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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eepoo
郭逸豪:正当法律程序:一段复调的历史
近二十年来,法学界和普通民众似乎悄然达成了某种共识,即法律的实质正义有时难以企及,而程序正义作为最低限度的正义,是国家和社会必须坚守的底线。季卫东在讨论法律程序与西方现代社会的关系时曾做出以下论断:在旧的身份共同体关系解体与资本主义新秩序确立这一历史进程中,有两项制度起到了神奇的作用,一是社会或私法领域里的契约,二是国家或公法领域里的程序。这段话也恰如其分地回应了德国社会学家卢曼的主张,通过程序获得正统性的认识正是市民革命的政治意义之所在。
因此,人们往往认为程序正义和正当程序是现代社会和市民革命的产物,是现代法治的特征与基石。然而,在新近出版的《正当法律程序的早期发展》中,作者徐震宇提供了一套全新的叙事。他以法律史的视角提醒我们,早在十八世纪欧洲市民革命以前,正当法律程序就在英国拥有一段漫长且惊心动魄的历史。
一、正当程序如何成为一项权利
直至十六世纪,欧陆的法官在审判案件时主要依靠的还是“良心”,而非法律。几乎所有的上诉都是因为当事人抱怨裁判不公而引发的,绝不会有当事人想到以法庭没有严格遵循某个特定程序为由而提起上诉。因为在欧洲大陆,程序本身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英国的情况却大不相同,普通法的法官经常拒绝违背程序至上的传统观念来追求实质正义。
法律史学者无一例外地将这种传统追溯到了一二一五年的《大宪章》。《大宪章》著名的第三十九条规定:“任何自由人将不受逮捕、监禁、没收财产、剥夺法律保护、流放或以其他任何方式受到伤害,朕亦不会对之施加暴力或派人对之施加暴力,除非通过其平等人士之合法裁决或通过英格兰法裁决。”一三五四年,爱德华三世时期的一项议会法案继承和细化了《大宪章》第三十九条,并首次出现了“法律正当程序”的表述。倘若回归历史语境,我们会发现当时的人们基本上将此概念等同于具体的令状制度,而非现代意义下的抽象权利。对于近代早期的法律专家而言,从上述规定中大体可以得出陪审团审判原则,以及人身保护令的先例和合法性基础。然而,这种脱离历史和社会背景的追溯,很大程度上只是“我们古老法律传统”的神话,是让“不可追忆”的祖制服务于当下法律与政治议题的功利主义利用。
一六二七年,英国爆发了举世闻名的“五骑士案”。彼时的查理一世国王为了寻找军费来源,决定动用国王特权征集强制贷款,其中有五位被征集者因躲避贷款而遭国王逮捕。有趣的是,该案的最大争议点并非我们想象中的“国民是否有权抵抗国王的强制贷款”,而是落脚在“国王逮捕令未说明逮捕理由”,只是笼统地以“按照国王的特别命令”关押当事人。在保留至今的律师辩护档案中,我们可以看到律师们不断援引《大宪章》第三十九条,并反复使用《大宪章》中实际并未出现的“法律正当程序”概念。在强制贷款确属国王特权的前提下,以最小的程序瑕疵作为突破口是律师们的策略,但它带来的直接结果是在程序正义的框架下,对国王的特权范围进行更详细的限缩。更为深远的影响在于,辩护律师们在不断援引和“创造”英国法律史的过程中,一种倾向于普遍权利的法律正当程序开始形成。
普通法律师围绕“未经正当程序则不受逮捕”的具体制度大做文章,表面上看这是一种法庭辩护策略,但若以历史研究的后见之明观之,它实则反映了十七世纪上半叶英国相对激进的政治观念,这种观念要求国王对臣民做出政治承诺,限制自身的特权。在此意义上,技术化的法律正当程序充当了政治博弈的压力阀,为激进的双方提供了同等分量的后退筹码。然而,正是在激进政治观念的推动下,技术化的法律正当程序在大法官爱德华·柯克(Edward Cocker)那里最终上升为臣民的一项普遍权利。
作为普通法法院的大法官,同时又是普通法历史的研究者,柯克的目标十分明确:他一方面要提升普通法法官在法律解释和法律管辖方面的权威,一方面又以审查证据的方式,对英国的编年史和普通法历史进行了提炼式的研究。在四卷本《英国法总论》的第二卷《对诸多古老及其他制定法的解释》中,柯克法官对《大宪章》第三十九条进行了“六经注我式”的详细注释。柯克法官认为,“正当过程和法律程序”等同于英国古老的本国之法,以现代法术语转述之,即宪法习惯,或不成文宪法规范。更为巧妙的是,在《大宪章》的历史语境中,“自由”一词专指贵族的特权,而柯克法官则将其解释为“全体臣民享有的自由”。在此意义上,英国臣民的个人自由是一种古老的宪法传统,现代普通法法官的职责就在于挖掘它并捍卫它。由此,英国普通法古老且不可追忆的传统在柯克法官的解释中呈现出了完美的稳定性。正是在这种纵向的“历史连续性”和横向的“在世稳定性”之间,法律的正当程序作为普通法的内在真理,被确定为一项近似于不成文宪法上的基本权利。更为关键的是,柯克法官为英国法学界提供了“何为本国法律”和“何为古老法律传统”的权威答案,让人们无须在各种解释间举棋不定,同时提升了普通法法官的权威,阻断了因不同解释而引发的争端。
二、良心的法庭
如果说,在正当法律程序的早期发展中,正当程序成为普遍权利是一首复调音乐最为悦耳的声部,那么另一个同等重要的声部却常被世人遗忘。它之所以被遗忘,恰恰是因为它所涉及的议题早被现代司法排除在外,不再需要被讨论,那就是良心法庭和良知问题。现代国家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双重的世俗化进程,它首先否认了罗马天主教会宣称的普遍管辖权,在一国法律体系内部摧毁了教会的良心法庭。不仅如此,在世俗国家自身建构过程中,良知的问题也被逐步剔除出了国家权力的管辖范围。
西方教会史上的良心法庭起源于中世纪的基督教教义和教会法。公元十世纪的克吕尼修道院改革激发了一种对敬虔、和平、友爱且诚实生活的想象。在这种想象下,欧洲出现了所谓的“上帝休战”运动,它试图以教会的道德力量来限制封建贵族间的暴力行为。与此同时,罗马天主教会顺势完成了教会改革,逐步走向了结构化、官僚化和权力集中化的神权政治道路。然而,民间被激发出来的敬虔热忱并未因此消退,反而远远溢出了教会的管治范围。于是,教会一方面运用纠问制和补赎圣事控制信徒的良心,一方面通过布道引导平信徒的宗教热忱,并将这种热忱引向了异教徒。
路德的宗教改革试图将个人良心从天主教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却立刻遭到了反宗教改革势力的反扑。尤其在意大利和西班牙,反宗教改革势力创建了诸多教会的良心法庭,将道德规范叠加在法律规范之上,同时借由新发明的印刷术,出版了大量的忏悔手册,全方位抑制“失控的良心”。
天主教会审判异端的良心法庭在以程序正义为导向的英国遭到了极大的批判,这些批判指出了教会法庭审理程序的不透明和证人的恶意。从后世视角来看,对良心法庭的批判意味着近代主权国家企图将宗教事务纳入世俗权力的管辖权范围,否认天主教会的司法干预。在这场大辩论中,人文主义学者,同时身为大法官的托马斯·莫尔却令人惊讶地站在了教会一边。他认为,异端问题属于整个基督教共同体的法律问题,而非某个独立王国的司法管辖问题。鉴于异端案件本身强烈的属灵性质,将之交予世俗法院处理并不能保证案件得到公正审理。异端罪是一种良心和思想上的犯罪,教会所采取的程序规则是有效的,而且是正当的。
吊诡的是,托马斯·莫尔本人便是死于这种良心犯罪。一五三四年,因参与上述辩论而被关押在伦敦塔的莫尔被要求对《继承法》宣誓。莫尔拒绝按照格式宣誓,理由是“这悖于他的良心”。依据英国议会接连通过的《王权至尊法》和《叛逆法》,拒绝宣誓意味着否认国王作为教会至高元首的头衔和尊荣,而这两部法律不仅同时赋予了英国国王最高的世俗权和属灵权,还赋予了他控制臣民良心的权力。国王象征着王权和教权的结合,王国内的臣民必须对国王宣誓效忠。于是,中世纪晚期以降对天主正教不忠的良心犯罪,转变成了对世俗王权不忠的谋逆罪,普通法的法庭也由此转变成了审判臣民良心的法庭,莫尔早先为之辩护的异端审判改头换面成谋逆罪的审判,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正当法律程序若要步入现代,就必须废除良心的法庭,而这一步则是由两位英国的政治哲学家——霍布斯和洛克完成的。
在《哲学家与英格兰法律家的对话》中,哲学家霍布斯对法学家代表人物柯克发起了冷嘲热讽式的攻讦。在霍布斯看来,法学家将法律理性视为人类“最高的理性”是可笑的自以为是。纵观历史,英国的全部法律皆由历代国王在咨商议会的贵族院和平民院之后制定,而这么多国王中没有一位是博学的法学家。霍布斯毫不客气地认为,柯克提出的“人工理性”“不可追忆性”“古老宪法”“英格兰封建制的连续性”都是神话,是法学家的编造。创造法律的,不是智慧,而是权威。
在《利维坦》拉丁文版的附录《论异端》和《关于异端的历史叙述》中,霍布斯指出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立法和查理一世对宗教事务高等法庭的废弃,都意味着现实中的英国已经没有异端犯罪。异端罪就其本质而言是世俗权力为维持政治秩序而采取的管制措施,这种权力只有最高统治者为了保持和平才能享有。然而,一个人的良心是无法判断的,唯有上帝才是良心的判断者。因此,在《利维坦》四十四章关于“黑暗王国”的论述中,霍布斯认为:“黑暗王国”的巨大错误就在于“即使在人们言行一致的情况下,还要通过对他们的信仰进行审查和宗教审判,把仅仅是行为法则的法律权力延伸到人们的思想和良心上去”。
将异端罪放置在霍布斯的主权理论中思考,便能彰显出霍布斯思想的现代性,以及这种思想如何为法律的正当程序奠定现代基础。在霍布斯的描述中,主权者可以对臣民的行为实施严格控制,但其行动依旧存在某种边界,即它不能介入人的内心,不能规定个人良心的内容。个人的信念和意见作为一种“至高”形态,只能由当事人内心来裁定。于是,主权者解除了被统治者个人信念与主权神圣性的绑定,同时也放弃了直接管理被统治者良心的权力。
在《论宗教宽容》中,洛克比霍布斯更加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良心自治的观点。对洛克而言,信仰是个人内心的事物,如果不把信仰问题限定在私人领域,就可能引起公共秩序的混乱。公共事务指向现世社会的世俗利益和外部繁荣;对于私人事务,每个个体则保有绝对的自由,尤其是信仰问题,因为它的目的是不朽灵魂的永生。
无论是主权管辖的边界问题,还是公共事务和私人事务的两分,霍布斯和洛克以极其类似的方式,废除了长达几个世纪的良心法庭,由此,正当法律程序才能在“恺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个人”的世界中迈入现代性。
三、正当程序现代性的认知基础
正当法律程序在现代的发达,还有赖于一种潜移默化的大众文化机制,即整个社会的文化基础需要从强调教义确定性的宗教认信转向一种在认识论上终于不可知的“科学探究”和“事实认定”。欧洲近代早期的这种认识论转向无疑源于近代自然科学,而这种崭新的认知和知识生产方式极大影响了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并进一步地影响了法律文化和法庭审判形式。
一六六〇年,实验科学的代表人物波义耳出版了《新实验》,其中他利用空气泵所做的实验探讨了真空的问题。这些实验不仅是一种科学技术,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以及潜移默化的体制和文化。实验由此成为一种知识生产的方式,并且这种方式生产出了一种特定的知识,即“事实”。然而,霍布斯对这种生产“事实”的新方法展开了猛烈的抨击。在霍布斯的认识论中,牢靠的知识是像几何学这样抽离个别经验的纯粹推理,因此他在《利维坦》中宣称要以几何学的方法创立关于国家的科学。如前所述,霍布斯否认了柯克法官的普通法神话和历史假说,同样地,实验的方法对于霍布斯而言也是一种靠不住的“事实”假说。
彼时的王座法院院长马修·黑尔否认了几何学方法在法律推理上的适用,他提出了一种更加温和、在方法论上更接近于实验科学的主张。黑尔认为,“事实”与“事实”之间存在某种内在因果联系,而人的理性能力在与“事实”相结合的基础上,通过长期反复的试验,某种可靠的法律技艺便能形成。
这种通过反复的科学实验而形成的技艺,也被学者拉图尔视为一种“黑箱”机制。无论“黑箱”在形成和固化的过程中有多少争议,“黑箱”的内部有多么复杂的零件,也无论其确立起来需要多大的商业或学术网络,人们最终关心的是输入什么和输出什么。而输出的结果就是一种无须辩驳的、接近于真相与真理的“事实”。
这样一套“黑箱”机制极大影响了现代的正当法律程序。现如今,人们不再寻求一种具有绝对确定性的知识,也不再关注霍布斯意义下绝对无误的事实和正义,即实质正义。一种经过数个时代的实验,由无数零件组成的司法机器确保了程序上的正义,这些零部件包括“被告不得自证其罪”“非法证据排除”“排除合理怀疑”“交叉盘问”“一事不再理”等等。
纵观全书,《正当法律程序的早期发展》实际上提供的是一套关于观念力量的复调叙事。这些观念毫无疑问与其他现代观念共享同一套价值,即权力的世俗化、个人权利的宪法保障和主权权力的宪法限制。正是在这些观念的推动下,英国历史的肥沃土壤培育出了正当法律程序。英国中世纪的历史蕴含着一条贵族与王权斗争的主线,贵族权利与国王权力的边界问题被具象化为“未经正当程序不得侵害贵族权利”的《大宪章》条文。随着英国社会和政治的发展,在后世的普通法律师和学者看来,《大宪章》不仅仅是十三世纪贵族与国王的斗争结果,而是一种古老的权利观念,甚至意味着英国非成文宪法的立宪时刻。在罗马法主导的欧陆法律史中,我们看不到这样的立宪时刻,也看不到明确的“权力制衡”要求。因此,与其说本书描绘的是法律正当程序的早期发展史,不如说是英国普通法自然发展过程中的独特篇章。
本文转自《读书》2025年3期,《正当法律程序的早期发展》,徐震宇著,商务印书馆二〇二四年版。
梁捷:音乐浪漫主义与经济现代主义
今天我们说到古典音乐,大家最容易想到浪漫主义时期的音乐,也就是1820至1900年左右的欧洲音乐。这个时期的音乐极富想象力,曲式结构极大地丰富,在欧洲各国都产生深远的影响。浪漫主义音乐早期代表有贝多芬,然后有法国的柏辽兹、意大利的罗西尼、匈牙利的李斯特、波兰的肖邦、俄罗斯的柴可夫斯基等等,可谓群星荟萃。
于是很多人会追问,为什么欧洲会在这个时期出现浪漫主义音乐。除了“天才总是成群而来”这种诗意的描述外,有没有音乐内部和外部的原因,能否从当时的经济、社会、政治等维度找到一些线索?线索确实有很多。在“漫长的十九世纪”里,工业革命在欧洲开花结果,极大改变了欧洲人的生活方式,也从内部推动了音乐的变革。
今天的经济史学家普遍认为,工业革命是一场“静悄悄的革命”。在18世纪甚至更早,蒸汽机已经在欧洲出现,纺纱所需要的“珍妮纺纱机”,织布需要的“飞梭”也都被发明出来。现代纺织工厂所需要的一切条件都已经具备。但是在经济层面并没有及时地体现出来。1776年,亚当.斯密出版《国富论》,里面并没有提到大工厂。甚至李嘉图在1817年出版《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时,也没有对工业化报以很高期待。但工业革命在威力在19世纪初已经逐渐显露,并且影响到了音乐界。
19世纪以前,音乐家如何谋生,始终是个极富挑战的难题。据说哲学家卢梭少年时曾打算以音乐谋生,后来才意识到完全不可能。因为音乐家不事生产,所以不是依附于宫廷,就得依附于教会。比如巴赫一生辗转多个城市,主要是在教堂里担任管风琴演奏师。海顿则不断获得贵族的赞助和支持。莫扎特的收入来源相对多元。他除了四处巡回演奏之外,也尝试从出版的曲谱中赚取收入。虽然莫扎特创作的曲子很受欢迎,但最终也没有从出版中赚取多少钱。原因很简单,盗版严重。
后来莫扎特发现,盗版的主要来源是抄写员所为。抄写员在抄写的时候,多抄一份,很快就可以流出去卖钱了。莫扎特想出一个办法,让抄写员到自己的公寓里工作,自己提供有限的纸笔,并且亲自监视他们的抄写工作,试图这样来解决问题。但这个办法治标不治本,而且莫扎特也没有足够精力监视抄写员,毕竟他还要创作和演出。晚一些的贝多芬也想出一个办法来保护版权,那就是不提供完整曲谱,缺少最后几页,贝多芬总是亲自抄写最后几页,只有他才掌握全局。
贝多芬曾经给一个出版商写信说,“我觉得这样很烦人,因为我希望这种事能按照别的方式进行……世界上应该有一个艺术市场,艺术家只需要带来他的作品,需要多少钱就拿多少钱。但就目前而言,艺术家在某种程度上也必须是商人。”音乐家要从出版曲谱中获利,乃至维持生计,必须要有版权法的支持。欧洲各国的版权法在19世纪一直处于拉锯之中,只有19世纪后期的音乐家才有可能享受到版权法的保护。
同时,莫扎特时代的音乐表现手段也存在局限。莫扎特可以演奏管风琴,但管风琴只有大教堂才有。莫扎特更喜欢弹羽管键琴,也就是拨弦古钢琴。但是羽管键琴的声音并不响亮,音长也不够,只适合小范围的演奏。到了18世纪末,法国和英国的一些乐器制造商改良了技术,制造出更加坚固、能产生更大的声音、持续更长的音符和更广泛的音域的钢琴,这就是现代钢琴,典型代表有英国的布罗德伍德(John Broadwood)和法国的埃拉尔(Sebastian Érard)等。
1810年,布罗德伍德创办工厂,开始大给规模制造钢琴,钢琴的价格也被迅速压低。简·奥斯汀1813年出版的小说《傲慢与偏见》中,钢琴不仅出现在上层乡绅的家里,也开始出现在普通人的家里。到了1840年代,钢琴在英国已经很普遍。据说当时有200家公司在生产钢琴,年产量高达2.3万架,布罗德伍德一家公司占据10%。而英国人口不过1000多万,很多家庭都已购置钢琴。
法国和德国的钢琴制造商也在奋力追赶,特别是两家最负盛名的法国制造商埃拉尔和普莱耶尔。据估计,1845年巴黎已经有6万台以上的钢琴,有10万人可以演奏钢琴。1847年,法国著名的乐评人菲蒂斯(Edouard Fétis)认为,“没有谁家找不到钢琴,即使是最小的资产阶级”,“这种乐器已经是家家户户的家具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你甚至可以在看门人的房间里找到它”。
在钢琴技术的改良中,工业革命所导致的高质量铸铁至关重要。布罗德伍德和美国制造商共同研发出铸铁钢琴架,这种钢琴架可以承受更大压力的钢丝琴弦,也能产生更丰富的音质。单个音符可以保持得更久、混响更大,所以就能支撑更慢的演奏速度以及更长的乐句,浪漫主义那些优美绵长的旋律终于得以在这个时期的钢琴上加以实现。
钢琴厂商也在到处寻找钢琴大师,支持他们的巡回演出,同时推广自己的钢琴。比如法国制造商埃拉尔找到李斯特,赞助他的各种演出。另一个知名品牌普莱耶尔就找到奥地利大师塔尔贝格,支持他的演出。李斯特与塔尔贝格两人在当时齐名,又可以说是死敌,暗暗较劲。就在两人不断竞争过程中,埃拉尔与普莱耶尔等钢琴品牌获得了推广,这也是名人代言乐器的最早例子之一。
所以工业革命导致了钢琴革命,而钢琴革命又导致了音乐革命。晚期贝多芬、舒曼、肖邦、李斯特等作曲家拥有了全新技术支撑的钢琴,才可能发明全新的音乐语汇,使得音乐的表现力大不相同。欧洲音乐从此进入浪漫主义时期。
与此同时,音乐家的外部生存环境也在变化。随着工业革命拓展,铁路开始出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1830年,世界上第一条铁路在英国的曼彻斯特至利物浦之间开通。很多经济学家敏感地认识到,铁路将彻底改变我们的生活。比如德国历史主义经济学家弗里德里希·李斯特在《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中设想了一个覆盖全德的铁路系统,有六条线路从柏林辐射到慕尼黑、巴塞尔、科隆和其他连接德意志与邻国的城镇,这将是德国经济起飞的关键。他坚称,铁路是国家发展的动力,它实现了贸易和产业的增长,促进文化统一,通过减轻外省的孤立和狭隘来推动民族统一。铁路在未来甚至可以推动全欧洲的经济发展。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也表示,铁路、轮船和电报让“时间毁灭了空间”,人们的生活方式将随着铁路的普及而改变。铁路通过削减运输成本,为一系列产品开辟了新市场:新鲜的鱼现在可以到达内陆城镇,英国各地的人民终于都能吃的上“鱼和薯条”;来自法国或意大利的地区性葡萄酒变得享誉整个欧洲,人人都以能喝到波尔多葡萄酒为傲。
音乐也是如此。早在铁路出现之前,音乐家们就被迫不断地旅行来谋生。且不说危险和不适,单是乘坐马车的旅行时间就极大减少了他们的收益。如果想要雇佣更高级的马车,就要耗费更多钱财,类似今天飞机出行总是选择头等舱。想当年,莫扎特在欧洲巡演,大量时间都耗费在颠簸的马车上。莫扎特甚至学会了在马车上创作作品。但他的身体因此备受摧残,也没有通过巡演赚取到足够的钱,最终英年早逝。
法国音乐家柏辽兹(1803-1869)正好经历了从马车到铁路的巨大转型。在他年轻时,主要还是通过马车去各地巡演。他一直抱怨,马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颠簸,他又必须随身携带沉重的盒装乐谱,这些交通产生了“毁灭性的成本”,抹除了他巡演的一切利润。但铁路出现了,交通成本迅速降低。从1842到1843年冬天,人到中年的柏辽兹突然雄心勃勃地宣布要开启一趟德国之旅。当时柏林、马格德堡、布伦瑞克和汉诺威之间新开通了铁路,帮助柏辽兹极大地削减了成本。
李斯特(1811-1886)辉煌的职业生涯也与工业革命在欧洲的展开密不可分。少年时期的李斯特就已开始和父亲一起坐着马车在欧洲巡回演出。作为一个十几岁的神童,李斯特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他也学会如何培养自己的名声来吸引观众。巴黎不少商店里有这位早熟的钢琴家的印刷画像出售。他的父亲也到处接私人演出,类似中国以前的“堂会”,每次收取100法郎,就让李斯特去别人家里演奏。但1828年李斯特父亲去世后,他就放弃了巡演。李斯特把私人演出称为“遛狗”,不愿意再做这种表演,只想靠教琴谋生。
1835年,李斯特写了一篇关于题为“艺术家的处境及其在社会中的地位”的文章。他在文中表示,在莫扎特的时代,音乐家被迫和仆人一起吃饭,这种情况至今没有多少改变。圣西门主义认为,音乐有助于道德进步,是艺术的社会形式,李斯特深信这一点。因此李斯特提议建立一个国际音乐家协会,发展合唱和音乐节,建立音乐学校,并出版“古今作曲家最重要作品的廉价版本”。这些提议在音乐界得到了广泛的认同。
钢琴音乐会的内容也在改变。像李斯特和舒曼这样的钢琴家不再在商业音乐会上演奏炫技作品,哗众取宠,而是转向“独奏音乐会”。在这些独奏音乐会上,他们表演更严肃的作品,往往是较长的曲子或者完整的奏鸣曲。比如舒曼的演奏会通常以巴赫和贝多芬的古典作品开始,以肖邦或舒曼更浪漫的最新作品结束,后来这就成为现代独奏音乐会的模板。
经济发展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欧洲音乐会的形式。过去人们交通不便,音乐会只能覆盖单个城镇及其周边地区,受众非常狭隘。观众来听一次音乐会,晚上得回家,不可能跑很远。所以剧院经理们一般出售季票,观众就是经常会来的本地群体。所以经理需要经常更换演奏曲目,不断展示新的作品。毕竟很少有音乐家或者作品能持续保持吸引力,让大家反复聆听。
但一个音乐家不太可能在短期内拿出很多新曲目,所以一个音乐家在一个地方演不了几场,剧院要经常更换音乐家。随着铁路时代的到来,剧院发现了全新的商机。大量观众从更广泛的地区来到城市,很多都来自遥远的外省,甚至来自外国。每次总有新来的观众,并不熟悉音乐家和他们的作品,因此拉高了对单场演出门票的需求。如此一来,剧院经理就可以延长知名音乐家和作品的上演时间,音乐家也不用总是绞尽脑汁换新曲目,双方都能获得更多、更稳定的收益。
与此同时,音乐家的活动范围也变得更大。法国著名的歌剧演唱家保琳娜·维亚尔多一直坐马车和乘船巡演,铁路开辟为她创造了更多的可能性。现在她可以在德国或英国的乐季或表演间隙回到法国休息,因为欧洲都被快速铁路连接了起来。与此同时,铁路还让她有可能在外省巡演中赚钱。
在古典音乐家中,似乎只有帕格尼尼或者李斯特的巡演音乐会能与顶尖女歌手相比。根据一项统计,1831年3月和4月期间,帕格尼尼仅在巴黎的11场音乐会上就赚了13万多的法郎。接着他又去了伦敦,从5月到7月,他在伦敦又赚到了1万英镑,相当于25万法郎。这点钱足够在伦敦市中心买一栋房子。世界各地的人们花了大笔的钱来听这位小提琴家演奏。帕格尼尼和经理控制了音乐会的方方面面,从找场馆到在报刊上发布广告、聘请乐队、雇用票务代理,有时帕格尼尼还亲自上门卖票。
李斯特当年在听了帕格尼尼在巴黎歌剧院的演奏后,改变了自己的演奏观点。他开始模仿帕格尼尼小提琴的效果,包括他的颤音、跳跃和滑奏,开始改编新的钢琴曲目。1839年至1847年间,李斯特在欧洲各地开启了收入丰厚的巡回音乐会,从西班牙到葡萄牙,从波兰到土耳其,甚至远到俄国,当然一切交通都是通过铁路来实现。
李斯特认真地从商业角度安排自己的音乐会。他特意聘请了一名经纪人负责管理他的账户,并与他一起打造自己的公众形象。李斯特精致的舞台、精致的服装、精致的演奏技巧催生出一种特别的吸引力,他的听众在音乐厅中也会用强烈的情感来回应。从1843年开始,“李斯特热”席卷欧洲。李斯特每到一地,狂热的观众就会打听他的住处,登门拜访。李斯特在音乐会开始前,在钢琴边坐下,故意把手套或手帕扔向观众席,高价购得前排座位的女观众则疯狂地争抢。甚至李斯特在音乐会后抽的雪茄烟灰都被当作“圣物”小心翼翼守护着。
但也并非所有音乐家都能在古典音乐商业化的过程中大获其利。与李斯特相比,肖邦的商业头脑就要差很多。他不愿写作出版商愿意付高价的那种音乐,也就是轻快欢乐,柔和悦耳,业余爱好者弹起来也不难的音乐,所以肖邦作品的销量远不如塔尔贝格或舒伯特,更不用说和李斯特比。肖邦也不愿意办音乐会,“人群让我感到恐惧,他们的呼吸让我窒息,好奇的表情让我动弹不得,未知的面孔让我说不出话”。
古典音乐走向商业化的过程充满坎坷,从音乐会使用的乐器,到音乐会的演出环境,再到古典音乐大师的思想谱系,都是在19世纪中后期才逐渐稳定下来。这个过程正与工业革命在欧洲的全面展开紧密契合。可以说正是欧洲经济的现代主义,奠定了古典音乐中浪漫主义。
本文转自《经济学家茶座》2024年第2期
张大野《微虫世界》
《微虫世界》晚清孤本古籍,封面署名“张大野先生所著书”,现藏中国台湾国立图书馆,共计一序四卷。原文中[]为原稿缺字或涂改而难以辨认的字,其中有字则为编者补充;()中是对原文存在的问题,编者做的调整或者解释;译文中()为编者的补充和注释。
序
从微虫声中听出大千世界。以微虫与世界相对待而言,此大雄氏之所以包含古今,顾盼独殊于众也。
上而清轻者为天,下而凝重者为地,日星河岳两间系焉,此所谓世界也。云龙之世界也,风虎之世界也,圣人万物之世界也。是故,先王之治天下也,五谷毕入则使百姓同巷而处。男女有所怨恨,则相从而歌,饥者欹其食,劳者歌其力,男年五十,女年四十,官给之食使采其声上于邑,邑上于都,都上于国,于是天子不出户而知天下。
凡所以为世界也,野马也,浮尘也。自其大者而观之,憧憧往来,气之以相吹也;自其小者而观之,从风而东,从风而西,日出而见,日入而隐,其为世界一也。
蜂之翼、蚊之睫,其细已甚而飞视备焉。有君臣焉,父子焉,夫妇、兄弟、朋友焉,喜怒哀乐等也。覆盈水于堂坳,蚁过之而见为巨浸,庸讵知夫不见爝火而目为旭日哉?
微虫,微虫也,日星河岳不可得而见,见杯水焉,爝火焉,适适然惊而仰止焉,殆即所谓日星河岳也。跃而起,昂而鸣,就所见而私志焉,亦采其声之意也。
世有大雄氏其人者,不且亦谓之《箫韶》之音而《桑林》之舞也哉。于圣人之为世界或有取焉,是为序。卷一
皇帝龙飞,光绪十有九年岁次癸巳,四月有六日,微虫有天台之行,世界之所起也。意者,菩提果将熟欤。
晚因将一客潘姓者,天台人也,同出宁波东门,登奉化之航船,至则有四人已先在,其二口操湖南音,类营勇;其二则台州之仙居人也,卷舌格磔作楚声。娄目予行礼、问何往,度非善良。潘则相惊以贼,余急蹑止之。
比晓,去奉化之大埠犹十许里,溪水湍急不能进,乃舍而登筏,四人者别去,潘大喜,余曰:“未也。”抵大埠,至黄公泰,则果相侯。黄公泰者,过塘行也。相与饭讫四人,径先发问:“安适?”则曰:“新昌也。”潘惶遽曰:“此去山中,路正同,将奈何?”余笑,因令主人集灶夫九人而语之曰:“诸君非台民而食力于此者乎?”曰:“然。”曰:“大麦黄可刈,诸君盍从我归乎?”曰:“诺。”乃用笋舆载余行,中途遇山民之负贩者悉要结之。至溪口,得四十有五人。潘曰:“可矣。”遂出三百钱沽十斤酒,并饮之,皆醉。
前行[至]一溪,则四人果在。潘乃大呼前后拥余,挥众前后拥余垂乱流而渡,声雷动。四人出不意,骤见余有众,色变遂别,度一岭而去。此事也,微余先为之备,事虽不可可知,脱万有一不幸,则殊未易了矣。行路之难至于如此,瞻言百里悠悠将安所归乎?晚宿马埭头。
初八日,早起度石界岭,为新昌境。自大埠至马埭头,平畴沃野,弥望青葱,山势犹不甚峻。至此,则高厓奇树横空而来,而山鸟善鸣,溪花解媚,十步九折,尽态极妍,人亦朴诚,彬彬有礼,与宁波之风尚殊矣。
傍午,过夹溪岭,从万山飞舞而下,饭于龙王荡之许翁店。荡无一滴水,不知何以著称,殆亦如世间名士欤。翁名鼎目,号芝庭,新昌诸生,年六十余,极诚笃。为余言:于卖酒外以蚕桑资,生一子二孙,孙已有声庠序间。余因赠以联云:“老将红友为知己;间与青山作主人。”翁则大喜,为具佳酿,坚留一宿。余以道远辞,乃订后期而别。
过荡角径岭,至九间廔小憇,晚宿斑竹之荣陞店。有小妓颇娟好,来通殷勤,方将理絃索,而为余负行李[之]天台叶阿生者,忽襥被来伴宿,曰:“此间有异,设孤眠则妖精且媚人死也。”余大笑,妓逡巡遂去。视壁上有诗云:“卅年不到溪山路,苍狗红羊事变更。杯酒尚须邀拇战,笑谈还欲逞心兵。落花依草浑无赖,弱絮成萍总有情。明日短长亭子上,晓风残月可怜生。”署曰“横湖太痴生”,是盖被媚而几死者矣,其亦有天涯沦落之悲乎?
初九日,晓起,微雨,度会市墅岭,岭余凡三度矣。初游仙居,往以春,返以秋,今复以夏,晦明风雨,信与山灵有缘。顾初不知两旁山名,第见万峰翔舞,苍翠被空,如纛如旗,卷舒云表,叹为奇绝而已。今问诸涂人,云是芭蕉山,乃知古人命名之妙,他日能于雪后更事登陟,一睹《辋川》画意,不尤快乎?
路滑甚,舆夫颇以为苦,因徒步而上。凡上岭宜步,疲而少歇,则旁瞻回顾并成异境,闭置帷中不见也。下岭则宜坐舆中,从上而下,凭临而观,数十里云根泉脉,灿若列眉,徐而迎之,益睹其妙,惜从来看山者之未有会也。
既度岭,两气益合,遥望天姥诸峰,若沉雾海。而近山幽谷土石并作赤色,白云滃之,蓬蓬勃勃,如观火聚,尤可异也。更数里,至冷水铺,地势渐平,天亦晴霁,苍松滴翠,溪流涓涓,清风洒然,使人神远。意者,仙灵来相招乎?
度关岭,岭下接乌嵝,山势益奇险陡绝,树木蔚然,移步换形,不可方物。余昔年诗所谓:“山巅一俯视,漠漠但苍烟。渐下向平地,豁然开洞天”者也。
过三茅桥至清溪镇,势乃渐弛,则天台城矣。岭有戍兵以防山贼,当过岭时,一兵方持铳击雉,余一舆夫偶小遗,骤惊微叹,兵则大怒,遽拔刀相斫。众大哗,余急下劝止,强抑舆夫使跪拜而后已。
夫盗贼犹或可以情遣,岂此辈遂竟不可以理喻欤?不知台民往往有以细故,为营兵所缚,目为土匪而斩头沥血者矣,安见不皆类于此?夫以不仁之人持杀人之器,而又有势力以张之,困瘁哀黎,纵情理无惭,其谁复顾矣。如此而犹欲与之争执,不诚愚之愚乎?既到天台,主于潘氏,潘即偕来者也。
初十日,冒雨游国清寺,山寺溪光浓于泼黛。时舆夫并散去,独叶阿生负行囊以从,一僧晓然者导引随喜寺中。方造五百应真像,工匠杂沓无可观者。丰干旧院今为三圣堂,并供寒、拾,庄严亦少殊胜。遂发度金地岭,道旁石皆作马远斧劈法,与途中所见者又异,松巅云杪[ ][ ](此处因破碎,有两字模糊),往来幽胜精严,殆非人境。顾寒冻殊甚,乃入塔头,塔头者即真觉寺,隋智者大师肉身在焉。
法裔敏曦上人者,号华峰,黄岩人,方开讲《法华经》,意度宏远,善知识也。以《智祖别传》见遗,遂留宿,经声梵呗响彻中宵,起坐挑灯依窗瞻瞩,则雨收云敛,月色皎然。回顾阿生正酣睡梦,出而翔步,恍然见生死之浮沤也。嗟嗟佛氏之奥,不知则已,既知之矣,如余者怎非失头狂走?如来所说为可怜悯者哉。
虽然出世、入世无非为人,自利、利他志存泽物,则尼山、净土意亦正同耳。以圣为用而以佛为归,消遣明时,亦安适而不能自乐哉?余于此盖奋然兴焉。
十一日,游方广观石梁。始发,登佛陇而望,晓日未出,四山茫然,盖身在云中而云沉下界也。度大兴坑岭,过野猪林,林以石名,纵横历乱如大豕群趋平冈,昂者、伏者、踣而起者攒簇拥挤,以百十数,尾鬣咸具,迫而视之,则仅一石广亩许耳,奇景哉,山灵之弄幻以自娱也。
升天入渊又二十里,乃至方广,晴日烘云,幽花、媚石、琼林、琪树参差拂天,芝草醴泉沿缘夹路,微风轻度则好鸟乱鸣,福地洞天,初不意人间之有此境也。
抵潭花亭,一僧秋潭者来迎,懒散可敬,会稽人也。相留饭已,导观石梁,飞雪喷云,莫喻其妙。瞑而危坐,几疑身驾六鼇、挟天风而回翔三岛廿洲,飘摇惝怳,移我情哉。
久之,秋潭复拉入寺,以佳茗相供。曰:“此中奇胜,不可以累月穷也。华顶瞻云,小释迦之圣迹也;琼台玩月,王子晋之遗踪也。桃源为仙灵之居,桐柏实羽流所集,居士其有意留乎?以秋而来则山骨毕露,尤可观也。”
余瞠目不知所答,盖痴若木鸡,疑魂魄为山林所夺矣。既归,仍投宿于真觉寺。“老僧迟我三秋约,飞瀑耐人十日思”,诵故人乐清钱伯吹振壎之诗,而益为之神往焉。
十二日晨兴,礼佛敏师,为说安心因缘,余因呈诗云:“影事前尘记渺茫,百年惭我太疏狂。冀凭佛力穷真谛,直御天风到上方。花雨一时瞻法会,灵源从此证圆光。愿将苦海填平后,来傍慈云护讲堂。”呜呼,如师者,吾无得而称焉。
既别,乃游赤城山,山小而奇境毕备。顶有仙人池一圆,孔围不盈尺而深不可测,掬而饮之,其寒振齿。有金钱池,穿剑岩,紫云、拂云、餐霞(原文“霞”字为作者后补,字迹模糊)、玉京诸洞,而寒岩飞雪为尤胜,盖乳泉自岩巅飘瞥而下,散为霰也。
紫云洞最深广,可两亩许,就洞筑屋,有女冠棲真其中,问之为齐次风先生之曾孙女,少寡携一子,来亲课之读,能诗善画,自号“玉京女史”,奇女子也。因请见,谓:“夫人居此独,不畏虎狼强暴乎?”曰:“强暴,敝邑所无。虎狼,则小儿能武。”余盖骇绝,视其子孱少年耳,问其名?曰:“[][]。”(此处缺两字,疑似作者去除或留空未写)“年几何矣?”曰:“二十又加一。”叩其学,则笑而不答,盖习道家言也。
惊叹久之,遂下道一旅亭,路旁有用备客墓。按《史记》书五百人,但言其自杀于岛上,而不言其处。(此处作者有备注:“《名胜志》则谓:‘田横岛在海州云台山,究不知其孰是未脱考也’”)
十三日,将之郡,乃出小南门登舟,阿生从食,顷过百步溪。张真人祠下,余昔过以陆,曾题诗云:“仙人不可见,寂寞剩危楼。香火云孙奉,丰碑御制留。松声走虚籁,潭影净高秋。缥缈灵踪远,青山起暮愁。”今从水行,益饶逸趣,信旅游之,足欢也。
过溪而西,水益驶,乱石横击,银涛卷起,几如钱塘之潮,其空阔处则严滩之峻洁、桐庐之清华备焉。既而路转峰回,平田汉漠,遥山横黛,芳树笼烟,则吴兴之平远也。幽赏既浃惬,出《智祖别传》读之,而日影忽移,清凉竟体,起而延揽,光景又殊,幽秀灵奇,千态万状。意者,有道德之风来相加被乎欤,恍惚身心顿超尘境,则非华墨所传矣。
薄暮抵郡城,城依山而筑,峭壁直下,俯临大河,以形胜言之,为浙东第一。有合肥刘将军天兴者号佑之,方统领台防各营旂,驻节于此,江宁李霞举成绮,为之主文书,皆故人也,因投谒而假馆焉,遣阿生以明日归。阿生既相从,久颇恋恋,赠以财(此处作者涂改并去除三字,旁补“财”字),强而后受。霞举笑曰:“君子国哉。”良可念也。
十四日,早起与霞举至分水桥,吊于原君济川之灵,盖余此来之本事也。君名顺津,山西汾阳人,仙居县之典史也,余以丁亥到仙居,识君慷慨质直,有古豪士之风,尤笃于伦纪。家本巨富,世与俄罗斯国通丝茶贸易。同治初,伊犁画疆议起,事久纷纭,资本耗折殆尽,乃纳粟谒选来浙江。而山僻民困,盗贼多有,君则佐贤令歙县余君介石者,爬搔扶植,夙夜相经营,立校士馆、设育婴堂、恤孤寡、修城垣,譬除田然,以溉以粪,暑失其热,冬无以寒,于是民用爱焉。
会后来令者求治急,遂有癸末土匪围城之变,君则设谍购线,率士民登陴为守御,誓以死,出奇计,擒渠魁郭中奇、潘小狗等,悉诛斩无赦,有谋私走以会全者,则手戮一贼以示,曰:“请视此果尔,则吾男子必不汝贷也。”
呜呼,如君者,为两间扶纲立常,虽与日月争光可也。顾事定文武并不次得奖擢,而君仅保为在任候补县主薄,自古劳者不赏,殆亦理数然哉。君貌寝,好著绿色衣,行走傫然,望之如郎当舞鲍老。余与霞举每从而笑之,君则大喜,顿首唱戏剧中所谓梆子腔者以为乐。又好卷纸筒置双袖中,出以予人,盈十累百无或竭,尤可笑也。
间一摄太平县典史,篆谋开缺为主薄,时余方将杭州之行而触瘴病几殆。君愈之,遂畀以巨金促走杭,为图维之。而余适有急遽用之尽,君亦不之责也,昔管仲之于鲍叔也,尝欺之,而鲍叔谅之,如余者岂仲论(原文为“伦”,联系上下文应为“论”)哉?而君爱之逾鲍叔,九泉之下其何以对良友也。
“固知君之不予瑕疵也,顾负疚为何如哉?”既别久,尝思更一面。至去年冬,得奉调署临安典史之檄,乃大喜,书来报云:“兄老矣,久不见弟甚郁郁,今乃得握手,欢有期也。”呜呼哀哉,恶知其未几遂以封哉。
霞举为余言:“君之去仙居也,以今二月有六日,以十六日到郡,十八日赴黄岩与缙绅辈为别,至三江口而疾作,二十二日卒。平日气惴惴似已甚衰,而此行特健,乃竟及以不起,讵非命哉?年五十五,无子,以第五弟子寿昌为子,顾甚幼在晋,仅有约,未尝见也。妻李氏有风痹疾类癫痫者,妾某氏、张氏,张氏有志节,方君之死也,有太平绅吴士吴墨林者,市侩也,诵言于众,谓:‘济川之尝以张氏许我也’,则大怒,遂以剪自剪其喉而绝,吴大惧逃去,营救始获苏。”呜呼,设无此孱弱者之不为禽兽之所鱼肉者,几何哉?君其可以瞑也矣。
十五日,游八仙岩,登巾子山,无可纪者。闻有云峰山景颇胜,以天热惮往,既睹天台石梁之奇,则虽有佳境,亦几如“五岳归来”也。
是晚,将军为置酒。初余之游仙居也,相与厚者惟济川与霞举,故怀二人,诗有“海内论交谊生平”,李兴原之句。此外,则柳州潘义亭鸿贵者颇交好,而将军亦雅相知。将军未尝学问而好谈古今,尝强拉(原文“拉”字为后补于“强”字前,应以“强拉”为宜)人为说列国、三国及历朝诸小说演义,而听之以为笑乐。又往往能先知其是非成败之故,故虽善读书者与之论议,无以难也。
尝一再招游南峰山,余以诗纪云:“将军能好客,相约一传觴。酒泛金波艳,云迎剑佩凉。高歌浑欲住,醉舞不嫌狂。向晚归孤馆,清欢意不忘。云山动高兴,一再敞华筵。暇日欢情展,清风宾从贤。山林呈异态,时序换流年。莫放良辰去,频频送酒船。”则可知余之倾倒于将军者,亦云至矣,其真诚笃挚,待人无机心,盖天性然也。
饮既罢,欢甚,遂登黄岩之航船,夜半泊八里铺以侯潮平,明抵三江口。三江口者,临海、黄岩、海门之所分界者也,风景如滬滨之杨树浦而雄伟过之。
傍晚到黄岩,主于山阴之沈氏。是日雨,十七日乃访东城王氏之故居,王故余生母之母家也,乱后凋丧都尽,得其诸葬所于方山之麓,因出薄资为营斋奠而加封树焉。
十八日,游委羽山。山有道观,为宋徽宗所建,去南门外七、八里而近道,书所称“第二洞天”者也。时小雨初晴,山光淡荡,度阡越陌,心神旷然,居人方插禾就而兴谈,率朴诚谨愿。
平畴而外多树橘,行列甚整,下不见一草。橘性多忌,有草则化而为棘,故必去之也。既到山,就道旁一舍小憩,遥望苍松翠柏环拱飞楼,则凭虚亭也。试循径而入,则洞宇摧颓,势岌岌将圮。一炼师号云厓者,年八十余,方瞳红颜,髯长过腹,见客至辄引观其所谓羽山洞者。
宽广可容一席而深黑如漆,闻之其中通海,未暇探也。有丹井凝滑如脂,饮之甘美,乃就坐而详味焉。师问所从来,具以实对,因叩以丹经之义,曰:“丹经误人者也,其中最正者惟参同与悟真,而悟真犹不可以尽信,参同则雄白奇奥,卒不得其解,亦无益也。”
曰:“玄关何谓也。”则笑曰:“玄关岂易言哉,虽然子‘独不见夫调调之与刁刁乎’,庄生之言可念也,亦岂难哉?”余起拜师,曰:“子有志哉,从事于儒释则道不难自明也。(原文“道自”两字旁依次补“不难”二字,联系上下文,排列于此)”于是,与纵谈而别,则已斜日衔山而暮烟四起矣。
十九日,重至方山视王氏先灵诸墓,一一以笔墨志之。坐树下少歇,遥望雁荡诸山出没云雾,辄为心动,因揖山灵,谓:“吾将一变而为藜杖布袍,再变而为黄冠草履,三变而为楖栗横担,来从游戏,其容我否乎?”
方山下多橘,一望无际,惜时非深秋,不足以尽云锦山林之胜。久之乃返,午饭后遂发,复登航船,向晚到三江口,盖将折回郡也。回顾方山,犹在眉睫,松楸无恙,归报吾母,其亦可以慰。
夫次日天明既到郡,乃访陈源。陈源者,临海人,工刻竹,取毛竹之最巨者,手削平之,制为屏或为扇,雕人物于其上,圆劲浑古,无织豪笔墨痕。余曾得其一柄扇,作《东坡笠屐图》,风度修然、须眉欲活(原文为“眉须眉”,其中前面的“眉”应为衍文)。窃尝疑源以为古人也,而不意竟犹在,其所居地曰杨柳桥,矮屋两楹面蔬圃,日坐卧其中,镂镌不少辍,以资衣食,亦其好之专也。
既相见,欢甚,尽出其得意之作以相示,且历述生平,以为名在缙绅间,藉甚。问其年,曰:“五十七。”问:“目不加眊乎?”曰:“否。”问:“以君之才,当出走通都大邑,奈何郁郁以瓮牖老乎?”曰:“人则自相慕耳,欲吾去妻子,背乡井,劳心苦志以为名役,则毋宁死矣。”呜呼,其殆庄子所谓“神全者”乎?
二十一日,与霞举游东湖,湖在东门外,方广可十亩许,滨湖有书院,红桥曲折通一亭于湖心。登亭而观,则近黛遥青,袭人衣襼,盖巾子山,适当其面而背倚松崇冈,松屏如画也。霞举因为余言:“当荷花开时,景尤清绝。”惜两隄犹少杨柳、芙蓉耳。
书院后有忠逸祠,供明初殉建文君难者,所谓东湖樵夫也。祠有联云:“千古泯姓名,忠而能逸;一肩担道义,夫岂真樵?”呜呼,樵一不识字之细民耳,顾其能自树立乃能与方、景诸贤并驾,人顾独以乘坚策肥重乎?天气蒸热,雷声殷然,亟归城中,则已雨如矢集矣。
二十二日,将还宁波,因更到分水桥揖济川之灵为别,见其次妾哀惨之状,所不忍言,顾无可慰藉,小坐便行,瞻视繐帏音容如在。言余畴昔,不禁涕泪之沾襟也。
午后,过南门洪氏园。洪故巨室今替矣,霞举为余言:“其所藏金石、古器、书画、图籍,犹甲于一郡。因亟偕往而主人适他出,妇女无能应,老园亦犁为蔬圃。”长廊、曲槛、残础依稀,为之累息。因忆余昔在吴门偶遇一钜公,废园蔓草荒烟,凄凉满目,惟池中白莲尚开。小立徘徊,见池旁一捣衣石似有字迹,就而视之,镌一画扇则康熙(原文此处空出一字)御笔也,乔木故家可胜浩叹哉!今洪氏尚能保其书籍,是犹贤于人人也。
是夕,霞举即军中备小饮相饯,作通宵之谈,黎明遂发抵。午过三江口,趋海门,盖将由海道还也。野水纵横,乱山重叠,滨海风景苍茫特殊。有马头山尤奇绝,横截中流,势如驰突,度其猛恶,几欲啮人,可怖也。
入暮后,风雨骤至,狂涛怒奔,电逸雷惊,疑闻鬼哭。昔余雨夜诗所谓:“生死知己泪,哀痛大江潮”也,不图此境今又逢之,怀想朋交半登鬼录,顾视身世如游化城,暗诵再三,不觉仰天而悲啸也。夜半,泊彭岛。
二十三日,到海门。海门城为明戚少保所筑以防倭者,鱼盐、蜃蛤腥秽载途,有数小山,亦童秃不足观览,论形势则固台州之门户而宁波之外藩也。
二十四日,登威远(疑似北洋水师的威远舰)。威远者,轮舶也,初犹缓行,俄倾飙发惊雷掣电,遂凌沧溟,岛屿微茫,波涛浩瀚,凭阑一眺致,足娱也。午后,过石浦。民居率在山上,以避潮汐之故,远而望之,危楼耸云,平台向日,古松奇石参差其间,金碧辉煌,小李将军笔意也。晚泊碕头,次早至定海,定海即舟山,明季鲁王监国于此,黄棃洲先生所谓“落日狂涛,君臣相封。乱礁穷岛,衣冠聚谈”者也。
念思旧之录,咏采薇之吟,慨想胜朝忽焉如梦,油油禾黍,不能不致憾于当年,巢幕诸公筹国是等于儿戏也,有宫人斜欲一往,访不可得。
一时许,遂到镇海,金鸡招宝如或相迎,及抵宁波日犹未午。于是亟归省母而拂征尘,解行李,事更纷纷焉。呜呼,朋友之乐,山海之观,心犹未厌也;出处之图,死生所系,顾可缓乎哉?自今以后吾往矣。
苍溪、橘田、赤城、茶圃、笋舆、箬艇,来往经营要非异人任也。爰更就所知见政事之得失,风俗之美恶,与夫土地之所宜,人情之所好者,略著而自览,以取资焉。
浙江十郡,以宁波为最富而台州为最穷,二地相接而事事适相反。宁波俗善居积,惟日孳孳以营财贿,持盈保泰之良图也。台州则夙称为小邹鲁,自更元末方国珍之乱,经诵斯辍然,不数年犹出一方正学,则土地之厚可知,今则目为盗薮矣。
子弟之不肖亦父兄之羞也,顾念父兄之于子弟宜无不爱者,苟不肖则挞之[而]教之、流涕而谕之,从未闻有驱而杀之,并不问其贤否也者。夫官讵非天子所使子万民者哉?乃数年前,竟有靖岩军之事,则可异也。
先是岁屡不登,自郡城至黄岩数十百里间,往往有剽劫行旅之案。太守某公故豪健有干略,会令黄岩者亦屠伯也,乃相与共谋,设一军以靖岩名之以集事。曰:“海疆且有警,尔民之愿投效者可速来。”图功之秋也,来则首问以杀人之事,曰:“尔为土匪乎?”曰:“否。”“能击刺乎?”曰:“否。”则挥之去,曰:“尔不贼为贼,又不能杀人,必且败,乃公事胡可用也?”再至再问,答如故,则又遣之,于是来者莫不自谓贼。二人则大喜,得五百人使自为状,而一旦出不意,尽杀之而以获盗报。
呜呼,君子学道则爱人,故其于“听讼”也,虽得其情,犹哀矜而勿喜,而乃阴谋挟诈以取之,诗云“岂弟”之谓,何而用心如此也。太守竟以此事洊升二品,故有咏之者云:“可怜无数苍生血,染得赘头一点红”,宁无痛哉?然其后卒以贬死,令亦以淫一妖妪,破产横毙于旅亭。则不善降殃,信苍苍者之殊未醉也。
台州六县,余所未到者,曰太平,曰宁海。间之宁海颇富而好节俭,有质朴之风。太平则以吴墨林其人者断之,殆(原文该字难辨,联系上下文应为“殆”字)无礼而鲜廉耻,虽然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当不可以一眚掩也。临海则土瘠风浇,人无远志,山川之气郁而不申,间尝登高以观,见隐隐如含阴杀,大可怪也。仙居则刻露巉岩,少人而多石,嗜利好杀几疑于秉性实然,顾其地实贫,贤父母能无心动哉?相厥土宜桑麻可长也。黄岩则左据雁荡,右拥天台,前临海门,有方山为之屏蔽,沙深土厚,颇擅富饶,自靖岩创后,父子寒心,人共保持,即文气亦骎骎日振矣。天台为独异,其在诸县实惟最贫,而疆矫不移,耻于犯法,顾有可鄙者,士独好讼而俗尚溺女,原其所自则穷实为之。
夫智水仁山,圣人所命,天之生物思所以养之意者,地力有所未尽欤,抑沟洫犹多遗利邪。余尝临南门溪河而观,问叶阿生以此水之所自出,则曰:“自西乡之大西溪、小西溪来奔郡城以入海,其源蓝岙也。”在方广观石梁之水以问秋潭,则曰:“走新昌以灌嵊县耳。”于是恍然乃悟二水必有可用。夫一洩不止者,水之性也;导引而迂回之,则人之谋。有不可以尽废者,惜留未久,不能一一为相度地势而语之,殊可念也。
天台城凡入门而无雉堞,终夜不掩。无启门之劳,时时有小窃贼,皆善盗其邻而不务于远,亦且无过千钱者,廉可敬也。居民不捕鱼、不射猎,遵智祖之遗教,盖自陈大建七年至于今,几三千载矣。儿童尤多聪慧,余尝于流辉亭遇一儿极俊,问其年才七岁,问:“读书否?”曰:“呦呦鹿鸣。”戏以金钱赠之,一笑跃而去,闻之涂人云:“明年且学贾矣。”
呜呼,山川灵秀之气,不假人以发泄,则抑郁而不舒,然必人有以致之。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则人心之虚灵,既已壅塞而欲清机徐引不可得矣。三才道(此字难辨,似为“道”字)绝而不通,斯万理紊乱而纪(此“纪”疑似衍文)无纪,今良材弥望而大匠不逢,岂神奇之区,只图怀宝自怡悦邪?(原文为“祗”,联系下文应为“只”的繁体“衹”)。是可嘅也已(后余一小字“亦”,似为前文增补,但不知该字增补位置)。
天下治,则释氏游天外,老氏游人外,乾坤莞籥儒者掌之,若夫释老溷迹於人间,儒者老死于牖下,民生日困而机变相寻,饥馑荐臻而豪强伺隙。则敌国外患其后焉者矣。
余尝游金华,舟过兰溪之南江庙,偶入游瞩见有戏台联云:“虎豹食人,龙蛇起陆;凤麟出世,鸡犬升天。”问之,谓是一僧所题,“今何在?”曰:“去此久矣。”夫此岂天外人外语邪?余因题诗其后:(此处原文有一冒号)“云耸壑昂霄气(此处被删去一字)雄,当年周处亦犹龙。丈夫出处关千古,浮世功名浪万钟。合向落花寻梦蝶,不应飞絮恼游蜂。天涯大有知音客,珍重霜华拂剑锋。”今天下幸承平久矣,士知治经而吏皆奉法,不于此时预之为之计,培真材尽地力,而阴消弭之,则愚者惧矣。
即以台州言之,士秀矣而不之教,民困矣而不之富,土地虽瘠,要当相其宜而宜之,桑麻、木棉、梓桐、梓漆可广树也。今肥田类种罂粟者多矣,说者谓苟利民而已,诚复何害,不知其性阴毒,根浆流注于地既久,则他物更不能种,是犹食砒霜而取饱,愚民蠢蠢乌知远图邪?且鸦片实戕(原文此字为“片戈”,应是错别字)民命,今以生人之地而种杀人之苗,可乎?所愿有志世道者之深长思矣。
兵家之道以哀为胜,人之生也,实惟哀为之主。乐发于中,喜怒触于外,皆非其本根也,故昔者包慎伯先生之著《两渊》也,其情读之而不解,以请先生,先生告之曰:“近人情。”近人情者,探得其本根也,余之赴黄岩也,以航船,船有“独头妇人”者,年四十余,多哀而善哭。“独头”云者,言夫死且无子也,曼声一发,当者辄靡。余既登其船,客则已满,故凡航船之往来于郡城者,虑多客之或纷,必聘之而使解焉。
余既登其船,客则已满矣,有楚人,有皖人,皆营勇,余并佃作或贾竖,喧哗争竞,势汹汹几不可以收拾。妇人乃始徐徐自舱下出,遍呼诸客使勿喧,便簌簌泪下,客有知其多端者故问之,则益哭不可抑(原文为“仰”字,应为“抑”的讹字)。客皆大笑,妇人则历述其生平所遭逢之苦,不为动,且哭且诉,谓:“今余年所恃以活者,惟此船以载诸客。诸客皆父母,今诸客争,诸客(此处“诸客”二字为作者后补)万一或有损,则妇人罪万死,诸客宁无痛哉?且度诸客皆孤单,家中或有妻或有子或有父母,若兄弟度皆恃客,客今去家或在近或在远,骨肉系心,度必念客,犯风波,触雾露,或梦以惊,或神以惕,或儿牵衣以问,或妻抚枕以悲,皆望客早归,辛苦共门户。今客争,今客万一或有损,则何忍言也。”因大哭,气益微,噭然一声遂仆于地。
于是诸客莫不相顾,凄动欷歔,泣数下行,下止勿复更言,而犹掩面絮絮呜咽,若不胜情,良久始已,则船中已(“已”字为作者后补)閴若无人矣。则船中已寤客数人矣,及又久之,而复婉婉呼某客必坐而前,更指某客令卧而后,左之右之一一为所教。呜呼,此非深有合于兵家之道邪?劫千万人之心,便皆出于谨慎危惧而虚其气,然后惟我之所杀,何其神也,幸而(上文为结合作者夹批和眉批汇总的修改文字,此处原文被涂划圈改约47字,原被圈涂文字为“呜呼,此非深有合乎兵家之道邪?前以动凄怜激其义也,[]我军之道也。后以劫其心,馁其气也,散彼军之道也,神乎技哉!”[]为该字模糊难辨)不龟手之药者,仅用以洴澼絖,使行旅阴受其福。不然者,吾殆无以窥其际也,(原文此处删去两字),亦可见黄岩人之智也已(此段后原文删去两小字)。
仙居人,无黄岩之智,无天台之仁,以故动干法纪,其实舍生所得亦殊楚楚可怜,又况多诬良,堪叹息也。余昔有十诗写之,今录于此,一样人间世荒凉,剧可嗟:“山风秋啸鬼(原文注释:“山多鬼车奇鶬也”),春瘴夜肥蛇(原文注释:“山有蛇曰雪蟒,遇瘴益肥,可食”)。
大璞空文玉(原文注释:“山有文石,人多取为印章”),寒滩涨铁沙(原文注释:“滩水奇寒,望气者谓有金铁”)。
孤城莽寥落,岚翠万重遮(此处原文注释被涂去)。
雾雨朝来散,山林故自嘉。
清风振崖谷,高树滃烟霞(原文注释:“山多松杉及他材木”)。(此处原“彬”字疑似衍文,故删去)
香溢岩兰佩(原文注释:“岩兰花不异常品,根有节如竹,叶亦与竹相类,短小可作盆供养,居人喜佩之,谓“辟暑”,且宜男也”),清分处术花(原文注释:“山多白术种之,来自处州者最佳,故名”)。
萧然远尘世,雅合住仙家(原文注释:“有乞儿老禇来者,冬夏一葛衣,不食不饥,年常如四十许,人以为仙也”)。
炊烟寒木末,依约几人家。
煨芋山茅湿(原文注释:“民贫,不能致米,恒以芋为食”),舂云水碓斜(原文注释:“邑中资生之具,此为美。既挽水以灌田且任舂也,然此润彼枯,往往争而涉讼,有因以倾产者”)。
岚深宜种竹(原文注释:“山宜竹,居人不知养,有辄斫去,以为此能召鬼致诸不祥也,天台人则有种之者矣”),沙暖利培茶(原文注释:“地宜茶,居人不知培法,采取即以釜煮之,尽倾其汁而后曝,旗枪都残,色味俱变。获利既薄,种益者益鲜”)。
可惜连畦畛,春风罂粟花。
蓝衣歌采采,涉险履㟏岈(原文注释:“蓝衣,亦曰石衣,产阴厓绝壑中,人迹罕到之所,盖湿瘴结而成者。厚如粗麻布,色深蓝或绀,味类木耳而涩,性极寒。取之颇不易,有遇蛇虎或触乱石而死者,当官以其得之之难也,目为异味,诛求而登鼎俎焉”)。
石骨寒毛发,残生狎虺蛇。
大官精食品,穷命判风沙。
夜宴官厨进,莼羹味足夸。
地势矜奇险,人情习诈夸。
乐声惊惨急(原文注释:“乐声甚哀,发人悲涕,丁祭及官事、婚嫁宾燕胥用之,知音者聆其曲辞,谓是哭皇天也”),宾礼看夭斜(原文注释:“拜跪送迎,辄作舞临”)。
困顿调和酒(原文注释:“人有争,亲族辄为设饮以排解之,谓之‘摆酒’。争者既睦,亲族友群起为难,必责两家出金钱以谢,不则涉讼,有因而破家亡命甚且致死者”),昏迷博进花(原文注释:“花会盛行,人趋如蚁,多有倾家者”)。
夜深听送鬼,锣鼓镇喧哗(原文注释“俗不信医药,病必谓鬼祟,锣鼓喧閴送之郊野,曰愈矣”)。
落拓衣冠贱,纷纭盗贼哗(原文注释:“邑著名为东南盗薮,其实多冤,特贫苦不能为活,白昼劫夺所得,或仅数十百钱,而罪名坐大辟,茫然就死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后圈划涂去约46字,从可辨认的部分文字来看,似乎是举另一种被迫为盗的例子)。
夫妻禽聚散(原文注释:“妇女不能自存,改嫁或至三四,不待寡也”),衣食蟹爬沙。
苦类藏头猬,哀同噤口鸦。
当官民父母,可为念桑麻(原文注释:“地实宜桑麻,如艺之植之,以蚕以绩,或且少苏,而或莫有及之者”)。
讼或经年累,牵连十百家(原文注释:“有讼,邻必相助以资,不则词中波及之,牵累亲朋,或在数十百里外,亦不免焉”)。
哀黎奔雀鼠,狂吏舞蛟蛇。
铜铁金银锡,油盐酱醋茶。
纷然需备取,行迓使君车(原文注释:“械斗致人命,则官为临验吏胥索贿,谓之取,夫价大者百余千,小亦数十千,视乡肥瘠为高下,无或免者。饮食供帐稍不具,则横掠如贼盗,鸡豚树栅无一得幸全。官不能禁,禁即及走,谓之散场”)。
语险金能铄,冤奇玉有瑕。
长官自明镜,名族岂窝家(原文注释:“连年盗踪不靖,或谓大户实包庇之故,阴纵使犯而分其金,事发又为之请而取其利,岂然哉?”)?莫挽东流水,休谕上濑楂。春来复秋去,默默度年华。闻有余明府,当年此驻车(原文注释:“余公介石,安徽歙县人,咸同间宰此有惠政”)。
伤心杜工部,流涕贾长沙。
行谊高千古,官民视一家。
至今遗爱在,春社哭香花(原文注释:“乡民祠祀公于神树山,春秋祭赛,有冤者哭诉焉”)。
同为穷百姓,而我更天涯。
热泪哀山鬼,奇文续楚些。
吴人秋水隔,芳草梦魂赊。
红豆江南树,年年空复花。”
盖余作此诗时,方客游吴下也。噫,激楚荒寒,诚不堪更念矣。山中有禽言二种颇哀:
曰“爹爹苦”,相传有女夜起饲蚕,桑适尽,其父往盗而为主人所杀,女哀号三日而死,遂化为鸟。
曰“姊姊采茶去”,则女有凌于后母者,其妹后母之所出也,亦助而虐之,每天未明辄促之曰:“姊姊采茶去”,久之怨恨而死,遂为鸟也。余因以二诗演之,云:
“爹爹苦,爹爹苦,生儿不能壮门户。千辛万苦只看蚕叶尽,蚕饥坐愁苦。
爹爹苦,但言儿勿苦,爷儿性命依此蚕,我试偷桑与儿哺。
爹爹苦,月黑天阴犯霜露,可怜一去不复还,很毒仇人斫一斧。
爹爹苦,儿不能报仇,鸣冤向官府,阴风惨惨神鬼号,愿化微禽话哀楚。
爹爹苦,春三四月天气晴,桑叶阴阴月当午,爹爹不见空见桑,地厚天高恨难补!恨难补,爹爹苦。”
“姊姊采茶去,天色犹未明,使我向何处?山中雾雨深复深,世上冤苦复苦,阿爷虽复无一言,暗里伤心泪偷注。一样爷生儿,奈何两般觑,不是两般觑,阿妹实娇许。阿爷阿娘天高地厚恩无穷,阿妹实娇许。阿妹实娇许,姊姊采茶去。”呜呼,清夜闻声盖几于断肠焉。
卷二
台州一区,自昔为穷海之荒岛,班书所称“东鳀民”,殆即指之,至于唐时已稍稍著见焉矣。而郑虔贬台州司户,少陵作诗送之,目之犹同于异域,良以极边烟瘴,非缙绅之所游也。而白道猷则称有仙宫,孙兴公亦赋为蓬阙,山林钟鼎,各尚所好而已。
余也行年四十,行矣不惑,徒妄无闻,可羞与其视息人间,莫补家国昌若。棲神霞外,长往林泉,犹得以委弃之余,窃清(“清”字为后补)闻之福。诗书仁义进小子而与谈,稷黍桑麻泥老农而共话,又况有羽流禅德,雅足为欢,秋鹤春猨,冥心结契哉。天柱峰下,吾将乘云而游焉。于是,遂于还宁波之次日,访陈与玉者,天台人也。申再拜之,敬为一椽之谋,与玉既归,当必有以报我也。
呜呼,余之生也,盖以咸丰甲寅正月朔日,时先君子年四十六,因呼曰“四六”。四岁就塾,塾师章先生,讳德字望宗,老诸生也。同学邻子王康侯晋者,先余一日生,称之曰“三十哥”,而彼呼余曰“初一弟”。
生不好弄群,从兄弟十余辈,相从嬉戏,或如鼎沸。余第瞪(“瞪”字为后补)目视问,一攘臂未有不败北者。嗜食甘,日夕噪不已,一日见矾以为糖也,食而大苦,自是遂畏糖,老母至今用为笑。
性无恒,从乳媪游,往往陈戏具数十数,正欢洽,辄起而抛掷去,不顾意若甚悲者,可痛也。“匪莪伊蒿”不于齝齔时而己,兆哉。方未生也,先嫡慈陈祷于萧山之育王寺所谓懊恼祖师者(注者考察发现,萧山历代并无所谓“育王寺”“懊恼祖师”,应是“越王峥寺”“欧兜祖师”,恐为作者根据萧绍方言音记),夜梦得白螺甚巨,光萤澈如镜,故生而又以宝名。
粤匪之变,盖几死焉。方粤逆之乱绍兴也,余年才七岁,得雇工乌石村鲁三义者救之,其家而免。
盖庚申九月二十有六日也(天头处有注“是十一年辛酉,庚申记误”字样),时郡城犹未破,先是余五岁时已从先君子宦游南清河,以捻逆之乱而归。归半年,先嫡慈复先期北上,固相约当遣丁来迎,而不意猝(原为“不意其猝”,后涂去“其”字)丁其乱时(原为“及**”,被涂改为“丁其乱”),同出者惟庶祖母李,生母王,庶母娄、邓及今适陆氏姑,孱弱五人耳,诸父昆弟固不遑相顾也。
二十七日,警颇急。
二十八日,乃稍缓,顾有传太守练军,与民哄者[谓]死人藉藉城门中,都不知其谁何也。
至二十九[日]夜分,乃见城中火光起,凡十三处,而村中殊寂静,意皆闭门坐愁叹。视檐外丛竹中,微雨簌簌,宿鸟或惊起,则相顾凄动。
三义母曰:“无伤也。”遂独以余属三义谓:“无顾他人矣。”三义大恸,天明乃相率入山避,而此日竟无事。
十月初一、初二日,间有自近城来者,谓贼已出伪示安民,将令诸村量力各贡献,期无扰。于是人稍稍定安如故。会邻村少年有谋起义兵者,乃度贼必疑与相结势且旦暮至。
一夕甚风雨,三义方被酒,突跃起大呼:“速走,[速]走,贼至矣!”遽负余狂走入山去,而贼果大至,喊声起,合村噪而奔。比晓乃知实义兵冒贼而行者。母与姑等幸赖三义母挈避丛塚间得脱,村人被杀及自经者凡十辈,家具鸡犬大掠一空。呜呼,此之谓义兵欤?既而,贼遂真至,义兵与战,弗胜。人竞趋山谷,旦食橡栗,夜棲泊荆榛。
中有孟先生者,城中之医士也,亦携其妻及三岁儿至。一日方共伏,天雨,儿大啼,有持念珠者诵佛号之老妪恶之,以为必致贼,且诵且喃喃,先生乃手自裂杀之,余庶祖母夺救不得,骇痛哭失声。余时幼,都不知其何故,第见肠胃狼藉、血流离,相惊惨股栗而已。
嗟乎,父子天性,乃竟决绝如此。乱世固无所不有,如彼老妪,殆所谓“狗彘不食其余”者乎。未几,警益急,遂入调马场。
调马场者,去乌石八里,在丛山中,盖皆郡之西南乡,而走攒宫之捷径。攒宫者,宋六陵也,余姊婿周笙阶以其家,至入而避焉。既走相依倚,有警则三义有以报,报辄入山匿,计甚得也。而贼一旦突自攒宫至,出三义不意,焚宋陵乔木,烟焰蔽空起,盖十一月二十七[日]也。
时天甫明,忽大风雷雨如注,断肢折足逐山涨而下者,以千百计,居人惊窜呼号声震天(原为“振”,后作者修改为“震”)。余与母奔,踉跄一林觅死,而三义母子痛哭狂奔至,乃相挟疾走而免。
是役也,村中死者盖无数,有全家尽没者,微三义,余其能脱哉?呜呼,三义今死二十有三载矣,一子力田,家稍稍起。余于同治庚午归绍过之,相从田间循视,墓所离离衰草,乱石为围,麦饭纸钱呼之不起。顾视夕阳、村社、竹树依然,仿佛其形声犹在也,能无痛哉?
初余之在调马场也,有唐媪者,农家而富室也。笙阶既留余母子,顾石米需钱万六千,其亲不以为便也。姊虽痛绝,然(“然”字为原文右补)无可为计,乃相与涕泣,谋复走乌石依三义(原为“诀将复走乌石依三义”,后涂去“诀将”,右补“谋”字),而三义贫甚。
媪曰:“乱世谷米虽贵哉,贼来则不为我有(“我”“有”间被涂去一字),可留食,无为自苦也。”乃招之其家而食焉。二十七日之变,笙阶全家及余庶母等胥赖以免,盖预拆屋若自倒者,使诸人匿其中,又拽残尸以蔽之也。乱浚重见时,余年十八矣,犹呼之曰“宝”,导游山前后,指示当年窜伏处所以为笑乐,而以长命符为赐,谓得自显圣寺之神僧,意欢也。
呜呼,如(“如”字又右补)媪者,可不谓之仁且智哉?今年八十余,孙多至二十人,皆勤俭力穑称长者。余每归必修谒姊家,则更与还往,若亲串焉。
陆家埭者,郡东南之水村,数十百家并倪姓,余四姊家也。当郡城垂破,余五叔母以老仆阿张救而出走后堡,既闻余在调马场,因使阿张来问,乃知二伯母及从兄心泉、嫂胡氏、九姊(“姊”字右补)侄安轩,并于二十八日出走西埠。而六叔、七叔、从兄小筠等,则全家皆陷,七叔母杨孺人赴水死,盖皆处于一门者也。
是时,贼警已稍缓,又出伪示令凡有田者得自征半年租,而陆家埭去田所近,乃遣阿张归奉五叔母共迁而寓焉。贼之驻乡为防者或不时至,然驯不扰,盖亦各视其尊(原为“将”,涂改右补“尊”)为仁暴也。一日,与乡兵约战,余初不知惧,试从而观之。其始至斗所也,寂若无一人,久之,角声起,鼓鸣,众墙进一骑,周麾而呼曰“好兄弟呀,杀呀”“要小心呀”“打败了,我们就没命了呀”“杀呀,好兄弟呀”,其声极长而哀惨,若裂石。鼓益厉,于是群呼而进,风大起,枪炮如雷霆。
食顷,烟雾四塞,都不见人影,则乘胜疾驰去矣。方其合也,有死者辄拽而置诸空所,以旗覆之。余初颇怪,何以弹子如飞蝗,竟无落下者?及视其旗皆有十百小圆(原文为“圍”字,不通,修正)孔,盖卷而裹之也,视其死有未殊者,亦憾而加践踏焉。呜呼,兵凶战危使不持以谨慎,固未有不败者。其呼也,盖深有合于临事而惧之旨,不然其能使千人一心哉?此其所以纵横十余省,竭天下之力仅而灭之(“之”字右补)欤,诚可谓之悍且狡也已。既而食又尽,会巅口有使来相招,遂往。
巅口属诸暨,先嫡慈之母家,倚山临江,去杭州不过百里,盖义桥、临浦之上游而富春其隔岸也。舅氏、表兄并早世,独表嫂冯[氏]抚其十(原文为“六”字中有粗竖,“六”“十”难辨,暂定“十”字)岁儿幼樵居,既知余踪迹,故来招,相见悲喜。其山庄有曰猪下颏者,深僻处也,乃尽载其货财窖藏之而寓焉。
而包村义兵起,贼来攻者前后十余万,每战辄北,则益迁怒邻村,恣焚杀。嫂曰:“不可忽也。”乃募族人之食力而健者十辈以自卫。有曰文景、曰小福者,以余属焉,相与奔丁港村(“相与奔丁港村”后有“小窃贼多”,和后文重复,应为衍文),顾(为右补)丁港村小窃贼多,遂复归,而余病矣。
先是在丁港已得疟,至是转为痢,既而头面并肿,十指大如椽椎,父老见者辄骇,以为是白苦疽(下文统一表达为“白苦疸”,但此处确为“白苦疽”,但从黄疸之类的病征来看,应该是“白苦疸”)也,十九不保。而贼警,日三五至,米价益腾贵,嫂或拮据致升合,避贼入山去,归之,则(“之”“则”为右补)为人(原文此处为“人人”,其中一“人”应为衍文)所掠尽,乃以糠和野菜煮为食。老母终日泣,即余亦自念死矣,幸小福得奇方治之良愈,顾弱甚,日食或不饱。
山半有泉,泉清澈若镜,每从母拾野栗,泉畔疲而小憩,照见水中影,憔悴如鬼。寒风振林,冷入肌骨,顾视白日忽焉西颓,则牵连而还,未尝不恸绝也。
而是时,包村势益振,陈氏颇有投避者,嫂欲往,文景止焉。已而,村果破,人遂藉藉,传贼将尽杀诸暨人以泄愤。于是,乃复走丁港,而文景扶余奔后堡焉。
文景,余外王父之辈行也。方余病亟,时值盛夏,文景日负余奔走深山穷谷中。余或便痢,血淋漓交下,悉于其背,背尽溃。其曹偶有以为苦者,劝文景杀焉,文景不从。既相送到后堡,遂别去,未几病殁。
呜呼,痛哉!文景固余外王父之辈行也,顾贫而受雇,未尝以王父辈行自居,而其爱余出至诚,虽幼樵母子自以为不及也。乃死而无子,方丧乱之际,更不知其藁葬何所,并杯酒之奠亦阙。虽如余者,至今瓠(“瓠”前涂去“匏”字)落无所可用,曾不如当年短折为愈。而文景则固未之逆睹也,兵火仓皇,一诀终古,悲哉,悲哉。
余之走后堡也,盖以从兄小筠及嫂王氏,新从贼中亡出,迎五叔母共居,欲谋航海北行,来相召也。顾后堡去城近,警报日至,方议别徙,而周生之死闻。
周生者,山东历城人,幼从父母乞食袁浦。父母死,先君子为葬之,而来侍者也。长余十一岁,余盖以其来之明年生,故先君子绝爱之,余才学语便令呼为兄。
顾极顽劣,或给使于前,一瞥即逃去。与群儿斗,尝抱余嬉戏致倾跌,血淋漓,昏绝。乃大惊,亡抵乌石,从三义匿。久之,始自归而回。惑玩弄人如故,一门婢仆无不畏而恶之者。
然有至性,遇家有疑事,或小勃谿,即嗟咨叹息,终日不复食。值捻逆之乱,既偕归,复从先嫡慈北去(“去”为右补),时年盖十八矣。
初闻绍郡之难,先君子忧甚,生曰:“有三义在,保无患。”然三义贫,或不免饿死耳,遂请身来迎。先君子怜其少,不许请,益力,乃不得已付百金遣之。行抵练树厦,遂死。
先是有顾(“顾”为右补)保堂者,上虞人也,与之偕来,至练树厦而别,与约曰:“此夫郡城近百里矣,脱访得尔(原文为“而”不通,应为讹字,改为“尔”)主消息者,可相闻也。”至是,怪其久不至,而转闻余所在,因来询。
乃急属从兄午泉访之不得,得其舟人曰:“有之,痧胀死矣。”问其金。曰:“不知。”问其尸。指一棺曰:“即此是。”噫,盖可想矣。
犹记当捻逆乱时,生于仓卒中负余而走,余都不知何事,第怪男女号哭奔走(“走”为右补)塞衢巷,以问生。生曰:“喫面,喫面。”盖以余嗜面食黠相戏也。比归,出入与共者,年馀、笑貌、声音宛犹在目,而一朝永诀反在于垂见之时。想其千里星奔置死生于不顾,坚苦之志,岂不可以动天地、泣鬼神哉?而乃孤愤沉冤、长斋地下,并骸骨不知所存,而余母子流离兵刃之间,朝不保暮。欲更如往昔之嬉笑言欢、相将脱难,胡可得哉?
后到袁浦,先君子语便流涕。故余至今于岁时伏腊。必亲荐一卮焉。呜呼,周生夜台长往,骨肉之谊余其何以为怀也。警既日急,乃走寺东,自寺东而陶家堰,而西埠。西埠之难,嫂王氏死焉。
西埠亦曰棲凫郡,西郭门外之水村也。时左文襄大军已压境上,短毛起,贼势日穷蹙。短毛者土匪,以别于长毛之称,逢贼杀贼,逢民杀民,逢官兵则义旅也。十百为群,所至席卷如风雨,尸枕藉道路,河水为不流。入暮则豺狼纵横,据死人而食,野鬼哭相闻,大乱哉。以较城之初陷,有加厉焉。
于是度村中不可居,乃具一舟,日飘泊支河曲港间,饥则采蘋藻以食。一日至西具庵,已薄暮矣,贼忽大至夺舟,舟覆,泅而起。幸贼方败,浴血哭相向,不暇杀。遂入庵中,而官兵相继至,列炬拥入,呼啸若长风。
乃大骇奔避园中,门才掩,便闻一尼被牵去,方号哭,忽寂无声,疑刀下死矣,嫂遂疾趋投于水,盖园临河无墙壁也。呜呼哀哉,当城初陷时,嫂固已自刎矣,以不殊救而免,至是创合方庆,以为更生,而不意变起仓卒,终以身殉。有一子仁,离乳即夭,其后小筠走陕西客死。先祖以下大宗遂无后,能无痛哉?不死于贼而死于兵,尤可叹(“叹”前涂去“难”字)也。幸天未明,相率拔队(“队”前原有一“坠”字,疑似讹字未涂去,故删除)去,阿张乃卫余母子奔龙尾山。
龙尾山去郡城南门外三十里,余陆氏姑家寓焉。先是余赴巅口,留姑与庶祖母从五叔母居,至是于归已三月矣。庶祖母因相偕以往议北行,而老母(“老母”前涂去一“母”字)遽病,盖惊恐忧劳积而发于一旦也。势极剧又无所得食,于是阿张日樵苏以奉。
阿张世为小苦村人,年五十余,无妻子,役于余家几二十年。方郡城垂破,三义既以余出,张度无可与共语者,乃独奉五叔母走后堡。三义性忼爽,张机警也,居常爱余尤笃,或忍饥以相食。余亦恋之,出入非张即不乐,故五叔母令卫余,相依倚以为命者,凡六月。幸母病愈,郡城亦旋复。又半年,遂走江北,实同治元年九月也。呜呼,入生而出死,非三义无以保其始,微张其能善其终哉?
后闻张竟以饿死!余庚午归绍,盖犹见之,虽赠以金而诸兄殊不喜张,因发怒去。方急难而倚之,及安乐而弃之,余固不然张能相谅也。悲乎!痛哉!大丈夫出身犯难,至于百死不辞,而一旦事平,安坐者乃得从容而议其后,宁独张所遭然哉?古之人盖无不尔也。然则如三义、文景、周生三人者,幸俱死耳,不然者,余虽欲行其志以相报,其能免于众恶哉?死无所归而生为人仆,高义何为也?虽然余固不然张能相谅也。既到袁江,余复大病,迁延半载,乃始强而行也。
方余之走江北也,从兄心泉在沥海沙,二伯母以遇贼怖而死,九姊归一农家,嫂胡氏、侄子安轩幸无恙。五叔母之出也,有二女,八姊、小姊至是俱死,六叔、七叔自贼中亡出亦死,诸兄弟曰镜泉、午泉、雪泉、朴泉,曰梓、曰友、曰丽泉皆六叔出也,今三十年来,惟丽泉、安轩及余存。午泉有一子,门祚衰薄,盖至此而极焉。有可慰者,张氏子姓几百人,曾无一人兵死者,犹幸也。
呜呼,逆贼杀戮之惨,余时尚幼,盖未之多逢也,然有足为寒心者。当包村之破,闻之人云:男女数十万,不可尽杀,乃各驱而挤之一屋,取大簟裹以棉絮,灌油其中,竖置屋四围而焚灼焉,尽十一昼夜乃已。杭州人为多,邑人次之,郡人十之一也。事后血肉狼藉,尸虫遍林,薄腥秽至闻十余里。呜呼,酷哉,余表兄雄者夫妇罹焉。
有冯志英、志华者,兄弟也,世为寺东村人。志华善而志英悍,方郡城初陷,志英即从贼,既以破(原“破”字被涂改,于天头处注“破”字)乡兵功受伪职,称巡风所,为益横恣。其父故余家衣工也,余避寺东乃转赖其力以自卫。久之,以事忤贼为所杀,悬其头于竿,血模糊可怖也。
顾余特好奇闻,志华行将盗其头,试背母而问焉,志华曰:“然。”乃乘夜挈余而往,使立竿下,伺志华衔刀猱而上,竟得头,哭而舐之,遽痛绝,余亦不知涕泪之何从也。呜呼,痛哉,骨肉死生之际,感人深也。其后志华竟以触秽发病死,可悲也哉。
兵火有五种:顶尖锐而直上者,烽火也;光散漫而色紫者,焚积聚也;上黑而下赤色者,焚房舍也;气白如云而下浮动者,焚粮饷也;气凝结而色惨绿者,焚积尸也。余尝于雪影峰最高处验之,无或爽者。
日亦有五色:红黄而光耀者,吉也;赤如血,不出三日,邻村必有荡尽者,戾相感也;黄如沙,十里内外必争战,尘蔽之也;白如纸,村中必被兵,兆先见也;间有黑如墨者,风大起,兵出必败,气相夺也。呜呼,坏云压阵则败军杀将,良非诬也。设非身历,乌从而知焉?
阴兵亦信有之。当郡城未破,余六叔领团练每夜出巡缉,往往闻有百千人声东西噪不止,殊不辨其何在也。既而惊警日急,噪益(原字涂改,“益”右补)甚,试迫而从之,黄沙扑面至,衰气相乘而人鬼交乱,劫数然。
或(此处右补一字模糊,疑似“或”字)抑尤有奇者。方余之在乌石也,义兵夜变,初未尝有警也,而三义突起负余走,竟脱于难,事后问何以知之,亦自不解其故,但云若有甚惧也者。然则精诚所动,灵响必昭,正不独“铜山西崩而洛钟东应”,虽彼我事殊而感通实一也。
燐火余凡三见:一见于丁港之桑氏楼,时月初上色未辨也,乍沉乍浮,类繁星千百;一见于后堡残雪中,优游若甚暇豫者;一见于陶家堰有大如月者,色(“色”字右补)深碧,或曰众聚而为一,或曰气独盛也。
庶母娄、邓(“邓”字右补),广东人也,谓幼尝见之畜蛊者之家,男魂红,女魂绿,是殆魂也。理或然哉,鬼则终未见也,抑有可异者,方嫂王氏之殉于西埠也,尸漂流不知所往,明日小筠祝而得焉。使无知,不应其来前也;使有知,岂犹活哉?呜呼,鬼神之情状而后乃可知也,骨肉系人心,幽明无二致也。
人之性也,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信然也。当乱之初起,人莫不相顾者,既习见贼之所为,乃始渐变磨刀霍霍,杀人如猪羊不为怪也。积而至于短毛之起,乃至剖孕妇而视焉。惟狗亦然,烟火萧条,人踪断绝,既无所得食,茫然不归,乃择死人而大嚼,毛毵毵益肥,目睛皆作赤色,搏人而噬,猛若虎狼,人惊曰“熊”,其实皆狗也。呜呼,乱哉。
大乱之后必有疾疫,理固然也。秽气所郁蒸,猝为所中而死。其甚者也,积尸水中,人汲而食,余毒所结发,为疮疥其次也。乃当包村水道断时,血浆(原文为“将”,当为讹字)半盏,买之须银七钱,则又自古所未闻也。纵不死于兵,其能免于疫乎?顾实有所不可解者,人之需财为其有身也,值兹变乱,方忧死之不遑,而乃取彼遗资(模糊,疑似“赀”字,恢复为“资”字)收我高价,抑何其雅兴从容也。又包村四方所聚之金不下数百万,贼掠之后,短毛括焉,短毛之后,乡人挖(“挖”字前涂去一字)焉,骸骨遍满。朝运而之(“之”字右补)南北取藏焉,暮运而之北南取窖焉,争而相讐杀者,又不计其数焉,讵非异事哉?
贼之杀人非必其皆恶之也,特游戏耳。余尝于陆家埭见妇人焉,数贼从之,嬉笑从东来,意甚得也。忽曰:“董二负心哉。”一贼曰:“何谓也?”妇笑而数焉,贼遽怒出刃。妇笑曰:“试杀我可也。”语未已,贼骤起斫其臂,臂断,数贼犹笑也。既而褫其衣,露乳割而掷焉,大笑去。余视其乳(“乳”前有一“乱”字,应是衍文),血流离,有淡红色类石榴子者满其中,试拈而观之,若突突跳不止,乃狂怖而返焉。呜呼,方笑而忽怒,方怒而忽笑,贼性情哉。彼妇人乃狎而玩焉,竟取杀身有以也。
当郡城之初复也,东南隅犹完善,余家咸欢,河老屋为伪“怟天燕”(此处所指为天平天国燕王秦日纲,后贬为“顶天燕”,所谓“怟天燕”应是作者以绍兴方言误写。但作者记载的时间点,燕王秦日纲已死,活动于杭绍一带的应是忠王李秀诚部,此处不解)所据,燕伪爵位也,王一等(“王一等”前原有“杀于”,应为衍文),故四壁彩画皆狮象龙虎若祠庙。贼之遁以正月二十八日、二十九日,小筠首入而览焉,家具有增者,十三楼书画未动也。而官绅方劝捐财物犒洋兵健儿,或汹汹肆劫夺,势不可留而出。出七日,而心泉往则荡焉无复存。以问人,人则[曰]:“短毛也。”譬以梳而加栉焉,亦势所必然者,不足异也。
贼之守城也,取尸柩实土其中累千百,城为炮所击塌则取而补之,西郭门一带殆无复完尸。比克复,犹积如故。余以母方病不得入,适有事赴后堡远而望焉,堆垛如云锦,头累累间之,不知其为贼为官兵也。遇人皆黑瘠如鬼也,有斑剥陆离者,面刺字为太平天国,则自贼中亡出者(“者”字右补)也。是时贼有走匿民舍者,率拷掠而索贿或杀焉,间亦有非贼而冤死者。平时降贼为虐于乡曲者,至是亦十死六七焉。大抵最乐者,莫如短毛,问其名义旅也,语其富钜万也,而官绅不焉、与焉。
方余之自丁港而趋后堡也,幼樵母子复还猪下颏,庶母后亦往焉。郡城既复,迟半年,余北走,庶母未偕也。其间(“其间”二字右补)猪下颏之乱,盖有甚于余所见者。煮皮箱以为食,割死人而啖焉,草根树皮无复存者,嫂所窖金至是而亦尽焉。幼樵今幸能自立,有四子二女,家亦日起。嫂则日弄孙以为乐,余每归过之,犹呼曰:“黄胖。”盖以余往病白苦疸为戏也。回忆当时一生百死,酒酣以往觉凛凛犹寒焉。
其间(“其间”二字为上段下补)山中有兽,曰挖根邱狸者,大如猫,狐属也,喜食树根,猪下颏最多,其声呜呜如奇鬼,其行衔横枝而前爪扶焉,一若人之吹横笛,殊可笑也。白日不知匿何所,月下则群至。余尝伺而逐得其一,剥而食之,极肥美,毛尤滑软,色苍赤可为裘,大乱人竞捕而食,几尽其类。又有抓鹰狸者,爪极利,鹰或捕之,辄仰而抓其腹,鹰往往反死,能噬人,殆亦短毛类(“类”后原有一“也”字,被划去),肉臊不可食,以醋沃之乃香脆。又穿山甲、刺猬皆可食,被罗掘无或免者,以是知乱世虽飞走,亦不得安其处也。
草木实之可食者,山栗黄独(“独”字右补)其上品。有曰乌米饭、曰苦子者,亦救饥之奇宝也。乌米饭,如天竺子而黑,味类桑葚,乌石山中最多,余尝从母采撷,遇雨奔而返,失母所在,更奔而往。既见,复奔返,窃怪母行之何其缓,殊不自知其身之上下峰峦,迅捷如飞鸟,盖年九岁,正老杜所云“一日上树能千回”时也。既归,共一饱或制囊而实之。一日,贼骤至,奔避忘携其囊,大困,忽仰视得朱柿,腾而摘焉,坠几死,及今念之可笑也。苦子其浆能制豆腐,味微涩,蒸而食之,最易果腹,殊憾其生之不多耳。
山林药品之多,至不可以枚举,余昔皆识之,今渐忘矣。最可者莫如骨牌草,其形如荠而大,每瓣像一牌,自天地人和下至板凳、么五、二四、丁拐之属莫不具,顾难得其全,全则治跌打损伤奇效。幼樵仆何习,尝为贼所伤,觅得三十扇,捣烂敷之,立愈。又隐早竹者,新篁而枯萎者也,能愈胀,余病白苦疸尝用之,煮而饮且洗也,神验。
诸暨诸山去括苍为近,由巅口走五泄不过半日程耳,惜以弱龄,又值大乱,幽奇灵异曾不知探,顾其时有足自快者:窃尝念以为不读书,天下之至妙,一乐也;凡长于己者莫不相怜爱,二乐也;云巅树杪,腾掷如猨猱,三乐也。足迹所到约有可记者:曰阴司街、曰铜坑坞、曰老人窝、曰雪影峰、曰甘岭(“曰甘岭”三字右补)、曰偕乐峰、曰鹿角山、曰观音洞,皆佳绝处也。
阴司街(“街”字右补)长十里,自巅口入猪下颏之要路也。其尽处有十灵庙,供十殿阎王神,故以苍为名。苍松古柏,蔽日而参天,虽白昼同于昏暮,一迳曲折盘绕如秋蛇,乱石纵横,巉岩碜刻,人行对面忽不知其所之,云蒙雾隔也,异境哉,后为贼所焚,恶其险也。庙像、雕塑、彩画极奇丽,有无常鬼手握铁练,貌狞恶,足设板,板有机,不知而误践之,辄举练套人颈,始骇而终习焉。一日试从群儿(“儿”字右补)往,见有贼所杀者,(“一”前删去一“一”字)一尸在其傍,因共举使立而以练套焉,尸重仰而倒,鬼亦随仆,乃大笑而挞其股,顽劣哉,初亦不自知其何以不惧也。
铜坑坞有瀑布直下,可廿余丈,四山苍翠,浮润欲滴,树终年不凋,气温如暮春,或曰潭下有硫黄,疑不妄也。去猪下颏可三十里,朝而往暮而归若甚易者,则当时之善走可知也。
老人窝皆石洞,丛树蔽之,曲折累千百。大者可容十余人,下临绝涧,避贼之桃源也。一日,方伏,忽贼至纵火,大众噪而起,贼出不意狂奔坠涧者以十数,自是遂不敢复往,而贼亦终不至焉。
雪影峰,群山之最高处也,俯视空阔尽数十里。贼攻包村必经其下,攀藤附葛,盘旋如蚁。然远望包村,大才如碟,方其破时,地雷轰炸,第闻空中隐隐有声,浓烟一炷耳,数十万生灵沈(模糊,疑似“沈”字)于俄倾。度此山去地不过六七百丈,离村可廿里尔,使益腾而上,殆并浓烟亦不复见。夫“一微之中无众微,众微之中无一微”,而大梦曾无觉者,徒营营然。以分恩讐、争得失、相贼杀而成古今,抑何其顽钝也。顾见山花嫣红欲笑,苦乐之境判如云渊,仰彼苍苍白日正丽,可悲也哉。
甘岭去猪下颏廿里,余第五舅氏亦亭先生敬之别墅在焉。药兰花圃随山势为高低,青池一泓,大可三亩,四围皆果树,丹黄灿然,新笋嘉鱼,乐土也。比乱,全家移入,舅氏遇贼坠崖下,几死,今残毁且属他姓矣。
偕乐峰在甘岭左侧,登峰而止,望烟云出足下,返照逼之,荡成五色,余最喜观之。贼来或不去,亦竟无患,天幸也。
鹿角山两峰对峙,在甘岭、偕乐之间,奇石嶙峋,森若戈戟,无尺土亦无寸草。贼当驱民数百,使自上自掷而下,身首残碎,号哭声振天,对之以为笑乐。后有黠者,预藏枯木、火炮石罅间,诱百余贼,语之谓中有窖金,伺其入而火焉,轰击立尽。自石受火斑斓益艳,故今又名锦彩峰焉。
观音洞去猪下颏八里,自洞外二里所皆长松(“松”字右补)奇石,苍秀蔚然。洞宽广可容百人,两旁有支洞十数类,若曲巷,始有蛇窟宅其中,后为避难者杀尽。贼至亦往往被诳入见杀,怒而封之,人辄从傍洞出,去其封,贼亦无如之何也。
至猪下颏之景则有(该字难辨,联系上下文及形体,“有”字较通)笔所难详者。朝光夕影,余游其中凡七阅月,虽遭乱,自谓神仙不殊也。他如一泉一石皆具灵异之观,徒以山深人踪罕到,题品阙焉,顾神物亦奚取藉人知哉?
绍兴,故泽国也,大河小港,舟处处可通,与贼消息相出没,亦足以自完也。顾其时船价独昂,又中途突遇贼,则往往束手[待]毙,余凡遭五险而烟水之奇亦尽揽之。而(“之”“而”右补)方余之自(原文为“百”,应系讹字)陶家堰而走西埠也,渡贺(原“护”字被涂去,右补“贺”字)家池风涛骤起,飘舟如卷蓬,舟子入水泅而遁。正窘急,莫可为计,有大舟来,贼也,既近矣,竟覆没,十余人尽漂泊去,亦可乐也。已而,日落风益急,昏黑中,忽泥而止,比月上视之,已近岸,累累皆浮尸,舟入而住焉。老母哭而祝之,余则已晕绝,迨晓,得乡人救而免。
入狗项泾。盖贺(原“护”字被涂去,右补“贺”字)家池阔十余里,至此而狭,仅容一叶舟,如狗项也。衣履尽湿,假农家住一日,幸阿张寻踪至,乃复与小筠等会焉。
在寺东一日,已昏暮,骤传贼谓村中有谋起兵者,将洗村。洗村者,尽杀如洗也。仓皇登一舟,而舟人短毛也,至中流,遽露刀,幸一村妇在其旁猝起,攧之入水去,夺刀而手杀之。
遂奔柏舍。柏舍者,余家宗祠之所在也。族长具一舟别载余母子入深村匿。时值新秋,嫩凉初霁,居人虽寥落,而豆棚、瓜架间有存者。斜阳欲下,渔唱遥闻,仿佛见太平气象风景焉。
在龙尾山,老母乍病,忽传警报,有短毛与贼战大败,贼追至矣。急登舟,舟为居人争上重而覆,援柳枝始免,奔走三四里,阿张夺得粪船至,乃疾趋支河入芦荻间避。而风大起,入暮遥望村中火乱发,哭声与枪炮声若鼎沸,达旦不止。而晓风习习,吹湿衣,寒透肌骨,残月欲堕,相向恸失声。张乃解衣裹余于怀。
至日亭午,始有村人来言贼退。比归,所赁邵氏屋幸无恙,而余烟残焰与断肢折体,血纵横满目,焦臭不忍言。呜呼,惨酷哉,既而郡城复,故村中无确音:有言官兵败去,贼将尽杀越人者;有言(“言”前涂去“人”字)城复,贼将益调大股来争者;有言短毛将蓄发助贼破洋兵者;有言洋兵实利我土地,将及攻官兵者。
一夕数惊,而老母病日急,张曰:“大数也,脱天欲灭我者,走亦死,不走亦死,与死于谷,无宁死于屋也。”一日短毛骤至,张急挟余登舟复走,迎余母及庶祖母。而余舟为两健妇所夺,抛余入水中,及张至,援而起,淹半死矣。幸短毛为村农所击退,而归,归二日而贼又至,登舟串支河而走,遇雨漂泊三昼夜,舟触石而破,露立荒岸,漉萍以为食。
又三日,觅得一舟,奔后堡。而后堡路为尸所塞,白脂积起厚数寸,尸虫顷刻缘满舟,腥臭触人几死。折而返,又遇贼,自分殆不免矣,忽贼自相杀,大乱,乃乘间得脱,复还龙尾山。
自是,乱渐定,心泉来相视,老母亦旋愈,然已皮骨仅存,不堪痛哭矣。大抵,避乱水不如山,山可以自为计,水则必藉舟也。然无短毛,乱不至此,贼虽酷虐,志犹在于据地,冀安集也。彼则跨于两间,意图逞于一旦,连村尽破而生死模糊,可叹也。
呜呼,粤逆之乱,去今三十载矣。忆余初至江北,先君子持之而哭谓:“我老矣,家业荡尽,不且将为尔更官十年乎?”生(“生”前涂去一字)平以游钓为乐,尝欲扁舟蓑笠自放于烟波之间,至此而遂无望也。后又六年而殁,年六十三,余时年十七耳,中间自十二至十六,读书五年而已,遂出奔走谋衣食。姜夔、刘过,夫岂敢与之颉颃,冀幸不坠先人之绪业尔,“马(原字似“鸟”涂去,“马”字右补)背争如牛背,短衣落日空山。只应身归盘谷,未须名满人间”,浩浩云山,古今不尽,悠然长往,其谁泥之哉?
卷三
呜呼,粤逆之难,余既详记之矣,而袁江捻逆之乱有不忍言者。当贼之将至也,河帅某公方恒舞酣酒宴僚属以自寿,虽(此处涂去“复警”二字)报日急,(此处涂去“曾”,后“而殊”二字为右补)而殊不(此处涂去“以为”,后“犹”字为右补)犹意。比贼骑抵王家营相去十里,乃始仓皇欲觅死,传(“传”字右补)仆妾牵挽,遽掷一鼻烟壶于地,曰:“毁耳!毁耳!”者,犹言听其身败名裂也,遂走淮上,实咸丰(此处空两字距离)正月二十有九日也。
余既以周生负救得免,待三母南下,而都司巷老屋遂付一炬。贼蹂躏凡十一日,死者二十余万人,可叹也。固劫数哉,然使早为之备,或事后疾驱而去之,殆未至如是之甚也。
捻逆长技在于马队,所用皆长枪大戟,飘忽精悍,一举千里,重货财而轻土地,与发逆异。故困发逆宜合长围,而蹙捻逆利坚壁清野,诚得所以制之之道也。用是知用兵贵得其要领而不在力争,今鲸鲵鲛鳄其力可以吞舟而失水即死,苟得制之之道,又何必一旦与争性命于奔涛骇浪而惊天动地为哉?思之,思之,鬼神通之,蹈隙乘瑕,蜃气(此处涂去“不”字)固不难吹散也。
陈老磨者,山东淄川县人,以岁歉夫妇投余家为仆。贼至,守屋不去,贼焚屋拽而出之,一猫死焉。老磨夫妇哭之恸,自以为不如也。时先君子奉檄守成字(原为“宇”,涂去改为“字”)河,贼退归,视老磨被七创,其妇亦焚灼垂毙,乃义而畜之,终其身。
呜呼,老磨在(“在”字右补)诸仆中蠢蠢者耳,而临难乃能不负如是,使彼河帅苟或出此,虽失机,不犹可以自解乎?即不幸而如猫,固且荣及后世矣。而乃蒙面丧心,骑猪急窜,抑何其惫也。顾事有可知其必然者,当难之未起,乱政亟行,贪墨之声喧传道路,山阳诸生丁穆庵蘧者有诗咏之云:“已筑铜山当孔道,更开金屋算官租。嬖人对烛增惆怅,别笑薰心贱丈夫。”然则较之捻逆,仅不操戈矛耳。夫如此而望其死难,固必不可得之,数矣。
袁江繁富甲于淮阳,盖东南粮运入都所取道,又河工岁修,例拨帑金数千百万,而海州鹺纲所在,故冠盖云集而商贾争趋,百工技艺之精,声伎宴会之盛,莫不冠绝等伦。闻之故老云,当乾嘉隆平之时,达旦连宵,轮蹄之声未尝或歇,千门万户蜡泪成堆,升平胜概哉。
既而,黄河北徙,盐务改章。兵燹后,漕粮归于海运,于是繁华锦绣扫地都休,今则几曲官河,两行疏柳,一片凄凉残照而已。盛极必衰,理无足怪,顾其流风余韵有足发人深悲者。贵游车马,凋残此日朱颜;商妇琵琶,犹按当年金缕也。
城为同治年初,盱眙吴勤惠公督漕河时所筑,条石皆取给于范公堤,虽小而颇极坚固,第恐黄流一旦复走故道,则堤身既毁,民不免鱼耳。
方逆贼赖文光之饥而东窜也,时袁江筑城,工犹未毕,文武员弁仓卒登陴,余亦从而寓目焉。有总统张公从龙者勇略盖世,而参将某相貌奇伟,望之如神荼、郁垒,其义兄弟也。顾恇怯特甚,公与并马率骑兵出城,行十步而五堕。公乃大笑,趣令返而身直前搏战。食顷,斩数十人,贼遂败去文光,至平桥而就获,送扬州戮(原为“戳”,作者后改为“戮”)焉。是役也,城中兵不满五百人,幸贼已饥疲,又张公善战,不然者,殆不可问矣。而事平,某某亦得首功,吉祥善(“善”字右补)事哉。
人生万事皆有定数,相传炮子有眼只打该死人,信也。当余之随众乘城也,枪炮如飞蝗骤雨蔽空下,吴勤惠公冠为炮所裂飞去,中一戈什哈(满语,意为官员护卫)猝然毙,而公竟无恙,讵非明验哉?余时年十三,出入刀山剑树(版心右侧有注:“刀山剑树习见世俗地狱之说,拟易枪林弹雨,何如四字经不典,然道左已用之于文,乘参影说。”该注不少文字潦草模糊,仅按照字形大概推断)间都不知惧。先嫡慈以为虑,先君子纵马谓:“(此处涂去一“国”字)是不死于越,而独死于此乎?”及今思之,诚天幸也。而侍卫陈公国瑞之言曰:“临阵当木强(语出《汉书·张周赵任等传赞》“周昌,木强人也”),忘自身为血肉(原文为一两点在内的“月”,按照《正字通》“月中从冫,不从二作”的说法,应为“肉”异体),则往往胜。一有所瞻恋,则未有不败者。”是则又公坚凝之志,从阅历得来,不可以寻常论者也。
捻逆之悍较粤逆尤甚,而文光则又介于发、捻之间者也,故狡桀特异。当其饥窜,所率三百骑耳,然精锐过千人,有女贼百余,往来阵中飞逐如惊电,皆手持衔辔,脚踏鞍马,腹着地犹能左右射,绝艺哉。民获其一而脔割焉,至死骂不绝。据所言则皆曾打光棍者也。打光棍者,方未乱时,市㕓中往往有少年十余辈,持铁尺钢棍之属,相与设帷场于空所,鸣钲鼓而歌招相扑,入其会者必徒手前,听众攒击至垂毙,终不呼痛楚,乃谓之好汉而酬金帛给医药。三打,然后光棍之名噪,结兄弟焉,脱脆弱而死者为棺敛,即有微皱其眉者,辄笑谢谴去,以为不足预于齿数。初亦不知其何自来也,至是乃始悟其勾煽党结,固已在三数年前,而非一朝一夕之故焉。呜呼,“履霜坚冰至”,有守土之责者,凡遇此类,可不思患而预防哉?
大以系国安危,固由于声威之足恃,亦位在则然也。当马端敏公之被刺也(就是著名的晚清奇案“刺马案”),余方游篆香楼,忽墙外人声鼎沸,传金陵为发逆余党所破,制府已殉难市中,一时纷揽,因急买小舟归,至次日乃闻确耗然,已有播迁者矣。相去千里,人心动摇如此,讵非其验哉?时南皮相国(即张之洞,因其原籍直隶南皮,就是今天河北省沧州市南皮县,所以坊间称号“南皮相国”)方巡抚江苏,奉命往理狱具磔贼张文祥于市。承审官实南昌万公青选(万青选,字泉甫,号少云,周恩来的外祖父),令清河者也,公与先君子交最厚,故余得备闻其事。曾文正公(曾国藩)挽之云:“范希文(范仲淹)先天下而忧,曾无片时逸豫;来君叔(东汉来歙)为何人所贼,足令百世悲哀。”体国褒忠,立言正大,可想见公之雅量焉。
方张文祥之磔于市也,李兆受(李昭寿)者哭(原为“苦”,后被涂改为“哭”)之,恸呼曰:“义友欲为发丧。”几激成大变,文正由是心恶之。兆受,故捻逆降而以功授为提督者也。会复与陈公国瑞构难,战与江上,乃疏其恶,逐去,后卒以不法诛死。呜呼,剽悍之徒一旦因风尘邂逅功名,遂忘顾忌,甚或狡焉思逞,终罹刑章。说者谓“鸟尽弓藏”,乌知其有以自取哉?故文正于平贼功成之后,亟退楚军,用淮卒俾代嬗而渐以驯之,所保全者实多也。
篆香楼为佛院之胜,去袁江东十余里,地名河下,即放皋旧里也。中有玉兰大可荫数亩,花时四照晶莹,烂如银海,余尝三数过之。又花田在城西,弥望皆玫瑰,香闻十里,亦大观也。时从兄雪泉自里门来相与读书,暇辄往,共游赏,今不到垂三十年而(“而”字右补)去兄之卒且一十有九岁矣。冉冉流光,忽焉如梦,生人之趣,诚何堪也。
兄名文涛,为先六叔父孝廉葵生君第四子,生而多病,时年十七始就传。然资性敏,两年读群经毕,操笔为文便能冠曹偶。后归再试再不讐,乃弃去,走投先八叔少竹君于关中。其时关中回逆乱未靖,左文襄(此处涂去一“公”字)公(即左宗棠)督诸军进剿,少竹君以同知官管军需局,得兄佐之,事办方将为入赀得官使自效。而从兄琴泉名文治者,以候选从九品,隶文襄麾下为前敌战死,少竹君一恸遂卒。于是,兄乃寓书于余谓:“吾虽困,但必以丧归。”庶已亦埋骨故山焉。悲乎,痛哉,孰意其言之果遂哉?兄诗宗王孟(王维和孟浩然),书法赵文敏(赵孟頫),生平好游,遇佳山水辄流连竟日,风神萧散(所谓“风神”原是书法术语,南宋姜夔《续书谱》中即有“书以疏为风神,密为老气”,这里应该是指人的气度),人目为晋宋间人,殁时年才二十八,同治乙亥三月十有七日也。悲哉,兄初不乐以庸庸终,而卒无所表见,讵非所谓命哉?“江山寒潮涨白沙,萧然帆棹客天涯。但得踪与世情远,乘兴日日弄烟霞”,兄之诗也。虽一斑哉,其标置可概见焉。
方兄之在关中也,时时以回逆事相报,盖其时捻逆惟苗沛霖伏诛,其张乐行、任柱儿诸人(原文“诸诸”不通,故改为“诸人”)大股悉窜入关陇与(此处涂去一“逆”字)回逆合。故回逆尤炽,杀戮之酷所不忍闻:谓捉人去往往倒悬之树间,刺其股而饮其血,以为非此则胆不壮;刳人腹实草豆其中以饲马,谓之“肉槽”,则明季流寇之故事也。
呜呼,惨哉,顾初以兄亦得诸传闻耳,殊未之信。后游松江,遇姚君谷生者(“者”字右补),谓尝游甘肃,所目击有甚于此者。又方镐者,文襄部下健儿也(原为“者”,涂去后改为“也”),余与识于金华,所语亦然,且谓贼每战必以白布裹首,振臂一呼则飙发雷动,当者辄靡,设非文襄治军整灭之,殆未易言也。因出行营要诀一卷相示,谓是文襄笔令军中诵习者。受而读之,大旨与曾文正公教战歌相似,而简当过之,爰录焉。
其目曰:“辨真操、循士情、信口耳、谨漏泄、尊号令、,定军礼、励火勇、戒居常、遵节制、思(此处涂去一字)豢养、劝涵忍、申军纪、禁争殴、止喧哗、校武艺、练心力、练手力、练足力、练身力、校战队、操战队、明行禁、传号令、谨途遗、渡水阻、过山林、严哨法、拨巡视、治贸易、严营门、稽出入、查军器、备火警、止扰害、报机密、治喧动、重(“重”字右补)夜令,练战实、作怒气、齐士心、戒枪手,惩虚枪、饬器械、恋伤害、处水陷、失旗鼓、经山谷、整追兵、刑俘奸、慎妄杀。”凡五十篇而阵法附焉。
嘻噫,悲哉,军也,贼也,其始皆耰锄之子也,谁为厉阶,使相讐杀,可哀也。
余年十四乃始学为诗,盖即兄雪泉所授也,自是无日不吟咏。先君子乃付以陆宣公奏议与桂林陈文恭公所辑五种遗规曰:“小子识之,学问当求有用,徒批(原为“披”,涂去右补为“批”)风抹月无益也。”谨退而读之。趋步遂与时背,至(此处涂去一“今”字)于今日,卒不振。虽见鄙于世哉,对先君子于九原,敢告无大戾焉。先君子既见背,境日益困,乃试为客游,游金沙游之始也。
金沙在东海之滨,由高邮走扬州,取道于海陵,所谓里下河也(“也”字右补)。去袁江八百里而近,始发至淮城,岁甲戌也。时值九月,霜风正寒,落木萧萧,助人之哀思。登韩侯钓台,慨想当年英雄虎变,曾几何时,遂烹功狗,不禁涕泗之交横也。入城泛勺湖,湖周城如碧玉,环败荷疏柳,犹有存者。友人山阴余星如朗诗“秋来好个江南路,只欠西风软角菱”,即指此也。主于城北海宁查常卿先生家,先生名有纯,先君子之执友,初白老人裔也(査慎行)。
浮沉累月,趋宝应,宝应有(此去涂去一“曰”字)名酒曰“佛麯”,俊品也。走高邮,介乎高、宝之间有村镇焉,濒湖曰界首。界首有孝子,敬,走谒焉。孝子姓朱氏名长春,业薙发,品诣纯美。顾初未尝以孝闻也,会天大风雨,湖水泛滥,隄将决而孝子母墓当冲要,日夜哭(原为“苦”,涂去改“哭”)而庐焉。余隄尽决,独墓竟无恙,环墓有田可二十亩亦完,一若天为之卫者。于是乡人哗然相惊告,以为苍苍者之诚,可格也。合肥相国(李鸿章,因其为安徽省庐州府合肥县磨店乡人,故坊间有“合肥相国”称号,时人也有“宰相合肥天下瘦”的讥语)为闻,于(此处空出一字)朝旌如例且请更业。孝子曰:“亲所命也。”竟不听。呜呼,可风也。
高邮为秦淮海先生(北宋秦观)故里,舟过城下,歌《山抹微云》(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风流如在也。逶迤从清水潭来,夹岸垂杨与珠湖相映,渔舟两两出没于烟波浩渺之间,使人神远,(此处涂去一“胜”字)洵胜游哉(似乎变化自明代朱宠淹《登仲宣楼怀古》的“洵美开襟地,无妨续胜游”)。其夕泊露筋祠下,王渔洋(王士祯)诗云:“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慈树碧于烟。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风姿绰约,雅称清芬,绝唱也。至邵伯过杨春华饮,即乘春华舟至扬州。扬州歌舞地,顾乱后元气未复,春华倚醉扣舷歌:“淮左名都一阕,至废池乔木犹厌。”言兵须发怒(此处涂去一“将”字)张,若裂金石(“歌”后数字难断句读,注者按韵律和上下文意暂断如此)。呜呼,江寿民(系当时扬州乡绅,太平天国军攻扬州时出城谈判,因其出尔反尔,被扬州民众辱骂而自尽)之肉岂足食哉?
入城首访琼花观,仅存遗址矣。过万佛楼,楼极宏丽,髡徒多不法,闻今已毁于火。次日,登蜀冈谒史忠正公(史可法)像于梅花岭。晚宿泰来栈逆旅,宿二日而发,过仙女庙至泰州,闻故人钱(此处涂去一“甫”)菊甫病方亟,乃从而访焉。
菊甫名启新,秀水人,性通脱。余与识于淮上,相乐也。是时,方以盐经历奉檄于此缉私枭,病果亟矣。先是闻菊甫于扬州纳一姬,昵之特甚,未信也,至是问之。笑曰:“病至此,顾不以是哉,虽然殆不余背也。”因示以痰盂,余见血缕缕满中,惊绝,君第顾而笑。越二日,竟卒。卒之夕,姬亦自经死,异哉,果死生不相负也。姬姓胡氏,貌亦中人,归菊甫未尝满一岁,菊甫故多病,死不得责之姬也,今夫生相怜、死相捐,宁少哉?而乃慷慨投缳,从君地下,恨燕子楼之犹烦白傅传笺也(此处应指白居易《燕子楼》三绝句)。呜呼,菊甫亦何修而得此哉?因留三日,为经纪其丧,而去焉,走如皋。
至如皋,访冒氏(即冒一贯至冒辟疆一支)水绘园故址不得,得复社(即明末以江南士大夫组建的政治团体,时有“小东林”之称)题名记残帙于市,横目圆首(“横目”出自《庄子·外篇·天地》中的“横目之民”,“圆首”出自《食举乐十曲》中的“圆首莫不臣”,两词叠加应是泛指后面的“芸芸者”),窃怪夫芸芸者之何多也。强预人家国事而曾不闻立一功、建一策,徒剌剌口舌,奚为哉?故尝所东林自熊(熊廷弼)、杨(杨涟)之狱起而君子尽,后来者虽谓之妖孽可也。掷而去之,走西亭,自西亭而前,地多斥卤,不足观。抵金沙,留半年而归,至泰州观松林庵晋松。松不高而盘旋夭矫,枝枝横着地如龙舒爪,几三亩许,郁深苍古,亦一奇也。还袁江,至明年将为先君子卜葬于故里,乃复渡扬子。扬子,余凡三渡矣,浩浩天风,豁人襟抱。昔人所谓陈迦陵“浪卷前朝去”一词(即清代陈维崧《永遇乐·京口渡江用辛稼轩韵》的“北府军兵,南徐壁垒,浪捲前朝去”)为英雄语,龚芝麓“流水青山送六朝”之句(龚鼎孳《上巳将过金陵》的“兴怀何限兰亭感,流水青山送六朝”)为才子语,余谓终不及姚少师“江水有潮通铁瓮,野田无路到金坛”一联(即“黑衣宰相”姚广孝的《京口览古》,但原文应该是“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之谈形胜如指诸掌也。渡江游焦山。
焦山小而异,灵秀幽奇,别具天地,登佛阁而望时,时从树杪见风帆飞渡,令人作天际真人之想,大可欢也。渡而返,走丹阳,泊舟城外,舟人指一桥谓余:“此张公国樑即发逆战殁处也。”夜半独起,推篷而观,时缺月微升,寒风刺骨,桥下水声呜咽,依稀精爽之实凭也。噫,发逆歼矣,公奇男子,自贼中自拔来归(曾参加天地会),生荣死哀,以视韦(韦昌辉)、石(石达开)辈之败亡,断斩如孤豚腐鼠,智愚贤不肖相去何多也。承平虽不及见,而丰功伟烈声施赫然,人心之不忘,即神明犹在也,公其可以慰已哉。次日,至常州,常州在三吴,为人文渊薮,顾乱离时,婴难特酷,往者两岸民居栉比鳞次,今乃弥望荒烟,可慨也。无锡则山光水色,俨若画图,名酒嘉鱼,依然乐土,盖十年生聚而渐复旧规矣。至苏州,暂泊孝侯台下,风利过吴江,入平望,自平望而东为浙江境,霜叶萧疏,晴波浩渺,天地之气若为改观,亦异也。
嘉兴古檇李(《越绝书》等古籍记载吴越争霸的重要地点)与湖州相犄角,为浙西门户。故发逆设重兵,令伪来王(即太平天国来王陆顺德,按照记载,也是卷二中包村之战的主要指挥官)居守,筑雉堞特高峻,官军攻久不能下,程忠烈公死焉。风俗纯厚,居人有蚕桑之利,虽经乱凋敝,而视他处为完时。有亲串客郡中,与共泛鸳鸯湖、登烟雨楼,而望风日晴美,襟怀洒然。入暮后,乘月回舟,举尊相属,诵陈迦陵“水宿枫根罅”一词(陈维崧《贺新郎·鸳湖烟雨楼感旧十用前韵》),犹想见国初诸老流连文宴之欢也。明日趋石门,又明日抵杭州,入武林门,托足僧寺,又明日渡钱塘江至西兴,溯西小江而南,泛舟入西郭,盖乱后归来第二次也,先是庚午岁。以先君子灵柩归,暂殡于郡南门外之下北山,至是为卜葬地。东郭南门外尧门山之阳曰后汀,去后汀咫尺地有旅亭,曰广福亭,为屋三楹供佛香火,于是假以居工匠而身亦寓焉,实同治乙亥冬十有一月也。
去后汀西四五里而近,有神祠焉(“焉”字右补),曰泗水亭。去亭而西,又四五里为郡城,余日必一入城,以先嫡慈已先期归,在城内也。疲辄就亭中憩,亭临河,走东关,度曹娥江孔道也。亭侧有大樟树,居人设茶棚其下,供客饮。每斜阳欲下,与田夫野老杂坐谈笑,至欢也。间亦相将一观剧,剧不足观,观所以剧可观也。合千百年成败兴亡于俄顷,而参求其所以致之之理而默识焉。全谢山先生(全祖望)谓:“如读经史不其信哉。”
鱼钓之事,初余未之前知也。去广福亭十步而远有池焉,清泚如镜,试投竿而习焉,顾终日不得鱼。有农妇过而笑曰:“譆哉,子之鱼也”余曰:“何谓也?”曰:“子未知夫鱼也,夫鱼必壹而意、沉而机,使心与手习焉,而微乎微焉,斯可也。”从之,果得鱼,意乃大适,朝夕从而事焉,至于忘食寝。已而叹曰:“鱼岂有尽哉,贪而不知止,殆非计也。”于是乃罢钓焉。
新谷登场,田家之至乐也,顾有不忍言者,余既寓于乡,自监视墓所工作外,日无所事事,乃试历诸村而览焉。田人之田者,例纳税于田主。主人幸长者,奉所应入,犹有所余,仅而不死者上也。脱或不然,饥寒立至,于是救死不给,诈伪生焉,或掺和泥沙,或尅短升斗,或洒水以取涨,或付蒸以示多,甚且男子持蛮而不完、妇女环泣而请减。主人恶其如此也,则或鸣之官,或加之虐弱,既不免强亦折焉田。已之田者,则邻里妬焉,吏胥虐焉,十目视而幸其败焉。此丰年也,一旦凶荒(原为“荒凶”,后被改为“凶荒”),流离失所。吁,可悲哉。
夫民者,邦之本也;食者,民之天也;农者,食之原也。今重困而莫或告逐末者,或更从而眩富焉。人情孰不恋父母,爱妻子哉?终岁勤而俯仰不足,则其心之歆羡而浮动可知也。吾于此盖念之而郁郁累月焉,坐食税者不之恤宜也,为天下者其尚慎筹之哉。
富家大户田连阡陌坐食税者也,增之一分不为多,减之一分不为少也,乃独于胼手胝足者而斤斤焉求取,足亦可耻也。一则曰佃户刁顽也,再则曰佃户刁顽也,彼刁顽于尔者,曾几何哉?尝见一人焉,拥大舟入乡,乡之人奉迎惟谨,曰:“收租老相公,今年来何暮也。”田其田者,老人也,伛而前,目之不屑也。奉鸡酒而进,颔之不食也。既而,算其租不足,目老人,老人跽而请,不顾也。挥其仆而括诸屋得谷,老人哭,不顾也。乃曰(“曰”字右补):“尔奸猾哉。”捉一猪而去,曰:“以示罚也。”呜呼,痛哉!老人哭未已也,此收租者之大较也,而谓尚忍言哉。
乱离之后,人民播迁,余自江南来,接畛连畦,弥望荒土,其有官为招垦者,客民与土著杂处,往往而争讼,累经年,甚或械斗。于是人以为苦,轻去其乡,辗转困穷,无所告语,父老凋谢,子弟益微,游食无方,去为奸利,闾阎患苦,变诈日生。曾文正谓:“乱后,人心世道更不如前。”推原其故,讵不以穷哉?自古及今,固未有舍本逐末而可望久安长治者。人情恶劳而喜逸,至于逸,不终逸而互相吞噬,譬以纸而裹火,宜老成者之用为隐忧也。然则奈何,曰亦啬而已矣。
去后汀二十里许,有村镇焉,曰樊江。樊江有老岳庙,老岳庙香火甲一郡。时墓所工将毕,有劝卜葬日于神者,从而观焉,至则乡人之祷者如织,庙凡三楹四壁,为香烟所熏,黑如漆。有老妪百辈席地喃喃,坐听之佛号也,因笑而返,趋城中就日者而决焉。夫佛自佛,神自神,彼喃喃者,抑何其梦梦也?虽然不梦梦,其肯喃喃乎哉?人情之愚,人情之厚也。神与佛,夫孰不知其为泥塑者哉?惟其福我也,人云亦云,姑妄而相与求诸冥漠焉,是亦大可哀者也。假令衣食足而无所苦,宁有是哉?(此处涂去一“或”字)乃或者从而恶之,殆亦未之思也。使聚师巫而作奸犯科焉,则圣王之所宜必诛者也。葬日既卜,乃趋下北山迎先君子之柩也。
下北山去南门外十许里,以午而往,到已入暮矣。小舟曲曲穿支河,两岸皆山,木落草枯,霜月澄霁。念先君子殁经五载矣,孤儿流转天涯,日就困瘁,为学苦难,得食投时,非志所甘,不禁泣下也。既而,守殡者张翁来迎,至其家小憩。翁年五十余,有妇有子,一家恂恂相安,耕织所居。屋倚山临水,竹树四围,廊下蜂衙密排数以十计,春深酿蜜,取供提壶,至乐也。既迎柩至后汀,亲族毕会,蒇事酬坟。邻坟邻者,守墓人也,姓赵名阿六,其村居塘下赵,去墓所隔一水,农家也。
先君子葬事既毕,乃返城中谢亲族,有相招游宋陵者。往余避难吊马场,时去陵所十数里耳,然未得游,尝用为恨,至是欣然诺焉。取富盛村而入,初至微雨,假田家小坐,首访唐义士祠,已残毁,六陵惟高宗陵有屋三椽,摧败至不蔽风雨,一石桌就石凿炉供香火,寂无一人。余则荒烟蔓草,理宗陵仅断碑横卧而已。嗟乎,沧桑变迁,苍凉满目。求所谓冬青树者,杳不知其何所,可悲也。日暮,阴云益合,四山沉沉,急雨趁人,如闻鬼之(原为“哭”,涂去右补“之”)哭,乃登舟而归焉。次日游兰亭,兰亭新修葺,极巨丽。鹅池、墨池开筑方正亭外,曲水甃石为之,置觞其中,乍流辄止,因笑而去之。倘徉于茂林修竹之间,揽其清旷,亦可怀也。病匝月,乍起游南镇。
南镇者,禹陵也,例以三月,游以香炉峰,有香市也。余畏其喧,以先期往。群山环拱,规制崇宏,夹道丰碑,卓立林表。因有诗云:“万古神灵宅,规模仰肃雍。(此处空一字距离)朝廷躬典祀,江汉自朝宗。树色参天秀,山花夹殿浓。藏书如好在,佳气日葱茏。”语其气象与他处信不同也。望[香]炉峰尚在云际,欲攀陟必取道于瘦牛背。瘦牛背者,山脊直下一线,峻且滑,故人以为名,病后惮不敢往。顾闻(原为“问”,朱笔改为“闻”)之山中人云,当香市虽少妇犹彳亍而上,蒙佛佑无或伤者,然终不愿登也。去而游狮山,狮山亦曰犼山,棹小舟入山腹,曲折而行,怪石下垂,澄潭例影(“影”字右补),日光斜露,金碧交辉,奇景也。历一时许,豁尔开朗,四围峭壁直下,五色斑然,潭水在中,青深黛浅,万籁俱寂,渊然漠然,真非尘境哉,立死于此所甘也。山上有石匮先生(应为明陶望龄)书院,今废矣。游僧筑小庵其间,因就之饭,取樵风泾而归,乐故里之游,此为第一也。
余既游狮山归,有为言七星岩之胜者,诚试往游焉。大至与狮山等而洞较深,石皆作黝色,寒冻殊甚,面潭就岩构屋,供观世音像,窅如也。晚就之宿,青灯古佛,相对澹然,得诗有“清梦入疏磬,禅心依妙香”之句,今别垂二十载,犹念之不忘也。既归欲游(“游”字右补)梅山不果,走庄榭赴亲串之招也。
庄榭亦曰冢斜,相传宋宫人多葬于此,今犁为田矣。在万山中,主人相待颇殷勤,顾极荒寂,又山有虎,白昼人多持铳行。乃日日登楼,视其先世所藏书画,虫食过半矣。独恽南田(恽寿平)设色画屏尚完好,笔致生动,真迹无疑。主人亦宝,爱护若头目,以为虽黄金不过也。顾余尝闻之阳湖杨佩瑗先生保彝云:“当南田暮年画一扇不过值七十文钱,衣食往往不给。”物之显晦有时,而造之者终难食报邪。唐解元(唐寅)诗云:“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出自唐寅的《贫士吟》)百世而下,诵之怆然。然则举世悠悠,哀湘吊贾,假使其人而在,亦草芥视之耳。“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出自杜甫《梦李白二首·其二》),少陵(杜甫)致慨。夫岂无所试哉?虽然深山穷谷犹有赏音,以视身没而名不彰,彰而唾骂从之者,终有间焉,是则士也,其亦可以知所处也哉(此处涂去“已”字,“哉”字下补)。
山中蛇有曰王蟒,曰厌柏,曰犁头魄,曰竹叶青者,其最毒者也。王蟒极痴(此处涂去一“肥”字)肥而短,色金黄,目灼灼如流电(应该是短尾蝮)。厌柏大仅如蜥蜴,呜声阁阁,色微苍,所过处草木俱萎。犁头魄类枯枝败叶,在丛莽猝不易辨,触之立死(应该是原矛头蝮)。竹叶青长(“长”字右补)不盈尺,细如箸,全体深绿间亦斑然杂黝色,首有朱点,吐舌如枪花,极艳,不轻噬人,噬人即不治。
其他种类虽多,然不甚毒,毒亦有法以制之。所最奇者,主人有族叔,樵父也,一日登山触一蛇螫手,力斫毙之并断其臂,取蛇杂捣而更续之,裹以布,敷药与水,一夕愈,竟莫测其故。岂山之人习于山,即异类之(涂去“可”,右补“之”)能知其性邪?令夫机与机相触而变诈,以出使乡人当之,固十八九死,而市人之于市则迎而解之,莫不如脱屣,其亦习使然哉。噫,何其异也。
伥鬼,余尝于避兵猪下颏时闻之。至是寓于山楼,捡书夜读往往抵宵分,不眠一夕,疏雨洒窗,忽异声发于屋后,尖峭哀厉,烛花为之骤昏,毛骨悚然。掩卷急起,主人悄然而至,摇手禁勿令喧哗,取鸟铳燃药就窗隙击之,怦然一震,木叶乱飞,更听其声,已越过数重山岭矣。是时虎警殊急,入夜邻社钲鼓声相闻,或纵火焚林,倚楼观之,如惊蛇闪电纵横排荡。食顷,漫天白云间之倏隐條现,神奇夭娇,莫可端倪,亦奇景也。居数日辞归,复走袁浦,益时余全家尚居江北也。
余之重走袁江也,仍取道于西小江。江两岸皆山,清奇雄伟,波平倒影,竞秀争妍,应接不遑,所谓山阴道上也。泊钱清汉太守刘宠选钱处也,明日过萧山。萧山有湘湖,闻风景颇胜,惜匆匆过,未暇观也。抵西兴驿,寓王祥和过塘行,次晨渡钱江,钱江大不减扬子而壮阔逊之。远望富阳诸山出没于朝暾晓雾之间,靓妆如画致,可观也。
抵杭州,入望江门,买舟于荐桥(此处有误,应该是杭州“笕桥”),遂发,薄暮过半山。时值暮春,桃花正开,半山桃花昔人谓为“红雪”,惜已入夜,不及观赏,至于今,以为以憾焉。抵石门,泊舟河湾,河旁新柳一株,临风婀娜。时小雨初霁薄寒,中人因属舟子沽酒击(原为“系”,就该字朱笔改为“击”)鲜,相与共饮,陶然就醉,比诘晨睡起,尚不知舟过嘉兴也。取风泾,走平望,两日过吴门,抵无锡酌第二泉,趋常洲,过犇牛。犇牛酒殊劣,不称其平日名,亦可憾也。
访故人颜赤厓岸,不值,走镇江,登金山妙高台。台有联云:“显将佛手双垂下,摩得人心一样平”,盖代古先生说法也。昔者佛印禅师,以大千世界为一绳床,[东]坡公遂以玉带留镇山门。夫以龙拏(原为“孥”,应该是讹字)虎掷,如此江山,而二老登临,付之雪谈(疑似出自李白的“欲寻芳草得相从,雪谈香语暗相通”),其胸次为何如也?然则粉饰开元与天宝者,其尚足言哉。远望瓜洲,其小如掌。六濠七濠,桅樯林立,蓬与棘耳。焦山、蒜山,烟鬟两点,水光云影,相映晶莹,而城堞参差,红旗猎猎,山环闤闠,帆度青冥,亦真足壮旅人襟抱哉,吾于此有观止之叹焉。
到扬州访谢太傅围棋赌墅处(即东晋谢安赌墅)不得,客有招为北里游者,试往焉,病叶狂花,醉心不免,顾念才非杜牧,安所事于薄幸名哉(此处语出唐代杜牧《遣怀》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明日登舟走邵伯访杨春华,春华方载客赴金陵,其二子雉兔止焉,为留一宿。趋高邮,至马蓬湾遭风,舟几覆(原为“几覆舟”,朱笔批有调整记号)。两日抵淮城,为淮关所苦,诵舒铁云先生(即清代文人舒位)过芦沟桥诗(即舒位的《卢沟桥行》),不觉失笑也。到袁江读书奉母,境虽困,不顾谚云“不到黄河心不死”,盖时犹未断炊也,因循坐误哉,然未尝悔也。
出袁江东门,有桥焉,曰朱公桥,度桥而东,有寺焉,曰慈云寺,环寺皆水,环水皆杨柳,虽去市不远,而风景殊胜,日与兰㓜芝言者(结合下文,此人应该姓“蓝”),徜徉其间,以消白日,㓜芝山西浑源州人,素亭(清蓝廷珍)河督孙也。遭乱贫窭特甚,又清介,一切不屑。人目之如异鸡怪鸟,两人或时狂笑,走荒郊以为乐,谈诗至达旦不倦也。一日,于寺左闻孺子歌曰:“杨柳花开三月三,春风吹得衣裳单。”㓜芝惊迟曰:“天籁也。”余戏续之云:“妾在楼头独惆怅,郎行天涯何时还”。于是㓜芝益穆然神往,以为齐梁人语不过也。既而,㓜芝去客芜湖,踪迹遂远,余游松江,犹得其一书,今更不知所在。又时同游有余墨生志襄者,山东淄川人,(此处涂去一“佣”字),贫困,佣书养母,亦好吟咏,酒酣以往,奇气勃勃。一日大书其门曰:“生寄伯通(“通”字右补)庑,死傍要离坟。”遂去,游池州,不返。余泛《西湖词》:“年来顦顇,双鬓凄凉,思俊侣都无芳讯,茸帽丝鞭,征轮驿骑,几处断萍漂梗。”盖为两人发也。殆并摧挫老矣,可慨矣。
海州云台山去袁江,不过二百里而近,余每欲往游而不果,亦恨事也。闻之其山葱茏而伟丽,重重环抱,厚不可穷,山顶常有云封,当晴旭初上,则丹碧灿然,鲜润欲滴,所产仙藤寿木累千百年,或隐飞泉,或藏深洞,灵踪出没,莫究根因。山僧羽流,潜修其中,多著奇异,信神圣之所,往来仙真之窟宅也。
先君子在日,曾有人馈山中白云两瓮,层层以绵纸封之,置之邃室之中,用针微刺一孔,则晴丝一缕,袅袅而升。已而紏缦郁纷,如烟绡雾縠,停结不摇,默对静参,软香薄醉,致足娱也。又得何首乌一具,盘结如瓜,用竹刀剖视,肌理嫩红,织纹微绉,先君子(原为“嫡慈”,涂去右补“君子”)服之,神明益爽。然此在山中,殊不足异,人或取以为粮,斯其所以寿多百岁者欤。
抑自大河以北,地土渐厚,由袁江而桃源,而宿迁,至于丰、沛、萧、砀,则汉高、项(“项”字右补)羽之所兴也。其人多雄桀好义,顾往往以睚眦杀人,故四邑号称难治。闻今亦遍栽罂粟,吸食者多,有地而无地之用者,有人而无人之用,渐趋疲弱矣。
大抵人情风俗,自河而南,一变,(此处涂去一“而”字)自江而南,又一变,极而至于苏、松,为三江五湖之所汇,则柔脆而智巧以(此处涂去“益”字,右补“以”字)生。吴梅村先生所谓:“江山秀弱机云出。”信可征也。自苏松至浙西,地又渐高渐厚,至杭州而灵秀聚焉。盖龙自九江来,结为黄山,再伏再起为天目,此其钟毓固宜,异哉(此句右补,被涂去原文为“天目之所自钟宜其”)。又两年,境益(此处涂去一“露”字)落寞,乃以光绪戊寅七月十有三日(此处有一字难辨,并涂去一“走”字)杭州,道途风景三过略同,团团磨驴,尔(“尔”字右补)殊堪自笑也(“也”字右补,并涂去“实光绪戊寅七月十有三日也”)。
卷四
叔季之世(),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妇、兄弟、朋友无论矣。伦理既灭,人類斯绝。十二万年天地一合,其即指是而言乎?推究其源,蓋皆本于“贪”之一字,故曰:“国家之败,由官邪也。”上愈贪则下愈困,困则机械变诈起而日趋于浇薄,机械变诈起而日趋于浇薄则上之令愈急,上之令愈急则下之情愈櫌,于是乎不可收拾矣。虽亦间有在上而不贪者,然下则不敢不奉。奉之以卑辭,奉之以媚色,久乃安焉。下以疑而贼心生,上亦习而暮气至,理故尔也。当明末南都(南京)之破也,钱谦益首迎降,言于豫王,使人传檄东南,事几于定矣。乃一旦有嘉兴之变,吴镇之兵以起。吴镇之兵,所谓义兵也。国破君亡,奋身图报,夫孰得而议之?然读夏完淳军中公宴诗:“我已破家酬大镇,相逢斜拂剑霜看”之语,则殊不可解。其亦其亦贪如狼,很如羊,置酒高会如宋义之师乎?竟是何时而使忠义孤儿椎心泣血也。习俗所锢,亦气数使然。呜呼,细林野哭疇悲卧,子之孤忠,湘水同沉,孰吊考功之毅魄?贪夫败類,破碎盛明,威凤祥麟,扶持末劫,余蓋徘徊其地,而恸哭失声焉。
在松江凡七阅月,到苏州。苏州繁盛渐复旧观,缙绅贤豪水流而山积,小夫色变焉。走山塘,首访五人墓,墓在花肆中,丰碑屹然。入而肃谒,中为颜佩韦,左沈扬,右杨念如,又左未马傑,又右周文元殿焉。墓顶松栝数株,夭矫盘郁,其下苍苔绣石,青藤袅烟,而初无幽阴之气,亦奇也。悲乎,哀哉!彼魏阉力足以惑天子而役大臣,而独于斯人也,虽杀之而不能夺其志,谓非天所藉以系纲常而能如是乎哉?噫,可敬也!登虎丘,虎丘自经兵火,屋宇皆毁,循级而上,至千人坐而坐,生(竺道生)公讲台昔为李阳冰篆,而今非故矣。独剑池岩上刻“风壑云泉”四大字,笔法遒劲,因起而摩挲久之。旁有唐六如题名其左方,石痕模糊,似亦有字而翠蔓蒙络,不可得观。俯视池中形影俱碧,掬而试饮,凉沁心脾,穆然为之神远焉。背岩而东,步五十三参,复西,度双井,遂凌绝顶。尝读孙文定公(孙嘉淦)《南游记》云:“登虎丘而四望,竹树拥村,芰荷覆水,浓阴沉绿,天地皆青。”今殊不而何也。蓋沧桑变迁,而亦民之偷惰欤?是可慨也已。
虎丘不一登,蓋余客苏州数年,暇辄游,游辄终日,旧作诗所谓“半榻浮云燕子庑wǔ(在高台基址上,周边连续建屋,以围成一个内向空间的院落,其周长屋即庑),一枝春梦伍员箫。虎山桥畔东方路,也复年华步步娇”也。城中无可观者,独狮子林差胜,尝假宿其中,于月下见(原文为“件”)叠石玲珑,随地而走,谛视之,立者、卧者、翔舞而相扑者,纵横厯lì(同“歴”)乱,宛尔皆狮也。不赋形而赋影,相传为倪高(多出一字“笔”)士(倪瓒)笔,应不诬也。沧浪亭在城南,秋水一泓,令人意远。中有五百明贤祠,祠中联云:“五百年名世同堂,俎豆馨香,因果不从罗汉证;廿四史先贤合传,文章经济,风流端自襄王开。”读数遍,肃然兴仰止之思焉。
慕家花园,慕天颜之故第。废池乔木,幽郁苍凉。园北隅有小丘,累然居人,谓是发逆伪忠王李秀成爱姬之墓,城破缢死,民为葬之,岂其然哉?呜呼,忠逆假仁义市惠于民,民未尝不知其诈而愚我,顾到如今有念之者,其人心果好乱哉?蓋其始,何桂清之兵溃而东下,奸淫劫掠,实甚于贼,民至于室家流离,父子莫保,而一旦贼至,反能活我,遂不能无动于中,而转为贼感也。然则俨然临于民上者,其尚无志出贼下哉?胥门城上有残碑焉,剥蚀几不可辨,中有云:“霸业既熄,繁华都销,鹿游姑苏之台,花落锦帆之水。”词意哀艳,不知谁氏之笔。又一碑端刻“信碑”二字,则道光中吴县民管氏有山田百亩,生四子,不一其贤愚,惧身后之或争,故为书,预为分析。请于官,镌之以为据者,并云:“钱粮债负,悉愿身自归完,以无贻yí(遗留)后人之戚。”恩爱笃挚,凄人心肝。今经几时,乃成弃置,且不知其有无子孙矣。呜呼,世事茫茫,人生梦梦,可胜叹哉!因为赋《壶中天》云:“城闉yīn(城防工事之门)独上,把残碑藓剔,一行行读。千古可怜兴废恨,一一写来堪哭。想得人间,经营家国,一样痴情笃。而今同剩,苔花一片哀绿。我是天末狂人,漂流湖海,万里此身独。阅遍桑田沧海变,酸透一双青目。醉舞狂歌,风颠雨苦,百岁愁相续。黄粱醒也,青衫泪下如沐。”蓋每一念之,辄唏嘘累日焉。
具区(太湖)山水擅东南之奇。处于城中,钰钰殊不自得,乃日狂走四出,首取洞庭西山而览焉。山去城水道仅九十里,一夜可达。初入销夏湾,环曲清幽,目不暇接。既登山,寓于秦氏小楼一角,倚山临湖,帆度远天,云横高树,灵奇浩渺,图画不如也。居数日,登飞云峰而望,时值秋暮,橘柚正敷,云锦迷离,别开世界。闻之人云:“当枇杷绽黄,初黄景色尤妙。”余谓不然,苍秀郁深,固当以木落霜清时为第一也。山中多园亭,皆往昔大老宦成归隐所营,惜兵后荒废大半,然于小雨初收,残阳乍下,亦自助成清丽,正复佳也。去而游木渎,木渎去城最近,取道于横塘,近水沦涟,远山妍媚,名园相倚,竹树蔚然,清晓寻诗,凉宵熨梦,致足娱也。又邓尉探梅,千秋韵事也。顾当花时,士女杂沓,酒炙纷陈,熏郁喧嚣,不堪更闻。余初至光福,齐于僧寮,芒履行游,秋光正好,缘溪深入,仿佛暗香疏影相导而前,于竹坞铜坑之间,寻破庙而宿。是时霜月澄霁,四山寂然,顾影徘徊,疑非尘境,信山灵之贶kuàng(赐)我厚也。登灵岩,望太湖,太湖周围八百里,烟波万顷,浩浩茫茫,七十二峰浮青滴翠,天下之大观哉!去而游范坟,范坟者,范文正公之葬所也。石皆崛起,如枪如旗,环山四周,凌云倚日,所谓“万笏朝天”也。范氏子孙至今鼎盛,然则堪舆之说,果足凭欤?不知有公之德,虽不葬此,后世亦昌;无公之德,即葬此无益。朱子天理地理之说,可信也。于堪舆何有哉?至其气象崇宏,规模雄丽,则以余所见,自禹陵外固无有过于此者,惟公笃厚,斯所以足载也。大抵吴中有山皆媚,无水不文,故钟于人,人率皆妍秀,若夫香山之清削,玄墓之风华,灵岩之高寒,西山之苍郁,则皆独闢之奇也,止观止也哉。
吴中风味,诚有足以醉心者。画舫笙歌,流连光景无论矣,即山歌、村曲、櫂(同“棹”)讴,莫不具水软山温之致。余尝棹小舟于荷塘李市之间,舟人歌曰:“八十岁个教gào小娘,摸奶覅fiào(吴侬方言,不要)响(莫声张),木樨花能有几时香?”风水相遭,声情绵邈,使人油然发离骚忠爱之思,何其韵也。他如“七月里个凤仙,紫滴滴介红,哥哥妹妹阿相会在房中”之类,皆诗人毕力尽气所不能仿佛其万一者,然则俗之浮靡可知也。
余既久处吴下,寂寥寡欢,有俞似梦龙者,乌程诸生,与余识于松江,有金石之好,时亦来客。两人则时时径醉酒肆中,歌哭相向。余赠诗所谓“一握欢悰cóng(乐)万事休,海天无恙两闲鸥。清霜渐老疎林秀,同上城西酒旧楼”也。又吴县吕秀良金寿者,梓人也,余亦赠之诗云:“交期平淡耐人思,长共春风酒一卮。真賞疏狂张大野,人间唯有吕工师。”呜呼,贫贱相怜,精诚冥契,殊不知意生平[][]此也。今似梦别去,秀良亡且十年矣。秀良生未尝读书,顾能惜字,尝从灰烬中,得高忠宪公攀龙手抄诗卷及任渭长熊所绘刻《剑侠图传》,藏之十余年,以余好聚书,遂出相赠,后余于武林逆旅中,各题词其后,云:“党祸东林,捕车北寺。沧桑早已,更换小字。丛残老,怀枨chéng(触动)触,犹胜哀时。诗卷累文,齐头客,曾几度,摩挲青眼。”“是何人、淋漓写出、风尘磊落奇士。模糊大抵无名姓,道是唐家逸史。可怜子。算一例无缘,横玉拖金紫,不平心事。看一一无言,握拳透爪,怒目没犹视。忍追思,当日相逢吴市,一编握手相示。生生死死长相保,侠烈道须如此,曾共誓。向沽酒楼头,醉舞颠狂死。而今弹指,只胜得孤生,独携残帙zhì(布帛制成的包书套子),痛哭向尘世。”又古镜一具,背槧qiàn(刻)蛟螭形。《醉钟馗图》一幅,亦秀良所贻者,词云:“分明江海澄清,赫然照见蛟螭睡。几经磨洗,几番埋没,却教沉晦。老去英雄,飘零倦客,一般憔悴。向酒酣耳热,呜呜歌罢,眼中事,凭谁慰?穷途多少隐恨,更浮生多少尘累,茫茫渺渺,昏昏惨惨,似明还昧。记得年[少]时,死生见付,此心如醉。只消得而今,残灯逆旅,几行清泪。令节逢端午。正重重,荆花好,石榴红吐。一笑登堂拜贺,迭把壎篪歌赋。更醉态,蒲觞无数。手把此图悬素壁,指颠狂,笑博高堂顾。看醉态,轩轩舞。此情在眼今非故。便如何,霎时化作,雨凄风楚。念我天涯长濩落,艰苦可怜谁诉?更休问,壮怀迟暮。一样人间岁月,算今生,向人间度。归去也,哭荒墓。”噫,秀良死去,余其何以堪也!无双国士,萧丞相知己,韩侯第二人,矧shěn(况且)余未值,生而忽忽,何为也哉?“风雨扁舟旅梦遥,残灯初烬黯魂销。孤生谁与伤离别,肯向长亭折柳条。”是余乙酉三月赴京口所作。蓋怨良秀未相送登舟也。呜呼,生向刻责,死忍弃捐。及今追思,痛其能已哉!秀良之死,蓋以丙戌三月晦日,余既为营葬于胥门外米家庄之原,境遂益困。比除夕,债家填塞,几不独生。清酒一尊,凄然顾影,填词有“故人何处,尽生平,血泪飘零。拼从此,年年岁岁,浪絮浮萍”之语。遂于丁亥正月复跳而之武林焉。
余之走武林也,囊有一千钱。念似在湖州,傥tǎng能助我,因迂道访之。至则似梦。方以元旦被窃,意郁郁,乃相与大笑。似梦曰:“[ ]取醉耳!”遂日饮于金婆桥下之李家哥肆中。哥,山阴人,以余为乡人也,殷勤特甚。余因有诗云:“年来豪兴尽消磨,却向天涯一醉歌。最是有情忘不得,金婆桥下李家哥。”似梦为之击节。顾不可以久留也,乃取道于新市、练市、双林、南浔之间,浪荡烟波,狎鸥盟而味鲈脍,美哉客游也。既然到武林,恨湖山之观夙昔未畅,乃质衣日走湖上。会番禺许方相,念其困瘁,为寓书于仙居令,使试往游。遂飘忽渡江还绍兴,治装且省先人之墓,留旬日,走东关蜡屐焉。
仁所绘《渡兵图》相示。图仅尺幅耳,层水峨峨,飞雪千里,败芦折苇纵横,其间二老兵瑟缩前行,意殊畏苦而神情姿态宛然如生。异哉,公固未尝以画名,岂掩于功德哉?上有题跋,甚长,惜不暇録,大抵谓人主深居九重,好高骛远,日事开边,不知征戍之苦,即比来用兵腹地,行间士卒其堕指裂肤已有如此者,用是图之以垂戒方来。疑即公擒宸濠时所作。呜呼,立言用意何其深厚也!又余尝于吴中见一画,老屋数楹,残破殆尽,两寡妻黑瘠如鬼,纺绩其中。寒月半规,乍明乍灭,荒凉凄楚,几不忍观。上题云:“朱门酒肉臭,野有冻死骨。死者已不生,生者且弗活。图此一长吟,酸风激哀越。”款署湘南,不审谁氏,亦足以观感者也。去东关,遂度蒿坝,易舟而筏,至画图山,自[][][][][],万叠云屏,千堆雪浪,语其胜概又人间未有之奇也。画图山为嵊县界,过画图见仙岩。仙岩葱茏秀拔,又过于画图。而石髓泻于春潭,钟声隐于高树,清风一过,白云自流,奇景哉!乃泥篙师而止宿焉。入暮后风雨骤至,行李皆湿,窘极,莫可为计。篙师则以片苇相裹,加索缚而置岩下。噫,不图今日之至于斯也。昔宋万牛皮,彼则自有罪耳。抑邓艾毡裹,要为功业计也。余独何为者?既而雨声渐止,蓆罅中乃有月影,遂出一手解缚,怪笑而起,如佛出家登第一道场也。腹馁甚,顾篙师正睡,不忍惊之醒。比天晓,乃具食,食五器不止,篙师微睨,似怪客之何其枵xiāo(腹中空虚)也。呜呼,[]之[][]岂易言哉。去仙岩至雌鼍山。雌鼍者,痴大也。巨壁高崖,耸出云表,而色黑如漆,无寸草。窃自幸昨晚未泊于此,不然则奇鬼不攫人去哉?自雌鼍而东,山势渐平,溪流亦缓。至嵊县,时值四月,正缫新丝,轧轧机声出于树底,村女焙茶,儿童㔉zhú(挖掘)笋,风致殊佳也。由嵊县登陆,为余负行李者曰“丫头”。丫头年十七,天台人,襟怀洒落且知书,结伴春山,至乐也。
子嵊县至新昌,数十里间,漠漠平地,拖青弄碧,余诗有“细竹分苔径,春流拂乱畦”之句,可想也。既至新昌,投山店而饭,因有诗云:“春山春景正芳菲,柳絮桐绵作队飞。山店殷勤留客饮,一瓯春笋做汤肥。”亦纪实也。晚宿斑竹,次早度会墅岭。是盖余第一次度也。度岭后,丫头欲游天姥,迂道从之。屈曲云林,幽奇独闢。比至,见有巨石,大书“李白梦游处”,为之哑然,是殆人谓井蛙之见也。寺荒废不足观览,又当道方设戍于此,以防山贼,小坐遂行,度横云岭。是时,晓雨初收,松杉犹湿,岭上有白云庵,入而暂憩。一僧迎侯甚肃,为点新茶。至午后,乃度关岭天台界。昔[]郑至为天台令,有三政。既去任,民送至此,攀留不听去,遂家焉。民为[][][][][][][][][][][][][]。过山茅桥,适逢山市,道旁树下,列嶂如云,率张一旗,书“南山店”“北山店”不一。香酒美肉,杂然并陈,男女熙熙,都无猜忌。因念佩瑗杨先生“人情山县厚”,一言之洵非诳也,为之诗云:“四面环岚翠,一桥通市尘。人声喧日夜,山货集骈阗。野老言欢洽,溪棚买醉便。一椽如可借,吾欲息华颠。”盖余于此日实兴投老之思焉。晚宿清溪镇,欲游国清寺不得。次早过百步岭,谒张真人祠,流连至晚,不忍去,遂宿焉。越日,趋岩石=坑岭,岭高且险,又高崖怪树,蔽日参云,阴森逼人,同于鬼窟。是时,丫头则已于天台别去矣。不得已奋力向上,至其半,天风吹来,如奏仙乐。讶而四顾,则石竅皆鸣也。既而益上益峻,坐而闭目,念今日死弗活矣。忽闻诵经声出于林薄,寻声觅路,则茅庵中一老人方诵不辍,因从求饮。老人意甚慈,命坐,出一盂相食,且指示坦途。不十许步,竟度岭。呜呼,其殆神佛也欤?
