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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eepoo
邱捷《晚清官场镜像:杜凤治日记研究》
绪言
第一章 杜凤治和他的日记
一 杜凤治其人 二 日记介绍
第二章 杜凤治宦粤时的广东社会
一 同光之际广东的治乱 二 日记反映的中外关系 三 日记中的广东民生礼俗
第三章 官场众生相
一 官场的生态 二 杜凤治的上司同僚 三 官场的底层 四 州县衙门的附属群体
第四章 州县衙门的公务
一 州县官与科举考试 二 州县官的审判权力 三 杜凤治审案案例 四 州县官的缉捕权责 五 南海知县的特殊公务
第五章 赋税征收与州县官的收支
一 钱粮的征收 二 征收群体与利益分配 三 州县官的银两
第六章 州县官与士绅的合作与冲突
一 日记中的广东士绅 二 州县官与士绅的合作 三 州县官与士绅的矛盾冲突
结语绪言
中山大学收藏有一部现存40册、共三四百万字的晚清州县官日记,作者杜凤治。2007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清代稿钞本》第1辑,杜凤治日记以《望凫行馆宦粤日记》为书名被全部影印收录。不过,“望凫行馆宦粤日记”其实只是第1本封面的题署,以后各本封面的题署不尽相同,而日记之第37本后半部分到第41本所记系作者告病回浙江山阴故里后乡居的内容,已非“宦粤日记”。
日记的第41本封面有“张篁溪先生遗存”长方形印章,“篁溪”为张伯桢(1877~1946年)之号,张是广东东莞篁村人,近代著名学者、藏书家。这说明杜凤治日记曾被张伯桢收藏。日记原收藏于中山大学历史系资料室,如何及何时入藏不详,21世纪后才转藏中山大学图书馆特藏部。这部日记入藏中山大学历史系资料室几十年间,知道的人不多,利用的人更少。20世纪,周连宽先生撰文做过介绍, [1] 冼玉清先生在研究广东戏曲时也引用过。 [2] 在《清代稿钞本》出版前,何文平的博士学位论文《盗匪问题与清末民初广东社会(1875~1927)》 [3] 亦引用过该日记。《清代稿钞本》出版后,张研利用日记中杜凤治任职广宁知县的部分,对清朝州县对地方的控制、知县衙门组织等问题做了研究。 [4] 徐忠明、杜金利用日记的个别案例对清朝官员如何侦破、审理命案做了研究,论述非常精彩。 [5] 陈志勇则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利用该日记研究了同治、光绪年间官府演戏的情况及对戏剧的一些政策。 [6] 王一娜在自己的著作和论文中引用了日记的若干记载。 [7] 笔者也利用这部日记先后撰写了几篇论文。 [8]
这部日记分量很大,用较草的行书写成,以蝇头小字补写、插写之处甚多,有的地方简直让人眼花缭乱。杜凤治又有自己的书写习惯,不一定按照草书、行书的规范来写,很不好辨认,他还喜欢用些冷僻的异体字。加之,杜凤治是一名中下级官员,在史籍中相关记载极少,要重建他的历史,难度相当大。日记涉及的人物数以千计,多数也是不见于史籍的小官、幕客、书吏、士绅、庶民等,又往往用字号、官职别称、绰号、郡望等来称呼,弄清日记中每位人物是谁已不容易,了解他们的事迹更难。日记中涉及征收、缉捕、审判等事项,以及官场交往的礼仪等,往往与《会典》等官文书规定有出入,很多情况下必须结合其他文献才读得明白。鉴于以上种种,字面上读懂这部日记已不容易。日记内容丰富,但又散乱,记载流于琐碎,不少事情没有下文,要在几百万字的日记中梳理出头绪很费时间和心思。据笔者所知,《清代稿钞本》影印出版后,不少学者知道这部日记的史料价值,但翻阅后就知难而退了,多数人也没有足够时间把这部几百万字的日记仔细读完,因此,日记中大量有价值的信息尚未得到充分利用。
笔者在近20年间一直阅读这部日记,2011年在广东省社会科学规划办申请了一个“杜凤治日记研究”的项目,2012年又接受了广东人民出版社点注这部日记的任务,因而得以反复、认真地读这部体量巨大、相当难读的日记。在点注过程中,也随手摘录下一些自己觉得有趣的片段,这些摘录就成为本书的基本史料。笔者对摘抄的日记做了认真的解读,再参考其他文献,结合鸦片战争以来广东政治、社会、经济的变化进行分析,旨在写出一本介绍、研究杜凤治日记的书。希望点注本出版后,杜凤治日记会被更多研究者注意和利用。
本书主要探讨以下问题:第一,杜凤治的生平及日记的史料价值;第二,官员之间、官绅、官民的关系,并讲述同治、光绪年间广东各级官员的一些故事;第三,晚清州县官的公务,包括主持考试、审理案件、地方教化、缉捕盗匪、管理省城、对外交涉等方面;第四,州县钱粮催征和州县官的收支;第五,州县官与士绅的合作与冲突。
对清代州县制度、司法、赋税、官员生活等问题,中外学者都做过深入研究,成果丰硕,但以往的论著对“细节”和“故事”注意不多,且基本没有引用过杜凤治日记,笔者写这本书,很大程度上就是想提供一些以往或未被充分注意的“细节”或“故事”。
因此,笔者在选择“细节”或“故事”写作本书时注意详人所略、略人所详。对前人已经做过系统深入研究的问题、学者都熟知的事就尽量不重复或少重复。例如,研究清代州县制度的著作很多,但对州县官如何管治大城市则很少论及,杜凤治两任南海知县时是广东省城(广州)的“市长”之一,笔者对南海知县与一般州县官不同的公务就多花了些笔墨。又如,关于清代佐杂,目前有不少新成果,提出很多有新意的论点,促进了清代制度史的研究,但这些成果引用的州县官著述不多,杜凤治的日记则有很多关于州县官与佐杂关系的记录,对讨论是否存在县以下行政区划的“佐杂分防制”以及“佐杂听讼”等问题,都提供了很有意思的一手资料,故也稍微多写。再如,对州县衙门的书吏,学界已有很多研究成果,故本书就没有写书吏的身份、选用、职责等问题,对书吏的舞弊也只顺带提及几个比较有趣的事例,更多的篇幅写了书吏役满顶充时围绕州县官“公礼”的讨价还价。杜凤治作为知县,所写讨价还价的细节真实可信,从中可反映州县官如何分享书吏的非法收入,以往研究者不容易找到这样的资料,所以本书就详写了。再如,前人有关清代州县司法的论著对州县官在羁押、死刑判决与执行等方面的权力论及不多,杜凤治日记则有些前人或未注意的案例,所以,写的时候也是以“前人或未注意”作为材料选取的原则。再如,学界对清代赋税制度也有很多高水平研究成果,所以本书对赋税制度就没有多做讨论(杜凤治在日记中也没从赋税制度的角度多写),而是侧重写了学界或未充分注意的州县官率队下乡催征、殷丁与士绅参与催征、普遍以暴力手段催征等事实与细节。再如,清朝的基层政权设立在州县,州县官被称为“亲民之官”,但手上资源、人手毕竟有限,不可能有效地直接管治数以十万计的辖区人口,而士绅阶层在本地自有其虽非法定而实际存在的权力网络,州县官必须通过这个网络才可以把官府的权威延伸到基层社会。
对此,前人研究成果也很多,但杜凤治笔下的广东官绅关系有其特点,尤其是官府鼓励、谕令设立的公局,是广东士绅掌控乡村基层社会的权力机构,这样的机构在其他省份似乎少见,因此,笔者选取日记中官绅关系的史料时就比较注意有关公局、局绅等反映“广东特点”的记载。
杜凤治日记有关听讼的记载,完全可作为一部清朝司法制度研究专著的核心史料,特别值得研究清代州县司法的学者注意。研究清代州县司法需要利用各种档案与州县官自己编写印行的公牍、官箴书,但上述经过加工整理的文本通常不易反映州县官审案时的真实思考过程,杜凤治日记可以补充这方面的不足。本书举了杜凤治办案的若干案例,主要不是想反映州县官“如何”审案,而是想反映州县官“为何”如此审案。对杜凤治某些不顾案情、不合王法的判决,也提出一些粗浅的看法。笔者主观上希望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新史料,提出一些有启发的新问题,但是否做到,也不敢太自信。此外,本书有些内容,笔者也知道学界同行并非没有注意,但为论述方便,或者觉得颇有故事性,也写了,只是写的时候不展开,以免陈词滥调太多。
杜凤治大半生在官场浮沉,他对一切与做官有关的事都很感兴趣,“宦海”“官场”两词在日记中反复出现,常说宦海险恶、宦海飘零、宦海无定、宦海艰辛、宦海升沉、宦海风波、浮湛宦海,又常说官场险恶、官场鄙陋、官场如戏场、官场如抢如夺、官场可笑、官场恶薄,杜凤治对官场知之甚多,感慨极深,日记所记最多的是官场之事,故其日记是研究晚清官场不可多得、极具特色的史料。本书主要写的也是晚清官场,故以《晚清官场镜像——杜凤治日记研究》为书名。“镜像”是借用光学、几何学的一个概念,书名的意思无非是说杜凤治的日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晚清官场的百态。不过,这面镜子,有时是平面镜,有时则是哈哈镜,故成像效果各异。而且,“镜子”只是比喻,“镜子”中的“镜像”不仅是散乱、扭曲的,而且是抽象的,因此,就需要分析和研究。
希望本书对于清代政治制度史、清代赋税史、清代法制史、近代社会史、近代广东地方史等领域的研究有些参考价值。
第一章 杜凤治和他的日记
一 杜凤治其人
(一)家族与家庭
中山大学收藏有一部晚清州县官日记,作者杜凤治,号后山(有时写作垕三,曾号五楼),在日记封面有时自署“杜凤治平叔”,“平叔”或系其字。杜凤治乃浙江省绍兴府山阴县长塘人,生于嘉庆十九年四月二十三日(1814年5月11日),同治五年(1866)到广东任广宁县知县,以后继续在广东四会、南海、罗定等地任州县官,光绪六年(1880)因老病辞官回乡,两年后仍健在,卒年不详。 [1] 他辞官回乡后预先为子孙拟定的自己讣闻的功名、官衔是:“皇清郡庠生、道光癸卯科副榜、甲辰恩科举人、诰授奉政大夫、晋授中宪大夫、钦加四品衔、赏戴花翎、广东南海县知县,历任罗定直隶知州,佛冈直隶同知,广宁、四会知县。”[2] 杜凤治终其一生是清朝的一个中下级文官。
杜凤治的高祖杜文光,廪生,康熙丁酉(1717)科举人,曾任四川
南部县知县;曾祖杜章传,文林郎;祖父杜若兰,原名华封,号荣三
(一作蓉山),廪生,朝议大夫、通奉大夫;父杜清鉴,号种墨,太学
生,朝议大夫、通奉大夫。 [3] 日记遇到“清”字往往写作“青”,显然是为
避父讳。杜凤治的祖母陈氏出自大族,其族先辈陈大文(简亭),在乾
隆、嘉庆朝仕至两江总督、兵部尚书。杜凤治第二位夫人何氏是乾隆年
间河南巡抚何煟(加总督、尚书衔)的侄孙女,第三位夫人娄氏的父亲
当过河南滑县知县。祖孙的婚姻都可反映山阴杜氏是簪缨世族。杜凤治
的伯父杜金鉴曾任湖南浏阳知县。 [4] 曾祖杜章传的文林郎散阶当系因杜
金鉴官职所得的 赠。杜氏家族、宗族中有功名而又任官者不少,如
日记中多次出现的杜联(莲衢)是杜凤治的远房族侄,翰林出身,官至
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曾任广东学政。堂兄杜凤梧(尺巢)曾任安徽泾
县知县。日记中又提到一位族亲杜藻,其时在山西任知府。杜凤治两个成年的儿子都捐有职衔,他的几个侄儿,或有科举功名,或捐纳了官职。
但杜凤治的祖父、父亲都没有做官,其祖是生员,其父是“太学生”,当系捐纳的监生。日记中先称其父为“先朝议公”(朝议大夫,从四品官的散阶),后来称祖、父为“两代通奉公”(通奉大夫,从二品官的散阶)。朝议大夫虚衔,系杜凤治得选广宁知县后由同知衔加一级,为父母请得的从四品封典;通奉大夫虚衔,系光绪帝登极时有恩诏,杜凤治就由四品衔加三级获得诰赠祖父母、父母得享从二品封职。 [5]
