死别人世常情,只须在丧葬仪式上克尽孝道即可,何其冷酷无情!六条院父亲身为半子却诚恳之至地办理丧仪及诸种伟事,给我莫大欣慰。倒不是因他是我父亲才如是说。已故卫门督也竭尽哀思,使我自彼时便颇亲近他。柏木为人沉稳,对世事思谋周详,其哀思较常人尤为哀切,实可敬爱。他在寂寞郁仰之时,常作此类回想,聊送日月。
云居雁不甚清楚夕雾与落叶公主之关系。她从前只知夕雾与老夫人有鸿雁往来,内容还颇详尽,却未曾见得落叶公主来信,甚感诧异。这日,夕雾躺着,遥望薄暮清空,陷入沉思。云居雁让小儿子送去张小纸条,条上写着:
“要欲慰君苦,不知君何思;莫是伤生离,亦或叹死别?君心难料,我心甚忧。”夕雾看罢,脸上绽出微笑,想:“她胡乱猜度,以为我在怀念夫人,真觉可笑。”便挥笔复道:
“非为悲生离。亦不叹死刑。惟伤人生世,仿如朝露短。我不过伤感人生无常罢了。”云居雁看此,明知丈夫心存隐情,心下亦添愁闷。夕雾终究难忘落叶公主,心中挂念,便又往小野山在探问。他本拟极力克制,待七七热丧后再从容拜访,但终熬煎不过。他想:“事已至此,这浮名也无须顾忌。只要像常人般地求爱,并终能称心便是最好。”遂不顾夫人心情如何,亦不找借口。又想:“纵然公主本人依旧冷酷无情,不愿亲近,但我有老夫人怨我‘匆匆一夜留’之信为证,她总无法再自傲清白。”念及此,不由胆粗气壮。
九月中旬,秋野愈见萧索,即使是不通情趣之人,亦多少有悲秋之感。山风瑟瑟,枝梢树叶与葛叶触风即落,飒飒有声。风声落叶声竟盖过庄严的诵经声,惟有朗朗佛声清晰可辨。室内人疏影单。群鹿为寒风所逐,或依篱垣访惶,或躲入稻未5;颈长鸣,已不惧驱鸟器的声音。那嘶嘶长鸣,徒添行人悲绪。兼有瀑布轰鸣,更使愁人增怨。谁有革中秋虫卿卿声稍较微弱;龙胆于枯草中挺立,似示“惟我独尊”。众多露野的花草,本应显秋季应有景致,但于此时此地,却触目难禁凄凉。夕雾照例走至西面边门,遥望四周景象。他身着惯常礼服。外面露出深色研光衬衣。夕阳毫无遮掩,斜照过来。他甚觉眩目,便不经意地举了扇子遮光。那优美的姿势,为众侍女瞧见,皆道仅有女子才有,恐有些女子尚不会做呢!他装得和颜悦色,甚可抚慰愁人之状,指名宣召小少将君。侍女小少将君只得前来,立于距他极近的廊下。他深恐帝内尚有别的侍女,不敢多言,只道:“再近些,别疏远我呀!千里迢迢,特来此深山,全为了你呀!雾气又这般浓。”他故意不看她,而向山野方向眺望,又道:“再近些,再近些!”小少将君便将淡黑色帷屏从帘端稍稍撩起,将衣袂拂于一侧,坐了下来。她本是大和守之妹,老夫人侄女,亲缘甚近,且自小由老夫人抚养,故所穿服饰颜色尤深。她身着黑丧服,外罩一礼施。夕雾又对她道:‘老夫人仙去,我亦悲痛不已。公主一字不复,太过无情,我真有些失魂落魄!我自溺苦痛,旁人无从理解,如今我亦木再隐忍了。”又诉了诸多怨言,且提及老夫人临终前给他的信,言毕哀哭连连。小少将君亦哭得厉害,后止泪答道:‘那日夜里,老夫人盼见大将,可连信都没回。遂神志昏乱,心生绝望。夜色渐深,她病势愈重,那鬼魂便收了她命。当年卫门督逝世时,老夫人也曾因极度伤心而屡次昏迷。可见公主悲伤难抑,她便勉强振作,劝慰公主,逐渐得以康复。可如今老夫人去世,却无人抚慰公主,以致公主神思昏迷,人事不省了。”言时痛思前情,悲叹木绝。言语哽咽断续。夕雾道:“此言极是。公主确已悲痛欲绝,情绪萎靡。然事已至此,恕我直言:公主日后将何所托靠呢?朱雀院已闭居深山,白鹤为伴。与世隔绝,通信亦甚艰难。尚需你多加劝导,务使公主明白日下所处身境。万般世事,皆由前生注定。公主虽不欲随俗,怎堪事与愿违!人之一生,欲始终愉悦,须得无生离之恨,死别之悲才行呀!”他一气说了许多。但小少将君一言不答,只是叹息。”恰闻室外鹿声又起,哀婉绝鸣。夕雾听得,便吟起“怜我独夜眠,泣声长似此”的古歌。继而赋诗道:
“万里遥跋涉,探望野山庄。我如鹿苦吗,泣泪沾衣裳。”小少将君和道:
“热泪湿丧服,深秋人意冷。闻得鹿鸣苦,更添哀哭声。”此诗虽不甚雅,但此情此景,由女子低声吟唱,夕雾颇觉美妙。他托小少将君向公主传言。公主让小少将君作答道:“此际我处世间,恰似置身愁梦,且待此梦稍醒,定当酬谢屡番枉驾之恩。”仅此数语,甚为冷淡。夕雾更是痛感公主无情,抑郁而去。
回京路上,夕雾怅望夜空。正值十三日,月色莹洁凄艳,拂照大地。车骑从容驶过小仓山,途经落叶公主一条院私邪。见此处异显荒寂,西南方院墙已坍塌,院内殿宇历历可见。门窗紧闭,寂然无人。惟有皎洁月光闲映池塘。夕雾忆起首年柏木大纳言于此举行管弦乐会时情景,怆然吟道:
“昔日娇郎今何往?俊身早随泡影亡!
惜叹秋宵孤寒月,独挂中空映池塘。”回至本邪,他仍眺望月色,神思逸荡。众侍女见他呆傻凝望,皆私设道:“有多落魄啊!往常可木曾有此习气的。”夫人云居雁亦发了愁,想:“他的心思竟全被勾到那边了!不知为何?他常叹六条院中妻妾和睦,视诸夫人为典范,而竞观我为不识风情之厌物,实乃可恨!倘我自昔便是众多妻妾中的一个,则外人早已习惯,我便可悠闲度日。然其父母兄弟诸人皆赞美其乃世间诚挚之男子,皆谓我乃无忧无虑之夫人。殊料平安无事至今,竟忽地生出此等可羞之事!”如此一想,更是郁塞于怀。是时天将破晓,两人以背相向,木发一言,却又各自叹气不止,握到天明。夕雾不待朝雾散尽,便又一如既往,忙写信于落叶公主。云居雁甚是怨恨,却也不似前日那般抓扯他的信。夕雾的信内容详实,深情款款,偶尔还搁笔吟诗。吟声虽微,云居雁仍是听到:
“愁如梦深锁,深秋几时醒。幽梦缠绕时,方得见卿卿?颇似‘瀑布落无声’了!”信中内容约略如此。封好信,忍不住又吟“如何可慰情”之句,然后召仆夫送信。云居雁颇想知道二人关系之亲密程度,便思谋着窥视对方回信。
晌午时分,夕雾方才收到小野的回信。淡紫色信纸甚是大方朴素,乃是小少将君代笔写就。信中道:“公主仍是执拗不答,并于来信上胡乱涂抹,被我窃来奉上,恕请谅解。”这复信中果然塞有从去信上撕下的纸片。夕雾暗想公主毕竟看了去信,有此亦感欣慰了。实乃可怜之极。他便将公主乱涂的文字拼凑起来,竟有一道诗:
“愁居深山野,朝夕苦泣悲。泪流知多少,瀑布落无尽。”此外尚东涂西抹些惹人愁思的古歌,笔迹娟秀。夕雾反复吟咏,悲愁顿起,想:“我平素见别人为风花月夜之事伤心劳神,便觉荒唐庸俗,讨人嫌厌。岂知一旦亲历,方知苦痛更甚于斯。怪哉,何以如此?!”他虽竭力收心敛神,然终是徒劳。
六条院源氏对此事亦有所闻。他暗思:“夕雾为人向来沉稳练达,凡事能从容应付,从未受人讥议,一味安闲度日。我为人父也甚觉光彩。想我年轻之时,因沉溺于风月,以致流传轻薄之名,原以他可补我之不足,殊料偏生此事,损名伤面。对方倘是陌生之人,犹可说也,怎奈她偏是至亲!前太政大臣对此如何看待,夕雾当不会不有所顾虑。可见宿命前定,焉能抗避!唉,利弊与否,我皆不能涉足其间。”他甚觉此事有损两方面颜面,故哀叹不已。他追昔抚今,向紫夫人感叹示意:见落叶公主丧夫,不免忧心自己百年后。紫夫人不由脸红耳赤,心里/是不快,心想:“丈夫仙去我还会久留人世么?妇人立身于世,苦患;1.;多,倘无视悲哀或欢娱情状,而一味浑噩沉默,岂能享受人世之无限乐趣?况女子全无见识,岂不形同痴傻而有负父母之恩情?倘万事皆潜伏心底,而似古寓言中的无言太子,岂不乏味之极?纵然可随己意行事,可如何方能恰到好处?”如此驰神费心一番,却非为了自身,而只是为了大公主的前程。
夕雾大将前来六条院参谒,源氏知晓其心事。对他言道:“老夫人七七已过。想她自更衣人传,时光在莫,已三十年了。岁月无常,实甚悲伤。人生所恋欢乐,犹如朝露易逝。我常想剃发,忘却世间俗事。然又因故延喘至今,因循度日,实在苦闷啊/夕雾道:“果如所言,即便表面看似无甚留恋之人,其内。心也尚有难言之苦呢!老夫人四十九日中一切佛事皆由大和守一人操办,甚为凄凉。没有忠实的庇护者,生前尚可,死后难免悲凉。”源氏道:“想必你已遣使吊慰过朱雀院。那二公主定是悲。励欲绝吧?据近年偶然见闻,那更衣不可与先前传闻比拟,竟是位无可挑剔的淑女。众人都在悼惜她,道‘如此之人实乃不该夭寿。’朱雀院也定然震惊,不胜悲伤吧?他对二公主的钟爱,仅逊于已出家的三公主。想来二公主的品貌也必是少有的。”夕雾道:“二公主品貌如何,木得而知。老夫人的人品与性情实在毫无假疵。虽我与其相知甚少,然仅就些许之事,亦足显其性情之优越出众。”关于二公主,他只是略略提及,并不详叙。源氏暗道:“他意向已定,倘再作劝诫,实乃启讨天趣。”便木再谈起。
老夫人的法事,概由夕雾一手操办,遂有种种言论飞传。前太政大臣闻知,觉得夕雾不致如此诚心,总是公主思虑有欠妥帖。法事举行之日,棺木诸弟心念旧情,都来吊唁。前太政大臣亦送来隆重礼仪,以诵经布施之用。供养丰盛,实可与名门望族之家比肩。
且说朱雀院闻知落叶公主欲削发遁入空门,便劝道:“此事万万不可!身为女子,固不宜一身事二夫。但无庇护之少妇出家,更会招致意外恶名,而蒙受罪想,于今生后世不利。我已皈依三宝,三公主亦与青灯古佛为伴,世人皆讥笑我绝后,于我出家之人本无烦忧,但众人免盲目效法,终究无甚意趣。本为避尘世琐杂方入空门,木料仍是尘缘未尽。必得心澄神一,静思息虑,诚心修悟,方可任情去留。”此番话转告公主已多次。公主与夕雾之绊闻,他亦有所知,说公主是因此事不谐,才厌弃红尘。朱雀院颇为心忧,私以为公主公然与夕雾结缘,实乃草率。但又恐说教于她,令其羞愧,实属可怜。“唉,我何又徒耗心思呢/是以对此事闭口木提。
夕雾大将寻思:“我已唇焦舌烂,至今仍是徒劳。看来不可指望她为我诚心所动了。只是骗说婚事为老夫人生前所许。事属无奈,只得委屈死者了。如今倘要我一如青年涕泣着纠缠女子,实乃木配了。”便思谋着迎公主回一条院,正式成亲。于是择定黄道吉日,宣大和守前来,吩咐一应事宜。众人便清理这一度杂草遍生的庭院,并厚施装饰,其富丽堂皇之状更胜于往昔。夕雾更是细虑周全,忙得不可开交,凡事必才完美,慢帐、屏风、茵褥等物,亦嘱大和守迅速置备。
至吉日,夕雾亲往一条宫础派车遣人前去小野迎亲。公主拒不返京。侍女们苦劝,大和守亦道:“公主之意,叫人实难回命。鄙人深知公主之哀,是以事事竭尽绵薄以慰公主。但今大和地方有事,须得归任亲理。然此间一应事宜,无人可继,又不敢不顾而去。正踌躇时,喜得大将惠顾,竭诚关怀。公主嫌怨此君存心不良,故而不肯屈就,自有理论。然皇女被迫下嫁者,自古历今,何止一二。世人不容你自行其意,一味执拗,反见幼稚。身为女子而欲独持己志,独谋立身而生活安闲者,其例寥寥。终得仗男子之助,其慧质颖材方可一展。左右人等,只管独善其身,却不知以此大义晓喻公主!”又说了许多责备众侍女及小少将君的话。
听得大和守训斥,众侍女都聚拢来,齐劝公主移居。是时公主已身不由己。虽心犹不甘,侍女们仍取来华丽的衣服与她穿戴。满头青丝,已长及六尺,发梢虽因忧患而略疏,然众侍女仍认为丰采依旧。公主手抚青丝,甚觉如此衰减之容颜,何以以身事人?默思有顷,又躺下身子。众侍女催促道:“夜色已深,时辰过了!”众人正喧噪,忽有凉风送来一阵时雨,四周景色顿见悲凉。公主吟诗道:
“宁愿乘民随母去,誓不遂意痴狂人。”因她曾言出家,侍女们便将剪刀诸物藏匿,又严加护守。公主心道:“我身何足珍贵,竟使众人如此守护?我又怎能似孩子般削发遁走7如此,岂不被世人所笑?”遂断了出家之念。
山庄上下,诸人忙于迁居。梳子、盒子、柜子等一应物件都早已包装,运抵京都。落叶公主见此,哪能独自留居于此?临行时泪眼环顾四野,复想当初来时,老夫人病中摩掌她的长发,然后相扶下车。这景象墓然又入眼帘,不觉悲从中来,泪满于眶。一向不离左右的老夫人所遗佩刀及经盒,此时也随同带走。遂吟诗道:
“物是人却非,悲情难籍慰。摩李玉梳盒,双眼泪纷纷。”这经盒乃是老夫人平日惯用的螺钢盒,用以盛诵经布施品。公主如今视它为遗物,倍加珍惜,挟盒返京,似传说之浦岛太郎。
到了一条宫邪,但见一切堂皇无比,人进人出,一派喜气。车在门前停下。公主揭帝,恍馆并非重返旧邪,倒似到了一个陌生之地,心下甚仅,一时不肯下车。众侍女暗怨公主太过稚气,又不得不传牙俐齿地多般劝请。夕雾大将严然常往之人,暂住东厅的南厢之中。
三条院诸人闻此消息,惊得面面相觑:“怎么做出这等事来!是何时发生关系的呢?”原来一向沉静稳重之人,反易突然做出有伤风雅的艳事。他们推测,夕雾与落叶公主发生关系已非一朝一夕,只不过未露痕迹而已。并无一人推想到公主仍是如此坚贞不移。是故他们的一切看法,都太委屈公主了。
鉴于公主尚在服丧,一条院的排场便自然不同于一般喜庆。这样的开端未免不祥。大家吃过素斋,人声寂然时,夕雾过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催促小少将君引他去会公主。小少将君道:“大将倘有长远之志,当不急在这一朝两口。公主刚回旧邪,倍添新愁,已僵卧榻上,形同死尸了。我们因劝慰过烈,反惹公主苦上添痛。俗话道:‘凡事皆为自己。’我们岂敢冒犯公主!请恕我万难从命。还是待些时日再来吧/夕雾回道:“真是奇怪啊!我竟未料到公主之;如同小孩般莫名难测。”便又极力分辨,说这是顾虑公主与自己两全其美的好办法,量世人不致非难。小少将君答道:“万万使不得啊!我们正担心:这回可别再危及身家性命!大家心慌意乱,没了主张。我恳求你了,千万不可强词争夺理,再做这种不近人情之事啊!”说罢,便合掌礼拜。夕雾道:“想我何曾受过如此冷遇!公主以为我何等样人,如此蔑视?真叫我好生伤心啊!不过,我何错之有?倒想叫人评评。”他已恼羞成怒,气得说不出话来。小少将君想想也觉难堪,微微一笑道:“此种冷遇,大将未受过,实乃你不深请于男女之情。究竟孰是孰非,却也可让人评判。”小少将君虽然固执,但又怎能严阻夕雾呢?只得由他跟进去。夕雾估摸公主居处,便踏入室内。公主愈发痛恨此人的蛮横无礼,也不再顾及体面,忙携一床茵褥,躲入储藏室,将门从内侧锁上,凉冰冰地躺下便睡。但在这里能躲几时呢?眼见侍女们皆私。动侧向合流导引自己,她愈想愈是愤恨。夕雾深怨公主冷酷无情,他暗道:“你要抗拒,我偏不罢休。”竟势在必得地独卧户外了。他左右寻思,觉得自己成了隔溪而宿的山鸟。天终于亮了。夕雾自思一味僵持,势必怨极生仇,倒不如暂忍一下,便在储藏室外恳求:“即便略露一条门缝也好!”但里面并不理睬。夕雾吟诗道:
“悲怨填满腔,残冬夜苦寒,更逢深谷锁,岩扉叩不开。如此冷面无情,我已无话可说。”便掩泣而去。
继母花散里见夕雾垂头丧气转回六条院,便漫不经心地问道:“据前太政大臣家的人说,你将H公主迎回了一条院。可有此事?”夕雾从间隔的帷屏缝隙窥见其继母神态,便答道:“这些人总是少见多怪。老夫人初时态度强硬,拒不应允,但临终之际,心念公主无依无靠,难免生涯凄苦,终究托我一切照应。此意正合我心,我自然乐于从命。世人总好说三道四。平常琐事,竟传得不堪入耳,真正可恼广忽又笑道:“只是公主本人厌弃红尘,执意落发为尼。我正无可奈何呢!既然流言可畏,倒索性由她出家也好,免得再生嫌隙。但既受老夫人临终之托,自不忍忏逆,所以还是照应着她的生活。若父亲来此,务请转告愚意。我深恐父亲见责,怪我一向诚挚,忽又有此不良之念。再者,男女相恋,并非别人的劝谏与各自的意志所能左右的。”后几句话声音甚微。花散里道:“外间传言,我本不信。然此种事情并非出奇,只可怜你那三条院的夫人,安然自到今天,忽生意外,心里定然不好受吧?”夕雾回道:“你以为她是温顺的大家闺秀么?暗地里却凶似鬼神。我并非有意疏阔她。恕我无礼。为女子者,终以平心顺气为佳。倘心存嫉恨,出语伤人,则丈夫为平息事端,许会让她三分,然终有反目之时,势必永世结冤。她们哪能像春殿那位紫夫人和你老人家这样地厚道,温和敦柔,可亲可敬呢?”他极力赞美这位继母。花散里笑道:“你如此赞我,反使我缺点显露,有点自愧呢!不过,我也甚感好笑。你父亲自己一向好色,却以为别人不知道。而风闻你一点风流言行,他便大动肝火,又是训诫,又是忧虑。倒应了‘责人则明,恕己则昏’之说了。”夕雾道:“确实如此。父亲常为此事训诫于我。其实凡事我自会谨慎,也不敢太劳他心神。”说毕,他也觉其父实在好笑。
夕雾前往参谒父亲。源氏虽早已闻知他与落叶公主之事,但他想:“我还是佯装不知为好。”遂默然望着夕雾。见夕雾长得仪表堂堂,丰神秀颐,又正值盛年,精力充沛。不由暗想:“如此标致人物,女人怎不倾心于他呢?添点风流韵事,鬼神也当缄默其口的。看他浑身朝气逼人,却又成熟练达,绝无一丝不通人情世故的幼稚之气,实在无可挑剔。壮年眠花宿柳,实属情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只管神思纵横。
晌午,夕雾回到三条院本邮。刚进门,一群活蹦乱跳的子女便拥上前来,纠缠着媒戏。云居雁躺卧在帐幕里,见夕雾进去,也不理睬。夕雾理解她的恼恨,便放作大度地拉开盖在她身上的衣服。云居雁恨恨道:“你不是曾说我像鬼么?何苦又来纠缠我?”夕雾嫁笑道:“你的心眼儿有鬼气,但你的模样儿却可爱,我如何抛舍得下?”他冲口说了这话。云居雁生气道:“妄身实不配侍候你这风流俊俏之人,尚望你忘掉我,我任觅一处便可苟活了。多年与你共枕,实浪费你之青春,真是愧疚啊户说着坐起身来,颊飞红晕,态极娇媚。夕雾愈发情思萌动,逗她道:“你生气倒象个孩子呢,可现在更可爱了。也许还该再凶些才好呢!”云居雁半娇半嚷道:“休胡说!像你这种人,还是快快死去吧!我也要死了。见你的面使我懊恼,闻你的声音使我心烦。我先死了,独留你在世间,我倒不放心。”说时神态愈见温驯。夕雾笑笑,道:“你怕我活着,却与你天各一方;你见不到我面,听不到我声,又得到处打听我消息,是以要我死罢了。但你这话,正显出我俩情缘之深厚。生死与共,这可是我俩昔日的誓愿呢!”他说得一本正经,又嘴乖舌巧地细细抚慰了一回。云居雁原来天真而温厚,竟给他一阵甜言蜜语平静了心情。夕雾甚觉其可怜,然又想:“落叶公主并非天生高傲,执拗成性,但她拒不嫁我,必欲出家,实使人尴尬失望啊厂如此一思量,便觉时下切不可松手,心中顿生焦躁。今日天色已暗,恐又不会有回音了。他寂然枯坐,思前虑后。此时云居雁因两日未进得水米,便略进了些菜饭。
夕雾对她道:“我对你的爱情始终情深意笃。可你父亲对我却冷酷无礼,使我被人目为愚夫。但我强忍种种恼恨与痛苦,将各处说亲的一概轰走。是故世人笑我任性执拗,说即便是女子亦不致如此。真难以想象,那时是如何忍受的,我一向自信沉稳厚实。况你我已有一大群孩子,即便你深恶我,可也不能任清胡来而抛弃我们啊!人世长久,生命苦短。在世之时,我定不会负你的。尚望你通达。”言罢竟呜咽起来。追昔抚今,云居雁也不胜感慨,觉得因缘毕竟命定,自己与他真是世间少有的夫妇。夕雾揩拭了眼泪,脱下家常便服,换上一件熏足了香的华贵衣服,里外调试了一番,便欲离去。云居雁目送他,面对孤灯,不禁泪如雨下,悲戚地沉吟道:
“宿缘已绝成弃妇,不若披剃远尘俗!尘世里真没法呆了广夕雾回转身来答道:“此等想法实乃无聊啊!
“被剃离弃夫君去,痴心枉教世人讥。”其诗仓促而成,并无突出之处。
却说那落叶公主,一直笼闭于储藏室里。众侍女劝道:“还是出来吧!饮食起居照旧,只须将公主意思向大将说明可也。况且也不能永远宠居于内,世人知道,不知又要怎样调说公主呢!”又多方劝导。公主虽觉此话不无道理,但念及此后恶名流播,及内心种种苦痛,皆因这可恨之人而生,因此还是不肯相见。夕雾发恼道:“怎能玩如此不近人情的游戏。一时牢骚满腹。众侍女也替他抱屈,劝他道:“公主曾言:‘在此服丧期间,我当心志合一,超度亡母。如他真对我有情,何妨再呆些时日,待我身心恢复健康,再作道理。’她心甚坚决。今大将来得频繁了,公主深恐外人讥评,故不便及时相见。”夕雾长叹道:“我心明月可鉴,又从无非礼之处,不知何以待我如斯?我只求能与她倾心对诉一回。即便是在起居室接待,也无不可。只要她知我心,苦等永世又如何卜’他再三恳请,叨叨不止。公主让侍女回道:“外间谣言纷起,使我深陷困厄,不幸之甚,你却木加体谅,一味强逼!居’心如此险恶,实令人痛恨!”她愈发怨恨夕雾,只想远避之。夕雾暗忖:“如此操之过急;外人闻知确也不爽。众侍女恐也脸面无光。”便托小少将君传言道:“公主之意,乐于遵奉。但夫妇之名尚须维系。如此名实相修,世所罕见。但倘听从公主之命,不再相扰,则外人又谓我始乱终弃,越发有损芳名。唉!执拗任性,不请世情,象个孩子,令人好生遗憾!”小少将君也甚觉夕雾言之有理。她见夕雾那般痛苦,便将侍女进出的北门打开,放他进了储藏室。
公主见夕雾忽地进来,惊得三魂出窍,更恨侍女所为,不免凄然地想:“人心如此难测,日后苦患又将如何煎熬呢?”思前想后,悲痛难抑。而夕雾却滔滔不绝讲出诸多藉口,极为辩解。话语虽意味隽永,情趣动人,但公主置若罔闻,恼恨不已。夕雾也恨恨地道:“你如此小觑我,我实感羞愧。想我一时轻率,行此荒唐之事,今虽痛悔,却已无可挽回。只是事到如今,公主又如何能保持高节操守?事出无奈,还是屈等吧!人之一生,恨事甚多,情势所迫,不乏踊身投渊者。公主以我心为深渊,何不投身其中呢?”公主紧裹一件单衣,心中无主,只管悲悲戚戚。其畏缩怯弱之状,惹人生怜。夕雾暗道:“无奈之极!怎么这般厌我呢?情至于此,此女之心竟毫不松动,实乃铁石心肠啊!想来姻缘前世命定,有姻无缘强扭亦不甜,始终只有嫌隙罢了。”一念及此,也深悔此事做得太过出格。想那云居雁,此时必又如坐针毡了。复忆起当初两情相悦,相敬如宾之状,情投意合,相互信赖之情,愈发深恨此次自寻烦恼。是以他也不再勉强抚慰公主,只管一旁自怨自文,直至天明。他羞于每日徒劳地往来奔波,决定今日暂住一日。公主见他如此磨缠不走,愈发厌恶疏远他了。夕雾则一面笑她痴顽,一面又恨她无情。
公主住的这储藏室,除去藏香的柜子和橱子外,难寻它物,设备甚是简陋。公主便稍稍清理,权且住下。室内光线暗淡,但太阳初升时,几缕阳光射入,映出公主无双容姿。公主偶然解下裹头衣服,清理零乱发丝时,便隐约窥得苦颜,夕雾不由暗叹果是个人间尤物。而落叶公主见夕雾那放任不羁的们说风姿,甚觉优美,心道:“光夫貌不出众,却极自负,有时还嫌我容颜欠美。如今芳颜衰减,这美男子看了,心里恐是难堪不过吧!”便觉得好生羞耻。她思前虑后,勉力自慰,但终有苦不堪言之感:世人闻知,必然责我罪无可赦。况又身在丧服之中,伤痛之情,何以抚慰?
公主终于走出储藏室。二人在日常的起居室中泪洗,共进早餐。此时丧家装饰,似嫌不祥,便将做怫事的东室用屏风遮住。东室与正屋之间的帷屏为淡橙色,吉凶咸宜,并不惹眼。又设置了一个两架的沉香木橱于,隐含喜庆之意。此皆出于大和守的安排。众侍女都脱去青蓝色丧服,换上不甚鲜艳的橡棠、暗红或深紫色衣服。绿面枯叶色的围裙亦换成了淡紫色。宅哪里待文众多,诸事皆由大和守亲自过问经办,只略雇了几人来做些粗活。现在来了如此贵客,即便众人尽力侍候,但也常是捉襟见肘。于是那些原已辞退的家臣们闻讯,便又纷纷回转,到事务所听命。
夕雾无法可想,便佯装住惯的样子,当起这宫即的主人来。三条院的云居雁闻讯,寻思这回情缘终是断了。但心犹不甘,仍寄一丝希望。转念又想:“谚云:‘诚挚之人一变心,完全判若两人。’这话不错。”顿时万念俱灰,不肯再受丈夫折磨,便藉日趋避凶神,回娘家省亲去了时值弘徽殿女御归省,姐妹相伴,烦忧稍解,便没了往日的绵绵归思。
夕雾听得消息,想道:“她的合性果然浮躁。她父亲更是心胸狭窄,缺乏宽宏大量的气度,恐怕正骂我:‘岂有此理!从此不要再见他,也不准再提起他!’而闹得满城风雨。”他心下担忧,便立刻回转三条院。见女儿和婴儿都随母亲走了,只留下几个男孩。他们见父亲回来,满。已高兴,少不得亲热一番。有的恋念母亲,不免哭着向父亲诉苦,要找母亲去,使夕雾十分难受。他几番去信给云居雁,又派人专程迎接,然而始终没有回音。他心中气恼不已,怨怪她怎会如此任性胡来,又深恐前太政大臣责怪,便在薄暮时分亲自去接。夕雾打听得云居雁正在弘徽殿女御所居的正殿内。便径直走进一向熟悉的房间里,却只有侍女同乳母领着婴儿在内戏耍。夕雾叫侍女给云居雁传言道:“怎可如此将孩子们东抛西舍,自己却耽在别处闲要呢?年长之人怎能仍同年轻时一样任情好玩呢?你我虽素来性情不睦,然而姻缘所定,我一直爱恋着你。况尚有一群可爱的孩子!岂能为了些许小事而弃他们不顾?真绝情啊!”措辞严厉,十分忿恨。云居雁叫侍女代答道:‘精不必多言。我已容颜衰减,不能得你欢心,况性情亦难改变。尚望你善待无辜孩子,则我。已足矣。”夕雾恨声道:“答言倒巧妙啊!可究其因,是谁错呢?也不强逼她回去。便同孩子们滞留此地一夜。他自念此时莫名其妙,两头落空,更觉懊恼悲伤。好在孩子们尚能依偎身边,心里略微宽慰。然又想起落叶公主恨他是如此根深蒂固,心清又如万箭穿心,疼痛不已。他想:“世人怎会将恋爱认作风流韵事呢?”便觉此事深可警戒。天色微明,夕雾便又叫人传话:“如此年长之人,尚如小孩任性,岂不遭世人讥笑?我且依你情缘已绝之说,可几个孩子却思念着你,倘你不愿带走,我也自会设法安置的。”如此恐吓之话,云居雁不由得担忧起来:夕雾是个果断之人,恐真会将孩子们带入陌生的一条院。夕雾又道:“我恐不便每每专程来探询几个女儿,尚恳请你还与我,让她们同那边的孩子一道同住,以便看顾。”他甚觉女孩可怜,便告诫她们道:“勿听母亲之言。如此执拗不通情理,实乃可恶!”前太政大臣听得此事,心念女儿成了世人的笑料,不免悲叹连连。对她言道:“恐他自有想法,何不静观其变呢?行事太急,反见轻率。但今既已挑明,也就不可轻易变撤随他回上。且看他如何行事吧!”便派他的儿子藏人少将送一封信给落叶公主。信中道:
“宿缘凭天命,无日不关心。追昔不堪痛,思今更生憎。你尚不至于忘却我们吧!”藏人少将怀信径直走人一条院。众侍女忙设一蒲团请他就座,却不知如何应对。落叶公主尤显难堪,藏人少将是柏木诸弟中相貌最漂亮,姿态最清酒的。他漫不经心地游目四顾,似又回到了柏木在世时的光景。他便对侍女们道:“我昔日曾常来于此,并不觉疏阔,只是你们早已疏离我了!”不满之意溢于言表。公主阅毕来信,甚觉难于回复。众侍女便围聚过来,力劝道:“公主倘不复,太政大臣还以为我等不明世故呢!况这信我们是万不可代复的。”众说纷坛,公主却早已啜泣不已,暗道:‘躺母亲在世,定会庇护我疏漏之处的!”久久无法成书。后来好容易泪珠与笔墨齐下,写道:
“微躯不足道,岂敢承关心。何须追昔痛,憎分亦不必。”仅此数语,随想随写,言犹未尽,便包好递走。藏人少将与侍女们闲话道:“我乃常来之人,而让我居于帝外檐下,实觉孤苦无依。目后又结新缘,想来要常来骚扰了。尚望能看昔日微薄之劳,允传我自由出入,做个人幕之宾吧!”言毕辞谢丽去。
落叶公主自得了太政大臣的信后,对夕雾愈加冷淡。夕雾则日夜惶惑,无所适从。而云居雁的忧愁苦恨也与日俱增。夕雾的侧室藤典传闻此,想道:“夫人曾以我为不可容赦的情教,孰料现在真来了个难以匹敌的角色。心下怜惜,常去信慰问她道:
“妾身无此缘,设想亦伤悲。时时惜君苦,双泪透衣襟。”云居雁虽疑此诗有讥嘲之意,但因正当忧患,寂寞凄苦,展阅来信后想:“连她也抱不平了。”遂复诗云:
“厄难临他人,我心常悲叹。身遭不幸事,却怜慰藉难。”藤典诗觉得情真意切,更为同情。
这藤典诗昔年曾与夕雾私通。那时夕雾向云居雁求爱不成,便移爱于她。后求婚成功,也便将其渐渐遗忘了。即便如此,她们还是生育了十二个子女。藤典诗生育了二公子、五公子和三女公子、六女公子;而云居雁亦生有公子和女公子各四人,个个都活泼聪颖,可爱宜人。尤其是藤典诗所生的,相貌清秀,性情闲雅,更是出众。三女公子和二公子由祖母花散里抚育,源氏也常来看顾他们,倍加疼爱。至于夕雾、云居雁、落叶公主之间的种种纠葛如何了结,实非笔墨可以尽述。
第四十章 法事
自前年那场大病以后,紫夫人的身体便明显衰弱了。也无特别病症,只是一直萎靡不振。虽然一时并不危及生命,但一直也没有康复的征兆,身体每况愈下了。源氏为此很是忧愁。他觉得即使她比自己早死片刻,也将不堪离别之痛。紫夫人寻思道:“世间的荣华已享尽,此生亦心满意足了。即便即刻死去,也不觉遗憾。只是不能与源氏白头偕老,辜负了曾立誓愿,实甚令人悲叹。为修后世福德,她多次举办法事,并恳请源氏让她出家为尼,于有生之年专心修行,以遂夙愿。然而源氏主君执意不肯。源氏也有出家修行之愿,见紫夫人如此恳求,便欲乘机一同出家。但念一旦出家,须远离凡尘俗事,方可相约在极乐之境,同登莲座,永绪夫妇。然于修行期间,即便同处一山,也必须分居两个溪谷,不得相见,方可修得正果。如今夫人病体日渐衰弱,已无康复之兆。如果就此分手,让她离群索居,怎放心得下?如此牵肠挂肚,则未免惑乱道心,有背清秀山水之灵气。因此踌躇不决。于清心寡欲,毅然遁入空门的诸人眼中,似乎也太多虑了。紫夫人本欲擅自出家,但念此举未免太过轻率,反而事与愿违。因此左右为难,木免对丈夫生出怨恨。她疑是自身孽障深重之故,因此忧虑重重。
紫夫人近年想完成一私愿:请僧人书写《法华经》一千部。此时她急欲了结此愿,便于作为她私邪的二条院内举办这一盛事。七增的法服,分品级制作。法服的配色、缝工等皆甚考究,非寻常衣服可比。法会的排场,很是宏大庄严。这一切紫夫人都没有正式与源氏主君商量过,因此源氏并未替她具体谋划。然而紫夫人的计划甚是周详,无所不虑。源氏见她竟谙熟佛道之事,便深感此人慧心无限,不由万般感叹。源氏只从旁参与了些事情。至于乐人、舞人等具体事务,皆由夕雾大将一手操办。
皇上、皇太子、秋好皇后、明石皇后①以及源氏诸夫人,不断派人送来诵经布施和供佛物品。仅此数次,已难以计数,加之朝中请人的赠品,因此整个场面盛大,热闹元比。谁也猜不准紫夫人见时有了此种宏伟志愿,仿佛见世以前便已作了精心设计。当日花鼓里夫人与明石夫人都来了。紫夫人将南面和东面的门打开,自己设席在正殿西面的库房内。诸夫人的席位设在北厢,中间隔以屏风。
三月初十日,樱花繁盛,风和日丽,令人心清气爽。即便是佛祖所居的极乐净土,料想也不过如此吧?即使是信仰并非特别深厚之人,一旦身临此境,其心怀也顿觉清静。僧众齐声朗诵《俄华赞叹》的《樵薪》之歌,声震梁守。即使平常偶或闻之,也未免动情,何况值此盛会!紫夫人一听这诵声,便觉凄凉冷清,万念俱灭。使即席吟诗一首,并叫三皇声传与明石夫人。诗云:
“不惜此身随物化,烟消灰灭方可哀。”明石夫人读罢,便即刻作诗回复。她寻思道:“如果答诗中流露忧伤之音,旁人一旦知晓,定会怪我不知趣。”便在诗中说了些劝慰之言:
“今始樵薪供神佛,在世修行无限期。”僧众通夜诵唱,鼓声不断,通宵达旦在严之声与舞乐之喜相济,颇为壮观动人。
天色趋明,各种花草树木在烟霞中沐浴招展,渐渐明晰起来,一派生机盎然之景象。百鸟争相鸣奏,宛转似笛。哀乐之情,至此而止。接着《精王》舞曲骤然响起,曲声由缓转急,到后来便很是奔放热烈。许多人兴奋得脱下衣抱,抛赐给那些跳舞奏乐的人。请王公中擅长舞乐者,更是加入其中,尽兴发挥自己的特长。在座请人,皆情绪饱满,欢呼之声惊天动地。紫夫人触物感怀,自念在世之日已所剩无几,止不住悲从中来,不忍目睹此热闹场景。
次日继续举行法会。因昨日破例起身一整天,紫夫人今日疲惫不堪,难以起身,只躺卧于床。多年来,每逢兴会,众人皆来表演舞乐。人人风采焕发,尽显高超技艺。而今紫夫人对此情景,觉得是最后一次一了,便仔细倾听琴笛之声,将那些平日熟视无睹之物—一打量。在座的几位同辈夫人更是如此。平日众人相聚,参加各种游宴盛会,彼此虽怀争宠斗妍之心,然表面却是一团和气。虽然谁都无法长久于世,然而毕竟只有她一个人最先消离。如此一想,便不胜悲哀。法事完毕,众人散去,又复归往日平静。紫夫人心念此乃诀别,顿觉痛惜无限。便赠诗花散里道:
“令了此身佛法事,惟盼良缘世世兴。”花散里答诗道:
“纵然法事寻常行,良缘亦能世世结。”法事既毕,便又举办诵经与忏法,昼夜不息。如此庄严肃穆,实乃少见。但此功德终不奏效,紫夭人的病依然如故,无丝毫起色。于是将做功德列为日常之事,于各山寺不断举行。
紫夫人向来怕热,今夏尤甚,常热得头昏脑胀。但她并未感到有特别不适之处,只觉身体日益衰弱而已。别人亦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诧异。众侍女难以预测将来,只觉前景暗淡,甚是可悲。明石皇后亦甚担心继母,便讨假归宁。紫夫人便派人收拾东所,以备皇后居住。且振作精神,准备迎驾。此次归宁仪式亦同于往日。紫夫人自念即将辞世,她日后境况如何,无法知晓,便对一切皆悲伤不已。皇后临驾时,随从一一报上名姓。她便侧耳倾听,何人已至,她皆一清二楚。陪送皇后来此皆为达官显贵。皇后与继母久未谋面,此时相见,格外亲热,叙说离别之情不觉倦怠。此刻源氏缓步入内,笑道:‘“我真成了离巢之鸟,甚是无聊,不如到那边去养养神吧片说毕,便踱回自己房间。他见紫夫人神清气爽,甚是欣慰。紫夫人略带歉意地对皇后说道:‘俄们分居异地,烦你劳步,实甚委屈。我本应前往你处,但实难挪步。”皇后便暂住紫夫人处。明石夫人亦来此,相互说着知心话。紫夫人胸藏万事,但对身后之事很少谈及,只是平静地谈论寻常之事。言简意赅,却胜过千言万语,更见其胸怀万端感慨。她看看皇后所生子女,说道:“我极想目睹他们立业成家,因此对这老朽之身,终也恋恋不舍啊!”说毕暗自垂泪,哀美异常。明玉皇后见继母如此哀伤,亦悲泣起来。紫夫人赶紧收泪露笑,亦不再谈身后之事,只是叮嘱道:“这些待女极为驯服,一直服侍着我,今后无处依靠,甚是可怜。我去后,有劳你好生照拂。”
开始举行季节诵经,皇后回到暂居之处。众弟兄中,三皇子生得尤其可爱,常独自悠闲地于各处散步。紫夫人心绪好些时,便将他唤至面前,悄声问道:“倘我死了,你仍念我么?”三皇子回答:“我怎会不想念呢?对外婆最好,胜过皇上皇后呢。倘外婆不见了,我才悲伤呵!”说罢党流下泪来。紫夫人笑了,泪亦长流,继而又说道:“你长大了,就住此屋吧!当庭前樱花红梅盛开时,你要用心护理。常折几枝供于佛前。”三星子点头木止,望着紫夫人那慈祥却挂满泪珠的面孔,觉得眼泪要夺眶而出了,便赶紧转身离去。这三皇子与大公主,是紫夫人呕心沥血抚养大的。现在她不能亲眼见他们成家立业,怎不悲伤惋惜呢?
秋天缓至,天气日渐凉爽,紫夫人的精神亦随之好转,但仍显虚弱,稍有不慎,又将发病。秋风虽尚未“染上人身”,但紫夫人却终日以泪洗面。皇后返宫之日迫近,紫夫人欲留她多住几日,再见些面,但又难以启唇。加之皇上又屡派使者前来催促,怎好强留?临行之日,紫夫人不能前去相送,只得让皇后屈驾到此来辞别。为此,紫夫人于房中为皇后另设一席,延请入内。紫夫人此时已消瘦不堪,但因此更显高资优雅之质,容姿更具扭力。青春时代,面容娇艳,过于妩媚;而今则多了一种内蕴,勉力陡增。日暮时分,秋风渐起,树间黄叶不断随风飘落。紫夫人倚身矮几,见黄叶随风逝去,心下伤痛。此时源氏步入,高兴地说道:“今日你竟能起身,真让人高兴!皇后在此,你的心情便爽快许多。”紫夫人听罢,甚是难过,想到自己稍有好转,源氏主君便这般高兴,倘自己一旦离世,源氏主君将是何等悲痛呵?于是悲不自禁,赋诗道:
“青青获上露,不能长久驻。偶随风消散,人生本无常。”紫夭人竟将自己比作随风倾侧的花技与稍留即逝的花上露珠,使得源氏大为惊骇,悲拗不已,便答诗道:
“人世若民露,虽消不可惜。运命与君似,同行无先后。”吟毕,泪流满面,不及指拭。明石是后见此,亦赋诗道:
“世事如秋露,风中易消逝。谁道命生短,仅只草上霜?”此情此景,多让人留恋呀!紫夫人多希望就此长处千年,永不分散。可惜天不遂愿,命非人定,深可哀叹。
紫夫人对皇后突然说道:“请去那边休息吧!我心绪恶劣,想躺下休息了。虽然如此,亦不能太失礼。”随即拉拢帷屏,俯身躺下。那痛苦之状,更胜往日。明石皇后见状,暗惊紫夫人今日为何这般消损。便握紧其手,望着她暖泣不止。她真若喜获上的露,不能久长了吗?昭内上下一片惊慌骚扰。立刻遣人前往各处,命增人诵经祈祷,以驱鬼怪。此前,紫夫人曾有几次昏厥,后又苏醒。源氏已见惯,此次依然认为是鬼怪一时作祟而已,驱退鬼怪亦就无事了。但上下忙了一夜,仍不奏效,天明时,紫夫人竟温然长逝了。幸好皇后尚未返宫,得以亲自送终。众人几乎都不相倩紫夭人就此而去了,皆认为她不应该这般早逝,悲激难忍,恍惚如梦。此时院内已无一人能平心办事。众侍女哭得昏天暗地,不知死活。源氏默无声息,党似呆痴。
此时,夕雾前来拜谒。源氏勉强召见,对他道:“紫夫人回生无望。但她多年的出家之愿,至死都未了却,委实可怜啊!虽然法师与僧众,皆纷纷退去,但总还有人留于此吧?现世功德即使无望,但至少亦得让她于冥途上受到佛力的庇护。你去吩咐他们,即刻为夫人落发。众增之中,谁善授戒?”源氏虽竭力振作,但神色,悲励颓丧,泪落不止。夕雾见此,亦受其感染,不胜悲伤。他低答道:“鬼怪之物,常迷乱人心,使其气绝。此次恐怕亦不例外。无论如何,出家总为良策。纵然出家一日半夜,亦有功德。现确已身死气绝,仅此落发,恐怕不够。若是死者于冥途上得不到庇护,生者亦难安。乙。不知尊意如何?”夕雾陈述既毕,便按源氏之瞩将所需僧众召拢,—一作了安排。诸种事宜,皆由夕雾料理。
多年来,夕雾虽倾慕紫夫人,却无非分之想。他只望寻个时机,再见其一面,如昔年朔日那般,并稍许听听她的声音罢了。此愿始终萦绕心头,如今,那盼望已久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便想:“虽紫夫人现已成遗骸,但倘不谋其一面,岂能甘心?欲了却此愿,只有抓住此机会了。”于是便抛弃一切顾虑,淌着泪,佯装制止众侍女号哭,大声喊道:“暂且不要哭,肃静一下!”乘与父亲说话之机,撩开了帷屏的垂布。此时正是黎明,室内光线暗淡,源氏正守护遗体,灯火移得极近。夕雾借着灯光,将紫夫人瞧得清清楚楚。但见其容貌十分美丽,真乃玉洁冰清,如此死去,委实可惜呵!源氏见其如此窥视,并未阻挠。他说:“你看她模样!和生前并无两样,但却不能回生了!”便啜泣不已。夕雾眼里亦泪水盈盈,一片模糊。后来勉强能睁眼见物,便又细观遗体。不看则罢,这一看更加悲恸难忍,心潮翻滚。他见紫夫人的头发随便被拂着,虽然稠密,却无半点杂乱,光彩熠熠,华美照人。那灯光异常明亮,将她颜面耀得雪白。此般安详静卧,恬适美丽的容貌,胜过昔日涂朱施粉,披红挂绿。说她十全十美,亦不过誉。夕雾看得出神,竟希望自己即刻死去,将灵魂跟了这女人,永不分离,那才是万分惬意的事啊!
紫夫人亲近的几个侍女,早已哭得像个泪人,不省人事了。源氏虽亦悲痛得神思昏乱,但仍得强压哀伤,处理丧葬诸事。如此伤悲之事,他曾遭逢过几次,但像这般痛彻骨髓的苦味,尚未尝过。如此伤心,真可谓空前绝后。葬仪于即日举行。虽依恋难舍,但终不能抱尸度日,这真乃世间最可悲痛之事。送葬的人,纷沓而至挤满葬场。葬仪之隆盛无法比拟。当遗骸化为烟云,升入天空之际,源氏悲痛得死去活来,全赖别人搀扶方到得墓地。见者无不动情,连那些陋俗的愚民,亦洒下伤感之泪。他们感叹道:“如此高贵之人,竟亦遭受此般痛苦啊!”来送葬的待女,个个神志不清,恍若梦中,竟有人差点翻落车下。亏有车副照料,方未发生意外之事。源氏曾记得,夕雾母亲葵夫人离世那日清晨,虽亦悲痛欲绝,但不至于全无知觉,而今宵却只能任泪水横流,一切皆不知晓了。紫夫人十四日逝世,于十五日清晨举行葬仪。艳阳高升,原野上的朝露很快便了无痕迹。源氏痛感人生如梦,像朝露一般,愈加万念俱灰。心念孤苦在世之日,已为数不多,不如抓此时机遂了出家之愿。但又深恐世人讥笑他意志脆弱,不堪打击,便将此念头暂搁起来。然胸口郁抑,终难平静。
于七七四十九日丧忌中,夕雾大将一直闭居二条院,不离家门半步,侍随源氏左右。他见父亲始终陷于悲痛之中,对此深感同情,自己亦悲。励不已,便千方百计地抚慰他。日暮时分,朔风凛冽。夕雾又记起音年朔风中窥见的面影。而此次,拜观遗容,竞恍若做梦。伤感之情愈发加重,止不住泪如珠滚。他回转神思,深恐引人怀疑,便连忙捻数念珠,诵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让眼泪消失于念珠上。随即吟诗道:
“当年愉窥玉娇面,忆此常爱秋宵美。今瞻香消玉体寒,迷离晓梦已渐远。”此时高僧皆被集中于二条院中,除了七七中规定的念佛以外,又加诵《法华经》,以寄哀悼之情。
源氏陷于极度悲哀之中,无论昼夜,皆泪眼模糊,昏沉度日,不晓世事。他细想自己生平,不禁于心中默念道:“我源氏自念相貌非凡,所为~切,皆超常人。然从童稚起,便屡遭罕见痛苦,因此常寄望于佛法指引,度我出家为僧。只因踌躇难决,终于迁延度日,才道此前所未有的苦痛。此后,世间再无甚留恋。从此潜修佛法,定无何障碍。谁知心中悲痛纷乱,深恐难入佛道。”他惴惴不安,便祈祷于佛:“但愿佛祖降福,万勿使我悲。励过度!”因紫夫人的死,四方皆来吊慰,无论皇上抑或庶民。凡吊慰者皆诚恳殷切,绝木敷衍应酬。但源氏心事烦乱,对此虚荣,视而不见。然他又不肯让人看出端倪,恐遭人耻笑:说他已至暮年,仍为丧偶而万念俱灰,隐身佛门。他于矛盾中挣扎,不免更为痛苦。
那生性多情善感的前太政大臣,见此绝世美人化烟而去,不胜痛惜,屡次前来抚慰源氏。昔年葵她离世,不亦是此时候吗?他一忆起,便心中异常悲伤。他于日暮冥思苦想:“当时悼惜之人,像左大臣及太君等,大都已离世。短命或长寿,简直没甚差别。真乃人世沧桑,迅速无比啊!暮色苍苍,哀思阵阵,他即刻修书一封,遣儿子藏人少将将信送与源氏。信中感慨颇多,一端附诗道:
“当年伤悲因故侣,此日哀哭何斯人。旧袖今朝犹湿润,不幸又添热泪迹。”正值源氏悲伤,此信更让他百感交集。当年秋天悼亡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不胜眷恋,眼泪纷纷滚落,亦无心揩拭。便乘此哀思写了一首答诗:
“旧恨添新愁,悲苦两无殊。凄凄衰秋至,总是肠断时。”源氏本想将满怀哀伤尽倾纸上,深恐前太政大臣读后会责怪他感情脆弱。所以回信极其平淡,无甚伤感,只是奉上只言片语:“承蒙殷勤慰问,实不敢当”之类,以示谢意。
葵夫人离世,按它中体例,源氏穿上了黑色丧服,曾有“丧衣色淡”之诗句。紫夫人离世,源氏所穿丧服亦是黑色,只是颜色偏深。世间凡尊荣富贵者,大都倚财仗势,欺压他人,因此往往为世人所痛恨。惟有紫夫人待人谦恭,因此人皆敬仰。她的任何举措,无论何等细微,皆受世人称颂。应酬各种场面,皆诚恳殷切。因此她离世之后,即便与她无多少往来之人,听见虫鸣凤吼,亦皆凄然落泪。与她有深交的人,其悲更难抑制了。那些多年来贴身伺候与她亲近相处的侍女,皆因她的离世而哀叹命苦,更有伤痛难以自己者,断然削发为尼,远离尘世,隐遁深山。秋好皇后亦信函不断,殷切慰问,表示无限伤痛。曾赠诗道:
“萧萧秋色生不喜,凄凄塞草死后嫌。此时方知她为何不喜好秋景了。”此时源氏虽神昏意迷,但此信与诗仍使他激动不已,便反复诵阅,难以释手。源氏觉得惟有秋好皇后一人知其苦痛,与他谈心,使他减轻伤痛。他捧信思索,内心的哀思才稍有平息。但眼泪仍淌个不止,他便举袖揩拭,却屡拭不止。后来好容易止住,方握笔作答:
“君眼俯瞰九重天,我心厌叹世无常。”源氏将信封好,却又陷入沉思。他近来忧伤过度,神情恍惚无定。为排遣忧伤,便与众侍女共处室中。他遣走佛堂里的人,便潜心源经。他曾指望与紫夫人长世厮守,白头偕老。又怎奈人命难测,倏然觉成永别,叫他怎不抱恨终生呢?此时他渴望自己蓦然逝去,灵魂便能与紫夫人相拥,共生于同一莲座。二人便可相偕永久,诸事不顾,只一心静修成佛之道。然而又恐遭人耻笑,于进退两难中更为厌恼忧伤。紫夫人丧期中所有佛事,皆由夕雾料理。源氏只望早日逃离此尘世,便一味“今朝明朝”地计算着,胡乱度日,恍若梦中。明石皇后等人亦对紫夫人,无时无刻不在眷怀之中。
第四十一章 魔法使
冬去春至,万物复苏。源氏见此春景,心情愈发郁闷,不减先前伤悲。此刻前去贺岁之人照例不断。但源氏借口心绪愁烦,只管闲居帘内。惟有萤兵部卿亲王来时,才请入室内畅谈。命侍者传诗:
“措花幽容不复有,为何寻访春光来?”萤兵部卿亲王含泪答道:
“觅胜但为爱幽香,非是寻常赏花人。”源氏见萤兵部卿亲王款行红梅树下,姿态格外高雅,心想:“真能惜香怜工者,非此君莫属矣!”春花正含苞吐艳,春色宜人,然无处可闻丝竹之乐。可见景况已殊异于昔了。跟随紫姬多年来的侍女们,依然身裹深黑色丧服,不改悲哀之情。伤悼亡人,永无已时。此间,源氏足不出户,更无拜访其他诸夫人的意愿,终计淖守于紫夫人居所。侍女们终日随待,殷勤伺候,也聊可慰情。其中有几个侍女,昔日虽未受源氏真宠,却也常蒙其厚待。如今源氏心绪恶劣,孤枕难眠,却反不与她们亲近。紫姬之死,深伤源氏。此间,他俗念全无,勤佛之心深固。每当值宿,无论哪个侍女,皆令其远离寝台而眠。孤寂难耐之时,也常常与其闲谈旧事。但也偶尔回思:昔日所做有始无终之事甚多,常使紫夫人怨恨。至今想来,实在后悔。他想:“无论逢场作戏,或者迫不得已,我为何要如此令她伤心啊?她生性稳重,凡事都考虑周详,最善于洞悉人心,但并未长久怨恨于我。每遇此类事故,她推有忧虑。其内心不知有多少伤楚啊。”源氏愈想歉意愈浓,愈想愈悔,心中极为难受。某些侍女知其心事,且如今随待其例,源氏便偶尔与她们叙谈心曲。他念及迎娶三公主时,紫夫人虽不露声色,其内心却隐藏无限的无奈和失意,那神色是多么可怜!尤其落雪那时黎明,即娶三公主后第三日,回六条院时,偶于格子门外停留,身觉奇冷。其时风卷雪飞,景象惨烈。紫夫人起身来迎,甚是温柔和悦。其实她是将浸透泪痕的衣袖隐藏起来,努力装出无事样儿罢了。一念及此,源氏悲痛悔恨交织,一宵无眠。茫然不知几时能再相见:黎明将至,值夜侍女退回自己居室,忽然有人惊叫:“呀,好厚的雪!”源氏听过,心境忽又回到昔日雪晨。然景似人空,念之伤怀。使赋诗道:
“虽晚浮尘世,仿如春雪飘。无奈岁月逝,聊赖磋跤过。”吟罢更添悲楚。忙起身盥洗,赴佛前诵经以驱心中哀思。侍女们早将炭火备好,遂送至源氏面前。源氏只留贴身待文中纳言君与中将君伺候左右。源氏对她们道:“独抗日久,昨夜寂寥更比寻常。虽我已习惯这孤寂生活,却仍有诸种琐事烦身。”言毕不由长叹。他瞧瞧众侍女,暗想:“如果我也遁入空门,她们必倍感伤悲。唉,实在可怜啊厂闻到源氏那凄婉的诵经念佛声,即使铁石心肠,也会怆然泪下,何况这些温良纯善的多情女子!源氏对她们道:‘哦此生所喜荣华富贵,他人无法可比。谁料所遭恶运却胜于他人。想是佛菩萨要我感悟人生无常、世途多艰之理,故赐我此命吧。我深懂此理,却毫不在乎,因循度日以至如今!到了暮年,尚蒙受如此伤悲之事。我已看清自己命运坎坷,而悟性又钝拙,如此反觉心静。今后我已无丝毫牵挂。只是你们几个,待我亲近芳此,叫我如何割舍得下。看来我太无决断,但又无可奈何!”言毕觉得两眼湿热,赶紧举袖欲拭。但泪珠早已沿袖滚落。众侍女再也按捺不住,惟泪如泉涌。她们无不愿永承源氏左右,皆欲向其诉说苦衷,却终究无言,惟饮泣吞声而已。
源氏就这样昼夜忧伤愁叹。每逢孤寂无聊之时,使唤几个出类拔萃的侍女前来,叙谈往事,打发时日。那个名叫中将君的侍女,自幼侍奉源氏及紫夫人,源氏曾私下对她怜爱。但她以为愧对夫人,故总与源氏保持距离。如今夫人不在人世,抛下了这个生前特别疼爱的侍女,源氏见之如见夫人,因此对她格外垂青。这中将君的品貌皆甚优秀,故源氏待她,比其它待女甚是殊厚。凡非亲密者,源氏一概不见。就连向来亲睦于他的朝中公卿及诸兄弟亲王来访,他也很少接见。他想:“要抑制哀思,恢复镇静,与客人见面,晤谈最好。但数月沉迷悲凄,今已形容枯槁,精神颓丧,谈吐间难免不出乖僻之语,那样必会惹人议论,遗留谈资传下恶名。外人传言我‘丧妻后心智迷乱,不能见客’虽非善评,但他们只是耳闻,比之亲现我之丑态好受得多。”故连夕雾等人来访,源氏七只隔帘相会。此间,他竭力镇静,忍耐度日。但终不忍绝缘尘世,毅然遁迹山林。他也很少探访诸夫人。然一入内室,就立刻泪流不止,苦不堪言,不想看任何人一眼。
明石皇后走时特意留下三皇子与父作伴,以驱孤寂。三皇子特别护卫着庭前那株红梅,说是“外婆吩咐我的”。此言此景无意又触动了源氏伤心处。及至二月,群花争妍,偏有一只管儿飞落那株红梅树上,动情鸣转。源氏看了,情不能禁,独自吟道:
“幽院春色寂,群芳开无主。黄若浑不顾,依旧鸣新枝。”边吟边在庭中徘徊。
源氏总算从二条院回到了六条院本邪。此时春意更浓,庭前景色美如往昔。源氏虽不惜春,然亦无法安宁。凡有所见,无不因之伤情。如今他所向往的,惟静穆深山,其怫意已日渐增浓。嫩黄的律棠已盛开,源氏见之伤怀,不觉流下数行清泪。别处的花,皆这边一重樱盛开,那边八重樱盛开,这过八重樱开败,那边山樱始开花;这边山樱开过,那边紫藤尚留春。这六条院则不同。因紫夭人特别精通各种花木的性质花期,于是有意巧妙配置栽植。故各种花期,彼此衔接。庭中遂花香时时有,格外直入。三皇子道:‘樱花开了,我有主意令它长开不败:在树的四周挂起帷帐,风就不会吹掉花了。”他为自己的聪明洋洋自得,模样煞是逗人喜爱。源氏不觉笑道:“从前有个人,愿将大袖遮天日,莫使春花任晚风。而你的方法比之更有用。”二人朝夕如此德戏,借以度日。有一次他对三皇子说道:‘将与我作伴,我甚是高兴,但时间不多了。纵然我能苟活,也难再与你见面了。”言及此处,又禁不住流下泪来。三星子不悦,答道:“如此不吉之言,外公您怎么与外婆异口同语?”他无言以对,垂下头来,抚弄衣袖,聊以遮掩眼泪。
源氏倚栏眺望,庭院尽收眼底。但见大多数侍女尚身着深黑色丧服。略几个改穿了一般颜色的衣服,但也不是往昔那种华丽线绸。再看自己所穿便服,也极简洁朴素,绝无一丝花纹。环望室内,陈设也很简单。里里外外给人以萧条之感,源氏遂赋诗道:
“锦簇春院花,故侣亲身植。欲将弃舍去,芳园自成荒。”他此时真情流露,悲伤不已。
源氏孤寂难耐,便想去尼姑三公主那里散散心。他将三皇子也带去了,由侍女抱着。三星子到得那里,便同蒸君一起追玩戏耍,兴奋异常。此前那惜花心情已丢得无影无踪,终究还是借懂孩童。恰逢三公主在怫前诵经。这女子脱离红尘之初,并非因为着破尘世,深悟佛理。而今却能静居幽所,一心事佛,断绝一切俗念,永生与佛为伴。源氏顿生羡慕之心。他想:“我的道心意不及一个浅薄女子,真叫人惭愧。”顿觉脸上发烧。夕阳映照着佛前所供之花,景色格外美丽。源氏便对三公主说道:“爱春者已逝,园中花皆因之失色!惟这佛前供花依然雅丽。”又道:“紫夫人屋前那株校棠花,姿态优美,世间难以寻觅。花朵也大得悦目!津棠的品质虽高尚不足,但那浓艳色调实在可取。种花者已去,而春浑然不觉,让那花开得比昔日更加茂盛。唉,真是有意刁弄人啊!”三公主脱口念出两句古歌:“谷里无甲子,春来总不知。”源氏暗自思忖:“可回答之言多的是,何必如此扫兴?不禁回想紫夫人在世时:“她自幼起,凡使我不快之事,绝不会做。她能见机行事,敏捷应付一切事故。其态度、言语与气质,高雅而又颇富风趣。”源氏生性易伤怀落泪,一念及此,不禁涌出泪来,好生酸楚。
夕阳去,暮色起,四周景物清幽宜人。源氏即刻告退,出门径往明石夫人处。久不相晤,忽然光临,明石夫人深感诧异。但接待时仍落落大方。源氏颇为欣喜,觉得明石夫人终究秀于众人。但较之紫夭人,意趣尚为欠缺。紫夫人的面影又明晰眼前,源氏顿生恋眷,倍加伤怀。自忖此种痛苦何时才能摆脱。他想既来之则安之,于是同明石夫人闲聊往事道:“钟爱一人,确是痛事!我自幼便悟得这点,故一直用心留意,不使自己在许多事上太过于执著。往昔我被放逐时,思虑再三,总觉活着无丝毫意思,倒不如了却此生或者遁入穷荒山林。这也木是什么难事。谁料竟滞留于世,以致募年。人生将尽,仍为种种本事所困扰,苟喘延活至今。唉,我竟然如此不坚,真是惭愧之极!”他叙说的悲情并不特指一事,明石夫人洞悉其心,觉得这在清理之中,因此同情之心顿生,便答道:“即使是微不足道之人,心中也会有许多牵挂。何况你如此尊贵,怎能对尘世无丝毫留恋呢?匆匆脱离尘世,势必被世人讥为草率。请暂时打消这个念头,一切还需慎重考虑。一旦遁世,佛意承坚,决难退转,此理当蒙明察。试看旧例:有的人因受刺激,或者因事不遂愿便生厌红尘,仓促出家。但这终非明智之举。主君既然立意修怫,就得从长计议。眼下皇子尚幼,待确保储君之位后出家,方可专心修道。那样我等也皆喜心赞善了。”她这席话合情合理,甚是妥帖。然而源氏答道:‘加此周全思虑,势必带来更多痛苦。倒不如轻率一些好。”便向明石夫人聊起诸种可悲旧事。其中说道:“藤壶母后逝世那岁之春,我一见樱花颜色,就想起古歌:‘山樱若是多情种,今岁应开墨色花。’这是由于我自幼熟习她那古今绝艳之姿,故她一去之后,我便悲痛更胜他人。可见伤悲之心,并木一定要同逝者有特别的关系。紫夫人猝然舍我而去,令我无限悲痛,哀思难忘。并非只因夫妇死别而悲伤,更多的是由于她从小到大,皆我养育,朝夕相伴,直至暮年。突然先我而去,才令我悼死念己,无限悲痛。凡一切极富才情修为,且幽默风趣,于各方面皆令人铭记者,死后受人哀悼便特别深。”二人相叙甚是投机,不觉已至夜深。照理,如此深夜,该留宿于此才是,仅源氏终究辞归。明石夫人私下甚为不满,源氏也自觉奇怪。
源氏返回室中,依然潜心诵经。直至子夜,终于不支,便倚在白日坐垫上睡去。次日,源氏寄信与明石夫人,内有诗:
“滩住虚渺无常世,携泪泣归夜半寒。”明正夫人对源氏昨晚失礼甚感怨恨。但又念及他由于悲伤过度,已不成人形,甚是可怜。昨夜之事,便也不再计较。答诗道:
“秧田春水自涸后,无迹觅寻水中花。源氏仔细读了,尤觉明石夫人的诗笔清秀依然,遂想:“起初紫夫人最厌恶此人,常以之为耻。后因看重其稳重可信,双方遂得以互谅。但紫夫人并不与她深交,只以雅爱之态与之往来。故外人皆不知紫夫人用心之周至。”源氏每逢孤寂难耐时,便去明石夫人处叙谈一番,以遣心中郁闷。但已绝不再亲见如昔。
四月初一日更衣,花散里夫人派人给源氏主君送来夏装,并附诗:
“今朝始着初夏装,复增忧悲怀春逝?”源氏答诗:
“蝉羽夏衣今始换,蜕去春衫愁更添。”贺茂祭之日,源氏更感寂寞,说道:“今日观赏祭典,必定人皆欢欣。”自猜诸寺院繁华闹热景况。稍后又道:“侍女请人必不胜孤寂,你们还是回家规祭吧。”这时,中将君恰在东边一屋内小睡。源氏走将进去,只见其体态娇小玲珑,惹人怜爱。中将君一下惊醒,忙起身相迎,双颊顿时微红,急以抽遮面,却更显娇艳。她鬓发略蓬,一头青丝长垂。身着米黄色裙子与营草色单衫,上罩深黑色丧服,整个穿着大方得体,显得格外优美。她的围裙与唐装皆脱于边上,忽见源氏进来,急欲取来穿上。源氏忽见一枝葵花置于其例,遂将花拿在手中,仔细看了,问道:“此花何名?我已记不得了。”中将君以诗作答:
“深忘佛前供花名,奏神净水浮萍生。”吟时脸似羞花,娇美可爱。源氏见了,急以诗相报:
“娇花玉柳纵全抛,惟爱葵花情来了。”源氏之意:终不舍得抛的,惟中将君一人耳。
梅雨时节,更无他事可做。源氏便冥思苦想。一日夜晚,源氏正孤苦难熬之时,明晃晃的月亮竟自云间破露出来,真乃少见景象。这时夕雾大将前来参谒。园中橘花被亮月照得分明,轻风拂过,香气四处飘逸,芬芳扑鼻,令人盼待那“千年不变杜鹃声”忽然,天色骤变,亮月被这,乌云堆厚。随即一阵急风,伴大雨倾盆,灯笼立被吹熄,四周漆黑一片。源氏并不慌张,倒生出几分情致,遂低吟“萧萧暗雨打窗声”之诗。此句虽然并不特别出色,但与眼前景况相宜,吟诵起来也感人至深,令人想起古歌:“独自闻鹃不忍听,听时惹我起悲情。”“愿君飞傍姐儿宅,我欲与之共赏音”。吟毕,源氏对夕雾道:“独处一屋,似乎甚为平常,谁料孤寂难耐。但若惯此境况,日后遁迹山林,则可一心修佛了。”说罢又向屋里喊道:“诸侍女肚子饿了,快取些果物来!此刻唤男仆极为费事,你们快速去拿吧!”这时,亡人之思又呈,源氏唯愿向“天际凝眸”夕雾见其痴迷悲伤神态,委实可怜,想道:“思慕如此深切,纵然遁迹山林,修道怕也不专吧!”遂又想:“这也难怪他,连我当初只是隐约觑其面影,便牵挂至今,更何况父亲与她朝夕相处如此长呢?”遂向父亲请示:“回首往事,恍惚如在昨日。谁料周年忌辰已渐渐迫近。怎样举办法事,父亲吩咐便是了。”源氏答道:“无须铺排过甚,照常例即可。那张她精心所制极乐世界曼阳罗图,要供奉于忌辰日的法会中。手写的与请人所写佛经不少,那僧都详知夫人遗志,尚该添加何物,均按其主张而行。”夕雾说道:“如此法事,若本人在世计虑周妥,后世便无须多虑。无奈她离世过早,且无一可承遗念者,实甚遗憾。”源氏答道:“其他几位夫人,福寿双全,但子女甚少,这恰是我命不济之故。但在你这一代,人丁可兴旺了。”近来源氏感情更为脆弱,无论何事,一经提起,便悲痛难堪。夕雾深知其心,故不再对他多聊旧事。恰在此刻,刚才盼待的那只杜鹃在远处啼鸣起来,使人想起古歌:“杜字不知人话旧,缘何啼作旧时声?”啼声凄切哀婉,让人不忍入耳。源氏吟诗道:
“夜半急雨敲寒窗,哀泣政侣愁未了。杜鹃啼泣山中来,血德锦羽悲难消。”一字一泪吟诵完毕,凝望天际愈加失神。夕雾亦吟诗道:
“杜宇通连幽冥府,别语离言托君传。橘树繁生故乡地,芬芳花开遍旧园。”侍女清人深受感染,也纷纷对吟起来,无论诗句优劣,皆颇富情致。夕雾今晚不再回返,陪伴父亲。源氏独宿甚感寂寞孤苦,此后他便时来陪宿。夕雾回思紫夫人在世之日,此处他岂能走近?如今却由他随意出入。抚今思昔,委实不胜感慨。
天气渐热起来。源氏寻得一凉爽之地,安设一座,便独坐沉思起来。忽见池中莲花盛开,莲叶上露珠点点,顿想起“悲无尽兮泪如何,人身之泪何其多”的古歌,一时怅然若失,恍若跌入梦中,直至日暮时分。鸣蝉四起,格外热闹。夕阳之下霍麦花鲜美可爱。如此景致,一人独赏终是索然寡味,遂吟诗道:
“夏日孤寂苦,长天悲泣哀。鸣蝉苦知意,放声啼相伴。”此时流萤乱飞,不觉低确产前又赋诗:
“流萤思长夜,晚间发微明。愁情焚似火,不停燃我身。”
又至七月初七乞巧日。今年迥然往昔,六条院内毫无管弦之声。源氏整日枯坐,痴迷沉沉,也无一侍女去看牛郎织女星相会鹊桥。天幕未启,源氏实难人睡,便独自起身,打开边门,自走廊门中眺望庭院:星空下,朝露繁闪,遂步至廊上,赋诗述怀:
“牵牛织女鹊桥会,何须我去徒操心?惟见闲庭重重露,感至泣下添泪痕。”夏逝秋至,风声变得愈发凄厉起来。法事举办在即,自八月初始,众皆奔忙起来。源氏以忆旧度日,终于挨至紫姬周年忌辰。源氏暗叹:“怕日后惟有如此消磨岁月了。”法事正日,院内人皆吃素斋,那曼陀罗图便于今日供请。源氏照例做夜课。中将君端来一盆水,请他净手。源氏见其扇上题有一首诗,遂取来过目:
“无尽恋慕情,终年泪如雨。谁言忌辰满,悲哀已全消?”看罢,想了想,便在后面添诗一首:
残身渐无多,悼亡身垂暮。惟余相思泪,如溢万顷波。”至九月暮秋,源氏见园中菊花上覆着棉絮,便吟诗道:
“怀昔共护东篱菊,哀今秋露湿单衣。”
到了十月,阴雨连绵,一片昏蒙,源氏心境劣于旧时。帐望暮色,苍凉无比,不觉独自低吟“十月年年时雨降,何尝如此湿青衫?”这时雁声鸣空,但见群雁振翅,飞渡而去。不禁心下羡慕,久久仰望,吟出诗句:
“幽梦何曾见,虚渺游魂飘。翱翔魔法使,引我觅行道。”此时,源氏感情异常脆弱,事无大小轻重,皆令他触景伤怀,思念亡人,无法慰解,只是在悲痛中度送岁月。
至十一月丰明节,宫中举行五节舞会。满朝文武欢呼雀跃,自不待言。夕雾大将的两公子被选为殿上童子,入宫时先来六条院参谒源氏。两人年龄相若,姿容皆甚俊美。他们由两个母舅头中将与藏人少将陪同而来,皆着白地青色花鸟纹样小忌衣,映衬下风姿更为潇洒清秀。源氏见其天真模样,顿然忆起年少时邂逅的筑紫五节舞姬。于是赋诗道:
“丰明筵宴今日盛,群臣进殿纷然忙。我身独困孤寂苦,日月空逝浑然忘。
今年终于隐忍,暂留尘世。但出家之期已经迫近,心绪不免更加忙乱。他思虑遁世前应有所安排,便寻出各种物品,按等级分赠各传文,聊为留念。他虽不明示此举真意,但其贴身侍女,皆瞧出其真正心思来。故岁暮之时,院内格外静寂,笼罩着悲伤之情。源氏整理物件时,积年情书突现眼前。觉得倘若遗留后世,教人看见甚为不妥,而毁弃又觉可惜,踌躇一阵,终究决定取出焚了为是。忽见须磨流放时所收情书中,紫夫人的信,专成一束。此乃他特意整理的。虽事已遥远。但至今笔墨犹新,这实可为“千年遗念”。忽又念及一旦脱离红尘,便不能再见之,逐令两三个亲信侍女,将其即刻毁弃于己前。即使普通信件,凡死者手迹,见了总有无限感慨。何况紫夫人遗墨,源氏一看,便两眼发花,不能视物,字迹也难以辨认,眼泪竟打湿了信纸。他怕侍女们看了笑话,自感羞愧,便将信推向一旁,自己吟诗道:
“旧侣西去登彼岸,不堪慕恋煎我怀。发售伤睹遗世迹,愁心复添怅叹深。”侍女们虽未将信展开来看,但从源氏那痴迷神情便知此乃紫夫人遗墨,因此皆悲伤不已。源氏回想紫夫人在世时,尽管两人近居,但写来的信却是如此凄婉。至今重见,更感悲痛,泪落如雨,竟无法控制。但念悲伤过甚,深恐别人嘲笑他女儿心肠,故不细看。却于一封长信末尾留下一诗:
“人去枉然存遗迹,不若随主同化烟。”遂令侍女将那情拿去俱焚了。
十二月十九日始,照例举行三天佛名会。源氏已认定此乃红尘中本次了,故一闻钻馆锡杖声,感慨之情更盛于往常。众僧不断向佛祈祷,保佑主人长寿。源氏只觉悲伤,不知佛祖奈之若何。此间大雪翻飞,地上积雪已厚极。导师退出之时,源氏召其进来,敬上酒杯,以表谢意。礼仪隆重比昔,赏赐特别丰厚。此导师一生服务朝廷,且时常出入六条院,故源氏从小便熟。今已满头银丝,源氏甚觉可怜。诸亲王及公卿,依旧到六条院参与佛名会。园中梅花含苞欲放,雪光映耀,格外鲜妍可爱。按理该有管弦之乐的,但源氏一闻琴笛之声,便有呜咽之感,悲不自胜,故取消管弦,推吟诵了一些适时诗歌便了。哦,差点志言!源氏向导师敬酒时,曾奉赠一诗:
“戏命日将尽,再见春景难。梅花合雪放,但插鬓发边。”导师答诗云:
“祝君寿无疆,春花年年赏。叹我发如雪,徒嗟度日月。”因受感染,其他众人皆吟诗助贺,彼此酬唱,各具特色。这日源氏居宿外殿,其气色姿容俱佳,一层艳丽之光,更甚于往年。那老僧见了,禁不住流下几行浊泪。
已近岁暮,源氏寂寥不已。忽见三皇于东奔西走,喊着:“什么声音最响?我要驱鬼。”那姿态令人格外喜爱。源氏想:“我遁迹后,便再无缘见此人伦之趣!”触景生悲,竟又难以自禁,于是赋诗道:
“乱心时抱恨,怎晓日月经?今朝年华尽,残命亦将陨。”赋诗毕,他叮嘱家人:“元旦招待来客,应隆重比昔,赠送诸亲王及大臣的礼品,以及赏赐其他人的福物,皆要尽量丰厚才是。
第四十二章 云隐
依据小说中故事情节的发展,该章应写源氏之死,但此章却只有题名而无正文,因此也没有述及源氏死去的时间。作者何以如此?普遍的看法是:书中前面部分已描述了许多人的死,其中主要人物紫夫人之死,描写得尤为沉痛。如果再续写主人公源氏之死,身为女性的作者本人恐是没法忍受那种悲苦的。因此仅以题名“云隐”向读者暗示,让读者自己去想象。
第四十三章 句是子
光源氏逝世,其光辉几乎无人承继,尽管他子孙众多。若将退位的冷泉院算在其中,又未免有所亵污今上所生三皇子与黛君,同在六条院长大,二人相貌各有千秋,均气度不凡,堪称美男子。但若较之源氏,却逊色不少。与寻常人相比,自是迥然不同。无k高贵,优雅端庄,世人无不顶礼膜拜,其声誉竟盛于源氏当年,声势愈发不可比及。三皇子仍居于紫夫人故居二条院,因其由紫夫人悉心抚育长大。大皇子为太子,尤为高贵,皇上及明石皇后自是关注有余。然对三皇子,却最为宠爱,希望他留居宫中。无奈三皇子眷恋旧居,不愿离开。三皇子行过冠礼后,人称兵部卿亲王。大公主居于紫夫人六条院故居东南院的东殿,其室内摆设修饰一袭旧例,可见她对已故外祖母念念不忘。二皇子娶了夕雾右大臣二女公子为妻,居于梅壶院,常离宫至六条院东南院的正殿休息。此二是子为候补太子,德高望重,名领世间。夕雾右大臣诸女中,大女公子已为太子妃,位尊无上。明石是后曾表示按次配对,世人亦这般料想。然旬皇子认为男女婚嫁,若非真心爱恋,终不妥当。夕雾右大臣亦想:“不必如此吧?”故不愿三女公子配与三皇子。但若三星子前来求婚,也无话可说。其六个女儿,为略富美名而又恃才傲物的诸亲王公卿所仰慕。
话说源氏逝世之后,诸夫人皆悲悲切切退出六条院,各自迁于预定住处。花鼓里夫人迁入二条院东院,此为源氏分与她的遗产。朱雀院所分的三条宫邸,为尼增三公主居所。明石皇后则常居宫中。至此,六条院内人口顿减,甚是冷清。夕雾右大臣颇有感触:“据我所知,从古至今,主人生前悉心竭虑所造之宏伟宅院,一旦离世,即弃而荒废。人生如此沧桑,实甚惨不忍睹!有生之年,我定当恢复六条院旧貌,务使门庭若市。”遂将一条院落叶公主请入六条院,居于花散里故居东北院。如此安排之后,便隔日轮流住宿于六条院与三条院,每处十五日。云居雁与落叶公主亦就平分秋色,相安无事。
昔日源氏所造二条院,精美无比。六条院为后来所造,更为富丽堂皇,世称琼楼玉宇。如今看来,诸院落皆为明石夫人子孙建造。明石皇后悉心照护众皇子皇孙。夕雾右大臣亦竭诚奉养父亲诸位夫人,一律遵循父亲生前旧制,视若亲母。但夕雾仍不无遗憾:“倘紫夫人犹在,我当终生们奉!可她却就此离去,未曾看到我的心意。好不遗憾啊!”念及此事,便惋叹不已。
但凡世事,皆如灯灭一般。每一举动,无不使人万念俱灰,平添愁怨。举世仰慕的源氏,亦无例外。源氏之死,六条院内自是无限伤悲。诸夭人及皇子、皇女更难以言述。风姿优美的紫夫人也已深深印在人们心中。此后,无不万般想念。正如春花盛期短,声价更增高一般。
秦君由三公主所生,源氏曾托付于冷泉院,冷泉院便尤为关心黄君。无亲生子女的秋好皇后甚是孤寂,故对餐君亦由衷喜爱,惟望老来有靠。蒸君子冷泉院中行过冠礼。十四岁就当了侍从,秋天升任右近中将。不久接连升官,冷泉上皇御赐晋爵四位,身份倍增。又赐居御殿近旁的房室,并亲自指挥布置装饰。一应侍女、童女及仆从,皆品貌优秀。种种排场,其豪华竟胜于皇女居处。凡冷泉院和皇后身边容貌端庄的传女,亦极力调与蒸君。已故太政大臣之女弘徽殿女御惟生一皇女,冷泉院宠爱万分。然对黛君的优遇,毫不逊于此皇女。皇后更是宠爱有加,竟奉为上宾,百般优待。务望他舒适安闲,留恋这冷泉院。外人对此,实觉甚为过分。如今,袁君之母三公主潜心修佛,每月定时念佛,每年举行两次法华八讲。逢遇时节,便举办各种法事,以此度送沉寂的岁月。黛君觉母亲甚为可怜,非常思念,亦时常省亲三条院,倒反若父母一般庇护三公主。但冷泉院和今上常召唤他。皇太子及其诸弟也与他亲密无间,以致少有闲暇,心中十分痛苦,恨不能身分为二。幼时隐约闻知出生之事,长大后亦怀疑不已,却无从深知,甚是烦躁。倘含糊其词于母亲面前,她必痛心疾首,于己亦不安。惟忧虑不止:“到底是何缘故呵?令我糊涂于世。我若有善巧太子自释疑虑的悟力,才好呢?他常冥思苦想,有时竟毫无知觉,喃喃自语。曾赋诗道:“此身堪悲苦,亲去无影踪。独自抱疑虑,有谁可相询?”目是无人能答。因此常胡思乱想,独自伤心,如患病一般痛楚异常,反复寻思:“母亲当年花容月貌,为何毅然改扮尼装,遁入空门呢?难道真若幼时所闻:遭意外而愤世出家么?这等大事,竟无一丝消息?定有隐衷而无人告诉我吧。”又想:“女人修佛有五障,且悟力薄弱,要深晓佛道往生极乐,恐非易事。母亲虽朝夕潜心修行,实亦未必如愿呢。我须得助其遂志,免却后世烦恼。”又推想那已逝之人,想必亦是畏罪含恨而死的吧。惟愿有生之年能与生父相识,于冠礼亦无心举行了。然又无法违背常规。行冠之后,更为世人称道,声名显赫了。但他推沉思默想,毫不在意于世事荣华。
今上与尼僧三公主兄妹情深,自是倍加关照蒸君,亦甚觉其可怜。素君与诸皇子皆生于六条院,自小亲近,因此明石皇后将他视如亲子,不曾改变。源氏生前曾叹息道:“我最为遗憾的是,不能看这晚年之子长大成人,实甚痛心啊!”明玉皇后每每念及,便愈加关怀备至。夕雾右大臣亦悉心竭力抚育黛君,胜于自己的亲生子。
昔日,桐壶帝尤为宠爱源氏,故源氏“光君”之称盛传于世,由此遭众人妒忌,加之其母势单力薄,故处境甚艰。幸而源氏精话世事,巧妙圆滑,深藏不露。终于世局动荡,天下大乱之时平安度险,换而不舍勤修后世。又宽善待人,故得以安然度世。如今这黄君,虽年幼,却早已扬名于世,且心高志远。可见前世宿缘深重,非凡胎俗骨,竞若菩萨显世。然其相貌并非甚优,亦无甚惊叹之处,惟神态优雅无比,令人自惭形秽。其心境深送,又与常人天壤之别。特别那一股体香,竟非世间所有。最为奇怪的是:只有其稍稍一动,那香气便随风飘送,百步之外亦能闻得。但凡高贵若此之人,必精心修饰,竭力装扮。争艳竞美,以弓世人赞誉。燕君却并非如此,反因其奇异体香无从隐藏而烦恼厌恶。其衣亦向来不加黛香,但各种名香藏于诸衣柜中,混同其固有的香气,便浓得难以描述。甚至那庭前梅花,稍稍与其衣袖接触,便芬芳无比。春雨沐浴花树,水滴沾浸人衣服,历久犹有余香。秋野中无主的“藤挎”,芬芳难郁,但一经他接触,便香消气散,为另一异香代替。无论何种花,只要经他采摘,那花香便尤为浓郁。
匈亲王对黄君这奇异的香气甚为嫉妒。每日专注于配制香料,将衣服素透。春日赏花时,希望衣浸梅香,兀自躲于梅花园。至秋日,他对耶毫无香气,世人所爱的女郎花,与小牡鹿所视为妻子的带露昆花,则置之不理。而对那经霜菊花,衰败兰草,不值一赏的地榆,只为含香,即便枯败不堪,亦爱不释手。如此煞费苦心,全为一个“香”字。世人遂议论:“这句亲王爱香成癌,太过风流了吧。”而昔日源氏在世之时,万事皆求平淡。
对这亲王,蒸君亦时常探访。每每管弦之会,两人吹笛技艺各领风骚,难分高下,彼此倾慕又暗自竞争,情趣相投。世人对此亦议论不已。竟称为“匈兵部卿、意中将”。凡有待嫁之女的高官显贵,昏欲前来攀亲。旬兵部卿亲王便从中挑选几个,打探其品性容貌,然甚为优秀的颇难找得。闻知冷泉院之大公主品貌优越,其母弘徽殿女御身份高贵,秉性风雅。旬亲王遂想:“倘大公主能许配于我,倒甚为美满呢!”公主身边的几个侍女,一有机会,便告之公主详情,以致他愈发难以忍耐恋慕之情了。
黄中将于婚姻之事却全无思虑。他深感世俗生活索然无味,认为草草爱上~女子,实为作茧自缚。与其如此,不如回避为好。因此从未干那把人非议的色情之事。然或因难觅如意之人而故作姿态,亦不得而知。十九岁上便受任为三位宰相,仍兼中将之职。原极受冷泉院及秋好皇后厚爱,又位及人臣,愈加尊贵无上。因念念不忘身世疑虑,常常郁闷愁苦,沉默寡言,更无心思寻花问柳。众人交口称赞。
冷泉院之大公主,令旬兵部卿亲王数年来魂牵梦绕。蒸中将与大公主同处一院,朝夕相处,便对她的情状颇为了解,知其品貌高雅优美。遂常暗自思量:“若能娶她为妻,此生就心满意足了。”冷泉院虽极宠爱黛中将,寻常之事亦任其随心所欲。但对大公主住处,却甚为戒备。这亦属情理中事。袁中将亦不刻意亲近,深恐引起事端。他想:“倘生意外,无人能逃脱干系。”袁中将自小便甚可爱,叫人心动,常因一两句戏语,便令诸多女子倾情于他,风月露水之事自是颇多。但他并不切意追寻,仍深有忌讳。这含糊不表,模棱两可的态度反急煞了对方。真心爱他的女子深为他的冷淡痛苦。诸人都为能常见他,而上三条院做尼僧三公主之侍女,心念这亦胜于断绝关系,姑且忍受寂寞。蒸中将倒是性情温柔,仪表亦委实漂亮。这些女子便回复一日,乐于受骗。
夕雾右大臣原想将二位女公子各许配与匈皇子与蒸君。但蒸中将曾道:“我须于母亲有生之年朝夕侍奉。”因而暂消此念。嚣中将与女儿血绿太近,原亦为他所顾虑,然又找不出更为称心的,甚是烦恼。六女公子为传妾藤典诗所生,其相貌品性皆无仅可指,远胜正夫人云居雁所生诸女。推因其母身份低微,众人并不看重,不胜委屈。夕雾甚感怜惜。恰逢一条院落叶公主膝下孤寂,夕雾便将这六女公子迎归一条院为义女。夕雾寻思:“且佯装无意,伺一恰当机会,让黛中将和匈兵部亲王与此女相见。这两人皆极有眼力,定然赏识于她。”遂叫六女公子学习时尚之事,培养风流逸趣,以期男子倾慕,却不严格教育。
按惯例,正月十八为宫中赛射之日。诸亲王中成人者皆赴会。夕雾于六条院筹备还飨,甚为隆重,明石皇后所生请是子,皆气度不凡,俊秀高雅。尤以包兵部卿王出类拔萃。惟有四皇子常陆亲王,相貌远逊于其他诸皇子,许是其母为更衣之故。赛射结束,左近卫方依然获胜,结束亦早于往年。事皆,夕雾左大将便与旬兵部卿亲王、常陆亲王及明石是后所生五皇子,同车前往六条院。宰相中将黛君因赛射失败,欲默然离宫。夕雾拉住他道:“可否送请亲皇赴六条院?”夕雾之子卫门督、权中纳言、右大井,及众公卿皆劝他同去。于六条院,路程颇长,遂分班乘车。其时小雪飘舞,暮色清艳无比。伴随悠扬的笛声,车子驶入六条院。如此极乐之境,何处能觅?
还飨设于正殿南厢内。获胜一方的中少将仍朝南坐。诸亲王及公卿作陪朝北坐,宴会开始。值兴酣之时,将监们便起身表演《求子》舞,长袖翩翩。其时梅花盛开,近旁几株梅花被袖风扇动,香溢四座。混融素中将那奇异的体香,愈发沁人心脾。众侍女隔帘窥视蒸中将,议论道:“看不清相貌如何,这天太暗了。然这香气却令人沉醉。”众人闻着香,皆交口称赞。夕雾右大臣亦认为冀中将非同一般,今日之相貌仪态尤为优美。见他仍默然坐着,便道:“右中将,不可闲坐啊!你也唱一段吧!”冀中将便甚为美妙地唱了一段“大国的神座上”,歌道:八少女,我的八少女!八少女,呀!八少女,呀!站在大国的神座上!站呀,八少女!站呀,八少女!”
第四十四章 红梅
当时的按察大纳言,即已辞世的致仕太政大臣的次子,已放卫门督柏木的长弟红梅。此人天资聪颖,禀赋极高,且具优雅的性情。后来渐渐长大,官位升迁,前程无可限量,厚蒙至恩,华贵元比。这红梅大纲言前后共娶了两位夫人。先娶的一位已辞世,眼下的这位为后任太政大臣播黑之女,即从前舍不下真木柱的那位女公子。最初,她的外祖父或部卿亲王将她嫁给萤兵部卿亲王。其人逝世后,便与红梅有了私情。日久情深,红梅最后竟不避讥嘲,公开纳她为继室了。红梅的前妻仅有二女,并无一子,她总感膝下寂寥。于是向神佛祈祷,终让继室真木柱为他生得一个儿子。真木柱先有一女,乃与前夫萤兵部卿亲王所生,现不离前后,以作先夫遗念。
红梅大纳言对众子女一视同仁,尽皆宠爱。有几个生性有疵的侍女,彼此常生龈龋。所幸真木柱夫人生性爽朗,胸怀宽广,善于周旋调解。纵然有损自己利益的事,也自行宽慰。并不计较。因此矛盾并不尖锐,日子也还平安。三位女公子年龄相若,渐渐成人,皆已举行了着裳仪式。大纳言特别建造了几所七架宽阔的宅院。大女公子住南厅,二女公子住西厅,而东厅则由萤兵部卿亲王所生的女公子居住。常人以为,萤兵部卿亲王这位女公子没了生父,必多苦痛。殊不知她从父亲和祖父那里获得甚多遗产,故其居所内摆设装饰与日常生活,皆十分高贵优雅,境况极佳。
红梅大纳言悉心抚养三位女公子.美誉传播出去,便有不少人慕名来访,相约婚姻。甚至连皇上和皇太子都曾有过暗示。红梅寻思:“今上有明石皇后独蒙圣宠,无人能与之齐肩。但若甘。已做个低级宫人,进宫又有何益?皇太子又为夕雾右大臣家的女御独占,恐亦难与之争宠。但就此畏缩,怕送才德俱佳的女儿入宫,岂不辜负其天生丽质么?”如此一想,他便下了护心,将大女公子许给了皇太子。大女公子其时妙龄十七八岁,花容月貌,十分可爱。
二女公子之貌更加出众,其娇艳优雅更胜其姐,简直是个绝世丽人。红梅大纳言想:“此女若嫁与常人,委实可惜。将她嫁给旬兵部卿亲王,倒很般配。”旬皇子见到真木柱所生的小公子时,常招呼他一同玩耍。这小公子十分聪明灵颖,其眉梢额角他蕴着无穷富贵之气,一次旬皇子对他说道:“你回去转告你父亲说:我并不满足于只看见你这个弟弟呢。”小公子便回去如实禀告了。红梅大纳言一听,便知自己的愿望即将实现。对人说:“与其让一个才德兼优的女子入宫去屈居人下,倒不如嫁给这位旬皇子。这位皇子那么潇洒!我若能实现愿望,得他为女婿,尚可延年益寿呢。”但目前得先准备大女公子出嫁之事。他私下祷告着:“但愿春日明神保佑我,让我女儿成为皇后。如此。则先父太政大臣的遗恨可慰,亡灵可安了。”便满怀希望送大女公子入宫做了太子妃。世人皆道:皇太子对这位妃子宠爱有加。因大女公子对宫中生活不熟,便由继母真木柱夫人伴她入宫。真木柱尽。已尽责,无微不至地照料她。
大女公子入了宫,南厅一时空闲,大纳言邪内顿冷清。特别是西厅的二女公子,突然失去了一向亲密的姐姐,更是倍感孤寂。住在东厅的女公子虽与其他两位姐姐异父异母,但非常亲昵,不分彼此。晚上三人常常抵足而眠,白天则在一起学习各种艺事。吹弹歌舞,东厅的女公子十分内行,其他两位女公子将她视若师傅一般。只是这位东厅女公子生性腼腆,连对母亲也很少正面相视,真有些可笑。但是她的品貌并不比前面两位女公子逊色,且那妩媚之状还略胜一筹。红梅大纳言想:“我整日只为自己的女儿操劳,对这位女公子却不在意,真有些对她不住。”便对她母亲真木柱说道:“三女儿的婚事,你如有了主意,就及时告知我,我待她一定要象亲生女儿一般。”真木柱答道:“这事我还未曾想过,总之不能轻率行事。最终如何,也得听由天命了。只要我在世,必全力照料她,但我去之后,她就可怜了。我为此而常常担心。不过到时她或可出家为尼,安度余生,也不致落人讥笑了。”说着流下泪来。接着又谈到这女公子性情如何贤淑。红梅大纳言对这三个女儿向来皆一视同仁,并无亲疏之分,但至今还未曾见过一眼这东厅女公子,很想亲见其貌。他常抱怨:“她怎地老是避着我,真无趣!”他总想找个机会,乘人不备时偷看,但终究连侧影都未曾见得。一日他隔帘对女公子道:“你母亲不在家,我代她来照顾你。你对我如此生分,很叫我难过呢。”女公子在帝内稍作答解,声音温婉动听,推想其相貌又是何等美丽,惹人怜爱。大纳言常常自豪于女儿比别人优秀,这时听见东厅女子的声音便想:“我那两位恐怕赶不上她吧?可见天下大了,也未必美妙。我原以为我那两个女儿已无与伦比了,岂知此女比她们更强。”他这样一想,更想见到东厅公主了。便对她说道:“近几月来,由于繁忙,丝弦也久不曾听了。你西厅的二姐正潜心学琵琶,恐欲有所造诣吧。但琵琶这乐器,倘仅学得一鳞半爪,其音便很难听。如你觉她能够学好,请费心指导她一下。我并未专习何种乐器,但过去得意之时,参加了不少管弦乐会。因此缘故,对于何种乐器的演奏,皆能鉴别高下优劣。你尽管本曾公开演奏过,但每次闻得你弹奏琵琶,总觉颇似昔年之音。已故六条院大人的真传,仅夕雾右大臣一人承得。源中纳言①与旬兵部卿亲王,是天赐才人,凡事尽可与古人媲美,尤其热衷于音乐。然其拨音的手法稍柔弱,尚不如右大臣。据我所闻,惟有你的琵琶之声很与他相似。琵琶之道,左手按弦必得娴熟,方抵佳境。女子按弦,所拨之音独具娇气;便更富情趣的。你弹一曲,让我欣赏一下吧。取琵琶来!”一般的传女部不回避他,却有几个身份高贵且年龄最小的诗文,生怕被他看见,一听见招呼便往内室回避。大纳言很有些气恼道:“连侍女都疏远我了,好没意思啊厂
其时小公子正欲进宫去,同行前先来参见父亲。但见他周身值宿打扮,童发下垂,反比绍成总角的正式打扮漂亮可爱了。大纲言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便叫他带口信给丽景殿的女儿:“你代我向大姐请安,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晚不便入宫。”又笑道:“练练笛子再去吧。皇上常召你到御前演奏,你如今的水平,恐不称心呢!”便要小公子吹双调。小公子吹得竟比往日好。大纳言高兴地说:“你进步很大了,此皆赖于常在此与人合奏。此刻便与姐姐合奏一曲吧。”便催促帘内的女公子。女公子推脱不得,只好勉强拨弦,弹了一曲。大纳言合着乐拍,吹起了低沉而娴熟的口哨声。抬头见东边廊檐近旁一株红梅,正开得鲜艳,便道:‘值前此花独惹人爱呢。旬兵部卿亲王今日在宫中,何不送他一枝呢?可知‘梅花香色好,惟汝是知音”啊!”又说:“唉,光源氏作近卫大将时,我已是像你这般年纪一个童子,常随侍他身侧。那时情景,总让人神往。如今这位旬兵部卿亲王,也是众口称赞的显赫人物,品貌皆佳,恐因一向崇敬光源氏之故吧,我总觉他远不及光源氏。尽管与他的关系并木十分密切,然而一想起来便很悲伤。可以想见和他关系亲密的人,被遗弃于这茫茫凡尘之中,更是悲痛欲绝了吧。”大纳言一下便沉入往事之中,心境有些怆然,刚才的兴味也顿然消减。他情不自禁,叫人折了一枝红梅,交与小公子送入宫去,说道:“只有此亲王可寄托我对光源氏的眷恋之情了。昔日释迎牟尼圆寂之后,其弟子阿难尊者身上灵光显现,有修为的法师皆疑心他乃释达复活。如今我为表达怀旧之情,也只有打扰这位亲王了。”便吟诗奉赠,诗云:
“凉风惠通国梅意,盼持早芬入园鸣。”他将诗写在一张红纸上,夹于小公子的怀纸里,催他即刻送去。小公子对匈皇子向来亲近,遂欣然入宫了。匈皇子自明石皇后上房中退出后,正要回到自己住处。许多殿上人送他出来,小公子也在其中。匈皇子见了,问道:“昨日为何走得那么早?今日又是何时进来的?”小公干脆生生地答道:“昨天我退出太早,后来想起又十分后悔,今日我闻知你还在这儿便赶来了。”匈皇子道:“不仅宫中,我那二条院也有好玩的。我希望你常来,那里还聚了许多小伴呢。”众人见匈是子只与他一人说话,不便走近,稍候便各自散去了。此时四处幽寂,句是子又对小公子道:“皇太子以往常常召唤你的,为何现在不同了呢?你大姐太没意思,竟与你争宠。”小公子答道:“老叫我进去,烦死我了。但是常到您这里来,……”他不再说下去。匈皇子道:“你姐姐根本不将我放在眼里。这原是可以谅解的,但总叫我心下难受。你家东厅那位姐姐,昔日与我同为皇族。你暗里替我问她:“她爱我么?”小公子见时机已到,便呈上红梅与诗。句是子愉悦地想道:“倘因我求爱而得答诗,那才妙不可言呢。”细细赏玩,爱不释手。这枝红梅果然可爱,那枝条的姿态、花房的模样,以及香气与颜色,皆非寻常花枝。他说道:“园中开着的红梅,除了颜色艳丽外,香气总不及白梅。惟有这枝红梅不同寻常,竟然色香俱全。”旬皇子素喜梅花,此时心清又极佳,更赞不绝口了。之后又对小公子道:“今夜值宿,就住我这里吧。”拉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小公子便没去参见是太子。旬皇子身上有股无与伦比的浓郁香气,小公子甚为欢喜,与他躺生一起,倍感他可亲可爱。勾皇子问他:“此花的主人怎不去侍奉皇太产?”小公子道:“我不知道。听父亲说:要她去侍奉知心之人。”匈皇月曾闻得红梅大纳言有意将二女公子许配与他,而他的所思却是东厅女公子。只是答诗中此意不便明言,故于农田小公子回府时,他便随意作了答诗,叫他带回,其诗云:“梅香若为早鸳爱,诚谢东风通信来。”又嘱托他道:“此后别再烦恼他老人家了,你私下转达东厅那位姐姐即可。”
其后,小公子对东厅姐姐倍加重视,比以往更亲近了。以这无邪孩童看来,觉得东厅姐姐的言谈举止优雅稳重,性情和蔼可亲,但愿她能嫁得个好姐夫。如今大姐已嫁给皇太子,尽享人间富贵。只这东厅姐姐却深闭闺围,无人过问。他深为不满,觉得东厅姐姐可怜。他想:她总得嫁给这位句皇子吧,是以他乐于给皇子送梅花去。只是这封信是答诗,只能交与父亲。红梅大纳言看了诗,说道:“此话实乃无聊!这句皇子太贪女色了,知道我们烦厌他这品性,因此在夕雾右大臣和我们面前装得一本正经,岂不可笑。罕有的轻薄之徒,倒极力做诚实之状,恐反教人鄙视吧。”他复信一封,又派小公子带入宫去,内有诗道:
“君袖苦盼国梅亲,更染奇香增盛名。过于风流了,望君见谅。”句是子见他如此认真,想道:“看来他真想将二女公子嫁与我了。”心下有些激动。便答诗道:
“宿层花丛寻芳艳,色迷却恐世人言。”此答诗毫无诚意,红梅大纲言看了,心中不免生气。
后来真水柱夫人自宫中回来,言及宫中情况,告诉大纲言道:“前日小公子宫中值宿,次晨到东宫来,浑身香气异常浓烈。众人都以为他自来如此,皇太子却说:‘昨晚你一定在匈兵部卿亲王身边睡觉吧,难怪不来我这儿呢。’他竟吃了酷,真好笑呢。他有回信么?看不出他有什么心思。”红梅大纳言答道:“信是有的。这皇于特别喜爱梅花,那天红梅开得正鲜艳,他独自欣赏,甚觉可惜。我便顺意折了一枝,叫小公于去呈送皇子。此人的衣香确乎异常,连宫女们都自愧不如。还有那源中纳言,身上也自有一股奇香,世无所匹。不知他前世如何修炼,以致今世得此善报,好不叫人艳羡。虽同为花,那梅花出类拔萃,香气也格外可爱。匈皇子性喜梅花,它乎此事也。”他以花作比作旬皇子。
东厅女公子逐渐长大,更加聪慧,凡所见所闻,领悟甚快。然而对于婚嫁大事,却未曾虑及。世间男子,想必皆有攀龙附凤之心,择有权有势之家,千方百计求婚。放那两位女公子处甚为热闹。而这位东厅文公子门前冷落,闺门常闭。旬皇子闻知,认为时机已到,便郑重考虑向东厅女公子求婚。他常叫朱小公子,悄悄地要他送信。但大纳言总想着将二女公子许配与他,因此常窥察旬皇子动向,期望他动了念头前来求婚。真木柱夫人看他情状,觉得难为情,便说道:“大纳言差矣,旬皇子之意并不在二女公子,你费这些心思终是枉然。”东厅女公子对匈是子的信只字不复。但旬皇子愈发追求得紧。真木柱夫人常常自思:“有什么不好呢?匈皇子品貌俱佳,我倒很希望他作我女婿,日后必是幸福。”但东厅女公子以为匈皇子过于贪色,私情甚多。他对八亲王家的女公子,爱得也很深挚,常不顾路途险远,前去与她幽会。此四处牵扯之人,绝对靠不着的。因此,这门亲事决不轻易允许,她决心拒绝他。但真水柱夫人觉得如此会使匈皇子难堪,有时竟背了女儿,偷偷地写回信与他。
第四十五章 竹河
却说源氏一族以外的后任太政大臣播黑家,还有几个侍女在人世。这些侍女善于说长道短,常常不发问,便自会滔滔不绝说出些源氏家族的故事来,与紫夫人的侍女们所说略有出入。据她们道:“关于源氏子孙的传说,有些并不确切。许是老侍女们年岁太大,头脑糊涂,记忆不清而弄错了吧。”到底谁是谁非,难以定夺。
已故髯黑太政大臣和玉髦尚待,生有三男二女。镜黑大臣竭力教养,指望他们日后出类拔萃。孰料无公不济,累黑大臣却因操心过度,温然长辞了。遭此突变,五望夫人一时束手无策。原本打算及早送女儿入宫,也只好延搁。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脉内遭此恶运,门庭日渐冷落。玉囊尚待的近亲中颇有权势显赫者无奈亲戚身分高贵,往来并不亲密。且已故望黑大臣生性孤僻,不善言谈,与人交往甚浅。或许是此缘故,玉望夫人竟没有一个知心朋友。惟六条院源氏主君始终视玉置若亲生女儿,临终时特地于遗嘱中写明,玉鬓所得遗产仅次于秋好皇后。夕雾右大臣亦甚是关心玉望,每逢有事,必来探访,其亲近反胜于嫡亲姐妹。
玉望夫人对三位公子的前程并不十分担心。三位公子皆已行过冠礼,正值晓事年龄。虽因亡故而有些孤苦无助,但也会理所当然逐级晋升。倒是两位女公子令玉望夫人忧虑。镜黑大臣生前,今上也曾示意,望他送女儿入宫。并时时屈指计算年月,推想女儿已出落成人,催他早日实行,但玉鬓夫人私下认为:“明石皇后深受宠幸,位尊无上。倘女儿入宫,定然位居其下,埋没于嫔妃之中,庸庸碌碌列于未席。战战兢兢,察色行事,永无出头之日,毫无意思。眼看我女儿仰人鼻息,屈居下位,我如何心甘?”如此思前想后,举棋不定。冷泉院也一心想得玉髦之女,竟将往事重提,对玉髦当年的无情仍感怨恨,说道:“昔日尚且这般,如今年事渐高,形容丑陋,自是更遭人唾弃。尽管如此,我还是请你将我视作你女儿的可靠保护人,将她托付与我吧。”他固执地请求。玉童心想:‘叫我怎生是好?我这命运真是多劫难啊!他定是将我看作了冷酷无情女子,好不难堪。如今到了这般年纪,索性将女儿嫁与他,以释前嫌吧。”但又犹豫不决。
两位女公子相貌姣美,世称美人,倾慕之人不计其数。夕雾右大臣家请公子中的藏人少将,乃正夫人云居雁所生,品貌兼优,官爵显于其他兄弟,尤为父母宠爱,亦诚恳地求婚于玉望夫人的大女公子。从亲缘关系而言,其与王慧的关系密不可分③因此他与弟兄们常出人钱黑大臣脉内,玉望夫人亦甚疼爱他们。这藏人少将也与侍女们混得很熟,常向她们倾诉自己对大女公子的倾慕。众侍女便常在玉霎夫人身边极口赞扬藏人少将。玉髦夫人甚感烦乱,但又觉得他很可怜。其母云居雁夫人也不时写信给玉望夫人。殷切请求。父亲夕雾大臣亦曾道:“如今他官位虽低,但看在我们面上请答应他吧。”但玉髦夫人早已决定:大女公子决不嫁臣下,必须入宫。至于二女公子,若藏人少将官位稍高,门当户对时,许嫁与他亦未尝不可c藏人少将则固执地坚持:倘五望不许婚,便将女公子强行抢走。玉髦夫人对这门亲事虽不甚反对,但恐于正式许诺之前发生丑事,盛传于世,遭人讥议,败坏门风。遂再三告诫传递信件的侍女们:“你们务必谨慎,以免有所闪失。”侍女们从此忐忑不安,甚感为难。
再说六条院源氏晚年娶朱雀院三公主所生的蒸君,冷泉院视如亲子一般疼爱,封为四位侍从。其时蒸君年仅十四五岁,天真烂漫,但心灵却早熟,深请人事。加之仪表堂堂,足见前程远大。玉望尚待有;已招他为婿。尚待的邻宅与三公主的三条院相距甚近。因此每逢础内举办管弦之会,众公子便常邀请黄君前来共乐。盛闻尚侍邸内美人之名,青年男子无不心驰神往,皆身着锦衣绣袍,风度翩翩。若论相貌,则首推藏人少将最为秀美;论品性、风度,则这四位待从最为温文尔雅、风流倜傥。总而言之,无人能与此二人媲美。人们均因黄君为原氏之子,格外看重他。许是源于此因,甚盛名众口皆碑。青年侍女更是赞不绝口。五望尚待也极为疼爱,常与他亲切闲话。她道:“你父亲当年气宇轩昂,其俊逸之姿令人至今难以忘怀。你颇具父亲遗姿,每次见到,便能聊以自慰”。夕雾大臣位高权重,若无特别机会,亦难见上一面。”因此,她视黄君如亲兄弟,蒸君亦当她为长姐,不时探访。蒸君品行端庄,举止稳重,绝非轻薄男子。侍候两位女公子的青年侍女们见他婚事不见眉目,都非常着急,甚感遗憾。他们常与他开玩笑,令黄君烦恼万分。
不觉已值次年正月初一。玉髦尚待的异母兄弟红梅大纲言、藤中纳言来尚待邮贺年。这红梅大纳言即昔日唱《高砂》的童子。藤中纳吉为已故货黑太政大臣前委所生大公子,真木柱的同胞兄。夕雾右大臣带着六位公子也来了。右大臣气宇轩昂,举止洒脱。六位公子亦皆眉清目秀,且早年得志,意气风发。世人均道这一家至善至美。惟藏人少将,虽特别受父母恩宠,却总是心事重重,愁眉苦脸。如往年一样,夕雾有大臣与玉鬓尚侍隔帷而谈。夕雾右大臣说道:“如今这把年纪,除了宫,便无心走动。常思前来叩访,共叙往日情谊,却总因无甚要事,才能如愿。尊处若逢有事,悉请吩咐诸小儿办理。小弟早已交待波等忠心效劳,不得怠慢。”玉望尚侍答道:“寒门道此恶变,势力衰微,今已微不足道。承蒙照拂依旧,愈发令我缅怀先人,念念难忘。”接着便将冷泉院欲召大女公子入宫之事略述一二,说道:“家势衰微,入宫恐受冷落,徒增烦恼。因此甚是忧虑,进退难决。”夕雾答道:“曾闻今上宣示此意,不知确否。冷泉院虽已退位,似乎声威亦有所减,然容貌俊美,无人可及。虽年事稍高,却如少年一般,风度翩翩。倘舍下有女可差,必应召人院。可惜无一人够得上姿容秀美的诸宫眷之列。但不知冷泉院欲召尊府大女公子之事,是否已禀明大公主之母弘徽殿女御?昔日亦曾有意将女儿送人宫,终因顾忌此人,未曾如愿。”玉望说道:“弘激殿女御也曾劝我,道近来颇感孤寂,愿与冷泉院悉心照顾我女,以遣寂寞云云。竟使我有些动心了。”
告辞玉累尚侍,众人即赴三条院向三公主贺岁。与朱雀院、六条院源氏有旧情或其它关系的人,均不曾将这尼僧公主忘记,齐来贺年。滚黑大臣家的公子左近中将、右中共、藤侍从等,皆陪伴夕雾大臣同往。一时锦冠华盖簇集,气势颇为庞大庄严!
时至日暮,四位待从蒸君也来向玉望尚待贺年。白昼云集于此的众多显贵公子,皆仪表堂堂,无暇可击。然这四位侍从的到来,令众人尽皆逊色。好激动的侍女们七嘴八舌道:“终究是这位公子与众不同啊广“来作我家小姐夫婚,倒是地造天设般匹配!”这蒸君的确温文尔雅,风姿可爱。尤其是行动举止间,身上所散发的股股香气,令人陶醉。即或是大家闺秀,只要略晓情趣,亦定会注目凝视秀君,赞叹不已。其时玉髦尚待正在念佛堂里,闻知黄君前来贺年,吩咐侍女道:“快请公子!”黄君自东阶人佛堂,于门口帘前坐下。佛堂窗前几株小梅树,正含苞欲放。早春的营啼尚欠婉转。众侍女百般挑逗蒸君,希望这美男子于这美景中更为风流飘逸。孰料黄君却兀自缄默无语,一本正经,颇令她们失望。内有一身份高贵名叫宰相君的侍女咏诗一首奉赠。诗道:
“小梅吐新蕊,更添娇艳色。手折芬芳枝,妍姿不胜看。”如此才思敏捷,脱口成章,黄君甚感钦佩,便答诗道:
“小梅吐新蕊,遥望似残柯。未知娇艳色,深藏花心里。如若不信,请触我袖。”便与她们汗起了玩笑。众侍女齐声道:“的确‘色妍香更浓’啊!”众传文此时兴致勃勃,肆意嘻笑起来,倒真想上前拉其衣袖逗趣。恰逢王慧尚待从佛堂里膝行出来,见此情状,轻声骂道:“你们真是放肆,连如此温顺的老实人也不放过,不害臊吗广黛君听罢,暗想:“我为老实人,岂不令我委屈吗?”尚待幼子藤侍从无须往各处贺年,因其还不曾上殿任职,此刻正闲居家中。他捧出两个嫩沉香木盘,盛上果物茶水,招待黛君。尚待想道:“夕雾右大臣愈上年纪,愈与父亲肖似。蒸君虽不肖似父亲,但那温文尔雅、沉着稳重的风度倒具源氏主君当年神韵,恍如主君在世。”回首往事,甚是伤怀。秦君人去而香气仍维绕于室,令众侍女羡叹不止。
四位侍从蒸君自被称为老实人后,心中终觉委屈,颇不甘心。正月二十过后,正值梅花盛开。为让尚待改变看法,在众侍女面前一展风流,乃特赴尚待府邪造访藤侍从。进入中门,但见一穿着与他相似的男子站在那里。这人见蒸君走来,慌忙躲避,不想却被黛君拉住。一看,却是常踌躇于此的藏人少将。他想:“此人许是被正殿西边的琵琶、琴筝声所迷恋吧。为情所困真痛苦啊!而强欲求爱,更是罪孽深重!”片刻琴声停止。袁君便对藏人少将道:“请你在前指引吧!我对此很陌生。”两人遂携手唱着催马乐侦技产同行,径直向西面廊前的红梅树走去。尊君身上香气四溢,胜于花香,侍女们早已闻得,忙打开边门,用和琴含着《梅枝》的歌声,弹出美妙和谐的音乐来。尊君心想和琴为女子所用,不宜弹《梅枝》这吕调乐曲,而她们却弹得如此纯熟。兴之所致,二人又将此曲从头唱了一遍。侍女们使用琵琶来伴奏,其技艺亦甚精湛。蒸君觉得此地确为风流之处,足令人心旷神怡。于是放纵情怀。与侍女们调情说笑起来。玉髦尚侍亦叫人送来一张和琴。蒸君和藏人少将彼此谦着。尚待便传言熏君:“你的斥音酷似先父,这我早已闻知,趁今宵骂声引诱琴声,不妨弹奏一曲吧。”蒸君心想:“尚待盛情邀请,若我怯场怕羞,未免有失礼遇。”于是勉强弹奏了一曲。玉霎尚待听来,琴声果然优美无比。源氏虽为玉髦尚侍的义父,但生前父女不常见面,而今源氏辞世多年,玉器尚待常常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今日素君的琴声,自是令她更为感伤。她道:“蒸君相貌堂堂,肖似已故柏木大纳言。连这琴声,亦与大纳言有同工之妙。”说罢泪流不止。近日她极易伤感流泪,许是年事渐高之故吧。藏人少将亦唱了一曲“瓜鹏绵绵”,歌声甚为美妙。座上无老人呼叨烦扰,诸公子便无所顾忌,相互劝诱,尽兴而欢。主人藤侍从与其父髯黑大臣极为肖似,不甚擅长歌乐弹奏,谁知举杯劝酒。众人便怂恿他:‘你也须尽兴唱个祝词啊?”他便附和着众人唱催马乐《竹河》。歌声虽显幼稚,却亦甚美妙。其时帘内送来一杯酒。黄君道:“听说酒醉吐露真言,神思不清,言语错乱。倘若饮醉,叫我如何是好?”便不再接受酒杯。带内又送出一套女子的褂子和礼服,尊香扑鼻,乃临时应酬,赠与黛君的赏品。董君甚是不解,问道:“这又为何?”便将赏品推与藤侍从,起身告辞。藤侍从忙拉住蔡君,将衣衫交还给他。表君道:“‘水驿’酒③我已饮过。夜色已深,恕不奉陪!”说毕便逃也似的回家了。再说藏人少将见勇君随意出入此地而颇受喜爱,顿觉自惭形秽,心中不免怨恨,口上亦就泄露出来。吟诗道:
“众皆赏赞清惜花,我独迷恋蔼蔼夜。”吟罢,长叹一声,便欲回去。帝内一侍女即答诗道:
“皆因时地生雅兴,不惟梅香悦春心。”
翌日,四位待从素君特遣使者送信与藤侍从。信中道:“昨夜因不胜酒力,举止有失检点,让诸君见笑了。”他意欲玉髦尚待知晓,便在信中用了许多假名。并于一端附诗道:
“吟得《竹河》章末句,料君知悉我深心叩”藤侍从即将信呈送正殿,与母亲一起看。玉望尚待看罢信,赞道:“字迹好不潇洒啊!小小年纪便已这般灵慧,足见前世造化深厚。虽幼时丧父,母亲出家为尼,失却父母疼爱抚育,却出落得如此出众,真是苍天庇佑啊广言下之意,乃指责儿子文笔拙劣,远不及蒸君。这藤侍从的回信,文笔确实幼稚,信中道:“昨夜你喝了酒就走,如经过水驿一般,大家皆感奇怪呢。
歌罢《竹河》良宵水,询君何故匆匆归户自此,尊君就以拜访藤侍从为名,频频出入于玉霎尚侍家,并将爱慕女公子之意隐约吐露。那藏人少将的怨恨亦不无道理,尚侍哪里的人的确喜欢蒸君。甚至尚未成人的藤侍从,亦与黛君要好,形影不离。
转眼到了三月,春光九限美好。玉髦尚待邪内,一些樱花正争奇斗妍,一些已开始凋谢,微风拂来,漫天落英缤纷。春日昼长人静,闲寂无聊,欣赏春累倒也无妨。两位女公子在侍女们簇拥下款款移步入院,赏花玩景。两位女公子正值豆宏年华,出落得花容月貌,端在烟雅。大女公子容颜姣艳,气质高雅,显现帝后丰姿。身着表白里红的褂子、核棠色罩衫,明艳入时,甚是华丽照人。那无限娇媚,由衣裙上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其风韵令见者无不自惭形秽,望尘莫及。二女公子也木相上下,身着淡红梅色褂,外罩表白里红衫,秀发柔美动人,似柳丝扶风。众人私下品评道:二女公子亭亭玉立的秀姿,清秀脱俗的容貌,温雅烟淑的性情,略胜大女公子一筹;然又远不及其姐姿色艳丽。二人相映绝伦,益彰无仅。一日,姐妹二人奕棋取乐。初光鬓影,互相辉映,好一幅动人的风景。幼弟藤侍从作见证人,侍坐近旁。两兄长窥探一下帘内,说道:“侍从真好福气,也作见证人了!”随即毫无忌惮地坐了下来。女公子身边的侍女均不由自主调整姿势。长兄左近中将叹道:“宫中琐事繁多,不能像侍从这般伴随姐妹,令人抱憾!”次兄右中井也说道:“听差宫中,不敢分心。无暇照料家里,望姐妹见谅。”两姐妹听兄长们如此客气,便停止奕棋,甚感难堪,满面娇羞,那情状令人怜爱无比。左近中将又道:“每逢出人宫中,我便常想若父亲在世,我们该多好啊!”话不曾道完。早已泪眼源陇。这左近中将年约二十七八,时刻牵挂妹妹前程,用心细微,未忘父亲遗愿。
庭园中百花争艳,欣欣向荣,樱花尤为艳丽。两位女公子命侍女折取一枝,相与欣赏,赞道:“如此艳丽,何花能与之媲美?”长兄左近中将忆起昔日情景,慨然道:“幼时,你们二人常争夺此花树,一个道‘这花是我的!’一个道‘这花是我的’!父亲裁决道:‘这花归姐姐。’母亲却道:‘这花应属妹妹。’我闻后,虽没哭闹,但却很是伤心。”略停片刻,又伤感道:“樱花已老。追忆逝水流年,请人先我而去,此身哀愁何其多!”如此时而感叹,时而嫁笑,倒也颇有闲情逸致。原来这左近中将最近当了女婿,像如今这般从容盘桓,甚是难得。今日为樱花所动情,因此耽待较久。玉髦尚待虽早为人母,且子女均长大成人,但容颜依旧,昔日风韵犹存,别有~番动人丰姿。时至今日,冷泉院想必仍在爱慕玉髦容姿。回首往事,难以忘怀,故竭诚盼望大女公子入待。对于大女公子入待冷泉院一事,左近中将并不十分赞同,说道:“此事终非长久之计,凡事都讲和谐。冷泉院容貌俊丽,举世无双,自是令人仰慕,然已退位,非值盛时。就是那琴笛之曲调、花之颜色、鸟之鸣声,亦讲究合乎时宜,方能悦人耳目。故不如当太子妃为妙。”玉髦答道:“这也未必。皇太子身旁,早有高贵之人今宠,位尊无比,恐非我们力所能及。倘勉强播合,必不能称心顺意”终为世人耻笑,务必三思。若你父在世,虽不知命运如何,但总有所助,亦不会如此尴尬!”说到此处,众人甚是伤感。左近中将等人离去后,两女公子继续弃棋。二人以樱花为赌物,说道:“凡三弃二胜者,樱花归其所有。”其时日薄西山,暮色幽暗,便将棋局移至檐前。众侍女高卷帘子,皆盼望自家女公子领先。
恰逢此刻,那藏人少将来藤侍从室中访晤。藤侍从送两位兄长回府,四周寂静无人,廊上门皆敞开。藏人少将便走近门边向内院窥视。天赐良机,只见一群侍女正簇拥着两位女公子下棋。这时天渐昏暗,视物不清。藏人少将细细分辨,始知那着表白里红褂子的乃大女公子。此真谓“谢后好将纪念留”的颜色,确实艳丽无限。藏人少将寻思:如此国色天姿,倘为他人之妻,实在令人惋惜。夕阳返照,侍女们姿态万千,风情万种,令人迷恋。赛棋终见分晓:右方的二女公子赢了。身侧众侍女便欢呼雀跃起来。有人笑着高喊:“还木快奏乐助兴!”还有人兴致盎然道:“这樱花如今归二小姐了广藏人少将不明她们争议何事,惟觉众人言语婉转动听,极欲参与其间。但见女子们无拘无束,谈笑风生,深恐贸然闯入会使她们手足无措,只得无奈地独自归去。此后藏人少将常悄然徘徊于此,祈愿上苍再赐良机。
自这日始,两女公子每日以夺樱花为戏。一日黄昏,东风骤起,吹落樱花满地,令人怜惜不已。败者大女公子因景赋诗道:
“此樱纵非我所有,风虐亦替花担忧。”大女公子的侍女宰相君帮助女主人,续吟道:
“缤纷花落开未久,不足珍此无常物。”右方的二女公子也赋诗唱和:
“本是寻常风花落,意气不平输此樱。”二女公子身侧侍女大辅君接着吟道:
“多情落花意属我,碾作泥尘亦弥珍。”赢方女童趁兴走下庭院,倘祥樱花树下,拾集了许多落花,吟诗道:
“残英纵落伴风尘,亦须拾集珍我物。”对方侍女不甘示弱,也以诗格酬:
“欲得长保樱花盛,只恨蔽风无巨袖。”你们太小气吧!”她贬斥赢方侍女。
如此闲情逸致,不觉岁月磋路远逝。却说玉望尚待心中挂念女儿前程,日夜茶饭不香。冷泉院日日来信。弘徽殿女御致函敦促:“你们举棋不定,诚心疏远我么?上皇以为是我嫉妒,在其间作梗。令人实在不快!答应与否,清早定夺。”措辞情真意切。玉望尚待寻思:“这定是前世宿缘了!对方如此真心,实难令人推却!”遂决定送大女公于人冷泉院。妆直服饰诸物,先前早已置齐。只是侍女用品,须即刻筹办。举府上下,一片忙碌。
藏人少将闻此消息,肝肠欲断,遂泣诉于其母云居雁夫人。云居雁也无可奈何,不得已向玉望尚待写信:“修书奉读,只因木肖之子痴情欲死,请勿怪罪。倘若体恤下情,务请置腹以语,聊慰其痴心。”其言凄楚,感人肺腑。玉髦痛苦不堪,惟有哀叹。终于复信:“此事由来已久,心中犹豫难决,近因冷泉上是催促甚紧,言辞恳挚,使我心神线乱,惟有遵命而行。令郎既然如此痴心,望其勿躁静候,上苍难负有情人。”玉鬓窃自计虑:待大女公子太冷泉院后,即将二女公子嫁与藏人少将。她有顾虑:两女同时出嫁,未免过分触目。何况藏人少将眼下位卑官低。但藏人少将却难移爱于二女公于。自那日薄暮偷窥大女公子花容月貌之后,频频眷恋情影。朝思暮想,茶饭不思。如今遭此挫伤,日夜只闻其悲叹。
藏人少将深知大局已定,但觉心中苦闷,总想借机牢骚一番,遂去访晤藤侍从。恰逢藤侍从正拜读蒸君来信,见藏人少将闯入,正欲藏信,孰料藏人少将早猜出是蒸君来信,急牵信手中。藤侍从心想:倘若坚决不与,他必疑心有事相瞒。遂任其拿去。信里并无要事,推慨叹世事艰难,微露怨恨罢了。内有一诗:
“日月无情空虚过,又逢残春人断肠。”藏人少将阅毕,想:“原来此人这般悠闲,连慨叹怨恨也如此斯文。我品性太急,招人耻笑,受人冷落,大概也因这暴躁脾气吧。”胸中愈发忧郁,无心与藤侍从续谈,欲去同熟悉的侍女中将摆谈。但想摆谈也是徒费心思,政只有哀叹。藤侍从道:“我欲回信黄君,始不奉陪。”遂持信去与母亲相商。藏人少将遇此情状,心中极为不快,凡欲发作。可见痴情男人的心思了!
藏人少将来至中将室中,满腔怨恨,难以自抑。侍女中将见其为情所困,深怕言语差错,便闪烁其词,答语含糊。藏人少将谈及那日黄昏偷窥赛棋之事,说道:“如能与她再谋一面,即使者梦中一样隐约,也死而无憾了!哎,日后我将如何度日啊?恐怕与你这般促膝谈心之机也不多了!‘可哀之事亦可爱’,言之有理啊!”语甚恳挚哀怨。侍女中将颇受感动,深觉怜惜,却慰之无计。夫人欲将二女公子许配与他,以慰其痴,但他心中只有大女公子。中将猜想他必是因为那天黄昏目睹了大女公子天姿国色,才如此痴狂。这虽合情理,然而她仍埋怨道:“你偷窥之事倘叫夫人获悉,她必以为你行为卑鄙而嫌弃你。我已不再同情你,你真令人失望啊厂藏人少将答道:“世间一切,我已无所谓了。推那日大女公子求胜,好令我抱憾。倘若当时作设法带我进去,我只须使个眼神,定叫大小姐稳操胜券。唉/于是吟道:
“我身无名甚嗟叹,何故刚强不饶人?”中将笑吟:
“棋局凭力判输赢,好胜争强徒劳心。”藏人少将依然心中有恨,又赋诗道:
“尊君执掌我生死,盼待援引困厄身。”藏人少将哀乐反复,嗟叹不已。直至东方破晓,方忧伤辞归。
次日便是四月初一更衣节。夕雾右大臣家诸公子皆人宫贺节,惟藏人少将郁郁寡欢,神情恍憾,蛰伏不去。母亲云居雁老泪纵横,甚是同情。右大臣也说道:“当初我恐冷泉上是不快,又妄以为五望尚侍不会应允,故每次谋面皆未提出求婚,真令人后悔莫及。倘我亲口提出,她必定答允。”藏人少将照旧写信诉恨于玉髦尚待。这回赠诗道:
“残春犹窥花月貌,浓夏徘徊绿树荫。”此刻,几个身分较高的侍女,皆族拥于玉髦尚侍前,向她叙述众多求婚者失望后的种种苦状。侍女中将道:“藏人少将言‘尊君执掌我生死’之语,显见并非空言,真可怜啊!”尚侍亦觉此人可怜。由于夕雾右大臣与少将生母亦曾有意,藏人少将又甚为痴情。因此尚待决定,无论如何,也须将二女公子嫁与藏人少将。却又以为藏人少将妨碍大女公子入冷泉院,的确无理。何况滚黑大臣生前早作预定:大女公子决不与臣下结发同机,无论此人如何位高权重。如今人冷泉院,尚嫌前程有限,愧对其夫遗愿。侍女在此时送进藏人少将信函,实在不合时宜。中将遂回复一诗:
“怅对青空沉思久,方知君心在娇花。”众侍女看完诗,皆道:“他已痴狂这般,何必再拿他开心呢?”然而中将怕改写麻烦,也就作罢。
大女公子定于四月初九日人冷泉院。夕雾右大臣也特遣众多车辆与听差前去供用。云居雁夫人虽与异母姐姐玉望尚待曾有怨恨,关系略为相流,但虑及年来因少将之事与她频频通信,眼下突然绝交,情理难通,也遭世人耻笑。遂赠送了丰厚的华丽女装,作为众侍女的犒赏。并附信道:“妹因小儿藏人少将精神恍馆,疲于照理,不能前来相助,特以致歉!而姐却吝赐示,颇疏远小妹矣。”此信措辞稳重,而牢里行间暗呈不平之意。玉髦尚待阅后实感抱歉。夕雾右大臣去信道:“弟本应亲来恭贺,无奈恰逢忌日,难如心愿,甚感歉疚!今特遣小儿前来,以供驱使。望任意差遣,勿加顾虑为幸!”他派原少将及兵卫佐二子前去。
红梅大纲言也派遣清侍女及车辆前往听差候用。其夫人即已故毅黑太政大臣前妻之女真木柱,与玉髦尚侍关系非同一般o但真水柱夫人却无动于衷,谁有其胞弟藤中纳言亲往,与两个异母兄弟即玉望之子左近中将及右中非共同帮办诸多杂事。他们回思父亲在世之日,无不万端感慨。
藏人少将又写信与侍女中将,倾述失恋之苦。信中说道:“我大限已至,悲痛至极。惟望能得大小姐一语:哦怜惜你。’或可苟延残喘,暂留于世。”中将呈信与大女公子。适逢姐妹二人正依依话别,相顾无话凝噎。昔日两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邻居东西两室,中间开一界门,尚嫌疏隔甚远。如今却劳燕分飞,怎堪离愁别痛?今日大女公子穿着格外考究,容颜风资高贵异人。回想父亲在世之日关怀其前程所言,依恋不已。正值此际,侍女送来藏人少将来信。她取来读过,暗自寻思:“这少将父母健在,家势显赫,当为幸福之人,缘何这般悲观,言这等无聊话语?”她深觉诧异。又虑及‘太限已至”,不知是真是假,遂于此信纸一端写道:
“‘怜惜’非比寻常言,总可无由向人语?只对‘大限已至’之语,稍有理解。”便对侍女中将说道:“你按此意回复罢。”孰料中将意将原信送了去。藏人少将一见大女公子手笔,欣喜之情胜获至宝。又想到大女公子已信他信中所言“命限今日”,激动不已,热泪流淌无尽。遂又立刻模仿古歌‘雌人丧名节”的语调,寄诗诉怨:
“人生死难寻,不能盼君怜。君若愿启唇对我言声‘怜爱’,我即刻剜清而亡。”大女公子阅毕,想:‘顺厌之极,竟来如此复信!定是中将不曾将诗另行抄写。便将来诗退回。”她心中颇觉烦闷,就此缄默不言。
随大女公子人冷泉院的侍女及女童,皆装扮得光彩照人且合乎礼仪。入院仪式,与人宫大同小异。大女公子先去参见弘徽殿女御。玉髦尚待亲送女儿人院,便与女御叙谈。直至夜深,大女公子方才人冷泉院寝宫。秋好皇后与弘徽殿女御均已入宫多年,昔日风韵已随年老俱衰。而大女公子正值青春年华o花容月貌,雪肤玉体。冷泉院见了,安有不怜爱之理?因而大女公子大受宠幸。荣贵元及。冷泉院退位后形同人臣,安闲自在,生活更为幸福。他竭诚希望玉望尚待能暂住院中,但尚待却立刻归去。冷泉院甚觉遗憾,惆怅不已。
冷泉院极为痛爱源侍从黛君,常召他近身,恰似昔年铜壶帝疼爱年幼的光源氏一般。故黄君对院内后妃皆甚亲近,常自由出入。蒸君对新入院的大女公子,表面上虽然照例亲近,但私下却在猜度:不知她对我有何想法。一日黄昏,四境清幽,秦君偕同藤侍从一道人院。见大女公子居室近处的五叶松上藏花缠绕,开得娇艳欲滴,二人遂于池边席苔而坐,共同观赏。尊君不愿明言对其姐的失恋,惟闪烁诉其情场失意之苦。赋诗道:
“昔日如若争攀折,藤花甚胜苍松色。”藤侍从见黛君欣赏藤花时神情愁苦,对其失恋之苦倍加同情。遂赋诗向他暗示:此次大姐入院,她并不赞成。其诗道:
“藤花虽是我故亲,无奈未能助君攀。”藤侍从本性忠厚,甚替熏君抱屈。其实黛君本人对大女公子并不痴迷,但求婚不成,总觉有些惆怅。至于藏人少将,却是痛彻心扉,苦乐无常,几乎失去理智,做出越轨行为来。在向大女公子求婚请人中,有的已移爱于二女公子。玉髦尚待深恐云居雁怀恨于她,拟将二女公子许配与她的小儿,也曾将此意暗示于少将。但藏人少将自大女公子嫁后,便不曾来访。昔日,藏人少将偕同兄弟常出入于冷泉院,亲亲睦睦。然而自大女公子入院后,他便极少涉足冷泉院了。偶尔出现在殿上,也是因事务而无法避开。每逢如此,即觉寡然无味,便迅即逃离冷泉院。
今上素来知瞌播黑太政大臣生前悉心力主大女公子入宫,今见玉髦将她送人冷泉院,颇感诧异。便宣召女公子长兄左近中将上殿,探询其由。左近中将报之其母道:“皇上动怒了。我早已言及;此举有失偏颇,必令众人失望。但谓母亲一向见解独到,自有主张,故不便从中阻挠。但如今皇上见怪,为自身计,深为前程忧虑!”左近中将满脸不悦,深怪母亲此事欠妥。尚待答道:“有何办法呢?”我也不欲这般匆匆裁定。无奈冷泉院频频执意恳求,言语颇令人感动。我想:也罢,靠山无足,即使人宫,也必受人欺凌,倒不如在冷泉院自在安乐,故我便应允了冷泉院。如今你们皆谓此事欠妥,当初为何木直言劝阻呢?至今却来怨怪我办事不力!甚至夕雾右大臣也怨我行事乖谬。唉,个中苦味谁能解?再者,这桩姻缘,怕是前生注定罢!”她从容而谈,并不以此为错。左近中将道:“前世因缘非凡眼所能瞧见。皇上向我们要人,我们岂能回答‘此人与陛下无缘’么?母亲担忧明石皇后嫉妒妹妹,难道院内的弘徽殿女御会坦诚相处,善罢甘休?母亲预期女御会疼爱妹妹,诚能如此吗?勿须多言,且看将来事实。但细细思虑,宫中虽有明石皇后,不是尚有其他妃嫔么?侍奉主上,只要与同辈亲善和睦,自古以来均谓此乃莫大的幸事。如今与弘徽殿女御相处,倘若稍有触犯,她必厌嫌而弓睐诽谤中伤,露愿于世人。那时你将后悔莫及了。”他们各持已见,王慧尚待苦不堪言。
其实冷泉院甚是宠幸大女公子,二人感情日日浓厚。这年七月,新星妃怀孕,娇羞病态更楚楚动人。可见当初青年公子纷纷为之倾倒,确不为过。这般沉鱼落雁之姿,谁能止了贪色之念呢?冷泉院时常为新皇妃举办管弦乐会,并召蒸君参加。故而蒸君得以经常聆听新星妃的琴声。春日曾与董君。及藏人少将的《梅枝》歌声弹和琴的侍女中将,也被召入一起演奏。尊君闻此和琴声,忆及旧事,极为感慨。
第二年正月,宫中举办男踏歌会。当时殿上王孙公子济济一堂,其中擅长音乐者不少。故踏歌人尽择其中校校者,令源侍从蒸君作右方领唱。藏人少将也为乐队成员。当晚正值农历十四,天空清朗无云,一轮圆月悬挂空中,遍洒清辉。男踏歌人退出宫后,即赶往冷泉院。弘徽殿女御与新星妃亦在冷泉上是近旁置席相陪。公卿及诸亲王皆躬逢盛会。其时,除却夕雾右大臣家族与致仕太政大臣o家族外,很难再觅如此辉耀于世的显赫家族了。男踏歌人皆深觉冷泉院之宫中更富情致,故而愈演愈有兴致。藏人少将猜想新皇妃定在帝内观赏,不由得。已猿意马。踏歌人头插棉制假花,虽无香味,然而在各具情态的表演者头上亦生出许多情趣。歌声优雅,舞态完美,几乎无可挑剔。藏人少将回思去年春宵唱着《竹河》,舞近阶前时的情形,禁木住悲从中来,泪盈于眶,几乎失态。踏歌人从这里再去秋好是后宫中。冷泉院亦赴皇后宫中观赏。夜色愈深,月色愈明。昭月当空,亮如白昼。藏人少将踏着节拍,心念皇妃此刻必在瞧他,不禁心醉神迷,飘飘欲仙。在座诸人不断向踏歌人敬酒。少将颇觉专在敬他一人,因而极不自在。
源侍从黄君四处奔忙,通宵歌舞,甚是疲乏。刚躺下身子歇息,便闻冷泉院遣人来召。他道:“我甚是疲乏,正欲稍歇呢。”无奈只得勉强起身,来至御前。冷泉院向他询问宫中踏歌情状,又说道:“领唱一向由年长并有经验者担任。你这般年轻,却被选任,反比往年更好呢!你真前途无量!”言语中对他甚是疼爱。冷泉院随口唱起《万春乐声向新皇妃那边去了。蒸君相伴同行。各侍女的娘家皆有人来观赏踏歌会,女客甚是不少,一片繁华气象。蒸君暂在走廊门口歇息。与熟识侍女闲聊。他道:“昨夜月光明亮太过,反叫人不好意思。藏人少将被照得两目发眩,实则并非月光之故。以前他在宫中时可从未如此。”了解内情的侍女听了,无不格外同情藏人少将。又有人赞蒸君道:“你实乃‘春夜何妨暗’o啊!昨夜月光辉映,愈显出你艳丽姿态呢。众人皆如此评说。”帘内的侍女于是吟诗云:
“吟唱《竹河》夜,是否叫君忆?纵无苦恋情,亦含关切心。”侍女作此诗并未有言外之意,然而蔡君听了禁不住潸然泪下。到此时他才醒悟,先前对大女公子的恋情竟那般深厚。便答诗:
“竹河湛湛水,梦随流波去。方晓人生世,苦辛不胜多。”众侍女皆觉熏君那惆怅满怀的神情甚是可怜。他总令人怜爱,并非他似别人那般易将失恋的苦痛写于脸上,而是他那高尚的人品。他说道:“再多青恐怕失礼。告辞了。”正起身欲走,冷泉院却叫住了他:“到这边来!”勇君虽怅然若失且心中颇不定静,但仍去了那边。冷泉院对他说道:“曾听得夕雾右大臣说:‘已逝六条院主往年常于踏歌会完毕后第二日举办女子音乐演奏会,极具情趣。而今,不论做什么,几乎没有人能承继六条院的传统习俗。当年的六条院,擅长音乐的女子很多,即便是一次小聚会,也办得有声有色,情趣盎然。”说起当年,冷泉院不禁显出无限留恋之情,便命乐人调整好弦乐器具。他自己弹和琴,新皇妃弹筝,秦君弹琵琶,三人共同演奏了催马乐《此殿》等乐曲。熏君听罢新皇妃弹筝,觉得她的演奏技艺比未入冷泉院时愈发精湛。那爪音弹得十分时,歌与曲皆悠扬婉转,悦耳动听。他心驰神往,叹道:“唉!此人真可谓才貌双全,实在是世间难得的女子啊!可想而知,她的容貌也定比先前娇艳了吧。”他对她仍不能割断情思。这种相聚时机一多,自然慢慢接近”彼此之间更加熟悉。他虽强烈抑制自己的情感,但一有机会,他便不由自主地向她诉说内心的痛苦。这于新皇妃心中产生怎样的感觉,则无法知晓。
新皇妃于四月里生下一女。虽然冷泉院未曾准备举行盛大庆祝会,但群臣知道冷泉院必定很高兴,皆前来贺喜。从夕雾右大臣开始,便有很多致送产汤贺礼的。玉望尚待尤其疼爱这刚出生的外孙女,抱于怀中,不肯放下。因冷泉院连续遣使前来催促,希望早日见到小皇女。故只得将小星女送回宫中。那时小星女刚满五十日。冷泉院先前只有一位皇女,为弘徽殿女御所生。如今见这小皇女生得甚是漂亮,便特别溺爱她,新皇妃也愈加受到宠爱。弘徽殿女御的侍女为此很是不平,说道:“怎能这样呢?”愿来两方侍女常发生一些不必要的纠葛,而两位女主人倒并不轻易斗气。由此观之,玉髦也觉得长兄左近中将的话果然很有道理。她想:“长此下去,如何了得?万一我女儿遭受虐待,岂不被世人耻笑?是上如今固然十分宠爱她,但秋好是后与弘徽殿女御皆长年侍奉于左右,若她们不能互相亲近,找的大女公子岂不要受气吗?”且有人亦将今上因心情不好而数次对人发脾气之事告知于她。继而她又想道:“我索性将二女公子也送人宫中。进后宫甚是麻烦,就让她作个女官,司理公务吧。”便向朝廷奏请让二女公子代任自己的尚待职位。尚待乃朝廷要职,玉髦早就有心辞职,一直未得朝廷准许。但对已故滚黑太政大臣的遗愿不能不有所顾虑,朝廷便援引古文先例,准许了她的请求。众人皆认为二女公子当尚待乃命运使然,因为她母亲前年有此辞职请求,却未获准许。
玉髦窃喜一旦如此,女儿便可长安宫中了。然而她又深感对不起藏人少将。她母亲云居雁曾郑重来信相求,将二女公子嫁与藏人少将。玉望亦曾复信透露有此意愿。如今突改初衷,云居雁定会责怪。为此她心情烦躁,坐立不安。便遣次子将此解释于夕雾右大臣,表明并无他意。右中共替母亲传话道:“上皇降旨,欲招次女入宫。众人见我家人进宫入院,皆认为受此皇恩,万分荣耀。真叫我们毫无办法。”夕雾答道:“听闻今上因你家诸事,心甚不悦,这也难怪。如今二女公子作了尚待,若不及时入宫,实乃不敬。还望尽早决断为是。”此时玉髦又去探望明石皇后,获其许可,方送二女公子入宫。她想:“倘夫君在世,女儿也不会落得这般。”思之甚觉凄凉。今上久慕大女公子美貌,如今却无从获得。今又只得一个尚侍,心中颇不如意。不过这二女公子却是风姿绰约,举止优雅,尚待之职正可胜任。玉童心愿即遂,便思隐身佛门。众公子告劝阻道:“目前舍妹仍需照顾,母亲即便为尼,亦难潜心修持。且待她们地稳位尊,再无牵挂时,母亲再遂此愿吧。”玉髦夫人便暂搁此念。此后她便时常微行入宫,探望女儿。
冷泉院爱恋玉望之情,至今仍未消退。故而即便有要事,玉髦夫人亦不进院。但她想起昔日断柜他的求爱,甚觉过意不去,至今仍歉疚于怀。因此,她才将大女公子送人冷泉院,尽管众人皆不赞许她如此做,她仍一意孤行。她对此事亦常疑惑,又不便将心中疑虑倾述于新皇妃,因此便未去看望皇妃。新皇妃对母亲顿生怨恨。她想:“我自小受父专爱,而母亲则无处不偏袒妹妹,即便争抢樱花树此等小事,亦总说我的不是。至今,母亲仍不喜欢我。”冷泉院对玉囊夫人的冷淡,亦怀怪怨,常有愤慨之语。他亲热地对新皇妃说道:“你母亲将你扔给我这老朽后,便不再理睬。这本属常理,也难怪。”于是倍加宠爱新皇妃。
时过数载,这是妃又喜得贵子。多年来,后宫中其他请妃从未生有男儿,而今皇妃却出乎意料地生了皇子,世人皆以此为殊缘,不胜欢喜。冷泉院更是喜上眉梢,尤其溺爱这位小皇于。但冷泉院亦有遗憾:此事偏偏发生在万事皆减色的退位之后。倘出现于在位之时,该是何等风光啊!弘徽殿女御原本仗着所生大公主,独享专宠。而今这新皇妃却连生俊美皇女皇子,冷泉院对她更是前所未有地看重,集宠爱于她一人。弘徽殿女御不觉动了嫉妒之。乙。便常常借故生事,搅得各处不安。女御与皇妃之间隔阂加厚。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只要是首先进入五地位正当之人,无论出身怎样,即便无甚关系亦应特别看重。所以冷泉院内上下,处处偏袒身份高贵、入诗年久的弘徽殿女御而斥责新皇妃。放而新皇妃的两位哥哥振振有词地对母亲说道:“你看怎么样呢?我们的话没错吧。”玉髦夫人听了极为烦恼,颇为女儿的处境担忧。叹息道:“像我女儿这般痛苦生涯的人,人间定然极少。咳,命中注定无法最幸福的女人,万万不能有人官当妃嫔的念头啊!
且说着日那些恋慕玉望夫人的大女公子的人,后来皆升官晋爵,其中可当东床者大有人在。那位被称为源侍从的黄君,当年尚是个黄口小童,如今已是宰相中将,与匈皇子齐名,即所谓“匈亲王、囊中将”是也。他确实生得老成持重,文静优雅。诸多亲王、大臣皆意招他为婚,但他一概回绝,至今尚了然一身。玉望夫人时常说道:“此人当时年幼不知事体,不想长大党如此聪慧俊美。”还有那位藏人少将,如今已是三位中将,声名显赫。玉髦夫人身边几个多嘴饶舌的侍女亦悄声议论:“此人小时候长相亦很俊秀呢。”又说:‘大女公子与其入官受辱,倒不如当初嫁给他好呢。”玉髦夭人听此议论,心中甚是难过。至今这中将仍恋慕大女公子,其情丝毫不减当年。他一直怨怪玉髦夫人太过冷漠戈情,以致他对自己的妻子竹河左大臣家的女公子,不生~点爱意。他纸上写的,心中念的,皆是‘冻路尽头常陆带”之歌。大女公子身为冷泉院是妃,却异常抑郁,常艺假归宁。玉髦夫人看到她生活得如此不称心,亦觉后悔。那二女公子入宫作了尚待,却很快乐幸福。人皆称她深明事理,甚可敬爱。
竹河左大臣辞世后,夕雾右大臣升迁左大臣,红梅大纳言身兼左大将与右大臣二职。其余诸人,均有升迁:黄中将升任中纳音;三位中将升为宰相。其时,为升官晋爵而庆贺的,除了他们这一家族外,再没有谁有如此荣耀。
蒸中纳言登门拜访工望夫人以答谢祝贺之礼,于正殿前拜舞。玉婆夭人见他后,说道:“如此寒门陋舍,承蒙不弃,君之盛情将铭刻于心。见到你则使我忆起六条院主君在世时的往事,实难忘怀。”声音温婉优雅,悦耳动听。蒸君想道:“她真是永臊青春啊!难怪冷泉院对她的爱慕无法断绝。如此看来日后定要生出什么事呢。”便回答道:“升官晋爵乃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小弟今fJ乃是专程前来拜访。大姐说‘不弃其陋’,想必是怨我平日怠慢之罪了?”玉望夫人道:“今乃你喜庆之日,本不该诉说怨恨。但你特来造访,机缘难得。且此等琐碎伤心之事,不宜书传,只可面谈。因此我只有照直说了:我那入院的女儿,今处境艰难,如在火炕,兄难容身。当初因有弘徽殿女御与秋好皇后的照拂,尚能安身度日。但如今两人怨恨她无礼夺宠,处处令她难堪。她不堪忍受,只得忍痛抛下皇子皇女,归宁在家,以期安心度日。因此流言蜚语顿起,上皇深感不悦。你倘有时机,万望向上皇多多美言。昔日仰赖诸方荫庇而断然入院时,请人尚能和睦共处,坦诚相待,谁知今日却反目成仇。可恨我当时思虑单纯,草草行事。如今后悔莫及也。”说罢长叹不已。黛君答道:“据我看,你们太过忧虑了。入宫招嫉,乃亘古之事。那已退让的冷泉院,只求闲居静处,凡事皆不愿铺排张扬。因此后宫请人皆望悠闲自在地安度岁月。只是诸位后妃之间,难免勾心斗角。而这与旁人何干呢?但于当事人来说,难免心怀怨恨。常因琐碎细事而妒火丛生,这原是妃嫔们惯有的习病当初送女入院时,这点细小纠纷是应该考虑到的呀!只要日后和气处事,凡事忍耐,便无甚事事忧虑了。此种事情,我们男子怎好顾问呢?”玉髦夫人笑道:“我本想向你诉苦,岂知却枉费心机,竟被你驳得哑口无言了。”她的语气轻快而有风趣,不像母亲关心女儿那般认真。勇君想道:“她的女儿受其熏染,亦定然具此风度吧。我那般爱恋宇治八亲王的大女儿,也不过是欣赏她的这种风度。”此时二女公子归宁在家。黛君知道两女公子俱在,甚是激动,惟其定闹呆无事,或许正藏于帘后输窥他吧遂感觉不好意思起来,便努力做出一副斯文的样子。玉髦夫人看了,想道:“此人却像我女婿呢。”
玉曾夫人味宅东边是红梅大臣邪宅。升官后的右大臣今日大宴宾客,前来庆贺之人络绎不绝。红梅右大臣想起正月间夕雾左大臣于宫中赛射后,于六条院举行“还飨”以及角力后举办飨宴,旬兵部卿亲王皆在场。便遣使去请他,以为今日盛会助兴增辉。但旬兵部卿亲王印末驾临。红梅右大臣一心想将悉心养育的女儿许配与他,但不知他为何一向对此并不在意。黄君已长大成人,且品貌愈发端庄高洁,事事皆胜他人。因此在红梅右大臣与真木柱夫人眼中,他方是理想的女婿。玉囊夫人与红梅右大臣乃是毗邻。玉髦夫人见红梅右大臣家门庭若市,车马如流,喝道开路之声盈盈入耳。便忆起昔日羁黑大臣在世时自家繁盛气象,而今日却如此萧寂,落寞寂寥之感涌上心头。她说:“萤兵部卿亲王尸骨未寒,这红梅大臣便与真木柱如胶似漆。世人对他们皆嗤之以鼻,骂他们厚颜无耻。没料到他们两人的爱情却经久不衰。这一对夫妇生活倒也让人艳羡。世事实难预料!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夕雾左大臣家的宰相中将于大飨宴后的第二日黄昏时也前来拜访玉望夫人。他知道大女公子乞假在家,爱慕之情愈发浓烈。对夫人说道:“承蒙朝廷垂青,赐封官爵。但此事却丝毫不能令我振奋。只因我心事未了,年复一年份心抑郁,情结于中,竟无法觅得片刻慰藉的良方。”说罢,故意以手拭泪。此人年方二十七八,正当鼎盛之年,英姿勃发。玉曾夫人听后,摇头叹息:“这些贵族子弟真不像话!世界广阔,任他们驰骋,而他们却拿此不当~回事,只管在风月场上消磨岁月。我家太政大臣倘若在世,我的几个儿子恐怕也会沉溺于其中,不思进取。”她的两个儿子虽升任为右兵卫督和右大养,但都未能升任宰相,为此夫人心中恢决不乐。就年龄而论,她那已住头中将的三儿子藤侍从也算是升迁得快的了,然而总不及其他公子早达。玉莫夫人为此焦虑。
第四十六章 桥姬
却说有位众人早已忘记了的老年亲王。其母也出身名门望族。他幼时本有望作皇太子,只因后来宫廷纠纷突起,使他遭到厄运,最终落得一无所成。其九族亲戚后援之人,悲愤之余,皆借故出家为僧。这是子在官场与家族全失去了依靠,陷入孤苦困境。他夫人乃为前代某大臣之女,回想先前父母对她的厚望,而今落得这般困顿,常常于悲痛忧伤中度日。然而夫妻恩爱,彼此信赖,使他们得以相依为命地活下来。
惟有所憾的是,二人结婚多年,尚无子女。亲王常叹道:“这寂聊的生涯中,倘能有个可爱的孩子,倒能添一点情趣。”天遂人愿,不久果然喜得一漂亮的女公子。亲王夫妇宠爱有加,尽心竭力地抚育。不久夫人又怀上身孕。众人祈愿此次生个男儿,不料又是一女公子。夫人产后调理不慎,一病不起,日渐严重,最后竟命归黄泉。亲王遭此丧妻之痛,茫然不知所措。他想:“我所以在此重重苦痛之中苟活到今,全因不忍离此娇妻,如今留我一人于世,抚育这两个女孩,不独痛苦良多,便是外间闻得,因身份关系,也有伤体面。”便想乘此机会,了却出家夙愿。然而两女孩孤苦无依,岂能忍心丢下她们,因此踌躇之中,又过了许多朝朝暮暮。其间两女公子日渐长大。出落得美丽可爱。亲王朝夕以此慰藉自己,不知不觉地度送岁月。
两女公子中,侍女们不喜欢二女公子,她们愤愤地说道:“哎!生辰多不吉利啊!”不肯尽心照管她。但夫人弥留之时,昏迷中尚念念不忘这孩子,对亲王也只留下一句遗言:“惟愿疼爱这可怜的孩子!”亲王认为:这孩子虽命定生于不祥之时,但毕竟是我的孩子。况且夫人又是如此疼爱,弥留之际还挂念于她,嘱我好好照管呢。如此一想,便更加疼爱这二女公子。这二女公子出奇地秀丽动人,几乎让人疑心此是异兆。大女公子娴静优雅,举止大方,其高贵气度是她妹妹难以企及的。在亲王眼中,两人各有千秋,因此一样地疼爱。然而世道艰难,诸事皆不如意、年复一年,家道终见衰落。仆从诸人见已再无兴旺,便逐渐散步_二女公子刚出生母亲就去世了,亲王在悲痛忙乱中,所请乳母又不如意愿,不久便辞去。其时二女公子尚年幼,全由亲王亲自抚育成长。
亲王的宫哪本来宽敞富丽。其池塘、假山等,犹有昔年之貌。然而终是日见荒凉了。亲王寂寥之时,便到此怅然远眺。家臣中已没了干练之人。庭院无人照料,杂草丛生,日见丰茂。屋檐下的羊齿植物四处蔓延,长势正佳四时花木:春之樱花,秋之红叶往昔与心爱的人一起玩赏,甚慰郁怀。而今却孤独一身,惟有寄怀于家中佛堂内的装饰,早晚诵经礼佛。他常想:“既被二女牵累,不能偿我夙愿。此属意外之憾,然亦前生命定。岂能违天续弦,一如俗人呢?于是一年一年越发超尘脱俗,淡泊如得道高僧了。自夭人逝世以来,即使偶有戏言,也不作续弦之想。别人劝导道:“固执若此,又何必呢?人已逝去,起初固然哀思无限,但时目既久,哀思自会渐渐消失,何不暂弃往事,再娶一位夫人,让生活重新开始呢?也好使这荒凉的宫邪,重现生机。”诸如此类的话,说了许多,又屡屡前来作媒。但亲王丝毫不为所动。
亲王每日除了诵经念佛,全副心思都在两个女公子身上,常与她们戏要逗乐。看着她们日渐长大,便教她们弹琴、下棋、写诗、作画。在各种活动中细细体察她们各人的品性。大女公子沉静端庄,思虑深远。二女公子则天真大方,娇羞之态惹人怜爱。两人各有其美。春日里,云淡风清,亲王见塘中水鸟谐游和鸣之状,念及夫人,叹息不已,便教两女公子练琴。这两个惹人怜爱的孩子,弹出的琴音甚为美妙。亲王甚为感动,噙泪赋诗道:
“比翼水鸟相依偎,雄影独怜雌侣离。”真叫人伤心啊!”吟罢举袖拭泪。这位亲王原本眉清目秀,兼之多年来修行辛劳,体态略显消瘦,倒反见卓然优雅了。为了方便照料孩子,他常着便服,其无羁缚之态亦极俊美,令见者暗自叹羡。大女公于神态从容地移过砚台,在上面随意写画着。亲王递过一张纸道:“写于此处吧。砚台上不宜书写。”大女公子腼腆地写了一首诗:
“慈父恩深育成长,雏鸟命对失母亲。”虽非特别佳作,但那时读来倒亦令人动情。从笔迹可见其前途无量,但这诗写得稍有些费力。亲王对二女公子道:“妹妹也随便写点吧?”妹妹年纪更小,思忖良久才写道:
“倘无慈父育,巢卵不能孵。”日子就这样如流水一般地逝去。虽略显清苦寂寥,却也亲情融融。在亲王的悉心抚育下,两位女公子出落得貌美如花。八亲王更将她们视为掌上明珠。他经常手执经卷,一边念诵,一边教女儿唱歌。他教大女儿学弹琵琶,二女儿学弹古筝。她们年纪尚幼,却常练习合奏,弹来音节和谐,美妙悦耳。
八亲王的父亲桐壶帝和母亲女御都早已仙逝,没有显贵之人抚育,故从小未能深研学问;至于立身处世之道,就更无从学得了。这位亲王是贵人中至为娇生惯养的,颇类女流。是以那些祖传财业与外祖父大臣给他的遗产,虽样样齐备,不计其数,却皆损耗殆尽。只是还残留了一些珍贵的日常用品。而他又未能结识知心朋友,故生活十分枯寂无聊。便从宫中召来那些最擅管弦的乐师,和他们整日沉浸于研习管弦之乐的闲情逸趣之中。从小到大,天长日久,便培养了卓越的音乐才能。
他是源氏的异母弟,称作八皇子。当初,朱雀院的母后弘徽殿太后阴谋凭自己的威势,废冷泉而立他为太子。经过一番争斗,终究没有成功,倒受了源氏一派的排挤。后来,源氏一派权势渐盛,这八皇子就愈发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近几年来,他已变成一个高僧,到如今则弃一切凡俗之事。在此期间,八皇子的宫邸突遭火灾。遇此天灾人祸,心情更加颓废。京中没有适当住宅,幸而宇治地方尚有一座不错的山庄,逐举家迁入。虽已抛却尘事,但每念及此后两地永隔,终难免黯然神伤。这宇治山庄坐落在宇治河岸上,接近鱼梁。在此静心礼佛,目是木太适宜,然亦无可奈何。虽有春花秋叶与青山碧水聊慰愁怀,但八亲王迁来之后,整日哀叹,颓唐之状尤胜于前。时时想起死去的爱妻,道:“囚闭在这深山之中,远离红尘,再没有故人相依了!”曾赋诗云:
“斯人化烟尽作尘,何须莫然留残身?”回首往事,便觉余生再无趣味了。
这处所被重重山峦隔绝,远离京都,并无一人前来访问。除了为山在服役的那些形态怪诞、庸俗不堪的山农、樵夫、牧子之外,很少见得其他人偶尔出入山庄。八亲王心中的愁思,象萦绕在山巅的朝雾,暮去朝来,永无消散之日。其时,这宇治山中恰住着一位道行高深的图梨。这阁梨博学多识,佛门声誉亦高,但难得被召进宫中参与佛事,便一直在这山中过着闲适的生活。八亲王所居山庄与阁梨住处较近,他在闲寂的生涯中研习佛道,常就经文中的疑难之处向阁梨请教。图梨也尊敬八亲王,常来拜访他。他对八亲王近来所习佛经作了精到详尽的阐释。八亲王更感这人生的短暂与无味,便掏。心置腹地和他谈话:“我心已经登上蓬台,升入了极乐世界,安住在高洁绝尘的八功德地中了。但因这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终不忍迥然出家。”
这阁梨对冷泉院也很相知,常去伺候他研习经文。有一次入京,顺道赴院拜见,冷泉院象往常一样正在诵读应习的佛经,便就疑难之处请他赐教。阁梨借此机会提及八亲王,说道:“八亲王对内典深有造诣,实乃大智大慧之人!上苍让他降生人世,恐是专为前世佛缘吧!他奔绝尘世,一心礼佛,对佛道的虔诚绝木亚于有德高僧。”冷泉院说:“他仍未出家么?此间一些年轻人,呼他‘在俗圣增’。真是可钦可叹之人呢!”当时宰相中将蒸君也在旁伺候,听得这些谈论,便暗自思忖:“我也何尝不是把这人世间的炎凉事态看了个透?!正为虚掷光阴,浪度时日而悔惜。虽有心诵经习佛,只是不敢将心迹公示于众。”又想人亲王虽身处俗世而心为圣增,不知其内心究竟如何感想。便细心聆听阁梨的话。周梨又说:“出家之愿,八亲王早已有之。闻得他难下决心之缘由,先为繁务羁缚,而今则为了两个失去母亲的女儿。他正为此而愁虑满怀呢。”这阿阎梨对音乐亦颇喜爱,又道:“再说,那两个女公子的琴筝弹奏技艺也颇为卓越,那琴筝合奏的优美旋律和着宇治河的波声,妙不可”言,恐能与那飘离天宫瑶池的仙乐媲美呢!”对阁梨这如古风一般的赞叹,冷泉院报以微笑,说道:“生长在这等圣僧之家的两位女公子,似应木请俗务,岂料竟独擅音乐,实在难得。亲王既为不忍抛舍她们而忧烦不已,倘我能比他更长地留在这世上,不妨交托与我吧!。这冷泉院是桐壶院第十皇子,乃八亲王之弟,他想起了朱雀院将三公主托付已故六条院主这事,很想这两位女公子能做他的游伴。黄君则没有这种心思,他想看一看八亲王静心修佛的情状,故而思谋着要前去拜访。
阿阁梨归山时,蒸君嘱他说:“我必当入山相访,向八亲王请教佛法。请法师为我通报一下吧。”冷泉院遗使人山,向八亲王传言:“闻得山居之不尽雅趣,深为喜慰。”又赠诗道:
“厌弃尘俗慕深山,层云阻隔失君颜。”
阿阁梨领着冷泉院的使者前去拜访八亲王。如在平日,平常之人来造访这僻静清寂的山庄,也是罕见之事,今日忽有冷泉院的御使来到,真令人惊羡不已。众人都非常欢迎,八亲王还拿出当地的美味异撰款待贵宾。八亲王的答诗为:
“身离尘俗心未安,暂居宇治试修掸。”诗中在佛道修行方面的措辞甚是谦逊。因此冷泉院看了八亲王的答诗思忖道:“八亲王还挂念着尘世呢!”觉得他甚是可怜。阿阁梨将中将蒸君心向佛门之事告诉八亲王,说道:“蒸中将曾对我道:‘我自幼即企盼学得经文教义。只为公私繁务所羁,日推一日,蹉跎至今。此身本无甚祈求,为了尽心礼佛,虽深锁寂山,亦在所不惜。然而终是决心难下。今闻皇叔已深入佛门,大智大慧,心甚倾慕,定当前来请教。’他请我代言,诚恳之态溢于言表。”人亲王答道:“大凡看破红尘之人,皆因自身遭逢祸患,觉得在这世上再无美好和希望可求。失去生存之趣,万会立志以夺门为归宿。今黛中将正当盛年,凡事称意,并无何等憾疚之事,却自小一心向佛,以为后世修福,真乃难得之事。像我这样的人,命定当罹难而厌世,则极易受佛导引,自然能遂静修之愿。然又恐残年不多,未至大悟之境便告终结,以致前尘后世均无着落,深可叹惋。故中将欲请教于我,叫我如何敢当?我当以先悟之佛反视之耳。”此后两人书信不断,蒸君便亲来相访。
黄君看过八亲王的居处,觉得眼前所见比耳闻的情形更为清寒贫陋,他生活的一切环境,皆与他想象中的草庵一样简陋不堪。既为山乡,总有与人的悠闲之趣相得益彰的秀美胜景。但此地水波之声太响,令人心烦意乱。晚间风声凄绝惊心,难以安寝。学道之人居于此,倒可借此荡尽俗念。但小姐们在此度日,岂能忍受?袁君臆测她们定然少有胜间一般女子的那种温婉柔和之情。佛堂和她们的房间以一道纸门相隔。倘遇好色之人,一定要近门窥探,着明白她们究竟生得何等模样;黄君虽亦偶有此意,但他总是立刻予以摒除:“舍弃俗念,遁入佛门,本是我来此之目的,若再有一些轻薄女色,浪荡不轨的言行,岂不违逆初衷,虚此一行?”他很同情八亲王的艰难生活,诚恳地致以慰问。来得多了,便发现八亲王正如他所预料,是个锁居深山,潜心修佛的优婆塞①他对于经文教义,解释得精到详尽,却不作高深之状。圣僧模样的人和才学极高的法师,世间并不少见。但那些超然离世、德高望重的僧都、憎正等,极少闲暇,又很清高,故难于向他们请教。反之,平庸之辈则往往形容粗鄙,言语枯燥,毫无风雅可言,其可受人尊敬者,惟严遵戒律而已。蒸君白昼公事缠身,没有闲暇,夜阑人静之时,便想找一位深通佛学之人进入内室,于机畔共论佛法。若与那种鄙陋浅俗的佛弟子交谈,定然索然乏味。只有这位八亲王,倒是最中意之人,他人品高雅,令人敬爱。同是阐释佛经教义,但深入浅出,听来易懂。他对于佛法的理解,固然未到登峰造极之境,但高贵之人,理解人生至理,目较常人深刻。尊君渐渐和他成为知交,每次相见,总思常伺身侧。有时太过忙碌,多时未能登门,心中甚是思念。
蒸君如此尊敬八亲王,冷泉院便常遣使致书相存问。多年来,八亲王在世间一直默默无闻,门庭冷落,此时就常有人进出了。每逢节日,冷泉院皆备精美的赠品。蒸君也每逢佳节,必表敬意。有时以玩赏之具相送,有时以实用之物相赠。如此往来,至今已三年I。
这年秋末,八亲王举办每年四季皆有的念伟会。此时宇治河边鱼梁上水波声很是晴响,不得片刻安宁,故念佛会只能移往阿阁梨所居山寺佛常堂举行,会期定为七日。亲王离家后,山庄里惟剩下两女公子,甚是冷清寂寞。他们每日除了闲坐静思之外,再无其它事干。此间中将黄君已多时未访山庄,甚是想念亲王,便于某日深夜伴残月清辉动身,依旧悄然出门,也不多带随从,便服入山。八亲王的山庄位于宇治河这边岸上,不须舟揖渡河,骑马便可抵达。马蹄渐入深山,草木愈发深茂,云雾迷眼,几乎难辨路径。树叶上晶莹露珠随山风狂洒四野。暮秋晚间,本就略带寒意,此刻衣衫受露湿透,便觉寒范肌肤了。此种经历于蒸君并不多得,故其一面凄凉难禁,一面又兴趣盎然。遂吟诗道:
“风吹木叶露易逝,无端泪落更难收。”又恐惊动山民多生事端,便令随从谨慎行走,不可发出声响。穿过柴篱,渡流水温偏之浅涧,皆悄然而行,踏湿了的马足也小心翼翼。但勇君身上的香气无法隐藏,随风四散扬溢。山家睡醒者皆颇为惊异;未觉有谁打此经过,异香从何而至?
将近字治山庄,忽闻琴声入耳,却不知所奏何曲,惟觉其调甚凄婉悲凉。蒸君想道:“早闻八亲王素喜奏乐,却一直未能亲闻。今日逢此机会,真乃三生有幸。”遂步入山庄,静心赏听:此乃琵琶之声,黄钟曲调。虽为世间常曲,恐因环境之故,加之弹者心境凄凉,故乐音人耳,甚感异常。其反拨之声清脆悦耳。又间有凄婉雅然之筝声,断续奏的,颇有妙趣。蒙君意欲驻足悉心欣赏,正想躲藏,不料身上香气早被人发觉。一巡夜男子走了过来,对蒸君道:“亲王恰闭居山寺,小人即刻前去通报。”董君道:“不必了!功德限定日期,岂可前去打扰?但我如此技星戴月,踏霜破露而至,空归确有扫兴。烦请告知小姐,推得小姐为我道声‘可怜’,我便无憾了。”这丑陋男子笑道:“小人即刻让侍女传告。”言毕转身欲走。袁君急将他唤住:“且慢!我早闻你家小姐弹琴技艺卓绝,今日天赐良机,可否找一隐藏处所容我藏身静赏?冒昧前去打扰,她们势必皆停止弹奏,岂不可惜。”黄君容貌丰采神俊,即便这粗莽耿直的男子,看了也极感动,肃然起敬。他答道:“我家小姐惟在无人之时方愿弹琴。若遇京中人来,即使是卑微仆役,她们亦静寂无声。大约是亲王本不愿更多世俗之人知晓我家两位小姐,故不让其抛头露面。此乃他亲口所言。”蒸君笑道:“如何藏得住呢?他虽隐秘若此,但世人皆已知晓你家有两个绝色美人。”接着又道:“领我去吧!我非好色之徒。只因好奇,想证实她们确否丽于平常女子。”那人叫苦道:“这可麻烦了!我做了这不知深浅之事,日后亲王知晓,定要骂我。”两女公子居所前面,竹篱环绕,间隔森严。这巡夜人遂引滦君悄然前往。蒸君的随从则被邀至西边廓上,也由这人招待。
蒸君将女公子住处的竹篱门推开一隙,悄然向内探望,只见几个传女正婢嫔立于高卷的帘前,眺望夜雾中的迷蒙淡月。檐前一瘦弱女童,身着旧衣,似乎不堪这深秋夜的寒意。另外几个侍女,神情与那女童并无两样。室内一人,只在往后微露一点身影,面前横陈一把琵琶,手里正把玩那个拨子。朦胧淡月忽然明朗起来,这人道:“‘不用扇子,用拨子亦能唤出月亮来。”说着举头望月,那姿容甚是娇艳。另有一人,背靠壁柱而坐,身体偏于一张琴上,微露笑意道:“用拨子招回落日尚有理,但你却言招月亮,可让我迷惑了。”那笑颜天真优雅胜于前者。前者道:“虽未能招回落日,但这拨子与月亮真有缘呢。”两人随意闹雅谈笑,极为亲昵,那神态同世人所传言迥然不同,惹人怜爱。意君心想:“先前听年轻侍女讲读古代小说,书中常有深山野林秘隐绝色美人之类故事。当初以为不过是编书人胡编乱造而已,不想今日亲见,果有此类风韵幽雅的好去处。”他的心思此刻全系于此两位女公子身上。此时夜雾笼罩,无法看清院中。素君心中暗暗祈求月亮能够再明亮些。正在此时,隐约听见有人小声道:“户外有人偷看。”那帘子便立刻放下,人皆退入内室。然而并不惊慌,仍是从容不迫,悄无声息地躲避里面,衣衫的级拳之音未曾听见。温柔妩媚之态。令人折服,秦君不由深叹其风流高雅。
他蹑手蹑脚地离开竹篱,行至外面,遣人回京,叫家中派车来接。又对那巡夜人道:“此次不巧,无线会见亲王。却有幸聆听小姐琴声,真乃三生有幸,此心已了无遗憾。烦你通报小姐,容我略诉顶霜踏露而来之苦。”值宿人马上进去通报。两位女公子未曾料到他会暗中窃听,深恐适才逸居闲处之状已被他看到,不觉十分害羞。回想当时确有不同寻常的香气幽幽飘来,因出乎意外,竟未能察觉,真乃太疏忽大意了。心中因而惶惶不安,愈觉羞愧无颜。秦君在外不见传信侍女前来领见,又念凡事都该机智随俗,不应墨守陈规。且夜雾正浓,便径直走到刚才女公子居室帘前坐下。几个侍女慌乱中不知所措,只神情紧张地送出一个蒲团。黄君启齿道:“叫我坐于帝外,难免太不客气了。若非我真心诚意,怎么会不顾山路崎岖而来探访?此礼太不相称。我每次来都身受霜露之苦,小姐难道不能体察我的心吗?”说时态度颇严肃。请青年待女中竟无人善对。大家羞惭之极,恨不能遁地而去。这实在太不象话了!这时,便有人到里面去叫已经睡了的老诗文。但她起床也费了不少时候。久久没有回音,仿佛故意让人难堪。正无计可施之时,大女公子说道:“我等不通礼节,难以出来以礼相待,乞请恕罪。”声音优雅温柔,轻微得难以听见。表君道:“以我浅见,明知人之苦心却假装漠然不知,乃世人之常态。大小姐亦如此对我,实在令人遗憾。亲王大智大慧,得以彻悟佛道。小姐早晚侍奉在亲王身边,久蒙熏染,料想对世间万事皆已洞悉。我今有难忍;心事,想必小姐亦能明白。但请毋视我为平常纨绔子弟。婚姻大事,曾有人热诚撮和。但我立志向道,决不动摇。此种故事,小姐定有耳闻。我所企求的,只是在闹居无聊之时,能与卿等共度些须时光。你们在这山乡抑郁苦闷之际,亦可随时召我,我当立即赴会。倘能如此,此心足矣。”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但大女公子害羞之极,竟不能作答。此时老侍女已经出来,乃前去应对。
这老侍女心直口快,开口就嚷:“啊呀,真是罪过啊1竟让大人坐在这里!应该让大人到帘内未坐才是啊。你们年轻人真是不识高下啊!”她嘶哑着声音毫不留情地责备侍女们,两女公子都感到极不自在。只听她对蒸君说道:“真是贵客啊!我家亲王寡居独处,颇为冷清。连应该来访之人,也都不肯赏脸到这山乡,愈来愈觉疏远了。难得中将大人一片真心,诚恳相问,我们这些下人也不胜感激呢!小姐们内心对你亦甚感激,只因年轻人面薄,所以对你招待不周。”她无所顾虑地信口而言,令小姐们颇难为情。但这老侍女人品高尚,言语大方。于是蒸君答道:“正感尴尬,你如此说,我甚感欣幸。有你这深明事理的人在此,我便无所担忧了。”侍女们在帐屏后边窥看,只见他倚柱而立,渐渐明亮的曙光照见他身着便服,襟袖亦被露水打湿。一股世间罕有的异香从他身上飘溢开来,令人惊异之极。这时老侍女带着哭腔对他道:“我害怕话多获罪,因此常常沉默不语,将往事理在心底。但往事颇令人感慨,常使我很想寻一良机,向你如实细禀。我确经念佛时,一向将这心事作为祈愿之一。大概是神佛终被感动,使我今日有此机会,实在是庆幸之至。然而还未开口,眼泪已经盈满双眼,无法开口了。”她浑身颤栗,不胜悲伤。黄君见此情状,寻思老年人易感动流泪。但这老娘不同寻常的悲伤,却使他非常诧异。便对她道:“我前来探访,已有多次。只因没有遇到似你这般明白事理之人,每次总是踩着露湿的山路,打湿了衣裳败兴而归。幸喜今日遇到你!请将你想说的话尽情向我倾诉吧。”老侍女道:“此种良机,恐怕很难再有。我已这把年纪,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不能再见到你。今日与你一叙,只是想使您知道世间曾有我这个老姐。我闻知在三条宫邪服侍三公主的小侍从已经死去,昔日与我很要好的人,大多辞世。我也是垂暮之年才得以返京,在此作诗女已有五六年了。你可知道,对当年叫做红梅大纲言的兄长柏木卫门督之死,有一种传说?想起柏木卫门督逝世,仿佛刚过去不久。那时如此悲伤,流了那么多眼泪,使人感觉至今还不曾干呢。但屈指一算,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您已经长大成人,恍若梦中。这位已故的权大纲言的乳母,是我并君之母。因此我曾朝夕伺于权大纳吉身侧,对其甚是了解。我虽身份低微,但他常将埋藏于心中的话向我诉说。后来病势危急,大限将到时,又召找到病床前,嘱咐我数句遗言。其中有些话确实应该告知于你。但我今天只能说到此。若你想知,待我有机会再—一告诉你。这些侍女们窃窃私语,定在怨我话多,这也难免。”她于是打住了话头。
黛君闻此,犹如听到一阵梦话,十分惊异。但这是他向来所疑之事,如今老侍女亦提起,急欲探个究竟。然而今日人多口杂,不便探问。况且猛然听人诉说往事直到天明,那也太无趣了。于是便道:“你所说的我不大清楚。但既为往事,我也十分感动。日后倘有机会我一定要请你详细地告诉我。雾快散了,我衣衫不整,睡眼朦胧,小姐们见了恐会怪我轻薄,因此不便久留,不胜遗憾。”说罢,便告辞而去。此时遥遥传来八亲王所居山寺的钟声,袅袅不绝,浓雾仍到处弥漫。此情此景,使人想起古歌“白云重重隔”。“峰上白云多”之句,觉得往此深山野处实在是可悲可叹。袁君颇同情这两位女公子,猜想她们闭居于此深山之中,必然寂寞无聊,愁思无限。便吟诗道:
“供尾山景浓雾锁,晨晚欲还归途迷。真凄凉啊!”吟罢频频回顾,踌躇不忍离去。其俊逸风采,即使见多识广的京中人见了,也将叹为观止,何况山乡侍女?她们想转达小姐答诗,却羞涩难以启齿。大女公子只得亲启来唇,低声吟道:
“层云叠蟑秋雾绕,此时更难觅归道。”吟罢轻声叹息,颇为动人,周围一带虽然无甚景致,然而蒸君却不胜留恋,难以离去。天色渐明,他终怕人看清面容,只得快快而去,心中想到:“见了面,欲说之事反倒少了。不过此时大家还不甚相熟,互相交谈极不自然。待稍稍熟悉之后,再向她诉说。不过她们将我作寻常男子对待,如此不明事礼,实在出乎我意料,太可恨了。”便走进值宿人为他特备的西厢中,坐在那儿逻想遥望。此处正好能够望见宇治川鱼梁,只见许多人都站于鱼梁上,不知在干些什么。随从当中有知渔业的人道:“渔梁上捕冰鱼的渔人好多啊!可是冰鱼很久都不游到滩边,他们都很扫兴呢。”黛君想道:“他们在简陋的小舟中略装些柴,为了生活而忙碌奔走。这水上生涯真是漂浮无定。但仔细想来,世间有谁不和这小舟一样漂泊呢?我并不泛舟,而住在琼楼玉宇之中,却也未必能如此安居一世呀!”便命取来笔砚,赋诗一首赠予女公子。诗云:
“泛舟浅水滩,湿润双衫袖。知悉桥姬心,青衫双泪透。想必愁绪万端吧。”写好即交值宿人送去。深秋早晨即已寒气彻骨,值宿人冻得浑身起疙瘩,拿着诗走了进去。大女公子想到这答诗用的稿笺,须是特别贫香,才不失体面。又想此时答诗,须得神速,便立刻提笔写道:
“宇治千帆过,守神愁满川。朝夕水溶袖,可怜早朽烂。真乃‘似觉身浮泪海中’④笔迹秀丽整洁,秦君看罢,觉得甚是漂亮雅致,不禁心驰神往。但闻随从在外叫:“京中车到了。”蒸君对值宿人道:“待亲王回府之后,我定当前来拜访。”便将被雾打湿的衣服脱下,送与这值宿人,换上从京中带来的便服,登车往京城奔去。
黄君回京之后,常常念及老侍女兵君的话,心中无法平静。而当忆起两位女公子时,那美丽的容颜便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想:“要弃却红尘,毕竟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学道之心便有所动摇。他给女公子写了一封信,不用求爱的情书口气,而用略厚的白色信笺,选了一枝精致的笔,用鲜丽的墨汁写道:“昨夜冒昧拜访,你们一定很怪我的无礼吧?然而行迹匆匆,未能尽达心曲,不胜遗憾,今后再拜访时,尚望你们应允我昨夜的请求,容我在帝前晤谈,勿须顾虑才好。令尊入山寺礼佛,功德圆满,我已探悉其归期。届时定将前往,以慰雾夜拜访未遇之憾。”文笔流畅。他派一左近将监特送此信,嘱道:“你将信拿去交与那个老侍女。”他又想起那个值宿人受冻的模样,很同情他,便用大盒子装了许多食物,一并给值宿人带去。次日,黄君又派人去八亲王所居的山寺。他想近日天寒地冻,山中增人一定非常辛苦,且八亲王住寺多日,对僧众也应有布施才是。因此准备了许多绢绵,道使奉赠。送到时,适逢八亲王功德圆满,即将归家。便将绢、绵、贺裟、衣服等物分赠给修行僧众,每人一套。全寺僧众无不感恩。那值宿人穿了黛君所赠的华丽便抱。这袍子用上等白线制成,柔软舒适,带有莫名的异香。然而这个山里人哪曾穿过这等施子?因此他穿在身上极不相称,遇见他的人都取笑他,使他局促不安。这袍子穿于身上,稍一行动则香气四散,使得他不敢随意走动。因此心中十分懊恼,便想除去这种惹人取笑的讨厌香气。然而此乃贵族人家的衣香,如何能洗脱?
蒸君奉读大女公子的回信,只觉得清丽悦目,措词恳切坦率,不禁深为赞赏。大女公子的侍女们告知八亲王:“素中将有信给大小姐”。八亲王看罢信,说道:“此信没有什么。你们若将它视为情书,那就错了。这位中将和寻常青年男子相异。他心地坦荡无私,人也正派光明。我曾隐约地向他透露过身后有所嘱托,所以他才这般关。心。”八亲王亲自写信致谢,信中有“蒙赠种种珍品,山中岩屋几乎难容”等语。黛君便欲近期再访宇治。又想:’三皇子曾对我说‘在深山中居住的女子,如果长得非常漂亮,倒别有一番风韵。’他既存此幻想,我倒不妨将情状告知他,刺激刺激他,让他心中不得安宁。”便于一个闲静的傍晚前往三皇子住处。照便闲语一番,复提起宇治八亲王的话,详细讲述那天拂晓时分窥见两女公子面容之事。三皇子听了十分兴奋。袁君暗想,果然如我所料。便又继续绘声绘色描述,借以打动其心。三皇子听后,恨恨地说:“那么她给你的回信,你为何不也给我看看呢?换作我,早就给你看了。”蒸君答道:“岂敢!你收到了那么多女子的信,连只言片语也不曾让我知晓呢!总之,这两位小姐,非我这种门外汉所能独占,故我邀你前去看一看。可是你出身高贵,你去合适吗?世间只有地位低微之人,为了猎取美色,才可无所顾忌的拈花惹草。像这种偏僻之地被埋没的美人可多呢!然而像这种看得顺眼的女子,默默地闲居于荒郊陋舍,只有在山乡地方才会出人意料地遇上。我方才所说的那两个女子,生长于超然世俗的圣僧般人家。我向来以为她们毫无风韵,未曾将她们放在眼中。别人谈起时我亦不屑一听。哪知她们与我想象中的竟完全不一样。倘若那月光中没有看错,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理的美人。无论品貌和姿态,都无可挑剔,真可说是个梦中佳人。”三皇子听得心生羡慕。他想:“蒸君这人对于寻常女子向来不甚动心。如今他却极力赞美,可知这两个女子一定是超凡脱俗之人。”心中对她们产生了无限爱恋。他劝蒸君:“劳你再去细心看看如何?”他对自己行动不能自如而十分厌烦。蒸君见此心里暗觉好笑,答道:“不好,这种事情可不能干!我已发下誓愿,对凡尘之事,永不关心。即使片刻也不能破例。逢场作戏之事我也断然不作。如果不能自我约束,那就有违初衷了。”三皇子笑道:“啊啃,好神气啊!就像一个得道高僧似的。我看你真正能熬到几时。”事实上,蒸君一直放心不下的,是那老诗文隐约所提之事。他比以前更想弄明白这件事,心中又感伤,因此即便美人在侧,或者闻知某家女儿长得漂亮,他也全然听不过去。
转眼十月到了,黛君于初五六日再往宇治访问。从者皆道:“近来鱼梁上景致正好,不妨顺便去看看。”黄君说:“何必呢!人生无常,跟冰鱼o相差不多。鱼梁又有甚好看呢?”因心情不佳,沿途风景一概无心浏览。他乘坐一辆轻便的竹帘车,身着厚绸常礼服和新制的裙子,故意朴素装扮。八亲王诚心迎接,以山乡式的筵席来款待他。黛君也觉得别有一番风趣。暮色已至,他们将灯火移近,共同研读最近所习的经文。并邀阿阁梨下山,为之讲解教义。深夜,宇治J!1上刮起了狂风,水波所卷起的哗哗声以及秋风扫落叶之声,使这里甚为凄厉可怕。袁君彻夜未眠。他惦量着天将黎明,不由想起上次拂晓听琴之事。便提出琴音最为感人等话题,对八亲王道:“〔次拜访,在破晓浓雾笼罩之时,模糊听得几声悠扬的琴音妙律,却未能满足耳福,甚觉遗憾。”八亲王答道:“我已戒除声色,从前所学的都已忘得差不多了。”但仍命侍者取过琴,说道:“要我弹琴,甚不相称。你得稍作提示,我方可回想得出来。”便命取琵琶来,功黛君弹奏。黄君遂弹起琵琶,与八亲王奏和。稍久,尊君又道:“我上次股俄听到的,好像不是这琵琶之音。可能那琵琶音色独一无二,所以声音特别美妙吧。”兴致减退,便无意再弹。八亲王道:‘你这话可就差了!能使你赞赏的技法,怎么会传到这山野小地呢?你的夸奖未免过分罢。”他一边说,一边弹起七弦琴来。那声赛哀婉怨凄,如泣如诉,透入肺腑。此种凄凉的感觉大概是由这山中松风引起的吧。八亲王作出久未操琴、非常生疏之状,只弹了较为熟悉且韵味十足的一曲,便不弹了。他说:“我家里也有人弹筝,不知何时学会的。我偶尔也曾听到,似觉弹者稍有体会,但我从来不曾指点。不过是随意抚弹罢了,木成体统,只能和水波之声相应。尚无腔调可言,弹奏的声音定不会使你满意。”便对里面的女公于道:“弹一曲吧!”女公子答道:“我们不过私下玩玩,不曾料到被人听见,这已使我们羞愧之极,哪里还敢在着前献丑呢!”说罢便躲进里面,不肯弹奏。父亲多次劝说,她们一概回绝。袁君十分失望。八亲王心里想:“把两个女儿教养得如此古怪,就像未曾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这哪是我的初衷?”他甚觉无颜,便对餐君道:“我在此教养两女,没有让人知道。但我有生之年已为数不多,朝夕难料。而这两女尚年幼,我很是担。心她们将来生活流离,不得安定。就此一事,使我放心不下,难以安然往生极乐。”他说得十分恳切。蔡君深为感动,答道:“我虽不能胜任保护之人,但您可视我为亲信。只要我还活于此世上,则断不会辜负你的嘱托。”八亲王感激涕零,答道:“要是这样,我就放心了。在此先行谢过!”
天将破晓,八亲王即上佛堂做早课。蒸君便叫来那老侍女共君问话。这老侍女是侍奉两位女公子的,年近六十,然而态度高雅,善于应对,丝毫不像平常侍女。她一提起已故枯水极大纳吉日夜焦虑,以致于卧病不起的情形,便十分伤心,泪流不止。蒸君想道:“这些旧事,即便与自己无关,听了也让人感慨不已。何况这是我多年以来就希望知道的。我常拜怫祈祷,希望明示当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竟使母亲削发为尼。定是长期向种祈祷而得佛力依护之故,才有缘听到这梦一般可悲可叹的往事。”他的眼泪也禁不住流下来。后来说道:“然像你一样知道当年那些往事的人,如今世上一定还有。但不知这种让人惊异又觉可耻的事,其他人会不会传播出去?事隔多年,我还从未听说过呢。”并君答道:“这些事只有小侍从和我知道,找们从未向人说过。我虽然只是一微不足道的侍女,地位卑微,却蒙权大纳吉厚爱,有幸随时侍奉左右。故此间详情,我们都知道。权大纳吉胸中十分苦闷之时,只是偶尔叫我们两人传送书信。关于此事,我实在不敢多言,尚望见谅。权大纳吉弥留之际,对我也略有遗言。我这微贱之身,实不能担此重托。因此时常念及,思考用什么办法才能向您转述遗言。每诵经念怫,也常以此事为愿。而今果然应验。可见这世〔佛菩萨毕竟还是有的,真是谢天谢地。此外我手中还保存有一样东西,你一定要看看。先前我曾想:如今肯定没有办法了,不如烧了它。找身难料,木定哪一日突然死去,此物难免不落入别人手中。故一直很担心。后来见您常到亲王家来,我想定有时机,心中才稍稍安定,也更有勇气忍耐了。今天果真等到了机会。这便是命呀!”一边哭一边告诉蒸君他诞生时的详细情况。”又说:“权大纳言逝世之后,我母亲忽患重病,不久也死去。我情感伤心,身着两重丧服,日夜忧愁悲叹。此时恰有一个对我暗用心机之人,花言巧语将我骗去,带着我到西海尽头o的住地去了,与京中全然断绝音讯。后来这人死于住地。我离开京城十多年了,今重返故土,真是恍如隔世。这里的亲王是我父亲的外甥女婿,我自幼常在他家出人,就想来依附于他。又想我已不能列入侍女之列,冷泉院弘徽殿女御往日与我要好,当去投奔她。然而又觉无颜,终于未去见她,遂变成了林中朽木亦不知小侍从何时去了。昔年妙龄之人,今大都辞世。我这条老命如今还苟活于世,其实十分可怜,偏偏又不死,徒留于世。”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经大亮。黛君道:“不说也罢!这些往事一时也说不完。以后找个不必防人听见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谈谈吧。我仿佛记得:那个小侍从是在我五六岁时心病突发而死的。我若没有见到你,则将身负重罪,了此一生!”并君拿出一只小小的袋子来,袋内装着一大叠已经发霉的信件。她将袋子交给黄君,说道:“请您看罢就将它烧毁吧。当时权大纳言对我说:‘我已经没有指望了。’便将这些信全部整理起来,交付与我。我原想再见小诗从时交与她,托她代为转交,却想不到她却永远地离去了。我非常悲伤,不仅因为我和她交情甚厚,更为了不辜负权大纳言之托。”表君装作没事样的接过信,藏人怀里。他想:“这种老婆子,会不会将这件事当作奇闻传扬出去呢?”颇不放心。但这老侍女再三发誓,说“决不向任何人透露。”他又觉得或许不会,心中犹疑不安。早餐时蒸君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准备告辞。乃对八亲王道:“昨日是朝廷假日。今日宫中斋事一完,冷泉院的大公主患病,我须得前去看望一下,因此没有空闲。待我将诸事办妥,且山中红叶还未凋零之时,定再前来拜访。”八亲王欣然应道:“如此赏光,真使山居添色不少。”
黛君一回到家,即拿出装信的袋子。只见这袋子是用中国的浮纹统做成的,上端绣着一个“上”字。袋口用细带束着,打给处贴着一张小封条,写着柏木的名字。黄君在启封时惴惴不安。打开袋子一看,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信纸,是三公主给柏木的回信。又有柏木亲笔信:“我今病情危急,大限将至。以后即便比这更简短的信,我也再不能随意写给你。然而对你的爱恋,却愈发深刻!想起你已削发为尼,悲痛无比……”其信很长,写满了五六张陆奥纸。字迹奇怪,犹如乌迹,并附诗云:
“吉今辞尘俗,披剃着级衣。我欲永世别,孤魂更悲凄。”最后又写道:“喜讯亦已知晓。知此予幸蒙庇护,我心略安,然“小松呈生机,偷生岩根下。若存生在世,旁观亦解意。”写到这里,笔迹零乱不堪,似乎又写不下去了。信封上写道:“侍从君启”。这只袋子几乎被虫蚀殆尽。那信件十分陈旧,霉气难闻,然而字迹却很清晰,就像新近才写的一样。文句也很顺畅,值得细读。尊君想道:“正如非君所说,这样隐密的东西,倘若落入他人手中,真不知如何是好!此类事情,怕世间少有吧。”他暗自垂泪,愈发悲伤。本打算今日入宫探望病人,但因心情抑郁,未曾前往,便去拜见母亲。只见三公主神情专注,正一心一意地念经。看见他来,好像略觉不便,便藏过经卷。尊君想:“我又何必揭穿她这些秘密呢!”只好将此事深埋心底,独自悲叹连连。
第四十七章 柯根
二月二十日前后,匈兵部卿亲王亲赴初做进香。他早有此打算,只是一直未能如愿。此次决然前行,多半是因为途中可在宇治泊宿。有人道:“宇治”与“忧世”同音,此行不祥。但句是子却不理会,认为此乃无稽之谈。此次进香声势浩大,随行之人甚多,其中不少是高官贵族,殿上人更不必言了。整个朝廷几乎是倾巢而出了。六条院主源氏传下来一处御赐山庄,现已归属夕雾右大臣,位于宇治河岸边,别墅内部异常宽敞,景致优美。故将此处定为匈皇子前往进香与途中宿泊之处。因临时发生不祥之事,夕雾右大臣听奉阴阳师的劝告不便亲迎旬皇于,便派人向他致歉。旬皇子。动中稍感不快,但听说由蒸中将前来迎候,随即高兴起来。如此自己便可以托他向八亲王那边传递音信,所以反而感到称心。想是句是子嫌夕雾右大臣向来过于严肃,与他亲近不得。夕雾的儿子在大并、侍从宰相、权中将、头少将、藏人兵卫佐等一同前来。
旬皇子是今上和明石是后最为宠爱的人,世人也都特别看重。尤其在六条院中,因为他是由紫夫人抚养成人的,所以上下请人皆视他为主君。今日在宇治山庄迎候他,特别为他准备了一桌山乡风味的盛筵,真是别具一格!又捧出各种棋类玩物来,让旬皇子尽兴玩了一日。匈皇子很少外出旅行,觉得有些疲惫,深盼能在这山庄多闲见日。他休息了一会之后,到了晚上,便命人奏乐,以资消遣。
在这远离尘嚣的宇治山庄里,夜阑人静。那宇治冰冷的波涛声,应和着这边奏出的管弦丝竹之音,甚是悦耳。彼岸的八亲王,与这里仅一水之隔。弦乐之音随风而至,听来一十分清晰。于是,这乐曲声便勾起了他对如烟往事的回忆,不禁自言道:“这笛音真是婉转清幽!可惜不知是谁吹的。从前我听过六条院源氏吹奏横笛,觉得他吹出的笛音极富情趣,很是动人。但听现在这笛声,使人觉得有些做作,很像是源氏的妻舅致仕太政大臣那族人的笛声。”又自语道:“我早已脱离了这种生活,与世隔绝,寄身佛门,欲忘身外之事,已有多年,恍惚地度着岁月。那逝去的日子早已和我绝缘。想起来真没意思啊!”此时他便想起了两位女儿的身世处境来,很为她们担忧。心想:“难道就让她们终身笼闭在这山里么?”又思忖道:“迟早要出嫁,不如许给蒸中将罢。但又担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至于轻薄之人,也决不能做我的女婿。”想到这些,便心乱如麻。加之此处沉闷寂寞,短促的春霄似是难捱的冬夜。至于匈是子在欢乐的旅途中,一觉醒来,早已无明,恐怕只嫌春夜太短呢!匈皇子觉得游兴未尽,便欲于此逗留几日。
正值仲春,此间碧空如洗,春云暖暖。樱花有的已经开始飘零,有的正在争芳吐艳。河边风拂弱柳,倒影映入水中,显得优雅脱俗。这在难得见乡村野景的京中人眼中,实在新奇,使人留恋不舍。蒸君不愿错失良机,意欲探访八亲王。为避人耳目,便欲独自驾舟前往,却又担心有轻率之嫌。正在踌躇之际,八亲王来信了。信中有诗道:
“山风吹送神笛韵,遥闻云宵仙乐声。中间隔有滔滔浪,无缘逢见娇娇君。”那草书字体潇洒,很是美观。旬皇子对八亲王早就心向往之,听说是他的来信,便来了兴致,对董君说:“这回信就让我来代写吧!”便提笔写道:
汀洲白浪重叠多,恰将两岸相分隔。好风吹自宇治川,殷切惠通音讯来。”
冀中将决定即刻前去拜访八亲王。他又邀集几个有丝竹之好的人同行。一路吹奏《酣醉乐》,乘船直往彼岸。八亲王的山在依山傍水,而临水这一方又筑着石阶回廊;沿石阶可到达水面,极富山乡情趣。众人皆弃舟登陆,拾级而上,觉此山庄颇有意思。室内光景也不同于别处:竹帘屏风带着山乡特色,异常朴素典雅;各陈设布置,也都别具一格。今日因为有远客光临,里里外外一尘乐《樱人》改弹为壹越调,音色尽皆优美元比。众人都想借此听听主人八亲王操他擅长的七弦琴。但八亲王却只管弹筝,时而有意无意地和客人们合奏。众人大概是从未听过他弹筝吧,似觉他的筝音精妙优美,都为之动情。八亲王安排了颇富风情的山乡式筵席招待来客。更有出人意料的是:有许多出身并不低微的王孙贵族。例如资历很老的四位王族之类的人,个个穿戴整齐,奉进酒。想必是预先顾念到八亲王家招待这班贵宾缺乏人物,盛宴带有古风的乡土方式。来客之中,不乏有私下同情住在这山乡的女公子的孤寂生涯的人吧!尤其是留在对岸的句皇子,因他的身份地位,不能随意行动,竟感到异常苦闷。他觉得这机会难得,忍耐不住,便命人扔到一技美丽的樱花,差一个容貌姣好的殿上童子,连花带信送去。信中写道:
“樱花纷绽处,留连游人恋。折撷花枝好,插鬓效君率。我正是‘为爱春郊宿一宵’。”意思大抵如此。两位女公子竟不知该如何回复,无所适从,心甚烦乱。那老侍女道:“这般仓碎,如若认真细看,便延误回信,这样反而不好。”大女公子便叫二女公子执笔写道:
“游客赏春山,偶立土垣前。贪念春花好,故采杨鬓边。你不是‘特地访春郊’吧!”笔法很是自然美观。此时音乐从隔川两庄院中响起来,遥相呼应。江风来回吹拂,仿佛有意传情,令人甚觉音乐悠扬悦耳。
皇上派红梅藤大纳言前来迎接句是子返宫。勾皇子无奈,只想另觅机会重游。于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返回京都。贵族公子尽皆游兴未尽,一路依依不舍,频频回首。此时樱花盛开,群芳争妍,春色无限美好。众人乘着这一路春光,即兴吟诗、和歌。为避烦琐,不再—一举出。
旬皇子在宇治时心绪不宁,和两位女公子通信也未尽心意,;动中甚是不甘。因此回京以后,不用黄君从中传信,使经常写信使人直接送往宇治。八亲王看了他的信,对侍女们道:“这信还得回复。但不能当情书回,我想这皇子定然生性风流,听说这里有两个小姐,便心生好奇,写了这些信来开玩笑吧!”他劝女儿回信,二女公子便依父亲之意回了信。大女公子是个矜持稳重的人,对于情场艳事,她是决不去关心过问的。八亲王偏居山乡,苦度孤寂的岁月,常常怨恨时光难逝,心中愁绪日渐堆积。两位女公子年龄日渐增大,如今竟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这不但没有给八亲王带来快乐,反倒更增添了许多愁苦和牵挂。他常想:“倒不如长得丑些,那么埋没在这山乡里也不觉得可惜,我心中也就没有这么难受。”为此,他心中甚是苦恼。此时大女公子二十五岁,二女公子二十三岁。
八亲王坎坷一生,对尘世已无眷念。惟有每日虔心念经诵佛,以求通往西方极乐世界。唯一令他牵肠挂肚的是两个可怜的女儿。因此他的随从都替他担心,他们推想:即使八亲王道心坚强无比,但到了临终时想到两个女儿,正念定会混乱不堪,从而影响到来世。八亲王心中早有打算:一旦有一个稍为合适的人,不失我面子,且真心爱我女儿,即使不甚称。已如意,我也可以将女儿嫁给他。可眼下还没有见到这样的人,只有几个浪荡轻薄儿,偶然知道我有两个女儿,只是凭一树兴趣,便写来求爱信。他们是不把我这没落亲王看在眼里,故意来戏弄的。八亲王最痛恨这些人,一向毫不理会。只有那位旬皇子,始终真心爱慕追求,不到手决不死心,这想必是宿世因缘了。
这一年秋天,宰相中将餐君升任中纳吉,在朝廷的声望越发显赫了,可是他依然愁绪满腹。他多年来一直小虾疑虑:自己的身世宪竞如何?如今了解实情之后,反倒生出更多的愁苦来。想到他的生父因忧惧而死,便决心代父修行佛道,希望借此减轻他的罪孽。蒸君很可怜那个老齐君,常在私下照顾他。
素君想起很久不见八亲王,便动身前往宇治。此时正值初秋七月。京城里还看不出些许秋意,但一到音羽山附近,便觉秋风习习了。相尾山一带的树木已经略见斑驳的红印。山林深处,景色美丽而新奇。素君此次来访八亲王比往常更受欢迎。他向蒸君倾诉了很多心里话,向他嘱托道:“我死之后,请你在闲时,常来看看我这两个女儿,请勿忘记了她们。”蒸君忙答道:“以前您早已嘱咐过我,侄儿已记挂在心,决不懈怠。侄儿对俗世已无甚留恋,一生无所追求。世间的一切对我来讲都如同浮云,毫无意义。尽管如此,所托之事只要我尚有生息,便将牢记于心。恳请皇叔放心。”八亲王感到无限欣慰。夜色渐深,月出中天,似觉远山都近了。八亲王专心念了一会经之后,便和蒸君闲谈。他凄然道:“现今世间不知怎样了。以前于宫中,每当此月明如昼的秋夜,必在御前演奏音乐,我也常常参与其间。那时,宫中把所有弹奏技艺高的人聚集起来,参与合奏。但此种演奏韵味不足,倒不及几个技艺纯熟的女御、侍女的随意弹奏。她们在清静的明月之夜奏出悠扬悦耳的乐曲,那琴声特别动人心魄,耐人寻味。她们在内心里虽不大和睦,但从不在表面上显露出来。外表虽然纤弱,却能扣人心扉。正因为如此,佛才说女子有深重的罪孽。就父母爱子的辛劳而言,男子是不大需要父母操心的。而女子呢,如果嫁了一个轻薄之人,即使是命运所迫,无可更改,为父母者还是要为她伤心。”他说的是平常人之事,但他自己哪里又不怀着此种心情呢?尊君推究他的内心,便很是问情地。答道:“侄儿确已不再留恋世俗之事。自身也毫无一门精通的技艺。惟有听赏音乐一事,却实在难于舍弃。所以那位释迦牟尼的弟子迎叶尊者,闻琴声而忘威仪,翩翩起舞。”他以前听到女公子们一两声琴声,常觉不能展足,希望能再听到。八亲王想必是知道了他的心巴,便欲用女儿的琴声作为他们互相亲近的开端,所以亲自走进女公子室中,恳切地劝她们弹。大女公子取过筝来,只略弹数声便哑无声息了。此时万籁俱寂,室内甚为肃静。天空气色与四周光景都很动人。尊君心驰神往,颇有与女公子们随意演奏之意。然而女公子们不愿与他合奏,大约是有所顾忌吧。八亲王道:“我现在让你们熟悉一下,以后你们好自为之吧!”他准备上佛堂做功课去,临走前吟道:
“人离草庵去,日后荒芜时。盼君勤惠顾,不负我此言。今日与君相见,恐是此生最后一次了。只因心中感伤,难于隐忍,对你说了许多有失体统的话。”说罢潸然泪下。蒸君答道:
“我自长结契,顾拂此草庵。终身殷勤护,不敢负君言。且待宫中相朴节会之后,定当前来叩访。”
上次那个老侍女弃君不问自语,蒸君一直记于心中。待八亲王上佛堂会后,便将她唤来,要她继续叙述上次未曾说完的话题。月亮即将没入山中,清光直泻入室。帝内人影窈窕,隐约可见,两位女公子便退入内室。她们见蒸君并非世间寻常的好色之徒,说起话来斯斯文文,有条不紊,有时便也适当对答几句。勇君心中想起句皇子迫不及待地想会见这两位女公子。而八亲王如此诚恳地自愿将女儿许给我,我却并不急于得到,便觉得自己毕竟与别人不同。他想:“其实我并不是有意疏远这两位小姐。我和她们如此互相逼问,在春花秋月之时,又可以向她们尽吐哀愁之情与风月之趣,从而博得她们深切的同感。象这样的女子,如果我将她们让与了别人,也太可惜了!”他心中已将女公子据为己有了。
黛君子夜时分告辞返京。他一想起八亲王忧愁苦闷,担心死期将至之态,深觉可怜,便打算在朝廷公务忙过之后再去造访。旬兵部卿亲王打算今年秋天赴宁治看红叶,正为寻找适当机会而冥思苦他木断地遣使送请书去。但二女公子认为他不是真心求爱,但也并不讨厌他,惟将此信看作无关紧要的四时应酬之文,也不时回信给他。
深秋时分,人亲王心情愈发恶劣了。他欲照!回迁居到阿阁梨那清静的山寺中去,以便专心念佛诵经。便将身后之事嘱咐两个女儿:“世事无常,生离死别,在所难免。如果你们另有可以慰情之人,也许他可以消减你们的死别之悲。但你们两人到现在也没有能代替我的保护人,把你们孤苦伶什地弃在世间,我实甚痛心!虽然如此,但倘被这一点世俗情爱所阻,竟使我不得往生,永堕轮回苦海之中,也太不值了。我与你们同生在世之时,就早已着破红尘,绝不计较身后之事。然而我总希望你们不光顾念我一人,同时顾念你们已故母亲的颜面,切勿有轻薄的欲念。如若没有深绿,万不可轻信人言而离此山庄。须知你们两人的身分,异于普通女子,要有在此山乡终此一生的准备。只要主意坚定,目能安度岁月,尤其是女子,如能有耐性闭门索居,免得身受世人非议,弄得臭名昭著,实为上策。”两位女公子不曾考虑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只觉得父亲一旦不在了,自己是片刻也不能生存下去的。此时听了父亲这般伤心的遗训,悲伤欲绝。八亲王心中,早已摒弃一切俗世尘念,只是多年来和这两个女儿相依为命,因此也不忍突然别去,但在女儿更是肝肠欲断,实在可怜。
人山便在明日,八亲王便到山庄各处巡行察看。这本来是一所简陋朴素的住宅,他暂在这里栖身度日而已。但念自己死后,两个女儿又怎么能够长久笼闭在此处呢?他一面暗自流泪,一面念经,实在令人感动。他把几个年龄较长的情女唤上前来,嘱咐道:“你们要好好服侍两位小姐,让我放心离去。大凡出身本来低微卑贱、在世默默无闻的人,子孙衰微也是不足奇怪的。但在像我们这等出身的人家,别人如何看待虽可不顾,但倘过分衰败,实在对不起祖宗,叫人万分困苦。寂寞地安度时日,悄守家规,不坠家声,则外间名声可保,自己也问心无愧。如此,则意义实在非同小可。世间荣华富贵,终不能令人如意称心。故切不可草率从事,让两位小姐委身与品行不端之人。”他准备趁大色未明之时入山,临行前又走进女公子室中,凄然适:“我死之后,你们切勿过分悲伤。应该往开处想,常常玩玩琴筝。如意称心之事,世间少有,故在此切不可执迷不悟。”说罢转身而去,犹自频频回首。八亲王人山之后,两位女公子更觉百无聊赖,她们朝夕相伴,片刻不离,谈道:“倘我们两人之中少了一人,另一人如何度目呢?人世之事,不论现在将来,都是祸福无常,变幻不定的。万一分别了,如何是好广她们时悲时喜。不管游戏玩耍或做事,都同心协力,互相慰勉度日。
八亲王原定今日圆满归来。两位女公子望眼欲穿,盼望他及早返家。直到日暮,山中使者来了,传达八亲王的话道:“今早身体不好,不能返家。想是受了风寒,正在设法治疗。但不知何故,内心似比往日更为惶恐,又怕不能与你们再见了。”两女公子心中大惊,但宪竞如何又不得而知,自是心急。连忙将父亲的衣服添加上很厚的棉絮,交使者赶快送去。二三日后,也不见八亲王下山。两位女公子遣使去探问病状,八亲王叫人口头传话,说“并无特别重症,只是有些不适。倘若略有好转,即刻抱病下山。”阿阁梨日夜守护,对八亲王说道:“这病表面看来无甚紧要,但或许是大限已到。切勿为女公子之事忧虑!凡人命由天定,故不须放心不下。”同时逐渐开导他舍弃一切世俗杂念,又谏阻他:“如今更不可下山了。”八月二十日天色凄凉异常。两女公子心中记挂父亲的病,心中犹如蒙着浓雾,昼夜不散。一弯残月破云而出,照得水面明镜般澄亮。女公子命人打开向着山寺的板窗,对着那边凝望。不久山寺传出隐隐的钟声,可知天色已明。此时山上派人来了,其人啼啼哭哭道:“亲王已于夜半时分亡故。”日来两女公子时刻惦记父亲,不断探听父亲病况如何。此时突然闻此噩耗,惊惶之余,竟致不省人事。女公子伤心欲绝,欲哭无泪,想是早已哭干了,只管俯身在地。死别之事,倘是亲眼目睹,则无甚遗憾,此乃世之常情。但两位女公子不得见最后一面,因此倍觉悲伤。以前她们心中常想:如果父亲亡故,她们便不能在世上生存。故醒来便悲输号泣,只想一同随父亲去了。然而人寿长短自有定数,毕竟强求不得。阿间梨早受人亲王嘱托,故身后应有法事,都由他一手承办。两女公子要求道:“亡父遗容,我等欲见一下。”阿阁梨只是答复遭:“现在岂可再见?亲王在世之时,就早已言本不再与女公子见面。如今亡故,更不必说了。你们应该断了此种念头,务求适应此种心境。”女公子又探询父亲在山时的种种情状,但这阿阁梨道。已坚强,不屑回答此种琐碎之事。八亲王很早就深怀出家之志,只因两女儿无人照护,难忍离去,故生前一直和她们朝夕相依。终受其羁绊,一生始终木离尘俗。如今死别,则先死者的悲哀和后死者的眷念,都是无可奈何的了。
噩耗传来,中纳言董君扼腕痛惜不已。人已别去,心中未尽之言不得而发。如今历历回思人胜无常之态,不禁失声痛哭,泪如雨下。他想:“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之时,记得他曾对我道:‘今日与君相见,恐是此生最后一次了。’只因他生性比别人敏感,惯说人生无常,朝不保夕之言,故我听了此话也没有放在心上。岂知不多几日竟真成永诀!”他反复思量,回首往事,感到追悔莫及,不胜悲伤。便即刻遣使赴阿阁梨山寺及女公子山在吊唁慰问。山庄中的光景好不凄凉,吊客惟有蒸君,竟无别人。两位女公子虽感心烦意乱,此刻也被熏君感动。死别虽为世间常有,但在身当其事者看来,却无法不深感悲痛。何况两位女公子自此孤苦,无人相慰,伤心更是无以复加。蒸君深感同情,推想亲王故后应做种种功德,便准备许多供养物品,送交阿阁梨山寺,山在方面,他也送去许多布施物品,托付那老侍女办理,关怀备至。
两女公子仿佛堕入永无天明的长夜中,转眼已是九月。山野景色凄凉,一片枯黄,加之秋雨集靠,使人不觉黯然泪下,木叶争相堕地之声,温湿流水声,眼泪如瀑布般簌簌而下之声,诸声合而为一,凄婉哀感。两女公子就在其中忧愁度日。众侍女都很为她们担心,生怕如此下去,将不久于人世,便不胜苦劳多方劝慰小姐。山庄里也请有僧人在家念佛超度亡灵。八亲王旧居的房中,供着一尊佛像,作为亡人的遗念。七七中闹居守孝的人,平日出入此间时,都在佛前虔诚念诵。
匈兵部卿亲王也屡次遣使送信来吊慰。但两女公子没有心清回答此种来信!匈亲王不见回信,想道:“她们对餐中纳言并不如此。这明明是有意疏远找了。”。心中不免怨恨起来。他原拟在红叶茂盛之时赴宇治游玩,赏叶赋诗。如今八亲王已逝世,未使前往逍遥取乐,心中甚觉扫兴。八亲王断七过了。包亲王想道:“凡事总须适可而止。两女公子的丧父之哀,如今想必淡然了吧?”便在一个秋雨集本的傍晚写了一封长信,信中有一诗:
“草露似清泪,日暮闲愁苦。鹿鸣秋山寒,寂处意何如?对此满温秋雨、凄凉暮色而无动于衷,未免也太不解趣了。值此时节,郊原的野草日渐枯黄,也可使人万般感慨呢!”大女公子看罢信对妹妹道:“我确是不大识情趣的,已几次不回他的信了。还是你写吧。”她照例劝二女公子来回信。二女公子想道:“我不能追随父亲,却于世上苟安偷生,哪有心思写信!想不到哀愁苦恨,直至今日。”又不禁借然泪下,模糊不能见物,便推开笔砚,说道:‘哦亦只能勉强起坐,无力动笔。谁言悲哀有限呢?我的忧伤苦恨是没有了时的。”说罢悲泣不已。大女公子也觉得她很可怜。匈亲王的使者是黄昏稍过到达这里的。大女公子使人对他道:“天色已晚,木如在此留宿,明晨再走吧。”使者答道:“不敢从命。主人吩咐今晚务必返回。”便急着要走。大女公子颇感为难。虽然她自己心情并未恢复,但觉得心急不能让使者空走了之,只得写一首诗:
“热泪迷双眼,浓雾锁荒山。鸡鹿墙外苦,泣人室内哀。”诗是写在一张灰色纸上的。时值暗夜信笔所致,墨色浓淡不分,也就谈不上写得美观了。只得信笔挥洒,加上包封,即刻交付使者带回去了。
此时风雨欲来,道路阴森可怕。但旬亲王的使者有命于身,只管赶路。即便经过阴森可怕的小竹丛时,也不停辔驻足,而是快马加鞭,不一会就到达官邸。匈亲王见他浑身湿透,便重重犒赏他。随即拆开信来一看,此信笔迹与往日不同,似觉更为老成熟练。两种字体均十分秀美,此次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匈亲王反复细看揣摩,也不得而知,连觉也不睡了。侍女们都很疲倦,在一边窃窃私议:“说等回信,所以不去睡觉。现在回信到了,看了半天还不肯睡,不知此信出自哪位美人之手。”她们大约是欲睡之故吧。
次日朝雾还未散,匈亲王便起身,又写信到宇治。信中有诗:
“雾里失却觅朋道,凄悲鹿鸣殊异常。我也和你们一样的哭泣悲伤了。”大女公子看了信,想道:“回信过分亲切了,不便回信。我等过去全靠父亲一人荫庇,幸得太平无事,平安度日。父亲死后,我们能活到现在,也甚是不易了。今后一旦发生意外,略微轻率从事,则年来为我等日夜操心的父之亡灵,亦将不得安宁。”因此对于男女私情之事,不敢犯下一点差错,便不答复此信。其实她们并非视旬亲王为寻常之人。他那潇洒飘逸的笔迹和精妙恰当的措辞,确是不易多得的。不过她们虽然爱他的信,却认为这男子高贵多情,自己实在难以高攀。因此她们想:“何必回信呢?但愿于山乡度此余生吧!”只有对蒸中纳言,因为来信态度非常诚恳,故这边回信也不疏懒。双方书信往来频繁。八亲王断七之后,黛君亲自前来探访,两女公子正在东室一间较低的房间里守孝。袁君走近房间,让老侍女并君进去报信。两女公子想素君英姿勃发、光彩照人而自己愁云密布,暗淡无光,顿觉局促不安,真不知如何是好。尊导真诚说道:“对我请勿闭口不言。应像亲王在世那样互相亲信,彼此晤谈。对于花言巧语的风情行为我是不习惯的。叫人传言,使我言语难以达意。”大女公于幽然答道:“我等苟延残喘,直至今日,实属意料之事。然而恶梦永无醒期,心中迷乱不已。仰望日月光辉,也会不知不觉地感到羞耻。故连窗前也不敢走近去。”蒸君说道:“你们这样也太过分了。居丧恭谨,确是出于一片深情。至于日月之光,只要不是自心贪求欢畅而出去欣赏,就不算罪过。你们如此待我,令我甚为尴尬。小姐。心中悲哀之状正需要我来安慰呢!”侍女们说:“确实如此,我家小姐的悲哀之深切,无可比拟。承蒙设法安慰,美意实在不错啊广虽然只经过几句淡然的谈话,但大女公子心情逐渐平静起来,也明白了蒸君的一片好意。她没想熏君此次探访只为对父亲的旧交情而来,如此不惮跋山涉水之劳苦,远道来访,好意实在木浅。因此膝行而出,稍稍接近餐君。蒸君慰问她们的哀思,又叙述对八亲王的誓约,语言非常恳切。燕君说话时并不趾高气扬,故大女公子也不欲过于严肃。然而一想到今天和这不相识的男子亲口交谈,并且今后不得不仰仗他照顾,追昔抚今,竟感光比伤心失意。她只是轻言细语地敷衍了一两句话。他从黑色帷屏的隙间窥见大女公于神色凄苦,萎靡不振,便觉得她实在可怜。想象她孤居山乡寂寞之状,又忆起那年黎明时分窥见其姿色时的情景,便情不自禁地吟诗道:“昔日嫩青葱,已变枯黄色。料得居丧时,椎体独影姿。”大女公子和道:
“热泪浸丧服,已成红渊获。孤单身影了,安居无寻处。正是‘丧服破绽垂线缕……”因悲伤过度,末了数字竞轻不可闻。吟罢,便退回内室去。黄君此时不便强留她,但竞犹未尽,只觉惆怅木已,只得撒手而去。
那个老侍女并君又出人意外地不问自言。她对黛君讲了许多昔日今时可悲的故事。虽然她面容苍老,但因她亲见又详悉那桩可惊可悲之事,故餐君并不讨厌,亲切地与她讲话。对她说道:“我在孩提时代,先父深感人生于世祸福无常,虚幻可悲。故后来年龄渐增,长大成人后,对于爵禄富贵,全然不感兴趣。惟向往如亲王那样闲居静修的生涯。如今眼见亲王亦辞世而去,愈觉人世之可悲,便欲早日脱离此无常之世,遁入空门,以修来世。只因亲王这两位遗眷孤苦无依,使我不得放心。我说这话,也许太无礼了。但我一定不负亲王遗嘱,只要我尚存一息,自会不辞辛劳,竭力照顾她们。虽然如此,但自从你把那件意想不到的旧事跟我说了后,对这尘世愈发不眷念了,只欲早日离去。”他边说边哭。并君哭得更加厉害,竟好久说不出话来。蒸君的相貌竟与柏木相差无几。并君看了,便忆起了陈年旧事,因此更加悲伤,便咽难语,只管吞声饮泣。这老侍女的母亲便是柏木大纳言的乳母。她的父亲是两女公子的母舅,官至左中奔而卒。她多年漂泊远国,回京之时,两女公子的母亲也已木在人世。与柏水大纳言家又已生疏,不便前往。八亲王便收留了她。此人出身虽木高资显耀,且惯当宫女。但八亲王认为她为知书达理之人,便教她服侍两位女公子。至于柏木的秘密,即便对多年来朝夕相处的两女公子,也不曾有丝毫泄露。但嚣中纳吉推想:老婆子多嘴多舌,不问自说,乃世间常例。这并君不会轻易地向一般人说出,但一向对这两位含羞性顺的女公子无话不谈,也许已经说过了。便觉可耻可恨。他不肯放弃亲近她们的企图,多半是为了不让旁人知晓的缘故吧!
八亲王既不在了,不便留宿,菜君便准备即刻回京。他回想:“八亲王对我说‘今日与君相见,恐是今生最后一次了’,我当时认为决不可能如此,谁知不幸给他言中了。那时是秋天,现在也是秋天,曾几何R月,而亲王已撒手归去,人生实在变幻无常啊!”八亲王生前不像一般人那样爱好装饰,故山庄中一切皆甚简朴,然而却清洁雅致,处处饶有山乡情趣。现在常有法师出入,各处用帷屏隔开,诵经念佛的用具依然保存着。阿阁梨向两女公子启请:“所有佛像等物,请移供于山寺中。”蒸君听了这话,设想这些法师也将要离去,此后这山庄中人迹不至,留于此处的人不知将何等凄凉!不禁胸中痛苦不已。随从人告之:“天色已很晚了。”他只得上车,适有鸣雁飞渡大宇,便赋诗道:
“愁心苦胜漫天雾,哀雁似呜世无常。”
董君与匈亲王会面时,总是首先提到宇治的两位女公子。包亲王以为现在八亲王已谢世,可以无所顾忌了,便不断写信给两女公子。但两女公子不为所动,只字不复。她们想:“匈亲王以风流闻名于世。他一定将我们视为风流韵事之人。这人迹罕至的凄凉山在写出去的回信,在他看来手笔何等幼稚啊广她们心怀顾忌,所以不肯给他回信。她们相与感叹道:“唉!日子真是百般无聊啊!原知人生如梦,却未料到不幸之事如此从天而降,令我们辞不及防。我们日常听闻人世无常的事例,也都确信无疑。然而只不过是茫然地想起人生总有一死,不过早迟而已。如今回思往昔,悠悠岁月,一向无忧无虑,平安无事地过了多年。而如今生命全无保障,即使听到风声,亦觉凄厉可怕;看到素不相识的人出人门庭,呼唤问讯,亦觉心惊肉跳。可忧可怕之事实在不少,令人苦不堪言。”两人含愁度日,成天眼泪盈眶。不觉已到岁暮。
此时飞雪飘零,四处风声鹤晚。两女公子似觉这山居生涯现在才正式开始。有几个侍女劝两女公于振作精神,说道:“唉,这晦气的年头已到尽头了。小姐快收起悲伤,高高兴兴地迎接新春吧!”小姐忖道:“话虽容易,做起来甚难啊!”八亲王生前常去山寺中念佛,故当时山上也常有法师等来访。阿阁梨挂念两位女公子,有时也派人前来问候。他自己却不便亲到,因现在八亲王已不在了。山庄里人影日渐稀少,两女公子知道这原是预料中事,也不免感到无限怅们和悲伤。八亲王木在后,有些出身卑贱的山农野老,有时也来这山庄里来探望女公子。众传女难得见到这种人,都惊奇地看着他们。时值晚秋,也有些山民樵夫打些木柴,拾些果实,送到山庄里来。阿阁梨的山寺中,也派法师送来木炭等物,并致词道:“多年以来,每逢岁暮必致送微物,已成定例。今年如果断绝,于心有所不忍,故照旧例,务请赏收。”两女公子便想起:过去每逢岁暮,此间亦必送供阿阁梨棉衣,以备他闭居山寺时御寒。法师偕童子辞了山庄,在极深的雪中登山回寺,在雪地山林忽隐忽现。两女公子满眼含泪目送他们。相与言道:“如果父亲尚在,即使父亲削发为僧,如此往来之人也自然会很多。我们也不会这般寂寞,也不会不得见父亲之面。”大女公子便吟诗道:
“人亡路寂无人行,怅问松雪何遣情?”二女公子和道:
“松上雪消复重积。人亡怎比雪再生?”此时天空又下雪了,使她们羡慕不已。
黛中纳言想起新年里各种杂事颇多,没有闲暇到宇治山川,便在年底提前来探访两女公子。路上积雪甚深,不见行人,蒸中纳言却不惜资体,冒雪人山探访。两女公子不胜感激,因此待他甚为亲切,命侍女特为他设一雅洁座位,又命将深藏已久,但未染黑的火钵取出,拂拭一新,供客人使用。众侍女回想起亲王生前对餐君非常欢迎,便想一同共话旧事。大女公子总觉得和他会面不好意思,但又恐对方见怪,只得勉强出来会面。虽然不十分随和,但言语比从前多了,也很得体,态度温文尔雅。囊中纳言意犹未尽,觉得仍不够亲切。转念又想道:“这也太想入非非了。人心毕竟还是能改变的。”便对大女公子说道:“包亲王甚是怪我呢。也许是我在谈话中顺便向他提及了尊大人对我的恳切遗言之故。或者是由于此人十分敏感,善于推量人心之故。他不止一次地埋怨我道:‘我指望你在小姐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而你反而在小姐面前说了我的坏话。’这实在令我感到意外!只因他上次来游手治,是由我引导的,故我未便断然拒绝。不知小姐为何对他如此冷淡?世人都传言句亲王好色,其实全是误会。此人并非轻薄之人。我只闻有些女子听了他的几句戏言,便轻率地委身于他。他内心却轻视此种女子,便不再理睬她们。恐怕谣传便是由此而起的吧!世间有这样一种男子,凡事因缘而定。处世洒脱不拘,一味迁就别人,缺乏主见。即使遇有不称心如意之处,亦认为此乃命中注定,无可奈何。嫁给这样的男子,倒也有持久的。然而一旦感情破裂,便像龙田};!的浊水一般恶名远扬。以前的爱情消失得全无踪迹。此种事例并不少见。但旬亲王绝不是此种男子。他用心持久。只要是称他的心,与他趣味相投的人,他决不轻易抛弃,木会做始乱终弃之事。他的性情,我最为熟悉不过了。如果你认为此人可取,有心和他结缘。那时我将东奔西走,不辞劳苦,以便玉成其事。”他说得甚是真诚。大女公子知他所说指的是她妹妹,她只要以长姐代父母的身分作答便可。但她反复思量,终觉难以答复。后来美尔一笑道:“叫我如何回复呢?恋慕之言讲得过多,这更使我难于作答了。”措词温婉,姿态甚是动人。蒸君又道:“但请大小姐以长姐之心,体谅我的一片至诚之意。适才我之所并不是关于大小姐自身的事。匈亲王所属意的,似乎是二小姐。听说他曾有信来,隐约提及此事。但不知信是写给谁的?又不知是准回的信给他?”大女公子见他如此探问,想道:“幸而至今没有写过信给旬亲王。如若当时冲动,给他复信,虽然无伤大雅,但蒸君说这般话,定会教我无地自容!”便默默不答,但取笔写一首诗送给他。诗道:“君独踏雪历冰山,更无他人传书柬。”董君看了诗说道:“如此郑重声明,反而显得生疏了。”便答诗道:“雪川停掺觅佳侣,我当先授他人前。如若这样,我便可尽力效劳了。”大女公子不曾想到他会说出这话,心中快快不乐,默不作答。蒸君觉得这位大女公子真是一位秀雅端庄的淑女,虽没有神圣不可刚刚的模样,但却也不像时髦青年女子那样娇艳风骚。他推量其人的模样,觉得自己理想中的女子正该如此。因此他木时寻机在言语中隐约表示爱慕之情。但大女公子却无动于衷。蒸君自讨没趣,便转变话题,一本正经地继续谈论往昔的旧事。
随从人催促动身:“雪夜行路实在不易啊厂董君只得准备回家。他又对大女公子道:“我四处察看,觉得这山庄实在过于孤寂了。我京中的邪宅,出入的人极少,像山家一般清静。小姐倘肯徒居寒舍,我将不胜荣幸。”侍女们听到这话,便笑逐颜开,都觉得能够这样甚好。小女公子看见这等光景,想道:“这太不成话了!姐姐定不会听他的!”侍女们拿出果物来招待熏君,陈设颇丰。又拿出丰盛的酒肴来犒劳随行从人。以前因蒙熏君赏赐一件香气醒郁的便袍而闻名的那个值宿人,现在满面虬须,面目难看,令人感到不快。黄君心念此人如何可供使唤呢,便唤他来前,问道:“近来怎样?亲王故世之后,你报伤心吧!”那人泪充满面地答道:“正是呢。小人孤苦无依,全仰仗亲王一人的庇护,如此安度了三十多年。如今即使流浪山野,亦无亲王这样的‘大树’可依靠了。”他的相貌变得更加丑陋不堪。蒸君叫他将八亲王生前供佛的房门打开,走进去一看,只见到处蒙积尘土,只有佛前的装饰依旧颜色未改。八亲王诵经念佛时所坐的床已收拾起来,不见影迹了。他回想当年曾与亲王约定:如若自己出家,当以亲王为师。便吟道:
“欲求柯根修行道,不料室空贤人亡。”吟罢将身靠在柱上。青年侍女们窥看他的姿态,心中赞叹不已。附近的在院是黛君让人管理的。天色已晚,随从人便去那里,取些草料来袜马。勇君全然不知。他忽见许多村夫牧子在随从人的带领下来了,想道:‘可不能让他们知道此事啊厂只说是为探访老侍立异君来的。又吩咐并君,叫她好好照顾两女公子,然后动身回京。
冬去看来,目光明丽,河流也都解冻了。两女公子依然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自念如此伤。励,不知为何竟能活到今日。阿图梨的山寺里派人送了些芹菜和颜菜来,并说是融雪之后在山泽中采摘的。侍女们便拿来做成供女公子佐膳的素菜。她们道:“山乡自有特色,见草木荣枯而知岁月递变,也是很值得高兴的。”但两女公子想:“有何值得高兴呢广大女公子便吟诗道:
“如若尊君居深山,见藤定喜春来早。”二女公子和道:
“青芹生长深雪清,欲献亲人何处寻?”两人只是用此等吟和来消磨漫长时岁月。
每逢时气节令,黄中纳吉和匈亲王皆有来信。但多半为冗谈,也大甚意味,照例省略不记。见樱花盛开,匈亲王便忆起去春咏“插鬓效村蜜”之诗赠女公子的往事。曾与他同游手治的公子哥儿们也都赞不绝口,说道:“八亲王的山庄真有意思,只可惜无缘再访。”匈亲王听了便赋诗赠两女公子,以示不胜恋慕之情。诗曰:
“去岁幸访仙尘居,绚烂樱花耀眼明。今春当折繁花枝,常香鬓边伴我身。”两女公子见他写得扬扬得意。觉得很生气,欲置之不理。但此时她们又寂寞无事,且来信十分精美,便勉强敷衍一番。二女公子便答以诗道:
“樱花自经黑墨染,孤影深锁隔霄汉。今春欲析花枝者,何处能导迷离身?”她照旧毫不留情地拒绝。包亲王每次收到的回信总是那样冷淡,心中甚觉懊丧,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如此这般地责怪勇君不替他出力。素君心中觉得旬亲王可笑,便装作两女公子的全权保护人模样应对他。每次觉察到匈亲王有浮薄之心,他必然告诫道:“你如此浮薄,教我怎好出力呢?”旬亲王自己心里也痛楚这一点,回答道:“我心中还没有称心如意之人,产生浮薄之心在所难免啊!”夕雾左大臣想把六女公子嫁与匈亲王,但句亲王拒绝了,左大臣十分不满。匈亲王私下对人说道:“血缘太近。何况左大臣严于律人,别人小有过失,也毫不留情。做他的女婿是困难的。”为此迟迟不允。
这一年三条宫邸遭火灾,成为灰烬。尼僧三公主便迁居六条院。蒸君为此相助忙忙碌碌,许久不赴宇治了。谨严之人的心情,自与普通人相异,最能忍耐持久。他虽然心中早已将大女公子视作自己的人,但在女方尚未明白地表示心许的期间,决不作轻率唐突的行为。他只管信守人亲王的遗嘱而竭诚照顾两女公子,希望他的诚心能被两女公子理解。
这年夏天,天气炎热无比,胜过往年。蒸君料想11吐必然凉爽,便动身赴宇治避暑。趁凉爽,早晨从京中启程,到达宇治时已是中午了。此时正值烈日当空,阳光眩目。蒸君叫值宿人把八亲王生前所居的西室打开,便入内休息。此时两女公子正住在中央正厅的佛堂里,她们觉得离蒸君所居太近,似乎不宜,便准备回自己房间去。她们虽然悄悄地行动,但因相去甚近,这边自然会听到声音。蒸君有些不能自禁了。他见西堂与正厅之间所设纸门的一端,在装锁的地方有一小孔,便把遮住纸门的屏风拉开,从孔中窥探。岂知那边有一架帷屏,正好挡住了视线。董君心甚懊丧,正想退回。此时,一阵风来,帘子向外吹了起来。但闻一侍女叫道:“外面望得见呢!把帷屏推出去挡住帘子吧。”蒸君想道:“天下竟有如此笨的办法!”心中很高兴,再向孔中窥视,但见高的帷屏、矮的帷屏都已被推到佛堂面前的帘子旁。和这纸门相对的一边的纸门开着,她们正从开着的纸门走向那边的房间去。尊君首先看见一人走出来,从帷屏的垂布隙间向外窥视。佛堂外面尊君的随从人等正在闲步纳凉。她身着一件深灰色单衫,系着一条董草色裙子。那深灰色被营单色一衬托,显得鲜艳夺目,十分美观。这也许与穿的人的体态有关吧!她的吊带随意地挂在肩上,手持念珠,隐在衣袖之中。身材苗条,绰约多姿。长长的头发垂在背后,比衣裾略高,发端一丝不乱,香软浓艳,非常美丽。黄君只望见她的侧影,觉得异常可爱。他此时觉得这个女公子的艳丽、温柔、优雅之相,正和他以前隐约窥见的明石是后所生的大公主相似,心中赞叹不已。后来又有一人胰行而出,说道:“那边的纸门外面窥得见呢!”可见此人用心精细,谨慎小心,其人品甚可敬爱。她的头面和垂发似较前者高雅。几个粗心大意的青年侍女答道:“那边的纸门外面立着屏风,将客人挡住了,木会被窥见的。”后来的女公子又道:“如果我们被他窥见了,真难为情。”她不放心,又膝行而入,这样看来那风度更加高雅了。同前人一样,她身穿黑色夹衫,但温柔妩媚的姿态更胜,令人不胜怜爱。她的头发末端略疏,大约稍有脱落,着上了颜色中最美好的翡翠色,一络级齐齐整整,非常美丽。她一手拿着一册写在紫色纸上的经文,手指比前一人纤细,可推知身之瘦削。不知为了何事,站着的那位女公子也来到门口,跺脚向这边望望,嫣然一笑,令人甚觉娇媚可爱。
第四十八章 总角
且说山庄内正忙着置备八亲王周年忌辰。多年听惯的春风,今秋更显凄凉。求神拜佛诸事,皆由燕中纳言和阿图梨操办。两个女公子则应侍女等的建议,干些琐碎之事。例如缝制布施僧众的法服、装饰经卷等。但也显得心力不济,愁苦不堪。幸有素君等人的照料安排,令这周年忌辰不至于太过冷清!意中纳言亲赴宁治,为两女公子除眼之事,略表慰问之意。阿图梨也来了。两女公子此刻边编制香几四角的流苏,边诵念“如此无聊岁月经”等古歌,不时言语。挂在帷屏上的布员露出一条窄缝,尊君由此窥见络子,知道她们在做什么,便吟唱古歌“欲把泪珠粒粒穿”之句。又寻思道:伊势守家女公子作此歌时,也心同此情吧。帘内两女公子听了趣味盎然,但又羞于开口应答。她们想道:“纪贯之所咏‘心地非由纱线织’一歌,为了一时的生离,便愁思绵绵,何况死别呢?古歌之善于抒情可见一斑。”黛君正撰写愿文,叙述经卷与佛像供养的旨趣,便信笔题诗一首:
“契结连理缘,似总角盘盘。百转红丝统,同心共永远。”写好后差人送入帘内。大女公子一见,还是老一套,兴味索然,但还是奉答:
“流苏女泪脆,点点不可穿。红丝纵有情,永无结缘期。”吟罢想起“永远不相逢”之古歌,不免思绪绵绵,隐隐作恨。
董君遭受这般冷遇,羞愧难当,便暂将此事抛开,只与大女公子认真地商谈旬亲王与二女公子之事。他说道:“旬亲王在恋爱方面常常操之过急,即便心中不甚满意,一旦说出,也决不反悔。故我千方百计探询尊意。你心中有何顾虑,为何如此斥绝呢?男婚女嫁之事,您并非一无所知,但一直对人置之不理,枉费我真情一片。今天无论如何,请你明白给予我答复。”他说得一本正经。大女公子答道:“正因为你用心真诚之故,我才不惜抛头露面,与你相处。可您连这点都不明白,可见你心中尚有浅薄的念头。若是善解情意之人,则此处荒寂之境,自会生出百般感想。但我薄知寡识,对此也无可奈何。先父在世之时,此事应该如何,彼事应该如何,对我等也有嘱咐。但是您所说的婚姻之事,却只字未提。或许先父之意,要我们断绝尘念,以度余生吧!故实难以答复您的垂询。只是妹妹如此年轻,便隐居深山,也太可惜了!我亦曾私下想过,但愿她不要一意孤行,执迷不悟。命当如何,只能拭目以待了。”说罢慨然长叹,陷入茫茫沉思之中,实足怜惜。尊君设想:她自己尚且未婚,自然不能像长辈那样处理妹妹的婚事,不能答复也在情理之中。便唤来那老侍女共君,与之商谈。对她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此修行立德。但亲王病危之际,自知死期将至,便托付我照顾两女公子,我点头答应。未曾料到两女公子另有打算,不由我处置,不知何故?我顾虑重重。你一定也听到过:我生性古怪,对世俗男女之事万元兴致。恐是前世因缘,我对大小姐一片诚心,此事已传扬开去。所以我想:既如此,便依亲王遗志,让我与大小姐公开结为夫妇。此虽属奢望,但世间也不乏此类先例啊?”接着又说道:“匈亲王与二小姐之事,我向大小姐提过。但大小姐似乎放心不下,不信任我。不知为何如此?”他说时愁容满面。并君心中想道:“倒真是两对好夫妻……”但她并非一般愚昧无知的侍女,嘴上唯唯诺诺,阿谈奉承。只是答道:“恐怕这两位小姐性情乖劣,异于常人,故似乎未曾存有世俗婚嫁之念。我们这些诗文,就是亲王在世,谁又曾蒙荫庇?众人觉得前程无望,纷纷借口散去,那些故朋旧友,也都不愿长久呆下去。何况现在亲王已逝,更是今不如昔,她们便都牢骚满腹。有人说道:‘亲王看重门第,凡不是门当户对的亲事,皆认为委屈。陈规未弃,故两位小姐的亲事至今未定。如今亲王已逝,她们孤独无靠,应该随机应变,灵活处理。倘有人对此说三道四,大可置之不理。无论怎样的人,总要有个依托才是。即便是以松叶为食的苦行头陀,也不甘寂寞,故要在佛教某一宗派门下修行。’她们胡言乱语,常常使得这两位小姐心中不得安宁。然而她们意志坚定,大小姐只是。已念二小姐之事,希望她能随俗事人。您常常不辞劳苦,前来访问,如此数年不断。两位小姐心下感激,也愿与您亲近,凡事与你商议。如果您对二小姐有意,大小姐定会应允的。匈亲王书信频频,但她们觉得此人并不真诚。”蒸君答道:“我既然蒙亲工遗托,自当悉心照顾二位小姐。其中任何一位小姐与我结缘,都在情理之中。大小姐关心备至,我受宠若惊。然而我虽已绝尘缘,心之所爱,仍难割舍。要我移情别恋,实乃强人所难。我对大小姐一片深情,岂能随意改变?倾心相谈人世异常,尽陈心中之事。我没有要好的弟兄,寂寞难耐。在这世间触景生情,或喜或忧,无由倾吐,只能隐藏心中。实在沉闷难捱,故愿与大小姐真诚倾述心事,聊以度日。明石皇后是我的姐姐,却未便用秒屑之事随意打搅她。三条院的公主虽然年纪尚轻,却与我以母子相称,亦不便过分亲近。至于其他女子,因地位悬殊,也不便于接近。放心中异常孤寂,只是沉闷度日。谈情说爱之事,我从未轻易去做。我如此不解风流,放虽对大小姐倾慕已久,但也羞于启齿,只在心中忧虑怨恨不已,一点也不曾有所表示,自己也觉得过于呆板了。至于匈亲王与二小姐之事,我真心相请,为何以为我存心不良?”老侍女听了这番话,心想二位小姐落到如此境地,却蒙二人如此爱恋,这实乃难得之事啊!她一心希望促成这两件类事。但是两位小姐一本正经,教人望而生畏,因此也没敢劝说。黄君欲在此留宿,便与女公子随意交谈,直至夕阳西下。
蒸君面露怨恨之色,嘴上虽不明说,但大女公子却能觉察出来,。动中甚是为难。只是勉为其难,随意应付他。然而勇君并非不通情理,故大女公子也不过分冷淡,总算接见了他。她叫人将自己所居的佛堂与熏君所居的客间之间的门打开,在佛前点一盏灯,并在帘子处添加一个屏风。又叫人到客间里点灯。但亲君不想点灯,他说道:“我心中很闷,也顾不到礼节了,光线要暗一些。”便躺下了。侍女们拿出许多果物来请他品尝,又准备丰盛的酒肴来款待传从。侍女们纷纷远离二人所居之处,聚于廊下等处。二人便悄声谈起话来。大女公子木甚随和,却甚妩媚动人。言语之声,娇脆欲滴,让黄君牵肠挂肚,心如火燎。他若有所思道:“仅此障碍,便阻碍了我们的来往,教我苦不堪言。我如此懦弱,也太不明智了。”然而故作镇静,一味奢谈世间悲喜事,皆极富趣味。大女公子早已告诉侍女,叫她们留于帝内。但诗女们想:“烟除B如此疏远他?”便皆退出,靠于各处打盹,佛前也无人挑灯点火。大女公子十分难堪,低声呼唤侍女,可是哪里有人应声。她对黛君说道:‘哦心绪烦乱,四肢乏力,待我休息到天明后,再与你交谈!”便起身回内室去。董君随即道:“我经历深山远道而来,更是疲乏。如此与你交谈,便可教我忘掉劳顿。你果真如此,教我怎办?”他便将屏风挪开一个缝隙,钻进佛堂里来。大女公子半个身子已入内室,却被蒸君从后面一把拉住了。大女公子恼惧不已,吼道:“这便是你所谓‘毫无隔阂’吗?真是荒唐之至厂那娇喷之态很是意人怜爱。黄君答道:“我这毫无隔阂之心,你全然不解。你说‘荒唐’,是害怕我非礼吧?我绝无此念。我可在佛前发誓,你还怕什么?外人也许不信,但我确实与众不同。”借着幽暗的光线,他撩起她额前的头发,只见她容貌娇美元比,实在是无仅可指。他想:“在如此荒郊僻野,尽可肆无忌惮。如果来访者是其他好色之徒,那该如何是好?”回思自己过去优柔寡断,不觉为之一惊。又见到她伤心落泪的模样,顿生怜悯,他想:“切不可操之过急,待她心情好些再说。”他觉得自己使她受此惊吓,心中不忍,便低声下气地安慰她。但大女公子咬牙切齿地对他说道:“原来如此居心叵测。我身着丧服,而你毫木顾忌,一味闯进来,此是何等卑鄙!我一个弱女子遭此侮辱,这悲哀何以自慰?”她不曾料到会被熏君看到枯瘦的丧服,十分尴尬,心中懊恼不已。蒸君答道:“你如此痛恨我,使我耻于开口。你以身穿丧服为借口,故意疏远我。但你若能体贴我多年一片诚心,便不会如此拘于形式了吧。”便从那天东方欲晓、残月犹控之时听琴的情景开始,叙述多年来对大女公子的相思之苦。大女公子听了羞愧不已,她寻思道:“他外表如此老实,原来却心环鬼胎!”熏君将身旁的短帷屏拉过来,遮住佛像,暂时躺下身子。佛前供著名香,芳香扑鼻。庭中芒草的香气也让人如痴如醉。此人道。已至诚,不便在佛像前面放肆胡来。他想:“如今她在丧期,我无礼相扰,实属不该,而且有违初衷。待丧满之后,她的心情会缓和些吧。”他尽力控制住自己,使情绪趋于平静。万世悲秋,而今亦此;何况于此山中,风声和篱间的虫声,皆使人听了悲从中来。袁君谈论人世无常之事,大女公子也偶尔作答,其姿态端在美妙。打瞌睡的侍女们料定两人已经结缘,都各自归寝。大女公子忆起父亲的遗言,想道:“人生在世,苦患实在难以预料。”便觉无事不悲,黯然泪下,如宇治J!【的水流泻不止。
不觉天边破晓。随从人等已起床,传来说话声,以及马的嘶鸣声。秦君便想起了过去听说的有关旅宿的诸种情状,顿时趣味盎然。纸门上映着晨光。他推开纸门,与大女公子一起向远处眺望。大女公子也缓缓膝行出来。屋子不是很大,可以看到檐前羊齿植物上晶莹剔透的露珠。两人相视,都觉对方甚是艳丽。董君说道:‘俄只愿与你如此相处,一道赏花双目,共话人世之无常,除此别无他求。”他说时态度非常谦和,令大女公子恐惧之心稍减,答道:‘“这样面对面,恐怕不好吧!如果隔着一个帷屏,那才能更加随心所欲地谈话。”天色渐明,听见近处群鸟出巢奋翅之声,山寺晨钟之声也依稀可闻。大女公子觉得同这男子同处一室,羞愧难当,便劝道:“此刻你可以回去了。叫外人见了实在不好。”黛君答道:“如此冒着朝露归去,反而引起外人的猜疑,似乎实有其事。至今以后,我们份作夫妇模样,而内里有别,保持清白,我决无非份之想。你倘不体谅我这般心意,那也太无情了!”他并不告辞归去。大女公子觉得如此厮坐,实在尴尬,心中甚是着急。便对他说道:“以后遵言便是,但今早请你听我一言。”说话时显得狼狈之极。熏君答道:“唉,如此破晓别离,令人好生难过!我真是‘未曾作此凌晨别,出户访惶路途迷’!”说罢嗟叹不已。此时依稀听到某处鸡鸣,使他想起京中之事,便吟诗道:
“荒野鸡鸣声声悲,拂晓云霞丝丝情。”大女公子答吟道:
“荒野不闻鸟脆鸣,俗世烦忧访愁身。”蒸君送她回到内室,自己从昨夜进来的纸门里回去,躺于床上,却无法入睡。他心中思念不已,不忍就此离别返回京都,想道:“如果我以前也如此眷念,这几年来心绪定会不得安宁。”
大女公子回到房中,心中不安,不知众侍女如何看待昨夜之事。她也不能入眠,寻思再三:“父母不在,只得任人摆布。身边的人会作恶多端,花样翻新,从中作祟、说不定哪天祸从天降,太可怕了!”又想:“此人并非恶人,言谈举止也不算过分。父亲在世之时,也是如此看法,还说此人可托付终身。但我自愿落党独身。妹妹比我年轻貌美,就此空自理没,也实在可惜。倘能嫁个如意郎君,也不枉此生。这两人之事,我一定尽力促成。但是我自身之事,却难以顾及此人倘是平常男子,多年来对我关怀备至,我也不妨以身相许。可是此人气度不凡,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反而教我却步。就让我孤身度此余生吧。”她左思右想,不由得暖泣起来。心情抑郁,无可排解,便走进二女公子卧室,在她身旁睡下了。二女公子独自躺着,听见众侍女叽叽咕咕,异于平常,心中好生纳闷。此时见姐姐进来睡在她身旁,惊喜之余,连忙拿衣服来替她盖上。忽然闻到一种浓烈的衣香,料想定是姐姐从蒸君身上带来的。她想起了那值宿人不好处理的那件衣服,没有想到侍女们耳语的确不假。她觉得姐姐很是可怜,便一言不发,佯装人睡。
黄君将并君唤来,千叮万嘱,又细心写了封信与大女公子,方才启程回京。大女公子想道:“昨日戏作总角之歌与黄中纳吉,妹妹定疑心昨夜我有意同他‘相隔约寻丈’而面晤吧?”甚觉羞愧难当,只是借口“心绪不佳”笼闭于房中,整日神情颓丧。众侍女说道:“眼见周年忌辰将至,那些零星琐屑之事,仅有大小姐方能料理周到,不想恰逢此时她又病了。”正编制香几上流苏的二女公子说道:“我尚未做过流苏上的饰花呢。”非让大女公子做不可。此时房内光线晦暗,无人能见,大女公子只好起来,与她一起做。
大女公子接到黛中纳言遣人送来的信”她却道:“我今日身体欠安。”让侍女们代她回复。众侍女皆埋怨道:“叫人代笔不可吧?那多失礼!且显得小气。”周年忌辰已过,丧服均除去了。两位女公子当初认定,父亲去后无法度日,好不容易熬了一年,那生涯好不凄苦。想至此处,不觉痛哭流涕,教人于心不忍。一年来大女公子皆着黑色丧服,如今改换成淡墨色衣服,仪姿更显雅致。二女公子正当芬芳年华,更是国色天香。她正梳洗秀发。大女公子忙来帮她。细瞧妹妹的姣好容颜,竟使她忘却了世间冷暖。她想:“若能遂我私愿,将妹妹嫁与那人,他不会不答应吧疗此事她心有定数,不觉会意笑了。除了这位姐姐,二女公子别无其他保护人。大女公子对她悉心照顾,情同父母。
餐中纳言亦于心中思量:“往日大女公子里着丧服,故不便答应我如今丧期将满……”他如饥似渴等到九月,便匆匆前来宇治访晤。他欲同往常一样直接见她。众侍女传达了他的心意,大女公子却说道:“我心情极坏,身体不适……”虽一再恳求,仍不肯与他见面。董君说道:“这般无情,大出所料啊!不知旁人如何看待?”便写了封信让转变与她。大女公子回复道:“眼下忌期虽满,初除丧服,悲伤犹存。心绪烦乱,不便晤谈。”蒸君亦不好多说,将那年老侍女兵君将召来,叮嘱了一番。此处侍女们日子孤寂,常可慰藉的惟有餐中纳言一人。她们皆私下议论道:“若能遂我们心愿,将小姐配与此如意郎君,移居常人艳羡的京都,肯定享福不减呢。”众人一并设法,欲将黛君带至女公子房中。大女公子本不借此事,她仅想道:“他这般亲近那年老侍女,她一定向着他,谁知安何尽心?古书中常谈及,女子失节作恶,往往并非一己之念,大都由传文教唆的。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啊!”又想:“果真他用心诚挚,何不将妹妹许配与他。就他的性情,即便女子容貌寻常,一旦结缘,也不会慢她,何况妹妹的容颜姣美,人见人爱。他许是相中了妹妹,不便开口吧。”但她又以为不须先告知二女公子,自己却独自主张,实在罪过。推己及人,方觉对她不住。她与妹妹闲谈一阵后便说道:“父亲遗愿,乃指望我们即便忍受孤苦,亦不可轻率嫁人,不然必遭份人讥笑。父亲在世之时,我们未能让他脱离凡尘,扰搅了他的清静,罪孽深重!临终遗言,应不违背才是。我们孤居独处,并不痛苦。然而众侍女时常抱怨我们,认为过分乖张,甚是讨厌。对你的去处,亦应思虑:你不应如我一般孤居独处,让年华付之流水,你不觉可悲可叹吗?你应如世间平常女子,配个如意郎君,那我这孤苦的姐姐亦觉安心,颜面有光了。”二女公子闻得此言,甚是不悦。怪怨姐姐何出此念,便答道:“父亲遗愿,并非要姐一人孤身终老啊?他深恐我无见识,受外人轻辱,对我疼爱甚深,姐你哪能及呢?为你不再孤寂,我愿朝暮相伴,不再分离。”她甚是同情姐姐。大女公子亦觉内疚,只得说道:“我心思烦乱,皆因众侍女时常怨我性情孤僻吧。”便不再言语了。
残阳西斜,黛君并无归意,大女公子颇为忧虑。并君进入室内转告尊君心意,并为他鸣不平,且说不应怨恨他的。大女公子默然无语。一味嗟叹。她想:“此生此世托付于何人呢?若父亲在世,倒可言听计从,许配何等样人,皆为宿命前定。人活此世本身‘身不由心’的,即遇不幸,亦很正常,不会遭人嘲讽。可惜此间众传文,自恃年纪稍长,以为聪颖,不厌其烦,以各类身分及理由来劝说。然终为奴仆,道理偏颇,怎可听信?”众侍女虽再三劝说,但大女公子毫不动情,惟觉烦厌。二女公子平素虽无话不谈,但对于男女私情更漠不关心,悠闲自得。故无必要与她商议此事。感到此生甚是乖戾,便孤身面墙,沉思默想。众传女皆进来劝她:‘大小姐还是脱去这淡墨色衣服,换上往常衣装吧。”她们欲于此日促成此事,大女公子甚是狼狈。倘他们真有心撮合,还有何难处呢?于此狭陋的小山庄。恰如古歌“山梨花似锦,何处可藏身”啊!
尊君本欲暗暗劝勉她,让外人不曾知觉,此等好事便顺理成章。故他并不虚及由众侍女出面,仅让人对大女公子传言:“小姐若真不允,此生关系至此吧。”但并君与几位老婆子暗中摔掇,意欲公然促成此事。此举虽出于关心,但恐年老智昏,目光短浅,惹得大女公子极为嫌恨。大女公子对进来的共君道:“我父尚于人世时,多年中常称道蒸中纳吉善心体恤。如今父亲离世,他仍一如既往,蒙他鼎力相助。此番情谊,终生难忘。可没料及他有如此心愿,对我倾诉恋情,我常含怨申诉,甚觉难过啊!我倘为随俗婚嫁之人,此番好意,岂有不接受?可我已绝尘缘,发誓终生不嫁,所以不胜痛苦。倒是妹妹年华虚掷,令人惋惜。的确,从长计议,这孤寂生涯对妹妹不合适。倘他对父仍念旧情。要他将妹视若我好了。我二人情同手足。我心甘情愿付出一切。望你转述我此番心意。”她面带羞色一吐为快。并君颇为怜悯,答道:“往日我早料到大小姐有此心意,曾周详地对他谈及。可他说道:‘要我陡转此念,本不可能。再说兵部卿亲王对二小姐倾慕已久,应由他们二人结缘,我当助一臂之力。’此亦为情理中事。纵是父母均在,苦心养育的千金小姐,二人若能结此良缘,亦难能可贵呀!恕我直言:家道中落,形势忧人。我常虑及二位女公子,不觉悲伤。人心难测,他回不得而知。既已至此。此桩婚事到底完美。小姐不违父命,本届当然。但亲王之虑,乃因恐无人匹配。他曾数次谈及:‘若黛君有此番心意,那我家一人有了归宿,便可安心了,实在可喜可贺啊。’凡因父母皆逝的孤女,或资或贱,婚姻不如意者,并木鲜见。此事极为寻常,谁会讥笑?那尊中纳吉身分与人品,十分出众。如此赤诚前来求婚,岂可断然不理不睬,一意孤行循守遗训皓首佛道?难道真如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么?”她喋喋不休诉说了一通。大女公子惟感气恼,卧而不语。
二女公子见姐姐神情沮丧,颇觉心酸,依然与她同床共寝。大女公于深恐并君等人将尊君引进室内,可这间小屋别无他处可藏匿。由于大尚热,她便将自己那件柔软的外衣给妹妹盖上。离开一段,于距妹稍远的地方躺下来。并君将大女公子所言转告黛君,他便想道:“她为何这般讨厌俗世?定是自幼于圣僧般的父亲身旁,早就对人世无常有所彻悟吧。”愈发觉得此女与己性情相类,倒以为她有些平易近人了。他对非君说道:“照此看来,今后连隔帷亦不可相谈了。不过,仅此一回,烦你将我带到她住所去吧。”并君亦有此念,便招呼众侍女早些安息,与几位知情的老婆子并行此事。
薄暮冥冥,河中陡然起风,甚觉凄厉,本不牢实的板窗被吹的咯咯作声。并君便以这些声响为掩护,悄悄将蒸君引到两位女公子卧室中。她觉得两女公子同榻,有些不便。但她又想:“她们向来如此,我怎好劝她们今夜分室安寝呢?好在餐中纳言与大小姐早已认识,不会弄错。”大女公子总不能入眠,忽听到脚步声,起身欲逃。她想起妹妹尚在痴心酣睡,觉得放心不下,可又无别的办法。心甚难过。欲将她唤醒,一起逃避。然而太晚了。她浑身瑟缩,于一旁偷窥。室内灯光晦暗,但见蒸君身着衬衣,极其熟悉,撩起帷屏,钻了进来。大女公子想:“妹妹实在可怜!怎样才好呢?”见陋壁旁立有一屏风,她只得躲到屏风背后。她想:“上午我劝她嫁与此人,她还怨我。此时又放他送来,日后一定对我怨恨吧。”心里甚觉痛苦,回首往事,皆因无一可靠之人托庇,方孤苦伶河,存活于世。饱受世间痛苦。与父诀别之日,目送他上山时傍晚那凄凉景致,历历如在眼前,交集于胸。
黛君见仅有一人躺着,料定是养君早作安排,欣喜若狂,心中卜卜地跳起来。细细一看,却是二女公子。两位女公子相貌颇似,但妹妹略显娇美。他见二女公子惶惶不安,知道她不知底细,甚觉愧疚。转念一想,大女公子有意躲避,其薄情委实对他不住。他想:“若二女公子嫁与他,我实在割舍不下。然而违背初衷,又令人憾惜。我定要大女公子相信我对她的恋情出自真心。今夜姑且忍耐一下吧!倘若宿缘难逃,、对二女公于亦产生此番情意,并不羞耻。她们毕竟是姊妹呀。”他按捺住心中激情,将她视作大女公子,温柔可亲地同二女公子言语,直到东方既白。
众老婆子闻到室内话音,知道此事终无所成,惊诧问道:“二女公子何处去了?这就怪了。”听见床上卧着的正是二女公子的声音,一时众人尽皆糊涂。一人道:“此事甚是躁跷,其间必有原因。”另一容貌丑陋的老婆子,张嘴咧齿说道:“每逢见到这意中纳言,便觉脸上皱纹皆少了,甚觉光彩。如此端庄的如意郎君,大女公子为何要退避三舍?或许有鬼魂附身吧。”又一人说道:“喂,不可胡言乱语!哪有何鬼魂附体!定是我家有两位女公子自幼远离尘嚣,对婚姻大事,无人引导,因而有所顾虑。待日后习惯了,自会明白的。”还有人说道:“但愿大小姐早开心锁,好好待他!”她们说说笑笑,逗闹一阵后便睡了,一时酣声雷动。
秋宵苦短,情意绵绵,不觉天已大亮。尊君目睹眼前佳人,岂能满足?后又对她说道:“接受我这份情意吧,你不应如你姐那般冷若冰霜!”与她约好了后会时期,便悄然退了出去。他觉得似刚从梦里醒来,甚是惊奇。可那薄情人此时心绪如何?他欲上前弄个明白,便又屏住气息,悄悄回至往日歇息的房间躺下来。
并君来到小姐房间,问道:“奇怪,二女公子现在何处?”二女公子因昨夜偶遇此不速之客,正羞愧难当,给缩那里,心中茫然无知。想起昨日昼间姐姐所言,心中犹甚抱怨。此时,阳光撒满房间,大女公子从屏风后爬出,那困倦狼狈样,甚如蟋蟀。她深知妹妹心中气恼,颇为不安,可又说什么才好呢?她想道:“妹妹叫他看得一清二楚,好不害臊!今后定要有所防范了。”心中憋闷得慌。
并君又来到黄君处。黛君便将大女公子何等固执。终不肯见面等详情诉说与她。并君亦怨大女公子太无礼不识大体,气得头昏眼花,对黛君颇为同情。尊君对她说道:“往日大小姐待我冷漠,我以为她不理解,故未计较,安排好其它事,得以自慰。而今夜此事太丢脸了。我真想一死了之。可亲王临终时顾及两位女公子,一再叮嘱我好好照顾。因体谅他用心良苦,故未出家修行。而今我对两位女公子再不敢有奢望了。可那大小姐冷若冰霜,倒让我铭记于心,永世难忘。匈亲王前来求婚。我想大女公子主意已决,既是婚配,定要许一身分高贵之人。我真无趣,如今职低位薄,拒绝我亦属当然,日后再无颜面来见了。此番愚行,望不与外人道吧!”他牢骚满腹,行色匆匆回京去了。
养君等人皆低声说道:“如此双方皆无好处呀!”大女公子亦想:“到底为何啊?倘他将妹妹抛弃,又怎样才好?”她甚是忧虑,不觉悲苦异常,怪怨众侍女不解人意自以为是,正沉思默想时,燕君派人送了信来。此次来信,她比住目更是欣喜,但又觉奇怪。那信上束系有一枝枫叶。这枫叶一半为青,如不知秋景尚浓,另一半却呈深红。信中附诗道:
“异色同染一枝枫,花神可识谁更浓?”诗中仅此两句,对昨夜之事只字未提,全无恨意,大女公子见后想道:“照此看,他有意敷衍塞责,草率而归了。”心中惴惴不安。众侍女催促道:“还是快复信吧!”大女公子欲让妹妹写,又羞于启齿;自己又难以著笔。犹豫了片刻,才写道:
“纵难悉晓花神意,红枫色深胜青枫”她泰然自若,信手写来,笔迹颇见功底。蒸君见后,方觉欲与之一刀两断,到底割舍不下。他想:“大女公子一再说,‘她与我情同手足,我愿为她付出一切’,我尚未答应她,定是她怀怨于心,故作出昨夜此举吧。我未将她好意存放于心,若对二女公子亦如此冷漠,她定恨我薄情寡义。那我的初愿更难成遂了。且那传话的年老诗女,亦将视我为薄情郎。总之,为了那份情,我已追悔莫及。本欲舍却凡尘,可又难断欲念,已足贻笑天下。再说此举与世间常人无异,去缠绵一薄情女子,更为世人讥笑我如‘无棚一小舟’了。”他辗转反倒,直至天明。此时残月西坠,晓色清悠,他便起身前去拜望兵部卿亲王。
且说三条宫邸自遭了火灾,蒸君便移居六条院。他与匈亲王相隔甚近,故可时常造访。旬亲王亦觉此举甚是方便。院内清静幽雅,颇得餐君喜欢。庭中花木争奇斗妍,别有一番情趣。他中月影清澈,犹如画中一般。恰如旬亲王所料,蒸君早已经起身。闻得香气扑鼻,便知是尊君来了。他忙穿戴整齐,出门迎候。蒸君于台上坐定。匈亲王本将他延请至屋内,便也坐于走廊边栏杆上,二人一起纵谈世事。匈亲王谈及宇治两位女公子,对蒸君不肯代劳,甚是埋怨。秦君想着:“岂有此等道理,我自己尚未得手呢。”转念又想:“倘我助他将二女公子说定,我的事不就顺理成章了么?”遂改变了初衷,与他谈得甚是投机,二人一并高议得手主意。黎明时分,山雾渐起。天光迷蒙,月影婆婆,树荫幽幽,别有一番韵致。匈亲王想起那沉寂的宇治山乡,对黄君道:“近日内你若再往宇治去,一定要带上我啊?”袁君担忧出现意外,甚觉为难,又不好多说。觉得很为难。匈亲王戏赠诗道:
“花开荒野何须拦,君心独占女郎花。”蒸君答道:
“秋雾深锁女郎花,护花使者赏翠华。她怎可随便见得外人呢?”他故意惹激旬亲王生气。匈亲王忧愤说道:“怎是个煤谋不休的人?”熏君暗想:“此人素来便有此想法。只因我不知二女公子底细,倘她形貌丑陋?性情亦不若料想那般温柔可爱,那我说来也是徒然。昨夜方知完美无缺。可大女公子费尽心思,潜心安排,欲将其妹荐与我,我若辜负此美意,未免太无情吧?然而要我移情别恋,我万不可从命啊!既如此且先将二女公子让与匈亲王吧。不然旬亲王与二女公子皆要嫌恨我。”他心想就如此行事,对旬亲王的指责,他仅一笑了之。私下计议,匈亲王不得知,总埋怨他不大度,实在可笑。黛君对他说道:“女公子心生烦恼,皆因你们举止轻浮,也怪不得她们啊厂那口气,宛如女公子父母那般严厉。旬亲王只得唯唯诺诺答道:“其实我对她的恋慕全出自肺腑,请观我后效吧。”袁君说道:“时至如今,两位女公子全无应允之意。要我从中促成,确有些难办。”二人便仔细商讨访晤宇治的法子。
八月二十六为彼岸会圆满之日,此田宜于婚嫁,黄君欲拟悄悄将旬亲王带往宇治。本来旬亲王的母亲明石是后平素不允他微服外行。倘为她得知,那定会出事。可他渴慕已久,执意要去。黛君只得暗中相助,事情的确棘手。此次因不用到对岸夕雾左大臣的山在借宿,故不用借舟而渡。两人便悄悄回至黛君在院,让旬亲王下车在此等候,袁君一人先到八亲王山庄。此处只有那值宿员脚踢左右,不会让人生疑,众人一定不知实情。山庄里众人得知黛中纳言写到,纷纷出来迎候,两位女公子闻知蒸君又来了,心里甚是担忧。可大女公子想:“我既已向他暗示,要他转恋妹妹,我倒可宽慰了。”二女公子却以为他爱慕姐姐至深,不会对她再动心思。自那夜邂逅,对姐已存戒心,亦木若往常那般亲近了。往日熏君所有言语。皆由侍女送传。“今日怎样才好呢?”众侍女也左右为难。
夜色渐近,蒸君便派了一人用马将旬亲王接来。又唤来并君,对她说道:“我尚有一言讲与大女公子,可她甚是嫌恨我,实不好再去见她。可又不可隐而不言,望你能代劳。再有,今夜至夜深时,仍将我引到二女公子房中去吧?”言语之恳切,实出一般。并君心想不论哪一位女公子,能够成全此事皆可,便进去向大女公子传达了黛君的心意,大女公子心想:“他果真移情妹妹了。”欣喜之余,心也踏实了许多,便将那晚他进来的纸门关好,准备隔门与她晤谈。蒸君夜深,匆匆赶至。见她不开门,只好说道:“将门开一下吧,我仅有一语相告。若声音太大,别人听见不好。外面好闷啊!”大女公于不肯开门,答道:“如此言语,别人也不易听见。”可她又想:“许是他真转恋妹妹了,无意隐瞒,故与我一叙。这又有何关系,我与他并非不曾相识,不要太过分了吧!还是让他在夜色未深之时趁早见到妹妹吧。”便将纸门拉开一道缝,探出头去。岂料黛君用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将她拉出,深切诉说相思之苦。大女公子甚觉后悔,狼狈不堪,心想:“唉,真料不到,这下可好?怎就相信他呢广然则只得好言相劝,望他早去见妹妹。难得一片苦心。
遵尊君指点,匈亲王来到尊君上次进入的门外,将扇子拍了两下,并君以为黄君到了,便出来引导他。匈亲王料想她熟练此道,不由暗自窃笑,径直跟她进入二女公子房中去了。大女公子哪能知晓,正敷衍开导蒸君,要他早些到妹妹处呢。更君不由好笑又怜悯她。他想:“倘我守口如瓶,她会埋怨我一辈子,会让我无可谢罪。”便对她道:“此番旬亲王偕我同来,此刻正在令妹房中。定是那欲成全此事的共君安排的吧!既已如此,我两手空空,不受世人耻笑吗?”大女公了闻听此言,颇觉费解,不由一怔,说道:“没想到你有这番心思,数次欺哄我们,你真可恨!”她痛苦异常,不觉两眼昏黑。勇君答道:“木已成舟。你生气乃情理之中,我只得深表歉意。倘这还不行,你就抓我打我吧!你倾慕旬亲王,他身高位显。可此乃前生注定,意不可违呀!匈亲王钟情于令妹,我甚是为你难过。如今我愿难遂,尚孤身一人,实在可悲。你就不能了却宿线,静下心来想想吗?此纸门的的阻隔有何用处,谁会相信我们的清白?旬亲王亦不会体会到今夜我这般苦闷吧?”瞧他那样儿,欲将拉破纸门闯入室内似的。大女公子木胜痛苦,转念一想,还得设法骗他回去,让他镇静下来。便对他说道:“你所言宿缘,岂能目及?前途如何,不得而知,惟觉‘前路茫茫悲堕泪’,心里一片茫然。我对你说什么才好呢?真如恶梦方醒啊!倘后人言过其辞,添盐加醋,如古书中一般,定将我视为一真正的傻子呢。依此番安排,到底有何心思?我木得而知。望你不要枉费心思,设法来为难我吧。今日我倘能度过此关,待日后心绪稍好,定当与你叙谈。此刻我已心烦意乱,苦不堪言,极想早些歇息,你快走吧。”此番话痛彻心扉。意君见她言真意切,态度严正,顿觉有些愧疚,隐隐怜悯起她来。便对她道:“尊贵的小姐啊,我该怎样说你方能体谅我,亲近我呢?“找皆因顺从了你的心意,方弄得如此难堪。如今我亦不想活了。”又说道:“不然,我们就隔门而谈吧。望你对我亲近些。”便松开了她的衣袖。大女公子随即退入室内,隔开一段距离。蒸君甚觉她好可怜,便说道:“随你便吧,哪怕至天明,定不再上前一步。此夜辗转难眠。室外川水轰鸣,不时惊醒放风凄凉。他甚觉身似山鸟,漫漫长夜,何时达旦?
山寺晨钟报晓。黄君估计旬亲王正酣眠入梦,心里不由有些妒恨,便咳两声意欲催他起来。此种行径实出无聊。他吟道:
“引人窥住胜,反迷自身途。
愁苦诉无人,微嘉独归路。”世间何曾有此等事啊!”大女公子答道:
“心如古井水,君当和妾意。自述入胜途,勿恨别人阻。”其声低婉,依稀可闻,袁君依依不舍。说道:“如此严实相隔,真闷死我了!”又说了些怨恨的话。天已微明,匈亲王从室内出来,动作温雅,衣香缕缕。他本存偷香窃玉之心而精心打扮过。并君见此陌生的句亲王出来,满脸迷惑,甚是惊讶,她一想黛君决不会为难两位女公子,也便心安理得了。
二人趁晓色犹晦之际迅速回京。匈亲王方觉此归程比来时远了许多。想到日后往来不便,木免忧心忡忡。想起古歌“岂能一夜不相逢”一句,心里十分烦闷。二人趁清晨人影稀疏赶回六条院,将车驱至廊下。从这辆侍女所用的竹车中下来。两责人颇感新奇,忙躲入室内,相视而笑。蒸君对匈亲王说道:“此番效劳,你当如何谢我?”想到自己给他摊却两手空空,木免遗憾,但亦不好多说什么。包亲王一到家。即刻传书至宇治,以表慰问。
再说宇治山庄中,两位公子如梦方醒,心乱如麻。二女公子对姐姐此番摆布,且样作不理,甚是抱怨,因此懒得去理她。大女公子末曾先向她言明,故难料昨夜会发生此等意外。惟觉对她不起,对她的怨恨亦属当然。众侍女皆进来问候:“大女公子到底出了何事。’此位身居家主的长姐两眼浑浑,不能言语。众侍女皆颇感意外。大女公子将旬亲王来信拆开,欲交给妹妹看。而二女公子一直躺着,不肯起来。信使急着返回。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见匈亲王信中诗道:
“遥迢寻侣披露露,岂可视为等闲爱。”意韵流畅得体,一气书成,字体十分秀丽。大女公子寻思:“此人倒也风流惆扰,日后成了妹夫,倒要好生对待才是,可不知日后如何了。”她觉得代作此复,有些不妥,便悉心劝导她,要她亲复。且将一件紫花那使都色女装褂子及一条三重裙赏给信使。那使者”不知详情,觉受之有愧,便包好交给随从。这使者并非公差,乃为往日送信常到宇治的一殿上重子。旬亲王不欲让外人得知,故派他前来。猜想那犒贵定出自那好事的年老侍女之意。一时颇不痛快。
此夜旬亲王赴宇治,仍欲清蒸君引导。而蒸君说道:“今夜不能奉陪前去,冷泉上皇召见我,随即得去。”没有答应他。旬亲王想:“定是他又犯怪毛病了。”很让他失望,亦不再勉强。宇治那大女公子想:“此事至此,岂能因此亲事违女方心意便慢待他呢?”心一时软了下来。此山庄环境虽较陋朴,但为迎候新婿,照山乡风俗,亦布置得井然有序,亮丽堂皇。想起句亲王远涉来此,出自诚心,实令人欣喜。此间心绪便如此奇特。二女公子则怅然若失,任人妆扮,深红衣衫上泪迹斑斑。贤明的姐姐仅有默默陪泪,对她说道:“我亦不可长留于世,日夜思虑,皆为你托付终身之事。众年老侍女成日于耳边蝶蝶劝慰,皆言此桩婚姻美满。我想年老之人见多识广,此番言语也是在理的。可阅历浅薄的我,时时曾想:我二人一意孤行,孤身以卒大年,恐非上策。而如今此番意外,忍辱负重,悲愤烦恼是未曾料到的。许是世人所谓的‘宿愿难避’吧!我处境甚是艰难。等你心情稍宁,再将此事缘由尽皆告知于你。切勿怨我!否则是遭罪的。”她抚磨着妹妹的秀发,说出了此番话。二女公子缄默木语,她深知姐姐为她从长计议乃一片苦心,她能够理解。然而她思绪万千:倘有朝一日遭人遗弃,为世人讥评,负姐姐厚望,那有多伤心啊!
昨夜旬亲王仓碎进入,确让二女公子一时惶然无措。此时他方觉她的容颜是如此姣艳;再说今夜她已是温驯的新娘,不由爱之弥深。一想起相隔遥远往来不便,心中甚觉难过,便心怀挚诚信誓旦旦。二女公子一句亦未听进,毫不动情。无论何等娇贵的千金,即使与平常人稍多交往或家中父兄接触,见惯男子行为的人,初次与男子相处,亦不会如此羞赧难堪。可这位二女公子,并非受家中推崇及宠爱,仅因身居山乡,性情不喜见人而退缩。如今忽与男人相处,推觉惊羞。她生怕自己一副乡野陋相,被另眼相看,因此有口难言,胆战心惊。然而她才貌双全,是大女公子所不及的。
众侍女禀告大女公子道:“循例新婚第三夜,应请众人吃饼。”大女公子亦觉仪式应该体面宏大些,便欲亲为料理。可她实在不知应如何安排。且女孩子以长辈身份,出面筹划此类事,惟恐外人讥笑。不觉满面红晕,模样颇为可爱。她仪态优雅,品性仁慈和蔼,地道一副大姐柔肠。
意中纳言遣人送了信来。信中道:“拟欲昨夜造访,皆因旅途劳顿,未能前来,实在遗憾。今宵事本应前来相帮,但因前夜败宿,偶染风寒,心境不佳,故徘徊木定。”以陆奥纸为信笺,纵笔疾书,毫无风趣可言。新婚三日夜,所送贺礼,皆为各类织物均未曾缝制。卷叠成套置于衣柜内,遣使送与并君,作侍女衣料。数量并不多。许是他母亲三公主处的成品。一些未经练染的绢续。塞于盒底,上面是送与两位女公子的衣服,质料精美。循古风,于单衣袖上题诗一首:
“纵君不言同装枕,我亦慰情道此言。”此诗暗含威胁。大女公子见了,忆起自己与妹妹皆为他亲见过,甚觉羞愧,为此信如何回复,费尽了心思。此时信使已去,便将复诗交与一笨拙的下仆带回。其诗道:
“缠绵贪枕生平恶,灵犀通情方可容。”由于心清烦躁,故此诗平淡寡趣。熏君阅后,倒觉言出真情,对她倍加怜爱。
当晚旬亲王正在宫中,见早退无望。心急如焚,嗟叹不已,明石皇后对他说道:“至今你虽尚为独身,便有了好色之名,恐怕不妥吧!万事皆不可任性行事,父皇亦曾告诫过呀?”她怪怨他常留居私邪。匈亲王听得此言,颇为不快,转身回至值宿室,便写信与宇治的女公子。信写好后仍觉气恼,此刻,黄中纳言来了。此人与宇治宿线不浅,故他见后甚感喜悦。对他说道:“如何是好?天色既晚,我已无主意了。”说罢叹息连连。冀中纳吉欲试探一下他对二女公子的态度便对他说道:“多日不进宫,若今晚不留于宫中值宿,你母后定要怪你的。适才我于侍女堂中闻得你母后的训斥。我悄悄带你至宇治,恐亦要受牵连吧?我脸色皆变了。”包亲王答道:“母后以为我品行不端,故如此责备。反让我行动不便。”他为身为皇子而自惭形秽。素中纳吉见他如此言语,甚觉可怜。便对他说道:“你受责备理所当然。今晚罪过,由我承担,我亦不借此身了。‘山城木幡里’,虽有些惹人注目,但谁有骑马去了。你看如何?”此时暮雷沉沉,即将入夜。匈亲王别无良策,只得骑马出门。蒸君对他道:“我不奉陪也好,可留于此处代你值宿。”他便留宿宫中。
囊中纳言人内拜谒明石是后。皇后对他说道“旬皇子呢?他又出门去了?此种行径成何体统!若为皇上得知,又将以为是我纵容。我又如何作答?”皇后所生诸皇子,皆已成人,但她仍红颜不衰,越显娇媚c袁中纳言暗想:“大公主一定与母后一样貌美吧。倘能与她亲近。听听她那娇音,该多好啊广他不觉神往,继而又想:“凡世间重情之人,对不应盯恋之人遥寄相思,方发生若即若离等此种关系。如我这般性情古怪的人,绝无仅有了。一旦清有所钟,相思之苦莫可言状。”皇后身边众侍女,个个性情温良,品端貌正。其中也有俊艳卓绝,惹人倾慕的。而餐中纳言主意既定,从未动心,对她们态度甚是遭严,其中也有眉目传情,娇揉造作之辈。可皇后殿内乃高雅之地,故众侍女亦得貌似稳重。世间本人心殊异,其间不乏春情萌动而露了马脚的。蒸中纳言看后,觉得人心百态,有可爱的,有可怜的。起居坐卧,皆显人世奇态。
再说黛中纳言隆重的贺仪送到宇治山庄中早已收到,可直至半夜尚不见旬亲王驾临,仅收得他一封来信。大女公子暗想:“原来如此!”甚是伤心。直至夜半,秋风凄厉,飘来阵阵芬芳的衣香,才见匈亲王起到。他雄姿英发,山庄里众人无不欣喜若狂。二女公子亦为他的此番诚意感动至深,对他也有了些脉脉温情。她天生丽质。风华正茂。此夜浓妆艳饰,更为迷人。匈亲王曾目睹过形形色色佳丽,亦觉此人实在卓尔不群,容颜对以至仪姿,近看越显标致。山庄众年老传妇皆兴奋得合不上口,满脸堆笑奔走相告:“我家如花似玉的小姐,倘嫁一平庸男子,那多惋惜呀!此段姻缘是命中注定吧!”她们窃窃私议大女公子性情古怪,拒绝黛中纳吉求婚,实在不该。众侍女皆已年长色衰,人老珠黄,她们身着燕君所赠统缎制成的衣衫,显得不伦不类。大女公子看着她们,想道:“一味涂脂抹粉,孤芳自赏呢!我虽已过盛年,容颜日渐消瘦,尚木至于那般老丑。自觉眉目清秀,该不是有意袒护自己吧?”她心情侣郁,闷闷不乐躺下了。继而又想:“如此下去,岁月不饶人,我也会因姿色衰逝而与美男子失之交臂。女子的生命这般无常!”她仔细看了看自己那纤纤细手,又陷入世事的沉思。
匈亲王回思今夜出门的艰辛,想到日后往来不便,不由悲从中来。便把母后所言俱告于二女公子,又说道:“我虽念你心切,但未能常聚,勿疑我薄情才是。果真我对你有丝毫杂念,今夜便不会义无反顾来见你了。我甚是担心你不能体谅我,今晚方毅然前来。今后怕是不能常相厮守,故我考虑再三,将你接入京中。”他言辞十分诚恳。但二女公子心想:“他如今便料到日后不能常聚,世人传言此人轻薄,恐真有其事了。”她心情郁闷,忆及人世沧桑,不觉心灰意冷。
不觉天明。匈亲王打开侧门,携二女公子至窗前一并观赏晨景。此时晓雾弥漫,更添景致。雾中舟揖穿梭,依稀可见其后卷起的如雪浪花,真一处好住所啊2极富情趣的句亲王兴味盎然。阳光从山端穿透浓雾照来,更为二女公子容姿增色不少。匈亲王想:“人们称道的国色大香,恐不过如此吧!因袒护胞妹,我认为大公主无可企及,原来并非如此。”他欲细致入微欣赏她的美貌,可匆匆一面,反使他意犹未尽。水声淙淙,宇治桥古朴苍然依稀可见。浓雾渐逝,两岸更是凄清荒谅。匈亲王说道:“如此荒寂安可久留广说罢内心酸楚不已。二女公子听了羞愧难当。匈亲王英姿飒爽,眉清目秀。他又当面山盟海誓,愿此生此世患难与共。二女公子喜结良缘,颇感意外,觉得他较之那严正的袁中纳言更为可亲。她细细寻思:“餐中纳言性情古怪,举止严肃,令人望而生畏。而这句亲王,于相识之前,认为他更加严峻,故一封简单来信,也不敢欣然作答,岂知一旦相识,便依恋难舍。连我自己亦弄不清楚。”室外勾亲王随从咳嗽声不断,催促返驾。他亦欲早些返京,免得招人耳目他。心烦意乱,向二女公子一再嘱托:今后若因意外而不能前来相聚,勿需疑心。临别赠诗道:
“绵绵无绝情,艳颜如桥神。孤眠中宵慕,红泪沾锦装。”他徘徊不前,归留难定。二女公子答诗道:
“姻缘永无断,今宵誓旦旦。恩爱情永挚,长如宇川。”她满怀忧伤面呈难色,匈亲王倍加怜爱。二女公子满怀少女的温情,目送朝阳中雄姿英发远去的情郎,暗暗贪赏他那遗下的衣香,好一派风流心境啊!匈亲王因今日走得较晚,众侍女瞧见他那威仪,均赞不绝口。说他定是身份高贵,丰姿这般优雅,那中纳言虽亦使艳,却过于严正。
别行途中旬亲王一心区念二女公子离别时那忧伤的娇容,竟想调转马头,驰回山庄。然恐为世人笑话,只得隐忍归京。日后欲再次暗中前来拜访,实在艰难了。回京之后,他每日写信与宇治的女公子。宇治众人背信任他对爱情的诚挚。而久不前来,大女公子不免为妹妹担心,她想:“我自己虽无此间悲愁,却反而为她痛楚。”她深知妹妹一定更为忧伤,故表面上作作镇静自若,私下却在坚定自己独身之志。她想:‘担愿我不遭受此番痛苦吧!”
素中纳言料想宇治的女公子一定望眼欲穿。回想起来,此尚是他这媒人之过,甚觉歉疚。便屡屡前去拜访匈亲王,欲探他的心思。见他饱尝相思之苦,便知此线定能长久,也安下心来。九月十日前后,山乡秋风瑟瑟,一片凄凉。一日黄昏,天色昏暗,云层骤集,山雨欲来。旬亲王心绪甚是恶劣,独自枯坐,心思早已飞到了宇治,而又不能决定。冀中纳言深知此时他之所思,便前来访问。他吟着古歌“初秋风雨暴,山里复如何”,欲勾起他的情思。匈亲王即刻转悲为喜,竭力劝服蒸君一同前往。二人于是照例同乘一车。入山愈深,思之愈切,他们一路所谈,尽是宇治两位女公子的苦境。傍晚时分,风雨淋淋,四野更显萧索。山雨浸湿衣衫,农香更为浓郁,人间哪有此等香啊!山庄众人见二人凄风苦雨突然驾到,怎不欣喜迎待呢?郁积于心的疑虑瞬息荡然无存,大家笑容满面,忙没筵布座。先前于京中带来侍奉二女公子的几位京中差女,素来瞧不起此等孤寂山庄,今日见贵客临门,亦颇感意外。大女公子此刻见到旬亲王光临,亦喜不自胜。然见那多事的黛君亦在,不觉可耻,隐隐生厌。但她将黛中纳吉镇定自若的气度与匈亲王相比,方觉囊中纳言到底为世上不可多得的男子。
京中娇客临驾,山乡虽较简陋,然款待却甚隆重。蒸中纳言犹似主人,则将已视为主人,不拘礼节应付。然仅将他带至暂定的客堂,不得接近内室,他甚觉受到了冷遇。大女公子亦知他心有嫌隙,觉得有些不好,便与地隔屏晤谈。餐中纳言满怀怨愤说道:“一贯这般疏离我,真是‘戏不得’了啊!大女公子已对他的品性了如指掌。但她因妹妹婚事已历尽忧患,愈觉结婚乃一大苦事,终身不许之愿更为坚定。她想:“眼下他虽较可怜,倘嫁给他,将来定受其苦。不若永久保持圣洁的友谊为好。”她的主意更坚决了。餐中纳言向她问及旬亲王的情况大女公子虽未直言,但从其言语,知她心有所虑。黄中纳言甚觉遗憾,便将旬亲王如何思念二女公子,如何留意探察他的心情等事和盘托出。大女公子见言辞也较先前真挚。便说道:“待今日过去,他已o绪平静时,再详告不迟吧!”其态度倒有些和缓,但并未打开屏门。黄中纳言想道:“此刻若将屏门强行拉开,她定会痛恨我。断定她不会另有所爱而轻易钟情。”他素来沉稳,而此刻的满腔激情,亦得隐忍下去。只怪怨她道:“如此隔门而谈,总觉无趣,我极郁闷。能如上次那般晤谈吗?”大女公子答道:“我较往日更‘推怀深可耻’了。担心令你生厌。我心有所虑,自己亦不知为哪般。”说时一阵嘻笑。囊中纳言觉得甚是亲近,说道:“如此拖延下去,后果当会如何呢广说罢连连叹息。他又如山乌般孤宿至天明
旬亲王未曾料到黛中纳言是独宿。对二女公子说道:‘索中纳言被视为主人,非常幸福,甚是羡慕呢厂二女公子心下私疑,不知他与姐姐到底怎样了?旬亲王左盼右盼,好容易才盼得此次机会。想到即刻又要离去,心中十分留恋。但两位女公子怎能体会到他的心思呢?她们一味悲叹:“此段姻缘是好是坏?日后定会遭人耻笑吗?”恋爱的确劳神苦。心啊!
旬亲王本欲暗中将二女公子迁至京中,但又苦于无合适的居所。六条院被夕雾左大臣控制着。他费尽心思,欲将第六女公子嫁与旬亲王,匈亲王却不予理睬。为此左大臣耿耿于怀,常刻薄地讥讽他轻浮浅薄,还在皇上与皇后面前诉苦。故旬亲王消将这既无声望、又无势力的宇治二女公子娶为夫人,则顾虑之事甚多。若将二女公子作一般情人对待,叫她于官中当差,这倒不难。但旬亲王根本不便如此做。他梦想:父皇退位之后,哥哥即位。他遵父皇、母后之旨立为皇太子,那时二女公于充当女御也便顺理成章了,地位自然高人一等。然则这美好的梦想未能变成现实,因此痛苦不堪。
为了体体面面迎娶宇治大女公子,餐中纳吉将今春遭了火灾的三条宫邸重新修建。他想:“旬亲王如此痛苦地思念二女公子,却只能胆战心惊地私会,众人皆很不好受。真太可怜了。我居为巨下,毕竟少了许多束缚。倒不如干脆将他们私通之事启禀皇后和皇上。那时旬亲王虽然一时遭人品头论足。但是从长计议,为二女公子着想,暂时的屈辱也是值得的。如今一夜也不得从容相聚,实乃痛苦啊!我定要让二女公子作一位堂堂的亲王夫人。”他并木格外掩饰这企图。至更衣节,又想:“恐怕只有我还关心宇治的女公子吧?”便将准备迁居三条宫即所用的帐慢等物,偷偷送往宇治,叫她们先用。又吩咐乳母等专为宇治的众侍女新制了各式服装,同时送去。
黄中纳言想起宇治的鱼梁此时风景独好,便于十月初劝请勿亲王前去观赏红叶。他们仅带几个贴身随从及殿上亲信,打算作小规模旅行。然呈子的威势极盛,这事自然广为人知。左大臣夕雾之公子宰相中将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但其中僚属很多,而高级官员惟这宰相中将与黛中纳言二人。
于是黛中纳言给宇治的女公子写信,其中说道“……须至贵处泊宿,请作好准备。前年一起看花诸人,此次可能要找借口造访山庄亦将一同前来。请切勿抛头露面。……”信中所叙甚详。宇治山庄便忙碌准备换上新的帷帘,打扫四处,清除岩上腐叶,除去塘中蔓草。蒸中纳言派人送来不少美味的果品与饭肴,又遣送几名相称杂役。两女公子颇觉内疚,但只得权当命中注定,于是接受了恩惠而静待贵客临门。
匈亲王的游船伴着船中奏出的美妙音乐,在宇治川中连巡。山庄众诗文闻得这优美的乐曲皆站在靠河边的长廊.上向着河中观望。但见红叶饰于船顶,丽如锦锈。依稀可辨船上的摆设,装饰,然不能看到匈亲王本人。众人想不到私人出游时也这般盛况空前。对皇子的奉承异常殷勤。众侍女睹此情境,想道:“风光真是不错,嫁得这样权势高显的夫婿,哪怕一年七聚,也终身无悔。”览中赋诗,所以有几位文章博士一同前往,准备游览时赋诗。黄昏停舟泊岸时,一面奏乐,一面赋诗。众人头插或深或淡的红叶,共奏《海仙乐》之曲。人人喜形于色。独有句亲王怀着“何故人称近江海”之情。他。动中牵挂山庄中的二女公子,郁郁怀恨的情状,便对一切都无甚兴味。大家各自拟题,互相赋诗吟诵。蒸中纳言告知旬亲王,欲待大家稍为静息之时,造访山庄,不料此时,宰相中将的哥哥卫门督按照明石皇后旨意,带了一大批随从人员,声势浩大地前来护驾。皇子离都出游,是一件大事,虽是微行,消息也会不胜而走,传请世人。再说此次旬亲王只带得很少的侍从,突然启程。明石皇后闻之惊诧不已,便忙吩咐卫门督带了大批殿上人随来。匈皇子和表中纳言皆暗暗叫苦,这情形好令人尴尬扫兴。但那些不解此情之人,只管举怀邀明月,狂歌乱舞直至天明。
接着,京中派中宫大夫带许多殿上人前来迎旬亲王回宫,他还欲在此游玩一日,因此心中十分恼怒,真不想回京。便写了封信与二女公子,信中只是直率详实地叙述感想,并无抒发之情。二女公子谁想旬皇子人事稠杂不便,亦不回信。她只是坚信:似她这般地位寒微之人,与尊贵的皇子结缘,到底有些不配。以前遥居两地,阔别多时,苦思苦守,她很正常;今喜见命驾前来,孰料过门不入,只在附近寻欢作乐。这使得二女公子颇为恼怒。匈亲王更是郁郁寡欢,伤心忧愁。左右取了不少冰鱼,陈列于深浅不一的红叶上,请直上观赏。众人皆竞相称赞。旬亲王虽与众人一起游玩。但他此时心事重重,正寸寸柔肠,忧愁忧思,哪有这般雅兴啊!不时茫然地怅望天空。远远望见八亲王山庄中的树梢,以及树上缠绕有的常春藤的颜色。在匈皇子看来,也都极具意味,倍显优美。此刻不觉顿生凄凉。熏中纳言也极为后悔,先前写信告知她们,事情反而无味。同行诸公子,去年春天与匈亲王一起游过宇治,此时又想起了八亲王邪内美丽的樱花,说起八亲王死后二女公子的孤苦寂寞。其中也有略闻旬亲王与二女公子通好之人。但也有人一无所知的。总之,天下这事,即便发生在这种荒山僻处,世人也会知晓。诸公子众口一词,说道:“这二位女公子貌若仙圣,又弹得一手好筝,此皆八亲王在世之时,朝夕尽心教导之故。”宰相中将赋诗:
“昔日春芳窥两樱,秋来零落寂廖情。”袁中纳言与八亲王交情深厚,所以此诗特为袁中纳言而吟。嚣中纳言答道:
“春花群放秋叶红,山樱荣枯世无常。”卫门督接过吟道:
“红叶骄阳山乡好,秋去游人何以赏?”中宫大夫也吟道:
“好景烟消无人赏,多情藤葛绕岩阴。”他年纪最长,吟罢此诗已老泪纵横,或许是想起了八亲王少年时的盛况吧。旬亲王亦赋诗:
“萧瑟秋天山居寂,松风应恤莫劲吹疗方一吟罢,泪也似雨下。那些略知此事的,或想道:“皇子当真对宇治女公子缠绵钟情。失此相见机会,难怪他如此伤心啊!”此行规模盛大,伴者甚众,所以不便上山庄造访。众人回味昨夜所赋佳句,加以吟诵,其中用和歌咏宇治秋色者亦不少。但此种酣酒狂舞时即兴之诗,哪里会得佳作?略举一二,也可见一斑。
匈亲王船上开路唱道之声渐至消逝,宇治山庄的人一闻知,便知他不会再来,众人皆怅然失望。众侍女原本忙碌准备,迎接贵客,此时也皆失望泄气。大女公子甚为忧伤,她想道:“此人的心容易变更,似鸭路草之色,真如他人所言‘男人无真言’。这里的几个下仆,一起谈论古代故事,说起男人对于自己所不爱之人,也言语动听。但我一直认为,那些修养不高、品格低下之辈,才会如此言而无信;身分高贵的男人则大相径庭了,他们以名誉为重,言行走极为谨慎,不致胆大妄为。如今看来这也是不对的。父亲在世时,曾闻此人风流浮薄性情,所以才末答应与他结缘。素中纳言屡次夸说此人风流多情,不想还是让他作了妹婿,平添得这许多忧愁,真是太没意思了!他对我妹妹薄情义,轻视于人,意中纳言定知此事,不知他怎样看待呢?此处虽无其他外人,但侍女们对此事都嗤之以鼻,的确太可耻了!”她思来想去心乱加麻,烦恼之极。二女公子呢,则因旬亲王先前一时信誓旦旦,所以对他深信不疑。她想道:“他决不会完全变心的。身当其位,行不由己,也是情理之中。”虽然以此自慰,然久不相逢,必然也生出些怨恨。他难得至此,却过门不入,实在令人寒心。二女公子倍觉伤心痛苦。大女公子目睹妹妹神色如此痛苦难堪,想道:“倘妹妹与其他人一样,别墅豪华,地位高贵,匈亲王可能就不会如此了。”由此愈觉得妹妹可怜。她想:“若我长生于世,恐怕遭建也会与妹妹差不多吧。餐中纳言大献殷勤。不过是为了动我心。我虽一再借口推托,然而也有限度,哪能永远如此呢?再说这里的侍女皆不晓利害,只顾竭尽全力劝我与他合好。虽然我甚感厌恶,也恐有朝一日难以幸免,或许父亲预知有此种事情,所以他再三告诫我独善终身。恐怕命中注定我们命薄,孤苦无依吧。倘再遇不淑,被人耻笑,让逝去的父母也不心安啊!但愿我能逃避此种折磨,早登仙途,免得余生罪孽深重。”她不胜悲苦,每口茶饭不思,只是一味忧虑自己死后山庄中的情状,不免朝夕悲叹。她看见二女公子,心中颇为伤心,想道:“若我也弃了这妹妹而去,叫她孤苦无依,将何以打发时日呢?曾朝夕目睹她那花容月貌,亦为她高兴,曾费尽心机抚育,希望她高雅贤慧,前程无量。如今身许高贵的皇子,但其人薄情寡义,让她贻笑于人。叫她今后有何面目安身处世,与人同享幸福呢!”她思绪不断,越觉自己姐妹二人不屑一提,空活人世,念之不胜悲切。
回京之后,匈亲王原拟再次微行暗赴宇治。却不料夕雾左大臣的儿子卫门督到宫中揭发.“旬皇子偷赴山乡,与宇治八亲王家女儿私通。世人都在窃窃私议他的浮薄呢。”明石是后听得,心尤惴惴。皇上对此甚感不快,他说道:“让他无拘无束地位于私味之中,实在不是好事。”从此严加看管,要他常住于它中。
夕雾左大臣欲将六女公子许配与匈亲王,匈亲王不从。经双方家人议定,迫他娶六女公子。嚣中纳吉闻之,心急如焚,竟不知所指。他独自寻思道:“此种结果,皆因我一人酿成。当初我念念不忘八亲王临终苦情,见二女公子美貌薄命,不忍见她们玉理沙土,断送幸福前程,才身堪照料是任。我当时钟心的是大小姐,而她姐有违我愿,将二小姐让与我。其时旬亲王有意于二人,恳切要求促成此事,我便将二小姐介绍给了句亲王。现在回想起来,若我当时兼得两位小姐,也无人怪罪于我的,真是悔之晚矣!”旬亲王则时刻想念着二女公子,恋恋关怀宇治山庄,心中更是痛苦。明石皇后常对他说道:“你若有中意之人,便叫她前来,与他人一般共享荣华尊贵。皇上对你关怀备至,而你却行为轻优,遭世人泥责,我亦为你惋惜。”
一日,霍雨集罪,闲寂无聊,旬皇子来到大公主房中。此时大公主身边侍女稀少,她正在神情专注地静观图画。旬皇子便与她隔帷而语。他认为这位姐姐貌美出众,无人可比。她品性高雅,博学多才,容颜娇美,性情温和,数年不曾见得第二人。冷泉院的公主,教养甚好,名声极佳,颇讨人喜欢。虽然心中倾慕,却从未言及。然而他今日看到大公主,便想:“山庄里那个人,与我姐姐相比,其高雅优美决不逊色。”一想起二女公子,倾慕不已。为慰藉他苦闷忧郁之心,他随意拿起身边散放的画幅来欣赏。尽皆种种美好女子,及所恋男子之屋。画家倾心描摹的人生百态,总使他时时想起宇治山庄。他一时兴致大增,便向大公主索得数幅,欲相赠与宇治的二女公子。其中有描绘五中将教其妹弹琴的画,《伊势物语》诗歌:
嫩草美如玉,应有人来摘。我虽无此分,私心甚可惜。题上“应有人来摘”之诗,勾皇子看了,心中似有所感。他稍近帷屏,向里面大公主低声说道:“亲兄亲妹,古来不避。你为何对我这般疏远。”大公主不知此话因何画而起。匈亲王便将那画塞进帷屏的隐缝。公主埋头看画,头发飘洒于地,散落于犀外。匈皇子从帷屏后窥其容貌,觉得姐姐美丽无比。遂想:“倘非近亲……”难于隐忍,便赋诗:
“隔帘偷窥如玉草,迎风弄姿乱和心。”众侍女怕旬皇子难为倩,都避于一旁。大公主想道:“不咏别的诗,偏言此奇言怪语呢?”便不再答理他。匈皇子知道姐姐说得也是,在五中将那个吟“何须顾虑多”的妹妹也太轻怫了,令人可恶。这大公主与匈皇子二人,乃紫夫人视如心肝潜心抚育的。众多的皇室子女中,他们也最为亲近,明石皇后对大公主关怀备至,概不使用稍有缺憾的侍女。所以大公主身边侍女,不少身份高贵。勾皇子喜拈花惹草,见容姿不错的侍女,便与其打情骂俏。但他时刻想念宇治的二女公子,多日不通音信。
却说那宇治两女公子日日盼待旬亲王到来。她们觉得此别甚久,猜想旬皇子终将她们忘却,心中不由悲伤。正此时,董中纳言闻知大女公子患病,前来探望。大女公子的病并不严重,便借此谢绝他。餐中纳言说道:“惊悉玉体有恙,故远道前来探看,还让我接近病床。”他挂念心切,求之甚恳。众侍女只得带他至大女公子便寝之室的帝边。大女公子心中厌烦,苦不堪言,但也并不生气,坐起身来与他答话。袁中纳言与她解释那日旬亲王过门不久之故,说明非他本意。最后劝她道:“务请宽心静待,切勿悲伤怨恨。”大女公子言道:“其实妹妹对他并非怨恨在心。推已故父亲生前屡次告诫,如今不免有些伤感罢了。”说完似有泪下。餐中纳言心生同情,自己也很过意不去,便说道:“世间岂有易事,不可草率呀!君等阅历甚浅,或固执己见,在所难免,以致空自怨恨。务必沉着镇静!我确信此事周全无忧。”想想自己对他人之事如此关怀,也觉得纳闷。
每至夜间,大女公子病情便会加重些。今夜生客至此,二女公子替她担心。众传文便对中纳言说道:“请中纳吉照例去那边坐坐。”冀中纳言回道:“今日我是担心大小姐的病,才冒着风险专程来访。你们赶我出去,还有什么清理可言。除我之外,谁能如此?”他便出去与老侍女共君商谈,吩咐立即举办祈祷。大女公子感到不快,想到自己情愿早逝,也无祈祷之必要。但若辜负美意断然拒绝,又有何感情可言?她到底想长寿,想起来亦甚可怜。第二日,蒸中纳言再次前来问道:“小姐今天病情如何?可否像往日一样与我会谈?”众侍女转告大女公子。大女公子回话道:“染病儿回,今日异常痛苦。袁中纳言如此要求,就请他进来吧。”章中纳言不知大女公子病情如何,心中颇为担忧。见她今日态度异常恳切,反而于心不安。便靠近病床,对她倾心相谈良久。大女公子说道:“病魔缠身,痛苦木能作答,待他日再叙。”其声哀细衰弱,素中纳言伤心绝望,无限悲叹,虽然担心不已,但他终不能如此停留,只得打道回京。临行时说道:“此地安可久留?还不如借疗养之故,适居他处为好吧户又叮嘱阿阁梨尽心祈祷,再辞别回京。
正巧,冀中纳言随从中有一人,不知何时与山庄里一侍女结缘。男的对女的谈道:“匈亲王不能微行出游,是被皇上软禁闭居宫中了。又聘得左大臣家六女公子为妻室。因女家早有此意,故一拍即合,准备年内举行婚礼。匈亲王对此亲事索然无味,虽是闭居宫中,还是浮薄如初。皇上与皇后一再训诫,他拒木听从。我们主人中纳言呢,毕竟与众不同,他性格乖僻,遭人讨厌。只有到这里来,他才得到你们的敬重。外人都说这种深情真是难得呢!”这侍女听后,又转告她的同伴:“他如此言之。”大女公子闻知,更是心灰意冷。她想道:“他初爱妹妹,只是在未有高贵妻室时逢场作戏罢了。只因顾虑黛中纳言对他的薄情寡义大加斥责,才佯装多情。妹妹与此人缘份已尽了。”如此一想,她神思恍炼,只觉得自己无处置身,也顾不得责怪他人的薄情了,便倒身躺下。她身心本已衰弱。此刻更想早日而去。身边虽无可以客气的外人,但自觉无颜以对,痛苦不堪。便对侍女之言充耳不闻,独自安寝。二女公子也陪伴在旁,由于“愁闷时”而瞌睡难禁。她的姿态极为优美:以时代枕,昏昏而睡。云鬓重枕,甚为迷人。大女公子向她凝视片刻,历历回想起父亲的遗训,不觉悲从中来。她反复思量:“父亲生前无罪,定不至于堕入地狱。他撇下我们这两个苦命的女儿,连梦也不曾托,请迎接找到父亲所在的地方去吧!”
天近黄昏时,阴沉沉,雨凄凄,北风呼号,落叶飘零。大女公子躺于床上,浮想翩翩,神情优雅无比。她身着白衫,秀发光艳,虽久不梳理,但纹丝不乱。久病以来,脸色微微苍白,却更显清丽动人,须得那情趣之人来欣赏这楚楚哀愁之态。狂乱的风声惊醒了昼疫的二女公子,她坐起身来。但见像棠色与淡紫色的衣衫绚丽异常。她面呈晕红,娇艳无忧,对姐姐说道:“我适才梦中见得父亲,他愁容满面,正在此四周环顾。”大女公子闻之又是悲伤,说道:“父亲逝去,常欲梦中相见,却从未梦得。”于是两人面对而哭。大女公子想:“近来我对父亲日夜思念,或许他的灵魂就在此处,也不得而知。我极欲伴了他去,但罪孽深重,不知行否。”竟在计虑后事了。她渴求中国古代的返魂香,希望与父亲灵魂相见。
天色既暮,匈亲王派人送得信来。悲伤难耐之时,也可得些许慰藉。但二女公子并未立刻拆信。大女公子言道:“待心情平静之后,坦率回他吧!此人虽轻怫,但亦有可赖之处。只要他还恋旧情,偶有书信敷衍,别的人就不敢图谋不轨了!若没有了他,我又仙去,怕有比他更可笑的人来此纠缠呢。”二女公子说道:“姐姐欲弃我而去,太无情了吧!”她不禁掩面而泣。大女公子说道:“父亲去后,我便再无存世之念。只因命中注定,才苟活至今。我隐忍于世,无非为你之故。”命人拿灯拆看旬亲王的信。信中陈述极详,内有诗道:
“朝朝仰望长空同,何缘阴雨添愁浓?”袭用古歌“何曾如此湿青衫”之意,无甚新意。包亲王勉强凑成此诗的。大女公子更是恨他了。然而旬亲王美貌超群。风流涕洒,二女公子对他梦系魂牵。一别多时,竟颇为怀念。她有些动心了:他曾如此信誓旦旦,该不会就此断绝吧。匈亲王的使者催索回信时,经众侍女劝请,二女公子答诗一首与他:
“震雪飘零寂山秋,长空怅望添愁云。”正值十月,故诗中作如此说。已有一个多月不到宇治了,旬亲王心中焦急如燎。他夜夜寻思去宇治的办法,无奈故障重重,真是谈何容易啊!今年的五节舞会来得早,宫中诸事喧哗扰攘,忙得不可开交。匈亲王并非诚心不去,但还是未能前去造访。推想那山庄中人定是望眼欲穿。他虽然有时在宫中也与众侍女调笑,但对二女公子总是牵挂于怀。左大臣家那门亲事呢,明石皇后劝他道:“你到底该有个有名份的妻室。你倘另有所爱,也可迎娶入宫,理当优遇。”匈亲王拒绝道:“此事不可草率,容我仔细考虑之后再说。”他是真心不愿让二女公子遭此不公厄运。宇治山庄中却无人晓知他这片忠心,徒令悲伤与日俱增。熏中纳言也觉得旬亲王浮薄变心若此,未曾遇料,真心地为二女公子惋惜,从此再也不想访晤旬亲王了。但他对山庄中的女公子仍关怀如初,所以一再前去。
十一月里,蒸中纳言听说大女公子病情好转。因事务缠身,五六日未前去慰过问。如今忽然想起,不知近况如何,心中颇为挂念。便抛开公务,前往山庄。他一再嘱托举行祈祷仪式,直至病愈。现在病势稍愈,已请阿阁梨返山,此时山庄更是人声寥寥。老诗女兵君出来,向蒸中纳言禀告大女公子病状。她说道:“不知大小姐是什么重大病症,但见她终日郁郁悲痛,不思茶饭。本来异常柔弱,最近又因句亲王一事。愈是愁肠百结,连果物也不吃了。长此下去,也难以挽转了。我等苦贱若此,反而长生于世,看得这种逆事,束手无策,恨不得早她而去。”言犹未尽,已泣不成声。此请让人无话可说。蒸中纳言说道:“何不早与我说起?近日冷泉院及宫中,百事缠身,已多日不曾探望,心中甚为牵挂。”他便依旧被带到以前那个房间里,坐于大女公子枕边。可是她似乎已不能出声,静卧无语。蒸中纳言异常生气,说道:‘叫。姐病势沉重若此,却无人与我通报,真是大意!我虽百般挂念,也是徒劳。”便又将阿阁梨及许多有名的僧人请回,第二日在山庄开始了祈祷诵经仪式。又召集不少传臣前来照料。一时又是喧哗扰捷,热闹非凡。这场景使侍女全然除去了旧日忧愁,都觉得又有希望了。
天色既晚,众传文对黛中纳言道:“请那边稍坐。”便延请他吃些泡饭等物。但餐中纳言道:“须让我在身边侍候才好。”此时南厢已备好僧众座位。东面靠近大女公子病床处,设一屏风,让蒸中纳言人座。二女公子觉得与董中纳言相隔太近,面带愧色。但众侍女认为此人与大小姐有不解之缘,对他十分亲近。祈祷仪式自初夜开始,由十二个嗓音悦耳的僧人涌念《法华经》。所以声如宏钟,气势庄严。南厢内灯火通明,病室则一片黑暗。囊中纳言撩起帷屏垂布,膝行入内。但见两三个老传女在旁侍候。二女公子见黛中纳言进来,即刻回避了,故室内人迹寥寥。大女公子躺在那里面容樵怀。蒸中纳言对她道:“为何你一语不发?”便握着她的手要她说话。大女公子娇喘微微,哽咽道:“我口不堪言。与你相别多日,心中非常念叨你。担心我如此仙去,不胜悲苦。”熏纳言道:“没来看你,让你如此渴盼!”说罢号肉不已。大女公子略党头上发热。餐中纳言道:“你造了什么孽,遭此报应?恐怕是有负于人,因而身患此病罢。”他凑近大女公子耳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大女公子羞愧,烦躁不安,以袖饰脸。她的身体日见衰弱,仅一息尚存。餐中纳言想道:“倘她就此死去,叫我怎能心安!”似觉胆肝俱断。乃隔帘对二女公子道:“二小姐每日如此看护,实在辛苦。今夜你就放心休息,让我略效犬马之劳吧!”二女公子起初放心不下,但念及个中缘由。便稍稍远退。餐中纳言紧挨大女公子坐下,殷勤照料。大女公子羞涩不安。她想:“我同他竟有这等宿缘/她回想此人温柔敦厚,十分稳重,远非旬亲王可比。她颇担心自己在黛中纳言记忆中是一性格怪异、冷若冰霜之人,因此就有些亲近他。餐中纳言彻夜坐于其例,指使众侍女,劝病人服场药。但大女公子一概拒绝了。熏中纳言想道:“病已至此,安可久于人世?”他心中顾虑重重。
念经诵经之声彻夜不绝,颇为庄严响亮。阿阁梨也通宵诵经,不时打个小吃。此时也醒来,开始吟诵陀罗尼经。他虽年迈音枯,但因功德深厚,其诵经声仍壮如宏钟。他向黛中纳言探询:“小姐病情怎样?”随即提及八亲王旧事,不觉海然泪下。他道:“八亲王之灵不知何在?据贫僧推测,定然早人极乐。但前几日幸逢梦中见其仍世俗衣着,对我言他早已绝断红尘,惟因心系两女,不免心烦意乱。所以尚不能往生极乐,十分遗憾。他想我助他一臂之力,往生极乐。他这话颇为明白。贫僧一时不知怎办。推竭我所能,邀五六位在我寺中修行的僧人为之勤法礼佛。后又叫他们办‘常不轻’礼拜。”蒸中纳言听其如此,感激涕零。大女公子闻知自己妨碍了父亲往生极乐,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饶恕。因此不胜悲哀几至昏厥。她病中想道:“但愿于父亲尚往生之前,我就随他而去,共生冥界。”阿阁梨言简意赅,说罢就又去修行了。举行“常不轻”礼拜的五六个僧人在附近各庄来往巡视,不觉已至京都。此时晓风凛冽,他们便回到阿阁梨做功德之处,至山庄正门即作揖叩头,吟诵倡语,其声之庄严,非同一般。唱至此回向经文的末句,众人感动不已。黄中纳言本是信奉道佛之人,更为此景所感。二女公子时时牵挂姐姐,便来到后面的帷屏旁边探着。蒸中纳言闻此声息,即刻严肃端坐,对她道:“二小姐觉得这‘常不轻’声音怎样?虽非正大法事。但也颇为严正。”便赋诗道:
“减冬晨霜覆沙州,
悲鸟哀鸣动我愁。”他用口语涌此诗句。二女公子看见这人与她的负心汉酷似,可以观为同一人,然而还是没有直接附和,便语并君传言:
“悲鸟哀鸣翔霜晨,可晓万愁缠骚人。”这老侍女哪里配当二女公子的代言人,但答诗也还不错。
囊中纳言回想:“对于诗歌赠答等小事,大女公子向来十分精细,待人亦甚温和诚恳。倘若此次真的永诀,可叫我如何承受!”便忧惧满怀。他念及阿阁梨梦见八亲王之事,料相八亲王在天之灵对两女公子的苦况定有所挂念,便于八亲王生前所住的山寺里举办法事。并派当差前往各处寺院,为大女公子祈祷。京中事务只得闲置一边。祭告神明,除秽去恶,所有法事,皆—一做到。做这等法事,只有病人自己盼望痊愈,才会十分灵验。而今大小姐急欲早登仙途,政法事徒然无效。她想:“我还不如趁此早些死去。蒸中纳言这般亲近,难免有人嫌疑,我亦无法疏离他了。倘结此线,又担心他不能久长,反倒贻笑大方,追悔莫及,若我此次不死,定当借口生病,出家修行。要爱情长久,非此法不可。”她便定下心,不管结果如何,都绝不更改。但对餐中纳言羞于启齿,便对二女公于道:“我近来病情日重,此生无望。听说出家修行,功德无量,犹可祛病益寿。你去请阿阁梨替我授戒吧。”众侍女一听此言,个个涕泪交零,道:“岂有此埋!中纳言大人闻知会作何感想?”她们皆觉此事不宜,但也不便向黛中纳言启齿。大女公子怅然若失。
蒸中纳言久居宇治山庄中,此消息不胜而走,不少人前来宽慰。平日出人他哪内的人与亲近的家臣,见中纳言对大女公子一往情深,便各自替病人祈祷。众人都为蒸中纳吉叹息。袁中纳吉蓦然想起此日为丰明节,思家之。已顿起。北风呼啸,雪花飘飘。要是在京中天气断不会如此寒冷,他便忧伤起来。他想:“我同她难道缘份已尽?真命苦啊!但又对她无从怨恨,只盼她早日康复,让我面对她温柔的身姿,诉说心中恋慕。”他静思默想。晦暗的一日就此过去。于是吟道:
“漠漠阴云封深山,凄凄愁心度日难。”山阵里有餐中纳言在此,大家颇觉放心。
黄中纳言依旧在大女公子病榻近旁隔帘而坐。寒风袭来,撩起帷屏上的垂布。二小姐慌忙退至里间。好几个侍女也都走开了。囊中纳言膝行至大女公子身边。涕泪涟涟地道:“小姐资体如何?我已无计可施了!可连你的声音也不能听到,令我好不失望!倘小姐弃我而去,真让我伤心绝望啊!”大女公子似已失却知觉,然而尚能举袖掩面,气若游丝地答道:“等我病略有起色,再与你言语罢。此刻我简直受不了!实在遗憾!”黄中纳言禁不住泪如泉涌。忽念不该哭泣。然悲痛难耐,竟号啕大哭。他想:“我对她前世定有孽债,竟对她如此痴情。为之用尽心机,却换来生离死别!”他又向病人端机,见其容颜更加端庄优雅,愈发惹人怜爱。她的手腕纤细,体质虚弱。然而艳色未减,肌肤温润白皙。身穿绵软的白色衣衫,摊开绣被而横卧,恍若一平躺的木偶。秀发垂枕,光彩可鉴,煞是好看。意中纳言看罢暗想:“不知结局如何?难道真的舍我而去?”便觉惋惜不尽。面对大女公子那天然风韵压群芳的病美人姿态,囊中纳言凝视良久,不觉浮想联翩,道:“倘你舍我而去,我也无意再活。倘无意要我留此世间,我一定归隐深山,与世隔绝。惟不放心令妹独立于世。孤苦伶河,无人照料。”他欲以这话来引出大女公子的答语。大女公子将遮脸的衣袖略微挪开,答道:“此身命薄,被你视作无情,已没什么办法了。然我曾含蓄向你请求:对于道下的妹妹,请你爱她如我。当初你若不违我言,如今我也不致于为她担心而死难瞑目。仅因此事,尚恋当世。”黄中纳言答道:‘戏不也一样命苦么?除你之外,别无所钟,故未曾听从你的劝告。如今追悔无穷,颇为内疚。令妹之事,尽可放心。”他以此话安慰她。此时大女公子病情渐重,苦痛难耐。冀中纳言便召阿阁梨等人病室亲自面对病人举行诸种祈祷。他自己也虔诚地祈求佛依。
许是佛菩萨特意要袁中纳言厌离此世,因而遭此厄运吧。眼见着大女公子停止了呼吸,闭上了双眼,踏上了黄泉之路。唉,人死如灯灭!嚣中纳言束手无策,惟捶胸顿足,号啕大哭,也全不顾旁人耻笑了。二女公子见姐姐弃她仙去,亦放声大哭,嚷着要随姐姐同去,党晕倒在尚有余温的尸首旁,不省人事。几个传文慌忙将她拉开,扶往别处。餐中纳言想:“该不会是作梦吧?”便举灯细看。但见衣袖掩面,恍如睡去;端正美丽,不减生前。他悲痛不已,竟想让这遗体永存于世,象蝉壳一般,常常能见。临终法事时,人们为她梳头,芳香四溢,气息如同生前。蒸中纳吉想到:“总想在她身上找些不是,以减轻对她的思恋。倘佛菩萨诚;劝我厌离人世,定请助我发现可怕、可厌之处才是!”他如此向佛祈愿。然而悲伤更盛,难以排遣。他横下心:“就硬着心肠,送她去火葬吧!”于是黛君强忍悲痛勉为大小姐送葬。仪式寂寥,烟火稀少。黄中纳言极度悲伤怅们地返归宇治山庄。
七七期间,宇治山庄宾客盈门,毫无凄凉之感。只是二女公于害怕他人流言蜚语,颇感羞辱。唯叹自身命薄,昼夜悲伤,整日昏昏欲睡。匈亲王屡屡遣使探问。惟大女公子素来认为此人乃负心汉而结识此人,是一段恶姻缘,故至死也怨恨不已。囊中纳言想借此忧愁潦倒之际出家以遂宿愿。然而又虑三条宫邸中的母亲悲伤,亦挂念二女公子孤独无助。思之再三,不觉心如乱麻。既而暗忖:“倒不如遵大女公子遗言,善待她的妹妹。她虽是大女公子的胞妹,我岂能移情于她?但与其让她孤苦无依,木如将她当作一个玩伴,时常面晤,亦可略略慰藉一下我对她之姐的怀念。”他决定不回京,就在山中隐居,独自深居简出,不胜愁苦。世人闻悉,皆很同情,为之黯然泪下。自宫中开始,各方皆纷纷前来吊慰。
日子匆匆而逝。凡七日的佛事皆甚隆重,祭扫供奉,无不丰盛。然因名分限制,表中纳言不便着黑。大女公子生前的几个贴身诗文,自然一律深黑丧服于身。蒸中纳言偶然见此,吟道:
“未看丧衣祭亡君,血泪征然德襟袖。”他泪水浸透了那淡红色的光彩照人的衣服的襟袖。那惆怅哀思的神态,于凄凉中不失为一种床洒。众传文从帘隙偷见,相互议论:“大小姐英年早逝,着实令人悲哀。这位蒸中纳吉大人我们皆认识,今后逐渐疏远,真让人觉得惋惜!不曾料到他与大小姐的交情如此深厚!但双方却无缘交会!”说罢都很伤。乙。章中纳言对二女公子道:“我将视小姐为令姐遗念,以后我要多与小姐晤谈。小姐有事但请吩咐。望勿生疏回避为幸。”二女公子颇感不幸,倍觉羞辱,不愿与之晤谈。囊中纳吉颇有感触,想道:“这二女公子乃爽快可爱之辈,比令姐更幼稚而品质高洁。但略逊令姐的含蓄柔顺。”
整日雪花飘飘,索中纳言也心绪不佳,终日郁闷寡欢。向晚雪止。十二月的月亮,高悬于万里清空,颇让人生厌。他卷起帘子,遥望明月,又“敬枕”而听远处山寺中“今日又空还’的朦胧钟声。即是赋诗道:“难堪久居无常世,欲伴落月同西沉。”此时北风呼啸,正欲叫人关上板窗,忽见冰面如镜,倒映着四周的山峰。月光清丽迷人,夜色美不胜收。餐中纳言想道:“京中新建的三条富邻高雅亮丽,但无幽雅之味,倘若大小姐尚在人世,我便可与她相携共赏。”他左思右想,柔肠寸断,又吟诗道:“欲觅死药踏雪刀,免受相思断肠苦。”他甚望遇到那叫半个偶的鬼,便可以求法为由,葬身鬼腹。此念真乃怪哉!
黄中纳言唤众侍女到他面前,对其言语良久。仪态之优雅,语调之从容,韵味之悠长,令众侍女大饱眼福。年轻者慕其美貌几至神思恍格,年老者深为大女公子哀叹。一老侍女告道:“大小姐病情严重,是因旬亲王格外冷淡,又虑二小姐被世人贻笑。但她不便向二小姐道出此间实情,只是独自饮恨。其间,她茶饭不思,连果物也未曾进一点,身体日趋衰弱。大小姐表面上似对诸事不操心,其实心机颇深,无论何事皆经深思熟虑。她甚忧二小姐,怨恨自己不该违背亲王大人的遗诫。”她又追述大女公子在世时常说的话,众人皆涕泪交零。冀中纳言自责:“全赖我一时糊涂,竟使大女公子无故逢此烦忧。”他恨不得时光倒流,痛改前非。但转念一想,觉得人世可怨恨之事甚多。便潜心诵经念佛,欲彻夜不眠,念至天明。夜阑人静,寒风凛冽,雪花飘飘,整个山庄不胜凄凉。此时忽闻门外人马嘈杂之声。众人皆惊:“如此严寒之夜,有谁踏雪而来?”但见句亲王身着劲装,浑身湿透,极尴尬地走了进来。蒸中纳言闻知是匈亲王,便回避了。
旬亲王知道大女公子七七丧期未满,因念及二女公子苦不堪言之状,便冒着风雪,夜半赶往宇治。这诚意足偿他前嫌之恶,可是二小姐偏不接见。她想姐姐就是为他而命归泉壤。姐姐尚未看见此人回心转意,而死去,而今此人倘真改过自新,亦无济于事。众侍女都来劝其不该如此。二女公子方答应隔屏晤谈。匈亲王向她诉说近来怠慢之故,似滔泪江水。二女公子面无表情地听他诉说,旬亲王看见二小姐也气息奄奄,很害怕她跟她姐姐而去,不胜内疚,又心急如焚。他今日是置母后责斥于不顾,拚着性命来的。故苦苦哀求:“请将屏障撤去吧。”二女公子只答:“且待我稍稍清醒些……”始终没有与他晤面。意中纳言见此,唤来几个解事的侍女,对她们道:“旬亲王有违初衷,罪不可恕,二小姐怀恨不足为怪。但罚之有度,休要过分。匈亲王从未受过此般冷淡,他心中肯定苦不堪言。”便亲自叫侍女去劝说二女公子。二女公子闻之,觉得连此人也用心如此,叫我更羞辱难当了。便不予理睬。旬亲王道:“如此冷淡,实在薄情,昔日的海誓山盟一概作废了。”他连连叹息,空度时光。此际夜色凄凄,阴风惨惨。他独自躺着,哀叹不已,虽是作茧自缚,但也很可怜。二女公子便又隔屏与之应对。匈亲王向诸佛菩萨在严立誓,保证终生不改此心。二女公子想:“他又在信口开河了。”反觉得厌烦。但她此刻心情,和恨别伤离时略有不同。看到匈亲王那可怜的模样,心还是软了下来,便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她恍恍惚惚地听了一会,支支吾吾地念道:
“往昔亦自绝音讯,将来怎可为凭证。”匈亲王倒更加悲愤不已,答道:
“将来时短变无常,今情誓不负心。”世间变化无常,请你不要将我推向自责的深渊吧。”又安慰她良久。二女公子答道:“此心异常难受……”便退入内室去。旬亲王也顾不得旁人闲话,悲叹至天明。他想:“她的怨恨的确也有道理。但太让人丢脸了,令人泪流不止。可知她心中该多么悲愤啊!”他思绪良久,觉得二女公子甚为可怜。
嚣中纳言久居宇治,形同主人。诸侍女亦如此视之。并为他安排膳食。匈亲王也觉可哀可笑。他常常若有所思,面容苍白清瘦,目光呆滞。旬亲王很可怜他,郑重相慰。大女公子死况,虽言之无益,但蒸中纳言很想告知旬亲王。却觉得悲不堪言。又恐旬亲王耻笑他一片痴情所以别无他事可言。意中纳言每日饮泪。久之,面目已非,但却清秀有加。匈亲王心想:“此人倘是女儿身。我定生恋慕。”如此邪念,他颇为忧心忡忡,欲于在适当之时将二女公子迁往京都。可二女公子对他冷若冰霜。倘母后闻知,定对他无益。他很担心,决定时日即返。临别是他对二女公子言语良久。二女公子也觉不宜过分冷淡他,想答他几句,然终未释怀,难于启齿。
已至岁暮,宇治山庄一片萧瑟凄清,连日晦暗,风雨肆虐,积雪难融。黄中纳言终日沉思,怅然若失,如入梦境。大女公子断七之日,大办法事,场面颇为体面。匈亲王也吊仪隆重,布施颇多。袁中纳言不得已,最后一个离开此地,以泄愁叹。其他亲戚朋友,对他久居此地皆责怪不已。如今断七已过,只得返京,但悲痛之情莫可名状。他住在此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此后离去,此间肯定更加凄凉,因此众侍女都很伤心。她们忆及大女公子逝世时的惊呼痛哭,觉得如今虽宁犹苦。她们齐道:“‘先前每逢兴会,他常惠然来访,此番久居于此,日日亲睹尊颜,仰承鼻息,似觉他温柔多情更胜往常。事无巨细,都蒙他悉心关照。可现在就分别了!”众侍女皆泪流满面。
匈亲王遣使送信与二女公子,信中道:“常思人山面晤,但苦于身受羁绊,不能如意。思之再三,方才找到合你安身之处,想将你迁至京都。万事俱备。”原来,明石皇后闻悉旬皇子与二女公子之事,料想素中纳言对大女公子这般痛悼,可见其妹定非等闲之辈,才使得旬皇子如此倾心。因此可怜旬皇子,便偷偷告诉他:“可教二女公子迁居二条院,得以朝夕相见。”匈亲王担。心母后故设此计,欲命二女公子侍候大女公主。但一想到今后能与二女公子朝夕相处,欣喜若狂。因此传书与二女公子。囊中纳言闻知,想道:“我营造三条宫哪,本想给大女公子。而大女公子仙去,我正想迎二女公子来居,以作替代。”思念旧情,不觉怅然。至于旬亲王之疑,他认为全无道理,断然不生此念。他只是想:“待之若父母者,惟我而已。此处还有何人呢?”
第四十九章 早蕨
有古歌云:“叶密丛林深,目光仍射来”,故此宇治山庄虽荒落偏远,却也能见得春光。然二女公子又哪有赏玩春光的闲心!每日但觉恍若如梦,于昏昏沉沉中度过。自父亲亡故,姐妹二人便相依为命,情亲意合,日日赏花听鸟,共度春夏秋冬。其间也吟诗作赋,弄墨弹琴,聊度时光。可如今唯一的亲人亦失去了,可喜可悲之事再无人得以倾诉。凡事只有沉闷于胸,黯然垂泪。着年丧父,固然令人万分悲痛,但于悲痛之余尚有姐姐可以依赖。如今于然于世。思前想后,竟不知日后该如何计谋。故此,二女公子一直心乱如麻,神志迷糊,以致昼夜难辨。一日,阿阁梨派人送信来,于信中言道:“岁时更新,不知近况如何?其间祈祷照常,不敢懈怠,此乃特为小姐祈求福德!”随函送上一只装着藏和问荆的精致篮子,并附言道:“此毅与问荆,乃诸童子专为供养贫僧而来得,皆为初生时鲜之物。”并附一诗道:
“今岁供膳采新康,年年不忘旧情深。此意请告与小姐。”笔迹甚是粗劣,且所附诗歌,有意写字字分离。二女公子料想阿阁梨吟咏此诗定颇费了些心思。于她眼中,此诗意义深切,较之那些言而不实、哗众取宠之人的诗作,实乃动人。她禁不住粉泪盈盈,便命侍女代为答诗:
“分摘山度与谁赏,深慨物是人却非。”并命犒赏使者。二女公子尽管近来历经种种悲伤磨难,玉容也稍觉清瘦了些,原本青春娇美、姿色秀艳的她,却因此愈添了无限可爱,酷似她已故的姐姐。回想昔日两人,俱呈其美,各蕴风骚,倒未觉得肖似。如今忽得一见,竟令人怀疑她已故的姐姐又返魂人世。众侍女惊异地看着这二女公子,想道:“中纳言大人为了时时可见大小姐,竟想永留她的遗骸。既然二人如此酷似,何不娶了二小姐,以却日夜思念之苦,以弥伤痛之心?”她们皆觉得遗憾。幸而蒸中纳言邸内常有人来宇治,故两处情况便随时相通。据说餐中纳言因伤心过度,竟致神思恍惚,虽是新年佳节,两眼也常红肿。二女公子闻之,想见此人对姐姐如此恩爱,便愈加深了对他的同情。
旬亲王因身分关系,不便随意来往宇治,因此决定迎二女公子移居京都。正月二十日于宫中举行内实。餐中纳言满怀惆怅,又无人可倾诉,心动中苦闷不堪。几番繁忙过去后,一便去旬亲王宫中访晤。正值暮色苍苍,匈亲王独坐窗前,惆怅郁结,偶尔拨弄琴弦,品赏他心爱的红梅芳香。蒸中纳言于低处取红梅一枝,步入室内,那芳香甚是难郁。旬亲王雅兴突至,赠诗一首:
“含苞米放香已佳,料得采者心如花。”蒸中纳言答道:
“赏花焉存插花愿,因遭猜疑故折取。”你不可胡言乱语!”两人如此调笑,可见交情颇深。谈至近况,匈亲王首先问询宇治山庄之事:“不知大女公子故后情况可好?”囊中纳言便向旬亲王细诉几月来因失去大女公子,而所受的情感磨难与无穷凄苦。又诉说他时时触景生情,回想起大女公子的音容笑貌;其间喜忧哀乐表现得淋漓尽致。秉性多情且易流泪的句亲王,即便为别人之事,伤心之泪也会将衣袖浸透。董中纳言此番话,自然令他泪流不止,同情之心溢于言表。
天色忽然间暗淡了许多,似乎知晓人心。春寒料峭,酷似冬天,到夜里,萧萧寒风刮个不停,连屋里点着的灯也被风吹熄了。虽说:“春夜何妨暗”,然仍不很自在,两人皆不愿就此结束交谈。直至深夜,那无穷无尽的衷曲仍未及畅叙。匈亲王闻知餐中纳言与大女公子恩爱无比,便道:“你们深厚的爱情并非仅为你所言的如此吧?”他怀疑囊中纳言尚有不肯倾吐的隐情,欲探询出来。这实乃委屈袁中纳吉了。然旬亲王乃知情识趣之人,他除了对餐君的不幸与愁苦心境深表同情外,且以能言善辩之辞劝导蒸君,直至董君将久积胸中而无处倾诉的愁苦一吐为快,哀愁散尽。包亲王再与他商量二女公子迁居京都之事,袁中纳言道:“诚能如此,甚是可喜!否则彼此伤悲,我亦深恐不安。非我难以忘怀之人,不得遗爱,除了此文,还有谁人?故有关此女的基本生活,我作为其保护人。但不知是否被人饶舌耳。”便将大女公子生前将其妹托他照拂之意,与旬亲王作了些简单的说明。但关于似“岩徽森林内郭公”的那一夜当面共谈之事,则隐秘心中。惟于心里寻思:“我痛彻思念大女公子,而大女公子的遗爱又仅此一人,我正应像旬亲王一样庇护于她。”秦君对二女公子缺乏关怀很是内疚。继而他又想道:“如今悔恨莫及。若常生此念,断会生出愁情,恐将发生于己于人皆无利的荒谬恋情,多愚蠢啊!”便断了此念。但又想道:“但她迁居京都后,实能照顾她的,恐惟有我了。”于是便协助句亲王准备迁居。
宇治山庄里人人皆喜笑颜开,忙着准备迁居。于各处选了些年轻貌美、聪明伶俐的侍女们,准备带往京城使唤。惟有二女公子想到今后迁居京都,这“伏邮邑”“荒芜甚可惜”心中颇觉难过,整日不停愁叹。然她又想到:若辜负他的善意而长期闭居于此荒僻山庄,实无意趣,何况旬亲王时时来信诉怨:“如此分居两地,情缘必将断绝。不知小姐意欲如何?”这话不无道理。二女公子心思烦乱,忧郁寡欢,竟不知如何才是。迁居日期择定于二月初旬。眼看日子逼近,二小姐又苦恋起这荒僻山庄及其花草树木,毕竟于此生活多年,想到将迁至遥远的京都,自己便如抛舍了峰顶春霞而远去的鸿雁而所往之处又非永久的住家,倒似旅舍,岂不失却体面而遭人耻笑?因此顾虑重重,满腹烦闷,每口皆忧心忡忡。姐姐丧期既满,本应除去丧服,至于原举行技楔,然又颇觉薄情。她常常向人如是说道:“我幼年丧母,已记不得母亲音容,不生恋念。姐姐便是母亲,我当穿深黑丧服才是。”然而丧礼中没有此等规定,而她对姐姐感情极深,故此深感遗憾,悲。励不已。此时,冀中纳言又特派车辆、前驱人员及阴阳博士前来宇治,以备拔楔之用。并赠诗道:
“日月明晦相无常,悲欢离合凭缘定。昔日方制丧祭服,今朝又披彩衣身。”真个将各式彩衣送到,还有迁居时犒赏众人的礼品。虽不甚隆重,但按各人身份,思虑周至异常,倒也称得上丰厚。众侍女对二女公子言道:“餐中纳言大人信而有义,不忘旧情,诚恳之心委实令人感动,世间情同手足的亲兄长恐怕也难比吧?”几个老年侍女对风花雪月已无兴致,惟感受此重赏,颇有些受宠若惊,真心感激。年轻侍女相互说道:“昔日二小姐常得与之幽见,往后相隔天涯,怕难见了。孰知二小姐的牵挂又是何等悠长呢?”
餐中纳言自己于二女公子乔迁前一日清晨来到宇治,照例被服侍于那客室里休想。他独自思忖:“倘大女公子尚在人世,定与我恩爱相敬至今,必趁先迎其入京。”竟历历忆起大女公子的音容举止。又想道:“她虽未对我山盟海誓,但并无厌我之心,这般温情有礼。仅因自己性情刁钻古怪,以致遗愁留恨,不得长相厮守。”袁中纳言思前虑后,颇觉悲哀。忽然记起此间纸隔扇上有一小洞,先前曾于此处偷窥,使移步近看。惟团里间帘子遮掩,不能窥望。室内众待女因怀念大女公子,皆正吞声饮泣。二女公子更是泪如雨下,抽噎不止。她茫然若失地躺着,毫无心思虑及明日乔迁之事。餐中纳言托侍女向其传言:“数月未曾造访,其间忧怨愁苦,实难言语,此日谨向小姐略陈一二,稍安寸心。万望小姐节哀!冒昧求见,请勿拒我为幸。若否,我定如异乡游魂,痛苦难堪。”二女公子颇觉为难,答道:“我并非有意让他伤心。惟因我心情恶劣,深恐神思错乱,应对失礼,实甚担心。”侍女们众口不一劝说道:“恐伤大人好意。”于是在里间纸隔扇旁侧与之晤谈。
囊中纳言言谈举止,风度翩翩,令人望而自惭形秽。数日不见,越发英姿焕发,潇洒倜傥,与众人迥异。二女公子见之,顿时又忆起那片刻不忘的亡姐来,越发悲伤。黄中纳言对她道:“我对令姐的怀念,一言难尽。惟此日乃乔迁之喜,自该忌讳。”便避谈大女公子。接着说道:“即日不久,我将迁至小姐新居附近世人论及亲近,有‘不避夜半与破晓’之谚。小姐若有用我时,请随意吩咐,不必拘泥。我若尚存于世,定当竭诚相助。小姐意下如何?世间人心叵测,此言不会令小姐唐突吧?我委实不敢妄自断言。”二女公子答道:“离此故居,我实在于心不忍。虽说你将迁往我新居附近,但此时我心绪杂乱,冒犯之处,还望见谅。”她说时情真意切,柔情万种,仪态楚楚动人,与大女公子神似。囊中纳言想道:“这全怪我当初优柔寡断,错失良机,致使此人为他人所得。”纵然后悔万千,然已迟矣。便闭口不提那夜之事,佯装早已遗忘,泰然处之。
堂前几树红梅,芳香弥醇,颜色艳丽,甚为可爱。黄营也不忍即刻离去,频频啼唯。何况两人谈话时对“春犹昔日春”的愁叹,此刻凄切异常。春风入室,梅花馨香与贵客在香虽非柑橘之香,然亦可令人追念往昔。二女公子忆起姐姐在世时,为打发寂寞凄苦之日,安慰忧伤无奈之心,常常随姐赏玩红梅。睹景思人,实乃不堪追慕。遂吟诗道:
“山风凄厉愁煞人,香艳依故未见君。”吟声隐约,词句断续。蒸中纳言甚觉亲切,当即奉答一绝:
“曾傍娇梅客依旧,只愁植根我身外。”不禁泪眼盈盈。但一想到此行目的,遂做出若无其事之姿,悄悄拭泪。催告道:“尚待迁京之后,另行造访,再作效劳。”言罢起身辞别。
意中纳言传令众侍女为二女公子迁居之事筹备。又派那个髯须满面的值宿人等留守山庄,并命凡邻近宇治山庄,且于自己庄园谋生的人须常来山庄照料。将余下的一切大小事务皆安排得分外详尽周至。老侍女兵君曾道:“我侍候两位小姐时至今日,不期如此长寿,委实令人厌恶!务请众人权当我已死去。”并君看破红尘,已削发为尼。冀中纳言恳求再三,定要与她相见。且觉其可怜,便与她亲切叙旧,后来感慨道:“今后我还常来此处,恐无人可以谈心,你能不嫌弃山庄,实乃好事,令我喜不自禁。”话不曾完,已潸然泪下。并君答道:“长命如‘越恨越繁荣’,实在恼人。大小姐早我而去,留我这朽身于世,尘世之事何等扰人。而我的罪孽,又何等深重啊!”便将满腹骚怨诉之于黛中纳言。但黛中纳言只是好言慰藉。并君虽已年老,但风韵犹存。且削发后额际变样,平添一丝妩媚,另显一种优雅。蒸中纳言不禁悼念起大女公子,设想当初若是其出家,或许不会如此早逝。虽为尼姑,也可一起谈佛论道,长厢厮守。他多方寻思,竟觉这老尼子也让人生出羡慕,遂拉开帷屏,与之细细叙谈,并君的言谈举止也自然悦人,足见你昔年高贵身份,遗迹亦不比一般。她甚是愁苦地对蒸中纳言赋诗道:
“老泪不干如)11水,惟念投身随君去。残生何须苦贪恋,悲凄更添耻无极。”囊中纳言对她言道:“舍身赴死,并非超脱,此罪孽更为深重。自然而死或许可到极乐净土,但舍身自杀则沉入地狱深层,何苦呢!若能俗得世间万事皆空才好。”便和诗一首:
“泪流纵如流水,任妆身死随娇君。朝朝苦思念斯人,绵绵悲愁无绝期。此恨何时方是尽头呢t,”他的悲伤无穷无尽,此时也无心返京,怅然若失地敢于沉思。不觉天色已晚,倘若肆意在此歇宿,又恐旬亲王猜疑而自讨没趣。于是动身返京。
秀君刚走,并君便将餐中纳言的思虑传于二女公子,心绪愈发悲哀难耐。侍女们则个个欢天喜地,心情激动,忙于缝制衣饰。几个年老的侍女也似乎忘却自身丑容,刻意装扮。如此一来,并君更显作碎了。她便赋诗诉愁:
“众皆盛妆赴帝都,惟余泪湿沾衣襟。”二女公子心有触动,答道:
“身如浮萍风飘絮,泪满襟袖何异君?此次赴京,自知并非久留。若有变故,当立时还乡,永不舍弃此居。则你我尚有相见之时。但想到即将离你而去,让你在此孤苦度日,我甚感难舍。你虽委身佛门,也不必深居简出;闲暇之余,还望稍念着我,请多多来京。”此番话情意绵绵。还将大女公子生前常用而又可作纪念的器物,皆留于山庄,便于井君使用。二女公子又对她道:“我见对姐姐的深切怀念甚于他人,可知你们二人前世因缘极为浓厚,便觉你亲切倍增。”并君闻听此言,愈发眷恋不舍,竞如孩童般号啕大哭,不可抑制,一任泪如泉涌。
山庄各处已扫除得一尘不染,一切收拾便当。车辆首停靠于檐下,颇具气势。前来迎接的官员,人数众多,均官至四位、五位。匈亲王本欲亲来,但恐过于讲究排场,反有诸多不便,遂私下迎娶。他只得于宫中焦躁地等待。蒸中纳言也派了诸多人员前来迎接。此次迎娶,主要由旬亲王操办。但具体细节,则概由黛中纳言调度,安排十分周到。不觉暮色苍茫,室内众侍女及室外奉迎人员皆催促动身。二女公子心绪绦乱,此去前途祸福难料,惟觉不胜伤感。与二女公子同车的侍女大辅君吟诗道:
“人世欣逢喜事至,幸未留守宇治川。”吟时满面含笑。二女公子闻后想道:“乐不思归,竟与老尼心境大木一样啊!”一丝不快涌上心间。另一侍女吟诗道:
“难忘当年死别情,荣幸今朝乐未央。”二女公子想道:“此二人皆住山庄多年,对姐姐亦极忠诚。岂知时过境迁,情随景变,她们早已不记得姐姐。唉!人情冷暖,世事炎凉,委实让人寒心啊!”只得默默无语。
自宇治入京,路途迢迢,山道崎岖。二女公子见此光景,想起往昔旬亲王极少来宇治,自己便怨其薄情。此日方知旅途艰辛,顿生几分谅解。初七夜,一轮钩月悬浮苍穹,清光皎皎,四周云蒸霞蔚。二女公子素米远行,对此番美是反生出无端愁苦,独吟道:
“东岭檐月出,厌世又入山。”
境遇更变,前途难卜,她又平添些许焦虑与不安。回思流年岁月,又何苦为此烦忧?若时光倒流,复至昔日才好。
日暮时分抵达二条院。二女公子从未见过这般华丽壮观的宫殿,不免眼花缭乱。车辆驶入“三轩四轩”之中。匈亲王已急不可耐,快步走近车旁,挽扶二女公子下车。殿内早已装饰得焕然一新,设备齐全。甚至众侍女的居室,也显然是经旬亲王亲自尽心布置,真乃尽善尽美。世人起初不知旬亲王对二女公子宠幸如何,见此场景,方知其间情深意切。众人皆惊叹不已。羡慕其福。近日三条宫邸正在修建,素中纳言原定本月二十日后乔迁入内,遂每日前去督察工事。三条宫邸距二条院很近。章中纳言甚是关心二女公子迁居情况,此日便在三条宫邸等至深夜。派赴宇治参加迎娶的人员一到,便向他禀复了详情。蒸中纳吉闻知句亲王对二女公子的怜爱,欢喜异常。却又痛惜自己错失良机,哀怨顿生。只得孤寂复咏“但愿流水能倒退”又吟诗道:
“纵无云雨同柬枕,也曾促膝通宵谈。”可见爱之愈深,恨之愈切。
夕雾左大臣原本于本月内嫁六女公子与匈亲王。如今句亲王却迎娶了二女公子。以为是“先下手为强”,瞧不起六女公子,心中甚是不快。匈亲王闻此,甚觉歉疚,便常常写信问候。六女公子嫁裳婚奋早已置办齐全,隆重盛大,世人皆叹。若此时延期,恐将遭人耻笑,故定于二十日后如期举行。左大臣想起:“餐中纳言乃同族之人与之攀亲虽失体面,然此人倘为别人爱婿,委实可惜,不如将六女公子嫁与他。近日他暗自钟爱的大小姐已死,正孤寂悲伤呢!”遂托一可靠之人,探询餐中纳言的意见。袁中纳言答道:“我心早已随人死去,世事这般无常,我顿悟人生可恶可厌。不愿再染指此类事情,万万不可再提。”他表示全然无意于婚事。在大臣闻知,恨恨道:“如此不识抬举!我低颜自荐竟也遭拒绝!”两人乃手足之亲。然黛中纳言人品高贵,令人敬畏,却又无可奈何。
又逢春暖花开。蒸中纳言遥望二条院中樱花灿烂,不由记起无主的宇治山庄,独自吟诵“任意落风前”意兴未足,遂来二条院拜访匈亲王。近来包亲王常住此处,与二女公子情意绵绵。表中纳言见之,顿觉“此乃像样。”然不知何故,心间涌上一丝酸涩,甚感怪异。尽管如此,他且真心为二女公子的归宿庆幸。勾亲王与黛君推心置腹谈东论西。傍晚时分,匈亲王要入宫去。命人配备车辆,诸多随从人等皆为此忙碌。蒸中纳言便告辞旬亲王,径直来到二女公子住处。
二女公子较先前居山庄时遇然不同,深居帝内心情舒畅。冀中纳言从帘影里窥得一小女童,遂叫其通报二女公子。帝内立即便送出一坐垫来。有一侍女,大约是知道内情之人,前来传达二女公子的答话。章中纳言道:“相距甚近,本应朝夕相见。但无事而常来造访,相见密切,恐将遭人嫌疑,连累小姐。故造巡不前。真乃时过境迁。春日曾望庭院树木,感慨甚深啊/声色悲切,深可怜悯。二女公子想道:“实在可惜!老姐姐尚在,住于三条宅邸中,我们便可随时往来。每逢佳节,共同观花赏月,时日亦,可多些乐趣。她追忆往昔,觉得如今虽迁京都,与昔日长久闭居山在相比,倒更孤苦悲伤。实乃遗憾之至!众侍女也皆来劝请:“此中纳言大人,小姐万不可像普通人那般怠慢。他过去赤胆忠心,小姐想来不会没有觉察。如今正是对其表示谢意的时候呢!”但二女公子深感不用侍女传言而贸然前去面晤,毕竟有伤风雅。此刻,恰逢旬亲王因欲出门,来向二女公子辞别。他衣着华丽,英姿飒爽。望见袁中纳吉坐于帘外,便对二女公子说道:“为何对他如此疏远,让他坐于此处?他长期以来对你关怀备至,我最初深恐他对你不怀好意。然而那是小人之虑,你应请之入内,与其叙旧问安吧!”接着又改口说道:“诚然,对其过分随意不拘,亦非所望。此人心底里难免无可疑之处。”二女公子见其赘言甚多,颇生厌意。心中想道:“此人往昔对我们情挚深切,倒是不应怠慢于他。”他也曾道:“将其视作亡姐的替身而亲近他。我也愿向他表示此番心迹。”然则旬亲王时常胡作猜忌,论东道西,尤使她痛苦不已。
第五十章 寄生
且说当年那位藤壶女御,乃已故左大臣的第三女。今上当太子时,她即被选入宫中为太子妃,因此今上对她万般宠爱。但她最终仍未被立为皇后,因她生育少,仅生得一位皇女,人称二公主。后来明石女御入宫,为皇上生了一群皇子,因此便被册立为正宫,藤壶女御自此被明石女御压倒,自恨命薄,常悲伤不已。为补此遗憾,她企盼女儿富贵荣达,以此聊慰寸心。故更加不遗余力地调教二公主。
这二公主倒也心善貌美,颇得今上疼爱。而明石皇后对己所生公主自幼宠爱有加,故世人皆以为二公主不及大公主,但实际并非如此。女御父亲左大臣在世时位尊权贵,颇富威望,至今余势尚存。故女御生活一直很丰裕,自众侍女服饰乃至四时行乐等诸般事务,无不周到气派,新颖高雅。二公主十四岁时,行将着裳。为此,从春日开始,上上下下皆弃了其它事务,致力于这仪式的准备。而一切有关这仪式的细枝末节,皆别出心裁,须尽善尽美。祖传宝物此时正好排上用场,故四处接纳,尽心装饰。正值忙碌之时,藤壶女御突然不幸于夏回身染瘟疾,一病不起,党撒手西去!此乃祸福无常之事,今上亦徒自长叹悲痛。女御在世时为人温顺大度,慈祥可亲,故殿上人无不惋惜,背痛心道:“宫中少此女御,今后将难免寂寞啊!”连地位并不甚高的众女官,也无不思悼她;何况二公主年纪尚小,更是痛彻心肺,念念不忘。今上闻悉,心里也不好受,愈发怜爱她。便于七七四十九日丧忌过后,暗暗将她接回宫中,并且每日前去探问。二公主身着孝服,表情忧郁,如此倒使她另具一番风味。她性情温婉,较其母更沉稳持重,今上看了甚是欣慰。然而使今上忧虑的是:她母亲娘家无权势显赫的母舅为其母的代替人,而大藏卿与修理大夫,又与其母同父异母。这两人在殿上既没地位,又没威望。这样的人若作二公主保护人,那真还不如没有保护人好呢。今上越想越觉得她可怜,便时常亲自照顾她,为她颇费心思。
御苑中的菊花经霜后色泽更艳,且正当时令。天色黯淡,落下一阵时雨。今上牵挂二公主,便到她房中,与其闲聊。二公主应对从容不迫,毫无稚气。今上益发觉得她非常可人。不由得想:“这样一个可人儿,世间不会无人爱恋她吧!”便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他的父亲朱雀院将女儿三公主下嫁于六条院源氏大人之事来:“当初有人讥笑,说皇女下嫁臣子,有失风度,不如让她独身等语。但现在看来,那源中纳言人品俊逸超群,三公主的一切全凭这儿子照顾,昔日声望并无一丝衰减,依然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起初若不下嫁源氏,难说她如今会有如此好声望,说不定早遭他人贬资呢。”良思颇久,拿定主意要趁自己在位时为二公主把选驸马:就以朱雀院选定源氏的办法做吧!更何况这驸马除了蒸中纳言别无更好人选。他时常思虑:“此人与皇女,正是很般配的一对呢。他虽然已有倾心之人②但想来不会怠慢我女,做出有损富绅的事来。他最终也要娶个正夫人才是,何不趁他未曾定亲以前向他暗示一下吧。”
今上与二公主用心对奕,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且飘起了菲菲细雨,平添一段情致。菊花傍着暮色,更添一份艳丽。今上看了,召来传臣,问:“此刻殿上有何人在?”侍臣奏道:“有中务亲王、上野亲王、中纳言源氏朝臣在此恭候。”今上道:“传中纳言朝臣到此。”表中纳言便领命而来。他确实具有被单独召见的资格:人未到香气已到,其他一切姿态皆有别于众人。今上对他道:“今日淫雨罪案,较平日更为悠闲。却不便举行歌舞宴会,甚是寂寞。消闲解闷,下棋最为适宜,爱卿意下如何?”随命取出棋盘,叫蒸中纳言上前与己对养。餐中纳言常蒙今上宠召身边,已习以为常,以为今日也同寻常一般,便不甚在意。今上对他道:“我今有一难得赌品,是轻易不肯给人的,但给你我并不感到可惜。”餐中纳言闻此,亦没去细想,只是唯命是从而已。未下几盘棋,今上倒是三次输了两次。不由长叹:“好恼人!真是心中有事,万事皆不顺!”又道:“今日先‘许折一枝春。”’童中纳言并不言语,立刻走下信手折得一枝皎艳菊花,赋诗奏道:
“桥菊若出寻常地,不妨折取任情意。”语意甚为含蓄。今上答:
“园菊早材经寒霜,惟余香色留人间。”今上多次向他委婉示意。黄中纳言尽管是直承旨意,但因他历来性乖僻,所以并不立刻应允。心想:“我可不愿任人摆布!别人曾多次将一些可爱的女子说与我,我皆婉言谢绝。如今倘若当了驸马,岂不是做了和尚又还了俗。”这想法实在怪诞。他明知有钟情于二公主而求不得之人,心中却思:“若是皇后生的,那才好呢。”这想法有些增越!
夕雾左大臣隐约闻悉此事。他原意将六女公子嫁与冀中纳言。他料想:“即便黛中纳言不愿即刻应允,但只要心意诚恳,他定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岂料突然节外生枝,生此意外,他心中颇为恼恨。随即转念一想:“旬亲兵部卿亲王对我女儿虽非真心实意,然而也时常寄些风情十足之信与她,从未间断。即便是他一时兴起,但也总算前世有缘,日子一长,定然不会不爱她的。若嫁与出身抵贱之人,尽管‘情深浓浓水难漏’,但毕竟无甚颜面,难遂我心。”继而又怨道:“如今世风日下,人情菲薄,女儿之事实在使人烦心。皇帝尚且要访求女婿,更何况做臣下的!青春苦短,真让人为女儿担心呢。”此话对今上暗含讥讽。于是他就慎重托付妹妹明石皇后玉成六女公子与匈亲王之事,多次向她要求,明石皇后颇感厌烦,对匈亲王道:“真让人伤心啊!左大臣多年来诚心招你人赘,你却推倭再三,实在无情之极。做皇子的,运势好坏皆由外威的威望势力而定。今上时常提及,欲让位于你哥哥。那时你便有机会当皇太子了。若为臣下,然正夫人既定,则不能分心再娶。即便如此,如夕雾左大臣那样忠贞专一之人,也有两位夫人,她们不也是相处得融融洽洽吗?何况是你!若能遂我宿愿而位及太子,则多娶几房夫人,又有何妨?”这一席话不同平常,说得非常恳切细致,而且颇显豪壮。匈亲王心中早有此意,当然不会视此番说教为荒唐言论而拒之门外。他推虑:当了夕雾快婿,幽居在他那循规蹈矩的宅哪里,不能随心所欲去寻欢作乐,倒是件很痛苦的事。但又想到如此为准他,确实不该,心思便日渐松弛下来。但旬亲王本是好色轻狂之徒,对按察大纳言红梅家女公子的恋情仍藕断丝连。每逢樱花缤纷时,尚常去信叙;但在他眼里,身边的每位女公子无非如花般惹人喜爱。这一年便在不知不觉间流逝。
次年,二公主丧服期完。因此议婚之事提上了日程。有人向蒸中纳言进言:“你怎能如此愚笨不开窍呢?是上甚中意于你,只要你略表心意,今上定会立刻将女儿嫁与你。”黛中纳吉忖度:过分冷落,充耳不闻,也太怠慢无礼了。于是每有机会,即委婉表示愿结秦晋之好。今上哪能不睬!熏中纳言闻悉今上业已择定良辰吉日。他自己也默察出今上意图。但心中仍念念不忘早夭的宇治大女公子,不胜悲伤。他想:“真不幸之极!如此情深之人,却为何却无缘结为夫妇?”追思往昔,更觉愁肠百结,悲从中来。他常常想:“即使是品貌平平之人,只要略似宇治大女公子,我也会倾心于她。真想能得到昔日汉武帝那种返魂香,让我们再厮守一次该有多好啊!”他并不企盼与高贵的二公主的结婚佳期快快来到。
夕雾左大臣正忙于准备六女公子与匈亲王之婚事。日子定于八月内。二条院的二女公子闻之,哀叹道:“果如我所料!怎么会平安无事呢?我早已知晓:如我这般卑微之人,难免遭遇不幸,惹人讥笑。早闻此人草率轻薄,不值依托。但稍经接触后,倒也看不出他有何好押无情之举,更何况曾对我誓言在先。今后他若有新欢而突然疏远于我,叫我如何忍受得了这口闷气呢?即使不愿和我一刀两断,但痛苦之事必定不少。此生命苦,恐怕不得不回山中了。”她觉得被人抛弃,回去遭人耻笑有失体面,比终身不嫁老死山中更没面子。先前不顾父亲临终遗嘱而率自离开山庄自食恶果,今日始觉羞愧难当!她想:“已故姐姐随意不拘,仿佛无甚主见:但她心底意志坚如磐石,真了不起!难怪意中纳言至今对他念念不忘,整日哀伤叹惋。倘若姐姐未死而与之结为连理,是否也会遭此不幸呢?奈何她思虑甚远,决不受他诱惑,甚至宁愿削发为尼,研习佛事,也不愿嫁与非她所爱之人。若她尚健在,定为尼姑无疑。如今想起,姐姐是多么坚决啊!倘若父亲与姐姐黄泉有知,定会责我太不慎重。”她既悲又愧。然而事已如此,抱怨也无益;只得含泪忍之,假装不知六女公子之事,匈亲王近来对二女公子柔情蜜意更胜残常,无论朝起夜寝,皆缠绵悱恻与她交谈。又与她相约: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技。
时至五月,二女公子觉身体不适,意生起病来,其实并无异常病痛,推饮食减少,精神不振,终日卧床不起。匈亲王尚不曾见过此状,故不知究里,以为是炎夏酷热之故,但心中甚为纳闷。有时也随便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你这病状仿若已有身孕呢。”二女公子羞耻难言,只是佯作没事,也无侍女多嘴从旁透露,故句亲王无法确定她是否业已怀孕。八月里,二女公子从别处得知旬亲王与六女公子的婚期。旬亲王本想告知二女公子,只因怕说出来自讨没趣,又对她不起,所以一直不曾告诉她。故此刻二女公子甚恼她蒙已于鼓里。这结婚岂是能遮掩之事?世人皆知,唯独不告知她具体日期,叫她怎不生恨?自从二女公子搬到二条院后,非特殊情况,旬亲王概不在外夜宿,更不用说其他各处了!如今,另有新欢而久不回来,叫二女公子如何忍受孤枕难眠之苦呢?为此,他时常有意到宫中值危,欲使二女公子习惯独宿。但二女公子更觉得他虚伪无情,因此更加怨恨。
蒸中纳言闻知此事,对二女公子深表同情。他想:“包亲王乃轻薄之徒,虚伪易变,今后势必喜新厌旧。左大臣家位尊权显,倘若不顾其结发之义,强行不准亲王时常回来,那从来不惯独宿的二女公子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呢?她日后定会以泪洗面,长夜难堪,真可怜呢。唉,我这人何等无用啊?怎么当初拱手便将她让与匈亲王呢?我自从倾心于已故大女公子后,超然脱俗而清雅高洁之心也已变得混饨不堪,只因为她失本性。我一味想到:若在她心许之前强要成事,则有违我当初神交本意,所以只一心盼她对我略生好感,襟怀大度地待我,然后再渐次深交。谁知她对我又恨又爱,犹豫不决,却以‘妹妹即是我身’为由,叫我移情于非我所望的二女公子,以此自慰。我怨恨不已,惟思使其计谋难逞,便急忙将二女公子拱手让与匈亲王。由于为情所困而迷失心志,竟引导旬亲王到宇治玉成了此事。如今反思:当初太没主见啊!此刻后悔也迟了!匈亲王若能稍许忆起当时之景,也许会怕我知道此事而有所顾虑,然而眼下绝木会言及当时情况了。可见沉溺于声色、意志不坚者,不仅使女子委屈,朋友也大受其累。他必然会做出轻佻之举。”他心中十分痛恨句亲王。蒸中纳言生性用情专一,故对别人的这种行为深恶痛绝。他又想:“自从那人辞世之后,皇上欲招我为公主之婚,我也不觉得有何欣喜。只愿娶得二女公子,此情日增。只因她与死者有血缘关系做我不能忘却。这二人的手足之情特别浓厚。大女公子临终托我:‘我所遗妹妹,望你能诚挚相待。九泉之下,我也会感激不尽的。’又遭:“我一生别无遗憾。只是你不曾听我安排娶得我妹,故对这世间尚难放心。’大女公子若泉下有知今日之事,定恨我更甚。”自从放弃了那人,他准备夜孤枕独眠,常被细微风声惊醒。追思往昔,虚及二女公子将来,只觉人生无常,实无情趣。
秦君在极端无聊之时也偶与众侍女排演一段风流韵事,有时召她们侍于身侧,这些侍女中,不乏妩媚啊娜之人,但无一能使他动心,再有些身份并不低于宇治山庄两女子的,只因世易时移,家道中落,生活清苦无着,而不得不在这三条院官邸供职,但餐中纳言坚贞自律,从不染指她们。因他深恐自己一时不慎再坠情网,而导致自己出家之时,六根未尽,牵连太多,难以修得正果。然而如今却为了宇治女公子而痛苦不堪,他自认怪僻。某晚。因念及此事,通夜难眠。但见缕缕晓雾弥漫篱内,花卉争艳,丰姿绰约。朝颜盛开,更令人爽心说目。古歌云:“花艳天明时,零落疏忽间,欲明世态相,请君现朝颜。”此花极似无常人世,令人看了不免感慨万端。他昨夜不曾关紧格子窗,卧床略躺天便亮了。故此花开时,他一眼即能望见,于是唤来侍臣,道:“今日我欲往北院④,替我安排车子,不必太铺排。”待臣回奏:“亲王昨日入宫值宿去了,恐不在二条院内。”中纳言道:“亲王虽不在家,但夫人抱病在身,前去探望也无不可。今日乃人宫之日,我定在日高之前赶回。”便打点行装。出门时,信步下阶,小立于花草中,虽非故作风流惆悦之姿态,却给人以玉树临风满峻高雅之感。随传诸人不免相形见细。他欲采朝颜花,便轻提锦袖,拉过花蔓。露珠纷纷摇曳而下。遂独吟道:
“晚露犹未消,朝颜已惨淡。瞬间昙花显,不足惹人怜。
何等无奈啊!”便随手摘了几朵。对女郎花则“视而不见,径自去了”。
晨熹渐晓,蒸中纳言于晓雾,晨光穿梭之时来到二条院。室中皆为女子,仍沉醉于梦乡之中。他想:“此时敲门或高声咳嗽以醒众人,似有失礼节。今日来得过早了。”便召唤随从人于中门探望一下。随从回来禀道:“格子窗业已拉开,里面似有响动。可能侍女们已在打扫准备了。”意中纳言便下得车来,借着晨雾罩身,轻轻移步入内。众侍女以为是旬亲王夜访情妇归来。待闻得那种夹着特殊香气的雾气飘进来时,才知是意中纳言。几个妙龄侍女遂对他放肆评价起来:“这中纳言大人果然生得乖巧,只是过于正经,令人生畏。”但她们毫不惊慌,从容自老送出坐垫来,甚是礼貌周到。童中纳言道:“我有幸坐于此,且承蒙被当作客人相待,不胜欣慰。但如此疏远我于帝外,我终觉郁抑,今后不敢再来造访了。”侍女问道:“然则大人意欲如何?请赐教。”熏中纳言道:“我本常客,当到北面幽静之处才好。但凭主人作主,不敢生怨。”说罢倚门而立。众侍女便齐劝二女公子:“小姐当出去亲身接待才是。”意中纳言本非威武气昂之人,加之近来更添斯文。因此二女公子觉得如今与他直接应对,已无多少羞涩之感,故也较自然随便了。蒸中纳言见二女公子神色有异,面带病容,便问:“近来贵体无恙吧?”二女公子并不确切作答,只是神情比往常更显慢郁。蒸中纳言很怜悯她,便像兄长般细致教导她诸多人情世故,并加以多方安慰。二女公子的声音酷似其姐,使得黛中纳言甚为惊讶,几乎要以为她便是大女公子,若非虑及外人非议,素中纳言便要掀开帘子,走进去仔细看看她那忧郁容颜。他此时忽地悟到:真正无忧无虑者,这世上怕尚无吧!便对二女公子道:“我本相信,我虽不能如别人那般尽享荣华,却尽可了无忧虑地度此一生。只因心遭魔祟,乃遭此恨事,再加之自己生性愚笨,终日苦恨追悔,心绪繁乱。真无聊啊!他人因升官发财而忧愁,理所当然;而我的忧伤比起他们来却是罪孽啊!”说着,将刚才所摘朝颜花置于扇上观赏。其花瓣色彩渐渐变红,更显艳丽。遂将花塞入帘内,赠二女公子诗道:
“欲将君身比朝颜,但因与露宿缘深。’,
这并非他故意作,只因那朝露倚花,并不滴落。二女公子看了觉得情趣盎然。那花是带露而枯的。遂诗道:
“娇花凋谢露未尽,残露凄凉惹人悲。尚有何倚靠呢?”香舌吞吐,吟声轻微,断断续续。这情态也酷似大女公子,越发使黛中纳言伤痛不已了。
他对二女公子说道:“秋色凄凉,平添伤悲。我前日因排遣寂寞,曾去了宇治一趟。但见一派“庭空篱倒”,荒凉萧瑟之状。触景生情,悲伤难禁。忆着六条院先父亡故之后,无论其最后二三年间所居的峻峨院,抑或本哪六条院,目之所及,无不感慨恋怀,或泪溅草木皆甚,或挥泪随风而逝。大凡在先父身边曾供过职的女子,无论高下,皆甚重情义。原来聚居在院内的诸夭人,渐次出家了,至于身份卑微的侍女,更是心境黯然,悲愤难抑。她们或远赴山乡,或当了田舍人,但访俊辗转不知所归者尤众。然而等到宅院尽皆荒芜、旧事淡忘之后,反又好了:夕雾左大臣迁人六条院,明石皇后所生众多皇子也来居住,恢复了昔日繁华。无论多沉痛的悲哀,岁月皆会自去洗涤销融它。可见悲哀原本也是有限度的,我虽追叙前事,但那时我年事尚幼,丧父之悲,竟未能深悉。惟近日诀别令姊之痛,令我如身陷梦魔,永无醒时。同是人生无常之悲,但此次悲伤令我蒙罪尤深,以致使我担。动后世之事呢。”说罢泪不自抑,可见其深情款款。即使并不知悉大女公子者,见此悲痛之状,也不免深为所动,保况二女公子自有伤心失意之事,近日便比往常更加悲悼亡姊。今日闻得意中纳言之言,伤心尤甚,只管默然流泪。隔着帘子,二人相对而泣。
后来二女公子说道:“古人有‘尘世繁华多苦患……’之言。我身居山乡之时,并未特意区分尘世与山乡之别,空过了许多年华。如今虽常思重返山乡悠闲度日,但一直未偿意愿。并君这位老尼倒深可羡慕呢!本月二十过后乃亡父三周年忌辰,我颇欲再回宇治去,听听那山乡庙宇的钟声。今欲恳请你悄悄带我去一趟,不知君意肯否?”童中纳言答道:“你欲探视旧居,固是好意,然而山险路遥,跋涉艰辛,虽行动轻捷之男子,也倍觉艰难。是以我虽心中常常挂念,却终是难得一行。亲王忌辰,其一应佛事我已托阿图梨办理。至于这山庄,我看仍将其赠与佛寺吧,省得每去了,勾起无穷感慨,徒增悲伤,且捐与寺院尚可抵罪积德。此仅为在下拙见,如小姐另有高见,则身当谨遵奉行,请小姐尽管吩咐。我所期望者,亦正是小姐了无顾虑的吩咐而已。”他又讲了种种家常实际事务。二女公子闻得蒙中纳言已承办了佛事,自思应当替亡父做些功德。她心下本欲藉此重返宇治,从而永闭深山,尽其一生,意中纳言从她言词中窥得此意,便劝道:“小姐当静下心来,切勿作此打算。”
旭日高升,诸侍女渐渐集拢来,黄中纳言深恐滞留太久,让人猜疑,便准备回去。他道:“无论到何处,我总坐在帝外,今日报不畅意。虽然,今后仍当再来拜访。”言毕起身告辞。他深知旬亲王性情,怕他日后知道了,怪他偏在主人出门或间来访,是何居心。就召了此处家臣长官右京大夫前来,对他说道:“我以为亲王昨夜回府来了,故此登门相访,岂知他并未归家,很是遗憾。此刻我将入宫,或可在宫中见到。”右京大夫答道:“可能今日便就要回来了。”意中纳言道:“那么我傍晚再来吧。”说罢辞别而去。
黛中纳言每见了二女公子模样,总要后悔当初未遂大女公子意愿,娶了此人,其后悔之念日渐沉重。转念又想:“皆是我自作自受,又何可后悔呢?”自从大女公子死后,他一直斋戒,日夜勤修佛法。母亲三公主年纪尚轻,性情风貌仍是乐观豁达。但她也注意到了儿子这般情状,很为他担心,对他说道:“‘我身世寿元多日’了!我一直希望能早日看到你成家立事。我自己身已为尼,不便阻止你。便倘你真的出家了,我再活在世上已毫无意趣,不过徒增苦痛与罪孽罢了。”慧中纳吉惶惑愧疚,心知对不住母亲,便极力在母亲面前装得乐观悠闲,仿佛已尽摒哀思。
夕雾左大臣将六条院内东殿装饰得灿烂辉煌,一片华贵,一切布置妥善完美,寺等旬亲王太赘。十六日,明月渐高升,而旬亲王那里尚无消息。左大臣心下焦躁,想道:“此婚旬亲王本不甚乐意,难道竟不愿来了么?”心中忐忑不安,便派人探听消息。使者回来报告:“亲王于今日傍晚自宫中退出,去二条院了。”左大臣知道他在二条院有情人,心里难受,自思倘他今夜不来,我岂不成了世人笑料!便打发儿子头中将到二条院去迎接,赠诗一首:
“月清华照台阶,中宵何不见君来?”旬亲王不想让二女公子亲见他今夜入赘之状,怕她见了心中难过。所以原定从官中直赴六条院,再写封信与二小姐便了。但他又怕二女公子见信后不知是怎样的伤心,于是又潜回二条院来。他见二女公子脸带泪珠,如雨后梨花,姿色诱人,越发割舍不下,知道她心中难受,便千盟万誓温存了一番,明知“不能慰我情”,也同她一起移步窗前,漫赏月色。其时头中将正好赶到。
二女公子近来愁思万千,然而竭力隐忍,面上装得甚是平静。因此头中将来到时,她闻之泰然,竟似全然不知,可内心实甚痛苦。匈亲王闻悉头中将来到,心念六女公子终亦甚为可怜,便要前往,对二女公子说道:“我去片刻即回,你一个人‘莫对月明’。我此时也心烦意乱,实难奉侍。”他觉得这时彼此相对,甚伤心,便自荫蔽处走向正殿。二女公子目送他远去,虽极力克制,仍不禁簌簌掉下泪来,心中深有‘妹枕漂浮’之感。她自己也觉诧异“嫉妒之心,原来我也未能免除,人心真是难料啊!”又想:“我姐妹两人自幼孤苦,全赖那遗弃了尘世的父亲抚养成人,习惯了山乡漫长的孤寂岁月,只当人生本就这样的寂寞凄苦,岂知世间原有如此痛彻心脾的忧患。后历经了父亲与姐姐的永别之悲,遂无意再滞留尘世,只是无意不遂我愿,竟至苟活至今。新近迁来京都,无人料到竞参与责人之列,但也不曾指望能够长久,只想夫妻团圆,平安度日而已。时至今日,不想竟发生了这等痛心之事,恐怕我俩的缘份从此将尽了。我原可退而自慰:他到底不是象父亲和姐姐那样与我永诀,虽日后对我冷淡,却终得不时一见。但今夜如此狠心离开我,使我痛感前尘后事皆成空幻,悲痛之情难以自抑。这多么痛苦啊!不过只要活下去,或许自会……”她终于转过念头,自我安慰。然而悲从中来,辗转冥思,一夜无眠。平日所得松风徐来,较之荒僻的宇治山庄,甚闲雅、宁静,极可喜爱。但二女公子今夜再无此感,只觉扰人心绪,更甚于柯叶。遂吟诗道:
“萧萧松风剥秋山,何故无情送愁来?”如此看来,昔日富有宇治山庄的那种哀感,似已忘却。几个老年诗女劝说道:“小姐回里屋去吧,老望着月亮是不吉的。唉!怎么连果物也不吃点儿呢?从前大小姐就不吃东西,至今思之,更教人担心啊!”青年侍女无不叹息:‘业间烦恼真多啊!”又私下议论:“唉,怎么能这样对待夫人呢!总不至于就此抛弃了吧。从前爱情那么深挚难道说抛就抛了么?”二女公子听了,心里更觉难过,转而一想:“我坚持不开一言,且静观他怎样处置吧。”或许她不愿别人议论,要自己一人独藏了这份怨恨吧。明了前情的侍女互相言道:“可惜啊!冀中纳音大人情真意切,当初何不嫁了他呢?”又道:“二小姐真是命运奇怪啊!”
匈亲王虽深觉有负于二女公子,但他生性贪色,又想尽力讨得新人欢心。“咳,我的好夫人,你的话真地欠思虑啊!胸中并不负疚,甚为坦然,再是巧舌甜言,终是掩不住虚伪呀!向来不请世故凡俗,固亦可爱,却也很难为我。请你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吧!今我真乃‘身不由心’啊!若我有朝一日能偿青云之志,我对你的情爱必远胜他人,这点你定得相信。但此事不可轻易泄露,你且静养身体,以待良机吧。”
恰在此时,去六条院送信的使者回来了,他已酒迷心智,竟一无顾忌,公然走到二女公子居处正门前。他的身体几乎被大量的犒赏品与服装湮没了,众侍女一看便知是送慰问信的使者回来了。二女公子暗想:“是何时写那慰问信的?好不急切啊。”心中甚是不快。匈亲王虽然并不强行想将此事隐瞒,但觉终不宜过分公开,让二女公子难堪,放暗暗希望使者稍有心机些,虽甚痛苦难堪,却也无奈,只得命侍女取将过来,也想:“既如此,倒应尽力让她相信对她全无隐瞒才好。”遂当二女公子面将信撕开。看时,却是六女公子的义母落叶公主代笔的,心中稍宽慰。虽是代笔,在这里看仍很尴尬。信中写道:“越阳代笔,甚觉失礼,但因小女情绪欠佳,不能亲笔相谢,只得代为作复:
“无情朝露摧残甚,女郎花枯减芳颜。”其书气品高雅,文笔优美。但旬亲王道:“此诗意含怨尤之意,倒很麻烦了。我本打算在此安心度日,却未料碎生意外!”其实,倘是遵循一夫一妻制的寻常百姓,丈夫娶了二妻而一妻嫉怨,外人皆会同情她。但旬亲王却不能与常人相比。故此事之发生,亦在清理之中。世人皆以为,众星子中,唯这位旬亲王地位特殊,有望册立太子,即使多娶几位夫人,也不为过。因此他娶六女公子,并无人为二女公子抱屈。相反,二女公子受如此优遇与宠幸,人皆以为实甚幸运。而二女公子自己呢,只因已拨了独专其厚宠,如今忽宠爱被人分享,不免有落寞失势之愁叹了。从前,她读古代小说或听人传说,常奇怪为何女子为了男子的爱被人分享,便大感伤痛。如今轮到自己时,才恍然醒悟:此痛确乎非比寻常啊!此时旬亲王待二女公子的态度比往常更加温柔恳挚,对她说道:“你一点东西也不吃,恐不能承受!便将上好果品送至她面前,又吩咐手艺高超的厨师,特为她烹出美食佳肴,劝她进用。可二女公子仍然一点也不想吃,匈亲王叹道:“这可难办了!’火时天色渐暗,时至傍晚,他便回自己的正殿去了。晚风沁凉,暮色幽瞑,其景致亦甚可爱。他本性洒脱,此时更心旷神治。但愁闷积胸的二女公子对此却是长夜无兴,萧风呼啸悲不胜收。但闻蝉鸣之声,便勾起对宇治山庄之怀恋,遂吟诗道:
“蝉鸣依旧草山野,衰秋惹人恨重叠。”今夜旬亲王于天刚落下夜幕时便急赴六条院。二女公子只听得一片喝道之声随风而逝,修觉‘相比渔人钓浦多”,对自己的嫉妒也生厌恶。她躺卧着,思前想后,追忆那句亲王初始便使她苦痛的诸种情状,意觉悔之莫及。她想:“此次怀孕难料结果。本族人大多命若薄纸,我或将死于难产亦不得而知。虽性命不足惜,但死毕竟是令人悲痛的。况如此而死,罪深孽重……
“她想到利害处,一夜不敢入眠,直到天明。
在六女公子完婚三朝那日,正逢明石皇后玉体不适,众皆入宫探问。但皇后只是微受风寒,并无重疾,故而夕雾不久便退出。他邀章中纳言共驾离宫。是夜仪式,夕雾欲办得辉宏气派,十全十美,但亦有限度。他因六女公子之事,在邀袁君参与此会时,颇感过意不去,但黛君在众亲百眷中,与他血缘又最近,况黛君颇为精通仪式布置等诸事,堪称高手,故而便招请他前来。意君今日尤其卖力,提前便抵至六条院。他并不痛惜六女公子倒向他人怀抱,只管与左大臣一道尽心尽力料理诸事务。左大臣甚感不快。旬亲王于日暮后方抵至六条院。在正殿南厢的东面,是新婿席位。八桌筵席一字摆开,诸种器具珍贵堂皇。又设二桌小席,上摆盛三朝饼的雕花脚盘子,式样新颖别致。全部摆设高雅讲究,实难赘述。
左大臣信步踱出说道:“夜已黑透了!’便派侍女去请新郎就席。匈亲王正与六女公子调戏取乐,并不即刻出来,先出来的是云居雁夫人的兄弟左卫门督及藤宰相。片刻后,新郎方来到,言谈举止风流无比。主人头中将向旬亲王敬酒,殷勤劝菜。董君亦殷切劝酒,匈亲王只是对他微笑不止。恐是他回想起曾与黛君说过“左大臣家规严厉刻板”,且认此亲事实不相称之故而对尊君微笑不止吧,然黛君似乎并不解其微笑之意,只管郑重其事地四处招呼众人。东厅的旬亲王所带随从亦受到蔡君犒赏,其中大多为位尊权高之人:赏赐四位者六人每人一套女装及一件长褂;五位者十人,每人赏赐三重裙腰装饰各不相同的唐装一套;六位者四人,每人赏赐统绸长褂及裙等。犒赏品按其规定,在数量上似觉菲薄,便在配色及质料上精心选材,细致加工,务求完美。对亲王的贴身侍卫及诸舍人,犒赏物品最为丰盛众人难及。此等盛隆热闹景致,原是人人百看不厌的,此种情状,古文小说早有描述,大约亦不过如此吧?此处所列,恐怕尚太肤浅呢。
几个地位稍低的素君随从,看此盛况后,回到三条宫邪不断叹息道:“我们这主人觉此般迂腐憨厚,为何不作左大臣的女婿呢?孤家寡人有何好处啊?”黄君听到他们于中门旁大发牢骚后,并未言语,只觉可笑。此时夜已很深,他们睡意股俄,见句亲王的随从人等趾高气扬地酒足饭饱后躺于一处休息,羡慕不已。蒸君步入室内,躺着想道:“当这新女婿多过意不去啊!本是直系亲眷,却变法般神气十足地成了他家女婿,于辉煌烛火下举杯交欢,匈亲王倒对付得头头是道,不失礼貌呢。”他钦佩句亲王举态优雅得体。又想:“他的确很好,我倘有此爱女,亦宁愿嫁与他,而不送入宫中。世人皆愿招句亲王为婿,然众人又道:‘源中纳言更好呢。’此话已为世人说惯。可见世人对我亦很钦佩呢。只是我的性情太古板、乖劣。”想到此,颇有点自鸣得意。又想:上皇有意将二公主下嫁于我,倘真个如此,这倒是件增光添彩的事。但未知二公主品貌如何,倘肖似大女公子,那真乃荣幸之极了。”有此想法,可见他还是有意的。他反复思量,不能入眠,便走进侍女按察君房中,此女平日甚得餐君怜受。他在此直睡至无明。其实即便睡到日高当头,亦不会遭人非议,而他却很张惶,即刻起身。这侍女颇为不快,吟诗道:
“偷结良缘越禁关,留传恶名忧情断。”蒸中纳言甚觉对她不住,便无可奈何地答道:
“人疑关河水面浅,不绝深渊底下流。”即便是“深”,尚不能安靠,更何况说“水面浅”呢!这侍女越发难过了。他打开边门,软声说道:“我近来夜不能寐,觉得长夜难捱,思量人生之事,不觉悲苦至极。因此心中很不宁静,我只想到你房中看看那游弋飘荡的天空,并不是效仿风流人物。”如此推诿一番,便出门而去了。他不爱对女子说柔情蜜意的话,然而她们仍不视他为无情之人,这或许是他俊俏风流,吸引人的缘故吧。他们即使偶尔能听听他的声音,看看他的容貌,亦就满足了。或是因此缘故吧,许多女子为了逐这可怜的心愿,而宁愿屈身到三条宫耶夫为已做僧尼的三公主当侍女。随之不同的身份,亦就生出不同哀婉的故事。
匈亲王于昼间细看六女公子容颜,甚觉艳美,对她越发深爱了。六女公子生得玲珑剔透,婀娜多姿,那披肩秀发,冰雪肌肤,耀眼生辉,见者无不为之动容。总之,全身无一处瑕疵,誉为‘准人”实不为过。芳龄有约二十一二,正位青春鼎盛,故发育完全,身体丰盈圆润,正似怒放的花朵。父亲悉心调教,关怀备至,故品性亦甚高洁。难怪父母视若掌上明珠。但就娇媚与温柔而论,却不及二条院那位二女公子,六女公子与亲王面晤时,虽亦害羞,但并不一味垂眉低首,处处显露出才艺双全与敏达干练。她那些侍女、女童,无不容颜出众,穿戴独具匠心,其美观令人惊异。此次婚仪,其隆盛胜过了云居雁的大女公子入宫当太子妃,或许是为了显示旬亲王的声望与自己的姿色之故吧。
这以后,匈亲王不能随意前往二条院。因身份高贵之故,昼间只能于六条院南部昔日惯居之地度日,不便随意出门。夜间要伴随六女公子而不能赴二条院。故而二女公子时常望眼欲穿,亦不见其来。她想:“这本乃预料中事,但想不到断绝如此迅捷。能怪谁呢?只怪当初主意不坚,高攀了贵人。”万般思量,只觉当时草率出走山庄,实乃南柯一梦,今已悔之不及,不胜悲伤。又想:“如此苦待,倒不如寻个机会,返还宇治,虽不与他断绝,但亦可暂慰我苦衷呵!只要不与之结怨,便无纺大碍。”她思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诚恳地给黄中纳言写了一封信,信中道:“前日有劳为亡父举办法事,阿阎梨已详述于我,若你忘却旧情,不诚挚追念,其在天之灵将何等孤寂!受你恩惠,不胜感激。倘遇机缘,定当面谢。”写于陆奥纸上,字娟秀,不拘格式,随意直书。然亦清秀可爱。童中纳言为已故八亲王三周年忌辰大做功德之事,二女公子甚感欣慰,向他由衷致谢。虽只言片语,却情真意挚。二女公子对意中纳言来信作复,向来顾虑重重,不敢畅怀倾述。此次却亲为致书,并且提及“面谢”,袁中纳言看罢如受其恩宠,心情为之振奋。他推想定是旬亲王贪新弃旧,使二女公子孤寂难耐,对她甚为怜悯。此信虽言词直率,全无风趣,餐中纳言却再三细阅,推敲思量,不忍释手。他复信说道:“来信拜读,一切均悉。前日亲王三周年忌辰,小生以圣僧之虔诚,前往祭奠追念。小生知你意欲前往,窃以为此举甚为不宜,便未曾奉告而独自前往了,来书赞我‘不忘旧谊’未免对小生情缘不解,甚为张恨。余容面陈,惶恐拜复。”他将此信直率地写于一张坚实的白纸上。
翌日向晚,由于意中纳言思恋二女公子之情突然转浓,便来到二条院,故今日打扮更为精心。他将衣服黛得香气异常浓烈。那把惯用的丁香汁染的扇子轻握手中。全身华丽雅致,香气芬芳无可言喻。二女公子亦时常忆起当年发生在宇治山庄的事情,那一夜竟如此离奇古怪,令人难以释怀,那时她才真正了解到他的品性正派无邪。于是在她心中才出现了那个怪念头:“即便草率嫁与此人,亦是不错的。”她已不再是错懂少儿,将那该死的句亲王与之一比,倏觉天渊之别。但思昔日常与地隔物相会,甚觉歉然,深恐被他视作不解风情的女子。故而今日将其请人帘内,只在帘前设一帷屏,自己坐于里间稍远处与他相谈。意中纳言恭敬地说道:“今虽非小姐特召,但幸蒙破例面晤,欣喜倍至,当应即刻叩访。但听闻昨日亲王来府,顾忌颇多,因而推延至今。承谢赐坐帘内,只隔帷屏,想见小生多年痴情,终为你理解,真乃难得啊!”二女公子仍旧心慌恼羞,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好容易答道:“先父三周年忌辰,幸蒙代祭,感激不尽,若像往昔般掩埋于心,则连细微谢忱亦难报答,实甚歉愧,故而……”她说话时态度谦恭,声音柔如玉纶之音。但其身体逐渐退缩,因而言语断续不接,声音隐隐约约。黄中纳言焦急不堪,对她说道:“恕我冒昧,小姐与我相隔太远了!我正想畅怀颂述,并聆听指教呢。”二女公子亦觉相距太远,便稍稍膝行而前。冀中纳言听其走近,心如免撞,脸红耳热,然片刻便镇静如常,佯装若无其事。他想起句亲王对二女公子如此薄情,便仗义指责,并又殷切安慰,好言相劝了一阵。二女公子虽满怀怨恨,但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便缄口不语,只向他表示“不怨处世难……”之意,用只言片语合开话题,然后委婉恳求他带她前往宇治。
黛中纳言答道:“依我之见,此事实难效劳。你必须先据实地告知亲王,征其指示,方为善举。否则,稍有闪失,亲王怪罪下来,小姐必难承受。亲王一旦同意,则迎送诸等事情,小生自应全力担负,岂敢怠慢!小生为人向来秉正无私,迥异寻常男子,亲王对此最为深知。”他口上说得没事,其实无时不悔恨自己为何将二女公子轻易让与亲王。他多想真如古歌所咏“但愿时光能倒流”,而将二女公子娶回呀。他便将此意含蓄地吐露给二女公子,谈说间,暮色已近。二女公子觉得如此久留他于帝内实乃不妥,便对他道:“罢了,今日我心绪烦乱,且待略微好转,再谨聆指教吧。”说道便朝内室走去。章中纳言万分懊恼,急说道:“也罢,但小姐准备几时动身去宇治呢?我可遣人除去路上蔓草,以免沾染邪气。”他以此讨好她。二女公子暂且止步,答道:“本月已过大半,延至下月初吧。只须微行前往,不必郑重地求人准许。”黄中纳言闻其声音,甚觉清脆悦耳,便更热烈地回忆往事,沉溺其中了。
他炽火上升,实难忍耐。竟探身进入帘内,将二女公子的衣袖扯住。二女公子想道:“原来他居心叵测,真厌恶啊!”她一言不发,只是本能地往后退缩。蒸君则拉着她的衣袖,顺势将剩在帝外的半个身子也挪进帘内,并且毫无顾忌地躺在她身边,说道:“我还记得,小姐曾说‘没人看见是无妨的’,我怕听错,便进来问一下,请不要避开我!你这态度多教人伤心啊!”说时满含怨恨之情。她无意回答,只觉荒唐耻辱,怒火攻心,差点晕厥。最后强行镇静下来,说道:“你真用心险恶啊!这成什么样子呢?你太卑鄙了!”她辱骂他,几乎哭出来,董中纳言觉得此话不无道理,颇感愧疚,但仍强行分辩:“此举不会遭人责难。可记得当年曾有一夜与你如此对晤?当年你姐姐也应允我亲近你而你却视为无礼,你也太不识大体了。我无丝毫色情之心,你尽可放心。”他说时理直气壮,颇有几分冤枉受屈的样子,只因他近日时常追悔旧事,心动中痛苦不堪,便在二小姐面前絮絮叨叨地吐露心迹,心中才稍得安慰,竟毫无离去的样子。对此,她一筹莫展,只觉得这种人比那素不相识的人更为可恶,难以对付,推吞声饮泣,蒸中纳言对她说道:“你太孩子气了,何必呢?”他举目凝视二女公子,那娇美怜爱之态,无可言喻。其典雅含蓄,比之当年夜间所见更趋丰盈成熟。念起昔日主动将其让与外面人,以致今日如此魂牵梦绕,追悔莫及,怨气难消,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二小姐身边侍女见一男人钻进帘来,不知何事,便急忙走过来瞧。见是黛中纳言,知他是常来探望关怀的熟人。推想今日定有别事来访,便佯装不知,退到外面去了。二女公子更感孤怜了。黄中纳言对当年的失误,痛悔不迭,心若翻江倒海,竟一时镇静不下来。然昔日一夜面晤,尚且规矩无比,坐怀不乱,今日定不会越礼胡来。但此种事情,无须赘述。黄中纳言深感此行徒然无益,不胜懊恨,若外人看了还有失体面。思虑再三,终告辞而去。
袁中纳吉已意乱情迷,只道是深夜,哪知天早已破晓。他唯恐狼狈之相被人看到,遭来讥耻,心中烦乱不堪。这亦是为二女公子名誉着想。他听闻二女公子身体不适是因怀孕而起,今日看来并非传言,否则为何在身上束那条腰带呢?餐中纳言亦觉可怜,所以才不忍恣肆任为,他想:“这般懊丧悔恨,只怨我屡失良机,未能抓住呀,然而有悖清理之事,我是不会干的;况且凭一时冲动而偷得片刻欢乐,势必提心吊胆,心无宁日。份请求欢,实在是劳神费力,亦为女方平添忧患。”然而他这种理智的想法终抑制不住本能的情感之火,二小姐的影子如影附髓,时刻浮于眼前,那优雅的举止,风流娴雅的面影,使他神魂颠倒。他立志非将她弄到手方能罢休,此心实甚叵测,但却无法摆脱,因此一切事情皆抛置脑后了。他只是想:“二女公子让我陪她赶赴宇治,这正是机会呢。只恐句亲王那关不好过,况偷偷出走毕竟有失体面,怎样方可不受世人非议而又能冠冕堂皇地遂成心愿呢?”他神不守舍地回到家中,恰茫躺下。
清晨晨境初开,他便慌忙不迭地写信与二女公子。照例表面是华丽.高雅的文章,附诗一首:
“懊恨空归繁露道,秋客依旧似当年。”遭冷遇,使我‘不明事理杜多忧’。呜呼,我已无言可陈。”二女公子极不愿回复,又深恐失礼,引众侍女诧怪,因此反复思量,最终是寥寥几字打发了事:“来信拜悉。心绪木佳,未能详复为歉。”蒸中纳言折阅复信,韩觉言少情淡,大扫兴致,只一味痴迷地回想着她的面影。想必二女公子今已通达人情世故,因此昨夜对黛中纳言虽坚持痛斥,但也并不异常厌恶他,态度不卑不亢,从容文静,婉转温和,终于东推西躲,巧妙地将其走。蒸中纳言此刻回想她那娇媚生恨模样,既嫉恨,又伤感,愁闷不堪。他想:“此人较前更为优秀了。她有朝一日倘被旬亲王遗弃,我倒愿意接纳她,即便不能公然结为夫妻,却可暗中偷欢,况我本无伴侣,对她亦是真心,何伯之有?”他只管幻想此等美梦,其用心真乃不良。表面仁义正直,原是另有所图啊。然男子之心原皆是可恶的,并非他特别。大女公子之死,令人悲囫难忍,但并不如此次这般痛苦,教人愁肠百结,悲恨交加,其苦非言语所能表达。他一听见人道:“匈亲王今日又来二条院了。”便幕然忘却自己乃二女公子娘家的后援人,顿时醋意横生,心若刀割。
旬亲王久不曾回二条院,亦感过意不去,这日忽然回来,二女公子亦觉惊诧,幽怨顿生,但她觉得事已至此,故而对他仍温存亲热,无丝毫疏远之举。她恳托黄中纳言带她回宇治山庄,他却不作答。如此一想,便觉世态炎凉,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处,真是红颜命薄啊。她打定主意:“我只要‘命末消’,那便听天由命吧!眼下且安然度日。”因此便温柔和悦,专心专意招待旬亲王,亲王愈发神痴魂迷,只得以百般温爱来表达他的歉意。二女公子肚子已渐渐凸出,身上束着的那腰带已膨大起来,样子甚是可怜。对于怀孕的人,旬亲王未曾细看过,甚感奇异。他久住严肃刻板的六条院,实觉碍手碍脚,一朝回到二条院自哪,但觉一切皆随心所欲,甚是惬意。便向二女公子重演盟誓,千言万语不尽。二女公子听罢心想:“天下男子为讨女子欢心,无一不是伶牙俐齿的。”便忆起昨夜那放纵妄为之人的模样来。她想:“数年来认为此人举止稳重,孰料一遇色情之事,也就原形毕露,忘乎所以了。照此看来,眼前这人,也未必可信呀!”但又觉得旬亲王的话尚有些在理。她又想起黛中纳言:“哎呀,趁势闯入我帘内,实在是可恶之极!他言与我姐姐关系清白,实属难得。然终须谨慎为好。”遂更为防范餐中纳吉了。然今后句亲王不在家期间,颇令人担忧,可又难以启齿。此次二女公子殷勤温柔招待旬亲王,远胜于往日,亲王心中愈发怜爱无比。忽闻二女公子衣服上有童中纳言体香。因其体香奇异独特,显然非他莫属。况这亲王深诸男女情爱之事。因此心生疑虑,便盘问二女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又默察她的气色。二女公子原已委屈不堪,却无言以答,心中只是痛苦不已。旬亲王心想:“此事我早已料到,他怎会不生此念呢?”越想越懊恼。二女公子先前也防到此事,昨夜已将所有衣服换掉。哪知这香气竟然附着于身,好生奇怪。匈亲王对她道:“香气如此浓重,足见你与他已亲密无间。”又说了许多不堪入耳之活。二女公子愈发有口难辨,惟觉无地自容。匈亲王又道:“我这般深切关怀你,你却‘我先遗忘人’。如此背叛丈夫,做出有失门风之举,实乃下贱之人所为。我与你又不曾经年阔别,为何你竟移情别恋?这委实大出我之所料!”此外污秽痛恨之言颇多,不再赘述。二女公子只是默默流泪不已。旬亲王越发妒恨,吟诗道:
“汝袖新染他人香,恨缠我身怅旧情。”被他如此辱骂,二女公子却无言辩解,只说道:“何来此事”!便和诗道:
“同券共枕结长谊,离散岂凭细微因?”
吟罢嘤嘤啜泣,那模样越发楚楚动人,叫人怜爱万分。匈亲王想:“就因她这模样,才勾起那人邪念。”更是嫉妒不堪,自己也禁不住落下泪来,倒真是个风流情种。这二女公子实甚清秀娇媚,令人怜爱,即使犯了重大过失,也无人忍心冷待于她。故而不久,匈亲王心中妒火便渐渐消失,且已宽恕她,倒以好言相慰了。
翌日,勾亲王与二女公子舒畅睡至日上三毕,方始起床盥洗,吃早粥。匈亲王时常出入那富丽堂皇的六条院邸,对由高丽、后土舶来的色彩缤纷的经罗绸缎早已司空见惯。如今看到自哪装饰,虽极寻常,且侍女穿着亦俭朴,却也清爽怡人。二女公子身着柔软淡紫色衫,外罩暗红面子蓝男子褂,甚是随意。那姿态与全身簇新、雍容华贵的六女公子相比,竟然不相上下。其温柔妩媚之姿,自是令亲王无限深爱,往常圆润丰满的面庞,近日稍稍清减,愈发白嫩娇艳,高贵雅致。这句亲王早就不甚担心:二女公子容貌出众,倘外族男子有幸闻其声,窥其貌,必心放前动,恋慕于她,遂常常佯装毫不经意,暗中却细心观察。他时常寻查二女公子身边的小橱与小柜,企望能找出些证据来。然而除了简短的片言数纸外,总是一无所获。他仍觉奇怪,常猜疑黛中纳言与她的关系不止于此。因此今日发现这香气而妒恨,亦属情理之中。他想:’蒸中纳言丰姿俊逸,但凡稍解风情的女子,必然一见钟情,如何能断然拒绝呢?且这两人才貌般配,想必早已相互恋幕了。”不由更加伤心,怨恨,妒嫉。对二女公子无论如何是放不下心了,所以这一天闭门不出,只写了两三封信送往六条院。几个老年待女私下讥议道:“才分别多久,就如此急不可耐,哪来这多话呢!”
且说句亲王一直笼居二条院,黄中纳言闻知此事后,很为二女公子担心。他懊丧地想:“真糊涂啊!此举何等愚鲁恶劣!我本是她娘家后援之人,怎可前生邪念呢?”想到此,便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推量旬亲王无论怎样宠幸六女公子,亦绝不会遗弃二女公子。故又替她暗自庆幸。他又记起她那些侍女的衣服已陈旧不堪,于是走到三公主那里,问道:“母亲这里可有现成女装?给我几套,正有用处呢。”三公主答道:“那九月做法事用的白色服装即将完成。但染色的眼下尚未置备。倘急用,便叫他们赶制吧。”冀中纳言道:“无须母亲费神,并非急用,只须现成的即可。”遂命裁缝所的诗女拿出几套现成女装及几件时髦褂子,又取了些纯色统绢。为二女公子所用衣料是很讲究的红色研光绢,此外又添了许多白续,这全是袁中纳言自己常备用的,同时,送上一条做女裙所用的腰带,他在带上系诗一首:
“心情罗带附他人,何故缠怀徒诉恨?”囊中纳言遣使将所办衣物送交诗文大辅君。这年长侍女,深受二女公子垂青。使者转述蒸中纳言的话:“所奉衣物,系匆忙置办,实不足观,望受为处理。”而赠二女公子的衣料,尽量不显眼地装在盒子里,但包装却甚精致。大辅君没将所赠衣物拿与二女公子过目。只因此种馈赠乃经常之事,众人早日以为常,故不须谦让推辞,因而大辅君处置此事亦就轻车熟路,不久便分送完毕。贴身侍女,服饰原本考究。而那下级侍女,此时穿上所赐白色央衫与平时的粗衣陋服比起来,虽不华丽,倒也清爽利索。
的确,对二女公子而言,能长久地关心照料她一切的,除了意君,恐再无他人!匈亲王原也深宠二女公子,对其关照亦甚周全。然这位皇子长居深宫,养尊处优,不识世间疾苦,他又怎能注意到生活中的琐屑之事呢?他度惯风花雪月的生活,玩花弄露尚怕湿指呢。与之比较,象董君那样为钟情之人而处处用心,一枝一叶皆照顾到,实甚难得。故而乳母等人时常讥讽旬亲王:“要他照顾那是白费心思!”二女公子看到几个女童衣衫褴褛,颇觉羞愧,不免私下自恨命苦:“住此华厦反倒寒横丢丑了。”恰值六条院左大臣家豪华铺排世人皆知,旬亲王的随从人见此盛状,怎不见笑呢?因而二女公子更加愁闷,时常哀叹。餐中纳言很会察言观色,投其所好,放送些衣物,求其欢心,若对交情浅薄者,送这些琐杂之物,定然失礼。但对二女公子而言,并非轻侮失礼,反倒有利。如送她奢华昂贵之物,定遭世人非议。素中纳言顾虑及此,便只送些现成衣服。随后他又命人缝制了各式华丽衣服、礼服,连同许多续罗绢纱一并送去。这位中纳言亦长于锦秀富贵中,但他心性骄矜,目空一切,是个出类超群之人,他养尊处优倒也不次于匈亲王。然自目睹了已故八亲王宇治山庄的衰败光景后、大为震惊,始知失势之人,前后生涯竟这般悬殊,委实可怜。于是由此及彼推想世间诸种情况,常常寄与深切的怜悯。此经验真乃沉痛呀!
自此,意中纳言力求驱除邪念,胸怀坦荡地照料二女公子。然力难随心,倍受相思之苦。故而写与二女公子的信,比以往更加详细动情,时时流露出难于忍受的相思。二女公子看了,自恨孽债缠身,驱之不去,哀叹不止。遂想:“若是素无往来之人,倒可骂他痴狂无赖。了断此事。可他不同别人,相交已久,互相信赖。何能忽然决绝?如此反遭别人猜疑,而引出无数风波。我并非寡情薄义,不知感激他的诚挚与厚爱。但倘要我为此敞心开怀待他,我委实顾虑重重。唉,这怎生是好?”她思前想后,心迷意乱。如今,能与她诉说衷肠者,几无一人,那几个从宇治山乡带回的老侍女,虽一向熟悉,但除相叙往事,便无甚可谈!更不说倾述衷肠。因而便激起了对已故姐姐的怀念。她想:“倘姐姐在世,他怎能起这种心呢?”念此,不胜悲伤。旬亲王的薄幸固然可悲,但冀中纳言的行为令她痛苦劳神。
黄中纳言难耐相思之苦,便托故于某日暮色苍茫之时到二条院拜问。二女公子知其来意,忙叫人送出坐垫,并传言:“今日心绪欠佳,不便晤谈,尚清谅解。”章中纳言听罢,好不伤怀,泪溢眼眶,又深恐被侍女见了有失风度,便竭力忍耐,勉强答道:“患病之时,陌路僧人尚可住于近旁呢。权‘当我为医师,许我进帘来吧,如此传言答话,岂不意趣全失。”众侍女见他神情悲伤可怜,想起那夜闯入帘内之事,便对二女公子道:“如此招待,实乃怠慢了。”便放下正殿的帘子,恭请他进入守夜僧人所居厢屋内。二女公子心中十分恼恨,但侍女话已出口,只得忧。已满怀地稍稍膝行而前,与他相晤。二女公子话语不多,且声音异常低微。餐中纳言听罢,蓦然记起初染病疾的大女公子便是这般,甚觉不祥,悲伤顿涌,遂觉眼前漆黑。一时竟难吐片语。他痛恨二女公子离他太远,便探手人帘,将帷屏推开稍许,顺势挪身进去。二女公子芳心大惊,但又奈何不得,只好唤来贴身侍女少将君,颤声说道:“我胸甚痛,替我按按。”黄中纳言听后,说道:“胸痛,且莫再按,那将愈发疼痛呢。”他长叹一声,坐端了身体,他甚是讨厌这诗女,扰他好事,心中异常焦躁不安。继而又说道:“为何身体如此不济?据怀孕之人说,起初身体确实不适,不久便会康复。可你如此长久不适,是何故?恐是你太过年轻,不堪担忧吧。”二女公子不胜羞愧,低声答道:“胸痛之病,由来已久。我姐亦患此病,据说患上此病便很难长命呢。”蒸中纳言想起世间无人可“青松千年寿”,不由对她亦忧怜。便不顾身前诗女,将自昔以来对二女公子的恋慕之情倾述殆尽,但措词文雅纤巧,其意含蓄,无一轻慢粗俗之语。旁人只道是相慰之言,但二女公子却能心领神会。故少将君听了,觉得此人深可嘉许。
蒸中纳言常常睹物思人,无时或忘大女公子,故对她说道:“我自小厌恨尘世,常愿清心淡泊地了度此生。然恐是困线未尽,我虽屡受你姐冷遇,但对她却情债难断。因此,本有的道心亦逐渐消逝了。为慰衷情,排遣很郁哀思,我亦想寻几个女子,睹其姿容。然却无一女子可令我倾心。经过苦思煎熬,我确认世上女子不能惹我动心了。因而倘有人视我为轻薄贪色之辈,我定觉万般耻辱。今若对你有半点邪念,我当羞愧而死。然仅如晤谈,常将所思之事全然奉告,企望能有所裨益,并且彼此解怀倾谈,谁能追究其咎呢?我心素来端正秉直,天地可鉴,世间无人可挑瑕疵,你为何不信任我呢?”他满腹怨言,喂鸡含泪说了一通。二女公子软语答道:“我怎不信任你呢,要不怎会不顾旁人猜忌而这般亲切地招待你呢?多年来蒙你厚爱,多方照拂,我深感无以为谢。故一直将你看作信赖之人,要不怎么会主动致信与你呢?”黄中纳言道:“你何时主动过?我没一点印象呀,你的话多让人动心啊!大约为赴宁治山乡,才写信召唤我吧?这多有烦你信赖,我岂不有感激之理?”他仍满怀怨恨。但因旁边有人,不便任情倾泄。他凝眸远眺窗外,但见喜色渐深,已近傍晚,夜央调脉,清晰可辨。庭中假山只剩一团黑影,此外景色模糊难分。而帝内蒸中纳言不管二女公子如何着急,仍是悄然不动地倚柱而坐。并低声吟诵古歌“人世恋情原有限……”,继而说道:“灼灼相思,已不堪忍耐,我恨不得立宏‘无音乡’呵。至少,在宇治山乡,即便不特建寺院,亦当依故人颜面绘影雕像,作为佛像,礼拜诵念,寄托衷情。”二女公子道:“你立此心愿,令我感动!不过提起雕像,教人联想起放入“洗手);;”代受罪过的偶像,反觉对不起亡姐了。至于画像呢,世间一些画师是看主人出手是否阔绰而定美丑的,所以也并不很放心。”餐中纳言道:“好极!这雕匠与画师,怎能造出我心中之像呢!传闻近世有一雕匠,所雕佛像形神逼真,难辨真伪。但愿有此等神工。”转来绕去,总念念不忘大女公子。神色这般悲伤,显见其情刻骨铭心。
二女公子对他甚为怜悯,将身子移近稍许,柔声说道:“说起雕像,我倒想起一事,只是羞于启口。”她说时态度随和亲切了许多。意中纳言心中甚喜,忙问道:“何事?尽管说吧!”同时将手伸进帷屏内,握住了她的手。二女公子甚觉厌恶,但又不敢声张。因她正想法制止他,以便能与他解怀畅谈。而且一旦声张起来,近旁侍女看了说不定又会弄出许多绊闻来。因此佯装无事,遂说道:“今夏京都不知从何处来了个多年生死不明的人,声言要来探望我。我推想这个人同我定有关系,然又从未谋面,见面难免不回钝。不久果然来了,一看,她竟酷似姐姐,令人惊诧,我觉得她甚是可亲。你常说我有似姐姐,其实据侍女们说,我们虽是同胞姐妹,但相异之处颇多。这人与姐姐毫无干系,然二人竟如此相似,教我无法分辨。”意中纳言听了,几疑是梦。他说道:“一定有缘,才会如此酷似。但为何不曾听说过呢?”二女公子叹道:“有何缘分,我亦不明白。父亲在世时,时常担心离世后,留下的女儿将孤苦无依,四外飘零。只找一人,已使他操碎了心。倘再遭此种事情,被人盛传开去,更将受人羞辱了。”素中纳言从这话中约略推知:这个女子想是八亲王私通妇人所生,但不知是在何外抚育长大的。那句说此女酷肖大女公子的话牵动了他的神经,便忙个迭地追问:“只有这几句话,使我不甚明了。你既然说了,就请详告于我吧。”二女公子终觉难为情,不肯详叙,只是推托道:“你倘有心寻她,我可将住处告知于你。至于其它情况,我亦弄不清楚。说得太细,亦无甚趣味了,倒扫作兴致。”意中纳言道:“为寻爱人亡魂,即便海上仙山,亦当舍命赴之。我对此人虽无恋慕,但与其这样朝思暮想,忧伤无限,还不如去寻得其踪。倘能胜如你姐之雕像,便供奉她为宇治山乡之本尊,有何不可?务望详细指点才是。”
H女公子见她要求如此坚决,说道:“这如何是好呢?父亲在世时尚不承认她,我却多嘴绕舌,而将其泄露。但我只是听你说要找能工巧匠替姐雕像,我心感动,才不觉得说出这个人来。”遂告诉他:“此人长居于偏远乡间。她母亲见其可怜,便督促她与我信函交往。我不便弃之不顾,亦时常复信于她。哪知她却亲自来访我了。恐是灯光映衬之故吧,但见其人浑身周遭无不天然得体,其漂亮竟超出我的预料。她的母亲正为她的前程而担忧。若能蒙你照拂,将其供奉为宇治山乡的本尊佛菩萨,真是她终身幸福呀。恐怕这只是做梦吧。”袁中纳言思忖:二女公子表面虽说得亲切,且有头有尾,其实厌恶我哆喀,只是设法打发我。因此他甚感不悦。然而一想到那酷似大女公子之人,又甚觉眷恋,亦只得隐忍不发。遂又想:“她虽痛恨我那不应有的恋情,但却未当众羞辱我,可见她颇能体谅我呢。”念此,心情开朗了许多。此时已值深夜二女公子深恐在下人面前失去体统,便趁黛君不在意时悄然退入内室。囊中纳吉前后寻思,亦觉二女公子退避不无道理。然心潮激荡,无法镇静;怨恨痛惜,交错奔涌,搅得他方寸大乱,眼泪差点奔涌而出。但他深知:一切莽撞行为,于人于己皆不利,遂竭力忍耐,起身告辞而出,愁叹连声,甚为凄惨。
他于途中寻思:“我只管这般愁恨,将来怎生是好呢?真痛心啊!有何法既让我称心如意而又不遭世人讥评呢?”恐是对恋爱之道不甚熟悉之故吧,他总是无由地为自己又为他人思虑未可预料之事,常常通宵达旦。他想:“她说二人酷肖。但不知是否真实,总须亲见一面才好,那人母亲身分低贱,且家势衰微,想必求爱不难。但倘那人不如我意,反而麻烦了。”故而对这女子并不十分思慕。
蒸中纳言困于心事,宇治八亲王旧宅久未拜访,似觉亡人面影日渐模糊,不胜悲伤,便于九月末来到山庄。但见山中秋风萧瑟,木叶凋落,一片惨淡。与这山庄相伴的,只有那落叶秋风与宇治江水,难觅人踪。到处显出荒凉、破败的景象。黄中纳言一见便黯然伤悲。他召来老尼姑共君,她走至纸隔扇门口,立于深青色帷屏后,合道:“恕我不敬!只因年长色衰,丑陋不堪,无颜见得人呢。”便只隐身帷屏后,不出来。袁中纳言答道:“我料想你孤苦伶什,寂寞无聊,你我相知甚深,故特来叙!日解忧。不觉间,又过了许多时光,真乃岁月飞度啊!”说时满眼噙泪,并君更是泪如串珠。他继而又说道:“回想起来,去岁此时,大小姐正为二小姐的终身大事操心忙碌,岂料她……,唉,真是悲伤时时有,秋风催人愁啊!当初大小姐担心的事,果然出现了,听闻二小姐与匈亲王的婚姻确实不大美满呢,细想起来,真是变化莫测啊!不过无论怎样,只要存活在世,总会否极泰来的。只是大小姐怀此忧虑而死,我总觉对她不起。想来实甚悲痛。匈亲王又娶了六女公子,这乃世间常有之事,他绝无疏远二小姐之’乙。说来说去,最可悲的正是那个入土化魂的人!死,是在所难逃的,只是先后不同而已,但死总是一件残酷而悲伤的事。”说罢唤泣不已。
意中纳言遣人请来阿阁梨,将举办大女公子周年忌辰的佛事托付与他。遂又对他说道:“但想,我时常来此,由于触景生情,不免悲从中来,然则这是毫无益处的。因此想拆毁这山庄,依傍你那山寺建造一所佛殿。反正迟早要造,不如早日动工。”便将建造图样以及若干佛堂、僧房等色画出来,与之商谈。阿阁梨大加称赞,说此乃无量功德。冀中纳言又道:“当年人亲王建造寺院,好在佛事上做些功德。只因念及他两个女儿,所以才未能如愿。而今是匈亲王夫人的产业,我本不该随意处置。然此地距河岸太近,过分显露,莫如将其拆毁,代之以佛寺,另易地建造在屋,你觉如何?”阿阁梨道:“无论怎样,此事皆乃慈善之举。据说以前曾有一人,伤痛儿子死去,把尸体包好挂于颈上多年。后感化于佛法,便舍弃尸裹,潜心向佛,终人佛道。如今大人睹物思人,看到这山庄,便生悲伤,委实有碍修行。若能易为寺院,则对后世有劝修教化之功,理应早日动工,即刻召清风水博士,选定吉日动工。再特选几名技高的工匠,督促指导。而其他诸多细节,则按照佛门定规布置即可。”黄中纳言便将诸种事宜规定布置下来。遂召集附近领地人员,吩咐道:“此次工事,均须遵照阿阁梨指示。”此时,夜幕已降,只得泊宿山庄。
意中纳言想:这恐是最后一次见此山庄了。便趁尚能见物,向各处巡视了一番。但见各处佛像皆已迁入寺中,只剩下井君所用器具。见那器具陈旧简陋,便想起她那孤寂贫困的一生,甚觉可怜!不知今后如何度日,意中纳言便对她说道:“这哪宅应改造了。在未完工前,你可住在廊房中。倘欲送物件给二小姐,可遣人来此,妥为办理。”又叮嘱她诸种细事,倘是别人,这般老朽丑陋,恐怕蒸中纳言早已拒之千里,哪能如此青睐有加。但对此人却异乎寻常,餐中纳言不但许她睡于近旁,还与她叙旧谈心。因穷无他人,尽可放心说话,故弄君也无顾忌地谈到了餐中纳言的生父相木之事。她道:“你父弥留之际,是多么渴望见你一面啊!可那时你尚在裙褓中呢,当时情状我仍记忆犹新。不料我竟能活到见你升官晋爵之日,定是当年殷切服侍你父才得此善报吧。想起真是悲喜交加啊?但我这苦命之身,却朽而不死,见到了诸多逆事,甚觉耻恨。二小姐屡次对我道:‘怎不常来京中走动呢?只管幽居,想是疏远我吧!’然我老迈无能,除念经诵佛外,实不想烦扰别人。”便不厌其倦地叙述大女公子生前的生性特点,性情爱好乃至诸多轶闻趣事。虽FI齿不清,却也说得有模有样,蒸中纳言听后,设想大女公子待人象孩子般不善言语,而性情却温文尔雅。念此,眷念之憎爱分明越发强烈,想道:“二女公子比她姐姐更具风情,但他对于性情不甚合宜之人,甚是冷淡疏远。只有对我大为同情,愿与我永结情谊。”他将两女公子的性行如此衡比了一番。
黄中纳言在谈话之中有意提起二女公子所说的那个酷肖大女公子的人。并君答道:’此女诸多情况,我也不甚明白,大多是听人传言而已。据说已故八亲王尚未迁居山庄之前,夫人病故。而亲王难耐寂寞,不久便与一个叫中将君的上等侍女私通。此侍女品貌倒还端正,但亲王与她交往短暂,故知者甚少。后来这诗文生下一女。亲王也知这事,然因嫌其烦累,遂与她断绝往来。但又痛忏深悔,便皈依佛法,过着青灯古佛的僧侣生活。中将君失去凭恃,只得辞职而去,后来听说嫁给了一个陆奥守,跟夫赴陆奥任地去了。事隔几年,中将君返京,辗转央人向亲王示意:女儿已出落得可爱,一切皆平安无恙。亲王听了却十分冷漠,不肯收留她。中将君不胜懊恨。其夫后来又当了常陆介,便又跟随赴任去了。此后沓无音信,殊不知今春这位小姐意寻到了二小姐。这小姐恐有二十岁了吧。不久前她母亲曾来信,说‘小姐长得风姿绰约,但怪可怜的’等语。”黄中纳言听了她的细致说明,想道:“由此看来,二女公子说她酷肖其姐,倒不会有假,只不知能否有幸一见’!”念此,欧见之心愈发急切,便对非君说道:“此女只要略似大小姐,即便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去寻得。八亲王虽不认她,但毕竟是有血统亲缘的人。”并君道:“中将君是已故亲王夫人的侄女,与我是姑表姐妹关系。她当时在八亲王府邪供职,我居于外地,所以与她不曾深交。前些时大辅君从京中来信,说这位小姐将到亲王坟上祭扫,希我能好生看顾。但她一直未来。你既然有意,等她到时我定将尊意告知于她。”天即放亮,熬中纳言准备回京。昨日黄昏时分京中送来许多绢帛等物,于是他便将所送之物分赠予阿阁梨与并看。令中诸法师及养君的仆役,也皆有布匹等赏赐。此地确实苍凉寂寞,贫瘠不堪。但因餐中纳言时常探访,赏赐诸物于她,因此生涯倒也自足安稳,可以从容自在地修研佛法。
朔风呼啸,残叶乱飞,一片凄惨暗淡。餐中纳言看到这般光景,不胜悲凉。令人欣慰的是,那常春藤仍顽强地缠在虬枝盘旋的古木上,毫不褪色地活着。蒸中纳吉命人从其中摘取一些红叶,拟送与二女公子。独自吟诗道:
“追君曾似寄生草,此情若绝旅居孤。”
并君回道:
“朽木独守寄生处,重访荒居悲独宿。”此诗虽古风十足,但亦不失雅致风趣,蒸中纳言觉尚可慰情。
匈亲王闲暇在家,此时,囊中纳言遣人送来了红叶。侍女竟毫不顾忌地送了进去,说道:“这是南邵所送。”二女公子以为又是谈情论爱之信,心中颇感木安,但又不能隐瞒,一时急得手足无措。匈亲王寓意颇深地说道:“多好看的红叶啊!”便取过来看,但见信中写道:“尊处近日可好?小生前日赶赴宇治山乡,山中萧疏惨淡,徒增无限伤心。至于详情,容他日面叙。山庄改建怫殿一事,已交阿图梨照办。曾蒙玉诺,方敢易建在屋,其它诸事,吩咐并君即可。”勾亲王看罢说道:“此信写得甚是漂亮委婉呢。恐是他知我在此吧。”意中纳言可能确有所提防,故不敢在信中放肆。二女公子见信中并无别意,正暗自庆幸,殊不知旬亲王却说出此等讥讽的话来。旬亲王只得笑道:“你复信吧。我不看便是。”便背转身子向着别处。二女公子不便再撒娇做作,便执笔写道:“闻君探访山乡,令人欣羡!将山庄改建佛殿,实乃功德之举。日后我修佛参禅之时,不必另觅它处,倒可省心也,而旧居亦不致日渐荒芜。承你多方看照,费心尽力,乃区区之言不敢言谢矣。”照此回信看来,两人交谊极为普通,无可厚非。但旬亲王生性重色,以己猜人,表面宽容大度,而内心却是疑虑重重,放心不下呢!
庭中衰草遍地,惟有芒草坚强繁生,令人略感欣慰。也有芒草尚未抽穗,晚风压腰,摇摇欲坠。此景虽极寻常,但时值晚风萧瑟,亦足勾人情思。匈亲王吟诗道:
“幼芒频频承玉露,哪能不报滋润情、’他身穿平日惯常之服,披上一件便抱,便操起琵琶弹奏。琵琶声合着黄钟调,哀愁凄惨,真是个珠落玉盘,清音回肠荡气。二女公子原本酷爱音乐,闻此音,心中怨恨顿消,轻倚茶几,从小帐屏旁边稍稍探头张望,那姿态更是妩媚动人,答诗道:
“轻民微拂芒花寂,秋色调零惹人悲。并非我一人悲秋,但……“言罢渭然泪下,然终觉不好意思,忙以扇遮面。匈亲王揣摩其心境,也着实可怜。但总是气度狭小,难以冰释。他想:“她郁闷之态尚且让人怜爱,更何况情绪佳时呢?惟恐那人是不会轻易弃之吧?”顿时炉火上升,痛惜不已。
白菊尚未经霜,故没全然盛开变紫,用心栽培之菊。变紫之期反倒更迟,偏有一枝已呈紫色,异常美丽。匈亲王随兴将其摘来,口吟古诗:“不是花中偏爱菊”。并对二女公子说道:“从前有一亲王,傍晚正赏菊吟诗之时,忽逢一古代天人自天冉冉而降,授之以琵琶秘曲。但当世万事浅陋,委实令人感叹至深。”遂停止弹奏,推开琵琶。二女公子甚感遗憾,道:‘识怕是人心浅薄,而不致研习罢了。流传的秘技怎会轻易变更呢?”她似乎想听听那早已生疏的妇熟古法,因此句亲王道:“一人弹奏实在单调,你来与我合奏如何广遂命侍女取筝来,让二女公子弹奏。二女公子说道:“先前我也曾练过,但大都早已忘却,恐有辱视听,不敢献丑。”她心存顾虑,未触筝琴。旬亲王道:“如此小事,你尚且拂我意,委实太绝情了!我近来所送到之人,虽不曾整日相守,尚未深知,但却细琐之事也不曾对我隐瞒。但凡女子,总须柔顺乖巧才好,那位黛中纳言大人不也是如此认为么?你对此君不是极为信任、亲睦么?”他唤怨起来,极其认真。二女公子无计可施,只得操起筝来,玉指轻动。弦线已松,故此次所弹为南吕调,推听筝音清朗悦耳。匈亲王唱催马乐《伊势海》以和,嗓音罂铭豪迈。众侍女躲于一旁窃听,纷纷笑逐颜开。几位老侍女暗自议论:“亲王另有钟爱,原为憾事。然身居高位之人,有三妻四妾亦不为过,小姐也算有福之人,先前孤居宇治山乡时,岂料有如此福份呢?如今声言要重返山乡,真乃愚蠢的想法!”如此唠叨不休,年轻的持女皆来制止:“静些!”
勾亲王为教二女公子弹琴,便在二条院逗留了几日。以时日不好等为由托辞不去六条院,六条院里的人不由得生出些许怨恨。此日夕雾左大臣下朝之后,亲!伤二条院。匈亲王闻后,心里嘀咕:“为何大张旗鼓亲临此处呢?’隧前去正殿里迎接。夕雾道:“只因事疏无聊,况且久未来此拜问。此目睹物思人,感慨至深呢!”闲谈了些二条院的;回事后,遂携同匈亲王回六条院去了。随行人中有夕雾的几位公子和几位官中显贵。华盖云集,气势煌赫。二条院人见之,自觉无法攀比,不免自感形秽。众侍女皆来窥看左大臣,有人评道:“这位大臣倒生得气度轩昂!他的公子也正值成年,英俊挺拔,不过尚无一人可及父亲。真个俊美男子!”但也有人讥议道:“夕雾左大臣如此身份炼赫,竟也亲自前来接婿,未免太失体统。”二女公子想着自己寒微的生涯,怎能与这声赫煌势之人相提并论,惟觉相形见细,心绪更为悲伤。窃思:“与其如此遭人白眼,尚不如闲居山乡,或能免受精神之根郁呢!’不知不觉间,是年已告终。
时至正月底,二女公子产期迫近,身体愈发不爽。匈亲王本曾见识此类事情,心中不免焦躁,甚觉无计可施,遂又增添几处寺院举办安产得事。明石皇后闻之,也派人前来慰问。二女公子同旬亲王已婚三年,其间谁有句亲王曾钟爱过她,常人并不注重,岂料明石是后也来探问呢?众人吃惊,也仿效前来。蒸中纳言也常替二女公子担惊,却只能适度问候,不敢越雷池半步,时常忧愁叹息,猜虑后果如何。也只得暗自举办安产祈祷。
二公主的着裳仪式恰在此时举行,朝廷上下无不为此事忙碌。一切预备工作,均由今上一人统筹,故二公主虽无外威作后援。然着裳仪式的排场倒也体面堂皇。她母亲藤壶女御生前曾预先替她备置了一些物品,此外今上又命宫中工匠新制诸多用具,几个国守也从外地进贡种种稀世物品。这仪式真是盛况空前,豪华无比呢!今上原定:二公主的着裳仪式后即招囊中纳言为驸马。照例男方也应有所准备。然而餐中纳言仍是脾气古怪,全未将此事放心上,他只为二女公子生产之事忧心。
二月初,宫中举行临时任官仪式,餐中纳言荣升为权大纳言,且兼右大将之职。因红梅右大臣辞去了所兼的左大将之职,先前的右大将被提为左大将。于是,黄君几日来便四处忙碌于拜客贺喜,旬亲正处也必须前去。旬亲王为了二女公子,正位于二条院,蒸大将遂来此处。匈亲王闻之,煞是惊异,说道:“此处有诸多僧人在作安产祈祷,应酬实在不便。”无奈,只得换上常礼服,仪容整齐地下阶答拜。两人举止都很雅致。蒸大将启请旬亲王:“是夜特设飨宴犒赏卫府的官员同僚,万望大驾光临寒宅。”因二女公子患病,旬亲王正犹豫不决。此飨宴完全依照夕雾左大臣先前的排场,于六条院举行。谁见达官显贵,王公贵族,皇子王孙,夫人,公主云集殿上,喧嚣嘈杂,那热闹场面不比当日为夕雾升职举办的飨宴逊色。旬亲王终于也前来出席,但因心中有事,惟敷衍应酬一下,便又匆匆离去。六女公子闻之,说道:“太失礼了,这成何体统呢?”这并非针对女公子身分低微而发,惟因左大臣声势煌赫,此女素来骄傲成性,颐指气使惯了,养成唯我独尊的秉性。
旬亲王近段时间的奔忙和操心总算没付之东流,次日晨,二女公子终于平安分娩,生下一男婴,众人皆喜悦万分,黄大将于升官之喜上又平添一喜。为答谢他昨夜出席飨宴,又兼庆贺他喜得贵子,便立刻亲到二条院,站着相询了一会。因旬亲王闭居于此,故前来贺喜的人甚多,前来送礼嘘寒问暖,第三日祝贺时,照例惟有句亲王家内私人参与。待到第五日晚,秦大将照世间常规赠送了屯食五十客、赌棋用的钱、盛于碗中之饭。另赠二女公子的是叠层方形的食品盒三十具,婴儿衣服五套以及微褓哺育等物。这些礼物并未特别装饰,以免遭人注目。但仔细打量,件件精致异常,方见黛大将用心着实良苦。此外,对匈亲王与众侍女也各有赐送,尽是件件华贵,周到俱全,第七日晚,明石皇后特别为之举行庆贺仪式,前来参加仪式的人个个身份高贵,官位显赫,贺礼丰厚。今上闻知旬亲王生得儿子,说道:“匈星子初次为父,我岂有不贺之礼!”遂御赐佩刀一具,第九日晚上是夕雾左大臣的祝仪,夕雾对二女公子虽不甚好感,但碍于匈亲王情面,也只得勉强派诸公子前来道喜。此时二条院内喜气洋洋,一片祥和富贵之气。数月以来,二女公子心情忧郁,加之身患疾病,故一直愁容覆面,憔悴不堪。而今连日喜庆,满面红光,心情也为之愉悦振奋,蒸大将想:“二女公子已为人;母,今后势必更加疏远于我。而句亲王势必对其宠爱更深。”心中甚是遗憾懊恼。但想到这原本是自己企盼之事,又觉几分欣慰。
且说二月二十日过去,为藤壶公主举行着裳仪式。次日黛大将即将入赘,此晚之事不准提前公开。但一些喜好饶舌的人讥评道:“天下皆知,高贵无比的皇女,招赘一臣下为女婿,实在有辱体面且委屈公主。即使今上已决定将公主许嫁黛大将,也不应如此草率完婚。”但今上的禀性,凡事一旦决定,务必立即实行。今上既招蒸大将为驸马,则对其宠幸,提耀乃理所当然之事。为帝王女婿之人,从古到今,不乏其例。但今上正值春秋鼎盛,却迫不及待地招赘臣下为婿,倒使人颇费思量。故夕雾左大臣对落叶公主道:“索大将如今圣思隆厚,深蒙垂青,乃前世所定罕见之缘。六条院先父,尚且要到朱雀院晚年即将出家之日,方才娶得黛大将之母三公主呢!更何况我呢?我能在劫难之中蒙你厚爱,实乃三生有幸。”落叶公主觉得确是如此,故羞怯缄口不言。
新婚三日之夜,今上就将二公主的舅父大藏卿以及自她母亲死后向来照顾她的诸人,均提升封赠为家臣。又私下隆重犒赏戴大将的前驱、随身库副、舍人等。如此琐事,均照寻常办理。此后,意大将每回宿于二公主房中,香艳寻欢,自不必说。但他心中,对那宇治大女公子仍是牵挂不已。他白天回转私邸,闲来无事,惟有沉思冥想,入夜便有气无力地赴藤壶院。日子一长,此种劳心费力之事,他甚觉劳累,便计划将二公主接至私哪来。母亲三公主闻之,甚是高兴,便将自己所住正殿让与二公主。董大将答道:“母亲好意,儿臣心领。实不敢当!’便于西面新筑殿宇,造一廊道通向佛堂,意欲请母亲迁居西面。东所前年遭火灾之后,经重新修建,更显富丽堂皇,轩敞宜人,此次只须稍加修饰,详添设备。蒸大将如此盘算,今上也有所闻。他想:“婚后未久,便毫无顾虑地移居私邪,是否妥当?”然而,虽为帝皇,而爱子之心,人皆一般。于是遣使送信给三公主,所谈几乎全为二公主之事。已故朱雀院曾将三公主郑重托付今上看顾。故三公主虽已出家为尼,但威望不减,万事皆似先前。无论何事,若三公主请奏,今上无不准许。由此可知,圣眷情深。秦大将身受两位显赫之人的前护,应荣幸之致了吧?可他心中仍是郁郁寡欢,动辄沉思冥想。惟为宇治建造佛寺之事操心,盼望早日落成。
秦大将掐算二女公子已快产满五十日,便尽心准备庆贺之饼。连盛食物的箱笼盘盒也亲自设计,全用优质名贵的材料制作。他招请了众多工匠,让其各显身手,用黄金、白银、沉香、紫檀等造出种种珍品来。他自己照例挑选匈亲王不在家的一日,亲赴二条院造访二女公子。二条院里的人觉得其模样较先前更加神气风雅。二女公子想:“如今他已娶了二公主,总不至于再似先前那般色迷心窍,扰我不休吧。”便放心地出来与之会面。岂知他依然衷情未改,见面便伤心落泪,道:“此次婚事非我所愿,乃人力使然。可见世事难测啊/遂诉说其愁思。二女公子对他道:“哎呀,你这话好没来由,倘被人听去定会泄漏呢!”但又想:“此人如今官运亨通,财色双收,然而仍毫无快慰之色,此乃思恋故人之故,真乃情痴也。”顿觉他甚是可怜,确信他实在不同一般,又可惜姐姐早逝。倘若在世,岂不美妙?但转而又想:“姐姐纵然在世而嫁与他,难保不会同样遭其冷遇,岂不同为苦命?唉,家贫地微之人,实难找得如意之人啊厂如此想来,更觉姐姐决心不改而以此长终,实乃高明之举。
董大将恳求见到新生的小公子。二女公子很觉羞涩,但她想:“如今何必拒绝呢?此人谁有意乱情迷一事可恼。除此又怎可拒绝?”她自己并未作答,只令乳母抱小公子出去给他看。小公子生得体健肤净,声音清亮,很呀欲言,时时露笑,不愧为将门之子。董大将见了艳羡不已,极愿是自己儿子。可见他仍六根未净,尚恋尘世。不由想道:“大女公子生前倘与我做了夫妻,恐怕也早已有如此可爱的公子,岂不甚好?”至于新娶的二公主,他倒不企望早生贵子,其心情真是古怪。袁大将见二女公子肯将如此娇小的新生儿让与他看,不免又生出许多遗想来,便愈发亲切地和她谈话。不觉日色已着。促膝长谈恐有不便,心中很是不快,只得连声叹气告辞而去。他出去后,便有几位饶舌的侍女谈论:“此人留下的衣香好馨香啊!真如古歌‘折得梅花香满袖’,黄营亦会飞来呢?”