过岩玩岭为仙居境,跬步皆山,罗汉松倒垂如柳,苍翠拂天,远近猿声与溪流并咽,憩而暝听,凄入心脾。自念才虽不逮少陵,境则无殊,蜀道奔驰固困,然亦人生难得之遭逢也。因朗吟云:“形容憔悴漫悲哀,便是看山也要来。赢得生平清兴极,不妨双趼绣苍苔。”既而度界岭,过白水垟yáng,山势渐开。又四十里,遂抵县治,谒主人而投止。哀哉,不知览镜竟成何状也。
仙居有南峰山,去城颇近。是时余既与原济川、李霞举相得,三人则时时登山谈䜩以为笑乐。济川因出其手绘仙居舆图相示,盖仙居先于癸未年有土匪围城之变,顾君写此以指示贼处所,即擒潘小狗、王广东时事也。余为其题长歌其颠,云:“天风浩浩吹长途,酒酣击缶歌呜呜。时来长剑倚天外,独身手把乾坤扶。豪杰用心古如此,丹忱一片雄千夫。人间富贵哪足数,不值一笑成都庐。山西原君好男子,劫来示我山城图。为言此地盛豺虎,啸聚往往烦除锄。前年五月警风鹤,哥老会起纷妖狐。我来尉此二十载,山林一一胸中储。手写此图献当道,当道颇足资阴符。发踪指顾尽抉摘,纵令鬼域终难逋。我闻此语一长啸,披图起立睁双目。高崖巨壁插天起,千回万折相盘纡。孤城斗大府山底,有如一叶凌江湖。牛毛茧丝列村堡,蝇头虫尾罗田庐。远近曲折指诸掌,黍米不与真者殊。是何神术至于此,精神融会天地俱。海内坦途识者少,知君直欲凌云衢。俯视茫茫尽八极,口讲指画斗規模。吁嗟乎!君家汾晋本天上,通商况复交诸胡。风沙莽莽极天际,龙庭万里曾行沽。何不安居饱吃饭,坐为天子图边隅。而乃一官如豆大,衣冠碌碌徒奔趋。徙薪曲突奏奇绩,头衔依样仍葫芦。愁来大笑忽起舞,坐令流俗惊狂奴。进君酒,尽百壶,古来沉抑无时无。”呜呼!不见君久,君今死且岁余矣!夜窗风雨追记,欢悰能无雪涕哉?
潘鸿贵,号仪亭,广西柳州人。初从发逆,封伪王,后于江西反正,给守备衔。精悍沉鸷,爪长削如玉。当仙居癸未之乱,贼中有潘恭牛者,号大统领,矫捷无比,鸿贵实手缚之,贼党为之破散。初,鸿贵之如台也,以与令相识,至是令为上其功,不报。既见余,每话其事,辄咄嗟不置。余曰:“已哉,丈夫第摧挫死耳,何剌剌为?独不见原子乎?”鸿贵首肯,遂去而之宣州,灌园以自给。余尝有诗怀之云:“老作宣州客,萧萧两鬓华。有家不归去,作计一何差。白旦侯王梦,秋风子母瓜。经年消息断,流涕向天涯。”今闻其以穷去,投一豪家为门子。噫,处今之世,其有才智胆决而不困抑以老者,殆非天也夫。
从来盗贼之事最不解,苟无桀黠者,因之饥馑,煽惑使起,民其肯铤而走险乎?桂林陈文恭公有言:“天下只有无良心之官,断无无良心之百姓。”此言虽激,要非无见也。济川尝为余言:“癸未之变固亦未尝无激之使然者,其生心作孽,独贼首成祥徵、王在晋、小狗。恭牛数辈耳。然不因众怨,亦莫由乘也。”余曰:“是则然矣,君独不见黄金满乎?彼固以债家迫死其父,冤无由白,遂手杀其全家,而起民以为义,而从之。苟或早为之理,数语决耳,幸而其后就抚,其事遂寝,冤亦大明。今祥徵辈得无亦有所苦乎?断斩击杀,公等则自为功利尔。”济川大笑,因言:“盗之源在于吃教,而盗之所以起则官实司之然。以今而言,其罪有不尽在地方令丞者,地方令丞虽亲民,然无朝夕虐之之理。其有虐之,愚者或且不知,惟釐捐则日日而苦之,民无弗知者。司事也,家人也,巡丁也,得千而百不释,得百而一,未尝赦也。彼肩贩几何而堪此困?故民之见釐捐,其疾首切齿有甚于见贼。合天下而言之,无处无民,亦无处无釐捐,此则可为寒心者也。至其吃教,初不过一二奸人为聚敛计,有司侦得,惩创而遂散之至易易耳,乃泄泄沓沓,付之不问。比其有众,又不分良莠指为匪徒,索诈而擒剃之。有不迫而遂逞者哉?是蓋由于平时用心全不在民,而临事复假手于家丁胥吏,卒至民婴其祸,而己之身家亦不能保,则两俱冤也。”余曰:“甚哉!君言之痛也。是在上者或未之审,而君不之白,何也?”济川笑曰:“尔诗不谓我‘一官如豆大’乎?言之不见听,而且忌我,则独非身家而著炉火上邪?且我固无负于国,亦无负于民,尽职焉而已,他岂所知哉。”因相与欢诧而罢。祥徵,湖南人,后获于关岭釐捐,伏法。在晋,伪军师也,获于郡治,亦济川所侦致者,未详其何处人也。
仙居既称为盗薮sǒu(聚集地),凡获一人,讯实即不稍缓,杀无赦,几于无月。余尝步于东门之郊,初未尝知有决盗事也,贸贸然而前,突见一尸握其拳而舞,则大骇,奔返以问地保。盖先一日所决而未收者,地保因言:“凡决杀者,其尸隔一日必腾踯,即至弱者亦筋战肉摇,未有不动者。盖骤去其首,痛极魂飞,其心固未死,十二时周天一转,百脉阳慧,血竭气行,故必大痛,一动而后绝,无足怪者。特未之或验,故以为奇也。”异哉此理,抑何其精且确也。罪疑惟轻,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窃愿世之掌刑政者,一念其惨酷焉。
治乱国用严刑,特取其情真罪当者杀之,以一警百耳。夫岂谓悍然如索斗之鸡,逞喜怒以戕民命哉?况“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之语,又学古入官者所当知者乎。余尝遇一官,以为仙居固人人命中犯血光,苟或不杀,则械斗必起,一死累十百,故不如官为杀之,此风反为少戢jí(收敛)也。呜呼,审此语而是,则胜残去杀,必且恶人为邦百年而后可也,有是理哉?使人人而作此想,吾未如之何也?仙居尝有一老父,谓余言:“子来此数月,睹所获盗不少矣。尝见有健如虎豹而捷如猿猱者乎?”曰:“未也。”曰:“凡真盗,其踪迹率在深山大泽中,如蛟蛇不可捉摸。其出也,挟短兵,持火器,见有肥可噬者,则纠党一二辈,追穷民十余,予以百十钱,使从而往。身先破扉入,禁主人令勿声,然后指穷民使负衣物,驱而去。或遇捕,辄先遁,上下腾踔,故长技而其艺,亦可百人敌。又平时结兵丁,交胥吏,岁时奉贿,相约如兄弟或父子,故虽见之亦不捕。官索之急,则捉一穷民以应,盖固亦未尝不相从,则皆子所见者类也。”曰:“然则奈何不于被胁后即自首而发其踪?”曰:“愚民固不知,衙役半贼党,其谁肯为通?”曰:“然则奈何承真盗?”曰:“子则诚长者。官不有天平架乎?且盗又有义。苟自承伏法,即终身赡其父母妻子,不少阙,故盗风虽百世不得靖,犹幸皆狗偷雉伏无大志者耳。”噫,审如是,则人人命中犯血光之说,殆非无见欤。可痛也已。
仙居之真盗却又最有耻,其有犯于本地者,往往为群魁所不齿。以秀才目之,以其专一鱼肉乡里也,故入海者为多。临海、黄岩、太平、宁海间有相盗者,独不过天台一步,则以近邻,且怜其贫而服其善也。被获则直自任,从不妄扳一无辜,以为好男儿岂留骂名于千古哉。不犯老弱,不淫妇女,不攘禾稼,不夺农具,凡此皆他处盗所不及者,谓为天良,殆未必也。地方贤父母哉,裕之以衣食,教之以义方,鼓而舞之,干城之选也。推行而前,以匡时局,讵jù(怎)不预有荣哉?而乃朝悬一头焉,曰:“强盗”,暮刖一足焉,曰“强盗”,强盗不且失笑也乎哉?呜呼,我皇上之赤子也!
夫治民非易也,顾亦不难,要当立其本耳。苟不立其本,而惟末是图,则未有不愈。治而愈,不治者矢口以为民之难治,夫岂贤父母之初心哉?第未深思,故民困终无自而苏也。请得而言之,临民者不曰“士为四民之首”,欲厚风俗必首兴学校乎?是也。乃不问其德而取其文,不知文固有可以害道者,左之右之,掩不善而著其善。又能投好以媚人也,则变黑以为白,而视黄以为玄。民之愚者,固未尝见其有食顷之孝悌,而黠者且效其无耻矣。欲风俗之厚,得乎?不宁惟是,插讼扛帮,靡所不至。穷乡僻壤,固有进一秀才而合村惊哭,捐一监生而四邻惶惧者,则其横可知也。临民者不曰“民以食为天”,欲厚生民必首重农桑乎?是也。乃不以身率而以條教,不知吏胥片纸入手,即督责随之,民惊不知何事。未见野有桑麻而已,村无鸡犬矣。欲其给足,得乎?不宁惟是,哄吓撞骗,无所不为。光天化日,固有遇事生风,诈人钱物,持威挟势,污人妻女者,则扰累何如也。是也。乃不留意于平时,一旦出不意,猝然决而去之,而寄耳目于左右,讬心腹于官亲,不知若辈深机同于鬼域,力能致祸,钱能通神。苟或发之不慎,转累声名,甚且波及无辜,酿成冤滥,追悔其可及乎?临民者不曰“自是之见不可存”,欲民之平必先清讼狱乎?是也。乃不深入民之肺腑,探其隐微,而徒依情理断之,彼蚩蚩者乍入公庭,固已魂飞天外,有若心虚,而奸狡之徒反作谨愿可怜之色,甚有倒置其辞,固致官之诘难而逞其辩,以示理直者。虽秦镜不免一时遂为所蔽,公道何可恃也。然则本不可不立也,立本惟何?曰:“公也,诚也。不贪利,不矫情,不急功,不畏祸也。优而柔之,使民就之,神而明之,使民信之也。”夫如此,而不生得荣名,死享血食者,无是理也。贤父母其有意乎?否也。呜呼,痛哉!
理查德·奥尔斯顿《罗马帝国的诞生》11-18
第十一章 三头同盟时代的战争
布伦迪西翁的和约已经达成,安东尼也迎娶了奥克塔维娅。现在,三头同盟可以继续为士兵们分配土地,并且运用手中的权力来提升名望、壮大势力了。东方正在召唤着安东尼。他带着新婚妻子奥克塔维娅去了雅典,然后开始准备大举东征帕提亚人。安东尼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为公元前53年战败被杀的克拉苏报仇,同时完成尤里乌斯·恺撒生前的东征计划。而此时的屋大维也有紧迫的事情要处理。首先,他需要完成分配土地的承诺。其次,伟大的庞培之子塞克斯图斯·庞培仍然是一个问题。虽然三头同盟已经和塞克斯图斯·庞培达成了和解,但他仍然拥兵自重,在西西里岛割据一方,这种和平脆弱无比。
剿灭海盗之王
差不多是在他的父亲被恺撒击败以后,塞克斯图斯·庞培开始了他的军事生涯。此时,他盘踞在西西里岛,并且由此建立了海上霸权,控制着西地中海的重要航道。以前,庞培为安东尼提供了海军支援,还协助安东尼的家人完成了撤离,让安东尼欠下了人情债。于是,安东尼帮助庞培与三头同盟签订了和约,但李必达因此吃了一些亏。[280]这份和约还准许了那些被流放的贵族返回罗马。尽管和解还未达成,但至少这些已然失败的贵族得以摆脱流放生活。
屋大维和庞培之间的和平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持续多久。他们的关系本就很紧张,同时,没有什么因素能够促使他们化敌为友。屋大维控制了意大利的丰富资源,这就意味着从长远来看,他们的竞争必定会以屋大维的胜利告终。庞培及其追随者应该也能看清这一点。此外,屋大维肯定一方面知道夺取西西里的田地能够带来多么巨大的好处,另一方面也深知庞培的舰队不容小觑。维持一段时间的和平既可以让屋大维有机会来发展自己的海军,也可以削弱庞培的势力,因为舰队的建造和维持都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随着时间的流逝,庞培的资源会越来越紧张,其追随者也会相应地减少。
屋大维提出的宣战理由是庞培的海盗行径。不过,最终战争的到来还是因为庞培麾下的一名比较重要的舰队统帅米诺多洛斯(Menodoros)投靠了屋大维。现在,屋大维有了一支足以与庞培一战的舰队。公元前38年,战争爆发了。第一场大规模战斗发生于意大利南部库马伊(Cumae)附近的海域,屋大维的舰队告负。海战本身其实并没有造成特别大的损伤,但是屋大维这边的舰队统帅经验相对较少,遇上了风暴,许多船只都是在这个时候被毁的。屋大维就这样失去了在海上与庞培对抗的能力,而庞培的制海权令其可以自由地劫掠意大利的沿海地区,这让接下来一年时间里的屋大维深感无奈。[281]
到了公元前36年,屋大维再次有了可堪一用的舰队。安东尼造访了意大利,给屋大维带来了一百二十艘船只。而屋大维需要相应地给他提供两万名士兵,支援他对抗东方的帕提亚人。李必达则得到了指示,让他自7月1日开始从北非发起协同攻击。这一次,屋大维的部队又遇上了糟糕的天气,李必达的攻势也不顺利。[282]但是,庞培的处境还是不可避免地恶化了。李必达的十二个军团最终成功地登陆了西西里,并且围住了位于岛上西端的城市利吕拜翁[Lilybaeum,今天的马尔萨拉(Marsala)]。现在,庞培必须在西西里岛上直面一支实力强劲的军队。而且,屋大维的部队也即将到来。
阿格里帕是屋大维的密友。从屋大维踏入政坛开始,他就一直站在屋大维这边。在佩鲁西亚战争期间,阿格里帕也有出众的表现。此时,他已经在意大利本土西面的埃奥利群岛(Aeolian Islands)上建立了前沿基地。接着,他率军大致朝着正南方航行,在西西里岛东北部的缪莱(Mylae)附近和庞培的舰队相遇。此次交手是屋大维的部队第一次在海战中占上风。虽然这场战斗本身并没有产生重大的战果,但阿格里帕的胜利让他得以登陆西西里,把第二支三头同盟的军队带到了岛上。而且,就在庞培专注于北部的战斗之时,屋大维乘机开始从东部的陶洛米尼翁[Tauromenium,今天的陶尔米纳(Taormina)]登陆西西里。
然而,屋大维所部的登陆行动受到了阻碍。庞培的海陆军队撤离缪莱以后沿着海岸经过梅萨纳(Messana)[今天的墨西拿(Messina)],往南遇上了正在登陆的屋大维。他们早已料到屋大维会尝试登陆。既然已经无法阻止阿格里帕的行动,那么他们就果断地放弃,转而试图出其不意地进攻屋大维。于是,屋大维麾下人数较少的这支部队被打乱了,陷入了非常危险的境地。不过,他最后还是稳住了阵脚。其原因大概有两个:首先,夜幕已经降临;其次,庞培的部队消耗了过多的体力。当天夜里,屋大维抓紧时间巩固了营地的防御工事。第二天,双方开始对峙。[283]
不过,屋大维的这个营地毕竟独木难支。所以,他召集海军登上了小型船只,试图突破庞培的阻拦,转移到别处去。虽然庞培击败了屋大维的舰队,但屋大维本人成功地逃到了意大利的海岸上。如果庞培能够在这场战斗里抓住屋大维,那么战争的走向也许会发生剧变。不过,最终找到屋大维的是一些一直在山丘上围观战斗的当地居民。他们帮助了屋大维,令其得以顺利地与部下会合,并且开始组织后援部队。
与此同时,屋大维留在陶洛米尼翁的军团受到了不小的压力。营地的位置不是很理想。而且,驻扎的部队有一万九千人,但他们的补给却不多,尤其缺少饮用水。负责指挥的将领是科尔尼非奇乌斯。他试图与对方展开战斗,但庞培等人深知己方的优势,拒绝出战。因此,科尔尼非奇乌斯只好率领全军出去寻找饮用水和援军。[284]他顶着敌方的骚扰,向西西里岛的内部挺进。他们途中需要经过埃特纳火山(Etna)附近的熔岩平原,这是一块崎岖、干燥的荒芜之地,当地居民通常只会在夜里来此。对于军队而言,在这种地方行进是非常困难的。而且,庞培的人还在不停地干扰科尔尼非奇乌斯的行动。他们一面阻挡在某些路线上,一面派出部队来进行骚扰。庞培的骑兵熟练地保持着距离投射火力,致使许多人负伤,进而拖慢行军的速度。路上的每一个庞培派据点都阻碍着科尔尼非奇乌斯的行军,让士兵们越发渴望水源,同时还增加了伤员的数量。就这样,在这仲夏之时,科尔尼非奇乌斯等人既没有据点也没有充足的饮用水,只能步履维艰地在西西里岛的熔岩平原上缓慢前行。这支部队可以说是朝不保夕。
终于,他们发现了一处泉水,但是旁边还有不少的庞培派军队。如果他们无法快速地突破敌方的防线获得水源,那么这支部队就很可能会因疲劳和干渴而崩溃。就在他们前进的时候,又有一支相向而来的军队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但是,由于双方距离过远,他们无法分清敌我。如果这是庞培方的援军,那么科尔尼非奇乌斯等人就彻底失去了得救的希望。不过,位于泉水处的庞培方部队距离这支军队较近,他们应该已经通过斥候探得了情报。这支靠近的部队属于阿格里帕,他正在寻找科尔尼非奇乌斯的下落。于是,庞培的部队离开了,科尔尼非奇乌斯等人得救了。[285]
屋大维带来的军团和阿格里帕会师以后,庞培的处境就很艰难了。三头同盟的强大陆军业已在西西里岛上展开了行动。庞培的最大优势原本是他的舰队,但现在,他已经无法完全掌控海洋。当然了,他还可以守住一些城镇,但已然无力阻止敌方自由行动。李必达正在逐步地控制西西里岛的西部地区,阿格里帕和屋大维的部队则正在东部虎视眈眈。庞培现在的最佳策略就是寻求海上决战。如果他能摧毁敌方的海军,那么就可以进一步切断敌方和意大利的联系,给敌方的补给造成巨大的压力。公元前36年9月3日,庞培的舰队出航了。对此,屋大维和阿格里帕卓有自信地接受了挑战,双方舰队会战于缪莱以西的瑙洛库斯[Naulochus,大概在今天的斯帕达福拉(Spadafora)]。
罗马人的海战有一套标准的模式。在古老的三层划桨战船时代,海战的目标是用己方的船只迅猛地撞击对手,以期击毁敌方船只。相比之下,罗马人的海战更为稳健,也更加缓慢。他们更看重近距离的缠斗和接舷战。[286]因此,罗马人倾向于建造特别高大的船只。船上还会有高高的塔楼以供士兵们在塔楼上向对手投射火力。同时,他们还会准备厚重的防护板,用以阻挡敌方的火力。在这种设计思路下建造起来的船只都是笨重的庞然大物,载着大量的士兵和装备。这些宏伟的海上堡垒还会整齐地排列为一条线,以免让对手抓住侧翼的破绽甚至找到落单的船只。在这个阶段,船员的目标就是让友方船只尽可能紧密地靠在一起,不给对手插队的机会,但同时又必须保持足够的距离,以免不同船只的桨碰撞在一起。战斗打响以后,双方的船只就会开始缠斗,互相投射火力。撞击船会反复地进出,以期逃离敌方的攻击或者发起下一轮冲锋,从而保持己方的阵形或者摧毁敌方的阵形。船上的士兵必须在瞄准对手的同时闪躲敌方的火力。他们还会注意抓钩,避免让自己的船被旁边下沉的船只拖下水。他们也会挑选看起来比较弱的对手,避开强敌。等到合适的时机来临,他们就会纵身扑向对手,开启接舷战。总而言之,海战是漫长的消耗战。
在瑙洛库斯海战当中,阿格里帕运用了一种新设计的抓手。随着双方船只的靠近,他们把这种抓手伸到了庞培的舰队的甲板上,用来拨走敌方士兵或者毁坏甲板上的防御工事或者火力投射装置的引擎。也许,这种武器的主要效果其实只是引发敌人的骚乱。因为这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新武器,庞培的士兵们都没有准备长杆子来进行反制。三头同盟的舰队大概由此而获得了些许的优势,并且将优势逐步扩大为胜利。
此时,庞培和他的陆军正在营地里观看战局。渐渐地,他们的舰队难以支撑下去了。在这一天的战事结束的时候,三头同盟的海军唱起了胜利的颂歌,屋大维的军团也在岸上附和。庞培派陷入了绝望。庞培本人当即离开,回到了梅萨纳的基地。据说,他在基地里一言不发,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他的军团看不到未来,选择了投降。[287]
庞培本人还有一些挣扎的余地,但他已经无力回天了。他一边召集部队,一边逃往东方,然后请求安东尼看在他之前曾经为其效劳的分儿上出手相助。与此同时,庞培还派出使者前往帕提亚,想要再寻一条后路。安东尼接见了庞培的信使,承诺只要他怀着善意前来就会认真地考虑他的请求。然而,此时的庞培毕竟已经丧失了谈判的资本,安东尼没有理由与他交涉。所以,当庞培落脚于小亚细亚以后,安东尼就开始调遣海陆部队过来包围庞培。而庞培派往帕提亚的使者也被拦截了下来,他只好尝试着作战。他取得了一些战果,但他已经深陷重围。最终,他烧毁了剩下的舰船,准备沿陆路逃往帕提亚。他的势力彻底失败了。他的部下们也都明白了这一点,纷纷离他而去。最后,庞培被俘,并且在不久以后遭到了处决。[288]
西西里局势的走向有些奇怪。庞培的残部并没有投靠屋大维,反而投奔了李必达,令其顺势宣布自己才是西西里的主人,由此提出了提高自身在三头同盟当中的地位的要求。于是,他们二人的部队与其展开了对峙。然而,此时的广大士兵仍然像公元前40年那样不愿自相残杀。至于庞培的军团,他们都是败军,早已没了士气,当然也不会愿意为了李必达而战死沙场。屋大维带人来到李必达的营地旁边,宣布对方士兵主动来降可以免罪。然后,双方爆发了小规模的打斗。屋大维的一位朋友在打斗中受了伤,于是,他匆忙下令撤退。不过,李必达的一部分士兵已经听到了屋大维的话,他们的战意越来越少。接着,李必达的部下开始三三两两地跑到屋大维那边去。此情此景,李必达非常熟悉,当初面对安东尼的时候他就经历过这一幕。于是,他换下了戎装,亲自去会见屋大维。他鞠躬以示谦卑,请求屋大维饶过自己的性命。屋大维则转身离去,让部下去欢迎李必达加入己方的阵营。就和当年一样,他的对手展示了自己的仁慈,留下了他的性命。屋大维或许想要以此向所有的恺撒派人士表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往日的交情始终是存在的。同时,屋大维的举动还可以说明他根本不认为李必达会威胁到自己。之后,李必达被剥夺了军权,只保住了最高祭司这个最重要的神职。归根结底,李必达的那点政治影响力实在是不值得让人动手杀他。[289]
不过,战争还没有完全结束,屋大维就遇到了兵变。士兵们要求得到腓立比之战以后那种规格的奖赏,屋大维不太情愿,并且试着坚持己见。这种态度激怒了与会的士兵,他们开始反叛。一个名叫奥非里乌斯Ofellius的军官成了他们的领导者,屋大维被迫撤回了自己的军帐。第二天,他较有信心地回到了士兵们的面前,表示愿意做出一些让步,并且承诺要带领大家前去讨伐伊利里亚人(Illyrians)。然而,奥非里乌斯失踪了。据说,屋大维的人在夜里悄悄地杀死了他。不管怎样,士兵们意识到自己的代表不见了。于是,屋大维在做出让步的同时加以威胁,他宣布不服从者再也没有参军的资格。屋大维这是在强调自己的权威,逼迫士兵们做出选择—要么永远地离开三头同盟的关系网络,再也没有分得奖赏的机会;要么服从这张关系网络的规矩。最终,屋大维恢复了自己的权威。或许,他确实依赖于这些军人,但这些军人无疑也依赖于屋大维。[290]
这是屋大维的光辉时刻。他成功地取得了对西西里和阿非利加的控制权,保证了罗马城能够拥有稳定的粮食供应。他不仅为三头同盟击败了割据一方的庞培,还能凭着在粮食供应方面立下的功绩赢得广大平民的感激。贵族的观点或许有所不同。一些人应该是刚刚从庞培那里返回,还有一些也许仍然忠诚于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的理念。但是,屋大维这次取得的胜利再一次说明了这些人根本无关紧要。
屋大维毫不客气地利用了这份战功。平民会议表决让屋大维有权坐在保民官的座位上(很可能是永久性的),同时也给了他等同于保民官的神圣不可侵犯sacrosanctitas的权利。从此,伤害屋大维就是在犯罪。当然,这个权利只是一份荣誉。真正的刺客肯定不会在意。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项长期有效的特权都把屋大维和保民官联系在了一起。[291]由此,屋大维将自己塑造为罗马人民的保护者,宣布自己对人民负有义务,同时强调了人民也依赖于他。
屋大维还在罗马城的正中心建造了一座独特的纪念柱,用以长期纪念这次的胜利,并且警告那些妄图与自己作对之人。按照罗马的古老传统,海战胜利的纪念物就是敌舰的船首和撞击锤。屋大维命人截下了敌船的撞击锤,然后将其添加到罗马城广场中心新建的纪念柱上。这座建筑物(未能保存至今)占据了罗马城内最为重要的政治场所,吸引着无数人的目光。纪念柱的顶端还有屋大维的金色雕像。
一般来说,只有神灵才会享有贵金属制成的雕像,屋大维这是在尝试为自己塑造合适的公共形象。他是手握重权的人民守护者,位居罗马新秩序的中心,享受着军人的拥戴和平民的感激。现在,他足以比肩神明。
唯一有可能挑战其地位之人远在海外—位于亚历山大的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不过,在屋大维庆祝胜利之时,三头同盟的制度看起来前所未有地强大而稳固。毕竟,真正终结了庞培的是安东尼,他之前还曾给屋大维提供作战所需的舰船。而且,无论他和克莱奥帕特拉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安东尼仍然是奥克塔维娅的丈夫、屋大维的姐夫。当然,安东尼和屋大维应该都不怎么想念李必达与他们分享权力的日子。战后,屋大维归还了安东尼借给他的舰队。其中的一部分船只已经毁于战火,屋大维对此做了相应的补偿。[292]此外,安东尼在这场战争中做出的贡献也得到了认可:罗马城中举办了庆祝安东尼杀死庞培的赛事;罗马城广场的演讲台附近立起了安东尼乘坐战车的雕像;和谐女神庙(Temple of Concord)里也有了安东尼的雕塑;新铸的货币上同时描绘着屋大维和安东尼两人的头像(如图3);安东尼本人和他的妻子(奥克塔维娅)、儿女都获得了在神庙里举办宴会的权利。[293]总之,屋大维认可了安东尼的重要地位,他们二人团结一致。心存怀疑的元老都不妨去看一看广场上的安东尼像,深刻地感受一下屋大维和安东尼之间互相依赖、合则两利的关系。此时此刻,他们二人想要做的不是自相残杀,而是自古以来罗马人最为擅长的一件事情:开疆拓土。
安东尼的东方霸业
自公元前53年罗马人在卡莱遭遇大败[指卡莱战役。在这次战争中,罗马执政官马尔库斯·克拉苏被杀,七个罗马军团全军覆没,罗马军队的军旗被夺。这是罗马与帕提亚帝国之间的一场重要战役,也是罗马的一次重大失败]以来,帕提亚人就成了罗马人的心腹大患。当时被击败的罗马远征军由七个军团和相应的辅助部队组成,其统帅是马尔库斯·克拉苏。他们被帕提亚人找到了行踪,然后在对方的骑兵手下吃了大亏。罗马的重步兵难以应对帕提亚的重甲骑兵和轻装弓骑兵。一般说来,罗马人在遇到这种失败的时候只会迎难而上,继续投入兵力。然而,当时西部的政治局面动荡不断,令罗马人暂时无法把资源调集至东方。后来,公元前44年,恺撒在大致平定西部乱局以后就开始准备复仇之战。不过,他在奔赴东方之前就遇刺身亡了。时至今日,罗马的国内秩序终于再度恢复,帕提亚当然就成了安东尼用以建功立业的对象。
在腓立比之战结束以后,安东尼就致力于平定东部的领土。除了埃及以外,东部的地方势力都曾经与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为伍。在这个过程当中,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政治联盟以及他们二人之间的私人关系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克莱奥帕特拉的对手遭到了清洗。安东尼先从希腊各地收取了资金,然后到埃及的亚历山大建立了自己的政治基地。[294]
就在这个时候,帕提亚人出兵了。也许,他们意识到了罗马人在政局稳定以后就会发动入侵。帕提亚军队的统帅是王子帕科鲁斯(Pacorus)和流亡至帕提亚的罗马人拉比恩努斯,他当初是恺撒在高卢的得力助手,但在内战期间投靠了庞培。后来他成为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派往帕提亚的使者。当腓立比之战的结果传到帕提亚之时,他选择了留在帕提亚。在民族主义兴起之前,这种改换门庭的行径虽然并不多见,但还不是什么难以设想的事情。
在拉比恩努斯的劝说下,帕提亚人决定主动出击。东部的罗马驻军大部分还是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留下的,他们不会坚定地效忠于安东尼,这让帕提亚军队有了可乘之机。他们在叙利亚地区长驱直入,阿帕梅亚(Apamea)和安条克(Antioch)相继沦陷。然后,拉比恩努斯西进至奇里乞亚,帕科鲁斯则南下犹地亚,控制了耶路撒冷。就这样,帕提亚人迅速地占领了黎凡特地区(Levant)的大块罗马领土。[295]然而,安东尼还没来得及发起反击就被迫带兵返回了意大利。
公元前39年,安东尼得以抽身回来处理帕提亚人的问题。他派出了共同经历过穆提纳战役的老朋友文提迪乌斯,命他率领一支大军先行。安东尼自己则途经希腊,落后一些。对此,我们的各位史家秉持一贯的态度,将其归因于安东尼的性格缺陷—懈怠。然而,安东尼的作战计划还是一如既往地取得了成功。
拉比恩努斯在和文提迪乌斯交上手之前都没有得知对方靠近的消息。随他进入小亚细亚的只有他自己的罗马士兵,而这些部队是无法抵挡文提迪乌斯的。安东尼或许就是知道了这个情报才做出了这样的安排,拉比恩努斯只好向叙利亚撤退。但是文提迪乌斯留下了重装部队,只带着骑兵和轻装部队快速行军,拦下了拉比恩努斯。接着,双方都开始等待援军抵达。
帕提亚的骑兵和罗马的步兵同时到达了。文提迪乌斯的军营在地势较高处。拉比恩努斯和帕提亚人前来叫阵,但文提迪乌斯并不想让己方部队暴露在帕提亚骑兵面前。[296]为了吸引对方出战,帕提亚人越来越靠近罗马军队的营地。最终,他们朝着文提迪乌斯设置在上坡的工事发起了冲锋。于是,文提迪乌斯下令出击。遭受突袭的帕提亚骑兵连忙转身逃跑,以求尽快远离罗马步兵。在一般情况下,这其实是正确的做法。但这一回,帕提亚骑兵直接撞上了文提迪乌斯安排好的骑兵。接着,罗马步兵也赶到了,帕提亚人被打得溃不成军。拉比恩努斯带着残部向西边转移,但无济于事。为了逃跑,他把部队化整为零,试图由此避开文提迪乌斯的部队。然而,还是有许多人未能逃出生天。拉比恩努斯本人一度乔装成平民,藏匿于奇里乞亚。但这种花招并不能拯救他,最后,拉比恩努斯被找了出来,遭到处决。[297]
帕提亚人没有做好防御的准备,他们动员起来的部队已经被击溃,还有大量的骑兵战死沙场。现在,他们既不能与罗马人展开野战,也没有足够的驻军来打守城战。黎凡特地区的诸位国王既然可以接受帕提亚人占领他们的土地,那么就同样可以接受罗马人的再次进驻。一旦罗马军队进入了叙利亚,帕科鲁斯就几乎只能选择撤退了。[298]
在安东尼收复失地的过程中遇害的最著名的人物是统治着犹地亚的国王安提柯(Antigonus)。他曾经与帕提亚人为伍,后来又试图抵御罗马人的入侵。在罗马人围攻拿下耶路撒冷以后,安提柯被绑在了十字架上遭受鞭打。他或是立刻或是没过多久就被处死了。在他以后统治犹地亚的是出身于其他家族的希律,也被称为大希律王(Herod theGreat)。犹地亚社会的传统精英阶层是神职人员,在这些人眼里,希律算是一个异类。但是,对罗马人来说,希律几乎是一个完美的附庸国王。他有从军的履历,不惜动用严酷的手段来维持公共秩序,但他的地位归根结底来自罗马人的扶植。[299]
公元前38年,帕提亚人主动进攻了。文提迪乌斯如法炮制,再次引得帕提亚重装骑兵靠近了他的据点,然后先用火力扰乱敌方的军阵,接着出动部队进攻。这一次,帕科鲁斯被杀死了。帕提亚骑兵奋勇作战,夺回了他的尸体,但他们的败局已定。罗马军队成功地将其击退,文提迪乌斯又取得了一场大胜。[300]
战事暂停了,安东尼需要巩固罗马人对叙利亚的统治。同时,他还在分心关注屋大维和塞克斯图斯·庞培的战争。至于帕提亚人,他们现在不仅无力再次发动攻势,还又一次深陷于同室操戈的泥沼。大概在公元前37年,老国王奥罗迪斯(Orodes)去世了。在帕科鲁斯也已亡故的情况下,王位传到了另一位王子普拉提斯(Phraates)的手中,而这位王子还有不少的竞争对手需要解决。他杀死了科马基尼(Commagene)国王安条克[即科马基尼王国国王安条克一世(Antiochus Ⅰ)]的女儿和奥罗迪斯所生的儿子。安条克对此表示抗议。于是,他把安条克国王也给杀了。接着,至少有一部分帕提亚贵族举起了反旗,比如莫奈西斯(Monaeses)。[301]
现在,安东尼成了主动进攻的一方。他让奥皮乌斯·斯塔提阿努斯(Oppius Statianus)指挥大多数的士兵和辎重车队,自己则带着一股规模较小的部队朝着普拉斯帕(Praaspa)进发。这座城市位于今天伊朗的西北部,在当时是米底王国的一座重要城市。安东尼的计划其实是不差的,因为帕提亚人正在自相残杀,他想要趁此良机推动帕提亚帝国解体。但是,就在罗马人学习如何对抗帕提亚人及其盟友的同时,东方的诸位国王也逐渐掌握了与罗马人战斗的技巧。米底国王阿尔塔瓦斯迪斯(Artavasdes)深知一旦被罗马人围困在城里就必败无疑。所以,他在普拉斯帕留下了一些驻军,然后就主动出击。他避开了安东尼,找到了正在行军的斯塔提阿努斯,趁其不备,将其一举击溃。
安东尼的后援部队和辎重车队都被歼灭了,但他仍然拒绝撤退。接着,阿尔塔瓦斯迪斯开始骚扰安东尼的补给线。于是,安东尼尝试着在普拉斯帕附近就地收集补给,但他派出去的人手遭到了米底人的抵抗。渐渐地,安东尼的补给越来越少,他只好无奈地选择战略转移。途中,米底人趁机对其发起了攻击。安东尼带着一部分军队来到了亚美尼亚,但另有一部分人先是偏离了寻常的道路,然后就失去了方向。有一次,面对米底弓箭手的攻击,罗马步兵摆出了龟甲阵(testudo),把盾牌紧密地靠在一起,抵挡住来自所有方向的火力。米底人从未见过这种战术,他们以为自己的箭雨已经奏效,便贸然发起了冲锋,被重整阵形的罗马人打得大败。接着,罗马军队得以继续撤退。[302]
安东尼回到了埃及过冬,并且向屋大维和克莱奥帕特拉求援。屋大维做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决策—派奥克塔维娅和援军一起去安东尼处。但安东尼并不打算让两位妻子一起陪伴自己,他让奥克塔维娅回到了罗马。尽管各位史家依然有些偏颇地强调了安东尼在公元前36年的行动是比较大的失败,但身为当事人的米底国王阿尔塔瓦斯迪斯并不觉得自己有望赢得这场战争。大约在公元前35年底之前,米底人加入了罗马人的阵营。[303]第二年上半年,安东尼入侵了亚美尼亚,俘虏了亚美尼亚国王,并且击退了发起反攻的帕提亚人。[304]至此,安东尼已经赢得了战争:他驱逐了侵占叙利亚的帕提亚人,杀死了帕提亚的王位继承人帕科鲁斯,迫使米底王国依附于罗马,占领了亚美尼亚。后世的传统观点对安东尼怀有偏见,认为这场战争失败了,还以此来证明安东尼是一位沉溺于温柔乡的不称职的将军。然而,安东尼毫无疑问地取得了一连串的政治、军事胜利,将一大片广阔的土地纳入了罗马的势力范围,同时还削弱了这一地区其他政权的实力。安东尼或许的确没能实现他原先设立的远大目标,但他仍然完全有资格宣布自己已经取得了胜利。之后,他返回了亚历山大去庆祝自己建立的功业。
胜利返回亚历山大标志着安东尼在东方的霸业登上了巅峰。就在安东尼征服东方之时,屋大维也在忙着东征西讨。在塞克斯图斯·庞培死后,屋大维最先想到的是去安抚原本属于李必达的阿非利加行省。他抵达了西西里,但接着就改变了主意。达尔马提亚出现了一些问题,给了屋大维扩张领土的机会。于是,他召集了部队,准备作战。或许就是因为他自己也需要用兵,屋大维派往东方的援军数量没有完全符合安东尼的要求。[305]
公元前35年,达尔马提亚的战事开始了。罗马人早就在这个地区拥有了很强的影响力,亚得里亚海北部的制海权也掌握在他们手中。但是,越往内陆推进,他们遇到的阻力就越大。屋大维本人也在一次围城战中受了伤。不过,到了那一年的战事大体结束之时,屋大维似乎觉得战争已经结束了。[306]他离开了达尔马提亚,转而赶往高卢。据说,他想要入侵不列颠。[307]但是达尔马提亚人还没有认输,战火再次引燃。于是,屋大维就回到了达尔马提亚,再次负了伤,又带领罗马军队取得了胜利。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这个地区仍然在不屈不挠地反抗着罗马人的统治。不管怎样,屋大维也算是取得了胜利。基本已经被驯服的元老院为他举办了凯旋仪式,表达了感谢之情。[308]
时至公元前33年,屋大维和安东尼面前都已经没有亟待解决的军事问题了。当然了,只要有心,他们肯定还能找到可以扩张势力范围的地方和相应的出军理由。然而,屋大维和安东尼的关系正在不停地恶化,其原因尚不明确。在勉强维持了十年的合作关系以后,他们自己以及他们身边的人都开始相互攻讦。这种现象的根源不是很明显。也许,他们其实未必走向决裂。此时的罗马毕竟已经大大不同,没有人像卢比孔河畔的恺撒那样骑虎难下。不过,我们也不能把问题简化成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私人关系。罗马的确又一次不可避免地坠入了内战的深渊。等到尘埃落定,安东尼和屋大维的双头统治就将蜕变为奥古斯都一人执掌大权的君主制。
[280] Appian, Civil Wars , 5.71-75.
[281] Appian, Civil Wars , 5.78-92; Dio, 48.46-47.
[282] Appian, Civil Wars , 5.96-100; Dio, 49.1.
[283] Appian, Civil Wars , 5.98-110; Dio, 49.3-5.
[284] Appian, Civil Wars , 5.111-112.
[285] Appian, Civil Wars , 5.113-114; Dio, 49.6-7.
[286] 关于罗马人的战船,读者可以参考Michael Pitassi, Roman Warships(Woodbridge: Boydell and Brewer, 2011)。
[287] Appian, Civil Wars , 5.117-121; Dio, 49.9-10.
[288] Appian, Civil Wars , 5.133-144; Dio, 49.11; 49.18.
[289] Appian, Civil Wars , 5.123-126; Dio, 49.12.
[290] Appian, Civil Wars , 5.128; Dio, 49.13-14.
[291] 后来,奥古斯都以非保民官之身取得了保民官的权力,对罗马宪法做出了创新,发展出元首制。此时的这两项特权或许可以被视作元首制的先声。
[292] Dio, 49.14-15.
[293] Dio, 49.18.6-7.
[294] Dio, 48.24.
[295] Dio, 48.25-26.
[296] Dio, 48.39-40.
[297] Dio, 48.40.
[298] Dio, 48.41.
[299] Dio, 39.22.
[300] Dio, 49.19-21.
[301] Dio, 49.23.
[302] Dio, 49.27-30.
[303] Dio, 49.33.
[304] Dio, 49.39-40.
[305] Dio, 49.34.
[306] Dio, 49.35.
[307] Dio, 49.37.
[308] Dio, 49.38.第十二章 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爱情
和与爱为敌之人
罗马革命已经改变了罗马政治的本质。在公元前40年9月的布伦迪西翁,屋大维和安东尼避免了交战,让三头同盟得以稳固地统治着罗马。无论还有多少共和国的制度、机关、传统保存了下来,罗马人都已经置身于完全不同的时代,国家的最高权力现在由三头同盟来掌握。而且,安东尼和屋大维都不太可能会主动放弃这种权力。我们或许可以把布伦迪西翁和约的签订视作罗马共和国的谢幕。不过,一般说来,我们会立刻把目光转移到历史舞台上的下一个剧目—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之间引人入胜的故事。
后人或许会凭着后见之明认为阿克提翁海战是安东尼和屋大维之间势必发生的总清算。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亲密的好朋友,还曾经在战场上兵戎相见。阿克提翁海战就是公元前44年至公元前40年以来的种种恩怨爆发的结果,同时也是向君主制演变的一个必要环节。但是,在公元前40年,几乎没有人能够断言三头同盟必将消亡。他们恐怕也难以想到罗马的社会、经济问题最终会被奥古斯都时代的那种君主制给画上一个句号。从公元前43年至公元前32年,三头同盟的政权一共经历了佩鲁西亚战争、屋大维和塞克斯图斯·庞培之间的战争、安东尼在东方遇到的波折、屋大维后来发动的战争以及李必达的失势。这个时间跨度甚至已经超过了很多现代的政权。在此期间,屋大维和安东尼还有他们身边的其他参政者之间难免会不断地产生各种各样的摩擦。但这并没有伤及大局,没有哪一方看起来早就准备着与另一方开战。当然,双方之间肯定充满了防备之意,两位领导者有可能只是在互相虚与委蛇。但是屋大维的确为安东尼在帕提亚的战事而派出了一些援军,安东尼也给屋大维提供了对抗庞培所需的舰队。我们固然不能说三头同盟毫无问题,但是这个政权的稳定性确实也没有那么弱。所以,我们有必要探寻屋大维和安东尼最后究竟是怎样走向决裂的。
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故事有着非常丰富的内容,却未免有些可疑。这大体上要归因于后人。在当代的我们和这对古代的爱侣之间隔着两千多年来积累下来的形形色色的电影、戏剧、画作、小说等等。而且,即使我们排除了这些东西的影响,恐怕也不能触及“真相”,因为就连最早的相关文本也都有着一种虚构的色彩。看来,很可能在他们二人还统治着亚历山大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许多神奇的事在人们口中流传。[309]关于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我们主要参考的是普鲁塔克和狄奥的文本。但普鲁塔克生活的年代距离他们二人有一百多年的时间差。也就是说,各种谣言有了一百多年的时间来产生、演变。他的《安东尼传》是后来莎士比亚编写戏剧《安东尼与克莱奥帕特拉》的根据。至于狄奥,他著述的时间比普鲁塔克还要晚一百年。此外,我们还需要注意的是,普鲁塔克编写《安东尼传》的主要目的既不是还原历史的真相,也不是探究政治形势。他的主旨是以史为鉴,用历史上的教训来提升大家的道德水平。所以,有关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各种谣言其实正好有助于达成他的编写意图,贴近于历史真相的评价反而没有那么重要。
除了普鲁塔克以外,还有很多人也把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故事当作道德说教的案例。因此,有大量的相关文本都把叙述的重心放在了他们二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上。换言之,人们关注的重点不是权力斗争,而是个人的道德品质。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每个人都需要思考如何完善自我,但只有个别人才会去考虑如何治国理政。此外,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是可以被树立为反面典型的,而这种反面人物更能引发大家的兴趣。身处两百五十年后的史家狄奥就把各种古代文献的内容精炼为一句话:“克莱奥帕特拉的妖术让安东尼成了欲望的奴隶。”[310]
总之,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被塑造为爱情故事的主角,而爱情基本上与政治无关。我们通常把这种情感划入非理性的领域,同时认为政治生活必然需要理性,而且一般由男性主宰。早在莎士比亚写出相关的戏剧之前,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就已经是广为人知的悲剧角色了。不过,现代人一般认为这段关系的主导者是邪恶的克莱奥帕特拉,她凭着东方女子的魅力迷住了安东尼。但是在古代,人们往往认为安东尼的道德缺陷才是引发这场悲剧的关键。随着安东尼和克奥帕特拉成为痴迷于爱情的典型人物,伟大的屋大维等人自然就成了爱情的敌人。在非黑即白的思想影响下,罗马的历史就被简化为爱情对帝国、情感对理性的道德对抗史。不过,这种通俗易懂、简洁明了的对比确实让很多后人引以为然。
但是,如果审视一下安东尼的具体行动,我们会发现他似乎不是一个合格的爱情的奴隶。从公元前40年起,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置身于意大利、小亚细亚、叙利亚、亚美尼亚和米底。亚历山大或许确实是安东尼的过冬之所,但总体说来,这对据说沉溺于爱情的夫妻有相当长的时间分居异地。那么,我们或许不应该把接下来的这场战争归因于克莱奥帕特拉的妖术或者安东尼的欲望。此外,我们也不太能相信屋大维等人竟然在九年以后才察觉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之间有着异乎寻常的亲密关系。安东尼本人似乎也认为他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关系不会影响到他和奥克塔维娅的婚姻。这也难怪,毕竟他的这种状态维持了将近八年都没有引发什么值得一提的政治问题。
在现代社会里,家庭私事通常与政治无关。但是在罗马人看来,这不是泾渭分明的两类事情。婚姻是政治化的。当然,性生活和婚姻不同。性生活是私事,但婚姻是公事,或者说政治关系。不过,公元1世纪的罗马人似乎越来越反对女性干政,这大概是因为尤里乌斯-克劳狄乌斯王朝[包括提比略(Tiberius)、卡里古拉(Caligula)、克劳狄(Claudius)和尼禄(Nero)]的宫廷政治给人们留下了教训。后来,这种视婚姻为公事的观念还进一步延伸到了性生活上,很多人都关心罗马皇帝的性生活对象是谁。然而,在共和国时代,我们似乎很难说真的有人会这么在意谁和谁上了床(除了当事人和他们身边的亲朋好友)。在战争来临之前,安东尼就自己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关系给屋大维写了一封信。[311]他的这些文字同样反映了前文所提的论断:
你怎么了?就因为我和女王上了床吗?她是我的妻子。我不是九年以前就和她这样了吗?你难道只和德鲁茜拉(Drusilla)一个人上床吗?提尔图拉(Tertulla)、提兰提拉(Terentilla)、鲁菲拉(Rufilla)、萨尔维娅·提提森尼娅(Salvia Titisenia)或者别的什么女人,你难道没和她们上过床?在什么地方和谁一起享受欢愉有什么关系呢?鉴于苏埃托尼乌斯引用的部分很简短,我们得审慎地考虑一个问题:屋大维对他抱怨的到底是什么?按照安东尼的说法,屋大维抱怨的是他和多个女性保持性关系。然而,从后来的史料来看,屋大维抱怨的很可能是安东尼被克莱奥帕特拉“支配”了。毕竟,这才是他的开战理由。不管怎样,安东尼都是在佯作不知。他的意思是,利用他人的性生活来发起政治攻击是前所未有的。但这本来就是罗马人的惯用手段,虽然后面的这些才是比较常见的名目:同性恋、通奸、溺爱情人或者因私生活(尤其是和地位较低的女性)而玩忽职守。
况且,克莱奥帕特拉绝非寻常女子。安东尼自己也在信件的开头就提到了—她是女王。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还组建了家庭,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罗马人采用一夫一妻制。不过,就像其他的许多奴隶制社会一样,一夫一妻制并不意味着罗马人只能有一个性生活的对象。而且,在罗马人看来,性生活不是一种罪,而是很正常的一种活动。需要用制度来严格约束的只是传宗接代的事情—每个罗马男性只能拥有一位妻子来为他生育合法的后代。
此外,妻子也是家庭的核心人物。一方面,她的地位和人脉可以为其丈夫所用。安东尼以实际行动向所有的罗马人证明了他是有能力和一位女王组成家庭的男人。另一方面,对于安东尼这样的大人物而言,妻子还是他的政治伙伴。一般说来,人们都认为夫妻二人是会互相支持的。[312]在晚期罗马共和国,虽然男性往往是家庭的支配者,但是女性显然也能发挥不小的政治影响力,像奥克塔维娅和安东尼那样的政治联姻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而出现的。
这种婚姻关系的缔结基础是政治考虑,而不是男女双方的感情。爱情甚至往往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或许正是如此,至少精英阶层的罗马人还比较能够容忍婚外情。他们并不是不知爱情为何物,事实恰恰相反,他们很明白个中三昧。在罗马革命时期就诞生了某些异常热烈的情诗。但是,罗马人一般不会指望着在婚姻中找到这种浪漫的感情。
显然,奥克塔维娅和安东尼之间的联姻最终未能保住屋大维和安东尼的盟友关系。但是,这段婚姻关系的终止是他们二人之间政治关系破裂的结果,而非其原因。虽然乍一看可能有些奇怪,但是安东尼真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同时维持住了他和克莱奥帕特拉组成的王室家庭以及他和奥克塔维娅组成的罗马家庭。
安东尼在信里列举了他觉得有可能和屋大维上过床的女性。她们都不是地位低下的女子(没有人会在意屋大维是否和那种女性发生过婚外性关系),而是屋大维身边最亲密的朋友的妻子。安东尼的意思是,就连屋大维侵害他人家庭的通奸行径都不足为奇,他自己的行为就更不应该受到指责了,因为他的两个性生活对象都是他的合法妻子。
根据罗马的法律,每个罗马男性都只能和一名罗马女子维持一段婚姻关系,组建一个家庭。不过,身为三头之一,安东尼掌握着莫大的权力。克莱奥帕特拉也是地位超然的女王,他们不太可能会拘泥于寻常的法律规定。后三头的权力让他们甚至可以不顾应有的法律流程,随意地杀死任何一位罗马公民。这样的权力肯定也能解决婚姻法的问题,让安东尼如愿以偿地和克莱奥帕特拉拥有合法的婚姻关系。因此,安东尼完全可以有底气地宣称克莱奥帕特拉就是他的合法妻子,他们的孩子也是合乎法律的,他和奥克塔维娅的关系也是如此(就算这是重婚)。
然而,让安东尼得以摆脱传统束缚的这份权力同时也改变了他的家人的政治地位。成家确实是一件从头到尾都很实际的事情。例如,在三头同盟时代的早期,富尔维娅凭着安东尼的权力而享有了罕见的强大政治影响力,因为人们通常认为掌权的男性会听取妻子的意见,并且在此基础上做出决策;妻子则会热心地支持丈夫的事业,同时对外代表着丈夫的意志。在共和国时代,家庭内部的这种决策过程不会导致什么问题,因为罗马官员的所有重要决策都还需要进一步和同僚们展开讨论。但是,在三头同盟时代,安东尼和屋大维的家人就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地位。
所以,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关系遭到诟病不是因为人们忽然想要把男女私情夸大为严肃的政治问题,而是因为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组建家庭本身就是影响深远的政治行为,他们二人的政治未来由此被绑在了一起。至少从理论上来说,双方都从中受益了。对于这段亲密的私人关系,他们并不介意对外声张,他们甚至还在货币上描绘了彼此之间非常相像的形象(如图5)。通过与安东尼联姻,埃及的女王克莱奥帕特拉获得了罗马世界的权力。所以,罗马世界的政治人物势必要对安东尼的这段关系加以审视。屋大维的通奸行为确实如安东尼所说,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因为没有人会相信这些情人能够影响屋大维的决策。但克莱奥帕特拉完全不同。她原本就有着不小的权势,罗马有可能会为她所掌控。当然,要除掉威胁着罗马人的克莱奥帕特拉就意味着要攻击安东尼。
我们在前文强调了爱情并不是这场战争的主要原因,但是从安东尼在信件里所写的愤怒、简短而明确的文字来看,我们也无法完全忽视埃及女王的异域魅力以及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安东尼最后还提出了这个问题:“和谁一起享受欢愉有什么关系呢?”然而,无论他有多么讨厌人们把他的风流韵事摆上台面来加以严肃的政治讨论,无论这种事情在罗马的历史上有多么罕见,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都是肯定的—安东尼和谁一起享受欢愉真的是个大问题。而且,安东尼自己也一定是明白这一点的。
亚历山大的封赏仪式
公元前34年,为了庆祝他对帕提亚人取得的胜利,安东尼在亚历山大举办了游行仪式。身为战俘,亚美尼亚国王被戴上了银质的镣铐,然后跟着安东尼的游行队伍在城里走了一趟。安东尼本人则乘着战车,一边前进,一边向民众致意。埃及人民簇拥着一个银色的高台,其上有一个金色的宝座,他们的女王就坐在这里。此次庆功仪式的高潮就是把俘虏和战利品都献给克莱奥帕特拉。[313]接着,安东尼为亚历山大城内的军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然后对大家发表了讲话,宣布克莱奥帕特拉为统治诸王的女王,克莱奥帕特拉和尤里乌斯·恺撒的儿子恺撒里昂为王中之王。这种波斯风格的头衔让他们至少在名义上成了东方的主人。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所生的子女也得到了封赏:托勒密得到了叙利亚;克莱奥帕特拉·塞勒涅拿到了昔兰尼加(Cyrenaica,埃及以西的土地);亚历山大则获得了亚美尼亚以及东至印度的土地。[314]
亚历山大的封赏仪式并不符合罗马的传统。当然,游行以及在市中心献出战俘还算是效仿了传统的凯旋仪式。但是,这次活动的举办地点和克莱奥帕特拉扮演的角色都是全新的设计。这场封赏仪式足以说明公元前34年的罗马政治已经与之前的时代大不相同。此外,这种公开的仪式是执政者在人民面前塑造政权形象的一种手段,并且因此具备了意识形态方面的意义:执政者可以通过这种仪式向特定的受众宣传某种世界观。显然,安东尼以及克莱奥帕特拉都不可能在民众面前把自己包装成之前统治埃及的各位将军或者法老,埃及女王和罗马三头之一组成的王室是史无前例的,无论罗马人还是埃及人都能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因此,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不得不去探寻可用的政治象征,然后对其加以改造,进而发明出新的仪式。例如,他们以神话为基础,把克莱奥帕特拉塑造为伊西丝(Isis),把安东尼描绘成奥西里斯(Osiris)或狄俄尼索斯。[315]
不过,这种尝试具有一定的政治风险。象征其实是在给人们展示一种看待现实的方式,同时也会让人们有机会去展开独立的思考。如果权力的运行方式已经不能顺畅地融入既有的政治文化,那么执政者就需要对政治文化进行创新。他们可以在公开的仪式上向民众展示新的象征,获取民众的认可,从而成功地树立新的政治文化。但是,对于执政者提出的新的解释世界的方式,民众或许会表示怀疑乃至否定。
一般说来,罗马的将军取胜以后会向元老院提议在战败者的土地上建立起殖民地。然而,这一次,安东尼不仅没有采用罗马人的传统做法,还公然任命自己的家人去统治这些土地。这是足以让罗马人深感震惊的新颖事物(虽然熟悉希腊王族传统者大概立刻就能明白安东尼在做什么打算)。而且,这些封赏的意义也不明确,克莱奥帕特拉和她的儿女们看起来不会去实际地统治这些地方。克莱奥帕特拉本人的角色显然是很被动的。在封赏仪式上发表讲话的是安东尼,预先做出这些安排的也是安东尼,这次封赏事件体现的完全是安东尼的权力。亚历山大的封赏仪式是一场政治秀。安东尼等人采用了罗马的凯旋仪式里的一部分内容,但也吸收了埃及和近东王权的一部分传统,因为这种形式更能引起当地居民的文化共鸣。包括安东尼和最为著名的亚历山大大帝在内,东方的征服者们往往会以当地居民认可的传统方式来宣传自己的王权。安东尼这次的宣传受众既有罗马人也有东方诸国的人民。这些群体有着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但是他们之间的交流已经有了比较长的历史。所以,无论哪一方都不会对安东尼的封赏仪式感到陌生,他们都能够明白其寓意。
安东尼当然不是法老,也没有把自己宣传为法老。他也不同于托
勒密王朝的希腊国王,克莱奥帕特拉没有尝试着把安东尼塑造为埃及
的君主,他的形象没有和克莱奥帕特拉一起出现在埃及的神庙上。克
莱奥帕特拉更倾向于宣传自己和恺撒里昂一同出现的样子,安东尼则
仍然是外来的罗马人。不过,这次的封赏仪式毕竟体现了安东尼享有
永久的统治权,克莱奥帕特拉及其子女在仪式上获得的头衔都彰显着
安东尼的权威。封赏仪式还宣布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子女后代都
可以统治东方的土地,这种声明全然违背了共和国的旧制度。不过安
东尼却仍非国王。他既没有给自己加冕,也没有采用新的头衔。[316]
总之,安东尼改造了既有的宣传权力的方式,从而将其化为己
用。无独有偶,屋大维也做了类似的事情。如前文所述,屋大维击败
庞培以后在罗马城广场上立起了自己的金色雕像。由于恺撒已经被尊
奉为神明,屋大维还命人铸造了称其为“神子”的货币。我们很难说
他们二人此刻的所作所为有很大的区别,安东尼涉嫌效仿希腊化时代
的东方君主;屋大维则自比于神明,在罗马城内竖立起自己的金色雕
像。如果在罗马的共和制度坚如磐石的年代,他们二人的举动显然都
会遭受猛烈的抨击。安东尼和屋大维都是在以全新的方式宣传自己的
权力,试图让自己在理论上也摆脱元老和罗马传统的束缚。他们的做
法无疑都反映了公元前1世纪晚期罗马政治的新形势。不过,安东尼在
亚历山大举办的封赏仪式还反映了他和屋大维之间的关键差异。这场
仪式显然说明了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已经在私人和政治层面上合二
为一,他们的权力中心则位于亚历山大。身处东方的安东尼仍然可以
在一定程度上维持罗马人对他的支持,并且对这些支持者予以奖赏。
然而,在当时,埃及的亚历山大距离罗马有两三个月的路程,克莱奥
帕特拉女王和意大利政界的联系也不是很密切,这样一个以亚历山大
为中心的私人关系网络难免不能及时而广泛地照顾到位于意大利的支
持者。而如果关系网络不能满足其成员的需要,这些人或许就会择木
而栖。更何况,屋大维的关系网仍然立足于意大利。
安东尼的个人及政治命运都已经和克莱奥帕特拉维系在一起。她为安东尼生下了三个孩子,就算安东尼在宣传自己的权力之时未曾把克莱奥帕特拉当作核心人物,他也不可能简简单单地把克莱奥帕特拉给抛在一边。况且,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安东尼觉得自己有必要做这种事情。此时,这段婚姻给他带来了一位美丽动人的女王和无与伦比的财富与地位。克莱奥帕特拉是安东尼政权里的关键角色。
三头同盟的终结
时至公元前33年,安东尼和屋大维的关系已经相当紧张了。具体的细节我们已经无法获悉,但他们显然在很多问题上都发生了争执。安东尼要求屋大维派出援军;屋大维则要求分享一半的战利品,同时还抱怨安东尼擅自举行亚历山大的封赏仪式。安东尼接着质问了屋大维取消李必达的权位,并且入主西西里和阿非利加的事情。虽然看起来就很难取信于人,但屋大维还是对安东尼声称他原本打算饶恕塞克斯图斯·庞培,进而指责安东尼杀死庞培。他也对克莱奥帕特拉和恺撒里昂表示了不满,暗指安东尼在亚美尼亚的战争有违道德。[317]他们基本上都在围绕着旧闻展开争论。
双方的交流大体上处于保密状态。当然,某些贵族也许曾经不慎泄露过机密。在此期间,信使们来来往往,为这两个人传递着令彼此都埋怨不已的消息。或许,罗马的贵族们已经在不停地讨论着安东尼和屋大维的关系。但是,双方依然没有大打出手,他们还没有遇到什么不得不立刻解决的法律问题或政治问题。虽然后三头的权力即将在公元前33年末抵达法定期限,但这两个人看起来都不会心甘情愿地回归“正常”的政治地位。
公元前32年,安东尼的密友格奈乌斯·多米提乌斯和盖乌斯·索西乌斯成了执政官。在1月1日的传统就职典礼上,多米提乌斯借机赞颂了安东尼,并且对屋大维加以批评。屋大维本人并不在现场,但他很快就做出了回应。他召集了元老院会议,然后带兵与会。两位执政官只得静静地听着屋大维驳斥他们所做的批评。接着,会议就结束了。
于是,这两位执政官连夜逃离了罗马。[318]三头同盟的正式终结和屋大维此次动用军队的行为或许的确让很多人深感不安,担心之后还会有更大规模的暴力冲突。但就算如此,战争也未必不可避免,此时还远远没有真正达到足以引发战争事端的地步。
不过,在某些人看来,站队的时机已到。一部分人离开了罗马去
投奔安东尼,另一部分人则从亚历山大来到了屋大维这边。抵达罗马
的这些人充分表达了他们对克莱奥帕特拉的不满,还暗指安东尼想要
把罗马献给克莱奥帕特拉。除此以外,或许还有很多人期待着有同时
忠于双方的人能够从中斡旋,再一次化解两边的矛盾。然而,逃至罗
马的变节者让屋大维得知了安东尼的遗嘱就被保管在维斯塔贞女
(Vestal Virgins)手中(罗马人常常把文件和财产存放在神庙里,因为
他们认为这样就可以得到神明的保护)。于是,屋大维全然不顾法律的
约束,强行取走了安东尼的遗嘱,然后对元老们宣读了其中的内容。
这份遗嘱里有一项看似无关紧要、实则非常致命的条款—安东尼希望
自己死后能够和他的女王一起被葬在亚历山大。为此,元老们断然披
上了战袍,表决同意对克莱奥帕特拉开战。[319]
屋大维提出的宣战理由是克莱奥帕特拉正在窃取罗马的最高权力。安东尼的遗嘱可以算作一种证据:安东尼已经想要抛弃罗马,彻底投入克莱奥帕特拉的怀抱。而且,他们之间的婚姻也可以视作克莱奥帕特拉对罗马东部领土主权的篡夺。由此,罗马和亚历山大之间有了裂痕。罗马城本该是国家的唯一中心,享有最高的权威。但现在,这种独一无二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如果有安东尼相助,克莱奥帕特拉有可能让所有的罗马人都臣服于她。而亚历山大的封赏仪式已经证明了安东尼确实打算和克莱奥帕特拉建立长久的关系,甚至还要把权力传承给子女后代,开创一个新的王朝。
面对这种潜在的威胁,屋大维要求意大利的城镇社区立誓以他为领导(dux),随他一同作战。他由此宣布整个意大利都在支持他。[320]屋大维让意大利在政治和文化上取得了某种统一性,从而成为支撑起一个大帝国的根基。在古老的共和国时代,罗马城以外的地方都不重要,只有罗马城的政治生活才值得重视。然而,屋大维造就了新的权力版图。老兵们定居的城镇和殖民地、与屋大维达成一致的社区都被包括在内。意大利成了国家的中心。屋大维对意大利的重视说明了,身为三头之一,他的私人关系网,亦即他的势力范围已经远远超出了罗马城。此外,强调意大利的支持有助于表明他现在和东方的异国埃及站在对立面上。
当然了,这场战争其实是安东尼和屋大维的战争。意大利境内还有不少安东尼的支持者。我们可以想见,很多倾向于支持安东尼的人或许还留在意大利,和安东尼一起历经多场战役的老兵们可能也对他留有不错的印象,政治宣传往往有别于现实。但是安东尼毕竟不能召集起留在罗马和意大利的支持者,这些人无法给安东尼提供多少实质性的帮助。因此,屋大维成功地实现了他的政治宣传:意大利的资源会被他调集起来对抗安东尼及其埃及盟友。
阿克提翁之战
在两位执政官逃跑以后,安东尼和屋大维先做出了一些谈判的姿态,然后就在公元前32年末展开了军事行动。不过,到公元前31年春,双方才准备就绪。屋大维的海陆军队集结于意大利南部的布伦迪西翁,安东尼则率军来到了位于其势力范围最西端的希腊。安东尼让舰队停驻在阿克提翁,又往伯罗奔尼撒(Peloponnese)派出了驻军。
希腊西部的安布拉奇亚湾(Ambracian Gulf)深入内陆约五十公里(请参考地图5),它和伊奥尼亚海以一条窄短的水道相连。阿克提翁就坐落于这个入口的南岸,它是希腊西海岸的少数良港之一。虽然阿克提翁的陆路交通受到了崎岖的山地的阻碍,但它和意大利以及伯罗奔尼撒的海路交通是很便捷的。因此,驻扎在这里的舰队有着不小的行动空间。安东尼的意图是直接威胁亚得里亚海沿岸归属于屋大维的城镇或部队。其实,安东尼的这个策略在佩鲁西亚战争以后就曾经实施过一次。当时的他以希腊西部为基地,利用己方的海军优势主动向布伦迪西翁发起了进攻。然而,公元前31年的屋大维已经今非昔比,他的舰队现在有能力和安东尼竞争海洋的控制权。所以,这一次,阿克提翁不再是安东尼进攻意大利的跳板,他甚至会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了安布拉奇亚湾。
阿格里帕决定先发制人。他绕过了阿克提翁,直接攻下伯罗奔尼
撒半岛西南部的米托涅(Methone),进而对安东尼的领地发起了一连串
的劫掠行动,骚扰着安东尼的部队。屋大维则横渡亚得里亚海,大概
登陆于今天的阿尔巴尼亚(Albania)境内某处,准备进攻安东尼部署在
阿克提翁的舰队。[321]接着,就在安东尼赶来与其大部队会合之时,
屋大维经由帕克索斯岛(Paxos)南下至安布拉奇亚湾北岸,在阿克提翁
以北数公里处安营扎寨。屋大维试图和安东尼的海军或陆军交战,但
是安东尼在海湾入口的两岸都建好了防御工事。如果强攻,屋大维势
必会面临不小的风险。此时,安东尼还有部队大概在沿着曲折的陆路
赶赴阿克提翁,他不愿在这种时候应战。于是,双方都开始一边积攒
军力,一边等候良机。[322]
不过,阿格里帕向来热衷于主动出击。他趁此时机在伯罗奔尼撒
大肆劫掠,还在琉卡斯(Leucas)[1]建立了据点,让屋大维控制了阿克
提翁以南的交通要道。至此,屋大维已经从海上包围了安东尼。而
且,阿格里帕的舰队现在掌控着科林斯湾(Gulf of Corinth),可以直
接威胁安东尼的陆路交通,[323]安东尼的后勤因此受到了严重的影
响。在海路被截断的情况下,他的补给队只能沿着曲折又漫长的陆路
前进。
希腊的这个地区在夏天的时候有可能会变得异常酷热,当地的气
候还很潮湿。位于低地的安东尼大概尤感不适。而北边的屋大维所部
驻扎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每天下午都能享受到清爽的海风。现代的安
布拉奇亚湾南岸分布着很多沼泽。而在古典时代,这里疟疾频发。在
当地获取清洁的饮用水是一个大问题。而且,安布拉奇亚湾的水体流
速较慢,几乎不可能被用来处理营地里产生的垃圾。因为补给线受到
了骚扰,安东尼帐下还有越来越多的人饱受饥饿之苦。总而言之,安
东尼的部队在酷暑时节承受着食物、燃料、饮用水的匮乏,居住在肮
脏又潮湿的环境里。没过多久,疾病就来袭了。安东尼已经受困,他
的军队危在旦夕,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地图5:阿克提翁及其周边地区
于是,安东尼来到北岸向屋大维发起了挑战。可形势已然逆转,
屋大维现在更愿意坐等安东尼的军队不攻自破,他肯定已经知道安东
尼此刻急需做出决断。摆在安东尼面前的大概有三条路:首先,他可
以尝试着与屋大维的陆军展开决战,将其一举击溃;其次,他可以让
海军尝试突围;最后,他的选项就只剩下先烧毁己方的全部船只(同时
也是安东尼的主要军备),然后带着他饥病交加的部队,顶着敌方海陆
军队的骚扰,沿着崎岖的山路撤退。如果要展开陆军决战,安东尼就
必须来到海湾北岸靠近今天的普雷韦扎(Preveza)的那块平原上。因
此,他率军出动,在屋大维的据点前摆好了阵势。双方发生了一些小
规模的冲突,但屋大维还不想与他展开陆军决战。
这一定是屋大维和阿格里帕兼权熟计的结果,他们想要让海战来决定此次战役的胜负。屋大维拒绝出营应战的态度让安东尼也明白了这一点。此前,屋大维和阿格里帕以海战击败了塞克斯图斯·庞培,而安东尼还没有海战的经历。看起来,他们二人大概觉得己方的海军能够稳占上风。
既然屋大维无意展开陆战,安东尼便撤走了海湾北岸的部队。这
一举动充分说明了此时的主动权掌握在屋大维手中。有史料称,安东
尼此时召开了一场作战会议。这则记载又一次突出了克莱奥帕特拉的
角色,声称她才是最高决策者,而她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凶兆给吓坏
了,认为他们现在应当竭尽全力地撤退。[324]这种说法不足为信。到
了这个时候,安东尼等人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商议的了,他们的主
要军备就是这支舰队。更何况,他们的陆军和海军的关系堪称休戚与
共。[325]假如安东尼能够在海战中大败屋大维和阿格里帕,他就能确
保对希腊的掌控权,进而再次以希腊为跳板进攻意大利,乃至彻底扭
转局势,让屋大维也尝到失去补给的滋味。就算安东尼仅仅是让自己
的舰队大致完好地撤离了此地,他也可以有重整旗鼓、来日再战的机
会。比如,他可以把舰队派去竞争亚得里亚海的控制权,也可以把这
一批陆军撤走,还可以从东方的领地召来更多的后援军。总而言之,
无论是取胜还是打平,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都至少能够摆脱阿克提
翁的困境,改善己方主力部队的作战条件,从而继续进行这场战争。
在安东尼的部队离开了海湾北岸以后,双方都立刻开始着手准备海上
决战。
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花了几天的时间来等待合适的风况和海
况。公元前31年9月2日,他们率领舰队离开了阿克提翁的水道。屋大
维和阿格里帕正在等待着他们。安东尼的舰队就在海湾入口之外。他
们排好了紧密的阵形,组成了一堵木质高墙,以免敌方战舰穿插进
来。双方都在等待,没有人轻举妄动。屋大维也许期待着安东尼的舰
队会朝南方的开阔海域逃跑,以致露出侧翼并且加大船只的间距,但
安东尼没有犯下这种错误。于是,屋大维下令延长阵线,同时派出小
股部队去包抄敌舰。面对着遭到多方夹击的威胁,安东尼选择了利用
敌方调整阵形的时机发起进攻。[326]
安东尼的舰队有着更大、更重的船只,它们不仅火力更强,而且具备高度优势。屋大维的战船更小、更轻,因而更加灵活;但这种船只如果被困住了就很有可能被敌方强行攻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场海战都没有明显的优劣之分,两边都无法给对方造成严重的损伤。但是,因为比较笨重,安东尼的舰队基本不可能逃离敌方的攻击。
传说,在战况依然僵持不下的时候,克莱奥帕特拉受到了惊吓,
连忙逃跑,安东尼也随她而去。[327]也就是说,决定了战局走向的是
脆弱的克莱奥帕特拉和过于信赖、爱护克莱奥帕特拉的安东尼。但这
个传说很可能是不实的。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此战的目标是至少突
围离开海湾,进入开阔的外海,从而完成撤退,以求在日后另寻良
机。在中午以后、傍晚之前,风力渐渐增强了。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
拉一定在密切地关注着风况,想要借助风势,一口气摆脱敌舰。但
是,挑选扬帆的时机并不容易。就算风力和风向都合适,安东尼的船
只也还需要有充足的时间才能拉开距离,真正地逃出生天。[328]而
且,所有战舰都必须整齐划一地开始行动,因为放弃作战、进行转向
或许会导致阵形破裂或者露出侧翼。那样一来,屋大维就很有可能找
到可乘之机。而只要安东尼的大多数舰船未能逃离,屋大维就算是取
得了胜利。也许,安东尼甚至应该安排一定量的殿后部队来掩护大部
队扬帆撤退。
时机一到,克莱奥帕特拉便下令撤离。安东尼本人的行动也很顺
利。但是,他的绝大部分战舰都没能突围。不过,尽管我们可以认为
胜负已分,但是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安东尼的舰队还在作战。这本
身就足以表明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撤离是早就安排好的。克莱奥
帕特拉没有像传说里描写的那样因恐惧而慌乱地逃跑;安东尼也没有
被爱情冲昏头脑,不顾一切地追随爱人而去。就算克莱奥帕特拉和安
东尼已经相继离去,剩下的舰队也不见得就毫无希望,他们仍然在努
力地寻找突围的机会。
安东尼方舰队的阵形依然比较完整,屋大维等人无法将其打乱。但随着白天渐渐过去,他们逃生的希望越来越小。在临近夜晚的某个时间点上,风势会完全消失,然后,他们就会彻底失去打破僵局的机会。此时,屋大维的进攻已经使得安东尼方舰队的阵形变得更加紧密,也更加难以逃跑。于是,屋大维开始派人去准备火攻。
屋大维下令向敌舰射出了装着木炭和沥青的罐子。在火箭的配合下,安东尼的木制舰队陷入了火海。船员们赶紧开始灭火。他们先把自己的饮用水泼到了沥青上,然后开始用海水。安东尼的部下或许不太熟悉这种海战秘技。沥青是不溶于水的,对着燃烧的沥青泼水只会让火势进一步扩散开来。于是,他们开始击打火焰,甚至试图用尸体来扑灭火势。但这也无济于事,火焰不停地扩散开来,很快就彻底失去了控制。在此期间,屋大维的海军就在旁边看着安东尼的舰队化为灰烬。[329]战斗结束了。
安东尼的陆军正在撤离,但他们几乎不可能顺利逃生。他们的其中一条可选路线是经由陡峭的山路朝着马其顿前进。或者,他们可以顶着阿格里帕的海军骚扰的压力,沿着科林斯湾撤退。无论哪条路都充满了艰难险阻,而且很漫长,就算他们能够挡住屋大维等人的进攻,补给也是一个难以解决的大问题。对于一支已经饱受疾病侵袭的部队而言,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既然逃生几乎无望,那么安东尼的军团自然就选择了投降。[330]
穷途末路的爱情
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也许在逃跑之时曾经短暂地停留了一阵
子,以便察看己方陆军是否能够撤离。但在得知投降的消息以后,他
们便朝着埃及航去。对于地位较高的俘虏,屋大维在斟酌以后或杀或
饶。接着,他把一部分军队调回了意大利,表现出充足的信心。屋大
维在自己的军帐所在处建造了一根巨大的胜利纪念柱,饰以安东尼战
船的船首,并且将其献给阿波罗。后来,这里更是有了一座纪念此次
胜利的城市—尼科波利斯(Nicopolis),也就是胜利之城。它坐落在山
坡上,注视着屋大维曾经取胜的那片海域。屋大维还下令要求每五年
就在此举办运动赛事,让罗马世界每五年都来庆祝屋大维的胜利,同
时铭记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命运。屋大维把阿克提翁之战渲染为
决定了整个罗马世界前途的重大事件。
此战以后,罗马世界里的几乎所有人都看清了局势。仅从理论上
来说,安东尼还掌握着非常充足的资源。他有很多军团还驻留在叙利
亚和阿非利加。有不少附庸国王还理应对他效忠,派兵前来支援他的
后续行动。克莱奥帕特拉也拥有大量的资金和战船,虽然她的舰队位
于红海。然而,阿克提翁之战干系重大。凡知晓战况者都不难看出这
场战争其实已经结束,没有必要白白葬送自己的性命。安东尼已败,
屋大维即将获胜。安东尼的盟友纷纷叛变,东方的各位国王以及由安
东尼委派至各个地方省份的罗马总督都开始向屋大维求和。最后,只
有埃及还处在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掌控之内。
他们二人肯定也能看清现在的战略形势。此时的屋大维可以调用
巨量的资源,他们根本无法望其项背。于是,他们返回了亚历山大,
等候征服者的到来。他们派出了使者,尝试以外交渠道解决问题,却
并没有取得什么成果。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已经失去了谈判的资
格,屋大维没有理由跟他们讲和。就在这个时候,屋大维遇到了一场
兵变,已经退役的士兵又在要求得到奖赏。屋大维只好回到布伦迪西
翁去安抚哗变的士兵。不过,这只是推迟了结局的到来而已。安东尼
和克莱奥帕特拉由此得到了冬春两季的喘息时间。他们竭力召集部
队,准备抵抗到底。此外,为了逃避大难临头的压力,他们在冬天花
了大量的时间在自己最为擅长的事情上—挥金如土,举办奢华的晚
宴,展示自己的富有。他们还特意和朋友们一起组建了一个名为“共
赴黄泉”的享宴团体。[331]公元前30年,屋大维的军队即将抵达埃
及。
埃及的沙漠让这个国家有了抵御外敌的天堑,但是安东尼此时需
要同时抵挡来自东方和西方的入侵(请参考地图6)。之前,安东尼曾经
任命一位骑士科涅利乌斯·伽卢斯去负责指挥西边的昔兰尼加的军
队。安东尼也许认为地位低一级的贵族更有可能为自己尽忠。然而,
伽卢斯还是选择了叛变,甚至还率军向埃及发起了进攻。至于屋大维
的部队,他们很可能从东边的佩鲁西翁(Pelusium)而来。安东尼本想
去东方应敌,但现在却必须到西边处理叛军,因为伽卢斯已经攻下了
一座边境城市帕莱托尼翁(Paraetonium)。安东尼一度认为自己或许可
以说服士兵们回心转意。然而,他失败了。接着,安东尼在帕莱托尼
翁城外驻扎了没多久就得知了屋大维终于抵达了埃及。[332]
于是,安东尼转而率军向屋大维进发。他的骑兵在亚历山大的外围地带遇到了屋大维的部队并且将其击退。然后,安东尼派出了步兵乘胜追击,但他没能给屋大维造成严重的伤亡。不过,他还是深感振奋,声称自己就算是在此刻这样的绝境之中也有扭转乾坤的能力。但是,四面八方都有无数敌军袭来。安东尼不可能真的相信自己有机会逃脱死亡的命运。第二天,他命令海军离开亚历山大。当这支舰队遇到屋大维的优势海军以后,他们举起了船桨,选择了投降。陆军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安东尼带着步兵投身于战场,却遭遇了失败,被迫退回城内。[333]
地图6:埃及
克莱奥帕特拉获悉了己方部队叛变和安东尼被击败的事情,她知道结局将至。此前,她已命人把一部分财物运到了自己的陵墓里。现在,她前去陵墓之内,关上了大门。埃及的女王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
很快,全城的人都得知了这个消息。安东尼也不例外。他得到的情报大概是克莱奥帕特拉已死。因此,安东尼拔剑自刎。但就在他倒在地上流血不止的时候,又有消息传来,称克莱奥帕特拉还活着。于是,安东尼命人将他抬去和女王相会。他穿过了亚历山大的街道,抵达了陵墓外,然后被送到窗口处,在克莱奥帕特拉及其仆人的帮助下进入了陵墓。终于,安东尼回到了克莱奥帕特拉的身边,在她的臂弯中离开了人间。[334]
克莱奥帕特拉并没有立刻随安东尼而去。屋大维的使者进入了亚历山大,他们看起来愿意开启谈判,甚至有可能饶恕克莱奥帕特拉及其子女的性命(最后除了恺撒里昂以外,他们确实都没有被杀)。这些使者进入了陵墓,抓住了克莱奥帕特拉,夺下了她打算用以自裁的匕首。然后,克莱奥帕特拉被带回了王宫。屋大维的人小心地看守着她,等待屋大维本人前来。[335]
关于克莱奥帕特拉和屋大维的会面,有一个虚构的故事流传至今。据说,长于诱惑男性的克莱奥帕特拉试图对年轻的征服者屋大维故技重施。但屋大维充满了男子气概,毅然拒绝了。他不是恺撒,更不是安东尼。他有着更加强大、更符合罗马道德标准的自制力。但是,我们基本没有理由相信克莱奥帕特拉会忽然放弃自杀的意图。[336]她先为安东尼举行了丧礼,然后就回到了王宫。接着,她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宴席,穿上了女王的华服,向屋大维送出了一封信。及至屋大维收到这封信件之时,克莱奥帕特拉已然死去。屋大维破门而入,只见克莱奥帕特拉的两名侍女正在为她们的女王戴上冠冕。这是精心筹划的自杀。克莱奥帕特拉有意让罗马人发现即使是死她也秉持庄严的王家风范。克莱奥帕特拉的侍女也和她一样中了毒。
这位埃及女王的具体自杀手段至今仍然是一个谜,有史料暗示克莱奥帕特拉用了一枚带毒的别针。但在传说当中,她更有可能死于毒蛇之口。一条或数条毒蛇被藏在一堆无花果或是水罐里带进了王宫。伊西丝本就是和蛇有关的女神,对于最后的法老暨伊西丝的化身而言,这种死法或许确实特别合适。[337]最后,克莱奥帕特拉被葬在安东尼旁边。由此,安东尼的愿望实现了,他真的和他的女王一起被葬在了亚历山大。
帝国及其敌人
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之死既意味着人们即将开始进一步虚构相
关的传说故事,也标志着君主制的帝国时代即将到来。然而,阿克提
翁之战其实不是决定了罗马世界走向何方的事件,他们二人的自杀就
更没有改变历史的面貌了。即使阿克提翁之战的胜者是安东尼,罗马
世界看起来也不太可能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安东尼和屋大维所在的
关系网络已经掌控了罗马。这场战争解决了位于亚历山大的安东尼和
克莱奥帕特拉以及位于罗马的屋大维形成的两个难分高下的权力中枢
问题。就算安东尼取得了胜利,他也几乎不可能损害这张关系网对罗
马的统治权。如果说罗马必定要从共和国走向帝国,那么从安东尼的
所作所为来看,我们完全可以说他其实比屋大维更加激进、更加急
切。当然,安东尼也许会让亚历山大在他的帝国里扮演更加重要的角
色,他和克莱奥帕特拉所生的子女大概也会构成帝国的第一个王朝。
但是,罗马和意大利终究是帝国的地理中心。无论安东尼对克莱奥帕
特拉的爱意有多么深刻,他应该还是会在罗马度过不少的岁月。
因此,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之死的意义恰恰就在于人们所虚构
的那些故事。[338]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正好可以被重塑为帝国的敌
人。而且,他们二人与帝国的对立关系要体现于他们的人生经历和生
活方式当中。于是,他们就成了为爱痴狂、沉迷于色欲、女性化、东
方化、必定灭亡的人物,这些属性也被渲染为同帝国与罗马相对立的
属性。随着罗马皇帝对政治和社会的掌控力越来越强也越来越全面,
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便逐渐代表了帝国在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敌人。
无论真相究竟如何,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历史意义就是让他们的
敌人成为与爱为敌之人,又让爱侣成了帝国的敌人。
[1]今名莱夫卡扎(Lefkáda)。—译者注
[309] 请参考Sally-Ann Ashton, Cleopatra and Egypt (Malden, MA: Blackwell, 2008), xi,她直言自己未能成功地找到“真正的”克莱奥帕特拉。彻底剥除相关文本中的虚构成分既是不可能的,也没有特别大的意义。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勇敢地朝着这个方向做出了努力,比如, Michel Chauveau, Cleopatra: Beyond the Myth, Ithaca (NY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2); Joann Fletcher, Cleopatra the Great: The Woman Behind the Legend(London: HarperCollins, 2009); Stacy Schiff, Cleopatra: A Life (New York: Little,Brown, 2010),他在作品的第7页写下了这样的话:“在探寻克莱奥帕特拉的本来面目之时,我们需要一边排除那些许多人信以为真的假象和老生常谈的宣传话语,一边抢救那些所剩不多的真相。”相比之下更为实在一些的作品是Stanley M. Burstein, The Reign of Cleopatra (Westport, CT: Greenwood, 2004)。关于这些谣言和奥古斯都之间的关系,请参考Robert A. Gurval, Actium and Augustus: The Politics and Emotions of Civil War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5)。Diana E. E. Kleiner,Cleopatra and Rome (Cambridge, MA: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5),她认为克莱奥帕特拉就好像是罗马世界的“明星”,同时代的人会对其生活产生无限的遐想。关于克莱奥帕特拉的形象,请参考Peter Higgs and Susan Walker, Cleopatra of Egypt: From History to Myth (London: British Museum, 2001)。
[310] Dio, 49.34.1.
[311] Suetonius, Divus Augustus , 69,他只引用了一部分。
[312] 请参考Riet van Bremen, The Limits of Participation: Women and Civic Life in the Greek East in the Hellenistic and Roman Periods (Amsterdam: Gieben, 1996),此书指出,男性和女性都会以家庭为单位参与公共生活。
[313] Dio, 49.40.
[314] Dio, 49.41; Plutarch, Life of Antony , 54.
[315] Plutarch, Life of Antony , 24和54提及克莱奥帕特拉被宣传为伊西丝。
[316] 请参考Rolf Strootman, “Queen of Kings: Cleopatra Ⅶ and the Donations of Alexandria”, Kingdoms and Principalities in the Near East , 139-157, edited by Ted Kaizer and Maria Facella(Stuttgart: Steiner, 2010)。他对封赏仪式有着相似的解读。
[317] Dio, 50.1.
[318] Dio, 50.2.
[319] Dio, 50.4.
[320] Res Gestae , 25.
[321] Dio, 50.11.
[322] Dio, 50.12-13.
[323] Dio, 50.13.
[324] Dio, 50.15.
[325] John C. Carter, The Battle of Actium: The Rise and Triumph of Augustus Caesar(London: Hamish Hamilton, 1970), 213-214,他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326] Dio, 50.31.
[327] Plutarch, Life of Antony , 66; Dio, 50.31-33.
[328] Carter, The Battle of Actium , 217-223对于这场战斗中风况所起的作用展开了推测。
[329] Dio, 50.34.
[330] Dio, 51.1.
[331] Plutarch, Life of Antony , 71.
[332] Dio, 51.9.
[333] Dio, 51.10; Plutarch, Life of Antony , 76.
[334] Dio, 51.10; Plutarch, Life of Antony , 76-77.
[335] Dio, 51.11; Plutarch, Life of Antony , 78-79.
[336] Dio, 51.12.
[337] Dio, 51.14; Plutarch, Life of Antony , 86.
[338] 关于这些故事,请参考Lucy Hughes-Hallett, Cleopatra: Queen, Lover,Legend (London: Bloomsbury, 1990)。第十三章 奥古斯都的诞生
阿克提翁之战并不意味着安东尼和屋大维之间的战争已经结束。但是随着事态的发展,这场战斗最终演变成了安东尼阵营的全面崩溃:所有人都明白了谁会败亡,问题只是那一幕要怎样上演而已。对于屋大维而言,他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这场战争把恺撒派势力撕成了两半,安东尼的密友和部下应当受到怎样的处置呢?而且,屋大维极少在东方建功立业,东方人几乎不知道屋大维是何等人物。
罗马的西部领土大多被划分为各个省份,由中央派出的总督进行
统治。东方领土的安排则更加复杂,今天的希腊以东的那些土地很多
都是在比较晚的时候才接受了罗马人的统治。在种种原因的影响下,
罗马人不愿意把这些新领土划分为直属于中央的省份,反而更热衷于
扶植当地的附庸国王,让他们替罗马中央执掌权威。这种做法尤其盛
行于公元前1世纪60年代庞培的征服以后。一般说来,这些君主都很依
赖罗马的支持。为此,他们需要出兵协助罗马展开军事行动,还要用
金钱来体现他们的忠诚,虽然这些资金往往会被罗马的将领克扣一部
分。
对罗马贵族来说,这样一套让各地君主依附于罗马人的地方统治
体系是有一些好处的。例如,他们可以和这些君主建立良好的私交(安
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私交就非常深)。这种私人关系可以大大提升他
们的名望,因为和国王们结伴而行显然可以体现他们的突出地位。此
外,附庸国王的存在还给贵族们提供了赢利的空间。这些君主会对罗
马“朋友”慷慨解囊,以便让他们出手帮助自己维护利益。但是,当
罗马的政治精英们发生内斗之时,这套体系的缺点就暴露出来了。这
些远居各地的君主必须小心翼翼地考虑自己应该加入哪边的阵营。然
而,无论考虑得多么仔细,他们还是很有可能站到失败者那边去,这
是所有面对内战之人都难以避免的厄运。具体而言,在安东尼和屋大
维相争的这次内战当中,东方的诸位国王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在过
去十年的时间里,他们一直都处于安东尼的势力范围内。安东尼肯定
已经除掉了所有不忠于他的君主,中立则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和
屋大维作对是很有风险的事情,他素有绝不手下留情的名声,这些国
王难免担心屋大维取胜之后杀人灭国。
除了附庸国王以外,罗马东部领土的政治版图当中还有不少希腊
城邦(póleis,单数为pólis)的存在。希腊城邦内部的政治结构比较独
特:首先,官员们会组成统治城邦的委员会,但官员的任期一般不
长;其次是议会,其成员通常是地主贵族;最后是公民大会。简而言
之,希腊城邦和罗马的政体差异主要在于官员的权力。希腊官员的权
力较小,更依赖于贵族议会和公民大会。大多数的城邦都算是民主政
体,但城邦内的富人往往拥有更加强大的权威。所以,我们可以称之
为有限度的民主政体。每一个城邦一般都只控制着较少的土地,这个
地区的政治版图就是由大量的小城邦构成的。在亚历山大大帝的征服
以后,希腊的城邦开始活动于当地的数个王国(它们是这个地区的军事
强权)的范围之内,城邦和王廷之间的关系网就这样诞生了。
屋大维给这些城邦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之前,罗马派出的总督
就好像只是某个大国的外交使节一样。在罗马的统治下,各个城邦还
是能够运用它们早已熟悉的外交手段。它们会派使者去罗马的精英圈
子里打点关系,用荣誉来收买人心。然而,屋大维时代的罗马发生了
很大的变化,权力现在集中于屋大维一个人身上,传统的罗马国家机
关似乎已经失去了实权。既然屋大维才是最高决策者,那么寻求罗马
元老的支持看起来就意义不大了。而且,屋大维不会像之前的总督那
样在短暂的任期结束以后就失去权力。总而言之,希腊的城邦现在需
要和它们的新主人建立起良好的关系。
赢得阿克提翁之战的屋大维仍然马不停蹄。众所周知,他之前在
取得胜利以后都不留情面地对敌人施以报复。就算是以当时的血腥标
准来看,其手段也不可谓不残酷。至于那些和安东尼为伍的罗马贵
族,我们不清楚屋大维具体是如何处置的,只知道他或杀,或罚,或
饶。其中被处死者的遭遇让人不禁回想起屋大维击败卡西乌斯、布鲁
图斯以及赢得佩鲁西亚之战以后的做法。他延续了一贯的作风,再度
表现得像是一个暴戾恣睢、草菅人命的独夫。后来,贵为皇帝的奥古
斯都把阿克提翁之战描绘为意大利和东方之间的对抗,还把自己塑造
成捍卫传统、维护秩序的人物。但那毕竟是后来的事情,此时的屋大
维看起来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手中生杀予夺的大权。
现在,屋大维把他的影响力施加到了东方,各地的附庸国王必须
摆正自己的位置。当年,安东尼曾经因人力、物力不足而在战争中向
这些君主寻求帮助。之后,他投桃报李,让这些国王得到了很多好
处,许多君主都扩张了自己的领地。但是,既然屋大维已经来到了东
方,那么当初安东尼赠予的利益就都不算数了。此外,有三位国王被
罢黜,一位被处死。没有遭殃的君主大概会感激屋大维不杀不废之
恩,庆幸自己还能保住权位,不会介意自己的领土发生怎样的变动。
况且,屋大维还把被废黜的国王的领地转交给了那些对他示以忠诚、
友好的君主。
在东方的诸位国王当中,统治着犹地亚的希律是除了埃及的克莱
奥帕特拉以外最为显赫的君主。在他之前的王朝因追随帕提亚人而被
安东尼麾下的将军索西乌斯给消灭了。之后,安东尼就扶持希律上了
台。希律原先并不算是犹地亚上流社会的一员。因此,犹地亚的传统
权力关系网络看起来不太愿意坐视希律入主犹地亚,他面对着颇为强
大的反对势力。然而,希律坚信安东尼会给自己提供可靠的援助,便
果断出手铲除了所有的政敌和对手,包括圣殿里拒不合作的大祭司。
希律还和马尔库斯(Malchus)的阿拉伯君主国展开了斗争,大胆地尝试
扩张自己的王国。正是因为忙于和马尔库斯作战,希律才未能亲自赶
到阿克提翁去支援安东尼。在得知了屋大维已经取胜以后,希律杀死
了现任大祭司,把自己的家人送到了比较安全的沙漠堡垒马萨达
(Masada),然后就动身前去拜见屋大维。
屋大维在罗德岛上接见了希律。这位来自犹地亚的国王既没有换
上丧服,也没有卑躬屈膝地摇尾乞怜,而是秉持自尊、身着盛装而
来,虽然他还是除去了象征着王权的冠冕。接着,希律开口了。他声
称自己是安东尼的挚友,若非阿拉伯的战事缠身,他必定会去阿克提
翁和安东尼并肩作战。而且,他虽然未能亲自参战,但还是为安东尼
提供了不少的粮草和资金。也就是说,希律自称会对朋友和恩人尽
忠,值得像屋大维这样的大人物对他加以信赖。假如屋大维愿意和他
缔结友谊,他同样会对屋大维鞠躬尽瘁。[339]
如果这则记载属实,那么希律就是很精明地把政治现实摆到了屋
大维的面前。东方国王们的政治手段一直很简单,屋大维肯定很快就
能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应该已经知道犹地亚有很多人反对希
律,这位国王是凭着反复的大清洗才保住王位的。如果屋大维选择处
死希律,那么(经受了多次清洗的)犹地亚就没有人能够稳住局面了,
内战在所难免。最后,屋大维保留了希律的地位,而希律也没有辜负
屋大维的期待。当屋大维日后来到犹地亚之时,希律为他献上了丰厚
的礼物。屋大维的军队乃至其他有可能帮上希律的人都享受到了类似
的待遇。显然,让希律感恩戴德比砍下他的脑袋更有意义。
从公元前31年夏末到第二年初,屋大维基本都在小亚细亚和希
腊。他应该是在忙两件事,一件是准备去埃及结束这场战争,另一件
就是和希腊的各个城邦建立友好关系。城邦的精英们早就迫不及待地
想要讨好这位新的恺撒了。而屋大维的主要需求是资金,曾经花钱和
安东尼缔结友谊的这些城邦现在必须也向屋大维提供大量的资金才能
讨得他的欢心。不过,渐渐地,屋大维和希腊城邦发展出了新型的政
治关系。一种新的政治文化开始流行于东方的土地之上,这就是帝国
政治的运行方式。
亚历山大之城
这种新型的政治文化在埃及初见端倪。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被
击败以及克莱奥帕特拉自杀以后,托勒密王朝迎来了终结。屋大维根
本不可能让克莱奥帕特拉的后代继承王位、延续王统,因为这场战争
乃至相应的宣传战都过于激烈,让屋大维失去了宽恕的余地,他不得
不把埃及降格为罗马的一个省份。这种事情有一套传统的流程。屋大
维需要指定一位总督,然后先给埃及做好临时的安排,再把各项事宜
通报给元老院,让元老们加以审核。大概还会有专门的一项法案出
台。不过,在设置省份之前,屋大维仍须解决一个重要的问题:亚历
山大的命运。
罗马军队有毁灭城市以儆效尤的传统。这些年来,地中海沿岸地区已经有许多极其雄伟的城市都被罗马人夷为平地。迦太基在被摧毁以后的一百年内都是一片荒地,古老而壮观的科林斯也没有逃脱类似的命运,最负盛名的雅典同样被苏拉的部队洗劫一空,西边的西班牙和高卢地区也有不少城市沦为废墟,虽然史书往往对这些城市着墨不多。总之,肯定有很多人担心亚历山大也会遭遇毁灭。
亚历山大是古典时代最伟大的城市之一,其历史、建筑、规模(不
下于三十万人口)、文化都出类拔萃。它是地中海世界的第二大城市
(仅次于罗马),摧毁这样的一座城市会让屋大维的敌人和东西方的各
个势力都为之震撼。在后来的征服战争当中,屋大维并没有拒绝这种
惩戒性施暴的手段。更何况,按照屋大维的说法,此次战争的敌人非
同寻常。后来流行的文本浓墨重彩地把这场战争描写为不同的神明和
不同的道德之间的战斗,称其为捍卫罗马、意大利文化的战争,克莱
奥帕特拉和埃及的“威胁”得到了大量的渲染。所以,毁灭亚历山
大、抹除托勒密王朝的这座大都会是合乎道理的。然而,屋大维并没
有选择这条道路,他放过了亚历山大城。
对此,屋大维给出了三个理由。第一个理由是对这座城市的神明
的尊重。塞拉皮斯(Serapis)是一个特别的神,他同时具备希腊和埃及
的属性。有些人怀疑他是托勒密王朝专门为了新兴的亚历山大而捏造
的新神,但希腊人和埃及人并没有这种想法。而且,对于神灵,他们
往往只会做出某些发现或者在故事里加以详细的描写,而不会有意地
创作出新神。塞拉皮斯比较复杂,他的形象和宙斯最像。有时候,人
们会把他们相提并论。但埃及古都孟菲斯(Memphis)的公牛神阿匹斯
(Apis)、羊神阿蒙(Amun)、伊西丝的丈夫奥西里斯也都和塞拉皮斯相
似。埃及人相信法老具有神的某些性质,对其加以崇拜。塞拉皮斯就
凭着与众多神明相关的属性而为法老所用。此外,安东尼一度被塑造
为奥西里斯的化身。这说明罗马人并不怎么介意把人和神联系在一
起。他们同样可以利用这套象征体系。安东尼走过的路,屋大维也可
以走。
对伊西丝和塞拉皮斯的信仰不只存在于埃及,在公元前1世纪初,
罗马人也接受了这种崇拜。三头同盟成立之初就曾经颁布法令在罗马
城内建造一座新的伊西丝和塞拉皮斯的神庙。今天的我们恐怕永远也
不能完全理解罗马人究竟是怎样看待塞拉皮斯的。而且,对塞拉皮斯
的供奉显然在当时引发了一些争议—罗马人内部有着不同的意见。塞
拉皮斯大概更受平民的欢迎,而这一点可以解释为什么安东尼和屋大
维都有意成为塞拉皮斯信仰的支持者。总之,屋大维决定尊重塞拉皮
斯,把自己和这位少见的在地中海沿岸世界拥有众多信徒的神灵联系
在一起,而他的所有言行都会很快地被传回罗马。
不毁灭亚历山大城的第二个理由是屋大维对亚历山大大帝的崇
敬。屋大维早就开始利用亚历山大的形象来提升自己的名望,因为当
时的罗马人几乎可以说是痴醉于这位年纪轻轻就征服了东方的君王。
例如,关于亚历山大,尤里乌斯·恺撒的传记里有两个不同版本的故
事。公元前67年或公元前66年,恺撒正在西班牙。第一个版本的故事
称恺撒在阅读亚历山大的生平时骤然落泪,因为在亚历山大征战四方
立功无数的年纪,恺撒还没有取得什么成就。在另一个版本里,恺撒
同样表达了这种伤感之情。只不过,这一次的直接原因是他在伽迪斯
[Gades,加的斯(Cádiz)]遇见了亚历山大的雕像。[340]
这个故事大概率是捏造出来的,其作用就是为恺撒后来的伟大事
业做好铺垫。不过,我们可以由此看出当时有抱负者会以亚历山大为
榜样。比如,伟大的庞培[他的这个“伟大”(Magnus,即Great)的名
号也和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有关]在出征东方得胜归
来以后,认可了人们给他肖像上有些发福的圆脸配以和亚历山大相似
的发型。此外,在阿克提翁之战打响以前,屋大维也已经开始尝试把
自己的形象和阿波罗以及亚历山大联系在一起。在阿克提翁之战以
后,亚历山大看起来就更加适合于年纪尚轻的屋大维了。他是深受诸
神庇佑的东方征服者,他肆意地动用武力,他的伟大甚至令其跨越了
凡人和神明之间的分界线。
屋大维在亚历山大之城命人按照亚历山大的形象给自己塑造了一
些雕像,其中有一尊被称为密罗伊(Meroe..)头像,现藏于大英博物
馆。这尊头像就把屋大维塑造成了亚历山大。在绝大多数的肖像里,
亚历山大的脖子都会扭出一个比较大的角度,这大概是象征着他在遥
望神灵。而屋大维的密罗伊头像也扭了类似的角度。此外,其发型也
和亚历山大的标准发型相似,虽然稍短了一些。我们或许可以推断,
屋大维在埃及人面前就是以这种形象出现的,他用这些肖像把自己描
绘成了新的亚历山大。
身处亚历山大之城的屋大维还造访了亚历山大的陵墓。当然,这
也是托勒密诸王的墓穴。屋大维命人取来了遗体,然后打开石棺,以
便审视亚历山大的面庞。他给亚历山大的遗体戴上了金冠,然后为他
献上了散落的花瓣。不过,亚历山大毕竟已经死了将近三百年了,就
算是有最好的防腐手段,他的遗体也难免变得非常脆弱。因此,新的
亚历山大把旧的亚历山大的鼻子给碰掉了一块。这幅景象或许让亚历
山大之城的居民倍感紧张,这可是他们最宝贵的君王遗体。于是,他
们询问屋大维是否想要看一看托勒密诸王的尸体。对此,屋大维表
示,他想要看的只是国王,而不是尸体。[341]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所
以他后来又用了一次。有人问他是否要去看一看公牛神阿匹斯(埃及人
会用动物来表现神灵,这在古典时代堪称独树一帜),屋大维的回答
是,他通常只会膜拜神明,而不是牲畜。
第三个不毁灭亚历山大城的理由是屋大维和阿雷欧斯(Areios)之
间的友谊。当时的大多数罗马贵族都通晓希腊文化。而且,从公元前2
世纪中叶或更早一些的时候开始,罗马人还特别欢迎希腊的哲学家来
访,以至于营造出一种独特的贵族文化氛围。哲学家们常常受邀与罗
马的权贵为伴,到意大利南部越建越多的豪宅别墅里参加学术讨论。
拥有一个过从甚密的哲学家已经成了精英地位的标志,就好像拥有别
致的庭院、希腊(或希腊式)雕像和文雅的谈吐一样。因此,我们毫不
意外地发现屋大维和亚历山大的哲学家阿雷欧斯相识。此外,这种现
象还提醒了我们不应把这个时代的文化和冲突理解为近现代的民族国
家之间的概念。在阿雷欧斯的影响下,亚历山大的居民窥见了屋大维
的学术修养,得知他珍视希腊的教育和文化。一言以蔽之,他不是一
个野蛮的征服者。
屋大维还对亚历山大人民发表了演说,亲自解释了这一点,虽然
听众大概在之前就已经有所耳闻。屋大维在演说时非常罕见地使用了
希腊语。征战四方的罗马人(和历史上其他的征服者一样)向来致力于
让被征服者学习自己的语言,他们一般会用拉丁语对战败者讲话。然
而,此时的屋大维不仅对亚历山大的哲学家阿雷欧斯示以尊重,还使
用了希腊语对亚历山大人民发言。由此,屋大维发出了一个鲜明的信
号:希腊人可以与他和谐共处。这其实是亚历山大大帝的传统,希腊
人对此很熟悉。
屋大维迅速地接手了埃及统治者的既有传统。虽然他也许说过自
己不会膜拜牲畜,但是在上埃及地区的布奇斯(Buchis)神庙里,我们
可以看见有关于屋大维膜拜公牛神布奇斯的史料。而且,这份史料是
一系列铭文的一部分,它们都描写了埃及的统治者在向传承逾千年的
诸神献上祭品。也就是说,屋大维不仅把罗马的资金投入了埃及的神
庙和祭坛里,他本人还在神庙的铭文里得到了法老一样的待遇。埃及
的小城市俄克喜林库斯(Oxyrhynchus)有一份来自“恺撒元年”(公元
前30年或公元前29年)的文档,显示当地的某个神庙里有四个点灯人在
起誓为神庙效劳的时候提到了“身为神以及神子的恺撒”。[342]自尤
里乌斯·恺撒成神以来,屋大维就一直在使用类似的头衔。他在货币
上的称谓是“神子恺撒”(CAESAR DIVI FILIVS)。俄克喜林库斯的这
些点灯人显然知道这一点,把这个头衔纳入了自己的誓言。但他们同
时还延续了埃及的传统,把屋大维本人也当作了神。
为了庆祝自己与亚历山大人民化干戈为玉帛,屋大维给这座城市注入了一大笔建设资金。有关此事的最佳史料来自罗马,而不是接受资助的亚历山大。今天,梵蒂冈的圣彼得广场中央屹立着一座方尖碑,而这座方尖碑原本和其他的方尖碑一起在埃及的赫利俄波利斯(Heliopolis,太阳之城)伫立了许多个世纪。这是人们献给太阳的礼物。后来,人们把它迁到了亚历山大。然后,大概在卡里古拉皇帝的命令下,这座方尖碑来到了罗马。最终,又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以后,它才在圣彼得广场中央安家落户,挺立至今。在对这座碑加以考察之后,人们发现这座方尖碑上有一些原本镶嵌着铜字的槽。这段铭文的内容大概是:
奉皇帝、神子恺撒之令,工程长官(Praefectus Fabrum)、格奈乌斯之子盖乌斯·科涅利乌斯·伽卢斯建造了这座尤里乌斯广场。科涅利乌斯·伽卢斯就是之前受安东尼之命去镇守昔兰尼加,接着反而率军在公元前30年从西边进攻埃及,帮助屋大维引走了安东尼的兵力之人。我们稍后还会提及他的事情。
亚历山大的尤里乌斯广场大概建于公元前30—前29年。当时,亚
历山大得到了大规模的改建,尤里乌斯广场就是其中的核心项目。此
外,恺撒庙(Caesareum)也是兴建于此时的标志性建筑,虽然建造这座
庙宇本来或许是克莱奥帕特拉的意思,因为尤里乌斯·恺撒毕竟是她
的情人,也是恺撒里昂的生父。亚历山大的恺撒庙和屋大维在罗马建
造的尤里乌斯神庙(Temple of Divus Julius)形成了遥相辉映的一
对。不过,埃及的这座恺撒庙会成为供奉每一位恺撒的庙宇,把成神
的尤里乌斯·恺撒和他的继承人都囊括在内。
屋大维走在了人和神之间的分界线上,他的这种做法利用了东方
人神化统治者的传统。埃及人对法老的膜拜自不必说,其他希腊化的
东方国度大多也有类似的习俗。而且,罗马的宗教传统里其实也有相
像之处。罗马的建城始祖罗慕路斯和埃涅阿斯都被尊为神明。不久前
成神的尤里乌斯·恺撒则复苏了这种传统。所以,俄克喜林库斯的那
几位点灯人不是奇怪的泥古之人。他们不是没能理解新来统治埃及的
罗马政权,也不是不懂罗马人的异国习俗,而是遵循了屋大维的意
愿,将他奉为新诞生的神明恺撒。
公元前30年末或者公元前29年初,屋大维开始返回罗马。他没有
直接航向罗马,而是选择了环地中海而行。小亚细亚半岛上的各个城
镇纷纷派出使者来拜见屋大维。以弗所(Ephesus)和尼西亚(Nicaea)人
民请求获许把神庙献给罗马女神(Roma,象征着罗马城)和尤里乌斯·
恺撒。帕加马(Pergamum)和尼科米底亚(Nicomedia)人民恳请把他们的
庙宇献给屋大维本人(可能还有罗马女神)。帕加马还获许举办赞美屋
大维的运动赛事。之前也有人享受过这种近似于神的待遇,比如希腊
化时代的诸位国王以及某些罗马总督。但他们的规模都无法与屋大维
相提并论,也不像屋大维这样堂而皇之。[343]
对于在深厚的一神教传统滋养下成长起来的人而言,把一个人尊
奉为神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反而有点邪教的色彩。但对古典时
代的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他们向来相信人有可能成为神,最著名
的例子就是赫拉克勒斯。大多数人还相信诸神会时常造访人间,他们
认为每个人都有灵魂,而灵魂是有一定的神性的。埃及人更是认为法
老就是某个神圣的灵魂的化身。因此,法老仿佛就是神明。类似的思
想观念在近东地区盛行了许多个世纪:国王和神明之间有着特殊的关
系,而且这就是他们为王的原因。不过,尽管有着这些统治者崇拜思
想的铺垫,但像屋大维那样直接宣布自己有着神的属性乃至把自己当
作神明供奉起来还是极其罕见的。由此,屋大维表明了自己不同于之
前罗马政坛上的所有人物。
罗马人和东方人早就有了比较密切的交往,后者肯定已经很清楚
罗马的状况了。毕竟,罗马和希腊城邦的构造其实没有很大的差异,
统治罗马的无非就是由地位大致相等的贵族们组成的议会(元老院)。
然而,在安东尼彻底落败以后,各地的城市做出了前文所提的种种创
举。这说明它们已经认识到了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屋大维全然不同
于寻常的罗马元老。而且,他也不同于那些继亚历山大以后统治东方
的君王。屋大维独一无二。他是神。不过,虽然这些使者看起来纯粹
是东方的各城市议会自主派出的,但我们很难相信他们会不谋而合地
想到这种如出一辙的主意,还同样在这个时候派出了使者,也许他们
在暗中收到了指示。
看到整个东方都无比热切地向自己表达了忠心,权威得到确认的屋大维便满载着埃及的财富,渡过亚得里亚海回到了意大利。自阿克提翁之战以来,元老院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来好好地准备迎接凯旋的屋大维。现在,元老们即将为他献上与其相称的隆重表彰。
庆功
在赞美屋大维这件事情上,元老们表现得特别积极。在阿克提翁
战役结束以及亚历山大陷落之后,元老们争先恐后地出台了一系列歌
功颂德的决议:他们表决同意为屋大维击败了克莱奥帕特拉而举办一
次凯旋仪式;布伦迪西翁是屋大维奔赴战场的起点,也是他凯旋的港
口,因此元老们决定在这座城市建造一座凯旋门,还要用战争中缴获
的武器来加以装点;罗马的广场上也要兴造一座凯旋门;尤里乌斯神
庙(或许尚未竣工)将被饰以在阿克提翁之战中缴获的敌舰的船首;每
五年还要举办一次歌颂屋大维的庆典,虽然其具体内容不明,不过,
这种节庆想来应该会有祷告、献祭、比赛(大概是角斗)和戏剧这些常
见的感谢神明的公共活动;屋大维的生日和他的捷报被公之于众的日
子都被定为感恩日(同样会有祭祀活动);元老们还宣布维斯塔贞女、
元老还有其他的罗马居民(包括儿童在内)都会前去大道上迎接屋大维
胜利返回罗马,元老院和人民将一起向屋大维表达深切的感激之情;
[344]亚历山大陷落的日子被定为幸运日,而且,亚历山大的居民必须
从那一天开始重新计历。显然,这象征着新时代的到来。
罗马的宪法有了一些微调,屋大维得到了保民官的一部分权力。这具有特别的象征意义,因为保民官是罗马平民的权益的捍卫者。此举相当于宣布他要成为平民的新的代言人。之后,在司法领域,屋大维将拥有最高的决定权;在宗教领域,祭司们在祈求神灵祝福罗马元老院和人民之时必须提及屋大维的名字。屋大维已经成了罗马的第三大组成部分。罗马当局甚至还宣布在所有的晚宴上都要准备一份专门献给屋大维的祭酒。这些都是史无前例的特殊荣誉。
公元前29年夏,屋大维回到了罗马,同时迎来了又一轮的荣誉加
身。赞颂诸神的圣歌里加入了屋大维的名字。他有权像参加凯旋仪式
一样头顶桂冠出席所有的节庆活动。他可以任意地指定神职人员加入
祭司团,无论当时是否有职位空缺。元老院还关闭了雅努斯神庙
(Janus)的大门,表示战争已经结束。[345]整个城市都来迎接屋大维凯
旋(虽然他事先声明了平民不必前来)。执政官献祭了公牛以庆祝他的
归来,这也是史无前例的宗教仪式。接着,屋大维对罗马人民发表了
讲话。他宣布每一个成年男子都可以得到四百赛的奖金,这个数额足
以让一个人安度整整一年。屋大维称赞了统率舰队立下大功的阿格里
帕,士兵们也得到了奖赏。屋大维还代表他当时年仅十二三岁的外甥
马尔凯卢斯向罗马城内的儿童发放了奖金,这是他第一次展露出想要
构建一个王朝的意图。屋大维没有收下意大利各地人民为他收集的金
币。但就算如此,罗马城也已有了无数的财富。除屋大维赠予罗马人
民的奖金以外,随他一同返乡的士兵们也带来了埃及的大量财宝。据
说,在他们返回以后,罗马城的利率从平时的百分之十二降到了百分
之四,物价也有所上涨。[346]
公元前28年,屋大维得到了“首席元老”(princeps senatus)的
地位,也就是元老院的第一人。这意味着在元老们商讨事宜的时候,
他的意见最为重要。“首席”(princeps)即“第一人”。这个称呼有
着比较悠久的历史。之前也曾有一些名望较高的元老被称为“首
席”,享有全国第一人的美誉。但当时这个称呼基本只是荣誉头衔,
不包含实权。到了后来,至迟在奥古斯都时代的末期,这个头衔才具
备了更加重要的意义。奥古斯都的地位其实是由各种权力和头衔拼凑
起来的,他没有某个统括一切的头衔。我们现在常常使用的“皇帝”
(emperor)这个词的原型只是罗马人对战功赫赫的将军(imperator)的
赞美之词而已,其最初的适用范围是很狭窄的。“元首”(princeps)
这个称呼算是以一种不太正规的方式表明了屋大维独特的显赫地位。
后来的罗马人使用的“principatus”(principate)这个词既可以指代
某个人领导国家的时期(“某某人时代”),也可以用来指代早期罗马
皇帝统治国家的制度(所谓的“元首制”)。[347]
然后,屋大维举办了凯旋仪式。他和他的部下在长达三天的时间
里游行于罗马城内各处。在此期间,他们既向诸神献上了祭品,也向
全城的居民展示了极其丰厚的战利品。第一天的凯旋仪式是为公元前
35—前34年的达尔马提亚战争而举办的。在此之前,屋大维一直无暇
以凯旋游行来庆祝这一次的胜利。第二天纪念的是阿克提翁之战。游
行队伍看起来还带上了描绘着此次胜利的巨幅宣传画。第三天则庆祝
了埃及战事的胜利。按照传统,这一天的重头戏本该是让戴上镣铐的
克莱奥帕特拉跟着游行队伍走遍全城。但既然埃及女王已经自杀,他
们只好用塑像来替代了。不过,她和安东尼所生的龙凤胎亚历山大·
赫利俄斯和克莱奥帕特拉·塞勒涅都在游行队伍里面。而她和恺撒所
生的儿子恺撒里昂当然已经死去。一般说来,俘虏都会在游行结束以
后遭到处决。但这一次,屋大维展现了仁慈之意。来自埃及的财宝也
被装在车里跟着游行队伍供所有人观赏。接着,屋大维本人乘着战车
游遍了全城。另一位执政官和诸位元老都跟在他的身后。[348]严格说
来,屋大维可能只举办了两天的凯旋仪式来纪念达尔马提亚和亚历山
大的战事,因为庆祝内战的胜利不是很光彩的事情,第二天的活动只
是游行而已。不过,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似乎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349]屋大维的庆功活动还没有结束。他把一座庙宇献给了密涅瓦
(Minerva)。大概进行了好一阵子的元老院翻修工程现在已经结束,其
名称按照尤里乌斯·恺撒的名字被更改为尤里乌斯元老院(Curia
Iulia),时人想必也能看出其中的讽刺意味。元老院里还添置了一座
来自他林敦(Tarentum)[1]城的古老的木质胜利女神像,上面装点着来
自埃及的战利品。每当元老们召开会议之时,他们就会为胜利女神献
上祭酒,同时再度回忆起屋大维击败了安东尼。取自埃及的战利品有
很多被放在了古老的罗马城广场中心的尤里乌斯神庙里。此时,这座
庙宇已经完工且得到了祝圣。还有一些财宝被送至罗马城内最为古老
也最受尊崇的卡皮托里翁三神庙—供奉着朱庇特(Jupiter)、朱诺
(Juno)和密涅瓦。
屋大维还在庆祝胜利的运动赛事上大肆挥霍。各种家养或野生的动物都被送入竞技场遭到屠杀,其中包括罗马居民从未见识过的一只河马和一只犀牛。罗马贵族们亲自走上了跑马场进行比赛,甚至有一位元老参加了角斗。在屋大维的命令下,来自苏维汇(Suebi,日耳曼人)和达契亚(Dacia,多瑙河以北)的俘虏之间展开了一场战斗。[350]屋大维还发明了一种叫作“特洛伊游戏”(Lusus Troiae)的新型赛事,让贵族青年比拼马上的功夫。
节庆、建筑、运动赛事、凯旋游行、各种形式的荣誉,还有发放给全体罗马居民的奖金,这一系列庆功活动的规模都是史无前例的。在如此盛事的映衬下,所有人都能够明白屋大维东征归来是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
这些庆功活动的背后其实别有深意。随着阿克提翁之战结束、安
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死去,屋大维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了罗马政坛的主
人。然而,谁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事情。很多人都难免有些畏
惧,因为屋大维完全有可能像某些前人一样发动新一轮的清洗。元老
们表决同意向屋大维颁发种种特殊荣誉的原因与其说是对战胜者的感
激,不如说是深深的畏惧。他们极其迫切地想让屋大维看见自己的忠
心。与此同时,屋大维则以种种举动来安抚元老和罗马人民。其中,
象征意义最大的或许就是关闭雅努斯神庙的大门。依据传统,每当罗
马人民走向战争之时,这座神庙的大门就会被打开。鉴于罗马历史上
内外战争频发,在过去的几百年间,这些门其实很少有关上的机会。
但是关闭大门就象征着和平的新时代已经到来。我们不知道这个决定
究竟是由哪方做出的(也许经过了协商),但双方都愿意接受这个结
果,愿意以此来表示他们衷心地希望战争就此结束,所有人都能够回
归正常的和平年代。
不过,虽然战争或许真的结束了,但是过去的事情并没有被遗
忘。屋大维没有抛弃他的一贯政策。值得注意的是,为了巩固他和平
民的关系,屋大维大方地向罗马平民送出了巨额的奖金,让他们知道
屋大维确实是平民的保护者与大恩人。对于让罗马社会四分五裂的内
战,屋大维不仅不加掩饰,反而以各种手段来庆祝自己的胜利,不给
败者留丝毫的情面。凯旋仪式或许只能算是昙花一现,但今后长期存
在的感恩节庆日会一次又一次地把屋大维的胜利摆到人们的面前。罗
马城内的各种胜利纪念建筑和纪念品也会让人们永远铭记阿克提翁和
亚历山大的战事。更何况,元老们还颁布了法令,要求人们在私人宴
席上为屋大维准备祭酒。这条规定不一定能够强制落实,但它光是存
在就已经有了意义。我们大可以想象一下战死者的亲朋好友们面对这
条规定会作何感想。
在屋大维时代的罗马城,安东尼的踪影被抹去了一些,但人们依
然能够在很多场合感受到克莱奥帕特拉的存在,这让人不禁觉得有点
奇怪。各座建筑内摆放着的埃及工艺品以及展示于尤里乌斯神庙前的
船首都让人联想起这位埃及女王。各神庙里的埃及宝物也一边给庄严
的罗马圣地增添了光彩,一边彰显着克莱奥帕特拉的存在。诗人们依
旧公然传颂着她的故事。最为关键的是,以克莱奥帕特拉为模型的维
纳斯金像依然保留在恺撒建造的维纳斯母神庙内。所有人都知道,当
他们过来瞻仰维纳斯女神的仪容之时,他们看到的其实是克莱奥帕特
拉,她不会为人们所遗忘。屋大维需要克莱奥帕特拉在帝国政权的宣
传当中扮演一个重要的反面角色,帮助屋大维在多年以后把他的政权
塑造得正气凛然。
当然,尽管克莱奥帕特拉没有淡出罗马人的视野,但屋大维显然
更是无比突出的存在。他获得了很多宗教方面的荣誉,让罗马人不仅
要在圣歌中赞颂他,还要为他献上祭品。屋大维在帕拉提翁山上为自
己建造了一座新居,还令其和旁边新建成的阿波罗神庙构成了一个整
体。阿波罗是受屋大维偏爱的神祇,阿克提翁之战的胜利就被他归功
于阿波罗。公元前28年,这座阿波罗神庙在盛誉之下开放了。[351]这
些挺立于山坡之上的白色大理石柱本身就是了不起的胜利纪念品,它
们为阿波罗提供了新的安身之所。维斯塔神庙也加入了这片建筑群。
我们不难想到,屋大维的本意或许就是让人觉得有三位神明共居于帕
拉提翁—阿波罗、维斯塔还有屋大维。
在战神广场上,阿格里帕正在建造一座宏伟的新神庙—万神殿。在公元前27年,阿格里帕第三次担任执政官之时,这座神殿举办了落成典礼。他们的初案是让屋大维的雕像屹立在万神殿的中心。那样一来,万神殿就会成为供奉着活人的庙宇。显而易见,他们就是想让罗马人把这位年轻的罗马之主看作神。除万神殿里的计划以外,屋大维的密友和罗马人民还已经用铸造神像的黄金和白银在罗马城内竖立了一些屋大维的雕像。[352]
罗马共和国属于罗马公民,其政治文化强调的是平等。当然,他
们的平等在现代人眼里难免显得有些古怪:国家领导人享受着“更加
平等”的地位;全国的居民被划分为三六九等。但罗马共和国至少还
承认理论上的平等,身为全国之精英的元老就是这种观念的最佳代
表。无论他们内部有着多么巨大的分歧、何等激烈的竞争,他们基本
上都认为元老之间理应彼此尊重,认可他人的成就,互相建言,携手
并进,一起为罗马而努力。共和国时代确实有伟人诞生,个别人似乎
还太伟大了一些。但是,就连马略、苏拉、庞培乃至恺撒都无法与屋
大维相提并论。屋大维是非常特别的,他的超然地位让其他的罗马人
不得不煞费苦心地去寻找一种合适的政治语言来加以描述。所以,我
们大概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要把屋大维奉为神明,而屋大维又为什么
要尝试着把自己塑造为人间之神。在神的面前,共和国的基本框架自
然就失去了意义,没有人能够和神并驾齐驱,平等是不可能的。
但是,和神共处并非易事,当人间之神也会遇到不小的麻烦,后来的卡里古拉皇帝就是例子。所以,公元前28年和公元前27年,屋大维开始调整自己的名分。万神殿成了供奉所有神明的庙宇。屋大维的雕像被放在了入口处,而不是中央。身为万神殿建造者的阿格里帕也得到了一座雕像。至于屋大维的金银雕像,它们都被熔掉,然后铸成了货币。至此,在阿克提翁之战以后一度被屋大维采用,并且在他巡视东方之时仍然受到重视的神化计划就这样突然消失了。
屋大维需要一个更加合适的新形象。他一边寻找政治伙伴(虽然起
初可能只有阿格里帕),一边考虑传统的问题。他开始对共和国的平等
理念示以尊重。我们很难想象他会自愿地做出这种改变。他当然已经
取得了无数次的胜利,整个罗马都唯他是从,胆敢挑战者大多已死。
他还用各种各样的纪念建筑、物品、仪式来不停地彰显自己的权威,
改变罗马的面貌。但是,屋大维遇到了阻力,并非所有人都像官方公
告里声明的那样对这位新的恺撒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必须妥善解决自
己的前途问题。三头同盟已亡,安东尼和李必达都已死去。或许,他
可以让罗马继续处于紧急状态之下,假装他还在为恢复共和国而战,
从而继续把持着莫大的权力。但这种做法未免太过拙劣。于是,为了
在正常时期保持着既有的特殊地位,屋大维必须建立一种新秩序。公
元前28年,屋大维陷入了前人在内乱之后所遇到的那种困境。几乎别
无选择的屋大维似乎不得不恢复旧时代的制度。在经历了这些年的动
荡以后,共和国显然已经死去,但现在,它仿佛还能死灰复燃。
共和国复苏
即便是在公元前30年,屋大维也还面临着反对派的威胁。假如是
在几年以前,元老院里或许就会有反对的声音,某些知名政治人物可
能还会离开罗马,以此表明自己的反对态度。但到了这个时候,屋大
维的反对者只能隐秘行事了。从表面上看,此时的罗马政界无比团
结,所有人都对屋大维一片丹心;但事实上,没有人会被这种假象欺
骗。当然,在这种政治环境下分辨异己是比较困难的。其中或许有一
些人敢于直抒胸臆(虽然没有被记录下来),但是大多数人都披着伪
装,只在某些时候趁机给屋大维政权使绊子。我们只能借助于蛛丝马
迹,隐约地看见屋大维的新政权和反对者们展开了争论和交易,以求
排除道路上的阻碍,但我们几乎看不到足以牵动全局的重大事件。
大约在公元前30年,马尔库斯·李必达被除掉了。据说,他和布
鲁图斯的姐妹尤妮亚密谋在恺撒返回罗马之时行刺。尤妮亚的身份使
得这个据说存在的密谋和当初的那些行刺者联系在了一起,让人觉得
有人想要再为罗马除去一个暴君。这位李必达的父亲就是三头之一的
那位马尔库斯·李必达。自从屋大维在公元前36年夺走他的军权以
后,仅保留最高祭司一职的李必达就过上了流放的生活。屋大维似乎
经常对李必达加以羞辱,一直到他约在公元前12年去世为止。[353]小
李必达是个比较有声望的政治人物,他或许不满于自己的父亲所受的
待遇。而尤妮亚虽然是一介女流,但她的家族背景和旧日的人脉让她
有了一定的影响力。在屋大维派驻于罗马的代表麦奇纳斯(Maecenas)
发现了阴谋以后,李必达大概甚至都没有经过审讯就遭到了处死,尤
妮亚则结局不明。[354]
第二个事件比较复杂。公元前30年或公元前29年,罗马将军马尔
库斯·李奇尼乌斯·克拉苏在马其顿作战。这位克拉苏是那位著名的
庞培和恺撒的盟友克拉苏的同名孙子,与他敌对的是某些异族部落—
巴斯塔奈人(Bastarnae)、默西亚人(Moesians)和吉泰人。在和巴斯塔
奈人交战之时,身为将领的克拉苏罕见地亲自上阵,还杀死了巴斯塔
奈之王戴尔多(Deldo)。这几乎堪称罗马人前所未有的壮举。克拉苏有
资格凭此得到一项特殊的荣誉—“丰获”(spolia opima),而屋大维
对此加以阻挠。
屋大维利用了一个程序上的问题。克拉苏是被屋大维派去马其顿
的,严格说来,他只是屋大维的代表。于是,屋大维声称只有独立掌
握军权者才有资格得到“丰获”。听闻此言,人们连忙去遍稽群籍,
然后找出了一个史例。在浩如烟海的罗马传说故事当中,有一个叫作
科苏斯(Cossus)的人曾经被授以“丰获”,所有相关资料都显示科苏
斯当时是一位保民官,受制于另一位高级官员。但是,有一次,屋大
维正在监督朱庇特·菲利特里乌斯神庙(Temple of Jupiter
Feretrius)的修复工作(据说,科苏斯当年就是把“丰获”献到了这座
神庙里),就在工程进行之时,人们发现了一块亚麻布。上面的文字显
示,科苏斯是在他担任执政官期间献出“丰获”的。想必很少有人会
相信这么一份内容正合屋大维所愿的史料只是恰巧在这个时候出现,
至少身为史家的李维(Livy)是不相信的。然而,没有人能够指责屋大
维捏造文本。[355]
这个故事里的屋大维看起来未免有些患得患失,他不希望让身为
贵族子弟的克拉苏得到一个连他也未曾拥有的特殊荣誉。显而易见,
克拉苏既不是屋大维的反对者,也不可能拥有足以挑战他的实力。克
拉苏的军权来源于屋大维的信任,他的职位也是由屋大维亲自指定
的。但就算如此,屋大维也不能容忍他来妨碍自己垄断所有的荣誉。
公元前28年,屋大维开始把自己的特殊地位化作罗马政治的常
态。这一年,屋大维和阿格里帕一同担任执政官。之前,在处于紧急
状态下的公元前31年、公元前30年和公元前29年,屋大维也都担任执
政官。当时的他几乎一直身处海外,留在罗马的另一位执政官不得不
独自管理这座城市。然而,在返回罗马以后,屋大维似乎基本上无视
了同僚的存在。每位执政官原本都有三十名扈从,他们手执法西斯(棍
棒和斧子的组合),以此代表执政官拥有惩戒罗马公民的权威。但是,
自从公元前31年屋大维开始连任执政官以来,他执意要求所有的扈从
都随他出行。两位执政官本应是共掌权力的同僚,而屋大维的这种做
法直观地反映了这种理想状态的消亡。而且,这是他有意为之的象征
性举动,其意义就是展示他大权独揽的地位。不过,在公元前28年,
他改变了主意。
六十名扈从不再全部跟随着屋大维,古老的习俗得到了恢复。阿格里帕在公元前28年和公元前27年都与屋大维并列为执政官,并且正常地享有三十名扈从。其实,从宪法和法律的角度来看,扈从分配的恢复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意义。然而,这是一个标志,意味着罗马政治往正常的状态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在公元前28年的某个时间点上,屋大维正式宣布持续了十余年的紧急状态就此结束。[356]
严格说来,这次的国家紧急状态和三头同盟挂钩。他们三人理应只是为了重建共和国才接受极大的权力的。一旦三头同盟消亡,紧急状态的法律依据也就变得含糊不清。人们很难说清楚现在仍处于紧急状态的原因是屋大维以执政官的权力下达了命令,还是元老院颁布了对抗安东尼的法令。不过,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人真的在乎这种事情。但是,在公元前28年,屋大维决定着手结束紧急状态了,公民的权利得到了恢复,屋大维还专门铸造了纪念此事的金币(请参考图6)。金币上刻画的屋大维脚边有一盒卷轴,他正在把其中的一份交给一位感激不已的公民。金币的一面印着“皇帝·恺撒神子·执政官·第六次”(IMP·CAESAR DIVI·F·COS·Ⅵ),另一面则是“他恢复了罗马人民的法律和权利”。同为执政官、积极参与政事的阿格里帕根本没有被提及。屋大维依然没有准备好让其他人也和他一样走上台前,就算是最受他信赖的阿格里帕也不行。不过,至少正常的法律得到了恢复。这就意味着再也不会有不经审判而处死公民以及没收公民财产的事情了。战争结束了,三头同盟的使命想必已经完成。
公元14年,屋大维给罗马人民留下的遗言—《圣奥古斯都行述》(Res Gestae Divi Augusti)—在他亡故以后面世了。这位开创了帝国时代的首位罗马皇帝对自己的一生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在我第六次和第七次担任执政官期间,内战之火已然熄灭,全国一致听我号令。于是,我把共和国还给了罗马元老院和人民。[357]屋大维和阿格里帕首先需要确认共和国现在有条件自行处理各项事务。他们开展了人口普查(结果为四百零六万三千名公民),[358]为罗马人民举办了一次净化仪式,还整顿了元老的队伍。
公元前28年的元老人数或许超过了一千,其中有一部分人还是按照传统途径从低级官员开始逐步升入元老院的。但还有不少人在恺撒或者三头同盟执政时期得到了提携,直接成了元老。屋大维公开表示要审查元老们的资格,并且希望有人能够主动让位。无论原因如何,有一些人确实很配合。接着,屋大维和阿格里帕要求元老们互相担保彼此都有资格继续担任元老。他们希望某些人会因此感到尴尬,进而主动辞职。最后,屋大维和阿格里帕亲自审视了剩下来的元老,除去了一些他们觉得不合格的人。
这一套流程的设计是为了让这件事情看起来不那么偏颇,但还是难以避免地引发了争论。被迫离开元老院的人深感不满。据说,屋大维一度要穿着胸铠、在十位密友的保护下去主持元老院会议。离去的那些人其实很多是当初为恺撒或者屋大维效劳才成为元老的,屋大维现在的做法相当于背叛了他们。[359]但屋大维和阿格里帕依然认为有必要让元老院恢复一定的威望,为此,他们已经准备好牺牲一部分追随者。
公元前27年1月,屋大维来到了元老院。他交出了执政官的职位,然后依照罗马传统,宣誓声称自己在任期内处事公正、谨遵法律。在此之前,他从未遵守这个传统,因为当时的他不受法律的约束。随后,在刚刚恢复了地位的元老们面前,屋大维第七次受任为执政官。他的同僚阿格里帕则是第三次。
1月13日,屋大维对元老们发表了讲话。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历史
时刻。根据现存的史料,此次讲话标志着罗马政治正常化的进程已经
步入了最后一个阶段。屋大维交出了地方省份的控制权,元老院和人
民能够决定地方总督的人选了。这一步同时意味着屋大维放弃了手中
的庞大军队和巨额的财富。为此,元老们给屋大维颁发了新的荣誉。
他的新居会被饰以橡树叶冠,得到这项荣誉的通常是拯救了罗马公民
的性命之人。而他的门旁会种上月桂树,这是阿波罗和胜利的象征
物。元老院里还会摆放一块金色的盾牌,宣示屋大维身上最为根本的
四项美德:勇(virtus)、仁(clementia)、义(iustitia)、忠
(pietas)。[360]
这次事件几乎必定早在屋大维的计划之内。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他和阿格里帕已经做了至少一年的准备。不过,这还不是最终的安
排,还有一些事情尚未解决。三天以后,元老们再度相会。这一次,
他们展开了更加详细的讨论。最后的结果是,屋大维有权控制西班牙
的绝大部分地区、高卢、日耳曼尼亚、叙利亚、塞浦路斯、埃及、腓
尼基(Phoenice,叙利亚沿海地区和黎巴嫩)和奇里乞亚。除了马其
顿、达尔马提亚和阿非利加(今天的突尼斯)以外,这些由屋大维掌控
的省份已经包括了所有时常面临军事威胁的地方。之后,元老们又给
屋大维颁发了一项殊荣—他们让屋大维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这一年1
月16日,以奥克塔维乌斯之名出生、以恺撒之名立业的那个男孩成了
奥古斯都。[361]
从公元前28年开始,到公元前27年1月最终协议的出台,屋大维成
功地重塑了自己的权力。三头同盟时代的特殊权力被他抛到了一边,
元老院得到了改革,法律的权威得以恢复,共和制度全面复苏,屋大
维认可并恢复了元老院和人民的最高权威,元老院则报之以无上的荣
誉。然而,我们还是能够察觉到奇怪的地方,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刚刚
得名的奥古斯都会离开政坛。他仍旧是地位超然的政治人物,统治着
无比广大的领土。他依然担任着执政官的职位,并且会不间断地担任
到公元前23年6月为止。
从古典时代开始,包括史家卡西乌斯·狄奥在内的很多后人都把
公元前27年1月庆祝共和国恢复的元老院会议视作帝国诞生的标志。
[362]不过,狄奥也看到了其中的矛盾之处。现实往往是复杂、混乱
的,政治就是如此。共和国的恢复确实意味着传统的政治运作方式又
回到了罗马,但罗马的政治精英们还得再花十年乃至更久的时间来掌
握如何在一个自相矛盾的政局里行事—重新确立的共和制度与一个拥
有巨大权威的人物并存。公元前27年1月,罗马人创制了奥古斯都。接
下来,他们还须切身体会这件事情的意义。
[1] 即今天的塔兰托(Taranto)。—译者注
第十三章 奥古斯都的诞生
[339] Josephus, Antiquitates , 15.6.约瑟夫斯的记录很详细,但某些
内容有可能是他编造的。
[340] Suetonius, Caesar , 7; Plutarch, Life of Caesar , 11.
[341] Dio, 51.16; Suetonius, Augustus , 18.
[342] P. Oxy . 1453.
[343] Dio, 51.20-21.
[344] Dio, 51.19.狄奥的文字看起来像是在引用罗马的官方布告。
[345] Dio, 51.20.
[346] Dio, 51.21.
[347] Dio, 55.9. Res Gestae , 14; Res Gestae , 7. Res Gestae ,
13有奥古斯都本人运用“元首”(princeps)这个词的实例。
[348] Dio, 51.21.
[349] Fasti Triumphales Barberini记载了古典时代举办的历次凯旋仪
式,其中有公元前 29年8月13日和8月15日纪念达尔马提亚和埃及战事的凯旋仪
式,却未曾提及有关阿克提翁的凯旋仪式。
[350] Dio, 51.22.
[351] Dio, 53.1; Propertius, 2.31.
[352] Dio, 53.22; 53.27.
[353] Res Gestae , 10; Dio, 54.27;也可参考54.15。
[354] Velleius Paterculus, 2.88.
[355] Livy, 4.20; Dio, 51.23-37.
[356] Dio, 53.2.
[357] Res Gestae , 34.
[358] 罗马人之前所做的普查只统计男性人口。而屋大维和阿格里帕的这次很可能有一些调整,其具体情况尚无定论。不过,综合各方意见以后,我们大概可以说他们这次普查统计了女性人口,同时或许把儿童人数也计算在内。
[359] Dio, 52.42; Suetonius, Augustus , 35.
[360] Dio, 53.2-11; Res Gestae , 34; Ovid, Fasti , 1.589-90; Fasti Praenestini(January 13) .[361] “奥古斯都”的含义大概是“尊敬的”,但这个词也有“增长”“壮大”的意思,暗示着奥古斯都会让罗马发展壮大。
[362] Dio, 53.17.第十四章 奥古斯都的共和国
公元前27年1月16日,罗马元老们亲身经历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历史节点。也许,他们会深思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这也难怪,因为在这三天时间里,他们一起见证了罗马政治传统的恢复、共和国的重生。然而,奥古斯都依旧是罗马政局里独一无二的角色。对于罗马传统政治文化而言,奥古斯都的存在就和他的养父当年一样格格不入。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次达成的协议仿佛是历史的重现。在过去的
一百年里,共和国遭遇了许多次震动整个罗马的大危机,但在每次危
机以后,罗马的政治制度总是能够大致恢复为原来的模样。罗马政治
文化的核心要素是人民主权和贵族统治,罗马革命对这种秩序发起了
挑战。士兵们颠覆了共和国,以恐怖的手段对待贵族阶层,许多贵族
或是被杀或是被夺走了财产。在三头同盟时期,意大利地区的财富经
受了大规模的再分配,意大利的人口分布也随着老兵们入驻殖民地而
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时至公元前30年,屋大维已经成为一张巨大的政
治关系网络的中心人物。他由此控制了无数的资源,成为地中海世界
毋庸置疑的主人。
然而,就算奥古斯都已经是大权在握的统治者,他也还面临着具
体如何统治罗马的问题,他还是需要地主、贵族们来担任军官、祭
司、法官、市长和较低级的官员。他手中的确凝聚了莫大的权力,他
大概可以凭此扫除五百年共和国历史积攒下来的种种传统,然后从零
开始。但是,奥古斯都自己就是一个传统的罗马人,他也是在保守的
等级制度文化下成长起来的。罗马不仅指代着意大利半岛中部的那座
城市,还意味着那一套守旧的文化和传统,要扫除元老院和被元老们
奉为圭臬的传统,就势必要给罗马的古老秩序也画上一个句号。这也
就相当于抛弃罗马的光辉历史,建立另一座全新的城市。严格说来,
创造一个全新的罗马并不是完全不可设想的事情。但是,安东尼或许
就是前车之鉴。公元前1世纪的罗马是一个超级大国的政治、文化、宗
教、经济中心,像安东尼那样转而以亚历山大为首同样不是不可设想
的事情,却非常难以实现,有些人大概就是因此才选择了对抗安东
尼。
不过,罗马的政治精英们未必会一味地因循守旧。除了罗马本身
的历史以外,他们还能借鉴于希腊世界里各种各样的城邦、联盟、王
国。虽然未免有些雾里看花之嫌,但是罗马人确实对别国的政治传统
有所了解,还有可能在某些情况下加以效仿。如前文所述,奥古斯都
曾经尝试着把自己的形象塑造成神。他参考了君主制的埃及、波斯和
希腊化诸王国,仿照了它们神化统治者的传统。但他最终效仿出来的
结果非常新颖,具备罗马的特色,不同于这些君主国,甚至还发展出
一套独特的意识形态和社会结构。罗马的君主有着更加强大也更加血
腥的权威,他们受到的约束较少。而且,罗马的君主制在很大程度上
违背了传统。公元前27年,在罗马城的中心,奥古斯都的周围是这座
城市的各个纪念建筑,它们就像是传统的化身。奥古斯都的面前则是
身着紫边白底托加袍的列位元老以及古老的神殿和诸神。此时的奥古
斯都是否已经大胆地设想出一整套全新的罗马之道了呢?