到杜清鉴这一代,杜家家境已不富有。杜凤治说其父某次因祭祀祖先费用无着,“渐以废读”,自己幼年跟随父亲在湖南,其时父亲“公务旁午”,大概杜清鉴曾以官亲身份帮助其兄杜金鉴处理公务。杜清鉴对孩子的教育甚严,要求他们勤习书法。杜凤治谦称自己“笔致不佳,又心野而懒,且惮劳,以故无成”,但实际上他的字还是不错的。他赴京后父亲还写信予以教诲,杜一直珍藏父亲的信函和书法,并要求子孙“奉为世宝”。 [6]
杜凤治在家乡先娶田氏,生子女各一,田氏早死;续娶之何氏,生一女后亦死;道光二十七年(1847)续娶娄氏,生子女各二。咸丰五年(1855),杜凤治赴京候选时娄氏已怀孕,留在家抚养未成年的几个子女(田氏所生者已成年),生活极其艰难。咸丰六年,娄氏致函杜凤治,备述困苦之状,其中说道:“欲死则难舍儿女,不死则支持实难。”但杜凤治只能复信说几句安慰的空话。何氏所生之女,得病后无钱医治夭折。
同治元年(1862),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占据苏、浙,太平军攻入杜凤治家乡绍兴,杜凤治的长兄在战乱中病死,弟弟被太平军掳去下落不明,妻娄氏带着几个小孩逃难。稍为安顿后,娄氏与幼子桐儿都得了病。不久,杜凤治赴京期间出生、从未见过父亲的桐儿病死,次日,娄氏也病死,死前还担心粮食不够,嘱咐儿女要照常食粥。杜凤治记录了家庭变故后悲叹:“乃予落寞十年,绝少生色,微资载寄,都付沉沦,一门寒饿流离,丧亡殆半;予则身逸心劳,徒事焦急忧煎而鞭长莫及;无以对妻,无以对兄弟,即无以对祖、父,不早努力,贻祸靡穷,书至此,悔憾恸伤,执笔如醉。”[7] 他对三位亡妻都颇有感情,尤其是娄氏。杜凤治后来虽又续弦,但一想起娄氏就悲痛不已。同治九年他在潮阳催征,七月初一日半夜睡不着,就起来写了悼亡妻诗十首。 [8] 光绪八年八月十一日是娄氏忌日,其时杜凤治已68岁,在日记中再写娄氏去世时的苦况,“回想及此,肝肠寸断”。 [9]
有十多年杜凤治在外都是孤身一人,开始时无力续弦,后来境遇改善,也没有纳妾,因为选择合适者不易,“倘因不佳而令去,亦不好看,且此等人贤德者必少,恐儿女辈不服,则不如娶正之为得也”。 [10]同治五年杜凤治到广东后,同乡陶澂(安轩)向他介绍了一位同族的女子,该女子在广东出生长大,当时28岁。日记以调侃的语气记载了这场婚事的由来:
予初意要求一三十八九、四十一二之老女,庶可压服儿女。乃家中说媒年余仍无就绪,一到广省,安轩即说此家,予以为太年轻,安轩以为太老亦不成样,予意未定。无如此外并无来说者,亦是因缘,看光景似乎要成。外间说现年三十四岁(八折),已与蓉生信:予既如老童应试倒填年贯,新人亦应如老生望邀钦赐,不得不伪增其年矣。 [11]新夫人陶氏应在同治六年与杜凤治成亲,但日记第二本已佚,所以具体情况不详。
杜凤治对这位续弦夫人很尊重,两人相处得不错。陶氏为杜凤治生了五个儿子,其中一个夭殇。他先前的三位夫人也生了多个儿女,但其中四个在他赴粤前已殇,仍存活的有田氏生的杜子榕(桂儿、念田)、娄氏生的杜子杕(桢儿),还有两个女儿“纹”和“线”[12] 。
杜凤治来粤后,儿子作为官亲也跟来,杜子榕、杜子杕在粤也都生了子女,衙署里陆续就有六子、五孙、一女、二孙女等未成年子孙辈。纹女与女婿生了一男一女,也与杜凤治同住。杜凤治的四哥、八哥以及侄儿杜子楢(师侄),还有外甥、内侄等都作为官亲住在衙署,并都参与公务。
除这部日记外,未见杜凤治有其他著述。他来粤后公务繁忙,还几乎每天写详细的日记,估计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从事其他著述。然而,他留下的这部日记,其史料价值要超过很多著述。
(二)赴粤前的经历
杜凤治是道光癸卯(1843)科顺天乡试副贡,道光甲辰(1844)恩
科乡试举人,道光二十七年(1847)会试报罢回乡,当年冬父死,此后
几科会试都没有参加。咸丰三年(1853)初,杜凤治赴京会试,但是年
春太平军进抵江苏,杜凤治无法继续北行,不得不半途折返浙江。
按清朝选官制度,举人还可以通过拣选、大挑、截取三个途径获取
官职。嘉庆年间后规定,三科会试未中之举人,可参加大挑。大挑每六
年举行一次,候挑举人取得同乡京官印结后,由礼部查造清册,咨送吏
部,吏部对申请者过堂验看,然后请旨派王公、大臣会同挑选,挑选标
准重在形貌与应对,参与大挑之举人大约有六成可入选。咸丰五年,杜
凤治入京,以举人大挑二等获得“拣选知县”资格。此后几年,遇到各省
有知县拣发的机会,杜凤治都到吏部参与候拣,前后共30多次,但由于
种种原因,每次都落空。在这几年,杜凤治到过一些官员家中当教书先
生或书启幕客。他晚年回忆当年在京教馆时“每月仅得脩金京钱十六
千,合银一两三四钱之则”。 [13] 东家提供的饭食很差,不食无法养命,
食又难以下咽,有时只好买臭腐乳两块才吃得下。 [14] 即使后来境遇稍
微改善,但因战乱,北京同家乡联系不便,他对家人“分文未能将寄”。
在赴粤任官前一两年他才得以把儿子、儿媳接到北京,但因收入无多,
捐官又花费了大部分积蓄,以至于连蚊帐、席子都买不起,子、媳要用一个被囊带着孙子阿来睡觉。 [15]
杜凤治以举人大挑获取任官资格,也属于正途出身,但如果按照正常的顺序拣发,他基本上没有机会补缺。清中叶后,除了翰林院庶常散馆以知县用者可以迅速得缺之外,一般进士也有可能等候多年,而举人之知县铨补,有迟至30余年者。 [16] 道光、咸丰以后捐纳大开,再加上有大量军功人员,举班候缺更难。咸丰十一年(1861)后,杜凤治在京先后为顾姓、韩姓官员司笔札,收入稍丰,想到“拣发难凭,马齿日长”,决心另辟蹊径以求出任官职。同治二年(1863),他注销了举人大挑二等的资格,改“由拣选举人加捐不论双单月知县,兼不积班选用”。
有清一代实行捐纳制度,晚清内忧外患频仍,捐纳的花样更多,除
俊秀(平民)捐监生后可捐官衔外,正途出身者也可“捐加”官衔以及捐
某种加快选缺任职的程序,杜凤治加捐“不论双单月知县,兼不积班选
用”,就是如此。此后,他又“捐加”了一个同知衔。知县的品级是正七
品,同知一般为知府的副手,正五品。在多数情况下同知的实际职权未
必比得上知县,但品级较高,且加同知衔不妨碍知县委缺。官员还可以
在本身加衔的基础上再往上为先辈加捐封典,杜凤治祖、父的朝议大夫(从四品)、通奉大夫(从二品)封典也是加捐而来的。
同治三年春,杜凤治这批候选官员被吏部归入“三十七卯”,七月
底,杜凤治抽签在“不积班”四人中名列第三。按以往惯例,单月选一
人,双月选一人,杜凤治在本卯排第三名,必须重轮,等到所有卯次轮
完后,再由第一卯轮起,大约要七八年。杜凤治正自叹命运不好时,排
第二名的孙润祥丁忧,杜凤治排名升为第二,得缺机会增加。但他仍没
有很快就得到官职,同治四年初,第三十六卯最后一名被选,六月,三
十七卯的第一名选去。当年五月,翰林院庶常散馆考试名次较后的庶吉
士改为知县任用,庶吉士改知县者俗称为“老虎班”,其他候选者全得让
路。按清朝制度,本来州县官任缺之权在吏部,但太平天国战争后督抚
基本掌握了州县官的委任权,由吏部选缺的知县每月只有一两名或三四
名。所以,杜凤治等到同治四年底还未轮上。幸而这年是大计之年,不
少知县被弹劾,空出一批知县官缺,于是,杜凤治到次年(同治五年)
有了机会,三月到吏部抽签,抽得广东省广宁县知县缺,四月二十七
日,到吏部领到赴任的凭,于是成为清朝的实缺官员。
在清朝,对中下级地方官,吏部发给赴任的凭(有关官员任命的谕
旨、文书会先通过驿站寄给督抚),杜凤治的凭上面写明限本年八月初
七日到任,但这只是官样文章,超过一点时间不会受到处罚。对官员赴
任,朝廷既不安排交通工具,也不发给、借支路费,一切由官员自行解
决。因此,杜凤治领凭后就必须设法筹措赴广东的旅费和其他费用。杜
凤治的族亲兼挚友、内阁学士杜联其时被任命为广东学政,杜联是从二
品高官,学政是钦差,可以通过驿道赴粤,沿途官府提供食宿。但杜联以驿道难行,决定自费取道山东至清江,再由长江到江西入粤。
州县官从北京到广东赴任,本人加随行者的旅费,还有各种打点、馈赠费用,共需几千两银。一般人借贷甚难,但赴任官员总能借到,因为官员没有这宗银两就无法赴任,官就当不上,所以,利息再高也得借。北京的票号以及某些有钱人看准了这一点,也知道多数官员赴任后有能力偿还,于是就把“官债”做成了一项对象固定、高回报的生意。杜凤治中签后一个来月,就有四五十人上门向他介绍债主。有一个裁缝名王春山,有数千两银,都是从放官债积蓄而来,但杜凤治觉得此人“骤富而骄”,而且王裁缝还要求杜凤治介绍他与杜之族亲、挚友、新任广东学政杜联相见,有所请托,结果双方未谈拢。与杜凤治同时得广东缺的海丰知县屈鸣珍和永安(现紫金)知县阳景霁,因怕借不到钱,都以“对扣”(借款的一半扣为利息)借得官债,这就使同为赴粤官员的杜凤治难以同金主讨价还价,最终他也不得不以“对扣”向票号借银4000两,实际只到手2000两,而且银子成色不足,还要给介绍者中人费。[17] 不久,杜凤治又以“对扣”借了680两,实际到手340两。这些银两,说定了到任后迅速归还,通常债主会亲自或派出伙计跟随赴任官员,取得债银后回京,往返旅费也由借债者承担。
杜凤治想到到任之初手头会很紧,为节省旅费,就让跟随自己在京居住的大儿子、儿媳、孙儿与两个女儿乘内河船先回浙江家乡,因为乘坐内河船较乘轮船便宜。杜凤治说,为筹备赴任,自己“身劳心灼,魂梦不安,两目日觉昏暗”,白发白须都多了,不禁感叹“一官甫得,老境已来”。 [18]
由于筹措路费和办理其他事项,杜凤治拖到八月初三日才离京赴
粤。当日早上,杜凤治同14岁的儿子杜子杕、外甥莫雨香等人和四
个“家人”(仆役)雇了5辆马车出发,路上歇宿两晚,在八月初五下午
到达天津。八月十四日从天津登上轮船,十八日到上海,因办事和等船期,杜凤治到九月初五才登上赴香港的轮船,九月初八抵达香港,第二天即乘坐轮船赴广州,当天到达。
杜凤治同治五年八月初三(1866年9月11日)离开北京,九月初九(10月17日)抵达广东省城,共用了37天。
(三)宦粤经历
到达省城广州,稍安顿好以后,杜凤治就派“家人”持手本到总督、
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粮道、知府等各级上司衙门“禀到”“禀安”;此
后连日到各上司衙门谒见,其间又分别拜会、会见各上司衙门的幕友和
在省城的其他官员,并随时打听上司之间的关系等官场信息。他每次到
上司衙门都要给“门包”,还有其他数不清的用费,因为带来的银两不够
开支,杜凤治先后向广州的银号和私人借了3500多两,多数要支付一分
半到二分的月息。协成乾银号掌柜孟裕堂很看好杜凤治,认为杜相貌堂
堂,做官一定春风得意,而且广宁县是优缺,“可做至开方”(年入过万
两),所以借出650两短期债务不讲利息,并表示如杜有需要还可以帮
忙。 [19] 用今天的话来说,孟裕堂是做“长线投资”“感情投资”。
按清朝制度,州县官分发到各省后,由布政使挂牌宣布赴任的命令
和颁发赴任的公文,才算走完任职程序,当然,布政使要秉承总督、巡
抚的意旨去做。杜凤治是持吏部凭正常分发的知县,总督、巡抚、布政
使知道新任学政杜联同杜凤治的关系,且没有特别理由不让他赴任,于
是,杜凤治在九月廿九日接到布政使衙门送来饬赴任的札。杜凤治给送
札的来人“规费”10元,但来人嫌少不肯收,最后给了24元才打发走。 [20]
杜凤治赴广宁就任前按官场惯例应到各上司衙门辞行听训。杜凤治