经宫中推算:夏天赴三条宫邪去的方向不吉,便决定四月初,未交立夏前,将二公主迁至三条宫邪。迁居前一日,皇上特赴藤壶院,亲临藤花实,为众人辞送。南厢房一律珠帘高卷,正中设为御座。此公宴因由皇上举办,飨宴均由宫中御厨操持,故王侯公卿及殿上人等咸来参与。如夕雾左大臣、按察大纳言、已故望黑大臣之子藤中纳言及其弟左兵卫督等。亲王中三皇子及其弟常陆亲王亦赶了来。殿上人座位设于南庭藤花下。受召前来的乐队,早已候于凉殿东面,只管吩咐便可笠鼓齐鸣。薄暮降临,乐人吹奏双调,殿上管弦乐会正式开始。二公主命人取来诸种管弦乐器,众公卿自夕雾左大臣起,—一奉献于御前。蒸大将呈上已故六条院主亲笔书写而交付尼僧三公主的两卷琴谱,并插有一枝五叶松。夕雾左大臣接过,转献御前。各类乐器大都为朱雀院遗物。最引人注目的是夕雾梦中得柏木嘱托而转赠与尊君的那支笛。皇上对此笛曾赞不绝口,认为音域宽广、音质优美,绝无仅有。黄大将想:“错过今日机会,何时更有良机呢?”便取了出来。于是夕雾左大臣奏抚琴,三皇子弹琵琶,此外分赐诸人,开始演奏。蒸大将那婉转悠扬的笛声,今日更显情趣。殿上人中,善歌的几位也都尽展歌喉,一显风采。二公主命取来点心,盛于四只沉香木制的食盒里,放在紫檀木制的高脚木盘上,紫藤色衬布,绣有藤花折枝,深浅有致,银白酒器、琉璃杯瓶,皆出自左兵卫督之手。皇上赐酒,夕雾左大臣受赐已多,不好再接受,便将此林转让与尊大将。黄大将不得推卸,勉强接过了,唱了声警跑。声音仪态化美适中,与众不同。盖因他今日踌躇满志,方精神倍增吧。他将酒倾入另一瓷杯,怀藏天子所赐酒杯一饮而尽,遂下阶起舞谢恩,舞姿翩然,优雅异常。那些地位显贵的众亲王大臣幸蒙天子赐酒,皆引以为荣,何况蒸大将以驸马身份受此思典呢?实为世间奇闻。素来尊卑次序不可更改,他拜舞之后只得退归末座,手旁人眼中均觉委屈了他。
按察大纲言心中好不嫉恨,暗怨自身命薄,不能得此殊荣。原来,他曾暗恋二公主的母亲藤壶女御。女御入宫后,他还不死心,常传情达意于她。后来见二公主生得标致,便向女御示意,希能永结连理。但女御始终未将此意转告皇上,故按察大纳言很是不满,恶意讥讽道:“蒸大将人品果真不错!但皇上乃堂堂一国之主,岂有失威仪屈尊一小小女婿呢?让其恣意出入九重门内、御座之旁,甚至举办飨宴,真是有失体统啊”!他虽存怨恨,然又欲目睹此番盛宴,故亦前来出席,心中无时不想贬损秦大将。
此时殿上红烛高照,众人奉献视歌。上文台呈献歌稿之人,个个难掩心中兴奋,然而诸多诗歌皆为附庸风雅之作,并无多大意趣。众位显贵王侯,所咏诗歌也都艳丽轻薄,无甚特别之处。意大将步下庭折取藤花,奉献是上饰冠时所咏之歌云:
“举袖攀折紫藤花,奉赠君王添冕饰。”诗中得意神采,实出一般,不觉令人生厌。皇上答诗道:
“藤花娇妍万年盛,今朝贪恋看不足。”另有两首,不知出自何人:
“味为君皇折此花,紫云犹逊冕饰明。”
“深苑移植紫藤花,香飘九重不寻常。”后一管,恐为那生气的技察大纳言所咏。诸多诗歌,高雅之作不多,故毋须—一表述。
暮色渐深,管弦乐声更增妙趣,蒸大将放声高歌催马乐《安名尊》,音韵悠长,格外美妙。按察大纳言亦尽展昔年歌喉,神气百般地与蒸大将合唱。夕雾大臣尚未成年的七公子,亦k台吹签助兴,皇上特赐他御衣一袭。夕雾左大臣忙下阶拜舞谢恩。直至天色微明。皇上方乘兴归驾,犒赏物品,品种繁多,公卿及亲王等由是上颁赐;殿上人及乐人则由二公主赏赐。
是夜二公主从古中迁至三条院,皇上身边众侍女皆前来护送。二公主乘坐有庇的辇车行进在前,后面跟着三辆无庇丝饰车,二十六辆摈榔毛车,二辆竹舆车,随从侍女三十人,女童仆役八人。燕大将亦亲率十二辆车来迎。其仪式盛大华美,无与伦比。犒赏公卿及殿上人的物品,皆精美元比。
迁居之后,燕大将方于私宅中细观那二女公子容貌。见她仪姿绝世,身材纤巧。甚觉自己命运不错,心中颇感舒畅,欲借之将那已故的宇治大女公子忘记。然而终是枉然。他想:‘说番相思之苦,恐今生今世再无可慰藉了。须来世成佛后,弄清此段痛苦因缘为何所报,方可忘怀吧。”于是专注于宇治山庄改造佛寺之事。
贺茂祭二十几日后一天,戴大将到了宇治。他察看了佛寺的施工进程,作了应有指示,思忖倘若不去探望那老尼姑,恐对她木起,便往她居处行人;行个多久,忽见一辆素朴的女车,由众多东国武士护卫着,后跟着一些仆从,正从字治桥驶来,颇具威势。意大将看了想道:“恐是乡下来的吧。”便走进新建的山庄。令人惊诧的是那辆车也向山庄驶来。众人不由议论纷纷,意大将制止了他们,派人去询问:‘库中为何人?”一位浓重方言回音的男子答道:“前常陆守大人家浮舟小姐,赴初做过香归来,错过宿头,到此借宿一宵,愿能讨个方便。”黛大将听了,忽想起往日二女公子与并君的话。心想:“这不是那酷肖大女公子的人吗户忙喝随从人等退避一侧,又遣人去说道:“请你们小姐进来吧。北面已有客人借宿,南面尚且空着。”黄大将及随从人等衣着极为简便,并不显得堂皇,但从神色举止看出绝非寻常人家退避一旁以示谦让。那女车驶入哪内,停于走廊西端。由于为新建山庄,设备甚不完备。董大将进入室内,脱去罩袍以免发出声响,仅穿便抱及裙子,从南北两室间隔着的纸门上由缝隙往外偷窥。
车中人并末即刻下车,先派人向老尼并君探问:“听说有位贵人住于此地,不知为谁?”适才素大将闻知是此人后,便预先告诫众人:“决不可告诉她我住于此地介敌众侍女已会意,答道:“请小姐放心下车吧,此处原有一客人,但未住于此。”同乘的一青年侍女先从车上下来,将车上帘子撩起。此人毫无乡人俗气。又一年纪稍长的侍女下车,对车中人道:“请快下车吧。”车中人答道:“此处似乎有人偷看我呢。”声音甚是微弱文雅。那年纪稍长的侍女,极老练地说道:“您总这般小心翼翼,此处关门闭户,哪有人看见呢?”车中人方挪动脚步,小心用扇子遮住脸,走下车来,此人身量苗条小巧,极富雅致。意大将一见便忆起大女公子来,心头不由扑扑乱跳。车子较高,两侍女很轻巧便跨了下来,可她却颇觉困难,往四下看了看,好久才下得车来。匆匆膝行至室内去了。她身着深红色褂子,外罩暗红面蓝里子的常礼服及浅绿色小礼服。她室中立着一个四尺高的屏风阻隔着。但蒸大将躲在高处,所以看得清清楚楚。这位浮舟小姐疑心隔壁有人窥看,便将脸向着里边,斜倚在那里,二侍女毫无倦色,仍相互言谈:“小姐今日实在累了!不津川哗的渡船,二月水浅很平稳,如此涨水天渡河,实在危险呢!但较之我们东国,又算得了什么呢?”小姐缄默无语,一味躺着。她那丰腴的手臂微露,甚是可爱。她哪里像身份低微的常陆守之女,倒如一显贵的千金,
意大将站得久了,不觉有些腰痛,但惟恐被人察觉,有失面子,只得动也不动地立着,忽听那侍女惊讶地说道:“啊呀!何处传来如此美妙的香气?我尚未闻过呢,怕那老尼姑在黛香吧,”那年老侍女随即附和道:“果然,此种香气真好闻呢!京里人毕竟时尚风雅。我们夫人算是调香名手了吧?但亦未调出过此等香料啊!那老尼生活虽较简朴,服饰倒挺讲究,尽管全是灰青色,但式样颇好看呢。”她如此盛赞并君。此时那边廊下走进一女童,说道:“请吃些果点吧。”便接连送来几盘食物。侍女将果品送至小姐身边,说道:“请小姐吃点吧。”但她动也未动。二侍女便各自拿起栗子,喀喻喀蹦嚼起来。燕大将极不愿听此噪音,便欲离开,后退几步。又念及那人,于是又忙前去偷看。自明石是后起,身份高贵,品性温良,姿色艳丽的女子黛大将见得甚多,然而很难牵动他的心思,众人皆认为他太过近纷。然而此次,此女子虽无可人之处,他却贪看得不忍离去,好怪瘤的心理啊!
老尼共君心想,得前去访访戴大将,便欲走过去。黄大将众随从忙敏捷地掩饰道:“大人身体稍觉不适,此刻正在歇息呢!”并君想:“他往常不是曾说欲找寻此人吗?今日定是想乘此机会与她会晤,正在坐等日暮吧。”她哪知黛大将此时的行为呢?蒸大将领地庄园中人,循例送了些盒装的食品来。并君亦得一份,便欲请东国来的客人共享,权作招待。遂作了番修饰,来到客人房中,那老侍女见她装束整洁干净,相貌亦端正清秀。不由得暗暗称赞。并君说道:“我料小姐昨日会到,盼了一夜不见踪影。为何今日才来呢?”那年老侍女答道:“我家小姐因旅途劳累,昨日在木津苦想了一夜。今日清晨亦耽误了些时辰,所以来得晚了。”便催小姐起身。小姐艰难地坐起来,见立了个老尼姑,颇难为情,便将股转向一侧。黄大将这边正好瞧个正着。她眉目清秀,俊发飘洒,确实端庄典雅。已故大女公子的容貌他虽木曾仔细端详,但一睹此人,竟觉格外肖似,忆及前尘,不禁淌下泪来,小姐正与共君答话,声音轻柔,极像旬亲王夫人。燕大将想道:“唉,如此可爱的人!世上竟有这等事,而我却一概不知,实在不该,如此酷肖大女公子,即便地位低下,我亦会相思的,何况她虽不蒙八亲王认领,到底是他亲生女儿啊!’切!此一想,顿觉格外可亲可爱。又想:“倘我能即刻行至她身边,对她说声:‘原来你尚在人世啊!’有多好啊!玄宗皇帝当年要方上寻觅到蓬莱仙岛,仅取得了些初钢回来。然而毕竟可慰其心。她虽非大女公子本人,可如此肖似,亦可抚慰我心。”许是我与她宿缘深厚吧。老尼姑略微谈了些,便要告辞。她明知那两侍女闻到的衣香是燕大将在近处窥看留下的。但不好说明,便默默退下出去。
天色渐晚,意大将方穿好衣服,离开洞隙。将共君唤到那纸隔扇边,向她询问一些情况。他道:“我真有福份,不想在此见到那女子,托你的事呢!”她回道:“自大人嘱咐后,我便静观机会,却迟迟未得。小姐将赴初徽进香,恰好路经此地,我方有机会见面。当时我便将大人的心意隐约告知了她母亲。她母亲道:‘让她代大女公子,怕有些担当不起吧。’那时我亦闻知大人刚被招选为驸马,不便提及此事,故未及时转达于你。本月小姐进香回来,归途中到此借宿,乃因念及旧情,否则未必肯前来。此次因她母亲有事未能同行,仅小姐一人出门,所以我不便告诉她大人在此。”素大将道:“我亦不愿让乡人见我此身打扮,故告诫随从千万不可胡言。但极难保众下人不泄漏出去。如今我该怎样才好?小姐一人前来,倒容易应付。你可向她传言暗示:‘我二人不期而遇,定是前世宿缘。”’并君笑道:“倒没听说,你这宿缘何时结成的呀?”继而又遭:“我这就给她传言去。”说着回去了,戴大将自吟道:
“好鸟脆鸣似旧识,遥途披荆寻故身。”并君便到浮舟室中传言去了。
第五十一章 东亭
黛大将虽欲寻访常陆守养女,向她求爱,却又怕遭世人非议,说他过于轻率,有失稳重。故也不敢直接写信与浮舟,而是托了老尼共君,屡次向浮舟的母亲中将君转达他的爱慕之心。而这母亲呢,却认为燕大将终不会真心爱恋她女儿,只觉得承蒙这位贵人用心良苦的追求,很是荣幸罢了。她暗自思忖道:“此人乃当今红极一时的人物,我女儿若是攀附了他,那才好呵!”遂心下犹豫。
这常陆守身边的子女,多是已故前妻所生。后妻也生了位小姐,两人很是疼爱。以下年幼的尚有五六个。常陆守对这些子女,个个悉心抚育,疼爱异常,却独对后妻带来这个浮舟不甚关心,视同外人。为此,夫人常为此而怨恨常陆守无情。她日夜不宁地为女儿婚事操劳,推望她嫁得一个好夫君,荣华富贵,从此扬眉吐气。加之浮舟天生丽质,聪慧无比,其他姐妹断不能及,作母亲的又怎甘心将她与别的女儿等同看待?是故母亲很可怜她,屡屡为她抱屈。
闻知常陆守有许多女儿,当地贵公子纷纷来信求婚。前夫人所生的二三位小姐,皆已选得如意夫婿,并完成婚嫁了。中将君眼下关心的,便是为自己带来的这个女儿择一挂婿。她为浮舟朝夕照料,疼爱备至。常陆守乃公卿之家出身,众亲属皆身份高贵。因此其家财甚为丰厚,生活极其奢华。宇舍辉煌,衣食华贵。唯独在风雅方面不尽人意。他性情异常粗暴,颇有田舍野夫习气。恐因自小埋没于那远离京都的东国之故,惯说土语,发音也极含混。对于有权势的豪门大户,他颇生畏怯,常是敬而远之。万事皆如意,只是少了些雅趣,不请琴笛之道而专擅弓箭。虽为寻常地方官人家,但因财力雄厚,所以集聚了当地所有优秀的年轻女子来当侍女。她们一个个装饰华丽。平日里,她们或是合唱几支简易的曲子,或是讲些事故,或是整夜不眠地守庚由时,做些简单粗俗的游戏。
倾慕浮舟的资家子弟们,闻得她家繁华之状,相与议论:“此女子想必十分美貌,惹人喜爱吧。”他们将她描绘成一个美人,梦寐以求。其中有个叫左近少将的,年仅二十二三,性情温和,才学之丰富,有口皆碑。但也许他装束打扮太过素朴的原因吧,几个与他交往的女子皆相继疏远。如今他极为诚挚地来向浮舟求婚。浮舟的母亲想道:“此人当为众多求婚者中最合意的了,见识丰富,品行高洁,又性情温和。光景比他更好的高资公子虽多,但对于一地方官的女儿,即便是美貌无比,恐怕也不会来求婚的。浮舟之母对左近少将极是看重。凡他寄来的情书,都交与浮舟,并伺机劝她写些富有情味的回信。这母亲便自作主张选定了浮舟的夫婿。她想:“常陆守不关心我这女儿,我却要极力提拔她。凭她的美貌,日后决不会受人怠慢的。”她与左近少将商定,于今年八月中完婚。便忙着准备妆查。连细微琐屑的玩具,也都极尽精致。泥金画,螺钢嵌,凡精美玲拢之物,她皆收藏起来,留与浮舟;却将些粗劣物品交与常陆守,对他道:“这可是精致物品。”常陆守不辨优劣,只要是女子用物,他皆购来,只管往亲生女儿房里堆放,多得连行走都不便了。又从宫中内教访聘了老师来教女儿学习琴与琵琶。每教会一曲,他不论站坐,皆向教师膜拜,又命人取出很多礼品来大肆犒赏教师。礼物之多,皆快把教师湮没了。有时教习绚丽的大曲,于暮色幽暗之时,师生合奏。常陆守听了,感动得直掉泪,又胡乱地评赏一番。”浮舟的母亲稍有些鉴赏能力,看到这种形状,觉得粗俗不堪,并不附和着赞赏。丈夫总是怨恨她道:“你藐视我的女儿!”
那左近少将等不及八月佳期,便央人来催促:“既然亲事已定,何不早日完婚?”浮舟的母亲觉得:要她单独提前筹备,尚有困难,而且她还不知对方心意究竟如何?因此,当媒人来到时,她对他道:“我对这女儿的婚事尚有忧虑。先前蒙你作伐,我也曾多方思虑。少将职高位显,既蒙他青睐,自当遵命,是以订了婚约。但浮舟早年丧父,靠我抚育成人。我素来担心教养不严,日后被人耻笑。其他女儿皆有父亲教养,一切由他作主,不须我费心。只是这浮舟,若我突遭无常,她恐就无依无靠,不堪设想。素闻少将通情达理,是故尽抛前虑,将女儿许配与他,但深恐他日忽有意外,对方突然变心,让我们遭人讥嘲,那时岂不可悲?”
这媒人到了左近少将处,将常陆守夫人的话如实转达。少将变了脸色,对他说道:“我可不曾知道她不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呢!虽同为他家的人,但外人若闻知她乃前夫所生,势必轻看了她。我于他家行走,面上也不好受。你没有打听清楚,岂可向我谎报广媒人受了委屈,答道:“我原本不知他家情况,只因我妹妹在他家供职,稍知内情,我才向他们传达广您的意思。我只知浮舟小姐是他家众多女儿中最受宠爱的,便以为她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谁料他家会养着别人的女儿呢?且我又不便过问。我只听说:浮舟品貌兼优,她母亲极尽宠爱,尽心教养,惟愿她日后嫁个德才兼备的好夫婿。那时您来问我:‘谁可以替我向常陆守家提亲?’我自思与他家尚有些关系,便答应替您作媒。您说我谎报,岂不冤枉。”此人性情悍直,又能言善辩,竟说了这一番话来。左近少将也不相让,说道:“你以为作了地方官的女婿是很有面子的事么?不过是近来这种事多了,常人并不计较,只须岳父岳母另眼相待便可。然而即便将前夫所生之女视同亲生,外人亦当以为我只是贪他财产。源少纳言和赞歧守神采飞扬地出入他家,独我一点也得不到常陆守的眷顾,实在大伤体面。”媒人到底鄙俗诌媚之徒,深恐这门亲事不成,自己在两方皆没趣,便放低声调对少将言道:“倘你真欲娶常陆守的女儿,这位夫人另生得一小女,虽然年纪尚轻,我倒可为你撮合。这位小姐人称‘公主’,深得常陆守疼爱呢。”左近少将说道:“呀!回掉了当初追求的从而要求另换一个,这恐不甚妥当吧!不过,我向他家求婚,原是为了这位常陆守之声望,希望得到他的扶持。我之目的,并非仅在于一个美貌女子。倘只求品貌出众,其实易如反掌。家境清贫而酷好风雅之人,最终总是穷窘落魂,为世人所不齿。我只求一生富足安闲,受点讥评也无关紧要。你不妨去试试吧,若是常陆守许可这门亲事,倒也未尝不可。”
这媒人的妹妹于常陆守家西所,即浮舟房中供职,先前少将给浮舟的情书,皆由她传送。其实媒人又何曾见过常陆守。这日他冒然闯到常陆守府上,求下人通报说有要事相商。常陆守闻报,淡然道:“我好像听人说起过此人,他来过不止一次。可今日我并未唤他,却不知有何事?”媒人忙央人代答:“我是受左近少将之托而来。”于是常陆守同意见他。他便对常陆守—一道来:“前不久,少将致信夫人,求娶浮舟小姐,蒙夫人允诺,约定本月内完婚。可正当佳期已定,大礼将成时,有人劝少将道:’这位小姐虽确为夫人所生,却非常陆守的亲生女儿。若你这资公子结了这门亲,外人会讥笑你攀附常陆守呢。大凡贵公子给地方官作女婿,总是企望岳父敬他如主君,爱他如亲子,一应事务,皆替他撑持。如今你娶了常陆守的养女,恐怕得不到其他女婿那般礼遇,反倒受他怠慢。这又何苦来着?’劝的人~多,使得少将颇犯踌躇。他求婚之初衷,原在于大人的显赫声威与雄厚家道,冀望大人扶持他,却没想到这小姐并非亲生。是故他对我道:‘人道他家还有许多年轻小姐,如蒙不弃,任许一人,便当大慰平生。你就为我探探口风吧。”
常陆守道:“我对少将此事所知不详。其实对这个女儿,我本当将其与其他女儿一视同仁的。然而家中子女甚多,虽欲—一照顾周全,终究力不从心。由此夫人就多了心,怨我将此女视作外人,漠不关心。于是此女之事,夫人索性一概自己作主。少将求婚之事,我略有耳闻。只是不知他竟如此看重我。他既有此意,倒令我不胜荣幸。我有一个亲生女儿,在诸多女儿中,最为我所疼爱。此前虽有几人来作媒,但我皆因虑及当今之人大多薄情,如定亲过早,反招烦扰,因而一概拒绝。我昼夜思虑,原是想为她找个稳重可靠夫婿。讲起这位少将,我年轻时曾在他老太爷大将大人麾下驱驰,那时我拜见这位少将,觉得真是年少英武,心下钦慕,情愿为他效劳。惜乎日后远赴外地任职,时目既久,遂致生疏。今既蒙下顾,正遂我愿,不胜欣喜。所可虑者,改了少将无日之约,恐夫人心生怨恨,却当如何?”这番话极为详尽周到。媒人见大事已谐,喜不自胜,回道:“此事不须挂怀。少将只求您一人允诺。他曾言:‘只要是亲生父母所疼爱者,即便年岁尚幼,亦合我意。若是勉强追随,形同馆媚,则非我所愿。’这位少将人品高贵,声望极佳。虽为青年贵公子,却深解世故人情,了无奢靡放浪之习气。其领地庄园,比比皆是,目前的收入虽不甚丰厚,但自有优裕的家世,远非寻常暴富之辈可比。此人来年即可晋爵四位。这次将升任天皇侍从长。此话乃圣上金口所言。圣上曾道:‘此人才干非凡,无疵可责,怎地至今尚无妻室?须得尽早择定岳丈为援助之人。稍待几日,即可升此人入公卿之列,我一日在位,便可保他一日荣贵。’一切政务,皆由少将一人料理。皆因他生性机敏,故能胜此重任。如此人才,世无其匹,如今主动上门求婚,大人可要从速定夺。眼下去少将府上提亲之人甚多,倘大人犹豫不决,难保他不在别处走亲了。我专程登门,实乃全为大人作想。”这些话本是信口胡诌。但素来鄙俗浅薄的常陆守却听得满面笑容。他道:“眼下收人尚少等事,全无干系。既有我在世,必当倾力以助,休道捧之手上,即便捧到头上我也乐意,却怎会叫他受窘呢?若我中道而逝,不能照顾到底,我的所有宝物和各处领地庄园,悉数归于此女,别人休想相争。我家子女虽多,但此女自小就受我百般疼爱。只要少将一心一意爱她,我宁可为他谋求高位而倾尽我所有珍珠宝贝。承蒙皇上如此看重他,我做他的后援人便大可放心了。此姻缘无论对少将还是小女,皆为大好之事。你意下如何?”媒人听得常陆守如此满意,自是欢喜异常,并不告诉他妹妹,亦不去向浮舟母女告辞,径自回少将础内去了。
媒人甚感常陆守这一番话恳挚中听,便如实转告左近少将。少将觉得有些鄙俗,不过并不嫌厌,只管饶有兴趣地听着。听到:“倾家荡产去谋取大臣之位”的大话,觉得言之过甚,有伤体面,是以听毕反而踌躇,道:“此事你可曾告知夫人?她一向热衷于我与浮舟小姐之婚事。我既背约,深恐有人非议我为反复无常、不懂情趣的小人,这却如何是好?”媒人则道:“这无关紧要。如今这位小姐,也深受夭人宠爱,由夫人悉心抚育成人。夫人所以要先许嫁浮舟小姐与你,不过因她为众姊妹中年纪最长者而已。”少将自思:‘决人最为关怀者,乃是这浮舟,如今我忽有变更,恐不妥吧?”但转而又想道:“为人终当以自身前途为第一。为此也只得随她去怨总,随世人去讥议了。”这左近少将原是如此精明之人。他作此变更之后,也不更换结婚日期,便于原定的那日晚上与浮舟的妹妹完了婚。
话说那常陆守夫人不动声色地忙着一应准备。她要侍女们一律更换新装,将房间装饰~新;又将浮舟打扮得更加美丽动人,令人觉得虽是少将君这等身份之人,也终有些配不上她。夫人暗里为她伤心:“我这女儿好可怜啊!倘她父亲当年容留了她,亲自抚育她长大,则虽她父亲去世,我亦可稍作增越之想,玉成尊大将之所求。可现在,惟有我自己明白她原本高贵,外人对她全不看重。知悉实情的人,反倒因首年八亲王不肯容留而轻视她。仔细想来,着实可悲!”又想:“时至今日,乃无可挽回。毕竟女大不中留啊!好在这少将之出身、人品还好,又如此诚恳求婚,倒也脚可慰心。”她打定了主意。又加之那媒人巧舌如簧,妇人们更易轻信,因此大上其当。
夫人想起婚期迫近,心动中很是兴奋,一刻也闲不住,不断东奔西走地忙碌。常陆守走进来,滔滔不绝地对她大讲一通:“你真是浅薄无理之人,竟瞒了我,要将恋慕我女儿的人夺走!你以为你那位亲王家的高贵小姐,就必为贵公子们所追求么?其实不然!他们反倒喜欢我们这等低贱人家的女儿呢!可怜你费尽心机,人家却全不动心,偏偏看中了另外的人。事既如此,我当然只能说:‘悉听尊便’了。”常陆守鄙俗暴躁,哪管对方怎样思量,一味地任情而言。夫人惊得半日无语,痛感世态悲凉,厄祸不断,眼泪夺眶而出,立刻返身入内。她来到浮舟房中,一看见浮舟天生丽质,楚楚动人,又稍感心慰,想道:“幸好上天赐给她如此美貌,有多少人能比得上她呢?”便对乳母道:“何曾想到人心竟有如此浅薄!我自知对女儿皆要同等看待,却尤其关心这孩子的姻缘前程,常思为了她有个好夫婿,情愿舍此残生。岂知如今这位少将竞嫌她无父,舍弃了她这长姐而改娶尚未成年的幼妹,真是岂有此理2这可悲之事,我向来不忍目睹耳闻它发生于近亲远朋之中。常陆守却以为极光彩,一口应承,大肆播扬。这对翁婿倒是匹配啊。此事我决不参言语。这几日,我得离开这儿,暂住别处。”一时悲声连连。那乳母也甚气忿,很为自家小姐叫屈。她道:“其实也无甚可惜,恐毁了这门婚事,对我家小姐是福而非祸呢!以少将之卑鄙心地,未必真会赏识小姐的天生丽质。我家小姐的夫婿应当是德才惧善,通情达理的。上次我隐约窥得章大将的仪容、风度,真是英武无匹,足以令见者延寿呢。他既有此真心,夫人倒不如顾了天意,将小姐嫁与他呢。”夫人叹道:“唉,这等事,休要梦想了。人皆道这位蒸大将所求甚高,不但寻常女子他决不求娶,就连夕雾左大将、红梅按察大纳言、晴岭式部亲王等人的千金,都给他谢绝了,最后终与最受皇上宠爱的二公主成了婚。如此看来,要怎样才貌超群、完美无缺的美女才能博得他真心呢?我只想让小姐到蒸大将的母亲三公主处做事,使她能常常与大将见面。只是,三条院虽好,与人争宠毕竟是没趣的。人皆以为匈亲王的夫人有福分,不想近日也陷入了困窘。以此观之,欲得夫婿体面而可靠,先要他心志专一。我即是一例:先前的八亲王何等风流儒雅,却对我全无情意,很令我伤心;而这常陆守呢,虽浅陋粗鄙,俗不可耐,然而志虑专一,向无二心,是以我终得平安度日。有时他脾气暴躁,不通情理,确也可厌。虽极尽荣贵,偶尔争吵,过后也便平安无事了。皇族公卿,极尽荣贵,身分低微的人,又如何相配?恐勉强进去,也是枉然!唉!我家小姐真是天生薄命了2虽是如此,我总要拼力为她寻个称意的夫婿,以免遭世人嘲笑。”
常陆守正为次女的婚事忙碌着,他对夫人道:“你有许多漂亮的侍女,暂时借与我吧。帐幕等物,这里也是新制的,但一时来不及换到那边去,索性就用这边的房间吧。”他就来到浮舟的住处,忽儿站起,忽儿坐下,吵吵嚷嚷地指导下人装饰居间。浮舟的房舍装饰,原本极美观雅致。他却别出心裁,这里那里地胡乱摆些屏风;又塞进两个橱柜,弄得不伦不类。他对自己的布置颇有些得意。夫人看着难受,但因决定不再参言,也便只作不见。于是浮舟只得迁至北所。常陆守对夫人道:“同是你亲生女儿,何以亲疏迥异呢?唉,我算明白你了!也罢,世间并不乏没有母亲的女儿呢!”白天,常陆守就同乳母替女儿打扮装饰。这女子约十五六岁,矮胖圆肥,头发极美,长短与礼服一般,容貌也还过得去。常陆守万般珍爱地抚摩着那长发,说道:“其实未必非得嫁给这个企图另娶别人的男子。不过这位少将身份高贵,品行优秀,又有盖世才华,深得皇上赏识,想招他为婿的人家甚多,让给别人太可惜了!”他真是个傻瓜,受媒人蒙骗却不知晓,讲出此话。左近少将对媒人的话深信不疑,知道常陆守殷勤着此,觉得万事俱备,便于约定之日晚上人赘来了。
但浮舟的母亲与乳母觉得此事欠妥,卑鄙荒唐。她们住在家里,很是乏味。母亲便书一信与匈亲王夫人,信中言道:“无故打扰,实甚冒昧,故而许久不敢写信给你。现今,小女浮舟须暂迁居处,以避凶神。尊府如有僻静之室可蒙赐住,实乃大幸之事。我浅陋薄识,一手抚育此女,颇多不周之处,亦甚觉痛苦,惟君可赖仰仗了。”这是一封含泪而就的信,令二女公子很是感动。她暗思:“父亲在世时不愿认这个女儿。现在父亲和姐姐都已故去,仅我在世,是否应该认她为妹呢?倘我对其飘浮流离、困苦无助之状佯作不知,置之不顾,于情于理实是不通。况并无特殊缘故而姐妹分散,对亡人也不光彩吧?”她犹豫末决。浮舟之母亦曾诉苦于二女公子的侍女大辅君,故大辅君亦劝道:“中将君此信定有难言之苦衷。小姐不可冷淡作复,让她寒心。姐妹之中出有庶民,乃寻常之事。切不可疏离冷淡于他。”于是,二女公子回信道:“既蒙君嘱,岂有木遵之理。舍下西向有一间颇为僻静之室可供居住,只是设施太过简陋,如不嫌弃,即请迁居于此!”中将君阅信后,欣喜无限,拟带浮舟暗地前去。浮舟早想认识此位异母姐,这次婚变反倒赐了她这个机会,故甚是欣慰。
常陆守诚心想盛重接待左近少将,却不知如何方可办得风光体面,只管搬出大卷大卷东国土产的劣绢,犒赏侍从。又端出大量食物来,摆得满处都是,大声叫众人来吃。众仆从皆认为这招待甚是阔气!少将亦觉攀这门亲实乃英明之举。夫人觉得此时离家出走,一概不理睬,似太不近情理了。于是强忍着暂呆家中,只是袖手旁观常陆守所为。常陆守东奔西走,忙于安排:这里作新婿的起居室,那里作侍从之居。他家屋子原本甚宽,但前妻女婿源少纳言占居了东所,他家又有不少男子,故未剩空房。浮舟之房因让与新婿居住,她只得住在走廊末端的屋子里。夫人觉得太委屈浮舟了,思量再三,才向二女公子乞请居所。夫人想到:因浮舟无贵人相援,才遭到如此冷遇。所以不顾二女公子并未承认此妹,定要浮舟送过去住。随浮舟去的只有一位乳母和两三个待女,住在西厢朝北的一处僻静屋子里。中将君亦相随前往,并特地问候了二女公子。尽管长年渺绝音讯,不过毕竟不是陌生人,二女公子与她们相会时也甚为大方。常陆守夫人觉得二女公子实在是高贵之人,见她如此精心照料小公子,不禁又羡又悲。心想:“我本是已故八亲王夫人的侄女,亦是至亲。推身份卑为侍女,所生之女便要低人一等,不能与其他姐妹同列,故处处遭逢厄境,受人欺凌。”如是一想,便对今日强来亲近甚感无趣。此时二条院极为冷清,无人拜访,故母夫人也得以住了两三日。此次方得以从容观赏此处景致。
一日,匈亲王归府。常陆守夫人早想睹其风采,便透过缝隙窥视,但见匈亲王容貌清秀无比,犹如一枝初搞的樱花。其面前跪着几个四位、五位的殿上人相伺候。这些殿上人,也一个个风采俊逸,容光焕发。较她那依托终身却又颇为粗俗的丈夫常陆守更见优秀高雅。众多家臣依次向他汇报种种事务。又有许多她不相识的青年五位官员,立于其侧。她那作宫中御使的继子式部丞兼藏人,亦来参拜。她见到匈亲王如此权势显赫,神色庄严令人生畏之状,不禁想道:“这般风华绝代的男子呵!嫁得此人真是福贵无量!先前未曾晤面,料想这个人虽身份高贵,但定对爱情浮薄不专,二女公子也难得快乐。如今一想,这臆想未免太为浅薄了。以旬亲王此种风采,谁作了其妻室,即使只像织女般一年与他相会一次,也是幸福无比啊。”此时句王亲正抱了小公子逗乐,二女公子隔帷屏坐着。匈亲王掀开帷屏,与她柔声谈话。两人均姿貌清丽,实乃天赐一对壁人!再忆起已故人亲王的寒酸模样,真有天壤之别。不久旬亲王起身进帐,小公子便同乳母和侍女们一起玩耍。此时,又有众多人前来请安,匈亲王皆以心绪不佳予以拒绝。他一直睡到傍晚时分。饮食也于此处进用。母夫人看到这般光景,心想:“此处万事高贵轩昂,异乎寻常。看了这般盛景,便觉家里虽奢华,却因人品低劣,到底粗俗浅薄。仅有浮舟,即便匹配这等着贵之人,也毫无逊色之处。常陆守一心想凭丰厚的财力把几个亲生女儿捧得皇后一般高,虽她们同为我所生,可与浮舟相比,实是相差甚远。如此思量,今后对浮舟的前程,也须抱远大之望才好。”她彻夜不眠,通宵达旦地计量着将来之事。
包亲王直睡至日已甚高方才起身。他道:“母后身体不爽,今日我须进宫请安。”便忙着准备服饰。母夫人又想看个仔细,便再从隙缝中窥视。但见身着华丽大礼服的旬亲王,愈发显得高贵不俗,更为俊美优雅了,其尊贵气度,实在无与伦比。但见他仍舍不得公子,只管逗他作乐。后来用过了早餐,方才起身出去。侍从室中早有许多人在等候,见他出来,纷纷上前,向他报告事情。其中一人,虽经过了一番用。已打扮,然其面貌很琐,毫不足观。他身着常礼服,腰悬佩刀,至旬亲王眼前,更觉相形见细,萎颓万分。此时,有两个侍女窃声讥评,一个道:“他便是常陆守的新婿左近少将呀!原本是娶住在此处浮舟小姐的,后来他说不娶得常陆守的亲生女儿,便不肯用心爱护,意改娶了一个幼童。”又一人道:“然而,随浮舟小姐同来之人不谈此事;却是常陆守之人在私下谈论呢。”她们未曾料到,这些议论皆被俘舟的母亲听了去,她听得此般议论,不禁生出许多气恨来。为昔日将少将那样看重而悔恨不已,认为他不过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庸人而已。此时小公子跪膝出来,自帘子一端朝外张望。匈亲王瞥见了,便转过身去,走至帘前,向二女公子道:“倘母后身体稍佳,我即刻便回。若是不见好转,今夜就得在宫中伺候。如今与你暂别一夜就牵挂不已,真难受呢!”他又逗弄了小公子一番,便出门而去。母夫人窥得其容姿,只觉光彩照人,百看不厌,甚为惊羡。匈亲王出去之后,这里顿觉失去了生气。
常陆守夫人走进二女公子房中,对旬亲王百般赞誉。二女公子觉得她有些乡下习气,微笑着由她讲去。她说道:“昔年夫人仙逝之时,您才刚出世呢!亲王与身侧之人皆为你的前途担忧不已,不知如何是好。您真是前世修得如此好命,即使在山乡野地亦能顺利长大成人。只是你姐姐不幸早逝,实在令人万分惋惜!”说到此处她竟悲不自禁,流下泪来,惹得二女公子也一阵悲伤饮泣,道:“人生无常,难免有可悲之事。然想到自身犹能生居此世,也稍可自慰。父母先我而去,原是世之常事。尤其母亲,连面貌亦未曾知便弃我而去,故也不是特别的悲哀。我推十分伤心姐姐早逝,永不能忘怀。黄大将为她万分悲伤,千般慰藉也无济于事,足见其人情深意挚,令我愈加悲痛怜惜。”中将君道:“素大将作了驸马,皇上对他恩宠有加,举世无例。想来他定是洋洋自得,踌躇满志了。倘大小姐未去世,恐怕也不能相阻吧!”二女公子道:“这也难说。倘如此,我姐妹同船命运,更会遭人讥议耻笑,实不如早死更好。人早逝受人哀悼,本是世之常情。但这黛大将对她却是异乎寻常地不能相忘,父亲逝去后,他也万般操心,热情关怀超荐功德之事。”她俩谈得甚是亲热。
中将君又说道:“我万没想到他托共君老尼传言,要将浮舟接去当作大女公子的替身赡养。这虽不过是为了‘一枝紫草’之故,自不敢当,但亦甚是感激其挚诚关切之情。”她谈到为浮舟百般操心焦虑时,竟又抽噎泪下了。她想到外间早有传闻左近少将背负浮舟之事,也便约略向二女公子提及,却不甚详。她道:“只要我仍在世,倒不可怕。我母女二人,亦可互相依傍,相互慰藉以度时日。我惟担心我故后,她若遭逢不测之灾,以致颠沛流离,那才真是悲惨之事。我常为此忧心忡忡,时常想到不如让她剃度出家,隐居山寺,诵经念佛,从此弃绝宿缘吧。”二女公子道:“你的处境实甚艰难,却也无奈。似我们这种孤儿,遭人欺侮,也是常有之事呀!但出家闭世,毕竟不是法子。即或我,本已决心遵照父亲遗嘱,离弃尘世,却也遭逢此种变故,于尘世随俗沉浮。何况是浮舟妹妹,又如何做得到呢?再则,花容月貌之人,穿了增服多可惜啊!”中将君觉此番话颇有道理,甚是欣喜。中将君虽然已过中年,但毕竟出身高贵之家,气度也甚为优雅。惟身体十分肥胖,却甚合“常陆守夫人”之称。她道:“已故人亲王簿情寡义,不认浮舟这个女儿,令她失尽脸面,备受冷遇。如今与你相叙畅言,也便消释了昔日的苦恨。”她又对二女公子倾谈过去多年的外地生活,也谈及陆奥处浮岛的美景。她道:“筑波山下的生涯,真可谓‘惟我一身多忧患’,没人理会我的苦处。直至今日才得以尽诉衷情。我极想长久留住于你身边,无奈家中众多孩子,定大声吵嚷,盼我回去,故也不放心长久躲于此。我常痛惜命苦,以致沦落为地方官的妻子。因不愿让浮舟得与我相同命运,故想将她托付与您,一切听您处置,我概不过问。”二女公子听了这番愁怨之言,也不忍叫浮舟受苦。浮舟本也姿容艳美,品格优秀,几乎无仅可击。她那腼腆娇羞之态,自然天成,如同孩子一般纯真,却又颇具涵养。即使遇见二女公子身边的待女,退避也很巧妙。二女公子署然觉得,浮舟说话的情态委实酷似姐姐,便生出了找那个求姐姐雕像的人来看看的心思。
正这时,侍女来报:“燕大将来了!”便安设帷屏,准备迎客。中将君道:“好,让我也拜见一下这个难以窥见之人吧!人皆道这位大将俊美无比。不过我想,总不及旬亲王吧。”二女公子贴身侍女道:“依我们看,可真说不准谁比谁好呢。”二女公子道:“两人在一块之时,匈亲王自显逊色。若是单独看时,便难辨优劣了。相貌俊美的人,时常令别人失色,真讨厌呢!”众侍女皆笑了,答道:“可我们亲王自是不会输的!世上男子何等俊美非凡,总盖不倒亲王。”外面传报:大将已经下车。但闻前驱气势雄壮的喝斥之声。董大将并未即刻入内。等了很久,众人才见他缓步而入。浮舟的母亲乍眼初看,并不觉得如何艳丽。待仔细端详时,才觉他确是高贵清丽,优雅无比。她不禁自惭形秽起来,只觉自身卑俗不堪,忙伸手理理头发,尽量表现出一种端在斯文的模样来。戴大将所带随从甚多,大概是刚退宫出来。他对二女公子道:“昨夜得知皇后身体欠佳,我即进宫请安。诸是子均未在旁侧,皇后很是孤寂,故我便代旬亲王侍奉,直至此时。今晨旬亲王根迟才入宫。我料想大约是你舍不得,拖住了他吧?”二女公子担答道:“承蒙代为照顾,此种深挚情意实令人感激!”董大将大概是觑得亲王今夜在宫中值宿,故乘此机会特来拜访。跟寻常一样,他与二女公子交谈甚是亲切,总会谈论到对敌人难以忘怀。又说世事无常,愈加令人厌恶。措词较为含糊,隐隐愁情,溢于言表。二女公子暗思:“已过了如此久,他居然仍这样眷恋情深呢。他至今仍木肯忘怀姐姐,大约是因他先前曾说过对她挚爱深切之故吧?”他不停地叙说着自己的苦情,神色甚是悲伤凄凉。二女公子心非草木,自是感激不尽。但她只对许多怨恨自己无情之话感厌,又很是担忧,为打消他的欲念,她便隐约告诉了他那个可作大姐替身之人的情状,道:“此人正悄悄住于此处。”意大将一听,自然来了兴致,很有些心驰神往。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道:“哎!倘此人真能如我所愿,倒真是~件幸事。但若仍是令我心烦,那便反猥亵了名J;!胜境。”二女公子答道:“你终是未曾虔诚求道修行!”说完便嗤嗤地笑起来。浮舟的母亲一旁偷听得此话,也觉得好笑。燕大将说道:“既如此,便请你转致我的心意吧。你这般推荐,忽然又使我忙起往事似很有些不祥之感呢。”说时不觉泪下沾襟。遂吟诗道:
“替得故人长相处,可作抚物去相思。为掩饰本意,照旧用戏德的口吻来说。”二女公子回道:
“抚物拂身自投水,君言长伴谁可信?你真是‘众手均来拉’的纸币呢!若是这样,使真是我的过错了:我是不该向你提到她,这会有害于她的。”意大将道:“岂不闻‘给当到浅滩’么?只是此生仿佛泡影,缈茫飘浮,你投进河中的‘抚物’,如何令我情安呢?”天已微幕,燕大将仍是不愿离开,二女公子不禁心生厌恶,劝道:“今夜请你早些离去吧!否则在此借住的客人会生疑的。”蒸大将道:“那么,便请你转言与客人,说这实是我长年之愿,决非逢场作戏之为。你毋令我失望!我平生不请风情,遇事犹疑心怯,实甚可笑呢。”叮嘱了一番,方才归去。
母夫人对黛大将衷心赞美:“他真是儒雅俊美啊!”不由暗思:“往常乳母说起此人时,便劝我将浮舟许配与他。我却以为荒诞不经,概不理她。现睹其绝世风姿,觉得即便是隔有银河,一年只逢一次,亦愿将女儿嫁与这摧探夺目的牵牛星。我这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嫁给寻常人也太委屈了。只因于东国常见的是粗俗的武士,竟把那左近少将看作个漂亮人物。”她自悔那时孤陋寡闻。凡黛大将所传过的罗汉松木柱与坐过的褥垫,皆留有美妙醉人的余香,如此说别人还道是随意夸张呢。对于他的品貌,时常见到他的侍女们,也总是交口称赞不已。有的道:“佛经中说,在种种殊胜功德之中,以香气芬芳为最,佛神这般说真是不无道理。在《药王品》经中,说得更为详细,言有一种香气叫做‘牛头旅植’,是从毛孔里发出的。名称虽甚可怕,然定有此物,这蒸大将便是明证,可见佛家真不说证言呢。想必,这意大将自小便勤于修行佛法吧。”另有人道:“前世真不知他积了多少功德呢。”这样的赞誉不绝于耳,听得浮舟的母亲也止不住满面带笑。
二女公子向中将君悄声转述了黛大将之言,说道:“黄大将心意专程,绝不易改变决定了的事情。只是眼下他刚被招为驸马,情境确是不利。但你与其让她出家为尼,还不如试着把她许嫁与他吧。”中将君道:“为使浮舟此生不受人凌,不遭忧患之苦,我本打算叫她闭居于‘不闻飞鸟声’的深山之中。但今日得见意大将的神采,连我这般年纪之人也为之心动,觉得即使依附于他身侧,作个奴仆也是莫大幸福。更况年轻女子,定甚是倾慕于他。但我这女儿‘身既不足数’会不会成为忧患的祸根呢?不管身份如何尊卑的女子,往往因男女之事,不但今生吃苦,后世亦要饱受牵累。如此看来,这孩子实甚可怜。无论如何,请您为她作决定,千万不要弃之不顾。”二女公子为难地叹道:“从以往来看,意大将情深意挚,自是可以托付。然以后怎样,谁能预料呢?”说完便不再言语了。
翌日拂晓,常陆守派车子来接夫人。并捎来一封信,言语似颇愤激,还有些威逼之语。夫人噙泪恳请二女公子道:“以后,万事须托付与您了。这孩子还得寄居尊府一些时日。现在,我仍未决断让她出家抑或其他怎样。在这期间,还望你不要弃舍她这微不足道之身,多多教她一些道理。如此相求,实令我惶恐不安。”浮舟从未离过母亲,心中颇为难受。幸好这二条院的景致优雅,加之得以亲近这位异母姐,心中亦甚觉欣慰。天色微明,夫人的车子方始开出,恰遇旬亲王从宫中回来。他因想念小公子,暗地从官中出来,所以只乘轻装车辆,未用平时排场。常陆守夫人与他相遇,连忙退避一侧。匈亲王的车子到了廊下。他下车后望见那辆车,问道:“此为何人?天末明便驾车离去了。”他见车子如此偷偷急驶,便根据自身经验来猜测,认为是刚从情妇家中出来的,这想法委实荒唐。常陆守夫人随从忙道:“是常陆守的贵夫人回去。”匈亲王的几个年轻侍从讽笑道:“声称‘贵夫人’?真神气呀!”众人均哄笑起来。常陆守夫人听了,想到自己身份卑微,不觉悲从中来。正因她一心牵挂浮舟之事,便希望自身高贵些方好。倘浮舟本人也嫁与一个身分卑微的丈夫,她不知会怎样悲苦不堪呢。
旬亲王进屋之后向二女公子询问:“那个叫常陆守夫人的,与此有何来往么?天蒙蒙亮之时便匆匆驶车出去,那几个随从还神气十足呢。”说时带着疑虑的口气。二女公子听后觉得难受,答道:“此人是大辅君年轻时的朋友,又非什么足以称道的人物,你何必惊诧怪异呢!你只是狐疑满腹,说这些难闻之话。‘但请勿诬蔑’吧!”说时转了身去,姿影娇美异常。此夜句亲王彻夜未曾睡好,迷迷糊糊间,已到东方露白。直到众人前来请安,他才走出室来。明石皇后身体原本并无大碍,今已康复了。因此众人皆感欣慰。夕雾左大臣家众公子便赛棋、掩韵作乐。
日色将暮,匈亲王走进二女公子住室。此时二女公子正在洗发,侍女们各自在房中歇息,室内显得清静而空荡。匈亲王召一个女幼童传话与二女公子:‘戏来时你却要洗发,让人好不气恼,你有意让我孤寂无聊么?”二女公子听了,立即叫侍女大畏君出来答话:“夫人向来都是趁大人出外时洗发。但近来因身体很是疲劳,已是许久未曾洗了。除了今日,本月内又另无吉日。况九月、十月皆不宜洗发,故只得在今日洗。”言语中,很是抱歉。其时,侍女们均在那边照顾仍在睡觉的小公子。匈亲王倍觉无聊,便一个人四处闭走。忽然看见那边西屋内有个陌生的女童,料想此处住有新来的侍女,便走去探看。透过纸隔扇的缝隙,他朝里张望了一下,见离纸隔扇一尺左右设置了一扇屏风,屏风一端挂着帷屏。通过帷屏上一条揭起的帘布,便看见一女子的袖口露了出来,里面衬着紫花色的艳丽衣衫,外面罩着女郎花色外套。因有折叠的屏风相隔,从这里窥视,里面的人并未发觉。他猜想:这位新到的侍女定然十分漂亮吧。便小心推开那纸隔扇,悄悄地走进廊内去了,果然没人察觉。此处廊外庭院中各色秋花正争奇斗艳,灿若彩锦。环地一带的假石亦饶有情趣。浮舟正于窗前躺着观赏景致,旬亲王又拉开了些本已开着的纸隔扇,向屏风那端窥视。浮舟以为是常来此处的持女,万没料到是匈亲王。便起身坐着,那姿态曼妙无比。匈亲王本就贪恋女色,此时哪肯错过此等良机,便捉住了浮舟的根袖,又关上了适才拉开的纸隔扇,在纸隔扇与屏风之间坐了下来。浮舟见此,惊慌失措,忙用扇遮住脸面,缓缓回眸四顾,那神态更是娇媚异样,匈亲王便忽然抓住了她举扇的手。问道:“你是谁?请将姓名相告与我!”浮舟恐惧万分,战战兢兢。匈亲王将脸朝向屏风,遮住脸不教她看见,行动诡秘异常,故浮舟以为是新近热切找寻她的秦大将;又闻得一阵异香,愈发认定是黛大将无疑了,不禁倍觉羞耻,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乳母听得里面响声异常。颇感惊奇,便将那边屏风拉开,走了出来,问道:“怎会这样?好奇怪/亲王却置若罔闻,毫无忌惮。尽管此举荒唐无聊,他却是巧舌如簧,依然谈论不休,不觉天色已深,旬亲王仍追问道:“你究竟是谁?若不相答,我便不松手。’俄毕,便毫无顾忌地躺下身去。乳母方知是旬亲王在此,惊诧结舌,讲不出一句话来。
二女公子那边已点起了灯笼,侍女们叫道:“夫人头发已洗好,立刻便出来。”此时,除了起居室,别处的格子窗已经一扇扇关上了。浮舟之堂距离正屋稍远,原本屋中放了几组屏风,各种物件也杂乱地堆置了一处。自浮舟来后,这里便将一面的纸隔扇打开,以便与正屋相通。大辅君有个在此处作侍女的女儿,名叫右近,这会儿正依次一扇一扇地关着窗子,向这边渐渐走近。她叫道:“呀,真黑暗呢!还没上灯呢,早早地关了窗子,黑漆漆的叫人发慌!”便重新打开了格子廖。匈亲王听见她的声音,稍有些狼狈。乳母。动中虽愈为着急,但她原是个能干精明而坦率无忌之人,便向右近叫道:“喂喂,这边出了怪事,我弄得办法全无,不知如何是好!”右近说:“究竟何事呀?”便摸索着走过来,见浮舟身侧躺着一个穿衬衣的男子,又闻得阵阵郁香,便明白是旬亲王又犯了风流痛。但她推测浮舟定不会从他。便说道:“啊呀,这太不像话了!叫我怎么说才好呢?赶快去那边,将此事报告夫人吧。”说完就匆匆去了。这边的侍女都觉得让夫人知晓此事,毕竟太过分了。而旬亲王却并不在意,只是想:“这位罕见的美人到底是谁呢?听右近的语气,似乎并非新到的一般侍女。”他更觉奇怪,便追问不休,越发对浮舟纠缠不清。浮舟苦不堪言,表面上虽无愤怒之色,可心中却是又差又急,推欲立刻就死才好。匈亲王似有察觉,遂以温言软语安慰她。
右近对二女公子说道:“亲王这般这般……浮舟小姐好生可怜,必定痛苦不堪!”二女公子道:“又犯老毛病了!浮舟之母闻知定会怨怪:此行为未免太轻率荒淫!她临走一再言说托付与我甚是放心呢。”她深觉愧对浮舟。但她想:“可又有何法可阻止他呢?他本性贪色,侍女中凡稍有姿包者多难逃脱,何况浮舟。却不知他是如何发现浮舟在此。”她不胜懊恼,竟致不能言语。石近与侍女少将君相与议论:“今日王公大人来者甚众,亲王在正殿陪其游戏。按常例,如此日子他回内室总是甚晚。所以我们皆放心休息去了。谁料他今日回来得出奇早,以致出此事端,眼下如何才是呢?那乳母好厉害,她始终守护于浮舟小姐左右,眼睛直瞪着亲王,几欲将其赶将出去呢?”
恰在此刻,宫中有人来报:“明石皇后今日黄昏猝然心痛,此刻病情颇重。”右近悄然对少将君说道:“竟在此时生起病来,真不巧啊!我去传达吧。”少将君道:“免了吧,此时传达,徒费心思,也太不知趣了。惹恼了大人可不是好事。”右近道:“不打紧,此刻尚未成那事。”二女公子闻知,遂寻思:“倘若旬亲王的好色成痹传出去,怎么了得?谁还敢带女眷来此呢?”其时右近已将明石皇后病势报与匈亲王,她虽夸大其词,匈亲王却声色如故,问道:“来者谁?莫要恐吓我。”右近如实回答:“皇后传臣平重经。”匈亲王依然不舍浮舟,视旁人为无,躺在浮舟身边纹丝不动。右近无奈只得将使者叫至这西室前,探问情况,方才使者的传言人也跟来了。使者报道:“中务亲王早已入宫探视。中宫大夫方才动身,小人路遇其车驾。”匈亲王也知道皇后常突然发病。他想:“今日倘若拒赴,定会遭世人指责。”只得依依不舍向浮舟道下诸多疯话,约定后会之期,方才离去。
浮舟仿若噩梦末醒,汗流浃背地躺着,良久不能言语。乳母替她打扇,说道:“住此地,凡事皆要小心,决不可大意。他已知晓你居于此,日后定会纠缠不休,这决非好事。啊呀!好叫人后怕!他虽贵为是子,可名分上是姐夫,如此太有失体统。无论优劣,总得另择一清白之人才好。今日若真蒙其骗辱,小姐名誉必毁,因此我摆出一脸凶煞相,眼睛一直盯住他。他对我厌恶之极,狠命拧我的手。他如此求爱,与粗俗人无异,实在荒唐之极。如今我们家,常陆守与夫人闹得甚为厉害!常陆守曾言:‘你惟照顾那一个,竟全然将我女儿弃之不管。新女婿进门那日,你却躲将别处,成何体统!’常陆守声势汹汹,仆人们皆感难听,无不替夫人抱屈呢。全是那左近少将使坏,此人实在可恶。若不是他,哪来如此事端与争吵。多年来,家中虽也有一些口角,但皆无伤大雅,还算和睦。”她边说边叹气,而浮舟却一句也听不进,仍然沉浸于遭逢侮辱的悲伤之中。她甚是担忧:不知二女公子对此事作何感想?她愈想愈伤痛,竞俯伏着嘤嘤吸泣起来。乳母颇为怜悯她,安慰道:“小姐何必如此伤心!无母之人,无人疼爱,那才可悲呢。无父而遭人轻视,本谓憾事,然而,若有父而遭心毒之继母憎恶,不若无父更好。总之,母亲定会替你谋虑,你要振作起来。况且尚有初嫩的观世音菩萨怜你身世而庇佑你。像你这样一个弱不经风的女子,竟多次不畏长途跋涉去进香,任何菩萨皆会念你心诚而佑你幸福,令那些轻蔑你者惊愧不已,我家小姐岂会耻笑于世人呢?”她说得颇为乐观。
匈亲王匆忙出门。大约贪近便,不走正门而从此处出去,故其说话声清晰传人浮舟房中。匈亲王吟咏着古歌经过此处,声音虽格外优美,浮舟听了却不禁生厌。替换之马已牵了出来。匈亲王仅带十余个值宿人员,进宫去了。
二女公子念及浮舟不幸受辱,甚是同情,遂佯装不知此事,遣人去告知她:“皇后玉体欠安,亲王进宫慰问,今晚留宿宫中。我大约因洗发受凉,身体也欠佳,难以人睡。请你过来叙叙吧,想你也挺寂寞的。”浮舟叫乳母代答:“我心绪甚坏,异常痛苦,想早些休息,万望谅解为是。”二女公子立刻又派人去慰问:“心情如何不好?”浮舟答道:“我也道不明白,惟觉格外烦闷苦痛。”少将君暗向右近递了个眼色,并说道:“夫人心中必定颇为难受!”只因浮舟殊比别人,故而夫人格外关爱她。夫人想:“匈亲王如此作为,实在是浮舟之大不幸!一向倾慕她的蒸大将倘若闻知此事,必然会视她为轻浮女子而蔑视她。亲王本性荒淫无耻,有时会将毫无根据之事说得异常难听;有时碰到确有几分荒唐之事,却又毫不介意。然而戴大将不同,他嘴虽不言,却私下怨恨,实乃善于隐忍而修养颇深之人。浮舟身若浮萍,如今又增不幸。往昔,我未曾谋其面,今日见了,觉其性情与姿容着实叫人怜爱,不忍抛舍。人生一世难免会遭受诸多艰辛,的确痛苦不堪。就我而言,有生以来,身世不幸,并不比浮舟好;然而,终究未曾狼狈丢魂,可谓尚有颜面了。如今,倘若意大将再不来百般纠缠,彻底灭了意念,那我便再无可忧虑之事了。”夫人头发浓密,一时半刻于不了,起居甚为不便。她身着白衣,显得颇为婀娜。
浮舟因心情极坏,不愿去会二女公子;乳母却竭力劝她去,道:“不去反惹人生疑,以为真的出了啥事。你坦然前去访晤便是。至于右近等人,我会将实情详细告之,你不必担心。”她走至二女公子的纸隔扇前,叫道:“请右近姐姐出来,有话奉告!”右近出来。乳母对她说道:“我家小姐刚才遇上那件怪事,大受惊吓,以致身体发烧,心情也痛苦至极,好叫人可怜阿。烦你带她去夫人处,让她回回神儿。小姐自身清白,却蒙此羞辱,实在冤屈!倘若对男女之事略知一二尚好受些,可怜浮舟小姐丝毫不懂。”说罢扶起浮舟,叫她去二女公子处。麦愤之极的浮舟心里虽极不情愿,但由于生性柔顺。却也未强要反抗,便被推送至二女公子屋中。其额发被泪沾湿,她便背灯而坐,以求掩饰。二女公子身边众侍女向来以为其主姿容当为世间最美,而今见了浮舟,也觉其容貌并不亚于二女公子,确是美若仙子。其时右近与少将君在浮舟近侧,她要躲也无处可藏。两人不禁看得痴了,想道:“亲王倘若看上此人,将无法收拾了。他生性喜新厌旧,凡是新的,即使姿色普通也不肯放过呢。”
二女公子与浮舟亲切交谈,对她说道:“在这里你千万别有所顾虑,无论何事请不要拘束。自大姐去世后,我始终怀念她,至今仍悲愤难抑。我身多苦恨,于寂寞哀愁中度日。初见你,便觉你与大姐貌甚相似,心中顿觉亲近,颇为欣慰。这世上,我再无亲人,你若如姐姐一样爱我,我便终身欣慰了。”然而浮舟惊魂未定,又犹存乡野都气,一时竟不晓如何回答才是。她仅如此言道:“多年来常叹与姐姐远隔山水,如今有幸拜见,心中喜慰不已。”说时声音娇嫩无比。二女公子拿出些画册来,令右近诵读画中文字二人一同欣赏。浮舟与二女公子相对而坐,不再怕羞,淮一心赏画。二女公子端详其灯光所映姿容,觉得毫无挑剔之处,的确完美无假。特别是那额角眉梢溢满秀气,竟与姐姐无异。她瞅着浮舟,只顾思念姐姐,更光看画心思了。她不能不惊叹浮舟的容貌竟同姐姐与父亲如此酷似。家中几个老女仆曾议论过:姐姐生得像父,而她长得如母。凡面容相似之人,见了’总觉格外亲切。她由浮舟想起了父亲与姐姐,禁不住海然泪下。又想道:“姐姐举止端庄,高贵无比,且又亲切慈爱,令人觉得极为温柔优雅。而浮舟呢,大约举止尚显稚气,诸事皆还拘束之故吧,于艳丽方面尚不及姐姐。此人若能再沉稳一些,嫁与黛大将倒也当之无愧了。”她如姐姐般替浮舟思虑着。
赏毕画册二人又随意叙谈,直至东方泛白,方去休息。二女公子挽留浮舟睡于其侧,与她聊起父亲在世之事,以及数年来蛰居宇治山庄之情状,虽不完整,却也漫聊极多。浮舟追思亡父,只恨与父从未谋面,不胜悲伤。一知晓昨晚之事的侍女道:“实情究竟怎样呢?这位小姐,夫人虽特别怜爱,但今已被玷污,怜爱也枉然,真可怜啊!”右近答道:“不,这事子乌虚有。那乳母牵住我的手,让我仔细摆谈事情经历,听她说来确无此事。亲王出门时,不也吟唱着‘相逢犹似不相逢’的古歌?但也说不准,也许是故意吟唱此歌吧?不过昨夜这位小姐的神情,甚是安详,不像出过事。”她们悄然议论这事,无不怜悯浮舟。
乳母向二条院借得辆车子,赶至常陆守家去找夫人,将前日之事详细作了禀报。夫人闻之惊痛,只觉肝肠寸断。她着急不已,料想众侍女定已议论得沸沸扬扬,轻视其女了。更令人担忧的是,那亲王夫人又是如何看法,大凡这种事,没有女人不争风吃醋的。她以己推人,如坐针毡,愈发焦灼木堪,片刻不能呆了。遂于当日黄昏赶至二条院。恰逢句亲王在外,免却尴尬。便对二女公子说道:“我将此幼稚无知的孩子托付与您,本来不必担心。哪想总是心牵两端,寝食不宁,家里那些孩子皆怪我呢。”二女公于答道:“浮舟聪明晓事。你不放心,慌慌张张道出如许话来,反令我好生惭愧。”言毕嫣然而笑。常陆守夫人见其神色安稳沉静,因心怀鬼胎,更显得局促不安了。她不知二女公子如何看法,一时竟不能回答。稍后答道:“能侍奉小姐于此,可偿了多年的心愿。传至外边也有个好名声,确乃颜面得很。然而……终究尚有所顾虑。终不如让其闭居荒山修道,倒最是无虑。”一言及此,竟流下泪来。二女公子也甚觉同情,遂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忧心。我对她甚是看重,事无大小我自会很好照料她。……此处虽有个举止放肆之人,常会弄出些荒唐事来。幸而众人皆深晓其性,防范之心自是常在,浮舟不会出事的。不知你对我作何看法?”常陆守夫人忙道:“不不,我决非对你不放心。已故八亲王恐失颜面,不愿认她这个女儿,这也罢了。但我与您原是极有血脉渊源的”正因此故,始敢将浮舟托付于您。”这话说得极为诚挚。末了又道:“明后日,乃浮舟特别禁忌日子,我得领她去幽静之所避避灾星。以后我再来看您吧。”言毕,便欲携浮舟离去。二女公于大感唐突,心中虽纳闷,但也不好挽留。常陆守夫人被昨日之事吓坏了,心绪不定,匆匆归去。
常陆守夭人曾于三条地方建了一所玲珑小宅,聊作避灾之所。屋子本就简陋,且尚未竣工,是故陈设皆不完备。她领浮舟到此,对她说道:“唉,我因你竟遭众多忧烦。在此诸事皆不称心,活下去何益?倘若仅我一人,哪怕身份微贱,生活困苦,我也愿寻一僻处度此余生……那位夫人,本不愿认你作妹,我们去亲近她,若是惹出事来,岂不耻笑于世。唉,人世真无趣呵!此处房屋虽陋,但无人知晓,你便委屈一下,暂且避居于此吧。我会尽快为你善谋良策。”她嘱咐已毕,便欲归去。浮舟抽抽泣泣,料想一生在世何等命苦,遂觉心寒。她确是十分可怜,然母亲更比她苦,将女儿禁闭于此,她觉得太委屈了她,实在有些于。已不忍。她一直愿女儿顺利长大,遂人心愿完姻。蒙受那可悲恨之事,深恐为世人轻蔑,心下担忧不已。这母亲并非不明事理,惟易动怒,且稍略刚愎自用。其实让浮舟躲在家中又何妨。只是她以为那样会委屈了浮舟,故作此下策。母女俩从来不曾分居,朝夕形影相随,而今突然被迫分开,相与揪心难受。母亲嘱咐道:“这屋子尚未竣工,恐有不周到之处,你须得小心些。各屋侍女皆可使唤。值宿人员虽皆已吩咐过,可我仍是担心!若常陆守未生气催促,我决不愿抛下你,我心里真如刀绞一般呵!”母女洒泪惜别。
常陆守为了招待快婿左近少将,忙得不辨东西。他责怪夫人不肯诚心帮他,有失颜面。夫人气恼地想:“若非此人,哪会有这些事端。”她那宝贝女儿因此而蒙受不幸,令她痛恨不已,故而甚是轻蔑这少将。她回想前些日子这快婿于旬亲王面前,那卑琐姿态令人难以相信。所以更不将他看在眼里,何尝有奉之为东床娇客之念,简直是耻辱。忽又想:“他在此如何?我尚未见其日常起居模样呢。”遂于某日白昼,她乘少将闲居中,走至其居室边上,自门隙向里偷窥。但见他身穿柔软白续上衣,内树鲜艳的淡红梅色衫子,正坐于窗前欣赏庭中花木。她颇觉此人模样清秀,瞧不出一丝拙劣。那女儿年纪尚幼,全无心思靠于身侧。她回想句亲王与二女公子并坐时姿态,以为这对夫妻匹配逊色。少将与左右造侍女谈笑戏玩。夫人细细观看,但见他大有随意不拘的超脱之态,先前在二条院那副奴颜全无踪迹,仿佛有两个少将。恰值此刻忽闻少将说道:“兵部卿亲王家的获花煞是漂亮!不知是何品种。同为花,在他家却开得艳丽无比。前日我去他家,想折取一枝。恰巧亲王正出门,终不曾折得。那时他尚吟唱着‘褪色获花犹堪惜’之歌。确欲让年轻女子睹睹他那风采呢!”言毕,也得意洋洋地吟了些诗句。夫人暗忖:“哼,附庸风雅,装模作样。想几日前在匈亲王跟前那丑态,真令人不堪忍受,谁知他所吟为何诗。”然细察其此刻仪态,又觉他并非完全卑劣之人,便欲看看他到底有何才华,遂令侍女传话,赠以诗道:
“娇贵小挎高篱护,绿叶逢霜何变色严少将微觉愧对于她,答曰:
“若知持花出宫城,此心怎会怜别花声望能拜见尊颜,一表心中敬意。”夫人猜他定已获知浮舟乃人亲王之女,便更愿浮舟能荣贵如二女公子。于是秦大将的音容笑貌渐渐显于眼前。她想:“旬亲王与黛大将皆俊美无异,但此人于我印象极坏,他居然闯入浮舟内室,做出轻狂举动。如此肆无忌惮,实在可恶。而意大将却举止得体,他虽恋慕浮舟,却未冒昧启齿,面若无事。如此谨慎沉重品性,着实难得。连我也甚悦意。何况年轻女子!哪有不倾心的?少将这类低下卑鄙之徒,若真娶了浮舟,那才是浮舟的耻辱。”她惟替浮舟之事担忧,左思右想,殚精竭虑为她谋划良策,然实施起来则极为不易。她以为:“燕大将已惯熟高贵如二女公子之女子,即使有品貌优于浮舟者,怕也难激起其欲望。据我经历,人的气质品貌,与其出身大有关系。比如我的子女,凡与常陆守所生的,便不如八亲王所生的浮舟。又如左近少将,在常陆守哪内品貌超群,然同匈亲王相较则相形见细。万事皆可由此推量。秦大将已娶当今皇上爱女为妻,在其眼中,浮舟怕粗陋得一无是处吧广这般猜测,不觉万念俱灰,甚为怅然若失。
居于三条院内的浮舟孤寂,整日仅看看庭中花草,而花草皆为俗类。只觉无一丝生趣。出入此处者皆为操上话的东国人。她闭居于这粗陋乏味的屋子里,甚觉郁闷。偶尔忆及二女公子姿容,思念不已。那色胆包天的闯入者音容,此刻也涌上心头。那回他究竟胡言些什么,至今惟记得不少温婉情话。那衣香,似乎至今尚残留鼻前;那可怕情节皆已忆起。一日,其母遣人送来一信,殷切慰问,挂念殊深。浮舟念及母亲用心良苦,而己却屡遭不幸,不觉淌下数行伤心泪。母亲信中写道:“我儿独处异地孤寂不惯,实在是委屈你了。”浮舟忙回信答复:“请母亲切勿挂怀,女儿已习惯且觉得此处安心。赠诗道:
惟求永无尘世苦,此身欣悦远离愁。”此诗尚带稚气,母亲看了不觉泪流不止,想这女儿这般不幸,竟落得息身无所,的确可怜无限。答以诗云:
“惟求福泰临儿身,老身即去亦慰情。”母女二人常以此种率直之诗相与赠答,聊以慰藉。
且说章大将每当秋色浓郁之际,常夜夜辗转难眠,思念大女公子,悲拗不已。时逢宇治新建寺宇竣工,他便特地前去观看,一见宇治山中红叶,便生出久别重逢的激情来。原先山庄易成新屋,鳞次林比,十分豪华气派。回想所拆山庄,乃已故八亲王所建,一味古朴幽雅,犹如高僧居所,心中顿生依恋之情,遂觉眼前新屋似有难饶之过。感慨之情浓深比昔。原来山中设备,并非一律,一部分庄严大度,另一部分纤丽精致,适合女眷居住。如今竹编屏风等粗笨家什移至新建怫寺中供用,此处则新制山乡风味器什,格外优美且富情趣。秦大将坐于池边岩石上留恋观赏,一时不忍离去,即景赋诗:
“绿水盈池景依旧,故侣清影不见留。”他擦去泪水,径自去探望老尼并君。那老尼陡见蒸大将光临,大为感动,好一阵悲喜交加,强忍许久才没掉下泪来。章大将于门边隔帘而坐,只将帘子一角卷起,与老尼叙话。并君隐身帷屏后作答。意大将随意谈及浮舟:“传闻浮舟小姐已来至旬亲王家。但我却不便向她开口,尚烦您传达吧。”并君答道:“前日其母寄信来,提及她们如此东躲西藏,全为了避凶。那信中写道:‘眼下藏身于偏陋之所,实可哀传。倘若宇治与京城不远,颇欲寄居贵处,以求前庇。然因山路坎坷难行,来往实在艰辛。”’蒸大将道:“众皆不敢走这山路,惟我不惮烦累,频频跋涉而来。此宿线实在不浅!思之令人无限动情。”一言及此,竟又淌下泪来。又道:‘话然,烦您修书一封,送至那避凶之所。且慢,最好是您躬身走一遭,可好?”并君答道:“传达尊意,事本容易。推如今要我复赴京都,实难从命。况且二条院我尚未去过呢。”黄大将言道:“派人送信,万万不可!老传将出去,岂不有失颜面。哪怕爱宕山的高僧,不也因时制宜,下山赴京么?虽有犯清规之嫌,然可成人之美,也是一种无量功德呵!”并君说道:“遗憾,俄身不积济人德’呀!进京去为此事,泄露出去,怕要遗笑于人了。”她不肯去。意大将则再三坚决强请:“无论如何得劳你走一趟,这机会难得,后日我派车子接您。你先弄清她寓居之所。我决不使您为难。”说着满脸笑意。老尼共君弄不清他心中真实所想,因此十分不安。转念又想:“黄大将平时也是规矩之人,从未有过荒唐之事,料他甚惜名望,盖不会与我为难吧。”于是回答:“既然你如此心决,我便去吧。其闭居之所离资哪甚近,尚烦您先去一信,否则,外人必谓我自作聪明,既已遁入空门,尚要做红尘月下老,岂不有失体统。”意大将说道:“写信不难,惟恐让人讥议,以为‘素大将爱上了常陆守之女’。何况那常陆守乃粗暴之人。”并君不禁笑起来,颇觉此人可笑可怜。垂暮时分,秦大将辞归。临走,他采了一束花草,又折数枚红叶配在一起,准备送与二公主。他对二公主一向亲近,只因是是女,才不过分亲昵。皇上待他,如百姓待子般慈爱。对其母尼僧三公主也关心周至。故黛大将格外看重二公主,以之为至高无上的正夫人。他深蒙圣恩,又荣为驸马,却私下移爱他人,也自觉内疚。
转眼约期已至。黄大将遣一贴心仆人,随辆牛车去宇治接并君。他对那仆人道:“到庄园挑个忠厚者任护卫。”并君先已应允进京,此刻虽极不乐意,也只得乘车出发。她浏览山中美景,想起种种古诗,感慨不已。不久车子抵达浮舟所居三条院。此处确实冷僻,不见行人。并君甚是放心,令车子驶进院内,叫引路人传言:“老尼并君奉黛大将之命前来拜访。”随即,一个曾伴赴徽进香的年轻侍女出来迎接,扶了养君下车。浮舟久居此荒僻地方,朝夕惟觉寂寞难耐。忽闻并君来到,兴奋不已,当即叫人将共君迎人自己房中。她看着共君,想着她曾侍候先父,更有一种亲近感。并君开口道:“自从那日见过小姐,暗自仰慕,无时敢忘。只因出家之人与世事断绝,所以你在二条院二小姐处时我也没去探望。只因此次蒸大将嘱托再三,感其热心,无奈勉强遵命,前来奉扰。”浮舟与乳母前日曾在二条院窥过黄大将丰姿,私下甚为美之。且又亲闻其言:无时敢忘自己,故而倍觉感激。却不曾料他竟突然托人来探望。
刚入夜,便闻轻轻敲门声,声称来自宇治。并君料想乃黛大将之使者,遂令人开门。只见一车悄然入内。她正纳闷,忽有人来报:“是特来拜望尼僧老太太的。”而所报名号印不是宇治山庄附近的庄园主。并君遂膝行至门口接见。此刻天空正飘细雨,冷风吹入门内,带进已谙熟之奇香,始知来者乃黛大将。如此责人神秘出现,而此地毫无准备,四处乱成一团,众人手足无措,直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蒸大将让非君传言:‘哦推欲借此僻静处所,向浮舟小姐表述衷情。”浮舟闻言,一阵慌乱,不知如何对答。乳母急切劝她:“他专程而来,岂可置之不理呢?暗地派人去常陆守哪内告知夫人吧。距此处很近的。”并君即道:“无须如此紧张。年轻人之间相互叙谈也并无大碍,何况大将生性温柔敦厚而又行事严谨。倘小姐不许,他决不会有轻狂行为。”此时雨势略猛,天已全黑,忽闻值宿下人操东国方言报道:“东南边的围墙已塌损,甚不安全。这位客人的车子不要停在那儿,快些进来吧,要关大门了。”燕大将不惯那东国语调,甚觉刺耳难闻。于是吟唱着古歌:“漫天风雨行人苦,荒野谁家可庇身?”遂在那多风的檐下坐下。吟诗道:
“东亭门闭接草生,久立外雨不解情。”他以袖轻拂身上雨点,身上那浓郁芬芳随风飘散,直袭诸东国乡人鼻孔,令其惊讶不已。
此时已绝无理由推脱,只得在南厢设一客座,延请戴大将人座,浮舟不肯立即出来与他相见。众侍女勉强扶她出来,将拉门关上,只留一条隙缝。素大将见了不悦,说道:“造这门的木匠好可恶!我此身尚未曾坐于此类门外呢。”不知为何,他竟拉开门径直走了进去。他并不言及愿她替代大女公子,仅说道:“自宇治邂逅,一睹芳容后,日夜相思至今。如此难以忘记,定是前世宿缘甚深吧!”浮舟容姿原本妍丽无比,章大将甚觉满意,对她怜爱异常。
不觉便至破晓时分。外临大路,但闻叫卖之声嘈闹不绝。黛大将闻声想:黎明时分,那些商人头顶货物叫卖,模样必定旮怪。于如此蓬门草舍中过夜,于他尚是首次,故觉得别有意趣。后闻值宿人各自回室中休息去了,便即刻唤随从车夫,将车子赶至这边门口来,自己径直抱了浮舟上车。事发猝然,众人皆惊诧不已,慌乱道:“眼下正值九月,不宜婚嫁,此不可呵!这可如何是好?”众皆十分着急。并君也未曾料到,甚是同情淫舟,然而她仍劝慰众人:“大将自有主张,诸位不必多虑。我深知明日才交九月节气。”原来今日十三。并君又对意大将道:“今日我不再奉陪了。二小姐定会获悉此事。我若不去拜访,悄然来去,未免不周。”意大将觉得眼下尚早,即刻告知二女公子此事,似有不妥,答道:“你以后再向她致歉吧。今日去那边,若无人引导,甚为不便。”他强要并君同去。又道:“须得再派个侍女去才是。”遂择了浮舟一名叫侍从的侍女,与异君同去。而乳母及异君所带女童,皆留在此处。她们皆不知所措。
人们初料这车将驶往附近某处,谁知却径直朝宇治驶去。调换之牛皆已备于途中、经川原,驶近法性寺,天才大亮。侍从悄悄窥视蔡大特容貌,被其俊美气质惊呆,不由得倾慕起来,哪里还虑及世人将对此作何评价。浮舟则因事出意料,惊吓得神志不醒,兀自储伏车中。燕大将见了忙温婉致意:“是车太颠簸,作颇感不适么?”说着便将她搂抱起来,拥于怀里。此时旭日光辉从车前轻罗女袍上透射进来,车内鲜亮无比,老尼导君颇觉害羞。她想:“如何求得大小姐在世,让我伴她作此旅行!只恨我长生此世,蒙此意外变故。”她心中不免悲切,却要强忍,但又如何收藏得住?终使愁容显露,泪溢不已。侍从见了甚是不悦,暗想:“这婆子真可恶!今日小姐新婚,车中带个尼姑本已不吉,却尚要愁眉苦脸,抽抽泣泣做甚?”她颇觉这老尼可恨又可笑。其实侍从哪知兵君心事,惟谓老太婆爱哭罢了。
董大将觉得浮舟委实可爱。但沿途观赏秋景,怀旧之情顿生。入山愈深,伤感愈深,恍惚问如同沉浮雾中。他斜靠车壁冥思不已,长袖露于车外,重叠在浮舟衣袖之上。被山雾润湿后,淡蓝色衣袖衬着浮舟的红色衣袖,色彩鲜艳生动。车下急坡时,方始发现,遂将衣袖收进。他不觉随吟一诗:
“晓雾弥漫浸清衫,新人惹愁思旧恋。”这诗句更使老井君啼泣不止,泪水湿透了衣袖。侍从愈发诧异,觉得老尼模样真叫人难堪,一路上兴高采烈,怎么平生了这等怪事!章大将听得非君忍禁不住的吸泣声,自己也陪着落泪。却又可怜浮舟,怕她看了伤。乙,便对她道:“多年来我屡次经过此路,是故今日忽生旧地重临之感,不免有些伤怀。你还是起来看看这山中景致吧。这山谷很幽深呢?”使扶她起来。浮舟无奈,只得勉强撑起,将扇子遮了脸,羞涩地眺望山景。那眉目神情,果真肖似大女公子。只是端庄而过于沉重,稍有差异。冀大将觉得,大女公子既天真烂漫如孩童,却又不乏深远周全之思虑。是故他对亡人真是“恋情充塞夫地里,欲避相思无处逃”了。
不久便至宇治山庄。戴大将想:“可怜啊!其亡魂若在此,此刻必定知我来到吧。我今日这些荒唐举止,归根究底,皆因为她呀!”下车后,黄大将欲让浮舟安心休息,自己先避开了。浮舟在车中时,念及母亲对他如何挂念,悲叹不已。然有如此俊美男子与她深情密语,甚觉欣慰,遂欲下车。老尼姑命将车停于走廊边,方才下车。燕大将见了,想道:“此处又非我等久居之所,何劳你如此思虑周至!”附近在园中人闻知黛大将驾临,争相前来拜见。浮舟的食事概由老尼姑办理。沿途荆棘满目。此刻进得山庄,顿觉天地开朗,环境清幽。新修房屋设计合理,临窗尚可观赏山水景色。浮舟立刻便觉几回来的积闷一扫而光。但~念及自己结局难料,便又有些忐忑不安。燕大将忙寄信与京中母亲及二公主。信中道:“眼下怫寺内部装饰尚未完结。前日曾命我前来看看,今日恰巧大吉,便急忙赶来了。近来心绪不宁,加之这几日乃出行忌日,便想借机在此带成两日,事后即刻回京。”
燕大将闲居于家,姿态比出门时更为雍容。进得室中,令浮舟自觉寒颤,可室中无处躲藏,惟有悄然坐着。她的服饰历来皆由乳母精心备办,无不力求华美艳丽,却难免仍带些乡村土气。意大将见此不觉忆起大女公子常穿家常半旧衣服,丰姿反倒高雅自然。然而浮舟之发格外漂亮,发梢甚为艳丽悦人。章大将看了,觉得美比二公主之发。他思虑其前途:我怎样安置她呢?立刻将其收为妻室送入三条宫础,显然不妥。若然,定蒙世人非议,有损声誉。倘若列入侍女之中,我又如何舍得?唉!左右为难,不如将她暂隐于这山庄之内。但如此,我又不能与她长相厮守,太令人难以忍受了。”他甚是传爱浮舟,温和诚挚地与她摆谈,直至日暮。其间也谈及已故八亲王。历叙旧事,兴趣横生。但浮舟总是小心谨慎,甚为羞涩,使得黛大将大为扫兴。然而他又寻思:“这虽有些缺憾,但小心谨慎却也不坏。日后我当逐渐教养。相反,沾染些村俗恶趣,品质不纯,言行粗俗,那才真让人遗憾万分,更别说当大女公子的替身了。”他终于转忧为乐。
素大将取出山庄中的七弦琴与筝来,料想浮舟对此道必一窍不通,甚觉可惜,遂兀自拂琴述怀。自人亲王去世,蒸大将已久不于此奏乐,今日重叙旧怀,自觉极富佳趣。正乘兴拨弦,心痴神迷之时,月亮清幽露脸了。他回想八亲王总将琴声奏得十分悠扬婉转,犹如温湿流泉一般润泽身心,全无锋芒毕露之处。于是对浮舟说道:“若你幼时与你父亲、大姐一起生活于此,必会受到许多餐陶。想当初人亲王气度何等非凡,连我也觉得可敬可畏,仰慕不已呵!真不知你怎么老住在那穷乡僻野呢?”浮舟深感羞愧。淮一旁默然斜倚,玩弄白扇。从侧面瞧去,肌肤洁白如玉,额发低垂如画,神情竟是如此酷肖大女公子。蒸大将感动不已,更欲勤心教她丝竹之事,令她切合身分。遂问道:“这七弦琴你能弹么?你生长东国,吾妻琴总会弹吧?”浮舟答曰:“我连大和词也知之甚少,何况大和琴。”蒸大将没料到她竟能如此巧妙作答,顿觉其才情不错,更觉得置之于此乃一大失策。他已深觉日后相思之苦。由此可见,他对浮舟可是真心爱恋。他推开七弦琴,口中吟诵古诗:“班女闺中秋扇色,楚王台上夜举声。”那侍从虽生长于只知弯弓射箭之东国,闻此吟声也觉得格外美妙,赞叹不已。可知她们见识也太浅了,并不懂得那诗中真意,只不过是叹赏吟声的优美罢了。黄大将想道:“有那么多好诗,我为何选那些不太吉利的诗句?”此时,受老尼姑差遣的人送来果物。一只盒盖呈上,几种果物置放其间,下面垫了红叶与常春藤。果物旁边有一纸条,月色之下见上面涂有一诗。袁大将睁大眼睛,看得十分仔细,像急于想吃果物。老尼姑赋诗道:
“瑟秋虽剥细草色,昔年月华依清丽。”乃古风书体。黄大将看了,往事顿涌上心头,感到既羞愧,又为之悲伤不已,也吟诗道:
“碧山绿水依故地,糖月新临香闺人。”也并非什么答诗,仍叫侍从传给了老尼共君。
第五十二章 浮舟
却说自数月前一薄暮时分与浮舟偶然相见后,匈亲王便一直牵挂于心,不能将她忘记。此女子虽出身低微,但淑性高雅,容貌端庄秀丽,令人心动,确实世间少有。匈亲王生性多情耽色,上次与浮舟见面时只握了握她的手,心中觉得甚是后悔,终不满足。由此怨起二女公子来,怪她为得些许之事,竟心生嫉妒,将此女隐藏,实在太无情义。二女公子不堪其苦,真想将此女来历如实相告。但她转而想道:“董大将虽不会将浮舟当作正式妻房,但对她情意深厚,才将其隐藏起来。我若一时把持不住,将此泄露,匈亲王岂能就此罢休?他那不轨之心我早已识逐,即使我身边侍女,几句戏语惹他动心,他也定然不会放过,不管她于何处他都会追上去。何况浮舟这样使他念念不忘,若被他获得,定会做出不雅的事来。但他从别处深得,那就不知如何了。虽然这对黛大将和浮舟告极不利,然此人一贯如此,我无力阻止。但总不能轻举妄动,一旦惹出事端来,我这作姐姐的,自然更觉羞辱。”便如此拿定了主意。虽她心头惴惴不安,却未吐露半点,只像一般怀了嫉妒之心的女子,郁郁不乐而已。并不拿其它理由来搪塞旬亲王。
此时黄大将则显得异常从容,他在那里推想浮舟定在宇治等得心急,便心生怜悯。但自己是高贵之身,行动每每不便,须寻得适时的机会,方可与她相见叙话。如此等待,怕比“神明禁相思”更觉痛苦难耐。转而一想:“不久我便会将她迎接进京,共度良田,目前暂时让她居于宇治,好作为我入山时的话伴。到时我将托故在山中多耽待些时日,与她从容舒心叙谈。将此僻静之处作她住处,让她渐渐明白我的用意而安心,也可免去世人对我的攻洁。如此稳妥行事,实为良策。若立刻迎入京都,则必然招至诸多言论:‘如此突然?’‘谁家女子?’‘何时成功的?’等等。这又与当年到宇治学道的初志相违。倘被二女公子知晓,更会怨我舍弃旧地,忘却旧情,实非我愿。”他竭力抑制心中的恋情,同时又作迂阔的计划。他已在浮舟进京后的住处,暗暗新建得一所宅院。只因近日公私诸事缠身,难得闲暇。但他仍一如继往照顾二女公子,绝无懈怠之意,旁人也甚觉诧异。二女公子此时已渐通事理人情,袁大将如此待她,便深觉此人的确不忘旧情,自己是他恋人的妹妹,竟也蒙他如此关照,这真是世间少见的多情之人,因此异常感动。袁大将年事渐长,人品与声望更是无与伦比。而旬亲王对她的爱恋,则常显示出许多淡薄寡情之处,为此她常自哀叹:“我真是命运多患呵!只恨当初未听姐姐安排与燕大将成亲,结果嫁得个薄情无义之人。”然欲与尊大将会面,又实非易事。宇治时代的景况,相隔多年,皆已成往事。二女公子心中顾虑,恐不明了内情的人会说:“寻常百姓,平日不忘旧谊,亲睦往还,本是常有之事;但如此高贵之人,为何也轻易与人来往不顾规矩呢?”何况旬亲王对她与黛大将早有猜疑,使她更加痛苦惧怕,只得与黛大将疏远。董大将却对她亲睦如常,永不变心。旬亲王浮薄不拘,常有让她羞辱难堪的举动。幸而小公子逐渐长大,异常可爱。匈亲王想到这可爱的儿子,便对二女公子另眼相待,将她视作真心相爱的夫人,待她宠爱有加,甚于六女公子。二女公子的忧患由此也日渐减少,得以静心度日。
过了正月初一,匈亲王来到二条院。小公子新年之际又增一岁。一个昼日,小公子与匈亲王正在玩耍。便见一年幼女童慢慢行来,手拿一个大信封,以绿色浸染色纸包好的;另有一小松枝,上面结挂了个小须笼,此外还有一封未经装饰的立文式书信。她正欲将这些东西送交二女公子。匈亲王不免奇怪,问她道:“这东西是从何而来?”女孩答道:“宇治的使者要将这些东西交与大辅君。因一时找不到,便要我转交。我想以往宇治那边送来的东西都要给夫人看,便拿到这里来了。’他说时气喘吁吁。继而又抿嘴笑着说道:“这须笼上涂有彩色,是金属的呢。松枝也做得很精妙,似真的一般。”旬亲王微微一笑,伸手讨道:“如此漂亮,我也玩赏一下如何。”二女公子心中甚急,催促道:“快将信交给大辅君吧。”说时脸色变红。匈亲王想道:“可能是黛大将送与她的信,却放意说是大辅的,想以此遮掩真相。用了宇治的名义,定然是他的。”便俯身将信取了过来。不过他还是有些顾虑:若真是意大将给她的,岂不当面使她难堪。便对她道:“我拆来看看,不会怨我吧?”Th女公子说:“这怎么行呢?侍女间的私人信件你也拆看,不很可笑么?”说时镇静自如并无异色。匈亲王说:“既然这样,那我担拆无妨了。倒想见见女人之间的信是什么样儿的?”他将那封信拆开,但见笔迹稚嫩,信中言道:“阔别时久,不觉已是岁历云暮之时。山居荒落沉寂,峰顶云雾锁蔽,真不知京华在何处也。”信纸一端又附记:“粗陋之物,还望小公子晒纳。”此信写得并不出色,看不出书者何人。匈亲王疑惑不解,便将那封立文式的信也拆开了。此信也是女子笔迹,上面言道:“新岁又至,府上定是安然无事,资体也必康泰万福。此地山色秀丽,侍奉殷勤周到,但终不适于闺中小姐居留。我等也觉不妥,小姐若在此间长时烦闷枯坐,必伤及身体,倒不如至贵处走动,以慰落寂。但上次所经可耻之事,令小姐心寒,不敢轻易前往,言之让人愁叹。这卯担o一柄,是小姐特意赠送小公子之物,务请亲王不在时代为赠奉。”此外写了许多悲伤愁叹的话,也不顾新年忌讳。匈亲王觉得此信怪异,便反复细看,询问二女公子道:“此信是谁写的呀?”二女公子答道:“此乃先前居于宇治山庄中一侍女的女儿所写,最近不知何事借住那边。”勾亲王不相信此乃一般侍女的女儿所为。见信上提及所谓可耻之事,恍然觉得此女子似曾相识。再他细看那卯极,竟是异常的精致,显然是寂寞无聊之人所作。在小松枝的社根上,插了一只人造的山橘,附有诗云:
“幼松前程无限量,敬祝福寿伴贤郎。”此诗并不出色,但猜想此乃恋念的那女子所咏,匈亲王便觉得十分触目了,他对二女公子说道:“你立即与她复信,不然太没礼貌了。此类信无甚秘密,你不必生气。好,我去那边了。”匈亲王离开后,二女公子对少将君悄悄怪怨道:“这事坏了,东西交到这小孩子手里,你们竟然都不知道?”少将君说道:“我们若是看见,便不会让她送去亲王那儿。这小孩呆头呆脑,全不会说话,以后长大了不中用的。”不断埋怨这女童。二女公子说道:“算了,不要再怪怨小孩子!”此女童长得漂亮,是去冬有人推荐的,连旬亲王也很喜欢她。
匈亲王满腹疑惑地回到房中,暗想:“早听说黛大将常去宇治,不时偷偷在那里泊宿。借口纪念大女公子,但如此高贵之人,怎么会于偏远山庄随意宿夜呢?不想他是藏了这样一个女子在那呢!”他忆起一个叫道定的人,是掌管诗文的大内记,于意大将邵内常出入,便召唤他来。大内记即刻赶到。匈亲王吩咐他将做掩韵游戏时所用诗集选出,堆积于一边的书架上,便趁机问道:“右大将近日还常到宇治去么?听说山庄佛寺造得非常漂亮,我也想去看一看呢!”大内记回答道:“佛寺确实在严堂皇。但听说一所非常讲究的念佛堂也在计划建造中呢。去秋以来,右大将前往宇治更加频繁。他的仆役们曾私下告诉:‘大将在宇治藏有一个女子,却不是一般的情妇。附近在园里的人皆都受大将指派,前去服役或守夜呢。京都大将棚内也常悄悄地派了人去照料。此女子福份不浅,只是久居偏僻的山中,不免孤独寂寞。’去年底我听她们说的。”匈亲王听得极其认真,追问道:“他们没说起这女子么?听说他去那里访问那老尼姑的。”大内记说道:“老尼姑住于廊坊内,那女子则住于刚建成的正殿,里面有许多漂亮的侍女服侍,日子倒不错呢!”旬亲王便说道:“此事真是颇费思量,耐人寻味!但不知他那女子是怎样一个人,如此煞费苦心作何打算?此人毕竟与普通人不同。听得夕雾左大臣等批评他,说他学道之心太切,时时前往山寺,甚至夜里也泊宿山庄,实在轻率。起初我也想:他如此秘密地出门,哪里为了什么佛道,其实是挂念恋人旧居之地!可万没料到,尚有如此之图。真是人不可貌相呵,表面是何等道貌岸然,却干出如此勾当。”便对此事甚感兴趣。这大内记是蒸大将一亲信家臣的女婿,敌黛大将的隐事他全知道。匈亲王暗自思忖:“此女子是否便是我曾偶然相遇的那人呢?”须得去认证一下才行。蒸大将如此费心隐藏,想必此人定非寻常女子。但不知为何与我家夫人如此亲近。夫人与蒸大将一齐隐藏这女子,真让我嫉妒难忍!”从此他全心投入此事。
待到正月十八日竞射和二十一日内宴之后,匈亲王便悠闲无事。地方官任免期间,人皆尽力钻营,却与匈亲王无关。他所虑的仅是如何去宇治私察暗访一趟。而大内记升官心切,从早到晚不断向句亲王讨好献媚。这正合旬亲王心意,便亲切地对他道:“你能不避任何险阻,万死不辞为我办事么?”大内记忙唯诺从命。旬亲王便说道:“此事说来惭愧,实不相瞒,那避居在宇治的女子,与我曾有一面之缘。后来忽然销声匿迹,据说是右大将寻了,将她藏了起来,不知是否属实,我想证明一下是否乃从前那女子。此事为隐秘之事,不敢倡扬,万望能办妥。”大内记一听,便知这是一件棘手的事。但他求功心切,便答道:“到宇治去,山路虽崎岖难行。但行程尚近,傍晚出发,亥子时即可到达。只要破晓动身返回。除了随从人员,不会再有人知道。只是尚不知那边详情如何。”旬亲王道:“你的主意虽好,可如此草率,外人知晓定会非难于我,至于路途远近、生疏与否我倒不曾顾虑!”他自己虽前思后虑,认为实不可行,但心犹有不甘。于是选定以前曾陪他去过的大内记以及他乳母的儿子共两三人作随从。又派大内记打听得今明两口黄大将不会赴宇治。在即将出发的时刻,他不由回想起昔日清形:从前他和秦大将和睦友好,连去宇治都是黄大将导引的。而如今却隐秘前往,实乃有愧于他。昔日情景历历在目,然这位京中从不微服骑马出门的贵人,如今为了看到那女子,居然生出胆量,身着粗布衣服骑马在崎岖的山道上疾行,一路上想:“倘是立即就到,该有多好!唉,今日若一无所获,实乃扫兴……”如此心神不定,惴惴不安。
一路上急驰狂奔,黄昏时分,匈亲王一行人终于到达宇治。于是大内记便找来一个熟悉内情的黄大将的家臣,探明情况,便避开值夜人住所,窜到西围苇垣处,拆毁了钻进去。这地方他未曾来过,不由心慌,幸好此地偏僻,无人注目,他便偷偷地摸了进去。见正殿南面发出灯光,接着轻微的谈话声传出,他忙退回来,向旬亲王报告:“她们还没有歇息,你可以放心进去。”便替他带路。匈亲王走进里面,跨到正殿廊上,看见格子窗有隙缝。但挂在那里的伊豫帘子簌簌作响,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屋子虽是新造且很讲究,却因竣工不久,有些隙缝尚未补好。侍女们当然不会料到有人来偷看,故而并未及时修补。匈亲王向内窥视,但见帷屏的垂布局撩,灯火闪亮,有三四个侍女正在认真地缝纫,一个相貌端庄的女童正在援线。匈亲王细致打量这女童,似觉相识,但又疑心或许看错。又见昔日曾见过的叫右近的侍女也在那里。浮舟正半枕半卧,凝视灯火。但见她额发低垂,弯眉秀眼,高贵优雅,酷似二女公子。这时右近一面折叠手中衣物,一面言道:“小姐若真要去上香,恐怕三两天是回不来的。昨日京中来的使者说:‘地方官任期一过,也就是大约在二月初一吧,大将就会来这里的。’不知大将给小姐的信中如何说。”浮舟脸上愁容满布,沉默不答。右近又道:“真不凑巧,好像故意逃避似的,倒很不好意思。”右近对面的侍女道:“小姐去进香,只要写信告知大将便可。悄然逃避可不好呢。进完香,不去常陆守夫人家逗留,立刻回到这里。这里虽寂寞,倒也安逸自在,尽可悠闲度日。比在京中自在多了。”另一侍女道:“小姐应在此等候,大将不久便会来接小姐进京,那时再从容前去探访常陆守夫人。乳母也是性急,为何如此急迫动往进香,须知世间万事急不得呢?”右近说:“为何不劝阻乳母呢?人年纪一长,思虑往往不周呢。”她们不停地怨怪那乳母。匈亲王记起昔日邂逅浮舟时,确有一个很厌烦的老婆子,总觉好像是在梦中见过。侍女们信口胡谈些不堪入耳的话。有一人说道:“二条院的句亲王夫人真好福气!六条院左大臣尽管权势显赫,侍女婿也异常优厚,然而自二条院夫人生了小公子后,亲王对她比六条院那位夫人更为重视。可能是因她身边没有像这乳母那样爱管闲事吧,所以夫人可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事情呢。”又一人道:“我们这里,只要大将诚心宠爱我家小姐,痴心不变,那么我家小姐也会有如此福份的。”浮舟听到此便欠身道:“你们怎可如此说话,谈论二条院夫人,倘被知晓,实难为情!”匈亲王一听这话,便有所悟:“我家夫人和她定有什么亲缘关系,不然模样为何如此相似?”他便在心中将两人细致比较。觉得在优雅高贵方面,二女公子比她略胜一筹;此女却五官清丽端庄,娇艳可爱。依旬亲王的瘠性,凡他魂思梦想之人,一旦得见,纵使其有不足之处,也不肯轻易放过,何况浮舟容貌并不逊色。他便生出了占为己有的欲念。暗忖:“她似乎要远行,不知其母尚在何方?还能再见到她么?倘今夜就能拥她入怀,实乃美妙呢!”他此时神不守舍,一味向洞中窥视。
但听右近说道:“唉,我很想睡了呢,剩余的明日缝吧。常陆夫人虽急,也不会一早就派车来的。”便将针线收起,挂好帷屏,横卧着打起瞌睡来。浮舟也缓缓地走进内室睡了。右近站起身,到北面房中去转了一转,返回躺在小姐近旁睡了。侍女们个个倦容满面,一会儿都相继睡去了。旬亲王见此情景,甚觉无计可施。只好轻轻地敲打格子门。右近猛然惊醒道:“何人?”旬亲王便咳嗽两声示意。右近觉出这声音是责人口吻,自以是黛大将连夜返回,便起身准备开门。匈亲王在门外轻声道:“将门打开吧!”右近惊喜地道:“万没料到大人竟会在深夜赶回来呢?”匈亲王便顺口道:“从大藏大辅仲信中得知:小姐要出行。我便急急赶了回来,不想在路上耽误,故而迟未,请快开门吧。”声音轻微,右近分辨不出,以为真是燕大将,便开了门。匈亲王进了门,又低声说道:“我于路上遇到可怕之事,因而弄得狼狈,还是不要将灯弄得太亮。’信近叫道:‘哎呀!真吓人啊!”她战战兢兢地将灯火移开。勾亲王叮嘱她:“万不可让人知道我已回来,如此难堪之相实难见人呢?他装模作样,竭力模仿意大将的言行,竟混进内室去了。右近听见他如此说,很是担心,便伏在暗处窥视。但见他装束整齐华丽,衣香之浓烈不逊于黛大将。匈亲王走近浮舟身边,脱下衣服,装作很熟悉的样子躺了下来。右近便说:“还是到原来住过的房里去吧。”匈亲王一言不发,右近只得给他送来袅枕,唤醒那些睡在屋里的持女,令她们回避。侍女们素来不招待随从人员,所以她们毫不怀疑。有一个竟自作聪明地道:“如此夜深还特地赶来,真是情重如山啊!恐怕小姐还不知道他这一片心意呢。”右近便制止道:“静些,静些!”众侍女便不再言语,重新睡去。浮舟发觉身边躺的不是董大将,顿时惊惶万状,六神无主。但旬亲王默不作声,只管肆无忌惮地行为。浮舟倘是起初便觉察出真相,多少总会想些法子拒绝的。可现在弄得她无法可施,恍如梦里一般。匈亲王渐渐软声细语诉说上次不得相亲之恨及别后相思之苦。浮舟明白身边之人是匈亲王后,顿觉羞愧难当,又想起如果被姐姐知道如何是好,不由痛苦万状,呜咽不止。匈亲王想起日后无法和她再会面,也悲伤起来,陪着她哭了一回。
翌日天色尚暮,随从便来请勿亲王动身返京,右近才恍悟昨夜之事。匈亲王却赖着不走,他思慕浮舟已久。想到一旦离开,再来谈何容易。心里暗道:“不管京中如何寻我,今天我须留此。有道是‘生前欢聚是便宜’,倘今天就此别过,真要使我‘为恋殉身’了!”便唤右近前来对她说道:“我虽不体谅人!但今日我决计不回京了。你且去安排我的随从让他们在附近地方好好地躲避起来吧!再叫家臣时方到京中去走一趟。如有人打探我行踪,便回答说‘微行赴山寺进香了’,要巧妙应对才是。”右近听他如此表白,真是又惊又恼。她后悔昨夜疏忽大意,以至酿成如此大祸。懊恨之际她又想:‘筝已如此,吵闹也是徒劳,倒使旬亲王有失颜面。那日在二条院他对小姐已是一往情深了,这可能是前世因缘所定吧。也是不能怨怪谁的。”她如此自慰便宽下心来,答道:“今天京中有车来迎接小姐呢。不知亲王对此有何主张?你俩既有这不可逃避的宿世因缘,我等也无话可说。但今日确实不巧,万望亲王冷静思虑,暂时回京去吧。若真有意的话,伺机再来如何?”她说得尽管有理有据,但亲王仍坚持道:“我倾慕小姐已多时,今日只想伴侍小姐左右。至于世人如何责怪,我一概不懂,不顾一切来此,是早有此心了,若有人前来迎接小姐,便以‘今天是禁忌日子’为由拒绝了吧。这事万万不能张扬,尚望你等为我二人作想,体谅我的苦心。”由此可见匈亲王痴迷浮舟,实已是神思不清了。右近快步出去,对催促动身的随从人员说道:“亲王如此行事,实有失皇子身份,你们何不竭力劝阻?他昨夜之举,实乃荒唐至极,你们作为随从,党稀里糊徐地为之前导。倘是山野民夫不慎冒犯了皇子,将如何是好?”大内让心知此事实已糟糕,只好哑口无言地倒立一边思虑。右近又大声问道:“哪一位叫时方?亲王吩咐他如此”时方笑答:“被你如此骂一通,我早已吓坏,即使亲王不吩咐,我也要逃走了。实不相瞒:亲王如此行径,我们也以为耻,可大家不得不拼着性命来,你们这里的值宿人员恐就要起身了,我得赶快走。”说罢,一溜烟去了。右近苦苦思虑:如何方能瞒过众人耳目呢。此时众侍女都已起身出来。右近便神秘地说道:“大将出了些事情呢!昨夜回来时非常隐密。料想是途中碰到了匪徒吧。他吩咐我们不得将此事告知外人,就连换的衣服都得悄悄送去。”众侍女惊讶不已,说道:“哎呀!真可怕呢!木幡山一带荒凉沉寂。也许这次大将是悄然路过那儿,才遭了匪患的吧?想起来真叫人丢魂啊!”右近忙说:“轻声些,千万不可走漏风声,让仆役们听到可就遭了。”她骗过了众传文,而内心却焦躁不安:倘使大将的使臣忽地来了,可怎生是好?便虔诚地祷告:“初做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今日平安吧!”
太阳高挂之时,格子窗一律打开,右近细心地服侍浮舟。正厅的帘子全都挂下,贴上“禁忌”的字条。常陆守夫人屈躬来迎,准备骗她说“小姐昨夜梦见不祥”,不能出来会面。而盥洗水也仅送来一份。旬亲王甚觉木周,对浮舟道:“你先洗吧。”浮舟平日看惯了黛大将斯文模样,现在看到旬亲王如此焦灼难捱,便暗忖:世间所谓情种,或许就是这个样子吧?又念及此身命运多钟,要是此事泄露出去,不知世人又如何讥议!倘被姐姐知晓,更将如何是好?幸好旬亲王并未知道她是何人,他曾屡屡探问:“我数次恳求你告知姓名,你却缄口不答,教人好气啊!无论你出身何等低贱,我总会百倍地心疼你,尚望你见告。”但浮舟总不肯透露一字。然而别的事情,她都温顺地—一作答。因此句亲王百般怜爱她。
晌午时分,常陆守夫人差遣来迎的车才到达。总共二辆车,七八骑人,照例是武夫打扮。此外尚有众多操着东国土话的粗陋男子相随。众侍女极度讨厌,纷纷将他们赶进那边的屋子里去。右近心下思量:“这如何是好?若骗他们说蒸大将在此,而以餐大将那种身份显赫高贵的人离京,他们岂有不知之理?”思来想去,她便拿定主意,草草写了一信给常陆守夫人道:“昨夕小姐月信忽至,今日不便进香。加之昨日夜梦不祥,今日领斋戒。出行之日适逢禁忌,真乃不巧。恐鬼怪故意作梗吧。尚望鉴谅。”随即将此信交付来人,请他们用罢酒饭,回返京都。她又派人去告知老尼姑并君:“今日禁忌,小姐暂不赴石山进香。”
往常浮舟无事便怅望云山,无聊度日,常觉岁月难挨。而今天旬亲王深恐薄暮之时便要离浮舟而去,也视寸阴如金。如此深情,使浮舟动心不已,顿觉今日时光难留。匈亲王伴传浮舟,长久端详她容貌,觉得处处生辉,实无仅疵,真所谓“相看终日厌时无”。其实浮舟容貌不及二女公子,而比起年华正盛,美艳娇小的六女公子来,更是逊色得多。只因旬亲王爱她人痴,方才视她为绝代美人。以往浮舟亦认为燕大将之美无人出其右,而今日看这位旬亲王,顿觉他的俊俏潇洒更在董大将之上。匈亲王取过笔砚来,随意书写。他那精彩的戏笔,优美的绘画,使得浮舟倾心不已。画毕,他温柔地对浮舟道:“如果我们不能随时相聚,你便看看这画吧!”画中绘的是一对美貌男女互相偎依的情景。他指着画说:“但愿我俩永远如此。”说罢泪水不禁潸然而下,吟诗道:
“纵结千载盟警深,亦悲此世命无定。我如此推想,委实不祥。倘我今后尽力而不能与你厮守一起,定会恋你而死的。起初你对我如此冷淡,我便可借此不来寻你,可如今更添痛苦啊。”浮舟听罢,也悲从中来,便用那蘸了墨的笔写道:
“寿命无常不足惜,人心不定更堪悲。”匈亲王看毕暗道:“倘我心亦变化无常,实乃可叹了。”便更觉浮舟怜爱无比,笑问道:“可曾有人对你变心么?”便细细探问黄大将起初送她来此的情由,浮舟颇觉羞愧,答道:“我不愿说,你何必定要盘问呢?”半娇半嗔,更是可爱至极,匈亲王心念此事迟早定会知晓,便不再询问。
夜幕下垂之时,赴京的使者左卫门大夫时方赶回来,对右近道:“明石皇后也派使者来探问亲王行踪,他说皇后非常着急,说道:‘左大臣亦生气了。亲王私自外出,实乃草率之举,亦难保无意外之事。一旦皇上闻晓,我们必获罪无疑。’我对人说:‘亲王只是到东山去探望一位高僧了。”’接着时方又埋怨道:“女子实乃罪孽深重!害得我们这些随从也不得安生,还逼得我说谎。”右近言道:“你说女子是高僧,妙极!这点功德足可消除你说谎的罪过了!你家亲王性情实在古怪,怎么会有如此秉性的?事情如此重大,若是预先知道他来,我们定会设法阻止他呢。谁知他鬼祟而来,叫我们怎生是好?”说完便进去向句亲王转达了时方的话。旬亲王早已料到此种情形,便对浮舟说道:“我困于身份行动不便,极为痛苦,希望作一个平凡的殿上人,即便暂时也好。其实对于这类事,我从不会为其所缚,只是蒸大将若闻知,如何感想呢?我同他原本亲戚,亲睦如手足。一旦他知道此事,我该是多么难堪呀!又有何颜面呢?我还念到:世人有‘责人则明,恕己则昏’之说,惟恐黛大将不知你盼待之苦,而怨怪你不贞。所以我想带你离开此是非之地,挪居到与世隔绝的别处去。”匈亲王今日不便再在此留宿,只得准备返京,然而他的灵魂似已被摄人浮舟的怀袖中了。天色微明,屋外催促亲王的咳嗽声不断。匈亲王紧握浮舟的手来到进门口,依恋难舍,吟诗道:
“生离悲苦未曾识,别路凄迷泪眼昏。”浮舟亦黯然神伤,答吟道:
“别离晓泪盈衫袖,微明难留行人驻。”天色尚暮,山风鹤唤,浓霜满道,寒气彻骨。旬亲王身在马上,心属浮舟,’此时纵有千般不舍,万般留恋,但当着如此多随从人员,亦不便逗留过久,只得郁郁寡欢地随了大家,悲痛欲绝离开了宇治。为防不测,大内记道定和左卫门大夫时方,一直步行在旬亲王左右两旁,直到险峻山路走完,方才跨上马去。马蹄踏碎薄冰发出凄凉的碎裂声。为何几次恋情都离不开这条山路呢?匈亲王总觉得与这山乡似有因缘。
匈亲王回到二条院,回想起二女公子故意将浮舟隐藏,心中不免忿恨。便不到她房中去,而径直回到自己那房间躺下了。然而心乱如麻,难以入睡。匈亲王渐渐消下气来,便缓步来到二女公于房中。见二女公子安详端庄地坐着,姿态矜持高雅,比他痴恋的浮舟更具魅力。他想到浮舟容貌气质都酷似二女公子,不禁又恋起浮舟来。顿觉心如刀割,苦不堪言,便又回转帐中睡了。二女公子跟了进来。他便说道:“我心绪恶劣,似觉寿命将尽,实甚可悲,我诚心爱你,但一旦舍你而去,你必会变心的。因那人对体倾慕已久,不达目的不会甘休的。”二女公子暗想:“如此荒唐之语,竟也说得出口?”答道:“怎能如此说法呢?倘泄漏而被那人知晓,定会怨怪我诋毁他,我身多忧患;你随意一句,我便心伤落泪呢。”便背转身子。匈亲王又认真地说道:“倘我真个恨你,你将作何感想?我对你总算宠爱倍至了,连外人都怨怪我过分地宠爱你呢!但于你心中,恐怕我不及那人一半吧。这就算是前世命定,无可奈何。但你即使这样,又为何处处隐瞒于我,叫我好生怨恨啊疗此时他又想起了自己与浮舟的前世因缘,终于寻着了她,不觉掉下泪来。二女公子见他如此大动真情,顿觉十分惊诧:他又听了什么谣传呢?她久久沉默,暗自思量;“我当初是受那人摆布而轻率与他成婚的,因此他处处疑心我和那人关系暧昧。那人与我毫无亲缘关系,而我却信任他,受他的关照,确为我的过失。为此他便不信任我。”她思前想后,痛苦不堪,神情哀怜凄楚。其实旬亲王是寻口实来搪塞找到浮舟一事,而二女公子却以为他是在怀疑她与董大将的暧昧关系,而说如此气话。她就猜想有人造谣。由于不明实情,她见了句亲王不免感到羞愧。正值此时,明石皇后从官中派人送来信。旬亲王大惊,忙脸带怒容转回自己室中。但见皇后信上写道:“昨日未曾见你入宫,皇上牵挂不已。若是身体安康,望即刻入宫,时隔日久,我也十分想念你。”他念起母后、父皇为他担忧,自感惭愧。然而心绪委实不快,是日终于没有人宫。而不少贵族官僚趁机前来拜访,但都被他一律挡驾于外。他独身枯坐帘内,莫思了一天。
向晚时分,意大将突然来访。旬亲王说道:“请里面坐。”便亲切地和他对诉起来。莫大将言道:“听说你身体不适,皇后很担心呢。现在可好些?”匈亲王一见黛大将,便觉胸中扑腾不止,连话也不敢多说。他暗忖:“此人倒像个和尚,只是道行未免高深了些:将如此可爱人儿藏于荒僻之地,让她苦待,而自己却无牵无挂悠闲自得。’躺在平时,即使逢到蝇头小事,他只要看见黄大将故作诚实时,定会讪笑讥讽,并当面揭穿他。至于在山中藏着女人这样的事,他更不知要如何肆意嘲弄他。然而今日他竟缄口不言,显得痛苦难堪之极。而蒸大将却对此毫无知晓,关切地劝慰他:“你神色不好,万望多加注意才是!当心伤风着凉呵。”他恳切地慰问了一番,便告辞而去。匈亲王独自寻思:“此人风度洒脱,令人看了自感形秽。山中那女子若将我与他作一番比较,不知作何想法?”他左思右虑,始终摒弃不了思念那山中女子的念头。
再说宇治山庄中,因为不再赴石山进香,众人清闲起来,便感寂寞无聊。勾亲王却眷恋宇治,书信一封,将相思之情尽倾纸上,遣专人送往。为免泄密,便选了那不知内情的时方大夫的家臣作为信使。右近对周围的人说道:“此人乃是她从前的旧相识,最近做了黛大将的随从,常互相往还。诸事全凭右近说谎欺瞒。转眼正月匆匆而过。旬亲王心中焦灼,然而不便再到宇治探访,但觉长此下去,必相思成疾。因此更添无限烦恼,终日愁叹不止。而蒸大将稍有闲暇,便微行前往宇治。先赴寺中拜佛诵经,布施物品,日落时分方悄然来到浮舟房中。他虽然是微行,然打扮并不素朴,头戴乌帽,身穿常利服,模样异常清秀。缓步踱入室中,风度优雅,令人见之忘俗。浮舟深感愧对于他。那个非礼相犯的人又浮现于脑际,想到今天又要逢迎另一男子,便觉痛苦不堪。她想:“匈亲王信中曾说:‘我自与你相识以来,顿感以前所有相识之女都可厌。’听闻他果然不再去任何夫人那里。倘他知道我今日又接待秦大将,不知心中将是何种感受?”她越想越觉痛苦,后来又思道:“这董大将委实是品貌兼备,态度含蓄,举止温文尔雅。即便久不上宇治解释时,亦言语不多。他从不滥用油思’、‘悲伤’等语,只是巧妙表达久别相思之苦。但这比那种甜言蜜语,声泪俱下的诉说更加使人感动,这一点正是他异于常人的日常特性。至于风流优艳方面,固然不及那人,然而讲到忠厚可依、恒久不变之心,则远胜于那人。我这回意外地对那人发生了爱慕之情,倘被大将知晓,怎生了得!那人痴癫发狂地想我,我竟对他生怜爱之。乙,真乃荒唐愚昧之举呵!倘大将以此视我为淫荡之人而遭其遗弃,那我就孤苦凄清以至抱憾终身了。”她深自警惕,愁绪满怀。黛大将不知真情,看她如此神态,想道:“多日不见,她倒长大了许多,深谙人情世故了。也许是常在这偏远孤寂之地,忧愁过甚造成的吧!”便顿生怜悯之心,比以往更加体贴呵护了,遂说道:“我特意为你建造的新居快落成了,距三条宫味甚近且临水,又热闹,还可时常观赏樱花呢。我想春天即可迁入,那时我们再不会有这般相思之苦了。”浮舟想道:“勾亲王于昨日信中,也说早为我备好一个清静如意之地。意大将尚蒙在鼓里,作如此周全的打算,委实可怜。无论怎样,我岂能弃了大将而追随旬亲王呢?”匈亲王的面影又浮于眼前,但觉率由自作,此身何其不幸,便啜泣不已”秦大将忙安抚道:“千万不要如此悲伤,你心情不佳,我也不得安乐。你心情如此不快,难道有人向你说了我什么不是?你万万不可听人挑唆,我若对你有二心。怎会不顾一切远途劳顿来看望你呢?”此时新月如眉,二人移近轩窗,举首望月,各自无语,陷入沉思。男的追忆大女公子,不胜伤逝之情;女的思虑目后,更添忧患,哀叹自身命薄,二人各怀苦衷。夜雾笼罩着远山,订中的寒鹊,于增脱夜色中更显英姿。宇治长桥隐约可见,河吐柴船穿梭往来。此番美是于别处确实难以见到,故莫大将尤为珍爱,每每因景忆昔,历历如在目前。即使此女子并不肖似大女公子,今日终得一聚,实是可喜可慰的。何况这浮舟较之大女公子,毫不逊色。且渐通人情世故,熟习京都生活,举止态度极为雅朴。黄大将觉得她更比往日妩媚了。但浮舟忧虑满怀,眼泪不觉夺眶而出。蒸大将不知如何安慰他,便赠诗道:
“千春无患永结契,此缘长似宇治桥。今日你应知我一片诚心了吧。”浮舟答道:
“断石叠砌宇治桥,难凭此语结千春。”此次黛大将与浮舟更是缠绵,依依难舍。他本欲多呆些日子,又恐遭别人非议,不免顾虑重重。又想到长聚之日不远,何必贪一时之欢呢?便打定主意,于拂晓时分启程返京。一路上回想浮舟成熟诱人模样,对她的思念更胜于往日。
转眼便至二月初十,旬亲王与黛大将皆出席了宫中举办的诗会。会上所奏曲调甚合时令。旬亲王一首催马乐“梅枝”,优美的嗓音颇令众人折服。他各方面皆出色,仅是耽于女色,不免令人遗憾。适逢天忽降大雪,风势异常猛烈,音乐演奏只得停止。众人回到匈亲王值宿室,用过酒饭,随意歇息。意大将甚想与人畅谈,便步出檐前,星光下隐约可见积雪已厚。他身上衣香随风飘散,颇有古歌所谓“春夜何妨暗”之感。他闲诵古歌“绣床铺只袖……今宵盼待劳”,语调高雅,态度潇洒,确令众人叹慕不已。匈亲王方欲就榻安寝,忽闻吟诵之声,怪他“可吟之歌甚多,为何特选此首!”心中甚为不悦。暗想:“如此看来,他与浮舟那女子关系确不一般。我以为她‘铺只袖’‘独寝’而‘盼待’的,仅我一人。孰知他亦有如此感受,真叫人生恨啊!她抛却了如此钟爱她的一男子,转而热切恋慕我,究出何因?”他对黄大将醋意甚浓。
次日清晨,四下一片银白。众人将昨日所赋诗作—一呈交,请皇上赏评。正当鼎盛年华的句亲王站立御前,优美的风姿尤为出众。蒸大将虽仅稍长二三岁,却显得老成持重,倒有故作深沉之嫌。但此种仪表已为大家首肯。世人皆极力赞誉,说他身为驸马当之无愧。且他学问及政见方面,皆很优秀。诗歌被诵完毕,众人纷纷从御前退出。并皆赞赏句亲王所作的诗歌,更有人高声吟诵。而旬亲王并非喜形于色,他奇怪为何他们有此番闲情来吟诗作乐。他对诗歌丝毫无趣,心思早飞到了浮舟那儿。
匈亲王得知黛大将亦在思念浮舟,越发放心不下。他便极力策划,于一日冒然前往宇治山庄。京中积雪已渐消融,仅有残雪如在等伴。可入山愈深,积雪愈厚。羊肠场道境蜒于深雪里,不露痕迹。如此险峻难行的道路,众人从本行过,惊惶中竟想哭出来。引路人道定,身为大内记兼式部少卿,皆为高贵的官职,但此刻不得不屈就,撩起衣裙徒步于倒护驾,那模样甚是好笑。
宇治处虽已闻知亲王今日前来,但料想如此大雪,未必出行,众人也未在意。岂知半夜时分,右近得报,说旬亲王驾到。浮舟获悉,对亲王此番诚意,亦感动不已。右近近日常为此尴尬局面不胜烦恼,此时见亲王竟半夜踏雪而来,不觉为之心动,所有顾虑一扫而光。事已至此,总得好好待他,便找了位叫侍从的侍女,她亦为浮舟的亲信,且知情达理。同她商量:“此事极其难办!愿你能与我一道,保守秘密。”二人便设法将旬亲王引入室内。他衣服早已湿透,香气沁人心脾,两人不由担心。以为这香气与尊大将的相似,便可以蒙混过去。
匈亲王心有所虑:既然去了,若即刻返京,倒不如不去。但若长住山庄,又怕人多嘴杂,走漏消息,故事先嘱时方提前出发,在对岸落实一处房屋,以便与浮舟同去那里。时方布置妥当后,于夜深赶至山在报知旬亲王。亲王随即动身。右近被从梦中唤醒,不知亲王要带小姐去何处,不免惊惶不定,她迷迷糊糊上前帮忙,浑身颤抖不止。匈亲王一言不发,抱起浮舟便上了船,右近吩咐侍从同去,自己留守此处。那船便是浮舟平日朝夕望见的那种冒险伶什的小舟。当划向对岸时,浮舟似觉如箭离弦,遥赴东洋大海,心中甚是恐慌,只是紧紧抱住旬亲王,匈亲王顿觉她更为温柔可爱。此时夜空残月斜照,水面明净如镜。舟于报前面小岛名为橘岛。便将小舟停下,欣赏夜景。整个小岛如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面为四季常绿的橘树覆盖。匈亲王指了指橘树对浮舟道:“你看它们,虽较平常只是一般,但有千年不变的绿叶。”便吟诗道:
“轻舟橘岛结长契,宛如绿树永深青。”浮舟亦觉此番风景甚是新奇,答道:
“佳橘常青心不变,浮舟叠浪前途瞑。”美妙的晨景与可爱的人儿交相辉映,旬亲王觉得此诗别具情味。
片刻小舟便驶至对岸。下船时,旬亲王不忍将浮舟让与别人抱,便亲自抱起她,而自己要别人搀扶。旁人暗想:“此人亦真怪!这女子究竟是何人,值得这般厚爱?”此房屋本为时方叔父因幡守的一处别庄,建筑甚为简陋,且尚未完工。故陈设极不周全,竹编屏风等器物,全是匈亲王见也未见过的粗货,防风亦不能。墙根积雪尚未融尽,此时天色晦暗,眼见又将下雪了。
不久太阳露出了脸,檐前晶莹剔透的冰柱,发出奇异的光彩。浮舟在光彩的辉映下,容颜显得更是艳丽多姿。匈亲王身着便服,行走十分轻捷。浮舟仅穿着微薄的睡衣,体态娇小玲珑,此时丰姿更使。当她觉察此身装扮,姿意不拘躺于一美男子怀中,不觉羞涩无比。但却不可躲藏。她身着五件白色家常内衣,袖口及衣据流露出的娇艳,倒较五色绚丽的盛妆更美。旬亲王凝视浮舟,欣喜不已,浮舟那种自然天成的美姿,他平素于二位夫人身上从未见过。侍从亦显丰姿绰约,楚楚动人,正立待于倒。浮舟想起此种行径,不仅为右近得知,如今侍从亦全看在眼里,颇觉难为情。匈亲王对侍从道:“你是何人?万不可将我名字告诉外人啊?”别庄管理人将时方视作主人,热切款待。时方与匈亲王的居处仅隔一扇拉门,他甚觉得意。管理人对他亦很客气,答话低声下气。时方见他不识亲王仅认主人,不由好笑,但并不向他言明。又叮嘱他道:“阴阳师占卜,我近几日身逢禁忌,京中亦不可留居,故到此处避凶。你万万不能让外人靠近。”于是匈亲王与浮舟毫无顾忌纵情欢娱了一天。可旬亲王忽又想到蒸大将若来此处,浮舟定与他如此吧?不由炉火在胸。他便将餐大将如何宠幸二公主的事俱告于她,而绝口不谈意大将吟诵古歌“绣床铺只袖”深恋她的事。其居心叵测,可见一斑。时方派人送盥洗具及果物进来。旬亲王戏笑她道:“尊贵的客人,这下人差使是你干的吗?”侍从本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倾慕时方大夫,与他倾心晤谈,直至日暮。匈亲王眺望隔岸宇治山庄,那里有浮舟居所。但见积雪斑驳,云霞掩映处透出几枝树梢,远处雪山屏立,夕阳斜照,如明镜般熠熠发光。他便将昨夜途中险境—一讲与她。有意夸大,骇人听闻,遂吟诗道:
“雪川深封马蹄迹,冰清隔断归车道。险道重路未曾迷,心魂却失君衫袖。”又取来粗劣的笔砚,信手戏书古歌“山城木幡里,原有马可通”之句。浮舟亦于纸上题诗一首:
“漫天风狂飞舞雪,犹能凝冻作寒冰。只惜我身两无着,瞬息消促失踪影。”写毕又信手徐掉。旬亲王见到“两无着”三字,甚感不悦。浮舟料到伤了他的心,不免慌张,抬手将纸撕碎。匈亲王的丰姿本来令她倾慕,此时更深深感动了她。旬亲王又对她千般诉说,仪态优雅不能言尽。
匈亲王临行时对京中人说仅出外避凶两口,此间便与浮舟从容纵欢,别无他虑。二人耳鬓厮磨,情爱渐深。右近留于宇治山庄,为给浮舟送各类衣物,只得编造借口。次日,浮舟将凌乱的秀发作了番整饰,换上颜色搭配得当的深紫色及红梅色衣装,风姿更显绰约,惹人怜爱。那侍从亦脱去昨日旧衣,穿了件华美照人的新装,愈加显得漂亮。旬亲王又戏将此新装给浮舟套上,将脸盆给她。心想:“若将她送与大公主当侍女,定受宠爱。大公主身边虽有众多出身高贵的侍女,但却无如此漂亮的容貌。”此日二人纵情媒戏,其动作放肆令人脸红。匈亲王搂了浮舟反复行愿,定要私下带她入京。且要浮舟起誓:“我在此期间,决不与黄大将相见。’提舟甚觉困窘,一言不发,竟淌下泪来,匈亲王见她如此模样,心想:“我在她面前,竟不能将那人忘怀!”不胜忧伤。此夜,他爱恨交织,时哭时诉,直至黎明。天幕刚启,便将浮舟带回宇治山庄,他仍亲自抱她上船,柔声说道:“你所关切的那人,对你总木会如此吧!你是否真的懂得我一片诚心?”浮舟想来亦是,点了点头。匈亲王心下方安,更觉她亲柔。右近打开边门,让他们进来。旬亲王留恋往返,不得木就此告别,心中空空,似犹未尽欢。
匈亲王回到二条院。他甚感困顿,茶饭不思。不过几日,面色憔悴,身体清瘦,模样大变。皇上以下众亲故,忧心忡忡,每口皆有人前来探视,一时络绎不绝,给浮舟去的信,亦不能尽详。宇治山在那个不受欢迎的乳母,因回去照顾女儿分娩,此时已返回庄来。浮舟对她心存忌惮,展阅旬亲王的来信亦需谨慎。浮舟留居荒僻之地,一心指望蒸大将照拂,能将她迎人京中。她母亲亦以此为荣,此事虽未公开,但蒸大格言以既出,则浮舟入京已为时不远。故她早物色好了侍女,挑了乖巧女童,—一送至山庄。浮舟初愿如此,故觉此乃意料中事。然而那狂热痴迷的句亲王,总是浮于眼际,他那哀婉的诉说时时撞击着耳鼓,使她昏昏欲睡。一闭上眼,他那仪姿神态便历历如在面前,令她十分恐慌。
连日淫雨。匈亲王再度进山的愿望化为泡影,相思之苦愈加难熬。想起“慈亲束我如蚕茧,”他叹恨此身束缚太多。好让他作难!他便书了封长信给浮舟,内有诗道:
“凝望山居云蔼阻,阴空长空悲我心。”虽是信笔写就,却笔法隽秀,颇富情趣。浮舟正值青春,性情浮泛,此封长长情书亦是缠绵悱恻,怎不叫她倍加恋慕呢?然而忆起初识的意大将,觉得他到底修养深厚,人品卓著。或许因他是最初使她经历人事的男子,故格外重视吧。但一想:“倘我那暧昧之事为他得知,定会疏远我,那我将如何是好?母亲正急着盼他早日迎我人京,若突遭此等变故,她定会伤心的。而此位专注的旬亲王,素闻他品性轻薄,眼下虽甚亲近,日后待我如何,却难以预料。即使爱我如初,将我隐匿于京中,长期视为测室,我又如何对得起亲姐姐呢?况且此等事不可能隐瞒下去。记得在二条院那天黄昏,不经意为他撞见,后来虽藏于僻荒的宇治山中,也被他寻到。何况呆子往来人众的京里,即便隐匿,终会为黛大将知晓啊?”她思量再三,方醒悟:“我也有过失。为此而遭大将遗弃,委实痛惜!”她正对匈亲王来信凝神遐思之际,意大将的信又送到了。她未敢将两封信同时展看,两相对照太难为情。便仍躺着阅句亲王的信。侍从对右近以目示意:“她最终见新弃旧了。”此话尽在不言中。侍从说道:“并不奇怪呀!大将虽仪表不凡,但旬亲王风度更为优雅,那放荡不羁的形态,更显男子扭力。若我做了小姐,得了他这番爱怜,决不肯呆子此地。必设法到皇后处当个宫女,以便时常见到他。”右近道:“你怎如此浅薄。如大将这般人品的人,上哪找去?且不论相貌,单地那性情及仪态,便让人艳羡。小姐与亲王的事,有些不要吧!再说将来如何了结呢?”二人信口而谈。右近有了待从分担心思,撒谎亦方便自在多了。
燕大将来信中道:“不见日久,思之甚苦,幸蒙赐书,得以慰藉,今日致柬,略表寸心。”信的一端题诗道:
“愁苦叠满心,如雨久不晴。春水涨江川,遥念佳人影。相思之苦甚于往日了!”此信写于一方白纸上,立文式装封。笔迹虽不甚工整,却颇见书法功底,旬亲王将信笺折得极为小巧。二者各具其妙。有近等劝道:“此时无人得见,先给亲王复信吧。”浮舟颇为羞涩地说道:“今日还是不回为好吧!”她迟疑许久,方提笔写了一诗:
“浮舟忧患居宇治,斯乡寂寥不可住。”近常她不时展看旬亲王所绘之画,却常常对画饮泣。她思虑再三,总觉与匈亲王之间不会长久。可又感到著成全黛大将而与匈亲王绝断,甚是可悲。便赋诗复旬亲王道:
“浮萍飘絮身难留,欲化云雨向山峰。但愿‘没人白云里’吧!”旬亲王阅毕此诗,不禁失声拗哭。他想:“以此看出,她到底深爱我啊!”浮舟那忧郁的神情便一直浮现于眼前。那平日威仪的黛大将,从容地展读浮舟的复书,不由叹息:“唉,孰料她是那般孤寂,好让我心痛啊!”更觉她惹人怜爱。浮舟不由答诗道:
“连绵知心雨,倾降无休止。不顾水位漫,襟袖亦愁郁。”他反复吟诵,不忍释手。
一日餐大将与二公主闲谈,顺便提及道:“我心中一事,怕对你不住,故一直隐埋于心。实话相告:早年我心系一女子,寄养于外。她闲居于荒僻之地,生活甚是凄苦。我难忘旧情,拟欲将她接至京中来住。我性情自昔有异于常人,不惯寻常家居生活,常想弃世独立。而自与公主结缘后,便末存抛舍尘世之念了。连一区区女子亦让我忘情,怎可舍弃她呢?”二公主答道:“我何必为此等事心怀嫉恨呢?”戴大将道:“只怕有人于皇上面前搬弄是非,说我的不是。为了一个女子,遭致资罚,不值得吧!”
蒸大将欲让浮舟住进那处新建的居所,又恐遭人非议,说他原来专为小夫人修建的。故隐秘地派人装修屋子。承办此事之人为大藏大夫件信。此人本为尊大将的亲信。岂知什信乃大内记道定岳父,此秘密便辗转传至旬亲王耳中去了。道定对匈亲王道:“绘屏风的众画师,皆为亲信的家臣。所有设备极其讲究。”匈亲王闻得此话,愈发着急起来。他突然忆起自己有一乳母,是一远方国守之妻,即将随丈夫赴任至下京方面。他便嘱托此国守:“我有一极其隐密的女子,需托付于你处,一切勿告知外人。”国守不知此女身份,颇有些为难。但此事乃旬亲王所托,不好推拒。便答道:“在下接受便是。”包亲王安置好了此处隐匿所,方稍稍宽下心来。国守定于三月底赶赴任地,他便准备那天前去接浮舟。并派人告知有近:“我已将一切布置妥当.你等万勿泄漏此事。”他未便亲自前往宇治。此时右近传信来告:“那个多事的乳母在家,你千万不可亲自来接。”
黄大将将迎接浮舟之日定于四月初十。浮舟不愿“随波处处行”,她暗想:“我命运为何这般奇特,将来是好是坏,实难预料啊厂她心乱如麻,决定前往母亲处住些时日,以便得以充分考虑。但因常陆守家少将之妻产期临近,正诵经祈祷,喧嚷不绝。即便去了,亦不能与母亲同赴石山进香。常陆守夫人便到了宇治。乳母出门迎接,对她说道:“大将已送来了不少衣料,万事总须办得周全完美才好。要我这老婆子一人料理,怕办得全然不像样呢。”她兴致颇高说东道西。浮舟听后,想道:“倘那些出格的事让外人耻笑,母亲与乳母又作何想法呢?那句亲王真逼人太甚,今日又有信来,说‘你即便匿迹层云里,我亦要找到,愿与你同去。望尽快安下心来,与我去隐居吧。’这叫我如何才好?”她心绪烦乱。母亲见她脸色青白,日渐消瘦,甚是惊骇,问她:“你今日态度反常,脸色为何这般难看?”乳母答道:“小姐近来玉体一直欠佳,茶饭不思,愁眉紧锁。”常陆守夫人道:“奇怪!真是鬼魂附体?说是有喜不可能,石山进香是为了净身啊?”浮舟听得此言,异常难过,忙将头垂了下去。
暮色既深,皓月当空。浮舟回想那夜于对岸见到残月时的光景,眼泪簌簌下落,心想自己实在荒唐。乳母又前去将老尼并君叫来,三人共叙往事。并君言及已故大女公子,盛赞她修养功夫颇深,一切应有之事,考虑得井井有条。岂知她却青春夭逝了。又说道:“倘大小姐在世,定与二小姐一样,作了高贵夫人,与你常相交往。你使木会再受孤寂之苦,幸福无比了。”常陆守夫人暗想:“浮舟本与她们是亲姐妹呢。一旦宿运亨通,心随人愿,一定不会逊色于她们。”便对非君说:“我多年为她操劳,直到如今方稍许放心。日后她迁至京都,我们便不会常来此地了,故今天相聚于此,大家随意谈些旧事吧!”并君道:“我等出家之人,总以为常来小姐处不吉利,故末时常得见。如今她将遥迁至京都,我倒有些恋恋难舍呢。此等偏荒之地怎可久居,能入居京都乃小姐福份,那勇大将,不仅身份高贵,品性亦甚高雅宽厚,实乃世人少有。仅凭他找寻小姐那番苦心,足见其诚心至深了。我早已对你提及过,没错吧!”常陆守夫人道:“日后虽难以预料,但如今大将确实一往情深,挚爱着她。还得感激你老人家的功劳。承蒙旬亲王夫人爱怜,我们亦当感谢。仅因偶然变故,几乎让她流离失所,实甚惋惜。”老尼姑笑道:“匈亲王贪恋女色,甚是讨厌。他家那几位青年待文正暗暗叫苦呢。大辅姐之女右近对我道:‘亲王虽较贤良,是位好主子,惟有那件事让人嫌恨。倘为夫人得知,还要怪怨我们轻狂,实在真想不通。”’常陆守夫人道:“唉,想来实叫人后怕。黄大将更有皇上的女儿为妻。但好在浮舟与公主关系不甚亲密。今后不论好坏如何,仅得听天由命了。苦再次见到匈亲王,发生有辱颜面的事,那时木管我有多么悲伤,恐也难.见到我的浮舟了!”浮舟听了二人的谈话,顿觉肝胆俱裂。她想:“倒不如死了干净。若那丑闻传出,我还有何脸面留存于世?”此时在外宇治川水汹涌澎湃,其声凄厉悲切。常陆守夫人叹道:“如此骇人的水声,我尚未听到过,果真此地不宜久居。蒸大将怎舍得让浮舟呆子此处呢?”她不免暗自欣喜。于是众人又谈及自古以来这河水造成的灾难。一侍女道:“前不久,此处一船夫的小孙子,划船时不慎便掉进河里淹死了!这条河里淹死的人向来很多。”浮舟想道:“倘我也投身河中,如那小孩子一样被河水冲走。虽会引得不少人悲伤思念,但悲悼之情是短暂的。而我若存活于此世闹出丑闻来,必定遭人轻视和耻笑,这种痛苦才永无休止啊!”如此想来,千般耻辱,万般愁怅,一死则可全部消除。然转念一想,又甚觉悲伤。她想起母亲对她的百般牵挂与担忧,更是心如刀绞。母亲见她萎靡不振,面容消瘦,异常心疼。便吩咐乳母道:“你且去找个地方,替她祈祷健康。还须祭祖神佛,进行技楔。”她们万没料到她正企图“拔换洗手川”④徒然于那边忙碌操心。母亲又对乳母道:“看来侍女少了些,还须找几位。刚来的不宜带入京都。那些出身高贵的女子,尽管宽厚仁爱,若发生争宠之事,一样会导致两边侍女亦发生纠葛。鉴于此,你须慎重选择,万勿大意。”她极为周全地料理着,又道:“不知那边产妇何等情况了,我得即刻回去看看。”浮舟极度忧伤,今日一别,恐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便央求道:“望母亲带女儿回去暂住几回吧,女儿心境恶劣,一刻也不能离开母亲。”她依依难舍。母亲答道:“我同样舍不得你,只是那边极为嘈杂。你众侍女去了那儿,地方狭窄得很,缝纫之类极不方便。别害怕!即便你至辽远的‘武生国府’,我亦会设法来看你。我身份卑微,处处都要受到羞辱,真是可怜呀!”说罢泪流满面。
秦大将今天探得音讯。他悉听浮舟玉体欠佳。甚为挂念,故写信来探问。他在信中说道:“本欲亲临宇治,倾述相思之苦,无奈万事缠身,推卸不得,至今未能如愿。你进京之日愈近,我企盼之心愈苦。”匈亲王因昨日本得到浮舟回复,今日又写了信来,其中道:“你为何犹豫不定?我甚是担忧你‘随风飘泊去’,六神无主了。”信仍较长。两家使者常于此相逢,且曾会过面,故彼此熟识。今日二人又凑到了一起。黄大将的随从问道:“你老兄为何常来此地呀?”旬亲王的使者答道:“我特来拜访一位朋友的。”燕大将的随从道:“访问朋友,岂须亲自带上情书⑤来么?何必隐瞒实情呢?”那人只得回答:“实不相瞒,本是出云权守时方的,要我转交与此处一位侍女。”董大特的随从见他说话前后矛盾,颇觉奇怪。欲于此处弄个水落石出,又有些不妥,便分手回京去了。秦大将的随从颇有心计,人了京都,遣身边一童子悄悄跟着那人,看他到底回到哪家府上。童子回来报道:“他到匈亲王家中,将信交给了式部少辅。”匈亲王的使者却很蠢笨,不知行踪已被人追查,以致被素大将的随从看出底细,实甚惋惜。那随从回至三条院,正逢大将出门,他便叫一家臣转交回信。当日明石皇后返六条院省亲,故蒸大将穿着官饱前往迎候,前驱极少。那随从将回信交付与家臣时,低声说道:“我遇见一桩怪事,欲查明底细,故此时方回来。”袁大将隐约听见,从车中出来时便向随从问道:“何等怪事?”随从觉此处不便讲,便默默站立于一侧。戴大将知其必有缘由,亦不再追问,乘车而去了。
近来明石皇后甚感不适,倒无特别重病。众皇储及公卿大夫纷纷前往探视,一时殿内极为嘈杂。大内记道定担任内务部政务,因公事繁忙,来得较迟。他正设法将宇治的复信呈交给旬亲王。匈亲王来到侍女值事房,将他唤至门口,急着拿到信。恰逢章大将从里面来,瞥见他躲在房里读信,想道:“定是封不同寻常的情书吧!”好奇心顿起,他便躲在那儿窥视。匈亲王一时顾不了其他,双手展开粉红色信纸,甚是专注。此时夕雾左大臣亦正好出来,将经过传文值事房。袁大将即刻走出纸隔扇门口,故意咳嗽,以提醒他,告知左大臣来了。匈亲王随即藏起了信。左大臣正探头往屋内探望,匈亲王大惊失色,忙以整理身上衣带作掩饰。左大臣对他道:“皇后此病虽长时不会复发,但仍让人担心。你即刻派人去将比睿山住持增请来吧,我须即刻回去一下。”说罢匆匆离去了。夜半时分,众人方从皇后御前退出。左大臣叫旬亲王当先,带了众星子、公卿大夫及殿上人等回至自己私邪。
章大将走在最后,想起临出门前那随从的神情,总觉有何秘密欲告知。便乘前驱至庭前点灯之机,将他唤来问:“你有何要事相告?随从答道:“今日清晨小人于宇治山庄,见出云机守时方朝臣家一男仆,手持一封结于樱花枝上的紫色信件,从西面进门中交与了一侍女。小人作了些试探,但那男仆答话却前后不符,显见是在编造。小人甚觉奇怪,便暗派一童子跟随,后见他走至兵部卿亲王府上,将信交与了式部少铺道定朝臣。”董大将甚是诧异,忙问:“那回信是什么样子的?”随从答道:“小人倒未曾注意,因信是从其他门里送出的。据那童子报告说信封为红色,格外考究。”董大将便立即想起方才旬亲王那般专注展读的那信,不正是红色的么?这随从党如此细心,以后定当重用。但因近旁耳目众多,不便再细问。于归途中想道:“旬亲王实在有能耐,如此僻远的地方都被他搜寻到了、他又是如何获知此人的呢?而且竟迅速爱上了她?看来我当初以为将她安置在荒僻山乡就万无一失,确是太单纯幼稚了。照理,倘这女子与我毫不相干,你爱恋她倒也无妨。但你我从小就亲同骨肉,我曾想尽办法为你牵线带路,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地待我呢?思想起来,实甚痛心!多年来,我虽倾慕你那二女公子,然不曾越轨半步,关系清白,足见我心何等诚挚稳重。况我对二女公子的爱恋,亦并非始于今日,而是相识已久。只因我识大体,顾后果,所以我未逾越规矩。如今看来,实在是迁蠢之极。近日旬亲王患病不止,客人甚多,极为杂乱,不知他是如何静心写信的呢?想必已开始往来了吧。对相恋的人来说,宇治这条路,委实遥远。原来句亲王失踪,并非生了什么病,而是为浮舟心烦意乱。回想昔日地恋爱二女公子时,因不能去宇治的忧愁苦闷之状,真叫人难受。”他追忆着往事,顿时明白为何那天浮舟愁眉不展,神思无定了。凡事心中了然,甚是伤怀。又想:“世间最难揣测的,莫如人心了!这浮舟看上去是何等温婉拥静,孰料亦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与匈亲王倒蛮般配的。”如此一想,便欲不再争须让与匈亲王。转而又想:“真叫我与她断绝往来,实甚难舍。当初若我是想纳她为正房的,倒不能就此了断。然事实并非如此,索性让她作情人,任由她吧。”这般反复思量,实甚荒唐可笑。他又想:“如今若我嫌恶她,弃她不顾,则旬亲王定将她占为己有。但旬亲王决非怜香惜玉之人,被他喜新厌旧送与大公主作侍女的女妇,迄今已有二三人了。倘浮舟将来也落此下场,叫我如何忍心呢?”他终究割舍不下。为欲获悉实情,写了封信与她。遂趁无人在旁之时,召唤那个随从来前,问道:“近来道定朝臣仍与仲信家的女儿常相往来么?”随从答道:“是。”又问:“那经常到宇治去的,是你所说起的那个男仆么?……那边的女子家道中落了,道定不知详情,竟欲求爱于她呢。”圆他长叹一声,又再三叮咛道:“务必将信快些送到,万不可被人发现,否则会坏大事的。”随从遵命,心想:“难怪少输道定常打探大将的动静和宇治方面的情形,原来是有根据的。”但他不敢说出片言只语。大将也不多问,不欲让仆人们知道实情。宇治那边,见意大将的使者来得比往日更加频繁,不免忧虑重重。信中只有寥寥数语:
“佳人盼我太妄想,波赵末松浑不觉。惹人耻笑之事慎勿作!”浮舟对此信颇感疑虑,心中顿生优惧。难以下笔复信:若表示明白诗意而作答,实难为情;若表示不解其意,说是言辞怪僻,又未免有所偏颇。思之再三,便将那信原样折好,在上面批注几字:“此信恐系错送,故特退还。今日身体欠安,亦难奉复只字。”意大将看了,想道:“她竟如此机敏。”菀尔一笑,对她并不介意。
意大将信中的隐约其词,令浮舟心中优惧更深。她想:“荒唐羞耻的事情终难避免啊!”其时右近走过来,说道:“为何要退回大将的信呀?退信是不吉祥的事啊!”浮舟道:“其信言辞怪僻,甚难通晓,许是误送,故而退回。”原来右近觉此事奇怪,将信交付使者时已偷看过了,这做法实在不好。但她却佯装不知,说道:“啊呀,如何是好呢!大将似乎已有所察觉了,这事令大家都难过!”浮舟听罢,顿时脸腮潮红,窘困不堪,无言以答。她万想不到右近已偷阅了信件,还以为另有知情人告之于她。但又不便细问,心想:“这些知情的侍女将怎样看待我,委实令人羞耻啊!虽说是我自身造成,但我这命也实在太苦了呵!”她忧虑不堪,便躺卧下来。
右近和待从闲谈起来。右近道:“我有一个姐姐,在常陆国时有两个男子追随她。人世间这种事情是不可避免的。这两个男子皆深切爱恋我姐姐,难分高下,我姐姐无法选择,终日不得安宁。有一次她对后一个略多表示了好感,那前一个便嫉妒心起,不顾一切将后一个杀了,自己亦放弃了我姐姐。真可惜国府里损失了一位良才。而那凶手呢,尽管也为国守府优秀的家臣,但犯了这种过失,如何能继续任用?遂被驱逐出境。这都因女子引起。故而我姐姐也受牵累被请出了国守府,去东国作了民妇。至今母亲想起来还悲恸不已。这罪孽何其深重啊!我这样说看似不吉祥,但无论身份高下,在这种事情上是万万不能糊涂的,否则后果难以设想。即使能保全性命,也会各受其苦的。所以我家小姐须得确定一方才是。匈亲王比蒸大将情深,只要是真心的,小姐踉随他亦无不可,了却这般忧愁苦闷。影响了身体也是无助于事的。夫人如此精心关照小姐,我母亲又一心准备迁居,盼望秦大将来迎接。孰料旬亲王竟然先下手,这事愈发纠缠不清了!”侍从道:“快别说这吓人的话吧!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看只要是小姐心之所向的人,便是命运安排的。老实说,匈亲王那种热诚恳切,实在令人感动不已。董大将虽急欲迎娶,但小姐不会倾向他吧?据我看来,倒是暂时躲避蒸大将,追随俊俏多情的句亲王为好”。她早对旬亲王倾心艳羡,此刻便竭力夸耀他。但右近道:“我看,还是到初激或石山去求求观世音菩萨:不管追随哪一个,务请我们太平无事。黄大将领地内各庄院的办事人,均为粗鲁蛮横的武夫。宇治地方的人大多是他们一族的。凡在这山城国和大和国境内,大将领地各处庄院里的人,都是这里的那个内舍产的亲戚。右近大夫乃大将女婿,大将任命他当总管,授权他办理一切事情。出身高贵的人定然不会做出粗鲁的事情来。然而不明事理的田舍人,经常轮流地在这里守夜,难免不会发生意外的祸事。像那日夜里渡河之事,至今犹有余悸!亲王甚是谨慎从事,木带任何随从,衣着也简单质朴。若让这帮不明事理的人发现了,后果实难料想呵!”听得她们如此说,浮舟便想:“如我不倾心于匈亲王,她们怎会这么说呢?真教人羞辱惭愧!究其实,我心中并不思慕他们。只因旬亲王那焦灼万状的模样,令我惊诧恍如做梦,不由稍稍留意于他。断然没想过就此疏远久蒙照拂的黛大将。未曾料到会弄到这种地步。正如右近所说,弄出祸事来怎生是好?”她左思右想了一番,说道:“如此命苦,不如死了好!我这不幸之身,即便下等人中世罕见呀!”说罢便将身子俯伏着,悲伤啜泣。这两位深知内情的侍女皆道:“小姐莫要悲痛如此!我们是为了宽慰你才这样说的。往日,即便你遇到烦忧之事,也泰然处之,谈笑自如。自发生亲王之事后,你便忧伤烦恼,怎不叫我们担忧呢?”她们皆心烦意乱,绞尽脑汁想办法。惟那乳母兴致甚高忙着准备迁居入京之事。她见浮舟愁眉不展,便将新来的几个长得十分俊秀的女童唤至浮舟身边,劝她道:‘十姐看看这些可爱的孩子,解解愁吧。兀自躺着郁闷不语,只怕是有鬼魂作祟呢。”说罢一声叹息。
再说意大将对退信之事,未作任何答复,不觉匆匆已过数目。一日,那威势十足的内舍人突然来到山庄。果如右近所说,此人年老而横变粗鲁,声音嘶哑,说话时语调与常人不同。他叫人传言:“叫侍女来听话。”右近便出来接见。他道:“大将宣召我进京接事,迟至今日方回。大将吩咐颇多,其中一事特别关照。大将说近有一小姐居住此地,由我等担当警卫,不再另派京中人来。但闻近来有来历不明的男子与侍女往来。大将对此颇为气恼,责骂我太不谨慎,这等事是守夜人应及时查明的,怎能丝毫不知呢?但我不曾闻知,便禀告大将:‘某因身患重疾,久未担任守夜之事,的确于此事毫无知晓。但曾派定得力男子若干,令其轮流守夜,不得有丝毫怠懈。若真有意外之事发生,我岂有不知之理呢?’大将道:‘日后务必谨慎小心,若发生非常之事,必严惩不贷!’不知大将何以出此言,我心惶惑不安。”右近听得此番话,比听到猫头鹰叫更觉恐怖,答不出一句话来。她回屋传达了内舍人的话,叹道:“听他所说,与我所预料的不差毫厘!定是大将已探得消息,不然为何一封信都不来呢?’浮L母依稀听得这些话,甚是高兴,道:“大将真是有心之人!此地盗贼出没无常,值宿人亦不如过去认真,大多是散漫惯了的下司,连巡夜也省却了。”
如今这光景,令浮舟甚感焦愁,悲叹道:“此身恶运果真就要来到!”又念及匈亲王来信频问“何日可以相逢”,及诉说“缭乱似松咨”的心情,愈发使她苦不甚言。她想:“究竟让我如何选择呀!不管我追随哪一方,另一方都有可怕之事发生。思来想去,我唯有一死,方能了结此事。昔日不也曾有这样的例子吗?两位男子同样倾情于一位女子,那女子处于两难之间,只得技水而死……。如此看来,除了死,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与其留于世上遭受罕见之苦,倒不如以死了却吧。我身尚不足惜,只是母亲定然悲伤不已。但尚有许多子女须她照顾,日久自当忘怀。若我苟活于世,因此事而惹人耻笑,则母亲势必更感羞辱伤悲。”浮舟一向天真烂漫,质朴坦率,而又温婉柔顺。但因从小缺乏高深教养,涵养不深。所以一遇非常之事,使六神无主,欲寻短见。她想销毁旧信,以免留下把柄让人耻笑。但并不于众目睽睽之下一次毁灭,而是逐渐处理,或用灯火烧毁,或撕碎了丢入水中。不知实情的侍女,以为小姐在作迁京之前的准备,整理旧物。遂有待从劝解:叫、姐不必这般!这些真挚的情书,若不欲别人知晓,尽可掩藏箱底,闲暇时再取出来看,亦甚惬意呢。每封情书,各具情趣,信笺又如此高雅,况满纸都是些情深意切的话语。此番尽皆毁灭,委实可惜。”浮舟答道:“何来可惜!我在世之日已不久了。倘留这些信在世间,是不利于亲王的。而大将知道了,亦定会怪我不知廉耻,是不利的!”她左思右想,不堪悲伤,忽然忆起佛经中的一句话:背亲离世,罪孽尤重。又犹豫不决起来。
不觉三月二十已过。旬亲王约定的那个日子即将来临。旬亲王与浮舟的信上道:“我定当于那日夜间亲自来接你。务清早作准备,谨慎行事,万不可泄漏消息,勿使仆从窥破,请勿担忧。”浮舟却想道:“亲王虽微服前来,但这里必防卫森严,没有机会相见了,叫人好不悲哀啊!无法相见片刻,只能看他抱恨而归了。”亲王的面容又浮现于眼前,挥之不去。她终于不堪其悲,拿封信遮了颜面,放声大哭起来。在近忙劝解道:‘哎呀,小姐!千万别这样,会被人家窥破呢。已经有人怀疑了。只管悲伤有何益,快给他复信吧。有我在此,凡事勿须恐惧。你这般娇小的身体,即便要飞行,亲王亦能将你带走。”浮舟稍稍镇静一下,拭泪答道:“你们均以为我倾心于他,令我好不委屈。若果真如此,你们尽管说吧。但我向来觉得此事甚是荒唐。惟那固执蛮横之人,确定了我是爱慕他的。我若断然不理,不知会生出何等可怕之事。每念及此,便倍感命运多外!”遂将旬亲王的信弃之不复。
再说包亲王不见浮舟回信,暗自揣测道:“她为何好终不肯答应,连信也不回了,莫不是受了黛大将的劝诱,跟了他呢?”他愈想愈难受,不禁胸中妒火更旺。他冥思苦想,始终认为:“她定是倾心于我的,只是受了侍女们的挑唆,才移情别恋的。”顿觉“恋情充塞天空里”,实在无法忍受,又毅然赴宇治去了。
山庄在望,但见篱垣外面,警卫森严,气氛大异于往日。便有人连连盘问:“来者报名。”旬亲王慌忙退回,派一个谙熟此地情况的仆人前往,这仆人也受到盘问。显见这情形的确不同于往回了。仆人甚感尴尬,忙回答:“京中有重要信件要我亲自递交。”’便指出右近的一个女仆的名字,叫她出来接函受话。女仆传言于右近,右近也颇为难,只叫她回复:“今夜实在不行,敬请谅解!”仆人问匈亲王回复了此话。旬亲王心想:“为何突然如此疏远我?”他无法忍受,遂对时方道:“你过去找侍从吧,总得想个办法,教我知道原委。”便派他前往。幸而时方机灵,胡言乱语敷衍了一番,得以进去找到侍从。侍从道:“我也感到诧异。不知蒸大将为何突然下令,加强了夜间警卫。小姐也为此忧虑不堪,尤其担心亲王受到屈辱。今日亲王果然遇到麻烦,这以后的事更难办了。不如暂且忍耐,待亲王选定来迎日期,我们暗自做好准备,通知你们,大事便成了。”又叮嘱他匆将乳母惊醒,行事需小心谨慎。时方答道:“亲王来此,委实不易,看他样子,不见小姐是不会罢休的。我若无功而回,定要遭他责骂。不如我们同去向他说明情况吧。”便催侍从一同前去。”侍从道:“这也太蛮横了厂两人争执不休,不觉夜色加深。
其时旬亲王骑着马,站在稍远的地方。几匹村犬,跑出来向他狂吠,声音甚是粗劣,令人心惊肉跳。随从人等不免担心:“亲王身边并无多的人,又如此轻简打扮,若遭遇粗野狂徒,将如何是好?”时方催促侍从:“快些,快些!”侍从终争执不过,跟着来了。侍从将长发收拾在胁下,发端挂在前面,那容姿甚为可爱。时方劝她乘马,她决然不肯。时方只好捧着她的长裾,做她的跟班。又将自己的木展给她穿上,自己穿了同来的仆人那双粗劣的木屐。行至旬亲王面前,便将详情报告了他。然而如此站立,谈话也不甚方便。遂寻了一所草舍,于其墙阴下杂草繁茂的地方,铺上一块鞍疑,匈亲王便坐在上面。匈亲王暗想:“我这样子真是狼狈啊!果真要毁灭在情场中了,不知今后将何以为人?”顿时泪流不止。那模样令心软的侍从愈发悲伤。这句亲王相貌、姿态都极为优美,就是那可怕的敌人所变的恶鬼,见了他亦于心不忍,此时句亲王略微平静了一下,十分可怜地问侍从:“为何连说一句话都不行?”怎会骤然加强戒备呢?许是有人在熏大将面前诋毁我?”侍从便将详情告诉他,说道:“一.巨决定来迎日期,务望准备妥善。亲王这般抛却尊严,屡次屈驾,我们即便粉身碎骨,也必设法遂你所愿。”旬亲王自觉这样子狼狈,亦就不怪怨浮舟那边了。此刻夜已很深,群犬仍狂吠不止,随从人等便驱赶它们。哈喝声被守夜人听到了,便拉动弓弦,响声令人胆寒。但闻一男子怪声怪气地叫喊:“火烛小心!”旬亲王惊惶失措,只得吩咐返驾归京,心中的悲伤难以言喻,便对待从吟道:
“山重道折白云隔,饮泣归身无泊处。你也早点回去吧。’动侍从归去。匈亲王依然容姿俊美,风度翩翩。那衣衫被深夜露水沾湿,农香随风飘散,美妙无比。侍从拜别亲王,含泪返回山庄。
却说右近将谢绝句亲王访问之事告诉了浮舟。浮舟听罢,愈发心慌意乱,惟躺着不动。恰巧侍从回来,将详情告知浮舟。浮舟悲痛不已,无法言语。一时泪如泉涌,湿透了枕头。她不愿让侍女们猜忌,便竭力隐忍。翌日清晨,已是两眼红肿,羞于见人,只好躺在床上迟迟不起。好一阵才悄悄披衣起来,吟诵经文。惟愿以此消减罪孽。又取出旬亲王那日为她作的画来看,眼前便浮现出他作画时的优美姿态和俊俏面容。昨夜他冒险前来,却不能相叙一言。想来直教人悲痛万分啊!又想起那黛大将,“他苦心孤诣,想尽一切办法欲迎我入京。长久厮守。突闻我死耗,定会悲痛欲绝,委实愧对他啊!我死之后,也难逃世人非议,实甚可耻。然若苟活于世,被人指责为轻薄女子,予以嘲笑辱骂,势必令黛大将更为难受,倒不如死了好。”于是独自吟诗道:
“不惜弃舍忧患身,死后但愁留恶名。”此时对母亲也百般依恋起来。连那相貌丑陋的弟妹们,也有些难舍。又想起旬亲王夫人二女公于……离世之时,方觉留恋之人甚多啊!众侍女兴致颇高准备大将迎接事宜。缝衣染帛,忙忙碌碌,谈笑风生,推浮舟无动于衷。一到晚上,她就想着怎样不为人知地走出家门,从容赴死。为此整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耗散了元气。天一亮,便眺望宇治川,觉得自己已濒临绝期,比待宰的羔羊更为凄凉。
旬亲王写来一封缠绵悱恻的情书。但浮舟现在已心如止水,无心思再写一封信,惟附一首诗:
“身消尘世骨不存,坟莹无有哭谁身?”交与使者带回。她想让秦大将也知道她赴死的决心。但转而又想:“若二人皆知此事,迟早会相互说破,如此乏味的事,何必多此一举。必不能使人知道我这决定,我独自去吧。’除决定不告诉意大将。
母亲从京中写来一信。信中说道:“昨夜我做了一梦,见你精神不振,样子甚是难看,便为你诵经祈祷。今日白昼打瞌睡之时,又复得一梦,见你遭遇不祥之事。惊醒后即刻教信与你。万望诸事小心谨慎,切勿大意。你所居处甚为荒僻。黄大将频频赴访,他家二公主恐多怨气,若受其崇,甚是可怕。你身体愈见不好,偏我又做如此恶梦,实极为担心。原想即刻前来看你,又逢你妹产期临近。如有鬼怪作祟般时常疾病缠扰,使我不敢稍有懈怠。故至今未能如愿前来。望你也诵经祈祷,请求保佑吧!”并附有各种布施物品及致僧侣的请托书。浮舟想道:“我命已绝,母亲却丝毫不知,这番关怀之语,委实叫人心疼!”便乘有使者来寺院之机,写回信与母亲。提起笔来,方觉心中千言万语难以倾诉,终于一句也末能写出,只赋了一首小诗:
“惟盼重结来生缘,何须惜恋如梦生。”寺中诵经的钟声随风飘来,浮舟躺在床上静听钟声,又赋一诗:
“幽咽余钟添人愁,南柯梦断报慈亲。”她将此诗写于寺中取来的诵经卷数记录单上。那使者道:“今晚不便回京。”便将记录单仍旧系在那枝条上。乳母说道:“不知何故,我心狂跳不止。夫人亦道做了噩梦。看须吩咐守夜人谨慎为好。”躺在床上的浮舟闻得此话,顿时悲痛欲绝,泪又涌出。乳母又道:“不吃东西怎生是好?喝些粥汤吧。”她便如此好言相劝,百般照顾。浮舟想道:“这乳母自以为清健,实已年老体衰,我去之后,她又安身何处呢?”她甚为担心,觉得乳母很可怜。便想含糊其词告诉她赴死的决心。但未及张口,泪已流出。她惟恐别人生疑,看出破绽,便打消了此念。右近躺在她近旁,对她说道:“人过于忧愁,灵魂会飘荡出去。小姐近来兀自忧愁,难怪夫人要做噩梦了。须早作决定,跟随哪一方,然后听天由命。”说罢叹息不已。浮舟默然无语,静静地躺着,用她常穿的便服的衣袖遮掩住了脸面。
第五十三章 浮游
却说第二日清晨,宇治山庄众人发现浮舟失踪,顿时惊恐慌乱,奔走相寻,然而总不见踪影。这情形酷似小说中关于千金小姐被劫后的种种描述。恰值此时,京中母夫人因放心不下,又派一使者前来问询,使者道:“我鸡鸣时便动身出发了。”面对此状,上至乳母,下至侍女,无不手脚无措,慌作一团,不知如何作答。那不知实情的乳母及众人只是惊扰惶惑,而明知内情的有近和持从,从浮舟昨日的愁苦状,断定其已舍身赴水,不敢张扬。右近暖泣着打开母夫人来信,见信中写道:“许是太挂牵你之故,我昨夜无法安宁,梦中也不能将你看清。且时常恶梦缠绕,使得今日心绪甚为烦乱,老惦念着你。近BM大将即将接你入京,我想在你入京之前先迎来我处。可惜今日落雨,只有留待后定。”右近又将昨夜浮舟回复母亲的信打开来看,读了那两首诗,不由嚎哭起来,她暗想:“果如所料,诗中之愈多么令人伤心啊!下此决心,为何不让我知道呢?她与我两小无猜,万事都推心置腹,绝不隐瞒,为何在赴死之时却无声无息遗弃了我,叫我怎能不恨啊!?她竟似一个孩童般呼天抢地哭诉着。浮舟平素忧愁苦闷,她早已习以为常,然万料不到一向柔顺的小姐会走上绝路。右近思绪烦乱,悲痛惊骇不已;而平时自作聪明的乳母,今天亦早被骇得呆若木鸡,嘴里只知念着:“这怎生是好!这怎生是好!”
再说句亲王获得浮舟答诗,深觉其诗意一语双关,异于往常,不由暗忖:“她原本倾心于我,恐是她疑我变心,故逃往别处,不知她到底作何想法呢?’驰忧心如焚,迅速派人前去打探。使者飞奔到山庄,见处处皆号哭不已,不由手足无措,不知将信交与何人。忙乱中只得向一女仆探问,女仆悲戚道:“小姐昨夜忽然去世,大家正惊慌失措呢!而偏值能作主的人又不在此,我等下人个个皆六神无主,正不知如何是好。”匈亲王派去的人并未得悉内情,听此讯息,惊骇不已,慌得一溜烟返回报告。匈亲王恍如置身梦中,惊诧万分地想:“我并未听说她患重病啊?只知道她近日倡郁不堪。然昨日回信中并无此种迹象,且用笔精巧极致甚过往常。”他疑虑难释,忙唤来时方要他前去查询实情。时方答道:“恐是意大将已经听到什么风声,故严斥夜人须尽职,近来仆役们出入都要仔细拦阻盘问。我悄无适当藉口,若忽赴宇治山庄,被大将知悉,恐定怀疑。况且那边突然死了一人,定然喧哗扰攘,出入的人很多。”匈亲王道:“你言之有理。但是无论如何,总木该不闻木问,漠然视之吧!必须设法,去向知情者打探清楚。先前仆人传闻恐会有误。”时方见主人恳求,甚觉不好违命,便在傍晚时分动身前往。
时方一路疾行,很快到达宇治山庄。此时雨势已弱,但因山路崎岖,他只得穿简便服装,形如仆人。走进山庄,听见许多人叫嚷,有人道:“今夜当举行葬礼。”时方一听吓呆了。恳求和右近会面,但右近不肯见他,只是传话道:“时下我心境怆然,不知所措。大夫大驾光临不能起而相迎,甚为抱歉。”时方恳切地说道:“倘我不能探明情况,如何回去复命呢?还是请那位侍从姐姐出来见我一见吧。”侍从R得出来,对他道:“人生祸福,实难预料啊!小姐恐也未曾想到。请将实情禀复亲王,忽遭不幸,众人已惶惑无措,悲痛难耐。且待稍许平静之后,再详告小姐景况。况眼下正值丧期,须得四十九日忌辰期满,大夫方可再来。”说罢吸泣不止。内室中也是哭声嘈杂。其中大概是乳母在嚷:“小姐啊!快些回来呀!你去了哪里?尸骨亦未见,实令人心伤啊!往日朝夕相见,尚嫌不够亲近呢!我日夜企盼小姐交运纳福,为此我这老命方才延喘至今。未料到小姐忽地弃我而去。鬼神不敢夺我的小姐。如此可怜之人,帝释天也会让她还魂。夺取我家小姐的人,不论人鬼,都快快将她还与我们!至少也让我们看看她的遗骸啊!”她悲痛欲绝地数落。时方听得尸骨不见,甚觉奇怪,便对侍者说道:“尚望你能告我实情。可否有人藏了她?我代亲王来了解实情。倘未明晓实情或回报不符,而日后真相显露,亲王岂不怪罪于我?亲王木信会发生此事,故专派我来,不论何种情由,尚须据实报。亲王如此好意,又怎能拂逆?沉溺女色之事,在中国古朝廷倒是屡见不鲜,可如我们亲王那般情深义重之人,实难寻觅呢!”侍从暗想:“这使者倒也口舌伶俐,令人亲切。倘我隐瞒,日后终会被揭破。”思虑至此;便答道:“大夫疑心有人藏匿了小姐,如果有其事,我们又何必这般悲痛呢?我家小姐近来郁闷愁绪,表大将便说了几句,其母和这乳母便忙乎着准备让她挪居到黛大将处。而至于匈亲王与小姐之事,绝未向外人泄露过,她心中常感激思慕,故心情异常恶劣,孰料她却自赴绝路。为此,众人号肉不已。”这话虽不详尽,事实总算大概略知。时方仍是难于置信,说道:‘识言片语难叙详尽,且待亲王亲来造访吧。”侍者答道:“唉,那如何敢当?小姐与亲王的姻缘,倘现在被世人知晓,倒亦光荣。然此事一向隐秘,惟如此,方不负死者遗愿。”众人皆尽力遮掩这忽发的横死,故侍从怕时方久留会露出破绽,便力劝时方离去,时方亦知趣地告辞而去。
正当倾盆大雨之时,母夫人匆匆从京中赶来,其悲苦之状无法言语。只听她哭诉道:“你若于我眼前死去,纵然我悲痛万分,但因死生乃世之常事,人世亦不乏其例,而今你却尸骨不存,叫我心何安啊!”匈亲王与浮舟恋情瓜葛,母夫人浑然不知,故并未料到其会投水自尽,推测大多是鬼怪妖狐此类东西作祟,她想起在小说中有不少这类记载。作了一番狐疑猜想,终于想起二公主:或许她身边有心怀叵测的乳母,闻得浮舟将被戴大将接入京城,便忌恨在心,暗中与仆人狼狈为奸下此毒手,亦未可知。想到此处,愈发怀疑仆人,问道:“新近有无陌生的仆人出入?”侍者等答道:“没有。此地偏僻荒凉,新来的人都不习惯,总是藉口事故,便溜之大吉,一去不返了。即便!日仆从,亦辞职不干。”山庄侍者已屈指可数,寥寥无几了。情者等回想小姐近几日神情,记得她泪流满面地说“我真想死了”。再看她平素留存砚台底下所写之诗,多是些“忧患多时身可舍,却愁死后恶名留”等忧郁悲观诗,更确信她已投水。凝眸眺望宇治水,听那水声汹涌澎湃,顿感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与恐惧。便和右近商议:“种种迹象表明,小姐确已投水自尽。倘我们一味狐疑,而使众多关心此事的人未得确切答复,实是不妥。况小姐与匈亲王秘密之举,并非其真心自愿。即使其母现已知晓此事,也无可厚非,况对方并非令人作呕的等闲之辈。我们与其让她受猜疑之苦,不如先向她袒露事情真相,否则待被发现之时,谁担当得起?只要众人尽力隐讳,想必定会掩瞒世人耳目的。”两人便将事情悄悄告诉了夫人,说时泣不成声,表述不全。然而夫人已略知大概,也泪如泉涌,伤心言道:“既是如此,想我女儿定是葬身在那无情的恶浪中了!”悲痛之极,恨不得自己也随之赴水。后来对右近说道:“还是派人到水里打捞吧,至少总得将遗骸找回,方可殡葬。”右近答道:“此时再去捞,恐踪迹早已全无,J;!水奔腾定已冲到大海去了。况此刻作此无用之举,定遭世人讥嘲张扬,实是难听啊!”母夫人思前想后,悲情郁积于脸,实在无法排遣。于是命右近与侍从二人推一辆车子到浮舟房间门口,将她平日所销褥垫、身边常用器具、以及她身上换下来的衣服诸物,尽皆装入车中。邀来乳母家做和尚的儿子,阿阁梨与其弟子、老法师以及七七四十九日中应邀而来做功德的僧人等,佯装搬运遗骸,齐心协力将车子拉了出去。母夫人和乳母悲痛万分,哭得昏天黑地。此时那内舍人带了他女婿右近大夭瞒珊而至。说道:“要行殡葬,务须先向大将禀明,择定吉日,慎重举行才是。”右近回答:“只因另有缘故,不敢过分张扬,只得草率从事了。”于是将车驱往对面山脚一处平地,禁令外人靠拢,仅让几个知道实情的僧人料理火葬。火葬极为简单。对于此等简陋仪式,乡村那些极为迷信的人皆讥评道:“这葬式可真怪呢!规定的礼节尚未完备,便草率了事。竟如身份低微人家所为。”又有人道:“听说京都的人,凡有兄弟的人家,都故意做得简单呢。”此外种种讥评令人不安。右近想道:“乡村之人尚有此种讥评,若不加警惕,一旦泄露风声,使黄大将知悉葬仪并无小姐尸骸,势必会猜疑对方隐匿了小姐。待二人猜疑消除后,定会疑惑另有人隐藏了小姐。小姐前世善缘,故今世处处受责人怜爱,倘死后被猜测为下贱之人带走,实乃冤屈于她。”于是她甚为焦虑,细致察看山庄中所有仆役,对于在当目混乱中凡窥破实情的人,她使反复叮嘱不可泄露;而对于不知实情者,她则绝口不提此事,戒备得天衣无缝。两人互相告道:“待过些日,便将小姐寻死真相如实告诉大将和亲王,让他们早些知道真情,以削减忧伤。但是目下切不可泄漏,否则便有负死者。”这两人负疚甚深,故极力隐瞒。
再说因母夫人尼僧王公主患病,董大将此时正在石山佛寺潜心祈祷。虽远离京城,然对宇治思念甚切。宇治舍生之事,亦并无人前去告知。直到宇治的人见秦大将未派使者前来吊唁,甚觉颜面无光时,方才有一人前往石山,将此死讯禀报于大将。燕大将大为诧异,束手无策。只得派他最为亲信的大藏大夫仲信前往吊唁。浮舟死后的第三天早晨,仲信到达宇治。仲信传达大将的话:“我闻知噩耗,本想立刻亲自前来。只因母夫人患病,恰值祈祷。功德期早有规定,以致未能如愿。昨夜殡葬之事,理应先来通知,郑重择定日期办理此事。为何如此匆忙追急?人死之后,丧事的繁简,纵使为徒劳,然此乃人生最后大事,你等如此简便,竞连乡人也大加讥评,实乃有失颜面。”众侍女听了使者此话,均只得推说悲伤过度,以致有此简慢之举,除此便再无解释。
黄大将听了件信回报,忆起往事亦悲痛欲绝。他想道:“我为何要将浮舟放在宇治这可恶的地方呢?倘不是如此,定不会遭此意外变故,原以为她可以安闲度日,没想到却仍受人骚扰,实乃我的罪过啊广他深悔自己粗心大意,自责不已。然于母夫人患病期间,悲痛此等不祥之事,实乃不祥,于是下山返京。但他并不进入二公主房中,而是叫人传言:“我一亲近之人近日忽遭不幸,为避不祥,暂免进房。”便宠闭室中,大叹命运无常之事。追忆浮舟生前容姿,实是俊美可人,愈发悲伤恋慕。他想道:“她在世之时,我未珍惜其爱,而空过岁月,如今人去楼空,后悔不及,我命中注定在恋情上颇多苦痛,因此本想立志异于众人,做个化外之人。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一直随俗沉浮,大约佛菩萨为此责备吧?或许是佛菩萨想让人去虔心求道,想出这个隐去慈悲之色而让人受苦的办法吧2”于是悉心研习佛道。
匈亲王似乎更加悲伤。浮舟死讯传来,他顿时昏厥,以至二三日,一直昏迷不醒,似已魂不附体。众人惊恐万状,以为鬼怪作祟,忙为他驱鬼提怪,忙碌一团。直至他的眼泪逐渐哭干,心情才略微镇静下来,想起浮舟生前模样,愈添思慕伤感之情。他对于外人,便以患重病支吾。但平白无故红肿了两眼,怎好叫人看见,便巧妙设法隐蔽,然悲伤之情仍溢于声色。一些人见了便道:“亲王如此伤心为了何事?瞧那愁肠寸断的样儿!”匈亲王悲痛然恻之事终于传到黛大将那里,表大将想道:“如此看来真如我所料,浮舟与他并非仅仅一般的通信关系。唉似浮舟这样温情美丽的人,只要一见,岂有不惹得他神魂颠倒的。幸亏她去了,否则不知会做出怎样过分的事来呢!”他如此一想,先前的哀悼痛苦情状便减轻了许多。
众人听说句亲王患病,便纷纷前来看望,络绎不绝。此时黄大将想:“他为一个身份不高之女的死,尚如此闭居哀悼,若不前去慰问,实足乖戾。”便亲往探访。此时,章大将正为刚逝世的式部卿亲王服丧,身着淡墨色丧服。色彩倒很相称,但他心中只当为浮舟服丧。他面庞瘦削,却更显出几分清峻。其余问病之人听见亲大将来,全都退出。正值日薄西山,幽静可人之时,匈亲王见意大将来此,颇觉尴尬。未曾开言,早已泪眼源俄,不能自抑。好容易镇静下来,说道:“我其实并无大碍,惟感叹人世变化无常,以致忧伤成疾而已,众人皆认为须慎重为是,父皇和母后也为此坐卧不安,我实乃有愧/泪如泉涌,他想避人注意,欲举袖揩拭,但泪珠已纷纷落下。他甚觉羞愧,但转念一想,前大将未必会知晓这眼泪是为浮舟流的,只是笑我懦弱如同儿女罢了!便觉可耻。但黛大将想道:“他果然是为浮舟悲痛忧伤呢!他二人不知何时有这关系的?数月以来,他不是常嗤笑我是个大傻瓜吗?”当他这样想时,对浮舟的所有哀悼之情顿时消逝无形。匈亲王窥视其神色,想道:“此人何等冷漠无情!只要胸中有怜悯之心者,即使不为生离死别悲苦,也会为空中飞鸟的鸣叫而愁苦的。我今无端这般伤心流泪,若地察觉我之心事,也会因同情而落泪的。只不过他对人世变化莫测之事领略已深,故能泰然处之而无动于衷。”于是便以为此人实可钦佩,将他喻作美人曾经倚靠过的“青松枝”。他想象蒸大将与浮舟相晤之情,顿觉此人实可作死者的遗念。
两人闲聊一会后,勇大将想了想觉得不应在浮舟的事上再躲闪隐讳,便决定坦然陈述,说道:“往着我俩皆无话不谈,经常推心置腹一吐为快。而后我有幸入了官场,你也身居高位,彼此便少了从容叙谈的机会。无事不敢随意造访,今日告诉你一事:你曾在宇治山庄中见到的那位红颜薄命的大女公于,有一个与她同一血统的人,居于隐蔽之所。我闻晓后,便常去照拂她。但我当时正值新婚之期,深恐遭人非议,便将她暂时安顿在宇治的荒僻山庄。我并非常去看望,而她仿佛也并非惟我是从。倘我祝她如正夫人般高贵,便绝不会如此待她。但我无此用心。而她的模样,也并无缺陷。故而细心冷爱。谁知近日碎然死去,使我倍感命运多患,人生无常,因此甚为伤怀。这件事想必你已知道吧!”说毕,不禁借然泪下。他甚觉如此落泪,有失体面,便觉愧疚,可泪如泉涌,一时如何抑制得住,因此他颇为难堪。匈亲王疑惑地想:“他这态度大异寻常,恐是已知晓内情。若如此真乃遗憾!”但仍装作不知,说道:“此事真是可悲,我昨日也隐约闻知一二。本想差人问候,打听详情,但又传出足下决不欲让更多人知道此事,因此消却此念。”他故作冷漠状,然而悲痛郁结于胸,故而言语甚少。冀大将说道:“只因她与我有这般关系,故我想将其推荐与你,大概你已见过了吧?她不是到过你府上么?”这话心照不宣。遂又说道:“你尚染病在身,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无关紧要的浴事,恐太厌烦,恕我冒昧。请善自保重阳!”之后便告辞而去。途中,黄大将思忖;“他的思念何等深沉!浮舟不幸薄命,然命中注定便为高贵之人。这句亲王乃今上最为宠爱的皇于,无论容貌、仪态、谈吐,皆异常优秀,无与伦比。其夫人亦非寻常人,各方面皆堪称贤淑高贵之典型。但他却撇之而钟情于这浮舟。现在世人举办祈祷,诵经、祭祖、拔楔,大肆骚扰,忙乱不堪,其实皆因旬亲王痛悼此女而生病之故。我亦算高贵之人,夫人为当今皇家公主。我痛悼此女,哪点不及匈亲王呢?如今一旦念起她,悲伤便难以自禁!话虽如此,这等悲伤确也实在蠢笨不可效仿的。”他强压哀情,但仍思前想后,心迷意乱。便独自吟诵白居易“人非木石皆有情……”之诗,随身俯卧在那里。想起浮舟那极为简单的葬仪,深恐她的姐姐二女公子闻知后悲哀难过,觉得委实对人不起,深感不安。他想:“她的母亲身份卑微。此种人家大多迷信:凡有兄弟之人死后葬礼必须从简,草率了事,浮舟亦即如此。”思此,心中愈发难受。关于宇治诸多细况,他多有不悉,故而他欲亲赴宇治,探询浮舟死时情状。但他又不便长留宇治,倘去之即回,又未达目的。心中不免矛盾,一阵心烦。
日月如梭,四月又到。一日傍晚,燕大将乍然想起:“倘浮舟木死,今日不正是她迁京之日么?”此番思量,又生悲凉。庭前花橘簇拥,香气四溢。杜鹃飞过。两声啼鸣。素大将独吟“杜宇若能通冥府”之诗,仍感心中郁结未能倾吐。此日旬亲王正好来到北院戴大将便命人折取花橘一枝送去,并赋诗系于枝上:
“君心有意惜杜宇,亦自吞声暗饮泣。”
匈亲王因见二女公子模样与浮舟极为相像,万分感慨。当夫妇二人于静坐默思时,蒸大将所赠花束及信送到,旬亲王阅毕颇觉有趣,便答诗道:
“橘花芬芬怀故人,杜鹃知情缓啼声。多啼令人心烦。”匈亲王与浮舟之事,二女公子早已知晓。她想:“我的两位姐妹皆这般短寿,一定与她们所虑太多,过于忧愁悲伤有关。看来因我少有忧患,才得以延喘至今吧!然人世无常,我也不知能苟活多久。”念此,愈发伤心。匈亲王鉴于她已略知一二,倘再瞒她下去,已不忍心,便将往昔之事稍加整理,—一告之。二女公子道:“你总是瞒着我,使我又气又恨。”两人悲喜交加,神情激动。因对方乃死者姐姐,故而叙聊亦更为亲切。那边六条院内,万事皆奢华铺张。此次因旬亲王患病而举办祈祷,亦大肆忙碌。关切之人甚多。岳父夕雾左大臣及诸舅兄弟无时不在旁守侍,烦乱不堪。这二条院却异常清静,匈亲王甚觉舒畅。
旬亲王推量:浮舟究竟因何而突然寻死?竟象是一场梦。他郁郁不快,便造时方等人,去宇治迎回右近。住在宇治的浮舟母亲,心魂俱被女儿牵去,一听到宇治川水呜咽,便欲跳水而去。那忧伤悲愁无时可解,痛苦不堪,只得回京去了。因此,右近只有几个僧人作伴,异常岑寂无聊。正在此时,时方等人奉命而来。先前警备森严的通口,如今却无人阻拦。时方回想前事,叹道:“真遗憾啊!亲王末次抵此却被挡驾,不让人内?顿生同情之心。远在京中的亲王却因这不足道的恋情而愁绪万般,觉得甚是无聊。但见此光景,又忆起昔日好几夜风尘仆仆赶来的情状,以及旬亲王与浮舟相拥乘船的情致,觉得其人丰姿绰约,柔美动人。回首往事,众人颓丧不振,感憾万千。右近一见时方,便便咽不止,这原属常理。时方说道:“匈亲王再三吩咐我,专程遣我来此。”右近复道:“正值热丧,我怎好离开去见亲王呢?别人看了亦将诧怪,我不无顾虑。即便去见,恐怕亦难禀报清楚,亲王又怎难确悉详情呢?且待四十九日丧忌完毕后,我寻个借口‘我要出门一下’,这才像样。倘我能意外地存活着,只要心境稍好之时,哪怕亲王不来传我,我也要亲去向他述说这噩梦般的种种经历。”她今日磨蹭着不肯起身。时方也哭着:“我们都是些不知内情的人,对亲王与小姐的关系并不详悉,但目睹亲王对她的忠爱,觉得大可不必急切亲近你们,将来侍奉你们之日甚多。如今出现这等伤心事,我们此刻的心境亦极愿与你们亲近些。”继而又道:“亲王办事向来细致周到,此次还专派来车辆。倘空车回去,定使他大为失望。事已至此,那就让另一位侍从代作入京见亲王如何户存近便唤来侍从说道:‘那么烦你走一趟吧。”侍从答道:“我言语笨拙,且丧服在身,亲王府即会不禁忌?”时方说:“府中正为亲王患病而祈祷,确有诸种禁忌,然对服丧之人似乎并不禁忌?”况亲王与小姐宿缘如此深厚,他亦应服丧。丧忌之日已所剩木多,只得劳驾你了。”这侍从一直倾慕亲王的使美满洒。她正愁浮舟死后见不着亲王了,今日却有此良机,不禁暗喜,便听从安排,随车入京去了。她身着黑色丧服,更增添几分高雅气质,清秀俊美。因她已没有主人,不必穿裳也未将裳染成浅墨色。此日便叫随从带了一条浅紫色的,以便参见亲王时系上。她不禁感慨:倘小姐在世,此日进京须微服暗行,小心谨慎。对于亲王与浮舟之间的恋事,她万分同情,故一路上想起浮舟的不幸便流泪不止,直至亲王府中,眼泪也未曾干过。
匈亲王听说浮舟的情从来府,顿添伤感。总觉此事欠妥,便未告诉二女公子。亲王来到正殿,于顾前迎接待从。她一下车,便急切询问浮舟临终前的一言一行。侍从便细述了小姐此间是如何伤感万端,哀声叹气的,还有那一夜是如何凄惨哭泣等等。她说道:“小姐整日枯坐沉思,对事皆无心思。虽满腹心事,却从不向人流露,只是闷于心中。因此,她连一句遗言也未曾留下。如此利索的举动,实未料及。”她的详细叙述,使亲王愈发悲痛,推量浮舟心情,怪她何不随波逐流,顺其天命,而要取用此等烈举,又懊悔当时没守候于她身旁,否则将她拦腰抱住,多好啊!如今一切齿晚了,念此,心里锥刺般疼痛。此时侍从亦说:“我们亦痛悔没有深究她为何烧掉书信,实甚大意呵!”如此对答,直至天明。侍从又将浮舟写在诵经卷数记录单上的诗读给他听,那是浮舟答复母亲的绝命诗。亲王素来不曾注意过这持女,此时亦觉甚可爱,对她说道:“你今后就在此侍候夫人吧,你愿意么广侍者答道:“我求之不得,但心中悲痛未曾消解。待丧忌之后再说。”匈亲王说:“但望如愿,盼你再来。”此刻,他连这侍从亦难离舍了。破晓时分,侍从告辞,旬亲王赏赐她本为浮舟置办的根箱与衣箱各一套。器物甚多,但赏赐持从亦不宜太多,故只送了侍从一些与其身份相称的东西。侍从未料到此行受赏,心中自是百般欣喜。但将所有赏物带回,又恐同辈猜疑而带来麻烦。她甚是为难,但又不便拒绝,于是只得全带回。回到山庄,与右近悄悄地打开来看。每逢寂寞难耐之时,看到这许多新颖精致、巧妙可爱的东西,不禁睹物思人,愈发悲泣。“衣服如此华丽,于丧忌之日如何隐藏呢广两人相与愁叹。
十分伤感的素大将也异常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因而亲自赶往宇治探询。一路上尽思往事:“当初我为何要访问八亲王呢?后来竟操心起全家,连对这个弃女也如此关心。我只是倾慕法师的道行高深方来此,原本打算向这先辈请教佛法,为后世修身积福。不想竟事与愿违,催萌了凡心。恐是因此之故,才遭受这般惩罚吧?”到得山庄,他唤来右近说道:“此间情状,我闻知甚少。真是伤心之至!七七丧忌日行将结束,我本该丧忌过后再来,但实难忍耐,故此时赶来,小姐究意患了何病,竟如此摔死?”右近思忖道:“小姐技水之事,并君等皆知晓。大将迟早也会闻知。我倘瞒了他,将来再有别的消息,反而要怪怨我。不如对他直说。”至于浮舟与句亲王的恋情,右近曾费尽心思地隐瞒,并早有准备:倘面对意大将,应该如何如何说。然今日当真面对他那异常严肃的表情,想好的话竟皆忘掉了。她只得语天伦次地叙说了浮舟失踪前后的情况。戴大将听了,不胜惊诧,一时无话可说。他想道:“此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如此沉默寡言的浮舟,凡事从不轻意开口,完全是个温顺柔弱的女子,怎会有如此烈举?定是侍女为蒙敝我而如此捏造?”他疑心浮舟被旬亲王藏了起来,愈加顿燥不安。但旬亲王痛悼之时,却无佯装之相。再认真观察众侍女,个个伤心痛哭,并无虚假的迹象。众人闻知黛大将到此,皆悲痛不已,齐声号哭。戴大将闻之,问道:“难道只有小姐一人失踪吗?还有无其他人?请将当时细况告知于我!小姐决不会因我一时冷淡而背弃我的。究竟因何不可告人之事而去投水?我总觉嚼跷。”石近觉得董大将甚为可怜,又见其猜疑,甚觉为难,便对他说道:“我家小姐出生贫寒,生长穷乡,大人当早有所闻,最近又居这荒寂山庄。自此,常多愁苦。只有大人的偶尔降临可以短暂解忧。她一直盼着早些去京,以便安乐地守候于大人身边。此愿虽不出口,但心中却时刻念着。当闻知此愿即将了遂,我们皆为之欣喜庆幸,并纷纷为乔迁作准备。那位常陆守夫人因即将了遂多年夙愿,更是满心欢喜,日夜筹划乔迁之事。岂知不久便收到大人一封让人费解的信。守夜人也来传言,说有放肆之侍女出人,必须严加警戒。那些粗暴村夫不晓事理,便胡乱猜测,顿时谣言四起。而此后又久无大人音信。故而小姐深为失望,日夜哀叹自身命苦,便生了绝望之念。母夫人一向竭心尽力,为求女儿福运双至,不落于人。小姐却觉得贪妄此种幸福,定遭世人讥笑,愈发伤心。故陷入悲观,只顾整日愁叹。另外,恐怕别无死因。即使被鬼怪隐藏,总不会一点不留痕迹吧?”说完已泪盈双眼,悲拗起来。蕉大将再无可怀疑,顿生悲痛。他说道:“我身不由己,任何举动皆受人注目。每逢思幕她时,总是想道:迎她来京之日术会太久了,那时便光明正大地与我长聚了。全靠此慰情,得以度送时日。她疑心我冷淡她,而其实是她先弃舍我。教我好不痛心啊!还有一事,本不想再提,但此处无外人,说说无妨,这便是匈亲王一事。他与小姐交往究竟始于几时?我知他很擅长讨女儿家欢心,我想小姐亦是被他所感,而又深恨不能与之长相厮守,故而悲哀,以至投身赴水以求一死。其中详情必须实说,再不可隐瞒!”右近一惊:“看来他全知晓了!”深感遗憾,答道:“这伤心之事,原来大人早有所闻?我是与小姐寸步不离的……”她略加恩索,又道:“大人定然知晓,小姐曾在亲王夫人那里小住几日。殊料一日亲王竟闯进了小姐室内。终因我们一番严词痛斥而退出。小姐心怀恐惧,便迁居到三条那地方。此后亲王无踪可寻,亦便罢手。但后来不知亲王从何处探得消息,不断遣人送信至此。算来那正当二月间。然小姐却置之不理。我多劝她:‘倘一直如此,倒显得小姐没有礼貌,不通情理。’于是小姐才做一二次答复。除此外,并无他事发生。”素大将听了,想道:“右近恐怕只能说这些,我若太过深究,那反倒不好。”于是俯首沉思:“浮舟珍视旬亲王,对他有思慕之心。另一方面不能忘我,以致踌躇难决,痛苦不堪。她本就善良柔弱,难以决断此事,恰又临宇治川畔,怎不起这等差念呢?倘我不将她安置在此,即使天大的忧患,亦未必能找到投身自尽的‘深谷’?看来,这宇治川水太为可恨!”他近来常奔走于这崎岖山路,皆为了那可怜的大女公子与这浮舟啊!他一想起,便悲痛难忍。连这“宇治”地名亦常刺痛他,不愿再听了。遂又想:“二女公子最初将此人视作大女公子的雕像向我提及时,恐怕便是不祥之兆。总之,此人的死全在于我的粗心。”他思来想去,觉得这母亲也实在可怜,自己身分低微,使女儿的后事也如此草率,不胜遗憾。右近的详细报道,使他想到:“有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女儿,却不幸夭逝,作母亲的该是何等悲伤啊!”浮舟与匈亲王的恋情,她母亲未必知晓。她定会误认我背信变卦,才使女儿寻此短见的,也许此时她正怨恨我呢。”顿感歉疚不安。
浮舟未死在家里,此屋本无不祥之气。但意大将见随从皆在面前,不便人屋,故命人搬下驾车辕的台,放在边川外当作凳子。但又觉不甚雅观,便走到林荫下,于青苔密布之处坐下休息。念想从此将永不再来此地,心中顿生凄凉。四下环顾,独自吟诗:
“亦当长辞故人宅,何人凭和比患居?”阿间梨今已荣登律师之位。燕大将便召之人庄,要他为浮舟举办法事,并叫他将僧侣人数增加。他觉得只有这样举办法事,才可消减因自己造成的罪障。他还详细安排了每隔七日的诵经供养。天色已暗,意大将即将返京,心中思量再三:“倘浮舟在世,我今夜定会与之欢聚,不再返归。”他召来共君。弃君却派人代答道:“此身实甚不祥,为此整日愁叹,神思愈益衰弱昏迷,惟有怅然奄卧,此身再无用处。”她既不肯出来,蒸大将也不愿进去见她,便上道返府。一路上仍悔恨交加,何不早将浮舟迎人京中呢?那宇治川的水声,刺得他心如刀绞。他暗自叹惜:“竟连尸身也见不到了,此种死别真可怜可悲呵!她是随波逐流了呢?还是沉入了水底?”哀叹不止,无法劝慰。
时值常陆守邪内正为祈祷女儿安产而举办法事,浮舟母亲想到自己到过丧家,身蒙不祥之气,所以返京后便未去常陆守翩,而暂时寄居于三条那所简陋屋子里。哀思无法排解,且又牵挂那临产的女儿,后来闻知顺利分娩方放心,但因身染不吉之气,不便去看望女儿,终日只得昏噩度日。正在此时,素大将悄悄派人送来一信,母夫人悲喜交加,拆阅来信,见信中写道:“夫人忽遭不幸,本应前来致吊,然因心烦意乱,泪眼昏花,且夫人亦爱子情深,不胜悲痛,故未前来造次,待。心绪稍宁时,再登门叩问,岁月易逝,人世易变,愁恨难消。痛感世事无常,更觉愁恨难消。我苟活于世,还望夫人看在你爱女的份上,以我为遗念,随时枉顾为幸!”此信言辞委婉恳切,送信使者便是那个大藏大夫仲信。表大将又命件信捎话道:“只因我做事太过迟缓,以致未能及时将爱女迎接入京,夫人可否会怨我呢?事情已是如此,尚望木再深究其责,自今后,凡事我当尽力为夫人效劳。敬请夫人放心,浮舟的兄弟若有人仕之志,我定当鼎力相助!”夫人认为子女之丧毋需过分忌避,因此坚持请信使人内休想。自己挥泪作书道:“承蒙你细心看顾,方使我身处逆境尚能延残端。小女长期愁眉不展,使我痛感自身出自低微之罪过。闻知你要迎她入京,我亦为她从此可脱离苦境而高兴。殊料又遭如此厄运,让人一听到那“宇治”二字,便觉胆战心惊,哀伤不已。今蒙赐书问候,殷勤抚慰,窃喜寿命可延。倘得幸存于世,还得仰仗鼎力相助。只因泪眼昏花,未能恭敬回复为歉。”照例,应送使者礼品,但此时不甚适合。若不送则又觉欠妥。便取了一条准备送与蔡大将的斑纹犀角带与一把精美佩刀,一并装入袋中放于车上,对仲信说:“此物乃死者遗念。’便以此赠送。使者回府后,蒸大将见了所赠物品,说道:“实在不必如此。”使者报道:“那常陆守夫人亲自接见,咦咽着感激不尽。她说:‘家里小儿也得到大将如此关照,我们身份低微,真是羞愧难当。我当不使外人知道何种关系,将所有不肖之子道赴尊哪,服侍恩人以示感激。”蒸大将想道:“与这些人家虽然关系并不密切。但天皇的后宫中,也不是无地方官的女儿的。若因宿世姻缘而蒙皇上宠爱,世人也不至于议论吧。况且普通臣下,娶贫贱人家的女儿或妇人为妻,也非罕见之事。外间传言我与一个地方守吏女儿来往,然而我最初便未打算娶她为正妻,因此不能算作我行为上的污点。我只是看在那已故的女儿面上,照顾她的家人,以及抚慰悲痛的母亲。”
常陆守来三条那屋子里找夫人。他勃然大怒,站着对她嚷道:‘做着生孩子的女儿不管,竟躲于此逍遥!”只因夫人从未将浮舟的事情告知他。而在他心中,浮舟早已落入困境。夫人原打算在浮舟被黄大将拉入京中后,方将此喜事报与丈夫。谁曾料到此灾运之事发生,因此再无必要隐瞒下去。便抽泣着将实情惧告与他,且取了餐大特的信与他看。常陆守本是一起炎附势之人,见了此信大为诧异,反复玩味,叹息道:“这孩子放弃了如此莫大的幸福,真不识好歹!我亦为大将家臣,经常在他府中出入,却从未被他召见过。他实在是少有的显贵尊严之人呵!由他关照我儿,我们全家算走好运了!”顿时喜上眉梢,夫人则痛惜女儿,只知掩面恢泣。常陆守也不禁落下泪来。其实,倘浮舟尚在人世,恐常陆守的儿子还得不到意大将的关怀。仅因他而使浮舟丧命,心觉愧疚,方走此下策安慰其母,哪管世人讥评。
章大将为浮舟举办七七法事。心下却又疑心她是否真已死去。但念及无论死活,举办法事总是积功德的事,因此便嘱律师于宇治寺中秘密隆重做道场。照他的吩咐,六十位法师所赠布施品皆格外丰厚。浮舟的母亲亦来此,加做了诸种佛事。旬亲王将黄金盛装于白银壶中送至右近处算是供养她的。他深恐外人生疑,不便公开铺张法事,不知内由的人纷纷猜疑:“给一位侍女的供养为何如此丰厚?”蒸大将亦派遣了大批亲信前来寺里办事。众人大惑不解:“奇怪!此女子究为何等样人,法事党办得这般隆重?”不久常陆守也来了,他毫不拘谨,竟似主人,众人更觉纳闷。近来常陆守因女婿少将喜得贵子,大办贺筵。甚是忙碌。家中珍宝应有尽有,近又收藏了唐土与新罗诸秀珍品。然而限于身分,故甚不足观。此次法事虽是隐秘举办,然而排场异常体面。常陆守见后,心想:“可惜浮舟无幸于世,否则她日后福份之高贵将无可比拟。”包亲王夫人也送来诸种物品布施,又命设筵宴请七憎。皇上也略闻蒸大将曾有一钟情女子。猜想他怀爱至浓,为不让二公主得知,竟一度藏匿于宇治山庄,亦为他惋惜。意大将与旬亲王二人一直为浮舟之死悲伤。旬亲王清火炽盛,忽然失去恋人,更是痛心疾首。但他原来轻薄成性,为转移情绪,又不断与别的女子纠缠起来,秦大将却心负愧疚,虽尽力关照浮舟家族,仍难消解心中愁闷。
再说明石是后为叔父式部卿亲王服轻丧,丧期未满尚居于六条院。此位便由旬亲王之兄二皇子代任,由于位尊,不能常来参谒母后,旬亲王心绪欠佳,百无聊赖,便常同母后带来的姐姐大公主闲玩,借以消愁。大公主的众侍女一个比一个妩媚,匈亲王因未能仔细欣赏而颇觉遗憾。燕大将亦为之动心,情不由已暗恋上一位,便是大公主身边的小宰相君。她穿姿绝美,令人心驰神往,品性亦极为优越。她对琴与琵琶,尤其独到精深,一弹一拨,都美妙动人,写信或讲话,亦极富情趣。旬亲王往日亦曾动此念,欲夺人所爱据为己有。但小宰相君却说道:“我可不像别人那般屈从他!”她那矜持庄重的态度,颇得秦大将赞赏,感叹此人的确与众不同。而小宰相君亦察觉大将内心痛楚,不忍见到,便附诗劝慰,诗曰:
“虽悉君心苦,怜惜不由人。但因身份微,岂可吐微忱。让我代她死了吧。”此诗附于一张雅致的信笺上。凄清之夜,正值思绪惆怅,此诗如此慰贴,熏大将深为感动,便答诗道:
“遍历无常事,何曾显隐忧?无人晓此苦,惟君知我愁。”为答谢她此番好意,便步入她房间,说道:“正值无限忧伤,我喜得你赠诗分外欣慰。”黄大将本出身高贵,素来矜庄持重,举止文雅,不肯随意出人于侍女之室。而小宰相君身居陋室,即为宫中所谓“局”的小屋。对秦大将的突然降临,她一时手足无措。幸而她一向不卑不亢,有理有节应对自如,更令蒸大将恋慕。便想:“此人竟比我所爱的那人更优雅些呢!为何于此处当宫女呢?若作了我的诗妾,终日守在我身边就好了。”他暗暗将此念埋于心里。
时至莲花盛妍,明石皇后举办法华人讲,先为亡父六条院主,再为义母紫夫人。各自择定日期,供养经佛。法会异常在严宏大,讲第五卷那日,仪式格外隆重,有幸前来六条院观赏之人,皆为众侍女远近亲故。第五天朝座讲第八讲,功德圆满。法事期间殿内暂作了佛堂装饰,如今须恢复原状,放北厢中纸隔扇得全部打开,以便仆役布置整饰。便将大公主暂移居至西面廊房。因听讲过度疲惫,众侍女皆回自己房里休息去了,大公主身边仅有几个侍女侍候。此日,袁大将欲与一位退出的法师商谈要事,便换了便抱来钓殿寻找。后来僧众全部退出,素大将便坐于池塘旁纳凉。此时园中人影甚少,那位小宰相君正与同伴们于附近一帷屏围隔成的休息室暂歇。表大将屏息静听到寨奉的衣衫声,猜想小宰相君定在其中。便从纸隔扇隙缝里窥探,但见里面不似普通侍女房间,布置优雅清爽。从参差的帷屏隙间望去,室内一清二楚。有三位侍女与一女童,正将冰块盛于盖子中,喧嚷着将它割开来。她们未穿礼服,亦未穿窗汗衫,一幅放任不拘的模样。黄大将未曾想到此处便是大公主的居处。忽觉眼睛一亮,一位身着白罗衫的女子,美貌绝伦,正微露笑唇,闲视着喧哗弄冰的众位侍女。她正是大公主。此日酷热难当,浓密的头发略微向前挽起,丰姿绰约美妙。蒸大将想:“我所见的美人不少,却无如此美丽的。”相形见细,近旁的众侍女,个个黯然失色,形同树桩了。他略微定神,仔细观看。只见一持女,身着黄色生绢单衫,外缀淡紫色裙子,纤手握扇,打扮得格外整齐。她对弄冰的人说道:“你们如此费力,反而更热了!倒不如放下看看吧。”她微微笑着,眉目传神,娇羞动人。蒸大将一听那声音便怦然心跳,那侍女正是她朝思暮盼的小宰相君。众侍女费了好大力,方得将冰割碎,一人手持一块。一倍女颇为放肆地将那冰块置于头顶又直贴胸乳之间”。小宰相君便用纸包了一块,送至大公主跟前。大公主伸出那双纤细娇嫩的玉手,在包冰的纸上指拭了一下,说道:“我不要拿,水滴下来真讨厌。”秦大将隐约听得她那声音,亦觉无限欣喜。他想:“我是在她小时候才见过的,那时我仅是个蒙昧无知的顽童,但偏偏却能惊悟她那美好动人的模样。后来我再也未能见到她了,亦未曾听过有关她的事。多年后于今日却有缘与她相见,怕是神佛的赏赐吧?会不会又如从前,成为某种忧患的起因呢?”他惴惴不安,呆呆痴痴立于那儿通思。一女仆正于北面乘凉,忽然想起打开的纸隔扇未曾关上,若有人前来偷窥,自己又要遭斥责,忙慌张跑过来。见一不曾认识的穿便袍的男子站着。她心中惶恐,亦顾不得让外人瞧见,沿着回廊匆匆奔来。黄大将想:“我此种行径实有些不雅,万不能被人发现。”便转身离去,躲藏起来。那女仆极为担心:“如何得了!帷屏都未这好,从此处望进去一览无余!那官人怕是左大臣家的公子吧?陌生人还定不会到此的。若被人知晓,必严加追究是何人打开纸隔扇的?幸而他穿着丝绸单衣与裙子,走动时末发出声音。里间的人该不会知道吧?”黄大将想:“若不是遇见宇治,我道心一定坚定了。如今倒成了百苦交煎的俗夫!若当初早些出家,则已安居深山,悠闲自得了。”思前虑后,不觉心绪烦乱。又想:“我长年来不是一直渴望见到大公主吗?如今得见,却反增痛苦。这真是无聊。”
董大将回至三条院,次日晨起身特早。细看夫人二公主的容貌,娇美动人。但他想:“二公主的美貌虽不亚于其姐,但细微处毕竟有许多差别。大公主端庄高雅,光艳照人,实在美不可言!但也许是我的成见,或因时地不同吧。”便对二公主说道:“如此大热天气,你另换件薄衫穿上吧。女子在饰定要及时更新,方可显出季节情趣。”又吩咐侍女道:“到皇后那边去,叫大或为公主缝件轻罗单衫。”众侍女便猜想:“定是大将欲将公主打扮起来,他好欣赏她的美姿。”众人均很兴奋。素大将仍旧去佛堂诵经,之后回室休想。他午时来到二公主房里,见侍女已取回轻罗单衫挂在帷屏上了。便对二公主道:“你可穿上这罗衫了,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半透明的着装也许不好,眼下是在家里呵?”又亲手替她换衣,裙子为红色,也如昨日大公主所穿。二公主秀发极其浓艳,长长垂下来,她的美貌确实并不比大公主差。应该说各有所长吧。他又叫人拿些冰来,让诗文割破一块送与二公主。此番模仿,自己也觉好笑。他想:‘他人皆喜欢将所爱之人写入画中,通过看画以慰其情,她虽不是大公主,然而是其妹,更好替我慰情吧户转而又想:“若昨日我亦能如此刻一样参与其间,忽意欣赏大公主……如此想来,不禁长叹一声。便问二公主:“你近些时日可曾给大公主去信了广二公主摇摇头说:“在宫中往往应父皇之命,我才写。后来,父皇未说,我便未写了。”黄大将说道:“仅因你下嫁给了臣子,大公主才不再与你通信,甚是遗憾。你可去拜见母后,诉说此事,且说你怨恨她。”二公主答道:“怨恨?这万万使不得了。我不去。”冀大将道:“那就如此,便说大姐常因我是臣下,颇为轻视,因此我也不愿给她写信了。”
此日转瞬即逝。次日清晨,袁大将照例前往参见皇后,旬亲王一同来到。今日他身着丁香汁染的深色轻罗单衣,外署深紫色便抱,打扮俊逸,神情清爽。其相貌之美,不亚于大公主o他肤色白皙,眉目清秀,且较先前略微清瘦,异常动人。此貌似大公主之人,竟使黛大将顿生爱恋。他想:“万万不可!”迫使自己镇静下来。惟觉比往日未见大公主前更为痛苦了。匈亲王命人拿了些画。送与大公主。木久,他也去了大公主处。
燕大将十分恭顺地与明石皇后交谈佛经内容,后又谈到六条院主及紫夫人在世时些许琐事。末了见到那些选送大公主后遗留的图画,便说道:“二公主近日闷闷不乐,可怜得很呢!仅因她辞别九重,下嫁于臣子。那大公主亦不再与她通信,皆因她身份有别,故嫌隙于大公主。望将此类画顺便送去一些,本可由我带去,深恐不甚珍贵了。”明石皇后说道:“这就怪了,她怎会有此种想法呢?往常她姐妹二人同在宫中,当能书信来往,如今相隔甚远,相互问讯便少了些。你且告知她,不要顾虑太多,我会规劝大公主。”篇大将道:“二公主怎可冒昧去信呢?她虽不是你的亲生,但我与你有姐弟之谊。若你能看在此份上给以青睐,实在令人欣慰。况且她们平素惯于书信往来,如今忽然见弃,实甚遗憾。”他说此番话,实非好心,但明石皇后哪能意料得到。
辞别明石皇后,秦大将欲前去探望那晚曾入其室的小宰相君,借以看看前日窥探过的那间廊房。便步过正殿,向大公主所居的西殿走去。此处侍女戒备森严。董大将仪貌堂堂,风流深洒走近廊前,见夕雾左大臣家请公子正与众侍女谈话,便于边门前坐下,说道:“此处我常来走动,却很少见到诸位,我常感觉像老了似的。往后我定常来亲近亲近。你们不会嫌我不合适宜吧?”说罢便瞟了瞟几位侄子。一侍女说道:“从今日开始练习,定会返老还童的。”众人信口谈笑,倒也风趣。可见殿内极为优雅,颇富情味。他并无特别之事要来此处,仅与侍女们说些闲话罢了。但他颇感惬意,于是坐了很久。
大公主来到母后处。母后问道:“黄大将曾到你那里去过吗广大公主的侍女大纲言君忙答道:“董大将仅来找过小宰相君。”母后道:“他一向严肃,怎会找特女谈话呢?倘不是个伶俐的女子,富有心计,心里早为他看透了。小宰相君倒可放心。”她与黛大将虽是姐弟,但素来便较客气,因此要侍女们亦不可对他太随便了。大纳言君又说道:“小宰相君深得蒸大将喜欢,常到她闺房去叙谈至深夜,恐二人关系实出一般吧?而小宰相君对匈亲王却很无情,说他待人轻薄,连信亦未给他回。”说罢笑起来。明石皇后亦跟着笑了,说道:“小宰相君确实聪明,匈亲王的浮薄本性未瞒过他。他那品性应好好改一改,说来令人遗憾,不须说侍女们的讥笑了。”大纳言君又道:“我还听得一件怪事呢:最近藏大将那个死了的女子,原是旬亲王夫人的妹妹。或许不是同母所生吧。还有一前常陆守之妻,据说为此女叔母或母亲,不知到底怎么回事。此女子住于宇治,匈亲王与她私通。戴大将闻讯,准备立刻迎她入京,并添派守夜人,严加戒备。旬亲王又悄悄前去,未能进门,仅于马上与一侍女谈了片刻便回来了,此女子亦深恋旬亲王,一日却忽然失踪了。听乳母说她舍身赴水了,众人哭得甚是伤心呢。”明石皇后听后暗暗吃惊,说道:“真是荒唐!此等话是乱说得的么?如此奇闻,世间自有人传言。为何不曾听得黛大将谈及?他仅叹息人世无常,甚是惋惜宇治人亲王家个个薄命。’大纳言君亦说道:“娘娘听我说:下仆所言虽不足信,但我亦曾听得,此言乃一于宇治当差的女童道出。那天她到小宰相君娘家,千真万确谈过此事。她还道:叫。姐之死千万不可泄漏出去。此事发生得太离奇,定要有所隐讳。’许是宇治那边并未将详情惧告于蒸大将吧?”明石是后甚为焦虑,说道:“你且去告知那女童,万不可再讲与外人!匈亲王品性放浪,定遭身败名裂啊!”。
不久大公主果真写信与二公主了。蒸大将见了,颇觉手笔优秀,心中甚是欣喜,竟后悔未能早些促成她们通信,错过了欣赏手笔的机会!明石皇后亦将众多上等图画赠与二公主。而餐大将亦暗暗弄到了好些精品,遣人送与大公主。其中有幅《芹川大将物语》中的情景:远君恋慕大公主,秋后一黄昏,难耐相思之苦,便走进大公主室中。画笔极为美妙。戴大将看后,颇觉远君便是自己的写照,便想:“我那大公主若能如画中的大公主那般爱我,有多好啊!”不由感慨自己命苦,一时感慨万千,赋诗道:
“芦获凝露秋风拂,只恨苍苍长募苦。”他本想在那幅美妙的画上题写此诗一并送与大公主,却又顾虑若有吐露,必将惹来诸多麻烦,还是将种种欲念封存心中为好。一番柔肠寸断,思虑访煌之后,凄然怀念起死去的宇治大女公子,想道:“倘她仍活着,我断然不会对别的女子有半点非份之想,即便皇上下旨以公主相赐,我也决不应允。况且是上是明达之人,闻知我已另有钟爱,绝不会嫁公主于我的。哎!还是这序治桥姬’,害得我何等忧伤烦恼!”这般愁思苦想后,又想想那句亲王夫人,不禁爱恨交加。自己真是愚蠢透顶,当初竟让给了他!后悔已晚矣。如此痛悔一番,眼前又浮现出突然死去的浮舟,觉得她极为幼稚无知,不晓世事,轻率丧生,也实在愚笨。但忆起右近描述浮舟忧愁苦闷的情形,及闻知大将变志后又愧疚不已,时常悲伤饮泣的模样,又甚是怜悯。心想:“我原本就无意正式娶她为妻的,只将她当作忠贞可爱的情人而已。如今看来,怨不得旬亲王,亦怪不得浮舟,而是我办事不周所致。”他时时这般冥思苦想自缠自绕。
蒸大将惯常气度安闲,举止端详,但对于恋爱之事,也时常身心交困。何况那轻薄之人句亲王,自浮舟死后,整目哀怨,无人慰藉。也没有一人可以当作浮舟的遗念而诉说哀情。惟其夫人二女公子,偶尔叹息一声“浮舟可怜”。然而她与浮舟是异母妹,最近才见面相识,并非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感情不甚深。那句亲王也不便在妻子面前随意说浮舟如何美丽可爱可怜。再说自宇治山庄的侍女们确认浮舟技水自尽后,便相继离散归家了,最后眷恋旧情留守在那里的,只有乳母及右近、侍从三人。侍从与浮舟不甚亲近,但也暂且留下陪伴乳母和右近。先前,在这偏僻之处,惟有宇治川的水声可以带来一点希望,聊以自慰,而如今这水,竟也让人觉得凄凉可怕了。最后侍从也离开宇治,住在京都一颇为简陋的地方。匈亲王思念死去的浮舟,便打算接待从到二条院,遣人找到她道:‘林到二条院来当差,如何?”然这侍从顾虑二条院与旧主人浮舟的复杂关系,为免非议传耳,便婉言谢绝了句亲王的好意,表示愿去明石皇后那边作侍女。匈亲王道:“这样也好。你在那边,私下我也可差使你。”侍从思想进入宫中,便不再孤独寂寞了,遂找人说情,当了明石皇后的宫女。别的宫女虽觉侍从出身低微,但见其相貌周正,人品亦好,自然不再鄙视她,相处和睦。蒸大将也常来这里,每每见到,侍从便无限感伤。她曾听人说,皇后那边有许多高贵的千金小姐,就像小说中描写的一样。如今她留心察看,愈发觉得没有哪一个比得上旧主人浮舟。
话说式部卿亲王的前妻留下个女儿。亲王今春一死,现在的亲王夫人因是后母,对这女儿便极感厌恶。这后母有个叫右马头的兄长,此人不足挂齿,却私下看中了这个女儿。这荒唐的后母竞委屈女儿,硬将她嫁与其兄。明石皇后闻之,也甚为惋惜,说道:“这女子真命苦呵!昔日她父亲何等疼爱她,如今却落得任人糟蹋的地步。”这女儿日夜愁叹。作诗!哥哥便道:“皇后既然如此怜惜……”最近已送妹妹进宫,与大公主作伴尤为合适。因此众人皆很尊敬她。但身份另有规定,便为她取名宫君,但除一条侍女用的短裙外,不穿侍女服饰,实甚委屈于她。匈亲王闻知后,心想:“眼下相貌可与浮舟相比的,怕是只有这宫君了。她毕竟是八亲王兄弟之女。”于是爱慕之心又生,时刻都想看见她。蒸大将闻知宫君作了宫女,想道:“真是岂有此理!前不久她父亲曾想让她成为太子妃,也曾表示欲嫁与我,世事难料啊!遭遇意外,为免受讥评,倒是投身水底为好。”甚是同情宫君。
明石皇后居于六条院之后,与宫中相比,众侍女均认为更加敞亮,更富情趣,甚是舒适。因此跟来许多侍女,往日的空房也住满了人,连回廊与厨房等处,也挤得满满的,倒也十分快活自在。夕雾左大臣的威势与当年源氏相比,毫不逊色,万事皆至善至美,以接待皇后。源氏家族较先前更为繁荣,排场也愈加阔绰新颖。若是匈亲王依然风流好色,则皇后居住六条院期间,恐怕会惹出诸多风月之事来,幸而近期他颇为安份,以致众人均以为他改掉劣习。孰料自看上富君,他那老毛病便又犯了,又不安份起来。
秋日渐凉,明石皇后打算回宫。年轻侍女们却依恋不舍,纷纷向皇后请求:“正值迷人金秋。红叶正艳,不可错过呢!”于是日日临水赏月,管弦妙曲绕耳,那场面热闹非凡,胜似往常。匈亲王最擅长音乐,便时时弹奏几曲。其容貌跌丽,虽朝夕见惯,仍觉若初开之花。蒸大将则来往甚少,因其仪表威严。众侍女告望而生畏。两人同来参见皇后之时,侍从由屏后窥望,心想:“这两人,都为我家小姐所爱慕。倘小姐在世,该享受多好的荣福啊!却突然之间寻了短见,真是太可惜了!”她绝口不提宇治发生的事,装作不知,心里却痛惜不已。旬亲王要向母后禀告官中之事,黄大将便告退。侍从想道:“切勿让他发现我。小姐周年忌辰尚未满,我却离开了宇治,他定会怪罪的。”遂躲避起来。
在东面的走廊边,意大将看见许多侍女正在开着的门口低声谈话。便对她们道:“你们应该知道我是最可亲近之人。我虽为男子,却比女人值得信赖,也能教与你们须知之事。我的心情,你们定会慢慢知晓的,所以我很高兴。”众侍女皆缄默不语。就中有一侍女名叫并姐,年事较长,颇话世故,答道:“对于并不亲密之人,总是不便亲近的。不过并非都是如此,比如我,便不是那可以随意见你的亲近之人。但我们这些身为侍女的,若装着怕羞躲避你,未免太可笑了吧!”黛大将道:“你如此断言,在我面前不怕羞,我倒觉得真是遗憾了。”他向里面望望,但见一旁堆着脱下的唐装,想必正纵情弄笔。砚台盖里盛着些琐碎的小花枝,看来是供玩耍的。帷屏后面躲着几个侍女,还有几个转过身往门外张望,尽皆发譬高盘,乌黑美丽。蒸大将顺手移过笔墨,题诗一首:
“灿烂女郎花,宿卧花阴下。冰心如玉洁,不留好色名。为何如此担心呢?”便递给了纸隔扇后面坐着的那个侍女,她是背向着他的,并不转过身来,谁从容不迫地振笔疾书道:
“名艳女郎花,坚贞守情志。不似寻常草,任由染露迹。”其手笔虽不甚工整,却自有一番趣味,颇有可观之处。他不认识此人,料想是正欲上皇后殿,被他挡了路,暂时躲避于此的。并姐也看了秦大将的诗,说道:“这口气像老翁,可谓斩钉截铁,没有趣味!”便赠诗道:
“艳艳女郎花,适值茂盛开。试宿花阴下,君情移不移?之后便可确定好色与否。”冀大将答诗道:
“承君留我宿,一夜自当伴。即是闲花草,此志亦不变。”并姐看罢道:“何故侮辱我们?我是说在别的荒郊原野吉野宿,并非我们欲留你。”袁大将只好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侍女们倒希望他再往下说。然他准备离去,说道:“我这般挡住你们,未免征性。你们走吧,我不再拦你们了。看你们今日躲躲闪闪的,想必另有缘由吧广说罢起身告辞。有几个侍女想道:“他以为我们都与并姐一样木怕羞,真正冤枉人了!”
黄大将倚着东面的栏杆眺望庭院,欣赏夕阳中次弟竞芳的秋花,心中却甚是伤感,不由低声吟咏白居易的诗句来:
“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忽闻有女子衣衫曳动之声,显见是刚才背身吟诗之人。她穿过正殿,向前走去。其时句亲王走过来,问侍女们:“适才过去那人是谁?”一侍女答道:“是大公主的情女中将君。”戴大将想道:“这侍女亦太贸然了,岂能随意告诉心存非份之念的男子!”他深感遗憾。但见侍女皆亲近于匈亲王,又顿生妒意。心想:“‘许是匈亲王神情威严,那些侍女才不得不如此。我多晦气,为匈亲王狂恋,只有暗自妒恨,吃尽苦头。这些侍女中,定有他所倾心爱恋的品貌出众的女子。我何不设法诱惑此女,夺取过来,让他也尝尝我现在的滋味?我敢断定,真正聪慧的女子,决不会拒绝我的。但这种侍女又有几人呢?只有想想那二女公子了。她常嫌旬亲王的行为不合本分,又担心我和她的恋情被世人知晓枉加讥评,只能隐秘,然而始终不曾放弃对我的爱恋。能有如此见识,堪称世所罕见的贤女。然而这些侍女,与我向来生疏,能否有这种人是无从得知了。近日寂寞无聊,夜不能寐。何不也干一些风流韵事呢?”他这想法,亦有失身份。
于是黄大将又如前日愉窥一样,特意去了大公主的西廊,这纯属无聊。晚上大公主到明石皇后那里去了,侍女们皆随意聚在廊前,闲谈观月,甚是惬意。中有一侍女正在弹筝,琴技烟熟,爪音悦耳。燕大将悄然无声地走近,竟无人知晓,但闻:“为何‘故故’状奏得如此美妙?”众人大为诧异,夫不及将揭起的帘子放下,一人起身答道:“气调’相似的兄弟不在此地广辨其声音,知此人便是中将君。章大将亦引用《游仙窟》中典故戏答道:“我是‘容貌’相似的母舅呢!”得知大公主不在,他已毫无兴致。问道:“公主总是常去那边,这归省期间她还做何事呢?”侍女答道:“公主无论在何地都毋需做事,惟寻常度日罢了。”章大将想到大公主那高贵的身份,止不住一声叹息。为免被人怪诧,只得强忍情绪,接过侍女的和琴,未及调弦,便一阵弹拨。倒也合律合调,琴声与这秋天的景象甚为相宜,真是绝妙动人。忽然琴声嘎然而止,沉迷其间的侍女皆大为叹息。此刻董大将心事沉重,正寻思道:“我母亲与大公主的身体相当,唯一不同乃大公主为皇后所生。但受父帝的宠爱却完全一样。为何大公主尤为优越呢?许是皇后出生之地明石浦乃风水宝地吧!”又想:“我能娶得二公主为妻,已是莫大幸运,然若兼得大公主,那真是完满之至!”这亦未免太狂妄了。
再说那已故式部卿亲王之女官君,在公主西殿那里也有她自己的房间,其时诸多年轻侍女皆在那里赏月。燕大将叹道:“唉,可怜!此人与大公主同是皇家血统呢。”回想当年式部卿亲王曾有心将此女许配与他,或许有些缘份,遂向那里走去。只见两三个身着值宿制服,相貌姣好的女童在外面闲步。一见黛大将过来,忙避退室内,其娇羞之态甚为可爱。但蒸大将却不以为然。他向南行至一角,有意咳嗽几声,便走出一年事稍长的侍女来。曹大将说道:“宫君的遭遇实令人同情,我欲向她表达,却又怕这些常用之言给人虚假应酬之感,所以正在努力‘另外觅新词’呢。”那倍女并无去通报官君之意,自作聪明道:“我家小姐虽遭此不幸,然想起亲王生前的宠爱,又蒙大人的深切同情,她将不胜欣慰。”黄大将听罢这泛泛的应酬,甚为扫兴,心中顿生厌感,说道:“宫君与我也算兄妹,具有同族之谊,如今遭此曲折,我理应关怀备至。今后无论何事,但请嘱咐,定当乐为效劳。若像今日叫人传言,避舍三分,岂不是有意推却我么?”侍女也觉得有些失利,便竭力劝说它君接待。宫君于帝内答道:“如今我孤苦无依,‘苍松亦已非故人’了。承蒙念惜往日情谊,不胜感激。”此为亲口对答,非侍女传言,其声甚是娇嫩,极蕴优雅之趣。蒸大将想道:“她若为此处一普通宫女,倒是很有趣味。可惜身为亲王家的女公子,今境遇改变,不得已而与人直接通话。”颇生怜惜之情。又猜想她定然美貌无比,很想见上一面。忽念旬亲王为此女苦思劳心,暗中好笑。却又唱叹世间称心如意的女子实甚罕见。他想:“身份高资优越的亲王,培育出品貌优秀的大家闺秀,不算稀奇。最稀奇的,还是成长于宇治山乡八亲王之家的美人。此处荒凉偏僻,且家道枯寂如高僧。连那众人皆视为命苦志弱的浮舟,与其面晤时,亦觉优雅清丽,可爱无比片由此显见他时刻牵挂着字治一族。不觉暮色苍茫,她们的不幸因缘历历浮现眼前,令他伤感万分。忽见诸多雅螃忽明忽暗地东飞西窜,便赋诗道:
“眼见衅游不能取。忽显忽逝去不知。世事亦皆如这坤妮一般‘似有亦如无”’吧?
第五十四章 习字
话说比睿山横川附近有一位道行深厚的法师。他那八十余岁的老母和约五十岁的妹妹,都是尼僧。早年,她们就许下了心愿,如今要到初嫩的观世音菩萨那里去还愿。于是法师便叫他十分得意的门生阿阁梨同行。母亲和妹妹在初懒做了功德佛事后,归途中母亲不幸染病,自然不能再走了。幸好在宇治寻得一户熟识的人家,便在那儿借宿暂住。然而,老尼姑年迈体弱,病势总不见好转,众人因而担忧不已,只得派人到横川告知法帅。此时法师正闭居山中修道,他曾立下重誓:道不成不下山。但想到母亲风烛残年,万一病死途中,如何是好?事已至此,也只得破誓。于是匆忙了山到宇治探望。虽然人老终免一死,但惯例不可废。因此,法师便和几个弟子为祈祷而紧张地忙乱起来。这人家的主人知道有人病危,说道:“我们即去吉野御岳进香,近日正在斋戒。如今这样年老病重的人在此,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呢?”他深o人死在他家,冲了斋戒。法师也觉得实是对人家不住,再加上他本就嫌这地方肮脏狭窄,很想带老母回家去。无奈此时方向不利,不宜出行。思忖良久,猛忆起这附近有一所叫宇治院的房子,是已故朱雀院的财产,那儿的守院人和他是旧识,到那里去,不会不给人情的。于是便派人前去,要求借宿一两日。使者很快回来报告道:“守院人全家都到初濒进香去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古怪的看家老头。这老头告诉他们:“你们要任,就请早些。院中的正屋都空着。迟了,恐怕常来进香的人住了。”法师一听,甚是高兴,说道:“这样甚好。那屋子虽是皇家的,但并没有人居住,想是很不错的。”便决定亲去看现一番。因为平素常有人来投宿,那老头也习惯了接待客人,所以虽然设备简单,却也料理得很是整洁。
法师及其随从到了宇治院,环顾四处,只觉荒凉阴森,倍觉恐怖。于是催促几位法师赶忙吟经涌文,攘灾驱邪。陪同去初徽进香的阿阁梨与同行僧人,想明白此地是怎样一个所在,便点起一盏灯,叫一个下级僧侣擎着走在前面,一行人便往正房后面荒僻之处行去。到得那里,只见林茂木丰,翁郁之中透出阴森,不觉一阵凉意直透脊背。再向林中望去,只见地上一团白色之物,并不十分分明。众人好奇,便将灯拨亮一些,走近细看,好像是一个活物呆坐着。一僧人说:“大概是狐狸精的化身吧?可恶的东西,要它显出原形来!”便再走近一点。另一僧人说:“喂,不要走近去,怕是个妖怪呢。”于是就举起降伏妖魔的印来,眼睛盯着那东西一动不动。众人惊悸不已,幸好都是秃头的和尚,否则真会毛发直立呢。倒是擎着灯火的那和尚毫无惧意,远直逼拢了去。只见那东西长发柔和油亮,正靠在一株高低不平的大树根上饮声抽泣。众人惊讶不已,说:“这倒是奇了,还是去请法师来看看吧。”连忙去见法师并把所见情况告诉了他。法师也觉稀奇,道:“狐狸精变作人形,往昔只听说而已,倒从未见过。”说罢,便召来四五个随从,同他前去看个究竟。到了那里,见那物仍如僧人刚才所言之状,并无什么变化。不觉疑惑起来,但又不敢走近,只好站在一边守候。希望天亮时,能看个分明,看看那东西究竟是妖还是人。一面又在心中念动起降治妖魔的真言咒语。过了好一阵子,他似乎看清,说道:“这是个女人,并非什么妖孽。深夜至此,恐是有什疑难之事,过去问问她把广一个僧人疑惑地说:“即便如此,孤身女子怎会到这院子里来呢,恐怕也是被什么妖怪骗了,带到这里来的。这对病人怕是不吉利吧。”于是法师便吩咐那个看家老头来问个究竟。寂夜中人回音冲荡,更增恐怖。那老头好不容易歪歪地从屋里出来了,僧人问他道:“这儿是否住有年轻女子?”便将那指给他看。老头答道:“这是狐狸精在作怪,这林子里常闹妖怪。前年秋天,住在这里的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被狐狸精抓了去。我到这里来找,哪知那精怪却不慌不忙,像无事一般呢?”僧人问:“那孩子呢?是否死了?”“倒没有死,照样活着。那精怪倒不会伤人的,只不过吓吓人,逗人玩罢了。”他毫不经意地说,仿佛这事已习以为常,不必大惊小怪。众僧说道:“如此说来,眼前这女人恐也是狐狸精作弄的结果吧?还得仔细看看。’丁是便叫那掌灯的僧人走近去询问。那僧人上前去喝道:“你究竟是人还是鬼?闻名天下的得道高增正在此处,你能隐瞒得了么?还不快快如实说来!”良久不见动静,便伸手扯她身上衣服。那女人忙用衣袖遮住脸,也哭得更加厉害了。僧人又道:“喂!可恶的东西!看你能隐藏到哪里去!”他极想弄清她的面貌。忽又想到这不定是从前在比睿山文殊楼中所见的那个面目狰狞的女鬼,不免踌躇起来。但众人都看着他,便逞强去剥她的衣服。那女人顿时伏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僧人道:“无论如何,世间不会有这等怪事。”定要看个明白。此时天不作美,忽地下起雨来;来势异常猛烈,其中一人道:“倘若木管她,让她独自呆在雨中,肯定活不了。还是将她挪到墙脚下去吧。”法师这时也开口说道:“我看她实是一个真正的人。若是这样,眼看一个活着的女子扔弃在此,而不救助,实乃罪过。便是地中鱼、山中鹿,眼看被人捉去,命在旦夕而不尽力相救,恐也是不对的。生命短暂,所以应当万分珍惜。缓蚁尚且贪生,更何况人呢?无论她是被鬼神所祟,或者被人遗弃,或者被人诱骗,总是不幸的。这样的人必然蒙我佛救援。现在先给她饮些热汤,看是否能救。倘若尽了全力而救她不活,也是无法的。”便吩咐把这女子抱进里面去。徒弟中有人异议道:“此事恐怕木妥吧!室内正有患病垂危之人,送进这非人非怪的东西去,岂不更不吉利。”但也有人说道:“姑且不论她是否是鬼怪化身,现在毕竟是一个活人,岂能见死不救,而住她死于大雨之下,到底残忍了些啊。”众说纷纭,法师也顾不得许多,只让那女子躺在一个僻静隐蔽处,以免那些仆役看见,招人胡言。
老尼姑被迁到宇治院暂住,不料下车的时候病势更转恶劣,众人忧虑不堪,不免又忙乱奔走了一回。法师等到母亲病势稍缓,便问徒弟道:“那女子现在如何?”徒弟回道:“还是昏沉啼哭不已,想是被妖孽之气迷住了。”法师的妹妹听见了,忙问是怎么一回事?法师便细致地将这件怪事告知了她。哪知妹尼僧听了,顿时哭泣起来,说道:“我在初徽寺中做了一个梦呢。是怎样的一个人?快让我看看去。”徒弟道:“就在这东面边门旁,自去看看吧。”妹尼僧立刻前去,只见那女子被孤零零地抛在那里,同情之心不由大增,便又仔细地看了一回。但见那女子年轻美貌,身穿一件白线衫子,下着一条红裙。虽然衣衫凌乱,湿痕斑斑,但依旧香气悠悠。妹尼僧细细端详了一回,便禁不住悲喜交加,说道:“这是我的女儿呀,是我日夜悲悼思念的女儿啊。”一面哭泣,一面忙叫侍女把这女子抱进室内去。那些特女未曾见过她在林中的情景,因此并不害怕,便无所顾忌地把她抱了进去。那女子虽然衰弱已极,却还能勉强睁开眼来。妹尼僧对她说道:“你说话呀,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一个人来到此地?”但她似乎没有知觉。妹尼僧便拿了汤来,亲手喂她。可是仍是气息微弱,一直昏迷不语。妹尼憎想:“可怜的人啊!如果死了,不是更添我的悲伤么?于是唤来阿阁梨,吩咐道:“这个人恐怕不行了。请你快快替她祈祷吧。”“我早就说过这女子已是不行,何必多费心机呢?”阿图梨不以为然,但终是未能拗过尼僧,不得不向诸神诵般若心经,又作祈祷,法师也走过来探视,问道:“怎么样了?她究竟是被什么东西作祟呢?”众人见那女人仍是毫无反应,昏昏如故,不免又纷纷议论起来:“这女子恐怕活不成了,没想到我们被这种不祥之事纠缠于此,实在晦气。然而这女子看来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即使死了,也不能随随便便地抛弃在这里。唉,这真叫人为难呢”妹尼僧连忙阻止他们,说道:“小声些!不要叫人听见。否则会再筹来麻烦呢。”她很是怜爱这女子,很想救活她。因此她更竭力尽心地照料守护她,对她竟比对患病的老母更细心体贴呢。这女子虽然来历不明,但她那美丽、凄楚的样子,也获得了众侍女的同情和好感,都纷纷仿效尼僧,悉心呵护,希望她活过来。这女子有时也睁开眼睛来,但那眼泪只是淌个不住。妹尼僧看了,对她说道:“唉,真伤心啊!我知道你是菩萨引导你来代替我已失去的爱女的。你如果死去,我反而更添伤悲了!我能和你在此相遇,定有前世因缘。你总得对我说几句话才好啊!”那女子好不容易才开口道:“我即使能活过来,也是毫无用处的废人了,徒给你增添负担。我实在有愧,请你还是把我扔进这条河里去吧。”声音轻若游丝,尼僧好不容易才听清楚。见她如此说,不由更加悲伤地说道:“你好不容易说话了,我正高兴呢。想不到你说出这等难听的话来,为什么要说如此凄绝的话呢?我怎么能如此做呢?你究竟是什么原因来到这地方的?”但那女子只是闭口不言。妹尼僧回味她刚才的意思,不由得猜想:莫不是身有伤残才如此绝望么?于是细心察看,见并无异状,心中顿又生疑:难道真是出来诱惑人心的精怪么?
僧都等一行人在宇治院闭居了两天,整日替母尼僧和这个女子吟经涌文,祈祷平安。然而,众人见仍无好转,心中疑虑更甚。附近乡人之中,有几个曾在法师处当过差,听说法师在此,便赶来诉!日问候。言谈中提及道:“原嫁与意大将的八亲王的女公子,最近不知怎的忽然死了。我们几个也去帮办丧事,因此未能及时前来拜谒,尚望见谅。”众人听了,甚是诧异。妹尼僧暗想:“这样说来,这女子莫不是那女公子的灵魂所化?”愈想愈是不安,心中恐惧顿生。众侍女也道:“昨日晚上我们都望见火光,可能是火葬吧。仪式似乎并不隆重呢。”乡人答道:“是啊,他们有意办得简单,不愿过分铺排张扬。”几个乡人因刚办过丧事,唯恐身上不洁,所以未进内室,只在外面交谈几句就离去了。传女们说:“董大将爱上八亲王家大女公子,但大女公子已死多年。刚才所说的女公子又是谁呢?董大将已经娶了二公主,决不会再爱上别的女子吧。”
过了几日,法师母亲病已痊愈,同时方向木利的时期也已过去。众人觉得久留在这荒僻之地实在枯燥乏味,便准备回家。侍女们说:“那女子还非常衰弱,怎么可以上路呢?真叫人担心啊!”但只得备了两辆车,派两个尼憎在老人坐的车子里服侍。叫那女子躺在妹尼僧乘的车子里,由另一待女服侍。一路上,车子缓走慢行,并不时停下来给那女子喂汤服药。她们的家住比睿山西坡本的小野地方。路途遥远,众人归家心切,便兼程赶路,深夜时分,总算抵达了家门。僧都照料母亲,妹尼僧照料这个不明来历的女子,都从车上抱下来休息。母尼僧是老病,平素也时有发作,然而经过一路长途颠簸,免不了又发病几日。法师又只得悉心照料,直到母亲痊愈,才又依旧上山修道。
法师深恐外人知道他带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回来,对他不利。所以凡是未亲见此事的徒弟,都不告诉,即便知道的,也是严加告诫。妹尼俗也严禁大家外传,她深爱这个女子,生怕有人来寻了会。她常想,如此一个娇贵的女公子怎会落魄潦倒在这乡野之地呢?又疑心是人山进香的人在途中患了病,被后母之类的人偷偷地抛弃在那里的。尽管猜疑种种,然而终无法明确。因此妹尼僧日夜想她早点恢复健康。但是数日来仍是昏昏噩噩,全无生气。到最后她也不得不怀疑,或许这女子再无生望了。虽是这样认为,但仍是尽心尽力地看顾。于是她就把在初做寺做的梦对人宣讲,并请以前曾为这女子祈祷的阿阁梨悄悄地替她焚芥子①以祈平安。
妹尼僧继续悉心照料这女子,不觉过了四五个月,但那女子仍然不见好转。她万分苦恼,只得长书一信,派人送到山上向法师求救。信中说道:“我想请兄长下山来。救救这女子,既然时至今日她尚未断气,想必不会死了。定是鬼怪死死纠缠住她的缘故。尚望兄长慈悲为怀,普渡众生!若要你入京,当然不便,但到我这山居来总是无妨的吧。”言词情真意切,颇使人动情。法师回书道:“此事确实奇怪,此女性命能持续至今,实乃我佛佑她,倘若当日弃之不管,实乃我佛耻辱,罪过不浅啊!此次与她邂逅,定是缘分至此吧。我定会前来竭力救助。如果救助无效,只怨她命定如此了。”法师很快就下山来了。妹尼憎高兴得再三拜谢,并把那女子数月以来的情状—一相告。她说:“病得这样长久的人,没有不神情憔悴,形容枯槁的。而此女除了仍昏迷不醒以外,仍是姿色未减,容貌未变,显得清秀动人。我时常认为她马上就要咽气了,可一晃数月,仍然活着。”法师听了,不由感慨道:“我最初找到她时,就觉其容貌非比一般!且让我再去看一看吧。”便过去细致端详,说道:“这容颜确实状若天仙,若非前世积德,哪能如此秀美不俗呢?可能因为某些过错,而遭此灾厄吧。不知你听到了什么消息?”妹尼僧说:“没有,一点也不曾听到。总之,这人是初懒的观世音菩萨赐给我的。”法师说:“大概是某种因缘,才使菩萨垂怜于你,恩赐你这样一个女子。要不是这样,怎能有此好福份呢?”他认为此事奇特,便开始替她降魔驱邪,祈佛保佑。
这法师长年隐居山中,即使朝廷召唤,也不愿前去。不想现在为一个女子却轻易下山,倘若外人知晓,不知又要如何大肆渲染了。众人顾及到这些,因此祷告进行得更为隐秘。他对众徒弟说:“务请大家不要声扬,我虽然屡次违犯佛门清规,但决不舍在‘情、色、欲’三字上犯错。如今我已近花甲之年,若实在难逃此难,那也只怨命中如此了。”徒弟们说道:“若有小人乱造谣言,实是亵渎我佛,麦道天谴。”于是法师立下种种誓言,说:‘“此次祈祷若不见效,死不罢休!”便通夜祈祷,直至天明,方才把这鬼魂移到巫婆身上,然后叫它说出来:是何种妖魔?为何如此使人受苦?又叫他的弟子阿阔梨来合力祈祷。于是几个月来绝不显露的鬼魂,终于被制服了。这鬼魂借巫婆之四大声叫道:“本来我是不会到这里来被你们制服的。只是我过去在世之时,也是一个一贯坚持修行的法师。只因我是饮恨而去的,故而久久彷徨于幽冥之路,无法超生。这期间我住在宇治山庄,前年已制死了一人。现在这个女子是自己要弃世。她终日徘徊在求死路上,我看她是完全厌倦了尘世,方才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取了她去。但我没有想到竟有菩萨护卫着她,使我没能遂愿,而最后反被你这法师制服了。现在我就走吧!”法师便问:“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大约是这巫婆害怕之故,所以,只含糊木清地说出几个字来。
果然,鬼魂去后,这女子的神智顿然清醒了。便睁眼看看周围,见大都是衰老丑陋的僧人,并不认识,仿佛自己不知不觉中到了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她心中非常悲伤。她努力回忆,但是连自己住在那里、叫什么名字也不大记得清楚,更不用说清晰鲜明的过去。她只记得一点,那就是她不想再活了,只想投河自尽。但现在来到了什么地方呢?她思索再三,才渐渐地记起来:“有一天晚上,我愈想愈觉得自己命运悲苦,人世黯淡,不堪承受。趁待女们熟睡后,悄悄偷出房门。那时夜风凄厉,猛烈异常。我孤身独行,更觉毛骨悚然,吓得分不出前后左右,只管沿着廊檐走下去。黑夜迷离,方向难辨,既不敢再前行也不能后退,我便绝望不已,喊道:‘我坚决要离开这人世了!鬼也好,怪也好,请你们快来把我吃掉吧!’一阵恍馆后,便看见一个相貌清秀俊美的男子走过来,对我说道:‘来。到我那里去吧!’我仿佛觉得他抱起了我,心想这大约是匈亲王吧。我渐渐迷糊昏沉起来,只觉得这男子把我放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便不见了。没想到求生不行,求死也如此之难,便十分悲伤,哭个不住。哭着哭着就昏死过去,便什么也记不起了。现在听这里的人说,我在这里已经过了许多日子。这些陌生人日夜照料,我的丑态岂不全被他们看到了?”她感到难为情极了。想到自己求死不得,终于复苏,并且又弄出许多事来,于是黯然神伤,情绪更加消沉,不仅不吃东西竟连汤药也不肯喝了。妹尼僧见她如此决意,急得泪流满面,对她说道:“你知道你生了多久的重病啊!现在热度已退尽了,心情也爽朗了,我看了心中正想替你高兴呢。不想你却又如此。”说罢,竟嘤嘤啜泣起来。于是她更加悉心地守护着她,其他人也因这女子的美貌而信加怜爱。这女子心中虽然仍想求死,但见众人如此情深,便逐渐进食,有时还能坐起来。大概是病痛折磨的缘故,只是面庞比原先消瘦了些。妹尼僧高兴不已,时常默默祝愿她早日康复。有一天她忽然对妹尼僧要求道:“请允许我削发为尼吧。否则我就不愿活在人间了。”妹尼僧说:“你这般容貌秀丽的女子,怎么舍得让你当尼姑去过青灯古佛的生活呢?”但拗她不过,只得把她头上的秀发略微剪掉几根,算给她受了五成。但这女子心中并不满意,只是她性情温顺,不便强求,只得将就如此。法师见那女子已无异状,便对妹尼僧说:“看来她的身体已无大碍,只需以后加强调养,求其身心痊愈即可。”说罢,告辞回山去了。
妹尼僧得到了这样一个美丽异常的女子,恍如做梦一般,心中一面感谢菩萨恩赐,一面甜滋滋地亲自替她梳头。病中全然不顾头发,只是把它束好了自然堆着。然而一丝不乱,现在解散开来,依然亮丽柔顺。这地方相貌平平的老女甚多,她们看着娇美艳丽的浮舟,只觉是自天而降的仙女,好像随时都会飘飞起来。她们对她说道:“你为什么如此闷闷不乐呢?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不肯亲近我们呢?你究竟是谁?家住哪里?为什么来到了这个地方?”她们定要问她。她以此为耻,不便如实相告,只得掩饰说:“大约是我昏迷太久,把一切都忘了吧。从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我曾经想夺世而去,每天傍晚便到檐前沉思。有天晚上,一个人突然从庭前的大树背后走出来将我引走了。我只记得这些。此外,连我是谁也记不起来了。”她说时神情黯然,令人也心生叹惜。后来又说道:“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我还在人世,否则,会有许多麻烦的。”说完就呜咽起来。妹尼僧也觉过分盘问,会使她更伤心,便不再问了。妹尼僧疼爱这女子,甚于竹取翁疼爱赫映姬。因此时常提心吊胆,怕她遁去,消逝无踪。
这人家的主人母尼僧,也是一个品质十分可贵的人。其女妹尼俗的丈夫曾是朝廷高官,和她只生有一女,对这女儿她十分疼爱。夫死之后,她招赘了一位贵公子为婿,全心动照顾他们,不幸的是,唯一的女儿又死了。她悲痛欲绝,便削发为尼,遁入空门,从此隐居在这山乡之中。每逢寂寞无聊之时,常常忆起女儿。忧伤悲叹,总想找一个酷似女儿之人,作为她朝夕思慕的亡女的遗念。竟想不到的是,果然得到了这女子。其模样姿态不仅像,而且比她的女儿更优越许多呢。她虽然疑心是在做梦,但心中仍是欣喜不已。这妹尼僧虽已年届五十,却依然眉目清秀,风韵犹存。举止态度也颇为文雅。她们所住的小野地方,比浮舟从前所居的宇治山乡好得多。房屋建造别致,庭前树木前郁葱茏,处处花草艳丽动人,水声淙淙,自是情趣无限。
慢慢入了秋天。秋色明丽,天空清幽,令人感慨万端。附近的田里正在收稻,许多青年女子依着当地农家姑娘的习惯,高声歌唱,欢笑自如。驱鸟板②的鸣声别有趣味。这使得浮舟回忆起当年住在常陆国时的情景。这地方比夕雾左大臣家落叶公主的母亲所居的山乡更偏僻一些。那些松树翁郁,山风袭来,松涛阵阵,似有千军万马隐藏其中。细听,又觉无限凄凉。浮舟整日闲着,只是诵经念佛,寂然度日。月明星稀之夜,妹尼僧便常和一个名叫少将的小尼僧合奏音乐。妹尼僧弹琴,小尼则弹琵琶。妹尼僧对浮舟说:“你也该来玩玩音乐,没事时这样玩玩也好。”浮舟暗想:“我从小命苦,从未有过抚弦弄管的福份,以至自幼年到成年,一直不懂风雅之事,实在可怜!”她每次看见这些年事已长的妇人吹萧鼓瑟,玩弄丝竹以遣寂寞,总是不胜感慨,觉得自己此身实在可怜,枉来人世一遭,不禁深深地自怜自叹。于是在写字的时候止不住吟诗一首道:
“投身洪浪本我愿,
谁知栅栏阻流川?”此次意外得救,不料使她更添忧伤。虑及今后度日无方,更觉悲从中来。每逢月明之夜,老尼僧等总是吟咏唱和,回忆昔日,讲述种种故事。但浮舟无以应对,只是独自沉思。又写诗道:
“风尘流落子然身,亲朋未知不相询。”她常常想:“我已离家多时,不知母亲和乳母怎样了?恐怕她们早以为我没在人世了。那她们是何等的悲伤和绝望啊!可她们哪里知道我还仍在人世呢?哪能知道我现在的痛苦和寂寞呢?从前那些左右人等,木知又在哪里呢?”
妙龄女子要隔绝红尘,真正经年累月的幽居在深山僻里,原本是不容易的。因此常住在这里的,除了七八个年纪很大的老尼外,几乎再没其它人了。她们那些住在别处或在京中服役的儿女孙辈们,便常常到这里来访问,浮舟担心:“这些常来访问的人中,如果谁将我还活着的消息传到与我有关的人那里,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做了不轨的事,才落到如此境地。岂木把我当作世间肮脏下流的女子么?那将是多么羞辱啊!”因此她从不和这些来访者相见。她总是像只孤雁,只有妹尼俗的两个侍女,一个名侍从,一个名可莫姬的,时常倍伴左右。这二人无论容貌性情,都比不上她以前所见的京都女子。因此她常常孤寂难耐,感慨万端。想起自己从前咏的诗句“但得远离浮世苦”,仿佛这里便是远离浮世的地方。浮舟一直悄悄地躲在这里。妹尼僧也深恐她被外人得知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对这里的一切人隐瞒有关她的详情。
再说妹尼僧从前的女婿,现已升任中将。由于他弟弟拜了法师为师,此时正跟着法师隐居山中修道,所以便时常途经小野去看望他。这一天中将顺路探访,听见喝道开路之声,浮舟远远望见一个相貌威武的男子走进山庄来,便回想起从前黛大将悄悄到宇治山庄来访时的情景,宛然如在眼前。这小野山庄虽然是个十分荒僻处所,但主人却安排得非常高雅整洁。中将带了一群服装各异的青年侍从,走进这院子里来,侍妇请他在南面就坐。中将便坐在那里细赏园中那开得鲜艳灿烂的霍麦花、女郎花和橘梗花。他二十七八岁年纪,看上去却持重老成,通晓世故。妹尼僧立在纸隔扇旁边。末开口便先哭了起来。好一阵才说:“虽然光阴逝如流水,过去往事也愈来愈远了。但贤婿仍能记着旧日情谊,至今还远道来看望,实在令人感动至深。恐怕这又是缘份吧。”中将同情尼僧岳母的苦心,答道:“昔日恩情,我无时不在怀想。只因岳母住地远隔喧嚣尘世,所以不敢常来打扰岳母清静。我弟修道山中,实使人羡慕。但每次进山探望,都有其他一些人恳请同行,至使我不便冒然造访。这次临行,谢绝了请人,方敢来拜望岳母。”尼僧岳母说:“你说羡慕入山修道,实是沿袭了时下流行之说。若能不忘昔日之谊,不沉溺于庸俗世俗,我就感激不尽了。”便用泡饭等物招待随从人等,请中将吃的是莲子之类的东西。中将也因这是从前常住的地方,也并不觉得陌生。忽然降下阵雨,中将一时无法走了,只得留下来与岳母从容叙谈。
妹尼僧见女婿如此贤顺,不由想道:“我的女儿已死多年,悲伤也没有用了。倒是这样一个品貌俱佳的女婿,到头来还得成了别人家的人,真是遗憾。”她私心甚是疼爱这女婿,所以便毫无隐藏地把心中所虚和盘托出来。那浮舟此时见妹尼僧与中将谈兴甚浓,也不由得冥思苦想回忆起过去来。她穿一袭毫无光彩的寻常白衫子。在她看来,样子必定是丑陋不堪的。然而,布衣荆权的浮舟,更显得天生丽质,超凡脱俗。妹尼僧身边的传女说:“那新来的小姐酷似已故的小姐。今天中将大人来访,真是太巧了,是否又是一段姻缘呢?如今,一个是家中无妇,一个是小姑独处,不如中将大人娶了这位小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呢。”浮舟听见她们这样说,大惊道:“哎呀,不行!我在这世间活下来,如果再作了人妻,岂不又要徒增恨事,唉!我定要完全忘却此事。”
妹尼僧回内室歇息去了。中将等人盼望雨停,心中焦躁。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知是过去一直陪伴已故小姐的少将君。便唤她过来,对她说道:“我想从前那些侍女恐都离去,故不便来访。你是否会责备我薄情寡义呢?”尼僧少将君是个亲信的侍女,便回忆往事,对中将说了许多悲伤的话。中将忽又问道:“刚才我经过走廊时,适逢大风将帘子掀起,偶然看见一个长发披垂,模样非同寻常的人。我正纳闷出家人的居处怎会有这等的人物?能否告诉我此人是谁呢?”少将君知他已经看见浮舟的背影了,想道:“如果给他仔细看了,恐怕又要使他动心不已。”她心中思忖着,答道:“太太自小姐去后,夙夜思念不已,难安其心,不想偶然得到了这个人,与太太朝夕相伴,才使她稍得安慰。大人不妨和她从容见上一面吧。”中将想不到有如此事情,也不明了是怎样的一个人儿,心中狐疑不已。他猜想此女必是美貌非凡,越想越觉情悸暗生,心神不定。又向少将君探问详情,但少将君始终不肯实情相告。她只是说:“以后自然会明白的。’冲将也不便追问,只得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正在这时,随从人等叫道:“雨停了!天色也不早了!”中将便告辞而去。经过园中时,折了一枝女郎花,独立庭前,有意无意地吟道:“销衣修道处,何用女郎花?……”
中将离去后,几个老尼俗相互称赞道:“他顾虑到‘人世多谣言’,到底是个正派人。”妹尼俗也说道:“这个人一表人才,又老成稳重,确实难得!我迟早也要招婿,还是像过去一样招了他吧。他虽和藤中纳言家女公子结了婚,但感情不洽,大都是宿在他父亲那里的。”于是对浮舟说:“你一直愁眉不展,心底之事又不愿说与我,不免令人担忧啊!我近年沉浸在丧女的悲痛中,直到你来到我面前,方才淡忘了爱女,世上那些原本关怀你的人随着时间流逝也会淡忘你的,那能长久不忘呢?”浮舟听了这话,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含泪答道:“我对妈妈那敢隐瞒半点呢?只因经历了这一番特别遭遇,便觉世事如梦。我仿佛已身处陌生世界,竟记不得人世间曾有照拂过自己的可亲之人,眼下恐只有妈妈一人了。”她说时半娇半泣,妹尼僧不由得忍俊不禁。
中将辞别小野,便上山拜访法师。法师认为贵客临门,便叫人诵经礼佛,弹弦奏管,彻夜之谈,天明方散。中将和那当禅师的弟弟更是无话不及,闲话中说道:“此次途径小野,曾到草庵访问,心中不胜感慨。想不到削发被级,遁入空门之人,犹有如此风雅情怀,真是难得的啊!”后来又颇有些神往地说:“我在那儿有一个发现呢,偶然间,我窥见一长发披垂的美丽女子,身材决非等闲侍女。如此美貌女子,住在那种地方可不适宜呢。整日与尼僧经佛相处,坐看回升日落,卧听木鱼清音,这实在是很可惜的。”禅师答道:“听说这女子是她们今春赴初做进香时偶尔得到的。至于详情,我也不甚清楚。”中将却感叹道:“这真是可悲的事。不知她身世怎样,想必是心受创伤而看破红尘。因而弃世隐身在如此荒凉僻静之处吧。倒很像是古代小说中的人物呢。”
第二天,中将下山返京。道经小野,他道:“过门不入实有无礼之嫌。”便又进草庵拜访。妹尼僧和众传女见中将再来,仍是热情接待。虽然众人今日服饰一新,风韵犹存,可妹尼僧却是愁容满面。谈话之中,中将趁机问道:“听说有一女子在这里,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否相晤一面呢广妹尼僧很有些为难,但又想到中将一定已经发现了那女子,不告诉他恐有不妥,便回答说:“自女亡后,悲痛难抑,不想最近偶然得养此女,酷似亡女,心甚欣慰。却不知这女子有什么伤心之事,一直郁闷忧愁。她深恐有人知道她还活在世间,所以只想躲藏在这谷底一般的地方,使外人无法找到。不知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中将说道:“哪敢怀着轻浮之心,忍受深山跋涉之苦来造访。实乃将其比拟为亡妻而加以怀念,并无非分之想,怎么可以把我当作外人而加以拒绝呢?她究竟为了什么事而毫不眷恋人世?我想安慰她一番呢。”他很希望浮舟能与他一见。临走时,在便笺上写下一首诗道:
“艳艳女郎花,切莫旁他人。我虽迢迢人,设防也护君。”叫少将君送与浮舟。妹尼僧也看到了这诗,便劝浮舟:“此人温文尔雅,修养甚好,用不着顾忌,还是回他一封信吧!”浮舟很不情愿,托辞说道:“我的字可丢人现眼了,恐有辱人家法眼,哪敢复诗呢?”妹尼僧说道:“这样做可失礼得很呢!’无奈中只得代她写道:“刚才我曾对你说过:此女厌恶人世,实非寻常女子。
“厌世恶俗女郎花,移根生长草庵下。誓不相随别人意,忧思乱我愁无涯。”中将想到这毕竟是初次相见,不复也不奇怪,便打道回京都去了。
回京后,中将时刻思念那女子的美妙背影,很想致信问候,又恐冒犯佳人,只得作罢。思念不断,常常神思恍馆。于是中将在八月十日过后,按捺不住,便趁进山猎鸟之机,又去小野草庵寻访了一回。仍旧呼唤小尼僧少将君传话进去:“自从前日有幸一瞥情影,至今心绪不得安宁—…·”妹尼僧知道浮舟是不肯应对的,便代答道:“可能这孩子好似待乳山上的女郎花,另有意中炉吧。”中将进屋坐定,向妹尼憎询问道:“前日听说此女子有满腹伤悲之事,可否见告,让我知道得详细些?我也常常感到万事不能称心如意,有心遁入空门,怎奈双亲不允,以致身陷俗世,心情郁结,愁闷不堪,很想与伤。动饮恨之人互吐胸中积闷呢!”妹尼僧见中将对浮舟的爱慕之心溢于言表。便似母亲样惋惜地说道:“你所寻之人,此女倒是合适。可惜她厌弃红尘,无意婚嫁,一心只想遁入空门。如此妙龄少女,心意如灰,出家之后结局实堪忧虑啊!”说罢,走进内室,劝导浮舟:“你这样冷淡待人,实乃失礼吧。对礼尚往来之事,你还是略微应酬一下吧。”任她舌如莲花,浮舟还是冷淡地答道:“我对如何待人接物一点也不懂得,完全是个不中用的人了。”说罢就躺卧下来。久候不见回音,中将催问:“怎么没有回音?太无情了!‘约会在秋天’这话定然是骗我的。”他十分苦闷怨恨,便又吟道:
“国念佳人候,草庵寻芳姿。重露湿衣襟,愁叹徒停掺。”妹尼僧听见了,对浮舟说道:“你听见么?他有多凄苦,你总该回复他一次吧!”她力劝浮舟和唱。但浮舟实在不愿作恋情诗。又想到今天若和一首,日后就要常来求和诗,这样岂不自寻烦恼,因此一直缄口不语。虽觉扫兴,但又无计可施。这妹尼僧年轻时原是个风流人物,今虽已老,情思犹存,就代答一诗道:
“造途赴秋郊,双驿披寒露。湿雾沾君袖,莫要怨草庵。此诗将使你难堪了。”
帘内众侍女,见浮舟如此固执,都不省得其心思,只觉二人十分可怜。便力劝道:“今日中将特意来访,你谨慎地应酬他几句,恐无妨大碍吧厂她们想打动浮舟。这些女子虽已落发为尼,与青灯古梯度日,但春心尚未完全收敛,有时蹈袭时俗,唱些粗劣艳歌。因此浮舟深恐她们放进那男子来。她倒身横卧着想:“我命定是个苦恼中人,又不幸苟延残喘,将来会沦落到何种地步呢/只希望世人完全遗忘我。”此时中将伤心欲绝,一忽儿吹笛,一忽儿独吟“鹿鸣凄戚”;;后来恨恨地说道:“我是怀念故人才来此探望,却未料遭如此冷落。看来已找不到抚慰我心之人了。可知这里也并非‘无忧山路’广说罢欲动身回府。他原想:“若是过分沉润女色,当然不成体统。我只不过是偶见那女子的美好身影,便生寄托情感罢了。既然她拒我于千里之外,比深闺佳人还更躲避人,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妹尼僧膝行而出,说道:“何不在此欣赏‘良宵花月’⑤中将没精打采地答道:“我心连些许慰藉都不能寻到,还有什么值得欣赏呢?”妹尼僧分外惋惜,猛想起中将那美妙动听的笛声来,便赠诗曰:
“望月月已近山边,何妨一夜泊尊身?夜半皎洁清光美,君心怎不料此情?”她作了这首直率的诗,便对中将说道:“这是我家小姐所咏。”中将见诗知意,又兴奋起来,答诗曰:
“蒙君诚挚留我宿,拟将坐候西月沉。倘得探窥香阎阁,不枉此行苦艰辛。”
再说中将笛声悠扬动情,逗引得八十多岁的母尼僧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大约没认出中将是何人,放并无顾忌。只是声音颤抖,咳嗽连连地同其闲谈往事。她兴致勃勃地对女儿说:“我们来弹琴应和,那么?就弹七弦琴。月夜琴笛相和情趣无限!侍女们,拿七弦琴来!”中将在帝外推想这是那母尼僧。他想:“这样年老的人活到今天实在不易?她的外孙女先她而去,真是浮生若梦,人世无常啊!”便在笛上用盘涉调吹出一个美妙的乐曲。曲罢说道:“如何?现在清弹七弦琴吧?”妹尼僧本来是个颇爱风流的人,谦虚道:“我的琴怕弹得不入调,你的笛声可是美妙无比呢!”说罢便弹。由于弹七弦琴的人日趋减少,倏然听来,更显得新颖动听。琴笛声与松风隐约应和,惹得那月光也皎活起来。那老尼僧愈加感动,深夜仍毫无倦意,只管坐着听赏。一曲刚毕,她说:“我年轻时也曾弹过和琴。但恐现在弹法已变,所以我家那法师阻止我说道:‘母亲年事已高,琴艺不佳,还是应以念佛养生为乐事,操持此等!日技,实乃无聊呢!”所以不便再弹,但私下里我还保存一张极好的和琴呢。”见她技痒难耐,大有跃跃一试之态。中将窃笑不已,笑道:“法师阻止你,太没道理了!那极乐净土之中,菩萨们也演奏音乐,天人也表演舞,都是很庄严的。这怎会有碍修行呢?今夜定要一听岳祖母的妙技!”老尼僧给他这么一说,顿时兴致高涨,叫道:“喂,主殿拿我的和琴来!”说时咳嗽不止。众人虽觉难堪,但想到她年事已高,也不怪其意。和琴取到后,她只管任意在和琴上拨弄曲调,也不配合刚才笛声的调子。别的乐器只好都停止了演奏,她自以为众人是要单独欣赏她的和琴,便自得地用迅速的拍子反复弹奏几句奇怪的古风曲调。中将假意赞道:“弹得真好呵,我从未听到这样悦耳的歌调。”她好不容易才弄清中将说的。便自得地说道:“现今的年轻人可不喜欢这种音乐呢。数月前来到这里的那位小姐,相貌倒生得蛮漂亮。然而一点不懂得这种风雅之事,只是整天躲在房间里,实在无聊。”妹尼僧见她竟在中将面前非笑浮舟,很觉尴尬。老尼僧尽兴之后,中将便告辞返京了。他一路吹笛,笛声悠扬,遥遥传到小野草庵中,闻者无不感动,竟辗转反侧,长夜难眠了。
翌日,中将派人送信来说:“昨晚因为思念故人,恋慕新人,心绪烦乱,难以久待,只得匆匆归去。未忘旧情欢,难求新良朋。放声通宵哭,万顷愁更苦。尚望小姐能谅解我之苦心,否则,岂敢失之礼仪。”妹尼俗读了来信,凄然流泪,回信道:
“闻君王笛音,慕记昔日情。凝目送君去,青衫热泪横。我家小姐如此不解风情,晚夜老太太已向你明示,想你已知悉了吧。”中将觉得此信平凡,毫不足观,看罢就丢在一旁了。
自此以后,中将的情书犹如凋零之秋叶绵绵而来,很使浮舟厌烦,她认为天下男子都是居心不良的。因此她对众人说:“还是让我出家吧,此等念头方能快快断绝。”于是只一心念佛诵经,想早日斩断种种尘缘。她一个妙龄女子,全无青春情趣。使妹尼俗等人怀疑她是天生倡郁。但她容貌欺霜赛雪,实在惹人喜爱,常使妹尼俗不自觉地原谅她的一切缺陷,仍时时看护着她,聊以慰情。每逢浮舟微露笑容,她便如获至宝,欣喜异常。
转瞬又至九月,妹尼僧又想赴初徽进香还愿。多年来,她思念亡女,痛彻心肺。不想菩萨赐福还她一个酷似女儿的美人,因此甚是感念,想早去致谢还愿。于是便对浮舟说道:“你和我一起前往吧,这一路偏僻,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虽说天下菩萨相同,但初做那儿更加显灵,有很多例子足以说明呢。”她力劝浮舟同行。但浮舟想道:“从前母亲与乳母也常常带我到初徽进香。然而并无应验,连求死也不能如愿,反而遭受了更多的苦难。如今跟着这些不熟识的人前去,有何意义呢广她心中害怕,不愿同往,但表面上并不怎么坚持,只是答道:“我总觉心绪不好。如此远程,恐只会徒增烦恼,因此顾虑甚多。”妹尼僧知道她害怕,也就不再勉强,见浮舟的习字纸中夹着一首诗:
“孤身多沉浮,在世浑如梦。意不赴古川,复看二青村。”便戏言道:“你提及‘二杉’,大概是有希望‘再相见’的人吧。”浮舟心事被触动,不由得一惊,脸上顿时出现一抹红晕,更使那面容娇美无比,勉力更添。妹尼僧也吟诗曰:
“不识双杉根,理应作故人。”妹尼僧原本轻装前往,但拗不过众人,只得留下能干的尼僧少将和另一个叫左卫门的年长侍女来陪伴浮舟,带领众人出发了。
浮舟送走妹尼僧一行人之后,落寞地返回室内。想道:“我身世飘零,孤身在此除了依靠她外,别无他法。现在这人已经外出,真叫我形影相吊啊!”正值闲愁难遣之时,中将派人送信来了。尼僧少将将信递给浮舟说道:“小姐拆开看看吧!”但浮舟漠然置之,毫不理睬,这以后,更加避着人,寂然独坐,沉思不语。少将深恐她闷出病来,便说道:“小姐如此愁眉不展,连我也觉痛心。我们来下棋吧?”浮舟答道:“下棋我也很笨拙呢。”虽如此说,然有意一试。少将便把棋盘取来。她自认为棋艺比浮舟高超,便让浮舟先下。岂料浮舟棋艺不俗,不禁暗暗惊讶。于是第二次她自己先下了。她边下边说道:“要是师父回来看见小姐的棋艺如此高明才高兴呢!师父也是棋类高手。听说她兄长早年酷爱下棋,以棋圣大德自比。有一次对我们师父说:‘我虽不以棋道闻名于世,恐你的棋艺略逊于我吧。’两人便拉开棋盘,结果法师输了二子。如此看来,师父的棋比棋圣大德还高明呢!真了不起啊!”浮舟见她说得兴致勃勃,年岁又老,再加上额发又不好看,感觉玩这种高雅的东西实不协调,顿觉厌烦,后悔今天自找麻烦开了先例。于是又勉强下了几步,便以身体不适为借口,罢棋休息了。少将道:“小姐也应常找些有趣之事,调节一下,排遣孤寂。这样花容月貌的人,消沉度日,恐有不适呢!”秋夜风声鹤唳,凄厉无比,浮舟百感丛生,独吟道:
“秋宵悲苦虽不解,泣泪自伤冥思时。”
不觉中皓月升空,天色更显清丽。中将便趁此美景亲来造访。浮舟慌忙避进内室,无以应对。少将不由抱怨道:“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月夜特来造访,与你说几句,于你又有什么玷污呢?”浮舟见她如此怨恨,深恐那男人闯了进来,更加担心。她想推说出门去了,然而又觉得中将定是探听实在方才来此。无奈,只得沉默不应。中将没料到浮舟仍然如此,忍不住怨气冲天,恨恨说道:“我并不希望听见小姐亲口说话的声音,惟愿她能接近我些,听听我的倾诉,能相互指教罢了。”尽管他说得口干舌燥,浮舟仍无任何答复,中将气愤不过,叫道:“真气死我也!住在如此优美雅致之地,却不识人间情趣。如此冷酷无情,难道是铁石心肠?”随即赋诗曰:
“山野凄清秋夜色,惟只愁人解情心。小姐心中可有同感?”少将见浮舟如此执拗,便责备道:“眼下师父远行,人情世故,惟你应酬了,你这样不置可否,也太无礼了!”浮舟无奈,只得低吟:
日月虚度不知忧,误教尊君作愁人。”少将将此诗传告中将,中将深为感动,却又口气不满地对少将说道:“你们怎不多多开导她,请她稍稍走出来些呢?”少将答道:“我家小姐原本有些冷淡呢!”进去一看,浮舟竟然躲入她从未涉足过的老尼僧房中去了。少将大感意外,只得出来向中将如实相告。中将说道:“凡闭居山野苦思冥想之人,大多经历过坎坷,遭逢过苦难,可她并非不识人情世趣之人,何以待我如冰?也许她在恋爱上经历过苦痛吧?究竟她为什么如此消沉厌世?尚望实情相告。”他恳切地探问着。但少将哪敢将真情说与他,只得敷衍道:“这是师父应该抚养的人。多年来疏远了,上次赴初做进香时忽然相遇,便相随了回来。”
浮舟无奈之下走进了平常她十分害怕的老尼僧房中,寻隙躺了下来,却怎么也难以入睡。老尼僧人睡后鼾声如雷。前面睡着的两个年纪很大的尼僧,鼾声之响丝毫不比老尼俗小。浮舟越听越怕,仿佛随时都会被这鼾声、这黑夜吞噬。她虽然并不怜惜生命,但因向来胆小,犹如赴水的人怕走独木桥而折回来一样o,心中不胜惶惑。女童可莫姬虽然随她来了,可这时一听中将在说那些动情的话,便身不由己跑了过去,浮舟左等右等,不见她来,只叹是个不可靠的使女,中将无奈,只得起身回府去了。少将等都讥评浮舟:“如此胆小畏缩,不近情理的人,真可惜了那一张漂亮的脸儿呢广众人终于纷纷睡觉了。
大约夜半时分,老尼僧咳嗽醒来。发现躺在身边的浮舟,十分惊异,以手加额而视,叫道:“奇怪,你是谁呀?”声音尖厉阴恻,目光紧逼,让人不寒而栗。浮舟见她身披黑衣,灯光映衬脸色,更显苍白,疑心是鬼,不由想道:“从前我在宇治山庄被鬼怪捉去时,因失去知觉,并不害怕。如今却不知此鬼要将我如何对付了。回思从前种种痛苦,心情顿乱,偏又逢如此可厌可怕之事,命运何其悲苦!然而若我真个死去,也许会遇到比这更加可怕的厉鬼呢!”她夜不成眠,满脑子都是旧日之事,尤觉自身可悲。她又想:“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一向只在远东常陆国虚度岁月。后来我在京中偶然找到了一个姐姐,正高兴从此有了依靠。哪知节外生枝,同她断绝了交往。黛大将和我走了终身,本以为我这苦命人渐渐又有了好日子,岂知又发生了可恨之事,断送了一切。回想起来,我当时因迷信他那‘橘岛常青树’所喻与我‘结契’的比喻,方才落得今天这般境地。这句亲王实在可恶!意大将起初对我有些冷淡,而后来却又爱我忠贞不贰。种种情缘,实在值得恋慕。若我还在人世的消息为他得知,多无地自容呵!只要我活着,也许还能从旁窥见他昔日的风采吧。我为什么有这样的念头!这真是罪孽啊。”她就这样神思远近,直叹秋夜难明,好容易听到雄鸡报晓,幻想着听到母亲说话的情景不由暗自高兴。天放大明时,她情绪又莫明地恶劣得厉害。直到这时可莫姬仍未回来,她便照样躺着。几个打鼾的老尼僧很早就起身了,她们或是要粥,或是要别的什么,嚷个不停。她们对浮舟说:“你也来吃一点吧。”说着,送到她身边来。浮舟见她们伺候如此笨拙,使委婉地拒绝了,但她们仍要坚持。正僵持不下,好几个低级僧人自山上来,报:“僧都今天下山。”这里的尼僧甚觉奇怪,问道:“忽然下山,可有要事?”“一品公主遭鬼怪作祟,宣召山上座主往宫中举行祈祷,因法师未去,没有见效。所以昨天两次遣使来召,催得慌呢。因此法师只得今天亲下山去。”那僧人神气活现地说。浮舟忽然想道:“法师来得正好,我不如大胆求他,让他了我出家之愿。眼下草庵人少,正是天赐良机呢?”她就告诉老尼僧:“我心绪不佳,想趁法师下山之便,让他给我落发受戒。请老人家代为要求吧。”老尼僧不知就里,稀里糊涂答应了。浮舟便回转房内,将发端稍稍解开,她抚摸着头发,想到再不能以现在模样见到母亲,不觉悲从中来。也许是生病的原因,她的头发略有脱落,然而仍然浓密柔长,好象黑亮的缎子。她泪眼汪汪独自吟唱“我母预期我披剃”之歌。
至日暮时分,法师方来到小野草庵。侍女们早已洒扫齐整,便请他在南面屋子就坐。但见许多光头和尚走来走去,乱哄哄一片。法师来到老尼僧室中,询问道:“母亲一向可好?妹妹到初濒进香去了么?前次遇到的那位女子是否还在这儿呢叶母尼僧答道:“仍在这儿呢。她只说心情恶劣,正想请你给她剃度受戒呢。’挂师便走到浮舟房间门口,问道:‘十姐在此么?”说着,便在帷屏外面坐下。浮舟虽觉难堪,也只得膝行而前,认真应答。法师对她说道:“我们能意外相逢,定有些缘份,故我虔诚地为小姐攘解。只因我乃僧人,不便常致书相问,所以也不知你怎么样了。此外的出家人粗陋浅拙,生活在此,尚能习惯否?”浮舟答道:“多谢法师好意,我原本决心赴死,只因意外得救,苟延残喘至今,实在伤心。承蒙众人照应,我虽愚笨,也知应真谢盛情。但我不想与凡俗之人交往,一心只想投入空门,还望增都垂怜,帮我一了夙愿。虽然我仍行走在俗世之中,亦不能效寻常女子也。”法师见她说得如此伤心,劝说道:“你年纪轻轻,来日方长,何必要决心出家呢?许多人出家时,自觉道心甚坚,但是天长日久,却后悔木迭。这其中尤以女子为甚,但那时已经晚了。千万要慎重决定啊?”浮舟啼哭着请求:‘哦从小命运多树。母亲等也曾说过:‘不如让她出家修行吧。’到了稍懂人情世态之后,更是厌恶世俗生活,一心只想为来世修福。恐怕我死期已近吧,近来常觉精神恍机还望法师明苦心。”法师想:“真是令人难解啊,这样一个聪慧美丽的妙龄女子,居然毫不眷恋尘世生活。回想我为她攘解时驱逐的那妖魔,也声称她有奔世之心。如此看来她实在与佛道有缘。当初,若不为我所救,此女恐怕早已香消玉殒了。凡曾遭鬼怪所缠的,若不出家,深恐以后更有可怕可危之事呢!”便对她道:“不管为什么,只要一心向着佛门,总是诸佛菩萨所赞美的。我身为僧人,岂能反对。只是授戒之事,须得谨慎从事。我今夜须赴一品公主处,明日在宫中举行祈祷,七天期满回转之后,再替你落发投戒吧。”浮舟想,那时妹尼憎已返回草庵,定要千般阻拦,那就晚了。她担忧此事,定要当即举行受戒诸事。于是再三请求道:“我已如此痛苦,若以后病势越重,再受戒也觉遗憾了。且喜今日拜见,正是难逢之机啊!’怯师是个慈悲人,听她说得凄酸,更觉其可怜,便答道:‘哈夜已深,我年老力衰,经过这一番旅途劳顿,本想略事休息,再进宫去。但你既如此性急,我就今夜与你授戒吧。”浮舟欣喜不已,便取来剪刀,呈送出来。法师便叫来两个增人,对其中一个阿阁梨说道:“请你给小姐落发吧。”这阿阁梨想道:“这女子确实身世飘零,忧思郁结,若过俗世生活必然痛苦不堪。出家倒省心呢。”浮舟把头发从帷屏垂布的隙缝里送出来,这头发油黑亮丽、异常美丽,阿阁梨拿着剪刀,一时舍不得落下。
再说,少将与左卫门此时已在房里与随法师同来的熟人高兴地畅叙。荒僻山野,难见旧人,一旦得见,忙论琐事,哪能知道浮舟受戒之事,只待可莫姬慌张来告时,少将方才大吃一惊,连忙跑过来看,但见法师正把袈裟技在浮舟身上,说道:“以此略表仪式吧。请小姐先向父母所在的方向拜三拜!”这一说,浮舟便想起自己身世飘零,竟不知母亲身在何方,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水港港而落。少将急说道:“哎呀!这如何是好!师父回来又不知要怎样骂我们了!”法师了解浮舟心情,只怕这话又惹她心绪烦乱,事已如此,只怕不好。因此立即斥止了少将,少将虽心里不满,也不敢再有什么话说,只是悻悻然。法师念动猖语道:“流转三界中,恩爱不能断。弃恩人无为,真实报恩者。”浮舟听了,想起今日削发,断尽恩爱,真有些悲不自胜。阿阎梨好不容易替她剪罢发,说道:“以后请尼僧们慢慢地修整吧。”额发则由法师亲自剪落。仪式完毕,法师说道:“你的姿容已变,可千万别后悔阿!”于是向她讲述了种种尊贵教义。浮舟觉得长久的愿望今天幸得办成,真是可喜,一时心情轻松了许多,也觉得今后做人更有意义了。
众人走后,草庵又归于寂静。夜来风起,其声凄咽,少将等说道:“小姐在此孤独寂寞,清静度日,只是一时之事。荣华富贵之时,翘首可待。而今作了尼姑,便只能吟诵经文,与青灯古佛为伴,如此年轻,以后的日子如何度过呢?即使是日薄西山之人,到了离伴绝俗之时,也觉凄苦悲凉啊!”浮舟不以为然:“如今我才算遂心如愿了。不再考虑人情世故,挣扎于那些思恩怨怨之中,正是求之不得呢。”她只觉胸怀开朗,似乎减去了若干重负。第二日,浮舟想道:“我削发为尼之事,毕竟别人不赞许。今日我改穿尼装,被人见了很难为情。头发剪后,末端松散,且又剪得不整齐,哪里去寻一个不反对我做法的人,来替我修剪修剪呢?”由于顾忌重重,便关了门窗,终日躲在光线暗淡的屋里。她天生寡言少语,万难袒露心迹。何况现在身边又没有可以倾心相谈之人。因此每有郁结,便借笔抒怀,消遣度日,诗云:
“世人均作虚无看,曾弃此身分复捐。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话虽如此,心中总有些心伤。又诗道:
“曾别人世临大限,今朝重背世人生。”恰值伤心之余,中将派人送信来了。草庵中人正为浮舟出家之事议论不止,不知如何是好,便将此事告诉了信使。那信使连忙回去报告了中将。中将深感失望,想道:“此人意坚如此,连无甚紧要的回信也不肯一写,一直疏远于我。如今居然削发为尼,真是遗憾。前天晚上我还同少将商谈,希望能有机会仔细看看她美丽的头发。而今看来,真是永无机缘了。”惋惜感叹不已。便再派使者送一信来,说道:“事已如此,其奈休哉!
轻舟远影失,驶向莲台去。我欲步后尘,化作莲花身。”浮舟正当伤感,破例拆看了来信。更添无限凄苦,也许是同病相怜,便情不自禁地随意在纸上写道:
“孤心已飘远,弃离浮世生。轻舟虽送去,犹未辨去径。”叫小将另用纸张包好,送了过去,少将道:“送给中将,再抄一下好些吧。”浮舟答道:“抄一遍反而写坏了。”中将得到答诗,非常珍视,然知事已无法挽回,徒自悲伤而已。
不久,妹尼僧赴初做进香回来,见浮舟已经出家,不胜痛惜,哭道:“作为尼僧,我本应希望你出家。但你太年轻了,还有那么长的日子如何度送呢?我等已寿世不长,哪一天夭寿实难预料,想你孤身一人,我只有日夜祈祷,求诸菩萨保佑你一生平安无事了。”浮舟见尼僧如此痛哭失声,不由推想:想我母亲闻知我已死而又不见尸骨时,恐也是如此悲伤吧?便觉心如刀绞,只得默转身子,默然无语。更显凄美。妹尼僧又说:“你如此草率决定,真让人伤心呵!”便啼啼哭哭地替她准备尼装。别的尼俗也都来替她缝制法衣,教她穿着。她们皆遗憾地说道:“小姐来了,这山乡顿时添了光彩,我们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正想终目相处,以解寂寞孤单。谁知你也步了我们后尘,真可惜可叹!”不由得又埋怨法师不该遂了她的心愿。
法师的镶解果然不同凡响,一品公主的病不久便痊愈了。世人无不称扬,众人深恐公主病后复发,仍将法师留住宫中,延长祈祷。雨夜岑寂,法师被明石皇后宣召去为公主通宵祈祷,遂遣散了劳累多日的侍女,只留下少数几个陌传左右。明石皇后梗也入帐内陪伴,向法师言道:“上皇恩信你已久,而此次攘解更是奏效,我想将后世之事托付于你了。”法师肩禀:“贫僧寿世不多,佛菩萨曾暗示贫增多次了。今明两年恐难熬过。故一直幽居深山,潜心修炼。若非宣召,是决计不下山的。”又言及此次作祟的鬼怪等可怕的事。又说道:“贫俗不久前曾遇一稀奇怪事呢。今春三月,老母赴初徽还愿回归时,偶伤风寒,借宿到一所叫宇治院的荒凉宅邪休养,贫僧深恐怪物作祟病人,哪知果然……”便将发现一女子的情形具言相告,明石皇后说道:“此事的确稀奇!”立刻害怕起来,忙推醒身边睡着的侍女。除了黄大将所喜欢的那个叫小宰相君的传女没有入睡,听见了谱都的讲述外,其余被叫醒的人皆莫名其妙。法师觉察到明石皇后后怕,懊悔说出此事。便不详叙当时情景,只言及后来的事:“这回贫僧应召下山,路过小野草庵时又见了那女子,她出家之心已定,苦苦请求贫僧为她落发授戒,贫增见她态度诚恳,便给她剃度了。那儿的尼俗是贫僧之妹,原是卫门督的遗编。只因唯一的女儿亡故,痛苦之余,意外地得到了这女子,自然十分高兴,只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全心全意地抚养。贫僧给她剃了度,妹妹很是埋怨贫僧。这也难怪,那女子实在是姿容出众,非比一般,为了修行而失却芳容,确也可惜。只不知此女究系何等样人。”这法师口舌灵利,讲来滔滔不绝。小宰相君问道:“如此荒僻之地,怎能生出如许美人呢?身世端倪,恐现已清楚了吧?”法师答道:“还不曾明白。不过眼下也许她已经说了。倘真的出自名门望族,时久总会露些形迹。当然山野人家也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儿。龙中木也生出过佛来么”o?这女子倘是低微人家,恐是前世罪孽轻微,蒙上天恩赐,方能如此如花似玉。”如此一说,明石皇后便联想到宇治那边失踪已久的浮舟。匈亲王夫人也曾对小宰相君说过那浮舟离奇的死因,便疑心法师说的是此人,末便肯定。法师又道:“此女很怕外人知道她还活着,那样子好像有什么凶人在寻找她,所以要躲藏呢。”明石皇后对小宰相君说:“是这个人不会错了。你可告知戴大将?’胆她尚不明白燕大将和浮舟双方是否都要隐瞒,终觉得木应急着告诉这个斯斯文文的蒸大将,所以终于没让小宰相君去说。
一品公主的病痊愈了。法师也告辞归山。途中又转到小野草庵,妹尼俗不住地埋怨他:“如此妙龄女子,出家会增加罪孽呢!竟不来告我,自作主张,实无理论!”但埋怨已无济于事。法师回道“事已定局,应潜心修行,世之人老少与否,生死难卜,她割舍人生,想是自有道理的。”浮舟见法师如此说,很觉羞愧,法师又拿出些克罗、绢给她,说道:“拿去新制法服吧!依木用忧心,只要我活命期在,定要照拂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之人尚且恋幕人世,而你深山修行,耻恨何如呢?人世原本‘命如叶薄’啊!”说罢又吟:“松门到晓月徘徊……”。他虽是增人,却也斯文儒雅,富有情趣。浮舟暗想:“真说到我心坎上了!”今日风势凛厉,刮个不止。法师又说道:‘耿风萧瑟的天气,隐居山林之人最易落泪。”浮别4道:“我也是幽居山野之人,难怪流泪不止呢!”便走近窗前,远远望见一群穿着各式旅装的人,正一路行来。只有从黑谷的山寺方面步行而来的僧人,偶有看见,至于要上比睿山而经过此地的,便很稀奇了。今天看到这些穿旅装的俗人,浮舟甚是诧异。原来是因她而生怨的中将。心绪一直不佳,散心来此。见此处红叶遍地,异常鲜艳美丽,顿觉心旷神怕。遗憾的是难找任情爽朗的女子,便对妹尼僧说:“寂寞无聊来此,观赏红叶,旧情难断,可否借宿一夜?”妹尼僧睹此思彼,伤心吟诗道:
“山谷寒风劲,木叶落无声。游客思歇宿,惟叹树无阴。”中将答道:
“凄清山乡寒,幽人不复在。不堪空行过。闲坐徒看林。”他仍是念念不忘出家的浮舟,对少将君言道:“能否让我窥视一下她现在的容姿呢?这可是你曾许诺的,不可言而无信。”少将只得进去探看。见浮舟打扮整齐,身穿淡墨色线纳,内衬暗淡的营草色服装,娇小玲政,发端如折扇,沉静铺开。脸庞端庄秀丽,薄施粉黛,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如九秋之菊,含珠垂挂帷屏,低眉垂首,一心诵经,其模样形如画中人。如此标致容姿,少将已多次看见,每次都仍忍不住一边感叹,一边为之惋惜流泪,可以想象,要是思慕她已久的中将见之,恐又生出无限感触呢!于是少将便将纸隔扇钩子旁的一小孔指与中将,又将阻碍视线之物技开。中将急木可耐,忙向洞中窥探了一回,大为感慨:“真没想到如此美貌,真是倾城倾国,天下无双了!”他便觉得浮舟的执意出家完全是他追得过紧,仿佛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心中说不出的懊丧,凡欲泣哭出声。又恐浮舟听见,忙退避出来。他暗暗纳罕:‘如此标致和悦之人丢失,总该有人来寻吧!世间倘是谁人走失或出家,恐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呢,而……”他左思右虑,甚是莫名其妙。又转念一想:“貌美清丽如此的尼僧,实令人销魂,我还得设法偷会此人。”便诚恳地托求妹尼僧,说道:“小姐以前木好与我相见。如今既已剃度授戒,与我见面总不会顾虑重重吧!望能多方开导,明我数次来访之心,我本来只为木忘令媛!日谊,哪知旧愁未消,新情又添啊!”妹尼僧答道:“我正愁此女孤苦伶什,无人托靠,你若不忘旧情,经常来此,我便可放心了。一旦我夺世已定,她不知如何可怜呢!”中将听了这话,猜想此女和妹尼僧关系必然非同寻常,但终究不解其中奥妙。便说道:“我的寿命虽长短难量,但承蒙信任,定当竭力作好小姐的终身保护人。唉!果真无人来寻领么?虽不明来历亦无顾虑,但终有隔阂啊!”妹尼憎回言道:“倘她生在红尘,世人知悉,必有人前来寻觅,但既已遁入空门,尘缘已尽,也不必如此了。”中将凄然作诗,转与浮舟道:
“君弃尘俗为厌世。我抱怨恨因流嫌。”少将即向浮舟说了中将对她的深情厚谊,又转告了中将的肺腑之言:“请视我以手足吧,相互间对诉已往之事,可好?”浮舟答道:“歉意之极,可我对你的深切恳请一点也不懂呢。”竟不回诗作答,心想:“我屡逢不幸,早已淡漠人生,惟愿同其枯木,终老一生。”她长久倡郁愁闷,直到遂了出家之愿后,方觉神清气爽。有时也和妹尼憎吟诗对歌,下几局棋,愉悦地打发时光。同时潜心修行,《法华经》自是熟烂于胸,其他佛经也读了不少。一晃进入冬季,大雪纷飞,草庵之外积雪盈足,更是人迹罕至,小野居地愈加荒凉冷寂了。
转眼又至新年,春天的手指还末叩响小野草庵的门扉。溪流尚未解冰,流水声不闻,小野草庵仍一片沉寂。那个咏“为汝却迷心”的人,浮舟早已痛恨,但当时的情景,仍未忘记。念怫诵经之余,常随意习字作诗:
“彤云蔽日野飘雪,触景忆旧愁未消。”她常隐入沉思,想:“绝迹尘俗已一年有余,可否还有人思念我呢?”一日,一人踏雪而来,挎只常见竹篮,盛了一些新浆嫩芽,专门送给妹尼僧。妹尼僧转赠了浮舟。附诗道:
“带雪新采嫩山菜。愿君长乐青似蔬。”浮舟回诗道:
“官盖山野新菜青,从命延年报君情。”妹尼僧深觉如此,感动地说道:“倘是尘线未绝,投身世俗,前程有望,那该多好啊户说罢竟呜呜咽咽起来。在浮舟的房檐下,几株红梅傲雪而开,芳菲依旧,她便油然想起“春犹昔日春”的古歌。对于红梅,浮舟可谓情有独钟,是不是因为那“遗恨不能亲”的衣香呢?后半夜做功课时,将净水供于佛前,便叫一小尼僧折来一枝梅花,那红梅幽恨般地散落了几瓣。浮舟独自吟道:
“谁拂香衫袖?渺茫人影空。离人惜春晓,梅香似衣香。”且说母尼僧有一个在纪伊国当国守的孙子,年约三十,相貌堂堂,气度轩昂。此次从任地返京前来问候祖母,而因尼僧早已年老,耳聋眼花,哪能闲叙得清,便转来探访。对姑母妹尼僧道:“未料老祖母已如此年迈力衰了,真令人心酸呵!可能将不久于人世吧!我长年在外,不能随传祖母左右,一尽孝心,真是愧疚。我父母早亡,早把老祖母当作父母看待了。常陆守夫人常来访问么?”大概是纪伊守的妹妹叫常陆夫人吧!妹尼僧答道:“一年年这里愈发孤寂了,常陆夫人亦久不见音信,恐你祖母万难等她回来了。”浮舟此时偶然听提起常陆夫人,以为是自己母亲,便侧耳倾听。纪伊守又道:“我回京时日已久,但公务繁杂,未能及时来探问。本欲昨日来此,不料蒸大将又邀我同去宇治,在已故八亲王山庄权住了一夜。因为:蒸大将曾钟爱八亲王家大女公子孰料大女公子不幸之故。董大将悲痛之余,又移爱于其妹妹,将其藏于此山庄,不料这妹妹去春也亡故。这回为办周年忌辰的佛事,特意去那山寺与律师商讨诸多事宜。我有心奉赠一套女装,作为布施之用;想在你这里缝制,不知可好?至于衣料可叫他们赶紧织来。”浮舟听了这话,忍不住又感慨一番。她怕别人看见,忙背转身子,朝里坐了。妹尼僧问道:‘所创\亲王有两位女公子,不知旬亲王夫人是哪一位呢。”但纪伊守只顾自说:“后来那位女公子,因其母出身低微,大将对她不甚重视。如今意大将悔恨不已,悲痛万分。大女公子死时,他也悲痛欲绝,几乎看破红尘,一了尘线呢。”浮舟深觉这纪伊守是蒸大将所亲信的人,不觉害怕。但闻纪伊守继续说道:“令人费解的是,两位女子都亡在宇治。昨日大将神色黯然,甚是悲戚。他徘徊在宇治川岸边,面对苍茫河水,真是泣下如雨呢。后来回到室中,在柱子上题一首诗:
“江水澄澄流,倩影渺无踪。只余饬心客,望江泪难收。”他寡言少语,满面戚容。这种情深义重,风流俊逸的男子,任何女人见了也会怦然心动呢,我追随黛大将多年,对其甚是敬仰,即便官至一品,我也毫不企慕呢。”浮舟暗忖:‘办此人物,也能体味大将人品。”便听妹尼僧言道:“意大将虽不能与六条院的光君相比,但当今世上,可数他们这一族人丁盛旺呢。那位夕雾左大臣怎样呢?”纪伊守答道:‘沙雾左大臣也清新儒雅,才学也众,品德高尚。还有句亲王,也是相貌堂堂之人。如果我是女人,也想去随侍左右呢!”这一番话似乎专为浮舟而说。真让浮舟又悲又喜,只是事情离奇,虽有关自身,也觉不是人间所有。纪伊守倾心吐胆诉了一回,便转去了。
浮舟闻知黛大将对她至今不忘,便想到母亲,她老人家也一定未从悲伤中走出来吧。纵使母女相见,可自己已出家为尼,也会让她失望了。妹尼僧众人受纪伊守的请托,此时正忙乱地料理染织,赶制女装。浮舟见众人为自己周年忌辰办布施品,甚觉荒诞,无奈不好说明,只得远远坐了观看。这时妹尼僧对她说道:“你也来试试吧,你是很心灵手巧的呢。”说着就将一件单衫递过来。浮舟又气又恼,便不伸手去接。只是答道:“我心情不好呢。”便躺卧下来。妹尼僧一见,忙放下手中活儿,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另有一尼僧把一件表白里红的褂子套在红色的衫子上,对浮舟说道:“你该穿这样的衣服呢!那淡墨色的太枯燥乏味了。”浮舟便写诗一首道:
“青衣护残身,无意着锦装。着时徒怀旧,伤悲断人肠。”她又担心地想:“我身世端倪迟早定会被他们探听个明白,到时可要怨我城府深沉,冷酷无情了。”前思后想了一会,又从容说道:“旧事已模糊不清,只是见你们缝制此种女装时,方感怀于往事啊!”妹尼僧回道:“即使迷糊。恐也木会全忘,只是你讳莫如深,避而不谈,好生令人伤心!”我出家多年,手脚已愚策,哪能裁制好此种服装,见到此,只令我又忆起爱女啊!不知你可否也象我思念儿女一样思念你的母亲?你的母亲还健在么?我明知女儿已不在人世,仍时时觉得她只是去了某个地方,有一天仍会回自己的身边来的。像你这样突然音讯全无,必定有更多的人在想念你吧!”浮舟戚然答道:“我在俗世之时,母亲尚在。只怕现在已经亡故了。唉!回忆往事,只会徒增伤悲,所以不告知于你,并非隐瞒啊广说罢泪流满面。
且说餐大将办周年忌辰法事已毕,想起和浮舟的因缘已成水中月镜中花,不胜感伤,便尽力照顾常陆守的儿子。浮舟的异父兄弟已经成年的摆升为藏人,或者到他自己的大将府里去当将监。未成年的,则择其中面貌清秀者作为随从,以供使唤。一个腰俄雨夜,袁大将去拜访明石皇后,此时传从甚少,两人便对诉已往之事,戴大将言谈道:“前年我爱上了荒僻的宇治山乡中的女子,世人讥议不止。然我以为因缘乃前世所定,便不断去造访。后来发生不幸之事,便人去楼空,前去甚少,前几日乘便去了一趟,睹物思人,不由悲从中来。那圣僧的山庄很能引起人的道心呢。”明石里后便忆起了法师曾经说的,甚觉黄大将可怜。便问:“那是不是鬼怪出没的地方?那女子是如何死了的?”蒸大将推想,她大约觉得两人在同一地方相继死亡很离奇吧,便有此一问。遂答道:“想必如你所言,那荒僻之地确有恶物吧?我所钟爱的女子,确死得离奇。’犯他并不实说。明石皇后觉得此事毕竟是他的隐私。如果他知道别人也已清楚,定会不高兴。又想起旬亲王曾为此事忧郁成疾,虽然不该,也是可怜了。可见两人都不愿在人前提这女子。因此明石皇后也不好再问。她悄悄召来小宰相君道:“大将为此很伤心呢。很想将法师前次所说据实相告,又恐说错人家,终不便开口,你还是乘便把法师所说告诉他吧!。小宰相君回道:“皇后尚且不便,下人如何开得口?”明石皇后道:“我尚别有不便之处。”小宰相君料得是匈亲王之事,只觉好笑。
戴大将到小宰相君房中米时,她便乘机告诉了他。熏大将惊疑不已。他暗想:“前天皇后向我提及浮舟,看来她可能略知此事呢,怎不说于我知呢!”实乃可恨,也怪我本据实以告,对此事我一直隐秘,殊不知外间早已纷扬了,活人之密尚且难保,何况死人呢?众人评说那是一定的。”他觉得对这小宰相君,也不好倾心相告。只是说道:“如此看来,这人酷似我那所亡之爱人了。这人还住在那边么?”小宰相君答道:“法师奉召进宫途中,已为她落发授戒。早在重病之时,她就道心已坚。一心只想出家为尼。虽经众人力劝,仍不改初衷,终于投入佛门。”黄大将想道:“地方都是宇治。想想前后情形,此人与浮舟相似颇多。如果能确认是她,真是出乎意料的怪事了!倘只听传闻,又难以确信。亲自去找,又怕人家知道了笑我痴狂。此外,匈亲王若知了,势必念起往事,去打扰她求道修行了。明石皇后未能向我言明,恐是他特意关照。故皇后虽觉离奇,也只得闭口不谈,我虽衷心冷爱浮舟,也只得断绝其念,阳世不能逢,阴世总能逢吧。”他思来想去,心烦意乱。他料想明石皇后不会把此事告诉他,但想探探她的口气,于是寻个机会,对明石是后说道:“有人告诉我:我认为死得离奇的那女子,仍在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然而我常思量:此女生性怯弱,怎下得了投河自尽决心呢?照那人所说的来看,她似乎是被鬼怪摄了去。也许真的是这样吧。”于是稍稍详细地告诉她一些浮舟的情况。而对于句亲王之事,蒸大将只是从容地略略谈起说:‘躺句亲王得知我又打探得那女子下落,定会在背后加减些言语。说我轻薄好色呢。所以我最好样装不知。”明石皇后言道:“法师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告知于我,我心仅未能清楚,那句亲王哪能知道呢?他生性乖戾,恐真被其得知,又要添麻烦几多呢?世人都讨厌他在男女恋情上的轻率行为。我真替他担心呢。”黄大将也觉得明石皇后确实诚挚稳重,凡是别人私下告诉她的,不管什么事情,她从无半点泄露。于是也就放。动了。
燕大将想:“不知她居于何处,我得亲去探看,只有先去拜访法师,方能弄个明白。”他朝夕考虑此事。每月初八,比睿山规定举办法事,并供养药师佛,有时参拜山上的根本中堂。黛大将上山诸事完毕后,便决定下山直赴横川,再返京。只带浮舟的弟小君同去,至于是否告知浮舟家中,尚无定论,而小君前去,他大约是想为这梦幻般的遭遇添些哀趣情愁。所以一路上他思虑不断:“倘浮舟真在人世,而已遁入空门,或已移情他人,不知我将何等伤心啊!”他反复思量,心情愈发不安。
第五十五章 梦浮桥
到得比睿山,意大将即按照每月既定规矩供奉佛祖。第二日便去了横山,僧都见如此高贵之人突然光临,惊惶不已。蒸大将因为举办祈祷等事,所以与这谱都早已认识,但是关系并不亲密,只因此次一品公主患病,谱都前来祈祷,效果之灵验非同一般,董大将有幸亲眼目睹他的本领,从此才陡然增加了对他的信任,对他看重起来。像意大将这般身价的贵人特地来访,僧都哪有不小心接待的呢?两人认真谈了一会佛法,并取来饱饭请黄大将用餐。待到四周人声寂静之后,素大将方得以开口问道:“在小野那边,大师是否有熟识的人家?”谱都回答道:“有的,贫俗的母亲就住那儿,她是一个年迈的尼僧,因为在京都没有合适的居所,加之贫俗又一直深居此山,所以便委屈她在这附近的小野地方住下,以便早晚过去探望,只是那地方甚是简陋。”黄大将听了,说道:“那地方以前可是热闹的,现在才衰落了吧。”然后向僧都挪动了一下,低声道:“有一件事,我不甚了解。想问,又怕你也感到茫无所知,所以犹豫再三,终不敢启口。我曾有一个心爱的女子,听说僻居在小野山乡。倘若真是这样,我很想知道她的近况。最近却忽然得知,她已落发受戒,成了你的弟子,不知是否当真?此女年纪尚轻,父母健在。有人说她的失踪,全出自于我,对我埋怨不堪。”
谱都一听此言,颇为惊讶,想道:“果然不出所料。当初我一看那女子,就断定她决非常人。今日听餐大将如此一说,可见他对这女子爱慕之深,已是深可体味的。我虽为法师,替她改装落发,岂可贸然而为呢?”他心中顿觉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又想:“显然,他已知道了实情,他这般向我问询,倘我强要隐瞒,反倒难堪。”他于是答道:“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使贫僧甚感奇异,不知他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大将所说的恐怕就是这个人吧?”接着,又说道:“住在那边的尼僧们去初源进香还愿,回来的路上在一所名为宇治院的宅子里借宿。贫俗的老母因旅途劳倦,突然染病。随从回山禀报,贫僧得到信息,立即下山,一到宇治院,即遇到一件怪事。”然后他放低声音,悄悄叙述了遇到那女子的经过,便又补充说:“当时老母虽已病至垂危,贫僧心急如焚,但也顾不得了,只一味盘算怎样才能把这女子救活。看这女子的模样,已是气若游丝,想来是快爬到阎罗王的门槛了。记得古代小说中,曾记有死尸在设灵后还魂复活的事,如今所遇到的难道就是这等咄咄怪事么?实在罕见。于是我便把颇有些法术的弟子从山上传来,分班轮流为她做祈祷。年迈的老母虽是死不足惜,但于旅途身患重病,总须尽力救护,贫僧只得一心念佛,以求老母往生极乐,因此未得仔细去看这女子的情形,只是照大体情况推测,她大概是受了天狗、林妖一类的怪物欺侮,被带到那地方的吧!经一番努力,终于把她救活了。回到小野之后,她有三个月时间不省人事,与死人毫无两样。恰巧贫僧有个妹妹,是已故卫门督的妻子,现已出家为尼,她有个女儿虽已死去多年,但至今仍哀伤怀念不已,所以一见到这个和她女儿年纪相仿且饶有姿色的女子,便认为是初徽观世音菩萨所赐,异常欢喜。她十分担心这女子死去,所以焦灼万分,说起心中之事便哭哭啼啼,要贫僧一定设法救治。因此贫僧专程下山来到小野,替她举行护身祈祷。这女子果然日渐好转,身体慢慢也康复了。但那女子心境极差,向贫僧恳求道:‘我觉得我仿佛仍被鬼怪迷惑着一般,十分难受,我想唯有请你给我受戒为尼,让我佛的功德来助我摆脱这缠身的鬼怪,为来世修福。’贫僧身为法师,对此等要求理应成全才是,因此便帮助她受戒出了家。至于她是大将最喜爱之人,我实在是一无所知啊!贫僧只觉得这等稀罕之事,可作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但小野那边的老尼僧却恐其传扬出去,招致烦扰。所以上上下下一直守口如瓶,几个月无人知晓。”
黄大将只对此事略有所知,便专程前来打听。现已证实这个一直被认为已死之人确实活着。大惊之下,恍然如在梦中,忍不住两眼盈泪。但他强忍住不让泪水滴下,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免在体面的增都面前显得难堪。但他的心事谱都早已有所察觉。想起蒸大将对此女子疼爱之极,而这女子虽活着却已如同不在人世一般,谱都觉得这皆是自己的过失,真是罪过啊!于是开口道:“此人鬼怪附身,应是前世宿业,不可避免呀。一位高贵人家的千金,不知为何竟至如此地步广蒸大将答道:“从出身来论,她也可算是皇室的后裔。我本是不敢如此厚爱,只因偶然的机缘,做了她的保护人,却不曾料到她此生会如此这般飘零。奇怪的是她在一天之内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曾猜测她是落水而亡了,但又疑窦丛生,直到此之前仍未获得实情。现在知道她已削发为尼,也正可使她的罪孽减少,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我甚至还感到宽慰呢。目前只是她的母亲正在痛苦地怀念,我得快些将这消息告慰于她。唯你的妹妹数月以来严守秘密,如今你把这事说了出来,不是大大违逆了她么?母女之情定然无法断绝。她母亲难忍悲情,一定会来此地询访。”接着又说道:“我有一个贸然的请求,不知你能否与我同去小野?我既然知道了这女子的确切消息,哪能无动于衷呢?她如今已是出家人了,我也只想与她攀谈索索如梦的前世尘线。”谱都看见黛大将满面凝重的伤感之色,想道:“出家之人,自以为改变了服装就能割断尘世的一切欲念,但就连须发俱无的法师,也很难保证不动一丝凡心。何况作为一个女人呢?如果我带他去见了那个女子,一定惹出佛主不容的罪孽来,那该怎么办呢?”对此他内心很是忐忑不安,终于答道:“今明两天都有事羁绊,不能下山。等到下个月如何?”素大将听了心中很是不悦,但仍心切地说:“今天一定要劳你大驾。”说着急着要走,终又觉得这样做难免让人感觉太为草率,便无可奈何地说:“那么……
以后再说吧!即准备打道返回。
意大将来时身边跟着浮舟的小弟弟小君。这童子生得眉清目秀,在诸位兄弟中也卓尔不群。此时黛大将将那童子叫到跟前,对增都道:“这孩子是那女子的亲弟,就先派他去吧!你能否给他准备一封简?至于我的名字现在可以不提,只说有人欲来拜访就是了。”僧都答道:“贫僧如果出面介绍,必定带来过错,我已将此事详告于你,你只管自己前往,依已意行事即可,这样有不妥吗?”燕大将笑道:“你说作此介绍必定招至罪孽,使我很是惭愧呀!我身在世俗沉浮之中能够有今天,实乃我未曾料及之事。从小我便有出家的愿望,盖因三条院家母生活孤寂,只有与我这个木肖之子相依为命,致使我无法实现出家之愿,只得与俗事相缠而不能脱身。这期间自然荣登高位身居要职,这反倒使我更为随心所欲,空怀道心却又像凡人般度日。世俗应有的庞杂事务,也一天天多了起来。不管公事私事,只要是不可避免的,我皆按照俗规应付处理。若是可避免的,则凭借自己对佛学的粗浅了解,严格遵守佛法之戒规,务求没有一点闪失。们心自问,我求道之心,与高僧相比绝不逊色。怎可为区区儿女私情,犯下大孽呢?我决不会如此无知,请放心吧!我之所以这样做,全在于她母亲的悲凉可怜,欲把详情转告与她,使她不至那么愁苦欲绝,我心中也就平静了。”他讲述了自幼对佛法深信不疑的心愿。一席肺腑之言,令僧都很是赞赏他的善德,便又给他讲了一番佛法大理。时值夕阳西下,袁大将寻思:此刻沿路到小野投宿,是难得的好机会。但又觉得这样冒昧而去,终有些不妥。很是矛盾,想来还是回京都去为好。那时僧都正注视着浮舟之弟小君,对他大加赞赏。秦大将便对增都说道:“劳驾你略写几行,让这孩子送去罢。”谱都于是写好信,交与小君,嘱咐他道:“从今以后你要常到山上来玩!你应该明白我们并非没有因缘①”对这话的含义小君并不理解,只接过信来,随秦大将去了小野。到了小野,蒸大将叫随从稍作休息,保持安静。
且说在小野草庵中,面对绿树葱茏的青山,浮舟正十分孤寂地望着池塘上的飞萤,陷入往事中。忽听得一片壮如宏钟的开路喝道声从远处山谷传来,紧接着,但见大大小小许多火把,闪烁不定。顿时引出许多尼僧来观看,只听一人说道:“是哪位又要下山来了。随从好多哩!白天送于海藻到僧都那里去的人,回信说大将到横川来了,正忙得不可开交,送去的海藻正好派上用场。”一尼僧问道:“那大将是木是二公主的驸马?”这是一位来自边远山区的农夫在问。浮舟想:“可能就是他了。过去他就常常从这山路到宇治山庄来的,那队列中有几个随从的声音听起来好生耳熟。这么长的时间了,仍是不能忘怀。但于现在又有何用呢?”不禁黯然神伤,只好默念阿弥陀佛,以排解伤感的情怀。小野这地方,平素很是僻寂,偶尔有去模川的人经过,才带来些世事沉浮的喧嚣。秦大将本想让小君童子前往传喜,但又顾虑到周围耳目太多,极不方便,便决定明日再派小君前去。
第二天,黄大将只派两三个亲信与不太重要的家臣护送小君,此外还派了一个从前常去宇治山庄送信的人。临出发时,蒸大将悄悄把小君叫到面前,对他说道:“还记得你那姐姐啥模样么?过去都以为她已逝去,其实她还活在人间呢。我不欲令外人知道此事,故只派你一人前去探访,就是你母亲暂时也不可告知。如果告诉了她,她必因过度惊喜而失去控制四处传扬,反而让不该知道的人皆知道了。正因为我看见你母亲悲伤,甚觉可怜,故才要这样安排去把她找寻出来。”虽然小君尚为童子,但也知道在众多兄弟姐妹中,惟有这个姐姐相貌最为美好,故一直很爱慕她。后来听说姐姐已亡,心中也悲痛不堪。现在听尊大将这么一说,真是又惊又喜,热泪盈眶。但意大将在此,他又觉如此情状实乃过分,急中生智地掩饰道:“是,是广声音极为响亮。
这一天早上,在小野草庵收到了僧都的来信,信中道:“意大将的使者小君,料想昨夜已来小野草庵访过?劳体告诉小姐:‘黄大将已向我询及小姐实情。给小姐接戒,本是我的无上功德,如今反而弄巧成拙,使我惶然难以言表。’我要说的事情尚多,待过了今明两天,我亲自来你处详述。”妹尼僧不知谱都信中所指何事,吃惊不已,便来到浮舟房中,将信给了她。浮舟一看,脸色倏然转红。想到外间人现在已知道她的情况,心中极为苦恼。又想到自己一直向这妹尼憎隐瞒着自己的实情,如今她得知了定然怀恨,因此只得默而不言。妹尼憎怨恨地向她道:“你就将实情告诉我吧!对我如此隐瞒,真令我难受啊!”妹尼憎至此不知实情,心乱如麻。此时,正好小君来到,叫人传话说:“我从比睿山而来,带有增都信件。’难道增都又有信来?妹尼增很是奇怪,自语道:“看了这信,想来便可知道实情了。”于是叫人传话出去:“请他进来。”瞬间,一个使美大方的童子,身着华丽的衣服,缓缓而来。里面送出一个圆坐垫,小君便跪在帘子旁边,说道:“僧都曾吩咐,不要有人传言。”妹尼僧只得从帘子后面出来。小君便将信呈上,妹尼僧接过去一看,但见封面上写着:“修道女公子台升寄自山中。”其下署着僧都姓名。妹尼僧便去将信交给浮舟。浮舟只得承认,显得十分尴尬,于是愈往内室退去,更不愿与人相见了。妹尼僧对她说道:“你平素是不轻易将内心悲喜外露的,今日却满面愁苦,真令我伤心!”便拆开增都来信,只见信中写道:“今天戴大将来此,探询小姐境况,贫僧已如实详告。据大将言:‘凡是背弃深恩重爱而侧身于田舍人之中出家为尼者,反而会受到佛主谴责。’贫僧聆听此言十分惶恐,却又无计可施。劳请小姐不要背弃以前的盟誓,重归旧好,借以赎清迷恋之罪。出家一日,同样功德无量。此乃真言,所以你即使还俗,也并非徒劳无益啊!你这段时间出家所修的功德,仍是有效的。来日面叙。料小君童子有话奉告。”这信中对浮舟与董大将的关系,已说得十分明了,只是外人全然不知罢了。
读信后妹尼僧责备浮舟道:“这送信的童子到底何人!你直到现在还向我执迷隐瞒,真叫人气恼!”浮舟这才举头向外,隔着帘子偷偷看那使者。原来这孩子便是她的幼弟,她欲投河自尽的那夜不忍撇下之人。她是与此弟在一起长大的,当时幼年颇受娇惯,淘气得令人讨厌。那时最疼爱他的是母亲,常带他到宇治来玩。后来幼弟渐渐大了,与她的关系更加亲密,她疼爱他,幼弟也非常亲近她。浮舟想起昔计清景,宛然梦中。其他亲人的消息,以后自会听闻,她首先欲问的是母亲的近况,她不时隔帘看自己的弟弟,禁不住悲从中来,泪如散珠。这时妹尼增已注意到小君十分可爱的容貌与浮舟极为相象,说道:“这孩子一定是你的弟弟吧?你欲对他说话,就叫他到帘内来吧。”浮舟却想:“现在有何必要再见他呢?他早认为我离开了人世。再说我已削发改装,若和亲人相见,定然不免自惭形秽的。”她略加犹豫即对妹尼增道:“你们以为我不想告诉你们,只是想起旧事我就心如刀绞,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想想你们最初救我的时候,我那模样十分古怪。自那以后,我就神态反常,大概是我的灵魂已有所变化了吧。过去的事全无记忆,自己也十分诧异。前些时那位纪伊守的谈话,有些似乎使我隐约想起一些事情,好像与我有关,但后来仔细一想,又不很清楚。只清晰记得母亲养育之恩不浅,盼我成为出众的人,唉!不知母亲现在如何了?我只有这一件事是终生难以忘怀的,并时时令我悲伤。今天见到这童子的面貌,我仿佛觉得小时候似曾见过,依恋之情难以自禁。然而即使是他,我也不愿让他知道我还活着,我要对他隐藏直到命归黄泉。如果我母亲尚健在,我倒很想见她一见的。至于增都信中所言的那个人,我是决不让他知晓我还活着的。劳你圆个说法,告诉他们是弄错人了,然后仍旧把我隐藏起来吧!”
妹尼僧摇头叹道:“这样做实在太难!这谱都的性情你也知道,他素以坦白直率著称,肯定已将一切事情全都说出。所以即使我依你的说法去做了,也定然会被揭穿的。况且戴大将并非常人,怎可对他相欺呢?”浮舟却一意坚持要妹尼增那样去作。别的增都说:“如此倔强的人从来不曾见过!”于是设个帷屏在正屋旁边,教小君进入帘内。虽然小君已闻得姐姐在此,但毕竟幼小,怎敢贸然说明,只说道:“这里还有一信,务请本人亲自拆阅。据僧都说,我姐姐确实在此,她为何对我这般冷淡啊?”说罢,他有些伤感地垂下了双眼。妹尼僧答道:“唉,倒也是,你真是怪可怜的呢!”接着又道:“可拆阅此信之人,确实在此。但身为旁人,我们并不知内情,你能否道明详情呢?你虽年幼,既为使者,定熟知内情。”小君答道:“你们把我视作外人,对我这般冷淡。既然是要疏远我,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只是这信,必须由我亲手交予。有劳你们。”妹尼憎便进去对浮舟说:“这孩子说得有情有理,你总不至如此无情吧,这样也确实残忍啊!”她尽力掉掇,将浮舟拉到帷屏旁边。浮舟茫然坐着,小君虽隔着帷屏,却偷视到她的相貌,分明就是姐姐,便来到帷屏前,把信递上去。说道:“劳你快快回复,以便回去禀报。”他在心中埋怨姐姐对他如此无情,便有意催她回信。
妹尼僧拆开信来,递给浮舟。啊!字迹同昔日一般化美,信笺仍用浓香黛过,其香真是世间少有。也许少将、左卫门以十分惊奇的眼光从旁偷看得真切,个个心中均称赞不迭呢!信中说:“你过去犯下无法说清的许多过错,我看憎都面上,都原谅你了。现在我只想与你谈谈那些令人惧怕的往事,心中颇为急切。自觉此举愚笨可怜,也不知他人将如何看待了。”并未写毕,即附诗道:
“本欲寻师点迷津,岂料歧路有情网。你是否认得这孩子?由于你去向不明,我便视他为你的遗念,正在抚育他呢。”信中言语句句诚恳,十分动人。浮舟看了蒸大将如此诚挚的信,她一下子感到难以推拒了。但又想到眼下自己这个异装模样已非从前的形象,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实在有些难堪。因此情绪纷乱,内心也更加愁闷忧郁,于是伏下身子饮泣不止。妹尼僧觉得此人确实古怪,心苦火燎,使责问道:“你将何以回复呢?”浮舟答道:“我实在心乱如麻,你就不要催我了,过些时日再说吧。过去的许多事,我一时都记不起来了,因此对信中所指‘噩梦’之类,真有些莫名其妙。我想我心境平静些时,或许能明白其中真意。但是今日不行,不如叫他先把信收回,若是弄错了人,大家都会十分过意不去的!”说罢,即把展开的信交还妹尼僧。妹尼增说:“你如此为之确是很失利的,使得我们这些侍奉你的人也不知何如呢。”浮舟觉得她此番不休地唠叨很可恶,耳不忍闻,便用衣袖遮了脸仰卧于床。
作为主人的妹尼僧只得出来勉强应酬,对小君道:“我想你姐姐恐是被鬼怪迷住了,终日没有神采。自削发为尼以来,总恐被人寻到,惹来烦恼。我一看她这个样子,也很是担忧。今日方知其有这许多伤心失意的事,实在愧对餐大将了!近来她的心情尤其不好,今天看了来信,更是神思异常。”如此解释之后,又照料小君吃了一顿颇有风味的便饭。小君那充满希望的童心也索然扫兴,极为惶惑不安,他对妹尼憎道:“我奉命专为此事而未,现在叫我怎么回去复命呢?哪怕给我一句话也是好的!”妹尼僧点点头道:“也有道理。”便将小君的话转告浮舟。但浮舟仍是沉默不语。妹尼僧别无良图,只得出来对小君说道:“你回去只说她神志不清也就行了。这地方虽然山风酷厉,但离京都尚近,以后再来吧!”小君觉得独自一人留在此地,也毫无意义,只得告辞回京,终于没有见到他爱慕的姐姐,实在惋惜不已,也只得满腹哀怨地回来回复黛大将。秦大将正在盼望之时,看见他懊丧而归,因特意遣使访问,反觉甚为扫兴,他冥思苦想,不禁猜测:从前曾将她藏匿于宇治山庄中,现在或许另有男人像他那般,将她藏匿于小野草庵中吧?
高尔基《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童年
【第一节】
在昏暗、拥挤的房间里,我的父亲躺在窗台下面的地板上。他身着白衣,身子特别长;两只光脚板,奇怪地伸着趾头;慈祥的双手安静地放在胸上,手指也是弯曲的;快活的眼睛紧闭着,被两枚黑的圆铜钱遮压着[1];和善的面孔也变黑了,龇着牙吓唬我。
母亲裸露着上半身,穿一条红裙,跪在那里,用那把我平时喜欢用来锯西瓜皮的黑梳子,将父亲柔软的长发从前额梳向脑后。母亲不停地说着什么,嗓音沉重而嘶哑。她灰色的眼睛红肿着,又仿佛在融化,泪水大滴大滴地往外流。
外祖母拉着我的一只手。她身体圆胖胖的,脸庞大,眼睛也大,软软的鼻子滑稽可笑;她一身黑衣,身体软软的,特别有趣。她也在哭,但好像哭得很特别,仿佛在给母亲伴唱帮腔。她浑身颤抖,使劲把我往父亲身边拽;我站着不动,往她身后躲,我害怕,又害羞。
我从未见过大人哭,也听不懂外祖母多次说的话:“跟爸爸告别吧!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亲爱的孩子,他死了,年纪轻轻就死了……”
那时我重病初愈,刚刚能下地。生病期间,我清楚地记得,父亲高高兴兴地忙着照看我。后来,他突然消失了,代替他的是外祖母——一个奇怪的人。
“你从哪儿走来的?”我问她。
她回答:“从上头,从尼日尼[2]来,但不是走来的,是坐船来的,水上不能走,小人精!”
这话真可笑!我也听不懂。我家楼上住着满脸胡须、染着头发的波斯人,地下室住着一个卖羊皮的老头儿——黄皮肤的加尔梅克人[3]。骑着楼梯的栏杆溜下来,要是掉下去,还可以翻个筋斗,这是我所熟悉的。这与水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话全错了,糊涂得好笑。
“我怎么是小人精?”
“因为你爱嚷嚷。”她也笑着说。
她说起话来亲切、快乐又流利。从第一天起,我就跟她成了好朋友。现在,我希望她快点儿带我离开这个房间。
母亲使我感到压抑,她的眼泪和号哭搅得我不安,但又使我觉得新奇:我第一次看见她这个样子。她平时很严厉,话少;她身上干干净净,平平整整,个儿又高又大,像一匹马;她身板硬实,两只手特别有劲儿。可是现在,不知为什么她披头散发,身体臃肿不堪,身上的衣服全撕破了。平时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像一顶白色大帽盘在头上,现在有一半披散在脸上,耷拉到赤裸裸的肩头;编成辫子的那一半摆来摆去,触着父亲熟睡的脸。我站在屋里已经很久了,可是她没有看我一眼;她梳着父亲的头发,不断地抽泣,泪水好像堵住了她的喉咙。
两个穿黑衣的乡下人和一个警察伸头往屋里瞧。警察生气地吆喝:“快点儿抬走!”
窗户是用黑披巾遮着的,披巾被吹得鼓起来,像一面风帆。有一次,父亲带我去划张着风帆的木船。忽然一声炸雷。父亲笑了,用双膝紧紧夹住我,大叫了一声:“没事儿,别怕,鲁克[4]!”
突然,母亲从地板上费劲地挣扎着站起来,马上又坐了下去,接着仰面倒下,头发散『乱』地铺在地板上。她眼睛闭着,刷白的脸色变青了。她也像父亲那样龇着牙,声音可怕地说:“闩上门……阿列克谢[5],出去!”
外祖母推开我,自己奔向门口,喊道:“亲人们,不要怕,别动她!看在基督的份儿上,你们走开吧!这不是霍乱,是分娩。请原谅,好人们!”
我躲到阴暗角落里一个高箱子后面,看母亲在地板上缩着身子滚动,只见她痛苦地哼着,牙齿咬得咯咯响。外祖母在她身边爬着,亲切地、高兴地说:“为了圣父和圣子,忍住点儿,瓦留莎[6]!圣母保佑……”
我害怕极了。她们在父亲身边折腾,碰他,又哼又喊,可是父亲一动不动,好像还在笑。她们在地板上折腾了很久,母亲不止一次地站起又倒下。外祖母像一个又黑又软的大皮球,从屋子里滚出来。接着,黑暗中有一个小孩子哭了。
“感谢主!”外祖母说,“是个男孩!”
她点上了蜡烛。
我一定是在墙角里睡着了,后面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印在我记忆里的第二幕,是雨天公墓荒凉的一角。我站在一个溜滑的黏土小丘上,望着那个放着父亲棺材的墓坑。坑底有许多水,还有些青蛙,有两只已经爬上黄色的棺材盖。墓坑旁边有我、外祖母、湿淋淋的警察和两个手拿铁锹、满脸怒气的乡下人。暖和的细雨,像珠子一样洒在大家身上。
“埋吧。”警察说着,走向一旁。
外祖母哭了,用头巾的一角捂住了脸。乡下人弯下腰,忙着往墓坑里撒土,打得水花啪啪响。青蛙从棺材上跳下去,慌忙往墓坑两边爬,却被土块打到了坑底。
“走吧,廖尼亚!”外祖母抓着我的肩头说。我身子一扭,摆脱了她的手,我不愿意走。
“你真是的,上帝啊!”外祖母埋怨了一句,不知是埋怨我还是埋怨上帝。她低下头,默默地站了很久。墓坑都填平了,她还站在那里。
两个乡下人啪啪啪地用铁锹拍打着墓坑。一阵风吹来,把雨刮跑了。外祖母拉起我的手,领我穿过许多黑十字架,向远处那个教堂走去。
“你怎么不哭啊?”我们走出围墙的时候,她问我,“想哭就哭吧!”
“我不想哭。”我说。
“既然你不想哭,那就不哭好了。”她轻轻地说。说也奇怪:我很少哭,而且只是因为受了气才哭,不是因为身上疼。父亲总是笑我流眼泪,母亲也总是呵斥我:“不许哭!”
后来,一辆四轮小马车载着我们在一条很脏的大街上走着,两边是暗红色的房屋。我问外祖母:“青蛙能爬出来吗?”
“爬不出来了。”她回答,“愿上帝保佑它们!”父亲和母亲谁都没有这样频繁、这样亲切地念叨过上帝。
几天以后,我、外祖母和母亲乘轮船开始了旅行。我们的座位是在小舱里。生下不久的小弟弟马克西姆死了,躺在角落里一张桌子上,身上裹着白布,外面用一条红带子捆着。我跪在包袱和箱子组成的行李堆上,从那又鼓又圆、像马眼睛一样的小窗口往外望:湿淋淋的窗玻璃外面,混浊的流水不断地泛起泡沫,有时候浪花溅到玻璃上。我禁不住要往地板上跳。
“不要怕。”外祖母说。她柔软的双手轻轻地接住我,又把我放到包袱堆上。
水面上是灰蒙蒙的湿雾,远方『露』出黑色的土地,但马上又消失在了雾与水中。身边的一切都在颤动,只有母亲一动不动,她将两手放在脑后,靠着舱壁僵直地站着。她脸色阴沉、铁青,双眼紧闭,像个瞎子,一直没有说话,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她身上的衣服我都觉得陌生。
外祖母不止一次地低声劝她:“瓦里娅,你吃点儿什么吧,哪怕一点点儿,好吗?”
她还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外祖母跟我说话时轻言细语,跟母亲说话时声音大一点儿,但像是小心翼翼,而且话不多。我觉得她怕母亲。我理解这一点,所以跟外祖母更亲近了。
“萨拉托夫[7],”母亲突然大声而且生气地说,“水手哪儿去了?”
连她的这些话也令人奇怪,感到陌生:萨拉托夫、水手。
进来一个宽肩膀、蓝衣服、白头发的人,他送来了一个小匣子。外祖母接过小匣子,把弟弟的尸体放进去。放好后,外祖母双手端着匣子走到门口。但是她人胖,要侧着身子才能走过狭窄的舱门。她停在门口不知所措,样子真是可笑。
“你呀,妈妈!”母亲大叫了一声,从她手上夺过那个小棺材,于是她们俩不见了。我却留在舱里,端详着那个穿蓝衣服的乡下人。
“怎么,是你的小弟弟死了?”他弯下身来对我说。
“你是谁?”
“水手。”
“那么萨拉托夫是谁?”
“是个城市。你往窗外看,那就是!”
窗外,陆地在移动。那片黑暗、陡峭的土地雾气蒸腾,像刚切下的一大片圆面包。
“外祖母去哪儿了?”
“埋外孙去了。”
“把他埋到地里吗?”
“那还用说?当然是埋到地里。”
我告诉水手,埋父亲的时候活埋了两只青蛙。他抱起我,紧紧地搂住,吻了吻。
“唉,小弟弟,你还什么都不懂哩!”他说,“用不着可怜青蛙,上帝会保佑它们!你可怜可怜你妈妈吧,看她痛苦成什么样子了!”
我们头顶上响起了呜呜的吼叫声。我已经知道这是轮船在拉笛,所以没有害怕。这时,水手急忙把我放在地板上,拔腿就跑,一面说:“要快跑!”
我也想跑着离开这里。我走到门外。昏暗狭窄的过道里空无一人。离舱门不远,扶梯上镶的铜块闪着光。再往上看,我看见人们手里提着背囊和包袱。显然,大家正在离开轮船——也就是说,我也应该离开轮船。可是,当我随着人群来到船舷,站在登岸用的踏板跟前,人们对着我嚷嚷起来:“这是谁的孩子?你是谁的孩子?”
“我不知道。”
人们推我、拽我、摸我,这样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那个白头发水手来了,他一把抓住我,解释说:“他是从阿斯特拉罕[8]上船的,从舱里跑出来的……”
他把我抱到船舱里,往包袱堆上一放,就走了,还指着我吓唬说:“看我揍你!”
头顶上的喧闹声越来越小,轮船已经不颤动了,也听不见拍打水面的哗啦声了。窗户好像被一面湿漉漉的墙挡住了,舱里变得又黑又闷,包袱堆也好像涨大了,把我挤压在中间——一切都不妙呀!也许我一个人就这样永远被留在空轮船上了吧?
我走到门口,开不开门,拧不动门的铜把手。我拿起盛着牛奶的瓶子,使尽全身力气猛击把手。瓶子打碎了,牛奶洒到我腿上,流进了高筒的靴子里。
我因失败而痛苦,便倒在包袱上小声地哭了,哭着哭着,含着眼泪睡着了。
醒来时,轮船又在哗啦啦地拍打着水面,不停地颤动。船舱的窗户亮堂堂的,像火红的太阳。外祖母坐在我身边梳着头,一面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些什么。她的头发多得出奇,厚厚地披挂在两肩、胸脯前、双膝上,最后披散在地板上,乌黑乌黑的,泛着蓝光。她一只手往上提起沉甸甸的头发,另一只手费力地用稀齿的木梳梳那一大把一大把的发绺。她嘴唇歪着,黑眼睛闪着怒气,脸在这么多的头发里变得又小又可笑。
今天她看上去很凶,但当我问她头发为什么这样长时,她还是用昨天那样温暖柔和的语调说:“看来这是上帝的惩罚——罚我梳理这些该死的头发!年轻时我为这把马鬃骄傲;现在老了,我烦死它了!你睡吧!还早哩——太阳睡了一夜才刚刚起来……”
“我不想睡了!”
“那就不睡吧。”她立即表示同意。她编着辫子,不时地往沙发床那边看,母亲躺在那里,脸朝上,身子直愣愣的,像一根绷紧的弦。
“昨天你怎么把牛奶瓶打碎了?你说话小点儿声!”
外祖母说话时好像在唱动听的歌,她的话语像温柔、鲜艳、湿润的花朵,不费劲就被我牢记在脑海里。她微笑的时候,那樱桃般美丽的黑眼珠睁得大大的,闪闪发光,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愉快,微笑时雪白坚固的牙齿快活地露出来。虽然黝黑的双颊上面露出许多皱纹,但整个脸盘仍显得年轻而有光泽,只可惜被那个松软的鼻子、胀大的鼻孔和红鼻尖给破坏了。她用黑色的银饰鼻烟壶嗅烟草;她穿着一身黑衣服,但透过眼睛,从里到外放射出一种永不熄灭、快乐而温暖的光彩。她弯着腰,甚至有点儿驼背,身材很胖,可是行动轻快敏捷,比得上一只大猫——她身子也真像这个可爱的动物一样柔软。
她没来以前,我像是躲在黑暗里睡觉,但她一出现,就叫醒了我,把我领到了光明的地方。是她把我周围的一切连成一根不断的线,织成了五光十色的花边。她立刻就成了我终身的朋友,一个我最贴心、最熟悉和最珍爱的人——是她那对世界无私的爱丰富了我的人生,使我充满对付艰难生活的坚强力量。
四十年前,轮船走得很慢,我们坐了很久的船才到尼日尼,我至今还清楚记得我一生中最初的这些美好的日子。
天气变好了。从早到晚,我和外祖母都待在甲板上,头上是明朗的天空,眼前伏尔加河如丝织锦绣般的两岸被秋天镀上了一层黄金。淡红色的轮船逆流而上,它不慌不忙,懒洋洋地用轮桨旋打着灰蓝色的河水,发出低沉的隆隆声。一只驳船系在船尾一条长索上,驳船是灰色的,模样像一只土鳖。不知不觉,太阳浮动到伏尔加河的上空。周围的景物也在时刻变换着。翠绿的山峦宛如大地壮丽服饰上华美的皱褶,沿岸耸立着一座座城市和村庄,远看像一块块甜饼干。金黄色的秋叶飘落在水面上。
“你看,多美啊!”外祖母一分钟不停地这样说,她从船这边走到船那边。她神采奕奕,容光焕发,高兴得睁大了眼睛。
她常常望着河岸出神,把我给忘了。她站在船舷,两手交叉在胸前,笑而不语,眼里含着泪水。我拽了拽她的印花布黑裙子。
“啊?”她哆嗦了一下,“我好像在打瞌睡,甚至在做梦。”
“可你为什么哭了?”
“我的宝贝,我哭是因为高兴,也是因为年老,”她微笑着说,“我真是老了,我已年过花甲了。”她闻了闻鼻烟,开始给我讲稀奇古怪的故事,讲善良的强盗,讲圣人,讲各种野兽和妖魔鬼怪。她讲童话时,声音很低,很神秘,俯下身子对着我的脸,睁大眼珠看着我的眼睛,仿佛在往我心里注入一种使人振奋的力量。她就像在唱歌,越往下讲,语言越流畅。听她讲故事,有说不出的愉快。每次听完,我都求她:“再讲一个!”
“好,就再讲一个:从前有一个看家神,这老头儿坐在炉灶边,将面条扎进自己的一只脚掌里。他摇晃着,哼叫着:‘哎哟,我的小老鼠,好痛啊!哎哟,小老鼠,我受不了啊!’”外祖母抬起一只脚,双手抱着脚摇来晃去,可笑地哭丧着脸,真像是她自己感觉到了痛。一些胡须飘扬、面目和善的水手站在周围,他们听完也笑着夸她、求她:“老太太,再讲一个吧!”后来,他们说:“走,跟我们一块儿吃晚饭去!”
吃饭时,他们请外祖母喝伏特加,请我吃西瓜和香瓜。这都是偷偷做的,因为船上有一个人禁止吃瓜果,他会把瓜果夺走,扔到河里。他穿得像警察一样——衣服上有铜扣子,他成天醉醺醺的,人们都躲着他。
母亲很少到甲板上来,总是离我们远远的,总是一声不吭。她高大匀称的身材、生铁般黑的脸、像王冠一样盘在头上的那一大堆淡黄色发辫,她稳健有力的全身,一切一切,回想起来就像被一层雾或者一层薄薄的云彩包围着。她那双与外祖母的一样大的眼睛从这云雾里远远地、冷漠地看人。
有一次,她严厉地说:“人家笑话你哩,妈妈!”
“管他们呢!”外祖母满不在意地回答,“让他们笑个痛快吧!”我记得外祖母见到尼日尼时的情景——她像小孩一样兴高采烈。她一只手拽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推着我走到船边,大声地说:“你瞧,你瞧,好美啊!我的上帝啊,那就是尼日尼!简直是神仙住的地方!你瞧那些教堂,真像在天上飞!”
她央求母亲,几乎要哭出来:“瓦留莎,你还是看一眼吧!你大概忘了吧!高兴高兴吧!”
母亲阴着脸苦笑着。轮船停在这座美丽城市对面的河心,河上船只拥挤,几百根桅杆耸立着。一只载着许多人的大木船划到轮船的一侧,木船用钩杆套住了放下的舷梯。于是,木船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上轮船的甲板。对面,快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儿,他穿着黑长衣,留着金黄色的胡须,长着一只鸟嘴鼻子和两只绿眼睛。
“爸爸呀!”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喊了一声,就扑到他怀里。他用一双又小又红的手接住她的头,快速地摸着她的脸颊,尖声厉气地说:“怎么啦?傻孩子。啊,原来这样……嗨,你们呀……”
外祖母像陀螺似的转动身子,好像一下子就拥抱和亲吻了所有的人。她把我推到人们跟前,急忙说:“快去,快去!这是米哈伊洛[9]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纳塔利娅舅妈,这是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这是卡捷琳娜表姐,这是我们全家,你看有多少!”
外祖父问她:“你身体好吗?孩子他妈。”
他们对吻了三次。外祖父从一堆人里把我拽出来,按住我的头问道:“你像是谁家的?”
“从阿斯特拉罕上船,从舱里跑出来的……”
“他在说什么呀?”外祖父转身问母亲,没等回答就推开我说:“颧骨跟你父亲的一样……爬到木船上去吧!”
木船靠岸后,我们就三五成群地沿着斜坡往上走,地面上铺着大块的鹅卵石,两边陡峭的山崖上覆盖着枯黄倒伏的野草。
外祖父和母亲走在最前面。外祖父的个头儿只到母亲的肩膀下,外祖父走路时步子细而快,母亲像是在天上飘游,她要低着头才能望到外祖父。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头发乌黑溜光、像外祖父一样干瘦的米哈伊尔舅舅,头发浅黄卷曲的雅科夫舅舅,几个穿着鲜艳衣衫的胖女人和六个都比我年龄大的、安静的小孩。我跟外祖母、小个子舅妈纳塔利娅走在一起。纳塔利娅面色苍白,长着浅蓝的眼睛,挺个大肚子,多次停下来喘着气小声说:“哎哟,我不能走了!”
“他们干吗要惊动你?”外祖母生气地嘟哝着,“一家子蠢货啊!”
这一家的大人和孩子,我都不喜欢。在他们中间,我感觉自己是外人,甚至连外祖母也好像失去原来的光彩,离我远了。我特别不喜欢外祖父,我很快觉得他是我的对头,他也引起我对他的特别注意、警惕和好奇。
我们走完了这段斜坡。坡顶上,依着陡峭的山崖出现一条街道,街口坐落着一栋低矮的平房。房屋上涂的粉红色油漆已经很脏了,房顶低垂,窗户外鼓。从街面上看,这栋房屋很宽,但屋里面由于分成一个个昏暗的房间,就显得很拥挤。屋里到处都是怒气冲冲的人在忙忙碌碌,孩子们像一群偷食的麻雀窜来窜去,到处都是刺鼻的怪味,这情景简直就像停靠在码头上的轮船。
我来到院子里。院子也使人不愉快。整个院子里都挂着大幅大幅的湿布,摆放着盛有五颜六色液体的染缸。缸里面泡的也是布。在墙角另外搭的一间低矮、半毁坏的小屋里,炉子里的柴火烧得正旺,有什么东西煮开了,嘟嘟地响。一个看不见的人大声说着几个奇怪的词:
“紫檀素,品红,硫酸盐。”【第二节】
一种浑厚的、色彩斑驳的、离奇得难以形容的生活,以惊人的速度开始了。在我的记忆里,这段生活是由一个真实写作的、良善的天才忍受痛苦来精彩讲述的悲惨童话。现在回忆起来,我自己有时都难以相信那些确实发生过的事,甚至宁愿反驳和否认其中的许多事实。这“一家子蠢货”的黑暗生活中,残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但真实重于怜悯,而且我不是讲我自己,而是讲普通的俄罗斯人曾经生活,甚至今天还生活其中的那个景象可怕、令人窒息的狭小天地。
在外祖父家,人与人之间相互仇恨,这种气氛严重地毒害着大人,连小孩也都狂热地卷了进去。后来我从外祖母嘴里知道,母亲到来时,恰恰是她两个弟弟坚决要求父亲分家的时候。母亲的突然回来,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更加强烈、矛盾更加尖锐了。他们怕我母亲会要求外祖父本来已经准备给她,但是因为她违背外祖父意志“自行做主”出嫁而被外祖父扣留的那份嫁妆。舅舅们认为,嫁妆应当分给他们两人。此外,关于谁在城里开染坊,谁搬到奥卡河对岸库纳维诺村,他们早就争吵不休了。
我们到后没几天,在厨房吃饭的时候,他们大吵了一场。两个舅舅突然站起来,身子探过桌子,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地冲着外祖父大吼大叫,活像两条狗。外祖父用汤匙敲着桌子,满脸通红,嗓子像公鸡一样响亮地喊道:“叫你们讨饭去!”
外祖母痛苦地哭丧着脸,说:“全都给他们吧,老爷子!这样你会清静些,给吧!”
“住嘴,都是你惯的!”外祖父叫喊着,两眼露出凶光。说也奇怪,他这样小个头儿,却能够叫得这样震耳。
母亲站起来,慢慢地从桌子旁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
突然,米哈伊尔舅舅伸手朝着弟弟的脸猛击了一下,弟弟大吼了一声,两人揪在一起,在地板上滚开了,他们又哼又喊,相互谩骂。
孩子们哭了。怀孕的纳塔利娅舅妈绝望地喊叫,我母亲连抱带拖地把她拉走了。生性快活的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撵出了厨房。椅子都倒了。年轻的学徒——宽肩膀的“小茨冈”[10],骑上米哈伊尔舅舅的背,秃顶、大胡子、戴黑眼镜的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师傅从容地用毛巾捆住他的手。
米哈伊尔舅舅伸长脖子,下巴上稀疏的黑胡子擦着地板,嘴里可怕地哼着。外祖父围着桌子乱窜,高声埋怨道:“兄弟亲骨肉啊!嗨,你们呀……”
吵架刚开始,我就吓得跳到了炉坑上,惊恐地看外祖母从吊着的铜盆里取水清洗雅科夫舅舅脸上的血。舅舅一面哭一面跺脚。外祖母沉痛地说:“你们这些该死的野种,清醒吧!”
外祖父把撕破的衬衫拉到了肩头,对着她喊叫:“老妖婆,你生的这些野兽!”
雅科夫舅舅走后,外祖母钻到墙角里,颤抖地号啕着:“圣母啊,求你还我儿子的人性吧!”
外祖父侧身站到她面前,望着杯翻盘倒、菜洒汤流的饭桌,轻轻地说:“孩子妈,你看着他们,不然他们会欺负瓦尔瓦拉的,说不定……”
“行了!上帝保佑你!把衬衫脱下来,我来补……”她用手掌抱着外祖父的头,亲了亲他的额头。他个头儿比外祖母小,把脸贴到她的肩上。
“看来应该分家了,孩子妈……”
“应该,孩子爸,应该!”他们俩谈了很久。开始还挺融洽,后来外祖父用脚蹭起地板来,像斗架前的公鸡一样。他指着外祖母的鼻子,大声地悄悄说:“我知道你,你比我爱他们!可是你的米什卡[11]是个大滑头,雅什卡[12]又是个自由派!他们会把我的财产喝光、花光……”
我在炉炕上笨拙地翻了一下身,把熨斗碰倒了。熨斗顺着炕梯叮叮当当地往下滚,扑通一声掉进脏水盆里。外祖父一步跳上炕梯,把我拖了下来,对着我的脸仔细打量起来,好像是头一回见着我似的。
“是谁把你放到炉炕上的?是妈妈?”
“是我自己。”
“胡说。”
“没有胡说,是我自己。我害怕来着。”
他轻轻地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把我一推。
“太像你爸爸了!走开!”
我高兴地跑出了厨房。我那时就清楚地看到,外祖父那双聪明锐利的绿眼睛总是在注视着我,我害怕他。至今我还记得,那时我一直想避开这一双灼人的眼睛。我觉得外祖父很厉害。无论他跟谁说话,都是充满嘲笑、侮辱、挑衅的语气,极力惹对方生气。
“嗨,你们啊!”他常常感叹。这个长长的“啊”每次都使我感到无聊,不寒而栗。
在休息的时候,在喝晚茶吃点心的时候,在外祖父、两个舅舅和伙计们疲惫不堪从作坊走进厨房的时候,他们的双手被紫檀染红、被硫酸盐烧伤,头发用条带子箍着,全都像放在厨房角落里的一个个黑色圣像。就是在这种危险时刻,外祖父总在我的对面坐下来,跟我谈话,谈的比跟他的孙子们谈的多,因而使他们羡慕不已。他身材匀称,有棱有角,又瘦又尖。他那件用丝线缝的圆领绸坎肩已经破旧不堪,印花布衬衫也皱皱巴巴,裤子的两个膝盖上还各有一块大补丁,不过他的衣着还显得比他的两个儿子要干净、漂亮些——他们俩穿着西装上衣和护胸,脖子上却系着妇女用的三角围巾。
我们到后只几天,他就逼我背祷词。别的孩子都比我年纪大,已经在名叫圣母升天的教堂里跟一位读经的助祭学认字了。透过家里的窗户可以看见教堂的金顶。
教我念祷词的是文静胆小的纳塔利娅舅妈。她的小脸跟儿童的一样,眼睛透亮透亮的,我仿佛可以透过她的眼睛看见她脑后的一切。
我喜欢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看她的眼睛。她眯起眼睛,摇晃着脑袋,轻声地求人,几乎像在耳语:“喂,请你念‘我们的天父,您……’[13]”
如果我问“什么是‘雅科·热’[14]”,她就胆怯地看看四周,然后劝我:“你不要问,问就更糟!你简单地跟我念‘我们的天父’……念吧!”
为什么“问就更糟”呢?这个疑问使我不安。我不明白“雅科·热”的意思,故意用各种方式把它念得变了样:“‘雅科夫·热’,‘雅·夫科热’[15]……”
但脸色苍白、弱不禁风的舅妈还是用她那越来越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耐心地纠正:“不对,你简单地念:‘雅科·热’……”
但是,她本人和她说的话都不简单。这使我着急上火,妨碍我记祷词。
有一次,外祖父问:“喂,阿廖什卡[16],你今天干什么了?一定是在玩!凭你额头上那块青疙瘩我就知道。赚一块青疙瘩不算高明!《我们的天父》一章念熟了吗?”
舅妈轻声地说:“他的记性不好。”
外祖父冷笑了一声,快活地扬起红眉毛。
“要是这样,那就得揍!”他又问我:“父亲揍你吗?”
我不懂他说的什么话,也就没有吭声,母亲却接过话茬儿说:“没有,马克西姆从不打他,也不许我打。”
“为什么呀?”
“他说,打不成材。”
“处处表现他是个傻瓜,这个马克西姆!上帝原谅我说死人的坏话。”外祖父生气地、清楚地说。他的话使我感到屈辱和难过。他看出了这一点。
“你干吗撅起嘴?你呀……”他抹了抹『露』出银丝的红头发,加了一句,“我星期六正要为顶针的事抽萨什卡[17]。”
“怎么抽呢?”我问。
大家都笑了,外祖父却说:“等等你就看到了……”我背地里琢磨:“抽”的意思是把送来染色的衣裳“拆开”,而“揍”与“打”才显然是一回事。人们打马,打狗,打猫;在阿斯特拉罕,警察打波斯人:这是我见过的。但我从未见过这样抽打小孩的,虽然这里的舅舅常常弯着手指敲自己孩子的额头和后脑勺,孩子们对此满不在乎,只是搔搔敲疼了的地方。我不止一次问过他们:“疼吗?”他们每次都勇敢地回答:“不疼,一点儿不疼!”
顶针那件事我是知道的,当时惊动了全家。一天晚上,从喝茶到吃晚饭前的这段时间,两个舅舅和格里戈里师傅把染好的一块块布料缝成一匹一匹的,再在上面别一个厚纸签。那一天,米哈伊尔舅舅想戏弄一下半盲的格里戈里师傅,就指使九岁的侄儿萨沙在烛火上烧红师傅的顶针。萨沙用镊子夹着顶针在烛火上烧,硬是把它烧红了,再把它偷偷地放到格里戈里师傅的手底下,然后躲到炉子后面了。恰好这时外祖父来了,他坐下来干活儿,顺手把一个指头插进那只烧红的顶针里。
我记得,当我闻声跑进厨房时,外祖父正在用被烫到的手揪着耳朵,可笑地连蹦带叫:“这是谁干的?你们这些坏蛋!”
米哈伊尔舅舅弯着腰,一面用一个指头拨弄着顶针在桌上滚,一面对它吹气。格里戈里师傅不动声色地在那里缝东西,人影在他那巨大的秃脑袋上蹦跳着。雅科夫舅舅也跑来了,他躲到炉炕的拐角后面,偷偷地笑。外祖母用擦板擦生土豆。
“这是雅科夫的萨什卡干的。”突然米哈伊尔舅舅说。
“胡说!”雅科夫舅舅从炉炕后面跳了出来。
他儿子就在那个角落里哭了,叫道:“爸爸,别信他。是他叫我干的!”
两个舅舅互相骂起来。外祖父反而马上平静下来,把擦碎的土豆敷到那个指头上,拉着我一声不吭地走了。
大家都说是米哈伊尔舅舅的过错。自然地我在喝茶时问了一句:“要不要揍他、抽他?”
“当然要。”外祖父嘟哝地说,还斜着眼看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使劲拍了一下桌子,对着我母亲大叫:“瓦尔瓦拉,管好你的狗崽子,不然我就拧掉他的脑袋!”
母亲说:“你敢,你敢动他……”
大家都不再说话了。
母亲善于用简洁的语言,好像三言两语就能把人推开、甩开,他们也因而变得渺小。
当时我看得清清楚楚,大家都怕母亲,甚至外祖父跟她说话时也跟与别人说话时不一样——声音要小。这使我心里高兴,我常常在表哥们面前夸耀:“我母亲最强大!”
他们没有反对。
但是星期六发生的事,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种看法。
还没有到星期六,我也犯了错。
大人们能灵巧地改变布的颜色,我觉得这很有趣。你看:黄布浸泡在黑水里,就变成深蓝色的;灰色东西在黑红的水里一涮,就变成深红色的。十分简单,却妙不可言。
我想自己动手染点什么,于是把这想法告诉了“雅科夫的萨沙”。这个办事认真的孩子,总是出现在大人身边,对谁都亲热,时刻准备为一切人效劳。大人们夸他听话、聪明,可是外祖父斜着眼看他,说:“多会讨好卖乖!”
“雅科夫的萨沙”又瘦又黑,眼睛鼓得像龙虾,说话匆匆忙忙、轻言细语,上气不接下气。他总是鬼鬼祟祟,东张西望,仿佛想逃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他栗色的瞳仁一动不动,但他一激动,瞳仁就跟着白色巩膜颤动。
我不喜欢他。他远不如那个不惹人注意、反应迟钝的“米哈伊尔的萨沙”招我喜欢。他是一个文静的孩子,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和颜悦色,很像他温和的母亲。他的牙齿很不美观,露在外面,上颚还长了两排牙齿,他觉得这很好玩,经常把指头放到嘴里,摇动着后排牙齿,想拔掉它们。谁想摸摸这排牙齿,他都服帖地让人摸。不过,在他身上我再也找不到别的有趣的东西了。在这个人满为患的屋子里,他却过着孤独的生活,喜欢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傍晚就坐在窗前。默默地跟他一起坐在窗前是令人愉快的,这样待上整整一个钟头,望着一群黑色的寒鸦在夕阳映红的天空中绕着圣母升天教堂的金色圆球塔顶盘旋,只见它们直冲云霄,又自由降落。突然,一面黑网将即将熄灭的天空遮住了,随后寒鸦消失得无影无踪。望着这些景象,你什么也不想说,心里充满一种愉快的寂寞。
雅科夫舅舅的萨沙讲什么都能讲得又多又有理,像大人一样。他知道我希望干染匠活儿,就劝我从框子里拿出节日里用的白桌布,把它染成蓝色。
“白的最容易染色,这一点我很清楚!”他说得非常认真。
我拽出沉甸甸的桌布,拿着它跑到院子里,但我刚把桌布边缘放进盛有“蓝靛”的桶里,“小茨冈”不知从哪里飞奔过来,从我手中夺过了桌布。他一面用宽大的手掌拧桌布,一面喊门外过道里注视着我干活儿的表哥:“快去叫奶奶!”
接着,他知道情况不妙,不断摇晃着黑发蓬乱的脑袋,对我说:“你呀,会因此挨揍的!”
外祖母跑来了,她哎呀了一声,甚至哭起来,同时还骂我,骂的话简直笑死人了:“你呀,咸耳朵[18]的彼尔姆人[19]!真想把你提起来摔死!”
后来,她说服“小茨冈”:“瓦尼亚[20],你可别告诉老爷子!我要把事情瞒住,也许能糊弄过去……”
瓦尼卡[21]一边用五颜六色的围裙擦着手,一边担心地说:“我还会怎样?我不会告诉他的;注意萨沙,别让他使坏点子!”
“我给他两戈比铜钱。”说完,她把我领进了屋。
星期六,在做晚祷之前,不知道是谁把我领到了厨房,那里又黑又静。我记得,过道和房间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外灰蒙蒙一片,雨声簌簌——就是这样一个秋天的傍晚!炉子的黑洞口前面一张宽大的长凳上坐着“小茨冈”,他满面怒容,跟平时全然不同;外祖父站在角落里一个大木盆旁边,从一个盛着水的桶里捞出长长的树条,再量量长短,把它们握在一起,然后在空中嗖嗖地挥舞。外祖母站在暗处,大声地嗅着鼻烟,嘟哝着:“还乐哩……害人精……”
雅科夫的萨沙坐在厨房中间的椅子上,握着拳头擦眼睛,像一个老乞丐似的,拉着与平时不一样的腔调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饶了我吧……”
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表哥和表姐,像木头人一样肩并肩站在椅子后面。
“揍了再饶,”外祖父说着,从拳头中抽出一根湿的长树条,“好吧,把裤子脱掉……”
他说话时很平静。他的语气也好,萨沙在吱吱作响的椅子上动弹也好,外祖母在地板上急得蹭脚也好,任何声音都不能破坏昏暗低矮、天棚被熏得漆黑的厨房里那种吓人的、令人难忘的寂静。
萨沙站起来,解开裤子,把它脱到膝盖,然后双手提着裤子,弯着腰,踉踉跄跄地向长凳走去。看着他走路的样子,我的心里真难受,腿也发抖了。只见他服服帖帖趴在长凳上,瓦尼卡用一条宽大的长毛巾把他从夹肢窝捆到长凳上,又从脖子后捆回来,弯下腰,用漆黑的双手抓住他的脚脖子。看到这些,我心里更加难过。
“列克谢[22],”外祖父叫我,“走近一点儿!……怎么,没听见?……你现在看看我是怎么抽的……第一下!……”
他手扬得不高,树条啪的一下,落在赤裸裸的身体上,萨沙尖叫了一声。
“你装相,”外祖父说,“这一下不疼!这一下才疼一点儿哩!”
于是他使劲抽了一下,表哥身体立刻像被火烧着一样,红肿了一块,他长声地号叫起来。
“不好受吧?”外祖父问,他的手均匀地一起一落,“不好玩吧?这可不是顶针!”
他扬起手时,我的整个心都随着手升起;他的手下落时,我的整个身子也好像在往下落。
萨沙尖声地惨叫,令人害怕又恶心。
“我不……不敢了。我不是说了桌布的事吗……我不是说了……”
外祖父平静得像念《圣经》似的,说:“告密不能减罪!告密的人挨头一鞭子。这是为桌布赏你的!”
外祖母向我扑过来,两手抱住我,大声说:“我不给你列克谢!不给,你这个恶魔!”
她开始用脚踢门,一面叫母亲:“瓦里娅,瓦尔瓦拉……”
外祖父向她猛扑过来,把她推倒,从她手中把我夺过来,往长凳那儿拉。我在他手里挣扎,拽他的红胡子,还咬了他的一个指头。他号叫着,把我紧紧夹住,最后扔到了长凳上,摔破了我的脸。我至今还记得他野兽般的叫喊:“给我绑起来!我打死他!”
我记得母亲煞白的脸和睁大的眼睛。她从长凳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沙哑地喊道:“爸爸,不要这样!……把他给我……”
外祖父把我打得失去了知觉。我病了好几天,背脊朝天,趴在小房间一个热烘烘的大床上。这个房间只有一个窗户。角落里,在一个装着许多圣像的神龛前点着一盏通红的长明灯。
生病的那几天是我一生中重要的几天。我在这几天里大概长大了很多,也获得了一种特别的感受。从这几天起,我开始提防着人们,仿佛他们从我的心上撕掉了一层皮,我这颗心对一切屈辱和痛苦,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变得敏感和不能忍受。
首先,外祖母和母亲的争吵使我非常吃惊:在拥挤的房间里,外祖母黑大的身躯逼近母亲,把她往墙角圣像跟前推搡,恶狠狠地压低嗓子说:“你怎么不把他夺过来,啊?”
“我也吓坏了!”
“亏你长这么大的个儿!真不害臊,瓦尔瓦拉!我一个老太婆都不害怕!你真不害臊!……”
“别说了,妈妈,提起这个我就恶心……”
“不,你不爱他,你不可怜你的孤儿!”
母亲沉重而大声地说:“我自己就当了一辈子孤儿!”后来,她们俩坐在墙角一个大椅子上哭了很久。母亲说:“要不是有阿列克谢,我早就离开这里了!在这个地狱里我没法活,没法活,妈妈!没有力气活啊……”
“你是我的骨肉,我的心肝。”外祖母低声地说。从此我记住了:母亲并不强大,她也和大家一样怕外祖父。是我妨碍她离开这个她没法活下去的家。这太叫人难过了。不久,母亲真的从家里消失了,不知上哪儿做客去了。
外祖父来看我了,好像突然间从天花板跳下来一样。他坐到床上,用一只冰冷的手摸了一下我的头,说:“你好,小少爷……你回话呀,别生气了!……怎么样了?……”
我很想踢他一脚,可是一动身子就疼。他的头发胡子显得比过去更红,脑袋不安地摇晃着,发光的眼睛往墙壁里搜索着什么。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山羊状的甜饼、两个糖羊角、一个苹果和一串青色的葡萄干。他把这些全都放在枕头上我的鼻子跟前。
“你看,我给你带了礼物!”
他深深地弯下腰,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说开了,一面用那只硬邦邦的老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他的手染成了黄色,弯得像鸟嘴一样的指甲尤其黄。
“我当时对你是有点儿那个……过分,小外孙。我太不冷静,你咬了我,还使劲儿抓我,把我惹火了!不过,你多挨几下子并不算吃亏,它会记在我的账上!你要知道:自己亲人打你,这不是欺侮,是教训!不要让外人打,自己人打没事!你以为别人没有打过我吗?阿廖沙,他们把我打成那个样子,你做噩梦都不会梦到那种情景!他们欺侮我到那个份儿上,上帝见了大概也要落泪!结果怎样呢?我这个孤儿、叫花子母亲的儿子,现在爬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做了一个行会的主任、这些人的官长。”
他干瘦匀称的身子靠在我身上,用那沉重有力的话语畅谈起他的童年来。他的绿眼睛闪闪放光,他抖动着金色的头发,提高了嗓门,对着我的脸像吹喇叭似的快活地、没完没了地说:“你是坐轮船来的,是蒸汽把你运来的。可是我年轻的时候,得用自己的气力拉着货船沿伏尔加河逆流而上。船在水里走,我在岸上走,光着脚,踩着锐利的石头,踩着山脚下的碎石,从日出走到天黑。太阳烤着后脑勺,脑袋里像一锅铁水在沸腾,可是还得把腰弯到几乎着了地——弄得骨头咯咯地响,我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着。前头看不见路,眼睛浸满了汗,心在哭,泪在流。阿廖沙,有苦只能往肚里咽啊!走着走着,突然滑脱了纤索,扑面倒在地上——即使这样,你也高兴!也就是说,力气全使尽了,哪怕休息一会儿也好,哪怕咽一口气也好啊!在上帝眼前,在仁慈的耶稣眼前,人们过的竟是这种日子!……我就这样,沿着亲爱的伏尔加河一步一数地走了三趟:从辛比尔斯克走到雷宾斯克,从萨拉托夫走到这儿,还从阿斯特拉罕走到马卡里耶夫,走到这个集市口岸,走了上万俄里的路程!第四个年头,我就当上了纤夫头——我向主人显示了自己的精明能干!……”
他讲着讲着,宛如一朵云霞,在我眼前迅速地长高长大,从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儿变成神话里一个力大无比的人物:他一个人拉着灰色的大货船逆流而上……
有时他跳下床,挥动双手,给我表演纤夫怎样在岸上拉纤,怎样从船里排水;他用低音唱一些我不熟悉的歌,然后像年轻人一样纵身跳起,坐回床上,用更加结实有力的嗓音接着往下讲,他整个人都变得神奇了。
“可是,阿廖沙!在停船休息的时候,比如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在日古里的一个青山脚下,我们常常生起篝火,熬粥。突然,一个苦命的纤夫带头唱起了心爱的歌曲,全组纤夫也都跟着唱了起来,唱得人浑身颤抖,仿佛伏尔加河也要加快流速,甚至像一匹野马一样将前腿直立,眼看就要冲上云霄!所有的痛苦和不幸,像烟尘似的随风飘走,人们唱得着了迷,常常把粥溢出了锅——这时熬粥的那个人的额头该挨勺子了。俗话说:愿意怎么玩都行,可不能忘了正事!”
好几次,有人往门里探进头来,叫他,可是我求他:“别走!”
他微笑着向那些人摆手:“在那里等一等……”
他一直讲到晚上,走的时候,他亲切地和我告别。这时我发觉,外祖父并不凶狠,也不可怕。但一想到是他这么残酷地打我,我就禁不住难过地流出眼泪,而且也绝不能把这件事忘记。
外祖父的来访给所有的人打开了大门,从早到晚总有人坐在我床边,尽力想让我开心。我记得,我并不是每次都快活的。来的次数最多的是外祖母,她甚至和我在同一张床上睡。但这些日子里,给我留下最鲜明印象的是“小茨冈”。他的身材四四方方,胸脯宽大,大脑袋上满头鬈发。一天傍晚,他来了,只见他一身节日打扮:上穿一件金丝绸衫,下穿棉绒布裤和一双轧轧作响的折叠式皮靴。他的头发溜光发亮,浓眉底下闪着一对斜视的快活的眼睛,年轻人的小黑胡子底下露出雪白的牙齿,那件绸衬衫在长明灯的红光照映下也像是在燃烧。
“你瞧瞧吧,”他说着,卷起一个袖子,给我看那布满伤痕的下臂,“瞧,肿成什么样了!原先还更厉害哩,已经好多了!”
“你知道吗,当时你外祖父气极了,我看他要抽你,就伸出这只胳膊去挡,指望这样能把树条折断,那时你外祖父会去拿另一根树条,你外祖母或者母亲就会把你拖走了。结果树条并没有折断,它被水泡得软软的!不过你还是少受了罪。你看,我被打的!小兄弟,我还是有点儿心计哩……”他笑了,亲切的笑声像绸子一样柔和。他再一次仔细看了看肿起的手臂,笑着说:“我是那样可怜你,心里堵得连喉咙都哽住了,感到事情坏了!只见他一个劲儿地抽……”
他一面像马似的打着响鼻,一面摇着脑袋,讲起外祖父的一件什么事,这使我立刻觉得他的可亲和儿童般的单纯。
我对他说,我很爱他。他的回答淳朴而简单,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说:“要知道我也是同样爱你,正因此才为你受了伤,是为了爱呀!要是对别人,我会这样吗?我才不哩……”
后来他悄悄地一边教我,一边不时地回头看看门口:“如果下一回再抽你,注意,你不要把身子缩成一团,你懂吗?你把身子缩成一团,就会加倍地疼。你得把身子放松,让身子变得柔软,像一块乳糕那样躺着!不要鼓气,要大口地呼吸,拼命地喊叫。你记住这些,这样好!”
我问:“难道还会抽我?”
“那还用问?”“小茨冈”平静地说,“当然会了!说不定会常常折磨你……”
“为什么?”
“反正外祖父会找碴儿……”接着他又关怀地教导起来,“如果他直往下打,就是说树条一直落下来,你就平静、放松地躺着;如果打下去又往回抽,也就是拽一下树条,想扯掉你的皮,那么你就把身子顺着条子向他那边扭,你懂吗?这样就会不那么疼!”
他眨巴了一下乌黑的斜视眼,说:“这方面,我比那个巡警还高明哩!小老弟,我是个老油子了,我身上的皮磨得可以缝手套了!”
我看着他那快活的脸,又想起了外祖母关于伊凡王子和伊凡的童话。
【第三节】
我恢复了健康以后才清楚地知道,“小茨冈”在家里占有特殊的地位。外祖父吆喝他,也不像吆喝儿子们那样勤、那样凶,还背着他挤眉弄眼、摇头晃脑地说:“伊凡有一双金不换的手,真有他的!记住我的话:这小子有出息!”
两个舅舅也跟“小茨冈”亲热、友好,从来不像跟格里戈里师傅那样跟他开玩笑。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给格里戈里搞点儿恶作剧:不是在火上烧热他的剪刀把儿,就是在他的座位上插一个尖朝上的钉子,再不就是在这个半盲人身边放一些颜色不同的布块——他把这些不同颜色的布块缝成一匹,外祖父就会责骂他。
有一次,他在厨房炉灶旁边的吊床上睡午觉,脸上被涂满了红颜料。他就带着这样一副又好笑又可怕的脸好长一段时间:从他满脸灰白的胡须里,透过眼镜暗淡地闪出两个圆圆光点,长长的红鼻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像一条舌头。
他们想的这些名堂不断翻新,层出不穷,但格里戈里师傅都默默地忍受,至多也不过轻轻地咂咂嘴,在拿熨斗、剪刀、钳子或顶针之前把手指蘸上很多口水。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甚至吃午饭的时候,他在拿刀叉之前也要这样把手指弄脏,引得孩子们发笑。他叫疼的时候,大脸上露出波浪似的皱纹,这波浪奇怪地掠过额头,使眉毛微微抬起,然后在光秃秃的头顶上消失了。
我不记得外祖父当时是怎样看待儿子们的这些把戏的,但外祖母是握着拳头吓唬他们的:“不要脸的东西,两个恶鬼!”
但是,两个舅舅背地谈起“小茨冈”时也总是气呼呼的,冷嘲热讽,他们诽谤他干得不好,骂他是小偷和懒汉。
我问外祖母,怎么会这样。像平时那样,她高高兴兴、明明白白地向我解释:“你没看见,他们俩都想在自己将来开染坊时把凡纽什卡[23]拉过去,所以都在对方面前诽谤他,说他干活儿差。他们这是在撒谎,耍滑头!再就是,他们怕凡纽什卡不跟他们去,留下来跟你外祖父;而你外祖父有自己的主意,他想和伊凡卡一起开第三个染坊,这将对你两个舅舅不利,你懂吗?”
这时她悄悄地笑了:“他们总爱耍小滑头,真好笑!可是,外祖父看出了他们这一套,还故意逗他们俩说:‘我要给伊凡买一个免役证,他就不会被抓去当兵了。我需要他!’他们听了很生气,当然不愿意这样,也舍不得这笔钱——免役证很贵呀!”
现在,我又跟外祖母住在一起。像在轮船上那样,每晚睡觉前她都给我讲童话,或者讲她自己童话般的经历。讲起家里的大事,比如儿子们分家、外祖父给自己买新房子,她总带着讥笑的神情,根本不像是家里的二把手,而像一个与己无关、袖手旁观的女邻居。
我从她那里得知,“小茨冈”原来是个弃婴,是一个早春的雨夜在家门口摊床上被发现的。
“他躺在那里,裹着毛围裙,”外祖母在沉思中带着神秘的口气说,“吱吱地哭不出声来,快冻僵了。”
“干吗要把孩子偷偷地扔掉?”
“母亲没有奶,没有东西喂。她打听到哪儿有孩子生下不久就死了,就把自己的偷偷地放到那儿。”
她沉默了一会儿,搔了搔脑袋,又继续往下讲。她一边叹息,一边望着天花板沉思:“全是因为穷啊,阿廖沙!常常穷得没法儿形容啊!人们认为,没有嫁人的姑娘是不许生孩子的,这样是丢脸!外祖父原来想把凡纽什卡送到警察局,我说服了他。我说:‘我们留下吧,这是上帝送给我们的,上帝知道我们家死了好几个孩子。’要知道,我生了十八个。如果都活着,他们能占据整个一条街,那可是十八家啊!你瞧,我虚岁十四就嫁人,刚十五岁就生孩子。可是上帝喜欢上了我生的孩子,接二连三地把我的几个亲骨肉拿去当天使了。我又心疼,又欢喜!”
她坐在床边,只穿着一件长衬衫,披头散发的,庞大的身躯全都被乌黑的长发盖住了,毛茸茸的,真像塞尔加奇地方那个大胡子守林人不久前牵来院子的那只大熊。她在那白净的胸脯上画着十字,低声地笑着,全身摇晃着:“好的被上帝拿走了,差一点儿的留给了我。所以我特别喜欢伊凡卡,我是多么喜欢你们这些娃娃啊!于是,我们收留了他,给他做了洗礼,他现在活着,活得很好。起先我叫他‘茹克’[24],他‘茹茹茹’的真像个甲壳虫,他满屋子爬呀,‘茹茹’地叫呀,特别好玩。爱他吧,他是个心地纯洁的人!”
我爱伊凡,也常被他的能耐惊得目瞪口呆。
每逢星期六,外祖父抽打完一周里犯了过错的孩子,就出去做晚祷了,这时厨房里就开始了乐不可言的游戏。“小茨冈”从炉坑里抓到几只黑蟑螂,不一会儿就用线做好了套马的缰绳,用纸剪好了雪橇。于是,四匹“黑马”拉着雪橇在刨得溜光的黄桌子上跑开了,伊凡用一根细松明条子赶着它们跑,还兴奋地尖起嗓子喊:“咱们赶车请大主教去!”
他在一只蟑螂的背上贴一小块儿纸,赶着它去追雪橇,并且解释说:“雪橇里忘了带粮袋,这个修道士就背着袋子追!”
他用一根线系着这只蟑螂的腿。蟑螂一边爬一边用头撞着地,伊凡拍着双手叫道:“助祭[25]从酒店里出来,赶着去做晚祷!”
他给我们看小老鼠表演,小老鼠随着他的口令站起来,拖着长尾巴,用后爪子走路,还可笑地、机灵地眨巴着两只黑珠子一样的眼睛。他爱护老鼠,把它们藏在怀里,用嘴喂它们糖,亲吻它们,并且满有理由地说:“老鼠是聪明的住户,怪可亲的,家神非常爱它!谁养老鼠,家神就喜欢谁……”
他会用牌或者铜钱变戏法,他叫喊得比我们谁都厉害,几乎跟我们这些小孩子没有什么两样。有一次,孩子们跟他玩牌,一连几次让他当了“大傻瓜”,他难过极了,气得撅起嘴,把牌扔了。后来他哼着鼻子埋怨说:“我知道,他们串通好了!他们眉来眼去,在桌子底下互相换牌。难道这也算游戏?骗人的玩意儿我也会,不比他们差……”
他当时十九岁,但比我们四个小孩子加在一起的岁数还大。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他在节日夜晚的表现。每当外祖父和米哈伊尔舅舅出门去做客,鬈发蓬松的雅科夫就拿着吉他来到厨房,外祖母为晚茶准备好一桌丰盛小菜,还有一瓶伏特加酒。酒瓶是绿色的,瓶底上精巧地制了几朵红色的玻璃花。“小茨冈”穿着过节的衣裳,忙得团团转。格里戈里师傅轻轻地侧着身子走进来,黑眼镜闪闪发光。还有红脸麻子保姆叶夫根尼娅,矮胖得像一个圆坛子,长着一双精灵般的眼睛,说起话来像吹喇叭。有时还请来圣母升天教堂里那位长头发的助祭,还有几个像梭鱼和鲶鱼一样滑溜的黑人。
大家愉快地唱着,吃着,叹息着,赏给孩子们一些好吃的东西,每人一杯甜酒,渐渐地出现一种热闹而奇怪的场面。
雅科夫舅舅抚爱地调着吉他,调好了以后,照例说一句:“怎么样,我这就开始了!”
他甩了一下卷曲的头发,弯下腰来抱着吉他,像鹅一样伸着脖子。他那无忧无虑的圆脸渐渐露出昏昏欲睡的样子;平时那活泼机灵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油雾,黯然失色了。他轻轻地拨动着琴弦,弹起一支像是催人奋起的曲调。
琴声使空气变得紧张而寂静,琴声宛如一条湍急的溪水,从遥远的地方穿透墙壁和地板,奔流而至。它激荡着心灵,令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惆怅和不安。随着琴声,你会变得怜悯所有的人,包括你自己,大人觉得自己变成了孩子。于是大家默默地坐着,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
米哈伊尔的萨沙听得特别专注。他老是伸着脖子向他叔叔的方向看,眼睛盯着吉他,张着嘴,流着口水。有时候他听得走了神,从椅子上掉下来,双手撞在地上。遇到这种情况,他就干脆这样坐在地板上,鼓起两只凝然不动的眼睛。
大家也都呆呆地入了迷。只有茶炊在低鸣,但并不妨碍如诉如怨的琴声。有时候,有人轻柔地敲着两个四方形小窗户,窗外已经是黑沉沉的秋夜。桌上黄灿灿的烛光摇曳着,尖尖的蜡烛像两支长矛。
雅科夫舅舅的神情越来越专注,而身子也凝然不动了。他仿佛在紧闭着嘴酣睡,只有两只手还在活动:弯曲的右手指在黑色的琴弦上颤动,动作细得看不清楚,像一只小鸟在振翅挣扎;左手指以无比快的速度在琴弦上来回飞奔。
酒后他几乎每次用一种难听的哨音从牙缝里哼唱一首无止无休的歌:
雅科夫要是变条狗,
他只好从早叫到晚:
哎哟,我闷死了!
哎哟,我愁死了!
一个尼姑在街上走,
一只乌鸦在墙头坐。
哎哟,我闷死了!
蟋蟀在炉外蛐蛐叫;
蟑螂被吵得心烦躁。
哎哟,我闷死了!
这个乞丐晾了脚布,
那个乞丐把它偷走。
哎哟,我闷死了!
是啊,我愁死了!我受不了这支歌,当他唱到乞丐的地方,我抑制不住心头的苦闷,不禁放声大哭。
“小茨冈”也和大家一样,聚精会神地听着琴声,手指插到一绺绺蓬松的黑发里,瞅着墙角,喘着粗气。有时候他突然大声地叹息,埋怨自己:“唉!我要是有副好嗓子,主啊,我要唱个痛快!”
外祖母叹着气,说:“够了,雅沙[26],简直把人的心都撕碎了!凡纽什卡,还是你来跳一个吧……”
他们俩并非每次都马上满足她的请求,不过我们的琴师往往突然一手按住琴弦,然后另一只手捏紧拳头,用力将一种无形无声的东西往地板上一甩,豪放地说:“让苦闷和忧愁见鬼去吧!瓦尼卡,上场!”
“小茨冈”理理头发,拉拉黄衬衫,小心翼翼地,像踩着钉子似的,大步走到厨房中央。他的黑脸膛红了,羞怯地微笑着请求说:“最好弹得快一点儿,雅科夫·瓦西里奇!”
吉他声犹如狂风暴雨,靴后跟碎碎地跺着地板,桌子上和橱柜里的餐具震颤得直响。而厨房中央,“小茨冈”像一团黄色的火苗熊熊升起,又像是一只鹞鹰展翅翱翔,他双手挥舞,步伐变幻莫测。砰的一声,他蹲在地板上,立即又像一只金色的雨燕腾空飞起,黄色的丝绸衬衫熠熠生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这黄色的丝绸颤颤悠悠地飘『荡』,宛如一团火焰,又像一团熔岩。
“小茨冈”不知疲倦、忘乎所以地跳着舞。如果打开门放他出去,也许他能这样跳着舞穿街串巷,走遍全城,去一个不知道的地方……
“横着来一趟!”雅科夫舅舅大声说,一面在旁边用脚尖点着地板。
接着,他打着刺耳的口哨,颤抖地大声说出一句俏皮的顺口溜:
嗨!要是我不可惜草鞋,
早就离开老婆孩子逃走!桌子旁边的人像被火烧着似的,身子抽动着,他们不时地呐喊助兴。大胡子师傅拍着自己的秃脑袋,嘟哝着什么。有一次,他弯下身子,贴着我的耳朵,像对一个大人那样说话,柔软的大胡子掩盖了我的一侧肩膀:“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要是你父亲活着,他也会在这儿跳得像一团火!他成天高高兴兴的,也很会体贴人。你记得他跳舞吗?”
“不记得。”
“不记得?从前他和你外祖母跳,你等等!”面容憔悴、貌似圣像的高个子师傅对着外祖母一鞠躬,然后用异常粗重的声音请求:“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赏个脸吧,请跳一场!像从前跟马克西姆·萨瓦杰耶夫那样,让大家高兴高兴!”
“你怎么啦,亲爱的,你怎么啦,先生,格里戈里·伊凡内奇?”外祖母缩了缩身子,微笑着说,“我跳什么舞!只能让人家笑话……”
然而大家也都来请求她。忽然她像年轻人似的站起来,整整裙子,直起身子,在厨房里跳开了,一面还高声地说:“让你们笑吧,笑个痛快吧!喂,雅沙,换一个调子!”
舅舅挺直了身子,微闭起眼睛,开始弹得慢了。“小茨冈”停了一会儿,然后跳到外祖母跟前,蹲下来围着她跳;而她像是飘浮在空中一样,无声无响地在地板上跳着,她摊开双手,扬起眉毛,一双黑眼睛望着遥远的某个地方。我觉得她可笑,扑哧笑了一声。格里戈里师傅伸着指头吓唬我,大人们都不满地往我这边看。
“伊凡,你不要跺脚了!”老师傅带点讥讽地笑着说。“小茨冈”很听话地跳出场外,坐到门槛上。保姆叶夫根尼娅提起嗓门,悦耳地小声唱道:
星期一到星期六,
姑娘都把花边织,
活儿干得累死人,
哎哟,只剩一口气!外祖母与其说在跳舞,不如说在讲故事。你瞧,她若有所思地翩翩起舞,舞步轻巧,左顾右盼,手搭遮阳,往四下里观望,巨大的身躯摇摆不定,两只脚小心翼翼地探着往前走。你瞧,她突然被什么吓呆了,停住了脚步,面孔抽了一下,皱起了眉头,但马上又容光焕发,露出和善可亲的微笑。你瞧,她身子向旁边一闪,像是给谁让路,又像是抬手给谁指路;她静下心来,低着头,倾听着什么,露出更加快乐的笑容;她突然跃起,离开原地,像一阵旋风一样飞转。她个子变高了,身材显得更匀称了,人们的视线更无法离开她了。在她青春活力奇迹般恢复的这一时刻,她是多么美丽可爱呀!
保姆叶夫根尼娅像吹喇叭似的大声唱道:
从午祷跳到深夜,
她跳了整整一天。
她最后一个回家,
可惜礼拜日太短!外祖母跳完舞,坐回到她原来靠近茶壶的位置。大家都夸她,她却理着头发,说:“得了吧!你们没见过真正的舞哩!我家乡巴拉赫纳有一位姑娘,哪一家,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看她跳舞,人们高兴得要掉泪!你要是看到她,心里就像过节一样愉快,别的什么都不要了!我当时真嫉妒她,罪过啊!”
“唱歌的和跳舞的,是世界上第一流人物!”叶夫根尼娅很严肃地说,于是又开始唱大卫王[27]的故事,而雅科夫舅舅抱住“小茨冈”说:“你该去酒店跳舞,你能让人们发狂……”
“我真希望有副好嗓子!”“小茨冈”抱怨说,“要是上帝赏给我一副好嗓子,我就唱它个十年八载,然后,出家当修道士也值!”
大家喝着伏特加酒,喝得最多的是格里戈里。外祖母给他倒着酒,提醒他说:“要注意,格里沙[28],你的眼睛会瞎的!”
他回答得很干脆:“让它去吧!眼睛对我不再有用了,我什么都见过了……”
他没有喝醉,但话越来越多,几乎全是对着我讲我的父亲:“他心胸宽广,一个男子汉,我的好朋友,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
外祖母叹着气,附和着说:“是啊,上帝的好儿子!”
这一切是那么有趣,那么有吸引力,又使我心里产生一种无声无息、无止无休的忧愁。忧愁和欢乐在人们心里相伴而行,几乎不可分离,又以变幻莫测的速度相互交替。
有一次,雅科夫舅舅喝得有些醉了。他开始撕自己的衬衫,狠狠地揪自己那一绺绺的鬈发、稀疏的灰胡子、鼻子和耷拉的下嘴唇。
“我这算什么东西呀,什么东西呀?”他大喊大叫,泪流满面,“干吗要这样啊?”
他打耳光,敲脑门,捶胸膛,号啕大哭:“我是流氓野种,我不是人!”
格里戈里也大声叫道:“说对了!就是这么回事……”
外祖母也有些醉了,她抓住儿子的手,劝他说:“行了,雅沙,上帝知道教你怎么做的!”
喝了几杯酒,她变得更好看了:她那双黑眼睛含着微笑,把温暖人心的光芒洒在每个人身上。她拿着头巾扇着发热的脸,说:“主啊,主啊!这一切多好啊!不信,你们瞧,这一切真是多好啊!”
这诗歌般的语言,是她心的呼唤,是她整个人生的口号。
平时无忧无虑的舅舅竟痛哭流涕,这使我非常吃惊。我问外祖母,他干吗要哭,干吗他骂自己打自己。
“你什么都想知道!”她一反常态,不乐意地说,“你现在不懂,你管这些事早了些……”
这更加使我好奇。我到染坊跟伊凡纠缠,他也不愿回答我,只是偷偷地笑,斜着眼看格里戈里师傅,一面把我往染坊外面推,大声说:“别纠缠我,走开!我会把你扔进锅里染色的!”
师傅站在宽大低矮的火炉前,上面安放着三口锅,他拿着一根黑色的长棍在锅里搅拌,还把长棍从锅里提起来,观察染料水从棍端滴落的情况。炉火很旺,映照着他那像神甫袈裟一样光怪陆离的皮围裙的下摆。染料水在锅里咕咚地响,刺眼的蒸汽像浓云一样向门外飘去,狂风刮起院子里的细雪。
师傅混沌血红的眼睛从眼镜下方看了看我,粗暴地对伊凡说:“拿柴来!你看不见?”
“小茨冈”去院子里搬柴火了,格里戈里靠着一大包紫檀素坐下来,向我招手:“你过来!”
他把我抱在膝盖上,柔软温暖的长胡子贴着我的腮帮,我清晰地记得他这样说:“你雅科夫舅舅把妻子打死了,折磨死了,现在良心受到谴责。你懂吗?这一切你都应该懂。要当心啊,不然会把自己毁掉的!”
跟格里戈里在一起,觉得他为人好,像跟外祖母一样简单随便,但又觉得害怕,仿佛他从眼镜底下能看透一切。
“他怎样打的?”他不慌不忙地说,“就是这样:他躺下跟你舅妈睡觉时,用被子蒙上她的脑袋,掐她打她。为什么?你舅舅自己大概也不知道。”
他没有注意到抱回柴火在炉前烧火的伊凡,继续意味深长地说:“他打你舅妈,也许就是因为你舅妈比他好,他嫉妒你舅妈。小老弟,卡希林一家子不爱好人,他们嫉妒好人,容不得好人,害好人!你去问外祖母,他们是怎样害你父亲的。外祖母会全都告诉你。她不爱说假话,不会说假话。她像个圣人,虽然也喝酒、闻鼻烟。她大智若愚吧,你要紧跟着她……”
他一把推开了我,我也走出染坊,心里既难过又害怕。在过道里凡纽什卡追上我,捧住我的脑袋,在耳边轻轻地说:“你别怕他,他是好人。你要正眼看他,他喜欢人家这样。”
这里的生活令人奇怪和不安。我基本上没有经历过别的生活,但我模糊地记得父亲和母亲不是这样生活的。他们俩说话、娱乐方式都跟这儿不同。无论是走或是坐,他们俩总是亲近地在一起。傍晚,他们俩常在一起,长时间地有说有笑,坐在窗子旁边大声歌唱。街上的人围拢来,仰起头看他们俩,那些可笑的面孔使人想起午饭后的一个个脏碟子。在这儿,人们很少笑,有时也弄不清他们在笑什么。他们常常相互吆喝,相互威吓,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孩子们小声小气,甚至无声无息,像被雨水打落在地上的尘埃。在这个家里,我感觉自己是外人,这里的生活使我提心吊胆,疑心重重,提防着一切。
我和伊凡的友谊越来越深。外祖母从清早到深夜忙于家务,我几乎整天围着“小茨冈”转。外祖父抽我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用手挡鞭子,还是那样在第二天把肿起来的手伸给我看,并且埋怨说:“这全没有用!你并没有因此挨得轻一点儿,我呢,你瞧这打的!我再也不这样了,由你去吧!”可是下一次,他又遭受这种不必要的痛苦。
“你不是不愿意吗?”
“是不愿意,但还是伸了手……不知怎的就这样了,不自觉地……”
不久,我知道了“小茨冈”的一件事,更加深了我对他的兴趣和友谊。
每个星期五,“小茨冈”给宽大的雪橇套上外祖母心爱的沙拉普——顽皮捣蛋、爱吃甜食的枣红骟马,穿上刚到膝盖的羊皮短外套,戴上沉重的皮帽,还紧紧系上绿腰带,就驾着雪橇上集市买食物。有时他很久没有回来,家里人都着急,走到窗前用哈气吹化玻璃上的冰花,朝街上张望。
“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
最着急的是外祖母。
“哎哟!”她对舅舅们和外祖父说,“你们会把我的人和马毁掉的!你们多不害臊,没有良心的家伙!自己的东西还嫌不够吗?唉,一家子蠢货,贪心狼!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祖父沉着脸嘟哝着说:“好了好了,这是最后一次……”有时候,“小茨冈”中午才回来。外祖父和两个舅舅急忙来到院子里。外祖母使劲闻着鼻烟,像大狗熊似的跟在后面,每到此时不知为什么她就变得笨手笨脚。孩子们跑出来顿时热闹起来了。“小茨冈”开始从装满的雪橇上卸东西:小猪、宰好了的鸡、鸭、鱼等各种类别的肉块。
“按照说的都买了?”外祖父锐利的眼睛斜视着满载而归的雪橇,估量着问。
“该买的都买了。”伊凡快乐地回答。为了暖和一下身子,他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还使劲地拍打着手套,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别拍坏了手套,那是用钱买的,”外祖父厉声地说,“还剩下钱没有?”
“没有。”
外祖父绕着雪橇慢慢地转悠了一圈,声音不高地说:“你又拉回来许多东西。不过,你瞧,有些东西不会没花钱吧?我是不希望这样的。”他皱起眉头,快步走开了。
两个舅舅兴高采烈地朝雪橇跑来,他们用手掂了掂家禽、鱼、鹅肝、小牛腿、大块的肉,嘴里打着口哨,大声地称赞:“你真会挑啊!”
米哈伊尔舅舅尤其兴奋。他,好像身上装了弹簧似的绕着雪橇蹦跳;那啄木鸟一样的鼻子嗅嗅这儿,嗅嗅那儿,津津有味地咂着嘴唇,甜蜜地眯起从不安静的眼睛。他和外祖父一样干瘦,但个子比外祖父高,脸膛黑得像烧焦的木头。他把冻疼的手藏在袖筒里,问“小茨冈”:“父亲给了你多少钱?”
“五卢布。”
“可是这些值十五卢布。你花了多少?”
“四卢布十戈比。”
“这么说,九十戈比装了腰包。雅科夫,你见过这样攒钱的吗?”
雅科夫舅舅偷偷地在笑。他穿着一件单衬衫站在冰天雪地里,望着寒冷的蓝天,直眨巴眼睛。
“瓦尼卡,你请我们一人喝半瓶白酒吧!”他懒洋洋地说。
外祖母在卸马套。
“怎么啦,小宝贝?你怎么啦,小宝驹?想顽皮?那就玩吧,上帝的小淘气啊!”
高大的沙拉普耸起浓密的鬃毛,用雪白的牙齿碰外祖母的肩膀,撕下她的丝绸头巾,用一只快乐的眼睛瞅她的脸,一边抖落自己睫毛上的霜,一边低声地嘶叫。
“你在要面包吗?”
她往马的牙齿里塞进一大块咸面包,然后兜起围裙,放在马脸下面,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吃。
“小茨冈”像这匹年轻的马一样,也活蹦乱跳地来到外祖母跟前。
“老妈妈,这匹骟马多好啊,多通人性啊……”
“走开,不要你摇尾献殷勤!”外祖母跺了一下脚,喝道,“你要知道,我今天不喜欢你。”
她向我解释说“小茨冈”在集市上买的没有偷的多。
“外祖父要是给他五卢布,他就用三卢布买东西,再偷十卢布的东西,”她不高兴地说,“这个淘气鬼,就是喜欢偷。试了一次,尝到了甜头,家里人笑了,夸他成功,于是他偷成了习惯。你外祖父年轻时饱尝了穷和苦,老来变得十分贪,把钱看得比亲生儿女还贵重,他最喜欢人家白送!而米哈伊尔和雅科夫……”
她挥了一下手,不吭声了,但马上又对着打开的鼻烟壶唠叨起来:“廖尼亚,这种事好比瞎婆娘织花边,谁知道织的什么花!后果难料啊!要是偷的时候被抓住,伊凡会被打死的……”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唉!我们有许多规矩,但没有真理……”
第二天,我央求“小茨冈”不要再偷了:“不然,人家会打死你的……”
“他们抓不住我,我能溜掉。我动作机灵,马也跑得快!”他说话时带着笑容,但马上又皱起眉头,“我知道偷不好,也危险。我不过是拿这个来解闷。我也不想攒钱,只要一个星期,你那两个舅舅就会全都把它骗走。我不可惜,拿就拿吧!反正我能吃饱。”
他突然抱着我,我感觉他在微微地颤抖。
“你又轻又瘦,可是骨头硬,长大是个大力士。你听我说:你学习弹吉他吧,求雅科夫舅舅教你,真的!你还小,学起来不难!你人小,脾气可不小。你不喜欢外祖父,对吗?”
“我不知道。”
“除了你外祖母,卡希林一家我都不喜欢,让魔鬼喜欢他们吧!”
“我呢?”
“你不姓卡希林,你姓彼什科夫,另外一个血统,另一个家族的……”
突然,他搂紧了我,几乎是痛苦地呻吟:“唉!我的上帝啊!要是给我一副歌喉呀,我要唱得人们都热起来……小老弟,你走吧,我要干活儿了……”
他把我放回地上,把一把小钉子含在自己嘴里,然后开始把好大一块浸湿的黑布紧绷在一块大的四方木板上,用钉子钉好。
不久,他死了。
情况是这样的:院子里大门旁靠围墙放着一个橡木做的大十字架,主架是根粗大多节的圆木头。十字架放在那里好久了,我来这个家的头几天就看见了,那时候它比较新,比较黄。可是经过一个秋天,它被雨水淋得很黑了,散发出一股泡过水的橡木苦味,在这个拥挤肮脏的院子里成了多余的东西。
雅科夫舅舅把它买来,打算放在妻子的坟墓上,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在她去世一周年那天亲自把十字架背到公墓去。
这一天到了。那是初冬的一个星期六。天气严寒,刮着大风,雪从屋顶上纷纷落下来。家里的人全都来到院子里,外祖父和外祖母先带着三个孙子去公墓祭祷去了,我因为犯了过失而被留在家里。
两个舅舅身穿一样的黑皮短大衣,他们从地上扶起十字架,各自扛着横木的一头。格里戈里和一个陌生人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十字架沉重的主干放到“小茨冈”宽大的肩膀上。他踉跄了一步,叉开着两腿。
“吃得住劲吗?”格里戈里问他。
“不知道。好像很重……”
米哈伊尔舅舅气冲冲地喊道:“打开大门,瞎鬼!”
雅科夫舅舅说:“你该害臊,瓦尼卡。我们俩加在一起也不如你有劲!”
格里戈里开门的时候,严肃地嘱咐伊凡:“要当心,别累过劲了!上帝保佑你!”
“老笨蛋!”米哈伊尔舅舅从街上大骂了一声。
留在院子里的所有人都笑了,开始大声说话,仿佛都为背走了十字架而高兴。
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一边拉着我的手往染坊走,一边说:“也许今天外祖父不会抽你了,他的眼色挺和气……”
到了染坊,他把我抱到一堆准备染色的毛皮上,关切地用毛皮裹着我,直裹到肩膀。他嗅了嗅三口染锅上空的蒸汽,沉思着说:“亲爱的孩子,三十七年了,我了解你外祖父,从开始做生意直到后来,我看得清清楚楚。从前我们俩是好朋友,一块儿开办这桩生意,一块儿出的主意。你外祖父聪明!他让自己当了老板,我可没这个本事。不过上帝比我们所有的人都聪明:他只要笑一笑,连最聪明的人也傻眼!你现在还不明白什么事怎么说、什么事怎么做,可是这些你全都应该明白。孤儿的生活艰难啊!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是个人精,什么都明白,但正因为如此你外祖父不喜欢他,不承认他。”
他说得多好啊!我一面高兴地听他讲,一面欣赏赤金色的火苗在炉子里嬉戏,看着乳白色的蒸汽像云彩一样升腾到染锅上方,在房顶歪斜的木板上洒下一层层白霜,透过房顶毛茸茸的缝隙,可以看见一线蔚蓝的天空。风小了,太阳在什么地方照耀着,院子里铺满了玻璃似的尘土。雪橇在街上发出尖厉的叫声,青烟从房屋的烟囱里袅袅升起,轻淡的影子在雪地上掠过,悠悠然,也像在讲述着什么。
细长干瘦的格里戈里,留着大胡子,不戴皮帽,长着一对大耳朵,活像一个慈善的巫师。他一面搅和着滚开的颜料,一面不停地教导我:“对任何人,都要正着眼看他;一条狗向你扑过来,也要这样对它,这样它就后退了……”
沉重的眼镜压在他的鼻梁上,像外祖母一样,他的鼻尖上露出发青的血丝。
“你听,出事了!”他突然说,侧耳细听,然后一脚踢关了炉门,几步跑到院子里。我也跟着跑了出去。
“小茨冈”仰面躺在厨房地板的中央。从两扇窗户射进来两条光带,一条落在他头上和胸上,另一条落在他腿上。他的额头奇怪地发亮,眉毛抬得很高,斜视的眼睛专注地望着黑色天花板;发黑的嘴唇颤动着,从里面流出来粉红色的泡沫,血从嘴角顺着两颊流到脖子上和地板上;从背部流出来的血像一条条浓稠的溪水。伊凡的两条腿笨拙地屈伸着,他肥大的灯笼裤显然湿透了,沉重地粘在地板上。地板是用沙子洗擦过的,干干净净,被阳光照得发亮。溪水般的鲜血横穿被光带照亮的身躯,亮晶晶的,向门槛流去。
“小茨冈”全身没有动作,两只手直挺挺地挨着身子,只有手指还在轻微地动弹,像是在抓地板。染色的指甲在阳光下闪亮。
保姆叶夫根尼娅蹲下来,往伊凡手里塞一支细蜡烛。伊凡握不住,蜡烛倒在地上,灯芯浸灭在血水里。保姆拾起蜡烛,用围裙角揩干净,又试着想稳稳地放在他那不安静的手指里。厨房里人们时高时低的窃窃私语,像一阵寒风,推着我往门外走,但我紧紧抓住门把手,不愿离开。
“他绊了一下。”雅科夫舅舅无精打采地讲,身子颤抖着,脑袋左右摇晃。他面如土色,疲倦不堪,两眼也没有了光彩,不住地眨巴着。
“摔倒了,十字架压在他身上,砸在他背上。我们及时地把它扔掉了,不然也会被砸成残废。”
“是你们砸死他的。”格里戈里闷声闷气地说。
“是,又怎么样……”
“你们呀!”血还在不断地流,在门槛旁边低洼处积了一摊,它开始变黑,又好像在往上涨。“小茨冈”口吐粉红色泡沫,像是在梦里哞哞地叫,身子像变小了,变得越来越扁平,越来越紧贴地板,甚至像往地里陷。
“米哈伊尔骑马去教堂找父亲了,”雅科夫舅舅轻轻地说,“我把他弄到一辆马车上,赶忙拉回来了……幸好不是我亲自扛主架,不然也就……”
保姆又一次把蜡烛往“小茨冈”手里塞,蜡油和她的泪水滴在伊凡的手掌上。
格里戈里大声粗暴地说:“你把蜡烛一头化开一点儿,再把它插在地板上,蠢货!”
“可不是。”
“把他的帽子脱下来!”
保姆费劲地脱下伊凡头上的帽子,他的后脑勺猛地一下撞在地板上。现在,他的头歪向一边,血流得更多了,但只从嘴角一边流出来。这样持续了很久很久。我原先还盼着“小茨冈”休息一会儿就坐起来,吐一口唾沫说:“呸,好热……”
他星期天午睡醒来总是这样的,但这次他没有起来。他身子一直在消瘦,在变小。太阳光已经离开他的身躯,两条光带缩短了,只『射』到窗台上。他全身发黑,手指也不动弹了,嘴唇上的泡沫也消失了。他的头顶后面和两耳旁边立着三根蜡烛,金黄色的火苗摇曳着,照着他乌黑的乱发;黄色的光影在黝黑的脸颊上颤动,尖削的鼻尖和粉红的嘴唇在烛光中闪现。
保姆跪在那里,哭着说:“我可爱的小鸽子,知道心疼人的小鹰儿……”
我又怕又冷,爬到桌子下面躲了起来。后来,外祖父沉重地走进了厨房,他穿着一件貉绒皮袄;跟在后面的是外祖母,她穿着一件肥大的女大衣,领子是用带毛尾巴拼成的;还有米哈伊尔舅舅、表兄妹和许多外人。
外祖父脱下皮袄,往地板上一扔,大声说:“两个坏蛋!你们毁掉了多好的小伙子!再过四五年,他就是无价之宝……”
衣服堆在地板上,妨碍我看伊凡。我又爬了出来,碰到了外祖父的脚。他一脚把我踢开,握着一个红红的小拳头对两个舅舅狠狠地说:“两条恶狼!”
他坐到长凳上,两手抓住凳沿一面干哭,一面吱吱呀呀地说:“我知道,他是你们俩的眼中钉、肉中刺……我的凡纽什卡,小傻瓜啊!怎么办啊?我说,今后怎么办啊?马是别人的,缰绳是腐烂的——祸不单行啊!孩子妈,近几年来上帝就是这样不喜欢我们呀,嗯?孩子妈啊!”
外祖母趴在地板上,两只手抚摸着伊凡的脸、头、胸,贴着他的眼睛呼吸,拉起他的双手,又摸又揉,把蜡烛也碰倒了。后来,她沉重地站起来——她从头到脚一身黑,穿着黑里透亮的衣裳。她可怕地瞪起双眼,生气地说:“该死的家伙,你们出去!”
除了外祖父,大家都走出了厨房。
不记得“小茨冈”被怎样悄悄地埋葬了。【第四节】
我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用一条大被把自己裹了四层,听外祖母跪在地上祷告上帝。她一只手按着胸口,间或用另一只手从容不迫地画着十字。
院子里严寒刺骨,晶莹的月光透过玻璃窗上的冰花,清晰地照着她长着大鼻子的善良面孔,那双黑眼睛发出磷火似的亮光。丝绸头巾遮着外祖母的头发,像钢盔那样闪光。黑色的连衣裙抖动着,从两肩披散到地板上。
通常,做完祷告,外祖母默默地脱衣服,细心地把衣服叠好放在屋角的高箱子上,然后走到床前。我假装睡得很香。
“你在装假哩,调皮鬼,没睡吧?”她轻轻地说,“我的宝贝,你大概没睡吧?喂,给我被子!”
我预料到下一幕会怎么样,忍不住笑了。于是她瓮声瓮气地说:“好啊!你竟敢戏弄你老外祖母呀!”她拉起被边,轻松有力地往自己身边一拉,把我从床上抛起,打了几个转儿,扑通一声,我跌落在柔软的绒毛褥子上。她哈哈大笑:“怎么样?小淘气!吃苦头了吧?”
有时候,她祷告很长时间。我真的睡着了,不知道后来她是怎样上床的。
人们总是在痛苦、吵架或打架的日子里做长时间的祷告。听这样的祷告非常有趣。外祖母向上帝详细讲述家里发生的一切。她跪在地板上,庞大臃肿的身子像一个小山包。起先她含糊快速地轻言细语,后来就粗声粗气地念叨、埋怨:“主啊,不说你也明白,任何人都想过好一点儿。米哈伊尔是老大,他本该留在城里,要他往河对岸搬,他觉得委屈。再说,那是没有开发的地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可是孩子爸比较喜欢雅科夫。对孩子偏爱,有什么好啊?老头儿性子犟,主啊,你开导开导他吧!”
她抬起又大又亮的眼睛,望着昏暗的圣像,一面向自己的上帝建议:“主啊,你托个好梦给他吧,让他明白怎样才能给孩子们分好家!”
她画着十字,宽大的额头碰着地板,不停地磕头,然后直起腰,又一次恳切地说:“你也给瓦尔瓦拉一点儿快乐吧!她哪儿惹你生气了?她哪儿比别人罪过大?为什么让一个年轻健康的女人生活在悲哀里?主啊,你也要记得格里戈里。他的眼睛越来越糟糕。他要是瞎了,就得要饭,这样不好啊!他为老爷子耗尽了精力,你以为老爷子会帮他吗?……主啊,主啊……”
她虔诚地低着头、垂着手,沉默了很久,仿佛已经睡熟,又仿佛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
“还有什么来着?”她微皱眉头,在回忆中说了出来,“可怜所有的正教徒吧,救救他们吧!饶恕我这个该死的老糊涂吧!你知道,我的罪过不是出自恶意,而是因为天性笨。”她长叹了一声,然后亲热地、满意地说:“亲爱的主啊,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一切。”
我非常喜欢外祖母的上帝,外祖母对他是那样亲切,所以我常央求她:“讲讲上帝吧!”
她讲上帝时很特别:声音很低,奇怪地拉长话音,微微闭起眼睛,而且必须是坐着讲。她总是欠起身,坐下来,用头巾盖好没有梳理的头发,然后开始大讲特讲。她要讲很久很久,直到你睡着了。
“上帝端坐在天堂水草地中间一个小山包上,他的蓝宝石御座就掩映在银白色的菩提树下,这些菩提树一年四季繁花似锦。天堂里没有冬和秋,花儿从不凋谢,而且不倦地开放,这样讨上帝随从们的欢心。天使们在上帝身边飞翔,像漫天飞舞的雪花,又像成群结队的蜜蜂。也许白色飞鸽就是天使们的化身,他们从天上飞到地上,再飞回天上,将我们人间的一切告诉上帝。天使中有你的,有我的,有外祖父的,每人分得一个天使,上帝对大家都一样公平。比方说,你的天使报告上帝:‘列克谢对外祖父伸了舌头!’上帝就命令:‘让老头儿抽他一顿!’上帝对任何事、任何人都赏罚分明:有的人得到痛苦,有的人得到快乐。上帝那里一切都那么好,所以天使们欢天喜地,展翅翱翔,不停地歌颂上帝:‘主啊,光荣属于你,光荣属于你!’而亲爱的上帝只是微笑,好像对天使们说:‘行了,行了!’”
这时外祖母自己也微笑地摇着头。
“这些你亲眼见过?”
“没见过,可是知道!”她沉思着回答。
一讲起上帝、天堂、天使,她就变得人小了,又温顺,脸也变年轻了,湿润的眼睛洋溢着无比的热情。我双手不自觉地提起那条锦缎般的长辫子,把它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静静地、专心地听那永不结束和百听不厌的故事。
“人一般是无法看见上帝的,那会把眼睛看瞎,只有圣徒才能睁大眼睛看上帝。天使嘛,我倒见过,当心灵纯洁的时候,天使就出现了。那天我站在教堂里做晨祷,祭坛上隐隐约约有两个天使在走动,像云雾似的,透过他们什么都能看见,天使的翅膀挨着地板,明亮明亮的,像丝绸细纱,镶着花边。他们绕着御座走,帮助伊利亚神甫——一个小老头儿。他举起衰老不堪的双手祷告上帝,两个天使就过去扶他的双肘。他很老了,眼睛已经瞎了,总是碰这撞那的。做完祷告不久,他就去世了。当时我见到那两个天使,惊喜得发呆了,激动得心要跳出来,眼泪直往外流。啊,那是多么好啊!廖尼卡[29],我心爱的宝贝啊!上帝那儿一切都好,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上,都非常好……”
“难道我们这儿也好?”
外祖母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回答说:“感谢最神圣的圣母,一切都好!”
这把我弄糊涂了。很难承认这个家一切都好,在我看来,家里的生活越来越糟。
有一次,我经过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门,看见纳塔利娅舅妈一身白衣、一只手按住胸口,在房子里来回『乱』窜,有时她突然尖叫,声音不大,但很可怕。
“主啊,你收拾我吧,把我领走吧……”
我明白她的祷词,我也明白格里戈里为什么念叨:“即使瞎了去外面讨饭,也比在这儿强……”
我希望他快点儿瞎,这样,我好请求替他带路,我们也就能一块儿到处讨饭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他捋着胡须,含笑地回答说:“这好呀!我们一块儿去!我将满城吆喝,这是行会头子瓦西里·卡希林的外孙!那才有趣哩……”
我不止一次看见纳塔利娅舅妈鼻青眼肿,眼睛里空荡荡、死气沉沉的。她脸色焦黄,嘴唇也被打肿了。我问外祖母:“舅舅常常打她?”
外祖母叹着气回答:“他偷着打,这个该死的!外祖父不许他打,因此他就夜里干。他凶狠,你舅妈也太软弱……”
她来了劲儿,也就讲开了:“现在打老婆,终归不像从前那样了!现在只照牙齿、耳朵打一拳,揪一会儿辫子;从前呀,要折磨几个钟头!有一次,你外祖父在复活节的头一天打我,从午祷一直打到晚上。他打累了,歇一会儿再打。用缰绳抽,什么都用过。”
“因为什么打?”
“不记得了。又有一次,他把我打得半死,还五天五夜没给我吃的。那一次我几乎丧了命。还有比这……”
这使我十分惊讶:外祖母比外祖父块头儿大一倍,我不信外祖母打不过他。
“难道他比你力气大?”
“不是力气大,是年纪大!再说,他是丈夫!上帝要他管我,我只能听命去忍受……”
我特别喜欢看她怎样掸去圣像上的尘土、打理圣像身上的金属衣饰。这些圣像富贵华丽,头上的光轮镶有珍珠、白银和宝石。她双手敏捷地捧起一个圣像,微笑地望着它,十分动情地说:“多么可爱的脸蛋啊!……”
她画完了十字,开始吻它。
“唉!你蒙上灰了,熏黑了,万能的圣母啊!我难得的乐趣啊!廖尼亚,我的心肝宝贝啊,你瞧这字迹多细,画工多巧,每个图样都有特色。这幅叫‘十二节’,当中是至善圣母费兴多罗夫斯卡娅,而这幅叫‘勿哭我圣母’……”
有时我觉得,她是拿着圣像玩,那认真而严肃的神情就像卡捷琳娜表姐在挨打受气后摆弄布娃娃一样。
外祖母说,她常见到鬼,有时见到一大群,有时见到单独一个。
“大斋期的一个夜晚,我正路过鲁道夫家。在乳白的夜色中,我突然看见一个黑东西跨坐在屋顶烟囱旁边,它弯下带角的头朝着烟囱口嗅呀嗅,打着响鼻,大块头儿,毛茸茸的。它嗅呀嗅,还用尾巴扫着屋顶,刷刷地响。我给它画了个十字,我说:‘愿上帝复活,他的仇敌一个个被消灭。’它立刻轻轻地尖叫了一声,一个筋斗从屋顶翻到院子里,一溜烟不见了!也许,鲁道夫家里那一天正炖着鱼和肉,黑鬼正闻得高兴哩……”
想象着黑鬼一个筋斗从屋顶溜走的情景,我笑了。她也笑了,继续说:“鬼很喜欢调皮捣蛋,完全像几岁的小孩儿!比如有一次,我在家里的澡堂洗衣服,一直干到半夜。蒸汽浴的石炉门突然一下子开了!它们从里边一涌而出,非常非常的小,红红的,绿绿的,黑黑的,像蟑螂。我向澡堂门口奔去,但没有路了,脚被小鬼们缠住了。它们挤占了整个澡堂,我连转身的空儿都没有了。它们往我脚上爬、乱扯乱挤,吓得我连喊‘哎哟’都不会了!它们毛茸茸的,软绵绵的,热乎乎的,样子像小猫崽,它们都只用后腿走路。它们转来转去,吵吵闹闹,龇牙咧嘴,露出像耗子样的小牙齿,小眼睛绿绿的,头上刚冒出小角,像一个个小疙瘩,小尾巴像小猪仔的一样。哎哟,我的老天爷!当时我真傻眼了!等我回过神来,蜡烛快燃没了,盆里的水全凉了,洗的东西扔在地板上。哎呀,我想,真是活见鬼!”
我闭上了眼睛,看见那成群结队、色彩斑驳的毛茸茸的东西从炉口、从炉子灰色的鹅蛋石上,像黏稠的染料水涌出来,占满了小小的澡堂。它们用嘴吹着蜡烛,顽皮地伸出粉红的舌头。这情景也挺可笑,但也挺可怕。这时,外祖母摇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精神起来。
“还有一次,我真见到该死的鬼。这也是在夜间,冬天,刮着大风雪。我经过‘酋长谷’,你可记得我讲过,就是在这座山谷,雅科夫和米哈伊尔想把你父亲淹死在池塘的冰窟窿里。我正沿着小路连滚带爬地往下走。刚滑到谷底,我就听见呼哨和吆喝声响彻山谷!只见一辆马车正冲我驶来,一个身躯高大的鬼头戴红色高帽,像木桩似的站在驾驶座上,驾着三匹黑马,他双手伸直,紧握着铁链子缰绳。山谷里过去是不走马车的,这辆马车现在直朝池塘飞奔,而且马车又被一层云雾似的风雪所笼罩。雪橇里坐的只能是一些鬼,他们打着呼哨,又喊又叫,挥动高帽。对了,后面还有七辆雪橇,像消防车一样飞奔而过。每辆都由三匹黑马驾驶,这清一色的黑马都是人变的,都是些被他们父母诅咒的人!这种人专给魔鬼开心取乐,魔鬼也就骑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拉车,每天夜里赶着他们赴各种宴会。这次我见到的大概就是魔鬼的婚礼……”
外祖母说的我不能不信,因为她说得那么简单明了,那么令人信服。
但她讲得特别好的还是那些诗歌和童话。有一首诗歌是讲圣母巡视苦难的人间,讲圣母劝诫女强盗、“女公爵”安加雷柴娃,劝她不要殴打和抢劫俄罗斯人,有一首诗歌是讲神仙阿列克谢,还有一首是讲勇士伊凡。童话里有大智大慧的瓦西莉萨、“公羊神甫”和上帝的教子。有的童话很可怕,比如女地方官玛尔法、女土匪头乌斯达、埃及女犯人玛丽亚、强盗母亲的悲哀。她知道的童话、故事和诗歌多得数不清。
她不怕人,不怕外祖父,不怕鬼,不怕任何邪气,但她怕黑蟑螂怕得要死,离得老远就能感觉到有蟑螂。常常半夜里叫醒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阿廖沙,亲爱的,一只蟑螂在爬,你碾死它,看在基督的份儿上!”
我迷迷糊糊的,点燃了蜡烛,趴在地板上找这个敌人。但我不是马上,也不是每次都能找到。
“哪儿都没有蟑螂。”我说。她却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连头都蒙在被子里。她轻轻地央求,声音几乎听不见:“有啊!再找找吧,我求你了!就在那儿,我知道……”
她从来没有说错,我在离床很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只蟑螂。
“打死了吗?那好,托上帝的福!也谢谢你……”
她掀开头上的被子,微笑着松了口气。
如果我还没有找到这种虫子,她就睡不着。我还能感觉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中的一点点儿动静都能把她吓得浑身发抖;我能听到,她屏住呼吸,轻声耳语:“它在门槛旁边……往大箱子下面爬哩……”
“你为什么怕蟑螂呢?”
她答得满有理:“我不了解蟑螂有什么用。这些黑玩意儿,老是爬呀爬的。上帝分配给每一种小虫任务:潮虫表明屋里潮湿;臭虫是说墙壁脏;跳蚤上了身,人要生病了。这一切明明白白!而这些蟑螂,谁知道它们有什么本事,上帝派它们干什么来了。”
有一次,她正跪着跟上帝谈心的时候,外祖父打开房门进来,嘶哑着嗓子说:“孩子妈,上帝来光顾我们了,我们家着火了!”
“你说什么?”外祖母大叫了一声,从地板上猛地一下子站起来。两个人脚步沉重地向黑暗的大堂屋奔去。
“叶夫根尼娅,把圣像拿下来!纳塔利娅,给孩子们穿上衣服!”外祖母严厉地、声音坚定地指挥着,而外祖父在那里低声地哭泣:“呜呜呜……”
我跑进厨房,朝向院子的那扇玻璃窗火光耀眼,金黄色的火苗映在地板上,流动闪烁。雅科夫舅舅光脚穿起靴子,在地板上乱蹦,仿佛脚被地板烫着似的。他一面大声喊叫:“火是米什卡放的,他放了火跑了,真的!”
“呸!你这条狗!”外祖母说着,把他向门口一推,几乎把他推倒。
透过窗玻璃上的白霜可以看见,染坊的屋顶在燃烧;在开着的门里面火苗旋风似的直往外冒。在静静的夜空里,红色火苗像盛开的花朵,看不见浓烟,只见浅黑的云彩在火苗上空浮动着,所以没有遮住银白色的天河。院子里的雪被映红了,房屋四壁摇摇晃晃,好像要倒向烧着的那个角落,那里烈火熊熊,染坊墙壁上宽大的条条缝隙里火光通红,从里边『露』出一个个烧弯了的钉子。屋顶干燥的黑木板上出现一条条金色和红色的飘带,很快就把屋顶包围了。在飘带似的火苗之间,细小的陶制烟囱竖在那里突突地冒烟。木板燃烧的噼啪声和丝绸飘动的沙沙声叩打着厨房的窗户。火越烧,范围越广,火光把染坊里边装饰得如同金碧辉煌的教堂,引诱人非到跟前去看一看不可。
我顺手拿起一件很重的短皮袄披到头上,把脚伸进不知谁的靴子里,拖拉着走出厨房,经过过道,来到门口的台阶上。我立刻惊呆了,熊熊的火焰弄得我眼花目眩。外祖父、格里戈里和雅科夫舅舅的喊叫声,以及噼噼啪啪的着火声,震耳欲聋。外祖母的行为更把我吓坏了。只见她顺手拿起一条空麻袋,往头上一罩,再裹上一件给马盖的被子,就直往火里冲。她冲进火里,大声喊叫:“硫酸盐,硫酸盐要爆炸了,你们这些笨蛋啊!……”
“格里戈里,拉住她!”外祖父咆哮似的喊叫,“哎呀,她可完啦……”
但外祖母从火里钻了出来,只见她浑身冒烟,摇着头,弯着腰,双手往前伸,捧着如桶一样大小的一瓶硫酸盐。
“孩子他爸,快把马牵出来!”她哑着嗓子,咳嗽着,大声地说,“快给我把马被从肩上扯掉,我烧着了,还看不见吗?……”
格里戈里把还在冒烟的马被从她肩上撕下来。他忍着性子,拿起铁锹,铲起大块大块的冰雪,只顾往染坊门里抛。雅科夫舅舅双手拿着斧子在他身边急得跺脚;外祖父在外祖母身边忙着往她身上撒雪。外祖母把那瓶硫酸盐放进雪堆里,就向门口奔去。她打开大门,向跑进来的人们频频鞠躬,一面说:“邻居们,救救仓库吧!火要是烧到仓库和干草棚,我们家就要烧光了,你们家也要遭殃!把仓库顶盖用斧子砍掉,把干草扔到花园里!格里戈里,你上去扔草,你干吗只往地里扔冰雪啊!雅科夫,不要瞎忙,拿斧子给大家,把铁锹也拿来!邻居大哥大叔们,你们帮帮忙啊!上帝保佑我们!”
我觉得她像大火一样有趣。大火照亮了她身上的黑衣,好像抓住她不放。她在院子里东奔西跑,哪儿有需要,她就及时赶到哪儿,她指挥自如,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沙拉普跑到院子里来了,它扬起前蹄,想甩开旁边的外祖父。火光强烈地照『射』着它两只大眼睛,从里面闪出了红光。它嘶叫了几声,前蹄紧紧抵着地面,不往前走。外祖父放开了手中的缰绳,往旁边一闪,叫道:“孩子妈,牵住它!”
外祖母冲到马扬起的前蹄跟前,张开双臂挡住它;马抱怨似的叫了几声,然后斜视着火焰,顺从地向她靠近。
“你不要怕!”外祖母低声说。她拍拍马的脖子,捡起了缰绳:“我哪能把你留在这里担惊受怕啊!胆小的小耗子……”
这个比她大三倍的“小耗子”,乖乖地跟着她向大门口走去。沙拉普气呼呼地打着响鼻,不时地瞅着外祖母被火光映红的脸膛。
保姆叶夫根尼娅领着穿戴严实的、呜呜啼哭的表兄弟从屋里走出来。
“瓦西里·瓦西里奇,列克谢不见了……”
“你走吧,走吧!”外祖父摆着手回答她。我躲到门口台阶下面,怕保姆也把我领走。
染坊的顶盖已经坍下来了,梁上那些细柱子还对着天空冒黑烟,发出火炭般的金光。染坊里面,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伴着绿色的、蓝色的、红色的旋风发出呜呜的怒号,把一团团火球抛向院子,抛向聚集在大火前用铁锹向火里扔雪的人们身上。三口染锅在火里沸腾,发出疯狂的吼声,蒸汽和黑烟犹如浓云升起,院子里充满各种奇怪的气味,刺得人眼泪直流。我从台阶下爬出来,正碰着了外祖母的脚。
“走开!”她大叫了一声,“你会被踩死的,走开……”
一个头戴鸡冠式铜帽的人骑马闯进了院子,枣红马白沫飞溅。这个人一只手高举着马鞭,大声吆喝:“闪开!”
马鞍上的小铃铛快活而急促地响着,真像过节那样热闹。外祖母把我往台阶上面一推:“我不是对你说了?走开!”
在这个时刻,我不能不听她的。我又回到厨房,贴着窗玻璃往外看,但是一大群人影后面已看不到火光,只见几个铜盔在一堆黑色的冬帽和鸭嘴帽中闪亮。
火很快就压下去了,被浇灭了,踩熄了。警察驱散了人群,外祖母走进了厨房。
“那儿是谁?是你啊!没有睡,怕吗?不要怕。已经没事了……”
她跟我并排坐下,不再做声了,只是轻轻摇晃着身子。真好,又回到寂静的黑夜,但可惜没有了火光。
外祖父走进来,在门槛旁边停下脚步,问:“孩子妈?”
“嗯?”
“烧伤了没有?”
“没事儿。”
他划着了硫黄火柴,蓝光照亮了他那沾满烟灰的黄鼠狼般的小脸。他终于找到了桌上的蜡烛,不慌不忙地坐在外祖母身边。
“你洗一洗吧。”她说。她自己也是全身烟灰,散发着刺鼻的烟味。
外祖父长叹了一声:“上帝常常对你仁慈,给你大智大慧……”
他抚摸了一下外祖母的肩头,咧着嘴补充说:“虽然时间短,只有一个钟头,但上帝还是给了你……”
外祖母也苦笑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外祖父却已皱起了眉头:“要跟格里戈里算账,这都是他看管不周!老家伙干够了,活够了!雅什卡坐在台阶上哭哩!这个浑小子……你去看看他……”她站起身,把一只手放在面前,吹着指头,走出去了。外祖父虽然还是不看我一眼,却轻轻地问:“这场大火你都看见了,开头就看见了吧?你瞧外祖母怎么样?老太婆了……又一辈子挨打受苦……还能那样!嗨,可你们那些人啊……”
他弯下腰,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后来,他站起来,用手指掐掉烧完的烛芯,又问:“你怕吗?”
“不怕。”
“本来就没什么可怕的……”
他气冲冲地脱掉衬衫,走向角落里的悬壶洗手器,黑暗中只听见他跺了一下脚,大声地说:“火灾是愚蠢造成的!应该在广场上鞭打火灾肇事者。他是笨蛋,再不就是小偷!就是要这样办,那就不会有火灾了!……去睡觉吧。干吗坐在这儿?”
我去睡了,但这一夜并没有睡成。我刚躺进被窝,就听见一阵野兽般的嗥叫,我翻身起床,又跑到厨房里。外祖父站在厨房中间,没有穿衬衫,双手拿着蜡烛。烛光晃晃悠悠,外祖父在地板上沙沙地蹭着双脚,但不走动。他沙哑着嗓子说:“孩子妈,雅科夫又怎么了?”
我跳上炉炕,躲到角落里。屋里像失火一样又开始忙乱了。凄厉的叫声震撼着天花板和墙壁,像波浪似的,节奏分明,一浪高一浪。外祖父和雅科夫舅舅失魂落魄地乱跑,外祖母连喊带推地撵他们走。格里戈里往炉炕里塞柴火,往铁锅里倒水,弄得哗啦啦直响。他摇着头,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好像阿斯特拉罕的骆驼。
“你先把炉炕点上火!”外祖母吩咐他。
他跑去找松明,摸到了我的脚,惊叫了一声:“谁在这儿?嗨!吓死我了……你待的总不是地方……”
“出什么事了?”