极少有史料能够表明奥古斯都是一位卓有创见的思想家。古代的
史家喜欢想象奥古斯都为属于他的全新国家设计未来蓝图的景象,甚
至还会把他最亲近的顾问阿格里帕和麦奇纳斯也加进来,设想他们在
一起抽象地讨论着该如何治理罗马。然而,奥古斯都很可能并不是一
位高瞻远瞩的政治制度设计师。他和其他的绝大多数革命者一样,深
受过往历史的束缚,常常试图从过去汲取智慧,用以解决当下的问
题。他和其他的绝大多数政治人物一样,忙于应付眼前的麻烦,通常
只能就特定的问题找到特定的解决办法。而罗马人则和其他民族一样
需要在政治生活中体会到安全感。在动荡的时期,他们需要得到安
抚。革命会造成很多问题,因为整个世界都会因革命而变得上下颠
倒,让人们难以用传统来指导自己的社会、政治生活。人民需要安
定,但只有他们所能理解的社会、政治秩序才能让他们感觉到安定。
也就是说,他们需要一套熟悉的秩序。奥古斯都承诺过要为罗马人民
带来和平,但光凭内战的结束(以雅努斯神庙大门的关闭和凯旋仪式的
举办为标志)还不足以实现真正的和平,奥古斯都必须让社会秩序稳定
下来。
但是,公元前28年和公元前27年的罗马政局显然有着内在的矛盾
之处。奥古斯都遇到的是根深蒂固、干系重大的全新问题,他不能选
择忽视,因为这些问题不会自行消失。在这些问题的影响下,罗马政
治的模式不得不改变,罗马人不得不经历一场革命。罗马革命纯粹是
实事求是的结果。它不是在某个伟大的乌托邦理想的引导下产生的,
其根源就是罗马社会内部的政治斗争。军队摧毁了元老们的权力,为
三头同盟的掌权做好了铺垫。而包括后三头同盟在内,所有的政治领
导人都必须处理好两件事—如何满足追随者的需要、如何维持住自己
的权威。正是为了解决这种极其现实的问题,安东尼和屋大维才采用
了有别于罗马传统的方式来宣传自己的权力和统治。因此,尽管安东
尼和屋大维之间的确有着不少的差异,但他们身上的相似之处更是多
得引人注目。
然而,渐渐地,屋大维还是转向了比较保守的做法,恢复旧貌成
了他所建立的新政权的核心。不论是重建神庙、政治机关,还是重塑
道德风气,奥古斯都把自己塑造为保守的政治文化的代表。差不多自
屋大维得名奥古斯都开始,就有一些保守的思想家倾向于仅从表面上
看待奥古斯都的所作所为,把屋大维的新名字看作新时代的标志,把
保守的奥古斯都政权和屋大维时代的暴力统治割裂开来。如果以鼓吹
道德教化的保守观点来看,我们很容易忽视奥古斯都政权的矛盾之
处。奥古斯都或许确实说着传统的话语,以传统的方式统治着罗马,
但他本人的存在、他在罗马政治当中的核心地位、他的一言一行显示
出的莫大权力都全然违背了罗马的传统。现代的历史学家们有时候似
乎忘记了奥古斯都的过去,忘记了他的权力基础,反而专注于他巩固
了地位以后的举动。但是,当时的罗马人恐怕不会这样健忘。
公元前28年和公元前27年的共和国的恢复只是屋大维新出台的保
守政策的第一阶段。为了让旧时代的政治文化复苏,屋大维必须同时
恢复元老院的权威,因为这一整套制度的正常运转是离不开元老院
的。他们是执政官的顾问和后盾,为执政官的行为赋予了道德的力
量,而要让元老们发挥出这个作用就必须先让元老院具有权威。但
是,让元老们重获权力又难免会导致奥古斯都的地位遭遇质疑。于
是,虽然奥古斯都政权有必要恢复元老们的权力,但这件事的最大阻
碍恰恰是奥古斯都本人的权力。
影响奥古斯都政权立足的最大难题就是这个矛盾,奥古斯都必须
妥善地解决自己的地位问题。他现在拥有的权势就算纵观罗马历史也
无出其右者,但他无意像苏拉那样在复古改革完成以后急流勇退。在
公元前28年1月,屋大维的统治依据是紧急状态下虽然不明晰但毋庸置
疑的莫大权力。当然,屋大维的权力归根结底来自听命于他的强大军
队和平民大众对他的支持。但紧急状态的存在让他合法地掌握了凌驾
于法律之上的权力,虽然他在运用这种权力之时还是利用了执政官的
传统身份。然而,在他宣布紧急状态结束之后,这种权力就显得不合
时宜了。异乎寻常的权力总是难以在正常时期找到存在的依据,这是
个让很多独裁政权都困扰不已的问题。因此,在开启奥古斯都时代的
过程当中,屋大维抛弃了这种权力。不过,奥古斯都的权力本就不依
赖于法律的认可,他的根基是金钱和暴力。这种宪法层面上的调整几
乎不会影响到他的实权。
法律是为政权提供统治正当性的一种传统手段。但既然法律无能
为力,奥古斯都政权就把自己的统治正当性的来源解释为人们对奥古
斯都的一些个人品质的尊重。换言之,他正是凭着这些个人品质才打
破了元老之间人人平等的惯例,成为超群绝伦的存在。我们必须带着
这种观点去看待元老院颁发给奥古斯都的荣誉:其宅邸的特殊标志、
他和神明的联系、元老院里的那个赞颂其美德的金色盾牌。奥古斯都
本人也对这种变化做出了解释。他声称在公元前27年以后,他的权力
和其他官员是相等的,他胜于旁人的地方不在官职,而在于他的“权
威”(auctoritas)。[363]“权威”既是政治属性,也是个人属性。奥
古斯都的统治依据从三头同盟时代合法取得的违法权力变成了他凭着
自己的优异品质而获得的个人权威。
奥古斯都的统治经由多年连任执政官而得到了巩固。执政官的连
任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最著名的例子大概就是马略,他在公元前2世纪
末多次连任执政官。但是,之前的例子都是为了应对危机才出现的,
马略得以连任是因为国家需要他凭着出众的能力和声望来解决国家的
危机。而在公元前27年,我们很难说罗马遇到了什么威胁。奥古斯都
连任执政官的理由看起来似乎不太充分,他在紧急状态结束以后继续
统治罗马的理由只能是他具备了特别优秀的道德品质和领导才能。但
是,元老治国的核心就是分享官职以及让元老们(在同一等级内)保持
平等。因此,奥古斯都依然是让元老们头疼的异常存在。
不过,把政治个人化还造成了一些别的影响。既然奥古斯都拥有
的是个人的道德权威,那么他就需要让人们看到他的道德约束力和领
导才能。因此,在整个奥古斯都时代,我们都能看到他在努力地以各
种方式展示这些与政治挂上了钩的个人品质。他的主要手段是在战场
上建功立业,但他也曾试图在宗教和家族领域显示领导能力。奥古斯
都时代的罗马新秩序需要严格的约束,需要剔除那些导致了百年动荡
的混乱因素,只有深刻的社会改革才能还罗马以和平。
但这种和平是有代价的,这是奥古斯都政权不愿让人了解的事情。奥古斯都政权的严格约束压制了共和国自古以来的自由。虽然听起来或许有些别扭,但一定程度上的混乱其实是民主(或伪民主)制度运行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共和国时期的罗马政治本就是有些混乱的,竞选犹如战斗,精英之间时常爆发非常激烈的竞争。剔除旧制度当中的混乱因素等同于摧毁传统政治的一大支柱。罗马得到了和平与秩序,而代价就是失去自由,接受奥古斯都的统治。
属于军队的政权?
传统的罗马政治史偏爱讲述贵族之间的故事,但其他的政治力量同样不容小觑。元老们是在屋大维的胜利纪念品环绕下展开政务讨论的,他们每时每刻都能由此回忆起(虽然他们应该永远也忘不了)屋大维的敌人最终都落得怎样的下场。不过,最让他们噤若寒蝉的还是奥古斯都手中的军权。
奥古斯都受命掌控了许多地方省份,其中的绝大部分都驻扎着为
数众多的军队。让这样规模庞大的军队继续听从奥古斯都指挥的理由
是这些省份都频发战事,而奥古斯都既有崇高的威望又有充足的军事
经验。当然,他分身乏术,不可能直接指挥所有地方的军队,他会派
精心选出的亲信去代表他统率部队。不过,虽然有代表的存在,但奥
古斯都和阿格里帕还有后来奥古斯都家族里的核心角色都长期身处地
方省份,和军队待在一起。毕竟,这些军团是他们最重要的支持者。
总之,奥古斯都成功地维持住了对军队的掌控。
罗马军队有着巨大的人力需求。二十八个军团共十四万的罗马男
性需要离开意大利,去地中海世界的各个角落为国效力。而且,其时
限长达十六年。他们的报酬是定期发放的薪水和不定期发放的奖金,
虽然奖金后来也有了固定的发放规定。根据人口普查的结果,此时的
罗马公民总数为四百万出头。也就是说,罗马的人力有大约百分之十
一在军队里,这些人就是最直接受益于奥古斯都的统治的群体。而
且,在之前的内战结束以后,有不少的老兵退伍后拿到了殖民地里的
大量土地。这两部分军人相加就构成了一股人数众多、实力雄厚的势
力。
除了军团以外,奥古斯都还有别的部队。在公元前27年的最终协
定出台以后,他首先在意大利设立了一支卫队,其薪水是普通军团士
兵的两倍。这种卫队早有先例,共和国时代的将军们也曾设立过这种
部队。尤里乌斯·恺撒就有一支规模较大、发挥过许多作用的卫队。
而奥古斯都的卫队很可能有大约五千人,具备比较强的实力。虽然这
些卫兵大多被奥古斯都分别派往意大利的各座城市,留在罗马的人数
其实很少,但这毕竟是突破了共和国时代惯例的事情,一般的执政官
可不会有这样的直属军队。他们的存在非常直观地表明了奥古斯都的
权力究竟来自何方,同时也说明了军队仍然是罗马政局里相当重要的
一股力量。[364]
公元前27年1月的事件标志着罗马政治的程序恢复了正常,但罗马
政治本身已经发生了变化。罗马政治运转的方式和不少的政治文化都
保留了共和国时代的风貌,以贵族阶层的传统和价值观为核心。然
而,奥古斯都还牢牢地把持着大权。不过,这种矛盾的状态至少给政
治讨论提供了空间,因为奥古斯都政权需要遵守旧时代的规矩,以免
奥古斯都被当作独夫。但共和国时代的规矩显然不会允许有奥古斯都
这样独揽大权的人物存在。因此,在公元前27年1月,元老们并不确定
自己究竟促成了什么,也说不清新的政治秩序的本质。不过,就是这
种不确定为政治的发展留下了宝贵的空间。
共和国恢复以后的政治局面
公元前27年下半年,奥古斯都离开了罗马,准备开始治理他的省
份。他先去了高卢,打算入侵不列颠,[365]但这个计划因故被搁置
了。于是,奥古斯都转而在高卢展开了人口普查。这年末,他离开了
高卢,来到西班牙亲自指挥比利牛斯山区的战事,一直到公元前24
年。虽然在这期间,他都担任着执政官的职位,但他从未觉得有必要
返回意大利。[366]在这场战争结束以后,他让一部分军人退役,在西
班牙设立了一个殖民地。
在奥古斯都外出之时,意大利的事务看起来大多是由阿格里帕来
处理的。他正忙于在罗马的战神广场上兴造建筑,其重点项目是尤里
乌斯会堂(Saepta Julia)。这是罗马选民们集会表决法案、选举低级
官员的场所。在为会堂命名之时,阿格里帕没有使用自己的名字,而
是使用了奥古斯都的名字。同样在这一时期,阿格里帕建造了一座浴
场(罗马城内耗资最多的公共建筑之一)和一个被称为尼普顿大厅
(Basilica of Neptune)的建筑。这个尼普顿大厅里展示着纪念奥古斯
都海战胜利的画作。阿格里帕还主持了奥古斯都的女儿尤莉亚和奥古
斯都的外甥马尔凯卢斯的婚礼。此外,阿格里帕在他自己的居所遭遇
火灾以后,入住了奥古斯都在帕拉提翁山上建造的宅邸。阿格里帕不
只是奥古斯都的左右手,他还分享了奥古斯都的权力。奥古斯都的这
幢宅邸当然已经在公元前27年得到了元老院颁发的荣誉,但随着阿格
里帕的迁入,它看起来越发像是一座皇宫了。[367]
然而,奥古斯都等人面对的事情并不总是这么简单。大概在公元
前25年的时候,负责治理埃及的科涅利乌斯·伽卢斯因政治斗争而丧
命。当初,公元前30年下半年,屋大维在动身返回罗马之际任命他为
埃及总督。这或许是个合乎实际的决定,却引发了不小的争议。伽卢
斯恰巧是一位知名的诗人,但他不是元老,而是次一档的骑士。而一
般说来,像埃及这样规模较大、地位重要的省份都会由元老来管辖。
伽卢斯一度忙于管理刚刚成为罗马省份的埃及。他既要在埃及主
持建立罗马的统治秩序,还要前去镇压一场大规模的叛乱。到了公元
前29年4月15日,伽卢斯已经在命人制作纪念胜利的铭文。他自称在十
五天内制服了叛军,占领了五座城市,然后率军跨越了埃及的边界,
进入埃塞俄比亚,并且在当地建立了罗马的霸权地位。[368]伽卢斯的
总督生涯似乎非常成功。然而,他的敌人已经蠢蠢欲动。
一个叫作瓦列里乌斯·拉尔古斯(Valerius Largus)的人对伽卢斯
发起了控告,他提出的名目让人感到有些费解。他声称伽卢斯在埃及
竖立自己的雕像,还制造了吹捧他自己的铭文。这当然都有可能是真
的。但按照罗马法律,这种自吹自擂的行为很难称得上是犯罪。经过
一番争论,奥古斯都和伽卢斯决裂了。然后,伽卢斯又因一个含糊的
罪名而遭到了起诉,他的处境变得越发艰难。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可思
议,但这一回,据说伽卢斯在暗中策划革命。之后,他被定了罪,遭
到了流放,他的财产被转交给奥古斯都。接着,伽卢斯自杀了。据
悉,在听说伽卢斯的死讯时,奥古斯都流下了眼泪。考虑到他一生中
明明杀人如麻,这种动情的表现让人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成功除掉了伽卢斯的瓦列里乌斯·拉尔古斯并没有享受到多少的
喜悦。有一次,有一个人带着一个书写板,在一堆朋友的陪伴下靠近
了拉尔古斯,然后问他是否认识自己。拉尔古斯表示他不认识。然
后,这个人就叫他的那一群朋友都过来见证拉尔古斯的回答。此外,
有一个名为普罗库莱乌斯(Proculeius)的人也有类似的举动,他是奥
古斯都身边的圈子里的人。每次偶遇拉尔古斯之时,普罗库莱乌斯都
会用手紧紧地捂住嘴巴,以此表示在拉尔古斯面前说话是很危险的。
[369]
伽卢斯之死让我们得以看到奥古斯都时代早期的罗马还未完全稳
定下来,奥古斯都政权随时准备动用暴力。不过,伽卢斯的政治地位
不是很高,他是不可能威胁到奥古斯都政权的。也许,他说了某些不
该说的话,然后被拉尔古斯汇报了上去。伽卢斯是极受奥古斯都信赖
之人。如若不然,他不可能得到埃及总督这样重要的职位。但是,包
括他在内,有许多人都会在接下来的这些年里逐渐发现,帝国时代有
了新的规矩。无论伽卢斯究竟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至少他让奥古
斯都感觉到有必要惩处一下这位朋友了。但就在这个时候,元老们介
入了。伽卢斯不属于元老之列,他是奥古斯都政权的受益者。在当时
的政治条件下,反对奥古斯都之人不会公开挑战他本人。因此,虽然
元老们在斥责伽卢斯之时表现得对奥古斯都忠心耿耿,但其中某些人
很可能只是想要铲除这么一个奥古斯都政权培养起来的新贵而已。
帝国时代的政治让友谊的面貌也不得不发生改变,而友谊是罗马
政治文化的核心要素。因此,伽卢斯事件反映出的是一个相当重大的
转变。罗马精英们向来珍视畅所欲言的自由,但伽卢斯事件宣示了言
论自由的时代已经结束。无论伽卢斯受到了什么指责,支持奥古斯都
的那些元老都只能附和,以此展示他们对奥古斯都的忠诚,因为此时
公开站在伽卢斯那边就相当于宣布自己是现政权的敌人。而且,奥古
斯都当时不在罗马,他几乎没有干涉这件事情。伽卢斯是在一种可怕
而强大的推力下走向死亡的。时人或许少有察觉,但当奥古斯都表明
他反对伽卢斯之时,伽卢斯就已经死了。
公元前24年上半年,在离开了将近三年以后,奥古斯都开始从西
班牙返回罗马,得知此事的元老们纷纷表决同意给奥古斯都颁发更多
宗教和政治领域的荣誉。这几乎要成为一项新传统了。元老们要建造
一座奥古斯都和平圣坛(Altar of Augustan Peace),用以庆祝他胜利
回归。奥古斯都还得到了免受法律的强制要求的权利。虽然他的权力
并没有因此而增长,但这项特权进一步凸显了他的特殊地位。此外,
元老们还给莉薇娅(Livia,奥古斯都之妻)的儿子提比略、奥克塔维娅
(奥古斯都的姐姐)的儿子马尔凯卢斯颁发了荣誉,仿佛在宣布现在这
个共和国的本质其实是君主制。提比略获许提前五年满足各项公职的
年龄限制,并且即刻被选入了元老院。马尔凯卢斯刚刚和奥古斯都的
唯一后代尤莉亚成婚,元老们直接任命他为第二档次的罗马官员(裁判
官),将他选入元老院,同时允许他提前十年参选执政官。[370]在自相
矛盾的奥古斯都的共和国里,传统的共和国官职被保留了下来,并且
成了奥古斯都政权的门面。但这些官职都会被元老院交给奥古斯都的
家族成员,其唯一理由就是褒奖这位实际上的君主。
奥古斯都政权矛盾的本质引发了人们的不满。他宣布了共和国已经得到恢复,却依然手握重权,他的家人甚至也得到了荫庇。所有人,尤其是元老,都不可能不知道这两种现象是互相矛盾的。罗马的保守政治文化不停地受到挑战,人们越来越无法忽视奥古斯都的本质是一位专制君主。当奥古斯都的共和国在公元前27年1月被创造出来之时,人们肯定能够清晰地看到这一点。后来,奥古斯都没过多久就离开了罗马,让这种本质得到了些许的掩盖。然而,随着他的归来,人们不可能再假装这个共和国还是以前的那个共和国。在接下来的两年内,这种潜在的不满情绪会酝酿出一场巨大的政治危机。
奥古斯都共和国的危机
公元前23年1月,年仅三十九岁的奥古斯都第十一次就任执政官。他已经史无前例地连任了九年。在这一年较早的某个时候,罗马又一次受到了周期性流行病的侵袭。病魔当然不会在意人的社会地位。奥古斯都患病了,而且一时之间高烧不退,他的身体渐渐衰弱下去。看起来,他很有可能会一命呜呼。于是,他把亲信和一些国家官员召到了身边,然后把各种官方文档交给了另一位执政官,其中包括了详细的军队部署和财政方面的记录。由此可见,另一位执政官之前无权查看这些文档。奥古斯都还把自己的玺戒交给了阿格里帕。这些举动显然意味着他决定把民政权力交还给正规的国家官员,同时让阿格里帕成为他的私产及政治继承人。[371]
随着病情的恶化,奥古斯都的医生安东尼乌斯·穆萨(Antonius Musa)变得越来越焦急。最后,他拖着奄奄一息的奥古斯都去洗了一次冷水浴,这种快速降温的手段居然成功地让奥古斯都退了烧。
这次疾病让许多人开始考虑奥古斯都死后会发生什么事,元老们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打算把整个国家交给他指定的继承人。当然,从法律规定和实际运作来看,共和国是不可能被这样转交出去的。共和国的官员依法掌权,也势必要依法卸职。奥古斯都固然可以像恺撒一样指定私产继承人,但这种做法不是转移政权所属权的公认程序,其政治意义是不明确的(虽然无疑会有很大的意义)。但如果指定下一任的国家领导人,那就相当于宣布罗马现在就是一个君主国。
对于这种传言,奥古斯都不得不做出回应。他带着遗嘱来到了元老院,提议宣读遗嘱。没有人表示同意。首先,要求他读遗嘱会显得自己不信任这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其次,他既然主动提出要宣读遗嘱,那么肯定不会读出什么不利于他的内容。而且,遗嘱是私密的文件,理应在订立者死后才公之于众。罗马人会在遗嘱里把财产分享给朋友,表明自己是个忠于友谊之人。换言之,遗嘱是订立者对自己的社会关系的确认。因此,罗马人认为遗嘱是非常重要的。元老们当然不愿意公然强迫奥古斯都宣读这么一份私密之极的文档。
此时,有可能成为“皇位继承者”的有两个人:其一是年纪尚轻
的马尔凯卢斯,其二是奥古斯都的政治伙伴阿格里帕。如果以后来的
皇位继承案例来看,即使马尔凯卢斯没有官职,也没有政治、军事经
验,他也应该会继承皇位,因为他既是和奥古斯都关系最近的男性亲
属,也是奥古斯都的女婿。但奥古斯都向来不感情用事。就算是在公
元14年,他似乎也计划着让权力最大、经验最足因而也最有个人权
威、最有政治影响力的亲属来成为第一位接手皇权之人。因此,在公
元前23年的政治环境下,奥古斯都只会选阿格里帕来当他的政治继承
人。
阿格里帕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他也在罗马城内主持兴造了许许多多的建筑。而且,中下层的罗马人看起来也很爱戴他。当奥古斯都身处西班牙的时候,阿格里帕实际上在代表奥古斯都管理罗马。虽然他的家族背景比不上马尔凯卢斯,但马尔凯卢斯的经验毕竟太少。阿格里帕得到大多数军人拥护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况且,奥古斯都把玺戒传给了阿格里帕。
我们不清楚传玺戒这种举动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当时的罗马人
或许也难以做出定论。但至少,这种举动留下了政治猜想的空间。阿
格里帕起码由此得到了某种超然于法律之外的权威。看起来,玺戒的
传承意味着就算奥古斯都去世了,罗马也不会脱离恺撒派势力的掌
控,因为阿格里帕会凭此而有权继承奥古斯都的政治地位。不过,如
果说奥古斯都政权还能勉强算是共和国历史上的例外,那么其继承者
的出现就让它显得不像是例外,而是某种可以承继下去的制度创新
了。随着罗马的政局变得越来越紧张,阿格里帕便奉命到东方去替奥
古斯都巡视诸省,他又一次成了奥古斯都的代表。阿格里帕的东方之
行就好像是奥古斯都之前去高卢和西班牙逗留的那三年。他的离去让
他得以完全避开旁人的攻击,也让那些执着于共和制度的元老暂时安
分下来。[372]
奥古斯都正承受着不小的压力。公元前23年7月,他离开了罗马,到城郊的一处圣地去庆祝“拉丁节”(Feriae Latinae)。7月1日,奥古斯都在节庆上辞去了执政官的职务,指定卢奇乌斯·赛斯提乌斯(Lucius Sestius)为继任者。赛斯提乌斯是布鲁图斯的拥护者,而且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公开地赞扬布鲁图斯诛杀暴君的行为。这个继任的人选不太可能没有经过事先的挑选。奥古斯都想要由此来表明共和国真的恢复了,现在的政府就是正常的共和政府。
然而,实际情况依旧有别于共和国时代,奥古斯都取得了保民官的权力(tribunicia potestas)。他并没有担任保民官,但他拥有保民官的权力和职责。由此,奥古斯都宣示了属于他的政治版图。他会按照宪法和法律,以人民守护者的身份限制执政官的权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举动让奥古斯都政权回到了三头同盟时代。当时,后三头提出的兴兵理由就是反对一小撮元老侵犯人民的权利。而现在,元老们或许成功地让奥古斯都交出了执政官的职位,但他不会就此放弃。
正当政坛上风云变幻之时,奥古斯都不幸遭遇了一场悲剧:马尔
凯卢斯病逝了。他也和奥古斯都一样发了烧,穆萨也试着给他洗了冷
水澡,但这一次没有见效。就算阿格里帕会在奥古斯都万一病逝之时
继承他的政治地位,马尔凯卢斯也仍然是未来的继承者,他的死亡让
奥古斯都失去了所有的男性近亲。马尔凯卢斯得到了火葬,其骨灰被
放在了台伯河畔战神广场上的奥古斯都陵墓当中。这座陵墓会成为奥
古斯都的家族公墓,在未来的五百年里纪念着罗马的第一代皇室(请参
考图7)。卡皮托里翁山脚尚未完工的一座剧院被命名为马尔凯卢斯剧
院(请参考图8),即使经过了两千年的岁月洗礼,这幢宏伟的建筑也依
然让人惊叹不已。
四五年后,维吉尔的伟大作品《埃涅阿斯纪》问世了。这是一部
讲述罗马建城史的神话史诗,其中有一幕预言的场景。维吉尔让主人
公埃涅阿斯来到地下世界,看到了一系列领导着罗马从难民聚居的小
城镇成长为征服世界的大帝国的英雄人物。[373]想来,维吉尔最后应
该会以光荣无限的奥古斯都时代收尾,他在其他的预言场景里确实就
是这么安排的。但在这一幕当中,最后出现的是年轻的马尔凯卢斯的
亡魂和他在战神广场上的葬礼。这一幕的寓意是,马尔凯卢斯原本会
成为最伟大的罗马人,但就连诸神都为此感到嫉妒,出手夺走了他的
性命,让罗马人民失去了一位英雄。一般说来,很多人都青睐于英年
早逝、天妒英才之人,畅想着这些人如果活了下来,实现了自己的抱
负,是否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让历史产生“另一种可能”。但是,
维吉尔为马尔凯卢斯所写的这个故事看起来和皇室很有关系,尤其是
考虑到马尔凯卢斯在去世的时候还根本没有取得什么值得一提的成就
(和其他的这类人物不太一样,比如,遇刺的美国总统约翰·F.肯尼
迪)。
尽管奥古斯都政权能够大张旗鼓地纪念去世的马尔凯卢斯,把他
的名字长久地留在罗马的建筑上,但奥古斯都对权力的掌控开始显得
有些脆弱了。马尔凯卢斯之死震动了奥古斯都政权。如果说维吉尔是
抓住了一些民众在马尔凯卢斯的葬礼上表露出来的态度,那么这场葬
礼本身则清晰地宣示了罗马已经拥有了君主制的基础。许多人,尤其
是平民表现得仿佛罗马已经是一个君主国了。虽然公众表达出这样的
态度可以算是对奥古斯都政权的支持,但同时也有一定的风险。参加
了葬礼、目睹了这一切的元老们都知道马尔凯卢斯还只是个孩子,他
们会清楚地意识到奥古斯都交给他们的这个所谓恢复了的共和国里有
一个皇室一般的家族存在,公众为这样一个年轻而几乎没有政治经验
的男孩深切哀悼,正是证明了他们愿意让这个家族以皇室之身统治国
家。奥古斯都共和国的君主制与共和制并存的双重性质暴露无遗。
我们或许可以把奥古斯都辞去执政官职务的举动视为一场正在发展的政治危机的结果,把阿格里帕派去东方可以让他免于和元老们发生正面冲突,也表明了阿格里帕在帝国政权中的独特地位。可是,皇位继承人和恢复了的共和国格格不入,就连奥古斯都本人也是如此。如果共和国真的已经恢复,那么辞去了执政官职位的奥古斯都就没有理由再留在罗马了。他本就有治理地方省份的职务在身,逗留于罗马只会让他成为君主制本质的最好证明。自公元前49年恺撒渡过卢比孔河以来,元老院的权力一直都处在个别强权人物的严重干扰之下。假如元老们真的能够让奥古斯都离开罗马,他们就可以重获久违的统治地位。
虽然现在的政治局势已经比较复杂了,但奥古斯都还遇到了一场
和政治密切相关的审判。这次审判的直接当事人是曾经担任马其顿总
督的马尔库斯·普里穆斯(Marcus Primus),他应该是克拉苏的继任
者。马其顿是个战事频发的省份,普里穆斯在任期间和当地的奥德吕
赛人(Odrysians)发生了冲突。他的作战很成功,但他在作战之时率军
跨越了自己的省界。严格说来,这是违法的。大约在公元前23年,他
回到了罗马,然后立刻就受到了指控。普里穆斯和奥古斯都走得很
近,他掌控的马其顿是一个很重要的省份,驻扎着大量的军队。奥古
斯都显然不太可能会坐视一个有可能与自己为敌的人掌握马其顿。为
普里穆斯辩护的就是和奥古斯都关系很亲密的卢奇乌斯·穆雷纳
(Lucius Murena)。不过,普里穆斯的自辩词有可能给奥古斯都带来一
些麻烦,他声称自己走出省界是因为马尔凯卢斯(这大概会被看作在代
奥古斯都传讯)或奥古斯都本人传来了命令要求他这样做的。
然而,不管是奥古斯都还是马尔凯卢斯都没有下达这种命令的权威。以罗马的标准来看,马尔凯卢斯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公职的男孩,他没有权力对普里穆斯这样的高级官员下达指示。奥古斯都其实也不行。如果马尔凯卢斯确实参与其中,他的角色会十分有力地证明奥古斯都真的正在罗马共和国里打造一个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王朝。如果传讯的是奥古斯都本人,情况会稍微好一些,因为奥古斯都当时还是执政官。但这还是有君主制作风的嫌疑,因为共和国的军事政策向来由元老院掌握。
这是一场政治审判,其目的是摧毁普里穆斯的政治生涯。如果陪
审员们对他的说法表示认可,宣判他无罪,那么这几乎相当于宣布奥
古斯都和马尔凯卢斯就是事实上的皇族。如果他们表示反对,那么和
奥古斯都交好的普里穆斯的政治前途就毁了。让所有人深感意外的
是,奥古斯都出庭做证了。他宣称普里穆斯所说的命令根本就不存
在。穆雷纳大怒,他质问是谁传唤奥古斯都出庭的,奥古斯都又为什
么要以证人的身份出庭。奥古斯都回答:“共和国。”他在捍卫共和
国。然而,其实他只是想要保护不宣之秘。他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自
己无视了元老院的权威,遑论马尔凯卢斯分享权力之事。接着,陪审
员们开始表决。一些人投了无罪票,但大多数人并不打算用这种方式
来宣布奥古斯都在撒谎。普里穆斯完了。[374]据我们所知,普里穆斯
是奥古斯都的朋友,他肯定也和帝国的其他高层人物有着非常密切的
关系。然而,奥古斯都依旧选择了牺牲他的政治前途。
不久以后,大概在公元前22年,有人密谋刺杀奥古斯都。我们永
远也不可能了解这种阴谋的真相。不过,这次的两个主要嫌疑人分别
是法尼乌斯·凯皮奥(Fannius Caepio)和上文提及的卢奇乌斯·穆雷
纳。他们都在被捕之前逃离了罗马。于是,他们遭到了缺席审判。负
责此案的是莉薇娅(奥古斯都的妻子)之子提比略,[375]这也是他第一
次处理重要的公务。但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提比略也无法让陪审员
们一致同意判决有罪,这使得奥古斯都出台了法案,规定今后每一位
陪审员的判决都会被公之于众。这项新法非常有助于让各位陪审员在
这种政治审判中做出有罪的判决。凯皮奥在逃亡途中被抓回了罗马遭
到处死。之后,凯皮奥的父亲解放了所有在凯皮奥的逃跑路上出手保
护过凯皮奥的奴隶。某个背弃凯皮奥的奴隶还被在脖子上挂上了告示
牌,被带到罗马广场上示众,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凯皮奥的父亲
这是在向所有人宣布他相信凯皮奥无罪,同时也表达了他对奥古斯都
的抗议,暗指奥古斯都蓄意杀害凯皮奥。
相比之下,我们不是很确定穆雷纳究竟是如何死去的。穆雷纳的
人脉很广,他的家族和帝国高层的关系很近。他的兄弟普罗库莱乌斯
是当初亲手抓住克莱奥帕特拉的人,也是科涅利乌斯·伽卢斯的朋
友。穆雷纳的姐妹提兰提娅(Terentia)是麦奇纳斯的妻子,而后者又
是奥古斯都身边的亲信。不仅如此,我们一般还认为提兰提娅是奥古
斯都的情人。穆雷纳还有一个兄弟本来会成为公元前23年的执政官,
却在即将受任之时去世了。[376]另外一个兄弟还曾在一些年前指挥过
阿尔卑斯山区的军队。
普里穆斯和穆雷纳(伽卢斯或许也算)的下场都充分表明奥古斯都会为了政治目的而抛弃朋友。长期与奥古斯都共事之人应该不可能不知道他会干出这种冷酷的事情,但罗马人通常还是认为他们的政治秩序是依托于私交网络和彼此之间的恩情而存在的。穆雷纳的倒台尤其令人吃惊,奥古斯都的追随者因此产生了分裂。麦奇纳斯跟提兰提娅说了她的兄弟正遭到调查,然后提兰提娅就告知了穆雷纳,让他逃跑。[377]
麦奇纳斯和提兰提娅或许展现了家人之间互帮互助的关系,但在当时,家族和政治基本是分不开的,他们的行为可以被视作背叛。
在之前的两场重要的政治审判当中,各位陪审员至少是不相信奥古斯都的。现政权露出了獠牙,实现了自己的某些目的,但代价就是让许多人看清了共和制度其实没有恢复。一些元老开始明显地表现出反抗的意图,发轫于公元前28年的奥古斯都共和国看起来即将终结。
奥古斯都仍然有选择的余地,他有军队和资金。但动用军队会让罗马再次陷入内战,还会让奥古斯都被大多数人当作独夫。以权力的实质(金钱、军队)来看,奥古斯都占着上风。元老们也都明白奥古斯都掌握着庞大的政治资源,所以愿意认可他的显赫地位。但是,回首晚期共和国的历史,我们会发现元老们向来不会因此放弃他们的原则。元老们相信自己的权威和传统,相信自己有权利统治这个国家,相信元老治国是罗马的唯一出路。为了让罗马延续下去,奥古斯都需要和元老们达成和解。这是一场互相恐吓的政治比拼,一边的底牌是暗杀,另一边则是重新开启大规模的内战。不过,无论如何,在公元前22年,奥古斯都正准备前去地方省份。在这种情况下,难免会有一些元老认为己方正在逐渐获胜,奥古斯都的权力正在衰落。
但是,三年后,奥古斯都回来了。那时,他的地位已经变得无比稳固,自以为即将取胜的那些元老将再一次切身地体会到政治斗争是何等的现实而残酷。
第十四章 奥古斯都的共和国
[363] Res Gestae , 34.
[364] Dio, 53.11.
[365] Dio, 53.22.
[366] Dio, 53.28; Res Gestae , 12.
[367] Dio, 53.23; 27.
[368] Friedhelm Hoffmann, Martina Minas-Nerpel and Stefan
Pfeiffer (ed.), Die dreisprachige Stele des C. Cornelius Gallus:
übersetzung und Kommentar (Berlin and New York: Walter de Gruyter,
2009).
[369] Suetonius, Augustus , 66.2; Dio, 53.23-24.
[370] Res Gestae , 12; Dio, 53.28.
[371] Dio, 53.21.
[372] Dio, 53.22.
[373] Aeneid 6, 752-885.
[374] Dio, 54.3. Velleius Paterculus, 2.91.
[375] Suetonius, Tiberius , 8.
[376] 穆雷纳的兄弟瓦罗(Varro)的故事比较复杂,有一些文本没有把瓦罗包括在执政官的名单当中。不过,Fasti Capitolini把瓦罗·穆雷纳视作公元前23年1月的执政官。但是,他接下来遇到了某些事情(铭文残缺,不得而知)。
[377] Suetonius, Augustus , 66.3.第十五章 罗马的混乱与奥古斯都的权力
执政官选举通常开始于前一年的年中。刚刚辞去公元前23年执政官职务的奥古斯都并没有竞选公元前22年的执政官,治理罗马的职责传到了其他人手里。虽然他或许做好了相应的计划,但奥古斯都并没有随阿格里帕一起去地方省份。自公元前32年以来,这是元老院第一次在不包括恺撒的两位执政官带领下展开传统的新年宣誓和献祭仪式。
公元前22年一开始就不太顺利:冬季的风暴十分强烈;台伯河河水泛滥成灾;罗马本身也受到了雷暴雨的侵袭,一些著名的雕像被闪电击中;洪水还带来了疾病;罗马的粮食储备消耗殆尽,城市陷于饥饿之苦。
于是,平民发起了暴动。他们拿下了广场,把元老们围困在元老院里,并且要求元老们让奥古斯都担任独裁官,不然就火烧元老院。手持法西斯的执政官扈从被平民带出了元老院,一起去找奥古斯都。两位执政官就这样被夺走了权威的象征。找到奥古斯都以后,人们请求他来担任独裁官,掌管罗马的粮食供给。奥古斯都夸张地撕破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胸膛,以此表示自己如果担任独裁官就会遭遇刺杀。不过,他最后还是同意了处理粮食供给的问题。毕竟,他是平民的保护者,也是他们在危难之际的避难所。五天以后,粮仓满了。[378]
奥古斯都一直都在细心地维持着他和罗马平民的关系。自他步入政坛的那一天起,他就在努力地把自己塑造为平民利益的捍卫者,试图将自己与保民官的权力和责任联系在一起,成为人民的代表和保护者。早在公元前36年,他就使用了一些保民官的象征。公元前23年,他还在卸任执政官的同时取得了保民官的权力。由此,奥古斯都表明了自己就算不再是元老院的领导者也会继续保护人民的利益。
奥古斯都丝毫不吝于用金钱来宣示自己的立场。凭着尤里乌斯·
恺撒的遗产,他给至少二十五万人送出了每人三百赛的奖金。公元前
28年,他又给类似规模的群体发放了每人四百赛的奖金作为阿克提翁
和亚历山大战事的胜利纪念。公元前24年,他从西班牙归来,再一次
送出了每人四百赛的礼物。这个数额的资金大概足以支撑两个人以比
较低的消费水平在罗马度过一年。公元前23年,奥古斯都给每位罗马
居民提供了十二份粮食配给,受惠者数目同样至少有二十五万人。
[379]
奥古斯都直接送给罗马城居民的经济利益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庞
大的规模。三次奖金的总额分别是七千五百万赛、一亿赛和一亿赛,
他在公元前23年购入的粮食则价值四千万赛。[380]也就是说,在阿克
提翁之战结束以后的六年时间里,奥古斯都花费了两亿四千万赛的资
金来直接援助二十五万罗马平民。每位登记在册的罗马男性都得到了
九百六十赛,每个罗马人勉强维持生活的费用为每年两百到三百赛。
由此可见,奥古斯都给罗马的贫困家庭提供了不小的帮助。
但奥古斯都给罗马经济注入的资金还远远不止这些,他和阿格里
帕实施了规模极其浩大的建筑计划。许多罗马自由民都需要工作,而
在机械化到来以前的时代,搬运、建筑业往往提供了非常多的就业岗
位。[381]在一般情况下,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八的城市男性居民工
作于建筑行业。[382]但帝国时代开头的这几十年并不一般,阿格里帕
和奥古斯都正在让罗马改头换面。当然,以工资形式来到平民手里的
资金并不像前文所提的奖金那样轻松、直接。但是,各行各业的工作
者—切割、运输石块者,搬运木材和砖块者,砌墙者,装潢者,制作
神像者,制作金属配件者,制造、修复建筑工具者—都不难看出这些
浩大的工程的存在基本要归功于奥古斯都。而且,这还没有算上食品
和其他商品的贩卖者,他们是第二大受益群体。如果奥古斯都不在
了,这些支撑着他们生存的工作也会随之消失。
新工程当中虽然有很多用以装饰或纪念的建筑,比如剧院、凯旋
门、纪念碑、神庙以及奥古斯都本人的宫殿,但也有一些非常实用的
建筑。阿格里帕就致力于建造水渠,他修复并改良了马尔奇乌斯渠
(Aqua Marcia),新建了尤里乌斯渠、少女渠(Aqua Virgo)和阿尔西艾
提努斯渠(Aqua Alsietina),让罗马城的供水量增加了百分之五十
多。[383]水是非常重要的资源。新鲜、干净的水能够让所有的城市居
民都受益良多,无论他们富贵与否。罗马的居民数量在前一百年里增
长了很多,已经远远超出了既有基础设施的承载范围。供水量的不足
难免会导致罗马城的居民被迫使用脏水,用水量受限,还要花不少的
时间和精力去寻找、运输可用的水。水渠是当时横贯意大利乡间的主
要设施,许多峡谷里都建有高架渠,所有从新的水渠中受益之人都能
切身地感受到阿格里帕对罗马人民做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这些水渠
等同于他们的政治声明,其他的任何人都不能以这种非凡的手笔来帮
助罗马城的平民。
精英阶层的各位史家习惯于把这种皇家政策蔑称为“面包与马
戏”,令其看起来像是收买人心(也就是说是一种腐败)或是意在让广
大群众忽视政治形势的麻痹政策。然而,当时的罗马社会是极其不平
等的。在这种社会里,很多人都非常贫穷,他们的生计真的是一个大
问题。阿格里帕和奥古斯都则以实际行动表明了他们愿意用国家的资
源来帮助平民,大幅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在公元前28年到公元前23
年之间,他们二人把令人瞠目的大量资源投入了民生领域。其他的任
何一名元老甚至整个元老院都无法与之相媲美。
这种肚子政策的根本原理是很简单的:全体人民越穷就越渴望生
活补助,也就越支持为他们提供了金钱、食物和水的人。对于穷人而
言,最理想的情况就是政治精英们能够感觉到他们其实在某种意义上
依赖于穷人,然后主动通过社会补助来赢得穷人的支持。奥古斯都在
罗马平民身上投入的巨量资源,相当于认可了罗马公民都有权分享国
家的财富。但如果认为这是大公无私的奉献之举未免又太天真了一
点,阿格里帕和奥古斯都确实是在用这些资源换取平民的支持。显
然,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能够在未来与元老发生冲突之时得到罗马平民
的助力,虽然他们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具体会遇到怎样的冲突,但有智
慧的政治家总是会未雨绸缪。
动用巨额资金来赢得平民的爱戴,其实就是把广大平民纳入奥古
斯都的私人关系网络,军队和平民由此都成了奥古斯都的追随者。与
奥古斯都的行为构成鲜明对比的是,许多元老都只会秉承多年的传
统,对罗马平民不屑一顾。这主要是因为他们普遍相信自己的地位依
赖于贵族同伴,而不是贫穷的平民。但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却知道,
元老是不可靠的盟友。从公元前22年开始到公元前19年,奥古斯都将
收到这笔巨额投资的回报。
公元前24年,奥古斯都给罗马人民发放了礼金。如果以小费视
之,其规模未免太大了一些,但看起来,他花这笔钱是有政治意图
的。公元前23年,奥古斯都给罗马人民提供了额外的粮食。这次的慷
慨之举并不是为了纪念什么政治事件,奥古斯都看起来只是想要帮助
大家弥补去年意大利歉收造成的供粮漏洞而已。歉收一般会导致罗马
市场上的粮价上涨,有可能会让某些市民承受饥饿之苦,进而带来政
治动荡。我们没有可以用来揣测公元前23年收成的信息,不过大概在
公元前22年较早的时候,台伯河谷遭受了洪灾,特大降雨有可能冲毁
了比较早的那批作物。在这相邻的三年里,罗马人民经历了两次甚至
三次歉收。
罗马的农业是相当发达的。罗马农民会种植很多种类的作物,会
尽量抵御某些农业风险,也会购买一些实用的工具。他们有酿造葡萄
酒、生产橄榄油的设备,也有保存、运输食物的手段。但是,世界上
所有地区的农业都难以承受异常的降水和气温带来的打击,地中海沿
岸地区尤其如此。降水过多或过少都会导致农作物难以正常生长。一
般说来,大约每四年就会有一次普通的歉收,每十年更是会有一次几
乎颗粒无收的情况出现。连续出现的歉收还会让农民没有时间和资源
来恢复正常的生产。在极端情况下,他们甚至会不得不暂时离开自己
的田地,去其他地方寻找食物和工作。[384]而在难民眼里,最明显的
去处就是罗马城。
罗马人民成功地利用自己的政治权力让罗马的政治精英们为罗马城准备了价格稳定的粮食供给。这项政策从晚期共和国开始,在帝国时期也一直延续了下去。但是,这部分粮食并不能满足全城人口的需要。受惠的大概只有二十万男性,他们的家人和很多不在名册上的人都得依靠粮食市场来维生。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假如某个田产不多的农民在年成一般的时候
卖一半吃一半,那么在收成下降一半的那些年里,他就只能把当年的
全部收成都用于自身的消费了。如果某个农民通常卖七成吃三成,那
么在减产一半的时候他就得吃这一年收成的六成,只卖剩下的四成,
但市场上看到的是,他卖出的粮食只有平时的二成了。所以,农业产
出的一点小波动都会严重地影响城市的粮食供应。大地主面临的局面
是类似的,因为他们在歉收之时必须把更高比例的作物用于供养他们
的佃农。
此外,无论是拥有小规模田地的自耕农还是大地主一般都想在灾
年提高粮价以弥补这一年的损失。同时,由于粮食供给确实减少了,
粮价难免会如他们所愿地上升,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粮食市场有可能
彻底崩溃。农民(其实更可能是粮食商人)会仔细地考虑在什么时候把
粮食带到市场上去,然后又要以什么价格卖出。就算对供求法则只有
相当粗浅的认识,他们也很可能会伺机把价格抬得非常高。接下来会
发生的只有两件事,而这两件事都是相当糟糕的:这些粮食有可能会
因为买家不愿购买高价粮食或根本就买不起而卖不出去;或者粮食以
虚高的价格被卖出去了,从而使人们更加倾向于囤积粮食,抬高粮
价。我们有可能会看到粮仓里存着粮食,市场上甚至也有粮食(至少高
价可以买到),但许多人却饿着肚子的景象。
奥古斯都在公元前23年为罗马居民提供粮食的举动证明了他认可
罗马城居民获得食物的权利,也宣示了奥古斯都的共和国愿意为其人
民提供生活所需。他买来了食物,将其分发给大家。农民得到了钱,
罗马市民得到了食物。但在公元前22年,奥古斯都已经不再是执政
官,而继任的两位执政官没有出手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他们或许是
没有足够的资金,或许是没有看到人民的需要,或许只是不愿意出
手。毕竟,元老们都是大地主,而且向来不怎么同情挣扎在水深火热
之中的穷人,他们很可能处于粮食商人的立场上。罗马平民也能想明
白这些事情。在古典时代因食物短缺而爆发的起义当中,平民的攻击
目标始终是富有的地主,因为他们认为这些大地主有意囤积粮食,以
便趁着人民遭受苦难之际大发一笔国难财。
这两位执政官既没有军队也没有警察。显而易见,几万名饥肠辘辘、愤怒不已、支持着奥古斯都的平民突然出现在广场上会给执政官造成巨大的压力。但也许几千人就足以困住各位元老,迫使他们屈服。唯一有条件轻松制止这些民众、保护诸位元老的是奥古斯都,因为他有自己的卫队。然而,他看起来不太愿意让卫兵们去广场上保护元老,打压这群想要让他来拯救自己的民众。
被困在元老院里的两位执政官放弃了象征着他们的权威的扈从。
民众把这些扈从带到了奥古斯都(他肯定在罗马城内)面前,请求他来
担任独裁官。当然,这群民众不是经由正规的程序组建起来的,他们
不是平民会议那样的合法机关。但是,共和国制度的首要原则就是人
民主权,而这次的事件显然体现了人民的意志。从政治的角度来说,
奥古斯都大可以按照人民的意愿,接受独裁官的职位。法律上的细节
想必会有办法解决的,困居元老院的元老们大概很快就会同意批准奥
古斯都担任独裁官。然而,奥古斯都露出了他的胸膛,以这种戏剧般
夸张的方式拒绝了民众的请求。
当时的世界毕竟没有话筒,也没有大众传媒,和一大群愤怒的民
众沟通确实需要用一些夸张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这算是一种政
治默剧。奥古斯都的意思很清楚:受任独裁官等于他的死亡。我们或
许可以将其解读为他对宪法极其尊重,宁死也不愿担任独裁官。这种
看法还符合了许多人心中的奥古斯都的形象—试图在自己的权力和罗
马的传统之间寻求平衡的一位宪法改革家。后来,奥古斯都本人则暗
示他当年的拒绝是在谦让,以求符合罗马的道德传统。[385]
然而,这种观点难以让人信服。奥古斯都很可能是在以展露胸膛
的行为来表示自己会步前一位独裁官恺撒的后尘,惨遭元老们的毒
手。[386]他想要让人们相信他是站在平民这边的,他是人民的保护
者,愿意对抗威胁着全体人民的元老。他正是以人民保护者的身份再
次出手处理供粮问题、干涉罗马政务的。奥古斯都的谦让是属于伟人
的谦让,他拒绝担任独裁官是因为真正的权力不在此处。这也是他精
心考虑的结果:受任为独裁官就会坐实其对手的批评,让政治形势倒
退回三头同盟末期的状态,毁掉奥古斯都恢复的共和国,更有可能导
致非常不理想的恶果。
奥古斯都解决了粮食供给的问题。为此,他发明了一个供应粮食
的新职位。在他的介入下,罗马的粮食供应在不到五天的时间里就恢
复了正常。这种惊人的速度让人不禁想要加以思考,就算奥古斯都在
接受请求以后就立刻开始着手准备,向各地省份发出了请求供粮的消
息(尤其是阿非利加、西西里、萨丁尼亚),他的信件也几乎不可能在
五天之内抵达目的地。更何况,他们还得临时准备紧急供粮的船只,
把粮食装上船,然后运到普提欧利(Puteoli)或奥斯蒂亚,接着再用车
辆或者驳船运到罗马。这一系列流程一般要花费好几周的时间。那
么,奥古斯都究竟是如何在五天之内解决粮食短缺的问题的呢?
这里有几种不同的可能性。首先是阴谋论。鉴于奥古斯都控制着
重要的粮食产地西西里,有大量的粮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当粮食危
机渐渐加重之时,奥古斯都猜想元老们会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便有意
地减少了进入市场的粮食数量。第二种可能性是,奥古斯都成功地说
服了意大利的那些粮食商人、农民、地主,让他们放弃了囤积居奇的
打算。毕竟,拒绝奥古斯都的要求向来都有很高的风险。还有一种可
能性是,随着奥古斯都宣布要出手管理粮食供给,手中存着粮食的那
些人很自然地认为奥古斯都会强征存粮,或是会很快地找到其他渠道
的粮食来供给罗马的粮食市场。无论如何,粮价都会在不久以后恢复
正常。也就是说,现在就该出手存粮了。
不管奥古斯都到底做了什么,这次的粮食危机终究是结束了。而且,他飞快的解决速度很可能会让平民们更加相信这些元老不是无能就是歹毒,人为地抬高了粮价,只为谋取私利。总而言之,公元前22年初,罗马政坛上再次出现了两极对立的景象。在此期间,奥古斯都证明了他确实是人民的权利的捍卫者,会为人民挺身而出,对抗元老。
缺席之策:没有奥古斯都的奥古斯都共和国
在年中将至之时,奥古斯都离开了罗马,前去西西里。但他的离去并没有给罗马的政局带来和平。在粮食起义的暴力冲突和凯皮奥及穆雷纳的阴谋发生以后,罗马深陷于混乱之中。[387]即将到来的下一个政治热点事件是执政官选举,这次的选举应该是被推迟到了这一年较晚的时候,因为奥古斯都当时肯定不在罗马城内。
选举过程中发生了暴力冲突。这种事情并不罕见,但这次的起因
不是竞选者之间的矛盾,而是没有参选的奥古斯都的支持者发起的骚
乱。负责选举执政官的是以百人团(centuria)形式组织起来的罗马公
民会议,他们在投票时也要按照顺序经过“桥”。这种会议是有可能
失控的,因为虽然主持会议的官员会尽量维持现场的秩序,但他的声
音有可能会被选民淹没。这一次,选民们扰乱了会议的正常流程。他
们或是投票给没来参选的奥古斯都,或是只愿意选举一位执政官,因
为他们想把另一个位置留给奥古斯都。[388]
人民的意志昭然若揭。在这种情况下,恐怕极少有人敢于一边顶着冒犯奥古斯都的风险,一边公然对抗民意。此时正在西西里岛上的奥古斯都很可能见到了使者又一次前来请求他担任独裁官,接受另一个执政官的职位,但奥古斯都拒绝了。不过,罗马人民至少已经表明了他们不满于公元前23年的安排,他们希望奥古斯都能够继续扮演罗马政治的中心角色。为此,他们不惜用武力来强迫元老们让步。
对于元老们而言,公元前22年发生的事件极其糟糕。奥古斯都展
现了他的权势,而各位元老却只能忍气吞声,还得被广大民众指责为
无能之辈。接下来的公元前21年也未见起色,新执政官马尔库斯·洛
里乌斯(Marcus Lollius)是独自上任的。他的当务之急就是召开选
举,给自己选出一位同僚。这些选举同样引发了激烈的争议。奥古斯
都收到了消息,请求他从西西里回到罗马来恢复秩序。但他并没有同
意,反而把各位竞选人召到了西西里,嘱咐他们在投票期间暂时离开
罗马,躲避风头。最终,(在又一轮暴力冲突之后)其中一人当选为执
政官。罗马之事本应由罗马的官员,尤其是执政官来负责,但洛里乌
斯却无法控制住局面。奥古斯都把各位参选者召集到西西里的行为充
分说明了奥古斯都拥有着巨大的政治权威,这些竞选人犹如他的下
属,而他则是国家的监管者。
奥古斯都不愿返回的原因或许和罗马的政治形势无关。如果在公
元前21年返回,奥古斯都的地位会比公元前23年更高,他可以再一次
向元老提出条件。然而,这并不能解决从公元前24年开始困扰他的政
治问题,奥古斯都共和国的矛盾依旧存在。他有一个更加大胆的计
划。在公元前23年,为了处理帕提亚人带来的麻烦,奥古斯都派阿格
里帕去了东方。帕提亚人既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也是奥古斯都建
立战功的机会。于是,阿格里帕被召回,奥古斯都开始航向希腊。
公元前21年,当初匆匆离开的阿格里帕终于回到了罗马。后世的
历史学家们猜想他的离开是因为他敌视马尔凯卢斯,想要争夺皇位。
然而,与奥古斯都患病一事相关的史料表明,事实也许恰恰相反,阿
格里帕才是当时更有可能继承奥古斯都的政治地位之人。不管怎样,
马尔凯卢斯后来没过多久就病逝了。阿格里帕此行或许是一种政治策
略,用以避开那些比较倾向于共和制度的元老,但他也在莱斯沃斯岛
上(Lesbos)代表奥古斯都有效地治理了东方的省份,并且为奥古斯都
的大规模东征做了准备。在阿格里帕返回罗马以后,他被顺理成章地
确立为奥古斯都的继承人—阿格里帕迎娶了奥古斯都的女儿、马尔凯
卢斯的遗孀尤莉亚。他早已是奥古斯都政治集团的核心人物。现在,
他更是进入了王朝的中心。这桩婚姻同时也印证了奥古斯都在公元前
23年对阿格里帕做出的安排。
虽然阿格里帕回来了,但罗马人民依旧时常与元老们作对。公元
前21年,罗马城内要选举一位在某个节日期间管理城市的临时官员。
人们因此发起了暴动,甚至直到节日结束以后也没有罢休。[389]同年
召开的下一年执政官的选举活动很可能也受到了影响,罗马人民这一
次也只选出了一位执政官。在公元前20年,盖乌斯·森提乌斯·萨图
尔尼努斯被选为下一年的执政官,奥古斯都再次被选为另一位执政
官。到了第二年,萨图尔尼努斯只得独自上任。阿格里帕应该已经在
公元前21年离开了罗马。他先去了高卢,然后到了西班牙,因为奥古
斯都在几年前取得的胜利看起来还不足以完全稳住局面。[390]
罗马的暴力事件仍未停止,萨图尔尼努斯得到了一队卫兵的保
护。奥古斯都则又接见了一位使者。这一次,他采取了史无前例的做
法—指定自己的代表去担任执政官,虽然我们不知道他究竟是以什么
名义按照什么程序来做这种事情的。又一次,罗马平民向元老们表明
了国家的正常运转离不开奥古斯都的权力,而奥古斯都则又一次用他
的权力给罗马城带来了稳定。[391]奥古斯都的这种实质性统治地位并
无法律依据,但重要的是,罗马离不开他。而且,他有足够的权威来
贯彻其意志。
从公元前22年到公元前20年,平民频繁地出现在罗马的政治舞台上。他们拥护奥古斯都,不惜动用暴力,给罗马带来了混乱。元老们不得不认真地对待他们的诉求。看起来,奥古斯都有可能在背后鼓励平民的活动。毕竟,这些平民总是拒绝选举第二位执政官,我们不禁要怀疑他们是有组织的。
在离开罗马的日子里,奥古斯都的权势不断地增长。元老们难以
成功地应对作乱的平民,还不得不反复地看他们展示自己对奥古斯都
的忠诚。对元老们来说,每一次事件都是教训。民众对元老的威胁能
够直接有效地巩固奥古斯都的地位。相比之下,虽然元老们肯定还记
得奥古斯都掌握着大量的军队,但戍边的士兵终究离罗马太远。在平
民的威胁下,罗马随时有可能陷入无法无天的混乱状态,而奥古斯都
的权力可以维持住秩序。奥古斯都能够把执政官竞选者召到面前,对
他们下达指示,甚至还能指定执政官。共和国的基本运作流程显然受
到了奥古斯都的破坏,但同时却又离不开他。奥古斯都的共和国无法
在没有奥古斯都的情况下运转下去。
公元前19年,元老们的权威即将迎来又一次或许更加强大的挑战。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奥古斯都已经在东方战场的“胜利”荣光之中踏上了归途。
伊格纳提乌斯·鲁弗斯的“阴谋”
关于伊格纳提乌斯·鲁弗斯(Egnatius Rufus),我们所知甚少。公元前21年,他当选为建筑官,登上了政治舞台。建筑官的职责是维护罗马的建筑、举办各种运动赛事,这两件事情都非常有助于赢得民心。身为建筑官,鲁弗斯设立了保护城市的消防队。然而,这个看似简单的举动让他走上了激进的政治道路,甚至最终走向死亡。
对于罗马而言,火灾是个不小的威胁。因为罗马的供水量有限,
而且也没有高压水枪,就算是小规模火灾也不是很容易就能扑灭的。
况且,罗马的建筑是比较拥挤的。多层的住宅楼之间有可能只以一条
窄窄的小巷(最窄为七十厘米)相隔,火势很容易就蔓延到相邻的建筑
上去。此外,当时既没有消防条例,也没有上层的紧急逃生通道。在
大型火灾发生之时,人们往往需要拆毁附近的建筑,以便构成火障。
但就算如此,火势也有可能直接穿过这些由瓦砾构成的火障区。更何
况,当时没有正规的消防队。每当火灾发生,受灾者就只能指望邻居
们自行组织起来,备好水桶,找到附近的水源,带上斧子和其他工具
来挽救自己的家。但凡火势稍大一些,人们就很难迅速地将其扑灭,
只能接受惨淡的现实。
鲁弗斯设立消防队的举措拓展了建筑官维护罗马城建筑的职责。
他让自己的奴隶成了消防队员。为了及时救火,他肯定要在全城各地
安排人手。而且,消防队必须有一定的规模。所以,他也出资招收了
其他人进入消防队。[392]鲁弗斯其实可以把这支队伍用到各种政治会
议上去。此外,消防队给鲁弗斯赢得了不少的人气,罗马人民开始拥
戴他。
任何寻求平民支持或者说试图组织起非精英群体的政治人物都会
被政治精英们怀疑为企图煽动民众犯上作乱的野心家。但是,鲁弗斯
的成功让他信心大振,开始竞选更高一级的裁判官。严格说来,连续
任官是违法的(虽然这条法律没能阻止奥古斯都连任),但在民意的要
求下,这条法律被忽视了,人民主权依旧是罗马政治生活的第一信
条。在卸任建筑官的时候,据说鲁弗斯声明自己把罗马城完好无损地
交到了继任者手里。为此,政治精英们深感不悦,因为从理论上说,
他们都对罗马城负有责任。[393]
接下来的那一年,也就是公元前19年,鲁弗斯宣布了他有意参选
执政官。主持选举的是森提乌斯·萨图尔尼努斯。此时,他还是唯一
的执政官[在奥古斯都指定的卢克里提乌斯·维斯皮洛(Lucretius
Vespillo)回来上任以前],并且已经通过投票表决获得了一队卫兵。
对于鲁弗斯的竞选意向,萨图尔尼努斯公开表示他不会给鲁弗斯参选
的资格。严格说来,负责主持选举的官员必须允许他人参选。但萨图
尔尼努斯有权这么做,虽然他同时也违背了平民的意愿。或许,我们
可以把他的行为看作在顶着民众的压力宣示执政官的权力。然而,鲁
弗斯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萨图尔尼努斯还禁止了几个人参选裁判
官,我们很难不去猜想这些人可能都和鲁弗斯有一定的关系。当然,
萨图尔尼努斯的这种做法导致了罗马城中再次爆发暴力事件。一位名
为维莱乌斯·帕泰尔库鲁斯(Velleius Paterculus)的史家把萨图尔尼
努斯比作历史上捍卫罗马共和国的那些英雄,但其实我们并不确定事
情的真相。[394]
接下来发生的事件让人难以捉摸。据说,有人发现鲁弗斯正在密
谋刺杀奥古斯都。于是,鲁弗斯还有他不知名、数目也不确定的支持
者就都被杀死了。我们恐怕永远也说不清古代的这些阴谋究竟是真事
还是为铲除政敌而捏造的借口。在鲁弗斯的这次事件里,如果“阴
谋”属实,那么他至少得计划在奥古斯都于公元前19年10月12日返回
罗马以后再动手。然而,在那个时候,鲁弗斯的敌人森提乌斯·萨图
尔尼努斯已经死了。这难免会引人怀疑。虽然萨图尔尼努斯或许是自
然死亡的,但如果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那么维莱乌斯把他
比作古代英雄的说法就太过夸张了一些。没有史料明确提过有执政官
遇害(如果有就肯定堪称大事)。鲁弗斯的罪名是预谋对奥古斯都不
利,而不是谋杀。但萨图尔尼努斯之死至少算是对鲁弗斯有利。
奥古斯都恰巧也能从中获益。因为从萨图尔尼努斯的表现来看,
他有才干,也有一定的独立思想,并且有能力团结其他的元老。他的
死亡让奥古斯都得以安排自己的人去替代这样一位独立、自信、有影
响力的人物,在公元前19年末的这几个有重要意义的月份担任执政
官。萨图尔尼努斯的继任者为马尔库斯·维尼奇乌斯(Marcus
Vinicius)。维尼奇乌斯是一位著名的奥古斯都派将领,曾在日耳曼尼
亚建立大功。[395]他的出身并不显赫,其家族步入罗马政坛的时间不
久。[396]后来,维尼奇乌斯和奥古斯都在一起玩骰子,他的子孙也都
出人头地。[397]显然,他和奥古斯都走得非常近。
我们必须设想一下鲁弗斯行刺奥古斯都能够得到什么好处。他绝
无可能像奥古斯都那样控制军队。即使他在平民当中的人气也许能和
奥古斯都相比,他也不可能迫使元老们同意让他也享有特殊的待遇。
反观奥古斯都,他铲除鲁弗斯的动机是完全合理的。鲁弗斯挑战了他
对平民的掌控,奥古斯都不可能容忍他的存在。而且,杀死鲁弗斯可
以向罗马元老院和人民发出一个信号。就人民而言,奥古斯都可以由
此凸显自己的权力,让他们明白自己不会容忍这种三心二意的行为。
平民需要奥古斯都的关系网络,他们理应效忠的对象是奥古斯都,而
不是其他人。就算奥古斯都政权和平民之间有着互相依赖的关系,这
张政治网络也是有等级之分的,其中的下属应当服从奥古斯都和阿格
里帕的领导。
而对于各位元老来说,奥古斯都此举的意义比较复杂。首先,无
论鲁弗斯的阴谋是真是假,将他杀死都可以展现奥古斯都的权威。只
要奥古斯都愿意,他随时都可以除掉一位人气较高的知名政治人物。
其次,杀死鲁弗斯可以表明奥古斯都愿意和元老们合作。鲁弗斯在之
前的这几年里一直在威胁着各位元老和执政官,而奥古斯都出手除掉
了他,恢复了政治秩序。这说明元老们可以倚靠他的力量。或许,我
们可以更加露骨地说,元老们需要奥古斯都的保护。在公元前1世纪20
年代早期,元老们看起来在尝试着摆脱奥古斯都的阴影。但到了公元
前23年以后,元老们在一次又一次的暴力事件当中发现自己既没有能
力控制住自己的同伴,也无法约束罗马平民。就在这种情况下,奥古
斯都表示愿意尊重各位元老,并且为他们恢复稳定的秩序。可以想
见,元老们很可能对此报以感激之情。但是,奥古斯都的庇护不是没
有代价的。
鲁弗斯之死为新的政治协定的诞生铺好了路。奥古斯都即将从东方带着一场重大的外交胜利归来。元老们毫不迟疑地为他准备好了又一轮的荣誉,再次表示自己大力支持并且忠诚于他。公元前24年归来的奥古斯都还可以算是对元老治国的最大威胁,但在公元前19年,元老们已经不得不紧张地防范着罗马的平民。此时的奥古斯都反而是秩序的捍卫者。
奥古斯都的共和国依然是自相矛盾的。奥古斯都本人的地位仍旧有违共和制度的传统。然而,现在看来,这种矛盾并不是从三头同盟时代不幸保留下来的偶然现象。公元前23—前19年的历史已经证明了奥古斯都共和国的存在是有必要的,是奥古斯都化解了罗马平民的革命情绪,也是奥古斯都让军队安分地驻守于地方省份。奥古斯都成了罗马社会等级制度的捍卫者。古代的那个罗马共和国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延续了下来,现在的罗马显然不可能是一个共和国,奥古斯都拥有着君主的权力。但是,如果没有奥古斯都的存在,扎根于旧日的共和国的那一整套社会等级制度就会崩溃。现在,罗马的守旧派已经看清了形势,虽然摆在他们面前的选择看起来不是那么理想。
东方的胜利
公元前23年,奥古斯都接见了来自帕提亚的普拉提斯的使者,与普拉提斯竞争王位的提里达提斯(Tiridates)更是亲自来到了罗马。他们二人都被带到了诸位元老面前说明来意。显然,提里达提斯希望罗马人出兵助他对抗普拉提斯,而普拉提斯当然希望罗马人不要出兵。正是因为他们二人的到来,阿格里帕才被派去了东方准备大举入侵帕提亚。[398]
奥古斯都推迟了他本人的行程。不过,在公元前21年下半年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动身了。他先在斯巴达待了一阵子,然后来到雅典。接着,他和当地人发生了一些冲突。雅典娜神像上有血溅到了他的身上。至少,据说如此。于是,奥古斯都及早离开,去了萨摩斯岛(Samos)过冬。反正他本来就要去东方的叙利亚。[399]
此时,普拉提斯已经得知奥古斯都即将率军前来。帕提亚政治史
的详细情况大多未曾被记录下来,但我们可以猜测他和提里达提斯之
间的争斗尚未了结。同时,至少有一些帕提亚贵族认为提里达提斯有
可能取胜,便选择了反对普拉提斯。因此,普拉提斯的地位岌岌可
危。为了保住王位,他只好向奥古斯都求和。公元前53年被帕提亚人
缴获的罗马军旗完璧归赵。当时被俘虏的罗马人也被送了回来,虽然
其中的某些人或许已经在帕提亚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毕竟,这中间隔
着足足三十年。罗马人还试图干涉亚美尼亚(这是罗马和帕提亚相争的
区域)的政事,想要扶植一位亲近罗马的国王。为此,提比略受命率军
去贯彻罗马的意志。接着,奥古斯都开始着手于东方的整体布局。他
扶植了一些小国的附庸国王。
此次东征虽然有雷声大雨点小的嫌疑,但还是给奥古斯都带来了
一场大胜。普拉提斯保住了他的王位,却被迫做出了外交上的让步。
最重要的是,罗马的霸权地位得到了承认。奥古斯都得以宣布东方边
境上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三十年的冲突就此告终,罗马建立了霸权。这
是克拉苏和安东尼都未能取得的成就。虽然按照罗马的传统,凯旋是
需要经过战斗的,但普拉提斯未经交战就做出了重大的让步也是很能
振奋人心的事情。在罗马人看来,帕提亚人是波斯人的继承者,他们
传承的是一个伟大的古代帝国。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人就曾经受到他们
的威胁,希腊城邦击败波斯和一百多年以后亚历山大征服波斯都是古
典时代最为重要的历史时刻。现在,奥古斯都让古老的波斯帝国屈服
于罗马的霸权(至少,他是这么宣布的),让罗马人又朝着征服世界的
终极目标迈出了一大步。而且,奥古斯都仅在抵达叙利亚以后的短短
数月之内就光凭武力威胁完成了这一壮举。
奥古斯都大事渲染了此次胜利。他曾经在世界西端的高卢和西班牙取得过胜利,现在他更是把自己的威名传到了遥远的东方。被带回来的那些军旗将被放置在完工以后的罗马城中心大广场上的复仇者马尔斯神庙(Mars Ultor)里。在广场和神庙竣工以前,这些军旗会被暂时保存在卡皮托里翁山上的另一座马尔斯神庙里。[400]奥古斯都又得到了一些荣誉:他的生日成了节日,人们会在那一天举办献祭仪式和庆祝的比赛;他返回罗马的10月12日也被定为奥古斯都节(Augustalia),同样会有献祭仪式;奥古斯都进入罗马城的那扇大门处会设立一座旅人庇护者幸运女神(Fortuna Redux)圣坛。[401]在进城之时,奥古斯都骑着马,带着队伍展开了游行。这不是传统的凯旋仪式,但他显然想表现得像是一次凯旋。对于这套赞美归来的征服者的仪式,罗马的政治精英们很配合。人民和元老都谨遵安排,热烈地欢迎奥古斯都归来。后来,这还形成了一项传统。
在公元前19年返回的奥古斯都有着非常稳固的地位。这几年时间
里反复发生的暴力事件已经让元老们苦不堪言,平民的种种举动无疑
表明了他们不信任元老,希望奥古斯都来统治他们。执政官选举活动
多次失控,元老们甚至不得不请奥古斯都来为他们指定执政官。与此
同时,奥古斯都则在一帆风顺地处理各地城市、王国的事务,并且把
罗马的势力延伸到了已知世界的边缘。从公元前23年开始的混乱状
态,充分说明了元老们已经无力掌控局面,只有奥古斯都才有维持秩
序的权威。现在,奥古斯都回到罗马来向各位元老提供他们自己无法
获得的东西:安全和秩序。但是,要获得这种秩序就必须接受帝国制
度的新规矩。罗马的政治精英们即将和奥古斯都展开划时代的政治谈
判,用自由换取安全,并且接受奥古斯都以君主的身份统治罗马。
[378] Dio, 54.1; Res Gestae , 5; Suetonius, Augustus , 52.
[379] 一份配给相当于养活一个成年男性的食物量,十二份粮食配给的价值大约为八十赛。
[380] Res Gestae , 15.
[381] 虽然奴隶很可能被雇来建造建筑,但奴隶是比较昂贵的资产。自由民更适合这种不定期出现的临时工作。
[382] Janet DeLaine, “Bricks and Mortar: Exploring the Economics of Building Techniques at Rome and Ostia”, Economies beyond Agriculture in the Classical World , 271-296, edited by David J. Mattingly and John Salmon (London: Routledge, 2000).读者也可参考Janet DeLaine, The Baths of Caracalla: A Study in the Design, Construction, and Economics of LargeScale Building Projects in Imperial Rome , Portsmouth (RI: Journal of Roman Archaeology, 1997), 201。
[383] Romilda Catalano, Acqua e acquedotti romani: Fontis Augustei aquaeductus(Naples: Arte Tipografica, 2003), 60.
[384] 请参考Peter Garnsey, Famine and Food Supply in the Greco-Roman World: Responses to Crisis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Tom W. Gallant, Risk and Survival in Ancient Greece: Reconstructing the Rural Domestic Economy (Oxford and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385] Res Gestae , 5.
[386] 这是狄奥在54.1当中对此事的解读,虽然他不是很明白奥古斯都为什么要作这样的政治秀,因为狄奥认为奥古斯都从公元前31年开始就已经是一位专制君主了。
[387] 关于各个事件发生的日期,我们主要依靠于卡西乌斯·狄奥的文本,但在某种因素的影响下,狄奥不是很确定公元前22年至公元前19年各事件的发生日期,我们只能用各种资料拼凑起这几年的时间线。
[388] Dio, 54.6.
[389] Dio, 54.6.
[390] Dio, 54.11.
[391] Dio, 54.10.
[392] Dio, 53.24.
[393] Dio, 53.24.
[394] Velleius Paterculus, 2.91-92.
[395] Res Gestae , 12记载了罗马城中要员和执政官卢克里提乌斯曾经前往坎帕尼亚迎接奥古斯都归来。Res Gestae , 11提及在维尼奇乌斯和卢克里提乌斯担任执政官的 10月12日举办了献祭仪式。奥古斯都在Res Gestae ,6中声称他在此二人担任执政官期间得到了风纪官(Cura Morum)的职责。看起来,当奥古斯都返回意大利之时,萨图尔尼努斯已经不是执政官了。而维尼奇乌斯在10月12日或者稍晚一些的时候已经受任为执政官。
[396] Dio, 53.26.
[397] Suetonius, Augustus ,72.
[398] Dio, 53.33.
[399] Dio, 54.7; Plutarch, Moralia 207 F(罗马谚语)。
[400] Dio, 54.8; Res Gestae , 29.
[401] Res Gestae , 11.第十六章 奥古斯都的秩序
时至公元前19年,元老们已经熟知他们应当为得胜归来的奥古斯都准备好什么东西。在阿克提翁战役结束和克莱奥帕特拉死后奥古斯都返回罗马之时,他们都表决同意给他献上了诸多荣誉。当奥古斯都在公元前24年从西班牙胜利返回之时,元老们又给他颁发了新的荣誉。所以,在公元前19年,元老们群策群力、绞尽脑汁地给奥古斯都准备了神庙、献祭和其他宗教类荣誉。也许有很多人曾经在公元前22年暗自庆幸奥古斯都离开了罗马。但现在,所有人都至少得表现得无比欢迎奥古斯都带着“幸运”返回意大利。
在奥古斯都回到罗马的第二天,元老院表决同意给奥古斯都的妻子莉薇娅的两个儿子提比略和德鲁苏斯(Drusus)颁发荣誉。提比略出生于公元前42年11月16日,其家族为赫赫有名的克劳狄乌斯家族。公元前39年,他的母亲莉薇娅在屋大维的要求下和当时的丈夫离婚了。同时,屋大维也和他当时的妻子斯克里波尼娅(Scribonia,就在她产下屋大维的唯一后代尤莉亚的那一天)离了婚。然后,莉薇娅和屋大维结成了夫妇。当时,莉薇娅还怀着德鲁苏斯,并且于公元前38年初将其产下。提比略的政治生涯开始于公元前22年凯皮奥密谋行刺奥古斯都一案。后来,他奉命率军去干涉了亚美尼亚的政务。[402]到了公元前19年末,虽然提比略已经有了一些军事经验,但他的政治生涯仍然只能算是刚刚开始。然而,他还是获得了裁判官的地位(拥有担任过裁判官之人的待遇)。德鲁苏斯则获准提前五年参选各个公职。[403]这些都是构建王朝的行为,就好像公元前24年马尔凯卢斯得到的拔擢一样。提比略和德鲁苏斯被认为是奥古斯都政权未来的关键人物,对他们的提拔非常有助于宣示公元前19年10月的奥古斯都已经重返罗马政局的中心。
第三位和构建王朝有关的人物当然是阿格里帕。他现在是尤莉亚
的丈夫,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于公元前20年。之后,他们还生下了
几个孩子,包括公元前19年的尤莉亚,公元前17年的卢奇乌斯,公元
前14年的阿格里皮娜(Agrippina),还有公元前12年的阿格里帕。阿格
里帕早在奥古斯都返回罗马之前就已经去了高卢。他先打了一场小规
模的战争,然后就去了西班牙,对付一个本应已经被制服的部落—坎
塔布里(Cantabri)。这场战争并不容易,阿格里帕还得带着纪律不佳
的士兵作战。不过,他还是终结了这场战争,并且获许举办一场凯旋
仪式,但他拒绝了。虽然在奥古斯都共和国时代曾经有其他人举办过
凯旋仪式,但是从公元前19年起,我们忽然就再也看不到皇帝以外的
人享受这种传统荣誉了。[404]阿格里帕的行为给未来的将军们立下了
范例。从此以后,只有皇帝才能享有军事胜利的荣光。原先杰出的将
领都能得到的赞美之词“imperator”也渐渐地成了君主的专属称呼。
不过,拒绝举办凯旋仪式并不意味着阿格里帕要急流勇退。他既
不是在谦让,也不打算退隐。阿格里帕的女儿维普萨尼娅(Vipsania,
之前的一段婚姻里所生)和提比略成了婚,进一步巩固了他在王朝当中
的地位。公元前18年,屋大维在公元前23年取得的保民官权力失效
了。这份权力固然堪称独一无二,但还带着共和国官制的陈旧规矩—
由选举产生、任期有限,虽然不像其他官职一样有同僚。这种缺憾在
公元前18年得到了弥补。这一年,阿格里帕和奥古斯都一起得到了保
民官权力,阿格里帕就此正式成为奥古斯都的政治伙伴。而且,他也
处在王朝的中心。在奥古斯都死后,这个王朝也将延续下去。或许,
人们不确定如果奥古斯都死于公元前23年的疾病,他的政权会遭遇怎
样的命运。但是,公元前19年的安排无疑说明了就算奥古斯都逝世,
他的家族也会继续统治罗马,阿格里帕会成为掌舵者,提比略和德鲁
苏斯会从旁协助。
奥古斯都在公元前19年的安排还厘清了他和两位执政官之间的关系。在公元前22年之后比较动荡的那几年时间里,并非执政官的奥古斯都常常表现得就像是拥有执政官的权力一样。公元前19年,他取得了执政官权力的名分。当然,他其实早就有了执政官的权力。[405]公元前19年和公元前18年的改革标志着罗马政治的转型。一些研究罗马宪法的历史学家认为此时有第三份重大的协定,修改了之前公元前27年和公元前23年的两次协定。然而,这第三份协定其实不存在。首先,我们看不到明显的协商过程。奥古斯都看起来没有和另一方势力展开谈判。而且,此时的两位执政官都是奥古斯都的人,他们帮助奥古斯都在公元前19年末异常迅速地完成了奥古斯都的改革。等到阿格里帕在公元前18年取得保民官权力之时,奥古斯都早已安排好了构建王朝、确立全新政治秩序的计划。
时至公元前18年,奥古斯都已经掌握了传统政治生活里的所有领域。而且,奥古斯都政权在坚定不移地公然构建王朝。当初马尔凯卢斯的擢升或许还让奥古斯都感到有些窘迫,但年轻的提比略和更加幼小的德鲁苏斯看起来并没有遇到类似的麻烦。这当然也和阿格里帕有着密切的联系,因为他的儿子都是奥古斯都的直系后代。当初有传言称他和马尔凯卢斯相争,但现在没有人再谣传阿格里帕要打压提比略和德鲁苏斯。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共同领导着这个皇室,而提比略和德鲁苏斯都是这个家族的后起之秀。罗马的政治前途就在奥古斯都的皇宫里,奥古斯都的家族正打算世世代代地统治下去。
买下罗马
奥古斯都的权力向来源于他对自己的政治根基的掌握,而这种控制力又和他对国家资源的利用密切相关。换言之,资金是奥古斯都政权的稳定性之源。在公元前44—前43年的战争结束以后,三头同盟的私人关系网络垄断了罗马的权力和资源。到了公元前19年,已经有整整一代的罗马人依附于这张关系网络而成长起来了。一百年以后,史家塔西佗对奥古斯都的崛起之路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奥古斯都以赏赐拉拢军人,以粮食收买民心。他对所有人都许以闲适的美好生活。其势力逐步壮大。他顺利无阻地将元老院、民选官乃至法律的角色都揽于己身,因为他的大敌都已经倒在了战场上或者成了公敌。剩下的贵族们更愿意当他的奴隶,他们拿到了各种荣誉和财富,在新的秩序里沉溺于安逸的日子。地方省份也对这种新的状态感到很满意,它们本就畏惧着元老院和人民的权力,既担心高层人物相争会波及自己,也不愿成为贪婪的高官眼中的鱼肉,因为就连法律也不能阻止他们动用暴力、人脉以及最强大的金钱来为所欲为……[406]把国家的资源分发给人民的一种最直接的手段就是殖民。[407]在共和国的最后几十年里,罗马人一般在军团士兵退役之时设立殖民地。奥古斯都也曾在战争结束以后让老兵们定居在殖民地里。[408]不过,他还设立了一些看起来没有多少军人定居的殖民地。[409]奥古斯都时代的殖民规模极大。我们没有掌握完整的殖民地名单,意大利以外的殖民地只有一部分为人所知。但整个奥古斯都时代设立的殖民地很可能不下于六十个,涉及的殖民者为三十万到六十万男性,其中应该还有一些不是罗马公民。
就算内战已经结束,奥古斯都也得投入大量资金来满足军队的需要。他声称为了给老兵们寻找土地,他花了八亿六千万赛。因为设置殖民地比较困难,老兵们退役的报酬渐渐地从土地转变为现金。某些老兵或许会更喜欢现金,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返回意大利和家人相聚,用这笔资金来自行挑选定居地,而不是迁居至地方省份的殖民地。从公元前7年开始,奥古斯都又花了四亿赛来给老兵们发放奖金。[410]在奥古斯都时代一共有不下于三十万名老兵退役并得到了金钱或土地报酬。但奥古斯都的慷慨并不仅限于此。他在《圣奥古斯都行述》中称自己在公元前29年给所有的殖民者都发放了一千赛的奖金,用以庆祝阿克提翁之战的胜利。他还有可能在后来时不时巡视意大利的时候也大方地发放了奖金。[411]
奥古斯都还得解决平时的军费支出问题。从公元前30年到公元14
年,奥古斯都一般都掌握着二十八个军团大约十四万人的军队。这个
数目稍多于罗马成年人力的十分之一。在奥古斯都统治末期,因为潘
诺尼亚(Pannonia)的叛乱和日耳曼尼亚的战事的存在,这个比例有所
上升,也许达到了总人力的百分之十四。[412]服役的相关规定也变得
更加固定了,通常时限为十六年,后来延长到了二十年。[413]最后,
奥古斯都专门新设了一个军费管理部门来负责为士兵们提供薪水和奖
金,其第一笔资金就出自他自己的资产。同时,他开始为了军费而征
收百分之五的遗产税。富人们并不喜欢这个举措,因为他们不认为自
己应该把财产分享给军队。[414]
奥古斯都也继续支持着平民。继公元前23年以后,他在公元前11年(每人四百赛)、公元前5年和公元前2年(每人两百四十赛)都给平民送出了礼物。[415]在他死后,罗马人民(大概是罗马的平民)又得到了每人一百六十赛总额四千万赛的奖金。奥古斯都一生给罗马人民发放的奖金加起来超过了五亿赛。这个数字肯定会让元老们深感震惊。而且,这还没算上他在粮食供给、修建水渠还有各种庆祝活动上花出去的钱。
用金钱换取士兵(及其家人)和平民的支持是比较直白的事情。相比之下,罗马精英们的问题要复杂一些。元老们秉承传统,认为自己理应是罗马的统治者。但现在,奥古斯都夺走了他们的统治权。不过,当时的政治是比较松散的个人化政治。人们往往只关心自己有着怎样的地位,而这个地位又是否与其家族威望相称。
这种松散的性质让奥古斯都有了掌控精英阶层的余地,他需要做
的就是让这些精英感觉自己得到了认可与尊重。于是,他让贵族们分
享了皇权带来的好处,让他们得以免受革命的威胁,安然享受财富。
贵族的地位由此和奥古斯都本人及其政权都挂上了钩。为了让贵族们
感受到尊重,奥古斯都还得做一些小事。他需要记住人们的名字,送
生日礼物,对他们的家族活动示以尊重,在参加讨论的时候平等相
待。总而言之,他要致力于和贵族们维持良好的私人关系,以便相应
地维持住彼此之间的政治关系,从而巩固他的政权。
奥古斯都控制着公职的任命权。也就是说,他有权决定他人的政治前途。他既可以让人擢升至高位,也可以轻易地打压别人。不过,他大概很少觉得有必要去用这种权力铲除某些可能对现政权有异心之人。在奥古斯都时代的后期,执政官的职位常常由出身名门者担任。奥古斯都允许他们取得这样的高级职务恰恰证明了奥古斯都的共和国可以平稳地运转下去,出身显贵的元老们可以在奥古斯都的统治下拥有光明的政治前途。[416]
奥古斯都凭着他的权力把某些交游甚广的贵族纳入了他的关系网络,进而使得任何反对奥古斯都的举动看起来都像是在自取灭亡。无论有意或是无意,奥古斯都最终对元老们采用的策略都顺应了元老们原有的等级秩序。他没有必要把元老院里的人都换成自己的坚定支持者,因为他大可以用权力来对元老们施恩。最后,元老院里的人不是已经受过奥古斯都的恩惠,就是正在求取这种恩惠。
奥古斯都只有在威胁到元老们的个人地位之时才会遇到明显的阻
力,比如,他当初审定元老资格的时候。[417]公元前28年,奥古斯都
改革了元老院的人员组成。这是他恢复共和国的举措之一。在公元前
18年,他再度开始考虑元老的资格问题。这一次,他设计了一套比较
复杂的元老选举制度。奥古斯都会挑选出三十个人,而这三十人每人
会再选出五个人。然后,这里获选的一百五十个人要进行抽签。剩下
来的只有三十个人,他们就是第一批合格的元老。而之前奥古斯都选
出来的三十个人会回到未获选的名册里去。接着,第一批合格的三十
名元老要按同样的程序选出一百五十人,经过又一次抽签,得出第二
批合格的三十人。然后第二批元老又要再选一轮。这整个流程会一直
持续到产生了三百名合格的元老为止。如果说有人想要把奥古斯都当
作一位伟大的政治家,他最好首先来看一看奥古斯都设计的这套制
度。这套制度导致的结果是无比的混乱和腐败,它让很多适合担任元
老的人因为被人遗忘或者没抽到签而落选。某位德高望重的元老发现
他的儿子还在担任元老,而他自己却被开除了。于是,他撕破了自己
的衣服,向人们露出他在为罗马效劳的岁月里留下的伤痕(共和国时期
也有这种例子)。还有一位元老恳求辞去自己的职务,让他落选的父亲
得以留在元老院里。后来奥古斯都本人也察觉了这套流程的失败之
处,于是便拿起了名单,亲手挑选(或开除)元老。[418]
五年后,奥古斯都想到了一个新点子,他调整了在人口普查中被
评为元老的财产要求。共和国时期的元老资格大概是十万赛,奥古斯
都把它抬到了一百万赛,然后立刻就发现了问题。他肯定是想通过抬
高标准来排除那些财力相对较弱、名望相对较低的家族。[419]但是,
他似乎没能较为准确地预测到哪些家族会被排除出去,有些声望较高
的家族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当元老的资格。于是,奥古斯都感觉到有
必要资助这些虽然较穷但是很受敬重的元老。我们可以猜想一下,依
靠奥古斯都的资助来维持元老的地位应该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
[420]
奥古斯都实施这些改革的目的并不是除去那些和他作对之人,而是提高元老院的威望。虽然某些元老或许因为一度失去了元老的资格(无论是由于意外还是有意)而感到有些不满,但是元老们的整体地位是得到了提高的,因为他们经过了更加严格的筛选。给奥古斯都带来政治压力的是对个别元老的冒犯。奥古斯都政权因人们追求各自的政治前途而团结了很多人,但在改革元老院的事情上,这种现象反而让他遇到了一些阻力。
奥古斯都的权力限制了元老院的政治地位,但他让元老院在行政
中发挥了更大的作用。他设立了很多官职来负责具体的职务,一般是
让多名官员共同管理一项事务。公共建筑、道路、水渠、台伯河堤与
行洪渠(台伯河素有在冬季因暴雨而泛滥的恶名)还有罗马城的粮食供
应都有了专门的元老官员来负责处理,元老的职业生涯因此变得更为
复杂了。同时,这也是他们在公众面前的新形象。在奥古斯都时代,
元老们通过官职(而不是政治、军事成就或者家族背景)来显示自己的
地位。而这种对于官职的需求让他们深陷于奥古斯都的制度当中,他
们需要奥古斯都的制度来为他们提供地位。[421]罗马精英的本质在不
知不觉中发生了转变。
军人、平民、元老都渐渐地融入了奥古斯都的新制度。他们或是越来越依赖奥古斯都为他们提供金钱,或是为各种荣誉所征服。奥古斯都的权力的本质就在于这张可以满足所有人的关系网络。正如塔西佗所说,奥古斯都把他的支持者都团结在了一起,又对所有的反对者加以利诱。帝国的权力收买了共和国的所有遗产,让自己的地位变得稳如磐石。于是,政治革命成功、掌握了大量资源的奥古斯都开始在文化领域发起另一场与之相称的革命。
文化领域的革命
革命是很奇特的事情。现代的革命者想要改造世界,为此,他们
会夺取政治权力,颠覆原来的政权,还会大力地扫除旧政治秩序的任
何一点残余。但是,掌权以后又该做些什么呢?改变政局,砍掉国王
的脑袋或许并非难事。但要真正地改造世界就得给整个社会带来一场
深刻的革命,改变人们的旧思想,从而铲除原先让国王和朝廷得以存
在的根基。文化领域的革命比政治革命要难得多。很多政权都在这个
阶段遭遇了挫折,陷入无边无际的苦海,导致无数人流血死亡。
和现代的革命不同的是,在奥古斯都的革命当中,没有某种引领
人们前进的意识形态。至少据我们所知,这场革命的领导者并非因改
造世界的意识形态承诺而行动的。不过,这不是在说他们认为罗马的
社会已经完美或趋近完美了。他们毕竟才经历了长达一个世纪的内
乱,奥古斯都的胜利本身就是这一百年历史发展到顶峰的结果。这足
以说明罗马的政治制度有着一些严重的根本性问题。当时的罗马人同
样认为他们遇到的是社会问题,虽然他们对社会的理解和我们有一些
差异。我们最好把他们自己指出的根本性问题称为“道德滑坡”。
在罗马人眼里,道德是政治美德和习俗的根基。道德滑坡意味着
人们的社会、政治行为都变得恶劣起来。道德的范畴涵盖了人和神、
家族、国家之间的关系。道德是一个政治概念。而这种政治文化的堕
落是因为罗马人征服四方建立霸权,获得了太多的利益,导致罗马社
会发生了转变。财富催生出奢靡之风,对财富的渴望扭曲了政治决策
的过程。贪恋财富的罗马人不再是合格的公民,反而互相争斗不已。
而且,这种转变影响了罗马社会的所有阶层。
其实,这种关于罗马人道德败坏的说法是不太可靠的。这种理论
首先设想了一个存在于道德滑坡之前的黄金时代。然而,罗马人或许
认为这个黄金时代大概就在公元前3世纪或者更早一些的时候,但至少
在我们看来,罗马历史上没有哪个时期堪称这种黄金时代。不过,这
种精心炮制出来又简单易懂的说法往往能够引得很多人相信。相比之
下,真相反而没有那么可信了。历史学家们常常会遇到这种毫无胜算
的辟谣之战,因为如果罗马在公元前1世纪遇到的混乱不是一个简单的
集体道德败坏的问题,那么人们很可能就得面对一个更加难以理解、
难以捉摸也更加复杂的问题了。简单的故事能够慰藉人心。而且,道
德败坏论还很合罗马精英的口味,因为这种理论同时指明了一条简单
的解决之道:恢复以往的道德。
罗马的政治思想家们难以设想出新世界的模样,却可以比较轻易地给旧世界蒙上新的面纱。奥古斯都在公元前28年和公元前27年就尝试着恢复一种旧的道德秩序。他改革了元老院的人员构成,开展了人口普查,举办了相关的仪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在公元前28年修复了一些神庙。这都表明了他愿意恢复一种古老的社会、宗教秩序。这些大体上算是制度层面的改革。此外,我们还能在一首情诗当中发现奥古斯都的其他想法。
普罗佩提乌斯的优美诗作曾经生动地帮助我们理解了奥古斯都时
代早期的文化。此外,他还有一首诗反映了他的女友君提娅在某项
“法律”被撤除之时深感喜悦。曾经,这对爱侣因为这项法律会迫使
他们分离而潸然泪下。但最后,普罗佩提乌斯得意地写下了这样的话
语:“恺撒能征善战,但他的战功在爱情面前分文不值。”[422]我们
无法确切地得知什么样的法律会让这对情侣分开。也许,这项法律要
求所有罗马人必须结婚,甚至规定了非常严厉的惩罚,以至于普罗佩
提乌斯这样坚定的不婚者也不得不违背本心。或许,这项法律还让通
奸被归入了刑事犯罪。普罗佩提乌斯想象了他的庆婚队伍经过君提娅
宅前的景象,为自己失去了爱情而流下了悲伤的泪水。普罗佩提乌斯
和君提娅似乎不可能结婚,因为像他们这样痴迷于爱情之人是不可能
接受婚姻的。
普罗佩提乌斯还在诗篇里明确地提出了意识形态的区别。这项法律和军事有关,其目的是强制要求罗马人生下合法的孩子,以便为罗马的军队提供更加充足的人力。普罗佩提乌斯则声称:“我的血脉不会成为军人。”他认为爱情是超然于恺撒的权力以外的事物。恺撒固然有军队,但他不能控制爱情。在普罗佩提乌斯所写的诗作里,爱情的领域是自由的,它不受奥古斯都的掌控。
其他人看起来也有普罗佩提乌斯这样的想法,那项法律没能在会议上得到通过。罗马的情侣们或许在法律被撤除以后的那天晚上以情侣专有的方式进行了庆祝。普罗佩提乌斯的这首诗面世于公元前1世纪20年代中期,未能出台的那项法律肯定出现在公元前1世纪20年代初。不过,虽然普罗佩提乌斯热烈地庆祝了爱情对恺撒的胜利,但恺撒并不是轻言放弃之人。公元前19年以后,地位更加稳固的恺撒即将着手进行道德改革,向普罗佩提乌斯和其他的情侣证明,恺撒的大权同样可以控制爱情。
奥古斯都的立法工程涉及的范围极广。公元前18年出台的一些早期的法案在后来得到了修改或者延伸。而且,帝国政权十分注重宣扬道德教化。帝国皇室被推出来成为优秀道德的榜样,以身作则,行为世范。他们鼓励人们在艺术作品中表现罗马的传统价值观,对道德模范人物加以褒奖。奥古斯都本人似乎还声称他家族里的女性会给他制作衣服(织衣是罗马已婚女性的传统),虽然传统文献并没有提及皇室女性对这种强制的劳动作何感想。[423]此外,奥古斯都还立法对下列事情做出了或多或少的规定:解放奴隶、过度铺张、衣着、元老及其子孙的婚配、遗产分配、性行为、叛逆。
对性生活加以规定是因为罗马人在这方面的道德观念和现代人有
着很大的区别。罗马人结婚只是为了生育子女,传宗接代,爱情和婚
姻毫无关系。奥古斯都立法鼓励罗马人结婚。公元前18年,奥古斯都
出台了一项法律规定离异女性应当于六个月内再婚,丧偶者可以有一
年的宽限期。后来,在公元9年,这项法律得到了修订,让离异者有了
一年半的宽限期,丧偶者则是两年。看起来,违反这项法律的惩罚和
继承、分配遗产有关。[424]未婚男性同样会遭到类似的惩罚,其继承
权也会受到限制。奥古斯都还实行了一项财产税,尤其针对未婚者的
财产。此外,未婚者似乎不得观看戏剧。[425]
生育了后代的男女则会得到奖励。一般的罗马女性需要有男性代
表才能参与法律事务,而拥有三个孩子的女性(得到自由身的奴隶需要
有四个)会获得独立的法律地位。拥有孩子的男性元老可以更快地在政
治道路上得到晋升。而且,这种奖励不只局限于政治精英阶层。有一
次,奥古斯都正在巡视意大利各地区。大概他是在访问各地的殖民地
和其他聚落,同时也是在巩固他和人民之间的关系。此时,他宣布给
所有为人父者发放奖金,每拥有一个孩子就可获得一千赛。鉴于当时
一名罗马军人的年薪是九百赛,这次的奖金数额堪称非常巨大了。而
且,整个意大利的儿童公民大概有一百万。所以从帝国的角度来看,
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虽然这应该只是一次性的奖金。[426]
这一系列法律引发了激烈的争论。某些人为此而集会示威,公然表示抗议。奥古斯都不得不对法条做出了修改,而且有可能是两次。[427]有一次,在奥古斯都统治末期,人们正在剧院示威。面对示威者,奥古斯都把日耳曼尼库斯(Germanicus)和阿格里皮娜放在膝盖上玩耍,用以展示天伦之乐。[428]公元9年,又有人在剧院里示威。于是,奥古斯都把骑士阶层召集到了广场上,对他们进行严肃的批评。[429]奥古斯都还曾于公元前18年在元老院里宣读昆图斯·凯奇利乌斯·梅提卢斯·马其顿尼库斯(Quintus Caecilius Metellus Macedonicus)在公元前131年发表的演讲词“论增加人口”。[430]留传下来的文字寥寥无几,但我们还能从中看出全文的基调:
罗马的公民们,和妻子共处着实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如果可以,我也愿意赞成不娶妻。但是,大自然的安排便是要我们不得不放弃短期的欢愉,为长远的种族延续而忍受下去。[431]奥古斯都宣读这份演讲词的目的是把他的改革和罗马的传统道德
观念联系在一起。即便梅提卢斯当年没能成功地说服大家改革罗马婚
俗,他的演说词也能让奥古斯都的改革看起来有着熟悉的传统面貌,
掩盖掉其中的创新气息。因此,面对批评者,奥古斯都可以有底气地
声称自己干涉公民私生活的做法在罗马历史上有过先例。狄奥还记录
了奥古斯都在公元9年对不生育者发表的演讲。虽然我们不确定其准确
性如何,但从他的文本来看,奥古斯都重申了梅提卢斯当年的核心思
想,批评不生育后代者是在威胁罗马的未来,把个人私欲放到了生儿
育女的职责之前。[432]
奥古斯都还出台了一项法律,宣布通奸入刑。在此处,通奸的定
义是已婚女性和自己的丈夫以外的男性发生性关系,双方都会被判定
为有罪。但已婚男性可以合法地与自己的妻子以外的女性发生性关
系,只要该名女性未婚即可。性工作者是不受该法律约束的,她们只
需依照这项或者另外某项法律的规定进行登记。通奸入刑既约束了一
些年轻人的行为,也有助于促进合法后代的诞生。[433]根据这项法
律,通奸者会被剥夺财产,遭到流放。奥古斯都还宣布丈夫都有义务
起诉有嫌疑或者确实犯下通奸罪的妻子。假如丈夫不曾起诉,那么在
该名女子被指控的六十天以后,其他人也可起诉。如果罪行属实,那
么她的丈夫就必须与她离婚,不然就会遭到起诉。[434]
这些法规未免有点道德恐怖的嫌疑。虽然那些鼓吹道德教化者总
是在大肆抨击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认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他
们的说法通常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依据。例如,就罗马而言,他们似
乎并没有统计过各个时期曝光的通奸案例数目,也就无从展开数据分
析,但在共和国晚期和帝国时代之初,人们在卧室里做的事情显然比
在古典时代(或后来的其他时代)的其他时期受到了更多的关注。既然
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哪个时代的通奸行为比较多,那么奥古斯都之所以
立法严惩通奸或许并不是因为通奸行为真的变多了,而是因为人们普
遍担心通奸行为发生而已。
诞生于奥古斯都时代的诗作和其他时代一样热衷于讲述政治人物
的爱情故事,而且同样秉持爱情不受婚姻关系的限制,爱人不限于配
偶的理念。诗人们笔下的爱情往往和传统道德观念推崇的生活方式形
成鲜明的对比。关于当时的大人物尤里乌斯·恺撒、马克·安东尼还
有奥古斯都本人的那些逸闻都会着重描写他们自由地追逐异性的行
为。不论是以罗马人的标准还是现代人的观念来看,这些逸闻都经常
涉及通奸。[435]有传闻称奥古斯都尤好处女,有专人寻来非常年幼的
女子以供他淫乐。[436]还有一些相当露骨的传闻称他和麦奇纳斯的妻
子提兰提娅有着长期的情人关系。在惹得众人不满的通奸法出台以
后,甚至有传言称奥古斯都在公元前16年一度急着离开罗马,去高卢
处理公务,以便和提兰提娅一起躲开旁人的视线。[437]如果这种说法
属实,那么奥古斯都就和他的朋友的妻子维持了至少十五年的半公开
的情人关系,甚至在通奸入刑以后成了罪犯。然而,我们不难想象,
奥古斯都出台的约束私生活的法律大概使得很多罗马人都开始怀着恶
意去对他本人的私生活说三道四。
无论其本人是否有此类行为,从古至今很少有政治人物会公然主张保护通奸者的权利,但奥古斯都时代的这些法律的意义并不在于打压不正之风。重要的是,奥古斯都在宣扬某种理想的社会图景,并且在用法律的手段来强制实现这种图景。无论男女,罗马人都有繁衍后代的义务,他们理应为国家生儿育女。男孩子将来要成为战士,女孩子将来要生出下一代的战士。罗马人关心他们的人口数目,担心罗马人会越来越少乃至没有新生代的战士来捍卫他们建立的这个大帝国。
因此,所有罗马人的私生活都不得不服从于帝国的约束。关于婚姻的规定是把国家的权力延伸到了公民的家中,这些法律之所以不受欢迎大体上是因为它们切实地影响了罗马人的生活。当然,拒绝结婚者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私人原因。但我们同样必须注意的是,罗马人实行的是均分继承制。也就是说,每一位合法的子女都可以继承到等额的家产。在这种继承制度下,如果一个家族长期只有两个左右的孩子,那么保持家族的地位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但随着孩子数量的增加,其难度会逐步地提高。况且,婚姻关系的缔结是以双方的地位为依据的,而地位又最终取决于财富。所以,独生子女很有可能与出身更加高贵者成婚。总而言之,均分继承制大体上意味着较小的家族比较容易提高自己的社会、经济地位,而较大的家族比较容易没落。
应对这种情况的一种有效手段就是好好地安排婚姻。然而,奥古
斯都却出台了法律强迫大家尽快成婚。有些人本来会有意地推迟结
婚,以便积攒起更多的财富,和出身更好的对象成婚,或者通过晚婚
来尽量避免生育过多的子女,个别人甚至还需要照顾到某个子女过多
的兄弟姐妹。但在奥古斯都出台新法以后,他们就必须放弃这些打算
了,不然就会受到法律的惩罚,失去继承家产的资格。在这种限制
下,大家族的子弟难以找到合适的婚配对象。于是,一些或者说很多
罗马人开始试图规避法律的约束。他们会定下期限较长的婚约,或者
和年纪太小、无法成婚的女孩子订婚。但在后来,奥古斯都补上了这
些漏洞。或许有些人因此便尝试了一些在结婚后限制家族规模增长的
手段,比如堕胎、杀婴、减少性行为、避孕,虽然我们几乎对罗马人
的夫妻生活一无所知。
关于奥古斯都的新法遭到反对的原因,除了上文所提的这些非常
实际的考虑以外,观念问题至少有着同样重要的地位。一些人也许和
梅提卢斯的观点一致,认为娶妻是大自然强行施加于己身的不幸之
事,妻子的存在会妨碍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因为罗马女性一般都会
在家庭里拥有一定的地位,而且至少有一部分女性是反对丈夫拥有情
人的。某些罗马男性或许真的过着当时的情诗里描写的那种生活,和
别人的妻子有着私密之极的关系,结婚大概不利于他们保持这样的放
浪作风。还有一些罗马人也许是难以忍受国家的权力以这种方式运
行。罗马的历史或许看起来像是在鼓吹克己奉公、为国献身的爱国精
神,但要求罗马人为了罗马的利益而繁衍后代仍然堪称令人震惊的侵
犯个人自由之举。更何况,生下来的男性还要为奥古斯都的政权在奥
古斯都的军队里为奥古斯都而战。这恐怕不是很能激发罗马人的性
欲。普罗佩提乌斯就曾经声称他的后代决不会为奥古斯都的帝国梦而
战,其他人或许也有类似的想法。
此外,奥古斯都的婚姻法还让罗马人的房中事有可能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之前,一个人大概只能散布谣言说他的对手的妻子人尽可夫,但在奥古斯都时代,他或许就可以把她送上法庭了。男女之间的友情也有可能遭到歪曲,乃至毁掉双方的人生。我们也许还会好奇,对于这种事情,法庭究竟该如何判定证据的有效性。当时可不像现在这样有专人在酒店附近等着拍照做证。一般说来,法庭是不会对“没有合理证据”的事情做出判决的。不过,光是闹上法庭所引发的恶意流言或许就足以造成严重的伤害了。曾经关上门来解决的家务事,现在有可能被公之于众,损伤家族的颜面,甚至导致失去财产,惨遭流放。史家塔西佗对此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民众变得更加可怕了,因为每一个家庭都有可能被告密者毁于一旦。[438]奥古斯都的这些法律看起来秉持着古老的道德观念,对人民加以冠冕堂皇的约束,让人难以公然表示反对,同时也是皇权套在罗马人民身上的枷锁。[439]
黄金时代
公元前17年5月23日,元老院在执政官盖乌斯·西拉努斯的主持下召开了会议,讨论恺撒·奥古斯都和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主张庆祝的时代节(Secular Games)。这个节日标志着一个时代(saeculum)的结束,同时当然也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在充斥着战争和内乱的一个时代结束以后,奥古斯都政权要为罗马人民献上的是一个满溢着希望与和平的全新的黄金时代。
有很多古老的传统在共和国晚期被搁置了起来,时代节也是如此。这项节庆的具体规定尚有争议。据我们所知,罗马人的上一次时代节是在公元前146年,再往前则是公元前249年。这项节庆有可能就是在公元前249年被创造出来的。当时,罗马人深感迦太基人的威胁。他们或许觉得罗马已经失去了诸神的祝福,自己必须做出一些特别的事情来赢回神明的宠爱。于是,他们去查了神谕书,最后认为罗马人得罪的是冥界诸神和罗马的先祖。因此,公元前249年时代节上的仪式庄严肃穆,类似于丧礼,其主旨就是为罗马的列祖列宗和冥界的神明献上敬意。此外,神谕还要求两次时代节之间要有一百零五年或一百一十年的间隔。这是为了让每一个人一生都最多只能参加一次时代节。也就是说,这项节庆的举办标志着有一整代的罗马人已经离世。现在,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即将改造这个原本规模较小而且比较庄重的活动。[440]
元老院在5月23日颁布了法令,试图尽量增加参与此次时代节的民众数目,将其打造为一次盛大的公共节庆。元老们允许各阶层的未婚者及本应受到婚姻法惩罚之人参加时代节。他们希望有尽可能多的人到场,因为这毕竟是所有人一辈子都只可能参加一次的节日。他们还命人用铭文记下了这次庆典,我们今天还能看到一个残缺的版本。[441]
我们掌握的史料始于5月31日夜里的献祭仪式,人们向诸位命运女神献上了九只绵羊和九只山羊。作为主持仪式的祭司,奥古斯都以其铿锵有力的声音带领着大家展开了祈祷。奥古斯都请求诸神让罗马人民的帝国得以继续扩张,变得更加伟大;让罗马人民和罗马军团都享有胜利与安康;让十五人祭司团(主持时代节的祭司)、罗马公民、奥古斯都本人及其家人都得到祝福。接下来是某种表演活动。然后,人们举办了一次神圣的宴会,享宴者是从罗马公民家中选出的一百一十位人妇。
第二天,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向朱庇特献上了公牛。接着是戏剧表演。然后,十五人祭司团宣布降低公民之妻为亡夫服丧的时间要求。在夜幕降临以后,奥古斯都主持了又一场献祭仪式。这一次,他向生育女神埃雷图娅(Ilithyia)献上了糕点。6月2日,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向朱诺献上了母牛。接下来是一场代表罗马女性的祈祷仪式,其流程几乎和前天夜里奥古斯都主持的那一场一模一样。这天晚上的献祭仪式是把一头怀孕的母猪献给伟大的母亲(Magna Mater)。到此为止的活动都谨遵时代节的传统,举办于台伯河畔的某个区域。
6月3日,庆典的中心转移到了奥古斯都的宅邸所在的帕拉提翁山上。人们向阿波罗和狄安娜(Diana)献上了糕点。五十四名少男少女合唱了由诗人贺拉斯(Horace)专门为此创作的一首圣歌。接着,人们转移到了卡皮托里翁山上。在那里,合唱团又唱了一次圣歌。然后,人们观赏了戏剧表演和马车竞赛。在这一天的活动即将结束之时,十五人祭司团宣布接下来有为期七天的希腊语和拉丁语戏剧表演。到6月12日,还有在竞技场里猎杀野兽的表演和马车竞赛。及至这一系列活动告终,人们的生活大概才恢复正常。
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把时代节改造成了一场极其隆重的庆典,其
中的寓意也发生了变化。庆祝时代节不再是为了安抚亡者,而是为了
展望罗马的未来。祈祷仪式是为帝国的扩张、为军团和罗马人民而举
办的,奥古斯都及其家人也得到了祈祷,这显然说明了奥古斯都的王
朝已经成为罗马的一大核心(我们也可以发现元老院和各位官员似乎都
没有被提及)。此外,这次的时代节不仅没有像以往一样为冥界的神明
献祭,反而把祭品献给了生育女神。这是在强调女性和生育的重要
性,赞扬那些即将给罗马生下子孙后代并且为其提供道德指引的母
亲。儿童的地位则体现在歌唱贺拉斯的圣歌的那个合唱团身上。6月3
日,这些宗教活动的举办地点及其本质都有了彻底的变化,节庆的焦
点转移至奥古斯都下令建造的阿波罗神庙。这座庙宇和阿克提翁之战
的胜利有关,而且和奥古斯都本人的居所相邻。此外,十五人祭司团
的领导地位看起来也是全新的设计,其首要目的就是让祭司团内的两
位领导者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得以主导节庆的流程。毋庸置疑,此次
时代节是属于他们二人的庆典。
儿童合唱团(两度)演唱的圣歌名为《时代之歌》(Carmen Saeculare),其内容完整地流传了下来。它的作者贺拉斯是当时最杰出的诗人之一,以抒情诗歌与讽刺诗著称。他看起来和麦奇纳斯的关系比较好,因而进入了奥古斯都身边的社交圈子。这首《时代之歌》开篇提及的是阿波罗和狄安娜,而不是冥界诸神。其主题显然也有着奥古斯都时代的特色:它请求诸神爱护人母,让青年茁壮成长,为奥古斯都要求人们生育后代、尽早结婚的法律赋予力量。然后,《时代之歌》请求命运女神和伟大的母亲让罗马的田地变得肥沃多产。接着,歌词的内容变成了罗马的建城史。不过,贺拉斯对罗慕路斯和雷慕斯着墨不多。他主要描写了埃涅阿斯逃离特洛伊,定居于意大利的故事。之后,《时代之歌》表示希望奥古斯都继续开疆拓土。最终,在比较和缓的曲调下,贺拉斯展望了和平、繁荣的未来。
时代节比较全面地展现了奥古斯都政权的意识形态。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很多关键的主题:军事胜利、和平、罗马的繁荣、繁衍生息、神明的祝福、法律对罗马人民的约束。节庆活动的核心是对传统的罗马历史加以改编,然后呈现在大家面前。时代节本就标志着某个时代的所有罗马公民都已经离开了人世。这种比较罕见的节庆和希腊人对时代的认识有关。在希腊神话当中有所谓黄金时代的概念。据说,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时代,当时的人们无须劳作而能得到自己所需的一切,世界和平犹如天堂。然后,这种原始的理想社会渐渐消亡,后来的时代每况愈下。最终出现的是黑铁时代,充满了暴力与战争。
在诞生于晚期共和国的拉丁诗歌当中,我们常常能看见这种说法。堪称晚期共和国最优秀的诗人的卡图卢斯(Catullus)以及在奥古斯都时代创作了伟大的史诗《埃涅阿斯纪》的维吉尔都曾经运用过黄金时代的概念。[442]卡图卢斯虚构了一个他所处的世界在堕落之前的模样。而维吉尔则畅想了历史的进程会不可思议地逆转,人类会在某位救世主的带领下重新进入黄金时代。
这种认为每一个时代都变得越发糟糕、一步一步堕落下去的说法非常悲观。罗马人一度十分担心自己还会堕落到怎样的境地,但奥古斯都的时代节标志着罗马人的态度焕然一新:时代节即将开启的新时代并不是更加可怕的噩梦,而是再度出现的黄金时代;时代节展现的主题是生育、和平、青春和多产(人和田地)—这些积极向上的内容让人不禁想起了传说中黄金时代的美好图景。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由此宣布了历史即将重新开始,他们会带领人们开启新的元年。
《时代之歌》提及埃涅阿斯是因为奥古斯都尤其重视这个建城传说,奥古斯都时代有很多艺术作品都刻画了埃涅阿斯的故事。例如,罗马城中心的奥古斯都大广场和公元前1世纪第一个十年末期建成于战神广场的那个小巧却别致的和平圣坛。在圣坛墙上的浮雕当中,意大利娅女神(Italia,或和平女神)的形象周围充满了象征着生育的图景,意味着奥古斯都会带领大家再次进入一个和平且生机盎然的时代(如图9)。
奥古斯都政权致力于宣传埃涅阿斯主要是因为尤里乌斯家族自称起源于埃涅阿斯之子尤卢斯。而且,在公元前19年,维吉尔发表了他的史诗著作《埃涅阿斯纪》,重新全面地讲述了埃涅阿斯的传说。这部作品是拉丁语文学史上的传世经典,堪称最具影响力的拉丁语诗。其主要内容是描写埃涅阿斯如何克服了艰难险阻,从特洛伊来到意大利,并且在意大利顽强奋斗,带领其人民定居于拉提翁(Latium)。
《埃涅阿斯纪》呼应了《荷马史诗》中的内容,与《伊利亚特》
(Iliad)和《奥德赛》(Odyssey)都很相像。显然,维吉尔写作的用意不
是为人们提供信史,这部史诗的意义在于以其虚构的罗马建城史来促
使人们反思真正的罗马历史。埃涅阿斯的形象不只是意大利半岛上这
座新社区的创建者,他更是所有罗马人的缩影。埃涅阿斯开拓新土地
的故事能够让人回想起充满了阳刚之气的罗马男性,激起人们对个人
与政治的关系以及命运的本质的思考。为了寻找新的定居之所,埃涅
阿斯必须背弃他的故乡、妻子和爱人。他失去了父亲,还目睹了自己
的朋友遇害。他必须为一座将在许多个世代以后建立起来的城市而
战。他常常被视作一个有缺憾的英雄,人们会在他的身上看到教训,
进而深思一个罗马人应当怎样处事。埃涅阿斯几乎总是被描写为一个
尽忠尽责(pius)之人,他把自己的一生无私地奉献给诸神、人民以及
那个未来即将成立的国家。他的命运让人不禁联想到他的后代及继承
者奥古斯都。罗马刚刚摆脱一场浩劫,在这种时候出现的这样一个有
关于罗马的故事显然能够引人遐想。虽然其中的寓意并不是很直白,
但人们总是能够意识到其存在。
奥古斯都为罗马带来了一个全新的开端,但他并不打算掩饰自己开创的新罗马的本质,奥古斯都给时代节创造的新传统表明了新时代属于专制的君主。参加庆典者或许会感觉这些宗教仪式都是古老的罗马传统。然而,现在的罗马是由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统治的新罗马,他们二人代表的皇族则是新罗马的核心。
奥古斯都声称他在尝试着把罗马恢复到一种古老的理想状态。在《圣奥古斯都行述》中,他写下了这些看起来自相矛盾的话语:
许多古老的传统现已没落。我便以新法使其复苏。而且,我还在许多领域内创制了值得子孙后代沿袭的新规。[443]奥古斯都罕见地实行了既创新又复古的改革。就算是在公元前131年,梅提卢斯本人也不过是慷慨激昂地发表了演说而已。身为一名古代的保守派,他所提出的主张并不符合当时大多数人的道德观念。他似乎只是一位和常人意见相左的少数派人士而已。至少在我们看来(罗马人自己或许也深知),罗马人远远没有某种统一的道德观。罗马的意识形态是很复杂多样的。而奥古斯都和梅提卢斯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能够用权力把这种古老的少数派主张化为现实,他试图运用国家的权力来重塑罗马社会及其道德。
奥古斯都时代的文学作品和公共庆典都描绘着一种理想的新社会的图景。奥古斯都政权想要以这种新社会的价值观来教育人民。他们想用各种庆典和《埃涅阿斯纪》来教育人民对诸神和奥古斯都尽忠尽责。人民应当为奥古斯都政权献身;男子应当结婚,应当奔赴战场;女子应当为奥古斯都的军团而生育后代。奥古斯都政权呈现在人民面前的未来是一个繁荣、和平的黄金时代,生活于其中的罗马人都要为奥古斯都的帝国效劳。就算以现代的标准来看,这也是极权主义的景象,历史上有许多好大喜功的独裁者都追求过这种梦想。
大概在二十年以后,诗人奥维德(Ovid)曾经抱怨当时的女性不再珍视他的诗作了:
她们仍然会赞美诗篇,却更想得到贵重的礼物。
只要富有,即便是野蛮人她们也毫不介意。
啊,现在确实是黄金时代:
黄金既能带来官位,也能招致爱情。[444]就像历史上其他的许多政治人物一样,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基本上是在画饼充饥。当然,并非所有人都会为他们所欺骗。罗马社会是很复杂的,而大多数复杂的社会都以权力和金钱为基础。奥维德就以上文的诗作嘲弄了奥古斯都政权营造出来的假象。他同时还流露出一种怀旧之情,追忆着道德滑坡以前的时代,想象着身为诗人的自己在那种时代里可以凭着精妙的诗歌来赢取异性的芳心。因为在奥古斯都的新时代里,诗作不值一提,金钱才是通往闺房的捷径。就算政客们许诺社会的道德水平会得到提高,就算姑娘们盛赞诗文里的真情实意,最终决定一切的还是金钱。无论政治精英们怎样地哀叹,怎样地追求复古,罗马人都不会重拾某种古道热肠。现在的罗马社会太过复杂,再也无法恢复朴素的模样了。在奥维德描绘的社会图景里,身处于这个黄金时代当中的罗马人都汲汲于钱财。政客、军人、平民、女子,无一例外。这样的图景当然与奥古斯都政权所宣传的不同,但恐怕更加符合实际。
[402] Suetonius, Tiberius , 8-9.
[403] Dio, 54.10.
[404] 此前举办凯旋仪式者为公元前28年的卡尔维西乌斯·萨比努斯(Calvisius Sabinus)、盖乌斯·卡里纳斯(C. Carrinas)、卢奇乌斯·奥特隆尼乌斯·派图斯(L. Autronius Paetus),公元前27年的李奇尼乌斯·克拉苏,公元前26年的塞克斯图斯·阿普莱乌斯(Sextus Appuleius),公元前 21年的塞姆普罗尼乌斯·阿特拉提努斯(Sempronius Atratinus)以及公元前19年的科涅利乌斯·巴尔布斯(Cornelius Balbus)。
[405] 奥古斯都甚至都没有在Res Gestae 里提及此事。
[406] Tacitus, Annales , 1.2-4(节选)。
[407] Res Gestae , 28.
[408] Dio, 53.25-26.
[409] 请参考Nicola K. Mackie, “Augustan Colonies in Mauretania”, Historia: Zeitschrift für alte Geschichte , 32(1983): 332-358,他认为这些殖民地是用来安置在西班牙的战争之后退役的老兵的;Barbara Levick, Roman Colonies in Southern Asia Mino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7); Dio, 54.7, 54.23; Andrew Burnett, Michel Amandry, and Pere Pau Ripollès Roman Provincial Coinage(London: British Museum Press, 1992), Vol.1, From the Death of Caesar to the Death of Vitellius (44 b.c.-a.d.69) (London:British Museum Press, 1992), 1650; Harikleia Papageorgiadou-Ban, The Numismatic Iconography of the Roman Colonies in Greece: Local Spirit and the Expression of Imperial Policy (Athens: Research Centre for Greek and Roman Antiquity, 2004); Suetonius, Augustus , 25。
[410] Res Gestae , 16.
[411] Res Gestae , 15.
[412] Velleius Paterculus, 2.113,这些比例的计算基础是认为当时的罗马成年男性人口有一百三十万。不过,关于罗马人口总数,学界有着不小的争论。这里的一百三十万基于对意大利人口的保守估计,比较大胆的估算会认为罗马人口大概有四百万(意大利人口也会相应地提升两倍)。这两种说法的支持者人数是差不多的。我个人采用保守的数字是因为我在参考了埃及的人口比例以后,认为意大利的奴隶人口应该占了意大利总人口的两成以上,那么如果高值估算是正确的,公元前28年的意大利自由公民(除西西里以外)就有一千三百万到一千四百万,意大利半岛的总人口相应地就达到了一千七百万。考虑到人口的增长,奥古斯都统治末期的意大利人口就要超过两千万了,而19世纪中叶的意大利也只拥有两千万人口。因此,我认为奥古斯都时代的意大利人口没有这么多。
[413] Dio, 54.25.
[414] Dio, 55.25; 28.
[415] Res Gestae , 15.
[416] Peter A. Brunt, “The Lex Valeria Cornelia”,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 51(1961): 71-83.
[417] Suetonius, Augustus , 53-57.
[418] Dio, 54.14.
[419] Dio, 54.26.
[420] Dio, 55.13.
[421] 其证据之一就是元老们越来越热衷于在铭文中列出自己的官职。请参考Inscriptiones Latinae Selectae , 914; 928; 932。
[422] Propertius, 2.7.1-8.
[423] Suetonius, Augustus , 73.
[424] Ulpian, Rules , 13-14.
[425] Gaius, Institutes , 2.111; Gnomon of the Idios Logos , 24-32; FIRA I, 40.
[426] Suetonius, Augustus , 46.
[427] Dio, 56.1-10.狄奥声称在公元9年有一次大型法律改革,但他有可能是把两次改革合为一次看待了。
[428] Suetonius, Augustus , 34.
[429] Dio, 56.1-10.
[430] Livy, Periochae , 129; Suetonius, Augustus , 89.
[431] Aulus Gellius, Attic Nights , 1.6.1.
[432] Dio, 56.2-9.
[433] Dio, 54.16-17.
[434] 和这项法律有关的文字分散在一些文献当中,不是很容易拼凑起来。请参考Michael H. Crawford, Roman Statutes , II (London: Institute of Classical Studies, 1996), 781-786, n. 60。
[435] Suetonius, Augustus , 69,值得一提的是,苏埃托尼乌斯把奥古斯都的通奸行为视作政治需要而不是欲望驱使下的产物。换言之,奥古斯都和这些罗马政界知名人物的妻子睡觉是为了了解她们的丈夫在想些什么、说些什么。我觉得所有的政客都不妨采用这个说辞。
[436] Suetonius, Augustus , 71. 除了热衷于给处女开苞以外,苏埃托尼乌斯还描写了奥古斯都对骰子的喜爱。他对这两件事情的着墨力度是相同的,我们可以由此看出罗马人的道德观念和现代人之间有着多么巨大的差异。
[437] Dio, 54.19.
[438] Tacitus, Annales , 3.25.
[439] Tacitus, Annales , 3.28.
[440] Zosimus, 2.6.其文本显然出自奥古斯都时代对当年的神谕的描述。
[441] Corpus Inscriptionum Latinarum , 6.32323.
[442] Catullus, 64; Virgil, Eclogue , 4.
[443] Res Gestae , 8.
[444] Ovid, Ars Amatoria , 2.275-279.第十七章 帝国时代
到了公元前18年,奥古斯都政权已经表明了自己是专属于一个家族的政权。族中地位较高的男性越来越频繁地以政权高层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如果还有共和派人士心存幻想,认为奥古斯都只是自公元前509年以来的共和国历史上偶然出现、转瞬即逝的意外,那么奥古斯都身边逐渐形成的宫廷应该能够迫使他们丢掉幻想,清楚地认识到残酷的现实。现在,国家大权集中于奥古斯都及其身边亲信的手中。而且,这个宫廷属于奥古斯都的家族。罗马显然面临着君主制的未来。以奥古斯都为首的政权高层是不可能轻易放弃这种权力的,而在奥古斯都的关系网络以外的那些人则很难聚集起足够的政治、经济、军事资源来挑战奥古斯都等人。
奥古斯都政权自称为帝国政权。他们给罗马带来了秩序,并且以
严格的纪律来帮助罗马实现其扩张的使命。在公元前30年,屋大维控
制着全国的所有军队。在公元前28年到公元前27年的协定当中,屋大
维和阿格里帕暂时交出了军权,以便把自己的特殊地位化作国家的常
态。但政治权威的正常化并不意味着放弃权威。在公元前27年,奥古
斯都受命掌握了巨量的罗马领土,其中包括构成今天的西班牙的三个
省份当中的两个,四个高卢省份,叙利亚、腓尼基、奇里乞亚、塞浦
路斯,还有埃及。元老院掌控的阿非利加、达尔马提亚和马其顿还驻
扎着大量的罗马军队,但其他的元老院省份都没有多少军力,也就是
西班牙的一个省份、努米底亚、克里特(Crete)、昔兰尼加[利比亚
(Libya)]、亚细亚、比提尼亚(Bithynia)、本都(小亚细亚的四个省份
之中的三个)、希腊和萨丁尼亚。[445]后来,这份协定有了改动。奥古
斯都放弃了塞浦路斯以及最靠南也最和平的一个高卢省份(纳尔博高
卢),但他拿到了达尔马提亚。因为罗马正在往多瑙河方向大举扩张,
而这里就处于战线的中心。
很可能有不少罗马精英会怀疑他们是否真的需要有这样一位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将军。或许,这种质疑的声音很少公然出现,却显然潜伏于当时的政界。毕竟,在元老院的领导下,罗马已经从一个微小的城邦发展为一个超级大国的首都。既然共和国时代的罗马取得了如此辉煌的成就,那么有人怀疑君主制度会妨碍罗马的发展也就不足为奇了。
为此,奥古斯都向人们许下了征服世界的承诺。后来,至少他宣称自己已经实现了这个目标。《圣奥古斯都行述》是他临终时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与辩解,这份文本的序言充分说明了奥古斯都政权的本质是和武力扩张分不开的:
以下为神圣的奥古斯都的一生功业的记录。他由此为罗马人民征服了世界。[446]罗马的国家资源是奥古斯都政权的财力之源,而武力扩张就是其意识形态上的核心。
从奥古斯都的共和国成立的那一年开始,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就
长期投身于战争之中。公元前27年,奥古斯都离开了罗马,前往高
卢,打算入侵不列颠。不过,西班牙的事务让他放弃了原来的计划。
公元前26年,罗马人在多条战线上展开了大规模的战事:阿尔卑斯山
区(指挥者为提兰提乌斯·瓦罗);西班牙,对抗阿斯图尔人(Astures)
和坎塔布里人(指挥者为奥古斯都);日耳曼尼亚(指挥者为马尔库斯·
维尼奇乌斯);阿拉伯沃土(Arabia Felix,指挥者为埃里乌斯·伽卢
斯,此战或许并非发生于公元前26年);也许还有达尔马提亚和潘诺尼
亚(指挥者为马尔库斯·普里穆斯)。虽然罗马方面宣布这些战争都以
胜利告终,但其中不少地区的冲突一直延续到了公元前22年或公元前
21年才真正结束,个别地方甚至持续得更久。[447]
身处后方的罗马人则反复地看到奥古斯都政权在宣扬历次胜利,这种行为或许可以打消某些人的疑虑。但其实,奥古斯都时代的各位罗马将领所干的事情和共和国时代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不会去细究被击败的异族是否真的已经彻底臣服,只会尽早送回捷报,以求获得各种奖赏。军功既可以带来荣耀,也可以为政治权威提供依据。奥古斯都政权强调了罗马的历史使命就是征服扩张。维吉尔还让他笔下的朱庇特预言罗马人会得到(时间和空间上都)“无止境的帝国”。[448]奥古斯都在公元前19年再度宣示了自己的政治权威,而他的依据就来源于这几年内史无前例的军事胜利。
除了宏大的纪念建筑和史诗以外,奥古斯都政权还有别的宣传载体。奥古斯都统治末期,有一幅精美的石雕作品诞生了,我们称之为奥古斯都之石(gemma augustea)。在这幅作品当中,取得了胜利的圣奥古斯都在诸神的簇拥下,向后倚靠着,欢迎一位得胜归来的将军。下面的另一个场景则刻画了罗马的扩张所造成的代价:罗马士兵粗暴地拉扯着女子(显然在暗示强奸);俘虏即将被充作奴隶或者遭到处决;蛮族人流下了泪水。由此可见,罗马人固然会庆祝自己的胜利,把战争粉饰为光荣之举,却不会掩盖其阴暗的一面。
公元前16年,奥古斯都的立法工程已经展开,时代节也已结束。阿格里帕和奥古斯都再次投身于开疆拓土,他们的主攻方向是西部和多瑙河流域。提比略和他的弟弟德鲁苏斯被派去了阿尔卑斯山区,以便积累军事经验和功绩。他们的对手是许多个互不统属的小部落,罗马人称这个地区为雷蒂亚(Rhaetia,主要位于今天的奥地利境内)。阿尔卑斯山区部落民遭到讨伐的原因是抢劫以及杀害了俘虏的罗马男
性,虽然其中有些所谓的罗马男性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我们不知道他
们用了什么神奇的方法来预测其性别。德鲁苏斯和提比略不仅征服了
这些部落,还开始彻底摧毁当地的政治、社会结构。无数的部落民被
迁走,或是沦为奴隶。许多地方的人口数都有明显的减少。[449]战争
一直持续到了公元前14年以后。不过,我们不太清楚后期的战况如
何。公元前6年,奥古斯都在阿尔卑斯山脉滨海区的拉蒂尔比[La
Turbie,位于今天的法国东南部城市尼斯(Nice)以东]为他们竖立了一
座三十五米高的胜利纪念塔,这是比较罕见的纪念建筑,塔身的铭文
列出了四十五个被征服的部落名。[450]
从公元前17年开始,罗马对日耳曼尼亚的大规模入侵也揭开了序
幕。而且,奥古斯都亲自上场指挥到了公元前13年。[451]据说,这场
战争的起因也是当地居民的野蛮暴行:三个日耳曼部落组成了联盟,
捉拿进入他们的疆界内的罗马人,将其钉死,并且闯入了高卢大肆劫
掠。[452]在奥古斯都离开以后负责日耳曼尼亚战事的是德鲁苏斯,他
大概刚刚从阿尔卑斯山区赶来。[453]公元前12年,德鲁苏斯率军跨越
了莱茵河。我们很难复原他的具体行军路径,因为我们对当时日耳曼
尼亚境内的地名知之甚少(如地图7)。但据说,德鲁苏斯来到了北海
边。他有可能取道于今天的荷兰,然后在不来梅(Bremen)以南建立了
一连串的据点,其位置距离莱茵河畔的罗马要塞大概有三百公里。
[454]
地图7:罗马的北部疆域
公元前17年,多瑙河上游地区的部落朝着地中海南下,东边的马其顿同样遭到了外敌入侵,色雷斯的罗马附庸国王也面临着异族的进犯。我们不确定为什么这些部落会同时行动,也不清楚他们相互之间是否有联系。不过,多瑙河是一条重要的贸易通道,上游和下游居民之间是有理由保持外交联系的。而在他们看来,罗马无疑是史无前例的强敌。到了这个时候,罗马人已经在这块区域施压、扩张了不下于十年了。屡战屡败的当地居民或许想要联合起来抵抗罗马,但他们没有成功。罗马人反而把战线推进到了多瑙河,宣布完全控制了巴尔干和马其顿。[455]然而,军事基地和行省的建立并没有给这块土地带来和平,[456]罗马人的统治并不稳定。
公元前14年末,罗马人再一次宣布了胜利,但仅在第二年,阿格里帕就受命前来管理此地。据说,这是因为潘诺尼亚人又在谋反。我们大概可以认为此时的潘诺尼亚整体上还不稳定,当地人随时都有可能举起反旗。至少,罗马方面的判断就是需要进一步加以管制。阿格里帕抓紧时间在冬天发起了进攻。罗马人有着精良的部队、坚固的工事,还有完善的后勤,具备很大的优势。阿格里帕的军事行动巩固了罗马人对多瑙河南岸的掌控。随后,完成使命的阿格里帕踏上了返回罗马的旅程。
然而,这一次,他未能回到帝国的首都。公元前13年,阿格里帕在坎帕尼亚去世了。[457]自公元前44年以来,阿格里帕一直都是奥古斯都的亲密战友,他们一同经历了对抗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塞克斯图斯·庞培以及安东尼的战争。阿格里帕或是统率一支偏师出战,或是陪同在奥古斯都身边。在公元前28年和公元前27年,奥古斯都共和国关键的酝酿期,阿格里帕也在以执政官的身份支持着奥古斯都的
计划。他还曾为奥古斯都平定高卢和西班牙,去东方准备出征帕提
亚。在公元前1世纪20年代中期,当奥古斯都本人身处西班牙之时,阿
格里帕一度是他的代表。在公元前23年以后的那些艰难岁月里也是如
此。罗马城内有许多极其雄伟、壮观的建筑都是在阿格里帕的主持下
完工的。在马尔凯卢斯死后,阿格里帕更是迎娶了尤莉亚(奥古斯都的
女儿),直接成了皇室的核心人物之一。这段婚姻也让奥古斯都有了几
个外孙和外孙女。阿格里帕还曾与奥古斯都一起举办时代节,庆祝新
的黄金时代的到来。在公元前18年,他被授予了保民官的权力。其时
限同样在公元前13年得到了延长。至迟在公元前13年,他还得到了和
奥古斯都一样统治地方省份的大权。严格说来,阿格里帕的权力和奥
古斯都是相等的,在他去世之时,他和奥古斯都是分享权力的政治伙
伴。
奥古斯都亲赴坎帕尼亚看望亡友。然后,他领着丧葬队伍回到了
罗马城,把阿格里帕的遗体暂时摆放在城中心的广场上。接着,他为
阿格里帕发表了吊唁词。1970年,人们在科隆大学的图书馆里发现,
有一份埃及莎草纸文献上记录着这篇吊唁词的一部分内容。这份史料
以希腊语写就,是拉丁语原稿的直译本。看起来,奥古斯都很有可能
把这份吊唁词正式地分发给了各地的省份。[458]从这份残缺的文本来
看,奥古斯都强调了宪法赋予阿格里帕的权力:没人拥有比阿格里帕
更高的权位,就连奥古斯都自己也不例外。不过,虽然他在致辞时强
调了宪法,延续了一贯的作风,但同时,他也凸显了其政权的统治地
位。之后,阿格里帕被火葬,其骨灰被送入了战神广场上的奥古斯都
陵墓里。
据说,阿格里帕在遗嘱里把他的田产赠给了奥古斯都(这不仅包括
意大利的田产,还涉及阿格里帕设法在地方省份获得的资产),人民则
得到了免费的公园和浴场。阿格里帕还要求给每一位平民分发四百赛
的资金。此外,城内举办了吊丧的运动赛事。按照罗马传统,角斗是
其中的主要内容。在五年后的公元前7年,这些比赛又举办了一次。
[459]这种高规格悼念阿格里帕的举措与活动不仅说明了他的重要地
位,还体现了奥古斯都政权成功地垄断着国家的权力。很少有人能够
与阿格里帕的履历相媲美,他的官职、军事生涯、主持过的建筑工程
让许多人难以望其项背。但他的生涯不同于共和国时期的罗马人。在
帝国时代,所有人都无法与皇帝相比,阿格里帕始终次于奥古斯都。
奥古斯都失去了他的首席大将和政治伙伴。如果在二十年前发生这样的事情,奥古斯都政权或许就要遭遇一场严峻的挑战。但是,在公元前12年,提比略(如图10)和德鲁苏斯都已经成长起来,他们都可以接替奥古斯都的老友阿格里帕的位置。虽然看似有些过于焦急,但提比略和维普萨尼娅(阿格里帕的女儿)的婚姻关系被终止了,尤莉亚(阿格里帕的遗孀,奥古斯都的女儿)被许配给了他。这场婚姻标志着提比略成了皇族之中仅次于奥古斯都的第二人。此外,帝国扩张的步伐也没有因阿格里帕之死而暂停。[460]
在日耳曼尼亚,马尔库斯·洛里乌斯受到了攻击,损失了一个军
团。[461]不过,德鲁苏斯继续战斗至公元前10年。在这一年,奥古斯
都和提比略一度在高卢与他会师。[462]德鲁苏斯是公元前9年的执政
官。大概是他先返回罗马出席了就职仪式,然后很快就回到日耳曼尼
亚去指挥新一年的战斗。这一回,他很可能是顺着之前建立的一连串
据点,渡过了威悉河(Weser),向东前进了大约一百公里,抵达易北河
畔。德鲁苏斯由此成了第一位如此深入日耳曼尼亚(如地图7)的罗马将
领。有传说称,他在横渡易北河时遇到了一位身形极高的女子。此人
预言他即将死去,命令他就此返回。于是,德鲁苏斯把他的战利品竖
立起来,用以庆祝自己的胜利,然后就谨遵神谕,开始返回。然而,
在路上,德鲁苏斯如同预言所说的那样患上了疾病。原本大概正在潘
诺尼亚作战的提比略闻讯之后连忙赶来看望他的弟弟。在提比略抵达
之时,德鲁苏斯还活着,但他终究未能再一次回到莱茵河的左岸。
[463]
日耳曼人也许会觉得德鲁苏斯之死能够让罗马人就此收手,把资源转移到其他方向上去。然而,提比略从多瑙河流域来到了日耳曼尼亚,奥古斯都本人也重返高卢督战。显然,罗马方面要把这场战争进行到底。日耳曼人派出使者前来求和,但奥古斯都和提比略把他们当作一个统一的国家来处理了,要求所有的部落都同意遵守和平协议。最终,日耳曼人未能达成一致意见(我们其实也很难想象这么多不同的部落要如何达成一致),奥古斯都和提比略便把日耳曼使者囚禁了起来。日耳曼人现在已经无力抵抗了。[464]但提比略第二年还是身处战场,虽然他在冬天一度回到了罗马就任执政官。[465]
多瑙河流域的居民遭遇了类似的命运,阿格里帕之死并没有导致
罗马人暂缓攻势。潘诺尼亚人确实发动了叛乱,但提比略来了。他刚
刚接受了与阿格里帕的遗孀成婚,或许现在更加乐意地接手了阿格里
帕的军事职责,在潘诺尼亚展开了作战。潘诺尼亚人再度被击败。接
着,提比略再次运用了他和德鲁苏斯几年前在雷蒂亚采用的手段,把
潘诺尼亚人迁走,或是充作奴隶。[466]然而,就连这种手段也未能让
潘诺尼亚得到和平。公元前11年,提比略先是南下至达尔马提亚镇压
一场叛乱,然后返回潘诺尼亚投身于另一场战斗。[467]虽然提比略在
公元前10年来到了高卢,但多瑙河流域的战火仍然没有熄灭。达契亚
人会在未来的一百二十年间给罗马人造成不小的麻烦。而在此时,他
们跨河来犯,让潘诺尼亚又陷入了动乱。提比略只得再度返回维护罗
马的权威,这一次的战斗持续到了公元前9年。然后,罗马人又一次宣
布他们取得了胜利,恢复了和平。[468]
德鲁苏斯之死对奥古斯都的王朝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他同样得到了国丧的待遇,国家给他的生母莉薇娅颁发了荣誉以表慰藉。[469]距离阿格里帕之死还不足五年,罗马人民再度陷入了悲痛之中。不过,这一次,他们并不是在哀叹一位出色的国家领导人的离去,而是在痛惜一位英年早逝的皇子。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对皇室的忠心。他们和奥古斯都的家人之间仿佛是挚友一般亲密,德鲁苏斯的丧礼自然又一次展现了罗马人民的团结一致和皇室的莫大权威。
阿格里帕和德鲁苏斯的相继逝世让皇室的处境变得有些危险,奥
古斯都政权至少需要有一位潜在的继承人,此人必须有充足的经验和
政治地位才能成功地从奥古斯都手中接过政权。简而言之,在这个时
候恐怕骤然就有了不少人想要密谋作乱,因为在公元前12年之前,夺
权成功的条件当然是除掉(夺走权力或者杀死)奥古斯都、阿格里帕、
提比略和德鲁苏斯四个人,而在公元前9年以后,需要铲除的人一下子
就少了一半。不过,帝国的新一代潜在的领导者正在涌现出来。
阿格里帕与尤莉亚之子盖乌斯·恺撒出生于公元前20年,他的弟
弟卢奇乌斯小他三岁。这两个小男孩都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公众的视野
里。而且,他们都在公元前17年被奥古斯都收为养子。虽然这或许意
味着他们有资格直接成为奥古斯都的继承人,但他们毕竟太年幼了,
罗马人希望由久经考验的领袖来担任皇帝。幼年皇帝要到几百年以后
才开始为罗马人所接受。安东尼娅(Antonia)和德鲁苏斯的长子日耳曼
尼库斯出生于公元前15年5月24日。多年以后,日耳曼尼库斯和他的父
亲一样在御前效劳,但现在还为时尚早。卢奇乌斯、盖乌斯、日耳曼
尼库斯以及提比略的儿子德鲁苏斯(生于公元前13年10月7日)都有潜力
成为罗马的领导者,但他们也都还需要时间。此时,奥古斯都只能把
皇权传承到提比略手中。
不满之人
公元前19年以后,奥古斯都政权的反对者看起来被排挤到了政治舞台的边缘。不过奇怪的是,据说奥古斯都经常穿着胸铠进入元老院,以防有人行刺。而且,大约在公元前18年的时候(后来也有),有“很多人”被指控对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图谋不轨,某些人还遭到了处决。[470]从公元前16年到公元前8年,奥古斯都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各地的军务上,但他同时也面临着内部阴谋的威胁。虽然我们既
不知道有哪些人牵涉其中,也不知道阴谋的具体内容,无从判断奥古
斯都究竟面临着多么严重的威胁,但至少我们知道奥古斯都因此修改
了法律,加强了他对罗马政治精英的束缚。为了获取犯罪证据,罗马
人通常会对奴隶严刑逼供,他们似乎认为只有经受了酷刑的奴隶说出
的口供才是有效的。但是,用这种手段获取的有关该名奴隶的主人的
犯罪证据是不合法的。这条法律确保了各位奴隶主在家里所说所做的
都不会在日后成为危及己身的罪证。然而,在帝国时代,一切利益都
要服从于国家。这条法律被规避了,奥古斯都会下令把受怀疑者的奴
隶转交给国家。然后,这些奴隶被刑讯逼供出来的证词就可以被用于
证明其原主人的罪行了。由此,奥古斯都一举让密谋者身边的奴隶都
成了潜在的罪证来源。[471]
这种情况显然会导致一个问题—真正的阴谋和某些不妥当的危险
言论之间的界限并不是很明确,皇帝需要辨别单纯的不满者与真正的
谋逆之人。大动干戈地铲除密谋者是需要付出政治代价的,所有人都
会因此知道有反对的声音存在,团结一致、通力合作的表象会被撕得
粉碎。一些尚未找到同伙的不满之人会发现自己并不孤单,其他人也
许会深受鼓舞,前赴后继地走上反对现政权的道路。而且,以暴力消
灭政敌所产生的恶劣影响还会延续到未来,让后继的皇帝都背负上沉
重的历史包袱。这种行径不仅不能根除政敌,反而会证明自己就是暴
君,让密谋者看起来像是正义的一方。
我们比较了解的只有一起阴谋。公元4年,据说格奈乌斯·科涅利乌斯正在图谋不轨。此次事件的曝光正是因为奥古斯都违背了他的一贯政策。他没有杀掉科涅利乌斯及其党羽。这不是因为一路走来杀人无数的奥古斯都突然感觉到良心不安,而是因为他想要摆脱无休无止的暴力。1世纪的政治家、哲学家塞内加(Seneca)和3世纪的史家卡西乌斯·狄奥为我们保留了某一段子虚乌有的对话的两个不同的版本。据说,在莉薇娅的建议下,奥古斯都把密谋者召到了面前,对他们加以警告,然后就放他们走了。[472]科涅利乌斯甚至还担任了第二年,也就是公元5年的执政官。无论这个故事到底有几分可信,我们都可以看出奥古斯都政权深受反对派的困扰,而且难以摆脱这个泥沼。
有关婚配和性行为的法律依然是人们争论的焦点。最终,在公元9年,骑士阶层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集会示威。奥古斯都到场对示威者发表了讲话,称赞了其中已经生育后代者,为他们提供了额外的嘉奖或荣誉,也许还有奖金。对于那些尚无子女者,奥古斯都的态度就大不相同了。他指责这些人是只顾自己享乐、不顾罗马利益的登徒子,还把他们比作杀人犯和神庙的窃贼,因为他们让自己本可以来到人间的后代失去了降生的机会,也就无从接替其父辈去供奉诸神。[473]不过,这一年的两位执政官还是出台了一项法律,修改现行法律中的条款,把重点从惩罚未婚者改为褒奖已婚者—这就是《帕皮乌斯和泊派乌斯法》(Lex Papia Poppaea)。巧合的是,这两位执政官都未婚。
我们可以在文学领域看到对奥古斯都政权的抗议。奥古斯都时代的最后一位著名的诗人奥维德在晚年遭到了流放,其罪名有二:第一个罪名和他的一首诗有关,第二个罪名是某个不为我们所知的“错误”。这是奥维德在一首长诗中告诉我们的,也就是《哀怨集》(Tristia)的第二首诗。[474]在这首悔过求饶的诗中,奥维德捉弄了读者。他不肯说出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因为他不想揭开过去的伤疤。当时的一些读者大概有所耳闻,他们能够明白奥维德在说什么,而像我们这样毫不知情的读者就只能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了。到底是什么样的错误会让奥维德这样的知名诗人面临死刑的威胁,然后遭到流放呢?