到总督衙门辞行时因为没有带门包和各种小费,督署门上(门政“家
人”)不肯代递禀辞手本,杜凤治派“坐省家人”(州县官派驻省城办理
事务的“家人”)来谈妥门包数额并过付后,门上才肯通报。杜凤治动身赴任前,这类费用花了200多两。
十月十五日,杜凤治带着幕客以及十余个“家人”乘坐两艘船赴广宁,十月廿四日到达广宁,同前任张希京(柳桥)举行交接仪式,正式接任广宁知县。
杜虽然精明强干,但毕竟第一次出任地方官,经验不足,因征粮问
题与广宁士绅产生尖锐的矛盾,引发上控和“闹考”事件。经几个月的博
弈,事件得以化解,在学政杜联以及巡抚蒋益澧、署理布政使郭祥瑞、
肇罗道台王澍的帮助下,杜凤治没有受到处分,调署四会继续当知县。
他于同治七年正月廿六日(1868年2月19日)交卸离开广宁,同年二月初一(2月23日)到四会接任。
不久,杜联离开广东,蒋益澧、郭祥瑞均被罢职,杜凤治一度被视
为“蒋、郭之党”,总督瑞麟对其冷落,署理按察使蒋超伯挑他毛病,这
两年是杜凤治宦粤十余年最“黑”的时期。他一度哀叹:“何苦如此?所
为何来?若回头有路,三百水田,决不干这九幽十八地狱营生也!”[21]他赴任时的债务未清,初任广宁又有亏累,还要养家和周济亲属,除了硬着头皮把官当下去别无选择,于是千方百计走门路,终于保住了官职。
四会比广宁贫瘠,但事务较简,杜凤治又有足够的才具,四会任上做得相当顺利,在上司和地方绅士当中都获得了好名声。到同治八年七月十八日(1869年8月25日)卸四会任,回到省城等候新的委任。
同治八年十一月,杜凤治被上司委派到潮阳县催征,十一月廿四日(12月26日)到达潮阳,下乡催征七八个月,得到督办潮州催征的道台沈映钤的赏识。同治九年夏,杜凤治接到藩台调其任帘差的札文,于七月十五日(8月11日)回到省城。当年广东乡试,杜凤治被派为外帘官。
本次乡试,肇罗道方濬师为乡试提调,与同为外帘官的杜凤治在闱
差期间建立了良好关系。出闱后,方濬师在布政使王凯泰面前为杜凤治
说话,杜虽没有得到新的“优缺”,但不久就接到回任广宁的札文,同治
九年十月廿七日(11月19日)再任广宁。再任广宁后,杜凤治注意处理
好同地方绅士及各级上司的关系,也逐渐引起总督瑞麟的注意,终于迎
来了仕途的辉煌时期。因方濬师推荐,瑞麟把杜凤治列入署理南海知县
的人选,同治十年二月廿五日(4月14日),杜离开广宁,调署南海
县。
杜凤治于同治十年三月初六日(4月25日)接署南海知县,六月正
式补授。南海是广东首府广州府的首县,一般也称为广东省的首县。杜
凤治在第一次南海知县任期内以其才能得到总督瑞麟等省级高官的器
重,当然,馈送、贿赂也起了重要作用,因此还算顺利,以至于很多同
乡说,在广东的浙江人中杜凤治官运第一。 [22] 当了两年多南海知县
后,杜凤治因担心亏累以及按察使张瀛在缉捕问题上找他麻烦,主动要
求卸任。瑞麟等高官曾挽留,但杜凤治去意坚决,得到上司的同意,并
让他升任知州,署理罗定直隶州。杜凤治于同治十三年三月廿五日
(1874年5月10日)交卸,因为南海是首县,交代事务繁杂,杜凤治在省城逗留了近两个月,到五月廿六日(7月9日)才到罗定州接印,一年九个多月后,于光绪二年三月十七日(1876年4月11日)交卸,回任南海。
光绪二年春杜凤治回任南海知县,三月廿五日(4月19日)接印,
到光绪四年三月二十日(1878年4月22日)交卸。他两次任南海知县共
五年多。第二次任南海知县的前期,由于同巡抚张兆栋、布政使杨庆麟
是同年,与杨的关系又较好,开头也算顺利。但总督刘坤一逐渐对杜凤
治有了看法,曾对人说杜“两次南海亦不见佳,署罗定时亦不过尔尔”。[23] 加上此时南海县盗案三参四参期限将到,于是杜凤治又一次主动请求卸任。
光绪三年十一月,罗定知州黄光周休致,杜凤治希望卸去南海知县
后正式升补此职,巡抚张兆栋、布政使杨庆麟都表同意。但次年二月佛
冈发生土匪抢劫事件,总督刘坤一奏报佛城失守,佛冈同知朱兆槐被参
劾,总督、巡抚、布政使都要杜凤治署理佛冈厅同知办理善后。佛冈是
苦缺,办理所谓乱事善后更要赔垫,杜凤治不愿意去,本来想立即告
病,但其妻陶氏提醒说,“儿子均幼小,不能不忍气,过几年再说”,杜
只好勉强赴任。其实佛冈乱事不大,没有多少事务需要善后,杜凤治很
快就处理完毕。五月,杜凤治染上疟疾,六月回省城就医,上司委派别
人调署佛冈厅同知。十月初三日(10月29日)杜凤治再次署理罗定州知
州,十一月初十日(12月3日)接印。但他再任罗定后一切不顺。光绪
五年四月,他上年七月所生的幼子病殇,接着他本人又被刘坤一撤任,
四月二十七日(6月16日)新罗定知州范子昂来接印,八月,其子杜子
榕(桂儿)病死。杜凤治想到自己来粤,一直仕途顺畅、家口平
安,“顺风走了十五年,可云久矣,日不常午,月不常圆”,自己年已望
七,身体日渐多病衰弱;其时张兆栋、杨庆麟先后丁忧去职(杨丁忧后
不久去世),上司均已换人,不可再恋栈,产生了辞官归里的念头,但
又未下最后的决心。在省城十个月,前思后想,终于在光绪六年三月上
禀求退。在此后几个月内,杜凤治处理了南海任上部款7600余两等交代
未清的事项,在九月初一日(10月4日)离开广州踏上回乡之途。
杜凤治在日记里一再称在广东官不好当。杜联有一次同杜凤治
说:“天下宦途险恶未有如广省者,念及此实为寒心。既入网罗,何日
得摆脱离此苦海也!”[24] 杜凤治深有同感。在第二次南海知县任上,有一次杜凤治同布政使杨庆麟谈及各省官员任免,也说“天下官之难作、吏治之难未有如广东者也”。 [25] 广东民情强悍,人心浮动,盗匪多,钱
粮难收,涉外事件多,清朝各种则例已远远不适合广东实际,且广东经济发达,物价高昂,官员必须比其他省份的官捞取更多银钱才可以维持,故各种贪污受贿案件层出不穷。在这种大背景下,广东官场勾心斗角格外严重。
各级官员都说广东的官难当,而且普遍认为州县官甚至比佐杂还难
当。当州县官除了辛苦以外还相当受气。同治十年八月,因为办案受了
盐运使钟谦钧的气,杜凤治在日记中写了州县官们调侃的一段顺口
溜:“前生不善,今生州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
城。”此后,按察使周恒祺升任外省布政使,不满杜凤治不送程仪,在
总督刘坤一面前对杜“大有微辞”,杜再次引用这24字“口号”。 [26]
古今中外经常会有人说官不好当,清朝州县官也确实不容易当。然
而,官员们尽管调侃、抱怨,但都愿意到富庶的广东当官,尤其是愿意
补上南海知县这种要缺、优缺,杜凤治也是如此。为什么杜凤治当知县
当得那么卖力?因为在清朝,当官是读书人最能实现自己理想、最有社
会地位、最能光宗耀祖,也最容易谋取经济利益的职业。他做官的收入
是家庭生活的主要来源(后来虽参股钱庄,但收益不是很多),宗族、
亲戚还要他接济,仅仅为了自己、家庭、宗族和亲戚,他就必须当官。
通过十几年的宦粤经历,杜凤治大抵实现了这个人生目标。
(四)为人处世
杜凤治53岁开始任官,当时这个年岁已算暮年,但他身体强壮,很
少生病,腿脚灵便,眼不花,耳不聋,到六十三四岁时仍为自己“无甚
疾痛,腿脚稳健,耳目尚无翳障”感到欣幸,他说“予向无肝胃气血内伤
之疾,即寒热外感亦偶然,以是首剧五年,年逾六旬,鲜请病假”,只
是偶有肠胃不适,到了光绪戊寅年(1878)后身体才变差,一年半以后
就辞官归里了。 [27] 强健的体魄和充沛的精力使他能应付繁剧的公务,而且还有余力写下详尽的日记。
杜凤治是一个对自身要求比较严格的士大夫,在日记中反复提醒自
己要讲究三纲五常、孝悌忠信,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和“修
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原则要求自己、评论人和事。每逢父母生
辰、忌日,日记都会记载祭祀的情况。对家乡的宗祠、祖祠、祖墓的维
修祭祀他都非常重视,为此从宦囊付出不少。有一次父亲忌日因公务不能祭祀,他感到非常内疚,在日记中感叹:“一官忙促,遂致以先人讳忌,不克亲身一拜。”[28] 他对兄弟、妻子很尊重,不纳妾,对子女、孙辈、媳婿、侄甥等关照有加,又严格管教。在日记中他提到,族内“诸房皆不能振起,待臣举火者实不乏人”,除自己家庭、杜氏家族外,他对舅族以及前妻、妻子家族亦经常予以接济。 [29] 他还花费巨资为子侄捐官。 [30] 他的儿子杜子榕回乡后来信流露不愿意花钱周恤族人的意思,杜凤治认为儿子“眼光如豆,视骨肉如陌路”,“与予另一肺肠”,去信教训。 [31] 杜凤治告病回乡后,对于早年借款,不管债主是否健在,不管是否有借据,只要对方提出而自己又有印象,就都一一清还。 [32]总的来看,他属于士大夫当中修身谨严的那一类。
儒家提倡“仁者爱人”,杜凤治对朋友、同僚、下属、下人甚至一般
人,都会表现出富有人情味的一面。杜家老仆樊茂发、张三、蒋升,已
殇亡子女的乳媪,生活都很困苦,这些人早与杜家没有关系,但杜凤治
仍予以一些资助。 [33] 州学增生张琦父为佃农,两兄在武营当兵,自己
教馆,愿拜为门生,杜凤治知其家贫,嘱咐来见时不必用贽仪,但张琦
来见时仍送贽敬10元及水礼八色,杜不收贽敬,只收取部分礼物,还对张琦勉励有加。 [34]
然而,作为官员,杜凤治有时也官威大发,表现得蛮横凶狠、决绝
任性。他在审讯命盗等案疑犯时经常用酷刑,致受审者重伤;在催征钱
粮过程中也毫不怜悯地采用拘押、烧屋等强制手段。有时明知是无辜者
也因对方顶撞或看不顺眼而扣押、责打。同治九年春,他在潮阳催征期
间,有一次外出因轿夫失足致其跌倒受伤,他正对上司不给他委缺却派
他干这份苦差恼火,于是迁怒轿夫,恨不得一顿板子将其打死。但闯祸
的后肩轿夫逃走,于是就鞭责没有过错的另一个后肩轿夫出气。第二
天,杜凤治气消,命令不要再追究逃走者,只是将逃走者的轿钱给冤枉
被鞭打者作为补偿。 [35] 类似的事日记记下不少。
杜凤治虽然只是乙榜出身,但很好学,从其日记的文笔、所写的几
首诗看,他学问功底还可以,且对自己的学问很自信。他辞官归里路过
江西南昌滕王阁,看到当日江西巡抚刘坤一和时任学政李文田写的两副
对联。他所抄下刘坤一的对联是:“兴废总关情,看落霞孤鹜、秋水长
天,幸此地湖山无恙;古今才一瞬,问江上才人、阁中帝子,比当年风
景如何。”杜凤治评论:“亦是摭拾而成,取其笔意尚倜傥耳,必有捉刀
者,岘庄(按:刘坤一字)安能为此?出联颇有思议,对语欲问当年风
景于帝子、才人,竟如梦呓,大不成话。”所抄李文田联是:“峰碣已千
金,事往人来,有低回楼观古今山川开阖;阑干仍百尺,隔邻呼酒,且
领略帆樯星斗车盖风云。”杜评:“联语故为怪僻,多不可解,非得苏、虞二先生诗证之,不能豁然也。卖才弄怪,一见可知;字亦学板桥,取法即未见高卓。”[36] 刘坤一曾任两广总督,是杜凤治的上司,李文田是探花,但杜凤治并不把他们两人的学问放在眼里。