“你纳塔利娅舅妈生孩子。”他冷淡地说了一句,就从炉炕跳到地上。
我想起了我母亲,她生孩子时可没有这样喊叫。
格里戈里把铁锅放到火里,又爬到炉炕上找我。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陶土制的烟斗,指给我说:“我开始抽烟了,因为眼睛,心情很不好!你外祖母劝我闻鼻烟,我认为还是抽烟比较好……”
他坐在高高的炉炕边上,两腿往下耷拉着,低头望着那惨淡的烛光。我看见他身子的一侧:耳朵和脸颊上沾满了烟灰,衬衫全撕破了,露出来一根根像铁箍那样宽的肋骨。眼镜片也被打坏了,有一半玻璃片不在镜框里。从这个空框里可以看见那只又红又湿的眼睛,像一个伤口。他把烟叶装进烟斗里,一面细听着产妇的呻吟,一面语无伦次地嘟哝着,像喝醉了一样。
“你外祖母烧成了这个样子,她怎么接生啊?听,你舅妈叫唤的!大家把她给忘了。火灾一开始她就疼得抽筋,是吓的……你看,生孩子多难,可是女人还不受尊敬!要记住:应该尊敬女人,也就是尊敬母亲……”
我打着瞌睡,不断地被忙乱声、关门声、米哈伊尔舅舅耍酒疯的叫喊声惊醒,耳朵里灌进一些奇怪的话:“应该把圣障中门打开……”
“把长明灯的油掺着甜酒给她喝,还要加些烟灰:半杯油,半杯甜酒,再加一小勺烟灰……”
米哈伊尔舅舅死死地要求:“让我去看看……”
他坐在地板上,叉开两条腿,两只手拍打着地板,一面往自己前面吐口水。炉炕开始热得我受不了,我从炕上爬下来。但当我走到舅舅所在的地方时,他忽然抓住我的一只脚,用劲儿一拉,我摔倒了,后脑勺撞在地板上。
“浑蛋。”我骂了他。
他跳起身来,又把我抓住,往炕上一扔,大声吼道:“我摔死你……”
我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堂屋墙角圣像下面外祖父的大腿上。他望着天花板,摇晃着我,低声说:“我们没有理由得到上帝的宽恕,谁也得不到……”
他头顶上长明灯光亮耀眼,房子中间的桌子上点着蜡烛,窗外却已经露出冬天的晨曦。
外祖父低头问我:“哪儿疼?”
全身都疼。我的头发是湿的,身子很沉重,但我不愿意说。周围一切都很奇怪:屋里几乎所有的椅子上都坐着生人,一个穿淡紫色衣衫的神甫,一个戴眼镜、穿军服的白发老头儿,还有许多其他人。他们像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专心地期待着,倾听着近处什么地方的泼水声。雅科夫挺直身子、背着双手站在门框旁边。外祖父对他说:“来,把这家伙带去睡觉……”
舅舅勾勾手指招呼我过去,就踮起脚尖向外祖母的房门走去。我爬上了床,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你纳塔利娅舅妈死了……”
这并没有使我感到惊奇,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来厨房吃饭了。
“外祖母在哪儿?”
“在那儿。”舅舅答道,他把手一挥,仍然踮起赤脚,走开了。窗户玻璃上贴着几张面孔,都是斑白的头发,瞎着眼睛,但我看不清是谁。在墙角一个箱子上头,挂着外祖母的连衣裙,这是我知道的,但现在觉得有个活人躲在那儿等待。我把头藏到枕头底下,用一只眼睛瞅着门,真想从绒毛褥子上逃跑。又热又闷、浓烈的气味令人窒息,我不禁想起“小茨冈”死时的惨状,想起当时鲜血在地板上流淌的情景。在我的脑子里和心里,好像长出来一块肿瘤一样。我在这屋里所看到的一切,像冬天雪地上的车队,缓缓地从我身上轧过,把我轧死……
门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开了,外祖母几乎是爬着进来的。她用肩头把门掩上,背靠在门上,对着日夜不灭的长明灯的青光伸出双手,悄悄地,像小孩似的苦诉着:“我这双手啊,我的手好疼啊……”
【第五节】
开春时节,两个舅舅分家了。雅科夫留在城里,米哈伊尔搬到河对岸。外祖父在“田野街”买了一所挺有趣味的大宅院。楼下一层是石头建筑,租给一家酒馆。阁楼上有一个舒适的小房间。这个宅院还带有花园。从花园往下走,是一个山沟,山沟里有一片枝条光秃秃的小柳树林。
“瞧,鞭子有的是!”外祖父快活地眨巴了一下眼对我说,“很快我就要教你识字了,这些枝条派上用场了……”这时我跟着他在花园里松软的、冰雪融化的小路上到处转悠,走走瞧瞧。
整个楼房住满了房客。外祖父只在楼上留出一大间给自己住和接待客人,外祖母带着我住在阁楼上。阁楼的一扇窗户朝着大街。每天晚上,或者逢年过节,从窗台上毛腰可以看见醉汉们摇摇晃晃地从酒馆里出来,又跌跌撞撞地在大街上连喊带叫,甚至摔倒。有时他们像麻袋一样被扔到马路上。但他们又挣扎着往门里闯,把门拍得乒乒乓乓,震得叮叮当当,门上滑轮吱吱地尖叫,斗殴又开始了。从上面往下看,这一切太有趣了!外祖父早上去两个儿子那里,帮他们料理作坊,晚上回来时又累,又发愁,又生气。
外祖母烧火做饭、缝衣补袜,在菜园和花园里刨地种菜,整天忙得团团转,像一个被无形的鞭子抽着的大陀螺。她闻着鼻烟,津津有味地打着喷嚏,擦着脸上的汗,说道:“真是享清福了!愿它地久天长!阿廖沙,我的心肝宝贝啊,瞧我们过得多安静!感谢天上的圣母,我们大概变得万事如意了!”
可是我并不觉得我们过得安静!从早晨到深夜,房客们在屋里屋外忙来忙去,成天闹哄哄的。邻居的女人们也常过来,她们仿佛全都急着去什么地方,而又总是因为迟到而唉声叹气。她们全都仿佛在准备着什么,经常叫外祖母的名字:“阿库林娜·伊凡诺芙娜!”
阿库林娜·伊凡诺芙娜——我的外祖母,无论对谁都笑容满面,亲切热情,对谁都关怀备至。她用拇指把烟装到鼻孔里,再用红方格手帕擦着鼻子和拇指,说:“消灭虱子,我的太太,就要常洗澡,需要洗薄荷蒸汽浴;如果虱子进了皮肤,就在碟子里放进一羹匙最干净的鹅油,一茶勺升汞[30],三滴水银,用陶瓷瓦片研七遍,然后抹在皮肤上!要是用木勺或者骨头研,水银就糟蹋了。不许用铜和银,因为有毒,伤害身体!”
有时,她思考着给别人建议:“大娘,您去城郊佩乔雷修村找苦行修士阿萨夫,因为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
她给人家接生,化解家庭矛盾,给孩子治病,能背《圣母梦》。据说女人们背会这首诗就能“交好运”,她还给人家提各种家务方面的忠告:“黄瓜自己会告诉你什么时候该腌,如果它不再有土味儿或者其他任何怪味儿,那就可以腌了。克瓦斯[31]要发酵,要让它‘生气’,这样它才够劲儿,才冒泡,才‘大发脾气’!克瓦斯不喜欢甜,所以你加一点儿葡萄干就可以了,也可以加点儿糖,但一桶只加半钱。酸牛乳有各式各样的做法,有多瑙河口味的、西班牙口味的,还有高加索口味的……”
我整天围着她转,无论她去花园还是去院子里,或者去邻居家几小时几小时地喝着茶、不停地讲各种故事,我都跟着她,好像长在她身上的尾巴。在我人生的这段时期,除了这位不知疲倦、不辞辛苦、勤劳善良的老人,我再也不记得还有别的什么。
有时候,我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回家来住很短的时间。她傲慢、严厉,灰色的眼睛像冬天的太阳一样冷冷地注视着一切。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回忆。
有一次我问外祖母:“你会巫术吗?”
“哦,亏你想的!”她笑了,但马上又意味深长地补充说,“我哪里会巫术呢?巫术是一门难懂的学问,我连识字都不会,一个字母都不会!瞧你外祖父,他识字还真行!圣母可没有给我智慧。”
于是,她向我公开了她自己的一小段身世:“我也是孤儿。我妈妈是个孤苦伶仃的贫苦雇农,一个残废。还在当闺女的时候,她受到了地主老爷的惊吓。那天夜里,她吓得跳了窗户,摔坏了半边身子,肩膀也摔伤了,从此最有用的右胳膊全都萎缩了。我妈妈原本编花边是出了名的好,这样一来,她对老爷一家就没有用了,他们给了她‘自由的生活’。他们说:‘由你自己去生活吧。’可是一只手怎么生活啊!她开始沿街乞讨,到处流浪。那时候,人们生活比较富裕,心也比较好,巴拉赫纳的木匠和织花边女工就很好!我跟着母亲每年秋天和冬天在城里要饭,大天使加百利挥剑赶走了冬天[32],春天拥抱着大地,我们就这样到处走,像俗话说的,由眼睛给我们带路。我们去过穆罗姆,也去过尤列维茨,我们沿着伏尔加河往上走,也在静静的奥卡河沿岸走。每逢春天和夏天,走在大地上,感觉真好!大地总是那么亲切,青草像天鹅绒似的,至高无上的圣母在田野上撒满了鲜花,简直使你心旷神怡!妈妈有时闭上蓝晶晶的眼睛,提高嗓门唱起歌来。歌声虽然不怎么有力,可是响亮,周围的一切仿佛打起盹来,静静地听她歌唱。这种托基督福过日子的生活也真好啊!我满九岁后,母亲觉得不好意思再领着我到处要饭,她觉得羞耻,就在巴拉赫纳落了脚。她一家一家地沿街乞讨,节日里就到教堂门口领些施舍。我就坐在家里学织花边,我加紧地学,想早一点儿帮妈妈。有的地方学不会,我就流眼泪。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你瞧,我学会了这门手艺,而且全城都闻名。只要谁需要好的手工,马上就来我们家:‘喂,阿库利娅[33],织几个花边吧!’我可高兴了,心里像过节似的。当然,不是我的手艺高,是妈妈教得好。她虽然只有一只手有用,自己不能干活儿,但是她会指点。俗话说得好:一个好老师比十个干活儿的徒弟还珍贵。可是,当时我自以为了不起,我说:‘妈妈,不要到处要饭了,我自己一个人就能养活你!’你瞧,她怎么说:‘住嘴,你要知道,这是给你攒钱买嫁妆。’不久,你外祖父闯进了我们的生活——一个出色的小伙子,二十二岁,已经当上大船的工长了!她母亲看上了我,她看出来,我会干活儿,是要饭人的女儿,大概会老实听话的,瞧她想的……她是做甜面包的,是个心狠的女人,不要记她这些了……嘿!我们干吗要记起恶人?上帝自己会看见的。上帝看管恶人,魔鬼喜欢恶人。”她会心地笑了,鼻子颤动得乐死人!沉思的眼睛炯炯有神,我对它倍感亲切。那眼神所表达的一切,比语言还要明白。
我记得一个寂静的夜晚,外祖母和我在外祖父的房间里喝茶。外祖父有病,坐在床上,没有穿衬衫,肩上披着一条长毛巾,时刻都在擦身上的大汗。他呼吸短促嘶哑,绿眼睛暗淡无光,浮肿的面孔烧红了,又小又尖的耳朵尤其红得厉害。当他伸手接一杯茶时,手哆嗦得可怜。他变得温和了,跟平时不一样。
“干吗不给我放糖啊?”他像个被惯坏的小孩儿,撒娇地问外祖母。外祖母亲切地回答,但语气坚决:“茶里放了蜂蜜,你喝它更好!”
他气喘吁吁、连咳带呛地大口喝着热茶,说:“你看好我,别让我死了!”
“不要怕,我会细心看护的。”
“那就对啦!要是现在死,那就像根本没有活过似的,一切都化为灰了!”
“你不要说话了,安静地躺着吧!”
他闭上眼,咂着黑色的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像被针扎了似的,他翻动起身子,说出了自己的心思:“要尽快给雅什卡和米什卡娶媳『妇』,也许老婆和未来的孩子会使他们老实点儿,嗯?”
于是,他一一提起城里谁家有合适的姑娘。外祖母一声不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外祖父由于我的某种过失而禁止我到院子和花园里去玩。我只好靠窗户坐着,看晚霞映红城市上空,街坊邻舍的玻璃窗闪着耀眼的红光。
花园里,甲壳虫绕着白桦树嗡嗡地飞;隔壁院子里有个箍桶的工匠在干活儿,附近一个什么地方有人在霍霍地磨刀;花园下面的山沟里,孩子们在密林里吵吵闹闹,惹得人心里发痒,真想出去玩个痛快!黄昏的惆怅渐渐地涌上心头。
突然,外祖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小小的新书,把它放在手掌上用力一拍,兴致勃勃地叫我:“喂,你过来,调皮鬼!你坐下,你这个高颧骨。你看这个。你念:a3!6ykn!вeдn!这是什么?
“6ykn!”
“对了。这个呢?”
“вeдn!”
“你念错了,是a3!你看,这是:глaгoлъ,дo6po,ectь。这是什么?”
“дo6po!”
“对了。这个呢?”
“глaгoлъ!”
“对了!这个呢?”
“a3!”
外祖母插进来说:“你老实躺着吧,老爷子……”
“你别管,住嘴!我这样正好,不然胡思乱想的,我受不了。来吧,列克谢!”
他用一只滚烫冒汗的胳膊勾着我的脖子,把书端到我鼻子下面,另一只手越过我的肩膀,用指头点着字母。他身上发出一股醋味、汗味和烤焦的葱味,我几乎透不过气来,而他却兴致勃勃,哑着嗓子对着我的耳朵喊叫:“3emлr!людn!”
这些词的意思我都知道,但写成斯拉夫字母,跟它们的名称并不一致。“3emлr”的字母像一条蛆,“глaгoлъ”的字母像驼背的格里戈里,“r”这个词像外祖母和我;可是外祖父有些地方跟所有字母相似。他『逼』着我长时间地念字母表,有时按顺序问我,有时抽查着问。他的狂热劲儿感染了我,我也冒汗了,也扯开嗓子喊。这可把他逗笑了。他又抓胸脯又咳嗽,把手上的书都『揉』皱了。他哑着嗓子说:“老妈妈,你瞧,他在吊嗓子哩!嗨,阿斯特拉罕的狂小子,你喊什么,干吗要喊?”“是您在喊嘛……”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外祖母,心里真高兴。外祖母用双肘靠着桌子,用拳头支着腮帮,望着我们,低声笑着说:“行了,你们会喊坏嗓子的!……”
外祖父友好地对我解释:“我喊是因为有病,你因为什么喊?”
他摇晃着汗淋淋的脑袋,对外祖母说:“纳塔利娅生前说他记性差,这话不对。感谢上帝,他有马的记性!翘鼻子,你再念!”
最后,他像开玩笑似的把我从床上推开:“好了!把书拿去。明天你得把全部字母一个不错地念给我听,这样我赏你五个戈比……”
我伸手拿书的时候,他又把我拉到身边,忧郁地说:“你母亲抛下你,在这个世上受苦,小外孙啊……”
外祖母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唉!老爷子,你干吗说这些?……”
“我本不想说,但痛苦『逼』得我……唉!多好一个姑娘,走错了路……”
他猛地一下推开我,说:“去玩吧!不许上街,就在院子里或者花园里……”
我正是应该去花园哩!我刚来到花园小山上,一些孩子从山沟里开始向我扔石子,我也高兴地回敬他们。
“哞哞来了!”他们叫喊着,远远地看见我就武装起来,“狠狠揍!”
我不知道“哞哞”是什么意思,这外号也并不惹我生气,不过我倒是喜欢一个人打退许多人,也高兴地看到自己的石子百发百中,逼得敌人逃进树林。这种战斗不是出于恶意,结局几乎也不令人恼怒。
我学习识字毫不吃力,外祖父对我越来越关心,打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虽然按我自己的估计,应当比以前打得更勤,因为随着成长,我越来越胆大妄为,越来越频繁地违犯他的规矩和教导。可是,他只不过骂我几句,用手打我几下罢了。
我心里想,也许他以前白打了我,没有收到效果。有一天,我把想法告诉了他。
他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下巴,托起我的头,眨巴着眼睛,拉长腔调说:“什——么?”
他嘿嘿地笑了,说:“嗨,你真是胡说八道!你怎么能估算出应该打你多少次?除了我自己,谁能估算啊?滚开,去你的!”
但他马上又抓住我的肩膀,重又盯了我一眼,问:“你是机灵还是老实,嗯?”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要学机灵点儿,这样会好一些。老实就是愚蠢,你懂吗?绵羊就老实。你记住!去吧,玩去吧……”
很快我就能拼读圣歌识字本了。这种学习通常都是安排在晚茶之后,每一次我都得读完一篇圣歌。
“Бykn-людn-a3-лa-6лa;жnвe-te-nжe-жe-6лaжe;haш-ep6лa-жeh.”我一边念,一边在书页上移动着外祖父的教鞭。由于枯燥,我问:“雅科夫舅舅就是有傻福的丈夫吧?”
“我给你一巴掌,让你知道谁是又傻又幸福的丈夫!”外祖父气呼呼地哼着鼻子,不过我感觉他生气只是由于习惯,为了尊严。
我这种感觉几乎从来没有错过。一会儿,他就把我的事忘了,叽里咕噜说:“倒也是!要论玩耍和唱歌,他称得上大卫王,但做事却像押沙龙[34]一样恶毒。编歌、贪嘴、逗乐……样样都会!这种人呀!你念,‘双腿快活地蹦跳’,可是能跳得远吗?这样是跳不远的!”
我干脆不念了,用心地听着,不时地望着他那阴沉忧悒的面孔。他两只眼睛眯起来,看向我,又掠过我的头顶往前看,眼睛里闪着忧郁温暖的亮光。我已经知道,这时外祖父平常那种严酷正在他身上消失。他用细指头咚咚地敲着桌子,染色的指甲一闪一闪的,金黄色的眉毛在微微颤动。
“外祖父!”
“嗯!”
“讲个故事吧。”
“你念书吧,懒小子!”他嘟哝着说,好像刚醒过来,用手揉着眼睛,“喜欢听笑话故事,不喜欢念圣歌……”
可是,我怀疑他自己喜欢笑话故事要胜过圣歌,虽然圣歌他几乎全都能背,而且每天晚上睡觉前朗读一遍,像助祭在教堂里念祷词本一样。
我诚心地求他,越来越柔和的老人向我让步了。
“那好吧!圣歌永远陪伴你,而我很快就要到上帝那儿受审判了……”
他身子往后一仰,紧贴在古老的安乐椅的毛织靠背上。他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低声地、沉思着讲起往事,讲起自己的父亲:有一次,一伙强盗来巴拉赫纳抢劫商人查耶夫,外祖父的父亲跑到钟楼敲钟报警,强盗们追上了他,用大刀把他砍死,扔到了钟楼下。
“当时我还很小,没有见到这件事,所以不记得。从法国人来那一年我开始记事,那是一八一二年,我正好满十二岁。那时有三十来个法国俘虏被押解到我们巴拉赫纳城。他们一个个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比叫花子还差。他们浑身发抖,有的都冻得两只脚站不住了。老百姓想打死他们,可是押送的部队不让打。城防军来干预,把老百姓纷纷赶回家了。后来就没什么了,大家都习惯了。这些法国人精明能干,甚至日子还过得相当快乐,时常唱唱歌。贵族老爷们常坐着三驾马车从尼日尼来这儿看俘虏。他们到了以后,有些辱骂法国人,伸着拳头吓唬他们,甚至打他们;另外一些跟他们用法语和蔼地交谈,给他们些钱,送给他们各种保暖的东西。还有一个年迈的老爷双手捂着脸哭起来。他说:‘到头来,拿破仑[35]这个坏蛋害苦了法国人!’你瞧,这个俄国人,甚至还是个贵族,心多好,对别国人他都有同情心……”
他闭上眼,双手摸摸头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小心翼翼地诉说自己的过去:“有一年冬天,大街上风雪漫天,茅屋里严寒刺骨。法国人常跑到我家小窗户下找我母亲——她卖烤面包。他们敲着玻璃,喊着跳着,央求买热面包,母亲不让他们进我家小屋,把一个面包从窗口递出去,法国人抓起面包就揣到怀里。刚出炉的面包是滚烫的,直往身上放,贴在心口上,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受得了!有好些人冻死了。他们是从暖和地方来的,对寒冷不习惯。我们菜园的澡堂里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个军官和他的勤务兵米朗。军官瘦长个儿,皮包骨头,穿一件旧式女外套,外套只到他膝盖。人很和气,爱喝酒。我母亲偷偷地酿啤酒卖,所以他常来买酒,回去就喝个够,醉了就唱歌。他学会了说咱们的话,叽里呱啦地说:‘你们这边不是白的,是黑的,凶恶的!’他的俄国话说得不好,但可以猜懂。他说得对:我们上游地区不暖和;沿伏尔加河往下地方比较暖和些;过了里海,好像就根本没有雪。这话是可信的,因为无论《福音书》《使徒行传》,尤其是圣歌,里面都没有提到雪和冬天,而基督住的地方就在那一边……我们这就结束圣歌,我就要教你念《福音书》了。”
他又沉默了,像是打起盹来。他斜着眼望着窗外,仿佛在想些什么,他的身子显得更小更尖了。
“您讲吧。”我轻声地提醒他。
“好吧,”他怔了一下,又开始说,“法国人,我是说,他们也是人!并不比我们差,我们也都是上帝的罪人。他们时常对着我母亲喊叫‘玛达姆,玛达姆’,俄语就是‘太太’的意思,‘太太’,可是我母亲这位太太能从粮店里扛一袋重五普特[36]的面粉。她力气大得惊人,根本不像女人。我都二十岁了,她还能揪住我头发毫不费劲地摇晃,我二十岁时也相当有劲了。再说那个勤务兵米朗,他爱马,常常到各家院里,打着手势要求给人家洗马。起先我们怕他使坏——敌人嘛!后来,乡亲们主动找他:‘米朗,你来!’他含笑低头地走来,驯服得像头牛。他头发黄得发红,长着大鼻子,厚嘴唇。他把马伺候得非常好,在给马治病方面医术惊人。日后,他在尼日尼这儿当了马医,但后来他疯了,被消防队打死了。那个军官呢,开春时生了病,在尼古拉节[37]那天悄悄地死了:他坐在澡堂的窗户下,头伸到外面,仿佛在沉思,他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我可怜他,甚至偷偷地为他流过眼泪。他人温柔,重感情。他揪着我耳朵亲热地说些他自己的事,我不懂,但觉得好。人的亲热在市场上是买不到的。他想教我法国话,但母亲不让学,还领我去见了神甫。神甫吩咐揍我一顿,还控告了那个军官。小外孙啊!那时候,日子很不好过,严酷极了。你不会受这些气了,这些气由别人替你受了。记住!比方我,就受过这些……”
天黑了,暮色中外祖父的身子奇怪地变得高大了,他的眼睛像猫眼一样发光。他谈什么都声音不高、小心翼翼、深思熟虑,但谈起自己来就热烈快速,沾沾自喜。
我不喜欢他谈自己,也不喜欢他经常地命令:“记住!你要记住这个!”
他讲的许多事情我都不愿意记,但却一件件即使没有外祖父的命令仍像针刺一样狠狠地扎进我的记忆里。他从来不讲童话故事,只讲过去的经历。我还发现,他不喜欢别人问他,所以我偏偏向他问这问那:“谁比较好呢?法国人还是俄国人?”
“那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见过法国人在自己国家怎么生活的。”他气呼呼地说,然后又补充说,“俗话说,在自己的窝里,黄鼠狼也表现好……”
“那么俄国人好?”
“什么样人都有。在地主时代要好一些,那时人们身上有枷锁。现在大家都自由了,却没有面包,没有盐!老爷们当然不慈善,正因此他们才比别人精明,但不能说所有的老爷都这样。要是遇到一个好老爷,你会欣赏与喜欢他。也有其他一些老爷,笨得像饭桶,你怎样摆弄他都行。我们有许多像空壳一样的人物,他看起来是人,但经过了解才知道他原来只是个空壳,里面没有东西,被吃空了。我们这些人应当受受教育,磨炼磨炼聪明才智,可是又没有真正的磨刀石……”
“俄国人力气大吗?”
“我们有大力士,但问题不在于力气,而在于机灵。无论你有多大力气,总大不过马。”
“法国人为什么跟我们打仗?”
“战争是沙皇的事情,我们理解不了!”
我问外祖父拿破仑是什么人,外祖父的回答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此人勇猛彪悍,想征服全世界,然后让大家过一样的生活,不需要老爷,也不需要官吏,过没有等级的生活。人只是姓名不同,但大家的权利一样,信仰也只有一个。这种想法当然愚蠢。只有龙虾才不容易区分,鱼就有各式各样。鲟鱼不跟鲶鱼做伴,鳝鱼也不跟鲱鱼合伙。我们也有过拿破仑式的人物——拉辛·斯捷潘·季莫菲耶夫,布加奇·叶米里扬·伊凡诺夫[38]。我以后再讲他们……”
有时候,他久久地、默默地打量着我,把眼睛睁得溜圆,仿佛是初次见面。这叫人好不愉快。
他从来没有和我谈过我的父亲和母亲。
我们这样谈话的时候,外祖母常常进来,悄悄地走到角落里,长时间坐在那里,不吭声,不露面,但突然发问时声音柔和,善解人意:“老爷子,你不记得咱们去穆罗姆朝圣那段美好的时间?那是哪一年了?……”
外祖父想了想,满有根据地答道:“说不准哪年了,是在霍乱流行以前,奥洛涅茨人在森林里遭追捕那一年。”
“对了!我们还害怕过他们哩……”
“确实那样。”
我问奥洛涅茨人是些什么人,他们干吗要逃到森林里,外祖父不太乐意地解释说:“奥洛涅茨人就是普通老百姓,他们逃避官府,逃离工厂,逃避干活。”
“怎么追捕他们?”
“怎么追捕?就像小孩儿玩捉迷藏:一些人跑,另一些人追和找。抓住就用鞭子打,用皮带抽,还撕破鼻孔,在额头上还打上烙印,当作罪犯的记号。”
“为什么?”
“需要呗。这事搞不清楚。到底谁错——是逃跑的人还是追捕的人,我们弄不明白……”
“你记不记得,老爷子,”外祖母又说道,“在大火以后……”
外祖父对什么都要求准确,所以严肃地问道:“哪一次大火?”
他们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把我忘记得干干净净。他们的音调不高,轻言细语,听来非常和谐,有时候使人觉得他们在唱歌,唱一首忧伤的歌,内容是疾病、火灾、拷打、灾祸死伤、巧取豪夺、古怪的基督徒和生气的大老爷。
“我们经历过多少事啊,见到过多少世面啊!”外祖父低声地嘀咕。
“那日子过得未必差吧?”外祖母说,“你想一想,我生瓦里娅后的那年春天过得多好呀!”
“是一八四八年,正是远征匈牙利那年。教父吉洪在给我们的孩子做完洗礼后第二天就被抓去打仗了……”
“再就没有下落了。”外祖母叹息着。
“是呀,没有下落!从那年起,上帝的恩惠就像大水冲木筏,冲进我们家。唉,瓦尔瓦拉啊……”
“够了,老爷子……”
他生气了,皱起眉头:“什么够了?无论从哪方面看,孩子们不成材。我们的心血和精力白花了啊!我们都认为,我们是往篮子里装东西,但上帝放到我们手里的是一个破篮子!……”
他突然大叫起来,像被火烫着似的在房里『乱』跑。他痛苦地叫着,骂自己的女儿,伸着瘦小的拳头威吓外祖母:“这都是你这个惯孩子的女人把他们惯的,一窝贼崽子!你这个老妖婆!”他悲愤得号啕大哭,钻到角落的圣像面前,挥起拳头咚咚地捶着干瘦的胸脯。
“主啊!难道我比别人罪过更大?为什么这样啊?”
他全身颤抖,泪汪汪的眼睛闪着委屈而凶狠的亮光。
外祖母坐在黑暗里默默地画十字,然后小心地走过来劝他:“嗯,你干吗这样难过?上帝知道应当怎么办。比咱们儿女好的人家不多啊!老爷子,家家都一样,吵架,分家,闹得一团糟。所有当父母的都用眼泪洗刷自己的罪过,不光你一个……”
有时候,这些话使他得到了安慰,他默默地、疲倦地躺到床上。外祖母和我悄悄地走开,回自己的阁楼。
但是有一次,当外祖母带着这亲切的话语走到他跟前时,他突然转过身来,在外祖母的脸上狠打了一拳。外祖母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在地。她用手捂住嘴,站稳了脚,低声地、安详地说:“嗨,你这个傻瓜啊……”
外祖母往他脚跟前吐了一口血水,他举起双手,长长地号叫了两声:“你滚,我打死你!”
“傻瓜。”外祖母又重复了一句,就往门口走。外祖父跟着扑上去,但外祖母不慌不忙地迈过门槛,砰地一下关上了门,差点儿碰着外祖父的脸。
“老东西。”外祖父气哼哼地说,脸红得像火炭。他扶着门框,气得手指在上面都挠出印子来。
我坐在炕头,愣愣地看着,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打外祖母。这种事使我感到压抑和厌恶,它暴露了外祖父性格上我无法忍受的另一面,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上。他一直那样站着,紧紧地抓住门框,面如土色,不断地打着寒噤,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突然,他走到房间中央,双膝跪倒,由于没跪稳,身子往前倾,一只手碰着了地板,但他马上就跪直身子,双手捶了一下胸膛。
“我的主啊!……”
我像滑冰似的从炕头热乎乎的瓷砖上滑了下来,跑出了房间。外祖母在阁楼里走来走去,一面漱着口。
“你疼吗?”
她走到墙角,把水吐到脏水桶里,平静地回答说:“没事,牙齿还好,只是打破了嘴唇。”
“他为什么要这样?”
她伸着头望了望窗下的街道说:“他心里有气,他老年感到很艰难,事事不如意……你睡吧,上帝保佑你,不要想这些……”
我又问了她一句什么话,没料到她一反常态,严厉地大喝了一声:“我跟谁说来着,还不睡!这么不听话……”
她在窗旁坐下来,吸着嘴唇,不断地往手帕里吐痰。我一面脱衣服,一面望着她。她黑色的头似乎镶嵌在那蓝色的四方窗口里,星光在那里闪烁。街上静悄悄的,阁楼里黑糊糊的。
我躺下以后,她走过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安静地睡吧,我下楼去他那儿一趟……你不要心疼我,我的心肝宝贝,我大概也有错……睡吧!”
她亲了亲我,走开了。我心里难过得受不了,我从柔软、热乎的大床上跳下来,走到窗前,呆呆地望着下面空荡荡的街道,在难耐的痛苦烦闷中,我简直都僵化了。
【第六节】
又一场噩梦开始了。一天傍晚,喝饱了茶,外祖父和我坐下来念圣歌,外祖母开始洗餐具。这时雅科夫舅舅闯了进来,像平时那样,他的头发乱得像把破笤帚。他招呼也不打,把帽子往角落里一扔,就摇头晃脑、手舞足蹈、连珠炮似的开腔了:
“爸呀,米什卡简直造反了!他在我那儿吃午饭,喝多了,发酒疯,打碎了餐具,把别人一件订货——染好的毛料衣服撕成碎片,把窗户也打掉了,还欺负了我和格里戈里。他现在正往这儿来,一路上大喊大叫,吓唬说:‘我要拔父亲的胡子,我要杀死他!’您要当心啊……”
外祖父双手撑着桌子慢慢站起身来,满脸的皱纹都聚集到鼻子周围,整张脸可怕极了,杀气腾腾,像一把板斧一样。
“听见没有,孩子妈?”他尖叫了一声,“怎么样啊?来杀父亲了,还是亲生的儿子哩!是时候了!是时候了,孩子们……”
他甩开膀子,在房子里走了一圈。他走到门口,猛然地闩上沉重的门钩,转身对雅科夫说:“你不是说想夺走瓦尔瓦拉的嫁妆吗?那你就来吧!”
他把拳头伸到舅舅的鼻子下,故意把大拇指『露』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表示对舅舅的蔑视。舅舅委屈地往旁边闪开。
“爸爸呀,关我什么事?”
“你呀?我太了解你了!”
外祖母没有作声,她赶忙往橱柜里收拾茶杯。
“我是赶来保护你的……”
“是吗?”外祖父大声地嘲笑,“那好呀!谢谢,好儿子!孩子妈,你递给这只狐狸一件东西——火钩子或者熨斗!尊敬的雅科夫·瓦西里耶夫,你哥哥一闯进屋,你就对准我的脑袋打!”
舅舅把双手插进裤兜,退到角落里:“既然您不相信我……”
“相信你?”外祖父跺了一脚,大声说,“不!不管什么野兽——狗呀,刺猬呀,我都相信,可是对你,我得看一看!我知道,你灌醉了他,是你教唆他的!好吧,现在就打吧!打他还是打我,你选择好了……”
外祖母悄悄地对我说:“快跑到楼上去,从窗户里往下看,米哈伊尔舅舅在街上一出现,你就跑来告诉我!快去,快!”
对于狂暴的米哈伊尔舅舅要来袭击的威吓,我感到有点儿害怕,但对外祖母交给我的这个任务又感到自豪。我趴在窗口,注视着街道。宽阔的街道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大块的卵石像一个个肿包透过尘埃显露出来。大街远远地向左伸展,跨过山沟,通到“监狱广场”;在这片泥土地上稳稳矗立着一座灰色的建筑物——旧监狱,它的四角各设有一个岗楼,这座建筑阴森而肃穆。往右,从我们家起再数三家,就是宽敞的“干草广场”了,广场被一排黄色的牢房和一座铅灰色的消防塔锁住,是大街的尽头。一个守夜的消防队员绕着塔顶的瞭望台来回走动,像一只套着锁链的狗一样。好几条山沟纵横交错地经过广场,其中一条的沟底积着一潭绿水。再往右是臭气熏天的“酋长池塘”,也就是外祖母讲过的那年冬天舅舅们把我父亲扔进冰窟窿的地方。我所在的窗户对面是一个小巷,那里尽是些五颜六色的小房子,小巷的尽头是宽大低矮的三圣教堂。照直看去,一个个屋顶宛如底翻过来的小船,在花园的浓荫绿波上荡漾。
在长年的风雪侵蚀下,在连绵不断的秋雨冲洗下,我们这条街上的房屋已经褪色,蒙上了一层厚土。它们挤在一起,像教堂门前一群要饭的乞丐,它们也像我一样,在警惕地等待着什么人,那些窗户活像一只只睁大的眼睛。行人不多,他们不慌不忙地走着,像炉门前若有所思的蟑螂。闷人的热气向我冲来,我闻到了浓烈的、我不喜欢的大葱加胡萝卜的包子味。这气味通常令我心情烦闷。
太烦闷了!不知为什么特别烦闷!烦闷得几乎无法忍受!胸中像灌满了烧熔的铅水,从里面往外挤,胸腔都要胀开了。我又觉得自己像一个小气囊在充气,这间小小的阁楼、这棺材式的顶棚,使我更加感到拥挤。
米哈伊尔舅舅真的来了!他正从巷子里那幢灰色房屋的墙角张望哩!他把鸭嘴帽往额头下拉,拉到了耳根,两只耳朵被压得往两边翘。他上身穿着一件棕黄色西装,脚上是一双齐膝盖高的长筒靴,上面满是灰尘。他一只手『插』在方格花布裤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捋着胡须。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他站立的姿势就像要一步跳过街来一样,再用两只『毛』茸茸的黑手抓外祖父的房屋。应当跑下去报告:他已经来了。但是我吓得身子离不开窗户。我已经看见,他正在横跨大街走来,小心翼翼地,仿佛生怕尘土弄脏他灰色的靴子。我已经听见,他正在开酒店的门,门在吱吱叫,玻璃在哗哗响。
我跑下去敲外祖父的房门。
“是谁?”他粗暴地问,没有开门,“是你?什么事?他进了酒店?好了,你走吧!”
“我趴在窗户那儿害怕……”
“你坚持一会儿吧!”
我又站到窗口伸出头瞧着。天渐渐黑了,盖满尘土的街道膨胀了,尘土显得更深更黑了。街上住家的窗户里飘荡着黄色的烛光,对面教堂里传来了音乐,众多的琴弦奏着哀怨动人的曲调。楼下酒馆里也在唱歌。开门的时候,疲倦嘶哑的歌声飘到了街上。我知道这是独眼乞丐尼吉图什卡的声音,这个大胡子老人的右眼上有一块烫伤,左眼紧闭着。门啪地一关,他的歌声就像被斧子砍断了一样。
外祖母羡慕这个乞丐。听他唱歌时,她总感叹地说:“看他多幸福啊!他会唱这么好听的歌,真幸运!”
有时候外祖母把他叫到院子里,他拄着拐棍坐在门口台阶上,又唱又讲,外祖母坐在他身边听着、问着。
“你停一下,难道在梁赞[39]也有圣母?”
乞丐低声而有把握地说:“到处都有,各省都有……”望着街道,不知不觉有一种昏昏欲睡的疲倦感袭来,它压迫我的心和眼睛。要是外祖母在身边多好!即使外祖父在也行!我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外祖父和两个舅舅不喜欢他,而外祖母、格里戈里和保姆叶夫根尼娅把他说得那么好呢?我的母亲到哪里去了?
我越来越频繁地想起母亲,越来越把她跟外祖母讲的童话和故事的中心人物相比。母亲不愿住在自己家,这更加提高了她在我幻想中的地位。我觉得,仿佛她正跟着劫富济贫的绿林豪杰们住在阳关大道上一个客栈里。也许她住在森林里或者山洞里,当然还是跟善良的强盗们在一起,替他们做饭,看守抢来的金银财宝。也许她像《女公爵》里的女主人公安加雷柴娃一样,跟随圣母周游人间,数着地主的宝藏,圣母也像劝告童话里这位女公爵一样,劝告我母亲:
贪心的女奴安加雷柴娃啊!
何必到处去收集金银财宝;
即使你利用人间全部财富,
也遮不住你赤裸裸的灵魂……于是母亲也用女公爵即女强盗的话来回答圣母:
饶恕我吧,至圣的母亲!
可怜我有罪的灵魂吧!
抢劫天下不是为自己,
是为我那唯一的儿子!……于是圣母,像外祖母一样慈祥的圣母,当然会饶恕她。圣母一定会说:
鞑靼后代的玛留什卡,
你这基督的不肖之徒!
那么就走自己的路吧!
路是自选的路,泪是自己流!
穿森林去抢摩尔多瓦,
过草原去抢加尔梅克,
但别动手抢俄罗斯人!……我记起这些童话,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梦中。楼下过道里和院子里的脚步声、忙乱声、吼叫声把我惊醒了。我把头伸出窗外,看见外祖父、雅科夫舅舅和酒店的伙计麦里扬——一个惹人发笑的车累米西人,他们正把米哈伊尔舅舅从旁门往街上推。他硬撑着不走,他们打他的胳膊、背脊、脖子,用脚踢他。最后,他飞也似的从门里窜出来,一头栽到街道的尘埃上。旁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响起门闩上锁的叮当声。一顶皱巴巴的鸭嘴帽从大门的围墙上扔了出来。周围又寂静了。
米哈伊尔舅舅躺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来。他的衣服被撕得七零八碎,头发乱七八糟。他拾起大卵石,向大门扔去,像敲在桶底似的发出咚咚的响声。这时,黑色的人影从酒馆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他们吼叫,呼呼地喘息,手舞足蹈;从住家的窗户里也伸出人头来。街道活跃了,笑声和叫声响成一片。这一切也像童话一样,使你好奇,但又使你讨厌、害怕。
突然,这一切很快就从眼前消失,这些童话一般的人物也立即销声匿迹。
外祖母弯着腰坐在门槛旁边的大箱子上,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发愣。我站在她面前,『摸』着她那温暖、柔软、『潮』湿的脸颊。她显然没有感觉出来。她满脸愁容,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主啊,难道你没有多余的善良和智慧分给我和我的孩子们?主啊,饶恕我们吧……”
我仿佛记得,外祖父在“田野街”住了近一年的光景,从春天住到春天,但就在这期间,我们家已经名声很大了。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有许多小孩跑来聚集在我们家大门口,欣喜若狂地告诉街坊邻居:“卡希林家又打架了!”
通常,米哈伊尔舅舅晚上来我们这儿,通宵围攻或者袭击这座楼,弄得全楼的人提心吊胆。有时他带来两三个助手,即库纳维诺的无业游民。他们从山沟窜进花园,大撒酒疯,胡作非为,拔马林果树,砍醋栗树枝。有一次,他们捣毁了澡堂,里边凡是能破坏的——蒸浴架、长凳、水锅,全都被破坏了,他们还拆掉了炉子,砸坏了几块地板,弄掉了门板和门框。
外祖父脸色发青,一声不吭,站在窗前仔细听这些人破坏他的财产,外祖母在院子里什么地方跑来跑去,黑暗里看不见她的身影,只听见她在大声哀求:“米沙[40],你干什么,米沙!”
回答她的是从花园里飞来的蛮横无理和不堪入耳的谩骂。这些下流话,大概只有丧失理智和感情的畜生才能骂得出口!
此时此刻我无法跟在外祖母身边,但身边没有她我又害怕。我下楼来到外祖父的房间,但是迎面而来的是他喑哑的吆喝:“滚开,该死的!”
我跑到阁楼,透过“猫耳窗”瞧着黑暗中的花园和院子,眼睛在努力跟踪外祖母的身影。我怕她被人打死,我叫喊,我呼唤。她没有来,发酒疯的米哈伊尔舅舅听见了我的喊声,就野蛮下流地骂我的母亲。
有一次,还是这样的晚上,外祖父生病躺在床上。他一面在枕头上翻滚着用毛巾包扎的脑袋,一面大叫大嚷地诉苦:“我一辈子作孽、攒钱,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切!要是不怕害臊、丢脸,真想去叫警察,甚至明天就去见省长……真丢人啊!叫警察来抓自己的孩子,这算什么父母啊?就是说,老头儿,你还是老实躺着吧!”
突然他下了床,摇摇晃晃向窗口走去。外祖母忙过来双手扶着他,说:“你去哪儿,去哪儿?”
“你点上灯!”他命令道,上气不接下气,呼呼地喘气。
外祖母点燃了蜡烛。外祖父双手捧着烛台,放在胸前,像战士端着枪似的,冲着窗户带着嘲笑,破口大骂:“喂,米什卡,黑夜小偷,癞皮疯狗!”
话音未落,窗户的上方玻璃哗啦一声碎了,碎片飞向四方八面。外祖母身边的桌子上还落下半块砖头。
“没打中!”外祖父号叫了一声,就大笑起来,也许他是在号啕大哭哩。
外祖母双手把他抱住,像平时抱我那样,把他放到床上,一面惊恐地说:“你干吗?你干吗这样?愿耶稣在你身边!这不是把他往西伯利亚送吗?他在疯狂中能明白西伯利亚意味着什么吗……”
外祖父双腿乱蹬,哑着嗓子干哭:“让他杀人好了……”
窗外是咆哮声、脚步声、抓墙声。我拿起桌上那块砖头,就往窗口跑。外祖母赶忙抓起我,甩到了墙角,气呼呼地说:“你呀,该死的……”
另外一次,米哈伊尔舅舅手拿一根削尖的粗木棍,从院子里冲进门外的过道。他站在黑洞洞的门口台阶上砸门,门里面等候他的是双手握着棍子的外祖父、两个手拿大棒的房客,还有拿着擀面杖的酒馆老板娘,她是一个高个子女人。外祖母在他们身后急得直跺脚,央求道:“你们让我出去见见他,让我跟他说……”
外祖父向前弓起一条腿,站在那里,像《猎熊图》里手持叉子的猎人。外祖母跑到他面前时,他默默地用肘子撞她,用脚踢她。四个人杀气腾腾地站在那里。墙头上点着一盏灯笼,忽明忽暗,影影绰绰照着他们的脑袋。我从阁楼的梯子上看到了这一切,我想把外祖母拉上楼来。
米哈伊尔舅舅拼命砸门,砸得门剧烈地摇晃,眼看就要脱离上头的环扣,而下头的环扣已经被砸坏,吊在那里讨厌地铿锵作响。外祖父也仿佛铿锵有力地对自己的战友们说:“请你们随便打胳膊和腿,可不要打脑袋……”
门旁边的墙上有一个小窗户,只能伸过一个头。米哈伊尔舅舅已经把窗户的玻璃打掉了,周围『插』着玻璃碴的窗口黑洞洞的,活像一只挖掉了眼珠的眼睛。
外祖母扑到窗口,向外面伸出了一只手,晃动着手大声地说:“米沙,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走吧!你会被打成残废的,快点儿!”
舅舅在她的胳膊上打了一木棍,只见一个很粗的东西在窗口一闪,落到她的胳膊上,紧接着外祖母就坐到地上,仰面躺了下去,但还是喊了一声:“米沙,快跑……”
“孩子他妈,怎么了?”外祖父可怕地号叫了一声。
门敞开了。舅舅跳进漆黑的门洞里,但马上又被抛到门口的台阶下,就像被人用锹扔出的垃圾那样。酒馆老板娘把外祖母搀到外祖父房里,外祖父很快也回来了。他哭丧着脸走到外祖母跟前。
“没伤着骨头吧?”
“唉,看来是断了,”外祖母说,没有睁开眼睛,“你们把他怎么了,怎么了?”
“放心吧!”外祖父严厉地吆喝了一声,“难道我是野兽?我们把他捆起来了,在板棚里躺着哩!我还浇了他一身水……看他多凶!他这个样子究竟像谁啊?”
外祖母疼得呻吟起来。
“我已经打发人找正骨婆去了,你忍耐一点儿吧!”外祖父说着,靠着外祖母坐在床边上,“他们要把咱们俩折磨死,过早地把咱们俩折磨死,孩子妈!”
“你把全部东西都给他们吧……”
“瓦尔瓦拉呢?”
他们俩谈了很久。外祖母轻言细语,唉声叹气;外祖父大吵大嚷,怒气冲冲。
最后,来了一个矮小驼背的老太婆。她嘴巴大得几乎到了耳根,下巴颏哆嗦着,嘴像鱼那样张开,尖鼻子好像在越过上唇往大嘴里边瞅。她眼睛小得看不见。她拄着拐杖,艰难地挪动两只脚,擦得地板沙沙响。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也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我觉得,这是外祖母的死神到了。我跳到老太婆跟前,使尽平生力气,大吼起来:“你走开!”
外祖父随手一把揪住我,很不客气地拉着我上了阁楼……
【第七节】
我很早就懂得:外祖父有一个上帝,外祖母有另一个上帝。
常常是这样。外祖母醒来后,久久地坐在床上用梳子梳自己奇妙的头发,脑袋使劲地动着。为了不惊醒我,她咬着牙,梳开一绺绺长长的青丝,轻声地骂着:“这该死的头发,纠在一起,烦死人了!……”
纠『乱』的头发总算梳顺溜了,她迅速编成粗大的辫子。她匆忙洗着脸,生气地哼哧着。怒色还没有从睡眼惺忪的大脸庞上洗去,她就站在圣像面前,这时才开始真正的“晨浴”,洗涤她的全部身心,她立刻变得容光焕发了。
她把微驼的背脊伸直,仰起头,亲热地望着“喀山圣母”的圆脸,虔诚地画着宽大的十字,热切又热情地念叨着:“无上光荣的圣母,赐福给未来的一天吧,圣母!”她深深地鞠躬,又慢慢地直起背来,又更加热烈、动情地念叨着:“纯洁无比的圣母,快乐的源泉,鲜花盛开的苹果树!……”
几乎每天早晨她都能找到新的赞美之词,每次都使我不得不聚精会神地听她做祷告。
“上天纯洁的心灵啊!我的心肝!我的保护神!我心中金色的太阳!上帝的母亲啊!保佑我免遭邪恶的诱惑,不让我欺侮任何人,也不让别人无故欺侮我!”她黑亮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仿佛变年轻了,那只沉重的手慢慢地画着十字,“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赐福给我这个有罪的人吧,看在你母亲——圣母的份儿上……”
她的每次祷告都是颂歌,都是真诚淳朴的赞扬。
早晨她祷告的时间不长,茶炊必须烧,而外祖父又已经不雇仆人。因此如果外祖母不在他规定的时间烧好茶,他会怒骂好长时间。
有时他比外祖母早醒,于是就到阁楼上来。要是碰见外祖母在做祷告,他就听一听外祖母低声的念叨,轻蔑地撇着两片发暗的薄嘴唇,喝茶时总要埋怨说:“我教过你多少次呀,应当怎样祷告。你这个橡木脑袋!可是你老是念自己的一套,离经叛道的女异教徒!上帝怎么能容忍你啊!”
“上帝会理解的,”外祖母有把握地说,“不论对他说什么,他都明白……”
“该死的楚瓦什[41]女人!你呀……”
外祖母的上帝整天和她在一起,她甚至在动物面前也说起上帝。我很清楚:她的上帝很容易就能制伏一切生物——人、狗、飞鸟、蜜蜂、草木,等等;这个上帝对地上的万物一视同仁,一样亲近。
酒馆老板娘那只娇生惯养、爱吃甜食的猫,狡猾,会巴结人,一身云烟似的毛,长着金黄色的眼睛,是全院子的宠物。有一次,它从花园里叼来了一只椋鸟。外祖母夺下这只备受折磨的小鸟,责怪猫说:“你不怕上帝吗,下流的恶棍!”
酒馆老板娘和扫院子的听到后笑了,但外祖母愤怒地对他们说:“你们以为畜生不懂上帝吗?一切生物都懂上帝,而且不比你们这些没有怜悯心的差……”
她一面给那发了虚胖、垂头丧气的沙拉普上套,一面和它交谈:“上帝的伙计啊,你干吗没精打采的?你也老了……”
马叹着气,摇着头。
但外祖母念叨上帝的名字,还是不如外祖父念叨的多。我觉得外祖母的上帝可以理解,也不可怕,但在他面前撒谎是不允许的,也是可耻的。他只能引起我一种无法克制的羞耻心,但我从不对外祖母撒谎,简直不可能对这个仁慈的上帝隐瞒什么,甚至连隐瞒的念头仿佛也没有产生过。
有一次,酒馆老板娘跟外祖父吵了架,她把外祖父连同没有参加吵架的外祖母臭骂了一顿,把外祖母骂得很凶,还向她身上扔胡萝卜。
“您真糊涂,我的太太。”外祖母安详地对她说。我可是气坏了,决定报复这个恶婆娘。
我算计了好久,怎样才能最厉害地羞辱这个双下巴、细眼睛、红头发的胖女人。根据我对楼内居民们内讧的观察,他们报复时总是砍对方猫的尾巴,把狗毒死,打死公鸡和母鸡,或者夜里爬进仇人的地窖,把煤油倒进装着白菜和黄瓜的木桶里,或者放掉铁桶里的克瓦斯。但我对所有这些全都不感兴趣,必须想一个更惊人、更厉害的招数。
这一招我想出来了:我见酒馆老板娘下了地窖,就把地窖口的顶盖关了,上了锁,还在顶盖上跳了一通“复仇舞”,然后把钥匙扔到房顶上,一溜烟跑到厨房。外祖母正在那里做饭,没有马上明白我的高兴劲儿,当她明白后就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她把我拖到院子里,吩咐我上房顶找钥匙。我对她这种态度感到奇怪,默默地找来了钥匙,就跑开了,躲进院子的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她释放那位当了我俘虏的酒馆老板娘。她们俩有说有笑,友好地走过院子。
“我揍你!”酒店老板娘伸出肉鼓鼓的拳头吓唬我,但她那看不见眼睛的胖脸上却露出了友善的微笑。外祖母揪住我的领子,把我拉到厨房,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向你身上扔胡萝卜……”
“原来你是为了我呀!你呀,一肚子坏水,我把你塞进灶里喂耗子,你就清醒了!我能耐的保镖啊!你这一套就像肥皂泡,一吹不就破了嘛!我这就告诉外祖父,他会扯掉你一层皮!上阁楼念书去吧……”她一整天没跟我说话,可是晚上在祷告前,她坐在床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一番我终生难忘的话:“亲爱的廖尼亚,我的宝贝!你要保证,以后不管大人的事!大人都变坏了,他们等着接受上帝的考验;你可不一样,你应当照孩子的理智和良心生活。你要等上帝来开你的心窍,教你做正事,领你走正道。懂吗?至于谁犯什么过错,这不关你的事。这得由上帝来裁判和惩罚。由上帝,不是由我们!”
她沉默了一会儿,闻了闻鼻烟,然后眯起右眼,补充说:“是呀,大概连上帝也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够弄明白谁犯了过错。”
“上帝不是一切都知道吗?”我吃惊地问。
她轻轻地、忧伤地回答:“他要是一切都知道,那么许多坏事也许不会有人去干了。他从天上望着人间,望着我们,望着望着,突然号啕大哭‘我的人啊,我亲爱的人啊!我多么可怜你们啊!’”她自己也哭了,带着满脸的泪水,到墙角祷告去了。
从那时起,她的上帝对于我,变得更亲近,也更好理解了。
外祖父教导我时也说:上帝是无所不在的,他主宰一切,洞察万物,在一切事情上保佑我们。但他的祷告跟外祖母不一样。
早晨,在站在墙角祷告圣像以前,他长时间地盥洗,然后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仔细地梳着棕色的头发和理着胡须;他照着镜子,拉了拉衬衫,把黑色的三角领带塞进背心,然后小心翼翼地,仿佛怕人知道似的往圣像走去。他总是在一块地板上那个像马眼睛模样的地方停下来,默默地站一会儿,再低下头,像当兵的那样把两只胳膊垂直放在身子的两侧。然后,他细瘦的身子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语气庄重地说:“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我仿佛觉得,在他说了这句话后,房间里显得特别肃静,连嗡嗡的苍蝇都飞得更小心了。
他站在那里,使劲儿仰起头,眉毛扬起、竖立,金黄色的胡须翘成了水平线。他稳稳当当、一板一眼地念着祷告,像回答功课一样:咬字清楚,要求明确。
“‘天使不必前来审判,行为终将暴『露』无遗……’[42]”他用拳头从容不迫地捶着胸,执著地请求,“‘我只在您一人面前有罪,求你转过脸去,不看我的罪过吧……’”
他念祷词《信仰篇》时,词句念得特别清楚;他的右腿一抽一抽,仿佛在无声地给祷告打拍子;他全身紧张地倾向圣像,伸长脖子,身子反而仿佛变得更细、更瘦了。他浑身上下是那么清洁、整齐,态度那么恳切:“‘亲爱的圣医,医治我多年受苦受难的灵魂,我从心里不停地哀求您,圣母,发发慈悲吧!’”
他大声地喊叫,绿眼睛含着泪水,念道:“‘请看重我的信仰,而不是追究我所做的事业,我的上帝呀!更不要追究那些我完全有理由做的事情!’”
这时他抽筋似的画着十字,不停地点着头,像只用角顶人的山羊。他尖叫着,抽泣着。后来我常去犹太教堂,才知道外祖父是照犹太人的方式祷告的。
茶炊早就在桌上呼呼地喷着热气,房间里飘散着奶渣煎黑面饼的香味。真诱人啊!外祖母满脸愁容地把头靠在门楣上,眼睛往下盯着地板,叹息着。快活的阳光从花园穿透窗户,『露』水像颗颗珍珠在树上闪耀,清晨的空气散发着茴香、醋栗和成熟的苹果的芳香。可是外祖父还是一个劲儿在祷告,在摇晃着身子,在尖声喊叫:“停止对我的折磨吧,浇灭我们的苦难之火吧,我已经是穷光蛋和倒霉鬼了!”
所有的祷词——晨祷和睡觉前的晚祷,我都记在脑子里,不仅记,而且全神贯注地留意外祖父有没有念错,哪怕他漏掉一个词。
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但每一次发生,都使我幸灾乐祸。
外祖父做完祷告后,才对我和外祖母打招呼:“你们好!”
我们鞠躬,最后入座。这时我立刻对外祖父说:“你今天可漏掉了‘压倒’这个词!”
“你胡说吧?”他不安地、不相信地问。
“真的漏掉了!应当是:‘但是我的那个信仰压倒了一切’。可是,你没有说‘压倒’。”
“真是那样吗?”他惊叫起来,认错地眨巴着眼睛,以后他肯定会找碴儿狠狠地报复我的挑剔和指责,但眼前见到他那副窘态,我不由得扬扬得意。
有一次外祖母开玩笑地说:“孩子爸,上帝听你的祷告,大概会觉得乏味,你念的总是老一套。”
“什——么?”他拉长了调子,凶狠地说,“你瞎说些什么?”
“我说,我听来听去,你从未向上帝说过一句心里话!”
他满脸通红,身子颤抖着,从椅子上一蹦而起,操起碟子向她扔去,扔完就嚷嚷开了,发出锯子锯木头节时的怪声音:“滚开,老妖婆!”
在给我讲上帝法力无边的时候,他总强调这种力量的残酷。他说,人们犯了罪,就得被淹死,再犯罪,就得被烧死,还要毁灭他们的城市。他还说,上帝用饥饿和瘟疫惩罚人们,任何时候上帝是悬在人间的宝剑,是对付罪人的皮鞭。
“触犯上帝法律的任何人,都将受到苦难和灭亡的惩罚!”
他一面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敲着桌子,一面教训说。
我很难相信上帝的残酷。我怀疑这一切都是外祖父有意杜撰的,为的是教训我,也就是向我灌输一种恐惧,一种对外祖父本人而不是对上帝的恐惧。于是我直率地问他:“你说这些,是想让我听你的话吧?”
他也同样坦率地回答:“当然是!难道你想不听我的话?!”
“可是外祖母怎么不这样说呢?”
“她老糊涂了,你别听她的!”他严厉地教训我,“她从小就笨,不识字,又没脑筋。我这就命令她不跟你唠叨这些大事!回答我:天使分多少级?”
我答完就问:“这些官是干什么的?”
“瞧你扯哪儿去了!”他咧着嘴笑了。他避开眼睛不看我,嘴巴嚼了嚼,不乐意地解释说:“这跟上帝无关,官是人间的事!官是吃法律的,官贪吃法律。”
“法律是什么?”
“法律?法律就是惯例,”老人说得比较高兴和乐意了,聪明而又带刺的眼睛闪着亮光,“人们生活在一起,商量出一些共同的想法,他们说:这样最好,我们就把它当作惯例,定为规矩,也就是法律!比方说,小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游戏,先得商量好怎样玩,按什么规则来玩。对了,商量好的这些规则就是法律!”
“那么官呢?”
“官就像一个捣蛋鬼,他一上来,就把游戏中一切规矩或者法律破坏了。”
“为什么?”
“得了,这个你弄不明白!”他严肃地皱起了眉头,接着又继续教训说,“人们的一切事情由上帝来主宰!人们要这样,上帝偏偏那样。人做的事靠不住。上帝吹口气,一切化为灰烬。”
种种原因引起我对官的兴趣,于是我继续追问,可是雅科夫舅舅这样唱:
上帝的官是光明的天使,
人间的官是魔鬼的奴仆!外祖父用手掌捧起胡须塞进嘴里,闭上了眼睛。他的腮帮子在颤动,我知道,他心里在笑哩!
“把你和雅科夫的腿绑在一起扔到水里!”他说,“这些歌他不该唱,你也不该听。这些无稽之谈都是分裂派、异教徒瞎编的。”
他陷入了沉思,眼睛越过我的头顶看向前方,拉着腔调轻轻地说:“你——们呀……”
他虽然把上帝威严地、高高地放在人们的头上,但他也像外祖母一样,请上帝参与他的事情,他既请上帝,也请无数的圣徒——神圣的信徒。外祖母好像全不知道他们,除了尼古拉、尤里、弗罗尔和拉夫尔。虽说这几位圣徒也仁慈,对人也很亲近,他们走遍城乡,干预人们的生活,而且具有人的一切属『性』,但外祖母没有称他们为“圣徒”。外祖父的圣徒几乎全是殉难者,他们打倒偶像,跟罗马的教皇争论,他们为此被拷问、被烧死、被剥皮。
有时外祖父幻想:“上帝要是帮我卖掉这所房子,哪怕赚五百卢布,我情愿给圣徒尼古拉专门做一场祈祷!”
外祖母带点儿讥笑的口吻对我说:“尼古拉居然替这个老糊涂卖这所小不点的房子,难道尼古拉他老人家没事干了?”
我长期保存过外祖父的“圣徒挂历”,上面有他手写的各种题词。比如在约阿基姆纪念日和安娜纪念日背面用土红色墨水写的直体字:“善人们,救我免了一次灾难。”
我记得这次“灾难”:外祖父想要帮助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他开始放高利贷,秘密地接受抵押品。不知是谁告了他。一天夜里,警察突然来家搜查。家里大乱了一阵,但结果平安无事。外祖父一直祷告到太阳出来,早晨当着我的面在“圣徒挂历”上写下那句话。
晚饭前,他领我一起念圣歌、祷词或者叶夫列姆·西林[43]的那本大书;吃完晚饭,他又要去站着做祷告,他那凄凉的忏悔祷词长时间在傍晚的宁静中回响:“我供奉您什么、报答您什么啊,伟大、英明、不朽的上帝……管住我不去胡思乱想……主啊,保佑我免遭某些人的毒手……死后为我流泪、为我追悼……”
外祖母却常常这样说:“哎哟,今天我多累呀!看来我不祷告了,我要上床睡了……”
外祖父常常带我去教堂:星期六去参加通宵的祈祷,节假日去参加下午的弥撒。我在教堂里也要区分人们当时在祷告哪一个上帝:神甫和助祭祷告的一切内容都是给外祖父的上帝的,而唱诗班永远是向外祖母的上帝歌唱。
我这里当然只是粗略地表述两个上帝在孩子眼里的区别,我记得,这种区别确曾把我的心灵分成两半,使我很不安。外祖父的上帝在我心里引起恐惧和仇视,因为上帝不爱任何人,他用严厉的目光注视一切,首先寻找和发现人身上邪恶的、有罪的一面。显然,上帝不相信人,总在期待着人的忏悔,上帝喜欢对人的惩罚。
在那些日子里,对上帝的看法和感情又是我主要的精神食粮和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一切其他的外界感受或印象只能惹我生气和厌恶,外界太残酷、太污浊了!在我周围的一切东西中,上帝是最美好和最光辉的,外祖母的上帝是一切生物的好朋友。当然,为什么外祖父看不见这个仁慈的上帝?——这个问题不能不使我不安。
家里人不让我上街,因为街上太使人情绪亢奋,我常常为街上的那些感受弄得失去理智,像醉汉似的,几乎每次都要成为闹事和斗殴的人。我没交上好朋友,邻居的孩子们仇视我。我不喜欢他们叫我卡希林什么的,他们看出这一点,因而他们更执意这样大喊大叫:“老瘦鬼卡希林的外孙出来了,瞧!”
“揍他!”按我的年纪,我算是力气大的,打起架来动作也机灵,连那些总是合伙进攻我的敌人也承认这一点,但结果还是我被他们打得鼻孔流血,嘴唇开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全被撕破了,满身都是灰。我回到家里,外祖母见了大吃一惊,心痛地说:“怎么啦?小萝卜头儿,又打架了?这是怎么啦?我怎么揍你才好,真该对你左右开弓……”她给我洗了脸,在青肿的地方敷上海绵、贴上铜钱或者抹上铅『药』,劝我说:“你干吗总打架?在家里老老实实,可是一上街就这样不像话!多不害臊呀!我这就告诉外祖父,让他把你关在家里,不让出门……”
外祖父看见我脸上的青疙瘩,却从不骂我,只是嘴里啧啧有词,低吼着说:“又带上一串奖章了?不怕死的英雄!不准你再去街上胡闹,听见吗?”
如果街上安静,那当然引不起我的兴趣,要是听见孩子们在那里嬉笑和吵闹,我就不管外祖父的禁止,从院子里跑出去。鼻青脸肿和头破血流倒并不可气,真正可气的是街上那些残酷的恶作剧——我经常见到的近似疯狂的残酷行为。我实在不忍看见孩子们挑唆狗和公鸡斗架、折磨小猫、追赶犹太人的山羊、嘲弄喝醉的乞丐和一个外号“伊戈沙,兜里有窟窿”的傻子。
伊戈沙个子高,很瘦,皮肤像被烟熏过一样,穿着一件笨重的羊皮袄,铁锈似的脸上颧骨突起,长着许多硬毛。他弯着腰在街上走,奇怪地摇晃着身子,默默地死盯着脚下的地。他生铁般的面孔,加上那双细小忧郁的眼睛,使人又敬又怕。我觉得,他仿佛正在做一件正事,正在找寻什么东西,所以不应该妨碍他。
孩子们跟在他后面跑,向他微驼的腰背抛石子。他好像长时间没有发觉,好像没有感觉到疼。可是,他突然停下来,仰起头,一只手抽筋似的整了整头上的粗布棉帽,然后四下里张望,仿佛刚醒过来。
“伊戈沙,兜里有窟窿!伊戈沙,你到哪儿去?小心,兜里有窟窿!”孩子们叫喊着。
他一只手抓住裤兜,然后迅速弯下腰,另一只手从地上拾起一把石子、一根木橛子或者一块土疙瘩,他笨拙地挥动那条长胳膊,嘴里叽里咕噜地骂着。他骂人从来只用同样的三个词。孩子们在这方面的语言比他丰富得多。有时候他一拐一瘸地追赶他们,长的羊皮袄妨碍他跑,他常常摔倒,摔倒时两膝跪倒,黑得像干树枝的双手撑着地面。孩子们就在近处朝他的腰和背抛石子,一些大胆的还跑到跟前,将一把把土往他头上撒,撒完才跑开。
留在我脑海里的另一个也许是更加沉痛的印象是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师傅。他两只眼睛全瞎了,在街上要饭。他还是那个样子:个儿高,外表端正,心慈面善,但不言语,活像个哑巴。一个灰不溜丢的小老太太牵着他,在住家窗户下面停下来,一面望着自己身子一侧的什么地方,一面拉长尖细的嗓音说着:“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给瞎子、穷人一点儿吧……”
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一声不吭。他的黑色眼镜直视着房屋的墙、窗户、来人的脸,一只染透的手静静地捋着大把的胡须,双唇紧紧地闭着。我常常看见他,但从未听见他那紧闭的嘴说过一句话,老头儿的沉默使我感到压抑,难受极了。我不敢也从未到他跟前,相反,我老远看见他,就跑回家告诉外祖母:“格里戈里在街上要饭哩!”
“啊?”外祖母不安地、怜悯地惊叫了一声,“快!拿去给他!”
我总是粗鲁地、生气地加以拒绝。于是外祖母亲自走到门外,站在人行道上跟他谈很久。他总是笑,抖动着胡须,但很少说话,即使说也是三言两语。
有时候外祖母把他叫到厨房,请他喝茶、吃东西。有一次,他问我去哪儿了。外祖母叫我,但是我跑了,躲到柴火堆里。我实在不敢到他跟前,在他面前我感到十分羞愧,我知道,外祖母也感到羞愧。只有一次外祖母和我谈起格里戈里,那是外祖母把他送出大门以后,回来时在院子里慢慢地走着,低着头哭泣。我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你干吗要躲他?”她低声问,“他挺喜欢你,你知道他是好人……”
“为什么外祖父不养活他?”我问。
“外祖父吗?”她停下脚步,把我搂紧,耳语似的预言道,“记住我的话:因为这样对待他,上帝会狠狠惩罚我们家的!一定会惩罚的……”
她没有说错:大约十年过后,外祖母已经永远安息,外祖父自己也成了乞丐和傻子。他串街走巷,悲哀地站在人家窗下讨饭:“我的好厨师们啊,给块面包吧,给我点儿包子吧!嗨,你——们呀……”
从前的他,只剩下这句辛酸、拉长腔调的、震撼人心的话:“嗨,你——们呀……”
除了“伊戈沙”和格里戈里,放『荡』女子沃罗尼哈也使我感到压抑,我不忍心在街上见她。她每到节假日就出来,个儿高高的,不修边幅,醉醺醺的。她走路的姿势有些特别,仿佛双腿不动,脚不落地,像一朵乌云在移动,一面大声哼着『淫』秽的歌曲。所有遇见她的人都回避她,躲到门里、墙角或店铺里,她好像把行人从街上清扫一光。她的脸几乎是青的,胀得像个气球,两只灰色的大眼睛可怕而可笑地圆睁着。有时候她号啕大哭:“我心爱的孩子啊,你们在哪里?”
我问外祖母:“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该打听这个!”她皱着眉头回答,但还是简要地讲了讲:这女人原先有个做小官的丈夫,名叫沃罗诺夫。他想得到更高的职位,就把妻子卖给了自己的上司。上司把她带走了。她两年不在家,回来时,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已经死了,丈夫输掉了公款,被抓进了监狱。因为痛苦,她开始喝酒、放荡、胡闹。每到节假日,晚上总有警察来抓她……家里毕竟比街上好,特别是午饭后那段时间最好。这时外祖父去雅科夫舅舅的作坊,外祖母坐在窗户旁边给我讲有趣的童话故事,或者讲我的父亲。
家里养了一只八哥儿,是外祖母从猫嘴里夺过来的。她把八哥儿摔折的翅膀修剪好,又在它被咬掉的腿上巧妙地安上一个木片。她把鸟治好以后,就教它说话。她常常像一头和善的大兽一样,对着面前的鸟笼在窗台边站上整整一个小时,用浓重的嗓音不厌其烦地反复教这只像煤炭一样黑的聪明小鸟:“喂,你说:‘给八哥儿——饭!’”
八哥儿斜着那只活泼的圆眼睛,幽默地看着外祖母,用腿上的小木片敲着薄薄的笼底,伸长着脖子学黄鹂吹哨,逗引松鸦和布谷鸟啼叫,它还努力学一声猫叫,也模仿狗的狂吠,但它却学不好人的语言。
“你别淘气呀!”外祖母认真地对它说,“你说:‘给八哥儿——饭!’”
这只满身羽毛的黑“猴子”学着外祖母的话震耳地吼叫着,这次学得有些像,老太太高兴地笑了,用一根指头递给八哥儿一点儿玉米饭。
“我知道你这个滑头,有意装蒜。其实你什么都能,什么都会!”
她真的把八哥儿教会了。一段时间以后,八哥儿能相当清楚地要饭吃,老远看见外祖母就拉长嗓子,喊出有点类似“你——好……”的声音。
起先,八哥儿挂在外祖父房里,但很快外祖父就把它赶到我们阁楼里来,因为八哥儿总是学外祖父说话。外祖父清楚地念祷词,八哥儿就从笼子格里伸出黄蜡般的鼻子,吹着口哨:“鸠,鸠,鸠——啼溜,嘟——啼溜,唧——啼溜!”
外祖父觉得这是在取笑他。有一次,他中断了祈祷,一跺脚,发狂似的大叫:“把这个魔鬼拿走,我要摔死它!”
家里有许多有趣的事,许多好玩的事,但有的时候,一种无法排遣的苦闷压抑着我,仿佛有一种沉重的东西堵在心里,我又好像长期待在黑暗的深渊里,失去了视觉、听觉和一切感觉,变成了盲人和半死不活的人……
【第八节】
不料外祖父突然把房子卖给了酒馆老板,在“缆索街”买了另外一所。这条街没有铺路,长满野草,然而清洁又安静。它直通田野,街道两旁星罗棋布地点缀着五彩缤纷的小屋。
新房子比从前的那所美观、可爱。房子正面涂着一层深红色的油漆,令人感到柔和、舒适,中间三扇蓝色百叶窗和阁楼那扇栅栏式的百叶窗闪着耀眼的光辉,左边的屋顶优美地掩隐在榆树和菩提树的绿色浓荫里。院子和花园里有许多舒适的墙边地角,像是专门用来玩捉迷藏的。花园特别好,它不大,但草木繁茂,乱中有序,令人愉快。花园的一角有一个像玩具似的小澡堂;另一角有一个相当深的大坑,坑里长满了野草,野草中冒出一些粗大的木头,那是旧澡堂被烧毁后留下的遗迹。花园左边是奥夫相尼科夫上校家马厩的一排围墙,右边是贝特连家的房舍,花园深处跟卖牛『奶』的彼得罗芙娜的住宅相连。她是个肥胖、红润、像铃铛一样热热闹闹的女人。她那座阴暗破旧的小屋陷在地里,上面盖着一层很好的青苔,两个窗口和善地瞅着深谷纵横的田野。田野远方是一大片青云般的密林,田野里整天有士兵『操』练和跑步,刺刀在秋阳的斜晖里闪着一道道白光。
这所房子里住满了我未曾见过的陌生人。前院住着一个鞑靼军人;他的妻子是个小圆个儿,从早到晚吵吵闹闹,说说笑笑,弹着一把装饰阔气的吉他。她常常放开高亢嘹亮的嗓子,唱一首她最喜欢唱的情歌:
这位不爱你,
该找另一位,
要能找到她。
这条正道上,
甜蜜的奖赏,
正在等候你!那个军人也圆得像个皮球。他坐在窗户旁,鼓起发青的脸,快乐地瞪着显得有些棕黄的眼睛,不停地抽着烟斗,不住地咳嗽,声音怪得像狗叫:“呜汪!呜汪……”
在地窖和马厩上头,搭了一个温暖的小屋,里面住着两个运货的车夫——个子矮小、头发灰白的彼得大伯和他的哑巴侄儿斯捷潘。斯捷潘是个干净利索、结实有劲的小伙子,面孔像红铜托盘。此外,勤务兵瓦列伊也住在这里。这个鞑靼人个子高,不爱说笑。这些都是我不熟悉的人。
但是特别吸引我的是一个吃包伙的房客,他叫“好事情”。“好事情”在后院厨房隔壁租了一间房。这间房很狭长,有两扇窗户:一扇对着花园,另一扇对着院子。
这个人很瘦,背有些驼,长着一副白脸庞、两撇黑胡须和一对和善的眼睛,戴着眼镜。他沉默寡言,不惹人注意;叫他吃饭或喝茶的时候,他总是回答:“好事情。”
外祖母就这样当面或背地里叫他:“廖尼卡,去叫‘好事情’来喝茶!”
“‘好事情’先生,你怎么吃得这么少?”
他的房间摆满和堆满了各种不知做什么用的箱子和厚本的书籍,这些书是用我不认识的民间字体[44]印刷的,到处立着盛有各种颜色液体的小瓶,到处是铜片、铁块和铅条。他上身穿赤皮袄,下身穿灰色方格裤,全身涂满了各种颜料,气味难闻,头发蓬乱,笨手笨脚。他从早到晚在那里熔化铅,或者焊一些铜的玩意儿,或者在小天平上称点儿什么,叽里咕噜说些什么,烧疼了指头就连忙吹气,跌跌撞撞地走到墙上挂的图纸面前,擦擦眼镜,让又细又直、白得出奇的鼻子几乎碰着图纸,他真在那儿闻图纸哩!有时他忽然停在房间中央或者窗户旁边,久久地站着,闭上眼,抬起头,一声不吭,呆呆地像个木头。
我爬上柴火房的棚顶,隔着院子往他开着的窗户里观望。我看见桌上那盏酒精灯的蓝色火焰和他黑色的身影,他正在一个破笔记本上写些什么;他的眼镜像两片薄冰,闪着淡蓝色的冷光。这个人魔术师般的活计点燃了我强烈的好奇心,使我一连几个钟头待在棚顶上。有时,他把手藏到背后,站在窗口,像站在木框里似的,直望着棚顶,但又仿佛没有看见我,这使我很生气。忽然他像蹦跳似的,三步两步走到桌子跟前,深深地弯下腰,在桌上找寻什么。
我现在想,要是当时他比较富有,穿得比较好,我会害怕他。但是他穷,皮袄领口露出衬衣皱皱巴巴的脏领子,裤子上全是污点和补丁,赤脚上还穿着一双破鞋。穷人不可怕,也不危险。外祖母对他们的怜悯和外祖父对他们的蔑视,使我不知不觉地相信这一点。
这座房子里,谁也不喜欢“好事情”,大家讲起他,都带着讥笑。那个军人的快乐妻子叫他“粉笔鼻子”,彼得大伯叫他“药剂师”和“魔术师”,外祖父叫他“跳大神的”或“自由主义者”。
“他在干些什么?”我问外祖母。她严厉地回答了我两句:“不管你的事!住嘴,听见吗?”
有一天,我鼓足勇气,来到他窗前,勉强掩饰住激动的心情问:“你在干些什么?”
他怔了一下,从眼镜的上方打量了我好久,然后向我伸出一只烧得满是溃疡和伤疤的手,说:“爬进来吧!”
他要我从窗户而不是从门里进去,这一点更提高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在一个箱子上坐下来,把我放在他的面前,先推了一下,后又拉近了些,最后才低声地问:“你是哪儿的?”
这就怪了!一天四次在厨房吃饭,我都坐在他的身边!我回答说:“我是房东的外孙……”
“噢,对了。”他端详着自己的一个手指说道,但马上又不吭声了。
于是我认为有必要向他解释一下:“我不姓卡希林,我姓彼什科夫……”
“彼什科夫?好事情。”他重复了“彼什科夫”,但念错了重音。
他把我往旁边一推,站起身来,向桌子走去,一面说:“好吧,你乖乖地坐着……”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看他用钳子夹着铜片锉,金星似的铜末纷纷落在钳子下面的纸板上。他把铜末扫在一起,抓了一把,撒进一个厚的茶杯,然后从铁罐里抓了点儿食盐一样的粉末加在里面,又从黑瓶子里倒了点儿什么,杯子里就咝咝地冒起烟来,一股呛人的气味直冲进我的鼻子。我咳嗽、摇头,这位魔术师却夸耀地问道:“味难闻吧?”
“是呀!”
“那就对了!好极了,小弟弟!”
“你有什么可夸耀的?”我心里想,于是严厉地说:“既然难闻,就是不好……”
“是吗?”他眨着眼惊讶了一声,“那可不都这样,小弟弟!对了,你玩不玩蹄腕骨?”
“你是说玩羊拐子[45]吧?”
“就是羊拐子,你玩吗?”
“玩。”
“要不要我帮你把羊拐子灌上铅?那样打起来可准了!”
“要呀!”
“那就拿个蹄腕骨来。”
他又向我走来,一边端着冒烟的杯子,一边用一只眼睛看着它,走到我跟前说:“我给你灌上铅。作为条件,你以后就不要上我这儿来了。好吗?”
这可把我气坏了:“就是不给我灌,我也永远不来了……”我憋着一肚子气,走进花园。外祖父正在那里忙着给马林果树根施肥。已经是秋天了,树叶开始落了。
“来,修理马林果。”说着,他递给我剪刀。
我问他:“‘好事情’在搞什么啊?”
“在破坏房子。”他气冲冲地回答,“把地板烧坏了,墙纸弄脏了,墙皮剥落了。我这就叫他走!”
“就该这样。”我表示同意,一面动手剪马林果的枯藤。
然而我表态得过于匆忙。
下雨的晚上,如果外祖父外出,外祖母就在厨房举办非常有趣的晚会,请所有的房客来喝茶:那两个车夫、勤务兵瓦列伊,泼辣的彼得罗芙娜也常来,甚至前院那个军人爱说爱闹的妻子有时候也来,而每次“好事情”都出现在墙角的炉炕旁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哑巴斯捷潘和鞑靼人瓦列伊来玩牌,瓦列伊用牌拍打哑巴斯捷潘的宽鼻子,一面用鞑靼话说:“魔鬼!”
彼得大伯带来好大一块白面包和一大瓦罐果子酱。他把面包切成片,抹上厚厚的果酱,一只手托着这些涂着马林果酱的面包片,另一只手把这些好吃的东西分发给大家,他深深地鞠着躬,说:“请赏光吃一点儿!”他亲热地请别人品尝。当别人从他手里接过面包时,他就仔细看看自己乌黑的手掌,如果发现上面有一小滴果酱,就用舌头『舔』掉。彼得罗芙娜还带来一瓶樱桃甜酒,那位快乐的太太还带来核果和糖果。这样,外祖母喜爱的宴会开始了。
就在那次“好事情”想贿赂我、叫我不要再去他那儿以后不久,外祖母举行了一次这样的晚会。窗外噼里啪啦地下着连绵的秋雨,风呜呜地吹,树枝刮到墙壁刷刷地响。厨房里暖和舒服,大家紧挨着坐在那里,人人都显得特别的安详。外祖母很少像今天这样慷慨地招待大家,她讲了两个童话故事,一个比一个好听。
她坐在炉炕边上,双脚踩在炉炕的台阶上,俯首对着被铁皮油灯照亮的听众。每当外祖母来兴致的时候,她总这样爬上炉炕解释几句:“我应当站在高处讲,从高处讲要好些!”
我就坐在台阶上她的大腿旁边,“好事情”几乎就在我的脚下。外祖母在讲勇士伊凡和隐士米龙的趣闻逸事。她讲得有滋有味,字斟句酌,节奏分明,语言流畅:
坏蛋督军高尔琴,
他灵魂又黑又硬,
摧残真理和人们,
凶恶是他的本性。
他最恨隐士米龙,
恨隐士热爱真理,
恨老人热爱人类,
恨他聪明又骄傲。
督军命奴仆伊凡:
“你去砍下他的头,
提着他花白胡须,
拿回来给我喂狗。”
勇士便奉命起程,
一路上痛苦寻思:
“我不是自愿行凶,
是穷困逼得如此!
是上帝罚我命苦!”
伊凡把尖锐宝剑
藏到自己衣襟下。
他来到了隐士家,
向老人鞠躬问候:
“尊敬的老人,您好!”
“伊瓦!你要说真话!
你的来意我清楚!
上帝知道一切,
上帝知道善与恶!”
伊凡觉得很害臊,
但不敢违抗命令。
勇士抽出了宝剑,
用宽大衣襟擦拭:
“这宝剑在杀您前,
本不想让您看见;
为您、为我、为人类,
请您祷告上帝吧!
然后再砍您的头。”
老人安详地微笑:
“为人类祷告是大事,
为此你要等很久!
不如马上杀死我。”
伊凡皱起了眉头,
愚蠢地夸下海口:
“我是说话算数的!
祷告百年我也等!”
隐士便开始祷告,
一直祷告到傍晚,
从傍晚再到黎明,
从黎明再到黑夜,
周而复始不间断,
又从夏祷告到春。
橡树籽长成密林,
祈祷却永不休止!
勇士至今还站着,
老人继续在哭泣:
求上帝帮助穷人,
求圣母恩赐快乐。
勇士站在隐士旁,
宝剑早化成灰土,
衣服已完全腐烂,
盔甲也千疮百孔。
不论严冬与盛夏,
伊凡挺立在那里,
烈日晒他他不干,
蚊虫不吸他的血,
狼和熊不欺侮他,
风雪严寒他不怕,
但他不能够说话,
也不能抬手挪步,
这是上帝惩罚他:
惩罚他伤天害理!
惩罚他违心做人,
惩罚他听坏人话!
聪明老人的祷词,
至今还滔滔不绝,
流向上帝和圣母,
像那清澈的河水,
流向大海与汪洋!外祖母刚讲没几句,我就发现“好事情”不知因为什么心神不定,只见他两只手奇怪地、抽筋地动着,像是不知所措。他时而摘了眼镜又戴上,时而又两手随着歌声般的语言有节奏地来回摆动,时而点点头,时而摸摸眼睛,使劲地用手指按一按,还不住地用一只手掌迅速地拭着额头和脸颊,好像他出了满身大汗。听众中如果有谁动弹、咳嗽、蹭脚,这位吃包伙的房客就会发出“嘘嘘”的禁止声。
外祖母讲完了,他猛地站起来,挥动着双手,身子不知怎的乱转,嘟哝地说:“实在讲得太好了,应当记下来,一定要记下来!这故事很真实,是我们的……”
现在我才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来他哭了,满眼都是泪,泪水从眼眶涌出,眼睛泡在泪水里。这种表现令人奇怪,又使人觉得他非常可怜。他可笑地、笨拙地在厨房里窜来窜去,手拿眼镜在鼻子前挥动,想戴又老是没法把眼镜腿挂到耳朵上。彼得大伯望着他笑,大家难为情地沉默着,只有外祖母急忙说:“那你就记下来吧,这没有什么罪过。这样的故事我还知道很多哩……”
“不,就要这个!这是我们的,地地道道俄罗斯的。”这位吃包伙的房客兴奋得叫起来。走着走着,他突然在厨房当中停住了脚步。他太激动了,开始大声地说话,右手在空中乱画,左手拿着眼镜发抖。他说了很久,慷慨激昂,声音尖厉,手舞足蹈,但常常重复同一句话:“是呀,做人不能违背天理良心啊!”
后来他的话不知怎的突然中止,他沉默了。他看了看大家,就静静地、抱歉似的低着头走了。人们笑了,尴尬地面面相觑。外祖母盘腿往炉炕里边黑处挪,在那里深深地叹息。
彼得罗芙娜用手掌抹了抹又红又厚的嘴唇,问道:“他像是生气了吧?”
“不,”彼得大伯答道,“他平时就这样……”
外祖母从炉炕上爬下来,默默地煨热茶炊。彼得大伯不紧不慢地说:“先生们全都这样,喜怒无常!”
瓦列伊阴沉地嘟哝了一句:“单身汉都有怪脾气!”
大家都笑了,彼得大伯拉长腔调说:“故事感动得他流泪。俗话说,从前大鱼常上钩,如今小鱼很少来,今不如昔啊!”
气氛变得沉闷了,一种凄凉的感觉涌上我心头。“好事情”使我感到很奇怪,但我又可怜他,我清楚地记得他那被泪水浸泡的眼睛。
那天他没有在家过夜。第二天午饭后他才回来,不声不响,疲惫不堪,样子十分尴尬。
“昨天我闹事了,”他像孩子似的向外祖母抱歉地说,“您没生气吧。”
“生什么气?”
“我插嘴了,我说话了。”
“你又没有气谁……”我觉得外祖母怕他,不敢看他的脸,说话也跟平时不同,音调过分低。
他走到外祖母面前,说得十分干脆,令人吃惊:“您瞧,我孤独得可怕,一个亲人也没有!平时不说话,什么都闷在心里,可是突然心里开锅了,决口了……甚至想跟石头、木头说说话……”
外祖母往后退了几步,说:“那你就最好结婚……”
“唉!”他哭丧着脸叹了口气,一挥手就走开了。外祖母皱起眉头,望着他的背影,闻了闻鼻烟,然后严厉地教导我:“你要当心,不要跟他太接近,天晓得他是什么人……”
可是我又被他吸引了。
当我看见他说“孤独得可怕”的时候,他的脸色变了,完全变了。在这句话里,有一种我能够理解的、触动我心灵的东西。我去找他了。
我从院子里往他窗户里瞧,房间里没有人;像贮藏室一样,里面随手乱放着各种没有用的东西,像它们主人那样的无用和奇怪。于是我去了花园,在花园那个起过火的大坑里看见了他。他弯着腰,低着头,双手捧着后脑勺,双肘支在膝盖上,很别扭地坐在一根烧焦了的圆木头的末端上。圆木头上面全是土,末端发着黑炭的光泽,从枯萎的蒿草、荨麻、牛蒡中高高地突出来。他以很别扭的姿势坐着,更使人同情他。
他好长时间没有看我,他那猫头鹰似的眼睛茫然地从我身旁往别处凝望,后来突然仿佛不耐烦似的问我:“是找我吗?”
“不是。”
“那你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他摘下眼镜,用一块满是红点与黑斑的手帕擦着,然后说:“那么,爬过来吧!”
我就挨着他坐下,他紧紧地搂着我的肩膀。
“坐着吧。我们就坐着不说话。行吗?这样最好……你脾气倔吗?”
“倔。”
“好事情!”
我们沉默了很久。这是金秋季节的一个凄凉的黄昏,一个寂静而温和的傍晚。周围万紫千红,但树木花草显然都在褪色,每小时都在渐渐变得苍白,大地已经耗尽夏日那种饱满的气息,只散发出寒冷的『潮』气;空气明净得出奇,寒鸦匆忙地掠过红晕的天空,引起人们淡淡的哀愁。一切都静悄悄的,任何一点声音——鸟雀动弹的扑棱声,落叶的簌簌声——听起来都响若惊雷,使人不寒而栗,但冷战之后,你的身心又归于寂静——寂静拥抱大地,寂静充溢胸间。
在这样的时刻,一些特别纯洁、特别轻松的思想油然而生。这些思想细腻、透明得如同蜘蛛网,但又难以用语言表达;它们又像天上的流星,突然亮光闪闪,转眼间又无影无踪。但这些思想使人们的心灵感到一种莫名的哀愁,它们抚摸着心灵,震撼着心灵,于是心灵沸腾了,熔化了,凝结成为一种终生不变的形式,于是心灵的面貌形成了。
我紧靠着他温暖的身躯,跟他一起透过苹果树的黑枝条望着血红的天空,注视奔忙的朱顶雀在那里飞翔,看金翅雀啄碎牛蒡尤其是野果里酸涩的籽儿,看毛茸茸的灰黑色云彩带着血红的边沿在田野上空蜿蜒伸展,看老鸦在云彩下沉重地飞向公墓上的鸟窠。这一切多么美好,多么容易理解和亲切感人啊!
有时候,这位房客深深地吸一口气,问我:“小弟弟,很美吧?就是很美啊!你感到潮湿吗?冷吗?”
天黑了,周围的景物在潮湿的暮色里胀大了,这时他说:“够了,咱们走吧……”
在花园的柴门口他站住了,悄悄地说:“你的外祖母真好……啊,多美的大地!”
他闭上眼睛,微笑地念道,音调不高,但很清楚:
这是上帝惩罚他:
惩罚他伤天害理!
惩罚他违心做人,
惩罚他听坏人话!
“小弟弟,记住这些话,要好好记住!”他推着我往前走,问道,“你会写吗?”
“不会。”
“要学会写。学会了,把外祖母讲的记下来。小弟弟,这很有用……”
我们俩交了朋友。从那天起,愿意的时候我就去“好事情”那里,坐在装着什么破烂的木箱子上,随心所欲地注视他熔铅、炼铜,烧红铁片后用带美丽把手的小锤在小砧子上捶打,用大小锉刀、砂布和细线似的锯条干活儿。他老是在灵敏的铜天平上称东西,一面往厚的白瓷杯子里倒各种液体,一面看它们冒烟,弄得满房间怪味熏人。他皱起眉头看厚厚的书本,一面咬着红嘴唇,或者拉长有点儿嘶哑的腔调轻轻地唱道:“山谷里的玫瑰哟……”
“你在做什么?”
“一件小东西,小弟弟……”
“什么东西?”
“啊,你看,我又不会说得叫你明白……”
“可外祖父说你在做假钱……”
“你外祖父?嗯,他胡说八道!小弟弟,钱算什么……”
“没有钱用什么买面包?”
“不错,小弟弟,是得用钱买面包……”
“对吧?买牛肉也得用钱……”
“买牛肉也得用钱……”
他轻轻地笑了,笑得特别亲切。他抚弄着我的一只耳朵,像逗狗似的,说:“我怎么也辩不过你,小弟弟,你把我给考住了。咱们还是不说话吧……”
有时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挨着我坐下。我们俩久久地望着窗外,看雨点拍打着房顶和长满杂草的房子,看苹果树渐渐变得苍白,飘着落叶。“好事情”说得很少,但说的都是些必要的话。往往是:他要是想提醒我注意什么,就轻轻地推我,眯起一只眼睛,对我使眼色。
我并没有看到院子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但经他用肘子一推和三言两语,我见到的一切就好像特别有意义,也都能牢记在心里。瞧,院子里有一只猫,它跑到一个明亮的水洼前停住了,瞅着自己的影子,抬起一只软绵绵的爪子,像要去抓。“好事情”便轻轻地说:“猫儿骄傲多疑……”
那只叫“妈妈依”的金红色公鸡飞到花园的篱笆上,刚站稳就扇动一下翅膀,但险些儿摔下来。公鸡生气了,便伸长脖子,怒冲冲地打鸣。
“这位‘将军’好气派,但并不聪明……”
动作笨拙的瓦列伊在院子里走着,他像一匹老马,沉重地踏着泥浆,鼓起颧骨突出的脸颊,眯起眼睛望着天空,秋日的白光直射他胸前,他上衣的一颗铜扣红光闪闪。这个鞑靼人停下来,弯着手指摸摸它。
“他像是得到一枚奖章一样,在欣赏哩……”
我很快就跟“好事情”来往密切了,他成为我在痛苦日子和欢乐时刻不可缺少的人了。他沉默寡言,但却不禁止我讲我所想到的一切,而外祖父总用严厉的呵斥打断我:“不要磨嘴皮,魔鬼!”
外祖母已经满腹心事,不再听别人的话和过问别人的事了。
“好事情”总是仔细地听我瞎扯,常常笑着对我说:“小弟弟,不是这样的,这是你自己编的……”
他的简短评语总是那么及时而又必要,他仿佛看透了我心里和头脑里出现的一切,看出我还没能说出口的废话和错话,而且能三言两语亲切地加以否定:“你胡说,小弟弟!”
我时常故意考验他这种魔术般的本领:我先在心里编出一套,然后像讲真事那样讲给他。可是他刚听了几句,就摇头说:“你又胡说了,小弟弟……”
“你怎么知道的?”
“小弟弟,我能看出来……”
外祖母到“干草广场”去挑水时,常常要带着我。有一次,我们看见五个小市民打一个乡下人。他们把乡下人按倒在地,拳打脚踢,像一群狗咬一只狗那样。外祖母扔掉水桶,挥着扁担向那几个市民跑去,同时向我喊了一声:“你跑开!”
我害怕了,反而跟着她跑,拾起圆石子和石头扔小市民。外祖母勇敢地用扁担戳小市民,敲他们的肩膀和脑袋。也有一些人来帮我们,小市民逃跑了。外祖母开始给那个满身是伤的人洗伤口。他的脸被踩得血肉模糊,他用脏手紧捂着被撕裂的鼻孔,又是号叫又是咳嗽,鲜血从手指下面迸出,溅得外祖母满脸满胸都是,她也吓得大喊大叫,全身发抖,这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想起来仍然觉得恶心。
我回到家,马上跑到这位房客那里,把事情讲给他听。他扔下工作,站到我面前,像拿马刀似的举起那把长锉,从眼镜下面严厉地注视着我,后来他突然打断我,非常动情地说:“很好,就应该这样!太好了!”
我被刚看到的场面所震撼,所以还没有来得及对他的话表示惊奇,就又继续说下去,但他搂住我,在房间里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说道:“够了,不要多说了!小弟弟,该说的你都说了。全都说了!你明白吗?”
我委屈地闭上了嘴。但是,想了想以后,我记得当时特别惊讶地明白过来:他打断我的话正是时候,我的确已经把话说完了。
“小弟弟,这种事不要老挂在嘴边,对这种事念念不忘不好!”
有时他突如其来地对我说出几句话,却使我终生受用。我对他讲我的仇人克留什尼科夫——“新街”上打架的能手,那个大脑袋的胖小子。我怎么也打不过他,他也打不过我。“好事情”注意地听了我的苦恼,然后说:“这算什么!这种力气并不是真正有力!真正的力气在于动作快,越快越有力。你懂了吗?”
下一个星期天,我试着把拳头打得快一些,果然轻易地打败了克留什尼科夫。这使我更加重视这位房客的话。
“拿任何东西都讲究技巧,你懂吗?巧取善拿当然很难啊!”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但不觉间就记住了这些类似的话。正因为这些话朴素中有一种神秘的、令人苦恼的东西,我才记住了它。本来嘛,拿一个石头、一块面包、一个茶碗、一把锤子是不需要任何特别技巧的!
家里人越来越不喜欢“好事情”,连快活的女房客那只亲热的猫——它喜欢爬到大家身上,也不往“好事情”的膝盖上爬,甚至对他亲切的叫唤也置之不理。为了这个,我打猫,揪它的耳朵,几乎是哭着劝它不要害怕这个好人。
“我衣服上有各种酸味,所以猫也不接近我。”他这样解释道,但是我知道,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外祖母在内,对这位房客有另外一种充满敌意的解释,一种不正确的、带有侮辱性的解释。
“你干吗老待在他那儿?”外祖母生气地问我,“要当心,他会教坏你的……”
我去房客那里的事,渐渐被外祖父知道了。我每去一次,这个红毛黄鼠狼就狠狠地敲打我一次。我当然不把家里人禁止我跟他来往的话告诉他,但我却坦白地说出他们对他的态度。
“外祖母怕你,说你是巫师,外祖父也说你是上帝的敌人,对人们有危险……”
他大摇着头,像是在撵脸上的苍蝇,苦笑着,白粉色的面孔露出一阵阵红晕。他的苦笑使我感觉心里发紧,眼睛发呆。
“小弟弟,我早就看出来了!”他轻轻地说,“真是苦闷啊,小弟弟,是吧?”
“是!”
“苦闷啊,小弟弟……”
他终于被撵走了。
一天,早茶后我去他那里,见他坐在地板上往箱子里装东西,嘴里哼着“山谷的玫瑰”。
“小弟弟,再见了,我要走了……”
“为什么?”
他定神地盯着我,说:“你难道不知道?你母亲需要这个房间……”
“这是谁说的?”
“外祖父……”
“他胡说!”
“好事情”伸手把我拉到他身边。我在地板上坐下来以后,他悄悄地说:“不要生气!小弟弟,我以为你知道却不告诉我,我错怪你了……”
我在为他的事感到苦闷和烦恼。
“喂,小弟弟,”他微笑着,几乎是在我耳边说,“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不要上我这儿来吗?”
我点点头。
“你当时生我的气了,是不是?”
“是……”
“我是不愿意惹你生气的,小弟弟。我就知道,如果咱们俩交上朋友,你家里人就准会骂我。果然是吧?”
他像一个跟我同龄的孩子一样说话,我非常高兴他这样跟我说话。我甚至觉得,我早在那一次就了解他了,我真这样说了:“我早就了解了!”
“那就好!是呀,小弟弟。就是这样,小宝贝……”
我心痛欲裂,难过极了:“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你呢?”
他搂着我,紧紧地抱住,眨了眨眼睛,回答说:“我是外人,你明白吗?我是怪人,就是为了这……”
我的手颤抖地拉着他的袖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不要生气。”他重复了一句,又凑近我的耳朵补充了一句,“哭也不必……”
可是他自己,也是眼泪汪汪的,泪水从模糊的眼镜下流出来。
然后,我们像平时一样,默默无言地坐了很久,只是偶尔交换三言两语。傍晚,他走了,临行前和大家亲切地告别,紧紧拥抱了我。我走出大门,看见他坐在马车上,车轮辗在冻结的大泥块上,震得他身子上下抖动。他的车刚走,外祖母就动手刷洗那间脏屋子,我来回地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故意妨碍她。
“走开!”她嚷道,因为我绊着她的脚。
“你们为什么把他撵走?”
“你再说一句!”
“你们都是浑蛋。”我说。
她用湿抹布啪啪地打我,叫道:“你疯了,淘气鬼!”
“不是说你,别的人都是浑蛋。”我纠正说,但她并未因此心平气和。
吃晚饭时,外祖父说:“谢天谢地!要不是这样,我见到他,心窝里就像插着一把刀。嗨!真该撵走!”
我恨得故意把羹匙摔断,因此又挨了他一顿揍。
我和“好事情”的友谊就这样结束了,他是我在亲爱的祖国里所结识的无数“外人”或“怪人”中的第一个朋友。
【第九节】
童年时代的我,可以比作蜂窝,像蜜蜂把蜂蜜输进蜂窝一样,各种各样的普通人即粗人,慷慨地往我头脑里输进各种生活知识和社会思想,大大丰富了我的心灵。这往往是一种又脏又苦的蜜,但任何知识毕竟都是蜜。
“好事情”走后,彼得大伯成了我的好朋友。他长得像外祖父,那么干瘦,那么干净利落;但比起外祖父,他个子更矮,身体更轻,像一个为了逗人笑而装扮成老头儿的小孩。他的脸像用一条条细皮织成的筛子。那两只眼白发黄、灵活可笑的眼睛在细皮之间,像两只黄雀在笼子里活蹦乱跳。他浅灰色的头发卷曲着,小胡须也拧成一个个圈儿。他抽烟斗,喷出的烟跟他的头发一个颜色,也是成圈儿地往上飘。他说话也绕圈子,满嘴俏皮话。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像是挺热情的,但我总觉得他是在嘲笑大家。他说:“女主人,伯爵,敬爱的塔季扬·列克谢芙娜[46],最初命令我说:‘你做铁匠吧。’过了一段时间,她吩咐我说:‘你去帮帮园丁。’行啊,我一个大老粗,放在哪里都不会合适!又过了一些时候,她又说:‘彼得鲁什卡[47],你应该去捕鱼!’对我来说,做什么都一样,我就去捕鱼……我刚爱上这一行,又要跟鱼分手:鱼儿,再见,谢谢你!于是我到城里赶马车,挣钱缴农奴金。好吧,就赶马车吧,还能怎么样?不过,女主人还没来得及叫我再改行,农奴就解放了,我也就这样跟马在一起。现在这马就代表了伯爵女主人。”
这是一匹老马,它身上就像曾经被一个喝醉的油漆工在它原来的白肤色上涂了各种颜色——只是开始涂,但没有涂完。它的四只腿往外撇,全身像是用破布缝成的。瘦骨嶙峋的马脑袋上长着一双模糊的眼睛,悲哀地耷拉在马身上,青筋突起,皮肤老而粗糙。彼得大伯对它毕恭毕敬,不打它,还亲切地叫它丹尼卡[48]。
有一次,外祖父对他说:“你干吗用基督教名字叫牲口?”
“不,瓦西里·瓦西里耶夫,不,尊敬的先生!基督教根本没有丹尼卡这种名字,只有塔季扬娜!”
彼得大伯也识字,也能将圣歌识字本这类读得烂熟。他和外祖父常常争论圣徒里谁比谁更神圣;他们批判起古时的罪人来,一个比一个严厉,特别是乱臣贼子押沙龙常挨他们的痛骂。有时争论纯属语法性质:他们把“犯罪、犯法、不合理”三个俄语词的词尾变得不一样,外祖父将它变成阳性,彼得将它变成阴性。
“我认为是这样,你偏认为是那样!”外祖父冒火了,气得脸红脖子粗,故意气对方,“你那个阴性见鬼去吧!”
但是,满嘴喷烟、烟雾缭绕的彼得大伯却尖酸刻薄地问道:“你那个阳性哪点儿比我的好?你那样说,上帝并不爱听;也许上帝听你的祷告时,他会想:‘你可以任意祷告,但却一文不值!’”
“你滚!列克谢!”外祖父勃然大怒,绿眼珠直泛光。
彼得大伯非常爱整洁。他走出院子时,总要用脚踢开木片、瓦片、骨头,一边踢,一边追着骂:“多余的东西,尽碍事!”
他爱说话,看起来善良而快活,但有时候眼睛充血,混浊不清,甚至像死人似的停着不动。他常坐在黑暗的角落里抽筋似的颤抖,脸色阴沉,像他的哑巴侄子一样不说话。
“彼得大伯,你怎么啦?”
“走开。”他低沉而严厉地说。
我们街上几家小屋中,有一家住进来一个老爷式的人物。这个人额头上长了肉瘤,有一个非常奇怪的习惯:每逢节假日,他就坐在窗口用猎枪装上霰弹射狗、猫、鸡、乌鸦,以及他不喜欢的行人。有一次,他用最细的铅沙射中了“好事情”腰的一侧,霰弹没有打穿皮上衣,但有几粒落在口袋里。我至今还记得,这位吃包伙的房客当时透过眼镜仔细地观察黑灰色的霰弹。外祖父劝他去告状,但是他把霰弹扔到厨房的角落里,说:“不值得。”
还有一次,那个射手有几粒霰弹打进了外祖父的腿。外祖父发了火,向纠纷调解员递了状子,还开始联络街上的受害人和证人,但这位老爷突然不知去向。
所以,每次街上枪响,彼得大伯如果在家,就连忙戴上那顶晒得褪了色的、过节才戴而且用劲才能戴上的宽檐鸭嘴帽,匆匆地跑出大门。他把两只手藏在背后长衫里面,把长衫撑得像公鸡尾巴似的,挺起肚子,大模大样地沿着人行道从射手窗前走过。他走过去又回来,走过去又回来。我们,也就是满屋子的人,都站在大门口,窗口里也『露』出那位军人青色的面孔,上头是他妻子金发的脑袋。贝特连的院子里也出来几个人,只有奥夫相尼科夫那间灰色的、死沉沉的房屋里没有露出一人。
有时,彼得大伯这种“溜达”毫无结果,显然那猎人不承认他是值得『射』击的野鸡,不过有时候那支双筒猎枪接连发出两响:“乒——乒……”
彼得大伯并不加快脚步,他走到我们面前,心满意足地说:“打着下襟了!”
有一次,霰弹打中了他的肩膀和脖子。外祖母用针挑霰弹,一面责怪彼得大伯:“你干吗纵容那个野种?当心他打瞎你的眼睛!”
“绝不会的,阿库林娜·伊凡娜,”彼得拉着腔表示轻蔑,“他算什么射手……”
“你干吗要惯他啊?”
“我哪里是惯他,我是想逗逗这位老爷……”
他把挑出来的霰弹放在手掌上端详一番,说道:“算什么射手!女主人塔季扬·列克谢芙娜伯爵身边曾经有一个军人,名叫马蒙特·伊里奇,临时充当她的丈夫;她换丈夫像换仆人一样。嗬,他打枪正规又准!老妈妈,他只用单发子弹,不用别的!他让伊格纳什卡傻子站得远远的,大约四十步以外,傻子腰带上系一个酒瓶,让瓶子吊在他的两腿之间;伊格纳什卡叉开两腿,傻笑着。马蒙特·伊里奇举起手枪,乒的一声,瓶子碎了。只有一次,也许是牛虻咬了伊格纳什卡一口,他抖动了一下,子弹打中了膝盖骨!叫来了医生,医生马上砍掉了他的一只腿,就此了事!腿给埋了……”
“傻子呢?”
“他没事。对傻子来说,不需要脚和手,光凭他的傻就能吃饱饭。傻瓜人人爱,笨蛋不欺人。俗话说:只要是法院的秘书和科长,就会管人;只要是傻瓜,就不愚弄人……”
外祖母对这类故事并不感到出奇,她自己就知道几十个这类故事。可是我渐渐地害怕起来,我问彼得:“老爷能把人打死吗?”
“怎么不能?当然能!他们甚至自家也互相打。有一次,一个轻骑兵来塔季扬·列克谢芙娜家,他和马蒙特吵开了,两人拿起手枪,来到花园。在池塘边的小路上,轻骑兵乒的一声,正打中马蒙特的肝脏!马蒙特被送到乡下的公墓,轻骑兵被送到高加索,这样也就没事了!这是他们打死自家人!要是打死农民或者别的什么人,那就更不用说了。现在,他们也许更不那么可怜人了,农民已不属于他们的了。从前他们总还可怜人,自己的财产嘛!”
“就是那时候也不心疼人。”外祖母说。
彼得表示同意:“这话也对:是自己的财产,不过是不值钱的财产……”
他对我很热情,跟我谈话时比跟大人们谈话时和气,也不回避目光,但他有的地方我不喜欢。他在招待大家吃他心爱的果酱时,我的那片面包的果酱抹得比别人的厚;他常常从城里带给我麦芽糖、罂粟籽饼。他跟我谈话时,总是一本正经,声音很低。
“将来做什么呀,小老爷?当兵还是当官?”
“当兵。”
“这是好事。如今当兵也不难了。当神甫也好,喊几句‘上帝饶恕吧’,也就完事大吉了!当神甫甚至比当兵容易,当渔夫就更容易了,什么学问也不需要,但要习惯……”
他有趣地描绘鱼儿怎样围着钓饵游来游去,上钩的鲈鱼、鲤鱼、鳊鱼怎样挣扎。
“对了,外祖父打你时你生气吧,”他安慰我,“小老爷,生气毫无必要,打你是为了教训你,而且这种打算不了什么!我女主人塔季扬·列克谢芙娜,嗬!她打人是出了名的!为此她还专门养了个打手,名叫赫里斯托福尔,他是个打人高手,邻近花园女主人都来这里求助:‘塔季扬·列克谢芙娜,请您派赫里斯托福尔去揍我家的农奴!’她答应了。”
他心平气和,详详细细讲述着:女主人身穿白细纱连衣裙,头系轻盈的天蓝色丝巾,坐在圆柱式门廊里一把红色安乐椅上,赫里斯托福尔就在她面前鞭打农『妇』和农夫。
“小老爷,这个赫里斯托福尔虽然是梁赞人,可是长相像茨冈人或者乌克兰人。他的两撇胡子翘到耳根,脸色铁青,下巴胡子剃得光光的。他也许是真傻,也许是怕人家更多地求他而装傻。常见他在厨房里往茶杯里倒点儿水,再抓一个苍蝇或者蟑螂、甲虫什么的,用根树枝把它们按到水里淹,淹好久好久。有时,他从衣领上抓自己身上的虱子来淹……”
诸如此类故事,我是很熟悉的,我从外祖母和外祖父的嘴里听过很多。故事各式各样,但彼此又都相似得出奇:每个故事里都讲折磨人、欺负人、压迫人。这些故事我听够了,不愿意再听,于是我求车夫:“讲个别的吧!”
他把全部皱纹都集中到嘴角,然后又把皱纹上移到眼角,同意了。
“好吧,你这个故事迷,我就讲个别的。我们那儿有一个厨师……”
“到底是哪儿?”
“就是女伯爵塔季扬·列克谢芙娜那儿。”
“你干吗叫她塔季扬?难道她是男人?”
他细声细气地笑了。
“她当然是女主人,可是她有小胡子,漆黑漆黑的。她祖先是黑皮肤德国人,这个民族像阿拉伯人。咱们还是讲那个厨师吧,小老爷,这个故事挺可笑……”
这个挺可笑的故事大意是这样:厨师做坏了一个大馅饼,主人逼他一口气把它吃完,后来他病倒了。
我生气地说:“这一点儿不可笑!”
“什么才可笑?嘿,你说!”
“我不知道……”
“那你就住嘴!”
于是他又胡诌些枯燥无味的东西。
有时候,两个表哥来我们这儿过节。前面说过,米哈伊儿的萨沙愁眉苦脸,懒惰成性;雅科夫的萨沙干净利索,什么都懂。有一次,我们三人在自家屋顶上练徒步旅行,看见贝特连院子里有一位老爷,穿着绿色毛皮礼服,坐在墙边柴火堆逗几只小狗崽玩。他又小又黄的秃脑袋没有戴什么。一个表哥提议偷他一只小狗崽,我们很快就拟定了一个机智的偷狗计划:两个表哥马上到街上贝特连的大门口,我在屋顶上吓唬老爷,等把他吓跑,他们就溜进院子抓小狗。
“怎么吓唬呢?”
一个表哥提议:“往他秃脑袋上吐痰!”
往人脑袋上吐痰算不了大罪,这我多次听人说过,自己也见过比这坏得多的行为,我当然也就忠实地执行了自己承当的这个任务。
这可惹起了一场风波。贝特连家的一大队男女来到我家院子,领头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军官。因为在我犯事的时刻两个表哥还在街上溜达,据说全不知道我的恶作剧行为,所以外祖父痛打了我一个,这样来充分地满足贝特连一家人。
挨了一顿痛打后,我躺在厨房的高板床上,这时快乐的彼得大伯穿着过节的衣服爬上我的床。
“这一招你想得妙,小老爷!”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就该这样对他,这个老山羊,吐他。吐这般家伙!还该用石头砸他腐朽的脑袋!”
我眼前又浮现出那个老爷圆圆的、没有胡须和头发、像小孩一样的脸蛋儿,他像狗崽儿一样低声可怜地尖叫,一面用双手擦发黄的秃脑袋——想到这里,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也恨两个表哥。可是,当我细瞧眼前这位马车夫筛子般的脸时,这一切羞和恨都忘掉了。这副皱纹满布的面孔哆嗦着,令人害怕和讨厌,像外祖父打我时的面孔一样。
“走开!”我叫喊,用手推他,用脚踢他。
他嘿嘿地奸笑,眨巴着眼睛,爬下了高板床。
从这时起,我再也不愿跟他谈话了,我开始躲他,开始用怀疑的眼光注视他,模糊地期待着马车夫会有什么发生。
这场风波过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
奥夫相尼科夫寂静的房屋早就引起我的注意。我觉得这座灰色的房屋里,过着一种特别的、神秘的童话生活。
而贝特连家的生活喧闹和快活,那里有许多美丽的太太和小姐,军官和大学生们常来找她们,那里欢声笑语,歌声、琴声不断。连房屋的外貌也是快活的,窗玻璃亮光闪闪,玻璃窗里花草绿影绚丽多姿。
外祖父不喜欢贝特连一家。
“一些异教徒,无神论者。”他总是这样说这一家人,还用一个令人作呕的词来称呼这家的女人,彼得大伯有一次幸灾乐祸地给我解释了这个词的意思,他的解释也令人作呕!
但是,奥夫相尼科夫严厉而沉默的房屋令外祖父肃然起敬。
这所高高的平房伸进院子里。院子有块茂盛的草坪,清洁而僻静。院子中央有口井,井口上方有一个用两根柱子支起的顶棚。房子仿佛想躲开大街似的往里面挪。三个狭窄的拱形窗户离地面很高,窗玻璃模糊不清,在阳光里映出彩虹。大门的另一边是一座仓库,仓库正面跟房子完全一样,也有三扇窗户,不过是假的:在灰色的墙上嵌进三个窗框的装饰板,在装饰板上用白颜料画上窗格。这些瞎眼的窗户使人感到不舒服,整个仓库也在暗示:这房子想躲起来偷偷地生活。整个花园宅地,以及几处空荡荡的马厩和开有大门的且空荡的几处板棚,仿佛都给人一种忍气吞声或者孤芳自赏的感觉。
有时候,一个老头儿在院子里走动,腿有点儿瘸,个子很高,刮净的脸上蓄着白胡子,鬓发像一根根针一样翘着。有时候,另一个脸庞宽、鼻子歪的老头儿从马厩里牵出来一匹长脸、瘪胸、细腿的灰马;马来到院子,冲着四周点头哈腰,好像一个温顺有礼的尼姑一样。瘸子老头儿用手掌响亮地拍打着马,吹着口哨,粗声地呼吸,后来马被牵到黑暗的马厩里。我觉得,仿佛这个老头儿想骑马离开这里而又不能离开,仿佛他被魔法给捆在这屋里似的。
几乎每天都有三个男孩在院子里玩,从中午玩到晚上。他们穿同样的灰上衣和裤子,戴一样的帽子,都长着圆脸、灰眼睛,彼此那么相像,我只能凭个子高矮来区分他们三个。
我从围墙缝里观察他们,他们注意不到我,而我很希望他们能发现我。我喜欢他们那么好地、快乐和睦地玩我不会的游戏,喜欢他们互相关心。两个哥哥特别关心小弟弟——那个活泼可笑的小矮个儿。弟弟要是摔倒了,两个哥哥也笑他,像平常人笑一个摔倒的人一样,但不是幸灾乐祸,而是马上过去扶他起来。他要是弄脏了手或者膝盖,他们就用牛蒡叶子、用手帕给他擦干净,老二还和蔼地说:“看你笨的!……”
他们从来不互相骂架,不互相欺骗,三个人都敏捷有劲儿,不知道疲倦。
有一次,我爬上树,对着他们吹了一声口哨。他们听见后都站住了,然后不慌不忙地聚在一起,瞧瞧我,低声地商量着什么。我心想,他们一定会向我扔石子,于是下地,把所有的口袋甚至连怀里都装满了石子,然后又爬到树上,但他们已经在离我很远的院子角落里玩游戏了,显然他们把我忘了。这真扫兴,然而我不愿意开第一枪。没过多久,有人从窗户的通风口向他们喊了一声:“孩子们,回家!”
他们不慌不忙、服服帖帖地走了,像三只小鹅。
有好几次,我坐在围墙上头的一棵树上,等待他们叫我跟他们一起玩,可是他们没有叫我。但我的心已经跟他们一起玩了,有时我竟那么入神,甚至高声叫好或者哈哈大笑。他们三个都一齐看我,悄悄谈论着什么。我怪不好意思,就从树上爬下来。
有一次,他们玩捉『迷』藏,轮到老二去“捉”。他站在仓库后面的拐角处,诚实地用双手蒙着眼,不偷看;他两个兄弟跑去躲藏。老大敏捷地爬进仓库廊檐下一个宽大的雪橇里,小弟弟惊慌失措,可笑地围着井台『乱』跑,不知道该藏到哪儿好。
“一、二……”大哥喊道。
小弟弟跳上井台,抓住绳子,两只脚踩进空桶里,那空桶碰着井架的四壁咚咚地响,不见了。
我看见上好油的辘轳快速无声地旋转,愣住了,但很快就明白会发生什么事,于是纵身跳到他们院子里,喊道:“掉井里了!……”
老二跟我同时跑到井台,他抓住井绳,井绳把他往下拽了一下,他的双手摩擦得像火烫着一般,但我已经把住了井绳。这时他大哥也跑来,帮助我往上拉水桶。他说:“请轻轻地拉!……”
我们很快就把小弟弟拉出来,他也吓坏了。鲜血从他的右手指往下滴,一边腮帮也擦伤了,腰部以下湿淋淋的,脸白得发青,但是他微笑着,打着冷战,睁大眼睛。他一面微笑,一面拉长腔调说:“我怎——么——掉——下——去了……”
“你疯了,你知道吗?”二哥把“疯”说成了“分”,他抱着弟弟,用手帕擦他脸上的血。大哥皱着眉头说:“咱们走吧,反正瞒不住……”
“你们会挨打吗?”我问。
他点点头,然后向我伸出手来,说:“你来得很快!”
我高兴听到他的夸奖,我还没来得及握住他的手,他又对二弟说:“咱们走吧,他会着凉的!咱们就说他摔倒了,不要说掉井里的事!”
“对,不要说,”小弟弟哆嗦着表示同意,“我这是摔到水洼里,是吧?”
他们走了。
眼前这一幕发展得这么快,以至当我抬头看那条我刚从上面跳到院子里的树枝时,它还在摇晃哩,黄叶正从上面落下来。
三兄弟大约有一个星期没有到院子里来,以后又来了,比先前玩得更活泼热闹。老大看见我在树上,就亲热地喊我:“来我们这儿玩!”
我们爬到仓库廊檐下那个旧雪橇里,彼此端详着,询问着,谈了很久。
“你们挨打了吗?”我问。
“挨了。”老大回答。
很难相信这些孩子也和我一样挨打,真为他们难过。
“你干吗要抓鸟?”小弟弟问。
“鸟叫得好听。”
“你别抓鸟,让它们爱怎么飞就怎么飞好了……”
“好吧,我以后不抓了!”
“不过你先抓一只送给我。”
“你要什么样的?”
“快活的,关到笼子里的。”
“也就是黄雀了。”
“猫会吃掉的。”老二把“吃”说成了“七”,“爸爸也不让。”
老大同意说:“爸爸不让……”
“你们有妈妈没有?”
“没有。”老大说,但老二纠正说:“有,不过是另外一个,不是亲的,亲的没有了,她死了。”
“另外的叫后妈。”我说。
老大点点头:“是的。”
三兄弟都沉思起来,脸色暗淡了。
从外祖母的童话里我知道什么是后妈。所以他们的沉思我是理解的。他们紧挨着坐在那里,一模一样,像三只小雏鸡。我想起了童话里那位骗取亲娘位置的巫婆后妈,于是我向他们保证说:“亲娘还会回来的,你们等着吧!”
老大耸了耸肩:“要是死了呢?不会复活的……”
“不会?我的上帝啊,死人复活的事多啦,甚至被砍成肉片,只要洒上活水,就复活了!这不是按上帝旨意的真死,是受妖人摆布和魔法捉弄的假死,这种假死情况可多啦!”于是我兴高采烈地给他们讲外祖母的故事。
老大开始总是轻轻地笑着说:“这我们知道,这是童话……”
他的两个弟弟静静地听着,小的抿紧了嘴,一副认真的样子;老二一只胳膊肘支着膝盖,俯身对着我,另一只胳膊搂着小弟弟的脖子。
天已经很晚了,红霞高悬在屋顶的上空。这时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出现在我们身旁,他穿着一件像神甫穿的紫红色长衫,戴着一顶『毛』茸茸的皮帽。
“这是谁?”他指着我问。
老大站起来,冲外祖父的房子点点头:“他是那家的……”
“谁叫他来的?”
三个孩子立刻一声不吭地从雪橇上爬出来,回家去了,那样子又使我想起服服帖帖的鹅。
老头儿紧紧抓住我的一个肩膀,牵着我经过院子向大门走去。我被他吓得想哭,但他的步子迈得又大又快,以至我来不及哭就已经到了街上。他在柴门口停下来,指着我吓唬着:“不准你到我这儿来!”
我气坏了:“我根本不是来找你的,老鬼!”
他又用那只长胳膊抓住我,牵着我在人行道上走,一面问:“你外祖父在家吗?”这问话像一把锤子一样敲打着我的脑袋。
该我倒霉,外祖父正好在家。他站在气势汹汹的老头儿面前,仰起头,胡子往前翘,正视着那对混浊的、像小铜钱一样的圆眼睛,慌忙地说:“他母亲出门了,我忙得很,没有管好他。请您原谅,上校!”
上校对着全屋满意地大咳了一声,然后像木头一样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我被扔进院子里彼得大伯的马车里。
“小老爷,又闯祸了?”他一面卸马套,一面问,“为什么挨打啊?”
当我对他讲了是为什么以后,他火了,气呼呼地小声说:“你干吗和他们交朋友?他们是公子少爷,是小毒蛇。看你为了他们被打成这样!现在你也揍他们,还顾虑什么!”
他气呼呼地嘀咕了好久。我因为挨打也满肚子怒气,所以起初怀着好感听他讲,但他满脸的皱纹抖动得越来越讨厌,这张脸反而提醒了我:三个孩子也要挨打,而且他们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
“不应该打他们,他们是好人,你尽胡说,”我说。
他看了看我,突然大叫一声:“从马车上滚开!”
“你浑蛋!”我跳下地,也大叫了一声。
他满院子追我,就是抓不到。他一面跑,一面不自然地喊道:“我浑蛋,我胡说?看我怎么揍你……”
外祖母走到厨房门口的台阶上,我扑到她怀里,车夫开始向外祖母诉起苦来:“这孩子弄得我活不了啦!我比他大五倍,他竟骂我母亲,什么都骂……还骂我是骗子……”
每当人家当着我的面撒谎,我就惊讶得不知所措,傻着眼发呆。这时也一样,我真不知怎么办,幸好外祖母很坚定地说:“彼得,你这真是在撒谎,他不会骂你太难听的话!”
要是外祖父,他会相信车夫的。
从那天起,我们开始不宣而战,互相进行恶毒的挑衅。他极力装作无意地撞我一下,用缰绳碰我,放走我的鸟儿。有一次,他把我的鸟儿喂了猫。他找各种借口向外祖父告我的状,我越来越觉得他是个跟我一样的小孩,只不过装扮成老人罢了。我拆散他的草鞋,弄松和弄坏草鞋带却又不『露』痕迹,他穿上后,带子断了。有一次,我在他帽子里撒了胡椒,弄得他打了整整一个小时喷嚏。总之,我用尽心思报复他。每逢节假日,他整天都在监视我,一天几次抓住我和小少爷们来往这种犯禁的事,抓住了就向外祖父告密。
我和小少爷们的来往继续着,而且这越来越使我愉快。在外祖父的院墙和奥夫相尼科夫的围墙之间一个僻静的角落里,长着一棵榆树、一棵菩提树和密密一丛接骨木。我在这丛接骨木下面的围墙上开了一个半圆的小洞,三兄弟轮流或者每次两个人到小洞前面来,我们蹲着或者跪着悄悄地谈话。他们中间留一个放哨,提防上校碰见我们。
他们讲自己苦闷的生活,我听了感觉很悲伤。他们讲我抓来的鸟儿怎样生活,讲许多有关儿童的事情,但从来没有提到过后母和父亲,至少我不记得有这样的话。更多的时候是他们干脆建议我讲童话,我也乐意认真地把外祖母讲过的故事重又讲给他们听,如果哪儿忘了,就请他们等一会儿,我跑去问外祖母忘了的地方。每次外祖母都愉快地告诉我。
我还对他们讲了许多关于外祖母的事。老大有一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概外祖母都特别好,从前我们也有一个……”
“从前,过去,曾经。”他常常伤感地说,就好像他已经在地球上活了一百年,而不是十一年。我记得,他的手掌窄窄的,手指细细的,整个身体也是又细又弱;眼睛很亮,可是很温和,像教堂里长明灯的火苗。两个弟弟也很可爱,也使人对他们充满无限的信任,但是我更喜欢老大。
我正讲得出神,常常没留意彼得大伯是怎样出现的。他总用一句拉长的叫声赶散了我们:“又在——一起了?”
我看到,彼得大伯越来越频繁地发愁和发呆,我甚至能预见他干活回来的心情:他通常开门不慌不忙,门枢纽长时间发出懒洋洋的吱呀声;如果车夫心情不好,门枢纽便短促地吱呀几下,就像疼得“哎哟”几声一样。
他的哑巴侄儿到乡下结婚去了。彼得一个人住在马厩头上那间狗窝似的矮屋里,那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里面充满发霉的皮革、焦油、汗臭和烟草的浓烈气味。由于这种气味,我从不到他的住屋去。他现在睡觉不灭灯,这使外祖父很不高兴。
“当心烧了我的房子,彼得!”
“不会的,你放心!夜里我把灯放在有水的碗里。”他回答时眼睛往旁边看。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总是往旁边看,他也早就不参加外祖母的晚会了,也不再请人吃果子酱。他的脸干枯了,皱纹更深了。他走路摇摇晃晃,两只脚拖在地面抬不起来,像病人似的。
在一个平常的工作日,清早我和外祖父在院子里清扫夜里下的一场大雪。柴门的闩头突然铿的一声,跟平时不同,响声很大。一个警察进了院子,他用背把门掩上,又用灰色的手指一钩,招呼外祖父过去。外祖父走到他跟前,他把长着大鼻子的脸探向外祖父,就像是在啄外祖父的额头。听不清警察嘀咕了什么,只见外祖父急忙回答:“在这儿!什么时候?我这个记性啊……”
突然,他滑稽地腾空一跳,大叫了一声:“上帝饶恕,真有这么回事吗?”
“别大声。”警察严厉地说。
外祖父扭头看见了我,说:“你收起铁锹,回屋里去!”
我在拐角处躲起来,他们向车夫的狗窝走去,警察摘掉右手的手套,拍打着左掌,说:“他——明白,扔掉了马,把它藏了起来……”
我跑到厨房里,把我看见和听到的这一切告诉了外祖母,她正摇晃着落满面粉的脑袋,在面盆里和面做面包。她听我说完,安详地说:“大概他偷了什么……玩去吧,没你的事!”
当我又跳到院子的时候,外祖父正站在柴门旁边,脱掉帽子,望着天画十字。他面带怒气,头发竖起,一只脚打哆嗦。“我不是叫你回屋里去吗?”他把脚一跺,对我吆喝了一声。
他自己也跟在我后面,一进厨房就叫外祖母:“你来,孩子妈!”
他们走到隔壁房间里,耳语了半天。当外祖母又来到厨房时我明白了,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你干吗害怕?”
“住嘴,听见没有?”她低声地回答。
家里的气氛整天都不好,可怕。外祖父和外祖母惊恐地面面相觑,说话声音低得听不懂,而且只是三言两语,这更加重了惊恐的气氛。
“孩子妈,你到处都点上长明灯。”外祖父吩咐时,一面咳着嗽。
我们没心思吃午饭,但还是匆忙吃了,好像等待什么人来。外祖父疲倦无力地鼓起腮帮,咳着,嘟囔着:“魔鬼比人力量大!信教的看来是虔诚的吧,可是你看——”
外祖母不住地叹气。
这个银灰色昏暗的冬日在慢慢地消逝,慢得使人心烦。家里变得越来越不安和沉闷。
傍晚时分,来了另外一个红头发的胖警察。他坐在厨房里长凳上打盹,磕着头,打着呼噜。当外祖母问他“是怎样查出来的”。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粗声粗气地说:“我们什么都查得出来,你放心吧!”
我记得,当时我坐在窗户旁,嘴里含着一枚古老的铜钱哈热气,想把铜钱上面战胜者格奥尔吉[49]的像印到玻璃的冰花上。
突然,过道里传出沉重的响声,房门敞开了,彼得罗芙娜在门口打雷似的大叫了一声:“看看你们后院发生什么!”
她一见警察,就转身往过道跑,但这位派出所的警察抓住了她的裙子,也吓得大叫:“站住!你是什么人?你看见了什么?”
她被门槛绊倒了,跪在地上,含着眼泪哽咽地说:“我去挤牛『奶』,看见卡希林花园里一个东西,像一只靴子!”
外祖父立刻跺着脚疯狂地号叫:“胡说,蠢东西!花园里你什么也看不见,围墙很高,墙上又没有缝,你胡说!我们花园什么也没有!”
“老爷子!”彼得罗芙娜咆哮着,她一只手伸向外祖父,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头,“真是这样的,老爷子,我能胡说吗?我走着走着,看见有脚印通到你们的围墙,有一块雪地被人踩过了,在围墙那边我就看见了,过来后明明看见:他躺在那儿……”
“是——谁——呀?”
这一声拉得很长,也弄不清这问话的意思。但大家忽然像发狂似的,争先恐后地挤出厨房,跑到花园,只见彼得斜躺在那个软绵绵地铺着一层厚雪的大坑里,他的背靠着一根烧焦的梁木,脑袋垂到胸前。他的右耳下面有一条深深的裂口,通红,像一张嘴,有几块淡蓝色的东西像牙齿似的从裂口里突出来。我吓得眯上了眼睛,透过睫毛我看见他膝盖上有一把我认识的马具刀。马具刀旁边,他右手的黑手指僵硬地弯曲着,左手甩开,埋在雪里。马车夫身下的雪已经融化,他矮小的身躯深深地陷在柔软发亮的雪花里,更像是一个小孩子。他右边的雪地上红红的『露』出一片奇怪的图案,像一只鸟;左边的雪一点儿也没被什么东西动过,平坦坦的,明晃晃的。他脑袋顺从地低垂着,下巴抵着胸脯,压乱了浓密卷曲的胡须。他裸露的胸脯上凝结着无数条红色的血流,上面摆着一个大的铜十字架。嘈杂的人声使我头晕得厉害。彼得罗芙娜不住地喊叫,那警察也嚷着打发瓦列伊去什么地方,外祖父也大喊大叫:“不要踩脚印!”
但他突然皱起眉头,望着自己的脚下,大声而威严地对警察说:“你这是白嚷嚷,老总!这儿是上帝管的事,由上帝来审判,而你净说些废话。嗨,你们呀!”
大家顿时都不吭声了,都把目光停在死者身上,叹息着,画着十字。
一些不认识的人从彼得罗芙娜院子往我们花园里跑来,他们翻过围墙,跌倒又爬起,气喘吁吁,但花园里还是静悄悄的,直到外祖父望了一下四周,绝望地喊了一声,才打破了园里的寂静:“邻居们,你们干吗糟蹋马林果,你们怎么不讲良心啊!”
“彼得干了什么?”我问。
外祖母答道:“难道你没看见……”
从傍晚到深夜,厨房和厨房隔壁都挤满了生人。他们叫喊着;警察指挥着;一个助祭模样的人在写着什么,一面不住地发问,像鸭子叫一样:“怎么样?怎么样?”
外祖母在厨房里请大家喝茶,桌子旁坐着一个圆滚滚的人,长着麻脸、大胡子,说话唧唧喳喳。他讲述着:“他真正的姓名还不知道,只查出他是耶拉吉马人。哑巴一点儿也不哑,他全招了。还有第三个人,也招认了。他们很早很早以前就抢过教堂,这是他们的主要行当……”
“哎哟,上帝!”彼得罗芙娜叹息着,脸又红又湿。
我躺在高板床上往下看,所有的人仿佛都变矮了,胖了,可怕了……
【第十节】
一个星期六的清晨,我在彼得罗芙娜的菜园里捕灰雀。可是我捕了很久,红胸脯、有派头的小鸟就是不往网里走。它们卖弄俊俏,在银一般的冰层上有趣地走来走去,或者飞到披着白霜的暖和的灌木枝上,像鲜花似的在那里摇摆,抖落银灰色的雪花。这是多美的景象,连捕鸟的失败也不使人懊恼了。我这个人并不热衷于捕鸟,我喜欢捕鸟的过程胜过捕鸟的结果;我爱观察鸟怎样生活,喜欢思考鸟。
独自一人坐在茫茫雪原的边缘,在似乎一点就破的严冬寂静中听小鸟啼叫,听疾驰远去的三套马车的铃声,宛如俄罗斯冬季忧郁的云雀在歌唱……这真是一种享受!
我在雪地上打了寒战,耳朵冻疼了,于是收起网和鸟笼,翻过围墙,也就是外祖父花园,回家了。朝街的大门开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乡下人正从院子里拉着三匹马的带篷大雪橇往外走,马身上冒着热气,乡下人快活地打着口哨。我怔了一下。
“你把谁拉来了?”
他转过身来,打着手罩看了看我,跳上车座,说:“神甫!”
那么这跟我没有关系。要是来的是神甫,大概他是来找房客们的。
“嗨,我的小宝驹!”乡下人甩起缰绳,吆喝一声,吹起口哨,寂静中顿时喜气洋洋。三匹马一齐往田野里奔去,我望了望它们的背影,掩上了大门。当我走进空荡荡的厨房时,隔壁传来母亲清晰的话语:“现在怎么办,是不是要杀死我?”
我没有脱外衣,扔掉鸟笼子,三步两步来到过道,碰上了外祖父。他抓住我的肩膀,瞪着凶狠的眼睛盯着我的脸,费劲地咽了一口什么东西,沙哑地说:“母亲来了,你去!站住……”他使劲拽了我一把,差点儿把我弄倒,然后往房门口一推,说,“去吧,去吧……”
我一头撞在包着毡子和油布的房门上,好久都没有摸到房门把手,两只手因冷和激动颤抖着。我终于悄悄地开了门,目光缭乱地站在门槛上。
“是他!”母亲说,“我的上帝,长这么大了!怎么,不认得了?妈妈,看你们给他穿的,简直像……他耳朵也冻白了!妈妈,快拿鹅油来……”
她站在屋子中央,俯下身子,脱去我身上的衣服,把我弄得像皮球似的团团转。她高大的身躯裹在一件暖和柔软的红色长袍里,长袍宽大得像庄稼汉穿的上衣,一排大黑扣从肩膀斜着钉向下襟。我从未见过这种长袍。
我觉得她的脸比以前小了,不仅小,也比以前白,可是眼睛更大了,更深地陷下去了,头发更显得金黄色了。她替我脱去外衣,扔到门槛上,深红的嘴唇讨厌地撇着,说话总带着命令的语气:“你干吗不说话?高兴吗?嘿,多脏的衬衫……”
然后,她用鹅油擦我耳朵,我感到疼,但她身上散发出的清新醉人的香味减轻了我的疼痛。我偎依着她,看着她的眼睛,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透过母亲的话音听见外祖母低声的埋怨:“他任性,不听话了,连外祖父都不怕了……唉,瓦里娅,瓦里娅……”
“妈妈,别诉苦,会变好的!”和母亲的身材高大、青春焕发相比,周围的人都显得小了,显得可怜和衰老了。我也感觉自己老了,老得像外祖父。母亲双腿紧紧地夹住我,用沉重温暖的大手按摩我的头发。她说:“该理发了,也该上学了。你愿意念书吗?”
“我已经念会了。”
“还要再念一点儿。嗬,看你多结实,该上学了吧?”
她笑着,逗着我玩。她的笑声显得低沉而温暖。外祖父进来了,他没精打采,头发竖立着,眼睛红红的。母亲用手把我推开,大声地问:“怎么样,爸爸?我还是走吧?”
他站在窗前,用指甲搔着玻璃上的冰花,久久不吱声。房内的气氛变得紧张可怕。每逢这种时刻,我都全身紧张,眼睛和耳朵也长大了,胸也奇怪地扩张了,我真想喊出声来。
“列克谢,走开。”外祖父低沉地说。
“为什么?”母亲问,又把我拉到身边。
“你哪儿也不要去,我不准……”
母亲站起来,像一朵云霞在房间里飘然而过,她轻盈地走到外祖父的背后,停住了,说:“爸爸,您听我几句……”
他转身向母亲尖叫了一声:“住嘴!”
“我不许你对我喊叫。”母亲轻轻地说。
外祖母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她威胁说:“瓦尔瓦拉!”
外祖父坐在椅子上,嘟嘟囔囔地说:“你站住!你在跟谁说话?怎么能这样?”
他突然吼叫起来,声音全变了:“你丢尽了我的脸,瓦里卡[50]!……”
“走开。”外祖母命令我。我心情压抑地走到厨房,爬上炉炕,久久地听着隔壁房里:一会儿大家齐声说话,互相打断,一会儿一声不响,像突然入睡。谈话的内容是母亲生了一个孩子,并把他送给了别人,但弄不明白外祖父为什么生气:是因为母亲没有问他就生了孩子呢,还是因为她没有把婴儿给他带来呢?
后来,外祖父又来到厨房,头发乱蓬蓬的,红着脸,一副疲倦不堪的样子;外祖母跟在后面,用上衣襟擦着脸上的泪水。外祖父坐在长凳上,两手使劲地把着凳子,弯着腰,颤抖着,嘴唇咬得发青。外祖母跪在他面前,轻轻地然而热切地说:“孩子爸,饶了她吧,看在基督的份儿上,饶了她吧!”
“‘马有四蹄尚且失足’,雪橇哪儿有不坏的!难道老爷、商人家不发生这种事?一个女人嘛,她又那么漂亮!就饶了她吧,谁不犯错误……”
外祖父抬起头,往后面墙上一靠,看着外祖母的脸冷笑着,抽泣着:“当然是了!还能怎样?什么人你不饶恕?任何人你都饶恕!就这样吧,嗨,你们呀……”
他俯身抓住外祖母的双肩使劲地摇晃,一面轻言快语地念叨着:“可是上帝什么也不饶恕,对吧?快入土的人还碰上这种事!这是上帝的惩罚,我们在晚年都得不到安宁和快乐!记住我的话!我们咽气前会是叫花子,讨饭的!”
外祖母按住他的双手,在他身边坐下来,悄悄地、轻快地笑了:“这算什么!讨饭有什么可怕?讨饭就讨饭呗。你听我说,你坐在家里,我出去要饭。不要怕,人家会施舍我的,我们不会挨饿!你别想这些!”
外祖父突然笑了,像一只山羊似的扭转脖子,又用手搂住外祖母的脖子,偎依着她。矮小憔悴的外祖父抽泣着说:“唉,傻女人,你这个有福气的傻女人啊,我唯一的亲人!你什么都不爱惜,你什么都不懂!你想一想,我们不是为他们干了一辈子活儿,我不是因为他们才作孽犯罪吗?唉,哪怕现在,哪怕一点点……”
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泪如泉涌,放声大哭,从炉炕上跳下来,朝他们扑去。我哭是因为高兴,高兴他们谈得空前的好;我哭是因为痛苦,为他们而痛苦;也因为母亲来了,还因为他们平等地待我,让我和他们一块儿哭吧。他们拥抱着我,搂紧我,泪如雨下。外祖父对着我的耳朵和眼睛低声说:“你呀,小魔鬼,你也在这儿!你母亲来了,你将跟她在一起了,外祖父这个老鬼凶狠,现在叫他滚,是吧?外祖母纵容人,溺爱人,也叫她滚?嗨,你们呀……”
他两手一摊,把我和外祖母推开,站起来,大声愤怒地说:“一家人都走了,都一心想走,全散了啊……把她叫回来吧,快点儿……”
外祖母走出了厨房,外祖父低头对着墙角说:“大慈大悲的主啊,你看,我就这么办了!”
他用拳头使劲地捶胸。我不喜欢他这样做,我根本就不喜欢他这样跟上帝说话,他总是像在上帝面前夸耀自己。
母亲进来了,厨房也因为她红色的衣袍变得亮了。她坐在桌子旁边的长凳上,外祖父和外祖母分别坐在她的两侧,她宽大的袖子分别搭在他们的肩上。她小声地、认真地讲着什么,他们默默地听着,不打断她的话。现在他们俩都像小孩子一样,她仿佛成了他们的母亲。
长时间的激动弄得我很疲倦,我在高板床上睡着了,睡得很香。
晚上,两个老人穿着过节的衣服去做通宵祷告。外祖父穿着行会班头的制服,即貉皮上衣和撒裤腿的裤子,外祖母快活地朝他挤了挤眼,对母亲说:“瞧你爸爸打扮的,像一只洁净的小山羊!”
母亲快活地笑了。
当我一个人跟她留在她房间里的时候,她盘腿坐在长沙发上,用手掌拍了一下膝盖,说:“到我这儿来!告诉我,你过得怎么样?不好,是吧?”
我过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
“外祖父打你吗?”
“现在嘛,已经不常打了。”
“是吗?你给我随便谈谈什么,说呀!”
我不愿意谈外祖父,我谈起了那个非常好的人,他曾经住在这个房间里,可是谁也不喜欢他,外祖父后来不让他在这儿住。母亲显然不喜欢听这件事,她说:“好,还有什么?”
我又讲了三个孩子的事,讲起上校把我从院子里撵出来,她紧紧地抱住我。
“这个坏蛋……”她沉默了,眯起眼睛,望着地板,摇着头。
我问:“外祖父为什么生你的气?”
“我对不起他。”
“你把那婴儿带给他就好了……”
她一怔,身子往后一仰,皱起了眉头,咬着嘴唇,然后又搂紧了我,哈哈大笑。
“嗨,你这个怪人!这事不准你说,听见吗?千万别说,甚至也别去想!”
她低声地、严厉地,但又莫名其妙地说了很久的话,然后站起来,开始走动,一面用指头敲着下巴,一面不时耸动着浓密的眉毛。
桌上点着一支蜡烛,蜡油往下淌,烛光摇曳,映在空『荡』『荡』的镜子里,烟火的黑影在地板上晃动,长明灯在墙角圣像前闪着微弱的亮光,月光为结冰的窗户涂上一层银白色。母亲打量着四周,仿佛在光秃秃的墙上和天花板上寻找着什么。
“你什么时候上床睡觉?”
“等一会儿。”
“不过你白天睡了。”她想起来了,叹息了一声。
我问她:“你想走吗?”
“去哪儿?”她惊异地反问,捧起我的头,久久地看着我的脸,使我流出了眼泪。
“你怎么了?”
“脖子痛。”
其实心也是痛的。我很快就感觉到,她不会在这个家里住下去,她还会走的。
“你将来像父亲。”她一边说,一边踢着脚下几块拼在一起的小毡垫,“外祖母对你讲过他吗?”
“讲过。”
“外祖母很喜欢父亲,非常喜欢!父亲也很喜欢外祖母……”
“我知道。”
母亲看了看蜡烛,皱了皱眉头,然后把它吹灭了,说:“这样好些!”
是的,这样空气好些,洁净些,油烟的黑影就没有了,淡青色的月光投到地板上,窗玻璃上也闪着金色的亮光。
“这一段时间你住在哪儿?”
她仿佛在回忆早已忘记的事,说出了几个城市的名字。她不停地在房间里转圈,像一只大鹰在盘旋。
“你从哪儿弄来这样的衣服?”
“我自己缝的。我一切都是自己做。”
她比谁都强,这使人高兴。但她很少说话,如果不问她,她就根本不吭声,这又令人难过。
后来,她又挨着我坐到长沙发上。我们默默无言地坐着,互相紧偎着,一直坐到两个老人带着满身蜡油和神香味庄严肃穆、和颜悦色地回来。
晚饭吃得像过节那样讲究,大家在桌旁很少说话,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惊醒睡不稳的人似的。
不久,母亲开始努力教我“世俗体”文字。她买了几本书,选了其中的那本《国语》做教材。我在几天中克服了读世俗体文字这道难关,可是母亲马上又要我背诗,从此就开始了我们母子之间的烦恼。
一首诗这么说:
宽阔的路,笔直的路!
占了上帝不少土地;
斧和锹没把它整平,
它灰多地软怕马蹄。我把“土地”念成“土梯”,把“整平”换成“砍掉”,把中性名词“马蹄”第三格变成了阴性名词第一格。
“喂,你想一想,”母亲引导我说,“什么‘土梯’,怪人!是‘土地’,你懂吗?”
我懂,可是仍然念成“土梯”,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她气得说我糊涂、任性,我听了很难过。我本来是诚心诚意努力背这首该死的诗的,心里念的时候没有错,可是读出声来就准走样。我恨透这些不可捉『摸』的诗句,于是故意让它走样,把发音相似的词荒谬地排成一行。我很喜欢让这些变过戏法的诗行不具有任何意义。
可是我为这种戏法或玩笑付出了代价!有一天,在顺利做完功课后,母亲问我到底把诗背会没有,我不自觉地嘟哝了一通:
道路、双角、奶渣、不贵
马蹄、神甫、水槽……我醒悟晚了,母亲已经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愣住了。
“不,你知道,怎么回事?”
“就是这样。”
“什么就这样?”
“这样好玩。”
“到墙角去。”
“为什么?”
她低声然而威严地重复了一句:“到墙角去!”
“哪个墙角?”
她没有回答,直盯着我的脸,使我全然不知所措,不明白她要我干什么。在挂圣像的那个墙角,圣像下面摆着一张圆桌,桌上有个花瓶,里面插着虽已干枯但仍香气扑鼻的花草;前墙角放着一个盖着地毯的木箱;后墙角被一张床占据了;第四个墙角没有形成,门框和墙紧挨着。“我不知道你要我干什么。”我说,我实在无法明白她的意思。
她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擦擦额头和脸颊,然后问:“外祖父叫你站过墙角吗?”
“什么时候?”
“平时,随便什么时候!”她大叫一声,用手掌拍了两下桌子。
“不,我不记得。”
“你知道站墙角是一种处罚吗?”
“不知道。为什么处罚我?”
她叹了口气:“唉!你过来。”
我走到她跟前,问道:“你为什么生我气?”
“你为什么故意把诗念错?”
我尽力向她解释:我一闭上眼睛,那些诗句是怎么样印在书上的,我都记得,可是我一念,别的词就脱口而出了。
“你是装的吧?”
我回答说“不”,可是马上又想:“我也许是装的吧?”我突然不慌不忙地把诗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这使我自己吃惊,也使我十分尴尬。我感觉自己的脸忽然像是发胀了一样;两耳充血,变得沉重了;脑袋嗡嗡地响,很不舒服。我站在母亲面前,羞得发烧,泪眼模糊地看见她的脸忧伤地阴沉下来,嘴唇紧闭,眉头皱起。
“怎么会这样?”她一反常态,声音全变了样,“就是说,你是装的了?”
“不知道,我并不想装……”
“你真难对付。”说着,她低下了头,“去吧!”
她开始要求我背越来越多的诗,我的记忆力也越来越不会接受这些整齐的诗句,我越来越情不自禁地、越来越恶作剧地想改变这些诗句,用一些别的词来歪曲诗句的意思。这对我来说并不难,因为不必要的词蜂拥而来,很快就跟书上原来该用的词弄混了。常常是整个一行都变了样,变得使我看不见,而且无论我怎样认真努力地去抓、去记都无济于事。有一首凄凉的诗,好像是维亚捷姆斯基公爵[51]的,带给了我许多苦恼:
晚上和清晨,都是一样,
许多老人、寡妇和孤儿
挎着要饭袋子从窗下过,
口呼基督,在哀求救助。这首诗的第三行准会被我漏掉。
母亲气得把我的这些“成绩”告诉了外祖父,他狠狠地说:“他在淘气!他记性可好着哩!祷告词比我记得都牢。他说谎,他记性特别好!像石头一样,只要刻在上面,就牢固得很!你狠狠抽他!”
外祖母也揭发我:“童话他记得,歌词也记得,歌不就是诗吗?”这话说得好,我觉得自己错了,可是一拿起诗来学,一些别的词就不知从什么地方自动冒出来,像成群的蟑螂爬出来一样。这些词也排成一行行:
也像我家大门口那样,
有许多的老人和孤儿,
他们沿街讨来的东西,
全部卖给彼得罗芙娜,
她买来喂自家的乳牛,
他们买酒在山谷里喝。夜里,我和外祖母躺在高板床上,不厌其烦地把我从书里记住的和自己编造的全都讲给她。她有时哈哈大笑,但通常是责备我。
“瞧,你不是记住了,你不是会了!不过你不要笑话要饭的,上帝保佑他们!基督要过饭,所有的圣徒都要过饭……”
我继续嘟哝着:
要饭的我不爱,
外祖父我也不爱。
这有什么法子?
上帝饶恕我吧!
外祖父老找碴儿,
借口把我狠揍……“你说的什么话,烂掉你的舌头!”外祖母生气了,“外祖父要是听见了会怎么样?”
“让他听见好了!”我的日子很不好过,令人产生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想掩饰这种感觉,我撒野任性,调皮淘气。母亲教我的功课越来越多,越来越难懂。我很容易学会了算术,可是我非常不喜欢写作,也全不懂语法。但最使我感到压抑的是我看见和感觉到母亲住在外祖父家的痛苦心情。她越来越愁眉苦脸,用陌生人的眼光看大家。她长时间默默地坐在那扇对着花园的窗户旁,浑身上下黯然失色。刚来的头几天,她动作敏捷,生气勃勃;可是现在,眼睛下露出了黑圈。她接连几天不梳头,衣服皱皱巴巴,上衣也不扣,这有损于她的美貌,也使我感到难受。她应当永远漂亮、严肃,穿得干干净净,胜过任何人!
教我功课时,她用深陷的眼睛越过我的头顶望去,望着墙壁、窗户;她用疲倦的声音问我,常常忘了我的答话,也越来越爱生气和喊叫,这也使我难过。母亲应该像童话里讲的那样,比任何人都公正。
有时我问她:“跟我们在一起你觉得难受吧?”
她生气地回答:“去做你自己的事!”
我还看见,外祖父正在筹划某件使外祖母和母亲害怕的事。他常常关在母亲房里,唉声叹气,或尖声号叫,叫声像歪脖子牧人尼卡诺尔讨厌的木笛。在这样一次谈话中,母亲大叫了一声,震得全屋都听见:“不,这办不到!”砰的一声,门关上了,外祖父咆哮起来。
事情发生在晚上。外祖母坐在厨房桌子旁给外祖父缝衬衣,嘴里嘟哝着。门砰的一响后,她仔细听了听,说:“她到房客们那里去了,我的上帝啊!”
外祖父突然跑进厨房,蹦到外祖母跟前,照她的头就是一下,他甩着打疼了的手低声吼道:“不该说的别多嘴,老妖婆!”
“你这个老浑蛋,”外祖母整了整打歪了的帽子,平静地说,“我能不说!你的主意,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要告诉她……”
外祖父向她扑去,拳头雨点般落在外祖母的大脑袋上。外祖母不防卫,也不推开,只是说:“打吧,打吧,浑蛋!让你打!”
我从高板床上向他们扔枕头、被子,从炉坑上扔皮靴,可是疯狂的外祖父没有理会。外祖母跌倒在地板上,他用脚踢她的脑袋,最后他也绊倒了,弄翻了盛着水的木桶。他一下子爬起来,吐着痰,鼻孔呼呼地喷气。他蛮横地看了一下四周,就跑回自己阁楼上去了。外祖母站起来,唉声叹气地坐到长凳上,开始整理弄『乱』了的头发。我从高板床上跳下来,她生气地对我说:“把枕头和所有的东西都捡起来,放回炉炕上!你也胡想得出来,扔枕头!这关你什么事?那个老鬼发疯了,他笨蛋!”
她忽然哎哟了一声,紧皱眉头,低头叫唤我:“你来看看,为什么这儿疼啊?”
我拨开她浓厚的头发,原来有一根发针深深地扎进头皮里了。我拔出了它,又找到一根,我的手指麻木了。
“我最好去叫母亲,我害怕!”
外祖母摆摆手:“你母亲?我还敢叫她!她没听见,没看见,就谢天谢地了!你还要去叫她!你走开!”
她用自己织花边的巧手在又厚又黑的头发里『摸』索起来,我也鼓起勇气从她头皮上又拔出了两根扎弯了的粗针。
“你疼吗?”
“没事儿,明天我烧好澡堂,洗洗就好了。”
她开始亲切地央求我:“我的宝贝,你可不要对母亲说他打我了,听见了吗?他们俩本来就互相仇恨了。你不会说吧?”
“不会的。”
“那就记牢了!来,咱们把房子都收拾好。我的脸没有伤到吧?那好,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她动手擦地板,我真心对她说:“你真像个圣徒,人家总折磨你,你却不在乎!”
“说什么胡话?圣徒……我哪能是圣徒啊!”她唠叨了半天,一面在地上爬着擦地板。我坐在炉炕的台阶上,思考着怎样替外祖母报仇。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他这样狠毒、这样可怕地打外祖母。昏暗中我看见他满脸通红,赤发竖立,我感到极度的屈辱,复仇之火在我心中燃烧,却又恨自己想不出真正好的报仇方法。
但两三天后,我不知为什么去了他的顶楼。我看见他坐在地板上一个开着的小木箱前面,正在清理里面的图纸,椅子上放着他心爱的圣像月历图册——十二张灰色的厚纸,每张纸上按月份日子分成方格,每个方格里有该日的所有圣像。外祖父很珍惜这本圣像的月历图册,只有当他特别满意我的时候,才偶尔允许我看,而我总是怀着一种特殊的感觉来细看这些可爱的、普通的小人儿。我知道他们当中一些圣徒的传记——基里克和乌莉塔,受苦受难的女圣徒瓦尔瓦拉,潘苔雷蒙,以及其他许多人,我特别喜欢神人阿列克谢的悲伤的传记和一些歌颂他的美妙诗句,外祖母常动情地给我念这些诗句。当你看到几百个这样的人时,你会暗暗感到安慰:受苦的人一直都有啊!
但是,现在我决定剪碎这本圣像图册。趁外祖父走开,趁他到那个小窗前去看一张印有老鹰的厚纸时,我抓起几张就飞奔下楼,从外祖母桌子里拿出剪刀,爬上高板床,动手剪圣徒们的脑袋。一排圣徒没有了脑袋,我又可怜起他们来。于是我开始按照划分方格的线条剪,但我还没来得及剪碎第二排的时候,外祖父来了,他站在炉炕的台阶上,问道:“谁允许你拿圣像图册的?”
他看见床板上撒满了方纸块,抓起了一把,贴着脸看看后扔掉,又抓起一把。他的下巴颏儿扭歪了,胡乱跳动着,他呼吸那样剧烈,以至纸片纷纷落到地板上。
“你干了什么?”他终于大喝一声,抓住我一只腿用劲一拉,把我腾空翻起,外祖母双手接住了我。外祖父用拳头捶她、捶我,尖声叫道:“我打死你!”
母亲来了,我退到墙角炉炕旁边,她挡住我,抓住并且推开在她眼前飞舞的外祖父的双手,说道:“太不像话了!你清醒清醒吧!”
外祖父躺倒在窗户下的长凳上,号叫着:“你们打死我吧!所有的人都反对我,啊……”
“你怎么不害臊?”母亲的声音很低沉,“你干吗老是装相?”
外祖父叫喊着,两只脚在长凳上拍打着,胡须可笑地翘向天花板,两眼紧闭着。我也觉得,他在母亲面前感到害臊,他的确在装相,所以才闭上眼睛。
“我把这些纸片给你贴到细棉布上,会更好、更结实。”母亲仔细瞧了瞧这些碎片和没剪的几页,“你看,原来就皱皱巴巴的,放久了,散页了……”
母亲跟他说话时,就像在上课时给我解释疑问时那样。外祖父突然站起来,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衬衣、背心,咳了一口痰,说:“那你今天就贴!我现在就把其他几页也拿来……”
他向门口走去,可是刚走到门槛又转过身来,用弯曲的手指指着我说:“他该揍!”
“应该。”母亲同意了,她俯向我说:“你干吗要这样做?”
“我就是要这样。不叫他打外祖母!不然我还要剪他的胡子……”
外祖母正在脱撕破了的上衣,摇着头责备我:“你是答应不说的!”
她向地板了吐了一口:“烂掉你的舌头,叫它不能动,不能转!”
母亲看了看她,在厨房走了一趟,又走到我跟前,问:“是什么时候打的?”
“瓦尔瓦拉,你好意思问这个,关你什么事?”外祖母生气地说。
母亲拥抱着她:“哎,妈妈,我的好妈妈……”
“还好妈妈哩!走开点儿……”
她们彼此看了看,不再说话了,分开了,可是外祖父还在过道跺脚哩!
母亲来了没几天,就跟那个快活的女房客——鞑靼军人的妻子交上了朋友,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到他们住的前屋去,贝特连家的人——漂亮的小姐、太太和军官也上那里去。外祖父不喜欢这样。有好几次,在厨房吃晚饭时,他拿起羹匙威吓着,嘟哝道:“该死的家伙,他们又凑在一起了!直到明天清晨,闹得你睡不了觉。”
不久,他要求房客腾出前屋。他们搬走后,他不知从哪里运来了两车各式各样的家具,摆到这些房间里,用一把大锁把这套住房锁上。
“我们家不需要房客,我要自己请客人!”
果然,每到节假日,客人们来了。走着来的是外祖母的妹妹马特廖娜·伊凡诺芙娜,她是大鼻子、大嗓门的洗衣工,身着花格子绸衣,戴一顶金黄色帽子;同来的是她两个儿子瓦西里和维克多。瓦西里是绘图的,长着一头长发,和善快活,穿着一身灰衣服;维克多穿得五颜六色,一张狭长的马脸上布满了雀斑,他一进门洞,就一面脱套鞋,一面像讨厌的车夫彼得那样尖声哼着小调: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这使我又惊又怕。
雅科夫舅舅带着吉他坐车来了,车上还带着一个独眼秃顶的钟表匠。钟表匠身着黑色长礼服,文静得像个修道士。他总坐在墙角,歪着脖子笑,奇怪地用大拇指顶着刮过了胡子的双下巴,支撑着脑袋。他的脸色发暗,独眼好像特别留意地注视大家。他说话少,总是重复这么一句:“不用为难,反正您……”
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客人时,忽然想起很久前发生的事。
还是在“新街”住的时候,有一天,大门外鼓声急促不安地咚咚响,士兵和人群簇拥着一辆黑色的高大马车,在从监狱到广场的大街上行驶。大车的条凳上坐着一个个子不高的人,他头戴圆毡帽,手脚戴着镣铐,胸前挂着一块黑牌,上面写了一大片白字。他低着头,仿佛在念黑牌上的白字。他全身摇晃着,镣铐锵锵锵地响。我正在遐想,母亲向钟表匠介绍说:“这是我的儿子。”我吓得往后退,藏起手躲他。
“不用为难。”说着,他把整个嘴巴可怕地扭向右耳。他抓住我的腰,往自己身边一拉,轻快地把我转了个圈儿,然后放开我,称赞说:“还行,孩子结实……”
我爬上角落里的皮转椅。这转椅大得可以在上面睡觉,外祖父经常夸耀,说它是格鲁吉亚大公的宝座。我爬上去看大人们怎样强作欢笑,钟表匠的面孔怎样奇怪而可疑地变换。他油腻的面孔仿佛在溶化,在流油。他笑时,厚嘴唇往右腮偏,小鼻子像盘子里的一个饺子随之挪动。两只向外伸出的大耳朵一会儿随着那只好眼的眉『毛』抬高,一会儿又向两颊颧骨靠拢,看样子,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用两只像手掌一样的耳朵把自己的鼻子捂起来。有时候,他叹一声气,伸出像杵一样又黑又圆的舌头,『舔』着油腻腻的厚嘴唇,灵巧地画正规的圆形。这一切并不惹人发笑,只是令人惊奇,使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这些人喝掺有甜酒的茶,它有股烧焦的葱味;吃外祖母酿的果子酒,这种酒有金黄色的、黑焦油色的,还有绿色的;吃浓的酸牛『奶』和带罂粟的蜜糖『奶』油饼。他们出着汗,喘着气,夸着外祖母。他们吃饱喝足了,脸红脖子粗,大模大样地各自坐在椅子里,懒洋洋地劝说雅科夫舅舅弹一弹吉他。
他俯下身来弹着吉他,令人腻烦地伴唱:
我们也曾痛快一时,
也曾闹得满城风雨——
把这一切详详细细
告诉喀山来的女士……我觉得这是一首很动人的哀歌,外祖母却说:“雅沙,弹弹别的吧,弹首像样的歌儿,嗯?马特里娅[52]妹子,你记得从前我们唱的那些歌多好啊!”
洗衣婆整了整沙沙响的衣服,装腔作势地说:“老姐姐,如今不时兴了……”
舅舅眯起眼睛看着外祖母,仿佛她坐在很远的地方,但还是一股劲儿奏着那忧伤的曲子和唱着那烦人的歌。
外祖父神秘地和钟表匠谈话,用手指向他比画着什么。钟表匠抬起眉『毛』冲母亲那边不住地点头,他那油腻的面孔变幻莫测。
母亲一直坐在两个表兄弟中间轻轻地、严肃地跟瓦西里交谈,谢尔盖耶夫·瓦西里叹着气,说:“是的,这件事是应当好好考虑……”
谢尔盖耶夫·维克多却满脸堆笑,两只脚不住地搓着地板,忽然咿呀地唱起来: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大家都不说话了,惊讶地看着他。洗衣婆郑重其事地解释说:“他这是从戏园子里学来的,那儿就是这样唱的……”
我记得这种枯燥无聊的晚会开过两三次。后来,在一个星期天,下午晚祷刚做完,钟表匠来了。我坐在母亲房里帮她在一件破旧的绣织品上补加一些玻璃珠,门突然开了一半,外祖母惊慌的面孔伸进来又马上消失了,只听见她压低大嗓子说了一句:“瓦里娅,他来了。”
母亲纹丝未动,也没有颤抖。门又开了,外祖父站在门槛上庄严地说:“穿上衣服,去,瓦尔瓦拉!”
母亲既不站起来,又不看他,问道:“去哪儿?”
“去吧,上帝保佑!听我话。他性情温和,业务上是把好手,列克谢有个好父亲……”外祖父说话特别庄重,手掌一直抚摩着两肋,胳膊肘弯到背后,打着哆嗦,好像两手想向前伸出却又尽力打住。
母亲平静地打断他:“我对你说,这办不到……”
外祖父向她迈近一步,伸出两手,像瞎子抓什么似的,弯着腰,头发乱竖着。他沙哑地说:“走!不然我拖你走!拉着辫子……”
“你要拉?”母亲站起来问。她的脸色变白了,眼睛可怕地变细了。她很快地从身上脱掉外衣、裙子,只剩下一件衬衫,走到外祖父跟前说:“拖吧!”
外祖父龇牙咧嘴,用拳头威吓她:“瓦尔瓦拉,穿上衣服!”
母亲一只手挡开他,另一只手握住门环往外推,说:“好,咱们走吧!”
“我诅咒你。”外祖父低声说。
“我不怕。走呀!”她推开门,可是我外祖父抓住她衬衫的下襟,跪倒在地上,低声说:“瓦尔瓦拉,你这个魔鬼,你在毁掉自己!不要丢人……”
他可怜地小声叫着:“孩子妈,孩子妈……”
外祖母已经挡住母亲的去路,挥着手,像赶一只母鸡似的把她赶进门里,咬着牙说:“瓦里卡,傻丫头,你怎么啦?回去,你多不害臊!”
外祖母把她推进房里,扣上门,向外祖父弯下腰,一只手把他扶起来,一只手指着他威吓说:“嘿,你这个老鬼,真糊涂!”
外祖母让他坐在长沙发上,他的屁股一蹲,啪哧一声,像布娃娃似的张开了嘴,摇晃起脑袋。外祖母对母亲大喝一声:“穿上衣服,你呀!”
母亲从地板上拾起衣服,说:“我不去他那儿,听见了吗?”
外祖母把我从长沙发上推下来,说:“舀一瓢水来,快!”
她低声说,几乎是耳语,语气镇定而威严。我跑到过道里,听见前院均匀沉重的脚步声,母亲的房里传来她大声的喊叫:“我明天就走!”我走进厨房,坐到窗户旁边,像在做梦。
外祖父又是呻吟又是抽泣,外祖母嘟嘟囔囔地在埋怨,后来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屋里静悄悄的,叫人害怕。我想起了外祖母对我的吩咐,于是舀了一铜瓢水,走出厨房,来到过道。这时只见钟表匠从前院走出来,低着头,用一只手抚摩着皮帽子,咳着。外祖母双手贴着肚子,对着他的背鞠躬,轻轻说:“您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钟表匠在台阶的门槛上绊了一下,疾步来到院子里。外祖母画了个十字,浑身颤抖,她像在默默地哭,又像在暗暗地笑。
“你怎么了?”我跑到她跟前问。
她从我手里夺过了铜瓢,水洒到了我的双脚上。她大声说了一句:“你是上哪儿舀水去了?拉上门!”
她到母亲房里去了,我又回到厨房,听她们在一起唉声叹气、呻吟埋怨、哎哟哎哟,仿佛在搬动一件力不胜任的重物。
这是个晴朗的日子。冬天的斜阳透过结冰的窗玻璃射进来,准备好开中饭的桌子上,锡制餐具和两个长颈瓶暗淡地发光:一瓶装着赤红的克瓦斯;另一瓶装着外祖父喝的深绿色伏特加,是用“郭公草”和金丝桃浸泡的。透过窗玻璃融化的地方可以看见外面房顶上皑皑的白雪,围墙的一根根柱子和给椋鸟做的一个个小屋上装饰着银光闪烁的小圆顶。阳光穿过窗户框上挂着的鸟笼子,我的一些小鸟在那里游戏。你瞧,活泼快乐、不再怕人的几只小黄雀啾啾地叫,几只灰雀吱吱地唱,一只金翅雀拉长它嘹亮的歌喉。但这阳光灿烂、莺啼鸟语、喜气洋洋的日子并没有给我带来快乐,对我来说无所谓了,甚至一切对我都无所谓了。我想把鸟放走,于是开始摘下鸟笼,这时外祖母跑进来,两手拍着腰,奔向炉炕,嘴里骂着:“该死的东西,去你们的!阿库林娜,你这个笨老婆子……”
她从炉子里掏出一个大包子,用一根指头敲了敲皮,恶狠狠地吐了一口。
“全煳了!瞧我把它们烤成什么样子了!嗨,这些鬼东西!把你们全捣碎!你这个猫头鹰,干吗要鼓起眼睛?看我把你当作破瓶烂罐打碎!”
她哭了,撅起嘴,来回翻着包子,用指尖敲着烧焦的包子皮,大滴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上面。
外祖父和母亲也进来了,外祖母把包子往桌上一扔,震得碟子跳了起来。
“瞧,这都是因为你们,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母亲听了不生气,反而高兴,她拥抱外祖母,劝她不要烦恼。外祖父衣衫皱皱巴巴,很疲倦地在桌子旁坐下来,把餐巾系在脖子上。红肿的眼睛被太阳照得眯缝着。他嘟囔着说:“算了,没什么!好的包子我们也吃过。上帝是有点儿吝啬,你几年的辛苦,他只付几分钟工钱……上帝借钱不给利息。你坐下吧,瓦里娅……算了吧!”
他像精神失常了一样,吃饭的时候一直说上帝,谈《圣经》里的忤逆不孝的亚哈,谈做父亲命苦。外祖母生气地止住他:“你吃吧,听见没有?”
母亲说着笑话,明亮的眼睛闪着光。
“刚才吓坏了吧?”母亲推了我一下,问道。
不,刚才我并未太害怕,可是现在感觉不自在,不理解。
他们像平时过节那样吃得又多又久,久得令人厌倦,你会觉得,半小时前互相叫骂、准备打架和痛哭流涕的不是他们,你简直会怀疑刚才这一切全是他们的做作,连他们的哭也不是真的,仿佛他们不会哭。他们的眼泪、喊叫和所有这些互相折磨来得快又去得快,使我渐渐习惯,越来越不能刺激到我,越来越不能触动我的心了。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由于生活穷困,俄罗斯人一般都拿痛苦来取乐,拿痛苦来玩耍,像儿童玩游戏似的,他们很少因不幸而羞愧。
在无休止的平常日子里,痛苦就是过节,火灾就是取乐,在痴呆的脸上,连伤痕也是装饰。
【第十一节】
这件事以后,母亲马上变得坚强了,腰杆挺直了,成了家里的主人;外祖父却变得不起眼了,他忧心忡忡,不言不语,变成另一个人。
他几乎不再出门,老是一个人坐在顶楼上,读一本神秘的书:《我父亲的札记》。他把书锁在小箱子里,我不止一次看见,外祖父拿书前总是先洗手。这本书短而厚,有红皮封面;淡青色的内封页上,书名的下面有褪了色的花体字题词,惹人注意:
怀着感激之情赠给尊敬的瓦西里·卡希林留作衷心的纪念。下面签了一个怪姓,姓的最后一个字母还钩了一笔,像一只鸟。外祖父小心翼翼地翻开沉重的书皮,戴上银丝眼镜,瞧着这个题词,鼻梁长时间做着动作,以便将眼镜戴合适。我好几次问他:“这是什么书?”他庄严地回答:“这个你不需要知道。等我死了,遗赠给你。貉绒皮衣也遗赠给你。”
他和母亲说话比较温和了,也比较少了。母亲说话时,他用心地听,像彼得大伯一样,眼睛闪着光,还挥着手,嘟囔着:“好吧,你爱怎么就怎么吧……”
他的几个大箱子里放着许多稀奇古怪的服装首饰:花缎子裙,缎棉背心,银色丝绸长袖披衫,缀着珍珠的女帽和头饰,色彩艳丽的帽子和三角巾,摩尔多瓦人戴的沉甸甸的项圈,镶着各种颜色宝石的项链。他把这些全都拿到母亲房里,摆到椅子和桌子上。母亲欣赏着服饰,外祖父说:“在我们那个年代,衣裳比现在漂亮多了,也阔气多了!生活比现在富有,而又比现在单纯好过。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你试试穿上、戴上……”
有一次,母亲进了隔壁房间。没多久,她出来了,身穿金色丝绸无袖披衫,头戴珍珠女帽。她向外祖父深深一鞠躬,问道:“好看吗?父亲大人!”
外祖父咳了一声,好像全身都精神焕发。他两手摊开,指头微微地动弹着,绕着母亲走了一圈儿,像说梦话似的含糊地说:“嘿,瓦尔瓦拉,倘若你有大把的钱,身边又都是些上等人……”
现在母亲住在前院的两间房里,她那里常常有客人,最常来的是马克西莫夫兄弟。一个叫彼得,是个美男子,身材魁梧,长着浅色大胡须、蓝眼睛,我曾因为吐了贵族老头而被外祖父当着这个军官的面狠狠揍了一顿。另一位叫叶夫盖尼,也是高个子,腿细,肩窄,脸色苍白,留着尖尖的黑胡子。他那双大眼睛像两个李子,他穿着淡绿色制服,上面不仅配着金扣子,还配着金字肩章。他常常潇洒地仰起头,把波浪似的长发从高而平的前额甩开,他谦虚地微笑着,说话总是轻言细语,用一句讨人喜欢的话开头:“您看,我这么想……”
母亲眯着眼,有意笑着听他讲,而且常常打断他的话:“叶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请原谅,你像个小孩……”
他哥哥用宽大的手掌拍着自己的膝盖,喊道:“他就是个孩子……”
圣诞节那些天[53]过得热热闹闹,几乎每天晚上母亲房里都有衣着华丽的客人,她自己也梳妆打扮,穿得最漂亮,还和客人们一起坐车出去。
每次,当母亲和一群花花绿绿的客人走出大门时,房子就像沉没至地下,全屋变得死一般的寂静,令人感到无聊和不安。外祖母收拾房间时,像一只老母鹅似的从这间房走到那间房,外祖父背靠炉炕热乎乎的瓷砖,自言自语:“那就走着瞧吧,好啊……我们看会闹出什么名堂……”
圣诞节过完,母亲送我和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萨沙去上学。萨沙的父亲又结了婚,后妈进门头几天就嫌弃继子,开始打他。经外祖父坚持,外祖父把萨沙接到自己家。我和萨沙上了一个月的学,学校里教给我的,我只记得:“回答‘你姓什么’这个问题,不能简单地说‘别什科夫’,而要说‘我姓别什科夫’,也不能对老师说:‘老兄,你别嚷,我不怕你……’”
我一下子就讨厌学校了,表哥头几天却很满意,很容易就找到了伙伴,但有一次他在课堂上睡着了,在梦中忽然可怕地大叫了一声:“我再也不了……”
他被叫醒了,他要求出去上便所,为了这被同学们狠狠地嘲笑了一番。第二天,我们俩去上学,走到“干草广场”的山沟时,他停住了,说:“你去,我不去了!我还是去溜达好。”
他蹲下来,细心地把书包埋到雪里后走了。那是正月晴朗的日子,到处阳光灿烂。我很羡慕表哥,但还是狠了狠心,上学去了。我不愿让母亲痛苦。萨沙埋的那些书当然丢了,第二天他理所当然地不去学校。第三天,他的行为被外祖父知道了。我们受审了。在厨房里,外祖父、外祖母和母亲坐在桌子旁审问我们。我记得萨沙是怎样滑稽地回答外祖父的提问:“你为什么不到学校去?”
萨沙用温顺的目光直瞧着外祖父的脸,不慌不忙地回答:“忘了学校在哪儿了。”
“是忘了?”
“是的。我找啊找……”
“你不会跟列克谢走?他不会忘!”
“我把他丢了。”
“把列克谢丢了?”
“是的。”
“怎么丢的?”
萨沙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刮大风雪来着,什么都看不见。”
大家都笑了。那天没有风,天气晴朗。萨沙也小心地微笑了一下。外祖父龇着牙,尖刻地问:“你不会拉着他的手,抓住他的腰?”
“我是拉着的,可是风把我吹跑了。”萨沙解释说。
他懒洋洋地不抱希望地说着,我很不舒服听他这种不必要的、笨拙的谎话,也很惊讶他的这股拗劲儿。
外祖父打了我们一顿,然后给我们雇了一个护送人,这是一个曾经做过消防队员的断了一只胳膊的小老头儿,他负责监视萨沙在上学时不走“歪路”。但这无济于事。就在第二天,表哥走到山沟跟前,忽然弯下腰脱掉一只毡靴,扔了出去,又脱掉另一只,扔到相反的方向。他就这样穿着袜子,撒腿从广场上跑掉了。小老头儿哎哟哎哟地叫着,小跑着拾起两只靴子,然后大惊失色地把我领回家了。
整整一天,外祖父、外祖母和我母亲坐车走遍了全城,找寻逃跑的萨沙,傍晚才从修道院旁边奇尔科夫开的酒馆找到了他,他正在那里跳舞让观众取乐哩!他们把他领回家,甚至没有打他,因为他们被孩子宁死不说的拗劲儿弄得不知所措。他和我躺在高板床上,他跷起双脚,脚掌沙沙地擦着天花板,悄悄地说:“后妈不爱我,父亲也不爱我,连爷爷也不爱我,我干吗要跟他们一起过?我要去问『奶』『奶』,强盗住在哪儿,我投奔他们去。将来你们大家会知道……咱俩一块儿跑吧?”
我不能跟他跑,因为那一段时间里我有自己的任务,我决定当一个蓄着浅色胡须的军官,为了这个就必须上学。我把这想法告诉了表哥。他想了想,同意了:“这也好。将来你当军官,我当强盗头,你应该来抓我,咱们不知谁死在谁手里,或者谁抓住了谁。我是不会杀你的。”
“我也是。”
我们就这样决定了。
外祖母进来了,爬到炉炕上,望了望我们俩,开始说:“怎么样?小耗子们!唉,孤儿们啊,被当成破烂遗弃的孤儿啊!”
她可怜起我们来,于是骂萨沙的后妈——肥胖的舅妈娜杰日达,酒馆老板的女儿——然后骂天下所有的后妈和后爸,又顺便讲了聪明的隐士约那少年时如何跟后妈在上帝法庭打官司的故事。他父亲是乌格里奇人,白湖[54]上的渔夫,他被年轻的妻子谋害了。外祖母继续用诗歌的语言说:
她灌了丈夫浓啤酒,
还灌了丈夫蒙汗药,
于是把酣睡的丈夫,
放进橡木的独木舟,
像放进狭窄的棺材。
她拿起槭木的小桨,
把船划到白湖中央,
划到黑魆魆的漩涡,
干可耻的魔鬼勾当。
妖婆俯身用力摇晃,
小船翻倒在水中央。
丈夫像铁锚沉湖底,
她就连忙往岸上游。
游上岸就倒在地上,
她大声哭诉假悲伤。
善良的人们信了她,
和她一起伤心痛哭:
“年轻的寡妇真可怜!
女人的痛苦实在大!
我们生由上帝主宰,
死也得交上帝安排!”
但继子约那最明白,
他不信后妈的眼泪。
他把小手放到后妈心口,
话语尖锐、口气温和:
“后妈啊,我的灾星!
你这狡猾的猫头鹰!
我不相信你的眼泪——
你的心在快乐跳动!
你跟我一起问上帝,
问所有的上天神灵。
哪位拿出一把宝刀,
请往圣洁的天上抛。
真理属于你——刀杀死我,
真理属于我——刀落你身!”
后妈翻眼盯着继子,
眼睛里冒出来凶光。
她硬实地翻身站起,
强词夺理开始辩解:
“你这没理性的畜生,
你这不足月的孽种,你怎能说出这种话?
你怎能想出这馊招?”
人们望着听他们讲,
看出这里必有蹊跷。
人们皱起眉头思量,
交头接耳把办法想。
一位渔翁走了出来,
他弯腰鞠躬向四方,
是他的话一锤定音:
“善良的父老乡亲啊!
把宝刀交到我右手,
我把宝刀抛到九天,
让它落到罪人身上!”
人们把刀放到他手,
老人把刀往头上抛,
刀像飞鸟直上云霄,人们久等不见下来。
人们望着明亮天空,
脱帽肃立,紧挨一起,
大家默默站在那里。
夜已降临,万籁俱寂,
宝刀仍然没有落下!
湖上泛着红色朝霞,
后妈笑逐颜开正得意,
宝刀突然像飞燕落下,
直插妖婆后妈的心窝。[55]
善良的人们纷纷跪倒,
他们向上帝齐声祷告:
“多谢上帝您主持公道!”
渔翁拉起可爱的约那,
领他去凯尔仁查河畔,
那里是遥远的修道院;
它附近不见基杰查城……第二天醒来,我全身都是红点,出天花了。我被隔离在后院的阁楼上。我长期病在床上,眼睛失明了,手和脚都被宽带紧绑着,做着各种怪梦,其中一次噩梦几乎使我送了命。这其间,只有外祖母来看我,她用羹匙喂我,像喂婴孩那样;她无止无休地给我讲许多新颖的童话。有一天傍晚,当时我还在恢复健康,外祖母不知为什么来晚了,引起我心里恐慌。忽然,我看见了她:她躺在阁楼门外满是尘土的台阶上,脸朝下,两只胳膊摊开,脖子被割破了一半,像彼得大伯那样;一只大猫贪馋地瞪着绿眼睛,从尘土弥漫的昏暗角落里一步步向她走来。
我跳下床,脚踢肩撞,打掉了窗户的框架,纵身跳到院子里的雪堆里。这天晚上,母亲那里来了一些客人,谁也没有听见我打破玻璃和窗框,我在雪地里躺了很久。我没有摔断任何骨头,只是一只手臂脱了臼,身上被玻璃严重地划伤,但是我的两条腿失去了知觉。我在床上躺了三个来月,两腿完全不听使唤。我就这样躺着,听着:家里越来越喧闹,楼下多次地开门和关门,许多人走来走去。
屋顶上风雪悲鸣,阁楼门外狂风怒号;烟囱像出殡似的呜呜地歌唱,火炉的风门震得轧轧响;白天乌鸦嘎嘎叫,夜深人静时凄厉的狼嗥从旷野传来,在这一片音乐的伴奏下,我的心也在胀大,都快裂开了。后来,阳春三月,春光明媚。胆小的春天睁开了眼睛:太阳怯生生、静悄悄,但一天比一天亲切地窥视着窗户。屋顶和阁楼上,猫儿开始歌唱、嚎叫,春天的轻轻脚步透过墙壁传了进来。水晶般的冰柱折断了,融化的雪水从屋顶的木刻马头上滚下来,教堂的钟声也比冬天洪亮了。
外祖母照常来,但她讲话时越来越多地散发着越来越浓的酒味。后来她还随身带来一个白色的大茶壶,藏到我床底下,挤挤眼对我说:“宝贝心肝,你可不要告诉外祖父那尊家神!”
“你干吗喝酒?”
“你别问,长大你就知道了……”
她对着壶嘴吮吸了一会儿,用袖子擦了擦嘴唇,甜蜜地笑了,问道:“嗯,我的小老爷,昨天我讲什么来着?”
“讲父亲。”
“讲到哪儿?”
我提醒了她,于是她轻言细语,侃侃道来,宛如潺潺流水,绵延不断。她是主动给我讲起父亲的。有一次,她来我这里,头脑清醒,满脸愁容,疲倦不堪,说道:“我梦见你父亲了,他好像在旷野里走,手里拿一根核桃木手杖,吹着口哨,一条花狗跟在他后面跑,伸出颤抖的舌头。不知为什么我近来常梦见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显然他漂泊的灵魂不得安宁……”
她一连几个晚上讲父亲的故事,这故事像她讲的所有故事一样有趣。我祖父是当兵的,后来当上了军官,因虐待部下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我父亲就是在西伯利亚一个什么地方出生的。他生活很苦,小小年纪就常从家里逃走。有一次,祖父带着几条狗在森林里像找兔子那样找我父亲。还有一次,祖父抓住了他,将他一顿狠打,多亏邻居把这个几岁大的小孩夺走藏了起来。
“小孩总挨打吗?”我问。外祖母平静地答道:“总挨打。”
我祖母很早就去世了;父亲满九岁时,祖父也死了。一个做木匠的教父收养了我父亲,让他加入了彼尔姆市的行业工会,教他木工手艺。但是父亲还是从他那儿跑掉了,到市场上给瞎子带路。十六岁时,他到尼日尼,开始在一个姓科尔钦的木匠那里干活,这个人在轮船上承包木工活儿。二十岁那年,我父亲已经是一个能做红木家具的好木工,他还擅长壁纸的糊裱和室内的装饰。他干活儿的作坊就在“铁匠街”,跟外祖父的几栋房子相邻。
“俗说话:围墙不高,人就胆大。”外祖母笑着说,“有一天,我和瓦里娅在花园里摘苹果。突然他,也就是你父亲,从围墙翻过来,吓了我一跳。只见他从苹果树里走出来,身材魁梧,穿着白衬衫、棉绒裤,可是光着脚,没戴帽,长长的头发上系着一条细皮带。他这是求婚来了!我先前就见他常从我们窗前过,我一见他就心想:好一个小伙子!这一次,等他走近,我问他:‘年轻人,为什么有路不走翻墙头?’他双膝跪倒,说:‘阿库林娜·伊凡诺芙娜,我整个人,连同我整个心,都交给您,瓦里娅也在那里。求您帮助我们俩,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们要求结婚!’我当时愣住了,舌头也不转了。我一瞧,你母亲,精灵鬼,躲在一棵苹果树后,满脸通红,像熟透的苹果,正给你爸打手势哩,不过她眼眶里已经含着泪水。我说:‘两个鬼东西,去你们的!亏你们想得出来!瓦尔瓦拉,你疯了?小伙子,你也得想一想,你配折这枝花吗?’那时候你外祖父是有钱人,子女还没分家,他有四所房子,有钱又有名望。前不久,因为他连续九年当了行会头子,人家奖给他一顶饰有金银条带的礼帽和一套制服,他那时可神气了!该说的我都向他们说了,可是我自己吓得直哆嗦,同时也可怜他们,他们俩的脸都发黑了。这时你父亲说:‘我知道,瓦西里·瓦西里耶夫是不会甘心把瓦里娅嫁给我的,所以我要偷偷娶她,只求您帮助我们。’我哪能帮这个忙!我甚至给了他一巴掌,他却没有躲闪,还说:‘就是用石头砸我,我也要求您帮助,反正我是不会后退的!’这时瓦尔瓦拉也过来了,走到他跟前,把手搭在他肩头,说:‘我们早在五月就结婚了,我们现在只需要举行婚礼。’我的老天爷啊!我甚至晕倒了。”
讲到这里,外祖母笑了,笑得全身发颤。然后她嗅嗅鼻烟,擦去了眼泪,高兴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你现在还不懂什么叫结婚、为什么要举行婚礼了吧,不过要知道,要是一个姑娘没举行婚礼就生孩子,这可是件可怕的灾祸!你要记住这个!你长大了,可别勾引姑娘干这种事,对你来说这是天大的罪孽,姑娘会遭到不幸,生的孩子也不合法。你一定要记住,要当心!你做人,要怜惜女人,真心地爱她们,而不是为了玩弄,这就是我教给你的金玉良言!”
她陷入了沉思,在椅子上摇晃着,然后抖擞了一下,又开始讲:“现在怎么办?我敲打马克西姆的额头,揪瓦尔瓦拉的辫子,可是他理智地对我说:‘打,解决不了问题!’她也说:‘你还是先想想办法吧,打架的事放在以后!’我问他:‘你有钱吗?’他说:‘有,我还拿钱给瓦里娅买了个戒指。’‘你有多少?三个卢布吧?’‘不,大约一百卢布。’他说。那时候,钱很值钱,东西便宜。我望着他们——你母亲和你父亲,心想,这真是两个孩子,一对小傻瓜!你母亲说:‘我把戒指藏在地板底下,怕你们看见,可以把它卖掉!’简直是个『毛』孩子!话虽这么说,我们还是左商量右合计,总算谈妥了:一个星期后他们举行婚礼,由我去跟神甫交涉。可是我不由得大哭,心跳得厉害,怕你外祖父知道。瓦里娅也害怕。后来,也就这样安排妥当了!
“不过你父亲有一个仇人,是一个工匠师傅,他人很坏。他早就对这一切有所觉察,监视我们。那一天,我尽可能把自己唯一的女儿打扮好,领她出了大门。一辆三套马车在拐角的地方等着,她坐上车,马克西姆一吹口哨,他们就这样坐车走了!我含着眼泪往屋里走,忽然那人迎面走来,这个坏家伙对我说:‘我是好人,我不想妨碍这段姻缘,不过,阿库林娜·伊凡诺芙娜,你为此得给我五十卢布!’我没有钱,我不爱钱,没有攒钱,真糊涂,我对他说:‘我没有钱,也不给!’他说:‘那你答应以后给!’‘哪能答应,我以后从哪儿弄钱去?’他说:‘偷你有钱的丈夫还难吗?’我这个傻瓜,本该跟他多谈几句,把他缠住,我却向他丑陋的嘴脸吐了一口唾沫就走。他跑到我前面,在院子里闹开了!”
她闭上了眼睛,微笑着说:“甚至现在想起这种大胆的胡来就觉得可怕!你外祖父暴跳如雷,活像只野兽,这事儿对他可非同儿戏!他常常望着瓦尔瓦拉夸耀:‘我要把女儿嫁给贵族,嫁给老爷!’现在他找到贵族、老爷女婿了!至圣的母亲比我们更知道谁跟谁相配。你外祖父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乱』窜,他叫来雅科夫和米哈伊尔,请来了那个麻脸的工匠师傅和车夫克里姆。我看见车夫拿起了流星锤,就是皮带上挂个秤砣;米哈伊尔拿起了猎枪。咱家的这几匹马好,有烈『性』,四轮马车能跑长途,又轻快。我想,他们肯定会追上!这时,瓦尔瓦拉的保护神指点了我,我找到一把刀,把驾辕的皮带割了个口子,我心想,它大概在路上会断的!果然,车辕在路上脱掉了,差点儿没把外祖父和米哈伊尔以及克里姆给砸死。这样他们耽误了时间,等他们修好车赶到教堂时,瓦里娅和马克西姆已经举行完婚礼站在教堂门廊里了。谢天谢地,荣耀属于主!
“他们这帮人拥上去要打马克西姆,可是他身体壮,力气大得惊人!米哈伊尔从门廊被扔了出来,摔断了一只胳膊,克里姆也受了伤,外祖父和雅科夫还有那个工匠师傅都害怕了。
“他在发怒时也没有失去理智。他对外祖父说:‘把流星锤扔掉,别对着我晃悠。我是老实人,不喜欢动武。我拿的是上帝给我的,任何人都夺不走,我也不多要你任何东西。’他们撤退了,外祖父坐上车,喊着说:‘瓦尔瓦拉,从此永别了,你不是我女儿,我不想再看到你,死活由你去!’他回到家,就打我骂我,我只是哎哎哟哟,不说话,心想:一切都会过去,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后来他对我说:‘阿库林娜,你给我听着,哪儿也不许你去认她这个女儿!你记住!’我心里有数:‘你只管胡说,赤发鬼!怨恨像冰块,见热就会化!’”
我听得津津有味。她讲的有些地方使我吃惊。外祖父描述母亲的婚礼却是另一个样:他当时反对这门亲事,婚礼后不准母亲进家门。可是他说,母亲的婚礼并不是秘密举行的,他也去了。我不想问外祖母究竟他们俩谁说得对,因为外祖母的故事更美,我更喜欢。外祖母讲的时候,身子老是摇摇晃晃,像是坐在小船上。她讲到悲伤处或者可怕的地方时,摇晃得更厉害,一只手向前伸出,仿佛在空中阻挡着什么。她常常眯起眼睛,满布皱纹的两颊『露』出盲人一样的慈祥的微笑,浓厚的眉『毛』微微地颤动。这种盲人的或者盲目的慈善——这种容忍一切的慈善,有时也曾打动我的心,但有时我非常希望外祖母能说一句强有力的话,能大喊大叫一声!
“大约头两个星期,我不知道瓦里娅跟马克西姆住在哪里。后来她打发一个机灵的小孩跑来告诉我。我等到星期六,装着去做通宵祷告,亲自去找他们。他们住在很远的‘忙人坡’上人家一间小厢房里。全院子里住满了手艺人,杂『乱』、肮脏、喧闹。可是他们俩过得不错,卿卿我我,有说有笑,简直像一对快乐的小猫。我尽可能带给他们东西:茶、糖、杂粮、果酱、面粉、干蘑菇、钱——不记得钱数了,是从外祖父那里悄悄拿出来的,只要不是为了自己,是可以偷的!你父亲什么都不肯收,生气地说:‘我们难道是讨饭的?’瓦尔瓦拉也帮腔说:‘哎哟,妈妈,这是为什么?……’我把他们俩数叨了一顿:‘傻小子,我是你什么人?是丈母娘,上帝把你的母亲赐给你;傻丫头,我是你什么人?是你亲娘!’我说,‘难道可以让我受气吗?要知道,亲娘在地上受气,圣母就在天上痛哭!’这时,马克西姆把我抱起来满屋子里走,还一面跳,力气可大了,像一头熊!瓦里卡这个小丫头像一只美丽的孔雀,一个劲儿夸丈夫,像是夸一个新买的洋娃娃,眼睛老是滴溜溜转,谈起家务总是那么一本正经,一副真正管家婆的样子,可是真笑死人!喝茶时她拿出了奶渣饼,这饼连给狼吃也要咬掉牙齿,奶渣像砂粒一样散开了!
“这样过了很长时间,直到你快要出生了,你外祖父还是一声不吭,这个倔犟的家神!我偷偷地去他们那里,他知道,却假装不知道。他在家里禁止所有的人提起瓦里娅,大家也都不提,我也不提。可是我心里有数:父亲的心是不会长时间不开窍的!这盼望已久的时刻到底来了。一天夜里,风雪呼啸,那声音像是一群狗在窗户上爬;烟囱欢唱,像家家灶神挣脱了锁链。我和你外祖父躺在床上睡不着。我说:‘在这种夜里穷人不好过,心不安的人更不好过!’外祖父忽然问我:‘他们过得怎么样?’我说:‘还不错,他们过得好。’他说:‘我问的是谁啊?’‘你问的是女儿瓦尔瓦拉、女婿马克西姆呗。’‘你怎么猜到我问的是他们?’‘你得了吧,’我说,‘老爷子,你还装糊涂,收起你这套把戏吧,谁高兴你这一套啊?’他叹息着说:‘嗨,你们这些鬼啊,你们这些背地里搞名堂的小鬼!’后来他正式打听,‘那个大浑蛋’,他这是说你父亲,‘他真是个浑蛋吧?’我说:‘谁不愿干活儿,谁骑在别人头上,谁就是浑蛋。你看看雅科夫和米哈伊尔,这种人活着不是浑蛋吗?谁在家里干活儿?谁挣钱?是你。他们是你的好帮手吗?’他于是骂我,骂我浑蛋、下贱,骂我给嫖娼拉皮条,记不清他怎样骂了!我一声不吭。他说:‘你怎么能轻信一个来路不明、不知底细的人?’我还是不吭声,等他骂累了,我说:‘你最好去看看他们过得怎样,他们过得可好哩!’他说:‘那太赏他们脸了,叫他们自己来……’这时我高兴得甚至哭了。他弄散我的头发——他喜欢摆弄我的头发,嘟哝着说:‘别哭了,傻婆子!我难道没心没肺?’是呀,咱们这位外祖父从前可好哩!自从觉得没有谁比他聪明,他就生气发火,变得愚蠢了。
“在圣日,就是大斋期前的最后一个礼拜日,你母亲和父亲来了,一对大高个儿,身上干干净净。马克西姆迎面站到外祖父跟前,外祖父只到他肩膀,他站在那儿说:‘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不要以为我是来求嫁妆的,不是的,我是来向岳父请安的。’外祖父很高兴,咧着嘴笑了,说:‘嘿,你这个大傻个儿,绿林好汉!别再淘气了,跟我一块儿住吧!’马克西姆皱起眉头,说:‘这要看瓦里娅是不是愿意,我怎样都行!’于是这一老一小马上就开始针尖对麦芒了,他们怎么也合不拢!我总向你父亲递眼色,在桌子底下用脚碰他,全都白搭,他总是我行我素!他有一双快乐、明亮的好眼睛,眉毛黑黑的。他有时把眉毛一皱,眼睛就被藏起来,脸变成石头似的,一副倔犟的样子。这时除了我,谁说话他也不听。我爱他,胜过爱自己亲生的儿子,他知道,所以也爱我。他时常依偎着我,拥抱我,甚至抱着我满屋子里走,他说:‘你是我真正的母亲,是养育我的土地,我爱你胜过爱瓦尔瓦拉!’你母亲那时候是个活泼爱闹的淘气鬼,向他扑过去,大声说:‘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你这个咸耳朵死心眼的彼尔姆人!’我们三个就这样闹着玩,我的宝贝外孙啊,我们过得可好哩!他舞也跳得特好,一些歌也唱得好,是跟盲人学的,盲人是再好不过的歌手。
“小两口住在花园里一间厢房里,你就是在那里生的。正好是中午,你父亲回来吃午饭,你迎接他。他欣喜若狂,把你母亲简直折腾了一番,仿佛一点儿也不知道生孩子的艰难!他把我放在肩头,穿过院子向外祖父报告生了一个外孙。外祖父甚至也笑了,说:‘你这个魔鬼,马克西姆!’
“你的两个舅舅可不喜欢他,他不喝酒,嘴巴厉害,又很有主意,他们恨透了他!有一次,那是大斋期间,突然天刮起了大风,全屋里呜呜地怪响,可怕极了。大家惊呆了,这是闹什么鬼啊?外祖父真害怕有鬼,吩咐到处点上长明灯,他跑着喊着:‘是该祷告了!’可是响声全都停止,大家就更害怕了。雅科夫舅舅明白了,他说:‘这也许是马克西姆搞的鬼!’后来,马克西姆自己承认了,他把大小瓶子放到天窗上,风吹着瓶口,瓶子就发出各种响声。外祖父吓唬他说:‘马克西姆,当心这种玩笑会把你送到西伯利亚!’
“有一年冬天很冷,狼从野外往城里跑,不是咬死狗,就是惊吓马,还把一个喝醉的守夜人咬伤了,闹得人心惶惶!你父亲拿起猎枪,穿上滑雪板,夜间到野外去。你瞧,他准会拖回来一两只狼。他剥下狼皮,掏空狼脑袋,安上玻璃眼珠,跟真的狼一样!这一天,米哈伊尔舅舅上过道去解手,忽然跑回来,头发竖立,眼睛圆睁,喉咙发哽,说不出话。他吓得连裤子都掉到地上,被绊倒了,嘴上有气无力地说:‘狼!’大家顺手操起家伙,拿着灯火,跑到过道。一看,一只狼从柜子里伸着头!打它,射它,它都不在乎!仔细一看,原来只是一张狼皮和一个空脑袋,两只前腿是用钉子钉在框子上的!外祖父当时对马克西姆大发雷霆。可是雅科夫马上就跟他学会了这种胡闹:马克西姆用硬纸壳糊成了一个头的模样,做好了鼻子、眼睛和嘴,再贴上麻屑当头发,然后和雅科夫一起上街,把这种可怕的鬼脸伸到人家窗户里,人家见了就害怕喊叫。夜间,他们蒙着被单,去吓唬神甫,吓得他往警察亭子跑,那警察也吓得连忙大喊救命!这种恶作剧他们干了不少,怎么也管不住他们。我多次对他们说:‘别胡闹了!’瓦里娅也说他们,可是都没有用,他们照样干!马克西姆笑着说:‘看见人们为了一点儿事就吓得没命地乱跑,太好玩了!’你看他说的,你跟他还能说什么……
“他为这个差点儿没有把命送掉。米哈伊尔舅舅完全像外祖父——爱生气,爱记仇,他想谋害你父亲。那一年刚入冬,他们四个串门回来:马克西姆、两个舅舅,还有一个助祭——这个人后来因为打死了一个车夫而被开除了教籍。他们在‘驿站街’上走着,路上马克西姆被诱骗到‘酋长池塘’,说是要他去徒步滑一会儿冰。他们就像骗小孩子一样把他骗到了那里,使劲儿一推,把他推到冰窟窿里,我先前给你讲过这件事……”
“舅舅他们为什么这样狠毒?”
“他们不是狠毒,”外祖母嗅着鼻烟,平静地说,“他们简直就是愚蠢。米什卡又『奸』又蠢;雅科夫差一些,一个傻乎乎的爷们……就这样,他们把他推到水里,他从水里钻出来,双手抓住窟窿边沿,而他们踩他的手,手指都被靴后跟踩坏了。幸亏他头脑清醒,而他们都醉醺醺的,不知怎的,也许是由于上帝的帮助,他在冰下伸直了身子,脸朝上保持在窟窿中央,运着气。他们够不着他,对着他的头扔了一段时间冰块后就走了,说是让他自己沉下去吧!可是他爬上来,跑到警察局。警察局就在广场上。局长认识他,也认识我们全家,问他是怎么回事。”
外祖母画着十字,感激地说:“主啊,让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和您虔诚的信徒们一起安息吧,他值得这样!你父亲居然对警察隐瞒了真情,他说:‘是我自己喝醉了酒,『迷』『迷』糊糊地走到池塘,掉进了冰窟窿。’局长说:‘不对,你没喝酒呀!’闲话少说,在警察局,他们用酒给他擦了身体,让他换上了干衣服,裹着皮袄,用车送他回来。局长亲自送他,还有两个警察跟着。雅什卡和米什卡还没有回来,逛酒馆去了,给父母‘现眼’去了。我和你母亲看见你父亲,他简直变成另一个人,浑身紫青色,手指全受了伤,流着血,两鬓好像有雪,但是不融化,是鬓角变白了。
“瓦尔瓦拉大喊大叫:‘你怎么啦?’局长对什么都打听、都过问。我心里反应过来:哎哟,事情不妙!我让瓦里娅对付局长,我自己去问马克西莫什卡[56]究竟出了什么事。他耳语说:‘您先去截住雅科夫和米哈伊尔,教他们说:他们和我在“驿站街”分了手,他们到“圣母节大街”去了,说我拐进了“纺织巷”!别说错了,不然就要吃警察的苦头了。’我就对外祖父说:‘你去跟局长谈,我到大门口等儿子。’我告诉他出了什么『乱』子。他穿着衣,哆嗦着,嘟哝着:‘我就知道会出『乱』子,料到会出『乱』子!’他胡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于是我截住了他们,我迎面就给这两个小子几巴掌!米什卡吓得一下子就清醒了,宝贝儿子雅什尼卡舌头还是硬得说不成话,只是嘟嘟囔囔:‘我一点儿不知道,这全是米哈伊尔,他老大!’我们总算把局长哄好了,他是位好长官!他说:‘你们要注意,你们家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知道是谁的罪责。’说完他走了。外祖父走到马克西姆面前说:‘谢谢你,别人是不会像你这样做的,我明白!女儿,也谢谢你,你带到娘家一个好人!’你外祖父高兴时,就这么会说话!他后来才变蠢的,才死心眼,不开窍!剩下我们娘儿三个人的时候,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哭了,像说梦话似的:‘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他们的?妈妈,为什么呀?’他不叫我妈,像小孩那样叫我妈妈,他『性』格也的确像小孩。他问‘为什么’,我放声大哭,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那两个是我的儿子啊,我也心疼他们。你母亲扯掉上衣的全部扣子,披头散发坐在那里,像刚打过架似的。她吼叫着:‘咱们走,马克西姆!兄弟是咱们的冤家对头,我怕他们,咱们走!’我喝住了她:‘你不要往炉子里烧破烂,屋子里本来就乌烟瘴气了。’外祖父打发两个浑蛋来求宽恕,你母亲扑过去,照着米什卡的脸啪啪就是几下,这就是宽恕!你父亲只是苦诉着:‘兄弟,你们干吗这样?你们这样会把我弄残废的,没有手我怎么干活呀?’就这样,他们总算和解了。你父亲病了,躺了七个来星期,他实在忍不住了,说:‘嗯,妈妈,跟我们一起到别的城市去,这儿实在有点闷。’不久,他们果然去了阿斯特拉罕。那里夏天要迎接沙皇,你父亲在那里承担建造凯旋门的工程。小两口乘当年第一艘轮船走了。我跟他们分别,就像跟自己的灵魂分别一样,你父亲也很伤心,一个劲儿劝我到阿斯特拉罕去,你母亲却兴高采烈,甚至不掩饰自己的高兴劲,这个不害臊的孩子……他们就这样走了。结局就是这样……”
她喝了一口酒,嗅了嗅鼻烟,若有所思地看看窗外灰暗的天空,说道:“是的,我和你父亲没有血缘,却是同样的心……”
在她讲的时候,外祖父有时候进来,扬起他黄鼠狼般的脸,用尖鼻子嗅着空气,疑惑地打量着外祖母。他听外祖母讲这些话时,嘟囔着说:“胡说,胡说……”
他突然问我:“列克谢,她刚才喝酒了?”
“没喝。”
“你撒谎,看眼睛我就知道。”
他犹豫不决地走了。外祖母瞧着他的背挤了挤眼,说了句顺口溜:“你可以来,但不要吓唬……”
有一天,他站在房子中间,瞧着地板,悄悄地问:“孩子妈?”
“嗯?”
“你知道怎么回事?”
“知道。”
“你是怎么想的?”
“是命,孩子爸!你可记得,你不是老说要找个贵族老爷吗?”
“是啊。”
“他不就是吗?”
“一个穷光蛋。”
“她自己愿意!”
外祖父走了。我感到有些不妙,就问外祖母:“你们讲了什么?”
“你什么都想打听,”她抚摩着我的双腿,埋怨道,“俗话说:从小包打听,老来没疑问……”她摇晃着脑袋,笑了。
“哈哈,老爷子呀老爷子,在上帝眼里,他不过是粒灰尘!小宝贝,这事你不要多嘴!你外祖父家业彻底完了!他借给一位老爷几千元的一大笔钱,这老爷破了产……”
她微笑着沉思起来,默默地坐了很久。她那张大脸堆起皱纹,变得阴沉而忧伤。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给你讲什么好,”她怔了一下,“就讲叶夫斯季格涅,好吗?那就讲这个吧:
从前住着一个书记,
他叫叶夫斯季格涅。
他认为自己最聪明,
聪明超过老爷神甫,
聪明超过最老的狗!
他走路骄傲如公鸡,
把自己还比作神鸟。
左邻右舍他训个够,
这也不行那也不好!
他望着教堂说:“太矮!”
他瞟着街道说:“太窄!”
他觉得红苹果不红!
太阳升了又嫌太早!
无论你要他做什么,
他只会说:“我嘛我嘛……”
外祖母这时鼓着腮帮,瞪大眼睛,慈祥的脸变得愚蠢可笑,她装着懒洋洋的腔调说:
“这玩意儿我自己会,
我做得比这还要好!
可惜挤不出时间来。”
她含笑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轻声地讲下去:
魔鬼们夜里找书记说:
“书记官在这儿不方便,
跟我们去地狱走一遭,
那儿的炭火烧得很热!”
聪明的书记还没戴帽,
魔鬼们把他抓住就走。
他们吼着拖着胳肢着,
两个魔鬼骑在他肩头。
他们把他塞进地狱火炉,
问书记:“可否跟我们一起?”
书记热得两眼直冒火,
仍双手叉腰东望西瞧,
嘴巴骄傲得撅得老高,
他批评:“地狱烟熏火燎!”
她没精打采,油腔滑调地结束了寓言,脸上换了表情,悄悄地笑着,向我解释:“这个叶夫斯季格涅没有认输,他紧紧抱住自己的一套,倔犟极了,就跟外祖父一样!好了,该睡觉了……”
母亲很少来阁楼看我,来也待不了多久,匆忙地说不上几句话。她越来越漂亮,穿得越来越讲究,可是她也像外祖母一样,我感觉她有些东西有意回避我。我这样感觉,也这样推测。外祖母的童话故事越来越不那么吸引我了,甚至她讲的父亲经历不能安慰我模糊的然而日益增加的忧虑。
“为什么父亲的灵魂不得安宁?”我问外祖母。
“这怎么能知道?”她微闭着眼睛,说道,“这是上帝的事,天国的事,咱们不知道的事……”
夜里,我失眠,望着窗外的蓝色天空,星星在那里慢悠悠地浮动,我心里在编撰一些悲惨的故事,故事里占主要位置的是父亲,他总是一个人,手拿棍子向一个什么地方走去,一条长毛狗跟在他后边……
【第十二节】
有一天,我傍晚就睡着了,醒来时,觉得两条腿也苏醒了。我把腿放到床下,它们又失去了知觉,但我已经有了信心:腿还是完好无缺,我将来还会走路。这太好了,我心里一亮,高兴得大叫起来。我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两条腿上,站在地板上,但又瘫倒了。可是我马上爬向门口,爬下楼梯,脑子里在生动地想象:楼下的人看见我时会多么惊异。
我不记得是怎样爬到了母亲的房间,坐在外祖母的双膝上。她面前站着几个生人。一个干瘦的绿色老太婆严厉地说着话,声音压过所有的人:“灌他马林汤,裹好他的头……”
她全身都是绿的:绿衣、绿帽、绿脸,甚至眼底下那颗大痣上长的一撮毛也像是绿草。她看我时耷拉着下唇,撅起上唇,露着绿牙,一只手遮着眼睛,手上戴着镶花边的黑色手套。
“这是谁?”我胆怯地问。外祖父用不愉快的声音回答说:“这是你祖母……”
母亲带着笑脸把叶夫盖尼·马克西莫夫推到我跟前。
“这是你父亲……”她快速、含糊地说了些话。
马克西莫夫眯着眼,俯着身子对我说:“我要送你颜料。”
屋里很亮,前墙角的桌子上点着十支蜡烛,两个大的银烛台上各插五支。这两个烛台之间摆着外祖父心爱的圣像,“勿哭我圣母”,圣像法衣上的珍珠在灯光下一明一暗地闪烁,红宝石在金色的光环上放光。一些模糊的圆脸像一张张烙饼一样从外面紧紧贴在黑暗的窗玻璃上,压扁的鼻子粘在上面。周围的一切在飘浮旋转,而绿色的老太婆用冰冷的手指摸着我的耳朵根儿,说:“一定送,一定送……”
“他晕过去了。”外祖母说着就抱起我向门口走。
我并没晕过去,只是闭上眼睛罢了。当她连拉带拖、抱着我上楼梯时,我问她:“你干吗不把这事告诉我?”
“得了吧,你住嘴!……”
“你们是骗子……”
把我放到床上后,她一头扑到枕头上,浑身哆嗦,泣不成声。她哭得肩膀抖动,声音哽咽地说:“你也哭吧……哭吧……”
我不想哭。阁楼里又暗又冷,我浑身发抖,床吱吱地摇晃,绿色老太婆不停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假装睡着了,于是外祖母走了。
那些单调空虚的日子像一缕烟云轻轻飘过,母亲在订婚后出门去了,家里寂静得令人苦闷。
一天早晨,外祖父手拿着凿子到阁楼。他走到窗前,开始挖冬天窗框上的油泥。外祖母端来一盆水,还拿着抹布,外祖父悄悄地问她:“老婆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现在高兴了吧?”
外祖母像在楼梯上回答我一样回答他:“得了吧,你住嘴!”
这句简单的话现在具有特殊的含意,这话后面隐藏着一件不说自明的伤心事。
外祖父小心地取下冬天用的窗框,搬走了。外祖母把窗户打开——花园里一只椋鸟在高歌,麻雀在唧唧喳喳欢唱;化雪的大地那醉人的气息涌进了屋子,炉炕上的瓦蓝色瓷砖也微微地泛白,看上去冷飕飕的。我从床上爬到地板上。
“不要光着脚走。”外祖母说。
“我去花园。”
“那儿还没干,等些时候吧!”
我不想听她的话,甚至看见大人就不愉快。
花园里小草从土里钻出浅绿的针尖,苹果树上花蕾已经绽开,彼得罗芙娜屋顶上的苔藓嫩绿喜人。百鸟欢鸣,清新芬芳的空气令人陶醉。在彼得大伯割脖子的大坑里,乱七八糟地躺着被雪压折的枯黄杂草,那里面毫无春意,看了叫人难受。烧焦的黑木头凄凉地躺在那里,甚至整个坑也显得多余可恼!我恨不得拔掉、砍断杂草,搬走碎砖和木头,清除一切垃圾废物,在坑里给自己建一所干净的住屋,夏天我一个人住在里面,没有大人。我马上动手做这件事。这件事立即而且长时间使我很好地避开了家中所发生的一切,虽然这一切仍然非常令人生气,但日益失去了我对它的关注。
“你干吗老撅着嘴?”有时外祖母问我,有时母亲这样问我。她们问得我怪不好回答的,因为我又不是生她们的气,只不过因为我对家中的一切感到生疏罢了。绿色的老太婆常来吃中饭、喝晚茶或吃晚饭。她坐在餐桌上,像旧篱笆中间一根腐朽的木桩一样。她的眼睛是用看不见的线缝到脸上的;眼珠很灵活地转动着,简直要从瘦骨嶙峋的眼窝里滚出来。这双眼睛看得见一切,注意着一切。她谈上帝时,就向天花板翻白眼;谈家常时,眼睛分别向两颊耷拉。她的眉毛像用麦麸贴上去的。那几颗光板大牙无声地咀嚼着她塞进嘴里的一切。只见她可笑地弯着胳膊、跷起小指头往嘴里塞东西,耳朵旁边的圆骨头滚动着,耳朵活动着,黑痣的绿毛在又黄又皱、干净却讨厌的脸皮上微微地爬动;她全身像她儿子一样白净。我碰碰她们母子俩,就觉得怪不习惯。头几天,她曾经伸出一只死人般的手送到我嘴边让我亲吻,手上散发着喀山黄肥皂味和神香味,我总是扭头便跑。
她常常对儿子说:“这孩子一定要好好教育,叶尼亚[57],你懂吗?”
他恭顺地低着头,皱着眉,不吭声。当着这个绿色老太婆的面,大家都皱起眉头。
我恨老太婆和她的儿子,但我的恨集中在老太婆身上。为了这个恨我挨了很多次打。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她可怕地鼓起眼,说道:“嘿,阿廖什卡,你干吗狼吞虎咽吃这样大块的东西?你会噎着的,亲爱的!”
我从嘴里吐出来一块,用叉子叉上,递给她:“您既然心疼,就拿去吧……”
母亲把我从饭桌上拽下来,我被撵到阁楼上,感到羞辱。外祖母来了,捂着嘴哈哈大笑,说:“老天啊!不过你也太顽皮,耶稣保佑你……”
我不喜欢她捂着嘴,便跑开了。我爬上屋顶,在烟囱后面坐了很久。是的,我非常想顽皮,对谁都想恶言相对,我很难控制这种想法和意愿,但又不得不加以控制。比如有一次,我在未来的继父和新的祖母各自的椅子上抹了一些樱桃树胶,他们两个人的衣服都被粘住了。这当然很逗乐,但外祖父打了我,而母亲到我阁楼来,把我拉到身边,双膝紧紧挟着我,说:“我说,你为什么脾气这么坏?你要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多么痛苦!”
她眼睛满含亮晶晶的泪水,她抱着我的头,紧贴着自己的脸颊,这太叫人难过了,还不如她打我一顿哩!我说我再也不气马克西莫夫一家了,永远不了,只要她不哭。
“对了,对了,”她小声地说,“不要顽皮了!我和他很快就结婚,然后到莫斯科去,然后再回来,那时你跟我住。叶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非常良善和聪明,你跟他能处好。你将来上中学,然后当一个大学生,就像他现在一样,然后当医生。当什么都行,有学问的人想当什么都能做到。好了,去玩吧……”
她一个接一个地“然后”,我仿佛觉得有一架梯子往脚下一个深渊伸展,从她身边伸向黑暗和孤独,这梯子并未使我高兴。我很想对母亲说:“请不要出嫁吧,我将来养活你!”但这些话没有说出来。母亲经常唤起我心里对她无限的眷恋,但这种感情和想法我从来不敢说出来。
花园里,我的工程进展顺利:我用镰刀割除了大坑里的杂草,把落土的坑沿砌上碎砖,用碎砖铺了一个宽大的座位——在上面甚至可以睡觉。我收集了许多彩色玻璃和碗碴儿,用黏泥把它们粘在砖缝里。当太阳照到坑里的时候,这里像教堂一样光彩夺目。
“想得好!”有一次外祖父细瞧我的工程,说道,“不过杂草还会扎你的,你把草根留下了!我来用铁锹再铲一遍。去拿铁锹来!”
我拿来了铁锹。他往手里吐了几口唾沫,又咳了几声,便一只脚踩着铁锹,把它深深地『插』进肥沃的土地里。
“把草根除掉!然后我给你在这儿栽些向日葵和锦葵,这地方就好看了!真好啊……”他弯身去踩铁锹,但突然不说话了,愣住了。我仔细看他,小滴的泪水从那小巧聪明的、像狗一样的眼睛里簌簌地流到土里。
“你怎么啦?”
他抖擞了一下,用一只手掌擦擦脸,泪眼模糊地望着我:“我出汗了!你瞧,有多少蚯蚓!”然后又开始挖土,突然他说:“这些你都白建了!白费了,小伙子!我不久就要卖掉这所房子。大约秋天就卖。需要钱,给你母亲办嫁妆。是这样啊!但愿她能生活得好,主保佑她……”
他放下铁锹,一挥手就去澡塘后面花园拐角了,那里有他罩在温室里的几畦菜地。我又开始挖起土来,但没挖几下就碰伤了一根脚趾。
这使我不能送母亲去教堂参加婚礼,我只能走出大门,目送她挎着马克西莫夫的胳膊,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踏着人行道上的砖块和从砖缝里钻出来的绿草,像是走在钉子尖上一样。
婚礼冷冷清清。他们从教堂回来后,闷闷不乐地喝茶。母亲马上换了衣服,去自己卧室收拾箱子。继父坐到我身旁说:“我答应送给你颜料,可是这城里没有好的,我又不能把自己的给你,我一定从莫斯科寄颜料给你……”
“我要颜料干什么?”
“你不爱画画吗?”
“我不会。”
“那我给你寄点儿别的东西。”
母亲走到我跟前,说:“我们不久就回来。你父亲考完试,毕了业,我们就回来……”
我高兴他们跟我谈话时像跟大人一样,但听到长胡须的人还上学,又觉得奇怪。我问道:“你学什么?”
“学测量……”
我懒得问这是门什么学问。屋里充满寂寞,寂静中发出收拾羊毛衣物的窸窣声。我希望夜晚快点儿到来。外祖父背贴着炉炕站着,眯着眼望着窗外。绿色老太婆帮助母亲装东西,嘴里叨叨咕咕,唉声叹气。外祖母中午时就醉了。怕她出丑,家里人逼着她去了阁楼,锁在里面。
第二天清早,母亲就走了。离别时她拥抱了我,还轻快地把我从地上抱起来,用一种生人的目光对着我眼睛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吻我,说:“别了……”
“对他说,要他听我的话。”外祖父望着还是粉红色的天空,阴沉沉地说。
“要听外祖父的话。”说时母亲对着我画了个十字。我本期待她说些别的,所以很生外祖父的气,是他妨碍了母亲说。
母亲和继父坐上了一辆四轮小马车,母亲的长衫下摆被挂在什么地方了,她生气地、久久地往外拉。
“你帮她,难道没看见?”外祖父对我说。我没有去帮忙,好像被离愁捆绑住了双手!
马克西莫夫耐心地在车上放好穿着紧身蓝裤的长腿。外祖母把一些包袱塞到他手里,他把包袱放到膝盖上,用下巴压住,惊吓地皱着苍白的脸,拉长腔调说:“够——够了……”
绿色老太婆和她当军官的大儿子坐上另一辆四轮小马车。她像画儿似的坐在那里,军官用战刀柄抚摩着胡须,不时地打着哈欠。
“这么说,你要去打仗?”外祖父问。
“当然!”
“好啊!土耳其人该打……[58]”
她们动身了。母亲几次转过身来挥动着手帕。外祖母一只手扶墙,一只手也在空中抖动,满脸泪水。外祖父也用手从眼里挤出几滴泪水,断断续续地嘟囔着:“这……只会……凶多……吉少……凶多……吉少……”
我坐在路桩上,望着马车颠簸地驶去。马车很快就在街口拐弯不见了,我胸中就像有样东西砰地关上,紧紧地关闭了。
天还很早,各家的窗口还紧闭着,街道是荒凉的,我从未见过它这样死寂空荡。远处,一个牧童不厌其烦地吹着笛子。
“咱们喝茶去,”外祖父搂着我的一个肩头,说,“看来你命该和我住在一起,那么你这根火柴就尽管在我这块砖头上划出火光吧!”
从早到晚,我们俩都在花园里默默地忙乎着。他挖几垄菜地,绑扎马林果树枝,刮去从苹果树上的苔藓,弄死毛毛虫;我一个劲儿在大坑为自己建造和装饰住所。外祖父砍掉一根焦木头的尖端,把一些木棍『插』进地里,我把一些装着鸟的笼子挂在木棍上,用干的杂草编成密密的篱笆,在长凳上做了一个遮太阳蔽露水的棚架,我把这个住所安排得非常好。
外祖父说:“你学着如何将自己安排好,这很有好处。”
我很重视他的话。有时候,他躺在我铺好草皮的“宝座”上,慢吞吞地教导我,他的话仿佛是从口里使劲儿掏出来的。
“现在你已是母亲身上切下的一块肉。她将要另外生孩子,他们比你对她更亲近。现在,外祖母又开始喝酒了。”
他久久地沉默着,仿佛在倾听什么,然后又勉强地吐出沉重的话语:“她这是第二次酗酒了。米哈伊尔该去当兵那阵子,她也开始酗酒。这个老糊涂,说服我替他买了免役证。他要是当了兵,也许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嗨,你们呀……我也快死了,那时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自己顾自己,全靠自己谋生,懂吗?就是这样啊!要学着独立工作,不要听别人摆布!要老老实实、安安稳稳而且顽强地生活!谁的话都要听,但要按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式去做……”
整个夏天,当然不包括天气差的日子,我都是在花园里度过的,暖和的夜里还在花园里睡,把外祖母送给我的毛毯垫在下面。她自己也间或在花园里过夜——她突然抱来一捆干草,撒在我的铺位旁,躺下来,久久地给我讲点儿什么,还常常突然『插』几句别的话。
“瞧,一颗星落了!这是谁的圣灵思念起了大地母亲!此刻某地一个好人出世了。”
有时,她还指着给我看:你瞧,又一颗星升起了!多亮呀!天呀天空,你就是上帝的法衣……”
外祖父嘟哝着:“你们会感冒的,两个傻瓜,会得病的,甚至会中风的,小偷进来,会捏死你们……”
有时候,太阳快落了,满天的红霞宛如一片火海,当火海烧尽,夕阳的余晖宛如金红色的灰烬落在花园里天鹅绒般的树影和绿茵上。不久,周围的一切明显地变暗、变大、膨胀,溶化在温暖的暮色里。吸饱了阳光的树叶低垂着,野草俯向地面,一切变得更柔和、更茂盛,悄悄地散发着宛如音乐般亲切的气息,而音乐正从远方,从野地飘来:军营里正在吹晚号。夜来了,一种清新有力的气息,如同母亲的慈爱,随着夜色流进胸怀,寂静像在用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轻抚着你的心,将应当忘记的一切——白天遇到的种种鸡毛蒜皮、污泥浊水——都从记忆中拂掉。躺在地上,仰面注视着星光灿烂的夜空,真令人心驰神往!你看,随着星星一颗颗亮起来,天空永无止境地向深处延伸;深邃的天空越来越远,越来越高,新的星星不断地出现,天空把你从大地上轻轻提起,而且把你连同大地一块儿提起,奇怪得很!整个大地仿佛缩小得和你一样,又仿佛你自己神奇地长高长大了,并且和周围的一切溶化在一起。夜变得更暗更静了,但到处都像无形地紧绷了敏锐的琴弦,无论是鸟在睡梦中鸣叫,刺猬跑过,还是什么地方发出人声,在敏锐的、静谧的衬托下,每一种声音都使人觉得特别,都比白天响亮。
手风琴响了一阵,女人的笑声传来,军刀碰在人行道的砖面上铿锵作响,一只狗尖叫了一声,所有这些都无所谓了,只不过像喧嚣的白昼过后的余音,像从光秃的树枝掉下的最后几片叶子。
有些夜晚,忽然在野外或街上爆发出一阵醉汉的吼叫,一个人踏着沉重的脚步跑过,这也叫人习惯了,不引人注意。
外祖母久久地睡不着。她躺在我身边,双手垫在脑后,内心激动地讲着什么,看来她全不关心我是否在听。她总会挑选出一个神秘美丽的童话,使夜变得更神秘、更美丽。
我常在外祖母有节奏感的童话声中不知不觉地睡去,又在清晨的鸟语中醒来。太阳直射到脸上,越来越温暖,早晨的空气也在微微流动;露水从苹果树的叶面上抖落下来,湿漉漉的绿草越来越光亮耀眼,像水晶一样透明;绿草上升起一层稀薄的蒸汽。淡紫色的天空里阳光辐射的范围越来越大,天空也渐渐变蓝了。百灵鸟在看不见的高空歌唱,各种颜色和声音都像甘甜的露水一样沁人心脾,使人感到宁静和喜悦,催人早一点儿起床做些什么,早一点儿起来跟周围的一切生物和睦友好地生活。
这是我一生最安静、感触最多的时光。正是在这个夏天,我形成和巩固了自信心——相信自己的力量。我变孤僻了,不愿接触人;听见奥夫相尼科夫三个孩子的喊叫,但并不想去找他们;表兄弟来了,也丝毫不使我高兴,只会引起我的不安,生怕他们会破坏我花园里的建筑物——我生平第一件独立的创作。
外祖父的话也不再吸引我,他的话越来越枯燥、啰唆,他越来越频繁地唉声叹气。他开始常和外祖母吵架,还把她撵出门。她有时去雅科夫那里,有时去米哈伊尔那里。有时候她一连几天不回来,外祖父自己做饭,烫伤手就叫就骂,摔打锅碗瓢盆,也明显地变得贪吃馋嘴了。有时候,他来到我的草棚,舒舒服服地坐在我的草铺上,默默地注视我很久,突然问道:“你干吗不说话?”
“不干吗。有什么事?”
他开始教训了:“我们不是老爷,没有谁来教我们读书。我们什么事都得自己去弄明白的。书是为别人写的,学校是为别人建的,没有我们的份儿。一切都得你自己去弄……”
他变得爱沉思了,显得更干瘦了,总是待在那里,哑巴似的,几乎叫人害怕。
秋天,他卖了房子。在卖房子前不久,有一天喝早茶时,他忽然阴沉而坚决地向外祖母宣布:“喂,孩子妈,我一直养活你,现在我养够了!你自己挣面包去吧。”
外祖母非常安详地听着这些话,仿佛早就知道他会这样说,并且早就等着他这样说似的。她不慌不忙地掏出鼻烟壶,让自己的海绵似的鼻子吸了吸,说道:“那有什么法子!既然这样,那就这样吧……”
外祖父在小山脚下死胡同里租了一所旧房子地下室里的两间小黑屋。搬家的时候,外祖母拿起一只拖着长绳子的旧草鞋,扔到炉子底下。她蹲下来,开始呼唤家神:“家神家神,家族之神!给您雪橇,坐着跟我们一块儿去新家,找新的幸福……”
外祖父在院子里对着窗户往屋里瞧,大喝一声:“我还给你搬家神!你这个异教徒!你敢丢我的脸……”
“哎哟,孩子爸,你要当心,说这种话不吉利。”她一本正经地警告外祖父,外祖父却大发脾气,禁止她把家神请过去。
他花了两天左右的时间,把家具和各种物品卖给了收破烂的鞑靼人,卖时恶狠狠地讲价骂人。外祖母从窗口往外看,有时哭有时笑,不时地低声叫苦:“你拉走吧,你糟蹋吧……”
我也想大哭一场,可惜我的花园和草棚。
搬家那天我们坐上两个大车,我坐的大车装着各种日常用品,颠簸、震荡得十分厉害,仿佛要把我从车上甩掉。
就是在这种不断颠簸、不断被甩掉的感觉中我度过了大约两年,直到母亲去世。
外祖父住到地下室以后不久,母亲回来了。她苍白、消瘦,大眼睛带着十分惊讶的目光。她仔细打量着一切,仿佛头一次见到自己的父母和儿子。她这样默默地打量着,而继父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吹着口哨,不时地咳嗽,把两手抄在背后,摆弄着手指。
“我的主啊,你长得多高了!”母亲对我说,一双滚烫的手掌紧贴着我的双颊。她的穿着有点儿难看,宽大的棕色连衣裙罩着那鼓出来的大肚子。
继父向我伸出手。
“你好,小兄弟!你怎么样,嗯?”他闻了闻空气,说,“你可知道,你们这儿很『潮』湿!”
他们俩好像在外面跑了很久,筋疲力尽,全身的衣服都皱巴了,磨破了,他们现在什么都不需要了,只求躺下来休息。
大家闷闷不乐地喝着茶,外祖父望着大雨冲洗着窗户玻璃,问道:“那么说,什么都烧了?”
“什么都烧了,”继父语气断然加以肯定,“我们连人都险些没跑出来……”
“是呀,火灾无情。”
母亲紧偎着外祖母的肩头,对着她耳朵低语着什么;外祖母眯着眼睛,仿佛被光刺得睁不开。屋里更沉闷了。
外祖父突然尖刻、平静、大声地说:“可是有话传到我耳边,并没有闹什么火灾,叶尼·瓦西里耶夫少爷,只是你打牌输光了……”
屋里又静下来,真像是只放有东西的地窖,茶炊呼呼地冒气,雨簌簌地敲打着窗户的玻璃。后来母亲发话了:“爸爸你……”
“爸爸我怎么了?”外祖父的叫声震耳欲聋,“还能怎么样?我不是对你说过:不要三十岁嫁一个二十岁的。你现在可找到个文质彬彬的女婿!我的少『妇』人,嗯?怎么样?我的小女儿?”
四个人齐声喊叫起来,继父的叫声最大。我跑到过道,坐在柴火堆上,惊呆了:母亲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完全不是从前那个样子。在房里这还看得不那么明显,但在这昏暗的过道里,我清楚地想起了她从前的样子。
后来的情况记不清了:我住在索莫夫镇的一所房子里,房里的一切我都觉得新奇,墙上没有壁纸,木头与木头之间的沟缝里填着碎麻,碎麻里有许多蟑螂。母亲和继父住两间房,窗户对着大街,我和外祖母住在厨房,顶上有一个天窗。索莫夫工厂的一些烟囱从一片住家的屋顶后面伸向天空,像鹤立鸡群,俯视着住家的小屋。烟囱冒着滚滚的浓烟,冬天的风把它吹得满村都是,我们的冷屋里经常有浓重的煳味。清早,汽笛像狼一样嗥叫:“噢呜,鸣,呜……”
如果站在长凳上从天窗玻璃往外看,目光越过那一片住家的屋顶,可以看见被灯笼照亮的工厂大门像一个老乞丐张开的无牙黑嘴,一群小人拥挤地向里面爬。中午,汽笛又响了,大门的两片黑嘴唇张开了,『露』出一个深洞,工厂呕吐出被咀嚼过的人群,他们像一股黑水流到街上,白色的旋风像团团棉花,沿街疾驶,追赶人群,把他们抛向各自家里。村上的天空很少显『露』出来,住家的屋顶上,掺杂着煤烟灰的雪堆上,高耸着工厂灰色的平屋顶,它忧郁单调的颜色能钳制人们的想象,也使人眼花目眩。这种景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傍晚,混浊的红色火光在工厂上空飘『荡』,照亮烟囱的顶端,这些烟囱就好像不是从地面上向天空竖起,而是从天空这股红云里降落到地面上,一面降落,一面喷出红光,呼啸声和鸣笛声混在一起。看到工厂的这一切,无聊、苦闷、恶心、气愤,一齐涌上心头。外祖母干起了厨娘的活儿——做饭、擦地、劈柴、挑水,她从早忙到晚,上床睡觉时已经疲倦不堪,唉声叹气,叫苦连天。有时候,她做好了饭,就穿上短棉袄,撩起裙子,准备进城:“得去瞧瞧老头儿在那儿过得怎样……”
“带我去!”
“你会冻着的,瞧这风雪!”
她得在被茫茫大雪覆盖的路上走七俄里。
母亲脸色蜡黄,怀着孕,战战兢兢地裹着一条带毛边的灰色破披巾。我恨这条披巾把她魁梧匀称的身材变丑了,我带着恨意撕断这些毛边,我也憎恨这所房子、工厂、村子。母亲脚穿一双破旧毡靴,不停地咳嗽,震得难看的大肚子直抖;她深灰色的眼睛露出干瘪和气愤的目光,常常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光秃秃的墙壁上,仿佛钉在上面似的。有时她望着窗外的大街。大街像人的牙槽,一部分牙齿老得发黑了,歪斜了;一部分已经脱掉了,一些新的、和牙槽不相配的大牙齿笨拙地镶在那里。
“我们干吗住这儿?”我问。
“嗨,你住嘴……”她很少跟我说话,只是老下命令:“去,给我,拿来……”
我很少被允许上街,我每次回来,都被孩子们打得到处是伤。打架成了我唯一的娱乐,成了我的癖好。母亲用皮带抽打我,但惩罚使人更加激怒,下一次我就跟小孩子们打得更凶,而母亲惩罚我也更厉害。有一次我警告她:如果她不停止打我,我就咬她手,我就逃跑,冻死在野外。她吃惊地推开了我,在房里走了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小野兽!”
被称为“爱”的那种感情之花在我心里已经凋谢,“爱”的彩虹在我心里已黯然失色,越来越多地爆发出憎恨一切的怒火,像烟囱冒出的带煤炭味的蓝色火苗一样。那严重不满的情绪,那生活在死气沉沉、百无聊赖的灰色气氛中的孤独感,在我心里越积越厚,呼呼冒烟。继父对我严厉,也不多跟母亲说话。他老是吹口哨、咳嗽,午饭后站到镜子前面用火柴杆小心而长久地剔那不平整的牙齿。他越来越频繁地跟母亲吵嘴,生气,说话的腔调如同外人——这把我气得简直发疯。吵嘴时,他总把厨房门关死,显然不愿我听见他的话,但我仍然竖起耳朵听他有些嘶哑的低音。
有一次,他跺了一脚,大声喝道:“因为你这混账的大肚皮,我不能请客人来家里,你这头母牛!”
我大吃一惊,也感受到极大的侮辱,不由得从高板床上跳起,脑袋竟撞到了天花板,还把舌头咬出了血。
每到星期六,就有几十个工人来继父这儿卖购粮券,它是工人们用来在工厂开的店铺里购买食物的,是工厂当钱付给他们的工资,继父却用半价收买这些粮券。他在厨房接待工人,坐在桌子旁,神气十足,皱着眉头。他接过粮券,说:“一个半卢布。”
“叶夫盖尼·瓦西里耶夫,你不怕上帝……”
“就是一个半卢布。”
这种荒唐、黑暗的生活没有继续多久。在母亲生产前,我被送到外祖父那里。他已经搬到库纳维诺村,在一栋两层楼里租了一个狭窄的房间,房间里有一个俄式炉炕,两个窗户朝向院子。这栋楼房位于“沙土街”上,这条山坡路直通小山脚下纳波尔教堂公墓的围墙。
“怎么啦?”他见到我时有点儿惊讶,接着又尖起嗓子笑着说,“俗话说,天底下最好的朋友是亲妈。现在看来,应该说,不是亲妈,而是老鬼外祖父!嗨,你们呀……”
我还没来得及熟悉这个新地方,外祖母和母亲就抱着婴儿来了。继父因为搜刮工人,被赶出了工厂,但是不知他去过什么地方,回来后就马上被录用当了一名车站卖票员。
过了很长一段空闲时光,我又被送回母亲住的那个石头房子的地下室里。母亲随即把我送到学校。从第一天起,学校就引起我的厌恶。
上学的那一天,我穿着母亲的皮鞋和用外祖母的短袄改作的外套,里面穿一件黄衬衫,外加一条“撒腿灯笼裤”,这身打扮马上受到了嘲笑。为这件黄衬衫,我得到了“红方块爱司”[59]的绰号。我很快就跟孩子们处好了,但是教师和神甫两人不喜欢我。
教师脸黄脑袋秃,鼻子常流血。他来到教室,将棉花塞进鼻孔,坐在桌子后边,问功课时鼻音嗡嗡的。忽然,他只说了半句就不吭声了,从鼻孔里拔出棉花来,摇着头细细地观瞧。他的脸扁平,像氧化了的黄铜,皱纹里露出丝丝铜绿。那一双完全多余的眼睛,像是被焊上去的一样,把面孔弄得特别丑。这双眼睛盯着我的脸,我感到不舒服,总想用手掌擦擦腮帮。有几天我坐在第一排头一个座位,几乎紧挨着教师的讲桌,这叫人受不了!他好像除了我,谁也看不见,他老是对我瓮声瓮气,把“什”说成了“斯”:“彼斯科——夫,换一件衬衫!彼斯科——夫,脚不要乱动!彼斯科夫,从你鞋里又流出了一潭水!”
我用恶作剧来偿付他的这种关照。有一次,我找了半块冻西瓜,弄去了瓜瓤,将瓜皮用线系到昏暗过道里门的滑轮上。门开了,西瓜就升上去;当教师随手关门时,西瓜就像帽子一样直落到他光秃的头顶上。结果,看门的拿着教师的字条把我送回家,我用自己的皮肉之痛偿付了这场恶作剧。
还有一次,我在他讲桌的抽屉里撒了些鼻烟,他呛得一个劲儿打喷嚏,只好离开教室,叫自己的女婿——一位军官来代课,这个人当然要强迫全班唱《愿上帝保佑沙皇》和《啊,您就是我的意志,我的自由》。谁唱得不对,他就用尺子敲谁的脑袋,敲得好像特别响,令人发笑,但是不疼。
年轻美貌的神学教师是个头发浓密的神甫,他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没有《旧约圣经故事》,还因为我挑剔和戏弄他的口头语。
他来到教室,第一件事就是问我:“彼什科夫,书带来了没有?是的。书呢?”
我回答:“没有,没有带来。是的。”
“什么——‘是的’?”
“没有。”
“那么你就回家吧!是的。回家去。因为我不愿意教你。是的。不愿意。”
这倒没有使我太苦恼。我走了,在厂区几条泥泞肮脏的街道上观看厂区喧闹的生活,一直到放学。
神甫有像基督一样慈善的面孔,有女人一样温柔的眼睛,还有一双温柔的小手,他对碰到的一切都是那么温柔。他拿每样东西——书、尺子、蘸水钢笔,动作都特别美妙,仿佛那些是活东西,脆弱得很,神甫十分爱惜,生怕不小心碰坏了它们似的。他对学生可不这样温柔,但学生仍然喜欢他。
虽然我学习成绩还凑合,但不久就听说,由于不合格的行为,我要被撵出学校。我有点儿蔫了。这使我感到:很不愉快的事情就要发生,因为母亲情绪越来越坏,我挨打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但是救星来了。赫里桑夫主教[60]突然来到学校,我记得他明显有点儿驼背。主教是小个儿,穿着肥大的黑衣。他在讲桌后面坐下,把手从袖筒里放出来,说:“怎么样,咱们谈谈吧,我的孩子们!”
教室里立刻变得温暖和欢乐,洋溢着从未有过的愉快气氛。
在叫了许多同学之后,他把我叫到讲桌前,认真地问道:“你多大了?才这么点年纪啊?小弟弟,你长得多高啊?你常站在雨下面吧?”
他把一只干瘦的手放在讲桌上,手指上留着又长又尖的指甲,另一只手捏着不算浓密的胡须,用慈祥的眼光注视着我的脸,用建议的口吻说:“那么,你给我讲讲《圣经》里你喜欢的那些,好吧?”
我说我没有书,我现在没有学《圣经》。
他整了整高筒帽子,问道:“怎么会这样?应该学《圣经》的!也许,你知道或者听过一些吧?会圣歌吗?这很好!祷词呢?也会,瞧你!还会《使徒行传》?还会念诗?原来你是我的大学问家呀!”
我们的神甫也来了,他满脸通红,喘着粗气。主教给他道了祝福,但当神甫谈起我时,主教扬起了手,说:“您请等一下……你还是讲讲圣徒阿列克谢……”
“非常好的诗,小弟弟,是不是?”他说,这时我忘了某一行,稍微停了一下,他接着说,“还有什么来着?……大卫王的故事?我很想听听!”
我看出,他的确在听,他喜欢诗,他问了我很多话。后来,他忽然停住,话题一转,快速地打断我:“你学过圣歌识字本?谁教的?慈爱的外祖父?他凶狠?未必吧?你很淘气吧?”
我变得不硬气了,但只好说“是的”。教师和神甫两人多嘴多舌、添油加醋地证实我自己的供认。主教垂下眼皮、皱起眉头听他们讲,然后叹了口气,说:“这就是别人对你的看法,你听见了吗?来,你过来!”
他把散发着檀香味的手放到我头上,问道:“你究竟因为什么淘气?”
“学习很枯燥。”
“枯燥?小弟弟,这话有点儿不对吧。倘若你觉得学习枯燥,你就会学不好,可是两位教师证明你学得好。就是说,这里有别的原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在上面记了我的姓名,说:“彼什科夫·阿列克谢。是这样,不过你得克制一点儿,小弟弟,不要过多地淘气了!稍微淘气一点儿还可以;多了,别人就生气了!孩子们,我说得对吗?”
许多声音快活地回答:“对。”
“你们淘气得不多,是不是?”
孩子们笑着说:“不是,也多!也多!”
主教往椅背上一靠,把我搂了过去,令人惊奇地说了下面的话,使大家甚至教师和神甫都笑起来。
“真是这样,我的小弟弟们!我在你们这样的年纪,也是个过分的淘气包!这又是因为什么呢?小弟弟们!”
孩子们笑了,他向他们问这问那,巧妙地把大家融和在一块儿,弄得大家争论不休,使快乐的气氛越来越浓。最后他站起来说:“和你们在一起真好,淘气包们,我该走了!”
他抬起一只手,把大袖筒甩回到肩头,大幅度地挥动胳膊对大家画了个十字,祝福说:“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祝福你们去做美好的事!后会有期,再见了。”
大家都喊起来:“再见,大主教!欢迎再到我们这儿来。”
他频频地点着高筒帽子,说道:“我一定来,一定来!我给你们带书来!”
他飘然离开教室,对教师说:“放他们回家吧!”
他拉着我的手走进过道,俯下身来悄悄地对我说:“你得克制一点儿,好吗?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淘气!好了,再见吧,小弟弟!”
我很激动,一种特别的感情在我胸中沸腾,甚至当教师放走了全班同学而仅仅留下了我,要我以后应当表现得“比死水还静,比小草还矮”——连这样的怪话,我都乐意仔细地听了。神甫一边穿皮大衣,一边亲切地发着隆隆的鼻音:“从今以后你应当来上我的课!是的。不应当缺课。但要老老实实坐好!是的。要老老实实。”
我学校的事算是妥了,可在家里却闯了祸:我偷了母亲一个卢布。这是一次未经周密策划的犯罪。一天晚上,母亲出去了,留下我看家带孩子。我闷得慌,随便打开了继父书堆中一本大仲马的《医生札记》,里面夹着两张钞票——一张十卢布,一张一卢布。我看不懂书,就合上了,可是忽然想到:一卢布不仅可以买《圣经故事》,也许还可以买一本《鲁滨孙漂流记》。我不久前在学校才知道有这样一本书:那一天很冷,课间休息时我给小同学们讲童话,其中一个轻蔑地说:“童话,净瞎扯!《鲁滨孙漂流记》才真是故事哩!”
后来又发现几个孩子读过《鲁滨孙漂流记》,他们都夸这本书。外祖母的童话他们不喜欢,这使我感到委屈和生气,于是就决定读一遍《鲁滨孙漂流记》,回敬他们一句:“这书尽瞎扯!”
第二天,我把一本《圣经故事》和两小卷破旧不堪的《安徒生童话》、三俄磅[61]面包和一俄磅香肠带到学校。在弗拉基米尔教堂围墙旁边一个昏暗的小书店里真找到一本黄封面的薄书《鲁滨孙漂流记》,扉页上还画着戴『毛』皮圆帽、披着兽皮的大胡子,但我并不喜欢它。可是《安徒生童话》虽然书破旧不堪,就是看外表也觉得可爱。
午休时,我和小朋友们分享了面包和香肠,我们开始读美妙的童话《夜莺》,它立刻抓住了大家的心。
“在中国,所有的居民都是中国人,连皇帝本人也是中国人”。我记得,这句话以其单纯明快的音乐感和某种奇妙的东西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我在学校里没能读完《夜莺》,因为时间不够。我回到家里,母亲站在灶台旁,手拿锅铲,正在煎鸡蛋,她用奇怪的压低了的声音问道:“你拿了一卢布?”
“拿了。这不是买的书?……”
她硬是用锅铲把我狠揍了一顿,还夺走了安徒生的两本书,永远藏到了一个什么地方,这比打还令我痛苦。
我有几天没有去上学。这期间,也许继父对同事们讲过我的这件了不起的大事,同事们又讲给他们的孩子,其中一个孩子把这件事传到学校里。当我又去学校的时候,他们用“小偷”的新外号迎接我。这外号简短而又明白,但是不正确,因为我并没有隐瞒这卢布是我拿的。我试图解释,但他们不相信。于是我回家对母亲说,我再也不上学了。
母亲坐在窗户旁,又一次怀孕的身子灰溜溜的,眼睛无神而痛苦。她正在喂小弟弟萨沙,像鱼一样张着大嘴看着我。“你胡说,”她轻轻地说,“谁也不可能知道你拿了一卢布。”
“你去问问。”
“你自己乱说出去的吧。你说,是不是你自己?当心我明天亲自去弄清楚,是谁把这事传到学校的!”我说出了那个同学的名字。她伤心地皱起了脸,双眼满含着泪水。
我回到厨房,在炉炕后面用几个木箱拼凑成的床铺上和衣躺下,听母亲在房间里低声地痛哭:“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
我身上油腻的衣服被烤得臭烘烘的,实在忍受不了。我起身往院子里走去,但是母亲喝住了我:“你去哪儿?去哪儿?到我这儿来!……”
后来,我们坐在地板上。萨沙躺在母亲的大腿上,抓她连衣裙上的纽扣,不住地哈腰,说“少扣”,意思是说“小扣”。
我紧偎着母亲的一侧,她搂着我说:“我们是穷人,我们的每一戈比,每一戈比……”
她总是不把话说完,只是用一只滚热的胳膊紧紧搂住我。
“这个坏蛋……坏蛋!”她忽然说出了这句我以前只有一次听她说过的话。
萨沙学着说:“蛋!”
这个小孩儿很怪:动作笨拙,脑袋大,用美丽的蓝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面带微笑,怡然自得,仿佛期待什么似的。他说话特别早,从来不哭,总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身体弱,刚刚会爬,见了我就高兴,要我抱,爱用柔软的、不知为什么散发着紫罗兰香的小手『揉』我的耳朵。他没生病就突然死了,早上还像平时那样怡然自得,可是傍晚,敲晚祷钟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桌上了。这发生在第二个小弟弟尼古拉出生后不久。
母亲按她的承诺做了。我在学校里又过得很不错,但是我又一次被送回到外祖父那里。
一天吃晚茶的时候,我从院子回到厨房,听见母亲声嘶力竭的叫声:“叶夫盖尼,我求你,求求你……”
“蠢——话!”继父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到她那儿去了!”
“那又怎么样?”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母亲咳嗽起来,说:“你这个狠心的坏蛋……”
我听见他在打母亲,我冲进屋子,看见母亲双膝跌倒在地,背和两只肘靠在椅子上,挺着胸,头往后仰,呻『吟』着,眼睛可怕地闪着光;他打扮得干干净净,穿着新制服,用他的长腿踢她的胸脯。我从桌子上抓起一把带骨头把手的、镀银的小刀——是用来切面包的,这是我父亲死后留给母亲唯一的东西——我抓起它用尽全身力气向继父的腰刺去。
幸亏母亲及时把马克西莫夫推开,刀子从他腰间滑过,虽然把制服划了条宽口子,但只擦破了一点儿皮。继父“哎哟”一声,按着腰跑出了房间。母亲抓住我,提起来,大吼一声把我摔到地板上。继父从院子里回来,把我从母亲手里拉开。
天很晚了,他仍然离开了家。这时母亲来到炉灶旁找我,小心地、轻轻地搂抱我,吻我,哭着说:“原谅我,我错了!亲爱的,你怎么能动刀子呀?”
我对她说,我要杀死继父,然后再杀死自己。这全是我当时的真正想法,而且当时也完全知道这话的含意。我想,我真会这样做,无论如何我有这种意图。直到今天,我还看得见那只沿裤筒镶一条光亮的边缘线的卑鄙的长腿,看见那只长腿从地板上飞起,用脚尖踢女人的胸脯。
回忆起野蛮的俄罗斯生活中这些像大山一样压在身上的丑恶现象,我时刻问自己:说这些到底值不值得呢?但每一次我都恢复信心,回答自己:值得,因为这是活生生的丑恶的真实,直到今天还没有绝迹。必须从根本上认识这种真实,这样才能从人的记忆和心灵中,从我们沉痛的可耻生活中,连根拔掉。
迫使我描写这些丑恶现象的,还有另一个更积极的原因。虽然这些丑恶现象令人作呕,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甚至把无数美好的心灵压扁压死,但必将被俄罗斯人仍然健康、年轻的心灵所克服和消灭。
我们的生活是奇妙的,这不仅是因为产生种种野兽行为的土壤是富饶和肥沃的,而且还因为鲜艳、健康、富有创造『性』的美丽事物即良善的人『性』,仍然破土而出、茁壮成长,是这些美好的东西唤起我们对光明的人生抱着坚不可摧的希望。
【第十三节】
我又来到外祖父身边。
“怎么啦,小强盗?”他迎着我,用手敲着桌子说,“现在我不养你了,让外祖母养你吧!”
“我养就我养,”外祖母说,“你以为是多大的难题吗?”
“那你就养吧!”外祖父大叫一声,但马上又安静下来,对我解释说:“我和她全分开过了,现在我们的东西全分开了……”外祖母坐在窗户下面快速地织着花边,手里的线轴快乐地发出短促的击打声,坐垫上密密麻麻『插』满了铜针,在春天的阳光下像金刺猬一样闪闪发光。外祖母自己也还是像金打铜铸似的,一点儿没变!外祖父更干瘪了,皱纹更多了,棕色的头发变得花白了,动作的安详神气被急躁忙乱所替代,两只绿眼睛露出怀疑的目光。外祖母嘲笑着讲起她和外祖父分家的情形。外祖父把所有的锅碗瓢盆都给了外祖母,说:“这是你的,再也别问我要什么了!”
然后,他拿走了外祖母所有的旧衣物和一件狐皮女大衣,卖了七百卢布,把这笔钱借给了他的义子,即那个做水果生意的犹太人,生利息。他彻底地患上了吝啬病,完全丧失了羞耻心,他找那些老朋友——手工业行会的老同事,找那些有钱的商人,向他们诉苦,说是孩子们把他弄得破产了,向他们哭穷要钱。他利用人家对他的尊敬,得了很多钱——成把的大票子。外祖父拿着一张票子在外祖母鼻子前晃悠,向她夸耀,像逗小孩似的:“瞧见吗?傻婆子!这钱的百分之一人家也不会给你!”
他常把弄来的钱,一部分借给他一个新朋友——个子高、脑袋秃、在厂区被叫作“马鞭”的毛皮匠,一部分借给这个人的妹妹——小店老板娘。她长着红脸颊、褐色的眼睛,是像糖浆一样又软又甜的高个儿女人。
家里的一切都是严格分开的:一天是外祖母出钱买来食物做午饭,另一天就是外祖父买食物和面包。该他买的那些天,午饭总要差些:外祖母买好肉,而他总买些杂碎肉。茶叶和白糖各人分别保管,但在同一个茶壶里煮茶,外祖父总担心地说:“慢着,等一等!你放多少茶叶?”
他把茶叶倒在手掌上,仔细地数了又数,说:“你的茶叶比我的碎,所以我要少放些,我的茶叶比你的大,出茶多。”
他很注意外祖母倒给自己和倒给他的茶是不是一样浓,外祖母和他喝的碗数是不是一样多。
“各喝最后一碗吧?”在倒尽所有的茶以前,外祖母问他。
外祖父看了看茶壶里,说:“好,就各喝最后一碗!”
甚至连圣像前长明灯用的油也是各买各的,这种事竟发生在共同劳动了五十年之后。见到外祖父这些名堂,我觉得既好笑,又厌恶,而外祖母却只觉得好笑。
“你别管!”她安慰我,“要问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儿真的老了,糊涂了!要知道他八十岁了,就让他糊涂活八十岁吧!让他糊涂好了,谁去管他呢?我能够为自己也为你挣块面包吃,你别怕!”
我也开始挣钱。每逢节假日,清早我就拿着麻袋到各家院子和大街小巷捡牛骨头、破布、废纸、铁钉。一普特破布和废纸卖给废品商,可以得二十戈比,废铁也是这个价,一普特骨头卖十戈比或八戈比。平日放学后,我也干这事,每星期六卖掉各种旧货,能得三十左右戈比,甚至半卢布,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得到更多。外祖母接过我手里的钱,赶忙塞到裙子口袋里,低下头夸我:“谢谢你,好孩子!咱们俩总能养活自己吧?咱们俩是我加上你呀!这有什么了不起!”
有一次,我偷偷地看她把我的几个五戈比铜钱放在手掌上,瞅着它们默默地哭了,一颗颗混浊的泪水挂在她那宛如松软多孔的海绵的鼻子上。
比卖破烂更有收入的活儿是到奥卡河岸上或者彼斯基岛偷木材货栈里的劈柴和薄木板。集市期间,人们在那里临时搭起售货棚做铁器生意;集市过后,人们把棚子拆掉,柱子和薄木板就一堆堆码在彼斯基岛,一直放到春水泛滥的季节。一块好木板卖给小市民业主,可得十戈比,一天可以偷来两三块。但要得手,就必须在恶劣的天气,因为风雪或大雨会把看守人撵走,逼得他们躲开。
我们几个要好的结成了一伙:摩尔多瓦一个女乞丐的儿子珊卡·维亚希尔,是一个可爱、温柔、文静、笑容可掬的男孩;无家无亲的科斯特罗马,乱发蓬松,骨瘦如柴,长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后来,他十三岁那年,因为偷了一对鸽子而被送进少年罪犯教养院,在那里吊死了;小鞑靼哈比,是一个十二岁的大力士,淳朴又良善;扁鼻子的雅兹——公墓看守人和掘墓工的儿子,八岁左右,像鱼一样沉默寡言,患有癫痫病;年纪最大的是寡妇裁缝的儿子格里沙·丘尔卡,他明白道理,处事公正,酷爱拳击。他们都住在同一条街上。
在厂区,偷窃不算是罪恶,它已成为人们的习惯,甚或是半饥饿的小市民谋生的唯一手段。一个半月的集市,挣不够全年的吃喝,甚至很多有身份的业主都“到河上捞外快”——打捞被洪水冲走的劈柴和木头,用小木筏装运零碎货物,但他们主要还是偷窃驳船上的货物,一般说来,是在伏尔加河和奥卡河上“猴手猴脚”,拿一切保管不好的东西。每到节假日,大人们就夸耀自己的收获,孩子们听着、学习着。
春天,在集市开始前的忙碌时期,每天傍晚,厂区的大街小巷有很多喝醉的工匠、车夫以及各行各业的人,厂区的小孩们经常掏他们的腰包,这成了一种合法的行为,小孩们就在大人眼底皮下放肆地干。
他们从木匠那里偷工具,从轿车夫那里偷拧螺钉的扳手,从大车马夫那里偷肩轴,即车轴的衬铁。我们这一伙就不干这种事。丘尔卡有一次坚决地说:“我可不偷,妈妈不让。”
“我可怕了!”哈比说。
科斯特罗马厌恶小偷,说“小偷”这个词时特别加重语气,他看见别的小孩拿醉汉东西的时候就撵走他们,要是抓到一个就狠狠揍。这个大眼睛、不爱说笑的孩子把自己当成大人。他走路时迈着特殊的步子,像搬运工似的左右摇摆,说话时尽力装出浓重粗鲁的噪音,言谈举止处处显得迟缓、做作、老成。维亚希尔认为偷窃是罪恶。
但是从彼斯基岛上拖走木板和木柱子不算罪恶。我们谁也不怕做这件事,我们拟定了好几种能使我们十分顺利得手的方案。趁夜晚天黑或者刮风下雨,维亚希尔和雅兹踩着刚刚开化的冰面,沿河湾去彼斯基岛。他们明目张胆地、公开地走,尽力引起看守人的注意,我和其他三个就偷偷地、分散地摸过去。那些看守人被雅兹和维亚希尔惊动了,注视着他们俩;我们四个在预定的木材堆旁边集合,挑选要拿的东西。趁两个快腿的同伴逗得看守人追赶他们的时候,我们四个就往回跑。我们每人带着一根绳子,绳子末端系一个弯成钩子的大铁钉,用它钩着木板或木柱子,在雪上和冰上拖着走。看守人几乎从未发现过我们,即使发现了,也追不上。我们把拖来的东西卖掉,把卖来的钱分为六份,每个兄弟能得五戈比,有时能得七戈比。
用这些钱可以吃一天饱饭。但是维亚希尔如果不带给母亲一杯或半瓶伏特加酒钱,就要挨她的打;科斯特罗马把钱攒起来,希望养鸽子;丘尔卡的母亲有病,他在尽可能地多挣钱;哈比也在攒钱,准备回他出生的城市。他舅舅把他从那里带到尼日尼来。到尼日尼不久,舅舅就淹死了。哈比忘了那座城市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是在卡马河边,离伏尔加河不远。
那座城市不知为什么使我们觉得很好笑,我们逗这个斜眼的小鞑靼,唱道:
卡马河岸一座城,
地点我们不知道!
手够不着,
脚走不到!起初,哈比生我们的气,但是有一次,维亚希尔[62]真像鸽子那样柔声细语地对他说:“你怎么啦?难道生同伴的气吗?”
小鞑靼哈比觉得不好意思,他自己也唱起这首歌来。比起偷木板,我们还是更喜欢捡破布和骨头。春天,当雪融化了,或者雨水把空荡无人的集市的石板路冲洗干净以后,捡东西就特别有趣。在市场的地沟里,总可以找到许多钉子、碎铁,我们往往还能找到铜币和银币。但为了使看货摊的不撵我们或者不夺走我们的麻袋,得给他们几枚二戈比铜币,或者向他们久久地央求。总之,挣钱不容易,但我们和睦相处,虽然有时也有些小争吵,但我记得我们之间从未打过架。
维亚希尔是我们的和事佬,他总是善于及时地对我们说几句特别的话,话语虽然简单,却使我们又吃惊又害羞。他说这些话时自己也带着惊讶的样子。雅兹的一些坏行为并没有使他生气和害怕,他认为一切坏东西都是不必要的,他安详而令人信服地加以否定。
“这有什么必要呢?”他问。于是我们看清楚了,确实没有必要!
他称呼自己的母亲“我的摩尔多瓦女人”,这称呼并没有使我们觉得可笑。
“昨天我的摩尔多瓦女人喝得烂醉回家!”他嬉笑着说,两只金黄色的圆眼睛闪闪发光,“她摇晃着把门推开,坐在门槛上就唱啊唱啊,像只老母鸡!”
正派人丘尔卡问:“唱的什么?”
维亚希尔用手掌轻拍膝盖,细声地学着她母亲唱的歌:
年轻的牧人,
来把窗户敲;
听见咚咚响,
我们往街上跑。
牧人真可爱,
晚霞美如画,
牧人吹芦笛,
村子静悄悄!他知道许多这类情歌,唱得非常好。
“是呀,”他接着说,“她就这样在门槛上睡着了,弄得屋子里像冷窖,我浑身哆嗦,简直要冻死了。把她拖走吧,又没有力气。今天早晨我对她说:‘你怎么醉成这样,太吓人了!’她说:‘不要紧,你耐心等等,我马上就要死了!’”
丘尔卡认真地加以肯定:“她快死了,全身都肿了。”
“你可怜她吗?”我问。
“那还用说?”维亚希尔惊奇地说,“她对我好……”
我们大家都知道摩尔多瓦女人随便就打维亚希尔,但又相信她对儿子好,甚至在我们不走运的日子里,丘尔卡还提议:“咱们每人凑一戈比给维亚希尔的母亲买酒吧,不然她会打他的!”
同伙里有两个识字的——丘尔卡和我。维亚希尔很羡慕我们,他揪着自己老鼠一样的耳朵轻言细语地说:“等我安葬了我的摩尔多瓦女人,我也去上学,拜倒在老师脚下,求他收留我。学好了,求主教雇我当园丁,要不就求沙皇!……”
春天,摩尔多瓦女人和一个募款建修道院的老头儿一起,还有一瓶伏特加酒,被倒下来的一堆劈柴压在下面。这个女人被送进了医院,一本正经的丘尔卡却对维亚希尔说:“去我那儿住,我妈妈教你识字……”
没过多久,维亚希尔就高高地昂起脑袋念招牌了:“食品货杂店……”
丘尔卡纠正他:“不,是食品杂货店,你这个怪人!”
“我知道,可是子母在乱窜!”
“不,是字母!”
“字母在活蹦乱跳,字母在高兴我哩!”他那样爱惜树木花草,使我们大家觉得非常可笑和惊讶。
分布在沙地上的厂区,植被很少,仅仅有些地方,在住家的院子里,孤零零地竖着几棵苍白的柳树和几丛歪斜的接骨木树,围墙下面还胆怯地藏着几根灰色的干草。如果我们有谁坐在上面,维亚希尔就生气地念叨:“喂,干吗要坐在草上?你坐在旁边沙土上不是一样吗?”
当着他的面,真不好意思在奥卡河岸弄断一枝白柳,折掉一枝开花的接骨木树,砍下一枝杨柳。对这种事,他总是耸起肩,摊开手,吃惊地说:“干吗你们什么都破坏?真是活见鬼!”他的惊讶使大家感到羞愧。
每到星期六,我们就搞一次快乐的游戏。整个星期我们都进行准备,在大街小巷捡来许多破草鞋,把这些东西堆到偏僻的角落里。星期六傍晚,当一群群鞑靼人从“西伯利亚码头”走回家的时候,我们在十字路口进入“阵地”,开始向这些搬运工扔草鞋。起初,他们被这种行为激怒了,追赶我们,骂我们。但是很快他们也开始对这种游戏感兴趣。他们知道对方的战略战术,所以也装备许多草鞋来到战场。不仅这样,他们还侦察出我们藏“军火”的地方,不止一次把我们偷得精光。我们埋怨他们:“这不能算游戏!”
于是,他们把草鞋分一半给我们,战斗又开始了。通常他们布置在开阔地,我们尖叫着在他们周围奔跑,投掷草鞋。当我们有谁在跑时被巧妙扔到脚下的草鞋绊倒,一头栽进沙土里时,他们也大喊大笑,笑声震耳欲聋。
游戏长时间热烈地进行着,有时直到天黑。这招来了很多小市民,他们躲在街拐角观看。为了体面,他们照例埋怨几句。灰色的、沾满灰尘的草鞋像乌鸦一样满天飞,有时我们有人吃了大亏,但快乐胜过疼痛和气恼。
鞑靼人的热情并不比我们少。战斗结束后,我们常跟着他们去他们的行会,他们让我们吃香甜的马肉和一种特殊的蔬菜汤;晚饭后,我们喝很浓的砖茶,吃奶油核桃甜点心。我们喜欢这些魁梧的大汉,他们一个个像挑选出来的大力士,他们身上有儿童般的、很容易理解的东西,特别使我吃惊的是他们忠厚、善良、坚毅的性格和互相关心、认真严肃的态度。
他们笑的模样特别有趣,笑声噎得他们一个个流出了眼泪。其中有一个来自卡西莫夫的鞑靼人,他的鼻子很难看,力大无比。有一次,他把二十七普特重的一个大钟从驳船搬出岸边很远。他笑着大声说:“嗨,嗨!俗话说,空话没有用,空话不值钱,值钱的话像黄金!”
有一次,他用一个手掌把维亚希尔高高托起,说:“你就住在天上吧!”
天气不好的日子,我们相聚在雅兹父亲的看守小屋里。他父亲驼着背,曲着腿,长着长长的胳膊,满身油污,小脑袋和黑脸上生着脏脏的毛发。他的脑袋像一朵干枯的牛蒡花,细长的脖子像牛蒡花的茎。他甜蜜地眯缝着似乎发黄的眼睛,连珠炮似的嘟囔着说:“我可别失眠啊,上帝!”
我们买来三钱茶、二三两糖、一些面包,还一定得给雅兹的父亲打一些酒。丘尔卡严厉地命令他:“没用的乡巴佬,把茶炊烧上!”
乡巴佬咧着嘴笑,他烧上铁茶炊。我们趁等茶的时候讨论自己的活儿,他给我们出一些好主意:“注意,后天特鲁索夫家举行四旬祭典,将有盛大的宴会,你们去那儿捡骨头!”
“特鲁索夫家的骨头由那个厨娘收集。”无所不知的丘尔卡说。
维亚希尔望着窗外的公墓,幻想着说:“不久我们就可以去森林了,真好啊!”
雅兹总是沉默不语,用忧愁的目光打量着大家,还默默地给我们看他的玩具——从垃圾坑里找到的木头兵、缺腿马、碎铜片、旧纽扣。
他父亲在桌上摆好各式各样的茶碗和茶缸,送来茶炊。科斯特罗马坐下来给大家倒茶。雅兹的父亲喝完自己那份酒,就爬上炉炕,伸着长长的脖子,用猫头鹰似的眼睛瞅着我们埋怨道:“呜嗬,你们真该死!好像都不再是孩子了吧?唉!你们这些小偷,我可别失眠啊,上帝!”
维亚希尔对他说:“我们根本不是小偷!”
“不是小偷,是贼娃子……”
如果我们觉得雅兹的父亲讨厌,丘尔卡就生气地呵斥他:“够了,没用的乡巴佬!”
我、维亚希尔和丘尔卡很不高兴听他一一说起哪家有病人,哪个居民快死了。他讲这些事时津津有味,全无怜悯之意。当他看见我们对他的话感到不快时,就故意逗弄我们:“啊哈,小鬼们,你们害怕了吧?原来是这样!一个胖子快死了,嗨!好久他才能烂掉!”我们阻止他,他仍然喋喋不休:“你们反正也得死,靠垃圾坑活不了多久。”
“死就死吧,”维亚希尔说,“上帝让我们当天使……”
“你——们?”雅兹的父亲惊得说不出话,“是你们?当天使?”
他哈哈大笑,于是又讲起死人生前的各种丑事来逗我们。
有时,他忽然压低声音,嘘声嘘气地讲起一些怪事。
“你们听呀,孩子们,等着听我说!三天前埋葬了一个女人,孩子们,我知道她的身世。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呢?”
他讲女人的时候很多,而且经常用下流不堪的语言,但是在他讲的故事里有一种引人深思、令人怜悯的东西,他好像在邀请我们和他一起思考,我们也聚精会神地听他讲。他不善于讲,讲得也没有条理,自己常『插』进一些问话。可是他的故事总在我们的记忆里留下一些令人不安的、支离破碎的情节。
“人家问她:‘谁放火了?’她说:‘我放火了!’‘傻瓜,怎么会呢?那天夜里你不在家,你躺在医院里!’‘是我放火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呀?哎哟,我可别失眠啊,上帝……”几乎每个被他埋进凄凉光秃的公墓沙土地里的街坊邻居的身世,他都知道,他好像在我们面前打开了这些人家的大门,让我们走进去,看见人们怎样生活,从中得到一种严肃的、重要的感受。看样子,他真能讲个通宵,一直讲到天亮,不过看守小屋的窗户刚被昏暗的暮色笼罩时,丘尔卡就从桌旁站起来说:“我得回家了,不然妈妈会害怕。谁和我走?”
大家都走。雅兹把我们送到围墙外,关上大门,还把瘦骨嶙峋的黑脸贴在栅栏上,嘶哑地说:“别了!”
我们也对他大喊:“别了!”我们总是不好意思把他留在公墓。科斯特罗马有一次回头看了看他,说:“明天我们一觉醒来,他已经死了。”
“雅兹比我们谁都活得苦。”丘尔卡常常说。而维亚希尔总要表示反对:“我们一点儿也不苦……”
我也认为,我们的生活并不苦,我很喜欢街上这种独立的生活,也喜欢这些同伴,他们在我心中唤起一种美好的感情,我情不自禁地想为他们做些好事。
到了学校,我又感到处境尴尬,同学们讥笑我,叫我捡破烂的、沿街要饭的。有一次,吵过架后,他们告诉老师,说我身上散发着垃圾坑的臭味,不能坐在我旁边。我记得,这控告当时深深地伤害了我的心,使我感到,上学是多么困难。控告是恶意捏造的,因为我每天早晨都细心地洗过身子,也从未穿着捡破烂时穿的衣服到学校去。
后来我终于通过二年级的期末考试,领到了奖品:一本《福音书》,一本带封面的克雷洛夫寓言和一本不带封面的、看不懂书名的小书——《法达-莫尔加那》。学校还发给我一张奖状。当我把这些奖品、奖状拿回家的时候,外祖父非常高兴,特别激动,他说这些东西必须珍藏起来,他要把书锁在自己的箱子里。外祖母已经卧病好几天了,她没有钱,外祖父唉声叹气,大声尖叫:“你们把我喝光吃净,只剩下骨头了,嗨,你们呀……”
我把书拿到小铺里卖了五十五戈比,把钱交给外祖母,奖状被我『乱』题了些字以后,就交给了外祖父。他把纸珍藏起来,因为他没有打开奖状,所以没有发现我『乱』题的字。
甩掉了学校这个负担,我又到街上找生活。现在更好了。正是春光明媚的季节,能干的活儿多起来了。每到星期日,我们这伙人早上去野外,进松林,很晚才回到厂区,虽然疲倦,但很痛快,彼此也更加亲近了。
但这种生活没有持续多久。继父被解除了职务,他又消失了。母亲带着小弟弟尼古拉来到外祖父家,保姆的职责就落在我身上,因为外祖母进城去了,她住在一个富商家里,给人家绣祭坛上用的棺罩。
变得干瘦的母亲只能勉强地移动双腿,她像哑巴似的,用一双可怕的眼睛看着一切。小弟弟得了瘰疬病,两只脚的踝骨内都有溃疡,身体弱得不能大声哭,饿时只是颤抖着呻吟,饱了就打瞌睡,在瞌睡中奇怪地叹气,轻轻地打呼噜,像小猫叫。
外祖父关心地摸了摸他,说:“真要好好喂他,可我的饲料不够喂你们大家……”
母亲坐在墙角的床上,嘶哑地叹了一口气,说:“他要的不多……”
“那个要的不多,这个要的不多,结果就多了……”他把手一挥,转身对我说:“应该把尼古拉抱到室外晒太阳,放到沙土里……”我用口袋背来一大堆洁净的干沙土,放在窗下阳光处,照外祖父的指示,把小弟弟放进埋到脖子的沙堆里。小孩很高兴坐在里面,他甜蜜地眯着那不平常的眼睛,闪着亮光——这眼睛没有眼白,只有蓝色的瞳人,被发亮的圆圈包围着。
我立刻喜欢上弟弟了,我觉得,我心里想的一切他都知道。这时我躺在他身边的沙堆上,外祖父尖厉刺耳的声音从窗户里传出来:“俗话说,死并不是上策,你应当学会活下去!”
母亲一连咳了好久……
小孩把两只小手从沙土里伸出来,向着我摇着白色的小脑袋。他稀疏的头发白晃晃的,小脸显得苍老,但很聪明。
如果有鸡呀猫呀向我们走近,科利亚[63]就久久地注视它们,然后看着我,露出一丝微笑,这微笑使我感到不好意思:弟弟是不是已经感觉到我跟他在一起无聊,想扔下他跑到街上去?
院子狭小、拥挤和脏乱,从大门开始,是一排用锯剩的木板边盖成的棚子、柴房和地窖,然后它们拐个小弯,最后是一间澡堂。房顶上堆满了破船板、劈柴、木板、湿木屑,这些都是小市民们在冰流和春汛季节从奥卡河打捞来的。院子里也乱七八糟地堆满各种木材,这些湿透了的木材在阳光下冒着热气,散发着一股霉味。
旁边有一家屠宰场,几乎每天早晨在那里都听得到小牛和绵羊的叫声,血腥味浓烈得使我感觉到:这气味振荡在满是灰尘的空气里,形成了一张透明的红网。当牲口因两角之间的头部被斧背打蒙而吼叫时,科利亚眯缝起眼睛,撅起嘴唇,大概是想学这种声音,但只是吹着气:“呼——呜……”
中午,外祖父从窗口伸出头来,喊道:“吃午饭!”
他把小孩放在膝上,亲自喂他。他把土豆和面包嚼碎,屈着指头把这些送进科利亚的小嘴里,涂满了他的薄嘴唇和尖下巴。外祖父喂了一点点儿,就掀起小孩的衬衫,用指头按一按他那鼓起的小肚子,自言自语:“也许够了吧?要不再喂点儿?”
从近门的黑暗角落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您不明明看见他在伸手要面包吗?”
“小孩蠢!他不可能知道自己该吃多少……”
外祖父又把嚼碎的东西送进科利亚的嘴里。看着他这样喂孩子,我羞得心疼,感到喉咙下面窒闷和恶心。
“好了!”外祖父终于说,“把他抱给母亲吧!”
我抱着科利亚,他哼着往桌子那边挺。母亲迎着我站起来,嗓子里呼噜噜的。她伸出皮包骨头的胳膊,细长的身子像一棵只剩残枝败叶的枞树。
她完全像个哑巴了,偶尔气冲冲地说几句,要不就整天默默地躺在角落里等死。她快死了,这一点我当然能感觉到,也能意识到,而且外祖父无数次地、令人讨厌地讲到死。每到晚上院子里已经变黑,像羊皮一样臭烘烘的霉味钻进窗户的时候,他讲得尤其令人讨厌。
外祖父的床摆在门对面的角落里,几乎就在圣像下面。他睡觉时总是把脑袋冲着那些圣像和小窗户,他长时间地躺在那黑暗处嘟哝着:“死期就到了。我们有什么脸去见上帝啊?说什么好啊?忙碌了一辈子,也干了些什么……可到头来落了个什么下场啊?……”
我是在火炉和窗户之间的地板上睡觉,这地方对我来说不够长,我得把两只脚伸到炉口的空地方,忍受蟑螂搔痒。我在这个角落见到不少使我幸灾乐祸的事:外祖父做饭时,常让炉叉和火钩的尖端碰坏窗户的玻璃。他这样一个聪明人,竟不去考虑把炉叉截短,真令人好笑和奇怪。
有一次,罐子里有什么东西烧煳了,他慌忙用炉叉猛力一拉,叉头碰掉了窗框中间的一根横木和两块玻璃,弄翻了炉台上的罐子,把它打碎了。这使老头儿很苦恼,竟坐到地板上哭起来:“我的主啊,我的主啊……”
一天,趁他出去的时候,我拿起切面包的刀把炉叉剁掉了大约四分之三,可是外祖父看见我干的这活儿以后,骂起我来:“该死的魔鬼,应该用锯子锯掉,用锯不用刀!锯下的两端可以做擀面杖,可以卖,鬼孙子!”
他挥动着双手跑到过道里去了。母亲对我说:“你不要管闲事……”她是在八月的一个星期天中午死的。继父刚从外地回来,他在一个地方又找到了工作,外祖母带着科利亚已经搬到他在车站旁边住的一所清洁的小住宅里。过几天母亲也要搬过去。死的那天早晨,她轻轻对我说,声音比平时清楚而轻松:“你去告诉叶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我请他来!”
她一只手扶着墙,从床上欠起身,坐起来补充了一句:“快去!”
我觉得她在微笑,眼睛里好像闪着一种新的神情。继父正在做弥撒,外祖母又把我打发到一个摆摊子的犹太女人那儿买烟叶,不巧没有现成的烟叶,只好等着她研好烟叶,然后把它带回给外祖母。当我回到外祖父那里时,母亲坐在桌子旁,穿着一件干净的淡紫色连衣裙,头发梳得很漂亮,跟从前一样有派头。
“你好些了吗?”我问道,不知为什么有些害怕。
她可怕地看着我,说:“你过来!你去哪儿逛了,嗯?”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抓住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拿起用锯子改作的一把软的长刀,用刀面使劲地打了我几下,刀子从她手里掉下来。
“拾起来!给我……”
我拾起刀,扔到桌子上。母亲推开了我。我坐在炉子的台阶上,惊恐地注视着她。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挪动到自己的角落,躺到床上,用手帕擦着满脸的汗水。她擦汗的手不准确地动作着,有两次从脸旁落到枕头上,手帕竟擦在枕头上。
“给我水……”
我拿碗从桶里舀了水,她吃力地仰起头,呷了一点点,就深深地叹了一声,用那只冰冷的手把我拿水碗的手推开了。然后,她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圣像,把眼光移到我身上,动了动嘴唇,仿佛苦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把长长的睫毛垂放在眼睛上。她的两肘紧贴着两肋,双手摸着胸口,手指颤抖地向喉咙移动。她脸上浮现出暗影,渐渐加深,蜡黄的脸皮绷紧了,鼻子变尖了。她惊讶地张开嘴,但呼吸已经听不见了。我一只手端着碗在母亲床边站了很久很久,看着她的脸变冷、变硬、变灰。外祖父进来了,我对他说:“母亲死了……”
他向床上看了一眼:“你胡说什么?”
他走到炉子前去拿馅饼,把锅盖和烤锅弄得震耳地响。我看着他,我自己知道母亲死了,只是等他知道。
继父来了,他穿着帆布上衣,戴着白色制帽。他不声不响地拿起椅子,放到母亲床边,突然地把椅子往地板上一掼,哇地大叫了一声:“她真死了!瞧……”
外祖父瞪大了眼睛,手里拿着锅盖慢腾腾地离开炉子,跌跌撞撞,像瞎子一样。当母亲的棺材上撒满干沙土的时候,外祖母也像瞎子一样在坟堆里乱窜,她碰到十字架上,磕得满脸是伤。雅兹的父亲把她扶到看守屋里。趁外祖母洗脸的时候,他对着我悄悄地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唉,你呀,上帝可别让我失眠!你怎么了?孩子!人生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我说的对吧,外祖母?俗话说,富也好,穷也好,人人都要进棺材。是不是这样,外祖母?”
他望了望窗外,忽然从小屋里跳了出去,立刻却又跟维亚希尔一起回来,脸上放光,兴高采烈。
“你瞧,”他递给我一个折断了的马刺[64],说道,“瞧这是件什么东西?这是我和维亚希尔送给你的。瞧这小轮子,怎么样?准是哥萨克用过的,把它弄丢了……我想向维亚希尔买下这玩意儿来着,我给他两戈比铜币……”
“你胡说什么!”维亚希尔低声然而生气地说,可是雅兹的父亲在我面前走走跳跳,向他挤着眼说:“维亚希尔好厉害!就算是他送给你的吧,是他,不是我……”外祖母洗了脸,用头巾包好青肿的脸,叫我回家。我拒绝了,因为我知道葬后宴上他们会喝酒,也许还会吵架。米哈伊尔舅舅还在教堂的时候就叹着气对雅科夫说:“今天我们喝一杯,怎么样?”
维亚希尔努力逗我说话,他把马刺挂在下巴上,用舌头舔马刺上的小轮。雅兹的父亲故意哈哈大笑,扯起嗓子喊:“瞧,你瞧他在干什么!”
可是当他看到这一切并没有使我高兴时,就严肃地说:“算了,别瞎想了!人人都要死,连鸟也要死。我给你母亲坟墓铺上草皮,你乐意吗?我们现在就到野地里去——你、维亚希尔、我,亲爱的珊卡和我们一起去。我们铲一大片草皮,铺在坟墓上,再好不过了!”
我喜欢这样做,于是我们三个就去野地了。
母亲安葬后过了几天,外祖父对我说:“喂,列克谢,你不是奖章,挂在我脖子上不合适,你还是去‘人间’吧。”
于是,我走向了“人间”。注释:
[1]在死去的人眼皮上“盖铜钱”或“贴铜钱”是一种习俗或迷信做法,以使死者永远瞑目。
[2]“尼日尼”是地名,是“下诺夫哥罗德”的简称。但此词字面上表示“下”,“下面的”。
[3]“加尔梅克人”或译为“卡尔梅克人”,是俄罗斯境内一个少数民族。
[4]“鲁克”是爱称,“阿利克”的快读,但又是俄语中表示“葱头”意思的词。一语双关。
[5]“阿列克谢”是“我”的名,“阿利克”或快读的“鲁克”是其爱称,但还有别的“爱称”或“小名”,常用的是“廖尼亚”“阿廖沙”。
[6]“瓦留莎”是“瓦尔瓦拉”的爱称,后面出现的“瓦里娅”也是“瓦尔瓦拉”的爱称。
[7]“萨拉托夫”是鞑靼语,意为“黄色山城”。现今萨拉托夫州是俄罗斯联邦的一个州,位于伏尔加河下游,帝俄时期为著名的粮食贸易及锯木工业中心。
[8]阿斯特拉罕是今俄罗斯联邦阿斯特拉罕州的首府,位于伏尔加河下游,东南临里海。作者父母结婚后不久来此安家。
[9]“米哈伊洛”是“米哈伊尔”的别名。
[10]“茨冈人”指的是吉卜赛人,这种民族的远祖是居住在印度西北部的居民,自10世纪开始向外迁移,在西亚、北非、欧洲、美洲等地流浪,多从事占卜、歌舞等职业。在欧洲和亚洲的茨冈人过着游牧或半游牧的生活,但在苏联时期已经过定居的生活了。
[11]“米什卡”是“米哈伊尔”的卑称。
[12]“雅什卡”是“雅科夫”的卑称。
[13]原文此处为古斯拉夫语。
[14]古斯拉夫语,“雅科”意为“似乎”,“热”为语气词。
[15]前者意为“而雅科夫呢”,小舅舅就叫“雅科夫”;后者意为“我在皮肤里”。
[16]“阿廖什卡”是“阿廖沙”的卑称。外祖父一般都叫孙子、外孙的卑称。
[17]“萨什卡”是“萨沙”的卑称,即亲热中带贬意的称呼。
[18]“咸耳朵”似可意译为“死心眼儿”。
[19]这里指的是现在住在科米别尔米亚克民族自治区的芬兰人。
[20]“小茨冈”叫伊凡,“瓦尼亚”是小名和爱称。
[21]“瓦尼卡”是伊凡的爱称,比“瓦尼亚”更亲切。
[22]“列克谢”是“阿列克谢”的快读音。
[23]“凡纽什卡”和“伊凡卡”都是“伊凡”的爱称,但前者比后者更显得亲热。
[24]“茹克”是俄语音译,意为“甲壳虫”。
[25]助祭是教会里职位最低的神职人员。
[26]“雅沙”是“雅科夫”的爱称。
[27]《圣经》中,大卫王是犹太以色列王,宗教诗歌的作者和音乐家。
[28]“格里沙”是“格里戈里”的小名和爱称。
[29]比爱称“廖尼亚”还亲切。
[30]即氯化汞。
[31]克瓦斯是俄罗斯人喜欢喝的一种清凉饮料,用面包或水果等发酵制成。
[32]旧俄历3月26日是加百利节。
[33]“阿库利娅”是“阿库林娜”的爱称。
[34]押沙龙是大卫王的儿子,他刺死哥哥,起兵篡夺王位,后兵败身亡。
[35]拿破仑(1769—1821),即拿破仑·波拿巴,是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1812年,法国入侵俄国,兵临莫斯科城下,但最后惨遭彻底失败。
[36]普特是沙皇时期俄国的主要计量单位之一,是重量单位,1普特约合16.38千克。
[37]俄历5月9日。
[38]两人都是俄国著名的农民起义领袖。
[39]梁赞是俄罗斯平原中部城市,在奥卡河右岸。
[40]“米沙”是米哈伊尔的小名。
[41]楚瓦什是俄国境内的一个少数民族。
[42]这句连同上句看来是东正教教徒祷告中的开场白。
[43]叶夫列姆·西林(4世纪),神甫,教会著作家。
[44]“民间字体”即现在通用的字体。阿廖沙跟外祖父学的是教会斯拉夫字体,所以说“不认识民间字体”。
[45]羊拐子是一种玩具,也是一种赌博工具,大多是用羊的蹄腕骨制成。
[46]这个名字慢说应为“塔季扬娜·阿列克谢芙娜”。
[47]“彼得鲁什卡”是“彼得”的小名或爱称。
[48]“丹尼卡”是塔季扬娜的爱称。
[49]相传,格奥尔吉是基督教圣徒,他曾战胜毒龙。沙皇俄国曾在铜币上铸造他战胜毒龙的像。
[50]“瓦里卡”是“瓦尔瓦拉”的卑称。
[51]维亚捷姆斯基公爵(1792—1878),俄国诗人,评论家。
[52]“马特里娅”是“马特廖娜”的爱称。
[53]东正教的圣诞节到主显节,中间有十二天。
[54]俄语又音译为“别洛耶湖”,在俄罗斯平原西北部。
[55]我在唐波夫省波里索洛列勃斯基县科留潘诺夫卡村听到这个神话的另一种说法:宝刀杀死了毁谤后妈的继子。——作者原注
[56]“马克西莫什卡”是“马克西姆”的卑称。
[57]“叶尼亚”是“叶夫盖尼”的爱称。
[58]这里指1877—1878年的俄土之战。
[59]俄语中,“红方块爱司”的转义为“苦役犯的标志”,当时俄罗斯被判罚苦役的犯人背上缝一块红色或黄色方布。
[60]赫里桑夫主教是论文《古代世界的宗教》、政论《埃及轮回》、论文《论婚姻和『妇』女》三部著作的作者。后一篇论文我年轻时读过,曾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篇论文的题目我可能记错,它发表在19世纪70年代某神学杂志上。——作者原注
[61]1俄磅合409.51克。
[62]“维亚希尔”是俄语音译,其字面意思是“林鸽”。
[63]“科利亚”是“尼古拉”的爱称。
[64]马刺是钉在骑兵靴子后跟上的铁掌,马刺尖上有个小轮子。
在人间
【第一节】
我来到人间,在城里中央大街一家号称“时兴鞋店”的店铺里当“学徒”。
我的老板是个身材溜圆的矮个子,栗色的脸膛上坑坑洼洼,牙齿青绿,眼睛缝里积满了眼屎。我觉得他是个瞎子,为了确认这一点,我故意对他挤眉弄眼。
“别做鬼脸。”他小声却严厉地说。
我可不高兴这双混浊的眼睛看见我,也不相信这种眼睛能看见我的举动,也许老板只是猜想我在挤眉弄眼吧。
“我说了,别做鬼脸。”他更小声地教导我,两片厚嘴唇似乎没有动。
“不要抓挠。”他干巴巴的话语像虫子一样轻轻地爬进我的耳朵,“你是在城里中央大街上一等店里做事,这你要记住!学徒应该像雕像一样站在门边……”
我不知道雕像是什么,也不能不抓挠。从手掌到胳膊肘,两只手都长满了红斑和脓疮,疥疮虫咬得我实在受不了。
“你在家里干什么活儿?”老板问时,仔细打量着我的双手。
我详细告诉了他。他生气地说,同时摇晃着贴满花白浓发的圆脑袋:“捡破烂儿——还不如要饭,还不如偷。”
我却不无自豪地说:“我也真偷过哩!”
这时,他把两只像猫爪子一样的手放到柜台上,两只眼睛大惊失色地盯着我的脸,低声嘶哑地说:“什——什么,你偷过,怎么回事?”
我就把自己偷东西的事告诉了他。
“唔,这算不了什么。你要是在我店里偷皮鞋,或者偷钱,我就把你送进监狱,一直关你到老……”他说这话时,不动声色。我却吓坏了,也更不喜欢他了。
除了老板,在店里照看生意的还有我的表哥萨沙·雅科夫和一个动作灵活、喜欢唠叨、脸色红润的大伙计。萨沙穿着红褐色的常礼服和松腿裤,马夹上系着领带。他很骄傲,根本看不起我。
外祖父带我见老板时,还请萨沙帮助我、教导我。萨沙神气十足地皱起了眉头,预先提出条件:“那得叫他听我的话。”
外祖父把一只手放在我头上使劲按,按得我低下头:“你要听萨沙的话,他年纪比你大,地位也比你高……”
萨沙便瞪大眼睛教训我:“外祖父的话你可要记住!”
于是,从第一天起,他开始热衷于摆架子了。
“卡希林,别老瞪着眼珠子!”老板叮嘱他。
“我,我根本没有,东家。”萨沙弯下腰回答,可是老板并未就此罢休:“不要老沉着脸,顾客会当你是头好斗的山羊……”大伙计毕恭毕敬地笑着,老板难看地撇着嘴,萨沙则满脸通红地躲到柜台后面去了。
我不喜欢这种谈话,许多话我听不懂,有时觉得他们在讲外国话。
每当女顾客进门,老板便把一只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摸着胡子,同时脸上堆起甜蜜的微笑,这使他两颊布满了皱纹,却并未改变那双瞎子似的眼睛。大伙计挺直腰板,两个胳膊紧贴胸的两侧,两只手恭敬地捧着。萨沙颤抖地眨巴着眼睛,极力想掩藏起那凸出的眼珠。我站在门口,偷偷地搔了搔双手,注意观察这一套卖货的礼节。
大伙计跪在女顾客面前,巧妙地张开手指量鞋子尺寸。他两手直哆嗦,小心翼翼地接触女人的脚,生怕把它碰坏了。那只脚很粗,大腿像一只细脖子、大肚子的溜肩膀式酒瓶,倒立在那里。
有一次,一位太太抖动着脚,畏缩着身子,喊叫起来:“哎哟,你弄得人好痒啊……”
“太太,这是出于礼貌……”大伙计赶忙热心地解释。
他跟女顾客那种黏糊劲儿,实在叫人好笑。为了不笑出声来,我把脸转向玻璃门,可还是忍不住要看看他卖货的情景,因为大伙计的那套“手法”实在引起了我的兴趣,同时我又觉得自己永远也学不会这么礼貌地张开手指、这么灵巧地给别人穿鞋子。老板常常退到柜台后面的小房里,也把萨沙叫进去,好让大伙计单独留下来跟女顾客周旋。有一次,大伙计摸了一下金发女顾客的脚,然后把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起吻了吻。
“哎哟!”女人叹了一口气,“看你多调皮!”
他却故意鼓起腮帮,嘴里重重地发着声:“嗯……啧啧!”
我不禁大笑出声,笑得前俯后仰,都站不稳了。我举手抓住了门把手,门被我拽开了,脑袋碰在玻璃上,把玻璃打碎了。大伙计冲着我跺脚,老板用手指上那只镶嵌着宝石的大金戒指敲打我的脑袋,萨沙想动手拧我的耳朵,但没有敢。在我们晚上回家的路上,萨沙狠狠地教训我:“你这样胡闹,会被撵走的!而且,有什么可笑的?”
他给我解释,要是大伙计得到太太们的欢心,生意就好做了。他说:“太太们为了看一眼讨人喜欢的大伙计,即使不需要鞋,也会来买一双。可你就是不明白!叫人替你操心……”这话叫我感到委屈——谁也没有替我操过心,尤其是他。每天早晨,病恹恹的、爱生气的女厨子叫我起床,比叫醒萨沙要早一个小时。我得替老板一家人、大伙计和萨沙擦皮鞋,刷衣服,烧茶炊,给所有的炉子搬来柴火,把送午饭用的饭盒收拾干净。到了前面的店铺,我就要扫地、擦灰、准备茶水、给买主们送货,然后走回家吃午饭。我看门的差事这时由萨沙代替。他当然认为这有失他的尊严,总要骂我:“又笨又懒的家伙!又得替你干活儿……”
我很苦闷。我已习惯独立地生活在库纳维诺村的“沙土街”上,混浊的奥卡河岸边,或者田野、树林里,从早到晚,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这里,没有外祖母和那些小朋友,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里的生活暴露出它丑恶虚伪的真实面目,叫我生气。
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女顾客什么也没有买,她走后,三个人就都觉得受了委屈。老板收起他甜蜜的微笑,命令着:“卡希林,把货收起来!”接着他就骂:“呸!拱进来一头母猪!傻女人,在自个儿家里待腻了,就到人家店铺里来闲逛。要是我老婆,我可叫你……”
他老婆——一个黑眼珠、大鼻子、干瘦的女人,跺着脚叫唤他,像叫唤用人一样。
但常常是这样:他们送一个熟悉的女顾客出门时殷勤地鞠躬,说奉承话;送走以后,他们便厚颜无耻地说起她的坏话来。这时候,我恨不得跑出门追上她,把他们背后说的话告诉她。当然,我知道世人都在背后互相说坏话,可是这三个不管议论起谁来,都叫人特别气愤,似乎他们被某人批准为世上最优秀的人物,并被任命为对世界的裁判官。他们嫉妒许多人,却从不称赞任何人,他们知道每一个人的坏事。
有一次,一个年轻女子来到店里。她双颊绯红,两眼闪光,披一件带黑皮领子的天鹅绒大氅,美丽的脸像一朵鲜花露在毛皮领子上。她掀去肩头的大氅,递到萨沙手里,她显得更加漂亮了。淡青色的丝绸衣裳紧裹着苗条的身材,两耳上的钻石闪闪发光。她使我想起传说中的绝代佳人瓦西莉萨。我坚信她就是省长太太。他们毕恭毕敬地招待她,在她面前低头哈腰,奉若神明,满口的奉承话把嗓子都说哑了。三个人都像是被火烧火燎似的,在店里蹿来蹿去。他们的影子在四面橱窗的玻璃上闪动,我仿佛觉得周围的东西真的被大火烧着了,在火中熔化,眼看就要烧成另外的样子。她迅速挑选了一双昂贵的皮鞋,走了。
这时,老板咂了一下嘴,吹着口哨,说:“一条母——狗……”
“简直是女戏子!”大伙计轻蔑地说。
于是,他们相互谈起这位太太的情人们和她纵酒作乐的放荡生活。午饭后,老板在店铺后边的小屋里睡午觉,我打开他的金怀表,在表的机件上倒了几滴醋。他醒来后,双手拿着怀表进了店铺,惊慌地念叨着:“怎么回事?突然怀表出汗了!从来没有这种事——表还能出汗!莫非要出灾祸?”
虽然他店里和他家里的事把我忙得不可开交,但我还是感到无聊寂寞,简直烦闷死了,并且常常在琢磨着要闹出点儿名堂,好让老板把我撵走。
满身雪花的行人默默地、匆匆地从门口走过,他们好像是去公墓送葬——好像因为耽误了出殡的时间,忙着去追赶前面的灵柩似的。几匹马哆嗦地拉着车,吃力地在冰雪覆盖的坡地上走着。店铺背后那教堂的钟楼,每天凄凉地响着钟声——大斋期到了。“当——当”的钟声,像枕头撞击在人的脑袋上,不使你痛,却使你头和耳朵嗡嗡响。
有一次,我正在店门外面收拾刚到的一箱货,教堂里打更的老头儿走到我跟前。他走路歪着身子,身子骨软得像是用布做的,衣服烂得像被狗咬碎了似的。
“好小子,你给我偷双套鞋,行吗?”
我没有吭声。他在空箱子边沿坐下来,打了个哈欠,画了个十字,然后又说了一遍:“仅偷一双,行吗?”
“偷——不行!”我告诉他。
“可是有人偷呀,看在老人的份儿上!”
他跟我接触的那些人不同,使我对他产生了好感。我感觉他十分相信我会答应他,于是同意从通风窗里塞给他一双套鞋。
“那也行,”他并不显得高兴,而是平静地说,“不是骗我的吧?嗯,嗯,我看得出,你不会骗人……”
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用一只靴子的底蹭着又脏又湿的雪,然后点燃土烧的烟斗。突然,他吓唬我:“要是我作弄你呢?要是我拿着这双套鞋到老板那儿,说你按半个卢布的价卖给了我呢?一双套鞋的价钱在两个卢布以上,而你只卖半个卢布!拿钱买糖果了!要是我这样说呢?”
我发呆地望着他,好像他真照他说的这样做了,而他却仍旧望着自己那只靴子,吐着青烟,夹着鼻音继续轻言低语地说:“比方说吧,要是发现我是受了你老板的吩咐:‘你给我试一试那小子是不是偷东西。’那么又将怎么样呢?”
“我不给你套鞋了。”我生气地说。
“你既然答应了,你现在已经不能不给了!”
他抓起我的一只手,把我拉到身边,伸出一个冰凉的指头敲我的额头,懒洋洋地接着说:“你怎么无缘无故就说‘你拿去吧’?”
“是你自己求我的。”
“我求的东西可多了!要是我求你抢教堂,你会怎么样,你也去抢?难道这个人可以相信吗?你呀,真傻啊……”说完,他把我推开,站起身来,“我不要偷来的套鞋,我不是老爷,不穿套鞋。我只是跟你开开玩笑……因为你的单纯,到了复活节,我让你上钟楼,你可以撞钟,看看城市……”
“我熟悉城市。”
“从钟楼上看去,它可漂亮多了……”
他慢慢地走到教堂拐角后边去了,两只靴子的前端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沮丧又害怕:这老头儿是真的在开玩笑还是老板派来试探我呢?我实在怕走进店里。
萨沙从店里跑到院子里,吆喝道:“你在搞什么鬼?”
这下子我可火了,拿起钳子向他一扬。
我知道他和大伙计常偷老板的东西——他们把一双皮鞋或者布鞋藏到炉炕的烟囱里,等离开店铺时便塞进外套的袖筒里。我不喜欢这种事,也害怕这种事,我还记得老板的那次吓唬。
“是你偷东西?”我问萨沙。
“不是我,是大伙计。”他严肃地向我解释,“我只是帮他,他要我干,我就得听,不然他会对我使坏。老板嘛!他本人以前就是伙计,他什么都明白。可是你不能说!”
他一边说一边照镜子,学着大伙计平时的动作,不自然地伸开指头整理领带。在我面前他总喜欢摆架子、耍威风、压低嗓门吆喝我。他吩咐我什么时,总伸出一只手做推开的姿势。我个儿比他高,力气比他大,但我骨瘦如柴,行动笨拙。他结实丰润,油光满面。他穿着常礼服、松腿的长裤,我觉得这样很有气派,但他身上有一种令人不快和滑稽可笑的东西。他憎恨女厨子,她也真怪——心肠是好还是坏,令人琢磨不透。
“世上我最喜欢的是打架,”女厨子睁大黑亮、炽热的眼睛说,“什么样的打架我都喜欢。不论是斗鸡、斗狗,还是男人们打架,我都喜欢!”
要是两只公鸡或者两只鸽子在院子里斗,她就放下手里的活儿,盯着窗外,出神地看到争斗结束。她每天晚上对我和萨沙说:“孩儿们,你们坐着干什么?打打架多好呀!”
“傻婆子,我不是孩子,我是你的二伙计!”
“我可看不出来,在我眼里,只要没娶老婆,就是孩子!”
“傻婆子,傻脑袋瓜……”
“魔鬼聪明,可是上帝不喜欢他。”
这句俗话惹火了萨沙,萨沙故意刺激她,她却轻蔑地瞟了萨沙一眼,说:“嗨,你这个蟑螂!上帝的过失!”萨沙不止一次教唆我,要我在女厨子熟睡时往她脸上抹点儿煤烟和黑鞋油,在她枕头上插一些大头针,或者用别的方式跟她“开玩笑”。可是我害怕女厨子,而且她睡得并不熟,常常醒来;她醒来就点上灯,坐在床上,望着墙角一个地方发呆。有时候,她走到我睡的炉炕旁边,推醒我,哑着嗓子说:“我的好阿列克谢,我睡不着,不知为什么我害怕,你跟我说说话吧!”
我像是在睡梦中跟她说了些什么,她默默坐着,摇晃着身子。我感觉,她热乎乎的身上散发着白蜡和神香的气味,我觉得她快要死了,甚至马上就会一头栽倒在地板上死去。由于害怕,我故意提高嗓门,她阻止我说:“嘘,嘘!小声点儿!要是坏蛋们醒了,他们会把你当我的情人哩……”
她坐在我身边,总是一个姿势:弯着背,两只手掌放在双膝中间,用骨瘦如柴的双腿夹住。她胸脯扁平,甚至从厚实的麻布衫里露出一排排肋骨,像干木桶上的铁箍子一样。她默默地坐了好久,突然轻轻念叨起来:“还是死了的好,活着总是这样心烦……”或者她又突然在问谁:“我就这样活到头了,嗯?”
“睡吧!”我刚开口,她就打断了我的话,直着腰站起来,她灰色的身影静悄悄地在厨房的黑暗中消失了。
“妖婆!”萨沙在背后这样叫她。
我挑唆他:“你敢当面这样叫她?”
“你以为我会怕她?”但他立刻皱起了眉头,说,“不,我不敢当面叫,说不定她真是个妖婆……”
女厨子看不起任何人,对谁都气呼呼的,对我也一点儿不宽容,她早晨六点钟就使劲拉我的腿,叫喊:“还贪睡!快起来搬柴火!烧茶炊,削土豆!……”
萨沙醒了,抱怨说:“你大喊大叫什么,我告诉老板去,吵得人不能睡……”
她迅速挪动那副枯瘦的骨架在厨房忙活儿,瞪着因失眠而发红的亮眼睛,对萨沙说:“哼,真是上帝的过失!我要是你的后妈,就拔掉你的头发。”
“死婆子!”萨沙骂道,并且在去店铺的路上开导我:“要想法把她撵走。要偷偷地在所有吃的东西里加盐,如果样样东西都咸得发苦,她就得滚蛋。要不就加煤油!你干吗发愣啊?”
“那你呢?”
他生气地哼了一声:“胆小鬼!”我们俩亲眼目睹了女厨子的死状:她弯着腰端茶炊,好像被人推了胸口一下子,突然身子瘫倒,然后两手向前伸,默默地侧身栽倒在地,血从嘴里流出来。
我们当时就明白她死了。两人都吓呆了,久久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萨沙跑出厨房,我却不知道如何是好,身子靠在窗户旁边有亮的地方。
老板进来后,皱着眉头蹲下来用一个指头触了触她的脸,说:“真的死了……怎么回事呀?”
于是,他对着屋角圣徒尼古拉小圣像画十字祷告了一会儿。然后,他对着过道,命令萨沙:“卡希林,快去报告警察局!”
一个警察来了,他在屋里转了一会儿,拿了点儿茶钱,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带来一个赶大车的。他们一个扛着头,一个扛着双脚,把女厨子扛到街上去了。老板娘站在过道往屋里看了一眼,吩咐我说:“把地板擦洗干净!”
老板却说:“幸好她死在晚上……”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上床睡觉的时候,萨沙特别温和地对我说:“别熄灯!”
“你害怕?”
他用被子蒙住头,久久地躺着不吭声。夜静悄悄的,它仿佛在倾听什么、等候什么。我觉得钟声马上就会撞响,全城的人会突然吓得乱跑乱叫。萨沙从被窝里伸出鼻子,轻声对我说:“来,上炉炕,睡在我旁边,好吗?”
“炉炕上太热。”
他沉默了一下儿,说:“她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这个巫婆!……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他开始讲起死人来,说他们从坟墓中出来,在城里要转悠到半夜,寻找自己的家和家里的亲人。“死人只记得城市,”他小声地说,“是不记得这些街道和房屋的……”夜越发寂静,似乎也越发黑了。萨沙微微抬起头问:“想看看我的箱子吗?”
我很早就想知道他箱子里藏着什么东西。箱子是锁着的,锁挂在那里。他每次开箱子,总是特别警觉,要是我往里面看一眼,他就粗暴地问:“你想干什么啊?”
这一次,当我表示同意之后,他爬起来,坐在炕上,又用他那命令的口气指使我把箱子放到他脚跟前。钥匙跟贴身的十字架一起,用一条带子挂在他脖子上。他朝厨房的黑暗四角扫了一眼,煞有介事地皱起了眉头,开了锁,吹了吹箱子盖,好像箱子烫手似的,最后他稍微打开了箱子盖,用手从箱子里掏出几套衣服来。
里边装了半箱子的东西:药盒子、各种颜色的茶叶包装纸、装皮鞋油的铁盒和沙丁鱼罐头盒。
“盒子里面是什么呀?”
“你马上会看见的……”
他盘着双腿把箱子夹在中间,弯腰伏在上面,轻轻地念起祷文:“求圣父保佑……”我盼望里边能有玩具,因为我从未有过玩具。平时我表面上对玩具满不在乎,但实际上很羡慕有玩具的人。萨沙这么大的人还有玩具,这令我很高兴。虽然他害羞地把玩具藏起来,但这种心情我是能够理解的。
他打开第一个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副眼镜框,架在鼻梁上,很严肃地看着我,说:“没有镜片也无所谓,本来就是这种眼镜嘛!”
“让我看一看!”
“它不适合你。这是黑眼睛戴的,你眼睛好像是浅色的。”他解释完了,又装出主人的派头使劲儿咳嗽了一声,但马上害怕地扫了厨房一眼。另一个鞋油盒子里装满各色各样的纽扣,他自豪地向我解释:“这都是从街上捡来的!我自己捡的。已经有三十七颗了……”
第三个盒子里放着大的铜质大头针——也是在街上捡来的,然后是皮靴上的铁后掌——有磨坏的,有破损的,也有完好的,还有皮鞋和便鞋上的扣钩、一个铜的门把手、一根破旧的骨制手杖柄、一把姑娘用的梳子、一本叫《圆梦与占卜》的书以及很多这一类有价值的东西。
我捡破布、骨头时,这种全不值钱的玩意儿我一个月里就能轻而易举地收集到十倍之多。萨沙的这些东西使我感到失望和难过,不禁对他心生怜悯。可是每一样东西他都仔细地观赏着,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他的厚嘴唇神气十足地向上撅起,凸出的眼睛深情地、关切地看着,但那副“眼镜”使他那张孩子气的脸变得滑稽可笑。
“你要这些干什么?”
他从眼镜框里瞅了我一眼,用清脆的童音高声问道:“我送你点儿什么,你要吗?”
“不,我不要……”
由于我的拒绝和不重视,他显然感到难过和生气。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对我说:“你拿条毛巾来,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擦干净,全沾上灰了……”
当东西都擦干净后放好了,他才钻进了被窝,脸对着墙。下雨了,雨点从屋顶上滴答下来,风吹打着窗户。
萨沙仍然脸对着墙,说:“等园子里地上干一些,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你准会大吃一惊的!”我没吭声,铺被子准备睡觉。
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坐起来,两手抓挠着墙,无比真诚地说:“主啊,我害怕……我害怕死了!求求主怜悯我!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时我也吓得说不出话来——我仿佛觉得,女厨子像她生前那样,正倚着窗口,对着院子,背朝着我,低着头,额头贴着玻璃,站在那儿看公鸡打架。
萨沙号啕大哭,双手挠着墙,两腿抽搐。我像踩着滚烫的煤块一样,吃力地挪动双腿,头也不回地穿过厨房,走到他身边躺下。我们大哭了一场,哭累了才睡着。
过了几天,一个什么节日到了。我们在店里做了半天生意,回到老板家吃了午饭。在老板和他家里人饭后睡午觉的时候,萨沙神秘地对我说:“咱们走吧!”
我猜到,我现在是去看那件我“准会大吃一惊的”东西了。
我们来到园子里。在两座房子中间一块狭窄的空地上立着十五六棵老椴树,粗壮的树干上长满厚厚的青苔,光秃秃的枝条死气沉沉地伸展着,上面连一个乌鸦的窝儿也没有。这些树简直像公墓里的一个个墓碑。除了这些椴树,园子里既没有灌木,也没有草丛。几条小径被人踩得像生铁那样硬。小径以外,从去年的落叶下面露出光秃秃的地面,不过也蒙上薄薄一层绿色的霉,像池塘的积水上覆盖着的浮萍一样。
萨沙拐了个弯儿,走到那临街的围墙边,在一棵椴树下站住了。他鼓起眼睛,瞅了一下邻居那座房子昏暗的窗棂,蹲下来,两手扒开一堆落叶,一棵大树根『露』了出来,旁边有两块砖,深深陷在土里。他掀开砖,下面是一块盖房顶用的洋铁皮,洋铁皮下面是一小块方木板。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通向树根下边的大窟窿。
萨沙划了根火柴,点着蜡烛,把烛头伸进窟窿里,对我说:“你瞧!可别害怕……”
他自己显然害怕了。拿蜡烛的那只手直哆嗦,脸色变青了,嘴唇张开得怪难看,眼睛湿了。他偷偷地把另一只空手缩到背后。他的恐惧也传染给了我。我小心翼翼地向树根下面的洞里望去——树根成了洞顶。萨沙点燃的三支蜡烛对着洞的深处,洞里一片蓝光。洞身相当大,有一只水桶深,可是比水桶大。洞的四壁贴满各种颜色的碎玻璃片和茶具碎瓷片。洞中央微微隆起的地方盖着一小块红布,上面搁着一口用锡纸糊成的小棺材,一小块锦缎像棺材罩之类的东西一样盖在棺材上面,下面露出一只麻雀的两只灰色爪子和带着尖嘴的小头。棺材后面有一个隆起的灵台,上面平放着一个护身的铜十字架。三支蜡烛就被安放在灵台周围的烛台上,烛台上贴着包糖果用的银灰色和金黄色的锡纸。
蜡烛的火苗飘向洞口,昏暗的洞里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火星和斑点。蜡烛的气味、热烘烘的腐烂味和着泥土气息向我的脸扑来,那火花如同被击碎的彩虹,使我眼花缭乱。这一切使我又难受又惊奇,压住了我的恐惧。
“满意吗?”
“这是干吗?”
“小教堂,”他解释说,“像不像?”
“不知道。”
“这麻雀儿就是死人!它也许会显灵的,因为它是无辜殉难的……
“你找到它时它就是死的吗?”
“不,它飞进仓库里,我用帽子罩住它捂死的。”
“干吗要这样?”
“不干吗……”
他瞪着眼瞅着我,又一次问:“好玩吗?”
“不好!”他马上低头转向洞口,迅速盖上木板和铁皮,把两块砖埋进土里,站起身,拍去双膝上的泥土,严厉地问:“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可怜麻雀。”他像瞎子一样,眼睛一动不动地瞧了我一阵儿,然后对着我胸部推了一把,大声骂道:“笨蛋!你说不喜欢,是出于妒忌。你以为,你在‘缆索街’花园里做的那个比这个好?”
我想起自己做的凉亭,便坚定地回答:“当然比这个好!”
萨沙甩掉肩头披的常礼服,扔到地上,挽起袖子,向两个手心啐了唾沫,提议说:“既然这样,我们干一仗!”
我不想打架。烦闷压得我心力交瘁,表哥这副凶相使我很不舒服。
他猛扑过来,一头撞在我胸前,把我撞倒,骑在我身上吆喝道:“要活还是要死?”
我的力气本来比他大,当时我生气极了。不一会儿,他就趴在那里,脸朝地,双手抱头,发出嘶哑的哀叫声。我吓坏了,赶忙拉他起来,可是他四肢乱打乱踢,弄得我更害怕了。我走到一边,不知怎么办。他却抬起头来说:“你以为自己赢了吗?我就这么躺着,一直等老板或他家里人看见,然后我告你的状,你就会滚蛋!”
他连骂带威胁,这激怒了我,我索性跑到洞跟前,抽出里边的石头,把这安放着麻雀的棺材扔到围墙外面的街上,又把洞里的东西全掏出来,然后用双脚踩踏。
“你看,我就这么赢你!”
萨沙对我的暴行表现得很奇怪:他坐在地上,微微张开嘴,皱起眉头,看着我做这一切,一声也不吭。等我做完了,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抖掉身上的土,把常礼服往肩头一披,平静却恶毒地说:“你等着瞧,马上有你受的,用不了多久!要知道,这些我都特意给你安排好了,等着瞧魔法吧!哼……”
他的话像一记拳头打在我身上,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全身发冷,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沉着更把我镇住了。
我决定明天就逃离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老板,摆脱萨沙和他的魔法,摆脱这愚蠢无聊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新来的女厨子把我叫醒,大声嚷道:“天哪,你的脸怎么了?……”
“魔法开始了!”我想到自己要倒霉了。
可是女厨子放声大笑,连我也不由得笑出声来。我拿她的镜子一照,原来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煤烟。
“是萨沙干的吧?”
“难道是我?”女厨子可笑地叫道。
我动手擦皮鞋,手一伸进鞋子,一根大头针就扎进了手指。
“这就是他的魔法啊!”
每只靴子里都发现了大头针和缝衣针,安放得很巧,正好扎进我的手掌。于是,我舀起一勺冷水,对着那个还没睡醒或者正在装睡的“魔法师”的脑袋泼了个痛快。
可是我心情仍然十分不好。我眼前总是浮现出装着麻雀的棺材、蜷曲的灰色爪子、可怜地向上翘起的蜡一样的尖嘴,以及洞里那些似乎要喷射却又喷射不出彩虹的五颜六色的火花。棺材越来越大,爪子越来越长,抬得越来越高,颤抖着,像活的一样。
我决定当天晚上就逃走。可是午饭前我在小煤油炉上用饭盒热汤时,由于走了神,居然把汤烧开了。我正要灭火,饭盒碰翻在我的双手上,于是我被送进了医院。
现在我还记得住院时的那场噩梦:一些灰色和白色人影,穿着死人的尸衣,在摇晃的黄色灯光里盲目地乱窜,嘴里念叨着、呻吟着。一个高个儿,长着像胡子一样的眉毛,拄着双拐,摇晃着那大把黑胡须,一边打着口哨,一边吆喝:“我要向圣明的主教告发!”
这里的病床使我想到棺材,鼻子朝天躺着的病人像一些死麻雀。黄色的四壁左右摇晃,天花板凸起来像一张风帆,地板泛起了波浪,一排排病床在地板上时而合并,时而分开,房里的一切都站不稳,可怕极了。窗外面,树枝像鞭子一样插在那儿,好像在被谁摇动着。
一个棕红头发的瘦小个儿——一个死去的人,在门口蹦蹦跳跳,他用两只短胳膊拽自己的殓衣,同时发出尖叫:“我不需要这些疯子呀!”
拄着双拐的高个儿对着他的脑袋吆喝道:“圣明的主教阁下……”
外祖父、外祖母,而且所有的人都经常说:医院里折磨人。我认定自己这条命完了。一个女人戴着眼镜,也穿着殓衣,走到我身边,在我床头边一块黑板上写了些什么。粉笔碎了,粉末纷纷落到我头上。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什么也不叫。”
“你总有个名字吧?”
“没有。”
“别胡闹,要不会挨打的。”
她来以前我已经认定自己会挨打的,所以干脆不再答理她。她像一只猫,用鼻子哼了一声,不声不响地走了。
房里点亮了两盏灯,黄色的火苗挂在天花板下面,像一双失神的眼睛。它们挂在那儿,在那儿眨巴着,它们像是要靠在一起了,那刺眼的黄光令人心烦意乱。
屋的一角不知谁在说:“来玩牌吧?”
“我少一只手怎么玩?”
“啊,你的那只手给锯掉了。”
我马上想象到:这只手是因为他玩牌而被砍掉的。他们在弄死我以前会怎么样折磨我呢?我的两只手痛得如火烧一般,跟撕裂一样,好像有谁在抽取里面的骨头。由于害怕和剧痛,我轻轻地哭起来。为了不让人看见眼泪,我闭上眼睛,但泪水冲开眼睑,从眼角涌出来,流过太阳穴,进到耳朵里。
夜深了,大家都躺在病床上,躲到灰色的被子里,房里渐渐地静下来,只有一个人在角落里嘟哝:“不会有什么结果,那男的是废物,那女的也是废物……”
真想给外祖母写封信,要她赶快来,趁我还活着,把我从医院偷出去。可是不能写,两只手不能用,也没有笔和纸。我只能自己试试,看能不能从这儿溜走。
夜变得越来越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永远不会天亮了。我悄悄地下了床,走到门口,门是半开着的。走廊里一张有靠背的长木椅上,灯光下一个刺猬似的灰白色脑袋竖在那里,喷着烟,两只深陷的黑眼睛望着我。我来不及躲了。
“谁在溜达?到这边来!”
话音很轻,一点儿也不吓人。我走过去,看到了一张圆脸,满腮的胡子像短发,头发比胡子长,乱蓬蓬地竖着,在灯光下发出银白色的光,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假如他的胡须和头发更长一些,那就跟耶稣的门徒彼得一般模样了。
“你是烫伤了手吗?你干吗半夜里闲溜达,这合乎哪条规定呀?”
他对着我的胸脯和脸上喷了满口的烟,用一只暖呼呼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拉到他身边。
“害怕吗?”
“害怕!”
“来这儿的人,开头都害怕。可是并没有什么可怕的,特别是同我在一起——我不让谁受委屈……你想吸烟吗?噢,你不能吸。你吸烟还早,再等过两三年……你爸爸妈妈呢?爸爸妈妈都没了!哦,也不需要他们——没有他们,我们也能活下去。可是有一点:不能胆小,懂吗?”我好久没有遇到能这样随和、亲切,能用这样明白的词句说话的人了。听了他的话,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领我回到病床以后,我求他:“跟我坐一会儿吧!”
“行。”他答应了。
“你是什么人?”
“我?当兵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兵,高加索兵。我还打过仗,哪能没打过仗呢?兵就是打仗的。我跟匈牙利人打过仗,跟切尔克斯人、波兰人都打过——跟多少人打过仗啊!老弟,打仗可真是最大的胡闹!”我仅仅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时,外祖母穿着黑衣坐在兵原来的地方,兵却站在她身边说:“走吧,这儿的人都死光了,不是吗?”
病房里,太阳一会儿把屋子里的一切都镀上金色,一会儿又躲藏起来,一会儿又出来,明晃晃地照着每一个人,真像个淘气的孩子在游戏。
外祖母弯着身子问我:“怎么啦,小宝贝?烧伤很严重吗?我跟他——这个红胡子魔鬼大爷说了……”
“我这就去办好一切手续。”兵说着就走开了,外祖母擦着脸上的眼泪,说:“这个兵原来是我们巴拉赫纳市人……”
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一直没有吭声。医生来了,为我包扎了伤口。于是我跟着外祖母坐上了马车,在城内的街道上转开了。她告诉我:“外祖父在家里简直发疯啦!他本来就已吝啬得叫人恶心!不久前,他的一个新朋友——一个叫‘马鞭子’的毛皮匠,又把他《赞美诗》里夹的一百卢布钞票拿走了。竟出了这种事,唉!”
阳光灿烂,云彩像白色的飞鸟在天空翱翔。我们沿着伏尔加河上的小木桥向对岸走去。冰层直往上膨胀,咔嚓咔嚓地响,河水在桥板下哗啦啦地叫。集市上那座大教堂的红色屋顶上,几个金十字架闪闪发光。路上遇见了一个宽脸庞的女人,怀里抱着一大把细嫩的柳枝——春天来了,复活节快到了。
我的心高兴得颤抖起来,像云雀亮开了翅膀。
“我太爱你了,外祖母!”
我的话并没有使她惊喜,她用平静的语气对我说:“因为是亲人嘛!不是我夸自己,我敢说,连外人也都喜欢我哩。感谢圣母!”她微笑着,又加了几句:“圣母高兴的日子快到了,她的儿子就要复活了!可是瓦留莎,我的女儿呢?”
她沉默了……【第二节】
外祖父在院子里迎接我——他双腿跪着,用斧头砍削一个像木楔子之类的东西。他扬起斧头,像是要向我脑袋扔过来似的,然后,摘掉棉帽,讽刺地说:“您好啊,尊敬的大老爷,退休啦?哦,现在可以清闲了,是呀!您呀您……”
“得啦,得啦!”外祖母急忙说,挥手赶他走。进了屋,她一面烧茶炊,一面说:“你外祖父现在穷得什么也没有了。他原来有几个钱,全都交给干儿子尼古拉去放利息,大概没有向他要字据——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反正钱没了,变成穷光蛋了。这都是报应,因为我们不帮助穷人,不可怜受难的人。上帝于是想到我们家了:为什么我先前要分给卡希林家财产呢?上帝这样一想,就把全部财产没收了……”
她看了一眼四周,告诉我:“我还是想讨好讨好上帝,求他别把老爷子迫得太厉害——现在我每到半夜,就把自己帮工挣来的钱悄悄送给穷人。你要是愿意,今夜我们就去——我有钱……”
外祖父走进来,眯缝着眼,问:“你们已准备好吃饭了吧?”
“没有你的事,”外祖母说,“你要是愿意,就坐下来和我们一块儿吃,够你的份儿!”他在桌边坐下,小声说:“给我倒一杯……”
屋子里的摆设都没有动,只是母亲生前占据的那一角凄凉地空着,再就是外祖父床边墙上头贴了一张纸,用粗大的印刷字体写着:“唯一永生的救世主耶稣,愿您神圣的名字每日每时与我的生命同在!”
“这是谁写的?”
外祖父没有吭声。等了一会儿,外祖母微笑着说:“这张纸值一百卢布哩!”
“不关你的事!”外祖父大声说,“我要把所有东西都送给别人!”
“要送可没有东西了,有东西的时候你没有送。”外祖母安静地说。
“住嘴!”外祖父呵斥她。
屋子里一切照常,一切按老样子。
科利亚睡在屋角高箱子上那个装衣服的篮子里,他醒过来,从篮子里向我望了一眼,眼睑边缘隐约露出一条条青筋。他比以前更加憔悴、衰弱、消瘦了。他没有认出我,一声不响地翻过身,又闭上了眼睛。
街上等着我的是各种伤心的消息:维亚希尔死了,是在受难周[1]“被风车压死的”;哈比到城里谋生去了;雅兹锯掉了双腿,不能闲逛了。黑眼睛的科斯特罗马告诉我这些消息后,生气地说:“小朋友们死得也太快了!”
“不是只死了维亚希尔一个吗?”
“谁要一走,街上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就跟死了一样。你刚跟他交上朋友,刚熟悉,他就被打发出去干活儿了,再不就是死了。对了,你们院子里,切斯诺科夫家隔壁,最近搬来了叶夫谢延科一家人。他家有一个小伙子,叫纽什卡,人不错,怪机灵的!他有两个姊妹,一个还小,另一个是瘸子,拄着一条拐棍走路,长得很漂亮。”
他想了一下儿,又补充说:“兄弟,我跟丘尔卡都爱上了她,我们老吵架!”
“同她吵吗?”
“干吗同她吵?是我跟丘尔卡吵,很少同姑娘吵!”
我当然知道大小伙子们,甚至丈夫们都谈情说爱,也知道这种事的粗野含义。所以我心里感到不舒服,也觉得科斯特罗马可怜,瞧着他那瘦得难看的身子和生气的黑眼睛,心里就别扭。正好这天傍晚我见到了那个瘸腿的姑娘。她下院子的台阶时不小心把拐棍掉落在了地上,茫然无措地站在台阶上,白净如玉的双手使劲抓住栏杆的上沿。她细瘦的身子弱不禁风啊!我想把拐棍捡起来,可是绑着绷带的双手行动困难,忙活了好久也还是失望和扫兴。她站在我上方,轻声地笑着问:“你的手怎么啦?”
“烫伤了。”
“啊,我也是——成了瘸子了。你是这院子里的吗?长时间住医院吗?我在那里可住过好长时间哩!”她叹了一口气,又补充说,“真是很长时间啊!”
她穿着一件天蓝色马蹄印花的白连衣裙,虽然很旧了,可是很干净;头发梳得很整齐,一条短粗的发辫挂在胸前;一双严肃的大眼睛幽静地燃着蔚蓝的光,照亮了长着尖鼻子的瘦削脸庞。她愉快地微笑着,可是我不喜欢她。她整个病体像是在说:“请别碰着我!”
那两个朋友怎么能爱她呢?
“我病了好久啦,”她很乐意跟我说话,而且好像夸耀似的,“我是被一个女邻居施了魔法。她跟我妈妈骂架,为了报复我妈,就对我施了魔法……医院里可怕吗?”
“可怕……”
跟她在一起觉得不对劲儿,我就回到自己屋里。
快到半夜时,外祖母疼爱地叫醒了我:“我们走吧,好吗?替别人出些力,手能好得快……”
她拉着我的一只手,像拉着一个瞎子一样在黑暗里走着。夜,漆黑而潮湿,风不停地刮着,像河水在奔流。冰冷的风沙吹打着双腿。外祖母小心翼翼地走近贫民小屋的黑暗窗口,画了三次十字,在每个窗口上放上一个五戈比的硬币和三个双环形小面包,然后抬头望着没有星星的天空,又画着十字,并且细声地念着:“至高无上的圣母,救救众生吧。救救您面前的所有罪人,亲爱的圣母!”
我们离家越远,周围就越荒凉寂静。漆黑的夜空深邃无底,好像永远吞没了月亮和星星。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条狗,站到我们对面吠叫。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我很害怕,靠紧了外祖母。
“不用怕,”她说,“它只是一条狗。这时候鬼已经不出来了,公鸡不是已经打鸣了吗?”
她把狗招引过来,摸了摸,嘱咐它:“小狗儿,你可不能吓我的外孙啊!”
狗挨着我的腿蹭了蹭,然后我们三个又一起往前走。外祖母第十二次走到人家的窗下,留下了“静悄悄的施舍”。天开始亮了,夜色中显『露』出灰色的房子,纳波尔教堂钟楼矗立在那里,像砂糖那样白。公墓四周,砖砌的栅栏已经稀疏了,像一条破旧的蒲席。
“老婆子累啦!”外祖母说,“该回家啦!明天女人们醒来一看:圣母给他们的孩子们准备了一点儿东西啰!当什么东西都没有的时候,这一点儿东西也就派上了用场!唉!我的阿廖沙,老百姓过着穷日子,可是谁也不去关心他们。像歌里说的:
富人心里无上帝?
从不害怕上法庭。
穷人不是富人友,
富人爱的是黄金。
黄金终将如粪土,
炼狱炉里当柴薪!
真是这样!人与人之间要互相关心,上帝关心所有的人!我高兴你又跟我在一起……”我也暗自高兴,心里模糊地感到自己接触到一种永远忘不掉的东西。那条棕毛狗在我身边摆动着尾巴,狐狸般的脸上长着一双充满善意和歉意的眼睛。
“狗要跟我们一块儿过吗?”
“那又算什么?它要是愿意,就跟我们过吧。我这就喂它一个双环形小面包,我还剩下两个。来,咱们在这条长凳上坐一坐,我好像累了……”
我们在一家大门口的长凳上坐下来,狗在我们脚边躺下来,啃着干面包,外祖母讲着故事:“这儿住着一个犹太女人,她竟有九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我问她:‘莫谢芙娜,你日子怎么过呀?’她却说:‘靠上帝保佑,还能靠别的什么人呢?’”
我依偎着外祖母暖和的身体,睡着了。
生活的洪流重又奔腾向前,每天给我的心灵带来各种各样新的感受,有时兴奋与不安,有时生气,陷入深思。
不久,我也想方设法,争取尽可能多的机会见到瘸腿姑娘,跟她说话,或者默默地跟她并排坐在门口的长凳上。跟她在一起,即使默不作声也是愉快的。她清丽动人,像羽毛光洁的柳莺,她能把顿河哥萨克人的生活讲得娓娓动听。她长时间住在当油坊司机的叔叔家。后来,她当钳工的爸爸来到了这里。
“我还有个叔叔,他在沙皇跟前当差。”
每逢节假日,晚上居民全都走出大门。小伙子和姑娘们到公墓去跳圆圈舞,男子们去酒馆,家里只留下女人和孩子。女人们坐在大门口,有的坐在长凳上,有的就干脆坐在沙土地上。她们争吵着,闲唠着,欢笑与喧闹连成一片。孩子们学着打棒球,打“方城”[2],玩“棒球”。母亲们瞧着他们玩,夸奖动作机灵的,嘲笑手脚笨拙的。欢声笑语,热闹非凡,至今记忆犹新。大人们的在场和重视激励着我们这些“小人儿”,使各种游戏都玩得特别起劲,竞争得十分激烈。但我们三人无论怎样全神贯注在游戏上,总有谁要跑到可爱的姑娘面前夸耀:“看见没有,柳德米拉?我把五个木柱全打出去啦!”她温柔地笑着,连连点头。
起初不管玩什么,我们三人总想法站在一起,可是现在我看出来,丘尔卡和科斯特罗马总分为两方,那种千方百计要赛胜对方的巧劲和气力常常弄得彼此啼哭和打架。有一次,两人大打出手,像两只狗一样疯狂极了,结果只得靠大人们出来制止。这两个对手被大人们用冷水浇透了全身。
瘸腿姑娘坐在长凳上,用那只正常的脚跺着地。当两人厮打着滚到她跟前时,她用拐杖撵他们,一面惊叫着:“你们别打啦!”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发青,眼睛失去了光彩,转动着,像疯女人似的。
又有一次,科斯特罗马跟丘尔卡玩“方城”,输得没脸见人。他躲到杂货店存放燕麦的木柜后边,蹲在那里偷偷地哭了,却不敢哭出声来,那样子简直可怕极了:他咬紧牙关,颧骨更突出了,瘦削的脸像石板,大颗的泪珠从忧郁的黑眼睛里滚下来。我过去安慰他时,他哽咽着低声说:“等着吧……我会用砖头砸他脑袋的……他等着瞧吧!”
丘尔卡变得骄傲了。小伙子摆起未婚夫的架子,在街中央,歪戴帽子,两只手『插』在衣袋里。他还学会对人咬牙切齿、吐唾沫这种野蛮行为,居然还向人表示:“很快我就学抽烟,已经试着抽过两次了,但感到恶心。”
这一切使我感到不快。眼看着要失去一个朋友,我觉得这是柳德米拉的过错。
一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分门别类地收拾捡来的骨头、破布和各种废物,柳德米拉身子摇摇摆摆地、右手一抬一晃地走到我跟前。
“你好,”她说,接连点了三次头,“科斯特罗马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
“丘尔卡呢?”
“丘尔卡现在不跟我们好了。这都是你的错。他们俩爱上了你,这才打架……”
她的脸红了,但却讥笑地回答说:“岂有此理!我有什么错?”
“你干吗跟他们谈爱?”
“我并没要求他们爱我呀!”她生气地走开了,一面说,“这真是胡闹!我比他们都大,我十四岁。比自己大的姑娘是不能爱的呀……”
“你懂什么!”我想气气她,故意提高了嗓子,“那个女掌柜,‘马鞭子’的妹妹,完全是老太婆了,还跟小伙子们胡闹哩!”
柳德米拉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把拐杖深深地戳进院子的沙地里。
“你自己才什么都不懂哩!”她急急忙忙地说,话音里含着泪水,可爱的眼睛发红了,但美丽动人,“女掌柜是个放荡女人,难道我是那种人吗?我还小,不许别人碰我、捏我,我又没做别的……你还是先去读完长篇小说《堪察加女人》第二部,那时再开口吧!”
她呜咽着走了。我同情她了——在她的话里有一种我所不知道的真理。我的两个朋友干吗要碰她、捏她呢?还说是爱她哩……
第二天,我希望能弥补我对她犯下的过错,买了两戈比大麦冰糖——我知道这是她喜欢吃的。
“你要吗?”
她装作生气地说:“走开,我不跟你好!”
但她马上接过了糖,还责怪我:“哪怕用纸包一下哩——手这么脏!”
“我洗过,但就是洗不干净。”
她用那只又干又热的手,拿起我的一只手看了看,说:“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你的手指不也都被扎坏了……”
“这是针扎的,我常做针线活儿……”
过了几分钟,她望了一下四周,对我说:“喂,咱们躲在一个地方读《堪察加女人》好吗?”
躲在什么地方好呢?我们找了好久,哪儿都不合适。最后决定:最好爬到洗澡房的更衣间里,那儿虽然很暗,但可以坐在窗口。窗子对着板棚和邻近的屠宰场之间一个脏乱的拐角,很少有人上这儿来看一眼的。
她侧身坐在窗前,把瘸腿搁在长凳上,正常的腿放在地上,用那本皱巴巴的旧书挡着面孔,激动地念着一连串难懂而又枯燥的词句。可是我也激动不已,坐在地板上,看着她那严肃的眼睛像两点碧蓝色的火光在书面上移动。有时候她的眼睛被泪水浸湿了,声音发颤,她还在快速地念着难懂的句子中生疏的词。但我还是抓住了这些词,为了把它们组成诗句,我尽力东拼西凑,前后倒置。这样就彻底地妨碍我去了解书中的一切。狗在我的双膝上打瞌睡,我叫它“快风”,因为它毛茸茸的,身子长长的,跑得很快,吠叫时像秋风吹过烟囱的声音。
“你在听吗?”女孩子问。
我默默点头。
稀里糊涂的词句越来越使我兴奋不安,越来越促使我想把它们按照歌曲的要求重新编排。在歌曲里,每一个词都是活的,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能闪光。
天黑了,柳德米拉放下拿书的那只变得苍白的手,问道:“你看,挺好吧……”
从这天起,傍晚我们常常坐在洗澡房的更衣室里。不久,姑娘就无意再念《堪察加女人》了——这倒使我高兴,因为我回答不出这部书里讲的是什么。这是一本没完没了的书,说它没完没了,是因为在我们开读的第二部后面,出现了第三部,据她说,还有第四部。
我们特别喜欢阴雨天,即使不是星期六,待在澡堂里也很舒服。
院子里下着雨,谁也不出来,谁也不屑一顾我们这个昏暗的角落。姑娘很怕我们“被人碰见”。
“你知道那时人家会怎样想吗?”她轻轻地问。
我知道,也很怕“被人碰见”。我们常常坐上好几个钟头,谈论一些什么。有时我讲外祖母讲过的故事,柳德米拉讲“母熊河”岸边哥萨克人的生活。
“那儿多好呀!”她感叹地说,“这儿算什么?这儿只是叫花子住……”
我下定决心:长大后,一定去那儿瞧瞧“母熊河”。
不久,我们不再需要洗澡房的更衣间了,因为柳德米拉的母亲在一个毛皮匠那里找到了工作,清早就离开家,她妹妹上学校,兄弟去瓷砖厂上班。阴雨天我上她家,帮她做饭,打扫房子和厨房。她笑着说:“咱们俩好像一对夫妻,就是没睡在一起。我们甚至比夫妻还过得好——人家夫妻间丈夫是不帮妻子干活儿的……”
遇到我有钱的时候,我就买来糖果,我们俩一起喝茶,然后再用凉水让茶炊冷却,以免姑娘爱唠叨的母亲知道烧过茶炊。有时候外祖母也来这儿,坐着编织花边或者刺绣,一面讲好听的故事。外祖父去城里的时候,姑娘瘸着腿到我们家里来,我们放心大胆地聚餐。外祖母说:“我们过得多好啊!花自己的钱,愿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称赞我们的友谊:“小男孩跟小女孩交朋友——是好事!只是不能胡闹……”
她用十分简单明白的话向我们解释什么叫“胡闹”。她说得又美又生动,所以我深刻地懂得:花没开放前是不能碰的,否则就不香,也不结果。
我们并不想“胡闹”,但这并没有妨碍我和姑娘谈人们通常闭口不谈的话。我们当然是在必要时才这样,因为见过的粗野的两性关系太多,令人讨厌,太叫我们生气了。柳德米拉的父亲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美男子,长着一头鬈发,蓄着小胡子,两道浓眉颤动起来特别神气。他沉默得出奇,我不记得他说过一句话。他喜欢孩子的时候,像哑巴一样咿咿呀呀,甚至打老婆时也不说话。
每到假日,傍晚他穿上天蓝色衬衫、绒布灯笼裤和擦得锃亮的皮靴,走到大门口,把大手风琴背上肩,手握着背带,像哨兵一样站在那里“值勤”。我们的大门前立刻开始“演出”了。姑娘们和媳妇们像一群鸭子似的,一个接一个走过来,睫毛里眯缝着眼,或贪婪地睁开眼睛,瞧着姑娘的父亲叶夫谢延科,而他站在那儿,撅起下嘴唇,亮着黑眼睛,用挑逗的眼光打量着每一个女人。这种眉来眼去的无声交谈,和女人们缓慢走过这名男子身边束手就擒的神情,表现出一种兽性,令人作呕。好像她们中的每一个,只要这名男子向她命令式地递一个眼色,就会服帖地像死人一样躺倒在街道的泥沙上。
“公羊出场了,不要脸的家伙!”柳德米拉的母亲嘟囔着。她瘦高个儿,一张长脸不是很干净,害伤寒病后头发剪得短短的,模样像一把破旧的扫帚。
女儿跟母亲坐在一起。她有意纠缠母亲,问这问那,但并没有把母亲的注意从街上引开。
“行啦,讨厌的东西,倒霉的瘸丫头!”母亲嘟囔着,不安地眨巴着眼,她那像蒙古人一样的小眼睛闪着奇怪的光,一动不动:这目光碰着了一个什么东西,永远停住不动了。
“妈妈,你不要生气,生气也没有用,”柳德米拉说,“你看,蒲席店的老板娘穿得多漂亮呀!”
“要是没有你们三个,我穿得比她还漂亮。是你们把我嚼光了、啃光了。”母亲毫无感情地回答着,湿润的眼睛盯住开蒲席店的那个又大又胖的寡妇。
这女人像一座小房子,胸脯挺得像门廊,绿头巾下边露出半张红脸,犹如阳光照在门廊上面的玻璃天窗。叶夫谢延科把背后的手风琴拉到了胸前,演奏起来。手风琴奏着许多曲调。那迷人的琴声悠然飘去。全街上的孩子们兴奋地跑来,匍匐在风琴手的脚下,静静地躺在沙土地上,听得入了迷。
“等着吧,会有人拧下你的脑袋。”叶夫谢延科的妻子恐吓丈夫。
叶夫谢延科没有说话,只是斜着眼瞟她。蒲席店老板娘在不远处“马鞭子”店门口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来,侧着头、红着脸倾听着。红彤彤的晚霞映在公墓后边的旷野上,街上人影晃动,那艳丽的服饰像漂浮在河上的风帆。孩子们像旋风似的,在人群中转来转去。温暖的空气令人陶醉。晒了一天的沙土,散发出一种刺鼻的热气,甚至能闻出屠宰场那有点发甜的油腻味——血的味道。从毛皮匠们住的那些院子里飘来一股又咸又腥的皮草味儿。女人们的谈话、男人们的醉呓、孩子们的尖叫、手风琴的低唱——这一切汇成凝重的喧闹声,这也是生生不息、创造不止的大地在为此发出的深沉有力的叹息!这一切都如此粗野和露骨,充分暴露了人们顽固执着于这种黑暗的、兽性的、无耻的生活。这种生活在炫耀自己的力量,同时也在苦闷而紧张地寻求发泄的地方。
喧闹中有时传来一些特别可怕的话语,震撼着心灵,永远刻在人们的记忆里。
“大家不能同时打一个人,要轮流去打……”
“要是我们自己不爱惜自己,谁还会来爱惜我们……”
“上帝生女人,也许为了逗笑?……”夜深了。空气更清新了,喧闹声渐渐静下来,幢幢木房子裹着黑色的人影,在膨胀扩大。孩子们被拉回家睡觉了,有些就睡在栅栏下妈妈的脚旁边或膝盖上。深夜,孩子们就变得比较老实听话了。叶夫谢延科好像融化了一样,不知怎么不见了。老板娘也不见了,手风琴在公墓后面远处奏着低沉的曲调。姑娘的母亲,像母猫儿一样弓着背,坐在长凳上打战。我的外祖母到邻家一个接生婆那里喝茶去了。接生婆又高又瘦,长着鸭嘴一样的鼻子,像男人一样平坦的胸脯上挂着一块“救生奖”的金牌,但常给私通者拉皮条。全街上的人都怕她,说她是巫婆。据说她在一次失火中从火里救出了某位上校的三个孩子和他生病的妻子。外祖母跟她相处得很好。街上碰见时,两个人远远地就笑着打招呼,好像特别地友好。
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门口那条长凳上,丘尔卡把柳德米拉的弟弟叫出去比武。他们俩胳膊扭在一起,双脚踏在沙地上,沙尘飞扬。
“住手呀!”姑娘害怕地央求着。
科斯特罗马的黑眼睛瞟着她,讲猎人卡里宁的故事。他说,这个白发老头长着狡猾的眼睛,名声很坏,全区人都认识他。他不久前死了,但人家没把他埋在墓地的沙土里,而是把他的棺材放在其他坟墓的边上。棺材是黑色的,架在四个高腿上,棺材盖上用白漆画着一个十字架、一支矛、一根手杖和两根骨头。
每天夜里,天一黑,老头儿就从棺材里爬起来,在墓地转悠,寻找什么,一直到公鸡第一次打鸣。
“不要讲吓人的话!”柳德米拉央求。
“放开我!”丘尔卡甩开柳德米拉弟弟的胳膊,对着科斯特罗马嘲笑地说:“你胡说些什么,我亲眼看见棺材埋在地下,不过上面空空的,没有碑……至于死人出来,那是铁匠们酒醉后的胡说八道……”
科斯特罗马不看他一眼,生气地说:“那么,你到公墓去睡一夜试试看!”
他们争论起来,柳德米拉没趣地摇着头,问道:“妈呀!死人夜里出来吗?”
“出来。”她母亲重复了一句,很像从远处传来的回声。
老板娘的儿子瓦廖克走过来。他二十来岁,是个脸色红润的胖小伙子,听了我们的争论后说:“你们三个人当中,谁要是能在棺材上躺到天亮,我就给他二十戈比和十支香烟,谁要是胆小鬼,我就拽他耳朵,拽个够,怎么样?”
大家愣着不吱声了。柳德米拉的母亲说:“多蠢的想法呀!难道可以怂恿小孩儿干这种事吗?……”
“你给一卢布,我去!”丘尔卡脸色阴沉地说。
科斯特罗马当即嘿嘿地讥笑着问:“给二十戈比,你不胆小害怕?”他又对瓦廖克说:“给他一卢布,反正他不会去的,只是吹牛罢了。”
“好,就给你一卢布!”
丘尔卡从地上站起来,一声不响,从容地沿着墙根走开了。科斯特罗马把两个指头放进嘴里,对着他的背影尖声地吹口哨。柳德米拉不安地说:“天哪!好一个吹牛大王……这是干什么呀!”
“你们是废物,胆小鬼!”瓦廖克挖苦说,“还认为自己是街上的好汉哩!猫崽子……”听了他的挖苦话,我心里很难过。我们不喜欢这个肥头胖脸的少爷。他经常唆使孩子们干坏事,给他们讲姑娘和媳妇们的脏话,叫孩子们去捉弄她们。孩子们听了他的话,结果吃了大亏。不知为什么他恨我的狗,常拿石头打它,有一次把针插在面包里喂它。
但更加让我难过的是,看见丘尔卡缩着脖子害臊地走开时的那副样子。
我对瓦廖克说:“拿一卢布来,我去……”
他一面嘲笑、吓唬我,一面把一卢布递给叶夫谢延科的妻子。可是女人严厉地说:“不要,我不拿。”她生气地走了。柳德米拉也不敢接这张钞票。瓦廖克就更加嘲笑开了。我已经决定,即使不要这一卢布,我也要去。可是,外祖母走到跟前,知道了这回事以后,接了这一卢布,镇静地对我说:“穿上外套,再拿条被子,不然天亮时会冷的……”
她的话使我相信:我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瓦廖克提出条件:天亮前我得一直在棺材上躺着或坐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即使棺材开始晃动、卡里宁老头从坟墓里爬出来,我也不能跳下来。如果我跳下来,就算输了。
“你要当心,”瓦廖克警告我,“整夜我都在看着你!”
临走前,外祖母给我画了十字,嘱咐我:“要是真看见了什么,一点儿都不要动,只要嘴里念着圣母保佑……”
我快步向墓地走去,想尽快开始并结束这件事。瓦廖克、科斯特罗马和另外几个小伙子跟着我走。在翻砖墙时,因为被子碍事,我摔了下来,但立刻一跃而起,好像被沙土弹起来一样,引起墙内一阵笑声。我胸中好似扑通了一下,背脊阵阵发冷。
我踉踉跄跄地走到棺材前。棺材的一边埋在沙土里,另一边露出了它粗短的脚架,好像有人想把它抬起来,但自己滑倒了。我坐在棺材的脚架旁边,向四周望了几眼:丘陵般的墓地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灰色的十字架,黑影纷纷散落在坟墓上,这些长满荒草的土包环抱在黑影之中。有的地方,一些细小的白桦树枝零乱地耸立在十字架的行列里,把分散的坟墓编织在一起,犹如图案的花边,荒草从黑魆魆的树影里露出来,像竖起来的灰色长发,可怕极了!教堂像高耸云天的雪山,月亮显现在静止不动的云里,显得很小,仿佛已经融化了。
雅兹的父亲,这个绰号“乡巴佬”的守墓人正在懒洋洋地撞钟。他拉一下绳子,绳子就摩擦着屋顶的铁皮,发出吱吱的响声,接着小钟“当”的一声,枯燥的钟声短促而凄凉。
“上帝可别让我失眠!”我想起守墓人的口头禅。我害怕极了,不知为什么感到闷热,全身冒汗,虽然夜很凉爽。要是卡里宁老头从坟墓里爬出来,我还来得及跑到钟楼吗?
我很熟悉墓地,以前同雅兹和别的同伴来这里玩过好几十次。我母亲的坟就在教堂旁边……还不到夜深人静,镇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笑声和歌声。铁路采沙场的土山上,或者是卡特佐夫卡村那边什么地方,手风琴在哽咽。成天醉醺醺的铁匠米亚乔夫哼着歌儿在墙外经过——凭歌声我就知道是他。歌词是:
我们的妈妈,
罪过并不多,
她谁都不爱,
就只爱爸爸……钟声——一天中这最后几声生活的叹息,听起来是愉快的。但每次撞钟以后,四周变得更加寂静。寂静像泛滥的河水,淹没了草地,淹没了一切。心灵在虚无缥缈、无边无底的空间飘游;心灵像黑暗中的火柴光,在汪洋大海似的空间里熄灭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遥远的星星还活着、闪烁着,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没有用了,死了。
我裹在被子里,蜷缩着腿,脸朝教堂,坐在坟头上,身子稍微一动,就听见下面的棺材轧轧响,底下的沙土在沙沙地裂开。
我身后,有个什么东西“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接着又是一声。后来,一块碎砖头落到跟前,这太可怕了!但我立刻想到这是瓦廖克和他那一伙人从墙外扔进来吓唬我的。知道跟前有人,我反而感到好一些,不那么可怕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母亲……我学抽烟时,有一次她开始打我。我说:“别动我,我本来就已经很难受了,恶心得厉害……”
我挨了打,坐在火炉旁边,她对外祖母说:“无情无义的孩子,他谁都不爱……”
我听了感到委屈。母亲责罚我的时候,我可怜她,替她难为情,因为她的责罚往往不公正、不应该。
总之,生活中令人生气的事太多了。就说围墙外这些家伙吧,他们明明知道我一个人在墓地已经怕得要死,却还要来吓唬我。为什么呢?我真想向他们大喊一声:“见鬼去吧!”但这很危险。谁知道魔鬼会怎样看待这种事呢?也许魔鬼就在附近什么地方。
沙土中有许多云母碎片,在月光中朦胧地闪烁,这使我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趴在奥卡河上的木排上,看着河水。忽然一条小鳊鱼蹿出水面,几乎碰到我脸上,它翻转身子,侧面活像人的面颊,接着它用那一只鸟儿般的圆眼睛瞧了我一眼,钻进水里,像飘荡的枫叶一样向深水里游去。
记忆的大门打开了,各种各样的往事接连重现在脑海里,好像是借此来抵抗肆意制造恐怖气氛的胡思乱想。
眼前一只刺猬滚了过来,用硬爪子拍打着沙土。它是那么小,满身都是刺,使人想起看家小鬼的模样。
我记起来外祖母蹲在火炉前说的话:“善心的家神啊,把蟑螂撵出去吧……”
远处,城市的上空比较亮了——但城市还是看不见。早晨的寒气逼人,脸颊冻得发紧,眼睛也睁不开了。我用被子连头蒙住,身子缩成了一团。睡吧,管他呢!
是外祖母把我叫醒的——她站在我身边,拉开被子说:“起来吧!没冻着吧?怎么样,可怕吗?”
“可怕,只是你别跟任何人说,别跟我朋友们说!”
“干吗不说?”她感到奇怪,“要是不可怕,那还有什么可夸耀的呢……”
我们回家了。在路上她慈祥地说:“一切都得亲身经历,我的心肝宝贝,一切都得亲身体会……自己不去学,谁也教不会……”
到了晚上,我成了街上的“英雄”,大家都来问我:“难道真的不可怕吗?”
当我回答“可怕极了”时,他们就摇着头,惊叹地说:“对吧,你看见了吧?”
女老板却大声地、深信不疑地说:“可见卡里宁爬出来,是谎言。要是他真能爬出来,他还会害怕一个小孩儿吗?他还不把小孩儿从墓地上摔到九霄云外吗?”
柳德米拉看着我,惊异中带着温情。甚至外祖父看起来对我也感到满意,他不住地微笑着。只有丘尔卡沮丧地说:“他当然容易做到,他外祖母是巫婆嘛!”
【第三节】
弟弟科利亚像一颗小星星一样在黎明时分悄悄地消失了。
外祖母、弟弟和我睡在一间小板棚里的柴火堆上,上面稍微铺了一些各种各样的破布。我们旁边,也就是满是缝隙的篱笆墙那边,是房东的鸡窝。天一黑,我们就听见那些吃饱了的母鸡入睡前抖动着身子咯咯地叫;早上,是那只打鸣的金色公鸡把我们叫醒。
“哎呀!真想把你撕碎!”外祖母醒来时嘴里嘟囔着。
我已经睡不着了,便观察阳光如何透过小板棚的缝隙射到床上,光线中飞舞着像童话中所说的那种银色灰粒。老鼠在柴火堆里吵闹,翅膀上长着黑斑点的红甲虫在那里乱跳。
有时候,我想避开臭烘烘的鸡粪,走出小板棚,爬到它顶上,观察屋里人们醒来时的神态。他们睡了一夜,眼睛好像都没了,个儿也大了,身体肿了,胖了。脸色阴郁的醉鬼费尔马诺夫船夫,从窗口探出满头乱发的脸,眯缝着浮肿的小眼望着太阳,像野猪一样哼着鼻子。外祖父跑到院子里,双手抚摸自己棕红色的头发——他正急急忙忙去澡堂淋冷水浴。房东那个多嘴多舌的女厨子——尖鼻子,满脸雀斑,像一只杜鹃。房东本人就像一只养肥了的鸽子。所有的人都像鸟兽。
晴朗的早晨这样美好,但我的心情有些忧郁,想离开这儿,到没有人的旷野里去,因为我知道这样美好的日子照例会被玷污的。
有一次,我正躺在棚顶上,外祖母叫我,她把头朝自己的床铺点了一下,轻轻地说:“科利亚死了……”
这个孩子的脑袋歪斜地落在铺着一块大红布的枕头上;紫青色的身子几乎赤裸裸的,下面垫着一条毯子;短衬衣拉到了脖子边,鼓起的肚子和长满脓疮的、弯曲的双腿,全都露在外面;两只手奇怪地垫在腰底下,像是想把自己抬高些,脑袋略微向一边歪。
“他走了也好!”外祖母一边说,一边梳着自己的头发,“这样畸形的孩子,怎么能活下去呀?”
外祖父踏着碎步,像跳舞一样进来了,用一个指头小心地碰了一下科利亚闭着的眼睛。外祖母生气地说:“干吗用没洗的脏手碰他?”
外祖父嘟囔着说:“他生下来,就这样度过了一生,什么也不如……”
“你醒醒吧。”外祖母阻止他。
他木木地瞧了外祖母一眼,走出屋,一边说:“我可没有钱埋他,你自己看着办吧……”
“呸,你呀,真可怜!”
我走开了,直到傍晚也没有回家。第二天早上,科利亚被埋葬了。我没有去教堂,他们做弥撒时,我一直坐在被刨开的母亲的坟墓边,跟狗和雅兹的父亲在一起。他少收了刨这座坟墓的工钱,一个劲儿在我面前表功:“我这纯粹是看在熟人的份儿上,不然得要一卢布……”
我望了望黄色的墓坑,一股霉味迎面扑来。在坑的一侧我看见一排黑色的湿木板。我轻轻挪动身子,墓周围堆起的黄沙就往下泻,像一条条细流直泻到坑底,坑两侧形成了一条条皱襞。我故意挪动着身子,想让沙土掩埋住木板。
“别胡闹!”雅兹的父亲说,一边抽着烟。
外祖母双手端来了一口白色小棺材。雅兹的父亲跳进坑里,接住棺材,放在黑色的木板旁边,然后从坑里跳上来,用脚和锹把沙土填进去。他的烟斗像香炉一样冒着烟。外祖父和外祖母也默默地帮他干活儿。没有神甫,也没有乞丐,十字架林立的墓地里只有我们四个人。
外祖母把钱交给这个守墓人时,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你到底还是惊动了瓦留莎的棺木……”
“只好这样了!这样我还侵占了别人一些地。这——算什么!”外祖母对着坟墓深深地鞠了一躬,哽咽了一声,哭着走开了。外祖父跟在她后面,用礼帽的帽檐遮着眼睛,不时地拉一拉磨损的旧礼服。
“种子撒到了荒地上,一切全都落了空。”他突然说了一句,匆匆地往前跑,像在田里找食物的乌鸦。
我问外祖母:“他怎么啦?”
“上帝保佑他!他有他的心事。”外祖母回答。天气很热,外祖母走得很吃力,她的脚淹没在热沙子里,常常停下来用手帕擦脸上的汗水。我鼓起勇气问她:“墓坑里那黑东西是妈妈的棺材吗?”
“是的。”她生气地说,“都怪那条犟驴……没到一年,瓦里娅就腐烂了!这全因为沙土,里边渗水。要是泥土就好了……”
“所有的人都会腐烂吗?”
“所有的人。这只有圣徒们才能躲过……”
“你不会腐烂!”
她停下脚步,正了正我头上的帽子,严肃地对我说:“这个你不要去想,不用想。听见没有?”但是我心里想:“死是多么令人难受和恶心啊!这可恨的死!”我心里难受极了。
我们回到家里,外祖父已经烧好茶炊,摆好了桌子。
“喝点茶吧,天太热了。”他说,“我沏的是自己的茶叶,够大家喝的。”
他走到外祖母跟前,拍拍她的肩膀:“怎么样?老婆子,啊?”
外祖母挥了挥手,说:“什么怎么样?”
“这样的!上帝生我们的气了,将一个一个地叫回去了……要是家里人都健在,像手上的五个指头该多好……”
他好久没有这样温和良善地说话了。我用心地听他说,希望老头儿能消除我心里的忧伤,使我忘记那黄色的墓坑和它的一侧那些黑色的湿木板。
可是外祖母厉声地阻止了他:“够啦!老爷子!你一辈子说这样的话,但有什么用呢?谁听了心里会轻松些呢?你一辈子都像锈腐蚀铁一样在吞吃大伙儿……”
外祖父哼了一声,看了她一眼,不吭声了。
傍晚,在大门口,我带着苦闷,把早上看到的一切告诉了柳德米拉,但这并没有引起她明显的反应。
“当孤儿反而好一些。我真想爸爸妈妈都死了,我就把妹妹留给弟弟,自己进修道院,一辈子不回来。我还有别的什么出路呢?出嫁不合适,瘸着腿不能当工人,甚至还会生出瘸腿的孩子……”
她跟街上的女人们一样,说得如此理智。大概是从这天晚上起,我对她失去了兴趣,而且生活也开始了变化,使我越来越没有机会跟这位女朋友相会。
弟弟死后没几天,外祖父对我说:“今天早点儿睡,明天天一亮我就叫你,我们去林子里打柴……”
“我也去拾草。”外祖母认真地说。离街区三俄里左右的沼泽地上,有一片树林,那里有云杉,也有白桦。树林一头延伸到奥卡河,另一头延伸到一条通往莫斯科的公路,跨过公路继续往下延伸。树林里有许多老树枯枝,有的立着,有的倒在地上。在这平缓起伏、蓬松如云的树林上方,耸立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犹如黑色的天幕,那就是有名的“萨韦洛夫松树岗”。
这片森林都是舒瓦洛夫伯爵的财产,可是保护得不好,库纳维诺村的小市民把它看成是自己的一样。他们捡枯枝、砍枯树,遇到机会也不放过活树。每年秋天,为了准备过冬的柴火,好几十人拿着斧子,腰系绳子,就这样全副武装地来森林里。
于是,拂晓时我们三人走在露珠闪着银光的绿色旷野上。我们左边奥卡河对岸,俄罗斯懒洋洋的太阳冉冉升起,照亮佳特洛夫山脉红褐色的两侧山峦和下诺夫哥罗德白色城市的上空,照亮绿色的果园、连绵一片的山冈和一个个金黄色的教堂屋顶。金黄色的毛茛被露水压得轻轻摇晃,淡紫色的风铃草默默地俯向地面,五颜六色的蜡菊花在贫瘠的草地上鹤立鸡群,有“夜美人”之称的石竹吐露出红灿灿的花蕊……
森林黑压压的,像一队武士朝向着我们走来。云杉像大鸟展开翅膀,白桦树像妙龄女郎亭亭玉立。沼泽的酸臭味在旷野上空飘浮。狗伸出红舌头,跟在我身边,它不时地停下来,嗅嗅地面,怀疑似的摇晃着它狐狸一样的脑袋。
外祖父穿着外祖母的短褂,戴一顶没有遮阳的旧便帽,眯缝起眼睛,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两条细腿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好像行窃似的。外祖母穿着蓝布褂、黑裙子,头上还蒙着白头巾,走路很快,真难跟上她。离森林越近,外祖父就越兴奋。他使劲地用鼻子吸着空气,不时地咳嗽几声。他先是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地说着话,后来像喝醉了酒一样,眉飞色舞,讲得美极了。
“森林是上帝的花园,不是靠谁播种长成的,全靠上帝的风,风是上帝呵出的气……从前我年轻时,在日古里当纤夫……唉,阿列克谢,我经历的那些事你不会见到,也不会再经历了!奥卡河沿岸大片大片的森林,从卡西莫夫延伸到穆罗姆,伏尔加河对岸的大森林就一直延伸到乌拉尔。是呀!它们无边无际,壮丽神奇……”
外祖母斜眼瞟着他,又眨巴着眼睛看我。外祖父脚下被土墩绊着,嘴里却叨咕着一个个干硬的字眼,深深地扎进我的记忆里。
“我们驾着一条运油的大帆船,从萨拉托夫驶往马卡里耶夫去赶大集,货主的管事叫基里洛——普列赫人;船工长是卡西莫夫的鞑靼人,好像叫阿萨夫……船到日古里,上游的风扑面吹来。我们精疲力竭,只好抛了锚。船晃动起来,我们上岸烧饭吃。陆上是五月天气,伏尔加河像大海一样,波浪像万千只天鹅,成群结队地向里海游去。日古里的山峦穿着春天的绿装,高高耸立,白云宛如放牧的羊群,阳光洒地,一片金黄。我们在这儿休息,欣赏着自然风光,彼此和善了许多。河上冷风凛冽,岸上却暖洋洋的!傍晚,我们的基里洛——他本来是个厉害的老头儿,从地上站起来,脱掉棉帽,对我们说:‘喂,小伙子们,我不再是你们的头儿了,也不是老板的仆人啦!你们自己干吧,我要到森林里去了!’我们大伙都感到震惊,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们没有人对老板负责——那怎么能行!群龙无首啊!虽然这是伏尔加河,但‘走直道也会迷路的’。人是没有理智的动物,他什么舍不得!我们害怕了,他却我行我素:‘我再也不愿这样活下去,不愿当你们的牧人。我要到森林里去。’我们有的人想揍他、捆绑他,但有的人替他着想,高喊:‘住手!’不料船工长也嚷嚷着要走!这可糟了!船工长,这个鞑靼人,为老板驾驶过两趟船了,老板还没有付给他工钱。这第三趟又跑了一半——到时候他可以挣一大笔钱哩!我们一直嚷嚷到很晚,这天夜里有七个人离开了我们,我们留下来的有十六个,或者十四个,记不清了。这就是森林的造化啊!”
“他们去当强盗吗?”
“也许当强盗,也许当隐士。那时候我们不大考虑这种事……”
外祖母画着十字:“老天爷啊!想想这些人,真可怜!”
“大家都一样有脑筋,该知道去什么鬼地方……”
我们沿着潮湿的小道,穿过沼泽地的土墩和幼弱的云杉,进入森林。我觉得,像基里洛从普列赫出走那样,躲进森林里一辈子,实在挺好。在森林里没有多嘴多舌的人,没有打架和醉酒;在那里,你可以忘掉外祖父那讨厌的吝啬,忘掉母亲的沙土坟,以及使人感到委屈和压抑的各种苦闷。
到了干燥的地方以后,外祖母说:“得吃点儿东西了,我们坐下来吧!”
她篮子里有黑麦面包、青葱、黄瓜,用碎布包的盐和奶渣。外祖父不好意思地望着这些东西,眨巴着眼说:“我可什么吃的也没有带呀,好老婆子……”
“够我们三个吃的……”
我们靠着一棵桅杆粗的铜色松树坐下来。空气中洋溢着松脂的芳香。微风从旷野徐徐吹来,摇动着木贼之类的植物。外祖母用黑黑的手采着各种野草,一面对我讲金丝桃、“字母草”、车前草的药性,讲蕨草、黏性强的柳兰、灰尘厚的千屈菜的神效。
外祖父用斧子砍已经倒在地上枯死的树木,我本应该把他砍好的柴火搬到一起,但却不知不觉地跟着外祖母进了密林——只见她静静地穿行在粗壮的树行中间,轻快得像在水里游泳。她一直像潜水一样,弯着腰,看着满地的针叶,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又来早了,蘑菇又采不多啦!上帝啊,你太不关心穷人了!蘑菇就是穷人的美味佳肴啊!”我默默地、小心翼翼地走在她后面,担心会被她发现,因为我不愿妨碍她跟上帝、野草、青蛙的对话。
可是她看见了我:“是从外祖父那儿逃来的吧?”
接着,她又对着杂草丛生、野花盛开的黑土地弯下腰,说:“有一次,上帝对人间大发脾气,用洪水淹没了大地,淹死了所有生物。
“大慈大悲的圣母早就把采集来的种子全都藏起来,放在篾篮子里。后来,圣母求太阳:‘您把整个大地都晒干吧,人间都要赞美您的恩德!’太阳把大地晒干了,圣母便把藏着的种子播种在地里。上帝一看,地上又全都是生物——草木、走兽、人类!……就问:‘这是谁干的?竟敢违背我的旨意!’圣母马上向上帝忏悔,上帝本来见到地上光秃秃的时候就很难过,也就对圣母说:‘你做得好!’”
我喜欢这个故事,但感到奇怪,就很认真地问:“难道真是这样的吗?圣母是在大洪水之后很久才出生的呀!”
此时外祖母感到奇怪了:“这是谁告诉你的?”
“学校里,书上写的……”
她这才放心,劝我说:“你别信这些,全忘了它,书上全是胡说。”
她悄悄地、开心地笑了:“是糊涂虫编造的!有上帝,他却没有母亲,瞎说!那么上帝又是谁生的呢?”
“不知道。”我说。
“太好了!你在书上学到了‘不知道’!”
“神甫说,圣母是亚基姆和安娜生的。”
外祖母生气了。她站在我对面,严厉地正视着我的眼睛:“那么,马利亚·亚基莫芙娜又怎么解释呢?你要是再这么想,我就这么狠狠揍你!”但马上她又向我解释:“圣母一直就存在,比谁都早!上帝是她生的,以后才……”
“那么基督呢?”
外祖母不做声了,困惑地闭上眼睛:“基督嘛……嗯,嗯,嗯?”我胜了,她被我弄糊涂了,她搞不清上帝的这些秘闻逸事。看到这种情景,我心里反而难受。
我们越走越深,浓荫蔽日,金色的光线直射下来,把淡青色的密林切割成许多块儿。森林在温暖与舒适中静幽幽地发出一种特别的喧闹,恍如梦境,引人遐想。“交喙鸟”吱吱喊,山雀啾啾叫,杜鹃咯咯笑,黄鹂吹着口哨,爱嫉妒的金翅鸟不停地歌唱,奇怪的松雀若有所思地低吟。一群翡翠色的小青蛙在我们脚边活蹦乱跳。一条游蛇盘踞在几棵大树的根部附近,抬起金黄色的脑袋,窥伺着它们。松鼠吱吱叽叽地叫着,它们蓬松的长尾巴在浓密的松针中闪现。森林里,你见到的东西真不知有多少!你总想见到更多,进得更深。
一排排松树中间呈现出一团团透明的雾气,宛如一个个巨人的身影,接着又消失在绿荫里,透过绿荫隐约可见银灰色的天空。我们脚下是一片青苔,像华丽的地毯,那一丛丛越橘、一条条酸果的干蔓像地毯上的刺绣。“石生悬钩子”掩映在草丛中,像滴滴鲜血。蘑菇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至高无上的圣母呀!多么光明的大地呀!”外祖母赞叹着、祈祷着。
她像森林的主妇,殷勤地对待周围的一切。她又像一头母熊,边走边瞧,赞赏和感激所见到的一切。她身上好像涌出一股暖流,在林中荡漾。看见她踩倒的青苔又伸腰抬头,这景象特别使我高兴。
我边走边想:“最好去当强盗,抢劫贪心的财主,把抢劫来的东西分给穷人——让大家都能吃饱,快活,不互相嫉妒,不互相争斗。最好我能走到外祖母的上帝和圣母跟前,告诉他们人间的全部真相:人们活得多么糟,他们死后又是多么草率、多么委屈地被别人埋葬在恶劣的沙土里。总之,世界上有多少完全不该有的伤心事啊!圣母如果相信我说的,就让她给我智慧,使我能够把一切重新安排得好一点儿。如果人们都信任我,我就要想法子把生活变得更好些。我年纪小,这没关系。基督比我只大一岁的时候,圣贤们就信任他了……”
有一次,这样想着想着,我没有看见脚下的深坑,就掉进去了。我的腰被一条树枝划破,后脑勺也擦掉了一块皮。我坐在坑底黏黏得如同松脂的冷泥巴里,深感害臊,我自己爬不出来,又不好意思高声喊叫,怕吓坏了外祖母。但我还是叫了她。
她很麻利地把我拉了出来,画着十字说:“感谢上帝!幸亏是空洞,要是熊主人在洞里,那怎么得了。”
她笑着哭了。过后,她领我来到溪边洗了伤口,贴了几片止痛的树叶,用自己的衬衫给我包扎好,再领我来到一个看守铁路的小亭子里——因为我再没有力气走到家里。
我几乎天天请求外祖母:“去森林里吧!”
她欣然同意,我们就这样度过整个夏天,直到深秋。我们采集药草、野果、蘑菇和核桃。外祖母把采集来的东西拿去卖,这样维持生活。
“都是白吃饭的!”——外祖父咬牙切齿地骂我们,虽说我们一点儿也没有白吃他的面包。森林使我的心灵感到安静和舒适。在这种感觉中,我的一切痛苦都消失了,各种不痛快的事都被遗忘了。同时,我的感官反应变得特别灵敏:听觉、视觉更锐利了,记忆力更强了,感受更深了。
我对外祖母的惊奇也与日俱增。我已经习惯地认为她是世人中最高尚的人,是世界上最善良、最聪明的人——她的行为也在不断地增强我的这种信念。
一天傍晚,我们采了许多白蘑菇回家。走到森林边,外祖母坐下来休息,我却绕到几棵树后,看看还有没有蘑菇。
忽然我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只见她坐在小路上,安然地削着蘑菇根儿,而她的身边,一条结实的、灰色的狗拉长舌头站在那儿。
“你走开!”外祖母说,“上帝保佑你,去吧!”
不久以前,瓦廖克把我的狗毒死了,因此我很想弄到这条狗。我跑到小路上,它奇怪地弓起身子,直着脖子,用饥饿的绿眼睛瞅了我一眼,就夹着尾巴跳进了树林。它的身子不像狗,我打了一个口哨,它奇怪地跑进灌木丛里去了。
“看见了吗?”外祖母笑眯眯地问,“起初我弄错了,当它是条狗,一看却是狼牙、狼脖子!我真吓了一跳,就对它说:‘你既然是狼,就走开吧!’幸好夏天的狼老实……”
她从不会在森林里『迷』路,每次都正确地选定回家的路线。她能凭草木的气味知道这地方长着什么蘑菇,那地方又长着什么蘑菇。她常常考我:“什么树爱长蘑菇?怎么样识别无毒的和有毒的蘑菇?蕨草又爱长什么蘑菇?”
她能凭树皮上隐约的爪痕告诉我哪里有松鼠窝。我爬上树去掏松鼠窝,把里面小松鼠过冬用的榛子通通掏出来。有时候,一个窝里能掏到十俄磅榛子。
有一次,我正在干这事儿,一个打猎的在我身子的右侧打进了二十七颗打鸟用的铁砂子。外祖母用针挑出了十一颗,其余的留在我皮肤里,多年后才逐渐地弄出来。
我能忍得住疼痛——这使外祖母高兴。
“好样儿的!”她夸奖我,“忍耐,就能学到本领。”
每次,她总把卖蘑菇和榛子积攒起来的一点儿钱,散发在人家的窗台上,当作偷偷的布施。逢年过节,她也只穿破旧不堪、满身补丁的衣服。
“你穿得比要饭的还差,给我丢脸。”外祖父嘟哝着。
“那有什么!我又不是你的闺女,我又不是未出嫁的姑娘。”
他们的争吵越来越多了。
“我的罪过并不比别人多,”外祖父大声地抱怨说,“可是受的惩罚比别人大!”
外祖母嘲笑他说:“谁该受多大惩罚,魔鬼知道。”
她背地对我说:“我们的老头儿就是怕魔鬼!瞧他老得多快,就是因为怕的……可怜的人啊……”
这个夏天我身体结实了,在森林里我也变得野了,对那几个同龄人的生活、对姑娘柳德米拉,我都失去了兴趣。我觉得她太理智了,聪明得令人感到没趣……
有一天,外祖父从城里回来,全身都湿透了——那是秋天,秋雨连绵,他在门口像麻雀似的抖了抖雨水,庄严地对我说:“喂,调皮蛋,明天去上班!”
“又要上哪儿去?”外祖母生气地问。
“你妹子马特廖娜那儿,她儿子那儿……”
“老爷子呀!你又出馊主意了!”
“住嘴,笨女人!说不定他会成为一个绘图师。”
外祖母默默地低下头。
傍晚,我告诉柳德米拉,我要进城了,要住在那里。
“不久他们也要送我去城里,”她沉思着,对我说,“爸爸想把我这条腿截掉,这样我会健康起来。”
这个夏天,她瘦了,脸上的皮肤变青了,眼睛却变大了。
“你害怕吗?”我问。
“害怕。”她说,不出声地哭了。
我想不出话来安慰她,因为我自己也害怕城里的生活。我们俩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满腹哀愁,默默地坐了很久。
要是夏天,我就会说服外祖母去外边讨饭,像她小时候那样。这样就可以把柳德米拉也带上——我用小马车拉着她……但这是秋天,街上刮着潮湿的风,天空被无穷无尽的云笼罩着,大地也愁眉苦脸,变得肮脏和不幸……【第四节】
我又来到城里,住在一座两层的白房子里,它看起来就像一口能装许多死人的大棺材。房子是新的,但有点儿像恶『性』病人一样全身浮肿,又像叫花子一样突然发了横财,马上大吃大喝,成了胖子。房子的一侧临街,每层楼有八扇窗子,正面每层有四扇。下层的窗子朝向院子和狭窄的走道,从上层的窗子可以望见墙外肮脏的洼地和那个洗衣女工住的小屋。
这里没有我平时所认为的那种街道,房子前面是一大片肮脏的洼地,洼地上只有两道狭窄的由垃圾堆起的堤坝。洼地向左通向犯人劳改队。各家各户把垃圾倒在洼地里,因此洼地积满了黑绿色的污水。洼地的右边有一个叫作“星池”的污泥塘,散发着酸臭气。我们这座房子正对着洼地的中心。洼地里一半地方堆满了垃圾,长满了荨麻、牛蒡、酸模;另一半被多里梅东特·波克罗夫斯基神甫建造成了花园。园里有一个用薄木板造的凉亭,外面刷着绿色油漆。要是扔石头砸这个凉亭,它就会散架。
这个地方是太令人厌烦、感到无聊了。秋雨把这块垃圾成堆的土地变成烂泥,如同棕红色的油脂一样,脚一踩进去就拔不出来。这么小的一块地方却有这么多垃圾和污泥,我从没见过,加之我习惯了旷野和森林的洁净,城里的这种地方引起我的反感和不快。
洼地后面是破旧的灰色围墙,远远地可以看见围墙内有一座褐色的旧房子,我去年冬天在鞋店当学徒时就住在那里。那座房子离我这么近,这就使我更加不舒服。为什么我又要住在这条街上?
我认识这里的主人,他过去常带他兄弟来我母亲那儿做客。他弟弟说话时,嗓音尖细得可笑: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兄弟俩还是从前的样子:哥哥是鹰钩鼻子,一头长发,招人喜欢,看来为人和善;弟弟维克多还是那一副马脸,而且满脸雀斑。他们的母亲爱生气、爱叫嚷。哥哥娶了媳妇,媳妇富态、白净,像小麦面包,有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
头几天,她对我就提过两三次:“我送过你妈妈一件镶玻璃珠的绸子斗篷……”
不知为什么,我不相信她会送东西给别人而我妈妈会收她的东西。她第二次对我提起这件斗篷时,我就对她说:“你既然送过了,就不要夸耀了。”
她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你在跟谁说话?”
她脸上立刻布满了红斑点,眼珠子都凸了出来,她叫唤她的男人。
她的男人双手拿着大圆规,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来到厨房里。听完老婆的话后,他对我说:“对她和别人说话,要用‘您’。说话要礼貌!”
然后,他不耐烦地对妻子说:“你不要为这点儿小事打扰我!”
“什么?小事?如果你亲戚……”
“什么鬼亲戚呀!”主人大声嚷着,跑了。我也不喜欢外祖母的亲戚是这种人。据我观察,亲戚之间的关系还不如外人。他们比外人更清楚地知道彼此的丑事和笑话,造起谣来更恶毒,吵嘴打架也更频繁。
我喜欢上了主人。他总是潇洒地抖动着长发,用手把它理到耳朵后面,使我联想到那个“好事情”。他常带着满意的笑脸,灰色的眼睛和善可亲,鹰钩鼻两旁现出一条条有趣的皱纹。“你们别吵了,撒野的老母鸡!”他这样对妻子和母亲说,微笑中露出细密的牙齿。婆媳俩每天都吵嘴。我很奇怪她们怎么容易这样快就吵起来。早上,她们俩都还没有把头梳好、把衣服扣好,就在房间里跑开了,像屋里着了火似的,整天忙碌不停,只有在吃午餐、下午喝茶、晚上吃夜宵时才休息。她们俩喝得多、吃得多,非喝醉、吃累了才罢休。午餐时,她们就谈论饭菜,懒洋洋地先争吵一回,为大吵嘴做准备。不论婆婆做什么菜,媳妇总要说:“我妈妈可不是这样做的。”
“那就是说,做得比这更差!”
“不,是比这好!”
“那你就上你妈妈那儿好了。”
“我是这儿的主妇嘛!”
“那我是什么呢?”
这时,主人插进话来劝架:“够啦!撒野的老母鸡!你们怎么啦?是发疯了?”
这个家,一切都令人觉得奇怪和可笑而又说不出原因:从厨房到餐厅,要经过屋里唯一的又窄又小的厕所;端茶送饭到餐厅,都得经过这里,厕所就成了各种玩笑的对象和各种笑话、误会的根源。我的职责是冲洗厕所水槽。我睡在厨房的门口,正对着厕所的门,厨房的门紧挨着正门的门廊。我的脑袋常常被厨房的炉灶烤得直冒汗,却被从门廊吹来的风吹得双脚发冷。睡觉时,我把擦鞋底用的所有小垫子全都收拾起来盖在脚上。使人感到寂寞无聊的是大厅,门窗之间的墙壁上嵌着两块镜子,金色镜框里装裱着《田野》杂志奖赠的几张图画,还有一对玩牌用的桌子,配上十二把维也纳式的弯曲木椅。小客厅挤满五花八门的软座家具和几个玻璃碗柜,里面放着“陪嫁”的银器和茶具;客厅还装饰着三盏灯,一盏比一盏大。在没有窗户的黑卧室里,除了一张宽大的床,还摆放着一些衣箱、衣柜,里面散发着烟叶和波斯菊消毒粉的气味。这三间房子经常空着不用,主人一家挤在小餐厅里,彼此碍手碍脚的。八点钟,喝完早茶,主人和他弟弟就立刻把折叠的桌子四向打开,在上面铺开一张张白纸,放上绘图仪器盒、铅笔、墨水瓶,就这样面对面地开始工作了。桌子摇晃开了。这张桌子占满了整个房间,奶妈和女主人从婴儿室出来,身子都会碰到桌子角。
“你们别在这儿来回走呀!”弟弟维克多嚷道。
女主人委屈地要求丈夫:“瓦夏[3],你要他别对我大声叫嚷!”
“可你不要碰桌子。”主人和蔼地对她说。
“我怀着孕,这儿又挤……”
“好吧,我们到大厅里去工作。”
可是女主人怒吼了:“天啦!有谁在大厅里工作的!”
厕所的门里探出老婆子凶狠狠的被炉火烤红的面孔。她,马特廖娜·伊凡洛芙娜,高声嚷道:“瓦夏,你瞧,你在干正经活儿,她在四间房子里还产不下牛崽子!俗话——山里来的娇太太,智慧没有一寸长!”
维克多嘿嘿地笑,主人却大声地叫道:“够啦!”
可是女主人用连珠炮似的恶毒话语咒骂完婆婆,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丧着脸说:“我走,我死!”“你们别打扰我工作呀,活见鬼!”主人脸涨得发白,大声吼叫,“真成疯人院了!我这样驼背弯腰、做牛做马,还不是为了你们,养活你们!撒野的老母鸡……”
起初,这种吵架使我害怕。特别是当女主人抓起用餐的小刀,跑进厨房,把两扇门闩上,开始在那里大喊大叫时,我吓坏了。顿时屋子里变得安静了。然后,主人用两只手托住门,拱起背,大声对我说:“你爬上来,打碎玻璃,把门闩拉开!”
我急忙跳上他的背,打破门上头的玻璃。当我弯腰把身子伸进去时,女主人用刀把子使劲儿打我的脑袋。我还是把门闩拉开了。主人冲进去,扭打中把妻子拖到餐厅,夺下小刀。我坐在厨房揉着挨过打的脑袋,很快就明白自己是白挨了一通打:原来那是把不快的刀,切面包都费劲儿,人的皮肤是无论如何也割不破的;另外,也不必爬上主人的背,从椅子上就能打破玻璃;最后,大人胳膊长,他拉门闩更方便。自从这件事以后,我再也不害怕这家人的吵架了。
这对兄弟是教堂合唱队的。干活儿时他们常低声哼着小调,哥哥用男中音唱道:
我把戒指——丢失在海里,
那是姑娘的心……弟弟用男高音接应道:
我毁掉了人间的幸福——
连同这只戒指。这时会从婴儿室传来女主人低低的叫声:“你们发疯了?娃娃在睡觉。”或者:“瓦夏,你是有妻子的人,不可以再唱姑娘姑娘的了。这有什么用呀?做晚祷的钟声很快就要响了……”
“那我们就唱圣歌……”
可是女主人又开导说:“圣歌是不能随便唱的,何况还是这个地方……”她好像在演说似的用手指着那扇小门。
“我们应该换套房子,要不鬼知道会闹出什么!”主人常这么说。
他也常说:“应该换一张桌子。”可是这话他说了三年。听主人们议论别人时,我便想起鞋店来——那里也是这样议论别人的。我明白,主人们也认为他们自己是城里最好的人,他们最清楚做人的行为准则。他们根据这些我不明白的准则,残忍无情地评判所有人。因此这种评判使我痛恨主人们的这些准则,破坏这些准则就成了我开心的事。
我的活儿很多:我做女用人的差事,每星期三擦洗厨房的地板,擦拭茶炊和铜器皿;每星期六擦洗全屋的地板和两个楼梯。我还要把烧炉子用的柴火劈好、准备好,还要洗刷炊具,收拾蔬菜,跟女主人去市场,提着篮子里买的东西,跟在她后面回家。此外,我还得跑商店、跑药房。
我的顶头上司——外祖母的妹妹,是一个从不安静、成天生气的老婆子。早上六点来钟,她就起床,匆忙洗完脸,穿一件衬衣就跪在圣像面前,长时间地抱怨自己的生活、媳妇和两个儿子。
“上帝呀!”她把拇指、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按在额头上,含着眼泪哽咽地说,“上帝!我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只求你让我休息一会儿!上帝呀,请施展您的威力,希望给我安宁!”
她的哭声把我吵醒。我醒来后,蒙在被窝里偷偷地看她,害怕地听她热烈的祷告。秋日的晨曦透过被雨水淋湿的玻璃窗照进厨房。地板上,她灰色的身影在清冷的晨曦中摇摆,一只手不安地挥动着。她稀疏的灰白头发,从滑落的头巾下,披散在脖颈和两肩上。头巾总是从她的小脑袋上往下滑。老婆子赶忙用左手把它扶正,嘟哝着说:“真该把你撕成碎片!”
她使劲儿拍打着脑门、胸脯和双肩,恶狠狠地说:“上帝呀,您替我处罚儿媳妇,把我受的一切侮辱,一切一切,都报应到她身上。您擦亮我儿子的眼睛,让他看清儿媳妇,看清我的维克多鲁什卡[4]!上帝呀,您帮帮维克多鲁什卡吧,赐恩于他吧……”
维克多就睡在厨房里的高板床上,他被母亲的咒语惊醒,用睡意正浓的声音嚷道:“妈妈呀!大清早你又吵嚷开了!真要命!”
“好吧,你睡吧!”老婆子低声地认错。她又默默地摇摆了一两分钟,突然咬牙切齿地报复说:“让枪子儿打穿他们的骨头,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上帝啊……”
即使我的外祖父,也没有这样恶毒地祷告过。
祷告了一阵儿,她叫我起床:“起来呀,你还想睡!你不是来睡觉的……去烧茶炊,搬柴火!晚上你没有准备松明吧?嗨!”
我尽快地把一切活儿干好,只图听不到老婆子的唠叨,但要让她满意是不可能的。她一阵风似的来到厨房,厨房里好像刮起了冬天的风雪。她恶狠狠地喊着:“小声点儿,鬼东西!你惊醒了维克多鲁什卡,我就揍你!快到店铺里去……”
平日,吃早茶我得买两俄磅小麦面包,还要给小主妇买两戈比小白面包。我把面包拿回来时,两个女主人总要怀疑地仔细瞧瞧,再托在手掌上掂一掂分量,问道:“没有多给你一点儿吗?多给的哪儿去了?来,张开嘴!”于是,她们十分得意地嚷起来,“你把多给的吃了,瞧,牙缝里还有碎面包哩!”
……我很愿意干活儿,喜欢清除屋里的污秽、洗地板、擦铜炊具、通风窗和门把手。我不止一次听到过婆媳俩和好时对我的议论:
“人勤快。”
“爱干净。”
“就是太犟。”
“妈呀!是谁培养他的!”婆媳俩都尽力培养我对她们的敬意,但我认为她们智商低,不喜欢她们,不听她们的话,跟她们谈话时我爱以牙还牙。小主妇一定发现某些话引起了我的反感,所以越来越频繁地说:“你要记住,是我们收留你这个穷人家的孩子!我送过你妈妈一件镶玻璃珠的绸子斗篷!”
有一次,我对她说:“难道我要从自己身上剥下皮来还你那件斗篷吗?”
“老天爷呀,这孩子会放火的!”小主妇惊叫起来。
我感到十分惊讶:放火?为什么?
她们俩常常向主人告我的状,主人就严厉地对我说:“小老弟,你可当心我!”
可是有一次,他漫不经心地对妻子和母亲说:“你们也太过分了!你们使唤这孩子,简直把他当成一匹阉了的小马驹。换了别人,早就跑了,或者被这种活儿累死了……”
这话把婆媳俩激怒得哭了,媳妇跺着一只脚,像疯了似的喊叫:“难道可以当他的面这样说,你这个长头发的傻瓜!他听了这些话,以后会怎么看我?我是孕妇呀!”
他母亲大声地哭着说:“求上帝饶恕你,瓦西里!只是你要记住我的话,你会把这小子惯坏的!”
她们气冲冲地走开后,主人严厉地对我说:“你瞧,小鬼,因为你闹成了什么样子!我真要把你送回你外祖父那儿,你又得去捡破烂了!”我忍不住心头的委屈,对他说:“捡破烂也比在这儿强!收我做学徒,可你教我什么了?成天倒脏水……”
主人抓住我的头发,但抓得不疼,故意没使劲儿,他望着我的眼睛,吃惊地说:“可是你也太犟了!小兄弟,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我想,我准会被撵走的。可是过了一天,他抱着一卷厚纸,还有一支铅笔、一个三角板、一把规尺,进了厨房。
“你磨完菜刀以后,画好这个!”
一张纸上,画着一个两层楼的正面图,这栋楼有许多窗子和雕塑图案。
“给你圆规!你要量好所有的线,图纸上,在线的两头打上点,然后照着规尺,用铅笔把两个点连起来。先画横线——这叫作水平线,后画竖线——这叫作垂直线。好,开始画吧!”
我很高兴能干这种干净活儿,而且是开始学画图,但我望着纸和这些工具,什么也不懂,心里感到既神圣,又害怕。但我还是马上洗了手,坐下来学画图了。我把纸上所有的水平线画出来,检查了一遍,很不错!不过,我多画了三条。然后,我把所有的垂直线画出来。可是一瞧,我吃惊了:房子的正面全都走了样,几个窗户画过了头,占了墙壁的位置,还有一个窗户画到了墙外的空中,跟房子并排地吊在那儿。大门廊也画得跟二楼一样高,门窗上方的屋檐画到了屋顶中间,天窗画在了烟囱上。
我久久地望着这些无法挽救的创作,差点儿没有流出眼泪来。我努力想弄明白怎么搞成了这样,但弄不明白,便决定凭想象来修改。给房子正面的屋脊和门窗上方的所有屋檐上画了一只乌鸦、一只鸽子、几只麻雀;一个窗户前的地上,画了一些罗圈腿的人,打着伞,但没有完全遮盖住他们的瘸腿。然后我又在改的这些地方打上一条条斜线,就这样把作业送到师傅那里。
他高高地扬起眉毛,拍拍头发,不高兴地问:“这到底是什么呀?”
“天正在下雨,”我给他解释,“下雨的时候,所有的房子看起来都是斜的,因为雨本身总是斜的。鸟儿——这儿都是鸟儿,都躲在门窗上方的屋檐上。下雨时都这样。这儿是人们正往家里跑,这个太太跌倒了,这个人是卖柠檬的……”
“多谢阁下!”主人说完,哈哈大笑,他的头伏在桌上,头发在纸上扫来扫去。接着,他便嚷道:“哎呀,真该打烂你的屁股,小畜生!”
小主妇摇着小水桶般的肚子走来了,看了一眼我的作品,对丈夫说:“你狠狠揍他!”
可是主人和气地说:“不要紧,我自己开始学的时候,也好不了多少……”
他用红铅笔在房子正面坏的地方做了记号,然后给了我一些纸。
“再来一次!直到画好为止……”
第二张图我画得好多了,只是一扇窗户画到大门廊的门上去了。但我不喜欢房子是空的,于是就让它住满各种各样的人:里面靠窗坐着手拿扇子的太太们和抽着香烟的男伴们,其中一个没有抽烟,仰起他的长鼻子,戏弄着大家。大门廊旁边站着一个马车夫,地上趴着一条狗。
“怎么又涂得『乱』七八糟?”主人生气地问。我给他解释:没有人太寂寞。他却骂人了:“这都见鬼去吧!如果你想学,就认真学!你这是调皮捣蛋……”
当我终于制成一张与原样相似的正面图时,他高兴了:“你瞧,到底学会了!这样下去,很快你就可以跟我一起干了……”
于是他给我布置了作业:“你制一张住宅平面图。房间怎样布置,门窗开在哪里,哪里要有什么——我全不告诉你。你自己去画吧!”
我走到厨房,用心地研究起来:从哪儿开头呢?
可是我的制图研究就在这个关头停止了。
老主妇来到我面前,恶狠狠地问:“你想画图?”
她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脸往桌上使劲儿地一按,把我鼻子和嘴唇都碰破了。她跳起来,撕碎了图纸,把桌上的绘图工具扔在地上,然后双手叉着腰,胜利地嚷道:“哼,我让你画!不,这办不到!怎么可以教会外人工作,而把唯一的骨肉兄弟扔在一边?”主人跑来了,他的老婆也急忙颤颤巍巍地跟过来。一场大闹剧又开演了:三个人跳着、嚷着、对骂着,吐口水。最后,女人们哭着走开,收场时主人对我说:“你暂时把这些放下,不要学了。你亲眼看见了——闹成什么样了!”
见他那副窝窝囊囊、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可怜他。他这辈子简直让女人们的叫嚷声震得晕头转向了。
我原先就知道老婆子不希望我学绘图,故意打扰我。我坐下来绘图以前,就要先问她:“没有事吗?”
她皱着眉头回答:“等有了事,我就叫你。去学你的吧,到桌子那儿胡闹吧……”
过一会儿,她就支使我去哪儿干点儿什么,要么就说:“大门口台阶上你扫干净了没有?屋子四角很脏,都是土!去扫干净……”
我去看了——并没有土。
“你跟我顶嘴?”她大声嚷起来。
有一次,她把一瓶克瓦斯泼在我所有画好的图纸上。又有一次,她把供奉圣像的灯油全倒在图纸上。她调皮捣蛋,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她的诡计幼稚可笑,却又笨拙地掩饰自己的狡猾。过去和以后,我都没有见过谁像她这样容易突然就发脾气,这样狂热地喜欢抱怨一切人和一切事。一般说来,所有的人都喜欢抱怨,可是她抱怨起来特别高兴,像唱歌那样。
她对儿子的爱近乎疯狂,这种爱使我感到又好笑又害怕,我只能把它叫做狂热。常常这样:早晨做完祷告,她站在壁炉前的踏板上,两个胳膊肘支撑在壁炉的木板边沿,嘴里狂热地嘟囔着:“孩子!你是上帝意外送给我的宝贝呀!你是我身上最热烈、最纯洁、最宝贵的血液,你是天使轻盈的羽毛!我的宝贝睡着了。睡吧,小宝贝,你做一个快乐的梦吧,愿你梦见你的未婚妻——天下第一美女、公主、富贵女人、商人的小姐!愿你的仇敌未出生就断了气,愿你的好朋友长命百岁,愿姑娘们成群结队地追求你,像一群群的母鸡追一只公鸡那样。”
我忍不住要笑。维克多本来就像一只啄木鸟——穿得那样花哨,满脸红斑,有个大鼻子,又粗鲁又懒惰,又倔犟又呆板。
有时候,他母亲的喃喃声把他吵醒。他睡得迷迷糊糊,埋怨道:“妈妈,你见鬼去吧!干吗老冲着我的脸喷气!……难受死了!”
有时候,她顺从地走下踏板,苦笑着说:“好吧,你睡吧,你睡吧……野小子!”
但常常这样:她两只腿一打弯,几乎摔倒在壁炉的边沿。她张开嘴,呼呼地喘气,像是烫着了舌头似的。她气呼呼地说:“怎么这样?你这是打发你老娘去见魔鬼?狗崽子!你呀,真是我半夜里干的丑事,该死的!是魔鬼用你这根刺儿扎进了我的灵魂,你真该在出生前就烂掉啊!”
她说着一些只有街上醉鬼才说的脏话,听着叫人害怕。
她睡眠少,而且睡得不安稳。有时候一个晚上从壁炉上爬起来好几次,她扑到我睡觉的长椅子上叫醒我。
“您干吗呀?”
“别作声。”她画着十字,眼睛盯着黑暗中的什么东西,轻声地念着:“主啊……先知先觉者以利亚啊……伟大的女殉教者瓦尔瓦拉啊……保佑我,不要让我早死……”
她哆嗦着手,点起了一支蜡烛。她那长着大鼻子的圆脸紧张得肿大了,灰色的眼睛惶恐得直眨巴,死盯着昏暗中改变了模样的各种物品。厨房虽然很大,可是堆满了柜子和箱子,夜里就显得小了。月光静静地照进来,圣像前那盏长明灯的火苗晃动着,几把切菜刀像冰柱一样在墙上闪着寒光,架子上几个煎饼用的黑铁锅看上去像几张没长眼睛的鬼脸。
老婆子小心翼翼地从炉炕上爬下来,像从岸上爬进水里似的,然后光着双脚像踏着水似的向屋角走去。那里有一只带耳朵的洗手壶,像一个被砍下来的脑袋一样挂在洗衣盆上方,就在这里立着一个盛有水的桶。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咕咚地喝水,然后透过玻璃上一层淡蓝色的霜花望着窗外。
“饶恕我,上帝,饶恕我吧。”她轻声地祷告。
有时候,她吹灭了蜡烛,双膝跪下,委屈地喃喃说:“谁爱我呀?上帝!谁需要我呀?”
她爬上炉炕,对着烟囱的小风门画了个十字,就用手去摸,看它是不是关得严实,结果弄得满手烟灰,就拼命骂起来。不知怎的,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好像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她打蒙了。当我受她气的时候,我就想:可惜外祖父没有娶她,要不然,可以尝到她的厉害!当然,她也准会吃到外祖父的苦头。我常常受她的气,可是她那像棉花一样蓬松的胖脸常常变得忧伤,泪眼汪汪,这时她说话很有道理,令人信服:“你以为我容易吗?生了孩子,把他们养大成人——为了什么呢?我现在是给他们做饭的老妈子,这是享福吗?儿子把外面的女人领了来,取代自己的亲妈——这好吗?你说呢?”
“不好。”我真心地回答。
“是吧?就是这么回事嘛……”于是,她开始毫不害臊地讲起儿媳妇来:“我常跟她上澡堂,瞅见过她的身子!儿子被她什么迷住了?这样的也能叫美人吗?……”谈到男女关系,她总是说得不干不净,令人吃惊。起初,她的话引起我很大的反感,但不久就习惯了,乐意仔细地听她讲,觉得这些话隐藏着某种令人沉痛的真理。“女人是一种力量,她把上帝本人也欺骗了,真是这样!”她一个劲儿地嘟囔着,同时用一只手掌拍着桌子,“就是因为夏娃,世上的人个个都进地狱,你看多冤!”
关于女人的力量,她可以说个没完,而且我总觉得她想用这种话来吓唬谁。我特别记住了“夏娃欺骗了上帝”这句话。
我们院子有一间厢房,跟正房一般大。这两座房子共有八套住房:军官们住了四套,第五套住的是团里的一个神甫。满院子都是勤务兵、通信兵,洗衣的、打扫房子的、做饭的女工们,常到他们这儿。每个厨房里常常演出一幕幕争风吃醋的闹剧,伴随着哭泣声、叫骂声和厮打声。这些兵互相厮打,跟房东家的土木工人打架,他们也殴打女人。健壮的青年男子饥渴难忍的兽性和情欲——也就是放荡和淫乱,弄得满院子乌烟瘴气。这种生活充满强者狂暴的肉欲、无端的折磨和肮脏的荣耀——这是我的主人们在午餐、晚茶、夜宵中不厌其烦、无耻地谈论的话题。老婆子很熟悉院子里的各种故事,对此经常津津乐道,幸灾乐祸。
小主妇默默地听着这些故事,两片又厚又软的嘴唇露出微笑,维克多哈哈大笑,主人却皱起眉头说:“够了,妈妈呀……”
“上帝呀,连话都不让我讲了!”女故事家发牢骚了。
维克多鼓励她:“讲吧,妈妈呀,有什么不好意思!都是自己人……”
大儿子对母亲既厌烦又怜悯,尽量避免跟她单独在一起。遇到这种情况,母亲就一股脑儿地向他诉说媳妇的不是,而且一定向儿子要钱。儿子赶忙塞给她一个或三个卢布,或者几个银币。“你拿钱没用,妈妈呀!不是我舍不得钱,是没用呀!”
“我拿它给要饭的,我拿它买蜡烛、上教堂……”
“得了吧,哪里是给要饭的!你会把维克多彻底毁掉的!”
“你不爱弟弟,你这是作孽呀!”
儿子向母亲一甩手,走开了。
维克多对待母亲很粗鲁,经常嘲笑她。维克多食量大,经常喊肚子饿。每逢星期日,他的母亲烤发面饼,总要拿几个藏在罐子里,然后把罐子放到我睡觉的长椅子下面。维克多做礼拜回来,拿出罐子,嘟哝说:“你不能多搞点儿?真是美味佳肴!”
“你快吃,不要让别人看见……”
“我就是要故意告诉别人,你是怎样为我偷烤面饼的。‘后脑勺藏叉子!’赖不掉的!”
有一次,我把罐子拿出来,吃了两个烤饼——维克多为此狠狠揍了我一顿。他不喜欢我,就像我也不喜欢他一样。他欺侮我,强逼我一天替他擦三次靴子。他上高板床睡觉时,移开床板,从木板缝里吐痰,想法吐到我头上。
也许维克多是在模仿常说“老母鸡”的那位哥哥,也常用些俗话俚语,但用得十分荒唐,莫名其妙。
“妈妈呀,‘向右后转弯!’哪儿是我的袜子?”
他常常拿一些愚蠢的问题逼我:“阿廖什卡,你回答我,为什么人们要说成‘坑害’,而不是‘炕害’?”
我不喜欢他们说的一些不合标准的话,比如“好笑的吓人”。我从外祖母和外祖父那里受到过良好的语言教育。
我问他们:“难道可以这样说吗?”
他们骂道:“好一位先生呀,您说呢?!得摘下你的耳朵!……”
“摘下耳朵”这话我觉得也不对,因为可以摘下的是草、花和松子。
他们企图向我证明,耳朵是可以摘的,但没有使我信服,而且我胜利地说:“耳朵到底还是没有摘下啊!”在这儿,周围有那么多残忍的恶作剧和下流行为,甚至比到处都是妓院与妓女的库纳维诺街还要多无数倍。在库纳维诺街上,下流行为和恶作剧还可以找到它不可避免要发生的某种理由:艰难的、半饥饿的生活,繁重的劳动,等等。可是这儿的人吃得饱,生活得容易,而他们却用莫名其妙的瞎忙代替工作!这里的一切真令人生气和苦闷。
我的心情很不好,外祖母来这儿做客时,我感觉更难受。她每次从后门进来,进厨房后,就向圣像画十字,然后给妹妹深深鞠躬,这鞠躬像千斤重担,压得我直不起腰也透不过气来。
“是你来了,阿库林娜。”女主人无所谓地、冷冰冰地接待着外祖母。
我都认不出外祖母了!她很拘谨地紧闭着嘴,脸也全变得我不认识了。她在门口脏水桶旁边的长凳上轻轻地坐下来,像是做错了事似的不吭声,只是小声地、恭敬地回答妹妹的提问。
这情景使我很难受,我生气地说:“看你坐在哪儿了?”
她慈爱地向我递了个眼色,用开导的口吻说:“你别多嘴,这儿你不是主人!”
“他总是好管闲事,打他骂他都不管用。”老主妇开始告状了。
她常常幸灾乐祸地问姐姐:“怎么样?阿库林娜,还过叫花子生活吗?”
“这不差……”
“俗话说,既然不怕丢脸,什么也不算差了。”
“据说基督也要过饭……”
“这话是那些糊涂人和邪教徒说的,你这个老笨蛋竟当真了。基督并不是叫花子,他是上帝的儿子。书上说,他要尽职尽责地来审判活人和死人——记住,连死人也包括在内!就是烧成了灰,也逃不出他的审判,我的老姐姐……基督要替我责罚你跟瓦西里的骄傲,你们夫妇从前有钱的时候,我去求你们帮助……”
“那时候我可是尽力帮助你呀,”外祖母很坦然地说,“而且上帝已经责罚了我们,你是知道的……”
“但责罚得还不够!很不够呀……”
她用那不知疲倦的舌头长时间地挖苦和奚落着外祖母。听着她恶毒的尖叫声,我又难过又奇怪:外祖母怎么竟能忍受这一切啊?这个时候我也不喜欢外祖母了。
小主妇从房里出来,客气地向外祖母点头:“请到饭厅里来,不要紧,进来吧!”
老主妇在外祖母背后嚷道:“把脚擦干净,乡巴佬!”
主人高高兴兴地接待外祖母:“聪明的阿库林娜姨妈,生活怎么样呀?卡希林老爷子还行吗?”
外祖母露出由衷的微笑:“你还是那样弯着腰干活吗?[5]”
“还是那样干啊,跟囚徒一样。”
外祖母跟他谈得很亲热,很投机,但又不失长辈的身份。主人有时也提起我母亲:“是啊,瓦尔瓦拉·瓦西里耶芙娜……多么好的女子——像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妻子就过来打岔儿,对外祖母说:“你记得吗?我送过她一件斗篷,黑色的,绸子的,带玻璃珠的。”
“怎么不记得……”
“那斗篷还是崭新的……”
“是呀!”主人嘴里嘟囔说,“斗篷外套、油盐酱醋——生活艰难,人生险恶!”
“你在说什么?”他妻子疑惑不解地问他。
“我吗?随便说的……快乐的日子容易过,善心的好人容易死……”
“我不明白,你干吗说这些?”妻子不安起来。
然后,她领着外祖母去看她刚出生的婴儿。我收拾桌上用过的茶具,主人若有所思地小声对我说:“你外祖母真好!……”
我深深感激他说这句话。可是当我单独和外祖母在一起时,我痛心地对老人说:“你干吗上这儿来?干吗要来呀?你明明知道他们是些什么家伙……”
“唉,阿廖沙,我看得明明白白。”她回答时聪明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我感到内疚了。当然,她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知道,甚至知道我心里此刻在想些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周围是不是有人来,就搂住我亲热地说:“要是你不在这儿,我是不会来的,我找他们干吗?对了,你外祖父病了,我侍候他,没有干活儿,我没有钱了……可你舅舅米哈伊尔把萨沙赶出来了,我又得管萨沙的吃喝。这儿答应每年给你六个卢布工钱,因此我想,少说也能给一卢布吧?你在这儿过了大约半年了……”她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她们叫我训你、骂你一顿,她们说你谁的话也不听。心肝宝贝啊,你得在这儿待些时候,忍受一两年,直到你腰板硬了。你再忍受一段,好吗?”
我答应去忍受。但这有多难啊!这种像叫花子一样枯燥无味的生活压迫着我,我的生活真像一场噩梦。
有时候我想:应该逃跑。但是这是该死的冬天。天天夜里,暴风雪吼叫,风吹进阁楼里,严寒冻得房梁吱吱响——你能逃到哪里去?
他们不许我出去玩,我也没有时间出去玩。一个个短促的冬日飞快地在忙乱的家务劳动中消磨掉。但他们要我上教堂,我必须星期六夜里做弥撒,节日里做晚祷。
我乐意去教堂,我喜欢站在比较宽敞、昏暗的角落,远远望着教堂东头的圣障,它好像在一片烛光中熔化成无数条金黄色的溪流,会聚到神坛灰色的石板地上。那一个个圣像的黑影在圣障上轻轻摇晃,圣障中门的金黄色花边在快活地颤动,烛光悬挂在浅蓝的空间里,像金黄色的蜜蜂。女人们,特别是姑娘们的头像花朵一样。
周围的一切跟合唱队的歌声和谐地融为一体。一切都像童话一般奇特。整座教堂像摇床一样在慢慢地摆动,在昏暗的像焦油一样黏稠的空间里摇摆。
有时我觉得,教堂已经深深地沉入湖水,这里的人躲避到水中,去过一种独特的、无法比拟的生活。我的这种感觉,大概来源于外祖母讲的基捷日城的故事。我也常常跟着大家似睡非睡地摇晃着身子,伴着合唱队的歌声、人们的祷告声和叹息声,吟诵着一首忧伤的故事诗:
该死的鞑靼人实在太凶暴和残忍,
他们围困住美丽、光荣的基捷日城,
在这复活节早晨祷告的神圣时刻……
上帝,我们的主!请赐福给您的仆人!
至高无上的圣母!求您拯救我们!
让我们做完祷告并且听完《圣经》!
不让坏蛋们玷污我们神圣的教堂,
不让他们侮辱我们的妻子和闺女,
耍弄幼小的儿童,虐杀年迈的老人!
我们的天主——耶和华听见人间呼声,
我们的圣母听到了基督徒的哀求。
天主耶和华吩咐最高天神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天神,你赶快去基捷日城!
你掀起地震,让基捷日城沉入湖底;
让人们能日夜祷告,虽不休息,但不疲倦;
让教堂神圣的礼拜,千载不衰,万世长存!”在那个年纪,我脑袋里装满了外祖母的故事诗,正如蜂房装满蜂蜜一样。我觉得,我甚至是按照她的诗歌形式去思想的。
在教堂里,我不做祷告——我不好意思在外祖母的上帝面前重复念外祖父那种气势汹汹的祷告词,反复唱那种如哭声一般的圣歌。我确信外祖母的上帝像我一样,不可能喜欢这些,而且这些东西已经印在书上,就是说,上帝也跟一切识字的人一样已经背会了。
因此,在教堂里,当我心头笼罩着某种甜丝丝的哀愁,或者当心里为过去一天的挨骂受气而难过时,我就努力编造自己的祷告词。一想起自己悲伤的命运,祷告词就自然地、不费力地变成了诉苦:
我太寂寞了,上帝!
让我快快长大吧!
我实在受不了啦,
不如求您掐死我!
我学艺没有结果,
姨婆就像狼外婆,
她经常对我号叫,
我活得实在太糟!直到今天,我还记得自己做的许多“祷告诗”,儿童时代的这些作品,像一条条很深的伤痕刻在心上,一辈子也不能愈合。
在教堂里很好,在那里,跟在森林和旷野一样,我可以休息。我小小的心灵尝尽了人间的屈辱,又受到残酷生活的玷污——总算在一些朦胧的、热烈的幻想中受到了洗礼。
但只有在严寒里我才能去教堂。在这样的天气,大风雪疯狂地席卷城市,我觉得,连天空都冻结了,狂风将天空的云彩粉碎成纷纷大雪,大地也在雪堆下逐渐冻死,永远不再复活,不再苏醒。
我更喜欢夜深人静时在城里转悠,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甚至窜进最僻静的角落。我常常像长着翅膀一样在飞跑,孤独一个人,像天上那轮孤零零的月亮一样,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身前的地上爬行,扑灭雪地上的闪光,影子滑稽地爬上石柱和栅栏。更夫手拿拍板,身穿笨重的长皮袄,在街中央大步地走着,一条狗跟着他,颤抖着身子。这个笨拙的更夫像一个流动狗窝。痛苦的狗跟着更夫,就像随同“狗窝”从院子出来,又随同“狗窝”在街上无目的地移动。
有时能遇到快乐的小姐和她们的情侣。我想他们也是在逃离通宵的弥撒。
有时候,一种特别的气味穿过灯火明亮的窗户上的气窗流到新鲜的空气中来。这是一种细腻的、陌生的气味,它暗示我所不了解的另外一种生活。我不由得站在窗下,吸着鼻子闻,尖起耳朵听,心里在琢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这屋里住的是些什么样的人?教堂在做通宵的弥撒,他们却在这儿欢闹嬉笑,又弹又叫。他们弹着一种特别的吉他,铜弦乐器浓重的声音从气窗里悠然地传出来。
一座矮小的平房特别使我感兴趣。它位于“吉洪诺夫街”和“马尔丁诺夫街”的拐角处,这是两条空旷无人的街道。一个化雪的月夜,在离大斋期还有一星期的“谢肉节”前夕,我偶然来到这座平房跟前。一种特别的声音随着一股热气,从四方形的气窗里流出来,里面仿佛是一个非常有力、非常善良的人在轻轻地哼着歌。听不出歌词来,讨厌的琴声不时地把歌声打断,妨碍我把歌听得真切,但这首歌我特别熟悉和明白。我在一个石柱上坐下来,心想这是有人在拉一把有神奇魔力的提琴,但琴声叫人无法忍受——听起来几乎令人心痛。琴声有时特别有力,好像整个房子都被震颤了,窗玻璃也被震得哗啦啦响。雪水从房檐上滴下来,泪水也从我的眼眶里吧嗒吧嗒往下掉。
在我不知不觉中,更夫走到我跟前,把我从石柱上推下来,问:“你待在这儿干吗?”
“听音乐呀!”我解释。
“有什么好听的!走开吧……”
我绕着街的这一段跑了一圈,又回到窗户底下,但屋里已经不弹琴了,从气窗里传出来一阵阵欢笑,这跟刚才听到的哀乐反差那么大,以至我觉得刚才在做梦。
几乎每个星期六,我都要跑到那座房子跟前,但只有一次,在春天,才又一次听到大提琴声——一直响到半夜。我回到主人家里时,挨了一顿打。
在冬夜的星光下闲逛荒凉的街头,使我大开眼界。我故意选那些离市中心远的街道。市中心路灯多,可能被主人的熟人看见,主人会因此知道我在夜弥撒时间逛街,还有醉鬼、警察和『妓』女碍事。但在边远的街道,可以往屋子下层的窗户张望——如果窗户冻得不厉害,并且里面没有罩窗帘。
这一扇扇窗户展现着五花八门的画面,我看见各式各样的人物:或做祷告,或接吻,或打架,或玩牌,或在不安地无声交谈。这些无声的生活场面,像花一分钱就可以看到的西洋景,呈现在我眼前。
我看见地下室的桌子边坐着两个女人——一个年轻,一个年纪稍大一点儿;对面坐着一个男的——一个蓄着长头发的中学生。他挥着手在给她们朗读一本书。年轻的那个紧皱着眉头,靠在椅背上听着;那个年纪大一点儿的——她身材苗条,头发蓬松,突然用双手捂住脸,肩头抽动着。突然中学生把书一扔,年轻的那个急忙起身离开,他就跪在头发蓬松的那女人面前,吻她的双手。
在另外一扇窗户里我窥见一个蓄着长胡须的大汉,膝上搂着一个穿红色短衫的女子,像哄一个孩子似的摇着她。他张着嘴、瞪着眼,显然是在唱着什么。那女人笑得浑身颤动,前俯后仰,两腿乱蹬。他抱着扶正了女子的身体,又唱起来,女子又大笑不止。我看了他们好久,直到知道他们准备这样玩个通宵,我才离开。
许多这样的画面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时常因为看得入了迷而很晚才回家。这引起了主人们的怀疑,他们盘问我:“你去了哪个教堂?是哪位神甫主持的?”
城里的神甫他们都认识,也知道什么时候讲了哪一段《圣经》——他们很容易识破我在撒谎。
婆媳俩都信奉、礼拜我外祖父的那位脾气很大的上帝,这位上帝要人们带着恐惧跪在自己跟前。上帝的名字老挂在她们的嘴上,甚至骂架时也彼此吓唬:“等着吧!上帝会惩罚你的,你不得好死,下贱的东西……”
大斋期第一周的星期天,老婆子烤油饼,她总把油饼烤煳。她涨着被火烤红的脸,生气地吼叫:“哎呀!都给我见鬼去吧……”
忽然,她嗅了嗅铁锅,脸色阴沉了,将铁锅勾到了地上,哭着说:“天老爷呀!瞧这讨厌的烧过肉的铁锅!上星期一收拾时,我没有用火烧净,上帝啊!”她跪下来,眼泪汪汪地祷告:“上帝,我的主呀!饶恕我这个该死的吧!您大慈大悲啊!别惩罚我笨老婆子,上帝呀……”她把烤煳了的油饼给了狗,把铁锅用火烤干净,以后吵嘴时儿媳妇就责备婆婆:“你甚至在大斋期用荤油锅煎东西……”
她们把自己的上帝拉进各种家务里来,拉进自己琐碎生活的每个角落。贫困的生活因而在表面上有了重大的意义,好像时刻都在服务于一种至高无上的力量。这种把上帝拉进鸡毛蒜皮的无聊做法,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不由得时刻向各个角落张望,总觉得自己被人暗中监视;每天夜里,恐惧就像冰冷的云层把我团团围住——这恐惧来自圣像黑影前点着长明灯的厨房一角。
橱架旁边有一扇大窗户,两个框架被一条支柱隔开。窗外是深不见底的蓝色天空,房子、厨房、我——一切都好像悬挂在冰窟似的天空中,如果身子做个剧烈的动作,一切都会掉进这蓝色的冰窟里,一切都将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无声无息地飞去,擦过星星,飞往神秘的地方。我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不敢翻身,等待可怕的末日来临。
我不记得怎样治好了这种恐惧症,但是很快就把它治好了。这当然要部分地归功于外祖母的善良的上帝。我想,那时候我已经明白一个简单的真理:我没有干过任何坏事,没有过错,我就不应该受到惩罚,至于别人的罪过,我没有责任。
我也在举行弥撒的时候出去玩耍,特别是春天——春天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坚决不放我去教堂。遇上他们给我两戈比铜币买蜡烛,那就彻底地毁了我,我就用来买一副骨牌玩,一定要很晚才回家。还有一次,我想法子去玩牌,竟输光了祭祀和买“圣饼”用的十戈比,于是只好偷走别人的“圣饼”,留下的空盘子由祭司从祭坛端走。我就是一心想玩,玩得简直发了狂。我也很会玩,很快就成为附近几条街上玩骨牌、打球、打“方城”的高手。
他们借大斋期强迫我做斋戒。于是我就到邻居多里梅东特·波克罗夫斯基神甫那里去做忏悔了。我认为他是个严厉的人,而且我对他个人做过许多坏事,或常常扔石头砸他园里的亭子,跟他的孩子们作对,总之他能够指出我对他干的许多不痛快的事,这使我很不安。因此当我站在他所在的那个简陋教堂里排队等候做忏悔时,我的心怦怦直跳。
但多里梅东特神甫用善意的责备声招呼我:“啊,小邻居……来吧,就跪在这儿!你犯过什么罪?”
他把一块又厚又重的丝绒布料罩在我头上,在一片蜂蜡和乳香的气味中我透不过气来,说话很吃力,也不想说话。
“听大人话吗?”
“不听。”
“你说:我有罪!”
我不觉脱口说出来一句:“我偷过圣饼。”
“什么,你偷过圣饼?在什么地方?”神甫想了一下,缓缓地说。
“三圣教堂,圣母教堂,尼古拉教堂……”
“看你!所有的教堂都偷过!小老弟,这可不好。这是犯罪,你懂吗?”
“懂。”
“你说:我有罪!不像话。你偷,是为了吃?”
“有时候——吃,有时候,要是玩骨牌把钱输了,没法买圣饼带回去,就只好偷……”
多里梅东特神甫开始含糊而又疲倦地念念有词,后来又提了几个问题,突然他严厉地问:“你看过地下刊物没有?”
我当然听不懂这个问题,就反问他:“什么?”
“你看过禁书没有?”
“没有,完全没有……”
“饶恕你的罪……起来吧!”
我惊异地朝他的脸看了一眼——那似乎是一张深思而和善的脸。我感到不好意思和内疚。主人们派我来做忏悔祷告时,把这事说得十分可怕,使我相信应该老实地忏悔自己的一切罪过。
“我向你家的亭子扔过石头。”我坦白地承认。
神甫抬起头说:“这也不好!去吧!”
“还向狗扔过……”
“下一个!”多里梅东特神甫把眼光移到我后面的人,叫道。
我走开了,觉得上当受骗了,很委屈。我忏悔时心里那么紧张,结果却并不可怕,甚至觉得没趣。唯一使我感兴趣的就是神甫问到我的莫名其妙的书。我由此想起了那个在地下室给两个女人念书的中学生,也想起了绰号“好事情”的那个人——他也有许多本厚厚的黑书,里面有莫名其妙的插图。
第二天,主人家给了我十五个戈比,打发我去教堂参加圣餐。复活节来得晚,雪早已化了,街上已经干了,路上尘土飞扬,这是一个晴朗、愉快的日子。
教堂围墙旁边有一群工人在狂热地玩“羊拐子”。我估计离圣餐还有时间,便对这些人说:“让我也加入吧!”
“开局要一戈比。”一个赤脸麻子很神气地说。
我也同样很神气地说:“左边第二对,我押三戈比。”
“下注吧!”
赌博开始了!
我把十五戈比换成小钱,三戈比押在一对“羊拐子”下面长的赌盘里。谁打掉赌盘里这对“羊拐子”,谁就把钱拿去。如果打空了,他就得赔我三戈比。我走运了:有两个人瞄准我的钱,都没有打中,我从两个成年的——两个男子汉手里赢了六戈比。这使我的兴致大涨……
可是赌徒中有一个说:“大伙儿可得注意他,别让他赢了钱溜走……”
我听了很生气,扯开嗓门愤愤地说:“在左手最边上那对,押九戈比!”
但这并没有引起赌徒们的特别注意,只有一个跟我一样年纪的小伙子叫了一声,他警告说:“大伙儿注意呀!这小子走运哩!他是‘大星街’那个绘图的,我认得他!”
一个瘦个子工人——凭气味能知道是毛皮匠,挖苦地说:“什么?画符的小鬼[6]?那敢情好呀!……”
他用一个灌了铅的“羊拐子”瞄准以后,正好打掉了我的赌注。他俯着身子问我:“你还大声喊叫吗?”
我回答:“在右手最边上,押三戈比!”
“我也会打掉的!”毛皮匠吹嘘自己,可是他输了。
连续下注不能超过三次——轮到我打人家的注了,我又赢了四戈比,打掉了一堆“羊拐子”。可是当又一次轮到我下注时,我下了三次注,把钱输光了。正在这时候,早祷结束,钟声响了,人们从教堂出来。
“娶老婆了吗?”毛皮匠问时,伸手想抓我的头发。可是我身子一扭,跑掉了。我追上一个穿着节日盛装的年轻小伙子,很客气地向他打听:“你参加圣餐了吗?”
“当然啰,你想问什么?”他回答,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
我求他说说圣餐怎么进行的,神甫这时候讲了些什么,参加的人该做些什么。
这个青年严厉地板起了面孔,向我吆喝,声音实在吓人。
“进行圣餐时你是在外面玩吧?邪教徒!哼,我什么也不告诉你,让你老子剥你的皮吧!”
我拔腿往家跑,心想他们一定会盘问我,也一定会知道我没有去教堂参加圣餐。
可是,老婆子向我表示节日祝贺后只问了一句:“你给了祭司多少灯火钱?”
“五戈比。”我随口乱说了一句。
“给他三戈比——不让他看见,你可以给自己留两戈比。你这丑八怪!”
春天来了。每一个春日都在换新装,每一个新的日子都变得更加艳丽多彩,嫩绿的野草和白桦的新绿,散发着醉人的芳香。你忍不住想跑到野外,仰天躺在温暖的大地上,听云雀歌唱。可是我一天从早到晚忙于做我不喜欢的、无用的事情:把冬服收拾干净,帮主人们装到衣箱里,把烟叶弄成烟丝,掸拭家具上的灰尘。
空闲时我真不知如何消遣。我们这条贫穷的街道上经常空荡荡的,主人家又不让往远处走;而院子里都是些满面怒容、疲惫不堪的挖土工人和头发蓬乱、衣服破旧的做饭或洗衣的女工,每天晚上都有人像猪狗那样结婚——这使我感到厌恶和难过,我真想变成瞎子,眼不见为净!我常常拿着剪刀和各种颜色的纸到阁楼上,剪纸花,把它们装饰到屋梁上。这毕竟只是无聊中的消遣。我心里忐忑不安,真想去一个什么地方,在那里人们不这么贪睡,不这么喜欢争吵,不这么爱向上帝诉苦告状,不这么习惯怒气冲冲地谴责别人。
星期六复活节,是弗拉基米尔圣母显圣的日子,圣像从奥兰斯基修道院被请到城里来,要在城里供奉到六月中旬,在各教区挨户进行家访。
圣像是在一个非礼拜天的早上来到我主人家的。我当时正在厨房擦拭铜餐具,从房里传来了小主妇的惊叫声:“快去开大门,奥兰斯基圣母抬到我们家来了!”
我急忙跑去,忘了擦干净双手上沾满的油烟和砖灰。我打开了门,一个年轻的修道士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端着香炉轻轻地说:“你们还在睡?来,你帮我一把……”
两个居民抬着沉重的神龛走上狭窄的台阶。我过去帮他们,用两只脏手和一个肩膀抬神龛的边沿。后面是修道士们沉重的脚步声,他们浓厚的嗓音懒洋洋地唱着:“至高无上的圣母,替我们祈祷上帝吧……”
我心里担忧发愁:“我用这么脏的手抬圣母,她会生气的。我的手一定会干巴掉的……”
圣像被安放在正屋角落里用干净被单罩着的两张椅子上,神龛两边各站着一个修道士,扶着神龛。这两个年轻人像天使一样俊美,目光炯炯,笑容满面,头发柔软蓬松。
祷告在进行。
“至高无上的圣母呀!”大个子神甫高声地拉起调子,总好用一个红指头搔头发遮盖着的胖耳垂。
“至高无上的圣母,饶恕我们。”两个修道士疲倦地唱着。
我爱圣母。在外祖母的故事里,地上的一切花草、一切欢乐——一切善良美好的东西,都是圣母为了安慰可怜的穷人而播种的。所以轮到我去吻圣像小手的时候,我战战兢兢地吻了她的脸和嘴唇,因为我没有见过大人们是怎样吻圣像的。
不知道是谁使劲儿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到门口的角落里。不记得修道士怎样抬走了圣像。但我清楚地记得,我坐在地上,主人们围着我,带着恐惧和忧虑议论着:“这孩子以后会出什么事?”
“该找神甫谈一谈,他比别人有学问。”主人说,还善意地骂我:“真不懂事!你怎么不知道?嘴唇是不能吻的呀!亏你还上过学校哩……”
此后好几天我都在绝望地等待:以后会出什么事啊?!我用一双脏手扶神龛,违犯教规去吻圣像——这是一定会受到惩罚的,一定会的!
但是,圣母好像饶恕了我由于真诚的爱心而犯的这种无意的罪过,或者圣母对我的处罚太轻,我多次从好人那里受到过处罚,我觉察不出其中哪一次是圣母给的。
有时候,我故意惹我的老主妇生气,挑衅地说:“圣母好像已经忘记处罚我……”
“你等着,”老婆子狠毒地说,“等着瞧吧……”有一次,我把包茶叶用的红纸剪成窗花,用它和锡纸、树叶以及乱七八糟的东西装饰阁楼椽子,一边照教堂里的调子哼起来,想到什么就唱什么,像加尔梅克人在路上唱歌那样:
我在阁楼坐,
手里拿剪刀。
不停地剪纸,
心里真烦闷。
假如变条狗,
还能随便走。
现在挨人骂:
“淘气鬼住嘴!
老实待在家,
免得打断腿!”老婆子将我的手工看了又看,不住地摇头,笑着说:“你要是这样装饰一下厨房该多好呀……”
有一天,主人来到阁楼,仔细地看了我的手工,感叹说:“你真有趣,彼什科夫,活见鬼……也许你会成为一个变戏法的?真叫人琢磨不透……”他给了我一个带尼古拉肖像的五戈比大银币。我用细铁丝做成两个小夹子,把银币夹住,像奖章一样挂在我做的五颜六色的手工当中最显眼的地方。
可是过了一天,银币连同铁丝做的夹子都不见了。我相信一定是老婆子拿走了。
【第五节】
这一年春天,我终于逃跑了。那天早晨,我到一个小店买早茶用的面包,店老板当着我的面继续跟妻子吵架。他拿秤砣打了妻子的额头,妻子逃到街上,摔倒了,一些人马上围拢过来,把她抬上一辆小马车,送往医院。我跟在车子后面跑,不知不觉就到了伏尔加河街,手里握着一个二十戈比的硬币。
春光明媚,春天的伏尔加河水域宽广,大地呈现一派生机。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小耗子,刚从地窖里爬出来。我决定不回主人家了,也不去库纳维诺投靠外祖母——我没有遵守对她的诺言,没有脸见她,而且外祖父又要对我幸灾乐祸了。
我在河街闲逛了两三天,跟那些好心的装卸工一块儿吃,晚上跟他们一块儿在码头上睡。后来,他们当中有一个对我说:“小伙子,我看你别在这儿闲逛!你去‘善良’号轮船看看,那里需要个洗碗的……”
我去了。食堂管事是个高个儿,长着长长的胡须,戴一顶没有檐的黑色丝绸帽子,他用混浊的眼睛透过眼镜看着我,轻言细语地说:“一个月两卢布。身份证呢?”
我没有身份证。食堂管事想了想说:“领你母亲来。”
我跑到外祖母那里。她赞成我的做法,说服外祖父去职业管理所替我领了身份证,她还亲自跟我一起来到轮船上。
“好,”食堂管事望了我们俩一眼,说,“我们走吧。”
他把我领到后舱里。小桌子旁边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厨师,他身穿白色短褂,头戴白色圆帽,一边喝着茶,一边抽着粗大的烟卷。食堂管事把我向他身边一推,说:“给你一个洗碗的。”
他说完就走了。厨师鼻子里哼了一声,翘起两边的黑胡子,对着管事的背说:“你只图便宜,什么样的鬼都雇……”
他气冲冲地抬起黑发剪得很短的大脑袋,瞪着黑眼珠,伸长脖子板起脸,大声喝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很不喜欢这个人。虽然他穿戴一身白,仍然显得很脏,他的手指上长着猪鬃似的长毛,大耳朵里也露出毛发。
“我想吃东西。”我对他说。
他眨巴了一下眼皮,凶狠的面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厚厚的红腮帮子直张到耳根,暴『露』出结实粗大的牙齿,嘴边的胡子软软地垂下来。他变得像一个和善的胖女人。他把自己杯子里的茶哗啦啦倒到船舱外,然后倒进了一杯新的,又把整整一条法国面包和一大截香肠推到我面前,说:“吃吧!你有没有父母?会不会偷?哦,别害怕,这里的人都是小偷,他们能把你教会的!”
他说话的声音简直像狗叫。在他那张把胡子刮得发青的大脸上,鼻翼周围布满了红色血管,像一张很密的网;胖得发肿的红酒糟鼻子,像悬空挂在胡子上;厚重的下唇厌烦地撇着,嘴角上叼一支烟卷,冒着轻烟。他显然刚从澡堂出来——身上散发着桦树扫帚和胡椒烧酒的气味,太阳穴和脖子上汗水泛着油光。
我喝够了茶,他又把一卢布纸币塞到我手里。
“你去买两条围裙和几个围嘴。不,你站住,还是我自己买!”
他拽正了白帽子,摇摆着笨重的身体,像一条熊一样一步一蹭地踏着甲板走了。
夜深了,皎洁的月亮渐渐地移到轮船的左方,照亮了大片草地。这条棕红色的旧轮船缓慢地在水上颠簸行驶,烟囱里冒着一股白烟,轮盘的叶片拍打着银色的水面。黑黢黢的两岸迎着船身悄悄地飘浮过来,把黑影倒映在水中。岸上一幢幢小屋里亮着红红的灯火,树林里歌声飞扬,姑娘们在那里跳圆圈舞,“阿依——柳里”的伴唱声飘进耳朵里,就成了“哈利路亚”……
轮船后面,一条长缆绳拖着一只同样棕红色的驳船。驳船甲板上放着一个铁笼子,里边关的是判处流放和服苦役的囚徒。船头,一个哨兵明晃晃的刺刀像烛光一样闪亮,星星也像烛光一样闪烁在深蓝色的天空里。驳船静悄悄的,沐浴在月光里;漆黑的铁栅栏里,隐约看见一些灰色的圆点——这是囚徒们的眼睛在望着伏尔加河。河水发出呜咽的声响,似乎像痛哭,又似乎像苦笑。四周颇有点儿教堂的气氛,散发出的油香味也像教堂里的那样浓烈。
望着驳船,我就想起小时候从阿斯特拉罕到尼日尼的那段路程,想起母亲铁一般生硬的面孔,想起外祖母——是她把我带进这个艰难却又有趣的人生,带进人间。每当我想起外祖母,一切的坏事和烦恼一扫而空,一切都变了样,一切都变得有趣和令人愉快,人们也都变得良善可爱了……美丽的夜色使我感动得几乎落泪,驳船也使我感慨万千——它像一口棺材,在这水波浩渺的大河之上和静谧温馨的夜色之中,实在是多余的。起伏不平的河岸忽然升高又忽然降低,使人惊心动魄,又令人心旷神怡,我真愿成为一个好人,一个对人们有用的人。
乘我们轮船的人跟我们开船的人不一样。在我看来,他们无论男女老少都没有什么差别。我们的轮船走得慢,有事的旅客都去搭乘邮轮,只有无事的闲人才搭乘我们的船。这些闲人从早到晚大吃大喝,用完的锅碗瓢盆、刀、叉、勺子特别多。我的工作就是洗这些用脏了的餐具,从早晨六点几乎一直干到半夜。下午两点和六点之间,晚上从十点到半夜,旅客们吃完饭休息,他们又一个劲儿喝茶、喝啤酒和伏特加烧酒。在这几个小时里,食堂的伙计们——我的上司们,也都有了空闲。厨师斯穆雷、他的助手雅科夫·伊凡内奇、厨房洗碗工马克西姆、上等舱里的茶房谢尔盖——他们坐在排水管旁的桌子上喝茶。谢尔盖是个驼背,高颧骨,麻子脸,眼睛油汪汪的。雅科夫·伊凡内奇讲着各种脏话,露出发绿的虫牙,发出哭泣般的讪笑。谢尔盖张开他青蛙般的大嘴巴,口角简直拉到耳根了。忧郁的马克西姆一声不吭,只是睁着一双辨不清颜色的严厉眼睛望着他们。
“这些亚细亚人!摩尔多瓦人!”领班的厨师斯穆雷偶尔也用低沉的嗓音念叨着。
我不喜欢这些人。秃头的胖子雅科夫·伊凡内奇喜欢谈论女人,每次都说得不堪入耳。他脸上没有表情,布满了暗青色的斑点,一边脸颊上长着一颗带红毛的大黑痣,他喜欢用手捻这些毛,把它们捻成一枚针。当船上来了举止轻佻的女客,他就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在她身旁转悠,活像一个乞丐,跟她说话时显得又温柔又可怜,嘴唇上冒出白沫,不时地迅速伸出不干净的舌头把这些唾沫舔去。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刽子手一定会是这种肥头大耳的胖子。
“要善于挑动女人的情欲。”胖子这样教导谢尔盖和马克西姆。他们俩用心地听着,满脸涨得通红。
“他们这些亚细亚人!”斯穆雷厌恶地小声说了一句。他吃力地站起来命令我:“彼什科夫,跟我来!”