不过,第一个罪名里的那首诗是明确的:《爱情的艺术》,即奥维德的爱情指南。在这首诗中,奥维德扮演着“爱情导师”的角色,指导阅读此诗的男男女女去寻找爱人。奥维德当然不是在做媒。婚姻是家族大事,结婚与否取决于双方的财富、社会地位、前途以及结亲的联盟效益。奥维德这首诗的主题是寻找私密的性伴侣。他警告读者们不要犯下通奸之罪(“我们歌颂的是安全的性爱;我的诗篇里不会有罪行”[475]),但这个警告看起来只是套话。这首诗的所有内容都暗含通奸的本质(“没有哪个女人真的绝不沦陷”[476])。男方必须到女方的家里,所以,他必须先和对方的丈夫交好;女方则要设法转移丈夫的注意力。[477]《爱情的艺术》就是一本通奸教程,而且正好诞生于通奸属于刑事犯罪的时代。
不过,在《哀怨集》的第二首诗中,虽然奥维德整体上先是低落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然后请求得到原谅,并且为皇室献上了祈祷,但他似乎也有些失态,一度显得有些愤怒。他引用了《爱情的艺术》里的文字,指出自己明确警告了读者们要对已婚女性敬而远之(故意忘记了他也说过所有女性都能手到擒来)。他怀疑奥古斯都是否真正读过他的诗,他还援引了罗马传说里和性、暴力有关的大量内容,他也一一列举了罗马城内男女有可能相遇的地方—剧院、竞技场、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用以装饰罗马的奢华柱廊,以及朱庇特、朱诺、马尔斯、伊西丝的神庙。他指出,这些地方明明都还在正常地运转,整个罗马城到处都是有可能引发犯罪的地点。罗马文化与性爱密不可分,奥维德开始着手揭下这座性爱之城的面纱。他引述了神话传说里有关性爱与强奸的故事。他列举了一个长长的名单,名列其中的都是写过有关爱情与通奸之事,却仍然广受尊重的诗人。奥维德有理有据地质问奥古斯都为什么要来管这么一篇消遣之作,惩罚一个无足轻重的诗人,他明明还需要去征服潘诺尼亚人、色雷斯人和帕提亚人,有诸多要务缠身的奥古斯都竟然会在意一首爱情诗?
奥维德的致歉词演变成了控诉。他攻击了奥古斯都政权的意识形态,揭露了奥古斯都的暴君本质。在他的笔下,奥古斯都残忍而为所欲为,就好像是随心所欲的诸神一样。奥维德还指出了罗马从古至今都很堕落。而在奥古斯都时代,就连他这样的小人物都会因为描写了不合现政权心意的两性之事而成为国家的敌人。当奥维德审视奥古斯都及其政治权力、财富和军队之时,他看见的是一个超乎常理之外的政治人物,他甚至觉得奥古斯都仿佛就是人间的神明。对于奥古斯都政权而言,奥维德的《爱情的艺术》固然不合其意识形态,但也只能算是蚍蜉撼大树而已。然而,这棵大树回击了,奥维德遭到了流放。
权力和意识形态的关系是非常亲密的,权力总是需要用意识形态来说明其正当性。质疑某个政权的意识形态就是在质疑这个政权对社会的意义,对其发起反对就会遭到排挤。在极权政权统治下,许多人或许会遵循官方提出的伟大理念,还有一部分人也许会认为官方的意识形态都是胡说八道。但是,这些人应该也能明白,跟着政权走是有好处的。奥古斯都政权把人民纳入了其政治结构当中,让他们加入帝国的计划,邀请人民与自己同呼吸,为其成功而喝彩,为其损失而悲哀。庆祝战争的胜利和哀悼皇族成员的离世都是例子。奥古斯都政权会向人们提供许多的利益,以便让他们默默地顺从于现在的政治秩序。例如,某个元老或许还在怀念共和制度,但他同时还能看到,在帝国时代,自己和家人都变得更加富有了,还能享受到安全的和平时光,取得地方或中央的权位,或许皇帝本人也会对自己以礼相待。如此一来,他就有可能不会直言自己厌恶现政权了。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对现政权的敌意会以两种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或是激化为阴谋,或是弱化为讽刺,而官方对于这两种行为的容忍度都十分有限。我们或许可以和奥维德一起佯作不知,质问像奥古斯都这样备受尊敬、拥护者无数的领导人为什么要来严惩一位调皮的诗人。但所有的罗马人都知道其原因:帝国政权不允许反对者的存在。
宫廷危机:提比略失势
虽然反对派的身影不断出现,给奥古斯都政权造成了一定的麻烦,阿格里帕和德鲁苏斯之死也是不小的噩耗,但是,奥古斯都政权依旧掌控着权力。公元前8年,奥古斯都延续了公元前18年的宪政安排,得到了为期十年的保民官权力。提比略在公元前7年第二次担任执政官。为了表示庆祝,奥古斯都向士兵们和殖民地里的各位老兵送出了礼金,巩固了他和军队的关系。提比略获准举办了一次凯旋仪式,他得以游行于罗马的街道上,宣示自己是奥古斯都的政治伙伴、一位伟大的罗马将军以及未来的皇帝。[478]但奥古斯都本人也得到了新的荣誉。每到奥古斯都的生日,大竞技场(Circus Maximus)内便会举办比赛。罗马历的6月(Sextilis)[1]被重新命名为奥古斯都月,就好像5月(Quintilis)[2]被改名为尤里乌斯月一样。这些通常都是属于诸神而非凡人的特殊待遇。
随着公元前6年的两位新执政官就职,卸任的提比略获得了保民官权力。现在,他拥有了等同于当年的阿格里帕的地位,成为稍低于奥古斯都的政治伙伴。提比略正准备离开罗马,前往亚美尼亚,因为在国王死后,亚美尼亚就陷入了混乱。这块土地也是提比略当年初次执行军事任务的地方。此外,向东方发起一场伟大的远征有助于进一步提高提比略的政治地位,并且再一次体现罗马需要皇室来维持其大国霸权。
但提比略因故未能成行。皇室内部想必发生了争执,而提比略落了下风。然后,他并不打算静候时机卷土重来,反而恳求获准退隐。这场争论很快就变得众所周知。不过,罗马的政治精英们本就消息灵通,政界的大小事务很容易扩散开来。为了自己的儿子,莉薇娅试图出面帮助他和奥古斯都达成某种协议。而奥古斯都则公然批评提比略这种背弃职责的行为,拒绝了提比略的退隐请求。接着,提比略绝食四天。奥古斯都只好屈服。
提比略从罗马来到了罗德岛。之前,他曾经在前往东方的途中落脚于此,对这座岛屿颇有好感。他没有像通常的罗马大贵族那样享受着豪华庄园里的生活,而是住在一个小房子里。他还经常去镇子上漫步,与镇民攀谈。看起来,他真的退隐了。[479]
提比略的引退之举必定给罗马政坛造成了很大的冲击。这种事情几乎毫无先例,以往只有非常年老或者已经孤立无援、走投无路的政治人物才会退出政坛。提比略的情况当然完全不同于这两类人。对于像他这种地位的罗马人而言,参与政治生活可以说已经不是人生选择的问题了,而是与其本人身份密不可分的一部分。退出政界相当于否认罗马的根本性社会价值观念,否定了罗马的等级秩序。而且,这种行为可以被解读成,或者说,其可行的理由是国家已经腐败之极,秉持正义者只能远离肮脏的政坛。后世有人猜测提比略此举是因为他的妻子尤莉亚与人通奸,令其震惊不已。然而,在公元前6年,尤莉亚依旧安然处于皇室的高层。如果仅仅是因为他们二人的夫妻关系遭到了猜疑,提比略看起来不太可能会选择退隐。
公元前6年正好也是盖乌斯和卢奇乌斯登上政治舞台的年份,提比略引退一事恐怕与此相关。当时,年仅十四岁的盖乌斯受任为祭司。对于罗马元老而言,这是一项比较重大的荣誉。而且,在公元前5年执政官的选举活动中(应当开始于公元前6年夏),罗马人民选举盖乌斯为执政官,虽然我们不知道此事发生于提比略离开之前还是之后。无论如何,他的高人气都很可能助长了提比略的不满之情。
选举如此年幼之人担任执政官当然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此时的盖乌斯甚至比屋大维当年刚刚继承恺撒的遗产、步入罗马政坛之时还要年轻。对此,奥古斯都遵循了共和国的传统,加以拒绝,还批评人民在选举中支持年轻的盖乌斯。[480]此外,奥古斯都在人民面前强调了他本人依然健在,罗马无须让这样年轻的后辈来担负责任。他也一度公开批评了盖乌斯和卢奇乌斯的生活作风有问题。看起来,他们二人都不太符合罗马道德标准。不过,虽然这些事情或许让奥古斯都感到有些尴尬,但我们同样可以从中看出平民的意愿和罗马政治的前进方向。人们不在乎盖乌斯的年纪,此时罗马宪法的共和制表象并没有明显影响选民的行为,他们只在乎盖乌斯是奥古斯都的外孙。此次选举充分说明了平民的意识形态已经基本倒向了君主制。
对于提比略而言,盖乌斯有很高的人气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如果以共和国的传统而论,他们二人之间现在不可能存在竞争关系。提比略已经两度出任执政官,有着多年的带兵经验,他自成年以来就一直处在奥古斯都政权的核心圈子当中。而盖乌斯还只是一个毫无建树的小男孩。然而,民众的意愿再明显不过。奥古斯都这一次或许成功地约束了民众的行为,当然,他有可能也是为了顾及其他元老的意见。但不管怎样,这一次的选举已经证明了盖乌斯和他的兄弟卢奇乌斯迟早会成为众望所归的奥古斯都继承者。
一旦盖乌斯和卢奇乌斯成了新一代的奥古斯都,那么提比略就只
能成为他们的助手兼顾问了,也就是又一个阿格里帕。显然,身为资
历较深、地位较高的政治人物,提比略大概不想拥有这样的命运。位
居这两个如此年轻的孩子之下或许可以算是对提比略的尊严的冒犯。
就算提比略是在盖乌斯得到人们的选票之前离开罗马的,身为一名经
验丰富的政治家,他也不太可能不知道罗马的政治形态将走向何方,
他应该知道这场争端只会有一个结果。随着这两个小男孩渐渐长大,
提比略的地位只会越来越脆弱,他很可能会不得不坐视他妻子的两个
孩子取代自己的位置。
公元前6年的这个问题既和特定的个人有关,也和奥古斯都政权的
意识形态有着密切的联系。罗马已经有长达五百年的共和制历史了。
当然,罗马人深知君主制的运作方式。他们知道希腊世界里那些古老
的君主国是怎样运行的。但奥古斯都的共和国没有直接采用君主制的
外衣,奥古斯都用共和国官职的表象掩盖了其权力的本质。即使是在
奥古斯都去世以后,罗马的皇位也是经过了法律批准的,保留了共和
国的假象。在奥古斯都的共和国里,皇权看起来应该被传给资历较深
之人,而提比略显然很合适。然而,事实上,提比略却面对着一个小
男孩的威胁,其掌权的唯一理由就是他的外祖父是奥古斯都。所以,
此时困扰着奥古斯都政权的问题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统治正当性的
体系都在运行。
尽管许多元老或许支持提比略,但他们原本就是因为这个体系问
题而被夺走了统治权。共和国(至少从理论上说来)以个人成就来论定
人们的地位,而君主国(也是从理论上说来)论血统。如果奥古斯都共
和国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像是一个真正的共和国,那么提比略就会被
认作成就更大、地位更高者,他的预期就能得到满足。但那些把选票
投给了盖乌斯的民众显然已经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君主国里,他们更
希望让国家大权随着皇室血脉而传递。考虑到奥古斯都共和国的本质
确实就是自相矛盾的,无论君主派还是共和派看起来都不能说自己的
主张一定正确。但无视提比略的个人预期同样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提
比略的既有地位并非源于他自己的才华,奥古斯都早就成了他的继
父,提比略能够拥有现在的国家第二人的地位恰恰就是因为奥古斯都
政权有着君主制的本质。他的问题是这一套把他擢升至高位的政治文
化现在又想要让他位居人后。不过,无论是否有道理,提比略已经在
公元前6年离开了。
此时,奥古斯都的年纪是五十七岁。他还不算太老,但恐怕已经
不能长期担任罗马政坛的一线角色了。然而,他并不打算像继子提比
略一样引退。公元前5年,他亲自出任执政官,再一次宣示了自己的权
威,表明他仍然是罗马的领导者。他利用执政官的权力提携了盖乌斯
和卢奇乌斯。盖乌斯被引荐给了元老院。这位明显缺乏经验的年轻人
将跟在奥古斯都的身边,获得历练。第二年,卢奇乌斯也获得了早早
地进入元老院的特权。盖乌斯还被选为了执政官,不过,是在五年后
出任,那个时候他就有二十岁了。卢奇乌斯同样提前获得了未来的执
政官职位。虽然允许皇族成员提早参选已经成了一种常见的拔擢手
段,但让盖乌斯真的当选仍然称得上是一种罕见的创新。这可以反映
出罗马的政治局势在提比略引退之后变得不太稳定。奥古斯都有必要
通过这种手段向人们证明,未来的罗马也还是会由尤里乌斯王朝来统
治。盖乌斯和卢奇乌斯由此被指定为罗马政坛未来的领导者,他们的
当选可以表明罗马人民依旧大力支持着奥古斯都政权和皇室的子孙。
这是对某些心存侥幸之徒的警告。
在接下来的这几年里,奥古斯都充分运用了各种仪式性手段来强调他的王朝统治了罗马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就在公元前5年(也可能是在公元前4年),骑士阶层正在召开某种私下的聚会。据说,他们自发地称赞了盖乌斯,显示出他们的拥护之意。卢奇乌斯或许也得到了他们的赞美。此时,他们二人都拥有所谓“第一青年”(princeps iuventutis)的名号。这个头衔和奥古斯都在公元前28年得到的“第一元老”(princeps senatus)相呼应。[481]
奥古斯都还试图再次确保平民对自己的支持。在过去的十几年
里,他给平民花钱的场合很少。在公元前13年,他按照阿格里帕的遗
愿送出了礼金。公元前12年,他为了庆祝自己当选为最高祭司而给不
下于二十五万的罗马平民发放了每人四百赛的奖金。而在公元前5年,
为了庆祝他的两个外孙登上政治舞台,奥古斯都决定给罗马城内的三
十二万人提供每人两百四十赛的礼物。[482]然而,奥古斯都政权的地
位依旧很脆弱,盖乌斯和卢奇乌斯仍显稚嫩,奥古斯都则至少需要活
到他们成年。现在,他们二人都只是十几岁的少年,毫无政治经验和
政治地位。假如奥古斯都在公元前2年之前忽然去世,那么提比略也许
就会迅速返回罗马,取得皇位。简而言之,未成年的盖乌斯和卢奇乌
斯仍然不是足以服众的皇位继承人。提比略所受的待遇也可以说明这
一点。尽管他和皇室之间已经有了公开的嫌隙,但奥古斯都仍然给他
留下了一条返回罗马的道路,提比略在离开罗马之前刚刚得到的保民
官权力并没有被收回,尤莉亚也仍然是提比略的妻子。所以,严格说
来,提比略依旧是皇室的核心人物。就算尤莉亚的两个儿子都已经开
始踏上仕途,奥古斯都也没有正式地把提比略的引退化为流放。
但奥古斯都并没有早早离世。公元前2年,他第十三次出任执政
官,并且又一次给平民送出了礼物,其数额仍是每人二百四十赛。但
这一回,他只把礼金送给了有资格获得定价的粮食供应的那二十万男
性。此次的名目是庆祝奥古斯都广场和广场中心的复仇者马尔斯神庙
终于开放。复仇者马尔斯神庙(如图11)是属于尤里乌斯家族的纪念建
筑。早在四十年前,奥古斯都就起誓要修建这座庙宇,用以感谢马尔
斯帮助他向行刺恺撒者复仇。奥古斯都广场用于庆祝罗马历史上诸位
英雄的赫赫武功,是他们引领着罗马从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成长为称
霸地中海世界的强权帝国。[483]整体说来,这座广场体现了奥古斯都
对罗马历史的阐释—武力扩张。广场中心的马尔斯神庙则展示了奥古
斯都的家族史。
奥古斯都还着手举办了一系列大型活动,比如马车竞赛。罗马城
的贵族青年们表演了“特洛伊游戏”,负责管理这项赛事的就是青年
们未来的领导者盖乌斯和卢奇乌斯以及他们的弟弟阿格里帕·波斯图
穆斯(Agrippa Postumus)。有两百六十头狮子在竞技场中被杀死。其
他地方则有角斗比赛。他们还重演了一次波斯人和雅典人之间的海
战,应该是萨拉米斯海战(Salamis),“雅典人”再次取得了胜利。最
后,人们往一座竞技场里灌了大量的水,然后在表演中猎杀了三十六
头鳄鱼。[484]
这些赛事的奢侈程度展现了罗马帝国的财富和权力。当然,在激烈的搏斗中,有人丧命。把大量的水运到城里来模拟一场海战本身就堪称一个了不起的工程成就。但我们同样应该着眼于被杀的动物。狮子应该是从阿非利加运来的。罗马人需要设法用陷阱抓住狮子,然后将其制服,再通过海路运送到意大利,接着把狮子搬运到罗马城内。这一切都要在没有镇静剂的情况下完成。而那些鳄鱼原先肯定栖息于尼罗河。这些来自远方的生物就是帝国的权势的象征,因为这表明罗马帝国已经统治了那些遥远的土地,有能力把这种奇异的野兽运回罗马,用以娱乐大众。换言之,罗马帝国可以用武力夺取全世界的资源来满足罗马人的娱乐需要。鳄鱼还代表着埃及,猎杀鳄鱼就意味着让观众再次感受到奥古斯都先是征服了埃及,然后让他的家族统治了罗马。奥古斯都政权邀请观众一起为帝国、征服、罗马还有奥古斯都的家族进行庆祝。
人们的回应一如事先所安排的那样。奥古斯都本人的描述如下:
元老院、骑士阶层以及全体人民都称我为国父(pater patriae)。这个称号被铭刻于我住所的入口处、元老院以及奥古斯都广场内元老院表决为我而立的驷马战车的下方。[485]也有史料称这是平民的主意:当奥古斯都离开罗马,待在安提翁(Antium)之时,平民们派出了一个代表团去向他献上国父的称号。奥古斯都拒绝了。但当他来到剧院的时候,有一群戴着桂冠的人再次请求他接受。接着,瓦列里乌斯·梅萨拉在元老院里又一次提议让奥古斯都接受这个头衔。这一回,奥古斯都含泪同意了。[486]
奥古斯都广场成了罗马人举办某些仪式的场所:当男孩子们获得了参军资格之时,他们会被召集到这座广场上,这大概是为了让他们领略辉煌的罗马军事史,鼓励他们主动参军。[487]各地总督和罗马军团的统帅们会从奥古斯都广场出发前往地方省份;元老院会在这座广场上讨论是否要举办凯旋仪式;而获准举办凯旋仪式者要把凯旋头冠献给这座广场上的神庙里的马尔斯。[488]帕提亚人在公元前20年归还的罗马军旗被献给了马尔斯,后来被转移到广场上的神庙里。奥古斯都广场成了尚武的罗马帝国举办各种仪式的核心场所。
公元前2年的一系列活动让罗马看起来国泰民安。所有人都顺从于国父奥古斯都的领导,而他则掌控着帝国的大量资源并且慷慨地将其用于满足人民的需求。奥古斯都政权的信心得到了巩固。盖乌斯将被派往多瑙河流域积累带兵的经验,卢奇乌斯当然迟早也会随他同去,这两位少年都已经成长到可以出任公职的年纪了。政权的继承问题得以解决,皇室的统治地位再次稳如磐石。而且,奥古斯都本人也还健在。随着时间一年年地流逝,他的两位养子都越来越像是合格的领导者,政权的未来也变得越发光明。暴风雨看起来已经过去,王朝的传承危机仿佛已然解决,提比略东山再起的可能性越来越小。罗马人民,或者说,至少那些倾向于君主制者似乎已经可以开始畅想年老的奥古斯都把国家大权平稳地传递到两位前途无比辉煌的外孙手中。
接着,事态急转直下。
[1] 即现在的8月。—译者注
[2] 即现在的7月。—译者注[445] Dio, 53.12.
[446] Res Gestae , Preface.
[447] Dio, 53.22-26; 53.29; 54.3-5; 54.11; 54.29; Strabo, 16.4; Res Gestae , 26.
[448] Virgil, Aeneid , 1.261-296.[449] Dio, 54.22; 54.24.
[450] L’Année épigraphique (1973), 323.
[451] Dio, 54.19.
[452] Dio, 54.21.
[453] Dio, 54.25.
[454] Dio, 54.33.
[455] Dio, 54.20.
[456] Dio, 54.24.
[457] Dio, 54.28.狄奥的意思是,阿格里帕正在返回罗马。但是,从巴尔干出发,途经坎帕尼亚返回罗马似乎绕得有点远。
[458] 关于这份吊唁词,可以参考Michael Haslam, “Augustus’ Funeral Oration for Agrippa”, Classical Journal , 75, (1980): 193-199。
[459] Dio, 54.29; 55.8.[460] Dio, 54.31.
[461] Virgil, Aeneid , 2.97.
[462] Dio, 54.36.
[463] Dio, 55.1-2.
[464] Dio, 55.6.
[465] Dio, 55.8.
[466] Dio, 54.31.
[467] Dio, 54.33.
[468] Dio, 54.34; 55.2; Virgil, Aeneid, 2.98,他提及色雷斯似乎有一场持续了三年的战争。
[469] Dio, 55.2; 55.5.[470] Dio, 54.12; 54.15. Suetonius, Augustus , 19,他列举了很多参与密谋者的名字,其中既有像李必达、凯皮奥和穆雷纳那样的政界名人,也有其他地位较低的人物,比如据说犯过伪造罪的卢奇乌斯·奥达修斯(Audasius)、出身于伊利里亚的阿西尼乌斯·伊皮卡杜斯(Epicadus)、某个自认为即将当上皇帝的奴隶提里普斯(Telephus)。他还提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士兵的一位不知名的仆人忽然带着一把大型匕首出现在奥古斯都的卧室里。这份名单的内容让人不敢恭维。
[471] Dio, 55.5.
[472] Dio, 55.14-22. Seneca, De Clementia , 1.9.
[473] Dio, 56.1-10.狄奥详细地记录了奥古斯都的言论。Suetonius, Augustus ,34表示确有此事。显然,奥古斯都还把他的改革和古老的道德观念联系在了一起(请参考Suetonius, Augustus , 89)。Dio, 54.19还记载了之前不满者的行为。
[474] Ovid, Tristia , 2.
[475] Ovid, Ars Amatoria , 1.32-34.
[476] Ovid, Ars Amatoria , 1.269-270.
[477] Ovid, Ars Amatoria , 1.579-580.
[478] Dio, 55.6; Res Gestae , 16,狄奥记载,奥古斯都是在公元前8年给士兵们颁发奖金的,而奥古斯都本人则在Res Gestae 中称他在公元前 7年给老兵们送出了礼物。[479] Suetonius, Tiberius , 10-11; Dio, 55.9.
[480] Dio, 55.9.[481] Res Gestae , 14; Dio, 55.9.
[482] Dio, 55.10; Res Gestae , 15.
[483] 请参考Joseph Geiger, The First Hall of Fame: A Study of the Statues in the Forum Augustum (Boston: Brill, 2008); Paul Zanker, Forum Romanum: Die Neugestaltung durch Augustus (Tübingen: Wasmuth, 1972); Paul Zanker, The Power of Images in the Age of Augustu s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0), 194-195。关于这座广场和文学的具体信息,读者可以参考 Torrey James Luce, “Livy, Augustus and the Forum Augustum”, Between Republic and Empire,Interpretations of Augustus and his Principate , 123-138,edited by Kurt Raaflaub and Mark Toher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0)。
[484] Dio, 55.11.
[485] Res Gestae , 35.
[486] Suetonius, Augustus , 58.
[487] 我们不太确定他们具体是怎样举行这个仪式的。希腊城邦有专门的学校(gymnasium,γυμνάσιον,本义大致为赤裸地训练)来教育年轻人(ephebus,ἔφηβος),他们会举办毕业仪式,但罗马人并没有这样一套集中的教育系统。不过,也许奥古斯都想要采用希腊人的做法。
[488] Dio, 55.10.第十八章 皇帝之死
公元前2年的某个时候,一位裁判官被派往元老院宣读奥古斯都的信件。恐怕没人能够想到其中有着怎样的内容—奥古斯都表示他已经放逐了自己的独女尤莉亚。她离开了罗马,被囚禁于第勒尼安海(Tyrrhenian Sea)上的一座监狱小岛潘达提利亚(Pandateria)。其罪名骇人听闻:尤莉亚举办了过于放荡的聚会;她和伙伴们在广场,甚至演讲台上痛饮狂欢;她还与人通奸。而且,这不是寻常的通奸。据说,尤莉亚极其淫乱,并且偏爱名门之后。与她有染者包括马克·安东尼之子尤卢斯·安东尼乌斯、著名的格拉古兄弟的族人塞姆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知名的卫道士昆图斯·克里斯皮努斯、阿皮乌斯·克劳狄乌斯(其家族或许是罗马城中最为显赫的家族)和西庇阿家族的某个成员。除此以外,还有许多传统文献未曾列举出名字之人。其中既有元老,也有骑士。[489]尤卢斯·安东尼乌斯同时被指控谋逆,遭到了处死。其他人则按照通奸罪论处,被判流放。孤岛上的尤莉亚只能过着朴素的生活。岛上还几乎没有男性,任何男子都必须经由奥古斯都批准才能前去。其中的寓意就是,尤莉亚的欲望太过强烈,就连岛上的看守也有可能为她所诱惑。[490]此外,奥古斯都代表提比略和尤莉亚离了婚。
这个事件既与性爱有关,也是宫廷政治运作的结果。古代的史家大多着眼于性行为的那部分,但君主制度下的性和政治显然是难分彼此的。尤莉亚本人的那几段婚姻就是由明显的政治目的促成的。她正好出生于公元前39年屋大维和她的母亲离婚的那一天。自那以后,尤莉亚一生都是奥古斯都政权高层的重要人物。所以,她应该不太可能没有成熟的政治思想。我们很难相信她会认为自己的性行为是一件私事。同时,与她有关系的男性也应该都知道和奥古斯都之女发生非法的性关系会导致怎样的结果,尤莉亚毕竟是有夫之妇。
指控知名的女性生活作风不检点是一种很实用的攻击手段。其背后隐藏着对女性的恶意揣测,认为但凡想要实现某种政治目的或者出于各种原因而想要维持男性朋友圈子的女性都会以性爱为手段捕获某些不设防的不幸男子。攻击者很容易泼出这种脏水,但当事人却很难有效地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一时期的罗马女性不必深居简出。她们可以结交朋友,参加聚会,拥有自己的社交圈。地位较高的女性通常还会处理私底下的政治事务。尤莉亚很可能享有一处独立的住所,而且大概很豪华。她的朋友想必大多来自罗马社会的顶层,有男有女,都有一定的地位和独立性。这些朋友构成了尤莉亚的权势的一部分。当然,她和奥古斯都以及其他显赫的皇族成员之间的关系或许是最重要的。她的两个儿子很可能会继承这个帝国,尤莉亚很明显就是罗马政坛上的权力中介人,某些有抱负的政治人物大概会考虑借助于尤莉亚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我们不难想象,她的身边很容易积累起一个势力较大的圈子,其成员大概想在奥古斯都去世之时分享尤莉亚的政治资源。在公元前2年毁于一旦的就是这个圈子。
尤莉亚的倒台没有明显的原因。我们大概可以认为很多人其实都不相信关于尤莉亚的淫乱行径的说法。尤莉亚身边一位得到了解放的前女奴菲比(Phoebe)在尤莉亚的污名传播开来以后选择了自杀,此事被视作尤莉亚的卑劣道德品质污染了其家人。尤莉亚之母斯克里波尼娅则陪同尤莉亚一起前去潘达提利亚,这既是个人行为,也是一种政治姿态,仿佛在说通奸之事并不属实。对于奥古斯都提出的说法,众人还须审慎地思考一番。五年以后,罗马人民示威支持尤莉亚,要求把她召回罗马,她在人民心中并不是那么不堪。但奥古斯都拒绝了。[491]
在皇室内部,提比略和尤莉亚及其儿子之间有着深刻的裂隙,双方的矛盾非常激烈。即使是在十四年以后提比略登基之时,他也血腥地收拾了尤莉亚的残党。不过,在公元前2年,就算我们很想推测提比略和尤莉亚的倒台有关,也不能忽视提比略本人此时还隐居在罗德岛上。他的影响力一直在衰减,恐怕难以和尤莉亚等人展开竞争。提比略的时代看起来已经过去了。况且,提比略并非尤莉亚倒台的直接受益人,他依然留在罗德岛上,我们没有看到这位戴上了绿帽子的丈夫忽然归来。所以,我们很难说提比略获得了什么好处,也就无从断定是提比略的支持者策划了尤莉亚的失势。
此次事件最有可能源于尤莉亚和奥古斯都之间的矛盾。此时的奥古斯都已经年逾六十,这在当时算是比较老了。而尤莉亚正在贵族中拉拢支持者,以便应对奥古斯都的突然驾崩。这种准备需要做得很妥当才行,但尤莉亚的做法也许显得太急切了一些。以人之常情而论,我们可以理解年事渐高的奥古斯都或许会觉得有些反感。从政治角度而言,尤莉亚的政治集团或许看起来在热切地期盼着奥古斯都时代落下帷幕。不过,光凭这一点,我们难以解释为什么奥古斯都要采用那样残酷的手段,尤莉亚必定做了让奥古斯都认定她在背叛自己的事情。
指责其作风淫乱确实是毁掉皇族女性的最佳捷径,但如果尤莉亚
的倒台只是因为政治上的分歧或者说她在图谋不轨,那么我们就不得
不考虑一下为什么奥古斯都要指责她通奸了。毕竟,通奸的罪名让此
次事件的政治影响扩大了很多。奥古斯都有必要让他的两位继承者的
母亲被视作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吗?只将她定位为奥古斯都的政敌或
许已经足够。如果通奸纯粹是尤莉亚的对手炮制出来的罪名,那么奥
古斯都怎么会没能识破这种花招呢?虽然相关史料看起来只是逸闻,
我们不能全盘相信,但奥古斯都似乎真的认为尤莉亚犯下的不是政治
问题,而是生活作风问题。无论尤莉亚和她的朋友们究竟是否犯下了
通奸罪,我们都不能认为性丑闻只是一个借口。恰恰相反,这就是此
次事件的核心。
控诉尤莉亚在性生活方面有违道德规范是具备意识形态上的意义的。奥古斯都政权长期致力于把道德教化和自己的政治地位联系在一起。早在公元前28年之时,奥古斯都就试图展开道德改革。在公元前18年以后,奥古斯都政权把这种尝试付诸实践。他们认为重新树立古老的道德观念有助于根除内乱,促进帝国的扩张。这些道德改革是奥古斯都为他自己和他的政权寻求统治正当性的途径[实行道德改革时,奥古斯都是监察官(censor),或者说“法律和习俗的维护者”],[492]奥古斯都的君主制政权把自己塑造为传统的捍卫者。显然,他因此遇到了强大的阻力。
不难想象,尤莉亚等人在道德问题上要比奥古斯都宽松得多。君主制度让统治者的家族得以通过奢侈的生活作风来展示其高人一等的统治地位,[493]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走过的道路未必不能为罗马皇室所用。奥古斯都时代后期的道德约束是比较严苛的,尤莉亚及其支持者有可能利用人们对奥古斯都的政策的不满,他们需要做的就是以自己的行为展示出罗马皇室的另一种可能的形象。因此,放纵的生活方式具备了政治意义。对待性行为的宽松态度可以被视作一种不同的政治道路的标志,让尤莉亚更接近于普罗佩提乌斯和奥维德,而不是古老的共和国传统。这必定会引发争议。
我们恐怕不能把尤莉亚遭到流放的原因单单归结到某一个点上。奥古斯都和她是父女,他们的关系难免公私并存。宫廷政治无疑和迷宫一样复杂,他们二人之间的争执有关皇室的未来、道德以及罗马政治文化的本质。奥古斯都通过流放尤莉亚再次申明了他将近三十年来宣传的图景仍然不会发生变更。奥古斯都时代的宫廷政治确实非常残酷,奥古斯都不惜用流放独女的极端手段来消除人们质疑其政策的声音。同时,这也再次显示了奥古斯都的权力。无论尤莉亚及其亲信看起来多么有权有势、人脉深厚,只有奥古斯都才能决定罗马皇室乃至罗马前进的道路。
不过,鉴于这个问题干系重大,尤莉亚的流放并没有真的消除反对的声音。后来,人们为了支持尤莉亚而集会示威。我们可以将其与反对婚姻法的示威联系起来,因为这些示威的参与者都是在反对奥古斯都宣传的意识形态当中的核心要素。
尤莉亚的污名并没有对皇权的传承产生明显的影响,此时的两大可能性分别是盖乌斯和卢奇乌斯继承奥古斯都的位置或者提比略成为皇帝,而尤莉亚的突然失势没有妨碍她的两个儿子继续擢升。较为年轻的卢奇乌斯·恺撒被派往高卢去拜访地方上的知名人物,并且熟悉一下帝国的重要省份。盖乌斯则被派往多瑙河流域,但他很快就转去了东方。自提比略受命出征的公元前6年以来,亚美尼亚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帕提亚和亚美尼亚结成了同盟,威胁着罗马的霸权,虽然奥古斯都并不觉得有必要在盖乌斯堪当大任之前派人前去。盖乌斯的任务就是去威吓帕提亚和亚美尼亚人。此次事件和公元前20年如出一辙,帕提亚人又一次面对着一位渴望在战争中赢得荣耀的皇子。于是,他们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求和。不过,亚美尼亚决定应战。[494]
盖乌斯的东征不仅仅威胁到了帕提亚人。虽然提比略看起来像是
已经安于过着平静的生活,但应该没有人会相信他真的打算在罗德岛
上度过余生。提比略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政治前途,罗马也没有彻底
遗忘提比略。前往东方赴任的各位总督一般都会明智地落脚于罗德
岛,拜见这位曾经的皇位继承人。不过,随着盖乌斯和卢奇乌斯渐渐
长大,提比略的待遇越来越差。高卢地区的内毛苏斯(Nemausus)的公
民决定推倒当地的提比略像。一般说来,这种明显具有政治意味的行
为可以被视作造反,但卢奇乌斯看起来对他们的做法至少有一些赞
同,他让当事者免受惩罚。[495]远在高卢的卢奇乌斯并不能直接影响
提比略,而盖乌斯却在东方掌握着大权,想必他也不能在未经奥古斯
都许可的情况下伤害提比略。
有谣言称提比略正在策划阴谋。据说,他想要收买百夫长来行刺盖乌斯。假如盖乌斯“察觉”了提比略想要杀害自己,那么他或许就可以不请示奥古斯都而将其处死。提比略离开了罗德岛,亲自过来拜见这位年轻的恺撒。年长的提比略不得不忍受屈辱,向他求饶。这充分说明了权力的天平已经逆转。[496]当时有传闻称,在盖乌斯举办晚宴之时,有某个人曾经站起来自告奋勇,要去罗德岛上替盖乌斯把“流亡者”的头颅给带回来。对于提比略而言,东方越来越危险了,于是他请求返回。奥古斯都同意他在公元2年回到罗马。其条件是,他必须继续远离政事。
然而,公元2年,年仅十九岁的卢奇乌斯患上了急病,在8月20日死于马赛。[497]提比略是这件事情的明显受益者,他因此成了各种谣言的主角。而且,事态进一步地恶化了。此时,盖乌斯正在亚美尼亚作战。驻防据点的某位敌将诱骗他前去会谈,然后趁机攻击了他。盖乌斯受了伤。罗马人继续围攻,并且最终击败了亚美尼亚人,取得了战争的胜利。按照罗马传统,获得了胜利的盖乌斯被部下尊为“大将军”(imperator)。但盖乌斯的伤情每况愈下。[498]他派人传讯给奥古斯都,请求暂停职务,以便养伤。奥古斯都无可奈何地同意了,但要求盖乌斯返回罗马。公元4年4月23日,盖乌斯去世了。
流亡者归来
奥古斯都现在几乎别无选择,他收养了提比略以及阿格里帕和尤
莉亚最年幼的儿子阿格里帕·波斯图穆斯。提比略被要求收养了他的
侄子日耳曼尼库斯,后者的妻子则是尤莉亚和阿格里帕的女儿阿格里
皮娜。这一轮家族关系的重组确立了三个潜在的皇位继承人,但只有
提比略具备足够的资历和权威。现在,奥古斯都对他以政治伙伴相
待,提比略很快就被派往日耳曼尼亚去再次展现奥古斯都政权武力扩
张的本质,但是他同时也是罗马政务的核心人物。帕提亚国王派使者
前来罗马,以求修复他和奥古斯都的关系。奥古斯都和元老院接见了
这些使者,但要求他们必须也去拜见提比略。[499]
日耳曼尼亚当时是罗马扩张的主要方向。提比略把罗马的边界推
进到了更加靠东的地带。但是,在公元6年,多瑙河流域的省份爆发了
叛乱。为了给日耳曼尼亚的战事提供源源不断的人力,提比略在达尔
马提亚召集了部队。于是,达尔马提亚人有了一支自己的军队(虽然严
格说来这支部队应该服从于罗马)和一位领导者—一个名为巴托(Bato)
的人。巴托号召这些刚刚集结起来的部队一起反抗罗马统治者,他们
在初期取得的一些成功还引得潘诺尼亚的布留奇人(Breucian)也加入
了造反的队伍,这个部落的领导者同样名为巴托。默西亚总督塞维鲁
(Severus)率军去镇压叛乱,但他的所谓“胜利”的结果是,潘诺尼亚
人依旧为所欲为,而他却撤离了。达尔马提亚的那位巴托带兵南下,
据说罗马人同样击败了他。然而,这些“得胜”的罗马军队也撤离
了。
帝国需要提比略。他领军从日耳曼尼亚回到了南方,以便保护意
大利。战争的形势已经非常严峻,有一个罗马殖民地遭到了毁灭,罗
马人估计叛军有八十万之众。[500]日耳曼尼库斯也受命出征,他所得
到的那支部队是紧急征召而来的,其中除了自由民以外还有奴隶和前
奴隶。[501]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阿格里帕·波斯图穆斯明明已经达到
了可以参军的年纪,却没有得到任用。[502]此时,提比略手中控制的
军队包括十个军团(五万人)、七十个大队(三万五千人)、十四个骑兵
单位(七千人)、紧急应征的一万老兵以及色雷斯的附庸国王派来的征
召兵。这些部队加起来至少有十万两千人,而整个帝国平时的军队总
数也不过是二十五万人而已。
这场战争说明了奥古斯都十分依赖于提比略。此外,无论他具体
是如何实现的,提比略成功扫除了其继位道路上所剩无几的障碍。尤
莉亚仍在流放中,盖乌斯和卢奇乌斯都已去世。现在,最有可能挑战
提比略的就是阿格里帕·波斯图穆斯。虽然奥古斯都也把他收作了养
子,但他的处境还是非常危险。很快,他就遭到了政敌的攻击,被逐
出了罗马,[503]其罪名和他的道德品质有关。据说,他的品行不佳,
比较暴躁(会让人联想到疯狂)、粗野。[504]我们不难想象,阿格里帕
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没能得到任命而感到愤怒。阿格里帕的姐姐尤莉亚
同样被除掉了,她被指控通奸。而她的丈夫,出身豪门的卢奇乌斯·
埃米利乌斯·保卢斯则因谋逆而获罪。[505]奥古斯都还把尤莉亚在帕
拉提翁山上的住所夷为平地。[506]尤莉亚被流放之时有孕在身。于
是,奥古斯都命人杀死了他的曾外孙。尤莉亚本人则于公元29年去
世,她在死时仍然是一名流亡者。[507]
时至公元8年末,潘诺尼亚战事进展顺利。提比略便以征服者的英
雄身份返回了罗马,年逾七十、越来越瘦弱的奥古斯都离开了皇宫,
亲自出城相迎。所有人都能明白,这是年老的现任皇帝在陪伴未来的
皇帝返回皇城。[508]日耳曼尼库斯继续在达尔马提亚作战到了第二
年。这年夏天,提比略重返前线,最终和他一起结束了这场战争。
[509]然后,日耳曼尼库斯回到了罗马,向人民汇报胜利的喜讯,元老
们则又一次报之以各种各样的荣誉。奥古斯都和提比略获准举办凯旋
仪式,游行于罗马的街道上,虽然他们也许表示过推辞。[510]元老们
还表决同意了建造凯旋门,这些都是比较重大的荣誉。相比之下,日
耳曼尼库斯得到的奖励规格不高,但或许更加值得我们关注。此时,
他只有二十四岁,还很年轻,却得到了裁判官的待遇,这是仅次于执
政官的高位。他还获得了在各位前任执政官之后第一个发言表达意见
的权利,这种荣誉和之前的马尔凯卢斯、提比略、德鲁苏斯、盖乌斯
还有卢奇乌斯一脉相承,是属于皇族成员的快速擢升。[511]
随着日耳曼尼库斯开始崭露头角,皇室的未来看起来再次有了保障。奥古斯都现在已经过于年老,无法亲自上阵打仗,但五十一岁的提比略仍处于其政治、军事生涯的盛期。他的侄子日耳曼尼库斯在支持着他。而且,他的儿子德鲁苏斯很快也可以受任军职了。皇室的未来似乎一片光明,虽然在罗马人宣布庆祝潘诺尼亚的胜利之后仅过了五天,日耳曼尼亚就传来了一个可怕的噩耗。
日耳曼人叛乱
日耳曼尼亚这些年的战争已经让罗马的边界线从莱茵河推进到了
易北河,今天德国西部的大部分土地都成了帝国的领土。公元9年,罗
马人没有展开战事,这大概是十年以来的第一次。他们转而致力于建
立政治和其他领域内的秩序。新任总督瓦卢斯(Varus)是一位经验丰富
的将领,他和奥古斯都政权高层的关系也很近。此时,他认为已经可
以正式地展开日耳曼尼亚的行政工作,征收税款了。[512]为此,瓦卢
斯召来了日耳曼尼亚的重要人物,希望他们成为自己的顾问。此前或
许从未有过如此多的日耳曼首领聚集在一起,这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绝
佳的密谋时机。
叛乱的领导者名为阿尔米尼乌斯(Arminius),他和瓦卢斯的关系
很近。叛乱者的计划比较细致,并且凝聚了多方的力量。他们让瓦卢
斯得知日耳曼尼亚境内某个偏远的地方爆发了一场叛乱。于是,瓦卢
斯召集了部队,打算和日耳曼盟军一起去解决这场看起来规模不大的
小骚动。然而,在行军时,同行的日耳曼人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陆
续离开。与此同时,更加偏远处的小型罗马据点也受到了攻击,其中
的士兵遭到了屠杀。当瓦卢斯终于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场大规模叛乱
之时,他已经深陷于日耳曼人的势力范围。他只得下令全军开始争取
撤回莱茵河畔。士兵们带上了奴隶、家眷和财物,顶着这些负担在日
耳曼尼亚的森林里缓慢前行。
日耳曼人知道瓦卢斯的行军路线。他们砍断了大树,用以拦住罗马人的去路。罗马人的队列很长,日耳曼人可以从容地选择可能的薄弱点,发起进攻。罗马军队能够组织起来应战,却无法进一步解决问题。[513]随着负伤士兵越来越多,行军的速度变得更慢了,就连瓦卢斯本人也受了伤。绝望之中,他们加强了某个据点的防备,然后烧掉了自己无力再保住的货车。如此一来,他们可以轻装简行,更快地撤离。然而,四天以后,他们仍旧被困在日耳曼尼亚的森林里。
瓦卢斯召集了高级军官来商量对策。在审时度势之后,瓦卢斯及其下属军官选择了自杀。罗马军队崩溃了。一些人试图逃跑,但日耳曼人将其砍倒,任由其尸体在林间的道路上腐烂。还有一些人被抓住,受到了折磨,或是被献祭给了神灵。[514]总共三个军团及其辅助部队、奴隶、家眷以及随军商贩尽数覆没,遇害者总数在两万到三万人之间,莱茵河以东的日耳曼尼亚领土全部丧失。[515]
这个噩耗令罗马人深感震惊,奥古斯都换上了丧服。据说,他曾经一边用头撞击门框,一边呼喊着:“昆克提里乌斯·瓦卢斯(Quinctilius Varus),还我军团!”[516]提比略立刻被派去了莱茵河畔。[517]同时,奥古斯都开始着手征兵。不过,有一些人不太愿意应征献身于这场漫长而艰难的战争,他们设法避免了被征召入伍。因此,奥古斯都剥夺了他们的公民权和财产。奥古斯都还鼓励老兵们重新入伍参战,并且把得到了解放的前奴隶也招入了军队。这些匆忙召集起来的部队被派去了高卢,支撑着莱茵河防线。[518]公元11年,提比略和日耳曼尼库斯率军再次出击,这是罗马人唯一的战斗方式。[519]
阿尔米尼乌斯领导的这场叛乱是奥古斯都时代的最后一场大规模
战争,罗马的军事资源已经被运用到了极限。潘诺尼亚的叛乱被镇压
了下去,当地的领土失而复得,但日耳曼尼亚的战争让罗马人遭遇了
一场大败。罗马军队的人员伤亡相当惨重,而平定潘诺尼亚叛乱已经
让罗马人消耗了不少的人力,他们很难迅速地补上日耳曼尼亚的缺
口,奥古斯都的征兵活动非常不受欢迎。此后,罗马人再也未能夺回
丧失的土地。
不过,尽管这些叛乱给皇室的军功簿上增加了一个污点(虽然传统
观点把绝大部分责任都归结到了无能的瓦卢斯头上),但从长远来看,
帝国政权并没有遇到一场政治灾难。恰恰相反,奥古斯都政权得以由
此向罗马人民说明,罗马仍然需要一支纪律严明的强大军队,提比略
得以再次展现其军事能力。日耳曼尼库斯则在平叛时初次掌兵,并且
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军事胜利。在镇压了潘诺尼亚叛乱以后,提比略和
日耳曼尼库斯可以将自己塑造为意大利的拯救者。在公元11年的日耳
曼尼亚战事以后,他们更是成了罗马军队名誉的恢复者。在公元14
年,帝国政权完全可以把日耳曼尼亚和潘诺尼亚的战事宣传为说明帝
国政权存在的必要性的正面例子。而且,提比略就是那个能够带领罗
马人民维持大国霸权的领袖。
奥古斯都之死
公元13年,奥古斯都宣布自己不再出席公共宴会。他要求各位元老不要再来他的家中致以问候,或者,至少不要频繁拜访。[520]第二年,他离开罗马,去为再度出征北方的提比略送行。途中,奥古斯都患上了疾病,转而前去他在坎帕尼亚的庄园休养。他的病情有所好转,提比略便踏上了旅途。接着,奥古斯都来到了纳波利(Neapolis)观看比赛。然而,他其实并没有完全康复,再度变得虚弱的奥古斯都回到了位于诺拉(Nola)的祖宅,并且命人召来提比略。
奥古斯都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派人去召集自己的亲朋好友来陪伴自己度过最后的时光。他对他们吟诵了一首希腊语诗,要他们为一位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使命之人喝彩。接着,他便让他们离去了,最后陪伴在他床边的是他的妻子莉薇娅。公元14年8月19日,罗马历史上第一位皇帝奥古斯都安详地离开了人世。他一生经历了七十五度春秋又十个月二十六天,在他死后十三天就是阿克提翁海战的四十四周年。[521]
提比略也许未能及时赶到诺拉来见奥古斯都最后一面。不过,当他和莉薇娅一起对静候讣告的帝国臣民传达丧讯之时,他们已经完全掌控了局面。提比略在控制了禁卫军以后开始准备返回罗马。早在丧礼举办之前,这一年的两位执政官、禁卫军长官以及供粮官就已向提比略起誓效忠;某些会议上的平民和罗马的驻军或许也已发誓要为提比略效劳;他给帝国境内各地的军团和总督写了信件;他所到之处都有士兵随行。[522]罗马政局的新形势已经非常明显:提比略一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继承了奥古斯都的地位。
共和国没有恢复,也没有人想要使其恢复。罗马城内无人可以反对提比略的继位,唯一有可能挑战其地位的是他的族人,但他很快就将其抹除干净了。尤莉亚仅剩的儿子阿格里帕·波斯图穆斯被杀死了,成为新政权的第一位受害者。[523]提比略还派士兵去杀死了塞姆
普罗尼乌斯·格拉古,据说他是尤莉亚的情人。提比略显然认为就算
经过了十四年的流放,他也应该遭到处死。[524]尤莉亚则自杀了。多
瑙河流域以及日耳曼尼亚境内都有罗马军队哗变。日耳曼尼库斯一度
看起来有一些机会争夺皇位,但这位年轻人对皇室忠心耿耿。[525]就
算这些士兵真的成功了,他们也只会让日耳曼尼库斯给他们提供报酬
并且索取更好的待遇,绝不会让共和国复苏。无论人们私底下怎样看
待奥古斯都的一生,至少在公开的场合,诸位元老和骑士、平民和士
兵都在为奥古斯都的离去而悲痛不已。新任皇帝提比略平静地看着人
们把奥古斯都从罗马的第一人升格为皇室的第二位神明—神圣的奥古
斯都(Divus Augustus)。
此次和平的政权更迭是奥古斯都政权的一大成就。作为后人,我
们或许会觉得提比略的上台是奥古斯都时代理所当然的结果。毕竟,
我们知道奥古斯都是第一位罗马皇帝。而罗马帝国的历史至少延续到
了公元475年,东罗马帝国甚至延续了更久。我们知道在他把提比略
(他出自克劳狄乌斯家族)收入尤里乌斯家族以后就有了我们所知的尤
里乌斯-克劳狄乌斯王朝,而这个家族里还涌现了盖乌斯·卡里古拉、
克劳狄、尼禄[1]这些皇帝。但是,在公元前28年,当屋大维和阿格里
帕着手构建奥古斯都共和国之时,没有人能够预料到这一切。
奥古斯都共和国的存在也许确实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奇怪现象,但至少这种矛盾很有用,帝国政权愿意将其维持下去。即使是在盖乌斯·恺撒去世,提比略重返罗马政坛前台以后,他和奥古斯都也还在小心翼翼地宣传着共和国的遗产。提比略的继位是因为他是奥古斯都的养子、莉薇娅仅剩的儿子、奥古斯都家族的中流砥柱,但也同样是因为他是同代人当中最杰出的将领,他曾经领军作战于亚美尼亚、雷蒂亚、多瑙河流域、日耳曼尼亚。他不仅击败了叛乱的潘诺尼亚人,还在日耳曼尼亚的战场上恢复了罗马人的荣耀。以军事化的罗马政治文化来看,提比略毫无疑问是名望最高、功绩最大的将军。
提比略也是当时最有经验的政治人物。他曾经在公元前13年和公元前7年两度出任执政官,也曾在“退隐”之前和之后与奥古斯都一起掌握保民官权力。当奥古斯都去世之时,提比略已经重返政坛十年了。他完全可以卓有自信地宣称自己就是国家的领导者,是唯一拥有足够的经验和权威去继承奥古斯都之人。
不过,就算提比略试图以其履历来说明自己继位的正当性,让更
加保守、更加拥护共和制度的那些人感到有些亲切,罗马政治现在的
实质也无疑是君主制。在奥古斯都时代末期,罗马人民已经充分表明
了他们愿意拥抱君主制度。元老院给奥古斯都颁发的无数特殊荣誉也
足以说明他和元老之间绝非共和国时代平等共事的关系。盖乌斯和卢
奇乌斯的迅速擢升也是罗马转向君主制度的明证,因为如果以共和制
度的眼光来看,他们二人只是别无特殊长处的两个年轻人。尤莉亚及
其子女的生活方式奢侈无比,更接近于克莱奥帕特拉的宫廷生活,而
非古代罗马的卫道士们推崇的简朴之道。盖乌斯和卢奇乌斯纯粹是因
为不幸才未能取代资历更深的提比略。
公元14年,或许提比略在奥古斯都的赞同下选择了利用奥古斯都
确立的这一套制度中共和制的成分,也许这是为了说明为什么继位者
是他而非其他的皇室成员,也许这是为了再一次强调罗马需要有一位
强大的领袖来带领人们与边疆的潜在敌人作战。于是,提比略陷入了
共和君主制的悖论,在其统治前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表现得顺从于诸
位元老。这大概反而让元老们感觉到有些困惑,因为元老们同样能够
认清皇权的实质:提比略控制着军队和帝国。他所掌控的财力、军力
以及政治资源远超其他元老的想象,所有人都必须如临深渊地对待提
比略,没有人胆敢冒犯他。无论他对元老们说了什么,无论他表现得
多么尊重元老们的集体智慧,罗马只有一位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提比略在罗马的漫长历史上享有一个非常奇特的位置。在所有的
史料当中,他都是一个深深浸染着罗马传统道德、思想的人物。然
而,当他最终继承奥古斯都的地位之时,罗马的政治制度已经发生了
巨大的变化。他置身于帝国时代,共和国只存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虽
然这份记忆仍然具备一定的力量,许多人或许还会怀念那个时代,某
些元老也许还曾幻想过要恢复共和制度下的自由与荣耀。不过,就算
在公元14年以后真的有人曾经将这种梦想付诸实践,发起了一场恢复
共和国的政治运动,他们也未能在史料中留下自己的身影。[526]罗马
经历了一场革命,没有人能够倒行逆施。
罗马革命
自恺撒遇刺到奥古斯都去世,在这五十七年当中,绵延将近五百
年的罗马共和国被扫到了历史的垃圾堆里,这一事实本身就足以证明
“革命”的存在。认可这一说法的一部分困难在于,我们通常会以国
家机关的变迁来鉴别政治的形态—这是承继自希腊人的习惯。今天,
我们一般认为革命就意味着政府的整体框架发生了变化,国王会被送
上断头台;或者君主的军队和代表会被遣散,民主政权或许会从中诞
生。然而,罗马革命并没有带来国家机关的革命,元老们仍然正常地
召开会议,官员的人数和权力大致如故,选民们依旧集会表决。如果
仅仅着眼于这些国家机关,我们甚至很难分辨出公元14年的罗马和五
十年以前到底有什么区别。
但是,罗马确实经历了革命。当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在恺撒血淋
淋的尸体旁边高举匕首之时,他们满怀信心地期待着罗马的政治秩序
能够恢复过去的面貌,期待着元老们能够再次统治这个国家。在接下
来的岁月里,罗马的军人们成了政治舞台上不容忽视的重要角色,罗
马的贵族阶层遭到了三头同盟的蹂躏,旧时代的政治秩序倒在了血泊
当中。公元前28年以后的复苏只是有条件的部分恢复,元老们再也无
法控制罗马的军队、财富和平民。渐渐地,随着奥古斯都垄断了权力
的实质(金钱与暴力),他的影响力进一步延伸到了元老们身上,他能
够决定元老们的升降。
元老们之所以没有被铲除,是因为他们顺利地融入了奥古斯都的新政权。奥古斯都并没有事先准备好某种宏大的计划或蓝图,帝国政权对新秩序的要求只是:国家大权必须高度集中于奥古斯都及其亲信手中。任何反对这一点的机关或个人都会被铲除,所有人都不得不服从。自公元前43年起,一张私交关系网络便成形了,它最终统治了罗马政治的方方面面。迫使罗马经受了一场革命的就是这张关系网络,而不是某个机关或者某个不满的群体。但是,它同样是一股非常强大的政治势力。
后人眼中的奥古斯都时代是相当辉煌的。在经历了几十年的动荡以后,奥古斯都政权转而致力于维护秩序与和平。它鼓励人们创作优秀的艺术品,主持兴造了许多建筑,给罗马城和皇室都增添了光彩。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当时真的有很多人拥护奥古斯都,平民和士兵几乎没有理由哀悼共和国时代的逝去。不过,这种和平与秩序是有代价的,帝国制度以暴力和腐败的手段换来了人民的认可。或许自由公民
的权利与特权在共和国时代会被滥用,但在帝国时代则几乎失去了意义。帝国政权控制了巨量的资源,使得其权力几乎毫无限制。在奥古斯都和提比略以后,这种几乎无限的权力便孕育出了暴君。唯一能够限制他们任意妄为的大概就是他们的想象力了。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是一个极权主义国家,他致力于控制公民的生活,让他们帮助自己实现帝国扩张的目标。在奥古斯都的黄金时代,人们需要服从于铁一般
的纪律,就连他们的卧室也成了促进帝国延续的战场。帝国政权的反对者被排挤到了政治舞台的边缘,被迫以阴谋或者文学讽刺的形式来表达其敌意。为了支持帝国在边疆展开的军事行动,罗马的政治秩序得到了重塑。军队始终是奥古斯都政权的一大支柱。人们也许会认为军队是一股很少现身的政治势力,当权者们会尽量让这个不受欢迎的组织隐藏起来。然而,奥古斯都及其家人既是显赫的政治人物,也是
功绩卓著的将军。他们正是靠着军队才赢得了无人能及的权威、名望和财富,然后统治了罗马。在奥古斯都政权与罗马人民展开的政治交易当中,奥古斯都为人们提供的不仅是和平,还有军事胜利和大帝国的荣耀。西班牙、雷蒂亚、日耳曼尼亚、达尔马提亚、潘诺尼亚、色雷斯、亚美尼亚和阿非利加的人民都为他的这个承诺付出了代价。
在评价奥古斯都的成就之时,我们绝不能忘记因他而丧命的那些人,内战、追杀公敌、铲除密谋者以及罗马帝国的扩张战争让无数罗马人和非罗马人失去了生命。许多历史学家和政治人物都赞美过罗马人建立的帝国,并且尤其推崇奥古斯都时代。但是,在欣赏各位恺撒和他们的文明之前,我们还应该仔细地思考一下罗马人民为了帝国的利益而付出了什么代价。我们应当记住那些与主流不合、常常遭到打压的声音,比如基督徒。我们也许还会想到那些在残酷的宫廷斗争中失利遇害的贵族。我们还应看到,罗马帝国是一个极其不平等的社会,贵族与奴隶、富人与穷人之间有着一道不断扩大的鸿沟。总而言之,我们应该思索人们为了所谓的和平的帝国时代而失去的自由的价值。
[1] 这三位皇帝分别是尤里乌斯-克劳狄乌斯王朝的第三任、第四任、第五任(也是最后一任)皇帝。其中,卡里古拉、尼禄都是罗马帝国历史上著名的暴君。—编者注
[489] Velleius Paterculus, 2.100; Dio, 55.10.
[490] Suetonius, Augustus , 65.
[491] Dio, 55.13.
[492] Res Gestae , 6.
[493] 请参考Catharine Edwards, The Politics of Immorality in Ancient Rome(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494] Dio, 55.10A.[495] Suetonius, Tiberius , 13.
[496] Dio, 55.10A; Suetonius, Tiberius , 12.
[497] 请参考Fasti Antiates 。[498] Dio, 55.10A.
[499] Suetonius, Tiberius , 15-16.
[500] Dio, 55.29-30; Velleius Paterculus, 2.110.
[501] Dio, 55.31.
[502] Dio, 55.22.
[503] Dio, 55.32.
[504] Tacitus, Annales , 1.3; Dio, 55.32; Suetonius, Augustus ,64-65.
[505] Suetonius, Augustus , 19.据说和尤莉亚私通者中有一人为迪奇穆斯·尤尼乌斯·西拉努斯。他遭到了流放,但在提比略时代获准返回罗马。其条件是,他必须远离公众的视野。读者可参考Tacitus, Annales , 3.24。[506] Suetonius, Augustus , 72,他以摧毁这幢房屋为例,表明奥古斯都在居住方面比较简朴。
[507] Tacitus, Annales , 4.71.
[508] Dio, 55.33-34; 56.1.
[509] Dio, 56.16.
[510] Res Gestae , 4.
[511] Dio, 56.17.
[512] Dio, 56.18; Velleius Paterculus, 2.117-118.
[513] Dio, 56.19.
[514] Tacitus, Annales , 1.60-62.
[515] Velleius Paterculus, 2.117.
[516] Suetonius, Augustus , 23.
[517] Velleius Paterculus, 2.121.
[518] Dio, 56.23.
[519] Dio, 56.25.
[520] Dio, 56.27.
[521] Suetonius, Augustus , 100; Dio, 56.29-30; Tacitus, Annales , 1.5; Velleius Paterculus, 2.123.
[522] Tacitus, Annales , 1.7.
[523] Tacitus, Annales , 1.6.
[524] Tacitus, Annales , 1.53.
[525] Tacitus, Annales , 1.16-54.
[526] 在盖乌斯·卡里古拉遇刺以后,元老们似乎一度考虑恢复共和国,但他们无法掌控军队,所以,这个主意很快就被放弃了。年表
重要人物简介
本名单只列举了本书中出现的重要人物,按照这些人物最为人所知的名字的拉丁字母先后顺序而定。例如,提比略·克劳狄乌斯皇帝会以提比略的名字排序,虽然他的家族名是克劳狄乌斯。马尔库斯·维普萨尼乌斯·阿格里帕(Marcus Vipsanius Agrippa):奥古斯都的亲密战友。他后来成了奥古斯都的副手暨指定的继承人。
阿格里帕·波斯图穆斯(Agrippa Postumus):奥古斯都的外孙,阿格里帕与尤莉亚之子。
阿格里皮娜(Agrippina):奥古斯都的外孙女,阿格里帕与尤莉亚之女,日耳曼尼库斯的妻子。
卢奇乌斯·多米提乌斯·艾诺巴尔布斯(Lucius Domitius Ahenobarbus):曾经是塞克斯图斯·庞培麾下的舰队统帅,后来投靠了安东尼。
亚历山大·赫利俄斯(Alexander Helios):克莱奥帕特拉与安东尼之子。
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Lucius Antonius):马克·安东尼的弟弟。他在佩鲁西亚战争中与屋大维交战。
马克·安东尼(Mark Antony):三头之一。巴托(Bato):达尔马提亚人。他带领达尔马提亚军队发起了反抗罗马的叛乱。
巴托(Bato):潘诺尼亚的部落酋长。他领导了一场反抗罗马的叛乱。
尤尼乌斯·布鲁图斯(Junius Brutus):刺杀恺撒行动的领导人。法尼乌斯·凯皮奥(Fannius Caepio):公元前22年的谋逆者。
恺撒里昂(Caesarion):克莱奥帕特拉与尤里乌斯·恺撒之子。
昆图斯·卡里努斯(Quintus Calenus):安东尼的支持者及代表。
迪奇穆斯·卡尔弗里努斯(Decimus Carfulenus):屋大维军中的著名军官。
盖乌斯·卡西乌斯(Gaius Cassius):刺杀恺撒行动的领导人。
卢奇乌斯·塞尔吉乌斯·喀提林(Lucius Sergius Catilina):公元前63年的谋逆者,其谋逆被西塞罗成功镇压。
(小)加图(Cato):著名元老及卫道士。在恺撒与庞培的内战中支持庞培,于乌提卡之战失败以后自裁。
昆图斯·卡图卢斯(Quintus Catulus):公元前78年的执政官,苏拉时代以后的重要人物。
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著名的政治家、演讲家。在尤里乌斯·恺撒遇刺以后成了元老们的领袖。
卢奇乌斯·秦纳(Lucius Cinna):在马略和苏拉的争斗中支持马略的执政官。
克莱奥帕特拉七世(Cleopatra Ⅶ):埃及女王,尤里乌斯·恺撒的情人,马克·安东尼之妻。
克莱奥帕特拉·塞勒涅(Cleopatra Selene):克莱奥帕特拉与安东尼之女。
克洛狄娅(Clodia):克洛狄乌斯与富尔维娅之女。她一度是屋大维的妻子。
普布利乌斯·克洛狄乌斯(Publius Clodius):深受平民拥戴的政治人物。他与西塞罗、米洛不和,在公元前52年遇害。
科涅莉亚(Cornelia):秦纳之女,恺撒的第一任妻子。
格奈乌斯·科涅利乌斯(Gnaeus Cornelius):庞培的亲戚,在公元4年谋逆。
科尔尼非奇乌斯(Cornificius):屋大维军中的将领,曾经参与西西里的战事。
李奇尼乌斯·克拉苏(Licinius Crassus):著名政治人物。他曾与斯巴达克斯交战,后来与恺撒、庞培结盟。在公元前53年死于卡莱之战。
李奇尼乌斯·克拉苏(Licinius Crassus):著名将领,在马其顿战事中功绩卓著。迪奇穆斯·布鲁图斯(Decimus Brutus):行刺恺撒者。后来领导共和派军队与安东尼作战,一度被围困于穆提纳。
普布利乌斯·科涅利乌斯·多拉贝拉(Publius Cornelius Dolabella):公元前44年的执政官,马克·安东尼的盟友。
德鲁苏斯(Drusus):莉薇娅之子,提比略的弟弟。伊格纳提乌斯·鲁弗斯(Egnatius Rufus):深受平民拥戴的政治家,据说密谋对奥古斯都不利。
富尔维娅(Fulvia):克洛狄乌斯之妻,后改嫁于马克·安东尼。
伽比尼乌斯(Gabinius):共和派叙利亚总督,曾出手干涉埃及的王室争端。
盖乌斯·恺撒(Gaius Caesar):奥古斯都的外孙(后来被他收为养子),阿格里帕与尤莉亚之子。
科涅利乌斯·伽卢斯(Cornelius Gallus):埃及的第一任总督,著名诗人。在公元前1世纪20年代初与奥古斯都失和,后来自杀。
日耳曼尼库斯(Germanicus):德鲁苏斯的长子,阿格里皮娜的丈夫,提比略的养子。曾在潘诺尼亚和日耳曼尼亚作战。
盖约·塞姆普罗尼乌斯·格拉古(Gaius Sempronius Gracchus):提比略·格拉古的弟弟。在公元前123年和公元前122年担任保民官,着手展开改革。
提比略·塞姆普罗尼乌斯·格拉古(Tiberius Sempronius Gracchus):改革家,保民官。在公元前133年遇害。
塞姆普罗尼乌斯·格拉古(Sempronius Gracchus):据说为大尤莉亚的情人,提比略的敌人。希律(Herod):统治犹地亚的国王,其任命者为安东尼。后来,屋大维保留了他的王位。
奥卢斯·希尔提乌斯(Aulus Hirtius):公元前43年的执政官。在穆提纳之战中领兵作战。尤莉亚(Julia,1):马略之妻,尤里乌斯·恺撒的姑母。
尤莉亚(Julia,2):奥古斯都之女。
尤莉亚(Julia,3):尤莉亚与阿格里帕之女,奥古斯都的外孙女。
盖乌斯·尤里乌斯·恺撒(Gaius Julius Caesar):在内战中击败了庞培。独裁官。在公元前44年3月于罗马城内遇刺。
尤妮亚(Junia):布鲁图斯的姐妹。大约在公元前30年涉嫌谋逆。昆图斯·拉比恩努斯(Quintus Labienus):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的支持者。后来逃亡至帕提亚,并且在帕提亚人的支持下与安东尼交战。
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李必达(Marcus Aemilius Lepidus,1):公元前78年的执政官。他发起了对抗苏拉派的叛乱,遭到了庞培的镇压。
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李必达(Marcus Aemilius Lepidus,2):三头之一。
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李必达(Marcus Aemilius Lepidus,3):三头之一的李必达的儿子。在公元前30年消失。
莉薇娅·德鲁茜拉(Livia Drusilla):奥古斯都之妻,提比略和德鲁苏斯之母。
李维乌斯·德鲁苏斯(Livius Drusus):公元前122年的保民官,盖约·格拉古的竞争对手。
卢奇乌斯·恺撒(Lucius Caesar):奥古斯都的外孙(后来被他收为养子),阿格里帕与尤莉亚之子。
麦奇纳斯(Maecenas):屋大维的政治顾问,奥古斯都政权高层的一员。
克劳狄乌斯·马尔凯卢斯(Claudius Marcellus):奥克塔维娅之子,奥古斯都的外甥,尤莉亚(奥古斯都之女)的丈夫。由此成了著名的政治人物,但在公元前23年英年早逝。盖乌斯·马略(Gaius Marius):公元前2世纪末崛起的著名将领。他和科涅利乌斯·苏拉展开了内战。
米诺多洛斯(Menodoros):塞克斯图斯·庞培麾下的舰队统帅,后来投靠了屋大维。提图斯·阿尼乌斯·米洛(Titus Annius Milo):与克洛狄乌斯作对的政治人物。他最终杀死了克洛狄乌斯。
莫奈西斯(Monaeses):投靠了安东尼的帕提亚贵族。
卢奇乌斯·提兰提乌斯·瓦罗·穆雷纳(Lucius Terentius Varro Murena):据说在公元前22年谋逆。他和奥古斯都政权的高层人物有着很近的关系。
安东尼乌斯·穆萨(Antonius Musa):奥古斯都的医生。奥克塔维娅(Octavia):奥古斯都的姐姐,一度是安东尼的妻子,马尔凯卢斯之母。
马尔库斯·奥克塔维乌斯(Marcus Octavius):保民官。曾经威胁要以否决权阻碍提比略·格拉古出台土地法,并且因此遭到了罢免。
卢奇乌斯·欧皮密乌斯(Lucius Opimius):公元前122年的保民官。他带领着元老们一起和盖约·格拉古作对。
奥维德(Ovid):奥古斯都时代后期的诗人,以其爱情诗著称于世。晚年遭到流放。帕科鲁斯(Pacorus):帕提亚王子。曾领军与安东尼作战。
维比乌斯·潘萨(Vibius Pansa):公元前43年的执政官。在穆提纳之战中带领共和派部队参战。
昆图斯·裴迪乌斯(Quintus Pedius):屋大维的朋友与亲戚。在公元前43年末当选执政官。
普拉提斯(Phraates):帕提亚国王。
穆纳提乌斯·普朗库斯(Munatius Plancus):恺撒旧部,但是在屋大维进军罗马之前一直支持着共和派。
格奈乌斯·庞培·玛格努斯(Gnaeus Pompeius Magnus,伟大的庞培Pompey):晚期共和国的著名将领,在内战中被恺撒击败。
塞克斯图斯·庞培(Sextus Pompeius):伟大的庞培之子。他以西西里为基地,和屋大维等人对抗。
阿西尼乌斯·波利奥(Asinius Pollio):将军,安东尼的朋友。马尔库斯·普里穆斯(Marcus Primus):将军。在色雷斯建立了战功,但在回到罗马以后遭到了起诉。他引发了凯皮奥和穆雷纳的阴谋事件。
盖乌斯·普罗库莱乌斯(Gaius Proculeius):屋大维的朋友。曾经和他一同前去亚历山大。在帝国时代早期地位显赫。提兰提娅(麦奇纳斯之妻)和卢奇乌斯·提兰提乌斯·瓦罗·穆雷纳的兄弟。
普罗佩提乌斯(Propertius):诗人。著有四卷挽歌集,其中许多都与爱情有关。萨卢斯提乌斯(Sallust):共和国晚期的拉丁史家。
萨尔维迪伊努斯·鲁弗斯(Salvidienus Rufus):支持三头同盟的将军,在佩鲁西亚战争后遭到处决。
萨图尔尼努斯(Saturninus):公元前100年的保民官,遭到了马略的打压。
盖乌斯·森提乌斯·萨图尔尼努斯(Gaius Sentius Saturninus):公元前19年的执政官。他与伊格纳提乌斯·鲁弗斯不和。
西庇阿·纳西卡(Scipio Nasica):元老,最高祭司,提比略·格拉古的反对者的领导人。
斯克里波尼娅(Scribonia):屋大维之妻,尤莉亚之母。
塞多留(Sertorius):马略派将领。在公元前1世纪70年代于西班牙发起了一场叛乱。
斯巴达克斯(Spartacusius):来自色雷斯的角斗士,领导了一场奴隶起义。
科涅利乌斯·苏拉·菲利克斯(Cornelius Sulla Felix):将军,独裁官。在公元前88年发动了政变,打响了内战,并且取得胜利。
普布利乌斯·苏尔皮齐乌斯·鲁弗斯(Publius Sulpicius Rufus):保民官。与苏拉相争,导致苏拉第一次进军罗马。提兰提娅(Terentia):麦奇纳斯之妻,奥古斯都的情人。
提比略(Tiberius):第二任罗马皇帝,莉薇娅之子。
提里达提斯(Tiridates):帕提亚王位的竞争者。瓦列里乌斯·拉尔古斯(Valerius Largus):奥古斯都时代早期的告密者。
昆克提里乌斯·瓦卢斯(Quinctilius Varus):日耳曼尼亚总督。他遭遇了一场严重的叛乱,并且大败。
普布利乌斯·文提迪乌斯(Publius Ventidius):安东尼之友。在公元前43年代表安东尼召集了部队,后来曾经在东方为安东尼作战。
马尔库斯·维尼奇乌斯(Marcus Vinicius):公元前19年的执政官,奥古斯都的近友,著名将领。
维普萨尼娅(Vipsania):阿格里帕之女,提比略之妻。
维吉尔(Virgil):奥古斯都时代的诗人,《农事诗》(Georgica)、《牧歌集》、《埃涅阿斯纪》的作者。理查德·奥尔斯顿《罗马帝国的诞生》1-10
Richard Alston《ROME’S REVOLUTION: DEATH OF THE REPUBLICAND BIRTH OF THE EMPIRE》
前言
第一章 历史学家的难题:奥古斯都时代的怪象
第二章 独裁者之死
第三章 共和国的危机
第四章 恺撒与庞培
第五章 穆提纳:共和国的最后一战
第六章 失去的胜利:元老院的失败
第七章 革命开始
第八章 血洗罗马
第九章 三头同盟的胜利
第十章 属于军人的和平时代
第十一章 三头同盟时代的战争
第十二章 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爱情和与爱为敌之人
第十三章 奥古斯都的诞生
第十四章 奥古斯都的共和国
第十五章 罗马的混乱与奥古斯都的权力
第十六章 奥古斯都的秩序
第十七章 帝国时代
第十八章 皇帝之死
年表
重要人物简介
注释前言[节]
公元前44年3月15日,一群罗马元老刺死了尤里乌斯·恺撒。他们相信此举能够把罗马从独裁暴君的手中解放出来,恢复共和国的旧貌。但是,他们反而迎来了罗马帝国的时代,让古老的共和国制度就此结束。这是罗马历史上承前启后的关键时期,有许多人因此失去了性命,本书会带领读者们审视这段时间内发生的划时代的革命。
让共和国转为帝国的是一场充满了血腥味的革命:罗马人自相残杀,血亲之间争斗不已,敌人的头颅被割下来放在罗马城中心示众。在这场革命中,政治权力的黑暗之处暴露无遗。面对这种恐怖的暴力事件,两千年来的无数历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都不禁陷入了沉思。
罗马是个与众不同的国家,在许多人心里,罗马意味着文明、辉煌、伟大。多年以来,罗马一直都为西方文明的发展提供了参考的范例,罗马共和国的政治制度长期受到人们的大力推崇。古典时代的雅典内部矛盾不断,还有一些人煽动民众,胡作非为;相比之下,至少在共和国走上末路之前,罗马看起来成功地避免了这种弊端。由此,罗马共和国在不下四百年的时间里保持着稳定的政局,并且从意大利的蕞尔小邦逐步扩张为疆域辽阔的地中海大国。同时,像西塞罗和加图(Cato)这样的演说家与政治思想家得以在国家的重要会议上畅所欲言。
今天,自由和公民权是西方国家政治生活的核心,而两千多年以前的罗马人早已走在这条道路上。历史上有许多人都曾为了心中的罗马共和国而奋斗不休:17世纪的英格兰人起身反抗国王的统治;18世纪的美国人战胜了远居海外、古老而强大的英国,取得了独立和自由;法兰西人更是掀起了一场波及整个欧洲的大革命。
但是,无论世人心中的罗马共和国有着多么理想的面貌,我们都得面对历史上共和国的终结。这场血淋淋的革命足以说明罗马共和国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对外取得政治和军事胜利的同时,罗马的社会风气和内政局面每况愈下。几百年的努力奋斗让罗马人拥有了宝贵的自由、安全和财富,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打响了血流成河的内战,让这一切都灰飞烟灭。
本书会再次回顾这场生灵涂炭的罗马革命,并且试着对其做出分析。此次事件无疑是世界历史上的重要节点。16世纪以来,许多政治家、理论家都致力于解释罗马共和国为何以失败告终。因此,这场革命值得我们仔细地考察一番。不过,我最看重的是让大家重新意识到这个历史进程中的暴力成分。
如果按照传统,我们会说共和国的灭亡与帝国的诞生是未曾流血的和平事件。看起来,这只是一次政体改革。帝国与共和国一样,都是贵族们理性地统治国家的黄金时代,中间的过渡时期最多只不过是短暂的动荡而已。但是,这种看法歪曲了历史真相,将其粉饰为文明。我要在本书中讲述的故事紧紧地围绕着政治的基本要素—权力、金钱、暴力展开。
生活于现代西方社会的人们往往着眼于政坛人物的政治主张以及他们之间细小的差别,很容易就忽视了政治权力的破坏力,也难以看到政治权力日复一日地满足国民基本需求的一面,许多人都说现代西方国家的政治事务琐碎无趣。然而,倘若某个国家的作为远远未能满足大多数国民的需要,那么政治想必就不是一个枯燥的话题。
这是特定条件下具体视角的问题,对于罗马革命过程中残酷的斗争,不同的读者也会有不同的看法。有些读者也许身处巴黎、华盛顿、伦敦或是纽约,坐在家中或是图书馆里舒适的座位上,衣食无忧,不知饥饿与寒冷的滋味。这些读者可能会对罗马人的暴力行径感到大惑不解,感叹人类灵魂当中黑暗的一面居然会将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共和国撕成碎片,让国家陷入混乱。看到新生的帝国政权势不可当地一步一步积攒起巨大的权威,读者或许会为自由的共和国时代感到惋惜。也许,读者会庆幸自己出生于当代,离这种可怕的故事很远。在某些读者看来,这本书里的故事大概和其他的历史一样,早已与现代世界无关,只是毫无现实意义的往事。但对于世界上其他的许多地区的读者而言,这本书或许可以帮助他们仔细地探究这样的两个现象:在特定的条件下,平时十分理性的普通人愿意拿起武器杀死比邻而居的同胞;政府几乎完全理所当然地用手里的资源收买人心,以保住自己的政治地位。
元老在罗马共和国的地位极其优越,他们负责司法、祭祀、领军作战、为国家做出重大的决策。然而,在公元前44年,他们几乎根本不知道既有的罗马世界即将分崩离析,一个全新的政权将会上台掌控这个世界。某些悲观之人或许预见了共和国的终结,但几乎没有人曾经设想过这个世界将会迎来怎样的新秩序。最后,旧的制度化为齑粉,新的秩序得以建立。面对全副武装、虎视眈眈的罗马军团士兵,元老们终于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我要讲述的这个故事出自一个充满暴力的社会,罗马的基础并不是所有人的民主协商以及共同的价值观,支撑起罗马社会秩序的是武力。毕竟,罗马社会是一个奴隶制社会。在我们故事开始的时候,罗马已经用武力征服了意大利和地中海沿岸的许多土地,这样的一个社会当然是充满暴力的。在我看来,暴力并非人与人之间相处的一般模式。我不认为我们天然地倾向于互相残杀,人类的心灵没有那么黑暗。不过,确实有许多社会充满了暴力或者具有爆发武力冲突的潜在可能性。世界上很多地方的政治秩序都是以大欺小的产物,其核心就是让弱势者温驯地替他人服务,维持这种秩序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依附关系以及武力威胁。
写出这样一本书的最初原因是想要改变人们对于罗马从共和国转变为帝国这段历史的看法。关于罗马革命这个话题,我已经从事了许多年的教学工作。但是,我并不喜欢我的学生们读的那些书,也因此担心他们所写的论文出现问题。传统的说法实在是太过完美:这段历史当中全都是“协议”“共识”“恢复”“和平”,还有最糟糕的“文明”。罗马人对于这场革命的叙述明明就和这种美好的图景完全不沾边:当时的罗马人震惊无比,他们留下的史料让后人也为之屏息。换言之,现代人的看法与古代史料中的记录有了出入,这当然是让历史学家忧心忡忡的状况。于是,我开始思索究竟应该如何看待这场变革中的暴力要素并且写出怎样的文字,思考罗马为何充斥着暴力。我们和罗马人之间当然存在着许多文化差异,但我无法将罗马人的这种暴力也视作偶然现象。随着对于罗马时代暴力行为的思考,我又开始把注意力转向现代的暴力。在20世纪后几十年,可怕的种族灭绝事件频频爆发。在和平的国家的居民看来,这种现代的暴力或许只是源于历史和文化上的巨大差异。然而,我们只要稍稍仔细地察看事情的原委就会有些惊异地发现,在这个问题上,不同国家的居民之间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
许多常见的当代政治术语都来自古典时代:“民主”、“公民权”和“自由”(至少在某些意义上与古代相同)。于是,某些人有时候会认为古典时代的国家与现代的西方国家很像,都已将自己压迫人的一面隐藏了起来。毕竟,历史学家在想象其他社会的状况之时,难免会取材于自己的亲身经历(同时也会考虑文化差异)。但是,倘若我们转变视角呢?罗马不再是自由、民主的国家,不再是西方政治思想鼓吹的范例。这个国家有着压迫人的一面,它的政权主要建立在暴力的基础之上,其绝大多数居民都极其贫穷,并且处于严重的依附关系当中。如果我们采用这个思路,那么罗马的政治和社会状况都需要再次审视一番。我们要背离多年以来的主流观点,将视线从西塞罗、公民权以及罗马的政治文化转移到营房里的士兵和城市或者乡村里的贫民上。归根结底,他们才是在内战中奋斗至死的绝大多数人。他们究竟为何而战?在他们心里,罗马的价值观是怎样的?罗马公民权有着怎样的意义?这些下层的民众为国效力能够换得什么回报?在身处罗马上层的政治精英们眼里,他们真的有价值吗?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必须追根溯源,探究他们看重的事物、他们与罗马政治的关系,最重要的是,理解他们在罗马的土地上日复一日生存下去的方式。对于我们的绝大多数祖先而言,国家、政治哲学、自由的本质都不重要,他们最关心的是养活自己的一家老小。许多时候我们不会明说,但食物才是历史的真正主角。
权力与食物的关系有助于我们理解罗马社会内部的矛盾,由此,我们就能够明白为什么备受古典史家和政治思想家推崇的罗马共和国之死无法令多少人感到惋惜。伟大的思想、深刻的讨论、大人物身上的精彩故事并不是政治的全部内容,这些东西其实都是次要的。我们固然无法忽视人与人之间的思想交流,但人类的生存首先需要物质条件的支撑:食物、燃料、衣物以及安身之所。
今天的许多人都可以在闲暇时间安然品评历史往事。罗马的光辉之处很容易就会蒙蔽我们的视线,让我们忘记古代罗马人生活的基本需求。其实,这种物质需求放之四海而皆准,现代社会也不例外。发达的西方国家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这些国家的政治或许真的只是小事。然而,对于其他地方的几十亿较为贫穷的人民而言,政治仍然至关重要。本书将要探讨的就是与权力密切相关的食物、金钱以及暴力。
本书的内容肇端于恺撒之死(第二章),止于第二任罗马皇帝提比略(Tiberius)登基。由此,我们得以仔细地考察这个历史过程,明白奥古斯都为什么能够终结延续了五百年的共和国,并且代之以君主制的帝国。第一章包括了与罗马政治相关的一些话题和一些具体的理论。我还会在这一部分介绍本书采用的研究方法,同时解释为什么我们说奥古斯都时代有着非常奇特的本质。此外,读者应当已经察觉,我在本书中较为宽泛地使用了“革命”这个十分激烈的词语来形容奥古斯都时代,第一章也会对此进行详细的说明。
从第二章开始,我会带领读者穿梭在那个时代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当中。我们既能看到恺撒遇刺(以及相关的历史背景),也能看到罗马社会迎来一个独特的政治秩序。年轻的屋大维和他的盟友们战胜了旧秩序的权威,建立起一套全新的帝国制度。这个新制度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且绝不容许任何反对的声音。即便是在屋大维将名字改成奥古斯都以后,这个新政权的框架也仍然未变。奥古斯都用武力镇压自己的敌人,用钱财收买人心,帝国的大量财富都被用于支撑中央的新政权。公元14年,奥古斯都去世,第二位罗马皇帝即位。到了这个时候,共和国已经永远地化为人们心中若有若无的回忆。
地图1:罗马帝国 地图2:罗马时代的意大利 第一章 历史学家的难题:奥古斯都时代的怪象
距第一位罗马皇帝奥古斯都之死已经过去两千多年了,但这么多年以来,奥古斯都和尤里乌斯·恺撒一直都是最令学者们津津乐道的古代政治人物。每逢追忆历史之时,我们的思绪都难免会萦绕在他们身上,因为他们在一个重大的历史转变进程中扮演了尤为重要的角色,并且由此深刻地改变了世界,后世的人们甚至还将一种政治思想命名为“恺撒主义”(Caesarism)。这是一种有所改革的专制主义思想,其拥护者认为伟大的人物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让整个社会都焕然一新,从而改变人类的历史。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可以说恺撒在政治史上得风气之先,拿破仑只能算是走在恺撒走过的道路上。往后即便是到了20世纪,我们也还能看到许多狂妄自大、杀戮无数的独裁者在东施效颦。
但是,恺撒其实一直都有缺憾。他确实征服了高卢,令其成为后来罗马帝国的一部分;他也在内战中取得了胜利;他所建立的政权或许最终能够转型为君主制政权;他自己写出的战记[《高卢战记》(Commentariide Bello Gallico)]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天资卓越的伟大将领。然而,很少有史料能够证明他显著地改变了罗马的政治和社会状况。晚期罗马共和国的政局充满了激烈的争斗,或许恺撒有意让这种局面彻底稳定下来,但他却在掌握大权之后没过多久就遇刺身亡。因此,历史学家们为了寻找恺撒的改革方案而煞费苦心。最终真正引领罗马实现变革的是恺撒的继承人屋大维,人们后来称其为奥古斯都。
也许,奥古斯都确实是更值得人们仰慕的历史英雄。在他的统治下,罗马共和国完成了政治变革,重获新生。然而,我并未发现有多少史料能够说明奥古斯都真的理解这些政治变革的本质。他和政坛上的许多人物一样,只是勉强应付过去而已,其决策都是根据非常具体的特定政治环境而做出的。当然,奥古斯都是一位很有能力的政治家,我们这些后人永远也不可能像他一样熟悉当时罗马政治的运行状况。他创建了一个稳定的帝国政权,取得了莫大的成功。在临终之际,躺在床上的奥古斯都说自己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使命。这个评价是很贴切的,他无疑建立了辉煌的功业,罗马的文学、艺术和建筑也都在奥古斯都时代迎来了繁荣的景象。但是,我们对这个时代的赞扬并不能掩盖奥古斯都政权的另一面。
革命时代的罗马有着不少的怪象。公元前509年,罗马王政时代[指从罗穆路斯(Romulus)在公元前753年建国开始,到公元前509年卢基乌斯·塔奎尼乌斯·苏培布斯(Lucius Tarquinius Superbus)被驱逐出罗马为止,罗马共经历7位国王]结束,自那以后诞生的罗马共和国取得了惊人的成功。大约从公元前350年开始,在接下来的三百年间,罗马人先征服了意大利,继而占据了地中海沿岸的广大区域。然而,到了公元前1世纪末,政局动荡的罗马人居然抛弃了共和国,转而采用了帝国制度。这着实是一件怪事,因为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很少有理论家认为帝国制度是合理的优秀制度。
公元前44年3月,尤里乌斯·恺撒遇刺身亡,这个事件直接导致罗马开始进行重大的革命。虽然恺撒被共和国尊为最伟大的领导人之一,但行刺者都认为自己是为了共和国才将其杀死的。在这些人看来,他们刺杀共和国的民选高官恺撒是为了保护罗马所有民选官员的权利和地位。他们将恺撒视作暴君,而暴君会肆意杀人、践踏罗马公民的权利。因此,谋杀恺撒是为了预防恺撒将来滥杀无辜。为了捍卫罗马的法律,这些行刺者直接自命为法律的化身。尽管恺撒向来以仁慈著称,在不久以前的内战结束后,他宽恕了自己的对手,而且他一直都坚定地捍卫着罗马公民走上法庭的权利。然而,行刺者依然将恺撒给杀死了。
我们还可以继续深究这个问题。这些所谓的“共和国解放者”的领导人是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Marcus Junius Brutus,他曾经是恺撒的朋友。通常认为,布鲁图斯的母亲塞尔维利亚Servilia是恺撒的情人。或许,布鲁图斯当年初次结识恺撒的地方就是塞尔维利亚的房间。考虑到当时的政治状况,布鲁图斯完全有可能会选择把自己政治生涯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恺撒的身上。然而,布鲁图斯却有意效仿传说中在公元前509年终结罗马王政时代的祖先[卢奇乌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Lucius Junius Brutus)在公元前509年领导罗马人们推翻了卢基乌斯·塔奎尼乌斯·苏培布斯的统治,后被推举为罗马共和国第一任执政官,是罗马共和国的主要缔造者]。换言之,当时的绝大多数人都会追随政界高层的大人物,但布鲁图斯却选择了让传说故事再现人间。
这非常值得我们玩味,当代的哪个政治人物会像这样用传说故事来指导自己的行为呢?不过,这些人刺杀恺撒并不只是为了向历史致敬,他们希望这次谋杀能够让共和国像历史上一样焕发生机。看起来,布鲁图斯认为罗马的政治和社会状况在过去的460年间根本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变化,他觉得自己的行为能够让罗马共和国建立之初的历史重演一遍(虽然当年的那位布鲁图斯只是驱逐了暴君[一般认为卢基乌斯·塔奎尼乌斯·苏培布斯是一位暴君,被称为“傲慢的塔奎尼乌斯”(Tarquinius Superbus/Tarquin the Proud)],并没有将其杀死)。行刺恺撒者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有不少的政治经验,但他们都很相信自己能够通过谋杀来恢复罗马共和国的旧貌。
在这些行刺者看来,恺撒和他的大敌庞培之间的内战只是暂时压制了共和国的存在罢了。这场内战爆发于公元前49年[这是安东尼和屋大维之间的决定性战役,也是罗马内战中最后的一次大型战役。此战以屋大维胜利、安东尼失败而告终,罗马共和国也随之落幕。详见本书第十二章],虽然双方已经在公元前48年8月的法萨卢斯Pharsalus之战当中决出了胜负,但战火一直延续到公元前45年才结束。然而,恺撒并没有在公元前44年变回一个普通人,他仍然把持着莫大的权威。暗杀正是因此而起,行刺者想要由此让罗马的政局回到内战以前的状态。他们有可能期待着罗马人民在事后热情地感谢他们为共和国而战,也许还幻想着自己能够像当年的布鲁图斯一样以共和国英雄的身份永垂不朽,自己的雕像也能光荣地立在广场上。
确实,他们的名字在史册里面永垂不朽。但除此以外,这些行刺者想象中的感谢和雕像全都落空了,他们没能正确地认识到自己的行为究竟会产生怎样的政治后果。对于这些人的那一小部分支持者而言,他们当然是解放者。但其他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们是国贼,是危险的杀人犯,并且愤而将其逐出罗马。战争随之而来,但他们落败了,这导致罗马人彻底投向了君主制的怀抱。总而言之,这群人为了恢复共和国时代的政治秩序铤而走险,结果却直接催生出罗马帝国,这堪称咄咄怪事。
新建立起来的君主制度同样异乎寻常。公元前27年1月,奥古斯都的君主制政权颁布了一系列法令,用以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在这样标志性的时刻,开辟了新时代的首位罗马皇帝却宣布自己已经恢复了共和国的旧貌。而且,就算是死后,奥古斯都也不打算抛弃这个观点。他下令在自己的陵墓入口处竖立起巨大的青铜柱,上面记录了他一生取得的成就,在此他也依然坚称自己是共和国的功臣。然而这个陵墓是罗马城里最气派的建筑之一,且多年以来都是家族公墓。可以说,这个墓穴本身就是他们一个家族统治罗马的明显象征。在我们今天看来,这种统治显然是有悖于共和国制度的,当时的许多罗马人大概也有同感。
罗马的这场革命一直打着共和国以及罗马传统的旗号:奥古斯都的政权自称致力于恢复旧时代的思想、自由和做法,他们以共和国的历史来支撑自己的存在。奥古斯都的社会改革旨在复古而非创新,他曾经大事庆祝新时代的到来。但是,按照政权官方的说法,这其实不是真正的新时代,而是恢复了旧时代面貌的新时代。然而,现在我们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已经有了彻底的变革,绝对是一个真正的新时代。奥古斯都的说法也骗不了同时代的罗马人,许多人都能看出奥古斯都的政权不是守旧的政权,并且对此加以讽刺。后来的历史学家们也曾探讨过这场革命的本质,他们全都认为这无疑是完全改变了罗马历史的事件。
确定“奥古斯都革命”这个说法并非易事:这次的革命者没有枪毙沙皇,也没有把国王送上断头台;他们也没宣布自己扫除了压迫民众的封建主义或者资本主义;罗马人没有在某个“伟大的思想”指导下完成彻底的政治变革。然而,我坚信罗马经历了一场革命,因为控制全国的中央政权已经有了重大的变化。尽管没有某个“伟大的思想”在鼓舞着人们行动,但是原来的政治精英们已经受到了重创,掌握权力的是一个全新的政权。公元14年,许多罗马政坛高层人物的祖先曾经在六十年前也手握重权。然而,此时将他们维系在一起的政治体系已经与公元前50年有了天壤之别。这场大变革来之不易,旧的制度异常顽固,罗马人经历了内战、官方支持的暴力事件、城市里的叛乱、旧时代精英的彻底失败。在旷日持久的斗争以后,罗马的上层精英们终于明白,罗马社会已经有了重大的变化。现在,他们必须学会在帝国中生活下去,掌握新时代罗马政治的规则与模式。这场革命的核心是政治文化的转变。
政治化的文化
罗马社会尊重传统,罗马元老也是如此。历史与传统让罗马的等级制度备受尊崇,过往的历史让罗马的上层精英们肩负重担。
在共和国延续的最后一百年里,罗马人遭遇了无数次危机,但共和国总是能够攻克难关。从公元前133年到公元前31年,罗马内部爆发了至少十一次大型暴力事件(不含叛乱在内),其中有几次甚至升级为内战。共和国的韧性由何而来呢?是政治制度,还是罗马人对政治传统的尊敬呢?最重要的因素大概在于整个罗马社会的结构与其政治结构之间的密切联系。罗马人的政治生活与社会生活基本是一体的,关于古典时代希腊和罗马的政治,我们都需要特别留意这一点,并且为其准备专门的术语。
罗马有着“政治化的文化”,罗马人的政治地位基本等同于社会地位。我们今天的社会可以细分为许多领域,它们彼此之间关联不大,每个领域都有各自的权威人士(例如,媒体界、商界、民间团体、政界、宗教界)。然而,这种分类方式对于罗马人而言几乎毫无意义。罗马社会里的元老是很好的例子,他们是罗马人当中最富有的群体,也是罗马人在文化领域内的佼佼者,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文学、艺术和建筑作品。不仅如此,他们还在神明面前代表罗马人民,在法庭上为其他公民审理案件,在战争中指挥军队,同时也掌握着罗马的政治权力。罗马的传统和多年以来的屡次胜利更是为元老的权威地位套上了神圣的光环。要让元老们失去权力,想必就得用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来彻底摧毁罗马社会的等级次序。罗马的传统会被丢到一边,罗马社会的每一个角落都会因此陷入混乱。既然罗马社会与其政治秩序密不可分,那么每一个罗马人都首先学会了如何在共和国制度下生存。他们习惯于运用自己的政治权利,参与罗马公民的文化生活,并且尊重罗马社会生活当中的等级次序。没有了共和国制度,罗马似乎就不是罗马了。对于罗马来说,颠覆其政治秩序就意味着让罗马人丢掉既有的社会秩序和传统,罗马势必会陷入无法无天的乱局。在罗马人看来,这只会成为一场毁灭罗马的灾难。[1]
罗马人政治化的文化让罗马的上层精英们在治理国家方面达成了共识,政治领域的等级次序被延伸到了社会和经济领域。在罗马共和国晚期的政治精英们看来,这种文化优越无比,似乎可以“统合一切”,罗马社会里当然有许多人互相竞争,但没有人公然从根本上反对既有的这种状况。
不过,除了上层精英以外,罗马社会还有其他的群体。罗马城是意大利的中心,其人口超过了一百万,而意大利的总人口更是不少于五百万。这些很少在史料中留下声音的“普罗大众”是否有着不同于上层精英的政治观点呢?想来,他们大概确实会有不同的视角、利益和看法。就算没有确切的史料记载,我们恐怕也不能认为罗马社会下层较为贫穷的民众会与上层的罗马人有着相同的观念。[2]
罗马革命的本质
“革命”这个说法很容易引起争议。在20世纪的一场又一场政治论战中,许多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运用了这个词语,使其具有了非常复杂的含义。在古典时代,革命的含义只是以暴力手段完成的政体更换。亚里士多德、波里比阿(Polybius)、西塞罗、马基雅维利等人一脉相承的古典政治理论认为政体有三种基本的形式:君主制、贵族制、民主制。每一种形式都有各自的美德,但它们都会腐化:君主制堕落以后会出现暴君,贵族会沦为寡头,民主制也会变成暴民政治。如果公民认为既有政体已经腐败之极,那么革命的时刻就来临了。堕落的政府会被推翻,人们会重新建立起一个具有美德的政府。
然而,从19世纪开始,“革命”有了不同的含义。一场革命不仅要改变政府的形态,还意味着不同的“阶级”掌握了政权。有时候,这种革命被视作进步的象征,代表着更加美好、更加先进的历史阶段。自那以来,革命的定义众说纷纭,世界各地的革命与反革命运动更是让无数人洒下了热血。
革命通常是非常激烈的。很多时候,革命的主要目的在于摧毁既有秩序或者消除其中某些看起来不合理的部分,建立新秩序有时候不是革命者关心的重点。思想家和革命领袖或许主要是在某种思想的指导下行动的,他们大概向往着新的政体。对于他们来说,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斗争可能已经让旧政权逐步丧失了继续统治国家的正当性。但是,总体说来,光靠意识形态很难组织起真正的大规模暴动,意识形态领域内的大规模革命往往发生在暴动以后。
无论如何,倘若主流意识形态出现了大问题,那么革命之火就很容易蔓延开来。[3]一般情况下,革命只是一些缺乏组织、比较混乱的暴力事件,其参加者的主要目的往往只是反抗既有的秩序。只有过了一阵子甚至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以后,新的秩序以及对应的社会意识形态才能牢牢地扎下根。很多时候,这套新秩序还会从历史中汲取养分。公元前43年,后三头同盟进军罗马,掌握了大权。罗马社会有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罗马的传统已经被抛弃。从公元前43年到公元前32年(即后三头同盟时期),尤其是在这个阶段的早期,罗马社会处于彻底的混乱之中,但罗马并没有就此毁灭。最后,在旧时代的遗迹上诞生了新的政治秩序。
现代的历史学家往往不太赞同罗马革命这个说法。在共和国存活的最后一个世纪里,罗马人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内乱:民选官员在暴动中丧命;共和国以武力镇压叛乱;集会上出现暴力事件;著名的政治人物遇刺;大规模的内战爆发。我们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共和国的政治制度在健康地运行。然而,在这个混乱的时代,我们发现罗马人根本没有打算做出改革或者以别的什么手段根治这种乱象。
罗马人完全没有进行革命的计划。现代的历史学家总结了晚期罗马共和国内乱的潜在因素(下层民众的贫困境况、意大利农业经济的变化、小贵族在政治体系中的地位、贫富差距的扩大、军队的报酬问题、土地分配问题),但罗马人自己却几乎没有讨论过这些根本问题,[4]更没有考虑过要展开相应的改革。
面对政治困境,罗马人的想法非常保守。他们觉得自己遇到的问题是罗马的社会等级制度受到了威胁,出现问题的原因是道德败坏,解决问题的途径是想办法让罗马人重新拥抱古老的道德与政治观念。他们并不想用全新的社会、经济态势来调整社会关系,也无意建立一套新的政治制度。其实,据史料记载,晚期共和国的罗马人在讨论社会问题的时候基本都不认为复兴传统道德观念真的有助于解决问题。其主要原因是他们深知罗马的疆域已经远超当年。在此基础上,罗马的社会、道德关系早已发生了巨变,罗马的政治也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换言之,只要罗马人不丢掉这些年来积攒起来的大量财富和广阔的领地,罗马的社会、道德关系就无法回到过去。[5]
总之,罗马人的意识形态并没有发生革命。不仅如此,即便是在奥古斯都革命以后的公元14年,罗马帝国也仍然与共和国时代藕断丝连,甚至让人觉得罗马社会的秩序仿佛并没有发生剧变。在公元14年,罗马帝国当中最有权势的是掌握土地的贵族,他们的父亲或者祖父曾经也是共和国的贵族。[6]这场“革命”没有改变罗马的社会结构:在三头同盟期间,元老们可以照常集会,立法工作能够正常进行,官员的选举大体如常,罗马政府也仍然在运转。对于某些人而言,“革命”流于表面,只不过是弥补了共和国政治制度的漏洞而已。[7]一般说来,稳重的历史学家们接下来就会去大事称赞奥古斯都时代的社会秩序。在这个新政权的领导下,混乱的政局已经消失,国家的行政变得井井有条。[8]现代的研究者认为罗马的强权政治由此转变为文化政治,激烈的暴动让位于稳健的变革。[9]既然没有史料表明罗马人进行过全面的意识形态讨论、彻底的社会改革或者政治机关的改动,那么共和国末期的暴力事件看起来只是罗马人的失误而已,社会危机、彻底的改革、革命运动似乎都不存在。[10]
但是,这种说法难以解释某些独特的现象。在公元前40年掌权的人已经不是四年前的那一批,而且他们与统治罗马几百年的元老们大不相同。他们用以获取权力的政治基础是不一样的,通过革命上台的新政府无情地镇压了反对派。他们杀死了许多敌人,并且极力提拔自己的追随者,尤其是他们在军队里的部下。这与之前的共和国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在公元前43年,屋大维派去与元老们谈判的高级军官受到了侮辱。在元老们看来,他们不仅有资格这么做,更是有必要通过羞辱比自己低下的人来维护自己的权力以及政治尊严。然而,三年以后,这些曾经被羞辱的军人已经成了意大利的主人。罗马依然有元老,但是在公元前40年以及接下来的几百年内,元老不再是罗马的统治者。
为了准确地分析这个时代,我们必须抛弃现代的传统思路,并且为罗马时代的政治找到新的范式,阶级、制度、宪法、政治结构都得让位于权力关系网络的概念。
革命关系网络
理论界是在最近的几十年里才逐渐认可了“关系网”这个概念在当代的政治意义。我们早已习惯于运用从19世纪流传下来的阶级和民族的概念。但是,我们现在处于互联网时代,世界各国的金融系统都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在这样的时代,民族国家已经显得有些渺小,我们又有必要开始注意商界一直都很在意的“关系网络”这个概念。
我们可以把罗马社会看成是多重关系网络的复合体。在共和国时代,关系网是罗马社会等级次序的“黏合剂”。不过,当时的关系网很多而且很小,只是罗马上层精英之间的“友谊”关系,这些关系网并不涉及多少资源。[11]有一个事物有可能破坏共和国的统治秩序—军队。在有必要的时候,一位民选官员会奉命召集军队准备作战。这位官员通常是执政官(consul,主持元老院会议的高级官员)或者具有执政官地位的人。征召军队的任务一般会由级别较低一些的民选官员具体执行,他们会按照指定的人数组建军团。接下来,军团会前去地方省份执行任务,有时候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在此期间,这些军团有可能会习惯于听从统帅的命令,甚至开始效忠于统帅本人。得胜归来的军队往往会在拿到金钱报酬以后退役,而土地报酬是比较少见的。
胜仗很可能给领兵的将军带来政治上的好处,毕竟那些与他一起作战的士兵能够安然返回罗马,并且变得更加富有,某些取得土地、外出殖民的士兵还能让将军与士兵之间的军事关系网络变得稳固起来。但即便如此,军队关系网也不曾转变为强大的政治集团,晚期共和国的所有伟大的将军都没有豢养起“私军”来帮他们维持武力威胁以及提供选票。看起来,战场上的胜利最多只能用来维持一个好名声。如果有选举,民众往往更愿意信任有战功的人。如果罗马政局动荡,遇到了危机,需要动用武力,那么曾经追随将军出战的士兵以及其他的民众或许也更愿意在其麾下效力。
但是到了共和国即将终结的时候,军队关系网的影响力变得越来越大。尤里乌斯·恺撒的关系网至少包含了五万名旧部。此外还应计算在内的起码有这些军人的家眷和密友,为恺撒的军队提供食物、衣物、装备、营房的商人,恺撒提拔的军官,在战争中获利的奴隶贩子。晚期共和国的庞大军队可以说是养活了一整个配套产业,让许多人从中获利。共和国的征服战争让巨量的财富流入一张囊括了无数人的关系网络。[12]我们可以估计罗马城中大约有两成的人口都直接受益于恺撒的军事行动。而且,这种关系网络是有可能代代相承的。这样一来,就会有一股势力几乎独自掌控了无比庞大的各种资源(经济、社会、政治),没有对手能够与之抗衡,它有可能进而夺取罗马的中央政权。不过,尽管这种类型的军队关系网确实有着统治罗马的潜力,但是在后三头同盟时代到来之前,没有关系网能够长期地保持自己的稳定。它们固然可以在短期取得不低的政治地位,但却始终没有机会更进一步,成长为新的政府。倘若没有资源不断地流入其中,这种关系网会自然地消解,因为如果不能获取资源,很少有人愿意将其维持下去。关系网基本上与意识形态无关,它们的根基不是“伟大的思想”。
然而,恺撒之死改变了这一切。简而言之,在恺撒遇刺以后,屋大维、安东尼、李必达(Lepidus)带着他们的军团夺取了罗马的国家大权。长时间的冲突和大量流入的资源让这张军队关系网变得稳定起来,其领导者屋大维与安东尼掌握了十多年的军政大权。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内战结束以后,屋大维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政治关系网,并且在内部做出了一定的等级划分。公元前27年以后,得名奥古斯都的屋大维又取得了重要的资产—著名的帝国行省,奥古斯都让他的关系网络永远地控制了罗马。换言之,三头同盟以及后来的奥古斯都实现的政治成就是将革命暴动促成的关系网络变成了罗马政治生活里长期存在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一套代代相传的关系网不仅包括军人,到了最后,罗马社会里许多截然不同的成员都被囊括在内。这种兼收并蓄的能力恰恰是这套关系网络取得成功的基础,其关注的核心问题是让谁控制着什么资源。在它面前,传统罗马政治关心的意识形态、法律乃至宪法都不重要。
伟大的罗马史家塔西佗(Tacitus)曾经描述过这个关系网络:奥古斯都以赏赐拉拢军人,以粮食收买民心。他对所有人都许以闲适的美好生活。其势力逐步壮大。他顺利无阻地将元老院、民选官乃至法律的角色都揽于己身,因为他的大敌都已经倒在了战场上或者成了公敌。剩下的贵族们更愿意当他的奴隶,他们拿到了各种荣誉和财富,在新的秩序里沉溺于安逸的日子……国内看起来风平浪静。民选官的头衔没有改变。年轻人都出生于阿克提翁(Actium)海战[5]以后,即便是许多年长的人也出生于内战期间。到底还有多少人亲眼见识过共和国的本来面目呢?[13]
虽然古老的机关仍然存在,民选官的名称也保留了原样,但是共和国的时代其实已经结束了,留下来的只不过是表象。政坛上风平浪静是因为反对派基本已经被消灭了,再做反抗只是自寻死路、徒劳无功。在武力、荣誉、金钱的联合作用下,元老们再无二心。共和国成了历史,奥古斯都的霸权才是现实。属于单个家族的国家取代了共和国,军人、平民、元老都被收买为这个新国家的一分子,奥古斯都的私人关系网络掌握着真正的权力。[14]
在三头同盟时代,罗马城本身也有了变化。在帕拉提翁山(Palatine Hill)上,人们开始用大理石建造一座新的阿波罗神庙。尤里乌斯·恺撒被奉为新的神明,其庙宇即将坐落在罗马的广场上。不远处,一座大剧院已经开工,它将被冠以屋大维的外甥马尔凯卢斯(Marcellus)的名字。在稍远一些的战神广场(Campus Martius)上,阿格里帕(Agrippa)正在主持建造万神殿(Pantheon),其中还有屋大维的雕像。此外,年轻的屋大维业已命人在河畔建造自己的陵墓,其规模远胜于之前的所有墓穴。总之,随着新政权的上台,罗马城有了新的面貌。
在内战发生的一百年以后,罗马诗人卢坎Lucan在追忆恺撒与庞培之间异常激烈的战斗时,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世界的支柱就此崩塌,末日到来,我们回到了原初的混沌之中。群星将会带着烈焰落入五湖四海,掀起汹涌的惊涛骇浪。日夜也将颠倒,整个宇宙都不再和谐。在这分崩离析的世界里,一切法律都将被颠覆。[15]旧秩序、旧规则都被扫除得干干净净,罗马政局的面貌焕然一新。虽然卢坎认为这种变革发生于恺撒的时代,但这场革命最终还是要到后三头同盟时期才得以实现。正如卢坎所说,旧时代的星辰从天而降,坠入海洋;全新的星座取而代之,排列在天空之中。对于奥古斯都的革命而言,这岂非最好的比喻?
[1] 参见Aloys Winterling, Politics and Society in Imperial Rome (Malden, MA:Blackwell, 2009)。
[2] 在19世纪,人们通常认为晚期罗马共和国政坛上存在两个具有明显的意识形态差异的政治派别:一个是平民派(populares),另一个是贵族派(optimates)。人们认为这两个派别反映了当时罗马社会内部的阶级差异。西塞罗在Pro Sestio 中看起来已经断定平民派与贵族派有着根本不同的政治主张。相关的说法错综复杂。或许,我们最好直接将其理解为“民主派”与“贵族派”。不过,虽然这两个派别的观点有时会互相冲突,但毕竟罗马共和国的政权是公民支撑起来的,所以这两个派别归根结底都可以算是民主派。同时,按照罗马的社会等级制度,政坛上的领袖人物其实都是贵族派。也就是说,这两个政治派别终究都在共和国政治文化的传统框架内,所谓的平民派并非“来自外部的声音”。关于这个问题,读者也可参考Magaret A. Robb, Beyond Populares and Optimates : Political Language in the Late Republic (Stuttgart: Franz Steiner Verlag, 2010)。我并不认为我们应该重新启用贵族派和平民派的划分方式(这是19世纪的做法)。我想强调的是,当时有许多的罗马公民很可能被主流的政治文化排除在外,或者说处于主流的边缘地区。因此,主流的政治文化对这些人的影响应当是较小的。
[3] 革命者运用的语言经常来自过去的历史。例如,印度起义者很看重印度的宗教传统以及英国殖民统治之前的印度,他们将其化为政治运动的旗帜。读者可以参考Dipesh Chakrabarty, Provincializing Europe: Postcolonial Thought and Historical Difference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8); Ranajit Guha, “The Prose of Counter-Insurgency”, Selected Subaltern Studies , 45-84, edited by Gayatri Spivak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4] 许多优秀的历史学家都指出,罗马人几乎从不讨论自己面临的现实问题,也不曾就此展开意识形态方面的探讨。彼得·A.布伦特(Peter A. Brunt)在The Fall of the Roman Republic and Related Essay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的第273-275页做出了这样的结论:“他们不认为自己应该团结农民,也没有做出相关的计划。罗马的领导者都无意……主动地设计社会改革的方案。”埃里克·格林(Erich Gruen)在 The Last Generation of the Roman Republic (Berk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4)当中认为,终结了罗马共和国的是偶然的事件,而非社会问题或者不同的意识形态。读者也可参考Josiah Osgood, Caesar ’s Legacy: Civil War 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Roman Empire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5] 参考李维(Livy,即Titus Livius,古罗马史家)本人所作的“Preface” 和Sallustius, Bellum Jugurhinum 。
[6] Peter A. Brunt, “The Lex Valeria Cornelia”,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 51 (1961):71-85; Peter A. Brunt, “Augustus” e la “Republica”, La Rivoluzione romana: Inchiesta tra gli antichisti , (Naples: Jovene, 1982), 236-244.布伦特直言奥古斯都时代与共和国时代在根本上是一致的,罗马并没有发生什么真正的变化。也可参考Brunt, The Fall of the Roman Republic , 9。关于罗马共和国转变为帝国的历史,罗纳德·赛姆(Ronald Syme)在20世纪写下了一本伟大的著作The Roman Revolu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39),他曾经做出过这样的评论:“从古至今,无论是君主制、共和制还是民主制,所有政府的形式和名称都只是表象,掩盖着寡头统治的本质。共和国也好,帝国也罢,罗马的历史都是统治阶级的历史。”(第7页)
[7] 如Karl Galinsky, Augustan Culture: An Interpretive Introductio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6), 8; Thomas Rice Holmes, The Architect of the Roman Empire (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1928)。
[8] Pierre Renucci, Auguste le révolutionnaire (Paris: Boutique de l’ histoire, 2003); Klaus Bringmann, A History of the Roman Republic (Cambridge, UK, and Malden, MA: Polity Press, 2007); Francisco Pina Polo, La crisis de la República(133-44a.c.) (Madrid: Editorial Sí ntesis, 2004),他们都对奥古斯都表示赞扬。
[9] Galinsky, Augustan Cultur 的第一章标题为“The Augustan Evolution”。读者也可参考Thomas Habinek and Alessandro Schiesaro, “Introduction”, in The Roman Cultural Revolution , xv-xxi, edited by Thomas Habinek and Alessandro Schiesaro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xvi; Andrew Wallace-Hadril, “Mutatio morum : The Idea of a Cultural Revolution”, in The Roman Cultural Revolution , 3-22, edited by Thomas Habinek and Alessandro Schiesaro (Cambridge,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Andrew Wallace-Hadrill, Rome ’s Cultural Revolution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10] 关于和罗马相关的革命理论,请参考论文集La Rivoluzione romana: Inchiesta tra gli antichisti (Naples: Jovene, 1982)。
[11] 曾经有人认为罗马共和国的政局上存在多个贵族关系网络,每一个关系网都是一个政治派别,贵族领袖们可以通过关系网来控制选票。然而,没有多少证据足以表明罗马人曾经以这种派别的形式活动。读者可以参考 Karl-Joachim Hölkeskamp, Reconstructing the Roman Republic: An Ancient Political Culture and Modern Research (Princeton, NJ, and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0)。我并不是想要旧话重提。在我看来,巨大的关系网络是罗马帝国时代利益再分配的系统,有许多来自不同阶级的人都由此得到了好处。
[12] Daniele Manacorda, “Le anfore di Pompeo Magno”, in Studi di archeologia in memoria di Liliana Mercando , 137-143, edited by Marina Sapelli Ragni (Turin: Soprintendenza per i beni archeologici del Piemonte e del Museo antichità egizie, 2005). Michael H. Crawford, “States Waiting in the Wings: Population Distribution and the End of the Roman Republic”, in People, Land and Politics: Demographic Development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Italy 300 BC-AD14 , pp. 631-643, edited by Luuk de Ligt and Simon Northwood(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08)论证了晚期共和国大贵族的个人势力近似于一个独立的国家,他们有相应的组织机构以及独立的生产能力。
[13] Tacitus, Annales , 1.2-3.
[14] 当代阿非利加国家也有这种分配权力和其他资源的“私人关系网络”。可以参考Patrick Chabal and Jean-Pascal Daloz, eds., Africa Works: Disorder as a Political Instrument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9);Patrick Chabal and Nuno Vidal, Angola: The Weight of History (London: Hurst, 2007)。在三头同盟的关系网络掌控罗马以后,他们已经没有必要废除罗马的传统机构了。
[15] Lucan, Pharsalia , 1.72-80.第二章 独裁者之死
公元前44年3月15日,也就是月中节(ides of March,古罗马的节庆日)这一天的早晨,罗马的元老们披上郑重的白底紫边托加袍(toga),按照习俗向诸神献上鬯酒(或许也是为了求神灵赐下启示)。接着,他们与家人道别,然后召集各自的扈从,准备离开自家气派的宅邸。绝大多数的元老大概都步行于喧嚣的街道上;还有一些元老坐着轿子,让奴隶们抬着自己,因为他们年老体衰,或者身体不适,或者执意要在民众面前炫耀自己的财富。
这些元老的目的地是罗马城中心西北方的庞培剧院。渐渐地,某些元老在路上相遇。他们互相寒暄,客套了一番,然后开始闲谈,讨论今天的议题和某些有趣的流言蜚语。罗马城总共有一百多万居民,但是元老只有六百多人。罗马人的社会地位、政治权力、传统、权威、政治经验全都凝聚在这些精英的身上。终于,他们抵达了约定的地点,准备汇聚一堂,进行元老院会议。
这次会议本身四平八稳,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元老们通常都在规定的日子里会面。不过,如果有特殊的急事,他们也会临时召开会议。而从共和国已经延绵四百五十年之久的历史来看,这一次会议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尤里乌斯·恺撒很可能以独裁官的身份与会监督,这个官职享有罗马宪法赋予的独特地位,从理论上说只可能出现于危及罗马存亡的紧急状态下。
然而,到公元前44年3月为止,这次的紧急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五年。回首共和国历史早期,当初的传奇人物辛辛纳图斯[1](Cincinnatus)只不过担任了十五天的独裁官而已。而且,尽管恺撒已经当了这么久的独裁官,但是罗马的紧急状态似乎并不会马上结束,恺撒本人看起来完全无意放弃手中的大权。如果考虑到这个背景,那么这次的元老院会议其实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机会,因为恺撒即将在3月19日奔赴东方的战场实现他的新蓝图。[16]也就是说,3月的月中节以后,他在短期内不会再参加公共会议。倘若要尽快除掉恺撒,这就是最后的良机。
此次会议召开于庞培剧院。这是一座巨大的石质建筑,其建造者是恺撒的大敌庞培·玛格努斯(Pompeius Magnus),也可称作“伟大的庞培”。这个地点本身就象征着几十年来罗马共和国政坛动荡不安的局面。元老院会议并非一定要在元老院进行,只要负责的官员通知大家具体的地点即可,场所不是关键。不过,此时的罗马元老大概确实不能在元老院(Curia)开会,因为八年前的民变[2]已经将其摧毁,而重建工作尚未完成。可以说,正是这次将元老院付之一炬的暴力事件让恺撒最终得以走上独裁的道路。
公元前53年和公元前52年,内部的动乱搅得罗马四分五裂。公元前52年1月,颇得民心的普布利乌斯·克洛狄乌斯(Publius Clodius)遇害。愤怒的民众将此归咎于元老院,他们的看法确实有一定的道理。率众杀死克洛狄乌斯的是一个叫作米洛(Milo)的人,他是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的亲信。而西塞罗又是元老院里的重要人物,并且与克洛狄乌斯之间有着很深的嫌隙。公元前63年,有一伙人密谋夺权[所谓的“喀提林(Catilina)阴谋”]。
事后,西塞罗下令在未经审判的情况下把这些人全部处死。不久,克洛狄乌斯力主推行了一条针锋相对的新法律,导致西塞罗被流放在外。为了庆祝,克洛狄乌斯还烧毁了西塞罗的房子,代之以一座自由圣坛。除了西塞罗以外,其他的一些人也受到了牵连,比如西塞罗的弟弟和米洛。后来,形势有了变化,西塞罗得以返回罗马。他们二人之间的矛盾再次来到了台面上,但这一阶段最严重的暴力事件其实发生于克洛狄乌斯和米洛之间。最后,这一连串的激烈斗争终于抵达了高潮。克洛狄乌斯丢了性命,米洛遭到流放。[17]
接下来的事件中心是西塞罗。我们今天仍然可以看到西塞罗写的许多演说词、信件、哲学著作,他无疑是最为人所熟知的罗马作家,我们对晚期罗马共和国的认知在很大程度上都构建于西塞罗的言辞与观点之上。然而,西塞罗其实是一个很有争议的人物。他凭着出众的文采取得了不小的成功,但也因此遇到了许多的麻烦。罗马人大都热衷于在公众面前表现自我,博取赞誉,西塞罗就是一个典型。然而,他时不时就会为言所困。某些时候,政治人物非常需要公众忘掉自己无奈说出的不妥之词。但是,如果这些话语或者当时的场合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民众或许就不会那么容易地将其忘却了。所以,西塞罗时常在政坛上陷入孤立的境地。
更为致命的是,西塞罗的行事方式让人难免觉得他特别极端,尤其是考虑到他曾经践踏过罗马公民的基本权利。比如,喀提林阴谋事件让西塞罗给人留下了一个敢于无情地杀死政敌的印象。西塞罗的确擅长说服民众。然而,事后回想起来,人们有时候会觉得西塞罗的提议其实有些过于极端、暴力,让人产生悔意。在喀提林阴谋事件当中,西塞罗未经司法流程就下令处决了所有密谋叛乱者。这让他的政治生涯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因为罗马公民最珍视的就是免受官员暴力伤害的权利,西塞罗的行径堪称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此,许多人都将其视作潜在的独夫,认为他会毫不犹豫地以武力侵害其对手的公民自由权。克洛狄乌斯之死只不过是证明了西塞罗确实会以暴力对待人民的领袖。无论西塞罗究竟是否与这起暴力事件有关,他的名声都已经毁了。
暴动其实是罗马政治生活的常客,不过这场与克洛狄乌斯、西塞罗、米洛相关的暴动特别严重。参加暴动者至少有一部分是平民,他们占领了罗马的广场、大街小巷乃至元老们集会议事之所。元老院的大火表明元老们未能迅速控制住局面,也足以说明这次暴动的规模之大。于是,元老们决定向战功赫赫的庞培求援。接到消息以后,庞培开始召集部队。此前,他已经率军征服了东方的许多土地,让罗马人的势力遍布今天的土耳其、叙利亚、黎巴嫩、以色列、巴勒斯坦。追随他东征的沙场老兵在战后拿到了土地,分散在罗马附近的意大利各个地区。现在,庞培需要军队,这些老兵就离开了自己的农田,再次前来为他们的将军效力。
暴动群众完全无法抵挡军队的威力,罗马城很快就重归元老院的掌控之中。由此,庞培破格成为唯一的执政官,打破了每年两位执政官的成例。多年以来,庞培一直都是罗马政坛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此刻,他更是与某些泥古的元老也达成了一致。为了携手恢复罗马的秩序,他们愿意让庞培掌握大权。
米洛被驱逐出城以后,罗马的民众随之平静下来。接着,庞培及其盟友不得不开始考虑尤里乌斯·恺撒的问题。恺撒此时尚在高卢,但早在奔赴北方之前,他就已经是罗马政界的重要角色。公元前63年,对于参加喀提林阴谋的叛乱者,恺撒冒险站出来反对在不经审判的情况下将其全部处死。纵然是在这种敏感的危险时刻,他也仍然勇于公开反对元老院的主流意见,捍卫罗马的法律以及罗马公民的权利。他的举动引发了不小的争议。不过,罗马城中确实有不少民众不满于元老的傲慢之举,恺撒在公元前63年的仗义执言无疑让他赢得了这些人的拥戴。
恺撒的擢升之路势不可当。公元前59年,他当选为执政官,并且趁此机会组建了前三头同盟。另外两人分别是名声在外的将军庞培(他或许早在公元前60年就已经与恺撒达成了协议)以及据说是罗马城首富的克拉苏(Crassus)。这一年,恺撒代表三头同盟执行了一系列的举措。例如,他推行了殖民计划,让庞培麾下的老兵们拿到了土地。恺撒的这些措施是他通过发挥个人魅力或者施加武力威胁来实现的,其程序有时候并不符合宪法和法律的严格要求,另一位执政官也常常表示反对。因此,恺撒在元老院里树立了不少的敌人。到了执政官任期结束以后,恺撒奉命赴任高卢总督。
接下来,恺撒在高卢待了十年。离开罗马城的时候,他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其地位显然是不如庞培的。然而,他无疑是罗马政坛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恺撒在担任执政官期间的作为招致许多人的敌意,但他在高卢的军事生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威望和权力,其政治影响力因高卢而突飞猛进。罗马城里的某些元老也开始支持恺撒。归根结底,恺撒的权力来源于军功、从高卢人手中夺来的大量财富以及麾下士兵的耿耿忠心。高卢人一度是危及罗马人生存的大敌,所以,恺撒在高卢建立的功勋让他不逊色于罗马历史上任何一位伟大的将军。[3]到了公元前49年,已经没有人不认为恺撒(图1中的雕像将其刻画为凯旋的将军)是有资格与庞培一较高下的政治人物。
公元前52年的暴动[4]以后,许多敌视恺撒的人都成了庞培的盟友。这些人早就想要消灭恺撒,但是庞培之前与恺撒结盟,这让他们无从下手。然而,随着形势的变化,罗马政坛上的这两位罕见的人杰终于走到了互相竞争的道路上。现在,这些人有了攻击恺撒的机会。现任民选官员是不受起诉的,但恺撒的总督任期即将告终。一旦恺撒卸下高卢总督之职返回罗马,进攻的时机就成熟了。起诉的具体罪名基本上不重要,有米洛的事例在前,恺撒担心的是自己也会在全副武装的士兵看守下接受审判,最后的裁决结果全由庞培的政治考虑而定。[18]恺撒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敌人的仁慈之心上,他不愿让庞培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他想要直接从总督转为执政官。这样一来,他就不可能受到起诉了,而且在执政官任期结束以后还有机会再次担任地方总督。然而,庞培和少数位高权重的元老并不同意。双方开始谈判,但终究未能达成协议,元老院里的多数人要求反对者做出让步。产生矛盾的主要原因还是在于他们想要为难恺撒。这种直接转任另一官职的行为本身并没有什么意识形态上的问题—程序上当然有一些小麻烦,但是只要操作者愿意,这种细节问题是可以规避的,肯定有办法让大家都接受这种安排。罗马人民拥戴恺撒,人民的代表保民官(tribune)也是恺撒的人。
然而,双方最后没能讨论出一个让彼此都满意的折中方案。在现代人眼里,两边的理由看起来都不是很充分。恺撒要维护自己的尊严(dignitas),某些元老想要保护罗马宪法中还没有先例的领域。为此,罗马世界竟然就走到了内战的悬崖边缘。[19]
公元前49年,恺撒或许有些无奈地率领他的军团来到了高卢与意大利的界河旁边[5]。据说,此时的恺撒虽然已经带兵驻扎在河畔,但是仍然忧心忡忡。他的面前摆着一个攸关罗马命运的重大抉择:他是否真的要把自己的国家拖入内战的泥潭呢?这种道德困境想来确实会让他踌躇不前。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体形魁梧、器宇不凡的身姿出现了—他大概是前来指引恺撒的神明。当地的牧羊人纷纷聚集过来,士兵们也前来一睹他的风采。此时,这位神明从士兵手中取走一只号角,然后跑到了河对岸。随后,恺撒的士兵们也跟着渡过了河,他们就这样跨过了边界线。罗马人素来相信神明会通过各种形式的征兆来给他们以启迪,带领他们前往正确的方向。据说,恺撒说:“骰子已经掷出。”游戏开始了,神明将决定最终的胜负。恺撒渡过了卢比孔河。[20][6]
五年以后,恺撒成了罗马的主人。为了追击庞培的部下,恺撒的军团曾经深入西班牙,也曾横渡亚得里亚海。在法萨卢斯之战当中,恺撒击败了庞培,令其逃往埃及。年轻的埃及国王托勒密十三世(Ptolemy )杀死了庞培。但是,恺撒最后仍然选择了帮助托勒密的姐姐克莱奥帕特拉(Cleopatra)废黜托勒密十三世。途中,恺撒与托勒密展开了激烈的交锋,他一度被声势浩大的敌军围困于亚历山大(Alexandria)[7]。然而,托勒密终究战败身亡,恺撒则安然在绮年玉貌的克莱奥帕特拉女王的臂弯里治愈战争的创伤。最后一股有威胁的反对派势力也被消灭于北非的乌提卡(Utica)。这一仗以后,反恺撒派领袖加图为了坚持自己的道德操守而选择了自杀,为共和国殉葬。
有不少反恺撒派人士从败仗中幸存下来,不过,这些人已经不足为患。恺撒完全可以大方地饶恕他们,向所有民众展现出自己仁慈的一面,他主动邀请这些敌人回到罗马城。
此刻,就算纵观罗马的整个历史恐怕都无人能够与恺撒相匹敌:他成功征服了罗马的老对手高卢人,把罗马人民的势力拓展到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广大疆域上;他甚至跨过了海洋,侵入传说中的不列颠岛,虽然他并没有在此逗留多久;他在亚历山大展开的战斗令罗马人牢牢地控制了埃及;他还在内战中取得了大胜,扫除了所有试图与其对抗的军事、政治势力。
在亚历山大的战斗结束以后,埃及并没有直接成为罗马的一个省份,但是埃及的女王克莱奥帕特拉非常依赖于恺撒的力量。后来的历史也证明克莱奥帕特拉确实坚定地忠于恺撒,即便是在恺撒死后也依然如故。无论他们二人之间到底有几分真情实感,这段亲密的关系对双方来说都是裨益良多。克莱奥帕特拉让恺撒亲身感受到了埃及人的浪漫风情,她的尊贵身份也有助于提升恺撒的威望;而对于克莱奥帕特拉而言,恺撒背后的罗马势力让她得以巩固在埃及的统治。之前的埃及君王只不过是勉强在罗马人的威胁下保持独立而已;现在,克莱奥帕特拉将托勒密王朝的命运紧紧地与罗马人绑在了一起,双方之间的关系相当稳固。公元前44年,克莱奥帕特拉本人就居住在台伯河西侧的一座富丽堂皇的别墅里。恺撒还在罗马城中修建了一座新的广场,并且在广场上兴造了维纳斯母神殿(Temple of Venus Genetrix)。这座神庙里维纳斯的雕像是按照克莱奥帕特拉的模样制作的。或许,恺撒就是刻意要让罗马人同时膜拜女神维纳斯和自己的情人及唯一子嗣的母亲—克莱奥帕特拉。
恺撒甚至还有可能建立更加伟大的功业。公元前53年,罗马人在东方遭遇了惨败。[8]后来,遇刺之前的恺撒正打算为罗马一雪前耻。公元前1世纪60年代中期,庞培曾经在东方征服了许多土地。但是倘若恺撒的计划最终得以实现,那么他不仅能够替前人复仇,还能让庞培取得的成就黯然失色。当年亚历山大大帝改变了地中海东岸世界的历史,摧毁了原先的帝国,又创建了新生的王朝,恺撒想要效仿的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英雄。
当然,罗马国内还是有某些人想要与恺撒作对。毕竟,恺撒打赢了一场大规模的内战,成功建立了独裁统治,他势必因此树立不少的敌人。就连他对敌人的宽恕其实也是在彰显自己的霸权,引来他人的敌视。那些被恺撒原谅的人无疑应当在公众面前表现得十分感激,但是他们的心中不太可能真的充满谢意。没有恺撒的仁慈之举,他们或许会落得凄惨的下场。然而,获得宽恕的代价就是必须对恺撒感恩戴德。这反倒让他们反反复复地回想起自己的失败,让他们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在这一时期,恺撒本人的地位显然有违共和国的常态,但又很稳固,这或许也让某些人倍感不满。在罗马共和国的框架下,恺撒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的法律地位是独裁官,从理论上说,这个官职原本只是共和国为了解决某些紧急的政治或军事问题才设立的。而恺撒担任的是终身独裁官(dictator perpetuus),这是罗马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官职。看起来,罗马还是一个共和国,罗马人民依然在选举官员。然而,这些官员都是恺撒预先指定的,全国各地军政要员的任命权都掌握在恺撒手里,他还让自己的许多拥护者成了元老。恺撒的这种权力和地位根本不符合罗马的传统,而传统是罗马人的文化与政治生活当中一股强大的力量。
恺撒的创举很可能引得许多罗马人愤恨不已,这大概就是那一出政治表演的原因所在。牧神节(Lupercalia)是罗马人的狂欢节。按照传统,贵族男性会在节日期间不着片缕或者只穿很少的衣服。接着,他们会在城市里到处奔跑,寻找年轻的女子。罗马人认为,这种节庆仪式会让被找到的女性多子多福。公元前44年,就在牧神节的庆祝活动迎来高潮之时,恺撒的亲信部下马克·安东尼向恺撒献上了一顶王冠。[21]罗马人民对此表示反对,恺撒也拒绝了。除了恺撒的地位与权力,某些人或许还会埋怨恺撒不尊重元老院。有一次,元老们想要颁布一些巩固恺撒威信的法令。此时,恺撒正坐在维纳斯母神殿里处理事务。面对前来征求意见的元老,恺撒并没有站起来向他们致以问候,元老们因此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22]此外,尽管恺撒看起来无意称王,但是有传言声称只有国王才能征服东方。
对于罗马人来说,国王其实并非什么稀奇的事物。罗马人自己的王政时代一直持续到了公元前509年。那时,傲慢的塔奎尼乌斯国王被推翻,罗马人夺回了自由。除了自己的国王以外,罗马人也深知希腊和蛮族都是有国王的。然而,罗马人现在的政治文化不接受国王的存在。他们深信,掌握着最高权力的专制君主会变成肆意妄为的暴君,让罗马人民来之不易的各项权利付诸东流。
前车可鉴,为了保护自己的权利,罗马人民不愿意做君王的臣子。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一定会反对恺撒执掌大权。更何况,历史已经证明,罗马人民最终接受了让某个人单独享有近似于君主的权威。
作为后来者,我们当然知道恺撒死于刺杀,但我们不应由此认定很多罗马人都是在一边按捺自己的愤懑之情,一边等待起义反抗独裁者的机会。在传统观点的影响下,一些人心里的罗马人民有着相当崇高的形象。似乎有许多罗马人都坚决反对君主制,愿意不惜一切地捍卫共和国的理想。然而,实际情况很可能没这么简单。某些元老确实有着为共和国殉葬的决心,但大多数的元老和平民恐怕都没有这么在乎政体的问题。他们想要的基本上只是富足、安全的生活,而恺撒确实让许多人过上了好日子。可以想见,应该有不少人其实并不介意恺撒长期统治罗马,个别人或许已经准备好迎接新的王政时代了。反正东方人早就大多生活在国王的统治下,他们几乎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罗马或许也不妨顺势转变成王国。
总之,恺撒之死让今天的人们产生了无数猜想。但是当时的种种迹象表明,在公元前44年3月,恺撒本人很可能是踌躇满志、信心十足的,没有什么政治势力逼迫他放弃权力和头衔,反倒是有人劝进,希望他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权位。元老们固然有一些牢骚,但是单纯的牢骚不值一哂,无论是在选举中还是其他的场合都没有出现什么值得注意的反对势力。恺撒本人的表现也是明证。他向来不在意同僚们对他有着怎样的看法,总是勇于追求自己认定的目标,五十五岁的恺撒不太可能突然开始在这种事情上患得患失。不过,假如他真的想要爱惜羽毛,那么他就不应该再提高自己的实际地位。然而,此时的恺撒依旧雄心勃勃地提出了攻打帕提亚人的远大计划。他对自己的权力和地位有着充足的信心,绝不是想要用军功来巩固自己在国内的政治地位。
不过,或许恺撒确实听说过某些人在暗中图谋不轨。最终行刺恺撒的不是什么独来独往的杀手,而是至少有六十名元老参与其中。[23]现代人可能会觉得这种阴谋都是小团伙的秘密行动,但是,恺撒之死其实更像是一场政治运动的结果。行刺者并不是少数的几个叛乱分子,而是一大群彼此之间过从甚密的罗马贵族。他们平时有着正常的社交生活:在罗马城内的住宅或者城外的庄园里互相做客;参加晚宴、生日聚会、家族特殊聚会、文学聚会;结伴参加节庆活动—简而言之,就是结交新朋友,并且巩固自己与老朋友之间的关系。这种私交行为是罗马人生活当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同时也给他们提供了密谋谈判的绝佳场合。
元老院会议和广场集会这种公共场合是用于辩论的,权力斗争的真正战场其实是半私人的场所。有心人很容易在这种环境下拉帮结派,策划出巨大的政治阴谋。或许,当时的某一天,有一群元老聚在一起抱怨恺撒的种种行径。就在此时,某个人大概真的动了杀心,对大家说:“必须有人站出来。”不过,这种场合的谈话可能也很容易走漏风声,让恺撒得知消息。毕竟,罗马政界人物之间常见的闲言碎语就是谁和谁见了面、谁去了谁的家里、哪位元老在晚宴上喝醉以后不小心说了什么话。
然而,有趣的是,这种闲谈恰恰掩盖了真正的大阴谋,因为所有人都不停地在私底下盘算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相关的信息过于庞杂,要找出真正值得注意的阴谋无异于大海捞针。后来,罗马的诸位皇帝还以亲身经历证明,倘若有人真的想要从传闻当中查出关键的密谋,那么他很快就会发现这种行为本身就会催生出大量的流言蜚语,反而让人越发难以厘清头绪。所以,罗马政界高层的大人物必须学会无视这些其实没有价值的信息。
但是,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一定有人向他人建言过恺撒必须死。罗马的政坛毕竟充满了血腥味。然而看起来,密谋刺杀政敌并不是常见的做法。在公元前44年3月以前,罗马人铲除政敌的方式一般是组织暴动或者率众前去袭击对方乃至悍然发起内战。更何况,恺撒绝非常人。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他都无疑是罗马的英雄:他赢得了许多场战争;他的政治地位无人能及;他还是最高祭司(Pontifex Maximus),这大概是当时罗马最重要的宗教职位。此外,在罗马上层精英当中有很多人都是恺撒的朋友(恺撒向来热爱交友),罗马的平民也特别爱戴恺撒。这一切都足以说明恺撒是罗马历史上罕见的优秀人物。
而且,所有罗马公民都是受到法律保护的,民选官员尤其如此。攻击官员基本等同于挑衅罗马的权威,未经法定程序而杀死罗马公民就是在蔑视罗马的法律和宪法。不仅如此,对恺撒动手还会被视作可耻的叛徒,因为许多行刺者都曾经被恺撒当作朋友或者被恺撒赦免了罪行。换言之,他们或多或少都受过恺撒的恩惠,罗马人民恐怕并不会支持这种叛徒掌权。
既然杀死恺撒以后很有可能受到罗马人民的围攻,那么行刺者就需要事先拉拢很多亲密可靠的朋友,组建起非常强大的势力。不然的话,一旦罗马人民发现恺撒遇刺,行刺者就无法控制住罗马城。而且,就算他们真的成功掌握了罗马城,他们的统治地位也仍然摇摇欲坠。总而言之,刺杀恺撒必定要冒着异常巨大的风险。
但是,罗马和希腊一样有着英雄人物诛杀暴君的历史传统,其中最著名的那个例子就与450年前共和国的诞生息息相关。这个罗马人代代相传的故事与暴君塔奎尼乌斯的儿子有关。据说,他故意在一位罗马贵族科拉提努斯(Collatinus)外出的时候来到了他的家中。虽然男主人不在家,但是罗马的贵族女性也是需要承担一些公共责任的。更何况,他们不能把王子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拒之门外。于是,科拉提努斯的妻子卢克雷蒂娅(Lucretia)接待了小塔奎尼乌斯。
卢克雷蒂娅的举止端庄得体。到了这天晚上,在为小塔奎尼乌斯安排好下榻之处以后,卢克雷蒂娅回到卧室准备歇息。黑暗之中,小塔奎尼乌斯悄悄潜入卢克雷蒂娅的房间,持刀强奸了她。等到小塔奎尼乌斯终于离开了科拉提努斯家,卢克雷蒂娅立刻向她的丈夫和父亲呼救。很快,他们就带着各自的朋友赶到了。其中有一人就是卢奇乌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在控诉完小塔奎尼乌斯的罪行以后,卢克雷蒂娅掏出藏在身上的匕首,自杀明志。随后,布鲁图斯取出了这柄匕首,立誓要为卢克雷蒂娅复仇。他召集起一支大军,向塔奎尼乌斯父子发起了攻击。暴君的统治就此被推翻,卢奇乌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成为公元前509年共和国成立之初的第一届执政官之一。[24]到了公元前44年,另一位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决定接过祖先的光荣衣钵,这个名字本身就足以让人把公元前44年的刺杀与公元前509年的起义联系在一起。然而,之前的那位布鲁图斯开启了绵延将近500年的共和国时代,令无数罗马人肃然起敬,可是后来的这位布鲁图斯却亲手迎来了共和国的末日—恺撒之死成了500多年帝国时代的前奏。
我们今天看到的史料大多告诉我们恺撒遇刺之前已经有许多凶兆出现:他的妻子梦见了恺撒倒在血泊里;在那天出门以前,恺撒本人也曾经从神灵那里问来了噩兆;[25]某个名为斯普林纳(Spurinna)的祭司提醒过恺撒要当心3月的月中节(3月15日)。[26]据说,恺撒真的感到了畏惧,一度想要取消这次元老院会议。不过,我们需要注意,史料显示,罗马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发生之前几乎都有很多的征兆,而且罗马历史上的征兆从来都是应验的。由此可见,征兆的本质就是“马后炮”。
无论如何,恺撒终究没有取消元老院会议,我们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恺撒知道有人想要加害于他。就在遇刺的前一天晚上,恺撒在自己的家里款待了一名主谋。暗杀发生的当天早上,还有一个主谋是和恺撒结伴前往元老院的。另外还有一人想必知道刺杀的计划,但是,恺撒仍然照常和他一起聊着天进入了会场。
随后,恺撒来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在会议正式开始以前,各位元老纷纷互相致以问候。一般说来,权势较大的人旁边会围着一群想要求他帮忙或者只是想要预先打点好关系的人。就在这种有些杂乱的环境里,罗马的元老们竭尽所能地为自己广交朋友、求得好处。此时,一位名叫秦贝尔(Cimber)的元老来到恺撒身边,他恳请恺撒准许他被流放的兄弟回到罗马。恺撒不同意,事情一时无法解决。但是秦贝尔不愿就此离去,他紧紧抓住了恺撒身上宽大的托加袍。对此,恺撒表示严正抗议:“你这是滥用暴力!”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站在恺撒身后的卡斯卡(Casca)动手了。不过,他并没有刺中。恺撒站了起来,一把将秦贝尔推开,并且抓住了卡斯卡的胳膊。忽然,又有人刺了过来,击中恺撒的面庞。接着,其他人也纷纷过来围攻。恺撒一直在奋力抵抗,但是敌手实在太多。终于,布鲁图斯现身了。据说,在看到布鲁图斯以后,恺撒用希腊语说出了这样的遗言:“连你也要杀我吗,孩子?”(kai su teknon)然后,他默然用托加袍蒙住了自己的脸。
恺撒最后身受二十三处创伤而死。他倒在庞培雕像的底座旁边,其鲜血洒满了周围的地面。庞培和恺撒在互相残杀之前曾经是朋友,恺撒的临终景象乍一看让人以为元老们是在替庞培复仇,死在庞培雕像附近的恺撒就像是人们献给庞培的祭品。然而,行刺者拥护的并非庞培。在离开会场的时候,尤尼乌斯·布鲁图斯高举手中的匕首,喊出了西塞罗的名字。
恺撒的遗言是对布鲁图斯说的。布鲁图斯的母亲是恺撒的情人,不过,恺撒并不是布鲁图斯的生父。鉴于罗马贵族有时候会在家里说希腊语,恺撒用希腊语说出的这句著名遗言足以证明他和布鲁图斯之间有着非常亲密的私人关系。他们曾经生活在一起,彼此之间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家人。然而,布鲁图斯还是选择了刺杀恺撒,统治罗马的独裁者恺撒就这样死于自己情人的儿子之手。
后果
人们的想法深受时代的影响。在行动之前,人们通常会预估未来的结果,但是如何行动往往基于过去的经验。对于往事的理解还决定了人们会形成怎样的是非观。然而,作为后人,历史学家是在知道事件结果以及后续历史的情况下考察历史事件的。因此,他们的看法不像古人一样单单立足于事件发生之前的历史。具体而言,以这种后人的眼光来看,暗杀恺撒的行动很像是一个莫大的错误,因为恺撒死后罗马陷入了内战,君主制的罗马帝国很快就诞生了。在后续的几百年里,罗马都是一个君主国,而尤里乌斯·恺撒恰恰是一个近似于君主的政治人物。并且,恺撒的名字还成了罗马皇帝的头衔。由此看来,罗马共和国在最后一百年里遭遇的混乱就仿佛是对君主制的呼唤,似乎恺撒确实代表着历史前进的必然方向。
但是,行刺恺撒的元老们并没有这种远见。那一天,他们成功地让恺撒倒在了血泊里,此时的他们难以正确地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在他们看来,恺撒之死很可能意味着罗马历史上一个特别艰难的时代已经过去,罗马共和国的政局大概可以恢复常态。从行刺者及其盟友的表现来看,他们不仅相信共和国依然能够恢复旧貌,而且认为这才是历史的必然。无论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无论罗马的政局会产生怎样的变化,无论恺撒的拥护者会作何反应,无论平民和军队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些谋杀恺撒的元老都自信地认为共和国才是罗马的唯一前途。
最终,历史事实有力地证明了这个观点大谬不然,他们甚至都未能认识到自己已经大祸临头。不过,他们的信心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刺杀以后发生的事件能够按照他们设想的轨迹进行,那么也许共和国的旧貌真的能够恢复,他们也真的会成为大家敬仰的英雄。
接下来,本书要分析他们失败的原因。就在恺撒遇刺的同一年,内战在意大利北部的城镇穆提纳Mutina[即今天的摩德纳(Modena)]打响了,这场战争最终成为埋葬罗马社会旧秩序的一场革命。十七年以后,恺撒年纪轻轻的甥外孙被元老院尊为奥古斯都。到了这个时候,几乎所有罗马人都意识到罗马已经变天了,以奥古斯都为首的一个庞大的私人关系网掌握了无与伦比的权力。这个关系网触及罗马社会的方方面面,包括定居于意大利各地的老兵、罗马的平民以及其他的许多人。奥古斯都有意地把各种资源用于赢得人心,很多人直接受益于此,成为这个关系网中的一分子。由此,奥古斯都成功地控制了罗马政局乃至整个社会,并且进一步凭着这种权力成为皇帝,让罗马走上了君主制的道路。在那以后,曾经统治罗马的元老们风光不再,元老的身份退居二线。他们当然还可以享有权力,但是这个权力现在源于他们在这个私人关系网当中的地位。所有的罗马人现在都必须以皇帝为尊。
然而,几乎没有历史文献表明革命前夜的罗马人曾经预见到后来的这种政治变迁。当然,共和国最后一个世纪里骚乱不断的景象确实让很多罗马人忧心忡忡,或许一些人真的担心过罗马会灭亡,但是所有人都浑然不知罗马即将迎来一套新的权力系统。共和国末期固然有着大量的暴力冲突,但也有一次又一次的拨乱反正。共和国总是能够凭着无比的韧性渡过难关,重焕生机。正是这种拨乱反正的历史让那些元老敢于刺杀恺撒。
公元前44年3月,行刺者在喜悦中迅速离开了庞培剧院。他们欢庆自己取得了胜利,殊不知他们的举动恰恰让延续了四百多年的罗马共和国就此走上末路。
[1] 公元前458年,罗马军队被围困,罗马城受到威胁。已经隐退的辛辛纳图斯临危受命,被任命为独裁官,率领罗马军队迅速击退敌军。危机解除后,他就辞去了独裁官的职务。—编者注
[2] 指下文提到的克洛狄乌斯之死引起的民变。公元前52年,克洛狄乌斯在与米洛的冲突中死亡,此事件引发民众攻击并烧毁了元老院。也可参见第四章“庞培的时代”一节。—编者注
[3] 恺撒在高卢展开了8次军事远征,从而使高卢被纳入了罗马版图。—编者注
[4] 即克洛狄乌斯之死引起的民变。—编者注
[5] 指位于今天的意大利中部的卢比孔河(Rubicon),因为意大利北部在当时是所谓的山内高卢。—译者注
[6] 按照罗马当时的法律,将军不得率士兵渡过卢比孔河。面对罗马内部的形势,恺撒选择了渡过卢比孔河,进军罗马,由此展开了与庞培的内战。一般认为,恺撒渡过卢比孔河是罗马历史上的转折点。内战之后,罗马共和制衰亡,元首制得以确立。—编者注
[7] 即亚历山大港战役。庞培被杀之后,恺撒宣布埃及由托勒密十三世与克莱奥帕特拉共治,这引起了托勒密的不满,战争也随之爆发。在亚历山大港战役中,托勒密兵败身亡,之后克莱奥帕特拉则成为埃及女王。—编者注
[8] 指罗马败于帕提亚帝国(中国史书也称安息帝国),罗马执政官被杀,军队军旗被夺。—编者注
[16] Appian of Alexandria, Civil Wars , 2.111.