日记记载了很多买书的事,有时花费一二百两银子。在公务繁忙的情况下杜凤治一直保持读书的习惯,也注意结合实际读书,到任所前后都认真阅读该地地方志,到潮阳催征时又认真阅读蓝鼎元的《鹿州公案》。有一次,他在致周星誉的信中一口气写了18页纸讨论《明史》的史事。 [37] 其议论虽迂腐,但从中可见他对明代史事相当熟悉。同治六年十一月,他在广宁知县任上,其时催征钱粮辛苦且艰难,广宁士绅又认为他“催征太严”,于是发起抵制县考。他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心烦意乱,于是索性忙里偷闲,有一天完全不理公事不见人,在县衙闭门不出,拿出一部《北史》阅读,读到“琅琊王俨被害于和、穆、令萱”一段,在日记里大发了一番议论。 [38] 《北史》这一段与他当时的境遇毫无联系,他的心得、议论也无甚高见,但在这个时候能把无关紧要的书读进去、读出心得,用以减轻压力,足以反映其读书人本色。他还读了不少杂书,例如,在日记里就几次很恰当妥帖地运用了《聊斋志异》的典故。 [39] 在四会任上还曾向学官黄圣之(纪石)借阅以男同性恋为主题的“禁书”《品花宝鉴》。 [40]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杜凤治对外国新事物表现出了解、学习的兴趣。来粤后他买的第一批书中就有徐继畬的《瀛寰志略》,他的新知识很多来自这部书。他曾在赏月时想到:“泰西人谓大地如一球,金木诸星亦一地球,在我地球中以为地,而在金木星中者,视之则亦一星耳。日居中不动,其动者地球运行耳。诸星环日运行,地球亦如一星,星多如许,可知天日之中,如地球者当不知凡几也。”[41] 同治九年七月,他在汕头与德国鲁麟洋行的买办郭紫垣谈话。郭对他谈及普法战争,他在日记中用了六七百字记录郭紫垣所说的内容。 [42] 杜凤治所记普法战争的来龙去脉大致靠谱,说明他对世界大势的变化有一定理解能力。在南海知县任上时,英国驻粤外交官员闲谈中通过翻译告诉他有关苏伊士运河的事。 [43] 尽管他听得不是很明白,没有记下这条运河的名字,但仍把这件新鲜事写入日记。他辞官归里后在报纸上读到俄国沙皇“被人用开花炮轰毙”的消息时,在日记中写下:“叛党谋弑俄皇业已五次,至第五次竟被轰毙。叛党何人,该国君臣久已深知,乃竟不克铲除,至五次而终死其手。何叛党之悖逆强横、该国君臣之泄沓至于斯极也,怪哉!”[44] 可见杜凤治虽然关注世界大事和西方新事物,但他始终是从一个中国士大夫、清朝官员的角度去观察和思考的。
在日记中随处都可以反映出杜凤治沉着冷静、精明务实、观察入微的性格。这里举一个小例子,如他在日记中记下对清远知县朱云亭的观感:“在(藩署)官厅遇英德朱君名云亭号惺园,年约三十余,其神气恐非正路,亦似有才,口不择言,其行走时两手如兜,较张石邻(按:南海知县张琮,杜凤治的后任)两手如缩更觉难看,不知是何路数也。”[45] 寥寥几笔就把朱云亭的仪表、性格特点写出,眼光和语言都很刻毒。在晚年,杜凤治见其次孙(炯孙)读书不成,要他学习钱铺生意,教训他“留心时务学经纪”:
经纪谓何?如买米柴砖木一切家用物,于平日留意,与人
闲话亦可留心,何处好何处歹,何处贵何处贱,熟悉于心,一
到买用之时,胸中早有成算,自然不致受亏。百作工匠入门,
一经开手,即无了期,亦当早定算计,如竹木油漆,每项工程
几何,几日可毕,用竹木油漆若干,亦有数目,自不能偷挪游
衍。最难防者裁缝一项,必要彻底算计,现绸几丈几尺作衣一
件,尺寸分明,亲看督工,与彼闲话,在彼不防而一切弊病尽
入我目。诸如此类,楮墨难罄,全在凡事留心,观此知彼,一
隅三反,日久经纪自能精通。 [46]
杜凤治对孙子的教导无疑来自他自己的人生经验。事事留心、勤于观察、谨慎细密、精明警觉,这种能力对他在官场趋吉避凶,以及处理公务,尤其是听讼、理财,是很有用的。
(五)为官之道
杜凤治出身于仕宦家族,曾跟随父亲在伯父杜金鉴的湖南浏阳县衙
度过一段童年生活,壮年后在京城历练,结交不少翰林、进士出身的官
员,又在官员家当过教书先生和笔札师爷,早就熟谙官场规矩和运作,
无须像草根阶层出身者那样,考中科举、得选后才学习各种官场礼仪。
他进入仕途时已是人生成熟期。家庭出身、几十年的经历加上自己的禀赋和努力,他很快就适应了州县官的角色。
在任官两年后,他在日记中写道:“予奉檄来此,自誓要作好官,不敢望作名臣,冀幸作一循吏,自问自心不敢刻不敢贪,可对天地、祖宗、神明。”[47] 他的日记并不准备给别人看,这些话不能视作虚言假
语。稍后,他在四会县衙自撰了两副对联。一副是:“屋如传舍,我亦
传舍中一人,明昧贪廉自存公论;堂对绥江,彼皆绥江上百姓,是非曲
直何用私心。”另一副是:“上不负朝廷,下不虐百姓;前不玷祖父,后不累儿孙。”[48] 公开挂出来的对联自然有官样文章的意味,但也是他自励的目标。他对清廷忠心耿耿,对教化、考试、征输、缉捕、听讼等州
县官例行公务努力完成,作为“父母官”,对治下的庶民百姓不至于做得
太过分。他后来虽然没有飞黄腾达当上高官,辞职归里时只是正五品的
直隶州知州(加知府衔,从四品),但仕途顺利,如果按晚清官场的一般标准,杜凤治不失为一个好州县官。
州县官公务繁忙,而且要处理好同上司、同僚、下属、地方士绅的关系,恩威并济地统率管理书吏、衙役、“家人”。杜凤治对自己勇于任事、任劳任怨的性格颇为自豪,他教训儿子杜子杕说:
生怕任劳任怨,可躲则躲,可推则推,非丈夫所为。目前荫下优游固无不可,倘要单枪匹马卓立人丛中作一番事业,不任劳怨能出人头地乎?只须看我为官十余年,首剧五年,承上启下,大绅大富,旗务洋务,何处不要精神去对付?何事不任劳怨?即欲畏首畏尾且躲且推万不能也。且予生性能作事,肯任劳怨,汝辈自病自知,不必他求,效法于予斯可矣。 [49]杜凤治十几年间都很勤奋。在日记中说自己到任广宁知县后“从无一月在署安居”,“偶见猫犬安卧,心实羡之叹吾不如”; [50] 南海知县公务更繁忙,“日日奔走,公事山积,日事酬应,夜间每阅至三四更,往往五更,黎明即出署有事,亦未尝一言告劳”。 [51] 他经常一天之内处理多件公务。例如,在广宁任上,同治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1868年1月15日),他清晨起床立即出发到几十里外的乡间勘验一宗抢劫案的现场,再到另一处为一宗人命案验尸,其间还召见当地绅耆催征钱粮。[52] 下乡催征钱粮时,经常是白天召见绅耆催征,晚上要督促、责比粮差、殷丁,每晚还得处理衙署专人送来的公文。他即使生病也不敢多休息,稍有起色即起来处理公事。他审案也很认真,说自己:“堂判至少亦数百字,否则千余言数千言不定,均附卷可查,亦一片心血也。公平持论,毫无私曲,据理直断,天人鉴之。”[53] 日记中有他审讯多件案件的详细记录,说“公平持论,毫无私曲,据理直断”当为自夸,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杜凤治是以“青天大老爷”自居并为此努力的,确实比多数州县官勤于和善于审案。对未能勤政的官员,杜凤治颇有批评、讥讽。杜凤治的挚友周星誉(叔芸、叔云)以翰林科道外放广西知府,一度被撤,杜在日记中议论周“又懒又暗,一经得位,授柄家人,己则高卧”,这样当官一定当不好。 [54]
杜凤治常说自己不爱财,以不苟取自诩,在日记中也极少记录“额外”的收入。他当然也收受银钱,但比较审慎。日记常记拒绝、璧还别人馈送的银两。但他精于计算,当州县官十几年还是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
杜凤治非常注意编织官场关系网。他在京候选多年,结交了各种于
官场进退有用的朋友。潘祖荫(侍郎、尚书、京筵讲官,潘任军机大臣
时杜凤治已辞官归里)是其“荐卷”师, [55] 李鸿藻(后任尚书、军机大
臣)是其同年,还有几位翰林如周星誉、杨庆麟等同他是至交好友,日
记中常有致送潘、李、周、杨等京官炭敬、冰敬的记载。潘祖荫对其补
缺、调署等事相当关注,并施加了影响。杨庆麟后来任广东布政使,对
杜就颇为关照。杜凤治在北京时同吏部、刑部、兵部的办事官员和书吏
建立了交情,来粤后这种关系就成为他重要的人脉资源,上司也要托他
打通北京的关节。肇庆府知府蒋立昂(云樵)之子军功保举并加捐同
知,但名字被搞错,又想加知府衔,乃托杜凤治致函“京友”设法办妥。
肇罗道道台王澍与杜凤治同乡且有戚谊,杜凤治曾拜王为师。王澍调任
后大计得“卓异”,按定例须引见,吏部应调取。上京引见要花费很多银
两,又未必能升官,王澍想不去。吏部考功清吏司书吏致信王澍:如欲
免调取,每年需银200两。王澍接信后向杜询问来信者底细,并托杜
与“京友”讲价减为100两。 [56] 同治十年初,杜凤治得知督抚把自己列为
调补广东首县南海知县的候选人,立即疏通活动,后顺利得到吏部的同意。 [57]
杜凤治初到广东时有一个很硬的后台——广东学政杜联,杜联是他的同宗、同学、同年。在日记中,杜联被称为“莲翁”(杜联号莲衢)。杜联的籍贯是浙江会稽,杜凤治的籍贯是浙江山阴, [58] 两人是同宗族较疏远的亲戚。杜凤治早年在杜联门下读书,在京候补时,与杜联结下
极深的情谊。此前广东学政多数放翰林院编修、检讨之类的中下级京
官,最高为侍讲学士、侍读学士(四品),杜联却以内阁学士兼礼部侍
郎衔出任。学政本是钦差,在省里地位仅在将军、督抚之下,在藩、臬
两司之上,杜联是从二品大员,可说与督抚相当,且任满回京后还有可
能被重用。杜联多次直接过问有关杜凤治的事,督抚、藩、臬都不能不
给面子。后来的巡抚张兆栋与布政使邓廷楠、杨庆麟等高官是他同年,在晚清注重同年的官场伦理氛围下,杜凤治得到一些照应。
在北京的朋友不断向杜凤治提供各种官场信息和建议。如翰林周星
誉是杜凤治挚友,杜不断慷慨地对周予以“资助”。据日记所记,周为人
自负贪财,不甚爱惜羽毛,但有才气且交游广泛,作为京官有一定政治
能量,经常向杜凤治提供各种政坛、人脉信息和建议,并为杜疏通各种
关系。广粮通判方功惠(柳桥)是瑞麟的亲信,杜凤治同他建立了交
情,两人互相欣赏,方功惠也向杜凤治提供了大量广东官场高层的信
息,两人还经常毫无顾忌地议论各级上司。杜凤治在几年间得到瑞麟的信任,方功惠起了一定作用。
为编织、维护官场关系网,杜凤治在省城一有时间就去拜客;平日
送礼馈赠、问候应酬、书信往还,他都不会疏忽。尽管心里对上司经常
不满甚至暗地里咬牙切齿,但巴结逢迎的功夫却做得很足,该送的银两
只多不少。对同寅、下属,在涉及银钱的事情上做得也比较漂亮。例
如,同治七年春,杜凤治调署四会,按“规矩”给道、府两位顶头上司各
送100元“到任礼”,其时正是旧肇庆知府郭式昌和新知府五福交接之
时,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官员只送给后任,但杜凤治“新府一份,旧太尊
一份”,“一切门包小费均照例”。 [59] 两广总督瑞麟病故后,官员所送奠
仪,都是按缺份“肥瘦”定所送多寡。杜凤治其时署理罗定州知州,收入
一般,但想到送奠仪“是举虽为死者,乃作与生者看”,因瑞麟赏识自
己,让自己当上南海知县,少送会有“物议”;本来已打算按较高标准送
600元(“佳缺”连州知州才送200元),但后来决定再加到500两,以表示自己不是“忘恩负义者”。 [60]
杜凤治能巧妙地周旋于省级上司之间。他初任广宁时,两广总督瑞
麟与广东巡抚蒋益澧、署理布政使郭祥瑞与署理按察使蒋超伯水火不相
容,藩、臬矛盾还直接与处置广宁士绅控案有关。蒋益澧、郭祥瑞被视
为杜凤治的袒护者,但杜凤治没有使瑞麟把自己列入蒋、郭一派予以打
压,后来还逐渐得到赏识。蒋超伯虽视杜凤治为对方的人,但杜通过多
方努力设法减少蒋的敌意,保住了官位。他在官场的进退颇有分寸,总
结出“欲不大黑,切不可大红,最为作官要诀”。 [61] 十多年间,杜凤治
避免卷入高官的斗争当中,使对立的双方都接受、重视他。他很自豪地
认为自己全靠本事,与总督瑞麟素无渊源却当上了首县南海知县。瑞麟
特别信任武将郑绍忠,杜凤治心里对郑不大看得起,但处处尊重迎合,
加以笼络,所以赢得郑绍忠的尊敬和好感,在广宁、四会任上,杜都得到郑绍忠的帮助和支持。