他到了自己的船舱里,塞给我一本皮封面的小书,然后躺在冷藏库旁边的一个小床上:“念吧!”
我坐在装有通心面的箱子上,认真地念起来:“缀满繁星的恩勃拉库伦,意味着上天的交通畅通,他们获得这种便利,是因为摆脱了无知之徒和自己的罪过……”
斯穆雷点上一支烟呼呼地吸起来,吐着一口口青烟。他生气地说:“这些蠢驴!他们写了些……”
“露出左胸,表示心地纯洁……”
“是谁露的?”
“没有说。”
“那就是说女人露的……呸,一帮浪荡家伙。”他闭上眼睛,躺着那里,后脑勺垫在两只手上。叼在嘴角的烟卷都快熄灭了,他用舌头拨了拨,又大口地吸起来,只听见胸膛里呼呼有声,一张大脸又坠入浓烟之中。有时候我觉得他睡着了,于是停下来凝视这本该死的书——它讨厌极了,令人作呕。但他沙哑着嗓子说:“念呀!”
“会长答道:‘你瞧,我亲爱的副手苏韦里扬……’”
“是塞韦里扬吧?……”
“是吗?真见鬼!结尾用诗写的。”
“你跳过去念诗。”
我跳过去念诗:
无知的你们对我们的事业感到好奇,
但你们无力的眼睛永远看不见它,
你们甚至听不懂我副手们的歌声。
“你停下来。”斯穆雷说,“这不是诗呀!把书给我……”他气冲冲地翻了翻这本厚厚的蓝封面的书,便把它塞进褥子底下,“另外拿一本……”
令人懊恼的是,他那只钉着铁皮的黑箱子里装了许多这类书:《奥米尔箴言》《炮兵回忆录》《塞丹加利勋爵书简》《论臭虫的危害及防治方法——附同类害虫的防治方法》,还有一些残缺不全、没头没尾的书。有时候厨师逼着我把这些书翻出来,一本一本地把书名通通念给他听。我念的时候,他就骂:“胡编乱造,这些无赖……他们写打人嘴巴,但又全没交代为什么打。格尔瓦西!他的书怎么落到了我手里,真见鬼!恩勃拉库伦……”
这些怪词和陌生的人名——记起来叫人讨厌,却又叫人舌头发痒,每时每刻想重复一遍。也许,从声音中可以发现意义吧?船窗外,河水在不知疲倦地歌唱、跳跃。要是能到后舱去看看,一定很有趣——那里有水手和司炉工,他们聚集在货物箱中间,跟旅客玩牌、唱歌、讲有趣的故事。真想跟他们坐在一起,听他们简单明白的话语,望着卡马河[7]的两岸,欣赏岸上那笔直的松树。你瞧,春汛过后草地上出现的一片片小小的湖泊,像打碎了的镜片一样映照着蓝色的天空——多美的景色!我们的轮船收起了踏板,正在离开陆地向前方行驶。可是岸上,在这疲倦一天后沉静下来的月夜,从一座看不见的钟楼传来洪亮的钟声,令人想起村庄和人家。一只小渔船,像一大块面包一样,在波浪上漂荡。啊,沿岸出现了一座小小的村庄,几个孩子在河里嬉水,一个穿红衬衫的农夫在一条如黄带子般的沙滩上走着。眺望河流的远方,令人心旷神怡。那里出现的一切,像玩具一样,小巧玲珑,五光十色,有趣极了。我实在想向岸上,也向驳船,喊几句热情美好的话。
这条棕红色驳船激起我很大的兴趣。我能整整一小时目不转睛地望着它用迟钝的船头排开混浊的河水。它像一头猪,被拖在轮船后面。松弛时缆绳抽打着水面,随后又绷紧,落下许多水点,随着轮船向前。我很想看清楚像野兽一样坐在铁笼里的那些人的脸。他们在彼尔姆被押送上岸时,我被挤到驳船的踏板上。几十个穿灰色囚衣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时,踏着沉重的脚步,镣铐发出哐啷啷的声响,背上沉甸甸的包裹把他们压弯了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都有,跟普通人完全相同,只是身上穿的不一样,头发被剃成怪样子。他们当然是强盗,但外祖母为强盗说过许多好话。
斯穆雷的模样比其他人更像一个厉害的强盗,他阴沉沉地望着驳船,嘟哝着:“上帝啊,摆脱这种命运吧!”
有一次,我问他:“你干吗在这儿做饭,而别人在杀人抢劫?”
“我不是做饭,而是干烹饪,做饭是娘儿们的事。”他笑着说,想了一下,补充说,“人跟人的差别,就在于笨的程度。有的人好一点儿,有的人差一点儿,还有的人完全是傻瓜。要想聪明一点儿,就要读正确的书和垃圾似的废书——管它是什么!一切书都要读,那时你才能发现正确的书……”
他常常开导我:“你读吧!如果你不懂一本书,那就读它七遍[8],七遍还不懂,就读十二遍……”
斯穆雷对船上所有的人,包括沉默寡言的食堂管事,说话都那么冲,还恶心似的撇着嘴,翘着胡须,简直像要用石头砸人。他对我却温和而关心,不过在关心中多少有一种令我害怕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厨师像外祖母的妹妹,是个半疯的人。
有时候他对我说:“你等会儿再念……”
于是,他闭起眼睛,打着鼾,久久地躺着。他的大肚子均匀地起伏,两只手像死人一样交叠在胸口,被烫伤的毛茸茸的手指微微地颤动,好像在用一副看不见的织针编织一只看不见的袜子。
突然,他又嘀咕起来:“是呀,你天生聪明,就这样去生活吧!可是上帝赐给人智慧时是吝啬的,而且有多有少。要是大家都一样聪明,那该多好!可是不这样……有的人明白,有的人不明白,还有的人根本就不希望明白,不是吗?”
他结结巴巴地给我讲自己当兵的经历。我想不明白这些故事的意思,所以不感兴趣,而且他不是从头讲,而是想起什么就讲什么。
“团长把那个当兵的叫来,问他:‘中尉对你说了些什么?’当兵的如实地全说了——当兵的必须说真话。可是中尉狠狠地盯了当兵的一眼,然后转过身来,低下了头。是呀!”厨师生气地吐着烟,念叨着,“我难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于是中尉在要塞关了他禁闭,母亲就……喊天叫地了!我本就是个没上过学的白丁……”
天气炎热,船在轻轻地摇晃,我周围一片轰鸣。船舱的铁壁外边,舵轮击打着水面,哗啦啦低鸣。滔滔河水像一条宽带从舷窗旁流过。远处能看到岸上一块草地,树林也『露』出来了。由于耳朵习惯了一切响声,所以我觉得四周很静,虽然船头上那个水手在凄凉地哼着号子:“七呀——七次……”
我什么事也不想『插』手,不想听任何人说话,不想干活儿,只愿坐在阴凉处,那里没有厨房的油腻和菜香,坐在那里,似睡非睡地望着这寂静的、疲倦的生活在水上划过。
“念吧!”厨师生气地命令。
甚至船舱的茶房们都怕他,就连那个性情温和、不爱说话、像鲈鱼一样的食堂管事看起来也害怕斯穆雷。
“嗨!你这头蠢猪!”他总是这样呵斥食堂里的伙计们,“过来,贼骨头!”接着,他又“亚细亚人……恩勃拉库伦……”说开了。
水手们和司炉工们对他恭敬,巴结他。他把煮完肉汤的肉送给他们,问乡下和各家的情况。浑身油腻、被烟熏黑的白俄罗斯司炉工们在轮船上被认为是最低下的人,人们只用“白俄罗斯佬”这个鄙称叫他们,还编成顺口溜戏弄他们:“白俄罗斯雅佬,岸上瞎跑。”
厨师听了,气得胡子翘起,满脸通红,他对着司炉工嚷道:“你干吗让人家嘲笑你?草包!你揍这个俄国佬嘴巴!”
有一次,水手长这个脾气坏的美男子对他说:“白俄罗斯和乌克兰佬是一路货!”
厨师一手抓住他的领子,一手抓住他的腰带,把他举到头顶上威胁着问:“你要我摔死你吗?”
船上常有人吵嘴,有时候甚至打架,但没有人打过厨师斯穆雷——因为他有水牛那样的力气,此外,船长太太还常常跟他亲切交谈。这个女人长得魁梧,有一张跟男子一样的脸,头发也像男孩子一样剪得又短又平。
他喝伏特加很凶,可是从来没有喝醉过。早晨他就开始喝,四次喝完一瓶伏特加,然后喝啤酒,一直喝到晚上,晚上又大喝啤酒。他的脸渐渐变红,黑眼睛吃惊般睁大了。
傍晚,他常常坐在排水管上,这个穿着白衣的彪形大汉就这样一连几小时默默地坐着,忧郁地望着远处的流水。在这个时候,大家就特别害怕他,我却可怜他。
这时,他的助手雅科夫·伊凡内奇从厨房走出来,脸被烤得通红,汗水直流。他停住脚步,搔搔秃脑袋,然后手一甩,走了,或者远远地对厨师说:“鲟鱼死了……”
“炖时多加些料好了……”
“要是客人想吃鲜鱼汤或者清蒸鱼呢?”
“照我说的去做吧。他们会爱吃的。”
有时候,我大着胆子走到他跟前,他像是很费劲才把眼光移到我身上:“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
“好吧……”
可是有一次,就在这样的时候,我终于问他了:“你干吗让大家都怕你?你可是个好人啊。”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生气。
“我只是对你才好呀。”但他马上又坦率、若有所思地补充说,“不过,也许我对大家都好,只是不表露罢了。这是不能对人表露的,否则就要吃亏挨打。什么人都欺侮好人,骑他、踩他,像踩沼地上的土疙瘩一样……去,拿啤酒来……”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完了一瓶,舔了舔胡须,又说:“你这个小鸟儿再大一点儿,我会教你许多东西。我有些东西是值得告诉人的,我不傻……而你应该读书,书里应有尽有。书可不是无用的东西!你想喝啤酒吗?”
“我不爱喝。”
“好,那就别喝,醉酒可是件坏事,伏特加是魔鬼的勾当。我要是有钱人,就送你去上学了。没有学问的人就等于一头牛,牛被套上轭具,或者被宰了吃肉,它也只能摇晃尾巴……”
船长太太借了一部果戈理的书给他。我念完了《可怕的复仇》,觉得它很好。可是斯穆雷气鼓鼓地大声说:“胡说八道,无稽之谈!我知道还有别的书……”
他从我手里把书抢走,从船长太太那儿又借来另外一本,皱着眉头命令我:“你念《塔拉斯》[9]……他姓什么来着?太太说这本书好……谁觉得好呢?她觉得好,也许我觉得不好。她把头发都剪掉了,瞧她!干吗不把耳朵剪掉呢?”
当我念到塔拉斯向奥斯达普挑战那一段时,厨师笑得很开心:“对了!可不是嘛?‘你有学问,我有力气!’真能写!这些骆驼……”
他很注意听,但多次表示不满:“又胡说八道!不可能把人一刀从肩膀砍到屁股上,不可能呀!也不能用长矛把人挑起来。长矛会断的!我自己就当过兵……”
安德烈背叛那一段,引起他的厌恶。
“卑鄙的小人!不是吗?为了娘儿们!呸!……”
可是当念到“塔拉斯射死了儿子”,厨师就从床上下来,双手抓住床,弯着身子哭起来——眼泪顺着两颊慢慢地往下流,滴到甲板上。他鼻子喘息着,嘴里嘟哝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
忽然他对我大嚷大叫:“你念呀,小鬼!”
当我念到里奥斯达普临死前叫“爸爸!您听见没有”时,厨师又哭了,而且哭得更厉害、更伤心了。
“一切都毁了,”斯穆雷哽咽着说,“全都毁了!已经是结尾了?真是个悲剧!真有塔拉斯这种人吗?是啊,这才算人啊……”
他从我手里拿起书,仔细地瞧了瞧,泪珠簌簌地滴在封面上:“好书!真过瘾!”
后来我们读英国作家司各特[10]的《艾凡赫》。斯穆雷很喜欢主人公狮心王查理。
“这是真正的国王!”他饶有兴味地对我说。我却觉得这本书枯燥无味。
总的说来,我们的兴趣不一致。《汤姆·琼斯的故事》[11]很吸引我,斯穆雷却埋怨说:“真笨!汤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读这种书干吗?应该有别的书……”
有一天,我对他说,我知道还有别的书、一些地下的禁书,这些书只能夜里躲在地下室里读。
他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胡须:“什么?你胡说些什么?”
“我不是胡说。在做忏悔的时候,神甫问过我那种书,在这以前我还亲眼看见别人念这种书,他们还流泪哩……”
厨师皱起眉头盯住我的脸,问:“谁流泪?”
“那个在旁边听的小姐,另外一个小姐吓得跑掉了……”
“你醒醒吧,你在说梦话。”斯穆雷说,自己却慢慢闭上眼睛。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念叨起来:“当然,在什么地方总会有……一种秘密的书。这种书不可能没有……我已经不是这种年纪了,而且我的性子又……不过……”
他能这样口若悬河地谈上整整一个钟头……
我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读书的习惯,而且一拿起书就高兴。书上说的跟实际生活不一样,读来令人痛快,而实际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斯穆雷也越来越沉醉于书,常常要我放下手里的活儿:“彼什科夫,去给我念书。”
“还有许多餐具没洗呀。”
“马克西姆会洗的。”
斯穆雷粗暴地撵马克西姆去干我的活儿,这个洗碗工头气得故意打破玻璃杯。食堂管事温和地警告我:“我可要让你离开轮船了。”
有一次,马克西姆故意把几个玻璃杯放在盛脏水和剩余茶水的脸盆里。我往船舷外面倒水时,玻璃杯也飞到河里去了。
“这是我的错,”斯穆雷对食堂管事说,“你记在我账上吧。”
食堂里的伙计们开始斜着眼看我,对我说:“你这个书迷!你凭什么拿薪水呀?”
他们还故意把餐具弄脏,想法儿多给我活儿干。我早已料到没有好下场。果然如此。
一天傍晚,一个红脸女人,后面跟一个系黄头巾、穿粉红色新上衣的姑娘,不知从哪个小码头上了我们的轮船。她们俩都喝醉了——这个女人微笑着,逢人就鞠躬,她的口音有个特点:把“阿’发成“欧”,就像教堂那个祭司一样。
“对不起,亲人们,我喝了一点儿酒!我刚打赢了官司,心里高兴,就喝了一点儿……”姑娘也笑着,用一双混浊的眼睛望着大家,一边用手推着女人:“你往前走呀,疯婆子,走呀,别傻愣着……”
她们在一间二等舱的一个工作室旁边安顿下来,那儿正对着雅科夫·伊凡内奇和谢尔盖睡觉的舱室。那个女人很快就不知去向了,谢尔盖就在姑娘身边坐下来,贪婪地咧开他那张青蛙嘴。
深夜,当我干完活儿后在一张桌子上躺下来睡觉时,谢尔盖过来抓住我的手:“走,我们给你娶老婆……”
他醉醺醺的。我想把手抽回来,但他打了我一下:“走呀!”
马克西姆跑来了,他也醉醺醺的。他们俩架着我,沿着甲板经过睡觉的旅客身边,到了他们的舱室跟前。但斯穆雷站在舱室的门边,门里边是雅科夫·伊凡内奇,双手抓着门框,姑娘用拳头敲打他的背,用喝醉了的声音叫喊着:“放我走……”
斯穆雷先把我从谢尔盖和马克西姆手里夺过来,再抓住他们俩的头发,把两个脑袋一碰,又往外一甩——两个人都跌倒了。
“你这个亚细亚人!”他骂了一声雅科夫,就把门砰地关上了,几乎碰到他的鼻子,同时推着我大声地嚷道:“还不快跑!”
我跑到了船尾。夜空乌云笼罩,河上一片漆黑,船尾后边翻滚起的两条灰白色水波向看不见的两岸散开,驳船就在这两条水波之间被拖着前进,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闪现出点点灯火,但没有把任何东西照亮,在河岸突然转弯处又消失了。于是,夜显得更黑了,我心里更难过了。
厨师来到我身边坐下,长叹了一口气,点燃了一支烟,说:“他们架着你可能是往那女子那里去。这些下流东西!我都听见他们在糟蹋……”
“你把她从他们手里救出来了?”
“救她?”他大骂了一番这个姑娘,然后又继续沉重地说,“这里人人都是坏蛋。这条船上比一个村子里还糟糕。你在村子里住过吗?”
“没有。”
“村子里简直糟透了!特别是冬天……”
他把烟头扔到船外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开了:“你在这群猪狗当中会毁掉的,我可怜你,可爱的小狗啊!我也可怜他们。有时我不知怎么做才好……甚至想跪下问他们:‘狗娘养的,你们到底干些什么?你们都瞎眼了吗?你们这些蠢驴……’”
轮船一声长笛,缆绳扑打了一下水面。一盏路灯的亮光在凝重的夜色中摇晃,表明码头到了,黑暗里还闪现着别的灯火。
“‘醉林’码头到了。”厨师喃喃地说,“这里还有一条‘醉河’。有个司务长叫‘醉科夫’,还有个文书叫‘醉沃辛’……我上岸去……”
来自卡马的大个子女人和姑娘们,用长担架抬着木柴,一副担架接着一副担架地从岸上走到船上。她们肩上挂着背带,俯着身子,迈着弹性的步伐,像跳舞似的走着,然后把一根根半俄丈长的木柴扔进锅炉的黑洞里,嘴里还响亮地喊着:“加油干呀!”
当她们抬着木柴走来的时候,水手们就跑上去摸奶头,捏大腿;女人们尖声叫喊,向男人们唾唾沫。往回走的时候,她们用空担架抵挡男人们动手动脚。这情景,每次航行都能见到几十次。每个给轮船装木柴的码头上,都是这种情况。
我觉得自己是个在船上已经待了多年的老人了,能够知道明天、一周后、秋天或者明年船上可能发生什么情况。
天亮了,比码头高的沙岸上出现一大片松林。女人们向山上的树林走去。她们笑着、唱着、低声叫喊着。她们带着担架,看上去真像一队兵。
我想哭,泪水在胸口沸腾,心好像在泪水里煎熬——太痛苦了,但又觉得哭出来太难为情。于是我去帮水手布利亚辛洗甲板。
布利亚辛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小人物,全身显得灰土土的,委靡不振,老是躲在角落里,眨巴着他那一双小眼睛。
“我的真姓不是布利亚辛,我本来姓……这是因为,你可知道,我妈妈过的是淫荡生活。我有一个姐姐,她也这样。所以说,她们俩同一个命运。老弟,命运对我们大家来说,就是一只锚碇。你想逃掉——那可等着吧……”
现在,他一边用拖布擦着甲板,一边轻轻对我说:“你看见女人是怎样受欺侮的!你瞧,就是这样!湿柴火烧久了也能着火!老弟,我不喜欢这种男人,我瞧不起。要是我生来是个女人,我就跳进万丈深渊里淹死——向神圣的基督保证!……女人本来就没有一点儿自由,还要受熬煎!那些阉割派,我说他们才不傻哩!你听说过这种教徒没有?他们是聪明人,他们想得对:抛掉一切小事,一心为上帝服务……”
这时,船长太太高高地提起裙子,踩着甲板上的积水,从我们身边走过。她总是起得很早。她那颀长的身材,朴素、明朗的脸庞……我真想跑过去,全心地恳求她:“您也给我讲点儿什么吧,讲吧!”
轮船慢慢地离开了码头。布利亚辛画着十字说:“船又开了……”
【第六节】
船到了萨拉普尔[12],洗碗的马克西姆就上岸了——他走时不声不响,严肃而平静,没有跟谁告别。那个女人笑逐颜开地跟在他后面,再后面是那个精神憔悴、眼睑浮肿的姑娘。茶房谢尔盖久久地跪在船长室门前,用嘴贴着门板、用额头敲门,高喊求饶:“饶恕我吧,这不是我的错!是马克西姆……”
水手们、食堂的伙计们,甚至有些乘客都知道他在瞎说,但还是鼓励他:“去吧,去求船长吧,他会饶恕的!”
船长撵他出来,甚至还一脚把他踢倒了,但还是饶恕了他。谢尔盖马上又端着茶盘在甲板上跑来跑去,送茶倒水,像狗一样察看客人们的眼色。
船上从岸上雇用了一个当过兵的维亚特卡[13]人来代替马克西姆。这个人骨瘦如柴,脑袋很小,眼睛是红色的。厨师的助手立刻叫他去杀鸡。当兵的杀了两只,其余几只都跑了,在甲板上乱窜。乘客们开始抓鸡——结果有三只飞出了船舷。当兵的便坐在厨房旁的柴火堆上,伤心地哭起来。
“你怎么啦,傻瓜?”斯穆雷惊异地问他,“难道当兵的也哭?”
“我是卫戍连的。”当兵的轻声说。
这样一来他的处境更糟了!半个钟头后,船上的人全都大声嘲笑他。有人跑过来,直盯着他的脸,问:“是这个人吗?”于是人们发出抽搐般的狂笑,这笑声充满侮辱的意味。
当兵的起初没看见人,没听见笑声,只用印花布旧衬衫的袖口拭眼泪,仿佛要把眼泪藏到袖子里。可是很快他那双红眼睛燃起了怒火,他用维亚特卡方言快人快语地开腔了:“干吗瞪着眼看我?是要我把你们撕成碎片……”
这样一来,大家就更乐了。他们用指头戳他,扯他的衬衫、围裙,作弄他,像作弄一只山羊,一直作弄到吃午饭。吃完午饭,不知谁把一块挤干的柠檬套在木勺的把柄上,又把这个木勺系在他背后的围裙带上。当兵的一走动,木勺就在他背后摆动,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他却像一只被捕获的小老鼠一样手忙脚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斯穆雷默默地、严肃地注视着他,这位厨师的脸色看上去像女人一样慈祥。
我可怜起当兵的来,便问厨师:“可不可以把勺子的事告诉他?”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告诉当兵的别人为什么笑他,他很快就摸到木勺,拽下来扔到地上,一脚把它踩扁,接着又两手抓住了我的头发。我们扭打起来,看客们马上围过来喝彩。
斯穆雷推开了围观的人,把我们俩拉开了,先拍了几下我的耳朵,然后抓住当兵的一只耳朵。观众见小个子士兵在厨师一只大手下晃着脑袋,乱蹦乱跳,就发疯似的喝彩、吹哨、跺脚,笑得前俯后仰:“卫戍兵加油呀!用脑袋撞厨师的肚子呀!”
见到这班家伙高兴得发狂的情景,我真想冲向他们,拿劈柴敲他们肮脏的脑袋。
斯穆雷放了当兵的,背起双手,气得像一头野猪,竖起胡子,走向观众,咬牙切齿地吼道:“各就各位!开步走!亚细亚人……”
当兵的又向我冲过来。但斯穆雷一只手搂住了他,把他抱到水管上,然后开始抽水,浇当兵的头,并且像玩弄布娃娃似的,摆弄着他瘦弱的身子。
水手、水手长、大副跑来了,又聚集了一群人。比大家高一头的食堂管事也站在那里,像平常一样安静,闷不作声。
当兵的在靠近厨房的柴火堆上坐下来,用发抖的双手脱掉靴子,然后开始拧绑腿,可是绑腿是干的,而他稀疏的头发滴着水珠。这又引起观众一阵哄笑。
当兵的使劲扯起他尖细的嗓子说:“反正我要打死这小子!”
斯穆雷一手搭在我肩上,对大副不知说了些什么。水手们驱赶着观众。当大家都走开以后,厨师对着当兵的问:“拿你怎么办呢?”
当兵的用野蛮的眼光看着我,奇怪地抖动着身子。
“立——正,安——静,尖嗓子!”斯穆雷说。
当兵的回答说:“你瞎扯!这又不是在连队里。”
我看见厨师感到有点儿羞愧。他那鼓起的双颊瘪下去了,他“呸”地吐了一口,就带我走开了。我傻乎乎地跟着他,还连连回头看当兵的。斯穆雷纳闷地嘟哝着:“真是个活宝,你说呢?……”
谢尔盖追上了我们,不知为什么竟悄悄地说:“他想自杀呀!”
“在哪儿?”斯穆雷大叫了一声,跑过去了。
当兵的站在食堂伙计们住的一间舱房门口,手里拿着一把大刀。这把刀砍过鸡头,也劈过引火的柴火,但现在很不锋利了,刀口残缺得像锯齿一样。舱房前面站着一群人,在专注地瞧着这个满头是水的滑稽小个儿。他的脸像肉冻一般,连同那老鹰鼻子一起颤动,嘴疲倦地张着,嘴唇抖得像在跳。他声嘶力竭地喊叫:“你们折磨人……你们欺侮人……”
我跳到一个什么东西上,从人头上望去,看见了观众的脸。他们在微笑,在偷偷地笑,在互相谈论:“你瞧,你瞧……”
当兵的用干枯的、孩子般的小手把露出来的衬衫塞进裤腰里。我身边一个仪表堂堂的人吁了一口气说:“打算死,却还在整理裤子……”
看热闹的人群笑出声来了。很明显,没有人相信他会自杀——我也不相信。可是斯穆雷看了一眼当兵的,接着就挺起肚子,推开人群,吆喝着:“走开,笨蛋!”
他走到一堆人面前,冲着他们喊道:“各归各位,笨蛋!”
这个单数“笨蛋”用得也很可笑,但看来用得对。因为从今天早晨起,所有的人都成了同一个大笨蛋。
驱散了人群以后,他走到当兵的跟前,伸出手说:“把刀子给我……”
“反正……”当兵的说着,将刀尖向着厨师递过来。
厨师把刀子交给我,将当兵的一把推进舱里:“躺下睡觉!你怎么了,啊?”
当兵的在床上默默地坐下。
“他要给你拿吃的和伏特加酒,你喝伏特加吗?”
“我喝一点点儿……”
“可是,你不能碰他,取笑你的不是他,听见没有?我告诉你:不是他……”
“那为什么人家要折磨我、欺侮我呀?”当兵的低声问。
斯穆雷没有马上回答,停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是呀,谁知道啊!”我跟他往厨房走,他嘟嘟囔囔地说:“瞧!真的是拿穷人开心!你可看见了吧?世道就是这样!老弟,有人会这样把你逼疯,真会这样……他们会像臭虫一样叮住你不放——直到你完蛋!甚至臭虫也根本不能与他们相比!他们比臭虫还凶狠……”
我给当兵的送来了面包、肉和伏特加。他正坐在床上,前俯后仰地摇着身子,像个女人一样呜咽地哭。我把盘子放在小桌上,说:“吃吧……”
“把门闩上。”
“那舱里就黑了。”
“闩上吧,要不他们还会闯进来……”我走了。我不喜欢这当兵的,他不能引起我的同情和怜悯。我心里很不舒服,因为外祖母多次教导我:“应该可怜人。大家都不幸,大家都艰难……”
“送去了吗?”厨师问我,“那好,他在那里干什么?”
“在哭。”
“啊……一个草包!他算什么当兵的?”
“我不可怜他。”
“什么?这是什么话?”
“应该可怜人,可是……”
斯穆雷抓起我的一只手,拉到自己身边,意味深长地说:“你不要勉强去可怜人,但胡说也不好,你懂吗?你不要习惯做这种送糕点的活儿,你要知道自己的分量……”他一把推开了我,皱着眉头补充说,“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给你,抽支烟吧……”
乘客们的行为引起我极度的不安,身心备受摧残。他们捉弄当兵的,斯穆雷揪他耳朵时他们竟哄然大笑——我感觉到这是一种无法理解和难以形容的侮辱和欺压行为。他们怎么能为这种令人讨厌的、可怜的事而高兴呢?什么东西逗得他们这样兴高采烈呢?
现在,他们又坐在或躺在甲板上那低矮的棚子下——喝呀、吃呀、打牌呀,或者心平气和、正经八百地谈着话,望着河水,好像一个钟头前吹哨、起哄的并不是他们。他们又都跟平常一样安静和懒散。他们一天到晚在船上游来逛去,跟聚集在阳光中的小虫和尘埃一样。眼前就有十几个人挤上了甲板,他们画着十字,下船向码头走去。码头上,也有同样的一伙人,爬似的直向船上走来。他们也都弯着背,驮着沉重的包裹和箱子,穿着同样的衣服……
乘客的经常替换,没有给船上的生活带来任何变化。新来的乘客和离去的乘客说的是同样的话题:土地、工作、上帝、女人,甚至用的是同样的话语。
“要忍受——这是上帝的安排。做人就要忍受!没有法子,这是我们的命运……”
这种话听着很乏味,甚至叫人生气——我不能忍受卑鄙龌龊的行为,不能忍受恶意的、不公正的、屈辱的待遇。我深知也真正感觉到:我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那当兵的也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也许他自己愿意叫人笑话吧……
马克西姆被从船上撵走了——他是个认真、善良的小伙子,可是下流成性的谢尔盖却留了下来。这一切全不应该啊!那些擅长把一个人捉弄到几乎发疯的乘客,为什么对水手们的呵斥却唯命是从、听着那样的谩骂却心安理得呢?
“干吗都拥挤在船舷?”水手长眯起漂亮但恶狠狠的眼睛,大声喝道,“把船都弄斜了,都散开!穿呢子衣的魔鬼们……”
魔鬼们服服帖帖地拥到船的另一边。但他们在那里又像绵羊一样,被人撵走。
“走!该死的东西……”
炎热的夜晚,在烤了一天烈日的铁皮棚子下,是很闷的。乘客们像蟑螂一样在甲板上四处乱爬,他们随便找地方躺下。船靠码头之前,水手们用脚把他们踢醒:“喂,干吗四肢摊在边道上?走开,回自己地方去……”
他们爬起来,仍睡意正浓地被人推着向指定的地方走去。
水手们跟他们一样,只是穿着不同,可是却像警察一样指挥着他们。
他们这种人身上,温和、胆小和可悲的顺从首先引起你的注意,但这顺从的表皮一旦突然破裂,便会爆发出残酷无情、荒唐无聊,而且几乎总是令人不快的恶作剧——真令人奇怪和害怕!我觉得,他们好像不知道自己坐船去哪儿,好像他们在哪儿上岸都无所谓。无论在哪儿上岸,他们在那里都待不久,然后又搭上某一条船,重新驶向什么地方。他们都好像迷失路途、无家可归的人,整个陆地与他们无缘,所以他们一个个都胆小如鼠。
有一次,那是半夜过后,机器里不知什么东西爆炸了,发出一声大炮一般的巨响。甲板上立刻弥漫着一团白色的蒸汽。浓浓的蒸汽从下面机器舱冒出,所有的缝隙里都喷出来青烟。烟雾中不知是谁在大声喊叫,声音震耳欲聋:“加夫里洛,把焊接用的铅拿来,还有毡呢……”
我睡在机器舱旁边一个洗碗台子上,当时被爆炸声和气流的冲击波惊醒。甲板上寂静无声,只听见从机器里嘘嘘喷出热腾腾的蒸汽和锤子不断敲打的叮当声。可是过了一会儿,甲板上的乘客都叫嚷开了,顿时哭呀,叫呀,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情形非常恐怖。
在迅速散开的白色雾气里,只见那些披头散发的女人和乱发蓬蓬、睁着鱼一样圆眼睛的男人东奔西窜,互相推挤,甚至把别人挤倒。大家背着或提着包袱、袋子和箱子,跌跌撞撞,盲目地往前走。他们一边叫着上帝和圣徒尼古拉的名字,却又一边互相打架。这是一种可怕而又有趣的场面,我因此跟在他们后面,看一看他们干些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夜间出现这种慌乱场面,但不知怎么却立刻明白这是人们由于失误造成的,因为轮船还是按原来的速度行驶,船右侧很近的地方依旧燃着割草人的篝火,夜色还是那样明净,圆圆的月高悬在天空。
但是人们在甲板上跑得越发快了,船舱里的乘客也纷纷跳出来。有一个人纵身跳到船外面去了,接着是一个又一个跳进水里;有两个庄稼人和一个修道士用劈柴打掉钉死在甲板上的长条椅;有人把一大笼子的鸡从船尾投向水里;在甲板中央船长驾驶台扶梯旁跪着一个男人,对着身边跑过的人不断地鞠躬,一边狼一般地嗥叫:“诸位正教徒!我有罪……”
“放救生艇,鬼崽子们!”一个肥胖的老爷大声叫喊——他只穿一条裤子,没有穿衬衫,叫喊时用拳头捶自己的胸口。
水手们跑来跑去,抓人们的衣领,打他们的脑袋,把他们推回到甲板上。斯穆雷在睡衣外面披一件外套,笨重地走来走去,他扯起洪亮的嗓门儿劝大家:“你们一点儿也不害臊呀!你们发疯了吗?船本来已经靠岸了,你瞧!这不就是岸!跳进水里的那些傻瓜都被割草的打捞上来了。瞧?那儿有两只小木船!”
他握着两只拳头,左右开弓,打三等舱乘客的脑袋,从脑门上往下打。他们一个个像麻布袋一样,不声不响地倒在甲板上。
混『乱』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就见一个身披斗篷、手拿菜勺的女人向斯穆雷飞奔过来,在他鼻子下晃动着菜勺,大声叫道:“你怎么敢这样?”
浑身湿透的老爷一边制止女人,一边舔着胡子,懊恼地说:“算了,放了这个笨蛋……”
斯穆雷摊开双手,羞惭地眨巴眼睛,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对我这样?我是头一次见到她呀!真是当头棒喝,岂有此理!……”
不知是哪个庄稼汉在擤着鼻血,大声叫唤:“这伙人呀!土匪!……”
这个夏天,我在船上见到两次这样的慌乱场面。两次都不是由于真正遇到了危险,而只是人们害怕会有危险。第三次,乘客们抓到了两个小偷——其中一个的穿着像香客。乘客们背着水手把这两个人打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后来水手们把小偷夺走了,观众们就开始骂水手:“小偷护小偷,谁不知道!”
“他们自己就偷摸拐骗,自然要纵容小偷、骗子……”
小偷已经被打得不省人事。他们在一个码头上被交给警察时,两只腿还站不起来……
这种事太多了,使人心情很不平静,叫你弄不明白:人们是坏还是好,是温顺老实还是调皮捣蛋?他们为什么这样残酷、这样凶狠而又这样温顺老实到可耻的地步?
我常拿这种问题问厨师,但他总是一个劲儿抽着香烟,烟雾笼罩着他的脸。有时他伤感地说:“啊,你『操』什么心呀?人就是人嘛……有的人聪明,有的人傻。你要读书,不要这样嘀咕。要是正确的书,里边一定都有解答……”
他不喜欢教会书籍和圣徒传记。
我想做一件使他高兴的事——送他一本书。在喀山码头上,我花了五戈比买了一本《一个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传说》,但正好碰上他喝醉了酒,正在生气。我就没敢把礼物送给他,自己先把书读了一遍。我非常喜欢这本书,全书写得简练易懂,趣味横生。我相信这本书一定会使我的老师满意。
可是当我把书送给他时,他默不作声,双手把它『揉』成一团,抛到了船舷外。
“你送的这本书!笨蛋!”他板起脸说,“我把你当作家里的狗来教,你却硬是想吃野味,啊?”他跺了跺脚,大吼起来,“这是什么样的书呀?我读过,全是胡说八道!书里写的是真话吗?你说呀!”
“我不知道。”
“我可知道!如果砍下一个人的脑袋,他就会从梯子上掉下来,而别人绝不会往干草棚里爬——当兵的并不是傻瓜!他们把干草烧掉也就完了!你懂了没有?”
“懂了。”
“那就好!我知道彼得大帝,他根本不像书里写的这样!你走开……”
我知道厨师说得对,可是我还是喜欢这本书。我又买了一本,重新读了一遍。说也奇怪,这次果真觉得书写得不好。这使我感到不好意思,从此我更加重视和信赖厨师了,而他也因为某种原因更频繁、更伤感地说:“唉,应该怎么样教你才更好呢?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也觉得这儿不是自己待的地方。谢尔盖对我心怀敌意,我常常发现他从我桌上拿走茶具,背着食堂管事偷偷送给乘客。我知道这是盗窃行为,而斯穆雷不止一次提醒过我:“要当心,不要把自己桌上的茶具给跑堂的茶房!”
还有许多不顺心的事,所以我常想在船一到码头时就逃走,逃到森林里去,但是舍不得斯穆雷——他对我越来越和善。此外,轮船不停地航行,这对我也有很大的吸引力。我不喜欢轮船停泊在码头上,我倒希望马上发生一件什么事,这样我们就能从卡马河航行到别拉亚河[14]和维亚特卡河,要不就沿伏尔加河继续航行,我将看见新的河岸、新的城市和新的居民。
但这样的事没有发生。我的轮船生活突然而且可耻地中断了。一天傍晚,当我们正从喀山开往尼日尼的途中,食堂管事叫我去他那里。我走进舱里,他关上了门,对斯穆雷说:“他来了。”
斯穆雷板着脸,坐在垫着毛毯的长凳上。他粗暴地问我:“你把茶具给过谢尔盖?”
“他在我没看见时自己拿走的。”
食堂管事轻声说:“他没看见,可是知道。”
斯穆雷照自己的膝盖打了一拳,然后又搔了一会儿,对管事说:“你等一等,别着急嘛……”说着他沉思起来。
我望着管事,管事望着我,可是我觉得他的眼镜后面好像没有眼睛。管事这个人静悄悄地生活,走路没有声响,说话压低嗓音。有时候,那褪了色的胡须和呆滞的眼睛也会从某个角落里露出来,但马上便消失了。临睡觉前,他长久地跪在食堂里点着神灯的圣像旁边——我通过“红桃爱司”形状的门眼看见的。但我看不见他怎样祷告,我只见他像平常一样站在那里,望着圣像和神灯,一面叹气一面摸胡须。
斯穆雷沉默了一会儿后,问我:“谢尔盖给过你钱吗?”
“没有。”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他不会撒谎。”斯穆雷对食堂管事说。
管事还是低声回答:“反正都一样。还是请便吧。”
“我们走吧!”厨师对我大喊了一声,走到我桌子旁,用一个指头轻轻地弹了一下我的头顶,“笨蛋!我也是笨蛋!我本应该关照你……”船到尼日尼,食堂管事给我结了账——我得到约八个卢布。这是我挣来的第一笔大钱。
斯穆雷跟我告别时,愁容满面地说:“也罢……往后可要加倍小心呀,懂了吗?马虎大意是不行的……”
他把一个嵌珠的花荷包塞到我手里:“这个送给你!这手工好,是我的干女儿给我绣的……再见吧!要多读书——这是最要紧的!”
他把我拉到腋下,稍微抱起来吻了吻,再把我稳稳地放到码头的踏板上。我很难过——为他,也为自己。望着他那高大、沉重、孤单的身影推开拥挤的装卸工人,回轮船上去了,我差一点儿没放声大哭……
以后,像他这样善良、孤独、愤世嫉俗的人,我又会遇到几个?!……
【第七节】
外祖父和外祖母又搬进城里住了。我带着赌气好斗的情绪回到他们那里,心情很沉重——为什么人家把我当成了小偷?
外祖母亲切地接待了我,马上就去烧茶炊。外祖父照例讥笑地问:“攒了不少黄金吧?”
“多少也都是我自己的。”我回答着,就在窗旁边坐下来,然后十分得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卷,神气地抽起来。
“原来是这样,”外祖父眼睛死盯着我的举动,“竟抽起鬼烟来了,不早了点儿吗?”
“有人还送给我一个烟荷包哩!”我夸耀说。
“烟荷包!”外祖父尖叫起来,“你怎么啦?存心惹我生气?”
他向我扑过来,伸出两只瘦而有力的胳膊,睁着两只发光的绿眼睛。我猛地站起来,一头撞在他的肚子上——老头子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张开了那黑洞洞的大嘴,惊异地眨巴着眼睛,严厉地看了我好几分钟,然后心平气和地问:“你这是撞你外祖父——你妈妈的亲爹,你懂吗?”
“你过去打我够多的了!”我喃喃地说,心里明白自己做得太不对了。
干瘦轻巧的外祖父从地板上爬起来,坐到了我身边,机灵地夺过了我手上的烟卷,扔到了窗外,然后用受惊害怕的腔调说:“野蛮的死脑袋,你明白吗?上帝永远不会饶恕你的,你这一辈子!老婆子,”他转身向外祖母说,“你来看,他把我撞了!是他!撞了我!你问他呀!”
外祖母并不问我,干脆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头发就摇晃起来,一边念叨着:“看你还敢撞他,还敢撞……”
我没感觉到痛,但觉得十分委屈,特别是外祖父幸灾乐祸的冷笑声更使我受不了——他双手拍着膝盖,坐在椅子上屁股一蹦老高,边笑边嚷:“活该,活该……”
我挣脱了外祖母,跑到过道里,在一个角落里躺下来,心里憋得慌,空『荡』『荡』的,无聊地听着茶炊“咕咕”的沸腾声。
外祖母走过来,向我弯下身子,用细得听不见的声音说:“原谅外祖母,我可没有拧痛你呀,我故意装的!外祖父是老年人了,应该尊敬他。他一把老骨头也受尽了折磨,吃尽了苦,伤透了心——你不应该气他。你不小了,会明白的……你也应该明白,阿廖沙!外祖父也像个小孩子,比小孩子强不了多少……”
她的话像热水一样冲洗了我的全身。听着这亲切的低语,我又害臊,又轻松。我紧紧搂住她,祖孙俩又一阵亲吻在一起。
“去他那儿,快去,没事儿!可不要马上当着他的面抽烟,让他慢慢习惯……”
我走进屋子,看了外祖父一眼,差点儿笑出声来——他果真得意得像个小孩子,容光焕发,手舞足蹈,两只长着红汗『毛』的手在桌子上拍打。
“怎么啦?小公羊,你的角又要来顶人了?你呀,这个小强盗!跟你老子一模一样!不信上帝的自由分子,进屋也不画个十字,这么小就抽烟,你呀你!真没出息!”
我没作声。他把话唠叨完,已经累得不再作声了。可是喝茶点时,他又开始教训我:“人需要害怕上帝,就像马需要笼头一样。除了上帝,我们没有朋友。人和人是凶恶的仇敌!”
“人和人是仇敌”——这话我觉得有些道理,但其他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现在,你再去马特廖娜姨婆那里,冬天就待在他们家。春天你再去轮船上。但你不要说你春天要离开他们……”
“喂,干吗要骗人呢?”刚才假装拧我头的外祖母说。
“不骗人,就别想活。”外祖父坚持自己的看法,“那你说,谁不靠骗人活呢?”
傍晚,外祖父坐下来念圣诗,我跟外祖母就出门去野地。外祖父住的是一间有两扇窗子的小破屋,位于城边,即“缆索街”的“屁股”上。外祖父从前在这条街上有过一座自己的房子。
“瞧我们搬到多远的地方来了!”外祖母笑着说,“老头子总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总是搬家。这地方他也觉得不好,我倒觉得好。”
我们眼前出现了一片贫瘠的野草地,大约有三俄里长。这片野地山沟纵横,尽头可看到沿喀山大道一字排开的白桦林,像梳子齿一般耸立着。灌木丛从远近两条山沟里『露』出来许多小枝条。夕阳的寒光把它们染成血红色。傍晚的轻风摇晃着灰白的草茎。在近处那条山沟的一边,出现青年男女的身影,这些小市民也像摇晃着的草茎。远处,右边立着古老教徒墓地的红墙,这块墓地叫作“布格罗夫隐修区”;左边,在一条山沟的上空,从原野上升起一小片黑魆魆的树林——那就是犹太人的墓地。四周一片贫瘠和荒凉,万物好像无言无声地紧紧偎依在这破败不堪的土地上。城边上那些小房子的窗口胆怯地窥视着尘土飞扬的大路,路上有一些瘦弱的小母鸡在来回觅食。一群母牛哞哞地叫着,从女修道院旁边走过。从营房那里传来军乐声,那是铜号在嚎叫。
一个醉汉疯狂地拉着手风琴,跌跌撞撞地走来,嘴里喃喃地说:“我一定要走到你那儿,一定……”
“傻瓜蛋!”外祖母眯起眼,看着红红的落日,说,“你能走到哪儿?马上就要跌倒了,睡着了。你睡着时,别人会来偷的……会偷走你喜欢的手风琴……”
我一边给她讲我在船上的生活,一边观看荒凉的四周,心情惆怅,我觉得自己像一条鲈鱼掉进了一个平底煎锅。外祖母默默地、专注地听我讲,就像我平时喜欢听她讲故事一样。当我讲到斯穆雷的时候,她恭恭敬敬地画了一个十字,说:“一个好人呀,愿圣母保佑他!你不可要忘记他呀!你要永远牢记好事,而把坏事忘掉……”我很难向她开口讲自己为什么被解雇的事,但还是硬着头皮讲了。外祖母听后毫不在意,只是淡淡地指点说:“你还小,不会生活……”
“大家都互相说,你不会生活。农民、水手,还有马特廖娜姨婆对她儿子——大家都这样说。可是应该怎样生活呢?”
她紧闭嘴唇,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
“那你也这样说别人!”
“怎么能不说呢?”外祖母心平气和地说,“你不要气,你还小,你也不可能会生活。究竟谁会呢?只有骗子才会。瞧你外祖父,人聪明,有文化,但也是什么也没有学会……”
“你自己生活得好吗?”
“我?好呀,也不好——什么样的生活没过过……”
过路人从我们身边从容地走过,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脚下升起一片烟尘,遮掩了他们的身影。黄昏的哀愁越来越浓了。从窗子里飘来了外祖父唠叨的声音:“我的主呀,求您不要怒骂我,求您不要严惩我……”
外祖母微笑着说:“上帝一定讨厌他!他每天晚上在那里诉苦,有什么可诉的呢?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什么也不需要了,可还总诉苦,总不安分……上帝要是听了他的晚祷词,一定会笑他:瓦西里·卡希林又在那里念叨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我决定干起捕鸟的营生来,我觉得,这营生完全能养活我们——因为我捕来鸟,外祖母可以拿去卖。我买了一张网、一个网圈和几个捕鸟器,做了几个鸟笼。于是,天一亮我就坐在山沟灌木丛里,外祖母拿着篮子和布袋在树林里采最后一批蘑菇、荚果和核桃。
九月的太阳懒洋洋地刚刚升起,它的白光一会儿隐没在云中,一会儿又像一把银色的团扇向山沟这边扑过来,照在我身上。山沟底部还是昏暗的,那里升起了『乳』白色的雾气。山沟陡峭的一侧,光秃秃的,一片黑土;另一侧坡度较小,覆盖着干硬的野草和茂密的灌木,树上缀满黄色、半黄色、红色的叶子,清冷的风把叶子吹落。
在沟底牛蒡、苍耳等杂草丛中,刚出世的金翅雀在吱吱啼叫。在高高的灰色茅草堆里,我看见红的鸟冠在活泼地乱动。我身旁周围,好奇的小山雀在唧唧喳喳。它们可笑地鼓起白白的腮帮,喧闹着,忙碌着,真像过节时库纳维诺街上那些年轻的女市民。这“白头翁”机灵、聪明、厉害,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碰碰,也因而一只又一只落进陷阱。看着它们乱蹦』扑的样子,真叫人可怜。但我是做生意的,生意是严酷的呀,我把它们抓到笼子里,再用麻袋罩住。到了黑暗处,它们就老实安静了。
一群黄雀落在一丛山楂树上。山楂树丛全都沐浴在阳光里。黄雀欢喜太阳,啾啾地叫得更欢了。瞧它们的神态,简直像一群小学生。一只贪心的、顾家的伯劳鸟,延误了去暖和的南方的行程,正坐在野蔷薇的软枝上,用嘴清洁翼上的羽毛,同时睁着黑亮的眼睛在窥伺自己的猎物。忽然它振翅飞起,宛如一只云雀,捕获了一只野蜂,细心地把它穿在野蔷薇的刺上,然后坐下来,转动着那贼溜溜的灰色小脑袋。一只松雀不声不响地飞过——这种飞鸟堪称预言家,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捕获对象。捉住它多好啊!一只离群的灰雀像一个身披红甲、威风凛凛的将军,端坐在赤杨树上,摇晃着黑嘴,生气地叫着。
太阳越来越高,鸟儿也越来越多,啁啁的叫声也越来越热闹了。整个山沟里充满了音乐,主旋律是风吹灌木丛的簌簌声。热情奔放的鸟声也掩盖不住这不绝如缕的、哀婉的低吟——从这低吟中我听到夏季告别的恋歌。这低吟传递给我一些特殊的话语,这话语又自然地组成了歌词。就在这个时刻,我不由得回忆起许多往事。
从上边一个什么地方传来外祖母的叫声:“你在哪儿?”
她坐在山沟的边沿,摊开头巾,上边摆上面包、黄瓜、萝卜、苹果。这么多天赐的食物当中,一个十分美丽的多角玻璃小瓶在阳光下闪烁,细长的瓶颈上盖着一个拿破仑头形的水晶塞子,瓶里装着一两多用金丝桃浸泡过的伏特加酒。
“这多好呀,我的主!”外祖母感激地说。
“我正好编了一支歌!”
“是吗?”
我把诗一类的歌词念给她听:
冬天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
我夏天的太阳,别了,再见!可是外祖母没听我念完,就打断我:“这种歌我也有,还更好一些!”于是她哼起歌来:
哎!夏天的太阳已经下山,
黑夜从遥远的森林里走来。
唉!只剩下姑娘我一个人,
已经没有了春天的欢乐……
清晨我就该到村子外面,
我不会忘记五月的约会。
凄凉的原野没有了人影,
就在这里我失去了青春。
女友啊,我亲爱的姐妹!
当第一场小雪刚刚飘落,
把心从洁白的胸膛掏出,
珍藏在洁白的冰雪之中!……我写作的自尊心一点儿也没有受到伤害,我很喜欢这首歌,也很可怜这位姑娘。
外祖母却说:“这里唱的是悲伤!这首歌显然是一位姑娘编的。她从春天起跟爱人一起游玩,冬天来临时爱人抛弃了她——他可能另有了新欢,姑娘唱出了内心的悲伤……你要是没有亲身经历过,你就不可能说得这么好和这么真。你看她编得多好啊!”
外祖母第一次卖鸟挣了四十戈比——这让她吃惊:“你瞧,我只当是儿戏——小孩子的游戏,不料竟卖了这么多钱!……”
“你还卖得便宜哩……”
“是吗?”
在赶集的日子里,她能卖到一卢布以上——她就更加吃惊了:这种小玩意儿竟能卖这么多钱!
“一个女人从早忙到晚给人家洗衣服,或者擦地板,一天只挣二十五戈比,你想想看!我们这玩意儿多不好!把鸟关在笼子里也不好。阿廖沙,这种事别干了吧!”但我对捕鸟着了迷,我喜爱这营生,它能让我独立谋生。除了鸟儿,我再没有给谁造成麻烦。我购置了一些好的器具,跟老的一些捕鸟人交谈,学到了不少东西。我常常一个人走出几乎三十俄里,去伏尔加河岸的克斯托夫森林里捕鸟。在那里,做樯桅用的高大松树上栖着交喙鸟和鸟迷们珍爱的“阿波罗”小山雀——这是一种长尾巴、白羽毛的美丽小鸟。
我常常傍晚从家里出发,通宵走在喀山大道上,有时候顶着秋雨,踩着深深的泥泞,背着一个油布袋,里面放着捕鸟器和鸟笼,笼内还关着用作诱饵的小鸟,手里拄着一根结实的核桃木杖。秋天的寒夜黑黢黢的,十分可怕!……路两旁竖立着被雷电打断的老白桦树,湿淋淋的枝条伸到我头顶上。左边山崖底下,漆黑的伏尔加河面上,浮现着几盏桅灯——这是今天最后几艘轮船了,好像正拖着几艘驳船向无底的深渊开去。船的桅杆上灯光闪烁,外轮轰隆隆地拍打着水面,汽笛呜呜地叫。
路边村落的茅舍从生铁般坚硬的地面上出现了,一群饿狗凶狠地向脚下冲来,一个更夫敲着梆子,惊恐地叫喊:“来的是谁呀?真是见鬼了!——这话本不该在夜里说。”
我很怕捕鸟器具被拿走,所以总随身带几个五戈比硬币,准备送给那些更夫。福基纳村有个更夫跟我交了朋友,每次见了我总是惊叹:“又是你来了!你呀,真是个胆大和闲不住的夜游客!”
他名叫尼丰特,个子矮小,一头白发,像个圣徒。他常从怀里掏出一根萝卜,或者一个苹果,或者一把豌豆,塞到我手里。
“喂,给你,小老弟,这是我留着请你的。尝尝好吃的吧。”
他还一直送我到村口。
“去吧,上帝保佑你!”天亮前我来到树林,把捕鸟器具安排好,挂起那些诱鸟笼,躺在林边等待天亮。万籁俱寂。四周全都沉睡在香甜的秋眠中。透过灰蒙蒙的雾障,隐约可见山崖下广阔的草地被伏尔加河切割成许多块,但还是跨过河面向远处伸展,逐渐消失在茫茫雾障中。远方,由红变白的太阳从草地那头的森林后边冉冉升起。马鬃般的黑黢黢的树林上空开始红光耀眼。一种动人心魄的奇观和运动开始了:雾从草地上升起,逐渐加快速度,在阳光中变成银色。接着,灌木丛、树林和干草堆从地面上渐渐升起。金黄色的草地好像在阳光中慢慢融化,流向四方八面。现在,阳光已接触到岸边平静的河水——好像整条大河开始运动,似乎向那沐浴阳光的地方流去。太阳越升越高,笑嘻嘻的,祝福着、温暖着大地赤裸裸的、冰冷的身体。大地散发出秋天的芳香。明净如洗的天空,把大地衬托得更加辽阔,一望无际,豁然开朗,心旷神怡,整个身心飞向远方那蓝色的天际。我在这个地方看见过几十次日出,每一次展现在我眼前的都是一个崭新的、美丽的世界……
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喜欢太阳。我爱“太阳”这个名字,爱这个名字悦耳的音符,爱藏在这些音符中响亮的声音。我喜欢闭着眼睛,把脸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当阳光剑一般穿过围墙缝或者树枝间的时候,甚至伸出手抓它。外祖父很佩服书中“不拜太阳的米哈伊尔·切尔尼戈夫斯基大公和费多尔老爷”——可是我觉得他们跟茨冈人一样,黑皮肤,脸色阴沉,性格凶狠;他们还像摩尔多瓦人一样,永远患眼病。当太阳在大地的上空升起时,我不由得高兴地笑了。针叶林在头顶上方呼啸,颗颗『露』珠从绿油油的针叶上抖落下来。树荫下、蕨类植物如绣花般的绿叶上闪烁着早霜的银光,像铺着锦缎一样。棕红色的野草被雨水打倒。草茎伏在地上不动,但只要从上面落下一线阳光,就可以发现草茎在轻微地颤动——这也许是生命最后的挣扎。
鸟儿们醒来了。灰色的煤山雀像一个个绒毛球,在树枝间上下蹦跳。火焰般的交喙鸟用弯曲的嘴啄松树顶端的松果。松树枝头有一只白色的“阿波罗”鸟在轻轻摆动,不停地挥着那船尾般的长羽毛,黑玻璃珠似的眼睛不信任地斜视着我张着的网。一分钟前还在俨然沉思的整个森林,不知为什么突然百鸟齐鸣,千鸟竞飞,好一派喧闹和繁忙的景象!美之父——人类,就是按照大地上这种最纯洁的生物——鸟类的形象创造了和善天使、司智天使、六翼天使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天使来安慰自己。
捕这些鸟儿,我感到有点儿难过,把它们关进笼子里,良心上也受到责备,我更喜欢观赏它们。可是狩猎的热情和挣钱的欲望战胜了怜悯之情。
鸟儿们做出各种狡猾的动作,这使我觉得可笑。一只天蓝色的小山雀细心而又周详地察看了捕鸟器,知道了它的危险性,便从侧边钻进去,安全而伶俐地避开捕鸟器的撑杆啄去了做诱饵的种子。这种鸟很聪明,可是太好奇,这就害了它们。神气的灰雀比较笨一点儿——它们成群地往网里走,好像酒酣饭饱的市侩们拥进教堂一样。被罩住后,它们非常惊异,瞪大了眼睛,用粗厚的嘴使劲地啄你的指爪。交喙鸟走进捕鸟器时,镇定而从容。“绕树鸟”是一种模样独特、属性不明的怪鸟,长时间停留在网跟前,身子靠粗壮的尾巴支撑着,长嘴不停地动。它像啄木鸟那样在树干上跑,还经常跟小山雀做伴。这种烟灰色的鸟看上去有些可怕,它显得孤独,谁也不爱它,它也不爱谁。它像喜鹊那样喜欢偷细小发亮的东西藏起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收拾鸟具回家,路上经过森林和旷野。如果走大路经过村子,小孩子与大小伙子就要过来抢走鸟笼,打坏鸟具——这是我已经领教过的。
傍晚回到家,我又累又饿,但觉得自己好像在这一天里长大了不少,知道了新东西,也变得更坚强有力了。这种新的力量使我能够心平气和地听外祖父恶意的讥讽。外祖父见我能这样,便开始严肃地讲起道理来:“别干这玩意儿了,一定别干了!有谁靠卖鸟成人了呢?没有的事!我最知道!你还是找一个正经地方去增长才干吧。人不能靠这玩意儿过活呀。人是上帝播下的麦种,必须长出来好穗!人好比一卢布,周转好了就能变成三卢布!你以为生活容易吗?不,很不容易啊!世界对人来说是黑夜,每个人必须给自己打灯。每个人都长着十个指头,而每个人又都想用自己的手多捞。必须表现出力量来,没有力量,就要狡猾。你要是又小又弱,那么既不能上天堂,又不能入地狱!你似乎需要跟大家一起生活,但要记住,你只能靠自己。谁的话都要听,但是谁的话也不要信,光凭眼睛就相信,便会看错。要少说话——房屋和城市不是舌头造的,是卢布跟斧头造的。你不要做巴什基尔人,不要做加尔梅克人,虱子和山羊是他们的全部财产……”他可以这样讲一个晚上,他讲的这些我都能背下来。我喜欢这些语言,但我怀疑其中蕴涵的思想。他的话很清楚:有两种力量在妨碍人随心所欲地生活,就是上帝和人自己。
外祖母坐在窗口纺绣花边用的纱线,纺锤在她灵巧的手里嗡嗡地响着。她长时间默默地听外祖父讲,突然开口说:“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像圣母那样微笑的。”
“你说什么?”外祖父叫起来,“是上帝!我并没有忘记上帝,我知道上帝!傻老婆子呀,是上帝把一些傻瓜撒种到了人世间的土地上,不是吗?”
……我觉得,人世间生活最好的要算哥萨克人和士兵了,他们的生活单纯、快活。天气好时,他们大清早就出现在我们房子对面山沟的那一边,像白蘑菇似的撒在光秃秃的野地里,开始做复杂有趣的操练:这些人敏捷有力,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枪,在野地上快乐地跑着,然后消失在山沟里。忽然,他们随着军号声又涌到野地上来,枪尖向前端起,直朝我们的房子跑来,好像马上就要把房子从地面上铲掉,像除干草堆一样扫除干净。
我也喊着“乌拉”,乐得忘乎所以地跟他们一起往前跑。急促的鼓点声激起我一种强烈的愿望:我想破坏些什么东西,或者把围墙捣坏,或者揍小孩儿一顿。
休息时,士兵们拿“马哈烟”招待我,给我看他们沉重的枪。有时候,这个或那个士兵拿刺刀对着我的肚子,故意发出疯狂的号叫:“刺死这只小蟑螂!”
刺刀亮闪闪的,看上去像一条活蛇,盘旋着,真像要咬人——我见了真有点儿害怕,但更多的还是感到快乐。
鼓手是摩尔多瓦人,他教我拿两只鼓槌敲鼓。起初,他握住我两只手腕,把手握得酸疼,然后才将两只鼓槌塞到我被捏得发了疼的手指里。
“敲吧!一、二。一、二。咚咚——咚咚——锵,敲吧!左边要轻,右边要重。咚咚——咚咚——锵!”他睁大鸟一般的圆眼睛,大声严厉地说。
我跟着士兵们一起在野地上奔跑,直到操练结束,然后送他们穿过全城回到营房。一路上我听着嘹亮的歌声,观察着和善的面孔——这一张张面孔总是那么光鲜,那么百看不厌,像刚铸成的一枚枚五戈比硬币那样新。
这样一支步伐整齐划一的队伍,作为一支力量快乐地从街上经过——这情景引起我的好感,真希望加入他们的队伍,像百川入海那样,也像走进我喜欢的森林那样。他们什么都不怕,勇敢地看待一切,能够战胜一切,能够得到他们希望得到的一切,而最重要的是他们单纯、善良。
可是有一次,休息时,一个年轻的下士军官递给我一支粗大的烟卷。
“你抽抽!我这可不是一般的烟,我本来谁也不想给,可是你这个小伙子实在好!”
我点燃,抽了起来。他退后了一步,突然,一股红红的火焰弄花了我的眼睛,烧伤了我的手指、鼻子和眉毛。灰色的烟呛得我又打喷嚏又咳嗽。我眼睛看不见东西,吓得在原地直跺脚。士兵们把我团团围住,开心地哈哈大笑。我回家的时候,口哨和哄笑从背后传来,像牧羊人的响鞭。烧伤的手指火辣辣地痛,脸则痛得发痒,泪水簌簌地从眼里流出来。但我感到难过的还不是痛,而是沉重的、说不出的诧异: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种事为什么能使这些善良的青年人高兴?
回到家里,我爬上阁楼,在那里坐了好久,回忆起我人生道路上经常遇到的一切无法解释的残酷事实。我尤其清楚而生动地想起那个从萨拉普尔来的小个子士兵——他好像就活灵活现地站在我面前,他在问:“怎么样?你明白了没有?”
不久,我又遇到一件比这更痛心、更惊人的事。
我常去哥萨克营房,营房位于佩切尔区附近。哥萨克跟士兵们显得不一样,这不是因为哥萨克善于骑马和穿着漂亮,而是因为他们跟士兵们说的话不一样,唱的歌也不同,舞也跳得好。他们常常在傍晚刷洗好马,就在马厩旁边围成一圈,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小个儿哥萨克开始唱起来——他甩着一绺绺头发,歌声高亢,像在吹一把铜号。有时他使劲儿挺直身子,轻轻地吟唱静静的顿河和蓝色的多瑙河——歌曲哀婉动人。他闭着眼睛,就像欧鸲鸟闭上眼睛那样——这种鸟常常鸣叫到从树枝上掉下来,摔死在地上。这个哥萨克的衣领扣子开着,露出锁骨来,像马的铜嚼环,而他的全身就是一尊铜像。他的两条细腿左右摆动,好像土地在他脚下摇晃。他摊开两臂,紧闭双眼,洪亮的声音像号手的喇叭、牧羊人的芦笛一样,似乎不是由人唱出来的。有时候我觉得他会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像欧鸲鸟一样死去——因为他把全部心力都用在了歌声里。
他的同伴们在他周围站成一个圈,把手插在衣兜里,或者放在宽阔的背后,严肃地看着他铜色的脸,注视着他那只在空中轻轻挥动的手臂,庄重而安详地齐声唱和,好似教堂里的唱诗班。他们这班人——长胡子的和没长胡子的,在这个时刻都像圣像那样威严,那样超凡脱俗。他们的歌,像一条长长的大路,那么平坦,那么宽阔,又那么启迪人的智慧。听着这歌声,你会忘记人间是白天还是黑夜,自己是小孩儿还是老人,你会忘记一切!当歌声沉静下来,你能听见军马思念辽阔草原的叹息,听见秋夜从旷野轻快、稳步地走来,而心胸不断扩大,里边充满了一种非比寻常的感情——对人类、对大地伟大深沉的爱,你甚至情愿为这伟大的爱而献身!这铜铸般的小个子哥萨克在我心目中非同一般,是一个比所有人都高尚的童话式的超人。我不能和他交谈,他问我什么时,我只能幸福地微笑和羞怯地沉默。我情愿像狗一样默默地顺从他,只希望多几次见到他,听他歌唱。
有一次,我看见他站在马厩的角落里,把一只手举到眼前,仔细看手指上戴的一枚光滑的戒指。他美丽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一小撮红髭须在抖动,脸上露出忧愁和苦恼。
但有一天晚上,天已经黑了,我带着鸟笼来到“老草场”地方的一个酒店,因为酒店老板非常喜爱歌鸟儿,并且常常买我的这些歌鸟儿。这时,那个哥萨克正坐在屋子角落的炉炕和墙壁中间的柜台旁,一个高大的妇人跟他在一起——这个妇人的身体几乎比他大一倍。她那张圆脸,像上等山羊皮似的发着亮光。她用母亲似的慈祥眼光望着哥萨克,略微有些惊恐。哥萨克已经醉了,伸着脚在地上乱蹭,大概碰痛了妇人的脚。妇人颤抖地皱起眉头,轻轻地央求:“别胡来呀……”
哥萨克十分费力地抬起眉毛,但眉毛又无力地耷拉下来。他感到热,就解开制服和衬衫,露出了脖子。妇人把头巾从头上拉到肩头,把结实白嫩的双手搁在桌上,手指使劲儿地绞扭得发红。越看他们俩,他就越像是一个在慈母面前犯过错的儿子,母亲慈祥地责备儿子,儿子只是默默地羞愧,好像对正当的指责找不出话来回答。
他像是被什么刺痛了,突然站起来,戴上了军帽,过分地把额头都盖住了,用手拍了拍,也不扣衣服,就向门口走去。妇人也起身,向店老板说:“库兹米奇,我们马上回来……”
人们用笑声和嘲弄送他们出门。不知谁重重地、严厉地说了一句:“领头的若回来,会给她苦头吃的!”
我跟着他们出了门,他们在我前面十来步的黑暗里,斜穿过广场,踏着泥浆,向着伏尔加河岸的高坡走去。我看见女人扶着哥萨克蹒跚地走着。我听见他们脚踩泥浆的声音。女的低声哀求般地问:“你往哪儿走?喂,往哪儿走呀?”
我跟在他们后面踏着泥浆,虽说这不是我要走的路。当他们俩走到斜坡的小路时,哥萨克停下来,他离开女人一步,突然打了她一个耳光。她惊吓地大叫了一声:“哎哟,这是为什么呀?”
我也害怕了,直跑到他们跟前。哥萨克拦腰抱起女人的身体,把她抛放到堤岸栏杆外边的山坡上,自己也跳了过去。于是两个人扭成黑黑的一团,顺着斜坡野草往下滚。我吓昏了,愣住了——只听见下面有扯破衣服的嘶嘶声,哥萨克在吼叫,女人在断断续续地低声埋怨:“我喊了……我要喊了……”
她痛叫了一声,就寂静了。我摸到一块石头,把它往下推——草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广场上,酒店的玻璃门砰砰地响了一阵儿,不知谁“哎哟”大叫了一声,大概是摔倒了。接着又是寂静——一种随时都会发生可怕事情的寂静。
山坡下现出一个大白团,哽咽着,啜泣着,轻轻地、时快时慢地向山上移动——我辨认出就是那个女人。她像只绵羊一样用四肢往上爬。我看出她上半身裸露着,吊着两只大乳房,好像她有了三张脸。现在她爬到了栏杆前,坐在上面,几乎就在我身边。她理着散乱的头发,好像一匹风尘仆仆的马,喘着粗气,嫩白的肉体上明显地可以看到乌黑的泥点。她哭着,像猫洗脸似的擦脸颊上的眼泪。她见了我,低声地惊叫起来:“我的上帝!你是谁?走开,不要脸的家伙!”
我呆了,惊愕使我迈不动步,走不开——这时我想起我姨婆的话:“女人是一种力量。她把上帝本人也骗了……”
女人站起来,扯起衣服上的几块破片掩住了胸脯,却又露出了两条腿,她急忙走开了。这时哥萨克已经从坡下爬上来,他在空中挥动着白衣的碎片,轻声地呼哨着、倾听着,然后得意扬扬地说:“达丽娅!怎么样?哥萨克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当我喝醉了吧,我没有!这是我装给你看的……达丽娅!”
现在,他站得很稳,说话的声音也清醒,明显地带着讥笑。他弯下腰,用破衣布擦干净自己的靴子,又接着说:“喂,把上衣拿去……我的好达丽娅!不要硬装了……”
于是哥萨克又大声地说了些侮辱女人的话。我坐在一堆碎石头上听他说。他的话在夜深人静中显得那样放肆而又那样目中无人。
广场的路灯在眼前晃动。右边,黑的树丛中耸立着白色的贵族女子专科学校。哥萨克向广场走去,嘴里懒洋洋地蹦出一个个脏的字眼,手里不时地挥舞着白色破布。最后,他像噩梦中的幻影一样消失了。
斜坡的上面,水塔上的排气管在嘟嘟地喘息。一辆四轮马车在坡道上疾驰,四周没有一个人影。我顺着山坡往下走,心里憋得难受,手里紧紧握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我没有来得及扔向哥萨克,就在降龙圣徒格奥尔吉教堂附近被一个更夫叫住了,他生气地盘问我是谁,麻袋里背着什么东西。
我把哥萨克的事详细告诉了他。他哈哈大笑,还不时地高声说:“他干得利索!老弟,哥萨克人真行!我们怎么能跟他比!那娘儿们是条母狗……”
他笑得都喘不过气来,我真不懂他笑什么!我继续向前走。
这时,我害怕地想:要是我母亲、我外祖母发生这种事,该怎么办啊?【第八节】
下雪以后,外祖父又把我送到姨婆家里。
“这对你不是坏事,不是坏事。”他对我说。
我觉得,这个夏天我经历了很多很多,变得老练些了,聪明些了。可是在这段时间,主人家里也变得更枯燥无味了。他们依然常常因为吃得多而闹胃病,依然彼此不厌其烦地讲述着病情,老婆子也依然恶毒地祷告上帝。小主妇产后瘦了一些,体积变小了,但还依然像孕妇一样派头十足,动作慢腾腾的。每次给两个孩子缝衣时,她总是低声唱着同一首歌:
斯皮里亚,斯皮里亚啊!
斯皮里亚,我的亲宝贝!
我自己坐上雪橇出门,
把斯皮里亚放在后座……要是我进她房里,她马上就不唱了,并且恶狠狠地嚷道:“你来干什么?”
我敢肯定,除了这首她一首歌也不会唱。
傍晚时候,主人们把我叫进房里,命令道:“来,讲讲你在船上的生活!”
我坐在厕所门旁边的椅子上讲起来。被迫塞进这种生活的我,倒很愿意回忆船上的另一种生活。我讲得出了神,一时竟把听众忘记了。两个女人没有坐过轮船,所以问我:“坐轮船也许有些可怕吧?”
我不知道有什么可怕的。
“轮船一下子开到深的地方,会沉下去的!”
主人哈哈大笑。我虽然知道轮船不会在深的地方沉下去,但又无法让她们相信。老婆子以为轮船并不是浮在水上,而是像大车一样靠轮子在河底行走。
“既然是铁的,怎么能在水上浮起来呢?斧子总不能浮吧……”
“铁勺子在水里不是也不会沉吗?”
“你真能比!可勺子小,中间是空的……”
我讲到斯穆雷和他的书,这时他们疑惑地看着我。老婆子说,书是混账或是邪教徒写的。
“那么圣诗呢?大卫王呢?”
“圣诗是圣书,而且大卫王还因为圣诗而向上帝请求宽恕。”
“这话写在什么地方?”
“就写在我手掌上,我给你后脑勺一巴掌,你就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她什么都知道,说什么都信心十足,也总是十分粗野。她说:“佩切尔那地方死了一个鞑靼人,喉咙里流出了黑灵魂,跟焦油一样黑!”
“灵魂是神灵。”我说。
可是她轻蔑地嚷道:“可他是鞑靼人呀!你这个傻瓜!”
小主妇也害怕书。“读书很有害,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她说,“我们格列别什卡那儿有一个好人家的姑娘,一个劲儿读呀读,竟爱上了一个当助祭的牧师。牧师的老婆把她羞辱了一番——真吓死人!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
有时我引用斯穆雷书里的话。他的书里有一本缺头少尾的旧书,那里写道:“严格说,火药并不是谁发明的,像任何东西一样,它是经过许许多多小的研究和发现后才出现的。”
不知什么缘故,这句话我记得最清楚,特别是“严格说”这几个字我更喜欢。我感到这几个字很有劲儿。但是它们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说来都觉得可笑。事实确实这样。
有一次,主人们要我再给他们讲点儿轮船上的事,我回答说:“严格说,我已经没什么可讲的了……”
他们听了,感到吃惊,叫喊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他们四人齐声地大笑起来,还学着说:“严格说——我的天呀!”
连主人都对我说:“这个词儿你造得很不好呀!怪人!”
此后,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就这样叫我:“喂,严格说!你去给孩子擦干净地板;严格说,你……”
我对这种无聊的嘲弄并不感到生气,而是觉得十分奇怪。
我生活在无聊和苦闷的气氛中。为了排解心里的烦闷,我尽可能地多干活儿。在这儿有的是活儿干!家里有两个婴孩儿,保姆一个个又都不合主人的意,不断地换,我就不得不照料婴孩儿,每天洗尿布,每周去“宪兵泉”洗衣服,那里的洗衣女工常常笑话我:“怎么你也干起女人的活儿来了?”
有时候,她们激得我拿拧成条的湿衣服拍打她们,她们也用这个方法慷慨地回敬我,可是跟她们在一起很快活、很有趣。
“宪兵泉”顺着一条深沟的底部急湍地流入奥卡河。深沟把以古代神仙命名的“雅里洛原野”跟城市切开。在这个原野上,每逢祭亡节[15]城里的小市民都要举行庙会。外祖母对我说,她年轻的时候人们还信奉雅里洛神,拿供品祭神。祭的方式是:用浸过松脂的麻絮把一个轮子缠好,点上火,将轮子滚下山去,人们又叫又唱,注视着火轮是否滚到了奥卡河。如果火轮滚到了,那就是雅里洛神接受了祭品,因此夏天一定阳光充足,风调雨顺。
洗衣女工大部分来自雅里洛原野,是一些生性泼辣、利嘴饶舌的女人。她们熟悉城里的生活,听她们讲自己帮工的主人家——商人、官吏、军官,有趣得很。冬天在冰冷的溪水里洗衣服,真是一种苦役。所有女人的手都冻得裂开了皮。她们弯腰对着流进木槽的溪水,蹲在满是缝隙、根本挡不住风雪的旧木板棚下洗衣服,面孔冻得又红又痛;湿手冻得发烫,僵硬得不能弯曲;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可是她们仍然不断地互相讲述各种各样的故事,对一切人和事都表现出一种特殊的勇气。
她们中间最健谈的是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她三十多岁,是个开朗结实的女人,眼睛里含着嘲笑,口齿特别伶俐,又有点儿尖刻。她在女伴儿们中威信很高,大家有事都找她商量,又因为她干活儿麻利,穿着整洁,还把一个女儿送到中学念书,所以受到别人的尊敬。当她弯着腰,提着重重的两篮子湿衣服从滑溜的山坡小路下来的时候,别人总是笑嘻嘻迎上去,关心地问:“你女儿好吗?”
“还好,谢谢你,在念书,托上帝的福!”
“瞧着吧,将来会当太太的!”
“就是为了这个才叫她念书。老爷太太,细皮嫩肉是从哪儿来的?全都是我们这班土包子出身的呀!难道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学问越多,胳膊就越长,就能挣得越多,谁挣得多,谁事业就光彩……上帝派我们来时大家还是些傻孩子,要我们回去时上帝要求我们成为聪明的老人,所以说,要念书!”
她说话的时候,大家都静静地注意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充满自信。大家当面背后都夸她,都对她的吃苦耐劳和聪明能干表示惊讶,可是谁也不去学她。她把长筒靴的棕色皮筒剪下一大段,缝在袖口上——这样她就不用把袖子卷到肘弯上,又不会弄湿袖子。大家都说她想得好,可是谁也没有照样给自己缝一个。我这样缝了一个,却遭到她们的讥笑。
“哎哟,你在向女人学聪明!”
她们这样说她的女儿:“这真是件大事!又要出一位太太了,这容易吗?但也许还没有念完书,人就死了……”
“有学问的人也不一定过得很好。你瞧,巴希洛夫的女儿就一直念书,结果也当了女教师。当女教师,就等于当老姑娘啊……”
“当然啰!没有文化,一样可以嫁男人,只要有一点可取的……”
“女人的聪明不在于头脑……”
她们这样不害臊地谈论自己,我听了又奇怪又别扭。我知道水手、士兵、挖土工们怎样谈论女人,见到过男人们互相吹嘘自己骗女人的高明和跟女人交往的能耐,也感觉出他们对“娘儿们”的敌意。但是,在男人们大讲自己成功的背后,除了吹嘘,几乎总可以听到另外一种东西,它使人觉得:他们的话里虚构多于真实。
洗衣工彼此不讲自己的爱情,但每当谈起男人,我就听出话里含着嘲笑和恨意,同时我想到:女人也许真是一种力量。
“任他怎么鬼混,任他跟什么人相好,不可避免地还是要回到女人身边。”有一次,纳塔利娅这样说。一个老婆子也用伤风感冒的嗓子大声附和着:“可不是呀!连修道士、隐士们也都离开上帝到我们这儿来……”
她们在山沟底部,在洁白无邪的冬雪都不能掩盖的这条肮脏的壕沟里,伴着如怨如诉的流水声和破衣烂衫在水中的捣击声,这样闲唠着,这样不知羞耻地、恶狠狠地谈论着一切种族和民族之所以产生与繁衍的秘闻逸事——使我又害怕又讨厌,我的思想和感情总爱往我身边经常纠缠我的那些“罗曼蒂克史”上拉。从此,在我的心里,“罗曼蒂克”的概念和肮脏的淫荡故事紧紧联系在一起。
可是,在沟里跟洗衣女工做伴,在厨房里帮勤务兵做饭,在地下室和挖土工在一起,比待在家里要有趣千百倍。待在家里,刻板单调的语言、概念和事情使人只感到十分的烦闷和无聊。主人们像中了魔似的,围着吃饭、生病、睡觉这个圈子转,成天忙于做饭和睡觉,谈罪恶,谈死,他们很怕死。他们像拥挤在磨盘上的谷粒,时刻担心被研碎在磨盘里。
空闲时我到柴棚里去劈柴,想借此一个人清静一下,可是很少能做到——勤务兵们常来这儿谈院子里发生的事情。
到柴棚来找我次数最多的,是叶尔莫欣和西多罗夫。叶尔莫欣是卡卢加人,高个儿,背有点儿驼,全身『露』出粗大结实的青筋,脑袋小小的,眼睛很混浊。他懒,又笨手笨脚,可是见到女人就哼哼哈哈、躬身弯腰,简直像要拜倒在她脚下。院里的人都惊异于他能很快把厨娘女佣们一个个弄到手,大家都羡慕他,都怕他熊一般的力气。西多罗夫是图拉人,瘦骨嶙峋,总是愁眉苦脸,说话轻言细语,连咳嗽都小心翼翼,眼睛胆怯地闪动着,他很爱往黑暗的角落看。无论他在低声说话,还是默默地坐着,他总要看着最黑暗的那个角落。
“你在看什么呀?”
“说不定老鼠会跑出来……我很喜欢老鼠,这小东西溜来溜去,默不作声……”
我常替那些勤务兵往乡下写家信,代他们写情书——我喜欢这种差事,但替西多罗夫写信,比替别人写更高兴。他每个星期六准要寄信给在图拉的妹妹。
他把我请到他的厨房,跟我并排坐在桌子旁边,两手使劲儿摸着剃过的头,对着我耳朵低声说:“好,你写吧!开头是老一套:‘我最亲爱的妹妹,祝你健康长寿!’——这一套不能少!现在写:‘一卢布我已收到,不过你不必寄钱来,谢谢!我什么都不要,我们过得好——’其实我们过得一点儿也不好,跟狗一样——不过这话不能写。你写:‘过得好。’她还小,只有十四岁——让她知道这些干吗?下面你自己写吧,照你学到的那样写……”
他侧着身子压在我的左肩上,对着我耳朵呼出一股股带臭的热气,反复低声说:“叫她不要让小伙子拥抱,千万不能让他们摸她的乳房。你这样写:‘如果有谁对你甜言蜜语,你不要相信,这是他想欺骗你、糟蹋你……’”
他竭力憋着不咳嗽,平时灰色的脸也涨得通红。他两腮鼓起,眼含泪水,屁股在椅子上不停地躁动,常常碰着我。我说:“你别妨碍我呀!”
“不要紧,你写……‘尤其不要相信那班老爷。他们是骗姑娘的老手。他们能言会道,什么话都会说,你要是信了他们,就会被卖到妓院里去。你要是能攒下几个钱,就交给神甫。他若是好人,会给你保存好。最保险的还是埋在土里,不让任何人看见,你自己却要记住埋的地方。’”
他的耳语被厨房气窗的铁皮风扇的尖叫声压得更加嘶哑,听起来令人忧伤。我不时地看看被熏黑的炉口和满是苍蝇屎的碗柜——厨房脏得真不像样,臭虫很多,散发出烧焦的食油、点灯的煤油以及煤烟的酸臭味。炉台上的劈柴缝里,蟑螂在吱吱叫,凄凉声袭扰人的心。这个当兵的和他的妹妹,让人可怜得几乎落泪。这种生活难道还算可以,难道还算好吗?
现在我已经不再听西多罗夫在耳边的低语,而是写自己想的,写自己生活里的寂寞和难过,可他叹着气对我说:“你写了不少,谢谢!现在她该知道提防和害怕什么了……”
“什么也不用害怕。”我生气地说,虽然我自己害怕许多东西。
这个当兵的轻轻地咳了几声,笑着说:“小怪人!怎么能不害怕!不怕老爷们?不怕上帝?太可怕了啊!”
接到妹妹的信后,他不安地求我:“请念给我听,快……”
他每次都要我把那写得歪歪扭扭、简单空洞得令人难受的信连念三遍。
他为人和善,但跟大家一样,对待女人像狗一样粗野和简单。我有意无意地观察过他们跟女人的这种关系——这种关系常常是从头到尾以惊人的甚至可怕的速度在我眼前演变。我见过西多罗夫怎样对一个女人诉说当兵的痛苦,以引起她的好感,又怎样用甜蜜的谎话将她迷住。最后我见他给叶尔莫欣讲述自己的胜利时,好像喝了苦药似的吐着口水,厌恶地皱起眉头。我对此感到心痛。我气愤地问他:为什么他们个个都欺骗女人,对她们撒谎,然后轮流地加以玩弄,而且常常打她们呢?
他只是轻轻一笑,说:“你不要对这种事感兴趣,这都不是好事,是作孽呀!你还小,早着哩……”
不过有一次,我得到了比较明确的、很难忘记的回答:“你当女人不知道我在骗她吗?”他说,眨巴了一下儿眼睛,还咳了几声,“她知道!她自己愿意受骗。这种事,人人都不说真话。本来就是不要脸的事呀——人人都感到害臊,其实谁也不爱谁——不过玩玩罢了!这种事太可耻了,你往后自己会明白的!这种事必须在晚上,白天就得在暗处,在仓库里,是呀!因为这个,人才被上帝撵出了天堂;因为这个,咱们大家才这样不幸……”
他讲得那么好,那么忧伤和充满悔意,使我对他的“罗曼蒂克”的行为稍微宽容了一点儿。我对他比对叶尔莫欣要友好一些。对叶尔莫欣,我憎恨他,想尽一切办法嘲弄他、激怒他——这种事我往往成功。他常常满院子追我以图报复,只因为动作笨拙,很少得逞。
“这种事是禁止的。”西多罗夫说。
我知道是禁止的,但我不相信人是因为这种事才变得不幸。我看见人们的不幸,但不相信是这种原因——因为我常从相爱的男女眼里看见一种不寻常的表情,感觉到一种恋人们特有的良善和温柔——这是发自心灵的愉悦,令人看了只会觉得舒服。
但在我的记忆里,生活还是变得越来越枯燥和残酷,而且好像永远固定在我天天见到的那种形式和关系之中。我想不出还会有其他什么能比现状、比每天在眼前必然出现的东西好一些。可是有一天,一些当兵的给我谈了下面一件令我心情激动的事。
院子里住着一个裁缝,他在城里给一个高级裁缝店打工。他文静、谦虚,不是俄罗斯人。他妻子很年轻,没有孩子,白天夜里只顾着读书。在这个喧闹的院子里,家家挤满了酒徒,可是他们夫妻不声不响地过着日子。他们不请客,也不串门,只是节日里去去剧院。
丈夫一早去城里干活儿,很晚才回来。小姑娘似的妻子每周去两三次图书馆。我常看见她扭着身子,好像一瘸一瘸的,小步地在河堤上走。她背着书包,像一个女中学生,单纯、整洁、新鲜、可爱,娇小的手上戴着手套。她脸上闪动着像鸟一样灵动的眼睛,整个身材很美,像是摆在镜台上的瓷美人。这些当兵的说,她右侧少一条肋骨,所以走起路来身子扭得那么奇怪。但是我反而觉得她好看,而且马上就能将她跟院子里其他太太们区别开。那些太太虽然说话嗓音高,服装艳丽,腰下高撑起时髦的宽裙,但总觉得她们过于陈旧,像久久地放在黑仓库里一堆废物中,被人遗忘了。
院子里的人都说裁缝的妻子智力不健全。据说这个小女子是念书念傻了,以至于不会干家务活儿。丈夫得亲自上市场买菜,亲自交代一个女厨子做中餐和晚餐。女厨子也不是俄罗斯人,大高个儿,成天愁眉苦脸,一只红眼睛老是湿漉漉的,另一只却眯成一条玫瑰色的细缝。可是太太自己,按照人们的说法,连餐桌上的猪肉和牛肉都分不清。有一次,她竟把洋姜当作香菜买回家,真丢人!你想这有多可怕!
他们三个在这座房子里全是外人,好像几只山雀偶然掉进了这个大养鸡场的一个鸡笼里,或者因为怕冷,从气窗飞进了一个又闷又脏的人家。
突然有一天,这些勤务兵对我说,那些军官老爷想出了欺侮裁缝妻子的鬼点子:他们几乎每天,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轮流给这个小女子写信,在信里向她表白爱
情,诉说自己的痛苦,称赞她的美丽。她写回信给他们,求他们不要打扰她的平静,说自己不该引起他们的痛苦,求上帝帮助他们把她忘掉。军官们收到回信后,围在一块儿读,把女人笑话一顿,并且一块儿起草,用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再给她写信。
勤务兵们一边给我讲这件事,一边咒骂裁缝的妻子。
“倒霉的傻婆娘,瘸腿货!”叶尔莫欣用他固有的低音说。西多罗夫轻轻地附和着:“任何女人都愿意别人骗她,她心里什么都知道……”
我就不信裁缝妻子知道别人在笑话她,所以立刻决定去告诉她。我看见她的女厨子下地窖去了,就从后楼梯跑进小女子的屋里。我探身进了厨房——厨房空无一人,然后进了居室——裁缝妻子坐在桌子旁,一只手端着一个镀金的大茶杯,另一只手拿着一本打开的书。她吓了一跳,把书按在胸前,轻声地喊起来:“这是谁呀?奥古斯塔!你是谁?”
我怕她扔书或者扔茶杯来砸我,就慌忙前言不搭后语地向她说开了。她坐在一张红莓色的大圈椅里,穿一件长睡衣,下摆缀着丝绒,领子和袖口镶着花边,淡褐色的头发波浪式地披到两肩,真像下凡的天仙。她靠在椅背上,睁圆眼睛望着我,起先很生气,后来惊异地『露』出了微笑。
我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就再也没有了勇气,转身向门口走。这时她叫了我一声:“你站住!”
她把茶杯重重地放进茶盘里,把书扔到桌上,合起双掌,用成人的浑厚声音说:“你是个多奇怪的孩子……你过来!”
我很小心地走过去。她拉起我的一只手,用她冰冷的细小手指抚摸着,问:“没有谁吩咐你来告诉我这个吗?没有?那好,我看得出来,我相信——是你自己要来的……”
她放开我的手,闭上了眼睛,然后拉长了腔调低声地说:“下流的士兵原来在谈论这个!”
“你最好从这房子里搬走!”我十分认真地劝告她。
“为什么?”
“他们会欺侮你呀!”
她愉快地笑了,然后问:“你上过学没有?喜欢看书吗?”
“我没有时间看。”
“你要是真喜欢,总可以找到时间的。好吧,谢谢你!”
她手里捏着一个银币伸到我面前。我很不好意思收下这冷冰冰的东西,但又不敢拒绝她。走的时候,我把它放在楼梯栏杆的柱子上。从这个女人身上,我获得一种新的、深刻的感受,好像曙光出现在我眼前,有好几天都生活在欢乐之中,总想起那宽敞的房间和住在里面的那位穿着天蓝色便服、天仙一般的裁缝妻子。她房里的一切美得出奇,金色的华丽地毯铺在她脚下,冬天的日光射进银色的玻璃窗,依偎在她身旁,暖洋洋的。
我想再一次见她。如果我去向她借书,会怎么样呢?
我这么做了,又一次见到了她。她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手里还是那样拿着书。但她的一边脸上缠着一条棕红色头巾,那只眼睛肿了。她在递给我一本黑封面的书时,只是含糊地嘟囔了几句什么话。我拿着书,郁闷地走了。书里散发出纸张味和茴香油的气味。我用件干净的衬衣和纸把书包好,藏在阁楼上,害怕被主人拿去毁坏掉。
主人家为了得到服装图样和中奖而订了一份《田地》画刊,他们并不读它,只是看看『插』图,然后就把它搁在卧室的衣柜顶上,年底又把它装订起来,塞到床底下。床底下已经有了三大本《绘画评论》。我擦洗卧室地板的时候,脏水流到这些书的下面。主人还订了《俄罗斯邮报》,常常晚上一边读一边骂:“鬼知道他们干吗要写这些!太没味了……”
星期六上阁楼晾衣服,我想起了那本书,取出来打开一看,第一行写着:“房屋也和人一样,各有各的外貌。”这句话的真实性使我吃惊,我就站在天窗下读起来,一直读到身子冻得发抖。这天晚上,主人们都出去做晚祷,我把书拿到厨房,就一头钻进翻旧了的、像秋叶一样半黄的书本里。它很快就把我带进一种新奇的生活,使我接触了新人名和新关系,向我展现了众多跟我看惯了的人全不相同的人物——善良的英雄和阴险的恶徒。这是法国作家格萨维埃·德·蒙特潘的长篇小说,像他所有的长篇小说一样,写得很长,人物和事件非常多,描写的是一种新奇而多变的生活。整部小说的语言又是惊人的简单和明白,字里行间好像露出一线亮光,照出善与恶,帮助读者爱与恨,使人全神贯注地关心各种人物错综复杂的命运,使人急于想帮助这个反对那个,甚至忘记这突然展现的生活原本是书里的故事。在起伏不断的斗争中你忘记了一切,这一页使你沉浸在欢乐中,另一页又使你感到十分痛苦。
我读得入了迷,一直到耳边响起大门的铃声,一时还不明白拉门铃的是谁和为什么拉门铃。蜡烛几乎烧光了,我早上刚收拾干净的烛台现在又流满了蜡油。我负责照看的长明灯熄灭了,灯芯从灯芯夹滑落到了灯油里。我急得在厨房来回『乱』窜,忙着消灭罪证,把书塞到炉子底下的窟窿里,着手修理长明灯。这时保姆从房里跑出来:“你聋了?门铃响了!”
我跑去开门。
“你贪睡了?”主人严厉地问。他妻子一边费力地上着楼梯,一边埋怨我害她得了感冒。老婆子骂着,跑到厨房里,看见了新点的蜡烛,就开始审问我在干什么。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好像从高处掉下来,摔得全身散了架似的,心里害怕她会找到那本书。但她只是骂我会把房子烧掉。主人和妻子进来吃饭,老婆子就向他们告起状来:“瞧,一支蜡烛全给点光了,房子都快烧着了……”
吃饭时他们四人狠狠地责备我,数落着我以前有意或无意地犯过的错误,甚至骂我不得好死。可是我当时就知道,他们这样说,不是出于恶意,也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出于寂寞无聊。奇怪的是:我竟将他们跟书里的人物比较,发现他们是多么空虚和可笑!
他们吃完了晚饭,疲乏地各自回去睡觉。老婆子气愤地向上帝状告了一番之后,爬上炉炕不吭声了。这时候我站起来,从炉子底下取出书,走到窗口。夜色很好,月亮直照着窗户,但小小的铅字眼睛毕竟看不清楚,但不读又实在难受。我从橱架上拿来一只铜锅,用它把月光反射到书上——可是不行,光线更暗了。于是我爬上屋角的高凳,站在上面挨着圣像,借着长明灯的光看了起来。后来看累了,我就趴在凳子上睡着了。我被老婆子的叫骂和推拉惊醒。她手里拿着书,狠狠地打我的肩头。她气得满脸通红,棕褐色的脑袋愤怒地上下晃动。她光着脚,只穿一件衬衫。维克多在高板床上咆哮道:“好了,你别嚷了!日子真没法过……”
“完了,书一定会被她撕碎的。”我想。
吃早茶时我受到审问。主人严厉地问:“书是从哪里弄来的?”
两个女人大声地轮流着插话。维克多怀疑地嗅了嗅书页,说:“有香水气味,真的……”他们得知书是一位神甫的以后,又都把书拿起来观瞧了一遍,对神甫读小说这种事表示惊异和愤怒。不过这仍然使他们稍微放点儿心,即便这样,主人还是长时间开导我:读书是有害的,是危险的。
“就是他们读书人炸毁了铁路,想炸死……”
小主妇又气又怕,对丈夫吆喝了一句:“你发疯了!你给他说些什么呀?”
我把这本小说拿到西多罗夫那里,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这当兵的接过书,默默地打开小木箱,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把书包好,藏在箱子里,对我说:“别听他们的,你上我这儿来读好啦。我不会对谁说的!如果你来时我不在,钥匙在圣像后面挂着,你自己开箱子来读……”
主人们对书的态度,一下子使书在我心中成为一种重要而可怕的秘密东西。至于什么“读书人”炸毁了某条铁路,想暗杀谁,我并不感兴趣,但却因而想起了在忏悔时那个神甫的质问,地下室里那个中学生的念书,以及斯穆雷说到正确的书那些话,还想起了外祖父讲的那些关于读黑书、施巫术的自由主义派的故事:“沙皇亚历山大·巴夫雷奇在位时,贵族们图谋将全俄国人出卖给罗马教皇,这些阴谋家!阿拉克切耶夫将军当场把他们逮捕,不管他们的官职爵位如何,全都送到西伯利亚服苦役。他们在那里像小虫似的自生自灭了……”
我又记起了“挂满星星的恩勃拉库伦”“格尔瓦西”,以及那些庄严而又嘲弄的话:“你们这帮无知之徒对我们的事业感到好奇,但你们无力的弱视眼睛永远也看不见这个事业!”
我觉得自己站在一个秘密的宝库门口,并且发狂似的想进去,一心想读完这本书,生怕它在这个当兵的那里丢失或者被他弄坏。那时我怎好向裁缝妻子交代啊?
老婆子盯得我很紧,不许我往勤务兵那儿跑,还数落我:“书迷!书教人淫乱。你瞧那个女书呆子,念书念到什么份儿上了,自己都不会上市场买东西了!只是跟那些军官鬼混,大白天就接待他们——我知道!”
我真想大声说:“这不是真的!她没有跟人鬼混……”
但是我不敢替裁缝妻子说话——万一老婆子猜到这书是她的呢?
有好几天我心情很坏,魂不守舍,焦虑不安,甚至睡不着觉,为蒙特潘那本书的命运担惊受怕。有一天,裁缝家的女厨子在院子里叫住我,说:“把书送回来呀!”
趁主人们中饭午睡的时候,我羞赧和难过地来到裁缝妻子面前。她像第一次那样接待我,只是穿着不同:灰色的裙子,黑丝绒上衣,敞开的脖子上露出一个绿宝石十字架。她像一只美丽的雌灰雀。
我对她说,书还没来得及看完,主人们禁止我看。由于委屈,也由于见到她很高兴,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呸,这些人多么愚蠢啊!”她皱起细长的眉毛,说,“亏你那个主人还有一张满有趣的脸哩!不要难过,我想个主意——我写封信给他!”
这使我大吃一惊。我向她解释,我对主人们撒谎,说书是跟一个神甫借的,不是从她这儿借的。“不,您不要写信!”我请求她,“他们会笑您、骂您。院子里谁都不喜欢您,大家都笑话您,说您傻,说您少条肋骨……”
我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以后,又立刻觉得自己说多了,她听了会难受——只见她咬着上唇,拍了一下儿大腿,仿佛骑在马上。我难为情地低下了头,真想钻进地洞里。可是裁缝妻子又坐回到椅子上,快活地大笑起来,反复说:“多愚蠢啊,多愚蠢啊!可又怎么办呢?”她问自己,眼睛凝视着我。然后,她叹了口气,说:“你是个很奇怪的孩子,很……”
我往她身边的镜子看去,里边有一张颧骨高、鼻子宽的脸,额头上有一大块青伤,好久没有剪的头发一绺绺地乱竖着——这就是她所谓的“很奇怪的孩子”吧……这奇怪的孩子跟这个纤细的瓷人儿是两个不同的模样……
“你那天没有拿我给你的那点儿钱。为什么?”
“我不需要。”
她叹了口气:“唉!怎么办呢?等他们允许你读书时,你就来,我借书给你……”
镜台上放着三本书,我送回去的那本最厚。我愁闷地望着它。裁缝妻子向我伸出玫瑰色的小手:“好,再见吧!”
我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连忙走开了。
也许别人说得对,她真是什么也不懂——她竟把二十戈比的硬币说成“那点儿钱”,真跟小孩子一样。
但我喜欢这样。
【第九节】
这突然迸发的读书热情使我蒙受了许多难堪的侮辱、委屈和不安——想起来又伤心又可笑。我觉得裁缝妻子的书珍贵无比,生怕它们被老主妇扔到炉子里烧掉,所以我尽力不去想这些书,而是趁每天早晨去小店买面包和茶叶时,在那儿借些彩色的小书回来。
店老板是个令人很不愉快的青年:厚嘴唇,满头虚汗,苍白浮肿的脸上布满瘰疠病人的疤痕,眼睛苍白,虚胖的手掌上长着短而笨的手指。他的店铺是街上青少年和轻佻姑娘们晚上聚会的地方。我主人的弟弟也几乎每天晚上到那里喝啤酒和玩牌。我常常被派去叫他回家吃晚饭,所以不止一次地在店后面一间拥挤的小屋里看见那位傻里傻气、面色红润的老板娘坐在维克多或者另外一个年轻人膝上。老板好像对此并不感到难堪。甚至当歌手或者士兵,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乐意这样的人紧紧搂抱他那个在店里帮忙做买卖的妹妹时,老板也满不在乎。店里的商品很少,他说,因为新开张,生意还没有来得及安排好,其实店铺早在秋天就开张了。他给来玩的和买东西的顾客们看肮脏的画片,让那些爱好者抄无耻下流的诗歌。
我读过米沙·叶夫斯季格涅耶夫的无聊小书,每读一本,我要付一戈比租钱。租金很贵,可是书却一点儿趣味也没有。《古阿克——忠贞不屈》《威尼斯人法兰齐尔》《俄罗斯人和卡巴尔达人之战——一个死于丈夫坟头的穆斯林美人》以及其他这类书籍,也都不能提起我的兴趣,甚至常常引起我的愤慨,因为这种书用粗劣难懂的语言讲述荒诞无稽的故事,简直是在愚弄我。
《射击手》《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神秘的修道士》《鞑靼骑士亚潘卡》等一类书我比较喜欢,读后有所收获。但更吸引我的是各种圣徒传,这种书里有些严肃的东西可以令人相信,甚至有时使人激动。一切男的殉道者我想起那个外号“好事情”的人,女的殉难者使我想起外祖母,而圣徒们使我想起表现好时的外祖父。
我劈柴时在柴棚里读,或者上阁楼里读——这些地方都一样不方便、一样冷。碰到有趣的书,或者需要赶紧读完,我便半夜里起来点燃蜡烛。可是老主『妇』发现蜡烛每天夜里短了,从此便开始用小木片量蜡烛的长短,还把小木片藏起来不让我找到。如果早上蜡烛短了一俄寸,或者我虽然找到了小木片,却没有将它按燃掉的蜡烛长度折短,那么厨房里便会响起叫骂声。
有一次,维克多在床上愤怒地吼叫:“妈妈,你别乱叫乱嚷了!真要命!确实他常点蜡烛,因为他常在小店铺租小书回来看,这我知道!你上他阁楼去瞧瞧……”
老婆子跑到阁楼,找到了一本什么书,就把它撕碎。
这当然使我伤心,但读书的愿望反而更加强烈了。我知道,即使一位圣人来到这个家,老少主妇们也会教训他,也会按自己的要求来改变他——她们这样做是出于寂寞无聊。如果她们不再责备、叫骂和嘲弄人,那么她们就变得不会说话,变成哑巴,她们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一个人要想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就得以某种方式对待别人。我的两个主人除了教训、责备身边的人,就什么也不会。即使你已开始像她们那样生活、那样思维和感觉,她们也会为了感觉自己的存在来责备你。她们就是这样的人!
我想尽一切办法看书。老婆子有几次烧掉了我的书。不久我就欠了店老板四十七戈比这么一大笔债!他向我要钱,并且威吓我:我以后去他店铺买东西时,他要扣下我主人家的钱来抵债。
“那时候看你怎么办?”他嘲笑地问我。
我实在很讨厌他。他大概知道这一点,所以总以各种威吓来折磨我,并且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当我走进店门时,他那布满斑痕的脸也喜笑颜开了,他温情体贴地问:“欠的钱拿来了吗?”
“没有。”
回答使他吃惊,他沉下脸来:“这怎么行!要让法院查抄你吗?送你进劳教所吗?”
我没有地方弄到钱——我的工钱是主人直接交给外祖父的。我慌了,不知道怎么办。我求他晚一点儿要债,老板却伸出像大饼一样肥胖的、油腻腻的手背,回答说:“你亲一亲它——我就晚一点儿要!”
可是当我从柜台上抓起秤砣,向他扬去时,他往下一蹲,喊道:“干吗?你要干什么?我是说着玩的!”
我知道他不是说着玩的,我决定偷钱来还这笔债。每天早上我给主人刷衣服,他的裤兜里常常有硬币锵锵地响,有时候蹦出来,在地板上滚。有一天,一枚硬币掉进地板缝,滚到楼梯下面的柴棚里去了。我忘了把这事告诉主人,几天后我才想起来,在柴堆里找到这个二十戈比的银币。我把它交给了主人,他妻子却对他说:“你现在看见了吗?衣服兜里放钱的时候,应该数一数。”
可是主人笑眯眯地对我说:“他不会偷——我知道!”
现在,我决心偷钱,可是想起了他这句话和他信任的微笑,就觉得多么难以下手。好几次我从兜里掏出了银币数了又数,但还是不敢偷。这件事我苦恼了两三天,但没想到后来竟解决得这样迅速和简单!那一天,主人突然问我:“你怎么了?彼什科夫,这样无精打采的,身体不舒服吗?”
我坦白地把自己的烦恼全都对他说了,他皱起了眉头。
“你瞧,这些小书把你弄成什么样子了!读这些东西,早晚会出乱子的……”
他给了我五十戈比,严厉地嘱咐我说:“千万别对我妻子和我母亲说漏了嘴——那会闹翻天的!”
接着,他和善地笑着说:“你真倔,着了魔了!不要紧,这样好。可是这些小书不要读了!从新年起,我订一份好报纸,那时你再读吧……”
于是,常常在晚间,从喝茶到晚饭这段时间,我给主人们念《莫斯科小报》,念瓦什科夫、罗克沙宁、卢德尼科夫斯基等人登在上面的长篇小说,以及其他那些为烦闷得要死的人们茶余饭后助消化的文艺作品。
我不喜欢念出声来,因为这样会妨碍我理解所念的内容。但是主人们听得很认真,甚至带着某种虔诚和专注,他们为主人公的恶行发出惊叹,并且彼此庆幸地说:“咱们过得挺平安,什么事也没有,感谢上帝!”
他们常把故事情节弄混,把著名的海盗丘尔金的行为记在马车夫福马·克鲁奇纳;他们也常把人名弄混。我常纠正他们这些错误,这使他们吃惊:“啊,他还真有记性!”
《莫斯科小报》也常登列昂尼德·布拉韦的诗,我很喜欢,就把一些诗抄到一个本子上。但主人们这样谈论诗人:“他已经是老头儿了,还编诗哩!”
“酒鬼,神经病,他对一切都无所谓。”
我喜欢斯特鲁日金和伯爵梅曼托·莫里的诗,可是老婆子和小主妇都认定诗是粗俗不堪的东西。
“只是舞台上的小丑和戏子才用诗说话。”
待在拥挤的小房间里,面对着主人们的监视——这样的冬夜,真令人难熬。窗外是死气沉沉的夜,偶尔听见树枝或者木板被冻得嘎吱响。人们坐在桌旁一声不吭,简直像冻僵的鱼儿。有时候,风雪沙沙地打在玻璃窗和墙壁上,在烟囱里怒吼,吹得炉门直响;婴儿室两个娃娃在哭叫。这时我真想坐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蜷缩起身子,像狼一样嗥叫。
桌子一端,老少主妇坐在那里缝衣服或者织袜子。另一端,维克多坐在那里弯着腰,懒洋洋地绘着图,他不时地喊叫:“别摇桌子呀!真没法活!特大号铁钉,抓耗子的母狗!”
主人坐在旁边一个大刺绣架前,给一面十字印花布桌罩绣花。从他手指下面出现红的大虾、青的鱼、黄的蝴蝶和秋天的红叶。这绣花图案是他自己画的,他干这个活儿已经是第三个冬天了——他做腻了,白天见我有空时,常对我说:“喂,彼什科夫,你坐下来绣这桌罩!”
我坐下来,拿起一枚粗针开始绣。我很同情主人,总想尽力帮他做点儿什么。我总觉得有一天他会扔掉绘图、绣花、玩牌这类事,干另外一种他朝思暮想的有趣的活儿。因为他常常忽然把手头的活儿扔在一边,用惊异的眼光凝视着自己的活儿,好像陌生的东西似的。他的头发散落在额头和脸颊上,好像修道院里的见习修道士。
“你在想什么?”他妻子问他。
“没想什么。”他回答说,又继续干起活儿来。
我暗暗地惊奇:难道可以问别人在想什么?这个问题是没法回答的。一个人一下子总可以想许多事:眼前的一切,昨天或去年见过的事,而且这些事纠缠在一起,变幻莫测。
《莫斯科小报》上的讽刺小品还不够念一个晚上。于是我建议念卧室床底下的杂志。小主妇怀疑地问:“那里有什么可念的呀?那里只有画……”
可是床底下除了《绘画评论》,我还发现了《火花》,于是我又给他们念萨利阿斯的《佳京·巴尔李斯基伯爵》。主人很喜欢这中篇小说里那位有点儿傻气的男主人公。他对这位少爷的悲苦遭遇并不同情,而是哈哈大笑,甚至笑出眼泪。他大声地说:“这编得倒真有趣!”
“看来是胡编乱造。”小主妇为了表示自己的独立见解这样说。
从此,床底下的这些画报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有权拿着这些杂志上厨房,夜里可以在那里看书了!
我感到庆幸的是:老婆子搬到婴儿室去睡了,因为保姆开始酗酒;维克多也不妨碍我,每当家里人睡了以后,他就悄悄穿好衣服,溜走了,直到天亮才回来。不过他们还是不给我灯,把蜡烛拿到卧室里去了,我又没有钱买蜡烛。于是,我偷偷地收集那些蜡台上的蜡油,倒进一个装过沙丁鱼的罐头盒里,再加上一点儿长明灯的油,用几根棉线拧成灯芯,每天晚上我便在壁炉上点起这盏油烟腾腾的灯。
当我翻阅大部头书的每一页时,红色的火苗颤抖晃动,好像就要熄灭了。灯芯每分钟都在朝着臭味很浓的蜡油下沉,油烟熏刺着我的眼睛。但这一切不便都在看图片和读说明的愉快中消失了。
图片不断地开拓我的眼界。瞧,大地上点缀着童话般的城市、高耸的山峰和美丽的海滨,生活奇妙地展现了,大地更富于魅力,人口增加了,城市增多了,世界变得五彩缤纷,千姿百态。现在,我眺望伏尔加河对岸的远方,知道那里并不是一片空旷,可是以前,我常常呆呆地望着伏尔加河对岸,心里感到特别无聊和寂寞:草地平躺在那儿,灌木丛像披着黑色的破衣烂衫,草地的尽头是一片犬牙交错、参差不齐的黑色森林,草地上面是混浊寒冷的灰蓝色天空,大地空旷而凄凉,我的心也空荡荡的,被一种淡淡的哀愁困扰着。我当时万念俱灰,百无聊赖,只想闭上眼睛。这凄凉的空虚不会给人任何希望,只能掏空你的整个心。
图片说明通俗地讲述了别的国家和人民的情况,讲述了过去和现在的许多事件,但许多地方我还是不懂,为此感到苦恼。有时候,一些奇怪的名词——“形而上学”“人间千年天国说”“宪章运动者”之类,扎进我的脑子里。它们不断地搅扰我,可怕地增多,日益充塞我的头脑。我觉得,如果不弄通这些名词的意义,我将永远什么也弄不明白——正是它们像卫兵一样把守着秘密宝库的大门。往往是大段大段的话长时间地停留在记忆里,像手指里扎进的刺一样,妨碍我想干别的事。
我记得读过这样的怪诗:
匈奴王阿底拉全身铁甲,
沉默阴郁如同坟墓死人,
他在无人之境催马前行。
他身后是乌云般的大军,
喊声震天:
“何处是罗马——雄伟的罗马?”罗马是一座城市,我是知道的,但匈奴是什么人?这必须弄懂。
我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问主人。
“匈奴?”他惊异地重复了一遍,“鬼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大概是胡扯吧……”
他不赞成地摇头:“你满脑子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不好,彼什科夫!”
是不好还是好,反正我想弄懂。
我觉得随队的神甫索洛维耶约夫一定会知道匈奴是什么。于是,我在院子里找到了他,提出了这个疑问。
他体弱多病,脸色苍白,性情暴躁,眼睛红,眉毛全无,留一小撮黄胡须。他用那根黑手杖戳着地,对我说:“你干吗管这个?”
涅斯捷罗夫中尉对我的问题凶狠狠地回答:“你问什么?”
于是我决定去问药房那个药剂师。他见了我总是和和气气。他有一张聪明的脸,大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匈奴,”药剂师巴维尔·戈利特贝格对我说,“曾经是一个游牧民族,类似吉尔吉斯族,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已经绝种了。”
我感觉很扫兴,倒不是因为匈奴人已经绝种,而是因为我苦恼了这么久的这个词的意义原来这么简单,而且使我一无所获。但我还是很感激“匈奴”。自从我跟“匈奴”接触以后,其他名词就不那么打扰我了,也由于“匈奴王阿底拉”,我认识了药剂师戈利特贝格。
这个人能深入浅出地解释一切难懂的名词,他有一串打开一切知识宝库的钥匙。他用两个指头正了正眼镜,从两片厚玻璃后面看着我的眼睛,又像在我的额头上钉小钉子那样一板一眼地对我说:“朋友,名词好比树上的叶子。要想弄清楚叶子为什么长成这样而不是那样,就必须弄清楚树是怎样生长的,就必须学习。朋友,书像一座好园子,里面什么都有,有趣的和有用的两种东西都有……”
我常常跑到他药房,为长期患“烧心病”的主人们买苏打和菱苦土,或为两个婴儿买月桂子软膏和泻药。药剂师的简要指点,使我越来越认真地对待书,不知不觉中,书对我而言,像酒对酒徒那样,一天也不能缺少了。
书向我展现了另外一种生活——充满伟大感情和强烈愿望的生活,这种感情与愿望引导人们去立功或者去犯罪。我看见我周围的人,既不会立功,又不会犯罪,他们的生活跟书中所写的毫不相关。很难了解他们生活中有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东西!我不愿过这种生活……我不愿——这一点我自己清楚……
从图片说明里我知道布拉格、伦敦、巴黎那些城市里没有我们这样的沟洼地和垃圾山,那里有笔直宽阔的街道,房屋和教堂也是另一个样。那里,既没有人们在屋里度过的六个月冬天,也没有只准吃腌白菜、咸蘑菇、燕麦粉、马铃薯和亚麻子油的大斋期。大斋期是不准看书的,我读的《绘画评论》被没收了,这空虚的、斋戒的生活又降临到我头上。现在,当我能够将自己的生活跟书上写的加以比较时,就更加觉得生活的贫乏和糟糕。看书时,我就感到精神十足,有劲儿,干活儿就麻利,因为心里有了目标:早一点干完活儿,就可以多一点时间看书。书被没收以后,我变得浑身没劲儿,懒洋洋的,一种我从未得过的健忘症开始折磨我。
记得正是在这些空虚无聊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神秘的大事。那是一天晚上,大家正上床睡觉,忽然教堂的钟声“当当当”长响起来,立刻惊动了全家人。人们半裸着身子,冲向窗户,互相问道:“是失火了?是敲警钟?”
能听见别的住家也都在忙乱,房门砰砰地响。有一个人牵着套好的马在院子里跑。老主妇大声嚷道,教堂遭抢劫了。主人劝阻她说:“别嚷了,妈……不是听得很清楚吗——这不是敲警钟!”
“那么就是主教死了……”
维克多从高床上爬下来,穿着衣服嘀咕说:“我可知道出了什么事,我知道!”
主人叫我上阁楼看看有没有火光。我跑到阁楼,从天窗爬上屋顶——没有看见火光。钟声在寂静的寒夜里不慌不忙地敲着,城市也躺在大地上进入睡乡。黑暗中,一些模糊的人影在奔跑,冰雪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雪橇的滑板吱吱地尖叫。当当的钟声越来越令人毛骨悚然。我下楼回到房间,说:“没有火光。”
“这就怪了!上帝!”主人说。他穿好大衣,戴上棉帽,竖起衣领,又迟疑地把脚伸进套鞋。小主妇哀求他:“别出去!你还是别出去!……”
“乱弹琴!”
维克多也穿好了衣服,逗着大家:“我可知道……”两兄弟到街上去了,老少主妇吩咐我烧茶炊,然后又跑到窗口。几乎就在这时主人从街上回来了——他在外边拉了门铃,默默地上了台阶,开了门,粗声粗气地说:“沙皇被人暗杀了![16]”
“真被人杀了?!”老婆子吓得大叫了一声。
“是的。是一个军官告诉我的……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啊?”
维克多也拉了门铃。他进屋后不情愿地脱着衣服,生气地说:“我还以为是打仗哩!”
然后,大家坐下来喝茶,平静地交谈,但声音压得很低,小心翼翼地交谈。街上静下来,钟也不响了。他们有两三天神秘地交头接耳,还去过外边什么地方,也有客人来我们这儿详细地谈了些什么。我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主人们把报纸藏起来不让我看。我问西多罗夫,沙皇为什么被人杀了,他低声说:“这是不准说的……”
这件事很快就被淡忘了,被日常的琐事挤掉了,而且不久我又遇到另外一件很不愉快的事。一个星期天,主人们早晨出去做礼拜。我把茶炊生上火,就收拾房间去了。这时候,那个大一点儿的小孩跑到厨房里来。他拔下茶炊上的龙头,便坐到桌子底下玩弄起来。茶炊炉筒里的炭火很旺,水一漏完,茶炊就开始熔化了。我在房间里就听见茶炊呜呜地叫得奇怪,进了厨房一看,吓呆了。只见整个茶炊都烧成紫红色了,摇晃着,好像马上就会从地板上蹦起来。插龙头的壶嘴开了缝,软绵绵地耷拉下来;壶盖歪歪地软了一半;两个把手底下流着一滴滴锡『液』。这红里透青的茶炊像一个烂醉的酒鬼。我用水去泼,它咝咝地响,凄惨地瘫倒在地板上。
大门台阶上有人拉响了门铃,我开了门。老婆子问我茶炊烧好了没有,我简短地回答:“烧好了!”
这句话,多半是在慌张和害怕之中脱口说出来的,却被看成是嘲弄,因此我受到了更重的处罚。我挨了一顿毒打。老婆子用一把松枝条抽我,这并不很疼,但是背部的皮里面扎进了许多刺。傍晚我的背肿得像枕头一样。第二天中午,主人只好送我到医院。
一个瘦高个儿的医生看完了我的伤,用低沉的声音平静地说:“对这种虐待,我们这里应该做一份记录。”
主人红了脸,手足无措,两只脚在地板上蹭得沙沙响,他小声地对医生说了些什么,医生望着他头顶的后方,简单地回答:“我不能这样,这不行。”
但后来他又问我:“你想告状吗?”
我很疼,但我说:“不想,快点儿治吧……”
医生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里,放在台子上。他一边用一把令人舒服的冷钳子拔着刺,一边打趣地说:“老弟,你的皮肤被加工得十分出色呀,马上就要变成不透水的石板了……”
他给我动完这个又疼又痒的手术后,说:“拔出了四十二根刺,老弟,你记住,你可以吹牛了!明天这时候来换绷带。你常挨打吗?”
我想了一下儿,回答说:“以前——挨打的时候更多……”
医生低声哈哈地笑了:“一切都在变好,老弟,一切都是这样!”
医生把我送回到主人面前,对他说:“劳驾领回去吧,他已经被收拾好了!明天再带来,我们给他换绷带。算你走运,你遇到了他——”
坐在马车上,主人对我说:“我从前也挨过打,彼什科夫。有什么办法呢?老弟,打得也很凶啊!你现在总算还有我来同情,而我过去没有人同情!根本没有!人——到处有的是,可是同情你的——连一个狗崽子也没有!唉,真是禽兽也不如呀!”
他骂了一路。我同情他,而且很感激他,因为他把我当作人跟我谈话。
一家人像迎接一个过生日的人一样迎接我。两个女人硬要我详细讲医生如何给我治伤并且说了些什么。她们听得津津有味,或者皱起眉头唉声叹气。她们对疾病疼痛以及一切不快的事竟有这么强烈的兴趣,真叫我感到奇怪。
我看出她们因我不想控告她们而感到满意,就趁机请求她们允许我向裁缝妻子借书。她们不太敢拒绝,只是老婆子惊叫了一句:“真是个鬼东西!”
一天后,我来到裁缝妻子面前。她亲热地说:“我听说你病了,被送到医院——你看,传说的话多么不可信!”
我没有作声,实在不好意思告诉她实情。干吗让她知道这种粗暴和痛心的事呢?她不像别人那样待我——这是难能可贵的呀!
现在我又看大部头书了——大仲马、庞逊·德·泰尔莱利、蒙特潘、扎孔纳、加博里奥、埃马尔、巴戈贝[17]。我狼吞虎咽地、一本接一本地读着它们,心里很痛快。我觉得自己也参与了书里那非凡的生活——这种生活激励着我,使我精神振奋。我自己制作的蜡油灯重又烟气腾腾,我通宵达旦地读,我的眼睛渐渐地看坏了,连老婆子也亲切地对我说:“书呆子,瞧着吧,眼珠子会裂开的,眼睛会疼的!”
但很快我就明白了,虽然这些情节复杂又生动有趣的书里发生的事件多种多样,国家和城市也千差万别,但讲的是同一内容:好人不幸,受坏人欺侮,坏人总是比好人走运、聪明,但最后坏人被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战胜,好人一定获胜。所有的男女都用同样的话谈情说爱,这种千篇一律的“爱情”真叫人厌倦。它不仅枯燥乏味,而且令人产生一种模糊的怀疑。
往往你看了头几页,就可以推测出最后谁胜谁败,而且只要弄清楚各种事件交错的关键,你就能凭借想象去解开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放下书后,你还会琢磨它,像琢磨算术课本的习题那样,而且越来越能正确判断:主人公中谁将进入幸福的天堂,谁将被关进地狱。
但在这一切的背后,我看到了活生生的、对我有重要意义的真理之光,看到了另一种生活、另一种关系所具有的特点。我开始知道,马车夫、工人、士兵以及全体“下等人”在巴黎就不同于在尼日尼、喀山和彼尔姆——他们在那里可以比较大胆地跟老爷们讲话,跟老爷们的关系也比较随便和独立。比如一个士兵,他就跟我知道的所有士兵不一样,既不像西多罗夫,也不像轮船上的那个维亚特卡人,更不像叶尔莫欣,他比这些士兵更像人。他身上有一种跟斯穆雷相同的东西,但不像斯穆雷那样粗野。再比如店老板,他也比我知道的所有店老板都好。就连书里的神甫,也不像我见到过的神甫——他们对待人也多一些热情和关心。总之,书里所写的外国人的生活比我知道的生活要有趣、轻松和美好。在外国,打架斗殴不像我们这里这样多、这样野蛮,嘲弄人也不像我们这里嘲弄那个当兵的维亚特卡人那样厉害,向上帝祷告也不像老婆子那样凶狠。
特别明显的是,书里写那些恶徒、吝啬鬼和无赖汉时,并没有表现出我非常熟悉和常常见到的那种说不出的凶狠和莫名其妙的歹毒。书里的恶徒,因为正经事而凶狠,几乎总是可以清楚他们凶狠的原因。可是我见到的凶狠行为,是没有目的、毫无用意的,恶徒们并不想从中得到好处,而只是为了取乐罢了。
随着我读的书越来越多,俄国与外国生活上的这种差别在我心里越来越明显,我为此感到茫然和懊恼,怀疑这些纸页发黄、角边翻得很脏的书所写的故事是否真实。
我偶然得到一本龚古尔[18]的长篇小说《桑加诺兄弟》,一个晚上就把它读完了,里边有一种我以前从未经历过的新东西使我感到惊奇,于是我又将这个简单的悲惨故事重新读了一遍。书里没有任何错综复杂的情节,没有任何表面上有趣的东西,书的头几页就像圣徒传那样正经和枯燥。书中那准确、毫不夸张的语言起初使我感到意外和不快,但那十分精炼的词句掷地有声,像落在我心坎上一样。作者是那样意味深长、引人入胜地描述着卖艺为生的两兄弟的悲剧,以至我的手因阅读这种书的喜悦而颤抖。当我读到不幸的艺人用折断的双腿爬上阁楼,而他的兄弟正在那里偷偷练习心爱的技艺时——我忍不住号啕大哭。
我把这本好书送还给裁缝妻子时,求她再借一本同样的书给我。
“什么叫同样的书呢?”她笑着问我。
我窘住了,我没法解释我要的是怎样的书。她说:“这本书枯燥无味,过些时候我拿一本有趣的给你……”
过了几天,她给了我格林伍德的《一个小流浪儿的真实故事》。这书名有点儿刺痛我的心,但头一页就使我感到喜悦——我就是带着这种喜悦读完了全书,有些地方读了两三遍。
原来,甚至外国小孩儿有时候也过着困苦的生活!原来我的生活根本就不是那样坏,就是说——不必悲观失望啊!
格林伍德大大鼓舞了我。不久我又得到一本真正堪称“正经”的书——《欧也妮·葛朗台》。老头儿葛朗台使我想到了外祖父。可惜这本书篇幅太小,但里边却包含着那么多的真实——令人惊异。这是一种我生活中熟悉并感到厌倦的真实,却以一种全新的——善意而又平静的笔调表现出来。我以前读过的书,除了龚古尔,作者都像我的两个女主人那样严厉地斥责人,那些书常常引起读者对一个罪犯的同情和对善良人的恼怒。这个罪犯虽然费尽心思,但仍然不能达成自己的愿望——你读后觉得他可怜;而善人们虽然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像一根根石柱屹立在你面前岿然不动,一切阴谋诡计碰上去一定被击败,但他们不能引起读者的同情。好比一道墙,不管它怎样美丽和坚固,当你想到墙后边的苹果树上摘苹果的时候,你是不会去欣赏这道墙的。那时候我就觉得,最珍贵和最生动的东西是藏在善行的背后……
龚古尔、格林伍德、巴尔扎克的书里,没有恶人,没有善人,只有栩栩如生的普通人。这些人是不容怀疑的,他们的言行都非常符合人物的『性』格——他们只能这样说和这样做,而不可能是别的样子。
这样,我懂得了,“正经的”好书能给人带来多大的喜悦!但这种书上哪儿去找呢?裁缝妻子在这方面帮不了我。
“这是好书。”她递给我阿尔桑·古塞的《抱着玫瑰花、黄金和鲜血的双手》,或者贝洛、保罗·德·科克、保罗·费瓦尔等人[19]的长篇小说。可是我读这些书时,心里很紧张。
她喜欢马里亚特和维尔纳的长篇小说,我却感到枯燥无味。我甚至不大喜欢施皮尔哈根,但却很喜欢奥尔巴赫的短篇小说。欧仁·苏和雨果[20]也不太吸引我,我认为沃尔特·司各特比他们强。我希望得到像巴尔扎克作品那样令人拍案叫绝的好作品。就连那位瓷人儿——我也越来越不那么喜欢了。
去见她的时候,我穿着干净的衬衫,梳好了头发,并且尽可能打扮得好看一些。虽说我很难做到这一点,但我还是希望她看到这些以后能比较随便和亲切地跟我谈话,希望她那张成天像过节一样打扮的、过分白净的脸蛋上不再出现呆板无神的微笑。可是她仍然微笑着,用疲倦和甜蜜的声音问我:“读完了?喜欢吗?”
“不喜欢。”
她微微扬起细细的眉毛,望着我,叹息着,用我熟悉的鼻音问:“为什么?”
“我早就读过这方面的书。”
“什么这方面?你读过什么呀?”
“爱情……”
她微微皱起眉头,甜甜地笑着说:“啊,可是每一本书都写爱情呀!”她坐在大圈椅里,轻轻摆动着两只穿着毛皮便鞋的小脚,不时地打着哈欠,浅蓝色长罩衫裹着整个身子,只露出玫瑰色的手指头,敲打着她膝盖上的已经合上的硬封皮的书。
我想问她:“你为什么还不搬走?军官们不是还在给你写信,还在取笑你吗?”但我没有足够的勇气问她,只是拿着这本写“爱情”的厚书,带着失望的苦闷走了。
院子里,这个女人被讲得越来越坏,越来越恶毒,成为嘲弄的对象。听着这些下流的风言风语,甚至造谣诽谤,我心里十分难过。我背地里同情她,替她担惊受怕,可是一来到她面前,看到她锐利的目光、猫一般灵巧的身子和那张总是像过节那样高兴的面孔,我对她的可怜和担心便一扫而光了。
到了春天,她突然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几天以后,她丈夫也换了房子。
当那几间房子空着等待新住户的时候,我顺便去看了一下:光秃秃的四壁上,留下一些挂过画的四方形痕迹和钉过钉子的伤痕,还留下一些弯曲的钉子。油漆过的地板上,乱扔着五颜六色的碎布、纸片、破药盒、空香水瓶,还有一枚大的铜饰针闪闪发光。
人去楼空——我心情十分惆怅。我真想再一次见到这位娇小的裁缝妻子,我要对她说:我是多么感激她……
【第十节】
在裁缝妻子离开以前,我主人家的楼下就已经搬来了一位眼睛乌黑的年轻太太,她带着一个小女孩,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老母亲一天到晚叼着琥珀烟斗抽烟。这位年轻太太很漂亮,样子威严、骄傲,说话时嗓音浑厚悦耳,看人时总仰起头,微眯着眼睛,好像因别人离她很远而看不清楚似的。几乎每天勤务兵丘菲亚耶夫牵来一匹瘦腿儿的枣红马,这时太太走出屋,来到门前的台阶上。她穿一件钢铁般银灰色的丝绒连衣裙,戴一双喇叭口形状的白手套,脚蹬一双黄色的长筒马靴。只见她一手撩起拖地的长裙,握着一条柄上嵌着一颗淡紫色彩石的马鞭,用另一只娇小的手亲切地抚摩着龇着牙的马脸。马儿用一只火红的眼睛斜视着主人,它全身哆嗦着,用蹄子轻轻踢着硬实的地面。
“罗贝尔,罗——贝尔!”她低声地喊着,重重地拍打马儿那美丽弯曲的脖子。然后,她一只脚踏上丘菲亚耶夫的膝头,轻巧地跳上马鞍。马儿得意扬扬地在堤岸上像跳舞一样走起来。她坐在马鞍上是那样轻松自如,简直像是长在马鞍上一样。
她的美貌堪称盖世绝伦,百看不厌。每次见到她,我都陶醉在满心的喜悦之中。我望着她,心里就想:狄安娜·普瓦提埃、玛尔戈王后、拉·瓦尔埃尔以及其他历史长篇小说中美如天仙的女主人公,就像她这样美丽吧。
她身边常围绕着一群驻扎在城里的师部的军官。他们每天到她这儿来弹钢琴、拉提琴、弹吉他、跳舞和唱歌。来得最勤的是短腿的少校奥列索夫。他是个胖子,脸庞红红的,头发有些花白,身上油光光的,简直像轮船上的司机。他吉他弹得好,对太太顺从得像一个忠实的奴仆。那白胖的、长着一头鬈发的五岁女孩,跟母亲一样可爱和美丽。那双淡蓝色的大眼睛总像在天真地、平静地期待着什么,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成年人才会有的沉思的表情。
她外祖母一天到晚跟沉默寡言的丘菲亚耶夫和肥胖的斜眼睛女仆在一块儿做家务。家里没有雇保姆,几乎没有人管小女孩,她整天在门廊上或者门口对面的木头堆上玩耍。我常常在傍晚时分去跟她玩,我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她很快也就跟我混熟了,并且常常在我给她讲童话的时候躺在我胳膊上渐渐地入睡。她睡着以后,我就把她抱到床上。不久,她竟养成这样的习惯:上床睡觉时,一定要我去跟她道别。我去了,她就十分正经地向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说:“明天见!外祖母,该怎么说来着?”
“上帝保佑你。”她外祖母说,同时从嘴里和尖鼻子里吐出一缕缕青烟。
“上帝保佑你到明天,我要睡觉了。”小女孩学着这样说了以后,就钻到缀着花边的被子里了。
她外祖母告诉她:“不是到明天,而是到永远!”
“不是永远有明天吗?”
她喜爱“明天”这个词儿,把自己喜欢的一切东西都搬到将来。她把摘下的花、折断的树枝插在地上,说:“明天这儿会变成花园……”
“明天什么时候我要买匹马,跟妈妈一样骑马……”
她很聪明,但不是很快活。正玩得高兴时,她常常突然凝神沉思,意外地问:“为什么神甫的头发跟女人的一样?”
她被荨麻刺疼了,就指着荨麻生气地说:“你等着瞧,我去告诉上帝,上帝会狠狠处罚你。上帝能够处罚任何人,甚至能惩罚我妈妈……”她不会发“拉”音,把“能够”说成“冷够”。有时候,她心里好像浮起了一丝淡淡的哀愁,于是紧偎着我,用那蓝色的眼睛期待般地望着天空,说:“外祖母爱生气,妈妈从不这样,她只是笑。大家都爱她,所以总没有空闲,总有客人来。客人来看她,是因为她美丽。她是个可爱的妈妈,奥列索夫就叫她:‘可爱的妈妈!’”小女孩又把“列”发成“耶”音。
我非常喜欢听小女孩说话——她给我讲述了一个我陌生的世界。谈起她妈妈,她特别高兴,滔滔不绝。于是,一种新的生活天地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在我眼前展现,我又一次想起了玛尔戈王后。这加深了我对书的信任和对生活的兴趣。
一天傍晚,我坐在门廊上等候主人们从“斜坡街”散步回来,小女孩在我怀里打瞌睡。她母亲骑马来到跟前,轻身跳到地上,仰起头问:“她怎么啦?是睡了?”
“是的。”
“原来是这样……”
勤务兵丘菲亚耶夫从屋里跑出来,接过马。太太把鞭子塞到腰带上,伸过来双手,说:“把她给我!”
“我替你抱进屋!”
她向我呵斥了一声,像呵斥马那样厉害。她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台阶。小女孩醒来了,眨巴着眼睛,望着妈妈,也向她伸出双手。母女俩走了。
我已经习惯人家的呵斥,但这位太太也这样呵斥我,这实在令我心里不痛快——她要是轻声地叫唤,谁也会听从的。
几分钟后,斜眼女仆来叫我——小女孩在撒娇,没跟我道别,不肯睡觉。
我进了客厅。小女孩坐在妈妈膝盖上,妈妈正在用那双灵巧的手给她脱衣服。在她妈妈面前,我『露』出不无得意的神情。
“你看,”她说,“他来了,一个怪物!”
“他不是怪物,是我的小伙伴……”
“原来是这样!那很好!我们送点儿什么东西给你的小伙伴吧。你愿意吗?”
“行,我愿意!”“太好了,我这就送他东西,你去睡吧。”
“明天见!”小女孩说着,向我伸出一只手,“上帝保佑你到明天……”
太太吃惊地叫了一声,说:“谁叫你这样说的?是外祖母吗?”
“是——是呀……”
小女孩走了以后,太太用一个指头招呼我:“送你什么好呢?”
我说什么也不要,只问她可不可以借本小书给我看。
她用一只热乎乎的、香气扑鼻的手微微抬起我的下颌,愉快地笑着问我:“原来是这样!你爱读书,是吗?你读过些什么书?”
她笑的时候,就更加美丽了。我难为情地说出了几部长篇小说的书名。
“你喜欢里边的什么呢?”她问道,把两只手放在桌子上,手指头轻轻地动着。
她身上散发出浓郁的花香,香气中奇怪地混着马臊气。一双眼睛透过长长的睫毛望着我,那样认真严肃,带着沉思——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这样注视我。
房里放着许多精致的家具,显得拥挤,像一个鸟窝。花草的浓荫覆盖着窗户,壁炉上雪白的瓷砖在黄昏中闪光。壁炉旁边有一架乌黑透亮的大钢琴,墙壁上挂着黑色奖状,好像在昏暗中窥视什么,奖状装在暗金色的框架里,上面布满了一个个很大的、歪歪斜斜的斯拉夫字母。每个奖状下边都用带子吊着一颗黑色大印。房里所有的物品,都像我一样,恭顺而又胆怯地望着房子的女主人。
我尽力向她说明我的生活非常艰难和寂寞,但只要拿起书来,就把这一切都忘记了。
“原来是这样吗?”她站起身来说,“你说得不错,也许是对的……好吧!我借书给你,但现在我没有……对了,你把这本拿去……”
她从长沙发上拿起一本黄封皮的旧书:“你读完以后,我给你第二部,一共四部。”
我拿着梅谢尔斯基公爵[21]的《彼得堡的秘密》回来,开始很认真地读。可是读头几页我就明白了:彼得堡的“秘密”比马德里、伦敦、巴黎的要乏味得多。有趣的只是一段关于自由和棍棒的寓言。
“我比你强,”自由说,“因为我比你聪明。”
可是棍棒回答说:“不,我比你强,因为我力气比你大。”
争着、争着,它们就打起架来。棍棒痛打了自由。自由——据我记得——因为重伤而死在医院里。书里谈到虚无主义者。我记得,按着梅谢尔斯基公爵的观点,虚无主义者是十分恶毒的人,被他瞧一眼,鸡都会被毒死。我觉得“虚无主义者”这个词带有受侮辱和不体面的意味。此外我就什么都没有读懂,因此感到很灰心,我显然没有读懂好书的能力!但书是好书——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因为这样尊贵美丽的太太是绝不会读坏书的。
“怎么样?喜欢吗?”我把梅谢尔斯基的黄封面小说还给她时,她问我。
我很为难地回答了一声“不”。我想,这会使她很生气。
但她只是开怀地一笑,马上走到门帘后,那儿是她的卧室。她拿出来一本羊皮封面的小书:“这本你会喜欢的,只是别弄脏了!”
这是一本普希金的诗集。我带着一种特殊的贪婪心情一口气把全书读完了——这心情好像你偶然来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总希望立即将它全都跑遍。长时间在沼泽地带的林子里行走,踏着一个个长满苔藓的土墩,忽然眼前展现出一片鲜花盛开、阳光明媚、土地干燥的林间空地——就常有这样的感觉。一时间,你欣喜若狂,心驰神往,随后你无限幸福地跑遍这个地方。每当你的脚接触到沃土上柔软的绿草时,心里荡漾起说不出的喜悦。
普希金的诗句朴素而又富于乐感,使人拍案叫绝,以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连散文我都觉得不自然了,读起来很不舒服。史诗《鲁斯兰》的“序曲”使我想起外祖母讲的许多优秀童话,“序曲”好像把这些童话巧妙地压缩在一起了,有些诗行写得生动真实,使我惊叹不已。
闻所未闻的羊肠小道上,
见所未见的野兽留下了足迹。我心里反复念着这些美妙的诗句,眼前出现我熟悉的依稀可见的小径,还没有抖落水银般露珠的野草,以及野草上被踩过的神秘足迹。充满乐感的诗句最容易记,诗里所写的一切好像过节那样热闹——这使我感到幸福,使我的生活变得轻松而愉快。读着这些诗句,好像耳旁响起了新生活的钟声。能识字念书——这是多么幸福啊!
普希金优美的童话使我感到最亲切易懂,我读了几遍以后就能背诵。上床睡觉时,我闭上眼睛低吟,直到入睡。有时候我把这些童话讲给勤务兵听,他们听得哈哈大笑,还常常亲切地骂上几句。西多罗夫摸着我的头,轻声地说:“好啊!真好……”
女主人们觉察出我过分的兴奋,老婆子骂道:“淘气鬼!迷上书了,有三天没擦茶炊了!我又要拿棍子啦……”
棍子算什么!我用诗句来对付她:
老巫婆,黑心肝,
不爱善,喜欢恶……在我的眼里,太太的形象更高大了——你瞧,她读的是什么样的书!她到底不是瓷人儿裁缝妻子……
我把书带到她家,带着忧愁还给她时,她信心十足地说:“你喜欢上这本书了!你听说过普希金吗?”
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他的诗,但我愿意她亲自给我讲讲普希金,所以就说我没有听说过。她简略地讲了普希金的生平,然后像春花怒放一样笑着问我:“你瞧,爱女人是不是很危险?”
根据我读过的所有书来看,我知道这的确危险,但是很值得。我说:“危险,可人人都愿意爱!女人们不是常常为此苦恼吗……”
她像平时看一切东西那样,透过睫毛看了我一眼,认真地说:“原来是这样?你也懂得这个?那么我希望你不要忘记这个!”
于是,她开始问我喜欢哪些诗。
我打着手势,背了几首给她听。她默默地、认真地听着,然后站起来,在房子里走了一会儿,沉思着说:“可爱的小家伙,你真应该去上学呀!我给你想想办法……你主人家是你亲戚吗?”我回答“是”,她惊叫了一声“啊”,好像在责备我。
她又借给我一本《贝朗瑞诗歌集》。版本很精致,带版画插图、金色勒口和红皮封面。这本诗歌将刺心的痛苦和疯狂的欢乐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令我着了迷,简直到了神魂颠倒的程度。我读着《老乞丐》的痛苦诉说,心里阵阵发冷。
我这只害虫麻烦你们:
踩死我这条讨厌的蛆!
赶快踩吧!还可怜什么!
为何你们以前不教我?
不让我野性得到发泄?
我宁愿从蛆变成蚂蚁,
我宁愿拥抱你们死去。
可我还是老乞丐一个,
临死还在把兄弟诅咒!接下去读到《哭泣的丈夫》,我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我特别记得贝朗瑞下面的话:
学会去快快乐乐生活——
普通人也不太难做到!……贝朗瑞激起我无法抑制的喜悦和兴奋,引起我对所有人调皮捣蛋和讽刺笑骂的冲动,而且在短短的时间里我在这方面大有长进。他的诗我也背熟了,还跑到厨房兴致勃勃给勤务兵们背诵几分钟。
但不久我只得停止这样做,因为
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
什么样的帽子不适合?这两行诗引起了他们关于姑娘的许多下流话——我为他们这种侮辱行为气得都发疯了,用铁锅打了一下叶尔莫欣的脑袋。他抓住了我,幸亏西多罗夫和其他勤务兵把我从他笨拙的双手中抢了出来,但从此以后我不敢再往军官们的厨房里跑了。
主人家不许我上街溜达,我也没有工夫溜达——活儿越来越多。现在除了要做屋里的女仆、院子里的男仆和“送信孩儿”三个人的日常工作,每天还要用钉子把底布钉在宽木板上,在布上面贴上图纸,抄写主人的建筑工程收支预算表,复核工头们的账目,因为主人没有时间,他自己像机器一样干活儿,从早干到深夜。
那个年代,正碰上市场的公有建筑改为商人私有,一排排店铺忙着改建。我主人承包了一些店铺的修理和新建。他为“改建走廊、开设天窗”之类工程画图纸。我拿着这些图纸,连同藏有二十五卢布钞票的信封送到一个很老的建筑师家里。建筑师收了钱,签上字:“图纸跟原设计图相符,工程监督由我承担。某某。”不用说,他没有见过原设计图,而且工程监督也无法承担,因为他害病在家,根本不能出门。
我还负责给市场管理人和其他一些需要的人送贿赂,从他们那儿拿到我主人形容的“从事一切不法行为的许可证”。由于这一切,当女主人们出去串门时,我“有权”晚上在门口等她们回来。这种情况虽然不多,但由于她们有时半夜过后才回来,我就好几个小时坐在门廊的台子上或对面的木头堆上,望着我那位太太家的窗户,贪婪地听着那里的欢声笑语和音乐。
窗户是开着的。透过窗帘和交错有致的花卉,我看到军官们英俊的身影在房子里走动,看到圆球似的少校好像在滚动,穿着十分朴素而又美若仙女的太太好像在天空飘游。
我心里默默地称呼她——“玛尔戈王后”。
“这就是法国小说里写的快乐生活。”我望着窗户这样想,而且心里总有些难过,因为见到一班男人像黄蜂绕花一样围在她身边,这刺痛了我孩童般的嫉妒心。
客人中,来得比别人少的是一位高个子军官,他脸色阴沉,额头上有多处伤痕,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他总是带着小提琴来,琴拉得十分好——连过路人都要在窗前停下来,全街上的人也都聚集在木头堆上,甚至我家的女主人们——如果她们在家,也要打开窗户听,不停地夸这位音乐家。除了教堂的那位候补祭长,我不记得她们还夸过别人。我也知道,毕竟她们对鱼油包子比对音乐更喜欢些。
有时候,这位军官用略微低哑的嗓子吟唱,只见他同时用一只手掌按着额头,奇怪地喘着气。有一次,我正在窗户下跟小女孩玩,“玛尔戈王后”求他唱。他推辞了好久,然后清楚地说:
只有歌儿需要美,
美甚至不需要歌……我很喜欢这首诗,好像因此可怜起这位军官来了。
我更高兴见到那位太太一个人坐在房子里弹钢琴。琴声令人陶醉,除了窗户和窗户里黄色灯光中她苗条的身影、傲然的侧脸、像群鸟在键盘上飞翔的一双白手,我眼睛里再也看不见别的了。
我望着她,听着哀怨的音乐,沉醉在遐想之中:我一定要在一个什么地方找到宝物,全都送给她,让她变成富人!如果我是斯科别列夫将军[22],一定要再一次向土耳其宣战,索取赔款,在城里最好的地方——“斜坡街”造一所房子送给她,让她离开大家说她坏话脏话的这条街、这座房子!
邻居们,我们院子里的这班下人们,特别是我的女主人们——大家都说这位“玛尔戈王后”的坏话,语言恶毒下流,像以前说裁缝妻子那样,不过说时比较小心——压低嗓子,四处张望。大家怕她,也许是因为她是一个有名人物的遗孀,她房里挂的奖状都是以前的俄国沙皇戈东诺夫、阿列克谢和彼得大帝[23]赐给她丈夫的祖父和曾祖父的——这是总读一本福音书的那位识字的士兵丘菲亚耶夫告诉我的。也许人们害怕她会用柄上嵌着淡紫色彩石的鞭子打人,据说一个大官被她痛打过。
但这种窃窃私语像大声诽谤一样厉害。这位太太生活在谣言的氛围中,但对人们为什么仇视她,我百思不得其解。维克多就常这样说,有一次半夜回到家,望了望“玛尔戈王后”卧室的窗户,看见她只穿一件衬衫坐在沙发上,少校跪在旁边,给她剪脚指甲,并且用海绵擦拭。老婆子咒骂着,轻蔑地吐着唾沫。小主妇红着脖子尖声地叫喊:“呸!维克多!亏你说得出口!可是这些先生也真下流啊!”
主人没作声,只是微笑。我很感谢他的沉默,却非常怕他会同情地加入这场叫骂中去。两个女人尖叫着、惊喊着,不厌其烦地追问维克多,太太是怎样坐的,少校是怎样跪的。维克多就添油加醋地不断补充新的细节:“他红着脸,伸出舌头……”
少校给太太剪脚指甲——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但是我不相信他伸出舌头——我觉得这是造谣中伤,于是我问维克多:“既然这样不好,那么为什么你要往窗户那边望?你又不是小孩……”
当然,我挨了一顿骂,但这并未使我难过,我只是希望跑下楼,像少校一样跪在太太面前,请求她:“请您离开这座房子吧!”
现在,我已经知道还有另外一种生活、另外一种人、另外的感情和思想,因此这座屋和它的所有住户日益引起我的厌恶。整座屋好像被一张肮脏的谣言网笼罩着,屋里没有一个人不被别人恶毒地谈论过。那个随军的神甫病得很可怜,可是被人家当成酒鬼和色迷。军官和他们的妻子,据我的女主人们说,常常在一起犯罪。我讨厌那些当兵的,他们在一起时总是那么单调乏味地谈论着女人;我最讨厌我的女主人们——我看透了她们喜欢无情地进行人身攻击的真正用意。寻找别人的缺陷是唯一不花钱的娱乐,我的女主人们对身边的人造谣中伤,只是为了消遣,好像她们自己过着正派诚实却又艰难寂寞的生活,因而要向一切人施行这样的报复。
当人们恬不知耻地谈论“玛尔戈王后”时,我义愤填膺——这已经不是儿童的感情,我心里充满对造谣诽谤者的憎恨,我忍不住要向所有的人发火和玩弄恶作剧。可是有时候,我又痛苦地怜悯自己和所有人。而这种哑口无言的怜悯比憎恨更令人痛苦。
我比他们更多地了解“玛尔戈王后”,因而也就担心他们会知道我所知道的。
每逢节日,主人们上教堂做早祷,我一早便去她那里。她把我叫到自己的卧室,我坐在用金黄色丝绸包着的一个小圈椅上,小女孩趴到我膝盖上,我给这位年轻的妈妈讲自己读过的书。她躺在一张宽床上,两只小手掌合在一起,侧身放在脸颊下。她身上盖着一床也是金黄色的被子——卧室的一切东西都是金黄色的。她乌黑的头发编成一条长辫,甩过晒黑的肩头,披挂在身前,有时还从床上拖到地板上。
她听我讲时,那双柔和的眼睛一直望着我的脸,微微地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吗?”
甚至她善意的微笑,在我的眼里也是一位王后宽大为怀的表示。她亲切浑厚的话语,让我觉得好像总表示一个意思:“我知道,我比他们所有的人美并纯洁千万倍,我不需要他们任何一个人。”
有时我正好碰上她坐在镜子前一把矮圈椅上梳头发,发梢披散在她的膝盖上和圈椅的两边扶手上,或者越过靠背几乎披到地板上。她的头发像外祖母的一样,又长又密。我在镜子里看见了她微黑的、结实的乳房——她当着我的面戴胸罩、穿袜子,但是她纯洁的『裸』体没有引起我的羞耻之心,而只是使人为她而感到喜悦和骄傲。她身上任何时候都散发着芳香,这芳香正好保护她免遭邪念的袭击。
我健康、强壮,很懂得男女间的秘密,但人们在我面前讲这种秘密时是那样幸灾乐祸,那样冷酷无情,那样低级下流,以至我不能想象这个女人能落入男人的怀抱,很难想象谁有权大胆无耻地触碰她的身体。我相信“玛尔戈王后”不会经历厨房或仓库里的那种爱情。她知道的是另一种爱情和幸福。
可是一天傍晚,我走进客厅时,就听见卧室的门帘后面我心爱的王后的爽朗笑声,一个男人在乞求:“你别急呀……老天爷!不相信你会……”
我应该走开,我懂得这种事,但是我不能走开。
“那是谁呀?”她问,“是你吗?进来吧……”
卧室里的花香令人发闷,光线昏暗,窗子挂上了窗帘……“玛尔戈王后”躺在床上,被子盖到下颏。她旁边,靠墙坐着那位提琴手军官——只穿着一件衬衫,露着胸脯;胸脯上也有一条刀伤,像一条红带从右肩伸向乳头。这伤痕是那么明显,昏暗中也看得清楚。军官的头发乱得令人可笑。他忧郁的、伤痕累累的脸上,我第一次见到了笑容——他笑得一副怪样。他那双如女人般的大眼睛盯着“王后”,好像是第一次端详她的美丽。
“这是我的朋友。”“玛尔戈王后”说,我不知道是对谁说的——对我还是对他。
“你怕什么?”她的话音好像从远处传来,“你到这儿来……”
我走到她跟前,她伸出裸露的、热乎乎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说:“你长大了,也会幸福的……去吧!”
我把还回的书放到书架,另外拿了一本,走了。我的心好像碎裂了。不用说,我一刻也未曾想过我的“王后”也和其他所有女人那样谈恋爱,而且还是跟这位军官!我见他在我面前微笑着——他笑得那样开心,像受宠若惊的小孩儿,他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他一定爱“王后”——难道可以不爱吗?“王后”也可以慷慨地把爱赏赐给他——他琴拉得那么好,又会那么热情地朗诵诗……我已经不得不拿这些理由来安慰自己,但仅凭这一点就十分清楚:我对眼前所见的反应和对“玛尔戈王后”本人的想法并非无可指摘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有好几天陷入苦闷之中。
……有一天,我荒唐地大吵大闹了一场。后来我到太太那里借书时,她很严厉地对我说:“听说你不顾死活地调皮捣乱,我想不到你会这样……”
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向她讲起自己活得怎样苦闷和无聊,听人家说她坏话时心里怎样地难过。她站在我对面,一只手放在我肩上,开始时认真严肃地听我讲,但很快就笑了,轻轻地把我推开。
“够了,我都知道了,你懂吗?我知道了!”接着,她拉着我的双手,非常亲切地说,“你越是少注意这种下流话,对你就越好……瞧,你的手洗得很不干净……”
这话她可以不说啊!要是她擦铜器、拖地板、洗尿布,我想她的手也就不会比我的干净。“一个人如果会生活,他就要遭到别人的嫉恨;如果不会,又要受到轻视。”她若有所思地说着,又把我拉到自己身边,把我抱起来,微笑地看着我的眼睛,“你喜欢我吗?”
“是的。”
“很喜欢?”
“是的。”
“那么怎样喜欢呢?”
“不知道。”
“谢谢,你真好!我喜欢人家喜欢我、爱我……”
她嫣然一笑,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叹了一口气,好久没有作声,只是抱着我不放手。
“你多来我这儿,只要能来,就来吧……”我利用这种机会得到了她许多好处。午饭后,趁女主人们睡午觉,我就跑下楼。如果她在家,我就在她那儿待上个把钟头,甚至更久。
“应该读些俄国的书,应该知道我们俄国自己的生活。”她一边教导我,一边用灵巧的玫瑰色手指把发针『插』在自己香喷喷的头发上。
她还列举一些俄国作家的名字问我:“你能记住吗?”
她常常沉思着,略带惋惜地说:“你应该上学念书,可是我总把这个忘了!我的上帝,真糟糕……”
每当我在她那儿待了一会儿,手拿着新书下楼的时候,心灵就好像受到了洗礼。
我已经读了阿克萨科夫的《家庭纪事》、优秀的俄国叙事诗《在森林中》、令人拍案叫绝的《猎人笔记》、格列比翁卡和索罗古勃两人的几部作品,以及韦涅维季诺夫、奥陀耶夫斯基、丘特切夫的诗。这些书洗涤了我的心灵,洗去了贫穷艰辛的现实加在上面的污垢。我知道了什么是好书,懂得了我需要好书。由于这些书,我心里悄悄地形成了坚定的信念:我在世上并非孤身一人,所以不会走投无路!
外祖母来的时候,我兴高采烈地向她谈起“玛尔戈王后”。外祖母津津有味地嗅着鼻烟,深信不疑地说:“你看,这多好啊!好人还是多,只要你找,定能找到!”
有一次,她向我提出来:“也许我该去为你向她道声谢?”
“不,不用……”
“那就不去吧……我的主呀,一切多好啊!我真想永远活着!”
“玛尔戈王后”没有帮成我上学——三圣节那天发生了一件讨厌的事,差点儿都把我毁了。节前不久,我的眼睑忽然肿得吓人,眼睛完全睁不开。主人们害怕我眼睛瞎,我自己也害怕了。他们带我到了亨利·罗德泽维奇妇产医生那里。他从里面割开了我眼睑。我眼睛上包着纱布,痛苦地、寂寞地瞎着躺了好几天。三圣节前夕,他给我解去了纱布,我从床上起来下了地,真像在坟墓里活埋了几天后重新爬出来一样。再没有什么比失明更可怕了!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苦恼,它夺去一个人十分之九的世界!
欢乐的三圣节那天,作为病号,从中午起我被免去了责任内的一切劳务,我于是到各个厨房去看勤务兵们。除了严厉的丘菲亚耶夫,所有的人都喝醉了。傍晚前,叶尔莫欣拿劈柴打了西多罗夫的脑袋,西多罗夫昏倒在过道里。叶尔莫欣吓跑到山谷里去了。
令人不安的传闻很快就在院子里不胫而走,说是西多罗夫被人打死了。门廊旁边围了一堆人,他们望着这个躺着不动的士兵,他的脑袋搁在从厨房到过道的门栏外。人们轻声地说应该叫警察,可是没有一个人去叫,也没有一个人走过去动一动这个士兵。
洗衣女工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出现了。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紫丁香花色的连衣裙,肩头上披着一块白头巾,怒气冲冲地推开人群,走进过道。她蹲下来,大声说:“你们这些傻瓜!他还活着哩!拿水来……”
人们劝她:“别管闲事啊!”
“我说——拿水来!”她像在救火现场那样,又喊了一声,然后把新的连衣裙提过膝盖,又拉了拉下面的衬裙,把士兵血淋淋的头放在一个膝盖上。
看的人不赞成地、胆怯地走开了。在昏暗的过道里,我看见洗衣妇白白的圆脸上一双满含泪水的眼睛在闪着愤怒的光。我提来了一桶水,她叫我泼在西多罗夫的头上和胸上,还提醒我:“不要泼了我一身,我还要去做客……”
士兵醒过来了,睁开迟钝的眼睛,呻吟起来。
“把他抬起来。”纳塔利娅说着,伸直双臂,托住他的两腋,以免弄脏自己的衣服。我们把士兵抬到厨房,放在床上。她用湿抹布擦干净士兵的脸后就离开厨房,临走前说:“你用水把抹布浸湿透,贴在他头上,我去找那个浑蛋。这些酒鬼!迟早要被抓去服苦役的!”她把弄脏了的衬裙从脚上脱到地板上,扔在屋角里,细心地整理好沙沙作响的皱巴了的连衣裙,然后走了。
西多罗夫伸起懒腰,呃逆着,呻吟着,热乎乎的血液一滴滴地从他的头上掉到我光着的脚背上——令人感觉不舒服,由于害怕,我不敢把脚从滴滴答答的血下面挪开。
这时外面是春光明媚的节日,各家屋前的门廊和大门口装饰着白桦树的嫩枝,街边每一个石柱上都扎着砍下来的槭树和花楸树的新枝条,整个街道洋溢着绿色的春光,一切都显得清新和新鲜。从早晨起我就感到这春天的节日将长驻人间,生活从今天起将变得纯洁、光明、快乐——可是,我此时此刻却在这里过节!真叫人痛苦!
当兵的呕吐了,温乎乎的伏特加和青葱混杂的臭气充满了厨房。窗玻璃上不时地贴着一些模糊的大脸和压得扁平的鼻子,托在两颊上的手掌像两只大耳朵,把脸形变得很难看。当兵的慢慢清醒过来,嘟嘟囔囔地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摔倒了吗?叶尔莫欣?我的好朋友……”
接着是一阵咳嗽、呻吟、哭泣,流着醉醺醺的眼泪。
“我的妹妹,可怜的妹妹呀……”
他站起来,脚下打滑,身子又湿、又臭,只晃了一下就又倒在床上,可怕地转着眼珠说:“我真被人打死了……”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是哪个鬼东西在笑?”当兵的问我,呆呆地望着我,“你怎么还笑?我都真的被人打死、永远不醒来了……”
他用两只手抓住我,嘴里还在嘟哝着:“头一个是先知先觉以利亚,第二个是叶戈尔骑着马,第三个是……你别来找我!滚开吧,豺狼……”
我说:“别犯傻了!”
他无端地大发雷霆,咆哮着,脚在地上乱蹭:“我被人家打死了,你还……”
他沉重地抬起那只软弱无力的脏手打到我眼睛上,我大叫了一声,什么也看不见了,胡『乱』地跑到院子里,碰上了纳塔利娅——她正拉着叶尔莫欣的手走来,不时地大声嚷嚷:“走啊,你这条笨驴!”
她碰见了我,问道:“你怎么了?”
“他打人……”
“他打人了?”纳塔利娅惊愕地拉长了声音。她使劲儿推了一下叶尔莫欣,说:“魔鬼,算你走运,你感谢自己的上帝吧!”
我用水洗了眼睛,从过道往门里看,只见两个当兵的互相抱头大哭,和解如初。然后两个人又去拥抱纳塔利娅,纳塔利娅捶打他们俩的手,喊叫着:“狗杂种,收回你们的爪子!我又不是你们的那种骚女人!趁你们的上司老爷不在家,躺下睡吧!要不你们会遭殃的!”
她跟哄孩子似的,让他们躺下——一个在地板上,一个在床上。等他们打起了鼾声,她走出厨房,来到过道。
“我全身都弄脏了,这是我做客穿的衣服哩!他打了你?……那家伙多浑呀!都是喝伏特加弄的,你可别喝,小伙子,永远不要喝……”
后来我和她坐在大门口一张长凳上,我问她怎么能不怕喝醉的人。
“就是没喝醉的我也不怕。他们敢过来,就给他们这个!”她扬了扬握得紧紧的红拳头,“我死去的丈夫也喝得很凶。他喝醉回来,我常常把他的手脚捆起来。等他睡醒来,我就扒下他的裤子,拿粗树条抽他,对他说:‘不准你喝酒,不准你酗酒。你既然娶了老婆,老婆就能使你快乐,而不是伏特加酒!’是的,直抽得我累了才罢手。从此以后他在我面前就像蜡一样软了……”
“你真厉害。”我说,心里已想起连上帝都骗了的那个女人——夏娃。
纳塔利娅长叹一声,接着说:“女人应该比男人更有能力,应该有双倍的能力,可是上帝没有分给她这种能力!男人总是三心二意。”
她说话的语气平和,没有生气。她坐在那儿,两手交叠在宽大的胸前,背靠在围墙上,眼睛忧伤地盯着堆满碎石、野草丛生的堤坝。我听那聪明的话语听得出了神,忘记了时间。忽然,我看见堤坝尽头小主妇挽着主人的胳膊,像母鸡跟着公鸡一样,慢腾腾、大模大样地走来。他们老远地盯着我们,彼此说了些什么。
我跑去开正屋门廊的锁,门开了,小主妇一边上楼,一边恶毒地对我说:“又跟洗衣女工们谈情说爱了吧?是跟楼下那个太太学的吧?”
这种话太荒谬,甚至也没有刺伤我的心。倒是主人的话,令我听了很难过。他冷笑了一下儿,说:“也难怪——到年纪了!……”
第二天早上,我到下边柴屋取柴火,看见柴屋门底下方形猫洞旁边有一个钱包。我十几次在西多罗夫手里见过它,马上捡起来给他送去。
“钱哪儿去了?”他问,一面用指头在钱包里摸,“那是一卢布三十戈比,快还给我!”他的头用毛巾裹着,焦黄的脸瘦了,他生气地眨巴着红肿的眼睛,不相信我捡到的是空钱包。叶尔莫欣来了,开始说服他,一面朝我翘起下巴:“是他偷的,就是他!把他拉到他主人家!当兵的不偷当兵的!”
这些话提醒我:正是他偷的,也正是他把钱包故意扔到我柴屋里。我当即盯着他的眼睛大叫了一声:“你胡说!是你偷的!”
我深信自己的推测准确,只见他木头似的脸变得惊慌和恼怒,他转过身来,尖细地吼叫:“你拿证据来!”
我能拿出什么证据呢?叶尔莫欣连叫带拖,把我拉到院子里。西多罗夫跟在他后面,也一个劲儿地喊叫着什么。各种各样的脸孔从一个个窗口伸出来。“玛尔戈王后”的母亲悠然地抽着烟斗往这边望。我明白自己已被那位太太看见,我简直都吓呆了。
我记得,这两个当兵的抓住我的两个胳膊。我家主人们站在我对面,听当兵的告状,彼此附和着,小主妇很有把握地说:“这肯定是他干的!他昨天跟那个洗衣女工在大门口调情,可见他拿了钱,没有钱,那女人是绝不会白给的……”
“正是这样!”叶尔莫欣叫着。
地板在我脚下颤抖,我怒火中烧,大骂小主妇,结果挨了一顿打。这顿打固然带给我痛苦,但更使我痛苦的是想到“玛尔戈王后”现在会怎样看我。我如何在她面前辩解啊?在那倒霉的几个小时里,我心里难过极了。
幸亏士兵们很快就把这件事传遍了全院子,甚至全街道。这天晚上,我躺在阁楼上,忽然听见楼下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的叫声:“不!我干吗要沉默!不,你出来,亲爱的,你出来!我说——你出来呀!要不我找你老爷去,他会强迫你说的……”
我立刻意识到这喊叫与我有关。她在我们家门廊旁边喊叫,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庄重。
“你昨天拿了多少钱给我看?钱是哪儿来的?你说。”
我心里高兴得都喘不过气来,我听见西多罗夫沮丧地拖长声调说:“你呀你,叶尔莫欣呀……”
“你造谣污蔑小孩儿,让他挨了打,是吗?”
我真想跑到下面院子里痛快地舞一场,带着感激去亲吻这位洗衣女工。但正在这个时候,我的小主妇嚷开了——声音大概是从窗户里出来的:“打小孩儿是因为他骂人,可是谁也没有说他偷东西,除非你自己,贱货!”
“你自己才是贱货,太太,恕我直说,你是头骚母牛。”我觉得这骂声像音乐一样好听,心里委屈而又感激纳塔利娅,热泪灼痛眼眶,我努力控制住眼泪,连呼吸都屏住了。
后来,我主人慢腾腾地踏着楼梯走到阁楼上来。他在我身边房梁的接口处坐下来,『摸』着头发对我说:“怎么样,彼什科夫老弟,你不走运啊?”
我默默地扭过头不理他。
“你也骂得不像话了。”他继续说。
我却低声对他表示:“等我能起床,就离开你们……”
他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凝视着烟头,说:“也好,随你的便!你也不小了,自己看着办,怎么样对你更好……”
他走了。我又像平时那样可怜起他来。
我这样熬过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我离开他们家。我十分想跟“玛尔戈王后”告别,可是没有勇气去她那里,说实话,我等着她来叫我。
跟小女孩告别时,我求她:“你对妈妈说,我很感谢她。你能说吗?”
“我一定说!”她柔情地微笑着答应我,“明天见,是吗?”
大约二十年后我又见到她——她已经是一个宪兵军官的妻子……
【第十一节】
我又来到轮船上打工,在这条如天鹅一般白的既大又快的“彼尔姆”号上当洗碗工。这次是在厨房里干“粗活儿”,或叫“厨房打杂的”,一个月领七卢布,我的职责是给厨师们做帮手。
食堂管事身材圆鼓鼓的,傲气十足,光秃秃的脑袋像个皮球。他背着两只手,整天在甲板上沉重地走来走去,像一条阉割了的公猪在大热天寻找阴凉的角落。他妻子却在食堂里卖弄风骚——这位太太四十岁开外,长得很漂亮,但面容憔悴,脸上的粉厚得要掉下来,她鲜艳的衣服上常常沾有白色的粉末。
厨房领班的是亲爱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厨师。他外号“小熊”,个子矮小,胖乎乎的,长着鹰钩鼻,眼带讥笑。他爱打扮,浆过的衣领硬挺挺的,每天刮脸,两颊露出青色的胡楂儿。几绺黑胡须往上翘,闲时他不停地用烤红的手指摆弄它,抚摸它,经常手拿一面小圆镜照一照。船上最有趣的人是司炉工雅科夫·舒莫夫。他虎背熊腰,胸膛宽阔,像铁锹一样扁平的脸上长着一个短而翘的鼻子,熊似的小眼睛藏在浓眉底下;两腮上长满卷成小圈的胡须,像沼泽地上的青苔;满头浓发,像戴着一顶帽子,他要费劲儿才能弯曲指头插进头发里。
他很会玩牌赌钱,食量大得惊人;嘴抿得像条饿狗,整天围着厨房转,想讨几块肉和骨头;晚上跟“小熊”一起喝茶,讲自己奇怪的身世。
原来,他从小就在梁赞一个牧人家当牧童。后来,一个过路的修道士把他诱骗进了修道院,他在那里打了四年工。
“我本可以成为一个修道士——上帝的一颗黑星!”他口齿伶俐地说着笑话,“不料我们修道院从奔萨来了一个女香客——一个很有趣的女人,她把我的心都扰乱了。‘你人这么好,身子这么壮实,’她说,‘我是贞洁的寡妇,孤单单的,你上我那儿去管院子吧。’她还说:‘我有自己的房子,还做羽毛生意……’
“好吧!她来找我当管家,我奔她去当情夫,在她身边吃了整整三年的热面包……”
“你真能瞎扯,”“小熊”打断他,眼睛担心地落在自己鼻子上的那些小丘疹上,“要是瞎扯能挣钱,你准有上万卢布了!”
雅科夫嘴里嚼着东西,青灰色的鬈发在眯缝着眼睛的脸上移动——连毛茸茸的耳朵也微微颤动。他听完“小熊”厨师的评论,继续往下说,语调还是那样迅速而有节奏:“她比我年纪大,我跟她在一起觉得没味,很无聊,就又跟她侄女发生了关系。她知道了,把我撵出了家……”
“你这是活该——真是再好不过的报应了。”厨师“小熊”说得跟雅科夫一样快而流利。司炉工雅科夫把一块糖塞到嘴里,继续说:“以后我闲逛了一段时间,又跟了一个来自弗拉基米尔的做行商的老头儿,同他一起走遍了地球。我们到过巴尔干山区,到过土耳其,也到过罗马尼亚、希腊,也去过奥地利——所有的国家都去过,在那个国家买进货,在这个国家卖出……”
“你们偷吗?”厨师认真地问。
“那老头儿可不干这种事!他还对我说,在别人的地方要老实,听说这里有这样的规矩,干一点儿坏事就要掉脑袋。我的确想偷,只是没有好结果:我想从一个商人那里牵走一匹马,结果没有得手,被人家抓住,当然免不了挨打,他们打了又打,最后把我们抓进了警察局。我与一个人合伙干,那人是真正的偷马好手,我却不怎么样,更多的是出于好奇才干的。我在这商人那里干过活儿,在新澡堂给他砌炉子。商人开始害病,做噩梦梦见了我,他害怕了,就求上面当官的说:‘放了他,放了他吧。’他还说天天梦见我,如果不放我,我就不会饶恕他,他的病就不会好,还说我是魔法师——我竟成了魔法师了!我就这样被放了——这个商人很有地位……”
“你不应该被放,应该在水里被泡两三天,把你的傻气泡掉!”厨师插了话。
雅科夫立刻接下话茬儿说:“对,我的傻气的确多,简直能盖过整个村子……”
“多荒唐!世上竟有你这样的囚犯!吃着、喝着、闲逛着,可是为了什么呢?你说,你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司炉工一面嘴里巴巴地嚼着东西,一面回答说:“这个我不知道。我就是这么活下去的。有的人躺着活,有的人走着活,当官的坐着不动,可是——人人都得吃。”
厨师更生气了:“就是说,你猪狗还不如!老实说,是猪食料……”
“你干吗骂人?”雅科夫感到吃惊,“我们人人都是同一棵橡树上的果实——一路货色。你不要骂,我是绝不会被骂好的……”
这个人立即引起我的好感,我始终惊异地看着他,张着嘴听他讲。我认为他对生活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对任何人都一样称“你”而不称“您”,对任何人都一样从『毛』茸茸的眉梢下面对面正视而从不卑躬屈膝。任何人——不论是船长、食堂管事还是勤杂工头,不论是上等舱的贵宾还是甲板上的乘客,他全都一视同仁。
他常常站在船长或者轮机长面前,猩猩般的长胳膊叠在背后,默默地听人家骂他懒惰,骂他没肝没肺地赢光了别人的钱。显然,骂对他不起作用。人家吓唬他,说船一到码头就撵他走,他也不害怕。他跟那位“好事情”一样,身上有一种东西与众不同,显然他相信自己有这样的特点,也相信别人不能理解他。
我从未见过这个人表现出委屈和沉思,也不记得他长时间地沉默——他毛茸茸的嘴里常常滔滔不绝,甚至好像不是出于他的意愿。当别人骂他,或者当他听谁讲有趣的事时,他的嘴唇就轻微动着,好像心里在重复别人说的,或者在轻声地继续往下说自己的话。每天,他值完班,从锅炉舱里爬出来——只见他光着脚,汗淋淋的,满身油污,穿一件没有了腰身的湿衬衫,敞开那卷着浓密长毛的胸脯。此时,他那均匀、单调、略带沙哑的话音随即响彻甲板,像打在甲板上的雨点一样。
“大娘,你好!你坐船上哪儿?奇斯托波尔?这地方我知道,我去过,在一个有钱的鞑靼人家里当长工。鞑靼人叫乌桑·古巴伊杜林,有三个妻子。这老头儿身子骨棒极了,红光满面。他的一个年轻的妻子是很有趣的鞑靼女人,我跟她搞过私情……”
他到处都去过,一路上他跟所有的女人都胡搞过。他讲什么都不生气,泰然自若,似乎他一生中从未受过委屈、挨过咒骂。一分钟过后,他的话音就传到了船艄。
“玩牌的人规矩老实吗?一副赌牌,三张,摆成一条,来吧!玩牌真舒服,坐着可以挣钱,就是做买卖……”
我发现他很少说“好、坏、糟糕”这些字眼,几乎总是在说“好玩、舒服、稀罕”。对他来说,漂亮的女人是好玩的蝴蝶,阳光明媚的好天是舒服的日子。他说得最多的一句是:“呸!这算什么!”
大家都认为他是个懒鬼,可是我觉得他在炉口前冒着又闷又臭的热气干着苦活儿,而且像大家一样认真负责,我记不起他什么时候像别的司炉工那样叫过苦,喊过累。
有一次,一个年老的女乘客被人掏了钱包。这是个晴朗平静的傍晚,大家的心情也都好。船长给了老太太五卢布,乘客们也凑了一些给老太太。老太太接了钱以后,向大家又画十字又鞠躬,说:“乡亲们,这比我原来的还多了三卢布十戈比啊!”
有人乐呵呵地嚷了几句:“都拿了吧,大娘,干吗要瞎嚷嚷?三卢布什么时候也不多余……”
有人说得更妙:“钱不是人——人多余,钱不会多余……”
雅科夫却走到老太太跟前认真地说:“把多余的给我吧,我拿去打牌!”
大家笑了,以为司炉工在开玩笑,但他再三说服发窘的老太太:“大娘,给我吧!你拿钱有什么用?你明天就要进坟墓了……”
大家臭骂了他一顿,把他撵出人群。他摇着头,惊奇地对我说:“这班人真怪!干吗喜欢管别人的事?她自己说钱多余的呀!我拿这三卢布可以舒服一下……”
他大概对钱币的外观很感兴趣——他爱在说话时拿着银币或铜币往裤子上擦,擦得放光以后就用弯曲的手指拿到翘鼻子跟前,抖动着眉毛细细地观瞧。但他并不吝惜钱。
有一天,他要我跟他玩牌。我不会。
“你不会?”他奇怪了,“你怎么了?亏你还识字!你应该学会。咱俩来赌着玩,赌糖……”他赢了我半俄磅方糖,一块一块地都塞进他毛茸茸的嘴巴里了。后来他认为我已经会玩了,就说:“现在来真赌,赌钱!有钱吗?”
“有五卢布。”
“我有两个多卢布。”
不用说,我很快就输得精光。我想赢回来,把上衣当五卢布下了赌注——结果输了,把一双新靴子当三卢布下了赌注——又输了。这时,雅科夫不满意地、几乎生气地对我说:“不,你不能这样,太急躁了——这一下连上衣、靴子都不要了!这些我不要。衣服和靴子还你,钱也拿回去。还你四卢布,留下一卢布当作你交学费……好吗?”
我很感激他。
“呸!这算什么!”他这样回答我的感谢,“玩就是玩,也就是取乐,你却像在打架。打架也不能急躁——要算计好才动手!玩牌时急躁有什么用?你年轻,要好好克制自己。一次输了,五次输了,七次就罢手。先走开,等清醒了再来玩!就得这样玩牌!”
我越来越觉得他招人喜欢又惹人讨厌。有时候他的话使我想起外祖母,他有许多东西吸引我,但他那看来一辈子也改不了的对人的冷漠无情,却使我远离他。
一个夕阳西沉的傍晚,二等舱一个喝醉酒的大个子旅客——彼尔姆地方的商人,掉到船舷外面的水里,他慌乱地在金红色的水道上泅水。机器很快就关了,船停下来,从轮子下边放出云彩似的泡沫,夕阳的红光把它染成血色。那人黑色的身体已经落在船尾后面很远了——只见他还在那沸腾的血红水面上扑打着,从江面传来动人心魄的狂叫,旅客们也大喊大叫,他们挤到了船尾,靠着船舷。落水人的同伴——一个红脸秃顶的醉汉,挤向船舷,用两个拳头打着大家。他吼叫着:“走开!我现在下去救他……”
这时两个水手已经跳进水里,他们划动起双手,左一下右一下地向落水人游去。同时,船尾上放下了一个救生艇。在船上的指挥声和女人们的尖叫声中,飘过来雅科夫略带嘶哑的话音——语调安静而平稳:“他肯定会淹死,反正会淹死,因为他穿着齐腰的上衣!穿这么长的衣服肯定会淹死的。比如说女人,她们为什么比男人沉得快?因为她们穿裙子。女人一落水,立刻就像一普特重的秤砣沉往河底……瞧,他沉下去了,我不会乱说的……”
商人果真沉下去了,捞了他两个来小时也没有捞到。他那个伙伴酒醒以后坐在船艄,唉声叹气地喃喃埋怨:“他就这样到家了!现在该怎么办呀?我怎么对他家里人说呀?他家里人会……”
雅科夫背着手站在他面前,开始安慰他:“没关系,买卖人!谁也不知道自己要死在哪里。有的人吃些蘑菇,一下子就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吃蘑菇——健康长寿,唯独他死了!能怪蘑菇吗?”
他宽阔结实的身体像磨盘一样站立在商人面前,打开了话匣。话多得像磨盘里飞出的糠秕。商人起初默默地流泪,用宽大的手掌擦胡须上的眼泪,但仔细听了他的话以后,不禁大声嚷起来:“魔鬼!你干吗揪我的心?东正教教友们,把这家伙赶走,不然会出乱子的!”
雅科夫心平气和地走开,说:“怪人!你以好心待他,他拿棍棒对你……”
有时候我觉得司炉工有点儿傻,但更多的时候我认为他是故意装傻。我多次想问出他的人生经历和见闻,但都没有成功。他总是仰起头,微微睁开如熊般的黑眼睛,一只手抚摩着自己如青苔般的脸,拖着声调回忆起往事:“老弟,人这个东西,跟蚂蚁一样!哪里有人,哪里就忙碌——这是肯定的!当然最多的是农民——庄稼汉,他们像秋天的落叶,满地都是。比如保加利亚人,你见过他们吗?我见过保加利亚人,也见过希腊人,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还有各种茨冈人——他们有很多,各种各样!是什么样的?那还能是什么样的?在城里是城里人,在乡下是乡下人,跟我们这儿完全一样,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有的甚至讲我们的话,只是讲得不好,比如鞑靼人,或者摩尔多瓦人。希腊人不会讲我们的话,他们叽里咕噜乱说一气,好像也在说一个个词,但到底在说些什么——怎么也听不懂,跟他们说话也要用手势。我跟的那个老头儿,他假装懂希腊人讲的话,他也嘟囔什么卡拉马拉和卡里莫拉。老头儿真机灵,把他们蒙得够呛!……你还问希腊人什么样?你真怪,他们能是什么样呢?当然啰,他们是黑头发,罗马尼亚人也是黑头发,这两种人同一种信仰。保加利亚人的头发也是黑的,可是信仰跟我们的一样。希腊人像土耳其人……”我觉得他没有把所知道的全都讲出来,有些东西他不愿意讲。
根据杂志的插图,我知道希腊的首都雅典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那里很美,但雅科夫怀疑地摇摇头,说没有“雅典”这个地方。
“人家向你瞎说的,老弟。没有雅典,有亚陀斯,不过它不是城,而是山,山上有一座修道院,再无别的什么了。山叫亚陀斯圣山,我见过这种画片,那老头儿就买卖这种画片。有一个别尔戈罗德市[24],位于多瑙河上,类似雅罗斯拉夫尔或者尼日尼。他们那儿的城市不漂亮,乡村就不同了!女人也漂亮,女人简直能让你舒服得要命!因为一个女人,我差点儿没有留在那里。对了,她叫什么来着?”
他的两个手掌使劲儿地擦那看不见眼睛的大脸,硬毛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喉咙深处发出破铃铛似的笑声:“人就是健忘!我当时……跟她分手时,她哭了,连我也哭了,真的……”
他开始泰然自若,毫不害臊地教我如何对待女人。
我们坐在船艄上,船迎着暖和的晚风和月色向前驶去。银光闪烁的河水对岸,水草地隐约可见,岩山的河岸上眨巴着昏黄的灯火,宛如被大地俘虏的星星。周围的一切都在动,都在昏昏欲睡中微微颤抖,过着一种安详而又执着的生活。在这凄楚动人的寂静中飘荡着沙哑的话音:“当时,她张开双臂,像十字架一样,向我扑来……”
雅科夫的话虽然不害臊,但并不令人讨厌。他的话里没有夸张,没有残忍,好像流露出某种真情和一点点儿思念和哀愁。天上的月亮也不害臊地裸露着,也是这么样撩动人心,逼得你产生一种无名的思念和惆怅。我不由得回想起了那些最美好的往事,也只愿去回想美好的往事。我想起了“玛尔戈王后”和真实感人的诗句:
只有歌儿需要美,
美甚至不需要歌……我抖动着身子,像抖掉微微的睡意一样抖掉这幻想的意境,又向司炉工追问起他的生活经历和见闻。
“你真是怪人,”他说,“能向你说些什么呢?我什么都见过。你问我见过修道院没有,见过呀。酒馆呢?也见过。见过老爷的生活,也见过庄稼汉的生活。我吃过饱饭,也饿过肚子……”
他像正在走架在深水上一座摇晃的险桥一样,小心翼翼地慢慢回忆着:“比方说,我因为偷马而被关在警察分局,我想我一定要被押送到西伯利亚!警长正在骂他新房的炉子冒烟。我就说:‘阁下,这个我能修好。’他对我吆喝:‘住嘴,最高明的工匠也没有一点儿办法……’我对他说:‘牧人有时比将军还高明哩!’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怕,反正要被押送到西伯利亚。‘那么你就试试。’他说,‘要是更糟,我就打碎你的骨头!’我用了两天两夜,为他做好了这件事。警长吃惊了,嚷道:‘你这个傻瓜,浑蛋!你本是个高明的工匠,竟去偷马,怎么会这样?’我说:‘阁下,这实在愚蠢。’他说:‘对,实在愚蠢!’他还说:‘我可怜你!’他真是这样说的。你瞧,当警察的人——就其职务是不会可怜人的,这次却可怜起人来啦……”
“还有什么?”我问。
“没有什么,他可怜了我,还会有什么呀?”
“干吗可怜你,你是那样一块石头呀!”
雅科夫和善地笑了:“你这个怪人!别人不是说我是石头吗?你也得学会去怜惜石头,石头也有自己的用处,石头可以用来铺街道。万物都应得到怜惜,没有一样东西是无故存在的。沙子算什么?沙地上也会长出草来……”
听他这么说,我更加明白,他知道某些我不可想象的东西。
“你怎么看厨师这个人?”我问。
“‘小熊’吗?”雅科夫冷淡地说,“怎么看他?这根本用不着去想。”
他说得对。伊凡·伊凡诺维奇是一个很严肃正派的人,对他不能有什么想法。但他有一点令人感兴趣和奇怪:他不喜欢司炉工,常常骂他,又常常请他喝茶。
有一次,厨师对他说:“假如还实行农奴制度,而我又是你的老爷,像你这种好吃懒做的,我一星期要抽打你七次!”
雅科夫认真地指出:“七次——太多了!”
厨师骂司炉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总要拿各种东西给他吃。厨师粗暴地塞给司炉工一块,并且说:“嚼吧!”
雅科夫不慌不忙地嚼着,一边说:“托你的福,伊凡·伊凡诺维奇!我因此长了不少力气。”
“懒鬼,力气对你有什么用?”
“什么用?我可以活得久呀……”
“你活着又为了什么,魔鬼?”
“魔鬼也要活。难道活着不好玩吗?伊凡·伊凡诺维奇,活着是很舒服的呀……”
“真是个白痴啊!”
“你说什么?”
“白——白痴!”
“多难听的话。”雅科夫表示吃惊。
“小熊”却对我说:“你想想,我们在厨房炉灶跟前流血流汗,骨头快被烈火烤酥了。可是他,你瞧,跟阉割的公猪一样,大吃大喝!”
“各人有各人的命。”司炉工说,嘴里还嚼着东西。
我知道在锅炉门口比在炉灶跟前干活儿更辛苦,更炎热。我好几次在夜晚同雅科夫一起尝过“拼命烧火”的滋味,可是我感到奇怪,他为什么不向厨师说明自己工作有多辛苦呢!不,这个人知道一些常人不知道的东西……
任何人——船长、大副、水手长,谁要高兴都可以骂他,可很奇怪的是,为什么却不辞退他?与其他人相比,司炉工们对他显然要好一些,虽说他们也笑他多嘴多舌和打牌赌钱。我问司炉工们:“雅科夫好吗?”
“雅科夫吗?还可以。他从不生气,你怎样对他都行,即使把烧红的炭放到他怀里……”他在锅炉旁边干司炉的苦活儿,因此像马一样能吃,但睡得却很少。下班后,他常常不换衣服,一身臭汗,整夜地待在船艄,同乘客们唠嗑和玩牌。
在我面前,他像一只锁着的箱子,我觉得里面藏着我需要的东西,我努力寻找开箱子的钥匙。
“老弟,我不明白你想得到什么。”他认真地问我,一边用眉毛下那双小得看不见的眼睛端详我,“是呀,我的确去过世界不少地方,这有什么可讲的呢?你真是怪人!我自己嘛,最好还是讲一段我亲身的经历给你听吧。”
他讲道:县城里住着一个患痨病的青年法官,他妻子是个健康的德国女人,没有孩子。这个德国女人爱上了一个布商。商人已有妻子,妻子很漂亮,有三个孩子。商人看出德国女人爱上了他,就有意取笑这个女人,约她夜里到自己花园里来。商人自己却邀了两个朋友,让他们躲在园里的小树丛中间。
“妙极了!那德国女人真的来了,跟他说尽了好话,她说‘我整个是你的了’!他却对女人说:‘太太,我不能报答你,我有妻子,不过我给你带来了两个朋友,他们一个是老婆死了,一个还没有结过婚。’德国女人啊呀了一声,打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他倒在了长凳那边,她又用破高跟鞋踩他的脸。是我陪她来的——我在这个法官家打扫院子。我从围墙缝往里看,只见园里乱成了一锅粥。这时候,那两个朋友跳出来,揪住她的辫子。我翻围墙,推开他们。我说,‘这样不行,做买卖的先生们!太太对他真心实意,他却想出这种下流勾当。’我领她走时,他们用砖头砸伤了我的头……她苦闷想家了,失魂落魄似的在院子里走,对我说:‘我要回家,回德国。雅科夫,我丈夫一死,我就走!’我说:‘当然应当走!’果然,法官死了,她也就走了。她温柔热情,通情达理。那法官生前也温和热情,上帝啊,愿他安息……”
我不明白这段故事的意义,困惑不解地沉默不语。他讲的这些东西使我觉得十分熟悉,冷酷无情而又荒诞无稽。但我能说什么呢?
“这个故事怎么样?”雅科夫问。
我气得不知说什么好,骂了几句,他却心平气和地解释说:“吃饱饭的人,他们事事如意,于是,有时候想开开玩笑,但结果没开成,好像他们不会开。他们买卖人,当然是严肃正经的啰!做买卖要求多用脑筋,但成天用脑筋又太枯燥,所以就想开开心。”
船后面,滔滔的河水奔流而去,哗哗地直响,黑魆魆的河岸随着河水缓缓地向后退去。乘客们在甲板上鼾睡,一个瘦高个儿的女人挨着在长凳上熟睡的旅客们身边向我们悄悄地走近,她穿着黑色连衣裙,披散着花白的头发。司炉工用肩头碰了我一下,低声说:“瞧她苦闷的样子……”
我觉得,别人的苦闷就是他的快乐。
他讲过许多事,我听得很有兴致。他讲的我都清楚地记得,但想不起他讲过一件快乐的事。他讲得比书上还要冷静——我常常能听到书里作者的感情、他的喜怒哀乐。司炉工讲的时候不笑也不骂,对什么也不明显地生气和高兴。他好像法庭上冷静的证人,同被告、原告、法官都一样陌生……他这种冷漠越来越使我生气,使我对他产生不满。
艰难的生活在雅科夫面前燃烧,像锅炉下面的火一样。他却成天站在炉门前,加减着燃料,不时地用熊掌似的大手握着木槌,轻轻敲打喷气管的活塞。
“有人欺侮你吗?”
“谁敢欺侮我?我力气大,我会给他一下子!……”
“我不是说打架,我是问你灵魂受过欺侮没有?”
“灵魂是无法欺侮的,灵魂不接受欺侮。”他说,“人的灵魂无论用什么也『摸』不到……”甲板上的乘客、水手,所有的人都讲灵魂,跟讲土地、工作、面包和女人那样经常。“灵魂”这个词在普通人嘴里随便得很,跟五戈比硬币一样使用。我不喜欢人家这样随便使用它,当男子汉们滥用“灵魂”这个词讲脏话时,无论出于恶意还是爱心,都像在抽打我的心一样。
我清楚地记得外祖母是如何谨慎地使用“灵魂”这个词的,说它是珍藏爱情、美丽、快乐的处所。我曾相信,好人死后,白衣天使们会抬着他的灵魂到蓝天上,送到我外祖母的那位善良上帝面前,上帝爱怜地迎接灵魂:“怎么了?我亲爱的!怎么了?纯洁的,你受苦受难了吧?”
于是,上帝把六翼天使的翅膀——六扇白色的翅膀送给了这个灵魂。
雅科夫·舒莫夫跟外祖母一样谨慎地说“灵魂”这个词——他很少说,也不爱说。骂人时,他不伤人家的心灵;别人议论灵魂时,他默不作声,耷拉着公牛似的红脖子。我问他“什么是灵魂”,他回答:“一种精气,上帝的呼吸……”
我不满足这个回答,又问了些什么,他低下头说:“老弟,连神甫都不大了解灵魂,这还是秘密。”
他经常引起我对他的思考,我努力去了解他,但这种努力没有成效。他不仅令人捉摸不透,使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他用那粗壮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
食堂管事的妻子对我亲热得令人可疑。早上,我必须侍候她盥洗,虽然这是二等舱清扫工卢莎——一个干净活泼的姑娘——的工作。站在一个拥挤的小船舱里,恭候在上身齐腰裸露的食堂管事妻子身旁,眼看着她那像过分发酵的面团一样松软的黄色肉身,不禁令我联想起“玛尔戈王后”那微黑的、铜铸般的身体——我感到恶心。食堂管事妻子却总在说些什么,有时像埋怨,有时像在生气地嘲笑。
她到底讲些什么,我无法知道,但我好像能猜到她的想法——这是一种可怜、下流、可耻的想法。但我不生气,因为我跟这个女人、跟船上所发生的一切都离得很远,因为我前面有一个毛茸茸的、外号“石头”的雅科夫保护我,但同时也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看不见昼夜航行的轮船。
“我们的加夫里洛夫娜真的爱上你了。”我像在梦里听见卢莎的讥笑,“张开嘴,吞下这幸福吧……”
不只她一个人取笑我,食堂的服务人员全都知道女主人的这个弱点。厨师皱着眉说:“这女人什么都吃过,她又想吃蛋糕了!这种人……彼什科夫,你可要加倍留心啊……”
雅科夫也像父辈一样认真地教训我:“当然,你要是再大两岁,那我就告诉你点儿别的,可是你这样的年纪,现在还是不去上当的好!要不——照你自己想的试试……”
“你得啦!”我说,“这是下流事……”
“那当然……”但他又立刻用手指搔乱披在头上的浓发,说出圆滑的话,“是呀,也应该理解她,她寂寞、冷清……连狗都喜欢人去『摸』它,何况是人!女人靠温情过活,好比蘑菇离不开潮湿。她自己大概也感到羞耻,但有什么法子?肉体需要爱抚,没有别的……”
我死死地盯住他捉摸不定的眼神,问:“你可怜她?”
“我?难道她是我的母亲?人们连母亲都不可怜,而你……这个怪人!”
他发出破铃似的低哑的笑声。
有时候,我好像掉进死寂的空谷、无底的深渊。望着他,我感到茫然,如坠五里雾中。
“大家都结婚,雅科夫,你为什么不结婚?”
“结婚干什么?不结婚,我一辈子也能弄到女人,托上帝的福,这很简单……结婚的人得老住在一个地方,当农民。可是我,土地差,而且少,还被叔叔夺走了。我兄弟当兵回家,跟叔叔辩理、打官司,还拿棒子把叔叔的头打得头破血流。我兄弟因此坐了一年半牢。从牢里出来——只有一条路——再到牢里去。我弟媳妇是个讨人喜欢的少妇……说这个干吗!总之,结了婚,就得待在窝里当主人。可是他一个当兵的,不能当生活的主人——身不由己。”
“你也祷告上帝吗?”
“你问得真怪!当然祷告呀……”
“怎么样祷告?”
“怎样都可以。”
“什么祷词?”
“我不知道祷词。老弟,我就这样念:耶稣,主呀!饶恕活人,使死者安息!主呀,保佑我健康无病……还可以再说些什么……”
“什么呢?”
“随便什么!对他——不管说什么,他都能听到!”
他待我和善,又对我很好奇,像对待一只聪明的会耍把戏的小狗一样。夜晚,我常跟他坐在一起。他身上散发着汽油、焦煳味、洋葱的气味。他爱吃洋葱,像吃苹果一样啃生葱头。突然他求我:“喂!喂!阿廖沙,你念首诗听听!”
我能背许多诗,还有一个厚本子,里面抄着我喜欢的诗。我给他念《鲁斯兰》,他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像聋哑人和瞎子似的。后来他小声说:“是个很有味、挺流畅的童话故事!是你自己编的吧?是普希金编的?是有这么一个普希金·穆辛老爷,我见过他……”
“不是这个,是老早被人打死的那个!”
“为什么被打死了?”
我也像“玛尔戈王后”给我讲的那样,简要地把普希金的死因讲给了他。雅科夫听着,然后平静地说:“太多的人因为女人丧了命……”
我常常把书里读到的各种故事讲给他听。它们在我脑子里已搅和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讲的是动荡不安而又美丽非凡的生活,这种生活充满着火一般的热情,充满各种荒诞无稽的丰功伟业、富丽堂皇,梦幻般的成功、决斗和死亡,高尚的语言和卑鄙的行为。在我这里,罗坎博尔[25]具有拉·莫尔、阿尼巴尔、科科纳等人[26]的骑士特征;路易十一[27]具有葛朗台[28]这位父亲的特征;俄国的骑兵少尉奥特列塔耶夫被与法国的亨利四世融合在一起。我凭灵感改变了人物性格和调换了情节后的这个故事,变成我自己生活在其中的一个特殊世界。在这个特殊的世界里,我像外祖父的上帝那样自由——这位上帝也是任意玩弄一切的。这种“故事大杂烩”并未妨碍我观察现实的真相,并未冷却我理解真人真事的热情,反而使我用一层透明而坚实的厚膜来阻挡污秽的传染和生活的毒害。
书使我成为不易受到许多坏东西伤害的人。由于知道人们怎样相爱和痛苦,所以我反对逛妓院。这种廉价的堕落引起我的厌恶,也使我可怜那些寻欢作乐的人。罗坎博尔教我坚强,不屈服于环境势力;大仲马的主人公们促使我萌生献身伟大事业的愿望。快乐的皇帝亨利四世是我心爱的主人公,我觉得贝朗瑞的一首名歌就是歌颂亨利四世的:
他给了人民许多实惠,
他自己也爱喝上几盅。
既然人民都幸福快乐,
皇帝为何不开怀畅饮?几部长篇小说把亨利四世描写成亲近人民的好人。他像太阳那样光彩照人。他令人确信法兰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国家——骑士之国,无论穿皇袍的还是穿布衣的,都是一样高尚。昂热·皮都[29]就是跟达达尼昂[30]一样的骑士。当读到亨利被杀时,我悲痛地哭了,并且切齿痛恨杀手拉瓦亚克。在我给司炉工讲的许多故事中,这位皇帝几乎都是主要角色,而且我觉得雅科夫也爱上了法兰西和“亨利”。
“亨利皇帝是好人——可以跟他一起钓鱼,干什么都行!”他这样说。
他从不欣喜若狂,也不中间提出问题,而是默默地听,低着头,脸上没有表情,简直像一块长满青苔的旧石板。但如果我的话音因为什么而中断,他马上就问:“讲完了吗?”
“还没有。”
“那你不要停呀!”
关于法兰西人,他感慨地说:“他们过得真凉快……”
“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咱们成天在火热里干活儿,而他们在凉快里享福。他们什么活儿也没有,只是饮酒作乐——多舒适的生活!”
“他们也干活儿。”
“从你的故事里可看不出来呀!”司炉工讲得对,我突然明白了:我读过的绝大部分书几乎完全没有说高尚的主人公们是怎样干活儿、靠什么工作维持生活。
“好吧,我想睡一会儿。”雅科夫说着,就地仰面躺下,不一会儿就响起匀速的鼾声。
秋天,卡马河两岸开始染红,树林一片金黄,斜阳发出白光。有一天,雅科夫突然离开了轮船。走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对我说:“阿廖沙,后天咱们到彼尔姆,到时候去澡堂舒舒服服洗个澡,紧接着就去有乐队的酒馆——这多舒服呀!我爱看乐队演奏。”
可是船到萨拉普尔,一个长着女人面孔的胖男子上了船,他脸皮松弛,没有胡子,穿一件厚呢子长外套,帽子两边吊着狐皮耳套——这就使他更像女人。他一上船就在厨房旁边较暖和的地方占了一个小桌,要来了茶具,喝起黄色的开水。他既没有解外套,又没有摘帽子,所以热汗淋漓。
秋云密布,细雨连绵地下着。我好像觉得:当这个人用方格花手帕拭去脸上的汗时,雨就小一些;当他重新出汗时,雨就变大了。
雅科夫很快就来到他身边。他们开始查看日历本上的一张地图——这位乘客的一个指头在地图上移动,司炉工却平静地说:“好吧!不要紧。这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
“那好。”乘客细声细语地说,把日历本塞到自己脚边开着口的皮兜里。他们开始一面喝茶,一面低声交谈。
雅科夫去接班前,我问他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他冷笑着回答:“看来像个鸽子,也就是说,一个冷血动物,一个阉人,从西伯利亚来的——一个很远的地方!真有趣!他按计划过日子……”
他在甲板上踏着像蹄子一样又黑又硬的脚后掌,从我身边走开,突然又停下来搔搔腰,说:“我要去给他打工了。船一到彼尔姆,我就离开这儿。阿廖沙,再见了!我们要坐火车,然后走水路,还要骑马,总共要走五个星期——这个人走南闯北,他住得可远了……”
“你了解他吗?”他这个突然的决定使我感到惊讶,我问他。
“从哪里了解?这个人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我又没有去过他的地方呀。”
第二天早上,雅科夫穿着油腻的短皮袄,光脚上穿一双破烂不堪的旧鞋,头上戴着“小熊”破旧的无檐草帽,他用生铁般坚硬的手指紧握我的手说:“跟我一块儿走,好吗?只要我对阉人说,他准会连你也带走;如果你愿意,我就跟他说。从你身上割掉无用的东西,把钱给你——这是他们最喜欢的。他们把人弄残废,再付他钱,奖励他……”
那个冷血动物站在船栏边,腋下夹着一个白色包袱,一双死人般的眼睛盯着雅科夫,身子臃肿得像一具从水里捞起的死尸。我低声骂了他一通,司炉工又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由他去吧,呸!人人拜自己的上帝,与我们何干?再见了,愿你幸福!”
雅科夫·舒莫夫像熊一样一步一步地左右摇摆着身子走了,在我心里留下了沉重和复杂的感情。我可怜司炉工,又觉得他可气,回忆起来还有几分羡慕,但想到他去了一个不知道的地方时又替他担心。
雅科夫·舒莫夫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第十二节】
深秋时节,轮船就封航了,我进了一家圣像画作坊当学徒。但是第二天,女老板——一个和气的、醉醺醺的老太太操着弗拉基米尔地方口音对我说:“现在日短夜长,所以你早上到铺子里去干会儿杂活儿,晚上回作坊学艺!”
她把我交给一个个子矮小、腿脚麻利的伙计使唤,这个年轻人有一张漂亮、甜蜜的脸庞。每天早晨,在寒冷的曙光中,我跟着他沿着熟睡的伊利卡商业街,穿过全城,来到尼日尼市场。我们的铺子就在称作“客栈”的商场的二楼上。铺子是由仓库改成的,光线很暗,有一扇铁门和一扇小窗户,窗户朝向一个用铁皮做顶的外廊。铺子堆满各种尺寸的圣像、光滑无纹的或雕着葡萄花纹的相框神龛,以及黄皮封面的、斯拉夫文的《圣经》书籍。与我们的铺子并排的还有另一家铺子,老板是一个黑胡子商人,做的也是圣像和书籍买卖。他的亲戚是伏尔加河克尔热涅茨一带著名的旧教派经学家。商人有一个活泼的瘦小的儿子,他跟我同岁,有一张老头儿般的灰色小脸和一双小老鼠般骨碌碌转的惊慌眼睛。
开了店门,我就得跑到小饭馆打开水,喝饱茶后,又得收拾床铺,擦去商品上的灰尘,然后站到路上,密切注视与招揽顾客,不让他们去隔壁的铺子。
“顾客是傻子,”伙计蛮有把握地说,“他在哪儿买都一样,只要价钱便宜就行,东西好坏他根本不懂!”
他一边迅速收拾着一张张圣像,薄板发出簌簌的声音,一边夸耀自己精通业务。他带着教导的口气说:“我们作坊的制品便宜,三乘四俄寸圣像卖……六乘七俄寸圣像卖……你知道这些圣徒吗?记住:沃尼法季治嗜酒病,女殉道者瓦尔瓦拉治牙痛,猝死侠士瓦西里治热病……你知道这些圣母吗?你瞧:慈悲圣母,三手圣母,阿巴拉茨卡娅未卜先知圣母、勿哭我圣母、消愁圣母、七箭圣母……”
我很快就记住了各种不同尺寸和工艺圣像的价钱,记住了各种圣母像之间的差别,但要记住这些圣徒的治病作用可不容易。
常常,我站在铺子门口正在想着什么,伙计突然来考我:“哪位圣徒解决难产?”
要是我答错了,他便轻蔑地问:“你的脑袋干什么的?”
更难的是招徕顾客。这些画得奇形怪状的圣像我本来不喜欢,卖给别人时总觉得不好意思。根据外祖母的故事,我心目中的那位圣母是年轻、美丽、良善的,杂志『插』图上那位圣母也是这样的,可是这些圣像把她画得又老又严厉,鼻子又长又歪,小手像木头一样。
星期三和星期五是赶集日,店铺里生意兴隆,外廊上常常可以看到庄稼汉和老太太,他们有时一家一家地来——他们全都是伏尔加河流域的旧教徒,是生性多疑、脸色阴沉的林区人。你常常能看见一个裹着老羊皮和自制厚毛呢的乡巴佬拖着笨重的身子在画廊中间慢腾腾地走着,好像怕跌倒似的——这时真不好意思走到他跟前,真感到害臊。我好不容易上前挡住他的去路,在他穿着几乎有一普特重的一双长靴的大腿边周旋,像蚊子一样嗡嗡地奉承和吹捧:“尊敬的客人,您想要什么?经审订和带注解的赞美诗集、叶夫列姆·西林的作品、基里尔的作品、教规集、日课经——请随便看!什么样的圣像都有,有各种价格的,工艺上等,颜色深,定做也可以,每一位圣徒和圣母都可以画!您也许想定做一个做生日的圣像,或者全家用的圣像?我们是俄罗斯最好的作坊!生产能力在城里数第一……”
这位令人猜不透、弄不清的顾客默不作声,长时间地看着我,像看一条狗一样。忽然,他用一只木头似的手把我推到一边,向隔壁那家铺子走去。伙计搓着大耳朵,大声埋怨我:“把顾客放走了,你这样做生意……”
隔壁那家铺子里立刻传来柔和甜蜜、迷人的话语:“老乡,我们不是做羊皮靴子买卖。我们卖的是上帝的恩赐,圣像比金银还宝贵,是无价之宝……”
“鬼东西!”伙计又嫉妒又欣赏地嘟哝着,“他这是给乡巴佬灌迷魂汤!你学学!”我学习认真——任何事情,既然干了,就应当干好。但是在招揽顾客和做生意
方面,我学得很不好。这些少言寡语的乡下人,这些胆小如鼠、不敢抬头的老太婆,引起我的怜悯,我很想悄悄地告诉顾客圣像的实价,少要他们多给的二十戈比。他们个个都像穷人,吃不饱肚子,但看到他们拿出三卢布半买一本《赞美诗》,真觉得奇怪。《赞美诗》是他们买得最多的。
使我惊异的还在于,他们熟悉这些书和圣像画法方面的真正见识。有一次,我把一个白发老头儿硬拉进铺子里来,他却干脆对我说:“小伙子,你说你们的圣像画作坊在俄罗斯是第一家,这不是真的。第一家在莫斯科!”
我狼狈地闪到一旁,他却文静地往前走了,也没有去隔壁那家铺子。
“吃苦头了吗?”伙计幸灾乐祸地问我。
“你没有对我说过莫斯科那家作坊……”
他骂开了:“这些样子文静的家伙到处跑,什么都知道,这些杂种!什么都明白,该死的老狗!……”
伙计很漂亮,身体健壮,自尊心强,厌恶乡下人,高兴时向我诉苦:“我聪明,爱干净,喜欢乳香、香水之类。凭我这样的人品,却要为老板娘赚五戈比,向臭乡巴佬低头哈腰!我能好受吗?乡巴佬算什么东西?臭狗屎,是虱子、蚜虫,可是……”他苦恼地沉默了。
我喜欢乡下人,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能感到雅科夫身上那种神秘的东西。
有许多次,铺子里闯进一个穿农民上衣的粗鲁大汉,上衣外罩着一件短皮袄。他摘下毛茸茸的帽子,用两个手指画着十字,望着神灯闪烁的屋角,但尽力不让眼光触及那些没有被照亮的圣像。然后,他默默地用目光瞟了一下四周,说:“给我一本加注解的《赞美诗》!”
他卷起衣袖,长时间地念着扉页,只见那皲裂出血的土灰色嘴唇在微微地动。
“有古老一点儿的版本吗?”
“古老的版本值几千卢布,您是知道的……”
“知道。”
乡下人将一个指头沾上些口水,翻起书来。他翻过的地方,留下黑色的指印。伙计恶狠狠地盯着顾客的脑壳,说:“圣书都一样古老,上帝没有改变自己的话……”
“我知道!上帝没有改变,可是尼康[31]改变了它!”
于是,顾客合上书,默默地走了。
有时候,这些林区人跟伙计争论,我因此知道,他们在圣书方面比掌柜懂得多。
“沼泽地区的异教徒!”伙计喃喃地埋怨。
我还看到,新版书虽然不合乡下人的心,但他看书时还是带着敬意,翻书时小心翼翼,好像书会变成鸟儿从他手里飞走一样。见到这种情景,我心里很舒服,因为书对我而言也是神奇之物——书里关着写书人的灵魂。我打开书,把这个灵魂放出来,它就神秘地同我交谈。
常常有老头儿和老婆子把尼康改革以前的古老版本或者伊尔吉兹和克尔热涅茨沿岸地区旧派修女们漂亮的抄本拿来卖。这里有未经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斯基订正的《日课经文月书》抄本,旧版印制的圣像、十字架和沿海地区浇铸的涂珐琅的折叠式铜像、莫斯科公爵们送给酒楼老板的银舀子——所有这些东西从衣襟底下拿出来时,他们鬼鬼祟祟,四下里观瞧。
伙计和隔壁的老板都十分注意这些卖主,并且拼命争夺这些卖主。他们两个花几卢布和几十卢布买下这些古董,再拿到集市按几百卢布的价格卖给有钱的旧教徒。
伙计这样教我:“你看住这些男女魔术师,睁大眼睛看好他们!他们是财神爷!”
这种卖主来时,伙计就派我去请广读经书的彼得·瓦西里伊奇,他是鉴定古本、圣像及一切古董的行家。
这个人个子很高,留着侠士瓦西里一样的长髯须,和蔼可亲的脸上有一双聪慧的眼睛。由于一只脚掌上割去了一块踝骨,因此他走路有些瘸,一只手里拿一根长拐棍。无论冬天还是夏天,他都穿一件袈裳似的轻薄短衫,戴一顶像煎锅一样奇怪的丝绒帽。他为人豪爽,进门时垂肩拱背地轻声呵哈着,还常常用两个指头画着十字,不断地喃喃念着祷告词和赞美诗。他的虔诚和龙钟老态马上使卖主信服这位博览群经的行家。
“你们遇到什么假货了?”老人问。
“这位拿了这个圣像来卖,说是斯特罗加诺夫版本……”
“什么?”
“斯特罗加诺夫版本。”
“啊……我听力不好。上帝把我的一只耳朵塞住了,不让我听尼康派的鬼话……”
他摘下帽子,平拿着圣像仔细端瞧,顺着笔画,斜看、正看,然后看板缝的榫头,他眯着眼睛,嘴里嘟哝着:“这些不信上帝的尼康派!他们知道我们爱古雅的东西,就造出各种各样的假货——这全是魔鬼教他们干的!现在连圣像都伪造得这么精巧,真不得了!不经心一看,真当成斯特罗加诺夫或者乌思丘日纳版本,或者苏士达尔版本,可是仔细一看,原来是假货!”
要是他说是“假货”,那就是说圣像是贵重的稀品,他用种种暗语告诉伙计,这个圣像或者那本书可以出多少钱。我知道“伤心与悲痛”表示“十卢布”,“尼康虎”表示“二十卢布”。见他欺骗卖主,我觉得羞愧,但这位经学家的巧妙把戏又使我感兴趣。
“尼康虎的这些黑子黑孙,这些尼康分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有魔鬼指导。看这上漆前的底色,好像是真货。身子是一个人的手笔,但瞧这脸,就是另一种笔法,另一个人的笔法!虽说像西蒙·乌沙科夫这样的老画师是异教徒,但整个圣像都是他一手画的,身子和脸都是!甚至木板都是他亲手刨的,底漆也是自己上的。可是当今这些亵渎上帝的家伙,根本不可能这样!从前嘛,画圣像是一种神圣的工作,可是现在只成了绘画手艺。真是这样,我的上帝啊!”最后,他小心地把圣像放到柜台上,戴上帽子说:“罪过,罪过!”
这就是说:买吧!
卖主被灌饱了滔滔河水般的甜言蜜语,又吃惊于老人的博学,于是恭敬地问:“老人家,这圣像怎么样?”
“这圣像出自尼康派之手。”
“这不可能!我们的祖父、曾祖父就拜这圣像……”
“可是尼康活在你曾祖父以前呀。”
老头儿把圣像捧到卖主面前,开始严厉地教训说:“你瞧,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这也算是圣像?这是画,是瞎搞出来的手艺,是尼康之流的玩意儿——这种东西根本就没有神韵!我会说假话吗?我这把年纪的老人,死也讲真话,快去见上帝了,还能昧着良心吗?犯不上呀!”
他出了铺子,向外廊走去,现出快要老死的模样,同时又像是因为受到不信任而感到委屈。伙计只花几个卢布就买到了圣像,卖主走的时候,向彼得·瓦西里伊奇深深鞠躬。
我被派到酒店打开水泡茶,回来就看见这位经学家谈笑风生,只见他满心喜欢地欣赏着刚买的圣像,一面教导伙计:“你瞧,圣像多严肃,手笔多精细,好一副神的威严,脱去了凡人的俗气……”
“是谁画的?”伙计满脸兴奋,连蹦带跳地问。
“想知道这个你还早哩。”
“内行人能出多少价?”
“这个我不知道,让我拿去给他看看……”
“哎哟!彼得·瓦西里伊奇……”
“如果卖了,给你五十卢布,其余归我!”
“哎哟……”
“你不用‘哎哟’……”他们喝着茶,一边恬不知耻地做着交易,一边用骗子的眼睛互相看着。伙计的心思完全掌握在老头儿手里——这一点很清楚。可是老头儿一走,他就会对我说:“你注意,不许对老板娘讲这桩买卖!”
讲好出卖这个圣像的条件以后,伙计就问:“城里有什么新鲜事?彼得·瓦西里伊奇!……”
于是,老头儿举起那只枯黄的手分开胡须,露出两片油嘴唇,开始讲富商们的生活,讲他们如何生意兴隆、纵酒、染病、举办婚礼、夫妻变心。他把这些故事编得有滋有味,又快又妙,如同灵巧的厨娘煎油饼一样,逗得别人嘻嘻地笑。伙计圆圆的脸羡慕和兴奋得变成了褐色,眼睛被一层幻想的云霞笼罩着。他无限感慨地说:“看人家过的什么生活!可我……”
“各人有各人的命,”经学家低声说,“有些人的命运是天使拿小银锤敲的,另一些人的命运是魔鬼用斧子背打的……”
这个结实瘦削的老头儿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城里生活的各个方面,他知道商人、官吏、神甫、小市民的全部内幕。他的目光敏锐如老鹰,身上还兼有狼和狐狸的某些特点。我总想惹他生气,但他却离我远远地盯着我,又好像我们中间隔着一层雾。我觉得他四周是无底的深渊,要是再靠近他一些,准会掉到哪儿去。我还觉得他身上有些地方像司炉工舒莫夫。
伙计虽然当面和背后都佩服并赞叹他的聪明才智,但有时也跟我一样,想惹老头儿生气,叫他难受。
“你就是个骗子,骗了许多人!”他忽然火气十足、劈头盖脸地对老头儿说。
老头儿却不在乎地冷笑着回答:“只有上帝才不骗人,我们都是傻瓜;要是不骗傻瓜,要傻瓜干什么?”
伙计更加激动了:“并不是所有乡下人都是傻瓜,买卖人不也是乡下人出身的吗!”
“我们不是在谈论买卖人,傻瓜当不了骗子。傻瓜是圣人,他们的脑子在睡觉……”老头儿越说越不在乎,这叫人非常生气。我觉得他站在一个土墩上,周围与别人隔着一片泥沼地带。你无法到跟前触怒他——“愤怒”二字跟他无缘,或许他善于把愤怒深深地隐藏起来。
但常常是他来纠缠我。有一次,他走到我身边,翘起胡须笑着问我:“你怎样叫那个法国作家来着,是叫波诺士吧?”
我最生气这种歪曲别人名字的卑劣做法,但我还是暂时控制住自己,回答说:“不是波诺士,是庞逊——庞逊·德·泰尔莱利。”
“他哪能泻肚[32]?”
“您不要装疯卖傻,您又不是小孩儿。”
“对,不是小孩儿。你在读谁的书?”
“叶夫列姆·西林。”
“谁写得好些,是你的那些平民文学家还是这位?”
我没有作声。
“平民文学家什么写得美?”他紧追不舍。
“生活中出现的一切。”
“所以说他们写狗、写马——狗和马总会出现的。”
伙计哈哈大笑,我可恼火了。我心里很难受,不痛快,但如果拂袖而去,伙计就要阻止我:“你要去哪儿?”
于是老头儿继续考我:“好吧,读书人啊,你给我啃一道难题,你面前站着一个个裸体的人——五百个女人,五百个男人,里边有亚当、夏娃。你怎样才能找出亚当、夏娃?”
他考了我很久,最后胜利地说:“傻小子,亚当、夏娃不是爹妈生的,是造的,也就是说,他们没有肚脐!”
老头儿知道无数这类“难题”,可以把人难倒。
到铺子顶班之初,我把读过的几本书的内容讲给伙计听,现在这些故事成了我的灾难:伙计故意将它们篡改歪曲得不堪入耳,再讲给彼得·瓦西里伊奇听。老头儿听的时候巧妙地给伙计提出一些无耻下流的问题。两张脏嘴一唱一和,把一些恬不知耻的话像倒垃圾一样倒在欧也妮·葛朗台、柳德米拉、亨利四世等人身上。
我知道他们这样做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出于寂寞无聊,但我并不因此感到轻松一些。他们先制造一些粪土,再像猪一样钻进去,又啃又闻,津津有味——他们以弄脏美为乐——美与他们格格不入,为他们所不理解,甚至成为他们的笑料。
整座“客栈”即商场里的所有居民——老板们和伙计们,都过着奇怪的生活,里边尽是这种幼稚无聊、可恶可气的闹剧。如果过路的乡下人问他们,到城里某个地方走哪条路近,他们一定会给他指错方向——这已经是他们每个人的家常便饭,连这些骗子自己也不再因此感到快乐了。他们捉住两只老鼠,把它们的尾巴系在一起,放在路上,欣赏它们怎样朝不同的方向拽,又怎样互相咬。有时候他们给一只老鼠浇上煤油,点着火烧。他们把一个破洋铁桶系在狗尾巴上,狗吓得汪汪直叫,拖着铁桶轰隆隆乱跑,他们看着哈哈大笑。
有很多这类消遣娱乐,所有的人——特别是乡下人,好像是专门供这座“客栈”消遣作乐的。在待人方面,这里经常可以感到一种嘲笑人、折磨人或使人难堪的欲望。奇怪的是,我所读过的书竟对人们这种经常渴望互相嘲弄的恶习缄默不语!
“客栈”的这类娱乐中,有一种特别叫我感到厌恶。
我们店铺的楼下,皮毛和毡靴商店有个伙计,他的食量让整个尼日尼市场吃惊。老板夸耀伙计的这个本领,像夸耀狗的凶恶和马的力气一样。老板常常叫邻家店铺的人来打赌。
“谁愿意打十个卢布的赌?我担保米什卡在两个钟头内吃完十俄磅火腿。”
但大家知道米什卡能做到,便说:“我们不打赌,却可以买火腿,让他吃给我们看。”
“不过只吃肉,不要骨头!”
他们懒洋洋地争论了一会儿,就见一个瘦削、颧骨高、没长胡须的小伙子从昏暗的仓库里走出来,他穿着厚呢子外套,腰上系一条红皮带,全身沾满碎皮毛。他恭恭敬敬地把帽子从小脑袋上摘下来,用深陷的眼睛茫然地、默默地看着老板那张红光满面的圆脸,那张脸上长着又厚又硬的连鬓胡子。
“能吃上十俄磅火腿吗?”
“您限多长时间呢?”米什卡用细嗓子认真地问。
“两个小时。”
“难啊,老板!”
“有什么难的!”
“那就请您加两瓶啤酒!”
“行!”老板答应了,接着就夸耀说:“你们别以为他空着肚子,早上他已经干掉两俄磅白面包,中午还照常吃了午饭……”
火腿送来了,观众围拢在一起,都是些老练的买卖人,披着沉甸甸的皮大衣,活像一个个大秤砣。这些人挺着大肚子,眼睛都很小,眼皮肥胖得像浮肿了一样,露出寂寞无聊、昏昏欲睡的神色。
他们双手插进袖筒,把“大吃包”紧紧地围在中间。“大吃包”准备了一把刀和一大块黑面包,虔诚地画着十字,坐在一大包皮毛上面,把火腿放在身旁一只箱子上,用茫然的目光打量着、计算着。
他切下薄薄的一片面包和厚厚的一片肉,整齐地叠在一起,双手送到嘴边——他的嘴唇发颤,他伸出狗一样的长舌头舔着嘴唇,露出尖细的牙齿,马上又像狗一样敏捷地低头去咬肉。
“他开始了!”
“你们看着表!”
所有的眼睛都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下颚和耳朵旁两颊隆起的肌肉,看着他尖尖的下颏均匀地上下活动。大家没精打采地议论着:“真像狗熊一样吃食!”
“你见过狗熊吃食?”
“我又不住在森林里!不过俗话这么说:像狗熊一样吃食。”
“俗话是说:像猪一样。”
“猪不吃猪肉……”
人们勉强地笑着,立刻有一个懂事的人出来修正:“猪什么都吃——连小猪、连自己的姐妹……”
“大吃包”的脸渐渐由红变暗,两耳发青,陷进去的眼睛从眼眶里鼓出来。他呼吸困难了,但下颏还照样均匀地动着。
“加油呀,米什卡,时间快到了!”大家鼓励他。他不安地用眼睛打量着剩余的肉,喝一口啤酒,又吧嗒吧嗒地嚼起来。观众兴奋起来,越来越频繁地看米什卡老板手里的表,人们互相提醒着:“把表从他那儿拿过来,免得他往回拨呀!”
“留心米什卡,不要让他把肉块藏进袖子里!”
“他不可能按时吃完!”
米什卡的老板挑衅地喊叫:“我赌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米什卡,别让我输了!”
观众虽然也回击老板,但谁也没有答应跟他打赌。
米什卡一直嚼着、吃着,他的脸已经变成火腿颜色了。尖尖的软鼻子发出抱怨的哨音。他看上去很可怕,好像马上就要哭着叫饶,甚至要把肉吞食到嗓子眼,卡在那里,一头摔死在观众脚下。
他到底把肉都吃了,鼓出一双醉眼,疲倦地嘶哑着嗓子说:“给点儿水喝……”
他的老板却瞧着表埋怨说:“晚了,这浑蛋,晚了四分钟……”
观众嘲弄他:“可惜没有跟你赌,要不然你就输了!”
“不过这小伙子到底吃得像虎狼一样多呀!”
“是呀,该把他送到马戏团……”
“唉,上帝竟把人弄成怪物了啊!”
“还是去喝茶吧!”
于是他们一个个优哉游哉地朝酒馆走去。
我想弄明白,是什么心理使这些铁铸似的笨重家伙围在这个不幸的青年身边,他们为什么拿他的暴饮暴食取乐?
一条狭长的廊道昏暗又寂静,那里密密麻麻地堆着皮毛、羊皮、大麻、粗绳、毡鞋和马具。砖砌的柱子将长廊跟人行道隔开。这些柱子受时间的剥蚀,又沾满许多街泥,看上去粗大又丑陋。所有的砖块和砖缝也许被我在心里数过几千次,上面形成的丑陋图案像一张大网沉重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行人沿着人行道从容地来往,马车和雪橇也拉着货物不慌不忙地在街上走。街道对面,一座四方形的二层红砖楼商场里有一个平台堆满了木箱、麦草和『揉』皱的包装纸,地上覆盖着一层踩实了的污雪。
所有这一切,连人带马,虽说实际上在活动,但好像是静止不动似的,只是在原地懒洋洋地打转,好像被一些看不见的链条锁着似的。你突然觉得,这生活几乎无声无息,像一潭死水。雪橇的滑板在吱吱地叫,店门在啪啪地响,小贩在吆喝着包子和蜜茶,但人们叫得不起劲儿,懒洋洋的,这些声音单调乏味,你很快就习以为常,再也不去注意了。
钟声从这里或那里的教堂里传来——像丧钟那样凄凉,一直在耳边回响。它好像整天无止无休地飘荡在集市上空,一切思想和感情都被它层层包围,一切感观印象都被这钟声盖住了,令人感到压抑。
到处都能感到冷寂和苦闷,它来自覆盖着污雪的地面,来自屋顶上一堆堆的灰雪,来自房屋肉红色的砖墙。它宛如灰色的烟雾,从烟囱里升起,缓慢地升入灰蒙蒙的、广阔的低空,从马的喷气和人的呼吸中都能闻到。它有自己的味道:汗臭、油腻、大麻油、焦馅饼、煤烟等等混杂在一起的重浊气味。这气味像一顶又热又紧的棉帽,箍住你的头,渗进你的胸,引起你一种奇怪的醉意和一种茫然的愿望:你很想睁开眼拼命地连喊带跑,并且一头撞向墙。
我凝神注视着商人们一张张吃得发胖、冻得通红、像睡觉一样静止不动的面容。这些人不时地打着哈欠,嘴巴张得像扔在沙滩上的鱼儿。
冬天生意差,这些商人的眼里已见不到夏天那种能使他们显露出几分神气的机警贪婪的目光。沉重的皮外套限制他们的活动,压弯他们的身体。他们懒洋洋地说话,生气时就争吵。我觉得他们是在故意吵嘴,只是为了互相表示自己还活着。
我很清楚,他们是被寂寞无聊折磨成这样的,他们之所以玩这些残忍愚昧的游戏,我认为仅仅是因为他们对吞噬万物的寂寞无聊无可奈何。
有时候,我跟彼得·瓦西里伊奇谈起这些想法。他虽然经常嘲弄我,但他喜欢我热爱书,所以有时候愿意一本正经地、带着教训口气地跟我说话。
“我不喜欢商人的生活。”我说。
“你哪里知道他们的生活?你能常常去他们家串门吗?小伙子,这里是街道,街道不是住人的地方,是做买卖的地方。你在街上匆匆走过,就又回家了!人出门时穿着衣服,包在衣服里面的人你是无法知道的!一个人在自己家里,在自己房屋的四壁里才袒『露』自己的一切。他们在家里怎么样生活——你是不知道的!”
“可是他们的心思,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家里,不是一样的吗?”
“谁能够知道邻居家的心思呢?”老头儿严厉地瞪圆两只眼睛,用有分量的男低音说,“心思像虱子,你数不清——这是老人们常说的。也许,人回到家里后便跪在地上,哭着祷告上帝:上帝饶恕我,我亵渎了你神圣的一天!也许,家就是他的修道院,他在那里只跟上帝一起生活吧?说不定每一个蜘蛛都有自己的角落,织自己的网,并且知道自己的重量,使网能支持住……”
当他说正经话的时候,声音比平时还低,变成低音中的低音,好像在告诉你重要的秘密:“你这是在发表议论,可是发表议论于你还早了点儿。你这样的年纪,不是靠脑筋做人,而是靠眼睛过活的!所以你要多看多记,尽量少说。做事要用脑筋,心灵要有信仰。读书是好事,但是一切都有个限度。有些人书读得太多,变得没有脑筋、不信上帝了……”
我觉得他能永远不死——很难想象他会衰老,会变化。他喜欢讲商人、强盗、伪造钱币者成为名人的故事。这类故事我在外祖父那里听过很多,外祖父比这位行家讲得好,但故事的意思都一样:财富是靠对人和对上帝犯罪而取得的。彼得·瓦西里耶夫对人并不同情,但讲到上帝时,他却满怀着热情,一边叹气,一边眼神闪躲着。
“他们就是这样欺骗上帝的,可是耶稣他老人家全都看见了,他哭着说:‘我的人啊,可悲的人啊,地狱给你们准备好了!’”
有一次我壮起胆子提醒他:“你不也骗乡下人吗?……”
这并没有使他生气。
“我干的这行算什么呀?”他说,“靠嘴巴赚三五个卢布罢了。”
碰见我看书,他就从我手里拿过去,挑剔地考我读过的部分,还带着不相信的口气,诧异地对伙计说:“你瞧,这小骗子竟读懂了这些书!”
于是他便开始教导我,说得头头是道,我至今记忆犹新:“听我的话,对你有好处!有两个基里尔,他们都是大主教——一个在亚历山大,另一个在耶路撒冷。头一个基里尔反对该死的异教徒涅斯托利。按照涅斯托利的无耻说教:圣母本来是人,不能生出上帝,只能生出人,这个人的名字和事业叫基督,也就是救世主。所以,‘圣母’不应该被说成‘上帝的生母’,‘圣母’应该改称‘基督之母’。你懂了吗?这就是异教徒的邪说!耶路撒冷的基里尔反对另一个异教徒——阿里……”
他的教会史知识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他用神甫一样白净的手连连拽着胡须,夸口说:“我在这方面是一员战将。我曾经在三圣节前夕到莫斯科跟邪恶的尼康派学者们、神甫们和俗人们论战。我是个小人物,却跟教授们进行对话,真是这样!我唇枪舌剑,把一个神甫『逼』得无路可走,连鼻血都流出来了——你瞧多厉害!”
他双颊泛起红晕,眼睛发亮、光彩照人。
对手的鼻子流血,显然被他看成自己成功的顶点——自己荣耀的桂冠上一颗光彩夺目的红宝石,所以说起来津津有味:“一个好漂亮的神甫!一个魁梧的大块头儿!他站在神案前,鼻血一滴滴往下淌!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丑态。这个神甫为人凶狠,像荒野的狮子,嗓音洪亮如铜钟!我轻言细语反驳他,但句句扣人心弦,而且像锥子一样直刺他的胸膛!……他也针锋相对,像一座火炉,喷出异教徒的毒火……嗨!我干过这种事啊!”
还有几个这样的“经学家”常到铺子里来:一个是帕霍米,挺着大肚子,穿一件油腻的上衣,只有一只好眼,脸虚胖,说话吭哧吭哧;另一个是矮胖小老头儿鲁基安,为人和气爽快,却常跟一个脸色阴沉的大个儿在一起。这大个儿外貌像马车夫,长着黑胡须,一张死人一般的脸,眼睛痴呆,看了叫人不愉快,但脸形和五官还是挺不错的。
他们几乎总是拿古书、圣像、香炉以及杯盘一类东西来卖,有时候还领来卖主——伏尔加河对岸的老婆子或者老头儿。做完了交易,他们就像乌鸦落在田头地埂一样,在柜台边坐下来,喝茶吃点心——茶是清茶,点心是一个个锁形的白面包。他们闲谈尼康派教会的压迫:那里进行了搜查,没收了祷告用的书;这里警察查封了小礼拜堂,按一百零三条法律传讯小礼拜堂的主人们。这一百零三条成了他们最常谈的话题,但谈论时语气平静,好像在谈冬天无法避免的严寒一样。
他们谈论中使用的词汇——警察、搜查、监狱、法庭、西伯利亚,经常表示对宗教信仰的压迫,这些词汇像一块块炭火落在我的心坎上,燃起我对这些老头儿的好感和同情。我读过的书教会了我尊敬那些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珍视他们坚忍不拔的精神。
我忘记了他们的一切缺点,只感到他们——这些生活导师们忍辱负重的顽强精神,我觉得这背后隐藏着他们对自己真理的坚定信念和为真理忍受一切痛苦的决心。
后来,我在普通人和知识分子中都能见到许多这类旧信仰的维护者。这时我才明白:这种顽强是那些无路可走、哪儿也不想走的人们的消极表现,因为他们被旧词汇和过时的概念紧紧地束缚住,并且在这些词汇和概念中僵化了。他们的意志岿然不动,不能向着未来这个方向发展,如果某种外来的打击将他们从习惯的地方抛出,他们就会像石头一样从山上机械地往下滚。他们死死地怀念过去,病态地恋着痛苦和压迫,这样牢牢地守在寿终正寝的旧信仰墓旁。要是从他们身上夺去了痛苦的可能『性』,他们反而变得空虚,像云烟一样在和煦的清风中消散。
他们心甘情愿为信仰忍受痛苦,并且引以为荣——这种信仰无疑是坚定的,但它使人联想到穿旧了的衣服,上面结了一层油腻和污垢,仅仅因为这个缘故它才能多少抵御时间的侵蚀。思想和感情被偏见和教条沉甸甸的外壳紧紧裹住而安之若素,虽说不能展翅飞翔,活动自如,也还能感到舒服和方便。
这种成为习惯的信仰是我们生活中最可悲最有害的现象。这种信仰的领域如同石墙下的阴暗处,任何新东西在那里都生长缓慢、发育不良、变成畸形。在这种黑暗的信仰里,爱的光太少,屈辱、愤慨和嫉妒太多,而且总是跟仇恨结合在一起。这种信仰之火是腐朽物发出来的磷光。
但是这种认识是我在经历了许多痛苦的岁月,摧毁了心灵中的许多东西以后才获得的。可是在那时,我是生平第一次在寂寞冷酷的现实中遇到这些生活的导师,他们在我眼里成了具有伟大精神力量的人物、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物。他们几乎人人都受过审,坐过牢,流放过,跟囚犯一起被押解到许多地方。他们个个都谨小慎微,东躲西藏。但是,我看得出来,这些老头儿虽然埋怨尼康派的“精神压迫”,自己却也很愿意甚至高兴这种互相压迫。
独眼龙帕霍米喝醉后喜欢吹嘘自己的记忆力——他的记忆力确实惊人,有些书他“了如指掌”,“熟背如流”,像犹太教神甫熟记犹太教经典一样。他用指头随便向哪一页一指,就从指的地方开始往下背,柔和的嗓音中夹着难听的鼻音。帕霍米总是望着地板,他唯一的那只眼睛对着地板惶恐不安地移动着,好像在寻找什么非常贵重的失物。他最喜欢背梅舍茨基公爵一本名叫《俄罗斯葡萄》的书,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特别熟悉书中“那些英勇顽强的殉道者受到的深重苦难”,可是彼得·瓦西里伊奇总是挑他的错处。
“你胡说!装神弄鬼的基普里没干这种事,这事跟大智全能的季尼斯有关。”
“哪里还有什么季尼斯?是季奥尼西……”
“你不要死抠字眼!”
“你不要教训我!”
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个都怒气冲冲,互相死盯着对方:“你这个大饭桶,真不要脸,瞧你肚子吃得多大……”
帕霍米好像拨算盘子似的一板一眼地回答说:“你是色鬼、公羊、女人的走狗。”
伙计将两只手笼在袖子里,『奸』笑着,怂恿他们,把这些旧礼仪的维护者当成了小孩儿:“就该这样!嗨,再来!”
有一次,两个老头儿打起来了。彼得·瓦西里耶夫不料竟敏捷地打了同伙几记耳光,使对方抱头鼠窜,然后有气无力地擦拭脸上的汗水,对着逃跑者的背影嚷道:“等着瞧吧!这罪过要算在你身上!该死的东西,你害得我这只手犯了罪,呸!”
他特别爱责备自己所有的朋友,说他们的信仰不够坚定,说他们正在堕落为“否定派”。
“这都是亚历萨沙在迷惑你们——他带头反对教派,好一派胡言!”
“否定派”使他激动,显然也使他害怕。但问他“这派的实质是什么”,他回答得就不十分易懂了:“否定派是一种最糟糕的邪道——它只信理性,不承认上帝!你瞧哥萨克人,除了《圣经》,他们什么都不尊敬,而《圣经》是从萨拉托夫的一些德国人那儿、从路德那儿来的,有人就说过,名与实搭配得好:留托尔就是路德[33],留托尔——路德是名,可恶是实。路德可恶[34]!否定派分子叫作沙洛普特分子,又叫作史敦达教派。这些都是来自西方,来自那里的邪道分子。”
他跺着那条残废的腿,语重心狠地说:“新教派的这些家伙才真应该被赶走,他们才真应该被查封,应该被烧死!根本不应该是我们!我们是罗斯的后代,我们的宗教是真正的、东方的、俄国根基的宗教,而他们这些都是西方货,是随意胡诌的。德国人、法国人能搞出什么好东西?比如他们在一八一二年……”
他讲得入了迷,忘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孩子。他用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腰带,一会儿拉近,一会儿又推开,他的话又美又热烈,充满青年人的激情。
“这伙人的理性徘徊在自己胡思『乱』想的原始密林之中,好像一只可恶的狼。他们的理性听从魔鬼的调遣,折磨人的心灵——这是上帝的恩赐啊!魔鬼的门徒能想出什么好东西?鲍格米勒派[35]就是否定派的门徒,他们宣传:魔鬼撒旦是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的哥哥——你瞧,他们竟如此胡说八道!他们还宣传:官不要听,工不要做,妻儿要抛弃;人不需要任何东西、任何规矩,应该让人随心所欲地去生活,听从魔鬼的吩咐。你瞧,这位亚历萨沙又来了,真是一伙蛆!”这时候,伙计偶尔支使我做什么事,我离开了老头儿,老头儿却一个人留在店铺的货廊里,对着空荡荡的四周继续说下去:“你们这些没长翅膀的灵魂啊!生来就瞎眼睛的猫崽子啊!我怎么才能避开你们啊?”
后来,他仰起头,将两手放在膝上,凝望着冬天灰暗的天空,好久没有做声。
他开始对我比较关注、比较和气了。他见我在看书,就拍着我的肩头,说:“读吧,小东西,读吧,有好处的!你好像有点儿小聪明,可惜你不尊敬长辈,对任何人都顶撞,你想,这种脾气会带你到什么地方去啊?小东西,这只会使你进拘留所。书是要读的,但是要记住:书毕竟是书,不如开动自己的脑筋!就说那些鞭笞派[36]教徒,他们的祖师爷达尼洛竟认为旧书新书都没有用,据说他把这些书放进大麻袋扔到河里了!这当然也是蠢事!这又是亚历萨沙这个狗头把水搅混……”
他越来越多地想起这个亚历萨沙。有一天,他走进铺子,忧心忡忡,脸色阴沉,严肃地对伙计说:“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昨天进了城!我找呀找,可是没有找到。他藏起来了!我在这儿坐一会儿,你瞧,他会来的……”
伙计不友好地回答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人也不认识!”
老头儿点了点头,说:“就应该这样,对你来说,一切人都是买主或卖主,再没有第三种人!喂,弄杯茶喝喝……”
当我打回来一大铜壶开水时,铺子里已经来了别的客人:老头儿鲁基安高兴地笑了笑,门后面的黑暗角落里坐着一个陌生人,穿着暖和的外套,脚上一双长筒毡靴,系一条绿色的宽腰带,帽子歪拉到眉『毛』边。他的脸没有什么特征,人很文静、谦虚,像一个因刚丢了饭碗而感到十分苦恼的伙计。
老行家彼得·瓦西里耶夫并不往他那边瞧,只是声色俱厉地说着什么,而这个陌生人右手抽搐般一个劲儿往上推帽子。只见他举起右手,好像准备画十字,却往上推了一下帽子,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当帽子几乎要推到头顶,他又紧紧把它歪拉到眉毛边。这种抽搐的手势使我记起外号“兜里有窟窿”的傻子伊戈沙。
“我们这条浑水的小河里游着各种各样的鳕鱼,它们把水搅得越发混浊了。”彼得·瓦西里耶夫说。
貌似伙计的那个陌生人轻言细语心平气和地问道:“你这是说我吗?”
“就算是说你吧……”
于是那人又轻言细语却诚心诚意地问:“好吧,那么你怎么说你自己呢?你这人啊!”
“关于我自己,我只对上帝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不,你这人啊!这也是我的事,”陌生人义正词严地说,“你不能背过脸不看真理,不能自己故意闭眼不看真理——这是对上帝和对人类的大罪过!”我喜欢他把彼得·瓦西里耶夫称作“你这人”,他的轻言细语和义正词严使我激动。他说话的样子,真像好的神甫在念“主啊,我生命的主宰”,身子越来越向前俯,几乎要离开椅子,同时举起一只手在自己脸前挥舞……他继续说:“你没有资格责备我,我的罪过不比你的重,在罪过坑里没有你那样脏……”
“瞧!茶炊开了,话匣子响了!”老经学家轻蔑地说,但陌生人不停地讲下去:“只有上帝知道,是谁更搅浑了圣灵之泉,也许就是你们这些咬文嚼字者的罪过,我不咬文,也不嚼字,我不是书呆子,我是一个平凡的活人……”
“我知道你所说的平凡,这些我听够了!”
“是你们把人们搞糊涂了,是你们这些书呆子和伪君子把正确的思想扭曲的……你懂我说的什么吗?你说!”
“是邪道!”彼得·瓦西里耶夫说。陌生人把手掌放在眼前移动,好像在读掌心上写的东西,激动地说:“你们是不是以为把人们从一个牲口棚赶到另一个牲口棚——就是改善他们的生活了?我说——不是!我说,人应该获得自由!家庭、妻子、你的一切,在上帝面前有什么用?人们应该摆脱一切为之争夺打杀的东西——摆脱金银财宝,这一切都是腐败肮脏之物!灵魂的获救不是在人世间的原野,而是在天国的山谷!要挣脱一切羁绊,我说,要挣脱一切绳索,打破这个世界的罗网——这罗网是反基督派编织的……我走直道,不扭曲灵魂,不接受黑暗的世界……”
“但是面包、水、衣服——你接受吗?这也是世界上的东西呀!”老头儿讽刺地说。
但是这些话也没有丝毫动摇亚历山大,他继续说下去,越来越动感情,虽然他的话音不高,像在吹着一把小的铜号:“你说,人所宝贵的是什么?只有上帝是唯一可宝贵的。你站到上帝面前,摆脱了一切污秽,挣脱你心灵的一切束缚,上帝就能看见你,面对面地看得清清楚楚!你离上帝这么近了——这是走近上帝的唯一道路!抛弃父母,抛弃一切,甚至挖掉诱惑你的一双眼睛——这样灵魂就能得救。为了上帝,摧毁自己的物欲,保留住自己的灵魂,你灵魂的火焰就会永世不灭……”
“去你的!还是找你的狐群狗党好!”彼得·瓦西里耶夫说着站起身来,“我原想你从去年起变乖了些,哪曾想你更蠢了……”
老头儿一摇一摆地走出铺子,向外廊走去,这下儿可使亚历山大感到惊奇和不安,他急忙问:“你要走呀?这……是怎么啦?”
和颜悦色的鲁基安递了一个眼色,安慰他说:“没关系……没关系……”
于是亚历山大转身对他说:“你呀,也是个世俗的忙人,也说一些废话,可是有什么用呢?祷告时三呼‘哈利路亚’也好,二呼‘哈利路亚’也好……”
鲁基安对他笑了笑,也朝外廊走了,亚历山大又转向伙计,自信地说:“他们抵挡不住我的思想、我的精神,根本抵挡不住!他们走了,像烟从火上飘散……”伙计斜视了他一眼,冷淡地说:“我不管这种事。”
这人似乎觉得不好意思,拉了拉帽子,嘟哝着说:“怎么可以不管?这种事……是应该管的……”
他低下头,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后来,两个老头儿叫他,于是三个人跟我们不辞而别了。这个人好像夜里的一堆篝火,在我眼前闪耀了一下,火光很亮,但马上就熄灭了。他使我觉得,他对人生和生活的否定中包含着某种真理。
晚上,我找了个合适的时间,把他的事对圣像画作坊的师傅——文静和气的伊凡·拉里昂诺维奇说了。他听完后,对我进行了解释:“他显然是个逃跑派,这是一种教派,他们不承认一切。”
“那么他们怎样生活呢?”
“他们靠跑江湖生活,成天在外面流浪,所以把他们叫作逃跑派。照他们说,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都跟我们无缘。警察认为他们是危险分子,抓他们……”
虽然我也过着痛苦的生活,但我不明白,怎么可以逃避一切?我周围的生活里,那时候也还有很多有趣的、对我很宝贵的东西,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因而很快就在我的记忆里暗淡了。但是在痛苦的时刻,他又常常出现在我眼前:他在野外灰色的土路上向森林走去,用那只白净的、不干活儿的手抽搐地推着帽子,喃喃地说:“我走的是正道,我什么也不需要!各种牵挂都应该扯断……”
我又想起了父亲,这个人像外祖母梦见的父亲那样,父亲一只手拿着核桃木棍子,后面跟着一条花狗,吐着舌头……
【第十三节】
圣像画作坊是在一间半石砌的大屋里,共有两间房子:一间有三扇窗户对着院子,两扇对着园子;另一间有一扇窗户对着园子,另一扇对着街道。窗户都很小,呈四方形,窗上的玻璃旧得模糊不清了,没精打采地把冬天苍白的散光放进画坊里。
两间房子里都摆满了桌子,每张桌子边俯身坐着一个圣像画匠,其中几张桌子每张坐两个人。一些细绳子吊着装满水的玻璃球,悬挂在天花板上。这些玻璃球把一盏灯的亮光聚集在一起,再把这白色的冷光投射到一大块四方形的圣像板上。
画坊里又热又闷,在这里干活儿的有二十来个“上帝的画手”——他们来自帕列赫、霍卢伊、姆斯乔尔这些地方。个个都穿着印花布衬衣,领扣敞开着,帆布短裤下露出赤脚,或者穿着破烂不堪的旧鞋。这些画匠的头上笼罩着马哈烟草的蓝烟,这里充满干性油、油漆和臭鸡蛋混杂在一起的浓烈气味,弗拉基米尔地区凄凉的歌声像松香油那样缓慢地在房子里飘荡。
现在人们多么不知羞耻啊!
男孩儿当众逗引女孩儿……
他们也唱别的忧伤的歌,但这首歌是他们最常唱的。缓慢拖长的曲调不妨碍他们思考,也不妨碍他们用银鼠毛做的细笔在圣像板上画出人体的曲线和服饰的皱褶,在圣徒瘦骨嶙峋的脸上描出痛苦的皱纹。雕版工戈戈列夫在窗户下用小锤子敲打着——这老头儿喝醉了酒,大鼻子发青,伴着枯燥无味的锤声不停地懒洋洋唱着歌,听来像虫子蛀树木一样。画圣像这种活儿谁都不感兴趣。不知哪个很凶的聪明人把活儿细分成了一长串工序,这一道道工序没有任何美感,不能引起人们对它的兴趣。斜眼的、凶狠阴险的细木工潘菲尔负责送来自己刨好的和拼接好的各种尺寸的松木板和椴木板,患肺病的年轻人达维多夫负责为它们刷上底色,他的伙伴索罗金负责加上“底漆”,米利亚申用铅笔照样板画出图像,戈戈列夫负责镀金和雕刻花纹,还有一些工匠专画风景和服饰。然后,这些没脸没手的圣像就靠墙立着,等专画脸的工匠加工完成。
即将用于装饰圣障和祭坛门的那些大圣像没有脸、手和脚地靠墙立着时,看上去实在令人很不舒服——这里只是圣像身上的服饰或铠甲和最高天使穿的短衫。这些涂得五彩斑驳的木板死气沉沉,一点儿没有应有的生气,但又好像原来还是有生气的,只是后来奇异地消失了,留下来的只是这些沉重的服饰。
画脸的工匠画完了脸,就将圣像交给了另一个工匠,这个工匠负责在雕出的图案上涂上“珐琅”,再单独由一个工匠来题字,最后由画坊的工头伊凡·拉里昂诺维奇自己来涂油漆,他是一个性情文静的人。
他的脸色灰白,细丝线一般的小胡须也是灰色的,灰色的眼睛陷得很深,流露出忧伤的神情。他笑时很好看,但你好像不好意思对他笑。他模样像著名的苦行僧西梅翁——像西梅翁那样干瘦,他那双呆滞的眼睛也像西梅翁那样凝视着远方,好像能看透人群和墙壁似的。
我进画坊几天之后,画神幡的工匠卡别久欣——顿河的哥萨克,一个美男子和大力士——喝醉酒回来,他咬着牙,眯着女人般甜蜜的眼,默不作声地挥起铁拳打大家。他个儿不高,身材匀称,只见他在作坊里飞快地乱窜,像猫在窖里追赶一群老鼠一样。大家慌忙躲到屋角,在那里互相喊叫:“打他呀!”
画脸的工匠叶夫盖尼·西塔诺夫用凳子砸了一下这个发疯的暴徒的脑袋。哥萨克两腿一软,坐到地板上。大家马上把他按倒,用毛巾把他的手脚捆起来。他像野兽一样想咬断毛巾。于是叶夫盖尼也发起疯来——他跳上桌子,两手叉腰,准备向哥萨克扑去。他个子高,结结实实地扑过去准能把卡别久欣的胸骨压折,但就在这时,卡别久欣旁边出现了穿着大衣、戴着冬帽的拉里昂诺维奇,他指着叶夫盖尼威吓他,同时轻声而认真地对工匠们说:“把他抬到过道里,让他醒醒酒……”
大家把哥萨克拖出了作坊,摆好了桌椅,又重新坐下来干活,三言两语地评论身边这位好同伴的力气,担心他哪一天会在劝架中被人打死。
“打死他可不容易。”叶夫盖尼很平静地说,好像在说自己熟悉的工作。
我望着拉里昂诺维奇,不解地想:为什么这些结实有力、性情狂暴的人这么轻易地服从他?
他指挥大家如何工作,甚至连最好的工匠都愿意听他的吩咐。他教卡别久欣比教别人多,算得上非常细致了:“卡别久欣,你既然叫画师,就应该画好、画活,用意大利的画法。油画要求各种色彩的和谐,可是你,把白色涂得太多,结果圣母的眼睛冷冰冰的;两颊画得像两个红苹果,眼睛跟脸颊不相配;眼睛的位置也不对:一只看着鼻梁,另一只却画到太阳穴上了。结果,脸部表现出的不是神圣和纯洁,而是狡猾和庸俗。你对工作不用心,卡别久欣!”
哥萨克歪着脸听,接着又厚着脸皮眯起女人般的眼睛微笑,用那因醉酒而变得有些嘶哑的嗓子愉快地说:“嗨,伊凡·拉里昂诺维奇大叔,这不是我要干的行当。‘生来是个音乐家,却当上了修道士’。”
“只要努力,什么事情都能干成。”
“不,我是什么料啊?我真想当赶车的,驾上三匹骏马,嗨……”
于是他鼓起喉结,吊起了嗓子拼命唱起来:
哎依拉嗨!我要套好马车,
驾起三匹栗黑色的骏马,
嗨哟!奔驰在寒冷的黑夜,
直奔啊——直奔我心爱的她!伊凡·拉里昂诺维奇微笑着点点头,正了正灰鼻子上的眼镜,带着忧伤走开了,可是十来条嗓子齐声地跟着唱起来,歌声汇成一股强有力的气流,好像把整个作坊抬向空中,匀称的节奏震撼着作坊:
三匹骏马凭习惯就知道:
东家太太住在什么地方……学徒巴什卡·奥金佐夫忘了手中撇蛋黄的活儿,两只手各握着一个蛋壳,用美妙悦耳的童音伴唱着。
大家陶醉在歌声中,忘乎所以,同呼吸,共感情,一同斜起眼注视着哥萨克。当他唱的时候,全作坊都承认他是领袖,大家被他吸引住了,注视着他两臂的挥动——他挥动着两臂,像是要展翅飞翔。我相信,要是他突然停止了歌唱,喊一声“把一切都捣毁”,大家,甚至连最稳重的工匠,也会在几分钟里把作坊彻底捣毁。
他平时很少唱,但他唱的那些豪放粗野的歌中每一首都同样具有战无不胜的威力。不管人们的心情多么沉重,他都能让大家振作起来,点燃他们心中的火。大家心情振奋,在热情奔放的精神力量鼓舞下变成一个强大的机体。
这些歌引起我一种热烈的羡慕之情——我羡慕这位歌手,羡慕他这种震撼人心的魅力。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注入我的心间,使我的心房胀痛,我想哭,想对这些唱歌的人大喊:“我爱你们!”
害痨病的达维多夫也张开嘴,只见他面黄肌瘦,头发蓬乱,很像一只刚从蛋壳里出来的小寒鸦。
哥萨克领唱时人们才唱这些豪放欢快的歌,平时多唱缠绵凄凉的歌:《关于不知羞耻的人们》《在小森林里》和关于亚历山大一世之死的歌《我们的亚历山大怎样检阅自己的军队》。有时候,作坊里最好的画脸师日哈列夫提议唱唱圣歌,但很少唱得好。日哈列夫总按着一种特别的、只有自己才懂的调子来唱,妨碍大家合唱。
这个人四十五岁上下,身材干瘦,秃脑袋上面只有半圈茨冈人那样的黑鬈发,粗黑的眉『毛』像胡子。一小把浓密的尖胡须,为他那张纤细、微黑、非俄罗斯民族的脸庞增色不少,但是鹰钩鼻下面翘起的硬胡子因为那浓眉而显得多余。他的两只蓝眼睛大小不一样,左眼明显比右眼大。
“巴什卡!”他对我学艺的师兄弟高声喊道,“你来领唱《赞美吧!》,伙伴们,大家注意听呀!”
巴什卡用围裙擦着手,开始领唱:
赞美……
“主的圣名……”有几个人接上来,日哈列夫不安地叫喊:“叶夫盖尼,唱低一点儿!把声音压到心底……”
西塔诺夫像敲打木桶一样,低沉地叫唤着:“上帝的仆人们……”
“不对!这里应该用劲儿,唱得地动山摇,连门窗都会自己打开!”
真不明白日哈列夫为什么兴奋得全身发抖,他那两道奇妙的浓眉在额头上蠕动。他的歌声跑了调,手指在弹着无形的琴弦。
“上帝的仆人们——这地方要弄明白,”他意味深长地说,“这地方要体会透彻,要透过全部外壳弄懂它的内在含意。‘仆人们,赞美上帝吧!’你们这些大活人怎么还弄不明白呢?”
“您知道,这地方我们一直唱不好。”西塔诺夫客气地说。
“那就不唱了吧!”
日哈列夫生气地干他的活儿。他是位优秀的画匠,能画各种风格的圣容——拜占庭风格、法国或西欧风格、意大利写生派风格。接受圣障圣像的订货时,拉里昂诺维奇总找他商量——他对圣像的真品和原作非常了解,所有珍贵的摹本,例如费奥多罗夫圣母、斯摩棱斯圣母、喀山圣母等等珍品,他都见识过。但在挖掘原作的同时,他常常高声埋怨:“这些原作束缚了我们……应该直率地说,束缚了我们!……”
虽然他在作坊里地位重要,却不像别人那样骄傲。他对学徒们——我和巴维尔[37]很和气,他愿意教我们手艺——除了他,谁也不管这件事。
他这个人很难捉摸透。一般说来,他少言寡欢,有时候整个星期像哑巴一样闷头干活儿,惊奇而陌生地望着大家,就像初次相识一样。他虽然很喜欢唱歌,但在这种时候,他不唱,也不听,甚至似乎听不见。大家互相递着眼色,留心观察他。只见他俯在斜立的圣像板上——这圣像板立在他的双膝上,板的中部靠着桌边。他的细毛笔在仔细地描绘阴沉的、超凡脱俗的圣容,他自己也显得那么阴沉沉、超凡脱俗。
突然,他说话了——他话语清楚,却又带着恼怒:“‘先驱’——是什么意思?古时‘驱’,就是‘走’,‘先驱’就是‘先走’,如此罢了……”
作坊变得安静了,大家斜着眼向日哈列夫望去,都在暗暗地发笑。寂静中却听见他奇怪的话语:“先驱不应该穿羊皮,应该给他画上翅膀……”
“你在跟谁说话?”有人问他。
他没有作声,不知是没有听见或者是不愿回答。过一会儿,人们在静静的期待中又听见他的话:“应该知道圣徒传记,可是谁知道这些传记呢?我们知道什么?我们活得毫无生气……灵魂在哪里?哪里是灵魂?真品、原作——当然有!可是心灵——却没有……”
这些自言自语的思想流露,引起西塔诺夫以外所有人的讥笑,几乎总有人恶意地轻声说:“星期六他又要酗酒了……”个儿高、身体壮的西塔诺夫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圆圆的脸上没有胡子和眉毛。他总是凝视着屋角发愁。
我记得,日哈列夫完成了费奥多罗夫圣母摹拟作,好像要送到昆古尔县城去。他把圣像放到桌上,激动地大声说:“圣母画好了!你像一个碗,无底的碗,今后你要接受人世间辛酸的眼泪……”
他抓起谁的外套往肩上一披,去酒店了。年轻人笑了,吹起口哨,年长一点儿的羡慕地望着他的背影叹气,而西塔诺夫走到他的作品前,细心地看了一阵,解释说:“他当然要去酗酒了!因为他舍不得把作品交给人家。这种心情不是人人都懂的……”
日哈列夫的酒瘾期总是从星期六开始,这也许跟作坊其他酒徒的通病不同。他是这样开始:早上他写一张条子,打发巴什卡送到一个什么地方。临吃午饭时他对拉里昂诺维奇说:“我今天要去澡堂!”
“去很久吗?”
“嗯,天知道多久……”
“请千万不要晚于星期二!”
日哈列夫同意地点着光秃的脑袋,他的眉毛也在抖动。
从澡堂回来后,他穿着打扮一番:穿上了西装胸衣,脖子上披一条三角巾,西装背心上挂一条长银链。他默默地坐车走了,走前吩咐我和巴维尔:“傍晚的时候,你们把作坊收拾干净,擦洗好那张大桌子,把油污刮净!”
大家都有了过节的情绪,人人干劲儿倍增,干完活儿就忙着梳洗打扮,去澡堂,吃晚饭。晚饭后,日哈列夫回来了,他带来一包包小菜,还有啤酒和葡萄酒,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无论从身材还是体重方面,都大大超过正常的标准,达到难看的地步。她身高两俄尺十二寸[38],我们所有的椅子和凳子放在她面前就变成了玩具,甚至高个子西塔诺夫站在她身边也成了半大小伙儿。她身材倒是很匀称,但胸脯像一座小山一样隆起,都要碰到下巴颏儿了。她动作缓慢而笨拙。她已年过四十,但呆板的圆脸却显得新鲜平滑。她有双马眼一般大的眼睛,但小嘴好像是画出来的,像廉价的布娃娃的嘴巴一样。女人微笑着,向大家伸出宽大温暖的手,说着一些不必要的话:“你们好!今天好冷啊!你们这里味儿多重呀!这是油漆味。你们好!”
她像一条平静的大河,瞧着使人舒服,但她的话却让人听着打瞌睡,因为全都是无用的话。她说每一句话,都得先鼓足气,把近乎紫红的两颊鼓得更圆。
年轻人冷笑着低声说:“这真像架大机器!”
“一座钟楼!”
她抿起厚嘴唇,两手放在乳房下面,坐在茶炊旁一张摆好酒菜的桌子边,挨个儿地望着大家,满眼发出和善的目光。
大家对她很尊敬,年轻人甚至有点儿怕她。一个小伙子贪婪地望着这庞大的身躯,但当他的目光跟她磁石般的目光相遇时,就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自己的眼睛。日哈列夫对自己的女客人既亲切又恭敬,用“你”跟她说话,称呼她为教母,请她吃东西时还深深地哈腰。
“您别操心,”她拉长甜甜的嗓音,“您太操心了,真的!”
她本人的行动倒真是不慌不忙,动手时只用从肘到手腕这半截,肘部紧紧靠着身子的两侧。她身上发出热面包的酒香味。
戈戈列夫老头儿欢喜得说话都结巴了,一个劲儿夸这个女人美丽——真像助祭在念赞美诗,她善意地笑着听。当他结巴得语无伦次时,她便自己来说:“我们当姑娘时一点儿也不漂亮,这全是女人婚后生活新添给我们的。快到三十岁的时候,我们特别引人注目,连贵族老爷们都感兴趣了,一位县太爷还答应送一辆双驾马车……”
醉醺醺的、头发蓬乱的卡别久欣用仇视的目光望着她,粗鲁地问:“因为什么要送你这个呢?”
“当然是为了我们的爱情。”女客人解释说。
“爱情?”卡别久欣心慌意乱地嘟囔着,“那算什么爱情?”
“你,这么漂亮的小伙子,是很懂爱情的。”女人说话很干脆。
全作坊人哄然大笑,笑得屋子都发颤。西塔诺夫对卡别久欣叽里咕噜地说:“蠢婆娘,甚至像条蠢猪!除非很苦闷,谁也不会爱这种女人……”
西塔诺夫被葡萄酒醉得脸色发白,两个太阳穴冒出颗颗汗珠,聪明的眼睛不安地燃烧着。戈戈列夫老头摇着难看的怪鼻子,用手指抹着眼泪,问道:“你生过几个孩子?”
“只生过一个……”
桌子上方挂着一盏灯,炉角后面挂着另一盏灯。两盏灯的光都不亮,作坊的四角有浓厚的阴影,没画完的、缺脑袋少胳膊的圣像在那里窥视。该有胳膊和脑袋的地方平铺着一片灰色的斑点,显得比平时更加可怕,好像圣徒的身体从涂上颜色的衣服里,从这个地下室神秘地溜走了。玻璃球靠近天花板,它们挂在钩子上,在烟雾中发出淡青色的光。
日哈列夫围着桌子走来走去,忙着请大家吃东西:一会儿俯向这个人,一会儿俯向那个人,纤细的手指一直像在玩把戏一样。他瘦了,鹰钩鼻显得更尖了,当他侧身对灯站着的时候,鼻子的黑影就落在一边脸颊上。
“朋友们,喝呀,吃呀!”他用清脆的男高音说。
那女人像主妇一样甜蜜地说:“教父,不用您这么费心!人人都有手,都有自己的胃口。谁也不能超过自己的量吃呀!”
“那么大家就歇歇吧!”日哈列夫兴奋地嚷道,“我的朋友们,我们大家都是上帝的奴仆,让我们唱一首《赞美圣名》吧……”
合唱没有成功,大家都因吃饱喝醉而浑身没劲了。卡别久欣两手握着双键盘手风琴;年轻的维克多·萨拉乌京拿起铃鼓,用一个指头弹着紧绷绷的鼓皮,鼓皮咚咚地发出低沉的声音,铃儿热闹地叮当作响。他神情严肃认真,浑身黑得真像一只小乌鸦。
“俄罗斯舞曲!”日哈列夫命令他们,“教母,请!”
“唉!”女人一面叹息一面起身,“看您忙成什么样子!”
她走到空地,像一座教堂那样屹立在那里。她身穿褐色宽大的裙子和黄色细麻纱短衫,头上系着鲜红的头巾。
手风琴热烈地狂叫着,金属片键盘嗡嗡作响;铃鼓叮叮当当,鼓皮发出沉闷的叹息。这些听起来令人很不舒服——真像一个人发了疯,连喊带哭,拿额头直往墙上撞。
日哈列夫不会跳舞,他简直是在走着细步,跺着擦得锃亮的皮靴后跟,像山羊似的一蹦一跳,跟激昂奔放的音乐总是不合拍。他的脚简直不是自己的,身体笨拙地扭着。他慌乱的样子,真像掉进蜘蛛网里的黄蜂,或掉进渔网里的鱼,看不出他有什么兴趣。但大家,甚至那些喝醉了酒的,也都在用心地望着他发疯似的动作,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脸和手。日哈列夫的脸色变幻莫测:一会儿是柔情中带着羞涩,一会儿突然又变得扬扬得意;他刚板起脸、皱着眉头,忽然又对什么感到诧异,惊叫了一声,闭了一会儿眼睛,睁开眼时却又显出了哭相。他紧握双拳,偷偷地走近女人身边,突然一跺脚,单膝跪在她面前,张开双臂,竖起眉毛,露出衷心的微笑。她也面带和善的笑容,却平静地提醒他:“教父,您会累着的!”
她想娇媚地合上眼睛,但是三戈比钱币那么大的眼睛却合不上。她皱起了眉,显出难看的表情。她也不会跳舞,只是慢悠悠地摇摆着庞大的身躯,不声不响地从这儿移动到那儿。她左手拿着手帕,懒洋洋地挥着,右手叉着腰——这姿势使她变得像一个大奶壶。
日哈列夫就围着这个石像似的女人转,露出各种矛盾的脸色——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十个不同的人在跟她跳舞:一个人文静温顺,另一个人怒气冲冲;一个人胆小怕事,悄悄地叹气,想偷偷地摆脱不愉快的大块头女人,另一个人又龇牙咧嘴,发疯似的扭着身子,像一条受伤的狗。这种乏味难看的舞姿和丑态引起我无限的苍凉和伤感,使我想起那些兵、厨娘、洗衣女工和他们猪狗式的结婚。
记忆中出现了西多罗夫的窃窃私语:“在这种事情上人人都在欺骗,这种事大家也都感到害臊。谁也不爱谁,只是胡闹罢了……”
我不愿相信“在这种事情上人人都在欺骗”。
“玛尔戈王后”是这样吗?日哈列夫当然也不是欺骗。我知道西塔诺夫爱上了一个“游荡”的姑娘,被她染上了脏病,但他没有按朋友们的劝告打她,反而给她租了一间房,给她治病,而且说到她时总是显得那么温情和羞涩。
大块头儿女人不停地摇摆着身子,像死人一样微笑着,挥动着手帕。日哈列夫绕着她的身子发疯似的蹦跳着。我瞧着女人,心里在想:欺骗了上帝的夏娃是不是也像这匹母马一般模样?我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憎恨。
没头没脸的圣像靠着黑暗的墙壁张望着,黑夜已经紧贴在窗玻璃上。灯在憋闷的作坊里发着昏暗的亮光。侧耳细听,在沉重的脚步声和喧闹的叫喊声中,能听到急促的水滴从铜洗脸槽落进带耳把的脏水桶的声音。
这一切,跟我在书上读到的生活多么不同啊!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同之处!最后,大家都感到乏味了。卡别久欣把手风琴塞到萨拉乌京手里,喊道:“来!玩个痛快!”
他像“小茨冈”伊凡一样跳起来,简直像在空中飞舞。接着,巴维尔·奥金佐夫和索罗金热烈敏捷地跳起来。患痨病的达维多夫也在地板上移动着脚步,灰尘、烟雾、伏特加浓烈的酒味和熏香肠时发出的鞣皮气味呛得他直咳嗽。
大家跳着,唱着,喊着,但每个人都记得自己在寻欢作乐,而且大家简直在互相考评,考谁舞姿好、劲头足。
喝醉的西塔诺夫一会儿问甲,一会儿又问乙:“难道可以爱这种女人吗?”他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
拉里昂诺维奇略微抬起瘦削的肩胛,回答他:“女人就是女人,你还想要什么呢?”
人们所谈论的那两个人悄悄地不见了。两三天后,日哈列夫又回到作坊,去澡堂洗完澡,再回到自己的角落里,不声不响地、神气十足地、谁也不认识似的干两个星期的活儿。
“他们走了?”西塔诺夫问自己,他抬起忧愁的青灰色眼睛扫视作坊一遍。他的脸蛋不漂亮,有点儿老气横秋,但眼睛明亮而和善。
西塔诺夫待我友好——这多亏我抄的那一厚本诗。他不信上帝,不过作坊里,除了拉里昂诺维奇,谁又可能爱上帝和信上帝呢?大家谈论上帝,像谈论老板娘一样轻蔑。可是,他们坐下来吃午饭或晚饭时却画十字,躺下睡觉时都做祷告,每逢节假日都上教堂——这很难理解。西塔诺夫全不做这一套,大家说他是无神论者。
“上帝是不存在的。”他说。
“万物又从何而来呢?”
“不知道。”
我问他:“怎么没有上帝呢?”
他解释说:“你看,上帝这么高!”
他把长胳膊举到自己的头上,然后放到离地有一俄尺的光景,说:“人又这么低!对不对?可是据说‘人是按上帝的样式造的’,这话你是知道的!可是戈戈列夫又像谁呢?”
这可把我难倒了。这个不爱干净的酒鬼戈戈列夫老头,虽然这么大年纪还犯俄南那样的罪!于是我想起了维亚特卡人叶尔莫欣那个当兵的,想起了姨婆——他们身上有哪一点像上帝呢?
“大家知道,人就是猪。”西塔诺夫说,接着又马上安慰我,“没关系,马克西莫维奇,也还是有好人,肯定有!”
他很容易相处,因为他为人爽快。他如果不知道什么,就坦率地说:“不知道,这我没有想过!”这一点也与众不同——在遇到他以前,我遇见的可都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谈的人啊!
我看到他有个小本,里面除了一些打动人心的好诗,还有许多看了叫人脸红的下流诗——这使我觉得奇怪。当我对他讲普希金的时候,他就把自己本子里抄的一首《写给迦芙里莉达》给我看……
“普希金算什么!不过是个小丑,可是贝内迪克托夫[39]才值得重视呢,马克西莫维奇!”
于是他闭上眼睛,轻轻地读:
你瞧那美丽的女人……
那勾人心魄的胸脯……
也不知为什么他特别强调下面三行,读时兴高采烈、扬扬得意:
但鹰的眼睛也无法
透过这火热的胸膛,
看清楚那里边的心……
“你明白吗?”
我只好难为情地承认: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高兴。【第十四节】
我在作坊的活儿并不复杂。早上,当大家还在睡觉的时候,我要给师傅们烧好茶炊;当他们在厨房里喝茶时,我和巴维尔得收拾作坊,把调颜料用的蛋黄和蛋清分开;然后我去铺子里。晚上,我得研颜料和“注意看”师傅们的手艺。起初我很有兴趣地“注意看”,但很快就明白:他们几乎个个都不喜欢这种分工过细的手艺,并且都感到无聊和苦闷。
晚上是空闲时间,我给他们讲轮船上的生活,讲书里的各种故事,便不知不觉地在作坊里取得了说书人和朗诵者这个特殊地位。
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们这些人的阅历都比我的少,他们几乎个个从小就被关进手艺的小牢笼里,一直待在里边。全作坊只有日哈列夫去过莫斯科,谈起莫斯科,他总皱起眉头,无限感慨:“莫斯科可不相信眼泪,在那里你要加倍小心!”
其余的人都只去过舒雅或者弗拉基米尔。讲到喀山时,他们总要问我:“那里俄罗斯人多吗?有教堂没有?”
他们以为彼尔姆在西伯利亚,他们不相信西伯利亚在乌拉尔的那一边。
“乌拉尔的鲈鱼和鲟鱼是从哪儿运来的,不是从里海吗?可见乌拉尔在海边!”
他们硬说英吉利在大洋的彼岸,而拿破仑是卡卢加[40]的贵族出身,有时我就觉得他们在有意嘲笑我。我把自己亲身的经历讲给他们听时,他们都很少相信。但他们都爱听惊险的童话和离奇的故事,就连上了年纪的人也喜爱听这些显然也是虚构胜过真实的故事。我清楚地看到:情节越荒诞,故事里虚构的成分越多,他们就越认真听。总之,现实引不起他们的兴趣,他们都幻想着未来而不愿意看见现在的贫穷和丑恶,这使我感到吃惊。更使我惊异的是生活与书本之间的矛盾。在我面前的是一些活生生的人物,在书本里却找不到他们。书本里没有斯穆雷、司炉工雅科夫、逃跑派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日哈列夫和洗衣女纳塔利娅……
我在达维多夫的木箱里发现了一本破旧的戈利钦斯基的短篇故事、布尔加林的《伊凡·魏日金》和布朗别乌斯男爵的一本薄书。我把这些都念给他们听了,大家都喜欢听,工头拉里昂诺维奇还说:“读书能消除吵架和喧闹——实在太好了!”
于是我开始热心地找书,找到了就几乎每天晚上给他们念。这是些美好的夜晚,作坊里像深夜一样寂静,玻璃球像惨淡的寒星一样挂在桌子的上方,照着一个个低垂在桌子上的毛茸茸或光秃秃的脑袋。我能看到他们安静沉思的脸,有时候作坊里响起对书的作者和主人公的赞美声,他们显得不同寻常,专心而温和。在这种时刻我很喜欢他们,他们也对我很好。我感觉自己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有了书,我们就像到了春天,就像我们头一次把冬天的窗框推开,让空气自由地从窗口进来。”有一次西塔诺夫这样说。
搞到书是很难的,那时我们没想到去图书馆借。但我还是用尽了心思,像讨饭似的到处求人,终于搞到了书。有一次,消防队长给了我一本莱蒙托夫[41]的书。我拿起来一读,就立刻感觉到了诗歌的力量和它对人的强大影响力。
我记得,从《恶魔》的头几行起,西塔诺夫就伸头往书里张望,接着又张望着我的脸,把画笔放回到桌子上,把两只长胳膊插到双膝之间,微笑地摇摆着身子,椅子在他身子底下吱吱地响。
“兄弟们,静一点儿!”拉里昂诺维奇说着,也放下了手里的活儿,来到看我念诗的西塔诺夫的桌子旁边。这首长诗感动得我悲喜交集,我常常念不下去,眼里含着泪水,看不清诗句。更使我感动的是作坊里轻声而小心的动作,整个作坊都好像在辗转不安,又好像被磁石吸引到我身边。当我读完第一篇,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站在桌子四周,紧紧地互相靠着,拥抱着,皱起眉头,或者露出笑容。
“念呀,念呀!”日哈列夫一面说,一面对着书按我的脑袋。
我念完了全书,他接过去看了看书的扉页,然后挟在腋下,说:“这本书应该再念一遍!你明天再念一遍吧,我把书藏好。”
他走开了,把这本莱蒙托夫锁进自己桌子的抽屉里,又开始干活儿了。作坊里很静,工人们小心翼翼地回到各自的桌子旁。西塔诺夫走到窗口,将额头贴在玻璃上,茫然地站在那里。日哈列夫又放下画笔,语气严肃地说:“人生就是这样,上帝的奴仆就是这样……唉!”
他耸起双肩,缩着脖子,继续说:“我甚至能把恶魔画出来,他满身黑毛,长着火焰一般红的翅膀——用铅丹来画,把脸和手脚画成苍白色,好像月夜里的雪。”
一直到吃晚饭,他在凳子上不安地和反常地转动着身子,摆弄着手指,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恶魔、女人和夏娃,天堂以及圣徒如何犯罪作孽,等等。
“这都是真的!”他肯定自己的话,“既然圣徒都和罪恶的女人干出不端的勾当,恶魔当然也喜欢跟圣洁的灵魂作孽犯罪……”
大家默默地听他讲,也许他们跟我一样,都不想开口。大家懒洋洋地干活儿,不时地望望钟。当钟敲了九下时,大家就不约而同地一齐放下了手里的活儿。
西塔诺夫和日哈列夫走到院子里,我跟了出去。在院子里,西塔诺夫仰望着星星,念道:
一队队被抛弃的天体在太空中浮动……
“这样的诗句是捏造不出来的!”
“我一个词儿都不记得了,”日哈列夫在凛冽的寒气里哆嗦着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能见到他!真怪!——逼得人去可怜恶魔?他真可怜,是吗?”
“是可怜。”西塔诺夫表示同意。
“人就是这样!”日哈列夫长叹了一声,至今记忆犹新。
在过道里,他提醒我:“马克西莫维奇,在铺子里你可不能对谁谈起这本书,它准是本禁书!”
我高兴了!神甫在那次忏悔礼上追问我的原来就是这种书!
大家吃晚饭时无精打采,不像平时那样有说有闹,好像人人都因发生了一件什么重要的事而需要十分用心去思考。晚饭后大家上床睡觉的时候,日哈列夫拿出书对我说:“来,再念一遍!念慢一点儿,不要着急……”
有几个人默默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桌子旁,只穿着单衣,缩着双腿,坐在桌子周围。
我念完后,日哈列夫又一次用指头敲敲桌子说:“这就是人生啊!恶魔呀恶魔……原来是这么回事!老弟,是吗?”
西塔诺夫探身越过我的肩头,读到了书里的几句什么话,笑着说:“我把它抄在本子里……”
日哈列夫站起来,拿起书向自己的桌子走去,可是又站住了,突然用颤抖的声音抱屈:“我们活着,就像一些眼睛看不见的狗崽,什么都不知道,无论对上帝还是对恶魔,我们都是些废物!怎么能够做上帝的奴仆?约伯[42]才配做奴仆,上帝亲自跟他谈过话,摩西也是这样。他的名字还是上帝给起的。‘摩西’这名字听起来像‘我的东西’,意思就是‘上帝的人’。但我们是谁的人呢?”
他锁好了书,开始穿衣服,他问西塔诺夫:“去不去酒馆?”
“我要去我女人那里。”西塔诺夫小声回答。
他们走了以后,我就在门边的地板上躺下来,跟巴维尔·奥金佐夫在一起。他长时间地在地板上翻身,打着鼾,但突然低声哭起来。
“你怎么了?”
“我很可怜这些人,”他说,“我跟他们一起已经四个年头了,他们每一个人我都熟悉……”
我也可怜这些人。我们两个好久都睡不着,小声地谈论着他们,努力去找每一个身上的优点和大家身上那些更能引起小孩同情心的东西。
我和巴维尔·奥金佐夫相处得很好。后来,他成了一个好工匠,但好景不长。快到三十岁的时候,他开始酗酒。后来我在莫斯科的希特罗夫市场遇见他——已变成一个流浪汉了,不久就听说他死于伤寒病。我这一生中见到多少好人毫无意义地死了——现在想起来就感到害怕!每一个人都会消磨尽精力而死去的,这是自然的现象。但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像我们俄国,人的精力消磨得这样快,死得这样毫无意义……
那时候,他是个圆脸的少年,比我大两岁。他活泼、聪明、正直,有才能,鸟、猫和狗,他都画得很好,几笔就能将师傅们画成漫画,而且总让他们身上长满羽毛。他把西塔诺夫画成垂头丧气、一只脚站立在沼泽地上的鹬鸟,把日哈列夫画成一只被拔掉了鸡冠、头顶上又没有羽毛的公鸡,患病的达维多夫成了一只相貌可怕的凤头麦鸡。但他画得最成功的是雕刻师戈戈列夫老头儿:像只蝙蝠,长着两只大耳朵,一个滑稽可笑的鼻子,两只小脚爪,每个爪子有六个脚趾,又圆又黑的脸上睁着两只白圈形状的眼睛,眼珠像两粒扁豆嵌在眼睛里——这使他的脸变得栩栩如生却又十分可憎。
巴维尔把漫画拿给师傅们看时,他们没有生气,但戈戈列夫的漫画让大家感到不舒服,他们严厉地劝“画家”:“你最好把它撕了,要是老头儿见了,会打破你的头!”
又脏又坏的成天醉醺醺的老头儿,是一个死守教条的信徒,一脸凶相,背地里常向伙计告发作坊里的人和事——因为老板娘打算把侄女嫁给伙计,所以伙计俨然把自己当作作坊的第一主人。全作坊的人都恨他、怕他,所以也怕戈戈列夫。
巴维尔狂热地想方设法捉弄雕刻师戈戈列夫,好像打定主意不让他有一分钟的安宁。我也尽力帮助巴维尔这样干。全作坊的人对我们这种几乎总是粗野无情的恶作剧感到快乐,但总是警告我们:“小伙子,你们会吃苦头的,金龟子会把你们撵走的!”
甲壳害虫“金龟子”是作坊里的人给伙计起的绰号。
警告并没有吓住我们,我们在睡死的雕刻师脸上涂颜料。有一次,他喝醉酒睡着了,我们在他的海绵鼻子上涂上了金,有三天三夜他都没能把鼻钩上的金粉洗刷掉。我们每一次成功地惹得老头儿发火的时候,我都记起轮船上那个矮小的士兵,心里感到一种说不清的内疚。戈戈列夫虽然年纪大了,却还是很有力气,一不小心,我们常被他抓住一顿痛打。他打完,还要向老板娘告状。
她也是每天醉得迷迷糊糊,因此总是那么乐乐呵呵,她努力装作吓唬我们的样子,用两只虚肿的手拍着桌子,大声嚷道:“小魔鬼,你们又胡闹了!他是老人,应该尊敬他。是谁把煤油当葡萄酒斟到他杯子里的?”
“是我们……”
女老板惊奇了:“我的小祖宗!他们居然自己承认了!你们这些该死的!应该尊敬老年人呀!”
她把我们赶跑了,晚上把这事告诉了伙计,伙计就生气地对我说:“你怎么能这样!你念着书,甚至念《圣经》,却这么胡闹,行吗?你得注意呀,小老弟!”
女老板孤零零一个人,怪可怜的。她常常大喝了一通甜酒后,坐在窗户旁唱歌:
没有谁会可怜我,
更没有谁疼爱我;
没有谁知我心事,
我向谁诉说忧愁!
她拉长着老年人的颤音,啜泣着:“呜——呜——呜……”有一次,我看见她提起一罐煮开的牛奶上楼梯,突然她双腿打战,扑通一下子坐在楼梯上,接着又沉重地一级一级地往下滑,但没有放开手里的陶罐。牛『奶』溅在她的衣服上,她却伸直双臂,对着牛奶罐生气地嚷:“你怎么了,瘟神?你要干吗?”
她不胖,身子却软弱无力,好像一只已经不能抓耗子的老猫,可是因为吃得好,体重增加,只会像老猫一样轻声地叫着,甜蜜地回忆着自己过去的成功和快乐。
“是呀,”西塔诺夫皱着眉沉思着说,“这里曾经是家大业大,一个很像样的作坊,在这里管事的是个聪明人,可是现在什么都不行了,一切都操在‘金龟子’手里!我们不停地干,全都是替别人出力!想到这些,脑袋里就像有根发条突然断裂了——你什么都不愿做,真想扔掉一切活儿,躺在屋顶上,望着天空,在那儿躺一个夏天……”
巴维尔·奥金佐夫也掌握了西塔诺夫的这些想法,他学着大人的姿势大口大口抽着香烟,大谈起上帝、醉酒和女人,说任何作品、任何东西都在渐渐消失,说一些人在创造,另一些人把创造出来的东西毁掉——他们不珍惜,也不了解这些东西。
这个时刻,他机灵可爱的脸皱得像个老人。他坐在地铺上,抱着双膝,久久地望着那些四方形窗户外面的蔚蓝色天空,望着压在堆堆积雪下的屋顶和冬天夜空的繁星。
工匠们打着牛鸣般的鼾声,有人含混不清地说着梦话,生命垂危的达维多夫在高板床上咳嗽。被睡眠和醉酒捆住的“上帝的奴仆们”卡别久欣、索罗金和佩尔申横躺竖卧在角落里,身子一个挨着一个。没有脸和手脚的圣像在墙上张望,调颜料用的油和坏鸡蛋、地板缝里发酸的尘土臭气冲天,令人窒息。
“上帝呀!我是多么可怜这些人啊!”巴维尔低声说。
我也越来越被这种怜悯心弄得心神不安。我前面说过,我们俩都觉得所有的工匠都是好人,但他们的生活不应该过得这样坏,这样无聊苦闷,令人无法忍受。在风雪交加的冬天,大地上的一切——房屋、树木,都在摇晃、吼叫、哭泣。大斋期的钟声凄凉地响着。寂寞像千层波浪涌进作坊,铅一样沉重地压在人们的心头,扼杀他们身上的全部活力,把他们拉向酒馆和女人——女人像伏特加酒一样,是这些人醉生梦死、忘掉一切的工具。
在这样的夜晚,书是无济于事了。于是我和巴维尔想方设法逗大家乐:我们把煤烟灰、颜料涂在脸上,用大麻做头发或胡子,扮演我们自己编的喜剧。我们就这样跟苦闷奋战,逗大家笑。我还记起了《一个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传说》,就把这本小书改编成了对话。我们两个爬上达维多夫的高板床,在床上扮演剧中人,连说带笑地砍想象中的瑞典人的脑袋。观众也哈哈大笑。
观众特别喜欢的是关于一个名叫秦友东的中国鬼的神话。巴维尔扮演那个一心想做善事的不幸的秦友东,我扮演戏里的其他一切,包括两种性别的人、不同的物、神仙,甚至包括中国鬼每次因行善不成而垂头丧气时坐在上面休息的那块石头。
他们看了哈哈大笑,我倒奇怪怎么这样容易引起他们笑,因为这太容易了,我反而觉得不快。
“哈哈,两个小丑!”人们向我们俩叫嚷,“啊,两个小冤家!”
但我越来越觉得,悲哀比快乐离这些人的心更近。
我们这儿从来不存在快乐,快乐本身也没有存在的价值,快乐是作为排遣俄国人生活中的苦闷而使用的一种手段。这种本身并不存在的欢乐,其内在的力量之所以还令人将信将疑,不是因为它愿意存在,只是由于人生悲哀而呼唤出来的。
这种俄国式的快乐常常突然而意外地演变成残酷的悲剧。譬如一个人正在跳舞,好像在挣脱自己身上的枷锁,但是他突然发泄出自身残酷无比的兽性,带着野兽般的苦闷扑向一切,去撕、去咬、去毁坏……
这种被外力引发的勉强的快乐,使我焦躁不安,但焦躁到不能自控时便想把突然产生的一些幻想讲出来和演出来——我实在太想引起人们真正的、自由的和轻松的喜悦!我取得了某些成绩,人们称赞我,对我表示惊奇,但这种似乎被我略微减轻的苦闷重又慢慢地变得更加沉重第压在他们身上。
脸色苍白的拉里昂诺维奇和蔼地说:“你真有趣!愿上帝保佑你!”
“你真叫人开心,”日哈列夫跟着他说,“马克西莫维奇,你可以进马戏班或戏院,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丑角!”
全作坊里只有卡别久欣和西塔诺夫两人在圣诞节和谢肉节去过戏院。年长的几个师傅郑重地劝他们到“约旦河”[43]冰窟窿里参加洗礼,以洗掉这个罪恶。西塔诺夫却常常劝说我:“你什么都别干了,去学演戏吧!”
于是,他激动地讲着著名演员雅科夫列夫悲惨的一生。
“下场可能会这样!”
他喜欢讲女王玛丽·斯图亚特的故事,称她是“坏蛋”。他特别欣赏《西班牙贵族》这个剧:“马克西莫维奇,唐·塞扎尔·德·巴赞是个很高尚的人物!一个奇人!”
他本人就有点儿像“西班牙贵族”。有一天,在“瞭望塔”前的广场上,三个消防兵正在打一个乡下人取乐,四十来个人围着看热闹,给消防兵喝彩助威。西塔诺夫冲进去,挥动长胳膊,一顿快拳将消防兵打倒,把乡下人扶起来,推到人群里,大叫一声:“你们领他走!”
他自己留下来,一个人同三个人交手。消防队的院子就在十步以内,消防兵可以叫人来帮忙,西塔诺夫有挨打的危险,幸亏消防兵吓得逃进了院子。
“狗东西!”他向他们的背影喝了一声。
每到星期天,青年们到彼得巴甫洛夫公墓那边的“林场”斗拳,在那里跟清扫大队的工人们和附近村庄的乡下人搏斗。清扫大队推出一个有名的拳师向全城人摆擂。这是一个高大魁梧的摩尔多瓦人,脑袋小,害眼病,常淌眼泪。他一只手用短褂的脏袖子擦着眼泪,双腿大叉开,站在自己人前头,用和善的口吻挑战:“出来吧,不然我要冻坏了!”
我们这边出场的是卡别久欣。他总是被摩尔多瓦人打败,但这个头破血流、气喘吁吁的哥萨克人说:“我死也要打败这个摩尔多瓦人!”
这终于成了他生活的目标,他甚至戒了酒,睡前用雪擦身,大量吃肉,每晚几次拿着两普特重的秤砣画十字。但这一切都没能帮到他。于是他把一些铝块缝进手套里,对西塔诺夫吹牛说:“这次,摩尔多瓦人的末日到了!”
西塔诺夫严厉地警告他:“别这样,不然比拳以前我要揭发你!”
卡别久欣不信。但比赛刚开始,西塔诺夫突然对摩尔多瓦人说:“退下,瓦西里·伊凡内奇,我先跟卡别久欣交手!”
哥萨克人脸红了,大声嚷道:“我不跟你比,你走开!”
“你得跟我比。”西塔诺夫说,一面斜视着哥萨克人的脸,向他走去。卡别久欣原地跺了几下脚,脱下了手套,塞进怀里,离开了拳击场。
我方和敌方都大为惊异和不满,一个颇有身份的人生气地对西塔诺夫说:“老弟,你把家里的纠纷拿到外边拳击场来解决,这是绝对犯规的呀!”
人们从四面八方向西塔诺夫『逼』近,骂他。他久久地沉默不语,但终于对这位彬彬有礼的人说:“我要是预防了一场人命案了呢?”
这个人立刻明白了,甚至摘下帽子,说:“那么我方要感谢你!”
“不过,大叔,请不要宣扬出去!”
“为什么?卡别久欣这样的拳师真是少见。不过失败使人恼羞成怒——我们懂!以后,比赛前我们先检查他的手套。”
“这是你的事!”
这位长者走开以后,我们这方的人又开始骂西塔诺夫:“死脑筋!你好管闲事!让哥萨克人揍他一顿多好,如今我们又得吃败仗了……”
大家纠缠他不放,痛快地骂了他好久。
西塔诺夫长叹了一声,说:“唉,你们这班废物……”
出乎大家的意料,他突然向那位摩尔多瓦人挑战。对方摆开架势,高兴地挥着拳头,开玩笑地说:“我们斗一斗,暖暖身子……”
两个拳击手密切地注视着对方,双脚来回地移动着,右手向前,左手放在胸前。有经验的人马上看出:西塔诺夫的胳膊比摩尔多瓦人的长。四周静下来了,拳击手脚下的雪吱吱地响。有人耐不住这种紧张,抱怨而又焦急地嘟囔了几句:“该开始了……”
西塔诺夫右手一挥,摩尔多瓦人抬起左手来挡,心窝处却挨了西塔诺夫左手直打的一拳,他哼了一声,倒退了几步,高兴地说:“年轻人,不笨呀!”
他们开始跳动着向对方进攻,向对方胸部挥动沉重的拳头。几分钟后,我方和对方都激昂地喊着:“画圣像的,加油!给他画像呀,涂金呀!”
摩尔多瓦人的力气比西塔诺夫的大得多,但身体比他重得多,打起来没有那么快,打人一拳却挨了两三拳。但摩尔多瓦人的身子并不太在乎挨几下,他总是哼着、笑着,突然对着腋下重重地向上一拳,把西塔诺夫的右上臂打脱臼了。
“拉开——不分胜败!”好几个人同时叫喊,他们冲进围观的人群,过去把两个拳击手拉开了。
摩尔多瓦人和善地说:“力气虽然不很大,但很敏捷,一个圣像画匠嘛!他会成为好拳师的——这一点我可以向大家公开说。”
双方的少年们普遍开始比赛了,我却一个人扶着西塔诺夫到了接骨的医生那里。西塔诺夫的行为更加提高了他在我心里的位置,增加了我对他的同情和敬意。
总之,他为人诚实正直,并且认为自己应该这样做,但粗心大意的卡别久欣却巧妙地讥笑他:“热尼亚[44],你活着是为了好看的!你把心擦得像过节前的茶炊那么亮,还多处夸耀:看,亮得像天上的星!可是你的心是铜铸的,跟你在一起太寂寞了……”
西塔诺夫平静地沉默着,只是一个劲儿地干活儿,或者在自己的小本子上抄写莱蒙托夫的诗句。他把自己的空闲时间全用在抄写上。每当我向他建议:“你本来有钱,去买一本吧!”他就回答:“不,还是自己动手抄好!”
他用秀丽潇洒的字体抄完了一页,一面等墨水干,一面轻轻念道:
你将冷漠地俯视大地,
没有同情也没有关心。
那里没有真正的幸福,
也没有千秋万代的美……
接着,他眯着眼说:“这就是真正的现实!他对真理了解得多透彻啊!”西塔诺夫和卡别久欣的关系最使我感到奇怪。这个哥萨克喝醉了,就找朋友打架。西塔诺夫先是久久地劝他:“算了!不要动手……”
而后他就动手打这个醉汉,他打得这样狠,连平常把打群架当作热闹看的师傅们都要来拉这两个朋友的架。
“不及时把叶夫盖尼拉住,他会把对方打死,最后连自己也不会怜惜。”他们这样说。
清醒时,卡别久欣也喜欢嘲弄西塔诺夫,讥笑他爱诗和他不幸的罗曼史,他的话下流难听,但是没能引起对方的反感和敌意。西塔诺夫默默地听着哥萨克人的嘲笑,并不生气,有时甚至跟着卡别久欣一起笑。
他们睡在一起,每天夜里轻声地长谈。
这些谈话引起我的兴趣——我很想知道这两个不同性格的人在亲热地谈论着什么。可是当我走近他们时,哥萨克人就不高兴地问:“你来干什么?”
西塔诺夫好像没有看见我。
但是有一次,他们把我叫去,哥萨克人问道:“马克西莫维奇,要是你发了财,你想干些什么?”
“我就买书。”
“还有呢?”
“不知道。”
“哼!”卡别久欣失望地转过脸去。西塔诺夫却安静地说:“瞧,谁也不知道,无论老人和小孩!我告诉你,就是财富本身——也毫无用处!一切都需要附加的东西……”
我问:“你们在讲什么?”
“不想睡,随便讲讲。”哥萨克人回答。
后来,我仔细听了他们的谈话,知道他们每夜都在谈人们白天爱谈的东西:上帝、真理、幸福,女人的愚蠢和狡猾、富人的贪婪,乱七八糟、不可理解的现实生活等等。
我总是如饥似渴地听这种谈话,感到激动不已。谈话中几乎人人都同样地说:生活很糟糕,应该过得好些——我为此感到高兴。但同时我看到,这种改善生活的愿望并没有使人承担起任何责任,并没有丝毫改变作坊的生活和工匠们彼此的关系。这种谈话照亮我面前的生活,但同时也暴露生活深处的空虚无聊,正是这些说“忙『乱』的生活没有意义、只有苦恼”的人们忙乱地、不安地游动在这种空虚无聊中,就像被风吹落在池塘水面上的尘埃一样。
人们高谈阔论中总喜欢责备别人,或者自我忏悔和吹嘘,甚至因为一些小事而大吵大闹,弄得彼此不痛快。他们猜测自己死后会怎么样,但作坊门口放污水桶的地方一块地板腐烂了,他们听任地下一股冷气和酸臭的土味从这腐朽、潮湿的窟窿里透出来,害得大家冻了腿——还是我和巴维尔用干草和破布把这个窟窿堵住的。他们也常说要换掉这块地板,但听任窟窿越来越大。在风雪交加的日子里,风雪从烟囱窟窿里吹进来,弄得大家感冒、咳嗽。气窗的铁叶尖叫得令人心烦,大家用不堪入耳的话骂它,又是靠我给它涂了一点儿油,日哈列夫反而侧耳倾听着说:“气窗不叫了,现在更寂寞了!”
他们从澡堂回来,躺在满是灰尘、肮脏不堪的床上,灰尘和肮脏从没有使谁不安。有许多妨碍生活的这类小事,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但是谁也不动手去做。
他们常常说:“谁也不怜悯人,无论上帝还是人自己……”
可是当我们——我和巴维尔给满身污垢和虱子的、快要死的达维多夫洗完澡以后,他们都嘲笑我们,脱下自己的衬衣让我们捉虱子,叫我们是“擦澡的”。总之,他们戏弄我们,好像我们干了一件什么可耻的、非常可笑的事似的。
达维多夫从圣诞节大斋期起一直躺在高板床上,咳嗽得很厉害,往床下吐着腥臭的血痰,但又吐不进脏水桶里,血痰便啪啪地落在地板上。每天夜里他大声地说梦话,把大家吵醒。
几乎天天有人说:“该把他送医院!”
但是一直没有送,也许是因为先是发现达维多夫的身份证已经过期,后来看他病好一些,最后人们认为:“反正他快死了!”
他自己也有预感:“我——快死了!”
他文静幽默,也总想开些玩笑,来驱除作坊里的苦闷气氛。他在床上抬起黑瘦的脸,呼呼地喘着气,扯着嗓子喊道:“大家来听听高板床上的歌声呀……”
接着,他抑扬顿挫地念他伤心的打油诗:
高板床上睡,
每天醒得早。
睡着或睡醒,
蟑螂一直咬……“他并不灰心丧气哩!”听众这样夸他。
有时候,我和巴维尔爬到他床上去。他强打起笑脸,诙谐地说:“高贵的客人,拿什么招待你们呢?想吃新鲜的小蜘蛛吗?”
他死得很慢,连他自己都感到心烦了。他真正苦恼地说:“我怎么还不死呀,真要命!”
他这样不怕死——倒把巴维尔吓坏了!每到半夜,巴维尔就叫醒我,轻轻地说:“马克西莫维奇,他好像死了……今夜他真要死了,我们都睡在他下面,哎呀,上帝啊!我怕死人……”或者说:“唔,他生来干吗?还不满二十岁,就要死了……”
有一个月夜,他叫醒了我,惶恐地睁大着眼睛,说:“听!”
高板床上,达维多夫在呼呼地喘气,慌张而清楚地说:“到这里来呀,来……”
后来他开始打呃。
“真要死了,你看!”巴维尔惶恐不安。
白天,我一直在清扫院子里的雪,把它搬运到田里,所以很累,只想睡,但是巴维尔求我:“你别睡,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别睡!”
他忽然翻身跪起,发狂地叫道:“大家起来呀,达维多夫死了!”
有人醒了,几个影子从床上爬起来,听见有人生气地问。
卡别久欣爬上了高板床,吃惊地说:“好像是死了……可是身子还热……”
屋子里静下来。日哈列夫画了个十字,身子裹在被里,说:“也好,愿他上天堂!”
“把他抬到门外的过道里……”
卡别久欣从高板床爬下来,望了望窗外,说:“让他躺到天亮吧,他活着的时候也没有打扰过任何人……”
巴维尔把头藏到枕头底下,痛哭不止。
西塔诺夫却一直没有醒来。
【第十五节】
田野上的雪在融化,天空的冬云化成雪和雨,落在大地上。白天越来越长了,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快乐的春天好像已经到了,春光捉迷藏似的躲到城外某处的田垄里,很快就会涌进城来。街道上是棕黄色的泥浆,人行道边流水淙淙,麻雀在“囚徒广场”上化了雪的地方欢蹦乱跳。人们也显得像麻雀一样忙碌。大斋节期的钟声,盖过这春天的喧闹,几乎从早到晚不停地响着,轻轻地震荡着人们的心。这钟声,如同一个掩饰着某种委屈的老人拉着凄凉的调子在诉说人间的一切:“从前……从前有过……从前有过这样的事……”
在我的命名日[45],全作坊的人送给我一张小巧精美的圣徒阿列克谢画像。日哈列夫意味深长地做了长篇讲话,我至今还记得。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说时他摆弄着手指,抬起眉毛,“只不过是个孩子,一个孤儿,出生只有十三年,我岁数比你差不多大了三倍,可还是想夸你,我夸你不是因为你不回避现实,而是面对一切!你要永远这样——这很好!”
他还说到上帝的奴仆和上帝的人们,但我至今还是不了解他说的人们和奴仆有什么差别,也许他自己当时就并不清楚。他说得很乏味,全作坊的人都讥笑他。我两手捧着圣像站着,既感动又不安,不知道怎样才好。卡别久欣终于心烦地向演说家嚷道:“够了!你别继续给他唱赞歌了,瞧他耳朵都红得发紫了。”
接着他拍了我的肩膀一下,也夸起我来了:“你好就好在对大家亲——这就好!不要说打你,就是骂你,也难开口,即使真有什么理由!”
大家用善意的眼光看着我,亲切地嘲笑我的局促不安。我差一点儿没有因为感到自己对这些人有用而喜出望外竟至大哭一场!正好今天早上伙计在铺子里一边朝我点头,一边对彼得·瓦西里耶夫说:“不讨人喜欢的小孩,干什么都不行!”
和平常一样,我早上去了铺子。可是午后伙计对我说:“你回去,清除货房顶上的积雪,送到地窖里……”
他当时不知道当天是我的命名日,我相信铺子里谁都不会知道。作坊里给我举行祝贺以后,我换了衣服,跑到院子里,爬上房顶,去清除这年冬天厚实沉重的积雪。但由于兴奋,我忘了打开地窖的门,结果铲下来的雪把门全封住了。我跳到地上后才发现这个错误,连忙动手铲开门上的雪,潮湿的积雪粘在一起,又硬又沉,木锹铲起来很费劲儿,偏又没有铁锹。结果,我把木锹用折了。应了俄国一句谚语:快乐后面紧跟着痛苦。
“行呀!”伙计讥笑地说着向我走来,“你这样干活儿,见你的鬼!我要狠狠揍你这愚蠢的脑袋……”
他拿起一截锹把向我挥来,我闪开身子,生气地说:“我又不是被雇来给你扫院子的……”
他把这截木棒扔过来,扔在我的脚边,我抓起一团雪回敬到他的脸上,他呼呼地哼着鼻子逃跑了。我也扔下活儿回到作坊。过了几分钟,他的未婚妻,一个面无表情、长满粉刺、举止轻佻的姑娘,从楼上跑下来。
“马克西莫维奇,你给我上楼去!”
“我不去。”我说。
拉里昂诺维奇低声惊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去?”
我把事情经过对他说了,他担心地皱起了眉头,小声对我说:“小老弟,你也太鲁莽了……”
全作坊闹开了,大家责备着伙计。卡别久欣说:“唔,这次一定会把你撵走的!”
这并没有吓住我。我同伙计的关系早已使我忍无可忍——他恨死我了,而且越来越恨。我也容忍不了他。但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这样无理。
他常常把铜钱弄到店里的地板上,我扫地时发现了,就捡起来放到柜台上一个小碗里,这些零钱是用来布施乞丐的。后来我明白了他这套把戏的用意,便对伙计说:“你扔钱给我是白费心!”
他气急了,信口就对我嚷道:“你敢教训我!我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但他马上又改口说:“我怎么会白白扔钱?是它自己掉下去的……”
他不准我在铺子里看书,说:“你这种脑袋瓜不是念书的料!白吃饱,你还想当读书人吗?”
他继续打算用二十戈比的硬币来陷害我。我明白,如果扫地时硬币滚进地板缝里,他就会认为是我偷了。于是我又一次要他放弃这种把戏。但是就在这一天,我从茶馆打开水回来,听见他正在怂恿隔壁铺子新雇来的伙计:“你教他偷圣诗——三箱圣诗很快就到货……”
我知道他们在说我。我走进铺子,他们两个都显得有点儿慌乱和难为情。即使他们不这样露出马脚,我也有理由怀疑他们阴谋陷害我的这种愚蠢伎俩。
隔壁店里那个伙计已经不是第一次替他做事了。这个伙计算得上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但有酗酒的毛病,酗酒时就被老板撵走。过后,老板又把这个身子瘦弱、眼睛机灵的人雇回来。他外表温顺随和,对老板百依百顺,小胡须总是『露』出聪明的笑容。他喜欢说俏皮话,嘴里有一种害牙病的人常有的口臭,虽然他的牙齿又洁白又硬实。
有一次,他使我大吃一惊。他亲热地笑着走到我跟前,但突然打掉我的帽子,抓住我的头发。我们俩扭打起来,他把我从门廊推进铺子里,总想把我按倒在地板上放圣像的神龛上——假如他这一招成功,我就会压碎玻璃,弄坏神龛上的雕花,说不定还会弄破贵重的圣像。但他力气很小,结果被我打败了。于是这个小胡子大汉竟坐在地板上,拭着打破的鼻子,痛哭起来——这是我始料不及和大为吃惊的。
第二天上午,两家主人都去什么地方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用一个指头擦着鼻梁上眼角旁边的一块肿伤,友好地对我说:“你以为我跟你打架是出于我自己的心愿吗?我又不是傻子,明明知道我会挨你打,我体质弱,又喝酒。这是老板叫我干的。老板说:‘去揍他一顿,尽量把他铺子里的东西打坏,让他们受损失!’我自己本来不想这样的,瞧你把我的脸打成这个样子……”
我相信他所说的话,所以可怜起他来。我知道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这女人常打他。但我还是问他:“那要是他『逼』你下毒『药』呢?”
“他真会这样,”小胡须低声地说,现出可怜的冷笑,“他能这样……”
过了一会儿,他求我:“我一个钱也没有,家里没有吃的,老婆跟我闹。朋友,你在自己仓库里弄一张圣像,我拿去卖,好吗?给我弄一张,怎么样?要不弄一本《赞美诗》?”
我想起了鞋店的事,想到看教堂的那个老头儿,心想,这个人会出卖我的!但我又不好拒绝,就给了他一张圣像。但是我不敢拿值好几卢布的圣诗给他,我觉得这是犯大罪。怎么办呢?
道德里总隐藏着“算术”问题,而《刑法》的神圣和坦率又非常清楚地暴『露』这小小的机密——它后面却藏着私有制的大骗局!
当听到我的伙计怂恿这个可怜人教我偷圣诗的话时,我吓了一跳。显然,我的伙计已经知道我拿他的东西送人情,隔壁的伙计已经把圣像的事告诉了他。
这种慷他人之慨的可恶行径和这种给我布置陷阱的卑鄙勾当——两者加在一起,使我产生一种对自己以及对他人的愤慨和厌恶。好几天,我都痛苦万分——我等待着那三箱圣诗的到来。这些货终于到了,我在仓库里开箱取书,隔壁的伙计走过来求我给他一本圣诗。
我便问他:“你把圣像的事告诉我伙计了?”
“告诉了,”他凄然地说,“老弟,我什么也瞒不住……”
我惊呆了,一屁股坐到地板上,瞪着眼看他。他匆忙嘟囔起来,显得很不好意思,又十分可怜:“你知道吗?是你伙计自己猜着了,不,是我老板猜着后告诉你伙计的……”
我感到自己完了——这些人串通一气来害我,少年犯收容所等着我去了!既然这样——反正都一样!“既然要淹死,就淹到深处”,一不做,二不休。我拿了一本《赞美诗》塞到伙计手里,他藏到外套下面,走开了。但是,他马上又转回身来,把《赞美诗》丢在我脚边,大步走开了,说:“我不拿!会跟你一起完蛋的……”
我不懂他的话——为什么会跟我一起完蛋呢?但我非常高兴他没有把书拿去。这件事以后,我那个小个子伙计更加生气地看我,更加怀疑我了。
当拉里昂诺维奇上楼去的时候,我回想起了所有这一切。他在楼上待了不久就回来了,神情更加压抑,比平时更显得沉静。晚饭前,他悄悄地对着我说:“我忙着替你说情,想让你不去铺子里,专在作坊里干活儿,但没有成功!‘金龟子’不愿意。你很不合他的心……”
楼里我也有个对头——伙计的未婚妻,一个十分轻浮的女子。全作坊的青年都跟她胡闹——在门廊的过道口等着拥抱她。她对此从不生气,只是像小狗似的轻轻叫几声。从早到晚她的嘴里总嚼着东西,衣兜里总装满甜饼、油饼,下颌不停地动——呆板的脸上却长着两只不安的灰色小眼睛,令人见了就不快。她经常要我和巴维尔猜一些无耻下流的谜语,教我们一些下流难听的绕口令。
有一天,一个上了年纪的工匠对她说:“姑娘,你真不害臊呀!”
她泼辣地哼着歌回答:
姑娘要害臊,
当不上婆娘……
我这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姑娘。她胡闹起来,真叫人恶心和害怕。她见我对这种胡闹不感兴趣,便更加纠缠不休。
有一次在地窖里,我和巴维尔帮她清洗一些装克瓦斯饮料和腌黄瓜用的空桶,她对我们说:“小孩儿,我来教你们亲嘴好吗?”
“我比你还会亲哩!”巴维尔笑着回答。我对她说:“你跟你未婚夫亲去吧。”我说这话时语气不怎么亲热,她生气了:“多粗野的家伙!小姐跟他亲热,他却摆架子。你说,你算什么人?”
接着,她指着我威吓说:“等着瞧,我叫你记得这个!”
巴维尔支持我,也对她说:“未婚夫要是知道你这样胡闹,会收拾你的。”
她轻蔑地皱起长满痤疮的脸:“我不怕他!就凭我的嫁妆,能找到十个比他好得多的女婿。姑娘只有在出嫁前才能玩一玩。”
就这样,她开始跟巴维尔玩上了,从此我又多了她这个热衷于造谣的对头。
铺子里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我读完了我所有的教会书籍,经学家们的争论和谈话也已经不再吸引我——他们说的是老一套。只有彼得·瓦西里耶夫还像过去那样吸引我,因为他懂得人生黑暗,讲起话来有声有色。有时我想,先知以利亚独自周游大地,行善惩恶——就是他这个样子。
但每当我坦率地跟老头儿谈起周围的人,谈起自己的思想时,他乐意地听着我说完,然后把我说的话告诉伙计。伙计不是难堪地嘲笑我,就是生气地骂我。
有一天,我对老头儿说,我有时把他说的话记到本子里,那里面我已经摘抄了各种诗句和语录。这可使经学家吓坏了。他马上一拐一瘸地走过来,不安地问我:“你这是干吗?小家伙,这不行呀!为了背?不,你不要这样做!你竟能这样!你把记的东西交给我好吗?”
他劝了我很久,硬要我把本子交给他,或者把它烧掉,然后又生气地跟伙计嘀咕起来。
我们往家里走的时候,伙计严厉地对我说:“听说你在抄什么,这是不允许的!听见没有?只有密探才干这种勾当。”
我不经心地问:“那么西塔诺夫呢?他也在抄呀。”
“他也在抄?这个高个子傻瓜……”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以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说道:“喂,把你的本子给我看看,还有西塔诺夫的本子——我给你半卢布!但不要让西塔诺夫知道,要悄悄地……”
他大概认为我一定会按他的要求去做,所以再没说什么,迈开短腿跑到我前面去了。
到了家,我把伙计的要求告诉了西塔诺夫,他皱起眉头:“你太多嘴了……这下他一定教什么人偷我和你的本子。你的本子交给我,我藏起来……他很快就会撵你走,瞧着吧!”
我相信这一点,因此决定,等外祖母一回城,我就离开这里。她整个冬天住在巴拉赫纳,被人请到那里教姑娘们织花边。外祖父重又住在库纳维诺,我不到他那里去,他来城里时也不来看我。有一次,我们在街上碰到了。他穿着一件沉重的浣熊皮大衣,像神甫一样大摇大摆地踱着步子。我向他问好,他用手掌搭在眼边向我望望,意味深长地说:“啊,是你呀……你现在是圣像画师了……好呀,好呀……唔,走吧,走吧!”
他一把推开了我,又照样大摇大摆地慢步朝前走去。
我很少见到外祖母。她不知疲倦地干活儿,来养活患老年痴呆症的外祖父,她还要照顾两个舅舅的孩子。最让她操心的是舅舅米哈伊尔的儿子萨沙——一个爱幻想、喜读书的漂亮小伙子。他在几家染坊干过,换过几家老板,中间失业的时候就靠外祖母来养活,静候外祖母给他找新工作。萨沙的姐姐也靠外祖母养活,她不幸嫁了一个喝酒的工匠。丈夫打她,把她撵出了门。
每次见到外祖母,我都越发佩服她心地好。但我已经感觉到她美好的心灵被童话蒙蔽了,看不见也理解不了苦难的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现象,我的焦灼和不安也是她不能接受的。
“要忍耐,阿廖沙!”
当我对她大谈生活的丑恶、人们的痛苦、苦闷和使我愤愤不平的一切——这句话就是她所能给予我的全部回答。
我不善于忍耐。有时候我也表现过这种牛马和木石般的德行,那不过是为了检验自己,为了想知道自己的耐力和安身立足的意志力。有时候,一些青少年凭着愚蠢的血气之勇,羡慕大人的气力,试图举起也确实举起远远超过自己肌肉和骨骼所能承受的重物。为了炫耀自己,他们照着成年大力士的样子,双手拿着两普特重的秤砣,费力地画着十字。
从本义和转义上,即从体力和精神上,我也都干过这种事。只是由于某种偶然性,我才没有断送生命,才没有变成终生的残废。我干这种事,是因为我不愿忍耐和屈服于外部条件的『淫』威,因为再没有比这更可怕、更残害人了。
如果我因为争斗而终于伤废而死,那么临终时我不无自豪地说:这些四十来岁的善良人虽然十分用心扭曲我的心灵,但他们的努力并没有完全成功。
我越来越强烈地希望搞些有趣的把戏,为人消愁解闷,使人笑逐颜开。我做到了这一点,我会表演尼日尼市场上买卖人的脸相,把他们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我模仿乡下男女怎样买卖圣像,伙计怎样巧妙地愚弄他们,经学家们怎样辩论。
全作坊的人常常被弄得哈哈大笑,师傅们往往放下手里的活儿,看着我表演,但后来拉里昂诺维奇每次总要劝告我:“你最好在晚饭后表演,免得耽误干活儿……”
“表演”完了,我如释重负,心里感到轻松了。头脑有半小时甚至一小时感到很清爽,但过后觉得脑子里又装满了又尖又小的钉子,在那里钻动、发热。
好像有一锅烂粥在我的周围煮开了,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渐渐地在里面煮烂了。
我想:“难道全部生活都这样吗?我将像这些人一样生活下去而找不到、看不见一点儿好东西吗?”
“马克西莫维奇,你变得爱生气了。”日哈列夫说时,留心地看着我。
西塔诺夫也常常问我:“你怎么了?”
我不知怎样回答。
生活顽固而粗暴地从我心灵上抹去美好的印记,恶毒地使心灵充满乱七八糟的废物。我对生活的这种暴行愤慨地做顽强不屈的抗争。我和大家在同一条河里游,但水对我更加冷,水不能像托起别人那样容易地把我托起,甚至有时我觉得自己正往深处下沉。
人们对我越来越好,他们不像吆喝巴维尔那样对待我,也不随意支使我。他们加用父名叫我,以强调对我的尊敬。这是好事。但看见他们许多人狂饮和醉酒的丑态,以及他们对待女人的恶劣态度,我又痛心疾首——虽说我也知道,酒和女人是这种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我常常伤心地想起,连聪明大胆的洗衣女工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也说女人是一种消遣。那么,我的外祖母呢?那位“玛尔戈王后”呢?
想起“王后”时,我总带着一种近乎害怕的感情——她像我在梦里见到的那样,那么超凡脱俗,与众不同。
我开始过多地想到女人,而且已经在考虑这样的问题:下一个节日我是不是也去大家去的地方?这不是出于身体的需要——我身体健康,洁身自好,但有时候却发疯似的想拥抱一个温柔、聪明的女人,把我心里的烦恼和不安尽情地、坦率而又长时间地向她倾诉,像告诉母亲一样。
我羡慕巴维尔,他每天晚上给我讲他同对面人家的女用人的罗曼史。
“兄弟,是这么回事。一个月前我还拿雪球扔她,现在却坐在长凳上紧紧依偎着她——她是我最心爱的人了!”
“你们谈些什么?”
“当然什么都谈。她给我讲自己的事,我也给她讲自己的事。当然要亲嘴啰……不过她人正派……可惜她太好了!……兄弟,你抽烟,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兵!”
我烟抽得多,烟把我心里的烦恼和不安都熏得麻木了。幸好我讨厌酒的气味和味道。巴维尔却爱喝酒,喝醉了就伤心地哭着说:“我想回家,回家!放我回家吧……”
我记得,他是孤儿,他父母早就死了,也没有兄弟和姐妹,从七八岁起就跟着别人过活。就在这种担心和不满的情绪下,再加上春天的诱惑,我决定再到轮船上去,等船到阿斯特拉罕,我就逃到波斯去。
现在我不记得为什么偏要去波斯,也许是因为我很喜欢现在尼日尼市场上的波斯商人——他们像石雕一样坐在那里,在阳光下捋着棕色的胡须,安静地抽着水烟袋,他们又大又黑的眼睛能看透世上的一切。如果不是碰到一个人,也许我真逃到什么地方去了。那是复活节的一周,一部分师傅回自己的村子里去了,剩下的也都成天醉酒。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我到奥卡河岸的旷野上散步,碰到我从前的主人——外祖母的外甥。
他穿着薄的灰大衣,双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叼着烟卷,帽子戴在后脑勺。他愉快的脸对我友好地微笑。他那快活、逍遥的风度令人倾倒。而且除了我们俩,旷野里没有别人。
“啊,彼什科夫,恭贺基督复活!”
我们按节日习惯互吻三次,互祝节日愉快。他又问我生活怎样,我也坦率地告诉他:对作坊、城市以及一切都感到厌倦,因此想到波斯去。“你得了吧,”他认真地说,“去什么鬼波斯!不过,老弟,我知道,我在你这样的年纪也想到处『乱』跑,管它什么鬼地方!……”
我喜欢他这样豪放地开口就鬼这鬼那。他身上洋溢着春天美好的气息,他的一身打扮显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你抽烟吗?”他问,同时递给我一个装着粗烟卷的银烟盒。
这次见面可把我彻底说服了!
“是这样,彼什科夫,你再到我这里来!”他向我建议,“今年我在市场上承包了达四万卢布的建筑工程,老弟,你明白吗?所以我要派你到市场上去,你替我当工头这类人物,收发、准备和管理各种材料,让它按时到位,防止工人偷盗,行吗?薪水一个月五卢布,另加每天五戈比午饭钱!我家的女人们与你不相干,你早上离家,晚上才回来,女人们碰不上!不过你别告诉她们我们见过面,就在复活节后的星期天来家串门吧——就这样吧!”
我们像朋友一样亲热地分别,临走时他握了握我的手,甚至老远还向我热情地挥动着帽子。我回去对作坊的人说:我要走。开始,多数人表示惋惜——这使我感到荣幸。特别是巴维尔很着急。
“你想想吧,”他责备我说,“你在咱们这里过惯了,你怎么能跟各种各样的乡巴佬过?木匠、油漆匠……你呀!真像俗话说的,不当助祭当工友……”
日哈列夫嘟囔着说:“鲈鱼找深处游,好汉却往坏处钻……”
作坊为我举办的饯行会充满了伤感和烦闷的气氛。
“当然应该什么都试试,”醉得脸发黄的日哈列夫说,“不过最好一下子就抓住一件什么紧紧地不放……”
“甚至一辈子。”拉里昂诺维奇低声补充说。
但我觉得他们说话带着勉强,好像只是出于义务。使我跟他们联结起来的纽带好像一下子霉烂了,断裂了。
醉醺醺的戈戈列夫在高板床上翻着身,嘶哑地说:“我真希望——大家都进牢房!我知道秘密!这里谁信上帝?嘿,嘿……”
和平时一样,靠墙放着没有画完的无脸圣像,天花板吊着玻璃球。我们好久没有在灯下干活儿了,这些玻璃球由于长时间不用,都罩上了一层灰色的烟尘。周围的一切牢牢地留在记忆里,就是闭着眼,黑暗中我也能看见这整个地下室、所有这些桌子、窗台上装着颜料的罐子、成捆的画笔,还有那些圣像、屋角上那只脏水桶、它上面那个像消防队员头盔似的铜洗手盆,以及从高板床上吊下来的戈戈列夫青得像淹死鬼一样的那只光脚丫。
我想快一点儿离开,但我们俄罗斯人喜欢延长悲伤的时刻。他们跟人告别时,好像给亡灵做安魂祷告一样。
日哈列夫扬起眉毛,对我说:“《恶魔》这本书,我不能还你。愿意以二十戈比让给我吗?”
这本书是我的财产——是当消防队长的那个老头儿送给我的,我舍不得把这本莱蒙托夫的作品让给人。但当我有些难过地拒收钱的时候,日哈列夫却已经泰然自若地把一个硬币塞进我钱包里,坚定不移地说:“管你愿不愿意,书我就是不给!这种书你不该读,把这种书带在身边,不用多久你就会犯罪的……”“可是商店里卖呀,我见过!”
但他满有理地对我说:“这丝毫不说明什么,商店里还卖手枪哩……”
就这样,他硬是没有把这本莱蒙托夫的作品还我。
我上楼去向女老板告别,在门口过道里碰见她的侄女,她问:“听说你要走?”
“是的。”
“你要是不走,也会被撵走的。”她告诉我,虽不很友好,但十分真诚。
醉醺醺的女老板却说:“再见了,上帝保佑你!你这孩子不好,粗野得很!虽然我没有亲眼见到过你的坏处,但大家却都说你不好!”
突然她哭了,泪汪汪地说:“要是我亲爱的丈夫、我的宝贝心肝还活着,他会揍你的,敲你的后脑勺,可是决不会撵你走,会把你留下!现在一切全都变了,有一点儿不合心意就叫人家滚蛋!唉!你到哪里去呢?去哪里安身呢?孩子!”
【第十六节】
我和主人乘坐一只木船,在市场的街面上穿行,街两边那些砖石店铺被春汛淹没到二楼。我划着桨,主人坐在船尾笨拙地掌着舵,因为舵桨过深地放进水里。船在平静混浊的水面上缓慢地前行,艰难地从一条街拐进另一条街。
“唉,真见鬼!这回水涨得高,肯定会耽误工期。”主人嘟哝着,抽着雪茄烟,雪茄烟发出呢料烧焦的气味。
“划轻一点儿!”他惊叫着,“我们要撞到路灯柱子了!”
他把稳了舵,骂道:“看他们给的是什么船,这伙浑蛋!……”
他一路上指给我哪些地方在水退去后要进行店铺修理。他的脸刮得发青,胡子剪得短短的,嘴里叼着雪茄——样子不像是一个包工头。
他穿着短皮袄,长筒靴一直套到膝盖,肩头斜挎着一只猎袋,两腿间竖着一支莱贝尔牌法国造的双筒枪。他时而不安地把皮帽拉到眉梢,撅起嘴唇,忧心忡忡地到处看,时而又把帽子掀到后脑勺上,显得青春焕发,嘴角上浮出微笑,翘着胡须,好像在想什么愉快的事——他心里显然正激荡着某些与工作无关的念头。谁也不相信他工作忙,或者正在为水退得慢而发愁。
我却暗暗地为眼前的情景吃惊。这座死寂的城市显得多么奇怪:窗户紧闭的楼房排成一条条直线,城市未被水淹的那部分好像在我们的船边浮过。
天空灰蒙蒙的。太阳掩藏在云层里,只是偶尔从云缝里『露』出冬天太阳银灰色的身影。
水也是灰蒙蒙、冷冰冰的,看不见它在流淌。水好像冻住了,似乎在同空房屋和一排排染成脏黄色的店铺一起睡着了。当太阳从云缝里『露』出苍白的面目时,大地就变得稍微明亮了,天空像一块灰布映在水中。我们的小船就悬挂在两个天空之间,一座座石头楼房也升高了一些,它们似乎在向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漂去。小船四周漂『荡』着破桶、木箱、筐子、木片、麦草。有时还看见竿子和木头像死蛇一样从小船旁边浮过。
有些地方,窗户开着,一排排店铺的屋顶上晾着衣裤,立着毡靴。一个女人从窗口望着灰色的水。一只小船系在一条街上的铁柱子上,红色的船身映在水里,像两块大肥肉。
主人用头点点面前的情景,对我解释道:“市场的更夫就住在这里。他从窗口爬上屋顶,坐着小船来回巡逻,看有没有小偷。要是没有,他就自己偷……”
他懒洋洋、平静地说着,心里却想着什么别的事。四周像睡梦中一样,安静、空寂与缥缈。在这里,伏尔加河跟奥卡河汇合成了一个大湖。远处,在草木繁盛的山上,出现一片花花绿绿的城区,那里是一片葱绿的果园,满园的树枝已经抽芽,果园给房舍和教堂披上绿色的冬装。复活节的钟声在水面上回荡,听起来,似乎城市在轰鸣。可是,这里却像被遗忘的墓地。
我们的小船在两排黑魆魆的树木之间穿行,沿着大街划往老教堂。雪茄的浓烟熏着主人的眼睛,刺得他心烦意乱。船头和船身不时碰到树干上,主人焦躁地惊叫:“这只破船!”
“你不要把舵了!”
“那怎么行?”他咕哝着说,“既然船上有两个人,那么总是一个划桨,一个把舵。啊,你瞧,那几排中国店铺……”
我对整个市场早就了如指掌,我也熟悉这些可笑的中国店铺和那荒诞的屋顶。屋顶的四角上盘膝坐着中国人模样的石膏像。有时候我跟同伴们向那些石膏像扔石头,有几个人像的脑袋和胳膊就是我用石头打掉的。不过我现在已不再为此感到自豪了……
“胡来!”主人指着那些店铺说,“要是交给我建造的话……”
他把帽子往脑后一推,吹着口哨。
我不知为什么却这样想:要真是交给他,他也会把这座石头城这样枯燥无味地建在每年都要被两条河的水淹没的这块低地上。他也会胡想出这种中国店铺来……
他把雪茄丢到水里,又厌恶地吐了一口痰,说:“太闷人了,彼什科夫!闷死人了!受过教育的人一个也没有,一个可以谈心的人也没有。你想吹吹牛——可是向谁吹呢?没有这样的人啊!全都是些木匠、石匠、乡巴佬、骗子……”他望着右边耸立在山丘上那座美丽的白色清真寺,好像想起了什么遗忘了的东西,继续说,“我开始喝啤酒了,也抽雪茄烟了,照德国人的样子生活。老弟,德国人是个务实的民族,是些厉害人物!喝啤酒挺舒服,但雪茄还不习惯!抽多了,老婆还要嘀咕我有一股马鞍店皮匠身上的怪味。是呀,老弟,活着就要耍心眼儿……好吧,你自己把舵……”
他把桨放在船边上,拿起猎枪,对着屋顶上一个中国人像开了枪。中国人像没有受到损坏,散弹片纷纷落在屋顶和墙头上,向空中扬起了一股尘烟。
“没有打中。”射手毫不懊丧地说,一面又往枪膛里装弹药。
“你跟姑娘们怎样,开了戒没有?还没有?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谈恋爱了……”
他跟讲梦一样,讲了自己给一个建筑师做学徒时跟他家女用人的初恋。灰色的水轻轻地泛起水花,冲洗着房舍的墙角。老教堂那边辽阔的水面闪烁着混浊的波光,有些地方水面上露出柳丛的黑枝条。
圣像画坊里常唱一首神学校的歌:
蓝色的海,
狂暴的海……这“蓝色的海”,大概说的就是烦死人的寂寞和无聊吧……
“我夜里睡不着,”主人说,“常常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她房门口,像小狗一样发抖——屋子里冷啊!我东家每夜去她房里,我可能会被他碰见,可是我不怕,真的……”
他陷入了沉思,好像在审视一件穿旧的衣服,看看能不能再穿,接着说:“她觉察到了我,可怜我,打开房门叫我:‘来呀,小傻瓜……’”
我听过许多这类故事,都已经听厌了,虽然其中有一点儿叫人喜欢:差不多所有的人讲自己的初恋时都不吹牛,也不猥亵,而且往往是缠绵悱恻,使我觉得这是讲故事的人一生中最美好的事。
许多人好像也就只有这一段美好的时光。
主人笑着,摇着头,惊叹地说:“这事你可不要对我老婆说,千万不要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也讲不清!这就是爱情……”
他好像不是在对我讲,而是在对他自己讲。要是他不讲话,我也会讲话的——置身于如此空寂无聊之中,就要讲话、唱歌或者拉手风琴,否则就会在这座被灰色寒冷的水淹没的死城里沉睡过去,长眠不醒。
“第一,你不要早结婚!”他教导我,“老弟,结婚是终身大事!你可以到你愿意去的地方生活,照你愿意的方式去生活——这是你的自由!你可以去波斯当回教徒!在莫斯科当警察。吃苦也罢,偷窃也罢——这一切都可以变好的!可是,老弟,老婆同天气一样,你就没法把她变好……绝对的!老弟,这不像一只靴子可以脱下来扔掉……”
他的脸色变了,他皱起眉头望着灰色的水,用一个指头擦一擦鹰钩鼻,喃喃地说:“是呀,老弟……要睁大两只眼睛!比如你要八面玲珑,但脚跟始终要站直……不过人人面前都摆着自己设的圈套……”
我们划进了梅谢尔斯基湖的灌木丛里,这片湖跟伏尔加河汇合了。
“划轻一点儿!”主人轻声说,把枪筒对着灌木丛。
他打着了几只瘦小的长脚鹬,然后吩咐我:“划到库纳维诺去!我要在那里待到天黑,你回家去,就说我因事耽搁在包工头们那里……”
我们划到也被春汛淹了的工人区,他在一条街上上了岸,我又顺着市场划回到“指针街”。我系住小船,坐在船上眺望两条河的汇合处,眺望城市、轮船和天空。天空的白云,犹如大鸟的一只白色的羽毛丰满的翅膀。云缝的蓝色深渊里露出金黄色的太阳,当阳光照着大地时,万物就变了样。四周的一切在活泼平稳地向前移动。无数的木排顺着急流漂去,木排上牢牢地站着飘着胡须的乡下人,他们摇着长桨,朝着迎面驶来的一只轮船互相喊话。小轮船拖着空驳船,逆流而上,河水阻挡着轮船的去路,像是抓住它打旋。轮船像条大的梭鱼,转动着头,喘着粗气,外轮顽强地拍打着迎面奔来的水流。驳船上并肩坐着两个乡下人,他们把双腿吊在船舷边——其中一个穿着红衬衫。他们唱着歌——听不清歌词,但这首歌是我熟悉的。
在这生机蓬勃的河上,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熟悉、亲切,也都能够理解。可是我身后那个泡在水里的城市,却像是做了一个噩梦。而主人杜撰的故事也像主人自己一样,是那么不易理解。
我在饱览了这条河上的风光之后才划船回家,感觉自己已是一个能做任何工作的成年人了。一路上,我从克里姆林城堡的山头上眺望伏尔加河——从山头远望,大地辽阔无垠,让你觉得你能得到一切。
在家里,我有书读。“玛尔戈王后”住过的那所房子现在住了一大家人:五个小姐,一个比一个美丽;两个中学生——他们借书给我。我如饥似渴地读着屠格涅夫的作品,惊奇地发现:他的作品里一切都是那么明白易懂,朴实无华,像秋天的晴空那样透明,他写的人物又是那么纯洁,而他在书中流『露』的祝愿如同暮鼓晨钟,又都是那么美好。
我读波缅洛夫斯基的《神学堂》时也感到惊异,里边所写的跟圣像画作坊中的生活惊人地相似,由苦闷绝望变成残酷作乱的那种心态,是我非常熟悉的。
读俄国的作品是一种享受。在书里,我总能感觉到一种熟悉和伤感的东西,好像书页中隐藏着大斋节的钟声——刚一打开书,钟声就轻轻地响起来。
我勉强读完了《死魂灵》和《死屋笔记》。《死魂灵》《死屋》《死》《三死》《活尸》——这类相似的书名不由得引起我的注意,使我对这类书产生一种模糊的不快。《时代的标记》《一步步向前》《怎么办?》《斯穆林诺村史》以及所有这类的书,我也都不喜欢。
但是我很喜欢狄更斯和沃尔特·司各特,读这两个英国作家的书对我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享受,对同一本书我能读上两三遍。沃尔特·司各特的书使人联想起大教堂节日的弥撒——那里虽然有点儿冗长沉闷,但总是庄严肃穆。狄更斯是我最佩服的作家,他以惊人的艺术手法使人感悟到了爱。
每天傍晚,我家大门口台阶上聚集着很多人,有某某兄弟俩和他们的姊妹,还有一些少年和一个长着朝天鼻的名叫维亚奇斯拉夫·谢马什科的中学生。一个名叫普季齐娜小姐有时候也来,她是一位大官的女儿。他们有时谈论书和诗——这也是我感到亲切熟悉的——我比他们读的书都多。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彼此谈论中学里的事,发泄对老师的不满。听他们谈话时,我感觉自己比这些伙伴自由,也惊奇于他们的忍耐力,但我还是羡慕他们——他们是在上学呀!
我的伙伴们比我年纪大,可是我觉得自己比他们更像大人,更成熟,更有经验,这使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本来希望感觉自己跟他们更亲近些。我夜里很晚回到家里,带着一身尘土和脏污,脑子里装满与他们不同的种种观感——其实他们的观感印象非常单调。他们谈的大多是小姐们,他们时而爱上这个,时而爱上那个,他们想写情诗——这方面往往需要我的帮助。我很有兴趣练习写诗,也容易找到韵脚,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写出的诗总带着幽默感,那位普季齐娜小姐收到的赠诗比较多,我总是把她比作葱头之类的蔬菜。
谢马什科对我说:“这算什么诗?简直是扎人的皮靴钉!”
我不甘落后,也爱上了普季齐娜小姐。我不记得我是怎样向她表达爱的,总之,结局不妙。“星池”池塘里黑绿色的污水上浮着一块楼板,我建议普季齐娜小姐到楼板上去,由我来划。她答应了。我把木板弄到池塘边,站了上去。木板支撑我一个人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当满身花边和丝带、盛装浓抹的小姐温文尔雅地踩上木板的另一头,而我也正得意地用木棍从池塘边撑开的时候,该死的木板就开始在我们脚下摇晃,小姐掉进了水里。我像骑士一样,跳进水里救她,很快就把她拉到了岸边——惊慌和池塘的绿色污泥把我这位“皇后”的美丽化为乌有!
她向我挥起一只湿淋淋的拳头,吓唬地喊叫:“你这是故意把我翻到水里!”
她不相信我真诚的解释,从此对我很不友好。
一般来说,住在城里不是很有趣:老主『妇』还像从前那样待我不好;小主妇用怀疑的目光看我;满脸是斑的维克多脸也更红了,他见了谁都气呼呼的,好像受了什么无法排解的委屈。
主人制图的活儿很重,跟弟弟一起干也干不过来,所以请了我继父来帮忙。
有一天,我从市场回来得早,大约五点来钟。我走进餐室时,看见这个我已忘记的人跟主人一起坐在桌子旁边喝茶。他向我伸过手来:“你好呀……”
这种意外的举动使我愣住了,往事立刻在我心里炸开了锅,灼痛了我的心。
“简直把我吓坏了。”主人叫了一声。
继父瘦得可怕的脸上带着微笑望着我。他那双黑眼睛变得更大了,面色憔悴,没精打采。我把一只手塞到他干瘦发烫的手掌里。
“瞧,我们又相见了。”他咳嗽着说。
我像挨了打似的,浑身无力地走了。
我们俩之间建立了一种谨慎的、不明朗的关系——他以名字和父名称呼我,像同平辈人一样跟我说话。
“你去店里的时候,请替我买四分之一俄磅拉费尔姆牌烟叶和一百张维克多松牌烟纸,另外买一俄磅煮熟的香肠……”
他给我的钱总带着他发烫的手的余热,使我握着很不舒服。显然他长期患肺病,在世间没有多少时日了。他自己也知道,他常拧着尖尖的黑胡须平静地说:“我的病几乎没法治了,然而多吃肉,就能好。说不定我真会好起来。”
他吃得特别多,他既吃东西又抽烟,只有在吃的时候嘴里才不叼香烟。我每天给他买香肠、火腿、沙丁鱼,但是外祖母的妹妹不知为什么还幸灾乐祸地、蛮有把握地说:“好吃的东西是喂不饱死神的,死神是哄不过去的,真的!”
女主人们对继父的关心勉强得令人难受,她们固执地劝他吃这种那种药,但背后却讥笑他:“真像个贵族!他说,应该常打扫桌上的面包渣,据说苍蝇是由面包渣繁殖起来的。”小主妇这样转述着,老婆子就搭腔:“可不!真像个贵族!一件破礼服全都是窟窿了,油光滑亮的,可是他还在用刷子使劲儿擦。真是个怪人,一粒灰也不让沾在上面!”
主人却好像在安慰她们:“老母鸡,你们等着吧,他快要死了!……”
市侩们对“贵族”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敌意,不禁使我跟继父接近起来。“捕蝇草虽美,但也还是毒蘑菇!”
继父气喘吁吁活在这班人中间,好比一条鱼偶然掉进了鸡场——这荒唐的比方正好揭露了整个生活的荒唐。
从他的身上我开始发现“好事情”的一些特点。“好事情”是我不能忘怀的人,我把书里看到的一切优点都拿来美化他和“王后”,把读书时激发的我的纯真感情和一切幻想都加在他们身上。继父也同“好事情”一样冷冰冰的,不讨人喜欢。他对家里所有人的态度都一样。他从来不先开口说话,回答问题好像特别客气和简洁。我很喜欢他指教主人的情景:他站在桌旁,深深地弯着腰,用干枯的指甲敲着图纸,平静地教训说:“这里必须用铁钩把托梁连起来,这样能大大减少对墙的压力,不然托梁会把墙压塌。”
“对啦,我真见鬼!”主人嘟哝着。
继父一走开,妻子就对他说:“真奇怪,你怎么允许他教训你!”
不知为什么,继父晚饭后刷牙、凸起喉头漱口时,小主妇特别生气。
她酸溜溜地说:“我认为,叶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你这样仰起脑袋,有害健康呀!”
他客气地微笑着问:“为什么呢?”
“那还用问!当然这样……”
继父拿一根骨头牙签剔他淡蓝色的指甲。
“瞧,他还剔指甲哩!”小主妇激动地说,“人快死了,干吗还……”
“哎!”主人叹着气,“你们这些毒母鸡,有多少这种蠢话啊……”
“你说什么?”小主妇生气了。
而老婆子每夜热心地向上帝告状:“主呀!这痨病鬼成了吊在我脖子上的累赘,维克多又在旁边……”
维克多开始模仿继父的举止迈着从容的步伐,两只手沉稳地摆着气派的手势,他还模仿系领带时那种特殊气派和吃东西不咂嘴的本领。他常常粗鲁地问继父:“马克西莫夫,法语‘膝盖’是怎么说的?”
“我叫叶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继父平静地提醒他。
“好吧!‘胸部’怎么说?”
吃晚饭的时候,维克多用带着俄语腔的法语命令母亲:“妈呀,再给我一点儿腌牛肉!”
“哎呀,你这个法国人!”老婆子爱怜地说。
继父没有反应,像个聋哑人一样,嚼着肉,对谁也不瞧一眼。
有一次,哥哥对弟弟说:“维克多,现在你学会了讲法国话,你该找情人了……”
我记得只有这一次继父默默地微笑了一下。
可是小主妇生气地把汤匙扔到桌上,对丈夫大叫着:“你真不害臊,当着我的面说这种下流话!”
有时候,继父来到后门过道里我睡觉的地方——这是通往阁楼的楼梯下面。我正在楼梯上对着窗口看书。
“看书呢?”他问,嘴里吐着烟,他胸中像有烧焦的木头在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是什么书?”
我把书递给他看。
“啊!”他看了一眼书名,说,“这本书似乎我也读过!想抽烟吗?”
我们抽着烟,不时地看窗外肮脏的院子。他说:“很可惜,你不能学习。我觉得你天资好……”
“我这不就是在学习吗?我看书……”
“这个不够,需要进学校,有系统……”
我想对他说:“我尊敬的老爷,你也进过学校,也有系统地学,可又有什么用呢?”
他好像看出我的意思,补充说:“只要你有志气,学校就能把你教育好。只有文化高的人才能推动社会生活前进……”
他不止一次地劝我:“你最好离开这儿,我看不出这里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喜欢工人们。”
“啊……喜欢什么呢?”
“跟他们一起有意思。”
“也许……”
有一次他说:“说实在的,我们的这些女主人真不是东西……”
回想起我母亲那一次也这样骂过他,我不由得想离开他。他却笑着问:“你不这样认为吗?”
“是这样。”
“对了!……这一点我看得出来。”
“毕竟我喜欢主人……”
“是的,他也许是个好人……可是滑稽。”
我想跟他谈论书,但他显然不喜欢书,他不止一次地劝我:“你不要着了『迷』,书里的一切都是经过很多粉饰,经过某种歪曲的。写书的人多半跟我们这位主人一样,是一些小人物。”
我觉得这类评论很有胆识,因此使我对他产生了好感。
有一次他问我:“你读过冈察洛夫[46]的书没有?”
“读过《战船巴拉达号》。”
“《巴拉达号》这本书太乏味了,不过总的说来,冈察洛夫是俄罗斯一个最有才能的作家。我劝你读他的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这是他写得最真实、大胆的一本书。总的说来,这是俄国文学中的一本优秀作品……”
关于狄更斯,他说:“那是一派胡说,你相信我……可是《新时代》报副刊连载一个很有趣的东西:《圣徒安东尼的诱惑》,你可以读读!你似乎喜欢教堂,书里写的全是教堂的事。《诱惑》这本书对你有好处……”
他给我拿来了一包《新时代》副刊,我读完了法国作家福楼拜的这部杰作。这部作品使我联想到无数的圣徒传记和那个经学家讲的故事中的某些东西,但却没有给我特别深刻的印象。副刊上同时连载的《驯兽者乌皮里奥·法马利回忆录》却使我兴趣更浓。
我把这个想法对继父老实说了,他平静地说:“也就是说,你现在读福楼拜这样的作品还太早!不过你不要忘了这部书……”
有时候他长久地跟我坐在一起,一言不发,只是咳嗽和不停地吐着烟雾。他漂亮的眼睛火红得吓人。我静静地望着他,忘记了眼前这个正直、单纯、无怨无恨地面对死亡的人曾经跟我母亲亲近而又侮辱过她。我知道他现在跟一个女裁缝在一起生活。我对她疑惑不解,也可怜她:她怎么能拥抱这副瘦长的骨架、亲吻他臭气冲天的嘴巴而不感到恶心呢?继父有时也像“好事情”一样,突然说出一些很独特的话来:“我爱猎狗,猎狗傻,但我爱它。猎狗很漂亮。漂亮的女人往往傻……”
我不无自豪地想:“你哪里知道‘玛尔戈王后’呀!”
“大家在同一个屋子住久了,脸也变成一样的了。”他有一次这样说,我把这话记到了本子里。
我对待这种警句,像对待别人的恩赐一样满怀期待。可是在这个屋里,大家都说一种平淡无味、单调僵化的陈词滥调。在这里如果能够听到一些不平常的词句,真叫人舒服。
继父从未对我说起过母亲,甚至似乎从未提过她的名字。我喜欢这样,这引起我对他近乎尊敬的好感。
有一次,我向他问起上帝——我记不清具体问了些什么。他看了我一眼,很平静地说:“不知道,我不信上帝。”
我想到了西塔诺夫,说了他的事。继父仔细听了以后,还是十分平静地说:“他好发议论,而议论者总信仰什么……我就是没有信仰!”
“难道这样行吗?”
“怎么不行呢?你看,我不就是没有信仰……”
我只看见一点:他是快死的人了。我未必可怜他,但第一次对一个临死的亲人和死亡的秘密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这个人就坐在我身边,滚烫的膝盖挨着我,他在沉思。他按照自己对人的看法,信心十足地把人分类,他像一个有权审判一切的法官一样谈论着一切。他身上有一种我需要的东西,或者说,一种能把我不需要的东西排挤掉的力量。他是一个复杂奇怪的人物,满脑子装着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思想。不管我对他的看法怎样,他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他在我身上的某部分活着:我想起他,他的灵魂就映在我的心上。明天他就要消失,完全消失,连同他脑子里或心里隐藏着的一切,连同我似乎能够从他漂亮的眼睛里看到的一切。他一消失,将我和世界联系在一起的一根活的线索也就中断了,留下的是回忆,然而回忆全部留在我心中,永远不变。而那活的、变化着的东西,将离我而去……
但回忆就是思想,而思想的背后是一种用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是它产生、培育思想,是它强迫人们去审视各种生活现象并且要求对每一个生活现象的“为什么”做出回答。
“你知道,看来我快要躺下了,”继父在一个雨天对我说,“身子衰弱成这样,我什么也不想……”
第二天,晚饭喝茶的时候,他细心地拭着桌上和膝上的面包渣,抖着身上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老主『妇』偷偷地看他,小声对儿媳妇说:“瞧他拭拭抓抓,打扫身上……”
两三天后,他没有来上工。又过了些天,老主妇把一个大白信封塞给我,说:“拿去,这还是昨天一个女人送来的,是中午送来的,我忘了交给你。一个挺可爱的女人,她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真的!”
信封里是一张医院的用笺,写着挺大的字:
如果有空暇,请来一见。我在马丁诺夫医院。
叶·马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医院病房,坐在继父的病床边上。他个儿比床长,两只脚从床尾的栏杆里伸出来,灰色的袜子都快脱掉了。那双漂亮的眼睛模糊地望望黄色的四壁,先后停在我的脸上和一位姑娘的两只小手上。姑娘坐在床头凳子上,手放在枕头上。继父张开嘴,用脸颊擦着她的手。姑娘胖乎乎的,穿着一件平整的深色连衣裙,圆圆的脸上缓慢地流着泪水,湿润的碧眼久久地凝视着继父的脸、他瘦削突起的颧骨、大而尖的鼻子和黑洞洞的嘴。
“该请神甫来,”她轻声细语地说,“可是他不答应去请……他什么也不懂……”
她从枕上把双手收回来,放到了胸口,好像做祷告。
不一会儿,继父清醒过来。他望了望天花板,严肃地皱起眉头,好像在回忆什么,然后向我伸出细瘦的手:“是你吗?谢谢。你瞧……我感觉……很不好……”
他说完这几句话,就已经累了,闭上了眼睛。我摸了摸他冰冷的、指甲发青的长手指,姑娘轻轻地请求:“叶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请答应我!”
“你们认识一下吧,”他眼睛望了望她,说,“一个挺好的人……”
他不作声了,嘴张得越来越大。突然他叫了一声,嗓子嘶哑得像乌鸦。他在床上折腾起来,乱打被子,赤裸的双手在身边乱摸。姑娘也放声大哭,把头埋在揉皱的枕头上。继父就这么快地死了。死了,脸色也立刻变得好看了。
我扶着姑娘从医院里出来,她像病人似的东摇西晃,哭泣着。她一只手拿着捏成一团的手帕,拭拭左眼又拭拭右眼。她把手帕卷得越来越紧,望着它,好像它是最珍贵的最后一件东西。她忽然停住脚步,紧靠着我,责备地说:“竟没有活到冬天……唉,上帝呀,上帝!这是怎么回事?”
说完,她向我伸出被泪水湿透的手:“再见。他很夸赞你。安葬就在明天。”
“送你到家吗?”
她望了望四周,说:“不用了!现在是白天,不是晚上。”
我在巷子拐角处望着她的背影——她慢腾腾地走着,好像一个无须赶着做什么事的闲人。这是八月,树上的叶子开始落了。
我没有找出时间去公墓给继父送葬,以后也再没有见过这位姑娘……
【第十七节】
每天早晨六点,我去市场上工。在那里,我常遇到几个有趣的人——灵巧幽默的木匠奥西普,长着一头像尼古拉圣像那样灰白的头发;驼背的瓦匠叶菲穆什卡;虔诚的石匠彼得,生性喜欢沉思,也像一个圣徒;泥灰匠格里戈里·希什林,一位碧眼褐须的美男子,容光焕发中透出文静和良善。
我在做绘图师学徒的后半期认识了这些人。每个星期天,他们到厨房里来,严肃认真地谈一些愉快有趣的事。在我看来,这些稳重的男子汉都是十足的好人,他们各有各的长处,比库纳维诺那些偷鸡摸狗、酗酒成性的凶恶小市民好多了。
那时我最喜欢的是泥灰匠希什林,我甚至请求加入他的劳动小组,但他用一只白净的手指搔搔金黄色的眉毛,委婉地拒绝了我:“你还早,我们这个活儿并不容易,等一两年吧……”
然后,他仰起漂亮的头,问:“你也许过得不顺心吧?哦,没关系,忍耐点儿,自己多克制些,那样也就能够忍耐了!”我不知道这个善良的忠告究竟给了我什么,但我怀着感激之情将它记住了。
他们现在也是每星期天早晨来到主人家,围着厨房的桌子,坐在长凳上等主人,高兴地聊着天。主人热情地跟他们打着招呼,握着他们结实的手,在对着门口的贵宾席入座。桌上摆着算盘和一包钞票,工匠们把自己的账单和皱巴巴的账本放到桌子上——一星期的结账开始了。主人有说有笑,拐弯抹角地想算计他们,他们也想算计主人。有时候,他们争吵不休,但更多的时候是握手言欢。
“哎呀,亲爱的,你真是天生的滑头!”工匠们对主人说。
他难为情地笑着回答:“哦,你们这些老狐狸,也够滑的。”
“但又有什么法子呢?朋友!”叶菲穆什卡承认了,而认真严肃的彼得说:“靠偷才能活,干活挣来的都给了上帝和沙皇……”
“所以我也想从你们身上打主意!”主人笑着说。
他们善意地接过话茬儿,说:“就是说,你也偷?”
“你也骗?”
格里戈里·希什林双手捋着蓬松的胡须,按在胸前,像唱歌一样请求大家:“兄弟们,我们要老老实实做事,不用骗人,因为正派人生活愉快,心安理得,对吗?亲人们!对吗?”
他那双碧蓝的眼睛变得阴暗了,湿润了。这个时刻,他表现出奇地好,大家好像有点儿被他的要求窘住了,都羞赧地转过脸去,不敢看他。
“乡巴佬骗术不会高明。”风度潇洒的奥西普嘀咕着,叹了一口气,似乎在可怜乡下人。脸色阴沉的石匠弯着腰坐在桌子旁边,声音凝重地说:“罪恶就像泥沼地,越陷就越深!”
主人也接着他们的腔调嘟哝着:“我有什么法子?别人怎么做,我就怎么跟……”
他们大发了一番高论以后,又互相欺骗起来。算完了账,他们汗流满面地拖着紧张后的疲倦身子去饭馆喝茶了,主人也被邀请一同去。
我在市场上负责监视这些人,不让他们偷钉子、砖头和木板。他们除了做我主人的工程外,各自还有自己揽的工程,所以每个人都想方设法从我的鼻子底下偷走些东西,去干自己的私活儿。
他们和颜悦色地迎接我。希什林说:“你还记得你想到我小组里来当徒弟的事吗?可是现在,瞧,你高升了,快做我头上的监工了!”
“是呀,”奥西普说了句顺口溜,“当好监工,上帝保佑!”
彼得不友好地说:“派了只小白鹤来管理一群老耗子……”
这个职务使我很为难,我在这些人面前感到害臊——我觉得他们个个都很高明,知道一些别人都不懂的事,我却要将这样的人当作小偷和骗子来看待!头几天,我不知怎样做才好,奥西普很快就看出了这一点。
有一次他单独对我说:“小伙子,你不要总板起面孔,这不管用——你懂吗?”
我当然什么也不懂,但感觉到老头儿理解我所处位置的难处。于是,我很快就跟他成了知己。
他开始在僻静的地方开导我:“你要知道,我们当中,主要的小偷是石匠彼得什卡[47]。他家里人多,他嘴又馋,人也贪婪。对他,你要加倍小心。他对什么也不挑剔,看什么都有用:一俄磅钉子、十块砖头、一袋石灰——他什么都要!他人是好人,信神,严肃认真,还能读书识字,就是爱偷!叶菲穆什卡——他像女人一样生活,『性』格温和,不会惹你生气。他也是个聪明人,凡是驼背的都不是傻瓜!要说格里戈里·希什林——他却真有点儿傻,他不仅不拿别人的,连自己的也给人!他总是白干活儿,谁都能骗他,他却不会骗人!没有脑筋……”
“他人好吗?”
奥西普好像在远远地观望着我,说了一番令我难以忘怀的话:“他的确是个好人!懒鬼做好人最容易。小伙子,做好人不需要聪明……”
“那么你自己呢?”我问奥西普。
他淡淡地一笑,答道:“我现在好比姑娘,将来会变成老『奶』『奶』,那时再去讲自己,你等到那一天吧!要不,你动用聪明劲儿,看看真正的我藏在哪里,你现在就找找看!”
他一一反驳了我对他和他朋友的各种想法。对他的种种反驳,我很难怀疑其真实『性』。我常常见到,叶菲穆什卡、彼得、格里戈里都认为这位挺有风度的老人在生活中各个方面比他们自己聪明、懂得多。他们遇到什么事都去找他商量,认真地听他的意见,对他非常恭敬。
“请给我们出个主意吧!”他们求他。但有一次,他们这样求了奥西普,可是当他走开后,石匠轻声对格里戈里说:“一个异教徒!”
格里戈里冷笑着补充:“马戏团的小丑!”
泥灰匠友好地提醒我:“你得留神,马克西莫维奇,跟老头儿在一起要小心,只要一会儿,他就能让你围着他的手指转!这种老头儿,我的天,别提他有多坏,老捉弄人!”
我被这番话弄糊涂了。我觉得,最正直虔诚的人是石匠彼得。他把一切都说得简洁、富有寓意,他的思想大都离不开上帝、地狱和死亡。
“喂,兄弟们,不管你怎么拼命,不管你愿不愿意,但谁也免不了进棺材和坟墓!”
他经常肚子疼,有时候整天不能吃东西,甚至一小块面包也能使他疼得抽搐和呕吐不止。我觉得驼背叶菲穆什卡很善良、正直,不过他总是那么滑稽,有时候像个本分温顺的傻瓜,甚至白痴。他经常对女人见一个爱一个,对她们的评价却都一样:“直截了当地说,那不是娘儿们,那是一朵出水芙蓉,一朵溢着奶油的鲜花。真的呀!”当库纳维诺那些小市民家的泼辣女人来店铺里擦地板时,叶菲穆什卡就从屋顶下来,站在一个屋角里,眯缝起神采奕奕的灰眼睛,大嘴巴都快张到了耳根。
“上帝给我送来了这么健美的女子,我真有艳福呀。看她多像出水芙蓉,一朵溢着奶油的鲜花!我又怎么感谢命运送来的礼物呢?见到这种美,我全身都燃起了火,都要被烧掉了!”
起初女人们讥笑他,互相叫嚷:“瞧,驼背都软了,我的天!”
泥瓦匠对讥笑全不在乎。他那张颧骨高的脸变得昏昏欲睡了,说话也好像梦呓一般,甜蜜的语言像美酒一样从嘴里流出来,显然已经把女人们醉倒。最后,一个年纪大一点儿的惊异地对女友们说:“你们听,那汉子煎熬得都受不住了,真像个年轻的小伙子!”
“像一只鸟儿在唱歌……”
“是像教堂门口要饭的。”另一个女子说,她没有被甜言蜜语所打动。
但叶菲穆什卡并不像要饭的,他稳稳地站在那里,像一根粗矮的木桩,他的声音越来越有魅力,语言越来越迷人,女人们静静地听着。他自己真的像是被醉人的柔情蜜语融化了。
结果往往是这样,他在晚饭时或者下工后,晃着那方头大脸惊叹地对同伴们说:“多甜蜜可爱的小娘儿们——我生来第一次接触到!”
叶菲穆什卡与别人不同,他谈起自己的成功时并不吹牛,也不讥笑被征服的女人,只是心怀欣喜和感激,他灰色的眼睛惊异地大睁着。
奥西普摇头叹息:“唉!你这个改不了的男人啊!你多大年纪了?”
“我的年纪——四十有四了。但年纪——有什么关系!我今天就年轻了五岁,好像在生命之河里洗了一次澡,全身都健康有力了,心里也舒坦了!不是吗?世上真有很好的女人啊……”
石匠严厉地对他说:“你一过五十就会尝到这种淫乱习惯的苦头!”
“你恬不知耻,叶菲穆什卡!”格里戈里·希什林叹着气。
我却觉得美男子是在嫉妒驼背的艳福。
奥西普扬起整齐卷曲的银色眉毛望着大家,风趣地说起顺口溜:“每个姑娘都有爱好,这个爱吃喝,那个爱穿戴,而且个个都要成为老太婆……”
希什林是有老婆的,但他的老婆留在乡下。他也常盯着洗地板的女人看,她们都是容易接近的,每个人都“干私活、挣外快”。在贫民区,人们对这种“私活”,像对其他工程一样,都习以为常了。但这个美男子不碰女人,只是远远地用特别的目光望着她们,好像在可怜谁——他自己或者她们。有时她们主动戏弄他、引诱他,他只是含羞地笑笑,走开了……
“去你们的吧……”
“怎么?你这个怪人,”叶菲穆什卡感到奇怪,“难道可以丢掉机会?”
“我是有老婆的。”格里戈里提醒说。
“难道老婆会知道?”
“要是行为不规矩,老婆总会知道的,她是骗不了的,兄弟。”
“她怎么知道呢?”
“怎么知道——这我可不清楚,不过她一定会知道,只要她自己行为规矩。如果我行为规矩,她『乱』来,我就会知道的。”
“到底怎么回事?”叶菲穆什卡大声问,格里戈里却平静地重复:“这我可不清楚。”
瓦匠叶菲穆什卡生气地摊开两只手:“真是莫名其妙!规矩呀,不清楚呀!……你呀,这个脑袋瓜!”
希什林手下有七个工人,他们对这位工头很随便,也不觉得他是他们的老板,背后叫他“牛犊”。希什林到了工地,看见他们在偷懒,就拿起托泥板和铁锹,自己动手干起来,干得像演员一样优美。他亲热地叫着:“加油干呀,兄弟们!”
有一次,我传达主人生气的吩咐,对格里戈里说:“你手下这班人很不好……”
他好像大吃一惊:“是吗?”
“这活儿本应该昨天中午前做完的,可今天他们还不能做完……”
“是的,是不能做完。”他表示同意。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说:“我当然看见了,可是不忍心催促他们——他们也都是自己人呀,跟我同一个村子来的,而且都在受上帝的处罚:流着汗水挣面包,所有人都在受这种处罚,包括你和我。而我们俩比他们干得少,好像不好意思催促他们……”
他喜欢沉思遐想。走在市场空荡荡的街道上,他忽然在环形运河的一座桥上停下来,久久地靠着桥栏站着,望望水,望望天,望望奥卡河对岸的远方。要是你在路上碰到他,问:“你怎么啦?”
“嗯?”他如梦初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没事儿……来这儿看看……”
“老弟,上帝把一切安排妥当,”他常这样说,“有天空,有大地,河水流,轮船走。坐上船,哪儿都能去:梁赞,或者雷宾斯克、彼尔姆,直到阿斯特拉罕!我去过梁赞——不怎么样,是个城镇,就是太寂寞!阿斯特拉罕就更加寂寞了。主要是阿斯特拉罕有很多加尔梅克人,我不喜欢这个民族。我不喜欢摩尔多瓦人、加尔梅克人、波斯人、德国人以及任何民族的人……”他说得慢条斯理,谨慎地寻找志同道合的人——这个人总是石匠彼得。
“他们不是民族,是邪种,”彼得肯定又气愤地说,“他们躲着基督出生,躲着基督走路……”
格里戈里活跃起来,容光焕发。
“不管是不是这样,老弟,我就是喜欢纯洁的俄罗斯民族,连眼神都是直率的!犹太人我也不喜欢,甚至不明白干吗上帝安排这么多民族?真是莫名其妙……”
石匠脸色阴沉地补充说:“是妙不可言!可是多余的东西太多了……”
奥西普仔细听他们谈话,插进话来,辛辣地讥笑着说:“确实有多余的东西,你们说的这些话就是完全多余!你们这些宗派分子!你们统统都该挨揍!”
奥西普凡事有自己的看法,但弄不清他此时同意什么,又将反对什么。有时候,他似乎无所谓地附和一切,认同他们的一切思想。但最常见的是他讨厌一切人,他把别人看成智力不全的傻子。他对彼得、格里戈里和叶菲穆什卡说:“哼!你们这些猪崽子……”
他们笑了,笑得不怎么开心和乐意,但还是笑了。
主人每天给我五戈比伙食钱,这不够吃,我有点儿饿。工人们见了,就请我跟他们一起吃早饭和晚饭。我乐意答应他们,我喜欢坐在他们中间,听那些慢条斯理的谈话和稀奇古怪的故事,他们也满意我饱读了教会方面的书。
“你吃了满肚子的书,胃囊装得鼓鼓的。”木匠奥西普一双蓝眼睛凝视着我,这双眼睛的神情难以捕捉——他的眼球永远像在溶解和熔化。
“你要珍惜这一点,多积累些知识,会有用的,长大了可以当修士,用话去安慰人们,要不去当百万富翁。”
“是当传教士[48]。”石匠彼得不知为什么用委屈的口气纠正他。
“你说什么?”奥西普问。
“应该说传教士,你该知道的!你又不聋……”
“好吧,就是当传教士,跟异教徒辩论,要不就自己当异教徒——也是个挣面包的差使!只要聪明,靠异教也可以谋生……”
泥灰匠格里戈里害羞地笑着。满嘴胡子的彼得却说:“魔法师们也过得不差,无神论者各种各样……”
可是奥西普立刻反驳:“做个魔法师,不会读书识字,魔法师不喜欢读书识字……”接着,他又对我讲起来:“喂,你听我说。我家乡有一个穷光蛋,叫图什卡[49],是个游手好闲之徒,像一根鸡毛被风吹来吹去。他既不干活儿,又闲不住!于是,有一天,由于没有事干,他决心去朝圣。他在外面鬼混了两年的时间,回来时突然变了一副模样:头发披到肩上,头戴法冠,身穿黑里透红的粗布长袍,瞪着鲈鱼一样的眼睛看人,一个劲儿对别人说:忏悔吧,罪人们!人们哪能不忏悔呢?特别是娘儿们!于是,图什卡万事如意:图什卡酒醉饭饱了,图什卡有娘儿们无数,图什卡心满意足……”
石匠生气地打断他的话:“难道万事是指酒醉饭饱吗?”
“那么指什么呢?”
“万事是指语言、学问!”
“他的语言,他说的话,我没有研究过,我自己的话就过多了。”
“我们很熟悉这位图什尼科夫·德米特里·瓦西里伊奇。”彼得生气地说。但格里戈里默默地低下了头,瞧着自己的杯子。
“我不是跟你争论,”奥西普表示和解,“我只是跟我们的马克西莫维奇谈挣钱糊口的各种门路……”
“有些门路是走向牢房的……”
“这种事还少吗!”奥西普表示同意,“不是走任何一条路都可以做神甫,要知道在什么地方转弯……”
他常常逗虔诚信教的泥灰匠和石匠,也许是因为他不喜欢他们,但这一点他隐蔽得很巧妙。总之,他对人的态度是不可捉摸的。
他对瓦匠叶菲穆什卡似乎比较亲热。瓦匠不参加关于上帝、真理、宗派、人生的痛苦之类的谈话——这是他朋友们喜爱的话题。他把椅子一侧靠着桌子,使椅背不妨碍驼背。他平静地喝着茶,一杯又一杯。突然,他警惕起来,环视着烟雾腾腾的房间,细听人们语无伦次的喧闹声。他猛然起身,溜走了。原来有一个人进了饭馆——叶菲穆什卡欠了他的钱。叶菲穆什卡的债主有十多个,有几个常打他,因此他这样躲债避祸。
“这些怪人,总发脾气。”他困惑地说,“我要是有钱,难道还会不还吗?”
他走时,奥西普同情地说:“唉,孤苦伶仃的人啊……”
有时候,叶菲穆什卡久久地坐着沉思,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颧骨高的脸变得温和了,和善的眼睛变得更加和善了。
“你这位不信教的,在想什么呢?”人家问他。
“我在想:我要是成了有钱人,嘿!我要娶一个真正的太太,一个贵族女子,比如说一个上校的女儿,我一定会爱她的——我向上帝发誓!在她身边,你的心会被熔化的……因为,兄弟们,有一次我在上校的别墅里盖屋顶……”
“他有一个守寡的女儿——我们听说过!”彼得不友好地打断他。
可是叶菲穆什卡双手搓着膝盖,摇晃着驼背的身子,继续说:“有时她来到花园,如花似玉,又白净又娇艳。我从屋顶上望着她,顿时觉得太阳、生命、世界都无所谓了,都可以抛弃!我真想变成一只鸽子飞到她脚下!她简直是一朵天蓝色的鲜花!同这样的贵妇人在一起,哪怕整个一生都是黑夜,我也心甘情愿!”
“那你们吃什么呢?”彼得严厉地问,但这并未使叶菲穆什卡感到难堪。
“我的天呀!”他感叹地说,“难道我们需要很多吗?而且她很有钱……”
奥西普笑了:“叶菲穆什卡,你这个放荡鬼,总有一天你会毁在这上面!”
除了女人,叶菲穆什卡什么都不谈。他干活儿质量不稳定,有时候干得又好又快,有时候很不利落,木槌子在屋梁上懒洋洋地、不经心地『乱』敲,铆眼里留下许多孔隙。他身上总散发出牛油味和鱼油味,不过他还有自己特有的气味——一种健康而愉快的气味,这气味使人想起新砍下来的树木。
跟木匠奥西普谈什么都很有意思。有意思,但并不很愉快。他的话总是动人心魄,但你很难知道,他的哪些话是当真,哪些话是玩笑。
跟泥灰匠格里戈里最好谈上帝,他喜欢谈这方面,而且语气肯定。
“格里沙[50],”我问他,“你可知道,有些人不信上帝?”
他平静地冷笑:“这有什么?”
“他们说,上帝不存在!”
“这个吗?我知道。”
于是,他一只手做着拂赶苍蝇的姿势,说:“你可记得《圣经》里大卫王就说过,愚顽人心里说‘没有上帝’。你看,早在那时候,糊涂人就说过没有上帝!可是没有上帝,什么也不成……”
奥西普似乎同意他的说法:“你要是从彼得身边夺走了上帝,他会跟你拼命的!”
格里戈里漂亮的脸色变得严肃了,他用指甲上粘着生石灰的手指捋着胡须,神秘地说:“上帝就住在每个人身上,良心和整个灵魂——都是上帝给的!”
“可是罪恶呢?”
“罪恶来自肉体,来自魔鬼撒旦!罪恶是外来的,像天花,不过如此!对罪恶想法多的人,犯罪最严重;不去想罪恶,你就不会犯罪!犯罪的思想就是魔鬼撒旦——就是这肉体的主人,他在唆使犯罪……”
石匠表示怀疑:“好像有点儿不对吧……”
“对!上帝没有罪恶,而人是上帝的形象和同类。肉体能犯罪,但形象、同类不能犯罪。可是同类即精神……”
他胜利地笑了,但彼得叽里咕噜地说:“好像不是这样吧……”
“那么照你的看法,”奥西普问石匠,“不犯罪就不用忏悔,不忏悔就不用解救,是不是?”
“这样也许更可信些!忘了魔鬼,也就不爱上帝,老人们这样说……”
格里戈里·希什林不喝酒,喝两杯就醉,醉时脸通红,眼睛透『露』出一股孩子气,说话像唱歌:“弟兄们,这一切多好啊!看,我们这样生活,活儿不多,吃得又饱,感谢上帝!这多好啊!”
他哭了,眼泪流到胡子上,像串串玻璃珠在丝线似的须上闪光。
我并不喜欢他经常这样赞美生活,也不喜欢他这些玻璃珠似的眼泪——我外祖母赞美生活,就比较朴实可信,不像他这样勉强生硬。
我经常注意听所有这些谈话,谈话引起我模糊的不安。我读过许多关于农民的小说,已经看出书上的农民跟生活里的农民截然不同。在书里所有的农民都是不幸的,善良的也好,凶恶的也好,他们的语言和思想都比生活里的农民贫乏。书里的农民很少讲上帝、宗派、教堂,大多讲官老爷、土地、生活的真实与痛苦。他们也不多讲女人,讲得也不这样粗鲁,而是比较亲切。对生活里的农民来说,女人就是玩物,不过是危险的玩物。对女人是经常需要耍花招的;要不然,她就会征服你,捉弄你一辈子。书里的农民,不是好人,就是坏蛋,但始终是完整地展现在书里。生活里的农民,既不好又不坏,他们有趣得令人吃惊。不管他在你面前如何胡扯,你总觉得他心里还留了点儿什么,而留下好的部分只对他自己有用,也许这未说出的部分里隐藏着最主要的东西。
在书里所有的农民中,我最喜欢《木工班》的主人公彼得。我想给我的朋友们念这个短篇小说,所以把书带到了市场。我常常夜宿在某一个班组,有时因为白天累了,没有力气回去。
当我说“我这里有一本写木匠的书”时,就会引起大家极大的兴趣。尤其是奥西普,他从我手中拿过去,翻着书页,一面不相信地摇晃着圣像似的脑袋。
“好像真是写的我们的!你怎么能把它骗到手!书是谁写的?是贵族老爷吗?我想一定是。贵族和官吏什么都能干!甚至连上帝想不到的,官吏都能想到,官吏活着就是干这个……”
“奥西普,你不能这样随便地说上帝。”彼得批评他。
“不要紧!对上帝来说,我的话还不如我秃头上的一片雪花或者一滴雨水。你不用怀疑,你我是到不了上帝跟前的……”
他突然兴奋起来,侃侃而谈,像燧石冒出火花一样,尖锐的话语锋利如剪刀,剪除一切反对自己的言辞。一天内,他问了我几次:“你想给我们念书,马克西莫维奇?正经事,正经事!这个想法好。”
下班后,一些人去他那班组里吃晚饭。晚饭后,彼得带着自己班组的阿尔达利昂,希什林带着一个小伙子福马,都来到在他班组睡觉的工棚里,点亮灯,于是我开始念起来。大家静静地听,一动也不动。但不久,阿尔达利昂生气地说:“好啦,我听够了!”
说完,他走了。第一个睡着的是格里戈里,他奇怪地张着嘴。接着,木工们也睡着了,但彼得、奥西普、福马反而挨近我,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念完了,奥西普立刻把灯吹灭——根据星星的位置来推算,已经是半夜了。
彼得在黑暗中问:“这本书究竟为什么这样写?是反对谁呢?”
“现在睡吧!”奥西普一边说着,一边脱靴子。
福马默默地退到一边。
彼得又一次要求:“我说——这是写来反对谁的?”
“作者自己当然知道!”奥西普说了一句,就在板铺上躺下来。
“要是反对做后妈的,那就毫无意义了,后妈不会因而变得好些。”石匠坚定地说,“要是反对彼得,那也是白费。他犯罪,他负责!杀人犯就该被发配到西伯利亚,如此罢了!为这种犯罪来写书,也许是多此一举吧?”
奥西普默不作声。于是石匠又说:“作者闲着没事做,就这样翻腾别人的事!真像女人们冬天晚上聚在一块儿闲扯。好了,该睡觉了,明日见……”
他在敞开的门口停了一会儿,那里露出一方块蓝色的夜光。他问道:“奥西普,你的看法呢?”
“嗯?”木匠睡意蒙眬地答应了一声。
“那好,睡觉吧……”
希什林就在他坐的地方躺下来。福马跟我一起躺在压软的干草上。工人区进入了梦乡,远处传来机车的鸣笛声、铁轮的轰隆声。我感觉不得劲儿,等待他们再说点儿什么,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突然,奥西普轻声却明白地说:“孩子们,你们俩不要信任何人的这类话,你们是年轻人,今后的日子长着呢,要积累自己的智慧!自己的一分智慧能抵别人的两分智慧用!福马,你睡着了吗?”
“没有。”福马高兴地答应了一声。
“那好!你们俩都识字,那么你们就读书吧,但什么也不要轻信。他们可以写各种书,这是他们拿手的事!”
他坐在板铺上把双腿吊在板铺下边,双手扶着板铺床沿,朝我们俯着身子,继续说:“应当怎样去看待书呢?书是专门告发人的!书里说,看吧,人是怎么样的,木匠或者别的什么人。至于老爷,那是另一种人!书不是白写的,而是在为某人说话……”
福马用洪亮的嗓音说:“彼得杀死那个工头是对的!”
“哦,这没有用,任何时候杀人都是不对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格里戈里,不过要打消这个念头。我们大家都不是有钱人。我今天是主人,明天又成了伙计……”
“我不是说你,奥西普大叔。”
“说谁都一样……”
“你为人公正。”
“你等等,我是说写书的目的是什么。”奥西普打断福马的气话,“这是本很狡猾的书!这里竟有没农民的老爷,又有没老爷的农民!瞧,你老爷的处境糟糕,农民的情况也不好。老爷变弱了,发傻了,而农民开始吹牛、酗酒、生病,受不了委屈——书里就是这样!书里说:城堡里面的老爷们要好些,老爷靠农民庇护,农民靠老爷庇护,老爷和农民双方都吃饭不愁,平安无事……我不想争论,在老爷那里生活确实是比较平安些。如果农民穷,对老爷不利;如果农民富,但不聪明,就对老爷有利——这对他们有好处。这个我知道,要知道我自己在老爷的城堡里生活了差不多四十年。我亲身经历过许多事。”
我想起了自杀的马车夫彼得,他就是这样谈到老爷们的。奥西普的思想居然跟这个凶老头的思想吻合,我感到很不愉快。
奥西普一只手碰了一下我的脚,继续说:“书和一切编出来的东西都应该弄明白,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干什么。看起来像是无缘无故,这只是外表。书也不是无缘无故写的,是为了搅昏人的头脑。干什么都得动脑筋;不动脑筋,就不能使斧子,也不能打草鞋,一事无成……”
他谈了很久,躺下又爬起来,在黑暗与寂静中轻轻地说出他的警句妙语:“据说老爷与农民无关,这话说得不对。我们就是这些老爷的人,只是生活在最底层。当然,老爷从书本上学,我是从吃亏中学;老爷的屁股比我的白——这就是全部的差别。不,小伙子,世界应该照新方式生活;书本嘛,应该扔掉,放在一边!让每个人问问自己:我是谁?是人!他又是谁?也是人。那么现在怎么样呢?难道上帝多要他七卢布?不,在缴税方面我和他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
终于,天快亮了,曙光熄灭了天上的星星。奥西普对我说:“你瞧,我多会胡编!我今晚讲的这一大堆话,是我从来没有想讲的!孩子们,你们不要相信我,这些话大都由于睡不着而随便说出来的。躺着躺着,我就会想出个故事来消遣:从前有一只乌鸦,从田里飞到山上,从田埂飞到田埂,度完了自己的一生。也许是上帝惩罚它,它断了气,变成一堆干骨头!这故事有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好,我们睡一会儿吧,很快就要起床了……”
【第十八节】
奥西普像那时候轮船上的司炉工雅科夫一样,在我眼里变得高大了,他的形象遮住了其他所有的人。他有些地方很像司炉工,但同时又使我联想起外祖父、圣像鉴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和厨师斯穆雷。他像所有那些深深留在我记忆中的人,但同时又在我记忆里留下他自己的深刻印记,像铜钟上锈蚀的花纹。看得出来,他有两种思想。白天干活的时候,在众人面前,他大胆直率的思想是实实在在的,比较容易理解,这不同于他晚上下班后带我进城去看望他那开煎饼铺的相好时的思想,不同于他夜里睡不着觉时的思想。在夜里,他的思想特别而多样,犹如路灯的光亮『射』向四面八方。这种夜间的思想光彩夺目,但你不知道这些思想的真实面貌在哪里,哪一种思想更接近奥西普的心、更为他所钟爱。
我觉得他比我以前接触过的所有人都聪明得多,我用接近司炉工雅科夫的那种心情接近他——我想认识了解这个人,可是他躲躲闪闪,令人捉摸不透。他的真相隐藏在哪里?他身上的哪些东西可以相信呢?
我现在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你自己找找看,我藏在什么地方,你来找找看!”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触动,但受到触动的不只是自尊心——对于我,了解这个老头儿,像生命一样重要。
他虽然令人捉摸不透,但性格坚定。我觉得,即使他再活一百年,也还会是这样,在很不坚定的人们当中他都能坚守自我。圣像鉴定家也使我产生过这种印象,但他的坚定性并不使人十分愉快;奥西普的坚定性不同,它比较使人愉快。
人们的动摇性,我见了很不顺眼,他们像变戏法一样变换立场,弄得我晕头转向。我已经对这种无法解释的戏法习以为常了。这种戏法悄悄地扑灭了我对于人们的浓厚兴趣,动摇了我对他们的爱。
七月初的一天,一辆几乎要散架的四轮马车朝我们干活儿的地方飞奔而来。一个醉醺醺的车夫阴沉地坐在驾驶台上,打着饱嗝。他胡子拉碴,没有戴帽,嘴唇被打破了。马车里,喝醉的格里戈里·希什林四肢摊开地躺在一个肥胖女子的怀里。这姑娘面颊绯红,戴一顶草帽,帽子缀着一条红丝带和许多樱桃状的玻璃珠,一只手里拿着小伞,光脚穿着橡皮套鞋。她挥舞着小伞,摇晃着身子,大声地笑着说:“活见鬼!市场没有开业,根本就不开业,可他们带我去市场!”
格里戈里蓬头垢面,衣服皱皱巴巴。他爬下马车,坐到地上,含着泪水向我们这些观众表白:“我乞求饶恕:我犯了大罪了!我一时起了邪念,就犯了罪!叶菲穆什卡对我说:‘格里沙呀格里沙……’他说得对,可是你们原谅我吧!我可以请你们吃饭。他说得对:人生只有一次……不能有多次……”
那个姑娘放声大笑,跺着双脚,把套鞋跺掉了。车夫皱起眉头,叫道:“快上车,我们继续往前走!你们这些大嗓门,走吧!马站不住了!”
这匹衰老的劣种马满身汗水,死死地站在那里——这场面叫人忍不住发笑。格里戈里手下的工人们望着自己的工头、花枝招展的女人和愣头愣脑的车夫,都笑出眼泪了。
只有福马没有笑,他和我一起站在店门口,嘟哝着:“这猪猡灌迷糊了……他家里有妻子,很漂亮的娘儿们!”
马车夫连连催着要走,姑娘从马车上下来,扶起格里戈里,上了马车,将他放在自己脚边,举了一下伞,叫道:“走!”
工人们善意地讥笑着工头,羡慕着工头,但在福马的叫喝声中开始了工作。显然,福马见到格里戈里的丑态,心里不高兴。
“这也配做工头!”他嘟囔着,“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活儿了,我们回乡下去吧……我受不了啦……”
我为格里戈里难过,这个戴着玻璃珠高级草帽的姑娘跟他在一起真是荒唐得令人懊恼!我常常想:为什么格里戈里当主人、当工头而福马却当工人呢?
福马是个结实、白净的小伙子,一头鬈发,圆圆的脸上长着鹰钩鼻和聪明的灰眼睛,不像一个干活的农民。要是让他穿一身好衣服,他简直像一个富商家庭的公子哥儿。他阴沉内向,话少,说的都是正经事。他识字,替工头算账,做收支预算;他善于督促同伴们好好干活儿,但自己不乐意干。
“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他平静地说。他不把书放在眼里:“什么都可以印成书,我也可以给你杜撰出什么来,这没什么了不起……”
但他注意听别人谈话,如果有什么使他感兴趣,他就详细追问,同时他总在盘算自己的什么,并且用自己的尺度去衡量一切。
有一次我对福马说:“你真应该在这儿当工头。”他懒洋洋地回答:“要是一下子能赚个万八千,那倒可以去哪儿试试……可是为了几个小钱去跟一大堆人周旋,这不是白找苦吃?不,我还是看看机会,到时候上奥兰斯基修道院。我漂亮,有力气,说不定会被哪一个寡『妇』老板娘喜欢上!常有这种事:谢尔加茨市有个小伙子,两年里交上了好运,还娶了市里一个姑娘。他给人家送圣像,被姑娘看上了……”
这是他编的。他知道许多这类故事:到修道院出家,走上好运。我不喜欢他的故事,也不喜欢他的这种智谋,但我相信他会进修道院。
市场开业了,可是出乎大家意料,福马进了一家酒馆当堂倌。这未必使他的同伴们感到奇怪,但大家从此拿他开玩笑。节假日人们准备出去喝茶的时候,彼此笑着说:“走,找我们的伙伴去!”
进了店门,大家就像主人一样叫唤:“喂,跑堂的!那个鬈发的,过来!”
他走过来,微微抬起头:“你们想用点儿什么?”
“你不认得老朋友了吗?”
“我哪有工夫认……”
他知道同伴们看不起他,想拿他取笑,他用无奈的眼光望着他们,他的脸变得木头一样呆板,但好像在说:“快点儿吧!不是想开玩笑吗……”
“要小费吗?”他们问,故意在钱袋里掏摸了半天,可是一个戈比也没有给。
我问福马:“你本来打算当修道士,为什么却当了堂倌?”
“我没打算当修道士。”他回答,“当堂倌也是暂时的……”
大约四年以后,我在察里津遇到他,还是在酒店当堂倌。后来我在报上读到,福马·图契科夫因撬锁盗窃未遂罪被捕了。
石匠阿尔达利昂的经历特别使我惊异。他是彼得班组里最年长也最能干的伙计。这位四十岁的伙计,一脸黑胡须,性格开朗,他也不禁引起我的疑问:为什么不是他,而是彼得当了工头?他很少喝酒,几乎从未喝醉过;他精通自己的活儿,干起活儿来兴致勃勃。砖头就像红鸽子一样在他手里飞舞。脸色阴沉的病夫彼得跟他站在一起,简直成了完全多余的人。他却这样谈起自己的活儿:“我替人家盖石头砖房,是为了给自己挣一口木头棺材……”
阿尔达利昂兴高采烈地砌砖头,叫唤着:“喂,加油干呀!伙伴们,为上帝争光!”
他对大家说,明年春天,他要去托木斯克,他姐夫在那里承包了一项大工程——造一座新教堂,叫他去当工头。
“我已经决定了,我喜欢造教堂。”他说,还向我提出,“你跟我去!老弟,在西伯利亚,识字的人很吃得开,在那里,识字是张王牌!”
我同意了。他得意地叫起来:“就这样办!这是真事,不是说着玩……”
他带着善意的嘲笑对待彼得和格里戈里,像大人对待孩子一样。他还对奥西普说:“这两个吹牛大王总是互相卖弄自己的聪明,好像在玩扑克牌一样。一个说,‘我的牌多好’;另一个说,‘我这里都是王牌’!”
奥西普含糊地加以评论:“也只能这样嘛!吹牛是人的本能,姑娘们不都是挺着胸脯向前走路吗?……”
“人人都唉声叹气,口口声声不离上帝,可背地里在攒钱!”阿尔达利昂不肯就此罢休。
“格里戈里就攒不起钱……”
“我是说我自己的工头。我真想求上帝保佑,住到森林里,住到旷野里……唉!这里我实在待腻了。一到春天,我就去西伯利亚……”
工人们羡慕阿尔达利昂,说道:“要是我们有你姐夫那样的靠山,也不会害怕去西伯利亚了……”
突然,阿尔达利昂失踪了。星期天,他离开了班组,大约有三天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大家担心地推测着:“也许被谁打死了?”
“要不就是游水淹死了?”
不料,叶菲穆什卡回来了,他难为情地宣布说:“阿尔达利昂在外头鬼混呢!”
“你胡说什么?”彼得不相信地叫了一声。
“他在外头鬼混,酗酒,神魂颠倒,简直像心里着了火。似乎他那可爱的老婆死了……”
“他老婆早死了!他现在哪里?”
彼得气冲冲地出去救阿尔达利昂,却挨了他一顿痛打。
于是奥西普咬紧嘴唇,把两只手深深插进两边口袋里,认真地说:“我去看看,看看他到底怎么一回事。他是个好伙计……”
我缠着跟他去了。
“瞧,这个人,”奥西普在路上说,“活着活着,似乎一切都好,突然露出了尾巴,到外面鬼混了。马克西莫维奇,要注意呀,吸取教训啊……”
我们来到“库纳维诺游乐村”一家最便宜的『妓』院,接待我们的是一个贼眉鼠眼的老婆子。奥西普跟她低声说了几句,她就把我们带到一个小房间里。里面又黑又脏,像个只能关一头牲口的牛圈。一张单人小床上睡着一个胖大的女人,摊开着四肢。老婆子用拳头推了推她的腰,说:“出去!喂,大姐儿,出去!”
女人吃惊地翻身起来,双手擦着脸,问:“上帝呀!这是谁?干什么呀?”
“暗探来了。”奥西普严厉地说。女人“哎呀”了一声不见了。奥西普朝她背影吐了一口,向我解释说:“她们怕暗探,比见到鬼还怕……”
老婆子从墙上摘下一面镜子,揭开了一块壁纸。
“你们瞧——是这个人吗?”
奥西普从间壁的缝里看去。
“就是他!你撵那个姑娘……”
我也朝缝里看过去:那边,也同我们这边一样,是一间狭小的“狗窝”,一扇紧闭的窗户,窗台上燃着一盏洋铁皮的油灯,旁边站着一个眼睛歪斜的鞑靼女子,光着身子在缝她的褂子。她身后是一张床,阿尔达利昂浮肿的脸高枕在两个枕头上,翘起他那蓬『乱』的黑须。鞑靼女子哆嗦了一下,披上自己的褂子,走过床边,突然出现在我们这边。
奥西普望了她一眼,又吐了一口:“呸,不要脸的!”
“你这傻老头儿。”她笑着回答。
奥西普也笑了,却指着威吓她。
我们来到鞑靼女子的“狗窝”,老头儿坐在阿尔达利昂脚边的床沿,好久也没有把他叫醒,他只是说着胡话:“哦,好吧……等一等,我们就走……”
他终于醒来了,一脸惊呆地望着奥西普和我,又闭上了发红的眼睛,怪声地哼道:“哦,哦……’
“你这是怎么了?”奥西普平静地说,并没有责备,但也不高兴。
“我转昏了头。”阿尔达利昂嘶哑地解释,一面不停地咳嗽。
“怎么会这样?”
“就这样……”
“似乎不好吧……”
“那有什么好的……”
阿尔达利昂拿起桌上打开的一瓶伏特加酒,握着瓶颈咕咚咕咚地喝起来,然后问奥西普:“想喝吗?现在应该有下酒的东西……”
老人奥西普把酒倒在自己嘴里,咽了下去,皱起了眉头,然后细嚼慢咽地吃了一片面包。迷迷糊糊的阿尔达利昂没精打采地说:“我跟鞑靼女子搅上了。这全都因为叶菲穆什卡,他说这鞑靼女子年轻,是孤儿,从卡西莫夫来这儿赶市场的。”
从间壁那边传来快活的话语,但说的不是标准的俄语:“鞑靼女子像阳光!像年轻的母鸡。赶走他,他不是你爸……”
“就是她。”阿尔达利昂嘟哝了一句,呆呆地望着间壁。
“我见过她。”奥西普说。
阿尔达利昂转过身对我说:“老弟,你瞧我这副样子……”
我想奥西普会责备和教训阿尔达利昂,而阿尔达利昂也会难过地悔恨,但根本没有这回事。他们俩肩并肩地坐在一起,三言两语地闲谈。看见他们在这间又黑又脏的“狗窝”里,心里真不是滋味。鞑靼女子对着墙缝说一些令人发笑的话,但他们当作没有听见。奥西普从桌上拿了一条里海产的咸鱼,在靴子上磕打了一下,细心地剥起皮来。他问阿尔达利昂:“钱都花光了吗?”
“彼得那里我还有……”
“瞧,你身体还能恢复吗?现在该去托木斯克了……”
“去托木斯克又能怎么样……”
“莫非你改变主意了?”
“要是外人叫我去就好了。”
“为什么?”
“可那是姐姐、姐夫……”
“那又怎么样?”
“去自己人手下干活儿,不那么好受……”
“去谁手下干活儿都一样。”
“不过……”
他们俩谈得那样亲热、认真,以至鞑靼女子不再挑逗他们俩。她进了房间,默默地从墙上取下外衣,走了。
“她年轻呀!”奥西普说。
阿尔达利昂望了他一眼,并不懊悔地说:“全都是叶菲穆什卡——这个捣乱鬼。除了女人,他啥也不懂……这个鞑靼女子,倒是有说有笑,一个傻姑娘……”
“小心,你会脱不了身的。”奥西普警告他。老人嚼完了咸鱼,就起身告辞。
归途中,我问奥西普:“你干吗找他?”
“来看看,熟人嘛!这种事我见得多了。有的人,活着活着,忽然就想挣脱牢笼……”他把前面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要戒酒!”
可是不一会儿,他又说:“没有又寂寞!”
“没有什么?没有酒吗?”
“是的!有酒喝,就好像到了另外一个天地……”
阿尔达利昂到底没有从里边脱身。几天后,他来到工地,但很快又无影无踪了。春天,我在流浪人群里遇到他——他在船坞给驳船敲打冰块。两个人相见,高兴极了,一起去小馆子喝茶。喝茶时,他夸耀道:“你记得,我当初是怎样的一个手艺人?说实在的,我精通自己的本行!我能挣好几百卢布……”
“但你没有挣到。”
“没有挣到!”他竟得意地大叫了一声,“我干腻了!”
他手舞足蹈,店里的人都注意地听他的一派狂言。
“你记得温顺的小偷彼得是怎样谈工作的吗?替人家盖砖头房,给自己造木棺材——这就是全部工作!”
我说:“彼得是病人,他怕死。”
阿尔达利昂却高声叫道:“我也是病人,也许我没有心肝!”
每逢节假日,我常出城去流浪汉聚集的“百万街”,亲眼看见阿尔达利昂是怎样迅速变成一个真正的“江湖汉子”。一年前快活严肃的阿尔达利昂,现在变得好像性格暴躁、爱喊爱叫,他学到一种摇摇摆摆的特殊步法,狂傲地看着大家,好像要跟大家吵架似的,而且老是夸耀:“你瞧,人家怎样看待我,我在这里像个头领!”
他不吝惜挣来的钱,请流浪汉吃饭。打架时,他站在弱者一边,而且常常咆哮说:“伙计们,不对,不正派!行为应该正派!”
人们也就这样给他起了个绰号:“正派人”。他对此十分满意。
我细心地观察这些人——他们挤在街上这个像口袋一样的砖头房子里。他们全都是被生活遗弃的人们,但他们好像创造了一种脱离了主人束缚的快乐生活。他们无忧无虑,大胆豪爽,使我想起外祖父故事中最容易变成强盗和隐士的纤夫。他们没有活儿干时,就不择手段地从驳船或轮船上偷点东西,但这并不使我奇怪,因为我看到:生活中到处都有偷盗,像一件破衣服,处处都是灰色线缝。同时,我还看到:这些人有时候拼命热情地干活儿——在码头紧急搬货时,在救火时,在大河解冻漂冰时。总之,他们比别人活得痛快些。
可是,奥西普发现我跟阿尔达利昂交往以后,慈父般地提醒我:“原来这样,我的宝贝心肝,你这苦命的干木头,要当心!不要害了自己……”
我勉强说了一句,我喜欢这些人——他们不干活儿,却活得痛快。
“如同天上的飞鸟。”他带着冷笑打断我的话。
“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是懒鬼、是废物,干活儿使他们痛苦。”
“可是干活儿本来就一文不值!正如俗话说的:靠正直的劳动赚不到砖头房子!”这种话轻易地就从我嘴里说出来,我也常听到这句俗话,而且觉得它说得对。但奥西普听了很生气,对我叫嚷着说:“谁说的话?是笨蛋,是懒鬼!而你,刚下地的小狗,不应该听这种话!你呀你!这种蠢话是心怀妒忌的人、倒霉的人说的。而你,应该生长羽毛后高飞!对不起,我要把你跟他们来往的事告诉主人!”
他真的告诉了主人。主人当着他的面对我说:“彼什科夫,不许你再去‘百万街’!那里净是小偷和娼妓,那里通向监狱和医院。不许你去那里!”
于是我偷偷地去“百万街”,但不久我迫不得已跟他们断绝了往来。
有一次,我和阿尔达利昂,还有他的朋友罗宾诺克,在一家店里过夜。我们坐在院子里柴房的屋顶上。罗宾诺克有趣地给我们讲他从顿河上的罗斯托夫徒步走到莫斯科的故事。他当过工兵,得过乔治勋章,他瘸着腿——土耳其战争中被打伤了一条膝盖。他矮小精悍,双臂有惊人的力气,因为是瘸子,他不能干活儿,力气再大也没有用。因为一场什么病,他头顶和脸上的须发都脱光了——真像新生儿的脑袋。
他闪着红眼睛,说道:“有一天,我来到了谢尔普霍夫市,花坛里坐着一个神甫。我说:‘神甫,给我这个战争英雄布施一点儿……’”
阿尔达利昂捶着头说:“嘿,你又撒谎了……”
“我为什么要撒谎?”罗宾诺克并不生气地反问。
阿尔达利昂却懒洋洋地教训他说:“你这人不正派。你本应要求做一个更夫,瘸子适宜做更夫,你却乱跑,到处撒谎……”
“我不过是为了取笑,我撒谎是为了快活……”
“你应该笑你自己……”
虽然是晴天,院子里却阴暗『潮』湿,脏水遍地。一个女人走进来,挥动着一块布喊道:“谁要买裙子?喂,女友们……”
女人们从屋里走出来,紧紧围住叫卖的女人——我立刻认出她就是洗衣女工纳塔利娅!我马上从屋顶上跳下来,但她已经按第一次要价把裙子卖了,轻快地走出了院子。
“您好!”我在大门外追上她,高兴地问好。
“往下你有什么说的?!”她斜瞟了我一眼问。但她马上又停住了脚步,生气地叫道:“天啊!你怎么也在这儿?……”
她的惊叫使我又感动,又害羞。我明白她是在为我担心,惊恐的神色这么明显地表现在她聪明的脸上。我赶忙向她解释:我不在这条街上住,只是有时候来看看。
“来看看?!”她生气地大声讥笑,“来看什么?你来的是什么地方?是看过路人的口袋,还是看女人的胸脯?”
她的脸色憔悴不堪,眼底下有一道道黑影,嘴唇松弛地下垂着。
她在小饭店门口站下来,说:“进去喝杯茶!你穿得倒挺干净,不像这里的人,不过我有点儿不相信你……”
但是在饭店里她好像相信了我,所以一面倒茶,一面枯燥无味地讲她自己的事:一个钟头前她才醒过来,现在还未吃未喝哩。
“昨天上床时,醉得昏迷迷的,至今还不记得在哪儿跟谁喝的酒。”
我可怜她,在她面前感到很尴尬。我想问她女儿在哪里。她喝了伏特加和热茶以后,讲话又像往常那样泼辣,像这条街上其他女人一样粗鲁。可是我问到她的女儿时,她立刻清醒了,嚷道:“你干吗打听这个?不,亲爱的,我女儿你是弄不到手的,弄不到手的!”
她又喝了几口,继续说:“女儿不管我。我算她什么人呢?一个洗衣工。我是她什么妈妈呢?她读过书,有学问。就是这样,老弟!她离开我,到一个有钱的女友那里当老师去了,好像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地问:“一定是的!你对洗衣女工不感兴趣,你对狂『荡』女人感兴趣,是吗?”
我当然立刻看出,她就是“狂荡女人”——这条街上没有别的女人。但听到她亲口说出这种话时,羞耻和对她的怜悯,使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好像我被她的这种表白烫得全身发烧。要知道,她不久前还是那么勇敢、自立、聪明啊!
“你呀!”她说着,瞥了我一眼,不断地叹着气,“你离开这儿!我求你,也劝你——不要来这儿鬼混!你会毁掉的!”
后来,她身子俯在桌上,一个手指在托盘里画着什么,轻声地、断断续续地说起来,好像是自言自语:“我的请求和劝告,对你又算得什么?连亲生的女儿都不听。我大声对她说:‘你不能抛弃亲妈,你怎么了?’她说:‘我快憋死了!’于是,她去了喀山,她想学产科。那也好……好她……可是我怎么办?我只好这样了……我能靠什么呢?……能靠过路人……”
她不吭声了,久久地想着什么,嘴唇无声地动着,显然忘了身边的我。她的嘴角垂下来,嘴像弯着的镰刀,嘴皮在颤抖,那颤抖的皱纹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这样子真叫人难过。她那孩童般的脸充满了委屈,一绺头发从头巾下露出来,掠过额角弯到小耳朵后面。一滴眼泪落到碗中的冷茶里。她察觉到了,把茶碗推开,紧闭双眼,又挤出一两滴眼泪,然后用手帕拭去。我不忍再跟她坐在一起,我轻轻站起来。
“再见了!”
“啊!你走吧,见鬼去吧!”她手一挥,也不望我一眼,大概忘了谁跟她在一起。我回到院子找阿尔达利昂。他原先想跟我一起去捉虾,我这时却想告诉他这个女人的事,可是他和罗宾诺克已经不在屋顶上。正当我在杂乱的院子里找他的时候,街上一阵喧哗——那里发生了常见的吵闹。
我走出大门,就碰见纳塔利娅——她在抽泣,用头巾拭着受伤的脸,另一只手理着散乱的头发。她盲目地沿着人行道向前走,阿尔达利昂和罗宾诺克大步地跟在后面。罗宾诺克说:“再给她一下儿,快!”
阿尔达利昂追上她,挥舞着拳头。她转身挺起胸膛,脸色可怕极了,眼里冒着仇恨。
“你打吧!”她嚷道。
我紧紧抓住阿尔达利昂的手,他吃惊地瞧了我一眼。
“你干吗?”
“不许动她。”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哈哈大笑:“她是你情人吗?哎呀,纳塔利娅,你勾搭上了一个小修道士!”
罗宾诺克也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他们满嘴脏话地奚落了我好一阵儿——我痛苦极了!但就在他们这样干的时候,纳塔利娅走开了。我忍无可忍,用头猛击罗宾诺克的胸口,把他撞倒后跑掉了。从那天以后,我好久没有去“百万街”,但还是又一次见到了阿尔达利昂——是在渡船上见到他的。
“你跑哪儿去了?”他高兴地问我。
我对他说,一想起他们殴打纳塔利娅和下流地奚落我,我就难过。他听后和善地笑了:“难道你当真了?我们是逗你玩的!至于她,干吗不打她?她是放『荡』的女人!连老婆都可以打,这种女人就更不用可怜了!不过这都只是闹着玩的!我当然明白俗语所说的,拳头不是教训!”
“可是你有什么资格教训她?你哪一点儿比她好?……”
他抱住我的双肩,使劲儿地摇着,又嘲笑着说:“我们就坏在谁也不比谁好……老弟,我什么都懂,里里外外都懂!我不是乡巴佬……”他微微有点儿醉意,心情愉快,用一种疼爱的目光望着我,像一个和善的老师看着一个不开窍的学生。
我有时候遇见巴维尔·奥金佐夫,他变得更豪放了,穿着很讲究,跟我说话时态度傲慢,动不动就责备我:“你在干的什么工作——你会毁掉的!和这些乡巴佬在一起……”
接着,他伤心地讲述画坊里的新闻:“日哈列夫还在跟那乳牛鬼混;西塔诺夫看起来很痛苦,开始酗酒了;戈戈列夫被狼吃了。他动身回家过圣诞节,这个酒鬼在路上竟被狼吃掉了!”
于是,巴维尔爽快地笑着,还编造起一段笑话:“吃完他,连狼都醉了!这群狼高兴起来,像驯化的狗一样,竖起前爪在森林里走着叫着,但过了一天一夜,也都咽了气!……”
我听了,也笑起来,但又觉得画坊和我经历过的一切已经离我很远。这使我感到惆怅。
【第十九节】
冬天,市场上几乎没有活儿。我又像从前一样,在家里干繁重的家务。这种活儿吞噬了我整个的白天,不过晚间还是照样有空闲,我重新开始给主人们念《田地》和《莫斯科小报》上那些我不喜欢的长篇小说,而每天深夜我就读一些好书,还学着作诗。
有一次,老少主妇外出做通宵弥撒,主人因身体不舒服留在家里。他问我:“维克多笑你,彼什科夫,你好像在作诗,是真的吗?你念给我听听!”
我不好拒绝,就念了几首。看起来他不喜欢这些诗,但他还是说:“写吧,写吧!也许你会成为普希金。你读过普希金的诗吗?你读过这两句吗?
这是给家神送丧,
还是送女妖出嫁?
在他那个年代,人们还信家鬼门神。据说他自己不信,只是开开玩笑罢了!”“对啦,老弟!”他又意味深长地说,“你本该去上学,可惜晚了!鬼知道你将来生活怎么样?……你的那个小本要藏好,不然女人们要缠着你不放——她们要笑话你……老弟,女人爱这种东西——这能触动她们的心……”
从什么时候起,主人变得话少和爱沉思了。他时常胆怯地东张西望,听到门铃就害怕,有时突然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又喊又叫,冲出门外,深夜醉醺醺地回来……我感觉得到,他生活里发生了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事,这件事伤了他的心。现在他活得心灰意冷,好像是按习惯混日子,得过且过。
每逢节假日,从午饭后到晚上九点,我总到外边闲逛,傍晚时候就坐在“驿站大街”的饭馆里。这家饭馆的老板是个经常出汗的胖子,非常爱听歌,几乎所有的教堂合唱队的歌手们都知道他这种喜好,所以常到他店里来唱歌,他就招待他们伏特加、啤酒和茶。歌手们都是些乏味的酒徒,对唱歌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为了这些“招待”才唱的,而且几乎都是唱些圣歌。但由于这些酒徒虔诚地信教,他们认为饭馆不是唱圣歌的地方,所以老板把他们请到自己房间里,我就只能隔着门缝听他们唱。但饭馆里也常有乡下的手艺人来唱歌——店老板亲自到城里去找歌手,向进城赶集的农民打听他们,把他们请到自己的饭店里来。
歌手总是坐在柜台旁边的椅子上,柜台上立着悬放着一小桶伏特加酒,他的脑袋就像是被画在桶的底部,好像嵌在一个圆框里。唱得最好的是一个又小又瘦的马具匠克列晓夫——他总要唱一些特别好听的歌曲。这个人满脸皱褶,憔悴不堪,赤红的头发一绺绺的,像死人一样的小鼻子闪着亮光,两只小眼睛总是睡意蒙眬的,显得呆滞。他常常闭上眼睛,后脑勺就靠在桶的底部,鼓起胸膛,用沉静有力的男高音唱出几句顺口溜:
当旷野升起大雾,
把远方道路笼罩……
这时他站起身来,把腰靠到柜台上,身子往后仰,面朝天花板深情地唱下去:
我该往哪里走啊?
哪里能找到大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力,像一根银弦穿过酒店里嘈杂的谈话声,那忧伤的歌词、那呻吟和呐喊,震慑了所有的人,甚至连喝醉的人都变得惊人的严肃,默默地看着自己眼前的桌面,我的心也激动得都快崩裂了——优美的音乐巧妙地触及心灵深处,就会激发出这样强烈的感情。酒馆变得像教堂一样肃静,歌手就像一个善良的神甫。他并不是在传教布道,但又的确在全心全意为人类虔诚地祈祷,虔诚地吟唱出人生的苦难。胡须飘然的人们从各自的座位上望着他,童稚的眼睛在兽一样的脸上若有所思地眨巴着,有时候能听到叹息声——这更证明歌的巨大威力。在这种时刻,我总觉得所有的人都在过虚伪的、矫揉造作的生活,而酒馆里才有真正的人的生活!屋角坐着胖脸女商贩雷苏哈——一个放荡无耻的风尘女子,她把脑袋缩在肥胖的双肩里,轻轻地哭泣着,泪水冲洗着她那下流的眼睛。
酒馆里的人个个都听得入了神,好像在倾听一首早已忘怀但感到十分亲切的歌。
克列晓夫唱完了这首歌,然后谦恭地坐下来。酒店老板给他端来一杯酒,带着满意的微笑说:“唱得真好!虽然你唱时更像在讲故事,但是你是位高手,没什么可说的!谁也不会说别的……”
克列晓夫从容地喝着酒,小心地咳嗽,轻声地说:“谁都能唱,谁都有嗓子,可是要表达出歌里的灵感——就只有我具备这种才能!”
“但是你不能吹牛啊!”
“谁没有本事,他当然不吹哩。”歌手还是那样轻声地说,但显得更加倔犟了。
“你傲慢,克列晓夫!”酒店老板懊恼地叹息。
“我绝不盲目自大……”
屋角有一个脸色阴沉的男低音大声抱怨说:“你们这些长霉的蛆!你们哪里懂得这位丑神唱的歌?”
这个人跟谁都合不来,总跟人抬杠,揭别人的短,几乎每个节假日都要因此挨别人的狠揍——谁愿揍就揍一顿,谁能揍就揍一顿,连歌手们都揍他。
店老板爱听克列晓夫的歌,但容忍不了歌手的骄傲,当着大家的面抱怨他,而且显然在找机会侮辱他,嘲笑他这个马具匠。店里的常客和克列晓夫自己都知道这一点。
“歌是唱得好,但是太骄傲,应该敲打敲打他。”店老板说。
于是有几个客人表示同意:“是呀,这小伙子是太骄傲!”
“有什么可骄傲的!嗓子是上帝给的,又不是自己赚的!而且嗓子算得了什么?”店老板一个劲儿地咕哝着。
同意的人就帮腔:“是呀,嗓子算什么,这里更要紧的是才能!”
有一次,歌手克列晓夫冷静下来以后,走了。店老板开始说服雷苏哈:“玛丽亚·叶夫多基莫芙娜,你可以跟克列晓夫亲热亲热,捉弄他一番,怎么样?对你这算得了什么?”
“要是我年轻一点儿就好了。”女商贩笑着说。
酒店老板激动地大声叫道:“年轻人哪儿比得上你?你去试试!真想瞧瞧他怎么样围着你转哩!要搅得他神魂颠倒,这样他就会唱个没完。怎么样?试试看,叶夫多基莫芙娜,我会谢你的,好吗?”
但她没有答应。这个胖大的女人垂下眼睛,用手指捻弄落在胸前的头巾穗,懒洋洋地单调地说:“这得找个年轻的。要是我年轻一点儿,那我就不犹豫了……”
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店老板想方设法要灌醉克列晓夫,可是克列晓夫唱完两三支歌,每支歌只喝一茶杯酒,然后用毛线围巾把脖子包得严严实实,再在毛蓬蓬的头上用力地戴上帽子,走了。
也常有这种情景:店老板找一些人跟马具匠克列晓夫赛歌,他唱完后,店老板就夸奖一番,然后激动地说:“这里又来了一个歌手!来!请你再露一手!”
这些赛歌的人有时也露出一副好嗓子,但是我还从未见到他们当中有谁能像这又小又丑的马具匠一样唱得朴素而动情……
“嗯,”酒店老板不无遗憾地说,“这当然好听!唱歌主要靠嗓子嘛,但是感情呢?……”
听众们带些讥讽的口吻说:“不,看来谁也比不过马具匠了!”
克列晓夫从赤色浓眉下望望大家,平静而客气地对店老板说:“别费心了。你休想找到比过我的歌手,我这种才能是上帝给的!”
“我们大家都是上帝给的!”
“你赔光了酒菜,倾家荡产,也休想找到……”
老板红着脸嘟囔道:“你在教训我……”
但克列晓夫喋喋不休地向他证明:“我还要对你说,比方说,唱歌不是斗鸡……”
“我当然知道!你老纠缠什么呀?”
“我不是纠缠,只是向你证明:唱歌要是为了取乐,那就是魔鬼的玩意儿!”
老板接着说:“就算是纠缠吧!最好你再唱一个……”
“我随时都可以唱,哪怕在梦中也可以唱。”克列晓夫同意了,他小心地咳了几声,又唱起来。
于是,各种琐事,种种无聊的话语和意图,酒店里一切吃喝玩乐之类的低级趣味,都奇妙地烟消雾散了。大家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新的生活气息。这种生活气息充满爱和忧伤,纯洁无瑕,耐人寻味。
我羡慕这个人,非常羡慕他的才能和控制别人的能力——他多么巧妙地使用这种能力啊!我很想结识这位马具匠,跟他长谈些什么,可是不敢走近他——他用白眼睛奇怪地看着一切人,好像他眼前并没有看见谁似的。
他确实有些地方不招我喜欢,妨碍别人爱他——我是多想在他不唱歌的时候也爱他啊!
见他老气横秋地使劲儿往头上戴帽子,故意在众人跟前显示脖子上那条红毛线围巾,我就反感。关于这条围巾,他说过:“这是我心爱的人给我织的,一个小丫头……”
他不唱歌的时候,便趾高气扬地用一个手指擦自己死人般的冻鼻子。别人问他话,他只回答三言两语,显得很不耐烦。有一次我坐到他跟前,问他一件事,他连一眼都不瞧我,说:“走开,小家伙!”
我更喜欢那个男低音——米特罗波利斯基。他来到酒店,像身负重物似的走到屋角。他一脚挪开椅子,坐下来,把两肘放在桌子上,双手托住头发蓬乱的大脑袋。他默默地喝完两三盅,就嗡嗡地哼着。大家一惊,转过身来看他,他还是托着下巴,挑衅似的看着人们。没有梳理的头发,像马鬃一样散乱地落到了他那浮肿的棕色脸庞上。
“看什么?你们看见了什么?”他忽然粗声粗气地问。
有时候人家回敬他:“我们看见了森林里的鬼!”
常常在夜晚,他默默地喝酒,又拖着沉重的脚步默默地离开。但是有几次,我听见他装作先知来责备人们:“我是上帝永不叛逆的忠仆,我现在以先知以赛亚的身份责备你们!耶路撒冷城大难临头——这里有流氓盗贼,各种胡作非为的败类,他们生活在卑鄙污浊的七情六欲之中!大地之舟将大难临头,因为它载着龌龊不堪的恶徒驶向宇宙的四面八方!我了解你们,贪杯好吃的酒肉之徒——这个世界的垃圾废物,你们多得不计其数。可诅咒的人们啊,大地是不会接收你们的!”
他的话音特别洪亮,连窗玻璃都被震得嗡嗡响。
听众很高兴听到这些,纷纷称赞这位先知:“骂得痛快,蓬毛狗!”
与他认识是很容易的事——只要请他吃东西。他要求的是一瓶伏特加和一份加红辣椒的牛肝——这是他爱的两样东西,常常弄得他嘴麻喉疼,翻肠绞肚,呕吐不止。当我请他告诉我应该读些什么书时,他直截了当地厉声反问我:“读书干什么?”
他见我难堪的样子,就又变得温和些说:“读过耶稣的书吗?”
“读过。”
“要读耶稣的书!别的就没有了。那里是世界的全部智慧,只有长着四方角的绵羊才不懂这些知识,也就是说,谁也不懂……你干什么?唱歌吗?”
“不。”
“为什么?应该唱。不唱——太荒唐了。”
邻桌有人问他:“你自己为什么不唱?”
“我游手好闲嘛!唔,怎么啦?”
“没怎么。”
“这不是什么新闻了,大家都知道你脑袋里空空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东西。阿门!”他对我说。
他跟所有的人都用这种腔调说话,当然也包括我。
“我总注意你,就是不明白: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来这里?真是,见你的鬼!”
他对克列晓夫的态度叫人不理解。他听他唱歌时,虽然很欣赏,有时甚至『露』出和善的微笑,但不跟他交往,谈起他来语言粗鲁,一种鄙视的神气!
“一个木头人!他会换气,他懂唱的内容,但还是一头蠢驴!”
“为什么?”
“他天性就是这样。”
我想在他清醒的时候跟他谈一谈,但他清醒时只会大声骂人,用那蒙眬忧郁的眼神看人。我听说,这位终生的酒鬼在喀山神学院读过书,有可能当过主教——我不相信这些话。但有一次,我跟他谈到自己,提到了主教赫里桑夫的名字,男低音把头一甩,说:“赫里桑夫?我知道。他是我的恩师,是在喀山,神学院——我记得!赫里桑夫,意思就是金黄色——正如潘瓦·别雷姆达[51]所说。对了,他确实是金黄色,赫里桑夫!”
“潘瓦·别雷姆达是谁?”我问米特罗波利斯基,他却简单地回答:“不关你的事。”
到了家,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一定要读《潘瓦·别雷姆达》。”我当时想:从这个别雷姆达那里,我会找到许多震撼我心灵的问题的答案。
这位歌手很爱使用些我不知道的人名和一些怪里怪气的词汇——这使我很生气。
“人生不像阿尼霞那样!”他说。
我问:“阿尼霞是谁?”
“一个有用的女人。”他回答,我的疑惑使他高兴。
这些词汇,还有他上过神学院的事实——使我觉得他知道很多。可恼的是,他什么也不说,说了我也听不懂。也许是我问的不得法吧?但他还是在我心里留下些东西。我喜欢他喝醉时勇于发出先知以赛亚那样的谴责。
“啊,人世间污浊和丑恶!”他大声斥责,“你们当中的坏人得到荣耀,好人都受到迫害。恐怖的日子一定到来,你们将后悔莫及!后悔莫及!”
听到这种咆哮,我就回忆起那位“好事情”,那位轻易被环境一摧就垮的可悲的洗衣女工纳塔利娅,那位生活在流言飞语之中的“玛尔戈王后”——我有多少痛苦可以回忆啊……
我跟此人的短暂交往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结束了。
到了春天,我在郊外军营附近遇见了他。虚胖的他,像一头孤寂的骆驼,点着头地在踱步。
“你在散步吗?”他哑着嗓子问,“我们一起走吧,我也在散步。老弟,我病了,而且……”
我们默默地走了几步,突然在搭过帐篷的壕沟里看见一个人。他坐在沟底,侧着身子,一个肩头靠在壕沟的边沿,外套的一边遮住了耳朵,好像他想脱又没能够脱掉外套。
“他喝醉了。”歌手这样断定,就停下脚步。
可是这个人一只手下面的嫩草地上放着一把大手枪,他身边不远处有一顶军帽,帽子旁边是一只几乎还未打开的伏特加酒瓶,瓶的空颈埋在青草里。这个人的脸害羞地藏在外套下面。我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接着,米特罗波利斯基叉开两腿,说:“他开了枪。”
我马上明白,这个人不是喝醉了,而是死了。可是这太突然了,使人不愿意相信。我记得,当时我看着外套底下露出来的又大又平的头盖骨,看着那只发青的耳朵——真不相信这人会在这样美好的春天里自杀了。
男低音一只手使劲儿地搓着没剃胡子的脸颊,好像感到冷似的。他嘶哑地说:“是个中年人,是妻子跑了,或者是花掉了别人的钱……”
他打发我进城找警察,他自己在坑边坐下来,两只脚放到坑里,怕冷似的裹紧了破旧的外套。我向警察报告了这个人自杀的情况后,赶快跑回来。可是就在这期间,男低音喝干了死者的伏特加,挥着空酒瓶迎接我。
“就是这东西葬送了他的命!”他大声吼叫,疯狂地把酒瓶摔在地上,打得粉碎。
警察随后也跑来了。他看了看坑里,摘下了制帽,犹豫不决地画了个十字,然后问歌手:“你是干什么的?”
“不关你的事……”
警察想了一下,就比较客气地问他:“你是怎么了?这里死了人,你还喝醉酒!”
“我二十岁就喝醉了!”歌手拍着胸脯自豪地说。
我想,他一定会因喝了这瓶酒而被抓进监狱的。人们从城里跑来,威严的警察分局长也坐着马车赶到了。他下到坑里,拉起死者的外套,望了望他的脸。
“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是我。”米特罗波利斯基说。
分局长看了他一下,恶狠狠地拉长嗓音说:“啊,我的先生,你好呀!”
观众围上来,有十五六个,他们气喘吁吁,吵吵嚷嚷,围在坑上头,朝坑里张望。有一个人叫了一声:“这是我们街上一个小当官的,我认识他!”
男低音站在分局长面前左右摇晃,摘下了鸭嘴帽,嘶哑地跟分局长争辩,吐词含糊不清。后来,分局长推了一下他的胸口,他晃了一下儿,坐到了地上。于是,那个警察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拿出根绳子,捆住了歌手平时习惯抄在自己背后那双服服帖帖的双手。这时,分局长生气地吆喝观众:“滚开!混账东西……”
又跑来了一个老年的警察,他长着一双湿漉漉的红眼睛,累得张开了大嘴。他接过捆住歌手的一头绳子,拉着歌手慢慢地向城里走去。
我也离开野地,心情坏透了,记忆中回响起他洪亮的谴责声:“耶路撒冷城大难临头!……”
我眼前呈现出那幕令人难受的情景:警察不慌不忙地从军大衣兜里取出绳子,威严可怕的“先知”恭顺地把两只发红的、毛茸茸的手放到背后,并且习惯而熟练地交叉在一起……
不久我打听到,这位“先知”被押解出了这个城市。接着,克列晓夫也不见了——他娶了个有钱的老婆,搬到一个县里了,在那里开了一个马具作坊。
……我常常向主人满口称赞马具匠歌唱得好,所以有一天主人对我说:“应该去听听……”
于是,他也坐在酒桌旁,惊讶地扬起眉毛,睁大了眼睛。我坐在他的对面。
可是在去酒店的路上,他还笑话我。进了酒店,头几分钟他还在讥讽我,讥讽酒客们和闷人的气味。马具匠开始唱时,他还露出讥讽的微笑,往杯里倒酒,但只倒了半杯就停下手,说:“好啊……”
他的手颤抖了,轻轻放下酒瓶,专心地听起来。“果然,老弟。”克列晓夫唱完时,主人赞叹地说:“真是唱得人……真见鬼了,全身都热了……”
从富裕村走出个年轻姑娘,
她从大路走向清净的野地……“他又唱了。”主人嘀咕了一句,一面晃着脑袋笑。
克列晓夫拖长嗓音,歌声颤悠悠的,像哀怨的笛声。
美丽可爱的姑娘回答他:
我孤苦伶仃,没有谁需要我!“唱得好!”主人轻轻地说,眨巴着红润的眼睛,“好呀,鬼东西!”
我见他这样,心里很高兴。如泣如诉的歌声,战胜了酒店里的喧闹,越来越清楚、越美丽、越动情:
我们村里人生活冷冷清清,
他们不叫我参加娱乐晚会,
我穷得无一件见人的衣衫,
当然也配不上勇敢的青年。
一个鳏失想娶我做他奴仆,
我不愿听从这命运的安排!……我主人毫不知羞地哭了。他低下头坐着,翕动着鹰钩鼻子,泪水落在膝盖上。听第三支歌,他感动得好像全身发软,说:“这里我待不下去了。我憋死了,气味也难受,真见鬼,我们回家吧!……”
但是出了门,他又提议:“彼什科夫,去旅店吃点儿东西……我只是不想回家!”他没有讲价,就坐进雪橇马车,一路上没有吭声。到了旅店,他在屋角找到了一张桌子。刚一落座,他就立刻小声地对我说,说话时东张西望,苦恼中夹杂着怨恨。
“这歌手触动了我的伤痛……勾起了我无限的哀愁……不,你知书达理,你说,这是什么鬼世界呀?活着活着,活了四十岁,结了婚,有了孩子——可是没有人可以说说话。有时候想开怀畅谈,可是找不到人!想跟老婆谈,却谈不到一块儿去……老婆又能怎样?她要管孩子……家务,都是她的事!她不懂我的心。俗话说,生第一个孩子前,老婆是朋友……我老婆根本就………你亲眼看到的,根本不听我的,没有感情……简直是行尸走肉,真见鬼!苦恼啊,老弟……”
他抽搐着喝了又冷又苦的啤酒,沉默了一会儿,拍打着自己的长发,又说开了:“总之,老弟,人人都是坏蛋!你在那里跟乡下人谈这谈那……我知道,谈了许多不
合理、下流的事——的确,都是些小偷,老弟!你以为你的话起作用?——一点儿也不!的确,他们——彼得和奥西普,全是骗子!他们什么都跟我说,也说到你对我的看法,什么都说……哦,老弟,你说呢?”
我暗暗地吃惊。
“真是这样的!”主人轻声地笑着,“你打算去波斯——这主意对,虽说在那里你什么也不懂——外国话嘛!可是本国话说的都是卑鄙下流的东西。”
“奥西普说我了吗?”我问。
“当然说了!你以为他不这样?这个多嘴的家伙,说得比谁都多。老弟,这家伙很狡猾……不,彼什科夫,谎言走不了远路。真话呢?真话又顶什么用?两种话都一样,好比秋天的雪,落在污泥里就化了,污泥却更厚了。你最好闭嘴不说话……”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他没有喝醉,但越说越快,越说越生气了:“谚语说‘语言不是凿子,沉默才是金子’。唉,老弟,多苦闷啊……他唱得对‘我们村里人生活得冷冷清清’。人生好寂寞呀……”
他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压低了嗓子,说:“我本可以找到一个……知心朋友——我在这儿遇见一个女人。她丈夫因为造假钞票而被判决去西伯利亚,这寡妇被关在本地的牢房里。我认识了她……她穷得一分钱也没有,于是她就只好那个……是一个鸨母给我们牵线搭桥……见面时我仔细看着她——多美丽的人啊!一个年轻的美女……简直美极了!一次、两次以后……我便问她:‘怎么弄成这样?你丈夫是骗子,你自己也不正经!干吗要跟他去西伯利亚?’显然她要跟丈夫一起去流放,她呀……于是她对我说:‘不管他怎样,我都爱他,他是我的好丈夫!他犯罪也许就是为了我,我跟你胡来——也是为了他。’她说,他需要钱,他是个贵族,过惯了舒服的生活。她说:‘假如只是我一个人,我就不会胡来了。’她说:‘你也是好人,我很喜欢你,但只是不许你跟我提这件事……’见鬼!……我把身上带的钱全给了她——八十卢布,外加了点儿什么。我还说:‘你原谅我吧……我以后不能再同你来往,我不能!’我离开了她,于是……”
他沉默了一会儿,这时酒性突然发作,他醉了。他低下了头,喃喃说:“我去过她那儿六次……你不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呀!也许我还去过她住所六次……可是没敢进去……我不能啊!现在她已经走了……”
他把双手放在桌子上,手指颤抖着,轻轻地说:“但愿不再遇见她……但愿不再见到她!不然,一切都得完蛋!我们回家,走!”
我们站起来,他摇晃着身子,嘴里喃喃地说:“老弟,就是这么回事……”
他讲的故事并没有使我惊讶,我早就觉察出他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
但是,他关于人生说的一番话,特别是有关奥西普的评语,使我感到十分难过。
【第二十节】
我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城里当了三年“监工”,在一些空荡荡的楼房之间,看着工人们秋天拆毁砖砌的简陋店铺,而春天又建造起同样简陋的砖房。
主人很关注我,生怕我对不起他每月给我的五卢布工钱。如果店铺里换地板,我就得从地板底下掏出一俄尺厚的泥土。流浪人干这个活儿,可以挣一卢布,我却拿不到分文。可是,由于干这个活儿,我就无法监督木工们。他们就可以拧走门上的锁、把手,偷走各种小东西。
工人和工头们想方设法骗我、偷东西,他们干这种事几乎是明目张胆,好像在执行上级一项乏味的任务。我抓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丝毫不生气,只是现出惊而不怨的样子,说:“你只拿五卢布工钱,却像拿二十卢布那样卖力,实在可笑!”
我提醒主人:他用我的劳力赚得一卢布,却常常多损失十倍。他听了只是眨巴着眼睛说:“得了吧,别装样了!”
我知道他在怀疑我也参加了偷盗。这引起我对他的厌恶,但我并不生气。风气就这样:人人都偷,主人自己也爱拿别人的东西。
集市结束后,主人查看他负责修理的那些店铺,如果见到被人忘了拿的自鸣茶炊、食具、地毯和剪刀,有时还有一箱或一件货物,他就笑眯眯地说:“编一张物品清单,全都搬到仓库里!”
可是他又把东西从仓库里搬到自己家,我不得不好几次改动物品清单。
我并不稀罕这些东西,我什么也不想要,连书我都感觉累赘。我什么也没有,除了贝朗瑞的一本小书和海涅的诗歌。我想买普希金的作品,可是城里唯一一家旧书店的老板——一个恶老头儿要价太高。我不喜欢那些家具、地毯、镜子,以及主人家里塞得满满的各种东西,它们又笨又重,散发出难闻的油漆味。我根本不喜欢男女主人住的房间,它们像一个个装满废物的大木箱。更加令我讨厌的是:主人从仓库搬来别的东西,使自己身边的废物越来越多。“玛尔戈王后”当时的房间也住得挤,然而很漂亮。
生活在我看来,显得混乱与荒唐,里边显然有太多愚蠢的事。比如,我们把店铺翻修好,春天一到,春汛把房子淹了,地板撬起,大门东倒西歪;水一退,屋梁都腐烂了。几十年来,市场年年进水,房屋和街道被淹坏。这种年年都有的洪水给人们带来巨大的损失,而且大家都知道,这种水灾绝不会自行消除的。
每年春天,河上漂流的大冰块总要撞破一些拖船和几十只小木船。人们一边叹息,一边又建造新船,然后大冰块又把它们打坏。这种原地踏步式的忙碌,是多么荒唐啊!
我就此事问奥西普,他惊异地哈哈大笑:“哈哈,你这个高鹭鸶!你嘴巴也太长了吧!这一切跟你有什么相干?你管什么闲事啊!”但他马上又比较严肃认真地说起来,虽然那碧蓝的、老年人难得有的明亮眼神仍含着讥笑:“这事你提得有道理!就算这事跟你无关,但也许你说的有用!你还可以再提些什么……”于是他枯燥地说了一番,里边过多地用了一些谚语俗话,突如其来的比喻和各种各样的俏皮话:“有人埋怨说,土地本来少,伏尔加河春天还要冲毁河岸,带走泥土,在河道中形成浅滩。于是,另外一些人埋怨说,伏尔加河变浅了!春天的水、夏天的雨,冲得大地坑坑洼洼——泥土又冲进河里!”
他说话不带怜惜之心,也无愤恨之意,反而像在欣赏自己抱怨人生的本领。虽然他的话跟我的思想合拍,但听起来还是令我感到很不舒服。
“还要提一点——火灾……”
我记得,伏尔加河对岸的森林好像每年夏天都会发生火灾。每年七月,天空被昏黄的浓烟笼罩,血红的太阳失去了光芒,像一只患病的眼睛望着大地。
“森林算什么!”奥西普说,“那都是老爷、官家的财产,庄稼汉没有森林。城市烧掉了——这也不要紧,城市里住的是有钱人,用不着可怜他们!可是你想想乡下村庄——一个夏天要烧掉多少村庄!也许不少于一百个吧,这才是损失啊!”
他轻声地笑着说:“俗话说,有田产却没有本事!所以,在你我看来,人们干活儿不是为自己,不是为土地,而是为火、为水!”
“你干吗笑?”
“干吗不笑?眼泪灭不了火,眼泪使洪水更凶。”
我知道,这位仪表堂堂的老人在我见到的人们当中是最聪明的一个。但他爱什么,恨的又是什么呢?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他却继续往我的篝火里添了干柴。
“你瞧,有几个人爱惜自己的或者别人的精力啊?伏特加酒让世界付出多大的代价?这是无法计算的,是任何学问家的脑袋所无能为力的……农家茅屋烧掉了,还可以再造,可是一个好庄稼汉白白地毁了——那是无法补救的!比方阿尔达利昂,再比方格里沙,你瞧,这样的庄稼汉突然欲火中烧,毁了!这个格里沙,虽然有点儿傻,却是个有心有肺的庄稼汉!像一堆麦草冒着烟。女人们向他进攻,像一堆蛆虫围住森林里的一具尸体。”
我好奇但并不生气地问他:“你为什么把我的心事告诉主人?”
他平静地甚至亲切地加以解释:“我是想让他知道你有哪些有害的想法,应该让他教训你,除了主人,谁还能教训你呢?我告诉他不是出于恶意,而是由于对你的爱惜。小伙子,你并不糊涂,但你的脑袋里有魔鬼捣『乱』。你偷,我不吭声;你找女孩子,我也不吭声;你喝酒,我也不说!但对于你的轻举妄动,我是永远要告诉主人的,你要明白这一点……”
“我以后不跟你说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一个指甲剔除掌心上的松脂,然后又亲切地看着我,说:“你胡说,你会跟我说的!你还能跟谁说?没有谁了……”
我突然觉得穿着整洁、处事精明的奥西普很像对一切漠不关心的司炉工雅科夫。有时他像古董鉴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有时像马车夫彼得,有的时候表现出跟外祖父一样的某些特点。总之,他多少有些像我见过的所有老人。他们都是怪有趣的老人,但我觉得不能跟他们一起生活——这样太叫人难受和厌烦了。他们好像在吞噬人的心灵,他们聪明的言辞像一层铜锈蒙在你的心上。奥西普是好人吗?不是。是恶人吗?也不是。他是聪明人——这一点我清楚。但这种聪明以其机智圆滑令人惊讶,但更使人意志消沉,我终于觉得:无论如何,他不是我的朋友。
悲观的阴暗的思绪在我心里翻腾:“人与人之间虽然甜言蜜语、笑脸相迎,但彼此间很陌生。而且世界上的万物都是这样,似乎谁也不跟外界建立起爱心的纽带。只有外祖母爱生活、爱一切。除了外祖母,只有光彩照人的‘玛尔戈王后’。”
有时候,这些和与之类似的思想像乌云一样在我的心头密布,生活令人窒息和难受。怎样才能过另外一种生活?去哪儿才好呢?甚至除了奥西普,我再也没有可以与之说话的人了。我跟他谈话越来越频繁了。
他兴致勃勃地听完我狂热的空话,又反问我些什么,然后平静地说:“俗话说,啄木鸟倔犟,但并不可怕,谁也不怕它!我真心劝你,你最好去修道院,在那里住几年就成了大人,你将用良言安慰善男信女,你自己也感到安宁,而且修道士还有收入!我真心劝你。看来你应付不了世俗这一套,是吧?……”
我不想进修道院,但又觉得自己进了迷宫转不出来。我苦闷。生活变得像秋天的树林,里边已经没有了蘑菇,在空林子里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并且,这片树林我已经熟悉得没有一点儿新鲜感了。
我不喝伏特加,也不跟姑娘们胡搞。我用书籍代替这两种麻醉心灵的办法。但是书读得越多,我就越不愿意过人们也许愿意过的这种空虚无益的生活。
我刚满十五岁,但有时候却感觉自己是个中年人,我好像因为经历过的各种事、读过的各种书以及担心过的各种问题而变得臃肿和笨重。回头看自己的内心,那里藏着许多印象,像一间装满各种东西的拥挤而黑暗的仓库。我没有力气和能力把它们整理好。内心藏的东西虽然多,但根基不牢,摇摇晃晃,使我的行为也变得摇摆不定,这就好比一个盛满水的器皿摇摆不稳。
我并不幸灾乐祸,不喜欢看到不幸、疾病和怨恨。见到残忍的场面——流血、殴斗,甚至对一个人的讥讽、侮辱,我打心眼里感到厌恶。这种厌恶很快又变成一种冷酷的疯狂,我自己也像野兽一样打架斗殴,然后又感到痛心和羞愧。
有时候我狂热地痛打某个害人的家伙——这种因懦弱无能而产生的绝望行为,现在想起来也还觉得可耻与可悲。
我身上同时存在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知道太多太多卑鄙龌龊的事,因此有些胆小怕事。这个人被可怕的世俗压得透不过气来,对生活、对人们开始抱不信任和怀疑的态度,对一切人,也对自己只寄予无可奈何的怜悯。这个人梦想一种离群索居、静心读书的生活,成天想去修道院、森林里的看守小屋、铁路上的瞭望哨所、波斯,或者在城边什么地方当一个更夫,总之,尽量少跟人接触,尽量离他们远些……
另一个人则受到蕴藏智慧的书籍的圣灵洗礼。这个人观察着可怕世俗的巨大力量,并且觉得这种力量能够轻易地拧掉他的头、用肮脏的脚踩塌他的心。可是他咬紧牙关,握紧拳头,顽强地抵抗,并且随时准备应付各种辩论和搏斗。这个人用行动来表达爱和同情,像法国小说中的英雄人物那样,三言两语就拔剑出鞘,投入战斗。
那时候我有一个大仇人。他是“波克罗夫小街”一家妓院的门房。我是某一天早上在去市场的路上认识这个人的。当时,他正从妓院门口一辆四轮小马车上拖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女人。他抓住女人脱了大半截长袜的双腿,又无耻地扒光女人的上衣。他一面狞笑,一面向女人身上吐口水。女人被连拖带推地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烂醉如泥,闭着眼,张着嘴,两只瘫软的、像脱了臼的手垫在脑后,背脊、后脑勺、青紫的脸磕碰在马车的座位上和踏板上。最后,她倒下来,脑袋撞在街面的石头上。
车夫抽了马一鞭子,走开了。看门人架着女子的双腿,像拖尸体一样,倒着把她拖到人行道上。我气极了,跑了过去。幸亏我在跑的时候有意扔掉或者无意放掉手中一俄丈长的水平尺,这才救了看门人和我,避免了一场大事故。我跑过去一拳打倒了看门人,跳上了门口的台阶,拼命地拉门铃。几个蛮横的人跳出来,我什么也没有对他们说,从地上拿起水平尺便走了。
在下坡的路上我追上了马车夫,他从车上看着我,称赞我说:“你功夫好,一下子就把他弄倒了!”