[17] Cicero, Pro Milone .
[18] Suetoniu, Divus Julius , 30.此处的观点据说引自恺撒本人之口。
[19] 恺撒本人反复强调了尊严问题,可以参考Caesar , Bellum Civile , 1.7-9。
[20] Suetonius, Divus Julius , 32; Plutarch, Life of Julius Caesar , 32包含了这句习语,但没有记录这个与神灵相关的故事。
[21] Suetonius, Augustus , 79.
[22] Suetonius, Divus Julius , 78.
[23] Suetonius, Divus Julius , 80.
[24] Livy, 1.56-60.
[25] Appian, Civil Wars , 2.115.
[26] Suetonius, Divus Julius , 81.第三章 共和国的危机
公元前100年[或公元前102年],尤里乌斯·恺撒出生于一个长期活跃在罗马政界的贵族家庭。当时的贵族通常都会给自己找到一个源远流长的家族谱系,尤里乌斯家族也不例外。据他们所说,尤里乌斯家族的起源早在罗马建立(通常认为是公元前753年)之前,可以一直追溯到《荷马史诗》的传说时代。有人认为他们的名字或许源于尤卢斯(Iulus),而尤卢斯这个名字又和特洛伊的别名伊里翁Ilium很像。凭着这种在词源学上发明创造的才能,尤里乌斯家族很容易就把自己和传说中的埃涅阿斯Aeneas联系到了一起。而埃涅阿斯是维纳斯的儿子,因此爱神维纳斯成了尤里乌斯家族的祖先。
恺撒的贵族血统或许确实很独特,但是他们家族从共和国中期开始就已经没有那么辉煌了。恺撒的父亲曾经当选裁判官(praetor,仅次于执政官的高级官职),后来又去担任了亚细亚总督,最终死于公元前85年。恺撒的叔叔塞克斯图斯·尤里乌斯·恺撒是公元前91年的执政官,后来在同盟者战争Bellum Sociale[在通过和平方式争取罗马公民权失败后,意大利同盟者为争取罗马公民权、反对罗马统治者而发起了战争。这场战争历时三年多,以罗马胜利而告终,但意大利同盟者也取得了罗马公民权]的早期阶段去世。这场战争在公元前90年的时候爆发于罗马人和意大利人盟友(socii)之间。多年以来,这些盟友都在罗马军队中效力。或许他们占了罗马兵力的一半以上,但是并未能在罗马扩张的过程中平等地分享到利益,他们的政治地位也仍然是低于罗马人的。
对于年轻的尤里乌斯·恺撒来说,他早年的政治地位主要得益于家族中的女性,而非他的父亲或者叔叔。[27]恺撒的姑母尤莉亚(Julia)的丈夫是伟大的马略(Marius)将军。虽然马略的出身不如尤里乌斯家族那么高贵,但是他曾经连续担任多年的执政官,并且在对外战争中取得了罕见的大胜。这一桩婚事让双方结成了同盟,恺撒的叔叔由此在仕途中获得成功。然而,公元前88年,罗马政坛陷入了混乱。执政官苏拉(Sulla)与保民官苏尔皮齐乌斯(Sulpicius)发生了纠纷,双方的矛盾很快升级为当街斗殴。接着,苏尔皮齐乌斯向马略求援,同时企图把东方的一场重要战事的指挥权从苏拉那边转移到马略手里。于是,苏拉策划了一起政变,成功地把马略及其支持者都逐出了罗马。此举开启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战。意大利的战火在公元前81年就结束了,但是地方省份的战斗断断续续地持续到了公元前72年。
最终,苏拉取得了胜利。也就是说,尤里乌斯家族下错了注。所以,年轻的尤里乌斯·恺撒自从成年起就知道自己对于许多有权有势的人物来说其实是一个碍眼的家伙。
像恺撒这样出生于晚期共和国的罗马人都不得不面临严重的政治动乱—这个充满暴力的血腥时代肇端于公元前133年保民官提比略·塞姆普罗尼乌斯·格拉古(Tiberius Sempronius Gracchus)遇害身亡。历史也许不会重演,但是过往的经验毕竟为人们的行动提供了参考的范例。恺撒在公元前49年决定渡过卢比孔河之前肯定根据自己对于罗马政治的理解而预判了对手可能做出的反应,恺撒的对手也依照自己的认识而采取了行动,双方都估计了自己的行为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不过,共和国在这一百年里的遭遇并不只是影响了立于顶端的政治人物,军人和平民也是需要做出政治决定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内乱让罗马社会的秩序变得越来越脆弱,因为每一次的暴力事件都让人们更加倾向于以暴制暴。
这一系列暴力事件的开头就是保民官提比略·格拉古遇害。几百年前,保民官这个职位在人民的呼声中出现了,他们是人民的代表。随着王政时代的结束,治国理政的大权被交到了高级民选官员的手里—执政官与裁判官。依照罗马的法律,这些高官有权惩处罗马公民,他们甚至可以省略正常的司法程序。这种权力势必会引发人们的抗议。毕竟,在罗马人眼中,政治自由就是让自己免于武力侵犯的自由。因此,罗马人一度设立了十位保民官,让他们来捍卫法律的尊严,保护罗马人民的权利。这些保民官有权召开平民会议,并由此出台法律。对于其他官员的行为,保民官拥有否决权(英语中的否决“veto”就是来源于拉丁语的借词,其本义是“我反对”)。而且,在任职期间,保民官本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所以,如果情况实在紧急,保民官还可以用肉身去保护公民免受官员的侵害。因此,用武力攻击身为保民官的提比略·格拉古堪称蔑视罗马政治传统的暴行,严重违反了元老和其他罗马人民之间由来已久的政治约定。然而,对于恺撒以及和他同时代的其他罗马人而言,这种骇人听闻的暴力事件乃至后来的内战恰恰构成了他们耳濡目染的政治史。
保民官和元老院之争:格拉古兄弟之死
公元前2世纪,罗马人在西班牙打了许多年的仗。格拉古兄弟面对的危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公元前136年,罗马军队挺进了伊比利亚半岛的山区,与努曼提亚人展开了作战。这个部落的势力中心是一个坐落在山上的城镇努曼提亚[Numantia,今天的加赖(Garray),位于巴利亚多利德(Valladolid)和萨拉戈萨(Zaragoza)之间]。努曼提亚人在战斗中击败了罗马军队,然后将其困在一个山坡上。此时,这支罗马军队无力突围,也无望等到援军。接下来,他们有可能会遭遇一次史上罕见的大败,承受惨重的伤亡。就在这个紧要的关头,随军任职的提比略·塞姆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站了出来。按照罗马人的传统,提比略的父亲也叫作提比略·塞姆普罗尼乌斯·格拉古,而这位提比略·格拉古是备受尊敬的将军,以其老派的操守与德行而著称。他曾经在西班牙征战,赢得了处事公正的美誉。于是,年轻的这位提比略·格拉古凭着父亲的名声与敌人开启了谈判。在努曼提亚人的要求下,罗马士兵交出了武器装备,屈辱地向敌人表示投降,但是格拉古至少保住了大家的性命,并且签订了和约。[28]
然而,当和谈的情况传回罗马之时,元老们深感不满,拒绝了这份和约。在他们看来,无论是否能够成功,这些士兵都应该再次尝试突围。签订和约的提比略因此受到了鄙夷。
于是,罗马人开始征集一支新的部队。除了某些几乎处于赤贫状态(proletarii)或者已经随军作战多次(大概十六次)的居民以外,所有成年的罗马男性都有参军的义务。从理论上来说,征召兵员的过程相当于告诉所有罗马男性,履行公民义务的时刻到来了。然而,我们不能假定,罗马男性都会积极地在指定时间出现在指定地点。国家主动征兵的效率高于公民自发参军,也能确保招到足够的数量。不过,如果民间多有抗议,那么想必国家不能顺利地征到兵员,但是罗马人大规模征兵的行为一直都不曾激起明显的反对声,许多士兵在入伍以前大概都是拥有少量农田的自耕农,他们通常很贫困。而军人既可以拿到薪水,还可以从敌人手里夺取战利品。所以,很多人都愿意参军。[29]
然而,如果遭遇了战败,不少人都会死在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也很有可能失去某些装备,而这些装备大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个人财产。罗马军人为钱财而战,要让人愿意在军中效力,就得让他们相信自己比较有可能取胜并且活下来。之前在提比略的带领下侥幸生还的士兵们基本都或多或少地遭受了经济损失,他们大概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提比略·格拉古受到政界高层的排挤。因此,当元老们下令为西班牙的战事征集新军的时候,许多人表示了反对。后来,深受大家信赖的老将西庇阿·埃米利阿努斯(Scipio Aemilianus)受命负责此次战役,这才让士兵们的反抗情绪得以平息。[30]
但是这次的政治危机并没有就此结束,西班牙的战争暴露出罗马社会与政治的根本问题。公元前133年,提比略·格拉古当选为保民官。他决定采取一系列改革,其核心是《土地法》(Lex Agraria),他想要通过这项法律把公有土地(ager publicus)分配给罗马公民。
分地其实是罗马政治的一项传统。传说中,罗慕路斯(Romulus)与雷慕斯(Remus)在建立罗马的时候就曾经把土地分给公民。拥有土地与公民权是密切相关的两件事,参军的义务(属于公民)和拥有土地的权利相对应。换言之,没有土地的人是没有资格参军的。[31]公元前509年,共和国在建立之初也曾经分过地。[32]在征服意大利的时代,罗马通常会在击败敌人以后没收对方的一部分土地,将其分配给罗马公民。[33]公元前393—前177年,罗马人建立了不下于四十处殖民地。虽然我们无法做出非常精确的估算,但是很可能有至少十六万名罗马男性被派往这些殖民地。[34]
参军或许不一定就意味着获得土地,因为军人并不一定会被派去殖民。但是,罗马人确实频繁地把大量的小块土地分配出去,罗马人参军的比例也很高。由此看来,参军和分地之间显然是有关联的,这就构成了影响罗马政治的一组权利与义务关系。罗马公民有义务参军,同时也有权利获得土地作为回报。为了实现这种权利,罗马必须不停地向外扩张。然而,从公元前2世纪中叶开始,元老院不再分配土地了。公元前194—前177年,罗马人设立了十九个殖民地。但是自那以后的六年时间里,罗马都未曾建立新的殖民地,而且六年以后也不过是在维莱亚(Veleia)设置了仅仅一个殖民地而已。此后,罗马或许曾经派人去西班牙或者意大利北部定居,比如某些罗马老兵。但是,公元前194—前177年的那种殖民盛况并未再现。[35]殖民活动的减少让罗马贫民难以再通过入伍参加对外战争来获得土地,削弱了罗马政治中非常关键的那一组权利与义务关系。提比略·格拉古力主推行《土地法》就是想要恢复罗马的古老传统,让罗马公民和士兵再次得到他们应得的报酬。[36]
然而,这项法律引发了激烈的争论。首先,意大利的征服战争已经是至少一百年以前的事情了,所以意大利的公有土地并不多。[37]其次,这些所谓的公有土地其实并不是无人耕作或者说无人占用的。因此,各地的意大利聚落以及某些有权有势、设法掌握了公有土地的罗马富人都愤怒地站出来反对格拉古的计划。[38]
在元老们看来,这些公有土地理应是属于自己的财产。于是,他们让十位保民官之一的马尔库斯·奥克塔维乌斯(Marcus Octavius)动用了否决权,企图阻挠提比略出台《土地法》。提比略及其盟友一度尝试说服这位保民官收回成命,但是他拒绝了。不过,提比略仍然有别的办法。保民官的职责是保护平民的利益,而奥克塔维乌斯的行为有违这一宗旨,提比略以此为由要求平民会议表决是否要罢免奥克塔维乌斯的保民官职位。
组成平民会议的是三十五个部落。所有部落都要依次走过木桥,登记表决票。这个过程相当烦冗,但只要有足够的票数形成了有效决议就可以提前结束。在投票的时候,每一个部落都选择了罢免奥克塔维乌斯。等到第十七个部落也走过了木桥的时候,格拉古暂停了投票流程,再次试图说服奥克塔维乌斯改变主意。然而,他还是拒绝了。于是,又一个部落投出了表决票,奥克塔维乌斯被罢免了。格拉古的《土地法》得以顺利通过。[39]
但是元老们并没有就此放弃。罗马官员的任期通常是一年,这是对其权力的一种限制。提比略深知有不少元老想要破坏他的《土地法》,所以他决定竞选第二年的保民官,追求连任。对此,许多人深感忧惧,特别是考虑到提比略正打算对阿塔卢斯(Attalus)送给罗马人的王国下手,因为这种做法在元老们看来是在侵犯他们多年以来把持对外政策的权力。
于是,选举会议上爆发了暴力事件。第一天,选举被推迟了。等到第二天,提比略及其支持者先控制了作为会场的神庙区。现场的景象有些混乱,所有人都担心矛盾双方会动武。关于接下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所掌握的史料并没有给出确切无疑的描述,这也算是此类事件的一个特色了。提比略·格拉古的表弟西庇阿·纳西卡(Scipio Nasica)时任最高祭司(罗马祭司之首),同时也是反格拉古派的领袖。他调集了大量人手,然后直闯会场。其中一些人或许自备了武器,剩下的有一些人就地把会场附近的木椅给拆了,还有一部分人也许从提比略·格拉古的贴身护卫身上夺走了武器。接着,西庇阿等人开始攻击格拉古派,格拉古被迫带人退到了卡皮托里翁(Capitolium)山上。然而,卡皮托里翁的陡坡也不足以保住格拉古派,他们被打得一败涂地。据说,有“三百多”人在斗殴中死去(虽然双方都没有使用剑刃)。格拉古本人先是被击倒在地,然后被活活打死。[40]
无论是从政治还是宗教的角度来看,杀死保民官都是一桩严重的罪行。因此,尽管双方爆发了这种大规模冲突,并且我们的两份主要史料当中也有一份认为反格拉古派有意为之,但是提比略之死仍有一丝可能是意外。[41]设立保民官本就是为了提防权贵飞扬跋扈,捍卫公民的人身安全。在之前的三百年里,就是这种政治约定较为有效地缓和了上层富贵群体与下层民众之间的矛盾。蓄意杀害罗马公民基本等同于直接攻击罗马政治秩序的一大支柱。也许,在得知提比略·格拉古遇害的消息以后,元老们会感到有一丝懊悔,甚至可能会震惊不已,毕竟提比略和他们一样都是贵族。然而,实际上,他们似乎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没有人觉得有必要与对方和解。在官员的命令下,一些格拉古派人士未经正常的法律流程就被流放了。不过,最为人所熟知的盖约·格拉古(Gaius Gracchus,提比略的弟弟)、出身名门的阿皮乌斯·克劳迪乌斯(Appius Claudius,其家族或许是罗马城中最显赫的家族)以及福尔维乌斯·弗拉库斯(Fulvius Flaccus)都没有被流放出去。这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权势太大、人脉太广,元老们不愿轻举妄动,但这三个人的影响力无疑都受到了限制。总之,元老院恢复了罗马的旧秩序,重新掌握了政局。然而,他们为此而悍然杀害了许多罗马公民乃至一位保民官,这种不尊重其他公民的蛮横做法最终造成了可怕的恶果。
提比略·格拉古本人之死并不意味着他的《土地法》就此流产。提比略的岳父是著名的元老阿皮乌斯·克劳迪乌斯,他和提比略的弟弟盖约·塞姆普罗尼乌斯·格拉古都早已受命负责分配土地。不过,《土地法》的实行仍然困难重重,重新分配土地的事项陷入了僵局。提比略·格拉古想要解决的政治问题并没有自行消失。公元前124年,盖约·格拉古当选为公元前123年的保民官,然后继续投身于他的哥哥提比略未竟的事业。盖约重启了罗马的殖民计划。不过,他上任以后的第一个举动是剑指政坛,向人们展示他的政治权威。既然当年杀害提比略的那些人丝毫没有手下留情,那么盖约也不打算对他们留什么情面。他出台新法,流放了未经审判而杀死罗马公民的人。此外,他还开始实行一项新颖的长期扶贫政策:罗马士兵的服装得到了免费供应;尤为关键的是,他主持通过了一个关于罗马城粮食供应的法案。[42]
盖约提出的供粮计划开了罗马历史上定价供应粮食的先河,引得自那以后的几乎所有保守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都极力地对其加以抨击。[43]在工业革命到来以前,向城市地区供应粮食是非常复杂、困难的事情,更何况罗马是一座少有的大城市。罗马的粮价急剧上涨会给绝大多数居民带来特别严重的恶果,其受益者几乎只有掌握着大量土地的元老。然而,这种事情当年很可能经常出现。[44]盖约的供粮计划实施以后,罗马居民至少能够以某个稳定的价格获得一定量的粮食供应,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解决粮价飞涨造成的民生问题。
盖约还提议再度开始对外殖民,[45]其主旨在于让人民拥有赖以为生的土地。显然,这才是盖约的核心政策。公元前123年,他提议在意大利南部建立两个大型殖民地:一个是塔兰托(Taranto)附近的奈普图尼亚(Neptunia);另一个是密涅维亚(Minervia),也就是今天的斯奎拉切(Squillace)。同时,他主张在迦太基设立一个叫作尤诺尼亚(Junonia)的殖民地。[46]我们几乎没有掌握关于这两个意大利殖民地的信息,不过尤诺尼亚似乎是按照六千人规模筹划的大型殖民地。[47]所以,这三个殖民地的总规模或许达到了两万人,这个数字有可能占了罗马男性人口的百分之五。
盖约后来又成功当选为公元前122年的保民官,然而他碰到了一个意外的问题:元老院看起来正在大力支持另一位保民官李维乌斯·德鲁苏斯(Livius Drusus)。此人提出的计划甚至比盖约更激进,他想要设立多达十二个三千人规模的殖民地,[48]这个计划会涉及至少百分之九的罗马男性。如果罗马人同时实施了德鲁苏斯和盖约的殖民计划(德鲁苏斯的计划或许已经把盖约的计划包括在内),那就意味着百分之十五左右的罗马男性可以从中获益。
此时摆在盖约面前的政治难题还不仅仅是和德鲁苏斯之间的竞争问题,尤诺尼亚的殖民地看来也遇到了一些麻烦。这个殖民地的规划是前所未有的,因为它坐落于阿非利加(Africa),定居在尤诺尼亚的殖民者会远离罗马以及他们的家人。不仅如此,这个殖民地还跟迦太基有关。在这个时期,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的那三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依然让罗马人记忆犹新。[即三次布匿战争,因罗马当时称迦太基为“布匿”(Punici),故名。第一次布匿战争发生于公元前264—前241,第二次布匿战争发生于公元前218—前201年,第三次布匿战争发生于公元前149—前146年,总共持续100余年。三次战争均以迦太基失败而告终,结果是迦太基被灭,罗马在其地设立了阿非利加行省]一时之间,流言四起。有人认为在迦太基的土地上建立的任何聚落都会危害罗马;还有传言称一群野狼(罗马的象征)撕碎了这座新城市的界标,表明神灵也反对罗马人在此定居。[49]无论是否真的有这么一群肆意毁坏公物的野狼,反对设立尤诺尼亚殖民地的声音是毋庸置疑的。
公元前122年的一位执政官是卢奇乌斯·欧皮密乌斯(Lucius Opimius),他是盖约·格拉古的私敌。当选执政官以后,欧皮密乌斯宣布要废除有关建立尤诺尼亚殖民地的法律。此时的盖约正在阿非利加监督殖民地的建设工作,有可能同时也在猎杀当地那些与他作对的野狼。得知欧皮密乌斯打算取消尤诺尼亚殖民地的消息之后,格拉古很快就回到罗马,与新上任的这位执政官展开了争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两个版本。按照其中一个版本的说法,正当盖约在会议开始之前整理思绪的时候,一个叫作安提卢斯(Antyllus)的人靠了过来。他似乎想要伸手抓住盖约,但是盖约走开了。此时,盖约身边的一名卫兵出手杀死了安提卢斯。[50]在另一个版本的故事里,意见不同的各派人士在卡皮托里翁山上发生了冲突。与欧皮密乌斯交好的安提卢斯侮辱了福尔维乌斯(他是格拉古兄弟多年以来的盟友)的拥护者。混乱之中,有人用在蜡版上刻字的那种尖锐的笔把安提卢斯给刺死了。[51]
对于盖约而言,安提卢斯之死无疑是一个噩耗。就算这确实是无心之失,旁人也会因此怀疑盖约真的想要当独夫。安提卢斯的尸体被摆在了广场上示众。欧皮密乌斯极力呼吁元老们发起还击,他命令骑士们(罗马社会秩序当中仅次于元老的阶层)每人至少带着两名拿着武器的扈从在第二天早晨集合。与此同时,盖约和弗拉库斯都从卡皮托里翁山上撤回了各自的家中。他们大概是想召集人手,并且商量对策。这天夜里,罗马城中心的广场上聚集起一群守夜的民众。
第二天早晨,欧皮密乌斯在卡皮托里翁山上召集起一支队伍,盖约和弗拉库斯则来到了阿文提努姆山(Aventine Hill)。现在的这座山丘是罗马城中一个僻静的去处,上面有许多历史悠久的教堂、修道院以及豪宅,某些外国大使也居住于此。但在古典时代,这里很可能是手工业者聚居的地方。也就是说,这里的居民大概都是盖约的忠实拥护者。而且,这座山丘比较陡峭,尤其有利于防范从卡皮托里翁山过来的敌人。
欧皮密乌斯要求弗拉库斯和盖约来元老院认罪受刑。他们当然拒绝了,然后派弗拉库斯的儿子作为使者前去谈判。欧皮密乌斯接见了弗拉库斯的儿子,但他完全不愿意妥协。他再次要求弗拉库斯和盖约本人到广场上自首。然而,格拉古派几乎不可能相信对手会好心地让自己在所有人面前解释清楚安提卢斯之死的原委,投降基本就意味着死亡。弗拉库斯派他的儿子继续去和元老们谈判。但欧皮密乌斯深知自己处于优势,他逮捕了弗拉库斯的儿子,然后下令开始进攻。
这场战斗毫无悬念,早有防备的欧皮密乌斯甚至安排了一些克里特弓箭手。而格拉古派很可能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或许猜到了对手会动用武力,但是他们只准备了一般情况下暴动里使用的棍棒,根本没有配备盔甲。于是,漫天箭雨决定了战斗的胜负,格拉古派四散而逃。弗拉库斯在浴场里被人抓住以后当场击杀;盖约本人则试图渡过台伯河逃跑,却遭到了埋伏。虽然我们不太确定他接下来到底是自杀,还是命令手下的奴隶杀死自己,抑或是被欧皮密乌斯的人杀死,但是无论如何,盖约终究是死于这一次的暴力事件。
欧皮密乌斯曾经许诺,带回盖约的首级者可以得到与其头颅等重的黄金。后来在称重的时候,人们发现盖约的头出奇地重。原来,他的大脑被人挖掉,换成了铅。[52]但是欧皮密乌斯还是谨遵诺言,支付了等重的黄金。
对于守旧的罗马元老而言,格拉古兄弟的死亡当然是一场胜利,但他们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从此以后,人们明确地知道元老们不惜用武力来消灭与其作对的罗马公民,并且会宣称这是为了捍卫共和国。而在元老们心里,共和国就应该是完全由他们来支配的。然而,元老并不是共和国的全部。军人、罗马城内的平民、乡村的贫民都是罗马政治的一分子,这个国家同样属于他们。格拉古兄弟看到了这一点,想要造福于较为贫穷的这些公民。他们由此获得了许多人的支持,积攒起强大的政治力量,甚至让元老们将其视作威胁罗马传统政治秩序的敌人。分配土地的法律实现了罗马公民应有的权利,但是不久以后,主张分地的两位保民官就都被杀死了,公民的权利再次遭到了践踏。不仅如此,武力击杀保民官的这种行为更是直接侵犯了罗马公民不受暴力伤害的基本权利。
不过,格拉古兄弟毕竟失败了。他们没能组织起一股强大到足以与其敌人相抗衡的政治力量,格拉古兄弟的势力也在他们本人身死之后烟消云散。这种失败本身就可以说明元老们的势力仍然是罗马政局的执牛耳者。我们或许可以说格拉古兄弟的例子证明了保民官这个职位有着非同寻常的潜力,能够引领重大的政治变革,但他们二人的相继失败也足以说明保民官的局限性。在解决掉格拉古兄弟以后,保守的元老们看起来更有权势了。他们击败了政敌,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权威。
对于恺撒等人来说,格拉古兄弟留下的教训就是元老们会毫不留情地弹压那些反对或者威胁到他们的人。平民则由此得知守旧的元老们基本没兴趣来管平民的苦难生活,也毫不在乎他们应得的权利。他们不可能轻易地拿到赖以为生的土地,甚至都不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而且,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里,罗马人还会反反复复地在一次又一次的暴力事件当中体会到这些教训。
将军崛起
罗马的保守势力成功镇压了格拉古派,再次掌握了政局。然而,困扰着罗马社会的问题依旧存在。暴力依然是常见的政治手段,罗马政局变得异常脆弱。例如,公元前100年,为了打压保民官萨图尔尼努斯(Saturninus),元老们求得马略将军的帮助,将罗马公民武装起来与之对抗。
不过,虽然时不时就会发生异常激烈的政治斗争,但是长期存在的政治团体(政党)并没有出现。也就是说,社会问题固然引发了政局动荡,却未能孕育出团结一致的政治团体。罗马政治的核心依然是个人和等级,而非意识形态。或许正是因为个人因素过于重要,罗马的政治精英们往往四分五裂。
一些古人看起来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本质。大约在公元前41年的时候,罗马史家萨卢斯提乌斯(Sallust)把罗马政局的动荡溯源于公元前2世纪的最后十年,后来打响内战的马略和苏拉这两位将军都是在那个时期崭露头角的。他们首先都投身于对抗阿非利加努米底亚(Numidia)国王朱古达(Jugurtha)的战事。这场艰难的战争耗时颇久,其战场在今天的阿尔及利亚。[公元前113年,朱古达在努米底亚的王位争夺战中击败了由罗马人支持的对手。由于朱古达在其后的战争中涉及杀害罗马人,使得罗马与其的矛盾变得不可调和。公元前111年,罗马元老院向朱古达宣战。但由于当时的罗马军队腐败、士气涣散,罗马屡战屡败。公元前107年,马略当选执政官,着手进行军事改革。公元前106年,马略与部将苏拉进军阿非利加。公元前105年,马略击败朱古达,朱古达被俘后死于罗马狱中]在回首朱古达战争之时,萨卢斯提乌斯写下了这样的话语:
我将描绘这场罗马人民与努米底亚国王朱古达之间的战争。这是一场宏大、激烈、曲折的战争。但我尤其看重的是,从这场战争开始,傲慢的贵族受到了挑战。自那以后的斗争让人间乃至神界的一切都陷入了混乱。人们完全失去了理智。政治分歧竟然催生出蹂躏意大利全境的战争。[53]萨卢斯提乌斯还痛斥了共和国最后一百年里发生的种种政治事件,深深的失望让他不得不主动退出政界,转而致力于撰写史书。
在这种动荡的时代,所有的公职都让我感到厌恶不已,因为官职不再归属于有德之人,恶人反倒更能占据权位。这种官员既得不到人身安全,也不会受人敬重。其权力或许足以匡扶正义,但其来源归根结底是暴力。一切改革都难免走向屠杀、流放乃至恐怖的战争,所有的挣扎、努力都是徒劳,反倒会在人们心中播撒无尽的恨意。人的自由和荣耀感是与生俱来的,只有罕见的疯子或是痴迷于作恶之人才会心甘情愿地让权力仅仅服务于少数人。[54]
原先统治国家的民选官员备受人们的尊敬,能够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然而,后来掌握实权的只是“少数人”。真正的共和国就这样消失了。这场革命以后,能够得到回报的是恶而非善。公职失去了权力和尊严,在暴力的胁迫下,原本自由的人们屈从于少数的统治者。
萨卢斯提乌斯认为暴力事件的根源在于贵族(nobilitas)的“傲慢”(superbia)以及人们对这种傲慢的挑战。在罗马人眼里,傲慢是一个重要的政治概念。傲慢之人会在其他公民面前表现得高人一等,仿佛其他公民既不是自由民,也不是与其平等的参政者。傲慢是暴君的共性,它并不仅仅是讨人厌的个人品性,更意味着严重的政治问题。
“贵族”这个说法非常宽泛,萨卢斯提乌斯具体指的是罗马顶层的那些贵族。从公元前3世纪中叶开始,一些特定的家族长期把持着高级官员的职位。这些家族凭着政治权威积攒起巨量的财富,并且帮助家族子弟也走上顺利的仕途。其他的家族并不是不能跻身于元老院,他们可以得到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官职,但想要当上执政官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总之,虽然这些顶层的大贵族并没有垄断罗马的政治权力,但是他们的影响力非常大,远远超过了其他人。就算不能直接继承政治权力,他们也完全可以像世袭贵族一样傲慢。多年以来执掌大权的历史更是让这些贵族认为自己的统治地位就等于共和国的延续,马略、恺撒还有后来的屋大维所对抗的就是这种观念。
萨卢斯提乌斯选择了叙述罗马人和朱古达之间的战争。这场战争的起因是继承权纠纷,罗马人是被卷入其中的。朱古达战争引发人们关注的一个原因是一些参战的罗马将领未能取得理想的战果,并且这场战争还暴露出罗马政界的腐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朱古达都可以通过贿赂他人来为所欲为,比如说谋杀意大利商人。[55]最终,失望的罗马选民们决定把指挥作战的权力交给“新人”盖乌斯·马略。
马略来自阿尔皮努姆(Arpinum)。这个小镇位于罗马的南面,西塞罗的出生地也是这里。虽然马略的家族可能比较富裕并且在当地有着不小的影响力,但是阿尔皮努姆是沃尔斯奇人(Volscian)的城镇,当地居民一直到公元前188年才成为罗马公民,[56]从来没有阿尔皮努姆人担任过罗马的高官要职。马略在刚成年的时候就自愿参加了罗马军队,他在西庇阿·埃米利阿努斯的指挥下征战于努曼提亚,并且有着优秀的表现。除了西庇阿以外,他还和凯奇利乌斯·梅提卢斯(Caecilius Metellus)家族有关系。在他们的大力支持下,马略开始踏入政坛。担任保民官期间,马略和元老们发生了争执,但也制止了免费供应粮食的提议。[57]接下来,他尝试竞选更高一档的建筑官,然而未获成功。不过,他并不气馁,后来又去竞选了仅次于执政官的裁判官。这一回,他的票数刚好足够。[58]
当选裁判官并非易事,很少有“新人”能够获选担任这样的高级职位。不过,既然马略只是勉强当选,那么他的仕途很有可能已经走到了极限。接下来,马略先是被任命为西班牙总督,然后返回了罗马,随后加入军队,前去进攻努米底亚。
在阿非利加待了一年以后,马略又回到了罗马竞选执政官。这一次,他在选战中大获成功。马略是一名军人,他曾经英勇地率领士兵们征战沙场,赢得了许多人的爱戴。大概在马略的有意引导之下,罗马士兵们纷纷开始认为只有马略才能带领罗马在这场战争中走向胜利,许多罗马选民都受到了他们的影响。[59]后来,经由保民官提议,罗马人民任命马略为统管努米底亚战事的将军。
接下来,马略的表现确实不负众望。随着罗马方面造成的压力越来越大,朱古达的盟友决定倒戈。他们协助马略的部下科涅利乌斯·苏拉抓住了朱古达,战争结束了。
马略真的给罗马带来了胜利。回到罗马以后,他领着部下在城中行进,享受着无比光荣的凯旋仪式,罗马人民对他赞不绝口。作为罗马人的战果,朱古达和他的两个儿子以及大量来自努米底亚的金银财宝都跟在游行的队伍里。之后,被俘虏的努米底亚国王和王子先被囚禁在罗马城中心的监狱里,然后遭到了处决。[60]
然而,就在罗马人庆祝阿非利加战争的胜利之时,一场更加可怕的危机浮现于罗马的北方—辛布里人(Cimbri)和条顿人(Teutones)这两个日耳曼部落都来到了高卢。为此,罗马人召集了大批的军队,将指挥权交给执政官格奈乌斯·曼利乌斯(Gnaeus Manlius)以及前任执政官昆图斯·塞尔维里乌斯·凯皮奥(Quintus Sevilius Caepio)。公元前105年10月,分为两支的罗马军队在阿劳西奥[Arausio,即今天法国南部的奥朗日(Orange)]遇到了日耳曼人,然后被打得溃不成军,付出了十二万人死亡的沉重代价(包括身为罗马人的军团士兵、盟友的士兵以及随军行动的商贩和杂役)。[61]
马略又一次成为人心所向。他再度当选为执政官,并且顶着不小的压力成功连任了好几年,因为有些人担心他把持大权过久。公元前102年,在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Aix-enProvence),马略率军给日耳曼人造成了重创。第二年,在米兰附近的维尔凯莱(Vercellae),他又取得了一场大胜。战争结束以后,欢欣鼓舞的罗马人民第六次选马略为执政官。
不过,尽管马略的履历确实辉煌得引人非议,但既然没有危机要处理,那么马略当然就没有那么特殊了。归根结底,马略能够掌握权力是因为人们极其不满于腐败而无能的贵族。单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他算是元老们的敌人。然而,他从来不曾试图通过创立新制度来把自己手中的大权化为罗马政治的常态,他无意对抗元老治国的传统。因此,公元前100年,在保民官引发的争端当中,马略选择了与保守的元老们站在一起维护元老院的权威。
在马略担任执政官期间,他展开了一项重要的军事改革。阿劳西奥的失败让罗马人亟须补充大量的兵员。为此,马略废除了参军的财产要求。现在,无论多么贫穷,所有罗马自由民都有了参军报国的资格。历史学家们有时候会认为此次改革深刻地改变了国家与军队的相互关系,因为罗马军队的主体从此变成了没有什么财产的贫民,而这些人几乎完全不认同罗马的传统政治价值观念。于是,罗马军队蜕变为只认钱财的雇佣军。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废除参军的财产要求很可能满足了许多民众的需要。罗马社会底层的贫民终于可以加入罗马军团,某些几乎走投无路的穷人由此得以维持生计。但是,马略并非第一个降低参军门槛的人。公元前2世纪,在马略改革之前,罗马人已经至少降低了两次财产要求,把门槛从早先的五千赛斯提尔提乌斯(sesterce)降到了一千六,乃至三百七十五。拥有五千赛的财产大概意味着此人可以养活自己,而一千六已经非常少。等到下降至三百七十五以后,我们只能说理论上还存在着财产要求,马略仅仅是把最后的这一点点限制给取消了。更何况,财产要求的降低并不意味着只有底层的穷人才会去参军。军队的人员来源和政治态度都不太可能骤然发生巨变。[62]此外,虽然军队在公元前100年的时候出手干预了政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罗马的传统被打破了。马略动用军队攻击萨图尔尼努斯的行为其实是捍卫既有政治秩序的守旧之举。
整体而言,马略的一生足以表明军事将领有潜力跻身于大多数元老之上。一位才华卓著、魅力超凡的将军很容易赢得人民的信赖与支持,这是传统贵族难以企及的优势。相反,他们的腐败、无能、傲慢只能招来人们的厌恶之情。只要危机来临,罗马人民就有可能会抛弃这些贵族,转而寻找一位新的领导者。不过,在这一时期,贵族们依然把持着国家大权。对于他们来说,马略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例外,同时也是服务于他们的工具。他将罗马人团结在一起,带领大家战胜了危机,出色地完成了他的使命。所以,他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但是,在那以后,他就要理所当然地从职位上退下来,泯然众人,与其他元老平等地坐在一起。
公元前99年1月1日,马略的第六次执政官任期结束。此时,人们还不知道罗马即将迎来巨大的灾难。
第一次内战:马略对苏拉
公元前90年,在经历了一场政治骚乱以后,罗马人的意大利盟友叛变了,同盟者战争揭开了序幕。可以想见,罗马人又一次希望马略站出来平定乱局。然而,马略现在年事已高,他的谨慎之举让胜利的荣光落到了旁人身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科涅利乌斯·苏拉,也就是曾经在马略麾下效力、抓住朱古达的那一位。凭着在同盟者战争期间建立的功勋,苏拉和另一位将军昆图斯·庞培当选为公元前88年的执政官。为了取得同盟者战争的胜利,罗马让大多数意大利人都拥有了罗马公民权。从此以后,他们也能参与投票了。不过,罗马公民受到的政治保护或许是更为关键的权利。
身为执政官,苏拉得到了远征东方的机会。就在前一年,地中海东岸地区的本都(Pontus)国王密特里达提(Mithridates)进犯罗马领地,他大概是想趁着罗马人忙于同盟者战争的时候浑水摸鱼。东征密特里达提的战斗很可能会被传为佳话,在希腊和亚洲展开的作战或许还能给全军带来不少的财富。想来,苏拉应该能够轻易地召集起足够的士兵。
然而,在苏拉动身之前,保民官苏尔皮齐乌斯给两位执政官带来了麻烦,双方展开争论的中心点是通过同盟者战争取得了投票权的意大利人。传统贵族想要尽可能地削弱意大利人的影响力,而苏拉本人在同盟者战争中的表现是以残忍闻名的,他应该也很想打压意大利人在罗马政局当中的地位。反观保民官苏尔皮齐乌斯,他的想法与传统贵族恰恰相反,矛盾双方很快就大打出手。随后,执政官们以宗教传统为由暂且搁置了这个问题。于是苏尔皮齐乌斯带着大批人手走上了街头,马略也加入了苏尔皮齐乌斯这边。街头的暴力导致一些人不幸死亡,暴动民众在罗马城里到处追寻苏拉的下落。[63]苏尔皮齐乌斯还进一步提议取消苏拉的指挥权,换马略出征东方。马略本人对此表示接受。
然而,苏拉其实正躲在马略的家里,虽然他后来说自己只是去找马略商量事情。在马略的协助下,苏拉逃出了罗马,前去坎帕尼亚(Campania)寻求军队的支持。尽管马略出手相助,但苏拉仍然愤怒不已。他指责苏尔皮齐乌斯犯下了暴行,怒斥马略对他加以羞辱。军官们选择了离开,但士兵们愿意追随苏拉进军罗马。此举的公开理由是恢复罗马的秩序、捍卫执政官的权利。然而,其主要目的归根结底还是争夺东征密特里达提的军权。[64]
这场政变史无前例,马略等人完全没有想到苏拉竟然会调动军队进攻罗马。马略和苏尔皮齐乌斯尽可能地集结了人手,顽强地与苏拉对抗,但双方武力悬殊。不出所料,苏拉率领的军团取得了胜利。[65]马略不得不开始四处逃亡。为了藏身,他一度被迫躲在一堆落叶之下。最终,他乘船来到了阿非利加。曾经六度当选执政官的马略现在必须静候良机。[66]
重新掌权的苏拉出台法律拿回了进攻密特里达提的军权,但意大利的局面仍然不太稳定。另一位执政官昆图斯·庞培支持苏拉进军罗马,然而却被士兵们给杀死了。无论如何,苏拉最终离开了罗马,率军东征密特里达提。[67]
苏拉留下了卢奇乌斯·秦纳(Cinna)和奥克塔维乌斯这两位执政官,但政局还未稳定下来,被苏拉流放之人还有不少政治伙伴活跃在罗马政坛上。而且,许多人对苏拉进军罗马的举动深感震惊。因此,在苏拉离开以后,秦纳与奥克塔维乌斯决裂,和马略走到了一起。马略带着不到一千人的部队(没有迹象显示他有旧部“私军”)回来了,他开始充分运用自己手头的所有人脉。苏尔皮齐乌斯曾经奋力为意大利人争取权利。同盟者战争以后,意大利东南部的萨谟奈人依然心有不甘。于是,马略和这些人联合了起来。他攻占了奥斯蒂亚(Ostia),切断了罗马城的粮食供给线。然后,这位七十岁的老将率军向罗马进发。[68]
奥克塔维乌斯有心抵抗,但大多数的罗马人并不站在他这一边。而且,罗马本身是一座巨大的城市,不便于防范强大的敌人。更何况,马略已经控制了罗马的粮食供给线。在这种情况下,据守罗马并不明智。因此,奥克塔维乌斯开启了城门,邀请马略和秦纳返回罗马。看起来,奥克塔维乌斯深信自己这样的高级官员是不会受到伤害的。马略和秦纳的营地设置在罗马城西的亚尼库鲁姆山(Janiculum)上,身着华服的执政官奥克塔维乌斯带着侍从来到了亚尼库鲁姆山附近。他坐着自己的车椅(执政官的官椅),等候马略和秦纳前来。然而,最后过来的只是取他首级的骑兵。随后,他的头颅被摆放在罗马城中心的演讲台上供人观瞻。[69]
入城以后,马略和秦纳开始复仇。在悬赏的诱惑下,罗马士兵们争先恐后地为他们捉拿政敌。罗马的贵族遭到了清洗,[70]秦纳和马略都被选为下一年的执政官。这是秦纳第二次、马略第七次当选。然而,马略大限将至。公元前86年,这位老将军去世了。
等到了公元前84年,苏拉已经准备好返回罗马。他无情地碾碎了东方战场上的敌人,把密特里达提的势力重新压回了原先的范围。这场战争让苏拉麾下的士兵得到了许多的财富,比如洗劫雅典所得的战利品。因此,苏拉牢牢地掌握了他们的忠心。马略派领导集团准备在希腊阻击苏拉,但是他们麾下部队的士气不像对手那么高昂,甚至还有一部分人临阵倒戈。秦纳本人就在整顿军纪的时候引得士兵们叛
变,将其杀死。于是,在这一年,苏拉成功登陆了意大利。他的对手固然人多势众、严阵以待,但是支持苏拉的元老也不在少数。日后大放异彩的格奈乌斯·庞培就是其中的一员。此时,苏拉本人麾下的军队大约有四万人。[71]另一边,马略派的执政官们大概调动了足足十万人。
绝大多数的罗马人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一场内战出现,但是双方的分歧终究无法在谈判桌上和平地解决,暴力斗争和暗杀的历史更是说明了失败者几乎一定会被杀死。不过,士兵们未必愿意跟着作战。例如,有一次和谈失败以后,马略派一支部队全员倒向了苏拉。[72]这场战争没有通过一次决战迅速地分出胜负,双方的多支部队在意大利中部分散地展开了对决。第一次较大规模的战斗发生于坎帕尼亚,苏拉取得了本次的胜利,迫使另一边的执政官带领部队撤退,据说马略派损失了六千人。[73]但是这场战斗发生于这一年比较晚的时候,内战主要还是展开于接下来的两年内。[74]
到了战争末期,双方在罗马城的山门(Colline Gate of Rome)附近打响了最后的一战。这天下午,两边的军队相遇。苏拉军队的左翼被击溃,匆匆逃往罗马城中,许多人都在逃跑的路上被杀死。但是苏拉的右翼取得了胜利。之后,交战双方一直从傍晚打到了夜里。等到午夜来临,苏拉派成功地突袭了对方的营地。马略派将领或是被俘或是被杀,剩下的官兵选择了投降。然而,苏拉并没有饶过他们,八千名俘虏全部遭到了处决。加上战死者,这天晚上一共有五万八千人失去了性命。[75]
苏拉宣布某些人是应当被处死的。这种绕开司法程序的新型杀人途径被称作“宣布公敌”(proscription),杀死公敌者可以凭其首级领取相应的赏金。至少有四十位元老和一千六百名稍低一级的骑士被列为公敌,曾经效忠于马略派的意大利聚落也受到了惩罚(虽然苏拉一度被宣布为国家的敌人)。苏拉从它们手里夺走了一定量的土地和资金,将其重新分配给自己的部下。此时,逃离意大利的某些马略派人士依然想要负隅顽抗。其中最成功的是塞多留(Sertorius),他后来在西班牙建立了一股独立的势力。不过,无论如何,苏拉无疑已经取得了胜利。
对于这场内战,史料中给出的伤亡数字是八万九千人。但是,这场战争的规模让人更愿意相信有不下于十五万的意大利人战死沙场。除此以外,我们还难以估计到底有多少平民在攻城战中遇害,有多少土地难以避免地被战火毁灭。[76]
这就是恺撒初涉政界的时代。作为政治人物,恺撒属于高层的贵族,拥有广泛的人脉,但此时的他年纪尚轻,甚至还在一场内战中站错了队。他的姑母是马略的妻子,他本人则迎娶了秦纳的女儿科涅莉亚(Cornelia)。既然苏拉才是最终的胜者,那么恺撒就有必要与他的妻子和其他家人决裂。然而,他拒绝了。于是,苏拉派自然就给恺撒的首级也标上了价。换言之,早在恺撒担任官职之前,掌控罗马的高层人物就已经想要杀死恺撒了。
[27] 罗马人会传承父辈的名字,所以尤里乌斯·恺撒的儿子仍然叫作尤里乌斯·恺撒,女儿则会被称为尤莉亚(Julia)。如果有多个儿子,他们会分别得到不同的第一名(塞克斯图斯、盖乌斯、马尔库斯),但是多个姐妹经常有着完全相同的名字。
[28] Plutarch, Life of Tiberius Gracchus , 5-7.
[29] Plutarch, Life of Gaius Gracchus 2和5描述了罗马士兵们贫穷的经济状况。至于农民的贫困生活,我们的判断主要基于考古证据。可以参考Dominic W. Rathbon, “Poor Peasants and Silent Sherds”, People, Land and Politics: Demographic Development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Italy 300 BC-AD14 , 305-332, edited by Luuk de Ligt and Simon Northwood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08); William V. Harris, “Poverty and Destitution in the Roman Empire”, Rome ’s Imperial Economy: Twelve Essays , 27-54, by William V. Harri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30] 关于西庇阿·埃米利阿努斯,可以参考Alan E. Astin, Scipio Aemilianu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7)。从血缘上来说,西庇阿·埃米利阿努斯属于埃米利乌斯家族(gens Aemilia,即Aemilii,他们家族的第二名多为Aemilius),这个家族与罗马对希腊的征服有关。而在被领养以后,西庇阿·埃米利阿努斯属于科涅利乌斯家族西庇阿分支(Cornelii Scipiones)。[31] 在农业社会,土地是最宝贵的资源。罗马人向来注意土地兼并问题,警
惕个别人手握大量土地的现象。Pliny, Natural History , 18.7认为在最早的
时候,罗马人规定一个人最多只能拥有两优格(iugera)的土地,也就是半公
顷。Varro, Res Rusticae , 1.10以及Livy, 6.36和8.21都曾经提及这个数
字。也可参考Emilio Gabba and Marinella Pasquinucci, Strutture
agrarie e allevamento transumante nell ’ Italia romana (Ⅲ-Ⅰ
secolo a. C.) (Pisa: Giardini,1979), 55-63。两优格明显是不足以养家糊
口的。
[32] 参考Dionysius of Halicarnassus, Roman Antiquities , 4.13。
[33] 参考Saskia T. Roselaar, Public Land in the Roman Republic:
A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 of Ager Publicus in Italy, 396-89 BC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公元前393年,托斯卡纳的维依
人(Veii)的领土被罗马人没收了,这是最早的史例之一。请参考Livy, 5.30。
[34] 关于殖民地的土地分配,请参考Gianfranco Tibiletti,
“Richerche di storia agrarian romana”, Athenaeum 28 (1950): 183-
266; John K. Evans, “Plebs Rustica : The Peasantry of Classical
Italy”, American Journal of Ancient History, 5 (1980): 19-47, 134-
173; Edward Togo Salmon, Roman Colonization under the Republic
(London and Southampton: Thames and Hudson, 1969), 95-109。
[35] 参考Fiona C. Tweedie, “The Case of the Missing Veterans:
Roman Colonisation and Veteran Settlement in the Second Century
B.C.”, Historia , 60 (2011): 458-473。
[36] 对于提比略·格拉古的动机,人们众说纷纭。Plutarch, Life of Tiberius Gracchus , 8-9引用了盖约·格拉古的宣传口径。根据他的说法,提比略·格拉古推行《土地法》的原因是他看到了托斯卡纳的人口明显减少,同时发现在田间劳作的是蛮族奴隶。普鲁塔克(Plutarch)还引用了提比略本人的一篇演说词。在这份文本当中,提比略强调了罗马士兵们困苦的经济状况。这两种说法是并行不悖的。
[37] Appian, Civil Wars , 1.7.
[38] Appian, Civil Wars , 1.8声称提比略·格拉古规定每一个罗马人最多只能持有五百优格的公有土地,如果有儿子,则每一个儿子可使其多持有二百五十优格。我们可以从中看出,罗马权贵其实已经拥有了大量的公有土地。
Appian, Civil Wars , 1.7提到这些所谓的公有土地已经完全被视作私产了。
[39] Plutarch, Life of Tiberius Gracchus , 10-12; Appian, Civil Wars , 1.12-13.[40] Plutarch, Life of Tiberius Gracchus , 18-20; Appian, Civil Wars , 1.16-17.
[41] Plutarch, Life of Tiberius Gracchus, 19.
[42] Appian, Civil Wars , 1.21, 1.23; Plutarch, Life of Gaius Gracchus , 5-7.
[43] 每一莫迪乌斯(modius,将近九升)的粮食大概通常定价为六又三分之一阿斯(as,一种小额铜币)。请参考Livy, Periochae , 60; Cicero, Pro Sestio , 55。Livy, 30.26还记录了公元前3世纪晚期罗马城中曾经有过每一莫迪乌斯卖四阿斯的价格。请参考Fik Meijer, “Cicero and the Costs of the Republican Grain Laws”, De Agricultura: In Memoriam Pieter Willem De Neeve ,153-163, edited by Helena Sancisi-Weerdenburg (Amsterdam: J. C. Gieben, 1993)。第一个数字看起来与同一时期希腊的粮价并没有很大的差距。请参考Kenneth W. Harl, Coinage in the Roman Economy, 300 b.c.-a.d. 700(Baltimor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6), 455, n.10。这种供粮计划的目的并不在于通过长期提供低价的粮食来救助贫民,而在于保证市场上一直都有合理价位的粮食供给,从而帮助贫民应对意外的粮价飞涨以及某些人有意哄抬粮价的情况。
[44] Peter Garnsey, Famine and Food Supply in the Graeco-Roman World: Responses to Crisis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45] Plutarch, Life of Gaius Gracchus , 7. 稳定的粮食供应首先显著地提高了城市人口的生活水平。其次,作为公共工程,盖约的供粮计划和军装免费供应计划为罗马的经济注入了资金。整体看来,他的做法与现代国家的扶贫政策很像。请参考Jean Drèze, “Famine Prevention in India”,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Hunger Ⅱ, 13-122, edited by Jean Drèze and Amartya Se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46] Plutarch, Life of Gaius Gracchus , 9; Velleius Paterculus, 1.15; Salmon, Roman Colonization , 118-120. 位于罗马城南面的法布拉提里亚(Fabrateria)也有设立殖民地的痕迹,其占用的土地大概是罗马人在公元前124年的一场叛乱以后取得的。
[47] Appian, Civil Wars , 1.24.[48] Plutarch, Life of Gaius Gracchus , 9.
[49] Appian, Civil Wars , 1.24; Plutarch, Life of Gaius Gracchus, 11.
[50] Appian, Civil Wars , 1.25.
[51] Plutarch, Life of Gaius Gracchus , 13.
[52] Plutarch, Life of Gaius Gracchus , 16-17; Appian, Civil Wars , 1.26.[53] Sallust, Bellum Jugurthinum , 5.
[54] Sallust, Bellum Jugurthinum , 3.
[55] Sallust, Bellum Jugurthinum , 26.
[56] Plutarch, Life of Gaius Marius , 3.
[57] Plutarch, Life of Gaius Marius , 4.
[58] Plutarch, Life of Gaius Marius , 5.
[59] Plutarch, Life of Gaius Marius , 7. 马略似乎还取得了罗马贸易据点乌提卡的支持。乌提卡是位于阿非利加的重要港口,当地的居民肯定很多,他们有可能都很同情之前在战争中被杀的商人。读者可以参考萨Sallust, Bellum Jugurthinum , 63。
[60] Livy, Periochae , 67.
[61] Livy, Periochae , 67.[62] 罗马人在进行人口普查的时候会根据财产多寡做出等级划分。请参考Dominic W. Rathbone, “The Census Qualifications of the assidui and the prima classis”,De Agricultura , 121-152, edited by Sancisi-Weerdenburg; Arthur Keaveney, The Army in the Roman Revolution, (Abingdon: Taylor and Francis, 2007)。
[63] Plutarch, Life of Gaius Marius , 34-35; Life of Sulla , 7-9; Appian, Civil Wars ,1.55-56.[64] Appian, Civil Wars , 1.57.
[65] Appian, Civil Wars , 1.58-60.
[66] Plutarch, Life of Gaius Marius , 38-39.
[67] Appian, Civil Wars , 1.62-64.
[68] Appian, Civil Wars , 1.64-70; Plutarch, Life of Gaius
Marius , 41-42.
[69] Appian, Civil Wars , 1.71.
[70] Appian, Civil Wars , 1.71-74; Plutarch, Life of Gaius
Marius , 43-44.
[71] Appian, Civil Wars , 1.79-80.
[72] Appian, Civil Wars , 1.84-85.
[73] Appian, Civil Wars , 1.84-85.
[74] Appian, Civil Wars , 1.87-91.
[75] Appian, Civil Wars , 1.92-94.
[76] 史料中记载的某些数字有可能只是猜测所得,某几场战斗的数据还是欠缺的,而且大部分数字只反映了马略派的伤亡。
第四章 恺撒与庞培
公元前82年末,苏拉在罗马城中庆祝自己取得了内战的胜利。从九年前的同盟者战争开始,意大利半岛的居民陷入了自相残杀的境地,时人想必希望苏拉的胜利能够开启意大利的和平时代。在过去的五十年间,罗马社会频频发生暴力事件。任何罗马人都不难察觉,罗马已经遇到了严峻的问题,一再出现的暴力事件很难被当作偶然现象。因此,苏拉不仅想要杀死对手,还想改革罗马政治,根除这些乱象。
苏拉的办法是恢复旧秩序。他认为罗马政治中的民主成分就是症结所在,保民官不应该拥有不受元老院限制的权力,平民会议不应该掌握独立于元老院的立法权,元老们难以控制的大人物(比如马略和苏拉本人)也不应该出现。
于是,苏拉的改革限制了保民官的权力,尤其是立法权。他对元老的具体担任要求做出了更加详细的规定,各地总督必须向元老院负责。无形之中,苏拉把过去几十年内暴力冲突的责任归结于平民大众以及那些寻求民众支持的政治人物,元老院仿佛就是为罗马贮藏公共责任、军事经验、智慧和政治权力的宝库。苏拉改革计划的核心目标是设计出强大的贵族制政府。罗马有着走向民主制的可能性,但这种潜力早已被罗马社会的政治实践给限制住了。苏拉的改革更将为其套上又一重枷锁。[77]
苏拉改革的局限性反映了罗马人对社会、政治的基本看法。作为现代人,我们往往会很自然地认为政治动荡的出现是因为有社会问题导致了某些群体心存不满。然而,罗马人一般都认为政治动荡要归因于道德败坏。也就是说,他们觉得政治问题的实质是社会风气和社会等级的问题。
现代的历史学家们试图查明究竟是哪些社会、政治群体在破坏罗马政治的旧秩序,却没有得出什么令人信服的结论。[78]就连罗马军队也不是一个团结一致的政治群体,许多士兵都来自相对贫穷的农村地区。军队本身也算是一个基本的政治结构,同时还给士兵们提供了集体认同感,塑造了他们的纪律性,并且让他们有了相同的利害关系。但即便如此,军队也向来不是铁板一块。比如,在内战中,不同的政治派系显然分别得到了一部分军人的支持,有不少士兵都愿意坚定地为上层人物作战。而且,这些军人或多或少有一定的政治素养,不会无条件地听从上层领导的指挥,他们完全有可能以最强硬的手段表达出自己的独特观点。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甚至会哗变。
罗马人没有根据政治或者经济利益而建立相应的组织,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缺乏政治、社会方面的想象力。这是罗马的政治文化所导致的结果,罗马人的处事方式就是这样。现代的西方人习惯于见到各种正式或非正式的政治或者社会组织,它们就是所谓的“公民社会”。但是罗马人从来不组建这种机构,他们办事情靠的是私交网络。[79]
这种私人关系网有助于巩固人们的社会地位。权贵自然拥有同为权贵的朋友,其他人则竭力地攀附权贵。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远近以及相互的评价高低构成了另一套无比复杂的等级体系。[80]与此同时,这种社交网络也是利益分配的渠道。有权势者会通过这条渠道把自己掌握的资源分配给地位相近或者地位更低一些的朋友,以求巩固自己的势力。广交好友的上层人物总是能够求得其他权贵的帮助,完成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年轻者需要年长者的引荐和支持,从而获得理想的职务。而受人提携者当然有投桃报李的义务,应当反过来提携其恩人的子孙或是朋友。
罗马的上层精英通常会广泛地结交精英阶层的朋友,但他们的视线并不局限于此,就算是大富大贵也不可能真的完全脱离社会中下层。穷人往往都想要知道哪里有工作机会、怎样能接触到富人手里的资源,他们迫切地需要别人的援助。而富人有必要扩展自己的社交网络,让人为自己办事或者提供信息(在没有大众传媒的年代,信息比现在更加宝贵)。这种利益交换的模式通行于罗马社会的每一个阶层。骑士是罗马社会中仅次于元老的精英人群,其中至少有某些人本就长期与国家机关打交道。但即便如此,对于骑士来说,高级官员的支持也仍然是相当有分量的筹码。地方上的商人乐于结交中央的高层人物,因为可以受到不少的恩惠。相应地,中央的高层人士无疑也能通过这些商人获取地方上的信息、人脉或者金钱。
举例而言,如果某人想要担任某个军职,他必须证明自己具备了相应的品性与经验,而这种东西只能通过旁人之口来证明。所以,他首先得拥有一些能够帮助自己的朋友。今天,在某些比较贫穷的地方,人脉关系依然是尤为重要的一个因素。那些地方的人们会注意自己认识哪些人,其中又有哪些人可能会为自己提供怎样的渠道或者资源。罗马的情况近似于此,关系网络跨越了不同的阶级。身处其中的罗马人虽然极其明白各自的社会地位,却并不会用阶级的眼光来看待问题。将领和士兵相互依存;农民需要取得地主的许可才能耕作土地,而地主需要农民来提供劳动力;罗马公民需要官员来行使权力,而官员又需要公民为其提供选票。
不过,尽管社会等级较低的人群并没有被排斥在外,但这种关系网终究更有利于罗马的精英们团结在一起。[81]精英们之间的个人友谊通常会很自然地演变成家族之间的关系,联姻就是一种巩固关系网的常见手段。为了缔结牢固的家族联盟,罗马的社会精英们常常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自己的同辈人(也有例外)。这种婚姻以家族利益为本,和爱情没有什么关系,其主要目的是结成联盟以及传宗接代。在这种大环境下,罗马人一般认为罗马男性就应该迎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未婚的罗马男子往往也会考虑自己的朋友或者同事家里是否有合适的结婚对象。
罗马社会的关系网络既能巩固社会等级秩序,也能推动人们形成一致的社会、政治观点,并且让罗马的社会与政治密切地结合在一起。既然家族是罗马人开展社交活动的重要平台,那么不断延续下去的家族自然就会给一代又一代的成员带来相应的地位。由此,罗马的社会等级秩序得以和罗马人的家族一起长存。而某些家族的历史难免让一部分权贵认为自己理应享有某种独特的地位,政治、经济、社会领域的权力就这样融为一体,精英阶层之外的人很少能够出人头地。像马略和后来的西塞罗那样的所谓“新人”(homines novi)其实并不算是真正的异类,他们的家族本就属于贵族,只是阴差阳错地没有出过高官而已。这些数量很少的“新人”或许确实不像其他贵族那样拥有显赫的家族背景,但是其他的政治精英并不介意让他们担任要职。
正是罗马政治精英的这种高度统一的状态让他们在内战中做出了尤为残忍的暴行,因为在罗马人眼里,个人身份、社会地位、国家的价值观念都紧紧地依附于既有秩序和关系网络。换言之,挑战既有的政治秩序基本等同于直接威胁其政治对手的个人地位。因此,罗马政坛上的重大政治分歧往往会演变成紧张的个人恩怨。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政治环境里,动用武力是需要付出高昂的政治代价的,苏拉派和马略派都冷酷地杀死了许多人。然而,一旦大开杀戒,高压政权就很难停下手来,他们很难说清楚自己杀人与否的标准究竟是什么。而罗马的政治精英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罗马人不能像现代人一样用政党来划分敌我。内战固然迫使他们选择了阵营,但没有人会完全只效忠于某一边。无数的罗马贵族或是死于政治斗争或是遭到了流放,然而,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其实是苏拉派元老的朋友或者家人。总是有人想要寻求某种程度上的和解,但同时也有人担心被流放者归来以后会威胁到自己现在掌握的权力。无论胜负,所有人都在斗争中受到了伤害,所有人都永远地失去了朋友和家人。在《荷马史诗》的传说当中,海伦在战争结束以后给墨涅拉俄斯(Menelaus)和忒勒玛科斯(Telemachus)喝下了忘川(Lethe)水,让他们得以忘却战争之苦。但罗马人无缘喝上这种神奇的水,无法忘记内乱带来的莫大痛楚。
一般说来,在内战结束以后,胜者会劝说败者接受现实。但是,罗马人刚刚经历的这场内战让太多的人死于非命,败者很难就这样善罢甘休。更何况,胜者还肆无忌惮地欢庆自己所取得的胜利。他们明明给罗马的街道、广场以及意大利的原野都带去了死亡,却声称这场血腥的杀戮恰恰拯救了饱受威胁的罗马社会。内战就这样给罗马造成了难以愈合的伤痕。败者虽然咽下了这口气,但或许只是因为他们暂时不得不如此而已。
恺撒和马略
内战给年轻的尤里乌斯·恺撒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他出生于公元前100年,在内战爆发的时候还很幼小,所以没有直接地牵涉其中。大概在公元前84年,恺撒迎娶了卢奇乌斯·秦纳的女儿科涅莉亚,而这位秦纳是马略将军故去以后马略派的一号人物,娶科涅莉亚为妻让恺撒和马略派的联系变得更加紧密。这显然是政治联姻,罗马贵族男性一般不会这么早结婚,很可能是某个人替恺撒定下了这桩婚事。虽然后来的恺撒几乎一直都沐浴在胜利的荣光之中,但这一次,他站在了失败者那一边。不过,尽管苏拉派和马略派的矛盾激烈到孕育出一场残酷的内战,但苏拉派仍然难以把恺撒的婚事怪罪到他本人头上。毕竟,他实在是太年轻了。苏拉试着劝说恺撒和科涅莉亚离婚。识时务者或许会接受苏拉的提议,但恺撒拒绝了。这个决定就必须由恺撒本人来负责了。[82]
假如我们以浪漫的眼光来看待,恺撒也许真的爱上了为他生下第一个孩子的科涅莉亚。然而,恺撒并不是一个忠于妻子的模范丈夫。恺撒的第二任妻子仅仅因为和某个渎神事件沾上了关系就被恺撒给休了,我们都知道恺撒有不少的情人。既然恺撒和科涅莉亚的婚姻是政治联盟的产物,那么他拒绝离婚的决定背后当然也有着政治目的。此时的苏拉派已经凭着武力成功地掌握了罗马政权,我们可以说恺撒公然违逆苏拉的行为展露了他的雄心壮志。接受苏拉的提议、背弃失败的马略派大概能够让恺撒的早年生活过得更加轻松一些,但是这种倒戈的做法会让他失去自己现在的非苏拉派朋友。更何况,就算恺撒真的选择了背叛马略派,苏拉派的许多人恐怕也还会怀疑恺撒的忠诚,恺撒未必能够顺利地融入苏拉派。因此,恺撒选择了继续忠于现在政坛上的边缘派别。
于是,恺撒当然就被苏拉列为需要杀掉的公敌。恺撒的这种叛逆行为让他有了一些恶名,引起了罗马政坛上许多人的关注,违逆苏拉是有很大风险的豪赌。不过,尽管恺撒本人被迫开始流亡,但苏拉派的内层圈子里还有恺撒的朋友。有人请求苏拉赦免恺撒,但这位独裁者起初并不愿意。最后,苏拉身边最亲近的朋友也请求他宽恕恺撒。于是,苏拉大概和恺撒一样仔细地做了一番政治考虑,然后勉强同意了他们的请求。据说,苏拉还曾痛心疾首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这位恺撒抵得上无数个马略。”[83]
苏拉赦免恺撒的决定是非常现实的,他本来就不可能铲除所有和马略或秦纳有关系的人。但是,让年轻的恺撒重归政坛确实有着一定的风险,马略派或是同情马略派的遭遇者可能会由此看到希望。他们大概会想,等到恺撒羽翼渐丰,他也许能够打破苏拉留下来的政治局面。公元前68年,恺撒在他的姑母尤莉亚的丧礼上致辞,而尤莉亚正是马略的遗孀。[84]两年以后,时任建筑官的恺撒下令展出了马略的半身像。[85]显然,苏拉无法阻止人们追忆他的大敌马略。不过,在这个时候,苏拉本人早已离世。
苏拉死后
苏拉在公元前80年的执政官任期结束以后就正式放弃了公职。公元前78年,苏拉寿终正寝,他的死亡导致罗马政坛遭遇了一场短暂的内乱。就在公元前78年,执政官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李必达和另一位执政官昆图斯·卡图卢斯(Quintus Catulus)发生了冲突,[86]矛盾很快升级为武力斗争。然而,捍卫苏拉的政治遗产的卡图卢斯得到了年轻的格奈乌斯·庞培的支持。而我们所熟知的这位伟大的庞培此时恰好掌握着一支军队,李必达被轻易地击败了。接着,庞培进军西班牙,准备对付那里的强敌。[87]
正当庞培在西班牙作战之时,斯巴达克斯(Spartacus)在公元前73—前71年领导的奴隶起义震动了意大利。虽然时至今日,斯巴达克斯都还是英勇反抗奴隶主暴行的象征,但我们其实并不了解斯巴达克斯以及他所率领的奴隶。李奇尼乌斯·克拉苏(Licinius Crassus)最后终结了这场叛乱。之后,从西班牙得胜归来的庞培消灭了剩下的一部分奴隶叛军。
斯巴达克斯败亡,庞培凯旋,罗马的政局再度稳定下来。公元前70年,庞培和克拉苏当选为执政官。他们都是久经考验、无可挑剔的苏拉派人士,而且还立下了辉煌的战功。[88]此时,罗马的元老们对自己的权势充满了信心。既然马略派引发的危机已经过去,元老们就决定撤除苏拉对保民官施加的过度限制,让人民的代表再次有权为人民发声。被流放的马略派人士也回到了罗马。换言之,在苏拉离职仅仅十年以后,罗马的宪法就恢复了苏拉掌权之前的旧貌。不过,这个时期的罗马元老有着更大的权威、更多的人数,他们的信心也胜于往昔。
在接下来的二十年内,元老们一直按照传统的方式统治着罗马。尽管仍然有不和的声音,但元老们大体上还是秉持着宽容的态度。例如,恺撒追忆马略的行为或许引得某些人提高了警惕,但至少这一时期的恺撒无法威胁到元老们的统治地位,那么元老们也就没有采取什么动作。对于共和国的最后一代人而言,马略和苏拉已经是历史上的往事,跟现在的罗马政治没有多少关联。然而,这最后的一代人同样经历过内战,他们不太可能会忘记罗马社会曾经承受的暴力伤害,其中至少有一些人认为自己有义务消灭所谓的共和国之敌。
内战本身就足以说明罗马政治精英们具有强大的韧性,因为传递着政权影响力的私人关系网并未毁于内战。这一方面是因为罗马社会没有别的运行政治权力的方式;另一方面是因为这种政治模式很灵活,可以因需而变。既然如此,那么罗马的政治精英们依然可以掌握权力。而且,他们还是保持着非常一致的状态,敌视异类,追求高度统一的文化。他们的政治讨论仍然以德为本,充满了老旧的话语。从政者几乎都因循守旧,尊重其他元老的权威。罗马的政治常常回顾祖先们留下的道德传统,而这种道德规范往往鼓励人们随大溜、反对创新、顺从于其他元老的价值观念。元老群体内部的竞争必须符合罗马的主流传统。虽然我们看到的史料经常渲染元老之间的道德、文化差异(所有文化高度统一的小型群体都经常如此),但是罗马政治精英的最大特点其实还是统一性。倘若他们觉得自己的统治地位受到了威胁,那么这些政治精英恐怕都会果断地选择动用武力。毕竟,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暴力已经帮助元老们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成功。
庞培的时代
在苏拉的时代结束以后,最有权势的罗马人是格奈乌斯·庞培·玛格努斯,也就是伟大的庞培。他在苏拉第二次进军罗马之时成为政坛上的一颗新星。在内战当中,庞培表现出色。及至苏拉取胜,庞培被派往阿非利加镇压负隅顽抗的马略派残党。回到罗马以后,他与卡图卢斯联手击败了李必达,然后又马上率军去西班牙对抗塞多留及其盟友。公元前71年,庞培再次返回意大利,刚好有机会处理某些试图逃离意大利的斯巴达克斯起义残部。到了公元前70年,庞培已经成为世所公认的杰出将领。所以,他当选为这一年的执政官,为其本就不同寻常的履历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卸任执政官以后,庞培并没有再次奔赴战场,而是留在了罗马。但是,在公元前67年,罗马面临着危机。有许多海盗特别频繁地活动于地中海,他们可能来自安纳托利亚南部海岸边的奇里乞亚(Cilicia)地区。地中海各岛屿以及沿岸的小聚落都受到了这些海盗的洗劫,他们神出鬼没,游走在地中海的各个区域。地方省份的总督难以将其绳之以法。这些猖獗的海盗甚至还有可能袭击罗马官员。据说,尤里乌斯·恺撒就曾经被海盗劫持过。当然,他们最后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89]为了根除海盗的威胁,罗马人出台了《伽比尼乌斯法》(Lex Gabinia),组建了一支有权在地中海各地行动的特别部队,奉命指挥这支部队的就是庞培。他需要在最多三年的时间内清剿这些横行霸道的海盗,为此,他可以调动巨量的资源。对于这条特殊的法律,许多元老其实是持反对意见的,因为原本就最为出众的庞培看起来可以在剿灭海盗的途中积攒起更加可怕的声威。
仅在三个月以后,庞培就宣布自己取得了胜利,奇里乞亚海盗被瓦解了。[90]凭着罗马的军事霸权,庞培从统治叙利亚的安条克(Antiochus)国王[即塞琉古王朝国王安条克十三世(Antiochus )]那里夺取了一部分土地,建立起新的殖民地,把至少一部分的奇里乞亚海盗安置在殖民地里。
此后,胜利的庞培直接朝着另一个更为宏大的军事目标前进。多年以来,本都国王密特里达提给罗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苏拉当年就曾经出兵攻打密特里达提。自那以后,罗马将军卢库鲁斯(Lucullus)率军逐步打压了密特里达提的势力。但是,卢库鲁斯后来和部下闹翻了。密特里达提趁机进攻,击败了一支罗马军队。
看起来,这场战争一时之间难以分出胜负。于是,罗马人民想到
了庞培。公元前66年,《曼尼利乌斯法》(Lex Manilia)授权庞培负责
指挥东方的战事。[91]三年后,庞培极大地拓展了罗马人的势力。他
击败了密特里达提,攻占了本都,吞并了叙利亚,进入了犹地亚
(Judaea),洗劫了耶路撒冷。庞培建立的光辉功业标志着亚历山大的
继业者们创建的各个希腊化王国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之时,只有统治
着埃及的托勒密王朝还在一边与罗马修好,一边苦苦支撑。
这一时期的罗马政局扑朔迷离。庞培有不少竞争对手和敌人,许
多地位显赫的元老不愿看到庞培长期手握重兵,比如卡图卢斯。他们
担心庞培立下的伟大功绩会让其他人难以匹敌,损害元老之间相对平
等的地位,创造出又一个马略,进而威胁正常的政治运作。公元前62
年,庞培凯旋。对于庞培在东方做出的安排,元老们充满了质疑。庞
培设立了一些省份,比如著名的叙利亚省,他还扶植了一些国王。至
少,这些君主除了罗马共和国以外同时也效忠着庞培本人。此时的庞
培就好像十年以后的恺撒一样,人们很怀疑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将军是
否能够与共和国的传统并存,他莫大的权威和巨量的财富是否会威胁
贵族制的存在呢?
面对充满敌意的元老,庞培决定和尤里乌斯·恺撒联手。在公元
前60年的执政官选举中,他支持了恺撒。此外,庞培还拉拢了克拉
苏。他们三人组成了一个令人生畏的强大联盟。当选为执政官的恺撒
批准了庞培在东方的安排,让庞培的老部下得到了土地。恺撒则成了
高卢总督。
恺撒的举措是顶着不小的压力强行做出的,苏拉似乎一语成谶。
在公元前60年之前,恺撒并不算是罗马政坛上的风云人物。他一直都
勇于对抗专断的元老,捍卫罗马人的自由,但他从未得到过重要的兵
权。而且,恺撒看起来既不会也不能动员平民的力量来对抗元老。到
了公元前60年,庞培和某些元老之间的不和终于让恺撒抓住了一个罕
见的良机。他得到了庞培这样强大的盟友,然后理所当然地替庞培办
了事。恺撒的执政官生涯或许算是证明了他确实非同小可,而恺撒的
高卢之行更是让他的政治地位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庞培依然是罗马政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我们在前文看到的那一
起街头暴力事件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镇压完暴动以后,庞培在公
元前52年当选为前所未有的唯一执政官。这次事件的“背景”可以追
溯到公元前63年的喀提林阴谋。在那一年,西塞罗是执政官,他在之
前的选举中战胜了另一位知名的罗马贵族卢奇乌斯·塞尔吉乌斯·喀
提林(Lucius Sergius Catilina)。于是,喀提林在公元前63年继续参
选下一年的执政官,但西塞罗表示反对,喀提林再次失败了。选举结
束以后,西塞罗发现了一个阴谋。据说,喀提林正计划着颠覆元老
院、谋杀西塞罗,从而夺取权位。[92]喀提林只好逃离了罗马,去找
集结于伊特鲁里亚(Etruria)的一支军队。喀提林的拥护者也试图在夜
里出城,但被西塞罗的人给拦住了。他们的信件暴露了喀提林联系高
卢部落阿洛布罗基人(Allobroges)一起造反的企图。既然证据确凿,
西塞罗就召开了元老院会议,宣布喀提林阴谋败露。[93]
在之后的又一次会议上,元老们讨论了被逮捕的这些喀提林党羽应当受到怎样的惩罚。[94]一些元老主张立刻将其处决,因为国家正处于危亡之际,加图就是其中的一名代表。恺撒则强烈反对这种做法,他认为完全可以把这些人囚禁起来,等到平定风波以后再按照正常的法律流程来处理,但他没能说服大家。[95]许多元老都在赞美西塞罗,而他本人显然还期待着第二年归来的庞培将军也会认可自己的做法。毕竟,西塞罗是庞培的忠实拥护者。[96]然而,庞培正受到这些元老的排挤,他无意在这种时候主动去和元老们站在一起。西塞罗大概非常惊讶地发现自己陷入了政治困境,他对喀提林阴谋所作的演说词很快就出版了,但他的名声依然不见起色。他还想找一位听话的诗人来歌颂自己的成就,却再次失败。[97]他只好亲自创作了一首长诗,描写自己在执政官任上的所作所为。不幸的是,这首诗的内容没能完整地流传下来。[98]
察觉到西塞罗的地位不稳以后,他的对手开始进攻了,克洛狄乌
斯就是其中的一员。他背后的家族或许是罗马城中最为显赫的名门。
[99]克洛狄乌斯和西塞罗之间的矛盾源于当年的一起渎神事件。据
说,克洛狄乌斯现身于只有女性能够参加的善良女神(Bona Dea)节。
[100]因此,他被诉以渎神之罪。倘若罪名成立,他会被判处死刑。尽
管西塞罗和克洛狄乌斯原本是朋友,但西塞罗却给出了证据证明克洛
狄乌斯确实在犯罪现场。据说,克洛狄乌斯最后花了很多钱收买陪审
团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后来,克洛狄乌斯推行法律流放所有未经审判而杀死罗马公民者(很像格拉古当年出台的法律)。看起来,他这项法律的主要针对目标其实就是西塞罗。克洛狄乌斯还纠集人手控制了会场和城里的其他公共场所,不少贵族都抨击他的这种做法,但保守的元老们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制措施,庞培和恺撒也都没有站出来为西塞罗说话。西塞罗只得开始流亡。
为了庆祝西塞罗的离去,克洛狄乌斯摧毁了他的房子,在原址上
设立起献给自由的圣坛。这个举动有着明显的象征意义。[101]克洛狄
乌斯在保卫罗马人民自古以来的自由,罗马人最看重的权利大概就是
免受专横的官员施暴的权利。虽然我们今天看到的史料全都很仇视喀
提林及其党羽,但喀提林的阴谋似乎确实有着一定的民意基础,伊特
鲁里亚地区的叛乱或许可以被视作证据。虽然即刻处决喀提林党羽的
行为发生在所谓的紧急状态下,但普通的罗马公民仍然有可能认为这
是暴行。
公元前57年下半年,凭着庞培的帮助,西塞罗在懊悔中回到了罗
马。就在之前的这一年内,庞培和克洛狄乌斯发生了矛盾。所以,西
塞罗的返回大概主要是因为庞培想要西塞罗回来帮助他限制克洛狄乌
斯。现在,西塞罗还有了一位叫作阿尼乌斯(Annius)·米洛的元老朋
友可以一同对抗克洛狄乌斯,正是米洛的人阻止了克洛狄乌斯妨碍西
塞罗回归罗马。[102]
公元前53年,克洛狄乌斯和米洛都在参加竞选。于是,暴力事件
再度发生,并且最终导致克洛狄乌斯遇害。西塞罗在《为米洛辩护》
(Pro Milone,这篇演说词出版了,但西塞罗或许并没有公开演说过)中
声称米洛并非有意前去寻衅,只是恰巧和克洛狄乌斯等人一起走在前
往罗马的路上。然后,双方开始斗殴。据西塞罗所说,米洛的拥护者
在自卫的时候意外杀死了克洛狄乌斯。[103]消息传到了罗马,克洛狄
乌斯的拥护者们群情激奋,怒而进攻元老院。他们大概怀疑许多元老
都在暗地里支持米洛的杀人恶行(或许确实如此),元老院被烧毁了。
元老们只好任命庞培为公元前52年的唯一执政官,让庞培带兵镇压街
头的暴动群众。之后,米洛受审并被放逐。也许他是被元老们当作牺
牲品给推了出来,而庞培则又一次成了罗马政治秩序的捍卫者。
公元前53年和公元前52年的一系列事件最后促成了庞培和较为保
守的那部分元老之间的和解。元老们现在承认庞培是享有独特地位的
将领及政治领袖,共和国的安全需要庞培来加以维护。不过,就算到
了这个时候,庞培也仍然只是共和国众多伟大将领中的一员。他和西
庇阿·阿非利加努斯(Scipio Africanus)、西庇阿·埃米利阿努斯并
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庞培一直都坚决支持独裁者苏拉的政治遗产,维
护着元老院的权威。他或许是最伟大的元老,但他终究还是一位元
老。
然而,没过两年,罗马又走到了内战的悬崖边缘。公元前50年下半年,恺撒率军南进。此前,他已经在高卢征战近十年,取得无数战果。现在,凯旋的恺撒在卢比孔河畔安营扎寨。公元前49年1月10日,恺撒渡过卢比孔河,从他统治的省份来到了意大利。罗马即将迎来又一场内战。
恺撒的意外之战
以传统的“伟人”视角来看,尤里乌斯·恺撒堪称伟人中的伟人。19世纪的一些传记作家与历史学家偏爱历史上的明星人物,在他们眼里,恺撒审视了晚期共和国的所有危机,洞察了举步维艰的罗马政权,然后抓住了关键的历史机遇。[104]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认为恺撒是体现时代精神、推动历史前进的重要历史人物。[105]然而,到了20世纪,追随伟大领袖的美好梦想反而孕育出种族灭绝的骇人噩梦。这些暴虐的独夫将自己的形象塑造为恺撒,而人们眼中的恺撒也被塑造成了暴虐的独夫。[106]
恺撒天资过人,他是出色的作家、优秀的政治家、卓越的演说家,也是才华横溢的将军。和其他的许多罗马人一样,他接受过完备的教育,拥有远大的抱负。但恺撒的志向更胜常人,[107]很少有人真的想要立下匹敌亚历山大大帝的丰功伟绩。幸运的是,也很少有人真的拥有追逐这种梦想的机会,而恺撒恰恰二者兼备。或许,恺撒之无情也胜过旁人。作为一个伟人,恺撒的一生充斥着死亡与毁灭。公元前49年的事件导致一场大战爆发,进而动摇了罗马共和国的政治局面,乃至将其终结,深刻地影响了历史的进程。或许,恺撒打响内战的原因是他有了一个伟大的想法,打算给罗马带来一场彻底的改革,但从他本人的作品以及其他有关恺撒的著述来看,我们很难说这种想法到底是什么。
恺撒的确实行了一些改革,这些改革主要是在公元前46年以后,
因为这个时候他终于有时间来好好地处理一下军务以外的事情了。例
如,他改革了历法、元老院,还招募了大量的新元老。也许更能体现
他雄心的是市中心新广场的建设,在这里,他建造了一座献给维纳斯
的神庙。对于自己的拥护者,恺撒也很大方,他调整并且提升了大概
三百年前定下的军队薪酬水平。今天的意大利北部原先是高卢人的土
地,恺撒让这个地区的居民也拥有了罗马公民权。他还设法保障了粮
食的供应,并且做出了一些改革,令有资格享有粮食供给的公民数量
从三十二万下降到了十五万。这个举措或许不太受人欢迎,但恺撒又
推出了新的殖民计划,让他的老部下和某些意大利的罗马贫民从中受
益。[108]然而,恺撒的政策终究是相当保守的。在他最终打赢了内
战,击败了绝大多数的庞培派势力以后,他并没有提出什么不合传统
的计划,而是主张调集大量人力、物力进攻叙利亚以东的帕提亚帝
国。
内战之火引燃于公元前49年1月恺撒渡过卢比孔河之时,随后蔓延
至整个地中海世界。标志着内战终结的事件大概是公元前46年4月加图
自戕,或者公元前45年3月西班牙的蒙达(Munda)之战。我们不禁会
想,领导权的争夺究竟为什么会演变成内战呢?恺撒给出的理由乍一
看有些荒谬。在公元前50年,恺撒和庞培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此
时,恺撒的代言人是保民官。随着事态渐渐明了,这些保民官意识到
双方无法达成妥协,于是就逃跑到恺撒那里去。恺撒最初说他率兵进
攻就是为了维护这些保民官的权利。然而,假如这些保民官一开始就
不站在恺撒的立场上,那么他们的权利也就不会受到威胁了。
在恺撒渡过卢比孔河之前,元老们召开过一次会议。除了二十二
名元老以外,所有人都赞成让庞培等人与恺撒和解。换言之,我们可
以说绝大多数元老都不希望双方之间的矛盾升级为内战。随着战争的
阴影越来越近,公元前50年的核心分歧点已经缩小到恺撒的尊严
(dignitas)问题。显然,拉丁语的“digintas”可以翻译为英语的
“dignity”,表示“尊严”。但这个译法没有抓住拉丁语原文的全部
内涵,“地位”或许更为贴切。各种各样的关系网络是罗马社会运行
的基础,在这样的社会里,人的地位有着非常重要的社会与政治意
义。没有地位的人什么也不是,既无法出手帮助自己的朋友,也无力
打击其对手。也就是说,恺撒绝不是单单为了自己的面子而把整个罗
马世界都拖入了内战的泥沼。[109]
十年以前,恺撒才刚刚开始征服高卢。他固然和庞培、克拉苏结
成了政治同盟,但他显然是较为弱势的一方。等到十年过去,这三个
人都有了不小的变化。公元前53年,克拉苏在和帕提亚人交战之时死
于美索不达米亚北部的卡莱(Carrhae);庞培进一步增强了自己的政治
实力;而恺撒则在战争中得到了财富,并且成了举世闻名的伟大征服
者。对于罗马人而言,高卢人几乎是来自传说故事里的奇特敌人,他
们的服饰、语言、文化都和罗马人截然不同。[110]从高卢凯旋的恺撒
已经是一位富有而伟大的人物,他期待着自己能够像罗马历史上的其
他征服者一样得到万分的尊崇。
然而,在公元前50年,恺撒究竟要怎样归来成了一个大问题。元
老院里有不少人敌视恺撒,这些人还颇有信心地与庞培联起了手。假
如恺撒不以官员之身回到罗马,那么他很可能会遭到起诉。但如果他
以执政官的身份返回,他的敌人就完全无从下手了。早在公元前52
年,米洛和克洛狄乌斯的暴力事件刚刚结束的时候,十位保民官就出
台了一项法律,允许恺撒享有不在场参选执政官的特权。倘若恺撒真
的能够顺利地在不在场的情况下当选,那么人们就会产生新的疑问,
因为恺撒的这种做法会让他在事实上免受法律的约束,而法律恰恰是
共和国的基石。元老们向来有权质疑官员的行径、起诉违法的官员,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给予恺撒特权的法律本就是用来制衡元老的。
也就是说,让恺撒破例的话会令恺撒超然于共和国制度之外,但如果
不让恺撒破例就违背了共和国制度(至少在明面上)的终极原则。
不过,这些法律细则的背后终究是政治。恺撒及其追随者们担心他的对手这次打算给其施以致命的一击—羞辱恺撒,摧毁恺撒的政治及个人影响力。元老院则担心恺撒这样地位极高的个人会不服从元老们的集体决定,不合于苏拉时代以后共和国制度的主导方针。元老们已经勉强给捍卫元老院三十年的庞培破了一次例,但恺撒的敌对势力更强。而且,先上位的庞培现在成了元老们可以倚靠的支柱,因为庞培不会允许其他人享有和他一样的地位。
恺撒要求免受私敌攻击的理由是非常充分的。作为高卢的征服者,恺撒当然希望共和国能够给予他应得的尊重与荣耀。而在恺撒的对手看来,恺撒早就是一个令人生厌的家伙,他在高卢赢得的财富、威望、人心(尤其是大量部下的忠心)只会被用来攻击元老(以及庞培)所掌控的共和国。否认元老或者元老院的权威就等同于挑战共和国(res publica)本身,也就等同于发起革命当独夫。然而,如果恺撒真的按照其对手的要求放弃了官位,那么他很有可能失去自己的政治生命或者真的丧命。毕竟,过去的历史早已反复地证明了元老会不惜一切代价铲除任何挑战其权威之人。
恺撒的地位并不是只与恺撒本人有关的私事。他已经在身处高卢期间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私人关系网络。士兵、军官、提供补给的商贩、蒙受过恺撒恩惠之人、在元老院里代表恺撒利益之人全都位于这张关系网内。许多人都为恺撒出过力,他们期盼着恺撒能够继续向其输送政治利益。如果恺撒遭受了羞辱或者失去了他的政治影响力,那么这些人就得不到回报了。所有罗马人都不是孤立的存在,每个人的地位都关乎他人的利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恺撒决定站出来反对元老们践踏保民官的权利就是因为如果他倒下了,还有很多人必定会受到牵连。恺撒等人深知历史上元老们动用武力的先例,他们这次的对手看起来也不会手下留情。归根结底,妨碍着恺撒归来的不是法律规定,而是政治互信。
罗马人走入了僵局。一些元老或许确实想要开战,但他们的准备严重不足。随着战争的逼近,元老们开始匆匆忙忙地召集部队,但直到恺撒渡过卢比孔河的时候,他们的兵力都还很弱小。疏于防备的原因大概是过度自信,也许他们觉得恺撒最后一定还是会妥协的。然而,恺撒凭着他著名的“迅捷”(celeritas)行动打得对方措手不及。不过,就算恺撒已经率军行进在意大利的土地上,他也仍然试图和对手展开谈判。这场危机出其不意。元老们低估了恺撒。
恺撒发动的这场战争是一个意外。恺撒进军只是为了解决某个非常具体的问题:他本人以及他的追随者应该如何在共和国里自处。他们从未威胁过共和国的存在,只不过是在受到元老院内一个派系的排挤和威胁以后为自己的利益发声而已。这场战争仅针对个别人,庞培派人士很快就逃离了意大利,而罗马的其他元老并未受到伤害,恺撒和这些人没有矛盾。在内战中获胜的恺撒与之前的苏拉或者马略都完全不同,他原谅了自己的敌人,希望求得和平。他没有杀人树敌,而是让这些失败者回到了元老院,像以往一样正常地议事,因为这些人都属于元老院,是共和国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恺撒无意毁灭共和国。当然,恺撒的独特地位会损害其敌人的利益,让他的朋友获得好处,但这本就是共和国生活的常态。
五年后的公元前44年3月,恺撒长期统治罗马的地位给他招来了祸害,一些人严重质疑恺撒掌握的莫大权威是否能够与共和国制度并存。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共和国政治的运行已经因恺撒的存在而发生了扭曲。不仅如此,恺撒更计划着在东方大动干戈。假如他能够胜利班师,那么他的权势就足以逼迫共和国的所有传统精英都屈服在他的面前(虽然他们可能已经屈服了)。恺撒就是问题所在,解决之道一目了然,恺撒之死想来会让共和国的政局恢复原貌。元老们的顾虑一以贯之:在公元前49年,他们因此不愿让恺撒以执政官之身回到罗马;在公元前44年,他们同样因此悍然刺杀恺撒。
得手以后,行刺者离开了庞培剧院,高高举起手中染血的匕首,喊出了西塞罗的名字。他们让西塞罗来掌舵并非只因为他是名声在外的资深元老,还因为西塞罗本身就代表着一个传统。刺杀恺撒的行为近似于西塞罗当年清除喀提林党羽,都是为了在非常时刻挽救共和国而采取的血腥手段。西塞罗认为自己的做法延续了自格拉古时代以来的暴力传统。将近一百年以前,提比略·格拉古被人殴打致死;现在,卡西乌斯(Cassius)和布鲁图斯再次继承了元老的传统,谋杀了一位共和国的官员。在行刺者看来,谋杀恺撒只是又一次体现了罗马人不惜以武力保卫罗马秩序的光荣传统。
[77] 这些年来,人们对罗马政治的本质争论不休,开启这场讨论的是弗格斯·米勒(Fergus Millar)。他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认为罗马的宪法形式以及政治实践都属于民主制。请参考Fergus Millar, “The Political Character of the Classical Roman Republic”,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 74(1984): 1-19; “Politics, Persuasion and the People before the Social War (150-90 B.C.)”,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 76 (1986): 1-11; “Political Power in Mid-Republican Rome: Curia or Comitium?”,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 79 (1989): 138-150。米勒提出的许多观点都已经遭到了有力的反驳,例如Henrik Mouritsen, Plebs and Politics in the Late Roman Republic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 Karl-Joachim Hölkeskamp, Reconstructing the Roman Republic: An Ancient Political Culture and Modern Research (Princeton, NJ,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0)。
[78] 例如Christopher S. MacKay, The Breakdown of the Roman Republic: From Oligarchy to Empire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8; Laurence Keppie, “The Changing Face of the Roman Legions (49 BC-AD 69)”,Papers of the British School at Rome , 65 (1997): 89-102; Arnold Toynbee, Hannibal ’s Legacy: The Hannibalic War’s Effects on Roman Lif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5)。此外,Peter A. Brunt, The Fall of the Roman Republic and Related Essay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对早期的各种理论进行了全面的批判,值得参考。
[79] 既然罗马社会里不存在现代的各种民间组织,那么私交网络大概就是罗马人表达诉求的一个重要渠道了,其地位很可能比现代的民间组织更高。关于通过私交网络治理国家的例子,请参考Patrick Chaba and Jean-Pascal Daloz, eds., Africa Works: Disorder as a Political Instrument(Oxford and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9); Patrick Chabal and Nuno Vidal, Angola: The Weight of History (London: Hurst, 2007)。关于当代阿非利加的私交网络,请参考Salwa Ismai, Political Life in Cairo’s New Quarters: Encountering the Everyday State (Minneapoli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6)。
[80] 关于等级和社会地位,请参考Francis X. Ryan, Rank and Participation in the Republican Senate (Stuttgart: Steiner, 1998), 52-71。
[81] 我们或许可以设想罗马的中下层民众会借助于这种关系网来组成某些活动于特定社会经济群体内部的互助组织。
[82] Plutarch, Life of Julius Caesar , 1.
[83] Suetonius, Divus Julius , 1.
[84] Plutarch, Life of Julius Caesar , 5.达到一定年纪、拥有一定地位的罗马女性有时候有资格享有丧礼献词。
[85] Plutarch, Life of Julius Caesar , 6.
[86] Appian, Civil Wars , 1.105-106.
[87] Sallust, Historiae , 1.77; Appian, Civil Wars , 1.108-115.
[88] 庞培的履历很独特。他不像其他人一样担任过较低级的官员,所以理论上没有参选执政官的资格。罗马的精英们灵活地应用了罗马宪法,省略了一般的法律要求,让明显不合要求的庞培得以当选执政官。
[89] Plutarch, Life of Julius Caesar , 1-2.[90] 关于古代的海盗,请参考Philip De Souza, Piracy in the Graeco-Roman World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91] 关于这些事件,我们所掌握的信息大多来自西塞罗为这条法律所做的演说De Imperio Cn. Pompei 。
[92] Sallust, Bellum Catilinae, 31; Cicero, In Catilinam , 1.
[93] Cicero, In Catilinam , 3.
[94] Cicero, In Catilinam , 4.
[95] 这场争论是Sallust, Bellum Catilinae 的核心内容。
[96] 请参考西塞罗《论格奈乌斯·庞培的军权》(De Imperio Cn. Pompei)和《论土地法》(De Lege Agraria ) 。
[97] Cicero, Pro Archia .[98] Cicero, De Consulatu suo .
[99] 关于克洛狄乌斯,请参考W. Jeffrey Tatum, The Patrician Tribune: Publius Clodius Pulcher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99)。
[100] Suetonius, Caesar , 9-10; Plutarch, Life of Caesar , 9;
Plutarch, Life of Cicero , 28-29.
[101] Cicero, De domo suo . 西塞罗还对克洛狄乌斯的姐妹展开了异常猛
烈的人身攻击,Pro Caelio 。
[102] Cicero, De domo suo 对此有详细的描述。
[103] Cicero, Pro Milone .
[104] 例如James A. Froude, Caesar: A Sketch (London: Harper and
Brothers, 1890)。
[105] Georg W. F. Hegel,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New York:
Cosimo, 2007 [German ed., 1899]), 19-20.
[106] Christian Meier, Caesar (New York: HarperCollins, 1995),
18-20.
[107] 关于恺撒的抱负,请参考Montaigne, Essays Ⅱ 36, Michael
Andrew Screech, ed. and trans., Michel de Montaigne: The Complete
Essays (London: Penguin Books, 1987), 855。
[108] Suetonius, Caesar , 40-44. 也可参考Martin Jehne, Der Staat
des Dictators Caesar (Cologne: Böhlau, 1987)。
[109] Caesar , Bellum Civile , 1.7-9. Meier, Caesar , 18-20.
[110] Caesar , De Bello Gallico, 1.1的开头就是一句特别著名的拉丁语“Gallia est omnis divisa in partes tres”(高卢人被分为三部分)。这句话的内容很明确,语气很果断,但其实说明了罗马人对高卢人的地理分布一知半解。
第五章 穆提纳:共和国的最后一战
公元前43年春,尤里乌斯·恺撒死后一年,五支罗马军队集结于意大利北部平原城市穆提纳(今天的摩德纳)附近,迪奇穆斯·布鲁图斯(Decimus Brutus)被困在城中。围攻此城的是马克·安东尼,他指挥着至少四个军团的精兵和一大批应召入伍的新兵。此时的屋大维年纪尚轻。他本是恺撒的甥外孙,在恺撒死后成为恺撒的养子。他和执政官奥卢斯·希尔提乌斯(Aulus Hirtius)组成了联军,在一旁骚扰安东尼,等待解救布鲁图斯的机会。在他们的东南方,另一位执政官维比乌斯·潘萨(Vibius Pansa)正在小心地率军靠近,准备向他们增援。希尔提乌斯、潘萨和屋大维计划在会师以后与安东尼展开决战。公元前43年4月,他们击败了安东尼。
罗马的元老们大事庆祝了一番。看起来,安东尼战败意味着他们已经顺利地实现了暗杀的战略目标,终于摆脱了尤里乌斯·恺撒的阴影,恢复了自己应有的权威。穆提纳之战似乎标志着恺撒之死引发的政治风波已然结束。自苏拉上台以来,罗马人古老的传统秩序一次又一次地战胜了各种各样的艰难险阻,这一次仿佛也不例外。但元老们错了,穆提纳之战的胜利并不意味着古老的罗马共和国的命运再度返回正轨,意大利北部平原上的这场战斗未能彻底清除恺撒的遗产。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元老们目睹了胜利骤然化为失败的惨状,穆提纳之战竟然成了风雨飘摇的罗马共和国的最后一战。
恺撒的遗产
尤里乌斯·恺撒以终身独裁官的身份统治了罗马,共和国高级官员以及地方总督的“选举”都由恺撒主导,他已经提前指定了未来几年的人选。前文提及的公元前43年的执政官希尔提乌斯和潘萨、战略要地山内高卢(Gallia Cisalpina)的总督迪奇穆斯·布鲁图斯都是由恺撒亲自任命的。然而,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参与了刺杀恺撒的行动。恺撒死后,这两位执政官也都率军去支援他对抗自命为恺撒继承者的安东尼。恺撒对于地方省份的安排最后反倒帮助了那些和恺撒或者所谓恺撒继承者作对之人,其中的一部分人甚至曾经与恺撒本人非常亲密,比如希尔提乌斯。随着恺撒的死亡,他生前建立的政治关系烟消云散。现在,每个人都必须重新站队。
恺撒之死让罗马的局面变得云谲波诡。马克·安东尼仅在名义上控制着罗马,他是恺撒的副官,也是公元前44年的执政官。凭着暗含武力威胁的政治压力,安东尼说服行刺者们撤离了罗马,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喜忧参半的局面。他肯定知道迪奇穆斯·布鲁图斯会直接前往山内高卢,控制当地的军团。换言之,安东尼放任自己的敌人获得了武装力量。但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和其他行刺者们离开罗马以后,安东尼有了准备的时间。
安东尼的政治资源不多,而密谋刺杀了恺撒的是一股拥有军队的强大势力。安东尼缺乏组织、没有军队,很可能也没有多少资金。他只能勉强与行刺恺撒的元老们保持脆弱的和平状态,暂且拖延时间,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住罗马的稳定。身为恺撒的亲信,安东尼稍有不慎就会沦为众矢之的。
既然行刺者们已经离开,罗马的局势便得以平静下来。即使是在
恺撒遇害以后,罗马的平民也仍然忠于恺撒,对行刺者们充满敌意。
但后者的离去让平民无从下手,矛盾的爆发被推迟了。各方势力开始
运用自己的手段,展开各种各样的交涉。从3月下旬开始,一直到5
月,大家甚至都不是很确定自己需要加入某个“阵营”。似乎各方势
力很有可能在恺撒死后达成一致,确立一个稳定的政局。也许,人们
会原谅行刺恺撒者,安东尼的政治前途也不会遇到阻碍。恺撒死后的
罗马已经没有了牢固的政治同盟,曾经受到恺撒恩惠或者与恺撒亲近
之人不必听从安东尼的指挥,罗马精英群体当中几乎无人想要为恺撒
报仇或者把行刺者送上法庭。罗马政治变幻莫测。人们选择阵营的原
因是很难料定的,安东尼不能简单地断定当初听命于恺撒的人现在也
会接受他的领导。许多人很有可能更愿意看到恺撒死去,因为他们终
于不必向恺撒效力了。他们也许本就期待着摆脱独裁者的掌控,享受
元老的传统地位。
刺杀恺撒的主谋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和盖乌斯·卡西乌斯仍然留在了罗马城附近。4月下旬,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抵达了山内高卢。在公元前4世纪,意大利北部的这块土地仍被高卢人占领。后来,这里成为恺撒征服高卢乃至集结军力南下意大利的基地,驻扎在这里的军团离罗马最近。在恺撒死后扑朔迷离的政治环境下,山内高卢无疑特别重要。
就在行刺者们静观其变的时候,安东尼正在竭力寻找可用的资金,比如恺撒的个人资产以及罗马的国库。军事资源是更大的问题,他试图联系分散在意大利各殖民地的恺撒旧部。此时还很可疑地恰好有谣言称色雷斯(Thracia)的吉泰人(Getae)正打算入侵罗马,这让安东尼得以在马其顿组建起一支应急部队。[111]而且,马其顿本就是恺撒集结东征部队的地点。
掌控了马其顿的军团并且确认了吉泰人不会前来入侵以后,安东尼不必亲自奔赴马其顿。他派人替自己去把士兵们带回意大利。到了10月,安东尼的军队已经抵达了意大利南部的布伦迪西翁[Brundisium,即今天的布林迪西(Brindisi)]港。
此时,罗马的政局已然变得较为明朗,脆弱的和平即将终结。公
元前44年5月24日,恺撒遇刺的两个月后,有传言称安东尼想要推翻恺
撒对各个省份的安排,夺取地方的权力,掌握当地的大军,然后彻底
铲除异己,首当其冲的当然就是迪奇穆斯·布鲁图斯。6月初,安东尼
开始行动。[112]他成功地通过平民会议的投票剥夺了迪奇穆斯·布鲁
图斯的权力,卡西乌斯和马尔库斯·布鲁图斯都被派去负责处理粮食
供给的事务,必须离开意大利。另一位执政官普布利乌斯·科涅利乌
斯·多拉贝拉本有可能给安东尼造成很大的麻烦,但他得到了统治叙
利亚省五年的权力,享受着这份难得的荣耀。马其顿被正式地移交给
安东尼的弟弟盖乌斯·安东尼乌斯(Gaius Antonius),而安东尼本人
则取代了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成为山内高卢的总督。此时,如果单
论合法兵权,安东尼和多拉贝拉掌握的军力是非常充足的。
按照传统,安东尼做的这些事情原本都应该由元老来决定。因此,元老们怒不可遏。但这两位执政官顺利地压住了元老的反对意见,元老们无力发动群众来攻击安东尼,而安东尼却可以通过平民会议来实现他的政治目标。或许,他真的很受民众支持;或许,他成功操纵了民意。凭着执政官和平民会议的权威,安东尼让罗马的宪法为己所用,他的对手几乎不能合法地加以阻碍。于是,许多元老都开始拒绝出席元老院会议,以此表示抗议。
安东尼的这一系列举动必定反映了他的政治判断。他认为他的对
手并不打算放过他。也许,暗杀恺撒只是他们计划中的第一步而已。
安东尼的总督职位让他得以远离罗马,避免受到敌人的起诉,安全地
等待政治气候的变化。不仅如此,高卢还有可能成为安东尼的基地,
让他复制公元前59年以后恺撒的人生轨迹,最终向罗马发起进攻。他
的敌人也许把安东尼看作了第二个恺撒,而安东尼或许也意识到了自
己的危险处境。行刺恺撒者恐怕不会介意再诛杀另一个暴君,脆弱的
和平就此崩溃。
在3月的月中节,马尔库斯·布鲁图斯高高举起了手中沾满鲜血的
匕首,呼喊着西塞罗的名字,但西塞罗本人很可能会感到意外。从保
存至今的大量信件与演讲稿来看,没有证据表明西塞罗知道他们打算
刺杀恺撒。更何况,西塞罗向来不是一个羞于自矜自伐之人。如果不
是真的不知情,他大概不会只字不提。暗杀发生以后,西塞罗一度离
开罗马又再次返回,他难以决定自己是否要逃离意大利。不过,西塞
罗同时也在积极地与各派势力打交道。他一边尽量地帮助行刺者,一
边又在公共场合与安东尼保持着亲密的关系。但这种亲密只是表象,
他完全不信任安东尼。
9月1日,安东尼坚决要求所有元老都来参加会议。西塞罗据说有
要务缠身,只得在第二天安东尼缺席的时候来到元老院。趁此良机,
他发表了著名的十四篇《反腓力辞》(Philippicae,全十四篇,出版于
公元前44年9月至公元前43年4月末)中的第一篇,向安东尼发起了攻
击。他将这些演说比作三百年以前古希腊演说家、政治家狄摩西尼
(Demosthenes)对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的驳斥,所谓的“反腓力辞”就
是由此而来。当年,狄摩西尼为了希腊的自由慷慨陈词;现在,西塞
罗也宣称他是为罗马的自由而战。
在9月的这篇演说词中,西塞罗尚且表示自己与安东尼是朋友,彼
此之间多有友好往来。然而,这次演说无疑是宣战声明。在后续的演
说当中,西塞罗的言辞更是变得越发尖锐。[113]他企图把元老们团结
起来,带领他们战胜安东尼,彻底颠覆恺撒开创的政治局面,让元老
们重新主宰罗马政治。也就是说,暗杀恺撒并没有实现元老们的既定
目标,而西塞罗想要完成这项未竟的事业,恢复元老的统治地位。安
东尼成功地在元老们反对的情况下重新分配了各地方省份的支配权,
这就足以说明行刺恺撒的目标确实尚未达成。现在,妨碍旧秩序复原
的罪魁祸首是安东尼。于是,西塞罗打算摧毁安东尼的政治权力,他
也许已经决意要再度动用暴力。
过了一阵子,安东尼做出了针锋相对的回应。在罗马人看来,元老和元老之间应当是团结友爱、互相尊重的。因此,罗马政界人物的言辞通常都比较和善。然而,安东尼和西塞罗其实已经正式决裂了。发表演说以后,西塞罗回到了自己的别墅,以免在罗马的街道上与安东尼等人发生暴力冲突。西塞罗已经公然表示,等到安东尼在年末卸任执政官以后,他对行刺者做出的举措必定会遭到追究,他对地方省份的安排也会以威胁共和国论处,人们不会坐视安东尼独揽大权,西塞罗及其追随者都会勇敢地在罗马城中捍卫自由。
根据6月平民会议表决的结果,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得到了要求他
离开山内高卢的命令。可以想见,布鲁图斯不会心甘情愿地交出军
权。但是,按照法律,他的总督任期已经结束。他还接到了不得不遵
守的执政官命令,拒绝服从就意味着打响内战。他在罗马的朋友们劝
他不要放弃高卢,但他宣布自己会遵从法律的要求,带领军队回到意
大利。既然如此,他率领的军队就成了“正常”行进中的合法军队。
他可以顺利地进入山内高卢的每一座城市,享用当地提供的住宿场所
和食物。然而,当布鲁图斯来到穆提纳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穆提
纳坐落在一片肥沃而广阔的平原之上,城市的西、南、东面都有河
流,十分有利于防守。此外,穆提纳也是这片地区当中颇有规模、比
较繁荣的一座城市。布鲁图斯下令购买了粮食、宰了牛、腌了肉。现
在,布鲁图斯有了防备完善、补给充足的据点,他开始等待敌人的到
来。
正当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据守穆提纳之时,马尔库斯·布鲁图斯
和卡西乌斯开始在东方召集部队。卡西乌斯试图从多拉贝拉手中夺取
叙利亚,马尔库斯·布鲁图斯则着眼于马其顿。此时的安东尼仍然在
罗马城中寻找资金,但他发现一位新的恺撒成了自己的心头大患。
尤里乌斯·恺撒在遗嘱中指定他年轻的甥外孙屋大维作为自己的
继承人,并且将其收为养子。屋大维立刻开始按照罗马的传统自称为
恺撒,当时的史料也是这样称呼他的。不过,现代的文本往往还是称
其为屋大维。[114]抵达罗马以后,他看起来不甘于仅仅成为恺撒的私
产继承人(他要求安东尼归还其擅自使用的资金),更想要成为恺撒的
政治继承人。他毫不吝啬地用金钱去换取恺撒的政治遗产,并且要求
制裁那些行刺其养父之人。这些举动令其和安东尼产生了竞争。在公
元前44年,有人主张尊奉恺撒为神明。领头的有可能是安东尼,但受
益最多的大概是屋大维。既然恺撒是神,那么屋大维就可以自命为神
子(divi filius),更有力地团结起那些仍然忠于恺撒之人。屋大维试
图取得罗马平民和恺撒旧部的支持,并且向安东尼展露出了敌意。对
此,安东尼的回应很友善。[115]然而,早在公元前44年6月,屋大维就
让西塞罗知道了自己更倾向于和布鲁图斯、卡西乌斯站在一起,表现
出要引领恺撒派与行刺者和解的姿态。[116]
到了这一年10月,安东尼和屋大维的关系已经变得相当紧张,屋大维甚至已经开始召集恺撒的旧部。他用极其丰厚的待遇表达了自己的诚意,每个士兵或许都得到了多达两千赛的巨款(他们一整年的薪水也不过九百赛而已)。屋大维慷慨解囊的手笔、恺撒继承人的身份、善待恺撒旧友的行径至少让一些恺撒旧部愿意与他为伍。
但是,安东尼已经从马其顿调来了军团。自暗杀事件发生以来,
他第一次拥有了较大的军事优势。如果有必要,安东尼可以用这些部
队击垮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然后掌控意大利半岛全境。然而,当安
东尼来到布伦迪西翁视察这五个军团的时候,他发现士兵们不太愿意
听从他的指挥,因为安东尼给出的奖励只有四百赛。[117]这反倒惹得
安东尼动用了严厉的手段。罗马人对于叛乱士兵的传统惩罚措施是所
谓的“十一抽杀”,即随机处决十分之一。安东尼命人逮捕了带头叛
乱的军人,然后抽签处死了其中的一部分,虽然他并没有严格地按照
传统杀死十分之一那么多。[118]恢复了秩序以后,安东尼选出一些士
兵作为自己的个人卫队,接着命令剩下的部队沿着意大利东海岸线北
上至阿里米努姆[Ariminum,即里米尼(Rimini)],他本人则返回了罗
马。从恺撒遇刺开始,直到现在,安东尼终于掌握了军队,有了强大
的力量。看起来,安东尼或许可以无视掉让他如芒在背却过于年轻、
根本未经世事的屋大维。
此时的罗马城中发生的事件很可能进一步增强了安东尼的信心。
在安东尼出城的时候,屋大维从恺撒的殖民地带回了一些老兵。然
而,尽管屋大维做了一番颇有煽动性的演说,但他未能说服这些军人
跟着他一起行动。[119]他们来此是为了替恺撒复仇,而不是与安东尼
相争的。这些人的根本目标是确保恺撒分配给自己的土地不会被剥
夺,而安东尼最有可能保护他们的利益,几乎没有人认为除掉安东尼
会有助于扩大恺撒旧部的影响力。更何况,安东尼现在仍然大权在
握。于是,屋大维聚集起来的军队很快就土崩瓦解,他似乎已经无望
成为恺撒的政治继承人。
但是,安东尼的麻烦其实才刚刚开始。屋大维的出现让恺撒派有
了一个另择明主的机会,而被安东尼施以抽杀的军团正好有意报复。
马尔斯军团和第四军团都选择了叛变,在北上的途中擅自脱离队伍,
朝着罗马进发。他们止步于亚平宁山区的阿尔巴·福肯斯(Alba
Fucens),位于罗马城东面一百公里处。安东尼在实行抽杀的时候以为
这些军团没有别的政治路径可选,然而现在这些军团正在离安东尼而
去。他调动了所有的军力一同出城前去解决叛乱问题,但叛军只以箭
矢相迎。于是,安东尼退避至罗马城东北方三十公里处的提布尔
(Tibur)。
这场叛变给安东尼造成了重重的一击。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军队确实有着自己的政治意愿。而且,在恺撒的时代刚刚结束的这个时期,他们大有机会充分地表明其立场。不过,此时的安东尼实力尚存。在提布尔等待着他的是一些恺撒的旧部,他们想必是安东尼派人去召集来的。有不少元老也出城来会见安东尼,向他致意,表示自己仍然忠诚,愿意为他效力。但另一边,屋大维正在前往阿尔巴,迎接这支刚刚归附于他的军队。
接着,安东尼率军离开了提布尔,准备前去阿里米努姆和其他的军团会合。他现在掌握的军团至少有第二军团、第三十五军团和云雀军团(Alaudae)这三支部队,约一万五千人。非常规手段召集起来的恺撒旧部不下于六千人,此外还有大量的新兵。在公元前44年12月,安东尼向穆提纳进军,开始围攻这座城市。
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据守穆提纳既有政治原因也有军事考虑。他
所率领的部队(大约一万六千到两万人)并不算少,但这些士兵不是安
东尼麾下身经百战的精锐。如果正面交手,布鲁图斯几乎必定会被击
败。然而,就算考虑到罗马人攻城的精湛技巧,防守据点也仍然是非
常有利的作战环境,进攻方势必要付出异常巨大的代价。罗马人攻城
的技术恰恰可以被用来守城。而且,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有着充分的
时间来好好地布防。不过,虽然躲在城内的布鲁图斯暂时安全了,但
他终究还需要援军的帮助。根据他的政治判断,安东尼在元老院里的
对手一定会动员起足够规模的军队来解救他。为了赢得战争,布鲁图
斯必须让他和安东尼之间抢夺地方省份控制权的斗争迅速地升级为一
场大规模的全面内战,他需要让政局偏向于自己。
政治风向转变:西塞罗的号召
执政官是元老院会议的主持者,而安东尼已经勾结了另一位执政
官多拉贝拉。因此,在公元前44年12月之前,元老院并没有什么明显
的动静,西塞罗的抗议看起来只是极个别的例外。至于平民会议,民
众基本上都支持着安东尼,忠于已经逝世的恺撒。所以,安东尼在这
一时期较为牢固地控制着罗马的政治机关,但他未能实现真正的团
结。从6月开始,一些执意与安东尼作对的元老经常不参加会议,无声
地表达着反对意见。这就是安东尼一度敦促元老们前来与会的原因。
然而,在公元前44年将尽之时,多拉贝拉乃至安东尼都离开了罗马
城,于是西塞罗等人乘机抓住了政治主导权。12月20日,西塞罗发表
了第三篇《反腓力辞》。元老院发表决议声称应当取消安东尼对地方
省份的安排,同时要求安东尼停止攻击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并且指
示安东尼前去他自己的省份(马其顿)。但是,根据罗马宪法,元老院
最多只能向执政官建言而已(虽然这两位执政官恐怕都不会采纳他们的
建议)。而且,尽管元老院可以对平民会议的决定表示反对,却无法取
消其实际效力。
公元前43年1月1日,元老院召开了会议,见证两位新的执政官宣誓上任—奥卢斯·希尔提乌斯和维比乌斯·潘萨。他们二人的官职都由尤里乌斯·恺撒亲自指定,他们也是恺撒生前的密友,人们通常认为恺撒对亚历山大战争的描述其实是希尔提乌斯代笔写就的。然而,这两个人都不怎么喜欢安东尼。元老院即将就北方的紧张局面展开讨论,作为执政官,他们二人都是会议的主持者。此外,西塞罗等人也打算好好地利用这次发表意见的机会。
远在穆提纳的安东尼既不能控制元老院,也没有办法为自己辩白。不过,他毕竟有很多朋友可以代劳。关于这次会议,我们今天仍然能够看到详细的记录。据史料记载,这次讨论持续了很久,双方争执不休,时而口出羞辱之词。[120]维护安东尼者以昆图斯·卡里努斯和卢奇乌斯·皮索为首,他们强调了安东尼有着平民会议的支持。而另一边的西塞罗把安东尼描绘成了危害国家的心腹大患。即使安东尼本人没有机会亲自过来辩解,西塞罗也认为应当宣布安东尼为公敌,这不禁让人回想起西塞罗当年处理喀提林阴谋的做法。
罗马的法律有利于安东尼,西塞罗的提议是不合宪法的。12月末,西塞罗在第四篇《反腓力辞》当中甚至把安东尼和斯巴达克斯相提并论,用以说明罗马应当绕开法律和公民权利,对安东尼采取非常措施。[121]西塞罗的攻击重点在于安东尼处决布伦迪西翁叛乱士兵的行为,他将其渲染为独夫残杀公民的暴行,他明显是把维持军纪的合法行为与非法的暴力行径混为一谈了。假如西塞罗能够让元老和人民相信安东尼在布伦迪西翁的行为确实是攻击罗马人民的暴行,那么他或许也有可能让安东尼被认定为国家公敌。
西塞罗还明确提及要为保护共和国而授权执政官采取特殊手段,这就是所谓的“元老院最后通牒”(senatus consultum ultimum)。[122]换言之,他在明确地要求元老院复制过去的八十年间一次又一次打压人民领袖的暴力手段,他本人在公元前63年处决喀提林党羽的行为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西塞罗一方面认为这次的危机尤其严重,另一方面也认为元老们已经有了相当丰富的应对经验。
西塞罗的这种言论显然不太可能赢得多少民众的支持,甚至那些
比较讨厌安东尼的元老乃至西塞罗自己的“团体”都不是很认可他的
观点。最后,西塞罗等人提出要颁布一条实质上对安东尼宣战的法
令,但这项提议在表决流程开始之前就遭到了某位保民官的否决。然
而,保民官只能拖延时间罢了。今天的会议固然结束了,但元老们第
二天还会再次齐聚一堂。等到那个时候,元老们恐怕还是会颁布对安
东尼不利的法令。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内战看起来就在眼前,但是安东尼的家人以
及许多拥护者都还留在罗马城内。他们觉得自己仍然是比较安全的。
这天晚上,安东尼的家人穿上了丧服,极力为安东尼拉拢人心。他们
的积极活动最终取得了成效,第二天的会议没有按照西塞罗等人的设
想进行。或许,元老们终究难以下定决心采取那样极端的措施,因为
很多元老都是安东尼的朋友。毕竟,元老院是一个狭小的精英圈子,
元老和元老之间无论敌友都是交往多年的熟人。[123]在出版的第五篇
《反腓力辞》当中,西塞罗设想了元老们支持安东尼的原因:“他是
我的朋友”“他是我的亲戚”“我还欠着他的钱”。欠钱的这个理由
其实是个笑话,因为安东尼花钱之多可谓臭名昭著,他一直都缺钱。
无论如何,西塞罗的这种描写很好地反映了罗马精英阶层之间的政
治、社会关系。安东尼或是以本人身份或是以恺撒亲信的身份在元老
院中长期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很多元老都是安东尼的朋友或者愿
意向他效忠。更何况,安东尼酷爱交际。虽然他的对手将其贬为酗酒
者,但以他为中心的那一张社交关系网络必定是非常庞大的。
我们曾经试图把罗马人的关系网络给梳理清楚,但最后只能不了
了之,因为这种网络在理论上可以无限地延伸下去,网络的所谓中心
和边缘也只是焦点不同所致。就算我们只截取某个特定的部分,比如
安东尼的朋友或者西塞罗的朋友,网络之间的重叠也是难以避免的。
虽然某些人在某个阶段互相视若仇雠(例如西塞罗、克洛狄乌斯、安东
尼),但他们很可能一度是密友。举例而言,身为安东尼的盟友及其同
年执政官的多拉贝拉其实是西塞罗的女婿。每当动用人脉的关键时刻
来临,身处关系网内的人们就得做出选择,或是出手相助,或是袖手
旁观,或是为了另一个朋友而对这一个朋友倒戈相向。在罗马人的政
治—社会生活当中,像西塞罗对安东尼那样宣布与某人为敌会划出一
道深刻的裂痕,因为原本将大家包括在内的整个关系网络现在必须分
裂开来,安东尼的朋友不可能再与西塞罗为友。
一些人或许认为安东尼的所作所为才是正确的,对西塞罗的激烈
言行持怀疑态度。也许,更让他们感到不安的是西塞罗的盟友,比如
那张年轻气盛的新面孔—屋大维。西塞罗的第二篇《反腓力辞》虽然
只以书面形式宣传了他的观点,但是任何读者都能感受到这些文字中
蕴藏着炽热的情感。西塞罗极力为自己做了辩护,并且猛烈地攻击了
安东尼。他宣称安东尼有龙阳之好、沉溺于酒色、腐败堕落,即便是
在拜访老兵的时候也不忘带上一位女演员,让自己“沉浸在温柔乡
中”。[124]作为现代人,我们或许会怀疑这种针对安东尼的人身攻击
是否真的足以引发一场内战,但我们在看到这些辱骂之词的同时也应
该注意西塞罗在二十年前曾经也满怀着热情主张省略司法程序,处死
喀提林阴谋的参与者,他当时提出的理由是保卫国家。而安东尼恰恰
在这一点上和西塞罗有着严重的矛盾,安东尼认为西塞罗以政治顾问
的身份向行刺者们提出了类似的观点,从而参与了谋杀恺撒的行动。
西塞罗又一次和绕开法律程序的暴力行为联系在了一起,他本人或许
还颇为自豪。
罗马公民权的最大意义就在于免受专横暴行的侵害,如果安东尼
真的成了公敌,他本人乃至其追随者的公民权都会被抛在一旁。西塞
罗鼓吹的就是为了预防安东尼侵害其他公民的安全而侵害安东尼的安
全。这至少是一件看起来十分古怪的事情,光凭恺撒死后发生的那一
系列事件还不足以让人们普遍接受对安东尼采取这种非常措施。毕
竟,安东尼在勉强掌控罗马的时候并未大开杀戒,人们不觉得他是一
个需要特别注意的杀人怪物。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权力。共和国是否
容得下安东尼呢?恺撒和庞培尸骨未寒,如果在这个关头轻举妄动,
罗马的政治精英们很有可能给自己招来又一场血淋淋的内战。因此,
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不太愿意宣布安东尼为公敌。相反,在某些
人眼里,西塞罗派的极端言论或许才是威胁共和国长治久安的最大祸
害。
在这种命运攸关的重大抉择面前,意识形态和政治投机心理或许
会影响人们的选择,但罗马元老毕竟已经是罗马政治、社会结构中的
赢家,不管是论财富还是论权力都没有人能够望其项背。像他们这样
的既得利益者,很可能会首先担心失去既有的利益而不是汲汲于不确
定的未来收益,内战势必会迫使人们做出艰难的选择,与亲朋好友刀
兵相见。罗马政治精英的关系网络错综复杂,人们很难迅速地判断出
彼此在内战中的政治归属。例如,某个人或许对西塞罗更有好感,甚
至深深地认同其观点,但他的朋友或者亲人有可能已经决定效忠安东
尼。那么,即使他基本赞同西塞罗的说法,也不一定愿意为此而与自
己的朋友打得你死我活。
大部分的元老很有可能处在这两个人的中间,没有明显的偏向,
难以决定要支持哪一方。罗马人早已熟知内战所带来的灾难:许多人
的家人朋友都会被杀死,他们的财产会被剥夺,内战的最终结果更是
难以预料。借助于这种疑虑和恐惧,安东尼的支持者们奔走呼号,让
第二天的会议偏向了安东尼,[125]西塞罗鼓吹的强硬措施并未得到大
多数人的赞同。不过,元老院还是向安东尼下达了一份最后通牒,屋
大维的军权有可能也是在这个时候得到了法律的认可。此时,他正在
阿尔巴,和两个军团还有一些其他部队待在一起。最后通牒的起草者
是西塞罗,他敦促安东尼撤离高卢,服从元老院的权威。[126]
安东尼做出了回应,声称自己当然会在任何事务上采纳元老院的
建议,但他现在必须遵从法律的要求,对抗迪奇穆斯·布鲁图斯。
[127]公元前43年1月,西塞罗发表了第七篇《反腓力辞》。他描绘了执
政官们调集部队的景象,并且提到了罗马城中的军工厂。西塞罗丝毫
无意与安东尼妥协。一些元老尚未下定决心,他们不确定有开战的必
要。其中或许有一部分人依然试图寻求和平,但和平就意味着要保证
安东尼的人身安全。西塞罗不愿意接受这一点,他宣称罗马已然身处
战争之中,和平是不可能的。他担心犹豫不决的元老有可能干扰执政
官们集结兵力,妨碍战争的进行。
2月3日,元老们收到了安东尼的回复。他提出了一个实现和平的妥协方案,代他发言的是他的亲戚卢奇乌斯·恺撒(Lucius Julius Caesar)。安东尼表示自己可以撤离山内高卢,但前提条件是让他统治长发高卢(Gallia Comata,高卢的中北部),在五年的时间内掌握六个军团。同时,他要求元老院认可他在担任执政官期间颁布的法令,包括为恺撒旧部设立殖民地的命令。
西塞罗认为,就算元老院满足了安东尼的要求,战争也依然不可避免,只是稍稍延迟了一阵子而已。他援引了尤里乌斯·恺撒当初担任高卢总督的先例。在地方上统治了十年以后,恺撒反而积累起了更加庞大的资源,进而战胜了曾经不可一世的庞培。西塞罗强烈要求元老们抛弃幻想。终于,元老院拒绝了妥协,决定开战。安东尼麾下的士兵得到了短暂的赦免期,在此期间主动离开就可以免于获罪。元老们的决心也让西塞罗在接下来的演说当中首次充满了信心。
双方的谈判看起来是有可能得出结果的。他们似乎并不是在假惺惺地走流程,只等获得出兵的借口。山内高卢换长发高卢的提议非常实在,因为安东尼对穆提纳的围攻有着不小的风险。此外,虽然意大利有很多恺撒旧部支持着安东尼,但他大概还是认为求得短暂的和平更有利于自己进一步增强兵力、提高威望。而且,就算这五年的和平真的很脆弱,双方也仍然有可能趁此时机通过反复的谈判来解决分歧,让所有人都免受战争之苦。
然而,此时的局势异常紧张。行刺恺撒者以及西塞罗派都不愿意信任安东尼。换言之,安东尼的处境很像是公元前49年的恺撒。考虑到罗马政治史上血淋淋的先例,安东尼不太可能不选择恺撒走过的道路。尽管西塞罗看起来未免有些过于好战,但他的判断很可能是正确的,安东尼完全有可能真的只是在拖延时间。
而且,拖延时间无疑有利于安东尼。他派人渗透了穆提纳。据说,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用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找出了一些间谍。他把人们聚集到广场上,让军人和平民分别站到两边。安东尼的间谍们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算是军人还是平民,于是就被抓了出来。[128]不过,就算这些史上罕见的笨拙间谍被抓住了,城内的消息也还是轻易地传到了城外。冬去春来,城内储存的食物越来越少。如果安东尼能够在元老们下定决心开战之前顺利地拿下穆提纳,这个既成事实会大大地改变元老们的想法,因为掌握了穆提纳的安东尼没有后顾之忧,完全可以集中兵力对付屋大维和两位执政官。
走向战争:调兵
宣布安东尼为公敌以后,元老们紧接着采取了一系列相应的措
施,西塞罗派就此取得了政治胜利。现在,西塞罗开始组建一个乍一
看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联盟。既然战争已经爆发,元老们就宣布罗马
进入了紧急状态,要求执政官们调集军队。元老们自己也把托加袍换
成了战袍。屋大维被提拔为罗马官员,并且得到了一座属于他的荣誉
雕像。[129]元老们还把东方的一些部队交给了马尔库斯·尤尼乌斯·
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正式对其先前的非法调兵行为表示了支持,让
行刺者们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与元老院站在一起。获得合法地位的还
有庞培的残党,他们现在的领导者是伟大的庞培的儿子塞克斯图斯·
庞培。这个松散的联盟至少在名义上服从于元老院的指挥。此外,元
老们也向西部的各位总督下达了命令,要求他们发兵攻打安东尼。其
中有位于西班牙、掌握四个军团的著名的马尔库斯·李必达,手握三
个军团的阿西尼乌斯·波利奥(Asinius Pollio)和控制着四个军团的
穆纳提乌斯·普朗库斯(Munatius Plancus)。
这三个人不一定忠于元老院,尤其是考虑到他们之前都和恺撒走
得很近。不过,自恺撒遇害以来,他们一直都不曾采取任何行动,他
们手下的军队也未曾表达过自己的政治观点。原先忠于恺撒之人仿佛
已经作鸟兽散,元老们下达的命令其实是寓意深远的警告,西部的各
位总督现在必须决定自己究竟要站在哪一边。过去的阵营固然不会毫
无影响,但这些将领及其部下更加关心的还是那些比较实际的因素。
比如,谁获胜才最有利于自己、谁有可能在战后掌权。当然了,如果
执政官和屋大维能够在高卢、西班牙的军团登场之前就解决掉安东
尼,那么这些总督的选择就不成问题了。兵贵神速,这场战争尤其如
此。
西塞罗等人的策略一以贯之,非常明确。他们想要尽快消灭安东
尼。到了公元前43年2月,行刺者们看起来已经渐渐掌控了东方的局
面,让西塞罗等人大为放心。布鲁图斯控制了马其顿;安东尼的弟弟
盖乌斯沦为俘虏;多拉贝拉的亚细亚、叙利亚远征化作了灾难,他在
行刺者的军队夹攻之下无望突围,被迫选择了自杀。除了克莱奥帕特
拉的埃及以外,东方的所有土地都落入了行刺者的手里。西边的李必
达和普朗库斯看起来也决定了要对元老院效忠,虽然我们并不知道他
们的忠心到底经得住怎样的考验。众所周知,波利奥是安东尼的朋
友。然而,他无法为安东尼提供实质性援助,因为李必达控制的省份
就阻挡在他的面前。公元前43年1月,西塞罗提议褒奖李必达。这说明
李必达的军队原本有可能改变意大利的力量对比关系,但他并没有出
手干涉。[130]
看起来,西塞罗深信自己能够凭着元老院的权威让安东尼陷于孤
立无援的窘境,让所有的前恺撒派人士都不敢联合起来挑战元老院一
方的势力。而且,西塞罗等人似乎还认为年轻的屋大维已经彻底融入
了自己这一边。公元前44年12月,屋大维设法控制了两个精锐军团以
后,西塞罗不吝言辞地对其大加赞美。在他看来,屋大维可以领导那
些不愿支持安东尼的恺撒派,让他们与西塞罗派实现和解。屋大维的
价值不仅在于他手中的精英部队,还在于他的身份。恺撒继承人和元
老院站在一起的政治意义是不可估量的,西塞罗等人想必从中看到了
巨大的价值。相比之下,安东尼仿佛只是孤家寡人一个。
各地的部队早在元老院赋予其合法性之前就已经集结起来了,但
这个授权的过程遵循了罗马宪法的传统。共和国的军队理应服从元老
院的领导,由元老来做具体的指挥工作。两位执政官在2月正式宣战以
前固然做了不少的准备,但只有在宣战以后才迅速地做出了大动作。
奥卢斯·希尔提乌斯前去与刚刚获得了大量兵力的屋大维会合,接手
了两个军团的指挥权。既然屋大维已经被拔擢为官员,执政官也亲自
前来指挥,那么这支部队就正式成了共和国的军队。另一位执政官维
比乌斯·潘萨则前往乡间征兵。这两位执政官都直接掌握着兵权,遵
从了元老院的意志,延续着共和国的悠久传统。共和国的军队代表着
共和国作战。
希尔提乌斯和屋大维率领着军队缓缓地向北行进,他们计划在维
比乌斯·潘萨赶上来以后再展开大规模的行动。然而,有消息称迪奇
穆斯·布鲁图斯的部队危在旦夕。于是,他们只好加快了脚步。希尔
提乌斯和屋大维兵不血刃地占领了穆提纳东南方大约四十二公里处的
博诺尼亚[Bononia,今天的博洛尼亚(Bologna)],却发现这块平原上
的河流正在泛滥,限制了他们的行动。察觉到敌人靠近的安东尼派出
了骑兵,双方部队展开了多次小规模冲突。屋大维和希尔提乌斯暂时
还无法直接进攻安东尼,但他们的到来提振了穆提纳守军的士气。现
在,意大利北部已经有了四支部队,而第五支也即将抵达。[131]
与此同时,西塞罗等人正在罗马城中利用自己的权威为战争做准
备,他们开始征收新的税款。罗马公民已经有至少一百二十年未曾交
过直接税了,国家的财政收入主要来自地方省份。但是,多年的动荡
让罗马的国库变得空虚。而且,就在尤里乌斯·恺撒遇刺之前,他很
可能为了备战帕提亚而把一大笔资金从意大利转移到了希腊。后来的
安东尼也竭尽所能地为战争搜集了一些资金。因此,为了筹集军费,
元老院开始对所有元老的财产征收百分之四的税款,并且要求元老们
根据自己在罗马城内房产的屋面砖块数缴税。狄奥(Dio)称之为“四奥
波勒斯(four-obol)税”,这是每一块砖对应的税额。[132]
后面的这个数字并不是随意定下的,一块屋面砖的四奥波勒斯税
款相当于一名罗马军团士兵一天的薪水,古罗马社会的不平等可见一
斑。这些税款全都由元老承担,这可能是因为罗马的传统就是由富人
在危难之际出资救国。也许,这样可以尽可能地减少国内的政治纠
纷。或许,这是为了强制要求元老们以“捐款”的形式对重获新生的
元老院表忠心。倾向于支持安东尼的元老们本来可以安坐在罗马城
中,默默等待战争的结束。然而,西塞罗等人征收的税款让他们不得
不为此而付出代价。据说,有安东尼派嫌疑的元老需要缴纳额外的数
目。[133]
罗马的局面尚未稳定。在前一年的12月,许多元老都去了提布尔,在安东尼面前宣誓效忠。但到了此刻,他们反而出资对抗安东尼。有意选择安东尼的元老们想必忐忑不已,因为无论是投奔安东尼还是留在敌方控制的罗马城中都有着不小的风险。不过,最后留在城内的安东尼派元老并没有受到多少伤害,西塞罗等人表现了他们对法律的尊重,这也许是因为罗马人实在不愿意再次目睹几十年前苏拉和马略相争造成的那种血流成河的景象。[134]
此时的西塞罗等人还没有牢牢地把控住罗马城的局势。曾经效忠恺撒、现在支持安东尼的普布利乌斯·文提迪乌斯(Publius Ventidius)逃到了坎帕尼亚,试图聚集起恺撒的旧部。很快,多达两个军团的士兵就来到了他的旗下,文提迪乌斯顿时掌握了罗马城附近最强大的部队(因为屋大维和两位执政官都到了北方)。他作势要进攻罗马,令许多人恐慌不止。其目标大概是西塞罗,但西塞罗成功地逃走了。接着,文提迪乌斯率军北上,跨越了亚平宁山脉,打算与安东尼会师,罗马城并不是这场战争的胜负手。
然而,元老院的军队拦住了文提迪乌斯的去路,迫使他撤退至意大利东部的皮齐努姆(Picenum)。这是文提迪乌斯的故乡,他在这里又召集了一个军团,并且开始为下一阶段的战事做准备。随着他的到来,意大利的北部已经有了六支部队。
穆提纳:共和国的胜利
时至这一年4月,潘萨已经召集了一万六千人到两万人。然后,他动身前去和穆提纳城外的军队会合。4月13日,为了防范安东尼出兵拦截援军,屋大维和希尔提乌斯派出了麾下最精锐的马尔斯军团和屋大维的个人卫队。这些士兵大概一共有一万人,他们将在迪奇穆斯·卡尔弗里努斯(Decimus Carfulenus)的带领下护送援军抵达穆提纳城外的营地。但是,第二天,安东尼的部队早已埋伏在潘萨等人必经的堤道两侧的沼泽地中。卡尔弗里努斯的人察觉了敌方埋伏的踪迹,但就在他们进一步判断形势的时候,安东尼的贴身卫队包了过来。然后,卡尔弗里努斯的部队分成了两部分,分别向沼泽地里的安东尼部队进攻。阿庇安(Appian)为我们描述了接下来发生的这场战斗:
地图3:意大利北部
在怒火与私利的驱使下,士兵们奋不顾身地扑向对手,坚信他们不只是为将军,更是为自己而战。身为经验丰富的老兵,他们不会大声吼叫,因为呼喊声是吓不倒这些对手的。无论战况如何,他们都不会在交手时发出任何毫无意义的声音。沼泽与沟渠让双方都无法发起冲锋或者调兵攻击对方的侧翼。同时,无论哪一方的士兵都不能迅速地击退另一方。于是,他们只得纠缠在一起,仿佛在用剑刃摔跤一样。这些士兵的每一次攻击都很精准。但受击者不会痛苦地哀号,只会硬着头皮承受下来,直至死亡,最多只不过是重重地喘息而已。倘若有人倒下,他的同袍会立刻将其抬走,另一位战士会过来填补空缺。这些百战精锐不需要他人的鼓励。他们的经验令其足以成为自己的督战官。疲惫之时,他们会暂且后撤。等到体力恢复,他们又再次开始缠斗。看到这样严明的军纪和安静的战场,新兵们不禁赞叹不已。[135]
老兵部队之间的战斗是井井有条的血腥厮杀。古代的战斗就是这
样残酷的肉体对抗竞赛,被敌人吓倒乃至后撤就有可能导致阵线的全
面崩溃。因此,可怕的装扮、战吼、冲锋的声音是常见的心理战手
段。无论总兵力如何,被吓倒的敌人就会后退,而后退距离溃败只有
一步之遥。不过,在穆提纳的这场战斗当中,双方的士兵都深知对手
和自己一样谨遵纪律,不会被轻易地吓跑,因为他们都久经战阵。所
以,这第一场战斗是士兵之间硬碰硬的较量。双方都没有施展战术的
余地,只能让士兵们展开残酷的生死搏斗。
即使潘萨带来了新兵,战斗也未能迅速地分出胜负。终于,潘萨
的负伤打破了僵局。他的部下保护着他撤离了战场,回到博诺尼亚。
然后,没有了将领坐镇指挥,经验不足的新兵们开始动摇了。先是少
数人退缩,然后很快就演变成集体溃逃。老兵们也不得不跟着撤退,
只不过他们还能保持秩序,可以尽量地掩护新兵后撤。在此之前,没
有直接参战的那些人已经预先造好了营地。于是,被击败的士兵们来
到了刚刚筑就的据点。总之,虽然卡尔弗里努斯带来的老兵并未受到
严重的损伤,但前来支援的新兵被安东尼的精锐施以重重的一击。接
着,得胜的安东尼部队似乎已经满足,无意乘胜追击。[136]
安东尼的士兵们转而朝着穆提纳的方向前进,却在路上遇到了带
着一整个军团生力军的希尔提乌斯。虽然刚刚才经历了一场严酷的战
斗,但安东尼军队的去路已经被截断了,他们不得不应战。这一次,
希尔提乌斯的军团粉碎了安东尼的阵线,将对手逼入了沼泽。夜幕降
临以后,安东尼的骑兵部队过来搜寻幸存者,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叫作
高卢广场(Forum Gallorum)的小镇。这个镇子早已做足了防备工作,
安东尼的部下可以安然过夜。第二天,他们回到了穆提纳城外的营地
里。某个叫作伽尔巴(Galba)的人曾在4月20日给西塞罗写了一封信,
声称希尔提乌斯此战缴获了两面军团鹰旗和六十面百人队军旗。如果
他所言不虚,安东尼的军队几乎已经被尽数歼灭。但从后续的事件来
看,伽尔巴未免有些夸大其词。[137]
自古典时代以来,在大约两千年的岁月里,这附近的地理面貌很
可能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因此,我们很难确定这次交手时双方的各
场战斗究竟发生在哪些地方。潘萨先把部队聚集于博诺尼亚,然后试
图沿着四十二公里长的埃米利乌斯大道(Via Aemilia)直达穆提纳。如
地图3所示,众多细小的河流从西南面的亚平宁山区流往东北方的亚得
里亚海,把意大利北部的这块平原分割得支离破碎。博诺尼亚城外几
公里处现在有几块湿地,大约就在雷诺河(River Reno)旁边。但这些
湿地距离博诺尼亚太近了,当年双方交战的沼泽应当在稍微远一点的
地方,那样才会使潘萨的军团需要在途中的营地里休息,而潘萨本人
则可以直接撤到博诺尼亚城内。因此,今天的萨莫贾桥[Ponte
Samoggia,当年或许被称为“半程点”(Ad Medias)]附近的湿地更有
可能是当初的战场,这个地方大约就在博洛尼亚和摩德纳之间的中点
上。安东尼的部队在返回营地的路上被拦了下来,然后据说撤到了高
卢广场,他们的位置应该是比较接近摩德纳的。虽然我们并不知道这
个小镇究竟在哪个地方,但当地人似乎认为今天距离摩德纳十四公里
远的艾米利亚自由堡(Castelfranco Emilia)就占据着高卢广场的旧
址。
兵力遭受损失以后,安东尼所面临的战术、战略形势也随之发生
了变化。他开始避战,穆提纳守军的处境只会不断地恶化,安东尼完
全可以安然等到迪奇穆斯·布鲁图斯走投无路。现在,需要出手打破
僵局的是希尔提乌斯和屋大维,但他们不能莽撞地冲向安东尼的营
地。4月21日,希尔提乌斯和屋大维带兵绕道去攻击了一个可能比较薄
弱的据点,以求一举突破安东尼的包围圈或者引他出来,安东尼果然
出兵还击。在接下来的战斗当中,安东尼的军队力不能支。这在一定
程度上是因为安东尼的兵力不得不分散在城市周边的各个营地里维持
包围圈。等到远处的部队集结完毕,早先投入战斗的两个军团已经落
败。希尔提乌斯成功拿下了安东尼的一处营地,但他本人却在安东尼
的后续部队抵达以后不幸战死。接着,受到巨大压力的希尔提乌斯所
部被赶出了营地,但屋大维下令发动了又一次进攻,夺回了希尔提乌
斯的遗体,然后再度被迫撤离。
事后,屋大维宣布他们又取得了一次大胜。然而,安东尼依旧维持着包围圈。他的营地也安然无恙。而且,三位过来夹击安东尼的将军一死一伤。安东尼依然拥有主动权,不过他并不打算继续围攻穆提纳、诱使屋大维主动进攻自己的据点,而是决定撤退。
尽管安东尼夺回了自己的营地,击退了敌方的攻势,但他依然身
处困境。据史料记载,安东尼在第二次交战以后才决定离开穆提纳,
但其实,他有可能早已做出了这个决策。当然,安东尼可以一直等到
迪奇穆斯·布鲁图斯被迫投降,但就算占领了穆提纳,他麾下的士兵
也未必还能击败屋大维和潘萨的联军,他甚至有可能反而被围困在补
给已经耗尽的穆提纳城中。简而言之,穆提纳的军事意义越来越小。
纵观全局,此时的文提迪乌斯正处于博诺尼亚南面。穆纳提乌斯·普
朗库斯和李必达将从北边抵达,波利奥稍远一些,但也在奔赴意大利
的路上,这些人的意图尚不明确。但如果安东尼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已
经遭遇大败,那么他们恐怕不会为他雪中送炭。反之,假如安东尼得
以摆脱元老院的军队与他们会合,那么他就有可能争取到他们的支
持。毕竟,现在掌控着高卢、西班牙军团的这些统帅曾经与安东尼共
事,他们之间几乎必定已经展开了联络。正如之前希尔提乌斯和屋大
维要先等待潘萨到来一样,此刻的安东尼也想要先结交更多的盟友,
提升自己的胜算。倘若他能与各位总督结成联盟,他就可以拥有一支
令人生畏的大军。因此,安东尼放弃了攻城,选择了保持己方部队的
机动性。穆提纳之围解除了。
穆提纳的两场战斗的胜者是以传统方式组建起来的元老院军队,执政官负责指挥作战,军队服从元老院的权威。然而,从此以后,再无罗马军队像这样严格地遵循着共和国的宪法和法律框架。当安东尼匆忙地率军北上之时,恐怕没有人会想到罗马共和国竟然已经打完了自己的最后一仗。
[111] Appian, Civil Wars , 3.7; 25.
[112] Cicero, Ad Atticum , 15.4.
[113] Philippic , 1.11.
[114] 屋大维在出生时得名盖乌斯·奥克塔维乌斯(Gaius Octavius),被收养时按照罗马习俗改名为盖乌斯·尤里乌斯·恺撒·奥克塔维阿努斯(Gaius Julius Caesar Octavianus)。现代人往往用他名字里面最后的这一部分来称呼他,以免混淆。
[115] Appian, Civil Wars , 3.9-39.
[116] Cicero, Ad Atticum , 15.12.
[117] Appian, Civil Wars , 3.43.
[118] Appian, Civil Wars , 3.43-44.
[119] Appian, Civil Wars , 3.29-39.
[120] 除了Philippics 4 和5以外,Cassius Dio, 46.1-28以及Appian, Civil Wars ,3.50-60也都是值得参考的文献。
[121] Cicero, Philippic , 4.15.
[122] Cicero, Philippic , 5.22; 34.
[123] 元老的人数不是固定的,恺撒无疑让许多追随他的人都成了元老。到了公元前 30年,元老的总人数也许已经达到了九百。在这之前,元老院有可能又难得地招募了一次新人。不过,史料中的数字其实还是比较模糊的。
[124] Cicero, Philippic , 2.30-62. 此处引用的说法出自61部分。西塞罗的拉丁语原文为“in sinum quidem et in complexum tuae mimulae”。“complexum”是相当露骨的词。
[125] 关于事件的结果,我们参考的两份主要史料有着细微的差异。一般说来,大多数人更认可阿庇安的说法,因为他的描述更加详细、通顺,同时看起来更加关注后续事件的发生时间。
[126] Appian, Civil Wars , 3.61. 在人们总结元老院会议结果的时候,西塞罗发表了第六篇《反腓力辞》(Philippics 6),指出这份最后通牒实质上等于宣战。
[127] Appian, Civil Wars , 3.63. Dio, 46.30提及安东尼曾经表示希望让刺杀恺撒的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朗基努斯(Longinus)担任执政官(这肯定是在讽刺他们),同时要求给自己麾下的士兵提供与屋大维类似的奖励。阿庇安和狄奥的叙述都让人感到有些困惑。
[128] Dio, 46.36,安东尼的间谍大概在普通市民面前装作军人,又在军人面前装作平民。因此,当城内的军人和平民分成两部分以后,这些间谍的身份就暴露了。
[129] Appian, Civil Wars , 3.63.
[130] Cicero, Philippic , 5.38.
[131] Appian, Civil Wars , 3.65; Dio, 46.36.
[132] Dio, 46.32.