杜凤治颇有心计和手腕,这在处理官场关系、解决棘手问题、审理
复杂案件中都有体现。例如,同治六年十月郑绍忠招抚盗匪黄亚水二之
后,打算把他斩首,找杜凤治商量。杜认为这样做违背了原先免死的承
诺,还会吓跑其他有投诚意愿的盗匪;建议杀掉黄亚水二的一些羽翼,
把黄带回营中“管束防逸”,“伊已如釜中之鱼,砧上之肉,一二月后,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寻一事作为违令斩之,更两面俱圆”。郑绍忠“大
为叹服”,后来就完全按杜凤治所说的办,一年以后才杀掉黄亚水二。
[62]
有时,杜凤治也会抓住一些机会在官场中表现自己不畏权贵的风
骨。如在南海知县任上,翰林潘衍桐兄弟与某户疍民因争夺沙坦涉讼,
杜凤治实地勘查后没有按照潘氏的要求做出判决。尽管潘衍桐有信来,
但杜凤治“当堂申斥,并于堂判中批明,责其以编修之清高而不知自
爱”。 [63] 杜凤治知道潘衍桐未必能直接为难自己,偶尔不给翰林面子,
以体恤小民的面目出现,反而有利于在官场和民间提高自己的声望。
初任南海以后,杜凤治也逐渐成为“老州县”,在官场建立了自己的
名声、地位和人脉关系,他不必像在广宁、四会任上那样处处小心翼
翼。在后期的日记中,他对上司的议论越来越大胆,后来对一些上司也
敢冷落、顶撞了。按察使张瀛几次批驳了杜凤治对案件的处置并派委员
来调查,但杜不怎么害怕,反而同上司、同僚讥笑、指斥张瀛。光绪二
年,杜凤治在罗定州任上,署理肇罗道齐世熙派一名巡检为委员来催各
房承充典吏。杜觉得此举无谓,且要自己花费,在日记中写道:
予莅此已将二年,方道台从未委过委员来州,即有委,亦
系照例差使,本人从不到者。兹齐世熙以一饿不死之候补道,
到任无几即委委员,名为公事,实调剂佐杂耳。该巡检以为绝
好美差,各房典吏必有赂遗,岂知本州十房罔不清苦,食用为
难,安有闲钱饱委员之饿壑?该委员初到禀见,予辞以冗,嗣
见各房(十三日事)不肯馈贻,又再三求见。予不能为彼勒各
房书供欲壑也,仍不见。蔑视委员即蔑视委之者也,不识好歹
轻重之人只可如此待之。 [64]
杜凤治以蔑视委员来表示对委派者署理肇罗道齐世熙的蔑视,齐后来也没有对杜凤治怎样。
在任官初期,杜凤治兢兢业业,不敢有嗜好、嬉游,但后来他吸上了鸦片,烟瘾还颇大。任南海以后日记中又经常有与其他人“手谈”的记录,从日记看不出杜凤治玩的是何种赌博游戏,但看得出其兴趣颇浓。
下面是光绪元年他在署理罗定知州任上给学正黄怡(荣伯)的一封短
简:
大礼已毕,积雨未晴,衙斋闲旷,不但先生官独冷也。遗
哀破睡,尽可仍续旧谭,唯敝处不便遍邀。敢浼飞符,都为知
会,弟则若为不速之客来者,煮茗以俟,勿哂荒嬉。想元规兴
复不浅,定有同心,如个中有一人不愿,幸勿强之,嘱之。兴
发偶然,狂泐数字,借颂荣伯学博吟佳,阅讫付之祖龙。 [65]
其时正值同治皇帝大丧期间,杜凤治连日率领罗定州的文武官员在
城隍庙举行哭临典礼。典礼结束的当日晚上,杜凤治就请黄怡出面约几
个人来州署“手谈”(杜作为知州不好亲自出面)。杜凤治知道在国丧期
间嬉戏赌博有违官箴,所以嘱咐黄怡阅信后烧掉。这种事如果在清朝前中期是不可思议的,从这件小事也可窥见晚清官场观念和规则的微妙变化。
二 日记介绍
(一)日记各本的主要内容
2007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清代稿钞本》第1辑,杜凤治日
记以《望凫行馆宦粤日记》为书名被全部影印收录。“望凫行馆宦粤日
记”是第一本封面的题署,可能作者本想以此作为日记的总名,但以后
各本封面实际上的题署各不相同。
杜凤治在日记第一本的开头说,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至二十七年(1847)写过日记,后停写几年,咸丰五年(1855)至同治元年(1862)又记了几年,辑为五本,但同治元年秋得知家庭成员多人在太平军进攻浙江时遇难,万念俱灰,日记再停记,直至同治五年选官后才重新写日记。前两次的日记已佚失不存。
同治五年五月初五日,杜凤治再次开写日记,此后十几年基本没有中断过,即使在审讯案件、下乡催粮、缉捕盗匪,以及到省城谒见上司、办事,甚至在遇到麻烦、仕途出现危机时(如广宁绅士上控、闹考那段时间),也都坚持记日记,往往连续几天都写两三千字。同治六年十二月初二日(1867年12月27日),他同道台王澍等在傍晚接见广宁廪生岑鹏飞等人、处置闹考事件后已近午夜,但这天仍记了3600余字。同治八年六月初四日(1869年7月12日),他到肇庆府府城办事后,在归途的船上足足写了6000多字。
现存日记共40本,都用宣纸写成,开本大小不一,各本封面题署与该本内容不尽一致。绝大部分日记是当天所记,但也有过一两天补记的,少数是若干日后一起补记,甚至有几年后一总补记的。有时杜凤治会对日记稍作修改补充。
多数日记虽写于繁忙的公私事务之余,但往往几千字一气呵成,笔
误不算多,且思路清晰,记录详细而有条理;举凡与上司、同僚、士绅
的对话,处理公务、案件的过程,祭祀祠庙,科举题目,典礼仪式,与
他人的争论、矛盾,多有详细记述,对公文、信函往往也摘要抄录,日
后如发现误记则在两行之间或页面天头以小字更正、补充。从日记补写
的情况,以及从杜凤治公务的繁忙程度,可以断定,他不可能先写草
稿、修改后再抄正,多数日记保留了记录时的“原始状态”。
当日纸张价格不便宜,杜凤治任官之初,仍保留寒士的习惯,节约
用纸,每页日记都写得很密,而且字写得很小,补写的字更小,这使今
人阅读时很困难。后来杜凤治境遇改善,他无须再如此撙节,所以,后
面的日记就字体写得较大,行距也较宽,阅读起来比前面几本容易些。
日记第一本封面署“望凫行馆宦粤日记”,杜凤治父母坟墓所在地土
名“栖凫”,“望凫行馆”之名应从此而来。第一本开头写重立日记的缘
起,其中有不少篇幅追述了家庭在太平天国战争期间的苦难,以及自己
参加科举考试、举人大挑、候选补缺、得官等事的概略。日记正文从同
治五年五月初五(1866年6月17日)开始,记筹款赴任、离京赴粤及到
广宁赴任等经过。其中有不少有关北京官员生活以及杜凤治对天津、上海、香港、广州的观察印象,还写及到粤后续弦事。
第二本已缺失。第40本封面用小字写了丢失第2本的经过:“失去任广宁之第二本,真堪怅。着跟班吴进由佛冈运书箱晋省,一箱登岸失手落水,失去第二本,究不知落于何处,无从查考。”
第三本到第六本前面部分,均为首任广宁知县时之事,其中写了清剿广宁土匪黄亚水二与谢单支手、广宁绅士控告“浮收”、应对士绅闹考等事。这几本颇为详细地记载了征粮时官吏的各种手段,以及官、绅、民之间围绕征粮的种种纷争。
第六本后面部分到第十一本前面部分,记署理四会知县的经历,有较多听讼办案之记载。第十一本后面部分与第十二本前面部分写卸任四会回省城候缺的经历。第十二本后面部分写接到赴潮阳催粮差委、动身赴潮阳的经过。
第十三本与第十四本前面部分写在潮阳催征新旧粮事,对潮汕地区
强悍民风、长期欠粮抗粮以及官、绅、民复杂的关系有颇为生动的记
载。第十四本后半部分写奉调回省城参加帘差考试、准备入闱等事。第
十五本大部分写自己在同治九年庚午科广东乡试时作为外帘官的经历。
第十六本到第十八本前面部分,记再任广宁知县时之事。
第十八本后面部分到第二十八本前面部分,为首任南海知县时之
事。
第二十八本后面部分到第三十四本,为首任罗定州知州时之事。这
几本有关催征、听讼的记载较多且较详细。
第三十五本到三十七本,为回任南海知县时之事。第三十七本在光
绪三年十一月廿七日(1877年12月31日)后停写近三年。至光绪六年九
月初一日(1880年10月4日)才重写。辞官回乡路过三水芦苞,补记光
绪三年十一月廿七日至光绪六年九月的“前事大略”,这37页总记三年前
卸任南海、短暂任佛冈直隶厅同知,以及再任罗定知州,到辞职归里等
事的概况。第三十七本后面还有43页系回乡后所写,其中26页记述告病
回乡经过,处分财产的“分房另爨条款”,最后17页的“补记”是有关家族
祭祀安排和自己身后安葬等事项,及对“分房另爨条款”的一些修改。
第三十八本前面部分写回乡旅途,后面部分到第四十一本都写回乡
后的生活,其中有不少追忆早年生活的文字。后面的日记多数比较简
略,大约是因为无大事可记,且杜凤治日渐老病,难有精力多写。日记
记到光绪八年十月初十(1882年11月20日)为止,当日日记最后一句还没有写完,很可能是写日记时突然发病。
杜凤治两次广宁任上以及四会、首次罗定任上的日记都很详尽,基
本无漏记、缺记。任南海知县时的日记有时相对简略,因为南海知县的
公务繁忙得多。他两任南海前后任交接期间本来会有很多令我们感兴趣
的重要事实,但遗憾的是,交接期间多日缺记,补记的一些内容也较凌乱。
(二)日记特点
杜凤治精力充沛,思路清晰,下笔很快,十几年间大部分时间天天
写日记,特别是对公务记录得很详细。他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想到
的以及亲身经历的平实记下,很多时候似乎是想以此宣泄情绪。在当
时,几百万字的日记绝无刻印出版的可能。日记中有大量对上司、同
僚、下属甚至至亲好友刻薄的评论及若干个人隐私, [66] 也说明杜凤治
写日记时并不打算把日记示人。日记所记应该是杜凤治经历、观察、思
考、判断的真实记录。作为史料,这样的日记更为可信。日记多数是当天记下,记忆失误也会少一些。
体量巨大、记录连贯、记载详细都是杜凤治日记的主要特点。日记
记录了杜凤治考试、催征、缉捕、听讼等公务的详情,还有大量官员任
免、官场内幕、中外交涉、风土人情、物产物价、奇闻逸事等内容,如
此详细的日记很少见。因为公务忙闲不同,杜凤治各本日记的重点也不
一样。在广宁任上,较多记述催征以及与士绅的矛盾、冲突。在南海任
上的日记虽也算详细,但偏重于记督、抚、藩、臬交办的事项与官场内
幕,对催征、审案的记述则相对简略。在四会、罗定任上,因为其他公
务较少,所以记述下乡催征和审案就特别详细。很多案件逐日记述,涉
案者、勘查现场、验尸、案件来龙去脉以及自己思考、判断的经过都写
得颇为详尽清晰。如同治七年九月在四会处置江昆汉被杀案,十几天内日记就此案记述了一万多字。
有闻必录、毫不隐讳也是杜凤治日记的重要特点。如署理布政使郭
祥瑞和巡抚蒋益澧同杜凤治关系很好,还支持他渡过与广宁士绅冲突的
难关。但日记仍记下郭祥瑞、蒋益澧滥支公帑以及蒋益澧被罢免离任时
以“赏银”的办法让绅民多送万民伞、高脚牌等事。 [67] 总督瑞麟对杜凤
治有知遇之恩,杜凤治对瑞麟亦颇有佳评,但日记多处记载瑞麟纳贿的
事实及他人对瑞麟贪财的议论。不过,日记极少议论太后、皇帝、朝
廷; [68] 对自己的支出记录详细,对收入则记录不多,于此等地方也可
见他精明谨慎之处。
日记的文笔颇为生动,下面抄录一段。
同治五年十一月,他在广宁任上下乡催粮,记录下自己的观感:
一路山连水绕,弥望皆竹,始沿河行,两岸因山凿路,仅
如线然,窄处唯容一人,而又竹枝横出,甚碍行路。继入山
坳,中间溪水潆细,其清可鉴。民居错落,有六七处水碓,颇
饶山居之胜,令人大动归隐之思。使我有家可归,此身无累,
吾乡风景有过之无不及,胡为昕夕焦劳,栖栖仆仆为官乎?为
私乎?行年五十有三,何日得身心宁静也!追溯一生心伤往
事:父母固不可留,而妻至再继,犹不克偕老白头,屈指死已
五年,我则块然老鳏,绝无生趣,殇二爱女一幼子,想起亦甚
可怜。又兼兄弟无存,迄今内署谁能助我?真是一个独生!前
后左右寥寥无几,术家谓我命凶强,信然!