我生气地问他,他怎么能允许看门人欺侮一个姑娘。他平静地、令人恶心地说:“我吗——关我屁事!老爷们付了我钱,把她架到车上。谁打谁跟我有什么相干?”
“要是把她打死了呢?”
“嗯,这种女子能一下子被打死吗?”马车人这么说着,好像他不止一次地试图打死这种喝醉的姑娘。
从这天起,我几乎每天早晨都能见到看门人。我走在街上,见他在扫石板路或者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好像在等着我。我走近他时,他站起来,挽着袖子,警告说:“哼,我现在要把你打成肉泥!”
他四十开外,个子矮小,罗圈腿,肚子挺得像个孕妇。他冷笑着看我时,眼里露出一道光。十分奇怪的是,他竟有双和善活泼的眼睛。他不善于打架,而且他的手比我的短。交手两三回以后,他就向我让路,背靠着大门,惊讶地说:“哼,有你瞧的,摔跤的好手!”
我对这种交手感到腻味了。于是有一次我对他说:“喂,浑蛋,你以后别缠我!”
“那你为什么要打我?”他责问我。
我也问他为什么那么凶狠地欺侮那个姑娘。
“关你什么事?你怜惜她吗?”
“当然怜惜。”
他沉默了一会儿,擦了擦嘴巴,又问:“那你也怜惜猫?”
“嗯,也怜惜猫……”
他于是对我说:“你浑蛋,骗人!等着瞧,我给你点儿厉害看……”
我不能不走这条街——这是条最近的路。但为了不遇见这个人,我就起得更早了。可是没过几天,我还是见到了他——他坐在小门的台阶上,抚摩着躺在他膝头上的一只灰猫。当我来到离他大约三步远的地方,他突然起身,提起猫的双腿,使劲儿把猫的头撞到石阶沿上,一股湿乎乎的东西溅到我身上。他把猫摔死,扔到我脚边。他站在小门口,问:“怎么样?”
哼,有什么法子!我们又只好像两只公狗在院子里滚打起来。过后,我坐在斜坡的野草里,咬住嘴唇,以至不哭喊和吼叫。现在回忆起来,我还觉得痛苦和厌恶,同时也奇怪我当时怎么没有发疯去杀人!
为什么我现在给你们讲这些讨厌的故事?可爱的先生们!是为了让你们知道:这一切还未过去,的确还未过去!你们喜欢听杜撰的恐怖故事,喜欢听美丽动听的恐怖故事,恐怖的幻想能使你们兴奋激动。但我经历的是恐怖的现实、恐怖的日常生活。讲这种恐怖的事实使你们害怕,使你们不要忘记自己正在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这是我应有的、谁也无法否认的权利。我们大家都在过着一种卑鄙龌龊的生活——这就是事实!
我热爱人们,不愿让谁痛苦,但也决不伤感,决不用各种各样美丽的谎言去粉饰严酷的现实。要面对人生,走向生活!要把我们心灵和头脑里一切好东西、人『性』的东西融化在生活中。……特别令我生气的是人们对待『妇』女的态度。在读过大量小说之后,我认为妇女在生活中是最优秀、最有意义的一部分。加强我这种信念的是外祖母,是她讲过的圣母和瓦西莉莎贤女的故事,是不幸的洗衣女工纳塔利娅,是妇女们、生命的母亲们千百次投向我的目光和微笑——她们用这种目光和微笑来为这缺少欢乐、缺少爱心的人生增光添色。
屠格涅夫的作品歌颂女性,我就用我所知道的妇女装点美化我永远怀念的“王后”形象。海涅和屠格涅夫在这方面做出了特别多的贡献。
傍晚从市场回来的路上,我常常在山上城墙边停下来,眺望伏尔加河对岸太阳西沉的景象,天空中奔腾着无数火红的河流,大地上这条可爱的大河泛起或红或蓝的光芒。有时,在这样的时刻,整个大地好像一个押解囚犯的驳船,船形像一只母猪,被一只无形的轮船懒洋洋地拖向某个地方。
但更多的时候,大地在我的想象里是无比广阔。我想到从书上知道的那些城市,那些过着不同生活的国家。在外国作家的书里,生活被描绘得比我身边那种缓慢、单调、难熬的生活纯洁、可爱和轻松多了。这也就减轻了我心里的不安,也引起我对另一种生活执着的向往。
我总觉得,会突然遇见某一个纯洁、聪明的人,引我走上光明大道。
有一天,我正坐在城墙下边的长椅上,舅父雅科夫出现了。我没有发觉他是怎么来的,也没有马上认出他。虽然几年来我们住在同一城市,但很少见面,偶然相遇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哎哟,你长这么高了!”他开玩笑地说,还推了我一下。于是我们像两个早就认识的外人一样谈起来。
我从外祖母多次谈话中知道,舅舅这几年已经彻底破产,家当全都吃光、玩光了。他在一个犯人押解所当看守助理,但结局不妙,不久就丢了这个差使。看守生了病,雅科夫舅舅就在自己屋里为犯人们举办起热闹的酒会。消息传开后,他被免职查办,罪名是他每天晚上放犯人进城“作乐”。犯人里没有一个人逃跑,只有一个是在他用力掐一个助祭脖子时被当场抓获的。这案子侦查了很久,但没有送到法院审判——犯人们和看守们想办法为善良的舅父开脱了罪名。他现在没有做事,靠儿子过活。他儿子是当时闻名的鲁卡维什尼科夫教堂唱诗班的一名歌手。他这样奇怪地谈论儿子:“他变得严肃了,神气起来了!一个独唱家啊!你不及时烧好茶炊或者刷好衣服,他就生气!他衣着整洁啊……”
舅舅衰老多了,身上也脏了,头发也脱了,精神也不足了。他那飘散的头发稀疏了很多,耳朵向前翘,眼白里和刮过的脸颊细皮上露出了密网一样的红血管。他说话时开着玩笑,但嘴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妨碍他的舌头,虽然牙齿还很齐全。
我很高兴有机会跟这样一个生性乐观、见多识广的人聊天。我又清楚地记起了他那些泼辣诙谐的歌曲,记忆中又响起了外祖父对他的评价:“在唱歌方面他是大王,在办事方面他是毒蛇!”
林荫道上,一些衣冠楚楚的人物从我们身边经过,他们是妖艳的太太、官吏和军官。舅舅穿一件破旧的外套,头上一顶皱巴巴的便帽,脚上一双暗红色皮靴。他缩着脖子,显然是在为自己的穿着而害羞。我们离开这里,走进“茶街沟”一家小酒店,在一个面向市场的窗户下找了个座位——这窗户正敞开着。
“你记得自己唱的歌吗?歌词是:
一个乞丐晾晒着脚布,
另一乞丐把脚布偷走……”
我念完歌词,突然平生第一次感觉出这首歌的讽刺意味,也觉得生性快活的舅舅心狠却聪明。可是他一面往杯里倒伏特加酒,一面沉思着说:“是呀,我一生做了点儿怪事,可是不多!这歌不是我编的,是神学校一位死去的教师编的,他叫什么来着?我忘了。我和他是朋友。他是一个单身汉,喝成了醉鬼——死了,是冻死的。在我的记忆里,喝成了醉鬼的人真不知有多少,数不清啊!你不喝吗?不要喝,年岁还小,常见到外祖父吗?老头儿不快活,似乎要疯了。”
他喝了几杯以后,就来精神了,身板也挺起来了,也年轻了,说话也利索了。
我问他犯人的事。
“你听说了?”他问了一句,然后环视了一眼四周,压低嗓子说,“犯人又怎么样?我又不是他们的审判官。照我看,他们也是人,像其他人一样。所以我总说,弟兄们,大家和睦相处,快活地过日子吧。我说,有这样一首歌:
命运不能妨碍我们快活!
虽然命运压得我们背驼,
我们还要活得有滋有味,
傻瓜们才成天满脸忧愁!”他笑了,望了一眼窗外发暗的山沟,沟底里摆着许多货摊。他抹了抹胡子,接着说:“他们当然高兴来我这里,牢房里实在寂寞呀!我们查完房,他们就来找我,喝酒、吃菜,有时我请,有时他们请。大家跳开了,唱开了,直闹得大地摇晃。我亲爱的俄罗斯大地啊!我喜欢歌舞。他们当中有优秀的歌手和舞手,真了不得!有的人戴着镣铐——这样就不能跳,我允许把镣铐取下来,这是真话。他们甚至自己会取,用不着铁匠。这些人真灵巧,了不得!至于说我放他们进城去抢劫,那是胡扯,这一点至今也没有被证实……”
他沉默了,望了望窗外的沟地,那里旧货商正在收拾自己的摊床,铁门闩叮叮当当,锈铰链吱吱嘎嘎,门板或者床板之类砰砰啪啪地掉在地上。
“如果说真话,那么的确有一个人每夜外出,不过他不戴镣铐,是本地的一个小偷,下诺夫哥罗德人。他在不远的佩乔尔克有个情人。也真发生过助祭那件事,小偷把助祭错当成了商人。事情发生在冬天,黑夜里,风雪弥漫,人人穿着毛皮大衣,急忙中谁能看清楚谁是商人谁是助祭?”
我觉得这很好笑,他也笑着说:“我的天呀!鬼能看清楚……”
突然,舅舅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他推开了菜盘,厌恶地皱起眉头,点上了香烟,低声嘟哝道:“大家互相偷,然后又互相抓,抓进牢房,抓到西伯利亚,罚苦役。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呸,我看不起他们……我有自己的头脑!”
我眼前又浮现毛蓬蓬的司炉工形象——他也常说“呸”。他也叫雅科夫。
“你在想什么?”舅父轻言细语地问我。
“你当时可怜那些犯人吗?”
“他们怪可怜的,他们是些好小伙儿,真了不得!有时候,你看着一个人就会想:我真不配给他垫鞋底,虽说我是看管他的!这些人聪明,能干,鬼机灵……”
酒和回忆又使他兴奋起来。他用一只胳臂靠着窗台上,挥动着夹着烟头的焦黄的手指,绘声绘色地说开了:“有一个独眼龙,是雕刻匠和钟表匠,因为造假币而犯了法,他想逃跑。你听一听他怎么说的!火一般的语言!简直像一个独唱家在唱歌。他说:‘为什么官家可以印钞票而我不可以?你解释解释!’谁也不能给他解释,当然我也不能。我还是管他们的哩!还有一个是莫斯科有名的惯贼,此人温文尔雅,穿着讲究,过分地爱干净。他说话很有礼貌。他说:‘人们干活都干呆了,我可不愿意这样。’他说:‘我也这样试过,干呀干呀,累成了傻瓜。挣了几个钱,一分花在醉酒上,两分玩牌输掉,五分讨女人亲热,到头来还是挨饿受穷。’他说:‘不,我才不玩这一套哩……’”
雅科夫舅舅从窗台回到桌子旁,脸红到了头顶,兴奋得连他的小耳朵都在发抖。他继续说:“他们都不傻,他们议论得对,阿廖沙。让人间这一切全都见鬼去吧!比如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想起来,有时偷偷地害臊。像俗话说的,痛苦是自己的,快乐也是偷来的!老爹不准我做这,老婆不让我做那,自己呢,常常害怕因为一个卢布而丢了脑袋。就这样糊里糊涂过了一辈子,老来就给儿子当用人。干吗要瞒着呢?阿廖沙,就是当听话的用人,他摆起老爷的架子吆喝我。他叫我‘父亲’,我听起来是‘用人’!我生下来,忙忙碌碌,就是为了给儿子当用人吗?即使不是这种情况,不过我活着又得了些什么呢?我有过许多满意的事吗?”
我心不在焉地听他说,不高兴也不愿意回答他,但还是说了:“我现在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生活……”
他苦笑着:“是呀……谁能知道呢?我还没见过能知道怎样去生活的人呢!这样,人们只好按自己的习惯生活……”
突然他又委屈又生气地说:“我那里有一个犯强奸罪的,奥廖尔人,是个老爷,舞跳得特别好——这样,他常引得大家笑,他这样歌唱万卡:
万卡在墓地转悠,
这本来平平常常!
让万卡给我滚开,
离墓地尽量远点儿!……
我这样想,这歌词一点儿也不可笑,它是真理!不管你怎么转,也转不出墓地。于是,对我来说一切都一样,不论是当犯人,还是当犯人的看守……”他说累了,酒也喝完了,像鸟儿一样用一只眼睛往空酒瓶里看了看,然后默默地点燃烟卷,从胡子里吐出烟来。
“不管你怎么挣扎,不管你有什么指望,但谁也免不了棺材和坟墓”——石匠彼得也常常这样说,虽然他完全不像雅科夫舅舅。类似的话语我已经听过了多少啊!
我不想再问舅舅什么。和他在一起,我心中很忧伤,也可怜他。我总是想起他活泼的歌声和从淡淡的哀怨中流露出欢乐的吉他声。我也没有忘记快活的“小茨冈”。望着雅科夫舅舅穷困潦倒的身影,我没有忘记也不禁想起一个问题:“他还记得‘小茨冈’被十字架压死的事吗?”
但我不愿意问他。
我望着八月的山沟笼罩在潮湿的夜色之中,从那里飘来苹果和香瓜的香味。这条进城的小道上亮起了路灯,一切都熟悉极了。开往雷宾斯克的轮船马上要鸣笛了,另一艘轮船开往彼尔姆。
“我们该走了。”舅舅说。
走到酒店门口,他握着我的手抖了抖,风趣地劝我说:“你不要愁!你好像心情不好,是吗?别这样!你还年轻。最重要的是,你记住‘命运不会妨碍我们快活’!再见了!我去做圣母升天节祈祷了!”
快活的舅舅走了,但他的长篇大论弄得我更加糊涂。我踏着通往城里的山坡,来到了城郊的野地上。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沉重的云层向前飘动,投下的黑影淹没了地面上我的影子。我沿着野地绕过城墙,来到伏尔加河的“斜滩上”,躺在那满是灰土的草地上,久久地望着河的对岸——那里的水草地、那静止的大地。云层的黑影缓慢地飘过伏尔加河,飘过了水草地,然后天空渐渐变得亮了些,好像被河水冲洗过似的。四周的一切都像在半醒半睡,都压低了声音,都像是在很不愿意地运动——这运动是出于一种严酷的必然,而不是出于对运动和生命的爱。
我真想给整个大地,也给我自己猛的一掌,使万物——也包括我自己,像欢乐的旋风一样飞转起来,又像恋人们在节日里那样翩翩起舞,沉浸在那新开拓的美好、生机勃发、真诚的生活里。
我心里想:“自己应该有所作为,不然就要完蛋……”
在这阴郁的秋天,不但见不到甚至感觉不到太阳,忘记了太阳——在这样的秋天里,我不止一次在森林里迷路。一个人迷失了路,走到没有人走的地方,最后找路找累了,但只要咬紧牙关,穿过密林,踏着枯枝、踩着沼泽地上一个个摇晃的土墩,披荆斩棘,勇往直前,最后总会走出一条大道!
我就决定这样做。
这年秋天我去了喀山,心里暗暗希望:也许我会在那里进一所学校读书。注释:
[1]受难周,即复活节前一周。
[2]画地为“城”,城内『插』着短木柱,游戏者用手杖击打木柱,以打出城外的木柱多少来决定胜负。
[3]“瓦夏”是“瓦西里”的爱称。
[4]“维克多鲁什卡”是“维克多”的爱称。
[5]俄语此处一语双关:绘图要弯腰;干活儿累弯了腰。
[6]俄语“绘图员”和“小鬼”发音相近。
[7]卡马河是伏尔加河最大的左支流。
[8]俄语有“一次量衣,七次裁衣”的谚语。
[9]这里指俄国著名小说家果戈理(1809—1852)的小说《塔拉斯·布尔巴》,塔拉斯是主人公的名字。
[10]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英国著名的历史小说家和诗人。其创作的历史小说《艾凡赫》最为大众熟知,原书又名为《撒克逊劫后英雄传》。
[11]《汤姆·琼斯的故事》是18世纪英国作家菲尔丁(1707—1754)的长篇小说。
[12]萨拉普尔是俄罗斯乌德穆尔特自治共和国城市,在乌拉尔以西,卡马河下游右岸。
[13]这里指的是维亚特卡河,是卡马河右岸的最长支流,发源于维亚特卡垄岗,曲折向西南流,折向东南,同卡马河汇合后注入伏尔加河。
[14]别拉亚河是俄罗斯中西部巴什噶尔共和国河流,是卡马河的左支流。
[15]祭亡节是复活节后第七周的星期四。
[16]1881年3月,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刺。
[17]所述这些都是19世纪法国作家。
[18]这里指的是埃德蒙·德·龚古尔。龚古尔兄弟是19世纪法国作家,哥哥埃德蒙·德·龚古尔(1822—1896)和弟弟茹尔·德·龚古尔(1830—1870)毕生形影不离,都没有结婚,他们共同创作,献身艺术和文学。《桑加诺兄弟》是埃德蒙为怀念茹尔而作的。
[19]所提及的作家都是法国作家。
[20]所提及的作家都是法国作家。
[21]梅谢尔斯基公爵(1839—1914),俄国政论家。
[22]斯科别列夫将军(1843—1882),俄国步兵统帅,曾在1877—1878俄土战争中成功指挥了普列夫纳战斗。
[23]这是俄国三个沙皇的名,他们的姓是尼古拉。
[24]此处指今塞尔维亚共和国的首都贝尔格莱德。
[25]罗坎博尔是法国惊险小说《罗坎博尔历险记》中的主人公。
[26]拉·莫尔、阿尼巴尔、科科纳是长篇小说《玛尔戈王后》中的人物。
[27]路易十一是英国作家司各特的长篇小说《昆丁·达沃德》中的一位法国国王。
[28]葛朗台是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同名长篇小说中的主人公。
[29]昂热·皮都和达达尼昂分别是法国作家大仲马长篇小说《昂热·皮都》和《三个火枪手》中的主人公。
[30]昂热·皮都和达达尼昂分别是法国作家大仲马长篇小说《昂热·皮都》和《三个火枪手》中的主人公。
[31]17世纪中期,尼康总主教实行宗教改革。
[32]俄语中,“泻肚”的发音近似“庞逊”。
[33]这里,俄国人留托尔和德国人马丁·路德被混淆了。马丁·路德是16世纪德国宗教改革运动的发起人,基督教新教路德宗的创始人。
[34]俄语中,表“可恶”的词发音上接近“留托尔”或“路德”。
[35]鲍格米勒派是中世纪保加利亚基督教的一个派别。
[36]“鞭笞派”是旧俄一种宣扬神秘论的教派。
[37]“巴什卡”是“巴维尔”的小名。
[38]这个身高相当于一米九五。
[39]贝内迪克托夫(1807—1873),俄国诗人,擅长写浪漫的抒情诗。
[40]卡卢加是原苏联一个省的中心。
[41]莱蒙托夫(1814—1841),俄罗斯著名诗人,《恶魔》是他浪漫主义长诗的最高成就,体现了作者的叛逆思想。
[42]约伯是《圣经》里一位品德端正的人,以虔诚和忍耐闻名。
[43]“约旦河”指的是行洗礼的河或湖,按《圣经》传说,基督曾在约旦河里受洗礼。
[44]“热尼亚”是西塔诺夫名字“叶夫盖尼”的爱称。
[45]命名日是东正教和天主教徒的个人节日,教徒以同名的圣徒命名。在这一天,教徒纪念与他同名的圣徒。
[46]冈察洛夫(1812—1891),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
[47]“彼得什卡”是“彼得”的爱称,也带有贬义。
[48]在俄语中,“百万富翁”和“传教士”读音相近。
[49]“图什卡”是“图什尼科夫”的卑称。
[50]“格里沙”是“格里戈里”的爱称。
[51]潘瓦·别雷姆达是16—17世纪乌克兰学者,一位词典编纂家。
我的大学
【第一节】
于是,我来到喀山,非进喀山大学读书不可。
我上大学的想法是中学生尼古拉·叶夫列伊诺夫灌输的。他是个眉清目秀、漂亮可爱的小伙子,长着一双如女性般温柔的眼睛,跟我住在同一座房子的阁楼上。他常见我手里拿着书——这引起了他的注意,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不久,叶夫列伊诺夫开始劝说我,他说我具备“非凡的科学才能”。
“你是天生为科学服务的。”他一边说,一边潇洒地甩动着马鬃似的长发。
当时我还不知道,兔子可以为科学服务。可是叶夫列伊诺夫善于向我证明,大学正需要我这样的青年,还自然地提到了米哈伊尔·罗蒙诺索夫[1]。他说,我到喀山可以住在他家,秋冬两季就可以修完中学课程,“随随便便”通过几场考试,我就能领到公家的助学金,大约再过五年,就会成为“科学家”。这一切简单极了——因为叶夫列伊诺夫只有十九岁,而且有一颗良善的心。
他通过了毕业考试,返回喀山。大约两周过后,我动身去找他。
外祖母送我时,叮嘱说:“你不要跟别人生气!你总生气,变得傲慢冷酷!你这是跟外祖父学的,可外祖父他又怎样了呢?活着,活着,到头来还是傻瓜一个,苦命的老头啊!有一点你要记住,不是上帝审判人、挑剔人——魔鬼才喜欢这样!别了,孩子……”
她从那焦黄、松弛的脸颊上抹去几滴老泪,又对我说:“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你这匹野马要远走了,我也要死了……”
最近一段时间,我不在良善的老人身边,甚至很少见到她。此时此刻,我突然痛切地感到:真的要永远见不到我最亲近、最贴心的人了!我站在船尾望着她:她站在码头上,一只手画十字,一只手用很旧的披巾的一个角擦了擦脸和那双永远充满慈爱的黑眼睛。
现在,我来到半鞑靼式的城镇,住在一套拥挤的小平房里。平房孤零零地竖立在陋巷尽头的一个土坡上,它的一面墙对着荒芜的火烧场。火烧场里野草丛生,苦艾、牛蒡和酸模的杂草丛和生长着接骨木的灌木丛覆盖着一座砖房的废墟,废墟下是个大地窖。无家可归的野狗就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对这个地窖我至今记忆犹新,它是我的多所大学中的一所。
叶夫列伊诺夫一家——母亲和两个儿子,靠穷人救济金维持生活。我来的头几天,就看见这位个子矮小的寡妇从菜市场回来,苍白的脸上带着忧愁,把买来的东西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思量着解决眼前的难题:即使不算她自己,这小小的几块劣等肉也无法让三个棒小伙子吃饱、吃好啊!
她沉默寡言,两只灰色眼睛里凝聚着绝望、温顺和顽强。她像一匹筋疲力尽的老马,拉着车上坡,明知拉不上去,但还是往上拉!
我来到她家第四天早晨,当她的两个儿子还在睡觉时,我就去厨房帮她削土豆、洗胡萝卜。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为什么来喀山?”
“学习呀,进大学啊。”
她的两道眉毛,连同额头上的黄皮肉,立刻爬向头顶——菜刀切到了她的一根手指。她用嘴吸吮伤口上的血,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但马上又跳起来,说:“真见鬼……”
她用手绢包好了受伤的手指,然后夸了我一句:“你挺会削土豆的!”
嗨!这还能不会!我于是对她讲起我在轮船上干活儿的经历。她问我:“你以为这样就够你进大学吗?”
当时我还不懂什么是幽默。我真以为她是在问我,就对她讲了一番我的行动计划。我说,只要实行了这个计划,科学殿堂的大门最后就一定向我敞开。
她叹息了一声:“唉!尼古拉啊尼古拉……”
正在这个时候,尼古拉进厨房洗脸来了。他睡眼惺忪,头发乱蓬蓬的,像平时那样高高兴兴、无忧无虑。
“妈,包一顿饺子吃多好啊!”
“好吧。”母亲同意了。
我想炫耀一下自己的烹饪知识,就说,若是包饺子,这些肉太差,也太少。
这一下可惹火了瓦尔瓦拉·伊凡诺夫娜。她厉害地嚷了我几句,我目瞪口呆,连耳朵根都觉得火辣辣的发胀。她把手里的几根胡萝卜往桌上一扔,扭身走出了厨房。尼古拉向我递了个眼色,解释母亲的行为:“她心情不好……”
他在长凳上坐下来,向我解释说,女人大都比男人更神经质。这是她们的天性,好像瑞士有位大科学家无可争辩地证明了这一点。英国人约翰·斯图尔特·穆勒[2]对此也有过议论。
尼古拉很喜欢这样开导我。他总是利用各种机会向我的脑子灌进一些人生必需的东西。我也如饥似渴地听他的开导。后来在我的脑海里,傅科、拉罗什富科、拉罗什查克林[3]竟混淆成了一个人,我也记不清拉瓦锡与杜木里埃[4]这两人之间到底是谁砍了谁的头。这位可爱可敬的青年人真诚地希望“把我开导成人”,而且信心十足地许下了诺言。但是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其他任何条件来认真地开导我。自私心理和青年人的轻率,使他看不见母亲是怎样劳累、怎样费尽心思去操持家务。举止笨拙、沉默寡言的中学生弟弟,就更理解不到这一点了。我本来早已通晓厨房里化学和经济学的奥妙,所以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的高明:她天天不得不想法对付自己两个儿子的胃口,还要养活一个其貌不扬、举止粗鲁的不速之客。自然,分给我的每一块面包都像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头。我开始找工作。为了不在家吃午饭,我早上就出门。遇上恶劣天气,我只好待在火烧场那片荒地的地窖里,闻够了死猫和死狗的恶臭味,在大雨滂沱和狂风哀鸣声中我很快就觉悟到:上大学只是一种梦想。要是我当初去了波斯,也许比较明智吧。可是我早已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须发皆白的魔法师,能把麦粒培养成苹果那么大、让一个土豆长到一普特重。总之,在这片土地上不只是我一人举步维艰、走投无路,我已经在幻想中做出了不少的福利慈善事业。
我已经学会了幻想种种奇遇和功勋。这大大有助于我在艰难的日子里生活。又因为这种日子很漫长,我就越来越沉『迷』于幻想。我不等待外援,也不希望侥幸得到好运,而是逐渐地磨炼顽强的意志力,生活条件越艰难,我就觉得自己越坚强甚至越聪明。我很早就懂得,人是在同周围环境的抗争中成长的。
为了不挨饿,我常去伏尔加河码头,在那儿很容易挣到十五到二十戈比。在那些装卸工人、无业游民、骗子小偷中间,我感觉自己像一块生铁投到白热的炉火里,每天都有大量强烈、灼热的感受丰富我的生活。在我面前,那些贪婪、粗鲁的人们,性格如狂风暴雨。我喜欢他们对现实生活的仇恨,喜欢他们的玩世不恭、敌视一切、对自己的满不在乎、无忧无虑。我亲身的经历更使我向他们靠拢,使我心甘情愿地加入他们那个具有腐蚀性的队伍,而布雷特·哈特[5]和我读过的大量“庸俗”小说,更加激起我对这些人的同情。
职业小偷巴什金原来是师范学院的学生,是一个受尽毒打的肺病患者。他口若悬河般地开导我:“你干吗像个姑娘似的战战兢兢?是怕丢脸、怕别人说你不老实?脸面、老实——对姑娘是财富,对你——不过是一条锁链。公牛是挺老实,可那是因为吃饱了干草!”
巴什金满头金发,脸总是刮得很干净,像一个演员,短小的身体机灵敏捷得像一只猫。他成了我的老师和保护人。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希望我成功和幸福。他很聪明,读过不少好书,尤其爱读《基督山伯爵》[6]。
“这本书里,有追求,又有坚持。”他这样说。
他很喜欢女人,一谈起女人就眉飞色舞,甚至那严重受伤的身体也抽筋似的颤抖。这种病态反应令我恶心,但不妨碍我用心倾听他美丽的言辞。
“女人啊,女人!”他抑扬顿挫地说,黄脸皮上泛起了红晕,黑眼珠闪出赞赏的亮光,“为了女人,我什么都可以干。女人像妖魔——为了她,无所谓罪过,活着就要有女人爱,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美的了!”
他非常会讲故事,也很会编歌曲,不费力就为妓女们编出了动人的情歌,唱出爱情不幸的忧伤。他的歌曲唱遍了伏尔加河两岸的城市。下面这段流传很广的小调就是他编的:
我穷又不美,
穿得更是差,
姑娘要像我,
谁也不娶她……
“黑人物”特鲁索夫待我也很好。他相貌堂堂,穿着颇为讲究,有演奏家般细长的手指。他在舰船修造厂附近开了个小店铺,挂着“钟表匠”的招牌,贩卖偷来的黑货。
“马克西姆,你可不要学偷这玩意儿!”他对我说,一面庄重地捋着他那有点儿斑白的胡须,眯起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我看得出,你走的是另一条道,你是个重精神追求的人。”
“什么叫重精神追求?”
“啊,重精神追求的人不羡慕任何东西,你只有好奇心……”
这话对我来说不合适,我羡慕许多许多人和事。巴什金能用诗歌般的独特语调讲话,有时突然用上几个比喻和成语——这种本领就使我羡慕不已。我现在还记得他的一个爱情趣事的开头:“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待在斯维亚日斯克这个贫穷城市的客房里,像猫头鹰躲在树洞里一样。正值十月的秋天,雨懒洋洋地下着,风有气无力地吹着,像一个满腹委屈的鞑靼人拖长声调唱一首永不休止的歌:‘噢——噢——呜——呜——呜……’这时候她来了,像一朵轻盈红艳的朝霞飘了过来,眼神里假装着纯洁的痴情。‘亲爱的,’她说话的声音十分诚恳,‘不是我对你负心。’我明明知道她在撒谎,却相信这是真话!理智上我很清醒,但情感上却怎么也不相信她会撒谎!”
他讲故事时,有节奏地轻轻摇摆着身子,眯缝着眼睛,不时地把手贴着自己的心坎。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但他的话语清晰生动,宛如夜莺在歌唱。
我也羡慕特鲁索夫。他把西伯利亚、希瓦[7]、布哈拉[8]这些地方讲得令人神往,对主教们的生活既有嘲笑,更有痛恨。有一次,他悄悄地讲起沙皇亚历山大三世:[9]“这位沙皇在自己的职位上可是个行家!”
小说里常常有这样的“坏人”,他们在小说结尾时竟出乎读者意料之外,成了心灵高尚的主人公。特鲁索夫在我眼里就是这样的“坏人”。
有时候,在闷热的夜晚,这些人到喀山河对岸,或者去草地,或者进树丛。在那儿他们一面吃喝,一面交谈各自的心事,但内容大都是复杂的人生、荒唐的人事纠葛,谈得最多的是女人。一谈起女人,他们就带着怨恨和忧伤之情,有时候谈得令人感动,而且几乎总是令人提心吊胆,似乎他们在穿透黑暗世界在提防那里会发生的各种可怕的意外。我常跟他们一块儿,躺在长满河柳树丛的、闷热的洼地里,对着星光暗淡的漆黑夜空,度过两三个夜晚。这儿临近伏尔加河,潮气逼人,船上的桅灯在黑夜里像一个个金蜘蛛向四方八面穿梭爬行。闪闪烁烁的火光,花团锦簇般地点缀在宛如黑幕一般的山岩河岸上——这是富庶的乌斯隆村的酒店和住宅的灯火。轮船在鱼贯前进,轮盘的桨叶沉闷地击打着河水,水手们在驳船上像狼一般嗥叫。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锤子敲打铁板的声响,伴随着悠长的歌声,如泣如诉——这是有人在悄悄点燃自己的心头之火。这歌声给人们的心头增添了淡淡的哀愁。
更令人伤感的还是听这些人的絮语:他们在思考生活,他们各自讲各自的,几乎不再听对方的。他们坐在或躺在树丛里抽着卷烟,偶尔喝几杯伏特加或啤酒——他们并不贪杯,在沉思中回忆往事。
“我经历过这样一件事……”黑暗中有人讲起了故事,闷热的空气使他一直躺在地上。
人们听完他的故事,附和着说:“这件事过去常有,什么怪事都有……”
“过去有过”“过去常有”“过去经常发生”——听着这些话,我心里觉得这些人今夜已经到了生命的末日:一切都已经过去,今后也不会有什么新事物来临!
这种感觉使我避开了巴什金和特鲁索夫,不过我仍然喜欢他们。从我的经历来说,如果我跟他们走同一条路,那是十分自然和合乎我生活的逻辑的。此外,我的上进心受挫和上大学的幻想破灭——这些也都把我推向他们那边。遇到挨饿、委屈和苦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去侵犯“神圣的所有制”,甚至去犯更大的罪。但是,青年人的理想主义阻止我离开我注定要走的正道。除了人道主义的布雷特·哈特和一些庸俗小说,我还读过不少严肃的书。它们激励我追求一种虽不明确但却比我见过的一切更有意义的东西。
就在这时,我交了新朋友,增添了新的感受。中学生们常来叶夫列伊诺夫家旁边的火烧场空地玩“方城”游戏。其中一位把我吸引住了,他叫古里·普列特尼奥夫。他长着一张黑脸庞,头发黑黑的,看起来像日本人;满脸雀斑,好像被火药擦伤过。他总是乐呵呵,无忧无虑,游戏时动作灵巧,谈吐幽默风趣——内藏着多种才能。但他跟绝大多数有才能的俄罗斯人一样,是靠天赋过活,而不想加以提高和发展。他听觉灵敏,音乐感特强。他喜爱音乐,能上台演奏俄式古斯里琴、三弦、手风琴,却不打算掌握更高雅、演奏难度更高的乐器。他穷,穿得很差,身子瘦得『露』出了条条青筋,可是那皱皱巴巴的破衬衫、布满补丁的裤子、带窟窿的旧皮靴,跟他豪放泼辣的举止和手势十分相配。
他像一个久患重病刚从病榻上起身的人,或者像一个昨天才出狱的囚犯。他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新鲜有趣,高兴得手舞足蹈,又蹦又跳,活像窜来窜去的花炮。
他得知我生活艰难,就建议我跟他同住,劝我准备考乡村教师。于是,我来到这个奇怪热闹的贫民区——“马鲁索夫卡”大院,喀山的大学生中可能不止一代人熟悉这个地方。这是雷布诺里亚德街上一所破败不堪的大房屋,听说好像是一群挨饿的大学生、妓女和一些老不中用的穷鬼们从房主们手里夺过来的。普列特尼奥夫住在走廊一个通向阁楼的楼梯下,那儿放着他的一张单人床,走廊头一扇窗户旁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这就是他的全部摆设了。走廊通着三个房间,两间住着妓女,另一间住着一个从教会学校毕业的数学家。这个人是个肺癌患者,又高又瘦,长相真有点儿吓人:身上到处有褐色的毛发,肮脏的破衣烂衫几乎衣不蔽体,从衣服的窟窿里裸露出可怕的青色皮肤和肋骨。
他总是啃指甲,手指头经常被咬出了血。他白天黑夜地在纸上画呀,算呀,同时不停地咳嗽,发出低沉的喉音。妓女们都害怕他,认为他是疯子,但是又可怜他,常在他的门口偷偷扔下一些面包、茶叶和方糖。他从地上捡起这一包包东西走回自己的房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像一匹累坏了的马。如果她们忘了或因为什么缘故不能给他送吃的,他就打开房门,哑着嗓子对着走廊喊叫:“面包!”
他那深陷眼窝里的黑眼睛闪烁着狂人那种孤高自赏、自命不凡的神气。有时候一个人到他这里来。这个人是个驼背的小个儿,一条瘸腿向外面撇,浮肿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数的眼镜,头发斑白,他那阉割派教徒的黄脸上露着狡猾的微笑。于是他们紧闭房门,默默地、奇怪地坐上几个钟头。只有一次,深夜里我被这位数学家嘶哑的怒吼声惊醒:“可我说这是监狱!几何学是鸟笼,对!是捕鼠器,也对!但更是监狱!”
瘸腿的驼背尖着嗓子嘿嘿地笑,多次重复一个什么奇怪的词。突然,数学家大嚷起来:“见鬼去!滚!”
这位客人“滚”到了走廊,他气呼呼的,尖声地喊叫,同时用宽大的斗篷裹着身体。这时候,这个高个子的数学家站在门口,可怕极了,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头上的『乱』发,嘶哑地说:“欧几里得[10]是傻瓜!一个真正的傻瓜啊……我要证明上帝比这个希腊人聪明!”
他啪的一声关上了门,震得他房里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不久我便听说,这个人想用数学证明上帝的存在,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完成这件事就先离开了人世。
普列特尼奥夫在一个印刷厂上夜班校对报纸,每夜挣十一戈比。如果哪天我没能外出挣钱,我们俩一昼夜只能消费四俄磅面包、两戈比茶叶和三戈比方糖。我没有多少时间打工,因为我需要学习。我还必须克服极大的困难去攻读一些学科,尤其是语法课,那些烦琐死板的语法规则使我苦恼不堪,我一点儿也不会把生动灵活的俄罗斯语言装进这些语法规则里。幸好没有多久我就发现自己学习这些课程还为时过早。即使我考试合格,由于年龄,我也得不到乡村教师的职位。
普列特尼奥夫和我睡同一张单人床——我有时夜里睡,他白天睡。他每天清早回来,疲惫不堪,脸色变得更黑,两眼通红。这时我立刻跑到小酒店买开水,我们自己当然没有茶炊。然后,我们俩就坐在窗户旁边喝茶、吃面包。古里给我讲报纸上的新闻,读一位酒鬼兼小品文作家的打油诗《红色的多米诺化装舞》。古里对人生的儿戏态度使我感到新奇,我觉得,他对待人生跟他对待那个做旧女服买卖、干拉皮条勾当的胖婆娘加尔金娜的态度完全一样。
他从这个胖婆娘那儿租来楼梯下的这个角落当“住房”,可是根本拿不出什么来付房租,于是他就用逗人的笑话,用拉手风琴、唱动人的歌曲来抵债。当他用近乎男高音唱的调子歌唱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讥笑。胖婆娘加尔金娜年轻时当过歌剧院的合唱演员,她能领会歌中的含意。她常感动得泪如泉涌,从那不知羞耻的眼睛流淌到她这个酒鬼兼“馋嘴”的女人青灰色的胖脸上。她用肥胖的手指抹去脸颊上的泪水,然后再用肮脏的手绢仔细地擦干她的手指。
“哟!我的好古里呀,”她感叹地说,“你真是艺术家哟!要是你漂亮一点点儿,我会让你交好运的!有多少年轻的小伙子是我介绍给那孤独寂寞的女人!”
我们头上方阁楼里就住着这样一个“年轻小伙子”。他是个大学生,毛皮匠的儿子,中等个儿,宽宽的胸脯,臀部狭窄得出奇,整个身子活像一个倒立的三角形,只是下面的锐角被折断了一点儿。这个大学生有一双如女人般的小脚,脑袋也小,深深地缩在肩膀里,红色的头发像马鬃一样,苍白贫血的脸上忧心忡忡地瞪着两只凸出的绿眼睛。
他违背父亲的意旨,离家出走,流浪在外,受饥挨饿,吃够了苦,费尽了心思,才读完中学进了大学。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有一副好嗓子——发音低沉、音色柔和的男低音,又想去学唱歌了。
加尔金娜在这种情况下逮住了他,把他介绍给一位四十来岁有钱的女老板。她的儿子已经在大学读三年级了,女儿也快要中学毕业了。女老板很瘦,胸脯平平的,身子直挺挺的,倒像一个士兵,脸上干巴巴的,又像一个禁欲的修女,两只灰色大眼睛深陷在黑眼窝里。她身穿一件黑色连衣裙,头戴一顶老式的丝绸帽,耳朵下耷拉着耳环,上面镶着绿得刺眼的宝石。
有时候,她夜间或者大清早来找这位大学生。我有好几次看见这个女人飞也似的进了大门,然后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走。她的脸色很吓人,嘴唇紧闭得几乎看不见了;眼睛睁得很大,痛苦地、悲观地望着前方——但又使人觉得那双眼睛是瞎的。虽然不能说她长得丑,但是你能明显地感到,她的紧张使她变丑了,似乎拉长了她的个子,她的脸也似乎紧张得发疼!
“瞧,真是个疯婆子!”——普列特尼奥夫说。
大学生很讨厌女老板,想法躲着她;而女老板死死追他,像残酷的要债者,或者像跟踪的暗探。
“我感到没有脸面啦!”他喝醉后忏悔地说,“我干吗要唱歌呢?凭我这副嘴脸和身段,也不会让我上舞台的,不会让的!”
“你停止这种无聊的把戏吧!”普列特尼奥夫劝说他。
“对!只是我可怜她。我真是受不了,但是我可怜她!要是你知道她怎样跟我……唉!”
我和古里当然知道!因为我们常听见这个女人夜里站在楼梯上,轻轻地用颤抖的声音哀求他:“看在上帝的……我亲爱的!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就答应吧!”
她是一个大工厂的老板,有房产、车马,常给产科学习班捐几千卢布,可是却像叫花子似的乞讨男人的爱情。
早餐后,普列特尼奥夫吃完茶点,就上床睡觉,我便出去找活儿干。等到我很晚回到家时,古里又要去印刷厂上班了。如果我能带些面包、香肠或者煮好的“下水”回来,我们就分成两半,他把自己那一份带走。
剩下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就在“马鲁索夫卡”大杂院的各个走廊走走,仔细观察我的新邻居们是怎样生活的。大杂院里,人们住得拥挤不堪,真像一堆蚂蚁。屋里充满刺鼻的酸臭味,到处都有人,他们躲在各个角落里,对人们怀着敌意。大杂院从早到深夜总是乱哄哄的:女裁缝轧轧不停地踩着机器,小歌剧班子里的歌女们在练嗓子,阁楼的大学生咿咿呀呀地哼着音阶,那个喝得半迷糊的男演员在大声念台词,那些开始醉的妓女们在发狂般地号叫……于是我心中自然产生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这一切为了什么?”
在这群吃不饱饭的青年人中间不知为什么还有一个红头发、谢顶、高颧骨、大腹便便的人物在晃悠。他长着两条细腿、一张大嘴和像马一样的牙齿——人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红毛马”。他跟他的一些什么亲戚——西伯利亚商人们打了三年官司,逢人就说:“我宁愿死,也要弄得他们倾家荡产!让他们当叫花子,让他们讨三年饭,然后再把打赢的全部东西还给他们,然后就问他们:‘怎么样?狗东西们!现在该知道厉害了吧?’”
“‘红毛马’,这就是你的生活目标吗?”人们问他。
“我这辈子,一心一意就为了这个目的,别的什么都不干!”
他整天跑区法院、高等法院,或者找律师。夜晚,他常常雇辆马车捎回来许多东西,一袋袋,一包包,一瓶瓶,各种各样。就在自己那间顶棚快要倒塌、地板已经翘起的脏房间里,他举行热闹的宴会,请来大学生、女裁缝——所有愿意饱吃一顿、喝上几杯的人们。“红毛马”自己只喝用甘蔗酿的一种烈性甜酒,这种甜酒在桌布、衣服甚至地板上留下洗不掉的紫褐色污点。他喝醉了就大叫大嚷:“你们真是我的可爱的小鸟!我喜欢你们——你们是老实人!可我是个大坏蛋,是一条吃人的鳄鱼。我想吃掉我的那些亲戚,一定吃掉他们!真的!宁可死我也要……”
“红毛马”的眼睛可怜地眨巴着,那高颧骨的丑脸布满酒醉后的泪水。他用手掌从两颊揩去泪水,再抹在膝盖上——他的灯笼裤裤腿插在靴子里,总是油渍斑斑的。
“你们过的是什么生活呀?”他大声说,“饥饿、寒冷、破衣烂衫——难道应该这样?这样活着能学到什么呢?唉!要是沙皇陛下知道你们在过这种生活就好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各种颜色的钞票,说:“谁需要钱?拿去吧,小兄弟们!”
歌女们和女裁缝们拼命从他毛茸茸的手里抢钱,他哈哈大笑,说:“这不是给你们的!是给大学生们的!”
但是大学生们没有拿。
“什么鬼钱!”毛皮匠的儿子生气地喊着。
有一次,“红毛马”喝醉了酒,给普列特尼奥夫送来了一包十卢布一张的钞票。他把钞票揉成了硬纸团,扔在桌上,说:“这钱,你要不要?我是不要的。”他躺到我们那张单人床上,大哭起来。我们不得不想法给他解酒,不断地在他头上浇冷水。他睡了以后,普列特尼奥夫想把纸团展开、抹平,但根本办不到。钞票这样紧紧贴在一起,只能用水把它润湿,才能一张张揭开。
“红毛马”的房间里烟雾腾腾,又脏又乱,由于窗户被隔壁房屋的石墙挡住,令人感到又挤又闷。屋里喧闹一团,令人厌烦。“红毛马”叫得比谁都响。我问他:“您为什么住这儿,而不住大旅馆呢?”
“为了这颗心,我的好兄弟!跟你们在一块儿我的心感到温暖……”毛皮匠的儿子表示赞成:“‘红毛马’说得对。我也这样。要在别的地方,我早被毁了!……”
“红毛马”求普列特尼奥夫:“奏一段!唱一段吧……”
古里把古斯里琴放在膝上,边弹边唱:
红太阳啊,快出来吧……
他的歌声轻柔婉转,扣人心弦。
房间里慢慢静下来,大家陷入了沉思,静静地听着哀怨的歌声和轻柔的琴音。
“唱得真好,鬼东西!”那个给女老板解闷的不幸人儿嘟哝着。
古里·普列特尼奥夫在这座旧房屋的奇怪人物中间,扮演者神话故事里带给人快乐的角色。他那巧妙的笑话、动听的歌曲、对陈规陋习的尖锐讽刺,对极不公平的世道的勇敢抨击——这一切像腾腾升起的焰火,照亮现实的生活。他刚满二十岁,外表上看来还是个少年,但大杂院里的所有人都把他看成一个在危难时刻能提出高见并且随时能给予帮助的人。比较好的人喜欢他,比较坏的人怕他,甚至连警察局“岗亭”值班的老警察尼基福雷奇也总是带着狡猾的笑脸向他打招呼。
“马鲁索夫卡”大院是上山的“通道”,连接着雷布诺里亚德街和老戈尔舍奇纳街。在老戈尔舍奇纳街的拐角,离我们住宅大门不远的地方悠然自得地立着尼基福雷奇的“岗亭”。
他是我们街的居民区的警长:一个瘦高个儿老头,胸前挂满奖章。他的面孔看起来很聪明,笑容和善,目光狡黠。
他很注意大杂院这个人们来往频繁、熙熙攘攘的“移民区”。他线条整齐的身影一天好几次出现在院子里。他不慌不忙地走着,眼光注视着住房的窗户,就像动物园的看守在检查笼子里边的野兽。
冬天,独臂军官斯米尔诺夫和兵士穆拉托夫——圣乔治十字军勋章的获得者,被从这个大房子中的一间里抓走了。他们参加过斯科别列夫[11]将军领导的阿哈尔捷金之战。此外,被逮捕的还有佐布宁、奥夫相金、格里戈里耶夫、克雷洛夫以及其他一些人,因为他们企图建秘密印刷厂,为此穆拉托夫和斯米尔诺夫在星期日白天到城内一条热闹街道有名的“克柳奇尼科夫印刷厂”偷铅字。就为这件事他们被抓走。另一天夜里,几个宪兵还从“马鲁索夫卡”大杂院里抓走了一个脸色阴沉、被我叫作“活钟楼”的房客。
第二天早晨,古里知道了这件事以后,急得乱抓黑发。他对我说:“真见鬼!马克西莫维奇,快去,兄弟!要快……”
他讲明了该去的地方以后,补充说:“要小心!那儿可能有密探……”
这种神秘的任务使我又高兴又害怕,我飞也似的跑到舰船修造厂区,在昏暗的铜匠作坊里见到了一个鬈发的青年人,他的眼睛特别蓝。他正在给一口锅镀锡,但他的模样不像工人。角落里的老虎钳旁边有个小老头儿正在忙着磨制一个铜活塞,他苍白的头发用一条小皮带拢在一起。
我问老铜匠:“你们这儿有活儿干吗?”
老头气冲冲地回答:“我们有活儿,但没有你干的!”
年轻人瞟了我一眼,又低头镀他的锅了。我用脚轻轻踢了一下他的脚,他又惊又气地用蓝眼睛盯着我,一只手抓起锅子仿佛向我扔来。我见了反而向他使眼色,心平气和地说:“走,离开这里……”
我再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就出了门,站在大街上。鬈发青年也出了门,默默地盯着我,点燃卷烟。
“你是吉洪吗?”
“是呀!”
“彼得被捕了!”
他生气地皱起了眉,用眼睛打量我。
“是哪个彼得?”
“个儿特别高,像教堂的助祭。”
“嗯?”
“就这些。”
“我跟彼得、助祭以及其他一切有何相干?”年轻的铜匠向我发问,从发问的语气来看我完全相信:他不是工人。我带着自豪感跑回了家:我成功地执行了任务。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秘密”工作。
古里·普列特尼奥夫跟这些人常接触,但每当我请求参加这些活动时,他总说:“你还早着哩,兄弟!你还得学习……”
叶夫列伊诺夫介绍我跟一个神秘人物见面。这次见面安排得十分周密,使我感到将发生一件严重的事。叶夫列伊诺夫领我出了喀山城,来到阿尔斯克郊野。一路上,他叮嘱我,要求我这次见面得特别小心,应该保密。然后,他指着远处的荒野,那里有一个灰色的小人影在漫步,叶夫列依诺夫环顾一下四周,轻轻地说:“就是他!你跟他走,他停下以后,你走到他跟前说‘我是过路人……’”
神秘的事总是令人愉快的。可是这一次却使我感到可笑:在一个阳光耀眼的大热天,一个孤独的人影像一棵灰色的草一样在荒野上摇晃——如此罢了!我在公墓门口追上了他,看到我面前的人是个青年:小脸儿干巴巴的,目光很严厉,眼睛圆圆的像小鸟儿。他穿着一件灰色的中学生外套,原来的白灰色扣子已经掉了,代替的是黑色的骨头纽扣,破旧的学生帽上还看得见帽徽留下的痕迹。总的说来,他使人有一种“拔苗助长”的感觉,似乎他太急于表现自己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大人。
我们坐在浓荫蔽日的灌木丛里两个坟墓之间。这个人说话枯燥,一本正经,全身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儿叫我喜欢的。他很严肃地盘问我读了什么书,然后提出要我参加他组织的一个小组,我同意了,于是我们就分手。他先走,走之前小心地环视荒凉的原野。
这个小组还有三四个青年参加,我的年龄最小,根本还不能读懂约翰·斯图尔特·穆勒的著作和车尔尼雪夫斯基[12]给它做的注释。我们在师范学院的学生米洛夫斯基家里开会——后来这个人用笔名“叶列翁斯基”写过短篇小说,他写了近五卷,后来自杀了。像许多我见过的人那样,他们自行退出了人生舞台!
米洛夫斯基沉默寡言,思想胆怯,行动小心。他住在一所脏乱的房屋的地下室里,从事木匠活儿以“平衡身心”。跟他在一起实在没有趣味可言。读穆勒的书也提不起我的兴趣。没多久,我已经很熟悉经济学的那些基本原理,我是靠以往的直接经验掌握了它们,所以我觉得根本不值得用难懂的语言写这么厚的书,为“别人”的幸福与安乐费心出力的人都十分清楚这些道理。我在充满胶漆气味的地下室非常难受地坐了两三个钟头,观看着潮虫在肮脏的墙上爬来爬去,感到非常疲累。
有一次,平时规定的时间到了,思想导师却还没来。我们估计他不会来了,所以买了一瓶伏特加、一些面包和黄瓜,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宴会。突然,我们这位老师灰色的裤腿从窗口闪过。我们刚把伏特加藏到桌子下面,他就来到了我们中间,开始讲解车尔尼雪夫斯基那些明智的结论。我们大家一动不动地坐着,活像一些木偶,十分担心我们中的哪一位会把酒瓶踢翻。但踢翻它的是这位训导师。他踢翻了以后,只是望了一眼桌子下,一句话也没有说。哎呀!他还不如痛骂我们一顿哩!
他的沉默,他严厉的面孔,他那因生气而眯缝起的眼睛,使我窘极了。我低头偷看同伴们羞得紫红的脸,感觉自己对思想导师犯了罪,而且真心地可怜他,虽然伏特加酒并不是由我提议去买的。
小组读书会枯燥无味,我想去鞑靼区转转,那里有一些好心和善的人,他们过一种特殊的、淳朴的生活,说一口腔调走样的俄语。傍晚,从清真寺高高的塔楼里传来执事们奇怪的传道声,召唤他们去那里做祈祷——于是我想,鞑靼人的生活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它使我感到陌生,不像我常常过的和不喜欢的生活。
于是,我向往伏尔加河上那劳动生活悦耳的音乐,这种乐声至今还使我心神陶醉。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我第一次感受到劳动的伟大和诗意。
一个载着波斯货物的大驳船在喀山附近触礁搁浅,搬运组带领我到拖船上卸货。当时是九月,头上刮着风,灰色的河面上怒涛汹涌,狂风掀起浪花,寒冷的细雨飘洒在河面上。搬运组有五十来人,身上披着草席、帆布,脸色阴沉地蹲在一只空驳船的甲板上,一艘小缆绳拖轮喘着粗气用力地拖着这只驳船,冷雨蒙蒙的江面喷射出一串串的火星。
天晚了。铅色的、潮湿的天空渐渐变黑,夜幕笼罩在河面上。工人们嘟哝着、叫骂着,他们咒骂雨、咒骂风、咒骂生活。他们懒洋洋地在甲板上蠕动,想以此躲避寒冷和潮湿。在我看来,这些半睡半醒状态的人们是没有力气干活儿的,他们是挽救不了这些快沉没的货物的。
快到半夜的时候,他们驶到了浅滩,把空拖船跟触礁的驳船并排靠在一起。搬运工组长——一个厉害而狡猾的小老头儿,满脸麻子,语言粗野,有兀鹰般的眼睛和鼻子,他摘掉那湿淋淋的便帽,露出光秃秃的脑袋,用女人般的高嗓门喊了一声:“伙计们,祷告吧!”
黑暗中工人们在拖轮的甲板上聚集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并且狗熊般地嘟哝起来。组长最先结束祷告,又开始大喊大叫道:“点灯!小伙计们,露一手吧!好好干,孩子们!上帝保佑,干吧!”
于是,这些筋疲力尽、没精打采、满身泥水的人们开始“露一手”了。他们像投入战斗似的,带着呐喊、带着号叫、带着粗野的欢声和诙谐的笑语,冲到因触礁而沉没的驳船的甲板上和船舱里。那一袋袋大米,一包包葡萄干,一捆捆皮革和中亚的特产羊羔皮,像鸭绒枕头一样从我眼前轻盈地飞过,矮小矫健的身影在我身旁奔跑,用喊叫、用口哨、用谩骂互相鼓励。很难相信,那些痛苦不堪、愁眉苦脸的人们,刚才还在沮丧地抱怨生活,抱怨下雨和寒冷,现在竟这样欢快、轻松和热烈地工作。雨下得更大了,天气更冷了,风刮得更凶了,它撕破了人们的衬衫,把下摆吹到了头上,他们的肚子裸露出来。六盏灯笼在黑暗中发着微弱的光亮,黑色的人影在雨水中窜来窜去,踏着空拖轮的甲板,发出低沉的响声。他们干得这样带劲儿,好像早就如饥似渴地期待这种快乐:一个个四普特重的麻袋被他们轻轻拿起,轻轻放下,并且他们扛着一大包、一大包货物飞跑,痛快极了。他们干活儿,像是在游戏似的,带着儿童的欢快,带着醉汉的喜悦,除了拥抱女人,再没有什么比做这个更让他们感觉甜蜜的了。
一个满脸胡须的大汉,穿一件腰部带褶的外衣,浑身湿淋淋的,滑头滑脑的——看来是货主或者他的代理人,突然激动地叫开了:“小伙子们,请你们喝一桶!小强盗们,两桶也行!干吧!”
黑暗中,从四面八方传来由几个人齐声喊出的吼声:“三桶!”
“三桶也行!干吧,加油干吧!”
劳动的狂热劲头更高涨了。
我也扛起麻袋,跑着,扔下,再跑回来,再一次扛起……我觉得,我自己以及周围的人们都在发狂似的跳着舞。我还觉得,这些人可以不知疲倦、不惜一切地干活儿,干得这样猛、这样欢,连续干上一个月甚至一年。我甚至觉得,他们能扛起喀山城里所有的钟楼和高塔,把整个城市搬到任何一个他们想搬去的地方。
这一夜,我体验到了一种从未经历的喜悦,心里燃起一种愿望,愿意一辈子都生活在这种半疯狂的劳动热潮里。浪花在船舷外跳跃,暴雨扑打着甲板,狂风在河上怒号,半裸体的、湿淋淋的人们在灰色的晨曦里跑着、叫着、笑着,他们欣赏着自己的力量,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这时,狂风撕碎了一大片浓重的乌云,从一小块蔚蓝的天空上露出了一线玫瑰色的阳光,快乐的劳动者们对着太阳齐声咆哮,像一群快乐的野兽,甩动着可爱的嘴脸上那湿淋淋的毛发和胡须。真想拥抱与亲吻这些两只腿的野兽,他们劳动时是那样聪明和伶俐,对劳动又是那样的忘我和投入!
看来,这种狂欢的力量,任何东西都抵挡不了,它能创造出人间奇迹,能够一夜之间让大地盖起美丽的宫殿和城市,像寓言神话所描绘的那样。太阳从云缝中『露』出一线光亮,窥视一两分钟人们的劳动,却没能战胜浓厚的云层,像婴儿掉进大海一样淹没在茫茫云海中。雨变大了,开始瓢泼似的下起来。
“停工吧!”有个人喊了一声,但有人凶狠地向他回答:“看我怎么样给你停工!”
这一群半裸的人在倾盆大雨和刺骨寒风中不停地干活儿,直到第二天下午两点把全部货物卸完为止。这使我高兴地认识到:人类富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然后大家上了轮船,像醉汉那样躺下睡着了。船到喀山后,他们又像一条灰色的泥流涌上沙滩,去酒店喝他们的三桶伏特加了。
在酒店,小偷巴什金走到我跟前,打量了我全身,问:“你们干什么去了?”
我兴致勃勃地给他讲了这次干活儿的情景,他叹了一口气,不以为然地说:“傻瓜!比傻瓜还傻,简直是白痴!”
他吹着口哨,像一条游鱼一样扭动着身子,在拥挤的桌子中间飘然离去——装卸工们仍在喧闹地开着酒会,角落里有谁用男高音唱起下流的歌曲:
这事发生在夜间,
太太来花园散心!
十几个人同时发出震耳的吼声,并且用手掌拍着桌子:
更夫在城里打更,
看见她躺在那里……
欢笑声,口哨声,喊叫声——其歇斯底里、厚颜无耻,也许是人世间少有的。【第二节】
有人介绍我认识了杂货铺老板安德烈·杰连科夫。小铺子隐藏在一条偏僻简陋的小街尽头,旁边是条堆满垃圾的水沟。
杰连科夫是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儿,一只胳膊因麻痹症而萎缩。他有一张和善的脸孔,一把银灰色的短胡须,眼睛里透露着智慧的光芒。他有全城最好的一批藏书,喀山许多高校的大学生和各方面的革命人士常来借用这些禁书和珍本。
杰连科夫的小铺是一间低矮的小屋,它搭在一个阉割派教徒兼钱庄商人的住宅前面。小铺后面有一扇门通向一个大的房间,房间有一扇窗户对着院子,微弱的光线从窗外透射进来;房间后面紧接着是间很拥挤的厨房;厨房后面,在这低矮的小屋和后面那套住宅之间的黑暗过道拐角处有个小仓库,里面藏着一批思想叛逆的禁书。其中一部分是用钢笔抄录在厚厚的笔记本上的——拉夫罗夫的《历史书札》、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皮萨列夫的一些论文,以及《沙皇即饥饿》《巧妙的机关》等——所有这些手抄本都已经被人反复读过,皱巴巴的,不成样子。
我第一次来店铺时,杰连科夫正忙于招待顾客,他朝后面的门点头示意。我进那大房间里一看:昏暗的角落里,一个小老头儿,像圣像上的圣徒谢拉菲姆·萨罗夫斯基,跪在那里虔诚地祷告。望着小老头儿,我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人们说安德烈·杰连科夫是民粹派。在我的意识里,民粹派就是革命家,而革命家就不应该信上帝。祷告上帝的小老头儿就不该出现在这个屋子里。
他做完祷告,就一本正经地用手抚平了斑白的头发和胡须,眼睛盯着我说:“我是安德烈的爸爸。你是谁?原来这样,嗯?我原来以为是化了装的大学生哩。”
“大学生为什么要化装?”我问。
“是呀,为什么要化装?”老头轻声回答,“不管你怎样化装,上帝也会认得的!”
他走进厨房,而我坐在窗户旁沉思起来,突然听到一声叫喊:“原来他是这个样子!”
靠厨房门槛站着一个姑娘,一身白衣,浅灰色头发剪得很短,苍白浮肿的脸上两只蓝色眼睛闪着微笑,她的模样很像廉价石印画上的小天使。
“你为什么这样害怕呢?难道我这样可怕吗?”她用细弱颤抖的声音说,一面扶着墙小心地慢慢向我移动,好像脚下不是稳固的地板,而是悬挂在空中摇晃的缆绳。这种不会走路的样子,使她更加像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她全身颤抖,像是两只脚板扎进了针,又像火墙烫着了她那双如同娃娃一般的胖手,手指奇怪地不能活动。
我默默地停在她面前,心里感到一种奇怪的困窘和强烈的怜悯。在这昏暗的房间里一切都是奇怪的!
姑娘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好像怕椅子从身子下飞走似的。她以独有的天真,非常简单地对我说明:她下地走动才第五天,以前在床上几乎躺了三个月——双手和双脚都失去了知觉。
“这是神经麻痹,一种病。”她微笑着说。
记得我当时想找另一种原因解释她的这种状态。神经麻痹症——这个解释对住在这样一个奇怪的房间里的一个姑娘来说,就过于简单了。在这个奇怪的房间里,每一件东西都胆怯地挤靠着墙壁,而屋角一排圣像前面却点着一盏过分明亮的神灯,神灯那些铜吊链的阴影也没有理由在那张大饭桌的白桌布上晃动。
“人们常常对我谈起你,所以我想看看你到底长得什么样。”我听到她像小孩一样的细弱声音。
这个姑娘用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目光死盯着我,我甚至看见她那双蓝色眼睛里透射出一种穿透一切的犀利光芒。我不能也确实不会跟这样的姑娘说话。我默默地望着赫尔岑[13]、达尔文、加里波第[14]等人的画像,一声不吭。
从店铺里蹦进来一个年纪跟我相仿的少年,头发、眉毛、睫毛都是浅黄色,一双眼睛贼溜溜地转。
“玛丽亚,你怎么下楼来啦?”
这个少年用犹豫的声音大声说了一句,就又蹦进厨房里了。
“阿列克谢,这是我弟弟。”姑娘说,“我在产科班学习,偏偏病倒了。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害羞吗?”安德烈·杰连科夫进来了。他把一只麻痹的手插在怀里,用另一只手抚摸妹妹柔软的头发。他把妹妹的头发都弄乱了,然后问我要找什么样的工作。
接着又进来一个满头红色鬈发的苗条少女,长着一双淡绿色的眼睛。她严厉地看了我一眼,就用双手扶着这个穿白衣的姑娘,把她拉走了,并且说:“够了,玛丽亚!”
这样直呼姑娘的名字,显得有些粗鲁。
我也走出了杂货铺,心里莫名其妙的激动。第二天晚上,我又专门来到这个房间,想了解他们究竟是怎样生活的。他们的生活真奇怪。
那个善良温顺的老人斯捷潘·伊凡诺维奇脸上白净得像透明的玻璃。他总是坐在一个屋角里微笑地望着,悄悄地翕动着暗淡的嘴唇,好像在恳求别人似的:“请别碰我!”
他成天像兔子一样担心害怕,成天担心不幸发生——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一只手麻痹的安德烈穿一件灰色短褂,胸前沾满一片老树皮似的硬油污和面粉,他侧着身子在房间里走路,负疚似的微笑着,像一个刚淘气、请求饶恕的小孩儿。弟弟阿列克谢帮他做生意——这是个懒惰粗鲁的青年人。三弟伊凡在师范学院上学,在学校寄宿,只是假日才回家。伊凡个子矮小,穿着很干净,头发梳得光溜溜,颇有一点儿老官吏的派头。生病的玛丽亚住在一间阁楼上,很少下来。但是她一来,我就感到不自在,好像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捆绑了似的。
跟房主兼户主的阉割派教徒同居的那个女人操持着杰连科夫的家务。她又高又瘦,一张木偶般的脸上长着一双修女特有的严厉的眼睛。她那红头发的女儿娜斯佳也常在身边转来转去,她用绿眼珠看着男人时,尖鼻子的鼻孔翕动着。
但杰连科夫一家的真正主人是喀山大学、神学院和兽医学院的大学生。这群喧闹的人关心俄罗斯人民,他们与人民共命运,担忧俄罗斯的未来。每当他们为报上的文章、书里的结论、城里或大学发生的事件激动不已时,晚上就穿过喀山的大街小巷跑到杰连科夫店铺里来,进行热烈的争论,或者在屋角窃窃私语。他们带来厚厚的书,用手指戳着书页,对着鼻子喊叫,证明各自喜爱的真理。
当然,我不大明白他们在争论什么。在我看来,在一堆辞藻里真理少得像穷人家菜汤里的点点油星,有几个大学生使我联想起“伏尔加河经学派”中那些咬文嚼字的老头儿。但是我明白,我面前的这些人真心实意地投身于改善现实生活的事业,尽管他们的真心实意被滔滔不绝的言辞所掩盖,但并未完全被淹没。他们试图解决的问题是我所清楚的,而且我觉得自己也在关心这些问题的成功解决。我常常觉得,大学生们的话道出了我心里想说却说不出的思想,所以我对他们充满无限的欣喜与感激,像一个囚徒对承诺释放自己的恩人那样。
他们看待我,就像木匠看待一块可以做出一件上等家具的木料一样。
“一块好料!”他们常这样把我介绍给对方,说话时带着这样的骄傲,好像街上的小孩儿把从路上捡到的五戈比铜钱拿给对方瞧似的。我不喜欢他们叫我“一块好料”或者“人民的儿子”,我觉得自己是生活的弃儿。有时候,我痛苦地感觉到有一种压力在限制我才智的发展。比如有一次,我在书店的橱窗里看到一本题名《格言和箴言》的书,我不懂这个书名是什么意义。我非常想读这本书,所以求神学院一个大学生借给我。
“你真行呀!”这个未来的主教讥讽地大叫了一声,他长得像黑人,一头卷头发,厚嘴唇,大牙齿,“老弟,你这是胡闹!给你什么,你就读什么,不该你进的领域就不要硬往里挤!”
这种粗鲁的腔调刺痛了我的心。我当然买了这本书,一部分钱是在码头上挣来的,另一部分是从安德烈·杰连科夫那里借来的。这是我买的第一本正派书,至今我还保存在身边。
总之,他们对我相当严厉。有一次,我读完了《社会科学入门》。我觉得,游牧部落在创造文化生活方面的作用被作者夸大了,而那些富有创业精神的流浪者和猎人们又遭到他们过分的贬低。我把这种疑虑告诉了一个哲学家。而他呢,尽量让他那婆娘般的脸蛋装出一副教训人的样儿,他对我讲了足足一小时“批评权”的问题。
“为了取得批评权,应该信仰一种真理。你信仰什么呢?”他质问我。
他甚至在街上也拿着书读。他走在人行道上,书把脸都遮挡住了,常碰撞到对面的行人。他患了斑疹伤寒,躺在阁楼上的时候还大喊大叫:“道德应该和谐地兼有自由和强制两种要素,要和谐,和……谐……”
这个温柔的人,因慢性营养不良而病恹恹的,又因执拗地追求永恒的真理而疲惫不堪。除了读书,他别无乐趣。当他自以为调和了两大社会思潮的时候,可爱的黑眼睛就『露』出孩子般的幸福微笑。在喀山的这段生活过去了十来年后,我又在哈尔科夫[15]遇见了他。他在凯姆的五年流放期服满后,又上大学念书了。我觉得他像是在一大堆互相矛盾的思想中度日。甚至被肺结核病折磨得快要死的时候,他还在尽力调和尼采与马克思的矛盾。他咳着血,同时用又冷又黏的手抓着我的手,嘶哑地说:“没有统一、调和,就不可能生活下去!”
后来,他死在了去大学路上的电车里。
我见过不少这种为理性而殉难的人,他们在我的记忆里是神圣的。
常常有二十来个这样的人到杰连科夫家里开会。他们中间甚至有一个日本人,名叫佐藤·潘捷雷蒙,他是神学院的大学生。有时候还有一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子来这儿,这个人满脸络腮胡子,剃着鞑靼人的光头,整个身子好像被严严实实地包在灰色的“哥萨克服”里:高领子,从下巴开始扣着一长排纽扣。通常他坐在屋角一个地方,嘴里叼着一根短烟斗,用灰色的、冷静的眼睛观察着大家。他的目光常常停留在我的脸上,盯着不动。我感觉这个严肃的人正在用心琢磨我。不知为什么我很怕他,他的沉默不语使我感到奇怪。周围的人都在大声说话,说得又多又坚决,他们的言辞越激烈,我当然就越喜欢。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我才明白:激烈的言辞里面往往隐藏着可怜的和虚伪的思想。这位络腮胡子大汉究竟在沉思些什么呢?
人们叫他“一撮毛”。除了杰连科夫,好像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很快我就听说,这个人不久前从雅库特省[16]回来,在那里他过了十年的流放生活,这增加了我对他的兴趣,但这并没有激起我跟他认识的勇气,虽说我并没有害羞和胆怯的毛病。恰好相反,我的毛病就在于有一种近乎冒险的猎奇心理:总是渴望尽快地知道一切。这种性格使我一辈子都不能专心致力于某一件事。
当这群人谈到人民的时候,我惊讶地甚至愧疚地感到:为什么我对这个问题的想法不能跟他们的一样。在他们看来,人民是智慧、美德和良善的化身,几乎是一个像上帝那样的统一实体,一切美好、正义、伟大的事物都来源其中。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民。我见过木匠、装卸工、泥瓦匠,认识雅科夫、奥西普、格里戈里,而他们这里所说的正是统一实体的人民。他们把自己远远地摆在这个实体下面,听从这个实体的意愿。我反而觉得,正是这些人身上体现着人类思想的美和力量,在他们身上集中反映着人们对生活、对自由的良好意愿和对人类的爱。正是这种对人类的爱,在我从前遇到的人们中间是未曾发现过的。可是在这里,这种爱洋溢在每一句话里,燃烧在每一道目光里。
人民崇拜者的话语像清新的雨露,滋润了我的心田,那些描写农村黑暗生活和苦难农民的真实的文学作品,极大地帮助了我。我开始觉得,只有非常执着、非常热烈地爱人,才能从中吸取到必要的力量去探索和理解生活的意义。从此,我不再只想自己,开始更多地关心别人。
安德烈·杰连科夫信任地告诉我,他做生意的微薄收入全用来帮助这些相信“人民幸福至上”的人。他在这些人中间奔忙,真像一个虔诚的见习助祭在侍候大主教做弥撒一样,他对这些读书迷的聪明才智流露出由衷的喜爱。他幸福地微笑着,把麻痹的手放进怀里,用另一只手上下左右地捋着柔软的小胡须,问我:“好吗?当然好啊!”
可是当一位叫拉夫罗夫的兽医离经叛道地反对这些民粹派大学生时,杰连科夫就害怕地闭起眼睛,轻声地说:“真是个捣乱鬼!”
拉夫罗夫对待民粹派的态度跟我相似,但大学生对待他就像是老爷们对待仆人或堂倌一样,有些粗暴和随便。他自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常常在送走客人以后,把我留下来过夜。我们俩打扫好房间,躺在铺着毛毡的地板上。在黑暗里,在几乎快灭的长明灯的昏暗光线下,我们俩长时间友好地轻声交谈着。他带着信徒那样的内心喜悦对我说:“将来会聚集成百上千个这样的好人,占据俄国所有的重要职位,一下子就能把生活全翻个个儿!”
他比我大十来岁,我看出他很喜欢那个红头发姑娘娜斯佳。他尽量不正眼看她那火辣辣的眼睛,却带着爱恋和惆怅望着她的背影离去。在别人面前,他以主人的命令口吻干巴巴地跟她说话,但单独跟她一起时,就捋着小胡须,又羞又惊地微笑。
他的小个子妹妹玛丽亚也常在屋角里观看他们的争论。由于注意力过分关注,她那儿童般的小脸紧绷得令人发笑,眼睛睁得很大。每当听到特别激烈的话,她几乎是满头大汗,“唉呀呀”地叫起来。一个红头发的医科大学生,像只大公鸡一样在她身边“咕咕咕”地叫着,神秘地跟她窃窃私语,派头十足地皱起眉头。这一切太有趣了。
可是秋天到了,不找个固定工作对我来说是不行了。由于我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入了迷,活儿干得越来越少,甚至靠别人的面包维持生活,而这种面包非常难咽!必须找个过冬的“位置”。我终于在瓦西里·谢苗诺夫的面包作坊找到了“位置”。
这段时期的生活在我的短篇小说《老板》《科诺瓦洛夫》《二十六个和一个》里面有过描述。这是一段痛苦的时期,然而非常有教育意义。
精神上的痛苦比肉体上的痛苦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我来到面包坊的地下室,从此和原先天天见到与听到的人们逐渐疏远。他们谁也不来我的作坊,我也因为一天干十四个钟头,在节假日里都不能去杰连科夫那里。节假日里,我不是睡觉,就是留下来跟同伴们一块儿干活儿。一部分伙伴从头几天起就把我看作丑角演员了;有几个竟喜欢上了我,他们像天真的孩子,喜欢会讲有趣童话的人。鬼知道我给他们讲了些什么,但所讲的当然都能激起他们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使他们向往一种比较美好、比较有意义的生活。有时候,我的目的达到了:我看见他们浮肿的脸上露出常人应有的忧愁,眼里喷出怨恨和愤怒的火花。这时我就像过节一样的高兴,自豪地想,我在“做人民的工作”,我在给他们做“启蒙”工作。
当然,更多的时候我感到自己软弱无力和知识不足,甚至不会回答最简单的日常生活问题。这时我觉得自己被抛进了一个黑洞,人们在那里像蛆虫一样盲目蠕动——他们只求把现实忘却,只求在小酒馆里,甚至在妓女冷冰冰的怀抱里做到这一点。
妓院是他们每月领到工钱那一天必去的地方。在这“幸福”的一天到来前的一周里,他们就日思夜想并且情不自禁地谈着这种欢乐。享受完这一天以后,他们又长时间地交谈这种“乐趣”。在交谈中,他们卑鄙下流地炫耀性的力量,百般辱骂妇女。他们谈论女人时,轻蔑地吐着唾沫。
但说也奇怪!在这一切的背后,我听到并似乎感觉到了他们的忧伤和羞耻。我看出,在一卢布可以通宵买到一个女人的“烟花馆”里,我这些伙伴行为上是惶惑和内疚的——我认为这种表现是很自然的。他们当中有几个人行为过分放荡,肆无忌惮,反而令我觉得做作和虚伪。我对两性的关系好奇,所以对这方面的观察特别敏锐。我自己从未享受过女人的温情,这使我处于不愉快的境地:女人们和伙伴们都嘲弄我。他们很快就不再邀我去“烟花馆”了,并且坦率地对我说:“老弟,你不要跟我们去。”
“为什么?”
“那还用说!跟你一起去不好。”
我对这几句话抓住不放,觉得其中有些东西对我很重要。但是我没有问出所以然来。
“你呀!我们都对你说了——你不要去!跟你一起去太没意思……”
只有阿尔乔姆冷笑地说:“就像跟牧师或者神甫在一起。”
姑娘们先是笑我拘谨,后来就生气地问:“你是嫌弃我吧?”
鸨母是个四十岁的“姑娘”,富贵美丽的波兰女人捷列扎·博鲁塔,有一双良种狗的聪慧的眼睛,她望着我说:“姑娘们,咱们放了他吧——他一定有未婚妻了,对吗?这样壮实的小伙子一定被未婚妻缠住了,不会是别的!”
她嗜酒如命,酩酊大醉时丑态百出,令人作呕;清醒时,她为人处事却深思熟虑,察言观色,冷静地分析别人行为的动机,这令我惊奇。
“最不好理解的人是神学院的大学生,”她对我的伙伴们说,“他们竟能这样对待姑娘:吩咐将地板涂上肥皂,让一个赤裸的姑娘四肢着地趴着,两只手掌和两只脚尖都放在菜盘上,然后照姑娘的屁股猛一推——看她能在地板上滑多远。这个姑娘滑完了,第二个再来。就这样!这是为什么?”
“你胡说!”我说。
“没有啊!”捷列扎叫了一声,可并没有生气,还是那么心平气和。但是从这种平和里可以感觉到她在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是你捏造的!”
“一个姑娘怎么能捏造这种事呢?难道我疯了?”她瞪大眼睛这样问。
人们津津有味地听着我们的争论。捷列扎一直用冷静的语调讲述嫖客们的鬼把戏,似乎她唯一的目的是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听的人吐着唾沫表示厌恶,他们粗野地咒骂大学生。可是我能看出捷列扎在逗引他们仇恨我心爱的大学生。我说,大学生爱人民,大学生愿意人民幸福。
“对!‘沃斯克列先斯卡娅街’那所正式大学的学生是你说的这样,他们不信教。可我说的是阿尔斯克乡下那些神学人士!他们这些信教的人,全都是孤儿。孤儿长大后一定成为小偷,或者成为无赖、坏人。他们无牵无挂,无情无义,孤儿嘛!”
鸨母心平气和地述说着姑娘们对大学生、官吏以及一切“纯洁嫖客”的怨恨,在我同伴们的心里不仅引起厌恶和仇恨,甚至也激起喜悦之情,他们幸灾乐祸地说:“原来,受过教育的人比我们还坏!”
听了这话,我心里感到沉重和痛苦。我好像看见城市全部的污泥浊水流进这些昏暗的小房间,这些房间成了垃圾坑,而污泥浊水在浓烟烈火中烧开后,又满载着仇恨流回城市。我观察到,就在这些洞穴一般的房间里,人们由于性本能和生活的无聊钻进来,用荒唐无稽的话语编出一些情歌来诉说爱的惶恐和痛苦。他们对“受过教育的人”的生活,编造出各种丑陋的“神话”,他们对不明白的事物抱着嘲笑和敌视的态度。于是我看到,“烟花馆”是我伙伴们从中掏取剧毒知识的大学。
我看着这些“卖乐的姑娘”懒洋洋地在脏乱的地板上拖着脚步,我看着她们伴着手风琴讨厌的尖叫声或破钢琴恼人的嘶哑声,令人恶心地扭摆着憔悴瘦弱的身体。我看着她们,心里顿然产生无法形容的忧虑。周围的一切使我苦闷,使我想离开这儿又感到无能为力,使我的心情变得很糟糕。
当我在面包坊提到有些人正在无私地为人民谋取自由和幸福时,马上就遭到反驳:“可是姑娘们并不是这样说他们的!”
于是他们毫不留情地嘲笑和谩骂我一番。我也不示弱,大发脾气——我当时觉得自己是条血气方刚的狗崽子,并不比那些成年的大狗愚蠢,而且比大狗们更勇敢。我开始懂得,对人生的思考,其痛苦不亚于人生本身。有时我对这些逆来顺受的伙伴们从心眼里感到厌恶。他们听任老板发酒疯时侮辱自己,那种忍气吞声和无可奈何的表现特别使我生气。
说也凑巧!正是在这个痛苦的时期我接触到了一种崭新的思想,尽管它压根儿与我格格不入,但还是搅乱了我的心。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狂风仿佛把灰色天空撕成碎片,撒在地上,把大地埋葬在一堆堆冰雪之下,好像地球的末日来临,太阳已经沉没,再也不能升起来了。就在这样的“谢肉节”期间——“大斋期”前一周的一个夜里,我从杰连科夫家返回面包坊。一路上我闭着眼睛,顶着风,冒着灰蒙蒙、乱纷纷的飞雪,大步地往前走。突然,我被一个横躺在人行道上的人绊倒了,跌在他的身上。我们俩互骂了几句——我用俄语,他用法语:“哎哟,真见鬼……”
这引起我的好奇心,我扶他站起来。这个人个子矮,身体轻。他推开我,怒气冲冲地说:“我的帽子呀,真见鬼!给我帽子,我要冻死了!”
我从雪地里找来了帽子,抖了抖雪,戴在他那毛发竖立的头上。可是他摘下帽子挥舞着,用俄法两种语言骂我,撵我走:“滚!”
突然他往前冲去,立刻消失在纷纷扬扬的飞雪之中。我往前走了几步,又看见了他。他站在那儿,双手抱住那根熄了灯的街灯柱子,表白地说:“列娜,我要死了!……我的列娜啊!……”
显然他喝醉了。要是我把他丢在街上不管,他大概会冻死的。我问他住在哪儿。
“这是哪一条街呀?”他含着眼泪叫道,“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呀!”
我搂住他的腰,扶他往前走,一面问他住在哪儿。
“住在布拉克街。”他全身发抖,嘟哝着说,“布拉克街,那儿有个澡堂……一座房子……”
他东倒西歪,脚步走不稳,弄得我也走不稳。我听见他的牙齿在打战,他说的是法语。“如果你晓得——”他推着我说。
“你说什么?”
他停下脚步,举起一只手,带着骄傲的语气一字一字地说着法语:“如果你晓得我要把你带到哪儿。”
他把手指放进嘴里,身子摇摇摆摆,东倒西歪。我蹲下身,背起他继续往前走,他的下巴贴在我的头顶,嘴里嘟哝着法语:“可是我快冻死了!上帝啊!……”
到了布拉克街,我好容易才找到他住的那所房子。我们终于钻进一间小厢房前的过道。这间厢房隐没在院子深处,四面挡风,大雪飞舞。他『摸』到了房门,小心地敲了一下,低声对我说:“嘘!轻一点儿……”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红睡衣的女人,一只手端着点燃的蜡烛。她让我们进了屋,默默地退到一旁,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个长柄眼镜,开始仔细地看我。
我对她说,这个人两只手冻坏了,应该给他脱掉衣服,盖好被睡一觉。
“是吗?”她用清脆年轻的声音问。
“应该把他的两只手放到冷水里……”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长柄眼镜往屋角指了一下。屋角的画架上立着一幅画,上面画着一条河、几棵树。我惊奇地望了一眼她毫无表情的脸。她走到屋角一张桌子旁坐下来,桌上亮着一盏带粉红色灯罩的灯。她从桌上拿起一张“j”牌,开始观察起来。
“你有伏特加酒吗?”我大声问道。她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在桌上摊纸牌。我领回来的这个人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通红的胳膊垂落在身子两侧。我把他抱到长沙发上,替他解衣服——这一切连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真像在梦里似的。我面前的长沙发上方的墙头贴满了照片,其中有一个金黄色花圈若隐若现,这个花圈由一条白蝴蝶结的丝带组成,丝带末端印着一行金字:
献给绝代佳人吉尔达[17]
“你轻一点儿!”我开始摩擦他的手时,他痛得叫起来。
女人心事重重,她默默地摆弄着纸牌。她长着像鸟一样的尖鼻子,亮着两只一动不动的大眼睛。突然她用那少女般的两只手轻轻拍打自己那像假发一样多的灰色头发,用轻柔响亮的声音问:“乔治,你见到米沙了吗?”
这个叫法国名的“乔治”,一下子把我推开,赶忙坐起身,说:“他去了基辅……”
“是的,去了基辅。”女人重复了一句,但视线还是停留在牌上,而且我发现,她的声音单调、冷淡。
“他快回来了。”
“是吗?”
“是呀!快回来了。”
“是吗?”女人又重复了这个“是”字。
只脱了一半衣服的乔治急忙下地,两步就窜到女人的脚边,双膝跪下了,用法语对她说了些什么。
“我很放心。”女人用俄语回答。
“可我迷了路啊。大风雪天,可怕的风啊!我以为会冻死了。”乔治匆忙地说着,同时抚摸着女人放在膝上的一只手。他四十来岁年纪,长着厚嘴唇、黑胡须的红脸上流露出惊恐不安。他使劲地摩擦着自己圆脑袋顶上灰鬃毛一样的头发,说话也越来越清醒了。
“我们明天去基辅?!”女人这样说,像在发问,又像在决定。
“是,明天去!可现在你该休息一会儿。你为什么还不去睡?已经很晚了……”
“米沙他今夜不会来了吗?”
“不会了!这样的大风雪……我送你去睡吧……”
他拿起桌上的灯,搀着女人进了书柜背后的小门。我一个人在外屋坐了好久,什么也不想,一心在听他那有点儿沙哑的轻言细语。大风雪像毛茸茸的脚掌一样拍打着窗上的玻璃,屋内一个雪水洼里映出摇曳的烛光。房间里挤满了家具,充满了怪味,但暖和和的,令人昏昏欲睡。
乔治出来了,双手握着灯摇摇晃晃,灯罩不时地碰着灯泡。
“她睡下了。”
他把灯放到桌上,若有所思地在房间中央停下来,说:“说什么好呢?要是没有你,我大概已经死了……谢谢!你是谁?”
他却偏过头去听隔壁房里的鼾声,身子颤抖着。
“这是你妻子?”我轻轻地问。
“是我妻子。妻子就是一切,就是全部生命!”他这样说,声音不大,但斩钉截铁,眼睛望着地板。说完,他又用手掌按摩自己的脑袋。
“你喝点儿茶吧?”
他心不在焉地往门外走去,但突然停住,他想起了,女用人因吃多了鱼,住进了医院。
我提议我们自己去烧茶,他点头同意了。显然他忘了自己半光着身子,竟然不怕光着脚嗒嗒地在湿淋淋的地板上走,就这样把我领到了小厨房。他背靠着厨房的火炉,又重复了一句:“要是没有你,我已经冻死了。谢谢!”
突然,他哆嗦了一下,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盯着我说:“那时她又将会怎么样啊?我的天啊!……”
他望着内屋黑洞洞的门,又快又轻地说:“你瞧,她是个病人。她的儿子——一个音乐家,在莫斯科用枪自杀了。可是她一直在等他回来,已经等了两年,几乎……”
后来我们在喝茶的时候,他讲了他们的故事,虽然语无伦次,但并非茶余饭后的闲谈。他说这个女人是一个地主,他自己是历史教师,给她儿子做家教,爱上了她,她离开了丈夫——一个德国人,男爵,在歌剧院演戏。他们俩生活得很好,虽然她前夫想尽法子来破坏她的生活。
他讲的时候,眯起眼睛,紧张地盯着什么东西——厨房又黑又脏,火炉旁边的地板也已经腐烂了。他喝着热茶,脸上起了皱纹,一对圆眼睛惊恐地眨巴着。
“你是谁?”他再一次问我,“对了,你是面包坊工人。奇怪。不像。这是怎么回事?”
他语气平静,却像一只被捕获的兔子,用疑虑的眼光望着我。
我简要地谈了自己的情况。
“原来这样,嗯?”他轻轻地表示了惊讶,“是的,是这样的……’
他突然变得活跃起来,他问:“你知道《丑小鸭》这个童话吗?读过吗?”
他的脸色变了,他带着愤怒声嘶力竭地说开了,简直在尖叫——这使我吃惊。
“这个童话是挺诱人的!我在你这样的年纪也曾想过:我是不是一只天鹅。可是你瞧……我本该进神学院,却进了大学。我父亲是个神甫,他不要我了。我在巴黎研究人类灾难深重的历史——进化史。不错,我写过文章。可怎么竟落得这样,唉!……”
他屁股在椅子上猛地抬了一下,又细听了听屋里的动静,接着说:“进化——这是为了自我安慰捏造出来的!生活是不合理的,是没有意义的。没有奴役,就没有进步。没有多数服从少数,人类就会停滞不前。我们希望改善生活、减轻劳动,结果只会使生活更困难,劳动更沉重。工厂和机器就是为了造更多更多的机器——这真是愚蠢的想法!工人越来越多,可是只有生产粮食的农民才是必要的。粮食才是一切,才应该用劳动从自然界索取。谁的需要越少,他就越幸福;谁希望的越多,他的自由就越少。”
也许这不是他的原话,但我生平第一次听到的,正是这种令人目瞪口呆的想法,而且他说得那么尖锐,那么直白。他兴奋得尖叫了一声,然后用胆怯的目光盯着那扇通往内室的门。门是开着的,他听了一会儿,里面仍然没有动静。于是他又继续轻声地说,几乎带着怒气:“你要明白,每个人需要的并不多,一块面包和一个女人……”
他谈起女人来,声音很低,语气很神秘,用了一些我从未听说的词和我从未读过的诗——他突然变成小偷巴什金了。
“贝亚德、霏娅米诺、劳拉[18]、妮农[19]——”他轻轻地说出一些我不熟悉的名字,讲了一些国王、诗人的恋爱故事,背诵了一些法国诗句,背诵时还用他裸露到胳膊肘的那只单薄的手打着拍子。
“爱情和饥饿统治世界——”我听着他热情的低吟,就想起这话是《沙皇就是饥饿》这本革命小册子的副标题——使他的这句话在我的思想里具有特别的分量。
“人们寻求的是忘却和安慰,而不是知识!”
这种思想使我震惊!
早上我离开厨房时,墙上的小挂钟指着六点零几分。晨色苍茫,我踏着积雪的坡地,听着风雪的吼声,想起这个穷困潦倒的教师的愤怒尖叫,我觉得他的话如鲠在喉,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愿回面包坊,不愿看见人,所以就在鞑靼区的大街小巷徘徊,甚至不顾肩上落了一层冰雪。我徘徊到天大亮,这时市民的身影已经开始在波浪起伏的雪堆中间浮现。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位教师,也不愿意见到他。可是我多次听到过关于生活无意义、劳动无益处的言论。说这种话的有目不识丁、云游四海的僧人,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有托尔斯泰主义者以及文化程度高的人。一个堪称神学大师的僧侣,一个制造炸『药』的化学家,一个信仰新活力论的生物学家,此外还有许多人,都发表过这种言论。不过,他们的这些思想已经不像我第一次听到时那样使我目瞪口呆了。
大约两年前,也就是在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三十多年以后,我意外地从一个老朋友——一个工人嘴里听到了几乎用同样词句说出的同样思想。
有一次,我跟他“谈心”。他带着苦笑自称为“政治内行”,就是此人以也许只有俄国人才具有的大胆和直率对我说:“亲爱的阿列克谢·马克西!我什么也不需要。科学院、科学、飞机——所有这些都是多余的!我只需要一个安静的角落,再就是——一个娘儿们,我可以在需要时亲吻她,她也用心灵和肉体忠诚地报答我——如此而已!你是按知识分子的方式想问题的,你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你中毒了。你把思想看得比活人还高贵。你是不是也像犹太佬那样认为‘人是为安息日设立的’[20]呢?”
“犹太人可不是这样想的……”
“鬼知道他们是怎样想的,这个摸不透的民族!”他回答说,随手把烟头扔到河里,注视着它漂走。那是个秋天的月夜,我们坐在涅瓦河街一条花岗石长凳上,两个人都被白天无益的奔忙累得筋疲力尽。在白天,我们坚持想做点儿什么有益的好事,但没有成功。
“你跟我们在一起,但不是我们的——这就是我要说的。”他继续低声思考着说,“知识分子就喜欢杞人忧天。千百年来他们一直参加造反。耶稣基督就是这样,也是个唯心主义者,因而为了上天堂的事而造反。所有知识分子也是这样,他们为实现乌托邦造反。唯心主义者造反了,废物、坏蛋、流氓,各种各样的人也都跟他们一伙——这些人心怀不满,他们看到生活里没有他们的位置。工人起义是为了革命,他们需要正确分配劳动工具和产品。彻底夺取政权之后,你以为他们会赞同国家?绝不会的!他们全都会各奔西东,各自为自己找个安静的角落……
“你说到机器吗?机器会把我们脖子上的绞索拉得更紧,把我们捆缚得更牢。不!应该解除多余的劳动。人都希望安静,工厂和科学不能给人安静。一个人需要的东西并不多。要是我仅仅需要一间小房子,为什么要去建一座大城市呢?哪里居民成堆,哪里就得又是自来水,又是下水道,又是电。你试试,不要这些,生活该多轻松!我们这里多余的东西太多了!这全是知识分子搞的,所以我说,知识分子是害群之马。”
我说了,谁也不能像我们俄国人这样彻底、这样坚决地否定生活的意义了。
“我们是精神上最自由的民族,”对方淡然一笑,继续说,“不过,你别生气。我的论断是正确的,我们的千百万人民是这样想的,只是他们没能说出来……生活应该弄得简单些,它才能对人们宽松些……”
这个工人从来也不是“托尔斯泰主义者”,对无政府主义也没有表现出兴趣——我十分了解他的思想变化。
跟他谈话以后,我不由得想:要是千百万俄国人真是仅仅因为内心深处希望摆脱劳动才忍受革命的艰难困苦呢?最少的劳动——最多的享受——这想法,像一切不可实现的幻想一样,像一切乌托邦一样,倒是挺有诱惑力的。
于是我记起了亨利·易卜生[21]的诗句:
我绝对不是保守主义者!
我始终还是以前那个人,
我愿意把全局通通打乱,
不喜欢一步一步地走棋。
记得世上只有一次革命,
比后来的每次革命聪明,
它能把人类的一切冲毁,
这是指那次滔天的洪水。
那次魔鬼没有完全得逞,
方舟救了诺亚全家性命,
人类万物重新繁衍生息,
完人诺亚成了世界主人。
要是你能做得光明正大,
此事我不拒绝给予协助,
你努力引来滔天的洪水,
我乐意方舟下布置水雷。【第三节】
杰连科夫的店铺只有微薄的收入,而需要物质帮助的人和“事业”越来越多。
“是该想点儿法子了。”安德烈一边忧虑地摸着胡须说,一边抱歉地微笑,深沉地叹气。
我觉得他这个人把自己帮助别人当成一种无期劳役,尽管他甘心接受这种惩罚,但有时候感到力不从心。我不止一次用不同的话问他:“你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看来他没听懂我的问话,把“因为什么”听成“为了什么”,回答时他用书上那些空泛含糊的词句来讲人民的苦难生活,讲教育和知识的必要性。
“嗯,人们希望获得知识、寻求知识吗?”
“当然是啦!你不是也希望吗?”
不错,我是希望,但我想起了历史教师的话:“人们寻求的是忘却和安慰,而不是知识。”十七岁的人交谈这种尖锐的思想,是有害的。由于这种交谈,尖锐的思想变得迟钝无力,而交谈者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我开始发觉,人们爱听有趣的故事,是因为故事能使他们忘掉艰难但已习惯的生活。故事里虚构的成分越多,人们就更爱听。书中如果有许多美丽的虚构,它就是最有趣的书。这种怪现象经常引起我的注意。总之,我感到莫名其妙,如坠云里雾中。
杰连科夫想开一个面包店。记得我当时仔细计算过:做这个生意,每卢布周转一次至少可以赚三十五戈比。他要我担任面包师的“助手”,同时以“自家人”的身份监督外请的面包师,使他们不偷面粉、鸡蛋、乳油和制成品——面包。
于是我从肮脏的大地下室搬到这个比较清洁的小地下室来了,关心清洁正是我的责任。我眼前这儿不是四十人的大班子,而是只有一个伙伴:这个人两鬓斑白,有两只沉思的黑眼睛和一张像鲈鱼嘴一样小的、奇怪的嘴,肥厚的嘴唇半闭着微微往上翘,好像他正在心里跟谁亲吻似的。他眼睛深处闪现出嘲弄人的神气。
他当然偷,干活儿的头一天夜里就把十个鸡蛋、约三俄斤面粉和一大块乳油另外搁到一旁。
“这是干吗用的?”
“这是给一个姑娘的。”他友好地说,又皱着鼻梁补充了一句,“一个挺——挺好的姑娘!”
我试着说服他,偷是犯罪行为。不知道是我的口才欠缺,还是因为我也不那么相信自己的论据,我的话并未收到效果。
面包师在里边盛有生面团的箱子上躺着,眼睛望着窗外的星星,用惊讶的口气嘟哝说:“他竟教训我!第一次见面就装模作样训人!论年纪我比你大三倍哩。真好笑!……”
他观察完星星后,才问我:“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在谁那儿干过?是谢苗诺夫那儿?就是闹暴动的那个地方?是这样。那就是说,我梦见过你……”
几天以后,我发现这个人很能睡觉,睡多久都行,也不在意什么睡姿,甚至站在那儿靠着铁锨也能睡。他入睡的时候,微微扬起眉毛,脸上做着怪相,露出讥讽、惊讶的表情。他喜爱的话题就是关于宝藏和做梦的故事。他自信而又认真地说:“我能看到地里面。地像一张大馅饼,里面装满了财宝:钱一锅一锅的,珍宝一箱一箱的、一罐一罐的,到处都埋着铁。有好几次,我梦见了一个熟悉的地方,比方说一个澡堂吧。墙角下就埋着一箱银制厨具。醒来后,我当然去挖。挖了一俄尺半,我一看,原来是煤块和一个死狗的头骨。你看,这就是我找到的东西!……突然哗啦一声,玻璃窗被碰碎了。一个女人疯狂地大喊起来:‘来人呀,抓小偷呀!’我当然跑掉了,要不就会遭一顿毒打。真好笑!”
我常常听他说:“真好笑!”但伊凡·科兹米奇·卢托宁自己这时并不发笑,只是似有笑意地眯起眼睛,他甚至皱起了鼻梁,张大鼻孔。
他的梦并没有什么稀奇的,跟现实生活一样枯燥和荒唐。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兴致勃勃地讲自己的梦,而对他周围的真人真事却没有兴趣。
一天,一件事轰动了全城:一个大茶商的女儿因被迫出嫁,刚过门就用枪『自杀』了。一大群青年、好几千人,跟在灵柩后面为她送葬。大学生们在她墓前发表演讲,警察驱赶他们。面包坊旁边的那个店铺里,大家又在高声谈论这场悲剧,店铺后面的那个房间又挤满了大学生。愤怒的说话声、尖锐的言辞传到我们地下室来。
“这个姑娘小时候挨的打太少!”卢托宁说,紧接着他告诉我,“我仿佛正在池塘里捉鲫鱼。突然一个警察过来说:‘住手!你好大胆!’我没处逃跑,急得往水里一钻,就醒来了……”
虽说现实生活远远被抛在他的注意范围以外,但他很快就感觉到面包店有点儿不同寻常:在店里做买卖的是两个不会经商只爱读书的年轻姑娘——老板的妹妹和他妹妹的朋友,后者大高个儿,红脸庞上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常来这儿的是大学生,他们长时间地待在店铺后面那间房子里,或大声说话,或窃窃私语。老板不常来店里,而我这个做“助手”的,好像成了面包店总管。
“你是老板的亲戚吗?”卢托宁问我,“也许他想招你做妹夫吧?不是吗?真好笑!大学生干吗到这儿来胡闹呢?是来找小姐的吧?对了,也许是的……虽说两位小姐并不太漂亮,并不怎么有味……穷大学生嘛,看来他们吃面包的劲头比找小姐的劲头还大哩……”
几乎每天清早五六点钟的时候,一个短腿的姑娘来到面包坊窗外的街道上,她的模样像一个装满一些西瓜的布袋子,整个身子又像是由一些大小不同的半球体组成。当她两只光脚出现在地下室的窗前时,就听见她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喊面包师的名字:“瓦尼亚[22]!”
她戴着一块花头巾,头巾下面露出淡黄色的鬈发,像一个个小圆圈,飘落在她红润、圆鼓鼓的面颊和低矮的前额上,轻拂着睡意蒙眬的眼睛。她懒洋洋地用两只小手抹去脸上的头发,手指可笑地伸开,像刚生下来的婴儿。真有意思,跟这样的小姑娘能谈些什么呢!我叫醒面包师,他问姑娘:“你来了?”
“你不是看见了嘛!”
“你睡过啦?”
“当然!”
“梦见什么了?”
“不记得了。”城市静悄悄的,只听到清道夫的扫帚在地上刷刷地响,刚醒的麻雀在唧唧喳喳地叫。朝阳穿透住家的窗玻璃射进暖和和的光线,像这样美好的早晨——一天中的“启蒙时段”,我是很喜欢的。面包师从地下室窗口伸出他那只毛茸茸的手,抚摸着姑娘的双腿,姑娘顺从地接受他的抚摸,但毫无表情,没有微笑,眨巴着绵羊般的眼睛。
“彼什科夫,把奶油面包取出来,时候到了!”我把烘面包的铁片从炉子里取出来,面包师从上面抓起十来个小奶油饼、面包卷、小圆面包,抛到姑娘兜起的裙子里。姑娘拿起一张滚烫的小奶油饼,两个手掌来回地换着,然后送到嘴边,用黄色的羊牙齿咬,烫得生气地哼着,像羊一样叫着。
面包师欣赏着她,说:“把裙襟放下去,你这不害臊的小妞!”
姑娘离开时,他在我面前夸耀:“你看见了吗?一只未产羔的小绵羊,满头的鬈发。老弟,我洁身自好,不跟女人们同居,只跟姑娘们相好。这是我的第十三个啦,是尼基福雷奇的教女。”
听着他这些十分得意的话,我心里问自己:“我也要这样生活吗?”
我从炉子里取出论斤卖的白面包,这些大圆面包有十一二个,我把它们放到一个长托盘里,匆忙送到杰连科夫的店铺。转身回来以后,我再装满两普特重的一篮普通面包和奶油面包,跑到神学院,好让大学生们能赶上喝早茶。我站在神学院大饭厅的门口,供应大学生们面包,有的“记账”,有的“付现款”。我站着听他们关于托尔斯泰的争论,神学院教授中有一位是列夫·托尔斯泰的死对头,他姓古谢夫。有时候我的面包篮子底下藏着几本小书,我必须把它们偷偷塞到某个大学生手里;有时候大学生们也把书或者便条藏到我的篮子里。
我每月要去“疯人院”一次,这段路比去神学院更远一点儿。精神病专家别赫捷列夫就地用病人做实例给大学生讲课。有一次,他给大学生看一个“夸大狂”病患者。这个病人来到教室门口。他高高的个子,穿着白色的病号服,头上戴一顶像长袜一样的圆筒高帽。我见了不由得嘿嘿笑了一声。可是他忽然在我身边停住,瞪着眼看了一下我的脸,把我吓得直往旁边躲闪——他乌黑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炽热的尖刀刺到我心上。当别赫捷列夫捋着胡子彬彬有礼地跟病人交谈时,我悄悄用手掌摩挲自己的脸,好像脸被煤灰烫着了。
病人说话的声音很低沉。他好像要求什么,从大白褂的袖筒里威严地伸出那只长长的手——连手指也是长长的。我觉得他的整个身体是奇怪的长,无止境地伸长,以至他可以原地不动用这只黑色的手伸到我的身上,抓住我的喉咙。在他那颧骨突出的脸上,深深陷进两个昏暗的眼窝,一双黑眼睛威严可怕地射出刺人的光芒。二十来个大学生仔细观看着这个戴着奇怪高帽的病人——少数几个在微笑,多数在聚精会神,忧心忡忡。跟这个病人炽热的眼睛相比,他们的眼睛就非常平常了。病人的模样是可怕的,同时他身上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在大学生们死一般的沉默当中,这位教授讲话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晰。教授的每一个问题都引起病人低沉可怕的喊叫。这喊叫好像来自地板,来自死寂的白墙。病人的举止像大主教那样的缓慢和庄严。
这天夜里,我写了一首描写“躁狂病人”的诗,把这个“夸大狂”称作“王中之王”“上帝的朋友和军师”。他的形象久久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打扰我的生活。
我晚上六点开始工作,差不多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休息,午后我睡觉。所以只有在工作的空隙,就是这一团面刚刚揉好而另一团面还需要等到发酵的“空隙”,或者在把面包放进炉里以后,我才能读点儿书。我渐渐摸到这门手艺的诀窍,面包师的工作随之越来越少。他带着惊讶、亲切地“教训”我:“你能干,过一两年,你就当面包师了。真好笑。你还太年轻,人家不会听你的,不会尊重你的。”
他对我如此爱读书的喜好持不赞成态度。
“你别再读了,去睡吧!”他这样关心地劝我,但从来不问我读的是什么书。
一个又一个梦,幻想地下的财宝,再就是那个又圆又矮的姑娘——占据了他全部的身心。姑娘也常夜里来,那时他就把姑娘领到过道里放的一袋袋面粉堆上。要是冷天,他就皱巴起鼻梁对我说:“你出去半个钟头吧!”
我一边往外走,一边想:“这种恋爱法,跟书上写的太不一样了!……”
店铺后面的小房间里住着老板的妹妹,我常常替她烧茶炊,但尽量少跟她见面,因为跟她在一块儿令我感到很局促。她那孩子般的眼睛老是那么令人难堪地看着我,就跟最初几次见面时那样。我怀疑她眼睛的深处含着一种笑,而且觉得这是一种嘲弄人的笑。
由于我用力过大,动作显得很笨。面包师观察我搬运五普特重面袋的动作,遗憾地对我说:“你的力气能抵三个人,可是一点儿巧劲儿也没有。虽说你个子高,但还是一头笨牛……”
虽然我读了不少书,喜欢读诗,而且也开始写诗,可是我愿意用自己的话来说来写。我知道自己的话生硬、尖锐,但我觉得只有用这种话才能表达出我十分纷『乱』的思想。有时为了抗议那些跟我格格不入、使我愤慨的某种东西,我就故意把话说得粗鲁难听。
我的“老师”中间有一个数学系大学生,他责备我说:“鬼知道你是怎么说话的。你用的不是词句,而是秤砣,是枪炮……”
一般说来,我也不喜欢自己,这像少年们常见的那样,总觉得自己粗鲁可笑。我的颧骨突出,脸像卡尔梅克人,说话时嗓子不听使唤。
可是老板的妹妹动作过分的轻快灵便,像凌空的燕子。我甚至觉得她的轻便动作跟她那又圆又软的身材很不协调。她的手势和走路的姿态有点儿不真实,有点儿做作。她说话声音欢快,笑声不断。听到这种响亮的笑声,我就想,她是想让我忘记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可是我不愿意忘记她当时的样子——我珍视那次不寻常的发现。我能肯定:那次发现的不寻常现象,是可能的,是存在的。
她有时候问我:“你在读什么书啊?”
我用反问简单回答她:“你打听这个干什么?”有一次,面包师正在爱抚着他的短腿姑娘,他用陶醉的声音对我说:“你出去一下。喂!你去找老板的妹妹去,干吗要错过机会呀?连大学生们都……”
我告诉他,要是他再说这类话,我就要用秤砣砸碎他的脑袋。说完,我就去了过道里堆面粉的地方。透过闭得不严实的门缝我听到面包师的声音:“我干吗要跟他生气?他吃饱了书,像疯子一样生活……”
过道里老鼠在吱吱地乱叫乱闹,面包作坊里,短腿的姑娘叫着、哼着。我来到院子里,细雨懒洋洋地、几乎无声无息地下着。但我还是感到心里憋闷,空气里弥漫着焦煳味——树林着火了。时间早已是后半夜了。面包店对面屋子的几个窗户敞开着,那些房间里灯光暗淡,人们在合唱:
瓦尔拉米是圣徒,
圣像头上有光环。
他脸上露出微笑,
从上面俯视姑娘,
啊……我努力设想玛丽亚也躺在我的双膝上,就像面包师的姑娘躺在他的双膝上。可是我全身心地感觉到,这是不可能的,甚至是可怕的。
通宵达旦,
又喝又唱。
那种事啊!
他也在干,
啊……合唱中厚重的低音“啊”特别显得有劲儿。我两只手支撑在双膝上,弯起身朝一个窗口望去:透过窗帘的花边,我看到一个像空洞一样的四方形房间,一盏带蓝色灯罩的小灯照着灰色的墙壁。一个姑娘面对窗户,坐在灯前写信。你看,她抬起了头,用红笔杆把落到鬓角的一绺头发挑开,眼睛眯缝着,脸儿微笑着。她慢慢地叠好信,装到信封里,用舌头舔着封口把信封上,然后把信扔在桌上,用她那比我小指还小的食指狠狠地指着它,但又重新拿起信,皱着眉头把信封拆开,读着,又装进另一个信封,封好,伏在桌上写好地址,举着信在头上挥动,像在摇一面小白旗。她转着圈儿、拍着手,走到放着床的屋角,随后又从那里走出——这时她已经脱去了短上衣,露出了像酥油面包似的圆肩膀。她从桌子上拿起灯,又隐没在屋角里了。当你观察一个人单独行动时,这个人就像一个疯子。我在院子里来回走着,心里想,这个姑娘一个人在自己的小屋里过的是一种多么奇怪的生活!
然而当一个棕黄色头发的大学生来找她,并且压低嗓子几乎用耳语跟她说些什么的时候,她身子战战兢兢,人变得更小了,羞怯地望着他,把手藏到背后或者桌子下面。我不喜欢这个棕黄色头发的大学生,很不喜欢。
短腿姑娘紧裹着头巾,摇摇晃晃,从里面走出来,嘟哝着说:“进作坊里去吧!”
面包师从箱子里往外掏着面团,对我讲述他的情人是多么体贴人,多么有耐力,而我却在想:“我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甚至觉得,我会在附近屋角的什么地方遭到不幸。
面包店的生意这样好,以至杰连科夫想再找一处比较大的面包作坊,并添加一个助手。这是好事,因为我的工作太累,常累得我头昏眼花。
“在新作坊里,你将做助手领头了。”面包师向我许愿说,“我去说,应该给你每月十卢布的工钱才是。”
我心里明白,他有我这个助手领头,对他是有利的,因为他不爱干活儿,我却乐意干。疲劳对我有好处,疲劳能扑灭“心火”,抑制强烈的性欲。但是疲劳不允许读书。
“你不读书了,这是好事,让耗子去啃书吧!”面包师说,“难道你没有做过梦?看来你做过梦,你只是不说罢了!真好笑!把梦里的事讲出来很安全,丝毫用不着担心害怕……”
他对我很和蔼,甚至尊重我。或者他怕我,像怕主人的心腹,虽说这并未妨碍他“正常地”偷作坊的面包。
我的外祖母死了。这不幸的消息,我是在她安葬七周后才从一个表兄弟的来信中知道的。那封简短的、没有加标点的信里说,外祖母在教堂门口讨施舍的时候,在门廊上跌了一跤,摔折了一条腿。到第八天,她得了“丹毒病”。后来我又听说,我的两个表兄弟和一个表姐,还有表姐的孩子们——这些健康的年轻人,居然也来连累老太太,吃她讨来的施舍。这些缺心肝的人们居然想不起来给她请医生。
信里这样写道:
她埋葬在彼得罗巴甫洛夫公墓 我们全家的人给她送葬 还有叫花子 他们爱她都哭了 外祖父也哭了 他撵走了我们 他一个人留在墓旁 我们从矮树林子里看着他哭 他也快要死了我没有哭,只记得当时像受到寒风袭击,浑身冰冷。那天夜里,我坐在院子里的柴火堆上,真的很想跟谁说说我的外祖母——所有人的妈妈。她是多么的良善和聪明啊!这个强烈而痛苦的愿望久久缠绕心头,但我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这个火一般的愿望就这样烧没了。
许多年以后,当我读了契诃夫关于马车夫那篇十分真实的短篇小说以后,我又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心情。那个马车夫跟马诉说了他儿子的死。遗憾的是,在那些悲痛的日子里我身边没有马,连狗也没有,作坊里老鼠倒有很多,而且我和他们相处得十分友好,我也未曾想到去跟老鼠分担我的痛苦。
警长尼基福雷奇开始像老鹰那样在我周围盘旋了。他身材匀称、结实,满头的银发,浓密整齐的胡须。他看着我时,像在看圣诞节前宰了的鹅一样,还津津有味地咂着嘴巴。
“我听说你爱读书?”他问道,“到底是什么书呀?比如说《圣徒传》还是《圣经》呢?”
“我读过《圣经》,也读过一些《圣徒传》。”
这使尼基福雷奇感到惊讶,显然把他搞糊涂了。
“真的吗?读书,当然很好嘛!那么你也读托尔斯泰伯爵的作品吗?”
我也读托尔斯泰的书,但可惜不是这个警察感兴趣的那些作品。
“你读的,可以说是些大家都读的普通书,据说他在几个作品里大反神甫,这些书你倒可以读读!”
“这几个作品”我也读过,是用胶版印刷的。不过我觉得这些书枯燥无味,而且我也知道,不应该跟警察谈论它们。经过几次在街上的边走边谈以后,这个老头儿开始正式邀请我了:“去我亭子里喝点儿茶吧!”
我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但是我愿意去他那里。我跟一些明白人商量过,大家认为:如果我谢绝这个警察的邀请,这会加深他对面包作坊的怀疑。于是我来尼基福雷奇这儿做客了。他住的这个小亭子,俄式炉子占了三分之一的地方,另外三分之一用一块印花布帘隔着,那里放着一个双人床,床上叠放着一些带大红布套的枕头,剩下的三分之一地方摆放着一个碗柜、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条放在窗旁边的长板凳。尼基福雷奇解开了制服的纽扣,坐在长板凳上,他的身子遮住了这唯一一扇小窗户。他妻子坐在我身边——一个二十来岁胸部丰满的少妇,粉红的脸上长着两只凶狠的眼睛,眼睛的颜色很奇怪,黑里透蓝。她鲜红的嘴唇撒娇似的撅着,说话的声音干巴得像在生气。
“我知道,”警察说,“我的教女谢克列捷娅常去你们面包坊——这个放荡卑鄙的小妞。所有的娘儿们都卑鄙下流!”
“所有的?”他妻子问他。
“没有一个不是!”尼基福雷奇坚决地加以肯定,把胸前的奖章摇晃得当当响,像马摇晃着鞍辔的铃铛。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津津有味地重复说:“从最下等的街妓……甚至到女皇们,都放荡下流!《圣经》里那位示巴女王穿越沙漠去两千俄里外所罗门王那里,就是为了放荡淫乱。叶卡捷琳娜女皇虽说号称大帝,也……”他详细讲述了一个锅炉工的故事,说此人跟一个女皇睡了一夜,获得了从军士到将军的全部军衔。他妻子注意地听着,舔舔嘴唇,并且在桌子下用脚碰我的脚。尼基福雷奇说话非常流利,用语很风趣,而且在我不知不觉中转换了话题:“就说那个一年级大学生普列特尼奥夫吧。”
他妻子叹了一口气,插了一句:“他不漂亮,可人好!”
“谁?”
“普列特尼奥夫先生。”
“第一,他不是先生,他毕业以后才能成为先生。目前他还只是个大学生,这种人我们有成千上万。第二,什么叫作好?”
“他活泼、年轻。”
“第一,戏台上的小丑也活泼……”
“小丑装活泼是为了赚钱。”
“住嘴!第二,老公狗,常常顶得上小狗崽……”
“小丑像猴子……”
“可是我叫你住嘴!你听见了吗?”
“听见啦。”
“就得这样……”尼基福雷奇压服了妻子后反而向我建议:“对啦!你可以跟普列特尼奥夫认识,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因为他可能不止一次在街上看见我跟普列特奥尼夫在一块儿,所以我说:“我们已经认识。”
“是吗?那么……”他的话音显得有点儿不快,他猛然活动着身子,奖章叮当作响。我警觉起来了,我知道普列特尼奥夫正在用胶版印刷某种传单。
他妻子用脚碰我,狡猾地用话激老头儿,老头儿也真像孔雀似的卖弄自己的口才。他妻子的恶作剧妨碍我听话。我竟又没有发觉他什么时候变换了腔调:声音变低了,更像教训人了。
“有一条看不见的线,你懂吗?”他这样问我,同时瞪着两只圆圆的眼睛看着我的脸,好像被什么吓着了,“你可以把沙皇陛下当作一个大蜘蛛……”
“哎哟!你在说些什么呀!”女人大叫了一声。
“你给我住口!蠢婆娘!我这样说是为了明白易懂,不是为了诽谤。你这匹母马,给我收拾茶炊去……”
他皱起眉毛,眯起眼睛,继续用教训的口吻说:“这条看不见的线,就像个精密织成的蜘蛛网,从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皇帝陛下这颗心脏出发,类似的线通过各部大臣老爷们,通过省长大人和各级官吏,一直连接到我,甚至连接到最后一个大兵。这条线无所不通,这个网无所不包,它像座无形的堡垒,维持着沙皇千秋万代的统治。可是,那些被英国女王收买的波兰人、犹太佬和俄国人到处在想方设法破坏这条线,好像他们是为了人民似的。”
他隔着桌子向我俯着身子,小声威胁我,说:“明白了吗?就是这样。我为什么对你说这个?你的面包师夸奖你,说你是个好小子,聪明正直,又是一个人生活。可是你们面包店总有大学生去鬼混,每天晚上还长时间待在杰连科夫的妹妹那儿。要是一个人,事情就很明白。但要是很多人呢?我不是反对大学生。他今天是大学生,明天就会是检察长的同事。大学生们是好人,只是他们太爱出风头了,沙皇的敌人又在唆使他们!你懂吗?我还要告诉你……”
可是他没有来得及告诉我,门就大开了,进来一个红鼻子的小老头儿,鬈发上系着一条细皮带,手里拿着一瓶伏特加,而且已经喝醉了。
“咱们下盘跳棋吧?”他兴冲冲地问,脸上立刻显露出滑稽的神气。
“这是我岳父。”尼基福雷奇沉着脸说,露出懊恼的样子。
几分钟后,我告辞了。狡猾调皮的少妇送我出来,在关门的时候拧了我一把,说:“多红的云彩,像一团火!……”
天上只有一小片金黄色的云朵,而且正在消失。我本不愿意惹我的老师们生气,然而我还是要说:这个警察对我讲解国家机器的构造比他们讲得更透彻、更清楚。一个什么地方坐着一只大蜘蛛,从它那里伸出一条条“看不见的线”,维系和控制着全部的社会生活。我很快就学会到处触『摸』这蜘蛛网上的那些线圈了。
深夜,老板的妹妹关上店门,把我叫到跟前,认真地说,她受委托来了解警长跟我谈了些什么。
“哎哟,我的上帝!”她听完我详细的报告后,惊恐地叫了一声,接着就像耗子一样,从房子的这一角走到另一角,急得直摇头,“怎么,面包师没有向你打听什么吗?要知道他的情妇是尼基福雷奇的亲戚,你知道吗?应该把他撵走。”
我靠着门框站在那儿,皱紧眉头望着她。她说“情妇”这个词儿似乎太随便了,使我感到不快。她要撵走面包师的决定——我也不喜欢。
“你要多加小心。”她说。像往常一样,她那死盯住我不放的眼光使我感到尴尬,好像这眼光在问我无法知道的事情。
突然她在我眼前站住了,把两只手藏到背后。
“你因为什么总是这样闷闷不乐?”
“不久前我外祖母死了。”
这好像引起了她的兴趣,微笑着问我:“你很爱你外祖母吗?”
“是的。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我走了,当天夜里写了一首诗,我记得诗里有这样一行语气坚决的句子:“你不是你想成为的那种人!”
后来,店铺里决定,让大学生们尽可能少来面包店。由于见不到他们,我几乎不再有机会向他们请教书里不明白的问题,于是开始把那些引起我兴趣的问题记在笔记里。但是有一次,我困倦得在笔记本旁边睡着了,面包师读了我写的笔记。他把我叫醒来,问:“你这是写的什么?‘加里波第为何不赶走国王呢?……’加里波第是什么人?难道可以赶走国王吗?”
他生气地把笔记本扔到面粉箱上,钻进了炉膛,在那里嘟哝着:“请你说,他真的应该撵走国王?真好笑。你要扔掉这些想法!读书人呀!五年前在萨拉托夫,宪兵们像抓老鼠似的抓这些读书人,的确是这样。就是没有这些想法,尼基福雷奇也已经对你感兴趣了。你还是不要去撵国王了吧,国王可不是和平鸽子。”
他怀着好心对我说,我却不能按我的愿望回答他,因为我被禁止跟面包师谈论“危险话题”。
【第四节】
城里暗地里流传着一本激动人心的小书,人们读着,争吵着。我请求兽医拉夫罗夫找给我读,但他失望地对我说:“不,老弟,不要光等了!看来近几天会在某个地方组织读这本书,也许我领你去……”
圣母升天节[23]那一天,我漫步阿尔斯克郊野。透过夜色,我看见拉夫罗夫的背影,他在我前面百余米的地方走着。郊野空荡荡的,但我还是“警觉地”走着,如拉夫罗夫所交代的那样,吹着口哨,哼着小调,装作一个“半醉的工人”。我头上一块块黑云在缓缓浮动,黑云与黑云之间滚动着金色的月球,阴影笼罩大地,水坑闪着银光或钢的寒光。身后,喀山城发出愤怒的鸣笛声。
我的领路人在神学院后面一座花园的围墙下停住了,我急忙赶上他。我们默默地爬过围墙,在杂草丛生的园子里走着,时时碰着树枝,大滴的水珠落在我们身上。我们在一所房子的墙边停下来,轻轻地敲着紧闭的窗户板。一个大胡子的人打开窗户,我看见他背后一片黑暗,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谁?”
“雅科夫派来的。”
“爬进来。”漆黑中,我感觉屋里来了许多人,能听到衣服和脚步的刷刷声、轻轻的咳嗽声、耳语声。有人划了一根火柴,火光照到我脸上,我看见靠墙的地板上有几个黑影。
“都到了吗?”
“挂好窗帘,不让光线透出去。”
有人生气地大声说:“哪位聪明人竟然能想到把我们召集到这个不住人的房屋里来?”
“安静!”有人在屋的一角点燃了一盏小灯。房子里很空,没有家具,只有两个箱子,上面放一块板子,板子上坐着五个人,像五只寒鸦栖在一面篱笆墙上,一个挨着一个。灯也放在由“神甫”摆好的一个箱子上。靠四面墙壁的地上还坐着三个人,窗台上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年轻人,很瘦,脸色苍白。除了这个青年和那个大胡子,所有的人我都认识。大胡子用他的低嗓音说,他将给大家读一本小册子,书名叫《我们的意见分歧》,作者是原“民粹党人”格奥尔吉·普列汉诺夫[24]。
黑暗中有人在地板上低声起哄:“我们知道!”
神秘的氛围使我感到兴奋:神秘的诗是最高深的诗。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教堂里做晨祷的信徒,还联想起头一批基督教徒的地下避难所——地下经堂。那一位略带嘶哑的低嗓音清晰地朗读着,这嗓音响彻整个房间。
“胡说!”屋角那个人又在起哄了。
黑暗中,一个铜器在闪光,若隐若现,神秘莫测,使人联想起罗马武士的头盔。我猜想这铜器是火炉的通风口。
房间里嗡嗡地响着压低嗓子的说话声,汇成一片乱糟糟的词句,也分不清谁在说些什么。我头上有人在窗台上大声讥讽地问:“我们是不是开始念呀?”
这话是那个头发长、脸色苍白的青年人说的。大家又静下来,只听得见朗读人低沉的嗓音。人们擦燃火柴,点起烟卷。闪亮的红光照出一副副沉思的面孔——有的眯缝着眼睛,有的把眼睛瞪得很大。
念的时间实在太长,我却听得疲倦了,虽然我喜欢那些尖锐犀利的言辞,它们流畅而通俗地表达出了具有说服力的思想。
突然,念小册子的低沉嗓音意外地停了,房间里立刻充满各种愤怒的叫声:“叛徒!”
“一把铜喇叭,胡吹一气……”
“这是玷污英雄们的鲜血。”
“在格涅拉洛夫[25]和乌里扬诺夫[26]受绞刑以后竟……”
从窗台上又响起那个青年的声音:“先生们,能不能用严肃的辩论来代替谩骂呢?”
我不爱争论,也不善于听别人争论,我很难听得懂那些言辞闪烁、思路不清的激烈辩论,而辩论者『露』骨的自尊心常常使我生气。
那青年从窗台俯身问我:“你是面包工人彼什科夫吗?我是费多谢耶夫。我们应该交朋友。老实说,这里没什么意思。这种闹哄哄的争吵——很久才能结束,但好处很少。咱们走吧?”
我听说过这个人,他是一个很重要的青年小组的负责人。我很喜欢他苍白的但表情丰富的面孔和那双深沉的眼睛。
我们俩在阿尔斯克郊野上同行。一路上他问我在工人中有没有朋友,问我读什么书,有没有空闲时间,以及其他。他说:“我听说过你的那个面包店,很奇怪你竟干这种无聊的活儿。你这是为了什么?”
从某一个时候起我自己也感觉不应该干这种活儿,也就这样向他说了。我的话使他高兴,他紧握着我的手,露出明显的笑意,告诉我,他后天要去外地住三个来星期,回来后再通知我相会的方式和地点。
面包店的生意很兴旺,我个人的情况却越来越糟。搬来新作坊以后,我身上的责任更重了。我得在作坊里干活儿,我得给一些住户送面包,给神学院送,给“贵族小姐寄宿中学”送。这些小姐趁着从我篮子里挑选甜面包的时机,偷偷塞进一些要转递的便条。我常常在这些美丽的纸条上吃惊地读到用半大孩子笔迹写的一些无耻下流的话。我觉得自己非常奇怪,每当这群衣着整洁、眉清目秀的小姐们围着我的篮子嘻嘻哈哈,滑稽地做着鬼脸、用那红润的小手翻腾一大堆面包时,我不知为什么总是望着她们,并且想尽量猜出是哪些人写这些无耻的便条,也许小姐们并不明白里面不光彩的内容吧。于是我联想起“烟花馆”,心想:“莫非‘烟花馆’里也有一条‘看不见的线’伸展到这里?”
她们当中有一个黑发女郎,丰满的胸脯高耸着,留着一条黑色的大辫子,在走廊上拦住我,慌忙地轻轻说:“如果你能把这个条按地址送到,我给你十戈比。”
她温柔的黑眼睛噙着泪花。她望着我,紧紧咬住嘴唇,面颊和耳朵变得通红了。我行为高尚地拒收了这十戈比,拿起了纸条,递到高等法院一个法官的儿子——一个因患肺病面颊红晕的高个子大学生手里。他提出要给我五十戈比,并且默默地、沉思地数出了一把小铜钱。可是当我说了“我不要这个”的时候,他就把铜钱往自己裤兜里塞,但塞的不是地方,这些钱撒落在地板上。他茫然若失地望着这些五戈比、七戈比的铜钱到处滚,使劲儿地摇着双手,把手指关节都摇得嘎嘎响。他困难地喘着气,嘟哝说:“现在怎么办?好,再见吧!我需要想一想……”
我至今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当时非常可怜那位小姐。不久,她就从这所学校消失了。大约十五年后,我见到了她——她在克里木一所中学当教师。她患肺结核,谈起人世间的一切,受害者那种愤愤不平的心情溢于言表。
白天我送面包这份活儿完成后,我就睡觉。天刚刚黑,我就去面包坊干活儿。为了能在前半夜把奶油面包做好送到店里,因为面包店在市剧院附近,散戏后观众会来我们店“抢吃”热腾腾的面包。然后,我再回面包作坊准备论斤卖的大面包和法国式小面包——和面粉、揉面团。十五至二十普特的生面团全凭两只手去揉、和——这可不是轻松活儿啊!然后,我再睡上两三个小时,再出去送面包。这样日复一日。天天如此。
但同时,我忍不住要去撒播“合理的、美好的、永恒的东西”。因为我爱交朋友,我还会生动地讲故事,我的生活经历和读书心得激发了我的想象力。不费多少力气,我就能把普通的事实编成有趣的故事,让那条“看不见的线”巧妙地贯穿其中。我跟克列斯托尼科夫工厂和阿拉富佐夫工厂的一些工人有交往,织布工尼基塔·鲁布佐夫跟我交往最密。他几乎在俄罗斯所有的织布厂干过活儿,是一个不安静的、聪明的老人。
“我来世上五十七年了。我的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我可爱的年轻人,我的一把新梭子啊!”他闷声闷气地说,一双害病的灰眼睛在黑眼镜后面微笑着;两个镜片是用自做的一根铜丝系起来的,这铜丝在他的鼻梁上和耳朵后常常留下一点点绿色的铜锈。工人们叫他“德国佬”,因为他刮胡子时总要在下唇底下留着硬硬的髭须和一把长长的银须。他中等身材,宽胸脯,性格活泼开朗,但难免流露出内心的伤痛。
“我喜欢去马戏团。”他说,向左肩歪斜着他那露出疙瘩的秃脑袋,“你知道怎么样驯马、驯牲口吗?这很令人激动!我佩服地望着牲口,心想:这就是说,人也可以教会它们使用理智。马戏演员用糖块就可以收买牲口,当然,我们在小店里能够买到糖块。我们自己的心灵也需要糖块,这就是爱。就是说,活着要用和善待人而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用棍棒。小伙子,你说对吗?”
他自己对人却并不和善,跟人谈话时半轻蔑半嘲笑,辩论时常常三言两语大声反驳,显然是在尽力激怒对方。我是在酒馆喝啤酒时跟他认识的。当时正有人想打他,而且他身上已经挨了两下,我过去把他拉走了。
我们俩在黑暗中走着,细小的秋雨在头上下着。我问他:“把您打痛了吗?”
“啊!这算打?”他满不在乎地说,“慢着,你干吗跟我说话用‘您’?”
从此,我们开始了交往。起初,他常常幽默风趣地讥笑我,可是当我向他讲了“看不见的线”在我们生活中如何起作用以后,他沉思地惊叹说:“你可不笨,一点儿也不笨!你真行!……”从此他开始像父亲那样对我慈爱,甚至称我的名和父名。
“我的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我亲爱的小兄弟呀!你的想法是对的,但谁也不会信它,没好处……”
“你信不信呢?”
“我一个孤老头儿,无牵无挂,像一条短尾巴的丧家犬。而一般老百姓是带着锁链的看家狗,尾巴像牛蒡草一般长,上面长满许多果实:老婆、孩子、手风琴、套鞋。而每条狗又都爱自己的窝。他们是不会信你的。我们经历过这种事!那是在莫罗佐夫工厂。谁走在前头,谁脑门就挨打。脑门可不比屁股蛋那样经打。”
当他认识了克列斯托夫尼科夫工厂的钳工雅科夫·沙波什尼科夫以后,他的谈话内容开始有些变化。这个患肺病的钳工雅科夫会弹吉他,通晓《圣经》,激烈地攻击与否定上帝。雅科夫在坚决热烈地论证时,不断往四下里吐着带血块的浓痰,他的双肺显然已经有了脓。他说:“第一,我就绝不是‘按上帝的模样和形象’创造的。我一无所知,一无所能,而且也不良善,一点儿也不良善!第二,上帝不知道我是多么困难,或者他知道但无力帮助,或者他能够帮助但不愿意。第三,上帝并非无所不知,并非无所不能,也并不慈悲。简单说,根本就没有上帝!上帝是捏造出来的,他的一切都是捏造出来的,他的全部生活是捏造出来的,但是骗不了我!”
鲁布佐夫先是被惊得哑口无言,后被气得脸色发白,最后就粗野地大骂起来。但是雅科夫从《圣经》引用一段段庄严的语句使他缴械投降,迫使他沉默下来,低着头沉默思索。沙波什尼科夫说话的时候,样子相当可怕。他的脸又黑又瘦,像茨冈人一样满头乌黑的鬈发,发青的嘴唇张开时露出一排闪亮的狼牙齿,两只黑眼睛一动不动地直盯住论敌的脸,那盛气凌人的目光令人难以忍受——这目光使我想起了那位患“夸大狂”的病人。我们俩从雅科夫那儿出来的时候,鲁布佐夫脸色阴沉地说:“过去没有人在我面前反对上帝,这样的话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什么话都听过,就是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话。当然,他是个快要死的人了。真可怜呀!他的思想已经白热化了……有意思!老弟,太有意思了!”
他很快就跟雅科夫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好像一下子心花怒放,兴奋极了,还常常用手指擦去害病的眼睛上的泪水。他笑嘻嘻地说:“这样看来,上帝该被免职了吧?哼!关于沙皇,我有自己的看法,我的小兄弟呀!沙皇不碍我的事。问题不在沙皇,而在老板。我可以跟哪个沙皇,甚至跟伊凡雷帝讲和:‘坐你的宝座吧,由你怎么去统治吧。但有一点:你得让我能处置老板——就是这点儿要求!你要答应我用金链条把老板锁在你的宝座上,我就向你跪拜和祷告……’”
他读完《沙皇就是饥饿》这本书后,说:“写得都对,合情合理!”
他第一次见到这本石印小册子时就问我:“这是谁写的?写得清楚明白。你替我向他说一声‘谢谢’!”
鲁布佐夫的求知欲很强,学而不厌。他十分专心地听沙波什尼科夫拼命亵渎上帝的言论,一连几小时地听我讲关于书的评论和故事,常常开怀大笑,仰起头,歪着脖子,赞不绝口:“人的脑袋真灵,哎哟,实在太灵了!”
他自己读时有困难——生病的眼睛妨碍他,但是他知道许多,这常常令我吃惊:“德国人有一个智力非凡的木匠,国王常亲自请他参加会议。”
我反复问他,才知道他讲的是倍倍尔[27]。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嘛!”他简短地回答,同时用小指头搔一搔露出疙瘩的秃脑袋。
沙波什尼科夫对苦难纷乱的现实生活不感兴趣。他只是专心致志地去消灭上帝,嘲笑神甫。他特别憎恨僧侣和修士。
有一次,鲁布佐夫生气地问他,虽然态度挺和气:“雅科夫,你干吗只是成天谩骂上帝?”
雅科夫却都嚷得更凶:“不就是上帝妨碍我吗?我差不多信了二十年的上帝啦,在他面前我战战兢兢活着,忍受着。争论是不允许的,一切都由上面决定,活得没有一点儿自由。仔细读了《圣经》以后,我发现:一切都是捏造的!全是捏造的!尼基塔!”
谈到这里,他挥着一只胳膊,好像在扯断那条“看不见的线”,他几乎要哭了:“就因为这样,我快要未老先死了!”
我还跟一些很有意思的人来往。我没有少去谢苗诺夫面包作坊看我的老伙伴们。他们欢迎我,也很愿意听我讲些什么。可是鲁布佐夫住在舰船修造厂区,沙波什尼科夫住在卡班河对岸很远的鞑靼区,彼此相隔五俄里。所以我很少能见到他们。这些伙伴来看我,就更不可能了。我没有接待客人的地方,新来的面包师——一个退伍兵,又跟宪兵们常来住,宪兵总队大院的后面紧连着我们面包店的院子,神气十足的“蓝制服”们常常跳墙过来替汉加尔特上校买奶油面包或给自己买大面包。再说,已经有人劝告我不要太“出风头”,免得引起别人对面包作坊的过分注意。
我眼见着自己的工作逐渐失去意义。下面的情况越来越多:人们不关心店里的生意,随便从钱柜里拿钱,弄得有时候拿不出钱买面粉。杰连科夫揪着自己的小胡子,无可奈何地苦笑:“我们要破产了。”
他家里的处境也不好:红鬈发的娜斯佳挺着个大肚子,粗声粗气,像一只怀孕的凶狠的猫,总是瞪着两只绿眼睛生气地看一切人和事。她走路直往安德烈身上撞,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安德烈赔着笑给她让路,然后就唉声叹气。
有时候他向我诉苦:“全都这样随随便便。大家什么都拿——真不像话!我刚给自己买了六双袜子——一下子就没了!”
他这时候还谈“袜子”,实在可笑,但我并没有笑。我亲眼看见这个谦虚无私的人是怎样挣扎着尽力做好这份有益的事业,然而他周围的人们对这个事业既不重视也不关心,甚至加以破坏。杰连科夫虽然不指望得到他所服务的那些人的感谢,但有权要求他们对他多一些关怀和友好,而不是得到上述那种结果。他的家也在迅速地破产。父亲因为宗教信仰患了精神忧郁症;弟弟开始酗酒,逛妓院;妹妹也变成另一个人,显然正在跟那个红头发大学生闹罗曼蒂克,弄得不那么愉快。我常见她眼睛哭肿,那个大学生对我来说也就变得可恨了。
我觉得我爱上了玛丽亚·杰连科娃,也爱上了我们面包店里的女店员娜杰日达·谢尔巴托娃——一个两颊红润的胖姑娘,她红红的嘴唇上经常带着温柔的微笑。总之,我在恋爱了。年龄、性格和我生活的艰难复杂,早就要求我跟女人接触与交往。现在谈恋爱与其说是过早,不如说是太迟。我现在需要女人的爱,至少需要女人的朋友般的关怀。我应该坦率地谈自己的心事,理清各种杂乱无章的思想和感受。
我并没有知心的朋友。至于那些把我看成“需要加工的原料”的人们,我跟他们既不志同道合,又不能肝胆相照。每当我讲一件他们不感兴趣的事时,他们总要劝我:“别讲了!”
古里·普列特尼奥夫被捕了,他被押解到彼得堡,关进了“十字监狱”。尼基福雷奇头一个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他在街上碰到我时告诉的。那天清早他若有所思地、庄严地迈着大步向我走来,胸前戴着各种奖章,他一只手举到了帽檐,好像刚参加阅兵归来——默默地与我擦肩而过,但突然停住,生气地冲我背后说:“古里·亚历山大洛维奇昨天夜里被捕了……”
接着,他挥了一下手,轻声补充了一句,说时打量着四周:“这个青年完了!”
我似乎看见他狡黠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我知道普列特尼奥夫对被捕是有心理准备的。他警告过我,劝我和鲁布佐夫不要跟他见面,他与鲁布佐夫跟我一样要好。
尼基福雷奇低头望着自己的脚,苦闷地问我:“你为什么不去我那儿了?……”
晚上我去他家,他刚睡醒,坐在床上喝汽水,他妻子在窗户旁躬着背补裤子。
“事情是这样的,”警察开始说,搔着长毛的胸脯,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他被捕了。在他那儿搜到一口小锅——他用锅煮颜料,印刷反沙皇的传单。”
他往地板吐了一口痰,生气地向妻子喊道:“把裤子给我!”
“马上就好了。”她头也不抬地回答。
“她可怜他,还在哭哩,”老头儿用眼光示意了一下他妻子说,“我也感到难过。但是一个大学生怎么能够反对沙皇呢?”
他开始穿衣服,继续说:“我出去一会儿就来……你给烧好茶炊。”
他妻子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可一当老头儿消失在门外,她就立刻转过身来,握紧拳头朝门口伸,咬牙切齿地骂道:“呸!老不死的!”
她的脸哭肿了,左眼四周有一大片青伤痕,几乎睁不开了。她猛地站起,走到炉子边,弯腰烧茶炊,轻轻地说:“我要让他失望,让他失望得号叫,像狼一样嗥叫!你不要相信他,他的每句话都不要信!他在引你上钩。他撒谎,他不会可怜谁的。他就是‘渔夫’。他知道你的一切。他是干这行的。捕人、引人上钩——这就是他的爱好。”
她走到我跟前,脸挨着我,用乞求的声音说:“你亲亲我吧?”
我本来不喜欢这个女人,但她的这只眼睛那样凶狠,又那样忧伤地看着我,我只好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散乱油腻的硬发。
“现在他在跟踪谁?”
“雷布诺里亚德街上客房里的一些人……”
“你不知道他们的姓?……”
她笑着回答:“我这就告诉他,你刚才向我打听谁了!他来了……可怜的古里就是他侦探出来的……”
她赶忙离开我怀抱,跑回到炉子边。尼基福雷奇提回来一瓶伏特加和一些面包。我们坐下来喝茶吃点心。马林娜坐在我身边,特别殷勤地招待我,用那只好的眼睛望着我的脸,她丈夫却在谆谆地开导我:“这条看不见的线,就在人们的心里,在他们的骨髓里,你能把它消灭掉?能把它扯掉?沙皇,是人民的上帝!”
他突然问我:“你读过许多书,《新约》你读过吗?你认为怎么样?那里说的都对吗?”
“不知道。”
“我认为,那里有些话是多余的。而且这种话还不少。比如写到穷人,那上面说穷人是有福的——可是穷人怎么会有福呢?上面说了一些这类多余的话。总之,关于穷人,有许多糊涂话。应该区分穷人和变穷的人。穷人不好!但变穷的人可能是不幸的。应该这样看问题。这样看比较好。”
“为什么?”他仔细打量着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明确有力地说出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法:“《新约》中关于怜悯写了许多,可是怜悯是有害的东西——我这样认为,它要求在一些无用之人甚至有害之人身上花大量的钱。什么残废人收容所呀、监狱呀、疯人院呀,诸如此类。应该帮助的是健壮的人,使他们不白费心力地得到报酬。可我们现在帮助弱者,难道可以把弱者变成强者?由于这种无聊的做法,强者变弱了,而弱者依赖与连累了强者。这个问题真值得研究!许多东西应该重新考虑。应该知道:现实生活早就跟《新约》背道而驰了。生活有自己的道路。你现在看到了,普列特尼奥夫因为什么完蛋了?因为怜悯心。我们施舍穷人,大学生却一个个完蛋。这哪里有什么理智呀?”
虽然我以前就接触过这种思想,但这样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思想的威力之大与传播之广,出乎人们的意料。大约七年以后,当我读尼采的书时,就又十分清晰地想到了喀山这位警长的哲学。我顺便说一句:我书上遇到的思想,很少是我从前在生活中没有听到过的。
这个“捕人的老渔夫”直往下讲,语调抑扬顿挫,还用手指敲打着茶盘边。他皱起那干瘦严厉的脸,但眼睛并不看我,而是看擦拭得像镜子那样亮的铜茶炊。
“你该上班了。”妻子两次提醒他,他却没有回答,而是一句接一句地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突然这思路换了方向,令我捉摸不透。
“你这个小伙子不笨,还读书识字,难道安心做一个面包工?你本可以再替沙皇帝国服务而另外得到一笔不少于现在薪金的收入……”
听他说话的时候,我就在考虑,怎样才能让雷布诺里亚德街上那些我不认识的人知道尼基福雷奇正在跟踪他们呢?那儿的旅馆里住着一个不久前从亚卢托罗夫斯克流放回来的人,他叫谢尔盖·索莫夫,我听人说过许多关于他的有趣的事。
“聪明人一定会聚居在一起,如同蜂房里的蜜蜂,或者土窝里的黄蜂。沙皇帝国……”
“你看,已经九点钟了。”女人说。
“见鬼!”
尼基福雷奇站起身来,扣着制服上的纽扣。
“不要紧,我坐马车去。老弟,再见!以后常来,不要客气……”
我走出这个岗亭,坚定地对自己说,我以后再也不来尼基福雷奇这儿“做客”了,这老头儿跟我很不投机,虽说倒也有趣。他关于怜悯有害的那番话曾经震动了我的心,并且深深刻进我的记忆里。我当时感到里面有几分真理,但可惜出自一个警察之口。
关于这个话题的争论有不少次,其中有一次残酷地震撼了我的心。
【第五节】
城里来了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位这样的人物。这个人大高个儿,脸庞黑得发紫,长着黑色的山羊胡子、黑人一般的两片厚嘴唇。他总是耸着肩,弓着背,望着地上,但有时猛然扬起有些秃顶的脑袋,两只湿润的黑眼睛闪烁着热情的火焰——像有某种仇恨之火在他锐利的眼睛里燃烧。当时是在一个教授家开讨论会,有许多青年参加,其中有一位文质彬彬、举止优雅的小神甫——一个神学硕士,穿着一件齐腰长的青丝绸法衣,这件法衣鲜明而恰如其分地衬托出他那张苍白秀气的脸,一双灰色的冷眼闪着无情的冷笑。
这位托尔斯泰主义者长时间地讲着《新约》书里永不衰败的伟大真理。他的声音有点儿嘶哑,句子虽短,但铿锵悦耳,从中可以感觉到信仰的力量。他右手『插』在兜里,毛茸茸的左手单调地做出挥、砍的手势,配合着他抑扬顿挫的言辞。
“在演戏。”角落里我身边有人轻声说。
“演技还真不错,但是……”不久以前,我就读过一本好像是德雷珀[28]写的天主教反对科学的书。我觉得现在讲话的这个人是狂热信奉爱的力量能拯救世界的信徒,他们竟出于爱人之心而宁愿把人宰杀并放在篝火上烧着吃。
他穿着一件宽袖筒的白衬衫,外面罩一件黑灰色的旧长衫——这身穿着也使他与众不同。
他在传道的末尾激昂地大声问道:“那么,你们信仰基督还是信仰达尔文?”
他抛出这个问题,像向屋角投了一块石头,拥挤地坐在那里的青年男女带着惊恐和狂喜望着他。他的讲话显然打动了大家,人们低头沉思,没有说话。他用火热的目光扫视了大家,然后严厉地补充说:“只有法利赛人或者伪君子才企图把这两种不可调和的原则联在一起。他们这样做,是自欺欺人,用谎言诱使别人堕落……”
小神甫站起来,仔细挽起法衣的宽袖,又开怀畅谈了,客气中流露出恶意,冷笑中又带着宽容:“显然你们支持关于法利赛人的那种庸俗看法,这看法不仅是简单粗暴的,而且是彻底错误的……”
使我大为惊异的是,他开始证明法利赛人是古犹太人遗训的真诚保卫者,人民当时始终跟他们站在一起反对自己的敌人。
“比如说,你们读一读约瑟夫·弗拉维乌斯[29]的书吧……”
这位托尔斯泰主义者猛地站起,做出挥、砍弗拉维乌斯的手势,大声说道:“现在各国人民却在跟自己的敌人反对朋友了,人民当然不是出于自愿,是被人驱使和强迫的。你们读的约瑟夫斯的书现在对我又有什么用?”
小神甫和另外一些人把争论的主题扯得支离破碎以至消失殆尽。
“爱就是真理!”托尔斯泰主义者的言辞慷慨激昂,他的眼睛里闪着仇恨和鄙视。
我感觉自己被他的话说得晕头转向,抓不住他话里的思想,似乎我脚下的土地在语言的旋风中摇晃,我常常多次绝望地认为:地球上再没有比我更愚蠢、更无能的人了。
这位托尔斯泰主义者拭去了紫脸膛上的汗珠,凶猛地喊叫:“抛掉《新约》,忘掉它吧,免得去撒谎行骗!再一次把基督钉上十字架——这样做更虔诚!”
于是,我糊涂了。怎么会这样呢?如果生活是争取人间幸福的不断斗争,那么爱只能妨碍斗争的成功吗?
我后来知道这位托尔斯泰主义者的姓——“克洛普斯基”,也打听到他的住处。第二天晚上,我到了他那儿。他寄住在两个女地主的家里,当时他正跟这两个姑娘坐在房前花园里一棵古老的大椴树浓荫下的桌子旁。他穿着白色裤子和昨天那一件白衬衫,扣子解开,敞露着毛茸茸的胸脯。他高个子,颧骨突出,脸庞清瘦,很符合我想象中那位云游天下传播真理的基督大弟子的形象。
他用银匙舀着盘子里的红莓奶糕,咂着两片厚嘴唇,品尝着、吞咽着,每吞咽一口,总要用嘴吹去稀疏的猫须似的胡子上的牛乳白沫。一个姑娘站在桌旁侍候他,另一个姑娘靠着椴树,双手交抱在胸前,望着昏沉燥热的天空出神。她们俩都穿着紫丁香色的、轻薄的连衣裙,两个人的相貌几乎完全一样。
他和颜悦色地地跟我讲述爱的创造力。他说,应该在自己的心里培育这种感情、发挥这种力量,只有爱的创造力才能“将人跟世界精神联系在一起”——跟生活中到处存在的爱联系在一起。
“只有靠这种力量才能将人跟爱联系在一起!不去爱,就不能理解生活。那些谈斗争是生活法则的人,是些注定要灭亡的糊涂虫。不能用火灭火,同样,用邪恶战胜不了邪恶。”
可是当两个姑娘并肩搂抱着离开这儿,回花园深处的房屋里去时,这个人一边眯起眼睛望着她们俩的背影,一边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他听完我的话以后,又开始说了,用手指敲着桌子。他说,人到哪儿也还是人,不需要追求生活地位的改变,而应该追求博爱精神的培养:“人的地位越低,他就更接近生活的真谛,更接近神圣的智慧……”
我怀疑他自己也未必知道这个“神圣的智慧”,但是我没有说。我感觉到他对我失去了兴趣。他扫兴地望了我一眼,打了个哈欠,双手托着脖子,伸伸双腿,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像做梦似的嘟哝说:“服从爱……是生活的法则……”
他抖了一下,双手一挥,在空中抓什么似的,他受惊地看着我:“怎么?我累了,对不起!”
他又紧闭上眼睛,咧着嘴,龇着牙。牙关使劲地咬着,像是在忍受剧痛;下唇向下翻着,上唇略微抬起,几根稀疏的青胡须也往上翘。
我带着厌恶的心情离开了他,模模糊糊地怀疑他对人有没有诚意。
几天以后,一天清晨我给一个认识的副教授——一个爱喝酒的单身汉送来了面包,在他这里我又看见了克洛普斯基。他大概一夜没睡觉,脸是铁青色的,眼睛又红又肿,这使我感到他喝醉了酒。肥胖的副教授喝得眼泪汪汪,只穿着一件内衣,双手抱着吉他坐在地板上,周围是挪动过的家具、啤酒瓶、乱扔的外衣,真是凌乱不堪!他坐在那儿东摇西晃,吼叫着:“仁——仁慈……”
克洛普斯基断然否定,厉声叫道:“没有仁慈!我们不是被爱腐蚀,就是为争夺爱窒息而死,反正我们都免不了一死……
他抓住我的一只肩膀,把我拉到房里,对副教授说:“你现在问他,他要求什么?问他需不需要仁爱?”
副教授泪眼汪汪地看了我一下,笑道:“他是面包工!我欠了他的钱。”
他晃了一下身子,把一只手伸进衣袋,掏出钥匙递给我:“喂!把所有的钱全拿走!”
但托尔斯泰主义者接过他手里的钥匙,向我挥了一下手,说“去吧!以后再来拿钱。”
接着,他从我这儿拿去几个面包,甩到屋角的长沙发上。
他没有认出我来,这使我感到高兴。我走的时候,同时也将他关于爱导致死的言论,连同我内心对他的厌恶带进了记忆。
不久我就听说,他在同一天向两个房东姑娘分别表达过“爱”。姊妹俩后来在一起把心里的快乐说出来,于是快乐变成了对求爱人的仇恨。她们吩咐管家立刻撵走这位“爱的传教士”。他就这样从城里消失了。
爱和仁慈在人们生活中的意义是一个可怕而复杂的问题——这个问题很早就出现在我面前,起初表现为内心一种模糊的却尖锐的矛盾情绪,后来形成了明确的疑问:“爱的作用究竟怎么样?”
我读过的书全都充满着基督教和人道主义的思想,以及“要对人同情”之类的喊叫。我那时所知道的优秀分子正是热情洋溢、言辞动人地宣传着同样的思想。
但是我亲眼看到的一切跟人类的同情心几乎风马牛不相及。生活展现在我面前的是无穷无尽的仇恨和残忍,是为区区小事而不断地、卑鄙地钩心斗角。我个人只需要看书,其他一切在我眼里毫无意义。
只要上街或者在门口坐个把小时,你就会明白,所有这些马车夫、清道夫、工人、官吏、商人——他们全都不像我和我所喜爱的那些人那样生活,他们有另外的追求,走另外的道路。奇怪的是,我所尊敬和相信的那些人却孤芳自赏、自命清高,跟大多数人格格不入,显得多余;而大多数人像蚂蚁那样干着肮脏的、狡猾的活儿,忙忙碌碌、处心积虑地营造自己的安乐窝。我觉得眼前的生活愚蠢透顶,烦死人了!我还常常发现,人们只是在口头上仁慈博爱,在行动上连他们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在听从生活的普遍规则。我感到生活太艰难了!
有一天,兽医拉夫罗夫板着他黄而水肿的脸,气喘吁吁地说:“残酷应该加大到人人厌倦与厌恶的程度,使人人厌恶残酷,像厌恶这该死的秋天一样!”
那是早秋天气,阴雨连绵,寒冷潮湿,瘟疫和自杀事件频频发生。拉夫罗夫不愿等着被水肿病拖死,也服氰化钾自杀了。
“他给我的牲口治病,又像牲口一样咽气!”房东梅德尼科夫给兽医送葬时说。他是个裁缝,个子细长,是个虔诚的教徒,能背诵全部的圣母赞美诗。他用三条尾巴的皮鞭抽自己的孩子——七岁的女儿和念中学的十一岁的儿子,用竹棍子抽打老婆的腿肚子,还抱怨说:“法官大人处罚我从中国人那里学来了这一套,可是除了在招牌和画片上,我一生中从未见过中国人。”
他雇的工人当中有一个愁眉苦脸的罗圈腿儿,绰号“冬妮雅丈夫”,这个人谈起自己的老板时这样说:“我害怕那些据说是虔诚信教的温和人!暴性子的人立刻能看得出来,而且经常来得及躲避;可是温和的人整你时,像草里一条毒蛇不知不觉中爬到你身上,突然在你心上最无防备的地方咬一口。我害怕这种温和的人……”
“冬妮雅丈夫”的话包含着真理,他自己就是梅德尼科夫喜爱的温和而又狡猾的“耳朵”。
有时候我觉得,温和的人像岩石上的苔藓,能使岩石般的人心变得松软,使现实生活的岩石上长出果实。但更多的时候我发现,许多温和的人善于随波逐流、同流合污、随机应变、变幻莫测,他们像蚊子一样嗡嗡地叮人。于是我觉得自己像一匹前腿被捆绑的马,被包围在一大群黑压压的马蝇当中。我从那位警察家里出来时,也有过这种感受。
秋风萧瑟,街灯摇曳,连灰暗的天空似乎也在颤抖,向大地洒落十月的蒙蒙小雨。一个湿淋淋的妓女拖着一个醉汉沿街往上走。她架着醉汉的一只胳膊,推推搡搡,醉汉嘴里嘟哝着,抽泣着。女人疲倦地低声说:“你是这种命啊……”
我于是想到,我也被人拖着,他把我拖向讨厌的角落,给我看丑恶现象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我已经感到厌倦了。也许,我想说的不是这些话,但脑子里闪出的正是这种思想。正是在这个凄惨的夜晚我第一次感到心的疲倦、心的灼痛。从这时候起我的心情更坏了,开始从旁观者的角度、用陌生甚至敌视的眼光冷冷地审视自己。
我发现,几乎每一个人身上都错综复杂地存在着突出的矛盾——不仅表现在言语上、行动上,而且表现在感情上。人们的感情矛盾变幻无常,这使我十分难受。当我发觉这种变幻无常的感情矛盾就存在自己身上时,心里更难受了。什么都在吸引我——女人、书籍、快活的大学生,但我什么也贴不上,什么也干不成,我就像一个陀螺,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一条无形的皮条抽打得“团团转”。
听说雅科夫·沙波什尼科夫住进了医院,我去看他。可是那里有一个嘴巴歪的胖女人,戴着眼镜和白头巾,头巾下面垂着两只像是煮过的红耳朵。她冷淡地说:“他死了。”
见我不走,默默地待在她面前,她很生气,高声说:“喂,你还想干什么?”
我也很生气,说:“你是个笨蛋!”
“尼古拉,来把他撵走!”
尼古拉正在用抹布擦铜丝之类的东西,他大叫了一声,顺手用铜丝在我背上狠狠抽了一下。当时我双手把他抱住,拖到街上,把他放到医院门口台阶上一个水洼里。他对这满不在乎,两眼冲我瞪着,一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说:“呸,你这个畜生!”
我来到杰尔查文花园,坐在这位诗人的纪念碑旁边的长凳上,心里非常希望干些调皮捣蛋的坏事,好让一伙人冲我扑来,我也好因此有理由揍他们。但是——虽然是节假日,花园里却空荡荡的,四周没有人影,只有秋风在扫着枯叶,路灯柱子上那张没有粘严实的海报在沙沙作响。
花园上空寒气逼人,清澈的蓝天逐渐蒙上了暮色。巨大的青铜雕像耸立在我的面前。我望着铜像,心想,人世间曾经有过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名叫雅科夫,他一心一意要消灭上帝,结果死得平平常常,真是平平常常!这事令人难过,也令人为他叫屈。
“尼古拉原来是个白痴!他本该和我厮打,或者去叫警察,把我送进警察局……”
我去找鲁布佐夫。他坐在自己的小屋里的桌旁,对着一盏小灯补短褂。
“雅科夫死了。”
老头儿举起拿针的手,看来是想画十字,但只是挥了一下,线被什么钩住了,他轻轻骂起娘来。
后来,他埋怨开了:“跟你说吧,不久咱们都得死。我们就是这种倒霉的命,是呀,老弟!他这不就死了吗?!这儿还有那个铜匠,他也要报销了。上个星期天,他被宪兵抓走了。是古里领我跟他认识的。一个聪明的铜匠!跟大学生们有些牵连。你听说过大学生在造反吗?喂,给我补这短褂,我眼睛一点儿也看不见了……”
他把自己破烂不堪的短褂和针线递给了我,自己背起双手在小屋里转开了,他一边咳嗽一边埋怨:“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闪出一点儿火光,但魔鬼一吹,又是一片沉寂!这个不幸的城市!趁轮船在河上还能开动,我要离开这里。”
他停下脚步,搔着脑袋,问自己:“可是去哪里呢?到处都去过了。是的,到处都去过了,但除了自己家,又像是哪里也没有去过。”
他吐了一口唾沫,补充说:“这就是生活!他妈的!活呀,活——可什么也没有享受到,无论肉体还是心灵……”
他沉默了,站在门口的角落里,好像在倾听什么,然后毅然决然地走到我面前,坐在桌子边上。
“我跟你说,我的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雅科夫在上帝身上煞费了苦心。无论上帝还是沙皇,反是反不好的,而是应该让人们痛恨自己,抛弃自己卑鄙下流的生活——这才是办法!唉,我老了,已经晚了,眼睛快完全瞎了,多苦呀,老弟!补好衣服了吗?谢谢……我们去小馆喝杯茶……”
我们走在去小馆的路上,他抓着我的两个肩膀,在黑暗中才没有绊倒。他一路嘟哝着:“记住我的话,人们不会永远忍受的!总有一天会拍案愤起,把一切摧毁,把自己无聊的一切打得粉碎!他们是不会永远忍受的……”
我们没有去成小馆,因为遇见了一群水兵在围攻妓院,阿拉富佐夫厂的工人们在保卫妓院的大门。
“每一个节假日都要打架!”鲁布佐夫带着赞赏的口气说,一面摘下眼镜。当他认出保卫者中间有自己的同伴时,就立即参加战斗——鼓气加油,煽动进攻。
“工厂的伙伴们,要坚持住!狠揍这些癞蛤蟆!狠揍那个水鬼!嗨!加油呀!”
看着这个聪明的老头儿那么狂热、那么机灵地行动,我感到又奇怪又好笑。只见他钻进船夫水手们堆里,与他们拼拳头,用肩膀撞他们。人们厮打着——并无仇恨,却吵吵闹闹,是为了逞强,或者是由于有力无处使。黑压压一群人蜂拥到大门口,把工厂的人挤压在大门上,门板压得吱吱响,到处是狂热的叫喊:“揍那个秃头军官!”
有两个人爬上了房顶,有节奏地、活泼地唱着:
我们不是骗子和盗贼,
是年轻的水手和渔夫!一个警察吹着警笛,警服上的铜纽扣在黑暗中闪光,脚下的泥水啪啪直响,歌声从屋顶上飘下来:
我们“撒网”在河的两岸,
“撒网”在商店、货栈、仓库……
“不要打已经倒下的人!……”
“老爷子的颧骨多么硬!”后来,鲁布佐夫、我,大概还有五个人——朋友或者敌人,被带往警察分局。秋夜恢复了宁静,活泼的歌声在黑夜中为我们送行:
我们捕到四十条狗鱼,
用狗鱼皮可以缝大衣!“伏尔加河上的人民多好啊!”鲁布佐夫兴奋地说,不时地擤着鼻涕、吐着唾沫。他小声对我说:“你跑!找个机会跑掉!你干吗要进警察分局?”
我和一个高个子水手一溜烟窜进了胡同——他跟在我后面,跳过两道围墙,跑出来了。从这一夜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可敬可爱的聪明老头儿尼基塔·鲁布佐夫。
我与外界的交往越来越少。大学生们开始闹学潮。我不明白闹学潮的意义,也不清楚它的动机。我只看见热闹忙乱的场面,却感觉不到这会产生悲剧。我想,为了在大学学习的幸福我甚至可以忍受各种折磨。如果有人对我建议:“你去学习吧,不过你因此每个星期天要去尼古拉广场挨一顿我们的棍棒!”大概我也能接受这样的条件。
一天,我来到谢苗诺夫面包坊,得知这里的工人们正打算去大学殴打大学生。
“我们将用秤砣打!”他们说,恶意中带着几分风趣。
我开始跟他们争论、谩骂。但我突然痛切地感觉到,我心里并不愿意,也说不出理由来为大学生们辩护。
记得那天我走出这个地下室时,像受了伤似的,心里有一种无法排遣的、令人窒息的苦闷。
那天夜里,我坐在卡班河的岸边,无聊地向黑沉沉的河水投石块,心里不断地重复一句话:“怎么办?”
由于苦闷,我开始学拉提琴,每天夜里在店里拉得吱吱响,弄得更夫和老鼠都烦躁不安。我爱上了这门音乐,对它开始产生极大的兴趣。但我的老师——戏院乐队的提琴手来教课时,趁我出门时,打开了我没有锁的钱盒,我回来时正碰上他在往衣兜里装钱。见我刚进门,他就伸长脖子,送过来他那一张刮得干净的、枯燥无味的、痛苦的脸,轻声说:“你打吧!”
他的嘴唇颤抖着,从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里滚出两行油亮的泪珠,一颗颗大得出奇。
我本想打琴师一顿,但为了不这样做,我坐到地板上,把拳头压在自己的大腿下,叫他把钱放回钱盒。他把衣兜里的钱全拿出来了,向门口走去,但又停下来,像白痴那样高声而又可怕地说:“给我十个卢布!”
我给了他钱,但学提琴的事从此告吹了。
这年十二月我决定自杀。我曾试图在短篇小说《马卡尔生活中的一件事》中描写这个决定的动机。但我没有成功——小说拙劣,使人不快,也没有内在的真实性。小说的优点,照我看来,也正在于它完全没有这种真实性。事实是真实的,但这些事实的阐述者好像不是我,小说写的也不是我。如果不谈小说的文学价值,里面倒有一点是我喜欢的:我似乎已经超越或者超脱了自我。
【第六节】
我在集市上买了一支装有四颗子弹的左轮连发手枪,对着自己的胸膛开了一枪,本希望能打中心脏,但只打穿了一片肺叶。一个月后,我又在面包店里干活儿,心里十分羞愧,感到自己愚蠢到了极点。
但时间不长,三月底的一天晚上,我从面包坊来到店里,在一个女店员的房里见到了乌克兰佬“一撮毛”。他坐在靠窗户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抽着卷得很粗的纸烟,凝视着屋里的烟雾。
“你现在有时间吗?”他问我,先没有打招呼。
“有二十分钟。”
“坐下来,咱们谈谈吧。”
他跟往常一样,穿着紧绷绷的黑粗布短上衣,淡黄色的胡须飘拂在他宽阔的胸前,倔犟的额头上竖着剪短的硬头发,脚上穿一双庄稼人的重皮靴,散发着强烈的焦油味。
“喂!”他开始说,语气很平静,声音也不大,“你愿不愿意去我那儿?我住在克拉斯诺维多夫村,沿伏尔加河往下走四十五俄里。我在那里有个店铺。你在那里帮我做生意,这占用不了你多长时间,我有许多好书,我帮你学习,你同意吗?”
“好吧。”
“你星期五早晨六点钟去库尔巴托夫码头,打听由克拉斯诺维多夫村来的一个木板船。船主叫瓦西里·潘科夫。不过,我比你先到那里,会看见你的。再见!”
他站起身,向我伸出了宽大的手掌,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来一只银壳大怀表,说:“我们六分钟就讲完了!对了,我名叫米哈伊洛·安东诺夫,姓罗马斯。就这样吧。”
他轻松地托起那笨重的、铁铸般的高大身躯,步伐稳健,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天以后,我乘船去克拉斯诺维多夫村。
伏尔加河刚刚解冻。松软的灰色冰块顺着混浊的河水,从上游摇摇晃晃地漂流而下。木船追赶着冰块,冰块擦着、碰着船舷,咔嚓咔嚓地响,有的碎成许多尖尖的晶体。从上游吹来的大风掀起浪花,击打着河的这一岸。太阳金光耀眼,把玻璃般的淡蓝色冰块照得白光四射,令人目眩。木船沉重地载着一桶桶、一袋袋、一箱箱的货物,扬帆行驶。掌舵的是那个叫潘科夫的年轻小伙儿,他穿一件相当漂亮的熟羊皮短褂,胸前绣着一条花带。
他面容镇静,目光冷静,沉默寡言,很不像庄稼人。潘科夫的雇工库库什金双手握着篙竿,两腿叉开,站在船头。这个身材矮小的庄稼汉穿一件破烂的粗呢子上衣,腰间系着一根绳子,头上戴着一顶皱巴巴的神甫礼帽,脸上布满了青色伤痕和血迹。他用撑篙抵挡着冰块,轻蔑地嘟哝着:“靠边……你往哪儿钻!”
我和罗马斯并排坐在船帆下一堆箱子上。他轻声对我说:“乡下人不喜欢我,特别是富人!这一点你会亲身感受到的。”
库库什金把撑篙横放在自己的脚旁边,转过来满布伤痕的脸,兴奋地说:“特别是神甫不喜欢你,安东诺维奇!……”
“这是真的。”潘科夫证实了一句。
“神甫这个麻子,这条花狗!他把你看成喉咙里的一块骨头!”
“但是我也有朋友,你也会有的。”我听见“一撮毛”的说话声。
春寒料峭。三月的阳光还不暖和。河岸上光秃秃的黑树枝摇摆着。有的地方,岩石缝里和灌木丛下还铺着一片片天鹅绒似的白雪。河面上到处漂动着冰块,宛如羊群在点头吃草。我感觉自己如在梦境之中。
库库什金装着旱烟斗,大发议论说:“就算你不是他老婆,但神甫的职责要求他爱万物,像书本上写的那样。”
“是谁打伤你的?”罗马斯讥笑着问。
“这个嘛,是黑道上的人干的,大概是流氓、恶棍吧。”库库什金轻蔑地说。马上他又自豪地说:“对了!许多炮兵打我一个——这是确确实实!我甚至弄不明白自己怎么还活过来了。”
“为什么打你?”潘科夫问。
“昨天这次还是炮兵那次?”
“就说昨天吧。”
“是呀!难道能弄明白为什么打我吗?我们的人像好斗的公羊,随时都能斗起来!”
“我想,”罗马斯说,“是因为你多嘴多舌才打你吧,你说话不小心……”
“也许是吧!我这个人就是好奇,习惯问东问西。我呀,听到什么新鲜事就高兴。”
船头重重地撞到一个大冰块,船舷可怕地“咔嚓”一声。库库什金身子摇晃了一下,抓起撑篙。潘科夫责备他说:“你干活儿要看着点儿,斯捷潘!”
“你不要说我!”库库什金嘟哝着,一面用撑篙推开冰块,“我可不能同时又执行自己的任务又跟你谈话……”
他们俩半开玩笑争论着,罗马斯对我说:“这儿的土地比我们乌克兰的差,但人比那儿的好,非常能干!”
我用心听他说,也相信他的话。我喜欢他的镇静平和的语言,简单却有分量。我感觉这个人知道很多,他待人有自己的尺度。我特别感到愉快的是,他没有问我因为什么开枪自杀。要是换作他人,早就问我这件事了,而我又多么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啊!而且它也很难回答。鬼知道我因为什么决定自杀!这个乌克兰的“一撮毛”真要问我,我的回答大概会又长又笨!但我根本不愿再回想起这件事,因为伏尔加河上是这么美好,这么风光明媚,这么自由敞亮!
木船靠河岸行驶,左边是宽阔的河面,河水漫过长满水草的沙岸。你看,汹涌的江水把右岸的灌木丛击打得东摇西摆。一股股清澈的春水从岸上顺着沟壑和地缝喧嚣地流到河里。太阳微笑着,黄嘴鸦在阳光下闪着钢铁般的黑色羽毛,“呱呱”地忙着筑巢。在向阳的地方,绿油油的嫩草迎着太阳,高兴地从土里钻出来。我身上寒冷,但心里喜悦,打心眼里钻出美好愿望的幼芽。春回大地,令人心旷神怡!
将近中午,我们驶到了克拉斯诺维多夫村。一座陡峭的高山上耸立着蓝屋顶的教堂。从教堂开始,漂亮结实的小屋沿着山的一侧一幢接一幢地展现在眼前,黄色木板的屋顶和锦缎般的草房盖闪闪发光。好一派朴素美丽的景象!
每当我乘轮船经过这村庄时总要欣赏这儿的风光!
当我和库库什金一起开始卸船上的货物时,罗马斯一边给我递麻袋,一边说:“不过,你还真有力气!”
接着他又问,但眼睛并不看我:“胸不疼吗?”
“一点儿不疼。”
我深深地被他亲切而又委婉的问话所感动,我非常不愿意这些乡下人知道我曾经自杀过。
“力气是有,但可以说使过了劲儿。”库库什金又多嘴饶舌了,“小伙子,你是哪个省的?下诺夫哥罗德?你们这地方靠水吃饭。还有一句歌:‘留心看天气,水鸥打哪儿飞。’也是说你们的。”
一个乡下人沿着松软泥泞的山坡,趟着一股股银光闪闪的溪水,脚下滑溜着、身子摇晃着,大步地从山上走来。他瘦高个儿,光着脚,只穿衬衫和裤子,蓄着卷曲的胡须,满头浅黄色的浓发像戴着一顶棉帽。他来到岸边,声音洪亮而亲热地说:“欢迎你们!”他看了一下四周,从地上搬起一根粗的木头,把它的一端搭到船舷上,又搬起另一根粗木头,一端搭到另一侧船舷上,然后纵身跳到船上,便指挥起来:“用两只脚踩住木头的这两端,不让它们从船舷滑跑,然后再接住桶。小伙子,过来帮忙吧!”
他很漂亮,像画中人,而且也很有力气,脸庞红润,大鼻梁长得很端正,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
“伊佐特!会感冒的。”罗马斯说。
“我吗?不要替我担心。”
我们把一桶煤油滚到岸上以后,伊佐特用眼睛打量了我一下,他问:“是新来的店员吗?”
“你跟他打一架!”库库什金提议说。
“你的小脸又被打坏了?”
“那有什么办法!”
“谁打的?”
“是打人的人呗……”
“你呀!唉!”伊佐特叹了一口气,又转身对罗马斯说,“大车马上就下来,我老远就看到了你们——在船上,船划得很快。你先走吧,安东内奇[30]。我在这看守一会儿。”
显然,这个人对罗马斯友好又关心,甚至像保护人那样,虽然罗马斯比他还大十来岁。
半小时以后,我已经坐在一个清洁舒适的房间里。这是一座崭新的小木房,墙壁的松香和麻屑的气味还没有完全消散。这时,一个手脚利落、目光敏锐的女人在摆桌子准备吃午饭。“一撮毛”从手提箱里取出书来,放在火炕旁边的架子上。
“你的房间在阁楼上。”他说。
从阁楼的窗口可以看到村子的一部分,看到我们小屋对面的那条山沟,山沟里住家澡堂的屋顶掩映在灌木丛中。山沟那边是果园和黑色田野,平缓地延伸到天际,那里是高耸入云的蓝色森林。一个穿蓝衣的乡下人跨坐在一个澡堂的屋脊上,他一只手握着斧头,一只手举在额前,搭起眼罩,望着下面的伏尔加河。一辆大车吱嘎吱嘎地响,拉车的母牛累得哞哞叫,山洪喧闹地叫着。一个全身黑的老太婆从小屋的正门口走出来,又马上回过头朝门口狠狠地说:“你们这些该死的!”
两个淘气的小孩正在煞有介事地用石头和泥土堵一股溪水的去路,听见老太婆的声音,掉头就跑了。老太婆从地上拾起一块木片,对着它吐了一口,扔到溪水里,然后用她穿着男人靴子的那一只脚,摧毁了两个孩子的工程,下山往河边走去。
我大概要在这儿住下去了吧。
他们叫我吃饭了。阁楼下面,伊佐特伸着他的长腿,跷起他紫青色的脚板,坐在桌子旁,正在说什么,他见了我,突然不作声了。
“你怎么了?”罗马斯皱起眉头问,“继续说吧!”
“没有什么可说的,都说了。也就是说,就这样决定了。据说,我们自己会应付的。你随身带上手枪,要不就带根粗一点儿的棍棒儿。在巴里诺夫面前,不能什么都说。他,还有库库什金,是女人的舌头。小伙子,你爱钓鱼吗?”
“不爱。”
罗马斯说,有必要把农民和小园主们组织起来,把他们从收购贩子的手里抢救出来。伊佐特用心听完他的话以后说:“寄生虫们是绝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
“我们走着瞧吧。”
“一定是这样的!”
我望着伊佐特,心里想:“卡罗宁和兹拉托夫拉茨基[31]写的短篇小说大概就取材于这样的农民吧……”
难道我接触到了一种正当的事业,难道我马上就要跟从事正当事业的人们一道工作了?
伊佐特吃完了饭,说:“米哈依洛·安东诺夫,你不要急,好事多磨,要慢慢来。”
他走了以后,罗马斯沉思着说:“多聪明诚实的人啊!可惜没有文化,几乎不识字。但他学习刻苦。对了,你在这方面帮帮他吧!”
天黑前,他一直向我介绍店里各种商品的价格,说:“我比村里另外两个店老板卖得便宜,他们当然不高兴,对我干了许多坏事,还想打我。我住在这里不是因为我喜欢做生意赚钱,而是为了别的原因。我的意图类似你们面包店……”
我说,我已经看出来了。
“那好……就是应该教会人们智慧和理智,对吗?”
关好店门后,我们手里端着灯在店里来回忙碌。门外也有人踏着泥泞在街上小心翼翼地来回走动。有时候还有人沉重地爬上了门口的台阶。
“你听见了吗?门外有人在走动!这是米贡,一个穷光蛋,一条恶狼!他爱干坏事——这是他的本性,像漂亮姑娘爱卖弄风流一样。你跟他说话时要多加小心,当然跟其他人一般也要这样……”
然后,我们进到里屋。他点燃了烟斗,宽阔的背脊靠着火炕,眯起了眼睛,对着自己的胡须吐着一缕缕青烟。他在斟酌词句,构成简洁明了的语言,他说道:“我早就发现你在浪费自己的青春。你是个有才能的人,天性顽强,看来也有良好的愿望。你应当学习,但不要让书本把你和人们隔开。某教派的一个老头儿说得很好‘任何教训都来自人’。人们给你的教训要比书本上的教训更令你痛苦。人们教训你时态度很粗暴,但他们这种教训会更牢固地铭刻在你心里。”
他又说了一些我熟悉的话,他说,首先应该唤起农村的理智。但在这些我所熟悉的词句里,我捕捉到了更深刻的,对我说来是崭新的含意。
“你们那里的大学生往往谈什么对人民的爱,我这样对他们说:人民是不应当爱的。对人民的爱——这是句空话……”
他从胡须里露出冷笑,用审问的眼光打量着我,接着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坚定地、充满教训口吻地继续说:“爱,意味着同意、宽恕、不批评、多原谅。应该用这一切对待女人。但难道可以不批评人民的愚昧、同意他们头脑的糊涂、宽恕他们的卑鄙、原谅他们的野蛮吗?不可以吧?”
“不可以!”
“你说对了!可是你们那里,大家都爱读爱唱涅克拉索夫[32]的诗,要知道,靠涅克拉索夫的诗是绝对不行的!应该这样告诉农民:‘兄弟,虽说你本人并不坏,但生活得很不好,你自己也毫无能力让生活变好、变轻松。连野兽大概也比你会关心自己,比你会保护自己。不过农民你,可以变成一切——贵族、神甫、科学家、沙皇,他们都曾当过农民。你看见了吗?你明白了吗?要学会生活,不让别人欺侮你……’”
他去了厨房,吩咐女厨子烧开了茶炊,然后给我看他的书——所有的书几乎都是科学方面的:英国人里有巴克尔[33]、莱伊尔[34]、哈特波尔·莱基[35]、卢伯克[36]、泰勒[37]、穆勒[38]、斯宾塞[39]、达尔文的作品,俄国人中有皮萨烈夫、杜勃罗留波夫、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希金等人的作品,以及冈察洛夫的《战船巴拉达号》和涅克拉索夫的作品。他用宽大的手掌带着感情抚摸着这些书,像抚摸心爱的猫儿,同时又以哀求的语气抱怨道:“多好的书呀!这本书是罕见的珍本,是检察机关要焚烧的书。你想知道什么是国家,就读它。”他递给我霍布斯[40]的《利维坦》。
“这一本也是讲国家的,但比较容易读,更有趣!”
这本有趣的书原来是意大利历史学家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
喝茶吃点心的时候他简要地讲了自己:他是切尔尼戈夫省一个铁匠的儿子,在基辅车站做过列车油漆工,在那里认识了一些革命者,组织过工人自学小组,他被捕过,坐了两年左右牢,后来被流放到雅库特省达十年之久。
“起初,我同雅库特人住在一起,住在一个村里,心想:这一下可完了!那里的冬天,真他妈的冷,连脑浆都要冻硬了!而且理智在那里也是多余的。后来我发现,这儿那儿不时地出现个俄国人!遇到的俄国人不多,但总算还有吧!为了不让这些俄国人寂寞,当局不时地给他们增加些新人以示关怀!那里有些好人啦。其中就有大学生弗拉基米尔·柯罗连科,他现在也回来了。我和他相处得很好,后来分开了。我们俩在许多地方相似,可是友谊不能靠相似维持。但他是个认真顽强的人,什么活儿都会干,甚至会画圣像——这一点我不喜欢。据说他现在给杂志写稿,做得很出色。”
他一直谈到半夜,显然是希望一下子把我稳步提高到他自己的水平。我生平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暖。自杀以后,我对自己的评价大大降低,觉得自己一文不值,好像对谁犯了过错,甚至感到羞耻。罗马斯一定了解我的心情,以人的朴素感情为我打开了通往生活的大门,他帮我挺起了胸膛!这一天,我永远不会忘记。
星期天教堂做完礼拜以后,我们开了店门,农民们立刻开始聚集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头一个到的是马特维·巴里诺夫。他身上很脏,头发很乱,有猿猴似的长手和东张西望的女人般美丽的眼睛。
“城里听到什么了?”他打了招呼后问我,但不等我回答,就对着库库什金喊道:“斯捷潘!你的那些猫儿又吃了一只公鸡!”
他马上又讲述着:省长从喀山去了彼得堡——为朝见沙皇而奔走,求沙皇把所有的鞑靼人都迁到高加索和突厥斯坦。沙皇夸省长:“你聪明!会办事……”
“这全是你自己编的。”罗马斯平静地说他。
“我什么时候编过?”
“不知道。”
“你多么不相信人,安东内奇!”巴里诺夫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一面遗憾地摇着头,“可是我可怜鞑靼人,他们不习惯高加索的生活。”
一个瘦矮个儿小心翼翼来到跟前。他穿着别人不要的一件破长衫,灰色的脸孔因为中风而歪了嘴,两片黑嘴唇偏得都合不拢,现出悲痛的微笑。锐利的左眼不停地眨巴,左眼上颤动着斑白的眉毛,眉毛上面有道道伤痕。
“尊敬的米贡!”巴里诺夫嘲笑着说,“你昨夜偷了什么?”
“你的钱。”米贡用他洪亮的男高音回答,同时向罗马斯摘下自己的棉帽。
我们小屋的房东,也是我们的邻居潘科夫,从院子走出来,他穿着制服上衣,脖子上系一条红领带,脚上穿着橡皮套鞋,胸前挂着一条像马的缰绳那样的银制长链条。他怒目扫了米贡一眼:“要是你这个老鬼爬进我菜园子,我就用棍子打你的腿!”
“你又老调重谈了,”米贡平静地说,他叹息地补充道,“不打不成才,不打怎么活?”
潘科夫开始骂他,他又补充说:“我算什么老?才四十六岁……”
“可圣诞节和主显节期间你已经五十三岁了!”巴里诺夫大喊大叫起来,“你自己说的:五十三岁了!干吗要撒谎?”
这时渔夫伊佐特和个子高大、髯须飘洒的老头儿苏斯洛夫也来了[41],“一撮毛”坐在小店门口的台阶上,吸着烟斗,默默地听农民交谈。农民们就地坐在台阶或者两侧的长凳上。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冷天。被寒冬冻僵了的蓝天上浮云现在正迅速飘动着,阳光和云影倒映在溪水和水洼里,一会儿光亮耀眼,一会儿像柔软的天鹅绒令人赏心悦目。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像美丽的孔雀,她们顺着街道轻盈地向伏尔加河走去。她们跨过街上的水坑时,撩起裙摆,露出钉有铁掌的皮鞋。小孩子们掮着长的钓鱼竿跑过去了;大人们,都是些农民,走过店铺时,总要瞟一眼门口这十来个人,同时又默默地向着店铺轻轻举起“鸭嘴帽”或毡制的礼帽。
米贡跟库库什金友好地分析着一个不清楚的问题:打起架来谁更狠——是商人还是地主老爷。库库什金证明是商人,米贡论证是地主老爷。米贡洪亮的高音压倒了库库什金杂乱无章的言辞:“芬格罗夫先生的父亲敢揪拿破仑·波拿巴皇帝的胡子,可是芬格罗夫先生本人常常抓住两个人后脑壳上的羊皮领子,两只细手一合,两人的额头碰在一起,砰的一声就完蛋了!两人都躺着不动了。”
“要这样碰,你也会躺下的!”库库什金表示同意,但又补充说,“不过商人比老爷吃得多……”
面目和善的老人苏斯洛夫坐在门口最高一级台阶上,诉苦说:“农民在土地上待不住了,米哈伊洛·安东诺夫!过去在老爷们手下是不准闲逛的,每个人都规定有活儿干……”
“那你上书请示再实行农奴制吧!”伊佐特回敬了他一句。罗马斯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始在门廊的栏杆上磕打着烟斗。
我盼望着他什么时候会开口。我认真听着这几个农民语无伦次的谈话,心里揣摩着“一撮毛”究竟会说些什么。我觉得他错过了好几次机会去参与农民们的谈话。但他还是若无其事地沉默着,像木偶一样坐着不动,只是低头看着水坑里的水被风吹起涟漪,或抬头看着天上的云朵被风驱赶在一起,挤压成灰黑色的浓云。河面上一只轮船在轰隆隆地叫,从河岸飘来了姑娘们清脆的歌声和手风琴的伴奏。一个醉汉在街上大步向河边走去。他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嘴里叽里咕噜。他双手挥舞着,两条腿过分地弯曲着,常常踩到水坑里。农民们说话越来越慢,声音里充满凄凉,我心里也涌起了忧愁——这是因为这寒冷的天空有下雨的威胁,也因为我又想起城市的生活:那从不停息的喧闹和各种各样的声响,街上匆匆闪过的行人,他们大胆泼辣的话语和激动人心的丰富词汇。
这天晚上喝茶的时候,我问“一撮毛”:他究竟什么时候跟农民们谈话。
“谈什么?”
“啊!”他用心听完我的话后说,“你知道,要是我跟他们谈这件事,而且还是在街上谈,那我又要被发配到雅库特人那里了……”他装上了烟斗,大口大口地抽起来。不一会儿,屋子里就烟雾弥漫了。他平静地开始了一次难忘的谈话。他说:农民谨小慎微,疑心重。农民怕自己,怕邻居,尤其怕外来人。农民获得自由还不到三十年。每一个四十岁的农民都记得自己生下来就当奴隶,自由是什么呢?——这问题很难解释。如果简单地解释为:自由就是我愿意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但到处有官老爷,官老爷就要妨碍你生活。沙皇从地主们手里夺取了农民,所以现在沙皇是全体农民唯一的老爷先生。那么再问:究竟什么是自由?突然有一天沙皇对自由做出解释。农民非常相信沙皇——这位全国土地和一切财富的主人。沙皇从地主那里夺取了农民,还可能从商人那里夺取轮船和商店。农民拥护沙皇,农民认为:老爷或先生多了不好,只有一个老爷或先生比较好。他们盼望有一天,沙皇给他们解释自由的意义,那时候谁能拿什么就拿什么。这一天——他们人人都想,但人人都怕。他们内心警惕百倍,枕戈待旦,生怕睡过了宣告全国大分配那关键的一天。同时他们又都怕自己:自己想要很多,也确有东西可拿,但怎么拿呢?大家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同一件东西。而且到处有无数的长官,他们显然要仇视农民甚至沙皇。但没有长官也不行,大家又都得争斗起来。
狂风卷着大滴的春雨愤怒地扑打着窗上的玻璃,灰色的烟雾流到了街上。我心里也变得灰暗和无聊了。烟雾中继续听到罗马斯平静、沉思的话语:“要教育农民,使他们逐渐学会从沙皇那里夺取政权;要告诉农民,人民有权从自己的阶层里选出官吏——县警察分局局长、省长,甚至沙皇……”
“这要一百年!”
“你以为这一切在‘三一主日’[42]前就能成功?”“一撮毛”严肃地问。
这天晚上他去了什么地方。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我听见街上一声枪响,这枪声就在附近。我冒雨跑到黑暗处,看到米哈伊尔·安东诺维奇又大又黑的身影不慌不忙,仔细地绕过一条条溪涧,朝我们店门走来。
“你来干吗?这是我打的枪……”
“打谁了?”
“这里有几个人拿着削光的木棍冲到我跟前。我说,站住,我要开枪了,他们不听。我就朝天开了一枪,天是打不坏的……”
他进了门廊,站在过道里脱衣服,用一只手挤压湿淋淋的胡须,像马一样打着响鼻,喘着粗气。
“这双鬼靴子,原来都长眼了!应当换一双了。你会擦拭手枪吗?请给擦拭一下,不然会生锈的。涂上一点儿煤油……”
他临危不乱的沉着镇定,灰色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冷静而顽强的目光,真令我赞叹!他进了房间,在镜子前梳理着胡须,提醒我说:“你去村里时要加小心,特别是在节日的晚上。他们大概也想打你的。但不要带棍子,这会刺激那些好斗者,也可能使他们感到你是出于害怕。不应该害怕的!他们自己倒有些害怕……”
我开始过得很舒适,每天的生活都有新内容,每天过得都很有意义。我开始贪婪地读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罗马斯这样开导我:“马克西莫维奇,你最好首先弄懂这门科学,它包含着人类最高的智慧。”
伊佐特每周有三个晚上来这里,我教他识字。起初他对我不信任,常常带点儿讥笑。但上过几堂课以后,他心悦诚服了:“你讲得很好!小伙子,你会成为教师的……”
他又突然提议:“你好像很有劲儿,来,我们拉棍比比力气,怎么样?”
我们从厨房拿了一根棍,各自握着棍子的一头,坐在地板上,脚板顶着脚板,都尽力要把对方从地板上拉起来。我们俩较量了很久,“一撮毛”笑着为我们俩鼓劲儿:“来吧!加油!”
伊佐特拉起了我,这使我对他的好感加深了。“不要紧,你还是很有力气的!”他安慰我,“可惜你不爱打鱼,不然跟我一块儿上伏尔加河。伏尔加河的夜晚——真是人间天堂!”
他学习很热心,也成绩显著,而且常常露出惊喜的神情。比如正在上课,他突然站起来,从书架取下一本书,高扬起眉毛,吃力地读完两三行,然后红着脸看我,惊喜地说:“我能读了,他妈的!”
于是,他闭上眼睛背诵:
像母亲哭倒在她儿子的坟墓前,
一只水鸟哀鸣在凄凉的平原上。“你看对不对?”
有好几次他轻言细语、小心翼翼地问我:“老弟!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搞的?人一见到这些黑道道,它们就成了一行行我懂的话,成了咱们嘴里说的那些话!可我是怎样读懂的呢?又没有谁在我耳边提示。假如是些画片,那就不奇怪了。可是这上面印的好像就是人的思想——这是怎么回事?”
我能回答他什么呢?我的“不知道”使他苦恼起来。
“这是妖术了!”他叹息地说,就着灯光看起书来。
他身上有一种令人愉快和感动的天真,一种纯洁如童心的品质。他越来越让我想起书里写的那种可敬可爱的农民。像几乎所有的渔人那样,他真像一位诗人,他爱伏尔加河和河上幽静的夜晚,他爱孤独和旁观消极的人生。
他望着星星问我:“安东诺夫说过‘那里也可能住有跟我们类似的人’。你认为他说的对吗?真想给他们发个信号,问问他们生活怎么样。大概要比我们生活得好,生活得愉快吧……”
实际上他对自己的生活是满意的。他是孤儿、穷光蛋,在他所喜爱的、平静的渔人生涯里不依赖任何人。但他对农民们不友好,常常警告我:“别看他们那么亲热,他们都很狡猾、虚伪。你不要相信他们。他们现在对你这样,明天就另一样。每个人都只看见他自己,公共事务——他们认为是苦役。”
他这样一个软心肠的人,谈起“吃人的”地主、富农来,不料竟有这样的仇恨。
“他们因为什么比别人富呢?因为他们比别人聪明。所以我要这些家伙记住:如果你们农民聪明,就一定要团结,团结才有力量!可是这些坏蛋把村里弄得四分五裂,像一盘散沙。事情就是这样!俗话说,敌人就是自己!这些自作孽的人啊!安东诺夫为他们操尽了心……”
美丽健壮的伊佐特很受女人们的青睐,也容易被女人征服。
“当然,我被她们惯坏了。”他真诚地忏悔说,“她们的丈夫当然感到羞辱。我要是他们,也会感到羞辱的。可是又不能不可怜这些女人,女人像是你的第二生命。她们活着没有节日的快乐,也享受不到丈夫的温情,她们像牛马一样干活儿,如此罢了。丈夫们没有时间去爱她们,而我是个自由人。有许多女人,结婚后第一年就吃丈夫的拳头。是的,我在这方面是有罪的,我跟她们乱搞。我只请求一件事:娘儿们,你们彼此别吃醋,我一个人足够使你们大家都快活!不要互相嫉妒了,你们对我都是一样的,我同情你们大家……”
于是他含羞地低下头,胡须里露出微笑:“我差一点儿没跟一位太太胡搞上了,这位太太坐船从城里来别墅度假。她是个美人儿,皮肤白嫩得像牛乳,一头亚麻色的秀发,一双淡黄色的和善的眼睛。我卖鱼给她,眼睛不停地看她。‘你怎么啦?’她问。‘你自己明白。’我说。‘那好,’她说,‘晚上我去找你,等着吧!’她真的来了!只是她怕蚊子——蚊子咬了她,结果我们没出什么事。‘我不能,咬得太厉害。’她差点儿没哭出来。第二天,她丈夫来到她身边。他像是位法官。对了,她也像是官太太。”最后他伤心和责备地说,“蚊子也能妨碍她们生活!”
伊佐特很夸奖库库什金:“你仔细看这个庄稼人,他心肠好。人们不喜欢他,那才是没有理由!当然他爱瞎说。可是哪有牲口身上不长出杂毛的呢?”
库库什金没有地,娶了一个好喝酒的女帮工。她个子矮小,但十分机灵,又有劲又厉害。库库什金把自己的小屋租给一个铁匠,自己住在澡堂里,在潘科夫家做长工。他很喜欢新闻,要是哪天没有新闻,他就自己编造各种趣事,把它们贯穿在一起。
“米哈依洛·安东诺夫!你听说没有?京科夫区一个小官辞职当修士了。他说:‘我不愿再打骂农民了,干够了!’”
“一撮毛”认真地说:“是呀,所有的官吏将来都会这样跑掉的。”
库库什金抹去浅黄色乱发中的麦秸、干草和鸡毛,思索着说:“不会全跑光的。只有那些有良心的才跑掉,他们当然对自己的职务感到沉重。安东内奇,你不相信良心——这一点我看出来了。但要是人没有良心,再聪明也活不下去!我再讲一件事给你听……”
于是他讲了一个“最聪明”的女地主:“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厉害女人,连省长大人都屈尊来拜访她。他说:‘太太,你要小心呀!关于你做坏事的新闻甚至传到彼得堡了!’她当然用果子酒招待了省长,然后说:‘愿上帝保佑你平安回去,我不能改变自己的性格!’过了三年零一个月,她突然召集农民们,说:‘我的地全给你们,再见了!原谅我,我要……’”
“去修道院啦!”罗马斯接了他的话茬儿说。
库库什金注视着他,并且肯定说:“对,去当修道院院长!也就是说,你也听到过她?”
“从来没听到过。”
“但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
幻想家摇头嘟哝着:“你太不相信人了……”
他的故事经常是这样的:坏人和恶人做坏事做得累了就“跑掉”,但更多的结局是,库库什金把他们送到修道院,就像把垃圾送到垃圾场一样。
他常常突然出现一些奇怪的念头。突然他皱起了眉头,声明说:“我们打败了鞑靼人——这没有道理,鞑靼人比我们好!”这时谁也没有谈到鞑靼人,大家在谈组织果园主合作社。
罗马斯正在讲西伯利亚,讲西伯利亚的富裕农民,库库什金突然若有所思地嘟哝着:“假如两三年不去捕海里的鲱鱼,鲱鱼能繁殖到使海水涨过海岸,天下就要发大水。繁殖力多么强的一种鱼呀!”
村里人认为库库什金是个说空话的人,他的故事和奇怪的念头惹人们生气,引起他们的谩骂和讥笑,但他们每次都有兴趣地、用心地听他讲,好像希望从他的杜撰中找到真理似的。
“空谈家!”老成持重的人这样称呼他,只有爱打扮的潘科夫认真地说:“斯捷潘是个谜一般的人……”
库库什金很会干活儿。他是位箍桶匠、砌炉匠,懂养蜂,教女人们繁殖家禽,还会一手好木匠活儿。他什么活儿都干得不错,虽说他干活儿慢,也有点儿懒。他喜爱猫,他澡堂里有十来只吃得很饱的“野猫”——野性十足的猫儿。他喂它们乌鸦和穴鸟。猫儿被他驯养得会吃飞禽,这就更加深了别人对他的不满。他的猫儿常常把小鸡和母鸡咬死,所以女人们也设法捕捉他的猫,无情地追打它们。库库什金的澡堂附近常常听到恼怒的主妇们尖声叫骂,他却毫不在乎。他反而说:“女傻瓜呀!猫儿是捕食动物。猫儿比狗还机灵。所以我要训练它们抓飞禽。我们将繁殖几百只猫,再卖掉它们,赚来的钱给你们,女笨蛋呀!”
库库什金本来会识字,可是全忘了,也不愿意再捡起来。他天性聪明,他比大家更快地抓到“一撮毛”讲话的要点。
“这样,原来这样呀!”他皱起眉头,像小孩儿服了苦药似的,说,“这就是说,伊凡雷帝对小百姓们并没有害处……”
他、伊佐特和潘科夫晚上常来我们店铺,而且常常坐到半夜,听安东诺夫讲世界形势、外国生活、各国人民的革命暴动。潘科夫喜欢法国革命。
“这才是真正把生活翻个个儿!”他赞叹地说。
潘科夫两年前就跟父亲分开过了。他父亲是个富裕的农民,脖子底下吊着一个大瘰疠,眼睛鼓得很可怕。潘科夫靠“恋爱”娶了伊佐特的侄女——一个孤儿。他管老婆很严,但给她穿城市的服装。父亲骂儿子任性,路过儿子的新屋时都要冲它狠狠地吐唾沫。潘科夫把这座屋租给了罗马斯,并且靠着这房租修了这个小卖店——这是违背村里财主们的意愿的。财主们恨他这样做,他表面上对他们满不在乎,谈起他们时带着轻蔑的口吻,跟他们在一起时,态度简直是粗暴和嘲笑。农村的生活使他感到厌倦:“我要有门手艺,就去城里住了……”
他身材匀称,经常穿得干干净净;他举止稳重,很有自尊心;他思想谨慎,有猜疑心。
“你凭冲动还是经过思考干这种事的?”他问罗马斯。
“你觉得呢?”
“不,你自己说。”
“你觉得哪样好?”
“不知道!你认为呢?”
“一撮毛”很倔犟,终于迫使这个庄稼汉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当然是经过头脑思考以后好!思考当然只能从利益出发,哪里有利益,哪里的事情就可以做得好。心愿只会引我们走错路。要是只讲心愿,我早就惹出乱子来了,一定会去放火烧神甫了!可不能冒冒失失地乱来啊!”
神甫是个长着田鼠般嘴脸的凶老头儿,曾经干涉过他们父子间的争吵,弄得潘科夫很不愉快。
起初,潘科夫对我不大友好,几乎有点儿仇视,甚至像主人对待奴仆那样使唤过我,但他很快改变了态度,虽说我感觉他对我还心怀疑虑,甚至可以说我不喜欢他。
这小木房里的那些夜晚至今还历历在目。一个清洁的小房间,圆木的四壁,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屋角桌子上亮着一盏灯,一个额头高、胡须长、头发剪得平整的人在灯前讲话:“生活的实质,就在于人逐渐摆脱牲口般的地位……”
三个农民用心地听着,他们个个眉清目秀,一看脸庞就知道都是些聪明人。伊佐特始终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在倾听远方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什么东西。库库什金身子转来转去,似乎有蚊子在咬他。潘科夫摸着浅黄色的小胡须,静静地沉思:“这就是说,人民还是需要分成阶层。”
潘科夫从来不跟自己的长工库库什金粗暴地说话,而且很用心地听这位幻想家编造各种趣事——这一点我很喜欢。
每当谈话结束,我就回自己的阁楼,坐在开着的窗子旁边,望着入睡的村子和万籁俱寂的田野。透过夜幕能看见星星在闪烁,星星离地面越近,看起来就离我越远。寂静好像在有意地抓紧你的心,可你的思绪却在广阔无限的空间四处流淌。我浮想联翩,看见成千上万座村庄也像我们村子一样,默默地紧贴着平坦的大地蜷伏在那里。大地上万籁俱寂。
空寂的夜幕温暖地拥抱着我,又像万条血吸虫吸吮我的心。渐渐地,我感到困乏无力,昏昏欲睡,但又忐忑不安,有一种说不清的忧虑。我在大地上是多么渺小……
现在,乡村的生活在我面前变得颇有乐趣了。我过去多次听说过,也从书上得知,乡下人比城里人健康与热情。但我亲眼看见农民在不停地从事苦役般的劳动,他们当中有许多人积劳成疾,而且几乎没有快活的人。城里的工匠和工人们的工作不比他们少,但生活比他们快活,不像他们这些满脸愁苦的人这样无聊寂寞,埋怨生活。在我看来,农民的生活并不简单,要求他们紧张辛苦地耕种土地,机灵圆滑地对待人。而且,这种理智上贫乏的生活,心灵上也是冷酷的。我发现,村里的人全都像盲人那样,瞎『摸』着过日子,人人都在害怕什么,彼此不信任,性情上与狼有些相像。
我难以理解,他们为什么这样顽固地不喜欢“一撮毛”、潘科夫和所有的“我们这一伙”愿意理智地生活的人。
我清楚地看到城市的优越性:城里人渴望幸福,大胆追求理智,城市有多种多样的目标和任务。遇到这样的夜晚,我总要想到两个城里人:
弗·卡卢金和兹·涅别伊钟表匠,兼修各种机械、外科医疗器械、缝纫机、留声机、风琴等。
这块招牌钉在小店铺狭窄的小门上方,小门两边各有一扇沾满灰尘的窗户,一扇窗户旁边坐着弗·卡卢金。他黄色的秃脑袋上有一个肉瘤,一只眼睛上夹着一片放大镜。他圆脸庞,身体壮实。他用小小的镊子拨弄钟表的机器时,几乎在不停地微笑,或者张开他隐蔽在白猪鬃般胡子下面的圆嘴巴,哼着小调。另一扇窗户旁边,兹·涅别伊也在拆装一件小玩意儿,有时也突然用男低音哼起小调。他一头鬈发,黑脸庞,长着鹰钩鼻、两只李子般的大眼和一小撮尖胡须,干瘪得像个骷髅。“那里塌啦,那里,那里!”
他们的背后乱堆着音箱、机器、轮子、八音盒和地球仪,到处都放着各种各样金属物品的货架。墙上挂着许多钟,钟摆来回地摆动。我情愿整天看这两个人干活儿,但是我的高个儿挡住了他们的光线,他们对我做出可怕的鬼脸,挥动胳膊,撵我离开。我离开时,心里羡慕地想:“什么都会做——这是多么幸福啊!”
我尊敬这些人,相信他们知道一切机器、工具的秘密,也能修理世界上的一切东西。这才配叫作人啊!
可是我不喜欢农村,不理解农民。女人们特别容易患病,她们谈自己的病时总说:“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堵着”“胸口闷得慌”“肚子经常刀割似的疼”。她们节日里坐在自
己小屋附近或者在伏尔加河边时最爱谈这些病。她们个个都容易激动,激动时就彼此大吵大骂。因为一把只值十二戈比的瓦罐打碎了,三家人『操』起棍棒大打出手,打断了一个老太婆的手,打坏了一个小伙子的头。这样的打架几乎每月都会发生。
年轻小伙子公开侮辱姑娘,找她们胡闹,在田里抓到了姑娘,把她们的裙摆撩到头上,用柳树皮牢牢系住,这叫作“给处女开花”。这些从下面裸露到腰部的姑娘们尖叫着、咒骂着,但看起来她们也乐意这样的游戏。你会发现,她们故意放慢放下自己的裙摆的速度。教堂里做“晚祷”时,小伙子们使劲儿揪姑娘们的屁股蛋儿,好像他们专为这个才上教堂的。礼拜日,神甫在传道台上说:“畜生!难道这地方供你们这样胡闹吗?”
“在乌克兰,人民在宗教方面也许较比多一点儿诗意,”罗马斯评论说,“在这儿,人们信上帝,我看只是出于恐惧与贪婪的本能。你知道,这里的人并不真正爱上帝,也并不真正佩服上帝的美和力量。这可能是好事,他们比较容易从宗教里解放出来。我对你说:宗教是最有害的偏见!”
小伙子们爱吹牛,但却很胆小。大概有三次,夜里我突然在街上碰见他们,他们想打我,但都没有成功。只有一次,他们用棍子打了我一条腿。当然,我没有把这几次交手的事告诉罗马斯,但他发现了我有点儿跛,自己就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你看,到底还是得到他们的赏赐了吧?我早就告诉过你!”
虽然他没有劝我夜里出去散步,我还是有时候路经一家家菜园到伏尔加河岸,坐在河边一排柳树下,穿过透明的夜幕眺望下面的河水和河对岸的草地。伏尔加河庄严缓慢的水面闪烁着万道金光——这是在看不见时太阳由死寂的月亮反射出来的光。我不喜欢月亮,月亮里似乎有“不祥之物”。月亮引起我的忧愁,像传说中的“野狗吠月”那样,我真想号叫。后来我知道,月亮自己不会发光,月亮上死寂一片,那里没有也不可能有生命——这使我十分高兴。在这以前,我想象着月亮上住着铜人,他们是由许多三角形构成的,走路的动作像圆规,他们说话声如铜铃,又像大斋期教堂里十分吓人的钟声。月亮上面的一切都是铜的。植物、动物——一切一切都不停地、震耳欲聋地对地球发出仇恨的吼声,企图危害地球。后来,我知道月亮在天上是块空地方,我感到高兴,但还是希望能有一个大流星猛然落在月亮上,这种碰撞的力量足以使月亮喷出火花,并开始在地球上空放射出自己的光辉。
我望着伏尔加河的流水摇动着一条锦缎般的光带,从远处的黑暗中流过来,又消失在岩石河岸的阴影中。我突然觉得思维活跃起来,敏锐起来,脑海中很容易地涌现出一些难以言表的、与白天的感受截然不同的思绪。伏尔加河的巨流无声地流淌着,一只轮船在黑暗的河道上缓缓地滑行,看上去好像一只长着火色羽毛的怪鸟。船尾发出轻轻的拍水声,听起来好像怪鸟在扑扇沉重的翅膀。在对面长满野草的河岸边,一点灯火忽闪着,在水面上延伸出一片刺眼的红光。这是渔民在借着灯火捕鱼,却使人误以为天上的一颗星星陨落到河面上,变成一朵火花在水面上浮动。
这时,我先前从书中读到的东西在脑海中变化出种种奇思妙想,想象力不知疲倦地编织出一幅幅美丽无比的图画,让我随着潺潺流水飘浮在轻柔的夜空中。
伊佐特找到了我,在黑夜里他显得更魁梧,更使人喜欢了。
“你不是头一次来这儿吧?”他问,然后在旁边坐下来,长时间沉思不语,看看河又看看天,抚摸着细丝般的金色胡须。
然后,他幻想开了:“等我学完了,书读多了,我要走遍所有的江河,我要知道一切!我还要教别人知道!是呀,老弟!能跟人交心多好啊!甚至跟有些娘儿们倾心交谈,她们也能理解。不久前有一位坐在我的船上问,我们死了后将会怎么样。她说:‘我既不信地狱,也不信天国。’老弟,你看,她们也是……”
他没有找到合适的字眼,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补充说:“活人……”
伊佐特是夜间活动的人。他对美有着敏锐的感觉,也善于谈论美,谈论时使用幻想丰富的小孩儿所用的语言。他信仰上帝,虽说也按教堂的一套来做,但是并无恐惧,他把上帝想象成一个慈眉善目、高大魁梧的老人,良善聪明的救世主。上帝之所以没有镇住邪恶,只是因为,“他还未来得及,世上的人养得太多了!不过不要紧,他会来得及的,你会看见的!但基督,我就不理解了——怎么也不理解!基督对我什么也不顶用。上帝就够了。这儿干吗又来一个基督!据说是上帝的儿子。儿子有多大用?上帝大概没有死吧……”
但更多的时候,伊佐特坐着不吭声,默默地想着什么,只是有时叹息着说:“是呀,原来这样……”
“什么事呀?”
“我在想心事……”
于是他又望着朦胧的远方叹息着:“生活真美好!”
我表示同意:“是的,生活是美好的!”
天鹅绒般的黑色河水奔流向前。银色的天河在上空蜿蜒曲折,大颗的星星金光闪烁,像金色的云雀在飞翔,心儿在悄悄地歌唱,倾吐对人生奥秘的遐想。
远处草地的上空被太阳光照射成粉红色。不一会儿,天空光芒四射,宛如孔雀开屏。
“太阳太奇妙了!”伊佐特嘟哝着说,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苹果树开花了,村子像覆盖着一堆堆淡玫瑰色的雪花,到处飘逸着苦涩的花香,压过了油烟和马粪味。上千棵苹果树开满锦绣似的淡玫瑰色花朵,像花枝招展的姑娘穿着节日的盛装。这些树一行行整齐地从村边延伸到田野。月明风清,花枝在微风中摇曳,那盛开的花朵宛如粉蝶在枝头摆动。万籁俱寂,树枝沙沙声也几乎听不见了,这时村庄又像被金光闪烁的蓝色巨浪淹没了。夜莺不知疲倦地纵情歌唱。白天,热情奔放的椋鸟互相挑逗,高空中看不见身影的云雀也不停地向大地送来婉转动人的歌声。
每到节日,傍晚时姑娘们和媳妇们哼着歌儿在街上走,小嘴张得像嗷嗷待哺的雏鸟,疲倦的脸上露出醉人的笑容。伊佐特也像喝醉似的微笑着。他瘦了,眼睛陷进黑眼窝里,脸变得更严峻、更美丽,也更神气了。他常常整天地睡觉,只是傍晚才来到街上,心事重重,默默沉思。库库什金奚落他,言语虽然粗鲁,但带着关心。伊佐特只是羞愧地笑着说:“你住嘴,你不知道!这有什么法子呢?”
于是他谈兴大发了:“生活多甜蜜啊!生活本可以过得充满爱心!心里有多少美好的话想说!有一样东西到死也不会忘记,如果死后复生,首先想起的就是它!”
“当心女人的丈夫打你。”罗马斯警告他,也关心地笑着。
“挨打也值得。”伊佐特表示同意。
几乎每天夜里,米贡高亢激昂的歌声伴着夜莺的歌唱在果园、田野、河边荡漾。他的歌唱得非常美,歌词也很不错,农民甚至因此原谅他许多事。
每逢星期六的晚上,我们店门口聚集着越来越多的人,其中一定有苏斯洛夫老头、巴里诺夫、铁匠克罗托夫、米贡。他们坐着,若有所思地交谈着。一些人走了,另一些来了,就这样——几乎一直到半夜。有时候发生醉汉闹事,次数最多的是当兵的科斯京。他只有一只好眼睛,左手有两个手指没了。他常常卷起袖子,挥动两个拳头,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一样快步走向店门,声嘶力竭地喊叫:“‘一撮毛’!你这个乌克兰佬!一个坏民族,信土耳其人的教!你回答我,你为什么不上教堂,啊?你这个邪教徒!害群之马!你回答,你是什么东西?”
有人逗他:“米什卡[43],你为什么开枪打掉自己的手指?是害怕土耳其人吧?”
他冲上来要打架,但人们抓住他,笑着、喊着把他往山沟里推——他一边像陀螺似的转着被推下山坡,一边尖叫,刺耳的声音令人受不了:“救命呀!杀人啦!……”
后来,他从山沟里爬上来,浑身是土,求“一撮毛”给他点儿钱买酒喝。
“因为什么给你钱?”
“因为给你们取乐了。”科斯京答道。农民们听了齐声哈哈大笑。
【第七节】
一个节日的早晨,女厨子点燃炉子里的木柴,就去院子里了,而我已来到店里。这时厨房里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呼啸声,强大的气流震得店铺颤抖了一下,盛有糖果的那些铁盒子从货架上掉到地上,震坏的玻璃乒乒乓乓,地板像敲鼓一样响。我冲向厨房,团团浓烟从厨房门口钻进卧室,浓烟后面有个什么东西咝咝地冒气和噼噼啪啪作响。“一撮毛”一把抓住我的肩:“站住!……”
女厨子在过道里哭喊着。
“看你!蠢女人……”
“一撮毛”钻进了浓烟,叮当地碰上了什么东西,狠狠地骂了几句,喊道:“别哭了!拿水来!”
厨房的地上木头在冒烟,木片在燃烧,砖头倒塌在地上,黑洞洞的炉膛空荡荡的,像清扫过了一样。
我在烟雾中摸到一桶水,浇灭了地上的火,然后把一根根木头扔回炉膛里。
“当心!”“一撮毛”说,拉着女厨子的手,把她推到卧室,命令说:“你去把店门关上!而你,马克西莫维奇,要多加小心,可能还会爆炸……”他蹲下来仔细观看圆圆的松木头,然后把我扔进去的这些木头从炉膛里抽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
“你看!”
他递给我一根炸得奇怪的圆木头,我看见像是用“手钻”在里面钻了一个空洞,空洞奇怪地被烧黑了。
“你明白了吗?这些魔鬼,在这木头里装上了火药。这些笨蛋!一俄磅火药能顶什么用?”
他把这根木头放到一边,开始洗手,说:“幸亏阿克西尼娅出去了,不然会炸伤她的……”
带点儿酸味的烟雾散了以后,我才看清楚:一个架子上的炊具打碎了,一扇窗户的所有玻璃都被炸掉了,炉门的砖头被炸塌了。
我反而不喜欢“一撮毛”在这个时刻表现的镇静——好像这种愚蠢行为丝毫也不能使他生气。街上这时却闹开了,孩子们跑着、嚷着:“‘一撮毛’家里起火了!我们家烧着了!”
阿克西尼娅哭叫着,她在卧室里害怕地喊道:“米哈伊洛·安东内奇!外面的人推着门要进来!”
“不要紧,要安静!”他说着,一边用毛巾揩他的湿胡须。
大惊失色与怒不可遏的人们蓬头垢面,从房间敞开的几个窗口瞧我们屋里,眯着被烟熏得难受的眼睛。有一个人激动地尖声喊叫:“把他们撵出村子!他们这儿不断地出乱子!这是怎么回事?我的上帝!”
一个赤发的小个子农民念念有词地在胸前画十字,他企图爬进窗户,但没有爬上来。他右手拿着斧子,左手抽筋地抓着窗台,但抓不稳,人掉了下去。
“一撮毛”罗马斯一只手握着那根木头,问他:“你干吗上来?”
“我来灭火,叔叔!”
“可是没有哪儿失火呀……”
这个农民目瞪口呆地走了。罗马斯走到店门口的台阶上,把这根木头拿给人群看,说:“你们当中有人在这根圆木头里装上了火药,塞进我家的木柴里。但火药装得太少,结果什么也没有炸坏……”
我站在“一撮毛”的背后,望着人群,只见拿斧子的农民惊慌失措地说:“他要拿这木头打我……”
喝醉的退伍兵科斯京大喊大叫:“把这个狂热的异端分子撵走!送法院……”
但大多数人不吭声,眼睛盯着罗马斯,不信任地听他讲话:“要炸毁这个小屋,需要很多火药,也许需要一普特!好了,大家走吧……”
有人问:“村长在哪儿?”
“应该找警察局局长!”
人们走开了——慢腾腾,很不乐意,好像对什么感到遗憾似的。
我们坐下来喝早茶,阿克西尼娅给大家倒茶,像往常一样亲热和殷勤。她同情地看着罗马斯说:“你不埋怨他们,他们才这样胡闹啊!”
“这不使你生气吗?”我问他。
“哪有时间对每件蠢事生气啊?”
我心里想,要是人人都这样沉着镇定、心平气和做自己的事该多好!
这时他说,不久他就要去喀山,问我需要捎回来什么书。
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人的心上像装有一种特殊机器的钟表,只要上一次弦,就可以走一辈子。我很喜欢“一撮毛”,很尊敬他,但我希望他对我或某个人暴跳如雷地大发一次脾气。但他就是不可能也不愿意生气。当他被愚蠢或卑鄙的行为激怒时,也只是嘲弄似的眯缝起灰色眼睛,三言两语说几句冷淡的话——不过这些话经常是简单而严厉的。
比如他问苏斯洛夫:“你这样的老年人为什么也心术不正呢?”
老人的黄脸颊和额头上慢慢染上了一层红晕,白胡须似乎也红到了根。
“要知道这对你没有好处,只能失掉敬重。”
苏斯洛夫低下头来,表示同意:“对,是没有好处!”
然后他还对伊佐特说:“这就叫作心灵的向导!应该选这样的人当领导……”
……罗马斯简单明了地开导我,他不在时我应该做什么以及怎样做。我这时觉得,他已经忘了有人企图用爆炸威胁过他,像人们容易忘记被苍蝇叮过一样,好像根本就没发生过这种事。
潘科夫来了,他仔细看了壁炉,皱起眉头问:“你们吓坏了吧?”
“看你问的,有什么可怕呢?”
“一场战争啊!”
“坐下来喝茶吧。”
“老婆在等我哩!”
“你从哪儿来?”
“从河上打鱼来。跟伊佐特一块儿。”
他走了,经过厨房时又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句:“一场战争!”他跟“一撮毛”谈话向来都是简短几句话,好像早就已经就全部重要和复杂的内容交谈过了。记得有一次,他听完罗马斯讲的伊凡雷帝统治时期的故事后,说:“一个讨厌的沙皇!”
“一个卖肉的!”库库什金补充说。潘科夫坚定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在他身上看不出有特别聪明的地方。他打败了王公们,又培植了小贵族去代替他们,还引来了许多外人,也就是外国人。这一招不聪明。小地主比大地主还坏。苍蝇不是狼,不能用枪打,苍蝇比狼还招人讨厌。”
库库什金提着一桶和好的泥进来,一边给炸坏的炉门上砌砖,一边说:“这些鬼安的好心!自己身上的虱子——他们不会抓,但杀人——真是不眨眼!安东内奇,你不要一次运很多货物,最好每次少运些,但次数多一些。不然,你看,又要放火烧你了。现在,你又要干这玩意儿——你等着灾难吧!”
“这玩意儿”是指果园主合作社,是村里有钱人很不喜欢的。“一撮毛”在潘科夫、苏斯洛夫和另外两三个明理的农民帮助下几乎已经把它干好了。大多数户主开始对罗马斯抱有好感,甚至“毫无用处的”农民巴里诺夫和米贡也千方百计帮助“一撮毛”。我对米贡十分感兴趣,我喜爱他凄婉动人的美丽歌曲。他唱歌时,闭起眼睛,痛苦的脸上不再抽搐了。他常常在没有月亮或者天空布满浓云的黑夜出来干活儿。有好几次,傍晚时分他就悄悄地来找我:“上伏尔加河。”
到了伏尔加河,他就收拾捕鲟鱼的渔网,这种网本来是禁止用的。他坐在自己小木船的船尾,像骑马一样,把两只弯曲的黑腿放进黑水里,轻声地说:“老爷讥笑我和侮辱我,也就算了,我能忍受,这个遭狗咬的!他是头面人物,他知道我不知道的东西。可是自己的农民兄弟也压迫我——我怎么能够接受呢?我们之间有什么差别?只不过他按卢布数钱,我按戈比数罢了!”
米贡的脸抽搐着,眉毛跳动着,两只手检查渔网,同时用小锉子修理上面的鱼钩,手指的动作倒还轻巧灵便。他低声地倾诉着心里的话:“我承认是小偷,确实有罪呀!可是大家都这样靠抢劫过活,彼此喝对方的血,吃对方的肉。是的,我们这种人‘上帝不喜欢,魔鬼却溺爱!’”
漆黑的河水在我们身旁流动,黑云在河的上空移动,黑暗中看不见对岸的草地。波浪小心翼翼地拍打着沙滩,冲洗着我的双脚,像是要把我带进无边的黑暗,随着漆黑的河水漂向一个地方。
“人总是要活吧?”米贡叹息地问。
岸上,一只狗在山坡上哀叫。我像在做梦,迷迷糊糊地想:“但为什么要像你这样活呢?”
河面上很静,很黑,也很可怕。这温暖的黑夜无边无际。
“他们会打死‘一撮毛’的,瞧着吧,也会打死你的。”米贡嘟哝着,然后又突然唱起歌来:
妈妈疼爱我,
妈妈跟我说:
“我的心肝啊!
雅沙要好好儿活……”
他闭上眼睛,声音更加深沉和悲哀,他修理鱼钩的手指动作也放慢了。
我没听妈妈的话,
我没有听话……我这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脚下的土地被奔流的黑色河水冲走,我正从大地滑向黑暗,滑向太阳永远沉没的地方。
米贡又突然停止唱了,像他突然开始唱那样出乎意料。他默默地把小船推到水里,坐上去以后就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我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这样的人是为什么活着呢?”
我的朋友里还有巴里诺夫。这个人吊儿郎当,游手好闲,喜欢吹牛和造谣。他在莫斯科住过,谈起莫斯科,他就表示唾弃:“地狱一样的城市!一片混乱!教堂有一万四千零六个,可是满城的人都是骗子!大家都长着疥疮,像马那样满身都是,真的!商人、军人、市民——他们都是这样,一边走路一边搔痒。那里的确有一台‘炮王’,炮筒粗极了!是彼得大帝为了轰击造反的人亲自铸造的。一个女贵族,因为跟他有爱情关系而起来造他的反。他跟这个女人日复一日地同居了整整七年,后来把她和三个孩子一起抛弃了。女人气极了——就造反了!真的,小老弟!他这门大炮‘轰’的一声——一下子就打倒了九千三百零八人!甚至连他自己也吓坏了。所以他对菲拉列特大主教说:‘这不行!因为蛊『惑』罪,应该将这个女流氓钉在绞刑架上!’她被钉上了绞刑架……”
我对他说,“你这全是胡扯”。他生气了。
“我的老天爷!你这人性格多怪呀!这段历史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详细讲的,可是你……”
他从基辅“朝圣”回来,说:“这个城市,像我们的村子,也在一座山上,下面也有一条河,可是我忘了叫什么河了。比起伏尔加河,它只是小沟!说真话,城市里乱七八糟。所有的街道都是弯弯曲曲往山上爬。市民是乌克兰人,但跟米哈伊洛·安东诺夫不是同样的血统,他们一半是波兰一半是鞑靼的混血儿,爱胡扯,不说正经话,头发不理,身上很脏。他们吃蛤蟆——那儿的蛤蟆每只重十俄磅。他们骑牛,甚至骑牛耕田。他们的牛也不一般,最小的也有我们牛的四倍大,重八十三普特。那里有五万七千个修道士,二百七十三个主教……怪人!还能跟你辩论什么呢?这一切都是我亲眼见到的,你去过那里吗?没有。这就得了!老弟,我说话最喜欢准确……”他喜欢用数字,跟我学会了把一些数字加起来或乘起来,但没有耐心学除法。他常常很有兴趣地将多位数相乘,即便算错了也不怕,他用棍子在沙子上写了一长串数字,瞪着一双儿童般的眼睛,吃惊地望着它们,感叹地说:“这玩意儿谁也不能读出来!”
他人长得并不匀称,蓬头垢面,穿得破烂,可是他的脸还算漂亮,有一小把卷曲的胡须,碧蓝的眼睛露着童稚般的微笑。他和库库什金有一些共同之处,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俩反而合不来。
巴里诺夫去里海捕过两次鱼,所以他又胡扯一阵海:“小老弟,大海是什么也比不了的。在大海面前,你是个小飞虫!你看着海——连自己也忘了!海上的生活像蜜一样的甜!谁都愿意去,甚至有个大司祭也去了那里,他说:‘没什么,无非是干点活儿吧!’还有一个女厨子去了那里,她本来是一个检察官的姘头——这够好了吧,还想再要什么呢?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说:‘检察官,你对我很好,但还是分手吧,再见了!’因为——谁哪怕见过一次海,他就老想着再去一趟。大海无限广阔。像在天空一样,没有任何东西挤你碰你!我也要终生去那里。我不喜欢人——这就是原因所在!我真想当隐士,到没有人烟的沙漠里生活。当然,我还不知道真正的沙漠在哪儿。”
他像条没有家的狗,在村里摇来摆去,人们看不起他,但很高兴听他讲故事,像听米贡唱歌一样。
“还真会瞎编!真有趣!”
他编的故事有时候甚至让潘科夫这样稳重的人也感到困惑。有一次这个好疑的农民对“一撮毛”说:“巴里诺夫证明说,伊凡雷帝的事没有全写进书里,许多东西被隐瞒了。伊凡雷帝好像会变,他变过老鹰,从他‘鹰的时代’起,伊凡雷帝就被铸在钱币上——为了纪念他。”
我发现——也许有好几次——人们对一切不平凡的、神话般的、显然是杜撰的、有时杜撰得拙劣的东西,比有关生活真理的严肃故事要感兴趣很多。
当我把这种想法告诉“一撮毛”时,他笑着说:“这不要紧!只要人们学会思索,他们就会思索到真理。你应该理解巴里诺夫、库库什金这些怪人。你知道,他们是艺术家、作家。基督也是这种怪人吧。你会同意吧,有些东西他杜撰得还真不错哩……”
令我奇怪的是,这些人都很少也不喜欢提到上帝——只有苏斯洛夫老头儿才常常虔诚地说:“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
而且就从这句话里,我也能听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失望情绪。我跟这些人相处得很好,我从他们的夜晚交谈中学到了许多东西。我觉得,罗马斯提的每一个问题,像一棵大树那样,扎根在生活的土壤深处。在那里这棵树的树根,又与另一棵同样大的千年古树的根缠绕在一起,而这些树的每一条树枝都鲜艳地开着思想之花,茂盛地长着语言之叶。我感觉到自己在成长——当然也由于饱汲了书中那富有营养、引人上进的“思想蜜汁”,说话也更有信心了,甚至“一撮毛”不止一次地笑着夸奖我:“马克西莫维奇!你干得很好啊!”
我是多么感激他这些话啊!
潘科夫有时候把妻子带来——这个小女人有一张温顺的脸和一双聪明的蓝眼睛,穿着像“城里人”。她静悄悄地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谦虚地闭上嘴唇,但每隔一些时间总要惊异地张开嘴巴、害怕地睁大眼睛。有时候她听到一句恰到好处的话就两手掩住脸羞赧地笑起来。潘科夫向罗马斯使了个眼色,说:“她也听懂了!”
外地一些小心谨慎的人来找“一撮毛”,他就带他们到我的阁楼,在那里一待就是几个钟头。
阿克西尼娅上阁楼给他们送吃的喝的,他们在那里睡。除了我和这个女厨子,谁也见不到他们。这个女厨子对罗马斯像狗那样忠实,几乎像母亲那样关怀备至。每天夜里,伊佐特和潘科夫用小船把这些客人送上开往洛贝什的轮船或者送到码头。我从山下望去,那黑色的或者被银色月光覆盖的水面上一叶扁舟时隐时现,一盏灯笼的点点亮光在小船上头来回摆动,以引起轮船上船长的注意。我看着想着,觉得自己也在参加这个伟大的秘密事业。
玛丽亚·杰连科娃从城里来了,但是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曾经使我感到羞赧的神情了——她的眼睛向我表明:她已经是这样一位姑娘,她因意识到自己的美貌而感到幸福,因有一位高个子、大胡子男人追求而感到高兴。这个男人跟她讲话时,如同跟大家讲话一样,安静又稍微带点儿嘲笑,只是捋胡须的次数更多,目光显得更温暖;她讲话时,柔和的嗓音显得活泼愉快。她穿着天蓝色连衣裙,金黄色的头发上扎着天蓝色丝带。她那孩子般的小手出奇的不安静——好像总在找个什么东西抓。她几乎不停地低声哼着什么,同时用小手绢扇着桃红色的、无精打采的脸。她身上有一种东西重新激起我对她的不快和恼怒。我尽力不用眼睛看她。
七月中旬,伊佐特失踪了。起初,有人说他淹死了,两三天后证实:在村子下游大约七俄里的地方,他的小船撞在对面生长水草的河岸上,船底被打穿了,船的一侧被打碎了。人们解释这次不幸是因为伊佐特大概在河上睡着了,船被水流冲到村子下游大约五俄里的地方,撞到并排停泊的三艘驳船坚硬的底部。
事情发生的时候,罗马斯去喀山还没有回来。那天晚上,库库什金来店里找我。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成堆的面粉袋上,望着自己的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燃烟,问我:“‘一撮毛’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他开始用一只手掌使劲儿搓自己被打伤的脸,轻声骂着脏话,压低嗓子喊叫,好像喉咙被骨头卡住似的。
“你怎么了?”
他看了我一眼,咬着嘴唇。他眼睛红了,下巴颤抖着。我见他不能说话,就不安地等着悲惨的消息。最后,他向街上望了一眼,很费力地、结结巴巴地说:“我和米贡去了。我们看过了伊佐特的小船。船底是用斧头砍穿的,你懂吗?也就是说,可怜的伊佐特是被人杀害的!不会是别的……”
他接二连三地骂着脏话,气得头不住地抖动,竟泣不成声。后来,他不吭声了,开始画十字。看见这个庄稼人想大哭一场又不能也不会大哭的情景,真令人难受!只见他全身颤抖,愤怒地、伤心地喘着粗气。突然,他一跃而起,不住地晃动着头走了。第二天傍晚,孩子们在河里洗澡时发现伊佐特躺在一只破驳船底下,驳船搁浅在河上游离村不远的岸边。船底一半显露在岩岸上,一半淹没在水里,船尾下面是伊佐特长长的尸体:他四肢摊开,脸朝下,被砍的头盖骨是空的——是河水把脑浆冲走了;他两只手紧紧抓住舵上的两个破孔。这个渔夫是被人从后背砍死的,后脑勺被斧头整整地削掉了。水流轻轻冲刷着伊佐特的尸体,使他的两只脚对着岸边移动,同时让两只手不停地活动,仿佛他在使全力挣扎着爬上岸。
岸上有二十来个有钱的乡下人愁眉苦脸、聚精会神地站在那里。穷乡下人还没有下工。只有胆小怕事的村长一个人挥着手杖,来回张罗。他不停地吸着鼻子,用粉红色衬衫的袖口擦着鼻涕。矮胖的店掌柜库兹明两脚叉开,挺着肚子站在那儿,望望我,又望望库库什金。他凶狠地皱起眉头,但他无色的眼睛也在流泪,我觉得那张麻子的脸儿怪可怜的。
“真胡闹啊!”村长哭着说,两条罗圈腿拐着走来走去,“唉!乡巴佬啊,这样不好啊!”村长的儿媳妇——一个又大又胖的青年女子,坐在一块石头上,呆呆地望着河水,一只手颤抖地画着十字;她的两片嘴唇翕动着,那又红又厚的下嘴唇像狗的嘴唇那样往下垂,挺难看的,还露出黄色的、母绵羊般的牙齿。一群群姑娘和小伙子穿红戴绿地从山上飞奔下来,满身尘土的农民也匆匆忙忙大步赶来。人群小心轻声地议论着:“这个人多嘴多舌,惹是生非。”
“怎么弄成这样的下场?”
“他就像库库什金一样多嘴多舌,惹是生非……”
“平白无故就把人杀死了……”
“伊佐特老实本分地生活……”
“老实本分吗?”库库什金冲向人群,吼叫着,“那你们为什么杀害他?为什么?坏蛋们!”突然,一个女人发狂似的哈哈大笑。这个神经质的女人的狂笑像用鞭子抽打着人群——农民们也怒吼了,他们互相推撞着,叫骂着。库库什金冲到店掌柜库兹明跟前,朝他坑坑洼洼的脸颊使劲打了一巴掌:“揍你,畜生!”
他挥动两个拳头,立刻从打群架的人堆里跑出来,几乎是幸灾乐祸地对我喊叫:“快走,他们要打架了!”
他已经挨了打。他吐着受伤的嘴巴流出的鲜血,脸上却显得十分得意……
“看到了吗?我给了库兹明狠狠一巴掌!”
巴里诺夫跑到我们面前,害怕地回头望着驳船旁边的人群,人群已经『乱』成一堆蚂蚁,从里边冲出来村长尖细的话音:“不!你拿证据来,我放纵谁了?你要拿证据!”
“我得离开这儿。”巴里诺夫气呼呼地嘟哝着,往山上走去。
这是个炎热的傍晚,闷得叫人难受。血红的太阳已经落进淡蓝色的浓云里,灌木丛的树叶上闪烁着红色的落日的余晖。远处某个地方传来雷电的怒吼。
伊佐特的尸体在我面前微微摆动,在他被打坏的头盖骨上,头发因水流的冲击而变得整齐了,好像吓得竖立在水面上。我想起他略微嘶哑的声音和他美好的话语:“每个人身上都有童心——就是应该注意到这一点——这儿童般的天真!就拿‘一撮毛’来说,他好像铁石心肠,实际上他的心跟儿童一样天真!”
库库什金和我并排走着,他生气地说:“他们要把我们大家都搞成这样……上帝啊,多么愚蠢的行动呀!”
大概过了两天,“一撮毛”深夜回来了,显然是很满意一件什么事,所以显得格外亲热。当我让他进了屋,他拍了一下我的肩。
“马克西莫维奇,你睡眠不够呀!”
“伊佐特被人打死了。”
“什——什么?”
他的颧骨顿时鼓得像肿瘤,颤抖的胡须宛如股股清泉流向胸前。他没脱帽,在房子中央停下来,眯起眼睛,摇晃着脑袋。
“那么,还不知道是凶手是谁?当然……”
他慢慢地走到窗前坐下来,伸直了双腿。
“我提醒过他……当官的来过没有?”
“昨天来过一个警官。”
“有什么结果?”他问,他马上又自己回答:“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告诉他,城里来的那个警官,像往常一样住在库兹明那里,吩咐把库库什金关到拘留所,因为他打了这店掌柜一巴掌。
“当然!这还有什么可说呢?”
我去厨房烧茶炊。
吃茶点的时候,罗马斯说:“这些可怜虫!他们竟杀害自己的优秀分子!可以说,他们害怕这些优秀分子。这些优秀分子,正如这里常说的,跟他们‘不同路’。在我被押解去西伯利亚的流放路上,同伙的犯人中有一个对我讲,他专干偷窃,他有一个五人盗窃集团。其中一个人开始说:‘兄弟们,咱们别干了,反正没有意思,生活还是一样不好!’因为这一句,他们趁他喝醉后睡觉时把他掐死了。讲故事的人向我大大夸奖了死者一番。他说,他以后又毫不可惜地结果了三个人,他说:‘但前面那位同伴,我至今还可怜他,他是个好同伴:聪明,性格开朗,心地纯洁。’我问他:‘那你为什么杀害他?是怕他出卖你吧?’他甚至生气地说:‘不,给他多少钱,无论什么原因,他也不会出卖我!可是,我们跟他开始合不来,我们都有罪,他看起来是圣洁的。我们处不好。’”
“一撮毛”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大步地走着——他把双手放在背后,嘴上叼着烟斗,鞑靼式的白色长睡衣一直盖到脚跟,两只光脚板稳步地走着。他轻轻地、若有所思地说:“我多次遇见过害怕圣洁人物和害死好人的情况。对这些好人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先毒害他们,然后用各种方式加以消灭;另一种是像狗那样正眼望着他们,跪在他们面前爬行。后一种比较少见。至于向这些好人学习怎样生活,以这些好人为榜样——人们不能,也不会。也许人们不愿意吧?”
他拿起一杯冷了的茶,说:“人们也真可能不愿意!你想想看,人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给自己安排了一种生活,并且已经习惯这种生活,可有个什么人造反了,说,这样生活不对!不对吗?可我们在这种生活里投入了最宝贵的精力!见你的鬼去吧!于是这个教师——这位代表真理的人挨了一巴掌,你不要碍事!但不管怎样,真理还是属于说那话的人,这样生活不对!真理属于这种人。是他们把生活推向美好。”
他挥手指了一下书架,补充说:“特别是这些书!我要是能写出一本书,该多好!但我不适合干这行——我的思想一大堆,沉重,没有条理。”
他坐在桌旁,支起胳膊,双手抱着头,说:“伊佐特多可怜啊……”
于是他长时间地沉默。
“我们去睡吧……”
我来到阁楼,坐在窗户旁。远处田野上空电光闪闪,照亮了半边天。当天上闪出无数道明亮的红光时,月亮似乎吓得战栗不止。狗疯狂地叫着,如果没有狗的叫声,真可以想象自己生活在一座不住人的荒岛上。远处雷声隆隆,一股沉闷的热流从窗口冲进来。
伊佐特的尸体就在我楼前河岸上的小柳树丛里。他发青的脸朝着天,玻璃球似的眼睛像在严肃沉思。金黄色的胡须粘在一起,末端成了尖尖的几团,惊愕地张开的嘴隐藏在胡须里面。
“马克西莫维奇!最重要的是良善,是爱。我之所以喜欢基督复活节,就是因为它是最有爱的节日!”
被烈日晒干的青裤腿黏附在渔人被河水冲洗干净的发青的腿上。苍蝇在他的脸上嗡嗡地飞,尸体发出一股令人头晕恶心的气味。
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罗马斯弯着身子走进门来,坐到我的床上,一只手把住胡须,说:“你知道不?我要结婚了!可是……”
“女人住这儿会有困难吧……”
他注视着我,像是等我说下去。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电光闪进了房间,照得怪影憧憧。
“我要跟玛莎[44]·杰连科娃结婚……”
我不由得笑了,因为此前我从未想到会有人用“玛莎”这个爱称去称呼玛丽亚,我甚至不记得她父亲和兄弟们曾经这样叫她。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你以为我配她太老了吧?”
“不,不是!”
“她告诉过我,你曾经爱过她。”
“好像是吧。”
“现在呢?过去了吧?”
“我想是这样。”他放开了胡须,轻轻说:“在你这样的年龄,这种事常常是好像,在我这样年龄,这种事已经不是好像,简直就占据了整个身心,其他什么事都不想了,也根本无力去想!”
他露出结实的牙齿笑了,于是继续说:“安东尼在亚克兴被古罗马皇帝屋大维打败,因为他抛弃了自己的海军舰队,放弃了指挥权,坐着军舰尾随吓得临阵脱逃的妻子克莉奥佩特拉逃跑了。这是常有的事!”
罗马斯站起来,挺直了身子,然后好像很不情愿地重复了一句:“是啊,我就这样结婚!”
“很快吗?”
“秋天,等收完了苹果。”
他走了,出门时过分地低着头。我躺在床上想,如果秋天我离开这里,也许要好些。他为什么要讲起那个“安东尼”呢?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已经到了摘早熟苹果的时候了。这一年苹果大丰收,树枝被累累果实压弯了,几乎接触到地面。大片果园洋溢着扑鼻的芳香,孩子们在地上捡那些生虫的苹果和被风吹落的黄苹果、红苹果,吵吵嚷嚷,一片欢声笑语。
八月初,罗马斯从喀山回来,带来了两船的商品,其中一船的货物是用箱子或盒子装的。在一个普通工作日的早上八点,“一撮毛”刚换上白天的衣服,洗完了脸。他准备吃茶点了,高兴地说:“真好啊!——夜里在河上行船……”
突然,他吸了一下鼻子,担心地问:“好像闻到了焦味?”
就在此时,院子里传来了阿克西尼娅拖长的哭叫声:“我们房子着火了!”
我们奔到院子里。板棚仓库靠近菜园的那面板壁在燃烧,板棚仓库里有我们放的煤油、柏油和食用油。我们惊慌失措地站在那儿望了好久,在耀眼的阳光下火红色变成了黄色的火舌舔着这面板壁,火苗弯曲地向房顶延伸。阿克西尼娅拖来了一桶水,“一撮毛”把它泼到火花盛开的棚壁上,他扔下小桶说:“糟糕!马克西姆维奇,你去把油桶滚出来!阿克西尼娅,你去店里!”
我赶忙将一桶柏油滚到院子里,又滚到街上,接着又去搬一桶煤油。但当我把这个油桶放倒,发现桶的口原来是开着的,煤油流到了地上。正在我寻找塞子的时候,火不等人——尖尖的火苗已经穿透板棚过道的板壁,棚顶也燃得噼啪作响,甚至能听到火的呼啸声了。我把这个油桶滚出来,就看见妇女和孩子们满街乱跑,大喊大叫。“一撮毛”和阿克西尼娅把店里的货物搬出来,放到山沟里,街中央站着一个黑衣白发的老太婆,她挥着一只拳头威吓着,用刺耳的声音喊叫着:“你们这些魔鬼!……”
我又跑回板棚,这时板棚里全是浓烟,浓烟里噼噼啪啪,一条条红色的火苗从板棚的顶盖飘下来,那面板壁已经变成了白热的栅栏。我被浓烟熏得喘不过气,两眼看不见,勉强将一个油桶滚到板棚的门口,突然被卡在门口,再也不往前滚了。火花从板棚的顶盖落到我身上,烧伤了我的皮肤。我高喊求援。“一撮毛”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到了院子。
“快跑开!油桶要爆炸……”
他冲进了过道,我跟在后面,冲进了小阁楼——我那里有许多书。我把书从窗口扔出去以后,还想再扔出去一箱帽子,可是窗口太窄,于是我开始用半普特重的秤砣砸窗户框。但轰隆一声巨响,板棚顶也“啪”的一声——我明白这是煤油桶爆炸了。板棚顶在头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噼噼啪啪。一条血红的火龙从窗户外面经过,从窗口窜进来的火苗烤得我受不了。我冲向楼梯,滚滚浓烟迎面从楼下扑来,多条“火蛇”沿着楼梯往上爬,下面过道里在燃烧,吱吱嘎嘎地响,像是谁的铁牙齿在啃木头。我惊慌失措了。眼睛被烟熏得看不见,呼吸困难,我停在哪儿好一会儿——好像很久很久!这时楼顶上的天窗闪出一张长着红胡须的黄脸,他朝下看了一眼,嘴巴抽搐地一歪,消逝了。就在此时,一排血红的火矛穿透了房顶。
记得当时我头发噼噼啪啪地响,此外再也没有听见别的声音。我当时觉得,我完了,腿沉甸甸的。我用双手捂着眼睛,眼睛痛得很厉害。求生的本能提醒我找唯一一条生路。我急中生智,抱起自己的褥子、枕头和一捆椴树纤维,用罗马斯的羊皮袄裹住头,从窗口跳了出去。
我在山沟边沿苏醒过来时,看见罗马斯在我面前蹲着。他大声喊叫着:“你没事吗?”
我站起身来,傻呆呆地望着我们的小屋在红色的火花里熔化,鲜红的火舌舔着屋门前的黑色土地。几个窗户都冒着黑烟,房顶上这里那里有黄色的火花在摆动,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到底怎么了?”罗马斯叫喊着。他哭了。只见他满脸汗水,和着煤烟和脏污的眼泪,两只眼睛惊恐地眨巴着,湿漉漉的胡须上沾满了椴树纤维。我被他的这种强烈感情所震撼,一阵令人振奋的喜悦涌上心头!我越来越清醒了,后来我感到左脚灼痛,就躺下来对“一撮毛”说:“这只脚脱臼了!”
他摸了摸我的这只腿,突然一拉,我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感到剧痛。几分钟后,我高兴得忘乎所以,居然还能把从火里救出来的东西一拐一拐地往我们澡堂里搬。罗马斯叼着烟斗,高兴地说:“当油桶爆炸,煤油喷到屋顶时,我想你准是烧着了。当火柱冲到天空形成一个蘑菇时,整座小屋立刻淹没在火里。我想,马克西莫维奇这下子完了!”
他又像平常那样镇静了,有条不紊地把东西堆在一起,一面对蓬头垢面、满身灰尘的阿克西尼娅说:“你坐在这儿守着,不要让人偷了东西,我去灭火……”
白色的纸片在山沟上空的烟雾中飞舞。
“唉!”罗马斯说,“真可惜这些书!书像自己的亲人……”
已经烧着了四座木屋。这天没有风,火缓慢向左右两边蔓延,灵活的火钩子好像懒洋洋地在钩篱笆和屋顶。白热的火梳子梳着屋顶的麦秸,火的手弯曲着指头,拨动着篱笆,像在弹奏着古斯里琴。烟雾中飘荡着火焰,怨天尤人却又幸灾乐祸地狂热歌唱,快要烧尽的木头发出几乎是柔和的噼啪声。火苗像金色的“乌鸦”从烟雾里落到大街上和各家的院子里。农夫和农妇们四向乱跑,不断传来哭叫声:“水!”
水,在离这儿很远的山下的伏尔加河里。罗马斯很快就亲自把农民们聚到一起,他抓住这个的肩膀,把他拉过来,又把那个推开,然后把他们分成两组,吩咐他们拆篱笆和火烧场两边的牲口棚之类的附属建筑。他们听从他的指挥,开始投入较有组织的灭火战斗。烈火有吞噬所有这几排房屋和整个街道之势。但农民们好像是在给别人干活儿,仍然畏缩不前,表现出绝望与无奈。
我心情很愉悦,感觉自己比任何时候更有力气。我看见村长和店掌柜库兹明领着一伙儿富人站在街头,他们袖手旁观,什么也没做,只是挥着胳膊和手杖在那里大喊大叫。农民们骑马从田里飞驰而来,他们在头上高高地挥动着马鞭。女人们对着他们哭喊着,孩子们乱跑着。
一家牲口棚也烧着了,必须尽快拆掉牲口棚的一面墙。这面墙是用粗树枝编成的,已经披上了一条条鲜红的火带。农民们开始砍篱笆墙木桩的下面。火花、火炭落到他们身上,他们赶忙跑开,用手掌来扑灭冒烟的衬衫。
“不要怕!”罗马斯叫喊着。
但这无济于事。于是他从一个人头上摘下一顶帽子,深深地戴在我的头上,说:“你从另一头砍,我在这里砍!”
我砍了一两个木桩,墙就摇晃起来。我爬上墙头,抓住上面,“一撮毛”拖住我的双脚往自己身边拉,这面篱笆墙整个地倒了下来,几乎连头把我盖在下面。农民们齐心协力地把它拖到了街上。
“烧着了吗?”罗马斯问道。
他的关怀增加了我的力气和灵便。我想在这个我最亲近的人面前露一手。我拼命干,为的是不辜负他的称赞。但我们的书还在燃烧,一张张书页像鸽子在烟雾中飞翔。
右面的火势已经被切断了,但大火却向左面延伸,越烧越宽,已经烧到第十家了。罗马斯留下一部分农民监视右边这些狡猾的红色“火蛇”,把大部分人调到左边,我从富人们身边跑过时,听到有人恶狠狠地喊叫:“纵火犯!”
店掌柜库兹明说:“要去他的澡堂看看!”
这些不愉快的话深深地刻入我的记忆。
不用说,激动特别是兴奋能使人力量倍增,我这时的心情是激动的,我在忘我地干,最后到底“累垮了”。记得当时我坐在地上,竟然背靠着还在燃烧的一个东西。罗马斯用桶向我身上泼水,而农民们向我们围拢过来,尊敬地说:“这小伙子真有力气!”
“这种人不会出卖朋友……”
我把头紧紧伏在罗马斯的一条腿上,不怕羞地大哭起来。他却摸着我汗淋淋的头说:“休息一会儿!够累了!”
库库什金和巴里诺夫被熏成了两个黑鬼。他们俩把我领到山沟,安慰我:“小兄弟,不要紧!已经没事了。”
“受惊了吧?”
我没有躺多久,甚至情绪都还未恢复正常,就看见十个“富人”进入沟里,朝我们的澡堂走来。走在他们前头的是村长,村长后面有两个保长架着罗马斯的胳膊。罗马斯没有戴帽子,湿衬衫的一只袖子被扯掉了,嘴里叼着烟斗,皱起眉头,面色严厉甚至可怕。当兵的科斯京挥舞着手杖,拼命地号叫:“把这个邪教徒扔到火里!”
“打开澡堂……”
“你们砸锁吧——钥匙丢了。”罗马斯大声说。我一跃而起,从地上抓起一根木桩,站到他身边。两个保长倒退了两步,村长胆战心惊地尖叫:“咱东正教徒是不允许砸锁的!”
库兹明指着我吆喝:“还有这家伙……他是干什么的?”
“马克西莫维奇,你要冷静!”罗马斯说,“他们以为我把货藏在澡堂里,是我自己放火烧了店铺。”
“是你们两个!”
“砸锁吧!”
“东正教徒是……”
“我们负责!”
罗马斯在我耳边说:“你背靠着我的背站着!以防从后面打来……”他们砸了澡堂的锁。几个人一拥而进,可是马上又从门里钻了出来。我这时把木桩塞到罗马斯一只手里,从地上又拿起另一根木桩。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吗?”
“真是些鬼家伙!”
有一个人胆怯地说:“我们搞错了,这些农民不过是……”
几个声音同时回答,像醉汉那样粗暴:“什么?搞错了?”
“把他们扔到火里去!”
“这些捣乱鬼……”
“他们搞什么合作社!”
“这些小偷!他们的同伙——也都是小偷!”
“住嘴!”罗马斯大喊了一声,“怎么样,你们看见了,我澡堂里并没有藏着货。你们还想干什么?一切都烧了,剩下的在这里:你们看见了吗?我放火烧自己的财产有什么好处呢?”“他的财产是参加过保险的!”
十张喉咙又狂暴地吼叫了:“还看着他们干什么?”
“来吧!我们忍耐够了……”
我气得腿发抖,眼冒火。透过微红的烟雾我看见一张张疯狂的嘴脸,那周围长满髭须的一个个黑洞般的大嘴,真恨不得打这些人。而他们围住我们连蹦带叫:“啊哈,还拿着木桩呀!”
“还敢拿木桩?!”
“他们要上来抓我的胡须了!”罗马斯说,我感觉他在冷笑,“你也要挨打了,马克西莫维奇!唉!不过你要镇静、镇静……”
“看,那年轻的还有斧子!”
我的裤腰上的确别着一把木匠用的斧子,我把它忘了。
“他们好像很害怕,”罗马斯这样估计,“但是你不要用斧子,要是他们……”
一个我不认得的矮的瘸子,滑稽地连走带跳,他尖起嗓子叫喊着:“从远处扔砖头!我带头!”
他真的抓起半块砖头,一举手向我扔来,打在我的肚子上。我还没来得及向他回敬一下子,库库什金像一只老鹰从天而降,扑到他身上,两个人扭在一起,滚进了山沟。接着,潘科夫、巴里诺夫、一个铁匠,还有十来个人,跟在库库什金后面跑来了。这时,库兹明马上装作正经地说:“米哈依洛·安东诺夫,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火灾把庄户人都吓疯了……”
“马克西莫维奇,我们走,去河边酒馆里。”罗马斯说着,立刻从嘴里抽出烟斗,塞进裤兜里。他拉着那根木桩,疲倦地拖着两只腿走出山沟。库兹明跟着他并排走着,当这家伙向他说些什么时,他向这家伙望了一眼,回答说:“滚开,蠢东西!”
在我们住的那个地方还亮着一堆金黄色的炭火,火中央竖着那个壁炉,一缕蓝烟从没有烧坏的烟筒里冉冉升向炽热的空中。烧红的单人床架,像一只多足蜘蛛。烧焦的大门框又像是黑衣卫士守卫在一堆篝火旁,有一个卫士还戴着炭火织成的红帽子,身上披着公鸡翎毛一样的火花。
“书烧光了!”罗马斯叹息了一声,“真气人!”
孩子们像赶小猪似的,用棍子把烧红的木头木块拨弄到街上的泥水里,它们在咝咝的叫声中熄灭了,冒出刺鼻的白烟。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孩,灰头发,蓝眼睛,坐在一塘黑黑的温水里,拿着一根棍子敲一个多处烧坏的水桶,还专心地欣赏铁桶发出的声音。受灾的住户们愁眉苦脸,来回忙着收拾没有烧掉的家具物品,把它们归成堆。女人们哭着、骂着,为几块烧焦的木头争吵不休。火场后边的那些果园里,苹果树屹立在那里,安然无恙,很多苹果树的叶子烤得焦黄了,但累累的红苹果也看得更清了。
我们下到河里洗完澡,然后在岸上一家酒店默默地喝茶。
“吃人的富农们在苹果上的算盘失败了。”罗马斯说。
潘科夫来了。他心事重重,比平时更加温和。
“有什么事?兄弟!”罗马斯问道。
潘科夫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我房子是办过保险的。”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彼此奇怪地用探索的眼光看对方,好像不认识一样。
“米哈伊洛·安东内奇!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想一想。”
“你得离开这儿。”
“我有一个计划,”潘科夫说,“我们上外面谈吧。”
他们走了。走到门口,潘科夫回头对我说:
“你胆子不小!你可以在这儿住,他们会怕你的!……”
我也来到河边,躺在灌木丛下,看着河面。
虽然太阳已经偏西,但天气还很热。在这村子所经历的一切,像大幅画卷展现在我眼前——它又好像用彩笔画在这河面上。我感到惆怅,但很快被疲倦压倒,我熟睡过去了。
“喂!”我在梦中感觉有人摇我、拽我,“你死了,还是怎么的?醒来吧!”
河对岸草地上空已经升起一轮血红的大月亮。巴里诺夫俯在我身边摇着我。
“去,‘一撮毛’在找你,他着急了!”
他走在我后面,嘟哝着说:“你不该随便找个地方就睡!要是有人从山上经过,一失脚,石头就会落在你身上。何况还会有人故意扔石头。我们这里的人不是闹着玩的!小兄弟,他们记仇。除了仇恨,他们什么都不记。”
河边灌木丛里有人在轻轻地走动——树枝在微微地摇晃。
“找到了他吗?”米贡的洪亮声音在问。
“找到了,正领他来哩!”巴里诺夫回答。
再走远十来步,他叹了一口气,说:“他正在打算偷鱼。米贡生活也不易啊!”
罗马斯见着我,迎面就是生气地责备:“你干吗去溜达?你想让他们揍你?”
可是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他皱着眉头轻声地说:“潘科夫建议你留在他身边。他想开一个店铺。我可不劝你这样做。情况是这样的,我把剩下的一切都卖给他了。我要去维亚特卡,过一段时间我写信邀请你去我那儿。行吗?”
“我想想看。”
“你好好想吧!”
他躺在地板上,翻动了几下,不再作声了。我坐在窗户旁,望着伏尔加河。水面的月光使我想起刚才的火光。一艘拖轮在长有水草的对岸,轮盘沉重地拍打着河水,三盏桅灯在夜空中向前浮动,灯光从星光旁边擦过,有时把星光都挡住了。
“你在生农民的气吧?”他像在梦中问我,“不要这样。他们只是愚蠢。凶狠就是愚蠢。”
他的话没能安慰我,没能减轻我强烈的委屈情绪。我眼前看见一些毛茸茸的虎头和豹脸,耳旁又响起那凶狠的尖叫:“从远处扔砖头!”
那时候我还未学会忘记我不应该有的想法。的确,我看见,他们每人单个说并不很凶狠,甚至往往一点儿不凶狠。本质上他们是一些良善的野兽——不难让其中任何一个人发出童真的微笑,任何一个人都会带着童真的信任听关于志士仁人追求理性、幸福和建功立业的故事。他们奇怪的心灵也知道珍惜一切美好的东西,去激励自己按个人意志去追求轻松的生活。
可是当这些人灰溜溜一伙聚集在村社或者河边的酒店时,他们就收藏起了一切美好的东西,披上谎言与虚伪的外衣,在外衣的掩饰下像狗一样,对强者奴颜婢膝,令人作呕。或者他们突然怒发冲冠,咬牙切齿,像狼一样凶狠,野蛮地对打。为了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他们就要厮打,也真的经常厮打。这时,他们可怕极了,他们可以摧毁教堂——虽然昨天晚上他们还服服帖帖地进教堂,像绵羊进羊圈一样。他们当中有诗人和童话家——谁也不喜欢的人物,这些人受到村里人的耻笑和鄙视。
我不会也不能在他们中间生活。于是我与罗马斯分别的那一天,我向他陈述了我所有这些痛苦的想法。
“这个结论为时过早。”他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但既然形成这种结论,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是错误的结论!毫无根据!”
他长时间地好言相劝,希望我认识到自己的想法不对,自己错了。
“不要急于谴责!谴责是最简单不过的了,不要迷醉于这个。要冷静地看待一切,要记住一点: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好。缓慢吗?但是可靠!到处你都看看,什么你都摸摸,不要害怕,但不要急于谴责。再见了,朋友!”
这次“再见”发生在十五年以后,在谢德尔采[45]。那时,罗马斯因“民权派”案在雅库特省又度过了十年的流放生活。
他离开克拉斯诺维多夫以后,我感到无比的惆怅。我六神无主,像一条失去主人的小狗,在村子里到处乱窜。我和巴里诺夫在乡下东奔西走,给有钱的农民们干活,打谷、挖土豆、收拾果园。我住在巴里诺夫住的澡堂里。
“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光杆司令怎么行呢?”一个雨夜他问我,“我们明天离开这里上海边去?真的!干吗留在这里?这里不喜欢我们哥们儿。说不定谁还要遭到醉鬼的毒手……”
巴里诺夫不是头一次说这种话。他也因为什么而开始感到惆怅,他的猿臂无力地垂着,他颓丧地环顾四周,像在森林里迷路的人。
雨点敲打着澡堂窗户,雨水冲洗着澡堂的一角,哗啦啦流向沟底。这是最后一场雷雨,苍白的闪电软弱无力。巴里诺夫轻声地问:“我们走吧?明天?”
我们真的走了。
……秋夜航行在伏尔加河上,有说不出的愉快。我坐在驳船末尾的舵手旁,舵手是个脑袋特大的毛茸茸的怪人。他掌舵时,两只大脚重重地踏着甲板,嘴里哼着深沉的号子:“噢——喔波!噢——喔……”
船后面漆黑的、浩荡的江水,像丝绸一样漂流而去,发出轻轻的响声。河上空卷起一团团秋天的乌云。四周只有黑暗在缓缓移动。这黑暗淹没了河岸,似乎整个大地都在黑暗中融化了,化作烟雾或者黑水,无休止地、整块地向下游流去,流向一个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荒凉死寂的世界。
在前面,黑色的湿气中看不见的拖轮吃力地行驶着、喘息着,好像在抵抗着一种想把自己拖走的弹性拉力。三盏灯火——两盏照着水面,一盏高悬在这两盏上头——陪送拖轮往前行驶。离我更近处,还有四盏灯在乌云下面向前游动,宛如四条金色的鲫鱼,其中一盏是我们驳船桅杆上的照明灯。
我感觉自己如同被关在一个油胶囊里的小虫,身子粘在胶囊上,而胶囊正沿倾斜的平面下滑。我觉得,滑动速度在逐渐放慢,不久就要完全停止了——到那时轮船不再叫,不再在浓黑的水上扑打轮叶,一切声音即将消失,像秋叶从树上飘落,又像粉笔字从黑板上擦掉,寂静即将包围我,主宰我。
这个身穿破羊皮袄、头戴毛茸茸的山羊帽、在船舵旁迈步的大汉,也将停止下来,像永远被魔法钉住在那里一般,永远不动,永远不再“噢——喔波!噢——喔”地抱怨了。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你干吗要问这个?”他低沉地回应。
傍晚,轮船离开喀山时,夕阳里我就发现这个笨得像狗熊的人满脸毛发,看不见眼睛。他站到船舵旁以后,把一瓶伏特加倒进一个木勺子里,两口就喝光了,像喝水一样,随后又吃了一个苹果。缆绳刚拖动驳船,他就握住了舵柄,望了望圆圆的红日,脑袋一甩,很严肃地说:“求上帝保佑!”
轮船从尼日尼开往阿斯特拉罕。它拖着四个驳船,驳船满载着从市场上买来的各种铁制用品、一桶桶砂糖,以及用大箱装的其他各种东西——这些都是出口波斯的。巴里诺夫用一只脚轻轻踢了踢木箱,用鼻子闻了闻,又想了想,说:“这准是枪,伊热夫斯基厂出的……”
但那个舵手用拳头在他肚子杵了一下,问:“这关你什么事?”
“我想是……”
“你想挨嘴巴?”
我们没有买票乘坐客轮,“承蒙善心”才搭上了运货的驳船。虽然我们也像水手一样“值班”,但驳船上的人都把我们俩看成乞丐。
“而你总说什么‘人民’——”巴里诺夫责备我,“这里很简单:谁骑在谁身上……”
黑暗是这样浓,看不见这些驳船,只看见它们桅杆尖端上亮着的灯火,镶嵌在黑色烟雾的背景上。烟雾中散发着汽油味。
我被舵手的愁眉苦脸和沉默不言激怒了。我是水手长分配来“值班”帮助这个野人的。他注视着桅灯转弯的方向,轻轻对我说:“喂!把好舵!”
我翻身跳起,转动着舵杆。
“好了。”他嘟哝着。
我又坐到甲板上,想跟他畅谈,但未成功,他总是以反问作答。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当航行到卡马河的黄水跟伏尔加河铁青色的河面汇合处,他望着北边,骂了一声:“浑蛋!”
“你骂谁?”
他没有回答。
在漆黑的远方,狗在狂吠。这使人想起地上还残留一些生命未被黑暗吞噬掉。不过这显得多么遥远,多么寂寞和无聊。
“这儿的狗坏!”掌舵的人突然说。
“你说的是哪儿的狗?”
“哪儿的狗都是这样。我们那儿的狗就是凶……”
“你是哪儿人?”
“我是沃洛格达人。”
于是,一些晦涩而沉甸甸的话语从他嘴里挤出来,像土豆从破麻袋里一个个滚出来那样:“这个人——跟你在一起的,是谁?是你叔叔?我看,他俊。可我有个叔叔,聪明,彪悍,是个财主。他在辛比尔斯克掌管码头,开了个酒店,在河边。”
他慢腾腾地好像很吃力地说完这些话以后,用他那双看不见的小眼盯着轮船上的一盏桅灯,注视着这个金黄色蜘蛛在网一样的夜幕中爬动。
“把住舵!对了……你识字吧?你知道法律是谁写的?”
不等我回答,他继续说:“有各种说法,一些人说是沙皇写的,另一些人说是大主教写的,是元老院写的。我要是知道是谁写的,我就去找他说,你干脆让法律规定我不能动手,否则我就要打人!法律应该像铁一样,像一把钥匙,把我的心锁住就成!那样我保证不犯法!可现在这样,我不能保证!绝对不能!”
他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低,语句越来越不连贯,同时用拳头轻轻敲打木制的舵杆。
船上有人拿着话筒大声喊话。那人喑哑的话音,跟远方的狗叫声一样,都是多余的,被漆黑的夜色吞没了。在轮船两侧,桅灯的微光映在黑色的河面上,照不亮任何东西,只是泛起一层黄色的油点,浮游着,溶化着。黑云在我们头上流动,也像河里的淤泥一样黏稠。轮船仿佛在死寂一样的黑暗深渊里滑行,越陷越深。
舵手迭迭叫苦:“轮船把我领到了什么地方?心都不跳了……”
我心灰意冷,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我很想睡觉。
黎明前的曙光灰蒙蒙的,有气无力的,好不容易穿透乌云,小心翼翼地露了出来,把河水染成铅灰色。曙光中,展现出两岸的黄色灌木丛、铁锈色的排排松树和青幽幽的松叶,露出了一长排农舍和一个农民石雕般的身影。一只海鸥扑棱着双翅,在我们驳船上空鸣叫而过。
我和舵手都交了班,我钻到帆布下,就睡着了,但我感觉很快就被脚步声和喊声惊醒。我从帆布里伸出了头,看见三个水手把舵手逼到“工作舱”的墙边,三个人同时对他吆喝:“别这样,彼得鲁哈!”
“不要紧,上帝保佑你!”
“你太过分了!”
彼得鲁哈两手交叉地紧紧抓住自己的双肩,安静地站着,用一只脚踩住甲板上的一个包袱,轮流地望着他们三个人,嘶哑地劝他们说:“让我走吧,免得我去犯罪!”
他光着脚,没有戴帽子,只穿一件衬衫和裤子,头上是一堆黑色的乱发,盖到他那倔犟的突出的额头,额头下能见到田鼠般的两只小眼睛,充满了血丝,露出哀求、惊恐的目光。
“你会淹死的!”他们对他说,“我?绝不会的!兄弟们,放我走吧!你们不放我走——我会杀死他!船到辛比尔斯克,我就会这样……”
“你可别这样干!”
“哎呀,我的兄弟们……”
他慢慢地摊开双臂,双手靠着“工作舱”的墙壁,双腿跪下,四肢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他重复说:“让我逃避这次犯罪吧!”
他高深莫测的声音里有一种震撼人的东西,摊开的双手像两只桨一样长,颤抖得很厉害,手心向着大家。他那披头散发、满口长胡须的狗熊脸也在颤抖,像瞎子似的田鼠眼瞪出来两只黑眼珠。他的喉咙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捏住,快被掐死了!
这三个人默默地给他让开一条路。他笨拙地站起来,从甲板上提起包袱,说:“谢谢了!”他走到船舷,以想不到的敏捷跳进水里。我也奔到船舷,只见彼得鲁哈
摇着头,把包袱稳稳地顶在头上,斜对着水流游向对面的沙岸。沙岸上灌木丛在风的吹拂下好像在向他点头,黄色的落叶漂在水面上。
三个人说:“他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我问:“他疯了?”
“怎么会?不,他这是在拯救灵魂……”
彼得鲁哈已经游到了浅水处,他站在齐胸的水里,举起包袱,在头上方挥了一下。
水手们喊道:“再——见!”
不知谁问了一句:“他没有身份证,怎么办?”
一个赤发瘸腿的水手乐意地讲给我听:“他在辛比尔斯克有一个叔叔,对他很坏,骗走了他的财产,所以他有心杀死叔叔,但是他又要可惜自己,想躲开这次犯罪。这个人外表像野兽,心地却是良善的!他是个好人……”
这个好人已经沿着那条狭窄的沙滩向上游大步地走去,很快就消失在灌木丛中。
水手们原来是善良的小伙子,他们都是我的同乡,祖辈就是伏尔加人。到了傍晚,我感觉他们已把我当成自家人。可是第二天,我发觉他们皱着眉头看我,满脸的不信任。我立刻明白了,一定是巴里诺夫的舌头中邪了,这个幻想家给水手们胡说了些什么。
“你说了?”
他笑着眯起那女人般的眼睛,不好意思地搔着耳朵,承认说:“说了一点点儿!”
“啊!我不是求你不说吗?”
“我本来就不想说,可是这段经历太有趣了。大家想玩牌,可舵手把牌拿走了,闷死了!于是我就……”
经我细问,原来巴里诺夫为了解闷,编过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故事结尾是:“一撮毛”和我像古代的维京海盗那样,拿着斧子跟农民们对砍。
对他生气是无益的——他只能在现实以外看到真理。有一次,我和他在一起出去找工作,途中我们坐在田边壕沟里歇息时,他关心地劝导我,语气充满着自信:“选择真理是为了心灵得到满足!你看壕沟那边,羊群在吃草,狗在跑,牧人在走。这算什么呢?我和你在心灵上从中能享受到什么呢?亲爱的马克西莫维奇,你只要简单地看一眼,恶人——这就是真理,就是真实!好人在哪里呀?他们还没有被编造出来哩!”
船到辛比尔斯克,水手们很不友好地要我们离船上岸。
“你们跟我们不同路。”他们说。
他们用小船把我们送到辛比尔斯克码头。在岸上,我们一身都干了,所有衣袋里只找出三十七戈比。
我们去小酒店喝茶、吃点心。
“我们将怎么办?”
巴里诺夫有信心地说:“怎么怎么办?继续往下走。”
我们搭“黄鱼”客轮到了萨马拉。以后,我们在一只驳船上帮工,七天后总算是平安地到达里海。上岸后,我们在加尔梅克一个很脏的卡班库尔·拜依渔场的渔民“劳动互助组”安了身。[1]米哈伊尔·罗蒙诺索夫(1711—1765),俄国科学家、语言学家、哲学家和诗人。他出身贫寒,但后来通过自己的奋发努力成为一位学术泰斗。
[2]约翰·斯图尔特·穆勒(1806—1873),英国著名的哲学家和经济学家。
[3]傅科(1819—1868)是法国物理学家。拉罗什富科(1613—1680)是法国箴言作家。拉罗什查克林(1772—1794)是法国将军。
[4]法国大革命中,保皇派杜木里埃将军(1739—1823)杀害了化学家拉瓦锡(1743—1794)。
[5]布雷特·哈特(1836—1902),美国著名小说家。
[6]《基督山伯爵》是法国作家大仲马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之一,主要讲述的是19世纪一位名叫堂泰斯的大副受到陷害后的悲惨遭遇以及日后以基督山伯爵身份成功复仇的故事,充满传奇色彩。
[7]希瓦现在是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西南与土库曼斯坦共和国交界处的一座古城。
[8]布哈拉现在是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的一座大城市。
[9]沙皇亚历山大三世(1881—1894在位),在其父亚历山大二世被刺后登极。他恐怕被谋杀,一方面,强化警察制度,维护专制制度;另一方面,实施废除人头税,降低农民赎金。他有“王位看守人”之称。
[10]欧几里得(约公元前330年—前275年),古希腊数学家,被称为“几何之父”。
[11]斯科别列夫(1843—1882),俄国军事家,曾率领俄军入侵中亚地区。
[12]车尔尼雪夫斯基(1828—1889),俄国革命家、哲学家、作家和批评家。
[13]赫尔岑(1812—1870),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作家。
[14]加里波第(1807—1882),意大利革命民主派领袖。
[15]哈尔科夫是今乌克兰东北部的一座城市。
[16]现为俄罗斯联邦萨哈(雅库特)自治共和国,首府是雅库茨克。
[17]吉尔达是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1813—1901)创作的著名歌剧《弄臣》中的女主人公。
[18]贝亚德、霏娅米诺、劳拉都是13世纪至14世纪意大利的女性,分别是意大利佛罗伦萨贵族小姐、意大利作家薄伽丘所钟爱的女人、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的情人。
[19]“妮农”是17世纪一位有名的法国贵族妇女,她跟法国哲学家和作家伏尔泰、喜剧作家莫里哀等有交往。
[20]《新约·马可福音》中记载,法利赛人批评耶稣的门徒在安息日做了事,耶稣回答说:“安息日是为人设立的,人不是为安息日设立的。”
[21]亨利·易卜生(1828—1906),挪威著名剧作家、诗人。
[22]这里的“瓦尼亚”是“伊凡”的爱称。
[23]天主教的圣母升天节是在每年8月15日。
[24]格奥尔吉·普列汉诺夫(1858—1918),俄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之一,国际社会民主运动活动家和理论家。他于1875年加入民粹派,1880年与民粹派断绝关系,逃亡国外。《我们的意见分歧》是他反对民粹派观点的著作之一。
[25]格涅拉洛夫(1867—1887),俄国民意党成员,因参加刺杀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密谋未遂而被捕,后被处以绞刑。
[26]乌里扬诺夫(1866—1887),俄国民意党的组织者之一,是列宁的哥哥,因参加刺杀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密谋未遂而被捕,后被处以绞刑。
[27]倍倍尔(1840—1913),德国社会民主党和第二国际的创始人和领导人之一。他出身贫寒,当过车工、木匠,1871年3月当选为德意志帝国国会议员。
[28]德雷珀(1811—1882),美国化学家、哲学家和历史学家。
[29]约瑟夫斯·弗拉维乌斯(约37—约100),古犹太历史学家。
[30]“安东内奇”是“安东诺维奇”的快读。
[31]两个人都是俄国民粹派的作家。
[32]涅克拉索夫(1821—1877),俄国诗人。他的诗歌紧密结合当时俄国的解放运动,充满爱国精神和公民责任感。
[33]巴克尔(1821—1862),英国历史学家,实证论社会学家。
[34]莱伊尔(1797—1875),英国地质学家。
[35]哈特波尔·莱基(1838—1903),爱尔兰历史学家。
[36]卢伯克(1834—1913),英国考古学家、生物学家。
[37]泰勒(1832—1917),英国人类学家,文化人类学创始人。
[38]穆勒(1773—1836),英国功利主义经济学家、功利主义伦理学家和功利主义教育思想家。
[39]斯宾塞(1820—1903),英国哲学家。
[40]霍布斯(1588—1679),英国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
[41]我现在记不清这些农民的姓了,也许把他们的姓混淆了或搞错了。——作者原注
[42]“三一主日”是圣三主日,东正教十二大节之一,在每年夏季耶稣复活节后第五十天。
[43]“米什卡”是科斯京的名字“米哈伊尔”的爱称。
[44]“玛莎”是“玛丽亚”的爱称。
[45]谢德尔采是今波兰东部的一座城市。
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4
第一部
1
在彼得堡的上层社会各界,鲁缅采夫派、亲法派、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派、皇太子派与其他各派,正在开展空前激烈的错综复杂的斗争,同平常一样,宫廷帮闲们的鼓噪淹没了各派人士的纷争。但是安定的、奢侈的、只操心现实中的一些幻影的彼得堡生活,还是老样子,透过这种生活方式,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意识到俄国老百姓处境的危险和困难。皇帝出朝、跳舞晚会、法国戏院仍旧像从前一样,人们对宫廷的关注、谋求职位和勾心斗角的现象还是和从前一样。惟有上层社会人士才竭力地使百姓记起目前的困难形势。老百姓窃窃私议,时局是这样困难,而两位皇后[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是已故沙皇保罗的皇后,而伊丽莎白是在位沙皇亚历山大的皇后]各行其是,相互作梗。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皇后只关心她掌管的慈善教育机关的安全,作出将这些机关全部疏散到喀桑的部署。这些机关的物体都已包扎停当。而伊丽莎白·阿列克谢耶夫娜皇后在人们向她请示命令的时候,她用她所固有的俄罗斯爱国精神回答说,她不能给国家机关发布命令,因为这是陛下的国务,至于由她个人决定的私惠,她表示她将是这最后撤离彼得堡的人。
八月二十六日,即是波罗底诺战役的当天,安娜·帕夫洛夫娜家举办了一次晚会,其中的重头戏要算是朗读主教向陛下敬献圣谢尔吉依神像所附的信,该信被视为爱国的教会辞令的范本。素以朗诵艺术享有盛誉的瓦西里公爵将要朗读这封信(他常给皇后朗诵)。据说,他的朗诵的要诀在于响亮而且动听,用那绝望的哀鸣和温柔的絮语交替地咬字吐音,完全不顾字句的含义,朗诵者时而在一个字句上发出哀鸣,时而在另一个字句上发出怨声。这次朗读,如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所有的晚会一样,具有政治意义。今天的晚会,将有几位显贵出席,他们竟想去法国剧院看戏,应该使他们感到羞愧,并且要鼓舞他们的爱国精神。相当多的人已经到了,但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客厅里看到应到的人还没有到齐,因此,暂不进行朗诵,让大家随便聊聊。
彼得堡每日新闻中当天的新闻是别祖霍娃伯爵夫人的病。伯爵夫人几天前意外的生病了,错过了几次因有她出席而生色的聚会,同时听说着,她不接待任何人,并且没有请经常给她诊病的彼得堡的几位知名医生,而是信任某个意大利医生用一种新的不寻常的方法给她诊治。
大家都十分清楚,迷人的伯爵夫人的病,起因于不便同时嫁给两个丈夫,而意大利人的治疗方法就在于消除这种不便;但当着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面,不仅谁都不敢这样想,而且好像谁都不知道似的。
“Onditquelapauvrecomtesseesttrèsmal.Lemédecinditquec’estl’anginepectorale.
“L’angine?Oh,c’estunemaladieterrible!
“Onditquelesrivauxsesontreconciliésgraceàl’angine…”①大家饶有兴味地重复着angine这个字。
“Levieuxcomteesttouchantàcequ’ondit.Ilap leuré comme unen fant quand lemé decin luiaditquelecasétaitdangereux.”
“Oh,ceseraituneperteterrible.C’estunefemmeravissante.”
“Vousparlezdelapauvrecomtesse,”安娜·帕夫洛夫娜走过来说,“J’aienvoyésavoirdesesnouvelles.Onm’aditqu’elleallaitunpeumieux.Oh,sansdoute,c’estlapluscharmantefemmedumonde.”②她对自己的兴奋莞尔一笑地说。“Nousappartenonsàdescampsdifférents,maiscelanem’empêchepasdel’éstimer,commeellelemérite.Elleestbienmalheureuse.”③安娜·帕夫洛夫娜又补了一句。
——–
①听说,可怜的伯爵夫人病情严重。大夫说,这是心绞病。心绞痛?呵,好可怕的病!听说两个冤家对头和解了,因为心绞痛……
②听说老伯爵很悲痛。当大夫说病情危险时,他像孩子似地哭了。呵,这将是一大损失。这么迷人的女人。你们在谈可怜的伯爵夫人吗?我已派人去问候过了。他们说她好点了。呵,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女人。
③我们属于不同的阵营,但这不妨碍我对她表示应有的的尊敬。她是多么不幸。
一个冒失的年轻人,以为安娜·帕夫洛夫娜说这番话,意在揭开罩住伯爵夫人病情的神秘内幕,便不经意地对不请著名的医生,而由一位可能用危险药物医治伯爵夫人的江湖郎中表示惊讶。
“Vosinformationspeuventêtremeilleuresqueles
mienues.”①安娜·帕夫洛夫娜突然恶狠狠地攻击那个不懂事的年轻人。“Maisjesaisdebonnesourcequecemédecinestunhommetrèssavantettrèshabile.C’estlemédecininBtimedelareined’Espagne.”②安娜·帕夫洛夫娜就这样击败了年轻人,转身朝比利宾走去。这人正在另一个圈子里谈论奥地利人,他皱起面部的皮肤,显然随时准备把它松开,说出unmot”(一句俏皮话)。
“Jetrouvequec’estcharmant!”③他在谈一份外交文件,该文件连同被维特根施泰因,lehérosdePétropol④(彼得堡的人们这样称呼他),缴获的奥国旗帜一道送往维也纳。
“怎么,怎么回事?”安娜·帕夫洛夫娜问他好使大家静听她已知道的mot。
于是,比利宾复述了一遍由他起草的那份外交文件的原文:
“L’empereurrenovielesdrapeauxAutrichiens,”比利宾说,“drapeauxamisetégarésqu’ilatrouvéhorsdelaroute.”⑤比利宾放松面部的皮肤,把话说完。
“Charmant,charmant.”⑥瓦西里公爵说。
——–
①您的消息可能比我的准确。
②但我从可靠来源得知,这位医生博学多才。他是西班牙王后的御医呢。
③我发觉这太妙了!
④彼得堡的英雄。
⑤皇帝奉还奥国旗帜,这些友好的误入歧途的旗帜,他是在正路之外发现的。(意在讽刺奥与俄结盟不久,又与拿破仑一道进攻俄国。)
⑥妙极了,妙极了。
“C’estlaroutedeVarsoviepeut-être.”①伊波利特公爵大声地让人感到意外地说。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他,不明白他这句话的用意。伊波利特公爵也带着开心的惊讶把目光投向四周。他也像其他人一样闹不清楚他说这句话的涵义。在他任职外交界时期,他不止一次注意到,以这种方式突然说出的话显得很机智,他一有机会便把首先涌上舌尖的话说出来。“可能,效果会很好,”他想,“要是没有效果呢,他们会弄不好的。”果然,就在尴尬的沉默气氛弥漫开来的时候,安娜·帕夫洛夫娜等待他来演讲的那个不够爱国的人物进来了,于是,她微笑着伸出指头威胁了伊波利特一下,然后邀请瓦西里公爵走到桌子旁边就座,递给他两支蜡烛和一份手稿,请他开始念。全场肃静。
——–
①这是华沙大道,有可能。
“最仁慈的皇帝陛下!”瓦西里公爵严肃地开了头,环顾一下听众,好像询问有没有人要对此表示反对,但无人说话。
“最早成为国都的莫斯科城,新耶路撒冷,迎接自己的基督,”他突然把重音读在自己的字眼上,“像母亲张开的双臂接纳热忱的儿子,并透过迷雾,预见你邦国的光辉荣耀,他欢唱:‘和撒纳’,后代幸福啊!”瓦西里公爵用哭腔朗诵这段的最后这句话。
比利宾仔细观察自己的指甲,好多人都露出一付担惊受怕的样子,似乎在询问他们有何过错。安娜·帕夫洛夫娜像老太婆念祷词似地预见轻轻地重复:“让那胆大蛮横的歌利亚……”她低声地说完了这些话。
瓦西里公爵继续读下去:
“让那胆大蛮横的歌利亚从法国把死神的恐怖洒向全俄罗斯吧,忠顺的信仰,俄国大卫①的弹弓,即将突然击穿那嗜血狂妄者的脑袋。谨将这尊圣谢尔吉依——古代我国福祉的捍卫者的圣像,献给吾皇陛下。我痛心疾首,衰弱的体力使我不能面觐至为仁爱的圣颜。我向上天热忱祷告,求全能的主降福于正义的民族,仁慈地实现陛下的愿望。”
“Quelleforce!Quelstyle!”②朗读者和撰写者都受到了赞扬。
聆听完毕而受到鼓舞的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人们,又谈了很久祖国的情势,并且对最近几天内战斗将要出现的结果作了各种推测。
“Vousverrez,”③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明天,在陛下的诞辰,我们会得到消息的。我有吉祥的预感。”
①迦特人歌利亚,非利士人的战士,被大卫用弹弓打死。见《旧约·撒母耳记》第十七章。
②多么有力!多好的文体!
③你们会看到。
2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预感的确证实了。次日,在宫中为皇帝祝寿而举行祈祷仪式的过程中,沃尔孔斯基公爵被叫出教堂,收到库图佐夫公爵的一封信。这是库图佐夫在战斗的当天以塔塔里诺沃送来的快报。库图佐夫写道,俄军一步也未后退,法军损失大大超过我方,这是他在战地仓卒呈报的,还未来得及汇总最后的情报。看来,这是一场胜利之战。于是,即时即地,就在教堂,为了造物主的帮助,也为了这次胜利,对造物主表示了感谢。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预感证实了,因而,城里边整个上午都流露着欢乐的节日的情绪。大家都认为这是一次胜利,一些人已在议论俘获拿破仑本人,谈话废黜他和为法军择立新主之事。
远离战场,而且又在宫廷生活的环境中,是很难作到使事件的全部真相和影响力都反映出来的。一般事件围绕某一个别情事不知不觉地相继发生,现在正是这样,大快朝臣之心的事,既在于我们赢得胜利,亦在于胜利的消息正与皇上寿辰巧合。这是绝妙的一桩意外喜事。库图佐夫的报告也谈了俄军的损失,其中列举出图奇科夫、巴格拉季翁、库泰索夫等人。这种悲惨的事件围绕着库泰索夫阵亡一事,在彼得堡这个地区也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大家都认识他,陛下宠爱他,他又年轻又有趣。这一天,大家见面时都说:
“多么叫人吃惊。正碰上祈祷。库泰索夫的损失太大了!
唉,多么遗憾!”
“我对你们说过库图佐夫吗?”瓦西里公爵现在以预言家的骄傲神情说。“我从来都说,只有他才能战胜拿破仑。”
但是,第二天没得到军队的消息,大家的语声都显得不安起来。朝臣们苦恼的是皇上得不到消息,因而感到难受。
“皇上的情况会怎样啊!”朝臣们说,而且不再像两天前那样赞扬库图佐夫,他们谴责他成了皇上不安之源。瓦西里公爵在这天已不再称赞他所protège(赏识的)库图佐夫,而当人们谈起总司令时,只保持沉默。不仅如此,当天傍晚,仿佛有意要使彼得堡居民惊慌不安似的,事情都凑到一块儿了:又有一条可怕的消息来赶热闹。海伦·别祖霍娃伯爵夫人突然死于人们曾经那么饶有兴趣地谈论过的可怕的病症。在稠人广众的交际场所,大家都一本正经地说别祖霍娃伯爵夫人死于anginepectorole(可怕的心绞痛)发作,但在亲密的圈子里,人们却详尽地谈到lemédecinintimedelareined’EsBpagne(那个西班牙皇后的私人医生),说他给海伦开了剂量不大作用不详的某种药物;但是海伦受到老伯爵猜疑,她丈夫(那个倒霉的浪荡的皮埃尔)不给她回信,因此十分痛苦,她忽然大剂量地服用了开给她的那种药,在人们起来抢救之前便痛苦地死去了。他们说,瓦西里公爵和老伯爵本想追究那个意大利人,但是意大利人拿出几封不幸的死者的手札,他们当即放过了他。
众人的谈话集中在三大令人悲哀的事情上:皇上不明战况,库泰索夫阵亡和海伦之死。
在收到库图佐夫报告的第三天,莫斯科一位乡绅抵达彼得堡,于是,全城传遍了莫斯科拱手让给法国人的消息。这太可怕了!皇上的处境会怎么样啊!库图佐夫是叛徒,而瓦西里公爵在接受宾客对他女儿亡故进行的visitesde
condoléance(吊问)时,讲起先前受他赞扬的库图佐夫(应该原谅他在悲痛中忘掉了他先前说过的话)时说,不可能向一个瞎眼浪荡的老头子指望别的什么。
“我只有感到吃惊,怎么可以把俄国的命运交给这样一个人。”
当这消息仍属非官方正式消息时,还可以对它存疑,但在下一天,送来了拉斯托普钦伯爵的如下报告:
“库图佐夫公爵的副官给我带来一封信,他在信中要求我派警官把军队引领到梁赞大路。他声称他遗憾地放弃了莫斯科。陛下!库图佐夫的行动决定了古都和您的帝国的命运。一旦听到俄国伟大事物集中之地、您的先人遗骨埋葬之地——那座城市失守,俄国定将为之战栗。我去追随军队。我已运走一切,我唯有恸哭我祖国的命运。”
收到这封急报,皇上派沃尔孔斯基公爵将下列诏书带交库图佐夫: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公爵!从八月二十九日起,我就不曾接到您的任何报告。但在九月一日,我收到莫斯科总督自雅罗斯拉夫尔送来一则可悲的讯息,说您已决定率领军队放弃莫斯科。您自己可以想象这一消息对我产生怎样的影响,而您的沉默加深了我们惊愕。我派侍从将军沃尔孔斯基公爵送去此份诏书,向您听取军队的情况和促使您采取如此可悲决定的理由。”
3
放弃莫斯科九天之后,库图佐夫派出的信使携带放弃莫斯科的正式报告来到彼得堡。信使是法国人米绍,不懂俄语,但他quoiqueétranger,Russedecoeuretd’ame(虽是外国人,心灵深处却是俄国人),他是这样评说自己的。
皇上立刻在石岛皇宫中的书斋接见了信使。米绍在战事发生之前从未亲眼看到莫斯科,也不懂俄语,在他带着莫斯科大火的消息,dontlesflammesèclairaientsaroute(火光照亮了他的旅途),觐见notretrèsgracieuxsouverain(我们最仁慈的君主)时,——如他所描述——,他自己仍然十分感动。
虽然米绍先生的chagrin(悲伤)与俄国人的悲伤本来不是出于同一的根源,但当他被引进皇上的书斋时,他带着一付悲戚的面容,皇上立即向他发问:
“M’apportezvousdetristesnouvelles,colonel?“Bientristes,sire,”米绍回答,叹着气垂下眼睛,“l’aban-dondeMoscou.”
“Auraitonlivrémnoanciennecapitalesanssebattre?”①皇上勃然大怒,话说得很快。
米绍恭敬地禀报了库图佐夫的命令他转达的内容,即:在莫斯科城下作战是不可能的,因为二者必择其一,或则损失军队又损失莫斯科,或则只损失莫斯科,陆军元帅应该选择后者。
皇上两眼不看米绍,默默地听完他的禀报。
“L’ennemiest—ilenville?”皇上问道。
“Oui,sire,etelleestencendresàl’heurequ’ilest.Jel’ailais sée tou ten flammes.”②米绍果断地说;但他朝皇上看了一眼之后,为他自己的举措吓坏了。皇上开始急促而沉重的呼吸,他的下嘴唇在抖动,美丽的蓝眼睛顿时被泪水湿润了。
——–
①“您带给我怎样的消息?坏消息吗?上校?”“很坏的消息呢,陛下,放弃了莫斯科。”“难道是不战而让出我的古都?”
②“敌人进城了吗?”“是的,陛下,此刻莫斯科已化为灰烬。我离开它时,大火舌噬着它。”
但这只持续了一分钟。皇上突然皱紧眉头,仿佛责备自己的懦弱。他抬起头来用坚定的语气对米绍说:
“Jevois,colonel,partoutcequinousarrive,”他说,“quelaprovidenceexigedegrandssacrificesdenous……Jesui sprêt mesou met treà toutes ses volon tés;maisditesmoi,Mich-aud,commentavez—vouslais sél’armée,en voyan tain si,san scoup férir,abandon nermon an cienne capitale?
N’avezvouspasapercudude’couragement?…”①
米绍看到自己的trèsgracieuxsouverain(最仁慈的君主)平静下来,他也平静下来,但是并未准备好即刻回答皇上要求他正面回答的实质性问题。
“Sire,mepermettrez—vousdevouspar ler franche men ten loyalmi litaire?”他为了赢得时间才这样说。
“Colonel,jel’exigetoujours.”②皇上说,“Nemecachezrien,jeve uxs avoirab solument cequ’ilenest.”③“Sire!”米绍嘴角上露出含蓄的几乎不易察觉的微笑说,终于准备好一句轻松的恭敬的jeudemots(俏皮话)来回答他。“Sire!J’ailaissétoutel’arméedepuisleschefsjusqu’audernier sol dat,sansexception,dansune craint eép ouvan table,effrayante…”④
“Commentca?”⑤皇上威严地皱起眉头,打断他的话。
——–
①上校,我从所发生的一切看出,上帝要我们付出重大牺牲……我准备服从他的意旨;但请告诉我,米绍,军队既不战而退出我的古都,那现在军队的情形又怎样呢?您有没有注意到士气的低落?……
②陛下,您允许我照一个忠实军人的本份那样坦白地说话吗?上校,我一贯这样要求。
③什么也别隐瞒,我一定要知道全部真相。
④陛下,我离开队伍时,从各长官到每一士兵,毫不例处地都陷入深深的绝望的恐怖中……
⑤怎么会那样?
“MesRusseselaisseront—ilsabattreparlemalheur…Jamais!…①米绍专等这个机会来插进他的俏皮话。
“Sire,”他带着恭敬而快活的神态说,“ilscraignentseule-ment quevotre Majesté parbontéde coeurnese laissepersuader defaire lapaix.Ilsbrùlent decombattre,”这位俄国人民的全权代表说,“etdeprouve ràvotre Majestépar lesacrifi cedeleurvie,combienil sluisont devoués……”②“Ah!”皇上大感安慰,他眼里闪着柔和的光芒,拍拍米绍的肩膀说。“Vousmetron quillisez,colonel.”③
皇上低下头,沉默了片刻。
“Ehbien,retournezál’armée.”④他伸直整个身子,打着温和而尊严的手势对米绍说。“etditesànosbraves,ditesátousmesbonssujetspartoutoùvouspasserez,que quandjen’au rai splusau cunsol dat,jememet trai,moi—même,àlatête demachèreno blesse,deme sbon spay sansetj’use rai ainsi jusqu’àladernièr eres sour cedemon empire.Ilm’e no ffreen core plus quemesen nemisne pensent,”⑤皇上越来越兴奋地说。“Maissi jamaisil futécrit dansles décret sdela divine providence,”⑥他抬起他那俊秀的温和的闪烁着激情的光辉的眼睛望着天空说道,“quemady nastiedut ces serderé gnersurletrone demesancêtres,alors,aprè savoi répui sét ousles moyens quisonten monpouvoir,jemelais serai croitrelabar bejusqu’ici(皇上用手在胸口比了比),etj’iraimanger despom mesdeter reave cledernier deme spay sansp lulot,que designer lahonted emapatrie etdema chèrenation,dont jesaisap précier lessacri fices!…”⑦皇上用激动的嗓音说完这些话后突然转过身去,像是要米绍看不见他那涌出眼眶的泪水,朝书斋深处走去。在那里停了几秒钟后,他大步走回米绍身旁,用有力的动作按住他的下臂。皇上那张俊秀的和霭的脸涨得通红、眼里射出意志坚定的愤怒的光芒。
——–
①难道我的俄国人会在失败面前灰心丧气……绝不可能!……
②陛下,他们只怕陛下凭一片善心与敌方缔结和约呢。他们急于重新投入战斗用牺牲他们的性命来对陛下表明他们是多么忠诚……
③噢,您使我放下心了,上校。
④那末好啦,回军队去吧。
⑤在您所到之外,请告诉我们的勇士,告诉我的全体臣民,如果到了我连一个战士也不剩下的地步,我将亲自率领可爱的贵族和善良的农夫,不惜用尽我国的最后资源投入战斗。这些资源比我的敌人所想象的还要多。
⑥但是,万一天意注定。
⑦我这一朝将中止在我祖先的宝座上继续执政,那末,在用尽我手中的资源以后,我宁愿让我的胡子长到这里(皇帝用手在胸口比了比),去同我的农民一道吃同样的土豆,也绝不签署有辱我的祖国和我亲爱的人民的和约,我知道如何珍惜他们的牺牲!
“ColonelMichaud,n’oubliezpascequejevousdisici;peut-êtrequ’unjournousnouslerappelleronsavecplaisir…Napolêonoumoi,”皇帝用手按着胸口说。“Nou snepou Bvons plus régneren semble.J’ai apprisále connaitre,ilneme trompera plus…”①于是,皇上皱起眉头沉默下来。米绍听到这番话,看到皇上眼里流露的坚定的表情,他虽是外国人,但心里深处是俄国人,感到自己在这庄严的时刻entousia smépartout cequ’il venaitd’ent ender,”②(如他后来所说),他用以下一句话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即是俄国人民的感情,他认为他是俄国人民的全权代表。
①米绍上校,别忘了我在这里说的话;也许,将来我们会愉快地回忆起这些话……有拿破仑就没有我……我们两人不能同时执政。我现在认清他了,而他再也骗不了我啦……
②被听到的一切激起一阵狂喜,对此极为赞赏。
“Sire,”他说,“votreMajestésignedanscemonentlagloire desanationt elesalutdeI’ Europe!”
皇上御头一偏,让米绍走了。
4
在俄国一半国土被占领,莫斯科居民逃往边远省份,各地民团相继起来保卫祖国的时候,我们这些并非生长于那一时代的人们,会自然而然地设想,全体俄国民众,从大人到小孩,都一心想牺牲自己、拯救祖国、或痛哭祖国的沦陷。关于那一时代的故事和记载莫能例外地只讲讲牺牲精神,爱国热情,失望,痛苦,和英勇行为。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事情照我们看来之所以是那个样子,仅由于我们从已发生的事情当中,看到的只是对那一时代总的历史兴趣,而未看到所有人们具有的个人的兴趣。然而实际上呢,那些属于个人眼前的兴趣大大超过共同的兴趣,以至有时感觉不到(甚至毫不察觉)共同的兴趣。那时的大多数民众,丝毫不注意历史的总的进程,只以每个人眼前的个人兴趣为准则。而这些民众正是那一时代最有用的活动家们。
那些试图理解天下大事所趋,并想以自我牺牲和英勇作战行为去参与天下大事的人们,是社会中最无用的成员;他们看到的一切是颠倒的,他们为公益所做的一切到头来都是无益的胡闹,就像皮埃尔兵团和马莫诺夫兵团①抢劫俄国的农村,后方太太小姐撕布抽纱卷成的棉线团永远到不了伤员那里等等。甚至爱卖弄聪明、表露感情的人,一议论俄国局势时,也会不自觉地在言谈中带有虚伪和撒谎的痕迹,或者无益于事地指责和痛恨某些不能任其咎的人们。在历史事件中,最明显不过的是禁止偷尝智慧之果。只有无心插柳,方能带来一片绿荫,而在历史事件中扮演主角的人,永远不能明了个中的涵义。如果他试图去理解,他会遭到劳而无功的失败。
——–
①指由这两人捐助而成立的两个兵团。
与这时在俄国发生的事件愈是密切有关的人,便愈难察觉其意义。在彼得堡和远离莫斯科的一些省份,妇女和穿义勇军制服的男人为俄国及其古都而哭泣,声称不惜牺牲等等;但在放弃了莫斯科的军队里面,则几乎没有人谈论,也没有人思念莫斯科,而在望着它那一片大火时,谁也不起誓向法国人复仇,却想着下一旬的军饷,下一个宿誓地,随军女商贩玛特廖什卡诸如此类的事情……
尼古拉·罗斯托夫并未抱定自我牺牲的宗旨,由于在服役期间碰上战争,便持续地自愿参加保卫祖国的战争,因此,他对俄国当时的情况不感到失望,没有忧郁的思想。如果有人问起他对俄国此时势的看法,他会说他没有什么可考虑的,考虑这些事的有库图佐夫和其他人,而他说,正在补足团的编制,看样子仗还要打很久,照目前的样子下去,再有一两年让他带上一个团是不足为怪的。
正因为他如此看问题,他在得知奉派去沃罗涅日为他的那一师补充军马时,他不但不为不能参加临近的战斗而感到难过,而且非常高兴,他对此并不掩饰,他的同事也充分了解他这种心情。
在波罗底诺战役前几天,尼古拉领到经费和文件,派出一个骠骑兵先行,嗣后他乘驿马到沃罗涅日去了。
一个人只有一连数月不断地处于军旅和战斗生活气氛中,方能体会到尼古拉此时所享受的那种欢乐:他从部队筹集粮秣,运送军粮和设置野战医院的那一地区脱身出来;他现在看见的不再是士兵、大车和污秽的军营,而是农夫农妇的乡村,乡绅的住宅,放牧畜群的田野,驿站和酣然入睡的驿站长,他就像第一次看到这一切情形那样高兴。特别使他长久地惊讶和愉快的是,他见到的女人们年轻而健康,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不是被十来个军官追求的,她们都以这个过路军官与她们调笑而感到高兴和得宠。
心情极为愉快的尼古拉于晚间抵达沃罗涅日一家旅馆,要了一顿他在部队很久没有供应的东西,第二天脸刮得干干净净,穿上久未穿着的检阅服装,去见各首长。
民团长官是文职将军,一个老头子,显然很得意于自己的军阶和官职。他生气地(以为这是军人本色)接见了尼古拉,意味深长地盘问了尼古拉,好似他有权这样做又以为是在审议大局。尼古拉很高兴,只觉得这使他很开心
他从民团长官那里直接去见省长,省长是一位矮小而活跃的人,十分温良和纯朴。他告诉尼古拉一些可以搞到马匹的养马场,介绍他去找一位城里的马贩子和离城二十俄里的一位地主(他们都有良种马),并允诺尽力协助。
“您是伊利亚·安德烈耶维奇伯爵的公子?我妻子同您的妈妈很要好的呢。每逢星期四我家有聚会;今天就是星期四,请不拘礼节地前来赏光。”省长和他告辞时说。
一离开省长那里,尼古拉随即雇了一辆驿车,带上司务长乘车直奔二十俄里外的地主养马场。当这初来乍到沃罗涅日的这段时间,尼古拉是轻松愉快的,一个人心情好时,一切都称心如意。
尼古拉要去找的那位地主是一个老单身汉,当过骑兵,又是养马内行和猎手,他有一间吸烟室,窖藏百年果酒和匈牙利葡萄酒,拥有稀有品种的马匹。
尼古拉三言两语就以六千卢布买下十七匹精选(如他所说)的种马,作为补充马匹的样品。罗斯托夫吃过午饭、又稍微留了点匈牙利葡萄酒以后,同那个在已用“你”来称呼的地主亲吻告别。一路上怀着愉快的心情不停地催促车夫,急驰回城,以便赶赴省长家的晚会。
尼古拉换过衣服,洒山香水,用冷水淋洗过脑袋,他虽然迟到一点,但却想好了一句现成的托辞:vautmieuxtardquejamais(迟到比不到好),来到省长家。
这不是舞会,也没说过要跳舞;但大家都知道卡捷琳娜·彼得罗夫娜将在翼琴上演奏华尔兹和苏格兰舞曲,会有人跳舞,预料到这点,所以大家都照赴舞会的样子来了。
一八一二年,外省生活仍一如往常,区别仅在于,城里随着许多殷实富户从莫斯科到来就更为热闹;并且,在俄国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么,可以察觉出某种不受拘束的特殊作风——什么都毫不在乎,一切都大而化之;再就是,人们之间不可避免的闲谈,先前是围绕天气和共同的熟人,现在则转向莫斯科、军队、和拿破仑。
聚会在省长家的人们,是沃罗涅日的精华社会。
那里有许多太太小姐,也有几个尼古拉的莫斯科的相识;但是,能同佩戴圣乔治勋章的骑士、骠骑兵、采购马匹的军官、性格好、教养也好的罗斯托夫伯爵相匹敌的男人,却一个也没有。在男人们中间,有一个被俘的意大利人,是法军的军官,尼古拉因而觉得,这位俘虏的在场更提高了他作为俄国英雄的地位。那个意大利人宛如一种战利品。尼古拉有此感觉,同时在他看来,人人也都是这样看待那个意大利人,所以,尼古拉以尊严和矜持的态度照顾着他。
身着骠骑兵制服,周身散发出香水和酒的气味的尼古拉,一走进来便说了一句,并且也听到别人对他说了几遍“vautmieusxtardquejamais”(迟到比不到好),之后便被包围起来;所有的目光都朝向他,使他立即感受到他已进入他在那一省的适当地位——那向来愉快的,如今又在经过长期困苦生活之后陶醉于满足之中的,众人宠爱的地位。不仅在驿站、旅馆和那地主的吸烟室里有贪图他垂照的女仆;而且在这里,在省长的晚会上,也有(尼古拉觉得是那样)数不清的年轻女士和姣好的姑娘急不可耐地等着尼古拉的青睐。女士和姑娘们同他调情,老年人从见到他的第一天起,便张罗着使这位骠骑兵青年浪子完婚和安家立业,使他变得稳重起来,这些人中,便有省长夫人本身,她把罗斯托夫当成自己的近亲,用“尼古拉”和“你”称呼他。(尼古拉用的是法语Nicolas)
卡捷琳娜·彼得罗夫娜果然弹起华尔兹和苏格兰舞曲,跳舞也就开始了,尼古拉在跳舞中的灵活,更使这个外省社会着迷。他那独特不拘的舞姿甚至使大家吃惊。尼古拉本人对自己这天晚上的舞风也有些惊讶。他在莫斯科从未这样跳过舞,他甚至认为这样过于随便的姿势是无礼的,是mauvaisgenre(坏样子);但在这里,他感到必须用一种非同寻常的花样使本地人士吓一大跳,即是一种在新老首都被他们视为寻常的,而在他们外省还未见识过的东西。
整个晚上,尼古拉最为注意的是一位碧眼、身段丰满、俊俏的金发女人,一位省里官员的妻子。怀着无边欢乐的年轻人以为别人的太太都是为他们天造地设的这种天真的信念,罗斯托夫没有离开过那位夫人,并且友好地、有点默契地应酬她的丈夫,好像他们虽不言明,但心里知道,他们情投意合,是多么美妙的一对,他们即是尼古拉和这位丈夫的妻子。但是,丈夫似乎无此看法,而是忧郁地尽量应付罗斯托夫。但是尼古拉的善良和天真则无边无际,使得丈夫有时不知不觉地受到他愉快心情的感染。不过,在晚会临近结束时,随着妻子的脸色愈来愈红润,愈来愈兴奋,丈夫的脸孔却愈来愈阴沉,愈来愈严峻,仿佛两人共享一份欢乐,妻子身上增加一些,丈夫身上便减少下来。
——————
5
尼古拉脸上挂着永不消逝的微笑,微微弯腰坐在扶手椅里,俯身挨近金发女人,对她讲一些神话般的恭维话。
尼古拉机敏地变换着穿笔挺马裤的双脚的位置,身上散发出香水气味,欣赏着面前的女士,欣赏着自己和自己那穿着挺刮刮的马靴的两只脚的轮廓,他告诉她他想在沃罗涅日干什么:拐走一位女士。
“什么样子的?”
“迷人的,女神般的。她的眼睛(尼古拉看一眼对话者)是蔚蓝色的,嘴像红珊瑚,雪白的雪白的……”他看着那肩膀,“身段像狄安娜①的……”
——–
①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
丈夫走过来阴沉地问妻子在谈什么。
“噢!尼基塔·伊凡内奇,”尼古拉恭敬地站起来说,然后,好像希望尼基塔·伊凡内奇也和他一起开玩笑似的,并且把自己要拐走一位金发女人的打算告诉他。
丈夫忧郁地微笑,妻子笑得开心。和蔼的省长夫人带着不以为然的神色向他们走来。
“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想见你,Nicolas,”她说,那说出这个名字的声调,使罗斯托夫顿时明白,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是一位重要的贵妇。“我们走吧,Nicolas。是你让我这样称呼你的吧?”
“呵,是的,matante(伯母)。她是谁呢?”
“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马利温采娃。她从她外甥女处听说你救了她的命……你猜得中吗?……”
“我搭救过她们很多人呢!”尼古拉说。
“她的外甥女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小姐。她在这里,在沃罗涅日,同姨妈一起住。哎哟,瞧你脸红的!难道,是不是?……”
“没想到,别乱猜,matante。”
“呶,好,好。呵!你真是的!”
省长夫人把他领到一个高大富态的老太太跟前,她戴一顶蓝色直筒帽,刚刚结束同城里最有头面的人物的一个牌局。这便是马利温采娃,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姨妈,一个无儿无女的富孀,一直定居在沃罗涅日的。她正站着算牌帐,罗斯托夫走到她跟前。她严厉地傲慢地眯缝眼睛看了他一眼,并且继续骂那个赢了她钱的将军。
“很高兴见到你,我亲爱的,”她说,并把手伸给他,“请到舍下看我。”
这位自尊的老太太谈了几句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她的亡父(马利温采娃显然不喜欢他),又询问一番尼古拉熟识的安德烈公爵(他显然也没有博得她的欢心)的情况,说了几遍邀他过府访问,然后就让他走了。
当尼古拉向马利温采娃鞠躬告退时,答应她前去拜访,又涨红了脸。一提起玛丽亚公爵小姐,尼古拉就体验到一种连他本人也不可名状的羞赧的,甚至害怕的感觉。
离开马利温采娃,罗斯托夫本想再回去跳舞,但是娇小的省长夫人把她丰腴的手放到尼古拉衣袖上,说要同他谈谈,便带他走进起居室,里面的人马上退出,以免妨碍省长夫人。
“知道吗?moncher(我亲爱的),”省长夫人娇小而和蔼的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说,“她配你真是相宜的一对呢;想不想,我给你保媒?”
“谁呀,matante?”尼古拉问。
“我这是给公爵小姐提亲。卡捷琳娜·彼得罗夫娜说莉莉,而我的意见是,不,应该是公爵小姐。愿意吗?我相信你妈咪会感谢我。真的,多好的姑娘,多有魅力!她一点也不丑。”
“一点也不,”尼古拉像是受了委屈似地说。“我,matanBte,像军人的本份,既不伸手向谁要,也不摆手拒绝谁。”罗斯托夫来不及想好回答便先这样说了。
“你要记住:这不是玩笑。”
“怎么是玩笑呢!”
“对,对,”省长夫人像自言自语似地说,“还有一点,monch-er,entreautres,vousêtestropassiduauprèsdel’autre,lablonde①,丈夫怪可怜的,真的……”
——–
①亲爱的,你对那个人,对那个金发女人太殷勤了。
“噢,不,我和他是朋友。”尼古拉心地单纯地说:他未曾想到,他这样愉快的消遣,会给别人造成不愉快。
“可是,我对省长夫人说了些什么蠢话哟!”晚餐时,尼古拉才突然想起来。“她真的开始做媒,索尼娅怎么办?……”而当和省长夫人告辞时,她微笑着再次对他说:“呶,你要记住啊。”他把她领到一旁说:
“是这样,我要对您照实说,ma,tante……”
“说什么,我的朋友,咱们就在这里坐下来。”
尼古拉突然觉得自己愿意说话,必须说话,想把自己心底的想法(那些即使对母亲妹妹朋友也不会说的想法)讲给这个几乎是外人的女人听。后来,尼古拉回忆起这次并无什么动机的无法解释的,却又对他产生重大后果的坦诚直言的冲动时,他似乎觉得(像这种情况下人人都会觉得那样)那是一时之糊涂;但恰恰是这次坦诚的冲动,加上其他一些小事情,对他,也对他的家族有了重大后果。
“是这样,matante,妈咪早就要我娶一位富家女子;但我反对只出于金钱目的结婚的想法。”
“哦,对,我懂。”省长夫人说。
“但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小姐——这是另一回事;首先,我对您讲真话吧,她很令我爱慕,很称我的心,此外,当我在那种情况下碰到她之后,非常奇怪的是,我常常想:这是命运。尤其是您想想看:妈咪早就想到这点,但早先我没有机会见到她,不知什么原因,情况就是这样:我们碰不到一起。而且,只要我的妹妹娜塔莎还是她哥哥的未婚妻,我就不可能考虑娶她。应该在娜塔莎婚约解除之后碰到她,那末,一切就……事情就是这样。我从未对谁讲过,今后也不告诉别人。只对您讲了。”
省长夫人感激地按了按他的臂肘。
“您知道索菲,我表妹吗?我爱她,我许诺要娶她,而且一定要娶她……所以您瞧,这件事就不能谈了。”尼古拉措词不当地红着脸说。
“Moncher,moncher,你怎么这样想?索菲不是什么也没有吗,你自己都说,你爸爸的家业情况很糟。还有你妈咪呢?这会立即要她的命的。这是其一,再说索菲,如果她是有心眼的姑娘,她将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啊?母亲绝望,家道衰落……不,moncher,你和索菲应该明白这点。”
尼古拉默然。他听到这样的结论是愉快的。
“总之,matante,这是不可能的,”他沉默一会儿后叹口气说。“也不知道公爵小姐是否愿意嫁给我呢。况且,她现在居丧。难道能考虑这种事吗?”
“难道你以为我现在就让你结婚?Ilyamanièreet
manière.”①省长夫人说。
——–
①事情都是有一定规矩的。
“您是多么好的媒人啊,matante……”Nicolas吻着她丰腴的小手说。
——————
6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与罗斯托夫相遇之后,到了莫斯科,找到了侄儿和家庭教师,得到安德烈公爵的一封信,指示他们到沃罗涅日马利温采娃姨妈那里去的路线。操持搬迁,担心哥哥的情况,安顿在新居住下,结识新人,教育侄子——这一切压下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心中那种似乎受到诱惑的情感,这种感情曾在他父亲患病时,在她父亲逝世以后,尤其是在与罗斯托夫相遇之后,使她痛苦不堪。她很悲伤。丧亲之悲痛与俄国危亡的印象,在事过一月之后的今天,在平静的生活中,在她内心愈来愈强烈地感觉到了。她惊惶不安:她剩下的唯一亲人——她的哥哥随时处在危险之中,这种念头不停地折磨她。她关心侄儿的教育,对此她常常感到力不从心;但在心底里有对自己的体谅,因为她意识到她抑制住了那由于罗斯托夫的出现而引起的个人的幻想和希望。
省长夫人在举办晚会后的第二天访问了马利温采娃,同这位姨母商谈了自己的计划(提出一个附带意见,虽然在目前情势下不能考虑正式提亲,但仍可把年轻人撮合在一起,让他们彼此熟悉),在取得姨母同意后,省长夫人当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面讲起了罗斯托夫,夸奖他,并说在提到公爵小姐时他脸红起来,这时,玛丽亚公爵小姐不是感到高兴,而是感到忧伤:她内心的和谐已不复存在,又重新升起了欲望,疑虑,内疚和期待。
在罗斯托夫来访之前,也就是获得这一消息之后的两天时间里,玛丽亚公爵小姐不断地思考着她应当抱什么态度对待罗斯托夫。她时而决定:他来看姨母时,她不到客厅里去,因为她在服重丧期间接待宾客是不适宜的;她时而考虑,他为她尽过力,这样做未免失礼;她时而想到姨母和省长夫人对她和罗斯托夫有某种期望(她们的目光和谈话似乎证实这一推测),时而对自己说,这不过是她以自己不好的心肠去揣度她们:她们是不能不懂得的,在她这种现状下,在孝服还未脱去的时候,提亲对她,对悼念父亲,都是一种亵渎。在假定她会走到客厅去见他时,她设想着他会对她说的话和她要告诉他的话;时而她觉得这些话冷淡得不适当,时而又觉得这些话含有过分重大的意义。她最害怕的是和他见面时现出窘相,她觉得那不可避免,因而会暴露她很想见到他的狼狈相。
星期天作过礼拜之后,当仆人进客厅通报罗斯托夫伯爵来访时,公爵小姐未现窘态;只是一抹淡淡的红晕泛上面颊,眼里闪出新的明亮的光芒。
“您见到过他吗?姨妈?”玛丽亚公爵小姐声音平静地问,自己也不知道何以能外表上如此平静而自然。
在罗斯托夫走进房里来时,公爵小姐一瞬间低下了头,似乎留出时间给客人去问候姨母,然后,恰好在尼古拉转向她时,她抬起头来,用那明亮的眼睛对视着他的目光。她的动作优雅,十分尊严,面带喜悦的微笑欠起身来,把自己纤细柔软的手伸给他,并且头一回用新的、女性的胸音说起话来,这时也在客厅里的布里安小姐惊诧莫名地看着玛丽亚公爵小姐。她虽是一个善于卖弄风情的女郎,在遇到一个值得钟情的人时,也不可能有更加出色的表现。
“也许丧服很能衬托她的容貌,也许她真的变得好看了,而我没有看出来。而主要的——是她的态度有分寸而且娴雅!”布里安小姐想道。
假设公爵小姐此时能够反复思考,她会对自己身上起的变化比布里安小姐更感到吃惊。她一见到那张亲切而可爱的面孔,一种新的生命力便占有了她,迫使她不顾自己的意志去说话和行动。她的容貌,从罗斯托夫走进客厅时起,突然起了变化。宛如精雕彩绘的宫灯突然点亮了,先前外表粗糙、黑暗、看不出什么名堂的这件复杂而精巧的艺术品,突然四壁生辉,大放异彩显得出乎意外的惊人的美。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容颜也是这样突然变化的。在这一时刻之前,她赖以生存的那件内在的纯粹精神上的艺术品,第一次显露出来了。她对自己不满的全部内心活动,她的痛苦,对善的追求,恭顺、爱情、自我牺牲——这一切此刻都在明亮的眼睛里,在典雅的微笑中,在温柔面容的每部分闪烁着光辉。
罗斯托夫对这一切看得非常分明,就像他知道她整个的一生。他觉得,他面前的造物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比他迄今所遇的各种人都更好,主要的是,比他本人还更好。
谈话是最简单最无关紧要的。他们谈战争,像大家一样,不由自主地夸大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担忧,谈上次的邂逅相遇,而且尼古拉尽量转变话题,于是,他们谈起善良的省长夫人,谈起尼古拉的亲属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亲属。
玛丽亚公爵小姐闭口不谈哥哥,姨母一提到安德烈,她就把话岔开。看得出来,关于俄国的不幸她能谈得头头是道,装出关心的样子,但是她的哥哥是另一码事,与她太贴心了,她不想也不能轻率地去谈论。尼古拉看出来了,正像他总是用那个不合乎他本性的深刻的观察力看出玛丽亚公爵小姐细微的性格特征一样,这些特征。证实了他的见解:她完全是一个特殊的非同寻常的人。
尼古拉完全像玛丽亚公爵小姐一样,当别人提起公爵小姐,甚至在他想到她时,都要脸红和局促不安,但在她本人面前,却感到完全自如,说出来的话并不是预先准备好的,而是瞬息间、又总是恰到好处地想到的。
在尼古拉这次短暂的访问中,像平常有孩子在身边的场合那样,在谈话停顿的时候,尼古拉就向安德烈公爵的小儿子求助,他爱抚他,问他想不想当骠骑兵。他抱起小男孩,活泼地带他旋转,并回头看看玛丽亚公爵小姐,她用含情脉脉的幸福而又羞怯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可爱的人抱着的她心爱的小孩。尼古拉发现了投来的目光,对它的含意似有所悟,高兴得红了脸,并温和地愉快地吻那小孩。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服丧期间是不外出的,而尼古拉认为常去她们家不礼貌;但省长夫人还在继续说媒,在把玛丽亚公爵小姐赞扬尼古拉的话转告他之后,又把对方赞扬的话转告公爵小姐,并敦促罗斯托夫去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表明态度。
为此,她安排两个年轻人在做礼拜前在主教家会面。
尽管罗斯托夫已经告诉省长夫人,他没有什么好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表白的,但仍答应去。
正如在蒂尔西特的时候那样,罗斯托夫不容许自己去怀疑大家公认为好的事情是否就好,现在也正是这样,在尝试照他自己的理智安排生活和顺从客观情势之间经过短暂而真诚的内心斗争之后,他选择了后者,把自己交给那股不可阻遏地要把他引向某处去(他有如此感觉)的力量。他知道,在许诺索尼娅之后又向玛丽亚公爵小姐吐露自己的感情,全是他所认为的卑鄙行当。同时他知道,他绝不会干卑鄙的事。但是,他也知道(不是知道,而是心灵深处感觉到),他顺从客观情势和他的指导者的影响,他现在不仅不是在干丑事,而是在干某种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这样重要的事他一生从未干过。
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会面之后,他的生活在表面上一如往昔,但所有往昔的欢愉对他却已失去魅力,他常常思念玛丽亚公爵小姐;但是从来不像他一无例外地想那些在社交界遇到的小姐那样,也不像他长期地,有个时候狂喜地思念索尼娅那样。他想那些小姐时,正像几乎所有诚实的年轻人一样,把她们想成是未来的妻子,在想象中把夫妇生活的全部条件——白色的晚袍,茶炊旁的妻子,妻子的马车,小家伙们,妈咪和爸爸,他们同她的关系等等,等等;拿来和她们比较,看看是否合适。这些对未来的憧憬带给他快乐,但当想到玛丽亚公爵小姐,人们给他做媒时,他从来也不能想象出一丁点未来夫妇生活中的东西来。如果说他也试过那样想,结果会是不和谐的,虚假的。他只觉得可怕。
——————
7
有关波罗底诺战役及我方伤亡人数的可怕消息,以及莫斯科失守的更可怕的消息,沃罗沃日是在九月中旬收到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只是从官方报纸上知道哥哥负伤,尚未接获有关他的任何其他消息,尼古拉听说(他本人还未见到她),她打算去寻找安德烈公爵。
在得到波罗底诺战役和放弃莫斯科的消息后,罗斯托夫不是感到绝望与敌意或有复仇情绪,而是怀有类似在沃罗涅日突然令人寂寞惆怅的感觉,不知怎么一切都使他觉得羞愧和不安,他听到的所有的谈话在他看来都是不诚恳的,装腔作势的,他不知道如何判断这一切,因而觉得,只有回到团里去,一切才会弄明白。他急着要办完采购马匹的事,时常对仆人和司务长发脾气。
在罗斯托夫启程的前几天,大教堂预定举行庆祝俄军取胜的祈祷,尼古拉也去参加礼拜。他站在省长稍后面一点,他带着做礼拜的庄重神情,同时想着一个接一个的各种各样的问题,站完了这次礼拜。当祈祷结束时,省长夫人召他至身边。
“你看见公爵小姐吗?”省长夫人说,用头提示唱诗班后面穿黑衣服的女士。
尼古拉立即认出玛丽亚公爵小姐,他认出她与其说是凭她帽子下面露出的面孔侧部的轮廓,不如说是凭那种谨慎翼翼、恐惧和怜悯感情,这种感情马上支配了他。玛丽亚公爵小姐显然心事重重,正在划着离开教堂前的最后一次十字。
尼古拉惊奇地看着她的脸。这依旧是他以前见过的那张脸,脸上面依旧挂着那种细微的内在的精神活动产生的一般表情;但它现在亮着完全异样的光。脸上流露着令人心碎的悲伤、求告和希望的表情。像以前尼古拉在她面前有过的情形一样,不等省长夫人示意,也不问自己在这教堂里同她交谈好不好,,有没有礼貌,便迳直朝她走去说,他听说有关她的不幸的情形,他整个的心同情着她的哥哥。她一听到他的声音,脸上顿时涌现出明艳的光采,在同一时刻闪现出又是悲伤又是喜悦的光芒。
“我想到要告诉您一件事,公爵小姐,”罗斯托夫说,“这便是,假如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已不在人世,作为上校军官,官报上立刻会登出讣闻的。”
公爵小姐看着他,虽不明白他说的话,但他脸上的同情而难受的表情使她感到欣慰。
“我还知道许多这样的例子:被弹片炸伤(官报上说:被榴弹炸伤)要么是立刻致命,要么相反,是很轻的伤,”尼古拉说。“应该往好的方面想,同时我相信……”
公爵小姐打断他的话。
“啊,这简直太可怕了……”她开始说,但激动得没把话说完,(像她通常在他面前那样)优雅地低下头去,感激地看他一眼,然后跟着姨母走了。
这一天的晚上,尼古拉未去任何地方作客,而是留在屋里同卖马的商人结清几笔帐。当他办完事情,时间已经很晚,不便上哪里去了,但睡觉又还早,尼古拉就在房里独自长久地踱来踱去,考虑今后的生活,这在他还是难得的事。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斯摩棱斯克郊外给他留下了愉快的印象。他当时在那样特殊的情况下遇见她,有一段时间,他的母亲向他指出的富家配偶就正是她,以上的情况使得他对她特别注意。在沃罗涅日,在他访问的时候,这个印象不仅愉快,而且强烈。这一次尼古拉在她身上看到的那种特别的精神上的美,使他十分惊奇。但他准备离去,他脑子里也并不惋惜离开沃罗涅日便失去见到公爵小姐的机会。但今天与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教堂的会面,(尼古拉有这样的感觉),出乎他所预料更深刻地留在他的心中,比保持心境平静的愿望更加强烈。这苍白的清秀的悲伤的脸,这明亮的目光,这安静而优雅的举止,主要的是——她的脸上流露的深沉的柔情的哀愁,使他不安,使他不能漠不关心。在男人们身上,罗斯托夫看不惯男人中间这种崇高精神生活的表现(他因此不喜欢安德烈公爵),他鄙夷地把这称之为哲学、空想;但在玛丽亚公爵小姐身上,正是这种尼古拉认为陌生的精神世界所表露的极度悲痛中,他感觉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
“真是美妙的姑娘!是一位天使呢!”他对自己说。“为什么我不自由呢?为什么我急于向索尼娅表白爱情呢?”他不知不觉地在心里比较这两者:一个精神天赋贫乏,一个则富有,他就由于贫乏而倍加珍视精神天赋。他在心里设想一下如果他没有受到约束,情况会怎样。他就会向她求婚,她就会成为他的妻子吧?不,他不能设想。他害怕起来,而他也想不出任何清晰的样子。他对索尼娅则早已描绘好一副未来的图景,而那一切都是简单明了的。其原因正是那一切都是想好了的,而且他知道索尼娅的全部情形;但对玛丽亚公爵小姐,他无法设想出未来的生活,因为他不了解她,只是爱着她。
对索尼娅的遐想含有一种快活的嬉戏的成分。而想到玛丽亚公爵小姐时,总觉得难受,而且有点害怕。
“她在怎样祈祷啊!”他回忆着,“显而易见,她整个的心都沉浸在祈祷中。是啊,那是能把山脉搬动的祈祷,我相信,她的祈求能够实现。为什么我不为我所需要的东西祈祷呢?”他想起来了。“我需要什么呢?自由,同索尼娅了结。她说得对(他想起省长夫人的话),我娶了她,除了不幸,不会有别的结果。一个解不开的结,乱糟糟的,妈咪的痛苦……家业……一团糟,可怕的混乱!是的,我也并不爱她。是的,我没有好好地爱她。上帝啊!指引我走出这可怕的没有出路的困境吧!”他突然开始祈祷,“是的,祷告可以移动山脉,但要有信心,别像我小时候同娜塔莎祈祷雪变成自糖那样,我们跑到院子里去亲口尝它,看雪是否变成了糖粒。不,我现在不为那些小事祈祷了。”说完之后,他在房间的一角放上烟斗,交叉双手在圣像前站定。于是,因想念玛丽亚公爵小姐而变得多情的尼古拉开始祈祷,他很久都没有这样祈祷了。眼泪涌出眼眶,并在喉咙里哽咽着,这时,拉夫鲁什卡拿着什么公文走进门来。
“混蛋!钻进来干什么,又没有叫你!”尼古拉说,飞快地改变姿势。
“省长那里,”拉夫鲁什卡用没有睡醒的声音说,“派来了送信人,给您的信。”
“呶,好的,谢谢,走开!”
尼古拉拿过两封信来。一封是母亲的,一封是索尼娅的。他一看笔迹就认出来了,于是先拆开索尼娅的信。还没有读完几行,脸色就发白,眼睛也惊吓地高兴地睁得大大的。
“不,这不可能!”他说出声来。他坐不住了,捧着信一边读,一边在房里走来走去。他先浏览一通,然后仔细读一遍,又一遍,耸起肩膀,摊开双手站在房间中央,嘴张着,眼睛停止了转动。他刚才怀着上帝能使他的祈求实现的信心所祷告的事,现在实现了;但他为此感到惊奇,仿佛这是某种非同寻常的事,仿佛他从未料到这件事,事情这样快地成功仿佛可以证明,这不是出自他恳求的上帝的许诺,而是由于平常的偶然性。
那一个看似难解的结子(它约束着罗斯托夫的自由),被这封意料不到的(尼古拉这样觉得)不招自来的索尼娅的信解开了。索尼娅写道,近来不幸的境遇是罗斯托夫家在莫斯科的财产几乎丧失殆尽,伯爵夫人多次表示要尼古拉娶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小姐的愿望,还有他近来的沉默和冷淡——所有这一切促使她决定放弃他的承诺,给他充分的自由。
“当我想到我会成为眷顾我的家庭的痛苦或不和睦的原因,我感到沉痛不已”,她写道,“而我的爱情只有一个目的,即使我爱着的人们获得幸福;因此,我恳求您,Nicolas,现在把您自己看成是自由的,同时要知道,无论如何,谁也不能爱您胜过您的索尼娅。”
两封信都寄自特罗伊茨。另一封是伯爵夫人写的。这封信里,叙述了离开莫斯科前几日的情况,启程,大火和全部财产的毁坏。伯爵夫人在信里还附带说,安德烈公爵在伤员中同他们一道走。他的伤势很危险,但医生现在说还大有希望。索尼娅和娜塔莎像看护妇一样照料着她。
尼古拉第二天带着这封信去访问玛丽亚公爵小姐。尼古拉和玛丽亚公爵小姐都绝口不谈“娜塔莎照料着他”可能有的含意;但由于这封信,尼古拉和公爵小姐一下子亲近得像有了亲缘关系。
再过一天,尼古拉送玛丽亚公爵小姐启程去雅罗斯拉夫尔,几天之后,自己也动身回团。
——————
8
索尼娅致尼古拉的那封应验了他的祈祷的信,是从特罗伊茨写来的。引发它的来由是这样的。让尼古拉娶一位富有的新娘的想法,愈来愈缠住老伯爵夫人。她知道索尼娅是这事的主要障碍。因而索尼娅近来的日子,特别是在尼古拉来信谈到在博古恰罗沃同玛丽亚公爵小姐相遇之后,在伯爵夫人家变得越来越难过。伯爵夫人不放过任何机会给索尼娅以侮辱性的或是残酷的暗示。
但在离开莫斯科的前几天,为发生的一切而惊惶不安和伤感的伯爵夫人,把索尼娅叫到自己身边,不是责备和强求,而是眼泪婆娑地恳求她牺牲自己和尼古拉断绝关系以报答这个家为她所做的一切。
“只要你不答应我,我便永远不会安宁。”
索尼娅歇斯底里大哭起来,嚎啕着回答说,她什么都可以做,她什么都准备好了,但她并没有直接答应,她心里面下不了决心,不能去做要求她做的事。为了这个抚养她教育她的家庭的幸福,她应该牺牲自己。为他人的幸福牺牲自己,是索尼娅的常事。她在这家处于这样的地位,只有牺牲才能说明自己的尊严,因而她惯于,并且爱付出牺牲。但是,在以前一切自我牺牲的行为中,她都高兴地意识到,她每当牺牲自己时,那种行为提高了本人在自己和别人眼里的价值,更配得上她平生最爱慕的Nicolas;而现在,她的牺牲却在于要放弃对她牺牲的奖赏和生活的全部意义。于是,有生以来第一遭,感到她对人们的哀怨,尝到了苦味。人们对她施以恩惠,却是为了更痛苦地折磨她;她感到对娜塔莎的嫉妒,她从未尝到过类似的辛酸,从来勿须牺牲自己而总是让别人为她牺牲,而大家总是喜欢她。同时,索尼娅第一次感到,从她对Nicolas平静的纯洁的爱情中,突然开始生长出炽热的情感,它高于准则、道义和宗教;在这种情感的影响下,经过寄人篱下默默无闻的生活的磨炼,学会了隐瞒事实真相,索尼娅不由自主地含糊其辞地回答了伯爵夫人后,避免同她谈话,决定等待同尼古拉见面,抱着不是解脱,而是相反,永远把自己同他拴在一起的打算。
罗斯托夫家在莫斯科逗留的最后几天中,忙乱和恐怖淹没了索尼娅心里折磨她的忧郁思绪。她高兴在实际活动中得以摆脱这些思绪,但当她得知安德烈公爵在他们家时,虽然她对他和娜塔莎怀着真诚的同情心,高兴的心情和迷信上帝不要她同Nicolas分开的感觉支配了她。她知道,娜塔莎从未只爱安德烈公爵一人,并未停止爱他。她知道,现在,在这样可怕的环境下相聚一堂,他们会重新相爱,由于他们俩人之间会结成亲属关系,尼古拉就不得娶玛丽亚公爵小姐了。尽管在那最后几天和旅途最初几天所发生的一切都很可怕,这种感情,这种认为上帝对她私事加以干预的意识,使她觉得快乐。
在特罗伊茨修道院,罗斯托夫家第一次在旅途中停留了一整天。
特罗伊茨修道院的客栈,分给罗斯托夫家三间大房间,安德烈公爵占了其中一间。他的伤口今天好多了。娜塔莎陪他坐着。在隔壁房间里,伯爵夫妇正坐着恭敬地和修道院长谈话,院长是来看望这两位老相识和捐助人的。索尼娅也在座,想知道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谈话内容的好奇心折磨着好。她从门里听着他们的说话声。安德烈公爵房间的门这时开了。娜塔莎带着激动的脸色走了出来,未曾注意到起身向她致意,捋起右手宽袖的院长,走到索尼娅身旁,抓住了她的手。
“娜塔莎,你怎么啦?过这边来。”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走过去接受修道院长的祝福,而院长劝她向上帝及其侍者求助。
修道院长刚一离开,娜塔莎就牵着自己伙伴的手,同她一起走进一个空房间。
“索尼娅,是吗?他会活吗?”她说,“索尼娅,我多么幸福,又多么不幸!索尼娅,亲爱的,一切又像从前一样。只要他能活着。他不能……因为,因……为……”娜塔莎大哭起来。
“是这样!我已知道了!谢天谢地”索尼娅不停地说,“他会活的!”
索尼娅的激动不亚于自己的伙伴,她由于女伴的恐惧和痛苦而激动,也由于她个人的对谁也没有诉说的心事而激动。她哭泣着吻娜塔莎,安慰她。“只要他能活着!”她心里想。两个女友!哭了一会儿,谈了一会儿,擦干眼泪之后,就向安德烈公爵的房门口走去。娜塔莎小心地推开房门,往房里瞧瞧。索尼娅和她并肩站在半开的门旁边。
安德烈公爵高高地靠在三个枕头上,躺着。他苍白的脸是平静的,眼睛闭着,同时看得出来,他呼吸均匀。
“噢,娜塔莎!”突然索尼娅几乎叫了起来,抓着表妹的手从房门口向后退。
“什么?什么?”娜塔莎问。
“这是那,那,是……”索尼娅脸色苍白、嘴唇发抖地说。
娜塔莎轻轻拉拢房门,同索尼娅朝窗户走去,还没有明白人家对她说的话。
“你记得吗,”索尼娅带着惊慌而又严肃的神情说,“记得我替你照镜子算卦吗?…在奥特拉德诺耶,过圣诞节的时候……记得我看见什么了吗?…”
“是的,是的!”娜塔莎睁大着眼睛说,模糊地回忆起,索尼亚当时曾说过安德烈公爵如何如何,说她看见他躺着。
“记得吗?”索尼娅继续说,“我当时看见了,并告诉了所有的人,有你,有杜尼亚莎。我看见他躺在床上,”她说,每说出一个细节,便举起一根指头向上戳一下,“并且闭着眼睛,还盖着玫瑰色的被子,还把手叠起来,”索尼娅说,随着她描述刚才看见的细枝末节,她就更相信她当时看见过这些细节。当时她并无所见,却头头是道地讲出她看到的东西,其实她是在讲她凭空想出来的东西;但是她觉得她心里同意想的东西就像别的回忆一样真实。她不仅记得当时她所说的,他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并笑了笑,身上盖的是红颜色的东西,而且她坚信,当时就是说过并看见过他盖着玫瑰色的,就是玫瑰色的被子,并且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对,对呀,正是玫瑰色的。”娜塔莎说,她现在也仿佛记得,曾经说过“玫瑰色的”,在这件事情上,看出预兆是多么离奇,多么神秘。
“但这意味着什么呢?”娜塔莎沉思着问道。
“噢,我不知道,这太离奇了!”索尼娅说,用手扪着脑袋。
几分钟后,安德烈公爵打铃叫人,娜塔莎进他房间去,而索尼亚感到一种她难得有过的激动和感动,留在窗户旁,继续思索那不可思议的一切。
这天正逢军邮之期,于是,伯爵夫人给儿子写信。
“索尼娅,”伯爵夫人在外甥女从身旁经过时,从信上抬起头来说。“索尼娅,你不给尼古连卡写信吗?”伯爵夫人用颤抖的声音低声地说,但在她疲惫的透过眼镜看人的目光里,索尼娅领会了伯爵夫人问话的涵意。目光里表示着的,有祈求,有害怕拒绝,出于不得已而请求的羞赧,遭拒绝时毫不留情地仇恨的决心。
索尼娅走近伯爵夫人,并跪下来吻她的手。
“我这就写,妈咪。”她说。
这天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她看到了她的占卜神秘地应验了,使索尼娅心肠软化,深有感触。此刻,当她知道由于娜塔莎与安德烈公爵恢复关系了,尼古拉不能同玛丽亚公爵小姐结婚,她高兴地感觉到自我牺牲精神的回归,她喜爱,并且习惯于生活在这样的心境之中。于是她含着眼泪,怀着做一种宽容行为的喜悦心情,她终究在几次因泪水遮住她那天鹅绒般的黑眼睛而停笔之后,写完那封使尼古拉大为震惊的令人感动的信。
——————
9
在皮埃尔被带去的那间拘留所里,逮捕他的军官和士兵对他怀有敌意,但是又很尊敬他。他们对他的态度令人觉察到他们还有疑虑,因为不知他是谁(会不会是大人物),他们怀有敌意,是因为他们同他的殴斗刚刚过去。
但是,第二天早晨看守换班时,皮埃尔感到,新的卫队——军官和士兵们,已不像逮捕他的人那样对他感兴趣了。的确,从这个穿农夫大褂的大个儿胖子身上,第二天的守卫已看不出那个曾绝望地同抢劫者和押送他的士兵斗殴,并说出拯救孩子的豪言壮语的活生生的人,而只看到一个因某种原因按上级命令逮捕和关押的第十七号俄国人犯的。假如说皮埃尔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也只是他并不胆怯和专心沉沉思的样子,以及他交谈时操的那一口好得令法国人惊奇的法语。尽管如此,这天把他同其他被怀疑的人关在一起,因为他占的单间给一位军官占用了。
和皮埃尔一道被关押的全部俄国人,都是最低阶层的。他们认出他的老爷身份后,对他会说法语而更疏远他。皮埃尔抑郁地听任他们嘲笑自己。
第二天晚上,皮埃尔得知,这些人(他也可能包括在内)将以纵火罪受审。第三天,皮埃尔同另一些人被带进一座房子,里面坐着一名白胡子的法国将军,两名上校和另几名臂上系绶带的法国人。这些法国人对皮埃尔等人,用自以为可以超脱人类弱点的精确和肯定语气(通常对待被告就是如此),问了:他是谁?到过哪里?有什么目的?诸如此类的问题。
这些问题,像法庭上问的全部问题一样,抛开事情的本质,排除显示其本质的可能性,其目的只是要选成一道沟渠,法官们希望被告的回答顺着这道沟渠流出来,把被告引向预期目标,即是判处他的罪行。每当被告开始讲出不适宜判决目的的话,沟渠就被移开,水就可以随便流到什么地方。皮埃尔更体会到了被告在所有法庭上都体验到的莫名其妙的心情:——这就是对他提出各种问题的目的。他觉得,不过是出于宽容,或者是出于礼貌,才使用虚设的沟渠这种手段。他知道,他处于这些人的权力之下,也只有这种权力把他带到这里来,也只有这种权力赋予他们要求他回答提问的权利,他们开会的唯一目的是给他定罪。那末,既然拥有权力,又有定罪的意图,那就不须要审讯和法庭这种手段了。显而易见,任何回答均可作为招供的罪状。问他被捕时在干什么,他有些悲壮地回答说,他正在把那个qu’ilavaitsauvédesflammes(从火里救出的)孩子交给他的父母。问他为什么同抢劫者斗殴呢?皮埃尔回答,他在保护女人,保护受辱的女人是人人的责任,而且……他被阻止了:这与案情无关。问他为什么到着火的房屋的院子里去呢,这是证人看到的?他回答说他要看看莫斯科发生的事情。他又被打断:没问他到哪里去,而是问为什么在火场附近呆着?又问他是谁?——第一个问题又重复提出来,他曾说他不肯回答。现在他依然回答,说他不想谈这个问题。
“记下来,这不好。很不好。”白胡子将军红着本来就微带红色的脸严厉地说。
第四天,祖博夫斯基要塞起火。
皮埃尔同另外十三人被押送到克里米亚浅滩一家商人的马车房。通过街道时,皮埃尔被似乎笼罩全城的烟闷得透不过气来。四面都在着火。皮埃尔当时还不明白莫斯科被焚烧的意义,只是恐怖地看着各处在燃烧。
在克里米亚浅滩边那座房子的马车棚里,皮埃尔又过了四天,在此期间,从法兵谈话中得知,所有关押的人每天都在等着大元帅随时作出的决定。哪位大元帅,皮埃尔未能从士兵口里听说出来。对士兵说来,大元帅显然是代表最高层的有点神秘的权力。
九月八日前,即被俘者第二次受审那天以前的日子,皮埃尔觉得最难过。
——————
10
九月八号,俘虏们的车房里进来了一位很重要的军官,这从看守对他的尊敬程度上看得出来。这位军官,大概是参谋部什么人,拿着一份名单,点全部俄国人的名,呼叫皮埃尔为:celuiquin’avouepassonnom(不愿说出姓名的人)。他冷淡地懒洋洋地看了一遍被俘的人,吩咐看守军官给他们穿着得像样,收拾整齐,然后带去见元帅。一个钟头后,来了一连兵,于是,皮埃尔和另外十三个人被带往圣母广场。那是雨后晴朗的一天,空气非常清洁。烟不像皮埃尔从祖博夫斯基要塞拘留所被带出来的那天那样低垂:透过清洁的空气像圆柱似地向上升腾。火光是哪里都见不到了,但四面八方都有烟柱在往上升,而整个莫斯科,就皮埃尔所能见到的地方而言,成了火灾后的一片废墟。随处可以看见只剩炉灶和烟囱的瓦砾场,偶尔有些地方剩下石砌房屋的烧焦了的墙壁。皮埃尔观察这些废墟,他熟识的那些街坊已辨认不出来。一些地方还看得见完好的教堂。未遭破坏的克里姆林宫从远处显露着白色的轮廓,连同它的塔楼和伊凡大帝钟楼。近处,新圣母修道院的穹窿灿烂地闪光,钟声也格外响亮地从那里传来。钟声提醒皮埃尔,这是星期日,圣母诞生节。但是,似乎无人庆祝这个节日:到处是灾后的残破景象,偶尔能碰到的俄国人,都衣衫褴褛,惊惧恐慌,一见法军便躲藏起来。
显然,俄国的这个窝巢已经倾复和毁坏了,但在俄国生活秩序被摧毁的背后,皮埃尔不自觉地感到,这倾复的窝巢之上,已建立起完全不同的,稳定的法国制度。他从押解他和其他罪犯的士兵的整齐队形、精神抖擞、心情愉快地行进的样子看出;他从乘坐由一名士兵驾驶的双套车的某个法国重要文官迎面开来的样子看得出来,从左边广场传来的军乐队的愉快乐曲也使他感到这点,而尤其是,从今天早上前来的法国军官宣读囚犯名字的那份名单上更使他明白了这点。抓皮埃尔的士兵,把他带到一处,又把他连同另外几十个人带到另一处;他们好像会忘记他,把他同其他人混起来似的。但不对:他想起他回答审讯时,又被人称呼:celuiquin’avouepassonnom(不愿说出姓名的人)。皮埃尔顶着这个现在使他觉得害怕的名称,他正被带往某个地方,押解人的脸上带着明白不误的自信,所有其余囚犯和他正是他们需要押送的人,他们正被带往需要去的地方。皮埃尔觉得自己是落入他不认得的却准确运行着的机器轮子里的小小木屑。
皮埃尔同其他罪犯被带到圣母广场右边,离修道院不远,靠近拥有一个大花园的那座白色的巨大宅院。这是谢尔巴托夫公爵府,皮埃尔以前常来这里拜访主人,现在,他从士兵谈话得知,这里驻扎着元帅,艾克米尔公爵(达乌)。
他们被带至门廊前,开始一个个地被领进屋子,皮埃尔是第六个被领进去的。经过有一面玻璃窗的走廊,过厅,前厅,(这都是皮埃尔熟悉的),他被带进一间狭长的办公室,门口站着一名副官。
达乌坐在房间的尽头,俯身靠着桌子,鼻梁上架一付眼镜。皮埃尔走到他的近傍。达伍没有抬起眼睛。显然在批阅他面前的公文,他不抬眼睛,低声地问到quiêtesvous(你是谁)?
皮埃尔沉默着,因为他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达乌不单是一名法国将军、对皮埃尔说来,达乌是以残忍出了名的人。皮埃尔望着达乌(就像一位愿意暂时耐心等待回答的厉害的教师)的那张冷酷的脸,他觉得,每延迟一秒钟,都要付出他生命的代价;但他不晓得说什么。说他第一次受审时说的那些话吗,他决定不下来;公开自己的头衔和地位又很危险,而且羞于这样作。皮埃尔沉默着。但在皮埃尔未及决定怎么办时,达乌抬起了头,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眯缝眼睛仔细观察了皮埃尔一番。
“我认识此人。”他用从容不迫的冷冷的嗓音说,显然以此吓唬皮埃尔。一股寒气先穿过皮埃尔的背脊,然后像老虎钳一样夹住他的头。
“Mongènèral,vousnepouvezpasmeconnaitre,jenevousaijamaisvu…”
“C’estunespionrusse.”①达乌打断他的话,对屋内的另一位将军说,但皮埃尔未曾留意到这位将军。达乌又把脸也转向那个将军。皮埃尔突然声音震颤地急忙说道:
——–
①“您不可能认识我,将军,我从未见过您……”
“Non,monseigneur,”他说,又同时意外地想起达乌是公爵。“Non,monseigneur,vousn’avezpaspumeconnaitre.Jesuisunofficiermilitionnaireetjen’aipasquittéMoscou.”
“Votrenom.”达乌再问一遍。
“这人是俄国间谍。”
“Besouhof.”
“Qu’estcequimeprouveraquevousnementezpas?”
“Monseigneur!”①皮埃尔喊叫起来,不是用委屈而是用祈求的口气。
达乌抬起眼睛仔细看皮埃尔。他们彼此对视了几秒钟,这一“看”使皮埃尔得救。这一“看”便使两者之间,绕过战争和审讯,建立起了人与人的关系。这一时刻,他们两人都模糊地连连感觉到数不清的事情,明白了他们两人都是人类的孩子,是弟兄。
达乌从名单上抬起头来,(那名单上标志着人事和人的性命的是一些号码),他第一眼看见的皮埃尔只是一个小道具而已,达乌可以无愧于心地把他枪毙;但现在他在他身上看到了人。他沉思了一会儿。
“Commentmeprouverezvouslavèritèdicequevous
medites?”②他冷冷地说。
皮埃尔想起了朗巴莱,叫出他的团名,他的姓氏,和房子坐落的街道。
“Vousn’êtespascequevousdites.”③达乌又说。
——–
①“不,阁下……不,阁下,您不可能认识我。我是民团军官,我没有离开莫斯科。”“您的名字?”“别祖霍夫。”“谁能证明您没撒谎?”“阁下。”
②您怎样向我证明您说的是真的呢?
③您不是您说的那个人。
皮埃尔哆嗦着断断续续举出例子来证明自己所说的是事实。
但这时进来一位副官,向达乌报告某件事。
达乌一听副官报告的消息,立即露出高兴的样子,并开始扣扭扣。看来他完全忘了皮埃尔。
当副官向他提起俘虏的时候,他皱起眉头往皮埃尔那边点点头说要把他带走。但该带往何处,皮埃尔则不知道:是回到车房,还是带到刑场上去,那个地方难友们在经过圣母广场的时候指给他看过了。
他回过头,看到副官在询问什么事。
“Qui,sansdoute!”(对,自然如此!)达乌说,但什么是“对”,皮埃尔不知道。
皮埃尔记不请怎样走的,是否走了很久,往哪里走的。他在脑子完全空白和麻木的情况下,看不见周围的任何东西,只是动脚同其他人一齐走,直到大家停下,他也停下。
在这全部时间内,只有一个想法缠绕在皮埃尔脑子里。这就是:谁,究竟是谁,最终判决他的死刑的?这不是委员会审讯他的那些人:他们当中谁也不愿意这样做,并且看来也不能作出这一判决。这也不是达乌,他是那么人道地看着他的。要是再等一分钟,达乌就会明白他们干得蠢,但是前来的副官妨碍了这一分钟。而这个副官显然不想干坏事,但他本来可以不进来的。那终究是谁要处死地,枪毙他,夺去他皮埃尔的生命——连同他的全部记忆,志向,希望和思想呢?
谁决定的?于是,皮埃尔感觉到,这里没有谁会这样干。
这是制度,是各种情况的凑合。
某个制度要杀死他——皮埃尔,要剥夺他的生命和一切,要消灭他。
——————
11
离开谢尔巴托夫公爵府,俘虏们被带着直接往下走,经圣母广场,到圣母修道院左边,然后又被带到一个菜园,那里竖立着一根柱子。柱子后面是掘好的一个大坑,边沿有新垒起的泥土,土坑和柱子附近,呈半圆形站着一大群人。人群里小半是俄国人,大半是拿破仑的不当班的军人:德国人,意大利人,法国人等,他们穿着各式制服。柱子左右两边,站着排成行的法军,他们身穿带有红色穗条肩章的蓝制服,脚登皮靴,头戴圆筒帽。
罪犯是按名单上的顺序排好(皮埃尔站在第六名),被带到柱子前面去的。几面军鼓突然从两边敲响了,于是皮埃尔感到,随着鼓声灵魂好像飞走了大半似的。他失掉了思考和理解的能力。他只能看和听。并且,他只剩下一个愿望,希望快点儿发生完应该发生的可怕事情。
皮埃尔朝难友望去,一个个地看他们。
头两个人是剃光了头的囚犯。一个又高又瘦;另一个黧黑,多毛,肌肉强健,长了个扁鼻子。第三人是个家奴,约四十五岁,头发已开始灰白,身体肥胖,保养得好。第四个是农夫,很漂亮,有一大把褐色的胡子和一双黑眼睛。第五个是工场伙计,黄皮肤,瘦小,十八九岁的样子,穿外套。
皮埃尔听到法国人在商议如何枪毙:一次枪毙一个或是两个?“两个。”为首的军官冷漠而平静地说。士兵的队列里有了动静,可以看出都在忙着,而大家的忙,不是忙于去干大家明白的事,却是忙于去完成一件必须完成的,但不愉快也不可思议的事。
一个佩绶带的法国官员走近一排犯人的右手边,用俄语和法语宣读判辞。
然后,两对法国兵走近犯人,根据军官的指示。带出站在前头的两名囚犯。囚犯走到柱子前停下,在法国兵去拿口袋来的功夫,默默地看着周围,像被打伤的野兽望着走过来的猎人。一个老是划十字,另一个在抓背脊,动了动嘴唇,像微笑的样子。士兵们急急忙忙伸出手来,开始给他们蒙上眼睛,把口袋套住他们的头,并把他们绑到柱子上。
十二名持枪的步兵,迈着整齐有力的步伐走出队列,在离柱子八步远处停下。皮埃尔转过身去,以免看见将要发生的事。突然响起了炸裂声和隆隆声,皮埃尔觉得比可怕的雷声还更响亮,他转过脸去看,看见了硝烟,同时,脸色苍白的法国人用发抖的手在坑旁干着什么。又带去另外两个。这两人照样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大家,两人一个样地仔细看,沉默着,枉然地寻求着保护,显然不明白,不相信将要发生的事。他们不能相信,因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生命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也因为他们不懂,也不相信他们的生命可以被夺去。
皮埃尔想要不看,但又回过头去;同时仿佛有一种可怕的爆炸声又一次地震动了他的耳朵,随着这一阵声响,他看到了硝烟,谁的鲜血,和吓得发白的法国人的面孔,他们又用发抖的手不时地彼此相撞,在柱子旁干着什么,皮埃尔沉重地呼吸着,望着四周,像是在问:这是怎么啦?与皮埃尔目光相遇的那些人的目光里,也有着相同的询问。
在所有俄罗斯人的脸上,在法军士兵,军官的脸上,无一例外,他都看到了惊吓、骇怕和斗争,他内心也有这样的感受。这究竟是谁干的呢?他们都感到痛苦,我也和他们一样,是谁?是谁?”这个问题在皮埃尔心上闪了一下。
“Tirailleursdu86—me,enavant”(第86团的步兵,出列!)有人在喊口令。和皮埃尔站在一起的第五名被带出去,——只是一个人。皮埃尔不明白他得救了。不明白他和其余剩下的人只是带来陪陪枪决的。他的恐惧在增长,既无高兴,也无放心的感觉,就这样看着正在发生的事。第五个是穿工作衫的工场伙计。法军一挨着他,他立即恐惧地跳开,抱住皮埃尔(皮埃尔浑身一抖,挣脱了出来)。工场伙计走不动。他是被架着拖起走的,同时他又在叫喊着什么。当他被带到柱子前面,他突然不叫了。他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明白了叫喊徒劳无益吗?还是明白了杀死他是不可能的吗?总之,他站在柱子旁边,等待被蒙上眼睛和一应手续,他也像被打伤的野兽一样,用闪光的眼睛望着周围。
皮埃尔这时已无法阻遇自己转过身去闭住眼睛了。在枪毙第五个人时他和整个人群的好奇和激动,达到了最高点。像前面几个一样,这第五个也显得平静:他掩上衣襟,用一只光脚搔另一只脚。
在给他蒙眼睛时,他自己弄好勒痛他的后脑的结子;随后,让他靠到满是血迹的柱子上去,他往后一仰,因为那时他觉得站的姿势不舒适,然后改正一下姿势,再把两脚摆整齐,靠稳了。皮埃尔没有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不放过极细微的动作。
应该听到口令了,口令之后应该响起八支步枪的射击声。但皮埃尔,勿论他后来怎样努力回忆,也没回忆起一点点射击声。他只看到,不知为什么工场伙计突然倒在绳索上,血从两个地方喷射出来,绳索本身在下垂的身体的重压下松开了,而工场伙计不自然地垂着头,屈着一条腿坐了下去。皮埃尔朝柱子跑去。没有人拦阻他。工场伙计的周围,吓坏了的脸色苍白的一些人在干着什么。留着唇髭的一名法国老兵在解绳子时,下巴在发抖。尸体放下来了。士兵笨拙地匆忙地托他往柱子后面拖,推到坑里去。
大家都确切无疑地知道,他们是罪犯,他们是必须把罪证快些掩盖起来的罪犯。
皮埃尔朝坑里望了一眼,看到工场伙计屈腿卧着,膝盖抵着头朝上蜷着。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高的那边肩膀痉挛地均匀地上下起伏着。但一铲铲的泥土在撒向那具尸体。一个士兵生气地恶狠狠地病态地向皮埃尔吼了一声,让他回去。
但皮埃尔听不明白,仍旧站在柱子旁,也没有谁赶他走。
当土坑填满后,又听到一声口令。皮埃尔被带回原位,而柱子两边站成行的法军队伍转了个半圆,开始齐步走过柱子旁。圈子中央拿着放空了的枪的二十四名步兵,在各连士兵走过他们身旁时,跑步归队。
皮埃尔茫然地看着这批步兵从圈子里两人一排地跑出来。除一个外,都回到了队伍里。这个年轻士兵脸色死一般的苍白,筒帽推到了后面,枪已放下,仍在他射击的地方面朝土坑站着。他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向前走几步,又向后走几步,支撑着快要倒下的身躯。一个年老的军士从队列跑出,抓着年轻士兵的肩膀把他拖回了连的队伍。那群俄国人和法国人,开始散开。大家默默地走着,头向下低垂。
“Caleurapprendraàincendier.①一个法国人说。皮埃尔朝那说话的人看去,看到这是一个兵,他想为他们干的事自我安慰一下,其实白搭。这人话没有说完,摆摆手走开了。
——–
①这就是他们放火得到的教训。
——————
12
行刑后,皮埃尔与别的犯人隔离开来,单独囚禁在一座破败肮脏的小教堂内。
傍晚前,卫队的军士带着两个兵到教堂来对皮埃尔宣布,他被赦免,现在进战俘营去。皮埃尔不明白对他说的话,起身跟随那两个兵走了。他被带到广场高处一排排用火烧焦的木板、梁木和木条搭起的棚子那里,被送进其中一间。黑暗中,有二十来个各种人物向皮埃尔围来。皮埃尔看着他们,不明白这些人是谁。围过来干什么,对他有何要求,他听到他们对他说的话,但引伸不出任何结论,把它们连贯不起来:他不明白其涵意。他自己对他们有问必答,但不考虑有谁在听,懂不懂得他的回答。他看着那些面孔和身影,全都使他觉得一样地茫然。
从他看到由不愿干的人进行的可怕屠杀的那一时刻起,他心里那根维系着一切,使一切有生气的发条,突然仿佛被拔掉了,于是,一切东西倒塌成一堆没有意义的废物。虽然他还没有弄清楚,他内心对世界太平,对人类和自己的灵魂,对上帝的那种信仰,都已荡然无存。这种体验皮埃尔以前也曾有过,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以前,当皮埃尔心中曾有这种怀疑时,这怀疑的根源是他自己的过错。并且,在内心深处,他当时还觉得,免除失望和怀疑在于他自己。而现在,他觉得,世界在他眼前倒塌了,只剩下一片无用的废墟,这并不是他的过错所造成。他觉得,要回到对人生的信仰上来——他已做不到了。
黑暗中,他的周围站着一些人:的确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们。他们告诉他一些事,又问他一些事,然后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去,最后,他在一个角落安顿下来,他身旁的人们笑语喧闹。
“就这样,哥儿们……就是那个王子,(在·那·个这一字眼上特别强调)……”在这间俘虏营对面角落里的一个声音说。
皮埃尔沉默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靠墙的干草上,眼睛一忽儿睁开,一忽儿闭上。但当他一闭眼,他便在他面前看见那张可怕的,尤其是以其纯朴表情使人目不忍睹的,工场伙计的面孔,以及由于内心不安而更为可怕的身不由己的屠杀者的面孔。于是,他又睁开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看着周围。
挨着他坐着的是一位弯着腰的小个子,皮埃尔注意到他,开初是由于他身子每动一下,便传出一股臭汗味来。此人在黑暗中摆动他的两只脚,尽管皮埃尔没有看到他的脸,但他感觉到此人在不停地看他。眼睛习惯黑暗以后,皮埃尔看出这人在脱靴子。他脱靴子的动作,吸引了皮埃尔的兴趣。
他退卷下缠在一只脚上的细绳子之后,整齐地把它卷起来,并立即解开另一只脚上的细绳子,同时望着皮埃尔。一手在挂卷好的细绳子,另一只手已开始解另一只脚上的绳子,他的动作不停地、一个紧接一个,从容不迫地细心而麻利地脱下靴子,把靴子分别挂到头上的橛子上,拿出小刀来切下点什么东西,然后收拢小刀,放在枕头下,接着坐得更舒服些,两手抱着膝盖,对直盯着皮埃尔。皮埃尔从他那些圆熟的动作上,从他那一角落妥贴安排的内务上,甚至从他的气味上,都使他产生某种愉快的安详的从容不迫的感觉,于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遭过很多苦难,是吧,老爷?啊?”这个小个子突然说道。这个动听的嗓音里表现着柔情和纯朴,皮埃尔很想回答,但他的下巴在发抖,他觉察到眼泪掉下来了。小个儿在这一瞬间不让皮埃尔发窘,也开始用那同样愉快的嗓音谈起话来。
“哎,小雄鹰,别发愁,”他带着俄国老妈妈说话那样的娓娓动听的柔情说。“别发愁,朋友:忍得一时,过得一世!就是这样,我亲爱的。我们呆在这儿,谢天谢地,没有委屈。这儿的人有坏的,也有好的。”他说,一边说话,一边灵活地弓起身子站起来,咳嗽着走向某个地方。
“哟,坏东西,你来啦!”皮埃尔听到棚子那一头传来那同一个柔情的声音。“你来啦,坏东西,还记得我!呶,呶,行了。”于是,这个兵把跳到他跟前来的小狗推开,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他手里拿着包在破布里的什么东西。
“来,您吃点,老爷。”他说,回到了先前尊敬的语调,并打开卷起的包,递给皮埃尔几个烤土豆。“中午喝的是稀汤。
土豆可是最好吃的!”
皮埃尔整天未吃东西,土豆香味他觉得异常好闻。他谢过这个兵后便开始吃起来。
“怎么,挺好吧?”士兵微笑着说,拿起一个土豆来,“你要这样。”他又拿出一把小折刀,在自己手掌上把那个土豆切成均匀的两半,撒上些破布里包着的盐,递给皮埃尔。
“土豆好极了。”他又说一遍,“你就这样吃吧。”
皮埃尔觉得他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不,我随便怎样都行,”皮埃尔说,“可他们为什么今天要枪毙那些不幸的人!……最后一个二十岁上下。”
“啧,啧……”小个子说,“罪过啊,罪过啊……”他迅速补充说,仿佛他嘴里一直准备着话说,随时会脱口而出,他继续说:“您怎么回事,老爷,您就这样留在莫斯科了?”
“我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快。我偶然留下来的。”皮埃尔说。
“那他们是怎样抓你的呢,小雄鹰,从你的家里抓住的吗?”
“不是,我去看大火,他们在那里抓到我,把我当成纵火犯交法庭审讯。”
“哪里有法庭,哪里就有不公平的事。”小个子插进来说。
“你关在这里很久了吧?”皮埃尔问,快要嚼完最后一个土豆。
“我吗?上星期日他们把我从莫斯科的军队医院里抓来的。”
“你是谁,士兵吗?”
“阿普舍龙团的兵。害疟疾要死了。他们撤退时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我们二十来个人躺在医院里。我们没有想到,没有猜到。”
“那,你在这儿烦闷吗?”皮埃尔问。
“怎么不闷,小雄鹰!我叫普拉东·卡拉塔耶夫,”他补充说,显然是为了让皮埃尔便于称呼他。“绰号小雄鹰,军队里这么叫我。怎么不闷,小雄鹰!莫斯科——她是众城之母。看着这一切如何不烦闷。可是蛆咬白菜心,自己先丧命:老人都这么说。”他又迅速补充说。
“怎么,你怎么说来着?”皮埃尔问。
“我吗?”卡拉塔耶夫问道。“我说的:别看人聪明,上帝有法庭,”他说,以为他是在重复刚才说过的话。并立即继续说:“您呢,老爷,有领地吗?有房子吗?看来,生活美满!有女主人吗?老父母还健在吗?”他问,而皮埃尔,虽然在黑暗中看不见,感觉到了士兵的唇边漾起了忍俊不禁的温情的微笑。他显然为皮埃尔父母,尤其是母亲不在人世而感到难过。
“妻子给您出主意,岳母待你如贵宾,哪有自家父亲亲啊!”他说。“呶,有孩子吗?”他接着问。皮埃尔的否定问答,看来又使他痛心,于是,他急忙补充:“没什么,人还年轻,上帝会赏赐,还会有的。只要和睦地相处……”
“现在有没有都一样了。”皮埃尔情不自禁地说。
“哎呀,你这个可爱的人。”普拉东表示异议。
“讨饭袋和监狱你都别嫌弃。”他坐得更舒服些,咳一声嗽,看样子,要准备讲一个长故事了。“给你说吧,亲爱的朋友,我那时还在家里过活的呢,”他开始讲。“我们的世袭产业很富有,土地很多,我们农民过得好好的,还有我们的家也挺好,谢天谢地。七口之家的老爷子还亲自出去收割。过得好好的。都是真正的基督教徒。忽然出事了……”普拉东·卡拉塔耶夫的长故事讲他如何赶车去别人的柴林砍木柴,被看林人捉住,挨鞭抽,被审问,最后被送去当兵。“没什么,小雄鹰,”他微笑着语气一转。“原以为痛苦,其实高兴!如果不是我犯了罪,本来该弟弟去当兵。但弟弟有五个孩子,而我呢,瞧,只剩下一个妻子。有过一个女儿,但在当兵前,上帝就把她带走了。我请假探家,我这就告诉你。我一看——他们过得比以前好。院子里满是牲畜,女人们在家,两个弟弟出去赚钱。只有米哈伊洛,最小的,在家。老爷子说,孩子都一样:哪根指头咬着都疼。如果普拉东当时没有剃头去当兵。米哈伊洛就得去。他把全家召到一起。你可相信,把神像摆在前面。米哈伊洛,他说,到这儿来,给他跪下叩头,还有你,媳妇,跪下,还有孙辈也来下跪。懂吗?”他说。
“给你说,我亲爱的朋友。在世者难逃去。而我们老是要评理:这不好,那不对。我们的幸福,朋友,就像网里的水:你一走,鼓了起来,可是把它从水里拖出来,什么也没有。就是这样的。”普拉东在干草上挪动了一下坐位。
沉默片刻后,普拉东站了起来。
“得了,我看,你想睡了吧?”他说,并开始迅速画十字,念着:
“耶稣基督上帝,尼古拉圣徒,弗洛拉和拉夫拉①,耶稣基督上帝,尼古拉圣徒,弗洛拉和拉夫拉,耶稣基督上帝——怜悯我们,拯救我们吧!”他说完,深深一鞠躬,站起身,叹一口气,然后坐到干草上。“这就是说,放倒像个石头,扶起像个面包。”他说完了,然后躺下,把军大衣拉来盖上。
——–
①罗马帝国戴奥克里先朝的殉道者弗罗拉斯和劳拉斯,被列入东正教的圣徒中,农民把他们两个当成马神,并且把他们的名字读错了。
“你读的是什么祷辞?”皮埃尔问。
“哦?”普拉东说,“读的是什么吗?向上帝祈祷呀,你难道不祈祷?”
“不,我也祈祷,”皮埃尔说。“但你说的是什么:弗洛拉和拉夫拉?”
“可不是,”普拉东很快地回答,“马神呀,牲口也该怜惜,”卡拉塔耶夫说。“哟,坏东西,缩成一团了。暖和了,小狗崽,”
他说,触摸了一下脚底下的狗,一翻身便马上睡着了。
外面,远方传来哭声和喊叫声,透过板屋缝隙看得见火光;但屋里是沉寂和黑暗。皮埃尔久久未能入睡,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自己的铺位上,听着旁。边睡着的普拉东的均匀的鼾声,渐渐觉得,那个已毁坏了的世界,如今带着一种新的美,在新的不可动摇的基础上,在他的心灵中活动起来。
——————
13
在皮埃尔进去住了四个星期的那间战俘营里,有二十三名战俘,三名军官,两名文官。
皮埃尔后来觉得这些人都好像笼罩在大雾里,但普拉东·卡拉塔耶夫则以最强烈最宝贵的印象,作为整个俄罗斯的善良的圆满的东西的化身,而永远留在皮埃尔心上。当第二天清晨,皮埃尔看到自己的邻居时,关于圆的第一印象就完全得到了证实:普拉东身穿法军大衣,腰间系一条绳子,头戴制帽,脚穿草鞋,他的整个身形都是圆的,头完全是圆的,背、胸、肩膀,甚至连他那随时准备抱住什么的双手,都是圆圆的;愉快的笑脸,褐色的温柔的大眼睛,也是圆圆的。
从普拉东·卡拉塔耶夫看,讲述的他当兵时间久,参加过不少战役加以判断,他应该有五十多岁了。他自己不知为什么不能断定他年龄多大,但他的牙齿,又白又坚固,他开口笑时,露出两排完整无缺的半圆形的牙(他常笑);胡子和头发没有一根白的,同时,整个身躯显得灵活,分外结实而富有耐力。
他的脸,虽然有些细碎的鱼尾纹,但却流落出天真年少的表情;他的嗓子是愉快动听的。但他说话的主要特点,是直截了当和流畅。他似乎从不想他说过什么和将要说什么;这就是他说得快和语调纯正的原因,因而有特殊的不可抗拒的说服力。
他的力气和手脚的灵便在关进战俘营的最初几天,表现得好像他不懂得什么是疲劳和疾病。每天早晨和晚上,他在躺下时就说:“上帝保佑,放倒像石头,扶起像面包。”早晨起床时,总要耸耸肩膀说:“躺下来,蜷缩成一团,起了床,抖擞精神。”也真的如此,他只要一躺下,立刻睡得像石头一样,而只要一站直了,便立刻毫不迟延地去找事情干,就像小孩子一起床便耍玩具一样。他样样会干,不顶好,但也不算坏。他会烤面包,煮食物,缝补,刨木板,上靴底。他总是有活儿干,只是在晚上聊聊天,他爱聊天,也爱唱歌。他唱歌不像歌唱家那样,知道有人在听他们唱,而是像鸟儿那样,似乎因为他必须发出这些声音来,就像必须伸懒腰或散步一样;同时,这些声音总是尖细的,温柔的,近乎女人的声音,如怨如诉,而这时他的面部表情非常严肃。
作了囚犯,满脸长起胡子,他好像扔掉了一切加之于他身上的外来的士兵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恢复了从前的农夫的老百姓的习惯。
“歇假的兵士——散在裤腰外面的的衬衫。”①他时常说。他不情愿讲自己的当兵生涯,尽管并不惋惜,还常常反复说,整个服役期间没捱过一次鞭笞。当他聊天的时候,主要讲自己陈年的,他所珍视的“耶稣”徒的,他本该说“农夫”的生活的回忆。②
——–
①俄国农民觉得衬衫扎进裤腰拘束,不习惯。
②“基督的”与“农民的”两字俄语发音极像。这里译为耶稣徒的。
充满他的语言里的成语,大多是不文雅而粗犷的那些成语,并不是士兵使用的,而是老百姓的日常习用语,把它们单独抽出来看是没有意义的,但凑到话里说出来,则突然显示出深刻的机智。
他往往说出与他刚才说过的相抵触的话来,但前后两种法说都是正确的。他爱说,能说,用讨好话和成语装饰他的语言,那些成语,皮埃尔觉得是他自己造出来的;而他谈话的主要魅力,在于他说的事都是单纯的,往往是皮埃尔视而不见的,而一经他道出,便具有庄严优雅的特点。他喜欢听一个士兵晚上讲故事(老是那些相同的故事),但更喜欢听关于现实生活的聊天。他愉快地微笑着,边听边插话,同时还问这问那,以便他能摸清那些聊天内容的精彩之处。至于眷恋、友谊、爱情这些事,照皮埃尔对他的了解来看,卡拉塔耶夫却未曾有过;但他也爱过,并且和生活里遇到的一切,尤其是和人——不是和某个知名的人,而是和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们相亲相爱,和衷共济。他爱他的狗,爱难友,爱法国兵,爱他的邻人皮埃尔;但皮埃尔感到,尽管卡拉塔耶夫对他很亲热(他是不自觉地这样子来表示敬重皮埃尔的精神生活),但他一分钟也不会为同他分开而难过。皮埃尔也开始对卡拉塔耶夫抱着同样的感情。
普拉东·卡拉塔耶夫对所有其余的俘虏来说,也是个一般的士兵,都叫他小雄鹰或普拉托沙,善意地开他的玩笑,支他的差。而对皮埃尔来说,他在第一个晚上就使皮埃尔想象到,他已作为一个不可思议的、圆满的、永恒的纯朴和真理的化身永远留在皮埃尔心上。
普拉东·卡拉塔耶夫除了祷辞,不会背诵别的什么。他说起话来,好像只知开头,而不知如何收尾。
皮埃尔有时为他的谈话感到惊异,请他重说一遍时,普拉东总回忆不出一分钟前讲过的内容,就像他不能把他爱唱的歌给皮埃尔说出歌词一样。比如歌词是:“亲爱的,小白桦树啊,我多么痛苦啊。”而在歌词上显不出任何意义来。他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从他话里单独抽出来的字的意义。他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行动,都是他所不知的现实的表现,那现实便是他的生活。但他的生活,照他自己看来,作为一种单独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只有作为他经常感觉得到的那个整体的一部份,他的生活才有意义。他的话和行动的表露,都是顺畅,必然和直接的,像花朵散发芳香。他不可能从单独抽出来的一个行动和一句话上,理解其价值或意义。
——————
14
从尼古拉那里得到哥哥与罗斯托夫家住在一起,在雅罗斯拉夫尔的消息后,玛丽亚公爵小姐不顾姨母的劝阻,立刻准备赶往那里去,并且不止一个人去,而是带着侄子去。这样做难与不难,可能与不可能,她都不问一问,也不想知道:她的责任是,不仅自己要守在可能已垂危的哥哥身旁,还要尽一切可能把儿子给他带去,因此她登上车子走了。若谓安德烈公爵并未亲自写信给她,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解释是,要末他太虚弱,不能动笔,要末他认为,对她和对儿子,这条漫长的旅途都太困难太危险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是在几天之内作好启程准备的。她的车辆包括她乘坐到沃罗涅得来的那辆大型公爵马车,一辆四轮马车和一辆货车。同她一起走的是布里安小姐,尼古卢什卡和家庭教师,老奶妈,三个使女,吉洪,和姨妈派给她的一个年轻听差兼跟班。
走往常经过莫斯科的那条路想都别想,因此玛丽亚公爵小姐必须选择的迂回的路是:取道利佩茨克,梁赞,弗拉基米尔和舒亚。这条路很长,因驿马不是处处都有,所以又很艰难,同时,在梁赞附近(听说)已出现法国军队,甚至还有危险。
在这一艰难旅途中间,布里安小姐,德萨尔和公爵小姐的仆人,都为她的果断和处事能力惊讶。她比所有的人晚安息,比所有的人早起床,而且任何困难都挡不住她。由于她那使随行者佩服的处事能力和精力,在第二周结束前,他们已抵达雅罗斯拉夫尔。
在沃罗涅日的最后几天,玛丽亚公爵小姐品尝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她对罗斯托夫的爱已不再使她感到折磨和焦躁不安。这种爱情充满了她整个灵魂,已构成她本人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再也不去抗拒它。最近一段时期以来,玛丽亚公爵小姐确信——虽然她从不在心里明确地肯定地对自己这样说——,她已堕入情网。她确信这点,是在和尼古拉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就是他来告诉她,她的哥哥与罗斯托夫家在一起的那一次。尼古拉一个字也没暗示,在哥哥和娜塔莎之间,现在(即安德烈公爵健康恢复期间)可以重修旧好,但玛丽亚公爵小姐从他脸上看出,他是知道并有打算的。不过,虽然如此,他对她的态度——小心翼翼,温柔,殷勤——不仅没有改变,而且他似乎还高兴,现在他与玛丽亚公爵小姐之间的亲戚关系,使他能更自如地对她表示自己的友情与爱心,玛丽亚公爵小姐有时这样想。她知道,这是她生活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并且觉得,她享受到了爱情,她幸福,因而很平静。
但心灵方面的幸福,不仅并不阻碍她全心为挂念哥哥而感觉得痛苦,相反地,这一心境的平静,使她更有可能完全陷入对哥哥的思念。她的这种感情,在从沃罗涅日动身前的时刻里表现得如此强烈,以致送行的人见她那痛苦绝望的面孔,都相信她会在路上病倒,但正是旅途的劳顿和操心(她是以她的干练去应付着的),使她暂时去掉悲痛,并给了她力量。
像人们旅行时常有的情形那样,玛丽亚公爵小姐只想着旅行,忘掉了旅行的目的。但临近雅罗斯拉夫尔时,能使她产生联想的东西又展现在她脑际,勿须再过几天,当晚,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不安便达到了极端的限度。提前派去雅罗斯拉夫尔探听罗斯托夫家住处和安德烈公爵情况的跟班,在城门口碰到大型公爵马车时,一见公爵小姐伸出车窗外的那张煞白的脸,吓了一大跳。
“我什么都打听到了,公爵小姐:罗斯托夫家的人住在广场旁,在商人布龙尼科夫家。不远,就在伏尔加河边上。”跟班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用惊恐疑问的眼神看着他的脸,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回答主要的问题:哥哥怎样了?布里恩小姐替她提出了这个问题。
“公爵好吗?”她问。
“爵爷阁下也同他们住在那里。”
“那么,他还活着,”公爵小姐心里想,接着低声问:“他好吗?”
“下人们说:他还是那样。”
“还是那样”是什么意思,公爵小姐不问了,只是迅速偷偷看了一眼七岁的尼古卢什卡,他坐在她对面,正高兴地看着这个城市,于是,她低下头,没有再抬起来,直到这辆大马车颠簸摇晃隆隆地走到停下来为止。折叠脚蹬哐啷一声放了下来。
车门开了。左边是水——一条大河,右边是台阶,台阶上站着数名小厮,一名女仆和一位紫红脸的,梳一条粗黑辫子的姑娘,她在微笑,但笑得难看勉强,玛丽亚公爵小姐有此印象(这是索尼娅)。公爵小姐跑着上台阶,勉强微笑的姑娘说:走这边,走这边!于是,公爵小姐走进前厅,出现在一位有着东方脸型的老妇人面前,她带着深受感动的表情快步迎上前来。这是老伯爵夫人。她抱住公爵小姐,开始吻她。
“Monenfant!”她说道,“jevousaimetvousconnaislongtemps.”①
——–
①我的孩子!我爱您,并且早就认识您了。
尽管自己也很激动,玛丽亚公爵小姐知道她是伯爵夫人,应该同她应酬几句。但她不知如何说,讲了几句客气的法语,语气与伯爵夫人对她说话的语气相同,又问:“他现在怎样?”
“大夫说没有危险,”伯爵夫人回答,但说话时叹了一口气,眼睛往上看,而她装出的这副表情与她的话相矛盾。
“他在哪里?可以看他吗,可以吗?”公爵小姐问。
“马上,公爵小姐,马上,我的朋友。这是他的儿子?”伯爵夫人朝着同德萨尔一道进来的尼古卢什卡说道。“咱们都住得下来,房子很大。哦,多迷人的男孩子!”
伯爵夫人把公爵小姐带进了客厅。索尼娅同布里安小姐攀谈。伯爵夫人爱抚小男孩。老伯爵进屋来欢迎公爵小姐。他在公爵小姐上次见到他以来,起了非常大的变化。那时候,他是一个精神抖擞、愉快、自信的长者,现在看来可怜和不知所措。伯爵同公爵小姐谈话时,不停地看其他人,好像向他们探询,他说话是否得体。在莫斯科和他的家财毁弃之后,一经脱离生活常轨,好像他便失去了对自己活着的意义的认识,觉得生活中已没有他的位置了。
虽然只想快些见到哥哥,虽然苦于在只想见到他的时刻却被耽搁,而且人们在强颜夸奖她的侄子,公爵小姐仍注意到她周围发生的一切,感觉到必须暂时服从她已身陷其中的新的安排。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必要的,虽然她很难受,但她不埋怨他们。
“这是我的外甥女,”伯爵介绍索尼亚说,“您不认识她吧,公爵小姐?”
公爵小姐向她转过身去,并压下心头对这姑娘的敌意,吻了她。但围住她的这些人的情绪,与她所想的事情相去甚远,她的心情仍然沉重。
“他在哪里?”她对着大家再一次地问道。
“他在楼下,娜塔莎同他在一起,”索尼娅回答,脸红了,“已派人问去了。我想您累了吧,公爵小姐?”
懊恼的眼泪,从公爵小姐眼里涌了出来。她转身想再问伯爵夫人怎样去哥哥那里时,门里响起轻快的急促的,又好像愉快的脚步声。公爵小姐回过头去,看见几乎是跑着进来的娜塔莎,那个老早以前在莫斯科见面时,她很不喜欢的娜塔莎。
可是公爵小姐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个娜塔莎的脸,就已明白,这是她同病相怜的诚挚的伙伴,因而是她的朋友。她急忙迎了上去,拥抱着她,靠在她肩头上哭了起来。
坐在安德烈公爵床头的娜塔莎,一听到玛丽亚公爵小姐到达的消息,便悄悄离开他的房间,用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急忙的,似乎愉快的步子跑来看她。
在她跑进客厅时,她激动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爱的表情,对他,对她,及对所有使她相爱的人感到亲切的东西的无限的爱,也即是怜惜、为他人感到痛苦、热忱地渴望献出整个自己以帮助他人的表情,看得出,在这一时刻,娜塔莎心口丝毫没考虑自己,没考虑自己同他的关系。
聪敏的玛丽亚公爵小姐,从娜塔莎的脸上一眼便看出这一切,因而又悲又喜地伏在她肩头上哭了一场。
“咱们走吧,咱们去看他吧,玛丽。”娜塔莎说道,并带着她向另一间屋子走去。
公爵小姐抬起脸来,擦干眼睛,然后看着娜塔莎。她觉得,她会从她那里知晓一切。
“他怎样了?”她把问题刚一提出,又突然停下了。她觉得,言辞不足以用来询问,也不足以用来回答。娜塔莎的脸和眼睛会把什么都说得更清楚更深刻的。
娜塔莎看着她,但好像害怕和犹豫不决,是否说出她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她好像觉得,在这双看穿她心灵深处的明亮的眼睛面前,不可能瞒住她看到的全部实情。娜塔莎的嘴唇突然抖动,歪扭的皱纹出现在嘴角,她蒙住脸失声痛哭。
玛丽亚公爵小姐什么都明白了。
但她仍然寄予希望,用那为她所不相信的言辞问道:
“他的伤现在怎样?总之,情况怎样?”
“您,您……会看到的。”娜塔莎唯有这样说。
她俩在楼下他的房间外面坐了一会儿,为了止住哭泣,脸上平静地去看他。
“全部病情经过是怎样的?他早就恶化了吗?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玛丽亚公爵小姐问道。
娜塔莎说,最初,由于发烧和疼痛,情况是危险的,但在特洛伊茨前后,这事过去了,医生只怕一样——生坏疽。但这一危险也过去了。但到了雅罗斯拉夫尔,伤口开始化脓(娜塔莎清楚有关化脓的全部情况以及别的情况),大夫说,化脓可以有好的结果。然后又发烧发冷。大夫说,发冷发烧并不那么危险。
“但两天前,”娜塔莎开始说,“突然发生那……”她忍住不哭出来。“我不知道原因,但您这就会看到他情况怎样。”
“衰弱了吗?瘦了吗?……”公爵小姐问。
“不,不是那样,更糟。您会看到的。噢,玛丽,他太好了,他不能,不能救活了,因为……”
——————
15
当娜塔莎用习惯的动作推开他的房门,让公爵小姐先进去时,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喉咙哽咽得马上就要放声大哭。无论她如何控制,无论她如何努力保持平静,她都知道她没法见到他时不流泪。
玛丽亚公爵小姐明了娜塔莎说的:两天前他出现了那种情况,是什么意思。她明了,这意味着他突然变得温和了,而这种温和易于感动是死亡的前兆。她走近房门时,便已在想象中看到安德留沙那张脸,那张她童年见到的柔和、瘦削、可爱的脸,他的脸不常这样,所以总是给她以强烈的影响。她也知道,他会对她说一些轻轻的温情的话,像父亲临终前对她说的那些话,并且,她会忍受不了,而伏在他身上嚎啕大哭。但迟早总会这样,免不了的,于是,她跨进了房间,在喉咙里忍也忍不住愈来愈要哭出来的一刹那,她用近视的眼睛渐渐分辨出他的体形,找到了他的脸,她终于看到他的脸,并和他目光相遇。
他躺在沙发上,周围塞着枕头,穿一件松鼠皮长袍。他消瘦苍白,一只枯瘦的、白得透明的手拿着一条小手巾,另一只手抹着他稀疏的长出来的胡子,缓缓移动着手指头,眼睛望着来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到他的脸,和他相互对视的时候,突然放慢了脚步,并且感觉到眼泪一下子干了,哭泣也止住了。捕捉到他的脸上和眼里的表情,她突然胆怯起来,觉得自己有罪。
“可我在什么地方有罪呢?”她问自己,“在于你活着,并想着活人,而我!……”他冷峻的目光回答说。
在他缓缓地打量妹妹和娜塔莎的时候,他那不是往外看,而是内视的深刻的目光里,几乎含有敌意。
他同妹妹接吻,互相吻了吻手,像他们从前一样。
“你好,玛丽,你是怎么到达这儿来的?”他说,声音平静陌生,像他的目光一样。假如他爆发出绝望的叫喊,那叫喊反倒不会比他此时说话的声音更令玛丽亚公爵小姐害怕。
“也把尼古卢什卡带来了吗?”他同样平静、缓慢地问,并且显然努力地在回忆。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玛丽亚公爵小姐问,问得使她自己都吃惊,
“这嘛,我的亲爱的,该问医生,”他说,在看来尽量使自己和颜悦色之后,他又说,只是用嘴说话(他显然心里完全不想他说的什么):
“Merci,chèreamie,d’êtrevenue.”①
——–
①谢谢你来了,亲爱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握住他的手。这使他略微皱眉,但不明显。他沉默着,而她不知道说什么。她明白了他两天来发生的情况。他的话里面,他的声调里面,尤其在目光里——冷冷的几乎含着敌意的目光里——感觉得出使一个活人害怕的对世俗生活的疏远。他好像难以理解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但同时你会觉得,他不理解有生命的东西,并非因为他丧失了理解力,而是因为他理解别的活人不理解也不能理解的东西,这些东西吞没了整个的他。
“瞧,命运多么奇怪地把我们带到了这里!”他说,打破了沉默,并指着娜塔莎。“她一直照料着我。”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着,但不明白他说的话。他,聪颖温柔的安德烈公爵,怎么可能当着他所爱的人的面,(而这个人也爱他)说出这样的话呢!假使他还想活下去,他是不会用冷冷的伤人的口气说出这句话来的。假如他不知道他将死去,他怎么这样不怜惜她,怎么能当着她的面说出这句话呢!对此,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一切对他都无所谓了,而一切都无所谓了,则是因为某种别的最重要的东西给予他以启示。
谈话是没有生气的,不连贯的,并时时中断。
“玛丽是取道梁赞来的。”娜塔莎说。安德烈公爵未注意到她叫他的妹妹玛丽。而娜塔莎,当他的面这样称呼她之后,却第一次自己注意到了。
“呶,又怎样呢?”他说。
“她听说,莫斯科全城烧毁了,完全,好像……”
娜塔莎停住:本来就不该说的。他看来是在挣扎着听,然而总是做不到。
“是啊,烧毁了,都在说呢,”他说道,“这很可惜。”他开始直视前方,用手指茫然地抹平胡子。
“你,玛丽,见到尼古拉伯爵了吗?”安德烈公爵突然说道,看来是希望使她们高兴。“他写信到这里来说,他非常喜欢你,”他继续简略地平静地说,至于他的话对活人具有的复杂意义,看来他无法全部了解。“假如你也爱上了他,要是你们结婚……那是很好的呢。”他又补充一句,说得还有点快,似乎对他找了很久终于找到的话感到喜悦。玛丽亚公爵小姐听到了他的话,但他的话对她毫无意义,只不过证实,他现在离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可怕地遥远。
“干吗谈我!”她平静地说,看了娜塔莎一眼。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娜塔莎没有抬头看她。大家再度沉默。
“Andre,你想……”玛丽亚公爵小姐突然用颤抖的声音说,“你想见尼古卢什卡吗?他一直很怀念你。”
安德烈公爵几乎看不出地微笑了,这还是第一次呢,但玛丽亚公爵小姐,她是那样熟悉他的脸色,却恐惧地看到,这不是欢乐的微笑,不是对儿子慈爱的微笑,而是轻微的、温和的嘲笑,嘲笑玛丽亚公爵小姐坚持己见,使用了这最后一着来激发他的感情。
“好,我为尼古卢什卡感到高兴。他好吗?”
当尼古卢什卡被带到安德烈公爵面前,他害怕地看着父亲,但没有哭,因为谁也没哭,安德烈公爵吻了他,却显然不知道同他说什么。
尼古卢什卡被带走后,玛丽亚公爵小姐再次走近哥哥,吻他,接着再也忍不住地哭了。
他凝视着她。
“你哭尼古卢什卡吗?”他问道。
玛丽亚公爵小姐哭着,肯定地点点头。
“玛丽,你知道《福音》……”但他突然沉默下来。
“你说什么?”
“没什么。不该在这里哭呢。”他说,仍然用冷漠的目光看着她。
当玛丽亚公爵小姐哭出来的时候,他明白,她是哭尼古卢什卡就要没有父亲了。他集中了一股巨大力量,努力回到尘世生活中来,转向她们所抱的看法。
“是的,她们应该觉得遗憾!”他想,“不过,这是多么简单啊!”
“天上的鸟儿不种不收,你们的主尚且养活它们。”①他自言自语道,并且想说给公爵小姐听。“啊不,她们有自己的理解,她们不会理解的!她们所以不能理解,是因为她们珍视的感情,我们觉得重大的思想,所有这一切——都是无用的。
我们不能心灵相通啊!”于是,他沉默了。
——–
①是《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六节。
安德烈公爵的小儿子只有七岁。他刚学会识字,什么也不懂。这天之后,他感受了很多东西,得到了知识,观察力,经验;但是,就算他先已具备了这些能力,他也不可能比这一时刻更好更深刻地明白他父亲,玛丽亚姑姑和娜塔莎之间的场面的意义。他什么都明白了,一声不哭就离开了房间,默默地走到尾随他出来的娜塔莎旁边,害羞地用沉思的俊秀的眼睛看了看她;他那向上翘着的鲜红的上嘴唇颤抖了,他把头靠在她身上哭了。
从这天起,他躲着德萨尔,躲着爱抚他的伯爵夫人,要么一个人坐着,要么胆怯地去接近玛丽亚姑姑和娜塔莎,他似乎喜欢娜塔莎胜过自己的姑姑,他悄悄地羞怯地缠着她们。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出安德烈公爵房间,完全明白了娜塔莎脸上告诉她的一切。她不再同娜塔莎谈论挽救他生命的希望。她和她轮流守候在他沙发旁,不再哭泣,只是不停地祈祷,内心求助于那个永恒的不可企及的主宰,他的存在已经在垂死者的头上感觉到了。
——————
16
安德烈公爵不仅知道他会死去,而且感到他正在死去,并且已经死去一半了。他体验到了远离尘世的意识,和愉快而奇怪的轻松的感觉。他不着急不慌张地等待他正面临的时限。那威严的永恒的未知的遥远的主宰,他在自己生命的延续中不断触摸到他的存在,此时已迫近他,并且,照他所体验到的奇怪的轻松的感觉,几乎是易于理解的,可以感觉得到的……
他曾经害怕过终极。他两次体验过死亡,即终极的恐怖这一骇人而痛苦的感觉,但现在他已不明白这种感觉了。
他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是在炮弹像陀螺一样旋转着朝他飞来的时候,他望着休耕地、灌木丛和天空,知道这是死神向他扑来。当他负伤后醒来,他心里刹那间绽开了那犹如从压制着他的人生中挣脱出来的,永恒的自由的不再受人生之约束的爱的花朵,于是,他不惧怕死亡,也不去想它。
在他负伤后度过的那些痛苦的孤独和半昏迷的日子里,他愈思考永恒之爱的新原则给他的启示,他便愈脱离人间生活,他自己倒不觉得,爱一切,爱一切人,永远为爱牺牲自己,即是谁也不爱,即是——不要过人间生活。而且,他愈是沉浸在爱的原则之中,他愈是远离着生活,也愈彻底地清除了当人们没有了爱时,那道生与死之间的障碍。在他这第一次想到他应该死的时候,他对自己说:好吧,这样更好。
但在梅季希村那天晚上,当他在半昏迷中,那个他想见到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当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流下无声的喜悦的眼泪时,对一个女人的爱情不知不觉潜入他的心中,又把他同人生联在一起。又喜又惊的思想又来打扰他。回想起他在包扎站见到库拉金那一时刻,他现在不会再陷入那一次的情感中了:他现在反而耽心他是否还活着。但他不敢去问。
他的病情与他的生理状况一致,但娜塔莎称之为“他出现了那种情况”的事,发生在玛丽亚公爵到来的前两天。这是那种生死之间最后的精神上的搏斗,死亡取得了胜利。这是对生命之珍惜的突然觉醒,它体现于对娜塔莎的爱情,也是最后一次屈从地面对未知的恐怖。
这是一个晚上,他,饭后总是这样,处于低烧状态,但思想异常清晰。索尼娅坐在桌旁,他在打盹,突然,身上出现一股幸福的感觉。
“啊,这是她来了!”她心里想。
果然,在索尼娅刚才坐的地方传来娜塔莎进门的脚步声。
从她开始看护他的时候起,他便时时体会到与她亲近的这种生理上的感觉。她坐在斜对着他的扶手椅里,遮住照着他的烛光,编织袜子。(安德烈公爵有一回告诉她,谁都不善于像老妈妈那样看护病人,她们总是一边看护,一边织袜子,而织袜子的动作里有安详感,听了之后,她便学起编织袜子来了)。她纤细的手指飞快地织着,时而撞响织针,她的下垂的沉思的面孔的侧影被他看得很清楚。她动了一下——线团从她膝上滚落。她颤抖一下,看了他一眼,用手遮住蜡烛,小心翼翼地灵活地弯下腰去,拾起线团,又坐回原处。
他不眨眼地望着她,看到每当她自己动一下,她便要深深叹一口气,但又不敢这样,只得小心地喘气。
在特罗伊茨修道院,他俩谈起了过去,他告诉她,如果他活着,他会为自己负伤而永远感谢上帝,是受伤使他又同她在一起,但从那以后,他们从未谈过未来。
“这可不可能呢?”他此时一边看着她,听着金属织针轻微的碰击声,一边想着。“难道命运这样奇怪地带我到她面前,仅仅是为了让我死去?……难道人生之真理展现在我面前,仅仅由于我在虚妄中度过了一生?我爱她胜过世界上的一切。可我爱她又能怎么办?”他想,同时不由自主地习惯性地呻吟起来,他每当痛苦时就有这样的习惯。
听到呻吟声,娜塔莎放下袜子,弯腰靠近他,突然她看见他闪光的眼睛,便轻快地起身,走向他身边,俯下身去。
“您没睡?”
“没有,我朝您看了很久了;您进来我感觉到了。谁都不像您这样给我如此柔和的宁静……光明,我高兴得很想哭。”
娜塔莎更靠近了些。她的脸闪耀着狂喜的光辉。
“娜塔莎,我太爱您了,超过世上的一切。”
“可我呢?”她转过脸去,只一瞬间,“为什么太爱呢?”她说。
“为什么太爱?……呶,您怎么想,您心里,您整个心有什么感觉:我能活下去吗?照您看会怎样?”
“我相信,我相信!”娜塔莎几乎是喊叫,热烈地握住他的两只手。
他不作声。
“那该多好啊!”于是,他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
娜塔莎感到幸福和激动;但她立刻想起这不应该,他需要平静。
“原来您没有睡,”她压下自己的喜悦说,“尽量使自己睡着吧……请您。”
他握一下她的手便放开了,而她回到蜡烛旁,坐回原来的姿势。她看了他两次,他的眼睛朝她闪着光呢,她给自己规定织多少,对自己说,不织完它,决不再看他一眼。
果然,这以后他迅速闭上眼睛,而且睡着了。他睡了不久,突然出一身冷汗,惊醒了过来。
他入睡之际,仍在想着这整个期间都在想的问题——生与死。而更多地是想着死,他觉得自己离它更近了。
“爱呢?什么是爱?”他想道。
“爱妨碍死亡。爱便是生存。只是因为我爱,我才明白一切、一切,只是因为我爱,才有一切,才存在一切,也仅仅是因为我爱。一切都只同爱联系着。爱是上帝,而死——即是:我,作为爱的分子,回归到总的永恒的源泉里去。”这样地想,使他感到慰藉。但这只是想。其中还有缺失,那是偏于个人的,智力的东西——还看不显著,于是,依然不安和难以解释,他睡着了。
他梦见他躺在他现在躺着的房间里,但没有受伤,而是好好的。许多不同人物,卑微的,冷淡的,出现在他面前,他们同他交谈,争辩着勿须争辩的事情。他们打算去一个地方。安德烈公爵模糊地想起,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他有别的最重要的事务,但仍继续说下去,用一些空洞俏皮的话使他们惊讶。渐渐地、不知不觉地,这些人物全部开始消逝,一切只剩下一个关门的问题。他起身朝房门走去,以便插上门栓,把门关闭好。一切有赖于他来不来得及紧闭房门。他走,急忙走,但他的脚不能迈动,他于是知道他来不及关门,但仍然徒劳地鼓足全身力量。他陷入痛苦的恐怖之中。这恐怖是死亡的恐怖:“它”就站在门外。但就在他无力地笨拙地朝房门爬去的时候,这一可怕之物已从另一边压过来,冲破了房门。某种非人之物——死亡——已快破门而入,应该把门顶住才对,他够着门了,鼓起最后的力气——关门已不可能了——哪怕就顶住它;但他的力气微弱,而且不灵活,因而在可怕之物推挤下,房门被打开,但是又关上了。
它又一次从那边压过来。他最后的超出自然的力量白费了,两扇房门无声地被撞开。“它”进来了,而它就是“死亡”。于是,安德烈公爵死去。
但就在死去的那一瞬间,安德烈公爵想起他是睡着的,同时,在死的那一瞬间,他给自己身上用力,醒了过来。
“是的,这就是死。我死了——我醒了。是的,死——便是觉醒。”突然间他的心里亮了起来,那迄今为止罩住未知物的帘幕,在他心灵的眼睛面前掀起来了。他感到好像挣脱了以前捆住他的力量,他感到了从那时以来没有离开过他的那奇怪的轻松。
当他在冷汗中醒来,在沙发上动弹的时候,娜塔莎走到他身旁,问他是怎么了。他不回答她,而且不理解她,只是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
这就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到达前两天,他发生的情况。从那天起,正如医生所说,内热有了坏的发展,但娜塔莎并不在意医生的话,她看到了那些可怕的,对她更勿庸怀疑的精神上的征兆。
从那天开始,对于安德烈公爵,从梦中醒来的同时——也就是对人生的觉醒。他觉得,与生之延续相反的生之觉醒,并不比与梦之延续相反的梦之觉醒来得更缓慢。
在这比较缓慢的觉醒过程中,没有什么可怕的急遽的东西。
他最后的时日过得平常而又单纯。
没有离开过他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也感觉到了这点。她们不哭,不颤栗,在最后时间里,她们自己也感觉到,已不是在照料他(他已经没有了,他离开了她们),而是在照料关于他的最亲密的回忆——他的身躯而已。她俩的这一感觉非常强烈,以至死的外在的可怕的一面,已不能对她们有影响,她们也不认为需要发泄她们的悲伤。她们既不在他面前哭,也不背着他哭,而且绝口不在她们之间讲起他,她们觉得无法用言语表达她们内心明白的东西。
她俩都看到,他愈来愈深地,缓慢而平静地离开她们,沉入到那一个某处,并且她们两人都知道,这应该如此,这样好。
给他作了忏悔,领了圣餐;大家都来他这里告别。当儿子被带到他跟前,他用嘴唇吻了他便转过头去,不是因为他觉得心情沉重和遗憾(这一点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是明白的),而是仅仅因为他哭了,要求他做的事也完了;但当人们告诉他为儿子祝福,他这样做了,又睁开眼张望,仿佛询问还有什么需要做的。
魂灵正在离去的躯体最后颤动的时刻,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在他旁边。
“逝世了?!”在他的躯体一动不动地,并且在冷却下去,躺了几分钟之后,玛丽亚公爵小姐说道。娜塔莎走过去,向那双僵死的眼睛俯下身去,急忙阖上了它们。她阖上了那双眼睛,没有亲吻它们,而是伏身在那个关于他的最亲密的回忆的体现上。
“他到哪里去了?他现在在何方?”
当把洗净的尸体穿好寿衣,让它躺在桌上的棺材里的时候,大家前去诀别,并且都哭了。
尼古卢什卡哭了,困惑的悲痛撕裂他的心。伯爵夫人和索尼娅哭了,力娜塔莎惋惜并且想到他已不在人世。老伯爵哭了,想到很快,他觉得,他也要跨出这同一可怕的一步。
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现在也在哭泣,但她们不是出于自己个人的悲伤,他们哭泣是由于虔敬的感动,她们的心灵因面对她们所目睹的死亡之隐秘而深受感动,死亡的隐秘即简单而又庄严。
第四卷 第二部
1
人的智力难以理解产生各种现象的根本原因。但是人的内心感到需要寻找这些原因,人的智力不深入剖析产生各种现象的无数的复杂的各种条件,而这些条件中每一条单独来看都能被说成是原因,只抓住首先碰到的最容易理解的一个近似的条件,于是说:这就是原因。在许多历史事件中(在这些历史事件中人的行动是观察对象)上帝的意志是最原始的近似条件,其次是站在最显著的历史地位的人的意志,即是历史上的英雄的意志。但是,只要深入剖析每一个历史事件的实质,也就是深入剖析参加这些事件的全体人民群众的活动,就会完全弄清,历史上的英雄的意志非但没有支配人民群众的行动,而且他们的意志总是被人民群众的意志所支配。不管是这样或那样去理解历史事件的意义似乎都完全一样。然而,一些人说,西方人向东方推进,那是因为拿破仑要这样做,另一些人说,这件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它必然要发生,这两种人的说法和另两种人的说法的差别完全一样,一些人说,地球是不转动的,行星都围绕着地球转,另一些人说,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支撑着地球,但是他们知道,地球和其他行星的运动是受某些法则所支配着的。除了所有原因中的一种原因之外,一个历史事件没有也不可能有多种原因。但是有某一些法则支配着各种事件,这些法则有些尚不清楚,有些已被我们探索出来了。只有当我们完全抛弃在一个人的意志中去寻找原因的时候,才能发现这些法则;与此相同的是,只有当人们抛掉那些有关地球的一切成见,才能揭示行星运动的法则。
历史学家认为,在波罗底诺战役和莫斯科被敌人占领并焚毁之后,在一八一二年的战争中最重要的插曲就是俄国军队从梁赞大路进入卡卢日斯卡雅大路,然后直趋塔鲁丁诺营地的运动——即所谓的越过红帕赫拉的侧翼进军。历史学家把这一天才功勋的荣誉归功于各种不同的人,并且争论,荣誉究竟属于谁。甚至外国的历史学家,甚至法国的历史学家在谈及这次侧翼进军的时候,都承认俄国统帅的天才。但是,为什么军事著作家及其追随者都认为,这次拯救了俄国和击败拿破仑的侧翼进军,是某个人深思熟虑的创举——这实在太难以令人理解。首先,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一军事行动的深思熟虑和英明在什么地方,因为要知道军队所处的最佳位置(当它不受攻击的时候),是在粮草多的地方——这不需要动什么脑筋。每一个人,就是一个愚笨的十三岁的小孩也不用费力就会知道,在撤出莫斯科之后,一八一二年军队最有利的位置是在卡卢日斯卡雅大路。因而,第一,不能理解,历史学家们为了弄清这次军队运动的奥秘之处,使用了什么样的推理方法。第二,尤其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历史学家们究竟是怎样看出这次军事行动使俄国得救而使法国失败;因为这次侧翼进举,如果在此之前,或与此同时和在此之后发生另外的情况,就可能对俄国军队来说是毁灭性的,而对法国军队来说则是幸运的。如果说,自从完成这次军事运动之后,俄国军队的军事地位改善了,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由此得出这次军事运动是那个原因。
这次侧翼进军,假如没有其他一些条件的巧合,不仅不会给俄国军队带来任何好处,而且可能把俄国军队毁灭掉。如果莫斯科没有被焚毁,那将会怎样呢?如果缪拉不知俄国军队的行踪,那将会怎样呢?如果不是拿破仑按兵不动,那将会怎样呢?如果按照贝尼格森和巴克莱的建议在红帕赫拉附近打一仗,那将会怎样呢?如果法国人在俄国军队渡帕赫拉河的时候发动进攻,那将会怎样呢?如果拿破仑在到达塔鲁丁诺的时候,立即只用他进攻斯摩棱斯克的十分之一的兵力进攻俄国军队,那将会怎样呢?如果法国人进攻彼得堡,那将会怎样呢?……在所有这些假设中,只要任何一条成为事实的话,侧翼进军的结局就不是拯救而是毁灭。
第三,令人最难以理解的是,研究历史的人故意不愿看见,这次侧翼进举不能归功于任何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它有所预见,从菲利的撤退也和它完全一样,在任何时候都没有任何一个人看清楚它的全貌,它是由无数的各种各样的条件一步一步地、一个事件接着一个事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显露出来的,只有当它已经完成和已经成为过去的时候,它的全貌才呈现出来。
菲利的军事会议上俄军将领们多数认为理所当然应当沿着下城大路径直往后退却。以下事实可以证明:与会者多数意见都赞成这样撤退,特别是会后总司令和管理粮秣的兰斯科伊那场有名的谈话。兰斯科伊向总司令报告说,军队给养主要集中在奥卡河沿岸的图拉和卡卢加省,如果向下城撤退,给养存放地就被宽阔的奥卡河隔断,而初冬季节河运是不可能的。这是必须撇开那个最自然的直趋下城的想法的第一个迹象。军队沿梁赞大路向南行进,离给养更接近了。后来,甚至不知俄国军队去向的法国军队按兵不动,并且保护图拉的兵工厂,主要的,要接近给养存放地点,使军队向南移动,进入图拉大路。冒险渡过帕赫拉河向图拉大路运动时,俄国军队的司令官们曾打算在波多尔斯克停留下来,并没有考虑塔鲁丁诺阵地,但是,无数的情况和先前不知俄国军队踪迹的法国军队的再次出现、作战计划、主要是卡卢加的粮秣充足,迫使俄军向南移动,向给养所在地的交叉路口转移,从图拉大路转到卡卢日斯卡雅大路,直趋塔鲁丁诺。正如无法回答莫斯科是何时撤退的一样,无法回答,到底是谁决定转移到塔鲁丁诺的。只有当军队由于无数的千差万别的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抵达塔鲁丁诺之后,人们才自信地说,他们本来就是这样想的,早就预见到这一点了。
——————
2
著名的侧翼进军只是,俄国军队在敌人进攻下一直往后退却,在法国人停止进攻之后,离开当初采取的径直路线,见到后面没有追击,就自然而然地转向给养充足的地区。
假如俄国军队不是在英明的统帅领导下,而只是一支没有指挥官的军队,那么,除了从粮草较多、物产较富的地区,沿着一条弧线朝莫斯科迂回之外,不会做出任何别的抉择。
从下城大路向梁赞、图拉和卡卢日斯卡雅大路转移,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事,就连俄国的逃兵都向那个方向跑,而且彼得堡方面也要求库图佐夫朝那个方向转移。在塔鲁丁诺库图佐夫接到皇帝的近乎申斥的信,责备他走梁赞大路,要他占领卡卢加对面的阵地,其实在接到皇帝的信时,他已经站在那个阵地上了。
俄国军队这个球,在所有战役和波罗底诺会战的推动下,沿着推力的方向滚动,在推力已经消失,又没有获得新的推力的时候,它就在那个理所当然该停的位置上停住了。
库图佐夫的功绩不在于什么天才,通常称为战略机动,而在于只有他一个人懂得所发生的事件的意义,只有他一个人在当时就懂得法国军队已失去作战能力的意义,只有他一个人坚信波罗底诺战役是一次胜利;只有他一个人——以他处在总司令的地位,理应倾向于进攻的,——竭尽全力阻止俄国军队去作无益的战斗。
在波罗底诺受了伤的那头野兽躺在逃走的猎人把它扔下的某个地方,它是否还活着,是否还有力量,或者它只是暂时躲藏起来了,这一些猎人都不知道。突然听到了那头野兽的呻吟声。
法国军队这只受伤的野兽的呻吟,是派洛里斯顿到库图佐夫营地求和,这是它行将灭亡的暴露。
拿破仑自信,无所谓好和坏,只要是他想到的就是好的,他就这样灵机一动给库图佐夫写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
“MonsieurleprinceKoutouzov,j’envoieprèsdevousun deme saides decamps gèner aux pourvou sen B
tretenirdeplusieursobjetsinteressants.Jedésirequevo trealtessea joute foiàce qu’illui dira,surtoutlorsqu’ilexprimeralessentimentsd’estimeetde
particulièreconsidérationquej’aidepuislongtempspour saper son ne… Céttelettren’étant à au trefin,jeprieDieu,monsieurleprinceKoutozov,qu’ilvousaitensa sain teet digne garde.
Moscou,le30Octobre,1812Signé:
Napoléon”①
“jeseraismauditparlapastéritésil’onmeregar dait commele premiermo teurd’unaccom modement quel B
conque.Telestl’es-pritactueldemanation.”②库图佐夫回答说,但是他仍然不遗余力地阻止他的军队进攻。
——–
①法语:“库图佐夫公爵,我派一名参谋将军同您谈判许多重要的问题。我请求阁下相信他对您说的话,特别是他向您表示我久已对您怀有的尊敬和景仰。并此祈祷上帝给您以神圣的庇护。莫斯科一八一二年十月三十日拿破仑”
②法语:如果把我看作干任何和谈勾当的主谋。我就会受到咒骂。我国人民的意志就是这样。
法国军队在莫斯科抢劫了一个月,俄国军队在塔鲁丁诺附近驻扎了一个月,双方军队力量对比(士气和数量)发生了变化,俄国人方面占据了优势。对比迅速的改变,虽然俄国人还不知道法国军队的位置和人数,无数的迹象都表现出必须立刻发起进攻。这些迹象是:洛里斯顿的派遣,塔鲁丁塔的粮草充裕,来自各方关于法国人的无所事事和混乱的消息,我军各团队都补充了新兵,晴朗的天气,俄国士兵长期的休整以及休整后的士兵通常对公务自发产生跃跃欲试的心情,对于久已消失踪迹的法国军队的情况的好奇心,俄国哨兵现在竟敢有在塔鲁丁诺法国驻军附近放哨的勇气,关于农民和游击队轻易就战胜法国人的消息,由此而产生的羡慕心情,只要法国人还占领着莫斯科,人人都抱有复仇的决心,还有更主要的,每个士兵虽然不十分清楚,但是都意识到力量的对比现在已经起了变化,优势在我们方面。实际力量对比既然起了变化。进攻就势在必行了。正如分钟转完一圈之后,塔钟就自动鸣响一样地准确,随着力量的重大变化,军队上层的活动加强了,有如塔钟咝咝作响和敲打起来。
——————
3
俄国军队受库图佐夫及其参谋部和彼得堡的皇帝指挥。在彼得堡尚未获悉莫斯科已失守的消息之前,就拟定好一个详细的全面作战计划并送交库图佐夫作为作战方针。虽然这个计划是假定莫斯科尚在我方手中时拟定的,但是仍然得到参谋部的赞同并准备付诸执行。库图佐夫只写下了,远方的作战指令总是难以执行的。为了解决所碰到的困难,彼得堡又发出了新的指示,并且派来了监视和报告库图佐夫行动的人员。
除此之外,俄国军队改组了整个参谋部,增补了巴格拉季翁阵亡后空缺的位置和拂袖而去的巴克莱的职位。还十分慎重地考虑怎样才更好些:把甲放到乙的位置上,把乙放到丙的位置上。或者相反,把丙放到甲的位置上,等等,除了使甲和乙满意之外,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能与此相关。
在参谋部里,由于库图佐夫与他的参谋长贝尼格森为敌,还由于皇帝派来的心腹在场和人员的变动,复杂的派系斗争比平时更加激烈了。甲暗算乙,乙暗算丙,等等,在整个的调动和改组过程中都是如此。在所有这些相互暗算中,其主要目标是军事,所有这些人都想争夺军事领导权,但是,军事却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它按照理所应当的那样进行着,这就是说,它总是与他们的设想不相符合,而是顺应人民群众的意愿,发展、变化。所有这些错综复杂、纷乱如麻的阴谋诡计,只不过是在高级将领之间必然会发生的事情,现在真实地反映出来。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公爵!”在塔鲁丁诺战役之后接到的皇帝在十月二日的信中写道。“莫斯科于九月二日落入敌人手中,您上一次的报告是二十日写的;在此期间,不但没有对敌人采取行动和解放古都,据您上一次的报告,您甚至仍然在继续往后撤退。谢尔普霍夫已经被敌人的一支部队占领,图拉及其著名的、我军不可缺少的兵工厂也处在危险之中。我从温岑格罗德将军的报告中得知,敌人的一支上万人的兵团正在向彼得堡大路运动。另一支几千人的军队正向德米特罗夫运动。第三支法国军队正沿着弗拉基米尔大路向前运动。第四支是一支相当庞大的兵团,驻扎在鲁查和莫扎伊斯克之间。拿破仑本人直至二十五日仍然在莫斯科。根据所有这些情报,敌人已经把军队分成若干大支队,拿破仑本人及其近卫军仍然在莫斯科,在这种情况下,要说您所面对的敌人的力量很强大,使您难以发起攻击,那会是可能的吗?正相反,可以推测,他可能用比您所率领的军队软弱得多的分队或者至多用一个兵团追击您。看来,利用这些条件,您可以有利地去进攻比您软弱的敌人,消灭他,或者至少迫使他退却,把现在仍被敌人占领的各省的重要部份夺回我们自己手中,从而使图拉和其他内地城市避免危险。如果敌人派出火兵团进攻彼得堡,威胁到这个未能保留很多军队的首都,那要由您负这个责任,因为你掌有托付给您的军队,只要采取坚决的有力的行动,您有一切办法免除这一新的灾难。您要记住,为了莫斯科的失守,您要对我们受辱的祖国负责。我会嘉奖您,对这一点您是有经验的,我的决心不会有丝毫动摇,不过我和俄罗斯有权利要求您全力以赴、坚决,获得成功,您的智力、军事才能和您所统率的军队的骁勇善战,都告诉我们,您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
但是,就在这封表明彼得堡已觉察出这种真实力量对比的信还在路上的时候,库图佐夫已经无法制止他所指挥的军队发动进攻了,战斗已经开始了。
十月二日,外出侦察的哥萨克沙波瓦洛夫用步枪打死了一只兔子,打伤了另外一只,他在追逐打伤的那只兔子时,追到了树林中,碰到了没有设任何警戒的缪拉的左翼部队。后来这个哥萨克笑着对他的伙伴们讲述他几乎落入法国人手中的情形。一名少尉听到这个故事后,就报告了他的指挥官。
那个哥萨克被叫去询问;哥萨克的军官们想利用这个机会夺回一些马匹,但是一个与高级将领认识的指挥官把这件事报告了参谋部的一位将军。近来参谋部里的情形非常紧张。耶尔莫洛夫在几天前去见贝尼格森,请求他运用他对总司令的影响,劝总司令发动进攻。
“假如我不认识您,我还以为您不愿意去做您所请求的事了。我一劝告什么,他阁下一定做相反的事情。”贝尼格森回答。
派出的侦察骑兵证实了那个哥萨克的报告,这足以证明,时机已经成熟。盘紧的发条松开了,时钟在咝咝作响,要鸣响了。库图佐夫虽然有他那徒有虚名的权力,有他的聪明才智、丰富的经验和对人的识别能力,但是他不能不注意到贝尼格森亲自向皇帝呈交的报告、全体将军们的一致愿望,他意料到的皇帝的愿望,以及哥萨克们的报告,他再也不能制止那不可避免的行动了,于是他不得不违心地下达命令干他认为无益而且有害的事情,——他对既成事实加以认可。
——————
4
贝尼格森所呈交的有关必须发动进攻的意见书和那个哥萨克所做的关于法军左翼未设防的报告,只不过是必需下达进攻命令的最后迹象罢了,于是决定十月五日开始进攻。
十月四日早晨,库图佐夫在作战命令上签了字。托尔对叶尔莫洛夫宣读了那个作战命令,请他作进一步的部署。
“好的,好的,我现在没有时间,”叶尔莫洛夫说道,随即离开了那间农舍小屋。由托尔起草的作战命令写得很漂亮,和在奥斯特利茨写的作战命令一样,不过这一次不是用德文写的。
“DieersteColonnemarschiert①要向某某地点和某某地点进发,dirzweiteColonnemarschiert②要向某某地点和某某地点进发,”等等。在纸面上,所有这些纵队都在指定时间到达指定位置并消灭敌人。正如所有的作战计划一样,一切都想得很美满,也正如执行所有的作战计划一样,没有一个纵队在所指定的时间抵达所指定的地点。
——–
①法语:第一纵队。
②法语:第二纵队。
当作战计划准备好应有的份数之后,就叫来一位军官,并派他把文件送给叶尔莫洛夫,要他去执行。这个年轻的骑兵军官,库图佐夫的传令官,对交付给他的任务的重要性感到满意,他立即驰往叶尔莫洛夫的住处去了。
“出去了。”叶尔莫洛夫的勤务兵回答道。
骑兵军官又前往什尔莫洛夫常去的一位将军那里。
“不在,将军不在。”
骑兵军官骑上马,又前往另外一个人那里。
“不在,都出去了。”
“可别让我承担这种延迟的责任!这多恼火!”那个军官想道。他骑着马走遍了整个营地。有些人说,他们看到叶尔莫洛夫和另外一些将军向某处去了,有的说,他大约回家去了。那个军官连午饭也没有吃,一直找到下午六点钟。哪里都没有叶尔莫洛夫,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军官在一位同事处匆忙吃了点东西,然后又到前已去找米洛拉多维奇。米洛拉多维奇也不在家,那里的人对他说,米洛拉多维奇去参加基金将军举行的舞会,叶尔莫洛夫大概也在那里。
“那舞会在哪里呢?”
“嘿,在哪里,在叶奇金。”一个哥萨克军官指着远处的一所地主的房子,说。
“怎么在那里,在防线以外?”
“他们派了两个团去防卫,他们在那里寻那么大的开心,简直吓人!有两个乐队,三个合唱队。”
那个军官驰往防线以外去找叶奇金。他向那所房子驰去,老远就听见和谐而欢乐的士兵舞曲。
“在草地上……在草地上!……”口笛声和托尔班琴①琴声伴着舞曲,时而被喊叫声淹没,那个军官听到这些声音,心中也很高兴,但是同时他又有点害怕,惟恐这么久没有把交付给他的重要的命令送到,因此而获罪。已经过了八点钟了。他下了马,走进这所地处俄国人和法国人之间而仍然保存完好的地主住宅的门廊,在餐厅和过厅里,听差们正忙碌着端酒上菜,歌手们站在窗子外面。那个军官被让了进去,他立刻就看见军队所有的重要的将军们,其中就有叶尔莫洛夫那高大而显赫的身形。所有的将军们站成半圆形,都解开了上衣,脸色通红,兴高采烈,高声大笑。在大厅中央,一个满脸通红、个子不高、容貌俊秀的将军敏捷地跳特列帕克舞。
“哈,哈,哈!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好啊!哈,哈,哈!
……”
——–
①托尔班琴是旧时波兰和乌克兰的一种双颈拨弦乐器。
那个军官觉得,在此时此刻,他带着重要的命令进来,会受到双重责备,因此,他宁可等上一会;然而有一位将军看见了他,获悉他来的原因之后,就告诉了叶尔莫洛夫。叶尔莫洛夫听到后阴沉着脸走向那个军官,从他手中接过文件,没有对他说一句话。
“你以为他是偶然走开的吗?”参谋部里的一个同事那一天晚上在谈到叶尔莫洛夫的时候对那个骑兵军官说道。“这是一种手段。这全都是故意的。跟科诺夫尼岑过不去。你看吧,明天会乱成什么样子!”
——————
5
第二天清晨,衰老的库图佐夫起床后,做了祈祷,穿上衣服,怀着他必须指挥一场他并不赞成的战斗的不愉快的心情,坐上马车,从列塔舍夫卡(离塔鲁丁诺五俄里)出发去担任进攻的各纵队集合的地点。库图佐夫坐在马车里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倾听着右方有没有枪声,战斗开始了没有?然而,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潮湿而阴郁的秋天初露的晨光。当走近塔鲁丁诺时,库图佐夫看见在他经过的路上,有骑兵牵着马去饮水。库图佐夫仔细看了看他们,停住马车,询问他们属于哪一个团队。那些骑兵所在的纵队本来早就应当到很远的前方某地去埋伏。“错了,可能弄错了。”老总司令想到。然而再往前走一段,库图佐夫看见步兵团队的士兵们都架起了枪,只穿着衬裤,有的在喝粥,有的在抱柴。叫来一位军官,这位军官报告说,没有任何进攻的命令。
“怎么没有……”库图佐夫刚一开头,就立刻按捺住自己,派人去找一位级别高的军官来见他。他走下马车,低着头,沉重地喘着气,来回不停地走动,一言不发地等候着。当被叫来的总参谋部的军官艾兴一到,库图佐夫的脸被气得发紫,这并不是因为这个军官犯了什么错误,只是因为他是他发泄怒气的一个够格的对象。于是,老人气得浑身发抖,喘息着,已经处在疯狂状态,在他气得在地上打滚的时候,总是这种样子,他向艾兴进攻了,挥舞着双手威吓他,喊叫着,用最粗鄙的话骂他。另一个碰巧闯来的布罗津上尉,这个无辜者也遭受到同样地命运。
“你这个混蛋怎么这么坏?枪毙你!坏蛋!”他挥动双臂,身子摇摇晃晃,用嘶哑的声音喊叫着。他感受到生理上的痛楚。他,总司令,阁下大人,所有的人都说,在俄国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任何时候拥有他所拥有的权力,他如今被弄到这种地步——在全军面前闹了个大笑话。“我白白忙着为今天祈祷上帝,白白熬个通宵,白白费脑筋考虑各种事情!”他在心里想道。“当我还是一个小小的军官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来取笑我……可是如今!”他好像遭到鞭打一样感到生理上的痛楚,他不能不用愤怒和痛苦的喊叫来加以发泄;但是他很快就泄了劲,他向四下里看了看,觉得自己刚才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他坐上马车,默默地回去了。
他的怒气一经发完,就不再发怒了,库图佐夫无精打采地眨着眼听那些辩解和袒护的话(叶尔莫洛夫本人第二天才来见他),听贝尼格森·科诺夫尼岑和托尔提出的那个流产了的行动推迟到第二天进行的坚决要求,而库图佐夫又不得不同意了。
——————
6
第二天,部队在天黑以后在指定地点集合,夜晚行军。这是一个秋天的夜晚,天空布满暗紫色的云彩,但是没有下雨。地面潮湿,但是并不泥泞,军队无声无息地行进着,只是偶而可以听到炮兵的微弱的叮当声。不准高声谈话,不准吸烟和打火;尽量不让马嘶鸣。行军的隐秘增加了它的魅力。人们愉快地行进着。有些纵队以为他们已经达到了目的地,停了下来,架起枪,在冰冷的土地上躺了下来;有些纵队(大多数)走了一整夜,显然走到他们不该到的地方。
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带领一队哥萨克(所有分队中一支最无足轻重的分队)在指定时间到达了指定地点。这支分队停扎在一座森林的边缘——由斯特罗米洛瓦村去德米特罗夫斯科耶村的一条小路上。
快要天亮的时候,还在打瞌睡的奥尔洛夫伯爵被惊醒了。一个从法军军营逃跑过来的人被带进来。这人是波尼亚托夫斯基兵团的波兰籍中士。这个中士用波兰语解释说,他之所以投奔过来,是因为他在军中受人欺负,他早就应当被提升为军官了,他比任何人都勇敢,因此他抛开他们,还要想报复他们。他说,缪拉就在相距他们只一俄里的地方过夜,只要他带一百名卫队,他就可以把他活捉过来。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和他的同事们商量了一下。这个建议太诱惑人了,简直令人难以拒绝。人人都自告奋勇要去,人人都想要试一下。经过多次争论和反复酌量之后,决定由格列科夫少将带两团哥萨克同那个中士一道去执行这一任务。
“你可要记住,”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在送走那个中士时对他说,“你要是说了谎话,我一定把你当一条狗吊死,要是真的,我就赏给你一百个金币。”
那个中士面带坚决的表情对这些话未作回答,跨上马,随着迅速集合起来的格列科夫的人马一同出发了。他们隐没在森林之中。奥尔洛夫伯爵送走了格列科夫,在黎明前的凉爽空气中瑟缩着身子,由于这件事是他自己作的主,心情很激动,他走出树林瞭望敌人的营地,这时在天边的鱼肚白色和即将燃尽的火堆的微光中隐约可以望见敌人的营地。在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右方,我们的纵队本应在那片裸露的斜坡上出现。奥尔洛夫伯爵向那边望去,虽然离得较远,还是可以望见我们的纵队的,可是没有看见。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觉得,法国军营开始活动起来,特别是根据一个眼力好的副官说的话证实了这一点。
“啊,实在太晚了。”奥尔洛夫伯爵望着那个军官说道。他突然觉得,正如我们信任的人不在眼前时常有的情形,已经完全清楚,明明白白,那个中士是一个骗子,他说了个大谎,天知道他把两个团的人带到哪里去了,由于这两个团的人马不在,全部俄国的攻击给破坏了。怎么能在这么庞大的军队中活捉到一个总司令?
“的确,他撒谎,这个坏蛋。”伯爵说。
“可以把他叫回来。”一个侍从说道,这个侍从和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有同感,在瞭望敌营时就觉得这次行动不可靠。
“呃?真的……你是怎样想的?是应当让他们去还是不应当让他们去?”
“您叫他们回来,是吗?”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奥尔洛夫伯爵看看表,突然坚决地说,“恐怕要晚了,天大亮了。”
于是一位副官驰进树林去找格列科夫。当格列科夫回来的时候,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由于取消了这次尝试,由于一直等不到步兵纵队出现,还由于敌人就在眼前,心情很激动(他这个分队人人都很激动),决定发动进攻。
“上马!”他低声命令道。士兵们各就各位,划了十字……
“上帝保佑!”