[133] 不过,元老们并不打算独自承受战争的全部代价,罗马城内的一部分劳工被拉进了军队。
[134] Dio, 46.32.
[135] Appian, Civil Wars , 3.68.
[136] Appian, Civil Wars , 3.68-71.
[137] Cicero, Ad Familiares , 10.30.第六章 失去的胜利:元老院的失败
安东尼急速行军离开了穆提纳,但元老院一方并未马上派出追兵。战后的局面有些混乱。元老院大张旗鼓地宣布自己赢得了胜利,然而他们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许多士兵显然都在艰难的战斗中负伤了,这让元老院的将军们很难迅速地组建起一支合适的追兵队伍。更为关键的是,虽然穆提纳之围业已解除,但迪奇穆斯·布鲁图斯仍然急需补给,运输士兵和装备的驮畜也依然不足。而且,就算人手与后勤的困难都得到了解决,他们还面临着指挥权的问题。
所以,当安东尼北上离开穆提纳的时候,屋大维不仅没有跟进,反而南下朝着博诺尼亚进发。潘萨正在城内养伤,但他的身体状况未见好转。他们二人分别向元老院发送了捷报。5月9日,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在信中提及,他当初想要和潘萨讨论一些事务,因此推迟了追击安东尼的时间。屋大维、潘萨、迪奇穆斯·布鲁图斯需要商量的是希尔提乌斯死后原先归他指挥的那些军团应该听谁号令。潘萨是在场的高级官员,他的权威很重要。屋大维资历较浅,级别较低,但他很可能想提出自己的独立意见。总之,这三位将领需要好好地谋划下一阶段的战事。[138]然而,在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抵达博诺尼亚之前,潘萨死了。
一堆新问题随之冒了出来,元老院恐怕没有准备过这种特殊情况下的预案,两位执政官双双丧命是非常少见的(罗马的将军本就很少战死沙场)。现在,他们必须解决作战任务和军团指挥权的分配问题。屋大维应该能掌握自己带来的部队,但他和迪奇穆斯·布鲁图斯还需要重新分配原属于希尔提乌斯和潘萨的两支规模不小的军队。
屋大维和迪奇穆斯·布鲁图斯之间的关系看起来不太好。毕竟,后者参与了刺杀恺撒的行动。据说,他们二人没有会面,只是通过信件和使者展开了激烈的交锋。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甚至还曾站在河边特意地大声念出了元老院的信件,声称自己拥有统治高卢的权威,而屋大维不得出兵追击安东尼,也不得跨河进入穆提纳。[139]不过,这种说法看起来或许是艺术夸张的结果。至少在4月、5月以及后来的一段时间内,屋大维和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没有公然决裂。而且,他们几乎不可能没有会面。迪奇穆斯·布鲁图斯自己的说法出自前文所提的5月9日的那封信件,他没有多提会面的细节。不过,稍早一些的5月5日的另一封信件证明了他们二人之间发生过摩擦。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抱怨屋大维不服从他的命令。[140]然而,屋大维确实允许了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带走一些潘萨的部下,后者写给西塞罗的信件也没有表明屋大维对其持有敌意。无论如何,最终受命去追击安东尼的是迪奇穆斯·布鲁图斯。
指挥权固然是一个不小的问题,但最大的困难或许还是布鲁图斯所部的状态。穆提纳的战事让共和国的各支部队都受到了重创。希尔提乌斯、潘萨和屋大维的部下或许稍好一些,但两位执政官带领的部队恰恰是最缺乏作战经验的。而屋大维的军团想必以恺撒旧部为主,他们应该不会愿意让一个刺杀了恺撒的人来指挥自己作战。
布鲁图斯需要让自己的守城部队尽快准备好追赶急速撤离的敌人。为此,他必须补充食物、驮畜,也许还得准备一些装备。刚刚从艰难的围城战中解放出来的士兵或许不能立刻开始强行军。他们的人数较多。这种规模的军队行进需要繁杂的后勤工作来支撑。等到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终于准备就绪的时候,安东尼早已领先了几天的路程。而且,布鲁图斯本人也承认过他的行军速度不是很快。[141]
4月20日,旗开得胜的消息已经传回了罗马,令西塞罗及其支持者们欢呼雀跃。[142]他对罗马人民宣读了潘萨的战报(看起来可以体现西塞罗此时的显赫地位),但只对元老院念了屋大维的信件。[143]之后,罗马人民还可以享受为期五十天的感谢神恩节庆活动。
卡皮托里翁山是罗马人庆祝胜利的传统场所。为了表达谢意,西塞罗来到这里向神明献上了祭品。国家的紧急状态中止,元老们脱下战袍,换回了代表正常统治时期的普通托加袍,共和国得救了。更为重要的是,这次胜利的过程符合共和国的标准:统筹全局的是元老院;领兵作战的是执政官;军队也是按照共和国的传统召集起来的。此次胜利故而属于保守派,古老的制度再次以古老的方式取得了胜利。
再度充满了信心的元老院出台决议,重申了自己在罗马宪法中的权威地位。元老们权力的一根支柱就是制衡罗马官员、防止个别不听指挥的“强人”出现的能力。因此,元老们颁布了法令,宣告各个官职的任期再次被确定为一年。这意味着官员们很快就会离任,然后面临罗马法律的约束。元老们还重申了各个官职的年龄限制,现在,按照顺序逐步晋升的罗马人最早也得到四十二岁才有资格担任执政官。关于这一点,当时就有一个突破常规的例子—屋大维。公元前43年,十九岁的屋大维拥有了裁判官的地位,并且获许提前十年参选官职。但就算凭着这种特权,屋大维也得再等十二年才能有资格竞选最高级的官职—执政官。[144]
不过,元老院的当务之急还是处理穆提纳城外的各支部队。就在捷报传回罗马以后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潘萨死于博诺尼亚、希尔提乌斯死于穆提纳的消息也抵达了。[145]这两位执政官的部队现在都没了统帅,元老院必须尽快分配好指挥权,并且决定由谁来追击西塞罗眼里所谓的安东尼残部。人选有两个:屋大维享有裁判官的地位,而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的级别相当于执政官;布鲁图斯掌握着山内高卢的军权,拥有直接听命于他的部队,而屋大维的军权从法律上来说应该是从属于两位执政官的。
元老院选择了把军队转交给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后世有历史学家对此感到讶异。他们觉得这是元老院在刻意冷落、打压屋大维,乃至最终促使屋大维变节。有一份史料甚至声称潘萨在死前留下了秘密遗言,让屋大维知道元老院打算有朝一日将其除掉。[146]这显然是虚构的,当时的各位当事人看起来并没有对军权分配问题产生很大的疑虑。元老院本就致力于遵从罗马宪法的要求,让罗马官员掌控军队。那么,把指挥权和追击任务交给此时地位更高的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是理所当然的。屋大维似乎也没有试图抗命,迪奇穆斯·布鲁图斯顺利地接收了各个军团(或许早在元老院做出决策之前就已经接管了)。年轻的屋大维手里剩下的只有他当初自己召集的以及选择投奔他的那些部队。[147]而且,屋大维至少在这几个月以及进一步遭到数次刺激之前看起来都不怎么介意。
领受功劳和荣誉的主要是三位级别最高的指挥官: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希尔提乌斯和潘萨。按照罗马的军事传统,指挥作战的官员会在出征前执行宗教仪式,确认神明的旨意,从而正式地对接下来的战斗负起责任。相比之下,无论中低级军官的具体地位如何,他们都不太可能拥有主将的荣誉。就穆提纳而言,既然希尔提乌斯和潘萨已死,那么享有胜利荣光的当然非迪奇穆斯·布鲁图斯莫属。后世的历史学家们认为这也是在故意羞辱屋大维,或许是因为元老们不愿意让恺撒的继承人跻身高位。确实,他们的庆功活动看起来相当奢侈,对于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的赞美甚至有些谄媚,而屋大维并没有得到什么特殊的待遇。作为后来人,我们或许会觉得元老院的做法有误。但是,这看起来是符合罗马传统的。
元老院军队的战略处境其实正在恶化,安东尼等人分秒必争。我们一般认为罗马军队有能力一天行进最多三十公里(十八九英里),但无论军队规模如何,长时间以这样快的速度行进会给后勤和士兵们的体力造成巨大的压力。安东尼首先朝着西北方前进,来到了帕尔马(Parma)。他似乎还在行军路上解放了一群正在干苦役的奴隶,并且把他们招进了军队。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为了补充食物、驮畜、劳力等资源,安东尼的军队给沿途的居民带来了严重的损失。抵达帕尔马以后,安东尼又下令洗劫了这座城市,也许是为了给士兵们提供奖励,恢复他们的士气,同时再一次补充资源,以便继续急行军。[148]然后,安东尼率军再度踏上旅程。他们先后途经普拉肯提亚[Placentia,今天的皮亚琴察(Piacenza)]、戴尔托纳[Dertona,托尔托纳(Tortona)]、吉努亚[Genua,热那亚(Genoa)],然后沿着海岸线来到了瓦达·萨巴提亚[Vada Sabatia,瓦多利古雷(Vado Ligure)]。有一封5月5日的信件提及安东尼已经抵达,[149]也就是说,他带着士兵们在最多十四天的时间里行进了三百公里(一百八十五英里)之遥(参见地图3)。
此时,文提迪乌斯已然带着三个军团来到了瓦达。他之前的行踪并不明确,我们只知道他一度在皮齐努姆停留过。就算他直接从皮齐努姆出发,朝着瓦达行军,这期间的路程也是特别艰难而漫长的,共有大约六百公里(三百七十英里),会耗费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既然文提迪乌斯在5月5日的时候已经身处瓦达,那么他至迟在4月5日就应该已经离开了皮齐努姆。这个时间点甚至都远早于4月14日的第一场穆提纳之战。看起来,文提迪乌斯有可能在4月的时候往北方的穆提纳靠近了一点儿,或许来到了阿里米努姆甚至是更接近博诺尼亚的地方。如果他确实曾经位于博诺尼亚南侧,那么穆提纳的第一场战斗发生以后,他的处境就不容乐观了,因为他和安东尼之间横亘着两支共和国军队,其中有一支还占据了博诺尼亚。在这种情况下,假如安东尼不和他一起朝着博诺尼亚靠拢,我们很难想象文提迪乌斯的部队要怎样与穆提纳城外的安东尼会合。因此,他和安东尼有可能在第一场战斗发生以后就已经共同决定让文提迪乌斯绕开共和国的军队。
即使是从博诺尼亚南侧出发来到瓦达,文提迪乌斯所部的行军路程也依然令人望而生畏。他或许直接跨越了亚平宁山区,从佛罗伦提亚[Florentia,佛罗伦萨(Firenze)]抵达比塞[Pisae,比萨(Pisa)]。之后,他也许沿着海岸线往北行进了四百二十五到四百八十公里(两百六十五到三百英里)。这段路程通常会耗费二十到二十四天。但是以急行军的速度,他们大概可以在十六天以后抵达目的地。因为文提迪乌斯得先接到安东尼的消息然后再下令行军,所以如果安东尼在4月21日或22日,也就是第二场战斗以后才决定离开穆提纳,那么文提迪乌斯出发的时间几乎必定晚于4月23日。然而,他必须在第二场战斗尚未爆发的4月20日之前动身才能在5月5日以前来到瓦达·萨巴提亚。也就是说,安东尼应该在第二次战斗发生之前就已经决意要放弃围攻穆提纳了,他的撤军之举绝非因营地遭到猛攻之后惊惧不已而做出的决策。
第一场穆提纳之战结束以后,安东尼想必已经认为自己不太可能在穆提纳的平原上一战击垮共和国了。这里的地形和兵力对比都不利于他,暂时撤退、重整旗鼓才更为高明。第二次交手无足轻重,就算安东尼确实在战斗中失利了,希尔提乌斯之死也已经为他大大拖延了共和国军队的行动。总体说来,安东尼依然掌握着两支动员完毕的部队,还有可能得到高卢或者西班牙军队的大力支持。他的实力仍然很强大,元老们的庆功宴未免办得太早了一些。
身处罗马的西塞罗认为战争已经结束了。4月27日,他给马尔库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写信通告了希尔提乌斯和潘萨的死讯,但表现得很轻视安东尼。他似乎认为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可以轻易地消灭安东尼的部队。[150]罗马政坛向来充满了竞争,罗马将军一般都不会谦虚地描述自己立下的功绩。照理说,西塞罗应该是熟知这一点的。相比之下,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本人就不像西塞罗那么自信了。在4月29日的一封信件中,他表达了自己对李必达和波利奥的忧虑。他很怀疑李必达的忠心,同时还认为波利奥会竭力与安东尼会合。至于安东尼本人的部队,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担心。[151]
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本有可能在安东尼和文提迪乌斯会师之前追赶上去。然而,从4月29日,也就是战后第八天的信件内容来看,他只往穆提纳北方前进了行军一天的路程。也许,他花了太多的时间来收集必要的补给品和驮畜。西塞罗在看到他信件中记录的所在地的时候,或许也会感到有些不安。就在这一天以后,布鲁图斯行军的速度显著地加快了。等到5月5日,他已然抵达了戴尔托纳,位于吉努亚海岸北方大约七十五公里(四十五英里)处。但他距离安东尼还有大约一百一十公里(七十英里),布鲁图斯的军团落后了五天的行程,并且未能阻止安东尼和文提迪乌斯会师。[152]或许西塞罗对此表示了不满,在5月9日的信件中,迪奇穆斯·布鲁图斯为自己做了辩解,用以说明他为何没能把控住局面、追上安东尼。[153]布鲁图斯抱怨了客观条件,强调自己既没有驮畜也没有骑兵。此时,考虑到安东尼的部队机动性更强,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开始担心自己会遭到对方骑兵的埋伏。毕竟,当初穆提纳的第一战就是安东尼发起的伏击。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完全无法预料安东尼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对他发动攻击。他还详细地记叙了安东尼派兵突袭波兰提亚(Pollentia)的事情,他成功地保住了这座城镇,并且将其描绘成又一场值得纪念的大胜,虽然这次行动看起来很可能只是佯攻而已。[154]
5月5日的信件已经足以证明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的信心有所减少,[155]安东尼的军力绝对不容小觑,迪奇穆斯·布鲁图斯需要做的远远不止西塞罗眼里的“打扫残敌”。6月初,波利奥给西塞罗写了一封信(西班牙的情报或许有些落后),为我们概括了当时的战略形势。波利奥声称安东尼麾下拥有四个军团(其中有一个装备较差)和五千骑兵,而文提迪乌斯还指挥着三个军团,其中至少有两个军团都是由老兵组成的。总之,安东尼这一边的兵力非常可观。相比之下,虽然布鲁图斯的表面实力是十个军团,但这些部队的质量很有问题。波利奥直接说出了他的疑虑,认为布鲁图斯手下真正有作战能力的只有四个军团,并且其中还只有一个军团具备比较充足的作战经验。此外还有史料指出,布鲁图斯的部下此时正受到疾病的侵袭,这是从当初的围城战延续下来的恶果。[156]尽管波利奥其实是安东尼的拥趸,他有理由去低估布鲁图斯的实力,但倘若波利奥所言不虚,那么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就应该极力避战,因为一旦交手,他的部队就会惨遭对方的屠杀,令安东尼取得一场奠定大局的胜利。
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正期待着穆纳提乌斯·普朗库斯的援助。此人虽然之前属于恺撒派,却对元老院表现出难得的忠心,他的四个军团会从北边抵达。不过,就算有了普朗库斯的支持,布鲁图斯也不能轻易地获胜。在一封日期不明的信件当中(必定是写于4月末的),普朗库斯提到了一次兵变。他麾下的精锐第十军团想要投靠安东尼,但他成功地控制住了局面。[157]由此可见,普朗库斯指挥的士兵不像他那样忠诚于元老院。如果安东尼跨越了阿尔卑斯山,普朗库斯并不能确信自己的四个军团真的能够抵挡安东尼的攻势。他或许可以平安无事地带兵南下,然而,一旦置身于战场,这些士兵的心思就有可能发生变化。显然,普朗库斯不得不考虑第十军团临阵倒戈乃至带动其他部队一起叛变的可能性。
假如安东尼能够顺利地煽动普朗库斯的部下哗变,与李必达和波利奥结成稳固的同盟,他就能得到最多十一个身经百战的强大军团,其总兵力更是会达到足足十八个军团。无论西塞罗怎么想,安东尼的力量绝对非同小可,他完全有可能集结起足以碾压元老院部队的强军。
安东尼重整旗鼓
关于安东尼阵营里发生的事情,我们掌握的信息不是很多。毕
竟,他们不会像布鲁图斯那样在信件里跟西塞罗交流情报。迪奇穆斯
·布鲁图斯曾经在解释自己行动的一封信件里对西塞罗说自己难以断
定安东尼打算在和文提迪乌斯会师以后采取怎样的行动。安东尼或许
会继续北上,进入高卢,与李必达会合。但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更担
心安东尼等人会掉头南下,来到伊特鲁里亚补充更多的兵力,然后直
接进军罗马。[158]乍一看这样的计划不太可能实现,也许布鲁图斯只
是在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找借口而已,但其实不然。据布鲁图斯所说,
有消息称文提迪乌斯麾下的军团拒绝离开意大利。不过,他没有解释
其原因。从古至今都有许多人认为士兵们的顽劣想法没有参考的价
值,但就文迪提乌斯的部下而言,他们此刻应该非常迫切地想要与敌
方一战,因为他们当中至少有三分之二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老兵,而
且其中不少人还根本没有参加上个月的战斗。他们也许觉得自己大可
以轻而易举地击败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然后夺取整个意大利。这种
想法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安东尼看起来完全可以自由地选择接下来的计划。朝南进攻有助于控制罗马、补充人力,并且可以进一步获得意大利南部的资源,同时迪奇穆斯·布鲁图斯也会因此失去外援。但是安东尼还面临着几个不得不注意的未知因素,其中正在慢慢靠近的李必达最为关键。此刻,恐怕就连李必达自己都不能确定他要在这场内战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如果李必达决定隔岸观火,那么安东尼和共和国军队之间的力量对比就没有那么悬殊了。此外,安东尼知道普朗库斯会与自己作对。后来,在战争结束以后,他甚至还想为此而报复普朗库斯。另一个有可能改变局面的人物是屋大维。假如他仍然执意要阻挠安东尼,那么南下就不是很明智的选择了,反而会让安东尼不便于争取从北而来的潜在盟友,双方的战略力量对比也许会再度发生逆转。
安东尼派兵北进,朝着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和波兰提亚发起了攻击。这座城镇具有一定的战略意义,因为它控制着通往戴尔托纳以及更远处帕尔马的河谷。但布鲁图斯先到一步,进入了波兰提亚,让安东尼难以迫使布鲁图斯与他交战。这次佯攻看起来气势汹汹,展露了新获盟军以后安东尼的自信心,同时也是对布鲁图斯的警告。我们或许也可以认为安东尼的这次主动求战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安抚部下,让他们知道己方部队并不是在惊慌失措地逃跑,而是在做战略撤退。
安东尼固然有优势,但他没有必要在这个阶段与对手交战。所以,安东尼离开了意大利,朝着高卢的李必达进发,他大概认为李必达及其部下都会心甘情愿地加入自己这边。
李必达那边没有什么动静。他和几位主要人物保持着联系,比如离他比较近的普朗库斯。大概在5月中旬的时候,普朗库斯向罗马方面汇报了李必达的士兵曾经在会议上提出,既然两位执政官都已死去,那么战争就已经结束,罗马公民不应该再互相残杀。这种说法或许可以表明李必达的军团不愿与安东尼交战,[159]但李必达仍然没有做出决定。他派出了先头部队去守住阿尔卑斯山的通道,阻碍安东尼进军。然而,他手下的两位高级军官库里奥(Culleo)和西拉努斯(Silanus)都叛变了,让安东尼顺利无阻地跨越了阿尔卑斯山,这不禁让人越发怀疑李必达的军团也许真的会倒向安东尼。[160]
时至5月15日,安东尼已经和他的弟弟卢奇乌斯会合,并且抵达了尤里乌斯广场(Forum Iulii),这里距离他和文提迪乌斯会师的瓦达·萨巴提亚有两百公里(一百二十五英里)之远。据普朗库斯所说,李必达当时位于二十四罗马里(不到四十公里)外的沃柯尼乌斯广场(Forum Voconii)。[161]此刻,事态仿佛暂停了:李必达和普朗库斯还在商量事情;西塞罗正在敦促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向安东尼发起决战;布鲁图斯则在写回信,强调自己手头没有足够的兵力,或者说部队的经验不足,[162]他一定很担心安东尼向他进攻,因为他很可能会招架不住,而他如果失败了,西部的各位将军几乎不可能继续对元老院效忠。
李必达向西塞罗写信通报了安东尼到来的消息,并且声称安东尼那边陆续有士兵叛逃到他那里。鉴于安东尼曾经派人渗透过穆提纳城,所谓“叛逃”到李必达军中的士兵或许也有秘密任务在身。更何况,李必达的部下同时也在叛逃到安东尼那边去,[163]库里奥和西拉努斯的叛变就足以证明李必达军中的官兵很有可能改旗易帜。
李必达还是在以非常慢的速度朝着安东尼靠近。到了5月22日,他终于抵达了尤里乌斯广场西边的阿尔让河(Argens)。[164]李必达所部蜗牛一般的行进速度可以说明他的确一直沉吟不决,不过,他还是在阿尔让河畔写了一封信给西塞罗,保证自己忠于共和国。[165]现在,两支势均力敌的大军开始对峙,看起来,战斗一触即发。
八天以后的5月30日,李必达给罗马元老院与人民写了一封信:
元老院的长者们,我恭请诸神与万民明鉴。我对共和国满怀敬意,我最看重的是所有人的安全和自由。我本愿立刻以行动证明,但命运让我无法执行我的计划,我的所有部下都已变节。他们想要维持和平,保护广大罗马公民的生命。我不得不从。[166]李必达失去了对其军队的掌控,他的士兵们早已做出了决定,打算支持安东尼。李必达的信件最后请求元老们尊重罗马公民的生命,其中的含义很明确:元老院输了;安东尼赢了。元老们现在可以选择在内战中被击败,或者主动承认安东尼的统治地位。
李必达的信件向元老院解释了自己的处境,他宣称自己一直都忠于元老院,却为时势所迫。然而,就算如此,李必达也始终不愿意主动地做出抉择。时至5月30日,无论他的心态究竟是怎样地游移不定,李必达也已难免要被判定为安东尼派。之前,李必达和其他的许多人一样企图置身事外。西塞罗等人一直怀疑李必达的忠心,因此李必达也担心西塞罗主导下的罗马政局会对自己不利。他固然没有那么支持安东尼,但随着形势的发展,其他人终于替他做出了最后的那个决定。
正当李必达以离奇的慢速朝着尤里乌斯广场前进的时候,安东尼率军出动了。他驻扎在李必达所部的附近,然后开始煽动对方士兵倒戈。李必达麾下的第十军团曾经直属于安东尼,现在也忠诚于他。这支部队似乎成了安东尼的代言人,替他去拉拢了李必达的其他部队。[167]于是,军官们意识到了军团有可能叛变,并且提醒了李必达。但李必达并不打算做出应对,他把士兵划分为三批,让他们去执勤,接着就去睡觉了。
夜里的最后一批警卫打开了营地大门,然后派人去接安东尼过来。面对着安东尼和严阵以待的军队,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李必达仓促地穿好了衣服。接下来,安东尼做了一通政治表演,要求李必达接受和谈。[168]
即使安东尼不确定自己能够争取到李必达本人的支持,他也有把握赢得李必达军中官兵的拥护。李必达麾下的军官们看起来很有可能在给安东尼通风报信,或许恺撒时代建立的关系网发挥了作用。安东尼的部队实力雄厚,而李必达的士兵们既可以选择与之作战,也可以选择加入其中。总体说来,他们没有什么理由讨厌安东尼,其中某些人甚至倾向于投靠他。所以,临阵倒戈的决定或许真的不难做出。更何况,虽然我们无法得知这些士兵对发生于意大利的事件究竟持怎样的态度,但他们看起来不太可能会愿意与西塞罗等人为伍。选择对抗安东尼就等同于选择支持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和其他行刺恺撒之人。而且,也许在这些士兵看来,安东尼很可能会大方地赏赐自己。总之,他们利己的政治考虑让安东尼受益匪浅。
对于李必达,安东尼本可以将其罢免甚至杀死,但他在政治作秀当中求和,塑造了珍视罗马公民生命的形象。在两位执政官相继死于穆提纳之战以后,李必达的军团士兵们也曾经发表过类似的看法。安东尼求和的姿态或许是为了号召其他的前恺撒派人士与自己联起手来,以避免发生冲突。这位失去了军心、匆忙地在营地中央穿起衣服的李必达将军仍然有他的价值。他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和地位,因为安东尼想要以他为标志,向所有人表示自己打算为罗马人带来和平。这个做法相当于宣布安东尼不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战,更是代表着法律和秩序。
在一个星期以后,即6月上旬,李必达和安东尼联手的消息必定已经传回了罗马。西塞罗在写给卡西乌斯的信件中称其为捍卫共和国的唯一希望。[169]的确,西塞罗等人现在堪称身陷绝境。因此,元老院传令阿非利加的军团返回意大利,保卫罗马。[170]此外,波利奥在6月6日的时候尚未正式加入安东尼派。他还跟西塞罗通报了安东尼试图调用他手下三个军团中的一个,并且想要收买其他两个军团。但是,所有人都认为波利奥一有机会就会叛变到安东尼那边去,而他后来也确实不出所料。[171]不过,普朗库斯的立场是很坚定的。6月10日,他率军和迪奇穆斯·布鲁图斯会合于库拉洛[Cularo,格勒诺布尔(Grenoble)]。[172]但是,一个月过去了,他们二人依然还在库拉洛,最多只是稍微挪动了一点点位置。7月将尽,普朗库斯给西塞罗写了一封诚恳的信:
虽然我深知我们万分需要取得一场大胜,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准许我们继续执行现在的策略。因为,如果这支部队遭遇了不测,共和国还能依靠谁来抵御那些犯上作乱之人呢?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们有着怎样的部队。我的帐下有三个老兵军团和一个新兵军团(或许也堪称新兵中的精锐),(迪奇穆斯·)布鲁图斯麾下有一个老兵军团、一个服役满一年的军团和八个新兵组成的军团。所以,我方士兵的总数固然很可观,但细细看来,其实力仍显孱弱,我们都很明白新兵的实战表现如何。倘若阿非利加的老兵或者恺撒的部队能够赶到,我们就可以毫无顾虑地走上战场,与对方争夺共和国的控制权。据我们所知,恺撒[1]是最近的援军。因此,我不停地派人请他出手相助,他也每次都说自己已经在马不停蹄地赶来。然而,他其实另有打算。[173]普朗库斯和布鲁图斯统率着十三个军团,其总人数不下于五万五千。但是,他们很担心这些部队质量不足。安东尼那一方的人数或许近似于此。我们不是很清楚穆提纳之战给他造成了多少损失,也不确定波利奥派出了多少援军,但安东尼几乎所有的士兵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远在阿非利加的军团或许可以改变战局,但如果调动部队的命令是在6月中旬发出的,那么至少在8月之前,他们难以回到罗马,遑论投入北意大利战场。因此,屋大维成了影响局势的关键。然而,关于此时的屋大维以及他的部下,我们几乎一无所知。西塞罗的信件里很少有信息能够说明屋大维正在盘算着什么,他仿佛已经被人遗忘了。
屋大维的政变:进军罗马
在我们上一次提到屋大维的时候,他才刚刚打完第二次穆提纳之战,回到了博诺尼亚。布鲁图斯带兵前去追赶安东尼,而屋大维还在城内。此时,他也许有机会追击文提迪乌斯的军团。不过,他并没有动身,或者只是象征性地追了一阵子。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称屋大维既不愿也不能调动其部队:“但无人能指挥恺撒,恺撒也无法指挥其军队:二者都非常恶劣。”[174]看来,士兵们自有其想法,他们正在考虑穆提纳之战以后的出路。
终于,5月中旬,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给西塞罗写了一封和屋大维有关的信件。他抱怨了罗马城中发生的事情。有一个十人委员会被组建起来负责审查安东尼在担任执政官期间的所作所为,给老兵建立殖民地的事情也被包括在内。布鲁图斯的士兵们惶惶不安,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认为此时掌握最高权威的是西塞罗,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土地是他们退役以后的主要依靠。在信中,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恳求西塞罗满足这些老兵的要求。他或许只是在说自己的部队,但屋大维帐下的老兵无疑也和布鲁图斯军中的老兵一样焦虑不已。
迪奇穆斯·布鲁图斯还询问了一句出自西塞罗之口、和屋大维有关的妙语:“laudandum adulescentem, ornandum, tollendum.”。我们可以本着善意将其翻译为“我们必须表扬、奖励、提拔这位年轻人”。但“tollendum”既可表示“提拔”,也可表示“除掉”。西塞罗想必觉得屋大维不足为虑,放心地说出了这句话,公然表示想要排挤屋大维。[175]
西塞罗挥洒自如的文采为他赢得了许多盟友,但也让他树立了不
少敌人。即使身负追击安东尼的任务,布鲁图斯也很快就得知了西塞
罗的这句话。布鲁图斯显然认为西塞罗这次是在愚蠢地卖弄小聪明。
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人类的政治生活当中有某些现象亘古未变。政治
人物的个别特殊言论很容易广为流传,被人们反反复复地嘲弄。名言
的力量就在于朗朗上口,纵使原来复杂的语境已然被遗忘,名言本身
也会被人们铭记于心。无论是在古罗马的共和国还是在现代美利坚人
的共和国,负面的名言往往都会化作他人手中的利器,长期困扰着那
些不慎失言的政治人物。在西塞罗写给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的回信
里,他本人看起来倒不是很担心自己的这句名言会造成严重的恶果。
又或许,他只是已经接受了驷不及舌的现实。[176]
西塞罗的这句话符合他对这位年轻的恺撒的一贯态度。他确实支
持屋大维,或许甚至带头提议了要对其加以赞扬和擢升。而屋大维虽
然有一些较为激进的计划,但看起来还是会咨询西塞罗的意见,并且
表现出需要西塞罗支持的样子(这让西塞罗感觉很放心)。西塞罗仿佛
觉得他们能够把这位新的恺撒约束在罗马宪法传统的框架内,他也许
认为这个“年轻人”的既有政治力量或者政治经验不足以令其成为一
股独立的强大势力。或许,在西塞罗看来,此刻的屋大维面前没有多
少选择:既然屋大维已经在公元前44年参与了对抗安东尼的行动,那
么他就必定只能站在元老院这一边了。然而,更加了解屋大维及其部
下的布鲁图斯并不像西塞罗那样有信心。布鲁图斯大概明白,无论屋
大维的处境如何,他毕竟有着至少一万五千名精锐老兵的拥戴,轻视
这样的人物或许是要付出代价的。
直至公元前43年7月末,屋大维依然没有让人知道他究竟打算做什
么。他也许一直都在征兵。据阿庇安所说,屋大维统领着八个军团和
一些其他的部队,有五六万的总人数。[177]他第一个明显的动作是往
罗马派出了士兵,让他们作为使者去向元老院索取资金。元老院在一
定程度上满足了他们的要求。然而,最终的拨款数额只达到了要求的
一半,甚至还没有发到屋大维军中,反而发给了迪奇穆斯·布鲁图
斯。[178]之后,大概过了一阵子,第二个同样由百夫长领头的使团来
到了元老院。他们先把剑放在了一边,然后进入元老院要求元老们让
屋大维取代希尔提乌斯或者潘萨成为执政官。元老们拒绝了,强调屋
大维过于年轻。但这些百夫长显然熟读罗马历史,援引了之前的史
例,比如,汉尼拔战争时期的西庇阿·阿非利加努斯,受命出征过西
班牙的西庇阿·埃米利阿努斯和在公元前348年担任执政官、当时年仅
二十三岁的马尔库斯·瓦列里乌斯·马克西姆斯·科尔乌斯[Marcus
Valerius Maximus Corvus,或者科尔维努斯(Corvinus)]。双方的争
论变得越来越激烈。面对这些不敬元老的军人,一位或者多位元老斥
责或者动手击打了一位百夫长。据狄奥所说,至少有一位百夫长转身
带着剑准备离去。他大声喊道:“如果你们不让恺撒担任执政官,这
个东西(指剑)会让他当上的。”据说,西塞罗的回答是:“如果你们
要以这种方式提出诉求,那么他确实会得偿所愿。”(指剑)[179]但即
使到了这个时候,西塞罗和其他的元老也仍然不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
生什么事。
如果我们先假定屋大维是一个玩弄权术的阴谋家,这次的事件似
乎就很好解释了,他无非在让士兵们替自己做铺垫。但是,我们不能
忽视士兵们自己的意愿。穆提纳之战以后,屋大维的军团看起来并没
有停下来歇息。迪奇穆斯·布鲁图斯认为他们不受屋大维的控制。这
些老兵有自己的主见,击败了安东尼,但他们的根本政治诉求是什么
呢?元老们没有满足他们的要求,布鲁图斯看起来才是穆提纳之战的
真正赢家。他的军队不仅摆脱了穆提纳之围,甚至还得到了加强,但
这位布鲁图斯也参与了刺杀恺撒的行动。位于罗马的西塞罗等人正在
审查安东尼为恺撒旧部设立的殖民地,而屋大维的军团也是直接相关
的当事人,他们的经济利益很有可能受到损害。既然我们能发现屋大
维的军团有能力让元老们落败,那么这些士兵自己也很有可能已经看
清了这一点。他们知道自己现在有着怎样的政治力量,也不吝于运用
这种力量来为自己争取利益。当然,在接下来发生的事件里,屋大维
并不是被动受益的角色,但他的个人利益归根结底是和士兵们绑在一
起,甚至可以说是依赖于这些士兵的。
西塞罗和支持他的那些元老对此时的政治、战略形势显然有着非常独特的判断,他们仍然认为士兵理应遵从元老的命令。在他们看来,那些百夫长根本就没有资格向他们提要求,也没有资格与他们争辩。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不合于罗马社会、政治秩序的僭越之举。以传统的等级制度来看,低级的军人威胁最高级的元老,甚至于军人拥有自己的政治主张这种事情都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看来,元老们并没有想到这些士兵有可能脱离旧秩序的框架,然后创造出一套新的秩序。元老们对恺撒旧部土地分配问题的审查既是在践行元老的权威,也是在运用意大利地主精英的传统权力满足罗马社会等级制度的价值观念要求。从我们的视角(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或许也有所察觉)来看,元老们的这个政策很有魄力,简直让人以为他们是天真无知才做出了这个决策。但在元老们眼里,这种等级秩序恰恰是他们奋斗的目标。强化这种秩序有助于巩固他们对意大利的控制,也可以增强意大利精英群体内部的凝聚力,从而更好地对抗安东尼等人。
元老们的意识形态已经成了空中楼阁。他们自以为很安全,坚信诸神都在支持他们统治罗马。因此,他们才会无畏地去计较士兵们获得的土地和金钱,才会胆敢驳斥前来与其谈判的百夫长,殊不知自己的命运其实恰恰掌握在这些人手里。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罗马革命的规模有多大,罗马元老的政治误解有多严重。
屋大维的士兵和元老们最早也得在7月[罗马人原先称这个月为5月(Mensis Quintilis),后来,为了纪念尤里乌斯·恺撒,7月被改为尤里乌斯月(Mensis Julius)]末才有可能展开第二次争论,但更为准确的时间或许是8月[当时的6月(Mensis Sextilis),后来被改为奥古斯都月(Mensis Augustus)]初。当百夫长们回到营地,向屋大维汇报了谈判的情况以后,屋大维命令士兵们排好队列,进军罗马。
可以想见,元老们难免表现得有些慌乱。他们承诺不仅会给屋大维麾下在穆提纳作战的那两个军团提供报酬,还要给其他的所有部队都发放奖金。他们也表示愿意让屋大维来担任执政官—毕竟,这总比让他率军攻下罗马要好得多。但就在谈判的时候,元老们的态度又变得强硬起来,因为他们之前传唤的两个军团已经从阿非利加返回了罗马。此外,他们还有潘萨留下的一个军团。同时,他们开始软硬兼施地招募尽可能多的人手。凭着这些兵力,元老们认为自己可以一直守到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和普朗库斯回援。西塞罗在听说屋大维进军罗马以后就躲了起来,现在他再度现身,前来领导大家抵御屋大维。
然而,罗马的防御其实只是一个荒唐的笑话,屋大维的军团很快就来到了城郊。罗马是一座杂乱无章地向外铺开的巨大城市,其防守条件远不如相对较小的穆提纳。罗马守军必须分成许多小队,分别据守各个关键点。然而,在屋大维的军队驻扎于罗马城外以后,城内的元老和其他重要人物纷纷改变了主意。双方的军力对比显而易见,一部分人决定出城来迎接罗马的新主人。第二天,屋大维仅仅带着卫兵进入了罗马城,他大概不觉得还有多少人会站出来反对他。元老院的抵抗意志已经崩溃,两个从阿非利加赶来的老兵军团都叛变了,因为他们曾经是尤里乌斯·恺撒的部队。他们的将领选择了自杀,新上任者放弃了防守城墙的任务。
最后,西塞罗亲自前来向他的老朋友致以问候。据说,他发表了一段长篇大论,详细地说明了自己其实一直都在支持着屋大维。西塞罗无意出版这次演讲的内容,我们只能猜想他究竟把历史扭曲成了什么模样。屋大维听完了这位长者的演说,然后冷冷地指出,西塞罗是最晚过来会见他的。[180]这是政治作秀,以艺术夸张的形式展现了罗马革命。无论西塞罗在欢迎屋大维进入罗马的时候做出了怎样的解释,无论他多么成功地把自己描绘成忠实地拥护屋大维的亲密友人,无论他把自己优秀的口才发挥得多么出神入化,他的政治生涯都走到了终点,而且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一点。屋大维的军队已然掌控了罗马,此刻的西塞罗再也无法违背他们的意志。在西塞罗的理想中,这座城市应当由传统的元老贵族来统治。他们秉持着传统价值观念,遵循着传统的社会、政治等级制度。但是,这个政治理想已经破灭了。现在,西塞罗不得不在屋大维面前低眉顺眼地为自己辩解。屋大维其实没有必要倾听这位伟大的执政官打算作何解释。按照罗马社会的传统等级秩序,年轻的屋大维理应尊重西塞罗。然而,此刻屋大维对西塞罗的尊重纯粹出于屋大维自己的意愿。所有人都知道他其实不必对西塞罗以礼相待,这位最近才被西塞罗用俏皮话嘲弄过的“年轻人”现在只是在对西塞罗施以恩惠而已。任何目睹了这一幕的元老都必定能够明白,曾经的元老领袖西塞罗已然失势,罗马的大权无疑已经落入了屋大维的手中。他的权力并非源于官职、传统或是罗马社会生活的古老等级制度,而是来自拥护他的军人。
屋大维安排自己当选为史上最年轻的执政官,并且对其敌人示以宽容。这种政策势必会让人们想起屋大维的养父尤里乌斯在他与庞培的内战结束以后同样选择了用仁慈来求和平。这种相似性恐怕只会让元老们再次深刻地体会到一位新的恺撒已经掌控了罗马,元老们还能保全自己的权利、权势乃至性命都只不过是因为这位新的恺撒愿意如此而已。我们不禁会想,这些元老在向新上任的年轻执政官屋大维发出问候的时候,是否会回忆起穆提纳之战刚刚结束之时的景象。那时的他们欣喜若狂,抬着西塞罗去卡皮托里翁山上向诸神表达了谢意,还表决同意开启了感恩节庆日,共和国的最后一战以胜利告终。然而,仅仅在四个月以后,屋大维成了执政官,共和国的战争失败了。
[1] 此处的恺撒指的是屋大维。—编者注
[138] Cicero, Ad Familiares , 11.13.
[139] Appian, Civil Wars , 3.73.
[140] Cicero, Ad Familiares , 11.13; 11.10.
[141] Cicero, Ad Familiares , 11.13.
[142] Cicero, Ad M. Brutum , 1.3.
[143] Appian, Civil Wars , 3.74.
[144] Dio, 46.39.
[145] Cicero, Ad M. Brutum , 1.4 (April 27).
[146] Appian, Civil Wars , 3.73-76. 还可参考Dio, 46.40。
[147] 厘清这段时间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比较麻烦。罗马距离穆提纳有四百四十公里。如果两地之间消息传递所需的时间是五天,那么就算元老院在潘萨负伤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考虑划分军权,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和屋大维也不太可能在4月26日之前收到元老院发出的指示。假如元老院是在希尔提乌斯死后才做出决定的,那么元老院的指令大概要到4月30日前后才能抵达穆提纳。因此,潘萨所部的归属问题应该是布鲁图斯和屋大维自行决定的。
[148] Cicero, Ad Familiares , 11.13b.
[149] Cicero, Ad Familiares , 11.10.
[150] Cicero, Ad Familiares , 10.30.
[151] Cicero, Ad Familiares , 11.9.
[152] Cicero, Ad Familiares , 11.10.
[153] Cicero, Ad M. Brutum , 1.10.西赛罗似乎在责怪迪奇穆斯·布鲁图斯搞砸了穆提纳之战的收尾工作。
[154] Cicero, Ad Familiares , 11.13.
[155] Cicero, Ad Familiares , 11.10.
[156] Appian, Civil Wars , 3.81; Cicero, Ad Familiares , 10.24.
[157] Cicero, Ad Familiares , 11.11.
[158] Cicero, Ad Familiares , 11.13.
[159] Cicero, Ad Familiares , 10.21.
[160] Cicero, Ad Familiares , 10.34.
[161] Cicero, Ad Familiares , 10.17.
[162] Cicero, Ad Familiares , 11.12.
[163] Cicero, Ad Familiares , 10.34.
[164] Cicero, Ad Familiares , 10.34a.
[165] Cicero, Ad Familiares , 10.34a.
[166] Cicero, Ad Familiares , 10.35.
[167] 细心的读者或许已经察觉,普朗库斯在Ad Familiares , 10.11中声称他制止了自己麾下第十军团的叛乱。尽管罗马军团的编号是严格按照顺序制定的,两个同样死忠于安东尼的第十军团的存在似乎也未免有些可疑,但确实有可能同时存在两个第十军团。当然,最省事的解释是史料的记载出现了谬误。
[168] Appian, Civil Wars , 3.84.
[169] Cicero, Ad Familiares , 12.8.
[170] Appian, Civil Wars , 3.85.
[171] Cicero, Ad Familiares , 10.32.
[172] Cicero, Ad Familiares , 11.13a.
[173] Cicero, Ad Familiares , 10.24.
[174] Cicero, Ad Familiares , 11.10; Appian, Civil Wars , 3.80.
[175] Cicero, Ad Familiares , 11.20.
[176] Cicero, Ad Familiares , 11.21.
[177] Appian, Civil Wars , 3.88. Cassius Dio, 46.39-43把各个事件糅合在了一起,并且认为早在5月29日李必达与安东尼联合之前,屋大维就与安东尼和解了。但从7月末之前西塞罗收到的信件来看,我们看不出他们和解的迹象。如果和解属实,西塞罗不太可能得不到这种消息。而且,假如屋大维和安东尼之间的矛盾早就化解了,那么春末夏初之际的屋大维为什么无所作为呢?
[178] Appian, Civil Wars , 3.86.阿庇安声称有两批使者,其中第一批为钱而来,第二批为屋大维的政治地位而来,但狄奥声称只有一批。
[179] 本书在这里的叙述结合了Appian, Civil Wars , 3.88以及Dio, 46.43的内容。虽然他们的具体说法有差异,但大体上看来,他们二人讲述的是同一件事情,其描述的方式也是类似的。
[180] Appian, Civil Wars , 3.92.第七章 革命开始
随着屋大维占领罗马,内战的第一阶段结束了。西塞罗努力打造的屋大维与元老院的联盟已经土崩瓦解,屋大维对罗马的进军让西塞罗等元老退到了政治舞台的角落里。但是,除了回天乏术的元老以外,剩下的各方政治势力不一定都没有上台执政的机会。安东尼仍然和李必达一起停留在高卢,与其对峙的是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和普朗库斯。安东尼派控制了西班牙和大部分的高卢土地,屋大维则支配着意大利。
此时,伟大的庞培之子塞克斯图斯·庞培正统治着西西里(Sicily)。[181]他在其父亲被尤里乌斯·恺撒击败以后幸存了下来,逃到了西班牙,然后召集起军队一边流窜一边作战。他还组建了一支舰队,用以开展海盗活动。为了清除庞培余党,恺撒派出了李必达和波利奥。他们二人不负众望,成功地把塞克斯图斯逐出了西班牙。但是塞克斯图斯乘着舰队转移到了西西里岛,而且西西里岛更适合塞克斯图斯等人活动。现在,他们可以派人去劫掠意大利的海岸,更可以在近处观察罗马政治气候的变化,静候良机。
西西里岛上还有一些由大量奴隶支撑起来的大庄园。据塞克斯图
斯的对手所说,他招募了很多奴隶来补充人力。虽然这种说法明显是
为了攻击塞克斯图斯的名誉,但缺少人手的他的确不太可能忽视岛上
人数众多的奴隶。除此以外,他还在意大利等地招募了一些心存不满
的自由民。恺撒死后,为了保住罗马的政权,西塞罗等人显然需要尽
力为塞克斯图斯·庞培恢复合法地位和名誉。所以,在穆提纳之战以
后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塞克斯图斯·庞培喘了一口气。然而不久之
后,屋大维上台了。身为尤里乌斯·恺撒的养子,他无意化解这段恩
怨。于是,塞克斯图斯只能再一次沦为海盗之王。
在东方,马尔库斯·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建立了强大的势力。他
们先是拿下了马其顿和叙利亚,然后把势力扩张到了整个小亚细亚。
有些令人意外的是,他们遭遇了不少的抵抗。对于一些拒不合作的希
腊城邦,他们不得不动用武力。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有着强大的海
军,除了埃及的克莱奥帕特拉以外,地中海东岸已经没有势力能够挑
战他们。克莱奥帕特拉仍然忠于已经亡故的尤里乌斯·恺撒,她随时
准备支援安东尼和屋大维。不过,尽管她的海军力量很强,但埃及的
地理位置距恺撒派的主要势力范围太远,而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已经
威胁到了埃及的东部边境。
总而言之,此时的罗马世界至少有六个主要的军事集团:屋大
维,安东尼和李必达,马尔库斯·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迪奇穆斯·
布鲁图斯和普朗库斯,塞克斯图斯·庞培,埃及的克莱奥帕特拉。无
论哪个集团都没有独力压倒其他人、统治罗马的实力。安东尼、李必
达、屋大维就是在这一共识的引导下走到了一起,他们需要团结起来
才能击败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但是他们三人建立的联盟一共持续了
十一年,这足以说明这个联盟还有更为坚实的基础。他们的联合不只
是为了消灭那些谋杀恺撒的刺客,还为了确保战后的土地分配能够顺
利地进行。分地的主要受益者是军人,联盟的延续让他们得到了不少
的利益。
在接下来的十年当中,军人在罗马的政治舞台上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这是极其罕见之事。当屋大维带兵来到罗马城外,罗马的政治精英们很快就认清了形势,贵族的统治结束了。在发生内战的这种特殊时期,任何事物都很容易被颠覆。因此,虽然罗马政治、社会等级制度遭到了挑战,但这或许只是政治动荡导致的偶然现象。等到革命结束,传统的力量对比以及传统的社会等级秩序大概都会迅速地恢复。罗马的精英们也许就是这么想的。考虑到罗马共和国最后一百年的历史遭遇,这一次的动乱说不定真的会再次走上老路。然而,恺撒派没有放弃权力。从此,罗马的政治面貌焕然一新。
恺撒的遗产以及革命的开端
屋大维几乎未动干戈就占领了罗马,其影响还需要过一段时间才
能完全显露出来。他对元老们的态度很和善,让罗马城得以享受暂时
的和平。尽管士兵们帮助屋大维夺取了权力,但人们还不知道屋大维
对身处意大利以外的武装势力打算采取怎样的政策。早在屋大维还在
为共和国建立汗马功劳之时,元老院就显得相当不愿意褒奖他。时至
今日,屋大维恐怕更难相信这些元老会默默地接受他掌权的现实。他
必定能够清醒地认识到,无论元老们以多么动听的话语来表达善意,
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其实都想杀死自己。假如时机来临,这些人会毫不
犹豫地化身为杀人凶手。毕竟,当初刺死恺撒的就是那些所谓的“朋
友”。而且,第一次政治暗杀或许还算是有悖于罗马政治常态,让某
些人不愿动手。但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先例在前,许多人大概更愿
意采用这种手段了。
然而,屋大维在这一阶段没有对元老院里的敌人下手。与他作对的元老也没有逃离罗马,他们觉得屋大维不会开始排除异己。这种奇怪的判断让人费解。当年,尤里乌斯·恺撒进军罗马以后,许多反对他的人依然能够安全地生活在意大利。看来,元老们仍然相信屋大维会寻求和解。就算他们曾经对屋大维两面三刀、加以羞辱,就算他们已经对恺撒和其他恺撒派人士悍然动用了极端的暴力,这些元老看起来还是认为自己的人身安全无虞。就连西塞罗也留在了意大利,静静地观察事态发展。
屋大维的第一个举动是奖励手下的士兵。他夺走了元老院为了对抗安东尼而收集起来的资金,将其分发给自己的部下。接着,他设法把两个执政官的职位都控制在自己这边。除了他本人以外,昆图斯·裴迪乌斯也被选为执政官。此人几乎从屋大维在公元前44年抵达意大利以来一直都坚定地站在屋大维这边。选举的过程本身是比较平静的,不过,屋大维派了士兵来监督大家把票投给该投的人。单从基本流程来看,这样的选举还算是遵照了罗马共和国的宪法。政治局面已经大大不同,但共和国法律规定的流程延续了下来。至少,这种状态和下一个历史时期有着明显的差异。
当选为执政官以后,屋大维召开了一种特殊的会议—库里亚大会
(comitia curiata)。这种会议的起源非常古老,但到了这个时代,众
议会基本只具备仪式性作用,其规模也只剩下三十名跟随着执政官的
扈从(lictor)。这些扈从带着的武器被称为法西斯(fascis),由捆绑
在一起的多根棍棒和一把斧头组成,代表着暴力,象征着执政官拥有
处罚或杀死罗马公民的权威。不过,现代人对“法西斯”这个词的认
识或许更多地源自20世纪20年代意大利的法西斯党。在屋大维生活的
年代,众议会仍然拥有批准勋贵(patrician,一个古老的贵族阶层)之
间的收养关系的权限。于是,在屋大维的授意下,一条新的众议会法
(lex curiata)出台,正式认可了尤里乌斯·恺撒对屋大维的收养行
为。其实,当时的罗马人本就一直都将屋大维称作“恺撒”,因为大
家都知道尤里乌斯·恺撒在遗嘱里写了收养关系。或许众议会的召开
并没有必要,但是这条法律至少向所有人表明了屋大维忠于恺撒,
[182]这就是有意义的。毕竟,正如安东尼所说,屋大维的权威在很大
程度上源于“恺撒”这个名字。
在恺撒遇害以后,屋大维起先指责安东尼不为恺撒报仇,反而试
图与行刺者和解。[183]这当然是为了拉拢那些仍然忠于恺撒之人。但
是,恺撒的旧日部下们显然没有蜂拥而至,聚集在屋大维的麾下群情
激奋地要求杀死行刺者。换言之,这种做法收效甚微。接着,屋大维
和元老院结成了同盟,一起公开支持行刺者、反对安东尼。我们可以
说屋大维和元老院、行刺者之间的关系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有些紧张。
但就当时而言,他们的关系其实没有很大的问题。当然了,行刺者们
显然不太信任屋大维(或许算是有先见之明)。然而,没有史料证明他
们觉得屋大维已经有了固定的政治立场,他们不觉得屋大维对恺撒的
政治遗产的继承会是一个大问题。我们只能猜想屋大维和西塞罗派已
经认为二者的和解是可行的。
那么,我们就不禁要审视一下恺撒的遗产的本质。显然,恺撒不是一位革命者,其所作所为都没有展现出要建立新秩序的迹象。行刺者们或许确实认为自己在“恢复”自由,但是恺撒似乎本就想要与其对手重修于好。他固然想要保持自己的政治地位,但他其实无意颠覆共和国的传统[包括自由(libertas)]。由此观之,刺杀恺撒的行动很有问题。我们可以将其视作反对恺撒统治罗马的极端行径。然而,恺撒的政治举措似乎不该引发这种反应,行刺者对罗马政治的认知过于极端。
也就是说,刺杀恺撒的举动并不是反革命行为,因为首先就不存在革命行为。既然如此,在恺撒死后,屋大维也并不是革命者,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革命遗产可以继承。人们也许认为恺撒的继承人能够与罗马社会的传统权威通力合作,因为他看起来并没有别的路可走。如果屋大维能够与行刺者达成和解,那么他们之间应该就不存在根本性矛盾了,双方唯一的意识形态矛盾就产生于刺杀恺撒。也许,马尔库斯·布鲁图斯、卡西乌斯和屋大维真的能够搁置争议、和平共处。毕竟,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和西塞罗都已经成功地与屋大维展开了合作,虽然一开始还有一些摩擦。
在公元前44年末至前43年初,安东尼才是麻烦的根源,年轻的恺撒不是问题。屋大维的地位确实有些异乎寻常,但以公元前43年的元老们的视角来看,他既算不上威胁,也没有妨碍到元老院行事。只有等到屋大维带着士兵们掉头进军罗马以后,元老们才如梦初醒。
如果理解了元老们心中的成见,我们就能够明白,元老们在公元前43年的判断和做法都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他们认为自己是政治舞台上的主角,甚至于只有元老才是重要角色。然而,他们的这种成见和意识形态已经不合实际了。政治的要素是金钱与武力,军队就是武力。元老们的财富或许确实远超罗马社会里的其他任何一个群体,但安东尼和屋大维能够用军队来夺走所有的财富。
罗马的元老们恰恰忽视了军队的作用。这些军人备受鄙夷,他们或许来自罗马社会里最为弱小、贫穷、微不足道的阶层。在元老们眼里,军人的力量不值一哂。就算失去了政治地位,元老们似乎也依然在以传统的方式进行思考,以为自己还有能力管控军队,殊不知他们正在目睹罗马社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屋大维的崛起史无前例,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但这只是恺撒遇刺带来的结果之一。恺撒留下的最大遗产当属元老院和恺撒麾下军团之间的决裂以及这些军团士兵给罗马政治生活带来的深刻影响。如果说革命必定由心怀不满的叛乱者发起,那么罗马革命中的叛乱者就是恺撒的旧部。
重返穆提纳:三头同盟形成
新任执政官屋大维和裴迪乌斯立刻开始了行动,让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屋大维确实已经牢牢地掌握了权力。核准养父子关系相当于公然承认了屋大维的政治、个人影响力要归功于恺撒,同时也是再一次宣布屋大维才是恺撒的真正继承人。此外,裴迪乌斯还推行了一条法律,宣布流放行刺恺撒之人。[184]之前元老们赦免行刺者的法令就此失效。而且,除了直接参与谋杀恺撒的那些元老以外,知情或者稍微有一些关系的人也获罪了。这条法律难免波及一大批人。屋大维的某些对手也牵涉其中,因为他们当初或许早就知道暗杀恺撒的计划。
行刺者全都遭到了指控。这一天,审判开始了,虽然他们本人并
不在场。主持审判的是屋大维,陪审团大概包括了不下于五十名出身
于较高阶层的罗马人。不出所料,他们都投票认定行刺者有罪。只有
一位陪审员站了出来反抗年轻的恺撒,投了无罪票。他叫作西里奇乌
斯·科罗纳(Silicius Corona),是一位元老。他勇敢地与现政权作斗
争,捍卫着元老们的独立性。[185]暂时,西里奇乌斯还安然无恙。这
些法律措施是屋大维为战争而做的铺垫。不久,他就要与马尔库斯·
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打响内战。我们需要注意的是,纵使内战即将来
临,屋大维也仍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寻求法律的支持。
在这一时期,屋大维和安东尼还处于敌对关系当中,后者依然是
罗马人的公敌。而且,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和普朗库斯以及他们麾下
的强大军队也还驻扎在意大利的北方边境上,谁也说不清接下来的局
势会发展成什么样。所以,在屋大维发动了政变的消息抵达库拉洛以
后,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并没有马上下令撤退。他或许想要静观其
变,看一看这位年轻人究竟打算做什么。但是,既然屋大维已经决定
要和马尔库斯·布鲁图斯以及卡西乌斯开战,那么恺撒派人士之间的
和解几乎就是必然了,因为无论是屋大维还是安东尼的势力都不可能
独自战胜这些行刺者。所以,屋大维和裴迪乌斯说服元老院撤销了之
前颁布的针对李必达和安东尼的法令,为双方的和解打好了基础。
由此,屋大维发出了想要开启谈判的信号。[186]得知法令撤销以
后,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和普朗库斯想必都发现了自己的处境变得非
常尴尬。此时,波利奥也已经加入了安东尼等人的队伍,他们正朝着
普朗库斯和迪奇穆斯·布鲁图斯进发。而南面还有规模更大的一支部
队即将到来。既然已经陷入了孤立无援并且无望取胜的绝境,那么普
朗库斯当然就开始寻求与对方和解。安东尼一直不满于普朗库斯不顾
老交情,坚定地站在西塞罗派那边的做法。不过,普朗库斯毕竟是恺
撒的老部下,安东尼身边有很多亲密的朋友也都是普朗库斯的好友。
而且,与普朗库斯和解总比和屋大维和解要简单一些。在波利奥的居
中调解下,安东尼和普朗库斯重归于好。至于普朗库斯的部下,他们
本来就没有誓死效忠于元老院的打算,现在则顺利地加入了安东尼的
军队。
然而,迪奇穆斯·布鲁图斯不像普朗库斯那样有恺撒派的朋友替
自己牵线搭桥。更何况,他是谋杀恺撒的刺客,几乎不可能得到原
谅。既然普朗库斯已经离去,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的唯一生路就是投
奔东方的马尔库斯·布鲁图斯。他最直接的路径是跨越阿尔卑斯山,
横穿意大利北部,通过阿奎莱亚(Aquileia)那一带进入巴尔干。但
是,屋大维已经往北部派出了部队。安东尼更是处于非常靠近的位
置,很容易派兵追上他。如果往阿奎莱亚逃跑,迪奇穆斯·布鲁图斯
大概不是被屋大维拦下,就是被安东尼追上。因此,他另辟蹊径,想
要从北侧绕过阿尔卑斯山。但这条路线的风险很高,来到阿尔卑斯山
北侧之后,他还需要渡过莱茵河,然后在罗马国境外前行一大段路
程。
他的士兵们当然不愿意跟他走上这条未知的漫漫长路,他们几乎全部叛变了。潘萨曾经指挥过的那些新兵带头离去,准备投奔屋大维,资历更深一些的选择了安东尼。最后,迪奇穆斯·布鲁图斯身边只剩下了高卢骑兵卫队。他遣散了绝大部分卫兵,然后乔装打扮,隐秘行事。
队伍的规模缩小了以后,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的路线也做了一些
调整。他决定先潜伏于意大利,然后再设法前去投奔马尔库斯·布鲁
图斯。然而,阿尔卑斯山区的真正主人是无数的小部落。它们或许在
明面上从属于罗马,但其实基本是独立的势力。当地的一伙劫匪盯上
了迪奇穆斯·布鲁图斯一行人,把他们都抓了起来。然后,劫匪们意
识到自己抓到了大人物,将其交给了部落的酋长卡米卢斯(Camilus),
此人是迪奇穆斯·布鲁图斯的朋友。虽然有些为难,但卡米卢斯很快
就认清了形势。他和迪奇穆斯·布鲁图斯固然有一些交情(大概只是为
了政治利益而缔结的友谊),但他的部落几乎不可能挡得住安东尼率领
的罗马军团,他没必要为自己树立这么强大的敌人。于是,这位酋长
派人去向安东尼汇报了情况。安东尼命令他处死了迪奇穆斯·布鲁图
斯。意大利北部的最后一点反抗的火星熄灭了。[187]
屋大维率军返回了博诺尼亚,[188]安东尼和李必达也已经在穆提纳安营扎寨。双方就这样回到了之前的战场,回到了同一块平原。尽管安东尼和屋大维之间多有嫌隙,但是,现在他们都需要对方的支持。
这三个人想必在此次会议召开之前就早已明白,他们必须把彼此
的资源汇聚在一起才能战胜东方、西西里以及罗马城内的敌人,他们
的视野不能局限在彼此之间的分歧和恩怨上。或许,安东尼从决定撤
离穆提纳开始就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期待着恺撒的亲戚故旧
能够团结一致。虽然我们很有理由相信这三个人之间仍然有着尖锐的
矛盾,但他们也都知道自己必须先搁置这些矛盾。而且,除了他们以
外,他们麾下的士兵似乎也十分希望联合起来一起对抗共同的敌人,
其中的一部分士兵甚至已经宣布过不愿意自相残杀了。这些老兵想要
保护自己分到的土地,得到应有的报酬,并且巩固自己刚刚获得的影
响力。他们要求恺撒派联合在一起。
李必达、安东尼和屋大维会见于穆提纳附近拉维努斯河(Lavinus)中的一座小岛上。谈判的最关键内容大概是三人权力的具体运作问题:如何组建联盟、各方势力的活动范围、三方权力的基础、下一步的计划。经过两天的讨论,他们达成了这份必然达成的和解协议。按照约定,屋大维会辞去执政官的职位,然后和其他两人一起担任罗马宪法中从未出现过的全新官职,享有莫大的权威。[189]然后,他们朝着罗马进发了。
三头统治
这三位恺撒派人士已经瓜分了罗马世界:屋大维有权掌控阿非利
加、萨丁尼亚(Sardinia)、西西里;李必达分到了西班牙和纳尔博高
卢(Gallia Narbonensis,法国南部);安东尼控制着剩下的高卢土地
(既有山内高卢,也有阿尔卑斯山以北的领地)。他们约定让李必达当
选为下一年的执政官,率领三个军团掌控意大利。同时,李必达会把
其他的军团都交给安东尼和屋大维,让他们两人分别统率着足足二十
个军团去和布鲁图斯、卡西乌斯对抗。三头(triumvir),有权派出代
表统治地方省份。由此,他们既可以保证自己拥有基于各地省份的大
量财富和权力,进而展开政治、军事活动,也可以用这些职位来笼络
人心。[190]
他们三人在一次大会上向士兵们宣布了这份协议的要点。士兵们表示赞成,不过同时还要求年轻的屋大维迎娶安东尼的继女克洛狄娅(Clodia)。她是安东尼的妻子富尔维娅(Fulvia)和西塞罗的老对手克洛狄乌斯所生的女儿。我们可以从中看出,罗马贵族的圈子确实不大。
三头未对士兵们宣布的是铲除政敌的内容。就在他们朝着罗马靠
近的时候,罗马城内有四个名声显赫的重要人物或是在晚上用餐时被
杀,或是横死街头。没有相关的法令、声明,当然也没有经过法律程
序。罗马城的居民往往是通过道听途说来获取消息的,上层人物很快
就通过紧密的社交关系网获得了情报。据悉,有一群拿着武器的人在
夜里找人,但旁人并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究竟是谁或者到底有多少。
就算是到了后来,遇害者的人数也难以确定。有人说是十二人,有人
说是十七人。在一片漆黑的夜幕中发生的骚动难免会让人恐惧,留在
城内的执政官裴迪乌斯试图稳定局面。他派人去安抚民心,然后在凌
晨的时候违背了三头的意愿,公布了他们要消灭的对象,声称这些人
就是导致内战的祸根。不久以后,裴迪乌斯死了。尽管看起来就很可
疑,但据说他的死因是在这天夜里操劳过度。于是,公元前43年一共
有三位执政官死去。[191]
很快,三位恺撒派巨头进入了罗马,每个人都分别带着卫队和一
个军团。然后,保民官马尔库斯·提提乌斯(Titius)在他人授意下向
人民提出了一项法案。按照罗马人的传统,法案的提出和表决之间要
有三次集市日,也就是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差。然而,这一回,法案公
布的当天就开启了投票表决流程。公元前43年11月27日,《提提乌斯
法》(Lex Titia)正式生效了。新的所谓“triumviri rei publicae
constituendae”的官职随之出现,我们大致可以将其翻译为“支撑起
共和国的三位官员”。[192]
我们对《提提乌斯法》的条款所知不多。[193]这项法案为三头的
官职规定了五年的任期。看起来,三头拥有无比巨大的权力。至少,
他们拥有执政官一般的权威,还可以控制地方省份。或许我们可以根
据这三个人接下来的所作所为来重新构想法案的内容,猜测其中有关
于任命官员以及剥夺罗马公民权利的条文。但是,这项法律更有可能
是非常简短的,就好像是任命独裁官的法令以及元老院最后通牒那
样。比如,后者的主要内容就在于让执政官有权采取一切措施来捍卫
共和国。后来的《皇权法》(Legesde Imperio)里面的授权条款宣布凡
是皇帝认为有必要的举措都是合法的,也许《提提乌斯法》也有类似
的条款。总之,这个官职的名称或许就是最好的说明—他们三人是共
和国的三大支柱。
“共和国”(republic)这个词来自古罗马,现在表示属于全体公
民的政体,用以区别于君主专制和其他独裁政体。然而,其拉丁语原
型“res publica”其实只是“公务”的意思。与之相对的是“res
privata”,也就是和家庭、家人相关的“私务”。罗马人心中“共和
国”这个概念的含糊与暧昧反映的是不严格的罗马宪法。维持着罗马
运转的传统习俗只有一部分被尊为法律,还有一部分基本依赖于罗马
政治精英和普通公民的实践。对于罗马政治来说,这种灵活性既可以
被视作长处,也可以被视作短处,其优点是让罗马人的政治制度能够
应对不同的形势,因需而变;其缺点则是让某些心怀叵测的政治人物
有了较大的操作空间。罗马人既没有明确的正式规则,也没有像独立
的司法系统或者最高法院那样的机构来解释不成文的规则应当是怎样
的。那么,很多问题就有了争辩的余地,一些政治人物完全可以援引
罗马宪法的“精神”来否定既有的惯常做法。
然而,“共和国”概念的宽泛性并不影响罗马人频繁地运用这个
词语。“共和国”与其他的重要政治概念是相互联系的,比如,“自
由”(libertas)和“虔敬”(pietas,指敬重诸神和先祖)。这两个概
念也很难阐释清楚,但仍然具备不小的道德约束力。可以说,正是因
为没有成文的宪法,并且依赖于杂糅了习俗、实践、法律的治国方
式,罗马才会需要模糊的“共和国”概念。于是,“共和国”有了
“处理公务的方式”的含义。虽然他们或许会时不时地发生争论,但
是整体而言,罗马人有一套公认的处事方式,即所谓的罗马共和国宪
法,或许称之为“罗马共和国的政治文化”更为贴切。“共和国”当
然是一个重要的概念,罗马的政治人物往往怀着满腔的热情去反复地
宣扬这个词语,更有无数人愿意为共和国战死。
《提提乌斯法》为了“支撑起这套政治制度”而新设立了三头的官职。这个描述难免让人想起公元前82年苏拉的独裁官职位,他的头衔大概是“立法及支撑起这套政治制度的独裁者”(dictator legibus faciendis et rei publicae constituendae)或者没有提及立法的“支撑起这套政治制度的独裁者”(dictator rei publicae constituendae)。[194]苏拉的头衔很可能是新创的,因为之前的独裁官都是为了召开选举或者处理危机(一般是军事问题)才获选的。
三头的全称其实暗示了旧的政治制度已经崩塌,所以三头才要站出来将其支撑起来。[195]不过,这种崩塌与共和国的各个机构无关,它们全都还在正常地运转。此外,三头的官职是经由共和国的法律程序设立起来的。虽然《提提乌斯法》出台的流程有些异常,但这个设立的方式依然足以表明罗马人民享有最高的权威,因为表决同意出台这项法案的是代表着人民意志的机关。后来,三头在掌权期间还与元老院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至少在某些法案上征求了元老院的意见。[196]
无论如何,传统的政治生活必然已经遭遇了严重的危机,阿庇安为我们保存了三头对此的看法。
马尔库斯·李必达、马克·安东尼、屋大维·恺撒受民之托,为共和国拨乱反正。我们在此声明: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罪魁祸首当属那些卑劣的叛徒,他们因恺撒的仁慈才得以在战败之后保全性命,乃至获得官职、荣誉和赠礼。但是,他们竟然恩将仇报,密谋杀死了恺撒,并且对我们加以羞辱,甚至将我们列为公敌。恺撒和我们的亲身经历无疑已经证明了,这种恶人是无法用善行感化的,我们必须先发制人。这绝非不义、残暴或不当之举,请大家再次想一想恺撒和我们都遭受了怎样的暴行。恺撒是独裁官、最高祭司,也是一位征服者。他击败了罗马人民最为畏惧的民族,并且将其纳入我们的国家。他还史无前例地勇闯赫拉克勒斯之柱(Columnae Herculis)以外的海域,发现了罗马人此前闻所未闻的土地。然而,就在神圣的元老院内,就在诸神的注视下,这些恶人给恺撒造成了二十三处可怕的创伤,残忍地将其杀害。他们原本是恺撒的俘虏,蒙恺撒施恩才保住了生命,其中的一些人甚至还被恺撒指定为一部分财产的继承人。在这桩恶行发生以后,一些人居然无意令其接受应得的惩罚,反而把他们升至高位,让他们用共和国的资金和军队来对抗我们。这些暴徒用武力裹挟了一些普通人,他们甚至还与那些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野蛮人为伍……现在,我们还需要跨海去对抗那些刺杀了恺撒的恶人。此行恐怕势必会遭遇艰险,我们所有人都会面临挑战。在我们外出作战之时,一些敌人或许会趁机作乱。但是,我们依然在毫不迟疑地准备出征,因为我们必须尽快铲除这些刺客,因为他们正是这场战争的发动者。[197]
这段话的核心内容很简单:像恺撒这样为罗马立下了无数的功
劳、担任着无与伦比的高级官职的大人物竟然遇刺了,这足以证明罗
马的政治制度出现了大问题。三头自己的遭遇只不过是再度证实了这
一点。刺杀恺撒的那些人曾经在内战中与恺撒作对,然而在战败以后
得到了宽恕,重新融入罗马政坛,得到了尊重,甚至还成了恺撒的继
承人之一。他们对其恩人及密友恺撒的背叛说明了罗马人无法与这些
人和平共处,他们的恶行严重违背了罗马人政治、社会传统当中对于
友谊和报恩的要求。换言之,他们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其所作所为不
容于罗马的政治文化。他们的暴力行径已然给无数罗马公民带来了巨
大的伤害,接下来这场不得不打的战争也会致使生灵涂炭。这些行刺
者背弃了罗马的传统,公然蔑视罗马的政治文化。这种现象又可以反
过来说明罗马的政治文化出现了问题。
后来,把持大权多年的屋大维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然后把他做的总结留在了陵墓入口处和全国各地。对于公元前44—前42年发生的事情,他做出了这样的描述:
十九岁时,我有志于捍卫共和国的自由。于是,我凭着私人的资源召集起军队,击败了威胁自由的那个派系。为此,元老院对我大加赞誉,让我享有执政官的投票权,并且赋予我军权,让我以代理裁判官的身份跟随执政官盖乌斯·潘萨和奥卢斯·希尔提乌斯行事,“去保护共和国免受伤害”。而且,就在同一年,在两位执政官都死于战争以后,人民选我担任执政官,然后让我成了支撑起共和国的三头之一。我流放了那些杀死我父亲之人,以合法的正当手段令其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之后,这些人对共和国发动了战争。因此,我又在战场上击败了他们。[198]虽然屋大维的这些话是在五十年后说的,而且我们还得考虑他也
许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而做了一些修改,但他的总结显然符合罗马政
治的传统说法。他对安东尼的攻击被定性为恢复自由之举,他在为共
和国而战,罗马宪法中规定的国家机关(元老院与人民)也认可了他的
优良德行。为了让政局恢复正常,他挺身而出,致力于反抗个别派系
的暴行。他对行刺者采取的行动符合罗马法律,遵从了正当的流程,
接下来的战争也是为了保卫共和国。这段话以及前文所提的三头颁布
的法令都具有浓郁的保守色彩。尽管晚年的罗马皇帝屋大维声称年轻
时的自己是一个在危急存亡之秋勇敢地捍卫共和国的英雄,但当时的
这场危机看起来与宪法或者国家机关无关,其根源在于个别人的政治
行径。
身为现代人,我们或许会认为宪法的要义在于设计制约与平衡的
关系,让行政权力受到限制,确定各方的职责以及相应的问责机制。
在现代的西方国家,立法机关监督着行政机关与司法机关。各个机关
的工作流程都遭受着审查,保持着适当的透明度。整体而言,立法者
和行政者都会公平合理地办事。然而,罗马的情况截然不同。高级罗
马官员集司法、行政、军事大权于一身,他们甚至有权采取极刑。从
公元前5世纪开始,罗马公民争取到了一些在官员面前保护自己的手
段,比如向人民申诉的权利(或许是通过保民官实现的,因为他们会为
公民说情,甚至有可能以自己的肉身去阻挡官员,保护公民)。自公元
前17年以来,罗马皇帝成了保护公民免受官员侵犯的角色。[199]但
是,真正约束着官员的是罗马政治的传统习俗。按照传统,罗马官员
应该行事得体、从善如流(比如咨询元老院)、尊重所有的罗马公民。
三头主张的是解决政治道德的问题,之前也有恺撒派人士表达过
类似的观点。李必达的部下曾经宣称两位执政官之死就代表着战争的
结束,大家应该放下武器,以免再有罗马公民失去生命。当李必达危
如累卵之时,安东尼没有赶尽杀绝,而是要求他与自己和谈。李必达
本人也曾经建议元老院接受安东尼获胜的军事、政治事实,以免再造
杀孽。公元前43年末,三头同盟向罗马人民提出一份和平倡议,要求
重新组建共和国,恢复罗马的“处事方式”,治愈公元前44年3月以来
的累累伤痕。但在罗马人民重获和平与安全之前,在这个过渡的时
期,罗马必须先经历纯粹的权力斗争,那些显然有害于和平之人必须
铲除。这与宪法和法律无关,问题的关键是政治文化。恺撒之死以及
安东尼和屋大维所受的侵犯让罗马人失去了传统的政治文化。那么,
剥除了文化的罗马政治现在只剩下了赤裸裸的暴力。
[181] 如果想了解现代学者对塞克斯图斯·庞培的评价,请参考Anton Powell and Kathryn Welch, eds, Sextus Pompeius (London: Duckworth, 2002); Kathryn Welch, Magnus Pius: Sextus Pompeius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Roman Republic;Roman Culture in an Age of Civil War (Swansea: Classical Press of Wales, 2012)。
[182] Appian, Civil Wars , 3.94.
[183] Appian, Civil Wars , 3.9-20; 32-39.
[184] Velleius Paterculus, 2.69.5:“此时,执政官裴迪乌斯(恺撒的同僚)出台了《裴迪乌斯法》,禁止人们为那些刺杀了老恺撒之人提供水和火。”所谓的“禁止提供水和火”是罗马人的说法,其含义等同于把人流放到意大利以外的土地上去。
[185] Appian, Civil Wars , 3.95; 4.27; Dio, 46.49.5.
[186] Appian, Civil Wars , 3.96. Dio, 46.50-55看起来非常困惑于这些事件发生的顺序。
[187] Appian, Civil Wars , 3.97-98; Dio, 46.52-53.
[188] Appian, Civil Wars , 3.95-96; Dio, 46.47-48.
[189] Appian, Civil Wars , 4.2; Dio, 46.54-55.
[190] Appian, Civil Wars , 4.3; Dio, 46.55-56.
[191] Appian, Civil Wars , 4.6.
[192] Appian, Civil Wars , 4.7.
[193] 我们对于罗马法的认识基本上要归功于编纂法典的后人,他们为我们保存了早期罗马法的内容。但是,《提提乌斯法》并没有被沿用下来。所以,后来的法典没有收录其内容。
[194] 苏拉的头衔见于残缺的铭文 CIL VI 40951 = VI 31609,其内容为“[L. Cornelius L. f. Sulla] Felix d [ict r(ei publicae] co[nstituendae]”。虽然方括号里的内容都是后世学者推测的结果,但这个推测是很合理的。较长的那个头衔见于Appian, Civil Wars , 1.98,不过不太可信。
[195] Carsten H. Lange, Res Publica Constituta: Actium, Apollo and the Accomplishment of the Triumviral Assignment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09), 23认为《提提乌斯法》应该明确提出了三头同盟的目的:惩处刺杀恺撒者、结束内战、恢复国家的秩序。无论如何,三头官职的名称里只提及了最后的这一点。
[196] 例如, Joyce Reynolds, Aphrodisias and Rome (London: Society for the Promotion of Roman Studies, 1982), 8 提及的法令。
[197] Appian, Civil Wars , 4.8-10.
[198] Res Gestae , 1-2.
[199] 请参考Peter Garnsey, “The Lex Iulia and Appeal under the Empir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56 (1966): 167-189。第八章 血洗罗马
三头同盟颁布的法令篇幅很长。他们愤怒地宣告了一场屠杀即将到来:
我们不会怒而伤害平民,也不会报复所有曾经反对过我们或者试图与我们作对的人,更不会攻击那些只是富裕或者德高望重之人。当年,有一位独裁者像我们一样在内战期间掌控了这座城市,拥有了莫大的权力。人们因其功绩而称其为菲利克斯(Felix)。但我们不会像他一样大开杀戒。虽然我们三个人的仇敌加起来想必比他一个人的要多,但我们要追究的只有罪大恶极之人。这既是为了我们自己,更是为了大家,因为在我们相争之时,所有人都难免受到损伤。而且,我们的敌人还曾触怒军队。因此,我们的举措也是为了安抚军心。虽然我们现在有权直接逮捕任何人,但我们还是决定采用宣布公敌的方式。这也是为了保护大家,因为震怒的军人也许会违背命令、伤及无辜。现在,除了特定的那些人以外,其他人都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何等幸事!请大家不要以任何形式帮助下列名单中的这些人。凡窝藏、协助、同谋者都会被我们一并列入名单,无论缘由如何。杀死公敌者可以凭其首级领取奖赏:自由民可凭每个头颅获得两万五千阿提卡德拉克马(Attic drachmas);奴隶可获得自由、一万阿提卡抓以及其主人的公民权。提供情报者可得到同等奖赏。此外,获赏者的名字都不会被登记在册。[200]在《提提乌斯法》出台的当天晚上,三头同盟就颁布了这条法令,并且附上了一百三十个人的名字。后来,他们又添加了一百五十个。这些人的名字被写在罗马城广场的两块白板上。其中一块专门用于记录元老的名字,另一块记着非元老。这种区分看起来是为了给这场屠杀营造一种郑重、有序的氛围,却未免显得颇为奇怪。死亡面前本该人人平等,然而这两块白板却还是保留了人们的地位差异。当时的罗马人也注意到了这种讽刺的现象。[201]
公元前81年,苏拉在内战将尽之时采用了类似的手法—公布名单,凭死亡证据领赏。这些证据,也就是头颅会被展示在广场上。不过,苏拉当初似乎还是记录了提供情报以及杀死公敌者的姓名,将他们记作公共奖励的获得者。而三头同盟则提供了匿名保护,以免这些人遭到受害者亲戚朋友的报复。他们大概希望以此来帮助人们放下心理负担,大胆地动手消灭公敌。
据各家史料所述,接下来罗马城中发生了无数触目惊心的事情。阿庇安的记录最为详细、广博,但狄奥以及瓦列里乌斯·马克西姆斯的《警世言行录》(Memorable Deedsand Sayings)也并不逊色。最后的这部作品是难得的逸闻趣事集,其中的故事往往没有历史背景介绍,其排序依据是某些政治或者道德品质(爱国精神、奴隶的忠心等)。罗马人和非罗马人的事例又会被进一步划分开来。瓦列里乌斯收集这些逸事的目的大概是让罗马人以史为鉴,提升大家的道德水平。瓦列里乌斯反反复复地为我们讲述了三头同盟宣布公敌所引发的种种事件。阿庇安声称有许多书籍都记载了宣布公敌的后果,他叙述的只不过是他所掌握的冰山一角而已。[202]宣布公敌导致的恶果让无数世代的人们记忆深刻。
在三头颁布的法令当中,他们把接下来的这场屠杀设想为一次井
井有条的定点清理行动。如果他们所言不虚,受到影响的只会是极少
数顽固不化、执意要反对恺撒及其继承人的罗马精英。然而,事实并
非如此。整座罗马城都被笼罩在恐怖的阴影之下。虽然三头同盟宣布
了士兵们不会违背命令、伤及无辜,不会让罗马城陷入混乱,但我们
看到的记录和他们所说的大相径庭。[203]罗马城的社会秩序已经崩
溃,杀人的暴行随处可见。按照罗马人的等级制度,一家之主对其家
人(familia)拥有莫大的权威。对家奴而言,家主就像是专制君主一
样。妇孺的待遇相对好一些。然而,在三头同盟宣布公敌以后,这种
权力遭到了颠覆。因为奴隶和妇女有可能去通风报信,他们现在反倒
掌握了家中的权力。而且,邻居、债主、身受社会道义约束的“朋
友”、寻仇者、不满者、嫉恨者、贪财者、嗜杀者都有可能变成杀人
凶手。
古罗马的这种景象让我们不禁想起现代社会的类似事件,长年生活在一起的近邻忽然就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在特定的政治局势下,社会矛盾、相互之间的竞争、蕴藏在日常交往当中的不满情绪就以仇杀的形式爆发了出来。社会的正常运行需要人们秉持着一定的互信,但是在内战这样尖锐的冲突发生的时候,这种互信根本没有存在的空间。当整个社会都失去了秩序,到处都充斥着暴力,同流合污反倒是一种有效的自保手段。
公敌的名单还有更改的余地,人们可以提请删除或者添加某些名
字。换言之,就算某人一开始不在名单上,他也随时有可能被追加为
公敌。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正在劝说三头把自己的名字也加到名单
上去,过往恩怨、地产纠纷、婚姻不和甚至尽早继承家产的欲望都有
可能成为诱因。既有的社会关系瞬间崩塌,人们纷纷开始在恐惧中互
相怀疑。被宣布为公敌者会立刻失去所有权利。从理论上说,其财产
会被充公。但其实,在一片混乱的罗马城中,没有人还有义务、责任
或兴趣去保护他人的财产(尤其是公敌名下的)。所以,邻居、熟人乃
至察觉到有机可乘的路人都会来分一杯羹。奴隶们大概也会暂时溜走
甚至一去不返,因为他们知道在这种时候几乎不可能还会有人过来依
法收取逃亡奴隶应缴的罚金。
后三头还把原先的某些亲戚朋友也列入了公敌名单,尤其有力地证明了原本正常的社会关系已然变质:安东尼列了自己的舅舅;李必达列了自己的弟弟;屋大维列了某个贴身卫兵。此外,还有一些与高层关系较近的人物也被列入了公敌名单,比如阿西尼乌斯·波利奥的岳父和穆纳提乌斯·普朗库斯的兄弟。面对这种冷酷无情的做法,想必很少有人还会觉得自己能够通过博取同情来逃过一劫。[204]
阿庇安对各个故事的排序依据是当事人的社会、政治地位高低和亲缘关系的远近(亦即腐化变质之深)。这是帝国时代罗马人(和希腊人)近乎本能的思维方式。首先,他讲述了罗马官员被杀的故事,然后是子弑父、兄弟阋墙、奴隶告发主人、妻子除掉丈夫。不过,除这些骇人听闻的惨状以外,阿庇安还为读者描绘了家人之间互相扶持、团结一致共渡难关的美好画面—某些官员或者曾经的将军被忠诚的老部下施以援手,妻子帮助丈夫藏身并逃脱,父子兄弟齐心协力试图逃亡,奴隶忠心为主甚至献出生命。
当后三头正朝着罗马城前进的时候,保民官萨尔维乌斯(Salvius)正在举办一场晚宴。[205]就在此时,一位百夫长带着部下闯入了萨尔维乌斯的宅邸,喝令大家不得轻举妄动。然后,他过去一把抓住萨尔维乌斯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按在桌子上。接着,萨尔维乌斯的客人被迫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东道主人头落地。
裁判官阿纳里斯(Annalis)原本正在拉选票,忽然他得知自己已经被宣布为公敌。他的随从一哄而散。他本人则赶紧逃到了城郊,去求助于一位获得了自由身的前奴隶。然而,阿纳里斯的儿子猜到或者得知了他的下落,领着士兵们去找到了阿纳里斯。于是,他的儿子得到了阿纳里斯的财产,却在后来的一次酒后斗殴之时被同一群士兵给杀死了。前裁判官托拉尼乌斯(Thouranius)在被捕时恳求士兵们暂缓行刑,以便让他的儿子去找安东尼为他说情。可士兵们却对他说,他之所以被列为公敌就是因为他的儿子为了尽早继承家产而去找安东尼做了手脚。[206]
那位著名演说家西塞罗的弟弟昆图斯·西塞罗及其儿子都被抓了起来,同时遭到处死。另有一对父子被行刑者一击砍下了两颗头颅,他们相拥的身体同时失去了首级。巴尔布斯(Balbus)和他的儿子成功逃出了罗马城。他让儿子先走一步,但他的儿子最终在海里淹死。接着,巴尔布斯本人主动回到了罗马,去迎接自己的死亡。阿伦提乌斯(Arruntius)之子本不愿抛下父亲独自苟且偷生,但随着杀人者越来越近,他同意了前去海边。然而,他终究还是淹死了。阿伦提乌斯的妻子在为被杀的丈夫举行了丧礼之后,也随着他们二人而去。
有一对兄弟躲藏在灶台里。被他们家的奴隶发现以后,其中一人遇害,另一人逃脱。侥幸逃生的这一人不愿在兄弟死后独活,从一座桥上跳了下去。有一些渔夫救下了他的性命,并且有意帮他逃跑。但士兵们看到了这一幕,过来砍掉了幸存的这一人的脑袋。有一人试图保护他的兄弟,表示愿意替兄弟去死。但是,百夫长告知他,他们两人都是公敌,然后斩下了这对兄弟的头颅。
有个人被他的妻子藏了起来,却被妻子的奴隶知晓了。这个奴隶出卖了他们夫妻二人,然后去广场领取了奖赏。最后,这位妻子绝食而死。还有一个叫塞普提密乌斯(Septimius)的人逃亡至妻子那里,殊不知妻子早已与他人私通。她先表示愿意帮助塞普提密乌斯,然后把他锁了起来。就在军人们过来杀死她的丈夫以后,她立刻在这一天和情夫结了婚。
斯塔提乌斯(Statius)是一位年长的元老。他在发现自己上了公敌
名单以后把所有的财产都送给了周围的邻居,然后走回家中,放了一
把火,与自己的房子一起化为灰烬。纳索(Naso)有一位身为前奴隶的
爱人。然而,他正是被这位爱人给告发了。于是,在受刑之前,纳索
先奋力挣脱了抓捕者的束缚,杀死了告密的爱人。曾经在苏拉时代搜
捕公敌的拉比恩努斯(Labienus)静静地坐在自家的门口,等待新一代
的死亡使者前来取走自己的生命。埃米利乌斯企图为一名受害者分散
一位百夫长的注意力,却浑然不知他自己也已被列为公敌。他们二人
都被百夫长给杀死了。曾经勇敢地给布鲁图斯投无罪票的那位西里奇
乌斯在逃离罗马的途中发现城门有士兵严加看守,于是混入了一群抬
棺人当中。然而,士兵们察觉到人数不对,西里奇乌斯被供了出来。
鲁弗斯(Rufus)曾经在安东尼的妻子富尔维娅名下的地产附近拥有一片
房产。富尔维娅一度想要买下他的房子,但鲁弗斯当时拒绝了。等到
安东尼掌权以后,虽然鲁弗斯早已同意了把这个地区的房产交给富尔
维娅,但他的名字还是赫然出现在公敌名单之上。后来,安东尼把鲁
弗斯的头送到了富尔维娅那里。后者又特意将其摆在了那块起初引发
了双方矛盾的地区。[207]
除了这些以死亡告终的事例以外,阿庇安还列举了成功脱逃或是
一家人同舟共济的事例。虽然安东尼的舅舅被列为公敌,但他的姐
妹,也就是安东尼的母亲公然以死相逼,誓要保护自己的兄弟。里奇
努斯(Reginus)扮成了烧炭工,顺利地离开了罗马。他的妻子就坐在他
身后的轿子里,有个士兵想要搜查这个轿子,于是里奇努斯出面来说
情。这位士兵认出了里奇努斯,但还是放他们夫妇二人离去了,因为
他曾经在里奇努斯帐下效力。吉塔(Geta)先为父亲举办了假丧礼,然
后一直尽心尽力地帮助父亲藏身。卡珀尼乌斯(Caponius)之妻为了替
丈夫求情而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了安东尼。奥皮乌斯(Oppius)的儿子效
仿了传说当中埃涅阿斯逃离特洛伊城火海的事例,侥幸协助其父亲逃
出了罗马城。[208]
最为详细的一个故事出自一段被称为“图莉亚颂”(Laudatio Turiae)的碑文。其篇幅不下于一百二十行拉丁文,不过并不完整。其主旨是赞颂一位特别忠诚于丈夫的妻子。[209]当她的丈夫被列入公敌名单以后,她和她的姐妹以及丈夫的兄弟一起把他藏了起来,然后请求屋大维将其撤出公敌之列。屋大维同意了,但李必达坚决反对。这位一心救夫的妻子出示了屋大维下达的命令,却遭受了殴打。然而,她仍不放弃,最终改变了李必达的心意。
在被宣布为公敌的诸多受害者当中,西塞罗是最为知名的人物。
他企图逃离意大利,但天气不佳,未能成行。然后,西塞罗就一直踌
躇不决。随着搜捕者的逼近,他乘上了轿子,想要逃往海边。西塞罗
为之辩护过的一个叫莱纳斯(Laenas)的人发现了西塞罗的行踪,带着
士兵们过来捉拿他。西塞罗的奴隶展开了反抗。莱纳斯知道自己的人
手不够,就假装在呼叫援手,吓跑了西塞罗的随从,然后把他从轿子
里拖了出来。关于六十三岁高龄的西塞罗的最后下场,不同的文献有
不同的说法,而且很有可能在流传的途中几经修改。遭受了三次斩击
之后,西塞罗身首异处。他曾经用来撰写《反腓力辞》的右手也被砍
了下来,这两部分都被送往罗马,放在广场的演讲台上供人观瞻。此
处正是西塞罗生前多次对安东尼发起猛烈抨击的地方。[210]
根据这些残杀公敌的故事,我们可以大致地猜想这场屠杀是怎样
展开的。名单大概首先被公布于广场,然后才被传播开来。宣布公敌
的消息流通得并不是很快,一些人甚至会在尚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奉命
前来的士兵抓住。这种不知何时就会被军人找上门来即刻处决的情
况,想必加深了罗马城居民的恐惧感。当士兵们开始杀气腾腾地满城
搜寻目标时,恐怕没有人敢去广场看一看自己是否被列入了名单。除
了被派去搜捕公敌的士兵以外,还有一部分军人负责镇守着罗马城的
大门和桥梁。看起来,奉命去处死公敌的士兵都能很快地认出目标。
这只能归因于罗马人公开展示政治生活的文化:大家都有机会从旁目
睹重要的政治人物前去广场、庙宇、法庭以及接下来具体从事公共活
动的景象。换言之,被搜捕的公敌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公众人物。
相应地,追捕正是因这种知名度而顺利展开的。
我们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被宣布为公敌,又有多少人侥幸逃脱。名单上的两百八十个人(在后三头进入罗马之前遇害的那十二个或十七个人大概也一样)应该都是罗马政坛上相当有影响力的人物,不然就不会引来后三头的敌视了。不过,其中也有一些人不属于元老之列。想来,在展开的清洗中也有很多其他的受害者:试图帮助公敌逃跑的人,后来被列入名单的人,以及受到公敌的“意外损伤”而死的人。
狄奥声称经常有人来抹掉白板上的公敌名字,然后加上新的名字。[211]阿庇安给出的遇害者总数是三百名元老和两千名骑士。但这毕竟只是估算所得,因为后三头自己显然不会去好好地统计遇害者人数。元老和骑士阶层以下的遇害者人数没有被记录下来。[212]也许,有很多人都逃去投奔了布鲁图斯或者塞克斯图斯·庞培。无论流亡者、被杀者到底有多少,这一次宣布公敌的行动都必定让罗马的政坛变得空旷了许多。[213]
没有人试图去掩盖杀害公敌的残忍之处。公敌们既没有悄悄地
“消失”,也没有像现代的某些囚犯那样被暗中运往专门的处刑地。
事实恰恰相反,这场屠杀的恐怖证据被赫然展出于整个罗马城中最为
重要的公共场所—广场。而且,这些头颅的数量甚至还在不停地增
加,让所有人都能极其直观地感受到此时的罗马政治在以怎样的方式
运转着,无比有效地说明了三头同盟享有何等庞大的权势,令所有居
民都充分地明白了罗马城正处于军队的严厉管控下。西塞罗的头和手
还被特意摆放在演讲台上,构成了无声但血淋淋、异常雄辩的警告。
对于罗马人来说,死亡其实是家常便饭。罗马社会崇尚武力,并
且存在着大量的奴隶。观看他人的死亡甚至是罗马人的娱乐项目。但
无论如何,展出政敌的首级依然是非常极端的举动,会给自己的政权
树立起尤为暴力的形象。前文所提的那些故事或许有些夸大了事实,
刻意描绘出一幅三头同盟随心所欲地使用这种权力的画面—他人的生
死就在他们的一念之间;睚眦必报,而且是报以死刑;为救丈夫,一
位妻子牺牲了自己的清白。与暴力相伴的是恐怖,令人不敢与现政权
作对,因为这场清洗已经让所有人都很清楚公然反对现政权者会落得
怎样的下场。在屠杀的高潮结束以后,仍然能鼓起勇气上台对罗马人
民发言的演说家们想必会发现西塞罗的人头就在自己的旁边。面对这
幅景象,他们也许会汲取这位前辈的教训。即使这些令人不寒而栗的
遗体残部已被移除,这次缀连不断的人头展也会留存在人们的心中。
最为关键的是,每当来到罗马城的公共场所,他们恐怕都会想起这场
世所罕见的残酷屠杀。在诸位元老的心里,罗马城广场特为尤甚。
这次的暴行有着较深的寓意。广场是罗马政治乃至国家的标志,
这座广场上汇聚了罗马政治文化的种种象征。在现代,每当有电影想
要表现出现代政治制度迎来了末日,我们就会看到美国白宫化为废
墟,英国议会大厦陷入火海,法国埃菲尔铁塔轰然倒塌。在罗马城广
场展示出政敌的头颅也是类似的效果。这种景象代表着国家遭到了革
命的颠覆,象征着罗马政治文化(尊重公民、元老以及其他重要人物)
的核心场所化作了毁灭的宣言,其震撼力几乎相当于在白宫门口的草
坪上摆出一连串被长矛贯穿的人头。
这场暴行有革命的成分。公民权利和政治习俗都被抛到了一边,
而且这种紧急的状态并不会转瞬即逝。某些动乱或许为期不长,可以
很快地被人们抛诸脑后,但这一次的紧急状态还没有到此结束。李必
达一度对元老院发表了讲话,让元老们感觉这次的紧急状态即将终
结,罗马会渐渐地恢复常态。然而,据说屋大维明确地表达了不同的
意见。他声称,最紧张的时刻或许已经过去,但他仍要保留再度宣布
公敌的权力。换言之,残杀公敌的恐怖阴影只是暂时被驱除了,日后
完全有可能卷土重来。[214]三头同盟手中的政治权力几乎没有边界,
而屋大维还不想让元老们忘记这一点。
革命的资金基础:金钱与权力
除了极端的暴力以外,相关史料并没有忽视政治权力的另一个层面—金钱。为了确保军队对自己效忠,后三头给士兵们开出了很高的价码。但这种大方的做法并不只是贿赂,更是对资源的大规模重新分配。财富几乎就等于权力。随着传统贵族的财富流失以及新的富裕群体的出现,三头同盟既给自己建立了更为牢固的根基,也大大削弱了对手的实力。
公敌的财产会被充公,但据狄奥所说,公敌的儿(十分之一)女(二
十分之一)都能够分得一些补偿,公敌之妻也能得到等于其嫁妆价值的
资金。[215]在罗马共和国,财富是地位的最佳保障。大部分财富以土
地的形式存在。体面的罗马人往往都会希望能够把父辈传给自己的财
产至少完好无损地传给下一代,让儿女们起码足以保持和自己一样的
社会地位。这份世代相传的馈赠在每一代都能得到女方的嫁妆及其他
财产的补充。财富和地位的继承性意味着至少在理论上说来,持有土
地的罗马富人本身就是积累了无数个世代的财富的领受者,同时还理
应把这些财产继续传承无数个世代。我们甚至可以说,每一代的富人
其实都是这份财富的租用者。在享受其价值的同时,他们有着保护祖
产并且传之后人的责任。
宣布公敌不仅会导致某个家族的领袖人物遇害,而且会给他们家
的财产造成致命的一击。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公敌的遗孀和继承人是
否真的能够得到属于他们的那一份资产。毕竟,三头同盟恐怕不太可
能愿意厚待受害者的近亲。若是在平时,某个家族如果遭受了巨大的
经济损失,他们可以去找亲戚朋友来救助自己。但公敌的范围很广,
而且恰恰针对掌握着权力和影响力的罗马精英圈子。就算确实有某些
人还保留着较多的财产,并且敢于伸出援手,他们恐怕也很难帮助自
己的亲朋好友很快地走出困境,因为即便是名声显赫的大家族,经历
残杀公敌这样的灾难之后也几乎不可能在短短几代人的时间里恢复之
前的家境。
这场排除异己的政治运动催生出一个严重的经济问题—土地市场的崩盘。地主们准备资金的能力受到了影响,也就是说,三头同盟难以把新获得的大量地产转化为足以应对军事需求的巨额资金。
买家的减少大概是土地价格剧跌的原因之一。此时的三头同盟正好急缺资金,在这种时候购买地产显然会吸引三头同盟的注意力。[216]还有一些人或许感觉在国家陷入极度混乱之际趁机低价购入地产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此外,有财力买下大量地产的本就是罗马社会当中最富有的那一群人,而这些人有不少都成了公敌,被杀死了。更何况,在许多人被杀、大量财产被充公的这种人心惶惶的动荡时期很难准备好一大笔资金来买地。就算一些人手头恰好有钱可以外借,他们恐怕也不愿意让人知晓。总而言之,现金短缺、买家不足、供过于求,价格的崩盘看起来势不可遏。[217]
三头同盟也许对市场的变化感到有些意外。当年,苏拉通过宣布公敌收集了三亿五千万赛,[218]后三头收集到的资金据说比他们的目标少了两亿赛。不过,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的这个目标究竟是多少赛。虽然共和国的最后一代人有许多都在帝国诞生途中获益匪浅,但原来的富人大概不在此列。位居元老的财产标准很可能被迫下降了不少,或许降到了两百万赛到五百万赛之间。三头同盟在宣布公敌之后对资金的迫切需求由此可见一斑。[219]他们一度试图对女性收税,但未获成功,于是转而对人口普查中拥有四十万赛以上的人口征收了百分之二的财产税。这样一来,第一年的税率翻倍。[220]
公元前42年,三头同盟开始征收另一项税款。这一次,他们要求更为富有的一个群体上缴百分之十的财产税。二者相加以后,这一群富人几乎要交出相当于其财产名义价值百分之十五的税款,这个数字或许等同于他们整整两年的收入。同时,土地市场状况不佳,那么富有的罗马人只得以较低的价格大量出手土地。[221]
三头征收起来的资金基本都成了军费。之前,罗马人往往只需要维持不到十万人的军队,其每年消耗的资金或许在九千万赛以上。这几乎肯定是罗马共和国最庞大的一项财政支出了。[222]然而,在公元前43年,就算除去西班牙和高卢的军团,三头同盟也还需要每年为十九万三千人的军队募集一亿七千三百七十万赛的资金。也就是说,三头同盟的中央政权现在需要为了军队而提升一倍多的财政收入。除此以外,屋大维还早就许诺过要给他的部队提供每人两万赛的奖金,[223]安东尼和李必达想必也对自己的部下做过类似的承诺。而他们三人的军队包括了至少四十三个军团,这一笔奖金支出加起来多达三十八亿七千万赛。[224]而且,此时的三头同盟无法动用东方的资源,因为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还盘踞在那边;西西里则在塞克斯图斯·庞培的手中;阿非利加的资源大概也无法调用。因此,三头同盟必定无比迫切地需要可用的资金,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各家史料齐齐指责三头同盟只把富人当作提款机。那么,从征税的角度来看,三头同盟加剧了政治危机。[225]
在三头同盟麾下效力的士兵们得到了巨量的资金。一位普通军团士兵的年薪是九百赛,这个数目的资金应该可以满足他一年的基本需要。所以,两万赛的金额远超一个普通士兵的想象,这是他多年服役都未必能够挣回来的巨额钱财。更何况,这笔奖金比平时的工资更有价值,因为那所谓的九百赛年薪还需要被进一步投入食物、装备以及其他后勤物资上去。倘若大多数的士兵都来自不太富裕的阶层,那么这一笔巨款或许可以彻底改变他们的社会地位。此外,追杀公敌者也拿到了相当可观的奖励。而且,受益者大概以普通的士兵为主。三头宣布的公敌悬赏额是十万赛。根据当时罗马人口普查的阶层划分标准,这个金额刚好是“第一阶层”(prima classis)的底线。所以,至少从理论上来说,任何士兵只要杀死一个公敌就必定能够升入罗马的上流社会(虽然奖金或许经常是发给一群士兵的)。如果遇害的公敌有两千三百人,那么悬赏金的总额就有两亿三千万赛之多。
由此,后三头把罗马社会的富人掌握的巨量资金转移到了士兵们手里。公元前43年和公元前42年转移的资金也许超过了四十亿赛,这笔庞大的财富足以让四千多个一文不名之人直接拥有元老级别的财富。[226]最终得到这些钱的或许主要是三头麾下的士兵,同时还有一些其他人,直接受益者可能达到了二十万人。而且,这些人的家里应该还有妇女、儿童。如果把这些连带的受益人也算上的话,那么三头同盟的暴力举措就使得一共七十万罗马人获得大量的财富,而当时罗马自由民的总数只有四百万出头。[227]尽管后三头的暴力行径给我们留下了不胜枚举的恐怖事例,但他们的确让许多人从中获益。我们很难不将他们的做法认定为大肆收买人心的政治行为。
或许,我们可以认为后三头同盟这次残杀公敌的事件构成了罗马历史上规模最为庞大的财富再分配。既有的精英们也许会十分鄙夷这些暴发户,对他们获取财富的手段感到恐惧,不愿意让他们加入自己的社交圈。但无论如何,金钱最终还是会带来相应的地位。
内战可以塑造出忠实的追随者。血腥的内战和屠杀既能孤立或消灭敌人,也能以特殊的方式让参与杀戮者较为坚定地站在同样的道德、政治立场上。一起协力杀人的共犯之间往往拥有更为密切的关系,并且会忠诚于支持乃至奖励他们杀人的政权,他们得到的金钱和地位还会进一步把他们与这个政权捆绑在一起。后三头就这样借助于暴力培养出一大群手上沾满鲜血、比较富有、权势较大的可靠拥护者,为自己建立了较为坚实的政治根基。接下来,这些通过革命掌握了财富和权力之人显然还会继续发挥自己的作用。
后三头同盟带来了一场波及整个罗马社会的革命:[228]大量富人被杀;原属于他们的资源被瓜分一空;等级森严、尊重传统的罗马社会由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莫大混乱之中。罗马人固然早已习惯于用暴力解决问题,但后三头残杀公敌的行径依然能够让一百多年以后的史家都心有余悸。而且,即使他们的军团已经动身去和布鲁图斯、卡西乌斯作战,意大利的问题也还远远没有结束。
[200] Appian, Civil Wars , 4.8-11.有人怀疑这条法令的真实性。不过,就算阿庇安(他写的是希腊语文献,并且还少见地说明了这是他翻译拉丁语原文的产物)采信了伪造的拉丁语史料,我们也仍然可以由此看出三头同盟的想法。
[201] Dio, 47.3. Livy, Periochae , 120只记录了前面的一百三十个名字。也许,他只有第一份名单。
[202] Appian, Civil Wars , 4.17.除了下文引述的事例,还可以参考Valerius Maximus, Memorable Deeds and Sayings ,尤其是5.7.3; 6.7.5-7; 7.3.8。
[203] 显然,三头颁布的法令里信誓旦旦的言论和后来发生的事情迥然不同。或许,我们可以由此怀疑这条法令的真实性。然而,时至今日,我们已经熟知政客们会以人民的名义对人民施暴。这是人类历史上多次出现的景象。
[204] Appian, Civil Wars , 4.12.
[205] Appian, Civil Wars , 4.17.保民官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所以,杀害保民官既是政治罪行也是宗教罪行。
[206] 这些故事同样被收录于Valerius Maximus, Memorable Deeds and Sayings, 9.11.6-8。
[207] Appian, Civil Wars , 4.12-30.
[208] Appian, Civil Wars , 4.36-45.
[209] ILS 8393.读者也可参考Valerius Maximus, Memorable Deeds and Sayings ,6.7.2; Josiah Osgood, Turia: A Roman Woman’s Civil War(Oxford an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210] Appian, Civil Wars , 4.19; Dio, 47.11; Livy, Fr. 60; Plutarch, Life of Cicero , 48;Valerius Maximus, Memorable Deeds and Sayings , 5.3.4.
[211] Dio, 47.13.
[212] Appian, Civil Wars , 4.5.也许,他的这个“三百名元老”只是把名单上的两百八十人和之前遇刺的那十七或十二个人相加以后所得的结果。
[213] 重要的元老或许只有一百人。奥古斯都时代以前的元老总数据说为三百,奥古斯都时代之初“多于一千”,后来被削减到六百。
[214] Suetonius, Augustus , 27.2.
[215] Dio, 47.14.
[216] Appian, Civil Wars , 4.31.
[217] 阿庇安对这个现象的解释主要从道德角度展开。他认为这是一小撮人引发大家的厌恶与恐惧之情,进而导致的结果。我们不必拘泥于他的看法。
[218] Livy, Periochae , 89.
[219] 读者还可以阅读Israel Shatzman, Senatorial Wealth and Roman Politics(Brussels: Latomus, 1975)。
[220] Appian, Civil Wars , 4.32-34. Dio, 47.14记录了更为复杂的一种税,但和阿庇安描述的不矛盾。
[221] Dio, 47.16.此外,三头同盟把某些奴隶征入了海军。
[222] 关于罗马人的征兵活动以及人力资源状况,请读者参考Peter A. Brunt, Italian Manpower 225 b.c.-a.d. 14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Elio Lo Cascio, “Recruitment and the Size of the Roman Population from the Third to the First Century B.C.E.”, Debating Roman Demography , 111-137, edited by Walter Scheidel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01)。
[223] 屋大维的这个承诺见于Appian, Civil Wars , 3.43-44; 3.48; 3.90. Appian,Civil Wars , 4.3更提及屋大维还表示过要把十八个意大利城镇里的一部分土地划拨给这些军人。我们尚不知晓这些土地是否会被折算为两万赛奖金的一部分。
[224] Appian, Civil Wars , 4.3.一个军团四千五百人,四十三个军团为十九万三千五百人。每人两万赛,总额自然就达到了三十八亿七千万赛。
[225] 请参考Luciano Canfora, “Proscrizioni e dissento sociale nella repubblica Romana”, Klio 62 (1980): 425-437。
[226] 读者可以参照Shatzman, Senatorial Wealth and Roman Politics中收录的数据。
[227] 这个数字基于公元前28年人口普查的结果。四百万自由的罗马公民当中,大致应该有一百万成年男子和三百万妇孺。
[228] Appian, Civil Wars , 4.16. Dio, 47.7-8试图替屋大维开脱,但他的说法令人难以苟同。第九章 三头同盟的胜利
通过宣布公敌,后三头完全掌控了罗马城。这场血淋淋的斗争彻底堵死了和谈的道路,有太多的人死于非命,幸存者都会深深地记住这场噩梦。三头的权力建立在军队的基础上,为了实现对士兵们许下的诺言,三头从权贵手中没收了大量土地。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屋大维、安东尼、李必达都无法回头了,只能沿着这条政治路线继续前进。
罗马城的动乱对三头的敌人有一定的帮助。阿非利加的一位元老总督昆图斯·科尔尼非奇乌斯被顺利地除掉了,但塞克斯图斯·庞培接收了那些逃离意大利的流亡者,增强了实力。[229]当初,行刺者们起兵对抗安东尼的原因就是怀疑掌握政权的安东尼会对罗马公民施以暴行。现在,三头同盟的所作所为很可能不仅验证了行刺者的判断,还远远超出了所有元老的想象。某些本来犹豫不决或者暗中支持行刺者的人终于得以看清:后三头的政权的的确确带来了革命,威胁着所有人的生命。在三头同盟看来,恺撒之死和穆提纳之战说明了罗马共和国需要重塑。而在其对手眼里,三头同盟的暴行已经颠覆了共和国。
宣布公敌、排除异己是对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开战的必要铺垫,后三头同盟希望以此来确保罗马城和意大利的稳定。等到意大利的反对势力得到打压以后,安东尼和屋大维踏上了奔赴东方的征程。
行刺者落败:腓立比
安东尼和屋大维面临着不小的困难。虽然他们的军队规模庞大,但这些部队需要渡过亚得里亚海,进入今天的希腊北部地区作战。在一般情况下,这个距离的部队运输和后续的补给不会给罗马人造成什么大麻烦,但此时的形势非同寻常。
以西西里岛为基地的塞克斯图斯·庞培控制着意大利半岛附近的海路,东方的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也掌握着强大的海军。后三头可以寄希望于克莱奥帕特拉,她的埃及海军也很强大,有可能挑战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的海上霸权。不过,地中海地区的海战往往胜负难料,天气是很重要的因素,但当时的人们只能通过用肉眼仰望天空来做出预测。如果只有一艘小船,那么躲避恶劣的天气并非难事,可以藏身的港口俯拾皆是。然而,对于一整支海军舰队来说,很少有适合它们避难的港口。尽管克莱奥帕特拉朝着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派出了舰队,但她的舰队遇上了风暴。由于舰队受损严重,她不得不下令返航。接着,因为重建舰队需要耗费不少的时间,克莱奥帕特拉短期内无法再参与作战了。[230]
三头同盟的海军实力完全处于下风。他们固然成功地渡过了亚得里亚海,但也只不过是因为侥幸避开了塞克斯图斯·庞培的舰队而已。部队登陆希腊以后,意大利方面就难以为其提供后勤或者援军了。
此时的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正忙于处理叙利亚和小亚细亚的战事。由此可见,他们大概不认为自己会这么快就遭到攻击。也许,他们甚至都没想到安东尼和屋大维能够顺利渡过亚得里亚海。看起来,他们原先的计划是巩固对东部领土的控制,然后进一步强化军事力量。不过,既然三头同盟的入侵部队已到,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很快就开始从小亚细亚长途行军返回希腊。
他们重新回到了欧洲的土地,然后沿着海岸线从色雷斯赶往马其顿。他们的行军路上有很多山地和沼泽,有些山脉甚至直抵海洋。屋大维和安东尼想要妨碍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的行动,于是派出了八个军团的先头部队去扼守交通要道,其统帅是两位深受信赖的高级军官卢奇乌斯·迪奇狄乌斯和盖乌斯·诺尔巴努斯。但是,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在当地人的协助下走了特别的路径。而且,他们还有一支海军部队可以用来包抄三头同盟的先头部队。因此,诺尔巴努斯和迪奇狄乌斯撤退了。随后,卡西乌斯和布鲁图斯下山来到了腓立比(Philippi)。这个小镇坐落在一片广阔、肥沃的平原的边缘,附近的主要城镇是今天的兹拉马(Drama)。
地图4:腓立比及其周边地区[图上左边的腓立比(Philippi)是右边的腓立比(Philippoi)的原址,后遭废弃。]
古代的腓立比位于克里尼德斯(Krenides)村的旁边,与其现址相距数英里。“腓立比”这个名字源于亚历山大大帝的父亲腓力二世。马其顿人建造这座城镇的目的有二:一是镇守附近的山间通道;二是开采附近的金矿。我们或许可以借助于当地的大量泉水来确定腓立比的具体位置,因为“克里尼德斯”在希腊语中的含义是“泉”。腓立比很可能有一部分较老的城区建设在山丘上。附近的山区或许还分布着一些较小的聚落,就好像今天的情形一样。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的营地都在腓立比的城镇中心以外两英里多一点的位置,二者的营地之间又相隔一英里远。[231]而且,他们似乎都驻扎于腓立比的西侧,背靠着山脉。周边这块平原的南部是大面积的沼泽地。当地的主要道路大致上从北向南穿过了山脉,直达海边,构成了一条便捷的补给线。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的制海权意味着他们可以较为安全地通过这条补给线,把东部的资源运输到自己的营地里。
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的到来出乎诺尔巴努斯和迪奇狄乌斯的意料,三头同盟的先头部队几乎就要被对方包抄后路。现在,他们二人向西退到了距离腓立比大约六十公里远的安菲波利斯(Amphipolis)。他们既可以凭此守住敌方西进的主要通道,也可以就地搜集补给。于是,他们开始在安菲波利斯等待安东尼和屋大维赶来。
抵达安菲波利斯以后,安东尼立刻开始大胆地执行主动出击的策略。他只在安菲波利斯留了一个军团防范敌方海军骚扰自己的补给线,其余的部队都跟着他一起朝着腓立比进发。最终,他在非常靠近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的地方停了下来,双方之间大概只有一英里远。他下令在这块比较潮湿的低地上安营扎寨,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的营地则处在较高的区域。安东尼的进军很有魄力,充满了进攻性。而此时的屋大维身患疾病,带着部队以较慢的速度跟在安东尼的后方,接着在安东尼所部的旁边驻扎下来。
交战双方堪称势均力敌。双方各有十九个军团。布鲁图斯的部下或许人数较少一些,但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有两万骑兵,而安东尼和屋大维只有一万三千。无论如何,在这块平原上,后三头同盟的十万将士和行刺者的十万部队开始了对峙。
在古代战场上,任何微小的优势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自认为处于战术劣势的一方总是会尽可能地躲在防御工事后面避战。因此,在古代战争当中,交战双方有时候会预先约定好交手的时间和地点,开阔的平原是理想的选择。因为双方都可以在此摆好阵势,全力以赴,公平地决出战争的胜负。腓立比附近的平原就是这样的地方,双方都布置好了防御工事以便在战况不佳的时候有撤退自保之所。同时,两边展开了一些小规模的摩擦。不过,大规模的战斗并未发生。安东尼和屋大维每天都领兵出来叫阵,但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迟迟不肯应战。或许,三头同盟这一边的士气由此得到了提升,因为他们的对手似乎畏惧不已。
缓兵之计有利于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他们的营地位于高处,看
起来不会被强行攻破。而且,他们拥有制海权,还控制着东部的大量
省份。也就是说,他们的补给非常充足。反观安东尼和屋大维,他们
勉强渡过了亚得里亚海,来自意大利的补给受到塞克斯图斯·庞培和
行刺者的舰队的威胁。在地形和其他因素的影响下,屋大维和安东尼
很难把希腊南部的资源运输到北方来。在他们的这个位置,获取补给
的最佳途径就是海运。但既然没有掌握制海权,那么他们就只能依赖
于粮食产量相对较多的帖撒利亚(Thessaly)和马其顿了。十万士兵及
其战马的食物和装备还有运输队的安排都绝非易事,在当时,这相当
于为三座巨型城市供应粮食。而且,军队的补给还不像城市那样拥有
运行多年的妥善安排。更何况,马其顿和帖撒利亚的补给当然是有限
的,其中至少有一部分属于民间商人。如果时机成熟,他们很可能会
用“饥灾价”提高军队买粮的成本。所以,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完全
可以坐等安东尼和屋大维的粮食消耗殆尽,从而迫使他们及早强攻防
备完善的据点,或是眼睁睁地看着其部下慢慢地在饥饿中丧失体力和
士气乃至叛乱并撤退。[232]
然而,安东尼并不是一个畏首畏尾、当断不断的将军。他派出一
支小部队进入了沼泽地,探出一条直达腓立比南方山丘的路径,在卡
西乌斯察觉之前建立了一系列威胁敌方补给线的前哨点。然后,卡西
乌斯通过建设军事工程实施了类似的策略。他命人在沼泽地里建造堤
道,试图由此截断安东尼和前哨点的联系。在此期间,双方的部队发
生了冲突。最终,卡西乌斯成功切断了安东尼的部下探出的路径,困
住了南面的前哨点。但是,卡西乌斯在沼泽里展开的行动意味着他和
他的部下就此离开了营地。于是,安东尼乘机向对方营地和沼泽堤道
相接的那部分较干燥的地段发起了进攻。如果他能截断卡西乌斯的堤
道,那么卡西乌斯本人和他的一部分士兵就会被困在沼泽地里,无法
与营地里的部队会合。这其实就是卡西乌斯之前想要对安东尼施展的
战术。安东尼将计就计,然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且,他的目标甚
至更高。安东尼所部原本大概面对着东方,但为了进攻卡西乌斯,他
们要转而对着东南方前进。此时,布鲁图斯的军队看到了机会。其中
的一部分人开始进攻安东尼所部露出来的侧翼,另一部分则冲向了屋
大维的部队。至此,双方终于在这块平原上展开了战斗。
屋大维的部下或许有些措手不及,很快就被迫后撤。布鲁图斯所
部占领了屋大维的营地,然后开始专注于掠夺对方留下来的宝贵补
给、装备和某些私人财物。他们现在大概非常需要补充这些物资。此
时,安东尼的部队已经在南边攻下了堤道。于是,安东尼有了两个明
显的战术选择。他可以沿着堤道进逼沼泽地里的卡西乌斯,或者扭头
去进攻布鲁图斯,试着夺回屋大维刚刚失去的营地。但是,安东尼独
辟蹊径,选择了第三条道路。他命令侧翼部队挡住布鲁图斯,并且派
人把卡西乌斯和他身边的那部分士兵继续困在沼泽地里。而安东尼自
己则冲锋在前,率军对卡西乌斯的营地发起了攻势,战死士兵的尸体
填平了敌方的壕沟。终于,安东尼硬生生地突破了敌方的防御工事,
击败了卡西乌斯的部队,取得了不逊色于布鲁图斯的战果。
无法返回营地的卡西乌斯转而朝着东方前进,来到了腓立比所在
的山丘上。他试着在此厘清战况。不过,战场喧嚣纷乱、尘土飞扬,
更何况双方的装备还非常相似,光靠远观很难获得有意义的信息。于
是,他派出了一名军官去寻找布鲁图斯。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
两个不同版本的说法。也许,卡西乌斯得知了布鲁图斯取胜的消息,
但他因为自己打了败仗而羞愧难当,要求一名奴隶割断了自己的喉
咙。第二种说法是,卡西乌斯派出去的军官遇上了一群骑兵。卡西乌
斯认为这些骑兵都是敌人,他的军官被俘虏了。然后,他回到了自己
的军帐,在一名奴隶的协助下自裁而亡。[233]
第一场战斗到此为止。传统的观点似乎往往认为双方打成了平手,因为每一边都有一支部队被击败了。但是,就算这场战斗还没有决出胜负,双方所面临的战术形势很可能已经发生了相当关键的变化。接下来,屋大维和安东尼试图通过调整己方据点的位置来切断敌方的补给线,让布鲁图斯陷入困境。不过,他们自己也很缺乏补给。秋天将至,即使他们真的能够围住布鲁图斯,也没有人可以轻易地断定哪边的补给会先一步耗尽。
10月23日,布鲁图斯带兵出战。我们不太清楚他到底为什么决定冒着彻底失败的风险出来作战。阿庇安猜想布鲁图斯的部下因为战胜了屋大维的部队而沾沾自喜,迫不及待地想和对手交战,同时还认为即使战况不利也可以安然撤回至防御完备的据点。阿庇安甚至认为布鲁图斯担心如果自己不出战,士兵们或许会哗变。[234]
战斗即将开始。双方实力难分伯仲。他们各自摆好了阵形,然后
向对手发起了冲锋。谁也没有运用什么巧妙的战术,这是一场罗马军
团之间硬碰硬的战争。一线士兵体力不足之后就会后撤,让二线士兵
上场,接着是三线的士兵。然后,休息完毕的一线士兵又会重返最前
沿。各排士兵的轮替就是这样进行的。在激烈无比的古代战场上完成
这样的战术需要士兵们能够极其严格地执行军纪。最终,后三头的部
队稍胜一筹。在巨大的压力下,布鲁图斯的阵线渐渐后退。这幅景象
看起来就好像是一群士兵在努力地推动某个沉重的物体。布鲁图斯的
第一线士兵被迫贴到了第二线士兵的身上。然后,敌方的压力终于突
破了他们的极限,令其再也无法维持井井有条的三排阵列,无法完成
正常的轮替战术。他们的阵形开始崩溃了。这是敌方加大进攻力度的
良机。随着越来越多的士兵倒下,仍在奋战的士兵受到了越来越多的
敌人的夹击,防御的压力变大了。最后,布鲁图斯的士兵已经无法抵
挡对方的进攻,彻底失去了阵形,然后开始转头逃跑。但是后三头的
军团紧追不舍,甚至一路追到了布鲁图斯的营地门口。守门的卫兵开
始投射火力,但这些追兵依然不肯放弃,一直在攻击逃跑的对手。而
败北的士兵已经无力还击,只能竭力朝着狭窄的营地大门冲去。到了
最后,这支落荒而逃的部队大致分成了三个部分:有些人逃往海边,
有些躲到了山丘上,还有一些退回了营地。
战斗结束了。之后,安东尼和屋大维追击了逃跑的敌兵,攻打了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在平原上设置的哨点,对布鲁图斯的营地展开了围攻。布鲁图斯本人未能逃回营地。他带着一些部下撤到了山区。也许,他想要跑到海边或者翻山越岭而去,但安东尼仍在追踪他的下落。到了傍晚,布鲁图斯已经被围住了。[235]据说,安东尼就藏身于堆积成山的尸首后面,静静地等待着。
天亮以后,布鲁图斯再度审视了当前的局面:他还剩下四个军
团;大营虽然被围住了,但暂时还没有被攻破;他的唯一选择就是杀
出重围,一路突破安东尼和屋大维的阻拦,回到大营。然而,这个计
划极难成功,不论成败都会导致大量的伤亡。士兵们宁愿放下武器投
降,以保全自己的性命。据说,布鲁图斯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既然
他们去意已决,我便再也无法为国效力了。”然后,他请求一位叫伊
庇鲁斯的斯特拉托(Strato of Epirus)的朋友来杀死自己,但斯特拉
托拒绝了。布鲁图斯就叫来了一名奴隶。然而,斯特拉托又觉得不应
该让一个奴隶来为布鲁图斯送行,于是,他动手了。布鲁图斯则毫不
退缩地接受了这一击。[236]
我们对于这场战斗的详细认知大多源于阿庇安的描述。他敏锐地
认识到了地形和后勤在其中发挥的重大作用。不过,我们也许还是应
该秉持怀疑的态度。阿庇安的文字看起来有些像小说,个别地方我们
甚至能感觉到他在刻意地营造一种浪漫的氛围。古代的某些史家偏爱
于为了艺术效果而给自己的作品添加一些“肯定是这样”的虚构内
容。关于卡西乌斯的自杀,阿庇安给我们留下了两个版本的说法,这
或许就说明了他所接触到的文献已然经历过前人的文学加工。后来,
在许多人心目中,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都是为共和国献身的烈士。在
此后的一百五十年间,每当一些较为专横的皇帝在位,有些人就会尤
其怀念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奉他们为榜样。腓立比周边的激烈战斗
可以说是必定会引发后人满怀热情地展开文学创作。事到如今,我们
几乎已经无法分辨这些史料当中的虚实真伪。腓立比之战仿佛成了一
个传说故事,描绘了共和国的最后一群拥护者无力回天的景象。这些
文学创作的目标是给腓立比的战斗赋予象征意义,将其塑造成共和国
濒临灭亡之际最后一次悲壮的挣扎。所以,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都必
须以烈士的形象为崇高的共和国殉葬。
面对这种史料,我们无法简单地去伪存真,只能尽量仔细地加以
分析。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当然是主角。无论是面对战败还是死亡,
他们都始终秉持大无畏的精神(虽然卡西乌斯自杀的时间点好像太早了
一些),为后来帝国时代的一些罗马人树立了标杆,后人还给他们精心
准备了表达爱国情怀的遗言。甚至在整个故事里,布鲁图斯和卡西乌
斯的表现都几乎无可指摘:他们都是智珠在握的杰出将领,几乎总是
能做出正确的判断。相比之下,安东尼的形象就显得残暴嗜杀、鲁莽
草率,甚至有些疯狂。一开始,他直接行军到了距离布鲁图斯和卡西
乌斯的营地非常近的地方。然后,他轻率地对卡西乌斯的部队发起了
攻击。最后,他还不顾布鲁图斯的存在,冲向了卡西乌斯的营地。在
史料中,安东尼所到之处尽是死亡。他不在乎部下的生命,也不尊重
战死者的遗体。唯一的例外是死去的布鲁图斯。据说,安东尼对布鲁
图斯的高贵品质表示了尊重,用紫袍包住了他的尸体,为他举行了体
面的丧礼,然后把骨灰还给了布鲁图斯的妻子。
安东尼的胜利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有道理。然而,安东尼是这些人当中经验最丰富的将领,是他打破了僵局,也是他击败了卡西乌斯,拿下了敌方的营地,大大改变了战局。我们看到的史料以屋大维的失败为由,认为安东尼在第一次交手时取得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胜利,但这种结论难以解释卡西乌斯为什么要自杀。安东尼对敌方补给线的骚扰也被史家一笔带过,但正是他的这个策略迫使卡西乌斯带兵离开了营地。而且,在第一场战斗结束以后,安东尼应该也还在不停地骚扰布鲁图斯的补给线。
第二场战斗被归咎于布鲁图斯麾下士兵的急躁,是他们强烈要求
明智的布鲁图斯出来打了这么一场失败的战斗。然而,某些接受过良
好教育的精英往往喜欢描绘出充满理性的精英形象,然后再塑造出缺
乏理智的地位较低者,令二者构成对比。英明的布鲁图斯和不明事理
的大多数士兵就完美契合于这个模型,让我们不禁怀疑这种说法的真
实性。第二场战斗打响之前,布鲁图斯及其部下或许更有可能在担心
屋大维和安东尼会逐步把自己包围起来。而且,第一场战斗毕竟给他
们这边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他们不太可能充满了完全不合实际的自
信。假如屋大维和安东尼的包围圈得以顺利地形成,那么布鲁图斯就
既不能逃至海边,也无法再通过山路撤退。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只
能与对手比拼补给储备或是付出惨痛的代价来突围。也就是说,在第
一场战斗结束以后的这三周时间里,他们大概发现与其坐以待毙,不
如出来背水一战。
把第二场战斗的责任归结到士兵们的身上还可以与士兵们第二天拒绝追随布鲁图斯的表现相呼应。这样一来,布鲁图斯就完全没有责任了,这些奋勇作战如此之久、失去了无数同袍、拒绝去送死的士兵接下了全部的责任。其实,这些士兵只不过是不愿意为不属于他们的共和国事业而殉葬,不愿意追随他们的将军一起去死,不愿意在布鲁图斯的悲剧故事里面扮演自杀的配角而已。经过谈判,他们加入了后三头的军队。按照精英们编写历史的传统,这些品性低劣的士兵背离了他们志向高洁的将军,让我们又多了一个无奈的失败者的史例。
在阿庇安的眼里,这次的战斗就是最终之(内)战。[237]虽然零星的反抗依然存在,尤其是西西里的塞克斯图斯·庞培,但我们很难反驳阿庇安的结论,因为战争确实已经结束了。恺撒的大仇已报,安东尼和屋大维(还有在背后支持着他们的李必达)成了罗马世界的主人。而且,我们也很难否认阿庇安的另一个观点—腓立比之战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这次的战斗证明了罗马社会的权力已经易主。当然,站在罗马社会顶端的具体人物发生了变化。但更为关键的是,在现在的这个中央政权建立之初,是士兵们在为自己行使着政治权力。直到后来,这个政权的基础才扩张为更加广阔的皇家关系网络。
反抗新秩序的斗争失败了,守旧的元老们只得无数次地回忆起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自杀殉道的情形。腓立比之战结束以后,罗马再也容不下真正的共和国的英雄。精英们只能无奈地用文学想象来美化过去,因为在新的世界里,中央的政治权力永远都与他们为敌。
[229] Appian, Civil Wars , 4.53-56; 4.83-86.
[230] Appian, Civil Wars , 4.82.
[231] Appian, Civil Wars , 4.106.
[232] Appian, Civil Wars , 4.107-108.
[233] Appian, Civil Wars , 4.111-113.
[234] 阿庇安或者阿庇安所参考的史料看起来有可能在替布鲁图斯洗脱责任。除了这一战以外,据说当年庞培的部下也不顾他的想法,执意求战,以致酿成了法萨卢斯之战的失败。
[235] Appian, Civil Wars , 4.128-130.
[236] Appian, Civil Wars , 4.131.
[237] Appian, Civil Wars , 4.138.第十章 属于军人的和平时代
凯旋的后三头同盟重新划分了势力范围:李必达被局限于阿非利加,屋大维得到了西班牙,高卢到了安东尼的手中。而且,安东尼还去巡视了东方的各座城市和附属王国,接受他们的效忠,让他们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支持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仅剩的一些反抗势力也被安东尼扫除了。关于这一时期的安东尼,最著名的事件是他和克莱奥帕特拉在奇里乞亚的会面。之前,他们二人曾经见过几次。比如,在克莱奥帕特拉只有十六岁的时候,安东尼追随着伽比尼乌斯的军队来到了亚历山大。后来,身为恺撒的情人,克莱奥帕特拉一度居住于罗马。普鲁塔克(Plutarchus)在《安东尼传》当中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克莱奥帕特拉与安东尼相会的场景。当时,克莱奥帕特拉正乘船沿着居德努斯河(Cydnus)而上:
她乘着紫帆金首的船只。在簧管和里拉琴的陪伴
下,船员们挥动着银色的桨。她本人则居于绣金帷幕
的后面,放松地倚靠着,犹如画中的女神阿佛洛狄
忒。随侍的奴隶男孩正在用扇子为她消暑,他们每一
个看起来都像是厄洛斯。处在船舵和绳索旁边的俏丽
女奴们打扮得仿佛是水中的仙女(Nereides)或美惠女
神(Gratiae)。无数的香料甚至让两侧的河岸都充满了
芬芳。下船之时,她的随从分列左右,一路护送。城
中居民纷纷前来围观,原本熙熙攘攘的城市广场渐渐
变得空空荡荡。最后,只剩下安东尼自己高坐在演讲
台上。很快,市民们都在说阿佛洛狄忒为了亚细亚而
来此纵情狂欢,庆祝狄俄尼索斯的节日……
据我所知,她的美貌其实并非真的举世无双。她
没有那种足以折服所有人的绝色容颜。但是,她的存
在依然总是能够引人注目,因为她的谈吐、气质、身
段和音色确实撩人心弦。而且,她的舌头仿佛是一个
多弦的乐器,可以自如地奏出多种语言的声音。因
此,她极少需要翻译员的帮助。在大多数情况下,她
完全可以顺畅地与各地的居民展开交流。埃塞俄比亚
人、穴居人(Troglodytae)、希伯来人、阿拉伯人、叙
利亚人、米底(Medes)人、帕提亚人都不例外。[238]
安东尼并不打算拒绝这位来自埃及的女王。光阴荏苒,克莱奥帕特拉为安东尼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亚历山大·赫利俄斯(Alexander Helios)和克莱奥帕特拉·塞勒涅(Cleopatra Selene)。她和尤里乌斯·恺撒生下的儿子恺撒里昂(Caesarion)就这样有了一对同母异父的弟弟和妹妹。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关系成了这个时代的又一个浪漫故事,东方国度的神秘女王成功地诱惑了原本痴迷于权力的冷面将军。
相比之下,屋大维此时的经历就不像他的同僚这样愉快了。早在腓立比之战打响以前,他就患上了疾病。战后,他也因此推迟了返回的计划。直到公元前41年,屋大维才终于回到了意大利。这一年的执政官是普布利乌斯·塞尔维里乌斯和安东尼的弟弟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屋大维的主要任务是解决前两年的战争遗留下来的问题—他得兑现后三头同盟对士兵们许下的承诺。
士兵们有一项传统的要求—分配土地。按照罗马人运转多年的殖民制度,一些人会被派去迁居到指定的聚落里,通常是在刚刚征服的领土上。这种聚落是“国家的堡垒”(propugnacula imperii),拱卫着意大利中央的罗马,抵挡着各地的叛军和境外的入侵。[239]早期的罗马人通过征服战争没收了许多土地,在意大利建立了大量的殖民地。然而,随着意大利全境都被罗马人收入囊中,这种老方法难以为继。现在,只有通过强行没收他人土地才能在意大利设置新的殖民地。早在三头同盟成立之时,他们就已经选定了十八个城镇。[240]
三头同盟夺取了他人的财产,但他们无意给受害者提供补偿。失去了土地的难民和想要申诉之人顿时云集于罗马,受到损失的城镇希望中央能够让更多的地方也来分担它们的压力。然而,在这个问题上,屋大维并没有多少变通的余地。除此以外,那些分到土地的士兵几乎不可避免地开始侵占邻近的土地。毕竟,他们有着强大的武力,军人之间的联系也更为紧密。更何况,他们现在已经垄断了政治权力。[241]
就是在这个时候,正经的反对势力有些出人意料地现身了。其中心人物是安东尼的弟弟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和安东尼的妻子富尔维娅。要正确地理解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们就得先确定他们二人的动机。
传统的观点倾向于支持屋大维,反对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大力指责富尔维娅。狄奥的文本通篇都在贬低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把富尔维娅描写为真正的主谋。[242]阿庇安给出的描述有所不同,他认为安东尼和富尔维娅的关系其实很差,二人对殖民政策的看法有很大的分歧。然后,一个叫马尼乌斯(Manius,在阿庇安的笔下,这个人经常来给安东尼乌斯和富尔维娅提供匪夷所思的糟糕主意)的人提议富尔维娅去和屋大维作对,以求让身处东方、拈花惹草的安东尼赶回来帮助自己的妻子。也就是说,这种说法想让读者们相信富尔维娅是因为不满于丈夫在外面和其他女子寻欢作乐而悍然挑起了一场战争。[243]
当初在穆提纳商量组建三头同盟的时候,屋大维同意了迎娶富尔维娅的女儿克洛狄娅。但是,随着他同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与富尔维娅之间的关系恶化,屋大维决定离婚。他还发誓保证克洛狄娅仍然是一位处女。不过,我们很难看出屋大维的这个誓言意义何在,后世的史家也深感疑惑。[244]
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军队以及革命时代的罗马政治
传统的观点对富尔维娅的政治行动加以严重的贬低。相比之下,
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的形象要更加客观一些。卢奇乌斯曾经坚定地
支持着马克·安东尼,对其子女也曾伸出援手。据说,卢奇乌斯甚至
把“Pietas”(除了前文提及的敬神以外,还有对家族尽忠的含义)加
到了自己的名字里。然而,据说他同时也是共和国的拥护者,反对三
头同盟的存在。[245]由此,我们得到了一个悖论:拥护共和国的卢奇
乌斯宣布要为了自己的兄弟、身为三头之一的马克·安东尼而对三头
同盟发起叛乱。
不过,相关的文献还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合乎情理的宝贵信息。
比如,因为殖民计划而失去土地的那些人和卢奇乌斯有联系。[246]身
为执政官的卢奇乌斯收到了他们提出的不满意见,然后为他们举办了
一场听证会。他大概是此时唯一敢做出这种举动的政治人物了。[247]
由此,他和分得土地的士兵们有了矛盾。富尔维娅有可能也不赞成他
的做法。[248]不过,卢奇乌斯看起来并不反对殖民计划本身,他所不
满的是这些军人毫不节制地以暴力手段夺取土地的行为。[249]据说,
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的顾问马尼乌斯声称屋大维在分配土地的时候
违背了原则,把那指定的十八个城镇以外的某些意大利土地也给夺走
了,而且他分配的对象除了事先说好的二十八个军团以外还有六个军
团。[250]给军队分地的计划失控了,屋大维被指责为纵容军队抢夺土
地的罪魁祸首。卢奇乌斯一方面想要让殖民计划重归官员的监控之
下,另一方面还想在实施殖民计划的时候凸显安东尼的功劳。
屋大维受到了越来越多的非议。于是,富尔维娅带着安东尼的子女现身于士兵们的面前,大概在罗马的兵营里。他们要求士兵们去请求屋大维,让安东尼得以享受到帮助军队分得土地的荣光。这份荣耀不仅属于安东尼本人,还属于他的家人。屋大维同意了他们提出的要求,让安东尼的一些支持者加入了负责分地的委员会。这反映了屋大维此时受到的压力之大。[251]
但是,屋大维和卢奇乌斯之间的矛盾尚未解决。在屋大维动身去
监督殖民地的设立以后,卢奇乌斯以及安东尼的子女也跟了过去,他
们想要去出席新的社区成立之时举办的宗教仪式。然而,卢奇乌斯在
南下的时候受到了屋大维的一队骑兵的惊吓,躲到了一座名为提阿努
姆(Teanum)的小镇里。就在此处,军官们试图推动卢奇乌斯和屋大维
达成和解。[252]卢奇乌斯声称自己畏惧屋大维,转移到了普莱奈斯提
(Praeneste)。双方再度尝试和解,但同时也都开始召集部队准备开
战。
卢奇乌斯并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哥哥才与屋大维作对的,导致他们不和的第一个问题或许确实有关于马克·安东尼在殖民地设立过程中扮演的角色。但是,第二个问题看起来有关于殖民地本身。根据阿庇安的描述,卢奇乌斯满怀激情地发表了演说,强调自己从不反对设立殖民地,控诉屋大维诋毁了他在士兵们心中的形象。他的主要诉求是参与到殖民计划当中去。[253]他声称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了取消殖民计划,而是为了恢复共和国的政治秩序。[254]
卢奇乌斯不可能去反对安东尼和屋大维的统治地位。不过,他也许仍然认为他们二人的这种显赫地位处于罗马传统政治文化的框架之内。这种政治文化需要维持秩序,要求执政官来负责意大利的各项事务、捍卫法律的尊严。尤为关键的是,这种政治文化要求士兵们接受某种形式的约束。
相比之下,屋大维的立场和想法截然不同。他丝毫不打算拘泥于共和国政治的条条框框,也根本不想受制于法律。屋大维的根基就是这些掌握了权力的军人,后三头同盟宣布开启的紧急状态完全符合屋大维的利益。更何况,约束这些士兵是极其困难的事情。就在这一年的某个时候,屋大维试图与元老们和解,他似乎有意让元老的财产免受进一步的征用。然而,士兵们发动了叛乱。他们杀死了百夫长,甚至直逼屋大维,令其不得不接受他们提出的要求。士兵们的亲戚,包括在内战中被杀死的那些人的父亲或者儿子都不会被没收财产了,屋大维向元老们抛出的橄榄枝很可能也被他们收了回来。
史料中还有一些其他的事例可以证明士兵们的叛逆之心。有一名
士兵曾经在剧院里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座位,于是就决定坐到骑士们身
边去。当时,屋大维正好在主持这次活动,他命人驱逐了这名士兵(这
符合罗马社会的旧秩序)。事后,有谣言称这名士兵被囚禁了起来,甚
至还有流言声称他被杀死了。这种传闻让士兵们怒而哗变,直到被赶
走的那名士兵露脸才平息下来。还有一次,一群士兵正聚集在战神广
场上等待分配土地的通知。屋大维来迟了,致使这些焦急的军人议论
纷纷。此时,一位叫作诺尼乌斯(Nonius)的百夫长出面想要维持军
纪,但士兵们拒不服从,反而开始朝着他砸东西。诺尼乌斯赶紧逃
跑,纵身跃入了台伯河。然而,士兵们不肯善罢甘休,硬是把他从河
里捞了上来,然后将其杀死。当屋大维终于抵达之时,诺尼乌斯已经
成了一具尸体。[255]
屋大维需要安置的是至少二十八个军团大约十四万人。按照流
程,士兵们会先来到罗马,等待具体的安排通知。为罗马这样人口逾
百万的大城市供应食物本身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现在,不断涌入
的大批士兵以及失去了土地的难民更是加大了罗马城的负担。而且,
此时的塞克斯图斯·庞培依然拥有制海权,令罗马无法得到西西里和
北非的粮食供应。而意大利的农业想必受到了战争的干扰。不过,对
其影响最大的或许正是此次的分地计划。既然士兵们很快就要来夺走
土地,那么谁还愿意乖乖地种田耕地呢?罗马城自然遇上了粮食紧缺
的问题。[256]为了争夺食物,罗马平民和士兵们大打出手。士兵们控
制了街道,但暴动群众还在屋顶上负隅顽抗,用碎砖块远远地攻击对
方。[257]此时,一场火灾爆发了。在古代,如果一座拥挤的大城市没
有充足的水源,那么火灾就会变得特别可怕。与罗马城历史上发生的
其他火灾相比,这场火灾算得上是比较严重的一次,受灾者因而得到
了租金减免的待遇。
此时大概有很多人会觉得罗马城已经彻底失控了,因为在传统的
精英们眼中蛮不讲理、反复无常、愚蠢不堪、徒有武力的军人竟然主
宰了这座城市的命运。[258]然而,这些士兵对屋大维做出的违逆举动
可以说明,他们其实是有一贯的政治立场的。如果屋大维和富人们达
成了和解,那么士兵们手中的政治权力就会受到威胁,而他们恰恰是
凭着这种强大的权力才得以保证自己能够分到土地、获得奖金并且保
住这些既得利益的。如果屋大维真的让精英们的土地免于被征用,那
么设立殖民地的重担就压到了地产较少的那些农民身上。而大多数士
兵正是来自这个群体,让这个群体的利益受损就有可能会伤害到士兵
们的亲族。那样一来,士兵们最终得到的利益就没有那么多了。因
此,这些军人纷纷站了出来保护他们的共同利益。他们知道自己必须
团结起来。
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大概想要恢复旧秩序,并且与传统的精英们(虽然其中有很多人已经离世了)和解。而屋大维则坚持着革命的立场,苏埃托尼乌斯(Suetonius)描述了他在腓立比之战结束以后做出的举动:[259]
胜利并没有抚平他的心境。他命人把布鲁图斯的
首级送回罗马,将其摆放在恺撒的雕像下面。然后,
他立即开始对那些重要的俘虏释放自己的怒火,同时
还毫不犹豫地对他们加以羞辱。有个人谦卑地请求他
让自己死后得到安葬,据说,他回答称葬礼没有意
义。还有一对父子恳求他饶命,据悉,他同意了饶恕
一个人的性命,但至于具体谁生谁死,他让这对父子
抽签或猜拳来决定。于是,父亲主动提出要替儿子去
死,然后就被杀死了。接着,悲痛的儿子也选择了自
杀。而奥古斯都就一直袖手旁观。因此,包括那位酷
爱模仿加图的马尔库斯·法沃尼乌斯(Favonius)在
内,剩下的俘虏在被带出来的时候都只恭敬地向安东
尼乌斯敬礼,称其为大将军(imperator),却对奥古斯
都恶语相加。[260]
这种冷酷无情的作风和之前残杀公敌的行为是一脉相承的。尊重
对手就意味着认可正常的社会关系和公认的价值观念。例如,恭敬地
称安东尼乌斯为“大将军”就是在表示自己认可他是一位杰出的罗马
将军。这是罗马人公认的属于胜者和败者的礼节。[261]根据罗马的传
统观念,优秀的统治者应当具备中庸的品质,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比较
成功地团结各派势力,让罗马的政治制度继续顺畅地运行下去。屋大
维在此时采取的暴虐做法相当于宣布这场战争并未随着行刺者的身亡
而结束。他还不会选择和解,还不会开始治愈战争留下的伤疤。
公元前41年,屋大维返回了罗马。许多人都想知道,这一次罗马
政治要如何恢复旧貌。在过去的九十年里,罗马人内乱不断,但每次
的动荡乃至内战结束以后,罗马政治总是能够拨乱反正。换言之,那
些富裕的地主每次都能重新掌握治国理政的大权。然而,这次有所不
同。就在公元前41年,有人询问屋大维是否可以下令让元老们的财产
不受侵犯。据说,屋大维做出了这样的回答:“那么我们要如何给老
兵们提供报酬呢?”他无意拒绝士兵们的要求,或许,他其实也无法
违背军队的意志。
佩鲁西亚
此时的政治形势尚不明朗,因此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得以顺利地召集起一支军队。他和这些士兵大概有着不同的打算。也许,这些士兵想要对安东尼尽忠,从而获得更多的奖赏。他们或许觉得自己很有胜算,但他们对卢奇乌斯和屋大维之间的矛盾没有什么兴趣。
随着战争的临近,八支部队聚集于意大利的中部和北部。其中三
支来自阿尔卑斯山区,分属于阿西尼乌斯·波利奥、文提迪乌斯和卡
里努斯。他们都效忠于安东尼。在这个时候,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
麾下的部队很可能有着最大的规模,他直接带兵向着罗马进发。原本
位于罗马的屋大维带着大概四个军团的兵力朝着东北方撤离。[262]除
了这五支部队以外,还有两支忠于屋大维的部队。其中的一支有两个
军团,由萨尔维迪伊努斯·鲁弗斯指挥,位于意大利北部,他们原本
正在前往西班牙的路上。另一支部队的统帅是屋大维的密友马尔库斯
·阿格里帕,他还在召集新兵。最后,据说还有第八支部队在意大利
中部骚扰着屋大维的行动。
虽然卢奇乌斯这边的军队总规模更大,但是屋大维和萨尔维迪伊
努斯·鲁弗斯阻断了他和北边的安东尼派军队会合的路径。卢奇乌斯
离开了罗马,向北行进,也许他想要设法绕开屋大维等人。萨尔维迪
伊努斯和屋大维控制了连接着穆提纳和博诺尼亚的埃米利乌斯大道。
阿格里帕则进军至伊特鲁里亚,拿下了罗马以北五十公里处的苏特里
翁[Sutrium,苏特里(Sutri)],然后布防阻止敌方向意大利西北部转
移。卢奇乌斯只得放弃北上的计划,转而前往伊特鲁里亚城市佩鲁西
亚[Perusia,佩鲁贾(Perugia)]。接着,他驻扎于此,等待援军抵
达。
佩鲁西亚或许看起来很适合据守以后静观事态发展。这座城市位
于山丘顶部,易守难攻。而且冬天将至,卢奇乌斯大概觉得自己躲在
温暖的城市里会很安全,而围城方会遭受较大的损失。但是,屋大维
等人依然开始构筑包围圈,准备将卢奇乌斯困死于佩鲁西亚。最后,
他们构建起来的包围圈长达七英里,沿途有一千五百座哨塔,旁边列
着桩子的壕沟足有三十英尺深。他们还进一步建造了第二道包围圈,
以防有敌人从外部发起进攻。同时,他们往城内投射了小型铅弹。虽
然威力不足,没有造成多少损伤,但是这些弹丸上刻着文字。其中最
著名的就是针对富尔维娅的污言秽语(虽然她本人并不在城内)。屋大
维的意图很明显,他就是要耗死卢奇乌斯。
卢奇乌斯一定期待着能够有援军赶来解围,但他的期望落空了。
文提迪乌斯和波利奥还在北方,或许卡里努斯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此时,从南方进军的穆纳提乌斯·普朗库斯构成了第九支部队,他已
经抵达了斯波莱提翁(Spoletium)。不过,这些部队都没有对屋大维采
取真正有效的行动。而且,他们等得越久,屋大维等人构筑的包围圈
就会越紧密、越坚固。在新年的前夜,卢奇乌斯一度试图率军突围,
但很快就被迫放弃。[263]后来,文提迪乌斯以及波利奥来到了距离佩
鲁西亚不足二十英里的地方点起了烽火,以便让卢奇乌斯知道他们已
经靠近了。但是,接下来,他们没有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因为他们
或是不能或是不愿突破屋大维等人的包围圈。[264]卢奇乌斯在夜里发
起了第二次突围,但再次被击退。然后,他又在白天发起了第三次突
围,但同样被屋大维的人给打了回去。[265]为了节省所剩不多的粮
食,卢奇乌斯已经不再给奴隶供应食物。突围无望的绝境迫使大量守
军开始叛逃,屋大维将其如数收下,向剩余的守军表明了态度。卢奇
乌斯别无他法,只得选择了投降。
当时,屋大维在己方的营地里等待敌方来降。首先抵达的是敌方的军队。他们依据各自的军团序列在屋大维面前排好了阵形,然后遵从其命令放下了武器。无论屋大维原本有着怎样的想法,他的部下们纷纷主动离开了队伍去热情地拥抱对面的同袍。这些同属于三头同盟的军人再次团结在了一起。[266]
叛乱的带头者就另当别论了。卢奇乌斯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
身后是追随他的元老和骑士,然后是佩鲁西亚的城市议会成员。元老
和骑士在受到接待以后被悄悄地逮捕了。议会成员先被拘留,然后被
处死。佩鲁西亚也在被士兵们抢掠了一番以后付之一炬。之后,士兵
们依然极力要求复仇。于是,屋大维下令处决了一部分元老和骑士。
[267]据说,被杀死的一共有三百名骑士和很多位元老,处决地点就在
某个供奉尤里乌斯·恺撒的祭坛前面。[268]苏埃托尼乌斯声称有人请
求屋大维饶命,而屋大维对每个人都做了同样的回答:“你必死无
疑。”(moriendum esse)他还没收了他们的财产,将其分配给士兵。
[269]我们可以说,屋大维仍在为恺撒之死而报复权贵,这几百名罗马
贵族只是新的祭品。不过,卢奇乌斯得到了赦免,虽然我们完全不知
道他接下来还做了什么事情。
战争尚未结束。安东尼派虽然未能解除佩鲁西亚之围,但是他们的部队仍有一战之力。而且,安东尼本人也会给战局带来巨大的影响。不过,在安东尼回来之前,没有人愿意战斗。意大利北部的军队暂时离去了。
化敌为友:布伦迪西翁和约
当战争爆发之时,安东尼还远在埃及的亚历山大。他需要把士兵
们召集起来,然后带着他们渡过东地中海回到意大利。此时正是冬
天,在这个季节完成这种调度并不容易。他先后经过了地中海东岸的
数个地点:提尔(Tyre)、塞浦路斯(Cyprus)、罗德岛(Rhodes)、小亚
细亚(他在这里得知了佩鲁西亚之战的结果)、雅典(他在这里与富尔维
娅会合了)。史料未曾记录他们夫妻二人重聚之后有没有讨论过安东尼
在亚历山大度过的风花雪月的日子。[270]在此之前,富尔维娅和安东
尼的母亲尤莉亚都是由塞克斯图斯·庞培派人护送到希腊的。他联络
了安东尼,表示希望建立同盟。此外,一位名为多米提乌斯
(Domitius)的舰队统帅还直接投奔了安东尼。此人曾经在腓立比之战
结束以后控制了伊奥尼亚(Ionian)海岸。[271]在公元前41年和公元前
40年,虽然屋大维和阿格里帕没有对庞培造成什么有效的打击,但是
庞培的确感受到了压力。而且,从长远来看,他的唯一出路就是与三
头同盟和解。对于庞培派来的使者,安东尼做出了友好的回复—假如
发生了战争就结盟,不然就和解。[272]如果这个回复确切无疑,那么
我们或许可以认为安东尼此时仍然觉得自己能够通过谈判来解决意大
利发生的这些事情。
安东尼和庞培之间的往来让其他曾经支持行刺者的那些人看到了
和平回归罗马政坛的希望。曾经在庞培军中担任要职的卢奇乌斯·多
米提乌斯·艾诺巴尔布斯在凯法洛尼亚(Cephalonia)加入了安东尼的
队伍,并且随他一同在布伦迪西翁附近登陆了意大利。屋大维的部队
就驻扎于布伦迪西翁,艾诺巴尔布斯的存在有可能激发了他们的反抗
之意,因为艾诺巴尔布斯曾经带兵来这个地区展开劫掠。安东尼围住
了这座城镇,屋大维和阿格里帕开始率军南下。在行军途中,阿格里
帕仍然在招募新兵,但同时也有士兵叛逃,因为他们不愿意作战。
[273]屋大维的部队规模更大,但他未能突破安东尼的防线。与此同
时,安东尼可以运用制海权来攻击屋大维的后方。双方一时陷入了僵
局。
就在这个时候,与两边都交好的卢奇乌斯·科奇乌斯开始帮助双
方展开了谈判。身为屋大维的亲戚,安东尼的母亲尤莉亚也在牵线搭
桥。军官和士兵们也出面去联系了安东尼。[274]在这些沟通的基础
上,士兵们进而邀请屋大维和安东尼会面协商,双方士兵都没有兴趣
交战。最后,尽管安东尼和屋大维都难免心存芥蒂,但他们也都没有
执意挑起战争的打算。双方仍有合作的可能,而士兵们需要一个团结
一心、能够保证他们得到其应得奖赏的政权。既然士兵们无意开战,
那么安东尼和屋大维就必须保持和平。
在布伦迪西翁达成的协议又一次划分了罗马世界的势力范围:越
来越无足轻重的李必达仍然保有阿非利加,其余的西部领土都归屋大
维掌控—高卢、西班牙、萨丁尼亚、达尔马提亚(Dalmatia),安东尼
则拥有东方的土地。[275]此次结盟还伴有联姻。富尔维娅已经病故于
希腊,让安东尼得以(暂时忘却克莱奥帕特拉)迎娶屋大维的姐姐,也
就是同样刚刚丧偶的奥克塔维娅(Octavia)。达成共识的屋大维和安东
尼一起向罗马前进,准备去庆祝秦晋之好。不过,这次的协议还是夺
走了一些人的性命: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的顾问马尼乌斯被双方认
定为此次战争的元凶;更加令人意外的是,身处高卢的萨尔维迪伊努
斯·鲁弗斯也在被召回之后以不忠之罪遭到处死。
双方就这样通过调整盟约的内容终结了战争。这是士兵们一致要求的结果。之后,双方还在某种程度上与其他派别达成了和解。一部分公敌得到了赦免,一些曾经在庞培那里避难之人趁着庞培与安东尼重修于好的机会设法回到了罗马。但是,三头同盟仍然掌握着罗马的大权,安东尼(虽然他大部分时间不在罗马)和屋大维仍然是罗马的统治者,盟约调整以后的安排仍然极其有利于这对刚刚结成姻亲的姐夫和内弟。当然,三头同盟的专制政权的稳固也有利于那些以分地为根本利益的军人。
佩鲁西亚的战争是取缔三头同盟、回归罗马传统政治文化的一次尝试。在这场战争中,一位执政官试图与三头之一对抗,用武力终结国家的紧急状态。对于资历较深的安东尼而言,因为他早已是罗马政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所以就算罗马政治恢复旧貌,他所承受的损失也是较少的。相比之下,年纪轻轻、经验不足还惹得不少人畏惧的屋大维更加愿意维持现状。但是,无论他们二人在这个问题上有着怎样的细微差异,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罗马革命的既得利益者。包括他们在内,军人们、李必达以及与他们交好的那些盟友都是如此,这些人几乎都不会想要回到过去。
牧歌:爱情与土地之歌
在各家史书以及《言行录》当中,我们可以读到宣布公敌所造成的恶果。至于佩鲁西亚战争以及与之相关的分地问题,我们可以在诗歌当中觅得其踪影。维吉尔(Virgil)写出了奥古斯都时代的史诗作品—《埃涅阿斯纪》(Ae neid),但他的早期作品是篇幅较短的传统牧歌。《牧歌集》(Eclogues)描绘了一个虚构的名为阿卡迪亚(Arcadian)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乡间的牧羊人会用歌声来一较高下,也会自由地追逐爱情。但这个虚构的美好世界同样面临着战争的威胁,不敬神明的军人入侵了这片土地。在第一篇牧歌里,提提鲁斯(Tityrus)和梅里波伊乌斯(Meliboeus)讨论了他们截然不同的命运,梅里波伊乌斯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土地。
有一些不敬神明的士兵会拿走我精耕细作的土地。
一个野蛮人夺取了我的田地。国内的动乱给我们带来了灾难。[276]而提提鲁斯被真实的罗马世界给拯救了,他遇到了屋大维。据他所说,屋大维是一位神明,并且帮助他拿回了自己的土地。[277]第四篇牧歌的格式和基调都有了变化,维吉尔不再歌颂牧羊人的故事,而是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讲述“更加宏大一些的事物”。他提到了很多东西,但这一篇的核心是声称在公元前40年的时候,新的黄金时代即将到来。有一个孩子会揭开这个时代的序幕,他会见证历史的重演。又一位阿喀琉斯(Achilleus)会航行至特洛伊,又一艘“阿尔戈号”(Argo)会前去寻找金羊毛。土地不需要耕作就能有产出,船只再也不需冒险出航,公牛可以安然在雄狮身边躺下休息。最后,绵羊会变为紫色,维吉尔则会开始吟诵一首伟大的诗歌。这部作品描绘了开启全新的黄金时代的孩子。这种祈盼救主的内容引发了很多人的遐想,不过,我们所关注的重点不在于此。整体说来,这些牧歌表达了维吉尔的这种看法:未来其实没有希望,真正的希望应当寄托于某个奇迹,这个世界的时间线会随着奇迹的到来而终结,过去的历史会重现人间。等到这个奇迹出现,紫色的绵羊也在山坡上悠然进食之时,维吉尔就会动笔写出他伟大的诗篇。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以前,维吉尔都会躲藏在那个虚构的阿卡迪亚田园世界里面,抗拒着太过不堪、难以入诗的现实。
另一位诗人普罗佩提乌斯(Propertius)有着与维吉尔迥然相异的作品。他的第一部作品集名为《莫诺比布洛斯》(Monobiblos),开篇就阐明了主旨。
我从不曾为欲火所侵袭。但君提娅(Cynthia)的双眸让我就此沦陷(可怜的我)。从此,我原本骄傲的神色再也没了踪影。爱情占据了我的心灵,让我手足无措。现在,我无比憎恶矜持的美德。[278]
此后还跟着足足二十首情诗。他成了爱情的奴隶,只为这名女子而活,欲望之火焚烧着他的灵魂。在这段关系当中,普罗佩提乌斯完全无法保持冷静,他无法像一些男性那样游刃有余地行走在花丛间。这是无比强大、主宰一切的爱情,除此以外的任何事物都不再重要。对于深陷爱情之中的普罗佩提乌斯而言,必须面对政治的现实世界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意义。他的这种状态看起来仿佛就是生活于美好的阿卡迪亚世界的那些牧羊人。然而,到了作品的末尾,这种超脱于现实之外的色彩以及他的爱情都不见了。最后,他给我们留下了两篇显然互相关联的诗作。
在伊特鲁里亚的战壕里负伤的士兵啊,你已经逃离了我这样的命运,又何必因我的悲哀而落泪呢?你我曾经并肩作战。现在,快跑,保住你的性命,让你的父母还能享受天伦之乐,让一位姑娘能够明白你的眼泪为何而流。让她知道,伽卢斯(Gallus)逃脱了恺撒的兵锋,却未能躲开某个不知名的敌人。如果来到这伊特鲁里亚的山区,她会发现散落四处的尸骨。让她知道,这就是我的遗骸。
图卢斯(Tullus),朋友,你常常问起我故土的神灵来自何方。你是否知道佩鲁西亚的坟墓呢?那是罗马公民互相残杀的非常时期。当时的丧礼就是如此—托斯卡纳的土地啊,你曾经让我的亲族暴尸荒野,现在,为我而哀悼吧—富饶的翁布里亚(Umbria)。就是这块与平原相接的土地孕育了我。[279]
这部歌颂爱情的诗集最后以死亡收尾,他悼念了一位亡友伽卢斯。因为其尸骨还散落于托斯卡纳山区,伽卢斯的鬼魂不得安息,只能到处流浪。因为还未举办丧礼,伽卢斯的爱人只得不停地追忆往昔。普罗佩提乌斯在诗作中提及他的故乡、亲戚乃至整个意大利都被毁灭了,这相当于委婉地承认了他来自佩鲁西亚。他所作的情诗掩盖着悲伤之情,托斯卡纳的尘土下面另有他物。意大利的土地里埋藏着人们的鲜血、骸骨以及痛楚。
佩鲁西亚之战结束了,但人们心中的伤痕犹存。
[238] Plutarch, Life of Antony , 26-27 (trans. Robin Waterfield).