出山入竹林,蓊翳天日,中通一线,无论舆马,即单身独
行,亦须低首侧身而过,右数尺许仍为河道,左则一望丛绿无
际矣,渭川千亩不足数也。惜生笋苦而不可食,大杀风景,羡
煞“清贫馋太守”,且将奈何?(苏诗有“料得清贫馋太守,渭
川千亩在胸中”) [69]
上述文字一气写成,既写景又结合自己的境遇抒情,还引用典故,
没有一个字涂改,只是后来把诗句出处补写在日记天头空白处。
如前所述,杜凤治写日记多是当时记下,“为写而写”,他肯定没有
考虑过后人是否容易读懂。读这部日记,尤其是前面几年以较草行书写
成、写得密密麻麻那几本,仅辨认字迹就需要花费不少力气。此外,日
记提及的人物通常使用字号(且当时字号往往可用同音、近音字书
写)、小名、绰号、简称、代称、官名、官名别称、姓氏郡望,而多数
人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吏、幕客、地方绅士等,为各种史籍及《古今人
物别名索引》等工具书所不录。有时,同一个人在日记不同地方称谓往
往不同,如日记写及潘祖荫就有“伯师”“潘伯师”“伯寅师”“河阳师”“河
阳”等称谓;不同的人称谓相同的也有,如广宁前任知县张希京与广粮
通判方功惠在日记中都被以号相称,称作“柳桥”,蒋益澧和蒋超伯在不
同地方都曾用隐语称为“三径”。同一官名所指往往是不同的人,如日记
多称布政使为“方伯”,但十几年间本任、署理的布政使有七八人,不清
楚交接时间,就很难判断日记某处所写的“方伯”指谁。有时写到官场人
物、事件,还使用隐语。有一次,他抄录其幕客顾学传(小樵)来函谈
广东官场事的大略:
小樵信中谓回件专递福地,因月中匠头衔在前,故须月中
公开,折履、长纳公为此甚生气。内事有知者,西狩公察议,
三径、七里均严议,落落大议处。诗婢主人撤销,惠已另简,
本守及载戢干俱回原省,我姑大约非休文先生(韶)即旧主彭
城郡也。督幕事无确据完结,有杖之闻,有暂信,卯金有一枝
之想矣。 牧有来东之说,琅邪则无升信也。 [70]
根据相关典故、姓氏郡望以及当时广东官场的变化,笔者猜测“西
狩公”指总督瑞麟,“三径”指巡抚蒋益澧,“七里”指署理布政使郭祥
瑞,“落落大”或指方濬颐,“本守及载戢干”指代理肇庆知府郭式昌、署
理罗定州知州戈聿安,“休文”或指沈映钤,“彭城”或指知府刘溎
年,“我姑”指新肇庆知府,“诗婢主人”指署理知府郑梦玉,“卯金”指督
幕刘十峰,“ 牧”或指蒋益澧调来之云南知州沈云骏(仲骧),“琅
邪”或指王澍(有升任传言),其余就猜测不出了。书信、日记用隐语
未必是为保密,也可能是文人文字游戏的积习,然而,这就增加了今人
阅读的困难。幸而在这部数百万字的日记中,这类文字不是很多,而
且,即使读不懂这些段落,对利用日记中的重要史料影响亦不是很大。
(三)日记的史料价值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史学界关注的都是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杜
凤治只是个州县官,没有机会参与高层决策和全国性的大事,他宦粤期
间又恰恰是近代中国没有特别“重大事件”发生的年代,因此,他的日记
对研究太平天国、中法战争、戊戌维新、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等参考
价值不大,日记涉及洋务运动的内容也很少,这很可能是日记收藏在中
山大学历史系资料室多年却无人利用的重要原因。
时至今日,史学研究的对象更为广泛、更为多元,政治制度史、社
会史、法制史等成为发展迅速的学术领域,在研究中,学者对历史
的“细节”更加关注。在新的学术环境下,这部体量巨大、记载详尽、内
容丰富的晚清日记自然会受到重视。而且,日记作者杜凤治作为州县官
承上启下,上面接触督抚以下各级官员,下面要同绅民直接打交道,涉
及面广,所以,日记的史料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本书全部内容,其实也是论证这部日记的史料价值。在这一目只做
概括论述,除后文不会再提及的内容外,本目将尽量少引用日记的具体
文字。
笔者认为,杜凤治日记最大的价值在研究清朝司法与清朝州县制度
两个方面。清代州县官留下著作、日记者不少,近年出版的《清代稿钞
本》等史料丛书,收录了若干种州县官日记,有些日记也写到公务,但
像杜凤治日记这样连续十几年、几百万字、绝大部分写公务的,似乎没
有第二种,在研究清代州县制度与司法方面,很难有其他日记可与杜凤
治日记相比。
第一,这部日记是研究清朝法制的独特且难以替代的史料。
几十年来,中外学术界对清朝法制史做了相当全面深入的研究,成
果极为丰硕,相关史料举不胜举。吴佩林在《清代县域民事纠纷与法律
秩序考察》一书的学术史部分对1980年后30多年的清代法律史研究做了
全面、深入、客观的述评,他的述评很重视从史料的角度写,尤其是档
案史料。 [71] 遗憾的是,该书的参考文献中并没有列入杜凤治的日记。
据笔者所见,除张研、徐忠明外,也鲜有学者在研究清朝法制时利用这
部内容如此丰富的日记。
对于清朝法制史研究,刑部档案以及州县官们编撰的公牍、案例都
是必须特别重视的史料;四川巴县、南部县以及台湾淡水、新竹等地的
档案也常被引用。不过,全中国那么多州县,留下档案的却不多。例如
广东清朝州县的档案就极难寻觅,巴县、南部、淡水、新竹的档案未必
能反映广东的情况。而且,清朝多数司法文书是官吏按照法律、制度以
及各种惯例加工整理出来的。州县官写的官箴类著作以及编撰成书的公
牍,隐讳、加工的情况就更多了,作者对入选的公牍也必然做过选择。
[72] 这些档案、官箴书、公牍如何形成今人看到的最后版本,实际情况
同档案、公牍所反映的有何差异,州县官审案时是怎么思考、判断、决
定的,这些从档案、官箴书、公牍中都不容易看出。杜凤治日记则会详
细记录案件审讯过程以及自己的观察、疑问、分析判断、做出判决的理
由。清朝州县司法实践中一些完全违背法律、制度的做法,学者们不是
没有注意和做过研究,但日记还是有很多前人没有注意到的内容(例如
以“钉人架子”钉死捕获的盗匪而不上报)。当然,笔者完全知道档案等
史料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并不是说杜凤治日记比档案更重要,但说这
部尚未被研究者广泛注意的数百万字的日记,是研究清朝法制史相当独
特、相当有用的史料,可对以往史料做重要补充,相信是可以成立的。
第二,这部日记对研究清朝州县制度有重要价值。
多年来,中外学者对清朝州县制度做了深入研究,成果之多难以详
为列举。瞿同祖的《清代地方政府》可说是当代学术界研究该问题的奠
基之作。 [73] 近些年,魏光奇的《有法与无法——清代的州县制度及其
运作》是中国学界研究该问题的高水平成果。 [74] 瞿同祖、魏光奇两书
所附的数以百计的参考文献,都是研究清朝州县制度的基本文献,其中
有大量州县官写的官箴书、公案以及辑录的公牍等。这些文献中,似乎
没有州县官的日记,更没有杜凤治这部日记。张研的《清代县级政权控
制乡村的考察——以同治年间广宁知县杜凤治日记为中心》一书以及若
干论文引用了这部日记,但她只是引用了杜凤治广宁任上的一小部分日
记,而未引用其他部分更为丰富的内容。
杜凤治日记有助于进一步探讨清朝州县衙门的实际运作,官府对基层社会的管治,州县官行使权力时与律例、会典、则例的调适和差距。这部日记以记载公务为主,又很详尽,因此,有助于学者了解大多数文献没有记载的官员关系、机构运作、官场礼仪等方面的具体细节。例如,清代的直隶州,学界一般认为“有着与府相等的地位”。 [75]清人也是这样看的。杜凤治想正式题升同知,但方功惠不赞成,劝杜力求题升直隶州知州,方说:“目下之同知尚值钱乎?直牧何等体面,即捐知府亦得便宜几许。直牧分位与知府埒,且可署知府事,未闻同知能署知府也。”[76] 虽说“直牧分位与知府埒”,但直隶州知州毕竟品级低于知府(前者正五品,后者从四品)。从杜凤治署任罗定州的日记可知,二者差别不仅在品级上。杜凤治在罗定任上,必须下乡催粮、负责案件初审、主持州试(童生第一级考试,与县试同),这些知府都无须亲自做。知府对上司自称“卑府”,但杜凤治署理罗定州时对上司不是自称“卑州”,而是与散州知州、知县一样自称“卑职”。于此看来,直隶州知州的地位与权责又与一般州县有近似之处。日记记载了多位学官在非考试期间可以兼作局绅,又可以离开衙门到其他地方办自己的事,这恐怕也是一般研究者没有注意到的。
又如,州县官是如何征收钱粮的,有关资料、论著可以说浩如烟
海,但这些资料、论著对细节的记载、叙述却不丰富。杜凤治十几年连
续记载自己征收钱粮的经历,对催征钱粮过程中官员、书吏、差役、士
绅、殷丁等人的言行有生动详细的记述,这是在其他史料中不易见到
的。又如,有关明清科举考试的资料、论著不少,但主持考试与入闱参
与考务的官员留下的记述并不多。杜凤治对每次县试的题目、录取情况
以及出案名次的考虑都会详细记述。日记的第15本《乡试奉调入闱日
记》,用了5万多字记载自己在同治九年广东庚午科乡试做外帘官的经
历。我们对清朝乡试在关防严密的情况下竟会出现弊案难以理解,杜凤
治虽然没有具体写到科场弊案,但他关于内帘、外帘操作细节的描述,
可使我们想象出各种作弊的可能性。
早有学者注意到,尽管清朝对官员的职权、责任、奖惩、行为等,
有很多《会典》《则例》等成文法予以规定,《大清律例》中也有不少
条文是针对官员特别是州县官犯罪的,但“王法”既被官员标榜和遵守,
却又随时随地被官员视为具文,大小官员心照不宣地集体做违反“王
法”的事。魏光奇的书名《有法与无法——清代的州县制度及其运作》
可视作对这种情况的概括。日记中大量记录的士绅参与征收钱粮甚至被