“乌拉——!”喊声响彻整个森林,哥萨克士兵们端着枪,一连跟着一连,像从一条口袋里倒出来一般,飞快地越过小溪,快活地向敌军营地冲杀过去。
第一个看见哥萨克的法国人发出一声绝望的惊恐的叫喊,全营的人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就朦朦胧胧地扔下大炮、枪支和马匹向四面八方逃跑。
如果哥萨克不顾及他们身后和周围的东西,乘胜追击法国人,他们有可能生擒缪拉,将那儿所有的东西一一缴获,指挥官们是打算这样做的。但是,哥萨克们在缴获战利品和俘虏之后,就没法使他们向前推进,没有一个人听从命令。这次俘获了一千五百名俘虏,三十八门大炮,许多旗帜,还有哥萨克们认为最重要的马匹、马鞍、被服,以及其他许多东西。所有这一切都要进行处理,俘虏和大炮要安置,战利品要分配,他们自己中间有的吵闹,有的你争我夺,哥萨克们都为此忙得不亦乐乎。
不再受到追击的法国人清醒过来了,他们整理了一下队伍,开始进行还击。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仍然在等候别的纵队到来,没有继续进攻。
与此同时,按照命令:“dieersteColonnemarschiert,”①等等,贝尼格森指挥的和托尔统率的那些迟到的步兵纵队,已经按照应有的顺序出发,也正如通常那样,已经走到某个地点,不过那不是指定到达的地点。兴高采烈出发的士兵们停了下来;怨声四起,一片混乱,又返回到某地。驰马过来的副官和将军们喊叫着,怒气冲冲,互相争吵,说他们完全走错了,也来晚了,责骂某某人,如此等等,终于大家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又往前走,走到哪里算哪里。“不管怎么走,总能走到!”果然走到了,但不是指定地点,有些纵队到达了指定地点,但是太晚了,已经毫无作用,只有挨打了。托尔在这场战斗中扮演了维罗特尔在奥斯特利茨战役扮演的角色,他骑着马到处奔忙,到处都发现事与愿违。天已大亮时,他驰马来到停扎在树林中的巴戈乌特兵团所在地,而这个兵团早就应该和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会合了。托尔为这一失误而焦急、气愤,他认为应当有人对此负责,他策马来到兵团司令官面前,严厉地斥责他,他说,就为了这,应当枪毙他。巴戈乌特是一个文静的、能征善战的老将军,他也因为一路拖延、混乱和错误百出被搞得筋疲力竭,令人惊讶的是,他一反平日的温文尔雅,大发雷霆,他对托尔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
①法语:第一纵队向某地进发。
“我不愿受任何人教训,我和我的士兵不会比别人更怕死。”他说完,就率一师人前进了。
心情激动的勇敢的巴戈乌特冒着法国人的炮火向田野走去,他不考虑这时就进入战斗是否有益,就带领一师人冒着枪林弹雨冲了上去。危险、炮弹、枪弹,这些正是处在愤怒中的他所需要的东西。在敌人的头几排枪弹中,一颗子弹把他打死了,接着几排枪弹,打死了许多士兵。他的一师人马冒着炮火毫无益处地坚持了一会儿。
——————
7
在这些纵队中,另有一个纵队应当从正面进攻法国人,然而库图佐夫在这个纵队里。他十分清楚地知道,这次违反他的意志进行的战斗,除了弄得十分混乱以外,不会有别的结果,于是就他的权力所及,尽力阻止部队进攻,他按兵不动。
库图佐夫骑着他那匹小灰马,默默地走着,他懒懒地回答向他提出的发动进攻的建议。
“您老是把进攻挂在嘴上,你没有看到我们尚不善于打复杂的运动战。”他对请求前进的米洛拉多维奇说。
“今天早上没能生擒缪拉,部队没有按时到达指定地点,现在什么也办不到啦!”他对另一个人回答道。
库图佐夫听说,依据哥萨克的情报,法军后方先前一个人也没有,而现在已有两个营的波兰士兵,他转过脸,斜着眼看了看身后的叶尔莫洛夫(他从昨天起就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您瞧,还要求进攻呢,制定了种种作战方案,可是一旦动手,什么都没有准备好,而警觉的敌人却采取了应对的措施。”
叶尔莫洛夫听了这些话,眯起眼睛,淡淡一笑,他懂得,对于他来说,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库图佐夫仅以这种暗示为满足。
“他这是拿我来取笑。”叶尔莫洛夫碰了一下站在他身旁的拉耶夫斯基的膝盖,悄悄说道。
过了不大一会,叶尔莫洛夫走近库图佐夫,恭恭敬敬地报告说:
“阁下,现在为时还不晚,敌人还没走。您是不是下令进攻?否则近卫军连一点硝烟也看不见了。”
库图佐夫一句话也不说,当人们向他报告说缪拉的部队在撤退的时候,他下了进攻命令;然而每前进一百步要停三刻钟。
整个战斗就只有奥尔洛夫·杰尼索夫的哥萨克所做的那点事情,其余的军队只是白白损失了几百人。
由于这次战役,库图佐夫获得了一枚钻石勋章,贝尼格森也得到一些钻石和十万卢布,其余的人按照级别都得到了许多令人愉快的好处,在这次战役之后,参谋部又作了新的调动。
“我们总是搞成这个样子,都搞颠倒了!”在塔鲁丁诺战役之后,俄国的军官们和将军们说道,现在也还是有人这样说,这给人一种感觉,似乎有一个傻瓜把事情搞糟了似的,要是我们,就不会这样。然而说这种话的人,他们不是不知道他们所说的那件事情,就是有意欺骗他们自己。所有的战役——塔鲁丁诺、波罗底诺、奥斯特利茨等战役,都不是按照战役的制定者的设计进行的。这就是最本质的情况。
无数自由的力量(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人们在进行殊死搏斗的时候更加自由)影响着战斗的趋势,而这个趋势从来都不可能未卜先知,也从来不会与某种力量的趋势相符合。
如果同时有许多各种不相同的力作用于某一物体,该物体运动的方向不可能与任何一个力的运动的方向相符合;而总是平均最短的方向,即力学所说的平行四边形的对角线。
如果我们在历史学家的著述中,特别是在法国历史学家的著述中,发现他们对战争和战斗都是按照事先制定的计划进行的,那我们唯一可以得出的结论是,这些论述是不真实的。
塔鲁丁诺战役显然没有达到托尔想达到的目的,军队没有按照他规定的顺序投入战斗;也没有达到奥尔洛夫伯爵的目的——生擒缪拉,或者,也没有达到贝尼格森和别的人想要一举歼灭整个师团的目的,军官们也没有达到想参加战斗并能荣立战功的目的,或者哥萨克们也没有达到想得到比他们已经得到的还要更多的战利品的目的,诸如此类。如果那次战役的目的是实际上已经达到的目的的话,那么,当时所有俄国人的一个共同愿望(把法国人从俄国赶出去,消灭他们的军队),那么,问题就十分明显,塔鲁丁诺战役正是因为矛盾而出,所以恰好是那个时期所必需的战役。很难而且也不可能设想出比这次战役的结果更适宜的结果。在用最少的力量,在极大的混乱,在损失微不足道的情况下,在整个战役中得到了最好的结果,这就是,使退却转为进攻,暴露了法国人的弱点,对拿破仑军队即将逃跑一事起推动作用。
——————
8
拿破仑在莫斯科河获得辉煌的胜利之后,进入了莫斯科;胜利是无庸置疑的。因为战场在法国人手中。俄国人撤退了,放弃了首都。莫斯科城的丰富的粮草、武器、装备和数不尽的财富,全都在拿破仑手中。只有法国军队一半数量的俄国军队,在整整的一个月中不曾有过一次进攻的尝试。拿破仑的境况最为辉煌。要是以两倍的兵力攻击并歼灭俄军残部,要是提出有利的讲和条件,一旦讲和被拒绝,就进军威胁彼得堡,甚至万一受挫,就返回斯摩棱斯克或维尔纳,或者就留在莫斯科,总之,要保持法国军队当时所处的那种辉煌境况,似乎用不着什么特殊的天才就可以做到。为了做到这一点,只需要做一件最简单、最容易的事情,那就是禁止军队抢劫,准备冬季服装(在莫斯科能得到足够全军用的冬装),用正当的方法征集粮草,据法国的历史学家说,莫斯科有足够军全食用半年多的粮食。可是拿破仑,这个历史学家誉为天才中最伟大的天才,掌握全军大权的人,竟然没有做任何一件事情。
他不仅不去做这一类事情中的任何一件事情,而且正相反,他把他的权力却用在从摆在他面前可供他选择的所有道路中,选择了一条比所有道路都更加愚蠢和更为有害的道路。可供拿破仑选择的道路有:在莫科斯过冬,向彼得堡进军,向下诺夫哥罗德进军,向北或者向南(库图佐夫后来所走的那条路)撤退,可是,再也想不出比拿破仑做的更愚蠢、更有害的事了,那就是,在莫斯科停留到十月底,任由部队抢劫这个城市,后来,又动摇不定是否留下守备队,就退出了莫斯科,接近了库图佐夫,却不进行战斗,接着转向右方,走近小雅罗斯拉维茨,又失掉了试行突破的机会,不走库图佐夫走的那条大路,而沿着被破坏了的斯摩棱斯克大路向莫扎伊斯克退却,结果证明,再也想不出比这更愚蠢、对军队更有害的事情了。就是最有经验的战略家,即便假定拿破仑的目的是要毁灭掉他的军队,也想不出另外一系列的行动,像拿破仑所做的那样,确定无疑地、与俄国军队采取任何措施都无关地,彻底毁灭整个法国军队。
天才的拿破仑却做到了这一点。但是,说拿破仑毁掉了自己的军队,是因为他想那样做,或者说他太愚笨,如同说拿破仑把军队带到莫斯科,是因为他想那样做,或者说因为他很聪明和有天才,都同样地不公平。
在这种或那种情况下,他个人的行动并不比任何一个士兵的行动更有力。只不过他个人的行动符合现象在形成过程中所遵循的某些规律罢了。
历史学家十分荒谬地告诉我们说(仅仅因为结果未能证实拿破仑的行动是对的),拿破仑的天才在莫斯科衰退了。其实,他像先前像后来,像一九一三年完全一样,竭尽他全部聪明才智和力量为他自己、为他的军队谋求最大的利益。拿破仑在这一时期的行动令人惊叹,并不比他在埃及、意大利和普鲁士等地有所逊色。我们不能知道拿破仑在埃及(那里有四千年的历史注视着他的伟大)的实际的天才达到何种程度,因为只有法国人才向我们描述他的这些伟大功勋。我们也难以准确无误地判断他在奥地利和在普鲁士的天才,因为有关他在那里的活动的报导,我们要从法国和德国的文献中去查找;整个兵团未经战斗就不可思议地投降当了俘虏,要塞还没有被包围就一个个陷落,这一切使德国人不能不承认他的天才,为那场在德国进行的战争作出唯一的解释。但是我们,感谢上帝,没有理由为了遮掩自己的耻辱,而承认他的天才。我们为了要有直截了当看问题的权利,我们已经为此而付出了代价,我们也就决不会放弃这种权利。
他在莫斯科的行动,就如同在所有的地方一样,令人叹为观止,显示了他的天才。自从他进入莫斯科到他撤退出莫斯科的这段时间里,他发出了一个接一个的命令,制定了一个又一个的各种计划。莫斯科的居民都跑光了,没有代表团前来见他,甚至连莫斯科大火,都没有使他惊慌失措。他并没有忽略他的军队的利益,也没有忽略敌人方面的活动,也没有忽略俄国人民的利益,也没有忽略巴黎方面的政务,也没有忽略关于即将缔结和约的外交方面的考虑。
——————
9
在军事方面,拿破仑一进驻莫斯科就严令塞巴斯蒂安尼将军注意俄国军队的行动,向各条道路派出兵团,责成缪拉去寻找库图佐夫。然后他又详细布置大力加强克里姆林宫的防卫工作,然后在全俄版图上制定未来战役的天才计划。在外交方面,拿破仑把那个遭到抢劫、衣衫褴褛、不知道怎样才能逃出莫斯科的雅可夫列夫上尉①叫来,详细地对他说明他的全部政策和他的宽大,并且寄了一封给亚历山大皇帝的信,他在信中说他有责任通知他的朋友和兄弟,拉斯托普钦在莫斯科把工作做得很糟,然后就打发雅可夫列夫去彼得堡。他又向图托尔明详细讲述了他的想法和宽大政策之后,他又把这个老头子派往彼得堡去进行谈判。
——–
①近卫军上尉雅可夫列夫是著名作家亚历山大·赫尔岑的父亲。
在司法方面,火灾之后,他立刻下令,捉拿纵火犯,处以死刑。对坏蛋拉斯托普钦,下令烧掉他的住宅,以示惩罚。
在行政方面,他赐给莫斯科一部宪法,成立市政府,颁发了如下告示:
莫斯科的居民们!
你们的不幸是残酷的,但是皇帝陛下和国王将要制
止这些不幸的发展。可怕的例子已经教训你们,他是怎样惩治那些反抗和违法行为的。采取严厉措施是为了制止骚乱和恢复社会治安。由你们自己人中间选出来的元老们,将组成市政府,或者叫市政管理局。它将要照顾你们,关心你们的需要,关心你们的利益。这些行政人员以肩佩一条红色带子为标记,市长则外加一条白色带子。在公余期间,他们左臂只缠一条红色带子。
市警察局已经按原有规章建立起来,由于它的活动,秩序已经好转,政府已经任命了两个总监,或称警察局长!市内各区任命了二十名区监,或称警察所长,你们看见左臂缠白带子的就是他们。几个不同教派的教堂已经开放,可以自由地做礼拜。你们的同胞每天都有回来的,已经发布命令:由于他们的不幸,他们在家中应当得到保护和帮助。这就是政府为了恢复秩序和改善你们的处境所采取的措施;但是,若要达到这个目的,要紧的是,你们必须和他们联合起来共同努力,如果可能的话,忘掉你们所遭受的不幸,寄希望于较好的命运,应当相信,凡是侵犯你们的身体和你们剩余财产的人,一定逃脱不了可耻的死刑,最后,你们不应当怀疑,你们的生命财产一定会得到保障,因为,这是最伟大最公正的君主的旨意。不论属于哪个民族的士兵们和居民们!作为一个国家幸福源泉的公众的信任要恢复,要像兄弟一般生活,互相帮助和保护,联合起来挫败坏人的企图,服从军政当局,你们不久就可以不再流泪了。
在军队给养方面,拿破仑告示全体官兵,命令全体官兵一路àlamaraude①按次序进入莫斯科,为他们自己取得粮军,以便在未来军队不愁给养。
在宗教方面,拿破仑命令ramenerlespopes②,教堂恢复做礼拜。
——–
①法语:洗劫。
②法语:召回神甫。
在商业和军队供应方面,到处张贴了下面的布告:
布告
你们,莫斯科的安份守己的居民们,被不幸赶出城外的工匠们和工人们,以及由于无缘无故的恐惧至今仍在野外流离失所的农民们,听着!现在的古都又平静了,秩序也恢复了,你们的同胞见到他们受到尊敬,就勇敢地从他们隐藏的地方出现了。任何侵犯他们人身和他们的财产的暴行,都将立即受到惩罚。皇帝陛下和国王保护他们。认为在你们中间,除了那些违抗他的命令的人,没有一个人是他的敌人。他要结束你们的不幸,使你们返回家园与亲人团聚。因此,遵从他的仁慈的旨意,消除一切顾虑,回到我们这里来吧。居民们!满怀信赖地回到你们的住处:你们的需要很快会得到满足!工匠们和勤劳的工人们,返回你们的工作地点,你们的家,你们的作坊吧,那里有保安措施,都在等待着你们,你们的工作将得到应得的报酬!最后,还有你们,农民们,从你们躲藏的森林里出来吧,你们回家去,不用害怕,你们完全可以相信,你们会得到保护。城里已经设了许多粮店,农民可以把多余的粮食和土产品运到那里。政府已经订出下列措施,保证他们可以自由买卖:(一)自即日起,农民、庄户人以及莫斯科近郊的老百姓,可以将各种产品毫无危险地运到城内两个指定的市场,其中一个在莫霍夫街,另一个在奥霍特内伊市场。(二)产品由买卖双方自由议价,卖方如对价格不合意,可将产品运回农村,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加以阻挠。(三)每逢星期天和星期三定为逢大集,因此,每星期二和星期六将派出足够数量的军队在城外各条大路上保护运货车辆。
(四)将采取同样的措施,使农民及其车马在归途中通行无阻。(五)立即采取恢复正常贸易的措施。本市和各村的居民,以及你们,工人们和工匠们,不论你们属于哪个民族,号召你们,实现皇帝陛下和国王的仁慈的旨意,谋求公共的福利。匍伏在他的脚下表示敬意和信任,赶快同我们·联·合起来吧!”
为了鼓舞和提高部队和人民的精神,不断地举行检阅和颁奖。皇帝骑着马巡视街道,安抚居民,他虽然操劳着国家大事,仍然亲临他下令建立的剧院看戏。
在慈善事业方面(慈善事业是君王最高的德政)拿破仑也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事情。他吩咐在慈善院的建筑物上书写“Maisondemamère”①几个大字,这样,就把做儿子的孝敬之情和浩荡的皇恩结合起来了。他参观孤儿院,他让他所拯救的孤儿吻他那双白净的手,和蔼地和图托尔明谈话。随后,据梯也尔花言巧语地叙述,他命令把他伪造的俄国钞票发给他的士兵们作为薪饷。Rele vantl’emploide cesmoyen spar unacted ignedel uietdel’armé efran caise,il fit distribuerdessecoursauxincendiés.Maisle svivresé tant trop précieux pour être donnésàdesé tranger slaplu parten nemis,Napoléonaimamieuxleurfournirdel’argentàfinqu’ilssefournissent auxde hors,etilleurfitdistribuerdesroublespapiers.②
——–
①法语:吾母之家。
②法语:以无愧于他和法军的行动进一步扩大这些措施,他命令给烧光的人家以补助。但因食品太珍贵,不发给怀有敌意的外国人,拿破仑认为最好把钱发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到处去寻找食物,因此他命令发给他们纸卢布。
在军纪方面,连续发出严惩玩忽职守和禁止抢劫的命令。
——————
10
但奇怪的是,所有这些指示、关注和计划,比在类似情况下所发出的并不差,然而没有触及事情的本质,正如一座时钟的指针,脱离了机械,与齿轮没有啮合,任意地、盲目地转动着。
在军事方面,梯也尔在谈到战役的天才计划时说:que song énien’avait jamai srienimaginé deplus profond,deplushabileetdeplusadmirable①,梯也尔在和凡先生论战时,在这个问题上证明这个天才计划的制定是针对十月五日的,并不是针对十月四日的,这个计划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执行,因为它没有任何一点与实际情况相接近。为了克里姆林宫的设防,应当把laMosquée②(拿破仑称之为圣瓦西里大教堂)夷为平地,而这连一点用处也没有。在克里姆林宫布雷,不过便于皇帝实现在离开克里姆林宫之后把它炸掉的愿望,正如同一个小孩子要打那块跌痛他的地板一样。追击俄国军队是拿破仑非常关心的事,但结果造成闻所未闻的怪现象,法国将军们不知道六万名俄国军队的去向,据梯也尔说,由于缪拉的精明,显然也由于他的天才,才终于像找到一根针一样找到了俄国军队。
——–
①法语:他的天才从来没有发挥得如此深刻,如此巧妙,如此令人叹服。
②法语:清真寺。
在外交方面,拿破仑向图托尔明和向那个主要想弄到一件军大衣和一辆大车的雅可夫列夫所作的关于他的宽大和公正的论据,毫无用处,因为亚历山大不接见这两位使者,对他们的使命也没有作出反应。
在司法方面,在处决了一些所谓的纵火犯之后,莫斯科的另一半也被烧光了。
在行政方面,成立的自治市政局并未能阻止住抢劫,只有参加了自治市政局的人才得到了好处,他们在维持秩序的借口下,他们不是自己抢劫莫斯科,或者就是护住自己不受抢劫。
在宗教方面,在埃及拿破仑造访过一次清真寺,问题很轻易就解决了,但是在莫斯科,没有任何结果。在莫斯科找到两三个神甫,要他们执行拿破仑的旨意,但是其中一个在做礼拜时被一个法国兵打了嘴巴。关于另一个,法国军官是这样报告的:“Leprêtre,quej’avais découver tetin vitéàre commen cer à direlames se,anet toy é et fermél’eglise,Cet tenuitone stvenu denouve auenfoncer lesportes,casserles cadenas,déchirerles livre set commet tred’autresd’ésordres.”①
——–
①法语:我找到一个神甫,请他来做弥撒,他把教堂打扫干净后,锁了起来,当天夜里又来把门和锁都砸坏了,把书也撕了,还干了其他一些坏事。
在商业方面,对勤劳的工人和农民的布告,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城内已经没有勤劳的工人了,而农民把携带告示出城走得太远的人员捉住,并把他们杀掉。
在建立供老百姓和军队娱乐的剧院方面,也同样地失败了,在克里姆林宫和波兹尼亚科夫家设立的剧院,立刻就关闭了,因为男女演员都遭到了抢劫。
就连慈善事业也没有收到预想的结果。真的和伪造的钞票充斥莫斯科城,已经都没有价值了。对于掠夺财富的法国人,只需要黄金。不仅拿破仑赐给灾民的假钞票不值钱就连白银的价值较之黄金也降低了。
当时最高指示的失效,最惊人的例子是拿破仑制止抢劫和恢复纪律的努力。
军队的长官们是这样报告的。
“虽然张贴了禁止抢劫的诏令,但城内抢劫现象仍在继续不断地发生。秩序仍然没有恢复,没有一个商人是以合法的方式来进行买卖活动的,只有随军小贩敢做生意,不过他们所卖的都是抢来的东西。”
“Lapartie demonar rondis sement continueàê treen proieaupil lagedes sol dat sdu 3 corps,que,no ncontentsd’arra cherauxmal heureuxr é fugiés dans des souterrainsl epeuquileur reste,ontmême laférocitédeles blesser à coups desabre,commej’enaivuplu sieurs exemples.”①
——–
①法语:我那一区继续遭第三兵团士兵抢劫,他们抢走藏在地下室的不幸的居民们仅有的一点东西后,仍不满足,还用佩刀残酷地砍伤他们,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Riend enouve auoutre queles soldats sepermet tent devol-eret depiller.Le 9 octobre.”①
“Levoletlepillagecontinuent.Ilyaunebandede
voleursdansnotredistrictqu’ilfau drafairear rêterpar defortes gardes.Lell octobre.”②
“皇帝极端不满,虽然严令不准进行抢劫,只见成群结队的近卫军在抢劫后返回克里姆林雪,在老近卫军的官兵中,昨天,昨夜和今天一直都是乱嗡嗡地纷纷外出进行抢劫和骚扰,比以往更加穷凶极恶。皇帝痛心地看到,这些经过精心挑选出来保护圣驾的士兵,应当作出服从纪律执行命令的榜样,然而,他们违抗命令竟达到如此程度,竟然抢劫贮藏军队供需品的地下室和仓库。还有一些士兵竟然荒唐到不但不听从哨兵和军官的劝阻,还要辱骂和殴打他们。
Legrandmaréchaldupalaisseplaintvivement.”总督写道,“quemalgréles dèfense sréité ré es,les sold at s continuentà faireleur sbesoin sdan stoute slescour set même jus quesou sles fenê tresde l’empereur.”③
——–
①法语:除士兵们明抢暗偷之外另外没有什么可以报道的。——十月九日。但是,这支军队停住不动。
②法语:强盗和抢劫行为仍然在继续肆虐,我区有一伙盗贼,对他们必须采取严厉措施。——十月十一日。
③法语:宫廷司礼长抱怨说,尽管一再发出禁令,士兵们仍然在院子里,甚至在皇帝的窗子下边解大小便。
这支军队就像无人放牧的牲口,践踏脚下习以使他们免于饿死的饲料,这支军队在他们驻扎在莫斯科期间无所事事,一天天地崩溃,灭亡。
当辎重队在斯摩棱斯克被劫和塔鲁丁诺发生战斗之后,这支军队便惊慌失措,开始逃跑,据梯也尔说,正在阅兵的拿破仑出乎意外地收到塔鲁丁诺发生了战斗的消息,正是这一消息在他心中引起要惩罚俄国人的打算,于是他发出了全军正在要求的出发令。
在逃出莫斯科时,这支军队人人都随身携带着抢掠来的东西。拿破仑也带走他个人的trésor。①拿破仑看见拖累军队的辎重队,大吃一惊(据梯边尔说)。不过由于他的战争经验,他并没有像快攻到莫斯科时处理一位陆军元帅的车辆那样,下令烧掉所有多余的车辆。他看了看士兵们乘坐的各种车辆,他说,这很好,因为这些车辆可以用来运粮草、病员和伤号。
——–
①法语:财宝。
整个军队的状况是,这支军队犹如已经感觉到自己行将灭亡而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一头受了伤的野兽。研究拿破仑和他的军队在自从进入莫斯科一直到这支军队毁灭这一期间的巧妙战术和目的,其实就是研究一头受了致命伤的野兽在行将死亡前急剧的跳动和抽搐的意义。一头受伤的野兽常常一听见一点沙沙声,就向猎人的枪口猛扑过去,前后乱冲乱撞,加快了自己的灭亡。拿破仑在全军的压力下,正是这样做的。塔鲁丁诺战役的沙沙声,惊动了这头野兽,它朝着猎人射击的方向冲去,一直往前跑,又掉转身向后跑,加速自己末日的来临,在全军的压力下,拿破仑也是这样做的。塔鲁丁诺战役的一阵沙沙声把这头野兽吓了一跳,它朝射击的方向扑将过去,跑到猎人面前,又掉转头来向后跑。最终,像任何一头野兽一样,沿着最为不利、最危险、然而却又是最熟悉的旧足迹往回逃跑。
我们曾经认为,拿破仑是整个这次运动中的领袖(正是同一个野蛮人认为雕在船头的神像是驾驶这条船的力量一样),而拿破仑在他活动的整个时期就像一个小孩,他抓住拴在车内的带子,自己以为是他自己在赶车。
——————
11
十月六日清晨,皮埃尔走出棚子,返回来的时候,在门旁边停了下来,逗玩一只围着他跳的身子长、腿又短又弯、毛色雪青的小狗。这条小狗住在他们的棚子里,夜间和卡拉塔耶夫睡在一起,它有时跑进城里,然后又跑回来。他大概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而现在也仍然不属于任何人,也从来没有一个名字,法国人叫它阿佐尔,喜欢讲故事的那个士兵叫它费姆加尔卡,卡拉塔耶夫和其他人都叫它小灰子,有时候叫它薇薇。它没有主人,没有名字,甚至种属也不明,毛色也不清,所有这一切,似乎并没有使那条蓝灰色的小狗为难。它那毛茸茸的尾巴像帽子上插的羽毛直竖起来,又硬又圆,罗圈腿是那么听使唤,它常常优美地提起一条后腿,很轻快、很迅捷地用三条腿跑路,好像不屑于把四条腿都用上一样。一切都使它高兴。它一会儿欢快地汪汪叫着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晒太阳,一会儿玩弄着一块木片或一根干草。
皮埃尔的衣服现在只有一件又脏又破的衬衫(他原有的衣服剩下的唯一的一件),一条用农民的长衫和帽子改制成的士兵的裤子,按照卡拉塔耶夫的意见,用绳子把裤脚扎上以保暖。皮埃尔在这一时期身体变化很大。虽然从外表上来看,他依然具有他们家族遗传的强迫有力的体魄,但是他已经没有那么胖了。脸的下半截长满了胡子;满头乱发生满了虱子,盘在头上的头发就像一顶帽子。眼睛的表情坚定、平静、机灵和充满活力,皮埃尔从前从来没有过这种表情。从前他那种松懈、散漫的眼神,现在却换上一付精力饱满、随时准备行动和反抗的奋进精神。他的双脚是光着的。
皮埃尔忽而看着从那天早上就行驶着大量车辆和骑马的人所经过的田野,忽而又看着河对岸的远方,忽而又看着那只装出真心要咬他的小狗,忽而又看着自己的一双光腿板,然后他饶有兴味地把这一双光脚摆成各种不同的姿势,翘动着粗大、脏污的脚趾头。每当他看着自己的那一双光脚板,脸上就露出兴奋和得意的微笑。这一双光脚板的模样,使他想起这一段时间所有的经历和所懂得的道理,这一段回忆使他感到愉快。
一连许多天,都是风和日丽,每天早晨有一层薄霜——
所谓的“晴和的初秋”。
在室外,在阳光下,暖洋洋的,这种温暖加上早晨的微寒,空气清新,凉爽宜人,使人感到格外愉快。
在所有的东西上面,不论是近处的还是远处的东西上面,都有一层神秘的、明净的光辉,这只有在这个时期的秋天才可以见到。在远方的麻雀的和那个村庄,那所教堂,以及那处高大的白色房屋都清晰可见。光秃秃的树林、沙地、石头、房顶、教堂的绿色塔顶、远处那所白色房屋的墙角——所有这一切物体的最精细的线条,异常清晰地,在透彻明亮的空气中显露出来了。近处是随处都可以看到的法军占领的被焚毁的贵族宅第的断垣残壁,在垣墙周围还有墨绿色的丁香树丛。甚至这座在阴暗的天气丑得可憎的污秽的废墟,这时,在明朗、宁静的光辉中,也显露出一种令人欣慰的美。
一个法军班长随便地敞着衣襟、头戴一顶便帽,嘴里叨着烟斗,从棚子的角落处走了出来,走到皮埃尔跟前,友好地向他挤挤眼。
“Quelsoleil,hein,monsieurKiril?(法国人都这样称呼皮埃尔),Ondiraitleprintemps.”①于是那个班长靠在门上,把他的烟斗递给皮埃尔,虽然不论什么时候他递过来,皮埃尔总是拒绝。
“Sil’onmarchaitparuntempscommecelui—là…”②他刚要说下去。
——–
①法语:多么好的太阳,嗯,基里尔先生,简直是春天。
②法语:如果在这样的天气行军嘛……
皮埃尔问他听到有关出发的消息没有,那个班长说,几乎所有的部队都已经出发了,今天应当得到处理俘虏的命令。在皮埃尔住的那所棚子里有一个叫索科洛夫的士兵,患了重病,生命垂危,皮埃尔对那个班长说,应当对他有适当的安排,班长要皮埃尔尽管放心,因为他们有一所野战医院和一所常设的医院,都会照应病员的,总之,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长官们全都想到了。
“Etpuis,monsieurKiril,vousn’avezqu’àdireunmotaucapitaine,voussavez.Oh,c’estun…quinóubliejamaisrien.Ditesaucapitainequandilferasatournée,ilferatoutpourvous…”①
班长所说的那个上尉,时常和皮埃尔长谈,给他以各种照顾。
“Vois—tu,St.Thomas,qu’ilmedisaitl’autrejour:Kirilc’estunhommeguiadel’instruction,quiparlefranBcais;c’estunseigneurrusse,quiaeudesmalheurs,maisc’estunhomme.Etils’yentendle…S’ildemandequelquechose,qu’ilmedise,iln’yapasderefus.Quandonafaitsesétudes,voyezvous,onaimel’instructionetlesgenscommeilfaut.C’estpourvousquejediscelà,monsieurKirBil.Dansl’affairedel’autrejoursicen’étaitàvous,caauraitfinimal.”②
——–
①法语:还有,基里尔先生,您只要对上尉说一声就行了,您知道……他这个人……什么都放在心上。他再来巡视时,您对上尉说吧,他什么都会为您办的……
②法语:您知道,托马斯前些时候对我说:基里尔是个有教养的人,他会说法语,他是落魄的俄国贵族,但也是个人物,他这人通情达理……他需要什么,都满足他。向人讨讨教,那你就会爱知识,爱有教养的人,我这是说您呢,基里尔先生,前几天,如果不是您的话,事情可就糟了。
那个班长又闲谈了一会儿以后,就走了。(那个班长所说的前几天发生的事,是俘虏们和法国人打了一架,皮埃尔劝阻了自己的同伴,使事件平息下来了。)有几个俘虏在听了皮埃尔和那个班长的谈话之后,立即问皮埃尔,那个班长说了些什么,皮埃尔告诉同伴们说,班长说,法国军队已经出发了,这时,一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法国兵来到棚子门前。他向着皮埃尔迅速而胆怯地把手指举到额头表示敬礼,他问皮埃尔,给他缝衬衫的士兵普拉托什是否在棚子里。
一星期之前,法国人领到了一批皮料和麻布,分发给俘虏们缝制靴子和衬衫。
“做好了,做好了,小伙子!”卡拉塔耶夫拿着叠得很整齐的衬衫走出来说道。
由于天气暖和,也为了干活方便,卡拉塔耶夫只穿着一条裤子和一件黑得像泥土一样的破衬衫。他像工匠那样,把头发用蒡提树皮扎了起来,他的圆脸似乎比以前更圆更愉快了。
“诺言——事业的亲兄弟。说星期五做好,就星期五做好。”普拉尔笑着解开他缝好的衬衫说道。
那个法国人心神不定地东张西望,好像要消除一种疑虑似的,赶忙脱下他的制服,穿上那件衬衫。那个法国人的制服里面没有衬衫,贴着他那赤裸、焦黄、瘦削的身体的是一件老长的,满是油污的,有花点点的绸背心。他显然怕俘虏们要是看见会笑话他,所以他迅速把头套进衬衫。没有任何一个俘虏说过一句话。
“瞧,多合身!”普拉东一面帮他拉伸衬衫,一面反复地说。那个法国人伸进了头和双手之后,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低下头看那件衬衫,又细看衬衫的线缝。
“怎么样,小伙子,这不是裁缝铺呵,没有一件地道的工具;常言道,没有工具连一个虱子也杀不死,”普拉东说,他的脸笑得更圆,看样子,他很欣赏自己的手艺。
“C’estbien,c’estbien,merci,maisvousdevezavoirdelatoiledereste?”①法国人说。
“你要贴身穿,会更合适。”卡拉塔耶夫说,他继续赞赏自己的作品。“那真漂亮,真舒服……”
“Merci,merci,monvieux,lereste?…②法国人微笑又说,他掏出一张钞票,给了卡拉塔耶夫,“Maislereste…”③
皮埃尔看出普拉东并不想要弄懂法国人的话,所以他只在一旁看,并不去干预。卡拉塔耶夫谢了法国人的钱,仍在继续欣赏自己的作品。那个法国人坚持要回所剩的碎布,于是,他请皮埃尔把他的话翻译一下。
“他要那些碎布头有什么用处?”卡拉塔耶夫说。“我们可以用来做一副很好的包脚布。好,上帝保佑他。”卡拉塔耶夫突然脸色阴沉下来,从怀里掏出来一卷碎布头,连着也不看那个法国人一眼,递给了他。“哎呀,真是!”卡拉塔耶夫掉头就往回走,法国人看了一下那些碎布头,沉思片刻,以询问的目光看着皮埃尔,皮埃尔的目光好像在对他说什么。
“Platoche,ditesdonc,Platoche,”④法国人突然间脸涨红了,尖声叫喊道。“Gradezpourvous.”⑤他说着就把那些碎布头又递了过去,转身就走开了。
——–
①法语:好,好,谢谢,剩下的布头呢?
②法语:好,好,谢谢,剩下的布头呢?”
③法语:谢谢,谢谢,我的朋友,剩布头呢,还给我吧……
④法语:普拉东,我说,普拉东,⑤法语:你拿去吧。
“你瞧,这有多怪,”卡拉塔耶夫摇着头说道。“人们说他们都不是基督教徒,而他们也有良心。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话:‘汗手是张着的,干手是拳着的。’(越是有钱的人越吝啬,越是穷的人越大方。——译者注。)他自己光着身子,但是,他还是把那些东西还给我了。”卡拉塔耶夫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然后,他望着那些剩下来的碎布头,沉默了好一阵子。“可以用这东西做出一副很不错的包脚布呢,亲爱的朋友们。”他说了这句话后,走回到栅子里去了。
——————
12
自从皮埃尔被俘那天算起,已经四个星期了。虽然法国人提出要把他从士兵的棚子里转到军官的棚子里,但是他依然留在他在第一天进的那个棚子。
在遭到破坏和被大火焚毁了的莫斯科,皮埃尔几乎饱尝了一个人所能遭受的极端的艰辛和痛苦;但是,由于一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有意识到的自己结实的身板和强迫的体魄,特别是由于这种艰难困苦的生活来得是那么不知不觉,很难说得出,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到来的,所以他不仅过得很轻松,而且对自己的处境还很高兴。正是在这一段时期,他得到了过去曾经努力追求而又追求不到的宁静和满足。他长期以来,在自己的生活中,从各个方面寻求这种宁静,这种内心的和谐,寻求那些参加波罗底诺战役的士兵身上所具有的那种极大地惊动了他的东西。他曾经在慈善事业中、在共济会的教义中、在放荡的城市生活中、在酒中、在自我牺牲的英雄事业中、在对娜塔莎的浪漫的爱情中寻求过那种心情;他曾经靠推理来寻求那种心情,但是,这一切寻求和所作过的尝试全都失败了。而现在,他自己并没有想到那种心怀,在从死亡的恐怖中、从艰辛困苦的生活中、从通过卡拉塔耶夫身上所懂得的东西中,才找到了这种宁静的内心的和谐。在行刑时他所经历的那可怕的一瞬间,那些往日他觉得激励他的重要的思想和感情,永远从他的想象和记忆中消失了。在他的脑海中,既没有俄罗斯,也没有战争,也没有政治,也没拿破仑。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他没有那样的天赋,因此他也就不能对这一切加以判断。“俄罗斯,夏天——不能连到一起,”他重复着卡拉塔耶夫的话,这句话使他得到极大的安慰。现在他觉得,他那刺杀拿破仑的企图,他推算那神秘的数字和“启示录”上的那头兽,都是莫明其妙的,甚至是可笑的。他对妻子的怨恨和唯恐辱没自己姓氏的忧虑,他现在觉得不但毫无意义,而且有点令人滑稽可笑。这个女人爱在什么地方过,爱怎样过,就怎样去过好啦,干他什么事呢?他们是知道,或者还不知道,他们的这个俘虏的名字是别祖霍夫伯爵,对一个人,特别是对他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现在常常回想起他和安德烈公爵在一起时交谈过的话,他完全赞同他的见解,不过他对安德烈公爵的思想有一些不同的理解。安德烈公爵这样想过,也这样说过,幸福是根本不存在的,不过,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有一种苦涩和讥讽的意味。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是要说明另外一种思想,就是我们一心一意去追求肯定的幸福,肯定不能得到,只不过是折磨自己罢了。但是,在皮埃尔的思想上毫无保留地认为,这一点他说得对。没有痛苦,个人需要得到满足,以及由此而来的选择职业的自由——也就是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所有这一切,现在皮埃尔觉得,确定无疑地是人类最高的幸福了。只有在这里,只有在这种时刻,只有当他饥饿的时候,皮埃尔才第一次完全体会到吃东西的快乐,只有当他口干的时候,才体会到喝水的快乐,只有当他寒冷的时候,才体会到温暖的快乐,只有当他想睡觉的时候,才体会到进入梦乡的快乐,只有当他渴望和人谈话和听见人的声音的时候,才体会到和人谈话的快乐。满足需要——好的仪器,清洁的环境,自由——如今,当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这一切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这些需要的满足是最大的幸福,至于选择职业,也就是选择生活方式,现在,当这种选择受到这样限制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这是很容易的事情,以致于他忘记了,生活条件的过分优越,就会破坏人类需要得到满足时的一切快乐,同时选择职业时最大限度的自由,例如,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的教育、他的财产和他的社会地位所给予他的自由,恰恰是这种自由才使选择职业成为无法解决的难题,甚至连需要的本身和就业的可能性也不存在了。
现在,皮埃尔的一切幻想都集中到,他在什么时候可以获得自由。但是,在从那以后的日子里,在他整个的一生中,皮埃尔都是以一种欣喜若狂的心情回忆和谈论他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当俘虏的生活,以及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强烈的、喜悦的感触,主要的,回忆和谈论只有在这个时期才感受到的内心的完全的宁静和内心完全的自由。
第一天,他一大早就起了床,走出棚子,头一眼就看见新圣母修道院开始还发暗的圆屋顶和十字架,看见覆盖着尘土的草上的寒露,看见麻雀山的丘陵,看见隐没在淡紫色远方的,长满了树木的,蜿蜒着的河岸,他觉得空气清新,沁人肺腑,可以听到从莫斯科飞越田野的乌鸦的啼叫声,一会儿,在东方天际边,突然喷射出万道霞光,一轮红日从云层里渐渐显露出来。于是,圆屋顶,十字架、露水、远方和那条小河——所有这一切都在阳光下闪烁,这时,皮埃尔感觉到一种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全新的,生活的喜悦和力量。
这种感情在他整个被俘期间不仅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而且恰好相反,随着他的艰难困苦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而变得更强烈了。
他来到那个棚子之后不久,就在这里的同伴们中间享有极大的声誉,因此,他更乐于为人效劳而且精神奋发。皮埃尔由于自己的语言知识,由于法国人对他表示的尊敬,由于他的耿直,由于他对别人向他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是有求必应(他每星期可以领到三个卢布的军官津贴费);由于他的力气(他表演给士兵们看他用手把一根铁针按进棚子里面的墙壁上),由于他对同伴们的态度是那样和蔼可亲,由于他那种看起来什么事情都不想和一动也不动的静坐的本领,他在士兵们的心目中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有高级本领的人物,——正是由于这样一些原故,正由于他的这些特性,他在以往他生活的那个上流社会中即使对他无害,也令他感到拘束,可是在这里,在这些人中间,他力大无比、他蔑视舒适安逸的生活、他对一切都漫不经心、他单纯——这一切使他获得了近乎是一位英雄的地位。因此,皮埃尔觉得,所有的人的这种看法就把一种责任加到了他身上,使得他必须承担这种义务。
——————
13
从十月六日晚到七日晨,一夜之间法国人开始撤退行动:
拆掉棚子和厨房,装好车子,部队和辎重队先行出发了。
七日晨七时,在棚屋前面站着一列全副行军装束、头戴高筒军帽、荷枪实弹、身背背包和大口袋的押送队伍,整个队伍喧闹着,可以听到从各排中发出的法国式的咒骂声。
在棚子里大家全都作好了准备,穿好了衣服,扎上腰带,穿好靴子,只等候着出发的命令。那个生病的士兵索科洛夫,面色苍白、瘦削、眼睛周围乌黑发青,只有他一个人,既没有穿衣服,也没有穿靴子,仍坐在原来的地方,两只瘦得鼓突出来的眼球疑问地凝望着此刻不注意他的伙伴们,并发出均匀的低声呻吟。显然,使他呻吟的与其是痛苦(他得的是严重的痢疾病),不如说是他对于独自一人被留下来的恐惧和悲伤。
皮埃尔腰间扎着一条绳子,穿的是卡拉塔耶夫用从茶叶箱上撕下来的皮子做成的鞋(这是一个法国士兵拿来为自己补靴底的),走到病人身旁,蹲下身子。
“怎么样,索科洛夫,他们并非全都走光!他们在这里还有个医院,你可能比我们这些人会更好些,”皮埃尔说。
“上帝啊!我都快死了!上帝啊!”那个士兵发出更大的呻吟声。
“那我现在再去求一下他们,”皮埃尔说,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皮埃尔刚走近门口时,正好昨天那个请皮埃尔抽烟的班长带领着两个士兵从外面走了进来。那个班长和两名士兵都是行军打扮,背着背包,头戴高筒军帽,帽带的金色饰条光闪闪的,一改了他们平时所熟悉的面貌。
那个班长走近大门,他是奉长官命令前来关门的。在放出俘虏之前,必须请点俘虏的人数。
“Caporal,quefera—t—ondumalade?…”①皮埃尔开始说;但是,他刚一说出口,他就怀疑,这个人是他认识的那个班长,还是另一个陌生的人呢:因为这个班长在这一瞬之间已经完全不像他原来的那个样子了。此外,正在皮埃尔说话的这一时刻,从两边响起了咚咚的鼓声。班长听了皮埃尔的话,皱起了眉头,说了一句荒谬的咒骂的话,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棚子里变得昏暗;两边鼓声阵阵,震耳欲聋,淹没了那个病人发出的呻吟声。
“那个来了!……那个又来了!”皮埃尔自言自语道,他的背心不由得透过一股凉气。从那个班长已改变了态度的脸上,从他说话的声音上,从那越来越紧张的震耳欲聋的鼓点声上,皮埃尔已经感觉到,那种迫使人们违反自己的意志去屠杀自己的同类、在行刑时,他曾经见识过的那种神秘的,冷酷的力量又在发生作用了。害怕或设法躲避这种力量,向那些作为这种力量的工具的人们哀求或者进行劝告,都毫无用处。皮埃尔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一点。应当等待和忍耐。皮埃尔不再到病人那儿去,也不再看他一眼。他默不作声,皱着
——–
①法语:班长,病人怎么办?……
眉头,站立在棚门旁。
棚门打开了,俘虏们像一群羊似的争先恐后向门口挤去。皮埃尔挤到他们前面,走到那个上尉跟前(就是那个班长对他说过的,什么都愿为皮埃尔做的那个上尉)。上尉同样是行军打扮,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上也显露出来皮埃尔从班长所说的话中和咚咚响的鼓声中已经明白了的“那个”。
“Filez,filez,”①上尉严厉地皱着眉头,看着从他面前挤成一团走过去的俘虏,反复地催促着。皮埃尔知道,他的尝试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他仍然向他面前走过去。
“Ehbien,qu’estcequ’ilya?”②这位军官冷冷地看了皮埃尔一眼,好像不认识的一样问道。皮埃尔把那个病人的情形告诉了他。
“Ilpourramarcher,quediable!”上尉说,“Filez,filez。”③他对皮埃尔连看都不看一眼,不停催促着。
“Maisnon,ilestàl’agonie…”④皮埃尔刚开始说。
“Voulezvousbien?!”⑤上尉皱着眉头,怒冲冲地大喝一声。
——–
①法语:快走,快走。
②法语:喂,还有什么事?
③法语:他也得走,妈的,快走,快走。
④法语:可是不行啊,他快死啦……
⑤法语:去去去?!……
“得咚!咚咚!咚!”鼓擂得震天响。皮埃尔明白,这一神秘的力量已经完全控制住这些人了,现在随便你再说什么都没有一点用处。
把俘虏中的军官同士兵分开,叫他们在前面走。共有三十多个军官,其中有皮埃尔,士兵有三百多名。
从别的棚子里放出来的被俘的军官都是陌生人,他们的穿着较皮埃尔好多了,他们以一种怀疑和疏远的神情瞧着皮埃尔和他穿的鞋。离皮埃尔不远处走着一个身体肥胖的少校,他身穿喀山长袍,腰间系一条毛巾,面色焦黄、浮肿,怒容满面,看起来,此人受到被俘的同伴们的普遍尊敬。他一只胳膊夹着烟口袋,另一只手拄着长烟袋管。少校喘息着,嘴里喷出热气,嘟噜着,对谁都生气,他觉得人人都在挤他,而他们在不忙着要去什么地方的时候,都在急急忙忙的,在没有什么事值得大惊小怪的时候,都在大惊小怪。一个瘦小的军官对大家说话时都是在推测,他们现在被带往什么地方?以及今天要走多远的路。一个穿着毡靴子和兵站部制服的军官跑来跑去,观看被大火焚烧后的莫斯科,他大声讲述他所观察到的情况,什么给烧毁了,这一部分或者那一部分是莫斯科的什么地方。第三个军官,听口音是波兰人,他跟那个兵站部的军官争论起来,指出他认错了莫斯科的街区。
“你们吵什么?”少校怒冲冲地说,“尼古拉也好,弗拉斯也好,反正都一样;你们看,全烧光了,那就完了……你挤什么?路还不够宽。”他忿忿地转身对他身后面的人说,其实那个人并没有挤他。
“哎呀,哎呀,哎呀,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呀!”俘虏们望着火灾遗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还有莫斯科河南岸市区,还有祖博沃区,还有克里姆林宫那里……瞧,都剩下不到一半了。我给你们说过,莫斯科河南岸市区全完啦,就是这样。”
“你既然知道全烧掉了,还谈它干嘛!”少校说。
在经过哈莫夫尼克区(莫斯科少数未被烧毁的一个地区)的一所教堂时,全体俘虏突然闪到一旁,发出恐怖和憎恶的叫喊声。
“哎呀,这些坏蛋!真是些没心肝的东西!”那是个死人,是个死人……脸上还涂了一脸黑糊糊的。
皮埃尔听到惊叫声,向教堂走过去,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个东西倚靠在教堂的墙上。从看得比他更清楚的同伴的口中知道,那是一具死尸,直立着靠在墙上,脸上涂满煤烟灰。
“Marchez,sacrènom…Filez…trentemillediables…”①响起押送士兵的咒骂声,法国士兵的态度又粗暴起来,挥舞短刀把看死尸的俘虏赶开。
——–
①法语:走!走……你们这些魔鬼……
——————
14
在通过哈莫夫尼克区的一些胡同时,只有俘虏和押送队以及跟在后面的属于押送队的各种车辆同行;但是,他们走到粮店处,就卷进一列夹杂有私人车辆的庞大而又拥挤的炮兵队伍中间了。
到了桥头,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等待着前面的人先过去。从桥上他们可以看见在他们前面和后面移动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辎重车队。在右边,在卡卢日斯卡雅大路经过涅斯库奇内转弯的地方,无穷无尽的一排排的部队和车辆一直伸展到远方。这是先头部队博加尔涅兵团;在后面,沿着河堤通过卡缅内桥行进的是内伊的部队和车队。
俘虏所在的达乌部队涉过克里米亚浅滩,一部分已经进入卡卢日斯卡雅大街。然而,辎重车队拉得那么长,以致于内伊的先头部队已经走出了奥尔登卡大路的时候,博加尔涅的车队还没有走出莫斯科进入卡卢日斯卡雅大街。
涉过克里米亚浅滩之后,俘虏们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过一会再走,从四面八方来的车辆和人们越来越拥挤。俘虏们在桥和卡卢日斯卡雅大街之间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了几百步,走到了莫斯科河南岸大街和卡卢日斯卡雅大街汇合处的广场上,俘虏们挤成一堆,在交叉路口站着等了几个小时。四面传来的轰轰隆隆的车轮声,像海啸般响个不停,其中还夹杂着脚步声和不停的斥责声和咒骂声。皮埃尔靠在一处被焚毁的房屋的残壁上,倾听着这些与他想象中的鼓声混合在一起的喧嚣声。
有几个俘虏军官,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们爬到皮埃尔靠着的那堵被烧毁的房屋的墙头上。
“好多的人啊!嘿,真是人山人海!……连一些炮上都堆满了东西!你们看:是皮衣服……”他们说,“看那些流氓抢的东西……看那辆车后面的东西……那是从圣像上弄下来的,一定是!……那些一定是德国人。还有一个俄国农民,是真的……嗨,这些坏蛋!……看那家伙把自己装载成什么样子了,连路都走不动了!看,真没想到,连这种小马车都抢来了!……看那个家伙坐在箱子上,我的天哪!……他们打起来了!……”
“对,打他的嘴巴——打他的嘴巴!照这样,我们天黑以前还走不出去。看,看那里,那一定是拿破仑。看,多好的马!还有带花体字的皇冠。像一所活动的房子。那家伙掉了口袋都还不知道呢。又打起来了……一个抱小孩的女人,长得不错。可不是,你要有这样漂亮,准让你过去……看,没有个完。俄国姑娘,真是俄国姑娘们!坐在马车里多舒服呵!”
就像在哈莫夫尼克的教堂前那样,又有一股一致的好奇的浪潮把所有的俘虏都涌向大路,皮埃尔凭着他个子高,越过所有人的头顶看见了吸引了俘虏们好奇心的事情。在许多弹药车之间夹着三辆马车,车里紧挤着坐着一些衣着鲜艳、涂脂抹粉、叽叽喳喳喊叫着的女人。
自从皮埃尔意识到那种神秘的力量已经出现的那一刻起,似乎任何东西:无论是为了好玩把脸涂黑的尸体,无论是这些不知往何方奔忙的妇女,无论是莫斯科的火场,都不能使他感到惊奇和害怕。皮埃尔对他现在所见到的一切,都不会留下任何印象——好像他的灵魂正在准备应付一场艰苦斗争,因而拒绝接受可能削弱它的印象。
那些女人坐的车子过去了,接着过来的又是大车;士兵们;运货车,士兵们;马车,士兵们;弹药车,士兵们,时而还有一些妇女。
皮埃尔看不见一个个的人,看见的是一股人流。
所有的这些人和马,好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赶着。皮埃尔连续观察了一小时,所有的人都抱着赶快通过的愿望从各条街口涌出来;他们无一例外地相互冲撞着,相互发怒,相互打斗;他们个个都龇牙咧嘴,皱着眉头,相互对骂,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不顾一切的往前赶和冷酷无情的表情,这就是那天早晨在鼓声中班长脸上露出来的,令皮埃尔吃惊的那种表情。
快到傍晚时,押送队的军官把队伍集合起来,吵吵嚷嚷挤进运载弹药的车队的行列,俘虏们在四面包围中走上卡卢日斯卡雅大路。
他们走得很快,没有休息,在太阳落山之时才停了下来。辎重车一个挨一个集中起来,人们开始准备过夜。所有的人都有气,都不满意。好一阵都可以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咒骂声、凶恶的喊叫声和相互殴斗声。押送队后面的一辆马车撞到押送队的一辆大车上,把车子撞了一个洞,有几个士兵从不同方向跑到大车前;一些士兵把套在马车上的马牵到一边,抽打着马头,另一些士兵则相互打起架来,皮埃尔看见,一个德国士兵的头被刀砍成重伤。
所有这些人,只是在寒冷的秋天的傍晚,在田野上停下来之后,似乎只是现在才从出发时那种匆忙和不知道去向何方的情景中清醒了一点,他们都有同样的不愉快的感觉。在停下来之后,仿佛才明白,现在仍然不知道所去的地方和前面还有多少艰难困苦。
在这次休息中,押送队对俘虏的态度比出发时更恶劣了。
俘虏们第一次得到的食品是马肉。
从军官到每一个士兵好像对每一个俘虏都抱有一种个人的仇恨,出人意外地改变了先前的友善态度。
在清点俘虏人数时,发现有一个俄国士兵在从莫斯科出发时,假装肚子痛,在忙乱中逃跑了,于是这种仇恨越发增加了。皮埃尔看见一个法国人在毒打一个俄国士兵,就只因为他离开大路远了一点,他又听到那个上尉——他的朋友,因为一个俄国士兵逃走,而斥责那个下级军官,并且威胁他,要把他送交军事法庭。那个下级军官借口说,那个俄国士兵因患病不能行动,军官说,上级有令,凡是停住不走的,统统枪毙。皮埃尔感到,行刑时使地心潮起伏的和在当俘虏期间不再觉察到的命运的力量,现在又支配了他的存在。他感到恐惧;但是他觉得,随着命运力量对他压力的增加,那不受命运约束的他灵魂中的生命力就越发增长和巩固。
皮埃尔的晚餐是喝黑麦面汤和吃马肉,他边吃边和同伴们闲谈。
不论是皮埃尔,还是他的任何一个同伴,都绝口不提他们在莫斯科所见到的任何事情,不提及法国人的粗暴态度,不提及向他们宣布的枪毙他们的命令:为了反抗目前更加恶劣的处境,大家都表现出特别的兴奋和愉快。
太阳早已落山,天空中有几处闪烁着明亮的星星;一轮满月刚刚升起,天际一片火红,一个巨大的红球在灰蒙蒙的暮霭中令人惊奇地摇晃着,渐渐明亮起来,黄昏已尽,然而,夜,还没有来临。皮埃尔站起来,离开新的同伴,穿过一堆堆火堆向路的另一边走去,他听说,那儿有被俘虏的士兵。他想和他们谈谈。在路上一个法国哨兵拦住他,叫他回去。
皮埃尔返回去了。但是他没有回到火堆边,也没有回到同伴们那里,而是朝着一辆卸了套的马车走去,那里没有一个人。他盘起腿,低着头,坐在车轮旁边冰凉的土地上,他一动也不动地坐了很久很久,他冥思苦想。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谁也不来打扰他。突然之间,他放声大笑,他那浑厚而和善的笑声是那么响亮,使周围的人都惊奇地掉转头看这个古怪的,显然是一个人发出的笑声。
“哈,哈,哈!”皮埃尔大笑。接着他高声自言自语道:“那个兵不让我过去。抓住我,把我关起来。他们俘虏了我,我?——我的不朽的灵魂!”他放声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泪。
有一个人站起身,走近皮埃尔,看看这个古怪的大个子独自一个人在笑什么。皮埃尔不再笑了,站起身,走向一边。
离那个好奇的人更远一点,他向周围看了一眼。
先前,这偌大一片宿营地,无数的火堆噼哩啪啦地燃烧着,人们高声交谈,一片喧闹,现在静了下来,旺盛的篝火渐渐熄灭了,颜色变得苍白。一轮满月悬挂在高高的明朗的天上。宿营地以外的森林和原野原先看不见,这时在远方展现出来。再往远处,越过森林和原野,明朗的、飘忽不定的、无穷无尽的天际把人引向远方。皮埃尔仰望天空,遥看高天上渐渐远去的闪烁的星斗。“这都是我的,都在我心中,这一切就是我!”皮埃尔想。“可是,他们捉住了这一切,关在一所用板子围起来的棚子里!”他笑了笑,就走到同伴处躺下睡了。
——————
15
十月初,又有一位信使带着拿破仑的信来见库图佐夫,建议和谈,他谎称是从莫斯科来的。而当时拿破仑已在离库图佐夫前面不远处的旧卡卢日斯卡雅大路上。库图佐夫对这一封信作了和对洛里斯顿带来的第一封信同样的答复:他说,不可能进行和谈。
在此之后不久,在塔鲁丁诺左侧一带活动的多洛霍夫的游击队送来一份报告,称在福明斯克出现布鲁西埃的一个师,这个师和其他部队失去了联系,很容易被歼灭。士兵们和军官们又要求行动了。参谋部的将军们被在塔鲁丁诺轻易获胜所鼓舞,坚决要求库图佐夫采纳多洛霍夫的建议。但库图佐夫则认为没有必要发动任何进攻,于是采取了折衷办法:做一件应该做的事,派一支不大的部队到福明斯克去袭击布鲁西埃。
由于奇异的巧合,多赫图罗夫接受了这一任务,后来表明这是一件最困难和最重要的任务。多赫图罗夫——就是那个谦虚、矮小的多赫图罗夫。没有任何一个人向我们描述过,他曾制定过作战计划、在团队前跑来跑去,给炮兵连发十字勋章,等等,大家都认为他优柔寡断,没有远见,但是,也就是这个多赫图罗夫,在整个俄法战争中——从奥斯特利茨到一九一三年的历次战争中,只要哪里战况艰难,就都有他在场指挥。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当所有的官兵死的死,逃的逃,后卫连一个将军也没有的时候,他把残部集结起来,拯救那可以拯救的一切,在奥格斯特大坝坚守到最后。他正染上疟疾,还率领两万人马奔赴斯摩棱斯克抗击拿破仑的车队,保卫了这座城市。在斯摩棱斯克,在莫洛霍夫斯基城门,他的疟疾病发作了,刚刚睡着,攻城的炮声惊醒了他,斯摩棱斯克城坚守了整整一天。在波罗底诺战役中,巴格拉季翁阵亡了,我军左翼部队损失了十分之九,法国炮兵全力向那儿进攻,派到那里去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优柔寡断、缺少远见的多赫图罗夫,库图佐夫原来是派另外的人去的,后来他赶快纠正了这一错误。于是这个文静矮小的多赫图罗夫到那儿去了,波罗底诺成为俄国军队的最大光荣。在诗歌和散文中向我们描写了很多英雄,但却没有一句提到多赫图罗夫。
又是多赫图罗夫被派到福明斯克,从那里又到小雅罗斯维茨,在那里同法国人打了最后一仗,显然,法国人的灭亡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在这一期间的若干战役中又向我们描绘了许多天才和英雄,但是,关于多赫图罗夫仍然是一句不提,或者是轻描淡写,或者是含糊其辞。对于多赫图罗夫这样避而不谈,反而更加证实了他的优点。
自然,一个不懂得机器运转原理的人,一看见偶然掉进去的木屑,妨碍了机器运转,老在里面打转,就会误认为,这是那台机器最主要部分。不懂机器构造原理的人不会理解,机器最主要部件不是把事情弄糟的木屑,而是那无声转动的小小的传动齿轮。
十月十日,多赫图罗夫前往福明斯克途中,抵达阿里斯托沃村,停止前进,准备正确执行上级命令的时候,就在这同一天,好像得了疯病一样,全部法国军队开到了缪拉的阵地,好像准备要打一仗,可是突然又无缘无故地向左转到新卡卢日斯卡雅大路,进驻原先只有布鲁西埃驻扎在那里的福明斯克。而此时属于多赫图罗夫指挥的,除了多洛霍夫游击队之外,还有菲格纳和谢斯拉温领导的两支小游击队。
十月十一日晚,谢斯拉温带一名他俘虏的法国近卫军士兵来到阿里斯托沃村来见司令官。俘虏说,当天进入福明斯克的军队是整个大军的前卫部队,拿破仑就在其中,全军离开莫斯科已经是第五天了。就在当天晚上,从博罗夫斯克来了一名杂役,他说,他看到了大批法国军队开进城里。多洛霍夫游击队的哥萨克也报告,他们看到了法国军队顺着大路开往博罗夫斯克。所有这些情报都明显地表明,原先只想到在那里只有一个师,而现在却是全部法国军队,他们从莫斯科出发之后,走的是一条出人意料之外的路线——旧卡卢日斯卡雅大路。多赫图罗夫不愿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他现在还不明确他的责任是什么。他接受的任务是袭击福明斯克。但是原先在福明斯克只有布鲁西埃一个师,而现在是全部法国军队。叶尔莫洛夫想要相机而行,但是多赫图罗夫坚持必须等待最高爵爷的命令。于是,决定派人去向总部报告。
为此,选派了一名精明强干的军官博尔霍维季诺夫,他除了呈递书面报告外,还要在口头上能把全部情况报告清楚。夜里十一点多钟,博尔霍维季诺夫接受了书面报告和口头指示,就带领一名哥萨克和几匹可以轮换骑的马,飞快驰往总司令部。
——————
16
那是一个温暖而又漆黑的秋天的夜晚。已经下了三天多的小雨。换了两次马,在一个半小时内,在泥泞的道路上奔驰了三十俄里,在夜间一点多钟,博尔霍维季诺夫来到列塔舍夫卡。他在一处篱笆上挂着“总司令部”牌子的农舍前下了马,他丢下马走进昏暗的农舍的过厅。
“我要立刻见值勤的将军!非常重要!”他在黑暗中对一个正在起身的用鼻子吸气的人说道。
“他大人从昨晚起就很不舒服,一连三个晚上都没睡觉了,”勤务兵低声央求道。“您还是先叫醒上尉吧。”
“很重要,我是多赫图罗夫将军派来的,”博尔霍维季诺夫一边说着,一边摸索着走进已打开的门。勤务兵走到他前面去叫醒一个人。
“大人,大人,来了一个信使。”
“什么?什么?谁派来的?”传来一个睡眼惺松的人的说话声。
“从多赫图罗夫和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那里来的。拿破仑在福明斯克,”博尔霍维季诺夫说,在黑暗中看不见问他的人,但是,根据这声音来判断,不是科诺夫尼岑。
被叫醒的人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
“我不想叫醒他,”他一边摸什么东西,一边说道,“他病的厉害!或许,那,是谣言吧。”
“这是书面报告,”博尔霍维季诺夫说,“交待我立刻交给值勤将军。”
“请等一下,我把灯点上。该死的,你都把它塞到什么地方?”伸懒腰的人对勤务兵说。这个人是科诺夫尼岑的副官谢尔比宁。“找到了,找到了,”他接着补充说。
勤务兵打着了火①,谢尔比宁在摸烛台。
——–
①用火石和火镰打火。
“咳,讨厌的家伙。”他厌恶地说。
借助火星的亮光,博尔霍维季诺夫看到了手持蜡烛的谢尔比宁的年轻的面孔,在前面屋角处睡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科诺夫尼岑。
硫磺火柴一接近火绒,就先发出蓝色的,后发出红色的火焰,燃烧起来,谢尔比宁点燃了蜡烛,方才在烛台上啃蜡烛的蟑螂纷纷逃走,他看了看那个信使。博尔霍维季诺夫周身是泥,他用衣袖擦脸的时候,又擦了一脸的泥巴。
“是谁报告的?”谢尔比宁拿起一封公文问道。
“情报是可靠的,”博尔霍维季诺夫说,“俘虏、哥萨克、侦察兵,他们所有的报告都完全一致。”
“没办法了,应当叫醒他。”谢尔比宁说着就站起来,走向那个头戴睡帽、盖一件军大衣的人。“彼得,彼得罗维奇!”他说道。科诺夫尼岑一动也不动。“到总司令部去!”他面带微笑,因为他知道这一句话多半可以叫醒他。果然,戴睡帽的头立刻抬了起来。在科诺夫尼岑双颊烧得通红的、俊秀而又坚决的脸上,在一瞬间还停留在远离现实的梦境之中,然而,随后突然哆嗦了一下;他的脸上立刻显露出平时那种镇静而坚定的表情。
“哦,什么事?谁派来的?”他不慌不忙地立即问道,亮光刺得他直眨眼睛。科诺夫尼岑一边听军官的报告,一边拆开公文读了一遍。他刚一读完,就把穿着毛袜的两只脚伸到地上,开始穿靴子,拢了拢鬓角,戴上军帽。
“你到得快吗?咱们去见总座。”
科诺夫尼岑立刻明白,这一情报十分重要,不能有丝毫拖延。这一情报是好还是坏,他不去想,也不问自己。他看待战争中的一切事情不是用智力或推理,而是用另外的一种什么东西。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深藏未露的信念:一切都会好的,但是不应当信赖于此,尤其不应当去谈论这个,只应当做好自己的工作。而他正是全心全意地去做自己的本职工作的。
彼得·彼得罗维奇也和多赫图罗夫一样,只是出于礼貌,才把他载入巴克莱、拉耶夫斯基、叶尔莫洛夫、普拉托夫、米洛拉多维奇之流的所谓的一八一二年的英雄的名单。他和多赫图罗夫一样,以知识浅薄、能力有限著称,而且还和多赫图罗夫一样,从未制定过作战计划。但他总是哪个地方最困难,他就在哪个地方;自从他被任命为值勤将军以来,他总是开着门睡觉,咐咐,来了每一个人都要叫醒他。打仗时他总是冒着炮火在最前沿,库图佐夫曾为此而责备过他,简直不敢派他去。他就像多赫图罗夫一样,是一个不声不响、常被人们忽略的小齿轮,但是这个齿轮却是机器的最主要的部件。
科诺夫尼岑出了小屋,走进潮湿的黑夜,他皱起了眉头——一部分是由于头痛得更厉害了,一部分是由于他脑海中浮现出一种不愉快的情景:在获悉这一情报时,参谋部,这个有权势的人的整个窝巢一定会被搅动得乱作一团,特别是在塔鲁丁诺战役之后和库图佐夫针尖对麦芒的贝尼格森:要提建议,争吵,下命令,取消命令。这种预感使他感到极不愉快,虽然他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果真,当他顺路到托尔处,把这一新的情报告知他时,托尔立刻向和他同住在一起的一位将军讲述自己的意见,科诺夫尼岑默默地、懒洋洋地听着、他提醒他,应该去见总座阁下了。
——————
17
库图佐夫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夜间睡得很少。他在白天常常突然打起盹来;他夜晚和衣而卧,大都没有睡着,而在思索着。
现在他就是这样躺着,用一只胖手支着他那又大、又重、因伤致残的头,睁着一只眼,向着黑暗处凝神思索。
贝尼格森自从和皇帝通过信,成了参谋部最有势力的人物以后,他总是躲着库图佐夫,而库图佐夫却因此更加清静,因为他们不再逼他和他的军队发动无益的进攻。使库图佐夫痛苦的、记忆犹新的塔鲁丁诺战役和战役前夕的教训,应当还在起作用,他在想。
“他们应该懂得,发动进攻,我们只会失败。忍耐和时间,是我们的无敌勇士!”库图佐夫想。他知道,苹果青的时候,不要去摘。成熟时,自然会落下来,要摘下青的,既糟踏了苹果又伤了树,而且还令你倒牙。他作为一个有经验的猎人,知道野兽已经受了伤,只有全俄的力量才能使它伤成那样,但对是否致命,尚未弄清。现在,根据洛里斯顿和别尔捷列米送来的情报,同时根据游击队的报告,库图佐夫差不多可以断定,它受了致命伤。但是,还需要证据,还要等一下。
他们想跑去看他们是怎样把野兽杀伤的。等一下,会看见的。总是运动,总是进攻。他想道。“为了什么?想一显身手。好像打仗是好玩的事。他们像小孩,对已发生的事,我们不能得到切实的报告,他们都要炫耀他们打得多么好。然而现在问题不在这里。”
“他们对我提出了这些多巧妙的运动战术啊!他们以为,他们想到了两三件偶然事件(他想起了来自彼得堡的总体计划),他们就想到了一切,殊不知偶然事件多得难以计数。”
在波罗底诺受的伤是否致命?这个问题在库图佐夫脑子里已悬挂了整整一个月了,尚未解决。一方面法国人占领了莫斯科。另一方面库图佐夫觉得毫无疑问的是,他和全体俄国人民竭尽全力的那可怕的一击,足以致敌于死命。但无论如何需要证据,他已经等待了一个月了,等得越久,越急不可待。在那些不眠之夜,他躺在床上做年青的将军们所做的事,做他为此而责备过他们的事。他像青年人一样,想到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不过不同的是,他不以此为根据。他看到的不是两三件,而是几千件。他越想越多。他想象拿破仑军队全军或一部份军队的各种动向——进攻彼得堡、进攻他、包围他、他想他最害怕的那种情况,就是拿破仑以他的武器——留在莫斯科等待他——来反对他。库图佐夫甚至想到,拿破仑的军队退回到梅德内和尤赫诺夫;但是有一点他未能料到,而这一点已成事实,即拿破仑在离开莫斯科的头十一天疯狂地、抽疯似地、亡命奔逃,库图佐夫当时还不敢想到这一点:法国人已完全被击溃。多洛霍夫关于布鲁西埃师的报告,游击队关于拿破仑军队内部困难的情报,来自各方的准备退出莫斯科的传闻——这一切都证实:法国军队已经溃败,并准备逃跑;但这只是推测,看重它的是年青人,而不是库图佐夫。他以六十年的经验得知,这些传闻有多大份量,知道那些抱有某种愿望的人总是收集一些消息来证实他们的愿望,在这种情况下,总是忽略了相反的消息。库图佐夫越是希望那样,他就越不让自己相信那是真的。这占据了他全部心力。而其他只是例行日常事务。他和参谋们谈话,他从塔鲁丁诺给斯塔埃尔夫人写信,读小说,颁发奖章,与彼得堡通信,等等,均为例行的日常事务。但是,法国人的毁灭,只有他一个人预见到,这才是他心中唯一的愿望。
十月十一日夜,他用手支着头,想这件事。
隔壁房间有响动,传来托尔、科诺夫尼岑和博尔霍维季诺夫的脚步声。
“喂,谁在那儿?进来,进来!有什么消息?”大元帅对他们喊道。
听差点蜡烛时,托尔讲述了消息的内容。
“谁带来的消息?”库图佐夫问道。蜡烛点亮后,他那冷峻的神情使托尔吃了一惊。
“这是无可怀疑的,阁下。”
“把他叫来,把他叫来!”
库图佐夫坐了起来,他的一条腿从床上搭拉下来,他那肥大的肚皮歪着放在另一条蜷缩起来的大腿上。他眯缝着他那一只看得见的眼睛,以便更加仔细地审视那个信使,就好像想从他的脸上能够看得出盘踞他心中的那些事情。
“说吧,说吧,亲爱的,”他一边拢起胸前敞开的衬衫,一边用他那低沉的老年人的声音对博尔霍维季诺夫说。“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你给我带来的什么消息呀?呃?拿破仑已经离开了莫斯科?靠得住吗?呃?”
博尔霍维季诺夫把他奉命要报告的消息又从头详细报告了一遍。
“说快一点,说快一点!不要让我着急。”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
博尔霍维季诺夫把一切报告完毕,然后默默站立着,等候命令。托尔刚要说什么,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他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突然眯起眼睛,皱起脸;他向托尔挥了挥手,然后转向房间对面,转向被挂在那里的神像遮暗的角落。
“主啊!我的造物主啊!你倾听了我们的祈祷……”他合起手掌,声音颤抖地说,“俄国得救了。主啊,感谢你!”于是,他哭了。
——————
18
自从获悉法国人撤出莫斯科直至战役结束,库图佐夫的全部活动是:用权力、计谋、劝告来阻止军队打无益的进攻、运动战、与行将灭亡的敌人冲突。多赫图罗夫去小雅罗斯拉维茨,库图佐夫率全军按兵不动,并下令撤离卡卢加,他觉得退出卡卢加是可行的。
库图佐夫到处都在退却,但是敌人不等他退却,就向相反的方向逃跑。
拿破仑的史学家向我们描绘他向塔鲁丁诺和小雅罗斯拉维茨巧妙的运动,并断言,如果拿破仑深入富庶的南方各省,就会怎样怎样。
但是,且不说没有什么妨碍他进入南方各省(因为俄军给他让路),史学家忘记了什么也救不了拿破仑军队,因为它本身已具备了不可避免的灭亡条件。这支军队在莫斯科能得到充足补给而不保住它,却任意践踏,在斯摩棱斯克不是征集而是抢劫给养,那么在卡卢加省——这里住着和莫斯科同样的俄国人,有同样可以放火的东西,为什么就能恢复元气呢?
这支军队在任何地方都不能恢复元气了,自波罗底诺战役和莫斯科抢劫之后,它本身已给含有腐败的化学特性了。
曾经作为这支军队的军人,跟随头目逃跑,不知道逃向何方,只有一个愿望(拿破仑和每个士兵都是这样),尽快逃离这个虽然尚不明确,然而谁都意识到的绝境。
正因为这样,在小雅罗斯拉维茨会次上,将军们假装正经地商议,发表各种意见,憨直的军人穆顿说出了大家想说的话——只有尽快逃跑,他这个最后的意见一下堵住了大家的嘴,没有人,甚至拿破仑,都说不出什么来反对这个大家都已经意识到了的真理。
虽然大家都知道应该逃走,但是仍羞于承认这一点。还需要一个外界的推力来克服这种羞辱感。这一推力适时出现了。就是法国人所谓的leHourradeI’empereur①。
——–
①法语:皇帝,乌拉!(指俄国军队冲锋时的喊声。)
会后的第二天,拿破仑佯装视察军队和先前的与未来的战场,大早率领一群元帅和卫队,骑着马穿行于军中。到处寻找战利品的哥萨克碰上了这位皇帝,差一点捉住他。如果说哥萨克这次没有捉住拿破仑,救了他同时也是毁了他的那个东西——战利品,在塔鲁丁诺和在这里,哥萨克不去抓人,都扑向战利品。他们没有注意拿破仑,扑向战利品,他逃脱了。
LesenfantsduDon①在拿破仑的军队中差点把皇帝本人捉住,事情已很明显,除了沿最近的熟悉的道路逃跑之外,已别无他法。拿破仑这个四十岁的人,已经没有昔日的灵活和勇敢了,他知道这一苗头。在他受到哥萨克的惊吓之后,立刻就同意了穆顿的意见,如史学家所说,发生了向斯摩棱斯克大路撤退的命令。
——–
①法语:顿河的儿子们(指哥萨克)。
拿破仑同意了穆顿的意见,军队退却了,并不证明他曾下令这样做,而是证明了对全军起作用的那种力量,即促使全军取道莫扎伊斯克大路的那种力量,同时也在拿破仑身上起了作用。
——————
19
人在行动时,总有一个目的。要走一千里,就会想到千里之外有好的东西。为了取得动力,必须想到前面就是乐土。
法国人在进攻时,乐土是莫斯科,在退却时,乐土是祖国。但是祖国太远。一个千里之行的人要忘掉最终目的,他要对自己说,今天走四十里,在那里休息、过夜,于是这第一行程的宿营地遮掩了最终目的,把一切愿望和希望集中起来了。个别人的意图,往往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对于沿斯摩棱斯克旧道撤退的法国人,作为最终目的的祖国,太遥远了。最近的目的是斯摩棱斯克,去那里的心愿和希望,在人群中大大加强了。这并非是他们知道在那里有丰富给养和生力军,也不是因为他们说过这种话(相反,军队的高级官员和拿破仑都知道,那儿粮草并不多),而是因为唯此才能赋予行动以力量和忍受现时的煎熬。他们,不论是知道或不知道,都同样欺骗自己,把斯摩棱斯克当作乐土,向那儿疾奔。
法国人上了大路,以惊人的毅力和空前的速度,向假想目标奔逃。除了共同的意愿把他们结成一个整体和赋以力量之外,另一种原因是他们的数量。如同物理学的引力定律一样,他们那巨大体积本身就吸引着一个个原子似的人。他们以千百万个集体有如一个整体的国家向前移动着。
他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愿望——当俘虏,摆脱一切恐怖和不幸。但是,一方面奔赴目的地斯摩棱斯克的共同愿望把每个人吸引到同一方向;另一方面,总不能一个兵团向一个连投降,虽然法国人利用一切机会离队,找借口投降,但这种借口并不常有。人数的密集和运动的迅速使他们失去这种可能,同时使俄国人难以阻止法国人全力以赴的运动。不到一定限度,物体的任何机械断裂都不能加速腐败的过程。
一堆雪不能一下融化。有一定时限,早于时限任何热力都不能使之融化。相反,气温越高,残雪越坚固。
俄军将领中除了库图佐夫,没有人懂这个道理。在已判明法军沿斯摩棱斯克大路逃跑,科诺夫尼岑在十月十一日的预见实现了。将领们想立功,想切断、截击、俘虏、歼灭法国人,都要求进攻。
只有库图佐夫一人全力(每个总司令的力量都很小)反对进攻。
他不能对他们说我们现在所说的话:“何必去打呢?何必封锁大路呢?损伤我们自己的人,残忍地屠杀那些不幸的可怜的人?既然从莫斯科到维亚济马未经战斗就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军队,现在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他从他那老年人的智慧中阐述能使他们懂得的道理,他对他们讲“金桥”①,可是他们讥笑他,中伤他,他们大发脾气,在那头已被打死的野兽面前威风凛凛。
——–
①金桥:意为给败军留一条逃路。
在维业济马附近,叶尔莫洛夫、米洛拉多维奇、普拉托夫及其他人等,距离法国人很近,他们按捺不住要切断和歼灭两个法国兵团,为了向库图佐夫报告他们的意向,他们给库图佐夫送去一封信,但信封里面袋的不是报告,而是一张白纸。
尽管库图佐夫尽可能约束军队,我们的人还是出击了,努力进行堵截。据说,一些步兵团队奏着乐,擂着战鼓,向前冲锋,杀死了好几千人,自己也损失了好几千人。
但是,切断——并没有切断和歼灭任何人。法国军队在危险面前抱得更紧,法国军队一面继续沿着注定灭亡的通往斯摩棱斯克的道路奔逃,一路上不断地被融解掉。
第四卷 第三部
1
波罗底诺战役之后,莫斯科被法军占领,法军又逃跑了,在此期间没有新的战役——这是一个最典型的,最富有教育意义的历史现象。
所有历史学家都认为,国家之间和民族之间在相互交往中,彼此发生冲突的最高表现形式是战争;战争的结果,将直接影响国家和民族的政治力量的消长。
无论是哪一个国王或者皇帝的历史记载都表明,在他们和另一个国王或者皇帝之间发生争执之后,他们便集结军队同对方厮杀,战胜者杀死了对方三千、五千、以致上万人,于是便征服了人口数以百万计的国家和整个民族;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只有一个民族力量的百分之一的军队战败,就使整个民族屈服,——所有的历史事实(就我们所知道的)都证实了一个道理:一个民族的军队在同另一个民族的军队作战时所获得战果的大小,是这个和那个民族实力增长或削弱的根本原因,或者至少也是一个最重要的标志。军队打了胜仗,战胜的民族的权利由于损害战败者而立即增长了。军队打了败仗,那个民族立刻按照失败的程度而失去它的权利,如果它的军队彻底失败,那个民族就彻底被征服。
纵观历史,从古至今,历来如此。所有拿破仑的战争都证明了这一条法则。按照奥国军队失败的程度,奥地利丧失了自己的权利,而法国的权利和力量增加了。法国人在耶拿和奥尔施泰特的胜利,使普鲁士丧失了独立。
出人意外,一八一二年法国人在莫斯科附近打了大胜仗,法军占领了莫斯科,自那以后没有新的战役,但是毁灭的不是俄国,而是拿破仑所拥有的六十万军队和拿破仑的法国。编造事实以符合历史规律,硬说波罗底诺战场依旧在俄国人手中,或说莫斯科被占领后又有多次歼灭拿破仑军队的战役,都是不可能的。
在波罗底诺法国人打了大胜仗之后,不仅没有打过大仗,甚至连一次像样的战役也没有发生,而法国军队就不复存在了。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例子,我们可以说这一现象与史实不符(当问题不符合历史学家的尺度时,他们便以此为遁词);如果这只是在小部队之间的短暂冲突,我们可以把这种现象看作是一种例外;但是这一事件是在我们的父辈亲眼目睹下发生的,是决定祖国生死存亡的大事,这次战争在他们已知的所有战争中是一次最大的战争……
在一八一二年,从波罗底诺战役到赶走法国人的事实证明:赢得一个战役的胜利,不仅不是征服的原因,甚至也不是征服的标志;证明了决定民族命运的力量不在于征服者,甚至也不在于军队和战斗,而在于一种别的什么东西。
法国的历史学家在描述法军在退出莫斯科之前的状况时说,大军井井有序,只有骑兵、炮兵和辎重兵除外,他们没有草料喂牲口,对这一灾难束手无策,因为城郊的农民宁肯把自己的草料都烧光,也不留一点给法国人。
打了胜仗并没有带来通常的结果,因为农民卡尔普和弗拉斯在法军退出莫斯科后赶着大车进莫斯科进行全城大抢劫,他们并未表现出个人的英雄气概,但是不为能卖好价钱把干草运到莫斯科,宁肯烧掉,像这样的农民则不胜枚举。
我们可以想象,两个持剑的人按照剑术的全部规则进行决斗;决斗已持续了很久,忽然有一方觉得自己受了伤——他知道这非同小可,是性命交关的大事,于是,他扔掉剑,顺手抄起身旁的一根棍子挥舞起来。但是可以想象,这个为了达到目的而明智地使用最好的、最简单的工具战胜了对方,而这个战胜者由于受骑士传统的影响,他要隐瞒事情的真相,于是他硬说他是按照剑术的全部规则打赢的。可以想象,如果这样描述战斗的经过,将会引起多大的混乱。
要求按照击剑规则来决斗的是法国人,把剑扔掉而抄起棍子打的是法国人的对手——俄国人;极力按照击剑规则说明问题的是描述这场战争的历史学家。
从斯摩棱斯克大火起,一场没有任何先例的战争开始了。边打边退,撤退时,把城市和村庄都烧掉,波罗底诺战役后又撤退,莫斯科大火,搜捕法国抢掠兵,截击运输队,游击战——所有这一切都不符合战争的常规。
拿破仑已感知道了这一点,自从他在莫斯科摆出正确的击剑姿态,他看到的不是剑,而是对方将一根木棍高举在他的头上,他便抱怨库图佐夫和亚历山大皇帝,说这场战争违反了一切规则(就好像杀人也有什么规则一样)。尽管法国人抱怨不遵守规则,尽管俄国的上层人士不知为什么也觉得用棍子作战是可耻的,希望按照规则站好enquarte或者entirece①姿势,摆出prime②姿势巧妙一击,但是人民战争的棍子以其可怕而又威严的力量举了起来,不管合不合某些人的口味和什么规则,以近乎愚鲁的纯朴,然而目标明确,不管三七二十一结结实实地举起和落下人民战争的棍子,直到把法国侵略者击退。
——–
①法语:第四,第三。
②法语:第一。
这个民族多好啊,他不像一八一三年的法国人,按照一切剑术规则先行礼,再调转剑柄,优雅地、彬彬有礼地拱手把剑交给宽宏大量的胜利者,这个民族多好啊,他在危及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心,他不管别人在这种情况下怎样行事,自己憨厚纯朴地顺手抄起一根木棍抡了过去,一直打到完全泄出胸中屈辱和复仇的感情,替换成蔑视和怜悯的感情为止。
——————
2
有一种与所谓的战争规律相违背的最明显的也最有利的战斗行动,那就是分散成小股的部队攻击龟缩成一团的敌人。这种战斗行动常常具有人民战争的性质。这种行动不是两军对垒作战,而是一方把军队分散开来,小股军队单独行动,袭击敌人,遇到敌方大部队攻击时,立刻就跑,一有机会,又进行袭击。西班牙的义勇军是这样的;高加索的山民是这样干的;一八一二年的俄国人也是这样干的。
人们把这种战斗行动叫作游击战,这个名称本身就说明了它的意义。这类战斗行动不但不符合任何法则,而且与公认为绝对正确的著名的战术规则恰恰相反。法则规定,进攻者应当集中兵力,以便在交战时比对方更强大。
游击战争(历史证明游击战争常常是胜利的)恰好完全违背这个法则。
这一矛盾是由于军事科学认为,军队的力量和军队的数量是相一致的。军事科学家说,军队越多,力量就越大。Lesgrosebataillonsonttoujoursraison.①
——–
①法语:权利永远是在军队多的一方。
军事学这种说法与力学在阐述运动的物体一样,力学研究仅仅以物体的质量为依据,研究表明,两种运动的物体力量是否相等,取决于彼此的质量是否相等。
力(运动量)是质量和速度的乘积。
在军事上,军队的力量是它的质量和一种未知数X的乘积。
历史上有数不清的军队的数量与力量不符合的例子——小部队打败大部队,于是军事学上便含糊其辞地承认,有一种未知的因子存在,军事学家力图在几何阵形、在军队的装备、最常见的——在统帅的天才上寻找这一未知的因子。但是,所有这一切努力,都不能得出与历史事实相吻合的结果。
其实,只要摒弃对最高当局在战时所发布的命令所持的不正确的看法(为了讨好英雄的),就可以找到这个未知的X了。
这个X就是军队的士气,就是组成这支军队的人所具有的昂扬斗志和敢于赴汤蹈火的决心,这种斗志和决心与统帅是否是天才,是排成三排还是排成两排,是用棍子还是用每分钟可以速射三十发的枪炮,完全无关。具有旺盛的斗志和抱有必胜的信念的战斗者,总是具有最有利的战斗条件。
军队的士气这个因子乘军队的数量,就得出力的积数。阐明这个未知因子——士气的价值,是科学的任务。
只有我们不再用诸如统帅的命令、军事装备等等作为显示力量的条件,当作因子的价值,任意用它来代替未知的X的价值,而是毫无保留地承认,这个未知的X不是别的,而是为战斗敢于赴汤蹈火所表现出来的决心,这一任务便可得以解决。只有用方程式来表明已知的历史事实,比较这个未知数的相对价值,才有可能确定这个未知数的本身。
十个人,十个营或者十个师同十五个人,十五个营或者十五个师作战,十个把十五个打败了,也就是把对方全部消灭了,或全部俘虏了,而自己只损失了四个;一方损失四个,一方损失十五个。因此4=15,即4X=16Y。于是X∶Y=15∶4,这个方程并未告诉我们那个未知数的价值,然而他却告诉了我们两个未知数的比例。
可以援引各种不同的历史单位(战斗、战役、战争的各个阶段)的方程式中所获得的一系列数据,在这些数据中一定存在有一些规律,或许有可能揭示这些规律。
进攻时要集中优势兵力,退却时要分散行动,这一战术规则无形中证明了这样一个真理,即军队的力量在于它的士气。率领大军发起进攻比坚守阵地打退敌方进攻需要有更严明的纪律,而这样的纪律只有在集团行动中才能得以实现。无视军队士气的战术规则,不断地被证实是不正确的,特别是在所有的人民战争中军队士气的高低,这一事实与那种规则相矛盾的现象,尤为突出。
一八一二年法国人撤退时,在策略上本应分散防御,然而法军却缩成一团,因为法军士气已经低落到只有缩成一堆才不致于立刻垮掉。而俄国人则完全相反,在战略上本应集结军队大举进攻,而实际上却分散成小部队,因为军队士气已经高涨到士兵们不待命令下达就主动出击,没有任何强迫,士兵不怕疲劳,不怕牺牲。
——————
3
从敌军进入斯摩棱斯克城的时候起,这种被称为游击战的战争就开始了。
在游击战尚未被政府正式承认之前,已经有数千名法军士兵——掉队的抢掠兵和征粮士兵——被哥萨克和农民杀掉,他们打死这些法军是不自觉的,就像一群狗咬死一条丧家的疯狗一样。杰尼斯·达维多夫,以其俄罗斯人的敏觉,第一个认识到这件可怕的武器的意义,他不管什么战争艺术规则,使用这种武器消灭法国人,使这种战争合法化的首功应归于他。
八月二十四日达维多夫组建了第一支游击队,紧接着别的游击队也组成了。战争愈向前推进,游击队就愈来愈多。
游击队各个歼灭那支大军。他们歼灭那些就像从枯树上掉下的落叶一样的法国军队,他们时而还要摇晃一下这棵枯树。到了十月,也就是法国人往斯摩棱斯克逃跑时,这些大大小小性质各异的游击队就已经发展到有几百个了。有的游击队完全仿效军队,有步兵、骑兵、司令部,携带着生活用品;有的只有哥萨克骑兵;有些是小股的,步兵和骑兵混杂的,还有些是谁也弄不清是从哪里来的农民和地主。有一个游击队的头头是一所教堂的勤杂工,他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抓获了几百名俘虏。有一个村长的老婆名叫瓦西里萨,她一个人打死了几百个法国人。
十月下旬,游击战争达到高潮。这是战争的第一阶段,在这一阶段,游击队自己都为他们的胆大而吃惊,他们时刻提防着被法军活捉或者被包围,因此,他们总是马不离鞍,人不离马,隐藏在森林里,俟机袭击敌人,现在,这一阶段已成为过去。战争已明朗化,人人都知道,应当怎样和法国人进行斗争。此刻只有那些建立有司令部的大游击队的头头们把他们的司令部设在离法国人较远的地方,他们仍然认为有许多事情是不可能办得到的。那些早就开始战斗,总是在近处窥视法国人行动的小股游击队,他们认为那些大的游击队队长们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们也能办到。哥萨克和农民们潜入法国人之中,他们则认为,现在一切都能办到。
十月二十二日,游击队员杰尼索夫和他的伙伴们斗志昂扬,一大早他们就开始行动。他们全天都在靠近大路的森林中监视一支押运骑兵物资和俄国俘虏的队伍,他们与其余法军距离较远,但加强了掩护,据俘虏的口供和侦察员的报告,证实了是开往斯摩棱斯克的。获悉这支运输队行动的不仅是杰尼索夫和在杰尼索夫附近活动的多洛霍夫(他也率领了一支不大的游击队),而且还有几个建有司令部的大游击队;大家都获悉了这支运输队的行动,正如杰尼索夫所说,大家都磨拳擦掌。这些大游击队中有两个队的头头——一个是波兰人,另一个是德国人——差不多同时给杰尼索夫来信,邀请杰尼索夫与他们联手来袭击这支运输队。
“不行呵,老兄,我也是长了胡子的人啦,”杰尼索夫边读来信,边自言自语地说,他给德国人的回信中说,虽然他由衷地愿意在骁勇善战、赫赫有名的将军麾下的服务,但是他不得不放弃这一幸福,因为他已置身于波兰将军的指挥之下。他又写了一封同样的内容的信给波兰将军,告诉他,他已经归德国人指挥了。
杰尼索夫是这样安排的,这次行动不向上级报告,他联合多洛霍夫,以这两支兵力并不多的队伍去袭击并截获这个法国运输队。十月二十二日运输队从米库林纳村出发,当天前方宿营地是沙姆舍沃村。从米库林纳到沙姆舍沃沿途左边是大森林,有的地方森林临近大路旁边,有的地方离大路有一里路或一里多路。杰尼索夫骑着马和同伴们一整天在森林中和法国这支运输队一道往前走,他们时而进入森林中间,有时走到林边,然而他们始终把法国人置于自己监视之下。一早,才离开米库林纳村不远,路边就是森林,有两辆车陷进泥里,车上载的是骑兵用的马鞍,杰尼索夫的游击队轻易就截获了这两辆大车,然后把他们带进林中。在此之后,整个白天,游击队没有发动攻击,只是监视着法国人的行动,并不惊动他们。让他们顺利地抵达沙姆舍沃村,在那里,他和多洛霍夫一道进行袭击。多洛霍夫按约在傍晚时分来到离沙姆舍沃村一里多路的看林人的小屋商谈,预计次日黎明行动,两面夹击,像雪崩一样打他个劈头盖脑,歼灭运输队并缴获全部物资。
游击队在米库林纳和沙姆舍沃的两端布置了监视岗哨,在米库林纳村后两里路,森林靠近大路的地方,布置了六名哥萨克,只要一有法国军队出现,就立刻报告。
同样地,在沙姆舍沃村的前方,多洛霍夫也派人监视着大路,要弄清楚,在离此多远处还有别的法国军队。运输队约有一千五百人,杰尼索夫有二百来人,多洛霍夫也差不多,法国军队在数量上占优势,这并没有使杰尼索夫胆怯。他只需要知道一件事,这就是这支运输队究竟是什么兵种,为此目的,杰尼索夫需要捉一个“舌头”(即活捉一名敌军)。早上袭击那两辆大车时,干得太急促了,把押车的法国人全打死了,只活捉了一个小鼓手,这个像孩子的士兵是掉了队的,他一点也说不清那个运输队是什么兵种。
进行第二次袭击,杰尼索夫认为是危险的。为了不惊动法国人,他派了一名曾在他的游击队当过队员的农民吉洪·谢尔巴特到前面的沙姆舍沃村去,只要有可能,哪怕活捉一个运输队派去打前站的士兵也好。
——————
4
这是一个温暖多雨的秋日。头顶上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边,都是一片混沌。一忽儿像是下大雾,突然间又下起倾盆大雨。
杰尼索夫骑在一匹精瘦、两肋下陷的良种马上,雨水从他戴的羊皮帽和披的毡斗篷上流淌下来。他和他的马一样,歪着头,抿着耳朵,被瓢泼大雨打得皱起眉头,急切地注视着前方。他那长满又短又黑的浓须的瘦削的面庞,显露出满面怒容。
杰尼索夫身旁是哥萨克一等上尉——杰尼索夫的助手,他也戴着羊皮帽,披着毡斗篷,骑的是一匹硕壮的顿河马。
第三个是一等上尉洛瓦伊斯基,他也戴皮帽,着毡斗篷,身材修长,身子像一块平板似的平平整整,面孔白皙,头发淡黄,眼睛细而明亮,脸上的表情和骑马的姿势一样安详,表现得怡然自得。虽然说不出马和骑马的人有什么特点,但是只要看一眼哥萨克一等上尉和杰尼索夫这两个人,就可以看出,杰尼索夫浑身湿漉漉,样子怪别扭的,他只是一个骑在马背上的人,再瞧一下那个哥萨克一等上尉,他像平时一样安详、镇定自若,好像他不是一个骑在马背上的人,而是人和马融成一体,是一种力量倍增的典型。
在他们稍前一点的地方,走着一个头戴白色小帽,身着灰色长衫的浑身湿透了的农民向导。
在他们身后,一个着藏青色法国军大衣的军官骑着一匹瘦小的、尾巴和鬃毛很长、嘴唇磨出了血的吉尔吉斯马。
和他们并排行进的是一个骠骑兵,坐在骠骑兵身后的是一个穿着破烂的法国军装,头戴蓝色小帽的少年。这个少年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抓住骠骑兵,不停地搓动手脚取暖,他惊恐地四下张望,这就是早晨俘虏的法国小鼓手。
在后面,沿着狭窄的、泡着水的泥泞的林间小道,三三两两地行走着骠骑兵、再后面是哥萨克们,有的披着毡斗篷,有的穿着法国军大衣,有的头上顶着马被。那些马,不论是栗色的还是火红色的,因为被雨淋湿,都变成乌黑色的了。那些马脖子上的鬃毛被淋湿而粘在一起,马脖子变得很细。马的身上蒸发着热气。衣服、马鞍、缰绳——全都被大雨淋得透湿而变得滑溜溜的,地上和落叶也是如此。人们缩着颈项骑在马背上,尽可能纹丝不动,使自己身上暖和一点,同时不再让水流到坐鞍下面,不再从两膝和脖子后面流进体内。在拉得很长的哥萨克队伍中间,有两辆套着法国马和带马鞍的哥萨克马的大车在树桩和枯枝上颠簸着,车辙积满了水,大车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
杰尼索夫的坐骑为了绕过一个水洼,向旁边一拐,他的膝盖碰在一棵树上。
“唉,活见鬼!”杰尼索夫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他咬着牙,接连抽了三四下鞭子,溅了自己和同伴们一身的泥。杰尼索夫心情不好;由于雨也由于饿(从早晨起谁也没有吃过东西),更主要的,是由于到现在还没有多洛霍夫的消息,而派去捉“舌头”的人也还没有回来。
“很难再会有像今天这样的偷袭机会了。要自己单独去干,又太危险,如果推延到第二天,那又会让某一个大游击队从自己鼻子底下把即将到手的战利品抢走。”杰尼索夫一边想,一边不停地注视着前边,他切盼能见到多洛霍夫派来的人。
杰尼索夫拨转马头,在可以远眺右前方的地方,停了下来。
“有个骑马的人。”他说。
哥萨克一等上尉朝杰尼索夫所指的方向望去。
“有两个骑马的人——一个军官,一个哥萨克。但是难以肯定是少校本人。”哥萨克一等上尉说,他总爱用哥萨克们听不懂的词句。
两个骑马者驶下山坡就看不见了,过几分钟又出现了。前面那个军官被大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他把裤腿卷到膝盖以上,不住地挥动马鞭,抽打已十分疲乏的坐骑,疾驶而来。在他身后是一个哥萨克,他站在马镫子上,一溜小跑。这是一个年轻的军官,小伙子有一张宽阔、红润的脸庞,有一双愉快、灵活的眼睛,他驰近杰尼索夫,递上一封湿淋淋的信。
“将军送来的,”那个军官说,“请原谅,不很干……”
杰尼索夫皱着眉头,他接过信,立即拆开。
在杰尼索夫看信的时候,军官对一等上尉说“都说危险,危险,”他指了指那个哥萨克接着道,“其实,我和科马罗夫,都有准备,每人都有两支手枪……,这是什么人?”他看见那个法国小鼓手时,问道,“是俘虏?你们已经打了一仗了?我可以和他谈一下吗?”
“罗斯托夫!彼佳!”杰尼索夫匆忙看过信,大声叫道“你怎么不早点说你是谁?”杰尼索夫含笑转向那个军官并把手伸了过去。
这个军官是彼佳·罗斯托夫。
彼佳一路上都在琢磨,在见到杰尼索夫时,怎样才能使自己像一个大人,像一个军官的样子,同时还要不露出过去曾经相识。但当杰尼索夫对他一笑,彼佳立刻欣喜得涨红了脸,精神焕发,把准备好的摆出一付军官的架子忘得一干二净,他开始讲述,他怎样从法国人旁边走过,他在接受任务时是如何高兴,他参加了那次维亚济马战斗,并且立了战功。
“好,我见到你很高兴。”杰尼索夫打断了他的话,脸上又显露出焦虑。
“米哈依尔·费奥克利特奇,”他对哥萨克一等上尉说,“这又是那个德国人送来的。他(指的是彼佳)是他的部下。”杰尼索夫向哥萨克一等上尉讲述了刚才收到的信的内容:那个德国将军再一次提出联合袭击运输队的要求。“如果我们明天不把它拿下来,他就会在我们的鼻子底下抢夺过去。”他肯定地说。
在杰尼索夫和哥萨克一等上尉说话的时候,彼佳由于杰尼索夫的冷漠腔调而感到难堪,他以为是因为他军容不整,他便悄悄地从大衣底下整理了一下卷上去的裤腿,竭力保持一个军人的姿式。
“阁下有什么指示?”他对杰尼索夫说,行了一个举手礼,又试图做出原先准备好的,要作出像一个副官见到将军的样子,“我是不是应当留在阁下这里?”
“指示?……”杰尼索夫若有所思地说,“你能留到明天吗?”
“是,听从吩咐……我可以留在您的部下喽?”彼佳大声说。
“可是将军究竟是怎样吩咐你的——立即返回吧?”杰尼索夫问道。彼佳脸红了。
“他什么也没吩咐。我想,是可以的吧?——”他带着询问的口气说。
“那好吧。”杰尼索夫说。接着他就作出如下部署:派一队到林中小屋歇营地;派那个骑吉尔吉斯马的军官(他履行副官职务,去寻找多洛霍夫,弄清楚他现在何处,能否在当晚赶到;杰尼索夫本人带领哥萨克一等上尉和彼佳到靠近沙姆舍沃村的森林的边缘,以便侦察清楚,明天怎样从那里去袭击法军驻地。
“喂,胡子。”他对那个农民向导说,“带我们去沙姆舍沃。”
杰尼索夫、彼佳和哥萨克一等上尉,还有几个跟随的哥萨克和一个押着俘虏的骠骑兵,一行人马向左拐过一道山沟,向森林边缘行进。
——————
5
雨停了,不过下起雾,树枝上还在滴着水珠。杰尼索夫、哥萨克一等上尉和彼佳,默默地跟着那个头戴尖顶帽的农民,他穿着树皮鞋,迈着八字步,踏着被雨水淋湿的树叶,悄声地带领他们往森林边走去。
他走上一道斜坡,停了一下,张望四周,然后朝一处树木稀疏的地方走过去,在一株叶子还没有掉落的大橡树下站住了,神秘地对他们招手。
杰尼索夫一行人走了过去。从农民向导站的地方可以看见法国人。一出森林,斜坡上是一块黑麦地。在右边。在一条陡峭的山谷对面,有一个小村子,村里有一所屋顶已坍塌的地主的住宅。在小村子里,在地主的住宅里,在整个山坡上,在花园里,在水井和池塘边,在从桥头到村庄二百米上坡的大道上,透过飘忽的大雾,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人。可以清楚地听见用非俄罗斯语言吆喝用力拉车上坡的马,可以听见他们互相呼应的声音。
“把俘虏带过来。”杰尼索夫低声命令,他的眼睛仍然紧盯着那些法国人。
那个哥萨克把孩子抱下马,把他带到杰尼索夫跟前。杰尼索夫指着那些法国军队,向他是什么兵种。那孩子把冻僵的双手插进衣袋,抬起眼睛惊恐地望着杰尼索夫,他显然极力想把所知道的都说出来,他想回答好杰尼索夫的问题,但这孩子总是答非所问。杰尼索夫皱起眉头,转身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了哥萨克一等上尉。
彼佳迅速地转动着头,一忽儿看小鼓手,一忽儿看杰尼索夫,一忽儿看哥萨克一等上尉,一忽儿看村里和大路上的法国佬。生怕漏掉什么重要情况。
“不管多洛霍夫来不来,应当拿下来!……嗯?”杰尼索夫闪了一闪愉快的目光说。
“这个地方很好。”哥萨克一等上尉说。
“派步兵下到那片洼地,”杰尼索夫继续说道,“他们可以向那个花园爬过去;您带领哥萨克骑兵从那儿过去,”杰尼索夫指着村后的一片树林,“我带领骠骑兵从这儿走。枪一响就全面出击……”
“洼地过不去——有个泥潭,”哥萨克一等上尉说,“马会陷下去,要从左侧绕过去……”
正当他们在低声交谈时,在池塘旁边的洼地上啪的一声响了一枪,冒起一团白烟,接着又响了一枪,山坡上几百名法国人好像很快活地齐声呐喊。枪响时,杰尼索夫和哥萨克一等上尉往后退了一点。因为他们离法国人那么近,他们还以为枪声和呐喊声都是由他们引起的。然而这都与他们无关。在下面,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人迅速跑过洼地,显然法国人是向他射击和喊叫。“唉!这不是我们的吉洪吗?”哥萨克一等上尉说。
“是他!正是他!”
“嘿,这个调皮鬼。”杰尼索夫说。
“跑掉了!”哥萨克一等上尉挤挤眼说道。
他们叫他做吉洪的那个人跑到河边,扑通一声跳入河中,三下两下爬上岸,成了个泥人,浑身发黑,爬起来又跑。追赶他的法国人在河边停住了脚。
“呶,真麻利。”哥萨克一等上尉说。
“好一个狡猾家伙,”杰尼索夫仍然带气忿的神情说,“直到现在他都在干些什么?”
“他是什么人?”彼佳问。
“是我们的侦察员。我派他去捉一个‘舌头’。”
“噢,原来这样。”彼佳刚听到了头一句话就点着头说,好像他全懂了,其实他一点也不懂。
吉洪·谢尔巴特是一个全队最有用的人。他原本是格扎特附近波克罗夫斯科耶村的农民。杰尼索夫开始打游击时来到波克罗夫斯科耶村,照例把村长叫来,问一下法国人的情况,这个村长也像所有的村长一样,好像是为了保护自己,一概回答说,闻所未闻。杰尼索夫向他们说明他的目的就是要消灭法国人。当再问及法国人窜来过没有?村长说,洋人确实来过,不过我们村只有季什卡·谢尔巴特①一个人应付他们。杰尼索夫吩咐把吉洪找来,称赞了他的活动,当着村长,说了几句,所有祖国的儿子都应当效忠于沙皇和祖国,都应当仇视法国人的话。
——–
①季什卡是吉洪的爱称。
“我们对法国人并没有做坏事。”吉洪说。看起来,似乎在他听了杰尼索夫那番话以后有点胆怯。“我们只不过同那些小伙子逗着玩。我们的确打死了二十来个洋人,可是我们没有干别的坏事……”第二天,杰尼索夫完全忘了这个农民,当他已经离开波克罗夫斯科耶村时,队员向杰尼索夫报告说,吉洪跟着队伍不肯离开,要求收留他。杰尼索夫吩咐把他留了下来。
吉洪起初只干些粗活,生火、担水、剥死马,等等,很快他对游击战表现出极大的爱好和才能。他常常在夜间去找战利品,经常能弄到法国人的服装和武器,派他去捉俘虏,他也能捉回来。杰尼索夫免去了他干杂活,外出侦察敌情时就把他带在身边,并把他编入哥萨克队伍。
吉洪不喜欢骑马,时常步行,但从来不会落在骑兵后面。他的武器是一支旧式大口径火枪,一根长茅和一把斧子;他带火枪主要是为了好玩,使唤斧子就像狼使唤牙一样,狼用牙很容易从皮毛里找到虱子,还可以啃大块的骨头。吉洪举起斧子劈木头,握着斧背削小撅子或挖刻小勺子,这些活干起来都得心应手,吉洪在杰尼索夫队伍里占有特殊的、独一无二的地位。每当要做某种困难的和讨厌的活的时候,如用肩膀把陷进泥里的大车顶出来,拽着马尾巴把马从泥泽中拉出来,偷偷混入法国人中间去,一天要走上五十俄国(一俄里等于一、六七公里——译者注)等活儿,人们总是笑嘻嘻地指着吉洪。
“这个鬼东西,你拿他真的没办法,他健壮得像头牛。”人们都这样谈论他。
有一次吉洪要捉一个法国人,那人朝他打了一枪,子弹打在背上肉多的地方。吉洪只用伏特加酒内吸外擦,就把伤治好了,这件事成为全队打趣的笑话,而吉洪也乐意任大家来取笑。
“怎么样,老兄,不干啦?给打趴下了?”哥萨克们对他嘲笑道。这时吉洪故意弯下腰,做个鬼脸,假装生气的样子,用最好笑的话咒骂法国人。这件事对吉洪的唯一的影响是,他在受伤后很少去捉俘虏了。
吉洪是队里最有用、最勇敢的人。没有谁比他找到的袭击机会更多,没有谁比他活捉的和打死的法国人更多;或许是由于这个缘故吧,他成了全体哥萨克和骠骑兵寻开心取笑的人物,而他也心甘情愿地充当这一角色。这一次是杰尼索夫在头一天晚上派他去沙姆舍沃村去捉一个“舌头”。可是,不知他是不满足于只捉一个俘虏呢,还是因为他在夜里睡过了头,他在大白天钻进了灌木林,钻进法国人中间去了,于是,正如杰尼索夫从山上看见的那样,被法国人发现了。
——————
6
杰尼索夫望着近在咫尺的法国人,他和哥萨克一等上尉交换了对明天发起袭击的意见,对这次袭击的决心已定,于是他拨转马头,往回走了。
“喂,老弟,现在咱们去把衣裳烘干。”他对彼佳说。
在临近守林人小屋的时候,杰尼索夫停了下来,向林子里注视着,林中有一个人身穿短上衣,脚穿树皮鞋,头戴喀山帽,肩上挎了一支枪,腰间别着一把斧,迈开两条长腿,甩开两只长胳膊,步履轻捷,大踏步走了过来。这人一见到是杰尼索夫,慌忙把一件什么东西扔进灌木丛中,他脱下搭拉着帽檐的湿透的帽子,走到长官面前。这人就是吉洪。他那张麻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对又细又小的眼睛显露出得意的神情。他高昂着头,仿佛忍住笑似的,注视着杰尼索夫。
“喂!你到哪里去了?”杰尼索夫说。
“到哪里去了?抓法国佬去了。”吉洪大胆、急速地回答,他的声音沙哑、平和。
“你为什么大白天往那儿钻?畜牲!呶!什么也没抓到?
……
“抓是抓到了。”吉洪说。
“他在哪?”
“天一亮我就抓到一个,”吉洪接着说,他叉开那双穿着树皮鞋,迈八字步的平脚,“我把他带到树林里,这家伙不中用。我想,得再去弄个像样子的来。”
“你瞧,这个调皮家伙,果然不出我所料,”杰尼索夫对哥萨克一等上尉说。“你怎么不把这一个带来?”
“把他带来?”吉洪气呼呼地急忙插嘴说,“这是一个不中用的东西。难道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样子的?”
“你这滑头精!……可是……”
“我再去捉一个,”吉洪接着说,“我就这样往林子里钻,然后卧倒。”吉洪迅急卧倒,表演他是怎样做的。“来了一个,”他继续说到。“我就这样一下把他抱住。”吉洪敏捷地从地上跳起来,“跟我去见上校,我说。那家伙哇哇乱叫。一下子又来了四个,手持匕首向我刺来,于是我举起斧头迎上上去,”吉洪挺起胸膛,横眉倒竖,舞动双臂,大喝一声,“你们要干什么,去见你们的耶稣去吧!”
“对,对,我们从山上看见你从洼地里跑掉的。”哥萨克一等上尉挤着他闪亮的眼睛说。
彼佳很想笑,但是他看了大家都在忍住笑。就把目光迅速从吉洪脸上移到杰尼索夫和哥萨克一等上尉的脸上,他不明了这都是什么意思。
“你别装傻!”杰尼索夫生气地咳嗽着。“你为什么不把第一个带来?”
吉洪用一只手抓了抓背,用另一只手抓了抓头,忽然,他那张麻脸拉长了,堆起一副傻笑,露出了缺牙(为此,大家又叫他缺牙巴)。杰尼索夫笑了,彼佳也哈哈大笑,吉洪跟着对他们笑了起来。
“是这样,他是一个十足的废物,”吉洪说。“他穿得破烂不堪,又十分粗野,我怎好把他带来见您。”他还说:“要干啥,我还是一个将军的儿子呢?我不去。”
“蠢家伙!”杰尼索夫说。“应该由我来盘问……”
“我问过了,”吉洪说。他说,他不很清楚,他又说,“我们的人很多,不,全都是孬种,说是军人,空有其名,你只要大喝一声,全都会乖乖就擒。”吉洪高兴地、坚决地注视着杰尼索夫的眼睛,十分肯定地说。
“我要狠狠抽你一百鞭子,看你还装不装傻。”杰尼索夫厉声说道。
“别生那么大的气,”吉洪说,“您所需要的法国人,我还不知道怎么的?等天一黑,你要什么样的,我捉什么样的,捉他三个也行。”
“呶,咱们走吧。”杰尼索夫说。一直回到守林的小屋子,一路上,他显得气愤、紧锁双眉,一言不发。
吉洪跟在后面,彼佳听见哥萨克们和他说笑,还嘲笑他把一双什么靴子扔进灌木丛中。
彼佳听了他们的谈话,看到吉洪的笑脸,也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忽然间明了,原来吉洪杀了一个人,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感到不是滋味,他看了一眼俘虏的那个小鼓手。这种感觉只有一瞬间。他觉得此时此刻应高昂起头,振奋精神,他煞有介事向哥萨克一等上尉问起有关明天的作战计划,以免让人家觉得他配不上他所在的那支队伍。
派出的那个军官在路上遇见了杰尼索夫,他报告说,多洛霍夫本人马上就到,他那方面一切进展顺利。
杰尼索夫忽然高兴起来,把彼佳叫到跟前。
“喂!快点给我讲讲你的情况吧。”他说。
——————
7
彼佳告别了双亲,离开了莫斯科,回到了自己的团队,不久,他就成为一个指挥一支大游击队的将军的传令兵。彼佳自从晋升为军官,特别是他到了战斗部队,参加过维亚济马战役之后,经常处在幸福、激动的状态中,他为自己已长成大人而高兴,他总是兴高采烈地忙这忙那,不放过任何一个从事真正的英雄事业的机会。他沉醉于军营中的战斗生涯,他对在军营中的所见所闻,都有着浓烈的兴趣。他又总觉得,老是在他没有在场的那个地方正在进行着真正的英雄事业。因此他迫切要去他没有去过的地方。
十月二十一日,他的将军要派一个人到杰尼索夫的游击队去,彼佳向将军苦苦哀求,使得将军难以拒绝。但是,将军想起了彼佳在维亚济马战役中的疯狂行为,他不从选定的路线前往,而是强行驰越法军火力封锁线,在飞越封锁线时,他还打了两枪。所以这次将军特别向他交待,不准他参加杰尼索夫的任何战斗行动。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杰尼索夫问起他能不能留下来的时候,彼佳脸立刻红了,心也慌了。在到达树林边缘之前,彼佳原打算,他应当坚决服从命令,立即返回部队。但是,当他亲眼看见了法国人,又见到了吉洪,并听到当晚要对法军进行袭击,他以年轻人极易迅速改变观点的特点,改变了主意,他认为,他一直尊敬的那位将军是一个无能的德国人,而杰尼索夫才是英雄,哥萨克一等上尉是英雄,吉洪是英雄,在这困难时刻,离开他们是可耻的。
杰尼索夫、彼佳和哥萨克一等上尉来到看林小屋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在暮色中可以看见备好鞍蹬的马,哥萨克和骠骑兵在林间空地上搭起窝棚,在林间凹地里(为了不让法国人看见冒烟)生起通红的火。在小屋篷下面,一个哥萨克卷起袖筒切羊肉。屋子里有三名杰尼索夫队里的军官正把一扇门板搭成桌子。彼佳脱下湿衣服,交给人烘干,然后立刻动手帮助那三个军官布置餐桌。
十分钟后,一张铺有桌布的饭桌准备好了。桌上摆着伏特加、军用水壶盛着的甜酒、白面包、烤羊肉,还有盐。
彼佳和军官们一起坐在桌旁撕着吃那香喷喷的肥羊肉,满手流着油。彼佳天真烂漫,他爱一切人,因而他也相信别人也同样地爱他。
“您以为怎样,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他对杰尼索夫说,“我在您这儿住一天,没事吧?”不等回答,他自己就回答了:“我是奉命来了解情况的,我这不是正在打听……不过,求您让我参加最……最主要的…我不需要奖赏……我只希望……”彼佳咬着牙,环视了一下四周,头抬得高高地,挥了挥胳膊。
“参加最主要的……”杰尼索夫笑着重复彼佳的话。
“只请你给我一个小队,由我来指挥,”彼佳继续说,“这在您算不了什么吧?噢,你要小刀?”他对一个想切羊肉的军官说。他递过去一把折叠式小刀。
那个军官称赞他的刀子。
“请留下用吧,这种刀我还有好几把,”彼佳红着脸说。
“唉!老兄!我全给忘了,”他忽然叫了起来,“我还有很好的葡萄干,要知道,是没有核的,我们那里新来了一个随军小贩,有很多好东西,我一下买了十斤,我喜欢吃点甜的,大家要吃吗?”彼佳跑到门口去找他的哥萨克,拿来几个口袋,里面大约有五斤葡萄干。“请吧!先生们!请,请。”
“您要不要咖啡壶?”他对哥萨克一等上尉说。“我在我们那个小贩那里买的,挺精致的。他有很多好东西。他人也老实。这一点尤其重要。我一定给您送来。还有,你们的火石也许用完了,——这是常有的事。我带的有,就在这儿……”他指了指那些口袋,“一百块,我买的很便宜。要多少,就拿多少,全拿去也可以……”彼佳突然停住了口,脸红了,自己觉得扯得太远了。
他开始回忆他今天有没有做什么傻事,他仔细搜索着记忆。他一下想到了那个法国小鼓手。“我们挺自在了,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哪?给他吃的没有?欺负他没有?”他在想。
他觉得他扯了那么一通打火石的事,现在有点害怕。
“可以问吗?”他想,他们一定会说,他还是个孩子,小孩同情小孩。我明天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如果我要问,是不是怪难为情的?”彼佳想。“唉,反正都一样!”他一下红了脸,惊慌地望了一下那些军官,看他们脸上有没有讥讽的表情,他说:
“可不可以把捉来的那个小俘虏叫来,给他点什么吃的……可能……”
“是啊,可怜的小家伙,”杰尼索夫说,他显然不会认为这个提议有什么可害羞的。“把他叫来,他叫樊尚·博斯。叫他来吧。”
“去叫,去叫。可怜的小家伙,”杰尼索夫重复道。
杰尼索夫说这话的时候,彼佳站在门旁。他从军官们中间穿过去,走到杰尼索夫身旁。
“让我吻吻您,亲爱的。”他说,“嘿,多好啊!太好了!”
他吻了一下杰尼索夫,立刻往院子里跑去。
“博斯!樊尚!”彼佳在门口喊道。
“您找谁?先生!”黑暗中一个声音说。彼佳回答道,“我找今天俘虏的那个法国小孩。”
“噢!韦辛尼吗?”一个哥萨克说。
樊尚这个名字已经被叫走了音:哥萨克叫他韦辛尼,农民和战士叫他韦辛纳。这两种叫法都是春天的意思。这正好和那个小毛孩子相称。
“他正在火堆旁烤火呢。喂,韦辛纳!韦辛纳!韦辛尼!”
黑暗中接连传出呼唤声和笑声。
“那孩子挺机灵,”站在彼佳身旁的骠骑兵说,“方才我们给他东西吃了。他饿的不得了!”
在黑暗中响起了脚步声,小鼓手光着脚板,踏着泥泞,来到了门前。
“AhC’estvous!”彼佳说:“Voulezvousmanger?N’ayezpaspeur,onnevousferapasdemal,’他又说。他羞怯地,热情地抚摸着他的手又补了一句:“Entrez,entrez.”①“Merci,monsieur.”②小鼓手用颤抖的、几乎是小孩子般的声音回答,他在门口擦脚上的泥。彼佳有很多话要对小鼓手说,但是他不敢,进屋前站在他身边,不知怎样才好。在黑暗中他抓住那孩子的手,握了握。
——–
①法语:啊,就是你呀!要吃东西吗?别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进来吧。
②法语:谢谢,先生。
“Entrez,entrez.”他轻声地说。
“咳,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彼佳自言自语,他打开门,让那孩子先进去。
小鼓手进到屋里,彼佳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他觉得对他太注意会有损于他的身份。他把手插进衣袋摸着球,他犹豫不决,要是给小鼓手球是不是一件害臊的事情。
——————
8
多洛霍夫的到来,把彼佳的注意力转移过去了。杰尼索夫已经吩咐给小鼓手伏特加酒和羊肉,叫他穿上俄国式的长大衣,打算不把他和其他俘虏一样送走,把他留在队里。彼佳在部队里曾经听到过许多关于多洛霍夫骁勇善战和对法国人残暴的故事,所以,从多洛霍夫一进屋,彼佳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越来越振作,高昂着头,力图表现出,即使像多洛霍夫这样的伙伴,他也配得上。
多洛霍夫外表朴素,这一点使彼佳十分惊奇。
杰尼索夫穿一件农民大衣,蓄着胡子,胸前佩戴着一枚尼古拉神像,他的言谈和一切举止都显示出他的特殊地位。多洛霍夫从前在莫斯科时穿一身波斯服装,而现在的装束则完全相反,有一副近卫军军官似的很拘板的仪表。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穿的是近卫军棉大衣,钮孔上别了一枚圣乔治勋章,头上端端正正地戴一顶普通军帽。他在墙角处脱下湿毡斗篷,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到杰尼索夫跟前,立刻谈起正事来。杰尼索夫对他讲述了两支大游击队对袭击法国运输队的计划、彼佳送来的信件,以及他是怎样回复那两个将军的。接着,杰尼索夫又讲述了他所获悉的法国部队的所有情况。
“是这样,但是必须弄清楚是什么部队,有多少人,”多洛霍夫说,“不把他们有多少人弄准确,就不能贸然行动。得去一趟,我做事讲究认真。”他又问,“哪位先生愿意跟我一起到法国人营盘里去走一遭?我把法国军装都带来了。”
“我,我……我跟您去!”彼佳喊到。
“完全用不着你去。”杰尼索夫对多洛霍夫说,“至于他,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让他去的。”
“我去是最好不过啦!”彼佳喊道,“为什么我不能去?”
“没有这个必要。”
“请原谅我,因为……因为……我一定要去,就是这样。
您带我去吗?”彼佳问多洛霍夫。
“为什么不可以?”多洛霍夫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他盯着法国小鼓手的脸。
“这孩子早就在您这儿了?”他问杰尼索夫。
“今天捉到的,可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他留下来了。”
“噢,你把其余的都弄到哪里去了?”多洛霍夫说。
“什么哪里?我送走的都有收条!”杰尼索夫突然红着脸大声叫道。“我敢凭良心说,我没害过一条命。把三十个或三百个押解到城里去,不玷污一个军人的名誉,请恕我直言,在你一定是困难的吧。”
“这番好心话要是由这个十六岁的小伯爵嘴里说出来才合适。”多洛霍夫冷笑着说,“你已经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了。”
“什么呀,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说了我一定要跟您一道去。”彼佳怯生生地说。
“不过,老兄,就你和我来说,咱们该是扔掉这种多情的时候了。”多洛霍夫继续说,好像他对这个刺激杰尼索夫的话题特别有兴趣。“你留下这孩子干吗?”他摇了摇头,又说,“是因为你怜悯他?要知道,我们知道你那些收条。你送走一百个,结果收到三十个。其余的不是饿死,就是被打死。送不送这都一个样,不是吗?”
哥萨克一等上尉眯着明亮的眼睛,赞许地点着头。
“送不送都一样,这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我不愿意使我的良心不安。你说,他们会死掉。那也成,只要不是死在我手里就行。”
多洛霍夫哈哈大笑起来。
“谁叫他们下过二十道命令捉我?要是真被捉了去,你和我连同你那骑士风度,都会给吊到白杨树上。”他顿了一顿。
“我们还是干正经事吧。叫我的哥萨克把背包拿来,我带来了两套法车军装。怎么样,跟我去吗?”他问彼佳。
“我?对,对,当然去。”彼佳盯着杰尼索夫忙不迭地说,他脸涨红得几乎流下眼泪。
在多洛霍夫和杰尼索夫争论应当怎样对待俘虏的时候,彼佳又感到困窘和坐立不安。可是,他又来不及弄清楚他们交谈的是什么意思,他想,既然,这些有名的大人物是那么想的,那自然是对的,是好的。不过,主要是不能让杰尼索夫以为我得听他的,他可以指挥我。我一定要随多洛霍夫到法国军队营盘中去。他能办到的,我也能办得到。
对杰尼索夫的一切劝阻,彼佳总是回答说,他做事一向很精细,不是毛手毛脚地靠碰运气。他从来都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
“因为,您一定同意这一点,如果不弄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人,这可要关系到数百条人命,而我们只不过两个人。再说,我非常想去,一定得去,您别再阻拦我,”他说,“要那样,只会使事情更糟糕……”
——————
9
彼佳和多洛霍夫穿上法国军大衣,戴上筒形军帽,朝着杰尼索夫观察敌军营地的林间空地驰去,天已完全黑下来,他们走出树林,来到洼地里。一到下面,多洛霍夫就吩咐跟随他的哥萨克在那里等候他们,然后顺着大路向桥头驰去。彼佳和他并骑而行,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落到敌人手中,我决不会让他们活捉去,我有枪。”
彼佳悄声说。
“不要说俄语,”多洛霍夫急速地附耳低语,就在此刻,黑暗中传来一声喝问:“Quivive?”①可以听见扳动枪栓的声音。
彼佳兴奋而又紧张,他握住自己的手枪。
“Lanciersdu6—me.”②多洛霍夫回答。他照常前行,既不加快也没放慢,可以看见桥上站岗的哨兵的黑影。
——–
①法语:什么人?
②法语:第六团的枪骑兵。
“Motd’ordre?”①多洛霍夫勒马缓缓前行。
“Ditesdonc,lecolonelGérardestici?”②他说。
“Motd’ordre!”哨兵不回答,拦住他说。
“Quandunofficierfaitsaronde,lessentinellesnedeBmandentpaslemotd’ordre……”多洛霍夫突然发了火,策马向哨兵走去。“Jevousdemandesilecolonelestici?”③不等那个已经站开的哨兵回答,多洛霍夫策马向山坡上走去。
看见一个横越大路的黑影,多洛霍夫拦住那个人,问他司令官和军官们都在哪儿。那个大兵肩膀上扛了一条口袋,他停了下来,走到多洛霍夫马前,用手摸着马,简单并友善地说,司令官和军官们都在右边山坡上的农场里(他这样称呼地主的庄园)。
多洛霍夫沿大路往前走,从大路两侧的篝火堆那儿传来法国人的谈话声。多洛霍夫拐进地主庄园的院子里。进院门后,他下了马,走到一堆烧得正旺的火堆跟前,有几个人围坐着,正在大声谈话。火上吊一个军用饭盒在煮东西,一个头戴尖顶帽,身穿蓝大衣,被火光照得通体透亮的大兵跪在那儿,他用通枪的通条搅拌饭盒里的东西。
“Oh,c’estunduràcuire.”④坐在火对面稍暗中的一个军官说道。
——–
①法语:口令?
②法语:喂,热拉尔团长在这儿吗?
③法语:官长在巡查,哨兵不问他口令。我问你团长在不在这儿?
④法语:你拿那小子没办法。
“Illesferamarcherleslapins…”①另一个军官大笑说。听见多洛霍夫和彼佳牵马走近火堆的脚步声,两个军官停住交谈,循声向暗中张望着。
“Bonjour,messieurs!”②多洛霍夫大声响亮地说。
大堆阴影处的军官动了一下,一个高个子、长颈项的军官绕过火堆,走到多洛霍夫面前。
“C’estvous,Clément?”他说,“D’oùdiable…”③他发觉认错了人,就没把话说完,他皱了皱眉头,就像对一个陌生人一样,问多洛霍夫,他有什么可以为他效力的。多洛霍夫说,他和同伴追赶自己的团队,他问在场的军官们,知不知道第六团的消息。他们谁都不知道;彼佳觉得那些军官怀有敌意和怀疑,注视了他和多洛霍夫。有数秒钟所有的人都一声不吭。
“Sivouscomptezsurlasoupedusoir,vousveneztroptard.”④火堆后面有一个人忍着笑说道。
——–
①法语:他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②法语:你们好,诸位!
③法语:是您啊,克莱芒?从哪来,鬼东西……
④法语:如果你们是来吃晚饭的,那你们就来晚了。
多洛霍夫说他们不饿,他们当晚还要赶路。
他把马交给那个搅和锅里煮的东西的大兵,然后在火堆边挨着那个长颈项军官蹲下身子。这位军官目不转睛地瞧着多洛霍夫,再次问地,是哪一个团的?多洛霍夫没有回答,好像不曾听到他的问话,他从衣袋里掏出法国烟斗,点着抽起烟来,他问那些军官,在他们往前去的路上怎样才能免遭哥萨克的袭击。
“Lesbrigandssontpartout.”①一个军官自火堆那边回答。
多洛霍夫说,只有对他和他的同伴这样掉了队的人,碰到哥萨克是很危险的,但是对大部队,哥萨克多半不敢袭击,他用试探的口气补上了这一句,然而,没有一个人答话。
“嗯,他大概要走了。”彼佳站在火堆旁边,听着他们谈话,不时地这么想。
但是多洛霍夫又提起那个中断了的话题,直截了当地问他们有几个营?每个营有多少人?有多少俘虏?在问及他们部队中的俄国俘虏时,多洛霍夫说:
“Lavilaineaffairedetrainercescadavresaprèssoi.Vaudraitmieuxfusillercettecanaille.”②一说完,他怪声怪气大笑起来。彼佳感到,骗局马上要被法国人识破,他不由得从火堆旁往后退了一步。对多洛霍夫的问话和他的怪笑,没有任何一个人作出反应,有一个未曾露面的法国军官(他裹着大衣躺在地上),欠起身子和旁边的同伴嘀咕了几句。
多洛霍夫站起来,叫那个牵马的大兵。
“他们会把马牵过来吗?”彼佳想,不由得靠近多洛霍夫。
马牵过来了。
“Bonjour,messieurs.”③多洛霍夫说。
彼佳想说,bonsoir④,但他说不出口。军官们在低声谈论着什么。多洛霍夫好一阵才跨上那匹不肯站稳当的马;然后缓缓驰出大门。彼佳和他并马而行,他很想看又不敢看军官们有没有追赶他们俩。
——–
①法语:那些强盗遍地都是。
②法语:拖着这些死尸怪腻的,不如把这帮匪徒全枪毙了。
③法语:再见,诸位。
④法语:你们好。
来到大路上,多洛霍夫不从郊外回去,而是从村中穿过。
他在一处停了下来,侧耳倾听。
“你听到了吗?”他说。
彼佳听到了俄国人的谈话声音,看到了火堆旁边俄国俘虏里糊糊的身影。彼加和多洛霍夫下了山坡,径直往桥上走去,从哨兵身旁走过,那个哨兵一句话也没有说,愁眉苦脸地来回走动着;他们朝哥萨克在那里等候他们的洼地走去。
“好啦,再见吧。对杰尼索夫讲,天一亮就打响第一枪。”
多洛霍夫说完正要走,彼佳抓住了他。
“嘿!”他喊到,“您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咳,太好了!
太棒了!我十分敬爱您。”
“好啦,好啦!”多洛霍夫说,但是彼佳不放开他,多洛霍夫在黑暗中看见彼佳弯过身子想亲吻他,多洛霍夫吻了吻他,笑着拨转马头,消失在黑暗中。
——————
10
彼佳回到看林人的小屋,在走廊里就遇见了杰尼索夫。他正焦急地等候彼佳回来,他后悔,不该派彼佳去。
“感谢上帝!”他喊道。“啊,感谢上帝!”他听了彼佳兴高采烈的讲述又重复了一遍。“你这鬼东西,为了你,我觉都没睡!”杰尼索夫说。“啊,感谢上帝,现在可以躺下了。天亮前还可以打上个盹。”
“嗯,不,”彼佳说。“我不想睡,我知道我自己,一睡下去,就要睡过头,战斗前,我习惯了不睡觉。”
彼佳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愉快地回忆着深入放营的桩桩细节,生动地遐想明天的情景。当他见到述尼索夫已经熟睡,他站起来,向院子里走去。
外面漆黑一片。雨停了,树上还在往下滴着水点。在看林人的小屋旁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哥萨克的窝棚和拴在一起的马的黑影。在小屋后边,有两辆看起来是黑色的大车,大车旁边还有几匹马,凹地里亮着快要燃尽的火堆。哥萨克的骠骑兵并没有都睡觉,伴随着树上往下滴水的滴答声和附近一些马的咀嚼声,从四处传来悄悄的谈话声。
彼佳从屋内走出来,在黑暗中举目四望,然后向大车走去。车下面有人在打呼噜,大车周围几匹备好鞍蹬的马正在嚼着燕麦。黑暗中彼佳认出了自己的坐骑,虽然它是乌克兰种,但是他仍叫它卡拉巴赫①马,于是他向这匹马走去。
——–
①卡拉巴赫是阿塞拜疆的一个地区,以产名马著称。
“喂,卡拉巴赫,我们明天要去执行任务了。”他说,闻了闻马的鼻孔,吻了一下。
“怎么,长官,还没睡?”坐在大车下面的一个哥萨克说。
“没有,你,大家叫你利哈乔夫吧?我刚回来,我们到法国人那里去了一趟。”于是彼佳不仅详细地向哥萨克讲述了他这次行动,而且讲了他为什么要去,以及他认为宁愿自己冒生命危险,也比去乞怜上帝保佑好。
“咹,还是睡一会吧。”哥萨克说。
“不,我习惯了,”彼佳回答,“你手枪里的大石用完了吧?
我带的有,要吧?拿去用吧。”
那个哥萨克从大车下面探出身子,以便靠近点仔细地看了看彼佳。
“我干什么事情都要事先有准备。”彼佳说,“而有的人随随便便,不作准备,过了又后悔。我不喜欢那样。”
“这一点也不错。”那个哥萨克说。
“对了,还有一件事,朋友,能帮我磨一下佩刀吗?(彼佳没有撤谎)这把刀还没有开过口,能行吗?”
“那有什么,完全可以。”
利哈乔夫站起身,在一个袋里摸索了一下,不一会,彼佳就听到磨石上发出霍霍的响声。他爬上大车,坐在车沿上。
哥萨克在车下面磨着佩刀。
“怎么样,弟兄们都睡了吗?”彼佳说。
“有的睡了,有的没睡——像我们这样。”
“唉,那个孩子呢?”
“韦辛尼吗?他在门厅躺着,没人管他。受了惊恐以后,他睡着了。他现在可高兴啦!”
随后,彼佳默不作声,他听着磨刀的声音。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出现了一个黑影。
“磨什么?”那人走近大车,问道。
“给这位小爷子磨佩刀。”
“好事,”那人说,彼佳觉得他是个骠骑兵。“我的茶杯是不是忘在你这儿了?”
“在车轱辘旁边。”
骠骑兵拿起杯子。
“天快亮了吧。”他打着呵欠说了一句,然后走到一旁去了。
彼佳原本知道他是在树林里,在杰尼索夫的游击队里,离大路有一里路,他正坐在从法国人手里缴获来的一辆大车上,大车旁边拴着马,大车下坐着哥萨克利哈乔夫,正帮他磨刀,右边一团黑影是看林人小屋,右下方亮着一团红的是快烧完了的火堆,来拿茶杯的是一个想喝水的骠骑兵;但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这一切。他已置身于神话般的天堂里,在那里一切现实都不相似。那团大黑影想必是看林人的小屋,也可能是无底深渊。那团红的或许是一堆火,也可能是一个庞然大怪物的眼睛。也许他现在是坐在一辆大车上,也很可能不是坐在大车上,而是坐在其高无比的塔顶上,要从上面跌落下地,需要一整天,整整一个月,或者一直往下落,永远也掉不到地上。坐在大车下面的,或许是那个哥萨克利哈乔夫,但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勇敢、最奇特、最完美,还没有人认识他的人。可能有一个骠骑兵来找水喝,然后回到林间凹地里去了,然而,或许他已消失了,而且永远消失了。他这个人已根本不存在了。
不论彼佳现时看见什么,没有一样能使他惊奇。他已置身于神话般的天堂里,在那里一切都是可能的。
他仰望天空,上天和大地一样神奇,天渐渐晴了,云在树梢上空飞掠而过,好像露出了星星,有时好像出现了晴朗的黑色天空,有时觉得这黑洞洞的是乌云,有时又觉得天空在头顶上直往上升,有时又觉得天压得这么低,简直用手就可以触摸到。
彼佳闭上双目,摇晃了一下身子。
树枝上滴着水珠。有人低声谈话,马在相互拥挤,嘶鸣,还有一个人在打呼噜。
“呼哧,呼,呼哧,呼……”这是磨佩刀的声音。突然,彼佳听见了一个阵容整齐的乐队演奏一种不知名的、庄严又悦耳的赞美歌曲。彼佳和娜塔莎一样,比尼古拉更有音乐天赋,但他从来都没有学过音乐,连想都未想过。正因为这样,这意外闯入他头脑的乐曲,他觉得特别新奇,格外动人。乐曲越来越清晰,从一种乐器转换成另一种乐器,演奏的是“逃亡曲”,虽然彼佳完全不懂什么叫“逃亡曲”。每种乐器,有时像提琴,有时像小号,然而比提琴和小号更好听、更纯净。每种乐器都是各奏各的,在还没有奏完一个乐曲时就同时演奏另一种乐器,然后同第三、第四种乐器汇合起来,所有的乐器一齐演奏,分开,又合起来,时而奏起庄严的教堂音乐,时而奏出宏亮的胜利进行曲。
“啊,我在做梦,”彼佳向前顿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这是我耳朵里的声音。或许,这是我的音乐。好,再来。奏吧,我的音乐!奏啊!……”
他闭上眼睛。声音从四面八方,又好像从远方传送过来,渐渐合成和声。分开来,合起来,然后又合成悦耳的,庄严的赞美歌。“嘿,这太好了,这真好,妙!我要听什么,就有什么。”彼佳自言自语。他试图指挥这个庞大的乐队。
“好,轻一点,轻一点,停。”那些声音听从他指挥。“好,饱满一点,欢快点,还要再欢快。”从远处传来逐渐加强的庄严的声音。“喂,声乐!”彼佳命令,于是起初传来男声,随后是女声,声音逐渐加强,不快也不慢,庄严稳重。彼佳听着那十分美妙的声音,心中又惊又喜。
庄严的胜利进行曲,伴随着一支歌,水珠的滴答声,呼哧,呼哧的磨刀声,战马相互拥挤声,嘶鸣声,这一切声音并没有扰乱这演奏,而是融为一体了。
彼佳不知道这样持续有多久:他欣赏着,他一直为这种享受感到惊奇,他为没有伙伴来分享而遗憾。利哈齐夫的声音唤醒了他。
“长官,磨好了,您可用它把法国人劈成两半了。”
彼佳醒了。
“天亮了,真天亮了!”他喊道。
先前看不清的马,现在连尾巴都看见了,从光秃的树枝中,透露一片水光。彼佳跳起身,抖擞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卢布给利哈乔夫,挥动了几下,试了试,插入刀鞘。哥萨克们解开马,收紧了肚带。
“司令官来了。”利哈齐夫说。
杰尼索夫从看林小屋走出来,把彼佳叫过去,他下令集合。
——————
11
昏暗中找出自己的马,勒紧马肚带,排列成队。杰尼索夫站在小屋旁,发出最后一道命令。游击队的步兵几百只脚踏着泥泞道路,沿大路前进,迅速消失在晨雾笼罩的树林之中。哥萨克一等上尉向哥萨克们发布命令。彼佳提着马缰,急切等候上马的命令。他那用冷水洗过的脸,特别是他那双眼睛火辣辣的,一阵寒气透过脊背,迅急透过全身,不由得索索发抖。
“都准备好了吗?”杰尼索夫说。“带马来。”
马牵过来了。肚带没勒紧,杰尼索夫不快,训斥了那个哥萨克,翻身跨上马背。彼佳踏上马镫,那马习惯地咬他的脚,彼佳似乎觉不出自己的重量,迅速翻身上马,掉头看了看身后在昏暗中出发的骠骑兵,向杰尼索夫驰去。
“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给我任务吧,求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说。杰尼索夫好像把彼佳这个人的存在全给忘了,他转身看了他一眼。
“对你只有一点要求,”他严历地说,“听我的命令,不要乱窜。”
杰尼索夫再没有和彼佳说一句话,默默地走着。来到林边,田路上已经大亮了。杰尼索夫和一等上尉咬了咬耳朵,哥萨克骑兵队从彼佳和杰尼索夫身旁驰过。随后杰尼索夫策马向山坡下走去。马踢蹲着后腿,出溜着下到洼地。彼佳和杰尼索夫并辔前行。他全身抖得更厉害。天越来越亮,只有浓雾还遮掩着远方的物体。杰尼索夫下到洼地后,往后面看了看,向站在他身旁的一等上尉点了点头。
“发信号!”他说。
那个哥萨克抬起手放了一枪。就在这一瞬间,马蹄声、呐喊声、枪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就在刚一响起马蹄声和呐喊声的瞬间,彼佳顾不得杰尼索夫的警告,扬鞭跃马,直奔向前。彼佳觉得,枪一响,天突然像正中午一样明亮。他向桥头冲去,哥萨克沿着大路向前猛冲。在桥上他碰见一个落在后面的哥萨克后,继续往前冲。前面有一些人,一定是法国人,他们从大路右边向左边跑去。有一个人跌倒在彼佳马蹄下的泥地里。
在一所农舍旁边,一些哥萨克正忙着做什么。人群中响起一声可怕的喊叫,彼佳向那群人跑去,他第一眼看到一张苍白的法国人的脸,他的下巴直打哆嗦,手里握着一杆长矛,对准着他。
“乌拉!……弟兄们……咱们的……”彼佳喊道,他提起缰绳纵马沿着村里的街道驰奔向前。
前面响起了枪声,从路两边跑出来的哥萨克、骠骑兵和衣衫褴褛的俄国俘虏,大声喊叫着。一个身板强壮,光着头,涨红着脸、身穿青灰色大衣的法国人用刺刀和骠骑兵肉搏,当彼佳驰到跟前时,那法国人已经倒下去了。“又没赶上。”彼佳脑子里闪了一下,于是他向枪声最密急的地方飞奔过去。枪声来自昨晚他和多洛霍夫去过的那所地主庄园。法国人躲藏在花园里面茂密的树丛中,从篱笆后面向拥在大门口的哥萨克射击,彼佳向大门口飞跑过去,在硝烟中他看见多洛霍夫,他脸色铁青,正对人们吆喝。“绕过去,等一等步兵!”他喊道,就在这时彼佳来到他跟前。
“等一等?……乌拉!……”彼佳喊道。他飞快向枪声紧密和硝烟弥漫的地方伸了过去。一排密急的枪声,凌空飞来的子弹呼啸而过,有的啪嚓一声打在什么东西上。哥萨克们和多洛霍夫随彼佳之后冲进了大门。在滚滚硝烟中,有些法国人扔掉武器从树丛中跑了出来,另外一些向山下池塘逃跑。彼佳穿过院子,但是他松开了缰绳,奇怪地,快速挥动双臂。身子愈来愈向马鞍一侧滑下去,那马跑到在晨曦中将要燃尽的火堆旁,停了下来,彼佳摔倒在潮湿的泥地上。哥萨克们看见他的胳膊和腿抽搐着,头却一动也不动,子弹射穿他的头。
一个法国高级军官,用刀挑着一块白手巾,从屋里走出来,宣布投降,多洛霍夫对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下马,走到伸开双臂一动也不动的彼佳身旁。
“完了。”他皱紧眉头说,然后朝大门走去,杰尼索夫骑在马上,还面而来。
“打死了吗?!”杰尼索夫喊道,他老远就看见彼佳躺在地上,那是他所熟悉的,完全失去生命的姿势。
“完了。”多洛霍夫又说,好像他说出这句话心中要舒坦些。他疾步向俘虏走去,这些俘虏已被急忙赶来的哥萨克团团围住。“不要收容他们!”他对杰尼索夫大声喊道。
杰尼索夫没有作答,他来到彼佳身旁,下了马,用颤抖的双手捧起被血和泥弄脏了的,已经惨白的彼佳的脸。
“我喜欢吃甜的。有葡萄干,都拿去吧,”他想起彼佳的话。杰尼索夫像大吠似的号淘大哭,哥萨克们惊愕地回头看,杰尼索夫急转身走到篱笆跟前,紧紧抓住篱笆。
杰尼索夫和多洛霍夫救出的俘虏中,有皮埃尔·别祖霍夫。
——————
12
皮埃尔所在的那个俘虏队,自从由莫斯科出发,直到现在,法军司令部没有下达过任何新的命令。十月二十二日和这个俘虏队走在一起的已经不是从莫斯科出发时的那些军队和车队了。在他们后面装干粮的车队,头几天就被哥萨克掳走了一半,而另一半走到前头去了;原先走在前边的已失去了马的骑兵,连一个也没剩下,全失踪了。前几天前面还是炮队,现在却是朱诺元帅的庞大车队,这个车队由威斯特法利亚人护卫着。走在后面的是骑兵的车队。
从维亚济马出发,最初分三个纵队行事,现在已乱成一团。从莫斯科出发后第一次休息时皮埃尔所见到的混乱现象,现在已达到了极点。
沿途两旁,到处是死马;各个部队掉了队的士兵,衣衫褴褛,他们时而走进行进中的纵队,时而又掉队,不断变换着。
途中,闹过几次虚惊,士兵们举枪射击,盲目乱跑,互相冲撞,然后又集合起来,为这无端的惊吓互相埋怨、咒骂。
这三股——骑兵的车队、俘虏押送队和朱诺的辎重队——一起行军,仍旧构成一个独立的统一的整体,尽管这支队伍在迅速地减员。
骑兵车队原有一百二十辆大车,现在已不到六十辆;其余的有些被劫走,有些被扔弃掉。朱诺的辎重队的遭遇也一样。有三辆大车被达乌兵团的散兵劫走。皮埃尔从德国籍士兵的谈话中得知,押送这个车队的人比押送俘虏的人多,他们的一个同伴,一个德国籍士兵,因为在他身上发现一把元帅的银匙,元帅亲自下命令处决了他。
在这三股当中,俘虏押送队减员最多。从莫斯科出发时是三百三十人,现在剩下不到一百人。押送部队觉得,俘虏比骑兵队的马鞍和朱诺的轻重更累赘。他们明白,马鞍和朱诺的银匙还有点用处,但是对于让又冷又饿的士兵去看守和扣解同样是又冷又饿的俄国人来说有什么用。(俄国俘虏一路上死亡和掉队,掉队的人被奉命就地枪杀)这不仅不可理解,而且令人厌恶。押送队士兵的处境和战俘们同样悲惨,他们生怕,如果他给俘虏以同情,那就会使自身处境更加悲惨,所以他们对战俘的态度格外冷漠和严厉。
在多罗戈希日,押送队士兵把俘虏们锁在马栅里后,他们出去抢劫他们自己的仓库。有几个俘虏从墙脚下挖洞逃了出去,但又被法国人捉回来枪毙了。
从莫斯科出发时俘虏队中是把军官和士兵分开的,这个规定无形中就取消了。现在凡是还能走得动的都一起走,从第三天上皮埃尔和卡拉塔耶夫和那条认卡拉塔耶夫为自己主人的雪青色的哈叭狗又会合到了一块。
卡拉塔耶夫因患了疟疾病在莫斯科住进了医院。离开莫斯科后的第三天疟疾病又发作了。他身体逐渐衰弱,皮埃尔离开了他。皮埃尔不知道为什么,自卡拉塔耶夫病得十分衰弱以后,皮埃尔总是迫不得已时才走近他。每到歇营地,卡拉塔耶夫就躺倒呻吟,皮埃尔每次走近他,就听见他呻吟,还闻到从他身上发出一股越来越浓烈的味道,皮埃尔就远远躲开,连想都不去想他了。
作为一名俘虏,皮埃被关在马棚内,他不是从理智上,而是从自己的现实处境,以自己的生命,悟出了一个道理:人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幸福,幸福存在于自身,幸福在于满足人的自然需要,而一切不幸并不在于缺少什么,而在于过剩,在这三个星期的押解途中,他又悟出了一个新的、令人欣慰的道理:他已认识到,世上没有什么可怕的事。他还认识到,世上没有哪个环境是人在其中过得幸福和完全自由,也没有哪个环境人在其中过得不幸福和不自由。他认识到,痛苦有一个界限,自由也有一个界限,而这两个界限又非常接近;一个人为他的锦绣衣被折了一个角而感到苦脑,也正如他现在睡在光秃的湿地上,一边冷一边热而感到苦恼一样;从前他曾为穿紧脚的舞鞋而感到苦恼,而现在他完全光着脚(他的鞋早已破烂了),用两只伤痕累累的脚走路,也感到同样的痛苦。他发现,他和妻子结婚时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然而并不比现在夜间被锁在马栅里更自由。在所有他自己后来称作痛苦的事情中(他当时几乎没有感觉是痛苦),主要的是那双赤裸的,磨破了的,满是伤痕的两只脚。(马肉味道鲜美且富有营养,代替盐的火药硝烟味甚至令人愉快,天气不太冷,白天走路暖洋洋的,夜间燃起篝火;虱子咬得痒痒的。)开始时唯一难以忍受的是那双脚。
上路的第二天,皮埃尔在火堆旁看着他的两只脚。他想,没法再用它走路了;可是,当大家都站起来出发时,他也就一步一拐地跟着走了,走得周身发热,也就不觉得痛了。到了晚上,那双脚看起来比先前更可怕了。他不去看,却去想点别的什么事情。
皮埃尔现在才懂得:一个人所具有的全部生命力,以及人本身固有的可以把注意力由一件事转向另一件事,使自己脱出困境的潜在力量,它就像是蒸汽锅炉上的安全阀门,在蒸汽压力超过了一定限度的时候,它就会自动把多余的蒸汽释放出去。
他不曾看见也未曾听见法军枪杀掉队的俘虏,虽然已有一百多人就这样被消灭了。他不去想身体日益衰弱的卡拉塔耶夫,很明显,他自己很快就要遭受同样的命运。皮埃尔更少想他自己。他的处境越困难,他的前途越可怕,他心中就出现欢快的,令人欣慰的思想、回忆和想象。这样就使自己越发与已陷入的困境无关。
——————
13
二十二日中午,皮埃尔沿着泥泞的打滑的道路向山上走,他看着自己的脚,又看看那崎岖的山道。他偶而看一眼他周围熟悉的人群,然后又看那双脚,全都是他所熟悉的。那条雪青色的哈叭狗快活地沿着路边跑。有时,为了证明它的敏捷和满足,它提起一只后腿,用三条腿跳,然后又用四条腿跑,狂吠着向栖在死尸上的乌鸦奔去。哈叭狗比在莫斯科时更快活,更光滑圆润。沿途到处都是各种动物的陈尸烂肉——从人的到马的,不同程度腐烂了的肉;狼不敢走近有行人的道路两旁,而狗可以任意大嚼大吃。
雨从早上下起,眼看就要转晴,雨停了一阵,又下起来了,比先前还下得大,道路已经湿透,水顺着车辙流成了道道水沟。
皮埃尔一边走一边向两旁张望,每走三步就弯起一根手指头。他内心在嘀咕“下呀,下呀,再下大点!”
他觉得他什么都不想,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的灵魂却在想一件重要的和令人欣慰的东西。这是他昨天和卡拉塔耶夫的谈话中得出来的最奥妙的精神收获。
在他们昨天的宿营地,皮埃尔在一堆快要燃烧完了的火堆旁觉得很冷,他站起身走到最近的一堆燃烧得较旺的火堆旁边。普拉东坐在火堆旁边,用他的大衣像法衣一样连头裹了起来,他用动人的、愉快的、然而却是微弱的、病人的声音向士兵们讲述着一个早已为皮埃尔熟悉的故事。下半夜,这通常是卡拉塔耶夫疟疾发作过后特别活跃的时候。皮埃尔走近火堆,听见普拉东微弱、病态的声音,看见他那被火光照亮了的可怜的脸,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被刺痛了。他对这个人的同情使他吃惊,他想走开,但是没有另外的火堆可去,于是皮埃尔极力不看普拉东,在火堆旁坐了下来。
“你身体好吗?”他问道。
“身体?如果我们埋怨病,上帝就不会把死神赐给我们。”
卡拉塔耶夫说,他又接着讲述那个已讲开了头的故事。
“……我说,我的老弟,”普拉东继续说,他那苍白、憔悴的脸上带着笑容,眼睛里含着奇异的、喜悦的光亮,“我说,我的老弟……”
皮埃尔早就熟知这个故事,卡拉塔耶夫单独对他一个人至少讲过六次,而每次讲述这个故事时总是怀着奇特的、喜悦的感情。然而,无论皮埃尔对这个故事已经多么熟悉,他现在听起来,仍然觉得新鲜,卡拉塔耶夫讲述这个故事时所表现出的安详和出自内心的喜悦,感染着皮埃尔。这个故事是讲一个老商人,他和全家人都循规蹈矩,信奉上帝,有一次他和一个富商结伴到马卡里去所发生的事情。
他们俩住进一家客店,两个人都躺下睡了,第二天早晨发现那个富商被人杀害并劫走了财物。在老商人的枕头下面找到一把上面染着血迹的刀子。这个老商人遭到审判,挨了鞭打,撕破了鼻孔,——按照规矩要做的都做到了,——卡拉塔耶夫说——然后他就被流放,去做苦工。
“就是这样,我的老弟(卡拉塔耶夫讲到这里,皮埃尔就来了),这件事一晃过去了十多年,那个老头在劳动营服苦役,他规规矩矩,一件坏事也不做,他只乞求上帝赐他一死。嘿!一天夜里,犯人们聚在一起,就像我们现在这样,那个老头也在其中。他们谈论自己为什么受这份罪,是怎样得罪了上帝的。有一个说他杀过一个人,另一个说,他害死两条人命,还有一个说他是纵火,再有一个说他是逃亡者,什么罪也没有。接着大家问那个老头,“老人家你又是为了什么遭这个罪呢?”“我嘛,小兄弟们,我是为我自己的也是为别人的罪过才遭这个罪的,我没有杀过一个人,没有拿过别人一点东西,我还时常帮助穷人。亲爱的小兄弟们,我是个商人,我有很多财产。”他这样从头到尾地详详细细地把经过对大家讲了一遍。“我不为自己难过,这是上帝的旨意,不过只有一点,”他说,“我老伴和孩子太可怜了。”讲到这里,老人哭了。碰巧,在这群犯人中有一个人,就是这个人杀死了那个商人。“老人家,”那个人说,“那件事发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哪一个月?”他问及所有情况,他的心被刺痛了。他就像这个样子走到老人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老人脚下。“老人家,”他说,“你是因为我才遭的这份罪,弟兄们,他说的都是真的,弟兄们,老人家没有罪,他是冤枉了的,那件事情是我干的,那把刀是我趁你睡着了塞到你枕头下面的。原谅我吧,老人家。”他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谅我吧。”
卡拉塔耶夫停住嘴,他凝视着火光,露出欣喜的笑容,拨了一下火。
——“那个老头说,上帝会饶恕你的,我们所有的人对上帝都有罪,我是为我自己的罪过才遭受这份罪。”他哭了,泪流满面。你们想不到吧,善良的人们,”卡拉塔耶夫说,他露出喜悦的笑容,眼睛闪着愈益明亮的光彩,好像他刚刚所讲述的故事里面,包含有一种最有魅力、最有意义的东西。
“你们真想不到,亲爱的朋友们,这个杀人凶手向当局自首了。他说,‘我害过六条人命,我是凶手,但是最使我难过的是那位老人,不能再让他为了我的缘故而遭罪。当局记录下供词,发了公文,一切都照章办理。那地方很远,一审再审,一道道公文,一层层上报,终于到了沙皇手中,沙皇的命令来了:无罪释放,发还没收的财产。公文下来了,到处找那老头。那个无辜的老头在哪里呢?”卡拉塔耶夫的下巴在打颤。‘上帝已经饶恕了他——他死了。你看,事情就这样,亲爱的朋友们。”卡拉塔耶夫结束道,他微笑着,默默地凝视着远方,停了很久。
这时,皮埃尔模模糊糊,充满了欢快,这不是因为这个故事本身,而是它那神秘的意义,是卡拉塔耶夫讲这个故事时,他那如痴如醉的神态和这种如痴如醉的神秘意义。
——————
14
“Avosplaces!”①突然间喊出一声口令。
在俘虏和押送队中发生了一阵骚动,似乎期待着一种快乐而庄严的事情。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口令声,从俘虏队的左边来了一队骑着骏马,军容整肃的骑兵。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这是每当最高当局的大人物驾临时人们常有的表情。俘虏们被赶到一边,挤成一团。押送队的士兵们集合列队。
“L’empereur!L’empereur!Lemaréchal!Leduc!”②一队剽悍的后卫骑兵刚驶过,接着就有一辆由两匹灰马并驾的四轮轿形车咕咕隆隆地驶过。皮埃尔瞥见一个仪态端庄白胖胖的,头戴三角帽的人的脸。这是一位元帅。元帅向皮埃尔那引人注目的粗壮躯体看了一眼。从元帅紧锁双眉和立即掉过脸去的表情,皮埃尔看出了有一种同情和有意把这种同情掩饰住的表情。
那个管理军队的将军,满脸通红,神色惊慌,鞭打着他骑的那匹瘦马,在马车后面奔跑着。有九个军官聚在一块,一些士兵站在他们周围。所有人的表情既兴奋又紧张。
“Qu’estcequ’iladit?Qu’estcequ’iladit?…”③皮埃尔听见人们问。
——–
①法语:各就各位②法语:皇帝!皇帝!元帅!
③法语:他说什么?他说什么?
在元帅经过时,俘虏们挤在一堆,皮埃尔看到了从早上起还没有看到过的卡拉塔耶夫。卡拉塔耶夫穿着窄小的军大衣,靠着一株桦树坐着。他脸上,除了昨天讲述那个无辜受罪的老人的故事时所表现的欢喜神情外,还露出宁静、庄严的表现。
卡拉塔耶夫睁着他那温和的、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皮埃尔。显然是希望他能走近点,以便对他说点什么。但是,皮埃尔为自身的处境所担心,他佯装没有看见,急忙走开了。
当俘虏又启程的时候,皮埃尔回头看了一眼,卡拉塔耶夫坐在路边的桦树旁,两个法国人站在旁边在说什么。皮埃尔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瘸一瘸地向山坡上走去。
从后面卡拉塔耶夫坐着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皮埃尔听得十分清楚,就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他尚未计算出到达斯摩棱斯克还有多少站,这是在那个元帅经过之前就开始计算了。于是他又开始计算。有两个法国士兵从皮埃尔身旁跑过,其中一个提着一支还在冒烟的枪。他们俩脸色苍白,其中一个怯生生地看了皮埃尔一眼,他们的表情和皮埃尔曾见过的那个行刑的年轻士兵的表情一样。皮埃尔看一眼那个士兵,想起了三天前他在火堆旁烤衬衫,把衬衫烤糊了,他们为此还嘲笑过他。
在他后面,在卡拉塔耶夫坐过的那个地方,那条狗在哀嗥。“愚蠢的畜牲,嗥什么?”皮埃尔想。
皮埃尔和同行的同伴们一样,都没有回头看那发出枪声和后来狗叫的地方,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严峻。
——————
15
军需物资、俘虏兵和元帅的辎重队都驻扎在沙姆舍沃村。大家都围坐在火堆旁。皮埃尔走近火堆,吃了些烤马肉,背着火躺下身子,立刻就睡着了。他又像在波罗底诺战役后在莫扎伊斯克那样睡着了。
现实的事件又和梦境结合在一起,又有一个人,是他自己呢,还是另一个人,对他谈思想,甚至就是在莫扎伊斯克对他所谈的那些思想。
“生命是一切。生命是上帝。一切都在变化和运动,这个运动就是上帝。只要有生命,就有感应神灵的快乐。热爱生命就是热爱上帝。”
比所有一切都更困难和更幸福的是,在苦难中,在无辜的苦难中,热爱这个生命。
“卡拉塔耶夫!”皮埃尔想起了他。
皮埃尔突然像过电影似的在脑子里出现了一位他早已遗忘的、在瑞士教过他地理课的、仁慈的老教师。“等一等。”那个老者说,他给皮埃尔看一个天球仪。这是一个活动的,晃动的,没有一定比例的圆球。圆球表面是密密麻麻、彼此紧挨着的点点。这些点点都在运动着,不断变换位置,时而几个合成一个,时而一个分成若干个。每一个点都极力扩张,抢占最大空间,而别的点也极力扩张,排挤它,有时消灭它,有时和它合在一起。
“这就是生命。”老教师说。
“这是多么简单明了,”皮埃尔想。“我怎么先前就不知道呢。”
“上帝在那中间,每一个点点都在扩大,以便最大限度地反映它自身。它生长,汇合,紧缩,从表面上消失,沉入深渊,又浮上来。这就是他,就是卡拉塔耶夫,你看,他扩散开来了,又消失了。——Vousavezcompris,monenfant.①”
教师说。
“Vousavezcompris,sacrénom.”②一个声音喊道,于是皮埃尔醒了。
他欠身坐了起来。火堆旁边蹲着一个法国人,他推开一个俘虏,拿一根穿着肉的通条,放在火上烘烤。他卷着袖筒,两手青筋暴突,长满茸毛,皮肤发红,手指短粗,他灵活地转动着通条。他紧锁双眉,褐色面孔阴沉沉的,在通红的炭火的光亮中清晰可见。
“Caluiestbiengal……Brigand.Va!”③他迅速转过身子对身后的一个士兵说。
——–
①法语:你懂得了,我的孩子。
②法语:你明白了,该死的。
③法语:他反正一样……是个土匪,没错!
那个士兵转动着通条,冷冷地向皮埃尔瞥了一眼。皮埃尔转过脸去,向黑暗中看去。有一个俘虏,就是被法国人推开的那个人,坐在火边用手拍打着什么。皮埃尔凑近一看,认出了那只雪青的小狗,它摇着尾巴坐在那个士兵身旁。
“啊,你来啦?”皮埃尔说,“啊,普拉东……”他还没有把刚开了头的话说完。
突然间,如烟往事在脑际涌现出来:有普拉东坐在树下投来的目光,有那个地方传来的枪声,狗的叫声,两个法国人从他身旁跑过去时带有犯罪的面部表情,那支还在冒烟的枪,想起在这个宿营地永远也见不着的卡拉塔耶夫,他正要弄清楚卡拉塔耶夫是否已被打死,但是,就在这一刹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他和一个美丽的波兰姑娘在他在基辅的住宅阳台上度过的那个夏夜。皮埃尔没有把这一天的回忆都联系起来,再从其中作出结论,他闭上眼,于是夏天的自然风光和对游泳以及对流动的液体球的回忆混合在一起,于是他沉入水中,水淹过了他的头顶。
日出之前,他被巨大的密急的枪声和呐喊声惊醒。法国人从他身旁跑过。
“Lescosaques!”①一个法国人喊叫道,一分钟后,皮埃尔周围都是俄国人。
——–
①法语:哥萨克。
皮埃尔有好一阵子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听见周围同伴们欢喜的哭泣声。
“弟兄们!我的亲人们,亲爱的!”那些老兵边哭边喊叫着拥抱哥萨克和骠骑兵。骠骑兵和哥萨克围着俘虏们,给的给衣服,给的给靴子,给的给面包,皮埃尔坐在他们当中,放声大哭,激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紧紧拥抱第一个走到他面前的士兵,一边哭,一边狂吻着。
多洛霍夫站在一所已倒塌的房屋的大门旁边,已缴了械的法国人从他面前走过。那些法国人为刚刚发生的这一切而激动,相互间大声议论着;当他们从多洛霍夫面前走过时,他们看见他用马鞭抽打着靴子,以冷峻的目光在注视他们时,他们不再吭声了。另一边站着一个多洛霍夫部的哥萨克在清点俘虏人数。每数到一百就在门上划个记号。
“多少了?”多洛霍夫问数俘虏的哥萨克。
“二百了。”那个哥萨克回答道。
“Filez,filez,”①多洛霍夫不住地说,这是他从法国人那里学来的话。他的目光一碰到俘虏的目光时,眼睛就突然爆发出残酷的光芒。
——–
①法语:快走,快走。
几个哥萨克抬着彼佳·罗斯托夫的尸体向在花园内已挖好的墓穴走去,杰尼索夫脱下帽子,阴沉着脸跟在后面。
——————
16
自十月二十八以后,大地开始上冻。法国军队溃逃的境遇更加悲惨:有的被冻死,有的在火堆旁烤死。而皇帝、总督和公爵们身穿皮衣,驾着马车,携带抢来的财物,继续往前赶路;但是法国军队自从莫斯科撤退后就一直溃不成军。这种现象一直没有丝毫变化。
从莫斯科到维亚济马,法军原有七万三千人(不包括近卫军,他们除了抢劫,在整个战争中什么事情也不干),现在只剩下三万六千人了(在战争中阵亡的约五千人)。这是第一阶段的数字,以后的数字完全可以用算术计算出来了。
从莫斯科到维亚济马,从维亚济马到斯摩棱斯克,从斯摩棱斯克到别列济纳,从别列济纳到维也纳,法军就是按照上述比例减员和毁灭的,法军的减员和毁灭与天气寒冷的程度、追击、道路阻障以及一切其他的条件无关。到达维亚济马后,原先分三路纵队行进的法军,已缩成一团,就这样一直走到最后。贝蒂埃向皇帝上了一道奏章(众所周知,这些官员报告军队状况,与真实情况相距甚远了)。他写道:
“我有责任向陛下报告,这三天我在各军团行军中所见到的情况,这些军团已溃不成军,军旗下只有四分之一的士兵,余者四散奔逃,去寻找食物或逃避执行军务。都想早日赶到斯摩棱斯克,以便能获得喘息的机会。
这几天许多士兵把枪支弹药扔掉。不论陛下今后如何打算,我们都必须在斯摩棱斯克进行休整,应当清除徒步的骑兵、徒手的士兵,不必要的辎重以及与目前兵力不相适应的炮兵用品。军队需要补充给养和休息。由于饥饿和劳累,士兵们已精疲力尽,最近几天有许多士兵死于行军途中和宿营地。这种情况继续在恶化,如不迅速采取补救措施,一旦发生战斗,我们手中将没有可用之兵。
十一月九日,离斯摩棱斯克三十俄里。①
——–
①这篇奏章是作者用法文写的——译者注。
法国人蜂拥进入他们看作是天堂的斯摩棱斯克之后,为了夺得食物,互相残杀或抢劫自己的仓库。把什么都抢光之后,又继续奔逃。
法国人一味向前奔逃,他们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可怜,天才的拿破仑比别人知道得更少,因为没有人给他下指令。但是他和他周围的人依然保持惯例:下命令,发公函,写报告,下Ordredujour①彼此称呼:“Sire,moncousin,princed’Ekmuhl,roideNaples”②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废纸一堆,因为已不可能办到,他们虽然以陛下、殿下和贤弟相称,但是已经意识到,由于作恶多端,现在正得到报应,已经成为可怜虫。他们伪装得很关心军队,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只有自己,只想能逃出一条命来。
——–
①法语:每日报表。
②法语:陛下、贤弟、埃克木尔王、那不勒斯王。
——————
17
在从莫斯科撤退到涅曼的途中,俄、法两国军队的行动就像是一种捉迷藏的游戏。两个作游戏的人都被蒙上眼睛,其中一个人不停地、时断时续地摇一个小铃铛,铃声把自己所在地点告诉了对方。起初,那个被捉的人不怕他的对手,大胆地摇着铃铛,但是当他处于逆境的时候,他极力悄悄行动,躲避着敌方。可是常常自以为已经躲开了,却一下落入敌人的手中。
一开始,拿破仑军队在沿着卡卢日斯卡雅大道行进的时候,还让人知道他们所在的地点。可是,当他们走上通往斯摩棱斯克大道时,他们就不再“摇铃铛”了,悄然逃跑,他们常常以为自己已经逃避开了,这时却又迎头碰上了俄国人。
法国人在前面逃命,俄国人在后面追击,行动都十分迅速。战马都精疲力尽,而马又是在战斗中能大体确定敌人位置的主要手段。用骑兵进行侦察已不能使用了。此外,由于双方军队位置的变动是如此频繁,如此迅速,在这种情况下,即使获得情报也不可能及时地送达部队。如果第二天得到消息说敌方头一天在某地,那么在第三天要采取什么措施时,那支军队已经向前走了两天,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位了。
一方的军队在前面逃命,另一方的军队在后面追击,从斯摩棱斯克出发,法国人本来有许多条不同的道路可供选择。从表面上看,法国人在他们停留的四天之中,完全可以弄清楚敌人在什么地方,作出有利的战略决策,采取点新措施。可是在停留了四天之后,这一群乌合之众,没有新战略,没有新措施,既不从左边走,也不从右边走,又沿着最坏的老路——沿着那条他们熟悉的大路,向克拉斯诺耶和奥尔沙逃跑。
法国人以为敌人在后面,而不是在前面,他们在逃跑中兵力过于分散,距离拉得过长,首尾相距二十四小时的路程。逃在最前面的是皇帝,然后是王侯们,再后面是公爵们。俄国军队料想拿破仑一定会从右面渡过德聂伯河,这是唯一合理的选择,所以俄军也向右转,沿着通往克拉斯诺耶的大道前进。就像捉迷藏一样,法国人在这儿遇到了俄军先头部队。法国人出乎意料地碰上了敌人,陷入了一片混乱,由于出乎意外而吓得不知所措,停了下来,接着前面的法国人扔下跟随其后的同伴,又继续奔逃,就这样,法军的各个部分,先是王侯们的,然后是达乌的,再随后是内伊的,就好像是从俄军的队列中通过一样,一连过了三天。他们扔掉了所有的笨重的东西,扔掉了大炮和一半的人员,没命地奔逃,各不相顾,他们只敢在夜间逃跑,向右边绕着半圆形的圈子逃跑,以避免与俄国人遭遇。
走在最后面的是内伊,这是因为他要执行炸毁对任何人都不会构成威胁的斯摩棱斯克城墙的任务(虽然他们的处境已很不幸,或者正因为这种不幸,他们才捶打那块跌伤了他们的地板),内伊率领的那个军团本来有一万人,他跑到奥尔沙拿破仑那里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千人了。他把其余的人和大炮全都抛弃掉了。他在夜晚穿过森林偷偷渡过德聂伯河。
他们又从奥尔沙沿着通往维尔纳的大路继续向前逃跑,还是那样,和追击的军队又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在别列济纳河他们又乱作一团,有很多人淹死在河中,有很多人缴械投降,但是渡过河去的那些人又继续往前奔逃。他们的那位主帅身着皮外套,坐着一辆雪橇,扔下他的同伴们,独个儿往前狂奔,能逃跑的就逃跑,不能逃跑的就投降,还有的就倒毙在逃命的途中。
——————
18
法国人在整个溃逃过程中,做尽了他们所能够做的断送自己命运的一切事情,从转向卢日斯卡雅大道到主帅扔下自己的部队只身逃跑,这一群乌合之众的每一个行动,都没有丝毫意义。这样,我们可以说,在这一阶段的战役中,要把群众的行动归因于某个人意志的历史学家们,要按照他们的思想来描述这次大溃逃是绝对不可能了。其实不然,历史学家所写的关于这一战役的书籍可以堆积如山,对拿破仑的战略部署、深思熟虑的战略决策以及指挥军队作战的机动灵活,还有他的元帅们的军事天才,都作了淋漓尽致的描述。
从小雅罗斯拉维茨退却的时候,他可以通过一个物产丰富足以补充给养的地区,另外还有一条与此平行的道路可供选择,后来库图佐夫就是沿着这条道路追击他的,而他却完全没有必要走那条已经被破坏了的道路。而历史学家却认为这是具有种种深谋远虑的战略行动。他从斯摩棱斯克向奥尔沙溃退也同样被说成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行动。然后,还描述了他在克拉斯诺耶的英雄行为。据说,他准备在那里部署一次战斗,由他亲自指挥,他手持一条桦木棍,不停来回走动着,说道:
“J’aiassezfaitl’empereur,ilesttempsdefairelegénéral.”①他说是说了,但是说完大话之后就立刻逃走,丢下了他身后早已溃不成军的队伍,让他们去听天由命罢了。
后来,人们向我们描述了元帅们灵魂的伟大,特别是内伊,他的灵魂之伟大就在于,他在夜间绕道穿过森林,偷偷地渡过了德聂伯河,他扔掉了军旗和九千名将士,狼狈向奥尔沙逃命。
——–
①法语:我当皇帝已经当够了,现在该当一下将军了。
最后,历史学家告诉我们说,那位伟大的皇帝最后离开了英雄的军队,这也算是一桩伟大的天才的行动。甚至对这种最后逃走,在人的语言中被认作是最卑鄙、最无耻的行为,就连三岁小孩也会认为这是最可耻的行为,而这种行为在历史学家的语言中,竟然能够得到辩护。
每当历史提到这些富有弹性的线延伸得不能再延伸的时候,每当那种行为与人类称作善良,甚至称作正义,已明显相违背时,历史学家们就乞救“伟大”这个词的概念。好像是用“伟大”这个词可以排除衡量善良和丑恶的标准。“伟大的人物”没有邪恶的行为。谁是一个伟大的人物,谁就不用担心会因他的过失遭到谴责。
“C’estgrand!”①历史学家们说道,这时已经既没有所谓善良,也没有所谓丑恶,只有“grand”②和“Hegrand”③。Grand④就是善良,Hegrand⑤就是丑恶。按照历史学家的观点,grand是被他们称作英雄人物的这些特殊人物的特性。拿破仑穿着暖和的皮衣逃回老家,他不仅扔下那些等待死亡的伙伴(按照他的说法,是他把他们带领到那里去的,他觉得quec’estgrand⑥,因而他也就心安理得。
“Dusublime(他从自己身上看到sublime的东西)auridi-culeiln’yaqu’unpas,”⑦于是全世界五十年来不断地说:“Sub-lime!Grand!Naplléonlegrand!Dusublimeauridiculeiln’yaqu’unpas.”⑧可是,谁都不曾想一下,承认伟大,而不顾及善良和丑恶还有一个标准,这只能说明他自己的卑劣和无限的渺小罢了。
——–
①法语:这是伟大的。
②法语:伟大的。
③法语:不伟大。
④法语:伟大。
⑤法语:不伟大。
⑥法语:他很伟大。
⑦法语:从崇高到可笑只有一步距离。
⑧法语:崇高!伟大!伟大的拿破仑!崇高到可笑只有一步距离。
对于我们来说,基督已赋予我们区别善良和丑恶的标准,这就没有不可衡量的东西。哪里没有纯朴、没有善良、没有真理,哪里就没有伟大。
——————
19
每当读到关于一八一二年战争最后阶段的记述的时候,有哪一个俄国人不感觉到十二万分的遗憾、不安和难于理解的呢?有谁又不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既然,所有三路大军以优势兵力包围了法国军队,既然溃逃的法国人又饿又冻,成群地投降,既然(历史这样告诉我们)俄国人的计划就是要阻截、活捉全部法国人,那么,为什么又没有俘获和消灭全部法国人呢?
数量上少于法国人的俄国军队,何以打了一场波罗底诺战役?何以能从三面包围法国军队,其目的就是全部俘获他们,而又未能达到这一目的呢?难道法国人就比我们强那么多,在已经被我们的优势兵力包围以后,也不能够消灭他们?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历史(所谓的历史)在回答这些问题时说,发生这种情况,是因为库图佐夫、托尔马索夫、奇恰戈夫,以及某某人,某某人,他们没有执行这样的或那样的策略。
但是他们为什么不执行这些策略呢?如果说,他们的罪过在于未能达到预期的目的,那么他们为什么没有受到审判,没有被处决呢?然而,退一万步来说,让我们假定,俄国人的失误是库图佐夫和奇恰戈夫等人的罪过。然而仍然难于理解的是,为什么俄国军队在克拉斯诺耶和在别列济纳拥有那些条件(俄国军队在这两处均占据优势),而法国军队及其元帅们、王侯们和皇帝没有被俘获,而这又正是俄国人的目的,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以库图佐夫阻碍进攻的说法来解释这个怪现象(俄国军史学家就是这样说的),是没有根据的,因为,我们知道,在维亚济马和在塔鲁丁诺,库图佐夫的意志已阻挡不了进攻的军队了。
为什么俄国军队以微弱的兵力在波罗底诺战胜了拥有强大兵力的敌人,而在克拉斯诺耶和别列济纳处于优势兵力情况下,却败给了法国的一群乌合之众呢?
如果俄国人的目的是切断和生擒拿破仑和元帅们,那么,这个目的不仅没有达到,而且为达到这个目的的一切企图,没有哪一次不遭受可耻的破坏。那么,法国人认为,战争最后阶段是法国人获得了一连串的胜利是完全对的,而俄国历史学家说,是俄国人获得了胜利,这就完全错了。
俄国的军史家们,只要他们愿意遵循逻辑,自然而然就能得出这一结论,不管他们怎么满腔热情地歌颂过勇敢、忠忱等等,应当不得不承认,法国人从莫斯科撤退是拿破仑得到一连串的胜利,是库图佐夫的失败。
但是,完全把民族自尊心放到一边,就可以知道,这个结论本身自相矛盾,因为,法国人一连串的胜利导致了他们彻底灭亡,俄国人的一连串失败却导致他们消灭了敌人,把法国人全部赶出国境。
这个矛盾的根源在于,历史学家们是根据两国皇帝和将军们的信函、战斗报告、报告等类似文件来研究当时的事件,他们说,一八一二年战争最后阶段的目的,是要切断法国军队退路,活捉拿破仑及其元帅们和军队,这样一个目的从来就不存在,完全是他们虚构出来的。
这一目的从来就不曾有过,而且也不可能有,因为这样的目的没有任何意义,要实现这个目的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一目的没有任何意义,因为,
第一,溃逃的拿破仑军队竭尽全力逃跑,要尽快逃离俄国,这也正是每个俄国人所期望的事情。对于逃得如此之快的法国人,再去组织若干战役,这有什么意义呢?
第二,截断那些一心只顾逃跑的人的道路,是没有意义的。
第三,之所以没有意义还在于为了消灭法国军队,要损失自己的军队,而法国军队没有外在原因,在这一阶段也在自行消灭,在所有道路上没有任何阻碍,也不可能把十二月间所实存的军队的百分之一,带领逃越国境,
第四,要俘获皇帝、王侯和公爵们是没有意义的,当时最老练的外交家(如梅斯特等人)已经认识到,俘虏了这些人,会使俄国人十分为难。要俘获整个军团更加没有意义,因为俄国自己的军队抵达克拉斯诺耶时,就减少了一半,而押解这些俘虏需要一整个师,而自己的给养已很困难,口粮都不足了,捉到的俘虏大都快要饿死。
所有关于切断和生擒拿破仑及其军队的高深计划,好像是一个种菜园子的人制定的计划,他在驱赶践踏菜园的牲口时,却跑到菜园门口,迎头痛击那头畜牲。唯一可以替他辩护的理由,那就是他太生气了。然而,对于那些制定那个计划的人来说,就连这个理由也不能成立,因为菜园遭受践踏之害并不属于他们。
然而,除了切断拿破仑的军队毫无意义之外,这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这件事之所以不可能做到,是因为:
第一,经验证明,在一次战役中,各个纵队的战线延伸到五俄里的距离,任何时候都不可能使部队的行动与作战计划相符合,若要奇恰戈夫、库图佐夫和维特根施泰因准时在指定地点会师的可能性非常之小,可以说,没有这种可能,库图佐夫正是这样想的,他在接到这个计划时就说过,这距离牵制作战不能达到预期的目的。
第二,之所以不可能还因为,拿破仑军队不要命的狂逃有一股巨大的惯性力,要阻挡住,使其瘫痪,这就必须要有比现有的俄军数量多得多的军队。
第三,之所以不可能还因为,“切断”这个军事学中的术语没有任何意义。面包可以切断,而军队则切不断。切断军队——堵住它的去路——怎样都办不到,因为周围总有很多地方可以绕过去,还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军事学家可以从克拉斯诺耶和别列济纳的例子来证明这一点。只要敌人宁死也不投降,就很难俘获他们,这就像一只小燕子落在你的手上,好像是可以捉住,但就是捉不住一样。只有像德国人那样按照战略战术规则投降的人,才能俘虏他们。然而对法国军队来说,他们完全认为,这样做对他们是不适合的了,因为无论是逃跑还是被俘虏,等待着他们的是死亡,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第四,之所以不可能,还有一点是最主要的,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次战争像一八一二年的战争所处的条件那么可怕,俄国军队追击法国人已经用尽了一切力量,以致于再多做一点事情,必将自取灭亡。
俄国军队在从塔鲁丁诺到克拉斯诺耶的行军途中,因生病和掉队,减少了五万人,这相当于一个大省省会的人口数目。没有打仗部队就减去了一半人员。
在战役的这一阶段,军队没有靴子和皮衣,给养不足、没有伏特加酒,一连数月夜间都露宿在零下十五度的严寒中。那时白天只有七、八小时,其余时间是无法维持纪律的黑夜,那时,作战时,人们进入不讲纪律的死亡边缘只有几个小时,而当时一连数月每分钟都害怕被冻死或饿死;那时一个月时间军队要死去一半的人,——历史学家在讲到这一阶段战役时,他们说,米洛拉多维奇应当向侧翼某地进军,托尔马索夫应当向某地进军,奇恰戈夫应该向某地转移(在没膝的雪地里转移),某某应当击退和切断敌军,等等,等等。
俄国军队有一半的人死掉了,但是,他们做了自己所能够做的和应当做的一切事情,为了达到人民所期望的目的。至于另一些坐在暖和的房间里的俄国人,他们提出过一些不可能办到的事情,那就不应当属于俄国军队的过错了。
事实和历史的记载出现了这一切奇怪的和现在令人难以理解的矛盾,这是因为写这个事件的历史学家所写的是各位将军的高尚情操和动听的言辞,而不是历史事件。
最使他们感兴趣的是米洛拉多维奇的言辞,是这个或那个将军所受的奖赏和他们所作的推断;但是关于留在医院和坟墓里的五万人的问题,甚至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因为这不属于他们所研究的范围。
其实,只要不去研究那些报告和将军们的计划,而是深入研究直接参加当时事件的千百万人的行动,那些原先以为很难解决的问题,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很简单地得到确切无疑的答案。
切断拿破仑军队的这一目的,除了在十来位将军的想象中存在过,而事实上从来就不曾有过。这个目的也不可能有,因为他既没有任何意义,而要想达到这个目的,也是绝不可能的。
人民的目的只有一个:要把侵略者从自己的国土上清除出去。这个目的是达到了,第一,它是顺其自然而达到的,因为法国人逃跑了,只要你不去阻挡他们逃跑就行了。第二,这个目的的达到,靠的是消灭法国人的人民战争,第三,一支强大的俄国军队在法国人后面紧追不舍,只要法国人一停下来,就使用这支力量。
俄国军队的作用,就像驱赶跑动的畜牲的鞭子。经验丰富的放牧人知道,对奔跑中的牲口最好是扬鞭吓唬它,而不是迎头抽打它。
第四卷 第四部
1
当一个人看见一只行将死去的动物时,他会有存一种恐怖感觉:一个本质与自身相同的东西,眼看着消灭了——不复存在了。然而,即将死去的是人,而且还是自己的亲人,那么在亲人将死之前,除了有恐怖感觉之外,还会感觉到心痛欲裂和受到精神创伤,这种精神创伤和肉体创伤一样,有时可以致命,有时也可以平静一些,但内心永远是疼痛的,难以承受外界的刺激。
安德烈公爵死后,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都同样感觉到这一点,由于高悬在她们头顶上的可怕的死亡阴影,吓得她们不敢睁开眼睛,精神上处于崩溃状态,不敢正视人生。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尚未愈合的伤口,以免遭到污辱性的、会引起疼痛的刺激。所有的事情:大街上急速驰过的一辆马车,请用午餐,使女们请示准备什么布拉吉,更坏的是,虚情假意的关怀,所有这一切,都刺伤着痛处,都好像是一种侮辱,破坏了她们所必须的宁静。她俩在这种宁静中,极力倾听在她们的想象中仍然没有停息的可怕而又严肃的大合唱,也妨碍了她们注视那在她们眼前一晃而过的、神秘的、遥远的、遥远的远方。
只有她们俩在一块时,才不觉得遭受侮辱和痛苦。她们之间很少交谈。即便谈话,也只说些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两个人同样都避免谈到有关未来的任何一件事情。
她们觉得,承认有一个未来,就是对他的纪念的侮辱。她们在谈话中,一切与死者可能有关的事情,都尽量地、更加小心地回避。她们觉得,她们所经历过的和所体验过的事情,都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她们觉得,凡是提及他的生活细节,都是破坏在她们眼前完成的神秘的尊严和圣洁。
她们沉默寡言,时时刻刻都努力回避着有可能涉及他的话题。这样,她们就从各个方面都设下了,绝不谈及他的警戒线。这就使她们觉得,一切都在她们的想象中更加纯洁、更加鲜明了。
然而,单纯的和无限的悲哀和单纯的和无限的欢乐一样,都是不可能的。玛丽亚公爵小姐,以其所处的地位,她能独立主宰自己的命运,同时她又是她侄子的监护人和教师,首先被现实生活从她头两个星期所陷入的悲伤世界所唤醒。她收到了家中来信,应该回信;尼古卢什卡住的房间潮湿,害得他咳嗽了。阿尔帕特奇来雅罗斯拉夫尔报告了一些事情并建议和劝告搬回莫斯科弗兹德维仁卡的住宅,那所住宅完整,只须稍加修理就行了。生命不停息,就应当活下去。对于玛丽亚公爵小姐来说,要离开她一直生活到现在的冥想世界,心情十分沉重;要丢下孤单单的娜塔莎,不论她多么怜惜,甚至于觉得问心有愧,但是,生活中的许多问题急待她去处理,她也只有服从这种要求了。她和阿尔帕特奇清理了帐目,和德萨尔商量了侄儿的事情,作了妥善安排,作好了迁往莫斯科的准备。
自从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做启程准备时,娜塔莎总是躲着她,独自一人在一边。
玛丽亚公爵小姐向伯爵夫人提出,准许娜塔莎和她一道去莫斯科,娜塔莎的父母欣然应允,他们看到女儿的体力日渐衰弱,以为更换一下环境,还可以请莫斯科的医生给她诊治,这对她是有益的。
在向娜塔莎提出这个建议时,她回答说:“我什么地方都不去。求求你们不要管我,”她说完后强忍住眼泪,从房间里跑了出去,与其说是悲哀,不如说是气恼和忿恨。
自从娜塔莎感到她被玛丽亚公爵小姐抛弃,她要独自承受哀伤之后,她大部分时间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缩着双腿,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她用纤细的紧张的手指撕碎或揉搓某一件东西并用执着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它。这种孤独的生活使她疲倦、使她痛苦,然而,这对于她又是必不可少的。只要一有人进来,她就立刻站起来,改变她的姿势和眼神的表情,或者是顺手拿一本书看或者是顺手做点针线活,很明显,她急切地等待那个打扰她的人走开。
她总觉得,她马上就要彻底弄清楚那个问题了,而这个问题是她深藏于内心的观点所想探讨出究竟的一个可怕的、又无力解答的问题。
十二月底,娜塔莎穿一件黑色的毛呢布拉吉,辫发上随便绾起一个结,她瘦削、苍白,踡着腿坐在沙发角上,心烦意乱地把衣带的末端揉来揉去,眼睛注视着房门的一角。
她在看他去了的那个方向——人生的彼岸。这一人生彼岸她原先从未想到过,总觉得还相当遥远,也未必就真有。现在她觉得,人生彼岸较此岸更接近,更亲切,更可理解了。而人生此岸所有的一切不是空虚和荒凉,就是痛苦和屈辱。
她向所知的他到过的地方望去,一切依然如旧,她想象不出别的什么样子。她又看见了他在梅季希、在特罗伊茨、在雅罗斯拉夫尔时的样子。
她看见他的脸,听到了他的声音,重述他的话和自己的话和对她说过的话,时而又想到在当时为他和为自己可能说过的其余的一些话。
他穿着丝绒皮衣躺在安乐椅里,头支靠在瘦削、苍白的手上。他的胸脯可怕地凹陷下去,双肩耸立着。双唇紧闭,眼睛闪着亮光,苍白的额头上的皱纹不时地皱紧,隐约可见,他一条腿不停地颤抖。娜塔莎知道,他正在和难以忍受的疼痛作斗争。“这是一种什么痛苦呢?为什么会有这种痛苦?他有什么感觉呢?他是多疼痛啊!”娜塔莎想。他发觉她在注视他,于是抬起眼睛,不露笑容,开始说道。
“有一件事最可怕,”他说,“这就是把我和一个受苦受难的人永远捆绑在一起,这是永无止境的痛苦。”于是,他以试探的目光望着她。娜塔莎像往常一样,不等想好要说什么,就立即回答道:“不会这样下去的,这不会的,您一定会恢复健康,完全恢复。”
她这时又看见了他,并且在体会她在当时所感受的一切。她回想起他在说这番话时的长时间的、忧愁的、严峻的目光。
她明白,这种长时间注视的目光带有责备和绝望的意思。“我承认,”娜塔莎这时自言自语道,“假如他永远受苦,那一定是可怕的。我当时这样说,仅仅是因为这对他是可怕的,可是他却想到一边去了。他当时想,这对于我才是可怕的。他当时还想活,害怕死去。我是对他说了粗暴、愚蠢的话。我不曾想到这一点。我的想法则完全不同。假如我要把我想的说出来,那我就会说:让他死去吧,在我的眼前慢慢地死去,我就会比现在幸福。可现在……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什么人也没有了。他知道这一切吗?不。他不知道,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而现在,已经永远、永远无法挽回了。”他又对她说同样的话,可是现在,娜塔莎在想象中给他作了完全不同的回答。她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您要知道,这在您觉得可怕,可在我并不可怕。在我的生活中,没有了你,我便没有了一切,和您一道受苦,对我来说,更幸福。”于是他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就像他在临终前四天,在那个可怕的夜晚那样握着。于是她在想象中,对他说出另外一些她在当时可能说出的温存、爱抚的话。“我爱你……你……我爱……我爱……”,她说这话时,紧握着双手,拼命地咬紧牙关。
她沉浸在一种甜蜜的悲哀之中,泪水夺眶而出。但是她突然问自己:她是在对谁说这番话?他在哪里?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然而一切又被冷酷无情的困惑所遮掩,她又紧锁双眉,她又向着他所在的地点望去,她似乎觉得,她马上就要识破那奥秘……就在她觉得已经解开那难以理解的事物时,门环被敲打得哗哗直响,她十分惊讶,女仆杜尼亚莎慌慌张张地,不顾女主人的面部表情,闯入了房间。
“请您快点到爸爸那儿去。”杜尼亚莎的表情异常紧张地说。“彼得·伊利伊奇不幸的消息……有信来。”她一边抽泣,一边说。
——————
2
娜塔莎除了对所有的人都有疏远感觉之外,这时她对家中的亲人有特别疏远的感觉。所有的亲人:父亲、母亲、索尼娅,对她如此亲近,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以致他们的言谈、感情,她都认为对她近来所处的那个世界是一种侮辱,因而她不仅对他们冷淡,而且敌视他们。她听到杜尼亚莎说的关于彼得·伊利伊奇不幸的消息,但是她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们会有什么不幸,怎么可能有不幸?他们一切都是老样子,习以为常、平平静静。”娜塔莎心中说。
当她走近大厅时,父亲匆忙从伯爵夫人房间走出来,满面皱纹,老泪纵横。他从那屋里出来显然是为了能放声痛哭,以泄出心中压抑的哀伤。他看见娜塔莎,绝望地两手一掸,他那柔和的圆脸庞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扭曲着,发出痛苦的哽咽声。
“彼……彼佳……你去吧,去吧,她……她……叫你……”她像小孩子一样大哭着,急速地挪动衰弱的脚步走向一把椅子,他两手捂着脸,几乎是跌倒在椅子里。
忽然间一股电流仿佛通过了娜塔莎的全身,有一种东西出其不意地袭击她的心窝,她疼痛万分,好像觉得她身上有一块东西给扯掉似的,她在死去。在这一阵剧痛消失以后,她倏忽感到她已摆脱那内在的禁锢生活的痛苦。她瞧见父亲,听见母亲从门里发出一阵可怕的疯狂的叫喊,她立刻就把她自己和自己的不幸都置之于脑后。她朝她父亲跟前跑去,而他软弱无力地挥动着手臂,指着母亲的房门。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出门来,脸色惨白,下巴颏打战,紧紧地抓住娜塔莎的手,对她说了什么话。娜塔莎对她视若无睹,听若罔闻。她加快脚步往门里走去,顿了一顿,仿佛在同她自己作斗争,紧接着向她的母亲面前跑去。
伯爵夫人躺在安乐椅中,笨拙地挺伸身体,向墙上碰头,索尼娅和女仆们按住她的双手。
“娜塔莎!娜塔莎!……”伯爵夫人喊道。“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说谎……娜塔莎!”她一边喊,一边把周围的人推开。“你们都走开,不是真的!打死啦?!……哈—哈—哈!
……不是真的!”
娜塔莎一条腿跪在安乐椅上,俯下身子,抱住她,以出乎意外的气力抱了起来,把她的脸转向自己,紧紧搂住她。
“妈妈!……亲爱的!……我在这儿,亲爱的……妈妈。”
她轻轻地呼唤着。
她不放开母亲,她哭天嚎地,她使劲搂着,她要来水和枕头,解开母亲的衣服。
“我的好妈妈,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妈妈。”她不停地轻声呼唤着,吻她的头、手脸,泪如泉涌,鼻子和两腮都发痒。
伯爵夫人挽住女儿的手,闭上了眼睛,稍稍安静下来,突然她以从未有过的迅捷站起身来,茫然四顾,她看见娜塔莎,用尽全力搂着她的头,然后把她那痛得皱起眉头的脸转向自己,久久地凝望着。
“娜塔莎,你是爱我的,”她以轻细的、信任的口气说,“娜塔莎,你不会骗我吧?你能把全部实情告诉我吗?”
娜塔莎热泪盈眶,她看着妈妈,她的脸上和眼睛只有祈求宽恕和怜爱的表情。
“我的好妈妈呀,好妈妈。”她反复地说,她竭尽全部爱的力量,为了能分担压在母亲身上的过度悲哀。
母亲逃避不了残酷的现实,又一次进行软弱无力的斗争,她难以相信,她的爱子英年早逝,而她还能够活下去。
娜塔莎不记得那一整天,那天夜里,第二天和第二天夜里都是怎样过来的。她没有睡觉,也没有离开母亲。娜塔莎的爱是顽强的,温情的,她没有怎样劝解,没有怎样安慰,而是对生活的召唤,这种爱似乎每一秒钟都从各个方面包围着伯爵夫人。第三天夜里伯爵夫人安静了几分钟,娜塔莎把头靠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合了一会儿眼睛。床响了一下。娜塔莎睁开眼,伯爵夫人坐在床上,轻声说道:
“你回来了,我多么高兴,你累了,要喝点茶吗?”娜塔莎走到她跟前。“你长得好看些了,长成大人了。”伯爵夫人握住了娜塔莎的手,继续说道。
“妈妈,您说什么啊!……”
“娜塔莎,他不在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伯爵夫人抱住女儿,第一次哭出声来了。
——————
3
玛丽亚公爵小姐推迟了启程日期。索尼娅、伯爵都很想把娜塔莎替换下来。他们未能办到。他们看得出,只有她才能使她母亲不致陷入疯狂的绝望。娜塔莎在母亲身边守候了三个星期,寸步不离,在她屋内椅子上睡觉,给她喂水,喂饭,不停地和她说话,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的既温柔又亲切的声音才能使伯爵夫人得到安慰。
母亲的精神创伤无法医治。彼佳的死亡夺去了她一半的生命。自从获悉彼佳死讯,过了一个月,她才从屋里走出来,她原本是一个精神饱满、热爱生活的才刚刚五十岁的女人,这时却变成了一个半死不活,对生活没有兴趣的老太婆了。而夺去伯爵夫人一半生命的这个创伤,这一新的创伤却唤醒了娜塔莎。
由于精神崩溃而造成的心灵创伤,不管这似乎是多么奇怪,恰恰像肉体的创伤一样,在渐渐愈合。而一个很深的伤口愈合之后,就好像是自己渐渐长好了一样,心灵的创作也和肉体创伤一样只能依靠发自内在的生命力医治。
娜塔莎的创伤就是这样痊愈的。她想到,她的生命已经终结了。然而,对母亲的爱突然证明,生命的本质——爱——
仍然活在心中,爱复苏了,于是生命也复苏了。
安德烈公爵临终前的那些日子,把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连系在一起。新的不幸使她们之间更加亲近。玛利亚公爵小姐推迟了启程日期,在最近三个星期中,她像照顾一个生病的小孩子那样,照料着娜塔莎。娜塔莎在母亲的房间里呆了几个星期,这段时间几乎耗尽了她的体力。
一天中午,玛丽亚公爵小姐发现娜塔莎冷得直打哆嗦,就把她拉到自己房间,让她躺在自己床上。娜塔莎躺着,但是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放下窗帘要出去时,娜塔莎把她叫到身边。
“我不想睡,玛丽,陪我坐一会儿。”
“你累了,一定要睡一下。”
“不,不。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她会找我的。”
“她好多了。她今天说话很正常。”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娜塔莎躺在床上,借助房间里半阴半暗的光线仔细端详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脸庞。
“她像他吗?”娜塔莎想。是的,又像又不像。但是,她是一个特别的、陌生的、全新的、令人难以理解的人。她是爱她的。她的内心又怎样呢?全都好。怎么好法?她是怎么想的?她对我有什么看法?是的,她太好了。
“玛莎,”她羞怯地拉住她的一只手,说,“玛莎,你不要以为我很坏。不是吗?玛莎,我是多么爱你啊,让我们做真正、真正的好朋友吧。”
娜塔莎拥抱玛丽亚公爵小姐,吻她的手和脸。玛丽亚公爵小姐对娜塔莎表现出的这种感情是又喜又羞。
从这一天起,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之间建立了只有在女人之间才有的亲切的温情的友谊。她们不停地相互亲吻,说着温情的话,大部分时间她们都呆在一块儿。如果有一个外出了,另一个就烦躁不安,赶快紧随其后。
她们俩都觉得,俩人在一起比独自一人更和谐。她们之间感情比友谊更强烈:这是一种只有在一起才能生存下去的特殊感情。
她们有时一连数小时默不作声;有时已经上了床,才开始谈话,一谈就谈到天亮。她们多半是诉说往事。玛丽亚公爵小姐讲述她的童年,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和她的理想;娜塔莎原先不愿过那种虔诚、顺从的生活,不懂得基督教自我牺牲的诗意,而现在她觉得她和玛丽亚公爵小姐被爱联系在一起了,她开始爱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过去,懂得了她原先不懂的生活的另一面。她自己不愿过那种顺从生活,不信奉基督教的自我牺牲,因为她习惯寻求另外一些欢乐,但是她懂得了而且爱上了对方那种她原先不理解的美德。至于玛丽亚公爵小姐,她听了娜塔莎讲述了童年和少年的故事,也发现了她原先不了解的生活的另一个方面,要相信生活,相信生活的乐趣。
她们绝口不谈及关于他的一切,她们觉得那些话会破坏在她们心中建立起来的崇高的感情,而这种缄默,竟然令人难以置信地,使她们渐渐地忘记了他。
娜塔莎瘦了,脸色苍白,身子太弱,致使大家常谈及她的健康,而她却高兴。然而她有时忽然不仅怕死,而且怕病,怕衰弱,怕失去美貌,她有时细看手臂,瘦得使她惊愕,或者早上照镜子看瘦长的,她觉得可怜的脸。她觉得,应当这样,而又觉得可怕和可悲。
一次,她快步上楼,喘不过气,不由得想退回,为了试试体力,看看自己,又往上爬。
又一回,她叫杜尼亚莎,声音发抖。她听见了杜尼亚莎的脚步声,她用唱歌的胸音又叫了一声,自己仔细倾听这个声音。
她不知道,也不相信,从她心中看来无法穿透的土层中,萌出细嫩的幼芽,一定会生根,以她生气盎然的嫩叶遮盖住她的悲哀,很快就会看不见,觉不出。创伤从内部慢慢愈合。
一月底,玛丽亚公爵小姐启程赴莫斯科,伯爵坚持要娜塔莎和她一道前往,以便在莫斯科请医生看病。
——————
4
在维亚济马战役之后,库图佐夫已遏止不了自己的军队要打败、切断……敌人的愿望,逃命的法国人和在后面穷追的俄国人都继续向前方运动,在抵达克拉斯诺耶之前,再没有打过仗。法国人逃跑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在其后穷追的俄国军队怎么也追赶不上。就连炮兵和骑的马匹都累得跑不动了,关于法军行动的情报总也弄不准确。
俄国军队一昼夜强行军四十俄里,被这种连续不停的行动累得人困马乏,要想再快一点点都不可能办到。
要了解俄军消耗的程度,只要了解以下事实的意义就足够了:在塔鲁丁诺作战的整个期间,俄军伤亡没有超过五千人,被俘的不到一百人。但是,从塔鲁丁诺出发时有十万俄国军队,到达克拉斯诺耶就只剩下五万人了。
俄国人穷追法国人的强行军和法国人的亡命奔逃,都给自己造成巨大损失。其差别仅仅在于,俄军的追击行动是自由的,没有高悬在法军头上的死亡的威胁;还在于法军掉了队的伤病员落入敌方手中,而掉队的俄国兵却留在自己的乡土上。拿破仑军队减员的主要原因是行动速度过快,俄国军队的减员毫无疑问地证实了也是同样的原因。
库图佐夫在塔鲁丁诺和维亚济马的全部活动都放在(尽其所能)不去阻挡法国自取灭亡的这种行动(彼得堡方面和俄国军队的将军们却想阻挡它),而是促成这种行动,同时减慢自己的行军速度。
但是,除了军队疲惫不堪已十分明显和由于行动过快而造成严重减员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库图佐夫要减缓追击速度,等待更有利的时机。俄军的目的是跟踪法国人。而法军溃逃路线又捉摸不定,因此,跟的愈紧,跑的路就愈多。只有保持一定距离,才能抄近路截击法军所走的之字形路线。我们的将军提出的一切巧妙战术,就是频繁调动军队,加大行军里程。而唯一合理的目标是缩减行军里程。在从莫斯科到维尔纳的整个战役中,库图佐夫的行动就是为此目的——不是偶而地、一时地、而是始终如一,丝毫也未改变这一目的。
库图佐夫不凭借智慧或科学,而是凭他作为一名俄罗斯人,他和每一个士兵都息息相通,即:法国人败了,正在逃命,把他们赶出去;他和士兵们都知道,以那么空前的速度和在那样的季节行军的全部艰难。
但是,将军们,特别是外籍将军们想表现自己,一鸣惊人,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去俘虏某个公爵或国王,而目前任何战斗不但令人厌恶而且毫无意义,可这些将军们却认为正是打几仗,战胜某人的时机。当库图佐夫接到一个接一个的这种拙劣的作战计划时,他只耸耸肩:要执行这些计划,就要使用那些穿着破鞋、没有皮衣、饿得半死,在一个月中没有打仗就减少了一半的士兵,而且即便在最好的条件下继续追赶到边境。前面的路程比已经走过的还要远。
当俄军和法军遭遇时,想出风头,打运动战,打跨、切断敌人的这些愿望都特别明显地表现出来了。
在克拉斯诺耶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他们想在这个地方找到法国人的三个纵队中的一个中队,而碰上了拿破仑本人亲自率领的一万六千名军队,尽管库图佐夫为了保存自己的部队,竭尽全力避免那次毁灭性的遭遇战。然而疲惫不堪的俄国军队一连三天屠杀溃不成军的法国军队。
托尔拟了一道作战命令:dieersteColonnemarshierst,①等等。然而,像往常一样,一切行动都没有遵照命令进行。符腾堡的叶夫根尼亲王从山上射击,他要求援军,援军尚未赶到。一到夜间,法国人就躲避开俄国人,分散地逃进森林,凡能够逃脱的人就继续向前逃命。
米洛拉多维奇,这位自己说他完全不想知道部队的给养情况,他自命为“chevaliersanspeuretsansreproche”②,凡有事需要找的时候,总也找不到他。可他却热中于和法国人谈判,他派人去法军中要求法国人投降,他白白地浪费了时间,他做了并非命令他去做的事情。
——–
①法语:第一纵队向某地前进。
②法语:无畏和无可指摘的骑士。
“弟兄们,我把这个纵队交给你们了,”他骑着马来到部队跟前,他指着法国人对骑兵们说。于是,骑兵们跨上几乎跑不动的马,他们用马刺和战刀抽打座骑,追上这支送到他们嘴边的纵队,追上了这一群行将冻僵、饿死了的法国人;于是这支送到嘴边的纵队放下了武器投降了,其实,这群法国人早就希望这样做了。
在克拉斯诺耶活捉了两万六千名俘虏,缴获了数百门大炮和一根据称是“元帅杖”的棍子,接着人们就争论谁谁立了功,对这一仗都很高兴,但十分遗憾的是没捉到拿破仑,连一个英雄或一个元帅也没捉到,他们为此互相指责,尤其责备库图佐夫。
这群被胜利冲昏头脑的人,不过是最可悲的必然规律的盲目执行者,却当自己是英雄,自以为做了最可敬、最崇高的事情。他们指责库图佐夫,说他从一开始就妨碍他们战胜拿破仑,说他只知道满足私欲,在亚麻布厂①止步不前贪图安逸;说他在克拉斯诺耶按兵不动,因为他知道拿破仑在那里,就惊慌失措;说他和拿破仑有默契,被收买了,等等,等等。
不但当时被冲昏头脑的人那么说,甚至后代和历史都承认拿破仑grand②,至于库图佐夫外国人说他狡猾、好色、是软弱的老官僚;俄国人说他难以捉摸、是个傀儡,他有点用处,只不过因为他有个俄国人的名字而已……③
——–
①亚麻布厂,村镇地名,位于卡卢加至维亚济马之间。库图佐夫在卡卢加至维亚济马一带休整,不去追击逃跑的法国人。
②法语:伟大。
③见威尔逊日记。——托夫斯泰注。(罗勃特·托马斯·威尔逊〔1774~1849〕,曾于一八一二至一八一四年在俄军司令部任英国军事委员。他的日记于一八六一年出版。)
——————
5
在一九一二年和一九一三年,竟公开指责库图佐夫,说他犯了错误。皇帝对他不满意。不久前,遵照最高当局旨意编写的历史,就说库图佐夫是一个老奸巨滑的宫廷骗子,连拿破仑这个名字都害怕,由于他在克拉斯诺耶和别列济纳的错误,使俄国军队失去了获得彻底胜利的荣誉①。
俄国的知识界不承认不伟大的人——Hegrand-hom
me②就命该如此,而这种命运是少见的,常常是孤独的人的命运,这种人领悟了上帝的旨意,使个人的意志服从上帝的意志。群众因为对最高法则恍然大悟,用憎恨和蔑视惩罚那些人。
——–
①见波格丹诺维奇著:《论库图佐夫及令人不满的克拉斯诺耶战役》——托尔斯泰注。
②法语:伟大人物。
在俄国历史学家看来(说来多么令人奇怪和可怕!),拿破仑——这个历史上的微不足道的傀儡——,这个无论在何时、何地、甚至在流放期间也没有表现出人类尊严的东西,却成了值得赞扬和令人欢喜的对象,他grand(伟大)。而库图佐夫在一八一二年战争期间,他的活动从一开始到最后,从波罗底诺到维尔纳,他的一言一行从未违反初衷,他是一个历史上最不平凡的具有自我牺牲、能事先洞察出将要发生的事件的意义的典范。而库图佐夫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可怜虫,一谈到库图佐夫和一八一二年,他们总觉得好像有点耻辱似的。
然而,很难想象这样的历史人物,他的活动,为了达到既定目标,始终如一。难以设想会有比这更可贵,更符合全体人民意愿的目标。在历史上便难以找出另外的例子,像库图佐夫在一八一二年,为了达到历史所付与的那个目标,竭尽全力,终于达到那个目标。
库图佐夫从来不说他“站在金字塔上瞻望四十世纪”①,不谈他为祖国作出的牺牲,不谈他想要做和已经做了的事,总之,他根本不谈自己,不装腔作势,永远显出是最普通、最平凡的人,说最普通、最平凡的话。他给女儿和斯塔埃尔夫人写信,读小说,喜欢和漂亮的女人交际,和将军们、军官们、士兵们开玩笑,从来不驳斥那些力图向他证明某件事情的人。拉斯托普钦伯爵在雅乌兹桥上向库图佐夫提到关于莫斯科陷落的错误时说:“您不是保证过不经战斗决不放弃的吗?”库图佐夫回答道:“不经过战斗,我是不会放弃莫斯科的,”虽然那时莫斯科已经放弃了。阿拉克契耶夫从皇帝身边来,他对库图佐夫说,应当任命叶尔莫洛夫为炮兵司令,库图佐夫回答说:“是的,我刚才就这样说过了。”虽然他在一分钟之前所讲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库图佐夫周围全是些糊涂虫,只有他一个人才理解当时事件的全部巨大意义,拉斯托普钦伯爵把首都的灾难归咎于他本人或者是归咎于他,这对他有什么关系呢?至于任命谁来担任炮兵司令,对他就更无所谓了。
——–
①此处指拿破仑站在埃及金字塔上对军队说过的话。
这个老人的生活经验使他坚信,思想和表达思想的语言并不是人的动力的本质的东西,所以不仅在这些场合下他这么说,他总是一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说了一些完全没有意义的话。
但是,正是这个说话随随便便的人,在他的全部活动中,没有说过一句与他在整个战争期间所要达到的那个唯一的目的不相符合的话。显然,他怀着不为人们理解的沉重心情,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中不由自主的再三再四地表明了他的思想。自从波罗底诺战役一开始,他就与周围的人有了分歧,他一个人说,·波·罗·底·诺·战·役·是·胜·利,一直到临终前,他在口头上,在所有报告中,在所有战斗总结中都是这样说的。只有他一个人说,失掉莫斯科不是失掉俄罗斯。他在答复洛里斯顿建议和谈时说,不能和谈,因为这是人民的意志;在法国人退却时,又是只有他一个人说,我军的一切调动都没有必要,一切都听其自然,这样会比我们所期望的完成的会更好,对敌人要给以生络,塔鲁丁诺、维亚济马、克拉斯诺耶等战役,都没有必要,在抵达国境线时应当还有一点实力,用十个法国人换一个俄国人,他都不干。
而他——这位宫廷内的大人物——是一个被人们描绘成为了讨取皇帝的欢心而向阿拉克契耶夫撤谎的人。只有他——这位宫廷大人物在维尔纳失去了皇帝的宠爱——只他一个人说,把以后的战争打到国境线以外去是有害的,是没有益处的。
但是仅仅用语言还不能够证明他在当时就理解了事件的意义。他的行动全部朝着一个既定的目标,从来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违背,这个目标为以下的三个方面:第一,竭尽全力和法国人作战,第二,要打败他们,第三,把他们从俄罗斯赶出去,尽最大可能减轻人员和军队的痛苦。
库图佐夫老成持重,他的座右铭是“忍耐和时间”,他与那些主张死拼硬打的人是水火不相容的,就是他以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在做好一切准备之后,发动了波罗底诺战役。就是这个库图佐夫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尚未打响之前,他就断言那次战役肯定要打输,而在波罗底诺尽管将军们都认为那次战役是打输了,尽管在历史上还未曾听说有过这种先例:打胜了的军队还要撤退,只有他一个人力排众议,一直到他临终都坚持说,波罗底诺战役是胜利。只有他一个人,在整个退却期间都坚决主张不进行当时已经成为无益的战斗,不再发动新的战争,俄军不要跨越过边界线。
如果不把十多个人头脑中的目的偏偏说成是群众行动的目的,现在来理解事件的意义就很容易了,因为,全部事件及其后果都已经摆在我们的面前。
但是,这位老人怎么能在当时力排众议,准确地看出人民对事件的看法的重要意义,在他的全部活动过程中没有一次改变过这种看法呢?
对当时所发生的事件的意义之所以能看得如此之透彻,其根源就在于他拥有十分纯洁和强烈的人民感情。
正是由于人民承认他具有这种感情,人民才以那样奇特的方式,违反了沙皇的心愿,选定他——这个不得宠的老头子——作为人民战争的代表。正是这种感情把他抬到人间最高的地位,他这位身居高位的总司令,他不是用他的全副精力去屠杀和迫害人们,而是去拯救和怜悯他们。
这个朴实、谦虚,因而才是真正伟大的形象,这不能归入历史所虚构出来的所谓统治人民的伪造的欧洲英雄的模式。
对于奴才来说,不可能有伟大的人物,因为奴才有奴才对伟大这个概念的理解。
——————
6
十一月五日是所谓的克拉斯诺耶战役的第一天。黄昏时分,在多次争吵和将军们没有准时率部到达指定地点的错误之后;在派出一批带着互相矛盾的命令的副官们之后,一切情况都已经十分清楚了,敌人已经四散奔逃,不可能有也不会再有战斗,于是库图佐夫离开了克拉斯诺耶前往多布罗耶,总司令部已在当天迁移到了那里。
晴空万里,严寒。库图佐夫骑着自己的膘肥体壮的小白马,带领一大群对他不满意,一路上窃窃私语的随从人员前往多布罗耶。一路上随处都可以见到一群一群聚拢在火堆旁边烤火的在当天俘获的法国人(在这一天俘虏了他们七千人)。在离多布罗耶不太远的地方,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用顺手捡来的破烂裹着身子的俘虏们,站在摆在路上的一长列卸下来的大炮旁边嘁嘁喳喳谈着话。当总司令走过来的时候,谈话声停了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盯住库图佐夫,他头戴一顶有一道红箍的白帽子、身穿从他那驼背上鼓凸起来的棉大衣,骑着小白马沿大路缓缓走来:一位将军正在向他报告那些大炮和俘虏是从什么地方俘获的。
看起来,好像是有一件什么事情使库图佐夫悬挂着,因而那位将军的报告他一句也没有听见。他不悦地眯着眼睛,专注地凝视那些法军俘虏,这些俘虏的样子特别可怜。大多数法国士兵的脸部成为畸形,鼻子和两颊都冻伤了,差不多所有的人的眼睛都红肿、糜烂。
靠近路边站着一堆法国人。有两个士兵(其中的一个脸上长满了疮)正在用手撕吃一块生肉。在他们盯着过往的人的目光中,隐露着某种可怕的兽性的东西,那个满脸生疮的士兵恶狠狠地向库图佐夫盯了一眼,立即转过身体,继续做自己的事。
库图佐夫久久地凝视着这两个士兵,他更加皱紧了眉头,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在另外一个地方他看见一个俄国士兵笑着拍一个法国人的肩膀,很和气地和他说着话,库图佐夫又一次以同样的神情摇了摇头。
“你说什么?”他问那位将军,将军一面继续报告,同时请总司令注意在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前线所缴获的法军军旗。
“啊,军旗!”库图佐夫说,他显然,他吃力地从沉思中回到了现实中来。他心不在焉地环顾四周,数千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望着他,期待他讲话。
他在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队前面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他的一个随从人员向拿着法国军旗的士兵们招了招手,叫他们走过来把这些军旗摆放在总司令的周围。库图佐夫沉默了好几分钟,看起来他极不乐意,然而他又不得不服从由于他所处的地位所要求他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于是他抬起了头,开始讲话了。一大群军官围住了他。他以专注的目光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军官,还认出了其中几个人。
“感激大家!”他转身朝着士兵们,紧接着又转身朝着军官们,说。笼罩在他周围的是一片寂静,可以十分清晰地听见他那缓慢地说出来的话。“为了艰苦,为了忠诚的服务,感激你们大家。我们完全胜利了,俄罗斯不会忘记你们,光荣永远属于你们!”他稍稍停顿了片刻,环顾一下四周。
“把旗杆头放低点,放低点,”他对一个在无意之中把他手里拿着的法国鹰旗在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队的军旗前面压低下去的士兵说。“再把它压低一点,再压低一点,好了,就这样。乌拉!弟兄们!”他的下巴朝着士兵们迅速地摆动着,说。
“乌拉——拉——拉!”响起了数千人的欢呼声。
在士兵们正在欢呼雀跃的时候,库图佐夫在坐骑上俯下身子,低下了头,他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种温情的、又仿佛是一种讥讽的亮光来。
“是这样的,弟兄们,”当欢呼声一停下来时,他说……
突然之间,他脸上的表情和他的声音都变了:已经不再是一个总司令在讲话,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在讲话,很明显,他现在想对伙伴们说几句他想说的话。
在军官们中间和在士兵的队列中开始向前蠕动起来,以便能够更加清楚地听见他现在说的话。
“是这样的,弟兄们。我知道你们很艰苦,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要忍耐,不会久了。让我们把客人送走,那个时候就可以休息了。对你们的功绩,沙皇是不会忘记你们的。你们是艰苦,但是你们毕竟是在自己的国家里面;可是他们,你们看一下他们已经落到何等地步,”他指着俘虏们说道,“比最糟糕的叫化子还不如。当他们强大的时候,我们不可怜他们,可是现在可以可怜可怜他们了。他们也同样是人嘛。对不对,弟兄们?”
他环顾四周,从盯住他的那些倔强的、报其崇敬的、又是困惑不解的目光中,他看得出来都同情他所讲的话:他的眼角和嘴角皱起来,显露出一个普通的老年人的微笑,他愈来愈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犹豫不决地低下头。
“不过,把话又说回来,到底是谁叫他们到我们这儿来的?活该,这些畜……畜……!他突然抬起头说。他把鞭子一挥,策马疾驰而去,这是他在整个战争期间第一次策马疾驰,他离开了已经乱了队列,高兴得纵声大笑、高喊着“乌拉”的士兵们。
部队未必能听懂库图佐夫所讲的话。谁也不能重述出元帅开头庄严、结尾朴实、就像一般的慈祥老人所说的话;然而,老人的由衷之言不仅已经被理解,而且正是在老人善良的咒骂中表现出对敌人的怜悯和对我们事业的正义性的认识的伟大庄严的感情,这种感情也深藏在每一个士兵心中,他们以兴高采烈、经久不息的欢呼声表达出来了。在此之后,有一个将军向总司令请示,是否要把他的车叫来,库图佐夫在回答时,出人意外地呜咽起来,显然他十分激动。
——————
7
十一月八日,这是克拉斯诺耶战役的最后一天,当部队到达宿营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一整天没有一点风,寒冷;天空中飘着零零散散的雪花,透过飘落的雪花,可以看见淡紫色的、灰暗的星空,寒气更加逼人了。
穆什卡捷尔斯基团队在离开塔鲁丁诺时是三千人,而现在只剩下了九百人,这个团队最先到达指定的宿营地(大路旁边的一个村庄),迎接这个团队的打前站的人说,村里所有的房子都住满了生了病的和死亡了的法国人、骑兵和参谋人员。只还有一间房子可以让团长住。
团长到他的住处去了。团队经过村子,在大路边上的住房旁边架起了枪。
这个团队就像一头巨大的、多脚的动物,他们开始为自己营造窝穴和准备食物了。一部份士兵三五成群地分散开来,他们蹚过没膝深的雪地,走进村子右边的桦树林中,立刻就听到了刀砍斧劈的声音,树枝折断的声音和欢快的说笑的声音;另一部份士兵在团队的大车和马匹集中的地方,取出大锅和面包干,饲喂马匹;第三部分士兵分散到村子里的各个地方,为参谋人员准备住处。他们把停放在所有房子里的法国人的尸体搬运出去,然后,拖来一些木板、干柴和从屋顶上扯下来的禾草,准备生起火堆和做挡风用的篱笆。
大约有十五名士兵在村庄边上的一间房屋后面,快活地喊叫着摇晃一间棚屋的高大的篱笆墙,这间棚屋的屋顶已经被掀掉了。
“喂,喂,加把劲呀,大家一起用力推呀!”齐声喊叫着。那墙上面有雪的高大的篱笆墙来回晃动着,墙上的冰棱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下面的墙桩越来越咔嚓发响,终于那堵高大的篱笆墙连同推它的士兵们一齐倒了下来,爆发出一阵粗犷的、欢快的哈哈大笑声。
“抓住!两个两个地抓住!把棍子拿过来!就这样。你在往哪推?”
“喂,加点油……停一停,伙计们……咱们喊号子吧!”
大家都默不作声,于是一个低沉的像天鹅绒般动听的声音唱了起来,在唱到第三节末尾时,紧接着最后一个音,二十个人的声音一齐喊起来:“哦哦哦哦!来呀!加点油呀!一齐干呀!弟兄们呀!……”,不管怎样一齐使劲,那堵篱笆墙几乎纹丝不动,在稍似停止的静寂中,可以听见人们沉重的喘息声。
“喂,你们六连的!鬼东西,滑头鬼!来帮一把……也有用得着我们的时候。”
进入村庄的二十来个人,全都过来帮忙了:于是那一堵有十多米长,两米多宽的篱笆墙被压弯了,像刀切一般压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士兵们的肩上,沿着村庄里的街道往前移动了。
“走啊,怎么啦……要倒了,咳……怎么停住了?嗯,嗯……”
不停地说一些快活的、各种各样的骂人的脏话。
“你们干什么?”突然一名士兵向他们跑过来,厉声问道。
“大人们都在这儿;将军就在屋里,你们这些魔鬼,狗狼养的。我揍你们!”司务长喊道,他顺手给首先碰到的士兵背上打了一拳。“你不能小声点吗?”
士兵们都不吭声了。那个挨了打的士兵,撞到篱笆上,擦破了脸,满脸都是血。
“瞧,鬼东西,打的好重,弄的满脸都是血。”司务长走后,他怯生生地小声说。
“怎么样,你不喜欢吗?”一个笑着的声音说道;于是,士兵们放低了嗓门,继续往前走。一走到村外,他们就又像先前那样大说大笑,照旧说那些无聊的骂人的话。
士兵们经过一间小屋,屋内聚集了一些高级军官,他们一边喝茶,一边热烈谈当天的事情和明天进行的运动战。打算由左翼行动,切断代理总督(缪拉)并活捉他。
当士兵们把篱笆墙拖到指定地点时,到处都生起了做饭的营火,木柴噼啪作响,雪正在融化。在营地被踏碎的雪地上到处都晃动着士兵们的身影。
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刀砍斧劈的声音。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拖来了过夜所需的木柴。为军官们架好帐篷,大锅里煮着饭,武器和装备都安置妥当。
八连拖来的篱笆墙朝北面竖立成半圆形,用枪支撑住,墙前生起了火堆。响起了晚点名的鼓声,吃过晚饭,在火堆旁准备过夜——有一些在补鞋袜,有的在吸烟,还有一些脱光了衣服,烘烤衣衫里面的虱子。
——————
8
俄国士兵在当时的处境极其艰难,难以用语言来描绘——没有保暖的靴子,没有皮衣,上无片瓦可以栖身,露宿在零下十八度严寒的雪地之中,甚至没有足够的口粮(部队的给养常常跟不上了,士兵们本应表现出十分狼狈和十分悲惨的景象。
恰好相反,即便在最好的条件下,也从来没有表现出比现在更加快乐、更加活跃的景象。这是因为每天都把意志薄弱和体力衰弱的人从部队淘汰掉,他们早就掉了队,剩下的全是部队的精英——不论在身体方面,还是精神方面,都是坚强的人。
在用篱笆遮挡的八连驻地聚集的人最多。两个司务长坐在他们那里,他们的火堆燃烧得最旺。他们规定,只有拿木柴来,才能坐在这里。
“喂,马克耶夫,你怎么搞的……你跑到哪里去了?狼把你吃啦?去拿些柴来。”一个红头发、红脸的士兵喊道,他眨巴着被烟子熏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就这样他也不愿意远离火堆。“你,乌鸦,也去拿点柴火来。”这个大兵转过身对另一个士兵说。这个红脸人既不是军士也不是上等兵。但他壮实,就因为这,他就能指挥那些体质比他弱的士兵。那个被叫做乌鸦的士兵又瘦又小,长着个尖鼻子,乖乖地站了起来,准备去执行这个命令。就在这时,一个身材修长的、年青英俊的士兵抱着一大捆木柴向着火堆的光亮处走了过来。
“抱到这儿来,真是雪中送炭!”
大伙儿劈开木柴,往火上加,用嘴吹,用大衣的下摆煽,火苗丝丝作响,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士兵们挪近火堆,抽起烟来。那个抱木柴来的年轻英俊的士兵,两手叉腰,就地快速和有节奏的跺着冻僵了的脚。
“哎呀,我的妈呀,夜露多冷,好在我是一个火枪兵……”他悠然低吟,好像每一个音节都要打个嗝儿。
“喂,鞋底要飞了!”那个红脸人发现跳舞的人的靴底掌搭拉下来,高声叫道。“好一个舞蹈家。”
跳舞的人停住脚,扯下搭拉下来的皮子,扔进了火堆。
“好啦,老兄,”他说;他坐下来,从挎包里掏出一块灰色法兰绒,用它包住脚。“都冻木了。”他补了一句,把脚伸向火堆。
“快要发新的了。听说,打完仗,给大家发双份服装。”
“你看,狗崽子彼得罗夫,还是掉了队。”司务长说。
“我早看出来了。”另一个说。
“噢,一个不中用的小卒……”
“听说,三连昨天少了九个人。”
“不错,脚都冻坏了,还能走路吗?”
“嘿,废话!”司务长说。
“你是不是也想那样?”一个老兵以责备的口气对那个说脚冻坏的人说。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那个被叫做乌鸦的士兵突然从火堆旁欠起身,用尖细而颤抖的声音说:“胖的拖瘦了,瘦的拖死了,就以我来说吧,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突然面对司务长,坚决地说,”把我送到医院去吧,我周身疼痛,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不然早晚我都是要掉队的……”
“好啦,好啦。”司务长平静地说。
那个小兵不再吱声,谈话继续进行。
“今天捉的法国人真不少,这些人穿的靴子,说实在的,说是靴子,其实连一双像样的都没有,”一个士兵提出了一个新话题。
“哥萨克把他们的靴子全给脱走了。他们给团长打扫房子,把死了的都拖走,真惨不忍睹,弟兄们,”那个跳舞的人说,“翻动尸体时,有一个还活着,你能相信吗?嘴里还在叽咕着说话呢。”
“个个都白白净净的,弟兄们,”第一个说话的人说,“白的,就像桦树皮一样白,有的仪表威武,说不定还是贵族。”
“你以为怎么着?他们人人都要当兵。”
“谁也不懂我们的话,”那个跳舞的人带着困惑不解的微笑说道。“我问他,‘谁的王徽?’他嘟嘟噜噜。一个不可思议的民族!”
“不过,却真怪,弟兄们,”那个对他们那么白感到惊奇的人接着说,“莫扎伊斯克的农民说,在他们那里曾发生过战斗,他们在掩埋死人时,那些法国人的尸体已经露天摆在那儿有个把月了,像白纸一样白,干干净净,连一点点火药的臭味都没有。”
“怎么,或许是寒冷的缘故吧?”一个人问。“你太聪明了!冻的!可当时天气还热着呢。假如因为严寒所致,那么我们的人的尸体就不会腐烂。农民说,‘到咱们的人跟前一看,全腐烂了。生了蛆。’”他说,“拖尸体时,我们用毛巾把脸包起来,扭过头去,那气味实在叫人受不了。”他又说,“可是他们的人呢,像纸一样白,边一点火药的臭味都没有。”
大家都默不出声。
“那就是吃的好吧,”司务长说,“他们吃的都是上等的伙食。”
没有人反对。
“那个农民说,在莫扎伊期克附近曾经打过仗,在那里,从十来个村庄召来的人运了二十天,也没有把死尸运完。有不少都喂了狼……”
“那是一场真正的战斗,”一个老兵说。“只有这一场战斗令人难忘;而在此之后的一切……只是折磨人罢了。”
“就是,大叔。前天我们追击他们,还不等你靠近,他们就赶紧扔下枪,跪在地上,喊‘饶命!’他们说,这只是一个例子。还说,普拉托夫曾两次捉住拿破仑本人,他不会法国话,捉是捉住了:在他手上化成一只鸟,飞了,又飞了。没有杀掉他。”
“我看你,基谢廖夫,是一个吹牛大王。”“什么吹牛,那千真万确。”
“假如他落在我的手里,我一定把他埋起来,再钉上一根杨树桩,他害了多少人哇!”
“一切都快到头啦,他不能横行了。”那个老兵打着哈欠说道。
谈话停止了,士兵们躺下睡了。
“瞧,天上的星星,闪耀得多好看!你还以为是铺展开的一幅画布。”一个士兵欣赏着天上的银河,说道。
“弟兄们,这是丰年的预兆。”
“应当添点柴火。”
“背烤暖了,肚皮又冻得冰凉,真怪。”
“唉,真不得了!”
“你挤什么,火是你一个人的,还是怎么的?看……看你的手脚是怎样伸的。”
由于停止了谈话而寂静下来,可以听得见有几个人打着鼾声;其余的人辗转翻身烤火,时而交谈几句。从相距百把步远的一个火堆旁传来欢快的齐声大笑。
“瞧,五连那边多热闹。”一个士兵说,“人真多!”
一个士兵站起来,到五连那边去了。
“笑得够意思,”他回来说,“有两个法国人,一个冻僵了,另一个很活跃,在唱歌。”
“噢,噢?看看去……”几个兵到五连去。
——————
9
五连驻地紧靠森林边上。一堆大火在雪地里燃烧得通红,透亮。火光照亮了被霜雪压弯了的树枝。
半夜里,五连的士兵听见了在林中的雪地上有脚步声和地上的树枝发出的啪嚓啪嚓的响声。
“弟兄们,有狗熊。”一个士兵说。大家都抬起头来仔细倾听,两个衣衫奇异、互相搀扶着的人影从林中朝着火堆的光亮走来。
这是两个躲藏在森林里的法国人。他们声音嘶哑,说着士兵们听不懂的话,走近火堆。一个身材稍高一点,头戴军官帽,看样子已筋疲力竭。走近火堆,他想坐下来,但却倒在地上了。另一个矮小,结实,用手巾包住脸庞,他把同伴从地上扶起来,用手指指自己的嘴,说了几句话。士兵们围着两个法国人,给生病的铺上了军大衣,又给他俩拿来稀饭和伏特加酒。
那个精疲力竭的法国军官叫朗巴莱;那个脸上包着手巾的是他的勤务兵莫雷尔。
莫雷尔喝了伏特加和一碗稀饭之后,突然异乎寻常地快活起来,不停地对那些听不懂他的语言的士兵嘟嘟噜噜。朗巴莱不吃也不喝,头枕着臂肘躺在火堆旁,默不作声,以漠然的通红的眼睛望着俄国的士兵们。他时而发出长吁短叹的声音,之后又默不出声。莫雷尔指着他的肩膀,向士兵们示意,这是一位军官,应当让他暖和一点。一位走近火堆的俄国军官派人去向团长请示,可否准许一个法国军官到他的屋子里去取暖。派去的人回来说,团长吩咐把法国军官带去。于是告知了朗巴莱。他站起来想走,但他站立不稳,要不是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士兵扶住他,差一点就又会摔倒。
“怎么的?不来了吗?”一个士兵对着朗巴莱讥讽地挤着眼,说。
“咳,傻瓜!你胡说些什么!乡巴佬,真是个乡巴佬,”大家齐声责备那个开玩笑的士兵。大家围着朗巴莱,把他抬起来放到由两个士兵手拉手形成的“担架”上,把他抬到屋子里去了。朗巴莱搂住一个抬着他的士兵的脖子,悲怆地说:
“Oh,mesbraves,oh,mesbons,mesbonsamis!Voilàdeshommes!oh,mesbraves,mesbonsamis!”①他像一个小孩子那样,把头靠在一个士兵的肩头上。
这时,莫雷尔坐在火边最好的地方,士兵们围着他。
莫雷尔是一个矮小敦实的法国人,他两眼红肿,流着眼泪,军帽上扎一条女人的头巾,穿一件女人的皮袄。他显然喝醉了,他搂着坐在他身旁的士兵,声音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唱着法国歌曲。士兵们紧盯住他,捧腹大笑。
“喂,喂,教教我们,怎么样?”“我们一学就会,怎么样?
……”莫雷尔搂着的那个滑稽鬼——歌唱家说。
ViveHenriquatre,
Viveceroivailant!②
莫雷尔眨巴着眼唱道。
Cediableàquatre…③
“维哇利咯!维夫,塞路哇路!西传波拉咯……”④那个士兵挥着手,跟着喝,果然跟上了调子。
——–
①法语:哦,好人哪!哦,善心的、善心的朋友们哪!这才是真正的人,我的好心的朋友们。
②法语:亨利四世万岁,万岁,勇敢的国王!
③法语:亨利四世那个魔鬼……
④摹仿法语的发音。
“好家伙!哈—哈—哈—哈—哈!”爆发出一片粗犷的,快乐的哈哈大笑声,莫雷尔皱了一下眉头,也跟着笑了。
“喂,来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Quieutletripletalent,
Deboire,debattre,
Etd’treunvertgalant…①
“调子也合得起,喂,快点,快点,扎列塔耶夫!……”
“克由……”扎列塔耶夫用力唱出来。”克—由—由……”他使劲噘起嘴唇,拉长了声音唱道。“列特里勃塔拉,吉—布—吉—巴,吉特拉哇嗄拉!”②他唱道。
——–
①法语:他有三套本领:喝酒,打仗,还有当情夫……
②摹仿法语的发音。
“好哇!跟法国人唱的一样!啊……哈哈哈哈!怎么样,你还要吃一点吗?”
“给他点稀饭;饿过了头是一下子吃不饱的。”
又给他送来稀饭,于是莫雷尔吃了第三碗。年轻的士兵们都看着莫雷尔,脸上露出快乐的微笑。年长的士兵认为干这种无聊的事有失体面,他们躺在火堆的另一边,时而用臂肘支起身子微笑着看一下莫雷尔。
“他们也是人哪,”一个裹着大衣的士兵说,“就是苦蒿也是从自己的根上生长的。”
“哎哟,老天爷,老天爷!满天星斗,密密麻麻,天还要更冷……”一切都静了下来。
星星好像知道现在谁也不去看它们,在黑暗的天空中欢闹起来,它们忽明忽灭,忽而颤动,它们互相之间正忙着说些快乐而又神秘的悄悄话。
——————
10
法国军队按照准确的算术级数递减、融解。曾被大量描绘过的强渡别列济纳河一役只是消灭法国军队的诸多战役之中的一次战役,而绝非决定性的一次战役。如果在过去和在现在要大量地描绘别列济纳河一役,那么,这只是因为,从法国人方面来说,在此战役之前,法国军队是被逐步消灭的,而这一次,在别列济纳河的破桥上,突然成群地被歼在顷刻之间,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了悲惨景象。从俄国人方面来说,大量地议论和描写别列济纳河战役,只是因为,在远离战场的彼得堡制定了一项计划(也是普弗尔制定的,即在别列济纳河设下战略陷阱,要生擒拿破仑)。大家确信,一切都准确地按计划行事,因而坚持认为,正是强渡别列济纳河导致法国军队的覆灭。
实际数字证明:事实上,强渡别列济纳河法国人在武器和人员方面的损失比在克拉斯诺耶战役所遭受的损失要小得多。
强渡别列济纳河战役唯一的意义是,这次行动确切无疑地证明,所有切断敌人的计划都是错误的,而库图佐夫主张的唯一可行的行动方式——只在敌人后面跟踪追击,是完全正确的。法国的乌合之众在逃跑过程中不断加快逃跑速度,为了能逃到目的地而竭尽了全部力量。法国人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那样没命狂奔,要挡住他们的逃路是不可能的。与其说是强渡,还不如说是桥上发生的情形证明了这一点。当桥倒塌时,徒手的士兵们和在法军输重队中的莫斯科的居民和一些带着小孩的妇女们,都因受惯性的影响,停止不下来,涌到船上和冰凉的河水中。
这种愿望是合乎情理的。逃跑的人和追赶的人的境遇都同样糟糕。每一个遭难的人,要是落在自己人中间,还可以指望伙伴们的帮助,在自己人当中还可以占有一定的地位。要是投降了俄国人,他虽然还是处在同样的遭难的境地,但是在分配生活必需品时,他必然会低人一等。法国人不需要知道,他们有一半的人已当了俘虏的确切消息。尽管俄国人相信他们不至于被冻死、饿死,对这么多俘虏,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法国人已感觉到这种状况只能是这种样子。最富有同情心的俄国军官和对法国人有好感的人,甚至在俄国军队中服务的法国人,对俘虏也都是爱莫能助。俄国军队也正在经受着那种毁灭了法国人的灾难。不能从饥饿的士兵手中拿走他们自己也正需要的面包和衣服,去给那些已经无害、也不可恨、也没有罪、然而却已是无用了的法国人。有一些俄国人是这样做了,但是这仅仅是一些极个别的,例外的情况。
慢了则必死无疑;希望在前面。只有破釜沉舟,除了集体逃跑,没有别的道路可以选择,于是法国人就竭尽其全力集体逃跑。
法国人越是逃跑下去,其残余部队的处境越悲惨,尤其是在根据彼得堡的计划所寄予厚望的别列济纳战役之后,更加如此;俄国军官们互相责怪,特别是责怪库图佐夫的情绪也更加激烈。他们认为,彼得堡的别列济纳计划如果失败,必然归咎于库图佐夫,因而对他的不满、轻视和讥笑将愈来愈激烈。自然,轻视和讥笑是以恭敬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这就使库图佐夫无法质问他们责怪他什么和为什么责怪他。他们在向他报告和请他批准什么的时候,谈话极不认真,做出履行一种痛苦的手续的样子,而在背后却挤眉弄眼,他们时时处处都尽量欺骗他。
正因为他们不能理解他,所以这些人就认为跟这个老头子没有什么可谈的;他永远不会理解他们计划的深刻含意;他要对自己的关于金桥啦和不能率领一群乌合之众打到国境界以外去啦等类似的空话(他们认为这些仅仅是空话)给予回答。但是,所有这一切,他们早都从他那里听到过了。他所说的一切:例如,需要等待给养,士兵们没有靴子,都是如此简单,而他们的建议才是复杂而明智的,在他们看来是显而易见的;他已经又老又糊涂,而他们却是没有当权的天才统帅。
特别是在卓越的海军上将的军队和彼得堡维特根施泰因的英雄军队会师之后,这种情绪和参谋部的流言蜚语都达到了顶点。库图佐夫看出了这一点,他只好叹口气,耸耸肩膀。只有一次,就是在别列济纳战役之后,他生了气,他给独自向皇帝密奏的贝尼格森写了如下的一封信:
“因你的旧病复发,见此信后,请阁下即刻前往卡卢加,听候皇帝陛下的旨意和任命。”
在打发走贝尼格森之后,接着康士坦丁·帕夫洛维奇大公(十月革命前沙皇之弟、兄·孙之封号——译者注)来到了军队,他在战争初期参过战,后来库图佐夫把他调离军队。现在大公来到军中,他告诉库图佐夫,皇上对我军战绩不大,行动缓慢不满意,皇上打算最近亲自到军队中来。
库图佐夫是一位在宫廷里和在军队里都有丰富经验的老者。就是这个库图佐夫,在本年八月违背皇上的意愿而被选为总司令,也就是他把皇储和大公调离军队,也还是他,凭着自己的权力,违背皇上的旨意,放弃了莫斯科,如今的这个库图佐夫立刻明白,他的那个时代已经完结了,他手中的这种虚假权力已不复存在。他明白了这一点,还不仅是依据宫廷中的态度。一方面,他看得出,他在其中扮演着角色的军事活动已经结束,因而他感到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另一方面,正在此刻他感到他那衰老的身体已十分疲惫,需要休息。
十一月二十九日,库图佐夫进驻维尔纳——他听说的“亲爱的维尔纳”。库图佐夫曾两次担任过维尔纳总督。在华丽的、战争中保持完好的维尔纳城,库图佐夫除了找到他久已失去的舒适的生活条件之外,还找到了一些老朋友和对往事的回忆。于是,他突然抛开他对军队和国家的一切忧虑,尽可能沉浸在平稳时,原先习惯的,在他周围尽量保持宁静的生活,好像在历史进程中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毫无关系。
奇恰戈夫——一个最热衷于切断和击溃战术的人——,奇恰戈夫,他最先要到希腊、然后要到华沙进行佯攻,然而无论如何都不去派他去的地方,奇恰戈夫,他以敢于向皇上进言而闻名的人,奇恰戈夫,他自以为库图佐夫受过他的好处,这是因为在一八一一年他被派去与土耳其媾和,他背着库图佐夫,当他确信,和约已经缔结,于是在皇上面前承认,缔结和约的功劳属于库图佐夫;就是这一位奇恰戈夫第一个在维尔纳库图佐夫将进驻的城堡门前迎接他。奇恰戈夫身着海军文官制服,腰佩短剑,腋下夹着帽子,递给库图佐夫一份战例报告和城门的钥匙。奇恰戈夫已经得悉库图佐夫受到了谴责,在一切言谈举止上充分表现出一个年轻人对一个昏庸老者那种貌似恭敬的轻蔑态度。
在同奇恰戈夫的谈话中,库图佐夫顺便告诉他,他在博里索夫被抢走的那几车器皿,已经夺回来了,就要还给他。
“C’estpourmedirequejen’aipassurquoimanger…
Jepuisaucontrairevousfournirdetoutdanslecasmêmeoǔ,vousvoudrezdonnerdesdiners.”①奇恰戈夫面红耳赤地说,他想证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因而,他认为库图佐夫对他所说的话很关注。库图佐夫脸上露出了微妙的、能洞察一切的微笑,他耸耸肩膀回答说:“Cen’estquepourvousdireceque jevous dis.”②
——–
①法语:您的意思是说,我连吃饭用的器皿也没有了。恰恰相反,就是您要马上举行宴会,我也完全能够提供出全部餐具。
②法语:我只是要说我刚才说过的话。
在维尔纳,库图佐夫违背皇上的意志,他把大部分军队阻留在这里。据库图佐夫周围的人透露说,他这一次在维尔纳逗留期间,他的精神显得疲惫不堪,体力十分衰弱。他不愿意去过问军队中的事情,他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的将军们去办,他整天过着闲散的生活,等待着皇上的到来。
皇帝率领着侍从——托尔斯泰伯爵,沃尔孔斯基公爵、阿拉克契耶夫等等,在十二月七日离开彼得堡,十一日抵达维尔纳,乘坐他的旅行雪橇直接驰往城堡。虽然天气严寒,百多位将军和参谋人员穿着全副检阅服装,还有谢苗诺夫团的仪仗队都在城堡门前等候。
一位信使坐着一辆三匹浑身汗湿了的马拉着的雪橇,在皇帝尚未到达之前急速来到城堡,他高声喊道:“圣驾到!”于是科诺夫尼岑跑进门厅,向在门房小屋内的库图佐夫通报。
一分钟后,老人肥胖、庞大的身驱摇晃着走出门廊,他身穿大礼服,胸前挂满胸章,腰间缠着一条绶带。库图佐夫头戴两侧有遮檐的帽子①,手里拿着手套,斜侧着身子吃力地走下台阶,来到街面上,他手上拿着准备呈送给皇帝的报告。
——–
①这种帽子原名“三角帽”,亚历山大时代改为两个遮檐。戴时遮檐可前后,可两侧。
人们跑来跑去,悄声说话,只见一辆三马雪橇飞奔而来,于是,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那辆渐渐驶近的雪橇,坐在雪橇上的皇帝和沃尔孔斯基的身影已清晰可见了。
由于积五十年之经验,眼下所有这一切使这位老将军惊惶不安;他谨慎小心地拍打了一下衣服,整了一下帽子;就在皇帝下了雪橇,抬起眼睛看他的这一刹那间,他强打起精神,挺直身子,把报告呈了上去,开始用他那缓慢的、均匀的、令人喜欢的声音说起话来。
皇帝用迅速的目光把库图佐夫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是,他立刻控制住自己,向前紧走了几步,伸开双臂,抱住了老将军。仍然是由于长时间内所养成的习惯的影响,或者是由于他内心思想的关系,这种拥抱果真对库图佐夫又起了作用,他感激涕零。
皇帝向军官们和谢苗诺夫团的仪仗队问好,然后再一次握住老将军的手,和他一道走进城堡。
当皇帝同老元帅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皇帝对追击的迟缓,对在克拉斯诺耶和别列济纳所犯的错误表示不满。皇帝把自己要把战争打到国境界以外的意图告诉了库图佐夫,他既不作辩解,也不发表意见。他现在脸上的表情,也就是七年前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聆听皇帝命令时的那种顺从的、毫无意义的表情。
当库图佐夫从书房走出来时,他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子,步履蹒跚,他经过大厅旁边时,有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阁下。”有一个人喊他。
库图佐夫抬起头,对着托尔斯泰伯爵的眼睛看了好一阵子,伯爵手托银盘站在他的面前,库图佐夫好像不明白要他做什么。
突然间,他似乎想起来了;有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笑容从他的胖脸上一闪而过,他恭敬地俯下身子拿起了那件东西。那是一级圣乔治勋章。
——————
11
第二天,在元帅府举行宴会和舞会,皇帝御驾亲临。库图佐夫被授予一级圣乔治十字勋章;皇帝给了他最高荣誉;然而,皇帝对这位元帅的不满意已尽人皆知。礼节是必需遵守的皇帝做出了第一个范例,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老人犯了错误,什么用处都没有了。库图佐夫遵照叶卡捷琳娜时代的老习惯,吩咐在皇帝经过的舞厅入口处,把缴获的军旗丢掷在皇帝的脚下,皇帝不悦地皱了一下眉头,嘴里咕噜着,有的人听到他说“老滑头”。
皇帝在维尔纳期间对库图佐夫更加不满,这特别因为库图佐夫明显地不愿意或者是不能够理解未来战役的意义。
第二天早晨,皇帝对召集到御前的军官们说,“你们不仅仅拯救了一个俄罗斯,而且还拯救了整个欧洲。”大家在当时已经听懂了,战争还没有结束。
只有库图佐夫一个人不愿意理解这一点,他公开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他认为,新的战争不但不能改善俄国的地位和增加俄国的荣誉,而且只能损害她的地位和按照他的见解,降低俄国现在所获得的最高荣誉。他努力向皇帝证明征召新兵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讲述了人民的困苦,还谈到有可能遭到失败,等等。
一位元帅怀有这种心情,自然只能是当前战争的一个障碍。
为了避免和老头子发生冲突,办法是有的:就像在奥斯特利茨对付他和在这场战争开始时对付巴克莱那样,不惊动他,也不宣布要把他的军权交给皇帝本人。
为此目的,逐渐改组司令部,库图佐夫的一切实权都没有了,转移到皇帝手中。托尔、科诺夫尼岑、叶尔莫洛夫都被委以他任。大家大谈元帅身体太差,元帅本人也为健康而苦恼。
为了把他的地位交给另外的人,他就得健康不佳。实际上他的健康也确实不佳。
库图佐夫从土耳其到彼得堡财政厅征召自卫队,然后到军队里去,当时需要他,所以他这样做在当时是自然的、简单的、逐步的;可是现在库图佐夫演完了自己的角色,有了新的符合要求的人来取代他的地位,这同样是自然的、逐步的、简单的。
一八一二年战争除了俄国人所珍视的民族意义之外,还有另外的意义,即对欧洲的意义。
因为由西而东的民族大迁移,就应当有由东向西的民族大迁移,对这场新的战争,需要一位新的活动家,他应有与库图佐夫不同的品质、观点,为另外的动机进行活动。
为了由东而西的民族大迁移和为了恢复各国的边界,亚历山大一世是那么需要他,正如为了拯救俄国的光荣而需要库图佐夫一样。
库图佐夫不理解欧洲、均势,以及拿破仑都意味着什么。他不能理解这一点。在敌人已经被消灭,俄罗斯已获得解放,并且达到了光荣的顶峰,一位俄罗斯人民的代表,一位地地道道的俄罗斯人,就再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留给人民战争代表的,除了一死之外,再没有别的了。于是他死了。
——————
12
皮埃尔和大多数人一样,在他作俘虏时,身体饱受痛苦和紧张,只有当这种痛苦和紧张过去之后,才尤其觉得是那样沉重。在从俘虏营中被释放出来之后,他来到奥廖尔,第三天他打算去基辅,可是生了病,在奥廖尔躺了三个月;据医生说,他的病是胆热引起的,他凭医生给他治疗、放血、服药,他终于恢复了健康。
皮埃尔自从获救一直到生病,在此期间所经历的一切事情,差不多没有一点印象,他依稀记得灰色的、阴沉的、时而下雨、时而下雪的天气,内心的苦恼,腿部和腰部的疼痛;对于人民的不幸和痛苦还有一个大概的印象;他还记得军官和将军们审问他时的好奇心使他十分忧虑,他为寻找马车和马匹而东奔西走,主要是,他还记得在当时他已经没有思索和感觉的能力了。他在获救的那一天看见了彼佳·罗斯托夫的尸体。也就在那一天,他获悉安德烈公爵在波罗底诺战役后只活了一个多月,不久前在雅罗斯拉夫尔的罗斯托夫家中去世。也就在那一天,杰尼索夫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皮埃尔,他们在谈话中又提到海伦的死,他以为皮埃尔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当时皮埃尔只觉得奇怪。他感到,他无法了解所有这一切消息的意义。他在当时只急于要快一点离开这些人们互相残杀的地方,去到一个安静的避难所,在那儿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休息一下,思索一下在这段时间里他所知道的所有的一切新奇的事情。但是,他刚一抵达奥廖尔,就生病了。皮埃尔病中清醒过来时,他看见他跟前有两个从莫斯科来的仆人——捷连季和瓦西卡,还有大公爵小姐,她一向居住在叶利茨的皮埃尔庄园。听说皮埃尔获救并且生了病,特地前来照顾他的。
皮埃尔在健康恢复期间,才逐渐地摆脱掉他在过去几个月中已经习惯了的印象,又重新习惯于:明天再没有任何人强迫他到什么地方去,没有人会夺走他那张温暖的床铺,他一定能够得到午餐、茶和晚餐。但是,有一段很长时间,他在睡梦中看见自己在俘虏营中的生活。皮埃尔也逐渐地明白了他从俘虏营中出来之后所听到的那些消息:安德烈公爵去世,妻子的死,以及法国人的溃败。
一种快乐的自由感觉——他在离开莫斯科之后的第一个宿营地第一次尝受到那种为一个人生来就有的、完全的、不可被剥夺的自由感觉,在皮埃尔整个恢复健康期间充满了他的灵魂。使他感到惊夺的是,这种不受外界环境影响的内心自由,而现在仿佛外界的自由也已经过多地、慷慨地出现在他的周围。他独自一人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一个人也不认识。没有任何一个人向他提出任何一点要求;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派他到任何一个地方去。他所想要的东西都有了;从前对于亡妻的思虑一直折磨着他,现在没有了,因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啊,多么好啊!多么妙啊!”当人们把一张摆上芳香扑鼻的清炖肉汤的桌子安放在他面前的时候,或者当他在夜晚躺在柔软、清洁的床上的时候,或者当他回想起他的妻子和法国人都已经没有了的时候,他就自言自语地说:“啊,多么好啊,多么美妙啊!”
于是,他按照老习惯,向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那么往后又怎么样呢?我又怎么办呢?”他立刻自己回答了自己,“没有关系,我要活下去。啊,多么美妙啊!”
先前一直使他苦恼的,他经常寻代的东西——人生的目的,现在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个被寻找的人生的目的,在他并非现在才偶然地不存在的,也并非在此时此刻陡然间消失的。但是,他觉得这个人生的目的现在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正是因为这个目的的不存在,才给了他完全的、可喜的、自由的感觉,在这个时候他的这种自由的感觉就是他的幸福。
他不能有目的,因为他现在有了信仰,——不是信仰某种规章制度,或者是某种言论,或者是某种思想,而是信仰一个活生生的可以感知到的上帝。他在以前是抱着他给自己提出来的一些目的去寻求它的。这种有目的的寻求只不过是去寻求上帝罢了;可是,他在被俘期间突然认识到,既不是靠语言,也不是靠推理,而是靠直观感觉认识到了保姆老早就已经给他讲过的那个道理:上帝就在你的眼前,就在这里,它无所不在。他在当俘虏时认识到,在卡拉塔耶夫心目中的上帝比共济会会员们所承认的造物主更伟大、更无限、更高深莫测。他觉得像一个人极目远眺,结果却在自己的脚跟前面找到了他所要寻找的东西,他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生都在迈过周围人们的头顶向远方望过去,其实用不着睁大眼睛向远方望过去,只要看看自己跟前就行了。
他先前无论怎样都没有本领看到那个伟大的、不可思议的、无限的东西。他仅仅感觉到,他应当存在于某一个地点,于是他便去寻找它,在一切靠近的、可以理解的东西中,他只看见有限的、渺小的、世俗的、没有意义的东西。他曾经用一具幻想的望远镜装备自己,并用它去瞭望遥远的空间,他觉得隐藏在远方云雾中的渺小的,世俗的东西之所以显得伟大和无限,只不过是由于看不真切罢了。他过去就曾觉得欧洲的生活、政治、共济会、哲学、慈善事业,就是这样的。但是,就是在他认为自己软弱的那一段短暂的时刻里,他的智慧也曾深入到那个远方,他在那里看见的仍然是渺小的、世俗的、没有意义的东西。而现在他已经学会在一切东西中看见伟大的、永恒的和无限的了,因此,为了看见它,为了享受一下这种观察,他自然而然地抛弃那具他一直用来从人们头顶上看东西的望远镜。欢欢喜喜地看他周围那永远变化着的、永远伟大的、不可思议的、无限的人生。他看得越近,他就变得越平和,越快活。原先曾毁掉他的全部精神支柱的那个可怕的问题:“为什么?”现在对于他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对“为什么?”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常常准备了一个简单的答案:“为什么?若是你们的父不许,一个也不能掉在地上,就是你们的头发,也都被数过了。”①
——–
①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十章第三十节。
——————
13
皮埃尔在表面上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外表上他和先前一个样。他完全和从前一样,心不在焉,他好像所关心的并不是眼前的一些事情,而是他自身的、某种特别的事情。他过去的状态和现在的状态之间所不同的是:先前,当他忘记了眼前的事情和人们对他所说的话的时候,他总是紧锁着自己的眉头,好像是他想看清楚而又不能够看得清楚的,那种距离他很遥远的某种东西。现在他仍然是不记得人们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不记得在他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但是,现在他带着看不出的好像是嘲讽的微笑注视着他面前的东西,倾听着人们对他所说的话,虽然他所看见的和所听见的很明显地完全是另外的一些事情。从前,他虽然显得是一个善良的人,然而,他却是一个不幸的人;因此,人们总是远远地躲避着他。可是现在,在他的嘴角边上经常挂着人生欢乐的微笑,眼睛里闪着对人同情的亮光——好像是在问:他是不是跟我一样感到满足?只要有他在场人们都感到愉快。
从前,他一说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表现得慷慨激昂,他只顾自己说,很少听别人说的话;现在他不太热中于这种谈话而且还善于听人家说话,因此人们也乐意把最秘密的心事告诉他。
这位公爵小姐从来都不喜欢皮埃尔而且对于他特别反感,自从老伯爵去世之后,她就感到自己应当感谢他。使她烦恼和惊奇的是,在她低达奥廖尔作短暂的逗留之后,她原本打算表明,虽然他忘恩负义,而她仍然认为有责任照料他,公爵小姐很快就感觉到,她喜欢皮埃尔。皮埃尔从不去讨公爵小姐的欢心。他只是带着一种好奇心去观察她。最初,公爵小姐觉得,在他投向她的目光中有一种冷漠的和嘲笑的表情,因而,她在他面前也像在其他人的面前一样,表现得十分拘束,只显露出她在生活中的好斗的一面;而现在则又相反,他好像在探索她灵魂深处隐藏的东西;她开头不信任他,而后来却怀着感激的心情对他表露出她性格中善良的方面。
即使是一个最狡猾的人,也不能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获得公爵小姐的信任,就能呼唤起她对最美好的青春的回忆和对青春的热爱。而在当时皮埃尔的一切狡猾只在于在这一位凶狠的、无情的,有其所特有的傲慢的公爵小姐身上唤醒人类的感情,他也以此为乐罢了。
“是的,他只要是不受坏人的影响,而是在像我这样的人的影响之下,他就是一个非常、非常善良的人。”公爵小姐对她自己这样说道。
在皮埃尔身上所发生的这一切变化为他的两个仆人——捷连季和瓦西卡——所发觉。他们发觉他随和多了。捷连季常常帮他脱下衣服,把衣服和靴子拿在手上,向他问过晚安,而又迟迟不肯离开,想看一下老爷是不是还有什么吩咐。皮埃尔看得出来,捷连季想和他聊一聊,皮埃尔多半要把他留下来。
“呶,给我讲一下……你们是怎样弄到吃的东西的?”他问道,于是捷连季就讲起莫斯科的毁灭,讲起已去世的老伯爵,就这样,他手上拿着衣服,在那里一站就站很长时间,有时他也听皮埃尔讲述他的故事,然后,他怀着主人对他的亲切和他对主人的友好感情回到前厅。
给皮埃尔治病的医生每天都要前来给他诊病,虽然,这位医生按照一般医生的习惯,认为自己要做出每一分钟对于遭受病痛折磨的人来说都是十分宝贵的样子来,然而,就是他常常在皮埃尔那里一坐就要坐上几个小时,讲述他自己所喜欢的一些故事和他对一般的病人,尤其是女病人的脾气的观察。
“是的,跟他那样的人谈谈是一桩乐事;他和我们本省的人不一样,”他说。
在奥廖尔有几个被俘的法国军官,这位医生带来了其中一个年青的意大利军官。
这位军官经常到皮埃尔那里去,公爵小姐常常取笑这个意大利人对皮埃尔所表露出来的那些温情。
看来,这个意大利人只有在他能得以去皮埃尔那里并且能够和他交谈,他才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他向皮埃尔讲述他的过去,讲述他的家庭生活,讲述自己的爱情和向他发泄他对于法国人,特别是对拿破仑的愤慨。
“假如所有的俄罗斯人都能多少有点像您这样,”他对皮埃尔说,
“C’estunsacrilègequedefairelaguerreàunpeuplecommelevotre,①法国人使您遭受了那么多的罪,而您甚至并不仇恨他们。”
——–
①同您这样的人民打仗,简直是罪过。
现在皮埃尔已经赢得了这个意大利人满腔的热情,这只不过是由于他唤醒了他的天良——灵魂中的优秀品质——并且他已经欣赏灵魂中的这种优秀品质。
皮埃尔在奥廖尔逗留的最后一些日子,有一位他的老会友维拉尔斯基伯爵——就是一八○七年介绍他参加共济会支部的那个人,前来看望他。维拉尔斯基伯爵与一个富有的俄罗斯女人结了婚,这个女人在奥廖尔省拥有几所大庄园,他在本市的军用粮站找到了一份临时性的工作。
维拉尔斯基获悉别祖霍夫在奥廖尔之后,虽然他们两人之间并不很熟悉,但是维拉尔斯基在会见他时所表现出来的友谊和热情,就好像是在沙漠中人们相遇时那样。维拉尔斯基在奥廖尔很寂寞,他能够遇到和自己同属于一个圈子,同时他又认为在兴趣上和自己相同的人,感到十分高兴。
但是,使维拉尔斯基惊奇的是,他很快就发现皮埃尔已大大落后于现实生活,他自己在内心中已断定皮埃尔已经陷入淡漠和利己主义之中。
“Vousvousencroutez,moncher.”①他对他说。尽管维拉尔斯基现在和皮埃尔在一起较之以往觉得更加愉快,他每天都要到皮埃尔那里去。而皮埃尔现在看维拉尔斯基和听他说话的时候,想到自己在不久之前也是这个样子,就感到奇怪和难以相信。维拉尔斯基是一个已结了婚的,有妻室的人,他忙于料理妻子的事情、自己的公务和家庭的事务。他认为,所有这一切事务,实质上是人生的障碍,这一切都是卑鄙的,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个人和家庭的利益。军事的,行政的、政治的、共济会的问题,都继续不断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而皮埃尔并不力图去改变他的观点,也不加以指责,而是带着他现在常有的那种平静的、快活的嘲笑欣赏这种奇怪的、他如此熟悉的现象。
——–
①法语:你太消沉了,我的朋友。
皮埃尔在他和维拉尔斯基、公爵小姐、医生以及他所遇见的所有的人的友谊交往中,有一个新的特点,因此博得了所有人的普遍好感,这就是承认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思索、去感觉和去观察事物;承认不可能用语言来改变一个人的信念。每一个人所应当具有的,这种合乎情理的特点,在以前曾经使皮埃尔激动和恼怒过,而如今却成为能同情别人和激起兴趣的一种基础。人与人相互之间在生活中的观点不同,甚至于观点完全相反,这使皮埃尔感到高兴,引起他显现出嘲讽的、温和的微笑。
在一些实际问题上,皮埃尔现在出乎意料之外地感到自己对遇到的事情有了主见,而这是从前所没有的。原先,每一件金钱问题,特别是像他这样十分富有的人所常常遇到的那样,当有人向他乞讨金钱时,总使他感到进退两难,没有一点办法应付,心中焦急不安。“是给呢还是不给?”他自己问自己。“我很有钱,而他正需要钱。但是还有别的人更需要钱。可谁是最迫切需要的呢?也许他们俩是一对骗子吧?”从前,他对这样一些问题找不到任何解决办法,只要他有钱就给,谁向他要,他就给谁,都给。过去,每当遇到有关财产方面的问题时,有的人说,应当这样办,而又有人说,应当那样办,而他呢,同样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
现在,令他感到惊奇的是,在所有这一切问题上他不再是犹豫不决和焦急不安了。现在在他心中出现了一个审判官,按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某些法则决定,哪些事情应当做和哪些事情不应当做。
他对金钱问题仍然像以前一样漫不经心,但是他现在明显地知道什么事情是应当做的和什么事情是不应当去做的。这个新审判官为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对付一个被俘虏来的法军上校向他提出的请求:这位上校在皮埃尔那里讲述了他的许多功绩,末了,他差不多是正式向皮埃尔提出请求,向他要四千块法郎,寄给他的老婆和孩子。皮埃尔没有费丝毫力气,也并不紧张,一口就回绝了他,事情一过,他自己也感到惊奇,这种事要是在过去好像是没有办法可以解决的一道难题,却原来又是那么简单,那么轻而易举。在拒绝了那位上校的要求的同时,他又打定主意在离开奥廖尔时,必须使用点计巧,以便要那个意大利军官能收下他一些钱,看来,他显然是需要钱用的。皮埃尔在处理他妻子的债务和是否要修复在莫斯科的住宅和别墅的问题上,再一次证明了他对所遇到的实际问题确实有了主见。
他的总管来到奥廖尔见他,于是皮埃尔和他一道对已经变化了的收入作了大致的计算。按照总管的估计,在莫斯科大火灾中皮埃尔损失了大约二万卢布。
这位总管为受这些损失,对皮埃尔加以安慰,他向皮埃尔算了一下账,他说,尽管遭受了这些损失,如果他拒绝偿还公爵女儿欠下的债务,他本来就没有偿还这些债务的义务;如果他不去修复在莫斯科的住宅和在莫斯科近郊的别墅,这些建筑物除了每年要耗费八万卢布的巨额支出外,什么收益也得不到,这样,他的收入不但不会减少,反而会有所增加。
“是的,是的,这是真的,”皮埃尔高兴地笑着说,“是的,是的,这一切我都不需要了,我因为破了产还变成一个大富豪了。”
但是,在一月份萨韦利伊奇从莫斯科来到这里,他讲述了莫斯科的情况,还讲述了建筑师为修复莫斯科的住宅和在莫斯科近郊的别墅所做的预算,他在讲述这些事情时就好像是在讲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似的。在此期间,皮埃尔收到了瓦西里公爵和其他一些熟人从彼得堡的来信。在这些信中都提到了他妻子所欠下的债务。于是皮埃尔决定:总管提出来的,令他如此高兴的计划是不正确的,他必须亲自去彼得堡处理好妻子的一切后事;必须去莫斯科修缮好房屋。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知道,但他毫不含糊地知道,应该这样去做。由于他的这一决定,使他的收入减少了四分之三。但是应该这样去做;他感觉到了这一点。
维拉尔斯基要到莫斯科去,于是他们商定一同前往。
皮埃尔在奥廖尔的整个康复期间,亲身体会到自由和生活的乐趣;然而,当他在旅行途中置身于自由天地时,看见了数以百计的陌生人的面孔时,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在整个旅途中间,他感受到就像小学生在放假期间的那种高兴。所有的人:赶马车的车夫、驿站看守人、大路上的或村子里的农民——所有这些人在他的这些话只能使皮埃尔更加高兴。维拉尔斯基的眼中都具有一种新的意义。维拉尔斯基一路上不停地抱怨俄国比欧洲穷,比欧洲落后,还要加上愚昧无知,维拉尔斯基的眼里所看见的是死气沉沉的地方,而皮埃尔却在漫天大雪中,在这一望无垠的大地上看见了非常强大的生命力,这种力量支持着这个完整的、独特的、统一的民族的生命。他并不去反驳维拉尔斯基,好像同意他所说的话似的(这种违心的同意是为了避免发生无谓的争论的一种最简便的方法),他面露出一种快乐的微笑,倾听着他的谈话。
——————
14
很难解释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蚂蚁从被毁坏的巢穴中匆匆忙忙的出来,有一些拖着细小颗粒的食物、蚁卵和死蚁的尸体从巢穴中出来,另外一些又返回巢穴——为什么它们互相冲撞、追逐、厮杀,与此相似的是,令人同样地难以解释,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俄国人民在法国人撤退之后,又在那块从前被叫作莫斯科的地方聚集起来。然而,与此相类似的是,当我们观察在被毁坏了的蚁穴周围散布的蚂蚁时,虽然蚁穴已完全被毁坏,但是,从挖洞的昆虫那种毫不松懈、充满活力和无限的数量可以看得出来,虽然一切都被毁掉了,但是,那种营造蚁穴的全部力量是坚不可摧的,是非物质的东西,却依旧存在着,——莫斯科的情形正是这样,十月间,虽然没有政府,没有教堂,没有神圣的东西,没有财富,没有房屋,然而依然是八月间的那个莫斯科。一切都被毁掉了,但是那种非物质的、然而却是强有力的、坚不可摧的东西依然存在着。
莫斯科在肃清了敌人之后,人们怀着各式各样的个人动机——最初大多数人怀着一种野蛮的兽性动机,从四面八方拥入莫斯科。只有一种动机是人们所共有的,那就是赶快到那个从前叫做莫斯科的地方,去到那里从事自己的活动。
过了一周以后,莫斯科已有居民一万五千人,两个星期以后,就有了二百万五千人了,以此类推。这个数字不断地增加了又增加,到了一八一三年秋天,就超过一八一二年的人口数量了。
第一批进入莫斯科的俄国人是温岑格罗德部队的哥萨克、莫斯科附近村庄的农民和从莫斯科逃出后隐藏在莫斯科郊区的居民。进入被破坏了的莫斯科的俄国人,发现莫斯科已被洗劫之后,他们也开始抢劫起来。他们继续干法国人干过的事情。农民们把装载东西的马车赶到莫斯科来,以便把丢弃在莫斯科被毁坏了的房屋内和大街上的一切东西都运回到乡下去。哥萨克们把所有能搬走的东西都搬运到他们的营房里;原先的房主们把他们在别人的房子里发现的任何东西统统搬走,他们谎称这些东西是他们的财产。
但是,紧接着第一批抢劫者进城抢劫之后,又来了第二批、第三批。然而,随着抢劫者的与日俱增,要想抢到东西,就变得越来越困难了,并已形成了一些更加确定的方式。
法国人在占领了莫斯科之后,虽然发现莫斯科已经是一座空城,但仍具有一个有机地、正常地生活过的城市的一切组织形式,它有各种各样的商业和手工业,有奢侈品,有政府管理机构和宗教团体。这些机构虽然完全瘫痪了,然而它却依然存在着。这里有商场、小铺子、商店、粮店、集市——大部分都还存有货物;这里有工厂、作坊;有富丽堂辉的宫殿和巨贾权贵的府第;这里有医院、监狱、政府机关、礼拜堂、大教堂。法国人占领的时间越久,这些城市生活组织形式就被消灭的越多,最后,变得一塌糊涂,遭受劫难之后,呈现成一片死气沉沉的废墟了。
法国人的抢劫持续的时间越久,莫斯科的财富遭受的破坏就越严重,抢劫者的力量也就损失得越多。而俄国人占领了自己的首都之后,开始了俄国人自己的抢劫,这种抢劫越是继续进行,参加抢劫的人就越来越多,莫斯科的财富和城市的正常生活反倒恢复得越快。
除了抢劫者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人,有的受好奇心的驱使,有的为了政府的公务,有的为了个人打算:房产主、僧侣、大大小小的官吏、商人、手工业者、农民,他们从四面八方就像血液流入心脏那样涌进莫斯科。
一个星期之后,那些赶着载货的空大车以便把东西运走的农民,被政府当局扣留了下来,迫使他们把城里的死尸运到城外去。另外的农民在听到伙伴们在城内抢不到东西时,他们就把粮食、燕麦、干草运到城内,他们互相压低价格,把价格压得比从前还要低。农村里只能干粗木工活的木匠,为了多挣点工资,他们从四面八方涌入莫斯科,一时间,到处都在建造木头房子,修理被大火烧焦的房子。商人们搭起棚子开始营业。饭店和旅店在被火烧过的房子里营业。神甫们在许多未遭受火灾的教堂里恢复了做礼拜。施主们捐助教堂里被抢劫走的东西。官员们在小屋子里安放了铺上粗呢子的办公桌和文件柜,高级官员和警察负责分配被法国人抢劫所剩下的财物。那些从别人家搬来很多东西的房主们抱怨说,把东西都搬到克里姆林宫大厅多棱宫去是不公平的;另外一些人则坚持说,法国人把抢去的东西集中堆放,因此要把这些东西都给了法国人存放东西的房主是不公平的;人们咒骂着警察又对警察行贿;对被烧掉的一般的东西作出高出十倍的估价,要求政府给予补偿,拉斯托普钦伯爵又来写他的告示了。
——————
15
一月底,皮埃尔来到莫斯科,他在一间未被大火焚毁的厢房住了下来。他拜访了拉斯托普钦伯爵和几位已返回莫斯科的熟人,他打算第三天动身去彼得堡。大家都在庆祝胜利;大家都欢迎皮埃尔,都希望见到他,都想向他详细打听他的所见所闻。皮埃尔觉得,他对所有他遇见的人都怀有特别的好感;然而,他现在不由自主地对所有的人都保持了警惕,以免使自己受到牵连。他对大家向他提出的所有问题——不管是重要的还是毫无意义的——例如:他想住在哪里?他是否要建房子?他什么时候去彼得堡?能不能帮忙带一个皮箱?——他都回答:“是的,可能,我想,等等。”
他听说罗斯托夫一家在科斯特罗马,然而他却很少想到娜塔莎。如果说他曾想到过她,那也只是对一件久远往事的愉快回忆罢了。他感到自己不仅摆脱了世俗的琐事,而且也摆脱了那种他好像心里觉得是自作多情的意境。
在他抵达莫斯科之后的第三天,他在德鲁别茨科伊家获悉,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莫斯科。皮埃尔常常想到安德烈公爵的死、他的痛苦和临终的那些日子,而此时此刻又生动地再现于他的脑海中。吃午饭时他得知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莫斯科住在弗兹德维仁卡街她的一幢未被烧掉的住宅里,他当天晚上就去拜访了她。
在前往拜访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路上,皮埃尔不停地思念安德烈公爵,想着他和公爵的友谊以及他们在各种不同场合会见的情景,特别是在波罗底诺的最后一次相见的情景。
难道他是在他当时所处的十分痛苦的心境中去世的吗?难道他在临终前还没有提示出人生的真谛吗?皮埃尔想。他回想起了卡拉塔耶夫,想到他的死,不由自主地把这两个如此不相同的人加以比较,他们竟如此之相似,这是因为他对两个人都怀有爱慕的心情,两个人都在这世上生活过,两个人都死了。
皮埃尔怀着极其严肃的心情乘车去老公爵家。这所住宅还算完好,但仍然有遭受破坏的痕迹,而从外表上看,还是老样子。一个神情严峻的老侍者出来迎接皮埃尔,好像要使客人觉得:虽然老公爵已去世,家规依然没有改变,他说,公爵小姐已经回房去了,只在星期天才接见客人。
“请通报一下,可能会接见的。”皮埃尔说。
“是,您老,”侍者回答道,“请到肖像室①稍候。”
——–
①肖像室是贵族家庭悬挂祖辈肖像的房间。
几分钟后,侍者和德萨尔走了出来,德萨尔向皮埃尔转达了公爵小姐的邀请,她很高兴见他,如果他能够原谅她的失礼,请他到楼上她的房间里去。
在一间点着一只蜡烛的不太高大的房间里,公爵小姐和一位身着黑色布拉吉的女人坐在一起。皮埃尔想起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身边常有女伴相陪,但是,这些女伴都是些什么人,皮埃尔不知道,也记不得了。“这是一个女伴。”他向身着黑色布拉吉的女人看了一眼,在心中想到。
公爵小姐立即起身迎接并伸出了手。
“是啊,”在他吻了她的手之后,她仔细端详皮埃尔那张已改变了的面庞,她说,“我们这不是又见面了,他在临终之前的那些日子里,经常谈到您。”她说这些话时把目光从皮埃尔移到面容羞涩的女伴身上,女伴的羞怯表情使皮埃顿时吃了一惊。
“得知您平安无恙,我十分高兴,这是很久以来我们接到的唯一的好消息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又不安地向女伴看了一眼,并且想说点什么,但是皮埃尔打断了她的话。
“您可以想象得到,有关他的情况,我连一点都不知道,”他说,“我还以为他是阵亡的。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别人,从第三者的口中得知的。我知道他遇见了罗斯托夫一家人……多么巧的命运啊!”
皮埃尔说得又快又兴奋。他看了一眼那个女伴的脸,他看见,她以特别表示关切的、迥非寻常的目光注视着他,这是在交谈中常可见到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感觉得这个身着黑衣的女伴是一个可爱的、善良的、顶好的人,她不会妨碍他和公爵小姐推心置腹的交谈。
然而,当他的最后一句话提到罗斯托夫一家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脸上表现出更加困惑不解的表情。她再次把视线从皮埃尔身上移到身着黑衣的女士的脸上,她说:
“难道你真的认不出她了吗?”
皮埃尔又一次看了一下那个女伴的苍白的、瘦削的、有一双黑眼睛和奇特嘴唇的面孔。从她那极为关切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含有一种亲切的、他久已遗忘的、十分可爱的神态。
“不、不,这不可能,”他想。“这不是一张严肃、瘦削、苍白、显得老了一些的面孔吗?这不可能是她。这只是相似罢了。”然而,此时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娜塔莎。”于是,那张眼神极为关切的面孔,困难地、吃力地,好像一扇生锈的门被打开了似的,露出了笑容,从这敞开的门里突然散发出一阵芳香,令皮埃尔陶然欲醉,这是他久已忘却的、特别是在此时此刻完全意想不到的幸福。芳香四溢,香气袭人,皮埃尔整个身心被这种芳香所包围,被完全吞没。当她莞尔一笑时,已经不再有什么怀疑了。这正是娜塔莎,而他爱着她。
在刚刚开头的一瞬间,皮埃尔不由自主地对她——玛丽亚公爵小姐,主要还是对他自己,诉说了他自己也不清楚的那个秘密。他由于高兴和一种异乎寻常的痛楚把脸涨得通红。他想掩饰住自己的激动。然而他越是想掩饰它,就越是更明显——比最明确的语言更为明确地对他自己、对她——玛丽亚公爵小姐诉说了,他爱着她。
“不对,这太出乎意料之外。”皮埃尔想到了。然而,在他刚刚想继续跟玛丽亚公爵小姐谈刚才已谈开了头的话题时,他又向娜塔莎看了一眼,他的脸更加被涨红了,他的心情既万分激动,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说的话已经语无伦次,话还没说完就说不下去了。
皮埃尔开头没有注意到娜塔莎,那是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会在这里见到她,但是他随后之所以没有认出她来,那是因为自从他上一次见到她之后,她的变化确实太大了。她消瘦了,面容变得苍白了,但是这还不能完全解释他没有认出她来的原由:当他刚进屋子时认不出她来,是因为先前,从她的这张脸上,从她的眼睛里,总可以看到那隐露出对人生的欢乐的微笑,而现在,当他刚进屋第一眼看见她时,连这种微笑的一点影子也没有;只有一对专注的、善良的和哀伤的探询的眼睛。
皮埃尔的窘态并没有使娜塔莎惶惑不安,她脸上只显露出一丝不容易被人觉察的愉快神情。
——————
16
“她是来这里做客的,”玛利亚公爵小姐说,“伯爵和伯爵夫人近几天内就要到来,伯爵夫人的健康状况很不好。而娜塔莎本人也需要延医诊治,他们强迫她和我一起来的。”
“是啊,难道有哪一个家庭能免遭不幸的吗?”皮埃尔转过脸对着娜塔莎说。“您要知道,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得救的那一天,我看到他了,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
娜塔莎望着他,她把眼睛睁得更大更亮,以比作为她的回答。
“还能说出什么可以安慰的话和还能想出什么值得安慰的事呢?”皮埃尔说。“什么也没有。为什么非要让那么可爱、生命力那么旺盛的孩子死去呢?”
“是的,在我们这个时代,如果没有信仰的话,就很难活下去……”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是的,是的。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皮埃尔赶忙接过去说。
“为什么?”娜塔莎聚精会神地盯着皮埃尔问道。
“怎么——为什么?”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只要想到那等着我们的……”
娜塔莎不等听完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话,又用试探的目光望了一眼皮埃尔。
“那是因为,”皮埃尔继续说道,“只要你相信有一个能主宰我们的上帝,才能忍受像她的……您的这样的损失。”皮埃尔说。
娜塔莎刚刚张嘴想说话,但是突然停住了口。皮埃尔赶忙掉转身子,又一次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询问起他的朋友在他的生命的最后的那一段时光的情况。皮埃尔的窘困和局促不安现在已几乎完全消失了;但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他先前的完全自由的感觉也消失了。他感到,现在有一位法官监督着他的一言一行,而这位法官的裁决对于他来说,比世界上任何人的裁决都更加珍贵。他现在一说话,就立刻会考虑到他的话会给她造成什么印象。他并不说一些故意使她欢喜的话;
但是,他无论说什么话,他都要以她的观点来评判自己。
这种情形像以往那样,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太乐意地讲述她见到安得烈公爵时的情形。但是,对皮埃尔所提出的一些问题,他那异常不安的眼神和他那激动得发抖的面孔,渐渐地迫使她说起那些对她自己来说连想都不敢想的详情细节。
“是啊,是啊,是这样,是这样……”皮埃尔边说边向玛丽亚公爵小姐俯过身去,全神贯注地倾听她的讲述。“是啊,是啊,那么,他平静了吗?变得温和了吗?他就是这样全心全意地经常寻找一件东西: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一个不怕死的人。他身上存在的缺点,如果说他有缺点的话,那也不是出于他自身的原因,那么说,他变得温和了吗?”皮埃尔说。“他见到了您是多么幸福啊!”他突然转向娜塔莎,满含着眼泪望着她,对她说道。
娜塔莎的脸抽搐了一下。她皱起眉头,低垂了一下眼睑,一下子拿不定主见:是说呢,还是不说。
“是的,这是幸福的。”她用低沉的胸音说,“对我来说,这大概是幸福的,”她顿了一顿,“而他……他……他说,他正期待着这个呢,在我刚一进门见到他时,他这样说……“娜塔莎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她双手紧按在膝盖上,脸涨得通红,突然,她明显是在尽力克制住自己,她抬起头,急急忙忙地说道:
“我们从莫斯科出来时,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敢问及他的情况。索尼娅突然对我说,他要和我们一道走。我什么都没有想,我不能想象他当时所处的情况,我只想见到他,同他在一起,”她声音颤抖,喘着气说。接着,她不让别人打断她的话,她讲述了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的事情:讲述了她们在旅途中和在雅罗斯拉夫尔三个星期生活中的所有事情。
皮埃尔张着嘴听她讲话,他那满含眼泪的眼睛注视着她。他在听她讲述的时候,既没有想到安德烈公爵,也没有想到死亡,也没有想及她所讲述的事情。在听她讲述的时候,他只有对她在现时讲述这些情况时所表现出来的痛苦的同情。
公爵小姐由于强忍住盈眶的热泪而皱紧眉头,她靠近娜塔莎身旁坐着,第一次听到他哥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和娜塔莎的爱情故事。
这个既苦涩又甜蜜的故事,虽然对娜塔莎来说是她所需要的。
她在讲述这段往事时把一些最详细的情节和内心深处的秘密交织在一起,好像是永远都讲不完的故事。有许多次她把已经讲过的又重复一遍。
门外传来德萨尔的声音,他问,可不可以让尼古卢什卡进来道晚安。
“就这些了,就这些了……”娜塔莎说。在尼古卢什卡进来的时候,她迅速站起身,几乎是朝门口跑过去,她的头碰在挂有门帘的门上,不知道是由于疼痛还是由于悲哀,她呻吟着跑出房去。
皮埃尔望着她跑出去的那扇门,他弄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把他从恍惚的精神状态中唤醒,让他看一下进来的小侄子。
尼古卢什卡那张脸酷似他的父亲,皮埃尔的心肠变软了,深受感动,他吻了一下尼古卢什卡,就连忙站起身,掏出手帕,走向窗口。他想向玛丽亚公爵小姐告辞,但是她留住了他。
“不,我和娜塔莎有时到凌晨三点钟都还没睡呢;再坐一会,我叫准备晚餐。请下楼吧;我就来。”
在皮埃尔走出房间之前,公爵小姐对他说道:
“这是她第一次讲起他。”
——————
17
她们请皮埃尔来到一间辉煌明亮的大厅;几分钟后,听见了脚步声,公爵小姐偕同娜塔莎走了进来。娜塔莎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现在又显露出严峻的表情,但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娜塔莎和皮埃尔都同样地感觉到,在进行了一场严肃的、推心置腹的交谈之后,都流露着常有的那种局促不安,要继续先前的谈话已经不可能了;谈一些琐屑的事情——又都不愿意,而沉默——又都不愉快,因为大家都还想说,而这种沉默显得有点装模作样。他们默默地走近餐桌,侍者们把椅子拉开又推向前。皮埃尔打开冰凉的餐巾并下决心打破这种沉默,抬起眼望着娜塔莎和公爵小姐。显然,她们俩也在同时作出了同样的决定:在她们俩人的眼睛里都显露出对生活已感到满足的神情,也认定了,除了爱恋,还应当有欢乐。
“您喝伏特加吗,伯爵?”玛利亚公爵小姐说,这句话突然驱散了原先的阴影。
“您也说说有关自己的事吧,”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大家都在谈论您的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呢。”
“是的,”皮埃尔面带现在已习惯了的微笑,以温和的讥笑口吻回答道。“现在有许多人甚至当着我本人讲些连我自己做梦也没有梦见过的所谓的奇迹。玛丽亚·阿布拉莫夫娜请我去,她对我讲述了我所遇到的事情,或者是我应当遇到的事情。斯捷潘·斯捷潘内奇也指点我应当怎样对别人讲。总而言之。我发觉,做一个有趣的人是很舒适的(我现在是一个有趣的人);大家都请我,对我讲述我本人的故事。”
娜塔莎笑了笑,想说点什么。
“我们听说,”玛丽亚公爵小姐拦过去说,“您在莫斯科损失了两百万。这是真的吗?”
“而我比从前富了两倍。”皮埃尔说,尽管他决心偿还妻子欠下的债务和重建他的住宅,他因此家境已经改变,但他还坚持说他反而比从前富了两倍。
“我确实赢得的,”他说,“那就是自由……”他开始认真地说;但是,他觉察出这个话题太自私,他就不再往下说了。
“您要盖房子吗?”
“是的,萨韦利伊奇要这么办。”
“请告诉我们,当你还在莫斯科的时候,是不是还不知道伯爵夫人已经去世的消息?”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完后,立刻脸就涨红了,她发觉,在他说了他是自由的之后,她的话对于他没有任何意义。
“不知道,”皮埃尔回答道,他显然并不认为玛丽亚公爵小姐对他提到的自由的理解使他难堪。“我是在奥廖尔听到的,您难以想象,这一消息使我多么震惊。我们并不是一对模范夫妻,”他说得很快,说此话时向娜塔莎看了一眼,他从她的脸部表情发觉,她对他给予妻子的评价十分好奇。“但是她的死却使我非常震惊。两个人吵嘴时,往往双方都有错。而我的过错,在一个已故去的人的面前忽然变得更加严重。而且死得那么……没有朋友,没有安慰。我非常、非常难过。”他说完后,发觉娜塔莎的脸上露出赞赏的表情,他感到宽慰。
“是啊,您又是光棍一条了,可以另娶妻室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皮埃尔突然脸涨得通红,好一阵子不敢看娜塔莎一眼。当他鼓足勇气看她时,她的脸色冷冰冰的、严肃的,甚至是鄙视的。
“是不是像许多人对我们讲过的。你确实见过拿破仑,还和他讲过话呢?”玛丽亚公爵小姐问道。
皮埃尔哈哈大笑。
“没有,从来都没有过的事。人们总觉得,当了俘虏的人,就会成为拿破仑的客人。我非但没有见到过他,甚至没听见过有人谈及他。我和所有被俘的人在一起,我们的处境相当恶劣。
晚饭后,皮埃尔渐渐讲起了他当俘虏的那段经历,这段往事是他开始时极不愿意讲的。
“您留下来果真是为了要刺杀拿破仑吗?”娜塔莎微微一笑向他问道。“我们在苏哈列夫塔遇见你时,我就猜到了;您还记得吗?”
皮埃尔承认确有其事,于是从这个问题开始,在玛丽亚公爵小姐、特别是在娜塔莎所提问题的引导下,他逐渐详细地讲起了他的冒险故事。
他在开始讲述的时候,带有一种现在对人,特别是对自己常有的一种讥笑的、温和的眼神;但是讲到后来,当他讲到他所看见的恐怖和痛苦的情景时,他强忍住人们在回忆那些感受强烈印象时常有的激动心情,他忘掉了自我,讲得入了神。
玛丽亚公爵小姐面露出温和的微笑,时而看一眼皮埃尔,时而看一眼娜塔莎。她在这一整个故事中所看见的,只有皮埃尔和他的那付善良的心肠。娜塔莎用手支着头,脸上的表情随着故事情节的变化而变化着,她一刻也不停地注视着皮埃尔,显然,她同他一起感受着他所讲述的故事。不仅是她的眼神,而且还有她的感叹声和简短的提问,都向皮埃尔表明,她从他所讲述的故事,她已经明白了的事情正是他想要表达出来的。很明显,她不仅明白了他所讲述的事情,而且还明白了他想表达出来而又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在讲到他为了保护妇女和儿童而被捕的那个插曲时,皮埃尔是这样讲的:
“这是可怕的场面,孩子们被乱扔,有一些被扔进火堆里……我亲眼目睹一个孩子被从火里拖出来……妇女们的东西被抢走,耳环被扯下来……”
皮埃尔红着脸,犹豫了一下。
“这时来了巡逻队,他们把未遭抢劫的人,所有的农民都捉走了,我也被捉去了。”
“您大概没有把您的经历全告诉我们;您一定做了什么……”娜塔莎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做了好事。”
皮埃尔继续往下讲,当他讲到行刑的时候,他想避开那些可怕的细节;然而娜塔莎要求他不要把任何事情遗漏掉。
皮埃尔开始讲述卡拉搭耶夫的事(他已经从饭桌前站起身,在室内来回不停地走动着,娜塔莎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站住了。
“不,你们很难理解,我从这个目不识丁的,过于忠厚的人那里学到了多少东西。”
“不,不,您说,”娜塔莎说。“他现在在哪里?”
“他差不多是在我面前被打死了。”于是皮埃尔开始讲述他们撤退的最后一些时日的情况,讲述了卡拉塔耶夫的病和他被枪杀的情景(他的声音不停地颤抖着)。
皮埃尔在讲述那些历经危险的故事时,好像他从来还不曾回忆过这些事情。他现在仿佛看见,他所经历的事情有了新的意义。现在,当他把这一切讲给娜塔莎听的时候,他感受到女人在听男人讲话时给人一种少有的愉快,——愚笨的女人在听别人讲话时,做出好像是全讲贯注在倾听的样子,或者干脆把人家对她所讲的都死死记住,用这些来充填自己的头脑,一遇有机会就学舌一番,或者把人家对自己讲过的话和在她们那知识贫乏的头脑里想出来的自以为聪明的言辞,赶快告诉别人;而现在这种快乐,却是一位真正的女人所给予的,这种女人善于选择和吸收那种只有男人身上才具有的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娜塔莎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她是那样全神贯注;无论是一个字、声音的颤动、眼神、面部肌肉的每一颤动、以及每一个姿势——所有这些,她都不让漏过。她在揣测皮埃尔内心活动的秘密意义时,能一下猜出对方没有说出来的话,并把他们纳入她那开阔的胸襟。
玛丽亚公爵小姐领会他的故事,她同情他,但是,她现在看见了另外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看到了在娜塔莎和皮埃尔之间存在着有爱情和幸福的可能性。而这个第一次闯入她头脑的思想,使她从心底感觉得高兴。
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侍者们表情严峻、忧郁,他们进屋更换了蜡烛,可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们。
皮埃尔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娜塔莎圆睁着一对明亮亮的、兴奋的大眼睛,仍然痴呆呆地盯着皮埃尔,就好像想要弄明白他似乎有可能还没有说出来的那些话。皮埃尔有点局促不安,他感到幸福,又有点羞怯,不时看上她一眼,他想说点什么,把话题引开。玛丽亚公爵小姐默不作声。谁也不曾想到,已经快到凌晨三点钟了,该睡觉了。
“大家都说:不幸、苦难,”皮埃尔说,“如果是现在,就是此时此刻有人问我:您是愿意还是像被俘之前那样呢,或者是从头把那一切再经历一番呢?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一次当俘虏和只吃马肉了。我们设想,我们一旦离开了走熟了的道路,就一切都完了;可是新的、更好的东西在这里才刚开头。只要有生活,就有幸福。在前面还有很多、很多。这是我对您说的。”他转过身对娜塔莎说。
“是的,是的,”她回答了一句完全不同的话,她说,“我什么都不希望,只希望把那一切从头再经历一遍。”
皮埃尔凝视着她。
“是的,我再不希望别的。”娜塔莎肯定地说。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皮埃尔叫喊道,“我没有罪过,我活下来了,而且还要活下去;而您也一样。”
娜塔莎突然低下了头,双手捂住脸哭起来。
“你怎么啦,娜塔莎?”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含着泪对皮埃尔微微一笑,“再见吧,该睡觉了。”
皮埃尔起身告辞。
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同往常一样,一同走进卧室。她们谈了一会儿皮埃尔听讲述的事情。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谈她对皮埃尔的意见。娜塔莎也没有谈及他。
“好了,再见,玛丽,”娜塔莎说,“你要知道,我常常害怕,我们要是不谈他(安德烈公爵),好像是我们唯恐伤害了我们的感情,我们这样就把他淡忘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深深地叹了口气,这种叹息声表明了娜塔莎的话是对的;然而,她所说出来的话又不同意她的意见。
“难道当真能忘记吗?”她说。
“我今天痛痛快快地把一切都说出来了;我的心情既沉重又痛苦,然而却感到痛快,非常痛快,”娜塔莎说,“我确信,安德烈公爵确实爱他。因此我才讲给他听……我也没有对他讲什么,是吗?”她突然红了脸,她问道。
“是皮埃尔吗?噢,没有什么,他这个人太好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你要知道,玛丽,”娜塔莎说,突然从她脸上露出了顽皮的笑容,玛丽亚公爵小姐从她脸上好久都没有看到过这种笑容了。“他已经变得是那么干净,那么光彩,那么新鲜,就好像刚从浴室里出来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从精神上来说,他就像刚刚从浴室里出来一样,的确如此。”
“是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他变得多了。”
“那一身短礼服和剪短了的头发,的确像刚从浴室出来……爸爸往往……”
“我明白,他(安德烈公爵)从来没有像喜欢他那样喜欢过别的人。”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是的,他和他各有不相同的特点。人们说,各有其特点的两个男人容易交成朋友。这个话应该是有其道理的。他们两人之间在任何方面都不相似,不是吗?”
“是的,他太好了。”
“好了,再见。”娜塔莎说。那顽皮的微笑,好像久已遗忘了似的,长时间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
18
皮埃尔在这一夜久久不能入睡;他在卧室内来回走动着,忽而皱紧眉头,深入思考什么为难的事情,突然耸动双肩,浑身打战,时而又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想到了安德烈公爵,想到了娜塔莎,想到了他们的爱情,他时而嫉妒她的过去,时而为此责备自己,时而又为此而原谅自己。已经是早上六点钟了,他仍然一直在卧室内来回踱着步。
“呶,到底该怎么办才好;非这样办不行吗?到底怎么办才好呢?!就是说,应当这样办。”他自言自语地说,于是匆匆脱去衣服,上床睡了,他感到幸福和激动,无忧无虑。
“既不管这种幸福多么奇特,也不管这种幸福多么不可能,为了和她结为夫妇,我都要竭尽自己的全力去做。”他自言自语道。
皮埃尔早在几天之前就决定星期五动身去彼得堡。他在星期四早上醒来时,萨韦利伊奇进来向他请示收拾行李的事。
“怎么,去彼得堡?彼得堡是什么?谁在彼得堡?”他不由自由地问道,虽然他是在问自己。“噢,是的,好像是好久以前,还在这件事尚未发生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的确打算过要去一趟彼得堡,”他回忆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或许我要去。他是一个多好的人,多细心,把一切事情都记得那么清楚,”他望着萨韦利伊奇那苍老的脸,“他的微笑多么愉快!”他想。
“萨韦利伊奇,你怎么一点都不想自由呢?”皮埃尔问。
“大人,我为什么要自由?老伯爵在世的时候——愿他升入天堂,现在和您生活,侍候您,从未受到虐待。”
“那,你的孩子们呢?”
“孩子们都还过得去,大人;跟上这样的主人是可以活下去的。”
“可是,我的继承人会怎么样呢?”皮埃尔说。“我突然结婚了……要知道这是很可能的事情。”他不由得微笑着补充说道。
“我斗胆说一句:这是好事,大人。”
“他把这件事想得那么容易。”皮埃尔想。“他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可怕,有多么危险。太早或者太晚……可怕!”
“您还有什么吩咐?明天是否动身?”萨韦利伊奇问。
“没有什么了,我要推迟一点。我到时候再告诉你。你原谅我给你添麻烦了,”皮埃尔说,他望着萨韦利伊奇的笑脸,想道:“可是多么奇怪,他竟然还不知道,现在谈不上什么彼得堡,他还不知道,当务之急是对那件事做出决断。或许,他确已知道,而只是佯装做不知道罢了。要跟他说一下吗?他是怎样想的呢?”皮埃尔想。“算了,以后再说吧。”
吃早饭的时候,皮埃尔告诉公爵小姐,他昨天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那儿遇见了——你猜猜看——谁?遇见了娜塔莎·罗斯托娃!
公爵小姐听后的神情显露出,她看不出来这个消息比皮埃尔见到安娜·谢苗诺夫娜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您认识她吗?”皮埃尔问。
“我见到公爵小姐了,”她回答道,“我听说过,有人给她和小罗斯托夫做媒呢。这对罗斯托夫家可是一件大好事,听说,他们完全破产了。”
“不,您认识罗斯托娃吗?”
“我那时只是听到了这件事,真可惜。”
“对的,她现在还不明白,或者是佯装不知道,”皮埃尔这样想,“最好也不告诉她。”
公爵小姐同样也为皮埃尔准备了路上用的食品。
“他们全都那么厚道,”皮埃尔想,“对于他们来说,这些事情大概不会有多大的兴趣,然而他们却都做了,大家都是为了我;真令人吃惊。”
这一天,警察局长也来见皮埃尔,请他派人到多棱宫去领回今天就要发还给原主的东西。
“这个人也是这样,”皮埃尔望着警察局长的脸想道。“多么可爱、多么漂亮的军官,多么善良!现今还管这种小事情。还有人说他不廉洁,贪图享受。真是一派胡言!可是,他为什么不贪图享受?他就是那样教育出来的。所有的人都是那样干的。他在看我时,微笑着,显得那么善良,那么令人愉快。”
皮埃尔去玛丽亚公爵小姐家吃午饭。
他乘车驰过大街,街道两旁是被大火焚毁的房屋,这些废墟的美令他十分惊奇。房屋的烟囱、断壁残垣,在被大火焚烧过的市区内延伸着,相互遮掩着,此情此景,简直是莱茵河和罗马大剧场的遗迹活生生地再现于眼前。他所遇见的马车夫们、乘客们、做木框架的木匠们、女商贩和店老板们,所有这些人,都表现得很欢快,容光焕发,他们都瞧着皮埃尔,仿佛在说:“瞧,这就是他呀!那就让我们看看会有什么结果吧。”
在走进玛丽亚公爵小姐家的时候,皮埃尔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怀疑自己在昨天是不是真的到这里来过;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见到过娜塔莎,并且和她谈过话。“或许是自己的虚幻的梦觉吧,有可能我进屋去之后什么人都见不到。”但是,当他还没有来得及走进房间的时候,在一瞬间失去了自主,他全副身心都感觉到,她在那里。她是在那里,她仍然着一身带软褶的黑色布拉吉,她和昨天梳着完全相同的发型,然而,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假如他在昨天进来时,她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那他绝不可能在任何一瞬间能够不把她认出来。
她差不多仍旧是她在孩提时和在后来成为安德烈公爵的未婚妻时地所记得的那个样子。她的眼睛里总是忽闪着一种欢快的、探询的目光;她的脸上总是显露出温柔的和一种奇特而又顽皮的神情。
皮埃尔吃过午饭之后,原打算要坐上一个晚上的;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要去做晚祷,皮埃尔就跟她们一道去了。
第二天皮埃尔很早就来了。吃罢午饭过后,度过了整个晚上。虽然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对她们的客人很明显是欢迎的;虽然皮埃尔的全部生活的情趣现在都集中在这个家庭里,但是,临近黄昏时,他们已经把所有要谈的话都交谈过了,他们谈论的话题不断地从一件琐屑的事情跳到另一件琐屑的事情上,而且谈话也常常中断。这天晚上皮埃尔一直坐到很晚,以致于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不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明显,她们期待着皮埃尔是不是能够早点离开。皮埃尔已经看出了这一点,但是他不能离开。他的心情感到沉重、局促不安,依旧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因为他不能站起来,不能离开。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知道这种状况还要持续多久,她第一个站起来,声明自己头痛,起身告辞了。
“那么,你明天动身去彼得堡?”她说。
“不了,我不去了,”皮埃尔以惊奇的神情,好像抱屈似的急急忙忙地声明。“不去了,去得堡?明天;我还不打算辞行,我还要来看一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办的,”他站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说,他的脸涨得通红,却并不离开。
娜塔莎把手伸给他,然后走出了房间。玛丽亚公爵小姐却相反,她非但不离开,反而坐进圈椅里,她那忽闪忽闪的、深沉的目光严肃地、凝神地注视着皮埃尔。很明显,她在此之前曾明显表露出来的困倦。现在已经完全一扫而空了。她深深地长叹一声,似乎准备和他作一次长谈。
娜塔莎一离开房间,皮埃尔的惊慌不定和尴尬表情立刻完全消失了,而代之以一种急切的、兴奋的心情。他连忙把一张扶手椅移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身边。
“是的,我想对您说,”他好像是对她的话作出的回答,又好像是对她的眼神作出的回答,他说,“公爵小姐,帮帮我的忙吧,我应当怎么办呢?我还能有希望吗?公爵小姐,我的朋友,您听我说呀。我全都明白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我知道,现在还不能谈到这个问题。但是,我要做她的兄长。不是,我所指的不是这个……我不想,不可能……”
他顿了一顿,用双手揉了揉眼睛,搓了一下脸。
“可真是啊,是这样的,”他继续说道,很明显,他在尽力控制住自己,尽可能地把话说得有条有理。“我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了她的。然而,我只爱她一个人,我这一生也只爱她一个人,没有她,就很难设想我将怎样活下去。在目前,我还没有决定向她求婚,但是,一想到或许有一天她可能成为我的妻子,而我一旦失去了这个机会……机会,是多么可怕。请告诉我,我能有希望吗?请告诉我,我要怎么办才好,亲爱的公爵小姐。”他说,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因为她没有作出回答,他就碰了一下她的手。
“我正在考虑您对我说过的话呢,”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道。“我要对您说的是这样的,您是对的,您现在就向她表示爱情……”公爵小姐停住嘴。她想说,现在向她表示爱情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因为最近三天来她看出娜塔莎突然变了,假如皮埃尔现在向她倾吐爱慕之情,娜塔莎不但不会感到遭受屈辱,而且她正希望这样呢。
“现在向她表示……不行。”玛丽亚公爵小姐终于说。
“那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您就把这件事交给我吧,”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知道……”
皮埃尔直盯盯地望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眼睛。
“好吧,好吧……”他说。
“我知道她爱……她会爱您的。”玛丽亚公爵小姐纠正了自己的话。
她的这些话还没有说完,皮埃尔就跳了起来,惊惶不定地抓住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手。
“您为什么这样想?您认为我有希望吗?您认为?!
……”
“是的,我认为是这样,”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您给她的父母亲写封信。您就交给我吧。我将在适当的时候告诉她。我祝愿这件事能圆满成功,我的内心已经感觉到,这件事一定能成功。”
“不,这件事不可能成功!我多幸福啊!但是,这件事不可能成功……我多幸福啊!不,不可能成功!”皮埃尔吻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手,说道。
“您到彼得堡去吧;这样更好些。我给您写信。”她说。
“去彼得堡?去那里?很好,我一定去。那我明天还可能再来吗?”
第二天,皮埃尔来辞行。娜塔莎不像前几天那样活泼;但是,在这一天,皮埃尔有时看一下娜塔莎的眼睛,他觉得,他自己正在融化,无论是他,或者是她,都不再存在了,只有一种幸福的感觉。“难道这是真的吗?不,这不可能。”他自言自语道,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姿势,每一句话,都使他的心充满了欢乐的激情。
当他向她告别的时候,他握住她那瘦瘦的、纤细的手,他不由自主地把她的手久久地握在自己手中。
“难道这手、这脸,这双眼睛,所有这与自己不相同的所有女性美的珍宝,这一切都将永远属于我,就像是我对我自己的一切那样习以为常?不,这不可能!……”
“再见,伯爵,”她大声对他说,“我一定等待着您。”她又低声补了一句。
就是这样一句普通的话,以及在说这句话时的那种眼神和脸上的表情,都成了皮埃尔在以后的两个月里无穷无尽的回忆、释念和对幸福的向往。“我一定等待着您……是的,是的,她怎么说来着?是的,我一定等待着您。啊,我是多么幸福啊!这是怎么搞的,我多幸福!”皮埃尔自言自语道。
——————
19
皮埃尔现在的心情,与他在向海伦求婚时的处境虽然相似,但心情却完全不同。
他从来不愿意重复他当时带着一种病态的羞愧心情对海伦说出的那些话,他不会对自己说:“哎呀,我为什么不说这一点,为什么,为什么我当时说‘Jevousaime’①?”相反,他现在重复着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既不添加一个字,也不减少一个字,在他头脑中像过电影似的,详细地回顾了她的表情和她的微笑,他现在所想的只是不停地重复。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好还是坏,连一丝一毫怀疑的影子也不存在了。只有一团可怕的疑云不时在头脑中掠过。所有这一切莫非是在做梦吧?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弄错了吧?我是不是太自负,或者是太自信了呢?我有信心;可是突然之间说不定会发生这种事:玛丽亚公爵小姐告诉了她,她一定会微微一笑,回答她说:“真是太奇怪了!他多半是弄错了。难道他不知道他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嘛!可是我呢?……我则完全不同,我是另一种人,高尚的人。”
——–
①法语:我爱您。
只有这团疑云常常在他的脑海中掠过,他现在也还没有制定任何计划。他似乎觉得眼前的这个幸福是那么不可思议,然而,他只要能够得到它,往后就不再会有什么事了,一切都圆满告终了。
一种令人喜悦的、意外的疯狂支配着皮埃尔,而这种喜悦和疯狂是他从前不认为自己也会有的。人生的全部意义,不仅对于他一个人,而是对整个世界来说,他觉得只在于他的爱情,只在于她能不能爱他,有时候,他觉得所有的人所忙的就只有一件事——就是为他们的未来的幸福而奔忙。有时候,他又觉得,所有的人都同他一样高兴,只不过他们尽力掩饰这种高兴,假装他们的兴趣在其他方面罢了。他把人们的一言一行都看作是对他的幸福所作的暗示。他经常以他那意味深长的自己感到幸福的目光和微笑(似乎他们之间已有默契),使遇见他的人感到吃惊。但是,当他明白了人家可能尚不知道他的幸福的时候,他就十分可怜他们,并且想对他们加以解释,他们所忙碌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种不值得注意的无足轻重的一些小事罢了。
当人们建议他出来做点事,或者当人们讨论某种公共的、国家的事情和战争时;人们认为某件事这样或那样的结局将决定大家的幸福的时候,他总是以一种温和的、同情的微笑聆听着,并且发表一些奇谈怪论,使同他说话的人感到惊奇。皮埃尔觉得,那些懂得生命的真正意义的人,也就是懂得他的感情的人,以及那些显然不懂得这一点的人,——在这一时期里,所有的人,他觉得都被他的光辉感情照得通体透亮,不管遇见什么人,他立刻毫不费力地从他们身上看出一切好的值得爱的东西来。
他在处理亡妻的事务和一些文件的时候,除了惋惜她已经永远不可能知道他现在所知道的幸福之外,对亡妻竟然没有丝毫怀念之情。瓦西里公爵现在由于已经谋得一个新官职和获得了几枚勋章,特别骄傲,而在皮埃尔的心目中,他只不过是一个令人感动的、善良的、可怜的老头子。
皮埃尔在后来经常回忆在这一段时间里幸福的狂热。他认为,在这一段时间里所形成的对人们和对环境的一切见解,永远都是正确的。他后来不仅不放弃这些对人和对事物的观点,而且恰恰相反,每当在他的内心产生某种怀疑和产生矛盾的时候,他总是要求助于在那段狂热时期所形成的看法,而这个观点永远都被证明是正确的。
“可能,”他想,“我在当时的确显得有点稀奇和古怪;然而,当时我并不像从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狂热。正相反,我在当时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聪明,更能够看清楚一切事情,只要是在生活中值得了解的一切,全都了解了,因为……当时我是幸福的。”
皮埃尔的狂热就在于,他不像以往那样,一定要在他所爱的人身上发现被他称之为人所应当具有的优秀品质的时候,才爱他们,而现在他的内心充满了爱,他在无缘无故地爱人们的时候,他总能找到值得他爱他们的无可争辩的理由。
——————
20
自从皮埃尔走后的那第一个晚上,当娜塔莎带着一种快乐的、讥讽的微笑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他真的像是刚从浴室内走出来一样,穿着常礼服,头发剪得短短的,从这一刻起,在娜塔莎的心中却有某一种隐蔽的,甚至连她自己本身也莫明其妙的,又难以克制的东西苏醒了。
所有的一切:面孔、脚步、目光、声音——她的所有的一切,突然间都完全改变了。就连她自身也感到意外的东西——生命的力量以及对幸福的渴望,都浮升到表面上来了,而且渴望予以满足。从第一天晚上起,娜塔莎好像把她自己以往的所有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从此之后,没有一次埋怨过自己的处境,她对过去哪怕是一个字也从不提及,她已经不害怕制订未来的美好的计划了。她很难得谈到皮埃尔,每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提起他时,在她的眼睛里久已熄灭了的那种亮光又重新燃烧起来了,她的嘴唇咧着独特的微笑。
在娜塔莎身上所发生的变化最初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吃惊;但当她明白了这种变化的意义时,这一变化使她感到痛心。“难道她对我哥哥的爱情就那么淡漠,这样快就把他给忘掉了。”当玛丽亚公爵小姐独自一人在忖度娜塔莎所发生的这种改变时,她在内心里这样想。但是,当她和娜塔莎在一起的时候,她并不生的气,也不责备她。在娜塔莎身上洋溢着的一种复苏的生命力,十分明显地,是无法遏止的,对于玛丽亚公爵小姐来说,却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以致使她在娜塔莎的面前觉得她没有任何权利哪怕是只在内心里去责怪她。
娜塔莎以全部身心和所有的真诚沉湎于这一新的感情之中,她并不想掩饰它,她现在没有悲哀,而只有高兴和快乐。
那天夜间,当玛丽亚公爵小姐和皮埃尔谈过话之后回自己的房间时,娜塔莎在房门口迎着她。
“他说了?是吗?他说了?”她翻来覆去地说道。娜塔莎脸上露出欢喜的、同时又是怪可怜的、为这种欢喜请求原谅的表情。
“我原本想在门口听的;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
对于娜塔莎看她的那种眼神,尽管玛丽亚公爵小姐已经非常理解,已经非常感动;尽管娜塔莎那激动的样子确实令人同情;然而,娜塔莎所说的话,在最初的一刹那间仍然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屈辱。她想起了哥哥,想起了他的爱情。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不能不这样,”玛丽亚公爵小姐想;于是她带着忧郁的、有几分严肃的表情,把皮埃尔对她说的话全都告诉了娜塔莎。听说皮埃尔要动身去彼得堡;娜塔莎吃了一惊。
“去彼得堡!”她重复说,似乎没有听懂似的。但是当她一看玛丽亚公爵小姐脸上忧郁的神情,就猜到了她难过的原因,她突然哭了起来。“玛丽,”她说,“告诉我,我应当怎么办:我生怕会做出傻事来;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告诉我吧……”
“你爱他吗?”
“爱。”娜塔莎细声说。
“那你哭什么?我为你高兴。”玛丽亚公爵小姐说,由于她流了泪,她已经原谅了娜塔莎的快乐了。
“这不会很快了,总有这么一天。你想一想,我做了他的妻子,你嫁给尼古拉,那该是多幸福啊!”
“娜塔莎,我不是求你别谈这个吗?咱们只谈你的事。”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他为什么要去彼得堡!”娜塔莎说,她连忙自己作出了回答:“不,不,应该去……玛丽,你说是吗?应该去……”
尾声 第一部
1
一八一二年来到了,然后又过了七年。奔腾汹涌的欧洲历史的海洋已经平静了。它似乎沉默下来,但那些推动人类前进的神秘力量(其所以神秘,因为规定这些力量运动的法则,我们还不了解),却继续起着作用。
虽然,历史海洋的表面似乎不在运动,但人类却像不断前进的时间一样,继续向前迈进。人们所组成的各种集团建立了,又解散了。国家的建立和解体以及各个民族的迁移的种种原因都在酝酿着。
历史的海洋,已不像先前那样从此岸向彼岸凶猛急遽地冲击;但它却在海水的深处汹涌翻腾。历史人物也不像先前那样被波涛从此岸向彼岸卷过来卷过去;现在他们仿佛停留在原处,只是在漩涡里打转。原先,这些历史人物领导着军队,发布命令,宣战、出征、会战,藉之以击退民众运动;而现在却巧用政治和外交手腕,利用法律和条约来击退汹涌澎湃的群众运动。
历史人物的这种活动,史学家们称之为反动。
史学家们在描述这些过去的历史人物的活动时,往往声色俱厉地谴责他们,因为史学家们认为那些历史人物就是他们所指的反动的祸根。当时所有闻名的人物,从亚历山大和拿破仑到斯塔埃尔夫人、福蒂、谢林、费希特、谢多勃良以及和其他一些人物都遭受到史学家们的严正的审判,并视他们是否有助于进步或反动而宣告无罪或加以谴责。
按照史学家们的记载,这一时期在俄国也发生过反动,这次反动的元凶,就是亚历山大一世。正是这个亚历山大一世(仍然是按照史学家们的记载)在其统治初期就倡导自由主义,宣扬拯救俄国。
在现有的俄国文献中,从中学生到学识渊博的史学家,没有一人不因亚历山大一世在位时的错误行为而向他投掷石子。
“他本应如此这般地行事。他在某件事上做得好,而在另一件事上则做得糟。他在当政初期和一八一二年干得很出色;但是,给波兰制订宪法、成立神圣同盟、把大权授与阿拉克契耶夫、鼓励戈利岑和神秘主义,嗣后又鼓励希什科夫和福蒂,这些事就做得很糟。他过问前线的军队,做得不对;解散谢苗诺夫兵团,他也处理得不当,等等,等等。”
史学家根据他们所具有的关于人类福利的知识,对亚历山大一世所作的种种责备,如果要加以枚举的话,就得写满整整十页纸。
这些责备是什么意思呢?
亚历山大一世受到史学家赞扬的行为,如登位初期的一些自由主义的创举、抗击拿破仑、一八一二年所表现的强硬态度、一八一三年的出征,同那些受到史学家谴责的行为,如成立神圣同盟、使波兰复国、二十年代的反动,不都是从形成亚历山大一世个性的血统、教育、生活诸条件的同一根源中产生出来的吗?
这些责备的实质究竟是什么呢?
其实质在于:亚历山大一世是一个处于人类权力可能达到的顶峰、就像是处于夺目的历史光辉在他身上聚成的焦点上的历史人物。像他这样的人物,理应受到伴随权力而来的阴谋、欺诈、阿谀、自欺的世上最强有力的影响;像他这样的人物,在他一生中的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应对欧洲所发生的一切负责。这个人物不是凭空虚构的,而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他像所有的人那样,有自己的习惯、情欲、对真善美的渴望——这个人物在五十年前,并非缺乏美德(史学家也没有在这方面责难他)。但是他却没有当代教授们对人类幸福所具有的看法和观点——这些教授们从青年时代起就钻研学问,广谈博览,领会讲义材料的精神,并把他的心得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假定说,五十年前亚历山大一世对人类的幸福的看法是错误的,那么,当然也应该这样认为,指摘亚历山大的史学家对人类幸福的观点,在若干年之后,也将被认为是不正确的。这种假定之所以合乎情理,必不可少,那是因为我们只要注意一下历史的发展,就会看到,对人类幸福的看法,随着时代的不同,随着作家的不同,在不断地改变着。因此,本来认为是福,十年后就会认为是祸,反之亦然。不仅如此,即使在同一时期,我们可以看到历史上对祸福的看法有时也是完全矛盾的。例如,一些人认为给波兰以宪法和神圣同盟是亚历山大的功劳,但另一些人却因此而谴责亚历山大。
对亚历山大和拿破仑的行为,不能简单地说有益或有害,因为我们说不出它为什么有益和为什么有害。假如某些人不喜欢某些活动,无非是因为这些活动不符合他对幸福的狭隘的看法。不论是一八一二年我父亲在莫斯科的房子得到保存,还是俄国军队的光荣,或者彼得堡大学或其他大学的繁荣,或者波兰的自由,或者俄国的强大,或者欧洲的均衡,或者欧洲的某种文明进步,对这些现象不论我是否认为是福,我都得承认,任何历史人物的行为,除了这些目的之外,还有其他我所不理解的更带有普遍性的目的。
可是,我们假定所谓科学有调和一切矛盾的可能性,它也有衡量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好坏永不改变的尺度。
我们假定,亚历山大能够按照另外一个样子来做这一切事情。我们假定,他可以按照那些指责他的、自命深知人类活动终极目标的人的指示行事,同时依照现在指责他的人所提供的民族性、自由、平等和进步的纲领(似乎也没有更新的纲领了)治国。我们假定,可能有这么一个纲领,而且已经拟定好了,亚历山大也按照这个纲领来办了。那么,那些反对当时政府方针政策的人们的一切活动——史学家认为那些活动是有益的,好的,会成什么样呢?这种活动是不会有的,实际的生活也不会有,所有这一切都不会有的。
如果说,人类的生活可以受理性支配,那就不可能有实际生活了。
——————
2
如果像史学家那样认为,是伟大的人物引导着人类达到一定的目的——如俄国或法国的强大,欧洲的均衡,革命思想的传播,普遍的进步,或者是其他任何方面,那么不用机遇和天才这两个概念,就无法解释历史现象了。
如果本世纪(十九世纪)初欧洲历次战争的目的乃在于实现俄国的强大,那么,没有战争和侵略也能达到这个目的。如果目的是为了法国的强大,那么,不进行革命,不建立帝国,这个目的也能达到。如果目的是传播思想,那么,出版书籍就比动用武力有效得多。如果目的是为了文明进步,那么,不用多说,除了使用屠杀生命和销毁财富的手段之外,还有其他更适宜于传播文明的途径。
那么,为什么事情是这样发生而不是另一种情况呢?
历史告诉我们:“机遇创造时势,天才加以利用。”事情就是这样。
但什么是机遇?什么是天才?
机遇和天才并不表示任何现实中存在的东西,因此无法下定义。这两个词只表示对现象的某种程度的理解。我不知道某种现象怎么会发生。我想,我无法知道,因此也不想知道,我就说:这是机遇。我看到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产生同人类本性不相称的行为。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我只好说,这是天才。
羊群中有一头公羊,每天晚上牧羊人把它赶进一个特殊的单独羊圈,去喂养,于是它长得比别的羊肥一倍,对这群羊来说,这只羊似乎是一个天才。这头羊每天晚上不是进普通的羊圈,而是到特殊的单独羊圈里去吃燕麦,于是这头羊长得特别肥,被作为肉羊送去屠宰。这种情况应该说是天才与一系列特殊的偶然机会的奇妙结合。
但是,那些绵羊只要不再认为,它们所遇到的一切都是为了达到它们这群羊的目的;只要认为它们周围所发生的事件可能有它们所不了解的种种目的。那么,它们就会立刻看到,那头养肥的公羊所遇到的事情具有连贯性和统一性。即使它们不知道喂肥这头公羊的目的何在,它们起码知道,那只公羊的遭遇绝非偶然,因此,不论是机遇还是天才这些概念,它们已经无须去了解了。
只要不去探求眼前容易理解的目的,并承认最终目的是无法知道的,我们就能看出那些历史人物一生中遇到的事情的连贯性和合理性。我们才能发现他们那种不符合人类本性的行为的原因,因而我们也就不需要机会和天才这些名词了。
我们只有承认,欧洲各国人民动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们并不清楚。我们只知道以下事实;起初在法国,后来在意大利,在非洲,在普鲁士,在奥地利,在西班牙,在俄国——在这些地方都发生了屠杀事件;还有,西方向东方进军,东方向西方进军,所有这些事件构成了一个共同的本质。这样我们不仅不必在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二人的性格中去找他们独有的特点和天才,而且对这两个人也不可另眼相看,认为跟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同时我们也无须用偶然性来解释促使这些历史人物本身发生变化的那些琐事,而且将会明显地看出,这一些琐事也是必然会发生的。
放弃对最终目的的探求,我们便会清楚地看到,一种植物有一种植物的花朵和种子,我们无法去空想更适合于这种植物的其他花朵和种子。同样,我们也无法想象其他两个有各自经历的人能比拿破仑和亚历山大更合适地、更细致地和更彻底地完成他们天赋的使命。
——————
3
本世纪(十九世纪)初叶,许多欧洲事件中的一个重大事实,那就是欧洲各国的民众自西向东、后来又自东向西的黩武活动。这种活动是从自西向东的进军开始的。
西方各国为了能够完成直捣莫斯科的好战行动,必须做到:一、组成一支足以对付东方军队的庞大军事集团;第二、摈弃一切旧有的传统和习惯;第三,要有一个首领,在进行其军事活动时,他既能为他们,也能为他自己的欺诈、抢劫和屠杀等行为进行辩护。
随着法国革命的爆发,旧的不够强大的集团逐渐崩溃,旧习惯和旧传统逐渐消亡,具有新规模的集团、新习惯和新传统逐步形成,一个领导未来运动并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承担全部责任的人物应运而生。
一个没有信仰、没有习惯、没有传统、没有名望,甚至祖籍不是法国的人似乎凭借极其奇特的偶然机会,在使法国波动的各党派之间,不依附其中的任何党派,竟然出人头地,爬上了显赫的地位。
同僚的浅薄无知、对手的软弱而渺小、本人的撒谎本领、华而不实和刚愎自用使他成为军队的首脑。意大利士兵的优良素质、敌人的丧失斗志、孩子般的冲动鲁莽和盲目自信,使他获得了军事声望。他到处碰到的都是所谓的机会。他在法国执政者面前失宠反而造成他的有利形势。他企图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未成功;他投奔俄国军队,未被录用;要求去土耳其参军,也没有去成。在意大利战争期间,他几次处于死亡边缘,但每次都意外地得救。俄国军队,就是那后来使他身败名裂的俄国军队,由于外交方面的种种考虑,直到他离开欧洲时才进军欧洲①。
——–
①此处指一七九九年俄将苏沃洛夫率兵远征意大利,而当时拿破仑正在埃及。
他从意大利回国,发现巴黎政府分崩离析,凡是参与这个政府的人,无不遭到清洗和毁灭。
正在此时,又竟无理智地莫明其妙地让他远征非洲,很自然地使他摆脱了危险的处境。这时,他又碰上了偶然的情形。无法攻破的马耳他岛竟不战而降,最轻率的军事命令却取得了胜利。事后连一条船也不准通过的敌方海军,当时却让拿破仑全军通过。在非洲,他对几乎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犯下一系列罪行。而犯下这些罪行的人,特别是他们的首领,竟使自己相信,认为这么干很好,很光荣,这才像古罗马的皇帝凯撒和马其顿君王亚历山大。
那种光荣与伟大的理想是:拿破仑及其手下之辈不仅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恶劣,而且还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自豪,并赋予它莫明其妙的超自然意义——正是这种必能指导这个人及其随行者的理想在非洲获得充分的发挥。他不论做什么都是马到成功。连瘟疫也没有传染给他。屠杀俘虏的暴行没有归咎于他。他像孩子般地毫无道理地也不光彩地撒下患难中的伙伴,若无其事地又从非洲溜走,并且连这种举动也算成他的功绩,而敌人的海军又两次放他通行。他陶醉于自己侥幸取得成功的罪行,并准备继续演出自己的闹剧,他又茫无目的地闯到巴黎。这时一年前可能置他于死地的共和国政府更加腐朽透顶,于是他这个超然于各党派之外的新人自然就身价百倍。
他没有任何计划,他什么都怕,但各党派都拉拢他,要求他参加。
他在意大利和埃及培植了光荣和伟大的理想,他疯狂地自我崇拜,他大胆地犯下罪行,他毫无顾忌地撒谎,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为所发生的事辩护。
那个需要他的位置在等待他,因此,几乎不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尽管他犹豫不决,缺乏计划,屡犯错误,但他还是被拉去参与以攫取权力为目的的阴谋活动,而且取得了成功。
他被拉去出席政府会议。他惊慌失措想要逃走,认为自己末日已到;他假装晕倒,胡言乱语,这些毫无意味的话本来可能送掉他的性命。但是,原来那么精明老练、骄傲自大的法国统治者,这时觉得他们的戏现在已经演完,显得比他更加狼狈,他们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结果既不能保住政权,也不能将拿破仑置之于死地。
机遇,成千上万个机遇,赐给他权力,而所有的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协助他确立这个权力。机遇使当时的法国统治者情愿服从他;机遇使保罗一世情愿承认他的权力;机遇使反对他的阴谋不仅对他无害,反而巩固了他的权力。机遇使昂季安公爵落入他的手中,并且出乎意外地迫使他杀害公爵。所有这一切比任何其他手段都更有力地使群众信服他有权有势。机遇使他把全力远征英国的意图(远征英国肯定会使他毁灭,而且这个意图永远无法实现)突然改为进攻马克和他率领的不战而降的奥地利军队。机遇和天才给了他在奥斯特利茨的胜利。由于偶然所有的人,不仅法国人,而且全体欧洲人(仅未参与当时事件的英国人除外),尽管原先对他的罪行怀有恐惧和厌恶,现在也承认了他的权力,承认了他自封的称号,承认了他那伟大与光荣的理想,并认为这种理想是美好和合理的。
西方列强在一八○五、一八○六、一八○七、一八○九年几次东进,不断地增强和壮大,好像是在估量一下自己的实力,以便对行将到来的运动作好准备。一八一一年法国组成的联队同中欧各国的人丁汇合成一个庞大的集团。随着队伍的不断壮大,替军事领袖制造舆论、进行辩护的势力也不断增强。在准备大规模运动前的十年中,这位领袖人物纠集了欧洲所有头戴王冠的人。世界各国的统治者原形毕露,无力对抗拿破仑的光荣与伟大的理想。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普鲁士国王派他的妻子向这个伟人阿谀谄媚;奥地利皇帝认为,这位大人物把公主请进床帏是莫大的恩宠;教皇,各国人民的神圣保护者利用宗教来抬高这位伟人的身价。与其说拿破仑自己给自己准备好扮演的角色,不如说周围的人让他承担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事件的全部责任。他所干的每件事,每桩罪行和小小的诈骗行为,都立刻被他周围的人说成是伟大的楷模。日耳曼人为他想出的最好庆典是耶拿和奥尔施泰特的庆祝活动,不仅他是个伟人,连他的祖先、兄弟、养子和妹夫都很伟大。一切事情的发生都要为了使他丧失最后一点理性,准备让他去扮演最可怕的角色。等他准备好了,兵力也准备好了。
侵略军的矛头指向东方,并到达了最后的目的地—莫斯科。京城沦陷,俄军的损失比敌军先前从奥斯特利茨到瓦格拉木历次战争所受的损失还惨重。但是突然使他从一系列胜利走向既定目标的偶然和天才消失了,出现了无数相反的偶然——从他在波罗底诺着凉伤风到天气严寒以及焚烧莫斯科之火。同时,天才也不见了,代之以史无前例的愚蠢和卑劣。
侵略军逃跑了,不停地往回跑,一逃再逃,如今一切机会和偶然都不是帮助他而是同他作对了。
自东向西的一次逆向的军事行动现在发动了,它同原来自西向东的运动十分相似。在大规模行动发生之前,一八○五年、一八○七年、直到一八○九年也有自东向西的同样行动的尝试,也同样组成了庞大的军事集团;也有中欧各国的参与,也有中途动摇,也是越接近目的地行动的速度越快。
巴黎——最后的目的地达到了。拿破仑的政府和军队垮台了。拿破仑本人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他的一切行动都显得可怜和可惜。但是,一个莫明其妙的偶然机会又出现了。盟国仇恨拿破仑,认为他是他们遭受灾难的祸根。拿破仑被剥夺了权力,他的罪恶和奸诈,受到无情的揭露,人们理应像十年前和一年后那样,看出他是个无法无天的强盗。然而,由于某种奇怪的偶然机会,谁也没有看出这一点。他的戏还没有演完。这个十年前和一年后被认为无法无天的强盗,被遣送到离法国两天航程的小岛上,并让他管辖小岛,又给了他卫队,不知为什么还送给他几百万金钱。
——————
4
各国之间的军事行动的波涛在岸边停息下来。大规模军事行动的浪潮退落下去,平静的海面上形成一个个漩涡。外交家们在漩涡里打转儿,并且以为是他们平息了军事活动。
但是,平静的大海突然又动荡起来。外交家认为这次风浪骤起是由于他们意见不合,他们预料各国君王之间又要发生战争,这种局势是无法解决的。但是他们觉得,这次风浪并非来自他们预料的方向。这次风浪仍旧来自运动的出发点——巴黎。来自西方的行动遇到了最后一次逆流。这股逆流必须解决外交上似乎无法解决的难题,结束这一时期的军事行动。
这个使法国遭到浩劫的人,没有施展任何阴谋手段,没带一兵一卒,只身回到了法国。每一个卫兵都可以逮捕他,但由于奇怪的偶然机遇,谁也没有抓他,大家还热烈地欢迎这个一天前他们还在咒骂、一月后他们还要咒骂的人。
这个人还要为最后一次集体行动辩护。
戏收场了,最后一个角色演完了。演员奉命卸装,洗去粉墨胭脂,再也用不着他了。
几年过去了。在这期间这个独处孤岛的人还自我欣赏着他自己演出的悲喜剧,在已经用不着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的时候,他还在耍诡计、说谎话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并向全世界表明,人们看作是权势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一只引导着他的无形的手。
戏收场了,演员卸装了,舞台监督把演员指给我们看。
“请看,你们相信的是什么吧!这就是他!过去使你们感情激动的并不是他,而是我,现在你们明白了吧?!”
但是,被这些行动的威力搞得头晕目眩的人们,很久都无法了解这一点。
至于亚历山大一世,这个领导自东向西的逆向军事行动的人,他的一生就显得有更大的连贯性和必然性。
这个挡住别人、领导这自东向西的军事活动的人,他需要什么呢?
需要正义感和对欧洲各项事务的关心,不是为微利所蒙蔽的关心,而是长远的关心;他需要在精神上超越于合作共事的各国君王;他要有温和而富有魅力的人品;需要有反对拿破仑的个人私仇。所有这一切亚历山大一世都具备,这一切是由他本人经历的无数偶然机会所造成的:譬如教育,自由主义的创举,周围的顾问以及奥斯特利茨战役、蒂尔西特会谈和埃尔富特会议。
在全民战争时期,这个人没有什么作为,因为用不着他。但一旦需要进行欧洲的全面战争,这个人就显露头角,得其所哉,他就能把欧洲各国联合起来,领导他们奔向目的地。
目的达到了。一八一五年最后一场战争结束后,亚历山大便处在个人可能达到的权力顶峰。他怎样运用他的权力呢?
亚历山大一世这个平定欧洲的人,从青年时代起就一心为自己的民族谋求福利,并在自己的祖国首先倡导自由主义改革,现在他似乎拥有最大的权力,因此能为民族谋求福利,而就在此时拿破仑在流放中竟还痴人说梦,拟订出儿戏般的虚假计划,扬言如他掌握政权,就能造福人类,这时亚历山大一世在完成他的使命后,感觉上帝的手在支配他,受到上帝启示,突然省悟到这种虚假的权力渺不足道,就摈弃这种权力,把它交给他所蔑视的小人。他只说:
“光荣的权力不属于我们,不属于我们,而属于你的圣名!”我也是一个人,和你们一样的人,让我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让我经常想到上帝和自己灵魂的纯洁吧!”
太阳和太空的每个原子都是自身完整的球形体,同时又是非常庞大的以致于人类无法理解的那个宇宙整体的一个原子。同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而这种目的又是为那人类无法理解的总目的服务的。
一只落在花上的蜜蜂蜇了一个孩子。孩子怕蜜蜂,说蜜蜂活着就是为了蜇人。诗人欣赏采花的蜜蜂,他就说蜜蜂吸蜜就是为了吸取花香。养蜂人看到蜜蜂采集花粉和蜜汁带回蜂房,于是就说,蜜蜂的目的是要采蜜。另一个养蜂人更仔细地研究了蜂群的生活,于是就说,蜜蜂采集花粉和蜜汁是为了养育幼蜂,供奉蜂王,目的是要传种接代繁衍种族。植物学家看到,蜜蜂飞来飞去把异株花粉带到雌蕊上,使雌蕊受粉,因此就认为蜜蜂活着是为了传送花粉。另一个植物学家考察植物的迁移,看见蜜蜂有助于这种迁移,于是这个新的考察者就可能说,这才是蜜蜂的目的。但蜜蜂的最终目的,并不限于这个、那个、第三个等等这些人类智慧所能揭示的目的。人类揭示这些目的的智慧越高,也就更加难以解释清楚,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
人类所能了解的,只是观察到蜜蜂的生活和别的生活现象相对应的关系而已。对历史人物和各国人民的活动目的的理解,也是这样。
——————
5
一八一三年娜塔莎同皮埃尔·别祖霍夫结婚,这是老罗斯托夫家最后一件喜事。就在这一年,伊利亚·罗斯托夫伯爵去世。他一死,就像通常发生的情形一样,这个旧家庭也就解体了。
过去一年发生的几件事:莫斯科大火、从莫斯科逃难、安德烈公爵的死、娜塔莎的悲观失望、彼佳的死,以及老伯爵夫人的悲伤,——所有这一切,接二连三地给老伯爵以沉重打击。他似乎不了解也无法了解这些事件的意义,他垂下他那老年人的头,在精神上一蹶不振,好像正在期待和乞求新的打击,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有时惊惶不安,不知所措,有时精神亢奋、雄心勃勃。
他为娜塔莎的婚礼表面上忙了一阵子。他预订午宴和晚宴的酒席,显然是想装出快乐的样子;但是他的快乐已不像以前那样感染人,反而使熟悉他和喜爱他的人觉得他可怜。
皮埃尔带着妻子走后,他开始沉默下来,同时抱怨,说他感到寂寞、烦闷。几天后,他病倒在床。从他生病时开始,虽经医生一再劝慰,他已自知他再也起不来了。伯爵夫人和衣坐在安乐椅上,在他床头守了两个星期。每次夫人给他递药,他总是抽泣,默默地吻她的手。临终那天,他痛哭失声,请求妻子和不在跟前的儿子宽恕他的主要罪过——荡尽家产。领过圣餐、行过涂敷圣油仪式后,他平静地死去了。第二天,在罗斯托夫家所租用的住宅内,挤满了亲朋好友,向死者的遗体告别。所有这些常在他家吃饭、跳舞,并且时常嘲笑他的人们,现在都怀着悔恨和内疚的心情,仿佛向谁作自我辩解似地说:“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极好的人。如今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再说,为人在世,谁能没有一点缺点呢?……”
伯爵此时死去,是在他的经济情况步入山穷水尽之地,已无法想象是否能再熬上一年的时候。正是在这种的情况下,他突然死了。
尼古拉接到父亲去世的噩耗时,正随着俄国军队驻在巴黎。他立刻提出辞职,不等批准,就请假回莫斯科。伯爵死后一个月,家里的经济情况就弄清楚了。虽然谁都知道伯爵负债累累,这些零星债务的数额之大令人吃惊。负债的总数比家产大上一倍。
亲友们劝尼古拉不要接受遗产。但是尼古拉认为拒绝接受遗产是孝子对亡父的神圣纪念的亵渎,因此没有听取劝告,毅然承担起还债的义务。
伯爵在世时,由于他生性善良,人缘较好,债主们慑于他那种难以捉摸的强大影响,以前一直不好开口,如今却蜂拥而至上门要债。就像一般情况那样,债主们争着首先得到债款,像米坚卡等持有赠予期票的人,现在就成为讨债最急的人了。那些原来可怜老伯爵(似乎他使他们受到损失)(就算受过损失)的人,现在却不肯放宽尼古拉的还债期限,也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现在也毫不留情地向那个显然没欠他们帐却自愿承担债务的年轻人逼债。
尼古拉所设想的周转办法没有一种获得成功,地产以半价卖出去了,但仍有一半债务未能偿还。尼古拉接受了妹夫别祖霍夫借给他的三万卢布,以偿还他认为欠的是现款的真正的债款,他为了不致为余下的债务而坐牢(债主们以此威胁他),他只有重新去任公职。
虽然重返军队可以补上团长的空缺,但他不能去,因为母亲现在把儿子当作她生活中唯一的倚靠,抓住他不放。因此,尽管他不愿留在莫斯科熟人中间,尽管他讨厌文职工作,他还是在莫斯科找了一个文官职务。这样,他就脱下心爱的军服,同母亲和索尼娅搬到西夫采夫·弗拉若克区一所小住宅里。
娜塔莎和皮埃尔这时住在彼得堡,不太了解尼古拉的困境。尼古拉向妹夫借了钱,但竭力掩饰他的窘境,尼古拉的处境特别为难,因为他要用一千二百卢布养活自己、索尼娅和母亲,而且还不能让母亲知道他们家已十分穷困。伯爵夫人简直无法想象如果缺乏她从小过惯的奢侈环境怎样生活下去,她不知道儿子有多艰难,还不断提出各种要求:时而要马车去接熟人(此时他们家已没有马车了),时而为自己要佳肴美食或者为儿子要美酒,时而要钱为娜塔莎、索尼雅和尼古拉买一件他们意想不到的高级礼物。
索尼娅料理家务,侍奉姑母,念书给她听,忍受她的任性和内心中对她的嫌恶,帮助尼古拉向老公爵夫人隐瞒他们经济上的窘迫。尼古拉因索尼娅尽心尽力照顾母亲,对她感激不尽。他赞赏她的耐心和忠诚,却竭力疏远她。
他在心里责怪她,好像就因为她十分完美,几乎无法责怪她,她有一切为人们所珍惜的品德,可是就缺少使他爱的东西。他觉得他越是赞赏她的为人、她的品德,就越是爱不起来。她过去在信中写到她给他自由的诺言,现在他对她的态度,就像过去的一切老早老早就给忘记了,再也无法挽回了。
尼古拉的处境每况愈下。从薪金里攒点钱,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不仅攒不了钱,而且为了满足母亲的要求,又借了几笔小债。他找不到摆脱困境的办法。亲戚们劝他娶一位有钱的姑娘,他颇为反感。摆脱困境的另一条出路——母亲去世,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没有任何心愿,不抱任何希望,在逆境中不发牢骚,没有怨言,而在内心深处却享受一种忧郁而严峻的欢乐。他竭力避开过去的熟人,避开他们的同情和令人屈辱的帮助。他摆脱一切娱乐消遣,甚至在家里也不做什么,只和母亲玩玩牌,在室内默默地踱步,一袋接着一袋地吸烟。他似乎竭力保持忧郁的心情,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忍受他的处境。
——————
6
初冬,玛丽亚公爵小姐来到莫斯科。她从城里传闻得知罗斯托夫家的情况,还听说:“当儿子的为母亲自我牺牲”——
城里人都这么说。
“我就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玛丽亚公爵小姐对自己说,她觉得她还是爱他的,不由得心中一阵喜悦。她回顾她家和罗斯托夫全家旧日的交情,几乎像一家人那么亲密地觉得她应当去看他们。但一想到在沃罗涅日她同尼古拉的关系,又害怕起来。不过在莫斯科待了几个星期后,她还是鼓足勇气去拜访罗斯托夫一家。
第一个迎接她的人是尼古拉,因为去伯爵夫人那里必须先经过他的房间。向玛丽亚公爵小姐第一眼看去时,尼古拉脸上的表情不是她所一直期待的欣喜之情,而是一种她从未见到过的冷淡和高傲。尼古拉向她问了好,把她领到母亲屋里,坐了四五分钟就走了。
公爵小姐从伯爵夫人屋里出来,尼古拉又迎着她,冷淡又一本正经地把她送到前厅,她提起伯爵夫人的健康时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这关您什么事?别打扰了我的平静!”他的眼神似乎这么说。
“她闯到这里来干什么?她要干什么呀?我实在受不了这些阔小姐和她们的客套!”等公爵小姐的马车一走,他显然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气,当着索尼娅的面大声说。
“哎呀,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尼古拉!”索尼娅几乎掩饰不住自己内心中的喜悦,说。“她是那么善良,妈妈又那么爱她。”
尼古拉没有回答,他根本不想再谈到公爵小姐。但自从公爵小姐来访后,伯爵夫人每天都要几次提到她。
伯爵夫人夸奖她,她要儿子到她那儿去一次,并表示想常常看到她。但是,一谈到公爵小姐时,夫人总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做母亲的一提起公爵小姐,尼古拉总是不作声,他的沉默更惹急了母亲。
“她可是个又贤惠,又可爱的好姑娘”她说,“你应该去看看她,你总得去见见人,要不老和我们在一起,会憋死的,我这样想着。”
“我一点不想去见人,妈妈。”
“你原来说要见见人,现在又不要见人了。宝贝儿子,我真弄不明白。你一会儿闷得慌,一会儿又不要见人。”
“我又没说过我闷得慌。”
“什么,你不是说你连见都不愿见她吗?她可是个好姑娘,你一向喜欢她,可现在不知什么缘故,什么事都瞒着我。”
“我一点也没有瞒你,妈妈。”
“如果我求你做什么不愉快的事,倒也罢了,我只不过求你回访一次。这是应尽的礼数……我求过你了,既然你有事瞒着母亲,我就再不过问你的事了。”
“您一定要我去的话,我去就是了。”
“我无所谓,我都是为你着想。”
尼古拉咬咬胡子叹了口气,他开始发牌,极力引开母亲的注意力。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连几天一再重复这样的谈话。
自从访问过罗斯托夫家,受到尼古拉意外的冷遇以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暗自承认,她原来不想首先去拜访罗斯托夫家,看来这个想法是对的。
“我又没有期望得到其他什么结果,”她借助她的傲气,自言自语地说。“我和他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想看看老太太,她一向待我很好,我欠了她老人家不少情。”
但这些想法并不能使她内心得到安慰:当她回想那次访问时,总有一种悔恨之情在折磨她。尽管她决定不再去罗斯托夫家,把在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忘掉,但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着落似的。她问自己,什么事使她烦恼时,她不得不承认,那就是她和尼古拉的关系。他对她彬彬有礼的冷淡态度并非出自他内心的真正的感情(这一点她是知道的),他这种态度掩盖着某种东西。这一点她需要弄明白,而迄今使她内心不能平静的也正是这一点。
仲冬的一天,她正在教室里照看侄儿做功课,仆人通报尼古拉来访。她决定不动声色,竭力保持镇定,她请布里安小姐和她一同到客厅里去。
她第一眼就从尼古拉脸上看出,他只是来回拜一下,于是她就决定采取同他一样的态度。
他们谈到伯爵夫人的健康,谈到一些共同的熟人,也谈到最近的战讯。这样的礼节性的寒暄通常需要十分钟,过后客人就可以起身,此时,尼古拉站起来告辞了。
在布里安小姐的协助下,公爵小姐总算顺利地进行了这场谈话。但是就在最后一分钟,当尼古拉站起来告辞的那个时刻,公爵小姐感到这种敷衍性交谈令人十分疲劳,又想到为什么生活对她个人给予的欢乐是这么少——这种思绪如此萦绕着她的心,以致她突然感到心神恍惚,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前方,没有注意到尼古拉已经起立,而她仍然坐在那儿不动。
尼古拉看了看她,想假装没有看出她的走神,就跟布里安小姐谈了几句话,又看了一眼公爵小姐。她依旧坐在那儿不动,和善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他忽然可怜起她来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可能是他伤了她的心,使她脸上现出哀怨的表情,他想帮助她,对她说些愉快的话,但想不出说什么才好。
“再见,公爵小姐。”他说。她省悟过来,脸涨得通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哦,对不起!”她说,仿佛刚苏醒过来,“您要走了,伯爵,那么,再见!那么给伯爵夫人的枕头呢?”
“等一等,我这就去取。”布里安小姐说,走出了房门。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偶而看一下对方。
“是啊,公爵小姐,”尼古拉露出了苦笑,终于打破了沉默,“我们在博古恰罗沃初次见面以来,好像还是不久前的事,可是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我们俩人都不走远——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挽回那段时光……但是一切都挽回不来了。”
尼古拉说话时,公爵小姐那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他的眼睛,她仿佛竭力想从他的话里听出他内心深处对她的真正的感情。
“是的,是的,”她说,“对于过去您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伯爵。就我所了解的您现在的生活来说,您将会永远愉快地回忆它的,因为您现在的生活充满自我牺牲……”
“我不能接受您的赞扬,”他慌忙打断她的话,“相反,我一直在自我责备,不过说这些太乏味、太没意思了。”
于是他的眼神又像原来一样冷淡。但公爵小姐又从他身上看到原来那个熟悉而心爱的人,而她现在就正在同这个人谈话。
“我想您会让我说这些话吧,”她说,“我同您……同您一家那么亲近,所以我想您不会认为我的同情是不适当的。但我想错了,”她说。此时,她的声音突然颤抖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镇定下来继续说,“您以前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这个为什么有上千条原因(他特别加重说了为什么这三个字)。谢谢您,公爵小姐,”他低声说。“有时心中好难受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公爵小姐内心的声音在说。“对,我爱他,不光爱他那快乐、善良和开朗的眼神,不光爱他俊俏的外表,我看到他有一颗高尚、刚强和不惜自我牺牲的心,”她在心里自言自语。“是啊!他现在很穷,可我有钱……是啊!就是因为这个……是啊;如果情况不是这样……”她想起他原来的柔情,此刻望着他那善良的、忧郁的脸、她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冷淡的原因。
“为什么,伯爵,究竟为什么?”她向前凑近他,情不自禁地大声说,“告诉我,为什么?您将告诉我。”他不吭声。“伯爵,我知道您为什么,”她继续说。“可是,我心里感到很难过,我……我向您承认这一点。您为什么要使我失去我们原来的友谊。这使我深感痛心。”她喉咙里哽咽着,眼里含着泪。“我的生活里本来就很少有幸福,因此失去任何东西都使我更加难过……原谅我,再见。”她突然哭起来,走出屋去。
“公爵小姐!看在上帝份上,等一下!”他喊道,竭力拦住她。“公爵小姐!”
她回过头来,看着他,他们默默地相视了几秒钟,于是那遥远的原本不可能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变成了眼前的,即将成为现实的甚至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了。
——————
7
一八一四年秋天,尼古拉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结了婚,尼古拉带着妻子、母亲和索尼娅迁到童山居住。
三年内,他没有变卖妻子的田产就还清了其余的债务。一个表姐去世后,他继承了一笔不大的遗产,把欠皮埃尔的债也还清了。
又过了三年,到一八二○年,尼古拉已把他的财务整顿得有条不紊,更进一步在童山附近买了一处不大的庄园;此时他还在谈判买回父亲在奥特拉德诺耶的住宅——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一桩大事啊!
起初,他管理家业是出于需要,但不久就对经营庄园入了迷,几乎成为他独一无二的爱好了。尼古拉是个普通地主,不喜欢新办法,特别不喜欢当时流行的那套英国办法,他嘲笑经济理论著作,不喜欢办工厂,不喜欢价格高昂的产品,不喜欢种植其他贵重的农作物,也不单独经营农业的某一部门。他的目光总是盯着整个庄园,而不是庄园的某一部门,在庄园里,主要的东西不是存在于土壤和空气中的氮和氧,不是特别的犁和粪肥,而是使氮、氧、粪肥和犁发生作用的主要手段,也就是农业劳动者。当尼古拉着手管理庄园,深入了解它的各个方面的时候,尤其注重农民。他认为农民不仅是农业生产中的主要手段,而且是农业生产的最终目标和判断农业生产最后效益的主要裁判员。他先是观察农民,竭力了解他们的需要,了解他们对好坏的看法,他只是在表面上发号施令,而实际上是向农民学习他们的工作方法、语言,以及对好坏是非的判断。只有当他了解农民的爱好和愿望,学会用他们的语言说话,懂得他们话里潜在的意思,感到自己同他们已打成一片;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大胆地管理他们,也就是对农民尽他应尽的责任。尼古拉就是这样来经营他的农庄,于是在农业上他取得了最辉煌的成就。
尼古拉着手管理庄园的时候,凭着他那天赋的洞察力,立刻指定了合适的村长和工长(如果农民有权选举的话,也会选上这两个人的),而且再也不更换。他首先做的不是研究粪肥的化学成分,不是钻研借方和贷方(他爱说这种嘲笑的话),而是弄清农民牲口的头数,并千方百计使牲口增加。他支持农民维持大家庭,不赞成分家。他对懒汉、二流子和软弱无能的人一概不姑息,尽可能把他们从集体驱逐出去。
在播种、收割干草和作物上,他对自己的田地和对农民的田地一视同仁。像尼古拉这样播种和收割得又早又好、收入又这么好的地主很少。
他不爱管家奴的事,称他们为吃闲饭的人。然而大家却说他姑息家奴,把他们惯坏了。每当需要对某个家奴作出决定时,特别是作出处分时,他总是犹豫不决,要同家里所有的人商量。只有在可以用家奴代替农民去当兵的时候,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派家奴去当兵。在处理有关农民的问题上,他从来没有丝毫疑虑。他知道,他的每项决定都得到全体农民的拥护,最多只有一两个人持不同意见。
他不会只凭一时心血来潮找什么人的麻烦或者处分什么人,也不会凭个人的好恶宽恕人和奖赏人。他说不出什么事该做和什么事不该做,但两者的标准在他心里是明确不变的。
他对不顺利,或者乱七八糟的事,常常生气地说:“我们俄国老百姓真没办法。”他似乎觉得他无法容忍这样的农夫。
然而他却是用整个心灵爱“我们俄国老百姓”,爱他们的风俗习惯,正因为这样,他才能了解和采用最富有成效的、最适合俄罗斯农村特点的农村生产经营方法和方式。
玛丽亚伯爵夫人妒忌丈夫对事业的热爱,惋惜她不能分享这种感情,但她也不能理解他在那个对她来说是如此隔膜和生疏的世界里感受到的快乐和烦恼。她无法理解,他天一亮就起身,在田地里或打谷场上消磨整个早晨,在播种、割草或者收获后回家同她一起喝茶时,怎么总是那样兴高采烈,得意洋洋。当他赞赏地谈起富裕农户马特维·叶尔米什和他家里的人通宵搬运庄稼,别人还没有收割,可他已垛好禾捆的时候,她不能理解他讲这种事的时候怎么会这样兴致勃勃。当他看见温顺的细雨洒在干旱的燕麦苗上时,他从窗口走到阳台上,眨着眼,咧开留着胡髭的嘴唇,她无法明了他怎么会笑得那么开心。在割草或者收庄稼的时候,满天乌云被风吹散,他的脸晒得又红又黑汗水淋淋,身上带着一股苦艾和野菊的气味,从打谷场回来,这时,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他总是高兴地搓着手说“再有一天,我们的粮食和农民的粮食都可以入仓了”。
她更不了解的是,这个心地善良、事事顺她意的人,一听到她替农妇式农夫求情免除他们的劳役时,为什么就会露出绝望的神情,为什么善心的尼古拉坚决拒绝她,他很气忿地叫她不要过问那与她无关的事。她觉得他有一个特殊的世界,他十分热爱那个世界,而她却不懂那个世界的某些规章制度。
她有时竭力想了解他,对他谈起他的功劳在于给农奴做了好事,他一听就恼了,他回答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也没有为他们谋福利。什么为他人谋幸福,全都是说得漂亮,全都是娘们的胡扯。我可不愿让我的孩子们上街去要饭,我活一天,就要理好我的家业,就是这样。为了做到这一点,就要立个好规矩,必须严格管理,就是这样。”他激动地握紧拳头说。“当然也要公平合理,”他又说,“因为,如果农民缺衣少食,家里只有一匹瘦马,那他既不能为他自己干好活,也不能给我干什么活了。”
也许,正因为尼古拉没有让自己想到他是在为别人做好事,是在乐善好施,于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富于成效,他的财富迅速增加,邻庄的农奴都来请求把他们买过去。就在他死后很久,农奴们还念念不忘他的治理才能。”“他是个好东家,……把农民的事放在前头,自己的事放在后头。可是他对人并不姑息。没说的——一个好东家。”
——————
8
在管理家务时,尼古拉有时感到苦恼,他性子暴躁,再加上骠骑兵的老习惯,动不动就挥拳头。起初,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在婚后第二年,他对这种惩罚方法的看法突然改变了。
夏天,有一次他派人把顶替博古恰罗沃已故村长德龙的新村长叫来,因为有人控告他营私舞弊、玩忽职守。尼古拉走到门口去见他,村长刚回答了几句,门厅里就传出了尼古拉大喊大叫、拳打脚踢的声音。尼古拉回家吃早饭,走到低着头正在绣花的妻子跟前,照例把早餐的活动讲给她听,顺便提到博古恰罗伏村长的事。玛丽亚伯爵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抿紧嘴唇,一直低头坐着,对丈夫的话没有答腔。
“这个无法无天的混蛋,”尼古拉一想到他就生气。并且说,“他要是对我说喝醉酒倒也罢了,真没见过……你怎么了,玛丽亚?”他突然问。
玛丽亚伯爵夫人抬起头来想说什么,但立刻又低下头,抿紧嘴唇。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亲爱的?……”
玛丽亚伯爵夫人长得并不漂亮,但她一哭起来就显得楚楚动人。她从来不为痛苦和烦恼而哭泣,却常常由于感伤和怜悯而落泪。她一哭,那双明亮的眼睛就具有令人倾倒的魅力。
尼古拉刚拉起她的手,她就忍不住哭起来。
“尼古拉,我知道…是他不对,可你,你为什么要那样!
尼古拉……”她说着,用双手捂着脸。
尼古拉不作声、脸涨得通红,从她身旁走开,默默地在房里踱来踱去。他明白她为什么哭,但要他把从小就习惯的事看作错误,他一下还转不过弯来。
“这是她热心快肠,习惯于婆婆妈妈,还是她对呢?”尼古拉在心里问自己。他不能解答这个问题,又瞟了一眼她那痛苦而可爱的脸。于是他突然明白她是对的,而他早就错了。
“玛丽,”①他走到她面前轻轻地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他像一个请求饶恕的孩子,用颤抖的声音重复地说。
伯爵夫人的泪水流得更多了。她拿起丈夫的手吻了吻。
“尼古拉,你什么时候把头像打碎了?”为了改变话题,她望着他戴着拉奥孔②头像戒指的手说。
——–
①此处原文用爱称—Mapu。
②拉奥孔是希腊神话中普里阿摩斯和赫卡柏的儿子,阿波罗在特洛伊城的祭司。他警告特洛伊人提防水马计,为此而触怒天神雅典娜,结果拉奥孔同其二子被巨蟒缠死。
“今天就是那件事。唉,玛丽,别提那件事了。”他脸又红了。“我对你发誓,绝对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就让这戒指经常提醒我吧,”他指指打碎的戒指说。
从那以后,每逢尼古拉同村长和管家发生争执,血往脸上直涌,双手紧攥拳头时,他就转动套在手指上的那枚打碎的戒指,于是,尼古接就在惹他生气的人面前,垂下眼皮。但他一年总有一两次忘记自己的诺言,这时尼古拉就走到妻子面前认错,并保证以后决不再犯。
“玛丽,你一定瞧不起我了?”他对她说。“我这是自作自受。”
“如果你觉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你就走开,尽快地走开。”伯爵夫人忧愁地说,竭力安慰丈夫。
在本省贵族圈子里,尼古拉受人尊敬,却不讨人喜欢。他对贵族利益不感兴趣,因此有人认为他高傲,有人认为他愚蠢。整个夏天,从春播到秋收,他都忙于农事。秋天,他以从事农务那样的认真精神,带着猎人和猎犬外出打猎,一去就是一两个月。冬天他到各地村庄去看看或者读书。他主要读历史书,每年花钱不少。正如他所说,他收藏了不少书,凡是买来的书照例都要读完。他一本正经地坐在书斋里读书,起初是作为一种任务,后来成为一种习惯,从中体验到特殊的乐趣,并觉得读书是件正经事。冬天除了出门办事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同母亲和孩子一起做些杂事,享受天伦之乐。他同妻子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每天都从她身上发现新的精神财富。
尼古拉婚后,索尼娅仍住在他家里。结婚以前,他就把他同索尼娅的关系全都告诉了自己的未婚妻,他一面责怪自己,一面称赞索尼娅。他请求玛丽亚好好对待表妹。玛丽亚伯爵夫人知道自己的丈夫对不起索尼娅,同时自己对索尼娅也感到内心有愧。她明白,是她的家产影响了尼古拉的选择。她丝毫也不能责怪索尼娅,而是应当喜欢她。但事实上她不仅不爱索尼娅心里还常常恨她,而且无法克制这种感情。
有一次,她同她的朋友娜塔莎谈到索尼娅,并谈到自己对她的不公正。
“你听我说,”娜塔莎说,“你读了多遍《福音书》,其中有一个地方似乎是针对索尼娅说的。”
“你说的是那一节?”玛丽亚伯爵夫人惊讶地问。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①你记得吗?她是那个没有的,为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因为她没有私心,我不知道,但她所有的,全被夺走了。有时候我十分可怜她,以前我真希望尼古拉同她结婚。但我有一种预感,这件事不能可能实现。她就像草莓上开的一朵不结果的花,你知道吗?有时我很可怜她,可有时候又觉得她不会像我们一样感觉到这一点。”
——–
①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九章第二十六节。
虽然,玛丽亚伯爵夫人对娜塔莎说,《福音书》里的那段话不该那么去理解,但她一见索尼娅,就又同意娜塔莎的解释。索尼娅似乎的确不为自己的处境感到苦恼,对自己注定是一朵谎花的命运处之泰然。看来,与其说她爱家中某些人,还不如说她爱整个这个家。她像一只猫,依恋的不是人而是这个家。她侍候老伯爵夫人,抚爱和宠惯孩子们,总想为别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别人若无其事地接受她的关照,可并不怎么感激她……
童山庄园又翻修了一番,但规模已大不如前,不能与老公爵在世时相比了。
在经济拮据时翻修房屋,工程总是因陋就简。巨大的房屋就建在原来的石基上,全部木结构,内部抹了灰泥。房子很宽敞,地板没有油漆,家具也很简单:几只硬沙发,几张桌椅,这些都是家里的木匠用自己家里的桦木做的。房子是够宽敞的,有下房也有客房。罗斯托夫家和博尔孔斯基家的亲戚,有时候带着十六匹马和几十个仆人,全身来到童山,一住就是几个月。此外,逢到男女主人的命名日和生日,每年四次就有上百个客人到童山来聚上个一两天。一年中的其他时间,生活则几乎一成不变,有日常的工作,按时饮茶,用庄园自产的食品准备早餐、午餐和晚餐。
——————
9
这是一八二○年十二月五日,冬季圣尼古拉节前夕。这一年初秋娜塔莎就和丈夫、孩子住在她哥哥家。皮埃尔专程去彼得堡办事去了,他原来说要去三个星期,可现在已经在那里待了六个多星期了。他说他随时都可能回来。
十二月五日那天,除了皮埃尔一家外,还有尼古拉的老朋友,退役将军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杰尼索夫也在罗斯托夫家作客。
六日是圣尼古拉节,有许多客人要来。尼古拉知道他得脱下短棉袄换上礼服,穿上尖头皮靴,坐车到新建成的教堂去。然后回家接受祝贺请客人用点心,谈论贵族选举①和年景,但他认为节日前夕他可以像平时一样地度过。年饭前,尼古拉检查管家做的内侄名下梁赞庄园的帐目,写了两封事务性的信,巡视了谷仓、牛栏和马厩。他对明天过节大家可能喝醉酒一事采取了预防措施,然后去用午餐。他没有机会同妻子私下谈几句,就在长餐桌旁坐下。桌上摆着二十副餐具,全家人围坐在桌旁。这里有他母亲、陪伴母亲的别洛娃老婆子、妻子、三个孩子、男女家庭教师、内侄和他的家庭教师、索尼娅、杰尼索夫、娜塔莎和三个孩子,以及孩子们的家庭教师,还有在童山养老的已故老公爵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凡内奇老人。
——–
①当时每省贵族都形成一个团体,定期选举、集会,参与地方行政。
玛丽亚伯爵夫人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她丈夫刚刚就坐,就拿起餐巾,把面前的玻璃杯和酒杯推开。玛丽亚伯爵夫人从这一举动就看出她丈夫心绪不佳。他有时候就是这样,尤其是当他直接从农场回来吃饭,在没有喝汤之前。玛丽亚伯爵夫人深知他的脾气,遇到她自己心情好,她就耐心等待,等他喝过汤,她再跟他说话,让他自己承认发火是没有来由的。但是今天她完全忘记这样观察。她心里难过,因为他无缘无故对她发脾气,她感到自己很不幸,她问他到哪里去了。他回答了她。她又问他农场里是不是正常。他听出她的声调不自然,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我又没有错,”玛丽亚伯爵夫人想,“他为什么对我发脾气?”从他答话的腔调,玛丽亚伯爵夫人听出他对她不满,不愿跟她继续谈话。她也觉得自己说话有点不自然,但还是忍不住要再问几句。
餐桌上多亏有了杰尼索夫,大家很快就热烈地交谈起来,玛丽亚伯爵夫人就没再跟丈夫说话了。当他们离开餐桌,去向老伯爵夫人道谢时,玛丽亚伯爵夫人伸出手来,一面吻了吻丈夫,一面问他为什么生她的气。
“你总是胡思乱想,我根本没有想过要生气。”他说。
但玛丽亚伯爵夫人觉得他说总是两个字就表示:不错,我是在生气,但我不想说明罢了。
尼古拉同妻子和睦相处,甚至连索尼娅和老伯爵夫人出于嫉妒,也希望他们之间出现不和睦,但又无懈可击。但他们之间也有不融洽的时候。有时,在他们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后,他们之间会突然感到疏远、反感。这种感觉常常发生在玛丽亚伯爵夫人怀孕的时候,现在她正是怀孕了。
“哦,女士们、先生们,”尼古拉用法语大声说,做出很高兴地样子,(玛丽亚伯爵夫人觉得他这是故意要气气她)“我从六点钟起就没有歇过。明天还得受罪,我现在要去休息了。”他对玛丽亚伯爵夫人再没说什么,就走进小起居室,在沙发上躺下来。
“他总是这样,”玛丽亚伯爵夫人想。“跟大家说话,就是不跟我说话。我看得出,他讨厌我。特别是我怀了孕。”她瞧瞧自己隆起的肚子,对着镜子看到了她那张蜡黄、苍白的瘦脸,她的眼睛显得比平时更大了。
不论是杰尼索夫的喊声和笑声,还是娜塔莎的说话声,尤其是索尼娅匆匆向她投来的目光,所有这一切都使她心里感到不痛快。
玛丽亚伯爵夫人一生气,索尼娅总是成为出气筒。
玛丽亚伯爵夫人陪客人坐了一会儿,客人谈什么,她一点也听不进去,后来就悄悄地走到育儿室去。
孩子们把椅子排成火车,玩“到莫斯科去”的游戏,请她也一起玩。她坐下陪孩子们玩了一阵,但心里一直捉摸着丈夫此刻的心情,想到丈夫无缘无故地生气,她感到很难过。
她站起来,费力地踮着脚尖走到小起居室去。
“也许,他还没睡着,我要去同他讲清楚。”她自言自语。她的大孩子安德留沙学她的样,踮着脚尖跟着她走,在后面,但玛丽亚伯爵夫人没有发觉。
“亲爱的玛丽亚,他好像睡着了,他累坏了,”索尼娅在大起居室里用法语说(玛丽亚伯爵夫人觉得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会碰上她)。“安德留沙,别把他吵醒了。”
玛丽亚伯爵夫人回头看见安德留沙跟在后面,看来索尼娅说得对,然而正因为如此,脸涨得通红,好容易忍住,没说出难听的话来。她一言不发,但为了表示不听索尼娅那些话,只做了个手势叫安德留沙别出声,还是让他跟在后面,朝门口走去,索尼娅则从另一道门出去了,尼古拉睡觉的房间里传出均匀的呼吸声,这声音做妻子的是很熟悉的。她听着他的呼吸声,端详着他那光滑漂亮的前额、小胡子和整个面庞,每当夜阑人静,尼古拉熟睡时她往往长久地注视着这张脸。尼古拉突然动了一下,干咳了一声。正在这时,安德留沙就在门口嚷道:
“爸爸,妈在这儿呢。”
玛丽亚伯爵夫人吓得脸都变白了,忙向儿子做手势。他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玛丽亚伯爵夫人感到胆战心惊。她知道尼古拉最不喜欢人家把他吵醒。屋里突然又传来干咳和床上翻身的声音。尼古拉不高兴地说:
“一分钟也不让人安静。玛丽①,是你吗?你怎么把他带到这里来了?”
“我只是来看看,我没注意……对不起……”
尼古拉咳嗽了几声,不再说话了。玛丽亚伯爵夫人离开门口,把儿子带回育儿室。过了五分钟,爸爸的宝贝女儿,三岁的黑眼睛的小娜塔莎听哥哥说爸爸睡在小起居室里,就背着母亲,悄悄地走到父亲跟前。这黑眼睛的小姑娘大胆地咯吱一声打开了门,用结实的小腿有力地迈着小碎步,走到沙发旁边,打量着爸爸背对她睡着的姿势,就踮起脚尖吻了吻他枕在头下的手,尼古拉转过身,脸上露出慈爱的微笑。
“娜塔莎,娜塔莎!”玛丽亚伯爵夫人在门外惊慌地喊道,“爸爸要睡觉。”
“不,妈妈,他不想睡了,”小娜塔莎很有把握地回答道,“瞧,他还在笑呢。”
尼古拉垂下腿,站起来,抱起女儿。
“进来吧,玛莎。”②他对妻子说。玛丽亚伯爵夫人走进屋里,在丈夫身旁坐下。
——–
①原文为Mapu,玛丽亚的爱称。
②原文为Mama,玛丽亚的爱称。
“我没有看见安德留沙跟着我跑来,”她怯生生地说。“我只是……”
尼古拉一手抱住女儿,望了望妻子,见她脸上带有歉意,就用另一只手搂住她,吻了吻她的头发。
“可以亲亲妈妈吗?”他向娜塔莎。
娜塔莎羞怯地笑了。
“再吻一下。”她打了个手势,指着尼古拉刚才吻过的地方,命令似地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我心情不好。”尼古拉说,猜透了妻子的心事。
“你无法想象,每当你这样,我心里有多难过,多孤单。
我总觉得……”
“玛丽,算啦,你真糊涂。你也不害臊。”他快活地说。
“我总觉得,你不会爱我,我现在这么难看……从来就……而现在……又是这个样子……”
“嗨,你这个人真可笑!一个人不是因为漂亮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显得漂亮。只有马尔维纳斯之类的女人才靠姿色迷人。要是问我爱不爱妻子?!我说不爱吗?唉,真不知道怎么能跟你说清楚?!当你不在时,或者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我就变得六神无主,什么事也做不下去。你说,我爱自己的手指吗?如果说我不爱,你把我的手指割掉试试……”
“不,我可不会那么做,但我心里是明白的。那么说,你并没有生我的气喽?”
“生气得要命。”他笑着说,站起来掠掠头发,开始在屋里踱步。
“你知道吗,玛丽,我在想什么?”他们和解了,他立刻把自己的打算和想法告诉妻子。他也不问她爱不爱听,听不听他都无所谓。他如有了一个新的想法,自然也就是她的想法。他告诉她,他想劝皮埃尔在他们家待到开春。
玛丽亚伯爵夫人听丈夫说完之后,讲了自己的意见,然后讲她的打算。她想的是孩子们的事。
“她现在已经像个大人了,”她指着娜塔莎,用法语说,“你们总是责备我们女人缺乏逻辑性。她就是我们这儿的逻辑专家。我说,爸爸要睡觉,可她说:‘不,他在笑呢!’还是她说得对,”玛亚丽伯爵夫人快活地笑着说。
“对,对!”尼古拉用强壮的手臂抱起女儿,把她举得高高的,让她坐在肩上,抓住她的两只小腿,扛着她在屋里踱步。父女俩脸上都露出无限幸福的神情。
“要知道,你也许有点不公平。你太宠她了。”玛丽亚伯爵夫人用法语低声说。
“是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竭力不表现出来了。……”
这时,门廊和前厅里传来了门的滑轮声和脚步声,好像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那准是皮埃尔。我去看看。”玛丽亚伯爵夫人说着就走出屋去。
尼古拉趁她出去,就扛起女儿在屋里飞快地兜圈子。他气喘吁吁,一下子把乐不可支的女儿放下,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这一蹦蹦跳跳,使他想起跳舞来。他望着女儿圆圆的快乐的小脸,心里想,等他自己变成老头子,他要带女儿去参加舞会,跳玛祖尔卡舞,就像当年他已故的父亲带女儿跳丹尼拉·库波尔舞那样,到那时自己的女儿又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是他,是他,尼古拉,”几分钟后,玛丽亚伯爵夫人回来说。“这一下咱们的娜塔莎可高兴了。你该看看她多开心,而皮埃尔因为姗姗来迟,挨了多少骂。好了,快点去吧,快去!你们也该分手了。”她含笑望着偎依在爸爸身上的小女儿说。尼古拉拉着女儿的手走出去。
玛丽亚伯爵夫人待在起居室里。
“我从来都不相信,我会这样幸福。”她低声自言自语。她脸上露出了笑容,但随即叹了一口气,她那深邃的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哀愁。仿佛除了她此刻体验到的幸福之外,她不禁又想到今世不可能得到的另一种幸福。
——————
10
娜塔莎是一八一三年初春结婚的,到一八二○年已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她盼望已久的,现在由她亲自喂儿子的奶。她发胖了,身子变粗了,从现在这位身强力壮的母亲身上,已经很难找到当初那个苗条活泼的娜塔莎来了。她的面部轮廓已定型了,神情娴静、温柔而开朗,她的脸上已没有先前那种赋予她特殊魅力的洋溢着热情的青春活力了。现在只能看到她的外貌和体态,完全看不到她的灵魂了。她只是一位强壮、美丽和多子女的母亲,难得看到她从前的热情的火焰。现在,只有当丈夫回家,孩子病愈,或者跟玛丽亚伯爵夫人一起回忆安德烈公爵(她在丈夫面前从不提安德烈公爵,认为他会吃醋),或者偶而兴致突发唱起歌来(她婚后已不再唱歌),只有在这些时候,她才会重新燃起热情。而当昔日的热情偶尔在她美丽丰满的身体里重新燃烧时,她就显得格外富有魅力。
娜塔莎婚后同丈夫一起在莫斯科、彼得堡、在莫斯科郊外的村庄和她自己的娘家,也就是尼古拉家里住过。年轻的别祖霍夫伯爵夫人很少在交际场中露面,见到她的人对她也没有好感。她既不可亲,也不可爱。并不是娜塔莎喜欢孤独(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孤独,她觉得是不喜欢)。她是因为接二连三地怀孕,生育,喂奶,时刻参与丈夫的生活,只得谢绝社交活动。凡是在娜塔莎婚前就认识她的人看到她这种变化,无不像看到一件新奇事那样感到吃惊。只有老伯爵夫人凭着母性的本能懂得,娜塔莎的热情都出于她需要家庭,需要丈夫。她本人在奥特拉德诺耶曾经一本正经地而并非开玩笑地说过这样的话,老伯爵夫人,作为母亲,看到人家不了解娜塔莎,大惊小怪,也感到惊奇,她总是说娜塔莎是个贤妻良母。
“她把全部的爱都用到丈夫和孩子们身上,”伯爵夫人说,“爱到极点,简直有点傻了。”
聪明人,特别是法国人,都一直在宣扬:一个姑娘在出嫁后不应当就不修边幅,疏于打扮,埋没自己的才华与丰采,而应该更加注意自己的仪表,使丈夫像婚前一样还对自己倾心。但娜塔莎却没有遵守这条金科玉律。她却恰恰相反,她一出嫁就抛开了原先姑娘时所有的迷人之处,尤其是她最迷人的歌唱。她不再唱歌,就因为唱歌最能使人入迷。她变得满不在乎,既不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也不向丈夫献媚,更不讲究梳妆打扮,不向丈夫提出种种要求,以免他受拘束,她于是一反常规。她认为以前向丈夫施展魅力是出于本能,目前在丈夫眼里再这样做就会显得可笑,要知道她一开始就将自己整个身心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她觉得维系他们夫妻关系的已不是过去那种富于诗意的感情,而是另一种难以说明的、牢固的东西,就像自己的心灵同肉体的结合体。
她认为,梳上蓬松的卷发,穿上时髦的连衣裙,唱着抒情的歌曲,以此来取得丈夫的欢心,就像自得其乐地把自己梳妆打扮一番一样可笑。现在,为讨人喜欢而梳妆打扮,也许会给她带来乐趣,但她实在没有工夫。平时她不唱歌,不注意梳妆打扮,说话时不斟酌词句,主要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时间去那么做。
当然,人能把全部精力贯注于一件事,不管这件事是多么微不足道。而一旦全神贯注,不论什么微不足道的事就会变成极其重要的大事情了。
娜塔莎全神贯注的就是家庭,也就是她的丈夫和孩子们。她要使丈夫完全属于她,属于这个家。另外,她还要生育、抚养和教育孩子们。
她投身于她所从事的活动,不仅用全部智慧而且用了她整个心灵,她陷得越深,那件事就显得愈大,她就更感到势单力薄,难以胜任,因此,即使她全力以赴,还是来不及做完她应该做的事。
有关妇女权利、夫妻关系、夫妻的自由和权利的议论,当时也已存在。不过,没有像现在一样看成那么重大的问题。不过,娜塔莎对这些问题不仅不感兴趣,而且一点也不能理解。
这些问题在当时也同现在一样,只对那些把夫妇关系纯粹看成某种满足的人才存在。他们只看到婚姻的开端,而没有看到家庭的全部含义。
这些议论和现在存在的一些问题就像从吃饭中获得最大满足一样,但对那些认为吃饭的目的是取得营养,结婚的目的是建立家庭的人来说,当初和现在一样,这种问题是不存在的。
如果吃饭的目的在于使身体得到营养,那么两顿饭一起吃的人也许会感到很大的满足,然而不能达到吃饭的目的,因为胃容纳不了两顿饭的饭量。
如果婚姻的目的是建立家庭,那么希望娶许多妻子或嫁许多丈夫的人也许能获得许多满足,但决不能建立家庭。
如果吃饭的目的在于得到营养,结婚的目的在于建立家庭,那么要达到目的,吃饭就不能超过胃的容量,一个家庭里的夫妻也不能超过需要,就是说只能是一夫一妻。娜塔莎需要一个丈夫,她有了一个丈夫,丈夫给了她一个家庭。另外再找一个更好的丈夫,她不仅认为没有必要,而且由于她全心全意为丈夫和家庭操劳,她不能想象另一种情况,对此也毫无兴趣。
一般说来,娜塔莎不喜欢交际,但她很重视亲戚的来往,珍惜同玛丽亚伯爵夫人、哥哥、母亲和索尼娅的来往。她会穿着睡袍、披头散发、喜形于色地从育儿室大步跑出来,把不再沾着绿色屎斑,而是沾着黄色屎斑的尿布给他们看,听他们安慰地说孩子身体好多了。
娜塔莎不修边幅,她的衣着、她的发型、她那不合时宜的谈吐、她的嫉妒心(她嫉妒索尼娅、嫉妒家庭女教师,嫉妒每一个女人,不论她美或丑)都成了她周围人们的笑柄。大家都认为皮埃尔对他老婆的管教服服贴贴,事实上也是如此。娜塔莎婚后一开始就提出了她的要求。她认为他丈夫的每一分钟都应该属于她和家庭。娜塔莎的这一崭新观点使皮埃尔大吃一惊。皮埃尔对妻子的要求虽然感到不胜惊讶,但也十分得意,完全照她的话去做。
皮埃尔对妻子言听计从,这表现在他不仅不敢向别的女人献殷勤,而且不敢露出笑容同别的女人谈话,不敢去俱乐部吃饭作为消遣,不敢随便花钱,不敢长期出门,除非去办正经事。妻子把皮埃尔的学术活动算作正经事,尽管她对此一窍不通,都很重视。作为交换条件,皮埃尔在家里有权处理自己的事,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安排全家的事。娜塔莎在家里甘当丈夫的奴隶。皮埃尔工作时,也就是当他在书斋里读书写作时,全家人都踮着脚尖走路。只要皮埃尔表示喜欢什么,他的愿望总能得到满足。只要他一提出什么新的要求,娜塔莎立即全力以赴,加以实现。
全家都遵照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皮埃尔的吩咐,也就是按照娜塔莎竭力猜测的丈夫的愿望行事。全家的生活方式、居住地点、社交活动、娜塔莎的工作、孩子的教育,无不遵照皮埃尔的心意,而且娜塔莎还竭力从皮埃尔的言谈中揣测他的意思。她总是能相当准确地揣摩皮埃尔的真实意图,一旦猜透,她就坚决去办。如果皮埃尔违背自己的意愿,娜塔莎就以他原来的想法反驳他,同他作斗争。
有一个时期,他们生活非常困难,皮埃尔永远不会忘记。当时,娜塔莎生下第一个瘦弱的孩子后,不得不先后换了三个奶妈。娜塔莎都急出病来了。有一天,皮埃尔把他信奉的卢梭思想讲给她听,说请奶妈喂奶违反自然规律,而且对母子都有害。于是娜塔莎在生第二个孩子后不顾母亲、医生和丈夫的反对,违反当时的风俗习惯(这在当时闻所未闻,而且认为有害),坚持自己喂奶,而且从此所有的孩子都由她亲自喂奶。
常常有这样的事:两口子在气头上争吵起来,但在争吵过一段时间后,皮埃尔常常又惊又喜地发现,不仅是妻子的言论,而且是她的行动中都反映出他原来的想法,而这种想法是她原来反对的。在她所讲的话里,皮埃尔不仅发现自己原来的想法,而且发现,她已避而不提他在争吵中说过的偏激话。
过了七年夫妻生活后,皮埃尔高兴地深信自己不是一个坏人,他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他从妻子身上看到了自己。他觉得自己内心有善有恶,两者互相遮掩。但在妻子身上只反映出他身上真正善的一面,而那些不完善的东西都被扬弃了。这种情况不是通过逻辑思维,而是通过某种神秘的渠道直接反映出来的。
——————
11
两个月前皮埃尔已经在罗斯托夫家住下,他接到费奥多尔公爵的信,信中说彼得堡有个协会将讨论重要问题,要他去参加,因为皮埃尔是这个协会的主要创办人之一。
娜塔莎经常看丈夫的信件,她也看了这封信,尽管丈夫不在家会给她带来负担,她还是主动劝他去彼得堡。尽管她对丈夫所从事的抽象的脑力劳动一窍不通,但她还是很重视他的专业工作,唯恐对丈夫的工作有所妨碍。皮埃尔读完信,胆怯地用探询的目光看了娜塔莎一眼,娜塔莎同意他去,但要他把归期明确地定下来。皮埃尔获准四星期的假期。
两星期前,皮埃尔的假期就满了,在这两周里,娜塔莎一直处于心情烦躁,提心吊胆的状态,有时还有些忧郁不安。
杰尼索夫现在已是一位退役将军,对现状不满,正好这时来到他们家中。他看到目前的娜塔莎与当年曾一度心爱的人已大不一样,就像看到一幅不同的画,感到十分忧悒、惊讶和无限感慨,原来像天仙般可爱的她,现在向他投来的却是悲伤而无神的目光,谈起话来答非所问,还有无穷无尽的关于孩子的唠叨。
这段时间娜塔莎一直心情郁闷,烦躁不安,特别是母亲、哥哥或玛丽亚伯爵夫人宽慰她,为皮埃尔迟迟不归找借口,尽力替他辩解时,她心情更坏。
“都是胡说,都是废话,”娜塔莎说,“他的胡思乱想不会有什么结果,那些协会都愚蠢透顶,”现在她对那些自己原来认为很重要的事下了这样的断语。随后她就到育儿室去喂她自己的唯一的儿子佩佳去了。
她抱起出生刚满三个月的小东西感到他的小嘴在翕动,小鼻子在呼哧,她从他身上获得的东西超过了任何人的启示和安慰。这个小东西仿佛在说:“你生气了,你妒忌了,你要向他算帐,你又害怕了,可我就是他,我就是他……”她无言以对,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在这烦躁不安的两星期里娜塔莎常常跑到孩子那里去寻求安慰,不断摆弄孩子,结果奶喂多了,把孩子也弄病了。孩子一病,她惊慌失措,但又希望孩子生病。因为孩子一病要照顾,就会减轻对丈夫的牵挂。
那天,娜塔莎正在给孩子喂奶,门口传来皮埃尔的雪橇声。保姆知道怎样来讨好女主人,就欢喜得容光焕发,悄悄地快步走进来。
“是他回来了吗?”娜塔莎连忙低声问,身子不敢动弹,唯恐吵醒刚睡着的孩子。
“回来了,太太。”保姆低声说。
血涌上娜塔莎的脸,她的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但她不能立刻跳起来跑出屋去。孩子又睁眼看了一下。“你在这儿,”
他仿佛这么说,随后又懒洋洋地咂起嘴来。
娜塔莎轻轻地抽出奶头,摇了摇孩子,又把他交给保姆,快步向门口走去。但她在门口站住,似乎由于太高兴而匆忙地放下孩子有点内疚。于是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保姆正抬起臂肘,把婴儿放到小床上去。
“您去吧,去吧,太太,您放心好了。”保姆含笑低声说,主仆之间的关系显然很融洽。
娜塔莎轻快地跑进前厅。
杰尼索夫衔着烟斗从书斋来到大厅,这里他才第一次认出娜塔莎的本来面目。她又容光焕发,喜气洋洋。
“他回来了!”她一边跑,一边说。杰尼索夫并不怎么喜欢皮埃尔,但这时他也因皮埃尔的归来而感到高兴。娜塔莎一跑进前厅,就看见一个穿皮大衣的体格魁伟的人正在解下围巾。
“是他!是他!真的,就是他!”她自言自语,跑过去拥抱他,把他的头贴到自己的胸前,然后又把他推开,瞧了瞧他那结着霜花的红润快乐的脸。“对,是他,真使人高兴,真使人开心……”
突然,娜塔莎想起等待他两个星期的苦恼和委屈,脸上的喜色顿时烟消云散。她眉头一皱,就向皮埃尔发起火来。
“哼,你倒开心,玩得挺美……可我在家呢?!你也得想想孩子啊。我自己喂奶,可是我的奶坏了。佩佳差点没死掉。
是啊!你多开心,你多舒服!”。
皮埃尔觉得自己没有错,因为他不可能提前回来。他知道她这样发脾气是不对的,也知道过两分钟她就会消气,但主要是他心里觉得很高兴,很得意。他想笑,又不敢笑,就装出一副怯生生的可怜相,弯下腰来。
“我实在没办法早回来,真的!佩佳怎么样?”
“现在没什么了,我们走吧!你真不害臊!你该亲眼看看,你不在时我遭的那个折磨啊!
“你身体好吗?”
“走吧,走吧,”她说着,没有放开他的手。他们一起到卧室去了。
尼古拉夫妇来访皮埃尔时,皮埃尔正在育儿室用他那大手抱着刚睡醒的儿子逗着玩。孩子咧着嘴,没有长牙的宽脸上浮起愉快的微笑。一切暴风骤雨已经过去,娜塔莎深情地望着丈夫和儿子,脸上焕发出快乐明朗的光辉。
“你跟费奥多尔公爵都谈妥了吗?”娜塔莎问。
“是的,谈得好极了。”
“你看,我们的小儿子抬起头来了。他可把我吓坏了!”
“你看见公爵夫人没有?她可真的爱上他了?……”
“是啊,你可以想象到……”
这时,尼古拉和玛丽亚伯爵夫人进屋来。皮埃尔没有放下孩子,俯身吻了吻他们,回答了他们的问话。显然,虽然有许多有趣的事可谈,但皮埃尔却完全被那戴着睡帽、摇晃着脑袋的儿子吸引住了。
“多么可爱!”玛丽亚伯爵夫人望着孩子说,同时逗着他玩。“尼古拉,我真不明白,”她对丈夫说,“你怎么不懂得这些小宝贝有多可爱。”
“我不懂,我看不出来,”尼古拉说,冷冷地瞧着婴儿。
“一块肉罢了,走吧,皮埃尔。”
“其实,他还是个慈祥温存的父亲,”玛丽亚伯爵夫人替丈夫辩解说,“但要等孩子满一周岁……”
“皮埃尔可是很会带孩子,”娜塔莎说,“他说,他的手生来就是为了抱孩子的。你们瞧。”
“不,可偏偏不是为了抱孩子。”皮埃尔忽然笑着说,抱起孩子,把他交给保姆。
——————
12
像每一个正常的家庭一样,童山庄园也同时存在着几个不同的圈子。每个圈子保留着各自的特点,但互让互谅,因而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家里发生的每件事,不论是悲是喜,对所有的圈子都同样重要,但每个圈子的悲喜都有自己的原因。
譬如皮埃尔的归来是一件大喜事,大家都有这样的感觉。
仆人们往往是东家最可靠的评判员,因为他们作评判不是根据东家的谈话和表情,而是根据他们的行动和生活方式做出判断。他们对皮埃尔归来感到高兴,因为知道只要皮埃尔在家,尼古拉伯爵就不会天天去巡视田庄,而且伯爵的心绪和脾气都会好些,此外,过节时大家都能得到很多节日的礼物。
皮埃尔·别祖霍夫回来,孩子们和女教师也很高兴,因为谁也不会像皮埃尔那样经常带他们去参加社交活动,只有他才会在击弦古钢琴上弹苏格兰舞曲(他只会弹这一支舞曲),他说用这支舞曲伴奏可以跳各种舞。此外,他准会给所有的人带来礼物。
尼古连卡(小尼古拉)今年已有十五岁,是个瘦弱聪明的孩子,生着一头淡褐色的鬈发和一双美丽的眼睛。皮埃尔回来,他也很高兴,因为皮埃尔叔叔(他这样称呼他)是他所钦佩和热爱的人。其实谁也没有要他去喜欢皮埃尔,他也难得见到皮埃尔。抚养他的玛丽亚伯爵夫人则竭力要小尼古拉像她那样热爱她的丈夫,而小尼古拉也爱姑父,但对姑父的感情上还有点蔑视的成分,他非常喜欢皮埃尔。他不想当尼古拉姑父那样的骠骑兵,也不想得圣乔治勋章,他想做一个像皮埃尔叔叔那样聪明善良而又有学问的人。他在皮埃尔面前总是眉飞色舞,容光焕发。皮埃尔一同他说话,他就脸红,呼吸急促,他听皮埃尔说话总是一字不漏,过后就同德萨尔一起或独自一人玩味皮埃尔的每句话。皮埃尔过去的经历、他在一八一二年以前的不幸遭遇(小尼古拉根据听到的事,暗自勾勒出一幅朦胧的富有诗意的图画)、皮埃尔在莫斯科的历险、他的俘虏生活、普拉东·卡拉达耶夫的事(他从皮埃尔那里听说的)、他对娜塔莎的爱情(小尼古拉对娜塔莎也有一种特殊的爱),更重要的是皮埃尔与小尼古拉的亲生父亲之间的友谊(小尼古拉已记不清楚他父亲的面容了),所有这一切都使皮埃尔在孩子的心目中成了英雄和圣人。
从皮埃尔谈到他父亲和娜塔莎的只字片语中,从皮埃尔谈到小尼古拉的亡父时的激动心情中,从娜塔莎谈到他亡父时又审慎又虔诚的态度中,这个初次意识到爱情的孩子猜想他的父亲爱过娜塔莎,临终时又把她托付给自己的好友。小尼古拉虽然不记得父亲,但父亲是他神秘的崇拜对象,他一想到父亲就心里发紧,悲喜交集,泪水盈眶。因此,皮埃尔回来,小尼古拉也很高兴。
客人们也都喜欢皮埃尔,因为他一来大家都感到又热闹又快乐,又团结一致。
家里的成年人都喜欢皮埃尔(更不用说他的妻子了),因为有他在,生活就变得轻松愉快、和睦安宁。
老太太们欢迎他,因为他经常带来礼物,更主要的,是他使娜塔莎又变得活泼可爱。
皮埃尔发觉不同的人对他持有不同的看法,他总是尽其所能去满足每个人的愿望。
皮埃尔本来是个漫不经心,十分健忘的人,但这次却根据妻子开的单子,买全了所有的东西。他没有忘记岳母和内兄的嘱托,没有忘记送给别洛娃做礼物的衣料,也没有忘记送给侄儿侄女们的玩具。他刚结婚时妻子嘱咐他别忘了买这买那,他感到奇怪。他第一次出门,就把该买什么都忘记了。妻子对此大为不快,他对娜塔莎的不快很吃惊,后来他就习惯了。他知道娜塔莎自己什么都不要,而给别人买东西,只有皮埃尔自己提出来,她才让买。现在他给全家人买礼物,感到一种意外的、孩子一般的快乐,而且再也不会忘记这种事。如果娜塔莎再责怪他的话,就是因为他买得太多,价钱太贵。
大多数人认为不修边幅、漫不经心,是娜塔莎的两个缺点(大多数人认为这是缺点,皮埃尔却认为是优点)如今又增加了一条,那就是吝啬。
皮埃尔成家后,人口增多,开支很大,但皮埃尔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发现实际的开销比原来减少一半,由于前妻的债务而陷入困境的事业已开始好转。
生活上有了节制,钱也用得少了。皮埃尔不再像过去那样挥金如土,那样随时有可能使他破产。他认为他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至死也不会改变了,而且他也无权改变这种节约的生活方式。
皮埃尔满面春风,整理着他买回来的东西。
“多漂亮!”他像店员一样抖开一块衣料说。娜塔莎坐在对面,把大女儿抱在膝上,她那亮晶晶的目光从丈夫身上移到那块衣料上。
“是给别洛娃的吗?太好了。”她摸了摸衣料的质地。
“这大概要一卢布一尺吧?”
皮埃尔说了价钱。
“太贵了,”娜塔莎说,“孩子们会特别高兴,妈妈也会开心的。只是你何必给我买这个!”她又说,忍不住笑,欣赏着一把当时刚流行的镶珍珠的金梳子。
“是阿杰莉鼓动我买的,她一个劲儿地说,买吧,买吧。”
皮埃尔说。
“我什么时候戴呢?”娜塔莎把梳子插到发辫上。“等玛申卡在舞会上抛头露面的时候吧,说不定到那时候又时兴这个了。好了,咱们走吧。”
他们把礼品收拾好,先去育儿室,然后去见老伯爵夫人。
皮埃尔和娜塔莎夹着一包包礼品来到客厅时,老伯爵夫人照例在跟别洛娃玩牌。
老伯爵夫人已六十开外,满头白发,戴着睡帽,荷叶帽边围住了她的脸。她脸上堆满了皱纹,上嘴唇瘪着,双目无神。
她的儿子和丈夫接连去世,她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偶然被遗忘的人,活着没有任何目的和意义。她吃饭,喝水、有时睡觉,有时不睡觉,她活着但又不像真正地活着。生活已没有给她带来任何鲜明的印象。她对生活别无所求,她只图平静,而只有死亡才能给她带来永恒的宁静,但在死神来临之前,她不得不照样活下去,这就是还得慢慢地消耗她的生命力,在她身上明显地表现出婴儿和老人才具有的特征。她活着没有明确的目的,似乎只要运用身体的各种机能。她需要吃饭、睡觉、思考、说话、哭泣、做事和发脾气等等,只是因为她有肠胃、有头脑、有肌肉、有神经,还有肝脏。她做这一切,不是由于外力推动她去做,不像人在精力旺盛时那样能集中力量来达到一个目的,而不去注意其他目的。她说话,只是因为生理上要让她的肺部和舌头活动活动,她像婴儿一样哭,是因为她需要擤鼻涕,诸如此类。精力充沛的人视为目的的事情,对她来说显然只是一种借口而已。
譬如说,她在早晨或头一天吃了油腻的东西,她就想发脾气,于是她就把别洛娃的耳聋作为她发脾气的借口。
她在屋子另一头对别洛娃小声地讲话。
“今天好像暖和些,我亲爱的。”她低声说。
别洛娃回答说:“是啊!他们坐车来了。”于是老夫人就气愤地抱怨说:“天啊!瞧她真是又聋又笨!”
另一个借口就是她的鼻烟,她嫌鼻烟不是太干,就是太潮,或者研磨得不够细。她发过脾气,脸色就变得蜡黄。使女们一看老夫人的脸色就知道,准是别洛娃又耳背了,或者是鼻烟又太潮了,因此她的脸色又发黄了。就像她需要发脾气一样,她有时也需要动一下她的变得迟钝的脑筋,这里她的借口就是玩牌。如果她需要哭,那么怀念已去世的伯爵就是最好的借口。如果她想要惊恐不安,那么尼古拉的健康问题就可用来借题发挥。她想要说些刻薄的言语,就去找玛丽亚伯爵夫人的岔子。她需要动动发音器官(多半是在晚饭后六七点钟,在阴暗的屋子里),她就对听过多次的家人反复讲同一个故事。
老太太的这种情况全家人大家都知道,不过大家都缄口不语,只是尽可能去满足她的愿望。尼古拉、皮埃尔、娜塔莎和玛丽亚之间偶而交换一下眼色,相对苦笑一下,彼此心照不宣。
不过这些眼色,还暗示着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说她已尽了自己一生的职责,他们今日所见到的她已不是完整的她,有朝一日我们大家也会像她现在这样。因此,大家都愿意迁就她,照顾她,并愿为她这个原来很可爱、原来像我们一样充满活力,而今却变得如此可怜的人而克制自己。她不久于人世了①——他们的目光这样说明。
全家只有冷酷的人、愚蠢的人和孩子才不懂这一点,因而对她疏远。
——–
①原文为拉丁文。
——————
13
皮埃尔夫妇来到客厅,恰好碰上老伯爵夫人正在玩牌,以便动一动脑筋,她虽然也像皮埃尔或儿子每次出门回来时那样说:“是该回来了,该回来了,我亲爱的,大家都等急了。回来就好了,谢天谢地。”在把礼物递交给她时,她也是那几句老话:“可贵的不是礼物,亲爱的,谢谢你心里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太婆……”但这一次皮埃尔来的不是时候,她的牌刚打了一半,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很不高兴。她打完了牌,才去看礼物。给她的礼物是一只做工考究的牌匣,一只浅蓝色的塞佛尔①盖杯,杯上绘有几个牧羊女。还有一只绘有老伯爵遗像的金鼻烟壶,遗像是皮埃尔约请彼得堡一位微型画画家特意绘制的(伯爵夫人早就想要一只这样的鼻烟壶了)。她此刻不想哭,因此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遗像,然后就摆弄起那个精巧的牌匣来了。
——–
①塞佛尔是法国巴黎西南的一座卫星城,以产瓷器著名。
“谢谢你,亲爱的,你可使我高兴了,”她像往常一样说。
“不过,你总算回来了。这太好了。你媳妇也闹得太不像话了,你真该管教一下你的媳妇,成什么体统。你不在家,她简直要发疯了,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记不住。”她又重复她那一套话,“你看看,别洛娃,(安娜·拿莫菲耶夫娜)他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多好的盒子。”
别洛娃也把礼物夸奖了一番,也称赞了送给她的衣料。
虽然皮埃尔、娜塔莎、尼古拉、玛丽亚伯爵夫人和杰尼索夫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他们不愿在老伯爵夫人面前说,倒不是有什么事要瞒着她,而是因为老伯爵夫人在许多方面落后了。如果当着她的面谈话,就得回答她提出的一些早已过时的问题,有些话还得反复地说,如告诉她某人去世了,某人结婚了。就这样,她可能还记不住。按照惯例,他们在客厅里围着茶炊喝茶,皮埃尔则回答伯爵夫人提出的问题,例如瓦西里公爵是否见老,玛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是否来信问候,是否惦念她等等。这些问题她自己并不关心,别人也不感兴趣……
喝茶的时候这种谁也不感兴趣而又无法避免的问题始终谈个不停,家里的成年人都围着茶炊旁的圆桌喝茶,索尼娅就坐在靠近茶炊的地方。孩子们和男女家庭教师已用过茶了,他们在隔壁起居室里谈笑风生。这边喝茶时大家都坐在固定的老地方,尼古拉坐在炉边的小桌旁,茶已给他端在桌子上了。老米尔卡是一代名犬米尔卡生的母狗,这只狗的脸上长满白毛,乌黑的两只大眼睛比平时瞪得更大,它这时躺在尼古拉身旁的安乐椅上。杰尼索夫鬈曲的头发和络腮胡子都已花白,他敞开将军服,坐在玛丽亚伯爵夫人身旁。皮埃尔坐在妻子和老伯爵夫人中间。他谈到许多他认为老太太会感兴趣并且听得明白的事。
他谈到外部社会上的事,他也谈到老太太的同辈人,他们当年也确实活跃过一阵子,而现在天各一方,像她一样安度晚年,似乎正在收获着早年种下庄稼的最后一批谷穗。老伯爵夫人认为她那一代才真正是正统的一代。娜塔莎从皮埃尔兴致勃勃的样子看出来,他这一次旅行一定很有趣,才有说不完的话,但是当着老伯爵夫人的面,又不好把一切都说出来。杰尼索夫不是这个家的成员,他不明白皮埃尔为什么说起话来如此拘谨,同时,由于他对现状不满,因此很想了解一下目前彼得堡的情况。于是,他就不断怂恿皮埃尔讲讲谢苗诺夫团刚刚发生的事情,谈谈阿拉克切耶夫的情况,讲讲圣经会①的建立。皮埃尔讲得起劲时,就有点忘乎所以,这时尼古拉和娜塔莎就赶忙把话题转到伊万公爵和玛丽亚·安东诺夫娜伯爵夫人的健康上来。
“那么,戈斯涅尔,塔塔利诺娃,还在那么疯疯癫癫地继续干吗?”杰尼索夫问道。
“继续干?”皮埃尔几乎是喊起来了。“他们现在干得比任何时候都卖劲了。圣经会现在已相当于政府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亲爱的朋友②?”她已喝完茶,看来想在饭后找一个借口发脾气。“你说的政府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
①圣经会于一八一二年由戈利津建立,具有一定的政治势力,后因戈利津失势,于一八二六年被尼古拉一世封闭。
②后一分句,原文用的是法语,意为我亲爱的朋友。
“哦,妈妈您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尼古拉插话说,他知道该如何翻译成母亲能听懂的话,“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戈里津公爵创办了一个团体,据说他现在很有权势。”
“阿拉克切耶夫和戈里津,”皮埃尔脱口而出,“如今大权在手,可他们,看到到处是阴谋诡计,弄得草木皆兵。”
“咳,戈里津公爵有什么错?他德高望重。我以前常在玛丽亚·安东诺夫娜家见到他,”老伯爵夫人生气地说。她看到大家都默不作声,心中的气更大,就接着说:“现在大家都学会了说长道短,妄加评论。圣经会有什么不好?”她站起身来(大家也都跟着站起来),板着脸,朝起居室她的桌旁走去。
在一阵难堪的沉默中,传来了隔壁屋里孩子的笑语声。显然,那边一定有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
“好了,好了!”在一片欢乐声中,小娜塔莎的喊声盖过了所有的人。皮埃尔和玛丽亚伯爵夫人,和尼古拉交换了眼色,会心地笑了。(皮埃尔一直看着娜塔莎。)
“多么美妙的音乐啊!”他说。
“准是安娜·玛卡罗夫娜的袜子织好了。”玛丽亚伯爵夫人说。
“哦,我去看看,”皮埃尔一跃而起,说,“你知道,”他在门口放慢脚步说,“我为什么特别喜欢这种音乐?因为它让我知道一切平安。我今天回家,离家越近,就越是耽心。我一走进前厅,听见安德留沙朗朗的笑声,我就知道,孩子们都好……”
“我懂,我懂得这种感情,”尼古拉附和说,“不过,我不用过去了。我知道,她织的袜子太神奇了。”
皮埃尔到孩子们房里去了,那边喊声更高,笑声也更欢了。“安娜·玛卡罗夫娜,”皮埃尔说。“你到这里中间来,听口令,现在我要数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你就站到这里来,我来抱你。好,一,二,……”传来皮埃尔的声音,接着是一片沉默。“三!”屋里传来孩子们的欢叫声。
“两只,两只!”孩子们叫喊道。
他们说的是两只袜子,安娜·玛卡罗夫娜有一个绝招,能用一副针同时织出两只袜子。每次织好以后,她总是得意洋洋地当着孩子们的面,从一只袜子里抽出另一只袜子来。
——————
14
过了不久,孩子们来道晚安。孩子们同所有在座的人一一吻别,男女家庭教师也行过礼,然后就出去了。只有德萨尔和他的学生小尼古拉留了下来。德萨尔低声叫小尼古拉下楼去。
“不,德萨尔先生,我要求姑妈让我留在这儿。①”
小尼古拉同样小声回答说。
——–
①此处字下打黑点表示,原文直接用法语,此处译成汉语。
“姑妈,让我留在这儿吧。”小尼古拉走到姑母面前说。他又兴奋,又激动,脸上露出恳求的神色。玛丽亚伯爵夫人看了他一眼,对皮埃尔说:
“只要您在这儿,他就不乐意走了……”
“德萨尔先生,过一会我就把他送到您那儿去,晚安。”①皮埃尔把手伸给那位瑞士教师,接着含笑转向小尼古拉说:“我们没见过面呢。玛丽亚,他长得真像……”他转身对玛丽亚伯爵夫人说。
“是像爸爸吗?”孩子的脸红了,他用敬慕的、明亮的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皮埃尔。皮埃尔向他点点头,又接着谈被孩子打断的话题。玛丽亚伯爵夫人在十字布上绣花,娜塔莎目不转睛地望着丈夫。尼古拉和杰尼索夫站起来要烟斗抽烟,他又向一直守着茶炊无精打采的索尼娅接过茶,又询问皮埃尔有关这次外出了解到的消息,小尼古拉,这个长着一头卷发的孱弱的孩子,坐在没人注意的一个角落里,双眼闪闪发光,从衣领里伸出细脖子,他的满头卷发的头向着皮埃尔,在偶而体验到某种新的强烈的感情时,他会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接着,众人的话题转到当时对最高当局的一些流言,其中包含了大多数人通常最感兴趣的国内政治问题。杰尼索夫因在军界失意而对政府不满,现在听说彼得堡出了丑闻十分高兴,于是对皮埃尔所述情况发表了一通尖刻的评论。
“过去不得不作德意志人,现在就得陪塔塔利诺娃和克律德涅夫人②团团转跳舞,还得捧读艾加特豪森之流的著作。哎,要是把波拿巴那个宝贝放出来就好了,他就会把一切胡涂思想扫除掉,把谢苗诺夫团交给施瓦茨这样的大兵来指挥,成何体统?”他大喊大叫地说。
——–
①此处用法语。“德萨尔先生……晚安。”
②朱丽安·克律德涅夫人(1766~1824),女作家,出生在里加,神秘主义者,亚历山大一世曾一度受过她的影响。
尼古拉虽然不像杰尼索夫那样专门挑毛病,但他仍然认为议论政府可是一件大事情,而甲出任大臣,乙担任总督,皇帝说什么话,大臣说什么话,都是很重大的事。他认为国家大事,匹夫有责,所以也向皮埃尔询问各种问题。只是他们俩人问到的不外乎一些有关政府高级部门的轶闻。
娜塔莎十分了解丈夫的心思和脾气,她看出皮埃尔早想转换话题,看出他早就想倾吐他内心深处的一些想法。他这次要去彼得堡,就是想同他的新友费奥多尔公爵一起商量此事。于是她问皮埃尔,他跟费奥多尔①的事怎么样了。
——–
①指十二月党人的革命活动。
“什么事?”尼古拉问。
“也就是那些事,”皮埃尔向四周看了一下,说,“大家都看到,情况已经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步,一切正直的人们都有责任来尽力挽救局势。”
“那么正直的人们该做些什么呢?”尼古拉微微皱起眉头说。“他们能做些什么呢?”
“应该做的是……”
“我们到书斋里去吧,”尼古拉说。
娜塔莎早就想到该喂孩子了,听见保姆叫唤她,就到育儿室去了。玛丽亚伯爵夫人也跟着她去了。男人们走进书斋去,小尼古拉趁姑父不注意,也跟着溜了进去,躲在靠窗的写字台的幽暗角落里。
“你说该怎么办?”杰尼索夫说。
“都是些空想。”尼古拉说。
“情况是这样。”皮埃尔没有坐下就开始讲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有时又停下,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一边很快地打着手势。“彼得堡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皇帝不过问任何国家大事。他已完全陷入了神秘主义之中(而无论何人迷信神秘主义,皮埃尔都是无法容忍的)。他只图清静。而只有那些丧尽天良、寡廉鲜耻的人,如马格尼茨基、阿拉克切耶夫之流,尽干伤天害理的事,乱砍乱杀,祸国殃民,才能使他得到清静……如果你不亲自来抓经济,只贪图安宁,那么你的管家越厉害,你的目的就更容易达到,你同意吗?”他问尼古拉。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尼古拉说。
“咳,整个国家要崩溃了。法庭里盗窃案数不胜数,军队里只有鞭笞,出操,屯垦,人民在遭受苦难,教育遭到扼杀。新生的事物,正统的事物都遭到摧残和压制。大家都明白,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弦绷得太紧就会绷断的。”皮埃尔说(自有政府以来,人们在观察政府行为时都这么说)。“我在彼得堡只给他们说了一点。”
“对谁说?”杰尼索夫问。
“这您知道,”皮埃尔皱着眉头,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说。
“就是对费奥多尔公爵和他们那一帮人说。奖励教育事业,热心支持慈善事业,这固然很好,但也只是用心良好而已,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更需要另外的东西。”
尼古拉这时才发现他的小侄儿在场,就沉下脸朝他走去。
“你在这儿干什么?”
“什么?让他待在这里吧!”皮埃尔抓住尼古拉的手臂,又说:“我对他们说,那样是不够的,现在需要另外的东西。大家都在等待着,弦绷得太紧,随时可能断。当大家都在等待着那不可避免的变革时,就需要更多的人,更加加强团结,紧密携手,共同努力,来抗御那将要来临的灾难。年富力强的人都已经被拉过去了,蜕化变质了,腐化堕落了。有的沉湎于女色,有的醉心于名位,有的追求金钱和权势,都投奔到那个阵营去了。像你我这样有独立人格的人,自有主见的人就根本找不到了。我说,要扩大我们的社会圈子。我们的口号是:不能光停留在口头上的道德,而应要独立和行动。”
尼古拉从侄儿身边走开,忿忿不平地挪过一把椅子坐下,听皮埃尔谈着,他不以为然地干咳着,眉头越皱越紧。
“那么,这些行动又要达到什么目的呢?”他喊叫道。“你对政府又是抱什么态度呢?”
“抱这样的态度!协助的态度。如果政府允许我们的组织也无需保密。我们的组织不仅不同政府作对,而且是一个真正的保皇派。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绅士组织。我们的目的是不让普加乔夫来杀害你我的子孙,不让阿拉克切耶夫把我送到屯垦区去。我们是为了公众的利益,为了大众的安全才携起手来为了共同的目的而奋斗。”
“是的,但是秘密组织总是敌对的、有害的,只能产生恶果。”尼古拉说。
“为什么?难道拯救欧洲的道德联盟①(当时还不敢妄想俄国能拯救欧洲)有什么害处吗?道德联盟是一种美德的联盟,那就是爱,那就是互助,就是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所宣扬的东西。”
娜塔莎在谈话中间走了进来,愉快地看着她丈夫。并不是丈夫的谈话本身使她高兴。她对丈夫所谈的事不感兴趣,他讲的这些,她早就知道了(并且她知道皮埃尔所讲的都是他内心里的想法),但是当她看到他兴高采烈、神采奕奕的样子她心里就特别高兴。
这里还有一个被众人所遗忘从翻领里伸出细脖子的孩子,他也是那么兴高采烈、十分激动地望着皮埃尔。皮埃尔的每一句话却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他的手指在不安地动着,以致于不知不觉把姑父桌上的火漆和鹅毛笔都捏断了。
“完全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这就是所谓的德意志的道德联盟,这也就是我所建议的东西。”
“哦,老弟,道德联盟只对吃腊肠的人(德国人)有好处,但是我对它不了解,说也说不清楚。”杰尼索夫大声地断言道。
“到处都很腐败,很糟糕,这个事实我承认,不过对道德联盟我不了解,也不喜欢。什么暴动②,什么联盟!无非是要我,完全听你的指挥。”③
——–
①道德联盟是一八○八年在普鲁士成立的一个秘密政治团体,其宗旨是反对拿破仑的法国,于一八一○年被法国政府下令解散。
②原文为俄语DyEF(暴动)一词与德语bund(联盟)音同。
③原文中用法语:直译为到时候我就是你的人了。
皮埃尔微笑了一下,娜塔莎则放声大笑,尼古拉却把眉头皱得更紧,他开始尽力向皮埃尔说明,不会发生任何变革,他所说的危险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对此,皮埃尔作出了相反的论证,由于他的思维能力更强些,思想更敏捷,因而使尼古拉陷于窘境。这就使他更感到气恼,因为他不是凭推理,而是凭比推理更有力的直觉认为自己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
“我要向你说明白,”他站起来说,神经质地把烟斗移到嘴角,又把烟斗干脆扔开。“我无法向你证明。你说我们的一切都腐败了,必须进行一次改革,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你说,宣誓是有条件的,关于这个问题我要向你说清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一点你也知道,但是你们要是组织秘密团体反对政府,不管是什么样的政府,我的职责是维护政府,如果阿拉克切耶夫现在下命令,要我带领一个骑兵连讨伐你们,我就毫不犹豫,立即出动。至于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他说完这一番话后,接着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娜塔莎终于打破沉默率先开口。当然,她的发言是替丈夫辩护,而对哥哥则是攻击。她的辩解虽然笨拙无力,但她却达到了目的。于是,交谈又开始了,但已没有尼古拉刚才说完话时那种舌战的敌对气氛了。
当大家都站起来,准备去吃晚饭的时候,小尼古拉·博尔孔斯基走到皮埃尔面前,他脸色苍白,但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
“皮埃尔叔叔…您……不……要是爸爸活着,他会同意您的看法吗?”他问。
皮埃尔突然明白了,当他在谈话时,这孩子头脑里一定展开过一场特殊的、强烈的感情波澜和复杂的、独立思考的活动。他回想了他所说过的话,后悔不该让孩子听见。但不管如何,他还得回答他。
“我想他会赞成的。”他勉强地答了一句,就走出了书斋。
孩子低下头去,似乎这时他才突然发现,他把桌上的东西弄坏了。他涨红了脸,向尼古拉走过去。
“姑父,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指着折断的火漆和鹅毛笔说。
尼古拉气得哆嗦了一下。
“算了,算了。”他把折断的火漆和鹅毛笔扔到桌子下面去。显然,他在强压着自己不发脾气,把脸转过去了。
“你根本就不该到这里来。”他又加了一句。
——————
15
吃晚饭时,大家不再谈论政治和社团,话题一转,大家回忆起一八一二年来,这是尼古拉最喜欢的话题。杰尼索夫开的头,皮埃尔谈到这话题也兴高采烈,特别愉快。后来,这几个亲戚在十分友好的气氛中散去。
晚饭过后,尼古拉在书斋里宽衣,对等候良久的管家交代了一些事情,就换上睡衣,走进卧室。此时,他发现妻子还坐在写字台旁,她正在写着什么东西。
“你在写什么呀!玛丽?”尼古拉问,玛丽亚伯爵夫人脸红了。她有些担心丈夫对她所写的东西能不能理解,会不会赞成?她本来不想让他看她写的日记,现在既然已被他发现,那就顺水推舟,让他知道这件事。这样一来,她心中也觉得高兴和踏实。
“这是日记,尼古拉。”她把一本蓝色笔记本递给他看,上面写满了笔迹刚健的字。
“日记?……”尼古拉含着嘲讽的口气说,接过日记本。
日记是用法语写的。
“十二月四日,今天大儿子安德留沙睡醒觉却不肯穿衣服,路易小姐派人来找我。孩子既任性,又十分固执。我想吓唬他一下,不料,他的火气更大了。我就来干我的事,不理他了,和保姆一起帮其他几个孩子穿衣服,我对他说我不喜欢他。他似乎大为惊讶,半天不吭一声。然后,他穿上一件内衣跑到我跟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费了好大劲也没法把他哄好。看得出来,他因为伤了我的心而感到十分难过,晚上,我给他分数单时,他吻着我,又伤心地哭了。只要对他温存体贴,他就能听话。”
“分数单是什么?”尼古拉问。
“我每天晚上根据大孩子们的白天表现,给他们的操行打分数。”
尼古拉看了一下那双凝视着他的闪闪发亮的眼睛,又接着翻看日记。日记中记下了做母亲的认为孩子们生活中值得重视的情况,从中可以反映出孩子们的性格,并提出教育方法中的一般的看法。尽管记的大部分都是细小的琐事,而做母亲的却不认为这是琐事,连第一次读到日记的父亲也与母亲有此同感。
十二月五日的日记写着:
“米佳吃饭时淘气。爸爸说不给他吃馅饼,后来就没有给他吃。在别人吃馅饼时,他眼巴巴地看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想,罚孩子不吃甜馅饼,只能增强他们的贪欲。这一点要告诉尼古拉。”
尼古拉放下日记,看了看妻子。她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询问似地望着丈夫,似乎在问他是否赞成她写的日记呢?毫无疑问,尼古拉不仅赞成,而且很钦佩妻子。
“也许用不着这样过分认真,也许完全不用这样做。”尼古拉想。但玛丽亚为培养孩子们的道德品质所作的孜孜不倦的努力和精神,却使他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如果尼古拉能够充分理解自己的感情,那么,他会惊奇地发现他之所以如此坚贞、如此自豪和充满柔情地爱着妻子主要是因为她具有一个真诚的内心境界,一个崇高的精神世界,这是他几乎无法达到的,这使他惊叹不已。
他为妻子的聪明才智而感到骄傲,他也意识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与妻子相比,是大为逊色的,他更感到高兴的是,她不仅身心属于他,而且成了他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完全赞成,完全赞成,亲爱的,”尼古拉意味深长的说。沉思片刻,又补充说:“可我今天表现不好。当时你不在书斋。我在同皮埃尔争论时发了脾气。在那种情况下,没法不发脾气,他简直像个孩子。如果娜塔莎不把他管着,我真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知道他去彼得堡干什么……他们在那里组织了……”
“噢,我知道,”玛丽亚伯爵夫人说。“娜塔莎告诉我了。”
“那么说,你已知道,”尼古拉一想起他们的争论就十分激动,他接着说,“他想说服我相信,一切正直人的职责就是去反对政府,并且还要去宣誓效忠新的组织……可惜,当时你不在场。要知道那时他们都把矛头对准了我,包括杰尼索夫和娜塔莎……娜塔莎太可笑了。要知道平时她把皮埃尔管得很紧,但是一开始争论,她一点主见都没有了,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皮埃尔的话。”尼古拉补充说,他已控制不住要议论议论自己的亲属了。他没想到他说娜塔莎的这番话,可以原封不动地用到他对自己妻子的关系上。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玛丽亚伯爵夫人说。
“当我对他说宣誓效忠、忠于职守高于一切,他就乱说一通来证明自己见解的正确。真可惜,当时你不在场,要是你在场的话,你会怎么说呢?”
“照我看,你是完全正确的。我对娜塔莎也是这么说的,皮埃尔说,现在大家都在受苦受难,腐化堕落,我们有责任帮助他人。他的话当然也是对的,”玛丽亚伯爵夫人说,“但是他忘记了,我们还有更迫切的责任,这也是上帝给我们的指示,那就是我们自己可以去冒险,但决不能让孩子们也去冒险。”
“就是,就是,我对他就是这么说的,”尼古拉附和着说,似乎他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可他还是说要爱他人和基督教,而且这些话都是当着小尼古拉的面说的,这孩子偷偷地溜进书斋,把东西都弄坏了。”
“唉,尼古拉,你知道,这孩子总是让我耽心,”玛丽亚伯爵夫人说。“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我常怕由于自己的孩子而冷落了他。我们大家都有孩子,都有亲人,可是他什么亲人都没有。他老是一个人耽在那里想自己的心事。”
“我看你完全用不着为他而自责。一个最慈爱的母亲为自己的亲生儿子所做的一切,你都为小尼古拉做到了,而且还继续在做。当然,这件事你做得问心无愧,我也感到很高兴。他是一个好孩子,一个出色的孩子。今天他听皮埃尔说话都听出了神。你想想看,我们去吃晚饭时,我一看,他把我桌子上的东西都弄坏了,接着,他马上向我承认错误,我从来没见他说过一句谎话。真是好孩子!”尼古拉又说,他从来不喜欢小尼古拉,但承认他是个好孩子。
“我毕竟不是他的亲生母亲。”玛丽亚伯爵夫人说,“我体会到这中间有差别,我心里很难过。他是个好孩子非常好的孩子,可我真替他耽心。他要是有个伴就好了。”
“没关系,不用多久了,到夏天我就带他到彼得堡去。”尼古拉说,“是啊,皮埃尔一向都是梦想家,而且永远是个梦想家。”他接着说,又转回到书斋的话题上,这话题显然令他十分激动。“至于谈到阿拉克切耶夫不好,以及其他种种问题,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结婚时,负债累累,随时有坐牢的危险,而这种危险母亲看不到,也不了解情况的严重。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后来你来了,有了孩子和家业。我从早到晚在帐房里,忙于工作,难道是为了满足我个人的兴趣吗?不是的,我明白我应当工作,以便奉养老母,报答你,不让孩子们像我过去那样清贫。”
玛丽亚伯爵夫人想对他说,人活着不仅仅是靠面包,他过份地看重家业了。但她知道没有必要说,说也无用。她只是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他把妻子的这一举动,看成是赞成他的想法的表示,他沉吟了一会,继续大声地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玛丽亚,”他说,“今天伊利亚·米特罗凡内奇(他的管家)从唐波夫乡下回来说,已经有人愿意出八万卢布来买那片林子了。”尼古拉还十分兴奋地说,“过不了多久很可能买下奥特拉德诺耶。再过十来年,我就能给我的孩子们留下……过相当富裕的生活了。”
玛丽亚伯爵夫人一听就知道,丈夫想对她说什么事了。她明白每当他自言自语时,有时会突然问她,他刚才说了什么,如果他发觉,她在想别的事,他会生气的。她总是集中注意力去听他的讲话,因为实际上她对他所讲话一点兴趣也没有。她眼睛望着他,心中倒不是在想别的什么事,而是在体会另一种感情。她对她面前这个人百依百顺,怀着无限柔情,而这个人对她所想的一切从来没有完全理解;尽管是这样,她对他的一片深情还是越来越强烈,并随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深。当她完全沉浸在这种感情中时对丈夫的各种想法和打算就根本听不进去,不能深入细致地观察,不仅如此,她头脑里还不时闪过一些与丈夫的想法毫无共同之处的念头。她想到她的侄儿(丈夫说小尼古拉在听皮埃尔谈话时十分激动,这使她大为吃惊),想到他那多愁善感的性格。她想到侄儿,也想到自己的孩子,她并没有拿侄儿和她的孩子们来作比较,但她比较了自己对他们的感情,并发觉对小尼古拉的感情有所欠缺,对此她深感内疚和不安。
有时她想到,这种区别是年龄的差异造成的;然而她又觉得自己有些地方对不起他。她内心暗自许诺要加以改正,并做她不可能做到的事—就是要像耶稣基督爱全人类那样,一辈子都爱丈夫,爱孩子,也爱小尼古拉,爱一切人。玛丽亚伯爵夫人一直在不断地追求永生、永恒和尽善尽美的境界,因而她的心灵永远得不到安宁。她脸上总是现出一种严肃的表情,实际上反映出她那受肉体之累的灵魂所感受到的崇高而隐秘的痛苦。
尼古拉向她看了一看。“天哪!当她脸上露出这种严肃的神色时,我仿佛觉得她就要升天了。万一她去世了,我们可怎么办?!”尼古拉心里这么想,然后就站在圣像前做起晚祷来。
——————
16
娜塔莎和丈夫在一起时,谈话也像一般夫妻之间那样,也就是直率而明确地交换思想,既不遵循任何逻辑法则,也不用判断、推理和结论的程式,而完全是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来进行。娜塔莎早已习惯于用这种方式与丈夫交谈,因此只要皮埃尔谈话时,一运用逻辑推理,就准确无误地表明他们夫妻之间有点不和了。只要皮埃尔开始心平气和地进行推理式地谈话,而娜塔莎也照样以这种方式回话,她就知道下一步就是要吵架了。
剩下他们两人在一起,娜塔莎就会睁大一双幸福的眼睛,突然悄悄走到丈夫身边,一下子搂住他的头紧靠在自己的胸前,说:“现在你可完全属于我了,完全属于我了!你跑不掉了!”接着他们就谈起话来,违背一切逻辑法则,谈论各种各样的话题,他们同时讨论许多问题,这不仅没有影响到彼此理解,反而更清楚地表明他们彼此完全理解。
就像做梦一样,梦境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毫无现实意义的,前后矛盾的,只有那支配梦境的感情是真实的。像在梦境中一样,他们彼此相处与交往也违背一般常规情理,交谈的语言模糊,不相连贯,而只有感情在支配他们的交谈。
娜塔莎对皮埃尔讲起她哥哥的生活,讲到皮埃尔不在家时她很痛苦,感到生活空虚,也谈到她比过去更加喜欢玛丽亚,讲玛丽亚在各方面都比她强。娜塔莎说这些话时,诚恳地承认玛丽亚比自己好,然而同时又要求皮埃尔更加喜欢她,而不是喜欢玛丽或别的女人,特别是皮埃尔在彼得堡见过许多女人之后,她再一次向他说明一下。
皮埃尔回答娜塔莎说,他在彼得堡的确参加了许多晚会和宴会,见到了不少太太小姐,不过她们实在叫人受不了。
“我已经忘记了,不习惯怎么跟这些太太小姐们打交道了,”他说,“简直乏味透顶。再说,我自己的事已经够我忙的了。”
娜塔莎凝神对他看看,继续说:
“玛丽亚真了不起!”她说,“她很能理解孩子们。她仿佛把孩子们的心都看透了。譬如说,昨天米佳淘气……”
“哦,他太像他父亲了。”皮埃尔插嘴说。
娜塔莎心里明白皮埃尔为什么说米佳像尼古拉,他一想到同内兄的争吵就不痛快,他很想知道娜塔莎对这件事的看法。
“尼古拉就是有这个弱点,凡是大家没有认可的,他决不表示同意。不过,我知道,你很重视开拓新天地。”她重复了皮埃尔以前说过的一句话。
“不,主要的是,”皮埃尔说,“尼古拉认为思考和推理只是消遣,甚至是消磨时间。比如,在收藏图书方面他订下了一条规则,不把买来的书(西斯蒙第①、卢梭、孟德斯鸠②的作品)读完,决不再买新书,”皮埃尔含笑补充说。“你知道,我想使他……”他开始缓和一下自己的口气,娜塔莎打断他,让他感到自己没有必要那样做。
——–
①西斯蒙第(1773~1842),瑞士政治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
②卢梭和孟德斯鸠是十八世纪法国著名哲学家。
“你说,他认为思考是一种消遣……”
“是的,对我来说所有其他的一切才是消遣。我在彼得堡时,像在做梦一样,会见所有的人。一旦堕入沉思,我就感到其余的一切不过是消遣罢了。”
“哦,刚才你去看孩子们,和他们互相问好时,可惜我不在场,”娜塔莎说,“你觉得那个孩子最讨你喜欢?很可能是丽莎吧!”
“是的,”皮埃尔说,还在接着谈他内心中考虑的事情。
“尼古拉说,我们不应该思考。可我办不到。更不用说在彼得堡时我的感受了。我觉得(我对你可以直说),在那种情况下,没有我,一切事情都办不成了。那时各人坚持各人的一套。但是我能把大家团结起来,而我的想法简单明了,也易为大家所接受。要知道,我不说我们应当反对这反对那。那样可能把事情办糟,会出差错的,我说,凡是喜欢做好事的人都携起手来,我们唯一的旗帜是——积极行善。谢尔盖公爵是个好人,也很聪明。”
娜塔莎毫不怀疑,皮埃尔的思想是伟大的,但有一点却使她困惑不解。那就是,他是她的丈夫。“难道这样一位重要人物,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能同时又是我的丈夫吗?!这种情况是怎么造成的呢?”她想告诉他,自己心中的疑问。“哪些人能够肯定他比其他人更聪明呢?”她自己问自己,并且把皮埃尔所崇敬的人在脑子里逐一地回想一遍。根据他的话判断,他最尊敬的人要算普拉东·卡拉塔耶夫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她说,“我想到普拉东·卡拉塔耶夫这个人。他怎么样?如果他在,他会赞成你的做法吗?”
皮埃尔对这个问题的提出,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了解妻子的思路。
“普拉东·卡拉塔耶夫?”他说沉吟了一会,显然在认真考虑卡拉塔耶夫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他可能还不太理解,不过我想他会赞成的。”
“我真爱你!”娜塔莎突然说,“非常非常爱你!”
“不,他不会赞成的,”皮埃尔想了想说,“他会赞成我们的家庭生活。他希望看到一切都是那么优雅、幸福、安宁,我将会自豪地让他看看我们。哦,刚才你谈到离别,我们离别后我对你怀着多么特殊的感情啊……”
“是啊,还会更加……”娜塔莎说。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一直是爱你的,爱得不能再爱了,特别是……是啊……”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们俩人的目光相遇了,彼此的眼神把要说的话都完全表达了。
“这些都是些蠢话。什么度蜜月真幸福啦,什么恋爱初期最甜蜜啦,”娜塔莎突然说,“恰恰相反,现在才是我们爱情的金秋时节。只要你不出门离开我就好。你还记得我们吵架的情况吗?每次都是我不对,总是我的不是。可咱们为什么争吵,我已经不记得了。”
“都是为了一件事,”——皮埃尔微笑着说,“忌妒……”
“别说了,我不想听,”娜塔莎叫道,眼睛里露出冷峻的愤怒的神情。“你见到她了吗?”她停了一下,又问。
“没有,即使见到也不认识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啊,你知道吗?当你在书斋里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看着你,”娜塔莎说,显然她力图驱散向他们袭来的阴云。“你跟我们的孩子长得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她指的是他们的小儿子)。啊!该到小儿子那里去了。……奶来了……真舍不得离开你。”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两人同时转过身来面对着面,一齐开口说话。皮埃尔自鸣得意,兴致勃勃,娜塔莎脸上露出平静而幸福的微笑。他俩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停住,让对方先说。
“不,你说什么?说吧,说吧!”
“不,你说吧,我说的是些傻话。”娜塔莎说。
于是皮埃尔接着讲他已经开始的话题。他得意洋洋地讲他在彼得堡取得的成就。谈到得意之处,他仿佛觉得自己肩负重任——向全俄罗斯和全世界指明前进的新方向。
“我只是想说,凡是有伟大影响力的思想总是简单的。我的全部思想只是,如果坏人能聚合在一起并形成一种势力,那末好人也应该这样做。要知道,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是的。”
“你想说什么呢?”
“我只是说些傻话。”
“没什么,还是说吧。”
“没什么,一点小事,”娜塔莎说,笑得更加容光焕发,“我只是想谈一下佩佳,今天保姆准备把他从我手里接过去的时候,他笑起来了,眯起眼睛,紧紧搂住我,他大概以为这样就可以躲起来,不去保姆那边了。他那个样子可爱极了。你听,他现在又在哭了。好了,再见!”她说着就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在楼下小尼古拉·博尔孔斯基的卧室里,像往常一样点着一盏小灯(这孩子怕黑,这个毛病怎么也改不掉)。德塞尔高枕着四个枕头睡着了,他那高鼻梁的鼻子发出均匀的鼾声。小尼古拉刚刚睡醒,出了一身冷汗,睁大眼睛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的前方。他是被一场恶梦惊醒的。在梦中他和皮埃尔都戴着普鲁塔赫①著作的插图中的那种头盔。他和皮埃尔叔叔率领着一支大军。这支大军由白色的斜线组成,这种斜线很有点像秋天布满空中的飘荡的蜘蛛网丝。而德塞尔把这种细丝称为游丝②。前面是光荣两个字,也像飘忽不定的丝线,只不过更粗一些。他同皮埃尔轻松愉快地向前走去,离目标越来越近了。突然,引导他们的线松弛了,纠缠在一起,拉也拉不动了,此时,尼古拉姑父突然站在他们面前,神态威严可怖。
——–
①普鲁塔赫是古希腊历史学家,著有《希腊罗马伟人传》。
②法语:圣母线。(即飘浮在空中的游丝。)
“这都是你们干的吧?”他指着被弄断的火漆和鹅毛笔说。
“我爱过你们,可现在阿拉克切耶夫命令我,谁首先往前走就干掉谁。”小尼古拉回头去看皮埃尔,皮埃尔已不在了。皮埃尔变成他父亲安德烈公爵,父亲虽无影无形,却确实站在那里。小尼古拉看见父亲、觉得他特别喜欢他父亲,但又觉得自己浑身无力,骨头也散了架,似乎想爱又爱不起来。父亲抚爱他,怜惜他。可此时尼古拉·伊利伊奇姑父却离他们越来越近。小尼古拉吓得要命,一下子就惊醒了。
“父亲,”他想。“父亲(尽管家里已有两张维妙维肖的安德烈公爵像,但小尼古拉脑海中始终没有想到安德烈公爵这个人的形象),“父亲和我在一起,他抚爱我。他称赞我和皮埃尔叔叔。不论他说什么,我都将尽力去办。穆齐·塞服拉烧掉了自己的手①,为什么在我生活中就碰不到这样的事情呢?我知道他们要我学习。我是要学习的。到学习结束那一天,我就要有所作为。我只要求上帝帮我办一件事——让我遇到像普鲁塔克的英雄们所遇到的事,我一定照他们的榜样去做。我还要比他们完成得更好。到那时,人人都会知道我,爱我称赞我。”小尼古拉突然感到胸闷气紧,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
①穆齐·塞服拉是古罗马传说中的英雄,相传为了挽救罗马不致亡国,他自己烧掉右手,以示决心。
“您不舒服吗?”①他听见德塞尔在问他。
“没有什么。”②小尼古拉回答说,又躺到枕头上去。“他是多么好的人,又慈祥,又和气,我喜欢他。”小尼古拉这样忖量着德塞尔的为人。
“哦,还有皮埃尔叔叔!他这个人太好了!还有父亲呢?