[239] Cicero, De Lege Agraria , 2.27.
[240] Appian, Civil Wars , 4.3只列举了卡普阿(Capua)、雷吉翁(Rhegium)、维努西亚(Venusia)、贝内文图姆(Beneventum)、努奇里亚(Nuceria)、阿里米努姆(Ariminum)、维博(Vibo)。除了阿庇安以外,还有一些史料提到了设立这些殖民地的事情。更为详细的是《土地调查汇纂》(Corpus Agrimensorum )中《殖民地篇》(Liber Coloniarum )收录的一份名单。这应该是后人梳理出来的奥古斯都所设殖民地。读者还可参考Pliny, Natural History ,3.46-63。
[241] Appian, Civil Wars , 5.12.
[242] Dio, 48.4记录了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在公元前41年1月1日,也就是他担任执政官的这一天给自己举办了凯旋仪式。这种双重成就少有先例,他本人似乎援引了马略将军的例子。狄奥对此嘲笑不已,因为卢奇乌斯·安东尼乌斯根本就不足以和马略相提并论。
[243] Appian, Civil Wars , 5.19.
[244] Dio, 48.5.3.
[245] Dio, 48.5.罗马人的名字分为三大部分:前名(praenomen,比如卢奇乌斯)、族名(nomen gentilicium,比如安东尼乌斯)和缀名(cognomen)。缀名既可以由他人授予,也可以由自己选取。“Pietas”的含义有“对家族尽责”“忠于国家”“可靠”“敬重神明”。关于卢奇乌斯对共和国的支持,请参考Appian, Civil Wars , 5.19,5.39 and 5.43。
[246] Dio, 48.10-13.狄奥记录的内容更加通顺。看起来,他所参考的是偏向于屋大维的资料。
[247] Appian, Civil Wars , 5.19.
[248] Appian, Civil Wars , 5.19.
[249] Appian, Civil Wars , 5.14.
[250] Appian, Civil Wars , 5.22.
[251] Appian, Civil Wars , 5.14.
[252] Appian, Civil Wars , 5.20.
[253] Appian, Civil Wars , 5.39.
[254] Appian, Civil Wars , 5.43-44; 45.阿庇安表示他的这些描述翻译自拉丁语版本的纪要(hypomnemata)。这种文档用于总结官员的行为。也许,阿庇安真的准确地记录了卢奇乌斯当时强调的理由。
[255] Appian, Civil Wars , 5.15-16.
[256] Appian, Civil Wars , 5.18.
[257] Dio, 48.8-9;狄奥声称整个意大利都发生了这种暴力冲突。
[258] Appian, Civil Wars , 5.18.
[259] Suetonius, Augustus , 1.
[260] Suetonius, Augustus , 13.
[261] 对于战功卓著的将领,士兵们会欢呼“大将军”(imperator)。之后,元老院会确认(或否认)这个头衔的授予。
[262] Dio, 48.13.
[263] Appian, Civil Wars , 5.34.
[264] Appian, Civil Wars , 5.35.
[265] Appian, Civil Wars , 5.36-37.
[266] Appian, Civil Wars , 5.46-47.
[267] Appian, Civil Wars , 5.48-49.
[268] Dio, 48.14.4,罗马人很少用人牲。所谓“三百”,看起来很像是估计的结果。不过,所有的史料都认为屋大维对这些人发起了复仇。
[269] Suetonius, Augustus , 15.
[270] Appian, Civil Wars , 5.52.
[271] Dio, 48.16.2.
[272] Appian, Civil Wars , 5.52.
[273] Appian, Civil Wars , 5.56-57.
[274] Appian, Civil Wars , 5.59-63.
[275] Dio, 48.28-30; Appian, Civil Wars , 5.65.
[276] Virgil, Eclogue , 1.70-73.
[277] Virgil, Eclogue , 1.6; 18.
[278] Propertius, 1.1.1-6.
[279] Propertius, 1.21-22.马学军:征收、运输与分配——红四军粮食给养问题研究(1927—1930)
一、 引言:从红军“三大任务”说起
1927年8月1日,中国共产党在南昌发动武装起义,走上了独立掌握武装力量进行军事斗争的革命道路。8月7日,中共中央召开八七会议总结大革命失败的教训,毛泽东发言说:“以后要非常注意军事。须知政权是由枪杆子中取得的。”①军事力量的强弱,不仅有赖于武器装备的保障,也有赖于后勤给养的供给。毛泽东提出要重视军事力量,自然也深知后勤给养对军队的重要性。10月,毛泽东带领秋收起义部队上井冈山,开始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斗争。12月下旬,毛泽东在江西宁冈县砻市(今井冈山市龙市镇)召开前敌委员会会议,总结攻打茶陵的经验教训,规定和宣布了工农革命军的三项任务:“第一,打仗消灭敌人;第二,打土豪筹款子;第三,做群众工作”。②其中,“打土豪筹款子”一方面是为了推翻土豪劣绅的统治以争取广大群众的支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解决军队的后勤给养问题。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后勤给养中,粮食的供给是极为重要的。井冈山地区山多地少,物资匮乏,能否保障红军的粮食给养,直接关系到红军日常的军需民食和革命根据地的生死存亡。
关于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军队,以往研究较多关注军事战争和政治权力,而较少关注军队的后勤给养。近年来,一些根据地财政经济史的档案史料和研究成果不断涌现,促使学者们更加重视中共军队的后勤给养以及革命根据地的财政经济问题。③一些较早出版的有关井冈山革命根据地财政经济史、中央苏区财政经济史的著作中,也有论述红四军打土豪,发动土地革命,开展农业生产与经济建设的内容。④有些文献还专门讨论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和中央苏区保障粮食给养的措施。⑤关于红四军的研究,已有文献较多关注其内部的权力结构演变、政治委员制度、领导机构演化以及第四纵队的整编,⑥对红四军的给养问题则研究较少。实际上,红四军的军事行动背后包含了清晰的经济逻辑,军事压力与经济封锁影响了红四军的战略战术选择。⑦后勤给养不仅关系到军队的战略方向选择,还影响到官兵民伕关系乃至军民关系、军地关系。应星就认为红四军以正规化军事武装为基础,把军事革命与社会革命相结合,实现了从“地方军事化”到“军事地方化”的跨越,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军队-地方关系。⑧值得指出的是,“军事地方化”概念不可忽视的维度是军事给养,统合军队党组织,建立苏维埃政权并开展土地革命、关联发展,都是与红军“打土豪筹款子”密不可分的。
毛泽东和朱德带领的红四军是红军中发展最早、战斗力最强、治军理念最独特的军队。那么,面临粮食给养的困难,红四军从1927年至1930年间开创了哪些方式、制度和原则来统筹和分配有限的粮食,以摆脱以往军队单纯军事主义的弊病,而又不给地方和民众增加额外负担?这些方式、制度和原则给中共军队制度带来了哪些深刻影响呢?基于此,本文将分别讨论上井冈山,建立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下井冈山转战赣南、闽西这三个时期的红四军粮食的筹集、运输和分配,以深入研究红四军粮食给养问题。
二、上井冈山前朱毛红军的主要构成与给养来源
1929年9月陈毅给中央的报告中关于“四军的历史”介绍说:“四军未成立以前的来源:四军由三种力量组成,一为由朱德率领之叶贺残部,一为由毛泽东率领之卢德铭团(张发奎之警卫团)及湘东农军,一为湘南郴、耒、永、宜、资五县农军。”⑨叶贺残部以及湘南农军都是由朱德带领上井冈山的,可视为朱德带领的红军。因此,朱德和毛泽东各自带领的红军,是红四军成立之前主要的两股力量。红四军内部后来的争议,固然与领导者个人观点的差异相关,但很大程度也与各部队的成分有关。不同的来历和成分,塑造了不同的特点,也形成了两支部队不同的给养方式,由此引发了红四军内部的分歧和争议。因此,为更好地理解红四军后来关于给养问题的分歧,首先需要考察朱毛红军上井冈山之前各自的主要构成与给养来源。
(一)秋收起义部队的构成与给养
1927年8月12日,根据中央指示,毛泽东回到长沙,18日召开中共湖南省委会议,讨论土地革命和秋收暴动等问题。毛泽东认为,没有军事武装,单靠农民力量是不行的,并从领导力量和物质条件出发,主张缩小暴动范围。⑩中央最初计划在湘中、湘南、湘西、湘西南四个区域发动暴动,但在毛泽东主张的影响下,与会同志最后达成共识:“四个区域虽然已经划分,但是要实行发动便困难,如人力、财力等。以后经过几次讨论,以党的精力及经济力量计算,只能制造湘中四围各县的暴动,于是放弃其他几个中心”。11实际上,早在南昌起义之前,中共湖南省委7月23日给中央的信就报告了军事经费面临的巨大困难:“湘虽失败,然收集流亡,两千枝枪或可得,经时整理上山作匪亦有可能,只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有坚强负责之省军部专力计划应付。(二)中央须相当的接济饷项……前发之二万元已用去一万,如无饷,姑无论抢劫不到(同志不愿抢,无家伙抢),抢得到亦会因害人太多站脚不住,故必须多少有点接济做本钱,有买卖做再斟酌情形做一点乃可”。12可见,枪还不是问题,真正困难的是军饷。若无饷,部队很难在一个地方长期立足。
1927年8月底,湖南省委接到安源市委报告,得知湘赣边界工农武装力量的情况后,于30日召开会议决定发动秋收起义。“八月三十日开会决定泽东去前线指挥,泽东要三千元才动身,不然不愿去,结果是去了,礼容等亦不赞成泽东去前线。”13这说明毛泽东深知经费是发动起义的重要保障。9月初,毛泽东到安源后在张家湾召开军事会议。会议决定将参加秋收起义的部队统编为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共计六千余人,下辖3个团:第一团为驻修水县的部队及附近农军,以原国民革命军第四集团军第二方面军总指挥部警卫团为骨干;第二团为安源工农武装及附近农民,以安源工人纠察队和矿警队为骨干;第三团为驻铜鼓县的工农武装,以浏阳工农义勇队为基础。这些武装力量分三路分别从修水、安源、铜鼓出发,向湘东进击,以会攻长沙。149月上旬,各部队发动起义,之后陆续失利。
秋收起义部队的失利,与攻打大城市的战略方向错误有重要关系,但也不可忽视起义部队成分混杂、给养不足这些因素。起义部队的三个团,以警卫团为骨干的第一团力量为最强,是三路进攻中的主力军。当时警卫团的枪支弹药非常充足,“合计共有枪一千三百馀枝,机关枪两艇(挺),子弹每人平均约百发”。15不过,该警卫团未能赶上南昌起义,随即向赣西北转移参加秋收起义。“因在铜鼓水土不合,三分之二以上官长发生疟疾,兵士也病了三分之一。毛泽东到后,便去信调余洒度一团人参加作战,等了几天余没有到”。16作为会攻主力的警卫团因官兵多有生病,未及时赶来参与作战,也是起义失败的重要原因。
1927年9月19日,秋收起义部队余部在浏阳县文家市会师,尚有1500余人。毛泽东在里仁学校主持会议,决定向敌人统治力量薄弱的山区转移。29日,部队到达江西永新县三湾村进行改编:一个师缩编为一个团,把支部建在连上,在连、营、团三级建立士兵委员会,实行官兵平等的民主制度。17新改编的团部设有特务连、辎重队、卫生队、军官队等机构,其中辎重队负责部队的后勤给养,队长是范树德。范树德具有黄埔军校经理科专业的学历背景,在国民革命军警卫团、秋收起义部队时一直负责管理部队的后勤工作,此后也长期负责管理红四军的后勤工作。18士兵委员会的职责之一就是监督军队的经济收支,这不仅确立了红军在政治和军事上的民主原则,也确立了经济上的民主原则。“三湾改编”确立的废除军饷、经济公开、官兵待遇平等的制度和精神,对红军此后的军事后勤工作影响深远。
(二)湘南起义部队的构成与给养
1927年10月,南昌起义部队在潮汕地区遭遇失败。10月下旬,朱德率领部队抵达赣南安远县天心圩,“因一无供给,二无援兵,干部、战士思想混乱,离队的越来越多,包括师长、团长。部队抵达安远时只剩七八百人。师、团政治工作干部中只剩第七十三团指导员陈毅一人”。1910月底,部队在大余县进行整编,包括重新登记党员、团员,把一部分党员、团员分配到连队中。11月上旬,部队抵达赣南崇义县一带山区继续进行整训,包括整顿纪律,规定募款和缴获要全部归公,以及开展军事训练。20与秋收起义部队的“三湾改编”相比,朱德带领的叶贺残部尽管也进行了整编,也派党员、团员到连队工作,但并未明确建立支部建在连上的制度,更未建立官兵平等、废除军饷以及士兵委员会的民主制度,两支部队的差异由此可见。
经过失败、溃散和整编之后,朱德带领的这支七八百人的部队急需休整和补给。1927年11月21日,朱德率部队与其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同学范石生会面,获得了难得的补给和休整。朱德回忆说:“合作时,他给我们发了两个月的军饷,补充了被服弹药等,我们临走时,他又给了我们几万元现洋作为路费。”21然而,中央得知此事后,12月21日给朱德及“军中全体同志”发去指示信,认为这是机会主义和军事投机的遗毒,严厉要求朱德部立即从范石生的军队中分化出来,与湘赣边界的毛泽东部会合。指示信特别强调了部队的给养问题:“你们队伍一切的给养,均应从豪绅官吏财主地主身上着想,千万不要空想党会来帮助,这不但事实不可能,而且原则所不许。”22中央的严厉措辞,既表达了对朱德部接受国民党军队物资帮助的强烈不满,同时也指明中共的军队应通过打土豪解决军事给养。
1928年1月,朱德率部队进入湘南,12日攻打宜章县城发动湘南起义。“收缴团防局的枪械,砸开监狱,释放被捕的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并打开地方豪绅的粮仓和库房,把粮食、财物分给穷苦群众。”2313日起义军改名为工农革命军第一师,31日部队大胜许克祥部。朱德回忆说:“这一仗打得很好,我们抓了很多俘虏,其中有一部分补充了我们的部队。特别是在坪石,把许克祥的后方仓库全部缴获了,补充和武装了自己,不仅得到了机关枪,而且得到了迫击炮和大炮。可以说,许克祥帮助我们起了家。”24陈毅给中央的报告也说,朱德部“曾与范石生有一时期的合作,得范之补充不少。一九二八年一月脱离范石生到湘南,连战击溃许克祥、周澜、白崇禧所部,实力增加了两倍”。25可见,范石生的补给及缴获许克祥部队的物资,直接帮助朱德部“起了家”。这些优良的枪炮武器,成为朱德部上井冈山后的突出优势。
1928年4月24日前后,朱德率万余人到达井冈山,其中约八千人是湘南农军。这些上井冈山的湘南农军是怎样的一支队伍呢?曾志回忆说:“在这支队伍中,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哭哭啼啼的孩子,更多的是一大群衣衫不整、神情恐慌的妇女。队伍中,有挑担子的,有背包袱篮子的,有抱着孩子的,还有扛着梭标的,那上头挑着包袱、衣衫,甚至尿布,简直像一支逃难的队伍。这条走走停停缓缓往前蠕动的长龙,首尾相距十几里。到了晚上,沿途露宿,生火做饭,四处火光熊熊,哭声吵闹声混成一片。”26大量的湘南农军上井冈山,增加了红四军的人员数量,也给红四军的生活给养和军事训练带来了难题。后来,湘南农军两次返回湘南,很大程度就与粮食给养有关(下文详述)。
(三)两支部队给养风格的差异比较
两支不同的部队在井冈山一碰面,就产生了分歧。据《朱德年谱》记载,“4月下旬,(朱德)与陈毅觉察到两支部队会师后一些南昌起义的同志和秋收起义的同志存在互相有点看不起的问题”。27两支部队何以“互相有点看不起”呢?何长工回忆说:“井冈山会师不久,陈毅同志发现南昌起义部队有的干部、战士一上山就带着某种优越感,认为自己人众枪多,能打胜仗。个别人瞧不起秋收起义的部队,认为他们多是湘南(应为“湖南”——笔者注)的学生兵,文质彬彬的。而秋收起义的部队则认为南昌起义部队军阀作风太重,是‘油子兵’,纪律差。因此,有时出现不团结的苗头。”28两支部队会合成立红四军后,朱德带领的部队被编入二十八团,毛泽东带领的部队被编入三十一团。其差别不仅表现在战斗力和政治素养方面,也表现在穿着上。何长工回忆说:“我们二十八团有的战士认为三十一团多是学生兵,善辞令,多刁滑;三十一团有的战士则说二十八团有的战士是流氓无产阶级的样子。会师时二十八团穿的不是一身军装,而是杂色衣服,碰上什么布做什么服装,帽子也有软有硬,鞋子有布有草,虽然外观不雅,但能打仗。三十一团的衣服尽管是一色的浅灰色,但战斗力比不上二十八团。”29
秋收起义部队为什么被朱德部认为是“善辞令,多刁滑”呢?这与秋收起义部队的构成有很大关系。秋收起义部队的主力是国民革命军中的警卫团,其成员很多都是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政治性很强。据范树德回忆:“警卫团的骨干,大多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团长卢德铭,参谋长韩浚,指导员辛焕文都是由党派去的共产党员。士兵以及基层干部多系来自湘、鄂、赣等省的工农积极分子和原叶挺独立团的一部分,是共产党领导的一支革命武装。”30杨克敏1929年2月的报告也证实了这一点:“现在党在军中的成份比较,普遍约为1/2弱,三十一团党的成份约3/5,二十八团约1/2尚不足……三十一团的党虽较好,但下级干部多黄埔军官学生出身,小资产阶级的色彩很浓厚,这是他的缺点。”31可见,秋收起义部队改编的三十一团,其党员比例明显高于朱德部改编的二十八团。
作为秋收起义部队主力的警卫团,政治意识普遍较强,再加上毛泽东个人突出的政治意识和领导才能,秋收起义部队整体的政治素养更高一些。当政治意识较强的秋收起义部队,遇到政治意识较弱但战斗力强的朱德部,自然会产生很多分歧(体现在枪支弹药、给养方式和政治素养等方面)。面对这些差异,红四军成立后如何统筹粮食等物资,就成了一个难题。
三、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时期红四军粮食的征收、运输与分配
1927年10月,秋收起义部队从莲花县退往宁冈县砻市,“惟经济困难达于极点,将近严寒,士兵尚着单衣,给养亦日虞不足,加之四面受敌,虽欲筹款,苦无暇日,故此时如无办法救济,该部队恐难久存也”。32部队后勤给养问题已达极限,千余人的部队到井冈山,首先需要解决的就是粮食问题。1928年4月朱毛会师正式组成红四军,人数约万人,粮食以及给养问题更加紧迫而困难。本节就先一一讨论红四军粮食给养的筹集、运输与分配。
(一)征收:打土豪筹粮与分田地的初兴
毛泽东带领的千余人部队上井冈山后,粮食的给养和保障是最现实的问题。时任辎重队队长的范树德回忆说:“几个月来匆忙奔驰在广大地区,部队是相当疲劳的。除了部队需要休整,还要解决吃饭问题。这时正好是秋收季节以后,任何地方的农村都有稻米。但是最大的困难是我们没有钱,我们到井冈山时人马枪一千多,一下子来到井冈山,而五大哨口之内,人口不满两千,产谷不到万担,要常年供应部队粮食是不可能的事。”33毛泽东深知后勤给养的重要性,1927年10月6日带少数随员到大仓村会见袁文才,送了一百支枪,10月27日送王佐部七十支枪,王佐资助工农革命军五百担稻谷和一些银元。34关于赠送王佐枪支换取粮食的情况,据范树德回忆:“王佐接受了我们枪支后,对我们说:我这里有一份存粮,够部队用一个时期,共约有500担稻谷……我们当时就用这500担稻谷对付了一段时期,大约吃了多久呢?那时我们每个人一天吃二十四两,老秤算,十六两为一斤。每人一天需一斤半。一个月需要四十五斤,以一千人一个月计算共需45000斤,一担稻谷出来70斤米,500担稻谷可供一千人吃二十天至一个月的样子,这样部队不仅住下来了,而且也解决了吃饭问题”。35
虽然这五百担稻谷解决了部队近千人近一个月的粮食给养问题,不过,当换取的粮食吃完后,又如何保障粮食供应呢?在与王佐换粮之后不到半个月,毛泽东于1927年11月上旬主持召开宁冈、永新、莲花三县党组织负责人会议,要求与会者“发动群众打土豪,分财物,筹款子”,以开拓新的粮食获取渠道。据范树德回忆:“当时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周围有五百五十华里,分属六个县。过了大院是酃县(今炎陵县——笔者注),下了黄坳是遂川,出了下茅坪是宁冈,翻越了七溪岭就是永新县境,这么大的范围里有土豪,家里也肯定有存粮。我们一到某地后就派出一支小支队去打土豪,反动派叫‘吊羊’、‘绑票’。”36当时,对于“谁是土豪”的识别和认定还很模糊,并未形成一套明确的程序惯例。范树德说:“有的群众与地主豪绅有冤仇,主动来找我们反映情况,比如他们父母被谁杀过,谁给反动统治者关押过,谁家是大地主,每年收租多少……”37
需要指出的是,当时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红色区域主要包括宁冈、永新、莲花、遂川、酃县、茶陵六县以及井冈山山区,这个区域内的土豪数量是有限的,打完后就没土豪可打了。杨克敏1929年2月的报告中说,“红军中的生活与经济是非常之艰难的。拥有数千之众,每个月至少要15000元作伙食费,米还是当地筹办的。经济的来源全靠去打土豪,附近各县如宁冈、永新、茶陵、酃县、遂川土豪都打尽了,再要打就须远一点去,要远一点就必须与敌人硬拼一次才通得过,所以打一次土豪就必须大的部队出发。”381928年年底,由于红色割据区域内已无土豪可打,红四军生活困难。若要打更远的土豪就必须突破该区域,派部队远征打硬仗,军事上非常冒险。
井冈山时期,红四军打土豪之后,也初步开展了分田地的斗争。井冈山《土地法》规定没收一切土地归苏维埃政府所有,以乡为单位,按人口多少平分土地。不过,在实践中,究竟如何区分大、中、小地主的问题始终没有作为“阶级”问题展开,总体上依旧采取“没收一切土地平分”的方式来完成革命。39此外,在分田中也出现了很多纠纷。杨克敏的报告中提及,“富的(农)瞒田,地主的阴谋等等,在在皆是,所以田常常分不清楚,如宁冈的田已经分了三次,使农民厌气(其)麻烦,而损失苏维埃的威信。分田多采取以乡为单位的办法,以其易于调查易于分配的原故。不过有田多,有田不够分的者,如宁冈山上的田少,平地田多,则须以区为单位或县为单位。宁冈的田分了三次还没有分好,到我走时还在那里分”。40
此外,按人口平均分配土地后,每个人的耕作能力也有差别,若未能组织民众,很可能出现撂荒和产出不足等问题。鉴于这些情况,湘赣边界党和政府还发公告动员农民积极发展农业生产,如1928年宁冈县第三区第八乡工农政府出示布告,指出“瓜分地主粮田,属乡均已分好,务遂耕种在前,倘有自由抛荒,查觉重责难免,刻下稻熟之期,不准鹅鸭放田”。41面对这些情况,组织土地耕作和农业生产也是红四军和地方苏维埃此后需要解决的问题。
(二)运输:红军中挑粮及搬运物资的挑伕
在山下打土豪筹集到的粮食,需要运输才能上山。井冈山山路崎岖,蜿蜒曲折,马匹运输受限,人力搬运是最主要的方式。“每次打土豪,银元,布匹,药材等全部运回山。粮食除了带走的,大部份给了当地老百姓……随着革命的深入开展,附近土豪都打了,于是必须向外发展,有时由较大数量的部队出发,并请挑夫前往打土豪。得到的粮食大部分运回井冈山。战士每人背20—30斤,挑夫每人挑60斤,往往要3—4天才能返回井冈山。”42能搬运的劳动力,除了战士就是挑伕。战士需行军作战,可以说,挑伕就是红军中挑粮及搬运物资的重要劳力。
搬运一趟不仅极耗体力,成本也非常高。“挑夫尽是红区内的强壮劳力,力资的算法有2种:一是挑60斤粮油物资给大洋1块;另一种是挑谷子按六四分成即挑者得四成。挑豆子为10斤得1斤,挑油是20斤得1斤,可由自己选择。由于力资费用公允,挑夫踊跃前往。”43但挑伕不足的情况也常有发生。范树德作为辎重队队长,负责保护和运输战场物资,就遇到过战场所获物资没有足够挑伕而敌人快要临近的情况。如有一次在战场缴获300担现洋,加上其他辎重品(被服、装备、公文等物资),相当沉重,他到处请当地农民挑,但请不到。“这种银洋不等于挑一担别的东西,它挑起来没有弹性,挑担时弹不起来,只是往下加重。许多农民不愿意挑银元,他们宁肯挑别的行李。哪怕多挑十斤都可以……如何动员这么多农民挑着担子跟着队伍走呢!对我来说是一件最痛苦不易解决的事情。”44通常,挑伕完成工作后,红四军会开具证明,盖上条章,证明其为革命队伍挑送了担子,证明“是服务了三天、八天还是十天后,光荣回家的,不是逃回来的”。45有时挑伕不够,红四军的军官士兵也要挑粮、背粮。曾志回忆说:“山上的生活是十分艰苦的。首先是缺乏粮食,这里吃的粮食完全靠下面运上来,前方打了土豪,弄到了粮食,就通知我们下山去背回来。通讯班的战士下山背一袋粮上来,经常需要三五天的时间。后来前委领导作了一条规定,部队休整时都要给山上运粮食。毛委员和朱军长都亲自带头,和战士一起运粮食。”46
1928年年底,面对第三次“围剿”,红四军做了大量的备战工作,粮食物资的储备就是重要的工作之一。当年10月,毛泽东在中共湘赣边界第二次代表大会所做的报告中,关于“军事根据地问题”,特别提出要巩固大小五井和九陇两个军事根据地:“第一,修筑完备的工事;第二,储备充足的粮食;第三,建设较好的红军医院。使这三件事切实的完成,乃是边界党应该努力担负的”。471928年11月25日,毛泽东给中央写信(即《井冈山的斗争》)详细说明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粮食备战情况:“介在宁冈、酃县、遂川、永新四县之交……惟人口不满两千,产谷不满万石,军粮全靠宁、永、遂三县输去……现正从宁冈搬运粮食上山”。48红四军军官士兵发起“挑粮运动”,从山下往山上挑粮、背粮,“朱德的扁担”就是在此运动中流传的故事。据记载,“黄洋界高15里,从山脚挑到山上的五井,约30多华里,每人每天挑2次约120斤……粮食大部分是从大陇挑上来,大陇的粮食是砻市、古城等地集中起来……整个挑粮运动共2次,第一次为1928年10月底至11月初;第二次为1929年元月上旬,陆续计半个月,共存粮约40余万斤稻谷,南瓜3万余斤、红薯约4万余斤,其它豆类及油脂也有一小部分,数量不大”。49
(三)分配:给养的统筹机构与供需矛盾
红四军的两支部队在装备力量和给养方式上差异明显,若不能建立统一的给养统筹机构和分配原则,这些差异会越来越大,进而导致内部分歧,影响部队团结。红军初创时期,各地起义部队后勤机构的称谓也不尽相同,“有的称经理处,有的称军需处,有的称为辎重队”。50“三湾改编”时,将一个师缩编为一个团,团部有特务连、辎重队、卫生队、军官队,下设两个营七个连,其中“辎重队有几十个人,有传令兵,有饲养员、炊事员”51。红四军成立后设司令部,军司令部设参谋处、军需处、卫生处等。其中,军需处主要负责红四军的后勤给养,“下设财政、会计、被服、粮秣4个科,和运输连、被服厂(驻茨坪)、造纸厂(驻茨坪)等分队。其任务是负责财、粮、被服的筹措与分发,作战时随部队行动”。52军需处处长是范树德。红四军各团均设有辎重队、卫生队,负责本团的物资供应和伤病员的救治工作。
在红四军的组织中,士兵委员会负责监督军队经济收支。中共红四军第六次代表大会通过的《经济问题决议案》规定:“军部军需处及各团辎重队每月须作一详尽经济报告交由士兵代表会审查,审查后向群众公布,务使红军经济彻底公开。”53陈毅在给中央的报告中详陈了“四军的经济组织”:“每月由军部军需处公布一月收入支取情形,由士委代表会审查,军需处长出席报告负答复解释之责,如有毛病则处罚负责人。执行部则军部有军需处,团部有辎重队,营连有经委会……”54红军的经济民主制度由此形成。尽管井冈山红军生活困难,物资匮乏,但军官士兵仍能保持良好的精神。毛泽东1928年11月给中央的信中说:“红军的物质生活,如此菲薄,又如此苦战不息,仍能维持不疲者,党的作用之外,就是彻底的民权主义之实行。官长不打士兵,官兵吃穿一样,待遇平等,士兵有开会言论之自由,繁缛礼节之废除,经济之彻底公开,士兵代表审查决算,伙食由士兵管理,虽每日五分钱,仍能分得点伙食尾子作零用(每人每日约分得六七十文)。这些办法,使士兵特别满意。”55
然而,红四军尽管建立了较完善的后勤领导机构,但并没有形成统一的权限,各部队之间的粮食、弹药等物资分配仍存在很大差异。关于枪支弹药占有不均的情况,1928年6月杜修经给湖南省委的报告中说,红四军内“现在人数约6000,有步枪2200余支……现有这四团枪枝极不均,二十八团有近千的枪,二十九团仅300余,(有百多的不能用),三十一团仅600余,三十二团仅300余。党要拨一部分武装给农民,都很难实现,因此就可看到一部分同志的不明白”。56除此之外,另一个占有不均的物资就是粮食。红军自上井冈山先后选点建立了两个粮食仓储点,分别是土岭二十八团粮仓和大井留守处粮仓。其中土岭二十八团粮仓,原为广东客商所建的土木结构房子,楼上被二十八团征为粮仓,容量可达12万斤。“该粮仓配备3个人1匹马。接受从遂川和宁冈方向来的粮食……驻军多时,粮食供应紧张,也派整连的战士去突击背粮,通常保持有5—6万斤稻谷。”57另一个是“大井留守处粮仓,容量约15万斤,但主要是供应大小五井红军、红军医院、留守处机关及红军家属用粮食”。58二十八团建立了单独的粮仓,而三十一团并未建立,这也反映出两支部队在粮食物资的仓储和占用上的巨大差别。
当然,在固定的割据区域,粮食给养分配更重要的难题还在于粮食供需关系的矛盾。1928年4月红四军成立后,人员数量增至万人。陈毅给中央的报告中说:“到了四月朱部二千余人,湘南农军八千余人,毛部千余人,袁王各三百人,如此庞大军队有统一指挥训练的必要,乃决定成立红军第四军。”59其中,八千人的湘南农军,不仅缺乏严格的军事训练,还带着不少家属,这是新成立的红四军在粮食给养上面临的极大难题。1928年5月2日,毛泽东给中央的信中便略有不悦:“岂有此理的湖南各县委和县政府带了一大批农军,一起跑来,现在有一万八在这里……”“一万人的群众拖泥带水纪律太糟(一部分除外),刻正大加整顿,日益良好……”“吃饭大难。一个月来大多数每天除米三分洋外,别的不消说。不过现在永新这几天筹了些款子”。60在这样的情况下,加上敌人“围剿”压力,由湘南农军组成的三十团、三十三团,上井冈山不到一个月因给养困难返回湘南,部分遭到地方反动武装的镇压。
第一批湘南农军离开后,红四军仍有五六千人,每日的粮食给养问题依然困扰部队,成为部队战略方向选择的重要考虑因素之一。1928年6月16日,毛泽东写信给中央及湘赣两省委,申述坚持以宁冈为大本营的三个理由,并提出“山上粮食万难,款子万难,伤兵医药万难”61,三个万难。然而,湖南省委于6月19日给湘赣边界特委及红四军军委的信,表示不同意红四军坚守宁冈大本营,要求向湘南出击,其中第一个理由就关乎给养:“你们应采取积极向外发展的策略,一切经济的(米粮布匹……)军事的(如洋元)困难问题,都可解决。目前只有宁冈一县完全在赤色政权之下,而宁冈全县周围不过百余里……如此宁冈则‘孤立无援’,四方八面在敌军包围之中,异常危险”。62可见,湖南省委认为红四军坚持以宁冈为大本营,在军事战略和经济给养上均会受到很大限制。
对于湖南省委指示红四军向湘南出击的理由,毛泽东极不赞同。1928年7月4日,他给湖南省委写信,从红四军的改造、敌情、地势、战略、经济、伤病六个方面,一一陈述了红四军不宜出击湘南的六个理由。其中,关于经济方面,毛泽东指出:“从经济上说,四军人数如此之多,每日菜金节俭需要现洋七百元,湘南各县焚杀之余,经济破产,土豪打尽,朱部自二月抵耒阳时起,即未能筹到一文,仅靠卖烟土吃饭,此刻到湘南去解决经济困难,乃是绝对的不可能,真正解决目前经济困难,只有在湘赣边才有法想”。63可见,毛泽东非常清楚湘南各县的经济已经破产,再去湘南无法解除红四军的经济给养困境。事实上,毛泽东也深知以宁冈为中心建立革命大本营在军事和给养上的限度。早在1928年6月底龙源口大捷红军三占永新之后,他就提出“大力经营永新”的方针:“我们看永新一县,要比一国还要重要”。64永新县人口稠密,物产丰富,水陆交通便利,在政治、军事和经济方面,都显得极为重要。65红四军自1928年上半年就在永新县西南边境的九陇山军事根据地修建营房、修筑工事、储备粮食等。在粮食储备方面,“从1928年5月开始,四县地方武装和九陇山人民不断到潘阳、梅花等村搬运粮食上山,前后达3个月之久。在四县地方武装的军营里、在九陇村的祠堂里和各家各户的木棚里储藏了大量的粮食”。66
然而,在毛泽东大力经营永新时,受湖南省委指示的影响,加上乡土观念,仅剩的一个由湘南农军编制而成的二十九团,于1928年7月12日晚擅自离开湘赣边界返回湘南,结果,损失惨重。由于红军主力二十八团去追赶二十九团,8月上旬敌人趁机向井冈山发动猛烈进攻,作为红军大本营的宁冈遭到敌人的报复和烧杀,史称“八月失败”。之后,红军退出永新,宁冈也丧失了,边界的割据区域只剩井冈山上的一小块地方,山下则为敌人的势力。土豪劣绅趁机大肆报复,粮食损失惨重。杨克敏的报告说:“恰恰那时割禾了,我们分了田的地方,到此时农民要收获的时候,忽然失败了,分了的田都不能算数,真是无可奈何。当时有一句口号‘农民分田,地主割谷’,真是太不值得。我们别的军事上政治上的失败都不算事。只有分了田而农民收不到谷,才是真真的大失败。”67此时粮食减少,进一步加剧了年底时红四军面临的粮食困难。
1928年12月10日,彭德怀率红五军八百余人上井冈山与红四军汇合。人数增加,再加上冬日严寒,物资严重缺乏,部队在井冈山的生活极为困难。1929年1月1日,湘赣两省敌军联合发起第三次“会剿”,4日至7日毛泽东主持联席会议,决定红四军主力出击赣南,红五军和红四军二十二团留守井冈山。68红四军主力部队撤离井冈山的战略选择,除考虑敌我力量的悬殊对比外,最重要的因素即粮食以及经济困难。杨克敏1929年2月的报告说:“最近两月来,每天每人只发伙食费三分,四分油,四分盐,米一斤四两,三分钱一天的小菜钱,只买的(得)一斤南瓜,洗衣剃头穿草鞋吃烟的零用钱没有发了。所以最近以来,士兵生活特别的苦(不论士兵官长以及地方工作的也是一样)。去年冬天,棉衣问题几乎无法解决……因此士兵动摇起来了,有开小差的,拖枪跑的,下级干部也深感不安。所以最近向赣南的原因大部也是为的经济问题——应付敌人的会剿,当然是这次的重要原因,因为四军如果不出发解决经济问题,大多数的群众,有不能领导了的危险。这个经济问题,要算红军中最困难的问题,也就是边界割据的致命伤。”69
红四军主力撤离井冈山后,之所以去赣南,经济给养是重要的考虑因素。赣南从交通、物产和敌我力量对比来说,都对红四军有利:“一是山区路近;二是物资丰富,有足够的经济给养力;三是距大城市较远,敌人聚集困难;四是赣敌战斗力较弱,外省军队地形人情不熟;五是赣东北有方志敏领导的红军,吉安东固一带有江西红军二、四独立团,可以相互配合和策应;六是中央6月4日来信中,亦有向赣南发展的指示”。70事实上,毛泽东早先并不主张红军向赣南发展,认为赣南只有经济意义。1928年11月25日,他给中央的报告中说:“我们对于‘以赣南为退步’的话,非经济上到了绝路,非往赣南就无法维持时,决不走此一路。万不得已时也许要往赣南,但完全是为经济计而不是政治的意义,政治意义上我们始终认为罗霄山脉中段政权之创造与扩大这个政策,是十分必要与十分正确的”。71这说明,毛泽东亦十分清楚赣南经济富足,只不过当时红四军在井冈山的给养尚未完全陷入困境,因此没有立即转移到赣南。当第三次“会剿”来临时,红四军的经济给养断绝,就不得不往赣南撤离了。
四、下井冈山后红四军粮食的征收、运输与分配
从1929年1月,红四军下井冈山转战赣南、闽西,到1930年6月改为红一军,这段时间红四军的粮食给养有如下几个重要变化:第一,地势环境从崇山峻岭的井冈山到赣南、闽西的丘陵平原地带,这对红四军的行军作战和后勤给养都产生了极大影响;第二,比起井冈山地区,赣南、闽西商业经济比较繁荣,红四军的给养压力得到极大缓解;第三,红四军在闽西召开了重要的古田会议,建立了集中化的领导体制,其中包括建立对后勤给养的集中化统筹。因此,本节将分别讨论红四军粮食给养的筹集、运输与分配,某种意义上也可视为前文分析过的红四军在井冈山的军粮给养问题在赣南、闽西的发展变化。
(一)征收:打土豪筹粮与分田地的深入
赣南、闽西商业经济比较繁荣,比起井冈山时期,打土豪筹粮与土地革命斗争方面都有了一些深入的变化。
首先,红四军到赣南、闽西之后,筹粮的主要方式还是打土豪,粮食给养已不成问题。王观澜回忆说:“为了解决红军的供给,打土豪是当时的主要来源。在井冈山,因为地主不多,供给较困难,到了赣南,比较富庶,红军给养就好多了。”721929年3月14日红四军攻克汀州后,“缴获步枪约五百支(单响、九响多,红军用不着),马枪七八支,迫击炮三尊,炮弹一百余发……”73汀州是闽西的商业中心,也是红四军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以来所攻克的最大的县城。红四军占领汀州城后,不仅获得大量谷子、财物,还“没收十余家反动派财产,罚得款子三万余元”,“收买子弹(不多)找补兵额共有二、三百人,赶造军衣四千套”,“除没收反动派财产外,并向商人筹借军饷二万元(资本千元以下者不派),因此,军饷颇能补充,到汀后红军即发日用费,官长士兵俘虏一律平等待遇”。74
其次,“分田地”的实践不断深入。红四军在赣南、闽西打土豪,已不像此前在井冈山基于群众“冤仇”的指认方式,而是对地主的稻谷数量予以一定的量化标准。1929年6月,红四军司令部、政治部在寻乌县贴出的布告规定:“凡收租200担以上的大地主家里的稻谷及大公会(义仓另外)的稻谷一概没收,发给贫农;收租200担以下的小地主的稻谷,必须半价出粜,但米谷商人从外境转运来的粮食不在此例”。75在闽西,红四军还把群众从“分谷斗争”逐渐引到“分田斗争”上。1929年8月中共闽西特委报告说:“各地斗争一开始便是杀土豪、缴枪,接便是分谷,烧田契,债券。这些斗争告了结束,便□时节,各处农民经我们的宣传及群众会的决议,知道是不还租而且要分田,因而斗争口号便转到分田上来。”761929年7月毛泽东出席中共闽西第一次代表大会,主持制定《土地问题决议案》,第一次明确提出“抽多补少”的分配原则。1930年6月南阳会议通过《富农问题》决议案,真正提出了土地革命中的富农问题。尽管这一时期红四军提出了新的政策法案,但“分田地”只在有限的地方真正实践,实际更多是强调“平分一切土地”,而不涉及乡村阶级成分划分的问题,直到中央苏区进行“查阶级”才深入开展。77
再次,红四军在闽西提出了粮食调剂和农业生产的措施。1929年7月中共闽西第一次代表大会通过《土地问题决议案》,指出了农民在土地生产力方面面临的困境:“农民受了种种剥削,劳苦耕田不够衣食,结果只有雇工挑担以补不足,因此无力而且不愿意购买肥料改良农具,因而田地不能改良,生产方法不能进步。结果田地变瘠,生产力日坏一日,若与人口增殖比较恰好成反比例”。78决议案还列举了农民耕田多有抛弃者,无力整顿水利等现象,提出要改良农业生产方式,提高土地生产力,发展农村经济。此外,1929年10月5日中共闽西特委报告,提出关于粮食调剂的办法:“由县委政府筹集基金在市场高价收买粮食,或向要领(钱)用的农民买米贮藏起来,或运去粮食缺少、米价较高地方发售,如此俟收贷期过米价便可调节下来”。79闽西苏区建立粮食合作社和粮食调剂局的经验,随着1932年闽西苏维埃政府主席邓子恢到中央苏区任临时中央政府财政部长后,开始在中央苏区推广。80
(二)运输:红军编制中的“长伕”及赤卫队搬运
闽粤赣地区商品经济繁盛,常年有大量的挑伕等苦力工人从事货物运输工作。“在边区的传统商道上,活跃着众多的挑脚夫、排夫、船工与搬运工等‘苦力’。他们成为清末民国间三边农村劳动力流动的主要群体之一。”81红四军转战赣南、闽西,打土豪一直是红军粮食物资的主要来源,陆上运输是其主要的运输渠道,挑伕对于红四军的粮食及其他物资搬运仍然非常重要。
挑伕所用的主要工具是扁担、抬杆,这是苏区各县自古代以来民间运输的主要工具之一。“扁担多用竹子为料,也有木质的,长不到2米,中间宽,两头窄,可系挂钩,可衬箩筐、篮盆等。抬杆长约3米,由结实硬木所制,主要用于搬运比较笨重的货物,一般为两人抬杠。”82叉口、络脚是扁担头上最轻便的装载工具,是赣西南一带最普遍、最适用的运输用具。“叉口就是袋口分叉的大布袋,可以装粮食七八十斤。两只叉口挑成一担,就可运载一百五六十斤。络脚是用麻绳结成网状的袋子,用来装载大件物品。”83此外,用扁担还可挑篮盆、箩筐,“这两种工具都是用竹篾编成的,是担运货物的主要工具。粮食、茶子、食盐、百货、弹药皆可用箩筐装运,比较轻的货物则由篮盆挑运”。84在反“围剿”战争中,苏区组织成千上万人参加“扁担队”,为红军挑运粮食和弹药物资,做出了重要贡献。
红四军转战赣南、闽西时,最初也采用临时雇佣的“短伕”来挑运物资,不过这种方式雇佣成本高,且不稳定,后逐渐发展出雇佣“长伕”的方式。“长伕多是党秘密动员去的,其待遇同红军一样,甚至比红军更高。最多时一个月发给过大洋8块,一般也有四五块钱。另外,每个月有一块钱的草鞋费,所以动员群众去当长伕一般都愿意去。”85此外,长伕是可以转为红军的,除了雇佣长伕,红四军仍会雇佣少量短伕,二者相互配合。“随军挑担的民伕,都组织在红军部队的运输队里。运输队的民伕是各地经过挑选送去,长期的(一年左右)为长伕,短期的为短伕,实行军事编制。有的长伕不到一年又转为参加红军,于是又要从地方上补充长伕。长伕什么时候都要一点,不带一点长伕,在火线上的运输就不好办。火线上重要的东西必须靠长伕运,短伕一般在第二线。”86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长伕是列入红军正规编制的,对红四军的编制和战斗极为重要。当时,红四军的编制“仍然为国民革命军的办法,每排三班,每班十人,每连三排,每营三连至四连,每团二营至三营,加上机炮连或特务队”。87可见,此时红四军仍采用“三三制”,即每连三排,共九个班,约百人。陈毅在给中央的报告中尤其指出需要特别注意的两点:
不过时常要注意两个问题:第一个,红军需要多的徒手兵。一面红军不轻易作战,每战必有把握,因此在胜利后若没有徒手兵,缴得枪械就没有人抬;同时,在经常行军,红军病兵多,一个病了若无一个徒手兵,他的枪弹就无人抬了,所以红军的兵要多于枪为好。第二,红军的非战斗兵如伕子及政治工作人才非要多不可。因为红军的任务不仅是打仗的问题,伕子多于搬运物品器械有极大的方便,政治工作人才多于发动群众训练兵士有极重要的意义,因此每每红军一团人数有二千枪还不及千支,就是这个原故。但这是一般旧军官所不懂得的玄妙。88
红军不打无把握之战,每战胜利后需要有人及时搬运缴获的枪械等物资,同时红军生病,也需要人抬,所以说,“伕子多于搬运物品器械有极大的方便”。红军的编制是人多于枪,需要更多的徒手兵,这是非常不同于国民革命军的地方。红军每团人数有两千人而枪不足千支,就是这个道理。陈毅的报告还具体说明了红四军战斗兵与非战斗兵之比例,“战斗兵约为全军人数十分之六,余为官佐夫役等”。89这些伕子,有的是秋收起义、湘南起义而来的农军,有的是俘虏或当地招募而来。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决议案》(以下简称《古田会议决议》)中关于改造军队中党的组织问题,改造的第一条就是“党员发展的路线,以战斗兵为主要对象。同时对非战斗兵如夫子、勤务兵等亦不应忽视”90,也指出发展党员应重视这些伕子等非战斗兵。
红四军在赣南、闽西时期,另一个重要的变化是建立了主力红军、地方红军和赤卫队三级武装体制。在三级武装体制中,作为群众性武装力量的赤卫队非常重要,其既是地方红军力量的主要来源,也是保卫地方苏维埃政权的重要力量。红四军在使用长伕、短伕搬运物资之外,还大量依靠赤卫队的群众武装力量来运输粮食等物资。1929年年底,赣西临时苏维埃政府成立。“各级苏维埃都设有土地、财政、经济、社会保险、交通赤卫诸部或委员。交通与赤卫是联在一起的,是红色政权中工作最为繁重的一个机构,成天为红军雇伕子、运粮食、放哨、打路条,进行赤色戒严、赤色清乡等。”91“(闽西)到1929年底,建立了苏维埃政权的县、区、乡都成立了赤卫队或暴动队。仅龙岩一县就有赤卫队30个以上……据统计闽西的地方武装编入正规红军的近4万人。”92这些赤卫队平时除了生产任务,还承担站岗放哨和各种战斗勤务工作,担负着开展游击战争,配合红军打仗等重要任务。
(三)分配:给养的相关争论与集中化统筹
如前文所述,红四军在井冈山时期尽管建立了后勤给养的管理机构,但实际上并没有形成统一调度的制度和权限,各部队之间占有的弹药和粮食也不均衡,分歧和争议一直延续到红四军离开井冈山之后。1929年在赣南、闽西的游击过程中,红四军内部关于军队建设中党的领导与个人领导、军事观点与政治观点等重大问题就发生过激烈争论,其中也涉及红军给养。如1929年5月28日的湖雷会议,有人就提出:“‘一支枪也要问过党吗?’‘马夫没有饭吃也要党去管吗?’”93以此质疑军队中党的集中领导。这些问题,关系到红军给养的分配和统筹。
首先,是关于官兵民伕物质待遇的“绝对平均主义”争论。红四军内部实行经济上的民主主义,官兵民伕一律平等,但事实上在物质待遇方面仍有差别,由此出现了红四军内部“绝对平均主义”的争论。毛泽东在《古田会议决议》中说:“红军中的绝对平均主义,有一个时期发展得很厉害。例如:发给伤兵用费,反对分伤轻伤重,要求平均发给。官长骑马,不认为是工作需要,而认为是不平等制度。分物品要求极端平均,不愿意有特别情形的部分多分去一点。背米不问大人小孩体强体弱,要平均背。住房子要分得一样平,司令部住了一间大点的房子也要骂起来。派勤务要派得一样平,稍微多做一点就不肯。甚至在一副担架两个伤兵的情况,宁愿大家抬不成,不愿把一个人抬了去。这些都证明红军官兵中的绝对平均主义还很严重。”94可见,“绝对平均主义”的争论尤其体现在官兵民伕的物资供给和待遇分配上,包括伤兵费、骑马、分物品、背米、住房子、做勤务,等等。
关于纠正方法,毛泽东指出:“红军人员的物质分配,应该做到大体上的平均,例如官兵薪饷平等,因为这是现时斗争环境所需要的。但是必须反对不问一切理由的绝对平均主义,因为这不是斗争的需要,适得其反,是于斗争有妨碍的”。95这就是说,实际中红军物质分配根据具体需要会有分配差别。《古田会议决议》也指出,尽管某些物质待遇上官长可能会高一些,但实际工作中官长要更关爱和重视普通的士兵、伤病员和伕子,通过这种群众路线的工作方式,军官在另一个方面又与普通士兵、普通伕子,达成了民主主义和官兵平等。
其次,是关于待遇分配的“小团体主义”争论。毛泽东在1929年6月14日给林彪的信中指出过红四军内部存在的小团体主义问题,并分析了不同时期红四军军需制度的建立情况。从1928年5月(红四军成立)到1928年9月,“党在这时期中不能有绝对的指挥权,小团体主义充分存在而发展,党不敢作调动枪支上的尝试,红军后方兼顾主义与少数同志的红军本位主义是冲突的,军需制度和编制法规未能建立,个人支配政治和武器的事常常有的”。96从井冈山转战赣南、闽西,东固的红二团、红四团党对军需的领导制度给红四军很大的启发:“至于二、四团,四军的同志见了他们直是惭愧万分,他们是指导员支配军官的,前五册上军官的名字列在指导员的后面,一个子弹不问过党不能支配,他们是绝对的党领导。这也可以说是帮助四军党的领导加强的原因”。97这也说明,红四军内部给养的分配不均,未能建立统一的军需领导制度也是重要的原因。
实际上,1929年6月22日召开的中共红四军第七次代表大会讨论了红四军内部长期争论的12个问题,其中一个即是“军需制度问题”。98萧克回忆说:“决议还对若干制度进行说明,认为由个人支配经济转到团体支配经济,并经士委会的审查,这种军需制度是应该确定的;决议明确没收土豪的财产由政治部统一指挥。”99不过,这些讨论并没有形成最终的决议。1929年12月,《古田会议决议》明确规定,红军筹款的指挥权隶属于政治部,军事部不得干涉。“凡给养、卫生、行军、作战、宿营等项,政治系统应接受军事系统之指挥。凡政治训练及群众工作事项,军事系统应接受政治系统之指挥。但指挥的形式,只能直达对方机关里头的从属机关(总务科或副官处等)”,“凡红军筹款的指挥及政治工作用费之决定与支出,均属于政治部,军事机关不得干涉(取款的手续,政治部直接军需处),党部用费由政治部支给”。100熊寿祺后来给中央的报告中提到:“过去这个工作归军需处去作,政治部派人帮助,往往弄些乱子出来。军需只懂军需的需要,不懂得政治,实在弄不好,有时烧屋杀人,同政治部闹起来了。后来才划归政治部来管,由政治部保卫科去筹款……从前军部指导筹款,九次大会后,才决定由政治部指导筹款,政治部才正式组织保卫科代替军需处筹款,这也是一个大改变。”101红四军九大(即古田会议)规定由政治部而不是军需处负责筹款,实为红四军建立集中化军需制度的一大改变。
尽管红四军九大通过了相关决议案,红四军内部单纯军事观点与极端民主化的错误思想因此大大减少,但小团体主义以及在此基础之上的物资占有不均的情况仍然存在。熊寿祺给中央的报告中就说,红四军九大之后还存在的比较严重的倾向之一就是“小团体主义倾向”,“这种表现是各纵队、各支队(部)、各大队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只晓得自己这一个团体,没有看见整个的革命集团。如像一个纵队内,要往各支队去拨人拨枪,各支队就不大愿意拨,拨些有病的人和损坏了的枪支出来给别人,自己把枪留下。甚至有些部队把人、枪藏起来,使你考查不到”。102可见,红四军九大虽建立了党集中领导军需的制度,但事实上仍然存在物资占有不均的情况。
五、结语
自晚清“地方军事化”以来,私人领兵的军事武装力量不断出现,从湘军、淮军再到北洋军,愈演愈烈。陈志让认为,在北洋军阀时期,全国没有形成统一的军事指挥和财政管理系统,各个军阀自筹军饷,筹饷和养兵某种程度成为军阀首领的主要任务。103国共两党都曾试图建立以党领军的模式来取代私人领兵的模式,然而,国民党军队始终没有完全建立以党领军的体制。104中国共产党在长期的革命实践中形成了一整套独特的“共产主义文明”105,创造了党领导的人民军队。在南昌起义后,中共走上了武装革命的道路,同时也需面对军队的给养问题。
毛泽东和朱德带领的红四军一直面临粮食给养的困难,也非常重视粮食和经济给养。1928年10月,毛泽东在中共湘赣边界第二次代表大会上所作的报告(第一部分即为《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从六个方面全面阐述了“工农武装割据”的思想,其中第五点“经济问题”指出:
在白色势力四面包围中,日用必需品和现金的缺乏,成了极大的问题。一年以来,边界苏维埃政权割据的地区,因为敌人的严密封锁,食盐、布匹、药材等日用必需品,无时不在十分缺乏和十分昂贵之中,因此引起工农小资产阶级群众及红军士兵群众的生活的不安,有时真是到了极度。红军一面要打仗,一面又要筹饷,每天五分钱伙食费都感到缺乏,营养不足,病的甚多……特别是红军的给养使之比较充足一点,乃是迫切的需要。边界党如不能对经济问题有一个适当的办法,则在敌人势力继续稳定如果还有一个比较长的期间时,则割据的前途是很困难的。这经济问题之相当的解决,实在值得每个党员的注意。106
有良好的群众基础、党的领导,有相当力量的红军,有便利于作战的地势,再加上充足的经济给养,这构成了毛泽东“工农武装割据”的几个重要条件。面对粮食给养困难,红四军通过废除军饷,实行官兵平等,打土豪筹粮筹款,开展土地革命,重视普通民伕,建立集中化的给养统筹机构,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红军粮食的征收、运输和分配难题,也重塑了官兵民伕的关系。当然,红四军的粮食给养也面临如下三重张力,是红军此后需要面对和克服的问题。
第一,粮食给养与军事作战的内在张力。在红军的三大任务中,“打土豪筹款子”的一个重要目的是为了解决军队的后勤给养问题。红四军人员数量的多少与粮食供应的增减,直接关系到部队日常的粮食给养、战略方向的选择和根据地的生死存亡。不过,红四军毕竟要行军作战,若把大量人员和精力都投入到经济给养上,势必会影响部队的日常训练和行军作战。这就需要红军协调前方作战与后方供给、作战人员和非作战人员的关系。尤其到中央苏区时期,红军部队人数大量增加,面对连续五次反“围剿”斗争,作战频次和激烈程度都远超此前,这对红军的经济给养能力提出了新的挑战。
第二,粮食给养与革命根据地资源的负担限度的内在张力。在红色割据区域内,当土豪被打完时红军就需要依靠地方政府和广大民众来筹粮筹款,如果征收过度,势必引发矛盾。中央苏区时期,红军和党政机关的人数倍增,加之连续五次反“围剿”斗争,根据地的物资供应压力也倍增。尽管红军采取了查田斗争、粮食统一调剂、发动农业生产等措施,但根据地的资源供给后期还是陷入极大的困境。其时,“由于国民党军的全面封锁,中央苏区活动空间不断被压缩,人力、物质、经济、政治资源都日显匮乏,中共在苏区的生存面临着越来越多的挑战,作战资源成为中共在即将到来的消耗战中的最大难题”。107
第三,粮食给养的分散化与集中化的内在张力。红四军内部朱毛两支部队,虽然在武器装备和给养方式方面存在很大差异,但仍在探索建立集中化的军需领导机构和分配制度,确立了废除军饷、经济公开、官兵待遇平等的精神原则,建立了士兵委员会制度,筹款的指挥权隶属于政治部等重要制度原则。尽管建立了集中化的军需领导制度,但实际上红四军各部队之间的物资占有仍有不均。即使到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中共领导的军队仍采用军事发包制的方式,“财经的自给自足”是各根据地军事财政来源的重要方式,而并不是完全的集中化统筹。108如何处理经济给养统筹的分散化与集中化的内在张力,也是中共领导的人民军队此后需探索的问题。
*本文得到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编号:2024TC068)的支持。本文相关内容曾在2023年7月上海大学“社会-CJS学术论坛之第十二届社会理论工作坊”报告,感谢与会师友、匿名评审专家提出的宝贵修改意见。
【注释】
①《中共中央紧急会议(八七会议)记录》(1927年8月7日),载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4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393页。
②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226页。
③刘荣琴、何家伟:《首届革命根据地经济史学术研讨会综述》,载《中国经济史研究》2022年第4期;潘晓霞:《新世纪以来中共根据地财政金融史研究述评》,载《中共党史研究》2020年第5期。
④张泰城、刘家桂:《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经济建设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许毅(主编):《中央革命根据地财政经济史长编》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余伯流:《中央苏区经济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张侃、徐长春:《中央苏区财政经济史》,厦门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⑤张蓉、陈新征:《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粮食生产》,载《中国纪念馆研究》2016年第2辑,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黄惠运:《中央苏区粮食工作研究》,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
⑥王建强:《红军由党代表制度到政治委员制度的变化——兼论红四军政治委员制度的由来》,载《中共党史研究》2005年第6期;张永:《1929年朱毛之争与红军的权力结构演变》,载《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5期;应星:《红四军领导机构的演化与主力红军的组织形态》,载《苏区研究》2016年第3期;刘水展:《党内分歧视角下中共武装整编研究——以1929年红四军第四纵队整编为中心》,载《苏区研究》2022年第3期。
⑦徐进:《星星之火,何以燎原:经济逻辑与红四军发展方向的抉择(1928—1930)》,载《安徽史学》2023年第3期。
⑧应星:《从“地方军事化”到“军事地方化”——以红四军“伴着发展”战略的渊源流变为中心》,载《开放时代》2018年第5期。
⑨陈毅:《关于朱毛红军的历史及其状况的报告》(1929年9月1日),载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6册,第448页。
⑩同注②,第208页。
11中共湖南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湘赣边界秋收起义》协作组(编):《湘赣边界秋收起义》,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0页。
12同上,第36页。
13《中共湖南省委关于湖南暴动计划谈话记录》(1927年10月4日),载中央档案馆、湖南省档案馆(编):《湖南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乙种本)》(1927年—1931年),1984年,第1页。
14中共湖南省委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湖南历史(1920—1949)》,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31—332页。
15同注11,第113页。
16同注11,第123页。
17同注②,第219—220页。
18王健英:《红军人物志》,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版,第89页。
19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朱德年谱(1886—1976)》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92页。
20同上,第94页。
21朱德:《从南昌起义到上井冈山》(1962年6月),载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协作小组、井冈山革命博物馆(编):《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下册,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版,第4页。
22《中共中央关于第二十五师去湘南发动农民起义给朱德等的信》(1927年12月21日),载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4册,第813页。
23同注19,第101页。
24同注21,第5页。
25同注⑨。
26《一个革命的幸存者:曾志回忆实录》,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4页。
27同注11,第112页。
28《何长工回忆录》,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版,第228—229页。
29同上,第164页。
30同注11,第133页。
31《杨克敏关于湘赣边苏区情况的综合报告》(1929年2月25日),载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协作小组、井冈山革命博物馆(编):《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上册,第263—264页。
32同注11,第78页。
33《范树德谈井冈山斗争时期红军的后勤工作》,载黄仲芳、罗庆宏(主编):《井冈山斗争口述史》,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39页。
34同注②,第221、223页。
35同注33,第339页。
36同注33,第345页。
37同注33,第340页。
38同注31,第265页。
39孟庆延:《从“打土豪”到“查阶级”:赣南闽西土地革命再考察》,清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
40同注31,第275页。
41许毅(主编):《中央革命根据地财政经济史长编》上册,第78页。
42江西省井冈山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井冈山志》,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438页。
43同上,第441页。
44同注33,第335页。
45同注33,第347页。
46同注26,第72页。
47毛泽东:《湘赣边界各县党第二次代表大会决议案》(1928年10月5日),载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第2卷(1927年5月—1931年8月),东京:苍苍社1983年版,第23页。
48毛泽东:《井冈山前委给中央的报告》(1928年11月25日),载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第2卷(1927年5月—1931年8月),第45页。
49同注42,第439页。
50乔光烈(主编):《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勤简史》,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7页。
51同注33,第332页。
52同注50,第8页。
53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协作小组、井冈山革命博物馆(编):《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上册,第203页。
54同注⑨,第455页。
55同注48,第41页。
56同注53,第129页。
57同注42,第440页。
58同上。
59同注⑨,第449页。
60毛泽东:《给江西省委和中央的报告》(1928年5月2日),载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补卷》第2卷(1921年1月—1928年12月),东京:苍苍社1984年版,第301—302页。
61《毛泽东给中共中央的信》(1928年6月16日),载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5册,第244页。
62同注53,第138页。
63毛泽东:《中共湘赣边特委和红四军军委给湖南省委的报告》(1928年7月4日),载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补卷》第2卷(1921年1月—1928年12月),第307页。
64同注31,第251页。
65余伯流、陈钢:《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全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99页。
66江西省永新县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永新苏区志》,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125页。
67同注31,第256页。
68同注65,第102—103页。
69同注31,第265页。
70同注65,第358页。
71余伯流、陈钢:《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全史》,第104页;毛泽东:《井冈山前委给中央的报告》(1928年11月25日),载竹内实(主编):《毛泽东集》第2卷(1927年5月—1931年8月),第64页。
72王观澜:《中央苏区的土地斗争和经济情况》,载陈毅、肖华等:《回忆中央苏区》,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47页。
73《中共红四军前委给中央的信》(1929年3月20日),载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6册,第88页。
74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编):《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9年)》上册,1984年,第168页。
75赣州地区粮食局(编):《赣州地区粮食志》,1988年,第55页。
76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编):《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闽西特委文件)》(1928年—1936年)》, 1984年,第127页。
77孟庆延:《政党、政治与政策:论共产党早期革命中“富农问题”的多重逻辑》,载《社会》2018年第5期。
78同注76,第71页。
79同注76,第153页。
80余伯流、凌步机:《中央苏区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838页。
81温锐、游海华:《劳动力的流动与农村社会经济变迁:20世纪赣闽粤三边地区实证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6页。
82《江西苏区交通运输史》编写组:《江西苏区交通运输史》,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1991年版,第70—71页。
83同上,第71页。
84同上。
85同注82,第105页。
86同上。
87同注⑨,第454—455页。
88同注⑨,第455页。
89同注⑨,第467页。
90《中国共产党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决议案》(1929年12月),载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6册,第736页。
91同注82,第20页。
92中共福建省龙岩市委党史研究室:《闽西人民革命史(1919—1949)》,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249页。
93《毛泽东给林彪的信》(1929年6月14日),载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6册,第224页。
94同注90,第731页。
95同注90,第731—732页。
96同注93,第222—223页。
97同注93,第223页。
98余伯流、凌步机:《中央苏区史》,第163页。
99萧克:《朱毛红军侧记》,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年版,第95页。
100同注90,第760页。
101 熊寿祺:《红军第四军状况》(1930年5月),载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等(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历史资料文库·军事系统》第9册,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330页。
102同上,第335页。
103陈志让:《军绅政权:近代中国的军阀时期》,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页。
104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
105应星:《“以史解经”与中国共产主义文明研究的整全性路径》,载《开放时代》2021年第4期。
106同注47,第22—23页。
107黄道炫:《张力与限界:中央苏区的革命(1933~1934)》,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247页。
108应星:《军事发包制》,载《社会》2020年第5期。
本文转自《开放时代》2025年第2期
齐伟:早期入辽汉官群体与辽朝华夏化研究
辽朝早期,大量汉地官员入辽,并逐渐进入辽朝统治阶层,全面参与政治建设。辽朝统治者确立尊儒崇佛的文化政策、推行科举取士等,为汉官在辽朝的发展营造了宽松的政治环境,契合了汉人入仕的传统路径,为入辽汉官跻身于辽朝统治集团提供了稳定可靠的保证。早期入辽汉官从最初“水土不服”到最后成为推动辽朝融入中华文明的重要力量,恰恰是中国历史变迁过程中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例证。
《辽史》有传的汉人屈指可数,且阙漏错讹甚多。20世纪以来,随着辽朝考古发现及墓志整理工作的不断推进,有关辽朝汉官的研究日益深入。然而,上述研究更多关注的是《辽史》有传的高层汉官,除此以外由于史家研究旨趣以及史料的限制,有关中下层汉官的研究略显不足。值得关注的是,近些年出土的大量汉人墓志为深入研究辽朝中下层汉官提供了可能,而且与传统文献记载不同,墓志资料记载墓主人的内容往往更加丰富具体。因此,本文从墓志资料入手,对入辽汉官群体进行整体研究,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谬。
一、早期入辽汉官情形分析
据墓志资料,早期入辽汉官主要来自梁、唐、晋各政权,当然也包括幽州地区的汉官,其入辽原因和途径又各不相同。王善军认为汉人分为境内原住汉民、被俘、来降、地界割让、扣留使节五类。史怀梅将入辽汉人分为自愿、与辽联盟造成的越境(质子)、被迫、非自愿四类。本文则将其分为被动入辽和主动归降两种情况(参见表1)。
被动入辽的汉官主要包括以下几种类型。第一类是战争期间被掳掠至辽。唐亡以后,各割据势力多拉拢契丹,契丹军队趁机多次南下掳掠大批人口北归。唐天复元年(901)阿保机为迭剌部夷离堇,专事征讨,次年秋七月“以兵四十万伐河东代北,攻下九郡,获生口九万五千”,又与李克用会盟攻打刘仁恭,“拔数州,尽徙其民以归”。燕王刘守光被晋王李存勖围于幽州时,“其北边士民多为契丹所掠”。神册元年(后梁贞明二年,916)八月,《辽史·太祖本纪上》记载了契丹军队南下攻略的情况:“八月,拔朔州,擒节度使李嗣本。勒石纪功于青冢南。冬十月癸未朔,乘胜而东。十一月攻蔚、新、武、妫、儒五州,斩首万四千七百余级。自代北至河曲逾阴山,尽有其地。”在此过程中,大量汉官被掠至契丹,如高阳(今河北高阳县)人耿去,仕后唐庄宗,历任营田使、卢龙军使节度押衙,“旋值契丹国雄图大振,奇锋莫当,一旦深犯边疆,遂遭掳掠,因兹将家入国”,一同而来的还有他的儿子耿崇美。神册二年(后梁贞明三年,917),新州(今河北涿鹿县)刺史卢文进因不满李存勖向其征兵而叛附契丹,引契丹兵寇新州,“自是戎师岁至,驱掳数州士女”;吴令均也因“新州失律,民庶播迁,沉绝域以不还”。第二类是出使契丹被扣留的汉官。韩延徽原在刘仁恭手下任幽都府文学,奉命出使契丹时,因阿保机“怒其不屈,留之”。道宗朝相国贾师训的高祖贾去疑,先仕后唐,太祖时“奉使来贡,因留之”。第三类汉官是晋亡后被辽太宗耶律德光北迁的后晋臣子。关于这部分史事,《新五代史》《旧五代史》《资治通鉴》《辽史》《契丹国志》都有记载。后晋败亡后,北迁的除末帝和后妃,还有诸司僚吏、方技、百工等人,其中也包括冯道、李菘、和凝、李澣、徐台符等官员。一些辽代墓志对此亦有记载。如《石重贵墓志》谓石敬瑭死后,末帝石重贵“乃弃约而息贡,嗣圣皇帝(辽太宗)再耀武于夷门,遂迁王于辽左之东京”。金人韩玉的五世祖韩继宁“仕石晋为行军司马,从出帝北迁,居析津,曾孙知白,仕辽为中书令”。
主动归降的汉官也有不同的原因和目的。一类是主帅率部下一同归降。唐天祐四年(907),刘守光囚父自立,其暴虐统治导致“军士多归于契丹”,其兄刘守奇率部下数千人降奔契丹。神册六年(后梁龙德元年,921),晋王李存勖讨伐镇州成德军留后张文礼,新州防御使王郁而北结契丹,“以所部山北兵马内附”,引契丹大军入居庸关,“分兵略檀、顺、安远……等十余城,俘其民徙内地”,任顺州刺史的石延祚举城投降,遂“移家北关”。天显十一年(后唐清泰三年,936),赵德钧父子为获得辽太宗支持而达到称帝中原的目的,多次与契丹周旋,最后降于契丹。另一类是因将帅不和而北投契丹,道宗朝平州观察判官王用仁的先祖王绍“因与燕王刘仁恭构隙之年,屡困战敌,遂慕义向风,自南徂北”。
二、早期入辽汉官的政治参与
以上所举几类入辽汉官是辽朝早期汉官群体的主要来源,也是辽朝汉人官僚体系建立的基础,这一群体对辽朝政治参与,关乎辽代民族政策的制定和执行,对辽代社会的稳定和发展至关重要。
早期部分入辽汉官,起初对辽朝统治存在不同程度的抵触。如辽神册五年(后梁贞明六年,920)冬九月,契丹略云内和天德(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后唐天德军节度使宋瑶投降,契丹撤军后宋瑶复叛。而且这种投降之后复叛的现象不是个例。天赞二年(后梁龙德三年,923)正月,时任大元帅的耶律德光攻陷平州,裨将张崇被擒,而在天显元年(后唐天成元年,926)七月叛入后唐。磁州(今河北磁县)人张砺初仕后唐,从赵延寿与契丹战于河东,兵败投降契丹,受到重用,可他却以“水土不服”为由试图逃走。辽太宗援助石晋,高唐英投降,被“升为国通事”,太宗北撤后命其为彰德军节度使,固守契丹北撤的通道相州(今河南安阳),而他收到刘崇建立北汉的消息以后,遂“举镇请降”。出现这种现象的一个重要原因,可能是受传统的“华夷之辨”的影响,在中原汉人眼里,强大的契丹不过是“夷狄”,“其无礼顽嚚,于诸夷最甚”,奉天承运的中原才是华夏“正统”。然而,随着辽朝对中华制度文明的追随与承袭,越来越多的入辽汉官选择入仕辽朝,参与辽朝的统治。
早期入辽汉官参与辽朝政治的主要表现之一是入仕为官,主动为辽朝建设贡献力量。幽州人韩延徽,原在幽州刘守光手下任职,出使契丹时因不拜而被阿保机扣留,命其放马,后被阿保机召至帐前,询问政事,命其参与军事。在阿保机攻党项、室韦,征服诸部过程中,韩延徽出谋划策,贡献最大,深得阿保机信任。韩延徽还帮助阿保机治理汉地,建立城郭,减少汉人逃亡。其间,韩延徽曾逃归李存勖,欲命其为幕府掌书记,遭到时任掌书记的王缄嫉恨,韩延徽不自安,借省亲为由复投契丹。阿保机大喜,“待之益厚”,“即命为守政事令、崇文馆大学士,中外事悉令参决”。正如韩延徽自己所言:“彼(阿保机)自吾来,如丧手目;今往诣之,彼手目复完。”由此可见契丹统治者对有才能汉人的重视程度。韩延徽历仕三朝,做到南府宰相,“设张理具,称尽力吏”,在中原无法施展的才华和抱负,在辽地得以展现,成为阿保机的佐命功臣之一。韩氏“轩裳照世,钟鼎传家”,子孙横绝、冠盖相属,成为贯穿辽金元三代而不衰的世家大族。较韩延徽晚几年入辽的赵思温,同样得到契丹统治者的重用,从太祖攻打渤海,随太宗讨伐后唐援立石晋,立下显赫战功,其诸子除去早亡者,多官至节度使、刺史以及侍卫亲军、随驾仪銮副使等职。元人王恽在《卢龙赵氏家传》中称,“赵氏自五季迄今三百余年,子孙繁衍,几于千人”,与韩延徽家族同跻身于辽燕京“四大家族”。
韩知古家族不仅通过入仕,还以政治联姻的方式参与辽朝政治。韩知古是蓟州玉田(今河北玉田县)人,与其他入辽汉官相比,出身较低,太祖攻蓟州时被淳钦皇后兄欲稳掳掠至契丹,后来作为陪嫁随述律平至迭剌部。他很想有一番作为,可因得不到阿保机赏识而“怏怏不得志”,后来得到阿保机召见,受到信任,逐渐参与政事,为“彰武军节度使、太师、中书令”。《辽史·韩知古传》记载:“太祖召见与语,贤之,命参谋议。神册初,遥授彰武军节度使。久之,信任益笃,总知汉儿司事,兼主诸国礼仪。时仪法疏阔,知古援据故典,参酌国俗,与汉仪杂就之,使国人易知而行。顷之,拜左仆射,与康默记将汉军征渤海有功,迁中书令。天显中卒,为佐命功臣之一。”其第三子韩匡嗣因善医得以亲近阿保机和述律平等契丹上层贵族,景宗时期任南京留守摄枢密使。而该家族早期与契丹贵族高度融合的表现则是与契丹族通婚。韩知古妻欧妮·迈札夫人,韩匡嗣之妻欧妮·拏思夫人的祖父讳解里,父亲讳辖麦。韩知古第五子韩匡美与萧氏的两桩联姻,则是典型的契丹族侄续姑的婚姻习俗,李胡死后,其妃即淳钦皇后侄女嫁给了韩匡美,封为邺王妃,后又娶邺王妃的侄女。辽统和二十二年(1004),韩匡嗣之子韩德让被赐以国姓,出宫籍,隶季父房,赐陪葬之地,该家族以皇族耶律氏身份完全融入辽代社会。另一与契丹贵族联姻的家族是耿氏家族。高阳人耿去和耿崇美父子,原仕后唐,耿去“以宿德大勋,累受节钺,加至同三事”,耿崇美因通晓契丹语被阿保机任命为“国通事”,在“万方入贡,中夏来朝”期间,“宣传圣旨,引领使车”,耿崇美相继任武定军节度使、行潞州大都督府长史、昭义军节度使等职,为契丹南下中原、灭晋伐汉冲锋陷阵,骁勇无比。崇美之子绍基和绍邕分别任太后宫通事和国通事。耿氏家族参与辽朝政治的另一表现则是与契丹贵族通婚,从崇美开始到第四代,与契丹贵族和被赐姓耶律的韩德让家族联姻的案例共六例,如耿绍忠之女是圣宗淑仪,表现了该家族对辽朝政治的高度参与。
以上汉官家族通过仕宦和联姻逐渐成为辽朝汉官上层。而在墓志资料当中,记载了更多的汉官,他们入辽后,在各州、军、县等地方任各级官吏,也成为辽朝汉官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景城县(今河北河间市)人陈万,原在燕王刘守光治下任职,后投降晋王李存勖,“奉大圣皇帝宣命□□,从故国舅相公入国”,并在国舅相公萧阿古只的头下领地任豪刺军使,因立有战功,太宗时为豪州刺史,“除涿州刺史,官加司徒”。他的长子陈延煦任豪州提举使,次子陈延贞为燕京青白军使兼山西巡都指挥使。在乾亨三年(981)《陈公墓志》中,陈万另三子分别为陈延□(陈公)、陈延濬和陈延昭,陈延□为“金州诸军事,行金州刺史,充本州防御使”。据太平六年(1026)《李绍俞墓志》记载,李绍俞在入辽前,其大致活动在梁唐之际,“属以中原未暇,哲后遄征。既逢睿圣之君,寻効归授之便”。投降契丹以后,李绍俞未任实职,但其子李唐玉和李唐辉分别任辽东头供奉官和通事;李绍俞的孙辈李继荣和李继赟,分别任辽彰武军节度衙前都知兵马使和彰武军教练使;李绍俞的重(曾)孙辈7人,记有官职的有两人,长曰李德宗,统和二十二年(1004)任马军厢主,次曰李德玄,任左班殿直;李绍俞的季(玄)孙辈有17人,“或束带立朝”“或文章满腹”,并以此为傲,将之比附孔子学生子游和子夏。墓志记载了李绍俞本人、子、孙、曾孙和玄孙共五代人的家族为官经历,仕太祖阿保机到圣宗耶律隆绪六代君主,长达百年的历史。可见,李氏家族应该是军功起家或荫补武职入仕,随着辽朝科举制度的施行,到了第五代时,李氏逐渐展露以文入仕的头角。李氏家族虽然都是品阶不高的武官,但家族绵延数世,子嗣相继,已经在辽地落地生根。平州卢龙县破卢里人张建立在太祖时期入辽,最后任职为榆州刺史,兼蕃汉都提辖使,天显五年(930)去世。其家族在辽的发展也“胤子孙荣”,其子张彦英继其父任榆州刺史、西南路都提辖使,英年早逝的张彦勝也担任过榆州刺史,张彦英之孙张文煦、曾孙张守节和张守恒皆任榆州刺史,其家族成员在榆州世代为官,多人以荫补入仕榆州刺史。
总而言之,早期入辽汉官群体,其身份背景各不相同,在辽初复刻中原制度,“借才异代”的政治环境下,很多入辽汉官得以施展治国理政才能。原幽燕世家名门的汉官子弟,主要通过军功和荫补出仕辽朝,家族地位得以巩固发展,甚至进入权力中枢,升为辽代社会的高官望族;有的跻身于五京留守、地方诸州军节度、刺史、各级武官等汉官队伍。汉官群体通过参政议政、军事征伐、联姻贵族、治理地方等多种方式,积极融入辽代社会当中。汉官从早期入辽到世代仕辽为官,逐渐发展成为举足轻重的世家大族或影响一方的官宦之家,促成了辽朝南面官体制的形成,在汉族官僚体系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汉官家族地位在辽朝的嬗变,意味着汉官群体与辽朝统治阶级逐渐融合。
综上所述,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局势的发展,那些因各种原因入辽的汉官群体,经过权衡利弊,逐渐放弃了“落叶归根”,而选择了“落地生根”。
三、早期汉官融入辽朝社会的原因阐释
早期入辽汉官能够接受辽朝的统治,并逐渐融入辽代社会之中,从具体的历史情境分析,这与辽朝统治者积极接受中原文化、融入中华文明密切相关,而从历史的宏观序列中去分析,这也是社会变迁所带来的必然趋势。
首先,辽初统治者“楚才晋用”的用人方式,为汉官群体创造了宽松的政治环境和广阔的发展空间。康鹏在论述辽朝地方行政制度基本特征时指出,相对于中原政权各项规章制度完备的情形,辽朝创设机构和职官时大多是依据当地、当时的情形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事制宜。对于早期以耶律阿保机和耶律德光为中心的契丹统治者来说,他们完全可以意识到,由于大批汉人的涌入,尤其“燕云十六州”广大领土的并入,首先要做的就是保证新并入领土的稳定,必须采取必要措施以巩固对汉地的有效统治,利用一切条件包括原地的汉人维系和保持汉地的稳定和繁荣,赢取汉地人民的认同,建立政权的威信和合法性。
一方面,要争取新并入的燕云地区世家大族的归附与支持,以便减少可能发生的由于政治和文化差异所导致的冲突和反抗。韩延徽入辽前已是当地的仕宦之家,“昔自起家,世居于蓟”,其父韩梦殷为“太子庶子”,累官蓟、儒、顺三州刺史。韩延徽入辽后,受到阿保机信任,命他“树城郭,分市里,以居汉人之降者。(韩延徽)又为定配偶,教垦艺,以生养之。以故逃亡者少”。京兆万年(今西安长安区)王郁任李晋新州防御使,在其父后梁义武军节度使、易定祁等州观察处置等使、北平王王处直的授意下,率“所部山北兵马”举室投降,据《唐明宗实录》云:“庄宗未即位,卢文进、王郁相继入辽,皆驱率数州士女,为虏南藩,教其织纴工作。中国所为,虏中悉备。契丹所以强盛侵凌中国者,以得文进、郁之故也。”梁援四代祖梁文规致仕后寓居燕台(今河北易县),《旧五代史》所载的历经梁、唐、晋三朝官至吏部尚书的梁文矩是梁文规之弟,那么梁氏无疑也是当地官宦世家,所以已经致仕的梁文规也得“授幽州军都指挥,宠遇殊厚”,可见辽朝统治者很好地利用了梁文规当地望族的身份,起到了号召的作用。总之,辽朝统治者对时局的正确判断,对初期入辽汉人的宽容与重视,是早期入辽汉官参与辽朝政治的一大前提,客观上为汉官提供了广阔的发展空间和平台。辽朝统治者使用汉官加强政治、文化建设,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人们不再思归,逃亡者逐渐减少,实现了辽朝对汉地的有效控制。
另一方面,从辽朝统治者对叛逃汉官及其后代的宽容态度也可以看出他们求贤若渴的心情。辽初统治者对国家体系和统治机构的运行缺乏治理经验和完备的规章制度,“国初制法,有出于五服、三就之外者,兵之势方张,礼之用未遑也”。面临的复杂局面使其对掳掠来的尤其具有一定影响的汉官比较宽容。对韩延徽和张砺的叛逃,契丹主非但没有责难,之后反倒加以重用。据刘守奇后人刘从信墓志记载,刘守奇在守光囚父自立后“领兵投上国,后河东通好,被留不放回”。其实是刘守奇叛回后唐,跟随一同逃离的还有他七岁的儿子,即刘从信的曾祖,庄宗以为养子。太宗灭晋后,“却将入国,授得沧州节度使”,沧州横海军原属刘氏旧壤,刘守文和刘守奇都任过横海军节度使,刘从信曾祖继任,刘氏在该地的名望足以引起契丹主的重视。刘守奇另一子刘承嗣、孙刘宇杰、曾孙刘日泳,以及入金的后人刘元德皆有墓志出土,刘守光子孙从五代时期入辽,再由辽仕金,家族繁盛不衰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统治者对汉官的友好和重视。高唐英因谋划投奔北汉而被杀,但其后人高嵩和高元父子在辽地似乎未受到影响。这种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不仅有利于辽初政权的稳定和巩固,也为汉官的发展提供了相对宽松的政治氛围。
其次,初期统治者为入辽汉官群体创造了多民族共存的思想文化环境。可以从两方面加以考察,一是对儒家思想的接受和重视。辽初统治者十分重视儒家文化的影响和作用。耶律倍曾对阿保机言:“孔子大圣,万世所尊”,阿保机便命人建孔子庙,诏皇太子春秋祭奠,奠定了辽朝统治的思想基础。燕云仕宦所秉持的华夷有别和儒家忠孝理念,即使到了辽中期依然“衣冠、语言皆其故俗”,其文化和思想儒风不减。在辽朝统治者的大力提倡下,终辽一代,始终重视儒学教育。辽于上京、中京分别设置国子监,五京设置五京学,分设博士、助教,地方上也有建府州县学、修文庙之举。渤海人大公鼎为良乡县尹,“建孔子庙学,部民服化”,涿州刺史高公移建孔庙,蓟州三河县(今河北三河市)县令刘瑶倡议“移位修建”文宣王庙,达成“阐扬儒教,辅助国风”的心愿。这些尊崇儒学的行为客观上为汉官创造了政治参与的思想基础。
二是辽初就确立了崇佛政策。据《旧五代史》记载,“时太祖问侍臣曰:‘受命之君,当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欲祀之,何先?’皆以佛对”。虽然阿保机后来听从耶律倍的尊孔建议,但也在汉城修建“佛寺三,僧尼千人”,并在安置汉人的各头下州开始建立佛寺。前文已提到,早期入辽的石延祚北迁至辽,家于霸州(今辽宁省朝阳县),过起退隐生活,“广重儒风,多崇佛学。高住宾客,咸尽礼以筵容;来往僧尼,悉倾心而信施”,成为其在异国他乡的精神寄托。入辽的“燕云十六州”原本就有佛教传统,在辽南京地区,会同九年(946)的陀罗尼经幢和会同十年(947)的宋晖造像题记,则说明辽初统治者对五代时期该地区佛教传统的继承。而中京地区佛教传统更加悠久,早在前燕时期,慕容皝在龙山(今朝阳市凤凰山)营建龙翔佛寺,之后的后燕、北燕及北魏时期,佛教在该地区发展起来,龙城逐渐成为佛教繁盛之地,被誉为“四世同堂”的朝阳北塔就是最好的证明。据考证,它始建于北魏太和年间,最早称为思燕佛图,是北魏文成文明太皇太后冯氏为纪念其祖父北燕王冯弘所建,此后历经隋唐重建,辽初和重熙年间又重新加以修建。事实证明,辽代佛教是在继承中原崇佛传统基础之上逐渐发展壮大的。终辽一代,佛教俨然成为上至帝王下到平民的一种精神信仰。因此,佛教的发展,有助于辽朝社会的文化融合。
再次,辽早期科举制度的施行也契合汉人入仕的传统观念,促进了辽朝文教的发展。辽建国之初,并未采用中原王朝的科举取士之法,直到“燕云十六州”的并入,辽朝获得大片农业领土和儒家文化较高的汉族士人,“制度渐以修举”,这为科举制度的施行提供了客观环境和人才储备。扩充汉官队伍,效法汉人制度治理汉地和汉族人口,科举取士是必然选择。据研究,辽太宗会同初年便已施行开科取士。《儒林公议》有云,“契丹既有幽、蓟,及雁门以北,亦开举选,以收士人”;南京人室昉“会同初,登进士第,为卢龙巡捕官”;石晋割“燕云十六州”之地给辽,“岁开贡部”;幽州人宋琪为太宗会同四年(941)“举进士中第,署寿安王侍读”;刘晞为后唐周德威从事,后陷于契丹,“天福中,契丹命晞为燕京留守,尝于契丹三知贡举”。以上史实表明,辽朝统治初期的开科取士制度也是早期入辽汉官入仕的途径之一,虽然其较之早期荫补或军功,还不是主要的入仕方式,但科举制度已经有了一个开端。至景宗恢复贡院,科举逐渐向正规化迈进,到圣宗时期,科举逐渐制度化,有记录的科举考试进行了30次,取进士564人。科举制度的施行为汉官子弟除荫补之外,又提供了一个有效的入仕途径。辽中期以后,尤其道宗朝,早期入辽汉官家族有很大一部分子弟皆以科举入仕。以部曲身份入辽的刘奉殷的后代刘祜的两个儿子分别为“擢进士第”“举进士”;而梁文规家族除第五代梁援登进士甲科外,族人还有三人登进士第,一人举进士,一人业进士。对儒学的尊崇,科举取士的施行,形成了华夷同风的良好局面,辽道宗甚至作《君臣同志华夷同风诗》进献皇太后。科举制度的施行充分体现了契丹民族对中原文化的吸收,也促进了早期入辽汉官积极参与政治。
综上所述,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在广大汉官的帮助下称帝建国,随着“燕云十六州”的并入,辽朝统治者积极使用汉官参与政治建设,吸收中原文化,融入中华文明。在辽朝200余年的统治当中,制定了一系列政治、经济、文化的制度和举措,官分南北、设置郡县、发展农工商贸、尊孔崇儒、开设科举等,这样的政治局面和社会面貌既来自汉官,同时又为汉官提供了广阔的发展空间。入辽汉官及其后人在辽代的表现,反映了这一群体融入辽朝社会,积极参与政治、社会、文化建设,推动辽朝融入中华文明的过程。
本文转自《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24年第4期
虞万里:训诂起源与传播形态[节]
阅读、理解经典需要训诂,训诂起源的时间节点,关系到我国传统语言学的进程和经典注释学的源头。就现今六七十种训诂学专论和概论性著作考察,大多笼统地将其落实在先秦、春秋、春秋战国,甚至两汉时段。刘师培《周代训诂学释例》举《孟子》和三传为例,谓训诂学之兴,兴于东周。今人从正文训诂入手探索,亦谓兴起于经典传播的春秋时期。但若结合文字起源、经典教育和学校建制作综合考察,训诂起源应在东周以前。
殷周训诂的萌芽与兴起
甲骨文是迄今为止最早的有系统的文字。已识甲骨文已具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结构,还有变形声化之字,有本义,有引申义,更有记音的通假义。这些变形声化字、引申义、通假义,如果没有专人教授,巫祝贞人、贵族弟子不可能不学而能。孟子说:“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夏代学校无征。商代的学校,已见载于文献。《礼记》载殷人在西郊设右学,称为大学;在王宫之东设左学,称为小学。这种七十子后学相承的传说,已为卜辞证实。甲骨文有“求学”一词,有占上学途中是否遇雨之辞,小屯南地更发现刻有“大学”的甲骨。《尚书》说殷人有典有册,于省吾考得甲骨文有“工(贡)典”“豆(登)典”,可证殷时确已有册诰文献。现虽不能确知当时大学作用和教学内容,但作为有成熟文字的殷商,既然拥有诸多的典册文献,就一定需要有人来继承。要继承这些占卜巫史文化,必须学习,可以推想,无论是巫史世袭传授还是学校教育,都应有文字讲解与诠释一环。
周代损益夏殷,文明日盛,文化教育已具规模,王族、卿大夫子弟都要入学学习。两《戴记》记载学校和学习内容极多,相比殷商学校,西周学制已很健全。《礼记·王制》所记虞夏商周的学校方位,尚未得考古发掘证实,但其记述为顺先王《诗》《书》、礼、乐以培养贵族子弟,说“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应是西周学制的实录。《文王世子》和《周礼》载有教学分工、时间与方法,《大司乐》有教授“兴、道、讽、诵、言、语”六语之课程。虽未提及字词训诂的讲解,但《诗》《书》中语词有非经解释无法使学生明了者。如《尔雅·释天》:“载,岁也。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尧典》“朕在位七十载”,又说“五载一巡狩”“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都用“载”。卜辞有岁、祀、年,但“隹王二祀”作“祀”,董作宾说帝乙、帝辛时纪王年用“祀”。西周铜器纪年多用“年”,偶亦称“祀”(如吴方彝、趩觯“隹王二祀”)。《尚书》中“年”“祀”用法与商书、周书大致对应,此为历史用词不同。
《方言》第一:“娥、
,好也。秦曰娥,宋魏之间谓之
,秦晋之间凡好而轻者谓之娥。……赵魏燕代之间曰姝,或曰丰。”娥、(见图1)、姝、丰,是各地形容女子美与好的词。如果教授《邶风·静女》“静女其姝”和《郑风·丰》“子之丰兮”之诗,来自各国的卿大夫子弟是否都能理解?不理解,就必须解释,必须训诂。后世《毛传》说:“姝,美色也。”“丰,丰满也。”美色、丰满也都是好。毛传所解是否即西周国学大史所释,姑置勿论,但一定需要用同义、近义的词来解释。此为方言用词不同。
《诗经》所涉方言地域颇广,《尚书》则有虞夏商周之不同用词,其中需要训解的词语何止百千!略举历时和共时的二例,可证西周国学中教授《诗》《书》之前,师氏、保氏必须先教授六书,读书先识字,此千古不易之律。与识字相应,周宣王(前827-前782)时太史籀作《史籀篇》以“教学童书”。《史籀篇》文字有别体,且与西周铜器文字也往往互为异体,有别体就必须为学生释义解惑,释义解惑须有一定方法,这就是训诂法则。保氏识字和释义的讲授,必须在大司乐教“六语”之前,否则兴道讽诵言语的教育就无法顺利进行。六语的教授是为了更好地外交。春秋时大夫出使,在外交场合要引诗赋诗以对,如果不先入国学学习,就不可能应对自如。今知《左传》引诗赋诗在隐公初年(前722年和前720年),则知隐公之前惠、孝、懿、武诸公之时亦当有引诗赋诗之例,联系《史籀篇》的流行,知西周小学教育的课程一定有识字训义一环。
《尔雅》字义与《史籀篇》字形的互补
学术界之所以不敢确定西周就有训诂的原因,是因为当时没有训诂的记录或相关遗迹的留存。这应从正反两方面认识:西周保氏教国子以六书,六书的分析和训诂的方法密不可分,它可以是口头解释,也可以用最简单的文本。现今虽无直接的西周简牍出土,但文献记录中仍有蛛丝马迹可寻。卿大夫赋诗引诗之前要学诗,不识字无法学诗,不学诗无以言,更遑论引诗赋诗。精于字学的扬雄说:史佚教其子以《尔雅》,又说孔子教鲁哀公学《尔雅》,这是西周与春秋时事。你可以对教与不教及《尔雅》成书年代予以质疑,但《晋书·束皙传》说与《竹书纪年》同时出土的有类似于《尔雅》的三篇简牍,因内容是解释名物,束皙等人将它命名为《名》。比《名》时代稍早的尸佼,在《尸子》中保存了不少与《尔雅》相同相近的训诂,最有名的就是“天地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这是战国早中期事。《尔雅》与《毛传》重合的训诂很多,《左传》《国语》中解释《诗经》的训诂与《毛传》亦多一致,可知《尔雅》与春秋末年孔门六艺经典的训诂有密切关系,缘此则孔子、哀公时有《尔雅》恐非影响之谈。《尔雅》是类聚同义词作解,《史籀篇》是编联文句供诵,童蒙诵读之后,需要有训解之书辅佐理解,徒诵其文,仍无法治事,而《尔雅》适可助其解读参考,故两书的产生有一定的内在逻辑联系。孔子以周公为仪型,以传承周文化为己任,《尔雅》虽不可能是周公所作,但它是学习、传承周公开创的周文化的重要教辅材料。先秦诸子所传文本,多以最早的开创者命名,七十子后学将《尔雅》归之周公或孔子,也是这种传统心理。
《尔雅》名义是近雅,近雅就是近正。“雅”亦作“疋”和“夏”,周人居夏之故地,称自己的语言为雅言,是纯正的语言,故西周的诗歌称“大雅”“小雅”。西周国学中,大司乐教乐舞,保氏教六书,必以雅正之语释各国方言诗文,所以训诂之近于雅正者都可以纳入《尔雅》。但当时《尔雅》或许只是一个雏形,绝无如此篇幅,日积月累,遂成今本。《尔雅》不可能是一人所作,追究它的确切作者和时代定点都没有意义。它就像发源于唐古拉山脉主峰各拉丹冬雪山,流经十一个省市、吸纳无数支流而成的长江一样,《尔雅》的主流作者是西周国学的太史、小史、保氏、大司乐和传承儒家六艺的孔门后学,最初汇聚的是与经典六艺相关的训诂,在流传的数百年中,吸纳诸子百家著作中的部分训诂,以及诸子争辩的名学内容,逐渐形成定本。经与《小尔雅》比较,推知《尔雅》成书的下限,接近于《小尔雅》撰作的上限。与《尸子》和《名》之类的篇章参证,类似的支流始终存在,是《尔雅》影响它们,还是它们汇入《尔雅》,是互有影响,还是各自流传,都可以深入研究。
就大量战国以还出土的简牍观之,其宽不足一厘米,推想西周、春秋之简牍,形制也应近似。在没有朱墨和大小字区分的年代,若在《诗》《书》后连抄传注训诂,虽然方便于教学和学习,但几经转抄,便无法分清何为经典本文、何为传注训诂,《大戴礼记·夏小正》经注混杂就是一个典型。《诗》《书》如此,其他经典和所有诸子文本无不如此,所以训诂必须另写分行。教学的需要和书写载体形态的限制,促使依傍《诗》《书》、汇集训诂的《尔雅》诞生并独立单行。
正文训诂与训诂学的兴盛
书写载体形态限制了经传或经注互相分离达上千年之久,也为《尔雅》《名》之类训诂专著留下了生存发展的空间。但尽管有训诂专著,经传的分离,仍为阅读和学习造成诸多不便。在这一千年中,先贤们作过种种尝试:有分篇相解,如《管子》的《形势》与《形势解》,《墨子》的《经上》和《经说上》;有后文解前文,如《管子·心术》、马王堆帛书《五行》;有取一句而作解成文,如《韩非子·解老》《喻老》,《韩诗外传》等;有以朱墨分写经传以资识别,如贾逵《春秋左氏经传朱墨别》、董遇“朱墨别异”等等,直至汉末魏晋,始用分简抄写和“传”“注”标记或大小字等分别经传,合成一本,成为一种新的体式。在这经典传播的艰难跋涉途中,很多训诂被无情地遗落在历史的长河中,部分被《尔雅》《尸子》《名》以及魏晋时的《广雅》《小尔雅》等训诂书保存,还有一部分被夹杂、混入经典正文,成为所谓的“正文训诂”。
正文训诂,顾名思义,是存在于经典正文中的训诂。这个概念最早由阮元提出,他在《经籍籑诂·凡例》第一条就说:“经传本文即有训诂。”这是指后世认为的经典正文中有训诂形式的资料。陆宗达概括为“正文训诂”,分为“以训诂形式出现的正文”和“以正文形式出现的训诂”两类。后人多注重于前者,称为正文训诂,从而将这些经典成书或传播的时代指为训诂学的萌芽期或滥觞期。其实,这需要区分经典性质和上文所分析的书写载体制约而重新界定。首先,以正文形式出现的训诂,不能都划归为训诂,因为任何人作文纪事,都可能为使表述明白晓畅而作补充说明。其次,在含有正文训诂的经典中,必须严格分析经典的性质,作明确的区分。如《周易》,其正文训诂皆出现在《十翼》,不见于六十四经卦,《十翼》是传,传本来就是解释《易经》之作,它含训诂形式是理所当然的。西汉以前与《易经》分行,汉末始合并,不能视作正文训诂。《春秋》无正文训诂,《公羊》《榖梁》和《左传》却有很多,因为三传释《春秋》,性质决定其多训诂。与之相反,《诗经》无正文训诂,《尚书》也极少,《洪范》篇中的“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之类,应视作明白畅达的补叙正文,不能划归为正文训诂。类似的是《逸周书》,《逸周书·谥法篇》是专门解释谥号的专著,本来单篇独行,刘向校勘时编入《逸周书》,本非正文训诂;其他如《常训》篇中的八政、九德,与《洪范》五行相同,也不能划归为训诂。《仪礼》中的“传曰”系后世合成,此外几乎没有训诂。总之,后世认为的经典,在先秦有经、传之分,严格区分后,纯粹的“经”如《易》《诗》《书》《仪礼》《春秋》等五经无正文训诂,正文训诂只存在于“传”“记”和诸子著作中,而传记本来就是含有训诂性质的篇章。
传与记性质相同,作为儒门传记的《礼记》和《大戴礼记》中有很多正文训诂,这是传记的性质决定的。两《戴记》所编集的原是夫子与弟子、弟子与再传弟子相互问答解疑的记录。老师答疑时,既有对经义的阐释,也会附带对名物、词义和句意的诠解。学生退而记之,本可单记经义,因当时可供查阅的词典类工具书很少,老师所解词义、名物亦弥足珍贵,故连名物训诂并记之,其前后夹杂,完整呈现出师弟子传授的情景。先秦其他诸子著作,亦多宗派后学将先师学说和师弟子讲学问答汇为一编,形式原委与两《戴记》同。所以,含有正文训诂的经典,其来源不同,性质不同,当分别观之。这些正文形式的训诂确实也是训诂,但并非就是训诂学的源头。
春秋战国之际,正文训诂盛行,训诂术语完善,所以被认为是训诂学兴盛的标志。历史地看,西周王官之学单线传授,训释相对要少,更主要是留存文献不多。进入春秋战国,王官失守,诸侯割据,九流十家,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诸子兴起,道术遂为天下而裂:百家互相攻诘,非难辩驳,乱名改作,以非为是。时当籀文省改,文字异形,雅言失势,言语异声,所谓“圣王没,名守慢,奇辞起,名实乱”。如邓析、公孙龙子、宋钘、尹文、尸佼等著作中翻新概念,各创新名。名实之乱,牵涉字形,字形之混,淆乱音义,如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之类,人各为说,背离造字本义。于是正名之声日益高涨,力求“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验名”,务使“形名之与事物无所隐其理”。训诂之学,由此得到极大的发展。同样,字形与字义乖离,名物与声音互舛,训诂之繁杂,亦达到空前的混乱。秦火之后,掇拾残余,西汉俗师、经师承战国诸子之余绪,信“向壁虚造不可知之书”,以断法律文书;将已形变之篆隶,解齐鲁传出的儒家经典,因不合古文,缪于《史籀》,无怪乎与孔门谛义乖违。许慎以为,孔子书六经,左氏述《左传》,皆以古文,汉时既出鲁壁,必与夫子所书文本近似,所谓“古文科斗,近于为实”。所以他抛开《史籀》《三苍》编韵连句形式,转从六书结构分析文字,解从宀、于声之“宇”为“屋边”,训从宀、由声之“宙”为“舟舆所极覆”,与尸佼所解不同,以此冀望审核刑名,抉发字形本义,目的是要探寻孔门古文经原意,最终是要将战国以来纷乱的字形字义拉回到造字本义的正道。所以《说文》首先是一本求解古文经的专书,与其《五经异义》相配套,其次才是第一部汉字解形字典。
结语
殷商虽有学校,文字也已成熟,文字的识读、应用和传承需要有人教授,虽然具体课程和教育方式至今尚不清楚,但朦胧的字词训诂已经萌发。西周学校建制渐趋完善,由于书写载体的限制,经典文本无法兼载训诂,但已有最原始的《尔雅》作为参考资料,辅导教育和学习。卿大夫子弟因为要诵读《诗》《书》,学习六语,为将来任职、出使做知识储备,对有古今语、有方言词的《诗》《书》以及用雅言书写的官方文献、法律文书必须有确切的理解,所以西周训诂教育和学习已经初具规模。春秋战国,因诸子百家各本方言方音阅读、传抄、解释经典文献,创设新词,加之籀篆与古文形体演变剧烈,更需要对译解释,字义因之纷乱,训诂由此兴盛。《尔雅》渐成规模,相关著作增多,训诂术语基本齐备,训诂成为一门学科的条件已经具备。西汉经师各本师说,师说大多为战国诸子、秦代博士之说,在一定程度上仍南辕北辙,互相抵牾。逮鲁壁古文经本出,古文经师依据古文形体,求解不同于今文师说的经义。许慎撰《说文》,摆脱战国以来纷繁不经的怪异之说,紧扣六书分析字形,探求本义,希冀获得孔子六艺原意。缘此可知:我国的训诂萌发于殷商晚期,起源于西周的《诗》《书》教学,兴盛于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定型于汉代经师的解经传经。
本文转自《光明日报》( 2025年03月22日)
匡钊:出土文献与早期中国的谓述问题——以“是谓”句为例
摘要:在黄老类和术数类出土文献当中,出现了大量的以“是谓”为标记的句子,往往表强的判断义。类似现象在传世文献中亦有痕迹。此类判断句,与“之谓”、“谓之”、“是之谓”、“曰”等若干凝固化的表判断的成句方式高度相关,与用“也”字煞尾的判断句相比更为强化。“谓之”、“曰”等在《尔雅》中已经完全表现为专门的训诂术语,而其语法地位则近似判断句中的系词。以往上古汉语中“为”字已经被视为系词,且“为”与“谓”通假,结合传世文献中的用例,可知先秦判断句中系词使用的一般情况在于提示谓述关系的存在。围绕系词(be)用法的讨论,构成了古希腊形而上学的核心问题域,亦在长期以来被视为中西哲学的关键性差异所在。通过对上古汉语系词的研究可知虽然西方式的主谓结构在上古汉语中缺席,但这不妨碍先秦哲学提出普遍的如何正确描述事物的形而上学问题,且后者以“名”或命名为起点。
关键词:出土文献;谓述;是谓;为;系词;出土文献对于先秦哲学研究的重要作用早为学界所周知,以往讨论,基本专注于相关概念内容的检讨及其与传世文献中相关思想在内涵意义上的连续关系,并由此出发尝试重建或补充哲学史的叙述线索。这些讨论无疑富有成效,且极大深化了我们对于先秦思想状况的理解。同样值得重视的是,出土文献在表达形式上,亦保存了上古汉语未受到后世侵染的原始面貌。如我们所知,现有任何传世文献的留存,均经历了复杂的传抄、编次甚至改写的过程,先秦文献在汉初逐步定型为我们所熟悉的面貌时,发生了大量的因表达层面的标准化而产生的形式变化。这种变化最突出也最容易被识别的部分无疑是文字层面,对此学界论之甚众,而对出土文献表达形式变化的讨论几成为古文字研究界的专属领域。在哲学研究领域,对上述问题的关注则只有极少数的例子。([2],第34–35页、第54–57页)这一点或许与以下事实相关,即在中国哲学研究中,语言文字往往因被视为表达思想的工具或载体而在思考中被“透明化”,研究者的目光常驻留于概念或范畴的语义内容,而非其被说出的特殊方式。这种单一化的研究视角实际上并不足以覆盖出土文献贡献的全部信息。如调整思考的焦点,将其对准先秦哲学表达形式本身,或将打开一扇理解中国哲学最基本问题之一般意义的尘封已久的大门。
1.“是谓”及相关术语群
在出土文献当中,被研究者归于黄老学的作品与术数类文献占相当大的比例,这种状况已经提示我们应调适原有的对于先秦哲学史的理解,如暂时搁置传统上成熟的以思想内容为导向的研究进路,甚至有意识地与熟悉的中国哲学概念范畴体系保持一定距离,则上述文献本身在语言文字层面表现出的一些特点,也颇令人瞩目。以睡虎地秦简和马王堆帛书术数类与黄老类文献为例,其中均出现大量以“是谓”的固定化搭配为术语,起承接前后欲讨论对象与其说明部分的句子,往往表对“是谓”后语词对象的某种程度较强的判定。如:
正阳,是胃(谓)滋昌。(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
事若已成,天乃见祅,是胃(谓)发筋。(马王堆帛书《刑德》乙篇)
阳而幽,是谓大慼。幽而阳,是谓不详。齐齐节节,外内有辨,男女有节,是谓天礼。……毋诟政卿于神次,毋享逸安、求利残其亲,是谓罪。君无主臣,是谓危,邦家其坏。(上博楚简《三德》)这一类型的句子可归类于汉语语法学家所说的“判断句”,而“是谓”的这种用法,亦多见于传世文献,并带有一定的对后接成分加以“定义”的色彩。相同的用法,二十四见于《老子》传世文本,亦堪称其语言特色之一,而其在郭店本《老子》甲乙种中亦有五见,文句大体与传世本相当。如:
果而弗伐,果而弗骄,果而弗矜,是谓果而不强。(《郭店老子甲》王弼本第三十章,脱去“是谓”二字,整句语义有变)
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惊。(《郭店老子乙》王弼本第十三章)利用“是谓”构成判断句的术语用法,极多见于诸子书,而此种现象的存在,应与诸子书偏重说理,而常需要对讨论话题加以“定义”或“判断”,以明确其意义与语义边界有关。“是谓”的用法,在文献中可被视为具有术语意义的固定搭配,而其特别的语言地位早已受到汉语语法学界的注意。如王力曾主张:“由指示代词‘是’字构成的另一个凝固形式是‘是谓’。‘是谓’译成现代汉语是‘人们把它叫做’或‘我们把它叫做’。”([11],第359页)王力的讨论,是为了说明汉语语序,主张古汉语代词作宾语可前置于动词,而“在指示代词当中,‘是’字比较能保存原始的结构。”([11],第357页)也就是说,如“是谓宠辱惊”这样的短语,可被视为更长句子的谓语部分,可改写为“谓是宠辱惊”,其中“谓”可理解为实义动词,而“宠辱惊”则是代词宾语“是”的补足语。这种理解方式的主要问题在于其结构方面,且当对其加以现代汉译的时候,又会出现如上文中“人们”“我们”这样的添加成分,因此有学者认为“是谓”结构所引导的是一个独立的主谓结构([5,10]),即“这叫做……”。从语法分析的角度看,后一种意见更为可取,即如“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惊。”这样的句子,若将“是谓”之前的短语部分视为句子形式上的主语,则“是”作代词引导独立的主谓结构对其加以进一步具体界定。这种构造,在语法化程度高的西方语言(如英语)当中容易在主-从句的关系中以定语从句的方式加以清晰体现,而在缺乏形态标记的汉语当中则相对难以明确识别。
考虑到“是谓”出现的语境,这种凝固形式的存在,显然是为了对某个对象形成界定性说明或判断,而欲加以判断的对象实际上是“谓”字后的宾语部分,而非“是”字前的句子主语,如前例中句子要揭示出的内容是“宠辱惊”意味着“得之若惊,失之若惊”,如不考虑其结构细节,则“是谓”所连接的正是讨论对象与对其的界定性内容,只是后者被前置于前者,而句子的信息焦点在句尾。从这个角度看,“是谓”的凝固形式不但术语化了,而且部分地语法化为了某些判断句中的连接成分。进一步综合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来看,“是谓”用法的专门化与大量涌现,与两个问题密切相关:一如前文所言,与诸子在战国时期的出场有关;一则与术数类文献的语言特点有关。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猜测,诸子对“是谓”的广泛使用不排除受到旧有术数知识表述方式的影响。《论语》中“是谓”仅三见其用法与语义传递虽皆如前所论,但使用频次显然较低——这与可见的术数类文献和时间上应晚于《论语》的传世本《老子》、黄老学文献及其他战国诸子书均有明显不同。在此意义上,一方面“是谓”在文中的存在数量,或对于我们判断文本的成型时代有一定辅助作用;另一方面在考虑到早期术数知识的传统与诸子学的关系时,其使用亦有启发意义:虽然在思想内容方面诸子兴起的早期阶段似乎对业已存在的术数知识缺乏直接的讨论与参照,但这些知识的存在对于诸子而言或许是不言而喻的,而其影响通过语言形式上的特点渗透到后者当中。“是谓”与术数知识的密切关系,除出土文献外,亦可由《左传》加以佐证。《左传》中“是谓”仅二十一见,这或与《左传》偏叙事而非说理有关,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二十例均出现在全书的后三分之一篇幅中(未知其故),且其中多数与对术数知识或者占筮活动的讨论有关,用法亦如出土术数类文献,为揭示专门知识或引出断辞之专用术语。如:
今之孝者,是谓能养。(《为政》)
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子路》)
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卫灵公》)
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遇观之否。曰:“是谓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此其代陈有国乎?”(《左传·庄公二十二年》)
夏,五月,火始昏见,丙子,风。梓慎曰:“是谓融风,火之始也。七日其火作乎?”(《左传·昭公十八年》)
公曰:“何谓六物?”对曰:“岁、时、日、月、星、辰是谓也。”(《左传·昭公七年》)其他类型用例,则亦如前文所论:
君之卿佐,是谓股肱。(《左传·昭公九年》)
吉也闻之:“弃同即异,是谓离德。”(《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卫石共子卒,悼子不哀。孔成子曰:“是谓蹙其本,必不有其宗。”(《左传·襄公二十七年》)上引《左传》中前两例与最后一例,均直接以“是谓”引导句子,恰符合其为主谓结构的判定,只是未出现在完整的判断句当中(对“是谓”后宾语部分的说明或判定,以另一个独立句子的形式已经出现在前文中了)。但我们完全可以将有关信息重新组织为表达完整意思的句子,如“火始昏见,丙子,风,是谓融风,火之始也。”“岁、时、日、月、星、辰是谓六物。”且“是谓”在《左传》中的用法,还为我们提供了一条“是谓”何以成为讨论对象与说明内容间联系成分的线索,这个凝固形式的出现,显然与对话中作为肯定应答词的使用习惯有关,“是”作代词顶接前文,“谓”则引导一个对其的肯定性回应,当前后成分由“是谓”直接联系起来时,便构成了一个对于特定对象的说明与判断。
若“是谓”可被视为古汉语中判断句的连接术语,则其存在并非孤立,而关联着一个大体用法一致的术语群。如有研究者已经注意到,出土黄老类和术数类文献当中,“文中多见‘是谓’(或‘此谓’‘名曰’‘命曰’‘谓之’等)句式……”([2],第35页)考虑传世文献,还可以在上述术语群中加上“之谓”。如:
君臣易立(位),胃(谓)之逆;贤不宵(肖)并立,胃(谓)之乳(乱);动静不时,胃(谓)之逆;生杀不当,胃(谓)之暴。(马王堆帛书《黄帝四经》《经法·四度》)
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论语·尧曰》)
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孟子·尽心上》)这个术语群的用法与表达的意思是统一的,皆为对其随后承接部分的界说与判定,其中“谓之”在先秦文献中的用例,远多于“此谓”、“名曰”或“之谓”等。再略举数例如次:
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论语·季氏》)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孟子·梁惠王下》)
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孟子·离娄上》)这个术语群当中“谓之”与“之谓”的术语化程度亦较高,也较早受到研究者的广泛注意,可被视为另外的表达判断的凝固形式。从结构上看,“谓之”与“是谓”有差异,其后接的部分可视为代词宾语的同位语,但从表意的角度看,两者没有区别,也就是说,如不对其内部结构进行分析,将“是谓”与“谓之”均视为完整的、不必再细分的凝固形式或专门术语,则其在句中起的连接对象与说明内容的功能完全一样。([5])此亦可由《老子》中的用例而见,如王弼本第三十章:“物壮则老,是谓不道”(此句亦见郭店《老子》甲本),在王弼本第五十五章中做:“物壮则老,谓之不道。”可算得两个术语可等值互换的明证。至于“之谓”(“此谓”),从结构上看更接近“是谓”,从语法和表意的功能角度看也并无根本差异,只不过“之谓”结构前置的对于后接对象的说明部分一般较短,前置部分与“之谓”间无需句读,而“是谓”结构前既可容纳更长的表述,亦可前置较短成分。如前引《左传》例句的改写:“岁、时、日、月、星、辰是谓六物。”还可以改写为:“岁、时、日、月、星、辰之谓六物。”但其他“是谓”前结构较复杂的句子就不能做这样的改写。这与“之”在古汉语中运用的灵活性有关,当其作为代词指代前文中的成分时,所指代的均是名词或短语,且不能被用于充当主谓结构的主语——因此亦可见“是之谓”(“此之谓”)这样更复杂结构,这种结构显然是为了给“之谓”增加主语1;而“是”则可在句中用以指代前文中诸如子句这样的更复杂成分,甚至如《左传》中的用例所示,可以引导完全独立的句子。至于“此谓”则从来没有正式取得类似的术语地位,这一点或许和“此”的指代往往是过于明确的时间、地点、人物、器物、事件等有关,并因此不太适合被用以指代抽象对象。
综合来看,前文所论“是谓”及相关术语群均在句子里连接前后不同的名词或短语、子句这样的名词性成分,并以前承结构形成对后接对象的说明,整体上构成一个针对后接名词的判断句。而就其本身的语义言,首先可理解为实义词“叫做”,即“谓”或“曰”(这也是为什么“曰”也可以归为同类)——这符合我们对于认识某个对象的直观经验,即形成对某对象的最基本的判断也就意味着可以对其加以称呼,进而再可对其“说出”一些什么。如认为“曰”亦属于“是谓”相关术语群单纯从语义上看理由不够充分,其在先秦文献中又因使用过多而用法不甚清晰,那么考虑稍后的训诂专书,则可明朗于此语义线索。
2.“为”与古汉语系词族
如果认为“是谓”及相关术语群在古汉语判断句中充当承前启后的连接成分,则能担当此功能的语法成分,在西方语言和中古以后的汉语里就是所谓的系词:“系词是在判断句中把名词谓语联系于主语的词。”([11],第347页)从这个角度看,“是谓”及相关术语群,若视之为凝固形式则皆可被认为具有系词的功能。但如将是否存在具有系词用法的连接术语作为识别判断句的标志,则此标准并不普遍适用于先秦以上的古汉语。就先秦判断句的表达形态言,在多数情况下“名词不需要系词的帮助就可以构成判断”([11],第347页),如我们最为熟悉的“甲者,乙也”形式,或仅用“也”来提示判断关系的存在:“‘也’字煞句是上古判断句的基本形式。”([11],第351页)如以西方语言和现代汉语为参照,则上古汉语是否存在系词,长期以来就是一个极为严峻的困扰研究界的问题。以往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常聚焦于现代汉语系词“是”的起源([16]),但如考虑到前文对于“是谓”等术语的考察,可以发现这个问题要更为复杂。这种复杂性亦已经在现有的研究中部分表现出来,如王力早已注意到“为”在上古汉语中具备系词的功能,只是拒绝将其正式视为系词:“‘为’字本身不是一个系词,而是一个动词……本义是‘做’……在上古某些句子里,它具有一种引申的意义,使我们能够译成现代的‘是’字。”2([11],第350页)“但是,这种‘为’字并不是真正的系词,因为:(一)它不是普遍应用的,而是偶然出现的;(二)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有用它的必要。”([11],第351页)“譬如说,在主语和‘判断语’指称同一事物的时候,‘为’字就不可以省。”([11],第350页)如《论语·为政》中的句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里出现的两个“为”便以不可省略的方式发挥系词的作用。
对王力的观点,更多研究者持保留态度,倾向于将“为”视为完全意义上的系词,即其在诸多上古汉语句子中已经彻底脱离了动词实义。3如下若干例子所示:
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论语·学而》)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论语·为政》)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论语·微子》)其中“为贵”“为美”“为为政”“为谁”“为孔丘”“为仲由”诸用法中,“为”显然不可解作实义动词。为解释这种语言现象,杨伯峻亦承认“为”的明确系词属性,并认为存在一类功能相同的词:“‘是’‘为’诸词,是在句中只起连系作用,毫无活动性的。……‘譬若’‘犹’‘似’这类词,虽比‘是’‘为’诸词有较多的具体意义,但仍缺乏活动性,还是这一类型的动词。”([18],第11页)这实际上是承认古汉语存在着一个“系词族”,而其中以“是”与“为”的用法最为典型。杨氏所论不局限于上古汉语,“是”在东汉已经可被视为系词,但在先秦时代仍仅作代词使用,相关用例不胜枚举,仅就上引《论语·微子》中之若干“是”而言,除“是也”为肯定应答词的用法,其余皆用以指代前文成分。如“为”的系词功能无疑(其余“犹”“若”或“维”等词或因其实义未褪,或因其更宜被视作足句的语气词,为简化讨论,可暂不论),则与我们前面讨论的“是谓”术语群恰可归于同类。如前所论,“是谓”等诸词实可发挥系词功能,其理由或在于其“叫做”的实义的虚化,当我们总以这种凝固形式对某个希望谈论的对象进一步再说出一些什么,这恰形成了围绕该对象的某种谓述(predicate)关系,而“是谓”等凝固形式便以典型的系词的形式表明了这种谓述关系的存在。但如从王力的角度,认为“为”的系词义来源于其“做”的实义的引申与虚化,则其基础语义与“是谓”等诸词不类。若认为在上古汉语中同样发挥系词功能的若干词语有不同的语义基础与来源,将会使问题不必要的复杂化,比如我们需要解释“做”和“说”在什么意义上可以统一起来。后一任务未必不可完成,但实际上存在着解决上述问题的更直接路径。
对于“为”在上古的特殊用法,清人早有专门讨论。王引之引用其父王念孙的观点,指出“为”与“谓”互训:“家大人曰:为,犹‘谓’也”([13],第47页);“家大人曰:谓,犹‘为’也”,“‘为’、‘谓’一声之转,故‘为’可训‘谓’,‘谓’亦可训‘为’”([13],第50页)。王引之随举数例:“《易·小过》上六曰:‘是谓灾眚。’《诗·宾之初筵》曰:‘醉而不出,是谓伐德。’是谓,犹‘是为’也。庄二十二年《左传》‘是谓观国之光’……是其证也。”([13],第50页)从这个角度,“为”完全可归于“是谓”术语群,而其系词用法的来源,亦恐不如王力所言来自其“做”的实义,而恰因通假于“谓”,并同样基于“曰”或“叫做”、称呼义的引申虚化。对于这一点的明证,或来自《尔雅》。
作为最早的言语解释和名物训诂专书,《尔雅》反映的正是先秦上古汉语的使用状况,其在呈现某个词的语义内容时,常用特定的“训诂术语”来对其加以界说,而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谓(为)之”“为”“曰”“(甲,乙)也”的广泛使用,这四种用法在《尔雅》中“占全部训诂术语的95.6%”。([17])其中前三个术语解释词义的方式可分别理解为“下定义”、“说明名物特点”和“说明同物异名”,而在解释“比较抽象的一般词语时,也采用了‘甲,乙也’的释义方式”。([17])最后以“也”字煞句的判断句可另论,不考虑同物异名的情况,前三个术语皆可视为具有对某种谓述关系加以标识的系词功能,即以术语前的部分构成对术语后接对象的语义说明——这包括了对其最核心性质或从属性质的说明与判定。《尔雅》中“谓之”“为”“曰”并立,一方面表明“为”的系词性质实际上来自其亦属于以“是谓”为代表的系词族,另一方面也表明,上古汉语系词族的公共语义基底,恰在于“曰”或称呼义。如前所言,“曰”在先秦文献中使用太广,但《尔雅》中的用法,正好表现出其具备的系词性质。从这个角度,或亦可解释王力观察到的一个语言现象:“系词应该是属于基本词汇的。如果是这样,那么,它就不轻易给新兴的词代替,可是‘为’字在后来消失了。”([11],第352页)4“为”字系词功能如王力所言的“消失”,并非由于其在先秦不能被视为功能完备的系词,而在于其从根本上属于以称呼为语义底层的上古汉语系词族,而这个系词族,在汉语的发展中被“是”整体上垂直替换掉了。
如果我们能确定上古汉语存在一个系词族,那么还有两个重要问题遗留,一是为什么其将被“是”替代,这涉及汉语系词“是”的起源;一是为什么系词的使用没有强制性,即如王力主张的仅用“也”煞句便可表判断,对此杨伯峻亦言:“判断句基本上是以‘是’‘为’诸动词为谓语的句子。……在句中只起联系作用,是可有可无的。”([18],第237页)对前一问题的现有回答极为复杂,大体与三方面论点相关。其一,“‘是’字经常处在主语和谓语的中间,这样就逐渐产生出系词的性质来。”([11],第353页)其二,“是”标识出一个主谓之间的停顿(句读),而此停顿的消失也就意味着系词的产生。其三,“是”在先秦作为肯定词,常与“非”对应,如《庄子·齐物论》中“是非”对举之说,或《孟子·梁惠王上》:“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由此肯定义,而“是”逐渐系词化。([4,16])如结合前文对“是谓”系词族的讨论,还可再为探讨“是”作为系词的起源增加一个可能维度,即其有可能来自对“是谓”的压缩。“是谓”作为肯定应答词,兼容了“是”与“谓”,在其被用来标识出谓述关系,作为凝固形式完全系词化的过程中,“谓(为)”“曰”的意思不断虚化,而最终“谓”从“是谓”结构中脱落,仅留下“是”扮演系词的角色。从出土和传世的术数类文献可见,“是谓”的判断强度高于其他相关术语——这与“是”可用作肯定应答词有关,如段注《说文》云“是”乃“正见也”,同时其结构前可以容纳的语言成分也最复杂,是上古汉语系词族最典型的代表,当“谓”的称呼义不断虚化,其余“之谓”“谓之”或“为”“曰”均向此代表性结构收缩并逐步退出系词的序列是可能的。也就是说,“是”的系词化从根本上与两方面因素相关:一是其肯定义,二是“是谓”结构的典范性存在,及其在语言发展变化中的压缩;至于“是”在主谓之间的特定位置或其所体现的语义停顿,对其系词地位的确立则可能不太重要。回到上述后一问题,为什么上古汉语系词的使用没有强制性,其回答则可能与判断句涉及的知识专业性高低有关。如《尔雅》所示,用“也”字煞句作训诂术语的情况,绝大部分集中出现在前三篇《释诂》《释言》与《释训》当中,所涉及的对象多为一般常用词,而从释义形式上看表现为对同义词或近义词的列举,处理的主要是异名同谓的问题,而不涉及谓述对象与谓述内容间的复杂关系,在这种表义相对简单的使用环境中,系词似乎是不必要的。由此反观先秦其余以“也”字煞句的判断句,其所陈说的内容也有类似的表义方面的简单性,相对更容易被我们把握,因此或不需要专门的系词来提示谓述关系的存在。如:
法者,引得失以绳,而明曲直者也。(马王堆帛书《黄帝四经》《经法·道法》)
仁者,人也。(《礼记·中庸》)
百里奚,虞人也。(《孟子·万章上》)
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庄子·逍遥游》)与此相对,在更高专业化的讨论中,比如术数类文献或诸子书中欲对知识意义上专业性或复杂度较高的话题加以深入言说时,利用系词来建构明确的谓述关系就是非常必要的了。
3.作为谓述关系标识的“系词”
以往古汉语研究界,通行采用“判断句”的说法,实际上已经肯定了中国古典语言环境中谓述问题的存在,即亦可对某语言对象之语义内涵有所陈述和判定。对上古汉语系词问题的讨论,其语言学上的根本意义可以理解为尝试从形式上肯定上古汉语在某些情况下亦拥有判断句的某种标记。确证上述内容,对于中国哲学研究的意义或许更为重大,这为我们提供了在窄意义上以类似于亚里士多德的方式谈论先秦哲学中形而上学问题的可能。但在以往的研究中,上述所有问题却都是有争议或未加澄清的。
王力对判断“为”系词身份时表现出的犹豫或许具有某种典型性,这体现了研究者面对中西语言之间在形态层面的巨大差异时难免产生的困惑感,也的确很难想象有如此形态差异的语言可以被简单置于同一研究平台加以对等讨论。这种困惑也将以同样的方式扩散、渗透到其他学科,比如中国哲学或者中国逻辑的研究当中。基于这种困惑已经有无数相关的对于中西之间种种差异的反思,但其克服困惑的方式多是指向对某种普遍性的解构与对思维、语言或哲学上的“中国性”的凸显——比如《马氏文通》的写作存在着对拉丁语法的比附,而《先秦名学史》则是对西方哲学的比附。这些反思在以往创造出了无数有价值的学术产品,但也带来了更深层的问题,即中西之间在各个知识领域内的可公度性标准何在——在中西之间存如此众多巨大差异的前提下,我们居然在很大程度上能够相互理解,不但《论语》《老子》,甚至出土文献都能被英译而在海外学术界获得讨论,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超越了差异性反思的神奇!重新讨论上古汉语的系词问题,或许有助于从语言学的角度切入对哲学上的可公度性的寻求,并让关于汉语的古典语文学知识在现代中国哲学研究中重现光彩。尤其在哲学研究领域,系词“be”以往被认为是辨识中西差异的最核心问题,由于相应要素在上古的缺失,先秦并不存在窄意义上的亚里士多德式的形而上学,而在近现代中国研究界,诸如“形而上学”、“本体论”之类的术语均在一个宽泛而模糊的、缺乏形式化标准的语境中被加以使用,且这种有限的使用也往往被认为未能完全摆脱对西方的比附性。在某些较为激进的反思中,上述术语会被认为应从中国哲学的言说中清除出去或彻底赋予其“中国式”的特定意义——虽然这听起来更像是对问题的回避而非解决。坚持类似主张的学者或许都有以下预设:其一,哲学与思维、语言这些领域的问题深度捆绑在一起;其二,不同语言表达意味着不同哲学形态或者世界观。上述其一大体是20世纪最重要的学术共识之一,而其二就是语言学上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但问题在于,在其一与其二之间,恐怕不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
语言影响世界观的主张,在现代语言学界得到的辩护越来越少5,但在汉语研究界,仍有继续讨论的必要,毕竟在语法层面上,主谓结构及系词的存在,已经被识别为西方语言的核心特征,而此特征在汉语中的存在,却在某种程度上被认为是有疑问的。([9],第11–21页)较早的汉语语法研究界,并不排斥使用主谓结构来表述汉语的句子构造([11],第357页),新疑问的出现,恐怕不仅源于语言学方面的困扰——汉语缺乏形态标记是从来的通见,而更和对中国思维方式的反思关联在一起。比如论者会主张演绎推理的核心在于主谓结构的存在,而中国人以另类方式——例如“对举推理”来进行理性思考,因此“先秦名学不在论证格式中讨论主谓词项”。([9],第299–302页)从研究程序上看,对于汉语语法的研究应先于对中国思维方式的讨论,但在前一领域的问题实际上未获得一致共识的情况下,有关所谓中国思维方式的一系列独特性或与西方相比的差异性反而更容易识别,比如中国古代显然缺乏演绎推理的形态及对有关要素的明确讨论。换言之,虽然从理论上讲对语言问题的讨论应优先于哲学问题,但实际上后者呈现的更为凸出,并大概以某种潜在的方式影响到对于前者的讨论。重新介入上述争论的关键,或许在于从新的角度提出问题。目前看来,“思维”是一个极为模糊的概念,涉及从脑神经活动到特定规则集的存在等无数可能的工作面,而我们似乎也仍然缺少对其加以研究的可靠方法。对此问题的判定,以往在操作中可归约为如何在语法上的主谓结构——实质是主谓结构的特定形态即主语-系词结构——与某种特殊的(西方式的)哲学表述方式之间建立直接对应的强联系,而这种联系的存在则取决于某种特殊的思维方式。如20世纪30年代张东荪的表述:
亚里斯多德在他的《形而上学》上讲得很透澈。就是说哲学上的本体是由名学上的主体而来。名学上不能无主体,则哲学上便自然会有本体的概念。……这便是说,一切云谓都是加于主体上的。虽可累积起来,但却离不开主体。……这样则主体与云谓乃是截然不同的了。于是凡成为一句言语必定有个主体又有个云谓。……亚里斯多德的这个主张实在是根据西方人(狭义言之,即希腊)的文法。然而这样的文法却代表西方人的“心思”(mentality)。([19],第188页)
后续在哲学领域针对上述问题的思考,大体不出此范围,比如不同背景的学者都通过聚焦“being”而申明中国哲学因相关概念的缺失而不存在对诸如“是之所是”(being qua being)“实体”(本体[substance])甚至“形而上学”(metaphysics)等问题的关注与讨论,而上述诸问题的出现则完全出于西方式的思维。从此立场后退,或许能开阔进一步的讨论视野。这个退却在于两方面:其一是放弃对“思维”的讨论,只关注语言文字层面上可得到明述的内容;其二是放弃对语法与哲学表述之间强联系的主张,或者说,即使没有明确的语法结构和哲学术语方面的支持,也不能排除语义内容和哲学问题意识方面的普遍性。这里前一方面的问题过于复杂暂存而不论,至于后一方面的问题则可借助我们已经获得的关于上古汉语谓述问题的知识加以深描。
讨论或许从如下事实开始,即印欧语言中语法意义上的主语(subject)和语用意义上的话题(topic)在很多情况下是分离的,而此两者在汉语中总叠合在一起,这使得主语未得到充分的语法化凸显,而相应的主谓结构也就无法获得清晰的形式化。([9],第11–21页)上述分离与叠合,在对具体句子的分析中将产生重要影响,即处理西方语言中的句子时,可不考虑话题问题,但在处理汉语时,则必须考虑话题,而相反对其语法结构的呈现并不那么重要。比如所谓“判断句”,在西方的传统中仅考虑其与主谓结构的绑定关系就够了,但在上古汉语语境中,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则与话题-说明这样的语用要素相关。再以前文讨论的上古汉语中“是谓”句为例,其话题总出现在“是谓”结构之后,即传统语法分析中宾语的位置,而对话题的说明部分则前置于“是谓”,位于语法上主语的位置。从形式上看,这与印欧语言利用主语和系词带表语的谓语部分组织句子的语义呈现顺序正好相反。如我们尝试从汉语主语与话题重合的角度出发确立句子的语法关系,或可以将这类带系词的判断句重新分析为“宾—系词—主”6的倒装,但这会使情况变得复杂。考虑如“(甲,乙)也”形式的判断句,便不符合这种倒装关系,其句中的话题位于说明部分之前的主语位置,在语序上恰好与“是谓”句相反。如此,则上古汉语判断句会出现两种语序,一是“主—宾”的常规“(甲,乙)也”形式,一是“宾—系词—主”的倒装形式,并可进一步将系词视为后类特异语序的标识,类似于宾语为代词时可前置于谓语动词的特殊语序。这种复杂性分析的出现或许不意味着我们应该完全放弃传统意义上的对于上古汉语的语法分析,但这种分析显然既不如针对话题的语用-语义讨论来得直接,亦不利于我们在对等的意义上建立类似印欧语言的形式化的语法标准,并基于这种标准发展出对于哲学问题的讨论。于是,我们不如认为,上古汉语“系词”(保留这个术语的使用更多是为了行文的方便,而不意味着我们对其意义的理解与印欧语言对等)或系词族,标识着判断句中围绕话题而非主语所呈现出的某种复杂度较高的谓述关系的存在,而这种关系在印欧语言中,“恰好”通过语法化充分的主谓结构形式得到呈现;但由于形态方面的差异,这种谓述关系在上古汉语的语境中有时难以被识别,而相反在印欧语言中借助主谓结构而得到了典型的明晰化的表达。也就是说,在严格的语法形式上,上古汉语和印欧语言之间虽然缺乏对等性,但这并不妨碍谓述关系的普遍存在,而这总意味着在语言层面对于某个话题或谈论对象所加诸的说明、阐释或界定。只不过,在上古汉语里,系词或系词族并不能被简单视为判断句中谓述关系的“语法标记”(相反,印欧语言中的系词则是一个标识主谓结构的语法标记),比如对“话题-说明”的分析呈现在语义-语用层面,但我们的确可以认为“是谓”系词族是判断句中较为复杂者的形式标记。至于以“也”字煞句,即不用系词的情况,如暂时排除同谓异名的用法,则可认为其在某些情况下标识着另一类谓述关系简单且语序不同的判断句(但由于“也”字用法的多样,并非以其煞句的所有陈述句都属于判断句,且此“也”字亦可省去不用,其不能被完全视为类似于“是谓”那样的已经开始形式化的谓述关系标识,这进一步提高了讨论汉语判断句语法的复杂性)。7王力等学者观察到系词的使用非上古汉语判断句之常例,其深层原因或即在于“是谓”或“也”这样的标记,标识出的并非语法结构而是说明内容与信息焦点之间的语用关系,故而不能以印欧语言形态上之成例衡量。
从上述角度看,谓述问题或许是贯穿所有人类语言的普遍问题,在不同具体语言中的表达区别则仅在于是否依附于特定的语法形态。由此转向对窄意义上的形而上学问题的观察,如果像亚里士多德那样认为诸如“这是什么”(What it is)的问题及其诸种回答方式毫无疑问是其最基本的问题,则对此类问题的探究与回答,并不如张东荪认定的那样,必然与印欧语言的主谓结构及系词的语法地位完全绑定,其底层逻辑实质上来自对“话题-说明”层面的谓述关系的呈现。无论中国古人还是古希腊人,都曾面对如何恰当描述某特定对象、赋予其必要语义内容的任务。这一任务在西方语言环境中因与特定的语法现象重合,而更容易得到识别与明述,但其在上古汉语的环境中则因缺乏类似的技术支持而处于隐晦之中。在后一语境中对上述任务或者说物之为(是)物的某些维度的讨论,即显示为先秦围绕“名”“实”等话题展开的一系列论辩,如公孙龙的“白马论”之潜在的理论要点即在于应以何种恰当的方式以“名”命“物”,而这完全类似于古希腊对“这是什么”的追问,且对此问题的基本解答,亦可从围绕事物本质与属性的思考切入。也就是说,如何以适当的名对事物加以刻画,既包括对其本名的确定,即对其本质的断定,亦包括对其属性的描述;如“白马”这个复名所示,既包含对于马之为马的判断,亦包含对其色之为白的描写。([7])当然,通过重新讨论上古汉语的系词问题而尝试对上述相似性的前端机理再加揭示,绝不意味着主张某种中西之间在形而上学讨论方面的完全一致甚至抹杀其形态方面的差异,只是希望强调其基本问题跨语言的普遍性和由此产生的哲学知识上的可公度性。双方的差异显而易见,诸如“三段论”推理和“十范畴”当中大部分均为高度依赖特殊语法形态的理论产物,就不会出现在中国古人的视野内,不过,这更多意味着特定逻辑形式的缺席,而未必就如某些论者所认为的那样意味着“演绎推理”不存在,考虑到我们这里对上古汉语系词的讨论,这个问题仍有另外研究的必要;但如我们尝试表明的,归根结底,中西间的种种差异并不妨碍双方都可能从自身的角度出发,基于对句子中谓述关系本身的反思,以不同的方式发展出类似的对于最基本哲学问题的探索。
4.结语:从命名开始
以上讨论尝试表明,语法差异或语言表达层面的差异不构成无法逾越的哲学(在将其视为一套话语系统而非思维方式的意义上)障碍,对上古汉语系词族的研究,部分地为我们提供了解释上述主张的自然语言证据。对此我们或许可以进一步追问,“是谓”等系词在揭示谓述关系并帮助我们跨越语言差异的同时,是否还在中国古典哲学当中留下了其他特别的遗产——正如有明确语法地位的系词在西方哲学当中留下了围绕主语—实体而展开的“本体论”(ontology)讨论。此问题的讨论或许可以从人所熟知的戴震的一个论断开始:
古人言辞,“之谓”、“谓之”有异:凡曰“之谓”,以上所称解下,如《中庸》“天命之谓性……”此为性……言之,若曰性也者天命之谓也……;《易》“一阴一阳之谓道”,则为天道言之,若曰道也者一阴一阳之谓也。凡曰“谓之”者,以下所称之名辨上之实,如《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此非为性教言之,以性教区别“自诚明”、“自明诚”二者耳。([3],第174页)
这个说法似乎与我们前文的讨论矛盾,如前所言,“之谓”与“谓之”作为“是谓”系词族的成员,其在句中的用法没有差别,都表明前置的说明性内容对其后的话题构成谓述关系,即承担所谓“以上所称解下”的语义功能,那么戴震所说的“以下所称之名辨上之实”又该如何理解呢?