责成催征,佐杂参与审案,州县官在拘押、用刑方面大量的“违法”行
为,以“借盗销案”的办法消弭任内的缉捕责任,实际上已经制度化的士
绅基层权力机构公局,等等,都不符合清朝成文的典章制度。杜凤治既
按“王法”办事,但更多是遵循官场中实际存在的运作规则。杜凤治的言
行和想法在当时州县官中具有代表性,这些将有助于我们对清朝地方政
府机构的运作以及晚清政治制度改革面临的社会基础和思想基础加深认
识。
第三,这部日记是研究晚清社会生活史,特别是官员生活史的珍贵
资料。
杜凤治从北京到广东赴任,宦粤十几年,然后辞官携眷回到浙江山
阴故乡,无论居与行,他都把自己的经历和所见所闻详细记录。晚清民
生的方方面面,如年成物价、衣食住行、风俗祭祀、演戏赛会等都会被
记入日记,这就为我们了解晚清社会生活提供了大量细节资料。因为杜
凤治是官员,因此,这部日记对了解晚清官员的生活更具价值。
这部日记以大量篇幅详细记载日常公务、各级官员之间的公私交往
以及官员的衣食住行、家庭家族、阅读娱乐等事实,包括州县官的收支
与日常生活。美国学者曾小萍(Madeleine Zelin)写了一本书《州县官
的银两——18世经纪中国的合理化财政改革》 [77] ,这部著作从陋规、
养廉等问题切入,对雍正年间的财政改革做了出色的研究,但我们如果
想要知道清朝州县官具体的收支情况,在曾小萍这本书中难以找到答
案。杜凤治日记为“州县官的银两”提供了一个可以连续考察的案例。杜
凤治虽然极少将自己的“法外”收入写入日记,但还是留给我们不少了解
真相的线索,甚至有若干直接记录。对于支出,杜凤治多数都详细记
录。读完这部日记,我们可了解州县官在微薄的俸禄以及有限的养廉这
两种“合法”收入以外,如何通过各种已成规则、惯例获取更多银两,以
保证公务所需的额外支出、对各级上司“规范性”的贡奉以及维持家庭生
活、接济亲属的开销。
笔者参与讨论近代历史题材文学、影视作品时,常会遇到诸如“官
员之间如何见面、称谓”等问题,从这部日记中可以找到不少答案。有
人听笔者介绍日记的一些内容后甚至说,这部日记中的一些情节完全可
以作为电视连续剧的题材。
对官员与书吏、衙役、幕客、官亲、“家人”的关系,日记中也提供
了很多以往我们难以获得或不会注意的细节。官员、幕客虽有不少著作
提及上述人物,但多为冠冕堂皇的词语,真实情况未必会写出来。杜凤
治日记则如实记下,有些叙述甚至会令我们觉得有点意外。
杜凤治对自己生病、治疗的记录相当详细,他对疾病症状及同医生
的讨论、不同医生的处方、服药后的感觉与疗效等写得颇为细致,也可
以作为研究清代医疗史的资料。
第四,为研究很多历史人物提供了补充资料。
尽管杜凤治是下级官员,但他接触了各种人物。例如,研究潘仕
成、康有为家族,就可以利用这部日记。 [78] 日记里记载甚多的瑞麟、
刘坤一、蒋益澧、郑绍忠、方耀等人,在晚清都相当重要,但迄今相关
研究成果很少,今后如果有学者要研究上述人物,杜凤治这部日记是应
该参考的资料。
第五,可为研究广东地方史提供不少资料。
日记中的很多记载是研究地方史踏破铁鞋难觅的资料。如多次记载了广州的观音山(越秀山)、白云山、南海神庙的风景,对其他地方的名胜如肇庆七星岩、南海西樵山等,都有颇为详细生动的记载。日记还记下了一些重要地标的变化沿革,如原位于卖麻街的旧两广总督署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毁于英法联军之手,原址后来还被法国人用以修建教堂(广州圣心堂,又称石室),日记同治五年十月初六日(1866年11月12日)条记下了当时督署迁到司后街(今越华路)新址。同治十年十月和同治十一年十一月的日记,分别写了自己跟随总督、巡抚祭祀南海神庙的情形。迄今学界对广东地方官府定期祭祀南海神庙的情况知之不多,日记的记载就很有参考价值。又如,日记多次记载辖境中有虎豹,同治十年正月的日记详细记述了自己购买猎户以洋枪猎获的老虎以及剖割老虎的情况, [79] 是探讨大型猫科动物在广东分布历史的一手资料。再如同治十一年十月、十二年五月,杜凤治两次到藩署办事,顺便游览了藩署的鹿园。藩署原来范围很大,但“洋人进城,东边园地房屋被法国占去为领事府”,杜凤治用了1000多字记录藩署围墙、署内道路、鹿园以及藩署杂乱无章的情况。 [80] 如果研究广州动物园、南越国宫署遗址的沿革,杜凤治日记的有关记载值得参考。 [81]
杜凤治在四会知县任上,“绘刊全省地图委员五品衔候补批验所大使潘名露移文咨送全省地图一大部,又肇属图三本”。 [82] 笔者请教过广东的图书馆专家,得知目前广东的图书馆藏有同治五年、光绪二十三年的广东舆地全图,前者或就是杜凤治收到的那种。但日记提到“绘刊全省地图委员”,可见其时有一个专门负责绘制、刊刻地图的机构(应该是临时的),并委派了一批官员做这件事。清朝官员懂得测量实地、绘制地图的应该没几个人,而鸦片战争后很多新变化要在地图上体现,究竟实际上完成地图、从事测量绘制的是什么人,地图是如何绘制、刊刻出来的,分派、管理有什么规定,等等,都是近代历史地理学、图书馆学等学科值得研究的问题。
杜凤治对每天天气都有记载,有时各个时辰的变化也会记下,还会提及天气对农业、居民生活等方面的影响,一些异常、灾变的天气也会详细记录。鉴于晚清连续的天气记录几乎无存,方志的记录又较粗疏,因此,这十几年日记不间断地记下的天气变化,对研究近代广东气象、天气的变化也很有参考价值。
第二章 杜凤治宦粤时的广东社会
一 同光之际广东的治乱
(一)晚清广东短暂的安靖时期
杜凤治在粤时间是同治五年到光绪六年,即1866~1880年。无论时
人还是后人,都认为同治中期到光绪初期是清朝的一个“中兴时期”。 [1]
杜凤治来粤前两年(同治三年,1864),曾国荃部攻陷天京,对清朝威
胁最大的太平天国运动失败。杜凤治来粤的那一年(同治五年,1866)
春,太平军余部谭体元部在粤东被清军消灭。此后两三年,纵横驰骋于
苏、皖、豫、鲁等省的捻军也被镇压下去。尽管西南、西北少数民族起
事延续时间较长,但已不会危及清朝的生存,清朝统治的核心地区东
北、华北和财赋来源所在——富庶的东南省份,出现了一个相对平靖的
时期。在中法战争以前,虽一再出现边疆危机,但没有发生外国侵略中
国的大规模战争,边疆危机对中原和富庶的东南省份影响不是很大。由
于一批满汉“中兴名臣”的努力,清廷的权威得以重建,全国大部分地区
的统治秩序得以重整,虽然出现督抚军政权力扩大、中央大权旁落等权
力格局的变化,但毕竟没有对清朝的统治构成颠覆性威胁。通过洋
务“新政”,清朝的军事改革、官办新式学堂、官营近代企业等都取得了
一定成绩。广东则是这段时期相对“安靖”、经济文化等方面有所发展的
省份之一。
杜凤治任职的广宁、四会、南海、罗定等州县,从道光、咸丰到同
治初年,曾是战乱、动乱严重的地方。在道、咸之际,阶级矛盾、社会
矛盾极其尖锐,省和州县对地方普遍失控,因此才会酝酿出中国历史上
最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太平天国运动以及蔓延大半个广东的洪兵起
事。道光末年两广总督徐广缙、广东巡抚叶名琛的一份联衔奏折,向朝
廷报告了广东“士习日坏,民气日嚣”的现象,列举了多个士民挑战官
府、朝廷权威的典型事例,说到东莞91乡乡民“非肆行劫掠,即随处抢
夺”,甚至“平日良民”也敢于明目张胆参与抢劫,士绅则庇匪分赃,
徐、叶对到处都有绅、民犯上作乱感到焦虑。 [2] 其时大动乱尚在萌芽状
态,此后十余年,广东战乱、动乱不断,其间还有英法联军的入侵。杜
凤治在日记多处回顾了咸丰年间广宁、四会、罗定的州县城被洪兵围
攻、滋扰的情况。
不过,到杜凤治抵粤之时,局面已大为改观。虽然小的乱事不断,
中等的乱事有粤西土客大械斗的余波、潮汕地区的抗粮抗官等,但在杜
凤治任职的各州县,清朝统治秩序还是比较正常的。省一级官员对州县
实现了有效管治,杜凤治作为州县官,尽管不断抱怨绅民不听话、不纳
粮、不守法,但其“父母官”的权威得到绅、民尊重,可以通过官府、宗
族、士绅权力机构实行管治,谕令、判决也基本得到执行。在杜凤治日
记中可看到,其时广东官、绅的合作关系比较正常,州县官比较有效地
把清朝的统治秩序延伸到各镇、各乡、各村。而且,官府经常派出军队
举办规模不等的清乡,以“就地正法”等严厉手段惩处抢劫、拐卖人口等
案的疑犯,高压手段也是维持一段时期安靖的重要原因。
从日记看,在这十几年间,从督、抚、藩、臬到州县官,对清朝的
统治秩序都是颇有信心的。下面举出几个事例。
杜凤治到广东后,在日记中也记载过官府对参与“乱事”者追究惩处
的事。但大局稳定后,官府处置政策趋于宽松。同治十二年七月,杜凤
治在南海知县任上,有人密报“连平州有著名巨匪钟华甫”,以往曾“抗
官戕勇,窝匪抢劫”,现此人到了省城,住在督署附近的华宁里。杜凤
治接报后没有马上去拘捕,而是同广州知府一起去向总督瑞麟禀报。瑞
麟指示:“咸丰以前,广东遍地皆贼,封王拜帅者现今存尚不少,如准
人告发,不胜扰扰,以故既往不咎。今既反正,概不追究,如果是此等
人,拿之也不便办之也。”杜凤治为免出意外仍将钟华甫拘押,审讯中
得知,钟华甫当年曾开炮抗官,但后来已将家中“炮火刀械”都上缴官府
了,自己也捐了县丞,分发江西,身上还带着捐官的收据。 [3] 日记没有
记载最终处置结果,但有瑞麟的指示,估计不会重办。瑞麟作为在广东
的最高官员,显然是对局势稳定有信心才会如此表态。
杜凤治在署理罗定知州任上审理过一宗前任留下的“张启昌控郭佐
宸伪照诳骗伊钱捐监案”。郭佐宸不到案,其父郭汝龙控告张启昌“系从
贼著匪”,因此前任知州亦将张押候。杜审理时认为:“粤省红匪滋扰之
时,裹胁跟随为贼用者,乡间愚民十有八九,肃清以后首逆就戮,即有
名著匪亦多骈首市曹,其余裹胁跟随情尚可原者,圣朝宽大,办理善