父亲!父亲!我一定要有所作为,做出他深感满意的事来……”
——–
①法语。
②法语:没有。
尾声 第二部
1
历史是一门研究各民族和人类生活的学科。然而,人们却不能直接地去探索,并通过语言文字详尽说明——不仅描述人类的生活,而且尽述一个民族的生活,也是不可能的。
以前的史学家们常常用一种简单的办法来描述和探索那种似乎难以捉摸的民族生活。他们总是阐释一个民族的统治者的生平活动;他们认为,这种活动反映了整个民族的活动。
至于少数个别人是怎样使各族人民按照他们的意志活动的呢?这些人自己的意志又受什么支配呢?对这些问题,史学家是这样回答的:史学家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承认神的意志,使各民族服从一个各自选出的人的意志;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则是——还是承认那个神,是他引导被选定的人的意志去达到指定的目标。
如此这般,上述问题就用信仰神直接干预人世间的事务的办法得到了解决。
新的历史科学在理论上否定了这两条原则。
看来,现代史学观既然否定了古人关于人类服从于神和他指引各民族奔向一个既定目标这种信仰,那么,它所研究的本不该再是政权的表面现象,而应当是政权形成的原因了。但是,并没有做到这一步。它在理论上虽否定了以前史学家的观点,而在实践中却依然追随着他们。
现代史学抬出的不是一些领导芸芸众生的天赋非凡、才能超人的英雄,便是从帝王到记者的一些形形色色的领导民众的人物,用以代替前人提出的具有神赋权力和直接去执行神的意志的人们。代替从前迎合神意的犹太、希腊、罗马等民族的目的(古代史学家认为这就是人类活动的目的),现代史学家还提出——他们的目的是为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的福祉,采用最为抽象的概念:为全人类文明的福祉,而全人类这里一般是指仅占大陆西北角一小块地方的各民族。
现代史学虽否定了古人的信仰,却没有用新观点去取代它,而且受大势所趋,其逻辑迫使那些在意念中否定沙皇王权神授及古人的命运观的史学家又殊途同归地承认:一、各族民众是受个别人领导的;二、各民族和全人类都奔向一个已知的目标。
从基邦到保克尔的这些现代史学家们,虽然他们好像各有分歧,其观点也貌似新颖,但在其全部著述中,基本上仍然回避不了那两个陈旧的原则。
首先,史学家记述的是他所认定的领导人类的个别人物的活动(有的人认为帝王将相就是这类人物;另有人认为除帝王将相之类而外,还有演说家、学者、改良家、哲学家和诗人)。其次,史学家认为人类所要达到的目标:有的人认为这个目标就是罗马、西班牙、法国的恢宏强盛,另外有人认为这个目标就是世界上那个称为欧洲的一个小小角落的自由、平等和人们知道的某种文明。
一七八九年,巴黎掀起骚乱,它不断地扩大、蔓延,并形成一个自西向东的民族运动。这场运动曾多次向东挺进,并与自东向西的逆向运动发生冲突;一八一二年、该运动东进至其终点—莫斯科,紧接着,一个自东向西的运动,以其奇妙的对等方式、恰似头一个运动,它把中欧各民族吸引到自己的一方。这个逆向的运动,也到达了它的西部终点——巴黎,然后平息下来。
在这二十年中间,大片田园荒芜了,庐舍烧毁了,商业改变了经营方针;千百万人变穷了,发迹了,迁徙他乡,千百万宣讲爱世人的教义的基督徒在互相残杀。
这一切究竟意义何在呢?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是什么迫使这些人烧毁房屋和杀害自己的同类呢?这些事件的原因是什么呢?是什么力量使人们这样做呢?喏,当人们接触到那个已经消逝的时期的运动遗迹和传说的时候,总要提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天真的而又符合天理人情的问题。
为了解答这些问题,我们就向历史科学求教,因为历史科学是各民族和全人类藉以洞悉自己的一门科学。
如果史学依然坚持陈腐的观点,它就会说:那是神在奖赏或惩罚他的子民,才赐给拿破仑权力,并且指导他的意志去实现他那个神的旨意。这个回答可以说是圆满的、明确的,人们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拿破化被赋予神的作用,但是在相信的人看来,那个时期的全部历史都是可以理解的,其中不可能有任何一点矛盾。
然而,现代历史科学则不能这样回答问题。科学不承认古人关于神直接参与人间万事的观点,所以它应该作出另外的解答。
现代历史科学回答这些问题时说:你们想知道这个运动的意义吗?它为何发生?是什么力量造成这些事件?请听吧:
“路易十四是一个非常骄傲自负的人。他有这样的一些情人,他有这样一些大臣,他治理法国无方。路易的继承人也是一些懦弱无能之辈,而且也都把法国治理得很糟糕。而这些继承人又有那样一些宠臣和那样一些情妇。同时,有些人这时还写了一些书。十八世纪末叶,有二十来个人在巴黎聚会,开始议论人人都应享有平等和自由的话题。因此,人们在整个法国互相残杀,这些人杀了国王和许多其他的人。与此同时,在法国出现了一位天才人物拿破仑。他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也就是说,他屠杀了很多人,因为他是一位天才。后来他又以某种借口去杀戮非洲人。他讨伐非洲人,干得如此狡猾和长于心计,所以,他回到法国,能够命令大家都臣服于他。于是大家都慑服了。拿破仑当了皇帝以后,他又去屠杀意大利人,奥地利人和普鲁士人。在那儿又屠杀了许多人。当时,俄国也有个皇帝,叫亚历山大。他决心恢复欧洲的秩序,因此跟拿破仑打起来。但是,在一八零七年,他又突然同拿破仑修好,一八一一年,他两人又反目为仇,于是,许多人又遭他们杀戮。接着,拿破仑率领六十万大军长驱俄罗斯,攻占了莫斯科;可是随后他突然又逃离莫斯科。当时亚历山大皇帝在施泰因和别的人的劝告下,把欧洲的武装力量联合起来,反对那个破坏欧洲太平的人。所有拿破仑的盟国一下子都变成了他的敌人;这支联军立即攻打拿破仑刚刚纠集起来的军队。盟军战胜了拿破仑,进驻巴黎,迫使拿破仑退位,并把他流放到厄尔巴岛。虽然流放他的五年前和一年以后,大家公认他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强盗,不过,当时并未取消他的皇帝称号,仍尽力对他表示尊敬。嗣后路易十八即位,不过,此人一向只是法国人和盟国人取笑的对象。拿破仑挥泪告别老近卫军,逊位以后就被流放他乡。然后,精明练达的国家政要和外交家(尤其是塔列兰,他抢先他人坐上头把交椅,从而扩大了法国的疆域。)在维也纳发表谈话,使得有人喜,也有人愁。突然,外交家与君主又几乎爆发争执,就在他们准备再次诉诸武力、互相残杀的时候,拿破仑率领一营人马又回到法国,而仇恨他的法国人立刻向他屈服。为此,盟国的君主极为恼怒,于是,又跟法国人交战。天才的拿破仑被打败了,送到了圣赫勒拿岛,人们又恍然承认拿破仑确实是一个强盗。就是这个流放者离别了心爱的人们和他钟爱的法国,在孤岛的礁石上慢慢地死去,把他恢宏的业绩留给后世。欧洲的反动势力又重新抬头,各国的君主又重新欺压百姓。
列位诸君切莫认为这是一个讽刺——是一幅描述历史的漫画。恰恰相反,这是对所有史学家,从回忆录、各国专史到那个时代的新文化通史的编著者所作出的矛盾百出和答非所问的论述所给予的最温和的表述。
这些回答之所以荒诞可笑,是因为现代史好像一个聋子,在回答着谁也没有问他的问题。
如果说,史学的宗旨是记述人类和各民族的活动,那末,第一个问题(不回答这个问题,则其余的一切都不可理解)就是:各民族的活动是受什么力量推动的?对这个问题,现代史不是处心积虑地说拿破仑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就是说路易十四狂妄,刚愎自用,再不然就例举有哪些作者撰写了哪些书。
虽然,所有这一切说法很可能都是对的,人们也愿意同意这些说法,可是,那毕竟还是答非所问。假如我们承认神权,它依靠其自身(的力量),总是借助于拿破仑之流、路易之流和著作家们来管理本民族的话,纵然,这一切说法,都可能是非常有趣的,可是,我们并不承认这种神权,因此,在谈论拿破仑之流,路易之流和著作家们之前,应该阐明这些人物和各民族的活动之间有什么关系。
假如不是神权而是另有一股力量,那末,就要说明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新力量,因为历史研究的全部旨趣就在于此。
史学家仿佛认为这种力量是不言而喻和尽人皆知的。然而,任何一位饱览史籍的人,尽管满心想承认这股力量是已知的,都不禁感到疑惑不解的是:既然这股新的力量是令人皆知的,为什么史学家们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呢?
——————
2
什么力量推动各民族前进?
有些传记史家和个别民族史的史学家认为这种力量乃是英雄和统治者天赋的权力。按照他们对历史的阐释,历史事件的发生完全是由拿破仑之流、亚历山大之流的意志所决定的。这类史学家对推动历史事件的力量这个问题的回答,只有当普天之下只有一位历史学家,而且只对每个历史事件加以阐述的时候,才算是令人满意的。可是,一旦不同国家不同观点的史学家论述同一历史事件的时候,他们的各种答案便顿然失去一切意义,因为他们对这种力量的理解不仅各不相同,而且常常是完全相反的。一位史学家说,某一事件是由拿破仑的权力造成的;另一位史家说,是由亚历山大的权力造成的;而第三位却说是由第三个某某人的权力造成的。此外,这类史学家甚至连解释某人权力所依据的力量的时候,也是彼此矛盾的。波拿巴派的梯也尔说,拿破仑的权力是建立在他的仁德和天才上的,共和派的朗弗里则说,他的权力是基于他的诡诈和对人民的欺骗。这类史学家互相攻讦,使人们无法理解产生历史事件的力量究竟何在,甚至连什么是历史的本质问题都提不出任何像样的答案。研究各国历史的通史家,似乎觉察到专题传记史家对造成历史事件的力量的观点有欠公允,他们不承认这种力量就是英雄和统治者的天赋的权力,而认为这种力量是各种各样不同倾向的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因此,世界通史家,对描述一场战争或者征服一个民族的问题,他们不是从某一个人物的权力上寻找原因,而是从与事件有关联的许多人物的相互作用中寻求原因。
根据这种观点,历史人物的权力既然是由许多力量互相作用而产生的、似乎就不可能再把它当作造成事件的力量了。可是,世界通史家多半仍然把权力视为一种促成历史事件的力量并把它作为事件发生的原因来看待。根据他们表述的观点,历史人物是他那个时代的产物,他的权力只是不同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而历史人物的权力是一种造成事件的力量。例如,革飞努斯①、斯罗萨②以及其他一些人,时而证明拿破仑是革命的产物,是一七八九年思想意识的产物,等等,时而又干脆地说,一八一二年的远征以及别的他们所不喜欢的事件只不过是拿破仑的错误意志的产物,而且,一七八九年的思想意识发展之所以受阻也是由于拿破仑的独断专行所致。革命思想,普遍的情绪产生了拿破仑的政权,而拿破仑的政权又压制了革命思想和公众的情绪。
——–
①革飞努斯(1805~1871),十九世纪德国史学家、文学史家。
②斯罗萨(1776~1861),十九世纪德国史学家。
这种奇怪的自相矛盾并非偶然。这种情况不仅到处可以见到,而且世界通史家的论著从头到尾都是由这一系列矛盾构成的。这种矛盾之所以产生,是因为通史家一走上分析矛盾的道路,就半途而废了。
要把几种分力组成一个合力,则合力必须等于各分力的总和,世界上的通史家们从来就没有恪守这个基本条件,因此为了要说明合力,在找不到足够的分力的情况下,只得假设还有一种影响合力的不可解释的力量。
专题史学家在论述一八一三年远征或者波旁王朝的复辟时,很直率地指出,这些事件是由亚力山大的个人意志所造成的。但是通史家革飞努斯断然否定专题史学家的这种观点,他极力证明、一八一三年的远征和波旁王朝的复辟,除了由于亚历山大的意志外,还由于施泰因、梅特涅、斯塔埃尔夫人、塔列兰、费希特、谢多勃良以及其他诸人的行动造成的。
这位传记史学家显然把亚历山大的权力化为以下各分力部分:塔列兰、谢多勃良等等。这些分力的总和也就是谢多勃良、塔列兰、斯塔埃尔夫人以及其他诸人的作用,显然不等于整个合力,也就是说,并不等于千百万法国人顺从波旁王朝这一现象。因此,要说明这些分力是以何种方式变成千百万人屈服的原因,也就是说,等于一个A的那些分力是怎样得出等于一千个A的合力的,这位史学家又不得不回到他否定的那个力量——权力,并且承认权力是那些力量的合力,也就是说,他不得不承认一种无法解释的影响合力的力量。通史家们就是这样做的。其结果是他们不仅与专题史学家矛盾,而且自相矛盾。
乡下人不懂得下雨的原因,他们说“风吹乌云散”,还是说“风吹乌云来”,这要看他们需要雨还是需要晴天而定。世界通史家也是这样,有时候,当他们愿意这样说的时候,当这样说符合他们的理论的时候,他们就说,权力是事件的产物,而当他们需要证实其他论点时,他们就说:“权力造成事件。”
第三类史学家,就是所谓的文化史学家,他们遵循通史家开辟的道路,有时认为作家和女人是造成事件的力量。他们对这种力量的理解截然不同,他们认为所谓的文化、智力活动就是这种力量。
文化史学家完全追随着前辈通史学家走过的道路前进,因为,如果历史事件可以用某些人的相互关系来说明,那么,历史事件为什么不可以用某些人写了某些书来说明?文化史学家从伴随着每个重要现象的大量特征中选出智力活动这一特征,并且声言这一特征就是事件发生的原因。但是,尽管他们竭力证明事件发生的原因在于智力活动,而我们只有作出重大让步,才能承认智力活动与民族运动之间有某种共同之处。但是,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承认是智力活动指导人们的行动,因为宣扬人人平等的学说,所引起的法国革命的残酷屠杀,宣扬博爱的学说所引起的罪恶的战争和执行死刑,这些现象同这种假定相矛盾。
但是,即使承认那些充斥于史书的荒诞离奇的论断都是正确的,承认各民族是受一种所谓观念的不明确的力量所支配的,而历史的主要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答,或者,除了以前君王的权力,除了世界通史家所提出的顾问和其他人的影响,还要加上一种力量——观念,而观念同群众的关系则有待说明。如果说拿破仑拥有权力,所以事件就发生了,这还可以理解。退一步说,拿破仑与别的势力结合起来,成为发生事件的原因,这也可以理解。但是一本《民约论》①如何能使法国人互相残杀,如果不把这种力量和那个事件的因果关系说清楚,就无法理解了。
——–
①《民约论》原文中用法语。
毫无疑问,同时存在的有生命力的事物之间都存在着联系,因此从人们的智力活动和他们的历史运动之间也可以找到某种联系,这就像在人类的活动和商业、手工业、园艺,或者任何哪一行业之间可以找到这种联系一样。但是,为什么文化史学家认为人类的智力活动是全部历史活动的原因或表现,这就令人费解了。史学家的这种结论只能用以下两点来说明:第一,历史是由学者来编写的,因此,他们自然乐于认为他们那个阶层的活动是全人类活动的基础,就像商人、农民和军人也会有同样的想法(只是由于商人和军人不写历史,所以没有以文字的形式表达出来)。第二,精神活动、教育、文明、文化、思想——这是一些模糊的、不明确的概念,在这些模糊概念的幌子下就更便于使用那些意义更加含混,因而可以随意编成理论的字句。
但是,我们姑且不说这类历史著作的内在价值(这类历史著作很可能对某个人或某件事是有用的),值得注意的是文化史越来越接近通史,这些历史学家仔细认真地分析各种宗教、哲学和政治学说,认为它们是产生历史事件的原因,每当历史学需要叙述某一实际历史事件(例如一八一二年的远征),这些历史学就不自觉地把这样的历史事件说成是权力的产物,开门见山地说,这次远征是拿破仑意志的产物。如果文化史学家这样说的话,他们就不由自主地陷于自相矛盾之境地。因为这种情况表明,他们杜撰出来的新力量并不能说明各种历史事件,而他们似乎不愿意承认的那种权力才是理解历史的唯一途径。
——————
3
一辆机车在行进。如果要问:它为什么会移动?一个农夫说:是鬼在推它。另一个说:机车移动是因为它的轮子在转。第三个满有把握地说:机车移动是因为风把烟吹开了。
农夫是驳不倒的。他已经想出了一个圆满的解释。要想驳倒他,就得有人向他证明没有鬼,或者另一个农夫向他解释,不是鬼,而是一个德国人在开动机车。直到发现矛盾百出,他们才知道他们两个都错了。但是,那个把轮子转动作为原因的人,可以把自己驳倒,因为只要他加以分析,就会想得更深、更深:他必须解释轮子转动的原因。在他没有找到锅炉里的蒸气压力是机车移动的最终原因的时候,他就没有停止探索原因的权利。那个用吹到后面的烟来解释机车移动的人,显然是这样的:他看出车轮转动不能作为原因,于是就把他看到的第一个迹象作为原因了。
唯一能够解释机车运动的概念,是与所见到的运动相等力量的概念。
唯一能够解释各民族运动的概念,是一种与各民族全部运动相等力量的概念。
不过,对这种概念,不同的史学家各有不同的理解,他们所理解的力量完全与所见到的运动力量不相等。有些人把它看作英雄们天赋的力量,犹如那个农夫以为机车里有鬼;另一些人把它看作由几种别的力量产生的力量,犹如车轮的运转产生了力量;又有一些人把它看作智力的影响,犹如被风吹走的烟。
只要历史所写的是个别的人物,不管这些个别的人是凯撒,是亚历山大,是路德,还是伏尔泰,而不是参加事件的所有的人——毫不例外的所有的人的历史,就不能不把迫使别人向着一定目标活动的力量归于个别的人。权力就是史学家所知道的这种唯一的概念。
这个概念是掌握现在所记述的历史材料的唯一的把柄,谁要是折断这个把柄,像保克尔那样,而又不懂得研究历史材料的其他方法,谁就只能使自己失去研究历史材料的唯一方法。用权力概念解释历史现象的必然性,由世界通史家和文化史家本身表示得最为明显,因为他们虽然表面放弃权力这个概念,而每迈出一步都得求助于它。
历史科学在对待人类的问题方面,至今仍然类似流通的货币——纸币和硬币。传记和专题民族历史好似发行的纸币。这种纸币可以供使用、可以供流通,在完成自己的使命时,对任何人都无害,而且还有益,只要不发生它是靠什么作保证的问题。只要把英雄们的意志是怎样产生事件的这个问题置于脑后,梯也尔之流的历史就会是饶有趣味的、富有教益的,也许还带有一点诗意。但是,正如由于纸币造得太容易,发行得过多,或者因为大家都要兑换黄金,于是钞票的真实价值就成问题一样,由于这类历史写得太多,或者由于有人幼稚地提出问题:“拿破仑究竟是靠什么力量做了这一手?”也就是想把通行的纸币换成实际理解的纯金的时候,这类历史的真正价值也就会引起疑问了。
世界通史家和文化史家正像那种人——他认识到纸币的缺点,决定用比黄金轻的金属铸成硬币来取代货币。那种硬币的确叮当作响,但也只是叮当作响而已。纸币还可以愚弄无知的人们;但是那种只能叮当作响而没有价值的硬币是欺骗不了任何人的。黄金之所以为黄金,是因为它不仅可以供交换,而且可以供使用,世界通史家也是这样,他们如能回答“权力是什么?”这个历史的主要问题,才算是真金。世界通史家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矛盾百出,而文化史家则回避这个问题,环顾左右而言他。正如貌似黄金的筹码,只能在一些同意用它代替黄金的人们中间使用。或者在不知道黄金的性质的人们中间使用,不回答人类主要问题的世界通史家和文化史家们就是这样,他们不过是为了某种目的供给大学和那些爱读正经书本的读者中间流通的硬币。
——————
4
如果否定旧的观点,即否定一个民族的意志服从一个由神选出来的人,而那个人的意志又是服从神的,那么历史就得从下列两件事中选择其一:或者恢复神直接干预人类事务的旧信仰,或者明确地阐明产生历史事件的、所谓权力的力量的涵义,否则历史每走一步都要发生矛盾。
回到第一种说法是不可能的,因为旧信仰已经被破除了;
所以必须说明权力的涵义。
拿破仑下令召集军队去作战。我们对这种看法是这么习以为常,对这种看法是这么熟悉,以致于为什么拿破仑一发出命令六十万人就去作战,这样的问题就毫无意义了。他有权力,所以就照他的命令办。
假如我们相信权力是上帝赋予他的,这个答案就令人十分满意了。但是我们若是不承认这一点,那就得断定一个人统治别的人们的这种权力是什么。
这种权力不可能是一个强者对一个弱者在体力上占有优势的那种直接的权力——运用体力或以体力相威胁的那种优势,例如赫拉克勒斯①的权力;它也不可能建立在精神上的优势,犹如一些历史家的幼稚的想法,他们说,历史上的大人物都是英雄,即赋有特殊精神和智慧,以及赋有所谓天才的人们。这种权力不可能建立在精神的优势上,因为,暂且不提拿破仑之流的英雄人物,关于这类人物的道德品质的评价众说纷纭,历史向我们表明,统治千百万人的路易十一和梅特涅在精神上都没有任何特殊的优势,相反,他们多半在精神上比他们所统治的千百万人中的任何一人都差得多。
——–
①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
假如权力的源泉既不在于拥有权力的人固有的体力,也不在于他的道德品质,那末很明显,这种权力的源泉一定在人的身外,在掌握权力的人同群众的关系中。
法学对权力的理解就是如此,法学这个历史的货币兑换处,允诺对权力的历史理解兑换成纯金。
权力是群众意志的总和,群众或以赞同的言语或以默许把意志交给他们所选出的统治者。
在法学领域里,在论述国家和政权应该妥善地建设(假如可以妥善地建设)时,这一切都是十分明白的;不过,在应用到历史上的时候,这个权力的定义就需要加以说明了。
法学对待国家和权力,好像古代人对火一样——看作一种绝对存在的东西。但是,就历史来看,国家和权力只是一种现象,正如就现代物理学来看,火不是一种化学元素,而是一种现象。
由于历史与法学在观点上有这种根本的差别,法学虽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见详细说明,权力应当怎样构成,以及不受时间限制的权力是什么,但是对于历史所提出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着的权力的意义问题,它根本解答不了。
假如权力是移交给统治者的群众意志的总和,那末,布加乔夫是不是群众意志的代表?假如不是,那么为什么拿破仑一世是代表呢?为什么拿破仑三世在布伦被俘的时候是一个罪犯,后来被他拘捕起来的那些人又成了罪犯呢?①
——–
①拿破仑三世曾三次夺取帝位,前两次都失败了,第三次成功了。
有时只有两三个人参与的宫廷政变也是把群众意志移交给一个新的统治者吗?在国际关系中,也是把一个民族的群众意志移交给征服者吗?莱茵联邦的意志在一八○八年移交给拿破仑了吗?一八○九年,当我们的军队联合法国人去打奥国人的时候,俄国人民的意志移交给拿破仑了吗?
对这些问题可能有三种答案:
一、或者承认,群众的意志总是无条件地移交给他们选定的统治者或统治者们,因此,任何新权力的出现,任何反对既经移交的权力的斗争,都应视为对真正权力的破坏行径。
二、或者承认,群众的意志是在明确的众所周知的条件下移交给统治者们的,并且指出,对权力的种种限制、冲撞、以至摧毁,都是由统治者们不恪守移交权力的条件造成的。
三、或者承认,群众的意志是在不确定、不为人知的条件下移交给统治者的,承认许多政权的兴亡,它们之间的斗争,是因为统治者或多或少满足了群众意志,由一些人转给另一些人的不为人知的条件。
这就是史学家对群众与统治者的关系的三种解释。
一些史学家,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些传记作者和专题史学家,不了解权力的意义这个问题,他们幼稚地认为,似乎群众意志的总和是无条件地移交给历史人物的,因此,在记述某一种权力的时候,这些史学家就把这种权力视为唯一的、绝对的、真正的权力,任何反对这种权力的势力都不是权力,而是对权力的一种侵犯、一种暴力。
他们的理论只适用于原始的、和平的历史时期,而当各民族处在复杂而动乱的时期,各种权力同时并起,互相斗争,他们的理论就不适用了,因为正统派的史学家将会证明,国民议会,执政内阁和波拿巴都不过是真正权力的侵犯者,而共和派将会证明,国民议会是真正的政权,波拿巴派将会证明帝国是真正的政权,其他一切都是权力的侵犯者。显然,这些史学家所提供的各执一词的解释,只能讲给小孩子听听罢了。
另一派史学家认识到这种历史观的错误,他们说权力的基础是有条件地移交给统治者的群众意志的总和,历史人物只有在执行人民意志向他们默许的政纲的条件下才有权力。但是这些条件是什么呢?这些史学家没有告诉我们,即或告诉了,他们说的话也总是互相矛盾的。
每一个史学家,根据他对民族运动目的的看法,认为法国或别国的公民的伟大、财富、自由,或教育就是这些条件。但是姑且不说史学家对这些条件的看法互相矛盾,就算有这样一个包括这些条件的共同纲领,历史事实也几乎总与那种理论相矛盾。如果移交权力的条件在于人民的财富、自由和教育,为什么路易十四和伊凡四世能在王位上太平无事,得到善终,而路易十六和查理一世却被人民送上断头台?史学家回答这个问题说,路易十四违反政纲的行动在路易十六身上得到了报应。但是为什么不在路易十四或路易十五身上得到报应呢?为什么刚好在路易十六身上得到报应呢?这种报应的期限有多长呢?这些问题得不到答案,也不能得到答案。持有这种见解的人不能解释,为什么那意志的总和一连几个世纪掌握在某些统治者及其继承人的手里,然后突然在五十年间就移交给国民议会,移交给执政内阁,移交给拿破仑,移交给亚历山大,移交给路易十八,再度移交给拿破仑,移交给查理十世,移交给路易·菲力普,移交给共和政府,移交给拿破仑三世。在说明民众的意志这样迅速由一个人转移给另一个人,尤其是涉及国际关系、征服和联盟的时候,这些史学家只得承认,这些转移中,有一部分不是人民意志的正常的转移,而是与狡诈、错误、阴谋,或者与外交家、帝王、政党领袖的软弱无能分不开的偶然事件。因此,在这些史学家看来,大部分历史现象——内战、革命、征服——并非自由意志转移的结果,而是一个或几个人的错误意志转移的结果,也就是说,这又是对权力的摧毁。因此,在一些史学家看来,这类历史事件偏离了历史理论。
这些史学家就像那样的植物学家,他看见一些植物都是从双子叶的种子里生长出来的,便坚持说,一切植物都要长成两片叶子;而那些已经长大的棕榈、蘑菇,甚至橡树与两片叶子毫无相似之处,他就认为这些植物偏离了理论。
第三类史学家说,群众的意志有条件地移交给历史人物,但是我们不知道那些条件。他们说历史人物具有权力,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履行了移交给他们的群众意志。
但是,这么说来,假如推动各民族的力量不掌握在历史人物手中,而掌握在各民族自己手中,那末这些历史人物还有什么价值呢?
这些史学家说,历史人物表达了群众的意志;历史人物的活动代表群众的活动。
但是,这么说来,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历史人物的全部活动都是群众意志的表现呢,还是只有一部分是群众意志的表现呢?假如像某些史学家所想的那样,历史人物的全部活动都是群众意志的体现,那么,拿破仑们、叶卡捷琳娜们的传记中所有宫廷丑闻都成了民族生活的表现——这么说显然是十分荒谬的;但是,假如像另外一些假哲学家兼史学家所想的那样,只有历史人物的行动的某一方面是人民生活的表现,那么,为了断定历史人物的行动的哪一方面表现了人民的生活,我们首先必须知道民族生活的内容。
这类史学家在遇到这些困难的时候,便想提出一些可以适用于绝大多数事件的最模糊、最难捉摸、最笼统的抽象概念,然后说,这一抽象概念是人类活动的目标:几乎为所有史学家所采用的最普通的抽象概念是:自由、平等、教育、进步、文明、文化。史学家一面把某种抽象概念视为人类活动的目标,一面研究那些为自己留下为数最多纪念文物的人们——国王、大臣、将军、著作家、改革家、教皇、新闻记者的事迹,依照他们的意见,就是研究这些人物在多大程度上促进或阻碍某一抽象概念。但是,因为无法证明人类的目的是自由、平等、教育或文明,因为群众与统治者和人类启蒙者的关系完全建立在这种任意的假定上:群众意志的总和经常移交给我们认为出类拔萃的人物,所以在关于十个人不烧房子、不务农业、不杀害同类的人们的活动的记载中,永远见不到千百万人迁徙、烧房子、抛弃农业、互相残杀的活动。
历史一再证明这一点。十八世纪末西方各民族的骚动和他们的东进,能用路易十四、十五和十六、他们的情妇和大臣们的活动来说明吗?能用拿破仑、卢梭、狄德罗①、博马舍②和别的人们的生活来说明吗?
俄国人民东进到喀山和西伯利亚,在伊凡四世病态的性格的细节中和他同库尔布斯基③的通信中有所反映吗?
十字军东征时代各民族的移动,能用对哥弗雷④们、路易们和他们的情妇们的生活的研究来说明吗?那场没有任何目的、没有领袖、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和一个隐士彼得⑤的自西而东的民族运动,对我们来说,依旧是不可理解的。在历史人物们已经明确地给十字军定下一个合理的、神圣的目标——解放耶路撒冷的时候,而那次运动的中止尤其不可理解。教皇们、国王们和骑士们煽动人们去解放圣地;但是人们不去,因为先前推动他们前去的那个未知道的原因已经不复存在了。哥弗雷和抒情歌手们⑥的历史显然不能包涵各民族的生活。哥弗雷和抒情歌手们的历史依旧是哥弗雷和抒情歌手们的历史,而各民族的生活和他们的动机的历史依旧是未知的。
——–
①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思想家、唯心主义哲学家、文学家,《大百科全书》主编。
②博马舍(1712~1799),法国喜剧作家。
③安德烈·库尔布斯基公爵是伊凡四世手下的主要贵族之一。他逃亡立陶宛,从那里写信给伊凡,责备他的残酷、虚伪和专断。伊凡回信:“根据上帝的法则”为他自己辩护。
④哥弗雷是十七世纪末第一次十字军领袖。
⑤彼得是一名法国修道士,禁欲主义者,据传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是由他鼓动起来的。
⑥抒情歌手出现于十二三世纪的德国,他们到处唱情歌,也唱十字军军歌。
著作家和改革家的历史更少向我们说明各民族的生活。
文化史向我们说明一个著作家或一个改革家的生活与思想动机和特点。我们知道,路德脾气急躁,说过如此这般的话;我们知道卢梭多疑,写过如此这般的书;但是我们不知道,宗教改革以后,各民族为何互相屠杀,也不知道,法国革命时期,人们为何彼此处以死刑。
假如把这两种历史结合起来,就像当代史学家们所做的那样,那么,我们所得到的将是帝王们和著作家们的历史,而不是各民族生活的历史。
——————
5
少数几个人的生活并不能包括各民族的生活,因为还没有发现那几个人和各民族之间的关系。有一种理论说,作为这种关系的基础的,是把群众意志的总和移交给历史人物,但是,这种理论只不过是假说,并未得到历史经验的证实。
群众意志的总和移交给一些历史人物的理论,在法学领域内也许可以说明许多问题,对法学的目的而言也许是有必要的;但是,一应用到历史上,一当出现革命、征服,或内战,也就是说,一当历史时期开始,这种理论就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了。
那种理论好像是驳不倒的,因为人民意志移交的活动是无法检验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件,不管事件由什么人领头,那种理论总可以说,某某人所以成为事件的领导,是因为意志的总和移交给他了。
一个人看见一群牲口移动,而不注意不同地区的不同性质的牧场,也不注意牧人的驱策,就断言那群牲口之所以从这个方向或从那个方面走动、是由于那头牲口引路的缘故,这个人的答案就跟那种理论对历史问题的答案一样。
“牲口所以朝那个方向走,是因为那只在前面走的牲口引导着它,所以别的牲口的意志总和都交给那群牲畜的头头。”
这就是第一类历史学家——那些认为无条件移交权力的人——的回答。
“假如带领那群牲口的牲畜更换了,那是因为那头牲口带领的方向不是一群牲口所选择的方向,所有牲畜的意志的总和就由一个头头移交给另一个头头。”这就是那些认为群众意志的总和在他们认为已知的条件下移交给统治者的史学家的答案。(使用这种观察方法就常常发生以下的情形:那个观察者按照他所选定的方向,把那些由于群众改变方向,不再走在前头、而走在一边、甚至有时把落在后面的人当作带头的人。)
“假如前头的牲口不断地更换,一群牲口的方向不断地变换,那是因为,为要到达既定的方向,牲口把它们的意志移交给我们注目的那些牲口,因此,为研究一群牲口的运动,我们应当观察这群牲口周围走动的所有令人注目的牲口。”认为所有历史人物——从帝王到新闻记者——是他们时代的代表的第三类史学家就是这样说的。
群众意志移交给历史人物的理论,不过是一种代用语——不过是对那个问题换一种说法而已。
历史事件的原因是什么呢?——是权力。权力是什么呢?权力是移交给一个人的意志的总和。群众意志是在什么条件下移交给一个人呢?——在那个人代表全体人民的意志的条件下。这就是说,权力是权力,即是说,权力就是我们不解其含义的词语。
假如人类知识的领域只限于抽象的思维,那么,把科学对权力所作的解释加以批判后,人类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权力不过是一个词语,实际是不存在的。但是,为了认识现象,人类除了抽象的思维,还有一个用来检测思维结果的工具——经验,而经验告诉我们,权力不仅是一个词语,而且是一个实际存在的现象。
不待说,没有权力的观念,就无法叙述人们的集体活动,而且权力的存在已经由历史和对当代事件的观察所证实。
一桩事件发生了,总有一个人或几个人出现,那桩事件好像由于他或他们的意志发生的。拿破仑三世颁布一道命令,于是法国人到墨西哥去了①。普鲁士国王和俾斯麦颁布一道命令,于是一支军队进入了波西米亚②。拿破仑一世颁布一道命令,于是一支军队进入了俄国。亚历山大一世颁布一道命令,于是法国人服从了波旁王朝。经验告诉我们,无论发生什么事件,那桩事件总与颁布命令一个人或几个人的意志相联系。
——–
①一八六四年,在法军支持下,马克西米连取得了墨西哥王位。
②指一八六六年奥、普战争。
史学家们依照旧习惯——承认神干预人类的事务,想从赋有权力的个人的意志表现上寻找事件发生的原因;但是,这种结论即不能用推理证实,也不能用经验证实。
一方面,推理表明,一个人的意志的表现——他说的话——只是表现在一桩事件上(例如在一场战争中或一次革命中的全部活动的一部分);所以,不承认一种不可理解的超自然的力量——奇迹,就不能设想几句话会是千百万人的运动的直接原因,另一方面,即使我们假设几句话可以是事件发生的原因,但是历史又表明,历史人物的意志的表现在许多情形下不产生任何效果,就是说,他们的命令非但时常不被执行,有时竟出现与他们的命令完全相反的情况。
不假设神干预人类的事务,我们就不能把权力当作事件发生的原因。
从经验的观点来看,权力不过是存在于个人意志的表现和另一些人对履行这个意志之间的依赖关系。
为了说清楚这种依赖关系的条件,我们首先应当确定意志表现的概念,承认它是属于人的,而不是属于神的。
假如神发布一道命令,表示自己的意志,就像古代历史告诉我们那样,那么,这种意志的表示与时间无关,也不由任何东西引起,因为神与事件并无牵连。但是,如果谈到命令——它是在一定时间行动的、彼此相关的人们的意志的表现,为了说明命令和事件的关系,就应当重新确定:一、发生一切的条件:事件和发布命令的人在一定时间内行动的连续性,二、发布命令的人和那些执行他的命令的人之间的必然联系的条件。
——————
6
只有不以时间为转移的神的意志的表现,才可以和若干年或若干世纪的一整串事件有关,只有不受任何事物影响的神,才可以由他自己的意志来确定人类行动的方向;但是人是按一定时间行动,而且亲自参与事件的。
只要重新确定第一个被忽略的条件——时间条件,我们就可以看出,没有使后一道命令可以执行的前一道命令,则任何命令都是不可能执行的。
从来没有一道命令是自发地出现的,也没有一道命令是适用于一连串事件的;而每道命令都是来自另一道命令,从来不是针对一连串事件,只是针对事件的某一时刻。
例如,当我们说拿破仑命令军队去作战的时候,我们是把一系列连续的、互相关联的命令结合在一道同时下达的命令中的。拿破仑不能下命令出征俄国,也从来未曾下过那样的命令。他今天命令向维也纳、柏林、彼得堡发出这样那样的公文;明天又向陆军、舰队、兵站部发出这样那样的指示和命令,等等,等等——成百万条命令,这许多命令形成一系列导致法国军队进入俄国一连串事件相应的命令。
拿破仑在位时,曾发出远征英国的命令,并且为此用了比用在任何别的计划上更多的力量和时间,可是在他统治的全部时间内,从来不曾有一次企图执行这个计划,却侵入了他屡次认为宜于结成同盟的俄国,其所以会发生这样的情形,是因为前面那些命令对一连串事件不适宜,而后面一些命令却是适宜的。
若要命令确实能够执行,就必须发出能够执行的命令。但是,要知道什么能执行、什么不能执行,是不可能的,不但在有成百万人参加的拿破仑进攻俄国的情形下不可能知道,即使在最简单的事件上也不可能知道,因为在这两种情形下都会遇到成百万种阻碍。每种被执行了的命令,同时总有大量未执行的命令。一切不能执行的命令,都与事件不相联系,所以未被执行。那些能执行的命令,只有与一贯的命令相关联,与一系列事件相符合,才得以执行。
我们以为一个事件的发生是由于它的前一道命令所引起的,这个错误的观念之所以产生,是由于我们只看见事件发生了,在成千上万条的命令中,只有几条与事件有联系的命令得到了执行,却忘记了由于不能执行而未被执行的那一些。此外,我们在这方面的迷误的主要原因是:在历史记载中,一系列不同的难以数计的、细小的事件,例如引导法国军队到俄国去的那些事件,按照这一系列事件所产生的结果被归纳成一桩事件,与这一归纳相应,又把那一系列命令归纳成一个单独的意志表现。
我们说拿破仑想进攻俄国,就进攻了。事实上,我们从拿破仑的一切行动中从未发现任何类似这种意志的表现,只发现许许多多的最繁杂的最不明确的命令,或者说他的意志表现。在拿破仑的无数未被执行的命令中,关于一八一二年战役的那些命令被执行了,这并非因为那些命令与别的未被执行的命令有什么不同,只因为那一系列命令与导致法国军队进入俄国的一系列事件相符合;正如用镂花模板绘制这样或那样的图形,并非在哪一面或照什么样涂上颜色,而是在模板上雕刻的图形的各个面都涂上颜色。
因此,考查命令与事件在时间上的关系时,我们就发现,命令无论如何不是事件的原因,而两者之间不过存在着一定的关系罢了。
要了解这种关系是什么,这就需要把一切不来自神而来自人的命令所具备的、被疏忽的条件恢复过来,那个条件就是,发出命令的人亲自参与了事件。
颁发命令者和接受命令者之间的关系,就是叫作权力的东西。这种关系包括以下各点:
人们为共同行动而结成一定的团体,在这些团体中,尽管为共同行动所确立的目的不同,但参与行动的人们之间的关系总是相同的。
人们结合成这些团体,彼此之间总有这样的关系:在他们结合起来采取集体行动时,大多数的人是直接参与的,少数人是间接参与的。
在人们为集体行动而结成的团体中,军队是最明确、最清楚的例子之一。
每支军队都包括低级军事人员——列兵,他们总占绝大多数;比较高的军事人员——班长和军士;他们的总数比列兵少;更高级的军官的总数目更少,由此类推,直到权力集于一人之身的最高军事首脑。
军事组织酷似圆锥体,直径最大的底部是由列兵组成的;比底部较高的截面,是由较高级军事人员组成的;由此类推,直到圆锥体的顶端就是总司令了。
人数最多的士兵组成圆锥体的底部和它的基础。士兵直接去刺、杀、烧、抢,也总从高级人员接受从事这些行动的命令;他们自己从来不发布一道命令。那些军士们(为数较少)行动比士兵为少;但是他们发布命令。军官更少地直接行动,但是命令发得更多了。将军只是指挥部队,指示目标,几乎从来不使用武器。总司令从来不直接参加战斗,只是发布有关群众行动的总的命令。在人们从事共同行动的所有团体中——在农业、商业和一切行政机关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
因此,不用特意分解连成一体的圆锥体的各个部分——一支军队的所有官职,或任何行政机关或公共事业中由最低级到最高级的职称和职位,我们就可以看出一种法则,根据这种法则,采取联合行动的人们结成下面的关系:愈多地直接参与行动的人,他们的指挥权就愈小,他们的人数就愈多;而愈少地直接参与行动的人,他们的指挥权就愈大,他们的人数也就愈少;照这样从底层上升到最后那个人,那个人最少地直接参与行动,最多地发号施令。
指挥者和被指挥者的这种关系,就是所谓权力这个概念的实质。
恢复了时间条件(一切事件都是在时间条件下发生的),我们发现,命令只有在它与一系列相应的事件相关联的时候才得以执行。恢复了发命令者和执行命令者之间的关系的必要条件,我们发现,由于这种条件的性质,命令者最少地参与事件本身,他们的活动仅仅是发号施令。
——————
7
一桩事件发生时,人们对那桩事件表示自己的意见和愿望,因为事件是许多人的集体行动产生的,这些表示出来的意见或愿望中必然有一个实现了,或者差不多实现了。当其中一个意见得以实现的时候,在我们的脑子里,这个意见作为事先发出的命令与事件联系起来。
许多人拖一根木头。每个人都发表意见:怎样拖和往哪里拖。他们把木头拖走了,事后表明,这件事是照他们之中的一个人的话做的。他发了命令。这就是命令和权力的原始形态。
那个较多地用手干活的人,就会较少地想他所做的事,也不能考虑共同行动会导致什么结果,不能发号施令。那个较多地从事指挥的人,由于他是动嘴,显然较少地动手了。当一个比较大的群体共赴一个目标的时候,那些越少直接参加共同活动,越多从事发号施令的人的等级就更分明了。
一个人独立工作的时候,他总有他认为指导他的过去行动、为他现在的行动辩护、指导他计划将来行动的一些想法。
群体也是这样,让那些不直接参与行动的人为他们的集体行动进行考虑、辩护和拟议。
由于我们知道的或不知道的理由,法国人开始互相淹死,互相屠杀。于是与那个事件相应,用人们的意志为那一事件辩解说:其所以有此必要,是为了法国的利益,为了自由,为了平等。人们停止互相残杀,于是对这一事件加以辩解:为了权力统一,抵抗欧洲,等等这是很有必要的。人们自西而东去残杀他们的同类,伴随这一事件而来的是法国的光荣、英国的卑下等说法。历史告诉我们,为这些事件所作的辩解没有任何共同的思想,都是互相矛盾的、例如说杀人是由于承认他的权力,在俄国杀掉成百万人是为了羞辱英国。但是这些辩解在当时却具有必要的意义。
这些辩解是为了消除那些制造事件的人们的道德责任。这些暂时的目的犹如清扫前面轨道的刷子,也是为人们的道德责任清道的。没有这些辩解,就无法回答在考察每一历史事件时所遇到的最简单的问题:千百万人集体犯罪、打仗、杀人等等。
现时在欧洲的国务活动和社会生活的复杂形式下,任何不由那些君主、大臣、国会,或报纸发出指示和命令的事件是可以想象的吗?有什么集体行动不能从国家统一、爱国主义、欧洲均势,或文明上找到辩解的呢?因此,每次发生的事件必然符合某种愿望,而且得到辩解,表现为一个人或几个人的意志的产物。
一艘船不论朝哪个方向驶行,在它面前总可以看到被它所划开的波浪。对船上的人来说,这些波浪的流动是唯一看得见的运动。
只有每时每刻仔细观察那些波浪的运动,并且把波浪的运动跟船的运动加以比较,我们才会明白,波浪每时每刻的运动都是由于船的运动引起的,因为我们不觉得自己在运动,所以产生了错觉。
假如我们每时每刻注视历史人物的运动(就是恢复所发生一切的必要条件——运动在时间上的连续性),不疏忽历史人物和群众的必要联系,我们就会看见同样的情况。
船朝一个方向开动的时候,它前面有同样的波浪,当它常常改变方向的时候,它前面的波浪也跟着常常改变方向。但是不管它怎样转变航向,它的运动总伴随着波浪。
不管发生什么事件,人们总觉得那就是他们所预料的事情,奉命办理的事情。不管船开到什么地方去,那波浪总在它前面汹涌澎湃,然而它既不指导也不加强它的运动,从远处看,我们觉得那波浪的水花不仅自己移动,而且也指导着船的运动。
史学家们只考察历史人物的意志表现——它与命令的方式和事件有关系,于是便认为事件是以命令为转移的。但是,一考察事件本身和包括历史人物在内的群众之间的关系,我们就发现历史人物以及他们的命令以事件为转移的。这个结论的不可争辩的证据是,无论发出多少命令,假如没有别的原因,事件是不会发生的;但是,一旦事件发生了——不管它是什么事件,总可以从不同的人们所不断表现出来的各种意志中,找出一些在意义和时间上是以命令的方式与事件有关系的意志表现。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们就可以直接而肯定地回答两个重大的历史问题了。
一、权力是什么?
二、是什么力量造成民族的运动?
一、权力是一个名人与别的人们之间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这个人对正在进行的集体行动愈多地发表意见、预言和辩护,他就愈少地参与行动。
二、各民族的运动不是由权力引起的,不是由智力活动引起的,甚至也不是如史学家们所想的那样,由两者的联合引起的,而是由所有参与事件的人的活动引起的,那些人总是这样联合起来的:直接参与事件最多的人,所负的责任最少;直接参与事件最少的人,所负的责任最大。
从精神方面来看,权力是事件发生的原因;从物质方面来看,服从权力的那些人是造成事件的原因。但是,因为没有物质的活动,精神的活动就不可思议,所以,引起事件的原因既不在前者,也不在后者,而是在两者的联合方面。
或者,换而言之,原因的概念对我们所考察的现象是不适用的。
我们分析到最后,就可以达到无限的循环,达到人类智慧在一切思维领域内达到的极限,假如智慧不对它所研究的对象采取玩弄的态度的话。电生热,热生电。原子互相吸引,原子互相排斥。
谈到热、电或原子的最简单的作用,我们不能说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作用,我们说,这些现象的自然属性就是这样,这是他们的法则。历史事件也是一样。战争或革命为什么会发生?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为了进行某种行动,人们组成一定的集体,他们都参加了那个集体;我们说,人的天性就是这样,这是一种法则。
——————
8
假如历史是研究外部现象的,那么提出这样一个简单明了的法则就够了,我们也就可以结束我们的讨论了。但是历史法则与人类有关。一粒物质不能对我们说,它完全觉察不出相吸或相斥的法则,因而那种法则是错误的;但是作为历史研究对象的人,直截了当地说:我是自由的,因此不属于什么法则范畴。
历史每走一步,都令人觉得有不言而喻的人类意识自由问题的存在。
所有认真思考的历史学们都不知不觉地遇到这个问题。历史所有的矛盾和含糊,这种科学所走的错误道路,完全是由于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的缘故。
假如每个人的意志都是自由的,就是说,假如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行动。整个历史就要成为一系列互不连贯的偶然事件了。
假如,在一千年间,一百万人中有一个人有自由行动的可能,就是说,可以随心所欲地行动,那么很显然,那个人只消有一个违反法则的自由行动,就会破坏适用于全人类的任何法则存在的可能。
假如只要有一个支配人类行动的法则,自由意志就不能存在,因为人类的意志要服从那个法则。
关于意志自由的问题存在着这样的矛盾,这个问题自古以来就占据了最卓越的人类头脑,自古以来就有人提出了它的全部重大意义。
问题就在于,如果把人视为观察的对象,无论从什么观点——神学观点、历史观点、道德观点、哲学观点——我们都发现人正如一切存在的事物一样,必须服从普遍的必然法则。但是,如果把它当作我们意识到的事物从我们内心来看他,我们就会感到我们自己是自由的。
这种意识是完全独立的,不以理性的自我认识的来源为转移。人通过理性来观察自己;也只有通过意识他才认识自己。
如果没有自我意识,任何观察和理性的运用都是不可思议的。
要想理解、观察和推理,人首先必须意识到自己是活着的。一个人有了意愿,也就是意识到他的意志,他才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但是,当人意识到构成他的生命实质的意志时,他也只能意识到它是自由的。
假如人在观察自己的时候,他看出他的意志总是按同一法则活动(他观察吃饭的必要性或者头脑的活动,或者观察任何别的现象),他不能不把他的意志总是沿着同样的方向活动看作意志的限制,如无自由,则无限制可言。一个人觉得他的意志受限制,正因为他意识到他的意志是自由的。
你说:我是不自由的。但是我举起我的手,又把它放下。人人都懂得,这一不合逻辑的答案是一种无法反驳的自由的证明。
这个答案不属于理性的意识的表现的范畴。
假如自由的意识不是一个独立的不依赖理性的自我认识的源泉,那么,它就是可以论证和实验的,但实际并不存在这种情况,而且是不可思议的。
一系列的实验和论证对每个人表明,他,作为观察的对象,服从某一些法则;人一旦认识到万有引力不渗透性的法则,他就服从这些法则,并且永远不会抗拒这些法则。但是,一系列同样的实验和论证对他表明,他内心感觉的那种完全的自由是不可能存在的,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取决于他的肌体,他的性格,以及影响他的动机;但是人类从来不服从这些实验和论证的结论。
一个人根据实验和论证知道一堆石头向下落,他毫不狐疑地相信这一点,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期望他所知道的那个法则得以实现。
但是,当他同样毫不狐疑的知道他的意志服从若干法则的时候,他不相信这一点,而且也不可能相信。
虽然实验和论证一再向人表明,在同样的情况下,具有同样的性格,他就会跟原先一样做出同样的事情,可是,当他在同样的情况下,具有同样的性格、第一千次做那总会得到同样结果的事情的时候,他仍然像实验以前一样确定无疑地相信他是可以为所欲为的。每个人,不论是野蛮人还是思想家,虽然论证和实验无可争辩地向他证明,在同样的条件下,有两种不同的行动是不堪想象的,但是他仍然觉得,没有这种不合理的观念(这种观念构成自由的实质),他就无法想象生活。他觉得就是这样的,尽管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自由这个概念,他不仅不能了解生活,而且连一刻也活不下去。
他之所以活不下去,是因为人类的一切努力,一切生存的动机,都不过是增进自由的努力。富裕和贫寒、光荣和默默无闻、权力和屈服、强壮和软弱、健康和疾病、教养和无知、工作和闲暇、饱食和饥饿、道德和罪恶,都不过是较高或较低程度的自由罢了。
一个没有自由的人,就只能看作是被夺去生活的人。
假如理性认为自由的概念是一种没有意义的矛盾,好像在同一条件下做出两种不同动作的可能性一样,或者好像一种没有理由的行动的可能性一样,那只能证明意识不属于理性范畴。
这种不可动摇、不可否认的自由意识,不受实验或论证支配,为所有思想家所承认,毫不例外地为每个人所觉察,没有它就不可能有任何关于人的观念的自由的意识,这构成问题的另一面。
人是全能、全善、全知的上帝的造物。由人类的自由的意识中产生的罪恶是什么呢?这是神学的问题。
人的行动属于用统计学表示的普遍的不变法则这一范畴。人类对社会的责任(这一概念也是从自由的意识中产生的)是什么呢?这是法学的问题。
人的行动是从他的先天性格和影响他的动机中产生的。良心是什么,从自由的意识中产生出来的行为的善恶认识是什么?这是伦理学的问题。
联系人类的全部生活来看,人是服从那决定这种生活的法则的。但是,不从这种联系来看,一个人他似乎是自由的。应当怎样看待各民族和人类的过去生活呢——作为人们自由行动的产物呢,还是作为人们不自由行动的产物呢?这是历史的问题。
只有在我们知识普及、具有自信的时代,因为有对付愚昧的最有力的工具——印刷品的传播,才把意志自由的问题提到这个问题本身不能存在的地位。在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所谓先进人物,也就是一群不学无术的人,从事博物学家的工作,研究问题的一个方面,以求得全部问题的解答。
灵魂和自由不存在,因为人的生活是筋肉运动的表现,而筋肉运动受制于神经的活动;灵魂和自由意志并不存在,因为在远古时代我们是由猿猴变来的,他们就是这样说、写、印成书刊,一点也不怀疑,他们现在那么卖力用生理学和比较动物学来证明的那个必然性的法则,早在几千年前,不仅被所有宗教和所有思想家所承认,而且从未被人否认。他们不知道,在这个问题上,自然科学只能解释问题一个方面。因为,从观察的观点来看,理性和意志不过是脑筋的分泌物(secrétion),根据一般的法则,人可能是在那无人知道的时代从低级动物发展起来的,这事实不过从一个新的方面说明了几千年前所有宗教和哲学理论都承认了的真理,从理性的观点来看,人从属于必然性的一系列法则,但是它一点也没有促进这个问题的解决,这个问题具有建立在自由意识上的相反的另一方面。
假如人是在无人知道的时代从猿猴变来的,这与说他是在某个时期用一把土做成的,是同样可以理解的(前者的未知数是时间,后者的未知数是起源),而人的自由意识怎样与他所服从的必然性法则相结合的问题,是不能用比较生理学和动物学来解决的,因为从青蛙、兔子和猿猴身上,我们只能观察到肌肉和神经活动,但是从人身上,我们既能观察到肌肉活动和神经活动,也能观察到意识。
那些自以为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博物学家和他们的信徒,正如这样一些灰泥匠:本来指定他们粉刷教堂的一面墙壁,可是他们趁着总监工不在,一时热情冲动,粉刷了窗子、神像、脚手架,还未加扶壁的墙壁,他们心里很高兴,从他们作灰泥匠的观点来看,一切都弄得又平又光滑。
——————
9
在解决自由意志和必然性的问题上,历史比其他知识部门有一个优点:而这个问题对历史来说,不牵涉人类自由意志的实质,只牵涉这种意志在过去和一定条件下的表现。
在解决这个问题上,历史与其他科学的关系,就像实验科学与抽象科学的关系一样。
作为历史研究对象的不是人的意志本身,而是我们关于它的观念。
因此,历史不像神学、伦理学和哲学,它不存在自由意志和必然性相结合的无法解决的奥秘。历史考察人对生活的观念,这两种矛盾的结合已经在人对生活的观念中实现了。
每一历史事件,每一人类活动,在实际生活中都被了解得十分清楚、十分明确,没有任何矛盾的感觉,尽管每一事件都表现出一部分是自由的,一部分是必然的。
为解决自由和必然性怎样结合以及这两个概念的实质为何物的问题,历史哲学也可以、而且应当走一条与别的科学相反的道路。历史不宜先给自由意志和必然性这两个概念本身下定义,然后把生活现象列入那两个定义之中,历史应当以大量历史现象中归纳自由和必然性这两个概念的定义,而那些现象总是与自由和必然有关系的。
我们无论怎样考察关于许多人或者一个人的活动的观念,我们总是把这种活动理解为部分人的自由意志和部分必然性法则的产物。
无论我们所谈的是民族迁徙和野蛮人入侵,或是拿破仑三世的命令,或是某个人一个小时前从几个方向中选出一个散步的方向的这一行动,我们都看不出任何矛盾。对我们来说,指导这些人的行动的自由和必然性的限度是很明确的。
关于自由多寡的概念时常因我们观察现象的观点不同而各异;但是永远有共同的一面,人的每一行动,在我们看来,都是自由和必然性的一定的结合。在我们所考察的每一行动中,我们都看出一定成份的自由和一定成份的必然性。而且永远都是这样的:在任何行动中自由愈多,必然性就愈少;必然性愈多,自由就愈少。
自由与必然性的增减关系,视考察行动时所用的观点而定;但是两者的关系总是成反比的。
一个先足落水的人,抓住另一个人,那人也要淹死了;或者,一个因为哺育婴儿而疲惫不堪的、饥饿的母亲,偷了一些食物;或者,一个养成遵守纪律习惯的人,在服役期间,遵照长官命令,杀掉一个不能自卫的人——在知道那些人所处的条件的人看来,似乎罪过比较小,也就是自由比较小,属于必然性法则的成分比较多;而在不知道那个人自己就要淹死、那个母亲在挨饿、那个士兵在服役等等的人看来,自由就比较多。同样,一个人二十年前杀过人,从那以后就和平无害地生活在社会上,他的罪过似乎比较小;在二十年后来考察他的行为的人看来,他的行为似乎更属于必然性的法则范畴,而在他犯罪第二天来考察他的行动的人看来,他的行为比较自由。同样,一个疯狂的、醉酒的、或高度紧张的人的每一行动,在知道有那种行动的人的精神状态的人看来,似乎自由比较少,必然性比较多;而在不知道的人看来,就似乎自由比较多,必然性比较少。在所有这些情况中,自由的概念随着考察行动时所持的观点而增减,必然的概念也相应地或增或减。因此,必然性的成分愈多,自由观念的成分就愈少。反之亦然。
宗教、人类常识、法学和历史本身,都同样了解必然性和自由之间的这种关系。
我们关于自由和必然性观念的增减,一无例外地取决于以下三类根据:
一、完成行为的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
二、他与时间的关系,
三、他与引起行动的原因的关系。
一、第一类根据是,我们或多或少地认识人类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或多或少地明了每个人在与他同时并存的一切事物的关系中所占的一定的地位。由这类根据可以看出,一个将要淹死的人比一个站在干地上的人更不自由,更多属于必然性;还可以看出,一个在人烟稠密的地区与别人有密切关系的人的行动,一个受家庭、职务、企业束缚的人的行动,比一个离群索居的人的行动,无疑地更不自由,更多地属于必然性。
如果我们只观察一个人,不管他与周围一切的关系,我们就觉得他的每一行动都是自由的。但是,如果我们只要看到他与周围一切的关系,假如我们看到他与不论何种事物的联系——与他说话的人、与他所读的书、与他所从事的劳动,以至与他周围的空气,与照在他周围的东西上的光线的联系,我们就看出,每件东西对他都有影响,至少支配他的行动的某一方面。于是,我们愈多地看到这些影响,关于他的自由的观念就越减弱,关于他受必然性支配的观念就越增强。
二、第二类根据是,人们或多或少地看出人与世界在时间上的关系,或多或少地明了那个人的行动在时间上所占的地位。由这类根据可以看出,使人类产生的那第一个人堕落,显然比现代人的结婚更不自由。由此还可以看出,在几世纪前,在时间上与我们有关联的人们的生活和活动,我觉得不像一个现代人的生活(我还不知道他的生活的后果)那么自由。
在这方面,关于或多或少的自由和必然性的逐步认识,取决于完成那一行动和我们判断它之间所经历的时间的长短。
假如我考察我在一分钟以前与我现在所处的环境几乎相同的环境下所完成的一次行动,我觉得我那次行动无疑是自由的。但是,假如我考察我在一个月前完成的一次行动,那么,因为是在不同的环境下完成的,我不得不承认,假如没有那次行动,从现在这次行动所产生的许多良好的,令人满意的,甚至是重大的结果也就不会有了。如果我回忆更远的十年或更多的时间以前的那一次行动,那么,我就觉得我现在这次行动产生的后果更为明显;我也觉得难以想象,假如没有那次行动,会是怎么样。我回忆得愈远,或者我对同一件事思考得愈深,我就愈加怀疑我的行动的自由。
在历史上,关于自由意志在人类公共事业中所起的作用,我们发现同样的信念的级数。我们觉得,现代的任何事件无疑都是一定的人们的行动;但是对于一桩比较遥远的事件,我们已经看到它的必然后果,除此而外,我们想象不出任何别的后果。我们回忆得愈远,我们就要觉得那些事件不是任意作出的。
我们觉得,奥普战争①无疑是俾斯麦狡狯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事产生的后果。
拿破仑发动的战争,我们依然认为是英雄的意志所产生的结果,尽管我们对此有所怀疑;但是,我们已经把十字军东征看作占有一定地位的事件,没有这桩事件,欧洲的近代史就不堪想象,虽然在十字军的编年史家看来,这桩事件不过是某些人的意志的产物。至于涉及各民族的迁徙,今天已经没有人会认为欧洲的复兴取决于阿提拉②的任意作为。我们所观察的历史对象愈远,造成事件的那些人的自由意志就愈益可疑,必然性的法则也愈加明显。
——–
①一八六六年的奥普战争,托尔斯泰于是年撰写这部小说。
②阿提拉是匈奴族首领(406~453),在他的时代,匈奴部族联盟极为强盛。
三、第三类根据是,我们对理性所必然要求的无穷无尽的因果关系的了解,而且为我们所理解的每一现象(因而也是人的每一次行动),作为以往的现象的结果和以后的现象的原因,应当有它的确定的地位。
依照这类根据,我们对那些由观察得来的支配人的生理法则、心理法则、历史法则认识得愈益清楚,我们对行动的生理原因、心理原因、历史原因就会了解的愈益正确,——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所观察的行动愈益简单;我们所研究的人物的性格和头脑以及他的行动就愈不复杂,因此我们觉得,我们的行动和别人的行动就愈益自由,就愈益不受必然性的支配。
当我们完全不了解一种行为的原因时——不论这是罪行还是善行,或者是一种无所谓善恶的行为,我们就认为这种行为的自由成份最大。假如是罪行,我们就最坚决地要求处罚它;假如是善行,我们就给予最高的评价。假如是无所谓善恶的行为,我们就承认它是最富于个性、独创性和自由的行为。不过,我们只要知道无数原因中的一个,我们就会看出一定成份的必然性,也就不那么坚持惩罚罪过,认为善行并不是了不起的功绩,对貌似独创的行为也认为并非那么自由了。一个犯人是在坏人中接受教育的,这就使得他的罪恶不那么严重了。父母为子女作出的自我牺牲,可能得到奖赏的自我牺牲,比无缘无故的自我牺牲更可理解,因而似乎不那么值得同情,自由的程度比较小。教派或政党的创立者或发明家,一旦我们知道他的行动是怎样准备起来的,用什么准备起来的,就不那么使我们惊异了。假如我们有许多经验,假如我们的观察不断地在人们的行动中寻求因果关系,那么,我们愈益准确地把因果联系起来,我们就愈益觉得他们的行动是必然的,是不自由的。如果我们考察简单的行动,并且有许多那一类的行动供观察,我们对那些行动的必然性观念一定更强了。一个不诚实的父亲的儿子的不诚实行为,一个落到坏人中间的女人的不正当行为,一个酒鬼的醉酒等等,我们愈益了解这些行为的原因,就愈益觉得这些行动是不自由的。如果我们考察智力低下的人的行为,例如,考察一个小孩、一个疯子、一个傻子的行为,那么,因为我们知道他们的行为的原因和性格与智力的简单,我们就会看出必然性成分很大,自由意志成分很小,甚至我们一旦知道造成那种行为的原因,我们就可以预言它的结果。
一切法典所承认的无责任能力和减罪的情事,仅仅依据这三点理由。责任的大小,要看我们对受审查的那个人所处的环境认识的多少,要看完成那行为和进行审查相距多少时间,还要看我们对行为的原因了解的程度而定。
——————
10
因此,我们对自由意志和必然性观念的逐渐减少或增多,要依据某人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多少,要依据时间距离的远近并且依据对原因依赖多少(我们是从这些原因中来考察一个人的生活现象的)而定。
因此,如果我们考察一个人处于这样一种情况:他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是最为人所共知的,他完成行为与判断这一行为的时间距离是极长的,行为发生的原因是最容易理解的,那么,我们就得到最大的必然性和最小的自由意志的观念。如果我们考察一个与外部条件的关系最少的人,他完成行为的时间离现在非常近,他的行为发生的原因是我们难以理解的,那么,我们就能得到最小的必然性和最大的自由意志的观念。
但是,不论在前一种情形或者在后一种情形,不论我们怎样改变我们的看法,不论我们怎样弄清楚人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或者不论我们怎样觉得那种关系无法弄清楚,不论把时期怎样延长或缩短,不论我们觉得原因是可知或不可知,我们都不能想象出完全的自由或完全的必然性。
一、不论我们怎样想象一个人如何不受外部世界的影响,我们永远得不到在空间上自由的观念。人的任何一次行动都不可避免地受他自己的身体和他周围事物的制约。我举起胳膊,然后把它放下来。我觉得我的行动是自由的;但是我问问自己:我能不能朝各个方向举起胳膊呢?于是我看出,我是朝着行动最不受周围的事物和我自己的身体构造的妨碍的方向举起胳膊的。我从各个可能的方向中选出一个,因为在这个方向上障碍最少。如若要我的行动自由,就必须使我的行动不致于碰上任何障碍。如若要想象一个人自由,我们就得想象他超出空间以外,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二、不论我们怎样使判断的时间接近于行动的时间,我们总是得不到时间上自由的观念。因为,假如我考察一秒钟以前完成的一种行为,我们仍然认为那种行为是不自由的,因为它是与完成它的那一时刻分不开的。我能举起胳膊吗?我能把它举起来;但是我问问自己:我能在已经过的那个时刻不举起胳膊吗?要使我自己相信这一点,我在下一个时刻就不举起胳膊。但是,我并非在向我自己提出关于自由的问题的那第一个时刻不举起它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留住它并非取决于我,我在那时举起的胳膊已经不是我在这时不举的胳膊了,我在举起胳膊时的空气也已经不是现在围绕着我的空气了。完成第一次活动的那个时刻是一去不复返的,在那个时刻我也只能完成一种活动,不论我完成哪种活动,那种活动只能是唯一的一种。在那个时刻之后,我不再举起胳膊,并不是证明我能不举它。因为在那一个时刻我只能做一个动作,它不可能又是别的任何动作。要把我的动作想象作自由的,就必须想象现在的它,又是过去和将来之间的它,就是说,超出时间以外的它,这是不可能的。
三、不论对原因的理解有多么大的困难,我们永远得不出一种完全自由的观念(就是说,完全没有原因)。不论我们对我们自己或别人的任何行动中的意志表现的原因是多么难以理解,智能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假设和探求一种原因,因为没有原因的任何现象都是不堪想象的。我举起胳膊进行活动,与任何原因无关,但是我要做一个没有原因的动作,这就是我的行动的原因。
但是,即使想象一个完全不受一切影响的人,只考虑他现在这一瞬间的行动,假定他这种行动不是由任何原因引起的,认为必然性的残余小得等于零,我们也得不出人有完全自由的观念,因为不受外部世界的影响,超出于时间以外,与原因毫无关联的生物,已经不是人了。
同样,我们也绝不能设想一个人的行为完全没有自由,只受必然性法则的支配。
一、不论我们怎样增长我们对人所处的空间的条件的知识,这种知识永远是无穷无尽的,因为这些条件的数目是无限的,正如空间是无限的一样。因此,既然不能确定所有的条件,不能确定人所受到的一切影响,那就不会有完全的必然性,也就是存在着一定成分的自由。
二、不论我们怎样延长我们考察现象和判断那种现象之间的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是有限的,时间是无限的,因此,在这方面也不可能有完全的必然性。
三、不论行为发生的原因这条锁链怎样容易了解,我们也永远不会了解这全部锁链,因为它是无穷无尽的,因此我们还是永远得不出完全的必然性。
但是,除此而外,即使假定残余的意志自由小得等于零,我们仍认为,在某种情形下,例如在一个行将死去的人、一个未生的胎儿,或者一个白痴的处境中,根本没有意志自由,这样我们就连我们所考察的那个人的概念也毁灭了;因为一旦没有意志自由,也就没有人了。因此,一个人的行动受必然性法则的支配,没有任何的意志自由,这种观念正如一个人完全自由行动的观念一样,是不可能存在的。
因此,要设想一个人的行为受必然性法则的支配,没有丝毫的意志自由,我们就得假定,我们知道已有无限数量的空间条件,·无·限长的时限和·无·限多的原因存在。
要设想一个人完全自由,不受必然性法则的支配,我们就得把他想象成一个超空间,超时间,与任何原因无关的人。
在第一种情形下,假如没有自由的必然性是可能存在的,我们就由那个必然性自身得出必然性法则的定义,也就是得出一种没有内容的单纯的形式。
在第二种情形下,假如没有必然性的自由是可能存在的,我们就得到一种超空间、超时间和无原因的无条件的自由,这种自由本身是无条件的、无限制的,那就是什么也没有或是没有形式的单纯的内容。
一般地说,我们得到那形成人类全部宇宙观的两个根据——不可知的人生实质和确定这种实质的法则。
理性表明:一、空间以及赋予它本身可见性的各种形式——物质,是无限的,不然就是不堪想象的。二、时间是没有瞬间停顿的无限的运动,不然就是不堪想象的。三、原因和结果的联系没有起点,也不可能有终点。
意识表明:一、只有我一人,一切存在都不外乎是我;因此,我包括空间。二、我用现在静止的一瞬间来测量流逝的时间,只有现在这一瞬间我才意识到我还活着;因此,我是超出时间之外的。三、我是超出原因之外的,因为我觉得我生活中的每一现象产生的根源就是我自己。
理性表达出必然性的法则,意识表达出意志自由的实质。
不受任何限制的自由是人的意识中的生活实质。没有内容的必然性是有三种形式的人的理性。
自由是受考察的对象。必然是考察的对象。自由是内容。
必然是形式。
只有把两种认识的源泉分开时——这两种认识的关系才算是形式和内容的关系,这就得出单独的、互相排斥的和无法理解的自由和必然性的概念。
只有把它们互相结合时,才能得出关于人类生活的明确概念。
在这互相规定为形式和内容结合的两个概念之外,任何生活都是不堪想象的。
我们对人类生活所知道的一切,只不过是自由和必然的一定关系,这也就是意识和理性法则的关系。
我们对外部自然界所知道的一切,只不过是自然力和必然性的一定关系,或生活的实质和理性法则的一定关系。
大自然的生命力存在于我们之外,不为我们所认识,我们就把这些力叫作引力、惰力、电力、离力、等等;但是人的生命力是为我们所认识的,我们就把它叫做自由。
但是,正如人人所感觉到的,而其本身则无法理解的万有引力一样,我们对那支配它的必然性法则知道多少(从一切物体都有重量这个起码知识,到牛顿定律),我们就能对他了解多少,同样,人人意识到,而其本身则无法理解的自由意志力,我们每个人对那支配它的必然性法则能认识多少(从每个人都会死亡这一事实,到最复杂的经济规律或者历史规律的知识),我们就能对它了解多少。
一切知识只不过是把生活的实质归纳为理性的法则罢了。
人的自由意志与其他任何力量不同就在于,人能认识到自由意志的力量;但是对理性来说,自由意志力与别的任何力量并无不同。万有引力、电力或化学亲合力,彼此之间的区别,只在于理性给它们下了不同的定义。同样对理性来说,人的自由意志力与别种自然力的区别,也只是在于理性给它下的定义。自由如脱离必然性,就是说,脱离规定它的理性法则,就与万有引力、或热力、或植物生长力并无任何区别,对理性来说,自由只不过是瞬息间的、无法确定的生命的感觉。
正如无法确定的推动天体的力的实质、无法确定的热力、电力或化学亲合力,或生命力的实质,构成了天文学、物理学、化学、植物学、动物学,等等的内容一样,自由意志力的实质构成了历史的内容。但是,正如每种科学研究的对象是未知的生活实质的表现,而这实质的本身只能是形而上学的研究对象一样,人的自由意志在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中的表现,构成历史的研究对象;而自由意志本身是形而上学研究的对象。
在有关生物体的科学中,我们把已知的东西叫作必然性的法则;把未知的东西叫做生命力。生命力不过是对我们所知道的生命实质以外的未知的剩余部分的一种说法。
历史中也是如此:我们把已知的东西叫作必然性的法则;把未知的东西叫作自由意志。就历史来说,自由意志不过是对我们已知的人类生活法则中未知的剩余部分的一种说法。
11
历史从时间和因果关系来考察人的自由意志与外部世界相联系的表现。也就是用理性的法则来说明这种自由,因此,历史只有用这些法则来说明自由意志时才是一门科学。
就历史来说,承认人的自由是一种能够影响历史事件的力量,也就是一种不服从法则的东西,正如对天文学来说,承认天体运动是一种自由的力量一样。
承认这一点,就取消了法则存在的可能性,也就是取消了任何知识存在的可能性。如果有一个天体自由运行,那么凯普勒和牛顿的定律就不再存在了,任何天体运行的观念也不再存在了。如果有一种人的自由行动,那么,任何历史法则,任何历史事件的观念,都不存在了。
对历史来说,人的意志有若干运动路线,其一端隐没在未知世界中,但是在其另一端,一种现今的人的意志在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中活动着。
这个活动范围在我们眼前展开得愈广,这种活动的法则就愈明显。发现和说明那些法则乃是历史的任务。
历史科学从它现在对待它研究的对象的观点出发,并沿着它现在所遵循的途径在人的自由意志中寻求现象的原因,对历史科学来说,阐明法则是行不通的,因为,无论我们怎样限制人类的自由意志支配的作用,只要把它看作不受法则支配的一种力量,法则也就不可能存在了。
只有无限地约制这种自由意志力,就是说,把它看作无限小的数量,我们才会相信原因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于是历史把寻求法则作为它的任务,以取代对原因的探寻。
这些法则的探求早已开始,历史学应当汲收的新思想方式,在与那不断把产生现象的原因一再剖析的旧历史学自行毁灭的同时,也正在加以采用。
全人类的科学都走这条路子。数学这门最精密的科学获得无限小数的时候,便放弃解析的过程,开始总和未知的无限小数的新过程。数学放弃原因的概念而寻求法则,也就是寻求一切未知的无限小的元素的共同性质。
别的科学也沿着同样的思路进行研究,尽管其形式不同。当牛顿宣布万有引力法则的时候,他并未说,太阳或地球有一种吸引的性质;他说,从最大到最小的所有物体都具有互相吸引的性质;就是说,他扔开导致物体运动原因的问题,来说明从无限大到无限小的所有物体共同的性质。各种自然科学也有这样的做法:它们扔开原因问题来寻求法则。历史学也是站在这条路上的。假如历史的研究对象是各民族的全人类的运动,而不是记载个人生活中的若干片断,那么,它也应扔开原因的概念来寻求那些为各个相等的、互相紧密联系的、无穷小的自由意志的因素所共有的法则。
12
自从哥白尼体系被发现和证实以后,仅仅承认太阳不会运转,而是地球运转这一事实,就足以破除古人的全部宇宙观了。反驳了这个体系,就可以保持天体运行的旧观念,但是不推翻它,似乎不可能继续研究特勒密[古典学者]的天动说。但是,就在哥白尼体系被发现以后,托勒美的天动说还被研究了很长时间。
自从有人宣布和证明,出生率和犯罪率服从数学法则,一定的地理条件、政治和经济条件决定这种或那种管理形式,人口和土地的一定关系造成民族迁徙——从此,历史赖以建立的基础实际上被摧毁了。
推翻了这些新法则,就可以保持旧的历史观;但是,不推翻它们,似乎就不能研究作为人们自由意志产物的历史事件。因为,假若由于某种地理条件、人种或经济条件而建立某种管理形式,或发动某一民族迁徙,那么,在我们看来那些认为建立管理形式或发动民族迁徙的人的自由意志就不能被视为原因。
同时,以前的历史与完全违反它的原理的统计学、地理学、政治经济学、比较语言学和地质学的法则继续被人研究着。
新旧观点在自然哲学中进行了长期的、顽强的斗争。神学保护旧观点,责备新观点破坏神的启示。但是当真理获得胜利的时候,神学就在新的基础上同样牢固地建立起来。
现时,新旧历史观点同样进行着长久的,顽强的斗争,神学同样维护旧观点,责备新观点破坏神的启示。
在上述两种情况下,斗争从两方面唤起强烈的感情,扑灭真理。一方面,为许多世纪建立起来的整座大厦而恐惧和惋惜;另一方面,出现了要求破坏的炽烈的感情。
在反对新兴的自然哲学的真理的人们看来,如果他们承认这种真理,就要破坏他们对上帝,对创造宇宙万物,对嫩的儿子约书亚的奇迹[《圣经·旧约·约书亚记》]所怀有的信仰。在保卫哥白尼和牛顿定律的人们看来,例如在伏尔泰看来,似乎天文学的法则摧毁了宗教,于是他利用万有引力定律作为反对宗教的工具。
正如现在的情形一样,似乎只要一承认必然性法则,就会破坏有关灵魂的观念,有关善恶的观念,以及建立在这些观念之上的所有国家机构和教会机构。
正如当年的伏尔泰一样,现在那些自告奋勇的必然性法则的捍卫者利用必然性法则作为反对宗教的工具;但是,正如哥白尼在天文学方面的定律一样,历史的必然性法则不但没有摧毁国家和教会机构赖以建立的基础,甚至巩固地奠定那个基础。
现在的历史学问题正如当年的天文学问题一样,各种观点上的不同就在于承认或不承认一种绝对的单位作为看得见的现象的尺度。在天文学上是地球的不动性;在历史学上是个人的独立性——自由意志。
正如在天文学上,承认地球运行的困难乃在于否定地球不动而行星运动的直接感觉,在历史学上,承认个人服从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的法则的困难,乃在于否定我们个人的独立性的直接感觉。但是,天文学的新观点表明:“诚然,我们觉察不出地球的运行,但是,如果假定它不动,我们就会得出荒谬绝伦的结论;如果假定它在运行,尽管我们觉察不出来,但是我们却得出了法则。”历史的新观点也这样表明:“诚然,我们感觉不到我们的依赖性,但是,如果假定我们有自由意志,我们就得出了荒谬绝伦的结论,如果假定我们对外部世界、时间、因果关系存有依赖性,我们就得出了法则。”
在第一种情形下,要否定地球在空间静止的意识,并且承认我们感觉不到它的运动;在现在的情形下,同样要否定被意识到的自由意志,并且承认我们感觉不出的依赖性。
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3
第一部
1
从一八一一年底起,西欧的军队开始加强军备并集结力量。一八一二年,这些武装力量——数百万人(包括那些运送和保障供应的部队)由西向东朝俄罗斯边境运动。而从一八一一年起俄罗斯的军队也同样向其边境集结。六月十二日,西欧军队越过了俄罗斯的边界,战争开始了。也就是说,一个违反人类理性和全部人类本性的事件发生了。数百万人互相对立,犯下了难以计数的罪恶,欺骗、背叛、盗窃、作伪、生产伪钞、抢劫、纵火、杀人。世界的法庭编年史用几个世纪也搜集不完这些罪行。而对此,当时那些干这些事的人却并未把它作为罪行来看待。
是什么引起了这场不平常的事件呢?其原因有哪些呢?满怀天真的自信的历史学家们说:这个事件的原因是,奥尔登堡公爵所受的欺侮、违反大陆体系、拿破仑的贪权、亚历山大的强硬态度、外交家们的错误等等。
因此,只要在皇帝出朝和招待晚会时,梅特涅·鲁缅采夫好好作一番努力,把公文写得更巧妙些,或者拿破仑给亚历山大写上一封信:Monsieur,monfrère,jeconsensàrendreleduchéaudued’Oldenbourg①,战争就不会发生了。
显然,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就是这样看待此事的;当然,拿破仑认为,英国的阴谋是战争的原因(他在神圣的圣勒拿岛上,就这样说过);英国议院的议员们认为,战争的原因是拿破仑的野心;奥尔登堡公爵认为对他的暴行是战争的原因;商人们认为,使欧洲毁灭的大陆体系是发生战争的原因;对老兵和将军们来说,使他有事可做是战争的主要原因;那时的正统主义者认为,Lesbonsprincipes②必须恢复;而对当时的外交官来说,其所以产生这一切,是因为一八○九年的俄罗斯和奥地利同盟未能十分巧妙地瞒过拿破仑,178号备忘录的措词拙劣。显然,那个时代的人都认为除了这些原因,还有许许多多原因都取决于难以计数的不同的观点;但对我们——观察了这一事件的全过程和了解了其简单而又可怕的意义的后代人——来说,这些原因还不够充分。我们不理解的是,数百万基督徒互相残杀和虐待,就因为拿破仑是野心家,亚历山大态度强硬,英国的政策狡猾和奥尔登堡公爵受侮辱。无法理解,这些情况与屠杀和暴行事实本身有何联系;为什么由于公爵受辱,来自欧洲另一边的数以千计的人们就来屠杀和毁灭斯摩棱斯克和莫斯科的人们,反过来又被这些人所杀。
①法语:陛下,我的兄弟,我同意把公国还给奥尔登堡公爵。
②法语:好原则。
对我们——不是史学家,不迷恋于考察探索过程,因而拥有观察事件的清醒健全的思想——来说,战争的原因多不胜数。在探索战争原因时我们愈是深入,发现也愈多,获取的每一孤立原因或是一系列原因就其本身来说都是正确的,但就其与事件的重大比较所显出的微不足道而言,这些原因又同样都是错误的,就这些原因不足以引起事件的发生来说(如果没有其他各种原因巧合的话),也同样是不真实的。如同拿破仑拒绝将自己的军队撤回到维斯拉和归还奥尔登堡公国一样,我们同样可认为一个法国军士愿不愿服第二次兵役是这类原因:因为,如果他不愿服役,第二个,第三个,第一千个军士和士兵都不愿服役,拿破仑的军队就少了一千个人,那么,战争也就不可能发生了。
如果拿破仑不因人们要求他撤回到维斯拉后而感到受侮辱,不命令军队进攻,就不会有战争;但是,如果所有军士不愿服第二次兵役,战争也不能发生,如果英国不玩弄阴谋,如果没有奥尔登堡公爵,如果没有亚历山大受辱的感觉,如果在俄罗斯没有专制政权,如果没有法国革命和随之而来的个人独裁和帝制以及引起法国革命的所有因素等等,也同样不能爆发战争,这些原因中只要缺少任何一个,就什么也不会发生。由此可见,所有这些原因——数十亿个原因——巧合在一起,导致了已发生的事。所以说,没有哪个事件的原因是独一无二的,而事件应该发生只不过是因为它不得不发生。数百万放弃人类感情和自身理智的人们由西向东去屠杀自己的同类,正如几个世纪前,由东向西去屠杀自己同类的成群的人们一样。
事件发生与否,似乎取决于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的某一句话——而他们二人的行为如同以抽签或者以招募方式出征的每个士兵的行为一样,都是不由自主的。这不能不是这样,因为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仿佛他们是决定事件的人)的意志能实现,必须有无数个(缺其一事件就不能发生)事件的巧合。必须有数百万手中握有实力的人,他们是能射击、运输给养和枪炮的士兵们,他们必须同意执行这个别软弱的人的意志,并且无数复杂的、各式各样的原因使他们不得不这样干。
为了解释这些不合理的现象(也就是说,我们不理解其合理性),必然得出历史上的宿命论。我们越是试图合理地解释这些历史现象,它们对我们来说却越是不合理和不可理解。
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着,他利用自由以达到其个人的目的,并以全部身心去感受,现在他可以或不可以采取某种行为;但他一旦做出这种事,那么,在某一特定时刻所完成的行为,就成为不可挽回的事了,同时也就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在历史中他不是自主的,这是预先注定了的。
每个人都有两种生活:一种是私人生活,这种生活的意义越抽象,它就越自由;另一种生活是天然的群体生活,在这里每个人必然遵守给他规定的各种法则。
人自觉地为自己而生活,但却作为不自觉的工具,以达到历史的、全人类的目的。我们无法去挽回一个已完成的行为,而且一个人的行为在一定时间里与千百万其他人的行为巧合在一起,就具有历史的意义了。一个人在社会的舞台上站得越高,所涉及的人越多,则其每一个行为的注定结局和必然性也越明显。
“国王的心握在上帝手里。”
国王——历史的奴隶。
历史,也就是人类不自觉的共同的集体生活,它把国王们每时每刻的生活都作为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
现在,一八一二年,尽管拿破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感到Verser或者不Verserlesangdesespeuples[法语:使本国各族人民流血,或者不使本国各族人民流血]取决于他(就像亚历山大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中所写的那样),其实拿破仑任何时候也不像现在这样更服从必然的法则,该法则使他不得不为共同的事业、为历史去完成必须完成的事业(而对他自己而言,他却觉得自己是随心所欲行动的)。
西方的人们向东方进发与东方人撕杀。而按各种原因偶合的法则,千百个细小原因与这次事件合在一起导致了这次进军和战争:对不遵从大陆体系的指责,奥尔登堡公爵,向普鲁士进军(就像拿破仑感觉的那样)仅为通过进军达到和平,法国皇帝对战争的癖好和习惯正好与他的人民的愿望一致,以及他对准备工作宏大场面的迷恋,用于准备工作的开支,要求获取抵偿这些开支的利益、他在德累斯顿的令人陶醉的荣誉;当代人认为是诚心求和却只伤了双方自尊心的外交谈判,以及与现有事件相呼应,并同事件巧合的数以千万计的原因。
当苹果成熟时,就从树上掉下来——它为什么掉下来呢?是因为受地球引力的吸引吗?是因为苹果茎干枯了吗?是因为由于太阳晒或是自身太重,或是风吹了它吗?还是因为站在树下的小孩想吃苹果吗?
什么原因也不是。这一切只是各种条件的巧合,在这些条件下各种与生命有关的、有机地联系、自然的事件得到实现。找到苹果降落是由于诸如细胞组织分解等原因,植物学家是对的、就像那个站在树下面的小孩一样是对的。那小孩说,苹果掉落是因为他想吃苹果并为此做了祈祷。拿破仑去莫斯科是因为他想去,他毁灭是因为亚历山大希望他毁灭。这样说又对又不对,这就像说一座重一百万普特,下面被挖空的山之所以崩塌是因为最后一个工人用十字镐在山下最后的一击一样,又对又不对。在许多历史事件中,那些所谓的伟人只是以事件命名的标签、而同样像这个标签一样,他们很少与事件本身有联系。
他们的每一个行为,他们觉得是自身独断专横所为的,其实从历史的意义来看,他们是不能随心所欲的。他们每一个行动都是与历史的进程相联系的,是预先确定了的。
2
五月二十九日,拿破仑离开逗留了三个星期的德累斯顿,在那里,亲王、公爵、国王,甚至还有一个皇帝在他周围组成了一个宫廷。临走之前,拿破仑亲切抚慰那些值得关怀的亲王、国王和皇帝,对那些他不满意的国王和亲王予以申斥,他把自己私有的,也就是从其他的国王那里拿来的珍珠和钻石送给奥国皇后并温柔地拥抱玛丽亚·路易莎皇后。正如他的历史学家所说,他留给她伤心的别离生活,她——这个叫玛丽亚·路易莎的女人,他把她当作妻子,尽管他在巴黎另有妻室——好像不能忍受。虽然外交家们仍坚信和平的可能性并为达到此目的而孜改不倦地努力工作,虽然拿破仑皇帝亲自给亚历山大皇帝写信,称他为Mon-sieurmonfrère①并诚恳地保证他不希望战争,他永远爱他,尊敬他——可他仍动身追赶军队,每到一站都发出新的命令,催促军队由西向东快速挺进。他坐着套着六匹马的四轮旅行轿式马车,在一群少年侍从、副官和卫队的簇拥下,沿着通往波森、托仑、但泽和肯尼斯堡的大道向前进发。每到一个城市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怀着激动欣喜的心情迎接他。
军队由西向东推进,而他也乘坐着替换的六套马车由西向东奔驰。六月十日,他赶上了军队,在维尔科维斯基森林——一座以波兰伯爵命名的庄园中人们为他准备的住处里过夜。
第二天,拿破仑乘坐四轮马车,越过军队,抵达涅曼河,为了察看渡河地点,他换上波兰制服,来到河岸上。
看到河对岸的哥萨克(LesCosaques)和广阔的草原(Lessteppes),就在那片草原的中央是Moscoulavillesainte②就像斯基夫斯基一样,那是亚历山大·马其顿去过的那个国家的首都——拿破仑下令进攻。无论从战略上还是外交上考虑,这都事与愿违,出人意料之外,第二天,他的军队开始横渡涅曼河。
——–
①法语:陛下,我的兄弟(仁兄大人)。
②法语:莫斯科圣城。
十二日一大早,他走出那天搭在涅曼河左岸陡崖上的帐篷,用望远镜眺望从维尔科维森林涌出的由自己的军队组成的洪流,注入到架设在涅曼河上的三座浮桥上。部队官兵知道皇帝来了,他们用眼睛寻找他,而当发现山上帐篷前面一个远离随从们的身穿常礼服的戴着帽子的人影时,都把自己的帽子抛向空中,高呼:“ViveI’Empereur!”①于是,一个接一个,川流不息地从一直隐蔽他们的大森林里涌出来,散开,沿着三座浮桥穿越到河对岸。
——–
①法语:皇帝万岁!
“是皇帝吗?哦!他亲自出马,事情可来劲了。现在我们出发了!真的……那就是他……皇帝万岁!噍,亚细亚草原……可那是一个讨厌的国家。再见,波塞。我会在莫斯科留一个最好的宫殿,如果人们选我作印度总督,我将封你作克什米尔大臣……万岁!那就是皇帝!你看见他了吗?我见过他两次,就像现在看见你一样。一个小军士……我见过他给一个老兵戴十字勋章……皇帝万岁!”年老人和年轻人的声音交谈着,他们的性格各异,社会地位极不相同。在所有这些人的脸上都有一种共同的表情,那就是对久已期待的征战终于开始的喜悦和对那个站在山头、身穿灰色常礼服的人的狂热和忠诚。
六月十三日,人们为拿破仑牵来一匹不大的阿拉伯纯种马。他骑上马就奔向一座横架在涅曼河上的浮桥,河畔不断响起狂热的欢呼声,显然,他之所以能忍受这些欢呼只是因为他无法禁止人们用这种呼声来表达对他的爱戴;但这些到处伴随他的欢呼声使他苦恼,使他不能专心考虑自他来到军队就萦绕心头的军事问题。他驰过一座用小船搭成的浮桥,到达河对岸,然后急转弯向左,朝着科夫诺方向飞奔,他的那些兴高采烈、乐得透不过气来的近卫猎骑兵疾驰在他前面为他在部队中开出一条通道。奔到宽阔的维利亚河,他在波兰枪骑兵团附近停下来。
“万岁!”波兰人也热烈地呼喊起来,他们乱了队形,你拥我挤地想要看见他。拿破仑仔细观察那条河,然后下了马,在河岸上一根圆木上坐下来。他默默地一挥手,有人递上一副望远镜,他把望远镜放在一个欢欢喜喜跑过来的少年侍从的背上,开始察看河对岸。然后他埋头细看摊在几根圆木之间的地图。他头也不抬地说了句什么,他的两个副官就向波兰枪骑兵驰去。“什么?他说什么?”当一个副官驰到波兰枪骑兵跟前,在队伍里可以听到这些声音。
命令寻觅一个过河的浅滩,波兰枪骑兵上校,涨红着脸,激动得语无伦次。一位相貌堂堂的老人,向副官请求是否允许他不用找浅滩就带领自己的枪骑兵泅水过河。他像一个请求允许骑马的小孩似的,生怕遭到拒绝,期望当着皇帝的面游过河去。副官说,皇帝大概反感这种过分的忠诚。
副官语音一落,这位胡髭浓密的老军官喜形于色,两眼发亮,高举军刀,大呼“万岁!”于是命令枪骑兵跟他走。他用马刺刺了一个马,就朝河边驰去。他凶狠地猛撞坐下踌躇不前的马,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游向急流深处。几百名枪骑兵都随后跳进水里,河中央和急流又冷又可怕。枪骑兵们互相抓挠,纷纷从马上掉入水中。一些马淹死了,而人也淹死了。余下的奋力向前游向河对岸,虽然半(俄)里外就有一个渡口,他们仍以在那个人的注视下泅水过河和淹死在这条河里为骄傲,而那个坐在圆木上的人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他们做了些什么。当那个副官回来后,找了一个适当的时机提请皇帝注意波兰人对皇帝的忠心,这位身着灰色常礼服的小个子站起来,把贝尔蒂埃叫到身边,与他一起在河岸漫步,给他下达指示,偶尔也不满意地望望那些分散他注意力的淹死的枪骑兵。
对他来说早已有一种信念:他发现他在世界所有地方,从非洲到莫斯科维亚草原,都同样会令人大大吃惊,使人们陷入忘我的疯狂状态。他招来自己的座骑,骑上马驰回自己的驻地去了。
虽然派去了救助的船,仍有约四十名枪骑兵淹死了。大多数人被河水冲回到原来的岸边。上校和几个人游过了河,艰难地爬上对岸。但他们刚一上岸,湿透的军服还滴着晶晶的水流,就高呼:“万岁!”神情激动地望着那个拿破仑站过而现在已经离开的地方,那时他们认为自己很幸福。
傍晚,拿破仑发布了两道命令:一是命令尽快把已准备好的伪造的俄罗斯纸币送来以便输入俄罗斯,一是命令枪毙一个撒克逊人,因为在截获的他的一封信里有关于向法国军队发布的命令的情报,而后又发布了第三道命令——把那个毫不必要游过河的波兰上校编入拿破仑自任团长的荣誉团(Légiond’honneur)。
Quosvultperdere——dementat.[法:要谁毁灭——先使其失去理智]
3
俄罗斯皇帝此时已住在维尔纳,一个多月都在视察和检阅军队大演习。这场战争人人都预料到,皇帝也专为此从彼得堡来,对于战争却什么也没有准备,没有确定一个总体行动计划。被提出的所有计划中应选定哪一个本就举棋不定,在皇帝光临大本营一个月后还更加犹豫不决。三支军队中每支各有自己的总司令,但可统帅所有军队的总指挥官却没有,而皇帝自己也没有担任这个官衔。
皇帝在维尔纳住得越久,人们对应付等待得厌烦的战争的准备却越少。原来,皇帝周围的人所作的一切只是要皇帝过得快活,使他忘掉面临的战争。
波兰的达官贵人、朝臣以及皇帝本人举行了许多大型舞会和庆祝活动后,六月里,皇帝的一位波兰侍从武官想起要代表皇帝的侍从武官(以侍从武官的名义)为皇帝举办宴会和舞会。这个提议被大家愉快地采纳了,皇帝也表示同意。侍从武官们按认捐名单筹集所需经费。一位最受皇帝青睐的女人被邀请来做舞会的女主持人。伯尼格森伯爵,一位维尔纳省的地主,为这次庆祝会提供了他自己郊外的别墅,这样,六月十三日,在伯尼格森伯爵的郊外别野扎克列特举行舞会、宴会、划船赛和焰火晚会的事被定下来。
就在同一天,拿破仑发出横渡涅曼河的命令,他的先头部队逼退哥萨克,越过俄罗斯边界,而亚历山大却在伯尼格森的别野他的侍从武官为他举行的大型舞会上欢度那个夜晚。
那真是一个快乐而辉煌的节日;内行们说在一个地方这么多美人聚在一起是少见的。别祖霍娃伯爵夫人是随皇帝从彼得堡到维尔纳来的俄罗斯贵妇之一,她也参加了这个舞会,她以自己被誉为俄罗斯美的庞大身躯使体态轻盈的波兰夫人们黯然失色,她很出众,连皇帝也与她跳了一曲。
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一位把妻子丢在莫斯科而自称单身汉(engarcon)的人,也参加了这次舞会,他虽然不是侍从武官,却也为舞会认捐了一大笔钱。现在鲍里斯早已成为一位显赫的富翁,他已用不着寻求庇护,而是与那些高贵的同辈们平起平坐了。
午夜十二时,人们还在跳舞。海伦没有合适的舞伴,就自己邀请鲍里斯跳了一曲玛祖尔卡舞。他们选第三对舞伴。鲍里斯冷漠地望着海伦那从绣金黑沙长衫露出的明艳的裸肩,议论着往日的熟人,同时,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都没留意到,他没有一秒钟不在观察同一大厅里的皇帝。皇帝没有跳舞,他站在门边,不时叫住一些跳舞的人,对他们谈只有他一个人才会讲的亲切的话语。
玛祖尔卡舞刚开始时,鲍里斯看见皇帝的亲信之一,侍从武官巴拉瑟夫走向皇帝,他违背宫廷规矩,在正与一位波兰贵妇人谈话的皇帝近旁停下来。皇帝与那位贵妇人说了几句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他明白巴拉瑟夫那样做只可能是有重要原因。他轻轻地向那贵妇人点点头,便转向巴拉瑟夫。巴拉瑟夫刚开始说话,皇帝脸上就露出吃惊的神情。他挽起巴拉瑟夫的手,与他一起穿过大厅,两旁的人不由地为他们让出一条约三俄丈宽的路来。鲍里斯发现,当皇帝同巴拉瑟夫经过时,阿拉克切耶夫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阿拉克切耶夫皱着眉望着皇帝,酒糟鼻子不时发出呼哧声,从人群中挤出来,仿佛料到皇帝会注意到他。鲍里斯明白了,阿拉克切耶夫嫉妒巴拉瑟夫,不满意那个虽然很重要的消息不经过他就奏知了皇帝。
但是皇帝挽着巴拉瑟夫没有注意阿拉克切耶夫,他们穿过大厅出口走进了灯火辉煌的花园。阿拉克切耶夫手扶佩刀,忿忿地张望着自己的周围,在他们身后跟着走了二十多步。而鲍里斯却继续跳了几轮玛祖尔卡舞,但心里却不住苦苦思索巴拉瑟夫带来的是什么消息,他是用什么方式比别人先探听到这消息的。
在应该他挑选舞伴的那一局,他低声对海伦说,他想请波托茨卡娅小姐跳一曲,这位小姐好像去了阳台,而后他的脚滑过镶木地板,向通往花园的门口跑去,他看见皇帝和巴拉瑟夫走向露台,就站了一会儿。皇帝和巴拉瑟夫一起向门口来。鲍里斯仿佛来不及躲避似的,慌忙恭恭敬敬地紧靠门框低下头来。
皇帝怀着一个身受侮辱的人的激动不安的心情,说出下面的话:
“不宣而战就进入俄罗斯!只要还有一个武装的敌人留在我的国土上,我就决不讲和。”他说。正如鲍里斯所感觉的那样,皇帝说出这些话很痛快:他很满意自己表达思想的方式,但是却不满意鲍里斯听到他的话。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皇帝皱着眉头补充道。鲍里斯明白这是对他说的,于是,就闭上眼睛,微微低下头。皇帝又走进大厅,在舞会上又逗留了近半小时。
鲍里斯第一个了解到法国军队渡过涅曼河的消息,这样,他就有机会向一些要人炫耀别人不知道而他常知道的许多事情,也正如此,他有机会在这些人的心目中抬高自己。
法国军队横渡涅曼河的意外消息在人们原来预期的时间一个月后传来,且是在舞会上听到就更让人感到意外了!最初,接到消息的皇帝由于气愤和屈辱说出了后来成为名言的那句话,这句话他自己也很喜欢,它充分表达了他的感情。从舞会上回去后,皇帝在凌晨两点钟召见秘书希什科夫,吩咐他给军队写了一道命令,并给大元帅萨尔特科夫下了一道圣谕,他要求在命令中一定要加入“只要还有一个武装的法国人还留在俄罗斯土地上,他就决不讲和”这句话。
第二天,他给拿破仑写了下面这封信。
皇帝仁兄大人!虽然对陛下所负的义务,我信守不渝,但昨天我得悉您的军队越过了俄国边境,直到现时我才收到从彼得堡送来的通牒,洛里斯东伯爵在谈到这次进犯,引用通牒的话对我说,自从库拉金公爵申请自己的护照时起,陛下就认为您和我彼此都怀有恶感。巴萨那公爵拒发护照所持的种种理由使我万万想不到,我国大使申请护照这一行动竟成为入侵的借口。实际上,正如那位大使所声明的,我并未授权他提出那个申请;我一得悉这个消息,就立即对库拉金公爵表示了我的不满,命令他照旧履行他的职务。如果陛下不愿为这类误会而让两国人民流血,同意从俄罗斯领土撤出贵国军队,我一定不介意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我们之间还是可以和解。否则,对于完全不由我方挑起的进攻,我方将被迫奋起反击。陛下,您仍有可能使人类避免新的战争灾难。
4
六月十三日深夜二点钟,皇帝召来巴拉瑟夫,向他读了自己写给拿破仑的信后,命令将此信亲手送交法国皇帝。在派遣巴拉瑟夫时,皇帝又一次给他重述那句话,只要还有一个武装的敌人还留在俄罗斯土地上,他就不讲和,命令巴拉瑟夫一定要向拿破仑转达这句话。皇帝在给拿破仑的信中没有写这句话,是因为他以其处事态度,觉得在进行和解尝试时,讲这些话是不合适的;但他命令巴拉瑟夫一定要亲自向拿破仑转达这句话。
十三日夜里,巴拉瑟夫带一名号手和两名哥萨克出发了,拂晓前到达涅曼河右岸法军前哨阵地雷孔特村,他被法军骑哨拦住了。
一位身穿深红色制服,头戴毛茸茸的帽子的骠骑兵士官(军士)喝令走近的巴拉瑟夫站住。巴拉瑟夫并没有马上停下来,而是继续沿着道路缓步行进。
军士皱着眉头,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提马将巴拉瑟夫挡住,他手握军刀,粗暴地喝斥俄罗斯将军,问他:是不是聋子,听不见对他说的话。巴拉瑟夫通报了自己的身份。军士派了一名士兵去找军官。
士官再也不理巴拉瑟夫,开始与同事们谈论自己团队的事,看也不看俄罗斯将军。
巴拉瑟夫一向接近最高权势,三小时前还与皇帝谈过话,由于自己所处地位,已经习惯于受人尊敬。而现在在俄罗斯领土上,遇到这种敌对的态度,主要的是对他如此粗暴无礼,这使他不胜惊奇。
太阳刚一从乌云后升起,空气清新,满含湿露。人们已把畜群从村里赶到大路上。云雀唱着嘹亮的歌,像泉水的泡珠似的一个接一个,扑棱棱地从田野里腾空而起。
巴拉瑟夫一边等候着从村里来的军官,一边环顾自己周围。俄罗斯哥萨克和号手与法国骠骑兵也不时默默地互相打量着对方。
一位法国骠骑兵上校,看样子刚起床,骑着一匹漂亮的肥壮的大灰马,带着两位骠骑兵从村里出来了。无论是那军官,还是士兵,或是他们的坐骑,都是得意洋洋和炫耀阔绰的样子。
军队还有和平时期的整齐的军容,几乎像和平时期准备检阅似的,只是服装上带有耀武扬威和开战之初常有的那种兴奋和精明强干的神情。这便是战争初期。
法国上校竭力忍住打哈欠,但却很有礼貌,看来,他明白巴拉瑟夫的全部意思在那里。他领着巴拉瑟夫绕过自己的士兵到散兵线后方,并告知他说,他要得见皇帝的愿望大概马上就会实现,因为,据他所知,皇帝的住处就在不远处。
他们从法国骠骑兵的拴马地经过,从向自己的上校敬礼并且好奇地打量俄国军装的哨兵和士兵们旁边穿过雷孔特村庄,走到村子的另一边。据上校说,师长就在两公里远的地方,他会接待巴拉瑟夫,并送他到他要去的地方。
太阳已经升高了,欢乐地照耀着鲜绿的草木。
他们走到一家小酒馆后面刚要上山时,正好山脚下迎面出现一群骑马的人,为首的是一匹乌黑的马,马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马上骑者身材高大,帽上插着羽毛,黑发垂肩,身穿红色斗篷状的礼服,像法国人骑马一样向前伸出两条长腿。这人策马疾驰,迎向巴拉瑟夫,帽上的羽毛、宝石、金色的衣饰在六月的阳光下闪亮和飘动。
当法国上校尤里涅尔恭恭敬敬地低声说:“LeroideNaples。”①时,巴拉瑟夫离那位向他奔来的骑马者只有约两马的距离了。那人有一副庄重的舞台面孔,带着手镯,项链,满身珠光宝气。果然,这就是那个称作那不勒斯王的缪拉。虽然为什么他是那不勒斯王完全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但人们那样称呼他,而他本人也确信这一点,因此显出一副比以前更庄严和了不起的派头。他相信他真的是那不勒斯王,当他从那不勒斯出发的前一天,他与妻子在街上散步,几个意大利人向他叫喊:“Vivailre!”②他含着伤感的微笑转脸对妻子说:“Lesmalheureux,ilnesaventpasquejelesquittedemain!”③
——–
①法语:那不勒斯王。
②法语:国王万岁!
③法语:可怜的人们,他们不知道明天我就要离开他们了。
尽管他坚信他是那不勒斯王,对即将与之离别的臣民的悲伤觉得抱歉,但最近,在他奉命又回军队之后,特别是在丹泽(OHISUT)见到拿破仑之后,当至尊的舅子对他说:“jevousaifaitroipourrégneràmamanière,maispasàlavoAtre”①,他愉快地从事起他熟悉的事业,像一匹上了膘,但却长得不太肥的马,感到自己被套起来,在车辕中撒欢,并打扮得尽可能的华贵,欢欢喜喜,得意洋洋地沿着波兰的大道奔跑,而自己却不知道何处去和为什么。
一看见俄罗斯将军,他摆出国王的派头,威严地昂起垂肩黑发的头,疑问地看了看那位法国上校。上校毕恭毕敬地向他的陛下转达了巴拉瑟夫的使命,他对巴拉瑟夫的姓氏说不出来。
“巴里玛瑟夫!”国王说,用自己的坚决果断克服了上校的困难,“Charmédefairevotreconnaissance,général,”②他又以王者宽厚仁慈的姿态补充道。国王刚一开始很快地大声讲话,他那王者的尊严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自觉地换用他固有的亲热的随和的腔调。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巴拉瑟夫坐骑的鬣毛上。
“Enbien,général,toutestàlaguerre,àcepu’ilparait.”③他说,仿佛对他不能判断的局势表示遗憾似的。
——–
①法语:我立你为王是为了让你按我的方式而不是按你自己的方式来统治。
②法语:认识你,非常高兴,将军。
③法语:怎么样,将军,一切都好像要打仗的样子。
“Sire,”巴拉瑟夫答道“I’émpereurmoumalAtrenedésirepointlaguerre,etcommeVotreMajestélevoit,”①巴拉瑟夫说,他一口一个“Votremajesté,②”这个尊号对于那个被称谓的人来说还是一件新鲜事,但如此多的使用这个尊号,就有点矫揉造作了。
听巴拉瑟夫先生讲话时,缪拉的脸上露出愚蠢的得意洋洋的神情。但royauté oblige ③,他觉得作为国王和同盟者有必要与亚历山大的使者谈谈国家大事。他翻身下马,挽着巴拉瑟夫的手臂,走到离恭候他的随从几步远的地方,一边漫步,一边尽可能有意义地谈话。他提到拿破仑皇帝对从普鲁士撤出军队的要求感到受了侮辱,特别是这种要求被搞得天下皆知,因此冒犯了法国的尊严。巴拉瑟夫说,这个要求毫无冒犯的地方,因为……缪拉打断了他的话:“那么,你认为主谋不是亚历山大皇帝吗?”他带着温和而愚蠢的微笑突然说道。
巴拉瑟夫说了为什么他确实认为拿破仑是战争的发动者。“Eh,mon cher général(啊,亲爱的将军)。”缪拉又一次打断他的话,“je désire de tout mon coeur que les empereurs s’arrangent entre eux,et que la guerre commencée malgré moi se termine le plus foAt possible.”④他说这话用的是各自的主人们在争吵,却愿意友好相处的仆人谈话的腔调。接着他转而问起大公的情况,问起他的健康,并回忆起与他一起在拿不勒斯度过的愉快而开心的时光。随后,仿佛是猛然悟到自己的国王的尊严,缪拉庄重地挺直身子,摆出举行加冕礼时的姿态,挥动右手说道:“Jenevousretiensplus,géneral;je souhaite le succés de votre mission .”⑤于是,他招展着他的绣花红斗篷和漂亮的羽毛,闪耀着全身的珠光宝气,到恭候他的随从那儿去了。
——–
①法语:陛下,俄罗斯皇帝并不希望打仗,陛下是知道的。
②法语:陛下。
③法语:为王者,有其应尽的义务。
④法语:啊,亲爱的将军,我衷心希望两国皇帝能够达成协议,尽早结束违反我意志的战争。
⑤法语:我不再耽误您了,将军;祝您顺利完成您的使命。
巴拉瑟夫继续骑马前进,据缪拉所说的话推测,很快就会见到拿破仑本人。但事与愿违,在下一个村子,他遇到拿破仑达乌步兵军团的哨兵,像在前沿散兵线遇到的情况一样,人们又一次截住他,被叫来的一个军长副官把他送到村里去见达乌元帅。
5
达乌是拿破仑皇帝手下的阿拉克切耶夫——阿拉克切耶夫不是懦夫(怕死鬼),但却是那种死板残酷,不残酷就无法表达自己的忠诚的人。在国家的组织机构中需要有这类人,正如自然界中需要豺狼一样。尽管他们的存在和接近政府首脑好像很不正常,但这类人常有,总是出现,经常存在。唯有这种必要性才能解释一个亲手扯掉掷弹兵胡子,神经衰弱得经受不住危险的残酷的人,一个没有教养,不是朝廷近臣的阿拉克切耶夫能在具有骑士般高尚和温存性格的亚历山大手下拥有如此大的权力。
巴拉瑟夫在一间农民的棚屋里见到了达乌元帅,达乌坐在木桶上忙于案头工作(他正在查帐)。副官站在他身旁,本来可找到更好的住处,但达乌元帅却是一个那种故意(偏要)置身于最阴暗角落里,以便使其有权成为更阴森的人。为此这种人总是忙忙碌碌,辛苦操劳。“您瞧,在这间肮脏的棚屋里,我坐在木桶上工作,哪有人生幸福的想头呢!”他的脸上就是这么一副表情。这种人的主要乐趣和需要是:面对生命的活力,他更是把这种活力投入令人沉闷的持续不断的工作中去。当巴拉瑟夫被带进来时,达乌获得了这种乐趣。俄国将军进来时,他却更专心一意地作自己的事,他透过眼镜扫了一眼巴拉瑟夫那由于美丽早晨和与缪拉谈话的美好感受而生机勃勃的脸,他没有站起来,甚至动也没动一下,还把眉头皱得更紧,恶毒地冷冷一笑。
达乌发现由于他的这种接待,巴拉瑟夫面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于是抬起头来,冷冷地问他要干什么。
巴拉瑟夫认为他所以受到这样的接待,只能是因为达乌不知道他是亚历山大皇帝的高级侍从,甚至是皇帝的要面见拿破仑的代表,他连忙通报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与他的期望相反,达乌听完后却更冷淡,更不礼貌了。
“您的公文包呢?”他说,“Donnez-le moi,Je l’enverBrai à lémpereur.”①
巴拉瑟夫说,他奉命要亲自把公文呈交皇帝本人。
——–
①法语:把它给我,我来送呈皇帝。
“您的皇帝的命令只能在您们的军队里执行,而在这里,”
达乌说,“叫您怎么做,您就应怎么办。”
好像是为了让俄罗斯将军更深地感觉到暴力支配,达乌派副官去找值班军官。
巴拉瑟夫取出装有皇帝信件的公文包,放到桌子上(所谓桌子,是放在两只木桶上的一扇门板,门板上面还竖立着被扯下的门环)。达乌取过公文,读着上面的字。
“您完全有权尊重我或不尊重我,”巴拉瑟夫说,“但是请您让我对您说,我荣任皇帝陛下高级侍从武官之职……”
达乌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巴拉瑟夫脸上表现出的一些激动和不安使达乌心满意足。
“您就会受到应有的尊重。”他说,把公文包放入衣袋中,走出棚屋。
过了一分钟,元帅的副官德·嗄斯特列先生走进来,把巴拉瑟夫领到为他准备的住处。
这天巴拉瑟夫与元帅一起就在棚屋里那张架在木桶上的门板上进餐。
第二天,达乌一大早把巴拉瑟夫请到自己那里,庄严地对他说,他请他留在这里,与行李车同行,如果未经吩咐,除德·嗄斯特列先生外,不准与其他任何人谈话。
在过了四天孤独、寂寞,感到受人支配和卑微的生活之后,特别是在不久前还生活于那种声势显赫的圈子,在跟随元帅的行李车和这个地区的法国占领军行进了几站路后,这种受人支配和卑微的感觉更强烈了。巴拉瑟夫被送到现已被法军占领的维尔纳,进了四天前他走出的那座城门。
第二天,皇帝的高级侍从杜伦冶爵来见巴拉瑟夫,转达他拿破仑皇帝愿意召见他。
四天前,巴拉瑟夫也被领进同一幢房子,那时房门外站着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岗哨,现在却站着两名身穿敞襟蓝制服,头戴毛茸茸的皮帽的掷弹兵,此外还有恭候拿破仑出来的一队骠骑兵和枪骑兵,一群服饰华美的侍从武官、少年侍从以及将军们,这些人都站在台阶前拿破仑的坐骑和他的马木留克兵鲁斯坦周围。拿破仑就在维尔纳那座亚历山大曾派巴拉瑟夫出使的宅邸里接见巴拉瑟夫。
6
虽然巴拉瑟夫已经习惯于宫廷隆重宏伟的场面,但拿破仑行宫的豪华和奢侈仍然使他大吃一惊。
杜伦伯爵把他领到一间大接待室,那里已有许多将军、宫廷高级侍从和波兰大富豪等待着,其中许多人巴拉瑟夫在俄罗斯皇帝的宫廷中见过面。久罗克说,拿破仑皇帝在散步前将接见俄罗斯将军。
等了几分钟后,值班侍从官走进大接待室,恭敬地向巴拉瑟夫鞠躬,请他随自己走。
巴拉瑟夫走进一间小接待室,室内一扇门通往书房,俄罗斯皇帝就在那间书房派他出使的。巴拉瑟夫站着等了约两分钟。门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两扇门忽地被拉开了,一切归于寂静,这时从书房里响起另一种坚定而果断的脚步声:这就是拿破仑。他刚穿好骑马行进的装束。他身穿蓝色制服,露出垂到滚圆的肚皮上面的白背心,白麂皮裤紧箍着又肥又短的大腿,脚着一双长筒靴。但短短的头发看来刚被梳理过,却还有一绺垂挂在宽阔的脑门中间。从黑色制服的领子里露出白胖的脖颈,身上散发出香水味,下颏突出,显得年轻的脸上,露出皇帝接见臣民时庄严而慈祥的神情。
他走出来了,每走一步都快速地颠一下,微微向后仰着头。他矮胖的身材,配上宽厚的肩膀,不自觉地挺胸腆肚,显示出一个保养很好的四十岁的人所具有的那种堂堂仪表和威风凛凛的样子。此外还可看出,这天他的心情极好。
他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了巴拉瑟夫恭敬的深深的鞠躬,走到巴拉瑟夫面前,立刻说起话来,就像一个珍惜自己每一分钟时间的人,用不着打腹稿,并相信他总会说得好,需要说什么。
“您好?将军!”他说。“您送来的亚历山大皇帝的信,我收到了,很高兴见到您。”他那双大眼睛看了一眼巴拉瑟夫的脸,立即转向旁边了。
显然,对巴拉瑟夫这个人他毫无兴趣。看来,对他来说他感兴趣的只是他心里在想什么。他身外的一切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只决定于他的意志。
“我现在和过去都不希望战争,”他说,“但人们迫使我诉诸战争。就是现在(他加重了这个字眼),我也准备接受你们能够给我的解释。”接着他明确而简短地说明自己对俄罗斯政府不满意的原因。
从法国皇帝讲话时温和、平静和友好的声调判断,巴拉瑟夫坚信他希望和平,是愿意谈判的。
“Sire!L’empereur,monmalAtre,”①当拿破仑结束自己的讲话,疑问地看了一眼俄罗斯使者时,巴拉瑟夫开始说他早已准备好的话;但皇帝凝视他的目光使他局促不安。“您不安啦——定定神吧。”仿佛拿破仑这样对他说,他含着一丝笑意望望巴拉瑟夫的制服和军刀。巴拉瑟夫定下心来,开始讲起话来。他说,亚历山大皇帝不认为发生战争的原因是库拉金申请护照,库拉金那样做是自行其事,并未经皇帝同意。
亚历山大皇帝不希望战争,与英国也没有任何关系。
——–
①陛下,敝国皇帝。
“还没有,”拿破仑插了一句,仿佛是害怕自己被感情左右,紧皱眉头,轻轻地点了点头,让巴拉瑟夫意识到可以继续说下去。
说完他奉命说的话以后,巴拉瑟夫又说亚历山大皇帝希望和平,但要进行谈判,他有一个条件,即……巴拉瑟夫说到这里犹豫起来,他想起了那句亚历山大皇帝在信中没有写,却命令一定要插进给萨尔特科夫的圣谕里的那句话,皇帝命令巴拉瑟夫把这句话转告拿破仑。巴拉瑟夫记得这句话:“只要还有一个武装的敌人还留在俄罗斯土地上,就决不讲和。”但此时却有一种复杂的感觉控制住了他。虽然他想讲这句话,却说不出口。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条件是法国军队必须撤退到涅曼河后去。
拿破仑看出了巴拉瑟夫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的慌乱:他的脸抽搐了一下,脚的左腿肚有节奏地颤抖着。拿破仑原地未动,开始用比以前更高更急促的声音讲话,在讲随后的话时,巴拉瑟夫不只一次垂下眼睛,不由自主地观察拿破仑左脚腿肚的颤抖,他声音越高,抖得越厉害。
“我渴望和平并不亚于亚历山大皇帝,”他开始讲,“十八个月来,我做的一切不正是为了赢得和平吗?十八个月来,我等着解释。为了开始谈判,究竟还要求我做什么呢?”他说话时,皱紧眉头,用自己那小巧白胖的手打着有力的疑问手势。
“把军队撤过涅曼河,陛下。”巴拉瑟夫说道。
“撤过涅曼河?”拿破仑重复道,“那么,现在您希望撤过涅曼河?——只是要撤退到涅曼河后面去吗?”拿破仑朝巴拉瑟夫看了一眼,又说。
巴拉瑟夫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来。
四个月前要求撤出波美拉尼亚,而现在只要求撤过涅曼河。拿破仑猛地转过身来,在房里踱起步来。
“您说,为了开始谈判,要求我撤过涅曼河;但两月前同样要求我撤过奥德河和维斯纳河,你们就同意进行谈判。”
他默默地从房间的一角踱到另一角,然后又在巴拉瑟夫对面停下来。他面色严峻仿佛一尊石像,左脚比先前抖得更快了。拿破仑自己知道他左腿的这种颤抖。Lavibrationdemonmonlletgaucheestungrandsignechezmio.①他后来曾说过。
——–
①法语:我的左腿肚的颤抖是一个伟大的征兆。
“像撤过奥德河和维斯纳河之类的建议,可以向巴登斯基亲王提出,而不要向我提出,”拿破仑几乎是大叫一声,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即使你们给我彼得堡和莫斯科,我也不会接受这些条件,您说,是我挑起了这场战争吗?那是谁先到军队去的,是亚历山大皇帝,不是我。你们现在来向我建议举行谈判,当我花了数百万,当你们与英国结盟而形势对你们不利时——你们才要求和我谈判!你们为什么要与英国结盟?它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他匆匆说着,显然,他已转换了主题,不是谈媾和的好处,不讨论媾和的可能性,而是一味去证明他拿破仑如何有理和如何有力量,证明亚历山大怎么无理和错误。
他这段开场白的用意,显然是表明形势对他有利,并且表示,显然如此,他仍然愿意举行谈判。但是他一说开了头,就越说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了。
他现在所说的话的全部用意,无非是抬高自己,同时侮辱亚历山大,也就是他做了他一开始接见时最不愿做的事。
“据说,你们与土耳其讲和啦?”
巴拉瑟夫肯定地点了点头。
“缔结了和约……”他开始说,但拿破仑不让他说下去。看来他只想一个人说,就像娇纵惯了的人常有的那样,他控制不住暴躁的脾气,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得到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就与土耳其缔结了和约。而我本可以把这两个省给你们皇帝的,就像我把芬兰给他一样。是的,”他继续道,“我答应过把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给亚历山大皇帝,而现在他再也得不到这些美丽的省分了。本来,他能把它们并入自己的帝国的版图,仅在他这一朝代,他就可以把俄罗斯从波的尼亚湾扩大到多瑙河口。叶卡捷琳娜大帝来做也不过如此。”拿破仑说,他情绪越来越激动,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几乎把他亲口在基尔西特对亚历山大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对巴拉瑟夫重复了一遍,“Toutcelaill’auraitduàmonamitie.Ah!quelbeaurègne,quelbeaurègne!”①他重复了几次,而后停下来,从衣袋中掏出了一个金质鼻烟壶,用鼻子贪婪地吸起来。
“Quel beau règne aurait pu eAtre celui de l’empereur Alexandre.”②
——–
①法语:他本来可凭我的友谊得到这一切的。啊多美好的朝代多美好的朝代。
②法语:亚历山大皇帝的朝代本来可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朝代啊!
他遗憾地盯了一眼巴拉瑟夫,巴拉瑟夫刚要说点什么,他又急忙打断了他。
“凭着我的友谊他都没有找到的东西,他还能指望得到和寻求得到吗?……”拿破仑说着,困惑莫解地耸耸肩膀,“不可能,他宁愿被我的敌人包围,而那都是些什么人呢?”他继续说。“他把诸如施泰因、阿姆菲尔德、贝尼格森、温岑格罗德之流的人招到自己身边。施泰因——一个被驱逐出祖国的叛徒,阿姆菲尔德——一个好色之徒和阴谋家,温岑格罗德——一个法国的亡命之徒,贝尼格森倒是比其他人更像一个军人,不过仍是个草包,在1807年什么也不会做,他只会唤起亚历山大皇帝可怕的回忆……假如他们还有点用,我们还可以使用他们。”拿破仑继续说,他的话几乎跟不上那不断涌出的也想要表达的思想,他问他表明这些思想就是正义和力量(在他的概念中,正义和力量是同一回事)。“可是他们无论在战争中还是和平时,却都不中用!据说,巴尔克雷比所有人都能干;从他初步行动看,我却不那样认为。他们正在干什么,这些朝臣们都在干什么啊!普弗里在不断提建议,阿姆菲尔德争吵不休,贝尼格森在观察,而被要求采取行动的巴尔克雷却不知道该做何决定,时间就这样打发了。只有一个巴格拉季翁——算是一个军人。他虽愚蠢,但他有经验,有眼光,做事果断……你们那年轻的皇帝在这群无用之才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他们败坏他的名誉,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他身上。Unsouverainnedoit,eAtreàl’arméequequandilestgener-al.①”他说,显然这是直接向亚历山大皇帝公开挑衅。拿破仑知道,亚历山大皇帝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军事家。
——–
①法语:一个皇帝只有在他是一个军事家时才应呆在军队里。
“战争已开始一个星期了,而你们没能保住维尔纳,你们被切成两半,你们被从波兰各省赶出来,你们的军队正怨声载道。”
“正相反,陛下,”巴拉瑟夫说,他几乎记不住他讲的话,费力地说出连珠的话语,“我们的军队正热血沸腾。”
“我都知道,”拿破仑打断了他的话,“我全知道,我知道你们的营的人数就像了解我自己营的人数一样。你们没有二十万军队,而我却有比你们两倍多的军队,给您说句实说,”拿破仑说,却忘了这些实话没有任何意义,“我对您ma paBrole d’honneur que j’di cinq cent trente mille hommes de ce coté de la Vistule.①土尔其帮不了您们什么忙,他们是草包,同你们讲和就是证明。瑞典人——他们注定要受疯狂的国王的统治,他们的国王曾是一个疯子,他们就把他换了,另立一个——伯尔纳多特为王;可是他为王之后,立刻发疯了,因为作为瑞典人,只有疯狂才会与俄罗斯结盟。”拿破仑恶意地笑了笑,又把鼻烟壶凑到了鼻子跟前。
——–
①法语:说实话,我在维斯杜拉河这边有五十三万人。
对拿破仑的每一句漂亮话,巴拉瑟夫都想且也有理由反驳,他不断做出要讲话的姿态,却老被拿破仑打断。他想说他反对讲瑞典人不明智,当俄国支持瑞典时,它是一个孤岛;可是拿破仑怒吼一声,把他的声音压了下去。拿破仑处于兴奋状态,此时他需要说话,说了又说,其目的仅仅是为了向他自己证明他是正确的。巴拉瑟夫觉得很尴尬:作为一个使者,他害怕失去自己的尊严,感到必须反驳;但作为一个人,在拿破仑显然处于无缘无故气得发昏的时候,他精神上畏缩了。他知道,拿破仑现在说的所有的话都没有意义,他自己清醒时也会为此而羞愧。巴拉瑟夫垂下眼帘站在那儿,看着拿破仑那两条不停动着的粗腿,尽可能避开他的目光。
“你们的同盟者与我何干?”拿破仑说,“我也有同盟者——这就是波兰人:他们有八万人,他们像狮子一样勇猛作战,而且他们将达到二十万人。”
可能是因为他说了这句明显的谎言,巴拉瑟夫却还是那副听天由命的神态,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这使他更气忿了,他猛地转过身来,走到巴拉瑟夫面前,用两只雪白的手快速有力地打着手势,几乎是大喊起来:
“请您明白,如果您们挑拨普鲁士来反对我,给您说吧,我就把它从欧洲版图上抹掉。”他说,脸色苍白,表情恶狠狠的,用一只小手使劲拍着另一只。“是的,我一定把你们赶过德维纳河,赶过第聂伯河,恢复那个反对你们的障碍物,欧洲允许这个障碍遭到破坏,这虽欧洲的罪过和无知。是的,这就是你们将来的命运,这就是你们要同我们疏远赢得的报应。”他说,然后默默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次,自己肥胖的双肩抽搐着,他把鼻烟壶放进西装背心口袋内,而后又掏出来,几次举到鼻子前;最后在巴拉瑟夫面前停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嘲讽地盯着巴拉瑟夫的眼睛,轻声说:“EtcependentquelbeaurégneauraitpuavoirvotremalAtre.”①
——–
①法语:然而你们的皇帝本应有一个多么美好的朝代啊!
巴拉瑟夫觉得必须反驳,他说,在俄罗斯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暗淡。拿破仑默不作声,继续带着嘲笑的神情盯着他,显然他没听巴拉瑟夫说话。巴拉瑟夫说,俄罗斯对战争结局抱乐观态度。拿破仑故作宽宏大量地点点头,好像在说:“我知道,您这样说是您的责任,但愿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所说的,您被我说服了。”
在巴拉瑟夫的说话完时,拿破仑又掏出鼻烟壶闻了闻,同时用脚在地板上敲了两下作为信号。门开了;一名宫廷高级侍从恭恭敬敬躬着腰为皇帝递上帽子和手套,另一名侍从递上手帕,拿破仑看也未看他们,就转向巴拉瑟夫:
“请以我的名义向亚历山大皇帝保证,”他取过帽子说,“我一如既往地对他忠诚:我十分了解他,我高度评价他崇高的品格,Je ne vous retiens plus,énéral,vous reBcevrez ma lettre à l’empereur.①”拿破仑匆匆向门口走去。人们都从接待室里跑过去,跟着下了楼梯。
——–
①法语:我不多耽搁您了,将军,您会接到我给你们皇帝的回信。
——————
7
在拿破仑对他说了那一切之后,在那一阵愤怒的发泄并在最后冷冷地说了如下几句话之后:“Jenevousretiensplus,général,vousrecevrezmalettre”(我不多耽搁您了,将军,您会接到我给您们皇帝的回信——译者),巴拉瑟夫相信,拿破仑不仅不愿再看见他,而且还会尽力回避他——一个受侮辱的使者,更主要的是,他是拿破仑有失体面的冲动行为的见证人。但使他吃惊的却是,就在当天他就从久罗克那里收到皇帝的宴会邀请书。
出席宴会的还有贝歇尔、科兰库尔和贝尔蒂埃。
拿破仑带着愉快而温和的面容迎接了巴拉瑟夫。他不唯没有羞涩的表情,或者因为早晨的大发雷霆而内疚,反而尽力鼓励巴拉瑟夫。显然,拿破仑早就认为,他根本不会出错,在他的观念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其所以好,并不是因为它符合是非好坏的概念,而仅因为那是他做的。
皇帝骑马游览了维尔纳城,心里觉得挺愉快,这个城的人群异常高兴地迎送皇帝。他所走过的各条街道,家家户户的窗口都悬挂着毛毯、旗帜和皇帝姓名的花字,波兰妇女们都向他挥动手绢,表示尊敬。
筵席间,他让巴拉瑟夫坐在他身旁,对待他不仅亲热,而且把他看作赞许他的计划并为他的成就而欣喜的朝臣之一。他在谈话时提到莫斯科,于是向他询问俄都的情况,他不仅像个旅行家那样,在求知欲的驱使下打听一个他要前去的新地方,并且带有坚信不疑的口吻,认为巴拉瑟夫身为俄国人,必然会以他这种求知欲为荣。
“莫斯科的居民共有多少,住宅共有多少?莫斯科称为Moseoulasainte①,是真的么?莫斯科的教堂共有多少呢?”他问。
——–
①法语:法语:圣莫斯科。
他听到那儿共有两百多所教堂的回答后,说道。
“干嘛要这么多教堂?”
“俄国人信仰上帝。”巴拉瑟夫答道。
“但是许多修道院和教堂向来就是俄国人民落后的特征。”拿破仑说,他转过脸来看看科兰库尔,希望他对这个观点表示赞赏。
巴拉瑟夫毕恭毕敬地表示,他不能赞同法国皇帝的意见。
“每个国家都有它自己的习俗。”他说。
“但是在欧洲倒没有这种情形。”拿破仑说。
“请陛下原宥。”巴拉瑟夫说,“除俄国而外,还有西班牙也有大量的教堂和修道院。”
巴拉瑟夫这句暗示法国军队不久前在西班牙遭到失败的回答,根据巴拉瑟夫以后的叙述,在亚历山大朝廷中获得颇高的评价,可是目前在拿破仑举办的宴会上却不太受赞扬,并未产生任何反应就过去了。
从各位元帅茫然不解的神态可以看出,他们都不明白,那句从巴拉瑟夫的语气得知有所讥讽的俏皮话究竟含有什么意义。“即使那是一种俏皮的说法,可是我们听了也不明白,或许它毫无俏皮二字可言。”各位元帅的面部表情这样说。这一回答竟这么不受称赞,甚至拿破仑索兴不理会它,但稚气地向巴拉瑟夫询问,从这里到莫斯科最近的路途须经过哪些城市。于席间一直保持警惕的巴拉瑟夫这样回答:CommetoutcheminmèneàRome,toutcheminmèneàMoscou,①路有许多条,在条条不同的路中间,都有一条查理十二所选择的通往波尔塔瓦的大道,巴拉瑟夫说,这句俏皮的回答,使他不禁喜形于色,满面通红了。巴拉瑟夫还未把“波尔塔瓦”这最后几个字说出口,科兰库尔就谈到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那条道路怎样难走,并且想起了他在彼得堡经历的情景。
——–
①法语:正如条条大道直通罗马,条条大道也直通莫斯科。
午餐完毕后,大家都到拿破仑的书斋里去饮咖啡茶,四天前这里是亚历山大皇帝的书斋。拿破仑坐下来,用手抚摸塞弗尔咖啡茶杯,让巴拉瑟夫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
人们有一种众所周知的饭后的心绪,这种心绪比任何合乎情理的缘由都更能使人怡然自处,并且把一切人都看成自己的朋友。拿破仑就是怀有此种心绪的。他似乎觉得他周围的人个个都是崇拜他的人。他坚信、午餐之后巴拉瑟夫也成为他的朋友和崇拜者了。拿破仑脸上流露着欢愉和有几分讥讽的微笑,向他转过头来。
“听说亚历山大皇帝在这个房间里住过。真奇怪,确有其事吗?将军?”他说道,看来他不怀疑他说的话不能取悦对方,因为他说的话能够证明他拿破仑比亚历山大更高明。
巴拉瑟夫默默地垂下头来,没有回答他。
“是的,四天前温岑格罗德和施泰因在这个房间里开过会,”拿破仑脸上仍然流露着讥讽的自信的微笑,继续说下去。
“使我无法明了的是,为什么亚历山大皇帝硬要把我个人的敌人都搜罗到他身边来,这一点……我不明白。他岂未料到我也会如法泡制?”他现出疑惑的神态把脸转向巴拉瑟夫,这种回忆显然又引起他那仍未消失的早上的愠怒。
“让他知道我怎么干吧。”拿破仑说道,他站立起来,用手推开那只咖啡茶杯,“我准要把他的亲属,符腾堡的亲属、巴顿的亲属,魏玛的亲属全部从德国驱逐出境……是的,我准要把他们驱逐出境。让他在俄国替他们准备一个避难所吧!”
巴拉瑟夫低下头,他那副模样在表示,他很想向拿破仑告辞,他听别人对他讲话,也只不过是非听不可罢了。他的表情拿破仑没有看出来,他对巴拉瑟夫讲话,并不像对敌国使臣那样,而像对一个完全忠于他的、并且为故主蒙受耻辱而深感喜悦的人说话那样。
“为什么亚历山大皇帝要统率军队?这究竟有啥用处?打仗是我的职业,而他的职责则是当皇帝,而不是统领军队。干嘛他要承担这个责任?”
拿破仑又拿出他的鼻烟壶,沉默不言地走来走去,走了好几次,然后忽然出乎意料地走到巴拉瑟夫跟前,露出一点笑容,他仍然是那样充满自信、敏捷而朴实,好像他在做一件不仅重要而且使巴拉瑟夫觉得愉快的事情,他把一只手伸到这个四十岁的俄国将领脸上,揪住他的耳朵,轻轻拉了一下,撇撇他的嘴唇,微微一笑。
法国朝廷中,anoir,l’oreilletirèeparl’emBpereur①,认为是无上光荣的宠爱。
“Ehbien,Vousneditesrien,admirateuretcourtisan de l’empeur Alexandre?”②他说,好像在他面前只能当他的courtisan和admirateur③,除此之外当任何其他人的崇拜者和廷臣都是荒唐可笑的。
——–
①法语:被皇上揪耳朵。
②法语:喂,您怎么沉默不言,亚历山大皇帝的崇身者和廷臣。
③法语:崇拜者和廷臣。
“给这位将军备好了马么?”他又说,微微点头以酬答巴拉瑟夫的鞠躬。
“把我的那几匹马给他好了,他要跑很远的路哩……”
巴拉瑟夫捎回来的那封信是拿破仑写给亚历山大皇帝的最后一封信。他把所有谈话的详细情形转告了俄皇,于是乎战争开始了。
——————
8
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在莫斯科见面之后,他告诉他家里人,说他因事前往彼得堡,其实他希望在那里遇见阿纳托利·库拉金公爵,他认为有必要见他一面。抵达彼得堡后,他打听到库拉金不在那个地方。皮埃尔事前告知他的内兄,说安德烈公爵正在找他。阿纳托利随即从陆军大臣处获得委任,遂启程前往摩尔达维亚部队。此时安德烈公爵在彼得堡遇见那位对他素有好感的领导库图佐夫将军,库图佐夫将军建议安德烈公爵和他一同前往摩尔达维亚部队。老将军已被任命为当地的总司令。安德烈公爵接获在总司令部服务的委任书之后便启程前往土耳其。
安德烈公爵认为写信给库拉金要求决斗一事是不适宜的。在尚无要求决斗的新理由的情形下,安德烈公爵认为由他首先挑起决斗,会使罗斯托娃伯爵小姐的名誉受到损害,因此他就去寻找与库拉金会面的机会,以便为一次决斗寻找新借口。然而在土耳其军队中他亦未能遇见库拉金,库拉金在安德烈公爵抵达后不久就回俄国去了。安德烈公爵在一个新国度和新环境中觉得比较轻松。自从未婚妻背弃他之后(他愈益掩盖此时对他的影响,此事对他的影响就愈益强烈),以前他深感幸福的生活条件,而今却使他痛苦不堪,昔日他所极为珍惜的自由与独立,如今却使他觉得更痛心。他不仅不再去想先前那些心事——就是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抬头观望天空时心里初次产生的思绪,他喜欢对皮埃尔谈论的、在博古恰罗沃和后来有瑞士与罗马使他那孤独生活获得充实的各种思绪;而今甚至害怕回顾那些向他揭示无限光明前途的思绪。他如今只是关心与过去无关的目前的实际问题,他愈益醉心于目前的问题,过去就离他愈益遥远。过去高悬在他头上的那个无限遥远的天空,好像忽然间变成低矮的有限的压着他的拱形顶盖,而那里面的一切都很明了,并无任何永恒和神秘之物可言。
在他所能想到的各项工作中,他觉得在军队里供职至为简单也至为熟悉。他在库图佐夫司令部里执勤时,他对自己工作的执着和勤恳,使库图佐夫感到吃惊。安德烈公爵在土耳其未能找到库拉金,他认为并无必要又回到俄国去跟踪他;但是他知道,无论他度过多么长久的时间,只要他碰见库拉金,就非向他挑战不可,就像一个很饥饿的人必然会向食物扑将过去一样,尽管他极端藐视他,尽管他给自己寻找出千百条理由,条条理由都使他觉得他不必降低身份同他发生冲突。然而一想到他犹未雪奇耻大辱,他犹未消心头之恨,他那人为的平安——也就是他多少由于个人野心和虚荣而在土耳其给他自己安排的劳碌的活动,就受到妨碍。
一八一二年,俄国同拿破仑开战的消息传到布加勒斯特后(库图佐夫于此地已经居住两个月,他昼夜和那个瓦拉几亚女人鬼混),安德烈公爵恳请库图佐夫将他调至西线方面军去,博尔孔斯基以其勤奋精神来责备他的懒惰,库图佐夫对此早已感到厌烦了,很愿意把他调走,他就让他前去巴克雷·德·托利处执行任务。
安德烈公爵在未抵达驻扎在德里萨军官的军队之前,顺路去童山,童山离他所走的斯摩棱斯克大路只有三俄里之遥。最近三年来,安德烈公爵的生活起了很大的变化,他所考虑的事情很多,有很多感受,也有很多见识(他已走遍西方和东方),但是当他来到童山时,这里的一切,就连最细小的地方,都依然像从前一样,生活方式也像从前一样,这不禁使他感到奇怪和出乎意料之外。当他驶进林荫道,经过童山宅第的石门时,犹如进入一座因着魔而陷入沉睡状态的古旧城堡似的。这所住宅还是那样雄伟,那样清洁,那样肃静,仍然是那样的家具,那样的墙壁,那样的音响,那样的气味以及那样几张只不过略微现老的畏葸的面孔。公爵小姐玛丽亚还是那样谨小而慎微、容貌不美丽的上了岁数的女郎,她永远是在惊恐和痛苦中,在毫无裨益的闷闷不乐的心境中度过最佳的年华。布里安小姐还是个尽情享受她的生命的每一瞬息的喜形于色的洋洋自得的卖弄风骚的女郎。安德烈公爵心里觉得,她只是变得更富于自信罢了。安德烈公爵从瑞士带回本国的那个教师德萨尔,虽然总是身穿一套俄国式的常礼服,操着一口蹩脚的俄语和仆人谈话,但是他仍旧是个不太聪明的、有学问也有德行的书呆子。老公爵在身体方面唯一的变化就是在一边嘴里缺少一颗牙齿;他的脾气依然如故,只不过他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很容易激怒,疑心更重罢了。尼古卢什卡只是长高了,相貌子变了,两颊是绯红的,蓄着一头乌黑的鬈发,当他高兴和哈哈大笑的时候,他那漂亮的小嘴上唇无意识地翘起来,和那个已经辞世的小公爵夫人一模一样。不过他不愿意服从这座因着魔而陷入沉睡状态的古旧城堡里的一成不变的法则。表面上的一切虽然像过去一样,但是自从安德烈公爵离开此地后,这些人的内部关系发生了变化。家庭成员分成了两个视若路人的互相敌对的营垒,现在只是看在他的面上,才把平常的生活方式改变过来,大家当着他的面团聚在一起了。老公爵、布里安小姐、建筑师属于一个营垒,公爵小姐玛丽亚、德萨尔、尼左卢什卡、所有的保姆和乳母属于另一个营垒。
他在童山的时候,家里的人都在一起聚餐,但是所有的人都困窘不安,安德烈公爵觉得他是个来宾,大家为了他,才有这样的例外,当着他的面,大家都很不自在。头一天聚餐的当儿,安德烈公爵就不由地产生了这种感觉,他不开腔了,老公爵一眼便看出他的面色显得不自然,也板着面孔一声不响,吃罢午饭后就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夜晚,安德烈公爵去看他,竭力地使他打起精神来,给他讲到小伯爵卡缅斯基远征的事儿,可是老公爵突然向他谈起公爵小姐玛丽亚,指责她的迷信观念、诉说玛丽亚不爱布里安小姐,还说,唯独有布里安小姐才是个真正效忠于他的人。
老公爵说,如果他害病了,应当归咎于公爵小姐玛丽亚,她故意使他受折磨,小公爵尼古拉学坏了,那是因为她溺爱他,还说了许多蠢话。老公爵十分清楚,是他使女儿遭受痛苦,她的生活很为难,可是他也晓得他不能不折磨她,她活该受苦。“安德烈公爵为什么看到了这一点,而只字不提他的妹妹呢?”老公爵想道,“他是否以为我是个坏人或者是老糊涂了,毫无缘由地使我自己和女儿疏远起来,却与一个法国女人接近呢?他不明了,应当向他说明,要让他倾听我说的话。”老公爵想道。他开始说明他为什么对自己女儿的愚蠢性格不能容忍了。
“假如您问我,”安德烈公爵两眼不望他父亲,说道(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责备父亲)“我原来不想这样说,可是如果您真要问我,那么我就坦白地将我对这一切的意见讲给您听,因为我知道玛莎是非常敬爱您的,若是说您和她之间有什么误会和不和睦的话,那么我千万不能责怪她。假如您问我,”安德烈公爵急躁地说,近来他容易暴躁,“只有一点我能对您说,假使会发生误会的话,那么,它的根源就在那个卑微的女人身上,她不配当我妹妹的女伴。”
老头子开头定睛望着他儿子,不自然地咧着嘴微笑,露出安德烈公爵至今尚未看惯的牙齿中间的新豁口。
“亲爱的,什么女伴?嗯?你们都已经谈过啦!嗯?”
“爸爸,我不愿当什么审判官,”安德烈公爵带有恼怒而且生硬的声调说,“但是,是您首先向我挑衅的,我说过,不要再说一遍,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有罪过,而有罪过的正是那些……是那个法国婆子的罪过……”
“喏,你来宣判,判我的罪啦!”老年人低声地说,安德烈公爵觉得他的语声有点窘,但是,紧接着老年人忽然跳起来,大声喊道:“给我滚开,给我滚开!不要让我看见你的影子啊!……”
安德烈公爵心里想立即离开这个家,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劝他再待上一天,安德烈公爵这一天未和他父亲见面,老年人没有出门,除了布里安小姐和吉洪,不让任何人走进房里去,不止一次地询问,他儿子走了没有。翌日临行前,安德烈公爵走进儿子的房间。那个健康的像妈妈一样长着鬈发的男孩坐在他的膝头上。安德烈公爵给他儿子讲蓝胡子的故事,可是没有把故事讲完,他沉吟起来。他不是在想这个抱在他膝盖上的漂亮的小儿子,他在想自己。他怀着恐惧在内心深处寻找而未能找到那因触怒他父亲而懊悔的心情,他亦未能找到因和他有生以来第一遭口角的父亲离别而遗憾的心情。最重要的是,他对他儿子表示爱抚,把他抱在膝盖上,他希望从他内心引起对他的温柔的感情,但是他觉得,他无论怎样也找不到过去他对自己儿子的温柔的感情。
“讲吧。”儿子说。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把他从膝盖上抱下来,走出了房门。
安德烈公爵只要一把日常工作抛开,特别是回到他幸福地生活过的那个昔日的环境,忧愁的心绪像从前那样强烈地向他袭击,他就赶快回避往事的回忆,找点事儿来做。
“安德烈,你一定要走吗?”妹妹对他说。
“我可以离开,感谢那上天。”安德烈公爵说,“你走不了,我很惋惜哩。”
“你为什么这样说呀!”玛丽亚公爵小姐说,“现在你去打一场可怕的战争,他这么老迈,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啊!布里安小姐说,他老是问你呢……”她刚一打开话匣子,她的嘴唇就颤抖起来了,眼泪汪汪地直流。安德烈公爵把脸转过来,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
“啊,我的天呀!我的天呀!”他说道,“你会料想不到,不管一件什么东西,一个什么人是多么微不足道,都有可能使人遭到不幸!”他说道,他那恼怒的口吻使公爵小姐玛丽亚感到惊讶。
她明了,他言下的微不足道的人,指的不仅是使他遭遇不幸的布里安小姐,而且是指那个破坏他的幸福的家伙。
“安德烈,我央求你,我只有一件事求你,”她说,碰了一下他的臂肘,用噙满眼泪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他。“我了解你(公爵小姐玛丽亚垂下眼帘)。不要以为不幸是人所造成的。人是上帝的工具。”她朝安德烈公爵头顶上方稍高的地方看了一眼,她那目光流露着在看圣像时所习惯的虔信的神情。
“不幸乃为上帝所赐予,实非人所造成。人是上帝的工具。他们都是无罪的人。如果你觉得有谁开罪于你,那么你就忘掉吧,原宥吧。我们没有惩罚的权利,你是会懂得宽恕的幸福的。”
“玛丽亚,如果我是女人,我准会那样做的,那是女人的品格,但是男人就不要忘记和宽恕。”他说,尽管此时他没有想到库拉金,可是在他心中的尚未发泄的怒火突然燃烧起来了。“假如公爵小姐玛丽亚已经劝我宽恕,那就意味着,我早就应该惩罚了。”他想道。他再也不去回答公爵小姐玛丽亚,这时他开始想到他在碰见库拉金时(他晓得库拉金此刻在军队里)那个令人痛快的、复仇的时刻。
公爵小姐玛丽亚恳求她哥哥多呆一天,她说,假如安德烈未能同父亲和好就离开,那末他父亲真会感到难受的,可是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也许他不久就会从军队回来,他一定给他父亲写信,目前他在家中住得愈久,关系也就会愈恶劣。
“Adieu,Andre!Rappelez-vousquelesmalheursviennent de Dieu,et que les hommes ne sont janais coupables.”①这就是他向妹妹道别时听见他妹妹说的最后几句话。
——–
①法语:安德烈,再见!要记着,不幸是来自上帝,人们是永远没有罪过的。
“是的,事情也只有如此!”安德烈公爵乘车驶出童山宅第的林荫道时这样想道。“她这个可怜的无罪的女人,只有忍受昏聩的老年人的折磨吧。老年人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是改不了。我的男孩正在成长,享受人生的欢乐,他也像每个人一样,将来在生活中或者受人欺骗,或者欺骗别人。为什么我要到军队里去呢?——我自己也不晓得,我指望碰见那个我所鄙视的小人,赐予他一个打死我嘲笑我的有利条件!”生活环境依然如故,但过去它是平和而舒适的,目前这一切全都破碎了。一些不连贯的、毫无意义的现象在安德烈公爵的头脑中接一连二地浮现出来。
——————
9
安德烈公爵是六月底来到总司令部的。皇帝所在的第一军在德里萨设置了防御工事;第二军在撤退,力图与第一军会合,据说他们被法军的强大力量切断了。所有的人都对俄罗斯军队的军事情势不满;但谁也未想到有入侵俄国各省的危险,谁也没估计到战争会越过波兰西部各省。
安德烈公爵在德里萨河岸找到他受命去其麾下任职的巴克思·德·托利。因为营地周围没有一个大村庄,大批的将军和随军宫廷大臣都安置在河两岸方圆十俄里的村中最好的宅院里。巴克思·德·托利住在离皇帝四俄里的地方。他冷淡地接待了博尔孔斯基,他操着德国口音说他将奏明圣上再确定他的职务,只有暂时请他留在他的司令部。安德烈公爵希望在军队中寻找到的阿纳托利·库拉金没在这里;他在彼得堡,这消息使博尔孔斯基很愉快。目前,安德烈公爵忙于正发生的大规模战争的核心问题,而他也很高兴有一些时间不再为一直萦绕于他内心的库拉金问题所烦恼。在头四天,他没被要求做什么事,安德烈公爵巡视所有设防的营地,借助自己的知识与有关人员谈话,是可能对每个营地有明确的概念。但问题在于这个营地的防卫是有效的还是无效的,对安德烈公爵来说却是一个未被解决的问题,从自己的军事经验中,他已经得出一个信念,在军事事务中,最深思熟虑的完善周到的计划没有任何意义(正如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见到的),一切都取决于如何处理突发的、不能预见的敌方行动,取决于如何和由谁来指挥整个战役。为了弄清楚这后一个问题,安德烈公爵利用自己的地位和熟人极力深入了解军队的指挥特点,参予其中的指挥员和派系,于是得出关于军事情势的如下概念。
当皇帝还在维尔纳时,军队就被分成三部分:第一军由巴克雷·德·托利统率,第二军由巴格拉季翁统率,第三军由托尔马索夫率领。皇帝在第一军,但却不是作为总司令。据通令称,皇帝将不指挥军队,而只是跟随军队。此外,没有皇帝御前总参谋部,只有一个皇帝的行辕参谋部。设有皇帝行辕参谋长,这就是负责军需的将军博尔孔斯基公爵,几个将军、侍从武官、外交官员和一大批外国人,但是这不是军队司令部。此外,在皇帝面前不带职务的人员还有:阿拉克切耶夫——前陆军大臣,贝尼格森伯爵——按官阶是老将军(大将),皇太子梁斯坦J·帕夫诺维哥大公,鲁缅采夫伯爵——一等文官,施泰因——前普鲁士部长,阿伦菲尔德——瑞典将军、普弗尔——作战计划的主要起草人,侍从武官巴沃鲁契——撒丁亡命者,沃尔佐根以及许多其他人。虽然这些人没有军职,但是由于其所处的地位都有影响,通常一个军团长甚至总司令不知道贝尼格森或者大公,或者阿拉克切耶夫,或者博尔孔斯基是以什么身分过问或建议那件事或其他事务,也不知道这种过问或建议是出自他们本人还是出自皇帝,应当或者不应当执行。但这仅仅是表面现象,皇帝和这些人从宫廷的观点出面的实质意义(皇帝在场,所有其他人都是宫廷侍臣)是大家都明了的。那种意义就是:皇帝没有承担总司令的名义,但是他却号令全军;他周围的人都是他的助手。阿拉克切耶夫是忠实的执行人,秩序的维持者,是皇帝的侍卫;贝尼格森是维尔纳省的地主,他仿佛在尽地主之谊Leshonneurs(法语:接待皇帝),而实际上是一个优秀的将军,能够出谋划策,随时可替代巴克雷。大公在那里是因为这是他乐意的事,前部长施泰因是因为他能提出有益的建议,因为亚历山大皇帝高度评价他的个人品质。阿伦菲尔德复拿破仑的死敌,是一位将军,自信总能影响亚历山大。巴沃鲁契是因为他直言和果断。侍从武官在那里是因为他们出现在皇帝所在的所有地方,最后,最主要的——普弗尔在那里是因为他起草拟定了反对拿破仑的军事计划,并使亚历山大相信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他掌管一切军务。与普弗尔一道的是沃尔佐根,一个比普弗尔本人更能用明了易懂的方式表达普弗尔的思想,因为普弗尔是一个尖刻的,自信到目空一切,书本上的理论家。
除前述的俄罗斯人和外国人外(特别是外国人,他们都具有在陌生人中活动或工作的人们所特有的大胆,每天都提出惊人的新思想),还有许多次要人物,他们在那里是因为那里有他们的上司。
在这个庞大、忙碌、辉煌和骄傲的集团中,安德烈公爵发现所有的思想和议论可明显分为以下派系和倾向。
第一派是:普弗尔及其追随者,那些军事理论家,他们相信存在军事科学,认为这门科学有自身不可更改的法则,运动战法则,迂回运动法则等。普弗尔及其追随者要求撤退到国家的内地,按伪军事理论所规定的精确的法则,对这个理论的所有偏离却只能被人们视为野蛮,不学无术或别有用心。属于该派的有德国亲王们、沃尔佐根、温岑格罗德和其他人,多半都是德国人。
第二派与第一派相反。正如惯常的情形,有一种极端,也就有另一种极端。这派的人要求从维尔纳攻入波兰,并摆脱所有预先制订的计划。这一派的代表除了是大胆行动的代表外,他们同时还是民族主义的代表,因此在辩论变得更加偏激了。这些人是俄罗斯人:巴格拉季翁、声望高涨的叶尔莫洛夫和其他一些人。此时传播着叶尔莫洛夫的笑话,似乎是他请求皇帝的恩宠——封他为德国人。这一派缅怀苏沃洛夫的人说,不应当认为,不用针刺破地图,而应去战斗,打击敌人,不放敌人进入俄罗斯,不要挫拆士气。
第三派最受皇帝信任,他们是介于两派间的宫廷侍臣们。这派人大多是军人,阿拉克切耶夫属于该派,他们所想所说的都是没有信念,但又希望像有信念的普通人所想和所说的。他们说,毫无疑问,战争,特别是同波拿巴(又称他叫波拿巴)这样的天才的战争,要求最深思熟虑的谋划和渊博的科学知识,在这方面普弗尔是一个英才;但同样不能不承认,理论家往往有其片面性,所以不能完全相信他们,应该听听反对派普弗尔的意见,听听在军事上有实践经验的人们的意见,然后加以折中。这一派主张按照普弗尔的计划守住德里萨营地,改变其他各军的行动。虽然这种变化不能达到其它任何目的,但该派却认为这样会好些。
第四派以大公皇太子为最著名的代表,他不能忘记自己在奥斯特利茨战役所遭受的失败,当时他头戴钢盔,身穿骑兵制服,就像去阅兵似的骑马行进在近卫军的前面,实指望干净利落地击溃法军,结果却陷入第一线,好不容易才在惊慌中逃出来。这一派人在自己的讨论中具有坦率的优点和缺点。他们害怕拿破仑,看到了他的力量和自己的软弱并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一点。他们说:“除了悲哀、耻辱和毁灭之外,不会有任何结果!我们丢掉了维尔纳,放弃了维捷布斯克,还要失掉德里萨。聪明的做法是趁现在还暂未把我们赶出彼得堡,尽快缔结和约。”
这个观点在军方上层相当普遍,在彼得堡也获得支持,一等文官鲁缅采夫为其他政治原因也同样赞成和解。
第五派是巴克雷·德·托利的信徒们。他们与其认为他是人,不如说把他当作陆军大臣和总司令。他们说:“不管他是什么人,(总是这样开始),但他的正直,精明,没有谁比他更好。请把实权交给他吧,因为战争中不可能没有统一的指挥,他将展示他可以做些什么,就像他在芬兰表现的那样。如果我们的军队秩序井然,有战斗力,撤退到德里萨而未遭受任何损失,那么这只能归功于巴克雷。如果现在用贝尼格森代替巴克雷,那么一切全完了,因为贝尼格森在一八○七年就表现出自己的碌碌无能。”这一派的人们这样说。
第六派是贝尼格森派。正好相反,他们说,“不管怎样,没有比贝尼格森更能干的,更有经验的人了,无论你怎样折腾,最终还是请教他。这一派的人证明说,我们全体退到德里萨是最可悲的失败和不间断一连串错误的结果。他们说:“错误犯得越多,越能尽快地使人们明白,不可以这样下去,不需要什么巴克雷,而是需要像贝尼格森这样的人。他在一八○七年已经显过身手,拿破仑自己曾给他作过公充的评价,这更让人心悦诚服地承认是权威的人,只有贝尼格森一个人。”
第七派是那些随时都随侍皇帝左右的人,特别是那些年轻的皇帝,而亚历山大皇帝身边的这种人特别多,他们是将军、侍从武官,他们对皇帝无限忠诚,就像罗斯托夫在一八○五年崇拜他一样。不是把他当作皇帝,而当作一个人,衷心而无私地崇拜他,在他身上不仅看出全部美德,而且具备人类的一切优秀品质。这些人虽然赞美皇帝拒绝统帅军队的谦虚品质,却指责这种过分的谦虚,他们仅希望一件事,而且坚持自己崇拜的皇帝丢弃对自身的过分的不信任、公开宣布做军队的统帅,属下组建一个总司令大本营,自己指挥军队,必要时可请有经验的理论家和实干家辅佐,这样更极大地鼓舞军心激昂士气。
第八派是人数最多的一派,以自己的众多数量与其他派别相比正如九十九比一,他们由那些既不希望和平,又不希望战争,既不赞成进攻,也不喜欢在德里萨营地和其他任何地方设防士卫。不支持巴克雷皇帝,也不支持普弗尔、贝尼格森,他们只谋机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为自己最大的利益和愉快而行动,在那潭浑水里盘根错节,扑朔离迷的阴谋诡计充斥皇帝的行辕,从中可捞到在别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好处。有人只是怕失掉自己的即得利益。于是就今天同意普弗尔,明天又同意普弗尔的反对派,后天又宣布他对某个问题毫无意见,目的是只要能逃避责任和讨好皇帝。另外那些人希望捞取某种好处,吸引皇帝的注意力,就大喊大叫,拥护皇帝前一天暗示过的某件事,在会议上捶胸顿足地争论和叫喊,向不同意的人要求决斗,以此表明他准备为公众的利益而牺牲。第三种人,在两次会议中间而反对派又缺席时便直截了当地请求给自己一次补助作为自己忠实服务的报偿,他知道此时没有时间拒绝他。第四种人千方百计地表示自己辛勤工作。第五种人则为了达到其久已梦寐以求的宿愿——陪皇帝吃饭,拼命地证明一个刚提出的意见的正确或不正确,并为此举出或多或少有些正确和充分的论据。
这一派的所有人都在捞取卢布、勋章和官位。在这种追逐中只随着帝王恩宠的风向标转动,只要一发现风向标指向那一方向,结果却更难把风向标扭向另一方。在这动荡不定的局势中,在这使一切都处在惊慌和不安的严重危险中,在这阴谋自私、互相冲突各种观点和感情的漩涡中,加之所有这些人的种族差异,这人数众多,未谋私利的第八派给共同的事业增加了极大的混乱和惊慌。无论发生什么问题,这群蜂子在前一个题目上还未嗡嗡完,就飞到那个新问题上,并以自己的嗡嗡声压倒和淹灭那些真诚的辩论。
正当安德烈公爵来到军队时,从所有这些派别中正聚起一派,正提高自己的声誉的第九派。这一派由年事已高,有治国经验、聪明干练的人组成,他们不赞成互相对立的任何一种意见,冷静地观察大卡里发生的一切,思考摆脱目前这种方向不明,意志不坚,混乱一团和软弱无力状况的出路。
这一派人所思所想的是,一切坏事源于皇帝及其军事顾问们进驻军队,各种关系不明确,互相制约,左右摇摆不定都带进军队,这在家庭里可行。在军队就有害了。皇帝应该治理国家,而不是指挥军队,摆脱这种状态的唯一出路是皇帝及其宫廷从军队中撤出去,仅皇帝在场,为保护他个人的安全就使五万军队瘫痪;这个最差的,但是却独立自主的总司令也比那个最好的,然而却因皇帝及其权威而束手束脚的总司令要好得多。
正当安德烈公爵在德里萨闲住无事的时候,曾为这一派主要代表之一的希代科夫给皇帝与了一封信,巴拉瑟夫和阿拉克切耶夫也同意在信上签名。信中,利用皇帝准许他议论大局之便,借口必须鼓舞首都人民的战斗精神,恭请皇帝离开军队。
由皇帝亲自鼓舞和号召人民保卫祖国——这正是(就皇帝亲自到莫斯科来说)俄罗斯胜利的主要原因。为了给皇帝离开军队找个借口,提出的这个建议,被皇帝所接受了。
——————
10
当巴克雷吃饭时转告博尔孔斯基说,皇帝本人要招见安德烈公爵,向他垂询有关土耳其的情况。下午六点钟,安德烈公爵要来到贝尼格森的寓所,此时这封信还没有呈交皇帝。
就在这一天,皇帝行辕收到一则有关拿破仑的新的行动可能危及我方军队的消息,这个消息后来证明不准确,也在这天早晨,米绍上校陪同皇帝巡视了德里萨的防御工事,并向皇帝证明说,由普弗尔设计构筑的这个牢固的阵地被认为是空前的战术家的chef—d’oeuvre①,它可以置拿破仑于死地,——这个阵地没有任何意义,倒是俄罗斯军队的坟墓。
——–
①法语:杰作。
安德烈公爵来到贝尼格森将军的寓所,它坐落在紧邻河岸的一所不大的地主宅院里,那里既没有贝尼格森,也无皇帝,但是皇帝的侍从武官切尔内绍夫接待了博尔孔斯基,向他解释说皇上带着贝尼格森将军和保罗西侯爵今天第二次去视察德里萨营地防御工事,他们对这座营地防御工事的适用性开始产生极大的怀疑。
切尔内绍夫拿着一本法国小说坐在第一间屋的窗子旁边,大概这间房屋以前曾是大厅;屋内还有一架风琴,风琴上堆放着地毯,屋角里放着贝尼格森的副官的行军床。这个副官正在那儿,显然他被宴会或事务累得疲惫不堪,坐在卷着的被盖上打瞌睡,大厅有两道门:一道门直通原先的客厅,另一道往右通向书房。从第一道门里传来用德语、偶尔也用法语谈话的声音。那里,原先的客厅里,按皇帝的旨意正举行非军事性会议(皇帝喜欢含糊),他希望知道在目前困境下几个人的意见。这不是军事会议,好像是为皇帝个人阐明某些问题而召开的特邀会议。被邀出席这次非正式会议的有,瑞典将军阿姆菲尔德,侍从武官沃尔佐根,温岑格罗德,他被拿破仑称为法国逃亡者,米绍,托尔,完全不是军人的施泰因伯爵,最后是普弗尔本人,正如安德烈公爵听说的那样,他是所有事情的lachevilleouvrière①。安德烈公爵有机会仔细打量他,因为普弗尔在安德烈到后不久就来了,去客厅时他停下来与切尔内绍夫谈过一会儿话。
——–
①法语:主脑。
乍看起来,普弗尔穿着裁剪很差的俄罗斯将军制服,好像被化了装似的,穿着不合身,安德烈公爵觉得他很面熟,虽然他从未见过他,他身上具有魏罗特尔、马克、施米特和其他许多安德烈公爵一八○五年见到过的德国军事理论家所具备的特点;但是他比其他所有人都更典型,安德烈公爵还从未见过一位如此把那些德国人的特点集于一身的德国军事理论家。
普弗尔身材不高,很瘦,但骨架宽大、体格健康,臀部宽阔,肩胛骨棱角分明。他满脸绉纹,眼窝深隐,额前的鬓发显然匆匆地梳理过,脑后的头发却一撮撮地翘起显得幼稚可笑。他一边走进房间,一边心神不宁地忿忿地四处张望,好像他害怕他走进的那一大间房中的一切似的。他笨手笨脚地扶着佩刀,用德语向切尔内绍夫打听皇帝在哪儿。显然,他想尽快穿过房间,结束礼仪和问候,在地图边坐下来着手工作,他觉得那才是舒适的地方,他一边听切尔内绍夫说皇帝去视察他普弗尔按自己的理论构筑的工事,一边匆匆地点着头,带着讥讽的意味微笑着,他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仿佛像所有自信的德国人那样低沉而急促地抱怨Dummkopf……①或者:ZuGrundedieganzeGeschichte……②或者:S’wirdwasgescheitesd’rauswerden……③安德烈公爵没有听清他说什么,想走过去,但是切尔内绍夫把安德烈公爵介绍给普弗尔认识,并说安德烈公爵刚从土耳其回来,那里的战事幸运地结束了,普弗尔瞟了一眼安德烈公爵,与其说是看他,毋宁说是眼光一扫而过,大笑着说:“DaMusseinschoCnertactischerKrieggewesensein.”④随后,轻蔑地笑笑,向那传出谈话声的房间走去。
——–
①德语:愚蠢。
②法语:整个事情就要完蛋。
③法语:哼,有好戏看啦!
④法语:对啦,那一仗准是战术运用得正确。
普弗尔显然就爱讽刺挖苦人,特别是现在有人背着他去视察他的阵地并且妄加评判,这就更刺激了他。安德烈公爵通过这一次与普弗尔的短暂会见,再加之对奥斯特利茨战役的回忆,就为这个人勾划出了鲜明的形象。普弗尔是那类自信到不可救药,一成不变,以致于宁愿殉道的人之一,这类人只能是德国人,因为只有德国人根据远离现实的观念——科学,即臆想到的完善无缺的真理的知识才建立这样的自信。法国人所以自信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无论智力还是肉体,无论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有不可抗拒的迷人的力量,英国人的自信是基于他是世界上组织得最好的国家的公民,是因为他作为一个英国人,总是知道该作什么,而且知道作为一个英国人所做的一切无疑是正确的,意大利人自信是因为他总是激动万分,容易忘掉自己和别人,俄罗斯人自信却是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不愿知道,因为他不相信有什么事是可以完全了解的,德国人的那种自信比所有其他的都糟,都更顽固,更讨厌,因为他想象他知道真理,知道科学,那真理和科学是他自己杜撰出来的,可他却认为是绝对真理——显然,普弗尔就是这样的人,他有一种科学——他从腓特烈大帝战争史得出的迂回运动理论,他遇到的现代战争史中的一切,都使他觉得那些是毫无意义的、野蛮、混乱的冲突,其中战斗的双方都犯了如此多的错误,以致那些战争不能称为战争,它们不符合理论,不能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
一八○六年,普弗尔是结束于耶那和奥尔施泰特的那场战争的计划拟定人之一;但是在这场战争的结局中他没有看见自己的理论有任何错误。相反,他认为所有失败的唯一原因是没有按照他的理论去做。他用自己特有的幸灾乐祸的讽刺口吻说:“Ichsagteja,dassdieganzeGeschichtezumTeufelgehenwerde.”①普弗尔是那种理论家之一,这种理论家如此偏爱自己的理论,以致于忘掉了理论的目的——应用于实际,他们由于偏爱理论而憎恨一切实际,连了解也不愿意。他甚至为失败而高兴,因为实际是由于背离理论而导致失败的,对他来说这种失败只能证明其理论的正确性。
——–
①德语:我早就说过,整个事情都要完蛋。
他与安德烈公爵和切尔内绍夫说了几句关于当前战争的话,他的神情仿佛在说,我早就知道一切都会弄糟的,甚至对此抱有得意之色,那脑后一撮撮翘起的头发和匆匆梳过的鬓角都说明了这点。
他走进另一间房,那儿立刻传来他低沉而愤慨的声音。
——————
11
安德烈公爵还来不及用目光送走普弗尔,贝格尼森伯爵就已匆匆走进房间,他向博尔孔斯基点点头,脚步不停地向自己的副官下达了一些指令就进了书斋。皇帝还在他后面,贝尼格森匆匆前来就是为了准备点什么,迎接皇帝。切尔内绍夫和安德烈公爵走到门廊台阶上。皇帝神情疲倦地下了马,保罗西侯爵正对皇帝讲着什么。皇帝头偏向左侧听着保罗西热烈的絮叨,看来皇帝想结束谈话,举步向前走,但是那个满脸通红、神情激动的意大利人忘了礼节,还跟在他后面继续说道:
“Quant à celui qui a conseillé ce camp,le camp de Drissa.”①保罗西说,这时皇帝已走上台阶,看见安德烈公爵,打量了一下这张他不熟悉的面孔。
——–
①德语:至于那个建设构筑德里萨阵地的人。
“Quantàcelui,sire,”保罗西仿佛按捺不住,不顾一切地继续说道,“QuiaconseillélecampdeDrissa,je ne vois pas d’autre alternative que la maison jaune ou le gibet.”①皇帝没听完,或许根本没有听意大利人的话,他认出了博尔孔斯基,亲切地对他说:“很高兴看见你,到那边他们聚集的地方去等着我吧。”皇帝走进了书斋,随后是彼得·米哈伊诺维奇·沃尔孔斯基公爵、施泰因男爵进了书斋,斋门在他们的背后关上了。安德烈公爵利用皇帝的许可,与他在土耳其时代就认识的保罗西一道走进正在聚会的客厅。
——–
①德语:陛下,至于那个建设构筑德里萨阵地的人,我看他只有两个去处:一是疯人院,一是绞刑架。
彼得·米哈伊诺维奇·沃尔孔斯基公爵担任了类似皇帝的参谋长的职务,沃尔孔斯基走出书斋带着一些地图进了客厅,并把地图摊在桌子上,他转达了几个问题,想听听与会诸位对这些问题的意见。情况是,晚上收到消息(后来证实不正确),说法国军队要迂回进攻德里萨阵地。
阿姆菲尔德将军第一个发言,他出人意料地提出一个全新的(除了他有意表明他也能提出意见外)什么也不能说明的方案。在通往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大路旁构筑阵地,他认为必须在那里集结军队,以等待敌人,这样才能摆脱现有的困境。看来这个计划阿姆菲尔德早已拟好,他现在陈述它,与其说目的是为了对提案予以解答(实际并未解答),不如说是趁机发表这个方案。这是无数建议中的一个,如果不考虑战争的具体特点的意义,那么这些建议同其他建议一样都有充足的理由,有些人反对他的意见,有些人拥护他的意见。年轻的上校托尔比其他人都更热烈地反驳这位瑞典将军的意见,在争论时,他从衣服口袋内掏出一本写满字迹的笔记本并请求让他读一遍,在这本记述详尽的笔记本中,托尔提出了一个与阿姆菲尔德或普弗尔的计划完全相反的作战计划。保罗西在反对托尔时,提出了一个向前推进和进攻的计划。按他的话说,这个计划能使我们从无所适从和我们所处的陷阱中摆脱出来(他是这样称呼德里萨阵地的),在进行这些争论时,普弗尔和他的翻译官沃尔佐根(他与宫廷关系的桥梁)沉默不语。普弗尔只是轻蔑地抽抽鼻子,扭过头去,表示他无论何时也不屑于反驳他现在听到的废话,但是当主持讨论的沃尔孔斯基公爵请他发表自己的意见时,他只是说:
“何必要问我呢?阿姆菲尔德将军提出了一个绝妙的后方暴露的阵地的主意。或者进攻VondiesemitalienischenHerrn,sehrschoCn①。或者退却,Auchgut②.问我干什么呢?”他说,“你们自己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吗?”但是当紧皱眉头的沃尔孔斯基说,他是代表皇帝问他的意见时,普弗尔站起来,忽然兴致勃勃地开始说:
——–
①德语:这位意大利先生的意见,很好嘛。
②德语:也很好。
“一切都破坏了,一切都杂乱无章,所有人都想在认识上比我高强,而现在找我来了。怎么补救呢?没什么要补救的。应该切实按照我所阐明的原则去做。”他说着,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敲着桌子。“困难在哪儿啦?胡说,Kinderspiel。”①他走近地图,用肌肉萎缩的指头点着地图,开始快速地讲起来,他证明任何意外的情况都不能改变德里萨阵地的适当性,一切都预见到了,假如敌人真要迂回,那就一定会被消灭。
不懂德语的保罗西用法语问他。沃尔佐根来帮助法语讲得很差的自己的长官,替他当翻译,他几乎跟不上普弗尔,普弗尔急速地证明说,不仅已经发生的一切,就连可能发生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在他的计划中都预见到了,如果现在有什么困难的话,那么全部过错都是因为没有分毫不差的执行他的计划。他不断露出讥讽的冷笑,证明了又证明,最后他轻蔑地停止了证明,仿佛他是一个数学家停止用各种书法验算一道已经证明无误的算题一样。沃尔佐根继续用法语代他说明他的思想,并不时对普弗尔说:“Nichtwahr,Exellenz?”②普弗尔就像一个战斗中杀红眼的人一样打起自己人来,他生气地斥责沃尔佐根说:“Nunja,wassolldenndanochexpliziertwerden?”③保罗西和米绍齐声用法语反驳沃尔佐根。阿姆菲尔德用德语与普弗尔说着话。托尔用俄语在向沃尔孔斯基解释。安德烈公爵默默地听着,观察着。
——–
①德语:儿童玩具。
②德语:对不对,大人?
③德语:那当然,还用得着解释吗?
在所有这些人当中,最能引起安德烈公爵同情的,就是那个愤怒、坚决、固执己见的普弗尔,在座的所有的人中间,显然只有他不为个人私利着想,不敌视任何人,只一心想着一件事——把那按照他多年辛苦研究出来的理论所拟定的计划付诸实践。他是可笑的,他的冷嘲热讽是令人不愉快的,可是他却无限忠诚于自己的理想,这就令人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此外,在所有发言的人里面,除开普弗尔,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在一八○五年的军事会议中是没有的——这就是现在虽然被掩饰却仍然在每一个人的反驳中流露出对拿破仑的天才的恐惧和惊惶失措。他们都假设拿破仑无所不能,从各个方面都可出现他的影子,人们以他可怕的名字互相推翻对方的设想。好像只有普弗尔一个人认为拿破仑就象反对他的理论的人一样也是野蛮人。但是,除了尊敬的感情以外,普弗尔还使安德烈公爵产生怜悯之情。根据宫廷大臣对待他的态度,根据保罗西胆敢对皇帝说的那些话,最主要是根据普弗尔本人有点失望的表情来看,虽然,其他人都知道,他自己也感觉得出,他倒台的日子已不远了。尽管他很自信,具有德国人的好抱怨的爱讥讽的性格,连同他那梳光的鬓角和脑后一撮撮翘起的头发,都使他觉自己可怜,虽然他把这些隐藏在自己的愤怒和蔑视之下,但是他陷入绝望,因为用大规模的实验来检验和向全世界证明地的理论的正确性的唯一机会,现在从他手中失去了。
辩论继续了很久,而且他们讨论得越久,争论也越激烈,甚至大吼大叫,互相诋毁,因而要从所有发言中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也更不可能不听着这场各种语言交织的谈话以及这些设想、计划、辩驳和叫喊、他对他们所说的话,只有感到不胜惊讶。在他从事军事活动期间,他很早而且常常有一种想法——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军事科学,因而也没有任何所谓的军事天才,现在在他看来已是十分明显的真理。“如果一场战争的条件和环境不明了也不可能弄清楚,投入战斗的兵力无以明确,又怎么谈得上那场战争的理论和科学呢?谁也不能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方和敌方军队明天将是怎样的情势,而且谁也不可能知道这支或那支部队的力量如何。有时,是胆小鬼在前面喊道:‘我们被截断了!’于是开始溃逃,而有时是前面一位快活勇敢的人喊‘乌拉!’——一支五千人的部队就抵得上三万人,申格拉本战役即是如此;而有时五万人也会在八千人面前溃逃,就像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一样。在军事行动中如同在所有其他实践活动中一样,谈不上什么科学,什么也不能确定。一切都取决于无数的条件,在谁也无法预料的那一瞬间便可确定这些条件所起的作用。阿姆菲尔德常说我们的军队被截断了,而保罗西却说,法军陷入我两军夹击之中;米绍说,德里萨阵地不利在于背河布阵,而普弗尔却说,这正是阵地威力之所在。托尔提出一个计划,阿姆菲尔德提出另一个计划;而所有计划都好,也都不好,任何建议的好坏只有在事件发生时才显得出来。那么人们从何说起军事天才呢?难道天才就是会及时命令运送面包干,指挥那个向右那个向左的人?因为军人们被授予荣誉和权力,成群的蝇营狗苟的坏胚子趋炎附势,本不具备的天才品质都赋予了权势,于是他们便被称为天才。其实正相反,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将军们——都是些愚笨和粗心的人。最好的是巴格拉季翁——拿破仑自己对此也承认,还有波拿巴本人!我记得那副在奥斯特利茨战场的自鸣得意的嘴脸。一个优秀的统帅不仅不需要天才和那些特殊的人类品质,而且相反,他要剔去那些人类最崇高、最完善的品质——仁爱,诗人气质,温情,从哲学探索问题的怀疑精神。他必须是目光短浅,坚信他所做的事是非常重要的(不如此他就没有足够的耐心),只有这样,他才是一个勇敢的统帅,上帝保佑,千万别成为那种今天爱惜一些人,明日又为另一些人怜惜。老在琢磨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人。不言而喻,有权有势的人,自古以来人们就已为他们编造了一套天才的理论。其实军事上的胜利并不取决于他们,而取决于那些在队伍中喊:‘我们完了!’或者喊:‘乌拉!’的人们。只有在这些队伍中服务,你才会有你是有用的信心。”
安德烈公爵一面听着议论,一面这样思考着,直到保罗西叫他们时,他才清醒过来,大家都已经要离开了。
第二天阅兵的时候,皇帝问安德烈公爵,他想在那儿工作,安德烈公爵没有请求留在皇帝身边,而是请求到军队去服务,他永远失去了置身于宫廷的机会。
——————
12
罗斯托夫在开战前收到一封父母的来信,信中简短地告知他关于娜塔莎的病情以及与安德烈公爵解除婚约的事(他们向他解释说婚约是娜塔莎主动回绝的),他们又要求他退伍回家去,尼古拉接到信后并未打算请假或退伍,而是给父母写信说他非常惋惜娜塔莎的病情和退婚,他将尽力做好一切,以实现他们的愿望。他单独给索尼娅写了一封信。
“我心灵中的最亲爱的朋友,”他写道,“除了荣誉,什么也不能阻止我返回你身边。但是现在,在开战前夕,如果我把我个人的幸福置于对祖国的责任和爱之上,那么,不仅在全体同事面前,而且在我自己面前,我都是不光彩的。然而——这是最后一次离别了。请相信,战争结束后,假如我还活着,你还爱我的话,我将抛开一切,立刻飞到你的身边,把你永远拥抱在我火热的胸前。”
确实,只因为要开战才使罗斯托夫留了下来,耽误了他回家——他曾答应过——回去同索尼娅结婚,奥特拉德诺耶狩猎的秋季和伴着圣诞节和索尼娅的爱情的冬天,在他面前展示了一幅幽静的乡村生活图画,那种观乐而宁静的生活他以前并不了解,而现在却那样吸引着他。“一个贤慧的妻子,几个孩子,一群好猎狗,十至十二群凶猛的灵狸,农活、邻居,被选举为公众服务!”他想。可是,现在是在打仗,应该留在团队里,既然非要如此不可,尼古拉·罗斯托夫根据自己的性格来看,对团队生活也还满意,也能在这种生活中找到乐趣。
休假回来,同伴们高兴地迎接他,尼古拉被派去置办补充马匹,他从小俄罗斯(乌克兰)领回了好马,这使他很高兴,而且也博得长官的赞赏。在他外出时,他被提升为骑兵大尉,当团队按战时编制扩大名额时,他又回到原来所在的骑兵连。
战争开始了,团队向波兰进发,发了双饷,来了新的军官、新的士兵和新的马匹;主要的是队伍中普遍有一种伴随战争伊始的兴奋而欢乐的情绪;而罗斯托夫,意识到自己在团队中的有利地位,完全沉浸在军队生活的欢乐和趣味中,虽然他知道早晚会失去这种生活。
由于各种复杂的,国家的、政治的和战略的原因,军队从维尔纳撤退了。后退的每一步在总司令部中都伴随各种利害冲突,各种论断和感情的复杂变化,对保罗格勒兵团的骠骑兵来说,在夏季最好的季节,带着充足的给养进行这种退却是最简单最愉快的事情。泄气、不安和阴谋只有在总司令部才有,而在一般官兵中,人们是不去问到哪里去,为什么而去,如果有人为撤退而惋惜,也只是因为不得不离开久已住惯的营房,告别漂亮的波兰姑娘罢了。假如有谁觉得事情不妙,那么也会像一个优秀军人应有的样子,强作快活,不去想整个局势,而只顾眼前的事。当初是多么快活,驻扎在维尔纳附近,与波兰地主交往,期待并且受到皇帝和其他高级司令官的检阅。后来传来向斯文齐亚内撤退的命令,销毁不能带走的给养。斯文齐亚内值得骠骑兵们记忆,只因为这是一个“醉营”,这是全军送给斯文齐亚内营盘的外号,还因为在斯文齐亚内军队受到许多控告,指控他们利用征收给养的命令,同时夺走了波兰地主的马匹、车辆和地毯。罗斯托夫记得斯文齐亚内,是因为他进入这个镇的第一天就撤换了司务长,还因为他无力应付骑兵连的所有醉鬼,这些人瞒着他偷了五桶陈年啤酒。从斯文齐亚内继续撤退直到德里萨,又从德里萨撤退,已经接近俄罗斯边境了。
七月十三日保罗格勒兵团第一次发生了严重的事情。
七月十二日夜里,出事的前夜,下了一场带冰雹的暴风雨,一八一二年的夏季总的说来是一个以暴风雨著称的夏季。
保罗格勒兵团的两个骑兵连宿营在一片已经抽穗但却被马完全踩倒的黑麦地里。天下着瓢泼大雨,罗斯托夫和一位他所护卫的年轻军官伊林坐在临时搭的棚子里,他们团里一位留着长长络腮胡子的军官,去司令部后回来的路上遇雨,便顺路来看罗斯托夫。
“伯爵,我从司令部来,您听见过拉耶夫斯基的功勋吗?”这位军官便把他在司令部听来的关于萨尔塔诺夫战役的详请讲了一遍。
由于雨水流进了领口而缩着脖子的罗斯托夫吸着烟斗,漫不经心地听着,不时看看那位依偎着他的年轻军官伊林。这位军官是一位十六岁的男孩子,不久前才来团里,他现在与尼古拉的关系就像七年前尼古拉与杰尼索夫的关系一样,伊林在各方面都尽力模仿罗斯托夫,像一个女人似地爱着他。
留着两撇胡子的军官——兹德尔任斯基眉飞色舞地讲着,他说萨尔塔诺夫水坝是俄罗斯的忒摩比利。在这座水坝上拉耶夫斯基将军的行动堪与古代英雄媲美。兹德尔任斯基讲述了拉耶夫斯基迎着可怕的炮火,带着两个儿子冲上水坝,父子并肩战斗的事迹。罗斯托夫听着这个故事不仅没有讲话,附和兹德尔任斯基的喜悦心情,而且相反,却露出羞于听他讲述的样子,虽然他无意反驳他。在奥斯特利茨和一八○七年战役之后,凭自己一个人的经验,罗斯托夫知道,人们讲述战绩时,总是会说谎,他自己就扯过谎;其次,他有丰富的经验,知道在战场上发生的一切,与我们想象和讲述的全不一样。因而他并不喜欢兹德尔任斯基的故事,也不喜欢兹德尔任斯基本人,这个满脸胡子的人有个习惯,老是俯身凑近听他说话的人的脸,在狭窄的棚子里紧挨着罗斯托夫,罗斯托夫默默地看着他。“第一,在那个人们冲击的水坝上一定非常混乱和拥挤,如果拉耶夫斯基领着儿子冲上去,那么,除了他周围的十几个人外,再也不能影响其他人。”罗斯托夫想,“其余的人不可能看见拉耶夫斯基是怎样以及同谁冲上水坝的。而且那些看见此事的人也不会大为感动,因为在那性命攸关的时刻,谁还去注意拉耶夫斯基的案情呢?再说,能否夺取萨尔塔诺夫水坝与祖国的命运无关,不能与忒摩比利相比。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牺牲呢?又为何要让儿子也参加战斗呢?换了我的话,不仅不会把弟弟彼佳带去,而且连伊林——虽不是我的亲人,但却是个善良的男孩,也要尽力设法安置到某个安全的地方。”罗斯托夫一边继续想着,一边听着兹德尔任斯基讲。但是他并不说出自己的思想、在这方面他是有经验的。他知道这类故事可以为俄军增光,所以要做出毫不怀疑的样子。他就是这样做的。
“我可受不了啦。”发现罗斯托夫不喜欢兹德尔任斯基的谈话,伊林就说道,“袜子、衬衫都湿透了。我要去找个避雨的地方。好像雨下得小了些。”伊林走出去了,兹德尔任斯基也跟着就离开了。
五分钟后,伊林在泥泞中啪嗒啪嗒地跑回棚子。
“乌拉!罗斯托夫,我们快走。找到了!离这儿两百来步有一个小酒馆,我们的人都已聚在那儿了。至少我们可以把衣服烤一烤。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也在那儿。”
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是团队医生的妻子,是医生在波兰娶的一位年轻、漂亮的德国女人,医生不是由于没有财产,就是因为新婚初期不愿离开年轻的妻子,就带着她随军东奔西走,在骠骑军官中,医生的醋意倒成了通常取笑的话题。
罗斯托夫披上斗篷,叫拉夫鲁什卡带着东西跟着自己,随后与伊林一起走了。他们在漆黑的夜里冒着小雨,踏着泥泞,蹚着积水行进,远方的雷电不时划破黑暗的夜空。
“罗斯托夫,你在哪儿?”
“在这里。好大的闪电!”他们彼此交谈着。
——————
13
门前停着医生篷车的小酒馆已经聚集了五六个军官。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一位胖胖的,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德国女人,身穿短外套头戴睡帽,坐在一进门的屋角一张宽凳上。她的医生丈夫在她后面睡觉。罗斯托夫和伊林迎着一阵欢快的惊叫和笑声,走进了屋子。
“嗬,你们这儿好快活。”罗斯托夫笑着说。
“您怎么错过了好时光?”
“好家伙!这对落汤鸡!不要把我们的客厅弄湿了。”
“不要弄脏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的衣裳。”几个声音一齐答道。
罗斯托夫和伊林赶紧找了一个不致使玛丽亚·亨里霍夫娜难堪的角落换湿衣服。他们走到隔扇后面好换衣服;但这间小贮藏全被挤得满满的,一只空箱子上点着一支蜡烛,三个军官坐在那儿玩牌,怎么也不愿让出自己的位子。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拿出一条裙子当帷幔,就在这张帷幔后,罗斯托夫和伊林在带来背包的拉夫鲁什卡的帮助下,换下湿衣服,穿上干衣服。
人们在一只破炉子里生了火,有人搞到一块木板搭在两个马鞍上,铺上马被,弄到一个茶炊、食品柜和半瓶罗姆酒,并请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作主人,大家围坐在她周围。有人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手绢,让她擦擦秀丽的小手,有人把短上衣铺在她脚下防潮,有人把斗篷挂在窗户上挡风,有人挥手赶开她丈夫脸上的苍蝇,以免惊醒了他。
“不要理他,”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含着羞怯的幸福的微笑说,“他整夜未醒,总睡得这么香甜。”
“不,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一个军官回答道,“应该巴结一下医生,将来他给我截胳膊锯腿时,可能会怜悯怜悯我。”
只有三只杯子,水脏得看不清茶浓还是不浓,而茶炊里只有六杯水,但是这样却更令人高兴:按年龄大小依次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不太干净的留着短指甲的小胖手里接过茶杯。看来,今天晚上所有的军官确实都爱上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甚至在隔壁玩牌的几个军官也感染上了向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献殷勤的情绪,受到它的支配,很快丢下牌移到茶炊这里来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看见身边这群英俊有礼的青年,高兴得容光焕发,虽然她极力不显露出来,尽管她显然害怕身后睡梦中的丈夫的每一动弹。
只有一把茶匙,白糖很多,搅不过来,因此就决定,她轮流给每个人搅和。罗斯托夫接过杯子,向杯中掺了罗姆酒,就请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搅和。
“可您并未放糖啊?”她总是微笑着说,仿佛她说什么或别人说些什么都很可笑,别有用意似的。
“我不要糖,只想您亲手搅搅就行了。”
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同意了,开始找把被谁拿走了的茶匙。
“您用手指头搅吧,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罗斯托夫说,“这样更好。”
“烫!”玛丽亚·亨里霍夫娜高兴得红了脸,说道。
伊林提了一桶水,往桶里滴了几滴罗姆酒,走近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请她用手指搅搅。
“这是我的茶碗,”他说,“只要您伸进手指头,我全部喝干。”
当茶喝完时,罗斯托夫取来一副牌,建议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一块儿玩“国王”。以抓阄的方式决定谁做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的搭档。按罗斯托夫建议的规则玩,谁做了“国王”,谁就有权亲吻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的手,而谁做了“坏蛋”,则要在医生醒来时,为他烧好茶炊。
“那要是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当了‘国王’呢?”伊林问道。
“她本就是女王!她的命令就是法律。”
游戏刚开始,医生蓬乱的头就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身后抬了起来。他早就醒了,仔细听着人们在说些什么,显然,他认为人们所说的和所做的一切都没什么可乐、可笑和好玩。他的脸郁闷而颓丧。他没同军官们打招呼,搔了搔头,请挡路的人让他过去。他刚一走出去,全体军官就哄然大笑,而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脸红得涌出了泪水,这么一来,在全体军官眼中,她更有吸引力了。医生从外面返了回来,对妻子说(她已经不再现出幸福的笑容,惊恐地看着他,等待着判决),雨已经停了,要去篷车里过夜,不然东西要被人偷光了。
“我派一个勤务兵上去守着,派两个!”罗斯托夫说,“就这样,医生。”
“我亲自去站岗!”伊林说。
“不,先生们,你们已经睡过觉了,而我可两夜未合眼。”医生说着,闷闷不乐地在妻子旁边坐下,等着玩牌游戏结束。
医生阴沉着脸,斜视着自己的老婆,军官们望着他那个样子更乐了,许多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赶紧尽力为他们的笑找一个无伤大雅的借口。医生领着老婆离开了并一起进了篷车,军官们也在小酒馆里躺了下来,盖上潮湿的军士衣;但是他们久久不能入睡,时而谈论医生刚才的惶惶不安和他老婆的兴高采烈,时而跑到外面,通报篷车里有什么动静。罗斯托夫好几次蒙上头想入睡,却又有什么评论吸引了他,就又开始谈起来,又传出了无缘无故的、快活的、天真的笑声。
——————
14
两点多钟了,谁也没有睡着,司务长此时进来传达了进驻奥斯特罗夫纳镇的命令。
军官们仍然有说有笑,急忙开始做出发的准备;他们又烧了一茶炊不干净的水。可是罗斯托夫不等茶水烧好,就去骑兵连了。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乌云正散去。既湿又冷,特别是穿着没有干透的衣服更是这样。从小酒肆出来,罗斯托夫和伊林在晨光中端详了一下被雨淋得发亮的医务车的皮篷,车帷下面露出医生的两只脚,可以看见在车中间的坐垫上医生老婆的睡帽,听得见她熟睡中的呼吸声。
“真的,她太迷人了!”罗斯托夫对与他一起出来的伊林说道。
“多么迷人的女人!”十六岁的伊林一本正经地答道。
半小时后,排好队的骑兵连站在大路上。只听见口令:“上马!”士兵们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就开始上马。在前面骑着马的罗斯托夫命令道:“开步走!”于是,骠骑兵们四人一排沿着两旁长着白桦树的大道,跟在步兵和炮兵后面开拔了,只听见马蹄踩在泥泞的路上的噗哧声,佩刀的锵锵声和轻轻的谈话声。
在泛红的东方,青紫色的浓云的碎片很快被风吹散了,天越来越亮了。乡村道路上总是生长着的卷曲的小草,由于夜雨的湿润看起来更加鲜亮了;低垂的白桦树枝条湿漉漉的,轻风吹过摇摇晃晃,斜斜地撒下晶莹的水珠。士兵的脸孔越发看得清楚了。罗斯托夫与紧紧跟着他的伊林骑着马在两行白桦树之间的路旁行进。
征途中罗斯托夫无拘无束地不骑战马,而骑一匹奇萨克马。他是这方面的行家,又是一名猎手,不久前,他为自己搞到一匹顿河草原的白鬃赤毛的高头烈马,骑上它没有谁能追得到他。骑在这匹马上对罗斯托夫是一种享受。他想着马,想这早晨、想医生的妻子,就是一次也未想到面临的危险。
以前罗斯托夫作战时,常害怕,现在却不觉得丝毫的惧怕,不是因为他闻惯了火药味而不害怕(对危险是不能习惯的),而是他学会如何在危险面前控制自己的内心。他养成一种习惯,在作战时,除了那似乎最使人关心的事——当前的危险外,什么都想。在最初服役时,无论他怎样骂自己是胆小鬼,就是达不到现在的样子;可是年复一年,现在他自然而然地做到了。现在他与伊林并马行进在白桦树中间,时而随手从树枝上扯下几片树叶,时而用脚磕磕马肚皮,时而把抽完的烟斗不转身就递给身后的骠骑兵,如此从容不迫,一幅无忧无虑的样子,好像他是出来兜风似的。他不忍心去看伊林那激动不安的脸,就是那个话兴很多、心神不平的伊林,凭经验他知道这个骑兵少尉正处于等待恐惧和死亡的痛苦状态,他也知道,除了时间,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助他。
太阳在乌云下一片晴空刚一出现,风就静下来,仿佛风不敢破坏夏日早晨雨后的美景;水珠仍然洒落,却已是直直落下,——四周一片寂静。太阳完全露出在地平线上,随后又消失在它上面一片窄而长的乌云里。过了几分钟,太阳撕破乌云的边缘又出现在乌云上边。一切都明光闪亮。好像响应这亮光似的,前方立刻响起了大炮声。
罗斯托夫还没来得及考虑和判定炮声的远近,奥斯特曼·托尔斯泰伯爵的副官就从维捷希斯克驰来,命令沿大路跑步前进。
骑兵连经过同样急速前进的步兵和炮步,冲下山坡,穿过一个空无一人的村庄,又上一个山坡。马匹开始出汗,而人满脸通红。
“立定,看齐!”前面传来营长的命令。
“左转弯,开步走!”前边又传来口令。
于是骠骑兵沿着长列的军队赶到阵地的左翼,在第一线的枪骑兵后停下来。右面是我军密集的步兵纵队——这是后备队;山上更高的地方,在一尘不染的明净的空气中,在朝阳明亮的斜照下,最远处地平线上,可见我军的大炮。前面谷地可见敌人的纵队和大炮,可听见谷地里我军散兵线的枪声,他们已投入战斗,欢快的与敌人互相射击的枪声清晰可闻。
罗斯托夫仿佛听到最欢快的音乐似的内心觉得很舒适,他好久没听见过这声音了。特啦啪—嗒—嗒—嗒啪!有时噼哩啪啦。枪声齐鸣,有时却又快速地一声接一声,接连响了好几枪。四周又沉寂了,随后好像有人放爆竹似的,又接连不断响起来。
骠骑兵原地不动站了约一个钟头。炮轰也开始了。奥斯特曼伯爵带着侍从从骑兵连后边驰过来,停下与团长交谈了几句,就向山上的炮兵阵地驰去。
奥斯特曼刚离去,枪骑兵们就听到口令:
“成纵队,准备冲击!”他的前面的部兵分成两排,以便骑兵通过。枪骑兵出动了,长矛上的小旗飘动,向山下左方出现的法国骑兵冲去。
枪骑兵刚冲到山下,骠骑兵就奉命上山掩护炮兵。骠骑兵刚在枪骑兵的阵地上停下来,就从散兵线那儿远远地飞来咝咝呼啸的炮弹,没有命中。
罗斯托夫好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心里觉得比以前的射击声更使他高兴和兴奋。他挺直身子,察看山前开阔的战场,全心关注着枪骑兵的行动。枪骑兵向法军龙骑兵扑过去,在烟雾蒙蒙中混成一团,过了五分钟,枪骑兵退了回来,他们不是退回到他们原来呆的地方,而是退向左边。在骑枣红马的橙黄色的枪骑兵中间和后面是一大片骑灰色马、身着蓝色制服的法军龙骑兵。
——————
15
罗斯托夫以自己锐利的猎人的眼睛第一个望见这些蓝色的法国龙骑兵追赶我们的枪骑兵,队形混乱的枪骑兵人群和追赶他们的法军龙骑兵越来越接近了,已经可以看见这些在山上显得很小的人们如何互相厮杀、追赶,如何挥舞胳膊或佩刀。
罗斯托夫像看猎犬逐兽似的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他以嗅觉感觉到,如果现在与骠骑兵一起冲向法军龙骑兵,他们会站不住脚的;可是,如果要冲锋,就得即刻冲锋,一分钟也不能拖,否则就迟了。他环视自己周围。大尉就站在身旁,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的骑兵。
“安德烈·谢瓦斯季扬内奇,”罗斯托夫说,“要知道我们可以冲垮他们……”
“是厉害的一着,”
大尉说:“确实……”
没有听完他的话,罗斯托夫就策马驰到骑兵连前面,没有等他发出出击的口令,跟他有同感的整个骑兵连,都随他之后驱动了战马。罗斯托夫自己不知道,他是怎样做的,又为何这样做。他做这一切,正像他在打猎时所做的一样,不假思索,不假考虑。他看见龙骑兵走近了,他们在奔驰,队形散乱;他知道他们会支持不住的,他知道,时机只在转瞬之间,稍一放过,就一去不复返了。炮弹那么激烈地在他周围咝咝呼啸,战马是那样跃跃欲奔,以致于笼它不住了。他策动了战马,发出口令,在此同时,他听见身后展开队形的骑兵连的得得马蹄声,他们飞奔着冲向山下的龙骑兵。他们刚下山,大步的奔驰自然而然转为疾驰,越接近自己的枪骑兵和追赶他们的法国龙骑兵,就越驰越快,离龙骑兵很近了,前面那些看见骠骑兵的龙骑兵开始向后转,后面的停住了。怀着堵截狼的心情,罗斯托夫完全放开自己的顿河马,疾驰着堵截队形混乱的龙骑兵。一个枪骑兵停下来了,一个步兵伏下身子以免被马踩着,一匹失掉了马鞍的马混在骠骑兵中间。几乎所有的法军龙骑兵都向后奔逃。罗斯托夫挑了一个骑灰马的龙骑兵紧追下去。途中遇见一个灌木丛;那匹骏马驮着他飞跃而过,差点把尼古拉掀下马鞍,眼看再有几秒钟就可以追上那个他选作目标的敌人。这个法国人根据其制服来看大概是个军官,他在灰色马上弯着腰,用佩刀赶马飞奔。顷刻之间,罗斯托夫的战马的前胸已碰着那个军官的马屁股,差点把它撞个四脚朝天,就在同一瞬间,罗斯托夫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就举起佩刀,照着那法国人劈去。
就在他这样做的同一刹那,罗斯托夫全身劲头忽然消失了。那军官倒下了,与其说他是由于刀劈,不如说是由于马的冲撞和恐惧,他的肘弯上方只受了一点轻伤。罗斯托夫勒住马,以目光察看自己的敌人,好看看他战胜了谁。那法军龙骑兵军官以一只脚在地上跳着,另一只脚挂在马蹬上了。他吓得眯缝着眼睛,好像等待随时可能的新的打击,皱着眉头,带着恐怖的表情从下往上望着罗斯托夫。他的脸色苍白,沾满泥泞,头发淡黄色,年轻,下巴上有个酒窝,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完全不像战场上含有敌意的脸,而是最平常和最普通的脸。在罗斯托夫还未决定拿他怎么办之前,这军官就喊道:“Jemerends!”①他慌里慌张地想从马蹬里抽出脚来,但是抽不出来,一对惊慌的蓝眼睛,不停地望着罗斯托夫。驰过来的骠骑兵帮他把脚抽出来并把他扶到马鞍上,骠骑兵们从四方收容龙骑兵;有一个受了伤,满脸是鲜血,仍不愿放弃自己的马;另一个抱着骠骑兵坐在马屁股上;第三个由骠骑兵扶着才爬上马背。前方法军步兵一面奔跑,一面射击。骠骑兵们赶忙带着自己的俘虏驰向后方,罗斯托夫同别人一起驰向后方,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使他胸中发闷。他俘虏这个军官并劈他一刀所引起的某种模糊的、混乱的感觉,他无论怎样也不能向自己解释。
——–
①法语:我投降。
奥斯特曼·托尔斯泰伯爵迎着回来的骠骑兵,他叫来罗斯托夫,感谢他并说他将向皇帝报告他的英勇行为,申请授予他圣乔治十字勋章。当人们叫罗斯托夫去见奥斯特曼伯爵时,他记起自己不待命令就发起冲锋,现在长官传唤他,一定是为他的擅自行为而处罚他。所以奥斯特曼一番赞扬的话和许诺给他奖赏,本应使罗斯托夫受宠若惊;但是仍然有一种不愉快的模糊的感觉使他恶心。“是什么使我痛苦不堪呢?”他问着自己离开了将军。“是伊林吗?不,他安然无恙。是我做过什么丢脸的事吗?不,没有那回事!”某件类似后悔的事折磨着他。“是的,是的,是为那个下巴有一个小酒窝的法国军官,我清楚地记得,我举起手臂又停住了。”
罗斯托夫看见被押走的俘虏,于是驰到他们后面,要看看自己那位下巴有酒窝的法国人。他穿着古怪的制服坐在骠骑兵的焦躁不安的马上,神色不安地望着四周。他手臂上的伤几乎不算是伤。他向罗斯托夫装出笑脸、向他挥手致意。罗斯托夫就是这样也觉得不好意思,有点害臊。
当天和第二天,罗斯托夫的朋友和同事们发现他闷闷不乐,他不是寂寞,不是生气,而是默默不语,若有所思,神情专注。他毫无兴致地喝酒,尽量一个人躲起来思索着什么。
罗斯托夫老在想那使他惊奇的辉煌的战功,赏给他圣乔治十字勋章,甚至获得勇士的名声——他有一点弄不明白。
“如此看来,他们比我们还害怕!”他想。“这样就称为英雄气概吗?难道我这样做就是为祖国吗?那个生个小酒窝和蓝眼睛的人有什么罪呢?他多恐惧啊!他认为我会杀死他。为什么我要杀他呢?我的手发抖了。可他们授给我圣乔治十字勋章,我一点也不明白!”
可是,当尼古拉为这些问题操心,怎么也不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是什么折磨着他时,服役的幸运车轮又转到他身上。在奥斯特罗夫纳战役后,他首先被提升了,把一个营的骠骑兵交给他指挥。当需要勇敢军官的时候,人们把委任给了他。
——————
16
伯爵夫人接到娜塔莎生病的消息时,仍未完全康复,身体虚弱,可还是带着彼佳和全家来到莫斯科,这样,罗斯托夫全家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家搬进了自己的房子,并且永久在莫斯科居住下来。
娜塔莎的病很严重,以致于她的病因、她的行为、她与未婚夫决裂的思想,都已退居于次要地位,这对她本人和她亲属倒是一桩幸事。她病得都使人不去想她在所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中有多少过错,她不吃不睡,眼见消瘦下去,常常咳嗽,从医生的言谈中可以感觉到她还在危险中。应该只想着帮助她。医生们来给娜塔莎看病。有时会诊,他们用法语、德语、拉丁语讲了许多,他们互相指责,开出了医治各类疾病的各种各样的药方;可是,他们中没有一个想到那个简单的道理,即他们不可能知道娜塔莎生的什么病,正如不可能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患了什么病一样:因为每个活生生的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常有特殊的、自己从未有过的、复杂的、不为医典上所载的疾病,不是医典所记的肺病、肝病、皮肤病、心脏病、神经病等等,而是这多种器官上无数病症同时并发综合症的一种。这个简单的道理医生们是不可能想到的(这就好比巫师不会去想他的巫术不灵),因为他们毕生的事业就是治病,因为他们治病可以挣钱吃饭,还因为在这事业上他们耗费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但是主要的——医生们所以想不到这个道理是因为他们看见他们无疑是有用的,对罗斯托夫全家也的确有益处。他们之有益并非是逼着病人吞下了大部分有害的东西(这种害处几乎感觉不出,因为他们给的有害物质的含量很少),他们之有益、必需、必不可少(原因——现在总有,将来也会有江湖郎中、巫婆、顺势疗法和以毒攻毒)是因为他们满足了病人和关心病人的人们的精神需要。他们满足了一种永恒的人类需要,在痛苦时减轻痛苦的需要、同情和行动的需要。他们满足了那种人类的永恒的需要——在儿童身上表现为最原始的形式——抚摸一下那个撞痛的地方。小孩被磕着碰着,马上就会投进妈妈或保姆的怀里,希望能亲吻和揉一揉疼痛的地方,揉了和亲吻了那疼痛的地方后,他会觉得轻松些了。小孩不相信家中最有力、最聪明的人会没有办法帮助他消除疼痛,于是减轻痛苦的希望,母亲抚摸他的红肿处时的同情都安慰着他。医生对娜塔莎是有益的,因为他们亲吻和抚摸她的疼痛处,让人相信,如果现在车夫去一趟阿尔巴特的药店,花费一卢布七十戈比买一盒包装好看的药粉和药丸,并要每隔两小时用开水服下那些药(不多也不少)就会药到病除。
他们怎么可以什么也不做地看着,如果不按时给丸药、给温和的饮料、鸡肉饼、不遵守医生对一切生活细节的嘱咐(遵照医嘱做这些事是全家的慰藉),那么,索尼娅、伯爵和伯爵夫人又能做些什么呢?假如他不知道娜塔莎的病值得花去他数千卢布,并为挽救她不惜再花数千卢布;如果他不知道、假如她不见康复,他仍不惜花费数千卢布,送她去国外,为她会诊;假如他没有详细讲述梅蒂继埃和费勒如何不懂医道,而弗里茨却弄懂了,穆德罗夫诊断得更好,伯爵对爱女的病又如何忍受得了?如果伯爵夫人有时不为女儿不光遵守医嘱而同她吵吵嘴,那么伯爵夫人又能做什么呢?
“像这样你永远也不会康复,”她说,气头上她忘了自己的痛苦,“如果你不听医生的话,不按时服药!要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会弄成肺炎的,”伯爵夫人说出这个不只是她一个人不明白的医学术语后,已经感到莫大的安慰了。假如索尼娅没有那种愉快的感觉:在头三个晚上她不曾脱衣裳,准备严格按照医生嘱咐行事,且现在她也经常熬夜,为的是不错过时机给病人服下那装在金包小盒里的有点毒性的药丸,那她会怎么样呢?甚至对娜塔莎自己,她虽然也说,没有什么药可以治好她的病,这一切都是胡闹,可看见大家为她做了如此多的牺牲,她必须按时服药也觉得高兴。她甚至为她不遵医嘱,以表示她不相信治疗,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行为而高兴。
医生每天都来,号脉、看舌苔、不顾她悲伤的表情,和她开玩笑。可是当他走到另一间屋子,伯爵夫人也赶紧跟他出去的时候,他就换上另一副严肃的面孔,若有所思地摇着头说,虽然有危险,他希望这最后一剂药能有效,必须等待和观察;多半是精神方面的病,但是……
伯爵夫人尽力不让自己和医生觉察,把一枚金币塞到医生手里,每次都怀着宽慰的心情回到病人那儿。
娜塔莎的病症特征是吃得少,睡得少,咳嗽,总是精神萎靡不振。医生们说病人离不开医疗帮助,所以还是让她呆在空气窒息的城里。一八一二年夏季罗斯托夫一家没有到乡下去。
虽然服了大量的药丸、药水、药粉,爱搜集小玩意的ma-dameSchoss收集了一大批装药的瓶“盒”,尽管缺少已习惯了的乡村生活,但是青春占了上风;娜塔莎的悲伤开始蒙上日常生活的印象,这种印象已不那么痛苦折磨她的心了,痛苦开始变成往事,娜塔莎身体开始渐渐好起来。
——————
17
娜塔莎更平静了,但是却不快活。她不仅回避外界所有使人愉快的环境:舞会、滑冰、音乐会、剧院;而且没有哪一次笑星不含着泪水的。她不能唱歌。她刚一开始笑或者想独自一个人唱歌,泪水便呜咽了她:悔恨的眼泪,对那一去不复返的纯洁时光回忆的泪;恼恨的泪,恨自己白白地毁掉了那本来可以过得幸福的青春生活。她尤其觉得欢笑和歌唱对她的悲伤是一种亵渎。她不想搔首弄姿;她甚至不需要克制自己。她这样说,也感觉到:此时的男人对她来说完全与小丑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一样。内心的恐惧禁止她有任何欢乐。而且她已没有了往日所有的生活趣味,那无忧无虑、充满希望的少女生活情趣。最经常也是最使她痛心的是回忆起往日的秋季,狩猎,叔叔和Nicolas一起在奥特拉德诺耶度过的圣诞节。哪怕再过上一天这样的时光,她肯愿付出任何代价!但这一切都永远结束了。预感没有欺骗她,无拘无束、随时都拥有所有快乐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要活下去。
使她愉快的是想到她不像她以前想的那么好,而是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坏,而且坏得多,不过这还不够。她知道这一点,并问自己:“以后怎么办呢?”而以后什么也没有。生活中没有任何欢乐,而生活存流逝。虽然,娜塔莎尽力不使任何人感到有负担,只有不妨碍任何人,可是自己什么也不需要。她避开所有家人,只有与弟弟彼佳在一起才感到轻松些。比起与别人在一起,她更愿和他在一起;有时他们的眼睛瞪着眼睛,大笑起来。她几乎是不出户,在常到她家里来的人中,使她高兴的只有一个人——皮埃尔。没有人能比别祖霍夫伯爵待她更温存、更小心、更严肃的了。娜塔莎不知不觉中感觉得到这种温柔体贴,因而与他在一起感到极大的欢愉。可是她并不感谢他的温存。她觉得皮埃尔做任何好事都不费力。好像皮埃尔是那样自然地善待所有的人,他的善良并没有任何功劳。有时娜塔莎看出皮埃尔在她面前局促不安、不自然,特别是当他害怕在谈话中可能有什么会引起娜塔莎难堪的回忆。她发现这点,并认为这是由于他禀性善良和腼腆,按照她的理解,他对包括她在内的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自从他在她极度激动的时刻,无意中说出如果他是自由的,他会跪下来向她求爱的话之后,皮埃尔再也未倾诉任何他对娜塔莎的感情;在她看来,那些话显然是安慰她的话,就像大人在安慰哭啼的孩子时随口说的话一样。不是由于皮埃尔是已婚的男人,而是由于娜塔莎觉得在她与皮埃尔之间有很高的精神障碍,她觉得与库拉金之间就没有那种障碍——她脑海中从未有过这类念头,在她和皮埃尔的关系中,不可能从她这方面,更不可能从他那方面产生爱情,甚至连那种她了解的几例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温柔多情、羞羞答答、诗意般的友谊也不可能在她头脑中浮现。
圣彼得斋戒日要结束时,罗斯托夫家在奥特拉德诺耶的女邻居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别洛娃来到莫斯科朝拜莫斯科圣徒。她建议娜塔莎斋戒祈祷,娜塔莎马上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主意。尽管医嘱禁止一大早外出,娜塔莎还是坚持要这样做,这种斋戒祈祷不像罗斯托夫家通常在家里作的那种也就只进行三次就完了的祈祷,而是要像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那样,整个星期都不错过晚祷、弥撒和晨祷。
伯爵夫人喜欢娜塔莎的这种诚心;在医疗无效之后,她在心里希望祷告比药物能更大地帮助她,虽然提心吊胆地瞒着医生,但却满足了娜塔莎的愿望,并把她托付给了别洛娃。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夜里三点钟来叫醒娜塔莎,大多数时候发现此时她已醒来了。娜塔莎怕错过晨祷的时间。娜塔莎匆匆忙忙地洗过脸,带着虔诚穿上自己最破的衣裳,披上斗篷,在清新空气中抖抖索索,走到朝霞通明、空旷无人的大街上。依照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的劝告,娜塔莎不在自己的教区祷告,而是在另外一所教堂祷告,据虔诚的别洛娃说,那儿有一位过着极端严肃和高尚生活的神父。教堂里的人总是很少;娜塔莎和别洛娃在嵌在唱诗班左后方的圣母像前面停下来,站在她们常站的地方。每当在这不寻常的早晨凝视着被烛光和窗外射进的晨光照亮的圣母暗黑的脸庞,听着那她紧跟着念并努力理解的祷文。在这伟大的不可知的事物面前,娜塔莎总有一种未曾体验的谦卑的感觉。当她理解了祷文时,她那带有个人色彩的感情与她的祷词融合起来;当她不懂时,更愉快地想到,想明白一切的愿望是值得骄傲的,人不可能理解所有事物,只要相信和皈依此刻在她的意识中支配她灵魂的上帝就行了。她划十字,鞠躬,当她对自己卑劣的行为感到恐惧和不明白时,只求上帝原谅她、宽恕她的一切,对她大发慈悲。最能使她全神贯注的是忏悔祷告。大清早回家时,只碰见去赶工的泥瓦匠,扫街的清道夫,回到家里,所有人都仍在酣睡。娜塔莎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觉得有可能纠正自己的错误,过一种纯洁、幸福的新生活。
在连续过这种生活的整个星期,这种感觉一天天增强。领圣体或者像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喜欢说的话“领圣餐”,娜塔莎觉得这种幸福是多么伟大,她甚至觉得她活不到这个极乐的礼拜日。
但是幸福日子终于来临,在这对她值得纪念的礼拜日,当娜塔莎身着雪白的细纱衣裳领过圣餐归来时,无数个月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心平气和不为眼前的生活所压抑。
这天,医生来看娜塔莎,吩咐她继续服他在两个星期前最后开的那些药粉。
“每天早晚一定要继续服药,”他说,显然,他对自己的成功由衷地满意。“不过,不能大意。伯爵夫人您放心吧。”医生一面开玩笑地说,一面麻利地接过一枚金币握在手心里,很快她就又唱又跳了。最后一剂药对她非常、非常有效。她大有起色了。
伯爵夫人看了看手指甲,吐了一点唾沫,喜形于色地回到客厅。
——————
18
七月初,在莫斯科越来越多地流传着令人惊慌的关于战事的消息:谈论皇帝告民众书,议论皇帝从军队中回到莫斯科。因为直到七月十一日还未见到宣言和告民众书,所以关于宣言和告民众书以及俄罗斯局势的流言更被夸大了。据说,皇帝离开是因为军队陷于危险之中,还说,斯莫棱斯克已经失守,拿破仑有百万大军,只有出现奇迹才可拯救俄罗斯。
七月十一日,星期六,宣言出来了,但却未印刷好;在罗斯托夫家做客的皮埃尔答应第二天,星期日,来吃午饭,并把宣言和他会从拉斯托普钦伯爵那儿搞到的告民众书带来。
这个星期日,罗斯托夫一家照常去拉祖莫夫斯基家的家庭教堂做弥撒。正是七月的炎热天气。当罗斯托夫一家在教堂前从四轮轿式马车口下来时,已是十点钟了。炎热的空气中,在小贩的叫喊声中,在身着鲜艳明亮的夏装的人群中,在林荫道的树木落满尘土的叶子上,在一营前去换防的军队的军乐声中以及他们的白色的长裤上,在马路上辚辚的车轮声中,在炎热的太阳刺目的照耀下,一切都令人感到炎夏的疲倦。在城中晴朗炎热的日子里,对现状满意和不满意的感觉显得特别强烈。来拉祖莫夫斯基家庭教堂做礼拜的都是莫斯科的贵族,都是罗斯托夫家的熟人(许多富豪之家通常是去乡下过夏天的,今年却好似在等待什么,都留在城里)。娜塔莎陪伴着母亲,跟着一个穿制服的仆人穿过人群的时候,听见一个年轻人用过高的耳语声谈论她:
“这是罗斯托娃,就是……”
“瘦多了,可还那么漂亮!”她听见,或许是感觉到,人们提到库拉金和博尔孔斯基的名字。其实,她常有这种感觉。常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盯着她。想着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在人群中,娜塔莎内心总是很痛苦,心如死灰,穿一件镶黑色花边的藕合色连衣裙,尽量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穿过人群——她越保持平静,端庄,她内心就越痛苦和羞愧。她知道,她很美,事实上也如此。可是现在这并不能像以前那样使她高兴。相反,最近这最使她痛苦,特别是在这明朗炎热的城市之夏。“又是一个礼拜天,又过了一星期。”她自言自语地说,她一边回忆她在此处度过的那个礼拜日,“一切还是那种没有生活的生活,仍是从前那种可以轻松度日的环境。漂亮,年轻;我知道,现在我是善良的;从前我不好,而现在我是善良的,我知道。”她想着,“可是,就这样不为任何人白白虚度这最美好的最美好的年华。”她站在母亲身旁,与站在附近的熟人互相点头致意。娜塔莎按习惯打量女士们的装束,指责一位站在近处的女人的tenue①和她不合礼法地把十字划得太小,可她马上悔恨地想到人们也在评论她,她也评论人家。忽然,听到祈祷的声音,她为自己的卑鄙而心惊,又为自己失去以前的纯洁而恐惧。
——–
①法语:举止。
一位仪表端庄,衣着整洁的小老头在念祷文,他的温文尔雅的神情是那样的庄严,感动了礼拜者的心灵,都肃然起敬。教堂的门关上了,帘幕缓缓地放上,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神秘的低语声,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胸中充满感动的泪水,一股既喜悦又苦恼的感情令她激动。
“教导我应该怎么办,应当如何生活,如何才能永远痛改前非,悔过自新!……”她想。
助祭走上布道台,宽宽地伸出大拇指,把自己的长发从法衣下捋出来,把十字架放在胸口,便高声地朗诵祷文:
“让我们向主祷告吧。”
“让我们全体在一起,不分等级,没有仇恨,以兄弟般的爱连结在一起——向主祷告吧。”娜塔莎想。
“为了升入天堂,为了拯救我的心灵而祷告吧!”
“为天使的世界和住在我们上方的全体神明。”娜塔莎祷告说。
当为战士们祷告时,她记起了哥哥和杰尼索夫。当为海上和陆上的旅行者祷告时,她记起了安德烈公爵,为他祝福,请求上帝宽恕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当为爱我们的人祈祷时,她为自己的家人为父亲、母亲,索尼娅而祈祷,第一次感觉到她对他们的过失是多么大。当为恨我们的人祈祷时,她边在心里想出自己的敌人和仇人也为他们祷告。她把所有债主和与父亲打交道的人都算作敌人,每次想到敌人和仇恨她的人时,她都想起带给她不幸的阿纳托利,虽然他不是仇恨她的人,她还是乐于把他当作敌人祷告。只有在祷告的时候,她才清晰而平静地想起安德烈公爵和阿纳托利,就像记起一般的人一样,因为,这与她对上帝的畏惧和崇敬的感情相比,对他们的感情也就无所谓了。当为皇室和东正教最会议祷告时,她特别深深地鞠躬,画着十字,对自己说,如果她不明白,她也不可以怀疑,仍然热爱那有至高无上权威的东正教会议,并为它而祈祷。
读完祷文,助祭在胸前的肩带上画了十字,说:
“把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生命交给我主基督。”
“把我们自己交给上帝,”娜塔莎在心里重复道,“上帝啊,我完全遵从你的意旨,”她想,“我无所求,无所希望;请教导我该如何做,怎样运用自己的意志!请你千万收留我,收留我吧!”娜塔莎垂下纤细的手臂,不划十字,怀着真诚的急切心情说。仿佛等待那未知的力量马上就接走她。把她从悔恨,期待,责难,希冀和罪过中拯救出来。
祷告时,伯爵夫人几次回首看着女儿那副深受感动而眼睛发亮的面孔,她祈求上帝帮助她的女儿。
突然,在礼拜进行中,助祭没有按照娜塔莎非常熟悉的礼拜程序,拿起小板凳,那张三一节跪在上面念祷文的小板凳,放在圣体的栅栏门前。一个戴着紫色丝绒法冠的神甫走出来,理理头发,吃力地跪下来。所有人都跪下来了,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这是刚从最高会议上送来的祷文,祈求把俄罗斯从敌人的入侵下拯救出来。
“全能的上帝,我们的救世主,”神甫开始用清晰、质朴和温和的声调朗读,只有斯拉夫教士在诵读经文时才有这样的声调,它是那样的不可抗拒地震撼着俄罗斯人的心灵。
“权力至高无上的上帝,我们的救世主啊!今天请你以怜悯和祝福的心对待你卑微的下民,请宽大为怀,听取我们的祈祷,宽恕并可怜我们吧!敌人在骚扰你的土地,并企图毁灭世界,敌人在与我们作战;彼等无法无天,纠集在一起,图谋推翻你的王国,毁灭你圣洁的耶路撒冷和你爱的俄罗斯;玷污你的庙堂,倾倒你的祭坛,亵渎你的圣龛。主啊,歹徒们要横行到几时?逞凶列何时?”
“上帝啊!听听我们对你的请求,请倾听我们:请伸张你的神威,帮助我们那最笃信上帝,最有权威的仁君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陛下;望念其正直和文弱,赐予你理所应得,使他能保护我们,保护你所选定的以色列。为他的智慧、创举和事业祝福吧;请你用全能的手加强他的王国,支持他战胜敌人,就像你使摩西战胜亚玛力,基甸战胜米甸,大卫战胜歌利亚一样。请保佑他的军队和那些武装起来,并以你的名义全力准备战斗的人们,请赐予他们铜弓,用你的利矛和坚盾来助战吧,让那些加害于我们的人遭到诅咒与羞辱;愿他们在你忠诚的武士面前,如风中尘埃,愿你强有力的天使使他们溃散而逃,愿他们在毫无察觉中陷入圈套,愿他们因暗施诡计而自食其果;让他们跪倒在你的臣仆脚下,被我们的军队一扫而光。主啊!你能拯救强者和弱者;你是上帝,世人不能胜过你。”
“上帝,我们的父亲!记得你历来的恩惠、怜悯和仁爱,不要不理睬我们,请宽恕我们的渺小,请以你的宽大慈悲的胸怀宽恕我们的错误与罪过。请为我们创造洁净之心,复活我们正义的精神,加强我们对你的信仰,坚定我们的希望,激励我们真诚相爱,以团结的精神武装我们,以保卫你赐予我们世代相传的家园,不要让恶人支配你所赐福的人们的命运。”
“啊,上帝,我们的主,我们信仰你,依使你,不要让我们仰仗于你赐予怜悯的希望破灭,请赐予奇迹,让那些憎恨我们,憎恨东正教信仰的人,蒙受耻辱和失败,使万邦皆知,你是我们的主,我们是你的臣民。主啊,请今日就赐予我们你的仁慈,让我们得救,让你的臣民因你赐予的仁慈而欢欣雀跃,打击我们的敌人,让他们在你忠实的臣仆的脚下迅速毁灭吧。你是一切信仰你的人的保护神、救世主和胜利之源,一切光荣属于你,归于圣父,圣子,圣灵,无尽无休,直到永恒。阿门。”
此时,娜塔莎的内心最易于动情,这个祷告强烈地影响了她。她一字不漏地听了摩西战胜亚玛力,基甸战胜米甸,大卫战胜歌利亚以及你的耶路撒冷被破坏这一段祷文,怀着满腔柔情和慈悲祈求上帝;可是,她并不十分了解自己向上帝祈求什么。她全身心地参与了对正义精神的祈求,祈求以信仰和希望来稳定人心,并祈求用仁爱来鼓励它们。但是她不能祈求将自己的敌人踩在脚下,反正在这之前的几分钟,她还希望有更多的敌人,以便去爱他们,为他们祈祷。可是她也不能怀疑那跪着诵读的祷文的正确性。她对罪人所受到的惩罚,特别是对自己的罪过的惩罚,内心深切地感到虔诚和悚畏,祈求上帝原谅所有的罪人,也原谅她,赐给他们和她自己平安和幸福的生活。她觉得上帝听见了她的祷告。
——————
19
自皮埃尔从罗斯托夫家出来的那天起,他回味着娜塔莎感激的目光,遥望高挂天空的彗星,感到有一件新的东西在他面前展现出来——总是折磨他的那个尘世间的一切都是梦幻和毫无意义的问题,在他心目中消失了。这个可怕的问题:为什么?达到什么目的?以前无论作什么,心中总是想着这个问题,现在对他来说并不是问题被替换了,也不是对先前的问题有了答案,而是他心中有了个她。无论是他听见还是亲自参与那些无聊的谈话,无论是读书,还是听到日常生活中的卑鄙无耻和愚昧无知,他都不像先前那样大吃一惊了,也不去问自己,一切都是那样短暂和不可知,人们为何又要忙忙碌碌。可是他总是回忆起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模样,他的所有怀疑都消灭了,这不是因为她解答了存留于他心中的问题,而是一想到她,就立刻把他领入另一个光明璀璨的精神境界,那里不可能有是或非,那是个值得为其爱和美而活着的境界。无论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人世间多么卑劣的事,他都对自己说:
“就让某人去盗窃国家和沙皇吧,而国家和沙皇赐给他荣誉;可她昨天向我微笑,要我去。我爱她,任何人无论何时都不了解这一点。”他想。
皮埃尔仍是那样出入交际场所,仍是喝很多酒,仍是那样过着悠闲懒散的生活,因为除了他在罗斯托夫家消度时光外,他还要打发剩余的时间,于是习惯和那些他在莫斯科结交的老相识不可抗拒地把他吸引到那种把他据为己有的生活去。但是,最近当从战地传来越来越令人不安的消息时,当娜塔莎逐渐康复且在他心目中她不再唤起他那有所节制的怜悯感情时,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情绪愈益萦绕着他。他感觉到他现在所处状态不能持续多久了,一场必然改变他全部生活的惨剧将要临头,他急不可耐地搜寻这场逐渐逼近的惨剧的全部预兆。共济会的一位道友告诉皮埃尔一个引自圣约翰《启示录》中有关拿破仑的预言。
《启示录》第十三章十八节说:“这里有智慧;拥有聪慧的,可以计算兽的数目:因为这是人的数目,他的数目是六百六十六。”
同一章第五节说:“又赐给他说夸大话亵渎话的口;又有权柄赐予他,可以任意而行四十二个月。”
法文字母按照希伯来文字母数值排列起来,其前九个字母表示个位,而其余字母表示十位,就得出下列意义:
abcdefghiklmnopqrstuvwxyz12345678910 20 30 40 50 60 70 80 90 100 110 120 130 140 150 160
根据这个字母表,把词l’empereurNapoléon①的字母换成数字,其总和为六百六十六,所以,拿破仑就是《启示录》中预言的那只兽。此外,再按此字母表,把那个“说夸大话亵渎话”的兽的限期quarantedeux②写成数字,又正好是六百六十六,由上得出,拿破仑政权到1812年就满期了,该年这位法国皇帝满四十二岁。这个预言使皮埃尔很吃惊,他经常问自己,究竟是什么决定了那只兽也就是拿破仑的权限期,他根据那个字母的数字来计算,极力要找出使他感兴趣的问题的答案。皮埃尔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l’empereur Alexandre?La Nation Russe?③他计算字母的数字,可数字的总和不是大大超过,就是小于六百六十六。有一次,作这种计算时,他写出了自己的名字——Comte Pierre BeBsouhoff;数字的总和也差得多。他改变拼法,把Z用S代替,加上de再加上article④,最终也未得出预期的结果。忽然他有一个念头,如果问题的答案在他的名字里,那么答案中一定包括他的民族。他写出Le russe Besuhof ⑤,又计算数据,得到结果为六百七十一。仅仅多出五这个数;e代表五,而e在l’empereur的词前的冠词中可被省略。他照样去掉e,虽然这不正确,于是皮埃尔得到了答案l’russe Besuhof(等于六百六十六。这个发现使他激动。怎样把他与《启示录》中预言的这伟大的事件联系在一起,他不知道;但是他毫不怀疑这种联系。他对罗斯托娃的爱情,反基督,拿破仑的入侵,彗星,666,l’empereur Napoléon和l’russe Besuhof——所有这一切都必然成熟,必然爆发,把他从那着了魔的、毫无价值的莫斯科习惯充斥的世界中拯救出来——他觉得自己在这习惯中被俘虏了,这一切将都引导他建立丰功伟绩和获得伟大幸福。
——–
①法语:拿破仑皇帝。
②法语:四十二。
③法语:亚历山大皇帝?俄罗斯民族?
④法语:冠词。
⑤法语:俄罗斯人别祖霍夫。
皮埃尔在诵读祷文的那个星期日的前一天曾答应罗斯托夫一家把《告俄罗斯民族书》和来自军队的最新消息带给他们,这些他可从他非常熟悉的拉斯托普钦伯爵那儿搞到。第二天一大早,皮埃尔去了拉斯托普钦伯爵家,在那里遇到一位刚从军队来的信使。
信使是皮埃尔的一位熟人,莫斯科舞会的常客。
“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可不可以帮帮我?”信使说,“我有一满口袋家信。”
这些信中,有一封是尼古拉·罗斯托夫寄给他父亲的信,皮埃尔拿了这封信。另外,拉斯托普钦伯爵把刚印好的皇帝《告莫斯科民众书》,刚发给军队的几项命令和最新告示给了皮埃尔,看了看军队的命令。皮埃尔找到载有伤亡和受奖人员的名单,其中有尼古拉·罗斯托夫因在奥斯特罗夫纳战役中表现英勇而被授予四级圣乔治勋章,同一命令中,还有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被任命为猎骑兵团团长。虽然他不愿向罗斯托夫家提起博尔孔斯基,但是,皮埃尔禁不住想用他们儿子获奖的消息,使他们高兴,于是他留下《告民众书》、告示和其他命令以便午饭前亲自带给他们,而把铅印的命令和信打发人先送到罗斯托夫家。
与拉斯托普钦伯爵的谈话,他的腔调忧心忡忡,慌慌张张,与信使相遇,漠不关心地谈及前方军情是多么糟糕,谣传莫斯科发现间谍及遍撒莫斯科的传单,传单上说,拿破仑到秋天要占领俄罗斯两座都城,关于皇帝明天将要莅临的谈论——所有这一切带着新的力量在皮埃尔心中激起躁动和有所期待的感情,自从出现彗星,特别是从战争爆发以来,皮埃尔一直怀着这种感情。
皮埃尔早就有参军服役的思想,假如没有两件事妨碍他这样做的话,他本来可以实现这个愿望。第一,他是共济会会员,受誓言的约束,共济会是宣扬永久和平和消灭战争的;第二,他看着许多莫斯科人穿着军服,宣传着爱国主义,他不知为什么羞于这样做。他未实现自己参军服役的愿望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怀有一个朦胧有意念:L’RusseBesuhof,是有兽的666数字的意义的,对于结束那头说夸大话亵渎话的兽的权限的伟大事业,早已注定由他完成,因此,他什么也不必做,只须坐待那必然会实现的事情实现。
——————
20
像平时一样,星期天总有一些亲近的熟人在罗斯托夫家吃饭。
皮埃尔想单独见到他们,就早早地来了。
今年内,皮埃尔发胖了,如果不是他身材高大,四肢结实,不是那么有力足以轻松自如地带动肥胖的身躯,那么,他就很难看了。
他气喘吁吁,独自念叨着什么,走上了楼梯。他的车夫已经不问他要不要等候他。他知道,若是伯爵在罗斯托夫家作客,那么他一定会呆到十二点钟。罗斯托夫家的仆人愉快地跑过来从他身上脱下斗篷,接过手杖和帽子。按照俱乐部的习惯,皮埃尔把手杖和帽子留在前厅。
他在罗斯托夫家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娜塔莎。还在他看到她之前,他在前厅脱斗篷时就听见她的声音了。她在大厅作视唱练习。他知道,她从生病后就未唱过歌了。所以她的歌声使他又惊又喜。他轻轻地推开门,看见娜塔莎身穿一件做礼拜时常穿的雪青色连衣裙,在屋里边走边唱。当她开门时,她是背朝着他的,但是当她陡然转声,看见他胖胖的惊奇的脸时,她脸红了,快步走到他跟前。
“我又想试试唱歌,”她说,“总算有点事儿干。”仿佛抱歉似地又补充道。
“好极了。”
“您来了,我真高兴!我今天非常幸福!”她说,带着皮埃尔在她身上久已不见的活泼神态。“您知道,Nicalas(尼古拉)得了圣乔治十字勋章了,我真为他高兴。”
“当然知道,命令是我送来的。好了,我不打扰您了。”他补充道,要往客厅走。
娜塔莎拦住他。
“伯爵!怎么啦,我唱得很糟吗?”她红着脸说,却没有垂下眼睛,而是疑问地望着皮埃尔。
“哪里……为什么?恰恰相反……,可是您为什么这样问我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娜塔莎飞快地答道,“可我不愿做您不喜欢的任何事情。我完全相信您。您不知道,您对我是多么重要,您为我做了多少事情啊!……”她说得很快,没有发现在她说这些话时皮埃尔脸红了。“在那同一个命令中,我看见了他,博尔孔斯基(她说这些话时,说得很快,声音又低)——他又在俄罗斯服役了。您认为怎样?”她又快又急地说,显然害怕力不从心,“有一天他会原谅我吗?他不会对我抱有恶感吧?你以为怎样?您以为怎样?”
“我想……”皮埃尔说,“他没什么要宽恕您的……如果是我处在他的地位……”由于回忆的关系,皮埃尔的脑海中立刻重映出那一天的情景:他安慰她说,假如他不是他,而是世界上最好而且自由的人,他会跪下向她求婚,于是同样是那种怜悯、温柔、爱恋的感情充满了他的心胸,同样是那些话来到他的嘴边,但是她不给他说出这些话的时间。
“您啊,您,”她说,带着欣喜说出这个您字,“您是另一回事。我不知道有谁能比您更善良、宽厚和更好的了,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如果当时没有您,甚至现在没有您,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因为……”泪水突然涌出她的眼眶;她转过身去,拿起乐谱,捧到眼前唱起来,又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这时,彼佳从客厅里跑出来了。
彼佳现在是一个漂亮的面颊红润的十五岁的男孩,嘴唇又红又厚,像娜塔莎一样。他准备上大学,但是近来他悄悄决定与同学奥博连斯基一起去当骠骑兵。
彼德就是为此事来找自己的同名人的。
他请求皮埃尔打听一下骠骑兵要不要他。
皮埃尔在客厅里踱着步,不听彼佳的话。
彼佳拉拉他的手,好让他注意自己。
“我的事情怎么样,彼得·基里雷奇,看在上帝面上,全靠您啦。”彼佳说。
“啊,是的,是的,你的事。当骠骑兵?我去说,我去说,今天就去说。”
“怎么样,moncher①,怎么样,宣言搞到了吗?”老伯爵问。“伯爵夫人在拉祖莫夫斯基家做礼拜,听到了新的祷文。
祷文好极了,她说。”
——–
①法语:亲爱的。
“弄到了,”皮埃尔回答道。“明天,皇帝要……举行贵族非常会议,据说,每千人中抽十人。对了,祝贺您。”
“是的,是的,感谢上帝。军队有何消息吗?”
“我军又在撤退。据说,已撤到斯摩棱斯尼了。”皮埃尔回答。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伯爵说。“宣言在哪儿?”
“《告民众书》!啊,对了!”皮埃尔在衣袋里面找,却找不到了。他在拍身上的衣袋时,吻了吻过来的伯爵夫人的手,眼睛不安地东张西望。显然是等待娜塔莎,她已没有唱歌了,可是没有进客厅来。
“真的,我不知道,我把它放到哪儿去了。”他说。
“看你,总是丢三落四的。”伯爵夫人说。娜塔莎脸上带着柔和而兴奋的神情走进来坐下,默默地望着皮埃尔。她一走进屋里,皮埃尔本来阴郁的面容,顿时容光焕发,他一边继续找着文件,一面向她瞟了几眼。
“真的,我要去一趟,我忘在家里了。必须……”
“那来不及吃饭了。”
“啊,车夫也离去了。”但是,去前厅找文件的索尼娅在皮埃尔的帽子里找到了它们,是他心细地把文件掖在帽褶里的。皮埃尔想朗读。
“别读,吃完饭再说。”老伯爵说,看来,在这朗读中他预见到极大的乐趣。
吃饭时,大家喝着香槟酒为新的圣乔治十字勋章获得者的健康祝福,申申讲述了城里的新闻,什么关于老格鲁吉亚公爵夫人的福啦,什么梅蒂维埃从莫斯科悄悄消失了啦,有个什么德国人被人们押送到拉斯托普钦处,控告德国人是“暗探”(拉斯托普钦本人是这样说的),拉斯托普钦伯爵吩咐把这个“暗探”放了,他对人们说,这不是“暗探”,不过是一个德国糟老头子。
“在抓人,在抓人,”伯爵说,“我也告诉伯爵夫人,少讲法语,现在不是时候。”
“你们听说了吗?”申申说,“戈利岑公爵还请了一位俄语教师——学俄语呢——il commence à devenir danBgereux de parler franscais dans les ruesn.①
——–
①法语:在街上讲法语成了危险的事了。
“怎么样,彼德·基里雷奇伯爵,怎样招募民兵呀,您也不得不跨上战马吗?”老伯爵对皮埃尔说。
皮埃尔这顿饭一直默默不语,若有所思。好像没弄明白似的,伯爵对他说话时,他看了看伯爵。
“是的,是的,要去参战,”他说:“不!我算什么战士!——而且,一切都这么奇怪,这么奇怪!连我自己也搞不懂。我不知道,我对军事不沾边,可是,目前谁也不能对自己负责了。”
饭后,伯爵安详地坐在椅子里,带着严肃的面孔要善于朗读的索尼娅读文《告民众书》。
“对古老的首都莫斯科的通告。”
“敌人的强大的兵力侵入俄罗斯境内。他要毁灭我们的亲爱的祖国,”索尼娅的尖细的声音卖力地读道。闭上眼睛的伯爵听到某些地方,发出阵阵的叹息声。
娜塔莎笔直地坐在那里,用探究的目光时而望着父亲,时而凝视着皮埃尔。
皮埃尔感受到了那提问自己的目光,但极力不回首去看。伯爵夫人不以为然地忿忿地摇摇头以反对宣言的每一个雄壮威严的句子。她在所有这些话中只看到了威胁她的儿子的危险还不会很快就终止。申申撇着嘴,带着嘲讽的意味微笑着,显然准备一有机会就这样做。嘲笑索尼娅的朗读,嘲笑伯爵会说出的话。甚至嘲笑《告民众书》,如果没有更好的借口的话。
读到威胁俄罗斯的危险,读到皇上对莫斯科寄予的希望,特别是对名门贵族寄予的希望的时候,索尼娅带着颤抖的声音,这主要是由于大家聚精会神听她读,她读到了最后几句话:“我们要刻不容缓地到首都的人民中去,到全国各地去,同我们的民团会商并指挥他们。他们正在阻击敌人的推进,有的正组织起来打击敌人,不管他们在哪儿出现,就让敌人妄图加在我们身上的毁灭的命运,落到他们自己的头上吧,让从被奴役中解放出来的欧洲赞美俄罗斯的名声!”
“好极了!”伯爵喊起来,他睁开湿润的眼睛,鼻子断断续续地呼哧了几下,就像在他鼻子下面放了浓醋酸盐瓶似的。
“只要皇上下令,我们就不惜牺牲一切。”
申申还没来得及说出已准备好的对伯爵爱国主义的嘲讽,娜塔莎就从自己座位上跃起来,向父亲跑过去了。
“多可爱啊!这个爸爸!”她一边说,一边亲吻他,她又瞟了一眼皮埃尔,带着她那又恢复了的不自觉的妩媚与活泼。
“好一个女爱国者!”申申说。
“并不是什么爱国者,不过是……”娜塔莎气愤地回答,“您觉得一切都好笑,可这完全不是笑话……”
“谈不上玩笑!”伯爵重复道,“只要他下令,我们都上,……我们不是那些德国佬……”
“你们注意了没有,”皮埃尔说,“那上面说:‘要会商’。”
“无论那儿做什么……”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的彼佳走到父亲跟前,满脸通红,用时粗时细的变了音的嗓子说:
“现在,爸爸,我要断然地说——对妈妈也是这样说——我决断地说,请你们允许我参军,因为我不能……这就是我要说的……”
伯爵夫人吃惊地两眼一翻,两手一拍,生气地对丈夫说。
“这就说出事来了吧!”她说。
但是,这时伯爵从激动中静下来。
“行了,行了,”他说,“又有一个战士!不要胡闹!要学习。”
“这不是胡闹,爸爸。奥博连斯基·费佳比我还小,他也要去,主要的,反正现在我什么也学不进去,当……”彼佳停住了,脸红得冒汗。又继续说:“正当祖国遭到危险的时候。”
“够了,够了,胡闹……”
“要知道是您自己说的,我们可以牺牲一切。”
“彼佳,我给你说,住嘴!”伯爵喊道。看了一眼妻子,她脸色苍白,眼睛定定地看着小儿子。
“而我给您说。这也是彼得·基里洛维奇要说……”
“我告诉你,无稽之谈,乳臭未干就想当兵!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伯爵抓起那些文件,就往外走。大概他想在书斋里休息之前再读一遍。
“彼得·基里诺维奇,怎么啦,走去吸烟……”
皮埃尔窘迫不安,犹豫不定。娜塔莎那兴奋的眼睛奇异地闪闪发亮,不停地、十分亲切地疑视着他,使他陷入了这种状态。
“不,我似乎该回家了……”
“怎么回家,您不是要在我们这儿呆到晚上……近来您不常来,而且,我的这个……”伯爵和蔼地指着娜塔莎说,“只有您在的时候才高兴……”
“对了,我忘记了……我一定要回家……有事情……”皮埃尔匆匆忙忙地说。
“那就再见吧。”伯爵说着就走出屋去了。
“您为什么要走?您为什么心神不安呢?为什么……”娜塔莎问皮埃尔,挑战似地望着他的眼睛。
“因为我爱你!”他想说,但是没有说出来,脸红得要流出眼泪,他垂下了眼睛。
“因为我最好还是少到这儿来……因为,……不,我不过是有事情……
“因为什么,不,告诉我。“娜塔莎口气坚决,可突然又沉默了。他们俩人都吃惊地、窘迫地望着对方。他试图笑一笑,可是不能;他的微笑表达的是苦楚,他默默地吻了吻她的手,就走出去了。
皮埃尔暗自决定,自己不再到罗斯托夫家去了。
——————
21
遭到坚决的拒绝之后,彼佳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在那里避开所有的人,伤心地哭了。当他去喝茶时,不言不语,眼睛都哭红了,大家装着没看见。
第二天,皇帝驾到。几个罗斯托夫家的家仆请假去观看皇帝的驾临。这天清晨,彼佳穿戴了很久,梳洗,硬把衣服弄得与大人们一样。他对着镜子皱着眉头,搔首弄姿,耸着肩膀,最后未给任何人打招呼,戴上帽子,尽量不让人看见,他从后门出去了。彼佳决定直接去皇帝下塌的地方,直接向某个侍从(彼佳认为皇帝周围总有许多侍从)陈述,他罗斯托夫伯爵,尽管还年幼,愿意为祖国服务,年幼不应该成为效忠祖国的障碍,他准备着……彼佳在预备出门的工夫,想好了许多他要对侍从说的动听的话。
彼佳估计自己向皇帝自荐能成功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孩子。(彼佳甚至想象大家为他的年幼而多么惊奇)。与此同时,他理理硬硬的衣领、头发,步伐庄重而从容,把自己装成一个老年人。但是,他越往前走,越来越被聚集在克里姆林宫的越来越多的人群所吸引,就越忘记遵守一个大人应有的庄重派头。走近克里姆林宫时,他已开始关心他会不会被人们挤伤,他两手叉腰,摆出坚决威严的姿态。但是在三座门里,不管他多么果敢,人们大概不知道他去克里姆林宫抱着多大的爱国热枕,硬是把他挤到墙上,当马车隆隆驶过拱门时,他不得不屈服,只好停住了。彼佳旁边有一位带着一个仆役的农妇,两个商人和一名退伍的士兵。彼佳不等所有的马车过完,就抢先挤过去,用臂肘推搡起来,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农妇,首当其冲,她气愤地喝斥他:
“你瞎挤什么,小少爷?没看见大家都站着没动。挤着什么劲呀?”
“大家都来挤吧!”那仆役说,也开始用他的臂肘碰人,把彼佳挤到了门边一个臭烘烘的角落里。
彼佳用手擦擦满脸的汗水,整整汗湿的衣领,这领子他在家里弄得像大人的一样好。
彼佳觉得他的外表不太体面,担心现在这样出现在侍从面前,他们会不让他去见皇上。但是,太拥挤了,要修饰一番,或者换个地方,又完全不可能。在路过的将军中有一位是罗斯托夫家的熟人。彼佳想求他帮忙,但他又认为这与勇敢精神不相称。当马车全部都过完的时候,人群如潮涌般把彼佳带到人山人海的广场上。不仅广场上,而且斜坡上,屋顶上,都挤满了人。彼佳刚到广场上,整个克里姆林宫的钟声和人们欢快地谈笑声就清清楚楚地传进耳朵里。
有一阵子广场比较宽松,可是突然间,人们脱下帽子,一直向前冲去。彼佳被挤得喘不过气来,大家都在高呼:“乌拉!乌拉!乌拉!”彼佳踮起脚尖,被人推挤,但是除了周围的人群,他什么也看不见。
所里人的表情都显得非常感动和兴奋,一个站在彼佳身旁的女商贩号啕大哭,泪流满面。
“父亲,天使,老天啊!”她边说,边用手指抹眼泪。
“乌拉!”四面八方的人们都在呼喊。
人群在一个地方停了一会儿,然后又向前涌去。
彼佳简直忘了一切,咬紧牙关,把眼睛瞪得像野兽似的,拼命向前挤,一面用肘推搡,一面喊“乌拉!”就像他这时要杀死自己和所有的人似的,但是在他身边攒动着和他一样的具有野兽般面孔形的人们,也同样喊着“乌拉!”
“皇帝原来是这样!”彼佳想道。“不行,我不能亲自把呈文递给皇上,这样太冒失了!”虽然这样,他仍拼命往前钻,他前面的人们背脊的缝隙处,有一片铺着猩红地毯的空地在他眼前一闪;可是这时人群忽然踉踉跄跄往后退(前面的巡警推挡那些太靠近卫队行列的人群;皇帝从宫里正向圣母升天大教堂走去),彼佳的肋骨意外地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然后又被挤了一下,他突然两眼发黑,昏了过去。当他醒过来时,一个教士模样的人,脑后有一绺白发,穿一件蓝色旧长袍,大约是一个助祭,他用一只手臂把他挟在腋下,另一只手臂挡住挤过来的人群。
“把小少爷挤死了!”助祭说,“这样不行!……轻一点……
挤死人了,挤死人了!”
皇帝步入圣母升天大教堂。人群又平静下来,助祭把面色苍白,呼吸困难的彼佳带到炮王①那儿。有几个人很怜悯彼佳,忽然一群人都来看他,在他周围拥挤过来。站在他跟前的人们照料他,解开他的常礼服,把他放在高高的炮台上,责骂那些挤他的人。
——–
①炮王是一五八六年铸造的大炮,现保存在克里姆林宫。
“这样会把人挤死。真不像活!简直要出人命了!瞧这可怜的孩子,脸色白得像台布。”几个声音说。
彼佳很快地就清醒过来,他的脸上又泛起红晕,疼痛也过去了。以暂时的不愉快,换取了炮台这个位置,他希望从这个位置上看见准会回来的皇帝。彼佳现在已经不再想递呈文了。只要能看见他—他就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人了。
在圣母升天大教堂做礼拜的时候—这是一次为皇帝驾临和为土耳其媾和而举行的联合祈祷,人群散开了;小贩出现了,叫卖克瓦斯、糖饼和彼佳特别爱吃的罂粟糖饼,又可以听见日常的谈话。一个女商贩把挤破的披巾给人看,她说她是出大价钱买来的;另一个女商贩说,如今丝绸都涨价了。救彼佳的那个助祭和一个官吏说,那天是某某和某某神父陪同主教主持礼拜。助祭一再说“·会·同·主·祭”这个彼佳不懂得的词。两个小市民正在同几个嗑榛子的农奴姑娘调笑。所有这些谈话,特别是同姑娘们的调笑,是对彼佳这样年龄的男孩最有吸引力的,但是现在这些谈话却引不起彼佳的兴趣;他坐在高高的炮身上,想到皇帝,想到对他的爱戴,心中仍然很激动。在他被挤时的疼痛和恐惧的感觉连同欢喜的感觉,更使他意识到此时此刻的重要性。
忽然从河岸传来礼炮声(这是庆祝与土耳其媾和),人们向河岸蜂拥过来——来看怎样放炮。彼佳也要往那儿跑,但以保护小少爷为己任的助祭不让他去。礼炮继续鸣放,这时从圣母升天大教堂跑出军官、将军和侍卫,然后又走出几个步履从容的人,一群人又脱下帽子,那些跑去看放炮的人,都跑回来。最后,从大教堂里走出四个穿制服,佩绶带的男人。
“乌拉!乌拉!”一群人又高呼起来。
“什么人?什么人?”彼佳带着哭腔问周围的人,但是没有人回答他;大家太入迷了,彼佳选了四个人中的一个,他高兴得泪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那个人,虽然那个人不是皇帝,他仍满怀喜悦,用狂热的声音喊“乌拉!”并且决定,无论如何明天他要当一个军人。
人群跟着皇帝跑,一直送他到皇宫,然后就散了。已经很晚了,彼佳还没吃东西,大汗淋漓,但是他没回家,同剩下的还相当多的人站在宫殿前面,在皇帝进餐的时候,向宫殿的窗户张望,还在期待着什么,他们非常羡慕那些正走上宫殿门厅,前去和皇帝共进午餐的达官贵人,也羡慕那些正在餐桌前伺候,透过窗口隐约可见的宫廷侍者。
在皇帝吃饭的时候,瓦卢那瓦转脸对窗口望望,说:
“民众还想再见一见陛下。”
用完午饭,皇帝吃着最后一片饼干,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民众,其中也有彼佳,都涌向阳台。
“天使,老天啊!乌拉!父亲啊!”……彼佳和人们一起喊道。又和着一些农妇和几个心肠软的男人,欢喜得哭起来。皇帝手里拿着一片相当大的吃剩的饼干,掰啐了,它落在阳台的栏杆上,从栏杆上掉到地上。一个站得最近的穿短上衣的车夫,扑过去,把饼干抓到手里。人群中有几个扑向车夫,皇帝看到这情景,吩咐递给他一盘饼干,开始从阳台上往下撒,彼佳两眼充血,被挤坏的可能仍威胁着他,更使他紧张,他向饼干冲过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必须拿到一片沙皇手中的饼干。为此不惜任何代价,他冲过去,绊倒了一个正在抢饼干的老太太。老太太虽然躺在地上,但仍不认输(她正在抢饼干,但没有抓到)。彼佳用膝盖推开她的手,抄起一块饼干,他像是怕赶不上人家那样,又高呼“乌拉!”此时,嗓子已经嘶哑了。
皇帝走了,随后大部分人也散了。
“我就说嘛,还要再等一等——果不其然,等到了。”四周的人都快乐地议论着。
尽管彼佳很幸福,他走回家的时候依然闷闷不乐,他知道,这一天的欢乐完结了。离开克里姆林宫后,彼佳不是直接回家,而是找他的伙伴奥博连斯基,一个也要参军的十五岁的少年。回到家里,他坚决而且强硬地宣称,如果不让他参军,他就逃跑。第二天,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虽然没有完全屈服,可仍出门去打听,看能不能给彼佳谋一个较安全的位置。
——————
22
此后第三天,即十五日早晨,斯洛博达宫门前停着无数的马车。
大厅里挤满了人。第一座里面,是穿制服的贵族,第二座里面,是佩带奖章、留着大胡子,穿着蓝灰色长衣的商人。在贵族会议大厅里,发出嗡嗡的谈话声和走动声。在皇帝的挂像下的一张桌子旁,一些最显贵的大官坐在高高的靠背椅里,但大多数贵族都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所有这些贵族,都是皮埃尔每天不是在俱乐部就是在他们家里见过的,现在他们一律身着制服,有的穿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有的穿保罗皇帝时代的,有的穿亚历山大皇帝新朝的制服,还有的穿一般的贵族制服,这种制服的共同特征,就是给这些老老少少、各式各样、平时面熟的人物增添一种稀奇古怪的意味。特别令人注目的是那些老头子,他们两眼昏花、牙齿脱落、脑壳光秃,面孔浮肿,皮肤姜黄,或者满脸皱纹,瘦骨嶙峋。他们多半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响。如果他们走动一下,找人说说话,那也是专找某个年轻人。所有这些人也像彼佳在广场上见到的那些人的面孔一样,对立者面容令人吃惊:对某种重大庄严事情的期待和对日常的、昨天的事情的看法,如对波士顿牌局、彼得鲁什卡厨师、季娜伊达·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健康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事情的看法。
一大早,皮埃尔身着一件窄瘦的贵族制服(这制服使他行动笨拙)来到大厅。他心情很激动:这次不平常的集会(不仅有贵族,而且也有商人参加——包括Les états généraux①各阶层),引起他一连串久已搁置的、但深深印在心中的关于Contrat So-cial②和法国大革命的联想。他在《告民众书》中看到一句话,说皇上返回首都是为了同民众共商国事,这更肯定了他的想法。固此他认为,他久已期待的重要事件就要来了,于是他走来走去,观察,倾听,但是到处都没有发现他所关心的那种思想。
——–
①法语:三级会议。
②法语:民约论。
宣读皇帝的宣言时,引起一阵狂喜,然后大家谈论着散开了。皮埃尔除了听到一些日常的话题,还听到人们谈论:皇上进来时,首席贵族应当站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举行招待皇帝的舞会,各县分开还是全省在一起……等等;但一涉及战争和如何召来贵族,就谈得不那么明确,含糊其辞了。大家都愿意听而不愿意说了。
一个中年男子,英姿勃勃,仪表堂堂,穿一身退役的海军服,正在一间大厅里说话,四周围着许多人。皮埃尔走近围着讲话人的小圈子,倾听起来。伊丽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穿一身叶卡捷琳娜时代的将军服,含着愉快的微笑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所有的人他都认识,他也走近这一群人,就像他一向听人讲话那样,带着和善的微笑,听人说话,不住地赞许地点头,表示同意。那个退役海军的谈话很大胆;这从听众的表情,从皮埃尔认为最老实安份的人们不以为然地走开或者表示反对的行为中可以看出。皮埃尔挤到中间,注意听了听,想信讲话的人的确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但是和他所设想的自由主义者完全不同。海军军人的声音特别响亮,悦耳,是贵族所特有的男中音,怪好听地用法语腔调发“P”音,辅音很短,就像在喊人:“拿茶来,拿烟袋来!”之类时的声调。
他说话的声音有一种习惯性的嚣张和发号施令的味道。
“斯摩棱斯克人向皇上建议组织义勇军。难道斯摩棱斯克人的话对于我们就是命令?如果莫斯科省的贵族认为有必要,他们可以用别的办法效忠皇上。难道我们忘了一八○七年的民团!结果得到好处的只是那些吃教会饭的,再就是小偷强盗……”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含着甜丝丝的微笑,赞许地点着头。
“试问,难道我们的义勇军对国家有利吗?毫无利益可言!只能糟蹋我们的财产。最好是再征兵……不然,复员回来的,兵不像兵,庄稼人不像庄稼人,只落个浪荡胚子。贵族不吝惜自己的性命,我们人人都去参军,人人都去招兵,只要圣上(他这样称呼皇帝)一声号召,我们全都去为他牺牲。”这位演说家又激昂慷慨地补充说。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欢喜得直咽口水,不住地捅捅皮埃尔,但皮埃尔也急于要说话,他挤向前去,他觉得自己非常兴奋,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兴奋什么,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刚要开口,一个离那个讲话的人很近的枢密官——此人牙齿掉得精光,有一张聪明的面孔,但满脸怒容,他打断了皮埃尔的话。他显然惯于主持讨论和处理问题。他的声音很低,但还听得见。
“我认为,阁下,”枢密官用没有牙齿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我们被召来不是讨论目前对国家更有利的是什么——是征兵还是成立义勇军。我们是来响应皇帝陛下对我们的号召的。至于说征兵有利还是成立义勇军有利,我们恭候最高当局的裁决……”
皮埃尔的满腔豪情突然有了发泄的机会。那位枢密官对目前贵族当务之急提出迂腐而狭隘的观点,皮埃尔对此予以无情的驳斥。皮埃尔走向前去制止住他。连他自己也不知要说什么,就开始热烈地说起来,时而夹杂一些法语时而用书面俄语表达。
“请原谅,阁下,”他开始说(皮埃尔同这位枢密官是老相识,但是他认为这时对他有打官腔的必要),“虽然我不赞同这位先生……(皮埃尔讷讷起来,他本来想说mon trés honorable préopinant ①)也不赞同这位先生……que je n’ai pas l’honneur de connalAtre②;但是我认为,贵族被请来,除了表一表他们的同情和喜悦,还应当商讨拯救我们祖国的大计。我认为,”他激昂地说,“如果皇上看见我们只不过是一些把自己的农奴献给他的农奴主,只不过是我们把自己充……充当chair a conon③,而从我们这儿没有得到救……救……救亡的策略,那么,皇上是不会满意的。”
——–
①法语:我可敬的对手。
②法语:我还没有荣幸认识他。
③法语:炮灰。
许多人看到枢密官露出轻蔑的微笑和皮埃尔信口雌黄,就从人群中走开了;只有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对皮埃尔的话很满意,正像他对海军军人的话,枢密官的话,总之,对他刚听到的任何人的话,全都满意一样。
“我认为,在讨论这种问题之前,”皮埃尔接着说,我们应当问问皇上,恭恭敬敬地请陛下告诉我们,我们有多少军队,我们的军队和正在作战的部队情况如何,然后……”
但是,皮埃尔还没有把话说完,就忽然受到了三方面的攻击。攻击他最利害的是一个他的老相识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阿普拉克辛,此人是玩波士顿牌的能手,对皮埃尔一向怀有好感。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身穿制服,不知是由于这身制服还是由于别的原因,此时,皮埃尔看见的是一个完全异样的人。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脸上突然露出老年人的凶相,向皮埃尔呵斥道:“首先,启禀阁下,我们无权向皇上询问此事;其次,俄国贵族就算有此种权利,皇上也可能答复我们。军队是要看敌人的行动而行动的——军队的增和减……”
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打断了阿普拉克辛的话,这个人中等身材,四十来岁,前些时候皮埃尔在茨冈舞女那儿常常看见他,知道他是一个蹩脚的牌手,他今天也因穿了制服而变了样子,他向皮埃尔迈进一步。
“而且现在不是发议论的时候,”这是那个贵族的声音,“而是要行动。战火已经蔓延到俄国。敌人打来了,它要灭掉俄国,践踏我们祖先的坟墓,掠走我们的妻子儿女。”这个贵族捶着胸脯。“我们人人都要行动起来,勇往直前,为沙皇圣主而战!”他瞪着充血的眼睛,喊道。人群中有些赞许的声音。
“为了捍卫我们的信仰,王位和祖国,我们俄罗斯人不惜流血牺牲。如果我们是祖国的男儿,就不要净说漂亮话吧。我们要让欧洲知道,俄国人是怎样站起来保卫祖国的。”那个贵族喊道。
皮埃尔想反对,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觉得,问题不在他的话包含什么思想,而是他的声音总不如生气勃勃的贵族说得响亮。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在那个圈子的人群后面频频点头称赞;在那个人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有几个人猛地转身对着演说的人说:
“对啦,对啦,就是这样!”
皮埃尔想说他并不反对献出金钱、农奴,甚至他自己,但是,要想解决问题,就得弄清楚情况,可是他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许多声音一起喊叫,发表意见,弄得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应接不暇,连连点头;人群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吵吵嚷嚷,一齐向大厅里一张桌子涌去。皮埃尔的话不但没能说完,而且粗暴地被人打断,人们推开他,避开他,像对待共同的敌人一样。这种情况之所以发生,并不是因为对他的话的含义有所不满——在他之后又有许多人发表演说,他的意见早被人忘记了——而是因为,为了鼓舞人群,必须有可以感觉到的爱的对象和可以感觉到的恨的对象。皮埃尔就成为后者。在那个贵族慷慨陈词之后,又有很多人发了言,但说话的都是一个腔调,许多人都说得极好,而且有独到的见解。《俄罗斯导报》出版家格林卡①被人认出来了(“作家,作家!”人群中传出喊声),这位出版家说,地狱应当用地狱来反击,他曾见过一个孩子在雷电交加的时候还在微笑,但是我们不要做那个孩子。
——–
①谢·尼·格林卡(1776~1847),俄国作家。
“对,对,雷电交加!”几个站在后边的人赞许地重复着。
人群向一张大桌子走去,桌旁坐着几位身着制服,佩带绶带,白发秃顶的七十来岁的达官显贵,差不多全是皮埃尔常见的,看见他们在家里逗小丑们取乐,或者在俱乐部里打波士顿牌。人群吵吵嚷嚷地向桌旁走去。讲话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有时两个一齐讲,说话的人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到高椅背后面。站在后面的人发现讲话的人有什么没讲到的地方,就赶紧加以补充。别的人则在这热气腾腾和拥挤的气氛中,绞尽脑汁,想找点什么,好赶快说出来。皮埃尔认识的那几个年高的大官坐在那儿,时而看看这个,时而看看那个,他们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只说明他们觉得很热。然而皮埃尔的情绪也高昂起来,那种普遍表示牺牲一切在所不惜的气概(多半表现在声音上,而不是表现在讲话的内容上)也感染了他。他不放弃自己的意见,但是他觉得他犯了什么错误,想辩解一下。
“我只是说,当我们知道迫切需要是什么的时候,我们的牺牲就会更有价值。”他竭力压倒别人的声音,赶忙说。
一个离得最近的小老头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被桌子另一边的声音吸引过去。
“是的,就要放弃莫斯科了!它将要成为赎罪品牺牲品!”
有人喊道。
“他是人类的敌人!”另一个人喊道。“让我来说……先生们,挤死我了!……”
——————
23
这时,这群贵族让出一条道来,拉斯托普钦伯爵快步从闪开的人群中走进大厅,他身着将军服,肩挎绶带,下巴向前突出,转动着一对灵活的眼睛。
“皇帝陛下即刻就到,”拉斯托普钦伯爵说,“我刚从那儿来,我认为,处于我们目前这样的景况,没有什么可指责的。蒙皇上降旨把我们和商人召唤来。”拉斯托普钦伯爵说。“那边已经有数百万人献出来了(他指了指商人大厅),而我们的任务是提供义勇军且毫不吝惜自己……这是我们至少能够做到的!”
坐在桌旁的那些大官开始开会讨论了。整个会议都非常安静。在经过先前的喧哗之后,听到老人们的嗓音一个跟一个地说“同意”,有的为了变个样,说:“我也有那个意见,”
等等,会开得沉闷极了。
文书奉命记录莫斯科贵族的决议:莫斯科贵族和斯摩棱斯克贵族一样,每千名农奴抽义勇军十名,并配备全副装备。开会的先生们仿佛松了一口气,发出移动椅子的响声,一个个都到大厅中间蹓蹓腿,随便挽起哪一位的胳膊,闲聊起来。
“皇上!皇上!”突然的喊声传遍了整个大厅,所有的人都拥向门口。
贵族们站成了两堵人墙,皇帝经过这宽阔的人墙之间的通道走进大厅。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既恭敬又畏惧的好奇神情。皮埃尔站得较远,皇帝的话听不十分清楚。他只听懂皇帝谈到国家处境的危险,谈到他寄予莫斯科贵族的希望。有一个人向皇帝报告了刚才贵族做出的决议。
“诸位先生!”皇帝的嗓音颤抖了;人群动荡一下又静了下来,皮埃尔清楚地听见皇帝十分感动的、富有人情味的悦耳的声音,他说:
“我从来就不怀疑俄罗斯贵族的热忱。然而今天贵族们的热忱仍超出了我的估计。我代表祖国感谢你们。诸位先生,我们要行动——时间最宝贵……”
皇帝停住了,人群开始拥挤在他的周围,四周都是欢喜的赞叹声。
“是的,最宝贵的是……皇帝的话。”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在后面痛哭失声地说,其实他什么都没听见,一切全是他自己想当然。
皇帝从贵族大厅步入商人大厅。他在那里逗留了十来分钟。皮埃尔和其他的人都看见,皇帝从商人大厅出来时,眼里噙满感动的泪水。后来才听说,皇帝刚一开始对商人讲话,就热泪直流,他用颤抖的声音讲完了话,当皮埃尔看见皇帝的时候,他正走出来,两个商人陪伴着他。一个是皮埃尔不认识的胖胖的承包商①,另一个是商人的首领,面容消瘦,焦黄,留一撮山羊胡子。两人都啜泣着。那个瘦子两眼含泪,而体胖的承包商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一个劲儿说:
“既要生活,也要捞取财富,陛下!”
——–
①19世纪在俄国向国家承包税收或承包某项专利、某种企业等等的商人。
皮埃尔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别的感觉,他只表示他对任何事都不在乎和有准备牺牲一切的愿望。他想到他那带有立宪倾向的言论,就觉得犹有内疚,他正寻找机会改正这一点。了解到马莫诺夫正在献出一个军团,别祖霍夫就向拉斯托普钦伯爵说他要送一千人和军饷给他。
罗斯托夫老头含泪对妻子述说了经过的情形,他同意彼佳的请求并亲自去给他登记。
第二天皇帝离去了。所有出席集会的贵族都脱下制服,又分别回到家里和俱乐部,不时呼哧几声地向管家发布建立义勇军的命令,并对他们所作所为感到吃惊。
第三卷 第二部
1
拿破仑所以要同俄国开始打仗,是因为他不能不到德累斯顿,不能不被荣耀地位所迷惑,不能不穿上波兰军装,不能不受到六月早晨诱发出的野心所影响,不能不先当着库拉金的面,而后当着巴拉舍夫的面突然发怒。
亚历山大所以要拒绝一切谈判,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巴克莱·德·托利尽力以最好的方式指挥军队,是为了竭尽自己的天职,从而获得大统帅的荣誉。罗斯托夫所以跃马向法军冲锋,是因为他在平坦的田野上就忍不住要纵马驰骋,正是这样,参加这场战争的无数的人,他们都是按照各自的特性、习惯、环境和目的而行动。他们感到害怕,徒骛虚名;他们感到高兴,义愤填膺;他们发表议论,认为他们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并且是为了自己而做的;其实他们都是未意识到自己当了历史的工具,做了他们自己不明白而我们却了解的工作。所有实际的活动家不可避免的命运就是这样,他们所处的地位越高,就越不自由。
现在,一八一二年的活动家,他们早已退出自己的历史舞台,他们个人的兴趣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留在我们面前的只有当时的某些历史后果。
天意差使所有这些人竭力追求他们自己的目的,从而造成一个巨大的历史后果。当时任何一个人,无论是拿破仑还是亚历山大,更不用说战争的某一个参加者,对这个历史后果也未曾有一丁点儿预料到。
现在我们已经很清楚,一八一二年法军覆灭的原因。谁也毋庸再争辩,拿破仑率领的军队覆灭的原因有二:一是他们深入俄国腹地,却迟迟未作好过冬的准备;二是由于焚烧俄国城市和在俄国人民中激起对敌人的仇恨,从而形成了战争的性质。但是,当时不仅没有人预见到(现在这似乎很明显的了),只有这样,世界上最优良、而且由最优秀的统帅所指挥的八十万军队在碰到与自己弱一倍的,也没有经验,而且也由没有经验的统帅所指挥的俄国军队时,才能遭致覆灭;与此同时,不仅没有人预见到这一点,而且俄国人方面一切的努力经常都是妨碍那唯一能够拯救俄国的事业的实现,而法国人方面,尽管有所谓拿破仑的军事天才和战斗的经验,但却用尽一切的努力,在夏末向莫斯科推进,也就是在做使法军必然走向灭亡的事情。
在有关一八一二年的历史论著中,法国的作者总是喜欢论及与时拿破仑如何感到战线拉长的危险,如何寻觅决战的机会,拿破仑的元帅如何劝他在斯摩棱斯克按兵不动,并援引类似一些别的论据,证明与时就已经意识到战争的危险性;而俄国的作者则更喜欢谈论,从战役一开始就有一个引诱拿破仑深入俄国腹地的西徐亚人式的作战计划,这个计划有人认为是普弗尔拟的,有人认为是某个法国人拟的,有人认为是托尔拟的,有人认为是亚历山大皇帝本人拟的,而且引用有笔记、方案和书信为证,其中确实有这种作战方案的暗示。但是有关预见所发生的事件的一切暗示,不论是俄国人还是法国人所为,之所以现在公诸于世,只不过因为既成的事件证明了其暗示的正确性。如果事件没有发生,那末这些暗示就会被人遗忘。就像现在成千上万相反的暗示和假设,在与时很流行,但是被证明是不正确,因而被人所忘了一样。关于每一个事件的结局,总是有那么多的假设,以致不管事件的结局是什么,总有人要说:“我与时就说过,事情就是这样的结局。”但是他们却完全忘却了,在无数的假设之中还有许多完全与此相反的意见。
谈到拿破仑已经感到战线拉长的危险,谈到俄国人方面有意诱敌深入俄国腹地,显然其假设都是属于这一类的推测;只有历史学家才能非常牵强附会地把那样的推测强加在拿破仑和他的将帅身上,把那样的计划强加在俄国军事将领身上。所有这些事实都与这类假设完全相反。在俄国整个战争时期不但没有诱敌深入俄国腹地的意图,而且从敌人刚入侵俄国时候起,就千方百计地阻止法军的深入;至于拿破仑不但不怕战线拉长,而且他每前进一步就像打了胜仗而得意洋洋,也不像过去历次战役那样急于寻找新的战机。
战争刚一开始打响时,我们的军队就被切断,而我们所力求达到的唯一目的,是要把军队会集起来,虽然军队的会师对退却和诱敌深入腹地并没有好处。皇帝御驾亲临部队,为的是鼓舞部队坚守俄国的每寸土地,而不是为了退却。按照普弗尔的计划,在德里萨部署庞大的兵营,从而不打算再后退。皇帝为每后退一步总要责备总司令。可是不但莫斯科遭到焚烧,而且还让敌人打到斯摩棱斯克,这是连皇帝也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事。与军队会合的时候,皇帝因为斯摩棱斯克的失陷和惨遭焚烧,未能在城外决一大战而感到极为愤懑。
皇帝是这么想的,而俄国的将帅和俄国的全体人民想到我们的军队退到腹地,他们就更加愤慨了。
拿破仑切断了俄国军队之后,他继续向俄国腹地推进,并放弃了几次决战的机会。八月他在斯摩棱斯克一心只想如何推进,可是我们现在却看出,这种继续推进对他来说显然是自取灭亡的。
事实显然说明,拿破仑既没有预见到向莫斯科进军的危险性,亚历山大和俄国的将军们那时也没有想到引诱拿破仑深入腹地,而他们所想到的却与此相反。引诱拿破仑深入俄国腹地,并非出于什么人的计划(谁也不会相信这种事的可能性),而是由于未曾料到必然会发生什么,未曾料到唯一拯救俄国的途径是什么的那些参战人员的极其复杂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私人目的和种种渴望所致。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军队在战争初期被切断。我们力求使军队会合,显然的目的是打一仗,阻止敌人进攻,但在力求使军队会合时应避免和最强大的敌人作战,不自觉地形成锐角形撤退,从而我们就把法军引到了斯摩棱斯克。然而不仅可以这样说,我们形成锐角形撤退,是因为法军在我们两军之间推进,这个夹角变得愈锐,我们也就因此退得愈远,是因为巴克莱·德·托利是一个不孚众望的德国人,而巴格拉季翁(受巴克莱指挥的军官)又很憎恨他,所以巴格拉季翁统帅第二军,力求尽可能地迟迟不与巴克莱会师,为了不受他指挥,巴格拉季翁迟迟不去会师尽管所有的指挥官主要目的是会师),因为他觉得在行军中会使自己的军队受到危险,对他最有利的是向左向南退却、骚扰敌方的侧翼和后方,在乌克兰补充他的军队。看来,他所以能想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不愿意隶属于令人憎恨的,而且级别比他低的德国人巴克莱。
皇帝亲临军队,是为了鼓舞士气,但是他的御驾亲征和犹豫不决,以及大批的顾问出谋献策,反而破坏了第一军的战斗力,于是军队后退了。
他们原打算坚守德里萨阵地,但出人意外,图谋与上总司令的保罗西以他的精力影响亚历山大,于是普弗尔的整个计划则被放弃,而一切军务就托付给巴克莱。但是巴克莱不孚众望,他的权力却受到了限制。
军队被打散后,既没有统一的指挥,巴克莱又孚众望。一方面,由于这种混乱,军队被切断,加之总司令德国人的声誉不高,就表现出犹豫不决,避免了一切战斗(假如军队会合在一起,而且不是巴克莱做总司令,那就非打一仗不可);另一方面,对德国人的愤慨越来越强烈,爱国主义的热情则越来越高涨。
后来皇帝终于离开军队,给他离开军队找到一个唯一最好的借口,那就是他必须鼓舞首都人民掀起一场人民战争。皇帝的莫斯科之行,使俄国的军队增加到三倍。
皇帝离开军队是为了不致束缚总司令的权力的统一,指望以后能采取一些更坚决的措施;但是军队中的领导地位更加紊乱,而且逐渐削弱。贝尼格森、大公和一大群高级侍从武官留在军队中监视总司令的行动,并给他加以鼓劲,而巴克莱却觉得在国王的这些耳目监视之下更不自由了,对于决定性的行动更加小心了,总是避免战斗。
巴克莱主张谨慎行事。皇太子暗示这是背叛行为,并要求进行一场大会战。柳博米尔斯基、布拉尼茨基和弗洛茨基之流的人物,吵得之凶,使得巴克莱借口给皇上呈送文件,差遣波兰高级侍从武官到彼得堡去,然后对贝尼格森和大公进行一场公开的斗争。
不管巴格拉季翁怎么也不愿意,最后军队还是在斯摩棱斯克会师了。
巴格拉季翁乘车前往巴克莱的官邸。巴克莱佩上绶带出来迎接,并向官阶较高的巴格拉季翁报告。巴格拉季翁极力做到宽宏大量,尽管官阶较高,仍听命于巴克莱的领导;但是当了部下,却和他更不协调了。巴格拉季翁遵照皇上的命令,亲自向他呈报。他在给阿拉克切耶夫的信中写道:“虽然这是我皇上的旨意,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大臣(巴克莱)相处下去。看在上帝的情面上,请您随便把我派到哪儿去吧,即使是指挥一个团也好,但我不能在这里;因为整个大本营全是德国人,所以一个俄国人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也没有一点意思。我原以为,我真正地在为皇上和祖国服务,但结果证明,我却是在为巴克莱服务。说真的,我是不情愿的。”一群布拉尼茨基、温岑格罗德之流的人物更加恶化了两位司令官之间的关系,结果是更加不统一了。他们准备在斯摩棱斯克前面向法军进攻,派遣了一名将官去视察阵地。但是他憎恨巴克莱,却到一个朋友——军团长那儿去呆了一天,然后才回到巴克莱那儿,从各方面挑剔这个他并未见到过的未来的战场。
正当对未来战场的问题进行争吵和策划阴谋时,正当我们弄错了法军所在地而寻找法军时,法军已突破涅韦罗夫斯基的师团、并且兵临斯摩棱斯克城下。
为了挽救我们的交通线,必须在斯摩棱斯克打一场出乎意外的恶仗。仗是打了,双方都阵亡数千人。
斯摩棱斯克失守了。这是违反了皇帝和全民的意志。但是斯摩棱斯克是居民受了省长的欺骗而自己毁掉的,倾家荡产的居民给其他的俄国人做了榜样,他们老想着自家的损失,从而心中燃起对敌人的怒火,向莫斯科逃去。拿破仑继续前进,我们则向后退,于是正好达到了必然战胜拿破仑的目的。
——————
2
儿子离家的第二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把玛丽亚公爵小姐叫到他自己跟前。
“怎么样,你现在满意了吧?”他对她说,“你使我同儿子吵了一架!满意了吧?你就需要这样!满意了吧?……真叫我痛心又痛心啊!我老了,不行了,这也是你所希望的。那么你就高兴了吧,得意了吧……”此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父亲。因为他生病了,没有离开过他的书房。
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惊奇的是,她注意到,老公爵在生病期间也不让布里安小姐到他跟前去。只有吉洪一个人侍候他。
过了一周,公爵出来了,又开始了以前的生活。他特别积极地从事建筑和园艺方面的活动,而且断绝了他和布里安小姐过去的一切关系。他的神态和对玛丽亚公爵小姐冷淡的口气,好像是对她说:“你要知道,你对我胡乱猜想,向安德烈公爵胡说我和法国女人的关系,使得我同他吵架,而你知道了吧,我既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法国女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每天一半时间和尼古卢什卡度过,照管他做功课,亲自教他俄语和音乐,并同德萨尔进行交谈,另外半天时间,她则看书,同老保姆在一起,有时又同从后门进来看她的神亲们一起消磨时间。
玛丽亚公爵小姐对战争的看法和一般妇女对战争的看法一样。她为参战的哥哥而担心,她为迫使人们互相屠杀的人世间的残忍既感到恐怖,却又不理解这次战争的意义,认为这跟过去的一切战争都是一样的。尽管非常关心战况的德萨尔经常和她交谈,极力向她说明他自己的想法,尽管前来看她的神亲们总是按照他们自己的看法,胆战心寒地讲述了有关基督的敌人入侵的民间传闻,尽管现在是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朱莉又恢复了与她的信函往来,从莫斯科给她写来了许多爱国的信件,但是她仍然不理解这次战争的意义。
“我的好朋友!我现在用俄文给您写信,”——朱莉写道——“因为我恨所有的法国人,同样地恨他们的语言,我也听不得人家讲那种语言……,由于对我们所崇拜的皇帝的热情,我们在莫斯科都感到非常振奋。”
“我那可怜的丈夫现在住在犹太人的旅店里受苦挨饿,但是我所得到的种种信息更加使我鼓舞。”
“想必您听到了拉耶夫斯基的英雄事迹了,他曾抱着两个儿子说:我要和他们同归于尽,但我们决不动摇!的确,敌人的力量虽然比我们强一倍,可是我们却岿然不动。我们尽可能地消磨时间。但战时就像战时嘛?阿琳娜公爵小姐和索菲同我整天坐在一起,我们是不幸的守活寡的妇人,在作棉线团时①大家聊得兴致勃勃;只少您在这儿,我的朋友……”等等。玛丽亚公爵小姐之所以不理解这次战争的全部意义,主要是因为老公爵从来不谈战争,也不承认有战争,而且在吃饭时嘲笑谈论这次战争的德萨尔。老公爵的口气是如此之平静而又自信,以致玛丽亚公爵小姐毫无异议地相信他的话。
——–
①旧时把破棉布撕下来代替药棉裹伤用的。
整个七月,老公爵都非常积极,甚至生气勃勃。他奠定了又一座新的花园和为仆人建造一座新的楼房的基础。唯一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不安的是,他睡眠很少了,并改变了他在书房里的习惯,而且每天都要更动自己过夜的地方。有时,他命令人在走廊里打开他的行军床;有时,他不脱衣服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或者坐在伏尔泰椅上;有时,他不让布里安小姐,而是叫家童彼得鲁沙给他朗读;有时,他也就在食堂里过夜。
八月一日,收到安德烈公爵的第二封信。在他走后不久收到的第一封信里,安德烈公爵恭顺地请求父亲对他所说的话加以宽恕,并请求父亲恢复对他的宠爱。老公爵给他亲切地回了一封信,之后他就与法国女人疏远了。安德烈公爵的第二封信是在法军占领了维捷布斯克附近写的,信中简要地描写了战役的整个过程和战役示意图,以及对今后战局的看法。同时安德烈公爵在这封中还对他父亲说,他住的地方接近战场,正处在军事交通线路上,是很不利的,并且劝他父亲到莫斯科去。
在这天吃饭的时候,德萨尔说,他听到说法军已经入侵维捷布斯克,老公爵顿时想起了安德烈公爵的来信。
“今天收到了安德烈公爵的来信,”他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你看过了吧?”
“没有过,monpère.①。”公爵小姐吃惊地回答说。她未曾看过信,甚至关于收到信的事也没有听到过。
——–
①法语:爸爸。
“他在信里又谈到这次战争,”公爵带着那已成为他习已为常,一提起目前的战争就露出轻蔑的微笑说。
“想必是很有趣的!”德萨尔说。“公爵会知道的……”
“啊,是非常有趣的?”布里安小姐说。
“您去给我把信拿来!”老公爵对布里安小姐说。“您是知道的,信就在小桌子上的压板下面。”
布里安小姐高兴地跳了起来。
“啊,不用去啦,”他愁眉不展,大声说道:“你去吧,米哈伊尔·伊万内奇!”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起身到书房去。他刚一出去,老公爵就神色不安地东张西望,扔下餐巾,亲自去取信。
他们什么都不会干,总是弄得乱七八糟。
在他走后,玛丽亚公爵小姐、德萨尔、布里安小姐,甚至于尼古卢什卡都沉默地交换着目光。老公爵由米哈伊尔·伊万内奇陪着,迈开急促的步伐回来了。他带着信和建房的计划、在吃饭的时候,把它们信放在身边,没让任何人看。
老公爵转回客厅后,他把信递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然后把新的建房计划摊开,一面注视着建房计划,一面命令她大声读信,玛丽亚公爵小姐读完了信之后,疑问地看了看他的父亲。他在看建房计划,显然陷入了沉思。
“您对这个问题以为如何?公爵?”德萨尔以为可以提问。
“我?我?……”公爵说,好像不愉快地苏醒过来似的,但目光仍盯着建房的计划。
“很可能,战场就离我们不远了……”
“哈,哈,哈!战场!”公爵说,“我说过,现在还要说,战场在波兰,敌人永远不会越过涅曼河的。”
当敌人已经到了德聂伯河,德萨尔却惊讶地看了看还在说涅曼河的公爵;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忘记了涅曼河的地理位置,以为她父亲说的话是对的。
“在冰雪融化的时候,他们就要陷入在波兰的沼泽地里。只不过他们未能看到这一点罢了。”老公爵说,显然是他想起了发生在一八○七年的战争,认为这是那么近。“贝尼格森本应早一点进入普鲁士,那情况就不同了……”
“但,公爵,”德萨尔胆怯地说,“信里提到的是维捷布斯克……”
“啊,信里提到了吗?是的……”公爵不满意地说,“是的……是的……”他的面容突然显出来阴沉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是的,他在信中写道,法军在哪条河上被击溃的呀?”
德萨尔垂下眼睛。
“公爵在信里并没有提到这件事。”他低声说。
“真的没有提到吗?哼,我才不会瞎编的。”
大家长时间地沉默不语。
“是的……是的……喂,米哈伊尔·伊万内奇,”他突然抬起头来,指着建房的计划说,“你说说,你想怎么改……”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走到那计划前面,公爵和他读了读新建房的计划,然后生气地看了看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德萨尔一眼,便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德萨尔把难为情的,吃惊的视线集中到她的父亲身上,同时也注意到了他沉默不语,并因为她父亲把儿子的信遗忘在客厅的桌子上而吃惊,但是她不但怕说到,怕问到德萨尔关于他的难为情和沉默不语的原因,而且她也怕想到这件事。
傍晚,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被公爵派到玛丽亚公爵小姐那儿去取忘在客厅里的安德烈公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把信给了他。虽然对她这是不愉快的事,但是她还是敢于向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询问她父亲现在在干什么。
“总是忙!”米哈伊尔·伊万内奇面带恭敬而又讥讽的笑容说,这就使得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面色发白了。“他对那幢新房很不放心,看了一会儿书,而现在。”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压低了嗓音说,准是伏案写遗嘱吧!(近来公爵喜爱的工作之一是整理一些死后留传后世的文件,他称之为遗嘱。)”
“要派阿尔帕特奇到斯摩棱斯克去吗?”玛丽亚公爵小姐问。
“可不是,他已经等了好久。”
——————
3
当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拿着信回到书房的时候,公爵戴着眼镜和眼罩在蜡烛罩灯的前面,靠近打开的办公桌傍边坐着,拿着文件的手伸得很远,摆出一副有点儿庄严的姿势,在读他死后将呈送给皇帝御览的文件(他称之为说明书)。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进房时,公爵含着眼泪回忆他当初写的。而现在他看着的文件。后来他从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手中拿到信,便放到衣袋里,搁好文件,才把等了好久的阿尔帕特奇叫来。
他在一张小纸条上写着去斯摩棱斯克要办的事,接着他在房里,一面从站在门边等候的阿尔帕特奇面前来回走动,一面发出命令。
“听着!信笺,要八帖,就是这个样品;金边的……一定要照这个样;清漆,火漆(封蜡)——按照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开的单子办。”
他在房里走了一会儿,看了看备忘录。
“然后把关于证书的信亲自交给省长。”
随后是新房子门上需要的门闩,这些闩一定要照公爵亲自所定的式样去作。再就是定做一只盛放遗嘱的,且有装帧的匣子。
对阿尔帕特奇作的指示延续了两个多小时,公爵仍然没有把他放走。他坐下来沉思,闭目打盹。阿尔帕特奇不时动弹一下。
“好啦,走吧,走吧;如果还要什么,我会派人来叫你的。”
于是阿尔帕特奇出去了。公爵又到办公桌前,向它里面看了一下,摸了摸他的文件,然后又关上,便坐在桌傍给省长写信。
当他封好了信,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想要睡觉,但是他知道他睡不着,在床上会出现最坏的想法。他叫来了吉洪,同他一起走了几个房间,以便告诉他今晚把床放到哪里。他走来走去,打量着每个屋角。
他觉得到处都不好。最不好的是书房里他睡惯了的那张沙发。他觉得这张沙发很可怕,大概是因为他躺在上面反复思量过使人极不愉快的事情。什么地方都不好,但是最好的地方还是休息室大钢琴后面的那个角落,因为他还有在这里睡过。
吉洪和一个仆人搬来一张床,开始铺起来。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公爵大声说罢,便亲自把床拉得远离墙角的四分之一,然后又拉近一些。
“好,我终于把事做完了,现在我要休息了。”公爵想了想说,于是他让吉洪给他脱衣服。
由于脱上衣和裤子需要费力,公爵烦恼地皱着眉头,脱了衣服,他困难地往床上一坐,似乎在沉思,轻蔑地瞅着他那焦黄枯瘦的双腿。他不是在沉思,而是在拖延把两条腿费力地抬起来上床的时间。“啊呀;多么困难!啊呀,哪怕快一点结束这些劳动也好!您放我走吧!”他想,他咬紧嘴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躺了下来。但是他刚一躺下,便突然觉得整个床就在他身子下面均匀地晃来晃去着,好像在沉重地喘气和冲撞。几乎每天夜里都是这样。他睁开了刚闭上的眼睛。
“不得安宁,该死的东西!”他愤怒地不知对谁埋怨了几句。“是的,是的,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而且非常重要,我留待夜里上了床才办的。门闩吗?不是,这件事我已交待过了。不是,大概还有那么一件事,在客厅里提到过的。玛丽亚公爵小姐不知因为什么撒了谎。德萨尔——这个傻瓜,不知说了点什么。衣袋里有点东西,——我记不得了。”
“季什卡!吃饭的时候讲到过什么?“
“讲到过米哈伊尔公爵……”
“别说了,别说了。”公爵用手拍桌子。“是的,我知道了,安德烈公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还念过。德萨尔不知说过维捷布斯克什么。现在我来念。”
他吩咐人把信从衣袋里拿出来,并把一张摆着一杯柠檬水和一支螺纹蜡烛的小桌子移到床边,便戴上眼镜,开始看起信来。在这个时候,他只有在夜深人静之中,在蓝灯罩下的弱光里看着信,这才第一次瞬间悟出信里说的意思。
“法军到了维捷布斯克,再过四昼夜的行程,他们就可能到斯摩棱斯克了;也许他们已经到那里了。”
“季什卡!”吉洪一跃而起。“不,不要了,不要了!”他大声说。
他把信藏在烛台下面,闭上了眼睛。于是他想起了多瑙河,明朗的中午,芦苇,俄国营地;他这个年轻的将军,脸上没有一条皱纹,精力充沛,心情愉快,面色红润,走进波将金的彩饰帐篷,对朝廷这个宠臣如火焚似的嫉妒心理强烈,现在仍然像当时一样使他激动。从而他回想起和波将金初次见面时所说的话,这时他眼前又出现那位个儿不高,胖脸蜡黄的皇太后,第一次亲切地接见他时露出的笑容和她说的话;同时他又回想起来她在灵台上的面容,以及在御棺傍边为了吻她的手的权利而与祖博夫之间发生冲突的情景。
“唉,快点,快点回到那个时代去吧,让现在的一切快一点,快一点结束吧!叫他们不要打搅我,让我安静一下吧!”
——————
4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庄园、童山,在斯摩棱斯克背后六十俄里,离莫斯科大道三俄里。
就在公爵给阿尔帕特奇作指示的那天晚上,德萨尔求见玛丽亚公爵小姐,告诉她说,鉴于公爵健康欠佳,而且对自己的安全也未采取任何措施,而据安德烈公爵的来信看,显然留在童山是不安全的,因此他恭敬地劝她亲自给总督写一封信,让阿尔帕特奇带到斯摩棱斯克,求他把战局和童山所受到的威胁程度告诉她。德萨尔替玛丽亚公爵小姐代笔写了一封信给总督的信,由她签了名,才把这封信交给阿尔帕特奇,命令他呈送总督。如遇到危险,就尽快赶回来。
阿尔帕特奇接到指示后,就戴上白绒毛帽子(公爵的礼物),像公爵似的拿着手杖,由家里的人伴送,一出门就坐上了驾三匹肥壮的、毛色黄褐而黑鬃的马拉的皮篷马车。
大铃铛包了起来,小铃铛也塞满了纸,因为公爵不让人在童山坐带铃铛的马车。但是阿尔帕特奇却喜欢在出远门时乘坐的车带着大小的铃铛。阿尔帕特奇的“朝臣”们——行政长官,事务员,厨娘(一黑一白的两个老太太),哥萨克小孩,马车夫以及各种农奴;都出来为他送行。
他的女儿把印花色彩的鸭绒坐垫放在他背靠背后面和身下,老姨子还偷偷地塞给他一小包东西。然后才由一个马车夫搀扶着他上车。
“嘿,老娘儿们全出动!老娘儿们,老娘儿们!”阿尔帕特奇正像老公爵,气喘吁吁地、急促地说了才坐上车去。同时对行政长官作了有关事务性的最后指示。这次他不再照公爵那样了,从秃头上取下帽子,画了三次十字。
“您,如果有什么……您就回来吧,雅科夫·阿尔帕特奇;看在基督的面上,可怜可怜我们吧!”他的妻子向他叫喊道,暗示他有关战争和敌人的流言。
“老娘儿们,老娘儿们,老娘儿们全出动!”阿尔帕特奇自言自语说罢,上路后,他环顾着四周的田野,有的地方黑麦已经黄熟,有的地方是青枝绿叶茂密的燕麦,有的地方还是刚刚开始再耕的黑土。阿尔帕特奇坐在车上欣赏着当年春播作物少有的好收成,仔细瞧了瞧黑麦田的地块,有几处已经开始收割,于是他用心盘算着播和收获,然后又想到有没有忘记公爵的什么吩咐。
路上喂过两次马,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帕特奇到了城里。
在途中,阿尔帕特奇遇到并越过了辎重车和军队。他快到斯摩棱斯克时,听到了远处的枪声,但枪声并没有使他吃惊。使他最吃惊的是他临近斯摩棱斯克时,看见有些士兵正在割一片长势很好的燕麦,显然是用来喂马的。而燕麦地里还驻着一个兵营;这种情况使阿尔帕特奇大吃一惊;但是他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很快就把它忘掉了。
阿尔帕特奇三十多年的一切生活兴趣,只局限于公爵的心愿范围内,他从来没有超越出这个范围。凡是与执行公爵的命令无关的事,他不仅不感兴趣,而且对阿尔帕特奇来说是不存在的。
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帕特奇到达斯摩棱斯克,住宿在德聂伯河对岸的加钦斯克郊区,费拉蓬托夫的旅店里,三十年来他在这里住习惯了。十二年前,费拉蓬托夫沾了阿尔帕特奇的光,从公爵手里买下了一片小树林,开始做生意,如今在省城里已经有了一所房子,一家旅店和一爿面粉店。费拉蓬托夫是一个身体肥胖、面色黑红,四十来岁的庄稼汉,他嘴唇粗厚,鼻子俨如一颗粗大的肉瘤,皱起的浓眉上方也长着有同样粗大的两个肉瘤,此外还有一个凸起的大肚子。
身穿背心和印花衬衫的费拉蓬托夫,站在面临大街的面粉店的傍边,他看见了阿尔帕特奇,便向他走过去。
“欢迎,欢迎,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人家都出城,你倒进城来。”店主说。
“为什么要出城?”阿尔帕特奇问道。
“我也说嘛,老百姓太愚蠢!还不是怕法国人呗!”
“老娘儿们的见识,老娘儿们的见识!”阿尔帕特奇说。
“我也是这么推想的,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我说,有了命令不让他们进来,那就是说,这是对的。但是庄稼汉要三个卢布的车费,因为他们真是天良丧尽!”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漫不经心地听着。他要了一壶茶和喂马的干草,然后喝足了茶,便躺下睡觉了。
通宵达旦,军队都在街上不停地从旅店傍边走过。第二天,阿尔帕特奇穿上只有在城里才穿的坎肩,出门去办事。早晨阳光灿烂,八点钟就很热了。阿尔帕特奇认为,是收割庄稼的好日子。从早晨起就听得见城外的枪声。
从早晨八点开始,步枪声中夹杂着大炮的轰鸣,街上有许多不知往何处急急忙忙走着的行人,也还有士兵,但仍和平时一样,马车来来往往,商人站在店铺里,教堂里做礼拜。阿尔帕特奇走遍商店、政府机关和邮局,并看望了总督。在政府机关、商店和邮局里,大家都在谈论军队,谈论已经开始攻城的敌人;大家都在互相探询应该怎么办,大家都在竭力互相安慰安慰。
阿尔帕特奇在总督住它的前边发现有许多人,哥萨克士兵和总督的一辆旅行马车。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在台阶上遇到两个贵族绅士,其中有一个他认识。他认识的那个贵族绅士过去当过县警察局长,正在激动地说:
“要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他说,“单独一个人谁都好办。一个人倒霉一人当,可是一家十三口人,还有全部的财产……弄得家破人亡,这算个什么长官呀?……哎,就该绞死这帮强盗……”
“行啦!得啦!”另一位贵族绅士说。
“我犯什么法,让他听见好了!我们又不是狗。”前任警察局长说罢,便回头看了一下,看见了阿尔帕特奇。
“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你来干什么?”
“奉公爵大人之命,前来拜见总督先生。”阿尔帕特奇回答后,才傲慢地抬起头来,把一只手放在怀里,每当他提起公爵时,总是摆出这个模样……“派我来打听一下战役的局势。”他说。
“是的,你就打听去吧!”在场的一位地主大声说,“他们弄得一辆大车也没有了,甚至什么东西也没有了!……这不是,你听见了吗?”他指着传来枪声的方向说。
“弄得大家全都给毁了……狗强盗!”他又说了几句,然后才走下台阶。
阿尔帕特奇摇了摇头,便上楼去了。在接待室里有商人、妇女、官吏,他们都相视沉默不语。办公室的门开了,大家都站起来向前移动。从门里跑出来一个官吏,同一位商人说了几句话,叫了一个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胖官吏跟他来,又进到门里去了。显然是避免大家投向地的目光和向他提出问题。阿尔帕特奇向前移动了一下,在那位官吏再走出来时,他把一只手插进扣着的常礼服的胸襟里,向官吏打了招呼,并递给他两封信。
“这是博尔孔斯基公爵上将递交给阿什男爵先生的信。”他这样郑重而又意味深长地宣告,以致那位官吏便转向他,把信接过去。过了几分钟,总督就接见了阿尔帕特奇,并匆匆忙忙地对他说。
“请向公爵和公爵小姐禀报,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是遵照最高当局的命令行动的——你看就是……”
接着他递给阿尔帕特奇一份公文。
“不过,因为公爵健康欠佳,我劝他去莫斯科。我也马上就要走了。请禀告……”但是总督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灰尘垢面,浑身大汗的军官跑进门来,开始用法语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总督的脸上现出惊骇万分的神情。
“去吧!”他向阿尔帕特奇点了点头说话后,又开始向那位军官询问什么。当他走出总督办公室的时候,那些渴求、惊慌,孤立无援的目光都投到阿尔帕特奇的身上。阿尔帕特奇不由自主地谛听着这时离得很近的、仍然是猛烈的枪炮声,他急忙赶回旅店。总督给阿尔帕特奇的公文如下:
“我向您保证,斯摩棱斯克城现在还没有面临丝毫的危险,可能受到威胁也令人难于置信。我从一方面,巴格拉季翁公爵从另一方面于二十二日在斯摩棱斯前面会师,从而两军联合兵力共同保卫贵省的同胞,直到我们努力把祖国的敌人击退,或者我们英勇的队伍一直战斗到最后一个人。由此可见,您有充分的权力安慰斯摩棱斯克的市民。因为受到如此英勇军队保卫的人,可以相信他们会获得胜利。”(巴克莱·德·托利给斯摩棱斯克总督阿什男爵的训令。一八一二年)。
人们神情不安地在街上走来走去。
满载着家用食具,坐椅和柜子的大车,不断地从住宅的大门里开出来,沿街行驶。在费拉蓬托夫家隔壁的门前,停着几辆马车,妇女们一面互道再见,一面嚎哭着说话。一条看家狗在驾上马拉的马车前叫着转来转去。
阿尔帕特奇迈着比平时更为匆忙的步伐向旅店走进去,直接走到停放他的车马棚那里。车夫睡着了,他叫醒他,吩咐套马,然后走进穿堂。在店主的正房里听见有个孩子的哭声,一个妇女撕肝裂肺的号啕声,费拉蓬托夫嘶哑的愤怒的尖叫声。这时阿尔帕特奇刚一进门来,厨娘像一只受惊的母鸡一样,正在穿堂里乱窜。
“打死人了,——老板娘给打死了!……又打,又拖啊!……”
“为了什么?”阿尔帕特奇问。
“她央求离开这里。妇道人家嘛!她说;你带我走吧!不要让我和小孩子们一起都毁掉了吧;人家都走光了,她又说,咱们干吗不走?于是就开始打她了。而且又打;又拖呀!”
阿尔帕特奇听到这番话后,好像是赞同地点了点头,但又不想再听下去,便向对面店主正房的门口走去,因为他买的东西放在这里。
“你这个恶棍,凶手!”这时,有个瘦削、脸色苍白的女人,手中抱着一个孩子,头巾从头上扯了下来,她一面叫喊道,一面从门里冲出来,下了台阶便向院子里跑去,费拉蓬托夫跟着追她,一见到阿尔帕特奇,他便理了理背心和头发,打了个呵欠,就尾随阿尔帕特奇进屋去了。
“难道你就想走了吗?”他问。
阿尔帕特奇既不答话,也未回头看一下店主,只顾查看自己买好的东西,问店主应付多少房钱。
“算一下吧!怎么样,到总督那里去了吗?”费拉蓬托夫问,“有什么决定吗?”
阿尔帕特奇回答说,总督根本没对他说什么。
“干我们这一行的,难道能搬走吗?”费拉蓬托夫说。“到多罗戈布日租辆大车得付七个卢布。所以我说,他们丧尽天良!”他说。
“谢利瓦诺夫星期四投了个机,面粉卖给军队,九卢布一袋,怎么样,您要喝茶吗?”他补充说。套马的时候,阿尔帕特奇和费拉蓬托夫一同喝茶,谈论粮价、收成和适于收割的好天气。
“到底还是停下来了!”费拉蓬托夫喝完了三杯茶,站起来说,“一定是我们的军队打胜了。已经说了,不让他们进来嘛。这就是说,我们有能力……前些日子,据说马特维·伊万内奇·普拉托夫①把他们赶到了马里纳河里,一天淹死一万八千左右的人,难道不是!”
——–
①马·伊·普拉托夫(1761~1818),俄国骑兵将领,一八一二年在与法军作战中战功卓著,是当时顿河哥萨克人民军的发起者和组织者。
阿尔帕特奇收拾好买的东西,交给进房来的车夫,同店主结清了账。一辆轻便马车驶出大门,传来车轮、马蹄和小铃铛的声音。
早就过了晌午了,街的一半是阴影,街的另一边则被太阳照得明亮亮的。阿尔帕特奇向窗外望了一眼,便向门口走去。突然听见有叫人觉得奇怪地、远方传来的呼啸声和碰撞声,随后又传来了一阵震动玻璃窗的炮弹的隆隆声。
阿尔帕特奇走到街上,街上有两个人向大桥跑去。四面八方传来了炮弹的嗖嗖声、轰隆声以及落在城内的榴弹爆炸声。但是这些声音和城外的枪炮声比起来,几乎是听不见的,不为市民所注意的。这是下午四点钟拿破仑下令,用一百三十尊大炮向这座城市轰击。起初,老百姓还不理解这次轰击的意义。
榴弹和炮弹降落的声音,开始只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在板棚里不停地哭到现在,她也不作声了,抱着孩子向大门口走去,默默地望着行人,倾听着枪炮声。
厨娘和一个伙计也来到大门口。大家都怀着愉快的好奇心情,竭力看一看从他们头上飞过去的炮弹。从街的拐角处过来几个人,他们正在兴奋地谈论着什么。
“这真威力大!”有一个人说,“把房顶和天花板都打得碎片纷飞。”
“像猪拱土一样。”另一个人说。
“多么带劲!好大的威力!”他笑着说。
“好在你跳开了,否则会把你炸得稀巴烂!”
人们都朝这两个人看着。他们停了下来,讲到有一发炮弹正落在他们身边的房屋上的情景。这时,又有一些炮弹不停地从人们头上飞过,时而发出迅速沉闷的啸声,这是一种圆形炮弹,时而听到悦耳的呼啸,这是一种榴弹;但是没有一发炮弹落在附近,都飞过去了。阿尔帕特奇坐上皮篷马车走了,店主仍站在门前。
“没有什么可看的!”他对厨娘喊道。那个厨娘穿着红裙子,卷起袖子,摇摆着两只裸露的胳膊肘,走到角落里,听他们说话。
“这真奇怪!”她说。但是她听到主人的声音,便放下撩起的裙子,走回来了。
又响起了嗖嗖的呼啸声,但这一次离得很近,好像飞鸟俯冲一样,只见街心火光一闪,不知什么东西爆炸开了,顿时街上弥漫着硝烟。
“混蛋,你这是干什么?”店主喊叫一声,便向厨娘跑去。
就在这一瞬间,四面八方的妇女都悲惨地呼号,一个小孩也惊恐地哭起来,人们面色苍白,默默地群集在厨娘的周围。在这一人群之中,厨娘的呻吟声和说话声听起来至今清晰。
“唉哟,我的好人啊!我的亲人啊!别让我死啊!我的好人啊!……”
五分钟后,街上空无一人。榴弹碎片打伤了厨娘的大腿,有人把她抬到厨房里。阿尔帕特奇、他的车夫、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和几个孩子们,还有看门的都坐在地窖里听候外面的动静。隆隆的炮声、炮弹的呼啸声和厨娘比其他人的声音都高的、可怜的哀号声,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旅店老板娘时而摇晃哄着孩子,时而用可怜的低语问所有进地窖的人,她的留在街上的丈夫在哪里。进地窖的伙计告诉她说,店主和其他人都到大教堂那里抬斯摩棱斯克显灵的圣像去了。
接近黄昏时,炮弹声开始平静下来。阿尔帕特奇从地窖里走出来,站在门口边。开初明朗的夜空还弥漫着烟雾,然后一轮新月高悬中天,透过烟雾奇异地闪光。在原先可怕的炮声停止后,城市的上空显得寂静了,好像只有满城的脚步声,呻吟声,遥远的喊叫声和着大的毕剥声打破了沉寂。厨娘的呻吟声现在也静下来了。有两处、团团的黑烟腾空而起,扩散开来。穿着各种制服的士兵,好像是从捣毁了的蚁巢中逃出来的蚂蚁一样,不成队列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走的走,跑的跑。阿尔帕特奇亲眼看见其中几个士兵向费拉蓬托夫的院子跑去。而他也走到大门口去了。有一个团前拥后挤地匆忙往后撤退,把街道都堵塞起来了。
“这个城市放弃了,走吧,走吧!”那个看见他的身影的军官向他说,立刻又转身喝开那些士兵:
“我让你们向人家院子里跑去的!”他大喝一声。
阿尔帕特奇回到屋里,叫了车夫,吩咐他赶车上路。费拉蓬托夫全家人都跟着阿尔帕特奇和车夫走出门来。一直默不作声的妇女们,一看见滚滚的浓烟,特别是看见这时在暮色中已经很明显的大焰,就望着大火的地方哭起来了。街道别的角落里也传来了同样的哭声,似乎同她们遥相呼应。阿尔帕特奇和车夫在屋檐下用颤抖的双手整理着缠结的缠绳和挽索。
阿尔帕特奇从大门出来坐上车走时,看到费拉蓬托夫敞开的店里有十来个士兵,一面大声说话,一面把面粉和葵花子装进口袋和背包。那时,费拉蓬托夫从街上回来,走进店里。他看见士兵之后,本想要喊叫一声什么,可他突然停了下来,抓住头发,又哭又哈哈大笑起来。
“把东西都拿走吧,弟兄们!不要留给魔鬼!”他喊叫道,并亲自搬了几袋面粉扔到街上。有的士兵吓跑了,有的士兵还在装。费拉蓬托夫看见了阿尔帕特奇,便转身对他说。
“完了!俄罗斯!”他大喊大叫。“阿尔帕特奇!完了!我要亲自来放火。完了……”费拉蓬托夫跑进院子里去了。
士兵川流不息地在街上走过,堵塞了整个街道,因此阿尔帕特奇过不去,一定得等着。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带着孩子们也坐在一辆大车上,等到通行时才过去。
已经完全是黑夜了。天空出现了星星,新月不时地从烟雾中闪现出来。在通往德聂伯河的斜坡上,阿尔帕特奇和店主妻子的车辆,在士兵和别的车辆中间缓缓地移动着,有时一定得停下来。离停车的十字路口不远的一条胡同里,一处住宅和几家店铺在着火,但火快要燃尽。有时火焰熄灭,消失在黑烟里,有时又忽然明亮地燃烧。极其清晰地照耀挤在十字路口的人的脸上。火场前边隐约有几个黑的人影,透过火焰不停的哔剥声,听得见人们的谈话声和喊叫声。阿尔帕特奇见他的车子一时过不去,就从车上下来,拐到胡同里去看火。士兵不断地在火旁前后乱窜,阿尔帕特奇看见两个士兵和一个穿厚呢子军大衣的人从火场里拖出一段燃着的圆木,另外几个人抱着干草到街的对面的院子里去。
阿尔帕特奇走到一大群人那里,他们站在一个全部燃烧得正旺的高大的仓库对面,墙都在火里,后墙倒塌了,木板房顶也塌陷了,椽子都在燃烧。显然,人群都在等待屋顶塌下来。阿尔帕特奇也在等这个时刻。
“阿尔帕特奇!”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老人的名字。
“我的天啊,原来是公爵大人!”阿尔帕特奇回答说,他立刻就听出来是小公爵的声音。
安德烈公爵穿着外套,骑着一匹乌黑的马,正站在人群后边望着阿尔帕特奇。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问。
“公……公爵大人!”阿尔帕特奇说着说着说哭起来了……“公……公爵大人,我们完蛋了吗?我的上帝!……”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安德烈公爵又问。
这时,火焰明亮地燃烧起来,照亮了阿尔帕特奇的小主人苍白而憔悴的脸。阿尔帕特奇讲了,他是怎样被派到这里,又好不容易才走了出来。
“怎么,公爵大人,我们真的完蛋了吗?”他又问。
安德烈公爵没有作回答,他掏出笔记本,抬起膝盖,在撕下的一页纸上用铅笔给他的妹妹写道:
“斯摩棱斯克要放弃了!一星期之后童山将被敌人所占领。你们立刻动身去莫斯科。马上告诉我,何时上路,并派一名信使去乌斯维亚日。”
他写完后,就把那张便笺交给阿尔帕特奇,还口头交待他,怎样照料公爵、公爵小姐、他的儿子和教师上路,怎样立刻回信并把信寄到哪里。他还未来得及说完这些指示,便有一个参谋长,带着侍从骑马向他奔驰而来。
“您是团长吗?”参谋长用安德烈公爵熟悉的德语口音喊道。“当着您的面烧房子,您却站着不动?这意味着什么?您要负责!”贝格叫嚷着,他现在是第一军步兵左翼司令官的副参谋长,正如贝格所说,这是一个显然很称心的美差。
安德烈公爵望了望他,没有答理,继续向阿尔帕特奇说:
“你告诉他说,我等回信等到十号,如果十号我还得不到他们启程的消息,我就要放弃一切,亲自到童山去走一趟。”
“公爵,我说这话,只因为我应该执行命令,”贝格认出安德烈公爵后说,“因为我一向是严格执行,……请您原谅我吧!”贝格替自己辩解说。
“火焰中哔剥响起来。后来火光又熄了一会儿;滚滚的浓烟从房顶下面不断冒出来。火焰中又有一声可怕的巨响,有个巨大的东西坍塌下来了。
“哎唷!”人们随着粮仓塌下来的天花板的响声吼叫起来,燃烧过的粮食从粮仓那里散发出面饼的香味。火焰又突然升起来,照亮了站在大场周围的人们兴奋、欢快而又精疲力尽的脸。
一个穿厚呢子军大衣的人举手叫喊道:
“好呀!来吧!弟兄们,好呀……。”
“这是本店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那,那么,”安德烈公爵问阿尔帕特奇说,“把我向你所说的一切都转告给他们。”但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那默默不语地站在他身旁的贝格,摸了一下马,便走到胡同里去了。
——————
5
军队从斯摩棱斯克继续撤退。敌人紧追不舍。八月十日,安德烈公爵指挥的团队沿着大路行进,从通向童山的那条路旁经过。炎热和干旱已持续了三个多礼拜。每天,天空都飘着一团团卷曲的白云,偶尔遮住阳光;但到了黄昏,天空又一碧如洗,太阳慢慢沉入褐红色的薄雾中。只有夜晚厚重的露水滋润着大地。残留在麦茬上的麦粒被烤晒干了,撒落在田里。沼泽干涸,牲畜在被太阳烤焦的牧场上找不到饲料而饿得狂叫,只有夜晚在林子里,在露水还保存着的时候才是凉爽的。而在路上,在军队行进的大路上,甚至在夜间,即使在穿过树林,也没有那样的凉意。路面被搅起三——四寸深的尘土里,是看不到露水的。天刚一亮,部队便又开始行军。辎重车和炮车的轮毂,步兵的脚踝,都陷在酥软窒闷、夜里也未冷却的燥热的尘土里,无声地行进着。一部份的沙土被人的脚和车轮搅和着,另一部份扬起来,像云层一样悬浮在军队头顶上,钻入路上行人和牲畜的眼睛,毛发,耳朵,鼻孔,主要是钻入肺部。太阳升得愈高,尘土的云雾也升腾得愈高,但透过稀薄灼热的尘雾,那未被彩云遮盖的太阳仍然可用肉眼瞭望。太阳好似一轮火红的大球。没有一丝风,人们便在这凝滞的空气里喘息。他们行走时,都用毛巾缠住口鼻。每到一个村庄,便都涌到井边,为了争着喝水争得打起来,一直把井水喝到现出泥浆为止。
安德烈公爵统率着他那一团人马,忙于处理兵团的杂务,官兵的福利以及必须的收发命令等事项。斯摩棱斯克的大火和城市的放弃,对安德烈公爵说来是一个时代的特征。一种新的仇恨敌人的感情使他忘掉自己的悲痛。他全神贯注于本团的事务,关心自己的士兵和自己的军官,待他们亲切。团里都叫他我们的公爵,为他感到骄傲,并且热爱他。但他只有在和本团的人,和季莫欣之类的人相处才是善良温和的,这些人都是他新认识的,而且又处于和以前不同的环境,这些人不可能了解和知道他的过去;而他一接触到自己从前的相识,接触到司令部的人,他立刻又竖起头发;变得凶狠、好嘲弄、倨傲。一切使他联想起过去的东西,都使他反感,因此,在对待先前那个圈子的关系上,他只是尽量履行职责和避免不公正而已。
的确,一切照安德烈公爵现在看来,都处于黑暗和忧郁之中——尤其是八月六日放弃了斯摩棱斯克(他认为可以而且应当守住)之后,在他的老而且病的父亲不得不逃往莫斯科,抛弃他如此心爱的多年经营的盖满了住房并且迁进人口的童山,任敌人劫抢之后更觉得暗淡、凄惨,但尽管如此,因为有这一团人马的缘故,安德烈公爵得以考虑另一个与一般问题无关的事情——考虑自己的团队。八月十日,他那一团所在的纵队行至与童山平行的地方。安德烈公爵两天前得到了父亲、妹妹和儿子去了莫斯科的消息。虽然他在童山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但是他生性喜爱自找悲痛,他于是决定顺便到童山去。
他吩咐给他备马,骑着马从行军途中驰往他父亲的乡村。他是在那里出生并度过了童年时代的。安德烈公爵骑马经过水塘旁边,先前那里总有几十个村妇一面谈天,一面捶着捣衣棒洗刷衣服,现在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散了架的木排①一半浸到水里,歪歪斜斜地飘到水塘中央。安德烈公爵策马走近看门人的小屋。入口的石头大门旁边没有人,门也是闭锁着的。花园的小径已被杂草淹没,牛犊和马匹在英国式的公园里游荡。安德烈公爵骑马来到暖房:玻璃已被打碎,种在桶里的树有一些倒下了,有一些枯死了。他呼唤花匠塔拉斯,无人回答。他绕过暖房到了标本园,看到雕木栏干完全断裂,结着果子的一些李树枝也已折断。安德烈公爵童年在大门口常见到的那位老农奴正坐在绿色长凳上编织树皮鞋。
——–
①架在水塘边便于取水,洗衣,饮牲畜等。
他已聋了,听不见安德烈公爵走到近旁来。他坐在老公爵爱坐的那条长凳上,他的身旁,在枯死的折断的玉兰花枝条上,挂着树皮。
安德烈公爵骑马走到住宅前,老花园里的几棵菩提树已被砍伐,一匹花马带着马驹在住宅前边的蔷薇花丛中来回走动。窗户都钉上了护窗板。楼下的一扇窗户还开着。一个童仆看见安德烈公爵跑进住宅去了。
阿尔帕特奇送走家眷后,独自一人留在童山;他坐在屋里读一本《圣徒传》。听说安德烈公爵已回来,鼻梁上还架着眼镜,他便边扣衣服钮扣边走出宅院,急忙走到公爵身边,吻着安德烈公爵的膝盖,一句话不说地哭了起来。
然后,他转过身去,为自己的软弱而觉得气忿,开始报告各种事务。全部贵重物品都已运往博古恰罗沃。粮食,约一百俄石,也已运走;干草和春播作物,据阿尔帕特奇说,今年长势特别好是丰收作物,还未成熟就被军队割下征用了。农奴们也都破产,有些去了博古恰罗沃,一小部留了下来。
安德烈公爵不等他说完便问。
“父亲和妹妹什么时候去的?”——他指的是什么时候去莫斯科的。阿尔帕特奇以为问的是去博古恰罗沃,回答说七号去的,接着又细谈经营的事,询问今后的安排。
“您是否说军队开收条便可拿走燕麦?我们还剩下六百俄石呢。”阿尔帕特奇问。
“对他回答什么好呢?”安德烈公爵心里想,看着老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秃顶,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自己也分明懂得这些问题不合时宜,不过是以问题来抑制悲伤罢了。
“好,发给他们吧。”他说。
“如果您看到花园里杂乱无章,”阿尔帕特奇说道,“那是没法防止的:有三个团经过这里,在这里住过,特别是龙骑兵。我记下了指挥官的官阶和姓名,以便递呈子。”
“呶,你怎么办呢?留下来吗,要是敌人占领了这里?”安德烈公爵问他。
阿尔帕特奇把脸转过来朝安德烈公爵,看着他,并突然庄严地举起一只手:
“上帝是我的护佑人,听从他的意旨!”他说。
成群的农奴和家奴从牧场走来,脱帽走近安德烈公爵。
“呶,告别了!”安德烈公爵从马上俯身对阿尔帕特奇说,“你自己也走,能带的都带上,把人都打发到梁赞或莫斯科附近的庄园去。”阿尔帕特奇挨着他的腿痛哭起来。安德烈公爵小心地推开他,使劲一催马,向下面的林荫道疾驰而去。
那个老头儿对这一切仍无动于衷,就像那叮在一个高贵的死者脸上的苍蝇一样,坐在标本园里敲打树皮鞋的楦头,两个小姑娘用衣裙儿兜着她们从暖房树上摘下的李子,从那里跑来碰上了安德烈公爵。大一点的那个姑娘一见到年轻的主人,满脸惊慌地拉起小伙伴的手,一起藏到一颗白桦树的后面,顾不得拾起撒落一地的青李子。
安德烈公爵也慌忙地转过脸去,避开她们,怕她们发觉他看到了她们。他怜悯那个好看的受了惊的小女孩。他害怕回头去看她,但又忍不住想看一眼。他沉浸在一阵新的喜悦的慰藉之中,因为他刚才看见那两个小女孩,明白了世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对他完全陌生的合乎情理的人类的志趣,它同吸引着他的兴趣是一样的。这两个小姑娘显然渴望着一件事,即拿走和吃掉那些青李子,而且不被人抓住,安德烈公爵也同她俩一起希望这件事成功。他止不住再看了她们一眼。她们认为自己已脱离危险,便从隐藏的地方跳了出来,用尖细的小嗓子叫喊着,兜起衣襟,翻动着晒黑了的光脚板,愉快迅速地沿着牧场的草地跑开了。
离开大路上军队行进时扬起的灰尘区域,安德烈公爵多少感到一些清爽。但离童山不远,他又回到大路上,并在一处小水塘的堤坝旁,赶上正在休息的他那一团的队伍。那是午后一点多钟。太阳,灰尘弥漫中的赤红的圆球,透过他的黑外衣烘烤着他的背脊,令人难以忍受。灰尘依然一动不动地悬浮在停止前进的人声嘈杂的军队的上空。没有风。在驰马经过堤坝时,安德烈公爵闻到池塘的绿藻和清凉的气息。他很想跳到水里去——不管水是多么脏。他环视着池塘,那里传来喊叫声和笑闹的声音。这个不大的长有绿色植物的池塘,浑浊的池水已经涨高了半尺多,漫过了堤坝。因为池塘泡满了,赤裸裸的士兵、他们在池中打扑腾的手臂,脸庞和脖颈像红砖一样,而他们的躯体却是雪白的。所有这些雪白的光身子,在这肮脏的水洼里又笑又叫地扑扑通通玩,就像一群鲫鱼拥挤在一个戽斗里乱蹦乱跳似的,这样扑扑通通的玩水,带有一点欢乐的意味,因而反衬出分外的忧愁。
一个年轻的金发士兵——安德烈公爵认识他——是三连的,小腿肚上系一条皮带,画着十字往后退几步,以便更好地跑动,然后跳进水里去,另一个黑黑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军士,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肌肉发达的身子颤抖着高兴地喷着响鼻,用两只粗黑的手捧水淋自己的脑袋。池塘里响起一片互相泼水的声音,尖叫声,扑扑通通的响声。
岸上,堤坝上和池塘里,到处都是白晃晃的健康的肌肉发达的肉体。红鼻子的军官季莫欣,在堤上用毛巾擦身子,看到公爵时很难为情,但仍毅然对他说:
“可真是痛快,阁下,您也来吧!”他说。
“脏得很。”安德烈公爵皱了皱眉头说。
“我们立刻给您清场。”季莫欣还未穿上衣服就跑着去清场子。
“公爵要来洗了。”
“哪个公爵?我们的公爵吗?”许多声音一齐说,并且,大家都急忙地爬出池塘,安德烈公爵很费劲才劝阻了他们。他想还不如去棚子里冲洗一下。
“肉,躯体,chairacanon(炮灰)!”他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想道,全身哆嗦着,倒不是由于寒冷,而是由于看到众多躯体在肮脏的池塘里洗澡,因而产生一种无法理解的厌恶和恐怖。
八月七日,巴格拉季翁公爵在斯摩棱斯克大道上的米哈伊洛夫卡村驻地写了下面的信。
“阿列克谢·安德烈耶维奇伯爵阁下:(他是给阿拉克切耶夫写信,但他知道他的信将被皇上御览,故尔倾其所能地斟酌每一词语)。
我想,那位大臣已经报告了斯摩棱斯克落入敌手的消息。这一最重要的阵地白白地放弃,令人痛心悲伤,全军都陷于绝望,就我而言,我曾亲自极其恳切地说服他,后来还给他写了一封信;但什么也不能劝服他。我以我的名誉向您起誓,拿破仑从未像现在这样陷入绝境,他即使损失一半人马,也占领不了斯摩棱斯克的。我军战而又战,胜过以往。我率一万五千人坚守了三十五个小时以上,抗击了敌军;而他却不愿坚守十四小时。这真可耻,是我军的一大污点;而他自己呢,我觉得,是不配活在世上的。如果他报告说,损失惨重,——这不真实,可能是四千左右,不会再多,甚至还不到四千;哪怕是损失一万,也没法子,这是战争!而敌方的损失是难以计数的……
再坚守两天会有什么碍难呢?至少,他们会自己撤离;因为他们没有可供士兵和马匹饮用的水。那位大臣曾向我保证他不会败退,但他突然下达命令,说要晚上放弃阵地。这样就无法作战了,而我们可能很快把敌人引到莫斯科……
有传闻说,您要求和。可别讲和,经过这一切牺牲和如此疯狂的撤退之后——再来讲和;您会招致全俄国的反对,而我们中的每一位身穿军服的都会羞愧的。既然事已至此——
应该打下去,趁俄国尚有力量,趁人们还没有倒下……
应当由一个人指挥,而不是由两个人指挥。您的大臣作为一个内阁大臣可能是好的;但作为将军,不仅坏,而且坏透了,可他却肩负我们整个祖国的命运……的确,我由于沮丧而快要发疯,请原谅我冒昧给您写信。显然,那位建议缔结和约,建议由该大臣指挥军队的人,是不爱戴皇上并希望我们全体毁灭的人。因此,我向您呈诉实情:进行民团的准备吧。因为大臣正极巧妙地带领客人跟随自己进入古都。全军都对皇上的侍从沃尔佐根先生抱有极大的怀疑。据说,他更像拿破仑的人,而不像我们的人,就是他在向大臣提一切建议。我不仅对此恭恭敬敬,而且像班长一样服从他,虽然我比他年长。这很痛苦;但出于我对恩主皇上的爱戴,我得服从。只是为皇上惋惜,他竟把一支光荣的军队托附给了这样的人。您想想看,在退却中我们由于疲劳和在医院里减员共计损失了一万五千多人;如果发动进攻的话,不会损失那么多的。看在上帝面上,请告诉我,我们的俄罗斯,我们的母亲会怎样说,为什么我们如此担忧,为什么我们把多么善良而勤劳的祖国交给那些恶棍,使我们每个臣民感到仇恨和耻辱?干吗胆怯,有谁可怕的?我是没有罪过的。该大臣优柔寡断,胆怯,糊涂、迟钝,具有一切坏的品质,全军都在痛哭,诅咒他罪该万死……”
——————
6
对生活现象,可分成无数部类,所有这些部类可以划分成以下二类,其中一类以内容为主,另外一类——则以形式为主。属于这后一类别的,是截然不同于乡下的,地方的,省城的,甚至莫斯科的生活的彼得堡的生活,尤其是沙龙生活。
这种生活是不变的。
自从一八○五年以来,我们同波拿巴又和解又断交,多次立了宪法又废除它,而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沙龙和海伦的沙龙从前怎样,现在还怎样——一个跟七年前一样,另一个跟五年前一样,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人们依旧困惑地谈论波拿巴的成功,并且看到,无论在他的成功还是在欧洲君主对他的姑息中,都有一种恶毒的阴谋,其唯一目的便是给安娜·帕夫洛夫娜代表的宫廷集团制造不快和烦恼。在海伦那里也完全一样(鲁缅采夫本人常去光顾,认为她是绝顶聪明的女人),一八○八和一八一二毫无二致,人们依然兴奋地谈论着那个伟大的民族和那个伟大的人物,并遗憾地看待同法国的决裂,依照聚集在海伦沙龙里的人的意见,此事应以和平告终。
近来,在皇上从军队返驾之后,这两个对立的沙龙集团出现了某种不安,发生了某些相互指责的情况,但两个集团的方向仍旧不变。参加安娜·帕夫洛夫娜集团的法国人仅限于顽固的保皇党,所以,这里表现出来的爱国思想是,不该上法国剧院,认为维持一个剧团的经费抵得上维持一个军团的经费。他们专心地注视战事进展,并传播对我军最有利的新闻。在海伦的圈子内,即鲁缅采夫派和法国派的圈子内,关于战争和敌人残酷的传闻受到驳斥,拿破仑求和的各种尝试被加以讨论。在这个圈子里,人们谴责那些建议尽早下令,让皇太后保护的宫廷女子学堂准备向喀山疏散的人。总的说来,战争的全部内容在海伦的沙龙里不过是以一些空洞的示威开始,很快就会以和平告终,而左右一切的是比利宾的意见,他现时在彼得堡成了海伦的常客(所有聪明的人都应去她那里作客),他认为问题不取决于火药,而取决于发明火药的人。在这个圈子里,人们冷嘲热讽而又十分巧妙地(尽管也很谨慎地)讥笑莫斯科的狂热,关于那种狂热的消息,是随皇上驾临彼得堡而传来的。
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圈子里则相反,人们赞美和谈论那种狂热,像普鲁塔克①谈论远古伟人似的。依旧身居要职的瓦西里公爵,成了两个圈子的连环扣。他到mabonneamie(自己的尊贵朋友)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去,也到danslesalondiplomatiquedemafille(自己女儿的外交沙龙)那里去,由于频繁交替地出入于这一阵营和另一阵营之间,因此常常给搞糊涂了,在海伦那里说了本该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说的话,或者相反。
——–
①普鲁塔克(约46~123),古希腊传记作家。
在皇上到达之后不久,瓦西里公爵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议论战事,严厉谴责巴克莱—德—托利,但又对任命谁作总司令迟疑不决。客人中的一位平时被称作unhommedebeaucoupdemérite(有许多优点的人),讲述了他看见新近担任彼得堡民团司令的库图佐夫在省税务局主持征募新兵的会议,然后谨慎地表达了自己的初步看法,库图佐夫是一个能满足各种要求的人选。
安娜·帕夫洛夫娜凄戚地笑了笑,指出库图佐夫净给皇上制造不愉快,此外便没有干过什么。
“我在贵族会上一再地说,”瓦西里公爵插嘴说道,“但没有人听我的。我说推选他作民团司令会使皇上不悦。他们没有听我的。”
“全是一派反对的狂热,”他继续说,“也不看看当着谁的面?而且全是由于我们想摹仿莫斯科的愚蠢的狂热。”瓦西里公爵说,一时间糊里糊涂,忘了在海伦那里才嘲笑莫斯科的狂热,而在安娜·帕夫洛夫娜这里是应该加以赞扬的。但他立即改正过来。“呶,库图佐夫伯爵,俄国最老的将军,在税务局那地方召集会议适当吗,et il en restera pour sa peine(他的忙碌会一事无成的)!难道可以任命为总司令的竟是一个不能跃马扬鞭的,开会打瞌睡的,脾气最坏的人吗!他在布加勒斯特毛遂自荐得够瞧的了?我这还不是谈他作为将军的资格问题,难道在这种时刻能够任命一个老朽的瞎眼的人,一个十足的瞎子吗?瞎眼将军好极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以捉迷藏……他简直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维持异议。
这在七月二十四日是完全公允之论。但七月二十九日库图佐夫被加封公爵头衔。授予公爵头衔可能意味着摆脱,所以,瓦西里公爵的见解仍然正确,虽然他并不急于在此时有所表示,但八月八日,由萨尔特科夫大将,阿拉克切耶夫,维亚济米季诺夫,洛普欣和科丘别伊组成的委员会,开会讨论战争事宜。委员会一致认为,战事之不利,源出于无统一指挥,虽然委员会成员知道皇上不赏识库图佐夫,但经过简短磋商,仍建议任命库图佐夫为总司令。因此,就在那一天,库图佐夫被任命为全军及各个部队据守区域的全权总司令。
八月九日,瓦西里公爵又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遇到了l’homme de beaucoup de mérite(那个有许多优点的人)。l’homme de beaucoup de mérite瓦西里公爵近来对安娜·帕夫洛夫娜很殷勤,希望获得一个女子学校学监的任命。他走进客厅时,像达到目的的胜利者那样喜气洋洋。“Ehbien,voussavezlagrandenouvelle?Le prince Koutouzoff est maréchal①。一切分歧消除了。我真幸福,真高兴!”瓦西里公爵说。“Enfin voilà un homme”②,他不停地说,意味深长地严肃地环视所有在客厅里的人。L’homme de beaucoup de mèrite虽然意在谋职,仍忍不住提醒瓦西里公爵曾经发表过的议论。(这在安娜的客厅里对瓦西里公爵和已欣然得知这一消息的安娜·帕夫洛夫娜都是失礼的;但他忍耐不住。)
“Mais on dit qu’il est aveugle,mon prince?”③他使瓦西里公爵想起他说过的话。
“Allezdonc,ilyvoitassez,”④瓦西里公爵以低沉、急速的声音,咳嗽着说,这样的嗓音和咳嗽他常常用来解决一切困难。“Allez donc,il y voit assez,”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之所以高兴,”他往下说,“是因为,陛下授予了他掌握全国军队和各个军区的全权——这是任何一位总司令从未有过的权力。这是第二位主宰。”他说完之后,露出得胜的微笑。
——–
①法语:呃,你们可知道一个重大消息?库图佐夫成了元帅了。
②法语:毕竟是一个人才。
③法语:但是听说他眼睛瞎了,公爵?
④法语:呃,胡说,他看得相当清楚,您放心。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安娜·帕夫洛夫娜说。L’homme de beaucoup de merite(那个有许多优点人)在宫廷社交界还是个生手,为了阿谀安娜·帕夫洛夫娜,他以此为她先前对这一议论表示的见解解围,说道:
“据说,陛下不大情愿授予库图佐夫这一权力。On dit qu’il rougit comme une demoiselle à laquelle on lirait Joconde,en lui disant:‘le souverain et la Patrie vous decernent cet honneur’。”①“Peut—être que le coeur n’était pas de la partie。②”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
①法语:据说,当他对他说:“国王与祖国赐与您这一荣誉”时,他脸红得像听到诵读《约康德》的姑娘那样。(《约康德》是拉封丹的第一篇韵文故事,被认为是恶劣的作品。)。
②法语:或许不完全合他的心意。
“噢不,不,”瓦西里公爵激烈地偏袒库图佐夫,现在已不在任何人面前让步。照瓦西里公爵的见解,不仅库图佐夫本人出色,而且大家都崇拜他。“不,这不可能,因为皇上从前就很能赏识他。”他说。
“但愿库图佐夫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说,“真正掌握着权力,不让任何人捣鬼——des batons dans les roues.”
瓦西里公爵立即明白了,这任何人指的是谁。他悄声地说:
“我确切地得知,库图佐夫提出皇太子不留在军中。这个必要的条件,Vous savez ce qu’il a dit a l’émpereur(你们知道他对皇上说了什么吗)?”瓦西里公爵复述了似乎是库图佐夫对皇上说的原话:“如太子行为不轨,臣不便罚其过,反之,亦不便赏其功。啊!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库图佐夫公爵,jeleconnaisdelonguedate.(我早就认识他了。)”
“他们甚至说,”还不知宫廷待人接物分寸的l’homme de beaucoup de merite说,“公爵大人还提出一个必要条件;国王不要亲自驾临军队。”
此人话刚说完,瓦西里公爵和安娜·帕夫洛夫娜刹那背转身去,为他的幼稚而叹气,二人忧郁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
7
在彼得堡发生那些事情的同时,法军已开过斯摩棱斯克,愈来愈靠近莫斯科。拿破仑的史学家梯也尔,像拿破仑其他史学家们一样,竭力为自己的英雄辩护说,拿破仑是不由自主地被引诱到莫斯科的。他像所有的历史学家一样正确(他们在一个伟人的意愿中寻求历史事件的解释),他也像俄国史学家们一样正确(他们断言拿破仑是因俄国统帅们施巧计而诱引至莫斯科的)。在这里,逆向(回溯)定律认为,把过去的一切视为实现某一事件的准备过程,但除此之外,还有把全部事情搅浑的相互关系。一个好的棋手,在输棋之后由衷地相信,他的失败产生于他的一个错误,他便在开局之初去寻找错误,而忘记在他的每一步棋中,在整个对弈的过程中都有错误,以致没有一着棋是善着。他注意到的那个败着之所以被找出来,是因为这一败着被对手利用了。在一定时间条件下进行的战争这种游戏要复杂得多,其中不是由一个人的意愿领导着那些无生命的机器,一切都产生于各种任意行动的无数次的冲突。
继斯摩棱斯克之后,拿破仑先在多罗戈布日以西的维亚济马附近,然后又在察列沃—扎伊米希附近谋求会战,但结果呢,由于情势的无数次冲突,在到达波罗金罗,离莫斯科只剩一百二十俄里处之前,俄军仍不交战。拿破仑从维亚济马下令,直接进军莫斯科。
Moscou,lacapitaleasiatiquede ce grand emBpire,la ville sacrée des peuples d’Alexandre,Moscou avec ses innombrables églises en forme de pagodes chinoises.①这个莫斯科不让拿破仑的神思安静。拿破仑骑一匹浅栗色的截尾快马,由近卫兵、警卫、少年侍从和副官陪同,从维亚济马到察列沃—扎依米希。参谋长贝蒂埃留下来审问被骑兵抓到的俄军俘虏。他在翻译官Lelormed’Ideville(勒洛涅·狄德维勒)的陪同下,纵马追上拿破仑,满脸高兴地勒住了马头。
——–
①莫斯科,这庞大帝国的亚洲首都,亚历山大臣民的神圣的城市,莫斯科有数不尽的中国塔顶样式的教堂。
“Ehbien(呃,怎么办)?”拿破仑问。
“UncosaquedePlatow(一个普拉托夫的哥萨克)说,普拉托夫军团正同主力大军会合,库图佐夫就任总司令。Très in-telligent et bavard(他聪明,不过是个饶舌的人)。
拿破仑微微一笑,他吩咐拨一匹马给哥萨克,立即带他来见。他要亲自同他谈谈。几个副官策马前去,一个小时后,杰尼索夫出让给罗斯托夫的农奴拉夫鲁什卡,穿着勤务兵的短上衣,骑在法国骑兵的马上,带着一张狡黠、含有醉意、快活的面孔来见拿破仑。拿破仑吩咐他和自己并辔而行开始问他。
“您是哥萨克?”
“哥萨克,大人。”
“Lecosaqueignorantlacompagniedans laquelle il se trouvait car la simplicité de Napoléon n’avait rien qui put ré véler a une imagination orientale la présence d’un souverain,s’entretint avec la plus extreme familiarité des affaires de la guerre actuelle.”①梯也尔叙述这一情节说。的确,拉夫鲁什卡头天晚上喝醉了,没给主人准备好晚餐,挨了鞭打后被派到乡间去买鸡,在那里醉心于抢劫而被法军俘获。拉夫鲁什卡是那种粗野、无耻、见多识广的奴仆,他们以下流狡猾的手段办事为其天职,他们准备为自己的主人干任何勾当,并且他们狡猾地推测主人的坏心思,尤其是虚荣心和琐碎小事。
——–
①哥萨克不知道他现在置身于什么人中间,因为拿破仑的简朴丝毫没有给予这个东方人的想象力以发现皇帝在场的可能,所以,他极其自然地讲述当前战争的形势。
落入拿破仑的人中间,拉夫鲁什卡轻而易举地认清了拿破仑本人,他一点也不惊惶夫措,只是尽力打心眼里为新的老爷们效劳。
他很明白,这就是拿破仑本人,而在拿破仑面前,并不比在罗斯托夫或拿藤条的司务长面前更使他慌张,因为无论是司务长或是拿破仑,都不能夺去他任何东西。
他信口说出在勤务兵之间闲谈的一切。其中有些是真实的。但当拿破仑问他俄国人是怎么想的,他们能否战胜波拿巴时,拉夫鲁什卡眯缝起眼睛,沉思起来。
他在这句话里看出了微妙的狡黠,类似拉夫鲁什卡的人总能在各种事情中看出狡猾的计谋,因而皱紧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是这样的,如果有会战,”他思索地说道,“并且很快的话,那末,这样说就对了。呶,要是再过三天,要是在那天以后,那末,就是说,会战本身会拖下去。”
给拿破仑翻译的话是这样的:Silabatailleestdonnée avant trois jours,les Francais la gagnBeraient,mais que si elle serait donnée plus tard,Dieu sait ce qui en arriverait①,Le lorme d’lderBille.(勒洛涅·狄德维勒)微笑着转达了。拿破仑并没有微笑,虽然他心情显然很愉快,并吩咐重说一遍。
——–
①假如会战在三天前爆发,法国人将赢得会战,如果在三天之后呢,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拉夫鲁什卡发觉了这一点,为了取悦于他,装着不知道他是谁的样子。
“我们知道你们有个波拿巴,他打败了世界上所有的人,但关于我们,情况却不同……”他说,连自己也不知道,说到最后,不知为什么和怎么流露出浮夸的爱国精神来了。翻译官把他的话转述给拿破仑,省掉了结尾,波拿巴于是微笑了。“Le jeune cosaque fit sourire son puisant inBterlocuteur.”①梯也尔说。拿破仑沉默地走了几步,在马上转身对贝蒂埃说,他想试验一下对这个enfant du Don说,他的谈话的对方正是皇帝本人,即是那位把不朽的常胜者的名字书写在埃及金字塔上的皇帝。sur cet enfant du Don②会产生什么影响,
这番话传达给他了。
——–
①年轻的哥萨克使自己强大的交谈者微笑起来。
②对这个顿河的孩子。
拉夫鲁什卡(他明白这样做是为了使他发窘,明白拿破仑认为他会吓了一跳),为了讨好新的老爷们,他立刻装出惊诧慌乱的样子,鼓起眼睛,做了一副他被带去受鞭笞时惯有的表情。“A peine l’interprete de Napoléon,”梯也尔说,“avait—il parlé,que le cosaque,saisi d’une sorte d’ébahissement ne proféra plus une parole et marcha les yeux constamment attachés sur ce conquérant,dont le nom avait pénétré jusqu’à lui,à travers les steppes de l’orient.Toute sa loBquacite s’était subitement arrêtée,pour faire place à un sentiment d’admiration naive et silenBcieuse.Napoleon,apres l’avoir récompensé,lui fit donner—la liberté,comme á un oiseau qu’on rend aux champs gui l’ont vu nalAtre.”①
——–
①拿破仑的翻译官刚把话说完,哥萨克立即惊愕得发呆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就这样继续骑马走着,定睛望着征服者,他的名声越过东方草原传到他的耳边。哥萨克的健谈骤然中断,由天真的默默的狂喜所代替。拿破仑赏赐哥萨克,下令给他自由,就像给予小鸟自由,让它飞回家乡的田野一样。
拿破仑继续骑马往前走,一边想着使他心醉神迷的那个莫斯科,而l’oiseau qu’on rendit aux champs qui l’on vu nartre(那个被放回家乡田野的小鸟)向前哨奔驰而去,事前杜撰着实际上没有发生而是他要向自己人讲述的一切。他所实际经历的事,他并不想说,因为他觉得这是不值得一说的。他走去寻找哥萨克兵,打听到了属于普拉托夫纵队的那个团在哪里,傍晚便找到了自己的老爷尼古拉·罗斯托夫,他驻扎在扬科沃,刚骑上马,要同伊林一道去周围的乡村溜一溜。他给了拉夫鲁什卡另外一匹马,带他一道走。
——————
8
如同安德烈公爵所想象的那样,玛丽亚公爵小姐并不曾到达莫斯科,也没有脱离危险。
在阿尔帕特奇从斯摩棱斯克回来之后,老公爵突然间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下令从各乡召集民兵并把他们都武装起来,同时又给总司令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已决定留下来保卫童山并坚持到底,至于总司令是否设法保卫童山,保卫俄国最老的将军之一可能被俘或者被打死的地方,请总司令自行定夺,同时也向家里的人宣布,他绝不离开童山。
公爵本人留在童山,但是,他命令公爵小姐和德萨尔带领小公爵去博古恰罗沃,然后从那里去莫斯科。玛丽亚公爵小姐对父亲一反他先前的消沉状态,夜以继日地狂热地活动,感到吃惊,她不能把他一个人丢下不管,他生平第一次使自己不服从他。她拒绝动身,于是公爵对她大发雷霆,他把以往所有冤枉她的话又数落了一遍。他竭力加罪于她,说她折磨了他,说她唆使儿子和他吵架,说她蓄藏卑劣的猜疑,她一生的任务就是使他的生活不愉快,于是他把她从自己的书房中赶了出去,他对她说,如果她不走,那在他是完全一样。他说,他不想知道她的存在并且预先警告她,不要让他看见她。与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担心相反,他没有强令把她带走,只是说不要让他看见她,这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喜出望外。她知道,这足以证明,她留下来不走,他在内心深处是高兴的。
在尼古卢什卡走后的第二天,一大早,老公爵身着全副戎装去见总司令。四轮马车已经准备停当。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他身着戎装,佩戴着全部勋章,从屋内走出来,到花园中去检阅已经武装起来的农夫和家奴。玛丽亚公爵小姐坐在窗户旁边,倾听着从花园里传来的他的声音。突然间,从林荫道上跑出来几个惊慌失色的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跑出门外,穿过花径,跑到林荫道上。迎面而来的是一群民兵和家奴,在这一群人中间有几个人用手架扶着一个身着戎装、佩戴勋章的小老头。玛丽亚公爵小姐向他飞奔过去,透过林荫道旁菩提树荫影射下来的摇曳不定的阳光碎点,看不出来他的脸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看到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先前脸上的那种严厉果断的表情,已变换成一副怯弱和屈服的表情。他看到女儿之后,动了动他那无力的嘴唇,发出了呼呼噜噜的声音,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人们把他抬进书房,把他安放在他近来害怕的那张沙发上。
请来的医生在当天夜间给他放了血并说明公爵患中风,右半身不遂。
留在童山已经越来越危险了,公爵中风的第二天就迁住博古恰罗沃。医生也跟着去了。
当他们前往博古恰罗沃时,德萨尔已带领小公爵动身前往莫斯科。
瘫痪的老公爵在博古恰罗沃安德烈公爵新迁的房子里躺了三个星期,病情还是那个老样子,既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老公爵昏迷不醒;他像一具变了形的尸体躺卧着,他不停地嘟噜着什么,眼眉和嘴唇抽动着,不知道他是否了解他周围的一切。可以确切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很痛苦,很想说点什么。不过,是什么呢,谁也不能够明白这一点;这或许是一个病人或一个半疯癫状态的人突发的古怪脾气,或许是与公共事务或家庭事务有关的什么。
医生说,这种躁动不安并不意味着什么,这只不过是由于生理上的原因;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想到,当她在他跟前时,他总是更加躁动不安,这一点就证实了她的想法,她认为他是想对她说点什么,他显然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很痛苦。
治愈已无希望。迁往他处也绝不可能。如果在路途中死去,那可怎么办?“是不是完结更好些,干脆完结吧!”玛丽亚公爵小姐有时是这样想的。她不分白天和黑夜,几乎完全没有睡觉,时刻不离地守护着他,说来可怕,她这样守护他,时常不是期望能发现病情好转的迹象,而是期望能发现临近结局的迹象。
纵然,公爵小姐已经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感情,为此感到十分奇怪,然而,她内心确实有这种感情。对玛丽亚公爵小姐来说,更可怕的是,自从她父亲生病之后(甚至更早,在她料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情而同他一起留下来的时候),所有的在她内心深处隐藏着的,已被遗忘了的个人的心愿和希望,都在她心中苏醒过来了。多少年来都没有在她的脑海中出现过的念头——没有严父畏惧的自由生活,甚至建立爱情和家庭幸福的可能性,像魔鬼的诱惑一般不断地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有一个问题不停地在脑海中浮现,她无论怎样都驱逐不掉,那就是在眼下,也就是在办完后事之后,她怎样去安排自己的生活。公爵小姐知道,这是魔鬼的诱惑。她知道,能够对付这种诱惑的唯一武器是做祈祷,于是她试着做祷告。她做出一种祷告的姿势,注视着神像,念诵着祷告词,然而她祈祷不下去。她感到,她现在已经完全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世俗的、劳碌的、自由活动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与先前把她禁锢在其中的精神世界完全相反,在那个精神世界中,她过去最大的安慰就是做祷告。她无法祷告,欲哭无声,因为尘世的忧虑包围着她。
继续留在博古恰罗沃变得危险起来了,从四面八方传来了法国人已经迫近的消息,在离博古恰罗沃十五俄里的一个村庄,有一所庄园已经遭到法国匪兵的抢劫。
医生坚持要把公爵迁得远一点;首长派一名官员来见玛丽亚公爵小姐,劝告她尽可能早点离开。县警察局长亲自来到博古恰罗沃,也同样坚持这一主张,他说,法国人离此地只有四十俄里,在各村庄教发传单,如果公爵小姐不在十五日之前和她父亲离开这里,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负责了。
公爵小姐决定十五日动身。她忙了一整天,从事各项准备,她向所有前来请示的人发布命令。从十四日深夜,她同往常一样,在公爵卧病的隔壁的那间屋里和衣而卧,她醒来好几次,都听到了他的哼哼声和嘟囔声,床的响声,吉洪和医生替他翻身的脚步声。有好几次,她靠近门旁细听,他觉得他的嘟囔声比平时要大一些,替他翻身的次数更勤。她不能入睡,好几次她走近房门,侧耳倾听,想进去看看,然而却不敢进去。虽然他不说话,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看得出也知道,他每一次看见她为他担心的表情就十分不快。她看见他是多么不满地避开她有时不由自主地盯在他身上的眼光。她知道,她在夜间这个不寻常的时候进去,一定会惹他生气。
她从来没有这样怜惜,这样害怕失去他。她回忆起和他在一起的整个一生,在他的每一句话中和每一个行动中都能发现他对她的疼爱。在这些回忆中间,那魔鬼的诱惑——在他死后她怎样安排她的新的自由的生活的念头,时时浮现在她的想象之中。她以厌恶的心情驱赶这些念头。快到早晨的时候,他安静了下来,她也睡着了。
她醒得很晚,在刚刚醒来时常有的纯净心态清楚地表明,父亲的病已经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醒来之后,在门外侧耳细听屋里的情形,她听见他仍在呼呼哧哧,她叹息着自言自语道,还是那个样子。
“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要他怎么样呢?我想要他死去!”她怀着对自己的厌恶心情叫道。
她穿好衣裳,洗完脸,念完了祈祷词,然后走到门廓上。门廓前面停着几辆尚未套马的大车,人们正在往车上装东西。
早晨温暖、阴沉。玛丽亚公爵小姐站在门廓上,她对自己内心的卑鄙不断地感到恐惧,在进屋去看父亲之前,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医生下楼向她走来。
“他今天好些,”医生说,“我在找您。可以从他所说的话中了解点什么。他的头脑清醒一点了。我们一道去吧。他正在叫您呢……”
玛丽亚公爵小姐一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心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的脸色苍白,为了不致晕倒在地,她倚靠在房门上。正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整个心灵充满可怕的罪恶诱惑的时刻去见他,去和他说话,去看他盯住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令人痛苦的高兴,而且令人害怕。
“我们去吧。”医生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进了房间,来到父亲床前。他仰卧着,背靠得很高,他那双瘦小的、青筋虬结的手平放在被子上面,他的左眼直瞪瞪地盯着,他的右眼歪斜,眉毛和嘴唇一动也不动。他的整个身子变得又瘦又小,很可怜。他的脸显得干瘪,五官都变得更小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向前去,吻了他的手,他的左手用力握她的手,要她知道,他早就在等她来了。他拉动她的手,他的眼眉和嘴唇忿忿地抽动着。
她惶恐不安地望着他。尽力揣测他想要她做什么。她换了个姿势,向前移动了一下身子,以便他的左眼能够看见她的脸,这时他平静下来了。一连几秒钟他的眼睛都没有离开她。随后他的嘴唇和舌头动了,发出了声音,他开始说话了,他怯生生地恳求地看着她,显然他怕她可能听不懂他所说的话。
玛丽亚公爵小姐集中全部精力凝视着他。看见他使出可笑的力气转动舌头,玛丽亚公爵小姐垂下眼帘,勉强压制住上升到了喉咙的呜咽声。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又重复着说了好几次。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不懂;她力图猜出他在说什么,并且疑问地重复他发出的声音。
“嗬嗬——波依……波依……”他重复了若干次……
无论怎样也不能弄明白这些话。医生以为他猜明白了这些话,他问道:“公爵小姐害怕吗?”他摇了摇头表示否认,他又重复发出同样的声音。
“心里,心里难过。”玛丽亚公爵小姐猜测着说。他肯定地发出一种含含糊糊的声音,他抓住她的手在他胸前的各个部位按来按去,似乎是要找到她要找到的那个部位。
“整个的心!都在想念你……整个的心。”然后,他发出的声音比先前好多了,更清楚些了,他确信,大家已经了解他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把头贴在他的手上,极力隐藏住她的呜咽声和流出来的眼泪。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整夜都在叫你……”他说。
“要是我知道……”她流着眼泪说道,“我不敢进来。”
他握着她的手。
“你没有睡吗?”
“没有,我没有睡。”玛丽亚公爵小姐否定地摇了摇头说道,她不由自主地顺从着父亲,依照着他的样子,说话时尽量比划着手势,好像是她的舌头转动起来也很困难。
“亲爱的……”或许是说:“好孩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弄不清楚他所说的话,不过从他眼神的表情来看,他大概是说了一句他从来都没有说过的温情的、爱抚的话。“为什么不进来呢?”
“而我希望,希望他死去!”玛丽亚公爵小姐想到。他沉默了一会儿。
“谢谢你……女儿,好孩子……为了一切,为了一切,谢谢……原谅……谢谢,原谅……谢谢!……”泪水夺眶而出。
“去把安德留沙叫来。”他突然说,一说出这句话,他脸上表露出孩子般的怯生生的和怀疑的神情。他自亡似乎也知道,他这个要求是没有意义的。至少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是这样。
“我接到他一封信。”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道。
他惊诧地胆怯地看着她。
“他在哪里?”
“他在军队里,monpere①,在斯摩棱斯克。”
——–
①法语:爸爸。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阵;然后,好像解答他自己的疑问,并且证明他现在一切都明白,一切都记起来了,他肯定地点点头,又睁开了眼睛。
“是啊,”他声音清晰而低沉地说道。“俄国完了。他们把她给毁了!”他又闭上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玛丽亚公爵小姐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望着他的脸,哭了起来。
他又闭上眼睛,止住了恸哭。他对着眼睛做了个手势;吉洪懂得了他的意思,替他擦掉了眼泪。
随后他又睁开眼睛,说了一些什么,有好一阵谁都没弄明白,最终只有吉洪一个人弄懂了,转述了他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根据他方才他说话的神情来揣测他的话的意思。她揣测他时而说俄国,时而说安德烈公爵,时而说她,时而说孙子,时而说到他的死。可是她不能由此而猜出他所说的话。
“穿上你那件白色布拉吉,我喜欢它。”他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懂了这句话,她放声大哭,医生用手架扶着她,把她从室内扶到阳台上,劝她要冷静和准备动身的事情。玛丽亚公爵小姐离开公爵后,他又说起儿子,说起战争,说起皇帝,忿忿地牵动着眉头,提高了他那粗哑的声音,他所患的中风又第二次发作了,这也是最后一次。
玛丽亚公爵小姐站在阳台上。天已放晴,太阳照得暖洋洋的。她什么都不理解;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觉得,只有对父亲的热爱,她感到她在此之前从来还不曾这样热爱她的父亲。她哭着跑向花园,沿着安德烈公爵所栽的菩提树的林荫小道向下面的池塘跑去。
“是的……我……我……我愿他死去。是的,我希望快点结束……我想得到安静……我将来会怎么样呢?当他不在世的时候,我的安静又有什么用呢?”她在花园里迈着疾速的脚步走着,一边用双手按住胸口,不由自主地抽抽搭搭地哭,一边念叨着。她沿着花园转了一圈,又来到住宅前,这时她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布里安小姐(她留在博古恰罗沃不愿意离开)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此人是本县的首长。他亲自前来告知公爵小姐必须尽快离开此地。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了他的话,但不明白他所说的;她把他请进屋里,请他用早餐,陪他坐下。然后,她向他道了歉,就起身向老公爵的房门走去。
医生面色惊慌出来对她说,此刻不能进去。
“走吧,公爵小姐,走吧,走吧!”
玛丽亚公爵小姐又回到花园里,在池塘旁边假山下面一处谁也看不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她不知道她在那里坐了多久。一个沿着小径奔跑的女人的脚步声惊醒了她。她站起身,看见她的女仆杜尼亚莎①,她显然是跑来找她的,一看见小姐的神色,好像受到惊吓一样突然停住了脚。
——–
①杜尼亚莎是阿夫多季娅的小名。
“请您,公爵小姐……公爵……”杜尼亚莎断断续续地说。
“我现在,就去,就去。”公爵小姐迭声说道,不等杜尼亚莎说完,极力不看一眼杜尼亚莎,就往家里跑去。
“公爵小姐,这是上帝的旨意,您应当做好一切准备。”县首长在门口迎着他说。
“不要管我,这不是真的!”她怒冲冲地对他吼叫道。医生想阻挡住他,她推开医生,向门里跑过去。“为什么这些人惊惶失色地阻拦我?我不需要任何人!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她推开门,在这间先前半阴暗的房间里,大白天的亮光使她大为惊恐。屋里有几个妇女和一个保姆。他们从床边退到一旁,给她让路。他依旧躺在床上;但是他那安详的脸上的严厉的表情,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在门槛上停了下来。
“不,他没有死,这不可能!”玛丽亚公爵小姐自言自语,她克制着内心的恐惧走近他的跟前,把嘴唇贴近他的面颊,但是她立即向后退缩,回避他。霎时间,她原先对他所怀有的全部柔情消失了,为呈现在她眼前的光景所引起的恐怖所代替。“完了,再没有他了!他去世了,在这里,他生前所在的地方,有一种陌生的含有敌意的东西,是一种令人十分恐慌战栗和令人反感的神秘!”玛丽亚公爵小姐双手捂着脸,倒在医生架扶她的手臂上。
几个妇女当着吉洪和医生的面洗涤了他的遗体,为使他那张开的嘴不致变硬,用一条手巾扎在他的头上,用另一条手巾扎起他那叉开的双腿,随后给他穿上佩戴勋章的制服,把他那又小又干的尸体安放在一张桌子上面,天知道是谁又是什么时间操持过这种事情,然而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入夜,在棺材周围点燃了蜡烛,棺材上面又加了罩子,地板上撤了杜松枝,在僵死干瘪的头下面枕着一张印刷的祷文,一个教堂的助祭坐在屋角唱赞美歌。
正如一些马向一匹死马飞快扑过去,拥挤在一起,打着响鼻一样,家里的人和外来的人都挤在客厅里,挤在棺材周围——县首长、村长、妇女们——都瞪着惊惶的眼睛,划着十字,鞠躬、吻老公爵冰凉而僵硬的手。
——————
9
在安德烈公爵没有来博古恰罗沃之前,这里是主人从未来过的庄园,博古恰罗沃的农夫与童山的农夫性格迥然不同,他们在口音、衣着、习俗等方面都与童山的农夫不同。他们被称为草原农民。以往他们到童山帮助收割庄稼和挖掘池塘沟渠时,老公爵赞赏他们能吃苦耐劳,但是不喜欢他们的那种野性。
安德烈公爵在这一次来博古恰罗沃之前不久,曾来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他创办了一些新设施——医院、学校和减轻免役税①,等等,这一切并未能略微改变他们的习俗,而且相反,更加强了他们那些被老公爵称之为野性的性格特点。在他们中间经常流传着一些含含混混的谣言,时而传说要把他们全都编入哥萨克,时而传说要他们改信一种新的宗教,时而传说沙皇颁布了什么告示,时而传说一七九七年保罗·彼得罗维奇的誓词(关于这一誓词的传说是,已经赐给他们自由,但是被地主们剥夺了),时而传说彼得·费奥多罗维奇②过七年要复位,那时一切都很自由,一切都很简单,什么麻烦事情都不会再有了。关于战争和波拿巴,以及他入侵的传闻,在他们的头脑中,跟基督的敌人、世界末日和绝对自由等模糊观念混在一起。
——–
①封建时代为免劳役所交纳的赋税。
②彼得三世皇帝,在一七六二年其妻叶卡捷琳娜二世即位的时候,被刺杀或病死了;但是沙皇在农民的头脑中是永生的,他们不相信沙皇会死去。
博古恰罗沃附近所有大村庄都是属于皇家和收免役税的地主。在这一地区居住生活的地主非常之少,家奴和识字的农奴也很少,在这一地区农民的生活中,俄罗斯人民生活中神秘的潜流比其他地方表现得更加明显和更为有力。当代人对这些潜流的原因和意义十分费解。二十年前在这一地区的农民中间曾经发生过向着某某温暖的河流迁徙的运动,这就是这些潜流的表现之一。成百上千的农民,其中就有博古恰罗沃人,他们忽然卖掉牲口,携全家老小向着东南方向的某个地方走去。好像一群鸟飞向海外某个地方一样,这些人携带着老婆孩子向着东南方向飞奔,而要去的这个地方,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曾经去过。他们成群结队出发,一个一个地赎回他们的自由,有的逃跑出来,他们坐车的坐车,步行的步行,朝着温暖的河流走去。很多人遭到惩罚,有的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有些人在路上被冻死和饿死。很多人又自己转身回来,这一场运动就像其一开头那样,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明显的原因,就自然而然地平息下去了。但是,这股潜流在这些人中间并没有停止,而且还在积聚着新的力量,一旦爆发,依然是那么奇特,那么突然,同时又那么简单,自然,有力。现在,一八一二年,每一个和这帮人接近的人都能看得出,这股潜流正在加紧活动,离爆发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
阿尔帕特奇是在老公爵临终前不久来到博古恰罗沃的。他发现,在这里的人当中有一种激动不安的情绪,这里与童山地区的情况则完全相反,在那里方圆六十里内的农民都逃走了,他们把村庄留给哥萨克去破坏。而在博古恰罗沃周围草原地带,听说他们跟法国人有过联系,他们得到过法国人的传单,这些传单在他们当中流传,他们都停留不动。他通过几个心腹家奴获悉,前几天赶官府大车的农民卡尔普(此人在村公社①有很大影响)从外地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哥萨克破坏那些居民外逃的村庄,而法国人却不动他们一根毫毛。他知道,还有一个农民昨天从法军占领的维斯洛乌霍沃村带回来一张法国将军颁发的布告,布告上说,一定不会加害居民,只要他们留在原处不动,凡是从他们手里取的东西,都照价付钱。作为这一点的证明,这个农民从维斯洛乌霍沃村带回预先支付的一百卢布的干草款(他不知道这是些假钞票)。
——–
①沙皇时代的农村公社。
还有极为重要的是,阿尔帕特奇知道,就在他吩咐村长调集大车把公爵小姐的行李从博古恰罗沃运走的当天早晨,村里举行了一次集会,会上决定,不搬走,等着瞧。然而时间却不允许再等得了,县首长在公爵去世的那一天,八月十五日,极力劝玛丽亚公爵小姐当天就动身,因为局势已很危急。他说,十六日以后他就不负责任了。公爵去世的当天晚上,他走了,他答应第二天公爵下葬时再来,但是第二天他不能来了,因为根据他们得到的消息,法国人出乎意料地向前推进了,他只来得及从村子里带走家属和贵重物品。
村长德龙(老公爵叫他德龙努什卡)管理博古恰罗沃已经三十来年了。
德龙是这一带有强壮体魄的精神饱满的农民之一,这些壮实汉子一成年就长满脸的大胡子,一直到六、七十岁模样一点不变,头上没有一根白头发,不掉一颗牙,六十岁的人就好像三十岁的人一样刚健有力。
德龙也像别的农民一样,参加过向温暖的河流迁徙的运动,回来不久,他被指派为博古恰罗沃的村长,自那时起,他无可指责地在这个职位上坐了二十三年。农民们怕他甚过怕他们的主人。主人们——老公爵、小公爵,以及管家的,都尊重他,并戏称他是“家务大臣”。德龙在全部任职期间没有醉过一次酒,没有生过一次病;不论是一连几天几夜不睡觉,也不论干了多劳累的话,从来没有露出过一丝倦容,他虽然目不识丁,却从来不曾忘记一笔帐,他轻手卖掉无数车的面粉,从来也没有忘掉——普特,他从来没有忘掉在博古恰罗沃的每俄亩土地上收获的任何一堆粮食。
在老公爵下葬的那一天,从被破坏了的童山来的阿尔帕特奇把这个德龙叫来,吩咐他为公爵小姐的马车准备十二匹马和十八辆大车,以便从博古恰罗沃动身。虽然,农民都是交免役税户,但在阿尔帕特奇看来,执行这个命令不致于会有什么困难,因为博古恰罗沃有二百三十户交免役税户,他们户户都富裕。然而村长德龙听到这个命令,默默地垂下眼皮。阿尔帕特奇把他知道的农民的名字说给他听,命令他从他们那里征集大车。
德龙回答说,这些农户的马都在外面拉脚,阿尔帕特奇又说出另外一些农民。按照德龙的说法,这些农户没有马,有一些马正在替官府运输,另一些马已不中用,还有些马因为缺少饲料给饿死了,照德龙所说,不但找不到拉行李的马,连拉人坐的车所用的马也弄不到了。
阿尔帕特奇凝神地看了看德龙,紧锁眉头。正如德龙是一个模范村长一样,阿尔帕特奇并非白白地把公爵的田庄管理了二十年,他是一个模范管家。他凭嗅觉就能了解那些与他打交道的人的需要和本能,他有高度的才能,因此他是一个出色的管家。他看了德龙一眼,立刻就明白,德龙的回答并不代表他本人的思想,而是代表博古恰罗沃村公社那种普遍的情绪,这位村长已经屈从于村公社农户的这种情绪。然而,他同时也知道,发了财的和被全村仇视的德龙,必然在地主和农奴两个阵营之间摇摆不定。他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这种动摇。于是阿尔帕特奇皱起眉头,向他走近了些。
“你,德龙努什卡,给我听着!你少给我说废话。安德烈·尼古拉伊奇公爵大人亲口向我吩咐过,全体老百姓都得走,不能留在敌占区,沙皇也下了同样的命令。谁留下不走,谁就是沙皇的叛徒。听见没有。”
“听见了!”德龙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回答道。
阿尔帕特奇对这一回答不满意。
“哎,德龙,不会有好下场的!”阿尔帕特奇摇着头,说。
“全由您作主!”德龙悲哀地说。
“哎,德龙,不用再说了吧!”阿尔帕特奇又重复说,他从怀里抽出手来,庄严地指着德龙脚下的地板。“我不但可以看透你,就是你脚底下三尺都可以看个透。”他看着德龙脚下的地板说。
德龙着了慌,偷看了阿尔帕特奇一眼,又搭拉下眼皮。
“你少说那些废话,去通知老百姓收拾好准备前往莫斯科,明天一大早把运公爵小姐行李的大车准备好,你本人不要去参加会,听见没有?”
德龙突然跪了下去。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把我撤职吧,请把钥匙拿去,看在耶稣的份上,把我撤了职吧。”
“收起你那一套!”阿尔帕特奇严厉地说。“我可以看透你脚下三尺深处,”他又重复着说,熟悉他那养蜂的技巧,他那适时播种燕麦的知识,以及他能一连二十年保持老公爵恩宠这一事实,使他久已获得神巫的名声,人们认为,只有神巫才能看透脚下三尺深的地方。
德龙站起身,想要说点什么,但是阿尔帕特奇阻住了他。
“您怎么会想到这里?咹?……您是怎么想的?咹?”
“我拿老百姓怎么办呢?”德龙说,“全都疯了,我也是那么对他们说的呀……”
“我也是那么说,”阿尔帕特奇说,“他们在喝酒?”他简短地问了一句。
“全都发了狂。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他们又弄来一桶。”
“你给我听着。我到警察局长那里去,你去管一下老百姓,要他们不要干这种事,把大车都准备好。”
“我听见了。”德龙回答道。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不再坚持了。他在长时期对老百姓的统治中知道,要使人们服从的一个主要手段就是不要向他们流露出对他们有可能会不服从的怀疑。从德龙的口中得到顺从的“是的——您老”这一句回话,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感到满意,虽然他不但怀疑,而且差不多相信,不借助军队的力量,根本弄不到大车。
果真,到了晚上,大车并未来到。在村中的酒馆旁边又举行了一次集会,在会上决定把马赶到森林中去,并且不出大车。阿尔帕特奇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公爵小姐。他吩咐把从童山来的大车上的他的全部行李都卸下来,把那些马套在公爵小姐的马车上,之后,他亲自去找地方官长去了。
——————
10
父亲安葬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许任何人进来。女仆来到门前,禀告阿尔帕特奇前来请示出发的事。(这是在阿尔帕特奇和德龙谈话之前的事。)玛丽亚公爵小姐从她躺着的沙发上欠起身来,冲着关闭的门说,她什么地方也不去,不要叫人来打扰她。
玛丽亚小姐卧室的窗户是朝西开的。她面对墙壁躺着,手指来回地抚摩皮靠枕的扣子,眼睛死盯着这个皮靠枕,她那模糊的思绪集中到一点上:她在想父亲不可挽回的死以及在这之前她还不知道,只是父亲患病期间才表现出来的内心的卑鄙。她想祈祷,但又不敢祈祷,不敢在她现在的心境中向上帝求援。她就这样躺了很久。
太阳照到对面的墙上,夕阳的斜晖射进敞开的窗户,照亮了房间和她眼前的羊皮靠枕的一角。她的思路忽然停住了。她毫无意识地坐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站起来走到窗前,晚风送来清凉新鲜的空气,她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
“是的,现在你可以随意欣赏傍晚的风光了!他已经不在了,谁也不会打扰你了。”她心里说道,倒在椅子上,头靠着窗台。
有人从花园的方向用娇柔的声音轻轻叫她的名字,吻她的头,她抬头看了看。原来是布里安小姐,她穿一件黑衣裳,戴着黑纱。她悄悄走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跟前,叹着气吻她,立即哭了起来。玛丽亚公爵小姐看了看她。想起跟她的一切过去的冲突,对她的猜疑,还想起他近来改变了对布里安小姐的态度,不能见她,由此看来,玛丽亚公爵小姐内心对她的责备是多么不公平。“难道不是我,不是我盼望他死吗?我有什么资格责备别人呢!”她想道。
玛丽亚公爵小姐生动地想象布里安小姐的处境,近来她离开自己的亲人,而同时又得依靠她,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她心里对她怜悯起来。她温和地疑惑地望了望她,迟疑地伸出手。布里安小姐立刻又哭起来,不断地吻她的手,念叨着公爵小姐遭遇的不幸,把自己扮成一个同情她不幸的人。她说,在她的不幸的时刻,唯一的慰藉就是公爵小姐允许她分担她的不幸。她说,在这巨大的悲伤面前,所有过去的误会应当全部化除,她觉得她在一切方面都是清白的,他在那个世界会看到她的眷恋和感激的。公爵小姐听着她的说,有些不理解,只是偶尔看看她,听听她的声音。
“你的处境格外可怕,亲爱的公爵小姐,”布里安小姐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明白,你从来不会,现在也不会想着自己;但是由于我爱您,我必须这样做……阿尔帕特奇到您这儿来过吗?他和您谈过动身的事吗?”她问。
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回答。她不明白是什么人要走,要到那儿去。“现在还能做什么事,想什么事呢?难道不是一样吗?”她没有吭声。
“您可知道,chèreMarie①,”布里小姐说,“您可知道我们的处境极危险,我们被法国军队包围住了,现在走,太危险了。如果走的话,恐怕准会被俘虏,上帝才知道……”
玛丽亚公爵小姐望着她的女伴,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
①法语:亲爱的玛丽亚。
“哎,真希望有人了解我,我现在对一切,对一切都不在乎,”她说。“当然罗,我无论怎样也不愿撒开他就走……阿尔帕特奇对我说过走的事……您和他谈谈吧,我现在对什么,对什么都无能为力,也不想管……”
“我和他谈过。他希望我们明天就走,可是我想,现在最好还是留下,”布里安小姐说。“因为您会同意,chèreMarie在路上碰到大兵或者暴动的农民,落到他们手里——那真可怕。”布里安小姐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不是用普通俄国纸印的法国将军拉莫的文告,上面晓谕居民不得离家逃走,法国当局将给予他们应有的保护,她把文告递给公爵小姐。
“我想,最好还是求助于这位将军,”布里安小姐说,“我相信他会给您应有的尊重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读着那张文告,无声无泪的哭泣使她的脸颊抽搐。
“您是从谁手里拿到这个的?”她说。
“大概他们从我的名字知道我是法国人,”布里安小姐红着脸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拿着文告离开窗口站起来,她脸色苍白,从屋里出来走到安德烈公爵以前的书房里。
“杜尼亚莎,去叫阿尔帕特奇,德龙努什卡,或者别的什么人到我这儿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告诉阿马利娅·卡尔洛夫娜,不要来见我。”她听见布里安小姐的话语声,又说,“要赶快走!快点走!”一想到她可能留在法军占领区,她就不寒而栗。
“要让安德烈公爵知道我落在法国人手里,那还了得,要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女儿去求拉莫将军先生给予她保护,并且接受他的恩惠,那怎么行!”她越想越觉得可怕,以致使她战栗,脸红,感到从未体验过的愤懑和骄傲。她生动地想象她将要面临的处境是多么困难,主要的,是多么屈辱。“他们那些法国人住在这个家里;拉莫将军先生占着安德烈公爵的书房;翻弄和读他的书信和文件来取乐。“M—lleBourienneluiferdleshonneursde博古恰罗沃①。他们恩赐我一个房间;士兵们挖掘我父亲的新坟,取走他的十字架和勋章;他们对我讲述怎样打败俄国人,假装同情我的不幸……”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思考,她不是以自己的思想为思想,她觉得应该用父亲和哥哥的思想来代替自己的思想。对于她个人,不论留在哪儿,自己可能会怎样,都无所谓;她觉得她同时还是死去的父亲和安德烈公爵的代表。她不由得用他们的思想来思想,用他们的感觉来感觉。他们现在可能怎么说,可能怎么做,也就是她现在觉得必须要照样去做的。她走到安德烈公爵的书房里去,极力地深入体会他的思想,来考虑她目前的处境。
——–
①法语:布里安小姐在博古恰罗沃恭恭敬敬地招待他。
求生的欲望,本来她认为随着父亲的去世不复再有了,可是它突然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出现,并且占有了她。
她激动得满面通红,在屋里踱来踱去。时而派人唤阿尔帕特奇,时而派人唤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时而派人唤吉洪,时而派人唤德龙。杜尼亚莎、保姆和所有的女仆都不能断定布里安所宣布的事究竟有多少真实性。阿尔帕特奇不在家:他到警察局去了。被唤来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万内维奇来见玛丽亚公爵小姐,他睡眼惺忪,什么也不能回答。他十五年来回老公爵话时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带着同意的微笑,不表示自己的意见,回答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话也是这样,从他的嘴里得不到任何肯定的东西。被召唤来的老仆人吉洪,他两颊深陷,面孔瘦削,带着无法磨灭的悲哀印记,他对公爵小姐所有的问话都回答:“是您老”,他望着她,几乎忍不住要大哭起来。
最后,管家德龙走进房来,他向公爵小姐深深地鞠了一躬,在门框旁站住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屋里来回走了一趟,在他对面停下。
“德龙努什卡,”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在她心目中,她把他视为无可置疑的朋友,就是这个德龙努什卡,他每年去赶维亚济马集市的时候,每次都给她带回一种特制的甜饼,微笑着交给她。“德龙努什卡,现在,在我们遭遇到不幸之后……”她刚开始说,就停住了,再也没有力气说下去。
“一切都凭上帝的安排。”他叹息着说。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德龙努什卡,阿尔帕特奇不知到哪儿去了,我没有可问的人。有人说我走不得,是真的吗?”
“为什么走不得,公爵小姐,可以走。”德龙说。
“有人对我说,路上危险,有敌人。亲爱的,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明白,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大早,我一定要走。”德龙不作声。他皱着眉头,瞥了公爵小姐一眼。
“没有马,”他说,“我对阿尔帕特奇已经说过了。”
“为什么没有马?”公爵小姐说。
“都是上帝的惩罚,”德龙说,“有的马被军队征用了,有的马饿死了,遇到今年这个年景,不用说没东西喂马,连人也饿得要死!有的人一连三天吃不上饭。一无所有,完全破产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的话。
“庄稼人都破产了?他们没有粮食?”她问。
“他们快饿死了,”德龙说,“还谈得上什么大车……”
“德龙努什卡,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难道不能救济吗?我要尽一切可能……”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在目前这样的时刻,当她的心头充满了悲伤的时刻,人们还要分成富的和穷的,而且富人不能救济穷人,有这种想法是很奇怪的。她模糊地知道,并且听到人家说,地主家都有储备粮,那是给农民备荒的。她也知道,不论是哥哥还是父亲都不会拒绝救济贫困的农民的?关于给农民分配粮食一事,她想亲自过问,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她怕出差错。她很高兴,能有一件事操心,借此可以忘掉自己的悲伤而不致受良心谴责。她向德龙努什卡详细询问农民的急需,并且询问博古恰罗沃的地主储备粮的情况。
“我们不是有地主的储备粮吗?我哥哥的?”她问。
“地主的储备粮原封未动,”德龙骄傲地说,“我们的公爵没有发放粮食的命令。”
“把它发放给农民吧,他们需要多少就发放多少。我代表哥哥允许你发放。”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德龙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去把粮食分给他们吧,如果粮食还够分给他们的话,全分了吧。我代表哥哥向你下命令,你告诉他们: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为了他们,我们什么都不吝啬。你就这么说吧。”
公爵小姐说话的时候,德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好小姐,你把我开除吧,看在上帝面上,吩咐手下人接收我的钥匙吧,”他说,“我当了二十三年差,没出过一次差错;开除我吧,看在上帝面上。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他为什么请求开除他。她告诉他,她从来不怀疑他的忠诚,她愿意为他和农民做任何事。
——————
11
在这之后过了一个钟头,杜尼亚莎前来向公爵小姐报告一则消息:德龙来了,按照小姐的吩咐农夫们都集合在谷仓旁,有事要跟女主人商谈。
“是吗?我并没叫他们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只是叫德龙努什卡把粮食分给他们。”
“看在上帝的份上,亲爱的公爵小姐,叫人把他们赶走吧,决不要到他们那儿去。那不过是个圈套,”杜尼亚莎说,“等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他们回来,我们就走……您千万别……”
“什么圈套?”公爵小姐惊讶地问。
“我确实知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可得听我说。您只要问问保姆就知道了。听说他们都不愿按照您的吩咐离开村子。”
“你扯到哪儿去了。我从来没有吩咐他们离开村子……”
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把德龙努什卡叫来。”
德龙来了,他证实了杜尼亚莎说的话;农民是按照公爵小姐的吩咐来的。
“可是我从来没有召集他们,”公爵小姐说,“你大概把话传错了。我只是叫你把粮食分给他们。”
德龙没有回答,叹了一口气。
“您只要下个命令,他们就会四散的。”他说。
“不,不,我去见他们。”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不顾杜尼亚莎和保姆的劝阻,玛丽亚公爵小姐来到台阶上。德龙、杜尼亚莎、保姆和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跟在她后面。
“他们大概以为我要分给他们粮食,是要他们留下来不动,而我自己离开,扔下他们让法国人肆虐,”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答应在莫斯科近郊庄园按月发给他们口粮并给他们安排住处;我相信,安德烈若处在我的位置,一定会做得更多。”她一面想,一面在暮色苍茫中向站在牧场上谷仓旁的人群走去。
人群开始移动,聚集在一起,迅速地取下帽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垂下眼帘,连衣裙绊脚,走近他们。那么多各种各样的眼睛,年老的和年青的,都在注视她,还有那么多不同的面孔,以致于玛丽亚公爵小姐连一张面孔也看不真切,只觉得必须一下子和所有的人说话,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但当她意识到她是她父亲和哥哥的代表时,她的劲头便增添了,于是她壮着胆子开始讲起话来。
“你们来了,我很高兴,”玛丽亚公爵小姐开始说了,她没有抬起眼睛,觉得心跳得厉害。“德龙努什卡告诉我,战争使你们破了产。这是我们共同的不幸。为了帮助你们,我不惜献出一切。因为这儿很危险,我要离开了,敌人离得很近……因为……我把一切都给你们,我的朋友们,我请求你们拿走一切,拿走我们所有的粮食,这样,你们就不致缺吃少用了。如果有人对你们说,我把东西给你们是为了叫你们留在这里,那不是实话。相反,我请求你们带着你们的全部财产搬到我们莫斯科近郊的庄园去,在那儿有我负责,保证你们不会过贫穷的日子,并给你们住宅和粮食。”公爵小姐停住了,只听见人群中的叹息声。
“我这样做,不仅是我个人的心意,”公爵小姐接着说,“我这样做是代表我辞世的父亲,你们的好主人,还代表我的哥哥和他的儿子。”
她又停住了,没有人打破这种沉默。
“我们的不幸是共同的,让我们一起分担这个不幸吧。我的一切,也是你们的一切。”她说完,扫视了一下站在她面前的人群的面孔。
所有的眼睛都以同样的表情望着她,她不能明白这种表情的含义。不知道是好奇、忠诚、感激,还是惊慌或不信任,只是所有脸上的表情都是相同的。
“对于您的恩典,我们非常感激,不过,我们不能拿地主的粮食。”后面传来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呢?”公爵小姐问。
没有人回答,玛丽亚公爵小姐环视人群,发现现在所有的眼睛一碰到她的目光,就立刻垂下了。
“为什么你们不想要呢?”她又问,仍没有人回答。
这种沉默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窘迫,她竭力捕捉随便哪个人的目光。
“你们干吗不说话啊?”她转向面前一个拄着拐棍的老人,说。“如果你认为还需要什么,你就说吧。我一切都可以办到。”她捉住他的视线,说。但是他好像对这件事很生气,把头完全低了下来,咕哝了一句:
“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我们不需要粮食。”
“怎么,要我们抛弃一切?不同意。不同意……我们决不同意。我们同情你,但决不同意。你自己走吧,一个人走……”这样的话从四周的人群中传来。人们脸上又露出了同样的表情,但这时完全不是好奇和感激的表情,而是忿怒的、坚决的表情。
“你们大概没有明了我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带着忧郁的笑容说。“你们为什么不愿走呢?吃的住的,我答应给你们供应。可是在这儿敌人会把你们弄得倾家荡产的……”但是人群的声音盖住了她的声音。
“我们决不同意,就让敌人来破坏吧!不要你的粮食,我们决不同意!”
玛丽亚公爵小姐又在人群中捕捉随便哪个人的目光了,但是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是注视着她的;显然,眼睛都在回避她。她觉得奇怪,也感到难堪。
“你瞧,她说得多好听,跟她去当农奴,把家毁掉去受奴役?怎么样?我给你们粮食,她说!”人群中发出这些声音。
玛丽亚公爵小姐低着头离开人群走回家去。她又重新吩咐了德龙一遍,叫他准备好明天启程的马,然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独自一人呆着,思绪如麻。
——————
12
这天夜晚,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她卧室敞开的窗房坐了很久,留心地听从村里传来的农民的说话声,但她不去想他们。她觉得她无论怎样想他们,也不能理解他们。她总在思忖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不幸,在经过那关心现实生活的一段时间之后,这种不幸,对于她已成往事。她现在能够回忆,能够哭泣,也能祈祷了。日落后,风停了,夜显得宁静而清新。十二点时人声渐渐消失,鸡叫头遍,从菩提树后面升起一轮满月,清凉的、乳白色的浓雾弥漫开来,寂静笼罩着村庄和宅院。
不久前过去的图景——父亲的病和临终的时刻,一幅接一幅在她的脑海里闪现。现在她带着快乐的忧郁细细回味这些画面的形象,只是恐惧地摒除最后父亲死亡时的景象。这景象,她觉得,在这寂静、神秘的夜晚,即便浮光掠影地想象一下,她也没有勇气。这些图景在她的脑海里是那么清晰,连微小的细节都历历在目,她觉得这些图景忽而是现实的,忽而是过去的,忽而又是未来的。
她时而生动地想起他中风的情景,人们搀扶着他从童山的花园里出来,他用无力的舌头咕噜着什么,扭动着白眉毛,不安地、胆怯地望着她。
“他当时就想说他临死那天对我说的话,”她想,“他经常在想他对我说的话。”于是她回忆起他在童山中风的前一天夜里一切详细的情景,当时玛丽亚公爵小姐就预感到有灾祸临头,也因此违反他的旨意留在他身边。她没有就寝,夜里蹑手蹑脚下楼梯,来到她父亲过夜的花房门前,侧耳倾听他的声音。他和吉洪在说什么,他的声音疲惫不堪而且痛楚。看来他很想和人谈谈话。“他为什么不叫我呢?为什么他不让我和吉洪换个位置呢?”玛丽亚公爵小姐当时和现在都是这样想的。“他永远对任何人也说不出他的心里话了。他本来可以说出他要说的话的,本来应该是我,而不是吉洪听到和懂得他的话的,但是这样的机会,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都一去不复返了。当时为什么我不走进屋里去呢?”她想,“也许他当时就会对我说出他在去世那天要说的话。而且当时他在和吉洪的谈话中就有两次问到我。他希望看见我,而我却站在门外。他和不了解他的吉洪谈话是很感伤、难受的,记得他们谈话时提到丽莎,仿佛她还活着似的,他忘记她已经死了,吉洪提醒他说,丽莎已经去世了,于是他大声喝斥:‘傻瓜!’‘他是很痛苦的。隔着门我听见他躺在床上的呻吟声并高声喊叫:‘上帝啊!’当时我为什么不进去呢?他能把我怎样?我能有什么损失呢?我进去了,也许当时他就能得到慰藉并对我说出那句话了。”于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大声地叫出了他临死那天对她说的那个亲切的字眼。“亲—爱—的!”她重复着这个字眼,放声大哭起来,流着眼泪,眼泪使她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些。现在他的面孔就在她的眼前。可那已不是她从记事时就认识的、经常从远处看见的面孔,而是一张胆怯、懦弱的面孔,是她在最后一天向他的嘴弯下身去细听他的话、第一次那么近地真切地看见的有着满脸皱纹和细微线条的面孔。
“亲爱的。”她重复着。
“他说这话时,在想什么呢?他现在在想什么呢?”她的脑海里忽然出现这个问题,紧接着,作为应答的是,她的眼前闪现了他在棺材里用白手巾包着头的面部表情。于是一阵恐惧向她袭来,这正是当天刚一接触他,就认为这不仅不是他,而且是一种神秘的、令人反感的东西的那种恐惧。她想思索点别的,想祈祷,但什么也做不成。她睁大眼睛望着月光和阴影,随时等待着看见他那死人的面孔。她觉得,笼罩着住宅内外的寂静气氛紧紧箝制着她。
“杜尼亚莎!”她喃喃地说,“杜尼亚莎!”她狂叫一声,挣脱出一片寂静,跑向女仆的住室,迎面碰上向她跑来的保姆和女仆们。
——————
13
八月十七日,罗斯托夫和伊林带着刚从俘虏营放回来的拉夫鲁什卡和一名骠骑军传命兵,骑着马从离博古恰罗沃十五俄里的驻扎地扬科沃出发——试骑一下伊林刚买的马并打听这一带村子里有无干草。
最近三天,博古恰罗沃处在对峙的两军之间,俄军的后卫和法军的先锋都很容易到那儿去。罗斯托夫是一个有心计的骑兵连长,他想抢在法国人前头,取用留在博古恰罗沃的军需食品。
罗斯托夫和伊林心情十分愉快。他们在路上有时向拉夫鲁什卡询问拿破仑的故事,以此取乐;有时互相赛跑,试试伊林的马。他们就这样驰向博古恰罗沃一位公爵的庄园,希望在那儿能找到大批家奴和漂亮的女郎。
罗斯托夫不知道也没有想到,他要去的那个村子就是和他妹妹定过婚的博尔孔斯基的庄园。
快要驶入博古恰罗沃时,罗斯托夫和伊林撒开他们的马,沿着有慢坡的高地作最后一次赛跑。罗斯托夫赶过伊林,首先跑到了博古恰罗沃村的街上。
“你跑到前面去了。”涨红了脸的伊林说。
“是啊,一路上都在前面,无论在草地还是在这儿。”罗斯托夫用手抚摸着汗淋淋的顿河马,答道。
“我骑我的那匹法国马,伯爵大人,”拉夫鲁什卡在后面说。他把他那匹拉车的驽马叫做法国马。“谁能跑赢,不过,我不愿使别人丢面子。”
他们骑着马慢慢地向站着一大群农民的谷仓走去。
农民们看见来了几个骑马的人,有些脱帽,有些没有脱。这时,从酒馆里出来两个摇摇晃晃的高个老头,长着满脸的皱纹和稀疏的胡髭。他俩笑着,唱着不成调的歌曲向军官们走来。
“好样的!”罗斯托夫笑着说,“这儿有干草吗?”
“全是一个样……”伊林说。
“快……快……活……活,我的心肝呀……宝贝儿……”
那两个醉汉唱着,露出幸福的微笑。
人群里走出一个农民,来到罗斯托夫跟前。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法国人,”伊林戏谑着,“这就是拿破仑本人。”他指着拉夫鲁什卡回答说。
“这么说来,你们都是俄国人吧?”那个农民又问。
“你们这儿的军队很多吗?”另一小个子农民走近前来,问道。
“很多,很多。”罗斯托夫回答说。“你们都聚在这儿干什么?”他问道,又加了一句:“是过节吗?”
“老头们聚在一块,商量公社的事。”那个农民回答道,说有就走开了。
就在这时,通往庄主宅院的路上出现了两个女人和一个戴白帽子的人,他们向军官面前走来。
“那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人归我,注意不要乱抢。”伊林看见那显然是向他走来的杜尼亚莎,说。
“是咱们大家的!”拉夫鲁什卡向伊林挤挤眼说。
“您需要什么,我的美人儿?”伊林笑着问。
“公爵小姐有吩咐,她要知道你们是哪个团队的和你们的尊姓大名。”
“这是罗斯托夫伯爵,骠骑兵连长,我是您忠顺的仆人。”
“我的心肝呀……宝贝儿……”那醉汉一边唱,一边用眼睛瞅着和姑娘谈话的伊林,露出幸福的微笑。跟在杜尼亚莎后面的阿尔帕特奇向罗斯托夫走来,老远就摘下帽子。
“大人,我斗胆打扰您,”他把一只手揣到怀里,毕恭毕敬地说,但又因这个军官很年轻而多少几分轻视的意味,“我们家小姐,本月十五日去世的上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女儿,由于这些人的愚昧无知而陷入困境。”他指着那些农民说,“她欢迎您光临……不知可否,”阿尔帕特奇苦笑着说,“请您走动几步,不然当着……不怎么方便。”阿尔帕特奇指着两个像马蝇缠马似的在他旁边来回晃悠的农民。
“啊!……阿尔帕特奇……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很好!看在耶稣的面上,饶了我们吧!啊?……”那两个农民笑嘻嘻地对他说。罗斯托夫看了看喝醉酒的两个老头,笑了。
“或许这使大人,您,很开心吧?”雅科夫·阿尔帕特奇用那只没有揣在怀里的手指着那两个老头,带着庄重的神态说。
“不,这没有什么可开心的,”罗斯托夫一边说,一边骑马往前走。“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斗胆向大人禀告,此地的粗野乡民不让小姐离开庄园,他们气势汹汹地要把马卸下来,所以一早就装好了车,公爵小姐就是走不了。”
“不可能!”罗斯托夫喊了一声。
“我谨向您禀告的是真实情况。”阿尔帕特奇说道。
罗斯托夫下了坐骑,把马交给传令兵,就和阿尔帕特奇一同向住宅走去,边走边询问详情。确实,昨天公爵小姐提议给农民发放粮食,她向德龙和集会的人说明自己的态度,把事情弄得那么糟,以致德龙最终交出钥匙,和农民站到一边,不再听从阿尔帕特奇的使唤了。早晨公爵小姐吩咐套车,准备动身,但大批的农民聚在谷仓前,派出人来声称,不让公爵小姐离开村子,说是有命令不准运走东西,他们要把马从车上卸下来。阿尔帕特奇出来劝他们,但他得到的回答仍是:公爵小姐不能走,这是有命令的(说话的主要是卡尔普,德龙没有在人群里露面),他们说,请公爵小姐留下来,他们照旧服侍她,事事都顺从她。
当罗斯托夫和伊林在路上驰骋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听阿尔帕特奇、保姆和女仆的劝阻,吩咐套车准备动身,但是看见驰来几个骑兵,以为来的是法国人,车夫逃散了,家里响起妇女们的一片哭声。
“我的老天爷呀,救命恩人!上帝派你来了。”罗斯托夫走过前城时,听到一片感激声。
当人们把罗斯托夫引见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时候,她正张皇失措,浑身无力地坐在大厅里。她不明白他是什么人,是来干什么的,对她会怎么样。她看见他那俄罗斯人的脸型和他走进来的步态以及他一开口说的那些话,就认出他是她那个阶层的人。她用她那深沉、明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起话来激动得断断续续、抖抖嗦嗦。罗斯托夫立刻觉得这次相遇具有罗曼谛克情调。“一个孤立无援、悲伤万分的姑娘,独自一人落入粗鲁狂暴的农民手里,听任他们摆布!多么离奇的命运把我引到这儿!”罗斯托夫听着,凝视着她,想道。
“她的面貌和神情多么温顺、高尚!”他听着她怯生生地讲述,想道。
当她开始讲到这一切是发生在父亲下葬的第二天时,她的声音颤抖了。她转过脸去,然而,她怕罗斯托夫以为她是有意引起他的怜悯,她疑惑地、惊慌地看了看他。罗斯托夫的眼里噙满泪水。玛丽亚公爵小姐注意到这一点,感激地看了看罗斯托夫,那目光是那么明亮,让人忽视了她那并不怎么美的面貌。
“公爵小姐,我偶然走到这里,能够为您效劳,真是说不出的荣幸,”罗斯托夫站起身来说,“您动身吧,我以自己的名誉向您担保,只要您允许我护送您,决不会有人胆敢找您的麻烦。”他好像向一位皇族妇女敬礼一样,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向门口走去。
罗斯托夫谦恭有礼的态度似乎表明,虽然与她相识是一件幸事,但他却不愿趁她不幸时来接近她。
玛丽亚公爵小姐懂得并十分珍惜这种态度。
“我非常,非常感激您!”公爵小姐用法语对他说,“但是我希望这只是一场误会,谁也没有过错呀!”公爵小姐突然哭起来。“原谅我。”她说。
罗斯托夫皱起眉头,又深深鞠了一躬,走出屋去。
——————
14
“怎么样,可爱吗?不,老弟,我的那个穿粉红衣裳的女郎才迷人呢,她叫杜尼亚莎……”可是伊林一瞧罗斯托夫的脸色,就不吭声了。他看见他心中的英雄——连长完全怀着另一番心思。
罗斯托夫凶狠狠地瞪了伊林一眼,没有答理他,就快步流星地向村子走去。
“我给他们个厉害瞧瞧,非收拾他们不可,这群土匪!”他自言自语地说。
阿尔帕特奇尽力做到不跑,只迈着急速的步子紧赶,勉强追上罗斯托夫。
“请问作了什么决定?”他追上后,问道。
罗斯托夫停下脚步,握紧拳头,忽然神色严厉地向阿尔帕特奇迈了一步。
“决定?什么决定?你这个老东西!”他呵斥道。“你怎么管的家?啊?农民造反,你就管不了?你自己就是叛徒。我清楚你们这些人。我要剥掉你们的皮……”他仿佛怕他那满腔怒火被白白浪费掉,扔下阿尔帕特奇,快步向前走去。阿尔帕特奇克制住受辱的感情,迈开滑行的步子,紧紧追赶罗斯托夫,不断向他提出自己的想法。他说,农民非常顽固,在目前,没有武装队伍,跟他们斗是不明智的,先派人去把军队叫来,这样是不是会好些。
“把军队叫来收拾他们……我要斗倒他们较量!”尼古拉一边不知所云地说着(这种没有理智的兽性愤怒和要发泄愤怒的欲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并不考虑应当怎么办)一边不自觉地迈着急促、坚定的步子向人群走去。他越走近人群,阿尔帕特奇就越觉得,他这种不明智的行动可能产生良好的效果。那群农民一见他那急促而坚定的步子和拧紧的眉头的面部表情,也有同样的感觉。
在这几个骠骑兵刚进村,罗斯托夫去见公爵小姐之后,人群中发生了混乱和争吵。有些农民说,来的是俄国人,可能怪罪他们扣留小姐。德龙也这么认为,但当他刚一有所表示时卡尔普和另外一些农民就开始攻击这位已经辞职的村长。
“你在公社横行霸道有多少年了?”卡尔普斥责他,“你当然不在乎啦!你挖出钱罐子,带走了事,我们的家毁不毁掉,与你都不相干,是吗?”
“有命令,要维持秩序,任何人不准离开家,什么都不准运走,就是这样!”另一个叫道。
“轮到你儿子去当壮丁了,你准是舍不得你那宝贝疙瘩。”忽然一个小老头开始攻击德龙,他说得很快,“拿我家万卡去剃头①。唉,我们只有死的份儿了!”
——–
①当时俄国新兵入伍时要剃头。
“可不是,我们只有死的份儿!”
“我和公社并不是对立的,”德龙说。
“当然罗,你已经填满肚皮了!……”
那两个高个农民也说了自己的意见。罗斯托夫带着伊林、拉夫鲁什卡和阿尔帕特奇刚来到人群跟前,卡尔普就走出来,露出一丝轻笑,把手指插进宽腰带里。德龙却相反,他躲到后排去了,人群更紧地挤在一起。
“喂,你们这儿谁是村长?”罗斯托夫快步走到人群前,喊道。
“村长吗?您找他干什么?……”卡尔普问。
可是没等他把活说完,他的帽子就从头上飞走了。他挨了重重的一掌,脑袋向一旁歪了一下。
“脱帽,叛徒!”罗斯托夫厉声命令道,“村长在哪儿?”他狂怒地喊起来。
“村长,叫村长呢……德龙·扎哈雷奇,叫您呢。”人群中传出急促顺从的声音,帽子都从头上脱了下来。
“我们决不造反,我们是守规矩的。”卡尔普说,同时,后面有几个人突然一齐说:
“是老人们决定的,当官的太多了……”
“还犟嘴?……造反?……强盗!叛徒!”罗斯托夫嚎叫着,说出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嗓音都变了。他抓住卡尔普的脖领,“捆起来,把他捆起来!”他喊道,虽然那儿除了拉夫鲁什卡和阿尔帕特奇,没有可以捆他的人。
最后还是拉夫鲁什卡跑过去,反剪起卡尔普的两只胳膊。
“是不是要把我们那边山下的人叫来?”他喊道。
阿尔帕特奇喊出两个农民的名字,叫他们来捆卡尔普,那两个农民顺从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并解下腰带。
“村长在哪儿?”罗斯托夫又喊道。
德龙蹙起眉头,脸色苍白,从人群中走出来。
“你是村长吗?捆起来,拉夫鲁什卡!”罗斯托夫喊道,好像这道命令也不会遇到什么障碍似的。果然,又有两个农民出来捆德龙,德龙好像帮他们似的,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递给他们。
“你们大家都听着,”罗斯托夫对那些农民说,“你们马上都统统回家,别让我再听到你们的声音。”
“怎么?我们并没有什么得罪人的,我们只不过一时糊涂。只是瞎闹了一场……我就说嘛,是太乱了。”可以听见农民们互相责备的声音。
“我不是对你们说了吗?”阿尔帕特奇说,他开始行使他的权力了。“这样不好,孩子气的人!”
“都怪我们糊涂,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一些人回答,人们立刻在村子里四散了。
两个绑着的农民被带到了主人的宅院。那两个喝醉酒的农民尾随着他们。
“嘿,我倒要看看你!”其中一个对卡尔普说。
“怎么能这样跟老爷们讲话呀?你想到哪儿去了?”
“笨蛋,”另一个附和说,“真是个大笨蛋!”
两小时后,几辆大车停在博古恰罗沃住宅的庭院。农民们起劲地搬出主人的东西装到车上,关在大柜子里的德龙,按照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意思被释放出来,他站在院子里指挥农民们。
“你那样放,不对。”一个总是笑嘻嘻的高个子圆脸农民,从女仆手中抢过一只小箱笼,说道。“要知道,这也值钱呀,你干吗乱扔?干吗要捆上绳子——它会磨坏的。我不喜欢这样。做什么都要认真仔细,都要有个定规。这就应当用席子这样包上,盖上干草。这一点很重要!”
“哦,这是书,书,”另一个搬出安德烈公爵的书橱的农民说。“你当心别绊着!老沉老沉的伙伴们,书真多啊!”
“是啊,老在写,也不休息休息!”那个高个子圆脸农民指着放在顶上的厚厚的辞典,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说道。
罗斯托夫不愿死气白赖地去结交公爵小姐,没去见她,在村子里等她出来。等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车辆从宅院里出来时,罗斯托夫骑上马,一直把她送到离博古恰罗沃十二俄里驻扎我军的路上。在扬科沃客店里,他恭恭敬敬地和她告别,第一次吻了吻她的手。
“看您说的,”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感谢他搭救她(她说他的行为是搭救)的时候,他红着脸回答,“任何一个警察局长都办得到的事。如果我们打仗的对手是农民的话,我们就不会让敌人深入这么远了。”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有点害羞,极力要改变一下话题。“这次有机缘同您结识,是我的荣幸。再见,公爵小姐,祝您幸福并得到慰藉,希望下次在比较欢愉的环境中和您相会。如果您不愿使我脸红的话,请不要再说感谢的话。”
但是,如果说她不再用言词来感谢他的话,她已经用她那由于感激和柔情而容光焕发的脸上的全部表情来感谢他了。她不能相信他不应当受到感谢。相反,她认为毫无异议,如果没有他的话,她准毁在暴徒和法国人手里;他为了搭救她,甘冒最明显的最可怕的危险,他是一个具有崇高灵魂、高贵气度的人,善于理解她的处境和不幸,这一点也是毫无疑义的。他那善良、正直的眼睛,在她诉说自己不幸的遭遇而哭泣的时候,他那双涌出泪水的眼睛,总在她的脑际萦回。
当玛丽亚公爵小姐和他告别,只剩下她一人时,她含着眼泪思忖——不是头一回才想到那个奇怪的问题:她是不是爱上他了?
在此后去莫斯科的途中,虽然公爵小姐的处境并不称心,同她坐一辆车的杜尼亚莎不止一次看见,公爵小姐向车窗外探出身子,不知什么缘故又喜又悲地微笑。
“我就爱上了他,又怎么样?”玛丽亚公爵小姐想着。
无论她怎样羞于承认她的初恋是爱那个可能永远不会爱她的人,但她安慰自己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如果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对任何人提起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上一个人,她也决不悔恨。
她有时回忆起他的眼神、他的同情、他说的话,她觉得幸福不是不可能的。这个时候,杜尼亚莎看见她正含着微笑望着车窗外。
“正巧他到博古恰罗沃来,而且恰当其时!”玛丽亚公爵小姐想着。“正巧他的妹妹拒绝了安德烈公爵!”①玛丽亚公爵小姐似乎从这一切中看到了神的意旨。
——–
①俄国习俗:小姑子不许和嫂嫂的兄弟结婚。如果安德烈和娜塔莎结婚,玛丽亚就不能嫁给尼古拉·罗斯托夫。
玛丽亚公爵小姐给罗斯托夫的印象是很愉快的。他一想起她,心里就很高兴。当同事们知道他在博古恰罗沃的奇遇,跟他开玩笑,说他找干草,却找到一位全俄国最富有的未婚妻时,罗斯托夫一听就怒形于色。罗斯托夫所以恼火,是因为和他所中意的、拥有巨大财产、性情温和的玛丽亚公爵小姐结婚,这个念头不止一次违反他的意志在他头脑中闪现。对尼古拉个人来说,他不可能娶到一个比玛丽亚公爵小姐更合适的妻子了:和她结婚会使伯爵夫人——他的母亲高兴;会改善他父亲的境况,尼古拉还觉得,这样会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幸福。
但是索尼娅怎么办?曾许下的誓言呢?当人们拿博尔孔斯基公爵小姐跟他开玩笑的时候,也正是这个缘故惹得罗斯托夫生气。
——————
15
库图佐夫在奉命统率全军以后,想起了安德烈公爵,于是给他送去一道到总部报到的命令。
安德烈公爵抵达察列沃—扎伊米希的那天,正赶上库图佐夫检阅军队,而且是检阅正在进行的时刻。安德烈公爵在村里牧师住宅旁停下来,那儿有一辆总司令的马车,然后他在大门旁的长凳上坐下等勋座(现在大家都这么称呼库图佐夫)。从村外的田野里时而传来军乐声,时而传来欢呼新总司令“乌拉!”的巨大吼叫声。离安德烈公爵十来步远的大门旁站在两个勤务兵、一个通信员和一个管家。他们趁公爵不在,天气晴和,便走了出来。一位黑脸膛、生着浓密髭须和颊须的小个子骠骑兵中校,骑马来到大门前,他端详一下安德烈公爵,问道:勋座大人是不是就在这儿,他什么时候回来。
安德烈公爵说,他不是勋座司令部的人员,也是刚来报到的。骠骑兵中校问那个服装华丽的勤务兵。那个勤务兵带着所有总司令的勤务兵与军官说话时所具有的特别蔑视的腔调对他说:“什么勋座大人?大概快回来了。您有何贵干?”
对此骠骑兵中校只冷笑了一声。他下了马,把马交给传令兵,然后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向他弯弯腰以示致敬。博尔孔斯基在长凳上掷挪身子让了坐。骠骑兵中校在他身旁坐下。
“您也是等总司令的吗?”骠骑兵中校问。“据说,人人都见得到,谢天谢地。不然和那些卖腊肠的家伙①打交道,够倒霉的!难怪耶尔莫洛夫要申请入德籍。现在我们俄国人大概也能说上话了。鬼知道搞的啥名堂。一个劲地后退、后退!
您参加过战役吗?”他问。
“有幸参加过战役,”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不仅参加过撤退,而且在撤退中失去了我所珍惜的一切。且不说田庄和亲爱的家园……我父亲就死于忧愤。我是斯摩棱斯克人。”
“啊?……您是博尔孔斯基公爵吗?认识您,我非常高兴。我是杰尼索夫中校,大家都知道我叫瓦西卡。”杰尼索夫说,他握着安德烈公爵的手,用特别和善的目光凝视着博尔孔斯基的面孔。“是的,我听说了。”他深表同情地说,停了片刻,又接着说:“简直是西徐亚人战争②。这一切都很好,只是对那些替人背黑锅的不好。您是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吗?”他摇了摇头。“非常高兴,非常高兴和您认识。”他握着他的手,带着感伤的微笑又说。
——–
①指德国人,当时俄军中有不少德籍高级将领。
②西徐亚,意思是说这次战争是野蛮人的战争。
安德烈公爵听娜塔莎讲过,知道杰尼索夫是她的第一个求婚人。这段又甜蜜又痛苦的回忆现在又触动了他那敏感的负伤的心灵。近来久已不去想它,但在灵魂深处仍感到痛楚。最近的感受太多了。如放弃斯摩梭斯克,童山之行,不久前他父亲逝世的消息等等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感受是那么多,以致过去那些事的印象久已淡薄,即使记起来,对他的影响也远远没有先前那么深远了。可是对杰尼索夫来说,由博尔孔斯基这个名字引起的一连串回忆却是富有诗意的遥远的过去。当时在吃罢晚饭,听完娜塔莎歌唱之后,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向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求起婚来。他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以及他对娜塔莎的爱慕之情,禁不住微微一笑,然后又立刻转向他目前最热心、最专注的事情上去了。这就是他于撤退期间在前哨服务时想出的作战方案。他曾经把这个方案呈交给巴克莱·德·托利,现在他打算向库图佐夫提出。这个方案的论点是:法军的战线拉得太长,我军不必从正面堵截法军,应当攻击他们的交通线,或则一面正面作战,一面攻击他们的交通线。他开始向安德烈公爵说明他的方案。
“他们想据守住整个战线。这是不可能的。我保证突破他们的防线。给我五百人,我会把他们的交通线切得七零八落,准行!唯一的办法,就是打游击战。”
杰尼索夫站起来、打着手势,向安德烈公爵描述他的方案。他在描述时,从检阅的地方传来军队的呐喊声,这声音越来越不连贯,越来越散乱,其中夹杂着军乐和歌声。村里传来马蹄声和喊声。
“他来了,”站在大门旁的哥萨克喊道,“他来了!”
博尔孔斯基和杰尼索夫向大门口走去,那儿排着一大群士兵(仪仗队),他们看见库图佐夫骑着一匹枣红色小马沿着大街驰来。一大群将军侍从骑马跟随着他。巴克莱几乎和他并辔而行。一群军官在他们四周边跑边喊:“乌拉!”
副官们先驰进院子。库图佐夫烦躁地策着那匹在他身体重压下稳步徐行的小马。他把手举到他那白色的近卫重骑兵军帽边(带有红箍,没有遮檐),不停地点头。他走到向他致敬的仪仗队前面时(仪仗队多半是佩戴勋章的年轻英俊的近卫兵),他用长官沉着的目光默默地、注意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转向周围那些将军和军官。他脸上的神情突然起了微妙的变化,他不知所措地耸了耸肩。
“有这么棒的小伙子,还总是退却,退却!”他说,“好了,再见,将军。”他又说,策着马经过安德烈公爵和杰尼索夫面前向大门口走去。
“乌拉!乌拉!乌拉!”人们在他后面欢呼着。
自从安德烈公爵上次看见库图佐夫之后,他变得更胖了,面皮松弛,浮肿。但是安德烈公爵所熟悉的那只白眼①、伤疤,以及他脸上和身上显出的疲倦的样子,依然如故。他穿着军服,肩上挂着细皮条鞭子,戴着一顶白色的近卫重骑兵军帽。
他骑在那匹精壮的小马上,沉重地摇晃着。
——–
①指库图佐夫那只失明的眼睛。
“嘘……嘘……嘘……”他口哨吹得几乎听不见,骑马走进院子。他脸上现出快慰而喜悦的神情,那是一个人在人多的场合作为代表露面之后想休息一下时常有的表情。他从马镫里抽出左脚,然后向前倾着整个身子,吃力得皱起了眉头,左脚使劲迈过马鞍,又用臂肘支撑着膝盖,哼哧了一声,整个人就歪倒在准备扶他的哥萨克们和副官们的手臂上。
他定了定神,眯起眼睛环顾四周,他看了看安德烈公爵,好像认不得,就迈着他那一颠一颠的步子向台阶走去。
“嘘……嘘……嘘”,他吹着口哨,又转脸看了看安德烈公爵。过了几分钟才把安德烈公爵的面孔和与其有关的回忆联系起来。(这是老年人常有的现象)
“啊,你好,公爵,你好,亲爱的朋友,来吧……”他一面环视,一面疲惫地说,挺费劲地登上在他身体的重压下咯吱作响的台阶。他解开扣子,坐到台阶上的一条长凳上。
“你父亲怎么样?”
“昨天接到他辞世的消息。”安德烈公爵简短地说。
库图佐夫睁大惊讶的双眼看了看安德烈公爵,然后摘下制帽,划了个十字:“愿他在天国安息!我们所有的人都应服从上帝的意旨!”他沉重地、深深地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我敬爱他,我衷心地同情你。”他拥抱安德烈公爵,把他搂到他那肥厚的胸脯上,久久地没有放开。当他放开他时,安德烈公爵看见库图佐夫厚厚的嘴唇在颤抖,眼睛里含着泪水。
他叹了口气,两手按着长凳要站起来。
“走,到我那里去吧。我们谈一谈。”他说,但是,这时,在长官面前一如在敌人面前很少胆怯的杰尼索夫,不顾门廊旁副官的愤怒的低声阻拦,响着马刺,大胆地沿着阶梯走进门廊。库图佐夫两手支撑着长凳,不满地望着杰尼索夫。杰里索夫自报了姓名,声称他有关于国家利益的重大事情要向勋座大人汇报。库图佐夫用疲倦的眼神望着杰里索夫,摆出一副厌烦的姿势,抬起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重复说:“有关国家的利益?是什么事?说吧?”杰尼索夫像姑娘的脸红了(看见这个满脸胡须、苍老、醉醺醺的脸上现出红晕,令人觉得惊异),开始大胆地陈述他切断斯摩棱斯克和维亚济马之间敌军防线的计划。杰尼索夫在那个地区住过,熟悉那一带的地形。他的计划无疑是可取的,特别是他说话的口气带有极为坚强的信心。库图佐夫看看自己的脚,有时望一望隔壁的院子,似乎在等待那边有什么令人不快的事发生。果然,在杰尼索夫正讲述的时候,从他望见的那间小屋里出来一个腋下夹着公事包的将领。
“怎么样?”杰尼索夫还在讲述,库图佐夫问那个将领道。
“已经准备好了吗?”
“勋座大人,准备好了。”将军说。库图佐夫摇摇头,仿佛说:“一个人怎么能办完这么多事。”然后他继续听杰尼索夫讲述。
“我用俄国军官高尚而诚实的誓言向您保证,”杰尼索夫说,“我准能切断拿破仑的交通线。”
“基里尔·安德烈耶维奇·杰尼索夫,军需总监是你什么人?”库图佐夫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是家叔,勋座大人。”
“噢,我们是老朋友了,”库图佐夫挺高兴地说。“好的,好的,亲爱的,你就留在总部吧,咱们明天再谈谈。”他向杰尼索夫点了点头,就转身伸手去拿科诺夫尼岑交来的文件。
“是不是请勋座大人到屋里去?”执勤的将军用不满的语声说,“要审查几份计划和签署一些文件。”从门口走出一个副官报告说,室内一切都准备停妥。但是,看样子库图佐夫想办完事再回屋里去。他皱皱眉头……
“不,亲爱的,吩咐把桌子搬来,我就在这儿审阅文件。”他说。“你先别走。”他转向安德烈公爵说。安德烈公爵于是站在台阶上听那个执勤的将官作报告。
这时,安德烈公爵听见门里有女人的低语声和绸衣的窸窣声。他向那边看了几眼,看见门里有一个穿粉红衣裳,包上雪青色丝绸头巾,丰满、红润的美丽少妇,她捧着一个盘子,显然在等总司令进去。库图佐夫的副官低声对安德烈公爵解释道:这是女房东、牧师的老婆,她要向勋座大人献盐和面包①。她丈夫在教堂用十字架欢迎过勋座大人,她在家中……“她很漂亮。”那个副官面露微笑补充一句。库图佐夫听到这些话,回头看了看。库图佐夫在听执勤的将官的报告(报告的主要问题是对察列沃—扎伊米希阵地的抨击。),正如他听杰尼索夫的陈述和七年前在奥斯特利茨军事会议上听那些争论一样,他之所以听,只是因为他长着两只耳朵,不得不听,尽管他的一只耳朵里还塞着一小段海船的缆索②;不过显而易见,那个执勤的将军对他所能说的话,不仅没有一点可以使他吃惊或引起他的兴趣,而且他事前全知道他要说的话,他之所以听完这一切,只是因为不得不听完,正如不得不听完那像念经似的祈祷文一样。杰尼索夫说得头头是道,很有头脑,执勤的将官的话就更头头是道,更有头脑,但是显而易见,库图佐夫轻视聪明才智,他知道另外一种可以解决问题的东西——那是与聪明才智毫无关联的东西。安德烈公爵悉心观察总司令的面部表情,他所能看到的他脸上唯一的表情就是愁闷及对门里那个女人的低语的好奇以及遵守礼节的心意。显然,库图佐夫轻视聪明才智,甚至轻视杰尼索夫的爱国热情,但他的蔑视并不是由于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感情(因为他极力不显露这些天赋),而是由于别的缘故。他蔑视这一切,是因为他的高龄和丰富的生活经验。对那个报告库图佐夫只作了一个关于俄国军队在战场上抢劫一事的指示。报告结束时,执勤的将官呈上一份因士兵割青燕麦,地主要求各军长官追偿损失的文件,并请勋座大人在上面签字。
听了这件事,库图佐夫咂咂嘴,摇了摇头。
——–
①俄国风俗,对新来的客人,献面包和盐表示欢迎。
②俄国旧习,认为这样可以治牙痛。
“扔进炉子里……投进火里去!我索兴给你说吧,亲爱的,”他说,“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扔进火里去。庄稼,让他们尽管割吧;木材,让他们尽管烧吧。我不发任何命令允许这样做,但也不禁止,可是我不能赔偿,非这样不行。既然劈木头,难免木片飞。”他又看了看那个文件。“哦,德国式的精细!”他摇摇头说。
——————
16
“好,就到此结束。”库图佐夫签署了最后一份文件,说,他吃力地站起身,白胖脖领上的皱褶舒展开来,他带着快活的神情向门口走去。
那个牧师太太的脸立即涨得通红,十分激动,她端起准备了很久而未能及时献上的盘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把它捧到库图佐夫面前。
库图佐夫眯起眼睛,脸上流露出笑容,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说:
“多么标致的美人!谢谢,亲爱的!”
他从裤袋里掏出几枚金币放在她的盘子里。
“喂,过得怎样?”库图佐夫一面说,一面向给他准备的房间走去。牧师太太绯红的面颊上绽开两个酒窝,随他走进正房。副官走到台阶上请安德烈公爵和他一道用早饭;半小时后,安德烈公爵又被召唤到库图佐夫那儿。库图佐夫仍然穿着那件敞开的军装,躺在沙发上。他手里拿着一本法文书,安德烈公爵进去时,他合上那本书,用一把小刀夹在读到的地方。安德烈公爵看见了封面,知道是《LeschevaliersduCygne》①,MadamedeGenlis②的作品。
——–
①法语:《天鹅骑士》。
②法语:让利斯夫人。
“坐下,坐在这儿,我们谈谈,”库图佐夫说。“悲恸啊,很悲恸。但是要记住,亲爱的朋友,我也是你的父亲,第二个父亲……”安德烈公爵把他所知道的父亲临终时的情形和途经童山时目睹的情形对库图佐夫叙述了一遍。
“弄到什么地步……到什么地步!”库图佐夫突然说,他声音激动,显然,从安德烈公爵的叙述中,他清楚地想象到俄国目前的处境。“给我一段时间,给我一段时间!”他脸上带着愤怒的表情又说,很明显,他不愿继续这个使他激动的话题,他说:“我叫你来,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多谢勋座大人,”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但是我怕我不适合再做参谋工作了。”他面带微笑说,库图佐夫注意到了他的微笑,于是疑惑地看了看他。“主要是,”安德烈公爵又说,“我已经习惯团队的生活,我喜欢那些军官们,似乎军官们也喜欢我。离开团队,我会觉得可惜的。如果我辞谢在您身边供职的殊荣,那么请您相信我……”
库图佐夫虚胖的脸上,流露出聪明、和善,同时又含有几分嘲笑的表情。他打断博尔孔斯基的话说:
“遗憾,我真的需要你;不过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我们这儿倒不缺人。顾问总有的是,可是缺乏人才。如果所有的顾问都像你那样到团队里去供职,我们的团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我在奥斯特利茨就记得你……记得,记得,我记得你手擎一面军旗。”库图佐夫说,一回想这段往事,安德烈公爵脸上立刻出现欢快的红晕。库图佐夫拉了拉他的手,把脸给他吻,安德烈公爵又看见老头眼里的泪花。虽然安德烈公爵知道库图佐夫容易流泪,且由于同情他的父丧而对他表示特别的亲切和怜恤,但关于奥斯特利茨的回忆仍使安德烈公爵既愉快又得意。
“上帝保佑,走你自己的路吧。我知道,你的道路,是一条光荣的道路。”他停了一会儿。“在布加勒斯特,我怜惜你来着:当时我务必派遣一个人。”于是库图佐夫改变了话题,谈到土耳其战争和缔结和约的事。“是啊,我遭到不少的责备,”库图佐夫说,“为了那场战争,也为了和约……但是一切来得都恰当其时。Tout vient a point à celui qui sait attendre①那里的顾问也不比这里的少……”他又谈起顾问一事,这个问题老困绕着他。“咳,顾问,顾问!”他说。“如果谁的话都听,那么我们在土耳其,和约就缔结不成,战争也结束不了。欲速则不达,倘若卡缅斯基不死,他会遭殃的。他用三万人突击要塞。攻克一个要塞并不难,难的是赢得整个战役的胜利。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的不是突击和冲锋,而是忍耐和时间。卡缅斯基把兵派往鲁修克,可我只派去两样东西——忍耐和时间——比卡缅斯基攻克更多的要塞,而且逼得土耳其人吃马肉。”他摇了摇头,“法国人也会有这个下场!相信我的话,”库图佐夫拍着胸脯,非常兴奋地说,“我要让他们吃马肉!”他的眼睛又被泪水弄模糊了。
——–
①法语:对善于等待的人,一切都来得恰当其时。
“然而总该打一仗吧?”安德烈公爵说。
“打一仗是可以的,如果大家都愿意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要知道,亲爱的朋友:没有比忍耐和时间这两个战士更强的了,这两位什么都能办成。可是顾问们n’entenBdent pas de cette oreille,voilà le mal.①一些人要这样,另一些又不这样。怎么办呢?”他问,显然在等着回答。
“你说说看,叫我怎么办?”他重复着,眼睛显得深沉、睿智。
“我告诉你怎么办:我是怎么办的。Dansledoute,moncher,”他停了一下,“abstiens-toi.”②他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句地说。
“好吧,再会,好朋友;记住,我诚心诚意要分担你的损失,我不是你的勋座,不是公爵,也不是总司令,我是你的父亲。你需要什么,就来找我。再见,亲爱的。”他又拥抱他,吻他。安德烈公爵还没走出门,库图佐夫就轻松地舒了口气,又捧起那本没有看完的让利斯夫人的小说《LeschevaliersduCygne》③。
——–
①法语:不肯听这个,困难就在这里。
②法语:如果你犹豫不决,亲爱的,那你就先干别的。
③法语:《天鹅骑士》。
安德烈公爵怎么也说不清这种感觉是怎样产生的;但是,在同库图佐夫会见后回到团里,对于整个战争的进程和担此重任的人,他都放了心。他愈是看到在这个老人身上没有个人的东西,缺少分析事件和作出结论的才智,有的仿佛只是热情奔放的习惯和静观事件发展趋向的能力,他就愈加放心,觉得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他没有什么个人的东西。他什么也不思考,什么也不着手做,”安德烈公爵想道,“可是他听取一切,记取一切,把一切都安排得合情合理,对有益的事情,他不妨碍;对有害的事情,他不纵容。他懂得,有一种东西比他的意志更强,更重要,——这就是事件的必然过程。他善于观察这些事件,善于理解这些事件的意义,因而也善于放弃对这些事件的干预,放弃那本来另有所企的个人意志。最主要的,”安德烈公爵想道,“为什么信任他呢?因为他是俄国人,虽然他读让利斯夫人的小说和说法国谚语;也因为当他说:‘弄到什么地步!’的时候,他的声音颤抖了,当他说他逼得他们吃马肉的时候,他啜泣起来。”正是由于这种或多或少的、模模糊糊的感情,人民才称赞库图佐夫并有了一致的想法,违反宫廷的意思,选择了他当总司令。
——————
17
国王离开莫斯科之后,莫斯科的生活仍旧回到以往的平淡之中,这样的生活是如此平凡,以致令人难以想起前些日子高涨的爱国热情,难以相信俄国的处境真的岌岌可危,难以相信英国俱乐部的会员就是不惜任何牺牲的祖国儿女,唯一能令人记起国王在莫斯科期间那种普遍的爱国热忱的事情,就是关于有人出人,有钱出钱的号召。这事儿一做起来,就附以法律和正式官方的文件,成为非做不可的了。
随着敌人逐渐的逼近,莫斯科人对自己处境的态度,正像那些眼见大祸临头的人们常有的情形一样,不但没有变得更严肃,反而更轻率了。在危险迫近时,人的灵魂里常有两种同样有力的声音:一种声音很理智地叫人考虑危险的性质和摆脱危险的办法,另一种声音更理智地说,既然预见一切和躲避事件的必然发展是人力所不能做到的,又何必自寻烦恼去考虑危险呢?最好在苦难未到之前不去想它,只想些愉快的事。一个人独处时,多半是听从第一种声音的,但在大众生活中就相反地听从第二种声音了。现在莫斯科居民正是这样。莫斯科很久以来都没有像这一年这样快乐了。
拉斯托普钦散发了一种传单,上面画着一家酒馆、一个酒保、一个莫斯科小市民卡尔普什卡·奇吉林(这个奇吉林曾当过后备兵,他多喝了几杯;听说波拿巴要攻打莫斯科,就火冒三丈,用脏话痛骂所有的法国佬。他走出酒馆,在鹰形招牌下面,对聚在那儿的民众讲起话来,),这张传单如同瓦西里·利沃维奇·普希金①的限韵诗被人们诵读与讨论。
①瓦西里·科沃维奇·普希金(1767~1830),俄国诗人,伟大诗人普希金的叔父。
在俱乐部拐角的一幢屋子里,人们聚在一起读传单,有些人喜欢卡尔普什卡对法国人的讥笑,他们说:法国佬被大白菜催肥了,被菜汤撑死了,肚子也被稀饭撑破了,他们全是一些小矮人,有个农妇用干草叉一下子叉起三个扔了出去。有些人不喜欢这种调子,说这未免太庸俗、太愚蠢了。他们说,拉斯托普钦把所有法国人甚至其他外国人都从莫斯科赶出去,他们之中有拿破仑的特务和间谍;不过,讲这些话的目的,主要是想趁机转述拉斯托普钦在遣返那批外国人时所说的俏皮话。用帆船把外国人解送到尼日尼时,拉斯托普钦对他们说:“Rentrez en vous-même,entrez dans la barque et n’en faites pas une barque de Charon.”①人们讲起所有的机关都迁出了莫斯科时,立刻提起串串的玩笑,说是因为这一点莫斯科应当感谢拿破仑。人们谈到马莫诺夫要为他的兵团准备八十万卢布的花销,别祖霍夫为他的士兵破费得更多。但是,别祖霍夫最出色的表演是:他自己穿上军服,骑马走在团队的前面,对前来观看的人一律免费,不收一分钱。
“您对谁都不施恩。”朱莉·德鲁别茨卡娅说,她正用她那戴满戒指的纤细手指,把撕碎的棉线收在一起捏成团儿。
朱莉打算第二天离开莫斯科,现在举行告别晚会。
“别祖霍夫这个人estridicule②,但是他是那么和善,那么可爱。caustique③算什么取乐啊?”
“罚款!”一个身穿后备军制服的年轻人说。朱莉称他为“monchevalier”④,他将要陪伴朱莉去尼日尼。
——–
①法语:回老家吧,请上船,当心别让它变成哈伦的船。(希腊神话中哈伦是渡亡魂去冥府的神。)
②法语:很可爱。
③法语:爱造谣中伤。
④法语:我的骑士。
在朱莉的社交团体里,也和莫斯科许多社交团体一样,规定只许说俄语,说法语要受罚,罚金交给捐献委员会。
“这是从法国借用的,要再罚一次。”客厅里一位俄国作家说,“‘算什么取乐’不是俄国话。”
“您谁也不宽恕,”朱莉不理睬作家的话,继续对那个后备军人说,“caustique,我说了法语,我认罚,”她说,“对您直说吧,因为‘算什么取乐’,这一句话,我准备再付一次款,但至于它是不是从法语借用的,我不能负责。”她对作家说,“我没有戈利岑公爵那样有钱有时间请教师,向他学俄语。啊,他来了,”朱莉说。“Quandon①……不,不,”她转身对那个后备军人说,“您不要尽抓我的错,说到太阳,就见到了阳光。”女主人对皮埃尔亲切地微笑着,说,“我们正说你呢,”
——–
①法语:当着。
朱莉用她那上流社会妇女所特有的能把谎言说得自然流利的本领,说,“我们说您的兵团准比马莫诺夫的好。”
“唉呀,可别提我的兵团了,”皮埃尔边回答,边吻着女主人的手,在她身旁坐下。“兵团让我厌烦死了!”
“您大概要亲自指挥那个兵团吧?”朱莉说,她和那个后备军人互递了个狡黠的、嘲笑的眼神。
有皮埃尔在场,那个后备军人已经不那么caustique了,可是对朱莉微笑的涵意,他的脸上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皮埃尔虽然漫不经心,心地仁厚,可是任何想当着他的面嘲笑他的企图在他的人品面前都自动放弃了。
“不,”皮埃尔看了看自己肥胖、庞大的身体,笑着说,“我会成为法国人绝好的目标,再说,我怕我爬不上马去……”
朱莉在闲谈她的社交团体里的一些人时,提到了罗斯托夫之家。
“听说他们的家事很糟。”朱莉说,“他是那么糊涂——我是说伯爵这个人。拉祖莫夫斯基要买他的住房和莫斯科近郊的田庄,可是这件事老拖着。他索价太高了。”
“不,听说最近几天内即可成交,”一个客人说,“虽然眼下在莫斯科置办什么产业是极不明智的。”
“为什么?”朱莉说,“难道您认为莫斯科有危险吗?”
“那您为什么要走呢?”
“我?问的真奇怪。我走是因为……是因为大伙儿都走,还因为我不是贞德①,也不是亚马孙人。”
“对了,对了,再给我一些碎布。”
“如果他善于管理家务,他可以还清所有的债务。”那个后备军人继续谈罗斯托夫。
“倒是一个忠厚老头,就是太pauvresire②。他们为什么在这儿住这么久?他们早就想回乡下了。娜塔莉现在似乎好了吧?”朱莉狡黠地笑着皮埃尔。
——–
①贞德(约1412~1431),法国民族女英雄。
②法语:窝囊。
“他们在等小儿子呢,”皮埃尔说。“他加入了奥博连斯基的哥萨克部队,到白采尔科维去了。在那儿整编为团队。可现在他已经调到我的团队了,他们天天在盼着他,伯爵早就想走,可伯爵夫人在儿子没到之前,怎么也不肯离开莫斯科。”
“前天,我在阿尔哈罗夫家看见他们。娜塔莉又漂亮起来了,又活泼了。她唱了一支浪漫曲。有人那么轻易就把一切都忘掉了!”
“忘掉什么?”皮埃尔不高兴地问。朱莉微微一笑。
“伯爵,您可知道,像您这样的骑士,只有在苏扎夫人的小说中才找得到。”
“什么骑士?为什么?”皮埃尔涨红了脸问。
“亲爱的伯爵,得了,得了,c’est la fable de tout Moscou.Je vous admire, ma parole d’honneur.①”
“罚款!罚款!”那个后备军人说。
“好吧,好吧。不许说,真烦!”
“Qu’estcequiestlafabledetoutMoscou?②”皮埃尔站起来,生气地问。
“伯爵,得了,您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皮埃尔说。
“我知道您跟娜塔莉好,因此……不,我一向跟薇拉更好。
CettechèreVèra!③”
“Non,madame,”④皮埃尔继续用不满的腔调说。“我根本没有担任罗斯托娃小姐的骑士这个角色。我差不多已经一个月没到他们那儿去了。但我不懂这种残忍……”
“Quis’excuse——s’accuse.”⑤朱莉微笑着,挥动着棉线团说。为了不让对方辩解,随即改变了话题。“听我说,我知道什么来着!可怜的玛丽亚·博尔孔斯卡娅昨天到莫斯科了。你们听说了吗?她父亲去世了。”
——–
①法语:全莫斯科都知道。真的,您真叫我惊讶。
②法语:全莫斯科都知道什么了?
③法语:这个可爱的薇拉。
④法语:不对,太太。
⑤法语:谁为自己辩护,谁就是揭发自己。
“真的呀!她在哪儿?我很想见到她。”皮埃尔说。
“昨晚我和她消磨了一个晚上。她就要和她侄儿一起到莫斯科近郊的田庄去,今天或者明儿一早。”
“她怎么样,还好吗?”皮埃尔问。
“还好,就是很忧愁。您可知道是谁救了她?这真是一个浪漫故事。是尼古拉·罗斯托夫。她被包围了,那些人要杀害她,伤了一些她的人。罗斯托夫冲进去把她救了出来……”
“又一个浪漫故事,”那个后备军人说。“一定是为全体老小姐都能出嫁,才来这次大逃难的。卡季什是一个,博尔孔斯卡娅又是一个。”
“您可知道,我真的相信,她unpetitpeuamoureusedujeunehomme.①”
——–
①法语:有点爱上那个年轻人了。
“罚!罚!罚!”