戴震的这个分辨,以往早已广受关注,在现代也有多种讨论([14],第329–332页?[8],第39页、第63–75页),但相关分析仍未能切中其要害。对戴震观点的分析,不能单纯从句法或语义层面出发。他的表述方式存在一些产生误解的地方,从字面上看,似乎是将“之谓”与“谓之”两者的语义传递功能做了镜像式的对照,并由此断言两者之异。实际上,如戴震对后一个句式的讨论引入了“名”“实”这对术语所暗示出的那样,他敏锐地觉察到语言表达的背后,关联着一个更深层次的哲学问题,而后者才是他所欲加以揭示的“异”之所在,只不过,他并没有真正搞清楚并表达出这个“异”意味着什么,并错误地将其归于不同的语言表述方式上的差异。这里的讨论涉及两个层次。第一层是对上古汉语谓述关系的发现,且这种关系常呈现为话题后置的形式,在此意义上,“之谓”与“谓之”没有区别。戴震应亦观察到了上述问题,并在关于“之谓”的分析中大体将其正确表达了出来。基于对第一个问题层次的反思,则必然会有第二层的对于形而上学基本问题的讨论,即当我们发现自己可以对某言说对象的本名或诸特征等语义内容加以刻画描述时,我们所展示的正是对“这是什么”或物之为物的普遍思考,而这种思考在中国古典哲学语境中,以名实问题为其典型。8戴震在自己对上述第一层次问题观察的基础上,亦对此第二层次问题有所体悟,并部分将其表达了出来。但他错误地将“谓之”与“之谓”在用法上相区别,并将两者分别作为两层次之问题的标识,这反而阻止了对语言层次的谓述问题和哲学层次的形而上学问题之“异”的充分展示。戴震的表述纠结于“上”“下”,虽然在后文的解释中发现对其的理解大约与“先”“后”有关,但仍未能对其加以清晰化说明,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里的问题实质上涉及三个不同的逻辑序列。其一是名言与世界的顺序,先有世界的存在,我们才能对其有所言说,且此顺序与我们经验与常识一致。其二是学理上语言与哲学的顺序,哲学问题的出现,后于我们对一些重要语言现象的认识与把握,如前所言,形而上学问题基于在先的谓述问题,而对前一层次问题的解答往往要从对后一层次问题的分析中寻找线索,这种理解贯穿在世界范围内的古今哲学研究中。其三是语言上谓述关系的顺序,上古汉语有系词的判断句总是说明先于话题,这可以起到强调说明性内容的作用。这可能乍看起来并不符合认知的过程,我们似乎应该是先通过概念化的手段将讨论对象从其背景当中分离出来,也就是先对其有所称呼或命名后,才能对其各种细节加以进一步描述;但从相反的角度考虑,也可以认为在上古汉语环境中,讨论对象本身的地位不言而喻,所以言说的重点全在于针对其可能展开的说明,后者才是诸子或术数文献努力想要传达出来的新知识,故而这部分内容在表达上需要得到前置以示强调,而对前者的确认隐含在谓述关系的存在当中——必然有言说的对象我们才能有所言。以往我们总观察到中国哲学的某种“经验性”,而这或许正来自于有物后能有言的逻辑惯性。如果说使某个特定对象从世界中被挑选出来的基本方式就是对其加以称呼或命名,则此名的成立在逻辑上先于对其的其他描述,虽然实际上受到更多关注的可能是后者。回到古代名实之辩的语境,名或命名首先确立了某物的“本名”——比如“马”,之后再可以进一步利用“通称”对其加以具体描述——比如“白”。([7])从原则上讲对某物的命名先于对其的描述,如我们转换术语,将对某物的命名视为对其的指称(reference),则这一点在古希腊哲学当中表达得更为明确,即指称一定先于谓述,而使这一点明晰化的恰是其句子在语法上的主谓结构。我们亦可以确定,这一点在中国哲学的传统中也同样成立,且大概就是戴震会将话题引入到名实关系的讨论中的内在理由,只不过由于主谓结构的含混而将对句子的语法分析让位给对于话题-说明之间谓述关系的讨论,上述指称的优先性被隐藏了起来,需要更曲折的理论工作才能得到解释。
这里讨论的三个顺序,继续赋予中西哲学某种内在的共性,对于双方而言,命名问题都是普遍的形而上学问题得以展开的基点,而这或许既解释了先秦哲人何以会对“名”产生高度的关注,也解释了古希腊哲学传统中个体与专名的奇特地位。从这里进一步,则双方某些重要差异就显示出来了。中国古典的命名问题包裹在建立谓述关系的语义学任务中,而未经由主谓结构的语法形式得到直接呈现,从积极的意义上讲,这或许避免了如何谈论不存在或自相矛盾的对象这样的西方传统形而上学所可能带来的焦虑;但从消极的意义上讲,也可能产生一种“名”“言”不分,或者说指称与谓述无法得到差异化处理的理论困境。如戴震“以下所称之名辨上之实”所表明的,他是将话题与说明之间的谓述关系纳入到了传统名实对照,即制名以指实的理论构造当中考虑,如他利用“自诚明谓之性”这个例子所表达的,是将“性”视为“自诚明”这个“实”的“名”,即这里是以“名”来称呼、命名或指称某种实在,而并非仅仅是“自诚明”这个说明成分对“性”这个话题的谓述。这种不严格区分指称与谓述的方式符合上古汉语语法化不发达的实际情况,相比在印欧语言中,两者的差异将清晰地展现在主谓结构和与之伴随的词性区别中——判断句的主语必然是名词或短语等其他名词性成分,而谓语部分必然是带有系词的名词或形容词;前者具有对特定对象的指称作用,而后者才是对这个对象的谓述。由这种语言上的不严格性将引发名实问题在先秦形而上学探讨方面的含混,比如“白马论”讨论的究竟是对“马”的本名的命名,还是对其“白”的属性的谓述(这部分内容后来被称为“通称”亦表明了这一点)需要额外的分析才能确定,这显然不利于从谓述或有所言的角度继续对所论对象加以深入分析。戴震观点的内在道理,亦可从“是谓”系词族的使用方式当中来寻找证据,如前文所言,此系词族皆由同一个实义词“谓”(“曰”)虚化而来,而其语义基点即“叫做”——把某个对象叫做某个名称,大概是最原始和基本的命名行为,这种命名行为在上古汉语里却因“是谓”成为谓述关系的标识而与后者混淆了起来。
一切复杂的形而上学问题都是从这个命名行为开始的,只是其发展将在古代中国和古希腊走上不同的道路。在技术层面上,印欧语言中系词引人注目的地位代表了更高程度的语法化,这意味着形式化的主谓结构和由此导出的对是之所是、物之为物的整套回答方案,而这种方案即所谓窄意义上的“形而上学”。上古汉语中系词身份的相对模糊,主语/话题界限不清,以此为工具进行的哲学探讨,显然未能清晰展示名实问题的全部内容,且不适合从形式上比附被认为带有西方印记的形而上学。现代研究者往往据此在中西哲学之间挖掘出一条似乎无法跨越的鸿沟,并引发了关于中国古典思维形态的种种特异化猜测。重新讨论上古汉语系词的问题,并非试图从形式上填平上述鸿沟,而是希望通过对谓述关系的揭示建立一座跨越鸿沟的语义学桥梁,站在桥上看到的风景或许与以往有所不同。据此可以在不严格的意义上证明,有关“这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及其回答,属于普遍的、跨语言的窄意义上的形而上学基本问题,而这些问题都以同样的命名行为为其起点。虽然不同的语言环境中对上述问题的回答方案因为对话题-说明、主语-谓语、指称-谓述或者名-言的理解不一致而引发后续的巨大差异,但这并不意味着沟通努力的失败——所有差异实际上都是可以得到分析与说明的,而仅仅表明,语言与哲学的关系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最后举一个有关这种“复杂性”的相关例子,先秦哲学对于指称和谓述未加明确区分,这在古典形而上学的环境中似乎是一个缺点,但在弗雷格的视野中,谓述也有所指称,这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更接近中国古人的想法,只不过,如何消化这种奇特的相似性则是未来的任务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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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吴根友,孙邦金,戴震乾嘉学术与中国文化,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年。
[15] 伍宗文,“‘为’的系词性质补议”,汉语史研究集刊,2004年第1期,第31–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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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张东荪,知识与文化,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
[20] 赵汀阳,“语言开启思维:语言奇点与思维初始基因”,当代语言学,2024年第6期,第825–841页。【注释】
1.出现“是之谓”或“此之谓”这种结构,有学者认为与该结构前文的长度有关,越长的前置部分,越需要“是之谓”或“此之谓”这样复杂结构提示其语气停顿和语义关系([5])。这种结构在表义功能上与“是谓”等没有区别,可不独立加以讨论。
2.20世纪30年代,王力在《中国文法中的系词》([12])一文中即对“为”的系词性质进行了详细讨论,其论点与《汉语史稿》完全一致。
3.如洪诚较早主张“为”在上古汉语中有明确的系词用法(参见[6]),伍宗文亦持此说,并对原有相关讨论,特别是王力的观点有详细检讨(参见[15])。
4.实际上由于汉语作为具有高度古今延绵性的语言,“为”在现代汉语中除了拟古的场合,亦有其他系词用法的残留。
5.一个典型的尝试将语言和思维完全分离的例子,如《自然》2024年6月发表的论文《语言首先是交流工具而非思维工具》([1]);对此亦有迅速的不同反应,仍坚持语言与思维存在某种一致性(参见[20]),但前者参照的是大脑生理活动层面的神经信号,而后者参照的是逻辑关系算子;前者面对的困难大概来自还原论在可溯因性方面的问题,而后者面对的问题大概存在于人工语言和自然语言之间,或者说元语言与对象语言之间张力。以上两者的参照均非特定环境中的自然语言现象(比如古代汉语)及其显性规则,这或许表明,目前距离我们能够“科学”地谈论上述问题大概仍然远比预期的更加遥远。
6.或者亦可用“表语”或“名词性谓语”,这里不讨论其中的语法差异。
7.这里所谓“复杂”和“简单”仍是有待进一步分析的概念,但可以认为其基础在于我们作为汉语母语使用者和相对熟练的古典文献阅读者的可信赖的语感。
8.在中西的古典哲学世界,没有人怀疑语言描述世界时两者的统一性,对名言的讨论亦直接就是对事物的讨论,这对于先秦古人或亚里士多德都是同样的。因此古人多不去区分名言与客观事物,而把这个困难留给了现代人。本文转自《逻辑学研究》2025年第1期
吴佳昊:人类尊严能够取代人的尊严吗?
一、问题的提出
对于现代法律和法学来说,“尊严”概念的基础性、根本性是毋庸置疑的,正如学者所言:“在现代人权的言说里,尊严是一个中心概念,是政治生活的标准规范,是国际上最被广泛接受的框架。”与此同时,尊严内涵的模糊性与抽象性又极易引发阐释层面的分歧,不同国家和地区对尊严的理解还显示出更多的文化相对性。例如《开罗伊斯兰人权宣言》认为“言论自由”应以不损害“神圣的义务和先知的尊严”为前提;《美洲人权与义务宣言》则强调尊严应成为个体对社群的权利和义务的基础。尊严概念的多义性与复杂性也使其容易被不同政治立场的人利用,甚至可以同时支持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例如在“安乐死一类的争论中,有时候论辩双方会同时援引人之尊严,以求获得胜利”可以说,不同文化传统和价值理念下的人们对于尊严能够达成的共识程度还不太高,以至于我们目前唯一能够普遍同意的,就是尊严这一躯壳本身。
在学者关于尊严的诸多阐释路径上,将“人”作为一个“类”加以推崇的解释颇为引人注目,本文将其称为“人类尊严”。首先,这一概念立足于人类较之于动物的独特性,例如理性能力。我们可在古希腊、古罗马的文献中发现相似的思维模式。其次,该种尊严观为个体设定自我义务以促使其追求卓越与完善。最后,考虑到此尊严范式强调个体对社群的义务以限制个人自治,其在当代法院的少量司法活动中依旧存有适用空间。由此,本文试图讨论如下问题:在政治、法律领域,人类尊严是否能取代人的尊严成为一种新的解释范式?
需提前说明如下几点:第一,尊严内涵的限定。考虑到两种尊严范式间隔时间跨度较大,我们对相同词汇的理解与古人存在较大区别。为了使同一术语可处理两种概念以保证论述的连贯性,本文始终在最宽泛的意义上使用尊严这一概念,即“对个体固有道德价值的承认”。第二,明确概念所指。考虑到人的尊严内涵在现代哲学纷繁复杂的讨论中无统一定论,以及其在全球人权事业中的重要性,本文挑选国际性法律(主要是司法活动)对该概念的解释作为观察的切片。第三,解释对照内容的选择原因。人权法研究尊严的目的主要是为政治、法律活动提供有效指引,因此更关注尊严的理由、由此衍生的行为规范以及个体与国家间的关系。第四,本研究在方法上选择外部观察者而非内部参与者视角,即将论证目标限制在描述并对照两种不同的尊严理解范式,而不涉及对二者进行价值评价。
二、人类尊严的内涵及贡献
(一)人类尊严的主旨
1.尊严的理由:人类的高贵
对于持人类尊严说的学者而言,个体之所以具有价值,是因其作为人类拥有某些本体论特征。古典哲学的一大特点便是,伦理学始终是形而上学的分支,“人应当做什么”往往与“人本质是什么”紧密相关。这首先导致一种本质主义的宇宙论,人类特殊性通过与他种事物的对比获得,并需据此行动。其次,这意味着个体的道德价值不在其自身,而在于其作为人类的本质特征,也就是说,人作为一个类的高贵成全了每一个人的尊严,尊严则是源自个体对其人类本质的积极彰显——个体的自主性也全系于此。最后,既然尊严源自人类本质特征,伦理问题便被转化为认知问题,即什么是人的本质。而这正是古典思想家们的理论分歧所在。例如,亚里士多德强调人类的理性功能赋予人神圣性,其他动物只局限于营养的和感知的灵魂的低级活动,人类因为拥有思考的能力而比它们都要优越;西塞罗则主张人能够通过理性来控制情感与欲望等非理性部分,“人类在本性上远远地高于家畜和其他的走兽。兽类没有思想,只有感官快乐,被本能驱使着去寻求感官快乐”。需要说明的是,无论上述论说出于何种不同的立场,都无一例外地肯认人类相对于其他物种而言的特殊,为人类尊严的述说奠定了理论基础。
2.尊严的要求:追求卓越与贡献社群
人类尊严理论侧重于为个体课以义务,并依此促使个体积极行为,以彰显人类本质。个体之所以得享尊严,原因在于其分享了高贵的人类所拥有的荣光。然而,这既意味着人的价值并非内在的、固有的,必须通过努力方可获得;也意味着尊严与行为不可分离,即只有适切的行为才能彰显作为人类而言的尊严。这种说法暗示了一种本质主义目的论的立场:从关于人类本质的某种本体论预设出发,派生出行为义务。例如,自然既然给予人类理性,我们就应据此而行动,正确判断、合理权衡。柏拉图特有的二元论就是上述立场的典型代表。在其理论中,感知世界是虚假的(无价值),唯有理念世界是真实的(有价值)。之所以人的价值在于其灵魂,是因为唯有灵魂使我们可通过回忆获得真正的知识(理念)。个体由此担负了积极作为的义务,即运用理性去认识世界和了解自我。被认为是最早使用Dignitas一词的学者西塞罗,在其《论义务》一书也中写道:“如果一心牢记着人性的优越和尊严,我们就会想象得到,纵欲过度、奢侈、色情生活是多么错误,而节俭、自制、简朴和节制的生活是多么正确。”换言之,人的理性特质,反而为个体设定了自我控制的义务。
因人类尊严要求人们凸显他们在社会中的价值,对于大部分不可能成为哲学家的普通人而言,积极参与政治生活就是自身价值的构成性要素。古希腊政治和法律理论中强调的公民参与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性学说。需要注意的是,古希腊公民的民主参与权并非我们今日法学语境中所言的权利,更近似于一种公民身份,是权利与义务的混合。这也就意味着,公民没有不参与政治的自由。现代人已很难想象政治生活对古代人的重要性,对古希腊人而言,城邦的目的是将“公民”与“野蛮人”区别开来,是为了保卫“理性”。政治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人们在其中以“言说”表明观点,展现自身的理性价值。人如果与政治或者说公共生活脱离,往往意味着个体丧失了理性或公民身份。而在古代,非公民等同于在道德意义上的非人,更不要说拥有作为人的价值或尊严。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幸福源于人本性的完满表达。因此,拥有社会性的人不可能孤立地获得幸福。城邦是人类践行政治的舞台,而政治则是人类的标志性活动:它代表着一种在理论智慧和动物生活之间的中间活动,使个体能够表现出他们作为人类的本质——审慎。
3.尊严观下的政治社群:共同体本位
就人类尊严而言,政治社群是构成性的,是人们成就其尊严的区域和场所。简言之,现代人可以想象一个脱离国家、社会而存在的个体,但古希腊人无法想象一个脱离城邦存在的人。换言之,古代社会最基本的构成单位并非孤立的个体,而是具有社会本性、社会情感的社会人,个体仅能作为共同体的一部分存在并被理解。上述特点在西方也并非古希腊所独有,古罗马、中世纪均是如此,在那些社会里,“他们严密地将‘人’的称号仅保留给自己的社群。仅仅拥有人的外貌是不够的,还必须按照由神明确定和宣告的传统生活”。也就是说,个体不可能在脱离共同体后维系人类身份,遑论拥有作为人的价值或尊严。如前文所言,恰恰是属于城邦以及对政治生活的参与,定义了公民或者说人类。E.Benveniste的研究就告诉我们,希腊语中的“自由”一词是eleúthería,源自印欧词汇leudh。这个词汇的含义既是“人民”和“人类”,也是“成长”和“发展”。eleúthería的原始含义是“属于血统、属于人民”。奴隶不自由,因为他们不属于拥有共同特征的群体,自然也就不享有人类成员所拥有的尊严。
在价值立场上,人类尊严要求个体对共同体的绝对服从,前者是为了后者存在的而非相反。当亚里士多德说到个体应追求幸福时,他绝不是在说政治是个体追求幸福的工具,恰恰相反,幸福仅仅指的是“公民的幸福”,成为良善的人就是成为优秀的公民,能充分发挥其作为城邦一部分的功能。与现代国家被要求敬畏公民的私人领域不同,亚里士多德主张城邦对私人生活的干预,因为多数人不知晓何种利益对他们来说是最佳。“不应假想任何公民可私有其本身”,个体属于必须在其存在的每一时刻引导他追求幸福的城邦。立法者要通过教育塑造公民,使他们致力于城邦的稳定。尽管斯多葛哲学,特别是塞涅卡的理论,赋予了个体独特的内在价值,然而始终要明确的是,该种认可的最终和最高目标并不是维护个体的利益,而是维系人类共同体的稳定。
(二)人类尊严的积极意义
就历史发展而言,人类尊严学说的产生远早于人的尊严理论。通过对人类这一存在之独特性的分析,人类尊严学说孕育了一种完全不同于现代观念的,对自主性与平等的理解。人的尊严理论在继承的同时也抛弃了该伦理框架中的部分要素,并在此过程中逐步明确自身定位。
1.独特的自主性:超越此世
人类尊严理论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自主性概念,使其既在价值层面与个人主义式自由观拉开差距,在历史层面为现代提倡的个体自治完成了理论奠基。个体可通过实践应然价值以超越经验世界,简言之,不再是按活法来想,而是追求按想法而活。这使个体价值不再取决于外部的偶然现实因素,例如因好运而获得的高贵血统或社会地位,而是源自与人类本性相符的道德特征。镌刻于德尔斐阿波罗神庙的箴言:“认识你自己”,代表了先哲对人类生存意义的问题意识,通过对自我与世界的思考,意识到自己是可独立于社会存在的个体。这标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主性的诞生:一方面,个体的精神独立于群体,摆脱了思维上的从众与盲目状态;另一方面,个体独立于经验世界,意识到了超越实然社会的应然价值。人作为符号性的动物,不仅是经验世界的成员,同样是价值世界的公民。所谓“超越”就是“退而瞻远”,即人从社会中走出来,寻找不依赖于社会的生存意义(或价值)。“通过这样的一个过程,以前无意识接受的观点、习俗以及形态都经受了检验,受到了质疑,并重新得到了解决。”现代意义上的自治个体,是在上述基础上主体意识进一步深化的结果,使主体的价值不再依赖对某些超越价值或者伦理要求的践行,而是源自个体本身。
2.追求自主性的方法:自我技术
人类尊严理论以超越为核心界定了自主性的内涵,并同时提供了实现该目标的方法。现代国家对于促进公民自我完善这一目标,要么采取中立的不干预态度,要么选择通过法律对个体课以积极行为义务。然而,在国家能力尚显微弱的古代,该种政治、伦理目标的实现,依赖从古希腊时代逐渐发展起来的自我技术。对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时代的希腊人而言,性并没有受到严厉的压制,但是人们却表现出一种对快感的主动控制。这意味着一种自由的践行:人对欲望的控制是完全自主的,并在其中获得了自由。自我没有成为欲望和快感的奴隶,而是相反地成为它们的主人,这彰显了古希腊人自我关注的强烈愿望。斯多葛派继承、利用并改造了它们。各种各样关注自我的技术(书写、自我审查和自我修炼等),都旨在通过对经验的回忆和辨识,让既定真理进入主体之中,被主体消化和吸收,使之为再次进入现实做好准备,即去改造和优化主体。从历史的角度看,现代人也借用了古典时期流传下来的自我技术推进自我的治理,通过将自我不断地加以细致的考察,进行反复的言说,将自我构成了涂尔干所称的“个人主义宗教”中的普世化主体。在个人主义宗教中,个人尊严的重要性,并非来自个人的品格,与他人相区别的特殊性,而是他与所有人共享的东西,即每个人都分享了人性。
3.享受此世:政治的世俗化
与主张个体应投身社群相对,人类尊严理论也要求共同体的政治活动应以人类为中心并重视人类的价值。虽然就政治的目标而言,重要的始终是共同体的稳定与和谐,而非个体幸福的实现;可是,政治的本质同样源于人类对幸福的渴望,只有与该渴望符合,社群的稳定方才可能。首先,人类正常的物质欲望应被承认。人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尽管灵魂相对肉身较为优越,但对人的正确定义不能分离二者。故而,不应以剥夺正常欲望为代价来净化灵魂。古希腊人虽然同样对“物质”不信任,但究其原因是由于物质只能作为不确定知识的对象。然而,该种态度并不妨碍他们享受生活,人的肉身始终是合法的关切对象。其次,就政治活动的手段而言,法律正义应遵循生产或保持幸福的原则,致力于所有人的共同利益。“所以,我们在其中之一种意义上,把那些倾向于产生和保持政治共同体的幸福或其构成成分的行为看作是公正的。”最后,政治活动的成功——实现幸福、独立城邦,依赖某些重要的现实因素,例如领土、人口、贸易等,而这些要素都是可为人类所影响或支配的。这些措施都暗示了,人类不仅应成为政治的目标,也有能力实现幸福,展现了对人与政治共同体关系的世俗化理解。
三、人的尊严与人类尊严的区别
相较于人类尊严,人的尊严预设了个体的内在价值。按照英国学者卢克斯的说法,“人的尊严”是“一项根本的伦理原则”,它表明“单个的个人具有至高无上的内在价值或尊严”。根据卢氏的理解,人的尊严不仅是一种体现人的生存意义与价值内涵的道德法则,同时也是衡量一切现实的、外在的社会制度是否合理、正当的“普遍原则”。就此而言,任何一种制度、一项法律,只要与人的尊严的要求相悖,就可断定为是不合理的制度和不正当的法律。
(一)对比中的人的尊严
1.尊严的理由:人之为人
对人类尊严而言需要个体通过卓越来证明的价值,在人的尊严视域内却是被当作前提而预设的。“如果说人的尊严有所谓‘根据’的话,那就仅仅在于他(她)是一个人。”从联合国诸多法律文件中,我们都可看到人的尊严与人自身的内在关联。《世界人权宣言》(1948年)在序言中就明确指出,“对人类家庭所有成员的固有尊严及其平等的和不移的权利的承认,乃是世界自由、正义与和平的基础”,“固有”表明尊严不是国家和法律的恩赐,而仅仅是因为人之为人;第1条更是将尊严与所有社会成员相互关联,强调“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1966年通过的《经济社会文化权利国际公约》《公民政治权利国际公约》也强调“这些权利是源于人身的固有尊严”。对于这些国际人权公约中尊严的前缀词“固有”,学者的疏释是:每个人不因他/她是男人或者女人,不因其是某一群体(种族的、民族的、国家的或宗教的,等等)的一员,也不因其是否取得过任何成就,仅仅是作为一个人,而具有的尊严。当我们说每个人具有“平等的”固有尊严时,意味着每个人不比另外任何人更多、或者更少地拥有生而就有的尊严。即“人人在尊严……上一律平等”。因此,当我说“固有尊严”时,等于是说“平等的固有尊严”。
其次,个体有内在价值这一结论,并不必然需要诉诸某种人类特质来证明。一般认为,人的尊严或者说个体的固有价值被承认,并被作为现代政治秩序的基石,是对二战时期人道主义悲剧的政治与道德反动。换言之,个体有尊严是被预设的结论,而推理出该结论的路径与方法是开放的。正如罗尔斯所言,在一个价值多元、意识形态分裂的全球社会,一种普遍的正义观念必须“独立于任何特殊的整全性学说”。传统的道德推理模式面临困境,即它们依旧试图从一个被预设正确的前提推导出结论。如今,政治、道德“真理”只能通过“反思平衡”来获得。概言之,通过确定某种正义直觉去构想道德原则,而后在不断应用过程中反思推论前提的正确性,直至达成某种临时的平衡。人的尊严是德沃金意义上的,建设模式的道德理论,其不似传统自然法理论一般假设某种形而上的客观实在,而是假设我们应当将行动所依据的特定判断融入一个连贯的行动方案中。唐纳利也认为:“人权实践深入到人的尊严土壤中,在这个过程中,它们重新塑造了这片土地。”
2.尊严的要求:享受自治与平等
如果说人类尊严理论主要是强调个体要积极行为、完善自我,进而对整个社群有所贡献,那么人的尊严则主要立足于捍卫个体的自治与平等,以使人可以自由地追求人生目标。人的尊严对上述承诺的兑现,往往是通过对国家、政府课以法定义务的方式来完成的。学者曾指出人的尊严包含尊重、体面、平等三个核心要素:(1)尊重人的权利、意愿和选择;(2)享有体面的生活劳动、职业等;(3)平等要求确立人人享有尊严的宪法原则以及对特定人群尊严的倾斜保护。尽管上述列举还无法明确界定人的尊严的内涵,但如下行为要求,在各国法治实践中,被发现与人的尊严内涵存在明显的亲和关系:个体自主权、免受歧视或不公平对待、免于酷刑或侮辱性待遇、个人生活基本需求的满足。
对个体自主权的保障侧重于抵御外来干预,意味着个体有权利决定过何种生活。穆勒的名言可说是所有类似主张的典型表达:“人们若要干涉群体中任何个体的行动自由,无论干涉出于个人还是集体,其唯一正当的目的乃是保障自我不受伤害。”人只有在自主的基础上决定自己生存、生活、生计中的各种事务,才可凸显其尊严;反之,当所有的人生规划、社会行动都是受制于他人,则尊严根本上就无从谈起。德国联邦宪法法院的一个判决中对此就作了明确的表述:“基本法中人的形象,并非是一个孤立、自主的个人形式;而毋宁说是:基本法将个人与国家之间的紧张关系,以不侵犯个人之固有价值的方式,在个人的‘共同体关联性’与‘共同体连结性’的意义下,加以决定”。可见,没有自主也即没有尊严。
人的尊严理论反对基于自然、社会原因的歧视或不平等对待,国家应通过法律或行政手段尽可能消除存在于社会中的类似行为。在司法领域,由于平等或禁止歧视不可能要求每个人在任何时候都必须被同样对待。因此人的尊严常被法官们作为衡量的基准,以决定哪些差异是可接受的,哪些又是不可接受的。例如,欧洲人权法院于Khlaifia and Others v.Italy案中,审理意大利政府驱逐突尼斯难民问题。法官认为,意大利政府未经个人面谈程序从而考量每个人的特殊情况,仅以群体中的成员身份、宗教、国籍为由进行驱逐,违反了《欧洲人权公约》第4协议书第4条的规定。法院强调:“集体驱逐降低了人的尊严,因其将人视为是群体中的一部分,从而统一进行处理,而非针对每个个人的情况。”说到底,当把人作为“种类物”而加以对待时,即与人的尊严的要求背道而驰。
人的尊严理论也禁止酷刑和侮辱性的待遇。酷刑破坏了个体的身心完整,把人仅当作惩罚的客体而加以对待。这正如学者指出的那样:“酷刑的目的是要摧毁受害者对其生存条件的任何个人控制,以致剥夺可以使他们反抗审讯者要求的任何自主性或主观的尊严体验。”。在Ireland v. United Kingdom案中,Evrigenis法官认为:“通过在酷刑的概念中添加非人道和有损人格待遇的概念,起草公约的人希望……将公约第3条的禁止——原则上针对酷刑的……扩大到其他类型的对个人造成不可忍受的痛苦或影响他们尊严的行为。”禁止侮辱性待遇同样保护个体的人格尊严,在Palomo Sanchez and Others v.Spain案中,欧洲人权法院认为:“在职业环境下,以强烈侮辱或是冒犯的言论侵害个人人格尊严,是一种严重的渎职行为。衡量其所造成的损害后,确属可以正当化严厉的处罚。”
国际人权公约中有关经济、社会、文化权利的相关规定,也常被法院解释为与人的尊严紧密相关。排外、贫困和歧视的经验教导我们,基本的自由、平等权利,只有在社会权利和文化权利也被加入时,才会对所有公民意味着同等的价值。在这方面,不同司法辖区的法院通过扩张解释,用人的尊严概念拓展了基本权利的内容,要求一个国家必须满足人基本的生存需求。例如,美洲人权法院扩张了生命权的概念,“不仅包括每个人都有权不被任意剥夺生命,而且包括他不会被阻止获得保障尊严存在的条件。基于该种解释,法院对危地马拉政府未为流浪儿童提供照料的情况提出质疑。欧洲人权法院扩张解释了《欧洲保障人权和根本自由公约》第3条禁止酷刑条款的内容,多数法官意见主张:“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不仅要在光线不足、拥挤和嘈杂的机场中转区地板上连续睡上几个月,不能无障碍地使用淋浴或烹饪设施,也不能进行户外活动,而且不能获得医疗或社会援助,这不符合尊重人的尊严的最低标准。”
3.尊严观下的政治社群:个体本位
相较于人类尊严,人的尊严带来了一种对个体与政治社群间关系的全新理解。尽管作为价值存在的人的尊严,必须依赖民族国家方可现实化,但其具有超国家的属性。法律只是宣示和保护人的尊严,而非创造和发明人的尊严。在《世界人权宣言》谈判的历史背景中,尊严概念之所以被选择,其中一点重要理由便是该概念“不依赖于仅源自国家的权威”,因为任何国家给予的权益,完全可由国家收回。人的尊严一方面融入了世界主义理想,通过“人类意识”使人类身份高于公民身份;另一方面也承认个体而非共同体,作为社会构成的最小基本单位,是尊严的唯一拥有者。如此便可解释,为何人的尊严提出的诸多行为要求,构成了国家义务的主要内容,个体则据此以权利主张者的身份出现。
同时,人的尊严概念通过承认个体固有的内在价值,改变了现代国家的政治正当性来源。“任何权力,一般都有为自己之正当性辩护的必要……究其实,任何支配的持续运作,都有通过诉诸其正当性原则、最强烈的自我辩护的必要。”根据社会契约论的观点,现代国家是通过社会契约的方式完成建构的。这意味着国家具有某些可欲的特征,使得任何一个理性的人都会同意从自然状态中退出。而这也就决定了国家必须保障社会的和平安宁秩序,让人们过上体面、尊严、幸福的生活。二战结束后,鉴于法西斯政权对人权的践踏,人的尊严再次被人们提起并由此成为《联合国宪章》《世界人权宣言》所肯认的根本价值。战败后的德国在制定宪法时,基本法制宪委员会主席曼戈尔特就明确指出:“对于我们来说最为重要的是,从一开始就必须强调和重视人的尊严,该条款的任务是,自由权和人权应该以人的尊严为目标和方向在法律关系中进行设置。”该提议得到多数支持,并最终得以被落实成为不可修改的基本法条款。
(二)对比的结果
1.人类尊严理论为个体提供的自主是不充分的
第一,人类尊严理论要求个体通过外在的积极行为来现实化被规定的人类本质,由此人类尊严理论导向了一种双重意义上的决定论:在起点处,人类凭借某些能力区别于自然界中的其他事物,尊严一词被用于表达这种特殊的地位;在终点处,存在一个理想的人类模型,即我们被认为负有充分实现源始尊严的义务。相比之下,人的尊严的概念旨在超越任何决定论,它所关注的并不是预设的、理想的人类形象,而是每一个体能选择不同生活模式的自由。在个体不知晓,或无法自行追求卓越时,人类尊严理论允许国家通过权力干预私人生活。在这些思想家看来,大众是对自己事务不良的判断者,并不清楚何谓自己的最大利益,所以一个审慎的立法者是必须的,如此方可通过政治与法律实现公正,并在人们之中树立美德。正如Giuseppe Cambiano所指出的,教育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变成了培养,即根据一个固定模式来塑造完整的人。
第二,共同体在概念构成与价值位阶上的优先,要求个体对其绝对臣服,这限制了自主性的内涵与适用范围。如果说人的尊严致力于使每个个体能自我决定,并对实现自我生命的价值负有责任,那么人类尊严则要求每个个体更好地成为共同体的一部分,以维系社群的稳定与和谐。由此,个体的目标与价值被吸收到共同体之中,正如Werner Jaegerd对亚里士多德学说所做的评论那样:“他说城邦和个人最好的生活是一样的,并不意味着如果每个人都吃得好、感到舒适,国家就处于良好状态。而是说,城邦的价值基于公民的精神和道德,最终源泉是个人的道德灵魂,灵魂能达到的最高伦理概念就是城邦。”
第三,人类尊严理论无法生成现代权利概念。该种观念并不认为,我们之所以能够向他人提出要求是因为我们具有自由和理性。相反,具有理性或自由被认为是产生了一种恰当地使用我们能力的义务。换言之,个体并不享有“应得权益”(entitlement)意义上的权利,而是借助个体的自我义务间接获得的。例如,诸多古典思想家的理论言说都包含禁止残忍的内容,哪怕侵害的对象是敌人或奴隶。然而,该禁令并不意味着奴隶或敌人享有不被侵害的“权利”,而是个体有“自我关怀”的义务。换言之,是为了保护灵魂免于愤怒、暴虐等不受控情感的侵害。这种观点可从如下情况中得到进一步支持,即“应得权益”意义上的权利在使用人类尊严理论的思想家那里并不是十分明显。图克论证说,“应得权益”意义上的权利概念起源于12世纪的财产法,它的广泛传播也只是在17世纪。
2.人类尊严理论提供的平等是有限的
第一,人类尊严理论能够提供的平等局限于特定人群当中。当笔者使用“人类”尊严一词时,从未暗示其包含一种普世的人类观念。直接证据便是,在古典时期,普遍存在奴隶制与对外族人的排斥。为了解释该现象,我们需要区分两种不同的人类概念,即生物分类意义上的人与规范意义上的人。前者指的是具有某些生物特征的存在,后者则是指具有某种品质的存在。现代国际法文件中,默认二者是重合的,但在漫长的古代,规范意义上的人范围要比生物分类意义上的人范围小得多。“在罗马法中,人格(persona)是拥有公民权利的某人,它绝然不同于人(homo),后者指的仅仅是作为人类的一个成员的某人,他当然不同于动物,但也没什么特殊的品质和特点,所以,人(homo)就像希腊单词人(anthropos)一样,经常被轻蔑地用来指称那些不被任何法律保护的人们。”
即使局限于特定群体内部,人类尊严理论依旧倾向于正当化不同个体在道德价值层面的不平等。当人类尊严将自主性定位为追求卓越的同时,一种天然的不平等必然与之相伴随,毕竟人与人之间在能力上并不等同,而秉赋、运气等因素又加剧了这种不平等。既然尊严依赖于某种外在价值的积极实现,那么个体间就必然会因自然禀赋而出现优劣分化。与现代法律理论在评价个体时尝试排除一切偶然因素的追求不同,柏拉图等人类尊严的主张者强调通过某些特定的自然品质,在人类族群中不平等地分配价值,而这最终的结果必定是一个等级制社会,因为少数人被预设处于优越地位,其余人口按照天赋则被分为不同阶层。自然,该种思维模式与古典时期共同体本位的政治社群需求契合,原因也不难理解,古希腊的政治学与伦理学皆是宇宙论的分支,因此是同构的。正如其所主张的,人的健康取决于使最高理性发挥其所有能力,国家的健康也依赖各部分间和谐公正的关系;既然必会“存在”需要闲暇的哲学家,以及为供养他们所需的智力愚钝的奴隶,那么为了城邦的稳定与健康,两类群体各自所处的地位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四、人的尊严理论为何不能被人类尊严学说所取代
(一)对价值的观察
行文至此,有一个潜在的矛盾点必须在给出结论前予以阐明。正如文章开篇所述,本研究采取的方法是外部观察者视角,论述目标仅限于描述并对比两种不同的尊严观,而不涉及对二者的价值评价。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在克制价值评价的前提下讨论“人的尊严理论为何不能被人类尊严学说所取代”是可能的吗?笔者以为,外部观察者视角完全可以提供关于某种价值观的社会功能素描,即陈述特定价值观在经验层面能带来的益处,正如韦伯指出新教伦理对早期资本主义发展的积极意义一般。当然,有人可能会提出反驳:“这样的论述混淆了实然与应然,用效用论证取代了规范性论证。你事实上隐藏了如下前提,即我们应当去做对我们有好处的事。然而,价值无法被化约为效用,其同样构成了主体的生活意义。吉尔兹就曾指出,作为文化产物的法律,不仅是人们解决社会问题的工具,同样赋予特定地方的特定事物以意义,“向人们表达和传递着人们有关世界、秩序、正义等问题的看法”。该种论述也忽视了人具有自由意识这一客观现实,生活在古典时期的人们完全可能拒绝人的尊严理论并拥抱人类尊严学说,即使在‘我们眼中’前者更有可能给他们带去‘好处’。”
对此笔者想给出的回应有二:第一,上述批评是正确的,即使笔者从社会理论的角度,证明了人的尊严理论较人类尊严学说能带来更多的益处,对于文章试图达致的结论而言,类似的论证都是相当弱意义上的。然而,上述批评也不能否认,文章的观察结果是有助益的,而且为我们选择人的尊严而非人类尊严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理由。换言之,如果我们热爱现代文明的物质成果以及个体固有价值被承认的道德体验,就应当敢于做出价值选择。文章的结论在该种意义上可以被视为一种呼吁。
第二,也是更为重要的,上述批评忽视了人的尊严概念的开放结构。人的尊严不似传统的道德概念,其不依赖某种关于人类本质的形而上学假设。因为任何类似的假设都不可能在如今这个意识形态分裂的全球社会获得普遍支持,而这又与《世界人权宣言》等重要国际性文件中对人的尊严概念的普遍主义定位是相矛盾的。人的尊严是各文明国家不同整全性学说的“重叠共识”,该理论是对全球人权实践的反思,并旨在正当化与改良人权活动。换言之,人的尊严在应用的过程中,通过检验应用的结果以反思前提的正确性,而后往复循环直至达成一个临时的平衡,是“反思平衡”的产物。从该种意义上而言,国际性法院对人的尊严内涵的阐释,作为全球人权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本就是建构人的尊严理论过程的一环。本文对人的尊严社会效用的观察,也有助于反思平衡活动的进行。由此,外部观察者视角以一种间接的方式回答了规范性问题:如果人的尊严的某些价值原则切实有助于推进全球人权事业,那么这些原则就可被建构出来并获得规范性约束力。
(二)整合抽象社会
从社会运作的角度而言,只有人的尊严才有可能整合高度分化的现代抽象社会。所谓“抽象”社会,即主体间的互动与认同难以被还原为具体情境中的个人经验,用卢曼的话讲,即“不能再在社会互动的层面再现‘社会’。”现代社会是高度复杂、功能分化的,劳动分工的加剧,一方面使信仰与信念多元化,不同个体对生活的经验感知是如此狭隘以至难以沟通,另一方面又使我们必须互相依赖方可维系正常生活。人的尊严的重要性,在于其构想了某种为所有个体共享的内在固有要素,以使人们可以感觉自己是更大整体的一部分,使得道德样态虽然会多元化但不会导致社会分裂。具体而言,第一,普遍化主体的构想稳定了社会交往的预期,使得信任陌生人成为可能。第二,对自主性的提倡,使个体感到自己从外部的控制和任意的禁止中解放出来,从而能充分参与社会生活。第三,通过确保任何人都能拥有最低限度的体面生活,并保障基本生活所需,能够避免个体被其他人控制生存条件,进而产生自主身份被破坏的感觉。第四,任意的歧视被禁止,因为它们阻碍人们自由地与他人交往以及参与社会经济关系。这些功能都是将个体单纯视为人类特质的承载者以及共同体一部分的人类尊严理论无法提供的。
(三)推进全球人权事业
较人类尊严而言,人的尊严通过价值论对本体论的超越,创造了一个特殊的开放性结构,并借此获得了强大的跨文化潜力,有利于实现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崇高理想。换言之,个体的价值从依赖本体论证据加以证明之事,转变为“个体应当是有价值的”的价值论预设,完成了对人的“神化”。相应的结果便是,个体是有价值的这一命题成为预设的答案,而价值的理由则成为一个开放的空间,待不同哲学理论来对之加以填充、阐释,从而为人的尊严内涵的丰富及外延的扩展奠定了学理基础,这是其一。其二,人的尊严在内涵和外延上释放出更多的可能性。个体不再被要求积极行为以追求卓越,这使得行为标准多样化。其三,在人的尊严理论之下,国家目标与个体目标相互区分。在以往,个体目标是被吸收到共同体目标中的,并且一定程度上要求个人服从整体,但如今,国家目标反而应以尊重个体价值为前提。于是,如何协调两种目标的关系存在诸多可能。上述三点理由,使得人的尊严概念在法治发展过程中,必然会给各个不同的文明区域以充裕的判断空间,由此带来内涵的丰富性和多样性。
实际上,人的尊严理论在当今全球社会的吸引力,既在其可塑性,也在其道德感召力。人的尊严可在不同文明、社会需求下呈现不同色彩,这反而使其更易实现世界主义的理想。例如,在State v.Makwanyane and Mchun案中,Mokgoro大法官就尝试将尊严概念与非洲土著概念ubuntu联系起来,言道:“普遍而言,ubuntu意味着人性。隐喻地,它体现出团体团结对生存问题的重要性。虽然它包含了团体团结、同情、尊重、人的尊严、遵循基本规范和社群团结等关键价值观,但在其基本意义上,它意味着人性和道德。其精神强调尊重人的尊严。”在人的尊严拥抱文明差异性的同时,后者也绝不应当成为拒绝前者的理由。全球人权事业的发展,不仅源自国际人权组织与活动者们自上而下的推动,也源自社会弱者自下而上的、对更充分的个体自治与更大范围的平等保护的渴求。“我们根本上没有理由为属于人权话语核心内容的道德个人主义而道歉:恰恰是这使得它对于遭受剥削和压迫的依附群体具有吸引力。”实际上,各个法治国家、文明区域及其民众对人的尊严的接受,恰恰为人的尊严内涵的不断丰富、外延的日益拓展奠定了文化基础。
(四)开放结构与现实批判
人的尊严概念的批判性,同样在于其特殊的开放性结构。第一,人的尊严理论的开放结构使其不会给出一幅清晰的社会理想蓝图,而是支持一种可根据个体意志更改其具体形态的契约社会。这在实践中体现为该种理论对“个体应当如何行为”缺乏正面规定,不会要求个体积极行为以符合社会或国家所设定的理想的生活模板,而是通过反面定义的方式,宣布哪些行为侵害了人的尊严,以要求国家不断改良现状,消除对个体追求自主的、理想的生活构成威胁的阻碍。第二,人的尊严理论使得个人成为权利的当然主体,使其在信仰、生活方式、态度和公共事务管理中被赋予“优先”地位。政治活动改变了原本中心化的运作模式,从而至少在部分意义上允许个体决策的参与。贝克将其描述为“在法律条文及其解释规则所提供的框架内出现了可资利用的司法变异”。特别是法院对于“司法权”的积极运用以及基本权利能够被不断解释的功能,使得个体可通过诉讼的方式用自身的意愿去改变整个社会的法律建构。总之,人的尊严理论从不会满足于标准的建构和内涵的列举,而是以建设性的态度、革命性的主张、学理性的阐述来为社会成员更有体面、尊严的生活呼吁、鼓吹、抗争。当国家法律、政策和行动违反人的尊严的基本要求时,它就必须是批判的对象和修正的客体。
人的尊严概念的可塑性与批判性,也为法官们提供了一种有用的法律修辞,用以处理实践中复杂的价值分歧。首先,一个常见的做法是,在处理权利或同位阶价值冲突时,法院往往将人的尊严作为统一的衡量砝码。当特定的权利或价值被描述为涉及尊严时,这表明法院认为应赋予它相当大的(甚至在某些情况下是压倒性的)权重。在加拿大最高法院审理的R.v.Keegstra案中,多数派法官绕过了将言论自由与政府利益相对的传统策略,转而通过主张仇恨言论损害人的尊严,大大降低了言论自由在比例衡量中被分配的权重。其次,人的尊严也被欧洲人权法院作为一种修辞加以使用。该概念在法院判决中频繁出现,往往传达了如下信号:被告国家行为已足够恶劣,应立刻采取措施加以改正。这通常会涉及特定国家内部,法律制度和社会中的结构性问题。作者统计发现,欧洲人权法院法院在判决书中,使用尊严的次数越多(提及次数在1至18次之间),就越有可能发现违反《欧洲保障人权和根本自由公约》第3条的行为。当然,值得指出的是,鉴于尊严概念的模糊性,法院利用尊严进行说服的策略并不总是成功的,但人类社会法律的发展总是在不断的试错中完成的,因而,司法中人的尊严的叙事同样是人的尊严理论学说中的重要一环,不可忽视。
五、结语
本文通过外部观察者视角,描述并对比了两种不同的对尊严的理解。人类尊严学说通过识别人类与其他存在根本区别的固有特征,使个体因作为这些特征的载体而享有人类身份、被赋予价值。在此基础上,个体被要求积极行为以彰显人性本质,充分参与政治生活以服务社群。同时,人类尊严理论创设了一种特殊的自主性概念,也提供了实现该种自主性的方法,并借助对人类价值的重视促进了政治的世俗化。人的尊严理论则预设了个体的内在价值,由此其不再针对主体提出积极的行为要求,反而通过对国家课以法律义务的方式,致力于捍卫个体的自治与平等,诸多行为要求也是为此而生。通过对比可发现,人类尊严囿于其本质主义目的论的推论模式与共同体本位的价值立场,其能够提供的自主与平等,对个体而言是极为有限的。最后,本文认为,人的尊严概念通过价值论对本体论的超越,创设了一个独特的开放结构,使其能够通过与其实践应用间的反思平衡,成为各文明国家中整全性学说的重叠共识。在此基础上,唯有人的尊严理论能整合抽象社会、推进全球人权事业和批判改良政治现实,故而无法被人类尊严学说取代。
本文转自《人权》2025年第1期
张德芳:西北汉简与丝绸之路信史研究
一般认为,“丝绸之路”的概念是由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于1877年出版的德文著作《中国》第一卷中最早提出的。其定义是“从公元前114年至公元127年间,中国与中亚,中国与印度间以丝绸贸易为媒介的交通道路。”对这一定义,李希霍芬的学生阿尔伯特·赫尔曼于1910年出版的《中国与叙利亚之间的古代丝绸之路》一书中,又把丝绸之路西段延伸到地中海沿岸的叙利亚。另外,最近又有学者考证,在李希霍芬提出“丝绸之路”概念之前,德国相关的地理文献中就已出现过13次之多。而最早提出“丝绸之路”的是李希霍芬的老师卡尔·李特尔。早在1838年,他在柏林出版的《地球科学》第8卷中就已提到“丝绸之路(Seidenstrasse)”(王冀青:《“丝绸之路”概念的提出者应为李特尔》,《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10月27日)。
过去,由于传统史料的阙载和模糊,我们对西北史地和丝绸之路的整体认知一直处于朦胧状态。一个多世纪以来大批西北汉简的发现,为秦汉史、西北史地、丝绸之路和中外关系史等研究带来了巨大变化。敦煌悬泉置遗址出土的悬泉汉简,就是当时丝绸之路历史的原始档案和实时记录。纪年简的时间为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至东汉安帝永初元年(107年),时间上同李希霍芬的定义大致吻合。空间上除了记载西域诸国(天山南北)外,还记载了如乌孙、大宛、康居、大月氏以及罽宾等。也就是说,从空间范围看,悬泉汉简关于丝绸之路的记载也与李希霍芬的定义相吻合。因此,不管“丝绸之路”的概念最早由谁提出,这一定义同悬泉汉简记载的情况从时间和空间上都十分契合。悬泉汉简等新发现,使我们对丝绸之路的研究进入一个全新的信史阶段。
河西四郡的设置与边疆治理
《汉书》中有“设四郡,据两关”的记载,还有汉末元始二年(公元2年)4郡35县地理和人口的记载。但对河西走廊的军事设防、行政管理、经济开发以及社会生活等各方面的内容比较粗疏。出土汉简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在军事方面,根据汉简的记载,敦煌地区有玉门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和阳关都尉,居延地区有居延都尉和肩水都尉。都尉是比二千石的军官,负责边疆地区的军事驻防。都尉以下有若干候官,秩比六百石。敦煌地区玉门都尉下属有大煎都候官和玉门候官;中部都尉下属有平望、破胡、吞胡、万岁等四个候官(王国维认为还有步广候官);宜禾都尉下属有宜禾、鱼泽、昆仑、美稷、广汉等五个候官,阳关都尉下属有博望候官和雕秩候官。居延都尉下属有殄北、甲渠和卅井候官,肩水都尉下属有肩水、广地、橐他、仓石、庾等五个候官。候官下属有若干候部,候部下面有若干烽隧。根据李均明《甲渠候官规模考》(《文史》第34、35辑)研究,甲渠候官所辖部隧的戍卒总数在240~300人之间,其他候官亦可据此推知。留存至今的汉塞烽隧在河西走廊蜿蜒1500多公里,被誉为“露天长城博物馆”。从最西面榆树泉盆地的广昌隧、凌胡隧、厌胡隧到居延地区最北面的殄北隧、鉼庭隧,相当一部分汉代烽隧都可指认其当年的名称、驻防戍卒和发生过的相关事件。《塞上烽火品约》还详细规定了不同敌情下如何燃放烽火、升降各种预警信号,以确保边防军事信息的准确传递。所有这些,都是通过出土汉简得到的新知。
在行政管理方面,郡县乡里完整的机构设置和治理体系,确保了中央政府对地方的直接控制,防止了地方割据势力的形成,维护了国家的统一和稳定。根据汉简的记载,我们几乎可以罗列出历任敦煌太守和玉门都尉的任职名单和任职时间,为研究相关的历史事件和治理措施提供了重要依据。对基层社会的研究,根据汉简中的材料可以列出如效谷县下属的乡、里组织和相关名称,详细了解对基层社会的精细化管理,确保了中央政令的畅通和地方事务的高效处理,减轻了中央政府的负担,提高了社会治理的效率。还有,通过大量的汉简材料,可以了解官僚体制下的文书行政。严密的文书管理制度,确保了行政运作的准确高效。所有这些,在传统史料中没有详细的记载。同样,在经济发展和社会生活等各个领域,出土汉简都提供了一些翔实记录。
西域都护府与大一统格局的形成发展
西域,是汉匈长期争夺的战略重点。“西域诸国大率土著,有城郭田畜,与匈奴、乌孙异俗,故皆役属匈奴。匈奴西边日逐王置僮仆都尉,使领西域,常居焉耆、危须、尉黎间,赋税诸国,取富给焉”(《汉书·西域传》)。后来日逐王先贤掸率众降汉,成为汉匈关系史上的大事。关于日逐王归汉,汉简中的记载从出土文献档案的角度,实证了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从此后,汉朝设立西域都护府管理西域。汉简中关于历届西域都护的记载、西域都护下属官员和戍卒路过悬泉置的记载以及西域都护给朝廷上书的记载,提供了大量微观、具体、原始的第一手资料,弥补了传世文献的不足,更为详细地实证了西域与中央王朝的隶属关系,说明自古以来新疆地区就是中原王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仅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而且对于民族团结、边疆稳定和国家统一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另外,西汉王朝先后在西域的轮台、渠犁、伊循、车师和乌孙赤谷城屯田积谷,以发展生产和保障西域驻军的后勤供应。汉简中对西域屯田的记载弥补了传统史籍的不足。从规模、区域、管理、人员等方面可以看到,西域屯田是汉王朝加强和巩固西域统治的重要措施。屯田戍卒平时从事农业生产,战时迅速转化为战斗力量,既减轻了内地军队的负担,又增强了边疆地区的军事防御能力,使汉朝在西域的军事存在更加稳固,有力地保障了丝绸之路的畅通和西域地区的安宁。《汉书·西域传》载:“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如果按36国(此处的“国”沿袭史书的记载,不同于现代“国家”的概念)计,悬泉汉简记载了其中的24国到京师朝拜、进贡、受封、纳质、通使、和亲的活动。来京师长安的人员有国王、王后、质子、贵人、官员、使者以及商人和其他人员。这样的记载,反映了西汉王朝同西域各国的密切关系。
丝绸之路与中西文化交流
中国的丝绸,在张骞出使西域前的几个世纪就曾出现在多个西方国家的记载中,考古发现亦有证据。比如老普林尼的《自然史》、托勒密的《地理学》以及西伯利亚巴泽雷克大墓中的出土文物。但中西对接的正式标志,还是从张骞开始。上文提到,悬泉汉简中记载的两汉丝绸之路,同李希霍芬定义的“丝绸之路”在时间、空间以及内容上完全吻合,因而我们的讨论从汉简的记载开始。
居延汉简有一枚里程简,记载了20个地名,从长安出发一直到河西走廊中部。悬泉汉简中也有一枚里程简,记载了从古浪峡到酒泉的14个地名。两者行进的路线有所不同,但殊途同归,可以把东到长安、西到敦煌的这段丝绸之路连接起来。里程简中记载的驿置机构、停靠站点、行走方向、沿途经过以及里距长短,为研究丝绸之路东段路线提供了准确细致的描述,从空间范围实证了丝绸之路的诸多细节。根据悬泉汉简的记载,仅敦煌郡东西三百公里的地面上,如悬泉置这样的驿置机构就有九座。每座相隔30公里左右,横贯敦煌全境,进入西域地区。
悬泉置是一个具有综合功能的驿置机构。占地面积2500多平方米,有房屋28间左右。定员有官卒徒御37人,传马40匹,传车10多辆,包括了厨、厩、传舍、驿等多个单位。作为驿置机构,悬泉置承担着公文、邮书的传递任务。汉简中邮书传递的记录涉及邮书传递的方向、种类、数量、发文单位、收文机构、传递时间、经手人、邮书保存状况以及传递过程等诸多方面,确保了汉代政令的快速传达和信息的及时沟通,保障了中央与地方、内地与边疆之间的有效联系。作为官方接待机构,还负责过往人员的食宿接待。设有专门的传舍,供客人住宿;设有厨房,以不同标准的饮食,满足不同身份、不同规模过往人员的需求。从简牍文书中可以了解过往人员的身份、同行人员、所带牲畜和物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具体任务、吃了几顿饭、吃了什么食品、花了多少钱等。此外,还要根据不同情况,为过往使者、官吏、商旅更换和补充交通工具,如驿马、传车等,以方便他们继续前行。所有这些,都促进了各类过往人员在丝绸之路上的流动和往来,保障了丝绸之路的畅通。
在这条道路上与汉朝互通使者的中亚国家,首先是大宛(现位于费尔干纳盆地,属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的部分地区)。张骞通西域后,汉武帝求取汗血马不果,便派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最后订城下之盟,岁献天马二匹。汉简中有大宛使者进献天马的记录。此外还有车骑将军长史多次出使大宛的记载和大宛贵人、使者来汉的记录。如“客大月氏、大宛、踈勒、于阗、莎车、渠勒、精绝、扜弥王使者十八人,贵人□人”(Ⅰ91DXT0309③:97)来汉的记载以及“大宛贵人乌莫塞献橐他一匹,黄、乘、须两耳、絜一丈,死县泉置”(Ⅱ90DXT0214②:53)等记载,说明汉朝与大宛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是丝路交往的主流形态。
其次是康居,在今哈萨克斯坦南部及锡尔河中下游地区,中心驻地卑阗城,在今塔什干或奇姆肯特。张骞出使西域造访的第二个国家就是康居,康居的态度极为友好,派车派向导把张骞送到大月氏。在汉简中,有汉朝送康居质子的记录,说明当时康居王纳质于汉王朝。还有一条比较完整的记载:“甘露二年正月庚戌,敦煌太守千秋、库令贺兼行丞事,敢告酒泉太守府卒人:安远侯遣比胥楗罢军候丞赵千秋上书,送康居王使者二人、贵人十人、从者六十四人。献马二匹、橐他十匹。私马九匹、驴卅一匹、橐他廿五匹、牛一。戊申入玉门关,已阅(名)籍、畜财、财物。”(Ⅱ90DXT0213③:6+0214③:83)这是甘露二年(前52年)派使者、贵人来汉朝进贡的记录。一个76人的外交使团,浩浩荡荡进入中原,充分说明两国关系的密切。还有汉简中的《康居王使者册》,全册七简,编绳尚存。内容是永光五年(前39年)康居王使者杨伯刀、副使扁阗、苏薤王使者姑墨、副使沙囷、贵人为匿等5人,从康居国东往汉朝京师贡献骆驼。结果一行人入关后发现与以往不同,从敦煌到酒泉一路上无人照应。到达酒泉后,酒泉太守和手下人对其进献的骆驼单方面作出评估,本来是膘肥体壮的白骆驼却被评定为羸瘦体弱的黄骆驼。使者认为“不如实,冤”,因而上告中央。朝廷要求沿途地方彻查此事。文件下达到敦煌后,敦煌太守府再下达到效谷县,效谷县依次下达到悬泉置,要求悬泉置将相关经过在三天之内上报县廷。就是这样一份文件,让后人看到了康居与汉朝关系的起落。此时的敦煌、酒泉地方当局之所以轻慢康居,估计同北匈奴郅支单于西逃后与康居结成联盟、互为翁婿的事件有关。
月氏是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前3世纪活动在河西走廊的游牧民族,势力强大,为匈奴劲敌。但到匈奴冒顿单于时,势力反转,约在公元前174年左右为匈奴所败,被迫西迁伊犁河流域。经过40多年后又再迁阿姆河流域。至公元前后,五翕侯中的贵霜翕侯统一全国建立了贵霜帝国,势力发展到印度西北。汉简中保留了贵霜帝国建立前,大月氏和汉王朝来往的丰富记录。1978年,阿富汗北部朱兹詹省席比尔甘发现的黄金大墓,出土了21000多件精美文物,其中包括希腊神灵雕像、罗马金币、安息银币、中国西汉铜镜与丝绸、叙利亚或埃及的玻璃器、印度象牙雕件以及草原风格的黄金饰品。学界一般认为,这些墓葬填补了从大夏灭亡到贵霜王朝建立的历史空白,展示了大月氏与周边文化的广泛互动,为我们理解古代中亚地区的文化和社会提供了宝贵资料。悬泉汉简中记载大月氏历史的简文年代先后与此吻合,两者互相映照,成为照亮这段“黑暗时期”的星光。
乌弋山离位于今阿富汗西部的赫拉特一带,包括德兰吉亚那和阿拉科西亚。这里原来是大夏的领土,后被安息(帕提亚波斯)吞并。其政治中心在锡斯坦,即今阿富汗与伊朗之间的赫尔曼德河下游盆地。大月氏西迁迫使安息北部的塞人南迁,占据了德兰吉亚那和阿拉科西亚。安息王为驱逐塞人收复失地,便派贵族苏林前往镇压。苏林经过十年战争降服塞人,却建立了自己的军事独裁政权,名义上属于安息,实际上完全独立。《汉书》把苏林家族统治下的安息人与塞人杂居地区称为乌弋山离。“绝远,汉使希至。自玉门、阳关出南道,历鄯善而南行,至乌弋山离,南道极矣。转北而东得安息。”如此“绝远”的地方,汉简中记载的乌弋山离资料十分珍贵,说明当时的丝绸之路已延伸到了伊朗高原的东南部,接近波斯湾。汉简中有一枚折垣王献狮子的记载。有学者研究,据《汉书·西域传》记载,乌弋山离“有桃拔、师子、犀牛”。汉简中的“折垣”就是对乌弋山离别名Zarangiana或首都Zarin的译称,所谓折垣王献狮子就是乌弋山离向汉朝进献狮子的记载,这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经典一幕(罗帅:《悬泉汉简所见折垣与祭越二国考》,《西域研究》2012年第2期)。
罽宾的大致范围在今阿富汗东部至巴基斯坦西北部,包括喀布尔河中下游地区和克什米尔西部。其首都为循鲜城(在今巴基斯坦的塔克西拉附近)。张骞第二次西使曾派副使到过罽宾,“自以绝远,汉兵不能至,其王乌头劳数剽杀汉使”。后来关都尉文忠出使罽宾,联合希腊裔军阀阴末赴推翻乌头劳之子,扶立阴末赴为新王,接受汉朝的册封。《汉书》中记载的罽宾使者“无亲属贵人,奉献者皆行贾贱人,欲通货市买,以献为名,故烦使者送至悬度……实利赏赐贾市”。可以说明罽宾与汉朝的来往主要是在贡赐名义下的商贸往来。另外,塔克西拉一直是印度西北的佛教圣地,著名的犍陀罗艺术就产生于此,悬泉汉简关于罽宾的记载是丝绸之路通往南亚次大陆的实物见证。“出钱百六十,沽酒一石六斗。以食守属董并、叶贺所送沙车使者一人、罽宾使者二人、祭越使者一人。凡四人,人四食,食一斗”(Ⅱ90DXT0113②:24)。记载中每顿饭都有酒招待,反映了当时接待外宾的礼遇。
总之,出土简牍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原始档案,是我们进行历史研究的第一手资料。它既可以发挥纠史、补史的功能,还是国家信史的实物佐证,其所提供的详细、具体、微观的诸多细节和史实,刷新了我们对以往历史的认识,具有极为珍贵、不可替代的历史和现实意义。
本文转自《光明日报》( 2025年03月17日)
李海峰:古代两河流域创世神话与史诗[节]
古代两河流域文明大致可以划分为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是苏美尔文明,后一个阶段是巴比伦文明,划分依据是这两种文明使用了两种不同的语言文字。公元前2000年之前的文明,由苏美尔人创造,使用的语言为苏美尔语,文献多数用苏美尔语写成。公元前2000年之后,阿摩利人侵入两河流域,征服了苏美尔人,这一时期使用的语言主要为阿卡德语,文明的载体由苏美尔语变成了阿卡德语。这两个文明的内核相同,外在的表现形式有所差别。古代两河流域这两个不同阶段的文明都留下了关于创世的众多神话和史诗。
目前为止,考古出土的古代两河流域文明文献,有两类最为重要,数量也最多。一类是法律文献,包含各种财产交易契约;另一类就是文学神话类文献。
苏美尔创世神话
两河流域的先民将地球想象成一个边缘被群山环绕的平坦圆盘,漂浮在一片由甜水(名为“阿布祖”或“阿普苏”)构成的海洋之上。圆盘的上面是天空,圆盘的下面是冥世,地表和冥世之间是一个浅水层或者淡水层(阿普苏),是孕育生命的地方。天空分为三层,最上层为“彩石层”;中间层叫“中天层”,是神灵居住的地方;最下层叫“下天层”,是日月星辰所处的位置,整个地球被原生海洋包围。
苏美尔人对世界万物的起源、人类的创造有自己的思考,但不成熟,没有形成专门的创世史诗,只是在一些赞美诗或相关的神话中有些许表述,如《吉尔伽美什、恩基都与冥府》中记载:
“当天空从大地上移开,当大地被从天空上分离,当人类的名字已经被制定;当天空神安带走天空,当空气神恩利尔带走大地,当埃瑞什基伽勒女神被库尔当作礼物带到了地下世界。”
这段话描述了原初世界混沌一片,然后天地分开,天空神安带走了天空,空气神恩利尔带走大地,女冥王埃瑞什基伽勒进入地下世界,于是世界被划分为三部分:天、地和冥世,三部分分别由三位大神创造。
另外一篇针对引起牙痛病的“蠕虫”的咒语开篇中说道:“安奴神创造了天空,天空创造了大地,大地创造了河流,河流创造了水渠,水渠创造了沼泽,沼泽创造了蠕虫。”
锄头赞美诗《锄之歌》则透露了当时人观念中的人类诞生——神把一个人类的模具种在地里,再用锄头刨出这个模具,于是人类诞生了。
在另一首著名的神话史诗《恩基和宁胡尔萨格》中,讲述了多种植物的起源。《恩基和宁胡尔萨格》是迄今为止发现的苏美尔神话中保存最完好的之一,该神话所讲述的内容近乎完整。在神话的情节内容相当复杂的情况下,大部分细节内容仍然可以被理解。该神话主题内容主要来源于一块刻有六栏楔形文字的泥板,该泥板19世纪末出土于尼普尔,现存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图书馆。该史诗重点解释了多种植物的起源,认为这些植物物种都由神创造。
另一首史诗《恩基和宁玛尔赫》描绘了神灵创造人类的具体过程,通过研读这首史诗的相关内容,学者认为古代两河流域居民已经有了对人体生殖器官的初步认知,并认识到婴儿出生时需要接生婆以及其他人的帮助。
出土于西帕尔的一块神话泥板中记载:巴比伦神马尔杜克“在水面上建造了一个芦苇平台(或是浮台),然后创造了尘土,并沿着这个平台将尘土倾倒”。这一记载实际上是伊拉克南部沼泽地区的阿拉伯人建造人工岛的方法,他们在人工岛上建造芦苇小屋。
一般而言,苏美尔人相信“原始海洋”独自孕育出一个阳性的天空和一个阴性的地球,他们结合在一起,产生的果实是空气之神,空气之神将天空与大地分开,并与大地一起产生了所有生物。海洋则是宇宙诞生的原始元素,宇宙的形状是由第三方(神)强行将天地分离的结果。这一创世理论在苏美尔、巴比伦和亚述时期被普遍接受,并构成了巴比伦时期完整详细创世故事的基础。
巴比伦创世神话和史诗
巴比伦文明在苏美尔人对创世认识的基础上,对苏美尔人的神话进行改编和提升,形成了自己专门化和系统化的创世神话和史诗。
在众多巴比伦创世史诗中,影响较大的主要有两首。第一首是有关大洪水的故事《阿特腊哈西斯》,该史诗以主角的名字命名,内容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叙述了神创造人类的原因和创造人类的过程:起初没有人类,小神们负责挖掘运河,辛苦劳作。因为小神们的罢工,大神们决定创造人类,使小神们免于劳动。于是水神恩基和大母神合作,通过混合黏土、一个神的血肉、神灵们轮流吐出的唾液等材料,最终创造出了人类。第二部分主要叙述了大洪水的故事:由于人口繁殖过多过快,他们日夜吵闹,打扰了大神恩利勒的休息,他试图用瘟疫、旱灾等方法来减少人口。但是由于水神恩基在暗中通过人类领袖阿特腊哈西斯给人类提供帮助,恩利勒没有达到目的。后来恩利勒决心用一场特大洪水来灭绝所有人类。但恩基在芦苇屋子里悄悄告诉了阿特腊哈西斯这个计划。于是阿特腊哈西斯建造了一艘船,带上了他的家人和各种鸟兽,在七天七夜的恐怖大洪水的灾难后存活了下来。大神们在大洪水之后也体会到了人类的重要性,他们通过讨论给予阿特腊哈西斯长生不老的能力,并决定利用其他方式控制人口。
《阿特腊哈西斯》的主题是关于神创造人类和早期人类的传奇故事,这是“苏美尔—巴比伦”时期非常重要的文学题材。在巴比伦文明繁荣昌盛的时代里,这个故事被不断传播、改编,诸如《吉尔伽美什史诗》就改编了《阿特腊哈西斯》中大洪水的故事。
古巴比伦文明关于万物创造的史诗中,故事情节最为曲折、复杂和最具逻辑性的当属《埃奴玛·埃里什》。该史诗共由七块泥板组成,因此又被称作“创世的七块泥板”。该史诗大约创作于公元前2000年代中期,是在苏美尔创世神话基础之上创作而成,全文现存约1000多行,用阿卡德语写成。19世纪中叶,随着对两河流域地区考古工作以及楔形文字解读工作的开展,这部埋藏在地下的文学作品开始呈现在现代人面前。该史诗最初由英国人于1848年至1876年在尼尼微阿淑尔巴尼帕图书馆遗址(位于现在的伊拉克摩苏尔)中发掘出土。1902年至1904年,德国考古队在亚述帝国首都阿淑尔城遗址又发掘出了该史诗的亚述版本。在这个版本中亚述人用阿淑尔城的主神替代了马尔杜克神的位置,并且拉赫姆神和拉哈姆神成了阿淑尔神的父亲和母亲,这种变化在第一块、第六块和第七块泥板中体现得最为明显。随后,哈佛大学和芝加哥博物馆在1924年至1925年期间,在基什遗址中发掘出了完整的新亚述版本中的第一块和第六块泥板。1928年至1929年期间,德国考古队在乌鲁克遗址发掘出了新亚述版本的第七块泥板。通过以上考古发现和从古物市场购买的泥板残片,这部史诗大体上被复原,只有第五块泥板残缺较为严重。
与考古工作同时进行的是对《埃奴玛·埃里什》史诗的翻译工作,且随着考古工作的逐步发展,对该史诗的翻译工作也不断深入,相继出现了许多译本。不过截至目前,国内尚无直接从该史诗楔形文字翻译的中文版本,现存的中文译本都是从英文或日文译本翻译而来,存在一些不够准确的地方。
以后世眼光审视,当初两河流域神话的编撰者们其实是从他们所处的地域获得灵感。今天,我们如果在一个有雾的清晨站在伊拉克的海岸边,站在入海口的沙特—埃勒—阿拉伯,我们将看到这样一番景色:低矮的乌云笼罩着地平线;由地下渗出或是河水泛滥而来的大量淡水与波斯湾的咸水混合在一起;在形成景观的低矮泥滩中,可见度较低;在我们周围,海洋、天空和大地混合在一片朦胧、模糊、水一样的混沌中。我们所见,也正是两河流域神话的古代讲述者们经常目睹的景象。《埃奴玛·埃里什》史诗中记载:
“上界,天尚未命名,下界,地尚无称谓之名,此时,原初之父阿普苏,木恩木生养他们全体之母提尔玛特,他们的水(淡水和盐水)融为一体。草地还没有形成,见不到芦苇的繁茂。诸神〔还〕都不曾现形,天命也还没定。此时,诸神在那混合之水中被创造出来。(男)神拉赫姆与(女)神拉哈姆现出身形,(并且)有了名称。他们年龄增长,身材增高期间,创造了胜似他们的安沙尔和基沙尔。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去。他们的儿子安努,不亚于父祖。安沙尔将长子安努做成(与自己)一个模样,而且,安努又生了活像他的努底姆德。”
上述内容描述的正是这样一幅图景:当太阳升起时,大块陆地在薄雾中浮现,随后有一条分割线将天空与水、水与陆地分离开来。这一神话中,最先从混沌中浮现的神灵是拉赫姆和拉哈姆,代表淤泥。然后是安沙尔和基沙尔,代表天空和大地的孪生地平线。安沙尔和基沙尔生了安努,安努接着生了埃阿(恩基)。在同一时间或稍后,一些较小神灵从阿普苏和提尔玛特处出生了。
根据《埃奴玛·埃里什》记述,众神灵出现以后整日争吵打斗,使阿普苏和提尔玛特不得安宁。于是阿普苏决定灭亡这些不安宁的神灵。智慧之神埃阿得知以后,先发制人杀死了阿普苏。埃阿将阿普苏杀死之后,建造了神圣的正义大厅,命名为“阿普苏”。不久后埃阿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便是后来创造万物和人类的主神马尔杜克(史诗主角)。
阿普苏死后,其妻提尔玛特召集大军前来复仇。诸神积极应战,推举马尔杜克前去迎敌,最终马尔杜克杀死了提尔玛特,随后作为胜利者开始安排天地秩序。接着马尔杜克又创造了人类,人类被神灵创造出来之后为神灵提供服务,史诗也至此结束。
该史诗故事真实反映了当时两河流域居民的一些观念:一、描述了世界如何形成,宇宙秩序如何建立的重大问题;二、提出人类必须是诸神的仆人,为神服务;三、在证明马尔杜克极高权力合法性源自其英雄事迹的同时,也间接证明了当时两河流域国王(人间主宰、人间神)的合法性。
古代两河流域创世神话的主要特点
通过对古代两河流域创世神话和史诗的梳理和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其具有多样性、继承性、政治性和现实性的显著特征。几个特征之间互相联系、互相影响,共同反映了两河流域当时的社会政治和宗教文化现实。
1.古代两河流域创世神话的多样性
在古代两河流域,不同时期、不同城邦会出现不同版本的创世神话,即使在同一时期的不同城邦或者同一城邦的不同时期,也会出现内容各异的创世神话。
苏美尔文明早期,在村落过渡到城邦之时,苏美尔地区便形成了几十个相互独立的城邦,虽然基什、乌鲁克、乌尔、拉加什和温玛都试图统一苏美尔地区,但并未成功。此后即使阿卡德王朝统一了两河流域大部分地区,但苏美尔各城邦也并未完全臣服,仍具有很强的离心力。阿卡德王朝末期,苏美尔各城邦开始纷纷独立。阿卡德帝国灭亡之后,库提人对两河流域进行统治,但主要控制了北部阿卡德地区,南部苏美尔地区基本上保持自治地位。库提人被赶走后,乌尔第三王朝统一了苏美尔地区,但苏美尔人的王朝统治较为短暂,百余年后便退出了历史舞台。整体来看,苏美尔文明时期的政治状况以城邦分立为主要特征。乌尔第三王朝灭亡后,两河流域成为由多个王国组成的拼盘状态,南方以伊新、拉尔萨为主,北方以亚述、埃什努那为主,共存长达两个世纪之久。直到古巴比伦王朝第六王汉谟拉比时期,两河流域实现统一,在此之前古代两河流域的政治形势较为松散,多城邦、多政权并立。古代两河流域从文明之初便是一个宗教色彩浓厚的地区,每个城邦有自己的保护神。为了宣扬和提升本城邦的保护神,便创作了各种以其城邦保护神为主角的创世神话,所以古代两河流域的创世神话版本众多、内容多样、创世主神各异,呈现出多样性特点。
2.古代两河流域创世神话的继承性
苏美尔人虽然没有形成专门完整的创世神话,但从存世的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其创世神话的基本思想。乌尔第三王朝灭亡,苏美尔人退出政治舞台之后,其创世思想被后继的巴比伦人继承。首先,巴比伦人将苏美尔人创造的各位神灵完全纳入了自己的宗教体系,只是给这些神灵起了一个阿卡德语的名字,各位神灵的属性和职责没有改变。其次,在创世神话方面,巴比伦人在创世神的选择、创世情节方面都吸收和继承了苏美尔人的创世思想,比如巴比伦人的洪水神话《阿特腊哈西斯》,在关于人类起源描述中,创造人的方案由水神埃阿(恩基)提出。埃阿和其他女神帮助大母神宁图完成了造人活动,创造人类的主角是水神埃阿。在一篇古巴比伦时期的分娩咒语中,关于人类起源的描述中同样是埃阿提出造人方案,宁图或宁胡尔萨格创造出人类。上述两篇与创世神话有关的内容片段,在造人主角选择上与苏美尔人的《恩基和宁玛尔赫》神话中的主角选择是相同的,造人情节也存在很大相似,都提出人类是主神与大母神合作的结果。同样苏美尔人的《恩基和宁胡尔萨格》神话中宁胡尔萨格的名称和职能也被巴比伦人继承过来。因此我们认为,巴比伦时期的创世神话对苏美尔人的创世神话有较多的吸收和继承。即使当巴比伦城成为统一整个两河流域王国的都城,马尔杜克成为创世神话歌颂的主角之时,巴比伦人的创世神话中也包含着从苏美尔人那里承袭而来的各路神灵。亚述时期,亚述人在统治稳定之后积极学习吸收苏美尔人和巴比伦人的宗教文化,表现在创世神话方面更是如此。亚述人的创世神话实际上是对巴比伦人创世神话《埃奴玛·埃里什》的简单改编,只是将前者内容中的神灵世系、主神名称和城邦名称换成亚述人自己的神灵名称和城市。纵观整个古代两河流域的创世神话,可以清晰地看出其具有较强的连续性和继承性。
3.古代两河流域创世神话的政治性和现实性
神话并非凭空想象,而是社会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古代两河流域创世神话编撰的目的之一是为国家统治服务。史诗主旨宣扬人类为神灵服务,绝对服从于神。而国王则极力宣扬君权神授,国王的统治权来自神灵、代表神灵进行统治。古代两河流域的创世神话,尤其是创世神角色的选择方面,则与其所处时代的政治状况密切相关。古代两河流域神灵众多,每个城邦都有自己的保护神,为了提高保护神的权威,城邦保护神便成为当地城邦的创世神首选。但在城邦林立,单一城邦无法统治其他城邦时,就存在某一城邦吸收和引进其他城邦保护神与本城邦的神灵共同创世的情况。因此,从苏美尔时期至汉谟拉比统一两河流域之前,两河流域创世神话的角色选择上,存在着城邦保护神独立创世或者城邦保护神和其他重要神灵共同创世的情况。在汉谟拉比统一两河流域之后,巴比伦城成为整个两河流域的政治中心,巴比伦的守护神也就成为创世史诗中最有权势的神灵。在最著名的创世史诗《埃奴玛·埃里什》中,史诗主角马尔杜克在诸神中的位置其实就是巴比伦城在两河流域诸城邦中地位的反映。此后,亚述帝国统一两河流域后,同样出于政治现实需要,将其城邦保护神阿淑尔提升为诸神之主。由于亚述人之前在文化领域相对落后,创造不出自己的创世神话体系,只有将巴比伦人的创世神话加以改造使之成为自己国家和民族的创世神话。于是神话主角发生更迭,阿淑尔代替马尔杜克成为诸神之主,阿淑尔城代替巴比伦城成为大地的中心。古代两河流域各时期的创世神话中,创世神角色的选择都与该地区政治发展和现实需要密切相关,具有一定的政治性和现实性。
本文转自《光明日报》( 2025年03月15日)
刘煜:二里头文化时期的青铜技术
金属技术的发生和演进在早期文明史上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事件。从史前时代到文明时代的转变,是以金属的发现、金属工具的制作和使用为界标的。使用陶范铸造技术制作青铜礼器是中国青铜时代最为突出的特点,这一点迥异于西亚、中亚和欧洲等地使用锻打技术制作兵器、工具、装饰品以及使用失蜡法制作雕像的传统。二里头文化时期是这一技术体系形成的关键时期。
在二里头文化时期,青铜器开始规模化生产,贵重的青铜器作为礼器的特质开始出现。根据最新的统计,二里头遗址出土铜制品的数量超过了250件,已经发表的近170件。冶铸遗物主要发现于二里头遗址IV区和V区的建筑基址、灰坑和地层中,其中宫殿区发现17件,包括铜渣和矿石;作坊区发现55件,包括铜渣、坩埚、浇勺、陶范、泥芯等遗物。二里头一期铜器数量很少,仅有一些铜块和铜刀等小型工具;二期除了刀、锥等小型工具外,还出现了铜铃、镶嵌绿松石的铜牌饰;三期器类和数量显著增加,有工具、武器、容器等,出现了爵、戈、戚等器物;四期容器种类丰富,出现鼎、盉、斝、觚等器物。二里头时期青铜器器壁普遍比较轻薄,纹饰简单,为单层花纹。礼器中酒器突出,代表器物是爵、斝、盉,爵与盉往往相配使用,也有鼎、鬲等炊食器,兵器已占较大比重。
二里头遗址出土铜器的材质非常复杂,共计有红铜、锡青铜、铅锡青铜、铅青铜、砷铜、锡砷铜、铅砷铜、铅锡砷铜八种类型,人们已经认识到锡、铅的加入对青铜器的机械性能和铸造性能的影响。容器多为三元合金,工具有较高的锡含量。但是,大部分青铜器的锡含量不高,与之前新石器时代晚期和之后二里冈文化出土的铜器相比,具有早期冶金技术从发端迈向成熟和规范的发展期特点。从二里头一期到四期,红铜逐渐减少,但始终占有一定的比例;含砷铜器也在逐渐减少,但存在波动;锡青铜和铅锡青铜逐渐增加。三、四期显著地出现大量应用铅锡青铜的情况,特别是四期,铅含量有较大提高,说明合金材质发生了较大变化,可能与使用的矿料来源和冶炼技术的变化有关。
二里头二、三期时主要使用一种矿源,新砦期与二里头二、三期铜器的矿料来源有可能较为接近。这或许意味着在夏纪年晚期之前,有着比较稳定的矿料来源。这种矿源在二里头四期时逐渐弃用,转为使用另一种矿源,后者为偃师商城所继承。随着青铜生产规模的扩大,人们需要不断寻找新的矿源以满足对原料的巨大需求,二里头文化铜器的重要铜料来源之一可能是晋南地区的中条山。
巴纳指出,由于铜容器形制上的复杂性,复合陶范铸造技术(块范法)很可能是专为制造铜容器而发明的,这是早期金属技术的一大飞跃,它不像锻造技术是靠改变金属的形状制造器物,而是靠改变金属性状和使用复杂的组合陶范制造器物,后者因涉及金属的合金化问题及“陶”与“铸”的关系而使得技术较为复杂。比如,陶范的材料选取和制作要符合铸造性能的要求,多块陶范的拼合使得铸型配合及对强度的要求增加。二里头出土的陶范上多有刻划符号,一些陶范上有榫卯结构,就是为便于合范而设置的。此外,二里头遗址出土的铜爵壁厚最薄处不足1毫米,如何控制陶范的变形,不使型腔尺寸受影响,如何控制充型平稳性,不使铸件产生气孔等缺陷,都是技术性很强的问题。
二里头文化一、二期,铜刀、锥、牌饰等简单器物可以用双面范制作。二里头文化三、四期出土了爵、鼎、斝、盉、觚等青铜容器,造型复杂,器壁匀薄,浑铸成形,可能采取正浇的方式,显示了一定的铸造技术。铜爵是出土最多的容器,大部分爵都是2块外范,并在腹、足间各设一内芯,只有少数爵存在水平分范,腹部2块外范,足部3块外范。3件铜斝中,有1件使用2块外范,在腹口、足间各设一内芯,2件使用3块外范以三足中脊分型,由口部向下兜底。后者是二里冈文化及殷墟时期爵和斝的常见铸型方式。
尽管此时的铜器相对比较简单,形制往往是仿自同期或略早的陶、石等器,还保留一定程度的原始性,但已肇建了中国青铜器的基本构架,形成了中国青铜器的独立传统——特殊的形制和块范法。此时已具备陶范铸造的基本技术特征:按照垂直和水平方向进行分范设计;合范时严格的定位技术 (画线和销钉);一些简单器形铜器(如工具和兵器)的铸型设计已成熟;纹饰的设计沿水平方向展开,在范上制作等。后者是中国青铜器范铸技术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即在青铜器成形之前,纹饰的设计、施工在制范的过程中预先完成。这种技术过程和理念迥异于以美索不达米亚和古埃及地区为代表的青铜器成形后再在器表上直接施加纹饰的技术传统。
二里头时期已经出现分铸法和泥芯撑技术的应用。河南洛宁的一件角,其流部后铸接于器身。这种技术起源于补铸,直到早商时期,才在盘龙城遗址出土的青铜器中有更多的应用。爵鋬上的长三角形镂孔,是范自带鋬部泥芯上的三角形凸块形成的,是泥芯撑技术的最早应用。而某些爵假腹部分的镂孔,是在底范上设置突起的小块,浇注后形成的孔洞。这些小块用于底范或泥芯与外范之间的定位以及保持壁厚,具有泥芯撑的功用。
目前已发现的二里头文化近20件牌饰中,均装饰绿松石镶嵌而成的兽面纹,兽面纹构图复杂而规整,显示出高超的镶嵌工艺。牌饰有两种装饰方式:一种纹饰主体是由凸出的铜框架构成,绿松石几乎都被切割成长方形的片,规整地从上到下成行排列;另一种则相反,纹饰由绿松石组成的纹带来表达,绿松石被切割成不同的形状,排列成弧曲的宽带构成兽面和兽角。
二里头文化时期已有大型专业青铜作坊出现。出土的熔炉推测直径约20厘米,深约18厘米,处于竖炉熔炼的初期阶段。浇铸的工场、可能用于烘烤陶范的陶窑、预热陶范的房子等,展现出铸铜工艺及设施的专门化。遗址出土有大量熔炉残片、大量陶范和1件石范。研究显示二里头时期的陶范材料由经过淘洗的黄土制成,具有高粉砂、低黏土、高孔隙率的微观结构,与黏土含量很高的制陶原料完全不同。造型材料的选择与制备工艺的基本规范和方法,在二里头时期已经形成。
由此可见,块范法铸造技术传统的形成,是文化和技术交流、发展及选择的必然结果。首先,二里头文化时期的新兴贵族需要将青铜器作为彰显身份、铸鼎象物的载体。其次,中原地区地处广袤的黄土地带,黄土具备良好的复印性、可雕性以及较高的耐火度等,非常适合青铜铸造需要。最后,自新石器时代以来,高超的陶器制作技术传统就使得工匠熟练掌握制模翻范技术以及高温技术。
遥想四千年前的中原大地,青铜容器的出现揭开了青铜时代礼乐制度的序幕。发达的青铜冶铸技术以及对金属资源的控制、青铜生产的组织管理,奠定了礼乐制度的物质基础。
本文转自《中国社会科学报》
陈家琪:价值判断与道德判断
1
黑格尔是在《小逻辑》的“概念论”中讲到“判断”问题的。他的大意是这样的:哲学是一种概念性的认识,概念论基本上是哲学唯心论的观念。他强调了为什么说概念是自由的原则,因为概念本身就是生命的原则,它体现了一种创造性的形式,即把自身所隐含、所潜伏着的内容在实现自身的过程中都展现出来。所以概念的运动就是发展,就是展现,就是实现;如果只把概念看作“形式”,只讲形式逻辑,就理解不了概念为什么是活生生的精神。
那么“判断”又是什么呢? 判断就是对概念的各环节予以区别,然后再把区别开来的环节连接起来。“下判断,就是规定概念”。规定,主要就是主词、谓词和系词之间的关系。系词“是”标明主词就是谓词,也就是说概念的普遍性就是它的特殊性。比如当我们说“上帝是精神”时,或者说“天就是天道、天理”时,还可以接着问“精神是什么”“天道、天理是什么”,总之就是要给原初词(上帝或天)以规定,通过规定使其特殊化,并用一个“是”来说明对其的规定性、特殊化就是原初的普遍性。事物的运动、发展就是一个不断通过规定性、特殊化来实现自身所具有的原初的普遍性的过程。所以概念就是自由,就是生命,就是运动、发展和实现。这一观念背后所必然导致的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性及目的性,我们权且不去评论它的是非功过,我在本文中所关注的只是它对“客观性”或“对象性”的强调,因为这与我们所要讨论的价值判断与道德判断是否也具有这样的客观性有关。
马克斯·韦伯曾要求我们应该把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区分开来,他所说的“价值中立”是指社会科学(严格来说应该是人文学科)工作者在对自然与社会现象的观察、探索和解释过程中,只陈述事实,而摈弃价值判断和个人的好恶,采取一种“不偏不倚”的态度,因而在社会科学研究中只管真假,而与对错、好恶无关。但我们发现这其实很难,或根本做不到。比如我们今天如何描述俄乌战争? 如何记述哈以冲突的起源、发展和现状?我们到底如何才能做到“不偏不倚”的态度? 只要我们看一下所有国内外有关这些事件的报道,尽管都似乎在“只管真假,而与对错、好恶无关”,其实所有报道的价值立场就会同时体现在描述事实的文字中。因为对文字必须有选择,而选择其实就指的是个人立场或情感上的选择,而且认为这种选择本身就是认“真”的。大家也都知道,所谓“不偏不倚”只是一种理论上的说法,只要对任何具体事宜进行“事实上的描述”(且不论实际的行为),就都会标明作者政治或道德上的立场与观念。这实际上也规定着言论自由的边界。
黑格尔认为真假、对错都是对象自身所具有的,而不能成为个人立场与情感上的选择。他喜欢举的例子如“这朵玫瑰花是红的”,“这幅画很美”,其实就不仅仅只是“事实上的判断”,也不仅仅只关涉真假问题。且不论“美不美”是个太复杂的问题,免不了与个人的美感或审美经验有关,就以“红”而言,还有深红、浅红之别,而且“红”这个字本身在历史长河中就已经具有了某种隐喻的意义,就与“白”“黄”“绿”“蓝”一样,已经不再只是“事实上的色彩”。就是“事实上的色彩”,科学家们在显微镜下看到的色彩也和我们肉眼所看到的不一样。更何况俄乌战争、围绕以色列问题的中东战局。一百个人眼中有一百个哈姆雷特,哪一个是只讲“真假”的哈姆雷特或只与“真假”相关的莎士比亚? 对这些问题,英国思想家麦凯(Mackie)在他的《伦理学:发明对与错》中已有详尽论述。书的具体内容这里就不多说了,后面还要具体讨论。引起我们注意的,倒是“发明”与“发现”之别。“对与错”就伦理学中的道德判断而言是被“发明”出来的,那么在价值判断中的“真与假”呢? 英语中的“价值”(value)更多被用于“价格”“估价”,也就是说,它涉及的是对“对象”(客体)到底有无价值(值多少钱)的一种评估。比如金银铜铁锡钛镍锰这些矿产的价值,就是被我们逐渐发现的,还有我们身边的许多人,也许一开始并未注意,但渐渐地,我们就会在他或她身上发现以前所未发现的许多价值,就与一件古董或古代藏品的价值也是日渐被人们所发现的一样。我们对这些被发现的价值几乎不能做“道德评价”;而且,我们也几乎无法排除这里面确实有真假之别。
2
瑞典思想家约纳斯·奥尔松(Jonas Olson,同时在牛津大学、圣安德鲁斯大学、蒙特利尔等大学兼职)在《道德错误论:历史、批判、辩护》(Moral Error Theory)中主要讨论的就是麦凯的《伦理学:发明对与错》,同时也讨论了休谟、罗素、维特根斯坦等这些我们都比较熟悉的一些哲学家们大体一致的一个观念。这种观念认为,道德只是人内在情感的外在投射,他称之为“道德投射主义”(moral projectivism)。道德判断总是包含着事实和对事实的道德属性这两个方面的认知。所谓“道德错误论”就是指误把自己的好恶情感体验当成了对独立于人的外部事物的认知。尽管我的好恶情感投射到了外部事物(事实)上,但这并不一定就表达了我的道德观念,这属于“温和的道德错误论”,如果认为我的情感体验就是道德事实和道德标准,那就是“标准的道德错误论”。前者还承认情感体验是一种非认知的判断,后者则断定任何对情感体验的道德判断均为假。小的如“踢狗”“吐痰”,大的如“折磨”“谋杀”。休谟说,只要我们只单纯地就事论事,是无法做出道德判断的,“直到他转向他自己心中的反思以及发现在他心中涌起的对这一行为的厌恶的一种情感时”,他才可能说这些事实都是恶。所以“对休谟而言,基本的元伦理学主张就是:道德是一种关于情感的事物,我们如何用语言来口头表达这种情感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而且,道德赞赏和厌恶的情感部分是因为,只有当我们将自己置于公正的、同情的旁观者位置时,我们才会具有这样一些情感。于是,我们就看到尼采认为道德只是劣等人群的发明(他针对的是基督教);马克思认为道德有阶级性,现有的道德观念大都体现的是资产阶级道德的虚伪性;罗素说,当我们使用谓词“好”“好的”时,认为这是这个事物所具有的属性,而且独立于我们的心智,其实,“好”或“好的”只是我们对其正面的认可情感的相似性的表达。维特根斯坦则认为类似的道德判断毫无意义,比如当我们说“幸福是好的”时,“幸福”是否存在? 这其实才是真正的问题。我们说“张三是好人”,“这是一瓶好酒”,只表明它符合或相对满足了自己所预先设定的某种标准。而这些标准,本质上来说都具有某种“古怪性”(queenness)的特征,就如有些人认为吃了猪肉、狗肉就会怎么怎么样一样。当然,也包括各种繁复的宗教仪式在内,其实都具有某种“古怪性”。
“道德投射主义”的基本观念就是:第一,我们将道德的不正当性视为世界的某种客观特征;第二,我们对这种误以为的客观属性有了某种情感体验,比如讨厌、恶心等,于是就有了不认可、不喜欢的态度;第三,但这种不喜欢、不认可的态度并不是客观存在的东西,当我们说它们在道德上是不正当的时,其实是误判了事物或世界。最低限度的道德投射主义就是把个人心理上的不喜欢、不认可说成是外部事物自身所具有的属性,把内在的情感体验说成是独立于个人心情、好恶的感知(休谟喜欢用“印象”这个词)。当我们看见插在水杯中的筷子弯折时,只要拿出来,我们就会“发现”并承认它们其实没有折断;但当我们厌恶一些人随地吐痰、在公众场合大声说话,或用脚踢狗、虐待动物时,我们能让他们“发现”并承认自己是不正当的吗? 当我们在“真假”之外“发明”出了“对错”之后,“对错”就越来越变得比“真假”更重要;而且,温和的道德投射者们还会承认事实判断与道德判断的区分(甚至如我这篇文章一样把价值判断与道德判断也区分开来),而标准的道德投射者们则会坚持认为道德判断的非认知性,不承认道德判断有“真假”“正当不正当”的问题。
总之,对道德错误论者来说,如休谟所言,美德与邪恶不是物体的特质,只是我们头脑中的感知(印象)。美德只是我们个人特殊的一种满足感,比如扶危济困、仗义执言,客观上帮助了别人,之所以被称为美德,是因为它其实更重要的是满足了自身情感上的需要。
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是承认道德的客观实在性的,但他同时认为,如果我们不大声疾呼,人们就看不到或意识不到这种道德的客观实在性。这种大声疾呼,其实就是一种启蒙。但当休谟告诉我们,这种疾呼的目的是为了唤醒我们头脑中的某种感知能力,或能带给我们一种助人为乐的自我满足感时,又何尝不也是一种启蒙?
反正,正如霍布斯所言,理性而又自利的人类为了走出“丛林法则”,结束人与人之间的战争状态,就不得不“发明”一整套的道德体系,为的是确立上下尊卑的道德秩序,使人类有所遵守,有所约束。前不久我去浙江桐庐,看了重修的“孝义荻浦”的牌坊,还有给“渌渚周雄”所修的纪念馆,据说全国许多地方都有给周雄所修建的“周公庙”,就是为了弘扬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忠孝”二字。而如此宣扬的结果,就是希望这些地方均表现得民风淳朴,孝义成俗,社会稳定,买卖公平,是大家都想生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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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错误论,然后呢?
奥尔松在他的《道德错误论》一书的最后,用不多的篇幅专门讨论了“如果我们承认了道德错误论”,承认了“道德投射主义”,那么然后呢?
然后就会导致“道德废除主义”或“道德虚构主义”吗? 人们就会说:好吧,我们承认那些道德词汇都是人们“发明”出来的,也承认道德并非客观事物的属性,而是表达因我们的喜好而加上去的附加物,那么又怎么样呢? 难道我们就不能“假装”它们就是客观的,也包括假装承认有上帝存在,承认“人做什么,老天都看在眼里”,这样不就会让一切都变得更好一些吗?
无论道德废除主义还是道德虚构主义都是不行的。因为它只会使人变得更心口不一,虚伪变态。奥尔松说,我们在生活中最怕的,就是:第一,因为“折磨人是不正当的”这只是人类的一个发明,客观上并不存在对不对的问题,于是就放肆折磨人;而结果,这种折磨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落到自己头上。第二,把道德词汇当成了必须抢占的道德高地,于是使自己俨然成为道德的客观化身,有了对一切人和事进行道德评价的资本。马克思曾在《道德化的批判与批判化的道德》中说,这种对道德高地的抢占,就是唐·吉诃德与桑科的合为一体,是“卤莽式的愤怒,愤怒式的卤莽;庸夫俗子以自己的道德高尚而自鸣得意”。
奥尔松认为,他是支持“道德保留主义”的,其实全部理由也是同一个休谟给出的。第一,习惯是改造人的头脑并植入一种良好性情的有力手段。人必须有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并尝试着努力去过一种自己想过的生活,这样一来,人就会习惯于这种自己想过的生活。比如相信上帝存在,你就真的去相信,不是假装,也不是为了某种图利,只是觉得这是自己所想过的一种生活。那么你就会过上自己所愿意的生活。第二,我们一定要把人际的事与个人的事区分开来。在人际中,发现人与事的独特价值和遵循前人所发明出来的道德观念都是不可或缺的。当然,无论是价值的判断还是道德判断,都首先要求概念的清晰;而概念的清晰度又是通过不断地判断(规定、特殊化、具体化)体现出来的。比如,道德断言在生活中之所以离不了,尽管都无法证实,但都是可以从其概念中推导出来的,如从“财产”中推导出财产法,从对“教育”这一概念的理解中推导出教育的目的、手段等。任何清晰的道德断言都具有某种命令性,如“偷窃是不道德的”,它是就偷窃这一事实判断的清晰、明确而言的,它的反面就是“人是可以偷窃的”,那么你自己就很可能成为被偷窃的对象。第三,人际的事要求个人具有某种自我控制力,这种控制力的养成离不了人际的道德交流,其中就包括“道德错误论”的各种观点,只有这样,人才有自我选择的意识。说到底,人有自我选择的能力,或者说人有自由意志,这种能力是在政治与道德、公共空间与私人关系、外在约束与自我控制的对立与冲突中体现出来的。“道德保留主义”的意图就是让传统、习俗、人际的约束与自我控制结合起来,培养自己的性情,发现别人的价值,使自己能过上一种自己所喜欢、所愿意过的生活。
本文刊登于《伦理学术16——作为生活艺术的哲学与康德式美德伦理》第212-218页
李代:在“预言—复现”范式下重估计算社会科学
人工智能在科学研究中的运用方兴未艾。早在20世纪90年代,社会科学就出现过“人工智能”热潮:“社会学家之前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如此多种多样的统计工具,有人或许以为我们的量化方法论已经彻底成熟。因此,神经网络竟然可以和多元回归等地位得到公认的方法竞争,令人惊讶。尤其是对文本数据的分析,社会人工智能或许会被证明比其他方法更加优越。对于量化数据的管理和分析,人工智能也可能会扮演重要的角色。”
“社会科学智能”是计算社会科学的一个子集,借助机器学习等人工智能方法研究社会科学问题。近年来由机器学习方法的突破引发的人工智能浪潮,是将改变社会科学研究的格局,还是像20世纪90年代一样无法留下影响深远的遗产?本文采取“预言—复现”范式理解“社会科学智能”的内在逻辑,回应人工智能方法“不易阐释”“数据驱动”等批评,通过列举“社会科学智能”的五种应用来探讨“阐释”与“预言”的权衡,并指出学术界面临的若干现实挑战。
一、计算社会科学的“预言—复现”范式
社会科学共同体基于朴素的证伪主义理解“科学”的边界。基于这一证伪主义方法论,可以建立计算社会科学与传统量化研究者相互理解的桥梁。
(一)证伪主义视域下的“社会科学”
“科学”的边界何在?波普尔的证伪主义给出过一个界定方案:可证伪的命题即科学命题。在波普尔的论述中,科学命题未必是全称命题,但因为科学命题的适用范围越广则价值越大,因此科学家更倾向于追寻适用范围广的命题。可见,波普尔提出的方案不只包含用来给命题“定性”的判定标准,也包含对思想经济性的“量化”考量。由此出发,符合波普尔定义的、关于社会的命题或可称为“社会科学”。在这种立场看来,“社会科学”是一般意义上的科学的一个子集。需要指出,这种观点未必是“科学主义”的:“科学”高于“非科学”,科学家应该做科学而不做非科学。本文则悬置这一价值判断,文中带引号的“社会科学”仅是“可以被证伪的、关于社会的命题”的简写。
波普尔的证伪主义过于理想化。科学实践并未把逻辑上的可证伪性作为评价的单一标准。柯林斯的“智识网络”和布迪厄的“场域理论”把科学家看作社会行动者,科学理论的发展离不开科学家共同体的社会互动。因而,学术共同体的一个重要使命是约定实践中“证伪”的标准和规则。即使共同体不能约定种种情况下“证伪”的标准和规则,至少研究者本人也应该明确自己特定研究的被证伪条件:如果作者可接受的证伪条件极为苛刻,可能意味着其结论适用的范围也相当有限,因而价值不高,这和波普尔关于思想经济性的考量是一致的。
基于上述关于证伪主义的讨论,我们可以总结一种对“社会科学”边界的理解方案:“社会科学”指的是关于社会的可证伪命题。命题适用的范围越广,价值也就越高;不过,适用的范围越广,也越容易遭遇反例。在二者权衡之下,“社会科学”共同体对自身研究的价值和贡献可以给出适度的评估。在这一点上,计算社会科学家和其他社会科学研究者可以达成共识。
(二)证伪主义基础上的“预言—复现”
基于上述逻辑,可以想象科学研究实践遵循“预言—复现”范式。为了准确描述这一范式,首先需要对关键概念作出说明。
第一,本文将“对研究过程进行重复的行为”称为“重复”,而将“得到与原研究类似结果”称为“复现”,对某研究进行重复,不论结果是否复现,都将其称为“重复研究”。
社会学等“社会科学”在实践中重视重复研究的程度远逊于其方法论主张。如果在学术实践中拒绝开展、发表重复研究,就无从发现反例、检验科学命题。这样,科学研究难以持续积累,在诸多问题上或许只能浅尝辄止。
第二,还需要界定“预言”的含义。“社会科学”的预言有明确前提条件。若忽视这些条件,会导致对“社会科学”抱有不切实际的期盼,或者无法切实评估研究结果的复现水平。关于“预言”或“预测”,陈云松等的探讨值得参考。词源学表明,“prediction”由表示“在前”的词根“pre-”和表示“说”的词尾“-dict”构成,因此译为“预言”比“预测”更加准确。问题是,在什么之前说?在日常语境下,“预言”似指在事件发生之前说。但在“社会科学”语境下,“预言”指的是在答案揭晓之前说,预言之“预”发生在认知维度而非时间维度上。
科学家在使用“预言”一词时有至少三种不同的用法:“(模型内)样本内预言”“(模型内)样本外预言”和“模型外预言”。样本内预言,指的是对于给定的样本数据,用一部分数据训练模型,再用另一部分来检验模型预言的表现,例如V折交叉检验,其目的往往是避免“过拟合”问题。样本外预言,指的是用旧样本数据训练出模型后预言新样本数据中输出变量的情况。样本外预言是一种典型的重复研究,也最符合“预言—复现”的应有之义。
样本内预言和样本外预言都有一个隐含的前提,那就是用来预言的模型前后不发生改变。由此,本文将前两类预言称为“模型内预言”。此外还有模型外预言,超出经验模型的范畴。例如,“大学排名”就是这样一个例子:经验世界中并不存在一个客观的变量“大学质量”,用来排名的指标的权重、最终排名的高低注定是人为产物。在这个意义上,“大学排名”是“不可证伪”的,也不存在“科学”的排名方法。
区分三类预言有助于澄清社会科学智能的限度。社会科学智能利用“样本内预言”训练模型,进行“样本外预言”,“模型外预言”则不在其能力范围之内。这意味着把机器学习方法用于“社会科学”不总是能提高研究质量。诸如“大学排名”等问题在原则上就不太可能通过这类方法解答。不仅如此,还有现实条件制约。例如,多来源的行政管理数据往往缺失重要变量,或数据结构、口径不统一,难以直接应用机器学习方法。另一局限体现在“因果推断”(causal inference)。因为“反事实”不可能被观测到,也就不能被直接用于检验模型预言的准确性。在这个意义上,目前机器学习不能直接用于识别因果,只能辅助进行因果推断,例如通过随机森林方法建构“反事实”做参照组,研究者可以计算政策效应。
二、社会科学智能与传统量化研究的观念张力
社会科学中传统量化研究亦可在“预言—复现”的框架下理解与评估,这是社会科学智能与量化研究兼容的前提。 有些量化研究并不可证伪,因此量化研究与狭义的“社会科学”并不能画等号。在知识或哲学层面,证伪主义或“预言—复现”思想中的诸多成分对社会科学来说并不陌生;但在实践层面,传统量化研究对这些规范重视不足。在这个意义上,裹挟着另一套“做研究”实践和规范的计算社会科学异军突起,促使人重新审视量化研究“做研究”的惯习,彰显二者之间的观念张力。
在“预言—复现”范式的框架下,量化研究实践中的一些观念与社会科学智能不同。二者之间的差别与其说是关于“真伪”的认识论差别,不如说是关于“好坏”的价值观差别。本文并不拟说服任何一方哪种观念更加优越,仅试图澄清二者之间的张力。
(一)“不可知论”的社会科学智能研究
传统量化研究对机器学习方法的第一个批评是其“不易阐释”。在此首先需要辨别,计算机科学或统计学界也会谈论机器学习方法“不易阐释”,但很多时候“不易阐释”的是计算过程。例如,计算机科学家谈论卷积神经网络可以根据图片数据中每个像素及其周围像素的信息对图片内容进行分类,这个过程可能是难以“阐释”的,但这里的“阐释”属于计算机科学专业知识,与一般社会科学家感兴趣的问题相去甚远。本文谈论的“不易阐释”仅限社会科学家发出的疑问,即复杂性较高的模型结果何以加深我们对社会现实的理解。
阐释为什么必要?这反映了两种文化、两套观念的差异。社会科学存在两种研究文化:一种认为模型反映现实生活中的社会机制,另一种认为社会机制高度复杂、不易观察,因而“不可知”(agnostic)。这种对阐释的理解继承了对统计学中“数据模型”与“算法模型”两种文化的思考。数据模型文化假设模型反映客观世界中变量间的关系,往往采用参数模型形式;而算法模型文化不假设模型符合客观世界中的机制,更看重模型的预言表现。
从观念来看,传统量化研究的惯习更接近数据模型文化。不过反映“不可知论”思想的机器学习方法亦可在社会科学研究中有一席之地。下文总结五种机器学习方法的用法,据此提出判断阐释重要性的约定:对方法进行阐释的责任应与其在论证中的中心性成正比。
第一,机器学习方法的发现可以用于启发进一步研究。有学者主张机器学习的发现可以尝试用其他方法校验,这时前者可以被理解成“指月”之“指”,既已见月,其任务便已完成。例如,采用主题模型对文本进行分析后发现了一些研究者预想不到的主题,以此为契机重返文本可能发现推进研究的新方向,并通过其他研究方法对此进行检验。如果此时作者对方法不加辩护,也就不应主张其具备证明效力。
第二,机器学习方法可以为数据进行编码。例如对文本、图片、视频之类的数据进行识别、分类。此时使用者的主要关注点是编码是否准确、是否存在系统性偏误。例如访谈者将访谈录音转为文字,只要准确性差强人意即可。不过机器学习算法的预言准确率会影响基于其结果的后续分析模型中变量系数的大小和显著性,应先进行矫正。
上述两种情况下,研究者对机器学习算法可阐释性的要求极低。第二类仅对模型预言准确性有要求,而第一类的要求更少。它们与研究其他环节耦合程度较低、模块化较强,相应的,研究者需要承担的阐释责任也较低。机器学习方法更深入地卷入“社会科学”研究,则又包括以下两种情况。
第三,机器学习方法可以辅助其他量化研究方法。例如,用LASSO回归筛选与因变量相关的协变量,再用LASSO筛选与处置变量(treatment)相关的协变量,最后用这两组变量进行使用最小二乘法的线性回归分析。
第四,机器学习方法可以生成变量用于后续分析。例如,结构主题模型把文本分为若干主题,而每个文档中这些主题的占比可以被用作变量,探究其与其他变量之间的关系。与第二类用法不同,这里“主题”是算法生成的变量,不能在原有数据中找到,通过已有数据来校验算法的准确性较为困难。这时“社会科学”往往通过某种外部校验来评估方法的效度。对于非监督学习方法,这个问题有一定普遍性。
跟前两种用法相比,研究者在这两种机器学习用途中对算法的阐释责任变得更大。在第三类用法中,研究者需要解释为什么采用某机器学习方法能帮助研究者找到效果较好的模型,但不一定需要讨论该方法与特定经验中的社会事实之间有何关系。在第四类用法中,研究者需要解释算法生成的变量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关联,从而说服读者接受作者不乏主观性的外部校验。
第五,机器学习方法还可以被直接用于寻找变量之间的关系、回答研究问题。例如,用词嵌入(word embedding)模型探讨20世纪的英语文本中“阶级”概念的七个维度如何演变。词嵌入模型自身有清晰的“预言—复现”含义:根据大量文本中词语共同出现的关系训练出的模型可以根据输入的词语预言接下来出现什么词语。在这一过程中词嵌入模型生成了一个巨大的、描述词语有多大可能一起出现的网络。学者利用这一网络描画词语关系的结构及其变迁,在此,机器学习直接被用以回答研究问题,研究者肩负的阐释责任也最大。这意味着提高机器学习结果的可阐释性对于其应用非常重要。
由此看来,机器学习方法在“社会科学”中完成的任务不同,其“不可知”的程度不同、研究者肩负的阐释责任也不同,不可一概而论。因此“不易阐释”作为一个问题在不同研究中可接受的程度不同,应当专事专论。
在认知终极,“预言—复现”与“阐释”趋于统一。如前所述,科学的任务是生产可证伪命题,并且在不断的重复研究中确认其逼真性。如果成功的“阐释”可以在符合论的意义上揭示客观世界中变量间的关系,那么能够最好地“阐释”世界的模型也能最好地“预言”世界。由此而言,“预言”与“阐释”在认知的终极统一,因此二者之间的对立是表面的、暂时的。
当然,现实中人类没法走到这个终极,因而总要对二者进行权衡。假想如下情况:针对一个特定社会现象存在两个模型。数据模型(例如一个线性回归模型)简单易懂,但它预言时准确率仅有20%;算法模型预言的准确率提高到80%,但社会科学家“看不懂”模型建立的输入变量与输出变量的关系。两相比较,哪一个模型更加可取?
在“预言—复现”范式下,算法模型更加可取,因为其较高的预言准确率暗示它的结构可能更接近现实世界中相关变量之间的关系。社会科学家能否理解它未必重要,因为此时我们已经得到适用范围较广的可证伪命题,且其逼真性得到重复研究的校验。这符合前述学者的主张,即应首先选择预言能力最好的模型,之后再尽可能搞明白为什么。我们并非鼓励研究者放弃理解、阐释模型,只是不主张将这些作为研究发表的必要前提,模型的阐释工作可以后置。
此外,把阐释作为锚点来批评算法模型文化,自身也有问题。如果事先把某些被认为具有“可阐释性”的形式作为认知世界的前提,有可能陷入认知陷阱。例如,线性模型就是这样一种看上去很容易阐释的形式。但是即使物理世界较为简单,物理定律的形式也千变万化;人类社会更为复杂,我们却往往采用简单的线性模型进行分析。对非线性的社会事实采取线性模型本就是“不可知论”式的用法。量化研究者用着“不可知论”的方法,若因反对“不可知论”而从原则上反对机器学习方法,在逻辑上就不自洽了。
社会科学智能研究者理念与算法模型文化更亲和,而传统量化研究者观念更靠近数据模型文化。双方对阐释问题的重要性估量不同,算法模型文化认为阐释可以后置,或者由学术分工中的其他环节来解决,而先发表研究结果才能给阐释创造更有利的条件;数据模型文化则认为阐释优先,如果作者不能给出令人满意的阐释就不应允许其结果进入知识世界(例如在同行评议的期刊发表)。与这些观念差异相比,双方在统计技术和对社会世界的认识上存在的差别可能只是次要的。
两种观念的差异与两种文化下的实践差异紧密相联。如果研究能够短周期、高频率得到公开发表与重复,则可以通过频繁的纠错和迭代来甄别有价值的研究,每个研究也就可以悬置阐释。而若研究发表的周期长、通过重复研究得到检验的频率低,每个研究一开始就需要阐释得很充分。传统量化研究中的很多规范,目的恰恰是在低重复预期下力图提升研究质量,而这不一定适用于所有的研究实践。
(二)“数据驱动”的“社会科学”研究
对机器学习的第二个批评是它由“数据驱动”,与“理论驱动”存在本质差异。“理论驱动”的研究绝对优于“数据驱动”的研究,这似乎是部分“社会科学”研究者的信念,这种信念的依据其实并不明晰。
批评“数据驱动”的一个角度是“过拟合”。学术界不赞同先进行数据分析再包装成理论驱动的研究,这被称作“根据结果提出假设”(Hypothesizing After the Results are Known,HARKing)。这种做法不仅在道德上不诚实,还可能导致其理论结果在新数据得到重复的可能性降低,因为从数据中归纳的理论有可能拟合了数据中的“噪音”,造成“过拟合”的问题。机器学习研究受数据驱动,自然存在过拟合的风险。此外,如果这类研究一定要符合理论驱动的口味才能发表,往往被倒逼形成“根据结果提出假设”。对此,下述两方面问题有待澄清。
首先,在“预言—复现”范式看来,不论是“数据驱动”还是“理论驱动”,只要能更经济地生产逼真性高、适用范围广的可证伪命题就够了。除非有证据表明“理论驱动”的研究能更经济地生产逼真性高、适用范围广的可证伪命题,否则仅就这一范式来看二者没有优劣之分。传统量化研究周期长、重复罕,采取“理论驱动”可能是经济上合理的。但当学术共同体具备了周期短、重复繁的研究条件后,就不一定要坚持“理论驱动”了。过拟合问题也是如此,即便初始研究因为“数据驱动”而拟合了“噪音”,只要在重复研究中发现这一问题并将其证伪即可,在周期短、重复繁的条件下,这不会造成长远的影响。相反,即便研究者非常谨慎地进行“理论驱动”研究,仍不能保证其结果一定可以得到复现,而不进行重复研究就不能对此作出有根据的评判。这一点跟“不易阐释”遇到的问题类似,两类观念的张力根源在于研究实践的差异。
其次,不同的研究文化对于命题如何上升成“理论”的理解存在差异。例如,不少传统量化研究回答的仅仅是适用于一时一地的具体问题,这在一些批评者看来已经相当缺乏“理论”贡献,所以才有认为这些研究“精致的平庸”的批判。与此同时,一些社会科学智能研究的现象甚至没法回应已有文献中的“理论”问题,而自己另起炉灶提出了新的问题,这样似乎更加脱离“理论脉络”。
在“预言—复现”范式下,如果研究命题的普适性更强,固然价值更大;如果能形成一套这样的命题构成的系统性解释,固然价值更大。但是限于种种现实条件,有时研究者的选择是把更多精力投入到结果的扎实性上。到底看上去更加普适或更加系统性但逼真性可能不太高的结果更有贡献,还是看上去非常具体但逼真性更有说服力的结果更有贡献?这本身便是价值判断而没有天然正确的答案。
总之,关于“数据驱动”还是“理论驱动”的问题,还需要更贴合研究实践的讨论。采取“数据驱动”进行研究到底会带来什么恶果?对此需要更多经验证据来揭示。
三、社会科学智能带来的现实挑战
在讨论“预言—复现”范式的基本逻辑时我们已经触及了思想的经济性问题,但对在真实世界的政治、经济、技术条件下运作的社会科学智能,目前的讨论还相当不足。实际上社会科学智能的勃兴根源在技术条件的改变,而其发展也不能忽视下述三方面问题。
首先,社会科学智能面临比较明显的数据不平等问题。社会科学智能肇始于新技术条件下人类行为数据的大规模沉淀。尽管智能方法也可以用于分析小规模数据,但往往不能取得比传统方法更好的效果。然而获取大量数据的成本相当高昂,因而常见的数据是政府或企业在业务中沉淀的数据。这带来两个问题,第一,数据中采集哪些信息、以什么方式采集并不由研究者主导,因而最终数据不一定特别符合学术研究的需要。这也是为什么社会科学智能研究常常呈现为“数据驱动”——数据采集本身就是为业务而非理论服务的。第二,这类数据有高度的排他性,往往不能开放任学术界分析。这时可能会出现少数学者掌握数据进而掌握话语权的问题,而由于缺乏可比的数据,同行很难通过重复研究对其进行评估与监督,甚至可能存在偏见或利益冲突。虽然数据不平等不是随着社会科学智能新出现的问题,但是因技术和隐私原因,大数据更难公开或完整地进入社会科学研究。
其次,社会科学智能面对一定程度的算力不平等问题。社会科学智能的方法本身不具备排他性,研究者可以自己学习使用。但是要实现算法需要的算力却并非如此。例如,当前备受关注的大语言模型参数可达上百亿,训练这样的模型所需的算力远非普通研究者自己能够满足。虽然也可对产品化的模型进行调优,但是这对技术和资源的要求已经把不少社会科学界的研究者拦在门槛之外。除非学术共同体有意提供相应的基础设施,否则算力不平等问题势必不同程度地存在,研究者将日益依赖大型技术企业的支持。
以上两点虽然非常值得警惕,但不能因此而否定整个领域。近年来关于企业或其他组织中数据化治理的研究表明,企业或其他组织正逐步开展大量的社会科学智能研究,在此基础上可以理解系统中利益攸关方的行为,甚至寻找操控攸关方行为的干预方案。如果学术界不能获得对等的认知能力,难以为有效地监督滥用算法的行为建言献策。
最后,目前的学术出版实践不满足发展社会科学智能的要求。如前文所说,社会科学智能研究包含大量的技术问题,如果不加以澄清则重复研究难以实现。传统量化研究也面对这一问题,因此目前国内外有一些高水平刊物提供在线技术附录以及代码。但是实际上仅靠期刊提供的代码能成功重复原有研究的比例相当低。由于社会科学智能涉及的非参数方法内在的不确定性往往更大,这一问题对社会科学智能来说更为突出。
从更大的制度视野来看,社会科学智能研究面临着注意力经济问题。正如批评者所言,社会科学智能研究或传统量化研究生产了大量“精致的平庸”的成果。在“预言—复现”框架下,“精致的平庸”无可厚非——逼真性更低的宏大和逼真性更高的片面各有其价值。如果在更高逻辑层次将这些碎片化的研究整合在一起,或许能焕发其真正的价值。但是实际上,研究成果的数量高速增长,相应水平的更高逻辑层次的整合却并没有发生;反而由于论文太多,学者有限的注意力更容易集中在已经得到广泛引用的文献上,新研究要想给领域带来突破变得更加困难。.因此,问题并不在于那一篇篇看上去不够激动人心的研究本身,而在于学术界的注意力分配机制已经不适应目前学术界的生产力水平。要想解决这一问题,呼吁个体研究者改变行为恐怕于事无补,突破目前以学术期刊为载体的注意力分配机制才更有希望。
总之,社会科学方法获得合法性并不仅仅依赖方法论上的合法性,还受其所处的社会现实条件的影响。对此必须从社会学的视角加以理解,否则难免陷入“不接地气”的窘境。
结语
通过观察计算社会科学和传统的社会科学量化研究,本文尝试归纳出一个基于波普尔证伪主义的“预言—复现”范式,作为理解其各自研究运作逻辑和二者间张力的方案。由此回应量化研究对社会科学智能的两条主要批评,即其“不易阐释”和受“数据驱动”而非“理论驱动”的问题。在“预言—复现”范式下这些批评都有逻辑自洽的解答方案,成为问题的与其说是方法本身,不如说是方法所内嵌其中的学术研究条件和学术共同体的实践。在数据积累、方法更新、范式转型逐渐显现的当下,就“社会科学”研究方法论达成一定共识,形成新的约定,从而与社会各界共同探索数据、算力和理论等各种要素在新研究实践中的作用方式,是亟须学术共同体重视的问题。
需要补充的是,基于仿真的计算社会科学研究——例如采取多主体行为仿真方法、以演绎逻辑为主的研究,是否也统摄于本文所说的“预言—复现”范式之下?这类研究可以用于生成可证伪的命题、建构待探索的理论,因而在“预言—复现”范式中扮演了“命题—理论”生成的角色,从而可以被统摄于“预言—复现”范式之下;亦有部分并不能生成可证伪命题,但或许能给读者带来启发,价值不可抹杀。多主体行为仿真的系统参数设定可能需要参考经验数据,因而也并非无本之木。在这个意义上,两类计算社会科学研究互相渗透。关键不在于具体的研究方法本身,而在于研究者如何使用这一方法。
总之,社会科学智能为“社会科学”带来启发,并不只是纯粹智识上的冲击。如前文所说,“预言—复现”范式的很多成分在智识层面已或多或少地为人所知,真正的冲击来自一群遵循相当不同的研究实践规范的研究者“侵入”了社会科学的领域、采取不同的方法研究人类行为问题、取得吸引人的成果。如果采用社会科学智能可以比理论驱动的量化研究更经济地生产逼真性高、适用范围广的可证伪命题,那么传统的量化研究的存在意义可能面临危机。客观来说,很多非社会科学的学科甚至非学术界的主体已经在这一方面体现出优势,而社会科学家的“死与生”甚至从未进入其考量。中国社会科学界理应积极应对方法论和方法的新问题,从而为建设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作出贡献。本文正欲在这一点上发力,尝试为不熟悉计算社会科学的研究者提供理解计算社会科学研究模式及意义的图示,从而打通不同研究者的惯习系统,帮助我们更具自觉地从事、评价社会科学研究。
本文转自《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24年第4期
卜宪群:秦汉的乡里社会与国家治理
秦统一后,“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中央集权郡县制国家。郡县制的基础是乡里,先秦以来的乡里制度至秦的统一被整齐划一,推行全国。汉兴,实行郡国并行制,但封国之内采取的并不是等级分封制而是郡县制,乡里制度也继续得到巩固发展。乡里制度的持续发展,形成了人口庞大、结构复杂的乡里社会。
乡里社会流动与治理
秦汉大一统国家建立后,统一的政治环境与社会环境为乡里社会流动创造了更好的条件,乡里社会的流动性特征也更加突出。一是政治性流动。秦统一后为防止“六国后”、豪强等政治势力扰乱地方和巩固边防,曾多次大规模迁徙,如秦始皇二十六年“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三十五年“因徙三万家丽邑,五万家云阳”,三十六年“迁北河榆中三万家”,还有“以适(谪)遣戍”“徙谪”等方式的大规模移民(《史记·秦始皇本纪》)。秦虽短祚,但移民数量十分庞大。汉兴,这些迁徙政策继续得到执行,并扩大到吏二千石等高级官员范围。政治性迁徙对被迁者来说是被动的,但仍为社会流动的一部分。在迁徙过程中,他们的社会身份与地域空间都被改变,所处的社会结构也被改变。政治性迁移虽然是针对特定人群的有组织的集中迁移,但他们一般也都散落在所迁之地甚至沿途的乡里之中,并非按照原有乡里组织的整体搬迁或重新建制。《史记·货殖列传》记载秦破赵后“诸迁虏少有余财,争与吏,求近处”,只有卓氏夫妻推车到达被迁处。这说明原赵国豪富是一家一户被迁徙的,卓氏夫妻与“求近处”的迁虏也都会被安置在沿途乡里之中。东汉马援的祖先武帝时以吏二千石身份从邯郸被迁往茂陵,安置在成懽里(《后汉书·马援列传》注引《东观纪》),马氏必成为成懽里的居民之一。二是贫困性流动。秦汉民众一般都居住在固定的里中,拥有户籍,称为编户齐民,受到严格管理,非经政府允许不能擅自迁徙,但在贫困等特殊情况下,其迁徙往往突破限制。《汉书·食货志》云:“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秦汉民众因贫困、灾害和统治阶级的压迫而“离乡轻家”者人数众多,《汉书·鲍宣传》记载鲍宣列举了水旱灾害、官府重责、贪吏苛取、豪强蚕食、徭役无度、盗贼劫掠等七种致使民众流亡的情况,称之为“民有七亡”,大体反映了汉代流民实际。与政治性迁移不同,他们离开乡里是散乱无序的,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往往还被法律定为失去户籍的“亡命”或“脱亡名数”之人。三是职业性流动。士农工商是秦汉职业划分的基本形式,乡里从事农业生产的农民是多数,但实际上他们的职业是多样化的。有人教书、游学,如陈平“伯常耕田,纵平使游学”(《汉书·陈平传》),王充“后归乡里,屏居教授”;有人出为官府小吏,如王尊“求为狱小吏”(《汉书·王尊传》),许荆“家贫为吏”(《后汉书·循吏列传》注引《谢承书》),这些“吏”不是官员而是为官府服役的穷苦人;有人打柴、放牧、庸作,如朱买臣“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汉书·朱买臣传》),公孙弘“牧豕海上”(《汉书·公孙弘传》),《汉书·昭帝纪》云:“比岁不登,民匮于食,流庸未尽还。”师古曰:“流庸,谓去本乡而行为人庸作。”足见灾年为庸者人数不少;还有人从事商业、手工业及其他各种行业,如齐地“好末技,不田作”(《汉书·龚遂传》),张楷“常乘驴车至县卖药”(《后汉书·张霸传》),崔寔“以酤酿贩鬻为业”(《后汉书·崔寔传》),申屠蟠“庸为漆工”(《后汉书·申屠蟠列传》),贡禹曾描述西汉后期在繁重的剥削压迫下,“故民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贫民虽赐之田,犹贱卖以贾”(《汉书·贡禹传》)。汉代察举又称为“乡举里选”,乡里民众或因受到“乡论”赞誉而被察举出仕,或被本地政府辟任属吏,大多离开了故土,又因致仕、罢免等各种原因回归乡里,形成闭环式流动。
秦汉国家针对上述社会流动都制定了不同的治理措施。对政治性迁徙者,国家不仅没有剥夺他们的财产,还给予经济上的宽松政策和一定的政治待遇。如汉初迁徙齐楚大族到关中时就“与利田宅”(《汉书·高帝纪》),而对普通民众的迁徙,或赐予爵位,或备好房屋和生产工具,保障他们的基本生活条件甚至社会政治地位。对贫困性迁移者,国家采取安抚政策,如允许从狭乡迁往宽乡,或给予流民基本生活生产资料,但并不主张流民留在他乡,而是让他们返归故里。对职业性迁移者,除官员外,国家并不鼓励民众离开乡土。秦汉有“禁民二业”的政策和“重农抑商”的政治传统,但实际作用并不大。由于官员的户籍可能仍留在乡里,故回归乡里是官员仕途终结后的常态。《后汉书·苏不韦列传》云:“汉法,免罢守令,自非诏征,不得妄到京师。”至少反映法律规定部分官员不能随意留在京城。
乡里社会阶层结构变化与治理
战国以来的户籍制度推动了乡里编户齐民社会阶层的形成。秦及汉初,动荡结束之后,国家鼓励军人和民众回归乡里,登记户籍,按照爵位身份分配土地,成为编户齐民。“编户者,言列次名籍也”(《汉书·高帝纪》颜注),“齐等无有贵贱,故谓之齐民”(《史记·平准书》《集解》引如淳注)。编户齐民就是在乡里登记户籍的民户,国家按照什伍编制将他们组织起来,承担赋税徭役,维护基层秩序。他们身份平等,没有贵贱之分。一家一户的编户齐民是秦及汉初最为广泛的社会阶层,对稳定基层社会起到了很大作用。汉初“文景之治”及社会繁荣局面的形成,与编户齐民社会结构有很大关系。但是,这样稳定的局面并没有延续很长时间,汉兴六七十年后,一种称为“豪民”的社会阶层兴起,他们暴虐乡里、兼并土地、扰乱社会,其势力持续发展,成为影响乡里社会结构的重要力量。
汉代的豪民来源大致有三种:一是六国贵族豪民的延续。史称“汉承战国余烈,多豪猾之民”。虽然汉初对他们采取了强硬的迁徙政策,但由于在经济上不仅没有剥夺他们的财产,甚至给予照顾,使得他们在乡里的经济势力又很快得到恢复和发展,“其并兼者则陵横邦邑,桀健者则雄张闾里”(《后汉书·酷吏列传》),就是写照。二是编户齐民自身的分化。汉代的编户齐民在法律形式上是平等的,但国家并不赋予他们经济上的平等,乡里民众的经济状况实际上千差万别。如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年律令·户律》关于爵位授田的规定中,关内侯至庶人的授田标准从九十五顷至一顷不等,数额相差巨大。又据竹简《奏谳书》十六记载,里中还居住有关内侯、大庶长、右庶长、封君、五大夫等高爵之人,他们在经济上与普通编户民显然不同。此外,编户民各家人口不同、劳动力强弱不同、居住地域不同以及抗衡自然灾害能力不同等因素,也使他们的贫富差别客观上各不相同。如江陵凤凰山汉简《郑里廩簿》所载郑里的25户百姓中,家庭人口有1人到8人不等,能田作者1人到4人不等,占有土地的数量有8亩到54亩不等,贫富差距明显。三是工商业者和贵族官僚向乡里转移。汉武帝时期,工商业者受到新的官营政策打击,“以末致财,用本守之”的理念愈加普遍,其势力“大者倾郡,中者倾县,下者倾乡里者,不可胜数”(《史记·货殖列传》)。贵族官僚“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汉书·董仲舒传》)。
“豪民”不是法律上的称呼,一般也不具备特殊的政治权益,但因为经济势力强大而改变了乡里社会结构,原本平等的编户齐民之间有了明显的高下贫富之分。如《史记·平准书》云武帝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索隐》云:“谓乡曲豪富无官位,而以威势主断曲直,故曰武断也。”又《后汉书·仲长统列传》云:“汉兴以来,相与同为编户齐民,而以财力相君长者,世无数焉。”豪民因财富形成了独立于国家权力之外的权威,“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的谚语就是写照(《汉书·酷吏传》)。西汉中后期到东汉,编户齐民的人身依附程度不断加强,乡里社会阶层结构也随之变化。
秦汉治理豪民的政策基本是打击,如政治上迁徙、经济上限制、社会地位上贬低和使用酷吏等,也采取利用方式,改造他们“佐吏为治”或“以为爪牙”(《史记·酷吏列传》)。豪民也通过自身转变,学习经学、调整自我行为,进入官僚队伍。西汉中后期到东汉,豪民及子弟或辟为属吏或察举入仕成为常态,促进了豪民的国家认同。
乡里宗族势力兴起与治理
先秦宗法制度解体后,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族意识与宗族组织仍然顽强保留了下来,这些宗族不仅限于六国后,基层社会也有宗族。如《岳麓书院藏秦简(叁)》中的《识劫案》,就记载了秦王政时大夫沛在娶为妻后,还要召集宗人征求意见,获得许可后其妻方可入宗,说明宗族在基层社会中仍发挥作用。又,刘邦说“今萧何举宗数十人皆随我”(《史记·萧相国世家》),萧何当时的身份地位也不高,但却有自己的宗族“数十人”。经过汉初六七十年的发展,宗族势力开始抬头,故汉武帝设置刺史时,把打击“强宗豪右”作为考核官吏的第一条标准。当然,在整个西汉,宗族内部之间的联系还不十分紧密,族内公共事务管理机制也不完善,宗族活动大都限于宗族内部家庭之间的议事、赈恤、互助或政治上的提携,干预国家政治、扰乱乡里社会的现象并不十分突出。两汉之际的政治动荡和东汉政权的建立,推动了宗族势力的大发展。战争为有势力的家庭扩大在宗族中的影响力创造了条件,宗族的凝聚力加强。东汉政权的建立者,其本身或为大族,或有大族背景。东汉宗族内部的制度建设、联系机制、政治活动都明显加强。“祠堂”(《盐铁论·散不足》)在西汉中期已经产生,至东汉更普遍,“郡县豪家”往往兴造“庐舍祠堂”(《潜夫论·浮侈》),祭祀祖先。宗族内部已经有较明确的族际范围,有一定的议事制度,有族长支配全族,有相互收养赈恤义务,有法律连带责任以及宗族内部的礼仪规范等。东汉的宗族显然较之前有了更全面的发展。
取代宗法制度的宗族及其组织在秦汉的发展,本质上是社会经济发展在社会结构与阶级结构上的反映。史书上所称的“大姓”“强宗”“豪族”“衣冠”“著姓”等,往往都是宗族中的代表性人物或家庭,背后都有强大的宗族支撑,他们既是乡里社会中的一员,也与乡里社会融为一体。而宗族的发展及其内部组织化、规范化程度的不断提高,也对乡里社会产生重大影响。一方面,宗族组织的内部互恤救助等行动,弥补了国家政权力量的不足,起到稳定乡里社会、保全民众的作用;另一方面,宗族中的代表性人物以及这个社会阶层,在政治上对国家权力产生强烈要求。东汉后期,不仅乡里基层政权多为各地宗族势力所把持,察举选官制度的核心“乡论”也被宗族势力所垄断。
秦汉四百多年的历史,乡里不仅始终是国家最重要的经济基础、政治基础、文化基础与社会基础,也始终是国家治理的重要对象。秦汉乡里社会与国家治理积累了丰富的历史经验,也留下了深刻的教训,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与国家治理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高江涛:都邑遗址考古与中华文明探源——陶寺考古的历程与成就
陶寺位于临汾盆地的核心区域、塔儿山脚下,如果将其置于更大的时空背景中考察,可以发现陶寺遗址处于我国两大农耕区的交汇地带。考古学界多用“重瓣花朵、多元一体”形容史前文化格局,其中,花蕊所在区域就是中原地区,即陶寺所在区域。可以说,陶寺遗址是探索中华五千多年文明的代表性遗址之一,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考古学发展历程中的“亮点”,也是探索与传承中华文明丰富内涵和精神标识的典型遗址之一。全面系统梳理陶寺遗址发现与研究的历程,并在此基础上阐释与总结其成就和贡献,对于中国考古学的未来发展具有启示意义。
初识陶寺
1958年,山西省开展文物普查工作,在陶寺村的南沟与赵王沟之间,发现面积可能为数万平方米的史前遗址,陶寺遗址遂被发现。1959年,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今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组建山西队。同年,徐旭生的夏墟调查研究给当时的中国考古学带来了新的研究方向,推动了“夏文化”研究的升温,甚至成就了时至今日未曾中断的研究热点,夏文化探索也成为“考古中国”的重大项目之一。
1959年至1963年秋冬,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山西队在晋南地区进行了四次大规模的考古调查,从行政区域看包括临汾地区和运城地区的15个县,8000余平方公里,发现仰韶文化至北朝时期遗址306处,其间发掘垣曲县的丰村、龙王崖、口头遗址等,尤其是1963年冬,在陶寺村南、李庄东南、中梁村东北和沟西村北又发现4处遗址。以往学界对1959至1963年晋南大调查的重要性认识不足,这次调查不仅发现了众多遗址、开展了一些田野发掘,一定程度上还奠定了山西考古的早期基础,也是徐旭生夏墟调查工作的延续,调查中发现的陶寺遗址以及东下冯遗址等成为探索晋南夏文化的重点遗址。更为重要的是,这些考古调查材料揭示出河南龙山—二里头时代晋南政治中心的兴衰, 学界普遍认为与陶唐、夏墟传说紧密相连。此外,在考古学理论与方法上,此次区域调查可以说是聚落形态考古引入中国前,具有聚落考古特点的“区域系统调查”。
值得注意的是,1973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与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员会复查了陶寺遗址,敏锐地发现之前陶寺周边的几处遗址基本连成一片,面积已达到数百万平方米,陶寺从一个普通规模的遗址跃居成为超大型遗址。考古工作者初步认识到它是一处属于龙山文化时期的十分重要的遗址,于是将其确定为晋南首选发掘对象。1977年,高天麟、高炜、郑文兰与襄汾县文化馆的尹子贵、陶富海,再次复查陶寺遗址,为接下来的正式考古发掘打下基础。1978年4月初,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与山西省临汾行署文化局合作,开始正式发掘陶寺遗址,拉开了陶寺考古科学发掘与研究的大幕。
1978年至1985年,是陶寺遗址的初始发掘阶段。考古学是一门实证学科,根据人类活动遗留下来的实物研究人类社会的历史,田野发掘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手段。这一阶段,陶寺遗址的发掘获得突破性进展,发现了面积达4万平方米的墓地,发掘了1309座墓葬。此外,对居住址进行了小规模发掘,发现年代属于庙底沟二期文化的遗存。随着墓地和居址的发掘,在边发掘、边整理、边研究的理念指导下,发掘者初步认识了陶寺遗址的内涵、特征、年代,并建立起了陶寺文化早、中、晚三期文化发展序列,将其文化性质认定为中原龙山文化的“陶寺类型”,为深入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
研究深入
发掘整理与研究阐释应是考古学同等重要而不可偏废的两个基本方面,不能重“发掘”,而轻“研究”。1985年之后,陶寺考古在之前重要发掘的基础上,开始转入不断深化研究与阐释阶段。
首先是对陶寺发现墓地和墓葬的研究,主要成果集中于对大、中、小型墓葬进行了细分:9座大墓分为甲、乙两种,80余座中型墓分为甲、乙、丙三种,610余座小型墓分为甲、乙两种。这些墓地和墓葬的研究表明,陶寺文化早期族群内部就已经呈现金字塔式社会组织结构,极少数贵族占有大量财富和拥有权力,90%的墓主很可能是族群一般成员甚至是奴隶,没有任何随葬品。发掘者据此认为其可能进入了阶级社会,国家的雏形已经产生。
具有突破性意义的研究是张岱海所撰《陶寺文化与龙山时代》和高炜所撰《陶寺考古发现对探索中国古代文明的意义》,在之前中原龙山文化“陶寺类型”基础上,直接改称其为“陶寺文化”。文化命名的提出意义非凡,使得学界对史前时期这一特殊区域、特定年代、特有属性的文化体及相关人群有了具体而清晰的研究对象,大大拓展了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使探讨中华文明起源及早期国家形成等重大问题成为可能。
需要强调的是,“陶寺文化”并不等同于“陶寺遗址”,陶寺遗址被发掘之后,考古学家发现它周边还有很多与其物质文化类似的其他遗址,经过考古调查,大概有近百处,主要分布于晋南地区的临汾盆地,即峨嵋岭以北汾河下游及其支流浍河、滏河流域。陶寺遗址是其中典型代表且发现较早,所以以“陶寺”命名这个地域的考古学文化为“陶寺文化”。自此,分布于晋南区域的这类龙山时代遗址有了统一的考古学文化称谓。即使如此,这一考古学文化却也存在观点上的分歧。1990年,一些学者曾提出陶寺文化早期属于庙底沟二期文化而非陶寺文化的看法,可谓是基本统一认识之前的小插曲,这恰恰是研究不断被引向深入的直接体现。
正是因为陶寺遗址所在“夏墟”的史迹和探索夏文化的预设背景,早期发掘后主流观点认为其是夏文化遗存,1983年发掘简报的结论就指出其是探索“夏文化”的重要资料。同时,高炜、高天麟、张岱海撰写《关于陶寺墓地的几个问题》一文,专门探讨了陶寺遗存与夏文化,认为陶寺遗址及墓地很可能就是夏人的遗存,但同时也不排除这里是与夏人居处邻近的另一个部落。这种肯定而又留出开放讨论空间的认识为之后夏文化属性的探讨拉开了序幕。何建安、刘起釪、黄石林等学者认同陶寺文化很可能是夏文化,有的学者考虑到陶寺遗存的测年数据与传统认为的夏纪年有所抵牾,认为陶寺类型文化可能是夏代早期文化,而二里头文化可能是夏代中晚期文化。1985年,十分关注考古发现的先秦史研究专家李民首先挑战了当时的主流观点,在《尧舜时代与陶寺遗址》一文中提出了陶寺遗址与尧舜相关而与夏文化无关的看法。一石激起千层浪,陶寺一类遗存的属性姓“夏”,还是姓“尧”,乃至“尧舜”及其他,争论逐渐火热起来。1987年,王文清明确指出陶寺文化可能是陶唐氏文化遗存。紧随其后,罗新和田建文等明确指出陶寺文化属唐尧文化。大体同时,刘绪也专文否定陶寺类型属夏文化。还有学者如许宏与安也致持陶寺文化属有虞氏文化遗存的看法。值得注意的是,1994年高炜等专家改变原来夏文化的看法转而主张尧文化,而2001年王克林改变原来认为龙盘与夏人有关的认识,认为陶寺文化是以陶唐氏为首的联合有虞氏和夏后氏等氏族部落联盟所在的文化遗存。
硕果纷呈
世纪之交的1999年,陶寺遗址重启田野发掘工作。2000年,考古人员在陶寺遗址的北部,钻探解剖了疑似夯土墙遗迹,分别编号Q1、Q2和Q3,并排除了城墙Q1和确定了城墙Q2、Q3为陶寺文化中期的性质,确定了城墙Q2、Q3的年代。在遗址东部与南部,发现并确认陶寺文化中期城墙Q4、Q5与Q6。陶寺三面城墙相连而成、面积约280万平方米的大城逐步得到确认。此外,2001年还在大城以内的东北部发现有疑似墙基的夯土遗迹,即墙Q8~Q11,暗示大城内还有重要城墙类遗存。1999年至2001年,经历三年的逐步发掘确认,陶寺发现了当时黄河流域最大的“城址”,一座面积达到280多万平方米、沉睡4000多年的大城渐渐露出“庐山真面目”。陶寺遗址再现大城意义重大,成为陶寺考古史上的又一次突破,使得陶寺遗址由一个重要的聚落成为一个大型城址。
2002年至今,陶寺考古进入了新阶段。随着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启动与推进,陶寺遗址重大发现层出不穷,主要有“观象台遗迹”、中期墓地及中期大墓M22、城北夯土建筑基址、手工业区官署基址、宫城及其门址、宫城内的大型宫殿基址等一系列重大发现。其中,2012年至2017年钻探发现并历时五年发掘确认大城之内面积近13万平方米的“宫城”,2018至2022年又连续在宫城内发掘面积达6500平方米的1号宫殿基址和面积近600平方米的2号夯土基址,使得陶寺出现了外有郭城内有宫城的“双城”结构。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中的这些重要发现逐渐确立了陶寺遗址为史前一处都城的重要地位。一座“文明都邑”逐渐显现在世人面前,而且这座都邑又很可能与我们共同的文明先祖尧密切相关。
值得关注的是,陶寺遗址正式发掘伊始,就较为广泛地采取自然科学手段如古地磁、孢粉分析、动物考古、铜器分析、地貌水文考察等,有着先进的发掘理念和研究思路。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开展以来更是如此,包括系列测年、古环境、动植物考古、手工业技术、天文考古、同位素分析、古DNA、残留物分析等手段全面展开并推向深入。可以说,从单一学科研究到多学科、多层次、多角度联合科技攻关,陶寺遗址是考古技术与方法理论的“实验场”与“孵化器”。在不久的未来,陶寺考古还将在都邑的年代序列、环境、资源、生业、人群族属等科技考古方面取得丰硕成果。
六十余年陶寺遗址的一系列不间断重大发现和丰硕研究成果表明,陶寺文化已经呈现早期国家特征,礼乐文明初步形成。距今约4300至3900年间,以陶寺为代表的中原地区,在广泛吸收各地文明要素的基础上创造发展、迅速崛起、走向一体,中华文明形成与发展进入新的重要阶段。这些考古成果体现着几代考古人的不懈求索、薪火相传,展望未来,我们仍将脚踏实地、孜孜以求,向着不断推进陶寺考古取得新的成果稳步迈进。
本文转自《光明日报》( 2025年03月0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