“但是用俄语应当怎么说呢?……”
——————
18
皮埃尔回到家里,仆人交给他当天取来的两张拉斯托普钦的传单。
第一张传单说,谣传拉斯托普钦伯爵禁止人们离开莫斯科——不真实。与之相反,太太小姐和商人的妻子离开莫斯科,使拉斯托普钦伯爵感到高兴。“可以少点恐惧,少点传闻,”传单上说,“但是我以生命担保,那个凶手决到不了莫斯科。”这句话使皮埃尔第一次清楚地看出,法国人一定要到莫斯科。第二份传单是说我们的大本营在维亚济吗,维特根施泰因伯爵打败了法国人,因为许多居民愿意武装起来,所以武器库为他们准备了武器:军刀、手枪、长枪。这些武器将廉价地卖给他们。传单的口吻已不像原先在奇吉林谈话中那样诙谐了。面对这些传单,皮埃尔沉思起来。显然一场可怕的、孕育着暴风雨的乌云——他曾经以全部灵魂的力量呼唤,同时使他不由自主地恐惧的乌云,已经临近了。
“我是去参军,到部队去呢,还是再等一等?”他第一百次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他从桌上拿起一副牌,开始摆起纸牌卦来。
“假如卦猜开了,”他洗好牌,把牌拿在手里,眼睛往上望着,自言自语道:“假如成功,那就是说……说什么呢?”他还未来得及决定应该说什么的时候,书斋门外传来大公爵小姐的声音,她问可不可以进来。
“那就是说,我应该去参军。”他对自己说。“进来,进来。”
他把脸转向公爵小姐,补充说。
(只有这个最大的公爵小姐,就是那个腰肢长长的,面孔板板的公爵小姐,还住在皮埃尔家里,另外两个小的都出嫁了。)
“请原谅,moncousine①,我来找您。”她用责备的、激动的口气说。“终究要想个办法才行!老是这样算怎么回事呀?大家都离开莫斯科了,老百姓在闹事。我们留下来作什么呀?”
——–
①法语:表弟。
“正好相反,看来一切顺利,macousine①,”皮埃尔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皮埃尔对充当她的恩人这个角色,总觉得过意不去,所以习惯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
——–
①法语:表姐。
“可不是嘛,一切顺利……好一个顺顺利利!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今天对我讲,我们的军队打得如何好。这确实很光荣。可老百姓却完全反了,他们不肯听话。连我的使女也变野了。照这样下去,她们不久就要打我们了。简直不敢上街。要紧的是,法国人说不定哪天就打来了,我们还等什么!我只求您一件事,moncousin,”公爵小姐说,“请吩咐人把我送到彼得堡去吧: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在波拿巴统治下没法儿活。”
“得了,macousine,您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消息?相反……”
“我决不做您的拿破仑的顺民。别人爱怎样就怎样……如果您不愿意这样办……”
“我来办,我来办,我马上就吩咐他们。”
看来,公爵小姐因为没有人可供她发脾气而懊恼了,她喃喃自语地在椅子上坐下。
“不过,您听到的消息不可靠,城里到处都很平静,什么危险也没有。您看,我刚读过……”皮埃尔把传单给公爵小姐看。“伯爵这样写的,他要用生命担保,决不让敌人进入莫斯科。”
“唉呀,您的那位伯爵,”公爵小姐恼恨地说,“他是个伪君子,坏蛋,是他亲自撺掇老百姓闹事的。他不是在那些荒谬的传单上写过吗?不管是谁,抓住他的头发就往拘留所送(多么愚蠢)!他还说,是谁抓住的,荣誉就归谁。他就是这样献殷勤的。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说,因为她开始说起法国话来,老百姓就差一点没把她打死……”
“就是那么一回事……您把一切太放在心上了。”皮埃尔说,开始摆他的纸牌猜卦。
虽然既牌卦摆通了,皮埃尔还是没到军队去,他留在莫斯科这座空城里,每时每刻都在惊慌、犹豫、恐惧,同时又喜悦地期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次日傍晚时分,公爵小姐走了。皮埃尔的总管来告诉他,说,若不卖掉一处庄子,就筹不出装备一个团所需要的费用。总之,总管向皮埃尔说明,建立一个团的主意,一定会使他破产。听着总管的话,皮埃尔忍不住要笑。
“那您就卖了吧,”他说,“没办法,我现在不能打退堂鼓!”
情况变得越糟,特别是他的家业越糟,皮埃尔就越高兴,他所期待的灾难的临近也就越明显。城里几乎没有皮埃尔的熟人了。朱莉走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走了。亲近些的熟人中,只有罗斯托夫一家没走,但皮埃尔不常到他们那里去。
这天,皮埃尔出门散心,走到沃罗佐沃村去看列比赫制造的用来歼求敌人的大气球。一只实验用的气球要在第二天升上天空,这只气球还没做好,皮埃尔听说,气球是遵照国王的旨意制造的。为此,国王曾给拉斯托普钦写了如下一封信:
“AussitoAtqueLeppichseraprêt,composez lui un équipage pour sa nacelle d’hommes suArs et intelligents et dépêchez un cour-rier au général Koutousoff pour l’en prévenir.Je l’ai instruit de la chose.
Recommandez,jevousprie,aLeppichd’être bien attentif sur l’endroit où il descendra la première fois,pour ne pas se tromp-er et ne pas tomber dans les mains de l’ennemi.Il est indispensible qu’li combine ses mouvements avec cle général—en chef.”①
——–
①法语:一旦列比赫准备完毕,您就组织一批机智可靠的人作吊篮的乘员,并派一名信使到库图佐夫那里去关照他。此事我已通知他了。
在从沃罗佐沃村回家的途中,经过沼泽广场时,皮埃尔看见断头台那儿有一群人,他停下来,下了车。这是一个被指控为特务的法国厨子在受鞭刑。鞭刑完后,行刑手从行刑登上解下一个穿蓝裤子、绿坎肩、可怜地呻吟着的有一脸红胡子的胖子。另一个面色苍白、身体瘦削的罪犯站在旁边。从脸型看,两个人都是法国人。皮埃尔挤进人群,他那神情很像那个瘦削的法国人,惊慌而且痛苦。
请嘱咐列比赫,对第一次降落的地点要特别小心,不要误落到敌人手中。务必叫他多多考虑他的活动与总司令的活动之紧密配合。
“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他问。但是那群人(其中有官吏、小市民、商人、农民、穿肥大外衣和短皮外套的妇女)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宣谕台上,没有人答话。那个胖子站起来,紧锁着眉头,大概是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坚强吧,他耸耸肩、不向周围看,把坎肩穿上,可突然,他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自己生着自己的气,像个易动感情的成年人似的哭了。人们大声谈起话来,皮埃尔觉得,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抑制自己的怜悯。
“他是某公爵的厨子……”
“怎么样,先生?看来俄国的酱油到法国人嘴里就变成醋了……酸得龇牙咧嘴的。”一个站在皮埃尔旁边的满脸皱纹的小职员在法国人刚开始哭时说。然后,他看看四周,似乎是在等着别人赞扬他说的笑话。有些人笑了,有些人仍然吃惊地望着给另一个罪犯脱衣服的行刑手。
皮埃尔哼了几声,皱着眉头,赶快转身回到马车旁,在他走着去坐车的时候,他不断地自言自语,在回家的途中有好几次浑身打战,大声地喊叫,以致车夫问他:
“您有什么吩咐吗?”
“你往哪儿走?”皮埃尔对正把马车赶往鲁比扬卡去的车夫喊道。
“您吩咐见总司令的。”
“糊涂虫!畜生!”皮埃尔喊起来,他很少这样骂他的车夫。“我说过要回家;快走,糊涂虫!我今天就得离开。”他自言自语,嘟哝着。
看到那个受刑的法国人和围着宣谕台的人群以后,皮埃尔最后决定,再也不能留在莫斯科了,他今天就要去参军,他似乎觉得,不是他已经这样吩咐过车夫,就是车夫自己应当知道这一点。
一回到家,皮埃尔就吩咐他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闻名全莫斯科的车夫叶夫斯塔菲耶维奇,把他的几匹鞍马送到莫扎伊斯克,他当夜就要到那儿去参军。这件事不可能当天就安排好,依叶夫斯塔菲耶维奇的意思,皮埃尔的行期得推迟到第二天,好有时间把替换的马赶到路上。
二十四日,阴雨过后,天转晴。午饭后皮埃尔离开莫斯科。当夜在佩尔胡什科夫换马的时候,皮埃尔听说那天傍晚打了一场大仗。人们都在讲,佩尔胡什科夫的地面都被炮声震得打颤。皮埃尔问谁打赢了。没有人能回答。(这是二十四日舍瓦尔金诺村战役。)翌日拂晓,皮埃尔到达莫扎伊斯克。
莫扎伊斯克所有的房屋都驻有士兵,皮埃尔的马夫和车夫都在这里的客店迎接他,客店已没有空房间了,都住满了军官。
莫扎伊斯克城里城外都有军队驻扎和通过。到处可以见到哥萨克、步兵、骑兵、大车、炮弹箱和大炮。皮埃尔急急忙忙向前赶路,他离莫斯科越远、越深入这士兵的海洋,就越感到焦急不安,同时有一种还没有体验过的新鲜的喜悦之情。这是一种类似他在斯洛博达宫当国王驾到时所体验的,一种必须做点什么或牺牲点什么的感觉。他现在愉快地感觉到,构成人们的幸福的一切——生活的舒适、财富,甚至生命本身,比起某种东西来,都是弃之为快的虚妄的东西……比起什么东西呢?皮埃尔弄不清楚,也不想极力去弄清楚为了何人,为了何事而牺牲一切才使他认为特别美好。他对自己为之而牺牲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是牺牲本身对他来说是一种新鲜的、快乐的感觉。
——————
19
八月二十四日,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打了一仗,二十五日,双方都没有开火,二十六日,波罗底诺战役爆发了。
舍瓦尔金诺和波罗底诺两次战役是为了什么呢?是怎样挑起、怎样应战的呢?为什么又打起波罗底诺战役呢?不论是对法国人还是对俄国人来说,这次战役都是毫无意义的。这次战役,对俄国人来说,最直接的结果曾是也必然是促进莫斯科的毁灭(这是我们最担心的),对法国人来说,则是促进他们的全军覆没(这也是他们怕得要命的)。这个结果甚至在当时也是非常明显的,然而拿破仑还是发动了这次战役,库图佐夫也奋起应了战。
如果两位统帅均以理智为指南,拿破仑似乎应当明白,深入俄国两千俄里,在很有可能损失四分之一军队的情况下发动一场大战,他必将趋于毁灭;库图佐夫也似乎同样应当明白,冒着损失四分之一军队的军队应战,他准会失掉莫斯科。这在库图佐夫就像做算术题一样明显,比如下跳棋,我方少一个子儿,而要跟对方对拼子儿,我方一定会输,因为不应当对拼。
当对方有十六个子儿,我方有十四个子儿的时候,我方只比对方弱八分之一;但是如果我方拼掉了十三个子儿,对方就比我方强三倍了。
在波罗底诺战役之前,我方兵力与法军相比,大致是五比六;战役之后,是一比二,也就是战役以前是十万比十二万,战役以后是五万比十万。然而聪明且富有经验的库图佐夫应战了。被人称为天才统帅的拿破仑发动了那次战役,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兵力,更拉长了战线。如果说他认为占领莫斯科就像占领维也纳一样,可以结束战争,那么他错了,有许多证据证明并非如此。拿破仑的史学家们亲口说,他在占领了斯摩棱斯克之后就想停止前进,他知道拉长战线的危险,也知道占领莫斯科不会是战争的终结,因为在斯摩棱克他就看到,留给他的那些俄国城市是怎样的情景,他一再表示愿意进行谈判,但一次也没有得到答复。
拿破仑和库图佐夫发动和应接波罗底诺战役都是不由自主和毫无意义的。但是后来史学家们用这些既成事实强牵附会地证明两个统帅的预见和天才。其实,这些统帅不过是历史的工具,且是所有不由自主的历史工具中最不自由、最不由自主的活动家。
古人留给我们许多英雄史诗的典范,其中的英雄人物引起历史上的普遍注意,但是我们还不能习惯这样的事实,那就是这类历史对于我们人类的时代是没有意义的。
关于另外一个问题:波罗底诺战役以及在这之前的舍瓦尔金诺战役是怎样打起来的,也存在一个极为明显、众所周知、完全错误的概念。所有史学家都是这样描述的:俄国军队在从斯摩棱斯克撤退时,就为大会战寻找最有利的阵地,在波罗底诺找到了这样的阵地。
在莫斯科到斯摩棱斯克的大路左侧,与大路几乎成直角——从波罗底诺到乌季察,也就是作战的那个地方,俄国人事前在那儿修筑了防御工事。
在这个阵地的前方,在舍瓦尔金诺高地,设立了一个观察敌情的前哨。二十四日,拿破仑进攻这个前哨,占领了它;
二十六日,开始进攻已经进入波罗底诺战场的全部俄军。
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而这是完全歪曲的,这一点,任何愿意深入研究事情真相的人,都能很容易弄清楚。
俄国人并没有寻找最好的阵地;恰恰相反,他们在退却中放过了许多比波罗底诺更好的阵地。他们没有据守这些阵地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库图佐夫不愿采纳不是他所选择的阵地;因为人们对大会战的要求还不够强烈;还因为带领后备军的米洛拉多维奇尚未赶到;还有其他无数的原因。事实上,以前所放过的阵地都比较强大,波罗底诺阵地(大会战的地点)不但不强大,与俄罗斯帝国任何一个地方相比较,哪怕随便用针在地图上插一个地方,它都更不像一个阵地。
在大路左侧与大路成直角的波罗底诺战场(就是大会战的地点),俄国人非但没有设防,而且在一八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前,从未想到在这个地点会打一场大仗。以下事实可以说明这一点:其一,不但二十五日以前那里没有战壕,而且二十五日开始挖的那些战壕,到二十六日也没有挖成;其二,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的形势可资证明,那个在发生战斗的阵地前面的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无任何意义的,为什么比别的据点更要加强那个多面堡呢?为什么要耗费一切力量,损失六千人,把它据守到二十四日深夜呢?要观测敌人,一个哥萨克侦察班就足够了;其三,作战的那个阵地不是事先料到的,而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也不是那个阵地的前哨,因为直到二十五日,巴克莱·德·托利和巴格拉季翁还相信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阵地的·左·翼。而库图佐夫本人在那次战役之后,在一时盛怒之下写的报告中,也说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此阵地的·左·翼。只是在很久以后,可以自由地写波罗底诺战役的报告时,才捏造出那一套奇谈怪论(大概是为一个不会犯错误的总司令辩护),说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一个前哨(其实,它不过是左翼的一个设防点),说波罗底诺战役是在我们预先选定的、在修筑了工事的阵地上进行的。实际上,那次战斗是在一个完全意外的,几乎没有任何工事的地点爆发的。
事情显然是这样的:沿科洛恰河选定了一个阵地,这条河斜穿过大路,不是成直角,而是成锐角,因此左翼是在舍瓦尔金诺,右翼靠近诺沃耶村,中心在波罗底诺,也就是在科洛恰和沃伊纳两河汇流的地方。假如不去管仗是怎么打的。只要看一看波罗底诺战场,就一目了然,这个战地是以科洛恰河为掩护,以阻止沿斯摩棱斯克大路进犯莫斯科的敌军。
二十四日拿破仑骑马来到瓦卢耶瓦,他没有看见(正如史书上所说的)从乌季察到波罗底诺的俄国阵地(他不可能看见那个阵地,因为它并不存在),他也没有看见俄国的前哨,但在追击俄军后卫的时候,他碰到俄军阵地的左翼——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出乎俄国人意料之外,拿破仑把他的军队移过科洛恰河。这样一来,俄国人已经来不及迎接大会战了,只好撤掉他们本来要据守的左翼阵地,占领一个不曾料到的,没有修筑工事的新阵地。拿破仑转移到科洛恰河对岸,也就是大路的左侧,这样拿破仑就把即将打响的战斗从右侧移到左侧(从俄军方面看),移到乌季察、谢苗诺夫斯科耶和波罗底诺之间的平原上(作为一个阵地,这片平原并不比俄国任何一片平原更为有利),二十六日的大会战就在这片平原上打响了。预定的战斗和实际的战斗的草图见下页:
假如拿破仑不在二十四日傍晚到达科洛恰河;假如他当晚没有立刻下令攻打多面堡,而是在第二天早晨开始攻打的话,那么,就不会有人怀疑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我们的左翼了;而战斗也会像我们所预料的那样进行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大概会像我们所预料的那样进行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大概会顽强地守卫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与此同时,从中央或者从右面攻击拿破仑,而二十四日大会战就会在预定的修筑有工事的阵地上进行了。但是,因为对我们左翼进攻是在紧接着我们的后卫撤退的晚上,也就是在格里德涅瓦战役刚结束的晚上发生的,还因为俄国的军事将领不愿意或者来不及在二十四日晚上就开始大会战,以致波罗底诺战役的第一仗,也是主要的一仗,在二十四日就打输了,而且显然导致二十六日那一仗的失败。
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沦陷后,二十五日清晨我们已经没有左翼阵地了,于是不得不把左翼往后撤,随便选择一个地方仓促地构筑工事。
但是,只说俄军仅用薄弱的、未筑成的工事来防守还不够,更加不利的情况还在于,俄军将领不承认显而易见的既成事实(左翼已失守,当前的战场已经从右面向左面转移),仍停留在诺沃耶村至乌季察这一带拉长的阵地上,因此,在战斗开始后,不得不把军队从右方调到左方。这样一来,在整个战斗期间,俄国方面仅有对方一半的兵力用以抵抗法军对我军左翼的进攻(波尼亚托夫斯基对乌季察的进攻以及乌瓦罗夫从右翼攻击法军,只是大会成进程中的单独的军事行动)。
由此可见,波罗底诺战役完全不像人们描绘的那样(极力隐瞒我们军事将领们的错误,从而贬低俄国军队和人民的光荣)。波罗底诺战役并不是在一个选定的,设了防的阵地上进行的,也不是俄军的兵力仅仅稍弱于敌军,实际上俄国人由于失掉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不得不在一个开阔的,几乎没有防御工事的地带,兵力比法军少一半的情况下迎接波罗底诺战役,也就是说,在这样的条件下,不仅战斗十小时和打一场不分输赢的战役不可思议,就是坚持三小时而不使军队完全崩溃和逃遁也是不可思议的。
——————
20
二十五日清早,皮埃尔离开莫扎伊斯克。出了城就是蜿蜒而陡峭的山坡,右边山上有一座教堂,那儿正在鸣钟,做礼拜。皮埃尔下了马车,徒步前进。他后面有一个骑兵团队正从山坡上走下来,团队前面有一群歌手。迎面来了一队大车,载着昨天在战斗中负伤的士兵。赶车的农民吆喝着,响着鞭子,不断地在车子两边奔走。每辆坐着或躺着三、四个伤兵的大车,在陡峭的山坡石路上颠簸着。伤兵包着破布,面色苍白,紧闭着嘴,皱着眉头,抓住车栏杆在车上颠动、互相碰撞。几乎所有的伤兵都怀着孩子般的天真的好奇心望着皮埃尔那顶白帽子和绿色燕尾服。
皮埃尔的车夫气忿地吆喝伤兵运输队,叫他们靠边走。骑兵团唱着歌直冲着皮埃尔的马车走下山坡,把路都堵塞了。皮埃尔停下来,被挤到铲平的山路边上去了。山坡挡住了太阳,低洼的路上见不到阳光,显得又冷又潮湿,而皮埃尔头顶上是明朗的八月的早晨的天空,教堂里发出欢乐的钟声。一辆伤兵车停放在皮埃尔身边旁的路边上,那个穿树皮鞋的车夫喘不过气来跑到车前,往没有轮箍的后轮塞了一块石头,然后又给停下的小马整理皮马套。
一个吊着一只胳膊的年老的伤兵,跟着车步行,他用没负伤的那只大手抓住大车,转脸看了看皮埃尔。
“我说,老乡,是不是就把我们扔到这儿?还是送往莫斯科?”他问。
皮埃尔正陷入沉思,没听见有人问他,他时而看看迎着伤兵车走来的骑兵团队,时而看看他身旁的大车,车上的伤兵有两个坐着,一个躺着。其中一个坐着的,大概脸腮子受了伤,整个脑袋都包着破布,一边腮肿了起来,像孩子的头似的。他的嘴和鼻子都歪到一边了。这个伤兵正望着教堂划十字;另一个是年幼点的新兵,金黄色的头发,脸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带着友好的傻笑望着皮埃尔;第三个趴在那儿,看不见他的脸,骑兵歌手们从车子旁边走过。
“咳,你在哪儿……倔强的人……”
“你流落在异乡……”他们唱着士兵舞曲。仿佛是响应他们,山坡高处不断地发出叮当的钟声,别有一番欢乐意味。此外,还有一种别样的欢乐:对面山坡顶上沐浴着灼热的阳光,可是山坡下,伤兵车旁边,喘息着的小马附近,皮埃尔站着的地方,却充满着潮湿、阴暗和忧伤。
那个肿脸的士兵怒气冲冲地望着骑兵歌手们。
“嗬,花花公子!”他责备地说。
“这个年头,不仅看见了士兵,也看见了农夫!农夫也被赶上战场,”那个站在车后面的士兵面露苦笑对皮埃尔说,“现在什么都不分了……要老百姓都一齐冲上去,一句话——为了莫斯科。他们要拼到底啊。”尽管那个士兵说得不清楚,皮埃尔仍明白了他的意思。赞同地点点头。
路通了,皮埃尔走下山坡,坐车继续前进。
皮埃尔一路上左顾右盼,寻找着熟悉的面孔,但是见到的都是不同兵种的陌生的军人面孔,他们全都惊奇地盯着他那顶白帽子和绿色燕尾服。
走了四俄里,他才遇到第一个熟人,于是高兴地招呼他。这个熟人是个军医官。他坐着一辆篷车,向皮埃尔迎面赶来,他旁边坐的是一个青年医生。这个军医官认出皮埃尔,就叫那个坐在前座代替车夫的哥萨克停下来。
“伯爵!大人,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医生问。
“想来看看……”
“对了,对了,就要有可看的了……”
皮埃尔下了车,站在那儿跟医生谈话,向他说明自己打算参加战斗。
医生劝别祖霍夫直接去见勋座。
“在开战的时候,您何必要到这个谁也不知道,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来。”他说,向年轻的同事递了个眼色,“不管怎么说,勋座总认识您,他会厚待您的。老兄,就这么办吧。”医生说。
医生好像很疲倦而且很匆忙。
“您是这么考虑的……不过我还想问您,阵地在哪儿?”皮埃尔说。
“阵地?”医生说。“那可不是我的事。过了塔塔里诺沃,那儿有许多人挖战壕,您爬上那个高岗,就可以看见了。”医生说。
“从那儿可以看见吗?……要是您……”
但是医生打断了他的话,向篷车走去。
“我本来可以送您,可是,说真的,我的事情多得到这儿(他在喉咙上比划了一下),我还要赶到兵团司令那儿去。我们的情况怎么样……您可知道,伯爵,明天就要打一场大仗,一支十万人的军队,至少会有两万伤员,可是我们的担架、病床、护士、医生,还不够六千人用。我们有一万辆大车,但是还需要别的东西;那只好自己看着办了。”
在那成千上万活泼的、健康的、年轻的、年老的,怀着愉快的好奇心看他的帽子的人们中间,有两万人注定要负伤或死亡(也许就是他看见的那些人),这个古怪的念头使皮埃尔不由得感到吃惊。
“他们也许明天就死掉,可为什么除了死他们还想别的呢?”由于某种不可揣测的联想,他突然很生动地想起莫扎伊斯克山坡,载着伤兵的大车,教堂的钟声,夕阳的余晖,以及骑兵们的歌声。
“骑兵们去作战,路上遇见伤兵,可是他们一点不去想那正在等待他们的命运,而只是瞟了伤兵一眼就走过去了。在他们之中有两万人注定要死亡,可是他们却对我的帽子感到惊讶!多么奇怪!”皮埃尔在去塔塔里诺沃的路上想道。
路左边有一所地主的住宅,那儿停着几辆马车、带篷的大车、一些勤务兵和哨兵。勋座就住在那儿。但是皮埃尔到的时候,他人不在,几乎一个参谋人员也没有。他们都做礼拜去了。皮埃尔坐上马车继续往前走,向戈尔基进发。
皮埃尔的车上了山,到了山村里一条不大的街上,在这儿他第一次看见了农民后备军,他们头戴缀有十字架的帽子,身穿白衬衫,大声谈笑着,兴致勃勃,满身大汗正在路右边一座长满青草的高大土岗上干活儿。
他们中有许多人在挖土,另一些人用手推车在跳板上运土,还有些人站在那儿不动。
两个军官站在土岗上指挥他们。皮埃尔看见这些农夫显然还在为刚当上军人而开心、他想起了莫扎伊斯克那些伤兵,他开始明了,那个兵说·要·老·百·姓·都·一·齐·冲·上·去这句话的意思。这些在战场上干活儿的大胡子农夫,他们那古怪的笨重的靴子,冒着汗的脖子,有些人的敞开的斜领口,衬衫里面露出的晒黑的锁骨,这一切景象比皮埃尔过去所见所闻的更强有力地使他感到此时此刻的严肃性和重要性。
——————
21
皮埃尔下了马车,从干活儿的后备军人身边走过去,爬上那个医生告诉他从那儿可以看见战场的土岗。
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左右。透过明净的、稀薄的空气,一轮太阳高悬在皮埃尔的左后方,明晃晃地照耀着面前像圆剧场一般隆起的广阔的战地全貌。
斯摩棱斯克大路从左上方穿过圆形剧场,经过一座坐落在土岗前下方五百来步有白色教堂的村子(这村子就是波罗底诺)蜿蜒曲折地延伸着。然后又从村子下面过去,跨过一座桥,一起一伏地经过几个山坡,盘旋着越爬越高,一直延伸到从六俄里外可以看见的瓦卢耶瓦村(现在拿破仑就驻扎在那儿)。过了瓦卢耶瓦村,大路就隐没在地平线上一片已经变黄的森林里了。在那片长满白桦和枞树的森林里,大路的右边,科洛恰修道院的十字架和钟楼远远地在太阳下闪光。在那黛青色的远方,在森林和大路的两旁,好些地方都可以看见冒烟的篝火和分辨不清的敌我双方的战士。右边,沿科洛恰河和莫斯科河流域,是峡谷纵横的山地。在峡谷中间,从远处可以看见别祖博沃村和扎哈林诺村。左边地势比较平坦,有长着庄稼的田地,那里可以看见一座被烧掉的冒烟的村子——谢苗诺夫斯科耶村。
皮埃尔从左右两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不明确。战场的左右两边都不大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到处都找不到他希望看见的样子。只是看见田野、草地、军队、篝火的青烟、村庄、丘陵、小河,无论怎样观看,也不能从这充满生命活力的地方找到战场,甚至分不清敌人和我们的队伍。
“得问一个了解情况的人。”他想,于是转身问一个军官,那个军官正好奇地打量他那不是军人装束的庞大身躯。
“请问,”皮埃尔对那个军官说,“前面是什么村庄?”
“是布尔金诺吧?”那个军官问他的伙伴。
“波罗底诺。”另一个纠正他说。
显然,那个军官有一个谈话的机会,觉得很高兴,于是凑近皮埃尔。
“那儿是我们的人吗?”皮埃尔问。
“是的,再往前去就是法国人,”那个军官说,“那儿就是他们,看得见。”
“哪儿?哪儿?”皮埃尔问。
“凭肉眼就看得见。那不是,就在那儿!”军官用手指着河对岸左边看得见的烟,他脸上的神情严肃而认真,皮埃尔碰到的很多面孔都有这种表情。
“啊,那是法国人!那儿呢?……”皮埃尔指着左边的山岗,那附近有一些队伍。
“那是我们的人。”
“啊,是我们的人!那边呢?”皮埃尔指着远方有一棵大树的土岗,旁边有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村子,也有一些篝火在冒烟,还有一些黑糊糊的东西。
“这又是·他,”那个军官说。(即指舍瓦尔金诺多面堡。)
“昨天是我们的,现在是·他·的了。”
“那么我们的阵地呢?”
“阵地?”那个军官带着得意的微笑说。“这个我可以给您讲清楚,因为我修筑过我们所有的工事。在那儿,看见么,我们的中心在波罗底诺,就在那儿。”他指着前面有白色教堂的村庄。“那儿是科洛恰河渡口。就在那儿,您看,那边洼地上还堆放着成排的刚割下来的干草呢,您瞧,那儿还有一座桥。那是我们的中心。我们的右翼就在那儿(他指着离山谷很远的正右方),那儿是莫斯科河,那儿我们有三个多面堡,修筑得非常坚固。右翼……”军官说到这儿停住了。“您知道,这很难给您说得明白……昨天我们的右翼在那里,在舍瓦尔金诺,在那里,瞧见么,那儿有一棵橡树;现在我们把左翼后撤了,现在在那儿,那儿——您看见那个村子和那缕青烟了吗?——那是谢苗诺夫斯科耶,而这里,”他指了指拉耶夫斯基土岗。“不过,战斗未必在这里进行。·他把军队调到这里,只是一种诡计;·他很可能从右边迂回莫斯科。不过,不管在哪儿打,我们的人明天都要大大地减少了!”那个军官说。
一个年老的中士在军官说话的时候走过来,默默地等待他的长官把话说完;但是,显然他不喜欢军官在这个地方说这样的话,他打断了他的话。
“该去取土筐了。”他说,口气颇严厉。
军官似乎慌了神,好像明白他不该说这种话,只可以在心里想会有多么大的伤亡。
“对了,又要派三连去。”军官急忙说。
“您有何贵干,是大夫吗?”
“不是,我随便看看。”皮埃尔回答道。然后他又绕过那些后备军人走下山岗去。
“咳,该死的东西!”军官跟在他后面,捂着鼻子从干活的人们旁边跑过去,说道。
“瞧,他们!……抬着来了……那是圣母……马上就要到了……”突然听见嘈杂的人声,军官、士兵、后备军人都顺着大路往前跑去。
在波罗底诺山脚下出现了游行的教会队伍。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步兵在前面整整齐齐地走着,他们光着头,枪口朝下背着。步兵后面响起了教会的歌声。
没有戴帽子的士兵和后备军人绕过皮埃尔,向那队人跑去。
“圣母来了!保护神!……伊韦尔圣母!……”
“斯摩棱斯克圣母。”另外一个人更正说。
后备军人们——就是那些在村子里的,还有那些正在炮兵连干活儿的,都扔下铁锹向教会的游行队伍跑去。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行进着的一营人后面,是穿着法衣的神甫们——一个戴着高筒僧帽的小老头、一群僧侣和唱诗班。再后面就是士兵和军官抬着一幅巨大的、金光闪闪的黑脸圣像。这是从斯摩棱斯克运出并且从此就跟着军队的圣像。圣像的周围是成群的没戴帽子的军人,他们走着,跑着,跪拜叩头。
圣像抬到山上就停了下来,用一大块布托着圣像的人们换了班,读经员重新点起手提香炉,开始祈祷了。炽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清凉的微风吹拂着人们的头发和圣像的饰带,歌声在寥廓的苍穹下显得不怎么响亮。一大群光头的军官、士兵和后备军人围着圣像。有一些官员站在神甫和读经员后面的一片空地上,一个脖子上挂着圣升治十字勋章的秃顶将军,站在神甫背后,他没划十字(显然是德国人),耐心地等待祈祷结束,他认为必须听完那想必可以激发俄国人民的爱国热忱的祈祷。另外一个将军很精神地站在那里,一只手不时地在胸前抖动着划十字,他老向四周张望。站在农民中间的皮埃尔认出了官员中的几个熟人,但他没看他们: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这群贪看圣像的士兵和后备军人的严肃面孔吸引住了。疲倦的读经员一开始懒洋洋地、习惯地唱(唱第二十遍了):“把你的奴隶从灾难中拯救出来吧,圣母。”神甫和助祭就接着唱:“上帝保佑我们,投向你,就像投向不可摧毁的堡垒。”于是所有人的脸上又现出那种意识到即将来临的重大事件时的表情,这种表情那天早晨皮埃尔在莫扎伊斯克山脚下看见过,有时也在碰见的许许多多张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人们更加频繁地低头,抖动头发,听得见叹息声和在胸前划十字发出的声音。
围着圣像的人群忽然闪开来,推挤着皮埃尔。从人们匆忙地让路这一点来看,向圣像走来的大概是一个非常显要的人物。
这是视察阵地的库图佐夫。他在回塔塔里诺沃的路上前来祈祷。皮埃尔从他与众不同的特殊身形,立刻认出了库图佐夫。
库图佐夫庞大而肥胖的身上穿着一件长长的礼服,背微驼,满头白发,没有戴帽子,浮肿的脸上有一只因负伤而流泪的白眼睛,他迈着一瘸一拐的摇晃不定的步子走进人群,在神甫后面停了下来。他用习惯性的动作划了十字,然后一躬到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低下满是白发的头。库图佐夫后面是贝尼格森和侍从。虽然总司令的出现引起了全体高级官员的注意,但是后备军人和士兵却没看他,仍然继续祷告着。
祈祷完毕了,库图佐夫走到圣像前,挺费劲地跪下叩头,试了半天想站起来,却因身体笨重、衰弱,站不起来。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像天真的孩子似的噘起嘴唇去吻圣像,又鞠了一躬,一只手触到地面。将军们都跟着他这样做;然后是军官们照样做了,在军官之后,士兵和后备军人互相推挤着,践踏着,喘息着,流露出激动的神情在地上爬行。
——————
22
被挤得跌跌撞撞的皮埃尔,向四处张望着。
“伯爵,彼得·基里雷奇!您怎么在这儿?”不知是谁在叫他,皮埃尔回头看了一眼。
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用手拍着弄脏了的膝盖(想必他也向圣像跪拜过),微笑着走了过来。鲍里斯穿着雅致,一副剽悍英武的气派。他穿一件长外衣,像库图佐夫一样肩上挎一根马鞭。
这时,库图佐夫向村庄走去,到了最近一户人家,就在阴凉处坐在一个哥萨克跑着送来的一张长凳上,另一个哥萨克赶快铺上一块毯子。一大群衣着华丽的侍从围着总司令。
圣像向前移动了,后面跟着一大群人。皮埃尔站在离库图佐夫三十来步的地方,在跟鲍里斯谈话。
皮埃尔说他想参加战斗,并且察看一下阵地。
“好哇,您这样做很好,”鲍里斯说。“Je vous ferai les honneurs du camp①,您可以从贝尼格森伯爵要去的地方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就在他的部下。我一定向他报告。如果您想巡视阵地,就跟我们来;我们要去左翼。然后再回来,请您在我们那里过夜,咱们可以凑一局牌。您不是认识德米特里·谢尔盖伊奇吗?他也在那儿住。”他指着戈尔基村第三户人家说。
——–
①法语:我一定代表营盘招待您。
“不过我很想看看右翼,听说右翼很强。”皮埃尔说。“我想从莫斯科河出发,把整个阵地都走一遍。”
“好的,这以后再说,主要的是左翼……”
“是的,是的。博尔孔斯基的团队在哪儿?您能给我指点指点吗?”皮埃尔问道。
“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吗?我们要从那儿经过,我领您去找他。”
“我们的左翼怎么样?”皮埃尔问。
“我对您说实话,entrenous①,天知道左翼的情况是怎样的,”鲍里斯说,机密地、压低了声音,“贝尔格森伯爵完全不是那么设想的。他本来打算在那个山岗上设防,完全不是现在这样……但是,”鲍里斯耸了耸肩。“勋座不同意,也许他听了什么人的话。要知道……”鲍里斯没有把话说完,因为这时库图佐夫的副官凯萨罗夫来了。“啊!派西·谢尔盖伊奇,”鲍里斯带着很随便的微笑对凯萨罗夫说。“我正给伯爵介绍我们的阵地呢。真奇怪,勋座对法国人的意图怎么料得这么准!”
——–
①法语:只是咱们俩私下谈谈。
“您是说左翼吗?”凯萨罗夫说。
“是的,是的,正是。我们的左翼现在非常、非常坚固。”
虽然库图佐夫把参谋部所有多余的人都打发走了,鲍里斯却能不受这次调动的影响而留在司令部。鲍里斯在贝尔格森伯爵那儿谋了个职位。贝尼格森伯爵也像鲍里斯跟随过的所有的人一样,认为德鲁别茨科伊是个无价之宝。
军队领导层中有两个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的派别:库图佐夫派及其参谋长贝尼格森派。鲍里斯属于后一派,谁也没有他那样善于奴颜婢膝,曲意奉承库图佐夫,而同时又给人以老头子不行,一切都由贝尼格森主持的感觉。现在到了战斗的决定时刻,库图佐夫就该垮台了,大权将要交给贝尼格森,或者,就算库图佐夫打了胜仗,也要使人觉得一切功劳归贝尼格森。不管怎样,为明天的战斗将有重赏,一批新人将被提拔。因此,鲍里斯整天情绪激昂。
在凯萨罗夫之后,又有一些熟人走过来,皮埃尔来不及回答他们像撒豆子似的向他撒来的关于莫斯科情况的询问,也来不及听他们的讲述。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既兴奋又惊慌,但是皮埃尔觉得,其中一些人之所以紧张,多半是因为考虑到个人得失,而另外一些人脸上的另一种紧张表情(这种紧张不是因为关心个人问题,而是关心整体的生死问题)却始终萦绕在皮埃尔心头。库图佐夫看见了皮埃尔和围着他的一群人。
“叫他来见我。”库图佐夫说。副官传达了勋座的命令,于是皮埃尔就向长凳走了过来。但是有一个普通的后备军人抢在他的前头向库图佐夫走去。这人是多洛霍夫。
“这家伙怎么在这儿?”皮埃尔问。
“这个骗子手,没有他钻不到的地方!”有人这样回答道。
“他早就降为士兵了。现在却要提升。他提出了些作战方案而且夜里爬到敌人的散兵线……倒是条好汉!……”
皮埃尔脱下帽子,恭恭敬敬地向库图佐夫鞠了一躬。
“我认为,如果我向勋座大人报告,您可能把我撵走,也许会说,您已经知道我所报告的事,即使这样,对我也没有什么坏处……”多洛霍夫说。
“是的,是的。”
“如果我对了,这就会给祖国带来好处,我随时准备为祖国献身。”
“是的,……是的……”
“假如勋座大人需要不吝惜自己生命的人,请记起我……
也许勋座大人用得上我。”
“是的……是的……”库图佐夫重复着,眯起眼睛,微笑地望着皮埃尔。
这时,鲍里斯以其侍从武官特有的灵活性,迅速移到皮埃尔身边,靠近了首长,用最自然的态度,仿佛是继续已经开始的谈话似的,低声对皮埃尔说:
“后备军人都穿上了干净的白衬衫,准备为国捐躯。多么英勇啊,伯爵!”
鲍里斯对皮埃尔说这话,显然是为了让勋座听见。他知道库图佐夫一样会注意这句话,勋座对他说:
“你说后备军人怎么来着?”他问鲍里斯。
“勋座大人,他们穿上白衬衫,准备明天去赴死。”
“啊!……英勇卓绝、无与伦比的人民!”库图佐夫说,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无与伦比的人民!”他叹息着,重复说了一遍。
“您想闻闻火药味吗?”他对皮埃尔说。“是的,令人愉快的气味。我很荣幸作为尊夫人的崇拜者。她好吗?我的住处可以供您使用。”正像老年人常有的情形,库图作夫精神恍惚地向四周张望,好象忘了他要说什么或者要做什么似的。
显然他想起他要寻找的东西了,于是他向副官的弟弟安德烈·谢尔盖伊奇·凯萨罗夫招手。
“马林那首诗是怎么说来着,怎么说的?就是咏格拉科夫的那几句:‘你在兵团里充教师爷……’你说说看,你说说看。”库图佐夫说,显然想笑出来。凯萨罗夫背诵起来……库图佐夫微笑着,头随着诗的节奏摇晃着。
当皮埃尔离开库图佐夫时,多洛霍夫走近皮埃尔,握起他的手。
“我非常高兴在这儿看见您,伯爵,”他不顾有别人在场,大声说着,语气特别坚定而激昂。“在这只有上帝才知道咱们之间谁注定活下来的前夕,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对您说,我为咱们中间曾经发生的误会而抱歉,我希望您对我不再有任何芥蒂。请您原谅我。”
皮埃尔看着多洛霍夫,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一味咧着嘴微笑。多洛霍夫含泪拥抱皮埃尔,吻了吻他。
鲍里斯对他的将军说了几句话,于是贝尔格森转向皮埃尔,邀他一同去视察战线。
“那会使您感兴趣的。”他说。
“是的,会非常有趣。”皮埃尔说。
半小时后,库图佐夫向塔塔里诺沃进发,贝尼格森带着他的侍从,皮埃尔和他们一道,视察战线去了。
——————
23
贝尼格森离开戈尔基,顺着山坡大路向大桥进发,这就是军官指给皮埃尔看的那个阵地中心,那座桥旁边的河岸上堆放着刚割下来的,散发着香味的干草。他们驰过桥,进入波罗底诺,再向左转,经过大批的士兵和大炮,来到有士兵在那儿挖土的高岗。这个多面堡当时还没有命名,后来叫作拉耶夫斯基多面堡或者叫作高地炮台。
皮埃尔没有特别注意这个多面堡。他不知道,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比波罗底诺战场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值得纪念。随后他们经过一条山沟来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士兵们正在那儿从农舍和烘干室拖走最后剩余的木头。然后,他们又翻了一座山,经过一片像被冰雹砸平的黑麦地,沿着耕地上刚被炮兵踏出来的坎坷不平的道路驰到了正在构筑的突角堡①。
——–
①突角堡是一种防御工事。——托尔斯泰注。
贝尼格森在突角堡停下来,向前眺望那昨天还属于我们的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看得见那儿几个骑马的人。军官们说,那里面有拿破仑,要不就有缪拉。大家都贪婪地望那一群骑马的人。皮埃尔也往那边看,极力猜测那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中哪一个是拿破仑,后来,骑马的人下了山岗就不见了。
贝尼格森对走到跟前的军官开始讲解我军的整个形势。皮埃尔听着贝尼格森的讲解,绞尽脑汁想弄清目前战役的真相,但是他很苦恼,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他一点也没听懂。
贝尼格森停住了,看着仔细倾听的皮埃尔,忽然对他说:
“你大概不感兴趣吧?”
“啊,正相反,非常感兴趣。”皮埃尔说了违心的话。
他们离开突角堡向左转,在一片稠密的白桦树矮林中,沿着一条蜿蜒的小道前行。走到树林中时,一只白腿的褐色兔子跳到他们面前的路上,被众多的马蹄声吓得惊慌失措,在他们前面的路上跳上了很久,引起大家的注意和哄笑,直到几个人一齐吆喝它,才跳到路旁的密林里。在密林里又走了两三俄里,他们来到一片林间空地上,这儿驻扎着防守左翼的图奇科夫兵团的队伍。
在这极左翼的地方,贝尼格森激动地讲了很久,然后发布了一个皮埃尔觉得是重要的军事命令。在图奇科夫的队伍驻地前面有一个高地。这个高地没有驻扎军队。贝尼格森大声地批评这个错误。他说,不据守制高点而把军队放在山下面,简直是发疯。有几个将军也表示了同样的意见。其中一个特别具有军人的暴烈脾气,他说,把军队放在这儿是等着敌人来屠杀。贝尼格森自作主张,命令把军队都转移到高地上去。
左翼的部署,使皮埃尔更加怀疑自己对军事的理解能力。听贝尼格森和将军们批评军队驻在山上,皮埃尔完全明白他们所说的话,也赞成他们的意见;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不能理解那个把军队放在山下的人怎么会犯这样明显、重大的错误。
皮埃尔不知道,这些军队布置在那儿,并不像贝尼格森所想的那样是为了守卫阵地,而是隐蔽起来打伏击的,也就是出其不意地打击来犯的敌人。贝尼格森不知道这一点,不向总司令报告,便自作主张把军队调到前面去。
——————
24
八月二十五日,晴朗的八月傍晚,安德烈公爵在克尼亚兹科沃村的一间破旧棚屋里支着臂肘躺着,他的团就驻在村边。他从破墙的裂缝看见沿着篱笆下面的一排白桦树(枝桠都被砍掉了,树龄有六十年)和一片堆放着弄乱了的燕麦垛的田地,以及上面冒着炊烟(士兵们在烧饭)的灌木丛。
安德烈公爵觉得,现在他的生活尽管憋闷、痛苦,无人关心,但仍然像七年前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夕那样,心情激动而焦躁。
他已经接到并已发出明天作战的有关命令。这时他无事可做。但是最简单、最清晰的思绪,因而也是最可怕的思绪,使他不得安宁。他知道,明天的战斗将是他参加过的一切战斗中最激烈的一次,他生平第一次生动地、几乎确信无疑地,而且单纯地恐怖地想到了死亡的可能,这死亡的可能与尘世生活完全无关,也不去考虑它对别人会产生什么影响,它只是关系到他自己、关系到他的灵魂。从这个意念的高度来看,从前使他痛苦和担心的一切,忽然被一道寒冷的白光照亮了,那道白光既无阴影,也无远景,也无轮廓的差别。他觉得整个人生有如一盏魔灯,长期以来,他透过玻璃,借助人工的照明来看魔灯里的东西。现在他突然不是透过玻璃,而是在明晃晃的白昼中看见画得很差劲的图片。“是的,是的,这就是曾经使我激动和赞赏、并且折磨过我的那些虚幻的形象,”他自言自语,在想象中一一再现他的人生魔灯中的主要画面。此时是在白昼的寒光中,在清楚地意识到死亡的时刻观看这些画面,这就是那些曾经认为美丽和神秘的拙劣粗糙的画像。
“荣誉,社会的幸福,对女人的爱情,甚至祖国——我过去觉得这些图景是多么壮丽,蕴藏着多么深刻的思想!而今天(我觉得它是为我降临的)在寒冷的白光下,这一切却如此简单、苍白和粗糙。”他此时的注意力特别集中在他生平三大不幸之事上面。他对女人的爱情,父亲的去世和占领半个俄国的法国人的入侵。“爱情!……那个我觉得充满了神秘力量的小姑娘。我多么爱她啊!我曾经制定了关于爱情以及和她共同生活的幸福的、富有诗意的计划。啊,我这个天真的孩子!”他愤恨地高声说。“当然啦!我曾相信理想的爱情,在我整年不在的时候,她对我仍忠贞不渝!就像寓言中的温柔多情的小鸽子,她一定因为和我离别而憔悴。——而这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太简单了,讨厌!”
“我父亲也曾建设童山,并认为那是他的地方,他的土地,他的空气,他的农民,可是拿破仑来了,不承认他的存在,像从路上踢开一块木片似的把他踢开了,把他的童山以及他的全部生活都摧毁了。而玛丽亚公爵小姐说,这是来自上天的考验。既然他已经死了,再不会复活,这考验又为了什么呢?他永远不再存在了!不再存在了!那么这对谁是一个考验呢?祖国,莫斯科的毁灭!明天我就要被打死了——甚至可能不是被法国人,而是被自己人打死,就像昨天有一个士兵在我身边放了一枪,于是法国人就会过来拖起我的腿和头,把我扔进坑里,以免我在他们鼻子底下发臭。然后新的生活条件形成了,别人也就习惯了那些生活条件,而我却不会知道它们了,我将不存在了。”
他望了望那排白桦树,黄的、绿的树叶一动不动,雪白的树皮在阳光下熠熠闪耀。“死,明天我被杀死,我就不存在了……这些东西都存在,可是我不存在了。”他生动地想象他不存在时生活中的情景。这些闪光的、投出阴影的白桦树,这些曲卷的彩云,这些篝火的青烟——他觉得周围一切都改了样子,似乎都变得恐怖了。他的脊背禁不住打了一阵寒战。于是赶快站起来,走出棚屋,在外面徘徊着。
突然他听到棚屋后面有说话声。
“谁在哪儿?”安德烈公爵吆喝了一声。是红鼻子上尉季莫欣,曾是多洛霍夫的连长,由于缺少军官,现在当了营长。他胆怯地走进棚屋。在地后面还走进了一个副官和团部的军需官。
安德烈公爵急忙站好,听军官们向他报告公事,然后对他们作了一些指示,正要让他们走时,屋后传来熟悉的低语声。
“Quediable!”①一个人被什么绊了一下,说。
——–
①法语:见鬼!
安德烈公爵从棚屋里往外看,看见了向他走来的皮埃尔,地上一根杆子几乎把他绊倒。
安德烈公爵看见同一阶层的人,特别是看见皮埃尔总觉得不痛快,因为这令他忆起了前次莫斯科之行的痛苦时刻。“噢哟,是你呀!”他说,“哪阵风把你吹来了?真想不到。”
当他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不仅冷淡而且含有敌视的意味,皮埃尔立刻察觉了这一点。他本是兴高采烈地向棚屋走来的,但一见到安德烈公爵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局促不安,不自在起来。
“我来……嗯……您知道……我来……我觉得很有趣。”皮埃尔说,他这一天已经多次无意识地重复“有趣”这个字眼了。“我想看一看战斗的情况。”
“是的,是的,共济会员们对战争有什么看法?怎样才能防止战争啊!”安德烈公爵讥讽地说,“莫斯科怎么样?我家里的人怎么样?他们终于都到莫斯科了吗?”他认真地问道。
“他们都到了。是朱莉·德鲁别茨卡娅告诉我的。我去看过他们,但是没有遇见。他们到莫斯科近郊的庄园去了。”
——————
25
军官们要告辞了,但安德烈公爵好像不愿和他的朋友单独呆在一起,于是请他们再坐一会儿,喝杯茶。板凳和茶都端来了。军官们不无惊讶地望着皮埃尔肥胖而庞大的身躯,听他讲莫斯科的情形,讲他在巡视中见到的我军的部署。安德烈公爵沉默着,脸色显得那样阴沉,弄得皮埃尔在讲话时不得不更多地对着和善的营长季莫欣,而较少地对着博尔孔斯基。
“那么整个军队的部署你都清楚了?”安德烈公爵打断他的话说。
“是的,怎么?”皮埃尔说,“我不是军人,不敢说全弄懂了,但大体的部署总算弄清楚了。”
“Eh bien,vous êtes plus avancéque qui cela soit.”①安德烈公爵说。
“啊!”皮埃尔狐疑地应了一声,透过眼镜片盯着安德烈公爵。“您对任命库图佐夫有什么看法?”他说。
“对此我非常高兴,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安德烈公爵说。
“嗯,请您谈谈您对巴克莱·德·托利有什么看法?在莫斯科天知道人们都怎样谈论他。您觉得他怎么样?”
“你问他们。”安德烈公爵指着军官们说。
皮埃尔带着虚心请教的微笑望着季莫欣。大家都带着情不自禁地微笑看他。
“大人,自从勋座阁下上任以来,大家又看见光明②了。”
季莫欣说,他不时怯生生地看看他的团长。
“那是为什么呢?”皮埃尔问。
“我就向您报告一下关于木柴或饲料的事吧。我们从斯文齐亚内撤退时,连一根树枝,一根干草或什么的,都不敢动。我们走了,他③得到手了,不是这样吗,大人?”他转向公爵说。“可你不能动。为这种事儿,我们团有两名军官被送交军事法庭了。可是勋座阁下来了,这类事就不算回事了。我们看见光明了……”
——–
①法语:这么说来,你比谁都知道得更多。
②这里是双关语,俄语“勋座”一词的词根是“光明”。
③指拿破仑。
“那么他为什么禁止呢?”
季莫欣不好意思地望了望周围,对这个问题不明白该怎样回答,该回答些什么。皮埃尔于是又向安德烈公爵问这个问题。
“为了使地方不遭到破坏,好留给敌人受用。”安德烈公爵刻薄地挖苦说。“理由很充分:不许抢劫地方,不让士兵养成抢劫的习惯。在斯摩棱斯克他的判断也正确,他说法国人可能包围我们,因为他们的兵力比我们强。但是他不能明白这一点,”安德烈公爵突然不由自主地尖声喊叫起来,“他不能明白,我们在那儿第一次为俄罗斯的土地而战,我在军队中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高昂的士气,我们一连两天打退了法国人,这一胜利使我们的力量凭添了十倍。他却命令撤退,所有的努力和损失都白费了。他不是内奸,他努力把一切都尽可能地做好,把一切都尽可能地考虑周到;但是正因如此,他是不中用的。他现在不中用了,正是由于他像每一个德国人那样,对每件事都考虑得过分认真、精细。怎么对你说呢……譬如说吧,你父亲有一个德国仆人,他是一个顶好的仆人,比你更能满足你父亲的一切要求,当然让他干下去;但是假如你父亲病得要死了,你就得把仆人撵走,亲自笨手笨脚地侍候你父亲,你会比那个熟练的,然而却是一个外国人的仆人更能安慰他。巴克莱就是这样。当俄国早安无事时,一个外国人可以服侍它。他可能是一个顶好的大臣,可是一旦它处于危急关头,就需要自家的亲人了。而你们俱乐部的人却胡诌说他是内奸!诽谤他是内奸,到后来只能为你们错误的非难而羞愧,忽然由内奸捧为英雄和天才,那就更不公道了。他是一个诚实的、非常认真的德国人……”
“可是,听说他是一个精明的统帅呢。”皮埃尔说。
“我不懂什么是精明的统帅。”安德烈公爵嘲笑地说。
“精明的统帅,”皮埃尔说,“他能预见一切偶然的事件……他能猜到敌人的意图。”
“但这是不可能的。”安德烈公爵说,仿佛在说一个早已解决了的问题。
皮埃尔惊奇地看了看他。
“不过,”他说,“大家都说,战争就像下棋。”
“是的,”安德烈公爵说,“不过有点区别,下棋每走一步,你可以随便想多久,下棋不受时间的限制,另外还有一点区别,那就是马永远比卒强,两个卒比一个卒强,而在战争中,一个营有时比一个师还强,也有时反倒不如一个连。任何人都弄不清军队的相对力量。相信我,”他说,“如果说参谋部的部署具有决定性的作用,那么,我就在那儿从事部署工作了,但是我没有那样做,而荣幸地到这儿,到团里服务,和这些先生们共事,我认为明天的战斗确实取决于我们,而不是取决于他们……胜利从来不取决于将来,也不取决于阵地,也不取决于武装,甚至不取决于数量,特别是不取决于阵地。”
“那么取决于什么呢?”
“取决于士气——我的,他的,”他指着季莫欣说,“以及每个士兵的士气。”
安德烈公爵向季莫欣看了一眼,季莫欣惊恐地、困惑不解地望着他的团长,安德烈公爵一反平时沉默寡言的矜持态度,现在似乎激动起来了。显然他情不自禁地要说出此时闪现在他的脑际的那些思想。
“谁下定决心去争取胜利,谁就能胜利。为什么奥斯特利茨战役我们吃了败仗?我们的损失几乎和法国人一样,但是我们过早地认输了,——所以就失败了。而我们所以认输,因为我们无须在那儿战斗:一心想快点撤离战场。‘打败了——赶快逃跑吧!’于是我们逃跑了。假如直到明天我们都不说这话,那么,天知道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了。明天我们就不会说这话了。你说:我们的战线,左翼太弱,右翼拉得太长,”他继续说,“这全是扯淡,完全不是这回事。明天我们面临着什么?千百万个形形色色的偶然事件在瞬息之间就决定了胜负,这要看:是我们还是他们逃跑或将要逃跑,是这个人被打死,或者那个人被打死;至于现在所做的一切全是一场游戏。问题是,和你一起巡视阵地的那些人,不仅对促进整个战役的进展不会有帮助,而且只有妨碍。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微薄的利益。”
“在这关键的时刻吗?”皮埃尔责怪地问。
“在·这·关·键·时·刻。”安德烈公爵重复地说了一句,“对他们来说,这个时刻不过是能够暗害对手和多得一枚十字勋章或一条绶带的机会罢了。明天对我来说,那就是,十万俄国军队和十万法国军队聚在一起互相厮杀,事实是,这二十万人在厮杀的时候,谁打得最凶,且不惜牺牲,谁就会取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不管那儿出现什么情况,也不管上层是如何妨碍,明天我们一定胜利。明天不管那儿怎么样,我们一定胜利!”
“大人,这就是真理,千真万确的真理。”季莫欣说,“现在还有什么人怕死!我那营的兵,您信不信,都不喝酒了:他们说,不是喝酒的时候。”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军官们站起身来,安德烈公爵同他们走出棚屋,对副官发出最后一些命令。军官们走后,皮埃尔走近安德烈公爵,正要开口说话,离棚屋不远的路上突然传来了马蹄声,安德烈公爵往那边一看,认出是沃尔佐根和克劳塞维兹①,一个哥萨克跟随着。他们一边谈话,一边走近来,皮埃尔和安德列公爵无意中听到以下的话:
“DerkriegmussimRaumverlegtwerden.Der Ansicht kann ich nicht genug Preis geben.”②其中一个说。
“Oh,ja.”另一个说,“derZweckistnur den Feind zu schwaCchen,so kann man gewiss nicht den Verlust der Privat Personen in Achtung nehmen.”③
“Oh,ja.”第一个同意说。
“是的,imRaumVerlegen,”④当他们走过后,安德烈公爵气愤地哼了一声。“留在童山的我的父亲、儿子、妹妹,就在那imRuam。这对他无所谓。刚才我不是对你说来着,——这些德国先生们明天不是去打赢这场战斗,而是尽其所能去搞破坏,因为德国人的头脑中只有连一个空蛋壳都不值的空洞理论,而他们心里就是缺少明天所必需的东西,也就是季莫欣所有的那种东西。他们把整个欧洲都奉送他了,现在来教训我们——真是好老师啊!”他又尖叫了起来。
——–
①克劳塞维兹(1780~1831),德国军事理论家,著有《战争论》一书。一八一二年他在俄国军队中担任普弗尔的副官。
②德语:战争应当移到广阔的地带,这个意见我十分赞赏。
③德语:哦,是的。目的在于削弱敌人,不应计较个人的得失。
④德语:移到广阔的地带。
“那么,您认为明天这一仗能打胜吗?”皮埃尔问道。
“是的,是的。”安德烈公爵心不在焉地回答。“如果我有权的话,我要做一件事,”他又开口说,“我不收容俘虏。俘虏是什么东西!是一些骑士。法国人毁掉我的家园,现在又在毁掉莫斯科,他们每分钟都在侮辱我,现在还在侮辱我。他们是我的敌人,在我看来,他们全是罪犯。季莫欣以及全军都这样认为,应该把他们处死!他们既然是我的敌人,就不能成为我的朋友,不管他们在蒂尔西特是怎样谈判的。”
“是的,是的,”皮埃尔说着,用闪亮的眼睛望着安德烈公爵。“我完全、完全赞同您的意见!”
从莫扎伊斯克山下来后这一整天都困绕着皮埃尔的那个问题,现在他觉得十分清楚,并且完全解决了。他理解了这场战争和当前的战役的全部意义及其重要性。那天他看见的一切,他于匆忙间看到的那些大有深意的严肃的表情,被一种新的光芒照亮了。他理解了物理学所说的潜在的(latente)热,他看见的那些人的脸上都有这种潜在的爱国热,这使他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那样从容地、仿佛满不在乎似的去赴死。
“不收容俘虏,”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单过一条就能使战争改观,减少一点战争的残酷性。因而现在我们在战争中奉行的——诸如宽大为怀之类,简直令人作呕。这种宽大和同情——类似千金小姐的宽大和同情,她一看见被宰杀的牛犊就会晕倒,她是那么慈善,见不得血,但是她却津津有味地蘸着酱油吃小牛肉。我们谈论什么战争法,骑士精神,军使的责任,对不幸者的怜悯,等等,全是废话。一八○五年我领教过什么叫骑士精神和军使的责任,他们欺骗我们,我们也欺骇他们。他们抢劫别人的住宅,发行假钞票,最可恶的是屠杀我的孩子们和我的父亲,同时大谈什么战争的规律和对敌人的宽大。不收容俘虏,而是屠杀和赴死!谁要是到我这个地步,遭受过同样的痛苦……”
安德烈公爵想过,莫斯科失守与否,就像斯摩棱斯克已经失守一样,对于他都无所谓,可是突然间,他的喉咙意外地痉挛起来,停住不说了。他默默地来回走了几趟,他的眼睛像发热病似的闪闪发光,当他又开始说话时,他的嘴唇哆嗦着:
“如果战争没有宽大,那么我们就只有在值得赴死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才去打仗了。那时,就不会因为保罗·伊万诺维奇得罪了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而开战了。只有像现在这次战争,才算是战争。那时,军队的紧张程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那时,拿破仑所率领的这些威斯特法利亚人和黑森①人就不会跟随他到俄国来了,我们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到奥国和普鲁士去打仗了。战争不是请客吃饭,而是生活中最丑恶的事情,应当了解这一点,不要把战争当儿戏。要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一可怕的必然性。这就在于:去掉谎言,战争就是战争,而不是儿戏。不然,战争就成为懒汉与轻浮之辈喜爱的消遣了……军人阶层是最受尊敬的。但是什么是战争呢?怎样才能打胜仗?军界的风气是怎样的?战争的目的是杀人,战争的手段是间谍,叛变,对叛变的鼓励,蹂躏居民,为了军队的给养抢劫他们或者盗窃他们,欺骗和说谎被称为军事的计谋。军人阶层的习俗是没有自由,也就是说,守纪律、闲散,愚昧无知,残忍成性,荒淫和酗酒。虽然如此,军人仍是人人都尊敬的最高阶层。所有帝王,除了中国例外,都穿军服,而且谁杀人最多,谁就得到最高奖赏……就像明天那样,人们凑在一起互相屠杀,有好几万人被杀死或被打成残废,然后因为杀死了许多人(甚至夸大伤亡的数字)举行感恩祈祷,隆重地宣布胜利。认为杀人越多,功劳越大,上帝怎样从天上看他们,听他们啊!”安德烈公爵喊道,声音又尖又细。“啊,我的好朋友,近来我太难过了,我发现我懂得太多了。人不能吃那可以分辨善恶的果子②……唉,日子不长了!”他又说。“不过,你该休息了,我也该睡了,你快回戈尔基吧。”安德烈公爵突然说。
——–
①威斯特法利亚人是今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部威斯特法伦州居民,一八○七至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在此建立王国。黑林人是前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南部黑森州居民。
②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二章。
“啊,不!”皮埃尔回答说,用吃惊、同情的目光望着安德烈公爵。
“走吧,走吧,战斗前必须好好睡一觉。”安德烈公爵又说了一遍。他快步走到皮埃尔跟前,拥抱他,吻他。“再见,你走吧,”他喊道。“我们会不会再见面,不会……”他连忙转身走回棚屋。
天已经黑了,皮埃尔看不清安德烈公爵脸上的表情是凶恶的还是温柔的。
皮埃尔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考虑他是跟他进去呢还是回去。“不,他不愿意我再进去!”皮埃尔很自然地决断着,“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就骑马回戈尔基去了。
安德烈公爵回到棚屋里,躺在毯子上,怎么也睡不着。
他闭上眼。一幅幅画面在他脑际轮番地出现。他的思绪长久地,欢快地停留在一幅画面上。他生动地回忆起在彼得堡的一个晚上,娜塔莎带着兴高采烈的兴奋神情,对他讲去年夏天她去采蘑菇时,在大森林里迷了路的事儿。她断断续续地向他描述森林的幽深、她当时的心情,以及她和一个遇见的养蜂人的谈话,她时时中断讲述,说:“不,我不会说,我说得不对;不,您不了解。”虽然安德烈公爵安慰她,说他了解,而且也的确了解她要说的一切。娜塔莎不满意自己说的,——她觉得,那天所感受的,她要倾诉的那种诗意的激情没有表达出来。“那个老人是那么好,森林里是那么黑……他是那么慈善……不,我不会讲。”她红着脸,激动地说。安德烈公爵当时望着她眼睛微笑着,现在也同样快活地面带笑容。“我了解她,”安德烈公爵想道,“不仅了解,而且我爱她那内在的精神力量,她那真诚,她那由衷的坦率爽直,她那仿佛和肉体融为一体的灵魂……正是她这个灵魂,我爱得如此强烈,如此幸福……”他突然想起他的爱情是怎样结束的。“他丝毫不需要这些东西,·他完全看不见,也不了解这些东西。·他只看到她是一个好看的,·娇·艳·的小姑娘,他不屑同她共命运。而我呢?直到现在·他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快活。”
安德烈公爵仿佛被烫了一下似的,跳起来,又在棚屋前走来走去。
——————
26
八月二十五日,波罗底诺战役的前夜,法国皇宫长官德波塞先生和法布维埃上校前来拿破仑在瓦卢耶瓦的驻地觐见他们的皇帝,前者从巴黎来,后者从马德里来。
德波塞先生换上朝服,吩咐把他带给皇帝的礼盒在他前面抬着走,进了拿破仑的帐篷的头一个房间,他一面同他周围的拿破仑的副官谈话,一面打开礼盒。
法布维埃没进帐篷,在门口跟他认识的将军们谈话。
拿破仑皇帝还没有从卧室出来,正在结束他的打扮。他哼哧着鼻子,清清嗓子,时而转过他那肥厚的背脊,时而转过多毛的肥胖的胸脯,让近侍刷他的身体。另一个近侍用大拇指按住瓶口,正向皇帝那保养得很好的身体喷香水。近侍的神情好像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应当在什么地方洒和洒多少香水。拿破仑的短发还是湿的,散乱在额前。他的脸虽浮肿,焦黄,但表现出生理上的满足。“Allezferme,alleztoujours……”①他蜷缩着身子,发出哼哼歪歪的声音,不时对那个正给他刷身子的近侍轻声说。一个副官走进卧室,向皇帝报告昨天在战场上抓了多少俘虏,他报告完后,就站在门旁,等候让他退出去,拿破仑皱着眉头,翻眼看了看副官。
“Pointdeprisonniers,”他重复副官的话。“Il se font démolir Tant pis pour lármée russe,”他说“Allez toujours,Allez ferme.”②他一面说,一面拱着背,移近他那肥胖的肩膀给人刷。
“C’estbien!Faitesentrenmonsieur de BeausBset,ainsi que Fa-bvier.”③他对那个副官点点头,说。
“Qui,Sire.”④那个副官走出了帐篷。
——–
①法语:再来,使点劲刷。
②法语:没有俘虏,他们逼我歼灭他们。这对俄军更坏,再来,再使点劲。
③法语:好了!让德波塞进来,法布维埃也进来。
④法语:是,陛下。
两个近侍连忙给陛下穿好衣服,于是他穿着近卫军的蓝制服,迈着坚定而急速的步子,走进接待室。
这时德波塞两只手正忙着把他带来的皇后送的礼物安放在正对着皇帝进门的地方的两把椅子上。不料皇帝这么快就穿好衣服走了出来,以致他来不及完全布置好这一惊人的场面。
拿破仑立刻看出他们在做什么,并且猜出他们还没有做好。他不希望他们失掉使他惊喜的快乐。他装着没看见德波塞先生。只把法布维埃叫过来。拿破仑严厉地皱着眉头,默默地听法布维埃讲述他的军队在欧洲的另一端萨拉曼卡作战怎样勇敢、怎样忠诚,只想不辜负他们的皇帝,唯恐不能讨他欢心。那场战争的结束是可悲的。拿破仑在法布维埃报告的中间插了几句讽刺的话,好像没有他在那儿,他并不期望事情会有别样的结果。
“我一定在莫斯科挽回影响,”拿破仑说。“Atantot,”①他又说,把德波塞叫来,德波塞这时已经布置好令人惊讶的场面——把什么东西放在两把椅子上,用一块布盖着。
德波塞用那只有波旁王朝的旧臣才懂得的礼节,深施一礼,走向前去递是一封信。
拿破仑愉快地接见他,揪了揪他的耳朵。
“您赶来了,我非常高兴。巴黎有什么议论吗?”他说,突然改变了刚才那副严厉的表情,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Sire,toutParisregrettevotreabsence.”②德波塞照例这样回答,虽然拿破仑知道德波塞一定要说这一类话,虽然他在头脑清醒时知道这是不真实的,但是听了德波塞的话他仍然觉得高兴。他又揪了揪他的耳朵以示赏赐。
“Je suis faAché de vous avoir fait faire tant de chemin.”③他说。
“Sire!Jenem’attendaispasàmoinsqu’à vous trouver aux portes de Moscou.”④德波塞说。
——–
①法语:再见。
②法语:陛下,全巴黎都在想念您呢。
③法语:让您走这么远,很抱歉。
④法语:陛下!我完全料到会在莫斯科城下见到您。
拿破仑微笑了一下,心不在焉地抬头向右边看了看。副官摇摆着步子走过来,递给他一个金质的鼻烟壶。拿破仑接了过来。
“是的,您来得巧,”他说,把打开的鼻烟壶移近鼻子,“您喜欢旅行,三天后您就可以在莫斯科观光了。您大概没料到会看见亚洲的首府。您可以作一次愉快的旅行了。”
德波塞鞠了一躬,对此关心表示了谢意(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旅行的爱好)。
“啊!这是什么?”拿破仑说,他发现所有的大臣都在看一件用布盖着的东西。德波塞以其宫廷式的灵巧,不把背对着皇帝,侧着身子倒退两步,同时揭开了那块布,说:
“皇后献给陛下的礼物。”
这是日拉尔①用鲜明的色彩画的一幅孩子的肖像,这是奥国公主为拿破仑生的儿子,不知为什么人们都管这个孩子叫罗马王。
这个非常俊秀的,鬈发,眼睛都具有西克斯丁圣母像中基督的神态的孩子,正在玩一个球。球代表地球,另一只手中的小棒代表权杖。
虽然对画家画这个所谓罗马王用小棍捅地球要表现什么不十分了解,但其寓意,不论是在巴黎看见这幅画的所有人,还是拿破仑本人,都是清楚的,而且觉得非常称心。
“RoideRome,”②他用优美的手势指着画像,说。
——–
①日拉尔·弗朗索瓦(1770~1837),法国古典主义运动后期著名肖像画家,曾为鲁卡米埃夫人画像。
②法语:罗马王。
“Admira-ble!”①他走到肖像跟前,以意大利人特有的可以随意变换表情的本领,做出含情沉思的神态。他觉得,他现在一言一行都将成为历史。他觉得他现在最好的做法是:就算是自己的伟大足以使儿子玩耍地球,而与此相照应,他又要表现父亲的慈爱。他的眼睛模糊了,他向前跨了一步,回头看了一眼那把椅子(椅子好像自动跳到了他的身旁),在肖像前坐下。他打了个手势——于是所有的人都踮着脚尖走出去了,让这位大人物独自在那儿欣赏。
他坐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用手摸了摸画像凸起发亮的地方。他站起身,又把德波塞和值日官叫来。他命令把肖像移到帐篷前,让那些在他帐篷附近守卫的老近卫军人有欣赏罗马王——他们所崇拜的皇帝的儿子(继承人)的幸福。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赏赐德波塞先生以荣幸——与他共进早餐的时候,传来了帐篷外那些跑来看画像的老近卫军官兵们的欢呼声:
“Vire I’empereur!Vire le Roi de Rome!Vive I’empereur!”②听见一片欢呼声。
早餐后,拿破仑当着德波塞的面上授给军队发布的告示。
“Courte et énergique!③”拿破仑在读完他那无须修改的告示时说。告示如下:
——–
①法语:好极②法语:皇帝万岁!罗马王万岁!皇帝万岁!
③法语:简短有力。
“战士们!这是你们盼望已久的战斗。胜利寄托在你们身上。我们一定要取胜;胜利能给我们带来一切需要的东西:舒适的住宅,早日返回祖国。希望你们要像在奥斯特利茨、弗里德兰、维捷布斯克和斯摩棱斯克那样战斗。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自豪地回忆你们今天的丰功伟绩。让他们在提到你们每一个人时都说:他参加过莫斯科城下大战!”
“DelaMoskowa!”①拿破仑重复了一遍,然后邀请爱旅行的德波塞先生去散步,他走出帐篷,走向已备好的马。
“VotreMajestéatropdebonté。”②德波塞在应邀陪皇帝散步时说。其实他很想睡觉,而且他不会骑马,也怕骑马。
——–
①法语:莫斯科城下。
②法语:您太仁慈了,陛下。
但是拿破仑向这位旅行家点头示意,德波塞只得骑马了。当拿破仑走出帐篷时,近卫军人在他儿子画像前的喊声更起劲了,拿破仑皱起了眉头。
“把它拿开吧。”他用优美庄严的姿势指着画像说。“参观战场在他看来还太早。”
德波塞闭上眼睛,低下头,深深叹息了一声,表示他对皇帝的话完全领会和理解。
——————
27
八月二十五日这一整天,正如拿破仑的史学家所说,拿破仑是在马上度过的:他观察地形,研究元帅们递上来的计划,亲自给将军们发布命令。
俄军原先沿着科洛恰河的战线被突破了,部分战线——俄军的左翼,由于二十四日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的失守,向后撤了,这部分新战线没设防御工事,也无河可守,它面对一片广阔的平面。不论是军人还是非军人都很清楚,法国人正应当进攻这部分战线。对这个问题,似乎无须多加考虑,也无须皇帝和他的将军们那么操心和奔忙,尤其无须特别突出的能力——也就是人们喜欢加在拿破仑身上的所谓天才;但是后来描述这一事件的史学家们,当时在拿破仑身边的人们,以及拿破仑本人,却另有想法。
拿破仑骑着马在战场上巡视,带着深思熟虑的神情观察地形,他点点头或摇摇头,以表示同意或者怀疑,他只是把最后的结论以命令的形式传达给跟随他左右的将军们,但他作出这些决定经过什么深谋远虑的指导思想,却不对他们讲。拿破仑听了那个被称为埃克米尔公爵的达乌①关于迂回俄军左翼的建议后,说不需那样做,但是不说明为什么不需要。康庞将军(他负责进攻多角堡)要率领他那一师穿过树林,拿破仑对这个建议表示同意。虽然那个所谓埃尔欣根公爵内伊②斗胆指出,在树林里行动是危险的,可能弄乱全师的队形。
——–
①达乌·路易(1770~1823),法国元帅,曾在一八○五年奥斯特利茨战役和一八○六年奥尔施泰特战役建立功勋。
②内伊,米歇尔(1769~1815),法国元帅,拿破仑一世最亲密的战友之一。一八一二年法国军队从俄国撤退时,负责法军后卫部队的指挥。
拿破仑观察过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对面的地形之后,思索了一会儿,指出要在明天天亮以前布置两个炮兵阵地的地点,以攻打俄军的防御工事,又指出与炮兵阵地并列的地点安置野战炮。
他发出这些命令以及别的命名之后,就回到大本营,按照他的日授写下了战斗部署。
曾为法国史学家得意洋洋和别的史学家满怀敬意叙述的战斗部署如下:
在埃克米尔公爵据守的平原上夜间新建的两个炮兵阵地,拂晓要向对面两个敌人的炮兵阵地开火。
同时,第一团炮队司令佩尔涅提将军率领康庞的三十尊大炮以及德塞和弗里昂两师的全部榴弹炮,向前推进,开火,用榴弹压倒敌人的炮兵阵地,参加战斗的有:
二十四尊近卫军炮队的炮
三十尊康庞师的炮
八尊弗里昂和德塞两师的炮
共计六十二尊炮。
第三兵团炮兵司令富歇将军要把第三、第八兵团的榴弹炮,共计十六尊,安置在担任轰击敌人左方工事的炮兵阵地两侧,此处共有炮四十尊。
索尔比埃将军应作好准备,一接到命令,立即用近卫军的全部榴弹炮轰击敌人的任何一处防御工事。
在炮击中间,波尼亚托夫斯基公爵直趋那个村子,通过树林迂回敌人的阵地。
康庞将军通过树林夺取第一个堡垒。
照此进入战斗后,将视敌人行动随时发布命令。
一听见右翼炮声,左翼立即开始炮击,莫朗师和总督①师的狙击兵,一见右翼开始进攻,立即猛烈开火。
总督要占领那个村子,然后越过三座桥,协同莫朗和热拉尔两师直趋高地,总督率领这两个师进攻打多角堡,并与其他部队投入战斗。
这一切都要有条不紊地完成(le tout se fera avec ordre et méthode②),尽可能保留后备部队。
莫扎伊斯克附近御营,一八一二年九月六日③。
——–
①总督指副元帅缪拉,拿破仑已经封他为那不勒斯王。
②法语:一切要按次序和方案进行。
③此处的日期是公历,相当俄国旧历八月二十五日。
假如我们对拿破仑天才不抱有宗教的敬畏之感来看这些命令的话,那么,战斗部署是极端模糊和混乱的,它包括四点,即四项命名。这四项命令没有一项是能够实现的,实际上也没有实现。
这个部署的第一项说:·在拿破仑所选定的地点上的炮队,连同与其并列的佩尔涅提和富歇的大炮,共计一百零二尊,对俄国的凸角堡和多面堡开火并发射榴弹。这是办不到的,因为在拿破仑所指定的地点,炮弹射不到俄国的工事,除非就近的司令官违反拿破仑的命令把大炮向前移动,不然那一百零二尊大炮只能放空。
第二项命令是:波尼亚托夫斯基通过树林向那个村子进军,迂回到俄军的左翼。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也没有做到,因为波尼亚托夫斯基向那个村子进军的时候,在那儿遭遇到图奇科夫的阻击,不可能也未曾迂回到俄国的阵地。
第三项命令:康庞将军通过树林夺取第一座堡垒。康庞那一师并没占领第一座堡垒,因为从树林里一出来,该师就不得不在拿破仑意想不到的霰弹的火力攻击下整理队伍。
第四项:总督要占领那个村子(波罗底诺),然后越过三座桥,协同莫朗和热拉尔两师直趋高地(对他们的行动方向和时间并未发出指示),总督率领两个师进攻多角堡,并与其他部队进入战斗。
只可能这样理解——不是由于这个复杂的句子含混不清,就是由于总督在执行他所接受的命令时另有企图——他从左方通过波罗底诺向多面堡进攻,而莫朗和弗里昂两师同时正面进攻。
所有这一切以及部署中的其他各点,不曾也不可能执行。总督越过波罗底诺,在科洛恰被打退了,不能再前进了,多面堡没有被莫朗和弗里昂两师占领,只是在战斗结束时才被骑兵攻下(拿破仑大概未料到也未听到)。这么一来,部署中的那些命令没有一项是被执行了的,也不可能被执行。部署中又说,战斗照这样开始后,将按照敌人的行动随时发布命令,因此,好像是在战斗中,拿破仑将发出一切必要的命令;但实际并非如此,也不可能做到,因为在战斗时拿破仑离战场很远,战斗过程他不可能知道(这在后来才知道的)他的命令没有一项是在战斗中切实可行的。
——————
28
许多史学家说,波罗底诺战役法国人没有打赢是因为拿破仑感冒了,如果他没有感冒,在战斗之前和在战斗期间他的作战命令一定更加有天才,俄国人一定失败,etlafacedumondeeutétéchangée①。一些史学家认为,俄国的缔造是由于一个人的意志——彼得大帝的意志,法国由共和变为帝制,法国的军队开进俄国,也是由于一个人的意志所为——拿破仑的意志,俄国所以强盛,是因为拿破仑在八月二十六日患了重感冒,这些论断在一些史学家看来无疑是合乎逻辑的。
——–
①法语:而世界的面貌也就会改变了。
假如波罗底诺战役的发动与否取决于拿破仑的意志,发出这个或那个命令也取决于他的意志,那么,显然能够影响他表现意志的伤风感冒可能是俄国得救的原因,因此,那个在二十四日忘记给拿破仑防水靴子的侍仆也是俄国的救星了。用这种思路得出的结论是无可怀疑的,正如伏尔泰开玩笑(他自己也不知嘲笑什么)说,巴托洛缪之夜①是由于查理九世肠胃失调引起的,这个结论同样是无可怀疑的。但是有人不认为俄国的缔造只凭彼得大帝一个人的意志,法兰西帝国的形成以及它同俄国的战争也不是由于拿破仑一个人的意志,在这些人看来,前面的有关结论不仅是不正确的,不合理的,而且与整个人类的现实生活相矛盾。关于形成历史事件的原因这个问题的另一答案是:这世界事件的过程是上天注定的,它取决于参加这些事件的人们的任意行动的巧合,拿破仑之类的人物对事件过程的影响,不过是表面的,虚假的。
——–
①巴托洛缪之夜指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的前夕,巴黎天主教对于戈诺教徒的大屠杀。
有一种看法乍一看来很奇怪,那就是:巴托洛缪之夜的屠杀事件,虽然发命令的是查理九世,但不是按照他的意志发生的,他不过觉得是他命令这样做的;波罗底诺八万人的大屠杀事件也不是按照拿破仑的意志发生的(虽然开战及战斗中的命令都是他发出的),他不过觉得命令是他发布的罢了,——不管这个看法多么奇怪,但是,人的尊严告诉我,我们每一个人,作为一个人来说,纵然不比伟大的拿破仑强,无论如何不会比他差多少,人的尊严叫我们这样看问题,历史的研究也充分肯定了这种看法。
在波罗底诺战役中,拿破仑没有对任何人射击,也没有杀一个人,一切都是士兵做的。由此可见,杀人的不是他。
法国士兵在波罗底诺战役中屠杀俄国士兵,并不是由于拿破仑的命令,而是出于自愿。全部军队:法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波兰人——他们饥肠辘辘、衣衫褴褛、在行军中累得精疲力尽,——看见阻碍他们去莫斯科的军队,他们就感到,levinesttiréetqu’ilfautleboire①。假若拿破仑当时禁止他们和俄国人打仗,他们会把他杀死,然后去打俄国人,因为这是他们必需要做的。
当他们听到拿破仑在命令中晓谕他们,子孙后代会因为他们在莫斯科城下战斗过,有过阵亡和受伤而得到慰藉,他们就高呼:“Vivel’empereur!”②,正像他们一看见小孩用小棒捅地球的画像,就喊:“Vivel’empereur!”一样,也正如他们不论听到什么毫无意义的话就高呼?“Vivel’empereur!”一样。他们除了高呼“Vivel’empereur!”和去打仗,以便在莫斯科以征服者的身份得到食物和休息以外,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由此看来,他们残杀自己的同类并非由于拿破仑的命令。
——–
①法语:瓶塞已打开,就得把酒喝掉。
②法语:皇帝万岁。
在整个战斗过程中发号施令的也不是拿破仑,因为他的战斗部署没有一条是付诸实行的,而且在战斗中间他不知道他前面的情况。因此,那些人互相残杀,并不是按照拿破仑的意志才发生的,而是不以他为转移,按照参加共同行动的几十万人的意志进行的。只不过拿破仑觉得,好像一切都是按照他的意志进行的。所以说,拿破仑伤风感冒,并不比一个最小的运输兵伤风感冒具有更大的历史意义。
一些作者又说,由于拿破仑感冒,他的部署和在战斗中的命令不像以前那么好,这完全不正确。正是这一点说明拿破仑八月二十六日的感冒没有什么意义。
此处引述的战斗部署一点也不比先前他打胜仗的所有战斗部署更差,甚至还要好些。那些在战斗中臆想的命令也并不比以前的更差,完全和以前的一样。这些部署和命令之所以好像比以前差,那不过是因为波罗底诺战役是拿破仑第一次败北罢了。不论多么优秀单绝、深思熟虑的部署和命令,只要据此打了败仗,就好像是非常糟的,每一个军事科学家都煞有介事地批评它们,不论多么糟的部署和命令,只要据此打了胜仗,就好像是非常好的,那些严肃认真的学者都撰写卷帙浩繁的书籍论证它的优点。
魏罗特尔拟定的奥斯特利茨战役的部署,就是这类作品的完美典范,但是人们仍然指摘它,指摘它的完美,指摘它过分的烦琐。
拿破仑在波罗底诺战役中完成它作为权力代表者的任务并不比在其他战役中完成得差,甚至更好些。他并没有作出妨碍战斗进行的事情;他倾听比较合理的意见;他没有手忙脚乱,没有自相矛盾,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从战场上逃跑,而是施展了他那巨大的节制能力和作战经验,镇静而庄严地扮演了他那貌似统帅的角色。
——————
29
拿破仑在第二次细心地巡视了前线归来后,说:
“棋盘摆好了,比赛明天就开始。”
他吩咐给他拿潘趣酒①,叫来德波塞,开始和他谈巴黎,谈他打算就Maison de l’empératrice ②作某些改革,他对宫廷琐事记得那么清楚,使这位宫廷长官感到惊奇。
他关心琐事,嘲笑德波塞爱旅行的癖好,他随时闲谈,那神气就像一个著名的、自信的、内行的外科医生,他卷起袖子,围上围裙,病人被绑在手术床上:“事情全抓在我的手里和头脑里,它是清楚的,明确的。一着手干起来,谁也比不了我,现在我可以开开玩笑,我愈是谈笑自若,你们就愈有信心,愈镇静,也就愈惊奇于我的天之。”
喝完第二杯潘趣酒,拿破仑觉得明天有一桩严重的事情在等待着他,就休息去了。
他对面临的事情太操心了,以致无法入睡,而夜里的潮湿更加重了他的感冒。凌晨三点钟,他大声擤着鼻子,走进帐篷的大房间。他问俄国人是否已经撤退,人们回答说,敌人的火光仍在原来的地方。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值日副官走进帐篷。
“Ehbien,Rapp,Croyezvous,que nous ferons de bonnes affaires aujourd’hui?” ③ 他问副官。
“Sansaucundoute,Sire.”④拉普回答说。
——–
①潘趣酒是一种果汁、香料、酒等混合的甜饮料。
②法语:皇后的内侍官编制。
③法语:喂,拉普,你看咱们今天能打胜吗?
④法语:毫无疑问,陛下。
拿破仑看了看他。
“Vousrappellez-vous,Sire,cequevousm’avez fait l’honneur de dire à Smolensk?”拉普说,“le vin est tirè,il faut le boire.①”
拿破仑皱起眉头,手支撑着头默默地坐了很久。
“Cettepauvrearmée!”他突然说,“ellea bien diminuéedepuis Smolensk.La fortune est une franche courtisane,Rapp,je le disais toujours,et je commence a l’eprouver.Mais la garde,Rapp,la garde est intacte?”②他疑惑地说。
“Oui,Sire。”③拉普回答。
拿破仑拿起一片药放进嘴里,看了看表。他不想睡了,离天亮还早;用发命令来消磨时间已经不行了,因为全部命令已经发出,现在正在执行中。
“A-t-on distribué les biscuits et le riz aux régiments de la garde?”④拿破仑严厉地问。
“Oui,Sire.”
——–
①法语:您还记得您在斯摩棱斯克对我说过的话吗?瓶塞已经开,就要把酒喝掉。
②法语:可怜的军人!自从斯摩棱斯克战役以来,大大地减少了。命运真是个放荡的女人,拉普。我过去总是这么说,现在开始体验到了。但是近卫军,拉普,近卫军还完整吧?
③法语:是的,陛下。
④法语:面包和米都发给近卫军了吗?
“Maisleriz?”①
拉普回答说,他已经传达了皇帝关于发米的命令,但是拿破仑不满意地摇摇头,好像不相信他的命令已被执行。仆人拿着潘趣酒走进来。拿破仑吩咐给拉普一只杯子,然后默默地一口口饮他那一杯。
“我既没有味觉,也没有嗅觉,”他闻着杯子说。“这场伤风可把我害苦了。他们谈论医学。他们连伤风都治不了,还算什么医学?科维扎尔②给我这些药片,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他们能治什么病?什么也治不了。Notre corps est une machine à vivre.Il est organisé pour cela,c’est sa nature;laissez-y la vie à son aise,qu’elle s’y défende;elle même elle;fera plus que si vous la paralysiez en l’encombrant de remedes.Notre corps est comme une montre parfaite qui doit aller un certain temps;l’horloger n’a pas la faculté de l’ouvrir,il ne peut la manier qu’à taAtons et les yeux bandés.Notre corps est une machine à vivre,voil tout.”③这似乎触及了他喜爱的定义(définitions),他出乎意外地下了一个新定义。“拉普,您知道什么是军事艺术吗?”他问。“这是在一定的时间比敌人强的艺术。Voilà tout.”④
拉普什么也没有回答。
“Demain nous allons avoiraffaire à Koutouzoff!”⑤拿破仑说。”等着瞧吧!您记得吧,他在布劳瑙指挥一支军队,一连三个礼拜他都没有骑马去视察工事。等着瞧吧!”
——–
①法语:可是米呢?
②科维扎尔是拿破仑的御医。
③法语:我们的身体是一架活机器。身体是为了生命而构造的。让生命在④法语:如此而已。
⑤法语:明天我们要和库图佐夫打交道了!
身体里自由自在,别干预它,让它自己保护自己,它处理自身的事,比用药去妨害它要好得多。我们的身体就像钟表,它应当走一定的时间,钟表医不能打开它,只能蒙着眼睛瞎摸来修理它。我们的身体是一架活机器。如此而已。
他看看表。才四点钟。没有睡意,酒也喝完了,无事可做。他站起身,来回走了两趟,穿上暖和的外衣,戴上帽子,走出了帐篷。夜又黑又潮,刚刚能感觉到的湿露从天上降下来。近处法国近卫军的篝火不太亮,远处沿着俄国的降线篝火透过烟雾闪着亮光。万籁俱静,只清楚地听见法军已经开始进入阵地的沙沙声与脚步声。
拿破仑在收篷前走了走,看看火光,细听一下脚步声,他从一个高个子的卫兵面前走过,这个戴着毛皮帽的卫兵在他的帐篷前站岗,他一看见皇帝就把身子挺得像根黑柱子,拿破仑在他面前站住了。
“你是哪年入伍的?”他问。地对士兵说话时,总是装腔作势,爱用既粗鲁又和气的军人口吻,那个士兵回答了他。
“Ah!undesvieux①你们团里领到米了吗?”
——–
①法语:啊!是一个老兵了!
“领到了,陛下。”
拿破仑点点头,就走开了。
五点半钟,拿破仑骑着马到舍瓦尔金诺村。
天渐渐亮了,万里晴空,只有一片乌云悬挂在东方。被遗弃的篝火在晨光熹微中快燃尽了。
右边响起一声沉重的炮击声,炮弹划破寂静,然后消失了。过了几分钟。响起第二、第三声炮击,震荡着空气;右边不远处庄严地响起第四、第五声炮击。
最初的炮击声还没完全消失,别的炮击声又响起来,接二连三,争先恐后,众炮齐发,响成一片。
拿破仑带着随从来到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下了马。棋赛开始了。
——————
30
皮埃尔从安德烈公爵那儿回到戈尔基,命令马夫把马备好,明天一早叫醒他,然后就在鲍里斯让给他的间壁的一个角落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当皮埃尔完全醒来时,屋里已经没有人了。
小窗户上的玻璃震动着。马夫站在床前推他。
“大人,大人,大人,……”马夫眼睛没看皮埃尔,一个劲儿推他的肩膀,一面推,一面呼唤,显然他已失去叫醒他的希望。
“什么?开始了吗?到时候啦?”皮埃尔醒来就问。“您听听咆声,”这个退伍兵——马夫说,“老爷们全出动了,勋座也老早就过去了。”
皮埃尔连忙穿上衣服,跑到门廊上。外面天气晴朗,空气新鲜,露珠儿闪着光,令人愉快。太阳刚从乌云里蹦出来,阳光被零零碎碎的乌云遮成两半,越过对面街上的屋顶,照射到布满露水的大路尘土上,照射到房屋的墙上,照射到围墙上的窗眼上和站在农舍旁的皮埃尔的马身上。外面的炮声听得更清楚了。一个副官带着一名哥萨克从街上急驰而过。
“到时候了,伯爵,到时候了!”副官喊道。
皮埃尔吩咐马夫牵着马跟他走。他沿着街步行到他昨天观看战场的那个土岗上。土岗上有一群军人,可以听见参谋人员用法语谈话,看见库图佐夫戴着红箍白帽的、白发苍苍的脑袋和他那缩进两肩之间的满是白发的后脑勺。库图佐夫用望远镜瞭望着前面的大路。
皮埃尔沿着阶梯登上土岗,他一看面前的美景,就陶醉了。这仍然是他昨天在这山岗上欣赏到的景致;但是现在这一带地方硝烟弥漫,满山遍野都是军队,明亮的太阳从皮埃尔左后方升起,在早晨洁净的空气中,太阳把那金色、玫瑰色的斜晖和长长的黑影投射到地面上,风景渐渐消失不见了,远方的树林,宛如一块雕刻的黄绿宝石,在地平线上可以看见错落有致的黑色树巅,斯摩棱斯克大道从树林中间即瓦卢耶瓦村的后面穿过,大道上全是军队。金黄色的田野和小树林在近处闪闪发亮。前方、右方和左方,到处都是军队。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庄严壮丽,而且出乎意外;但是,最让皮埃尔吃惊的是波罗底诺和科洛恰河两岸平川地带战场的景象。
在科洛恰河上面,在波罗底诺村及其两边,特别是左边,也就是沃伊纳河在沼泽地带入科洛恰河的地方,弥漫着晨雾,雾在融化,消散,在刚升起的明亮的太阳的照耀下变得透明起来,雾中一切可以看见的景物神奇地变得五光十色,只勾勒出那些东西的清晰的轮廓。枪炮的硝烟和雾混在一起,在烟雾里,到处闪烁着清晨的亮光——时而在水面上,时而在露珠上,时而在河西岸,在波罗底诺聚集着的军队的刺刀上。透过烟雾可以看见白色的教堂,波罗底诺农舍的屋顶,密集的士兵,绿色的子弹箱和大炮。所有这一切都仿佛在浮动,或是好像在浮动,因为在这一带整个空间都弥漫着烟和雾。在雾气腾腾的波罗底诺附近的洼地上,以及在它以外的高地上,特别是在战线的左方,在树林、田野、洼地、高地的顶端,仿佛无中生有似的不断地腾起大炮的团团浓烟,有时单个出现,有时成群出现;时而稀疏,时而稠密,这一带到处可以看见烟团膨胀开来,茂盛起来,汹涌滚动,混成一片。
说来奇怪,这些硝烟和射击声,竟构成了眼前景色的主体美。
噗!——突然现出圆的、浓密的、淡紫的、灰色的、浮白色的烟,砰!——过了一秒钟,浓烟中传出一声巨响。
“噗—噗”——升起两团烟,它们互相碰撞着,混合着,“砰——砰”——两声炮响证实了眼前看见的东西。
皮埃尔转脸再看那原先像一个鼓鼓的圆球似的烟,它在原地已经变成好几个球向一旁飘动,噗……(停了一会儿),噗—噗——又升起三个,四个,这样的声音,间隔同样的时间,应和着悦耳的,坚定的、准确的响声——砰……砰—砰—砰!这些烟仿佛在奔跑,又仿佛一动不动,而那些树林、田野和闪光的刺刀正从它下面跑过去。从左方,在田野和矮林那儿,不断地涌出大堆浓烟,伴随着庄严的炮声,在较近的地方,在洼地和树林那儿,步枪发射出小的,还来不及变成圆球的烟,同时有小的响声,特拉—哒—哒—哒——步枪的声音虽然频繁,但比起炮击的声音,则显得又乱又弱。
皮埃尔很想到那有烟、有闪光的刺刀和大炮,有活动,有声音的地方去。他转脸看了看库图佐夫和他的侍从,拿他的印象来和其他印象印证一番。他觉得大家都和他一样,都怀着同样的感情望着前面的战场。所有人的脸上这时都焕发着那种感情的潜热(chaleurlatente),那潜热是他昨天见到的、是他同安德烈公爵谈过话后所完全理解的。
“去吧,亲爱的朋友,去吧,愿基督与你同在。”库图佐夫对站在他身旁的将军说,眼睛并没离开战场。
那个将军领命之后,就从皮埃尔面前走过,下了山岗。
“到渡口去!”将军冷淡地、严厉地回答一个参谋人员的问话。
“我也去,我也去。”皮埃尔心里想,就追随那个将军去了。那个将军跨上哥萨克给他带过来的马。皮埃尔走到给他牵马的马夫那儿。皮埃尔问过哪匹马比较驯良后,就往一匹马身上爬,他抓住马鬃,脚尖朝外,脚跟挤着马肚子,他觉得眼镜就要掉下了,但是他不能从马鬃和缰绳上腾出手来,就跟着将军跑开了,把站在山岗上看他的参谋人员都逗乐了。
——————
31
皮埃尔追随的那个将军,下山以后陡然向左转,从皮埃尔的视线中消失了,皮埃尔驰进前面的步兵行列里。他时左时右地想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但到处都是士兵,他们脸上的表情都一样,都显得心事重重,好像在想着一件看不见的,然而看起来是很需要的事情。他们都带着不满的疑问目光看着这个戴白帽子的胖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骑马来踩他们。
“干吗骑着马在队伍里乱闯!”一个人对他喊道。又有一个人用枪托捣他的马,皮埃尔差点儿控制不住受惊的马,俯在鞍桥上,奔驰到士兵前头比较宽敞的地方。
他前面是一座桥,桥旁站着的另外一些士兵在射击。皮埃尔驰到他们跟前,又不知不觉来到科洛恰河桥头,这座在戈尔基和波罗底诺之间的桥,是法国人在战役的第一仗(在占领波罗底诺之后)进攻的目标。皮埃尔看见前面那座桥,在桥两旁和他昨天看见的放着一排排干草的草地上,有些士兵在烟雾中做什么事;这儿虽然枪炮声不断,但是皮埃尔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地方就是战场。他没听见四面八方呼啸的子弹声和从他头上飞过的炮弹声,也没看见河对岸的敌人,好久也没注意到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许多死伤的人。他脸上老流露笑容,四处张望着。
“那个人在前沿干什么?”又有人对他喊道。
“靠左走,靠右走。”有些人对他喊道。
皮埃尔向右走去,意外地碰见他认识的拉耶夫斯基将军的副官。这个副官怒目瞥了皮埃尔一眼,显然也想喝斥他,但是认出他后,向他点点头。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说了一句,就向前驰去。
皮埃尔觉得这不是他待的地方,且无事可做,又怕妨碍别人,就跟着副官驰去了。
“这儿怎么啦?我可以跟着您吗?”皮埃尔问。
“等一等,等一等。”副官回答,他驰到一个站在草地上的胖上校跟前,向他传达了几句话,然后才转向皮埃尔。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含笑对皮埃尔说,“您对什么都好奇啊?”
“是的,是的。”皮埃尔说。那副官勒转马头,向前去了。
“这儿还算好,”副官说,“左翼巴格拉季翁那儿,打得不可开交。”
“真的吗?”皮埃尔问。“那在什么地方?”
“来,咱们一起到土岗上去,从那儿看得很清楚。我们的炮兵阵地还行。”副官说,“怎么,来不来?”
“好,跟您去。”皮埃尔说,他环顾四周,找他的马夫。皮埃尔这才第一次发现受伤的人。他们有的吃力地步行着,有的被抬在担架上。就在他昨天骑马经过的,摆着一排排芳香的干草的草地上,一个士兵一动不动地横躺在干草旁,不自然地歪扭着头,军帽掉在一旁。“为什么不把这个抬走?”皮埃尔刚要问,就看见了也正朝这个方向回头看的副官脸上严厉的表情,他不再问了。
皮埃尔没有找到马夫,他和副官沿着山沟向拉耶夫斯基土岗走去。皮埃尔的马一步一颠地落在副官后面。
“看来您不习惯骑马,伯爵?”副官问。
“不,没什么,不知为什么它老一蹦一蹦的。”皮埃尔莫名其妙地说。
“咳!……它受伤了,”副官说,“右前腿,膝盖上方。大概中弹了。祝贺您,伯爵,”他说,“lebaptêmedufeu.”①
他们在硝烟中经过第六兵团,向前移动了的大炮在后面震耳欲聋地射击着,他们走到一座不大的森林。森林里清凉,寂静,颇有秋意。皮埃尔和副官下了马,徒步走上山岗。
“将军在这儿吗?”登上山岗时,副官问,
“刚才还在这儿,刚走。”人们指着右方,回答道。
副官回头看了看皮埃尔,好像不知现在怎样安排他才好。
“不必费心,”皮埃尔说,“我到土岗上去,可以吗?”
“去吧,从那儿什么都看得见,也不那么危险。过一会儿我去找您。”
皮埃尔向炮兵阵地走去,那副官骑着马走开了。他们再没有见面,很久以后皮埃尔才知道,那个副官在当天失去了一只胳膊。
皮埃尔上去的那个土岗是一处鼎鼎有名的地方(后来俄国人称之为土岗炮垒,或者称为拉耶夫斯基炮垒,法国人称之为lagranderedoute,lafataleredoute,laredouteducentre②),在它周围死了好几万人,法国人认为那是全阵地最重要的据点。
——–
①法语:火的洗礼。
②法语:大多面堡,到命的多面堡,中央多面堡。
这个多面堡就是一座三面挖有战壕的土岗。战壕里设有十门大炮,这时正伸出土墙的炮眼发射着。
由岗两旁的防线另外有一些大炮,也在不断地射击。炮后不远的地方有步兵。皮埃尔登上这座土岗,怎么也没想到,这条挖得不深的壕沟,安置着几门正在发射的大炮,是这次战役中最重要的地点。
相反,皮埃尔觉得,这个地方(正因为他在这个地方)是这次战役中最不重要的地点之一。
皮埃尔登上土岗,在围绕着炮垒的战壕末端坐下,带着情不自禁快活的微笑望着周围发生的事情。皮埃尔有时带着那同样的微笑站起来,尽可能不妨碍那些装炮、转炮、拿着口袋和火药不断在炮垒里从他身边跑过的士兵。这个炮垒的大炮接连不断地射击,震耳欲聋,硝烟笼罩着周围。
与在掩护部队中间的恐怖感觉相反,这儿的炮兵连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忙碌着,它被一道战壕与别的作战部队分隔开来,——有一种大家都感觉到的有如家庭般的欢乐气氛。
戴着白帽子的皮埃尔,这个非军人装束的人出现,起初使这些人感到不愉快。士兵从他面前走过时,都奇怪地、甚至吃惊地斜着眼看他那副样子。一个高个子、长腿、麻脸的炮兵军官,好像在查看末尾那门大炮的发射情况,走到皮埃尔面前,好奇地看了看他。
一个圆脸膛的小军官,还完全是个孩子,显然是刚从中等军校毕业的,他对交给他的两门大炮指挥得特别起劲,对皮埃尔的态度很严厉。
“先生,请您让开点,”他对他说,“这儿不行。”
士兵们望着皮埃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是当大家都相信这个戴白帽子的人不仅不会做什么坏事,而且他或者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土堤的斜坡上,或者会带着怯生生的微笑彬彬有礼地给士兵们让路,在炮垒里像在林荫道上似的安闲地在弹雨中散步,这时,对他的敌意的怀疑渐渐变为亲热和调笑的同情,正像士兵们对他们的小狗、公鸡、山羊,总之,是对生活在军队里的动物的同情一样。士兵们很快在心里把皮埃尔纳入他们的家庭,当作自家人,给他起外号。“我们的老爷”,他们这样叫他,在他们中间善意地拿他开玩笑。
一个炮弹在离皮埃尔两步远的地方开了花。他掸掸身上的尘土,微笑着环顾四周。
“您怎么不害怕,老爷,真行!”一个红脸、宽肩膀的士兵露出满嘴磁实的白牙,对皮埃尔说。
“难道你害怕吗?”皮埃尔问。
“哪能不怕?”那个士兵回答。“要知道它是不客气的。扑通一声,五脏六腑就出来了。不能不怕啊。”他笑着说。
有几个士兵带着和颜悦色的笑脸站在皮埃尔身边。他们好像没料到他会像普通人一样说话,这个新发现使他们大为开心。
“我们当大兵的是吃这行饭的。可是一位老爷,真怪。这才是个老爷!”
“各就各位!”那个青年军官对聚集在皮埃尔周围的士兵喊道,这个青年军官不是头一次就是第二次执行任务,对待士兵和达官特别认真和严格。
整个战场枪炮声越来越密,特别是在巴格拉季翁的凸角堡所在的左翼,但在皮埃尔这儿,硝烟弥漫,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而且,皮埃尔正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炮垒里这个小家庭的人们(与其他家庭隔绝)。最初由战场的景象和声音引起的兴奋的感情,现在却为另外一种感情所取代,特别是在看见一个孤独地躺在草地上的士兵以后。他现在正坐在战壕的斜坡上观察他周围的人们的脸孔。
快到十点种的时候,有二十来人被抬出炮垒;两门炮被击毁,炮弹越来越密集地落地炮垒上,远方飞来的炮弹发出嗡嗡的呼啸声。但是炮垒里呆久了的人们好像不理会这些,到处都听见谈笑声和戏谑声。
“馅儿饼,热的!”一个士兵对呼啸而飞来的炮弹喊道。
“不是到这儿!是冲步兵去的!”另一个士兵观察到炮弹飞过去,落到掩护的部队里,哈哈地笑着又说。
“怎么,是你的熟人吗?”又一个士兵对那个炮弹飞过时蹲下去的农夫讥笑说。
有几个士兵聚集在胸墙边上观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散兵线撤了,瞧,往后退了。”他们指着胸墙外说。
“管自己的事,”一个老军士喝斥他们,“往后撤退,当然是后边有事。”那个军士抓住一个士兵的肩膀,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引起一阵哄笑。
“快到五号炮位,把它推上来!”人们从一边喊道。
“一下子来,齐心协力,来个纤夫式的。”传来更换炮位的欢快的喊声。
“哟,差一点把我们老爷的帽子打掉了。”那个红脸的滑稽鬼呲着牙嘲笑皮埃尔。“咳,孬种。”他对着一颗打在炮轮上和一个人腿上的炮弹骂道。“看你们这些狐狸!”另一个士兵嘲笑着那些弓着身子进炮垒里来抬伤员的后备军人说。“这碗粥不合你们的胃口?哼,简直是乌鸦,吓成那个样子!”他们对后备军人们喊道,那些后备军人站在被打掉一条腿的士兵面前犹豫起来。
“这呀,那呀,小伙子呀,”他们学那些后备军人说话,“很讨厌这个!”
皮埃尔看出,每当落下一颗炮弹,受到损失,大家就越发活跃,越发激动。
在这些人脸上,正如从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的乌云里,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亮地爆发出隐藏在内心的熊熊烈火时闪电,仿佛要与正在发生的事相对抗。
皮埃尔不看前面的战场,对那儿发生的事也不关心了,他全神贯注地观察越来越旺的烈火,他觉得他的灵魂里也在燃烧着同样的烈火。
十点钟时,原来在炮垒前面矮林里和在长缅长河沿岸的士兵撤退了。从炮垒上可以看见,他们用步枪抬着伤员,从炮垒旁边向后跑。有一个将军带着随从登上土岗,同上校谈了一会儿,忿忿地看了看皮埃尔,就走下去了,他命令站在炮垒后面的士兵卧倒,以减少危险。接着从炮垒右方步兵队伍中,可以听见擂鼓和发口令的声音,从炮垒上可以看见那些步兵正在向前移动。
皮埃尔从土墙往外望去,有一个人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军官,他提着佩刀,一边往后退,一边不安地向四处张望。
步兵队伍被浓烟淹没了,传来拉长的喊声和密集的步枪射击声。几分钟后,成群的伤员和抬担架的后备军人从那儿走过来。落到炮垒上的炮弹更密了。有几个躺着的人没被抬走。大炮近旁的士兵更忙碌,更活跃了。已经无人注意皮埃尔了。有一、两次人们愤怒地喝斥他挡了路。那个年长的军官沉着脸,迈着急促的大步,从一门大炮到另一门大炮来回地走动。那个年轻军官脸更红了,更起劲地指挥士兵。士兵们传递炮弹,转动炮身,装炮弹,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得紧凑而且干净利落。他们来回奔忙,像是在弹簧上跳跃似的。
预示着暴风雨的乌云降临了,所有人的面孔都燃烧着熊熊的烈火。皮埃尔正注视着这越烧越旺的烈火。他所在那个年长的军官身旁。那个年轻的军官跑到年长的军官跟前,把手举到帽檐上。
“上校先生,我有幸向您报告,只有八发炮弹了,还继续发射吗?”他问。
“霰弹!”那个正看着土墙外的年长军官没有答话,喊了一声。
突然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年轻军官哎哟一声,弯着腰,坐到了地上,有如一只中弹的飞鸟。在皮埃尔眼里,一切都变得奇怪、模糊、暗淡。
炮弹一个接一个飞来,打到土墙上,打到士兵身上,大炮上。皮埃尔原先没有理会这些声音,现在听到的只有这一种声音了。炮垒右侧,士兵一边喊着“乌拉”,一边跑,皮埃尔觉得他们仿佛不是向前,而是在向后跑。
一颗炮弹打在皮埃尔面前的土墙边上,尘土撒落下来,他眼前有一个黑球闪了一下,只一瞬间,扑通一声,打到了什么东西上。正要走进炮垒来的后备军人,往后跑了。
“都用霰弹!”一个军官喊道。
一个军士跑到军官面前,惊慌地低声说,已经没有火药了(好像一个管家报告说,宴会上需要的酒已经没有了)。
“一班强盗,都在干什么!”军官一面喊,一面转向皮埃尔。那个年长的军官脸通红,冒着汗,皱起眉头,眼里闪着光。“快跑步到后备队去取弹药箱!”他对他的士兵大喝一声,愤愤地把目光避开皮埃尔。
“我去。”皮埃尔说。那个军官没答理他,迈开大步向另一边走去。
“不要放……等着!”他喊道。
那个奉命去取弹药箱的士兵,撞了皮埃尔一下。
“唉,老爷,这不是您待的地方。”他说着就跑下去了。皮埃尔绕过那青年军官坐着的地方跟着他跑了。
一颗、两颗、三颗,炮弹从他头上飞过,落在他四周。皮埃尔跑到下面。“我到哪儿去?”忽然想起的时候,他已经跑到绿色弹药箱前面。他犹犹豫豫地停下来,不知是退回去还是向前去。突然,一个可怕的气浪把他抛到后面地上。就在那一瞬间,一团火光对他一闪,同时:轰鸣、爆炸、呼啸,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响。
皮埃尔清醒过来,用两手撑着地坐在那儿;他身旁的那个弹药箱不见了;只有烧焦的碎木片和破布散落在烧焦的草地上,一匹马拖着散了架的车辕,从他身旁飞跑过去,另一匹马,也像皮埃尔一样,躺在地上,发出凄厉的长啸。
——————
32
皮埃尔吓掉了魂,跳起来就向炮垒跑,好像从包围他的恐怖中逃回唯一的避难所似的。
皮埃尔一进战壕就发现炮垒里已经没有射击声了,只是有些人正在那儿做着什么。皮埃尔没搞懂这是些什么人。他看见老上校背对着他趴在土墙上,仿佛在察看地下什么东西似的,他还看见他曾经见过的一个士兵一边向前想挣脱那几个抓住他胳膊的人,一边喊道:“弟兄们!”他还看见另外一些奇怪的事情。
但是,他还来不及明白上校就被打死了,那个喊“弟兄们”的士兵也被俘虏,他亲眼看着刺刀捅进了另一个士兵的后背。他刚跑进战壕,就有一个又瘦又黄、汗流满面,身穿制服,手持军刀的人,喊叫着向他冲过来。由于对方的冲撞,皮埃尔本能地自卫起来,他们彼此都没有看清楚,就撞到一起,皮埃尔伸出两手,一只抓住那人的肩头(那人是法国军官),另一只掐住他的喉咙。那个军官丢掉军刀,抓住皮埃尔的脖领。
有好几秒钟,他们俩都用惊慌的目光打量对方陌生的面孔,都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是我被俘了呢,还是他被我俘虏了?”他们俩都这样想。但很显然,那个法国军官比较倾向于认为他是被俘了,因为皮埃尔那只有力的手,由于本能的恐惧的驱使,把他的喉咙掐得越来越紧。那个法国人正想说话,忽然,在他们的头上低低地,可怕地飞过一颗炮弹,皮埃尔仿佛觉得法国军官的脑袋被削掉了似的,因为他很快把头低了下去。
皮埃尔也低下头,松开两手。那个法国人不再思索谁俘虏了谁,就跑回炮垒去了,皮埃尔跑下山岗,在死伤的人身上磕磕绊绊,好像那些死伤的人老想抓住他的腿似的。但是他还没来得及下去,迎面就跑来一大群密密麻麻的俄国士兵,他们呐喊着,快活地,拼命地、跌跌绊绊地往炮垒上跑。(这就是叶尔莫洛夫邀功的一次冲锋,据他说,多亏他的勇敢和幸运,才发动那次冲锋,为了激励士气,据说在冲锋时,他把衣袋里所有的圣乔治勋章都扔到土岗上让士兵去拿。)
一度占领炮垒的法国人逃跑了。我们的队伍喊着“乌拉”驱逐法国人,追得远远地离开了炮垒,没法叫住他们。
从炮垒上带下来一群俘虏,其中有一个负伤的将军,军官们把他围起来。成群的伤员,有皮埃尔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俄国人,也有法国人,他们走着,爬着,用担架抬着,从炮垒上下来,他们的面孔由于痛苦都变了形。皮埃尔登上他刚才在那儿呆了一个多小时的土岗,从那个他被接纳进去的家庭小圈子里,已经找不到一个人了。这里有许多他不认识的死人。但他也认出了几个。那个青年军官仍旧弯着腰坐在土墙边一摊血泊里。那个红脸的士兵还在抽搐,但没有人来抬他。
皮埃尔跑下了土岗。
“不,现在他们该住手了,现在他们该为他们做过的事感到恐惧了!”皮埃尔想道漫无目的地朝着那撤离战场的成群的担架队走去。
被浓烟遮着的太阳仍高高地照耀着,在前面,特别是在谢苗诺夫斯科耶村的左方,有什么东西在烟雾里沸腾着,隆隆的枪炮声、炮弹的爆炸声,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加强了,正像一个人竭尽全力地拼命叫喊一样。
——————
33
波罗底诺战役的主要一仗是在波罗底诺和巴格拉季翁的凸角堡之间一千俄丈的地带进行的。(在这个地带以外,一边有俄军的乌瓦洛夫的骑兵在中午进行佯攻,另一边,在乌季察后面有波尼亚托夫斯基与图奇科夫的接触,但是与战场中央的情况比起来,这两处是孤立的小战斗。)在波罗底诺和凸角堡之间的战场上,在树林附近,在两边都看得见的空地上,主要的战斗是用最简单,最普通的方式进行的。
战斗在双方几百门大炮的轰击声中打响了。
此后,当硝烟笼罩着整个战场的时候,法军德塞和康庞两个师从右方进攻凸角堡,总督缪拉的几个团从左方进攻波罗底诺。
拿破仑站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上,这儿离凸角堡有一俄里远,离波罗底诺直线距离总在两俄里以上,因此拿破仑不可能看见那里的情况,何况烟雾弥漫,遮蔽了整个地区。攻打凸角堡的德塞师的士兵,直到他们进入横在他们和凸角堡之间的冲沟,才被发现。他们一进入冲沟,凸角堡上的大炮和步枪就一齐发射,浓烟遮蔽了冲沟对面的高坡。在烟雾中有黑影在闪动——大概是人,有时还可以看见刺刀的闪光。但,他们是在走动还是站着,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从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却看不清楚。
太阳已经照得明晃晃的了,倾斜的光线射到拿破仑的脸上,他用手遮住眼睛看凸角堡。烟雾在凸角堡前面蔓延开来。时而似乎烟雾在动,时而似乎队伍在动。有时从射击声中可以听出人们的呐喊声,但是无法知道他们在那儿做什么。
拿破仑站在土岗上用望远镜观望,在小小的圆筒里他看见了烟雾和人。有时是自己人,有时是俄国人;但一用肉眼看,他就认不出刚才看见的东西在什么地方了。
他走下土岗,在土岗前徘徊着。
他有时停下来,听听枪炮声,看看战场的情况。
不论从土岗下面他所站的地方,还是从土岗上面他的将军们现在所站的地方,甚至从那些凸角堡上——那儿有俄国兵,有法国兵,他们时而同时出现,时而轮流出现,其中有死的、伤的、活的、受惊的、发狂的,——都无法看清楚战场上发生的事。一连几个小时,这个地区,在枪炮不停的射击声中,忽而出现步兵,忽而出现骑兵,其中有俄国的,有法国的,他们出现、倒下、射击、相遇,彼此都不知道怎么办,只叫喊着,往回逃跑。
拿破仑派出的副官以及他的元帅们的传令兵不停地从战场上向他驰来,向他报告战斗的情况;但是所有这些报告都是假的,因为在战斗进行得正激烈的时候,无法说出在一定时刻发生了什么事,还因为许多副官并没有到真正战斗的地点,只是转述他们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东西;还因为副官从西、三俄里外跑到拿破仑这儿,其间情况已经变了,带来的消息已经不真实了。譬如说,从总督那儿驰来一名副官,带来消息说,波罗底诺已经被占领,科洛恰河大桥也落入法国人手中,一名副官问拿破仑,是否命令军队渡河?拿破仑命令说,军队到河对岸整队待命;但是,在拿破仑发出命令时,甚至当那个副官刚刚离开波罗底诺时,也就是战役刚开始,在皮埃尔参加的那次搏斗中,那座桥就已被俄军夺回,而且烧掉了。
从凸角堡驰来一个面色苍白、神色惊慌的副官,向拿破仑报告说,进军的进攻被打退,康庞受伤,达乌阵亡,而实际上,就在那个副官说法军被打退的时候,凸角堡已经被法军另一支部队占领,达乌还活着,只不过受点震伤。拿破仑就是根据这些不可避免的谎报发布命令的,那些命令不是他未发布之前就已执行了,就是不能执行或未被执行。
元帅们和将军们离战场较近,但也和拿破仑一样,没有参加战斗,只是偶尔走到步枪射程以内,并不向拿破仑请示,自己就发出了命令,指示向哪儿、从哪儿射击,骑兵向哪儿去,步兵往哪儿跑。但是甚至他们的命令也和拿破仑的命令一样,以最小限度,偶尔才被执行,并且常常出现与他们的命令相斥的情况。奉命前进的士兵,一遇见霰弹就往回跑;奉命坚守一个地点的士兵,一看见对面突然出现俄国人,有时往后跑,有时扑向前去,骑兵也不等命令就去追击逃跑的俄国人。又譬如,两团骑兵越过谢苗诺夫斯科耶冲沟,刚登上山坡,就勒马回头,拼命往后跑。步兵的行动也是这样,有时朝着完全不是命令他们去的方向跑。所有的命令:何时向何地移动大炮,何时派步兵去射击,何时派骑兵去冲杀俄国步兵,——所有这些命令都是在队伍里最接近士兵的军官发出的,不仅没有请示拿破仑,甚至没有请示内伊、达乌和缪拉。他们不怕因为未执行命令或擅自行动而受处分,因为在战斗中涉及个人最宝贵的东西——个人的生命。有时觉得往回跑能够得救,有时觉得往前跑能够得救,这些置身于最火热的战斗的人们都是按照一时的心情而行动的。实际上,向前进或向后退都没有改善或改变军队的处境。他们互相追赶几乎没造成什么损害,而造成损害和伤亡的是那些炮弹和枪弹,人们在枪林弹雨中乱窜。这些人一离开这炮弹和枪弹横飞的空间,驻在后方的长官就立刻整顿他们,使他们服从纪律,然后在这种纪律影响下,又把他们送到炮火连天的战场,由于对死亡的恐怖,他们又失去纪律,由于众人偶然的情绪又乱窜起来。
——————
34
拿破仑的将军们——达乌、内伊和缪拉,都离火线很近,甚至有时亲临火线,他们好几次率领一大批严整的队伍到火线上去。但是,与先前历次战役常有的情形相反,不但没有预期的敌人溃逃的消息,反而那大批严整的队伍从火线逃回来,溃不成军,十分狼狈。重新整顿军队,但人数已越来越少了。中午,缪拉派他的副官到拿破仑那儿请求援兵。
拿破仑坐在土岗上正在喝潘趣酒,这时缪拉的副官骑马走来,保证说,只要陛下再给一个师,准能把俄国人打垮。
“增援?”拿破仑带着严峻、诧异的神情说,他望着那个蓄着黑色长卷发的(梳得像缪拉的发式一样)俊美的少年副官,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似的,“增援!”拿破仑心里想。“他们手中有一半的军队,去进攻软弱的、没有防御工事的一小翼俄国人,怎么还要援兵!”
“DitesauroideNaples,qu’il n’est pas midi et que je ne vois pas encore clair sur mon échiquier,Allez……”①拿破仑严肃地说。
——–
①法语:告诉那不勒斯王,天色还没到正午,我还没看清棋局。去吧……
那个长发秀美的少年副官,没把手从帽檐上放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跑回杀人的屠场去了。
拿破仑站起来,把科兰库尔和贝蒂埃叫来,同他们谈一些与战斗不相干的事。
在开始引起拿破仑兴致的谈话中间,贝蒂埃的目光转向一个将军,这个将军带着侍从,骑着汗淋淋的马向土岗跑来。这是贝利亚尔。他下了马,快步走到皇帝面前,大胆地高声说明增援的必要。他发誓说,只要皇帝再给一个师,俄国人就得完蛋。
拿破仑耸了耸肩,什么也没有回答,继续散他的步。贝利亚尔高声而热烈地同皇帝周围的侍从将军们谈话。
“您太性急了,贝利亚尔。”拿破仑又走到刚来的将军跟前说,“在战斗激烈的时候,很容易犯错误的。你再去看看,然后再来见我。”
贝利亚尔还没走出大家的视线,又有一个使者从战场的另一方骑马跑来。“Eh bien,qu’est ce qu’il y a?①拿破仑说,那腔调就像一个人老被打扰而动怒了似的。
“Sire,leprince……”②副官开始说。
“请求增援?”拿破仑带着愠怒的神色说。副官表示肯定地低下头,然后开始报告;但是皇帝转过身去不看他,走了两步,停住,又走回来,把贝蒂埃叫来。“应该派后备军了。”他说,两臂微微摊开,“您看派谁去?”他问那个他后来称之为oisonquej’aifaitaigle③的贝蒂埃。
——–
①法语:噢,又有什么事啊?
②法语:陛下,公爵……
③法语:小鹅,我使他变成了鹰的小鹅。
“陛下,派克拉帕雷德师吧?”对所有的师、团和营都了如指掌的贝蒂埃说。
拿破仑同意地点点头。
那个副官向克拉帕雷德师跑去。几分钟后,那支驻在土岗后面的青年近卫军开动了。拿破仑默默地看着那个方向。
“不。”他突然对贝蒂埃说,“我不能派克拉帕雷德。派弗里昂师去吧。”他说。
虽然用弗里昂师来代替克拉帕雷德并没有任何好处,而且这时阻留克拉帕雷德师而改派弗里昂有着明显的欠妥和迟延,但是命令被严格地执行了。拿破仑没有看见,他在对待自己的军队问题上,是在扮演着用药品危害病人的医生角色,——虽然他对这个角色曾有十分正确的理解和指摘。
弗里昂师也像别的师一样,在战场的烟雾中陷没了。副官们从各方面不断驰来,他们好像商量好似的,都说同样的话。都要求增援,都说俄国人坚守阵地,有un feu d’enBfer ①法国军队在炮火下逐渐减少。
拿破仑坐在折椅上沉思起来。
那个从早晨就没吃东西,喜欢旅行的德波塞先生,走到皇帝面前,大着胆子恭请陛下用早餐。
“我希望现在就可以向陛下庆贺胜利了。”他说。
拿破仑一言不发,表示否定地摇摇头。德波塞先生以为他是否定胜利,不是否定早餐,就大着胆子,嬉笑着恭敬地说:可以吃早饭的时候,世上是没有什么能妨碍的。
“Allezvous……”②拿破仑突然面色阴沉地说,并且把脸转到了一边。德波塞先生脸上露出抱歉、后悔、欢喜的幸福微笑,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到别的将军那儿去了。
拿破仑情绪颓丧,正像一个一向幸运的赌徒,疯狂地下赌注,从来都是赢的,可是忽然间,正当他对赌局的一切可能性都精打细算好了的时候,却感到把路子考虑得愈周全,输的可能性就愈大。
军队依然是那个样子,将军依然是那个样子,所做的准备、部署,proclamation courte et énergique③和拿破仑本人依然是那个样子,这些他都知道,他还知道,他现在比过去经验丰富得多,老练多了,而且敌人也依然同奥斯特利茨和弗里德兰战役时一样;但是,可怕的振臂一挥,打击下来却魔术般地软弱无力。
——–
①法语:可怕的炮火。
②法语:滚开……
③法语:简短有力的告示。
仍然是以前那些准保成功的方法:炮火集中一点轰击,后备军冲锋以突破防线,接着是des hommes de fer①骑兵突击,——所有这些方法都用过了,但不仅没取得胜利,且到处都传来同样的消息:将军们伤亡,必须增援,无法打退俄国人,自己的军队陷入混乱之中。
以前,只要发两三道命令,说两三句话,元帅们和副官们就带着祝贺的笑脸跑来报告缴获的战利品:成队的俘虏,des faisceaux de drapeaux et d’aigles ennemis②大炮和辎重——缪拉只请求让他的骑兵去收拾辎重车。在济迪、马伦戈、阿尔科拉、耶拿、奥斯特利茨、瓦格拉木等等地方③都是这样。现在他的军队碰到了什么古怪的事情。
——–
①法语:铁军。
②法语:成捆的敌方军旗和国旗。
③这是拿破仑发动的一些有名的战争。洛迪和马伦戈在意大利,一八○○年拿破仑在那里打败奥国人。阿尔科拉是意大利一个村子,一七九六年他在那里打败了人数比他多的奥国军队。一八○六年拿破仑在耶拿大败普鲁士人和撒克逊人。瓦格拉木是维也纳附近一个村子,一八○九年他在那里打败奥国人。
虽然占领了一些凸角堡,但拿破仑看出,这与他以前所有的战役不同,完全不同。他看出,他所感受到的,他周围那些富于作战经验的人也同样感受到了。所有的面孔都是忧虑的,所有的目光都在互相回避。只有德波塞一个人不明白所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有长久作战经验的拿破仑十分清楚,连续进攻八个小时,用尽一切努力仍未赢得这场战役,这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这一仗可以说是打输了,眼前的战局正处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随便一个哪怕最小的偶然事故,都可以毁掉他和他的军队。
他默默地回顾这次对俄国奇怪的远征,这次远征没打过一次胜仗,两个月来连一面旗帜、一门大炮、一批军队都没有缴获或俘虏。他看周围的人们深藏忧郁的面孔,听俄国人仍坚守阵地的报告,——于是一种可怕的感觉,有如做了一场噩梦似的感觉,揪住了他的心。他忽然想到可能毁掉他的那些不幸的偶然机会。俄国人可能攻打他的左翼,可能突破中央,他本人也可能被流弹打死。这一切都是可能的。以前每次战役,他只考虑成功的可能性,现在却有无数不幸的可能性摆在他面前,这一切都在等待着他。是的,这好像是在做梦,一个人梦见一个暴徒攻击他,他挥起臂膀给那个暴徒可怕的一击,他知道这一击准能消灭他,可是他觉得他的臂膀软绵绵的,像一块破布似的无力地垂下来,一种不可避免的灭亡的恐怖威胁着这个束手无策的人。
俄国人正在进攻法军左翼的消息,引起了拿破仑这种恐惧。他在土岗下面默默地坐在折椅上,垂着头,臂肘放在膝盖上,贝蒂埃走到他面前,建议去视察战线,确切地了解一下实际情况。
“什么?您说什么?”拿破仑问。“好,吩咐备马。”
他骑上马到谢苗诺夫斯科耶去了。
弥漫在整个战场的硝烟缓缓地消散着,拿破仑走过的地方,马和人,有的单个,有的成堆,躺在血泊里。这么恐怖的景象,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地区有这么多死人,拿破仑和他的任何一个将军还从来没有见过。一连十个小时不断的、令人听来疲惫不堪的大炮轰鸣,给这种景象增添了特殊的意味(就像配有活动画面的音乐)。拿破仑登上谢苗诺夫斯科耶高地,透过烟雾,看见一队队穿着陌生颜色的军装的人,那是俄国人。
在谢苗诺夫斯科耶和土岗后面,站着俄军的密集队形,他们的大炮不断地轰击。他们的战线笼罩着浓烟,已经没有战斗了,只有连续不断的屠杀,无论对俄国人,抑或对法国人均无裨益的屠杀。拿破仑勒住马,又陷入刚才那种被贝蒂埃唤醒时的沉思中;他无法阻止他面前和他周围发生的事,无法阻止那被认为由他领导和由他决定的事。由于失败的原因,他第一次觉得这件事是不必要的和可怕的。
一个将军走到拿破仑面前,向他建议把老近卫军投入战斗。站在拿破仑身旁的内伊和贝蒂埃交换了眼色,对这位将军毫无意义的建议笑了笑。
拿破仑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A huit cent lieux de France je ne ferai pas démolir ma garde.”①他说,然后勒转马头,回舍瓦尔金诺去了。
——–
①法语:在远离法国三千二百俄里之外,我不能让我的近卫军去送死。
——————
35
库图佐夫垂着白发苍苍的头,放松沉重的身子,坐在铺着毯子的长凳上,也就是坐在皮埃尔早晨看见的地方。他不发任何命令,只对别人的建议表示同意或不同意。
“对,对,就那样做吧。”他在回答各种建议时说,“对,对,去吧,亲爱的,去看一看。”他对这个来人或对那个来人说;或者,“不,不要,我们还是等一等好。”他说。他听取报告,在下级要求他指示的时候,就给他们指示;但是,在他听取报告时,好像并不关心报告者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使他感兴趣的是报告者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调中所含的另外一种东西。多年的战争经验使他知道,老者的睿智使他懂得,领导数十万人作殊死战斗,决不是一个人能够胜任的,他还知道,决定战斗命运的,不是总司令的命令,不是军队所占的地形,不是大炮和杀死人的数量,而是一种所谓士气的不可捉摸的力量,他正是在注视这种力量,尽他的权力所及指导这种力量。
库图佐夫整个面部的表情显得镇静、紧张、注意力集中(勉强克制住他那衰老身体的疲倦)。
上午十一时,他接到消息说,被法军占领的凸角堡又夺回来了,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受了伤。库图佐夫惊叹一声,摇摇头。
“快去彼得·伊万诺维奇公爵①那儿,详细探听一下,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对一个副官说,然后转向站在身后的符腾堡公爵②。
“请殿下指挥第一军,好吗?”
公爵刚离开不大一会儿,可能还没走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他的副官就回来向勋座报告说,公爵请求增援军队。
库图佐夫皱了皱眉头,命令多赫图罗夫去指挥第一军,请公爵回到他这儿来,他说,在这样紧要的时刻,他离不开公爵。当传来缪拉被俘③的消息时,参谋人员都向他祝贺,库图佐夫微笑了。
——–
①彼得·伊万诺维奇公爵即巴格拉季翁公爵。
②符腾堡公爵是保罗皇帝的皇后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的兄弟。
③缪拉被俘的消息不确,被俘的是波纳米将军。
“要等一等,诸位。”他说,“仗是打赢了,俘虏缪拉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还是等一等再高兴吧。”他虽然这样说,仍然派一名副官把这个消息通告全军。
当谢尔比宁从左翼驰来报告法军占领凸角堡和谢苗诺夫斯科耶村的时候,库图佐夫从战场上传来的声音和谢尔比宁的脸色猜到,消息是不好的,他好像要活动活动腿脚,站起身,挽起谢尔比宁的臂膀,把他拉到一边。
“你走一趟,亲爱的,”他对叶尔莫洛夫说,“去看看有什么困难。”
库图佐夫在俄军阵地中心——戈尔基。拿破仑对我方左翼的进攻被打退了好几次。在中央,法军没有越过波罗底诺一步。乌瓦罗夫的骑兵从左翼赶跑了法国人。
下午两点多钟,法国人的进攻停止了。在所有从战场回来的人的脸上,在他周围站着的人们的脸上,库图佐夫看到了极其紧张的表情。库图佐夫对白天出乎意料的成功感到满意。但是老头子的体力不济了。有好几次他的头低低地垂下,仿佛要跌下去似的,他总在打瞌睡。人们给他摆上了饭。
将级副官沃尔佐根,(就是那个从安德烈公爵那儿经过时说,战争必须imRaumverlegen①的人,也就是巴格拉季翁非常憎恶的那个人,)在吃饭的时候来到库图佐夫这儿。沃尔佐根是巴克莱派来报告左翼战况的。谨小慎微的巴克莱·德·托利见到成群的伤兵逃跑,军队的后卫紊乱,考虑到战局的全部情况,断定战斗失败了,派他的心腹来见总司令就是报告这个消息的。
库图佐夫正费劲地吃烤鸡,他眯细着微含笑意的双眼,看了看沃尔佐根。
沃尔佐根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嘴角噙着半带轻蔑的微笑,一只手几乎没碰着帽檐,走到库图佐夫面前。
沃尔佐根对待勋座,有意作出轻慢的态度,表示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军人,让俄国人把一个无用的老头子当作偶像吧,而他知道他是和谁打交道。“DeralteHerr(德国人在自己圈子里都这样称呼库图佐夫)machtsichganzbequem,”②沃尔佐根心中想到,狠狠地看了一眼摆在库图佐夫面前的碟子,就开始按照巴克莱命令的及他自己看见和了解的向老先生报告左翼的战况。
——–
①德语:移到广阔地区。
②德语:老先生过得满舒服。
“我军阵地所有的据点都落入敌人手中,无法反击,因为没有军队;士兵纷纷逃跑,无法阻止他们。”他报告说。
库图佐夫不再咀嚼,惊讶地望着他,好像不懂他在说什么。沃尔佐根看出des alten Herrn①很激动,于是堆着笑脸说:
“我认为我无权向勋座隐瞒我所看见的……军队完全乱了……”
“您看见了吗?您看见了吗?……”库图佐夫皱眉喊道,他霍地站起来,向沃尔佐根紧走几步。“您怎么……您怎么敢!……”他用颤抖的两手做出威吓的姿势,气喘吁吁地喊道。
“您怎么敢,阁下,对我说这种话。您什么也不知道。代我告诉巴克莱将军,他的报告不确实,对于战斗的真正情况,我总司令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沃尔佐根想辩解,但是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
“左翼的敌人被打退了,右翼也打败了。如果您没看清楚,阁下,就不要说您不知道的事。请您回去通知巴克莱,我明天一定要向敌人进攻。”库图佐夫严厉地说,大家都不吭声,只听见老将军沉重的喘息声。“敌人到处都被打退,为这我要感谢上帝和我们勇敢的军队。战胜敌人,明天把他们赶出俄国神圣的领土。”库图佐夫划着十字说,忽然他老泪纵横,声音哽咽了。沃尔佐根耸耸肩,撇撇嘴,一声不响地走到一旁,über diese Einge -nommenheit des alten Herrn②感到惊奇。
——–
①德语:老先生。
②德语:对老先生的刚愎自用。
“啊,这不是他来了,我的英雄。”这时一个身材魁伟、仪表英俊的黑发将军登上土岗,库图佐夫看着他说。这个将军是拉耶夫斯基,他整天都在波罗底诺战场的主要据点度过。
拉耶夫斯基报告说,我军紧守阵地,法国人不敢再进攻了。
听了他的报告,库图佐夫用法语说:
“Vousnepensezdoncpascommeles autres que nous sommes obligés nous itirer?”①“Au contraire,votre altesse,dans les attaires indécises c’est toujours le plus opiniaAtre qui reste victorieux,”拉耶夫斯基回答说,“Et mon opinion……”②
——–
①法语:这么说来,您不像别人那样认为我们应当撤退了?
②法语:相反,勋座,在胜负未定的战斗中,谁更顽强,胜利就属于谁,我的意见……
“凯萨罗夫!”库图佐夫叫他的副官。“坐下写明天的命令。还有你,”他对另一个副官说,“到前线去宣传,明天我们要进攻。”
在库图佐夫同拉耶夫斯基谈话并口授命令的时候,沃尔佐根从巴克莱那儿回来了,他报告说,巴克莱·德·托利将军希望能拿到元帅发出的那份命令的明文。
库图佐夫不看沃尔佐根,叫人写那份命令,前总司令所以要书面命令,一定是为了逃避个人的责任。
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的链条,它使全军同心同德,并构成战争的主要神经,这就是被称为士气的东西,库图佐夫的话和他所下的第二天进攻的命令,就是沿着这条链子传遍全军每个角落的。
传到这条链子的最后一环时,已经远非原来的话及命令了。在军队各个角落互相传说的故事,甚至与库图佐夫说的话完全不同;但是他的话的含意却传到了各处,因为库图佐夫所说的话并非出于狡诈的计谋,而是表达了总司令和每个俄国人心灵中的感情。
得知我们明天要进攻敌人,并且从最高指挥部证实了他们所希望的事,疲惫,动摇的人们得到了安慰和鼓舞。
——————
36
安德烈公爵的团留在后备队,直到下午一点钟,后备队仍然在猛烈的炮火下驻守在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后面,没有行动。一点多钟时,在损失二百多人的情况下,这个团才向前移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和土岗炮垒之间的一片踩平了的燕麦地里,那一天土岗炮垒里伤亡了好几千人,下午一点多钟,敌人的几百门大炮集中火力对它猛轰。
这个团在这儿没动,也没放一枪,又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从前方,特别是从右方,在停滞不散的硝烟里,大炮隆隆地发射着,前面那一带神秘的区域的整个地面都弥漫着烟雾,从那里不断飞出疾速的咝咝作响的炮弹和缓慢的呼啸而过的榴弹。有时,好像要让人们休息一下,一连一刻钟炮弹和榴弹都从上空中飞过去了,可是有时,一分钟工夫团里就损失好几个人。阵亡的不断被拖走,受伤的则被抬走了。
随着每次新的攻击的来临,还没有被打死的人的生存机会越来越少了。团以三百步距离排成纵队营,虽然这样,全团仍笼罩在同一情绪下。全团人一律沉默不语,面色阴郁。队伍里很少有谈话声,即使有人谈话,一听见中弹声和喊“担架!”声,也就停下了。大部分时间,全团人遵照长官的命令坐在地上。有的摘下帽子,专心地把褶子抻平,然后再折起来;有的抓一把干土,在手心里搓碎,用它来擦刺刀;有的揉一揉皮带,把带扣勒紧;有的把包脚布仔细抻平,然后重新把脚包好,穿上靴子。有些人用犁过的地里的土块搭小屋,或者用麦秸编东西。大家都好像全神贯注在这些事情上。当打伤或打死了人的时候,当成队的担架走过的时候,当我们的队伍撤退的时候,当大批敌人在烟雾中出现的时候,谁也不去注意这些情况。可是当我们的炮兵、骑兵向前面走过去时,当我们的步兵向前移动时,赞许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响起。但是,最能引起注意的是那些与战斗完全无关,完全不相干的事。好像这些精神上受折磨的人把注意力放在这些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上,就可以得到休息似的。一个炮兵连从团的正面走过,一辆炮兵弹药车拉边套的马迈出了套索。“嘿,瞧那匹拉边套的马!……把腿伸进去!它要跌倒了……哎呀,他们没看见!……”全团都在喊叫。又有一次,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只褐色的小狗,它把尾巴翘得高高的,满怀心事地迈着小碎步,跑到队伍前面,忽然,附近落下一颗炮弹,它尖叫一声,夹起尾巴,跳到一边去了。全团的人哄然大笑,发出尖叫声。但这种开心的事只延续了几分钟,人们在不断的死亡恐怖中不吃不喝地站了八个多钟头,苍白忧郁的面孔愈来愈苍白忧郁了。
安德烈公爵也像团里所有的人一样,面色苍白而阴郁,他背着手,低着头,在燕麦地旁的草地里一个田垄一个田垄地走来走去。他无事可做,也无命令可发。一切都听其自然。阵亡的人被拖到战线外面,受伤的人被抬走,队伍靠拢起来。如果有士兵跑开,他们立刻就赶回来,起初,安德烈公爵认为鼓舞士气,给士兵作一个榜样是他的责任,所以在队伍里走来走去;但是,后来他认识到,他无须教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教他们的。他和每个士兵一样,全部的心力都在努力避免想象他们处境的危险。他在草地上来回走动,慢慢地拖着两只脚,蹭得地上的草沙沙作响,眼睛盯着靴子上的尘土;他有时迈着大步,尽可能踩上割草人留下的脚印,有时数自己的脚步,计算走一俄里要经过多少两条田垄之间的距离;有时采几朵长在田垄上的苦艾花,放在手掌上揉碎,然后闻那股强烈的甘苦香味。昨天所想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了。他什么也不想。他用疲倦的听觉细听那总是同样的声音,分辨枪弹的尖啸声和炮弹的轰隆声,看第一营的士兵那些已经看厌了的脸,他在等待着。“它来了……这一个又是冲我们来的!”他谛听着从硝烟弥漫的地带发出的越来越近的呼啸声,心里想道。“一个,两个!又一个!打中了……”他停下看了看队伍。
“不是,飞过去了。不过这个打中了。”他又开始走来走去,极力迈大步,要用十六步走到另一条田垄。
呼啸声和撞击声!离他五步远的地方,一颗炮弹炸开了干土,然后就消失了。他不由地感到一阵寒冷掠过他的脊背。他又看了看队伍。大概又有许多伤亡:在第二营聚集着一大群人。
“副官先生,”他喊道,“命令他们不要聚集在一起。”副官执行了命令,然后是走到安德烈公爵面前。一个营长从另一方向驰来。
“当心!”可以听见一个士兵惊慌的喊声,一颗带着呼啸声疾飞的榴弹,有如一只向地面俯冲下来的鸟,落在离安德烈公爵两步远的营长的战马旁边,发出砰的一声。那匹马不管露出恐怖的样子好不好,先打了个响鼻,竖起前蹄,险些儿把那个少校掀下来,然后向一旁跑开了。马的恐惧感染了人们。
“卧倒!”扑倒在地的副官喊道。安德烈公爵站在那儿犹豫不决。一颗榴弹在他和副官之间,在耕地和草地边上,在一丛苦艾旁边,像陀螺一般冒着烟旋转。
“难道这就是死吗?”安德烈公爵一面想,一面用完全新的、羡慕的眼光看青草、苦艾,看那从旋转着的黑球冒出的一缕袅袅上升的青烟。“我不能死,不愿死,我爱生活,爱这青草,爱大地,爱天空……”他这样想着,同时想到人们都在望着他。
“可耻呀,副官先生!”他对副官说。“多么……”他没能把话说完。就在这一刹那,发出了爆炸声,像打破了玻璃窗似的碎片四面飞射,闻得到令人窒息的火药味,安德烈公爵向一旁猛然一冲,举起一只手,胸脯朝下摔倒了。
几个军官向他跑过来。血从右侧腹部流出来,在草地上流了一大团血。
叫来抬担架的后备军人在军官们身后站着。安德烈公爵俯卧着,脸埋在草里,发出沉重的呼呼噜噜的喘气声。
“你们站着干吗,快过来!”
农夫们走过来,抓住他的肩膀和腿,但是他凄惨地呻吟起来,农夫们互相看了一下,又把他放下了。
“抬起来,放下,总归是一样!”有一个人喊道。他们又托住他的肩膀抬起来,放到担架上。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这是怎么啦?……肚子!这一下可完了!哎呀,我的上帝!”从军官们之间传出叹息声。
“炮弹蹭着我的耳朵飞过去。”副官说。
几个农夫把担架搭在肩上,急忙沿着他们踏出的小路向救护站走去。
“步子走齐……喂!……老乡!”一个军官吆喝道,抓住那些走得不稳、颠动担架的农夫的肩膀,叫他们停下来。
“合上步子,你怎么啦,赫韦多尔,我说,赫韦多尔。”前面的那个农夫说。
“这就对啦,好的。”后面那个调好步子的农夫,高兴地说。
“大人吗?啊?是公爵?”季莫欣跑过来,朝担架看了看,声音颤抖地说。安德烈公爵睁开眼,从担架里(他的头部深深地陷在担架里)望了望说话的人,又垂下了眼皮。
后备军人们把安德烈公爵抬到林边,那儿停着几辆大车,救护站就在那儿。救护站是在小白桦树林边塔了三个卷着边的帐篷。树林里停着大车和战马。马正在吃饲料袋里的燕麦,麻雀飞到马跟前啄食撒下来的麦粒。乌鸦闻到血腥味,急不可耐地狂叫着,在白桦树上飞来飞去。在帐篷周围两俄亩的地方,一些穿着各种服装的、血渍斑班的人们或卧或坐或站。伤员周围站着许多面色沮丧、神情关注的担架兵,维持秩序的军官怎么也赶不走他们。士兵们不听军官的话,仍然靠着担架站在那儿,好像想要了解这种景象的深奥意义,他们聚精会神地观看眼前发生的事。帐篷里一会儿传出很凶的大声哀号,一会儿传出悲惨的呻吟,有时一个医助跑出来取水,指定应当抬进去的人。在帐篷外等候的伤员们发出嘶哑的声音,他们呻吟、哭泣、喊叫、咒骂,要伏特加酒。有些人昏迷,说胡话。担架兵迈过还没包扎的伤员,把团长安德烈公爵抬到一座较近的帐篷,停在那儿听候指示。安德烈公爵睁开眼睛,好久弄不明白他周围是怎么回事。他记起了草地、苦艾、耕地、旋转的黑球和他那热爱生活的激情。离他两步远,有一个头上裹着绷带、黑发秀美的高个子军士,他拄着一根大树枝站在那儿大声说话,以期引起大家的注意。他的头和腿都被子弹打伤。他周围聚集着一群伤员和担架兵。正热切地听他讲话。
“我们把他狠狠揍了一顿,揍得他丢盔弃甲,屁滚尿流,连那个国王也给抓住了!”那个军士一双火热的黑眼睛闪着光,环顾四周,喊道。“后备军要是及时赶到,弟兄们,准把他全给报销,我敢向你担保……”
安德烈公爵也像讲话者周围的人一样,用闪光的眼睛望着他,感到了欣慰。“不过,现在不是一切都无所谓了吗?”他想。“来世会是怎样?今世曾是怎样的?我过去为什么那样留恋生命?在这生命中有一种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明了的东西。”
——————
37
一个医生从帐篷里走出来,围着一条血渍斑斑的围裙,他那两只不大的手也沾满了血,一只手的小指和拇指间夹着一支雪茄(怕弄脏了雪茄)。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受伤的人,四下张望着。显然,他想休息一下,向左向右转了一会儿头,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睑。
“这就来。”他回答着医助的话,后者向他指了指安德烈公爵,于是他吩咐把公爵抬进帐篷。
候诊的伤员们纷纷议论起来。
“看来在那个世界也只有贵族老爷好过。”一个伤员说。
安德烈公爵被抬进来,放在一张刚腾出的,医助正在冲洗的桌上。安德烈公爵看不清帐篷里的东西。四周痛苦的呻吟声、他的大腿、肚子和背脊剧烈的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所看到的周围的一切,融汇成一个总的印象——赤裸的、血淋淋的人体似乎塞满了这座低矮的帐篷,就像几星期前,在那炎热的八月的一天,在斯摩棱斯克大道上人的肉体填满的一个脏污的水池。是的,这正是那些肉体,那些chairacanon①,那在当时仿佛就预示了眼前的一切景象,这种情形使他感到恐怖。
——–
①法语:炮灰。
帐篷里有三张台子。两张已经被占着了,安德烈公爵被放在第三张台子上。有一阵子没人管他,他无意识地看到了另外两张台子上的情形。最近的台子上坐着一个鞑靼人,从扔在旁边的制服看来,大概是一个哥萨克。四个士兵扶着他。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正在他肌肉发达的栗色背脊上切除什么东西。
“哎哟,哎哟,哎哟!……”鞑靼人猪叫似的喊着,突然昂起高颧骨、翘鼻子、黝黑的脸,龇着雪白的牙,开始挣扎、扭动,发出刺耳的长声尖叫。另一张围着好多人的平台上,平卧着一个大胖子,向后仰着头(他那卷发、发色及头型,安德烈公爵都觉得非常熟悉。)几个医助按住那个人的胸脯,不让他动弹。一条雪白的大粗腿快速不停地、像发疟疾似的抖动着。那个人抽泣着,哽咽着。两个医生——其中一个面色苍白,哆哆嗦嗦的,——默默地在那个人的另一只发红的腿上做着什么。戴眼镜的医生做完了鞑靼人的手术,给他盖上军大衣,擦着手,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
他朝安德烈公爵的脸看了一眼,连忙转过身去。
“给他脱衣服,站着干吗?”他愤愤地对医助们说。
当一个医助卷起袖子,忙着给安德烈公爵解钮扣,脱衣服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回忆起了自己最早、最遥远的童年。医生低低地弯下身来查看伤势,摸了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对别人打了个手势。由于腹内的剧痛,安德烈公爵失去了知觉。他醒来时,大腿里的碎骨已被取出,炸开的一块肉被切除,伤口也包扎好了。有人往他脸上洒水。安德烈公爵刚一睁眼,医生就向他俯下身来,默默地在他嘴唇上吻了吻,又匆匆地走开了。
自从经受了那次痛苦以来,安德烈公爵好久不曾有过无上的幸福的感觉了。他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尤其是最遥远的童年,那时,有人给他脱衣,把他抱到小床上,保姆唱着催眠曲哄他睡觉,那时,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他对生活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觉得自己很幸福。——恍惚中,这样的时光甚至不是过去,而是现实。
医生们在安德烈公爵觉得那人的头型很熟悉的伤员周围忙合着,把他扶起来,安慰他。
“给我看看……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传来他那时时被啜泣打断的、惊慌不安的、痛得钻心的呻吟声。听到这呻吟声,安德烈公爵直想哭。不知是为了他无声无息地死去;还是为了他舍不得离开人世;为了那一去不复返的童年的回忆;为了他在受苦,别人也在受苦(那个人在他面前那么悲惨地呻吟)——不管为了什么,他直想哭,流出孩子般的、善良的、几乎是愉快的眼泪。
人们给那个伤员看了看他那条被截去的、沾满血渍的、还穿着靴子的腿。
“噢!噢噢噢噢!”他像个女人似的恸哭起来。那个站在伤员身旁挡住了他的脸的医生,这时走开了。
“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在这儿?”安德烈公爵自言自语道。
他认出那个不幸的、痛哭失声、虚弱无力、刚被截去腿的人就是阿纳托利·库拉金。人们扶起他,递给他一杯水,但是他那颤抖着的肿起的嘴唇老挨不到杯子边。阿纳托利痛苦地啜泣着。“是的,这是他;是的,这个人不知怎的和我密切而沉痛地连在一起。”安德烈公爵还没弄清楚眼前究竟是怎么回事,心中就想道。“这个人与我的童年,我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他自问,却得不到答案。突然,在安德烈公爵的想象中,从纯洁可爱的童年世界中浮现出另一种新的意外的回忆。他想起一八一○年在舞会上第一次看见娜塔莎,想起她那纤细的脖颈和手臂,她那时时都处于兴奋状态的,又惊又喜的面庞,于是在他心灵深处对她的眷恋和柔情苏醒了,比任何时候都更生动、更强烈。他这时想起了他同那个用含泪的,肿起的眼睛模糊地看他的人之间的关系。安德烈公爵想起了一切,于是对那个人强烈的怜悯和挚爱之情充满了他那幸福的心。
安德烈公爵再也忍不住流出了温柔、深情的眼泪,他哭了,哭别人,哭自己,哭他们和自己的错误认识。
“对兄弟们、对爱他人的人们的同情和爱,对恨我们的人的爱,对敌人的爱,——是的,这就是上帝在人间散播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教给我而我过去不懂的那种爱;这就是我为什么舍不得离开人世,这就是我所剩下的唯一的东西,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但是现在已经晚了。我知道这一点!”
——————
38
死者与伤者遍布疆场的可怕景象,再加上头脑昏胀以及二十个他所熟悉的将军或伤或亡的消息,往日有力的胳膊变得软弱无力的感觉,这一切在爱着死伤的人,并以此作为考验自己的精神力量的拿破仑的头脑中形成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印象。这天战场上的可怕景象使他在精神上屈服了,而他本来认为他的功绩和伟大都来自这种精神力量。他连忙离开战场,回到了舍瓦尔金诺土岗。他坐在折椅上,脸姜黄而浮肿,心情沉重,眼睛混浊,鼻子发红,声音沙哑,他不由得耷拉下眼皮,无意地听着枪炮声。他怀着病态的忧悒企望结束那场由他挑起的战争,但他已无法阻止它。个人所具有的人类感情,暂时地战胜了他长期为之效劳的那种虚假的人生幻影。
他真自感受到了他在战场上所见到的那些苦难和死亡的恐惧。头和胸的沉重感觉,使他想到他自己也有遭受苦难和死亡的可能。在这顷刻间,他不想要莫斯科,不想要胜利,不想要荣誉。他还需要什么荣誉呢?他现在只希望一件事,那就是得到休息、安静和自由。但是,当他在谢苗诺夫斯科耶高地时,炮兵司令向他建议,调几个炮兵连到这些高地上,对聚集在克尼亚济科沃前的俄军加强火力攻击,拿破仑同意了,并且命令向他报告那些炮兵连的作战效果。
一名副官前来报告说,遵照皇帝的命令,调来二百门大炮轰击俄军,但俄军仍坚守着。
“他们被我们的炮火成排地撂倒,可他们动也不动。”那个副官说。
“llsenveulentencore!……”①拿破仑声音沙哑地说。
“Sire?”②那个副官没听清楚,问道。
——–
①法语:他们还嫌不够!……
②法语:陛下?
“llsenveulentencore,donnezleur-en.”①拿破仑皱着眉头,嗓子嘶哑地说。
其实,不待他发命令,他要求做的事就已做了。他所以发布命令,只不过因为他以为人们在等待他的命令。于是他又回到他原来那个充满某种伟大幻影的虚幻世界(就像一匹推磨的马,自以为在替自己做事),又驯服地做起注定要由他扮演的那个残酷、可悲、沉重、不人道的角色。
不止在那一刻,也不止在那一天,这个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沉重地负起眼前这副重担的人的智力和良心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是,他永远、直到生命的终结,都不能理解真、善、美,不能理解他的行为的意义。因为他的行为太违反真与善,与一切合乎人性的东西离得太远,所以他无法理解它们的意义。他不能摒弃他那誉满半球的行为,所以他要摒弃真和善以及一切人性的东西。
不仅在这一天,他巡视那遍布着死者和伤者的战场(他认为那些伤亡是由他的意志造成的),看着这些人,计算着多少俄国人抵一个法国人,由此他自欺地找到了使他高兴的理由:五个俄国人抵一个法国人。也不只是在这一天,他给巴黎的信中这样写道:lechampdebatailleaétésuBperbe,②因为在战场上有五万具尸体,而且在圣赫勒拿岛上,在那幽禁、寂静的地方,他说,他要利用闲暇时光,记述他的丰功伟绩,他用法语写道:
——–
①法语:还嫌不够,那就多给他们一些。
②法语:战场的景象是壮丽的。
“远征俄国的战争,本来是现代最闻名的战争,因为这是明智的、为了真正利益的战争,是为了全人类的绥靖和安全的战争;它纯粹是热爱和平的稳妥的战争。
那场战争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为了意外事件的
终结,为了安定的开始。新的境界,新的事业正在出现,全人类的安宁幸福和繁荣昌盛正在出现。欧洲的制度已经奠定,剩下的问题只是进一步建立起来。
在这些大问题都得到满意解决,到处都安宁下来之
后,我也就有我的国会和神圣同盟了。这些观点是他们从我这里窃取的。在这次各国伟大的君主会议中,我们应当像一家人一样讨论我们的利益。并且像管帐先生对主人那样向各国人民提出汇报。
按这样去做,欧洲一定很快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一个人不论去何地旅行,就如同进入共同的祖国。我呼吁所有的河流供所有人航行,海洋公有,庞大的常备军一律缩编成各国君主的近卫军。
回到法国,回到伟大、强盛、瑰丽、和平、光荣的
祖国,我要宣布,她的国界永远不变;未来一切战争,是防御性的;任何扩张都是与民族利益背道而驰的;我要会同我的儿子掌管帝国政治,我的独裁要结束了,他的宪政就要开始……
巴黎将要成为世界的首都,法国人要成为万国人民
仰慕的对象!……
到那时候,我将利用我闲暇与晚年,在皇后陪伴下,在我儿子受皇家教育期间,像一对真正的农村夫妇一样,驾着自己的马车,畅游帝国各个角落,接受诉状,平反冤狱,在各地传播知识,施舍恩惠。”
天意注定他充当一名屠杀人民的、可悲的、不由自主的刽子手,他自信他的行动动机是造福于人民,自信他能支配千百万人的命运,能凭借权利施舍恩惠。
“渡过维斯杜拉河的四十万人中,有一半是奥地利人、普鲁士人、撒克逊人、波兰人、巴伐利亚人、符腾堡人、梅克伦堡湾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那不勒斯人。实际上,在帝国军队里,有三分之一的荷兰人、比利时人、莱茵河两岸的居民、皮德蒙特人、瑞士人、日内瓦人、托斯卡纳人、罗马人、三十二师①以及不来梅和汉堡等地的人;其中说法语的几乎不满十四万人。对俄国的远征,其实法国的损失不到五万人;俄军从维尔纳撤退到莫斯科,以及在各次战斗中,损失比法军多三倍;莫斯科的大火使十万俄国人丧生,他们由于森林里寒冷和物资匮乏而死亡;最后,在由莫斯科至奥德河的进军中,俄军也受到严酷季节之苦;在抵达维尔纳时,它只剩下五万人了,到了长利什,就不到一万八千人了。”
想象,对俄战争是按照他的意志引起的,所以可怕的景象没有使他的灵魂震惊。他勇敢地承担了事件的全部责任,他神志不清地竟然从几十万牺牲者中法国人少于黑森人和巴代利亚人这样一事实中找到了辩解的证据。
——–
①三十二师指达武元帅指挥的师,其中士兵多半从汉堡、不来梅等地招募来。
——————
39
几万名死人,以各种姿势,穿着各种服装,躺在属于达维多夫老爷家和皇室农奴的田地及草地上,数百年来,波罗底诺、戈尔基、舍瓦尔金诺和谢苗诺夫斯科耶的村民就在这里收庄稼,放牲口。在救护站周围一俄亩的地方,鲜血浸透了青草和土地,一群群受伤的、未受伤的来自不同队伍的士兵,带着惊慌的面孔,一批步履艰难地返回莫扎伊斯克,另一批返回瓦卢耶瓦。另外一群群疲惫不堪的忍饥挨饿的人在长官的带领下向前走着,还有一些站在原地不动,继续射击。
整个战场,原先是烟雾弥漫,刺刀在晨熹中闪光,是那么欢快而美丽,现在却在潮湿的烟尘笼罩下,散发着难闻的硝酸和血腥味。乌云聚集着,开始落雨了,雨点落在死者身上,落在伤员身上,落在惊慌失措、精疲力尽而又迷惘的人身上。雨点仿佛在说:“行啦,行啦,人们。住手吧……清醒清醒吧。你们都在干些什么呀?”
疲惫不堪的,得不到食物和休息的敌对双方的人们,都同样怀疑起来——是不是他们还要互相残杀——所有的脸孔都显出疑惑的神情,每个人心中都有着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为了谁,非得杀人、被杀?您爱杀就杀吧,爱干就干吧,我却不愿再干下去了!”到傍晚时,这样的思想在每个人心中都成熟了。这些人每时每刻都可能为他们所做的事大吃一惊,都可能抛弃一切,随便逃到什么地方去。
虽然战斗已近尾声,但人们仍感受到自己行为的恐惧;虽然他们乐于停战,但仍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的力量在指导他们;虽然炮兵中三个只剩下一个,而且浑身是汗沾满了火药和血,都累得走不稳路,踉踉跄跄,气喘呼呼,但他们仍在送火药,装炮弹,安上引火线,瞄准。炮弹仍在双方间迅速而冷酷地飞来飞去,把人的身体炸成肉泥。那种不是按照人的意志而是按照统治人类和世界的上帝的旨意进行的可怕的事情,仍在继续着。
如果有人看一看俄军后方混乱的情况,就会说,只要法国人稍微再加点劲,俄军就完了;如果有人看一看法军的后方,也会说,只要俄国人再努一把力,法国人就垮了。但是不论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都没有加这把劲,战争的火焰慢慢地熄灭。
俄国人没有努那一把力,因为并非他们进攻法国人。在战斗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守着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挡住敌人的去路,直到战斗结束,他们仍然像战斗刚开始一样坚守着。但是,即使俄国人的目的是要打退法国人,他们也不可能使出最后一把力,因为所有的俄军都已被击溃,没有哪一个部队在战斗中没受损失,俄国人在坚守阵地中,就损失了一半人马。
至于法国人,他们怀念过去十五年来取得的胜利,相信拿破仑不可战胜,知道他们已经占领一部分战场,他们只损失四分之一的人,他们还有两万名未曾动用的近卫军。努这一把力是容易的。法国人进攻俄国军队的目的就是要把他们赶出阵地,应当努这一把力,因为只要俄国人像战斗开始时一样挡住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法国人就达不到自己鹄的,他们所有的损失和努力就白费了。但是法国人没有做出这样的努力。有些史学家说,拿破仑只要派出他的完整的老近卫军,那一仗就打赢了,说拿破仑派出他的近卫军就会怎么样,如同说秋天变成春天就会怎么样。这是不可能的。拿破仑没派出他的近卫军,不是因为他不愿意这样做,而是因为不能这样做。法军所有的将军、军官、士兵都知道不能这样做,因为低落的士气不允许这样做。
不只是拿破仑一人体验到那类似噩梦的感觉(臂膀可畏的一击却是那么软弱无力),而且法军的全体将军,参加和尚未参加战斗的全体士兵,在他们积累过去所有的战斗经验之后,只要用十分之一的力量,敌人就会望风而逃,而现在面对的却是损失已达一半军队,战斗到最后仍然像战斗开始时一样威严地岿然不动的敌人,都有同样的恐怖感。处于进攻地位的法军士气已消耗殆尽。俄国人在波罗底诺取得了胜利,这种胜利不是用缴获几块绑在棍子上的布片(所谓军旗)来标志的胜利,也不是军队占领了和正在占领着地盘就算胜利,而是使敌人相信他的敌手的精神的优越和他自己的软弱无力的那种精神上的胜利。法国侵略者像一头疯狂的野兽,在它跳跃奔跑中受了致命伤,感到自己的死期将至;但是它不能停止下来,正如人数少一半的俄国人一路避开敌人的锋芒,不能停止一样。在这次猛力推动下,法军仍然能够冲到莫斯科;但是在那儿,俄军不用费力,法军就在波罗底诺受了致命伤,它在流血,它必然走向灭亡。波罗底诺战役的直接结果是,拿破仑无缘无故地从莫斯科逃跑,沿着斯摩棱斯克旧路逃回去,五十万侵略军被毁灭,拿破仑的法国在波罗底诺第一次遭遇到精神上更强大的敌手而陷于崩溃。
第三卷 第三部
1
人类的智慧理解不了运动的绝对连续性。人类只有在审视随意抽取的任一运动的细分单元时,方可逐步理解该运动的规律。但随即由于随意划分连续性的运动为间断性的单元,从而产生出人类的大部分迷误。
尽人皆知一条古代的辩术,讲的是阿奇里斯①总赶不上他前面的乌龟,尽管他走得比乌龟快十倍;因为每当他走完他与乌龟之间的距离时,乌龟又超前爬了这段距离的十分之一了;阿奇里斯走过这十分之一,乌龟则又超前爬了百分之一了,以此类推,直到无休无止。这道算式是一道古老的难以解决的算题。答案之荒谬(即阿奇里斯永远赶不上乌龟),仅仅是由于轻率地假定运动的不连贯单元的存在,而无论阿奇里斯或乌龟的运动,都是连续进行的。
——–
①阿奇里斯是荷马《伊利亚特》中的英雄。
把运动的单元愈分愈细,我们只能接近问题的答案,却永远得不出答案。只有假设出无穷小数和由无穷小数产生的十分之一以下的级数,再求出这一几何级数的总量,我们才能得出问题的答案。数学的一个新的分支在解决了处理无穷小数的技术后,现已能在其他更为复杂的运动问题上求得对以前似乎解决不了的那些问题的答案。
古代人所不明了的这一新的数学分支,在研究运动问题时,因假设出无穷小数,使运动的主要条件(绝对连续性)得以复原,从而纠正人类的智慧以个别的运动单元代替对连续运动进行研究时不能不犯的错误。
在历史运动规律的探讨中也完全是这样。
人类的运动由不计其数的人们的随意行为所产生,是持续不断地进行着的。
了解这一运动的规律,是历史学的目的。但为了理解人们的随意行为的总和所构成的连续运动的规律,人类的智慧便假设出了随意可以截取而互不连贯的单元来。史学的第一个步骤,在于任意抽取一系列连续发生的事件,将其逐个分开来加以研究,这就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事件的开端,永远是一个事件不间断地从另一事件涌现出来。第二步骤在于把个人的、帝王的、统帅的行动,作为人们的无意识行为的总和来加以研究,而个别历史人物的行动却又永远反映不出人类无意识行为的总和。
历史科学在本身的运作中,经常划分小而又小的单元以供研究,以此接近对真理的认识。但无论史学划分出怎样的细小单元,我们感觉到,假设出彼此脱节的单元,假设有某种现象的·开·端,假设所有人的随意行为会在个别历史人物的行动中反映出来,其本身便是虚妄。
史学的任何结论,无须评论界劳神,便会土崩瓦解,不著痕迹,只须论者对一或大或小的前后不连贯的单元加以考察就行了;评论界总有权利这样做,任何一个历史单元不也是任意截取的吗?
只有采取无限小的观察单位——历史的微分,即人们的共同倾向,并运用积分法(即得出这些无限小的总和),我们才有希望了解历史的规律。
十九世纪最初的十五年,欧洲出现了一次数百万人的不寻常的运动。人们抛弃他们的日常职业,从欧洲的一边到另一边去抢动和撕杀,凯歌胜利和绝望呻吟,因而整个生活的进程在几年间变化不定,表现为一种先高涨而后衰落的激烈运动。这一运动的原因何在,它是按照什么规律运行的呢?——人类的智慧要问个明白。
历史学家回答这一问题时,向我们叙述巴黎城内一座大楼里的几十个人的言行,称这些言行为革命;然后出版拿破仑的,以及同情或敌视他的人物的详细传记,讲述其中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影响,说出:这就是这一运动发生的原因,这就是它的规律。
但是,人类的智慧不仅不肯相信这种解释,还干脆说,这种解释方法就不可信以为真,因为这种解释是把最微弱的现象视为最有力的论据。人们无意识行为的总和造成了革命,也造就了拿破仑,也只是这些无意识行为的总和,才容忍了,尔后又消灭了前后两者。
“但无论何时,有战伐必有征服者;无论何时,国家有变,必出伟人。”历史如是说。事实上,每当征服者出现,便爆发战争,这是人类智慧的回答,但这并不证明征服者便是战争的原因,且在个别人物的个人行动中能找出战争的规律。每当我看看钟,看到钟的指针走到十,便会听见邻近的教堂敲起钟声,但是,从指针走到十点祈祷钟声便敲响这一点出发,我无权下结论说,指针的位置是教堂的钟运动的原因。
每当我看到火车头起动,便听到汽笛声,看到阀门打开,车轮转动;但我无权由此得出结论:汽笛声和车轮转动是机车运动的实质原因。
农民说,暮春刮寒风,是因为橡树的芽苞绽开了,而事实上,每年春天当橡树抽芽时,都刮冷风。但是,虽然我不知道橡树抽芽时刮冷风的原因,我亦不同意农民的看法,认为橡树抽芽是刮冷风的原因,因为芽苞影响不到风力。我只看到日常生命现象中一些条件的偶合,我清楚,无论我多么仔细地观察时钟的指针,机车的阀门和车轮及橡树芽,我依然不会明白祈祷钟声,机车运动和倒春寒的原因。要明白其究竟,我必须完全改变观察点,去研究蒸汽、教堂大钟及风力的运动规律。史学也应如此。而且有人做了这方面的尝试。
为了研究历史规律,我们应该完全改变观察目标,敞开帝王大臣将军们,转而研究民众所遵循的同一类型的无穷小的因素。谁也无法说出,用这一方法,人类能获得对历史规律的几许了解;但是显而易见,这条途径有获取历史规律的机会;且这条途径使人类智慧付出的努力,还不及史学家用来描述帝王将相的行动,和据此行动发挥其想象所费精力的百万分之一。
——————
2
操欧洲十二种语言的军队侵入了俄国。俄国军队和平民为避免其冲击而撤退至斯摩棱斯克,再由斯摩棱斯克撤至波罗底诺。法军以不断增涨的势头冲向莫斯科,冲向其运动的目的地。法军愈接近目的地,其势愈猛,如物体落地时的加速度一般。它后面是几千俄里饥饿的充满仇恨的国土;前面则距目的地只有几十俄里了。对此,拿破仑军队的每一士兵都感觉得到,入侵行动在不由自主地推进,勇往直前,全凭这一股冲力。
在俄军方面,愈往后撤,抗击敌人的士气便愈燃愈炽烈;士气因退却而振作和高涨起来,在彼罗底诺终于交火。任何一方的军队都没有溃败,而俄军一经交火便立即撤出战斗,其所以如此,正如一个球碰到另一个冲力更大的球向它冲来,必然要滚向一边去那样;而狂奔而来的袭击的球,也必然要滚出一片空间(虽然相撞时失去它全部力量)。
俄国人后退了一百二十俄里——撤离了莫斯科。法国人到了莫斯科停下来。以后,接连五周无战事。法国人没有推进。他们犹如受了致命伤的野兽,流着血,舔舐着伤口,五个星期呆在莫斯科毫无动静,突然,毫无缘由地向后逃跑;窜向卡卢日斯卡雅公路,同时,(在打了胜仗之后,因为小雅罗斯拉维茨城附近的战场对他们有利),一仗也不打地退得更快,退向斯摩棱斯克,退离斯摩棱斯克,逃至维尔纳,逃至别列济纳河,向更远的地方逃跑。
早在八月二十六日晚,库图佐夫和全军将士都相信:波罗底诺战役已获胜。库图佐夫亦曾如此禀报陛下。他发布命令准备新的一次战役以歼灭敌人,不是因为他想欺骗谁,而是因为他知道敌人已经失败,每一参加这次战役的人也都知道这一点。
然而,就在当晚及第二天接连不断传来闻所未闻的死亡消息,损失半数军队的消息,这样,新的战役因兵员不足而不可能进行。
- 无·法·在·此·时进行一场战役,因为情报尚未收集起来,伤员没有收容,弹药没有补充,阵亡人数没有统计,接替阵亡者的新的军官没有任命,人员忍饥挨饿,睡眠不足。而与此同时,在交战的次日早晨,法国军队却以迅猛之势,以与距离军方似乎成反比的加速运动,直向俄军扑来。库图佐夫想在次日发起攻击,全军将士也都这样想。但是,为了进攻,光有愿望是不够的;须要有进攻的可能性,可是此时,不存在这种可能性。此时不能不撤退一天的行程,然后又同样不能不后撤另一天,以至第三天的行程,最后,在九月一日,当队伍临近莫斯科时,尽管士兵们情绪高昂到了极点,事物的力量却要求这批部队走向莫斯科以东。他们也就又后撤了一天,即最后一天的行程,把莫斯科让给了敌人。
有的人惯于认为,整个战争以至各战役的计划,都是由统帅这样制订的,即像我们每人一样,坐在办公室看地图,设想他如何如何指挥这场那场战役;对于这些人,各种问题就提出来啦:为什么库图佐夫撤退时的行动不如何如何;为什么他在撤至菲利前不稳住阵脚;为什么放弃莫斯科后他不立即撤至卡卢日斯卡雅公路等等。惯于这样想的人忘记了,或根本不知道主帅采取行动所必备之条件。一个统帅的行动丝毫不同于我们轻轻松松坐在办公室里所设想的行动,因为在办公室里,我们是在已知各方兵力已知地形的条件下分析地图上的战役,从某一已知环节开始设想的。总司令总是不具备一个事件的始发点的条件,我们却总是具备这样的条件来研究一件事件。总司令总是处于事件进程的中间段,因此,永远不能,连一分钟也不可能对事件进程的意义作通盘考虑。事件默然地一分一秒地展现其意义,而在事件连续不断展现着的每一关头,总司令都处于极其复杂的角逐、计谋,焦虑,互相牵制,权柄,行筹,忠告,威胁和欺瞒等等的中心,随时必须对向他提出的无穷无尽、时而相互矛盾的问题做出回答。
军事学家过分严肃地告诉我们,库图佐夫在退至菲利之前早就应该调动部队至卡卢日斯卡雅公路,甚至有人提出过这个方案。但在总司令面前,尤其是在困难时刻,方案总不止一个,而是几十个同时提出。而且每一个基于战略战术考虑的方案都互相矛盾。总司令要做的事似乎是选择一种方案就行了。可是他连这一点也办不到。事件和时间不等人啦。比方说,有人向他建议二十八日转移到卡卢日斯卡雅公路,而同一时刻从米洛拉多维奇处驰来一名副官,询问现在就同法国人交火呢,还是撤退了之。他必须就在此刻,在这一分钟内下达命令。而命令退却会打乱我们向卡卢日斯卡雅公路的转移,紧接副官之后,军需官来问粮秣往哪里运,军医官来问伤员往哪里送;彼得堡的信使又带来陛下的诏书,不允许有放弃莫斯科的可能,而总司令的政敌,那个阴谋陷害他的人(这样的人不止一个,而是好几个)却提出一个与向卡卢日斯卡雅公路转移截然相反的新方案;但总司令本身需要睡眠和补充营养;可又来了一名未获赏赐的资深将军诉苦;居民则来恳求保护;派去察看地形的军官带回的报告,与先前派去的军官的说法完全相反;侦察员、俘虏与执行侦察任务的将军对敌军位置的描述各不相同。那些习惯于误解或忘掉任何主帅的行动所必备的这些条件的人们,或许会向我们表明菲利地区部队可在位置及其情况,因而断定,总司令本来能够在九月一日毫不费力地作出放弃抑或保卫莫斯科的决定,事实上,在俄军距莫斯科五俄里的地方,这一问题已不能成立。这一问题何时得以解决呢?是在德里萨,在斯摩棱斯克。尤为明显地是二十四日在舍瓦尔金诺,二十六日在波罗底诺,是在从波罗底诺到菲利撤退时的每一天,每一小时和每一分钟就已经在解决这个问题。
——————
3
俄军撤离波罗底诺后,驻扎于菲利附近的地区。叶尔莫洛夫策马视察了阵地后,来见元帅。
“在这样的阵地上打仗是不行的,”他说。库图佐夫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让他再说一遍。当他说完后,库图佐夫把手伸给了他。
“把手伸给我,”他说。他把那只手翻看了一下,摸了摸脉,说道:“你不舒服,亲爱的。想想你说些什么。”
库图佐夫在波克隆山,在距多罗戈米洛夫关六俄里处下了马车,在路边一张长凳上坐下。一大群将军们聚在他四周。莫斯科来的拉斯托普钦伯爵也在其中。这群精英分成了小组,互相议论阵地的利弊,部队的状态,各种不同的方案,莫斯科的现状,总之是关于军事问题。大家觉得,虽然没有被赋予讨论的使命,也没有这样的名目,但这就是一次军事会议。谈话始终保持在这些共同的问题范围内。要是有人透露或打听私下传闻,声音就低了下来,随之又立即转到共同问题上。没有戏谑,没有笑声,连笑容也不曾出现在这些人中间。大家努力保持高贵的身份,各小组虽在分开议论,又都努力保持与总司令的近距离(他坐的长凳成了各组的中心点),声音总要使他能够听得到。总司令在倾听,并时而询问他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但未参与谈话,也不表示意见。他大部分时间听一个小组的谈话,然后神情沮丧地——仿佛他们谈的完全不是他想了解的那样,——转过身去。一些人议论选定的阵地,但不就事论事,反而评论选择阵地的人的智力;另一些人在证明,早就铸成了大错,本来应在前天发动战斗;另一些人谈的是萨拉曼卡之战,身着西班牙军装刚刚到来的法国人克罗萨叙述颇为详尽(这名法国人同在俄军服役的一些德国亲王一道,分析了萨拉戈萨城之被围。①曾经预料过也会那样保卫莫斯科的)。第四圈人中,拉斯托普钦伯爵在谈他决心与莫斯科义勇队一道捐躯于城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不惋惜他当时处于情况不明之中,如果他先就知道是这样,情况就会不同……。第五圈人阐述了他们战略设想的深刻性之后,讲了部队今后应向何方运动。第六圈人则言不及义。库图佐夫的面容越来越焦虑消沉。从这些人的所有谈话中,库图佐夫看到一点:保卫莫斯科是没有任何兵力上的可能性的,照其意义充分讲来就是如此,即是说,其不可能的程度很大,假如哪个昏聩的总司令下达了作战命令,也只会出现一场混乱,而战斗仍不会发生;不会发生,是因为高级军官不仅承认据守之不可能,而且在谈话中只讨论无疑要放弃这场防守战之后的事态。军官们如何能率领士卒奔赴他们认为不可能打一仗的沙场呢?下级军官,以至士兵(他们也议论纷纷)同样认为据守不可能,因此不能明知失败而去硬拼。若谓贝尼格森坚持过防守战,其他人还加以讨论过,则此刻这一问题本身已无意义,其意义只在于作驳难和阴谋的藉口。这一点库图佐夫是明白的。
——–
①一八○八年法军围攻西班牙萨拉戈萨城,该城防守数月才被法军攻陷。
选好阵地的贝尼格森,热烈地表现了一番爱俄国的爱国精神(对此,库图佐夫只得皱眉头)之后,坚持保卫莫斯科。库图佐夫明白如昼地看到了他的目的:如果保卫战失败——把过失推给库图佐夫,是他不战而回师麻雀山,但假如成功呢——则记在自己帐上,要是不采纳建议么——则可为自己开脱放弃莫斯科的罪责。但这一阴谋现在已不能使老人有所触动。一个可怕的问题抓住了他,怎样解开它的答案,他还未听到过谁说出来。这个问题现在仅仅是:“难道放拿破仑到莫斯科的是我吗,是我什么时候放他进来的?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难道是昨天当我向普拉托夫下令撤退的时候,或是前天晚上我要打个盹、命令贝尼格森处理军务的时候?或者还要早些吗?……但是在什么时候,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决定这件可怕的事呢?莫斯科该放弃,军队该后撤,所以必须这样下令。”下达这道可怕的命令,好像与拒绝就任总司令是一回事。可是不一样,他爱掌权,也习惯于掌权(驻扎于土耳其时,作为僚属,他对普罗佐罗夫斯基公爵受到的尊敬艳羡不置);他相信他肩负拯救俄罗斯的使命,谨此之故,才违背皇上的旨意,顺从民心,他被遴选为总司令一职。他相信,唯独他一人能在此危难之际充当元戎之任,全世界也唯有他一人能无所畏惧,承认不败之拿破仑为己之敌手;但是,一想到他必须下达的那一道命令,便不寒而栗。应该决定些事情呢,应该制止他周围越来越漫无边际的谈话了。
他召拢几个为首的将军。
“Ma tête,fut-elle bonne ou mauvaise,n’a qu’a s’aider d’elle-même.”①说过之后,他从凳子上站起来,然后乘马车去菲利,他的军队就驻扎在那里。
——–
①法语:我的脑袋不管是好是坏,也只有依靠它了。
——————
4
两点正,在农民安德烈·萨沃斯季雅诺夫一间宽敞、也是最好的房间里召集了会议。这一庞大农户的男人、妇女和小孩,统统挤到隔着过厅的那间没有烟囱的农舍里。只有安德烈的一个孙女玛拉莎,才六岁的小姑娘,呆在这个大房间的壁灶上,勋座抚爱她,吃茶时赏给她一块方糖。玛拉莎怯生地欢喜地从壁灶上瞧着将军们的面孔,制服和十字勋章,他们相继进屋,对直走向客位,在圣像下的宽凳上落座。老爷爷,玛拉莎心里这样称呼的库图佐夫,有意避开众人坐在壁灶后边不见亮光的角落里。他埋在折叠扶手椅里,不停地咳呛着清嗓子,不断拉抻礼服的衣领,虽然衣领是敞开的,仿佛仍卡着脖子。来人相继走到陆军元帅身旁,有的握手,有的鞠躬。副官凯萨罗夫想要拉开库图佐夫对面的窗帘,但是库图佐夫生气地朝他摆手,于是凯萨罗夫明白,勋座不愿让人看见他的脸。
农家的杉木桌上摆着地图、计划、铅笔,纸张,桌旁的人多得坐不下,勤务兵只得又抬来一张长凳放在桌边。在这条凳子上就座的是刚来的叶尔莫洛夫,凯萨罗夫和托尔。在圣像下边的首位上坐着挂圣乔治十字勋章的巴克莱—德—托利,他一副苍白的病容,高高的额头与秃项连成了一片。他患疟疾已有两天,此时正在发冷,快散架了。和他并排坐的是乌瓦罗夫,他低声地(大家说话都这样)告诉巴克莱什么事情,手势动作极快。矮胖的多赫图罗夫眉毛高挑,双手叠放在肚皮上,凝神谛听着。另一边坐的是奥斯特曼—托尔斯泰伯爵,他把棱角英武双目有神的头颅托在宽大的手掌上,流露出一副沉思的样子。拉耶夫斯基不耐烦地像往常一样裹他的黑发卷儿,时而默瞅库图佐夫,时而瞧瞧进出的门。科诺夫尼岑刚毅优美、和善的脸上,闪烁着温和狡黠的微笑。他碰到玛拉莎的目光,对她挤挤眼,使小姑娘乐了。
大家在等贝尼格森,他藉口再次视察阵地,而其实还在享用美味的午餐。大家从四点等到六点,整个这段时间里没有正式开会,只是轻言细语谈题外的话。
库图佐夫在贝尼格森进屋时,方才从角落里起身,移近桌子,但只稍许移动,让桌上的烛光照不到他的脸。
贝尼格森率先发难:“是不战而丢掉俄罗斯神圣的古都呢?还是战而保卫之?”接着是长时间的普遍沉默。大家都阴沉着脸,寂静中只听到库图佐夫生气地在喉咙管里咳痰。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玛拉莎也看着老爷爷。她离他最近,看见他愁眉不展,简直就要哭了。但这一时间却不长。
“·俄·罗·斯·神·圣·的·古·都!”他突然发言了,用愤怒的声音重复一遍贝尼格森的话,藉以指出这些言辞的虚伪。“请允许我告诉您,阁下,这个问题有位俄国人认为没有意义。(他向前探出他那沉重的身躯。)这样的问题不该提出来,这样的问题没有意义。我请这些先生们来讨论的是一个军事问题。问题如下:‘拯救俄国靠军队。牺牲军队和莫斯科冒险打仗值得吗,还是放弃莫斯科不打这一仗更有利呢?这就是我想知道你们怎么看的那个问题的所在。’”(他摇晃着身躯倒向椅背。)
辩论展开了。贝尼格森并不服输。尽管他同意巴克莱等人认为无法在菲利外围打一场防御战的意见,但毕竟满怀爱俄国的爱国精神和对莫斯科的深情,他建议夜间把军队从右翼调往左翼,第二天进攻法军右翼。赞成和反对该意见的引起争辩,莫衷一是。叶尔莫洛夫、多赫图罗夫和拉耶夫斯基赞成贝尼格森的意见。不知几位将军是觉得放弃古都前应该作出些牺牲呢,还是出于其它个人考虑,但他们似乎不懂得,此次会议已不能改变事情的进程,莫斯科现在已经放弃。其他将军倒懂得这点,已撇开莫斯科问题,谈起了部队撤离时应向何方转移。玛拉莎目不转睛地瞧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对会议的意义有不同的理解。她觉得,一切不过是发生在“老爷爷”和穿长袍者之间的个人争吵,她管贝尼格森叫穿长袍者。她看出他们俩对话时怒气冲冲,而她内心里向着老爷爷。在争论中间,她发觉老爷爷迅速向贝尼格森投去机敏的一瞥,接着她高兴地察觉老爷爷对穿长袍者说了句什么,使他偃旗息鼓:贝尼格森突然涨红了脸,愤愤地在屋里转来转去。给贝尼格森造成如此影响的话,是库图佐夫平静地低声地说出的,关于贝尼格森建议的利弊的意见,即关于夜间军队从右翼转移至左翼,好发起对法军侧翼的进攻。
“先生们,我”——库图佐夫说,“不能赞赏伯爵的计划。在离敌人的近距离内调动军队,总是危险的,军事历史也肯定这个看法。例如……,(库图佐夫仿佛在沉思,他搜索例子,用明亮而天真的目光看了贝尼格森一眼。)就拿弗里德兰战役①来说吧,这一战役,我想,伯爵是清楚记得的,进行得……不完全顺利,仅仅因为我军在距敌军太近的地方重新部署……”接着是一分钟的沉默,但大家觉得这时间长极了。
辩论又重新进行下去,但时时中断,都有一种无话可说了的感觉。
——–
①弗里德兰在东普鲁士。一八○七年法俄两军在此对垒,贝尼格森指挥有误,导致俄军失败,法军得以攻入俄境。
在一次谈话的间隙,库图佐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要发言的样子。全体都望着他。
“Eh bien,messieurs!Je vois que c’est moi qui payerai les pots cassès.”①他说,然后慢慢起身,走向桌旁。“诸位,我听了你们的意见。有人是不赞成我的。但我(他停顿了一下)借助以陛下和祖国赐予的权力,我——命令撤退。”
——–
①法语:诸位,看来得由我赔偿打破的罐子了。
将军们随即庄严肃穆地退场,像参加完了葬礼一样。
有几位将军用不大的嗓门向总司令谈了些情况,说话的口气与在会上的发言已迥然不同。
玛拉莎背向外小心地爬下高板床,光着一双脚,摸索着壁灶的梯坎,下地后站在将军们的腿缝中跑出屋子,家人早已在等待她吃晚饭。
打发了将军们之后,库图佐夫长久地用臂肘支撑着桌子坐着,老想着那个可怕的问题:“什么时候,究竟什么时候,终于决定了莫斯科要放弃?什么时候决定这个问题的,是谁的过错?”
“这一点,这一点我没料到,”他对前来的副官施奈德说,此时夜已深了,“这一点我没料到!这点我想都没想过!”
“您该休息一下了,勋座。”副官说。
“现在不!他们将会嚼马肉的,像土耳其人一样,”他没有理睬副官,咆哮着,用肌肉松弛的拳头敲桌子,“他们也会的,如果……
——————
5
当时与库图佐夫意见相悖的拉斯托普钦,在比不战而退更重要的事件上,即是在放弃莫斯科与火烧莫斯科的问题上与库图佐夫对立的拉斯托普钦(他便是事件的领导者),采取了完全相反的行动。
这一事件——放弃和烧毁莫斯科——与波罗底诺战役后不战而撤离莫斯科一样,都是不可避免的。
每个俄国人,不是凭理智,而是凭祖先传下来的感情,便能预见到所发生后切。
从斯摩棱斯克起,这片俄国大地上的所有城市乡村,没有拉斯托普钦伯爵的参与和他的传单,也曾发生过在莫斯科所发生的同样事情。人民漠然地等待着敌人,没有惹事生非,没有骚动,没有把谁撕成碎片,而是平静地听天由命,感觉到自身有力量在艰难时刻到来时找到该做的事情。所以,在敌人快要抵达时,最殷实的居民才出走,撇下财产不顾;最贫穷的没有离开,却烧掉和摧毁了留下来的东西。
对将要发生、也的确总会发生的事的预感,在俄国人心灵里代代相传。这种预感,尤其是对莫斯科将被占领的预感,在一八一二年,即存在于俄国的、莫斯科的社交界。那些还在六月份和八月初就开始离开莫斯科的人,表明他们料到了这一步。那些驾车离开的人带着拿得走的财物,留下房屋和一半财产,他们这样做是由于隐而不显的(latent)爱国主义,它无须用言辞表达,不是用那献出子女以图救国等类似的违反自然的方式来表现,而是不知不觉地,简单地,有生机地表示出来的,所以,总是产生出最有力的效果。
“躲避危险可耻;从莫斯科逃跑的是懦夫。”他们被告知。拉斯托普钦在通告上向他们灌输,离开莫斯科是耻辱的。背懦夫之名于他们有愧,出走有愧,但他们仍然在走,知道就得这样。为什么他们走呢?切不可以为,是拉斯托普钦用拿破仑在被占领土制造的暴行吓坏了他们。他们都出走,首先走掉的是富有的受过教育的人们,他们很清楚,维也纳和柏林保存完整,在拿破仑占领期间,那里的居民与迷人的法国人度着好时光,当时的俄国爷们,尤其是女士们,是很爱法国人的。
他们走,是因为俄国人根本不会去想,莫斯科在法国人统治下是好呢还是坏。受法国人统治绝对不行:这是最坏不过的。他们在波罗底诺战役之前就在离开,其后走得更快,不顾守城的号召,无视莫斯科卫戍司令打算抬着伊韦尔圣母像去作战的声明,无视定能摧毁法军的空中气球的存在,并且,也无视拉斯托普钦在通告上写的昏话。他们知道:军队是应该作战的;如果军队不作战,带着太太小姐和家奴则更不能到三座山去抗击拿破仑;应该走,无论毁掉财产有多么痛心。他们走了,不去想富丽堂皇的大都的巨大价值,它已被弃置,被付之于大火(偌大的一撤而空的木头城,必然有人会纵火焚毁);他们都走了,人人为自己,也正是因为他们走掉了,才造成一个伟大的事件,永远成为俄国人民的殊荣。那位在六月就带着黑奴和女伴从莫斯科登程去萨拉托夫乡下的贵妇人,模糊地意识到她不是侍候波拿巴的,而且害怕会按伯爵的命令被人留下,作的就是拯救俄国的大事,做得简单,真诚。拉斯托普钦伯爵呢,他时而羞辱逃跑的人,时而疏散政府机关,时而把那儿都不能用的武器发给一群醉鬼,时而抬圣像游行,时而禁止奥古斯丁大主数运走圣骸和圣像,时而扣押莫斯科全部私人车辆,时而用一百三十六辆车拉走列比赫正在制造的气球,时而暗示他将烧毁莫斯科,时而讲述他已烧毁了自己的房屋,并向法国人发了一篇宣言,庄严地谴责他们焚毁了他的孤儿院;时而认为火烧莫斯科的光荣归于他自己,又时而否认其光荣,时而命令民众捉住所有奸细并押去见他,时而又为此责备民众,时而遣散全部法国人,叫他们离开莫斯科,时而留下奥贝尔—夏尔姆夫人,使她成为所有法裔居民的核心,但又罚不当罪地下令把年高德劭的邮政局长克柳恰廖夫逮捕并送去流放;时而征召民众去三座山以便同法军打仗,时而为摆脱这些民众,吩咐他们去杀人,自己反而从后门溜走;时而说他忍受不了莫斯科的不幸,时而在纪念册上用法文题咏自己对这件大事的同情①,——此人并不理解正在发生的事件的意义,只想干点什么,要一鸣惊人,完成某种爱国主义的英雄行为,面对伟大的不可避免的莫斯科撤退和大火事件,像孩子一样嬉戏,吃力地用他的小手时而推进,时而阻滞那股连他一起卷走的民众的洪流。
——–
①大意是:我生而为鞑靼人,想做罗马人,法国人叫我野蛮人,俄国人叫我乔治·当丹,(当丹为莫里哀《乔治·当丹》中的主人公)。
——————
6
海伦随王室从维尔纳回到彼得堡后,陷入了困境。
在彼得堡时,海伦受到一位身居帝国高位的要员的眷顾。在维尔纳,她又与一位年轻的外国亲王过从甚密。当她回到彼得堡时,亲王和要员又都在彼得堡,双方都宣布他们有保护的权利,这使海伦的生涯中出现一道新的课题:保持同双方的亲密关系,不伤害任何一方。
这对于别的女人似乎是困难的,甚至是无法办到的事,而从未让别祖霍娃伯爵夫人费过神,她真不愧享有最聪明的女人的声誉。假如她开始掩盖自己的行为,狡猾地从尴尬境地解脱出来,那她就自认有罪,反倒会坏事;可是海伦却相反,她立即,像真正的伟人一样,凡是想要做的都能做到,把自己置于她深信不疑的正确立场,而把别人置于有罪的地位。
当那个有张年轻的外国面孔的人初次敢于责备她时,她高傲地昂起美丽的头,斜转身朝着他坚定地说:
“Voilàl’égoismeetlacruauté des hommes! Je ne m’atten-dais pas à autre chose.La femme se sacrifie pour vous,elle souffre,et voilà se récompense.Quel droit avez vous,monBseigneur,de me demander compte de mes amitiés,de mes af-fections?C’est un homme qui a été plus qu’un père pour moi.”①
有那张面孔的人想要说什么。海伦打断了他,“Eh biBen,oui,”——她说,“peut-être qu’il a pour moi d’autres sentiments que ceux d’un père,mais ce n’est pas une raison pour que je lui ferme ma porte.Je ne suis pas un homme pour être ingrate.Sachez,monseigneur,pour tout ce qui a rapBport à mes sentiments,jene rends compte qu’à Dieu et à ma conscience.”②她说完毕,一只手微掩美丽高耸的胸脯,看着天空。
“Maisécoutezmoi,aumondeDieu.”
“Epousezmoi,etjeseraivotreesclave.”
“Maisc’estimpossible.”
“Vousnedaignezpasdescendrejusqu’àmoi,vous……”③海伦哭着说。
那个人开始安慰她;海伦则抽泣着说,(好像陷入沉思),没有任何情况能妨碍她结婚,这已经有了先例(当时还少有这样的例子,但她举出拿破仑和另一些显贵),她从来不是她
——–
①法语:哼,男人的自私残忍!我没存什么奢望。女人为您牺牲她自己;她吃苦头,而这就是报答,殿下,您有何权利查问我的爱情和友谊?这是一位比我父亲还亲的人。
②那好,就算他向我倾注的感情不完全是父亲般的,但也不能因此我就拒绝他上我的家呀。我不像男人,以怨报德。请殿下放明白,我珍惜的感情只告诉上帝和我的良心。
③法语:“但是请听我说,看在上帝份上。”
丈夫的妻子,她是被当作牺牲品的。
“然而法律,宗教……”那个人垂头丧气地说。
“法律,宗教……其用处是什么,如果这事都办不了!”海伦说。
这个要人吃了一惊,这样简单的道理他竟然没有想过,于是,去求教与它关系密切的耶稣会的教友们。
几天之后,海伦在她石岛上的别墅举行了一次令人消魂的宴会,在宴会上,人们向她引见了一位已不年轻的,发白如雪,眼睛又黑又亮的迷人的m-rdeJobert,unjésuiteárobecourte①,他和海伦在花园里的灯光下,在音乐伴奏声中谈了很久,谈的是对上帝的爱,对基督的爱,对圣母圣心的爱,还谈唯一真诚的天主教在现世和来世给予人们的慰藉。海伦大为感动,并且,有几回在她和m—rJobert眼里含着泪水,他们的声音颤“娶了我吧,那我就是您的奴隶了。”
“可是这不可能。”
“您不能屈尊降纡同我结婚,您……。”
抖。一位男士来邀海伦跳舞,中断了她同未来的diB
recteurdeconscience②的谈话;但第二天m-rJobert又单独来看海伦,此后并且经常前来。
——–
①法语:一位着短袍的耶稣教士德若贝尔先生。
②法语:良心指导者。
一天,他把伯爵夫人带到天主教堂,领她到祭坛前,她跪了下来。已不年轻的迷人的法国人把手放在她头上,于是,如她事后所说,似有一丝清风降到她心灵,她被告知那是lagraAce①。
然后,她被领去见一位arobelongue②长老,他听了她的忏悔,宽恕了她的罪过。第二天,给她送来了一个盛着圣餐的盒子留在她家里供她使用。过了几天,海伦满意地得知,她已加入真诚的天主教会,教皇于数日内将亲自批准她,发给她一种证书。
——–
①法语:神恩。
②法语:身穿长袍的。
这期间围绕她发生,并由她而参与的一切;如此众多的聪明人都以令人愉快而精致的形式向她表示的关注;她装束的鸽子般的纯洁(她在整个这段期间都穿白色衣裙,系白缎带);所有这一切带给她满足,但她并不由于满足而对她的目的有一刻的疏忽。事情总是这样,蠢人耍狡猾瞒得过聪明人,海伦看出,这一切的言谈奔波,其目的绝大部份是接纳她入天教然后从她获取对耶稣会机构的捐款(她被暗示过),她则在捐款之前,坚持要为她履行脱离丈夫的宗教手续。在她的观念里,一切宗教的意义全在于满足人们愿望的同时,遵守一定的礼仪。怀着这一目的,她在一次同接受忏悔的神父的谈话中,坚决要求他答复一个问题:她的婚姻在多大程度上对她有约束。
他们在客厅里靠窗坐着,时近黄昏,从窗口飘来花香。海伦身穿白色衣裙,袒露出胸脯和肩膀,长老靠近海伦坐着,他保养得很好,肥实的刮得干净的下巴,愉快结实的嘴吧,白皙的双手安详在叠放在膝上。他嘴上挂着优雅的微笑,用藏而不露的赞叹她美貌的目光,偶而扫一眼她的面庞,阐述他对他们所交谈的问题的观点。海伦不安地微笑着,望着她卷曲的头发和刮得发青的丰满的面颊,不耐烦地等候话题的转换。长老,显然在欣赏对谈者的秀色,但却全神贯注于他的本职工作。
这位良心指导者的议论展开如下。您在不明白您所作所为的意义的情况下,就对一个人作出了信守婚约的誓言,而那个人也在不相信婚约的宗教意义下完婚,则犯了亵渎罪。这种婚姻缺少它应有的双重意义。但无论如何,您的誓言约束着您。而您违背了誓言。您这样做犯下了什么罪呢?是Péchévéniel还是péchémortel?①是péchévéniel,因为您的行为并无不良图谋。假如您现在为了生儿育女重新结婚,您的罪会得到宽恕的。但这个问题又分为两个方面:第一……
“但我认为”,——感到无聊的海伦带着迷人的微笑突然说道,——“我信奉真诚的宗教,便可不受虚假宗教加之于我的约束。”
Directeurdeconscience②对如此简单地向他提出哥伦布与鸡蛋的问题,大为惊异。他为自己女信徒的意想不到的快速进步感到惊喜,但是他不能放弃绞尽脑汁构筑起来的理论大厦。
——–
①法语:可恕之罪,或是死罪。
②法语:良心指导者。
“Entendons-nous,comtesse.”①他微笑说,开始反驳他的教女的道理。
——–
①法语:让我们来分析,伯爵夫人。
——————
7
海伦明白,事情从宗教观点看来非常简单容易,指导者的为难,仅仅因为他们害怕世俗政权对这件事会有什么看法。
所以,海伦决定,应该在社交界使这件事成熟。她激起那显贵的老家伙的醋意,对他说了对第一个追求者说过的同样的话,即摆明问题:得到占有她的权利的唯一途径,是同她结婚。在第一分钟内,这个丈夫还在世而又另嫁他人的建议,使这个年老的达官大为惊讶,那个青年人也有同感;但海伦毫不动摇地相信,这与姑娘家出嫁一样地简单而且自然,这信心便也对要员起了作用。假如有丁点儿的动摇,羞怯或遮掩的痕迹出现在海伦本人身上,事情便肯定输掉;但岂止没有任何遮掩和羞怯的痕迹。相反,她还单纯地、天真无邪地向她的亲密朋友(这也就是告诉了全彼得堡)讲述,亲王和要员均已向她求婚,她则爱他们两人,怕任何一个悲伤。
传闻瞬间传遍彼得堡,但不是海伦要同丈夫分手的传闻(如果流传这样的传闻,则会群起反对这种违背法律的意图),而是不幸的招人爱怜的海伦陷入两难境地,到底嫁给两人中的谁。问题如今已不是这有多大的可能,而是嫁给哪一方更为有利,宫廷又是如何看待。确有一些执迷不悟之人,他们无法上升到问题的高度,在这一意图里看到对婚姻圣礼的亵渎,但这样的人很少,并且他们缄口不言;大多数则对降临于海伦的幸福,对哪一选择更好感到兴趣。至于丈夫在世便另外嫁人是好是坏,则不置一辞,因为这一问题,显然,对于比你我(如常所说)更聪明的人而言,已经解决,拘泥于问题解决是否正确,意味着冒险去暴露自己的愚蠢和不善于在上流社会周旋的弱点。
只有那年夏天来彼得堡看儿子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敢于直率说出与众相反的意见。在舞会与海伦相遇,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把她拦在舞厅中央,在周围一片沉默中,粗声粗声地对她说:
“你们这儿,老婆开始离开丈夫嫁人了。你大概以为这是你想出的新花样吧?早有人占先了,婆娘。这点子已经老早就想出来了。凡是……都是这样干的。”说罢这些话,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摆出一贯的威严姿势,卷起,宽大的袖口,严厉地扫视了一圈,然后穿堂而过。
至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彼得堡的人虽然也怕她,却当她是个可笑的人,因此,只注意到了她说话中用的那个粗暴字眼,彼此悄悄地重复它,认为这字眼里包含了全部谈话的精华。
近来特别经常说过就忘的瓦西里公爵,把同样的话重复一百次,每次碰巧见到自己的女儿,他都要说:
“Héléne,J’ai un mot á vous dire,”他对她说,同时领她到一边去,朝下拽她的手。“J’ai eu vent de certains projets relatifs à…Vous savez.Eh bien,ma chère enfant,vous savez que mon coeur de père se rèjouit de vous savoir…Vous avez tant souffert…Mais,chère enfant…ne consultez que votre coeur.C’est tout ce que je vous dis.”①掩藏着总是相同的激动表情,他的面颊挨一挨女儿的面颊,便走开了。
永远保持绝顶聪明的人名声的比利宾,是海伦无私的朋友,是贵妇人府邸常客中的一位,是绝不会扮演钟情角色的男朋友之一,这个比利宾有次在petitcomité②对自己的朋友海伦说出了对整个事情的看法。
“Ecoutez,Bilibine”(海伦对比利宾这样的朋友总是称呼姓,而不叫名字),她用戴着戒指的白皙的手碰了碰他燕尾服的袖管。“Dites moi comme vous diriez à une soeur,que dois-je faire?Lequel des deux?”③
——–
①法语:海伦,我该同你谈谈。听说你有些打算,是关于……你知道的。呶,我亲爱的孩子,你知道,你父亲心里总是高兴的,因为你…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但亲爱的孩子……照你的心的指示去作。这就是我全部的忠告。
②法语:亲密的小圈子。
③法语:听我说,比利宾:像告诉姐姐一样告诉我怎么办。挑选两人中的哪一位?
比利宾皱起眉毛上边的皮肤,嘴角挂着微笑,陷入沉思。
“Vous ne me prenez pas en pacnlox,vous savez,”他说。“Comme véritable ami jai pensé et repensé a vorte affairee.Voyez vous épousez le prince(这是一位年轻人),”他弯曲一根指头,“Vous perdez pour toujours la chance d’épouser l’autre,et puis vous mécontentez la cour.(Comme vous savez,il y a une espèce de parenté).Mais si vous éposez le vieux comte,vous faites le bonBheur de ses der niers jours,et puis comme veuve du grand…le prince ne fait plus de mésalliance en vous epousant.”①比利宾这才放松了额头上皱起的皮肤。
“Voilá un véritable ami!”海伦容光焕发,再一次用手碰了碰比利宾的衣袖。“Mais c’est que jaime l’un et l’autre,je ne voudrais pas leur faire de chagrin.Je donnerais ma vie pour leur bonheur à tous deux.”②她说。
——–
①您的问题并不使我觉得突然,您知道。作为真正的朋友,您的事情我考虑过很久。您瞧,如果嫁给亲王,您将绝无可能成为另一人的妻子,此外,宫廷也会不满。(您知道,谱系搞乱了。)如果嫁给老伯爵,您就是他晚年的幸福,然后……亲王娶显贵的遗孀就不有失身份了。
②这才是真正的朋友!可是我爱他又爱他,不愿使任何一个伤心。为他俩人的幸福我甘愿牺牲生命。
比利宾耸耸肩膀,表示连他也无法解决这样的难题。
“Une maitresse-femme!Voila ce qui s’appelle poser carrément la question.Elle voudrait epouser tous les à la fois.”①比利宾心里想。
“请说说您丈夫将会怎样看待这件事情?”他说,由于自己的名声牢不可破,不怕这样天真的问题会贬低自己。“他会同意吗?”
“Ah!ilm’aimetant!”海伦说,不知为何她觉得皮埃尔也爱她。“Il fera tout pour moi.”②
比利宾收紧头皮,以便发表想好了的mot③。
“Mêmeledivorce.”④他说。海伦笑了。
——–
①好厉害的女人!这才叫做坚定地摆出问题。她想同时作所有三个人的妻子。
②啊!他多么爱我!他为我准备做任何事情。
③俏皮话。
④连离婚也在内。
在敢于对进行中的婚事的合法性表示怀疑的人当中,有海伦的母亲库拉金娜公爵夫人。她经常为嫉妒自己的女儿而苦恼,而现在,嫉妒的对象是公爵夫人最为关切的事情,她不能容忍这一想法。她去请教一位俄国神父,丈夫在世时离婚和再嫁的可能性如何,神父告诉她这是不可以的,并且使她高兴的是,指给她看一段福音经文,里面(神父觉得)断然否定可以在丈夫在世时再次结婚。
公爵夫人以这些她认为无法驳倒的论据武装起来,一大早,为了要单独和女儿见面,就出发去女儿的家。
听完母亲的反对意见后,海伦温和地调皮地微微一笑。
“那可是写得干脆呵:谁要是娶离了婚的妻子……”老公爵夫人说。
“Ah,maman,ne dites pas de bétises.Vous ne comprenez rien.Dans ma position j’ai des deBvoirs.”①海伦把她的话从俄语译为法语说,她用俄语总好像说不清她的事。
“可是,我的伙伴……”
“Ah,maman,comment est-ce que vous ne comprenez pas que le saint père,qui a le droit de donner des dispenses……”②
这时,就食于海伦门下的一位夫人的女伴前来通报,说殿下在客厅求见。
“Non,dites-lui que je ne veux pas le voir,que je suis furieuse contre lui,parce qu’il m’a manqué parole.”③
“Comtesse, á tout péché misercorde.”④进来的长脸长鼻子的金发年轻人说。
——–
①啊,妈咪,别说蠢话。您什么也不懂。我所处的地位有我应尽的义务。
②啊,妈咪,您怎么不懂,神父有权宽恕……
③不,对他说,我不想见他,他气死我了,因为他不信守诺言。
④伯爵夫人,一切罪过都应宽恕。
老公爵夫人恭敬地起身行屈膝礼。进来的年轻人并不注意她。她朝女儿一点头,轻轻向门口走去。
“不,她是对的,”老公爵夫人想。一切信念在殿下出现时被扫荡无遗。“她是对的;我们在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时代怎么就不懂得这些呢?而这是多么简单啊。”老公爵夫人想着坐上了马车。
八月初,海伦的事情完全确定了,她给丈夫(照她想来,那是非常爱她的丈夫)写了一封信,通知他关于自己要嫁给某某的打算,并告诉他她已信奉了唯一真诚的宗教,同时,她请他履行送信人转告他的必须的离婚手续。
“Sur ce je prie Dieu,mon ami,de vous avoir sous sa sainte et puisante garde.Votre amie Hélène.”①
——–
①如此,我祈祷上帝,愿您,我的朋友,受到神圣而有力的保佑。您的朋友海伦。
这封信送到了皮埃尔的家的时候,他正在波罗底诺战场上。
——————
8
还在波罗底诺战役的尾声,皮埃尔便又一次逃离拉耶夫斯基的炮垒,同一群士兵沿河谷向克尼亚济科沃村走去、走到包扎站,看见血迹,听到叫喊和呻吟,便又混在士兵堆中匆忙继续赶路。
皮埃尔现在的全部心思,是竭望尽快摆脱他在这一天所经历的可怕印象,回到经常的生活环境,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安稳地睡一觉。只有在惯常的生活条件下,他才感觉得到他能明白他自己,明白他所见所亲历的一切。但这样的条件无处可得。
一路上,虽没有炮弹和子弹的呼啸声,但前后左右仍然是战场上的同样景象,仍然是痛苦的、疲惫的却有时奇怪地冷漠的人们,仍然在流血,仍然是穿军大衣的士兵,仍然是射击声,尽管比较遥远,但仍然引起恐怖,此外,就只有跋涉的闷热和飞扬的尘土。
沿莫扎伊斯克公路走了三俄里左右,皮埃尔在路边坐了下来。
暮色降临大地,枪炮的轰鸣也已沉寂。皮埃尔枕着胳膊肘躺下,他躺了很久,一面看着在黑暗中经过他身旁的影子。他老觉得,随着一声可怕的呼啸,会向他飞来一发炮弹;他哆嗦着抬起一点身子。他记不清在这里呆了多久。半夜,三位士兵拖来一些干树枝,在他身旁坐下,开始点燃火堆。
士兵们斜眼看了看皮埃尔,点燃了火堆,然后放上一口小锅,把面包干掰碎放进锅里,又加了一点腌猪油。沾了油荤的美味食物的香味混合着烟味。皮埃尔坐直了些,叹了口气。兵士们(他们是三个)吃着,没有注意皮埃尔,边吃边谈。
“你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突然对皮埃尔说,显然这问题的意思就是皮埃尔心里想的:假如你想吃,我们就给,但你要说,你是不是老实人?
“我?我……”皮埃尔吞吞吐吐,觉得有必要尽量降低自己的社会地位,以便接近兵士们,便于他们了解。“我是一位民防军官,真的,不过这里没有我的弟兄们;我来参加战斗,和自己人失散了。”
“瞧你!”一个士兵说。
另一个士兵摇了摇头。
“好吧,想吃就吃,面糊糊!”第一个士兵说,把木汤匙舔干净,递给了皮埃尔。
皮埃尔坐近火堆吃起来,锅里的糊糊他觉得是他吃过的最好食物。在他贪馋地俯身从锅里大勺大勺地舀着吃的时候,他的脸被火光照亮,三个兵默默地望着他。
“你要上哪儿去?你说哩!”其中一个又问。
“我去莫扎伊斯克。”
“你大概是老爷吧?”
“是的。”
“怎么称呼呢?”
“彼得·基里洛维奇。”
“呶,彼得·基里洛维奇,咱们一道去吧,我们送你去。”
在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中,士兵同皮埃尔一道向莫扎伊斯克走去。
当他们走近莫扎伊斯克,登上市郊陡峭的山峰,雄鸡已在高唱。皮埃尔同士兵一道走着,完全忘记客栈就在山脚下,他已走过而不知道。要不是他的驯马夫在半山上碰到他,他是想不起来的(他是如此的丢魂失魄)。驯马夫是去城里寻找他,现又返回客栈去的,他从白皮帽上认出了皮埃尔。
“爵爷,”他断断续续说,“我们已经绝望了。您怎么是走着来的?您这是上哪儿去啊,您说说看!”
“啊,好了。”皮埃尔说。
士兵停住了脚步。
“呶,怎么,找到自己人了?”一个问。
“呶,再见!彼得·基里洛维奇,是吧?再见了,彼得·基里洛维奇!”其余两人的声音说。
“再见。”皮埃尔说,同他的驯马夫一起往客栈走去。
“该给他们钱!”皮埃尔想,握住衣兜。“不,不用。”有一个声音对他说。
客栈的房间已没有空位子了:全部客满。皮埃尔穿过院子,蒙着头在自己马车里躺下睡觉。
——————
9
皮埃尔一挨到枕头,立刻便觉得入了梦乡;但突然清晰地分明如同事实一样地听到了射击的砰砰声,听到了呻吟、喊叫和炮弹落地的声音,闻到血腥和火药味,而且,恐怖的感觉和死亡的畏惧攫住了他。他吓得睁开了眼睛,从大衣底下抬起头来。院子里,一切静悄悄。只有大门内,一个与店老板答话的勤务兵在走动,踩着泥泞发出响声。在皮埃尔的头顶上,在黑暗的木板披屋屋檐下,扑腾着几只鸽子,皮埃尔翻身的动作惊动了它们。满院了散发着和平的此刻令皮埃尔心醉的浓烈的客栈气味,干草,马粪和焦油味。在两间黑色的披屋之间,现出一片明净的星空。
“感谢上帝,这下再听不到了。”皮埃尔想,同时又把头蒙了起来。“呵,恐怖的感觉多吓人,我屈服于它是多难为情!可他们……·他·们始终坚定沉着……“他又想。·他·们照皮埃尔所指,就是士兵,就是驻守炮垒,给他饭吃,对着圣像祷告的士兵。·他·们——就是陌生的,他在这之前毫无所知的人们,他们在他脑子里明显而尖锐地不同于其余的人。
“当兵去,就当一名士兵!”皮埃尔想着,渐渐要入睡了。
“全身心地投入这种共同的生活中去,深刻体验使他们变成那样的人的一切。但如何摆脱人的外表这付多余的恶魔般的累赘呢?有个时候我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我本来可以逃离父亲,像我所想的那样。我还本来可以在同多洛霍夫决斗后被送去当兵。”于是,在皮埃尔想象中闪现出那次他向多洛霍夫挑起决斗的午餐会,和托尔若克的慈善家。皮埃尔还想起了那次有气派的共济会分会的聚餐,那次宴会是在英国俱乐部举办的。一位熟识而又和蔼可亲的人坐在餐桌的末端。对,就是他!是慈善家。“是的,可他已死啦?”皮埃尔想。“是的,死了;但我不知道他活着。他死了是多么遗憾啊,而他又活过来了,我真高兴!”餐桌的一边坐着阿纳托利、多洛霍夫,涅斯维茨基、杰尼索夫和类似他们的其他人(睡梦中皮埃尔在心里把他们明白地归为一类,就像他把他刚才称之为他们的人归为一类一样),而这此人,阿纳托利、多洛霍夫等,大声地喊呀,唱呀;而在他们的喊叫声中,听见了慈善家不停地说话声,他的声音像战场上的轰鸣一样的有力,一样地持续不断,但听来悦耳,使人感到安慰。皮埃尔不明白慈善家在讲什么,但他知道(睡梦中,他对思想的分类也同样清楚),慈善家在讲善,在讲如何成为他们那样的人。而他们正团团围在慈善家身边,他们的容貌单纯善良而坚定。然而,他们虽然善良,但并不注意皮埃尔,也不认识他。皮埃尔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他想说话。他欠起身来,就在这一刹那,他觉得腿很冷,原来腿已露了出来。
他感到难为情,便用手去捂着腿,大衣果然从腿上滑下去了。皮埃尔在拉上大衣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仍然看见那两间木板披屋,廊柱、院子,但这一切现在都泛出蓝色,发亮,蒙着一层露珠或水霜的光泽。
“天亮了,”皮埃尔想。“但先别管它。我得把慈善家的话听完,弄个明白。”他又用大衣蒙住了头,可是分会的雅座和慈善家全没啦。只剩下那些话的涵意,那些别人对他讲过的,或皮埃尔本人反复思考过的意思。
皮埃尔后来回想起这些意思时,坚信有人从他身外告诉他的,尽管这些意思是由这一天的印象引发而来。他觉得,他从未在清醒的时候能够那样思考和表达自己的想法。
“战争,是人的自由最艰难地去服从上帝的条律,”有一个声音说道。“纯朴,是对上帝的忠顺;你离不开上帝。·他·们就是纯朴的。他们不说,而是实干。说出来的话是银,没说出来的是金。人一怕死,便什么也主宰不了。而谁不怕死,他便拥有一切。假如没有苦难,人就不会知道自己的极限,不会认识自己。最难于做到的(皮埃尔继续在睡梦中想,或倾听)是要善于把这一切的意义在自己的心中统一起来。一切都统一吗?”皮埃尔自问。“不,不是统一。不可能统一各种想法,而是把所有这些想法结合起来,这才是该做的!对,应该结合,应该结合!”怀着内心的喜悦,皮埃尔对自己重复说,觉得正是这句话,也唯有这句话足以表达他想表达的意思,整个拆磨他的问题便解决了。
“对,应该是结合,是结合的时候了。”
“应该套车了,是套车的时候了,爵爷!爵爷,”一个声音在重复说,“应该套车了,是套车的时候了……”①
——–
①俄语中“套车”与“结合”词根相同,声韵一样。
这是驯马夫的声音,在叫醒皮埃尔。太阳已直射在皮埃尔脸上。他扫视这肮脏的客栈的院子,士兵在井旁饮几匹瘦马、几辆大车正赶出大门。皮埃尔不屑一顾地转过脸去,闭上眼睛,急忙又躺倒在马车座位上。“不,不要这个,我不想看见不想了解这个,我想了解我刚才梦见的事儿。再有一秒钟,我就会全明白。可我现在怎么办?结合,怎样把一切结合起来呢?”结果,皮埃尔恐惧地感觉到,他梦中所见所想的事情的意义完全没了踪影。
驯马夫、车夫和店老板告诉皮埃尔,有位军官带来了消息说,法国兵已临近莫扎伊斯克,我们的人正在撤退。
皮埃尔起身,吩咐把东西收拾好后去赶上他们,然后就徒步穿城走了。
部队已开拔,留下约一万名伤员。这些伤员在各家院子里和窗口都看得见,也拥挤在大街小巷。在街头待运伤兵的车辆周围,传来喊叫、咒骂和殴斗的声音。皮埃尔把赶上他的一辆马车拨给他熟悉的一位受伤的将军用,用他一道赶往莫斯科。在路上,皮埃尔得知他的内兄和安德烈公爵的死讯。
——————
10
三十日,皮埃尔回到莫斯科。快到城门口时,拉斯托普钦伯爵的副官迎了过来。
“我们到处找您,”副官说,“伯爵一定要见您。他请您立即到他那儿去,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皮埃尔没有回家,雇了一辆马车就到总督那儿去了。
拉斯托普钦伯爵这天早上才从郊外索科尔尼茨别墅回到城里。伯爵住宅的前厅和接待室挤满了官员,有奉召而来的,有来请示的。瓦西里奇科夫和普拉托夫已同伯爵晤面,并向他解释莫斯科无法防守,只得放弃。这消息虽然瞒着居民,但官员们,各机关的长官们则已知道,莫斯科将落入敌手,像拉斯托普钦一样,他们为了推卸责任,都来向总督请示他们掌管的部门应当怎么办。
皮埃尔进入接待室时,一位军队的信使正从伯爵办公室出来。
信使对大家的提问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径直穿过接待室走了。
等候接见时,皮埃尔睁开疲倦的眼睛环顾室内的各色人物,年老的和年青的,军官和文官,大官和小官。大家都有一付不满不安的样子。皮埃尔走到一伙官员跟前,里面有一个他认识的。他们同皮埃尔寒暄后,继续谈他们的话。
“先撤出,然后再回师,不会吃亏;处在目前这种情况,无论怎样负不了责。”
“可是这个,他写的。”另一人说,指着他手里的印刷品。
“这是另一码事。这对民众是需要的。”刚才来的那人说。
“这是什么?”皮埃尔问。
“一张新的通告。”皮埃尔拿过来读。
“尊贵的公爵已越过莫扎伊斯克,以便尽快与向他靠拢的部队汇合,并已驻防于坚固阵地,敌人在彼处不会突然向他进攻。本城已向他运去四十八尊大炮和弹药,勋座称,他将保卫莫斯科直至最后一滴血,且已作好巷战准备。弟兄们,你们别管政府机关已关闭,应该各安其事,我们会惩罚恶人的!到时候,我需要城里和乡下的青壮。一两天内我将发出号召,现在还不必,所以我沉默。用斧头很好,用长矛不赖,用三般叉最好:法国佬不会比一捆麦子重。明天,午饭后,我要举着伊韦尔圣母像去叶卡捷琳娜医院看伤兵。在那里化圣水:他们会很快复元;我现在身体好;本来一只眼有病,而现在双目可视。
“军方人士告诉我,”皮埃尔说,“城里不能作战,地形……”
“那是,我们正谈论着呢。”刚才那位官员说。
“可这是什么意思:本来一只眼有病,而现在双目可视?”
皮埃尔问。
“伯爵眼睛长了个小疖子,”副官微笑着说,“当我告诉他民众来询问他得了什么病,他十分不安。而您呢,伯爵?”副官突然转身朝皮埃尔笑着说:“我们听说您有家庭纠葛,似乎伯爵夫人,您的夫人……”
“我一无所知,”皮埃尔心不在焉地说,“您听到什么啦?”
“没有,您知道,常常有人编造。我说的是听来的。”
“您究竟听到什么啦?”
“有人说啦,”副官依然微笑着说,“伯爵夫人,您妻子,打算出国。大概是,胡说……”
“可能,”皮埃尔说,沮丧地看了看周围。“这人是谁?”皮埃尔指着一个矮老头问,这人身穿整洁的蓝呢大衣,留着一把雪白的大胡子,雪白的眉毛,红光满面。
“他么?是一个商人,他就是饭店老板韦列夏金。您也许听说了布告的事。”
“噢,原来他就是韦列夏金!”皮埃尔说,打量着老商人那张坚强而镇定的面孔,在他脸上寻找奸细的表情。
“这不是他本人。是他儿子写的布告,”副官说,“那年青人坐牢了,看来要遭殃。”
一个戴勋章的小老头,还有一个脖子上挂十字架的德裔官员,走到谈话的人们跟前。
“你们知道吗,”副官详细作着说明,“事情弄混淆了。那篇宣言是两个月前发现的。向伯爵报告了。他便下令追查。加夫里洛、伊凡内奇查出,宣言已经经过六十三人的手。先追问一个人:‘你从谁那儿搞到的?’‘某某人。’又去找这个人:‘你是从谁手里得到的?’等等,一直问到韦列夏金……一个没念过什么书的小商人,你们晓得的,一个不讨厌的小商人,”副官微笑着说。又问他:‘你是谁给你的?’而主要的是,我们知道是谁给他的。他不可能从别人手里得到,只有从邮政局长那里。但是,他们显然串通好了。他说:‘没有准给我,我自己写出来的。’逼他也好,劝他也好,他总坚持:‘自己写的。’只好这样报告伯爵。伯爵吩咐把他叫来。‘你的布告是哪儿来的?’‘我自己写的。’呶,大家都了解伯爵!”副官骄傲地愉快地笑着说。“他勃然大怒,神态真可怕,你们想想,竟然那么胆大妄为,撒谎和顽固!……”
“噢!伯爵要他供出克柳恰廖夫,我明白了!”皮埃尔说。
“完全不需要,”副官惊慌地说,“即使没有这一条,克柳恰廖夫也有罪过,所以才被流放。问题是伯爵非常气愤。‘你怎么可能写呢?’伯爵说。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汉堡日报》。‘是这个。你没有写,是翻译的,而且译得很糟,因为你这个傻瓜甚至不懂得法语。’您猜怎么着?‘不,他说,我根本不看什么报纸,我自己写的。’‘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是叛徒,我要把你交付法庭,你会被绞死的。说,从谁手上拿到的?’‘我什么报也没有见过,是我写的。’事情就这样僵持着。伯爵把他父亲召来:他仍坚持前供。可是,交付法庭,好像判处他服苦役。现在父亲来为他求情。为这坏小子!你们知道,这样的商人儿子绔袴,勾引女人的家伙,在哪儿听了演讲,于是就满不在乎,无所顾忌。这就是一个花花公子!他父亲在石桥旁边开了一家饭馆,在饭馆里,知道吗,挂着一幅全能的上帝的大画像,一手握权杖,一手托金球;他把这张圣像拿回家去好几天,他都干了些什么?他找来一个浑蛋画家……”
——————
11
在这场新鲜的谈话中间,皮埃尔被请去见总督。
皮埃尔走进拉斯托普钦伯爵办公室。他进去时,伯爵正皱着眉头用手揉额头和眼睛。一个个儿不高的人正在谈话,当皮埃尔刚刚进去,便打住并退了出来。
“啊!您好,伟大的军人,”拉斯托普钦在那人一出房门便说。“我们听说您的Prouesses①了!但问题不在那儿。Moncher,entrenous②,您是共济会员吗?”拉斯托普钦伯爵以严厉的口吻说,仿佛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他又打算宽恕。皮埃尔沉默。“Moncher,jesuisbieninformé③,但我知道,有各种各样的共济会员,希望您不属于那种以拯救人类作幌子而实际想毁灭俄国的共济会员。”
——–
①丰功伟绩。
②这里没有外人,亲爱的。
③亲爱的,我可是什么都知道啊。
“是的,我是共济会员。”皮埃尔回答。
“那,您瞧,我亲爱的。我想,您不会不知道,斯佩兰斯基和马格尼茨基先生已被放逐到该去的地方;对克柳恰廖夫先生也是这么办的,对其余以修建所罗门寺院为幌子而竭力破坏自己祖国寺院的人也一样。您能够明白,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而且,假如本城邮政局长不是敌对份子,我是不能送他去流放的。现在,我已弄清楚了,您把自己的马车派给他出城用,您甚至从他那儿收存了一些文件。我是爱您的,不希望您坏,并且,既然您年轻我一倍,那我就要像父亲一样劝您停止同这种人的来往,您本人也尽快离开此地。
“可是,伯爵,克柳恰廖夫究竟犯了什么罪?”皮埃尔问。
“该知道的是我,不该问的是您。”拉斯托普钦喊叫起来。
“如果有人指控他散发拿破仑的布告的话,那可是还未证实的啊。”皮埃尔说(并不看着拉斯托普钦),“韦列夏金也……”
“Nousyvoilà,”①拉斯托普钦突然沉下脸来,打断皮埃尔,比刚才更大声地喊叫,“韦列夏金是变节者和叛徒,他会得到应得的极刑,”拉斯托普钦恶狠狠地说,就像人们在回忆屈辱时那样愤愤不平。“但我请您来不是为了讨论我的事,而是给您劝告,或者说是命令,如果您想这样认为。我请您停止同克柳恰廖夫这样的人的联系,并且离开这里。我要惩处不轨行为。不管它发生在什么人身上。”大概他醒悟到好像是在斥责没有任何过失的别祖霍夫,于是他友好地拉住皮埃尔的手,又说:“Nous sommes á la veille d’un de’sastre public,et je n’ai pas le temps de dire des gentillesses á tous ceux qui ont affaire a moi.我有时晕头转向!Eh bien,mon cher,pu’est-ce que vous faites,vous personnelle ment?”②“Mais rein.③”皮埃尔回答,依然没有抬起头来,也没改变沉思的面部表情。
伯爵皱紧了眉头。
“Un conseil d’ami,mon cher,Décampez et au plutǒt,c’est tout ce que je vous dis.A bon entendeur salut④!再见,我亲爱的。噢,对了,”他从门里向他大声说,“伯爵夫人真的陷入des saints peres de la Société de Je’sus.”⑤
——–
①一点不错。
②我们处于大灾难的前夕,我没功夫同所有与我接触的人讲客气。好啦,亲爱的,您有何打算,您个人?
③没什么打算。
④友谊的忠告。赶快离开,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话。善听者得福。
⑤耶稣会神父们的股掌。
皮埃尔什么也没回答,便从拉斯托普钦那里走了出去,露出一副愁眉不展,一副从未如此生过气的样子。
当他坐车回到府上,已是黄昏时分。当晚,有七八个不同身份的人去看他。有委员会的书记,他那一营的上校,管事、管家和几个来要钱或求情的。他们都有非他本人不能解决的事面见他。皮埃尔一点也不明白,也对那些事毫无兴趣,对所有的问题一概应付了事,以便摆脱这些人。最后,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开始拆阅妻子的信。
“他们就是炮垒上的士兵,安德烈公爵阵亡了……老头……纯朴就是对上帝的忠顺。应该受苦……一切的意义……应该结合……妻子出嫁……应该忘记和懂得……”他走近床铺,衣服也不脱就倒在床上,一翻身便睡着了。
当他第二天早晨醒来,管家来禀报,拉斯托普钦伯爵专门派了一位警官来了解别祖霍夫伯爵走了没有。
又有十来位各种人有事面见皮埃尔,在客厅里等候。皮埃尔急忙穿好衣服,但不是去见等候他的人,反而去了后面的门廊,从那里走出家门。
从此直到莫斯科浩劫结束,别祖霍夫家人虽然四处寻找,再也没看见皮埃尔,也不知其下落。
——————
12
罗斯托夫家直到九月一日,即敌军开进莫斯科前夕,都还留在城里。
彼佳参加奥博连斯基哥萨克团赴该团驻地白采尔科维之后,恐惧找上了伯爵夫人。他那两个儿子从军打仗,双双从她羽翼下飞走,今天或明天其中一个,也可能两个一齐阵亡,就像她一个朋友的三个儿子那样,这个想法,在这年夏天,第一次冷酷无情地清清楚楚呈现在她的脑际。她试图把尼古拉弄回她的身边,又想亲自去找彼佳,把他安插到彼得堡的某个地方,但两件事都办不成。彼佳不可能调回,除非随团一道或通过调动到另一个团的方式回家一趟。尼古拉在另一处部队上,他写来详细叙述与玛丽亚公爵小姐邂逅的上封信后,便再无音讯。伯爵夫人夜里睡不着觉,一旦睡着,便梦见两个阵亡的儿子。经过多次商量和交谈,伯爵终于想出一个安慰伯爵夫人的办法。他把彼佳从奥博连斯基团转到在莫斯科郊外整编的别祖霍夫团。虽然彼佳仍在军队服役,但这一调动之后,伯爵夫人至少看得到一个儿子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而得到慰藉,她还指望通过安排,使自己的彼佳不再放走,并且永远隶属于一个无论如何绝不会投入战斗的军事单位。现在只有尼古拉一个人有危险了,伯爵夫人觉得(她甚至如此后悔),她爱老大超过了其余孩子;可是,当那个小的调皮鬼,学习糟糕,在家里老是闹得天翻地覆,人人讨厌的彼佳,那个翘鼻子的彼佳,长着一双活泼的黑眼睛、面颊清新红润、刚长出一层茸毛的彼佳,与这些大个儿的可怕的粗暴的男人混在一起,而这些人·为·着·某·种·目·的而厮杀,并从中得到乐趣,这时,母亲便觉得她最爱这个小儿子远远超过爱自己所有别的孩子。彼佳回莫斯科的归期愈益临近,望眼欲穿的伯爵夫人的焦急不安愈益增加。她开始觉得她永远等不到这一幸福了。不仅有索尼娅,还有可爱的娜塔莎,甚至还有丈夫出现在她面前,他们都会使她惶惶不安。“我和他们有何相干,我谁也不希罕,只要彼佳!”她想。
八月底,罗斯托夫家收到尼古拉第二封来信。信是从沃罗涅日省寄来的,他去那里置办马匹。这封信没有使伯爵夫人放心。在知道一个孩子平安的情况下,她却更强烈地耽心起彼佳来了。
虽然从八月二十日起,几乎所有罗斯托夫家的熟人纷纷离开了莫斯科,虽然大家都劝伯爵夫人尽快出发,但在她的宝贝,她宠爱的彼佳未回来之前,她一点也听不进关于走的事。二十八日,彼佳回来了。母亲迎接他时那种热情得近乎病态的爱怜,这位十六岁的军官很不高兴。虽然母亲向他隐瞒着她的意图——从此再不把他从自己羽翼下放走,彼佳却明白她的用意,所以,他出于本能的畏惧,害怕同母亲过于缠绵而失掉男子气概(他心里这样想),他便对她冷漠,躲避她,在逗留莫斯科期间只与娜塔莎为伴,他对她总是表现出特殊的,近乎爱恋的手足之情。
因为伯爵一贯疏忽大意,八月二十八日还没有作好启程的任何准备,等待中的梁赞和莫斯科乡下派来搬运全部家产的车辆,三十日才抵达。
自八月二十八至三十一,全莫斯科处于忙乱和流动之中。每天,都有成千的波罗底诺战役的伤兵,从多罗戈米洛夫城门运进,分散安置于全市,又有几千辆大车载着居民和财物从别的城门驶出。尽管有拉斯托普钦的通告,或者与通告无关,或者与其直接有关,各种相互矛盾的、耸人听闻的消息仍在全城流传。有的人在说离城的命令尚未下达;相反,有的人却说,各教堂的圣像都已抬走,大家都要被强制疏散;有的人说波罗底诺战役之后又打了一仗,打垮了法军;有的人却相反地说,俄军全军覆没;有的人在议论民团将开赴三座山,神父走在前列;有的人在暗地里讲述奥古斯丁未获准离城啦,抓住了奸细啦,农民正在暴动,抢劫逃难的人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这一切不过是传闻而已,而实际上呢,无论是走还是留下的人(其实,决定放弃莫斯科的菲利军事会议尚未召开),通通明白,尽管嘴上不说,莫斯科必将陷落,应该尽快打点行装,保住自己的财产。有一种气氛,好像突然之间一切会瓦解会变成另一个样子。但到一号为止,毫无变化发生。像被带往刑场的囚犯,明知死期已至,仍在回处张望,整理好戴歪了的帽子一样,莫斯科不由自主地继续着它的日常生活,虽然知道覆灭之期已近,届时,人们已惯于遵循的生活常规将瘫痪掉。
在莫斯科落入敌手之前的三天时间里,罗斯托夫一家大小都杂乱无章地忙于各种生活琐事。一家之主的伊利亚·安得烈伊奇伯爵天天乘马车在城里各处奔忙,收集四面八方的传闻,而在家里对于启程的准备,只作此浮皮潦草的安排。
伯爵夫人监督着东西的清理收拾,对谁都不满意,时时去照拂一见她就躲开的彼佳,为他而妒嫉娜塔莎,因为他总跟她在一起。只有索尼娅一个人料理实际的事务:收拾包裹。但是索尼娅最后这几天始终特别忧郁和沉默寡言。尼古拉那封提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信,使得伯爵夫人高兴地下了断语,当着她的面说,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尼古拉的巧遇上,她看到上帝的意愿。
“博尔孔斯基做娜塔莎的未婚夫,我从来没有高兴过,”伯爵夫人说,“可我总是希望,而且我有预感,尼古连卡会娶公爵小姐。这该多好啊!”
索尼娅觉得这是对的。罗斯托夫家业重振的唯一希望,是娶一房有钱的媳妇,而公爵小姐就是一个很好的配偶,但这对她说来太痛苦了。尽管痛苦,也许正由于痛苦,她把所有繁杂的如何收拾装箱打包的事全揽了起来,整整几天地忙碌,伯爵和伯爵夫人有什么事须要吩咐时,便去找她。相反,彼佳和娜塔莎不仅不帮父母的忙,还大部份时间让家里的所有人感到厌烦和碍事。整天几乎都听得到他们在宅院追逐、叫喊和无缘无故的哈哈大笑。他们高兴地笑闹,不是因为有值得笑的理由;但他们心里感到高兴和愉快,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他们开心和笑的理由。彼佳高兴,是因为他离家时是个孩子,而回来时(大家都对他这样说)已是男子汉大丈夫了,因为他回到家里还因为离开了白采尔科维,那地方没有即将投入战斗的希望,而今回到莫斯科,几天之内这儿就要打仗。主要的是,因为一贯影响他情绪的娜塔莎心里高兴。娜塔莎的高兴,则是由于她忧郁得太久了,现在已没有什么使她触发忧郁的情绪,并且,她身体健康。她高兴,是还因为有一个人在赞美她(他人的赞美,是使她的机器运转完全自如的必不可少的齿轮的润滑油),而彼佳就是这个人。总而言之,他们俩人高兴,是因为战争逼进莫斯科,就要在城墙边打起来,就要分发武器,大家在逃跑,在往别处去,发生着不寻常的事情,不寻常的事情对于众人来说,尤其是对青年人来说,总是很开心的。
——————
13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六,罗斯托夫府上一切都好像闹了个底朝天。所有房间的门都敞开着,全部家具搬了出来或挪动了地方,镜子和画框也取了下来。屋里摆着箱子,旁边零乱地放着干草、包装纸和绳索。农夫和家奴搬着东西,沉重地踩着镶木地板走动,院子里停满了农民的大车,一些已高高堆满东西并捆扎停当,一些还是空的。
屋里屋外,人声鼎沸,脚步杂沓,奴仆们和跟车来的农夫们各自忙活,此呼彼应。伯爵一早外出不知去向。伯爵夫人由于忙乱和嘈杂而头痛起来,头上缠着浸了醋的布,躺在新起居室里。彼佳不在家(他去找他的伙伴,打算同他一起由民团转为现役军人)。索尼娅在大厅看着包装玻璃器皿和瓷器。娜塔莎坐在搬得凌乱的她的房间地板上,周围乱堆着衣服,腰带和围巾,她手里拿着她初次参加彼得堡舞会穿过的旧舞衣(现已过时),呆呆地望着地板。
娜塔莎觉得惭愧,别人都那么忙,而她什么事都不做,于是,从早上起几次想找点事做;但她又没有心思做事,没有心思做事时,她便不能,也不善于做任何事情,因为不是全力以赴的缘故。她站着看蹲着包扎瓷器的索尼娅,想帮帮忙,但立刻又抛开这边的活儿,回自己房间去收拾衣物。起初,她把衣服和腰带分发给女仆,还满高兴的,但过了一会儿,还得收拾剩下的东西,她又觉得索然无味了。
“杜尼亚莎,你来收拾好不好,亲爱的?是不是?”
当杜尼亚莎乐意地把一切应承下来,娜塔莎坐到地板上,又捡起旧的舞衣陷入沉思,但绝不是在思索现在本应占据她脑子的事。隔壁女仆房里使女们的说话声和她们从房里向后门走去的匆忙的脚步声,把她从沉思中唤醒了。娜塔莎站起来往窗外看。街上停着一长串伤兵车辆。
男女仆人,管家和乳娘,厨师和马夫,前导驭手,打杂的厨役都站在大门口看伤兵。
娜塔莎用一条白手绢盖住头发,两手牵住手绢角走出了大门。
过去的管家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老太婆,离开聚在门口的人群,走近一辆有蒲席棚的大车,同躺在车上的年轻的苍白的军官谈话。娜塔莎挪动了几步,怯生地停下,两手仍牵住手绢,叫管家谈话。
“怎么您,这样说来,在莫斯科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您最好找一家安静些的住宅……比如到我们府上。老爷太太要走的。
“不知道准不准,”军官有气无力地说,“那是首长……请问问他去,”他指了指一位肥胖的少校,这个少校正沿着一溜大车往回走来。
娜塔莎惊吓地向受伤军官的面庞扫了一眼,即刻朝少校迎面走去。
“可不可以让您的伤兵住到我们家里?”她问。
少校面带微笑把手举向帽檐。
“您觉得谁住到你们家里好呢,小姐?”他眯起眼睛微笑着问。
娜塔莎平静地重说了一遍,虽然她的手依然牵着手绢角,但她的面庞,以及她全部举止都是严肃的,于是,少校收敛了笑容,先是考虑,像是同自己商量这样做的可能性,然后肯定地回答了她。
“哦,行,怎么不行,可以。”他说。
娜塔莎微微点了点头,快步回到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身边,她正站在躺着的军官旁边,疼爱地同他说着话。
“可以,他说了,可以!”娜塔莎低声说。
军官那辆篷车拐进了罗斯托夫家的院子,几十辆载有伤兵的大车应市民的邀请,开进了波瓦尔大街各家院落和门廊。娜塔莎显然很欣赏这种生活常规之外的,与陌生人的交往。她与玛夫拉·库兹未尼什娜一道努力使尽量多的伤兵开进自家院子。
“还是得向爸爸禀告一下。”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
“没事,没事,反正都一样!我们搬到客厅去住一天。腾一半给他们都行。”
“呶,小姐,瞧您想的!就是住厢房,下房和保姆的房间,也得问一声呀。”
“呶,我去问。”
娜塔莎跑回家,踮脚走进半掩着的起居室的房门,里面散发出醋味和霍夫曼药水味。
“您睡着了吗?妈妈。”
“唉,睡什么觉啊!”伯爵夫人被惊醒了说,她刚打了个盹儿。
“妈妈,亲爱的。”娜塔莎说,她跪了下来,把脸贴近母亲的脸。“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吵醒您了,以后决不会这样。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叫我来的,伤兵运到了,都是军官,您答应吗?他们没地方呆;我知道您会答应……”她一口气匆忙地说。
“什么军官?把谁运来了?一点也搞不明白。”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笑了,伯爵夫人也有气无力地笑了。
“我知道您会答应的……那么,我就去说啦。”娜塔莎吻了母亲,起身朝房门走去。
在大厅里,她遇上带回坏消息的父亲。
“我们倒稳坐不动!”伯爵不禁懊恼地说,“俱乐部可关门了,警察也走了。”
“爸爸,我把伤兵请到家里来了,行吗?”娜塔莎对他说。
“当然,行。”心慌意乱的伯爵随便应着。“问题不在这儿,我现在要求大家别管不重要的小事,而是帮忙收拾停当,明天就走,走……”接着,伯爵向管家和仆人发出同样的命令。
午饭时才回家来的彼佳讲开了自己的新闻。
他说,今天民众都在克里姆林宫领武器,虽然拉斯托普钦伯爵的通告里说,他两三天内要发出号令,但大概已经作出了安排,命令全体民众带上武器明天去三座山,那里将要打一场大仗。
彼佳讲话时,伯爵夫人胆怯地望着儿子愉快的神采飞扬的脸庞。她知道,如果她说出她求彼佳别去参加这场战役(她知道他为即将来临的战役感到高兴),那他就会讲出男子汉啦,荣誉啦,祖国啦等等话来,——讲出这些没有意义的,男人的固执的无法反对的事,事情就糟了,所以,她指望安排好在打仗之前就走,她作为一个保护者和庇护者,带上彼佳走,暂时什么也不对彼佳讲,而在饭后叫人请伯爵来,眼泪汪汪地求他尽快用车子送她走,就在当晚送她走,如果来得及的话。一直没露出丝毫畏惧的伯爵夫人,现在以女人的出于母爱的本能的狡黠对丈夫说,如果今晚他们不能乘车离开的话,她便会吓死。用不着假装,她现在的确什么都怕了。
——————
14
肖斯太太去看女儿来着,她叙述在米亚斯尼茨街酒馆看到的景象,增加了伯爵夫人的恐惧。在回家的路上,她没法穿过酒馆闹事后喝醉了的人群。她雇了一辆马车兜圈子经小巷子才回到家;马车夫告诉她,人群砸开了酒馆的酒桶,说是吩咐过的。
午饭后,罗斯托夫全家人兴奋地忙着装放财物,为启程作准备。老伯爵突然管起事来,午饭后不停地从院子走到屋里,又再倒回院子,无缘无故地呵斥忙碌的家人,催促他们再加快。彼佳在院子里指挥。索尼娅不知道在伯爵前后矛盾的指派下到底该干什么,完全手足无措。人们又叫又吵又闹地在房间和院子里奔忙。娜塔莎以自己特有的爱管闲事的热情,突然也真干了起来。开头,她对清理装箱的干预没人买帐。大家等着看她闹笑话,都不听从她。但她坚持地热情不减地要求人家服从她,因为不听她的话她气得几乎哭了,最终取得了人们的信任。她付出巨大努力而赢得威望的第一件功绩,是收装地毯。伯爵家中有些gobelins①和波斯地毯。当娜塔莎开始干的时候,大厅里有两只敞开的大木箱:一只几乎装满了瓷器,另一只装了地毯。瓷器还有许多摆在桌上待装,从库房还不断搬出来。需要另装一箱,第三只箱子,于是人们去抬木箱子。
——–
①戈贝兰地毯。
“索尼娅,穿一等,我们全都装得下的。”娜塔莎说。
“不成,小姐,我们试过了。”餐厅听差说。
“不,等一等,劳驾了。”娜塔莎开始从箱子里取出用纸包好的碟子和盘子。
“碟子应该放这儿,放到地毯里。”她说。
“还有些地毯,能装进三口箱子才好,愿上帝保佑。”听差说。
“可是,请等一下。”娜塔莎迅速而灵巧地重新挑选起来。
“这个不要装,”她说的是基辅盘子,“这个要,把这个放进地毯里。”她说的是萨克森碟子。
“你放下,娜塔莎;呶,够了,让我们装吧,”索尼娅责备地说。
“哎呀,小姐!”管家说。但娜塔莎毫不退让;她把全部东西腾出来,飞快地开始重新装箱,决定陈旧的家常地毯和多余的器皿不必全要。当所有这些不要的东西取出之后,再重新把要的东西放整齐。果然,取出来的多半是些便宜货,是些值不得带走的物品,全部有价值的物品装了两大箱。只有装地毯的木箱合不拢盖。可以再稍微取几件出来,可象娜塔莎想坚持己见。她放来放去,压紧,让听差和被她吸引也来收拾的彼佳一齐压紧盖子,她本人也作出最后的努力。
“行了嘛,娜塔莎,”索尼娅对她说,“我知道你是对的,就把面上的一个拿掉吧。”
“我不,”娜塔莎大叫,一只手拢拢披散在汗湿的脸上的头发,另一只手抻紧地毯。“快压,彼季卡,使劲压紧!瓦西里奇,压啊!”她又叫道。地毯压下去,箱盖关上了。娜塔莎拍拍手掌高兴得尖声叫喊,同时,眼里涌出了泪水,但这只过了一秒钟。她马上去干另一件事,现在她已获得了信任,连伯爵听人说娜塔莎娅·伊利尼什娜改变了他的命令时,也并不生气,家奴们有事也去请示娜塔莎;要不要装车,或者,如无车可装,便向那辆车装得够不够?多亏娜塔莎的指挥,事情进行得很顺当;不须要的东西留了下来,把最贵重的东西装得紧紧的,收装得稳妥牢靠。
但是,不管全家人如何忙碌,到深夜都还没有把一切收拾停当。伯爵夫人睡着了,伯爵把行期推延至早晨,也去睡了。
索尼娅、娜塔莎没脱衣服就在起居室睡了。
当晚,又一名伤员被车子拉着走过波瓦尔大街,站在大门口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把伤员让进罗斯托夫家。这一伤员,照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看来,是极有身份的人。载着他的是一辆轻便马车,车厢关得严严实实,车篷也放下了。同驭手一起坐在前座上的,还有一名可敬的老仆人。后边跟着一辆大车,由医生和两名士兵乘坐。
“请到我们家里来,请吧。老爷夫人都要走了,整个府上空了。”老太婆向着老仆人说。
“只好这样了,”老仆人叹口气说,“赶不回去啦!我们自个儿的家也在莫斯科,远着哩,也没人住着哩。”
“请赏光住我们这儿吧,我们老爷夫人的东西可多哩样样都齐全,请吧。”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怎么,不舒服?”
她再问了一句。
老仆人摆摆手。
“我们不指望送他到家啊!应该问医生。”老仆从前座下来到大车那儿去。
“好的。”医生说。
老仆回到四轮马车旁,朝里面望了一望,摇摇头,吩咐驭手把车马拐进院子,他则停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身旁。
“主耶稣基督!”她喃喃地说。
玛夫娜·库兹米尼什娜建议把伤员抬进屋里去。
“老爷夫人不会反对的……”她说。但应该避免上楼梯,因而把伤员抬进了厢房,安置在肖斯太太过去住的屋子里。这位伤员是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
——————
15
莫斯科的末日来临。时在秋天,天气晴和。那天是星期日。像往常的星期日一样,各教堂响起了作礼拜的钟声。看来,谁也不会明白,等待莫斯科的将是什么。
只有两项社会状况的标志说明了莫斯科的处境:下等人,即贫民阶层,和物价问题。工人,家奴和农夫的大队人马,其中也有些小官,中学生和贵族,这天一大早便涌向三座山。当他们到达那里不见拉斯托普钦,并证实莫斯科将要放弃后,于是就散了,回到莫斯科各处,涌进酒店和饭馆。这天的物价也显示着事态。武器、黄金和车辆马匹的价格不断上涨,纸币和城市生活用品价格不断下跌,以至中午出现这样的情况:名贵商品,如呢绒,要与搬运的车夫对半分,买一匹农夫的马要付五百卢布;家具,镜子和铜器则白送。
在罗斯托夫气派古老的府邸,生活的原貌略显衰败。人事方面,众多的奴仆中只有三人夜里逃亡,但没偷走任何东西;财宝方面呢,从庄园赶来的三十辆大车,倒成了一宗巨大的财富,很多人羡慕这些车辆,愿出巨款向罗斯托夫家洽购。不仅有人斥巨资想买车辆,而且从傍晚到九月一日清晨,不停地到罗斯托夫府邸院子来的有负伤军官派来的勤务兵和仆人,住在他府上和邻近住宅的伤员们则亲自挣扎着走来,向他的家人央求,分给他们车辆以便离开莫斯科。被央告的管家虽也怜悯伤员,仍坚决地拒绝,他说他去禀告伯爵的胆量都没有。无论怎样同情这些留在这里的负伤官兵,显然,给了一辆,就没理由不再给一辆,给完了——又还要给自家乘坐的轻便马车。三十辆大车救不了所有伤员,大家虽说受难,可也不能不替自己和自己家人着想。管家就是这样替老爷想的。
睡到凌晨,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悄悄走出卧室,以免惊醒到凌晨才入睡的伯爵夫人,他就穿着淡紫色的绸睡衣出现在室外的台阶上。收拾停当的大车停在院子里。阶下停的是载人马车。管家站在大门门廊里,同一位老勤务兵和一位手上裹着绷带的年轻的苍白的军官在交谈。一看到伯爵,管家向军官和勤务兵作了一个明显而严厉的手势,要他俩走开。
“呶,怎么样,都搞好了吗,瓦西里奇?”伯爵搔搔自己的秃顶说,和蔼地看看军官和勤务兵,向他们点头致意。(伯爵爱结识生人。)
“马上套车走都成,爵爷。”
“呶,那了不起,夫人这就醒来,上帝保佑!你们怎么呀,先生们?”他对军官说。“住在我家里的吧?”军官靠近了些。
苍白的脸刹那间有了血色。
“伯爵,借您的光,允许我……看在上帝份上……在您的大车上随便什么地方立个脚,我随身没带什么……让我上行李车都行……”军官还没有来得及把话讲完,勤务兵替自己的老爷也向伯爵提出了同样的请求。
“噢,好,好,好,”伯爵连忙回答,“我非常非常高兴。瓦西里奇,这事归你管了,呶,那边腾一辆或二辆车出来,就在那边……没关系……需要的就……”伯爵表达不怎么明确地吩咐着说。可军官就在这一瞬间表示的热烈感谢,使他的命令落实了。伯爵环视周围:院子里,大门门廊里,厢房的窗口,都出现了受伤官兵和勤务兵。他们望着伯爵,向台阶走来。
“爵爷,请到绘画陈列室去:您看那些画怎么办?”管家说。于是,伯爵同他一齐进到屋里,边走边重复自己的命令,不要拒绝请求搭车的伤员。
“呶,没什么,有些东西可以收起来就是,不必带走。”伯爵悄悄地神秘地补充说,好像怕有人听见一样。
九点钟,伯爵夫人睡醒了,她做姑娘时的侍女,现在则执掌她夫人的宪兵司令职务的玛特廖娜·季莫费耶夫娜,前来禀报自己的小姐,说玛丽亚·卡尔洛夫娜·肖斯太太感到很委屈,小姐的夏季服装不可以留下来。伯爵夫人查问肖斯太太委屈的原因,原来她的箱子从车上被卸了下来,所有车辆已捆好的绳索也在被解开,财物在往下卸,伤员在往上抬,他们是伯爵出于纯朴之心吩咐带着走的。伯爵夫人发话请丈夫来见她。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伙伴,我听说装好的东西又在往下搬?”
“你知道,machère①,我正要对你说……machère伯爵太太……有个军官来找我,他们请求拨几辆大车载伤员。那些东西都是搞得回来的;他们留下来会怎样呢,你想想!……的确,是在我们院子里,是我们自己把他们召进来的,这些军官……你知道,我想,对了,machère,这个,machère……就捎上他们吧……你急什么嘛?……”伯爵难为情地说,每当涉及钱财的事,他就是这样地欲言又止。伯爵夫人则早已听惯了他的这种腔调,它总是预示着使孩子们破产的事要发生,如盖绘画陈列室和花房啦,搞戏班子或音乐啦;因此,也就习以为常地认为,每当用这种难为情的腔调表示要干什么事情时,便有责任加以阻止。
——–
①朋友。
她现出逆来顺受的人欲哭的样子对丈夫说:
“听我说,伯爵,你把这个家闹到一钱不值的地步,现在咱们的全部财产毁灭了——你又要把·孩·子·们·的家产全毁掉。你自己不是说,家里有十万卢布的财物吗?我的伙伴,我不同意你的作法,不同意。你看着办吧!管伤兵的有政府,他们知道。你看看:对门的洛普欣家,前天就把全部东西运走了。人家就是这样干的。只有咱们是些傻瓜。不可怜我,也得可怜孩子啊。”
伯爵摆摆双手,再没说什么,离开了房间。
“爸爸!你们谈些什么呀?”跟着他走进母亲房间的娜塔莎问。
“没谈什么?关你什么事!”伯爵生气地连珠炮似地说。
“我,我听见了,”娜塔莎说。“妈咪干吗不愿意?”
“关你什么事?”伯爵吼了起来。娜塔莎转身朝窗户走去,在那里沉思起来。
“爸爸,贝格到我们家来了。”她望着窗外说。
——————
16
罗斯托夫的女婿贝格已经是拥有弗拉基米尔和安娜两枚勋章的上校了,职务仍然是第二集团军第一支队参谋部副参谋长。
九月一日,他从部队来莫斯科。
他在莫斯科无事可干,但他发觉大家都在请假去莫斯科办点事。他也认为有必要请假去办点家务私事。
贝格乘坐自己漂亮的四轮马车,由两匹喂饱了的黄骠马(像某一位公爵的马一样)拉着,驶到他岳父的府上。他注意地朝院子里的那些车辆望了一望,然后登上台阶,这时他掏出一条干净手帕来打了一个结。
他飘逸地小跑着经过前厅走到客厅里,拥抱伯爵,吻娜塔莎和索尼娅的手,急切地问岳母的健康。
“现在谈什么健康哟?呶,你说说看,”伯爵说,“部队怎么样了?要撤离,还是要打一仗?”
“只有永恒的上帝,爸爸,”贝格说,“才能决定祖国的命运。军队的士气旺盛,头头们,这么说吧,在开军事会议。结果如何,不知道。但我概括起来跟您说吧,爸爸,在二十六日那次战役中,俄国部队,”他又更正说,“整个俄军所表现或者显示的英雄气概,和俄军自古以来的勇敢精神,是无法用恰当的词汇来描写的……告诉您吧,爸爸(他拍着胸脯说,就像一位在他面前讲话的将军拍过胸脯一样,但拍得早了一点,应该是在说到‘俄军’时捶胸),坦白地告诉您吧,我们做长官的不仅不用督战什么的,我们还能奋力保持住这种,这种……这个,勇敢的自古以来的功勋,”他急不择言地说。
“巴克莱·德·托利将军处处奋不顾身,身先士卒,跟您说吧。我们军团就守在山坡上。您想想看!”这样,贝格把他记得起的这段时间听到的各种传闻,——讲述完毕。娜塔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似乎想在他脸上找出某个问题的答案,看得他不好意思起来。
“总而言之,俄国军人所显示的英勇气概,是难以想象的,值得赞扬的!”贝格说,看了看娜塔莎,像是要邀赏,并对其专注的目光报之以微笑……‘俄国不在莫斯科,她在她子女们的心中!’是吧,爸爸?”贝格说。
这时,从起居室里走来了面容疲倦、情绪不满的伯爵夫人。贝格急忙起身,吻伯爵夫人的手,问候她的健康,摇头叹息地表示同情,侍立在她身旁。
“对了,妈妈,说真的,这对所有俄国人都是艰难而忧郁的时刻。您干吗如此不安呢?您还来得及走……”
“我不明白,人们都在干些什么,”伯爵夫人对丈夫说,“刚才有人告诉我,什么都还未准备就绪。可是,总得有个人来料理呀。真教人痛惜米坚卡。这种局面还不会结束哩!”
伯爵想谈一谈,但显然忍住了。他从椅子上起身朝门口走去。
贝格这时好像要擤鼻涕,掏出手帕,看到打的结,忧郁而沉重地摇了摇头,默想了片刻。
“啊爸爸,我有件大事求您。”他说。
“嗯?……”伯爵止住了脚步,说道。
“刚才我经过尤苏波夫家,”他笑着说,“管家我认识,他跑出来问我要不要买点什么。您知道,我出于好奇进去了,看到一个小衣柜和一个梳妆台。您知道,薇鲁什卡要这两件东西,我们为此还吵过嘴。(贝格谈到梳妆台和衣柜时,语调便由于对室内陈设的兴趣而快活起来)。还真奇妙哩!梳妆台可以抽出来,还带有英国式的机关哩,您知道吗?薇洛奇卡早就想要了。我想让她大吃一惊。我在你们这儿看到这么多农夫在院子里。拨一辆车给我用吧,我会出大价钱的,并且……”
伯爵皱起眉头,清了清喉咙。
“向伯爵夫人要,我是不管事的。”
“如果为难,那就不要了,”贝格说。“我只是很想为薇鲁什卡买下来。”
“咳,都走开,都见鬼去,见鬼去,见鬼去,见鬼去!……”老伯爵大声叫着,“脑袋都晕了。”接着走出了屋子。
伯爵夫人哭了。
“的确,妈妈,是很艰难的时刻!”贝格说。
娜塔莎同父亲一道走了出去,好像很费力地在思索什么事情,跟着走了几步,然后从台阶跑到院子里去。
彼佳在台阶上给那些离开莫斯科的人发放武器。院子里仍然停着装载好了的车辆。其中有二辆已经打散,一个勤务兵托着他的军官正往车上爬。
“知不知道为什么?”彼佳问娜塔莎(娜塔莎明白彼佳所指的是父亲和母亲吵嘴。)她没有回答。
“是为爸爸想把大车拨给伤员乘坐,”彼佳说,“瓦西里奇对我说的。我认为……”
“我认为,”突然,娜塔莎几乎叫了起来,把愤怒的面孔朝着彼佳,“我认为,真可耻,真可恶,真……我不知道了。难道我们是一些德国人吗?…”她的喉咙哽咽得发颤,他怕她的凶狠无处发泄而白白消失,便又回转身来,飞快登上台阶。
贝格坐在伯爵夫人身旁,愉快地恭敬地安慰着岳母。伯爵手提烟斗在室内踱来踱去,这时,娜塔莎,脸都气得变了样,一阵风一样冲进客厅,快步走向母亲。
“这是耻辱!这是作恶!”她喊叫着。“您那样下命令不行。”
贝格和伯爵夫人不解而又惊吓地望着娜塔莎。伯爵则呆在窗旁听着。
“妈咪,这样不行,您瞧瞧院子里的情况!”她大声说,“他们要留下来!”……”
“你怎么啦?他们是谁呀?你要什么?”
“伤兵,就是他们!这不行,妈咪;这太不像话……,不,妈咪,亲爱的,这不是那么回事,请您原谅,妈咪……亲爱的,那些要运走的东西对我们有什么用嘛,您只要看看院子里面……妈咪!……这样不行啊!……”
伯爵站在窗户旁听着娜塔莎说话,脸也没有转过来。他突然鼻子哼了一下,把脸贴近窗户。
伯爵夫人望着女儿,看到她为母亲感到羞耻的脸,看到她的激动,明白了为什么丈夫现在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因此张皇失措地环顾周围。
“噢,你们想怎么办就去办吧!难道我妨碍谁了!”她说,还未一下子认输。
“妈咪,亲爱的,请原谅我。”
伯爵夫人却推开女儿,朝伯爵走去。
“Moncher,你来管事吧,该怎么……我可是不知道这事啊。”她说,悔恨地垂下目光。
“鸡子……鸡子教训母鸡……”透过幸福的泪花,伯爵说出了这句话,然后拥抱妻子,妻子则高兴地把羞愧的面孔藏在丈夫怀里。
“爸爸,妈咪!可以由我来管吗?可以吗?”娜塔莎问。
“我们就只带上最要紧的……”她说。
伯爵赞同地向她点头,娜塔莎随即像玩逮人游戏一样,飞快跑过客厅,穿过前厅,跑下台阶到了院子里。
人们聚拢在娜塔莎身旁,一直不敢相信她传达的那道奇怪的命令,直到伯爵亲自出来以妻子的名义肯定那道命令,即把车辆拨给伤员,而把箱子搬回贮藏室,他们才相信。弄清楚命令后,人们高兴地匆忙地担负起这项新的任务。现在,奴仆们不仅不觉得奇怪,相反,还觉得不能不这样;就像一刻钟以前,不仅谁也不觉得留下伤员带走东西奇怪,而且还觉得正该如此。
所有的家奴,好像要补偿刚才没这样做的过失,利索地干起了安置受伤官兵的新任务。伤员们拖着腿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围住大车,苍白的脸上露出喜色。邻近几家也传开了还有车辆的消息,所以,其他家里住的伤员也开始到罗斯托夫家的院子里来。伤员中的许多人请求不用卸下东西,让他们就坐在东西上面。可是,已经开始解开绳索的情况再也收不了场了。留一半或留下全部都一样。院子里散放着不带走的装有武器、青铜器绘画和镜子的箱子,这是昨晚辛辛苦苦收拾好了的;人们仍在寻找,并且也找到了那些可以不带走的东西,腾出了一辆接一辆的大车。
“还可以再搭四个人,”管家说,“我把我的车也让出来,要不,把他们搁在哪儿呢?”
“把我运衣服的车也给他们,”伯爵夫人说,“杜尼亚莎跟我坐一辆车。”
他们又腾出运衣服的车去接隔壁第三、第四家的伤员。所有家奴和仆人干得都挺带劲。娜塔莎充满了兴奋而且幸福的快活情绪,这种热闹气氛她已久违了。
“把它捆在哪儿呢?”仆人边问边把箱子往马车后狭窄的踏脚蹬上放,“至少得再留一辆才行。”
“它装的什么?”娜塔莎问。
“伯爵的书籍。”
“放下。瓦西里奇来收捡。这个用不着。”
这辆轻便马车已坐满了人,彼得·伊里伊奇坐在哪儿都成了问题。
“他坐前座。你坐前座上吧,彼佳?”娜塔莎大声说。
索尼娅同样也在忙个不停;但她忙碌的方向正好与娜塔莎的方向相反。她把不带走的东西送回屋里去,并照伯爵夫人的意思一一登记,还尽力多带走一些东西。
——————
17
一点多钟,装载停当的罗斯托夫家的四辆马车停在大门口,运送受伤官兵的大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出了院子。
载着公爵安德烈的马车从台阶旁经过时,引起了索尼娅的注意,她正同一位使女布置伯爵夫人在车上的座位,夫人高大宽敞的马车正停在大门口。
“这是谁的马车?”索尼娅从车窗探出头来问。
“您还不知道吗,小姐?”使女回答,“受伤的公爵:他在咱们府上留宿,也同咱们一道走。”
“是谁呢?姓什么?”
“咱们先前的未婚姑爷。博尔孔斯基公爵!”使女叹气着回答,“听说快要死了。”
索尼娅跳下马车,跑着去找伯爵夫人。伯爵夫人已穿好了旅行服装,披着披巾,戴着帽子,疲倦地在客厅踱来踱去,等待家奴们关好门户坐下作启程前的祈祷。娜塔莎不在这里。
“姆妈,”索尼娅说,“安德烈公爵在这里,受伤了,生命垂危。他同咱们一道走。”
伯爵夫人惊吓地睁大眼睛,并抓着索尼娅的手朝周围看了看。
“娜塔莎呢?”她开口问。
对索尼娅,同时也对伯爵夫人来说,这消息在头一分钟内只有一个意义。她们是了解娜塔莎的,因而,害怕娜塔莎会出事的恐惧感,压倒了她们对一个人的同情,而这个人她们也是喜爱的。
“娜塔莎还不知道;但他是同我们一道走的。”索尼娅说。
“你是说他生命垂危?”
索尼娅点了点头。
伯爵夫人拥抱着索尼娅哭了。
“天意难解!”她想,感到在目前已造成的局面中,一只全能的手已从人们先前目力不及之处开始出现。
“呶,妈妈,一切准备完毕。你们在谈什么?……”娜塔莎兴高采烈地跑进来说。
“没谈什么,”伯爵夫人说,“准备好了,那就出发。”伯爵夫人俯身朝手提包弯下腰去,把凄惶的面孔埋起来。索尼娅抱住娜塔莎吻她。
娜塔莎想问个明白地瞪着她。
“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没有……”
“对我很糟的事吗?…什么事?”敏感的娜塔莎问。
索尼娅叹气,但什么也没有回答。伯爵,彼佳,肖斯太太,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瓦西里奇等都来到了客厅,拴好门,然后人家坐了下来,默不作声,谁也不看谁地坐了几秒钟。
伯爵第一个起立,长叹一声,对着圣像划十字。大家也跟着这样做。然后,伯爵开始拥抱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和瓦西里奇,他们要留守莫斯科;两人这时也抓住伯爵的手,亲吻他的肩上,他轻拍他们的背,说了几句听不真切的亲切的安慰话。伯爵夫人往祈祷室去,索尼娅发现她跪在墙上残缺不全的圣像前面(家传的最宝贵的圣像要随身运走)。
在台阶上,在院子里,要走的仆人带着匕首和马刀(是彼佳发给他们的),裤脚塞进靴子,裤带和腰带系得紧紧的,正和留下的仆人告别。
像临行前常常发生的情形那样,许多东西拉下啦,放的不是地方啦;两个随从在敞开的车门和放下的脚蹬的两边已站立很久,等着待候伯爵夫人上车;同时,使女们抱着坐垫和包袱跑到几辆马车上(格式马车和大小四轮等),在从家里到马车之间的路上来回跑动。
“一辈子都是忘这忘那的!”伯爵夫人说,“你该知道,我不能这样坐!”杜尼亚莎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跑了过来重新整理座位,一脸的委屈。
“噢,这些人哪!”伯爵摇着头说。
专为伯爵夫人驾车的老车夫叶菲姆高高地坐在驭手座上,对他后边发生的事不屑一顾。积三十年之经验,他知道还不会很快命令他:“出发!”即使下了命令,还会让他停车两次,派人去取忘了拿的东西,这之后还会叫他停一次,伯爵夫人才会从车窗探出头来,以基督的名义哀求他在下坡时要小心。他知道这样的情形,所以比他的马(尤其是左辕的枣红马,叫雄鹰,此刻在踏脚和嚼马嚼子)更有耐心地静候事态的发展。
大家终于就座,脚蹬折拢收进车厢,车门关上,只等去取首饰匣的人回来。伯爵夫人探出头来说了该说的话。这时,叶菲姆慢慢从头上摘下帽子,画了十字。骑导马的马夫和所有仆人也画了十字。
“上帝保佑!”叶菲姆戴好帽子,说“驾!”导马夫随即启动马车。右边的辕马拉紧了套,车盘的弹簧吱扭地作响,车身摇晃了起来。一个随从跳上已启动的马车的前座。轿式马车从院子驶入不太平整的马路时颠簸了一下,其余马车随着也颠簸了一下,最后,车队全都驶上街道,朝前进发。轿式马车和大小四轮马车里的人们,都朝街对面的教堂画十字。留守莫斯科的家人在马车两旁夹道送他们。
娜塔莎从未体会过今天这样的愉快感觉,她挨着伯爵夫人坐着,两眼盯着缓慢向后移动的被放弃的惊惶不安的莫斯科的城墙。她常常探出头来或前或后地张望,看走在前边的受伤官兵的车队。她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车顶罩住了的安德烈公爵那辆四轮大马车。她不知道谁在车里,可每当想起她家的车队时,总是用目光搜寻这辆马车,她知道它在最前面。
在库德林诺,从尼基茨卡雅、普雷斯尼亚和波德诺文斯克等街道开出的与罗斯托夫家的车队同样的车队,汇合了,走到花园大街时,只好两队并排前进。
在苏哈列夫塔楼拐弯时,娜塔莎好奇地,目不暇接地观看着乘车和步行的人们,突然惊喜地叫起来。
“老天爷!妈妈,索尼娅,快看,这是他!”
“谁?谁?”
“瞧,真的,别祖霍夫!”娜塔莎说,同时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着一个穿马车夫长褂子的高大臃肿的人,从步态和气派来看,显然是化了装的老爷,他正同一个黄脸无须穿粗呢大衣的小老头一道,来到苏哈列夫塔楼的拱门下边。
真的,是别祖霍夫,穿着长褂子,与一个小老头儿走在一起。“真的,”娜塔莎说,“看哪,看哪!”
“那不是,这人不是他。怎么可能呢,胡说!”
“妈妈。”娜塔莎叫了起来,“您可以砍我的头,这是他。我会让您相信的。停,停。”她向车夫喊道;但车夫停不下来,因为从市民街又驶来大车和马车车队,并且朝罗斯托夫家的马车喊叫,让他们继续走,别挡路。
的确,虽然车队愈走愈远,但罗斯托夫全家人仍然看到了皮埃尔或极像皮埃尔的那个人,穿着车夫的大褂,耷拉着脑袋,面容严肃地和一个没留胡子的小老头并排走着,这个小老头像个仆人。他看到从车窗显露出来朝他们看的面孔,恭敬地碰了碰皮埃尔的胳膊肘,指着马车对他说了几句什么话。皮埃尔好久都搞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因为他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当他终于明白了他的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时,认出了娜塔莎,随即凭他最初的印象毫不犹豫地朝马车走去。但走了十来步,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事,便停了下来。
娜塔莎探出车厢的面孔,现出柔情的嘲笑。
“彼得·基里雷奇,来啊!我们认出您啦!好意外呵!”她大声说着,把手伸给他。“您这是怎么啦?您为什么这样?”
皮埃尔抓住伸过来的手,在走动中(因为马车在继续前进)笨拙地吻它。
“您出什么事啦,伯爵?”伯爵夫人用惊奇和同情的声音问。
“什么事?为什么?请别问我。”皮埃尔说,回头看一眼娜塔莎,她那喜悦的流光溢彩的目光(他不看她也能感觉到)的魅力吸引着他。
“您怎么啦,还是要留在莫斯科?”皮埃尔沉默了片刻。
“留在莫斯科?”他用问话的语气说。“对,留在莫斯科。
告别了。”
“唉,我要是男人就好了,我一定同您一道留下来。唉,那多好哇!”娜塔莎说。“妈妈,允许我留下来,我要留下来。”皮埃尔茫茫然然地看了看娜塔莎,正要开口说话,但伯爵夫人打断了他。
“您打过仗了吗,我们听说?”
“是的,打过,”皮埃尔回答,“明天还要打哩……”他开始谈起来。可是娜塔莎又打断了他:
“您究竟出了什么事,伯爵?您不像您自己……”
“噢,别问啦,请别问我,我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明天……啊不!告别了,告别了,”他连连说,“可怕的时代!”然后离开马车走上人行道。
娜塔莎久久地探出车窗外,朝他温柔地,带点嘲弄意味地高兴地笑着。
——————
18
打从家里消失以来,皮埃尔已在过世的巴兹杰耶夫家的空宅院里住了两天了。事情的始末是这样的。
皮埃尔回到莫斯科,与拉斯托普钦伯爵会见后的次日,醒来之后,很久都闹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人们要他干什么。有人向他禀告,在接待室里,一长串等候他的名人中,包括一名法国人,他带来了海伦·瓦西里耶夫娜的信件,于是,一种混乱的垂头丧气的心情(他容易受到这种感情支配)又突然把他控制住了。他忽然觉得,一切到现在都完了,一切都乱作一团,一切都毁了,无所谓对也无所谓错,前途无望,也没有摆脱当前处境的出路。他不自然地傻笑,小声嘟囔着什么,时而无奈地在沙发上坐下,时而起身走向门口,透过门缝往接待室里瞧瞧,时而又挥挥手踱回来抓起一本书看。管家再次进来禀报皮埃尔:给伯爵夫人带信的法国人非常想见他,哪怕是一分钟也行,同时,巴兹杰耶夫的遗孀请他去接受图书,因为巴兹杰耶娃女士要到乡间去了。
“啊,是的,马上,等一等……不,不,你先去说我就来。”
皮埃尔对管家说。
但是,当管家一出房间,皮埃尔就拿起桌上的帽子,便从后面的门走出了书斋,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了楼梯口,皱着眉头用双手抹了抹额头,下到第一道平台。守门人守在大门口。皮埃尔来到的这道台阶又有梯级通向后门。皮埃尔顺着这阶梯走到了院子里。谁也没有看见他。但当他走出后门到了街上时,站在马车旁的车夫和看院子的人看见了老爷,向他脱帽致敬。皮埃尔感到众人投过来的目光,像驼鸟把头埋在灌木丛中以免被人看见一样,低下头,并加快了步伐,沿着大街走去。
在皮埃尔今天早晨要做的事情中,收拾整理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图书文件对他说来是最重要的。
他雇了他碰到的第一辆马车,吩咐车夫赶到总主教湖去,巴兹杰耶夫遗孀的家就在那里。
他不停地四处张望从四面八方开出来的驶离莫斯科的车辆,挪动自己笨重的躯体,以免滑下咿哑作响的破旧车厢,他体会到了逃学的孩子的高兴心情,同车夫聊了起来。
车夫告诉他,今天在克里姆林宫分发武器,明天民众统统赶到城外三座山,那里要打一场大仗。
抵达总主教湖,皮埃尔找到了他已很久未去过的巴兹杰耶夫家。他走近住宅的便门。格拉西姆,就是那个黄脸无须的小老头儿,他五年前同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托尔若克时见到过的,出来应门。
“有家吗?”皮埃尔问。
“由于目前的时局关系,索菲娅·丹尼洛夫娜带着孩子到托尔若克乡下去,爵爷。”
“我还得进来,我要请理一下书籍。”皮埃尔说。
“请吧,欢迎大驾,亡主——愿他升入天堂——他的弟弟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留下了,可是,不瞒您说,他身体虚弱。”老仆人说。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正如皮埃尔所知,是神志不大清醒的嗜酒如命的人,是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弟弟。
“对,对,我知道。咱们进去吧,进去吧……”皮埃尔说着进了屋。一个高大秃顶红鼻子的老头,身穿外套,光脚穿套鞋站在前厅。看见皮埃尔,他不满地嘟哝了几句,走到了走廊里。
“以前可聪明来着,可现在,您瞧,虚弱不堪,”格拉西姆说。“去书斋要不要得?”皮埃尔点头。“书斋封起来还没有动过。索菲娅·丹尼洛夫娜吩咐如您那儿来人,这边就发书。”
皮埃尔走进这间最阴暗的书斋。他在慈善家生前曾惶恐不安地来过这里。从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逝世起就无人动过的,现今已积满灰尘的书斋,比从前更加阴暗。
格拉西姆打开一扇护窗板,踮着足走出了书斋。皮埃尔在书斋转了一圈,走到放手稿的书橱前面,取出一件当年曾是非常重要的共济会的圣物。这是附有慈善家注释的《苏格兰教律》真本。他在尘封的写字台前坐下,把手稿摊在面前一会儿翻阅,一会儿合上,最后把手稿从面前推开,把头撑在胳膊肘上,沉思起来。
格拉西姆悄悄往书斋看了好几次,看见皮埃尔始终是那个样子坐着,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格拉西姆大胆在门边弄出了响声,以引起皮埃尔的注意。皮埃尔却听不见。
“您要不要打发马车夫走?”
“噢,是的,”皮埃尔回过神来,边说边急忙起身,“听着,”皮埃尔说,抓住格拉西姆外衣的钮扣,从头到脚地打量这个小老头,亮着湿润的兴奋的眼睛,“听我说,你知道明天将打仗吗?
“都在说呢。”格拉西姆回答……
“我请您对谁都别说我是谁。并且照我的话去做……”
“遵命,”格拉西姆说,“您要不要吃东西?”
“不,但我需要别的东西。我要一套农民的衣服和一支手枪。”皮埃尔说,脸突然发红。
“遵命。”格拉西姆想了想说。
这一天的剩余时间,皮埃尔独自一人在慈善家的书斋里度过,不安地从这头走到那头,格拉西姆听得出来,他在自言自语,最后就睡在书斋里为他安排的床铺上,度过了一夜。
素来就有仆人伺候人的习惯的,一生见过许多稀奇古怪事情的格拉西姆,对皮埃尔迁来暂住并不吃惊,而且,有一个人让他伺候似乎很满意。当晚,他连想也不想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就给皮埃尔搞来一件车夫大褂和毡帽,并答应第二天搞到他要的手枪。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天晚上趿着套鞋两次来到房门口,停下来讨好地看着皮埃尔。但当皮埃尔转身看他时,他便又害羞又生气地裹紧外套匆忙走开。就在皮埃尔身穿格拉西姆搞来并蒸煮过的车夫大褂,同他一道去苏哈列夫塔楼买手枪时,碰到了罗斯托夫一家人。
——————
19
九月一日晚,库图佐夫发布了俄军经莫斯科撤退至梁赞公路的命令。
夜里开拔了首批部队,这支夜间行军的队伍从容不迫,缓慢地庄重地前进,但在黎明出发的部队快要行至多罗戈米洛夫桥时,就向前望去,在另一边,是拥挤的匆忙过桥的军队,而在这一边,是拥塞大街小巷的军队,在队伍后面,是接踵而来的望不到尽头的庞大队伍。毫无缘由的匆忙和惊慌支配着军队。人人争先恐后地挤向桥头,挤上桥去,或者挤向浅滩,挤上渡船。库图佐夫吩咐随从把马车从后街绕到莫斯科的另一边去。
到九月二日上午十点钟为止,在多罗戈米洛夫郊野只剩下后卫部队了。军队已经到了莫斯科的另一侧,有的已经到了莫斯科以远。
与此同时,在九月二日上午十点,拿破仑随同自己的军队站在波克隆山上,望着展开在他面前的景观。自八月二十六日起,至九月二日当天止,从波罗底诺战役到敌人进占莫斯科,这整个惊惶的可堪记忆的一周的全部日子,都是不寻常的令人吃惊的大好秋光,低垂的太阳照耀得比春天更温暖,在爽朗明净的空气中,万物闪闪发光,令人目眩,呼吸这沁人的空气,令你心胸振奋而舒适,就连夜晚也是温暖的,在这一周的漆黑而温暖的夜里,不时从天上撒落金色的星星,真令人又惊又喜。
九月二日上午十点,就是这样的天气。晨光魔幻般美妙。莫斯科从波克隆山起,向前广阔地伸展,河水蜿蜒,花园和教堂星罗棋布,屋宇的穹窿在阳光下有如星星般闪烁,它似乎在过着日常生活。
面对从未见过的,建筑式样奇特的怪城,拿破仑心里难免有点嫉妒和不安的好奇,就像人们面对彼此隔膜的异邦生活方式一样。显然,这座城市仍然开足了马力,在照常运转,从远处模糊不清的迹像看来,他仍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那不同于死尸的活的躯体,拿破仑从波克隆山上看到城里生活的脉冲,似乎感到这一巨大而美丽的躯体在呼吸。
任何一个俄国人,观看莫斯科,便会觉得它是母亲;任何一个外国人,观看它时,如不了解它这母亲的涵义,也定能体会到这个城市的女性之格,这一点,拿破仑也是感觉到的。
“Cette ville asiatique aux innombrables églises,Moscou la sainte.La-voilà donc enfin,cette fameuse ville!Ⅰl était temps.”①拿破仑说,随后爬下马鞍,吩咐把这个Moscue的地图给他摊开,并把翻译官勒洛涅·狄德维勒叫到跟前。“Une ville occup e par l’ennemi ressembie à une fille qui a perdu son honneur.”②他想,(就像他在斯摩棱斯克对图奇科夫所说的那样)。同时,他就以这一观点瞧着躺在他脚下的,他还从未见过的东方美人。他本人都觉得奇怪的是,他想望已久的,曾经似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在明朗的晨光中,他时而看看城市,时而看看地图,审查这座城市的详细情形,占领它的坚定的信心使他又激动又恐惧。
“难道有可能不是这样吗?”他想,“这就是它,这个国都;它躺在我的脚下,等待厄运的降临。亚历山大现时在哪儿,他又在想什么呢?奇怪美丽雄伟的城啊!奇特而庄严的时刻啊!我以什么样子去见他们呢?”他想到他的军队,“这就是它——对所有不够忠诚的官兵的奖励,”他边想边扫视身边的,以及走拢来整队集合的队伍。“我只须一句话,只须一举手,这座desczars③古都就完蛋了。Mais ma cl mence est toujours prompte à descendre sur les vaimcus④.我应该宽怀和真正地伟大……但是不,不对,我在莫斯科是不真实的,”这想法突然出现在他脑际。“可它明明在我脚下,在阳光下炫耀着它金色的穹窿和十字架。但我会宽恕它的。在古老的野蛮和奇制的纪念碑上,我将写下正义和仁慈的伟大辞句……亚历山大最能明白的正是这点,我知道他。(拿破仑觉得,当前发生着的事件的主要意义,在于他同亚历山大个人之间的斗争。)从克里姆林宫的高楼,——是的,这是克里姆林宫,对——我将颁布正义的法律,我将晓谕他们真正文明的含意,我将让世世代代的大臣们,以敬爱之心记住征服者的名字。我将告诉代表团,我过去和现在都不要战争;我只是对他们宫廷的错误政策进行一场战争,我爱亚历山大并尊敬地,我将在莫斯科接受符合我以及我的人民的尊严的和平条件。我不想趁战争之机以羞辱尊敬的陛下。各位大臣——我告诉他们——我不要战争,我希望我所有臣民享受和平和福祉。而且,我知道,他们的到来令我愉快,我将像我一贯说话那样,清晰,庄严和伟大地对他们讲话。但我到了莫斯科是真的吗?对,这说是它!”
——–
①在这座亚洲城市有数不清的教堂,莫斯科,他们的神圣的莫斯科!终于到了这座名城!时候到了。
②被敌人占领的城市,犹如失掉贞操的少女。
③历代沙皇的。
④但我的仁慈随时准备赐予战败者。
“Qu’onm’amènelesboyars.”①他对侍从说。一名将军率一队英俊随从立即策马去叫俄国大臣。
——–
①去把大臣们召来。
过了两个小时。拿破仑吃过早饭,又站在波克隆山上那个刚才站的位置上,等候代表团。对俄国大臣的演说,在脑子里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这篇演说充满了尊严,充满了拿破仑所理解的伟大。
拿破仑为自己在莫斯科的行动所定下的宽容的调子,颇为自我欣赏。他在脑子里定下了r union dans le palais des czars①的日子,俄国要员届时将与法国皇帝的大官相聚一堂。他在意识里任命了一位总督,一位能笼络居民的人。了解到莫斯科有许多慈善机构之后,他在想象中作出决定,要使所有这些机构都能享受他的恩惠的赐予。他想,正如在非洲需要被斗篷大氅坐在清真寺里一样,在莫斯科则要像沙皇一样仁慈。为了彻底触动俄国的人心,他,像每一个法国人那样,除了怀念ma ch re,ma tender,mapauvremre②,便想不出动情的话语,因此他决定,在所有这些机构,照他的吩咐写上大写字母的:Etablissement dédié à ma chère③.不,就只写:Maison de ma mère,他自己这样酌定。“难道我到了莫斯科吗?是的,它已在我的脚下,那又为什么城市代表团这么久还未露面呢?”他心里想与此同时,在皇帝侍从的背后,将军和元帅们压低嗓子激动地议论开了。去请代表团的侍从们带回消息说,莫斯科空空如也,所有的人乘车的乘车走的走路,都离开了。那些聚集在一起议论的将帅们脸色气得发白。他们惶恐不安,不是因为居民们撤离了莫斯科(不管这事有多么重大),使他们惶恐的是,该用怎样的言辞向皇帝作出解释,为何使他不至于陷入可怕的法国人所谓的ridicule④处境,怎样对他说明,他白白地等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俄国大臣的影子,只有一群群醉鬼,别无他人。有的人说,无论如何得随便召集一个代表团。有的人却反驳这个意见,表示应该谨慎地巧妙地行事,使皇帝有所准备,然后说出事实真相。
——–
①御前会议。
②我的亲爱的温柔的可怜的母亲。
③纪念我温柔的母亲的机构。——我母亲之家。
④尴尬。
“Ⅰl faudra le lui dire tout de même……”①侍从官们说。“Mais messieurs……”②情形更加严重了,因为皇帝正在推敲自己的仁政计划,时而耐心地走近地图,时而手搭凉棚望着通往莫斯科的路上,开心地高傲地微笑着。
“Mais c’est impossible……”③侍从官们耸耸肩膀说,迟疑不决,怕说出大家都想到的可怕的字眼:le ridicule……
——–
①然而总得告诉他……
②可是先生们……
③但不方便……不可能……
这时,皇帝由于徒劳的等待而感到疲倦了,他以演员的敏锐感觉出,庄严的时刻拖得过长而开始丧失其庄严意,便做了个手势。信号炮发出了单调的声音,于是,包围莫斯科的军队便从特维尔、卡卢日斯基和多罗戈米洛夫等城门开进莫斯科。军队愈走愈快,互相追赶,快步或小跑地前进着,在自己脚步掀起的尘雾中渐渐地不知去向,汇成一片的吼叫声震撼上空。
被军队行进所吸引的拿破仑,同队伍一道乘马抵达多罗戈米洛夫城门,但在那儿又一次停下,下马后在度支部土墙旁来回走了好一阵,等待代表团。
——————
20
莫斯科此时已成为一座空城。人还是有的,尚有五十分之一的先前的居民留了下来,它空空如也。它是空的,就像衰败的失去蜂王的蜂巢一样。
失去蜂王的蜂巢里面已经没有生命,但从表面来看它仍是活的,像其余的蜂巢一样。
蜜蜂在正午炎热的阳光下,依然欢快地绕着失去蜂王的蜂巢飞舞,就像蜜蜂围绕其余的活蜂巢飞舞一样;它依然从远处散发着蜜糖的芬香,依然有蜜蜂飞进飞出。但是只要仔细地往里瞧瞧,便会明白,这座蜂巢里没有了生命。蜜蜂已不像在活的蜂巢的蜜蜂那样飞舞了,那种香气,那种声音已不再使养蜂人为之动容。养蜂人敲敲患病的蜂巢的外壁,回应他的不再是先前那种立即齐声的回应:数千只蜜蜂发出嗡嗡声,它们威武地收紧腹部,快速地鼓动双翼发出充满生命力的气浪声;而此刻回应他的则是支离破碎的,从空巢的一些地方发出的沉闷的嘶嘶声。不再像从前那样从出入孔散发醉人的蜜糖和毒液的浓郁的芬香,不再蒸发出腾腾的热气,而在蜜香中却混合着一股衰败腐朽的气味。出入孔旁,再也没有随时准备高翘尾椎发出警号拼死自卫的兵蜂。再也感觉不到均匀而平静的劳作的颤动——听不到那沸水冒气泡般的声音,听到的唯在无规律的散乱无序的嘈杂声。在出入孔胆怯而且狡猾地飞进飞出的,是黑色椭圆、粘满蜜糖的强盗蜂,它们不整人,遇危险便溜走。以前是带着花蜜飞进、空身飞出的蜜蜂,现在则带蜜飞出。养蜂人打开底巢向蜂箱底部张望。再不见从前一直悬垂至底部的一溜溜乌黑发亮、辛勤劳作的蜜蜂,它们彼此抱住腿,不间断地哼着劳动的歌,抽取着蜂蜡,相反,只见些昏昏欲睡的干瘪的蜜蜂,茫然地在底部和巢壁上爬来爬去。再不见涂了一层蜡并由蜂翅扇得干干净净的底板,在底板只有蜂房的碎块,粪便,半死的偶尔伸伸腿的蜜蜂及死后而来消除的蜜蜂。
养蜂人打开顶巢查看蜂箱的上端。本应有一排排密集的蜜蜂,紧贴蜂室为蜂蛹保暖,可是他所看到的精巧而复杂的蜂室的杰作,已没有蜂蛹存在时的清洁的样子。一切都是空荡荡的脏兮兮的。作为蜂贼的黑蜂,偷偷地迅速地在这些杰作上乱窜;自家的蜜蜂显得干瘪、短小、枯萎,像是衰老了,很慢地爬着,不去打扰谁,无所欲求,失去了生存意识。雄蜂、胡蜂、丸花蜂和蝴蝶徒劳地撞击着巢壁。在蜂蛹已死亡的巢础和蜜糖之间,偶尔可听到这里那里传来忿恨的嗫嚅声;某处又有两只蜜蜂照老习惯和凭记忆来清扫蜂巢,吃力地超负荷地把死蜂和丸花蜂拽出窝去,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们做。在另一个角落,另外两只老蜂动作迟缓地厮打着,或者清洗着身子,或者互相喂食,并不知道这样做是仇恨还是友爱。在第三处,一群蜜蜂互相挤压,向一个牺牲品进攻,打它,挤它,那只垂危或已死亡的蜜蜂像茸毛一样,从上面掉到蜜蜂尸体堆中去。养蜂人转动中间两格蜂室看看蜂窝。再也看不见一圈圈生气蓬勃的油黑的蜜蜂背靠背蹲在蜂室里,保守着生育的最高秘密,他看到的是凄凉的半死不活的睡着了的空壳般的蜜蜂。它们几乎全部死亡,只是不自觉而已,在它们守卫过而现已不复存在的圣地呆着。它们身上散发出腐烂的死亡的气息。它们当中,只有一些尚能动弹,直挺挺地立着,无力地飞翔,落在敌人手上,而无力一螫敌人而后死去,其余死亡了的,则像鱼鳞一样,轻轻飘落于窝底。养蜂人关上蜂桶,用粉笔作上记号,到时候砸毁它、烧掉它。
莫斯科就是这样,空空荡荡的,这当儿疲乏而又烦躁的眉头紧锁的拿破仑,在度支部土墙旁来回走着,等候代表团的到来,一项他认为虽系表面文章却不可缺少的礼节——
在莫斯科各个角落,仍有人在不理智地蝇营狗苟一如往昔,而且不知其所为何事。
当有人以十足的小心呈报拿破仑,说莫斯科已变成一座空城的时候,他生气地看了一眼禀告人,背转身去继续沉默地来回地走着,
“马车。”地说,同值日副官一道乘上轿式马车向郊区驶去。
“Moscon déserte.Quel événement invraisemBblable!”①他自言自语。
他没有进城,驻跸于多罗戈米洛夫郊区一家旅舍。
Le coup de thèǎtre avait raté②.
——–
①莫斯科空了。这事太不可能!
②这场戏的结局演得不成功。
——————
21
俄军从夜间两点到次日下午两点穿过莫斯科,尾随其后的是最后撤离的居民和伤兵。
行军时,在石桥、在莫斯科河桥和雅乌兹河桥上,发生了异常拥挤的现象。
在军队分两路绕过克里姆林宫,聚集到莫斯科河桥和石桥上时,大量士兵趁那短暂停留、互相拥挤的机会,从桥头折回,偷偷摸摸地窜过瓦西里·布拉任内教堂,经博罗维茨基城门回到红场附近的小山上。他们凭着某种感觉,觉得在那里可以轻而易举地拿走别人的东西。这一群家伙,像买便宜货一样,挤满了商场内的大小各条通道。但已听不到店员甜言蜜语劝购的声音,看不到小贩和五颜六色的女顾客——只有士兵的制服和大衣在晃动,士兵们没带武器,空手进去,默默地走出来时全身已鼓鼓囊囊。商人和掌柜(人不太多)像丢了魂似的在士兵中穿行,打开店铺,进去再拴上门,然后同伙计一道把货物搬往别处。商场附近的广场上站着军鼓队,在敲集合鼓。但是鼓声并不能使抢劫的士兵像从前那样跑步集合,他们反而跑得离军鼓更远了。在士兵中间,在店铺里外和过道上,看得见一些穿灰长褂、剃光头的人①。两名军官,一个制服上扎了腰带,骑一匹灰黑的瘦马,另一个穿大衣徒步,站在伊利英卡街拐角上交谈。第三名军官骑马向他们走来。
——–
①指从监狱释放出来的囚犯。
“将军下令无论如何得立即把他们赶出来。这算什么,太不成体统!一半人跑散了。”
“你去哪儿?……你们去哪儿?……”他朝三名步兵大声问,这三人没带武器,提着大衣下摆,正经过这里往市场溜。
“站住,混蛋!”
“能让他们集合吗?”另一个军官答话。“你集合不起来的;
得快点走,免得剩下的人再跑,只能这样!”
“怎样走呢?——都停在那里,挤在桥上一动不动的。要末布置一条封锁线阻止剩下的人逃跑,好吗?”
“行啦,快往那边去!把他们赶出来。”上级军官吼叫着。
扎腰带的军官翻身下马,叫来一个鼓手,同他一起走进商场拱门。几个士兵撒腿一齐跑掉了。一个鼻子周围发生了一圈红包丘疹的商人,富态的脸上现着镇定的精明的神气,急忙而潇洒地晃着胳膊来到军官面前。
“大人,”他说,“行行善吧,保护我们吧。这儿无论什么东西我们都不当一回事,我们乐意奉送。请吧,我现在就抱呢料出来。对您这样高贵的人物,就是送两匹也成,悉叫尊便!因为我们觉得,怎么说呢,简直是抢劫!劳驾了!能不能派个岗哨让我们关上门……”
几个商人这时围拢了过来。
“唉!还瞎扯哩,”其中一个瘦个子板着脸说。“脑袋都掉了,还哭头发。爱拿就拿呗!”他使劲一挥手,转身朝向军官。
“你,伊万·西多内奇,倒真会说,”刚才那位商人生气地插话,“您请吧,大人。”
“还说啥呢!”瘦个儿叫了起来,“我有三间铺子,十万卢布的货物。难道军队开走了你还保得住。唉,人哪,上帝的旨意是不可违抗的。”
“请进吧,大人,”刚才那个商人鞠着躬说。军官困惑地站着,脸止现出迟疑不决的神态。
“这与我无关!”他突然大声地说,顺着店铺快步走开。在一间开着的铺子里,传出斗殴和相骂的声音,当军官走到时,门里跳出一个被推搡出来的人(他穿着一件灰长褂,剃光了头)。
这个人弯着腰从商人和军官身旁溜走了。军官冲向这间店铺里的士兵。这时,传来莫斯科河桥上人堆里的恐怖的喊叫声,军官立即跑出商场,到了广场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但他的同伴已策马朝喊声方向去了,他走过瓦西里·布拉任内教堂。从商场跑出的军官骑上马也跟着去了。当他骑马跑到桥边,看到两尊卸下前车架的大炮,正走上桥去的步兵,几辆翻倒的大车,看到几张惊慌的面孔,以及喜笑颜开的士兵们的面孔,大炮旁停着一辆双套车。这辆车的车轮后面,蜷缩着四只戴项圈的猎犬。车上的东西堆积如山,最上面。靠着一把倒置的童椅,坐着一位农妇,在刺耳地绝望地尖叫,同志们对军官说,人群的吼声和农妇的尖叫,是由于叶尔莫洛夫将军碰上这群人后,得知士兵们跑到商店去了,成群的百姓堵塞了大桥,他便命令把大炮从前车架卸下,做出将要向桥上开炮的样子。人群碰翻车辆,大声叫喊,拥挤着疏通了大桥,军队方才向前开动。
——————
22
城内此时是空旷寂寞。大街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住户的大门和店铺都上了锁,只在一些酒馆附近听得见吼叫或是醉汉的哼唱。街上没有人驶行,行人的脚步声也很少听得见。波瓦尔大街一片沉寂荒凉。罗斯托夫府邸的院子里,撒着草料屑和马的粪便,却不见一个人影。在罗斯托夫连财产也全部留下来了的府上,有两个人待在大客厅里。这是看门人伊格纳特和小家伙米什卡,他是同爷爷瓦西里奇一道留在莫斯科的。米什卡打开克拉维珂琴盖①,用一个指头弹了起来。看门人双手叉腰笑嘻嘻地站在大穿衣镜前面。
——–
①clavichord之音译,或译“翼琴”,今又称古钢琴,因系现代钢琴piano之前身,但当时并不古。
“弹得多好啊!啊?伊格纳特叔叔!”小孩说,突然两只手都在键盘上拍打起来。
“啧啧,你呀!”伊格纳特回答,望着镜子里愈来愈高兴的笑容,他很是惊奇。
“不害臊!真不害臊!”两人背后传来悄悄进屋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的声音。“瞧他那个大胖脸,龇牙咧嘴。养你们干这个!那边什么都没收掇好呢,瓦西里奇累坏了。等着给你算帐!”
伊格纳特整理好腰带,收敛起笑容,驯服地垂下眼睛,赶忙走出屋子。
“大婶,我轻轻弹了一下。”小孩说。
“我也轻轻揍你一下,小淘气鬼!”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朝他挥手喊道:“去,给爷爷烧茶。”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掸掸灰尘,合上了克拉维珂琴盖。
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出了客厅,锁上了房门。
走到院子里,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想了想该去哪儿:去瓦西里奇厢房喝茶呢,还是去库房收拾还没收拾好的东西。
寂静的街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在门旁停住了。
门闩发出了响声,一只手用力推开它。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走到便门前。
“找谁?”
“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
“您又是谁呢?”
“我是军官。我想要见他。”一副悦耳高雅的腔调在说话。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打开了便门,走到院子里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圆脸、脸型像罗斯托夫家的军官。
“都走啦,少爷。昨天傍晚走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客气地说。
年轻的军官站在便门里,好像有点犹豫不决——是进屋还是不进屋去——的样子,他弹了一下舌头。
“噢,太遗憾了!”他说,“我本应该昨天……噢,真遗憾!
……”
玛拉夫·库兹米尼什娜同情地仔细从年轻人脸上,察看她所熟悉的罗斯托夫血缘的特征,又看看他身上的挂破了的军大衣和破旧的皮靴。
“您为什么要来找伯爵呢?”他问。
“那就……没法了!”军官沮丧地说,抓住门像是要走。他又迟疑地停下。
“您看出来了没有?”突然他说,“我是伯爵的家属,他一向对我很好。现在,您瞧见没有(他友好地愉快地微笑着看了自己的大衣和皮靴),都穿破了,可钱又没有,我想请求伯爵……”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不让他说下去。
“您稍稍等一下,少爷。就一分钟,”他说。军官刚刚把手从门上放下,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就已转身,以老太婆的快步子向后院自己的厢房走去。
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跑回自己屋子的这段时间,军官低下头望着已裂开的皮靴,脸上有些许笑意,在院子里蹓跶。“真遗憾,没碰到叔叔。但是老太婆很好啊!她跑到哪儿去了?我又怎么会知道,走哪些街道可以抄近路赶上团队呢?他们现在恐怕走到罗戈日城门了呢。”年轻军官在这一时刻想着。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神情惊慌却又坚定,手里捧着一个裹好的方格头巾,从一个角落出来。在走到离军官几步远的地方,她便解开头巾,拿出里面那张白色的二十五卢布钞票,急忙递给他。
“老爷要是在家,晓得了。他们准会照亲属招呼,但是,也许……现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觉得难为情,慌乱起来了。但是,军官并不拒绝,不慌不忙地接过纸币,并感谢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要是伯爵在家,”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仍在抱歉地说。“愿基督保佑您,少爷上帝保佑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一面鞠着躬送他出门。军官仿佛在自我嘲弄,微笑地摇着头,几乎快步跑过空旷的街道,朝雅乌兹桥方向去追赶自己所属的团队。
而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还含着眼泪,久久地站在已经上了闩的便门后面,沉思地摇着头,突然觉得她对陌生的青年军官怀有母性的柔情和怜爱。
——————
23
瓦尔瓦尔卡街一座未竣工的楼房里,传出醉汉的叫喊和歌声。它的下层开了一家酒店。在一间肮脏的小房间里,十来个工人正围坐在一张桌旁的长凳上,他们都醉醺醺的,头上冒汗,眼睛浑浊,使劲张大嘴巴打哈欠,还在唱着一支歌。他们各顾各地费颈而又卖力地唱着,显然不是因为他们想唱,而纯粹是为了证明他们喝醉了,在玩乐罢了,喝,喝下去。其中有一个高个儿的浅黄色头发的小伙子,身穿纯蓝色外衣,高踞于众人之上。他有一张长着秀气而笔直的鼻梁的脸,如果他的不停翻动的嘴唇不那么薄不闭得那么紧,眼睛不浑浊、阴沉、呆滞,那末,他那张脸定是很美的。他高踞于唱歌者之上,显然他是在想着什么,他把那只袖子卷到胳膊肘的白手,在那些人头上庄严地僵硬地挥动,并且不自然地使劲伸直肮脏的手指。他的外衣的袖口不停地滑下,他就费力地用左手再把它卷上去,仿佛这段白皙、青筋暴露、挥动着的手臂一定得裸露着,此中含有其深意。他唱着唱着,过道里和台阶上传来了殴斗的喊声和碰撞的声音。高个小伙子把手挥了一下。
“停下!”他发号施令地喊道,“打起来了,弟兄们!”他仍然不停地卷着袖子往台阶走去。
这些工人跟着他。他们今天早晨由高个小伙子承头,从工厂带了几张皮子给酒店老板,才换来酒喝的。附近几家铁匠铺的铁匠听到酒店闹哄哄,以为酒店被打劫,便也想拼命往里冲。台阶上发生了斗殴。
老板在门洞里与一个铁匠扭打在一起,在工人出来的时候,铁匠挣脱老板,仆倒在马路上。另一个铁匠冲向门口,用胸膛顶着老板。
卷起袖子的小伙子一上来就照这个往门里冲的铁匠脸上一拳,并且狂叫:
“弟兄们!我们的人挨打了!”
这时,刚才倒下的铁匠从地上爬起来,把被打伤的脸抓出血来,哭着喊叫:
“救命啊!打死人了!……有人被打死了!弟兄们!
……”
“哎呀,朝死里打了,打死人了!”隔壁大门里出来一位农妇尖声地说。一群人围住了血淋淋的铁匠。
“你抢人抢得不够,抢到别人剩下的身上穿的衬衫来了,”谁的声音,朝问酒店老板说,“怎么,你打死人了?强盗!”
站在台阶上的高个儿小伙子瞪着浑浊的眼睛看看老板,又看看这几个铁匠,好像在考虑现在该同谁打架。
“凶手!”他突然朝老板喊叫,“把他捆起来。弟兄们!”
“干吗,只捆我一个!”老板喊叫,推开朝他扑来的人,并摘下帽子扔到地上。这一举动似乎含有某种神秘的威吓作用,包围老板的工人迟疑地站着不动了。
“要说法规嘛,老兄,我很懂得的,清楚得很。我要到警察分局去。你以为我不会去吗?抢劫是谁都不许干的!”老板喊道,拾起了帽子。
“咱走哇,瞧你说的!咱走哇……瞧你说的,”酒店老板和高个小伙子彼此重复着说,随后两人就从街上朝前走了。工人和看热闹的吵吵嚷嚷地跟着他俩走。面部流血的铁匠走在他俩旁边。
马罗谢卡街拐角处,一块挂有靴匠招牌,护窗板关上的大房子的对面,站着二十来位面容沮丧的靴匠,他们瘦弱憔悴,穿着罩衫和破烂的长褂子。
“他应该给大伙发遣散费!”胡子稀疏、眉毛紧皱的瘦个子工匠说,“他吸干我们的血,就扔下不管,这算什么。他骗我们,骗了整整一个礼拜。把我们拖到这个地步,他自己倒跑了。”
说话的工匠看见一大群人和一个血淋淋的人,就默不作声,所有的靴匠都带着急不可耐的好奇心朝那群向前移动的人走出。
“这伙人是到哪儿去啊?”
“明摆着,去见当官的呗。”
“怎么说我们的人没占上风,是吗?”
“你以为会怎样!瞧瞧人们怎么说。”
听着这一问一答,老板趁着人越来越多的时机,落在他们后面,转身回自家酒店去了。
高个小伙子没发现自己的敌人——老板的消失,仍挥动露出一截的手臂,不停地说话,引来众人的注意。大家紧靠着他,指望得到对困扰他们的各种问题的解答。
“他会依照规章,会维护法律,当官的就是干这个的。我是不是该这样说,正教徒们?”高个小伙子说,脸上不无笑意。
“他以为官府没有了,是吧?难道没有官府可能吗?不然抢东西的人那就会更多了。”
“净讲空话!”人群中有人答腔。“怎么不,莫斯科都放弃了嘛!人家给你说着玩,你就以为真了。我们的军队是不少,就这样把敌人放进来!官府就是干这个的。还是听听老百姓怎么说吧。”大伙儿说,指着高个小伙子。
在中国城①的城墙附近,另有一小堆人围着一个穿厚呢大衣的人,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
①在克里姆林宫附近的一地名,不是美国一些城市华人聚居处那样的唐人街。
“告示,读告示了!读告示了!”人群中有人在说,于是,大伙儿朝读告示的人涌来。
穿厚呢大衣的人读起了八月三十一日的布告。当人群围拢来时,他显得有点窘,但高个小伙子挤到他身边求他,他声音有点发抖地从头开始读。
“我明天一早去见公爵阁下,”他读道,(“阁下!”高个小伙子。嘴角含笑,皱起眉毛庄严地重复说)……“与他商谈,采取行动,帮助军队消灭匪徒;我们即将把他们的气焰……”读布告的人读到这里停了一下(“瞧见了吗?”小伙子响亮地得胜似地说。“他会给你把全部情况摊开……)消灭他们,并把这些客人打发去见鬼吧;吃午饭时我要回来,然后着手做这件事,做好,做完,把匪徒解决掉。”
最后几句话是在一片沉默中读完的。高个小伙子忧郁地低下头。显然,谁也不明白最后几句话。特别是:“我明天午饭时回来,”这句话甚至使读的人和听的人都忧伤不已。大伙儿的理解力很强,可是这种话太简单,太浅显,它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要都能说的,因而算不上是出自上层当局的告示。
大家默默地伤心地站着。高个小伙子的嘴唇直动着,还晃动身体。
“应该问问他!……这是他自己吗?当然要问!……不会指点的……他该说清……”突然,在人群后几排听见说话声,大家的注意力便转向驶进广场的警察局长的轻便马车,这是由两名龙骑兵护送着的。
局长这天上午奉伯爵之命去烧毁货船,执行任务时捞到了一大笔钱,这笔钱正揣在他口袋里,看到朝他走来的人群,叫车夫停车。
“你们是些什么人?”他向三五一群怯生生靠拢来的人们喊道,“干什么的?我问你们呢?”局长未得到回答就重复地问。
“局座,他们,”穿厚呢大衣的那位小官说,“局座,他们是遵照伯爵大人的通告,不顾性命,愿意效劳的,绝不是暴动,正如伯爵大人的命令里所说……”
“伯爵没有离开,他在此地,关于你们的安排就会作出,“局长说,“走吧!”他对车夫说。人群在原地没动,围着听到官长说话的那些人,同时望着远去的马车。
这时,警察局长恐慌地回头看了一眼,对车夫说了句话,马便跑得更快了。
“欺骗人,弟兄们!追他去!”高个小伙子大声喊道,“别放过他,弟兄们!让地答复!抓住他!”众人喊了起来,跑着去追马车。
追赶局长的人群闹哄哄地朝卢比扬卡街跑去。
“甚么哟,老爷和商人都走光了,为了这个我们却要牺牲的。甚么哟,我们是他们的狗,还是怎么的!”人群里的怨言愈来愈多。
——————
24
九月一日晚,同库图佐夫会面之后,拉斯托普钦伯爵感到伤心,认为受了凌辱,因为他未被邀请参加军事会议,库图佐夫对他所提出关于参加保卫古都的建议未予注意;同时,他还对大本营向他表示的一个新看法感到震惊,持这一看法,古都保持平静,古都的爱国热情等不仅是次要的,而且是全无必要的,微不足的,——为所有这一切伤心,受辱和震惊的拉斯托普钦伯爵回到了莫斯科。晚饭后,伯爵未脱衣服在沙发上就寝,十二点过后便被递交库图佐夫便函的信使唤醒了。便函称,由于部队要撤往莫斯科以东的梁赞公路,故问伯爵能否通融派出警宪官员引导部队通过城市,这一消息对拉斯托普钦已非新闻。不仅从昨天库图佐夫在波克隆山会面时算起,还要从波罗底诺战役算起——当时,所有会聚莫斯科的将军众口一词地说,不能再发起战役了;同时,在伯爵许可下,每晚都在运出公家的财产,居民也撤走一半——拉斯托普钦伯爵就已知道,莫斯科必将放弃;但是,以带有库图佐夫命令的便笺形式通知的、在夜间刚入睡时收到的这个消息,仍使伯爵惊讶和气愤。
后来,拉斯托普钦伯爵在解释这期间自己的行动时,多次在回忆录中写道,他当时有两项重要目标:de maintenir la tranquillité a Moscou et d’en faire partir les habitants.①如果认可这一双重目标,拉斯托普钦的任何行动都是无可非议的。为什么不运走莫斯科的圣物、武器、子弹、火药和粮食储备,为什么欺骗成千万居民,说不会放弃莫斯科,不会把它毁灭掉呢?为了保持都城的平静,拉斯托普钦伯爵如此解释说。为什么运走政府机关一捆捆无用的文件,列比赫气球和别的物品呢?为的是使它变成一座空城,拉斯托普钦伯爵如此解释说。只要假设有什么事威胁着民众的安定,一切行为都是说得过去的。
——–
①保持莫斯科的平静,疏散居民。
恐怖措施的全部可怕之处,就是以关心民众的安定作为依据。
拉斯托普钦伯爵有什么根据为一八一二年莫斯科民众的安定而担心?设想城里有骚动趋势的理由是什么?居民走了,军队后撤时挤满了莫斯科。结果,民众便会暴动,这是为什么呢?
不仅在莫斯科,也在全俄各地,在敌人打进来时,都没有发生类似骚动的事件。九月一日和二日,一万多人还留在莫斯科,除了一群人奉总司令之召聚在他府邸院子里之外,什么事也未发生。假如波罗底诺战役之后莫斯科的放弃已势在必行,或至少有此可能;假如拉斯托普钦不是发放武器和传单以鼓动民众,而是采取措施运走所有圣物、火药、子弹和钱币,并同民众开诚宣布城市要放弃,显而易见,便更不要担心在民众中会发生骚乱。
拉斯托普钦虽然有爱国热情,却是暴躁易怒的一个人,他一直在高层政界活动,对于他自以为在治理着的民众,没有丝毫的了解。从敌人最初进占斯摩棱斯克时候起,拉斯托普钦就为自己设想了一个支配民情——俄罗斯之心——的角色。他不仅觉得(正如每一行政长官都这样觉得)他是在支配莫斯科居民的外在行为,而且还觉得他通过措词低下、告示和传单支配着他们的心情,其实写在上面的一派胡言,民众在自己范围内是瞧不起的,当它从上面传下来时,民众也不理解,对扮演民情支配者的角色,拉斯托普钦为此而自鸣得意,他习以为常地以至于必须退出角色,没有任何英勇表现,也必须放弃莫斯科,对他不啻是晴天霹雳,他突然失掉脚下他赖以站立的土地,茫然不知所措了。他虽然已经知道,但直到最后一分钟仍不能全心全意地相信莫斯科会放弃,所以,与此有关的事一件也没有作。居民的撤走,是违背他的意愿的。如果说搬走了一些机关,那也是应官员们的请求,伯爵不情愿地同意的。他本人只扮演那个他为自己弄到的角色。像常常发生在富有热情奔放的想象力的人身上那样,他早就知道莫斯科要被放弃,但他仅仅是靠推断才知道的,他不能用整个的心去相信,不能使想象去适应这一新情况。
他的整个活动,即竭尽全力的精力充沛的活动对民众(有多大用处、对民众有多大影响,则是另一问题),也就是致力于居民心中唤起他正体验着的情感——出于爱国主义而仇恨法国人,对自己怀有信心。
但当事件具有真正的历史的规模时,当不足以话语表示自己对法国人的仇恨时,当即使用战斗也不足以表示这种仇恨时,当自己对莫斯科问题的信心已经无用时,而全市居民一致抛弃财产、川流不息地离开莫斯科,以这一否定行为显示民情的全部威力时,——这时,拉斯托普钦选择的角色,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他感到他本人突然间孤独、脆弱和可笑了,脚下没有土壤了。
从睡梦中被唤醒,接到库图佐夫冷冰冰的命令口吻的便笺,拉斯托普钦愈益觉得气愤,愈益感到自己不对了。所有托付他的东西还留在莫斯科,包括全部他应该运走的公家财产。全部运走已不可能了。
“这件事究竟是谁的错,谁造成的?”他想。“自然不是我。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瞧,我把莫斯科掌握是牢牢的!瞧他们把事情闹到了什么地步!是些坏蛋,叛徒!”他想,虽然确定不了谁是坏蛋和叛徒,但他觉得必须仇恨这些坏蛋和叛徒,他们在使他处于虚伪可笑的境地,是有罪过的。
整个晚上,拉斯托普钦伯爵都在下达命令,听候命令的人来自莫斯科各处。近侍们从未见过伯爵如此阴郁和气急败坏。
“爵爷,领地注册局局长派人来请示……宗教法庭、枢密院、大学、孤儿院,副主教都派人来……问……关于消防队您有何指示?典狱官来了……精神病院监督来了……”整晚不停地向伯爵报告。
对所有这些问题,伯爵一概给予简略的愤怒的答复,以表示他的指示现在用不着了;他竭尽全力准备好的一切被某个人破坏了,而这个人将要对马上发生的一切承担全部责任。
“呶,告诉那个木头人,”他回答领地注册局里派来的人的请示,“他得留下来看管他的文件。喏,你干吗要问关于消防队的废话?有匹马嘛,让他们开到弗拉基米尔去。不是给法国人留下的。”
“爵爷,疯人院的监督来了,您有何指示?”
“有何指示吗?让他们都走,就这样……疯子嘛让他们都到城内去,放了就是了。我们这边是由疯子指挥军队,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
对于蹲在监狱里的囚犯问题,伯爵呵斥典狱官:“怎么,派给你两营人护送吗?派不出!放掉他们就完事了!”
“爵爷,还有政治犯:梅什科夫,韦烈夏金呢。”
“韦列夏金!他还没被绞死吗?”拉斯托普钦喊道,“带他到我这儿来。”
——————
25
到早晨九点钟,当部队已经通过莫斯科时,再也没有谁来向伯爵请示了。所有能走的人,他们自己走了;留下来的那些人,他们自己决定该怎么办。
伯爵吩咐套马,准备到索科尔尼茨去,他皱起眉头,脸色蜡黄,抱紧胳膊默不作声地坐在办公室里。
每一位行政长官在世道太平时,都觉得只有靠了他的勤政,他治下的平民百姓才过得自在,蒸蒸日上,而当意识到非我莫属时,每个行政长官便以作为对自己劳苦和勤政的主要奖赏。故尔可以理解,只要历史的海洋风平浪静,作为统治者的行政长官,乘坐一条破船用钩竿抓挠人民的大船向前驶行,一定会觉得,被他钩着的大船是靠他的努力才前进的。但风浪一起,海上波涛汹涌,大船自动地前进。这时,便不会发生错觉了。大船以那前所未有的速度自动地航行着,当钩竿够不着前进着的航船时,统治者便突然从掌权者,力量的源泉的地位,转变为渺小的无用的虚弱的人。
拉斯托普钦感觉到这点,也正是这点使他恼火。
受到人群阻拦的警察局长,和前来报告马已套好的副官,一起走进伯爵办公室。两人脸色苍白,局长谈了执行任务的情况后,报告说,院子里有一大群民众希望见伯爵。
拉斯托普钦一言不发,起身快步走进豪华、明亮的客厅,走到了阳台门边,抓住门柄,又松开手,朝窗户走去,从那里更能看清全部人群。高个小伙子站在前几排中间,绷紧着脸,挥动着一只手在讲话。脸上糊着血的铁匠阴沉地站在他身旁。透过关闭的窗户,可听到闹哄哄的声音。
“马车准备好了?”拉斯托普钦问,离开了窗户。
“好了,爵爷。”副官说。
拉斯托普钦又走到阳台门边。
“他们有什么要求?”他问警察局长。
“钧座,他们说他们奉钧座之命准备去打法国人,又在喊叫着什么叛徒。不过这是一群暴徒,钧座。我好不容易才脱身,钧座,卑职斗胆建议……”
“请便吧,没有您我也知道怎么办,”拉斯托普钦生气地大声说。他在阳台门边往下看着人群。“他们把俄国搞成这样!他们把我也搞成这样!”拉斯托普钦想,感到心里头升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要向这笔账该记在他头上的某个人发泄。像肝火旺的人常有的情形,愤怒控制了他,但还没找到发泄对象。“La voilà la populace,la lie du peuple,”他望着人群心里想道,“la plébe qu’ils ont soulevée par leur sottise.Il leur faut une victime.”①出现在他思绪里,这时,他看到了高个小伙子挥动手臂。他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正是因为他本人就需要这件牺牲品,这个供他发泄愤怒的对象。
——–
①这一群贱民,老百姓的败类。平民,他们的愚蠢把这些败类和贱民鼓动起来了,他们需要一个牺牲品。
“马车准备好了吗?”他又问了一次。
“好了,爵爷。您下令如何处置韦列夏金?他已被带来,在门廊旁等着。”副官说。
“噢!”拉斯托普钦大叫了一声,仿佛被意外想起的一件事震惊了。
于是,他迅速拉开门,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上阳台。说话声突然静止,礼帽和便帽都从头上脱下,所有的眼睛都抬起来望着走出来的伯爵。
“你们好,弟兄们!”伯爵讲得又快又响亮,“谢谢你们到来。我马上下来看你们,但我们得先处置一个坏人。我们必须惩办一个使莫斯科毁掉了的坏人。请等着我!”伯爵同样快步地返回室内,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人群里传遍了满意和赞许的低语声。“这么说,他要惩治所有的坏家伙了!而你说,只是一个法国人……他就会把全部情况给你推开的!”人们说着,仿佛彼此责备对方不相信自己似的。
几分钟后,从正门匆匆走出一位军官,说了句什么命令,于是龙骑兵排成长列。人群离开阳台急切地涌向门廊。拉斯托普钦愤怒地快步走上门廊,急忙扫视周围,似乎在寻找谁。
“他在哪儿?”伯爵问道,就在他刚一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看到两个龙骑兵夹着一个年轻人从屋角走了出来,这人脖子细长,剃掉半边的头又长出了短发。他身穿一件颇为漂亮的,现已破旧的蓝呢面狐皮大衣,肮脏的麻布囚裤,裤脚塞在未经擦拭且已变形的瘦小的靴子里。细瘦而无力的腿上套着脚镣,使步履蹒跚的年轻人行动更加吃力。
“噢!”拉斯托普钦说,急忙从穿狐皮袄的年轻人身上移开目光,指着门廊的最下一级台阶。“带他到这儿来,”年轻人拖响着脚镣,艰难地走到指定的台阶下,用一根指头戳开压紧的衣领,扭动了两下细长的脖领,叹了一口气,把细瘦的不干活的手叠在肚皮上,保持温顺的姿势。
在那个年轻人在梯级上站稳的几秒钟内,仍然没人作声。只是在后面几排,那里的人都往一个地方挤,听得到咕哝嘟囔,推挤和脚步移动的声音。
拉斯托普钦在等他站好的时间里,阴沉沉地用手抹了抹脸。
“弟兄们!”拉斯托普钦用金属般的洪亮嗓音说,“这个人,韦列夏金,就是那个使莫斯科毁掉了的坏人。”
穿狐皮袄的年轻人温顺地站着,手掌交叉叠在肚皮上,微微弯腰。他那绝望的憔悴的、由于头被剃得残缺不全而显得难看的年轻的脸,向下低垂着。在听到伯爵头几句话时,他缓慢地抬起头来仰望伯爵,想要对他讲话或与他对视,但拉斯托普钦不看他。年轻人的细长脖颈上,在耳后,一根青筋像一条绳子那样鼓起来,随后,脸色突然发红。
所有的目光一齐射向他。他看了看人群,似乎从他们脸上看到尚有希望的表情,他凄惨而悄然地笑了一笑,又低下了头,移动好站在阶梯上的双脚。
“他背叛了自己的皇上和祖国,他效忠波拿巴,就是他玷污了俄国人的名声,并且,因为他莫斯科才毁掉了的,”拉斯托普钦从容地尖起嗓子讲述着;但突然飞快地往下面看了一眼韦列夏金,这人依然是一副温顺的模样。仿佛他被这一瞥激怒了,他举起手几乎喊叫地对这群人说:“你们自己来审判他吧!我把他交给你们!”
这群人默不作声,只是挤得愈来愈紧,互相偎靠着,呼吸着这股被感染了的窒息的空气,没有力气移动身子,等待着某种不可知的不可理解的可怕事情发生,是教人难以忍受的。前排的人对一切情形看得清楚听得明白,都恐怖地睁大眼睛,张大嘴巴,鼓足了劲,挺直了腰,挡住后面的人的推挤。
“打他!……让这个叛徒完蛋,不许他有损俄国人的名声!”拉斯托普钦喊着。“用刀砍!我命令!”没听清楚讲话,却听清伯爵愤怒声音的人群,骚动起来,并往前挤,随后又停了下来。
“伯爵!……”在又一次出现的短暂的寂静中,响起了韦列夏金胆怯而又铿锵的说话声。“伯爵,我们的头上,有一个上帝……”韦列夏金说,他抬起了头,细小的脖颈上那根粗血管又充血了,鼓胀起来,红潮很快泛上他的面庞,又很快地消失。他没有把他要说的话说完。
“砍他的头!我命令……”拉斯托普钦吼叫之后,突然脸色刷白,像韦列夏金一样。
“刀出鞘!”军官向龙骑兵发出口令,本人也拔出了军刀。
人群又一次地更为猛烈地涌动起来,涌动的波浪到达前排后,竟摇晃着涌上门廊的台阶。高个小伙子于是同韦列复金并排站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呆若石头,举起的那只手也僵着不放下来。
“砍!”军官对龙骑兵的说话声几乎是耳语,于是,一个士兵突然恶狠狠扭曲着脸,举起一把钝马刀砍向韦列夏金的头部。
“啊!”韦列夏金吃惊地叫了一声,恐惧地环顾四周,似乎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事发生在他身上。人群同样发出恐惧的惊叹。
“哦,上帝!”不知谁发出悲伤的叹息。
韦列复金在发出那声惊叫之后,紧接着又痛得他可怜地呼喊,而这一声呼喊倒要了他的命。压力达到极限的人类感情的堤防,刚才还控制着人群,现在顷刻瓦解了。罪行既然开了头,就必须会把它干到底。责难的哀吟,淹没在人群雷霆怒吼之中。这最后一次不可遏制的波浪,就像最后的,击碎船只的七级浪一样利害,从后面几排涌到前排,冲倒他们,吞没了一切。砍了一刀的龙骑兵想再砍一刀。韦列夏金恐怖的叫着,抱头跑向人群。高个小伙子被他撞了一下,趁势伸出两手卡住韦列夏金细长的脖颈,狂叫着和他一起跌倒在挤成一团的吼叫着的人群脚下。
一些人扭打韦列夏金,另一些人扭打高个小伙子。被压在下面的人的喊叫,和奋力救助高个小伙子的人的呼喊,只激起了人群的狂怒。很长时间,龙骑兵老是解救不出那个满脸是血,被打得半死的工人。尽管人群迫不及待地奋力要把已经开了头的事情进行到底,但很长时间,那些扑打韦列夏金,想要卡死他撕碎他的人,都未能整治死他;人群从各个方向朝他们压过来,以他们为中心,形成一团板块,从一边到另一边地晃来晃去,既不让他们有机会打死他,又不让他们放掉他。
“用斧子砍呀,怎么样?……压成团了……叛徒,出卖了基督!……活着……还活着……恶人活该受罪。用门闩揍!
……还没死啊!”
直到牺牲品不再挣扎,它的呐喊变成有节奏的悠长的嘶哑的喘息,人群方才匆忙离开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尸体。刚才得以接近并且目睹这一情景的每一个人,此刻带着恐怖、责备、惊慌的神情纷纷朝后边挤去。
“哦,上帝,人跟野兽一样,哪儿有活路哟!”人群里有人说。“小小的年纪……怕是买卖人家的孩子,那样的一帮人啊!……据说,不是那一个……怎么不是那一个……呵,上帝!……听说还有一个挨了打,差不多要死了……唉,这些人啊……不怕作孽……”那些人现在又这样说,用病态的怜悯的表情看着尸体,血淋淋的发青的脸上沾满尘土,细长的脖颈被砍烂了。
一名忠于职守的警官,发觉尸体摆在大人院内不像话,有碍观瞻,命令龙骑兵把它拖到街上去。两名龙骑兵抓起打得变了形的腿,拖走尸体。血迹斑斑,糊满尘土,已经僵死的细脖子上的剃了半边的脑袋,动来动去地在地上拖着。人群挤着让开尸体。
在韦列夏金倒地,人群狂叫着挤到他身旁,前仰后翻,东倒西歪时,拉斯托普钦突然脸色苍白,他不是朝着在那里等候他上马车的后门廊走去,而是低下了头,不由自主地沿着通往下面一层房间的走廊快步地走。他自己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这样走,伯爵的面容苍白,下巴颏像害疟疾般不住停地发抖。
“爵爷,往这边……您这是往哪儿?……请这边走。”他身后一个害怕得发抖的声音说。
拉斯托普钦已无力答话,只是顺从地转过身来,朝指给他的方向去。后门廊下停着一辆轻便马车。隔得远了的汹涌的人声,在这里仍可听到。拉斯托普钦匆匆坐上马车,吩咐驶往他在索科尔尼茨的郊外别墅。行至肉铺街,再也听不到人群的哄闹声之后,伯爵开始感到后悔。他现在懊恼地回想起他在下层面前表现出的激动和惶恐不安。“La populace est terrible,elle est hideuse,”他用法语这样想。“Ils sont comme les loups qu’on ne peut apaiser qua’vecde la chair.”①“伯爵,我们的头上有一个上帝!”他突然想起韦列夏金这句话,一阵不愉快的寒战,透过他的脊梁骨。但只是短暂的一瞬,拉斯托普钦伯爵轻蔑地嘲笑了一下自己。“J’avais d’autres devoirs,”他想,“Il fallait apaiser le peuple.Bien d’autres victimes ont péri et périssent pour le bien publique.”②于是,他转而去想他所担负的责任:对他的家庭,对他的(即委托给他的)都城,以及对他自己所负的责任——不是想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拉斯普钦(他认为费·瓦·拉斯托普钦正为bienpublique③作自我牺牲),而是想那个作为总督,权力的代表和沙皇的全权代表的他。“如果我仅仅是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ma ligne de condnite auraite été tout autrement tracée④,但我应既保住生命,又保持总督之尊严。”
——–
①民众成群结队是可怕的,真讨厌。他们像狼群,除了肉,别的东西什么也满足不了他们。
②我有另外的职责(即安定民心——原编者注)。许多牺牲品已经并仍将为公众利益遭到灭亡。
③公众利益。
④我的道路将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拉斯托普钦坐在马车柔软的弹簧座上轻轻摇晃着,再也听不到人群可怕的叫喊,他在生理上已趋平静,于是又像通常那样,随着生理上的平静,理智也为他构想出使精神趋于平静的理由。使拉斯托普钦心地安宁的那一思想并不新鲜。自世界之存在及人们相互残杀之时日起,任何人犯下类似的罪行时,总是以这一思想安慰自己。这一思想便是le bien publique①,别人的利益。
对于未陷入嗜欲的人来说,此种福利总是不可知的;但一个正在犯下罪行的人,却总是十分清楚这一福利之所在。拉斯托普钦此刻就很清楚。
他不仅依随自己的成见不责备自己所作出的行为,反而找到了自我满足的理由,非常成功地利用这一àproBpos②——既惩治了罪犯,又安定了民众。
“韦列夏金已受审,并判了死刑,”拉斯托普钦想(虽然韦列夏金只由枢密院判服苦役)。“他是卖国贼和叛徒;我不能使他免于刑罚,而且是je faisais d’une pierre deux coups③;为了保持安定,我让民众处置牺牲品,惩罚了坏人。”
——–
①公众利益。
②恰当的时机。
③一石二鸟。
驶抵郊外别墅,作了些家务安排,伯爵完全心平气和了。
半小时之后,伯爵换乘快马拉的马车经过索科尔尼茨田野时,已不再回想曾经发生的事,只思考和想象着将要发生的事情。他现在是去雅乌兹桥,他被告知库图佐夫在那里。拉斯托普钦伯爵想出一些愤怒而尖刻的言辞,准备用来对库图佐夫的欺瞒加以责备。他要让这头御前老狐狸知道,放弃故都,毁灭俄国(拉斯托普钦是这样认为)。引起的种种不幸,责任在于他这个老糊涂。拉斯托普钦预先想过一遍要对他说的话之后,就愤怒地在马车里转动身躯,怒气向四下张望。
索科尔尼茨田野一片荒凉。只是在它的尽头,在养老院和疯人院旁边,见到一堆堆穿白衣衫的人,其中有几人单个地在田野上走着,一边吼叫,一边挥动胳膊。
这几人中的一个跑着横穿过拉斯托普钦伯爵马车行驶的路。伯爵本人,以及车夫和龙骑兵们,都略带惊恐和好奇地看着这些放出来的疯子,尤其是那个跑到他们跟前来的人。这人摇晃着细长的瘦腿,长衫飘动着,拼命追着马车跑,两眼紧盯拉斯托普钦,用嘶哑的嗓子对他喊,并比划着要他停车。疯子的胡须浓密而又参差不齐,忧郁而严肃的面孔又瘦又黄。黑色的玛瑙般的瞳仁在黄而发红的眼白里低垂地、惊慌地转动着。
“停!别动!我说!”他尖叫着,又用威严的音调和姿势,喘息着喊些什么。
他赶上马车,与它并排跑着。
“他们杀死我三次,我三次从死尸复活。他们用石头打我,把我钉上十字架……我将复活……将复活……复活。他们撕碎了我的身躯。天国要毁灭……我摧毁它三次,重建它三次,”他嚷叫着,嗓门愈来愈高。拉斯托普钦伯爵脸色突然苍白,就像人群扑向韦列夏金时他的脸色发白一样。他转过头去。“走……走快点!”他用颤抖的声音对车夫喊道。
马车全速飞驰;但伯爵很久都还听到身后渐远渐弱的疯子的绝望的呼喊,而眼前则见到那个身穿狐皮大衣的惊惶的满是血迹的叛徒的脸。
这一切都还记忆犹新,拉斯托普钦现在感到它已深入自己血液嵌入内心了。他现在清楚地意识到,这记忆中的血痕将永不消失,并且相反,时间愈久,这一可怕的记忆在他心上会愈加折磨他,愈加令他难受。他现在似乎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砍死他,你们砍下头来回报我!”“为什么我说这句话!大概是偶然说的……我本来可以不说(他想),那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他看到那个砍人的士兵的恐惧而又突然变得凶狠的面孔,看见那个穿狐皮大衣的年轻人向他投射过来的胆怯的无言的责备的目光……“但我不是为自己这样作的。我必须这样作。Laplèbe,le traitre …… le bien publique.”①他想。
——–
①平民,叛徒……公众利益。
雅乌兹桥头,军队仍十分拥挤。天气很热。阴沉忧郁的库图佐夫坐在桥边一条凳子上,用鞭子玩弄沙土,这时有一辆马车隆隆向他驶来。一位身穿将军服,戴羽饰帽,不知他是愤怒,还是恐惧,眼睛珠子不停地乱转,他走到库图佐夫身旁,用法语向他讲起话来。这就是拉斯托普钦伯爵。他向库图佐夫说,莫斯科故都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唯有军队。
“如果钧座不告诉我,您本来不会不战而拱手让出莫斯科,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结局就不同啦!”他说。
库图佐夫望着拉斯托普钦,好像不明白他说的这番话的意义,并且费力地想看出此刻说话人脸上的特殊表情。拉斯托普钦赧颜地沉默了。库图佐夫微微摇头,探询的目光仍盯着拉斯托普钦的脸,悄声地说:
“不,我不会不战而交出莫斯科的。”
库图佐夫说这句话时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也好,或是明知其无意义不过说说而已也好,拉斯托普钦伯爵倒没再说什么,匆匆离开了库图佐夫。真是怪事!莫斯科总督,骄傲的拉斯托普钦伯爵拿起一根短皮鞭,走到桥头,开始吆喝起来驱赶挤成一团的大车。
——————
26
下午三点多钟,缪拉的部队进入莫斯科。前面行进着一队符腾堡的骠骑兵,后面则是带大批随从的骑在马上的那不勒斯王本人。
在阿尔巴特街中段,圣尼古拉修道院附近,缪拉停下来,等候先头部队传回市内要塞“leKremlin”的情况。
缪拉周围,聚集了一小部分留下未走的居民。他们全都以胆怯而疑惑的目光,望着戴有羽毛和身佩金饰的奇怪的留有长发的长官。
“难道这就是他们的沙皇,还不错嘛,就是他本人?”他们悄声说着。翻译官策马走向人群。
“帽脱……脱下帽子。”人群相互传着话。翻译官向一个年老的看门人询问克里姆林还有多远?看门人疑惑不解地听着他陌生的波兰口音,以为翻译官说话的声音不是俄国话,不懂他说的什么,躲到别人背后去了。
缪拉走近翻译,吩咐他询问俄军在哪里。人群里有一个听懂了向他的提问,于是突然有几个声音答话。先头部队的一名军官驶至缪拉身旁,报告说要塞的门已被堵上,那里大概有埋伏。
“好。”缪拉说,并朝一名随从官员命令推四门轻炮过来,向要塞大门射击。
炮队驶离跟在缪拉后面前进的纵队,沿阿尔巴特街驶去。走到弗兹德维仁卡街尽头时,炮兵停下,在广场上排好队伍。几名法国军官指挥着炮位的安置,并用望远镜观看克里姆林宫。
克里姆林宫内,晚祷钟声正鸣响着,钟声使法国人困惑。他们认定这是发出的作战信号。几个步兵朝库塔菲耶夫门跑去。门口堆砌了原木和挡板。由一名军官率领着一小队士兵刚开始朝这座门跑去,从门里开了两枪。站在炮位旁的将军对那个军官发了口令,军官随即带着士兵跑了回来。
门里又响了三次射击声。
有一枪打中一个法军士兵的腿,盾牌后边便有几个人怪叫起来。这名将军和军官,以及这些士兵的脸上,刚才显得轻松愉快的表情,像服从命令一样,顿时都变成顽强,专注,面临搏斗、准备受难的表情。对他们全体官兵,从元帅到最末尾的士兵来说,这个地方不是弗兹德维仁卡街,莫霍夫街,库塔菲耶夫街或特罗伊茨门,而是一处新的战场,可能要浴血奋战的场地。故尔全体官兵作好了打这一仗的准备。大门内的喊声停止了。大炮被推了出来。炮兵们吹掉火绳上的烟灰。一个军官发出口令:feu①!两发炮弹便呼啸着一前一后地射了出去。霰弹打在大门的石墙上,门口的原木和盾牌上,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两朵烟云飘过广场上空。
——–
①放!
在大炮击中克里姆林宫石墙的炸裂声响过之后,不多一会儿,法军头顶上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围墙上方惊起了一大群乌鸦,聒噪着,响亮地扇动着上千只翅膀,在空中盘旋。除却乌鸦的叫声,还听到门内有一个人的一声叫喊,从硝烟后面出现一个没戴帽子穿长褂子的人影。他举枪瞄准着法军。
“feu!”炮兵军官重复了一次口令,一声火枪和两发炮弹的射击声便同时响了起来。硝烟又笼罩大门。
盾牌后面再也没有动静了,于是,法军步兵同军官一起向大门走去。门里躺着三个受伤和四个被打死的人。两个穿长褂的人弯下身子,顺着墙根往兹纳缅卡逃跑。
“Enlevez-moica。”①一名军官说,指着原木和尸体,于是有几个法国人把受伤的结果了,然后把尸体扔到了围墙的外边。这些人是谁呢,没有人知道。“Enlevez-moica”,这是提到他们的唯一的话,他们被扔掉,然后又被搬走,以免发臭。只有梯也尔用了几句娓娓动听的话来纪念他们:“Ces misérables avaient envahi la citadelle sacrée, s’étaient emparés des fusils de l’arsenal,et tiraient(ces mi sér ables)sur les Francais.On en sabra quelques—uns et on purgea le Kremlin de leur présence.”②
——–
①把这些清除掉。
②这些不幸之众聚集于这一神圣要塞,从军械库拿出火枪向法军射击。其中有的被砍死,从克里姆林宫里清除出去。
缪拉接到报告说,道路已被扫清。法军进入宫门,在枢密院广场架起了帐篷。士兵们把椅子从枢密院窗户扔到广场上,升起了火堆。
另一些队伍穿过克里姆林宫,在马罗谢卡,卢比扬卡,波克罗夫卡等街道扎营。另外,还有部队在弗兹德维仁卡,兹纳缅卡,尼科利斯卡亚和特维尔等街驻扎。到处驻扎着法国人,由于找不到房屋的主人,他们与其说是驻扎在城内的住宅里,还不如说是驻扎在城内的兵营里。
尽管军服褴褛,饥饿疲惫,人员锐减至三分之一,法军士兵仍以整齐队列进入莫斯科。这是一支精力疲惫,极为虚弱而仍能作战的威武之师。但这只是这支部队在士兵解散住进各家各户以前的情形。各团队的人马一旦解散、住进空荡荡的或富家宅第,部队便永远毁灭了,而成了既非居民又非士兵介乎二者之间的,即所谓的兵匪。五个星期之后,在撤离莫斯科时,同样是这些人,但已不再成其为军队了。他们是成群结队的兵匪,其中的每一个,或运载,或随身携带一大捆他认为值钱的有用的东西。在撤离莫斯科时,每人的目的,已不像从前那样,是为了征服,而只是为了保住掠夺来的东西。正像一只猴子,把手伸进窄口罐子里去抓了一把坚果,不松开拳头,以免失掉抓住的坚果,因此而毁掉了自己,法国人在走出莫斯科时,显然也会遭到灭亡。因为他们随身背着抢来的东西,他们同样不能扔掉抢来的东西,就像猴子不肯松开那一把坚果那样。法军每个团队驻守莫斯科某条街道,只要过十分钟,便不再有一个像士兵和军官的人了。房屋的窗户里,闪现着穿军大衣和短靴的人们,他们嘻笑着出入于各个房间;在地窖和地下室里,这些人喧宾夺主地款待自己;在院子里,这些人打开或砸开披屋和马厩的门;在厨房,则点燃炉灶,卷起袖子和面,烘烤和煎炸,恐吓,调笑和爱抚妇女和儿童。这样的人到处都多得很,塞满店铺,充斥住宅;而军队却没有了。
在这同一天里,法军各部长官接连几次发布命令,禁止军队在城内闲逛,严禁骚扰居民和抢劫行为,宣布当晚要总点名等等;但无论采取何种措施,从前组成一支军队的这伙人,仍然分散到拥有大量物资储备的富足而空无人迹的城市各处。正如饥饿的畜群在不毛之地挤做一团,一旦踏上肥美的牧场,便无法遏制地分散开来一样,这支军队也就这样无法遏制地分散到了这座富城的各处。
莫斯科没有了居民,士兵像水渗透进沙子一样向城里渗透,像不可遏制的星光那样,从他们首先开进的克里姆林宫的四面八方扩散。骑兵们走进全部家财留下来的商人家,不仅找到容纳自己马匹的单间畜栏,而且还用不完,但仍然要去占领相邻的另一家,以为它更好些。许多人占了好几处房舍,用粉笔写上谁占的,他们同其他部分的士兵争吵以至斗殴。士兵们还未来得及收拾停当,便跑上街去观光,听说东西都被扔下不要了。哪里可以白拿值钱的东西,就往那里去。长官去阻止部下,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卷入此种行为。马车市场还有几家马车店,将军们涌入市场,挑选四轮马车和轻便马车。留下来的居民把长官邀请到自己家里,希望这能保证他们免遭抢劫。财富多得不可胜数,简直是无穷无尽;在法军已占据的地点周围,还有足迹未到、未被占据之处,在这些地方,法国佬以为还有更多的财富。莫斯科愈来愈深地把他们吸入自己体内。正如水浇上干涸的土地一样,结果水与干涸的土地一齐消失;也正如饥饿的部队进入富足的空旷的城市一样,结果是部队毁灭,富足的城市也遭毁灭;于是,满城污秽,都化为大火和抢劫。
法国人把莫斯科大火归咎于au patriotisme féroce de Ros-topchine①;俄国人则归咎于法军的暴行。实际上呢,莫斯科大火的原因,如果要找出一个或几个人来承担责任,那么就没有这样的原因,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原因。莫斯科毁于火,是由于它处在任何一座木头城都会焚毁的那些条件下,与城内是否有一百三十台破旧的救火机无关。莫斯科必定毁于火,是由于居民撤走所致,这是不可避免的,就像一堆刨花,连续几天都有火星溅到上面,不可避免要引燃一样。一座木头城,在有居民和房主以及警察的情况下,夏天几乎每天都发生火灾,不能不遭焚毁,何况城里没有居民,而是住着抽烟斗、用枢密院的椅凳在枢密院广场升起篝火、每天煮两餐饭吃的士兵。在和平时期,只要有军队在某些地区的乡下驻防,这些地区的火灾次数便立即上升。在一座空空的被异军占据的木头城里,火灾的概率会增加多少呢?Le patriotisme féroce de Roastopchine和法军的暴行,在此问题上均无任何过失。莫斯科被焚是由于敌军士兵的烟斗,炊爂,篝火和粗枝大叶,他们住在那里,但不是主人。如果有人纵火的话(这很值得怀疑,因为无论是谁都没有任何理由去放火,无论如何,这是很费周折和危险的),纵火也并不能成为其原因,因为无须乎纵火其结果仍会一样。
——–
①拉斯托普钦野蛮的爱国主义。
无论法国人如何乐意归罪于拉斯托普钦的野蛮,俄国人归罪于恶棍波拿巴,或者后来又把英雄的火炬让自己的人民高擎,都不能不看到,与此直接有关的大火的原因是不会有的,因为莫斯科必然焚毁于火,就像每一座村落,工厂,每间房屋,其主人如果出走,再放进外人来当主人,在那里煮饭,必然会焚烧一样。莫斯科被居民焚毁,这是事实,但不是被留在那里未走的居民所焚毁,而是被离开它的居民所焚毁的。敌军占领下的莫斯科,没有像柏林,维也纳和其他城市那样完好地保住,仅仅是因为它的居民没有向法国人奉献面包、盐和钥匙,而是弃城逃走了。
——————
27
像星光四射一样在莫斯科散开来的法国人,于九月二日傍晚才到达皮埃尔如今居住的那一地段。
皮埃尔离群索居,异乎寻常地度过昨日前两天之后,陷入近乎精神错乱的状态。他的整个身心由一种解不开的思绪支配着。他本人并不知道,这种思绪在何时开始和怎样支配他,但这一思绪牢牢缠住他,以至他丝毫不记得过去,丝毫不明白现在;而他的所见所闻有如梦境。
皮埃尔离开自己的家,仅仅是回避纷繁的人生的苛求,这一团乱麻缠住他,在他当时的情况下又无力将它解开。他藉口清理死者的书籍和文件而到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府上去,仅仅是为摆脱人生的困扰而寻找慰藉,并且,回忆起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就会同一个充满永恒、宁静、庄严思想的世界联系起来,这些思想与他感到自己被缠绕的令人不安的那团乱麻,是截然不同的。他寻求一个静静的庇护所,在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书斋里真的找到了。当他在书斋死一般的沉寂里,用臂肘支撑身体靠着尘封的死者的写字台坐着时,脑子里平静地、意味深长地闪现出一幕接一幕的近日的回忆,尤其是波罗底诺战役的回忆,尤其是他已铭刻在心的名为·他·们的那一类人,与他们的真理、纯朴和实力相比,他无可奈何地感到自己的渺小的虚假。当格拉西姆把他从沉思中唤醒时,他想起了他要去参加预定的——如他所知的——民众保卫莫斯科的战斗。为此目的,他请求格拉西姆给他搞一件农夫穿的长褂子和一支手枪,并向他显露自己要隐姓埋名留在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家里的意图。随后,在他孤独地、无所事事地度过的第一天中(皮埃尔几次想集中注意力于共济会的手抄本,但都未能做到),他先前想过的关于他的名字与波拿巴的名字相关联的神秘意义,不止一次模糊地又让他感觉到了。不过,关于他l’RusseBesuhof①,命定要去取消野兽的权力的想法,只是他心驰神往的、来无踪去无影的幻想之一。
——–
①俄国人别祖霍夫。
皮埃尔买到农夫穿的大褂(其目的仅在于参加民众的莫斯科保卫战)之后,路遇罗斯托夫家里的人,娜塔莎对他说:“您留下吗?啊,那多好!”当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莫斯科哪怕被占领也罢,如能留下来完成他命定该做的事,该多好!
第二天,他怀着一个念头,那就是不惜牺牲自己,绝不落后于他们地走出三山关。但当他回到家里后,确信人们不会保卫莫斯科时,突然感到,以前只认为有可能命定他去干的事,现在成了必然不可避免的事了。他应该隐姓埋名,留在莫斯科,会见拿破仑,杀死他,从而结束照他看来是由拿破仑一人造成的全欧的这场灾难,不成功便成仁。
一八○九年,一名德国学生在维也纳刺杀拿破仑的详情,皮埃尔是知道的,他也知道这名学生被枪毙了。但他在为执行自己的计划所冒的生命危险,却使他情绪更加高涨。
有两种同样强烈的感情难以抗阻地促使皮埃尔去实现他的计划。第一种,是意识到全民灾难后,感到有必要作出牺牲和受苦受难,出于这一种感情,他二十五日去了莫扎伊斯克,投身于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而现在他又离开自己的家,抛弃习惯了的奢侈而舒适的生活,在硬沙发上和衣卧着,并吃着与格拉西姆相同的食品;第二种,是不可捉摸的非俄国人不会有的感情:蔑视一切虚伪的,矫揉造作的人为的东西,以及所有被多数人认为是世界上最高福祉的东西。皮埃尔是在斯洛博达宫,第一次体会到这一奇怪的富有魅力的感情,当时,他突然感到,无论财富、权力,还是生命——所有人们辛劳地获得和爱护的东西,所有这一切,如果有任何价值的话,仅仅是为了享受一下而随即可以把它抛弃的欢乐罢了。
使一个志愿兵喝光最后一个戈比,使一个喝醉酒的人毫无道理地砸碎镜子和玻璃,而他不是不知道这将赔光他所有的金钱的,就是那种感情;使一个人在做(在坏的意义上的)疯狂的事时,仿佛在尝试他个人的权力和力量。同时声称有一种超于人世之外的、作为生活的最高主宰意识,就是那种感情。
从皮埃尔在斯洛博达宫初次体会到这种感情的那天起,他就不断地受其影响,但只是现在才得到充分的满足。此外,在这一时刻使皮埃尔非实现其意图不可,并使其不能舍而弃之,是他在此途径上已经做了的事情。他的弃家而逃,他的车夫大褂,他的手枪,他向罗斯托夫家声明他要留在莫斯科,——他做了这一切以后,如果仍像其他人那样离开莫斯科,那末,这一切不仅失去意义,而且会遭到蔑视,显得可笑(他对此是敏感的)。
像通常会有的情况那样,皮埃尔的身体状况与心理状态是吻合的。吃不惯的粗粝的食物,他这几天喝的伏特加,没有葡萄酒和雪茄烟,脏兮兮的没换洗的内衣,没有床而在短沙发度过的半失眠的两个夜晚,这一切都使皮埃尔处于亢奋的近乎疯狂的状态。
已经是下午一点过了。法军已开进莫斯科。皮埃尔也知道了,他未采取行动,却只是考虑他要做的这件事并把未来的行动的细微情节都想到了。皮埃尔在沉思遐想时,对刺杀过程和拿破仑之死,倒未作出生动的设想,但对自己的慷慨赴死,对自己的英勇气概想象得异常鲜明,并充满忧郁的自我欣赏。
“是的,一人为大家,我应该不成功便成仁!”他想。“是的,我就去……然后突然……用手枪还是匕首呢?”皮埃尔想。
“其实,都一样。不是我,而是天帝之手要处死你……我将说(皮埃尔想着在杀死拿破仑时要说的话)。好吧,把我抓起来杀了吧。”皮埃尔继续自言自语,脸上挂着忧郁而坚定的表情,垂着头。
正当皮埃尔站在房子中间如此这般地盘算着的时候,门被推开了,门槛上出现了一改往常羞怯模样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他的外套敞开着。脸色发红而木然。他显然醉了。看见皮埃尔,他一瞬间有点不自在,但看出皮埃尔脸上有些困惑时,立即大着胆子,摇晃着细瘦的双腿走到房子中间来。
“他们胆小了,”他沙哑着嗓子用信任的口吻说,“我说:我不投降,我说……是不是这样,先生?”他沉默了,突然,他看见桌子上的手枪,意外迅速地抓起它就往走廊跑去。
跟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身后的格拉西姆和看门人,在过厅里拦住他夺他的枪。皮埃尔也走到走廊里来,怜悯和厌烦地看着这个半疯半醒的老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使劲抓住枪不放,皱着眉头,并用沙哑的嗓子叫喊,看样子好像在幻想什么庄严的事情。
“拿起武器哟!冲啊!胡说,你夺不走!”他喊道。
“够了,行行好,够了。给我们个面子,请放下吧,请吧,老爷……”格拉西姆说,小心地抓住马卡尔·阿列克谢维奇的胳膊,用力向房门口推他。
“你是谁?波拿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叫着。
“这不好,主人家。您请到房间里去,请休息一下,把小手枪给我吧。”
“滚,讨厌的奴才!别碰!看见吗?”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摇晃着手枪喊道。“冲啊!”
“抓住他,”格拉西姆对看门人小声说。
他们抓住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手,把他拖到门口去。
过厅充满了一片乱糟糟的喧嚣和醉汉嘶哑的喘息声。
突然,另一声刺耳的女人的叫喊,从门廊传了过来,接着,厨娘跑进了客厅。
“他们!我的老天爷!……真的,是他们。四个,骑着马!”
她叫喊着。
格拉西姆和看门人松手放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于是,在沉寂下来的走廊里,清晰地听到几只手敲叩大门的声音。
——————
28
皮埃尔暗自决定在他的意愿付诸实现之前,既不公开自己的头衔,也不显示他懂法语,站在走廊的半开着的双扇门中间,打算法国人一起走进来,就立即躺藏起来,但当法国人已经进屋之后,皮埃尔还未从门口走开:止不住的好奇心使他站住不动。
他们有两个人。一个是军官,是高个儿英俊的男子,另一个显然是士兵或马弁,是矮个儿瘦小黧黑的人,双眼凹陷,表情笨拙。军官柱着一根棍子,微跛着脚走在前面。他走了几步之后,好像觉得这幢住宅不错似的,便停了下来,向后转身朝向站在门口的士兵,用长官的口气大声地喊他们牵马进来。吩咐完毕,军官潇洒地高高抬起胳膊肘,理理胡髭,举手碰了碰帽檐。
“Ronjour,lacompagnie!”①他愉快地说,并微笑着打量四周。
没有人作出任何回答。
“Vousêteslebourgeois?”②军官对格拉西姆说。
格拉西姆害怕地,疑惑不解地看着军官。
“Quartire,quarttire,logement,”军官说,带着上级对下级的宽厚而和善的笑容,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个小老头。
“Lesfrancaissontdebonsenfants.Quediable!Voyons!Ne nous faAchons pas,mon vieux.”③他又补充说,拍拍恐惧而沉默的格拉西姆的肩膀。
“Aca!Ditesdonc,on ne parle doncpas francais dans cetteboutique?”④他又补充说,同时环顾四周,与皮埃尔的目光相遇。皮埃尔从门边走开了。
——–
①法语:你们好,诸位。
②您是主人吗?
③住房,住房,住宿处。法军是好小伙子。见鬼,我们不会吵架,老爷爷。
④怎么,难道这里没有人能讲法语?
军官再转向格拉西姆。他要求格拉西姆带他去看看屋子里的房间。
“主人不在——别以为……我的你们的……”格拉西姆变个法儿说,尽力使自己的话更容易听懂。
法国军官微笑着,在格拉西姆鼻子底下摊开双手,让格拉西姆明白,他也不懂他的话,然后跛着脚走到皮埃尔刚才呆过的门边。皮埃尔想走掉,躲开他,但就在这时,他看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双手握着手枪,从厨房开着的门里探出身来。带着疯人的狡狯,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上上下下把军官看了个仔细,然后举枪瞄准。
“冲啊!!!”醉汉大叫一声,按下手枪扳机。军官应声转过身来,同一刹那,皮埃尔扑向醉汉。皮埃尔刚刚抓住手枪朝上举,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手指终于碰到扳机,响起了震耳的枪声,硝烟罩住了所有在场的人。军官脸色刷白,后退着冲向门口。
皮埃尔忘记了不暴露自己懂法语的打算,把手枪夺下来扔了,朝军官跑过去用法语同他交谈起来。
“Vousn’êtespasblessé?”他说。
“Jecroisquenon.”①军官回答,摸了摸身上,“mais je l’ai manqué belle cette fois—ci.”②他补充说,指着墙上被打开花的灰泥。“Quel est cet homme.”③军官严厉地望了皮埃尔一眼说。
——–
①“您没受伤吧?”“好像没有。”
②但这次靠得很近。
③这人是谁?
“Ah,je suis vraiment aude’sespoir de ce qui vient d’arriver.”①皮埃尔急忙地说,完全忘掉了自己的角色。C’est un fou,unmalheureux qui ne savait pas ce qu’il faisait.”②军官走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抓住他的衣领。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张开嘴,像是要睡着似的,摇晃着身子,靠在墙上。
“Brigand,tumelapayeras.”军官说,同时松开了手。
“Nout autres nous sommes cléments aprés la victoire;mais nous ne pardonnons pas aux tralAtres.”③他补充说,脸上的表情阴郁而凝重,手势优美又很有力。
皮埃尔继续用法语劝说军官不要追究这个喝醉了的疯子。法国人默默听着,面部表情未变,忽然,他微笑着转向皮埃尔。他默默凝视了他几秒钟。漂亮的脸上露出悲剧式的温柔表情,他伸出手来。
“Vous m’avez sauvé la vie!Vous êtes franBcais.”④他说。此结论对一个法国人来说,是勿庸置疑的。能干大事的只有法国人,而救他的命的,m—r Ramballe,CapiBtaine du 13—me léger①,是大壮举。
——–
①啊,刚才发生的事真叫我沮丧。
②这是一个不幸的疯子,他不知道他干的什么。
③匪徒,你要为此偿命。我们的弟兄胜利后是仁慈的,但我们不饶恕反叛者。
④您救了我一命。您是法国人。
但无论此一结论及基于此结论的军官的信念如何地不庸置疑,皮埃尔仍旧认为应使他失望。
“JesuisRusse.”②皮埃尔赶紧说。
“啧—啧—啧,à d’autres,”③这法国人举起食指在鼻子跟前晃动,并微笑着说。“Tout ál’heure vous allez me conter tout ca,”他说。“Charmé de recontrer un compatriote.Eh bien!qu’allons nous faire de cet homme?”④他又说,此时已拿皮埃尔当作亲兄弟。即使皮埃尔不是法国人,他也不能拒绝已经得到的这一世界上最崇高的称号,法国军官的面部表情和说话语气作如是观。皮埃尔对他的后一问题,再次解释,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是怎么样的人,他又解释说,就在他们到来之前,这个喝醉了的疯子抢去了这支实弹手枪,他没有来得及夺下来,希望赦免他的行为。
军官挺直胸膛,作了一个威严的手势。
“Vous m’avez sauvé la vie.Vous êtes franBcais.Vous me demandez sa graAce ?Je vous l’acBcorde.Qu’on emm ène cet homme.”⑤军官急速而有力地说,挽着因救他性命被他接纳为法国人的皮埃尔的手臂,同他一道走进屋子。
——–
①救了朗巴先生,第十三轻骑兵团上尉的命。
②我是俄国人。
③您对别人这样说去吧。
④您就会对我说出一切来的。很高兴见到同胞……
⑤您救了我的命。您是法国人,您要我宽恕他?我把他饶了。把他拖出去。
院子里的士兵听到枪响,走进过厅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并声称准备惩罚肇事者,军官严厉地阻止他们。
“Onvousdemanderaquandonaurabesoindevous.”①他说,士兵都已退出。此时已去厨房兜了一圈的马弁来到军官面前。
“Capitaine,ils ont de la soupe et du gigot de mouton dans la cuisine,”他说,“Faut—il vous l’apporter?”
“Oui,etlevin.”②上尉说。
——–
①必要时,会叫你们的。
②上尉,他们厨房里有肉汤和炸羊肉。您要不要吩咐搞一些来。是的,还有酒。
——————
29
法国军官同皮埃尔走进屋子后,皮埃尔认为务必要再次让上尉相信,他不是法国人,并且想离开,但法国军官连听都不想听。他是如此地谦恭、亲热、和善,并真诚地感激救命之情,以致皮埃尔不好意思拒绝,同他一起在厅里,即是他们走进的第一个房间里坐了下来。对于皮埃尔否认自己是法国人,上尉耸耸肩膀,显然不理解何以要拒绝这一雅号,但又说,尽管他一定要坚持以俄国人自居,那也只能这样,但他仍旧永志不忘他的救命之恩。
如果此人稍微具有理解他人的才华,就会猜出皮埃尔的心情,而皮埃尔也就会离开他了;但他对自身之外的一切,都迟钝得不可理喻,这就俘虏了皮埃尔。
“Francais ou prince russe incognito,”①他说,同时看了看虽然很脏,却很精致的皮埃尔的衬衫和他手上的戒指。,Je vous dois la vie et je vous offre mon amittié.Un francais n’oublie jamais ni une insulte ni un service.Je vous offre mon amitié.Je ne vous dis que ca.”②
这个军官说话的声音,脸上的表情,手势等,是那样的和善和高尚(就法国人的概念而言),致使皮埃尔不由得对其微笑报之以微笑,握住了伸过来的手。
“Capitaine Ramballe du 13—me léger,decoré pour l’affaire du sept.”③他自我介绍说,脸上堆起的满意得不得了的笑容,使胡髭下的嘴唇撮成一团。“Voudrez vous bien dire a présent a qui j’ai l’honneur de parler aussi agréablement au lieu deresteràl’am-bulance avec la balle de ce fou dans le corps.”④
——–
①是法国人也好,化名的俄国公爵也好。
②您救我一命,我得感激您,我献给您友谊。法国人既不会忘记屈辱,也不会忘记恩惠。我献出我的友谊。此外,不再说什么。
③上尉朗巴,第十三轻骑兵团,九月七日,因功授荣誉团骑士。
④是否劳您驾现在告诉我,我身上没有带着疯子的子弹去包扎站,而是有幸愉快地在和谁交谈。
皮埃尔回答说,他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并羞赧地一面试图编造一个名字,一面又开始讲他不能说出名字的理由,但法国人连忙打断了他的话。
“De graAce,”他说。“Je comprends vos raisons,vous êtes offi- cier… officier superieur,peut— être.Vous avez porté les armes contre nous.——Ce n’est pas mon affaire.Je vous dois la vie.Cela me suffit.Je suis tout à vous.Vous êtes gentil homme.”①他以探问的口气补充说。皮埃尔低下头来。
“Votre nom de bapteme,s’il vous palAit?Je ne demande pas davantage.M—r Pierre,dites vous …Parfait.C’est tout ce que je désire savoir.”②
——–
①哦,够了。我理解您,您是军官……或许还是司令部军官。您同我们作过战。——这不关我的事。我的性命多亏了您。我很满意,愿为您效劳。
您是贵族吧?
——–
②尊姓大名?我别的都不问。您说您是皮埃尔先生?好极了。这就是我要知道的。
羊肉,煎鸡蛋,茶炊、伏特加和法军带在身边的从俄国人地窖里弄到的葡萄酒都端上来之后,朗巴请皮埃尔一道进午餐,而他本人迫不及待地,像一个健康而又饥饿的人那样,一付馋相地先吃了起来,用他那有力的牙齿迅速咀嚼,不停地咂嘴,一面说:excellent,exquis!①他的脸涨得通红,沁出了汗珠。皮埃尔也饿了,便欣然一道就餐。马弁莫雷尔端来一小锅热水,把一瓶红葡萄酒放在里面温着。此外,他还端来一瓶克瓦斯,这是他从厨房里取来尝尝的。这种饮料法国人早已知道,并给起了个名。
——–
①好极了,太妙了!
他们管克瓦斯叫limonade de cochon(猪柠檬汁),莫雷尔就赞赏这种他在厨房里找到的limonade de cochon。但是,由于上尉移防穿过莫斯科时已搞到了葡萄酒,他便把克瓦斯给了莫雷尔,专注于那瓶波尔多红葡萄酒。他用餐巾裹着瓶颈给自己和皮埃尔斟上了酒。饥饿感的消除,再加上葡萄酒,使上尉更加活跃,因而他在这一顿饭的时间里不停地说话。
“Oui,mon cher m—r Pierre,je vous dois une fière chandelle de m’avoir sauvé…de cet enragé…J’en ai assez,voyez—vous,de balles dans le corps.En voilā une,(他指了指腰部)à Wagram et de deux à Smolensk,”他指着面颊上的伤疤。“Et cette jambe,comme vous voyez,qui ne veut pas marcher.C’est à la grande bataille du 7 à la Moskowa que j’ai recu ca.Sacré Dieu,c’était beau!Il fallait voir ca,c’était un déluge de feu.Vous nous avez taillé une rude besogne;vous pouvez vous en vanter,nom d’un petit bonBhomme.Et,ma parole,malgré la toux,que j’y ai gagné,je serais prêt à recommencer.Je plains ceux qui n’ont pas vu ca.”①
——–
①是的,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我要为您敬一支辉煌的蜡烛,以感谢您从疯子手里救了我。您瞧,从我身上取出了相当多的子弹哟。一颗是在瓦格拉木挨的,(他指着腰部),另一颗是在斯摩棱斯克挨的(他指着面颊上的伤疤)。而这条腿,您瞧,它不愿动力。这是九月七号在莫斯科大战时负的伤。(法国称波罗底诺战役为莫斯科战役,九月七号是指西历,按俄历则为八月二十六日。)呵!那太壮观了!值得一看,那是一片火海。你们给我们出一道难题,是可以夸耀的。说真的,尽管得了这个王牌(他指了指十字勋章),我倒还愿意一切从头来过。很惋惜没见到这个场面的人啊。
“J’yaiêté。”皮埃尔说。
“Bah,vraiment!Eh bien,tant mieux,”法国人继续说。“Vous êtes de fiers ennemis,tout de même.La grande redoute a été tenace,nom d’une pipe.Et vous nousI’avez fait craAnement payer.J’y suis allé fois trois,tel que vous me voyez.Trois fois nous êtions sur les canons et trois fois on nous a culbuté et comme des capucins de cartes.Oh!c’était beau,M—r Pierre.Vos grenadiers ont été superbes,tonnerre de Dieu.Je les ai vu six fois de suite serrer les rangs,et marcher comme à une revue.Ies beaux hommes!Notre roi de Naples qui s’y connait a crié:bra-vo!Ah,Ah!soldat comme nous autres!”他沉默片刻之后说。“Tant mieux,tant mieux,m—r Pierre.Terribles enbataille… galants…”他微笑地眨了眨眼,“avec les belles,voila les francais,m—r Pierre,n’est ce pas?”①
——–
①我当时在那里。哦,真的吗?那更好。你们是勇敢的敌人,必须承认。那座偌大的多角堡你们守得不错,真见鬼。还迫使我们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呢。我冲过去了三次,您知道,我不骗您。我们三次到了炮位附近,三次都给赶了回来,像纸人儿似的。你们的掷弹兵了不起,真的。我看见他们六次集结队伍,就跟去参加阅兵一样地前进。奇妙的人们!我们的那不勒斯王……这也是他的拿手好戏……对他们喝彩:“好哇!”哈,哈!您也是我们行伍弟兄!那更好,那更好,皮埃尔先生。战斗中是可怕的,对美丽的女人是多情的。这就是法国人,皮埃尔先生。是不是这样?
上尉欢天喜地,一副纯真和善自得的样儿,使皮埃尔望着他几乎也要开心地挤眉眨眼了。大概是“多情”这个字眼使上尉想到了莫斯科的状况:“A propos,dites donc,est—ce vrai que toutes les femmes ont quittée Moscou?Une droAle d’idée!Qu’avaient—elles a crainBdre?”
“Est—ce que les dames francaises ne quitBteraient pas Paris si les Russes y entraient?”①皮埃尔说。
——–
①顺便问问,您告诉我,女人们是否真的离开了莫斯科?奇怪的念头,她们怕什么呢?如果俄国人开进巴黎,难道法国女人不离开?
“Ah,ah,ah!…”法国人开心地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拍拍皮埃尔的肩膀说。“Ah!elle est forte celle—là。”他接着说。“Paris?… Mais Paris… Paris…”
“Paris,La capitale du monde…”①皮埃尔替他说完。
——–
①哈哈哈!…我这是说笑话。巴黎?可是巴黎……巴黎……巴黎是世界之都……
上尉看了看皮埃尔。他习惯于在谈话间停下来用笑容和温柔的目光打量交谈者。
“Eh,bien,si vous ne m’aiez pas dit que vous êtes Russe,j’aurai pariè que vous êtes Parisien.Vous avez ce je ne sais quoi,ce … ①”说出这番恭维话后,他又默默地看了看对方。
——–
①如果您没告诉我您是俄国人,我一定打赌说您是巴黎人。您身上有……
“J’ai été à Paris,j’y ai passé des années,”
皮埃尔说。
“Oh ca se voit bien.Paris!…Un homme qui ne connait pas Paris,est un sauvage.Un Parisien,ca se sent à deux lieux.Pairs,c’est Talma,la Duschéonis,Potier,la Sorbornn,les boulevards。”①发觉这一结论不如刚才说的有力,他又急忙补充:“Il n’y a qu’un Paris au monde.Vous avez été a Paris
——–
①啊,这很明显,巴黎!……不知道巴黎的人是野人。一个巴黎人,你在两里外便认得出来,巴黎,这是塔尔马,迪歇努瓦,波蒂埃,索尔本,林荫大道。我到过巴黎,在那儿住过多年。
et vous êtes resté Russe.Eh bien,je ne vous en estime pas moins.”①
皮埃尔喝了葡萄酒,几天来,在孤寂中想着忧郁的心事,因此他现在同这位快活而和善的人谈话,感觉到情不自禁的高兴。
——–
①全世界只有一个巴黎。您到过巴黎,但仍然是一个俄国人。这也没什么,我不会因此降低我对您的尊重。
“Pour en revenir à vos dames,on les dit bien belles.Quelle fichue idée d’aller s’enterrer dans les steppes,quand l’arm ée francaise est a Moscou.Quelle chance elles ont manqué celles—là.Vos moujiks c’est autre chose,mais vous autres gens civilisés vous devriez nous connalAtre mieux que ca.Nous avons pris Vienne,Berlin,Madrid,Naples,Rome,Varsovie,toutes les capitales du monde… On nous craint,mais on nous aime.Nous sommes bons à connalAtre.Et puis l’emBpereur.”①他开始打开话匣了,但皮埃尔打断了他。
——–
①谈谈你们的女士们吧,听说她们很美貌。哪儿来的愚蠢念头,要在法军到莫斯科时跑到草原上去藏起来。他们错过了美妙的机会。你们的农民,我理解,但你们——有教养的人——应该更清楚地了解我们。我们拿下了维也纳,柏林,马德里,那不勒斯,罗马,华沙,全是世界的都会。他们怕我们,但也爱我们。和我们交往没有害处。况且皇帝……。
“L’empereur,”皮埃尔重复了一遍,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忧郁和困窘起来。“Est—ce que l’empereur…”①“L’empreur?C’est la générosité,la clémence,la justice,l’ordre,le génie,voilà l’empereur!C’est moi Ramballe qui vous le dit.Tel que vous me voyez,j’étais son enemi il y a encore huit ans.Mon père,a été comte émigré…Mais il m’a vaincu,cet homme.Il m’a empoigné.Je n’ai pas pu résister au spectacle de grandeur et de gloire dont il couvrait la France.Quand j’ai compris ce qu’il voulait,quand j’ai vu qu’il nous faisait une liti ère de lauriers,voyez vous,je me suis dit:voilà un souveran,et je me suis dornneè a lui.Eh voilà!Oh,oui,mon cher,c’est le plus grand homme des siècles passés et à Venir.”②
“Est—il à Moscou?”③皮埃尔口吃地带着应受谴责的神情说。
——–
①皇帝……皇帝怎么……
②皇帝?这是宽厚,慈善,正义,秩序,天才的化身——这一切便是皇帝!这是我朗巴说的。您现在看到我这样子的,可是八年前我是反对他的。我父亲是流亡国外的伯爵。但皇上战胜了我,使我臣服于他。他的伟大和光荣荫庇着法国,在他面前我坚持不住了。当我明白他的想法,看到他让我们走上光荣的前程,我对自己说:这是陛下,我便献身于他。就这样!呵,是的,亲爱的,这是空前绝后的伟大。
③他在莫斯科?
法国人看了看皮埃尔负疚的表情,笑了。
“Non,il fera son entrée demain.”①他说,并继续讲自己的故事。
——–
①不,他将于明天入城。
他们的谈话被大门口几个人的嘈杂的语声和莫雷尔走进房间所打断,他来报告上尉,符腾堡的骠骑兵来了,要把马匹安置在院子里,可是院子里已经驻下了上尉的马匹。麻烦的事儿主要是骠骑兵听不懂对他们说的语言。
上尉命令带骠骑兵上士来见他,严厉地质问他们属于哪个团的,长官是谁,有什么背景敢于占领已经有人占了的住宅。对于头两个问题,这个不太听得懂法语的德国兵回答了所在的团和长官;但对最后一个问题,他没听懂,却在德语夹杂些不完整的法语词句回答说,他是兵团的号房子的,长官命令他把这一片的房子都占下。懂德语的皮埃尔把德国兵的话翻译给上尉听又把上尉的回答用德语给骠骑兵翻译。德国兵听懂对他说的话之后,表示服从,带走了自己的人。上尉走出屋子,站在阶沿上大声地下了几道命令。
当他在回到屋子里时,皮埃尔仍然坐在原来的位子上,用双手捧着头。他的脸上是痛苦的表情。这一瞬间,他的确很痛苦。在上尉出去,皮埃尔单独留下时,他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地位。使他痛苦的不是莫斯科被占领,也不是幸运的胜利者在这里作威作福并且庇护他,尽管他对此感到沉重,但在这一时刻,这些倒不是使他感到痛苦的缘由。使他痛苦的是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几杯葡萄酒,同这个和善的人的交谈,破坏了已凝聚起来的忧郁情绪,这是他执行他的计划所必需的,而他近几天都处于这种情绪之中。手枪、匕首和农民的衣服都准备好了,拿破仑第二天就要入城。皮埃尔依旧认为杀死这个恶人是有益的值得的,不过他现在觉得他干不成了。为什么?——他不知道,但似乎预感到,他实现不了自己的计划。他反抗自己软弱的意识,但模糊地觉得,他战胜不了它,他先前要复仇、杀人和自我牺牲的忧郁心情,在接触到第一个法国人之后,像灰尘一样飘散了。
上尉略微瘸着,吹着口哨走进屋子里去。
先前还能逗乐皮埃尔的法国军官的唠叨,现在适得其反使他讨厌了。他口哨吹的歌曲,步态,手势,以及抹胡子的动作,无一不使皮埃尔觉得受侮辱。
“我现在就走开,不再跟他说一句话,”皮埃尔想。他这样想着,同时仍在原地坐着不动。多么奇怪的软弱感觉把他禁锢在位子上:他想起身走开,但又做不到。
上尉则相反,好像极为高兴。他两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眼睛闪亮,胡子微微翘动,似乎为某种有趣的想法自顾自地微笑着。
“Charmant,”他突然说,“le colonel de ces Wurtem-bourgeois!C’est un Allemand;mais brave garcon,s’il en fǔt.Mais allemand.”①他在皮埃尔对面坐下。
——–
①真迷人,这些符腾堡的兵士的上校。他是德国人,虽然如此,倒挺帅的。不过,他是德国人。
“A props,vous savez donc l’allemand, vous?”①
皮埃尔沉默地望着他。
“Comment ditesvous asile en allemand?”②“Asile?”彼埃尔重复了一遍。“Asile en allemand—Unterkunft.”③
“Comment dites—vous?”④上尉疑惑地很快又问了一遍。
“Unterkunft.”皮埃尔再说了一遍。
“Onterkoff,”上尉说,眼睛含笑地看了皮埃尔几秒钟。
“Les allemands sont de fières bêtes.N’est ce pas,m—r Pierre?”⑤他结束说。
“Eh bien,encore une bouteille de ce bordeau Moscouvite,n’est ce pas?Morel va nous chauffer encore une petite bouteile.Morel!”⑥上尉快活地叫起来。
——–
①顺便说,您好像懂德语?
②避难所用德语怎么讲?
③避难所?避难所德语是——unterkunft。
④您说什么?
⑤Onterkoff(读讹了——译注)。这些德国人真蠢。您说是吗,皮埃尔先生?
⑥再来一瓶莫斯科波尔多酒,是这样说的吗?莫雷尔会再给我们温一瓶的,莫雷尔!
莫雷尔递上蜡烛和一瓶葡萄酒。上尉望望烛光里的皮埃尔,显然朗巴为对谈者此时沮丧的模样吃了一惊。他带着真正的同情而又痛苦的表情走到皮埃尔身旁,弓身对他说。
“Eh bien,nous sommes tristes,”①他碰了碰皮埃尔的胳膊说。“Vous aurai—je fait de la peine?Non,vrai,avez—vous quelque chose contre moi,”他一再地问。“Peut—être rapport à la situation?”②皮埃尔什么也没有回答,但动情地对视着法国人的眼睛。
那儿流出的同情使他心上好受。
“Parole d’honneur,sans parler de ce que je vous dois,j’ai de l’amitie pour vous.Puis—je faine quelque chose pour vous?Disposez de moi.C’est a la vie et à la mort.C’est la main sur le coeur que je vous le dis.”③他拍着胸脯说。
“Merci(谢谢).”皮埃尔说。上尉凝神地望望皮埃尔,像当他弄清楚“避难所”的德语时,那样地看着他,脸上突然容光焕发。
“Ah!dans ce cas je bois à notre amitié!”④他斟满两杯酒,快活地大声说。皮埃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朗巴也干了杯,又一次握了皮埃尔的手,然后忧伤地、心事重重地把手臂肘靠在桌上。
——–
①怎么回事,我们都愁眉苦脸的。
②我惹恼您啦?不,其实是您有什么事要反对我吧?可能与局势有关,是吗?
③坦诚地说,即使不谈我欠您的情,我觉得我对您仍然友好。我不能替您排忧吗?请吩咐吧!我生死以之。我手摸着胸口对您说。
④啊,如此说来,我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Oui,mon cher ami,voilà les caprices de la fortume,”他开始说。“Qui m’aurait dit que je serai soldat et capitaine de dragons au service de Bonaparte,comme nous l’appellions jadis.Et cepenBdant me voilá a Moscou avec lui.Il faut vous dire,mon ch -er,”①他继续以忧郁的平缓的语调说,用这种语调的人是要讲一个长故事的,“que notre nmo est l’un des plus anciens de la France.”②接着,上尉以法国人的轻浮而天真的坦率态度面对皮埃尔谈起他的祖先的历史,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以及全部亲属,财产和家庭状况。“Ma pauvre mère”③不言而喻,在这一故事中起着重要作用。
“Mais tout ca ce n’est que la mise en scéne de la vie,le fond c’est l’amour.L’amour!N’est—ce pas,m—r Pierre?”他说,渐次活跃起来。
“Encore un verr.”④
——–
①是啊,我的朋友,这是命运的安排。谁料到我会作波拿巴——我们习惯这样称呼他——麾下一名兵士和龙骑兵上尉呢?可我现在就正同他一道到了莫斯科。我该对您讲,亲爱的。
②我们这一姓是法国最古老的一姓呢。
③我可怜的母亲。
④但这一切只是人生之伊始,人生的实质呢是爱情。爱情!不是吗,皮埃尔先生!再来一杯。
皮埃尔再次干杯,又给自己斟满第三杯酒。
“Oh!less femmes,les femmes!”①上尉的眼睛油亮起来,望着皮埃尔,开始谈论爱情和自己的风流韵事。这样的事还不少,也易于使人相信,只消看看军官洋洋自得和漂亮的脸蛋,看看他谈起女人时眉飞色舞的表情就够了。尽管朗巴的恋爱史具有法国人把爱情视为特殊魅力和诗意的那种淫荡性质,但上尉的叙述却带着真诚的自信,认为只有他领略了爱情的魅力,而且把女人描述得那么撩人,使皮埃尔好奇地听地讲下去。
很显然,此人为此迷恋的l’amour②,既不是皮埃尔曾对妻子感受过的那种低级简单的爱,也不是他对娜塔莎所怀有的浪漫的单相思(这两种爱朗巴都不屑一顾——前一种是l’amour des charrctiers,后一种是l’amour des niBgauds③);此人所倾倒的l’amour,主要在于对女人保护不正常的关系,在于给感官以最大吸引力的错综复杂的扭曲现象。
——–
①呵女人,女人!
②爱情。
③马车夫的爱情……傻瓜的爱情。
譬如,上尉讲起了他的动人心弦的爱情史:爱上了一个迷人的三十五岁的侯爵夫人,同时又爱上了富有魅力的天真的十七岁的女孩,迷人的侯爵夫人的女儿。母女之间胸怀宽广的较量,以母亲自我牺牲,把女儿许配给自己的情夫而告终,这番较量虽早已成陈迹,现仍使上尉激动不已。接着,他讲述了一个情节,其中丈夫扮演情夫的角色,而他(情夫)扮演丈夫的角色:以及几件出自souvenire d’Allemagne的趣事,其中避难所即Unterkunft,在那儿les maris mangent de la choux crout,而且,les jeunes filles sont trop blondes①。
终于讲到了上尉记忆犹新的最近在波兰的插曲,他飞快地打着手势并涨红着脸说,他救了一个波兰人的命(上尉的故事里总少不了救命的情节),这个波兰人把自己迷人的妻子(Parisienne de coeur②)托付给他,本人就此参加法军。上尉真幸福,那迷人的波兰女人想同他私奔;但是,受着胸怀宽广的驱使,上尉把妻子还给了丈夫,同时对他说:je vous ai sauvé la vie et je sauve votre honneur!③复述了这句话后,上尉擦了擦眼睛,全身摇晃了一下,好像要从身上抖掉动人的回忆引发的脆弱感。
——–
①(出自)有关德国的(的趣事)……丈夫们喝白菜汤……年轻女郎的头发淡黄。
②内心是巴黎女人。
③我救了您的性命,也要挽救您的名誉。
皮埃尔听上尉讲述时,正如在迟迟的黄昏又在酒的作用之下常有的情形,他专注于上尉所讲的一切,也明了了那一切,同时追溯他个人的一桩桩往事,那不知为什么此时突然出现在脑际的回忆。听刚才那些爱情故事的时候,他对娜塔莎的爱情突然意外地涌上心头,他一面重温一幕幕钟情的场面,一面有意地与朗巴的故事作比较。当听到爱情和责任的矛盾时,皮埃尔眼前出现了在苏哈列夫塔楼旁与爱慕的对象最后会面的整个详细情况。这次见面在当时对他没产生影响;他后来连一次也没想到过。但他现在觉得,这次见面有某种重大的诗意的情调。
彼得·基里雷奇,请走过来,我认出您了。”他现在又听到她在说这些话,看见她的眼睛,微笑,旅行套发帽,露出来的一绺头发……这一切,他觉得带有动人而又令人怜悯的色彩。
上尉讲完了迷人的波兰女人的故事,向皮埃尔提一个问题,问他是否有过为爱情而自我牺牲的类似体验,是否嫉妒合法的丈夫。
经他这一问,皮埃尔抬起了头,感到必须说出自己正在想什么;他开始解释,他所理解的对女人的爱情有点不一样。他说,他一生中爱过并仍然爱着的,只有一位女人,而这位女人绝不可能属于他。
“Tiens!”①上尉说。
皮埃尔又解释说,他从少年时代就爱上了这个女人,但是不敢想她,因为她太年轻,而他是一个没有姓氏的私生子。随后,当他继承了姓氏和财富时,他不敢想她,因为他太爱她,心目中认为她超出世间一切,因而也超出他自己之上。说到这里,皮埃尔问上尉是否明白这点。
上尉作了一个姿势,表示哪怕他不懂,也请他讲下去。
“L’amour platonique,les nuages…”②他嘟囔说。
——–
①瞧你说的!
②柏拉图式的爱情,虚无缥渺……
是他喝下几杯酒呢,还是有坦率直言的愿望呢,抑或他想到这人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他故事里的角色,或者这一切的总和,使皮埃尔松开了舌头。于是,他用他油亮的眼睛注视着远方,咿咿唔唔地讲述自己整个的一生:包括自己的婚事,娜塔莎对他的好友的爱情故事,她后来的背叛,以及他对她的不复杂的关系。应朗巴的提问。他也讲出了他起初隐满的事——他的社会地位,甚至公开了自己的姓名。
在皮埃尔的故事里,最使上尉吃惊的,是皮埃尔非常富有,在莫斯科有两座府第,而他全部抛弃了,没有离开莫斯科,却又隐瞒姓名和封号留在城里。
夜已深了,这时他们一道走上了街头。这个夜晚是温暖而明亮的。房屋左面的天际,被在彼得罗夫克街上首先烧起的莫斯科的大火映照得通红。右边的天际高悬着一镰新月,新月的对面,挂着一颗明亮的彗星,这颗彗星在皮埃尔心灵深处与爱情紧密相连。大门口站着格兰西姆、厨娘和两名法军士兵,听得见他们的笑声和用互不理解的语言进行的谈话。他们都在看市区出现的火光。
在巨大的城市里,离得远的一处不大的火灾,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皮埃尔望着高高的星空,月亮,彗星和火光,感到一阵欣快。“呶,多么好啊,还有什么需要的呢?”他心里说,可是突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计划,他的头晕了,发迷糊,便立刻靠着栅栏,才不致跌倒。
顾不上同新朋友道别,皮埃尔迈着不稳当的步子,离开大门口,一回到房间便躺到沙发上,顿时就入睡了。
——————
30
乘车或步行逃亡的居民和退却的部队,以不同的感触,从不同的路途上远望着九月二日初次燃起的大火的火光。
罗斯托夫家的车队当晚停留在梅季希村。离莫斯科二十俄里。九月一日他们动身得太晚,道路上挤满了车辆和士兵,忘记带的东西又太多,又派人回去取,故尔决定这一晚就在莫斯科城外五俄里处住宿。第二天早晨醒得也迟,同时又是走走停停,以至于只走到大梅季希村。晚上十点,罗斯托夫一家和与他们同行的伤员们,都分别住进了这座大村子里的几家大院和农舍里。罗斯托夫家的仆人和车夫们,以及受伤军官的勤务兵们,安顿好各自的主人后,吃罢晚饭,给马上了饲料,然后走到门廊上来。
隔壁农舍里,躺着受伤的拉耶夫斯基副官,他的腕骨折断了,他感受到的可怕的痛楚,使他不停地可怜地呻吟,他的呻吟在秋夜的黑暗里听来很恐怖。第一晚,这个副官与罗斯托夫家的人同住在一个农户的院子里。伯爵夫人说,她听到呻吟不能合眼,于是,在梅季希村搬到较差的农舍去住,好离这名伤员远一点。
在这漆黑的夜里,一名仆人站在大门旁一辆马车的高顶篷上,看到了另一处不大的一片火光。这一处火光大家早看到了,并且都知道是小梅季希村起了火,放火的是马蒙诺夫的哥萨克。
“这一场火嘛,弟兄们,是新燃起来的。”勤务兵说。大家注视着火光。
“不是说过了吗,小梅季希村被马蒙诺夫的哥萨克放火烧起来了。”
“就是他们!不呵,这不是梅季希村,还要远哩。”
“瞧呵,就在莫斯科。”
两名仆人走下门廊,绕到马车一边,在踏脚板上坐下。
“这个地方偏左!梅季希村在那边呢,而这场大火根本不在那个方向。”
有几个人凑到那两个人身旁,“看,烧得好厉害,”一个人说,“那是莫斯科的大火,先生们;要末在苏谢夫街,要末在罗戈日街。”谁也没有对此说法作出回答,所有在场的人只是沉默地望着远处这场新的大火的冲天火焰,过了很长一阵子。
老丹尼洛·捷连季奇,伯爵的跟班(大家这样称呼他),向人群走来,高喊米什卡。
“你还没看够,傻家伙……伯爵要是叫人,谁都不在;先去把衣服收好吧。”
“我刚才还打水来着。”米什卡说。
“您的看法如何,丹尼洛·捷连季奇,这好像是莫斯科的火光吧?”一个仆人说。
丹尼洛·捷连季奇未作任何回答,于是,大家又沉默了很久。火势在伸展,悠悠荡荡,愈来愈向远处蔓延。
“上帝保佑!……有风,天也干……”一个声音又说。
“看呵,烧成了这样,呵上帝!都看得见火乌鸦飘过来了。
上帝宽恕我们有罪的人啊!”
“会扑灭的,是吧。”
“谁去扑灭哟?”一直沉默到现在的丹尼洛·捷连季奇说话了。他的声音平静,慢条斯理。“就是莫斯科,小老弟们,”他说,“她是圣洁的母亲……”他的声音中断,并突然像老年人那样呜咽哭了起来。这似乎就是他们等待的结果,他们的等待,是为了明白他们看到的火光对他们具有何种意义。响起了一片叹息声、祈祷声,和伯爵老跟班的呜咽声。
——————
31
跟班回屋去报告伯爵说,莫斯科在燃烧,伯爵穿上外套出去看。和他一起出去的还有尚未脱衣就寝的索尼娅和肖斯太太。只有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留在房间里。(彼佳再未和家人在一起,因为他随同开赴特罗伊茨的他所属的团队赶往前面去了。)
伯爵夫人听到莫斯科大火的消息,就哭起来了。娜塔莎面色苍白,目光呆定,坐在圣像下的长凳上(她一到达就坐在那里了),毫不注意她父亲的话。她在倾听副官一刻也没停止的呻吟,呻吟是从三间房舍以外传来的。
“啊,多么可怕!”打着冷战受到惊吓的索尼娅从院子里回来说,“我看,莫斯科会整个烧光,好吓人的火光啊!娜塔莎,现在你看看,从这儿的窗户就看得见,”她对表妹说,显然希望打破她的郁闷。但娜塔莎看了看她,似乎并不明白向她问什么,她又把眼睛盯在炉角上。娜塔莎当天从早晨起便这样呆呆地坐着,一直到现在,这时,索尼娅使伯爵夫人惊讶和恼怒,竟然擅自向娜塔莎透露,安德烈公爵负伤,且与他们同行,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伯爵夫人从未对索尼娅发过那么大的脾气。索尼娅哭着请求原谅,现在,则好像尽量减轻自己的过失似的,不停地体贴表妹,照顾表妹。“快看,娜塔莎,烧得多可怕啊。”索尼娅说。
“哪里在燃烧?”娜塔莎问。“啊,对,莫斯科。”于是,似乎不便故意不顺从索尼娅,同时为了摆脱她,她把头转向窗户,用那显然看不见什么的样子看了看,然后又照原来坐的姿势坐下。
“你没有看见吧?”
“不,真的我看见了。”娜塔莎用乞求安静的声音说道。
伯爵夫人和索尼娅这才明白,无论莫斯科或莫斯科的火灾,都绝对不能对娜塔莎产生影响。
伯爵又回到隔板后躺下来了。伯爵夫人走近娜塔莎,用手背扪一下她的头,每当女儿生病她都是这样做的,然后用嘴唇接触她的额角,像是要知道是否有热度,接着吻了吻她。
“你冷啊?全身发抖呢。你最好躺下。”她说。
“躺下?对,好好,我躺下。我现在躺下。”娜塔莎说。
从当天早晨她得知安德烈公爵伤势严重,与他们同行的时候起,她只是最初一连串问过,他去哪儿?伤势怎么样?有致命危险吗?她能否看望他?但告诉她说她不能去看他,他伤势严重,但生命没有危险之后,她明显不相信对她说的话,而且坚定地认为,她无论说多少次,她只能得到相同的回答,便停止提问,连话也不说了。一路上,娜塔莎睁大着眼睛(伯爵夫人十分熟悉的眼睛,眼里的神情使伯爵夫人十分害怕),一动不动地坐在轿式马车的一角,这时,她在长凳上也依然坐着不动。她在考虑一件事,她要末还在盘算,要末拿定了主意。伯爵夫人看得出来,但不晓得是在想什么事,这便使她害怕,使她苦恼。
“娜塔莎,脱衣服,宝贝;睡到我床上来吧。”(只为伯爵夫人一人在一张床架上铺了床。肖斯太太和两位小姐都要睡在地板上铺的干草上。)
“不,妈妈,我要躺在这儿的地板上睡。”娜塔莎生气地回答,走到窗子跟前,把窗子打开。副官的呻吟,从打开的窗户听得更清楚了。她把头伸到夜晚那润湿的空气中,伯爵夫人便看到她细小的脖颈因抽泣而发抖,触动着窗框。娜塔莎知道呻吟的不是安德烈公爵。她知道安德烈公爵躺在隔着过道的一间小屋里,连着他们住的房子;但这可怕的不停的呻吟使她哭泣。伯爵夫人与索尼娅交换了一下眼神。
“躺下吧,宝贝,躺下吧,小伙伴,”伯爵夫人轻轻拍着娜塔莎的肩头说。“好啦,躺下睡嘛。”
“啊,是的……我马上,马上躺下。”娜塔莎说道,并急忙脱衣服,扯开裙带。她脱下连衣裙穿上短睡衣后,跪在地板的铺位上,把小辫甩到胸前,开始重新编扎。她那细长熟练的指头迅速地打散发辫,重新编好,然后扎起来。她的头习惯地向两边转动,但是她那发热似的睁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当换好衣裳后,娜塔莎悄悄钻进铺在门边干草上的褥子里。
“娜塔莎,你睡在中间。”索尼娅说。
“我就睡在这儿,”娜塔莎回答,“你们也躺下嘛。”她又烦恼地补了一句。随后,把脸埋进枕头里。
伯爵夫人,肖斯太太和索尼娅匆匆脱衣就寝。房里剩下圣像下的孤灯一盏。而院子里却被两俄里外的小梅季希村的大火照得很明亮,街上,斜对门被马蒙诺夫哥萨克砸过的小酒馆里,可以听见人们夜间的喧闹,仍然听见副官不停的呻吟。
娜塔莎注意听室内外传来的声音,一动不动地听了很久,她先听到母亲的祷告和叹息,她的睡榻的吱扭声,肖斯太太那熟悉的带嘘声的呼噜,以及索尼娅轻柔的鼻息声。然后,伯爵夫人呼唤娜塔莎。娜塔莎却不回应。
“看来,她睡着了,妈妈。”索尼娅轻轻回答。伯爵夫人静了一会儿再叫唤,已无人回答她了。
这之后娜塔莎很快地听到母亲均匀的呼吸。她没有弄出声响,尽管她的一只光脚丫露出被窝外,在光地板上快冻坏了。
一只蟋蟀,好像庆祝它战胜了所有的人,在墙缝里唧唧地叫。远处一只公鸡叫了,近处一只公鸡应和。小酒馆里的叫喊声沉寂下来,只听得到副官仍在呻吟。娜塔莎坐了起来。
“索尼娅?你睡了吗?妈妈?”她轻声呼唤,没有人回答。娜塔莎慢慢地小心地起身,划了十字,小心地将瘦小而灵活的光脚板踏到肮脏的冰凉的地板上。地板吱吱作响。她飞快地翻动脚板,像小猫一样跑了几步,便抓住了冰凉的门把。
她觉得有某种沉重的东西,节奏均匀地敲打着农舍的四壁:这是她那颗紧紧收缩的心,因惊悸、恐惧和爱情而破碎的心的跳动。
她打开门,跨过门槛,踩到过厅潮湿的冰凉的地上。扑面而来的冷空气使她精神一振。她的光脚触到一个睡着的人,她从他身上跨过去,打开了安德烈公爵住的那间农舍的房门。这间屋子很黑。在最里面的角落,在有什么躺着的床旁边的凳子上,立着一根烛芯结成一朵大烛花的脂油制的蜡烛。
娜塔莎从早上被告知安德烈公爵负伤,并住在这里的时候起,就决定她应该去看他。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知道,会面将是痛苦的,而正因为这样,她才坚定地认为必须会面。
一整天,她都在期待着晚上去见他。而现在,当这一时刻来临,她又对即将见到的情形产生恐惧。他伤残得怎么样?还剩下些什么?是否像那个不停呻吟的副官的样子?是的,他完全是这样的。他在她的想象中,是那可怕的呻吟的化身。当她看到屋角里一团模糊的东西,把被子下面他拱起的膝盖当成他的肩膀时,她以为见到了一付可怕的躯体,吓得不敢动了。但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她又往前走。她小心地迈出一步,再一步,出现在这间堆放杂物的房子中央。在圣像下几条拼起来的长凳上,躺着另一个人(这是季莫欣),而地板上还躺着某两个人(这是医生和随从)。
随从欠起身来小声说了句什么。季莫欣因腿上的伤疼得未能入睡,两眼盯着这个奇怪的身影——身穿白衬衫和短上衣,头戴套发帽的少女。睡意朦胧的随从惊恐地问了一声——“您要什么,来干什么?”——这使娜塔莎更快地走近躺在屋角的那件东西。无论这付躯体怎样可怕,简直不成人形,她都要见他。她走过随从身旁,蜡烛芯结的灯花掉下来,于是,她清楚地看见了手伸出被子的躺着的安德烈公爵,像她从前一向见到的那个样子。
他不像往常一样;但发热的面颜,兴奋地注视着她的明亮的眼睛,特别是从衬衫敞领露出的细细的孩子般的脖子,这一切赋予他特殊的稚气的模样,这是她从未在安德烈公爵身上见到过的。她用轻快的柔韧的年轻的步子走到他身旁跪了下来。
他微笑了,把手伸给她。
——————
32
自从安德烈公爵在波罗底诺战场救护站苏醒以来,已经过去七天了。整个这一段时间里,他几乎经常处于昏迷状态。持续发烧和受伤的肠子的炎症,据随行医生意见,会送掉他的性命。但是,在第七天上,他很高兴地吃了一片面包喝了一点茶,结果医生发现,他的热度减退了。公爵从早晨起恢复了神志。撤出莫斯科的第一夜,天气相当暖和,安德烈公爵便被留在四轮马车上过夜;但在梅季希村,这位伤员自己要求把他抬下车,给他喝茶。往屋里搬动加诸于他的疼痛,使他高声呻吟,并又失去了知觉。当他被安顿到行军床上后,他闭目不动地躺了很久。然后他睁开眼低声说:“茶呢?”他对生活琐事的挂念使医生吃惊。他摸摸脉搏,惊奇而又不满地发现脉搏好一些了。医生之所以感到不满,是因为他根据以往经验确信,安德烈公爵活不了,如果他现在不死去,那只会遭受更大的痛苦而死于晚些时候。同安德烈公爵一起被护送的,有与他在莫斯科汇合的他所在的兵团的少校,也同样在波罗底诺受了腿伤的红鼻子季莫欣。随行的有医生,公爵的随从和马夫及两名勤务兵。
给公爵端来了茶。他贪婪地喝着,用发烧的眼睛望着前面的门,像是要努力明白并且记起什么事情。
“我喝够了。不想再喝了。季莫欣在吗?”他问。季莫欣顺着长凳朝他爬过去。
“我在,大人。”
“伤怎么样?”
“我的伤吗?没什么。可您呢?”安德烈公爵又沉思起来,好像要记起什么事。
“找一本书来,不行吗?”他问。
“什么书?”
“《福音书》!我没有的。”
医生答应找,并开始问公爵他感觉怎样。安德烈公爵不情愿地,但神智清醒地回答了医生的一切问题,随后说,他要一个垫子放在身子下面,不然不舒服,而且很痛。医生和随从揭开了他盖着的军大衣(伤口化脓的腐肉的恶臭使他们皱眉),开始仔细地察看这处可怕的伤口。不知医生对什么很不高兴,他重新护理了一下,给伤者翻了身,后者便又呻吟起来,由于翻身引起了疼痛,又使他昏迷过去,并且开始说谵语。他总是叨念着快点给他找到那本书,放在他身子底下。
“这费你们什么事呢?”他说。“我没有这本书嘛——请你们找来,在身子底下放一阵子。”他凄惨地说。
医生走出房间,到过厅里去洗手。
“唉,你们真没良心,”医生对给他往手上淋水的随从说。
“我只忽略了一分钟。要知道,这样的伤痛他忍受得了,我真吃惊。”
“我们好像给他垫上了东西,主耶稣基督。”随从说。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明白他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也回忆起他受伤了,并想起当他的四轮马车在梅季希村停下的那一时刻,他要求住进农舍。他再次疼得神志模糊以后,在屋子里又清醒了过来,喝茶时,他再次回想他遭遇的一切,之后便更清晰地想起在救护站的时刻,当时,在看到他不喜欢的人遭受痛苦之际,他生出了些新的使他预感到幸福的念头。这些念头虽不清晰不确定,可是现在又支配着他的心。他想起他现在有了新的幸福,而这新的幸福与《福音书》有某种共同之处。故尔他要得到《福音书》。但是他们竟得他放得压住伤口,很不好受,并且给他翻动身体,又妨碍了他的思绪,而他第三次清醒过来,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分了。他身旁的人都已入睡。蟋蟀在过厅外鸣叫,街上有人喊着唱着,蟀螂在桌上,圣像和墙壁上沙沙地爬,一只大苍蝇在他的床头撞来撞去,并绕着床旁结了大烛花的蜡烛飞旋。
他的心处于非正常的状态。健全的人,通常同时思维,感受和回忆无数的事情,但有选择一些思想或现象并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上面的力量。健全的人在深思熟虑的时候,为了要向走进来的人说句客套话能够突然停住不想事情,然后再回到思考中去。就此而言,安德烈公爵的精神状态是不正常的。他的全部精力比任何时候更充沛而且更强,但是不受他的意志支配。极其不同的思想和观念占据他的头脑。有时候,他的思想突然活跃起来,而且显得有力、清晰和深刻(他在健全时往往达不到这点);但突然这种思想活动中断,由意外的想法所代替,而且不能恢复到刚才的思想上去。
“是的,一种新的幸福,一种不能从人身上剥夺的幸福已降临于我,”他躺在半明半暗的寂静的农舍里,睁大发烧的、呆滞的眼睛望着前面,心里这样想,“存在于物质力量之外的不以人的外在物质影响力为转移的幸福,一颗心的幸福,爱情的幸福!这种幸福,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懂得的,但认识幸福且制定这种幸福的,只有上帝一人。但上帝如何制定这一神则呢?为什么圣子?……”接着,思想活动突然中断了,安德烈公爵听见了(不知是在昏迷中,还是他的确听到了),听见了声音节奏均匀的不停息的窃窃私语:“咿,哔唧——哔唧——哔唧,”接下去是“咿,唧——唧,”然后是“咿,哔唧——哔唧——哔唧,”接着又是“咿,唧——唧。”同时,在这低声的音乐声的伴奏下,安德烈公爵感觉到,在他的脸上,在正中央,冒出一座奇怪的空中楼阁,它是由细针和木片建造的。他觉得(虽然这使他感到吃力),他必须尽力保持平衡,才能使那高耸着的楼阁不致倒塌;但它还是倒塌了,却又在均匀微弱的音乐声中慢慢地矗立起来。“伸展!伸展!伸展开来,不断地伸展,”安德公爵自言自语地说。谛听着低吟声和感觉着用细针搭起的楼阁慢慢伸展和竖立的同时,安德烈公爵间或还看到烛光的红晕,听到蟑螂沙沙地爬行,听到苍蝇撞到枕头和他脸上的声音。每当苍蝇触及脸,便引起一种烧灼的感觉;但同时又令他惊讶,苍蝇正撞击到矗立在他脸上的楼阁的边缘,竟不曾撞垮它。除了这些,还有一桩重大的发现呢。这是出现在门旁的一团白色的东西,这是斯芬克斯像,它也使他感到压抑。
“不过,这大概是我桌上的衬衫,”安德烈公爵想,“而这是我的脚,这是门,但为什么它老是伸展向前挪动,老是哔唧——哔唧——哔唧和唧——唧——又是哔唧——哔唧——哔唧……——够了,请停下来,别这样。”安德烈公爵痛苦地哀求什么人。后来,忽然间,他的思想和感情又异常鲜明而有力地浮现起来。
“是的,爱情(他完全清楚地想着),但不是要换取什么,有什么目的或原因而爱的那种爱情,而是我现在快要死的时候第一次体会到的爱情,这时我看到了自己的敌人,而我仍然爱他。我体会到了这样的爱情:它是心灵的最本质的东西,因而不需要有爱的对象。我现在便正体会着这幸福的感情。爱他人,爱自己的敌人。爱一切——便是爱体现一切的上帝。爱亲人,用人类之爱;而爱敌人,则要用上帝之爱,由此,当我感到我是在爱那个人时,我体会到这种欢乐。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用人类之爱去爱,可能从爱转化为恨;但上帝之爱不会改变。一切都不能,连死亡也不能,什么也摧毁不了这种爱。这上帝之爱便是灵魂的本质。而我一生却恨过许多人啊。在所有的人里边,我最爱也最恨的,莫过于她呢。”于是,他生动地想象出娜塔莎样子,但不像以往那样只想到了她使她欢欣的魅力;他第一次想象到了她的灵魂。并且,他理解了她的感情,她的痛苦、羞耻和懊悔。他现在第一次明白了他表示拒绝是多么残忍,看到他同她决裂是多么残酷。
“要是能再一次见到她该多好啊。只要一次,看着那两只眼睛说……”
又是哔唧——哔唧——哔唧和唧——唧,又是哔唧——哔唧——噗,苍蝇碰了一下……这时,他的注意力突然转向另一世界,一个有某种特别情况发生的既是现实又是谵妄的世界。在这一世界里,那座楼阁仍然耸立着,不会倒塌,有一种东西依旧不断地延伸,蜡烛周围带有一圈红晕依旧燃烧着,那件衬衫——斯芬克斯仍旧蜷缩在门边;但是,除开所有这一切,有某种东西在咿呀作响,拂来一股清凉的风,随后,一个新的白色的斯芬克斯,站立着,显现在门的前面。而这个斯芬克斯的头上,有一张苍白的面孔和他正思念着的娜塔莎那样的一双眼睛。
“呵,无休止的谵妄多么难受!”安德烈公爵想道,竭力要把这张脸赶出他的想象范围。但是这张脸真切地分明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不断靠近。安德烈公爵想回到纯粹的思维中去,但不能够这样做,而且梦幻把他拖向它一边。那悄悄的絮语在继续发出有节奏的喃喃声,某种东西在挤压,在延伸,而且一张奇怪的脸停在他面前。安德烈公爵尽着自己的全部力量想清醒过来;他翻动身子,但突然两耳轰鸣,两眼昏花,像一个落水之人,失去了知觉。在他醒来的时候,娜塔莎,那个活生生的娜塔莎,那个所有的人当中他最希望去爱,用他那种新的纯洁的上帝现已向他启示之爱去爱的人,就展现在他面前,双膝跪在他的床边。他明白这是真实的活生生的娜塔莎,但并不吃惊,而且暗自高兴。娜塔莎双膝跪着,惊恐地,凝神地(她不能动弹)看着他,忍住不哭出声来。她的面容苍白,神情呆板,但是脸的下部在抖动。
安德烈公爵舒解地叹了一口气,微笑了,并且伸出手去。
“是您?”他说,“真是幸运!”
娜塔莎迅速而又小心地膝行着靠近他,小心地握住他的手,把脸埋下去,用嘴唇轻轻地吻它。
“请您宽恕!”她抬起头看着他,喃喃地说,“请宽恕我吧!”
“我爱您。”安德烈公爵说。
“请宽恕……”
“宽恕什么?”安德烈公爵问。
“宽恕我犯的过……错。”娜塔莎用仅能听见的声音断续地说完这句话,开始更频繁地用嘴唇轻轻吻他的手。
“我比以前更加爱你了。”安德烈公爵说,并用手托起她的脸。看她的眼睛。
这双充满着幸福泪水的眼睛,羞怯地同情地、高兴而又含情地注视着他。娜塔莎消瘦而苍白的脸,脸上浮肿的嘴唇,不止是难看,简直是可怕。但安德烈公爵没有看见这张脸,他看见的是流光溢彩的眼睛,它们是美丽的,两人的身后有了谈话声。
随从彼得,这时从梦中醒来,已全无睡意,推醒了医生。腿疼而一直未睡着的季莫欣,早已看到所发生的一切,小心地用被单盖好赤裸的身体,蜷缩在长凳上。
“这是什么事啊?”医生从睡铺上欠身起来说,“请您走吧,小姐。”
正在这时,有个女仆敲门,是伯爵夫人发觉女儿不见了派来的女仆。
像一个从梦中惊醒的梦游患者,娜塔莎走出这间房,一回到自己的农舍,便倒在床上,号啕大哭。
从这一天开始,在罗斯托夫一家人继续赶路的整个期间,无论是小憩或是夜宿,娜塔莎都未离开受伤的博尔孔斯基,而医生不得不承认,他未料到姑娘如此坚强,如此善于照料伤员。
伯爵夫人一想到安德烈公爵会(照医生的话说极有可能)在途中死于女儿的怀抱,就觉得非常可怕,她也不能阻止娜塔莎。虽然,鉴于受伤的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之间目前的亲密关系,会使人想到,一旦康复、这对未婚夫妻的关系将会恢复,但谁也不谈论这件事,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更不谈论这点:不仅有关博尔孔斯基的问题,而且有关整个俄国的生死存亡问题均悬而未谈,它掩盖着其余一切的揣测。
——————
33
九月三日,皮埃尔醒得很晚。他头痛,他睡觉时不曾脱下的外套裹缠在身上使他觉得不舒服,心里为昨晚的表现模糊地感到愧疚;这惭愧的事情就是昨晚同朗巴上尉的谈话。
时针指到十一点,但是户外似乎还特别晦暗。皮埃尔起床,擦了擦眼睛,看见格拉西姆又放在写字台上的带雕花枪托的手枪后,想起了他在哪里,想起了当天要做的事。
“我是不是已迟到了?”皮埃尔想。“不,大概他不会早于十二点进入莫斯科。”皮埃尔不让自己思考他要做的事,只是要急忙去做。
皮埃尔整理好身上的外套,就抓起手枪准备动身。但此时他第一次想起,应该怎样携带武器在街上行走呢,不能提在手上呀?即使在他那件宽大的长袍下,也难以藏住这支大手枪。无论插在腰带里,还是夹在胁下,都不可能不露马腿。此外,枪是放过的,皮埃尔还来不及上子弹。“横竖一样,就用匕首吧。”皮埃尔对自己说,尽管考虑把计划付诸实施时,他不止一次地认定,一八○九年,那个大学生的主要错误,在于他想用匕首刺杀拿破仑。但是,皮埃尔的主旨似乎不在于完成预想的事情,而在于向自己表明,他并未放弃自己的计划,正在作着一切去完成它。皮埃尔急忙拿起他在苏哈列夫塔楼与手枪一起购得的匕首,一柄装在绿色刀鞘里的有缺口的钝匕首,把它藏在背心下面。
皮埃尔束紧长袍,拉低帽子,尽量不弄出声来,避免碰到上尉,穿过走廊到了大街上。
他头天晚上漠然看着的那场大火,一夜之间大大地蔓延开来。莫斯科四面八方都在燃烧。同时烧起来的有马车市场、莫斯科河外区、商场、波瓦尔大街、莫斯科河上的驳船和多罗戈米洛夫桥旁的木材市场。
皮埃尔的路线要经过几条小巷到波瓦尔大街,再到阿尔巴特街上的圣尼古拉教堂,他老早就在其附近设想好一个地点,他的计划就要在那个地点完成。大部分房屋的门窗都已紧闭。大街小巷空寂无人。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和烟熏的气味。间或碰到一些神色惊惶不安的俄国人,和走在街心的一付乡下佬和丘八模样的法国人。俄国人和法国佬都惊奇地看皮埃尔。俄国人注视他,除了他那个子高而胖,除了他脸上和全身上下显出古怪、阴沉、神情专注和愁苦的样子之外,还由于分辨不清这人属于何种阶层。法国佬惊奇地目送着皮埃尔,特别是因为,皮埃尔与又怕又好奇地望着法国人的普通俄国人相反,他对法国人根本不屑一顾。在一幢房子的大门口,三名法国人在与听不懂他们话的俄国人交涉着什么事,他们拦住皮埃尔,问他懂不懂法语。
皮埃尔否定地一摇头,又向前走了。在另一条巷子里,守在绿色弹药箱旁的哨兵对他吆喝一声,而皮埃尔只在听到第二次厉声吆喝和哨兵手上的武器弄响以后,方才明白,他得绕到旁边一条街。他对周围的一切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他像带着一样可怕的生人的物件,以急迫和恐怖感怀揣自己的计算,生活——昨晚的经验教训了他——把计划给弄丢了。但是,皮埃尔注定不能把自己的情绪完整地维持到他正奔向的地点。而且,即使他不在路上受阻,他的计划也已无从实现,因为四个多小时以前,拿破仑就已从多罗戈米洛夫郊区,经阿尔巴特街进入克里姆林宫,这时,情绪极为阴沉,正坐在克里姆林宫的沙皇办公室内,发布关于立即扑灭大火、禁止抢劫、安定民心的详细而严厉的命令。但皮埃尔是不知道的;他专心致志于自己的事,仍然在受折磨,像执着于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们那样受折磨——不是由于重重困难,而是由于天生的其事不当;他受折磨是因为害怕在决定关头软下来,因而失去自尊心。
虽然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周围的一切,仍凭本能辨明道路,并准确无误地穿过几条小巷子,这些小巷子把他带到了阿瓦尔大街。
随着皮埃尔愈益走近波瓦尔大街,大烟愈来愈浓,大火甚至使这儿的空气变得暖和。间或可以看见巨大的火舌,在屋顶后面龙蛇般飞舞。街道上,人渐渐多起来,而这些人个个惊惶不安。皮埃尔虽也感到周围有某种异常情况,但并不明白他是在走向火灾发生的区域。在他穿过通向一大片空地的小路时(这片空地一边连着波瓦尔大街,另一边连着格鲁津斯基公爵府邸的花园),突然听到身旁一个女人绝望的痛哭声。他止住脚步,好似从梦中醒来,抬起了头。
在小路一侧满是尘土的干枯的野草上,放着一堆家什:鸭绒被、茶炊、神像、箱子等。在地上的箱子旁边,坐着一位已不年轻的瘦女人,长着长长的暴牙,身穿黑色斗篷,戴压发帽。这女人摇晃着身子,一面诉苦,一面恸哭。两个小女孩,十岁到十二岁,各穿一身脏而嫌短的连衣裙、披小斗篷,苍白的惊吓的脸上带着困惑不解的表情,看着她们的母亲。一个小男孩,约七岁,穿一件粗呢外衣,戴一顶别人的大帽子,在老保姆怀里哭。一个光脚、一身很脏的使女坐在箱子上,松开灰白的大辫子,在揪掉烧焦的头发,一边揪一边嗅着。丈夫,个儿不高,背微驼、穿普通文官制服,留一圈络腮胡,平整的鬓角从戴得端正的帽子下露出来,正紧绷着脸翻动摞在一起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些衣服来。
女人一见皮埃尔,几乎投在他脚下。
“亲爱的老爷们,正教徒们,救救我们,帮助我们吧,亲爱的!……你们谁帮帮我们吧,”她嚎啕着哀告,“小女孩!……女儿!……我的小女儿没救出来!给丢下了……她烧死了!呜呜!我白白养了你……呜呜!”
“行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丈夫小声对妻子说,显然不过要在旁人面前替自己辩护,“一定是姐姐把她带走了,否则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补充说。
“木头人,坏蛋!”妻子突然止住哭泣,恶狠狠地大骂。
“你没有心肝,不疼自己的孩子。别人就会把她从火里救出的。这人是木头,而不是人,不是父亲。您是高尚的人,”她抽泣着连珠炮似地对皮埃尔说。“隔壁燃起来了,随即向我们烧来。小姑娘喊了一声:着火了!我们赶紧收拾东西。我们当时穿什么就是什么地逃了出来……这才抢出这么点东西……神像和陪嫁的床,其余的一切都丢了。看看孩子们呢,卡捷奇卡不见了。呜呜!呵,上帝!……”她又放声大哭,“我的心肝宝贝啊,烧死了!烧死了!”
“在哪里呢?她到底在哪里丢失的呢?”皮埃尔问。女人从他热情洋溢的脸上看出,他这人能帮助她。
“老爷!我的亲爹!”她抱住他的腿呼喊,“恩人啊,这下我放心了……阿尼斯卡,去带路,死东西。”她向使女大声呼叫,生气地张着嘴,这就更加露出了她的长门牙。
“带路,带路,我……我……我办得到。”皮埃尔喘着气急忙说。
一身很脏的使女从箱子后面走出来,束好发辫,叹了一口气后,赤足笨拙地沿小路走在前面。皮埃尔仿佛突然从深沉的昏厥中复苏。他更高地昂起头,眼睛里闪耀出生命的光辉,快步地跟随这姑娘而去,赶上了她,走出小路到了波瓦尔大街。满街飘起一团团乌云般的黑烟,有些地方的黑烟里冒出火舌。人们在大火前挤作一团。街心站着一名法国将军,对周围的人讲话。由使女带路的皮埃尔已经走到了将军站的位置附近,但法国士兵挡住他。
“Onnepassepas,”①一个声音向他喊话。
——–
①此处不通行。
“走这边,叔叔!”使女叫道。“我们穿过小巷,从尼库林街穿过去。”皮埃尔转过身来往回走,时时要跳动几下,方能跑得上她。这姑娘跑过街去,向左拐进一条横巷,经过三幢房屋,向右拐进了一家大门。
“在这儿。”这姑娘说,跑过院子,打开了木栅栏的小门,然后停下来,指给皮埃尔看一间不很大的正熊熊燃烧着的木耳房。它的一边已烧塌了,另一边还正燃烧,火焰明晃晃地从窗格和屋顶冲了出来。皮埃尔走进小门,热气便逼得他停下。
“那一间,哪一间是你们的家?”他问。
“哇哇!”这姑娘指出耳房哭了,“就是那间,那就是我们的家。你都烧死了,我们的宝宝,卡捷奇卡,我的乖小姐,哇!”阿尼斯卡对着大火痛哭,觉得不得不表示一番自己的感情。
皮埃尔向耳房靠近,但那热气很猛烈,他不由得围着耳房绕了半圈,来到一座大房子墙下,这房子只有一边的屋顶着火,一群法军士兵在房子附近挤作一团。
皮埃尔开头不明白,这些把什么东西拖来拖去的法国人在干什么;但看到自己面前的那个正用钝佩刀砍一个农民、并抢夺他手里的狐皮大衣时,皮埃尔朦胧觉察到这里在抢劫,但他没功夫想这件事。
墙壁和天花板的断裂声、訇然倒塌声、火焰的呼啸和毕剥声、人们的狂叫呐喊,时而动荡不完的烟云——时而腾空升起,夹杂着明亮的火星,虽烟滚滚闪出道道火光,此处是禾捆状的通红的火柱,彼处是沿着墙蔓延的鱼鳞状的金色火焰——这一切景象,合着热浪和烟味的刺激,行动的迅速,这种种感觉在皮埃尔身上产生了面对火灾常有的兴奋作用。这种作用力特别强烈,则是因为皮埃尔看见这场大火,突然体验到那种从折磨他的思想中解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年轻、愉快、灵活和果断。他从这座房子的一边绕到耳旁后面,正要跑进还没倒塌的部分,这时,他的头顶有几个人在大喊,随后听见哗啦啦的响声,一件笨重的东西砰然一声落在他的脚下。
皮埃尔回头一看,见到窗户里的几个法国人,他们把一个橱柜的抽屉摔了下来,里面盛满一些金属器皿。另一些站在下面的士兵走近这只抽屉。
“Eh bien,qu’est ce qu’il veut celui-lá.”①法国兵中的一个朝皮埃尔喊。
“Un enfant dans cette maison.N’avez vous pas vu un enfant?”②皮埃尔说。
“Tiens,qu’est ce qu’il chante celui-lá?Va te pro-mener.”③上面几个人说,而士兵中的一个,显然害怕皮埃尔想起向他们夺取抽屉里的银铜器皿,气势汹汹地逼近他。
——–
①这人要干什么?
②这屋里有一个小孩。你们没看见小孩吗?
③这人还在唠叨。你见鬼去吧。
“Unenfant?”上面一个法国人喊道,“j’ai entendu piailler quelque chose au jardin.Peut—eAtre c’est son moutard au bonhomme.Faut eAtre humain,voyez vous ……”“Ou est—il?Ou est—il?”①皮埃尔问。
“Par ici!Par ici!”②那个法国人从窗户朝下对他喊,同时指着房子后面的花园。“Attendez,je vais descendrBe.”③
一分钟后,那个黑眼睛、面颊上有颗痣的小个子法国人,只穿着衬衫,显然从楼上一个窗口跳出来,拍下皮埃尔肩膀,带他跑向花园。“DépeAchez—vous,vous,autres,”他对他的同伴喊叫,“commence à faire chaud.”④
法国人跑到屋后一条铺着沙子的路上后,拽住皮埃尔的手,向他指了指前面的园场子。一条长凳下面,躺着一个穿粉红连衣裙的三岁小女孩。
“Voilà votre moutard.Ah,une petite,tant mieux,”法国人说。“Au revoir,mon gros.Faut eAtre humain.Nous sommes tous mortels,voyez vous.” ⑤那个面颊上有颗痣的法国人朝自己的同伴跑回去了。
——–
①小孩?我听到有个东西在花园里嘤嘤地哭。可能是他的小孩。好吧,应该实行人道。我们都是人……“在那儿?在哪儿?”
②不远,不远!
③等一等,我这就下来。
④哎,你们快一点,热气烘烤过来了。
⑤这就是您的孩子。噢,是女孩,那更好。再会,胖子。对吧,该实行人道,都是人嘛。
皮埃尔高兴得喘不过气来,朝小女孩跑去,想把她抱起来。那个生瘰疠病的像母亲一样难看的小女孩,一见到生人便叫喊起来,飞快跑开。但是皮埃尔抱住她,把她举了起来;她绝望地凶狠地尖叫,并用小手使劲掰开皮埃尔的手,还用她那鼻涕邋遢的嘴咬他的手。这使皮埃尔感到恐怖和厌恶,好比是在摸着一头小野兽似的。但他尽力不让自己扔下小女孩,抱着她跑回那座大房屋。但已不能通过原路返回去:使女阿尼斯卡已不见了,皮埃尔只得怀着遗憾和憎恶的心情,尽可能慈爱地搂住痛哭流涕、打湿了衣裳的小女孩,跑过花园去找寻另一个出口。
——————
34
当皮埃尔跑过几家院子几条小巷,携带着女孩回到波瓦尔大街街角的格鲁津斯基花园时,他一下子还没认出他刚才离开去找小孩的这个地方:这儿阻塞着许多人和从房屋里拖出来的家什。除开逃出火灾来到这里的带着财物的几个俄罗斯家庭之外,这里还有一些身穿各色各样服装的法国士兵。皮埃尔并不注意这些人。他急于要找到那个小官一家人,好把女儿交给母亲,然后再去救别的人。皮埃尔觉得他还须赶快做许多事。热气和奔跑使得浑身发热的皮埃尔,此时体验到一股充满青春、活力和坚决劲儿,比他跑去救小孩时所感受到的更强烈。小姑娘现在安静了,用小手抓紧皮埃尔的长袍,坐在他臂弯上,像一头小野兽似的,张望着她的周围。皮埃尔不时地看看她,微微地笑着。他仿佛在这张吓坏了的病恹恹的脸上,看到使他感动的无辜的受难者的样子。
在原来的地方,小官不在,他的妻子也不在了。皮埃尔在人堆里快步穿行,瞧他碰到的各种面孔。他无意地注意到了一个格鲁吉亚人或阿尔明尼亚人的家庭,这个家庭是由一个年高的长者(漂亮的东方脸型,穿一件新皮袄和一双新靴子)、一个同样脸型的老太太和一个年轻女郎所组成的。这个很年轻的女郎照皮埃尔看来,是东方美人的完美体现,她长着轮廓呈弓形的浓黑的秀眉,一张长长的毫无表情的、却异常柔媚的红脸蛋。在这块空地上的人堆里散乱放着的什物中间,披一件豪华的缎面斗篷式的长衫,扎一条浅紫色头巾,像一株娇嫩的温室里植物被抛在雪地上。她坐在老太太身后不远的包袱上,用又黑又大的睫毛长长的杏眼动不动地看着地面。显然,她知道自己的美貌,为美貌而耽心。这容貌使皮埃尔惊叹,当他在匆忙中,在进入栅栏以后,他还频频回头看她。虽然来到栅栏附近,他仍找不到要找的人。皮埃尔停下,往四下里看。
皮埃尔手里抱着小女孩的模样,比先前更为引人注目,他周围聚扰了几个俄国人,有男有女。
“你和谁走散了,好人?”
“您自己是名门望族,对吧?谁的娃娃?”
众人问他。
皮埃尔回答说,孩子是一个身穿黑色斗篷式长衫的女人的,她刚才带着儿女就坐在这里,他又问有没有谁认识她,她走到那里去了。
“这一定是安菲罗夫家的女孩,”一个老年的教堂执事对一个麻脸的姆妈说。“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他又用惯常说话用的低音补了一句。
“安菲罗夫一家在哪里?”姆妈说。“安菲罗夫家一早就离开了。而这娃娃要末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要末是伊万诺夫家的。”
“他说——女人,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是太太呀。”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说。
“对,你们认识她,牙齿很长,人瘦瘦的。”皮埃尔说。
“就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了。当这群狼跑来时,他们到花园里去了。”姆妈指着法军士兵说。
“呵,上帝保佑。”执事又说了一声。
“您往那边去吧,他们在那里,正是她。老是在哭,十分悲痛。”姆妈又说。“正是她,朝这儿走吧。”
但是皮埃尔没有听姆妈说话。他有几秒钟目不转睛地盯着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那儿在出事。他看着阿尔明尼亚的那家人和向他们走去的两个法军士兵。其中一个轻浮的小矮人身穿蓝色军大衣,腰间束一根绳子。他戴着尖顶帽子,光着一双脚。另一个使皮埃尔尤为惊奇,是瘦高、背微驼的头发淡黄的男子,行动缓慢,脸上一付白痴相。这家伙穿一件粗呢女外衣,蓝色裤子,一双裂开了的骑兵大靴子。未穿靴子而穿蓝大衣的矮小的法国兵一走近阿尔明尼亚人,说了句什么,立即抓起长者的脚,长者也就连忙脱靴子。那个穿女外衣的,对着阿尔明尼亚美人停下,不言不语,也不动,指手揣在裤包里看着她。
“接着,接着小孩,”皮埃尔边说边把小孩递给姆妈,并用命令口吻匆忙对她说,“你交给他们,交给他们!”他几乎是在对姆妈喊叫,把又哭起来了的小姑娘往地上一放,又再回过头去看法国兵和阿尔明尼亚的那家人。长者已是光脚坐在那里。矮小的法国兵脱下他的第二支靴子,在用一只拍打另一只。长者呜咽地诉说着什么,但是皮埃尔只是瞥了一眼,他的全部注意力此时集中在穿女外衣的法国兵身上,这家伙慢慢地摇头晃脑地走近年轻女郎之后,把手从裤包里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脖子。
阿尔明尼亚美人继续坐着不动,仍像刚才的样子,长长的睫毛下垂,仿佛没看见也没感觉到这个兵在对她干什么。
皮埃尔从几步之外跑到法国兵跟前时,穿女外衣的瘦高个子的劫匪已从阿尔明尼亚女郎脖子上扯下她佩戴的项链,而年轻女郎用手抱着脖子尖声地叫着。
“Laissezcettefemme!”①皮埃尔用狂怒的嘶哑的嗓音大叫,抓住高个子驼背的士兵的肩膀,把他扔到一边去。那个兵跌到了,爬起来之后连忙跑开。但他的同伙,扔掉靴子,拔出佩刀向皮埃尔气势汹汹地逼过来。
“Voyons,pasdebetises!”②他叫了一声。
——–
①放开那个女人!
②喂,喂!别胡闹!
皮埃尔处于愤怒的顶点,这样子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力量增加了十倍。他在光脚的法国兵还未抽出佩刀前,就扑了过去把他打倒在地,用拳头捶他。围观的群众响起一片赞许声,正在这时,一队法国枪骑兵巡逻队在街角出现。枪骑兵驰到皮埃尔和法国兵跟前,把他俩包围住。以后的事,皮埃尔便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记得他打了人,也挨了打,最后,他感觉出他的手被绑起来,一群法国兵围着他站着,搜他的衣裳。
“Ilaunporgnard,lieutenant.”①他们说了第一句话,皮埃尔听明白了。
“Ah,unearme!”②军官说,把脸转向与皮埃尔一同被抓的光着脚的士兵。
“C’estbon,vousdireztoutcelaauconseildeguerre”,③军官说。随后立即转向皮埃尔:“Parlez-vousfrancais,vous?”④
皮埃尔用充血的眼睛看看四周,未作回答。大概是他的脸色很恐怖,因而军官低声说了句话后,又有四名枪骑兵出列,站到他的两边。
“Parlez—vous francais?”军官对他重复地问道,离他站得远了一点。“Faites venir l’interpreAte。”⑤一个穿俄国平民服的小矮个子策马出队。皮埃尔看他的穿着听他的口音,立即认出他是一间莫斯科商店的法国店员。
——–
①中尉,他有一把匕首。
②啊,一把武器!
③好,好,到军事法庭全都说出来。
④你懂法语吗?
⑤把翻译叫来。
“Il n’a pas I’air d’un homme du peuple.”①翻译看看皮埃尔后说。
“Oh,oh!ca m’a bien l’air d’un des incendiBaires,”军官说。“Demandez lui ce qu’il est?”②他又说。
“你是谁?”翻译问,“你得回答长官。”他说。
“Je ne vous dirai pas qui je suis.Je suis votre prisonnier.Emmenez moi,”③皮埃尔突然用法语说。
“Ah!Ah!”军官皱起眉头说。“Marchons!”④
枪骑兵周围聚起了人群。离皮埃尔最近的是带着小女孩的麻脸姆妈;当巡逻队走动起来,她往前挪动了几步。
“这是要把你往哪里带呢,我亲爱的?”她说,“小姑娘呢,小姑娘我往哪儿搁呢,如果她不是他们家的!”她不断地说。
“Qu’estcequ’elleveut,cettefemme.”⑤军官问道。
——–
①他不像普通人。
②噢,噢!他很像纵火犯。问他,他是谁?
③我不告诉你们我是谁。我是你们的俘虏。带我走。
④啊!啊!齐步走!
⑤她要干什么?
皮埃尔像喝醉了酒。看见他救出的小姑娘,他的情绪更加亢奋。
“Le qu’elle dit?”他说。“Elle m’apporté ma fille que je viens de sauver des flammes,”他最后说,“Adieu!”①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句无目的的谎话怎么会冲口而出,于是迈开坚定的洋洋得意的步子走在两行法兵的中间。
——–
①她要干什么?她抱着我的女儿,我刚从火里把她救出来。别了!
这支法兵巡逻队,是奉迪罗涅尔之命派往莫斯科各街道制止抢劫、特别是捉拿纵火犯的几支巡逻队之一,据法国高级军官当天发表的一致意见,这些人是带来火灾的人。巡查几条街道之后,巡逻队又抓了五名俄国嫌疑犯:一个小店主,两名中学生,一个农夫,一个仆人,还抓了几个抢劫犯。但在这些嫌疑犯中,皮埃尔是最大的嫌疑犯。当他们被带到祖波夫要塞(那里没有拘留所)一间大屋子过夜时,皮埃尔在严格的看管下被单独监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