后,概不深究,予以自新。以此论之,张启昌为贼与否初无实据,即真
有之,无人切实指证亦应宽恤。郭汝龙架词越控何为乎?”于是就事论
事,只判决郭姓伪照骗钱案,“张启昌无辜久押,当堂释之”。 [4] 他对此
案的处置与瑞麟所定原则是一致的。
咸丰年间,罗定州的戴永英兄弟起事,失败被杀,其妻妾子侄拘押
监中近20年。杜凤治认为“罪人不孥,事已日久,不能详办,何苦任其
瘐毙”,就把他们全部释放了。 [5] 对所谓“叛逆”首要,清朝并非“罪人不
孥”,战乱期间会株连亲属甚至斩草除根。杜凤治之所以敢于不禀报上
司就把“首逆”戴永英的亲属释放,除了同情心以外,也因为其时已经承
平,把他们放出来不会危及清朝的统治秩序,自己也不会因此被上司指
责追究。
日记还记载了其他省份的类似事例。杜凤治的同乡、远亲赵又村,
曾“失身”太平军,太平天国失败后成了清朝的候补官员,将要署事,上
司质问他“发逆”占据浙江时他干了什么,但上司没有参揭他,只是“改
为新班,与新到者挨次轮署”,赵又村只是失去了委署的机会而已。杜
凤治在致赵的信中写了很多指责的话,但答应日后有机会予以帮忙。 [6]
另一位为太平军办过盐务、“人谓伊已受伪官”的举人鲍存晓更为幸运,
他虽然在壬戌会试中一度被阻止入闱,但后来一些京官仍为他出具印
结,鲍存晓在戊辰会试中中了进士,还“居然点庶常”。 [7] 在中国历史上
大规模的农民战争中,太平天国起义是士大夫参与特别少的一次,太平
天国高层与骨干没有清朝举人、进士出身者。但太平天国曾占据广大地
区,士绅与之有过合作者必不在少数,广东洪兵起事也有士绅参与,然
而,以往学界对此研究成果很少。 [8] 上述案例提醒我们,士绅投靠太平
天国和其他农民起事以及战后清朝对“失身者”的处置,是一个可以进一
步探讨的问题。
同治九年冬,开建(今封开县)知县俞增光两次禀报上司,称毗连
开建之广西怀集县(今属广东)凝洞地方千余“匪徒”前来开建县徐村滋
扰抢劫,部分“匪徒”来自广宁,“倘不速办恐酿成大变”,请求派官兵剿
捕。其时杜凤治再任广宁知县,他和怀集知县贵蒸(云翥)都对俞增光
的禀报表示怀疑。杜凤治便派人打听,查清只是怀集县的吴、罗六姓与
开建县徐姓大械斗。他一面据实上禀,一面“发谕谕绅耆办团练,禁子
弟往凝洞帮斗”。肇罗道台、肇庆知府认可了杜凤治的判断,督抚也接
受了他的意见,只是派出数百兵勇平息械斗。俞增光则因铺张上禀、惊
慌失措被撤任。 [9] 大械斗当然属于严重危害清朝秩序的大事,往往还会
有土匪参与,演变成大乱也并非没有先例。但杜凤治判断这场波及两省
辖境的大械斗并非竖旗起事,也不是大规模匪乱,无须重兵剿办。从这
个案例可知,虽有些官员遇事惊慌失措,但像杜凤治这样有一定见识的
官员,则因为了解大局,遇事就比较镇定,杜凤治对自己能够控制广宁
县的绅耆、限制广宁人参加械斗还是有信心的。
杜凤治初任广宁时,总督瑞麟对副将郑绍忠招安处置黄亚水二一
再“札谕面谕”,面授机宜。 [10] 杜凤治任南海知县时,总督、巡抚为省
城普通抢劫案、杀人案也会不断过问。瑞麟等高官可以把注意力放在规
模不大的盗匪团伙首领和某宗刑事案件上,也说明那时没有严重威胁清
朝统治秩序的大事。杜凤治再任广宁知县时,地方绅士报告有一个以罗
启为首的盗匪团伙,有二三十人,杜凤治认为:“盖贼匪亦一时不及一
时,此番较之谢单支手、刘狗、黄亚水二不逮远矣。”
[11] 所谓“贼匪亦
一时不及一时”正是19世纪六七十年代广东局势相对平靖的反映。
同治十一年十月,杜凤治到南海、番禺交界处履勘地界后乘船回省
城,其时已天晚,日记记曰:“时两岸灯火如星点,予往来省河非一
次,未见上灯时景象,太平富盛,比户安居,苏杭不是过也。”
[12] 日记
又记载了多次“官民同乐”举办大规模巡游庆典的盛况,也说明社会的相
对平靖。广州以往有迎春巡游的习俗,咸丰年间因战乱停止。同治十二
年,广州知府冯端本想到“现在年丰民安,迎春大典一切仍旧,亦见太
平景象”,与南海、番禺两首县知县商议,决定“仍十余年前洋人未入城
之先之旧,两县饬各行头制办春色抬阁,一切执事均要鲜明”。 [13] 同治
十二年是双春年,十二月官府又出面饬各行举办另一次全省城数十万人
参与的迎春抬阁。 [14]
同治七年,杜凤治在四会知县任上时,民间有游龙灯之议,杜凤治
认为:“本地此时向无龙灯及台阁扮戏各样灯之戏,以此时非节之故。
民间以一县无事,比户安平,讼狱稀少,年谷丰登,与民同乐,共为此
戏,亦古人乡人傩之意,故不禁之。”游龙灯的队伍请求游进县衙,杜
凤治也同意了,而且还给予了赏钱。 [15] 可见此时四会也是相对平靖
的。
(二)大乱余波与匪患
当然,所谓安靖只是对比道光咸丰年间、同治初年及清末而言,小
规模的乱事仍存在。杜凤治宦粤期间,粤西的土客大械斗尚有余波。这
场大械斗始于19世纪50年代中期,大约平息于同治六年。大致情况是:
广东粤西各县有较多客家人,本来就存在土、客矛盾,咸丰四年洪兵起
事,最初粤西参加洪兵者以讲四邑话的土著为多,官府为对抗洪兵,着
重发动客籍士绅组织团练,而土著士绅也组织了团练,两者在与洪兵作
战时已互斗,洪兵主力被消灭或离开广东后,土客互斗不仅没有停息,
还因双方都有军事组织而升级。其时广东又适逢英法联军入侵,粤西很
长时间仍有陈金 等洪兵余部,官府没有力量平定,土客械斗于是愈
演愈烈,蔓延到恩平、开平、鹤山、新宁(今台山)、高明、阳春等十
几个县。仅鹤山、高明、开平、恩平几县,就有数以千计的村庄被焚
毁,“无老幼皆诛夷,死亡亦无算”,“两下死亡数至百万,甚至彼此坟
墓亦各掘毁”。 [16] 清朝官员有些支持客家,有些支持土著,到同治初
年,则以清剿客家方面为主。时人与后人对这场延续多年的大械斗有不
少记载。 [17] 因其延续时间长、范围广、杀伤多,有学者认为这场大械
斗是“被遗忘的战争”,并做了全面的专题研究。 [18] 同治五年初,蒋益
澧出任广东巡抚,亲自带队平息动乱,用军事、政治、经济等手段,终
将这场动乱平息下去。
杜凤治到粤时土客大械斗的战乱已大致平息,其任职之处,除罗定
外,都不是土客械斗严重的州县,所以,他在日记中较多是间接或追忆
性的记述。如同治六年十一月的日记记:肇罗道王澍“往鹤山办土客
事”,打算带在鹤山任过学官的肇庆府学教授陈遇清同去。 [19] 一年后的
日记记“武营与学官佥言曹冲、恩平客匪仍起滋扰,一日各县同起,与
土民大相仇杀,高明、鹤山业已闭城防守。制宪闻已饬令臬宪诣办”,
[20] 稍后又有“府报谓高明客匪屯聚抢劫”的消息。 [21] 可见,土客大械斗
虽大致平定,但余波未平,其阴影仍笼罩在官员心中。
杜凤治在粤任官十几年,没有面对过真正的造反者,也没有遇到过
聚众千人的大股盗匪团伙。他初任广宁时,在广宁、四会一带有两个盗
匪团伙,一个以谢单支手为首,一个以黄亚水二为首。杜凤治上任后第
一次接到地方绅士来报股匪案:“为有绰号单只手者,姓谢,著名土匪
巨魁,其一手不知何时为枪所伤折,迩来横行一乡,手下余匪三四十人
而积年漏网老贼。”
[22] 杜凤治接报后立即亲自带兵勇、衙役前往剿捕。
谢单支手是四会杜榔乡人,手下曾达二百二三十人,但杜凤治任广
宁时只剩下几十人。谢单支手得到厚田绅耆黄能信、黄佐中(武生)以
及巡塱绅耆黄国芳(军功)等的支持、接济,有五品功牌的刘玖(刘
九、刘琼玖、刘狗)也支持谢。四会书吏谢龙光经常向谢单支手通风报
信。同治七年,谢单支手、刘玖均被捕获斩首枭示。
黄亚水二是广宁厚田乡人,其团伙规模略大于谢单支手团伙。他与
本宗族的厚田绅耆黄能信、黄佐中有很深仇怨。石桥绅士黄河光、黄炳
辉(在籍广西典史)、李拔元(武举)、温良华(监生)等“则与单手
为仇,纵容黄匪……积棍陈琼林(按:已革武举)为黄匪母舅,而邑中
绅士多与陈棍相交,故庇之者多”。 [23] 后郑绍忠禀报瑞麟后招安了黄亚
水二,又按杜凤治的建议一年后找个理由将其处决。
谢单支手、黄亚水二两个团伙各有勒索、开赌、抢劫、掠卖人口、
焚毁尸棺等严重违法行为,又经常互斗。两个盗匪团伙背后都有宗族、
绅耆、书吏、衙役的支持。支持谢单支手的厚田黄姓是土著,巡塱黄姓
是客家;支持黄亚水二的石桥黄姓则为土著,与厚田黄姓不同宗。 [24]
而这些村庄之间也时常发生械斗,又经常向官府互控对方纵匪助匪。这
两个团伙反映了晚清广东匪、绅、民之间的复杂关系。
因为对不久前的粤西土客大械斗记忆犹新,杜凤治担心如处置不
当,“即使亚水二已降,而厚、巡二村之于石桥,必如恩平等县之土客
日起仇杀之心”, [25] 因此并不主张一概严厉镇压。于是,他同郑绍忠商
议,宣布“聚者即为匪类,散者即为良民”。 [26] 先制止械斗,迫使盗匪
团伙撤走,劝谕两方绅耆具结不再互斗,不再接济和引入盗匪助斗,并
利用黄、谢两团伙的矛盾各个击破,先招安黄亚水二,然后再设法拘捕
谢单支手,终于把两个团伙先后剿灭。此后,日记记录杜凤治任职之地
的盗匪团伙都只有几个人或一二十人,声势、实力都不如上述二人。
在日记中多处记载了盗匪使用洋枪,这很值得注意。太平天国战争
是西方枪炮大量引进中国的重要契机。如李鸿章的淮军,已放弃冷兵器
而基本使用西式枪炮,但大多数清朝军队仍是冷热兵器并用,杜凤治在
日记中从未提及县衙差役使用洋枪。同治五年杜凤治初任广宁时,查夜
中遇到典史张国恩也在巡逻,“带三人,穿短衣,手持鸟枪”。 [27] 日记
很少记载绿营、勇营官兵有洋枪。然而盗匪谢单支手本人和随从的三个
人都有一支或两支洋枪,还时时放枪。 [28] 在另一次追捕中,也有盗
匪“连放鬼枪拒捕”。 [29] 杜再任广宁时,围捕盗匪黎亚林等,围捕者“畏
其洋枪不能近”。 [30] 他在四会任上时,县城东门外登云街远昌绸布铺被
抢,劫匪持有洋枪,邻居、更练不敢出头。 [31] 任四会时抓到的著匪李
佑,带有“五响洋枪一支”。 [32] 他任南海知县时,省城油栏门外盗匪抢
劫钱铺,开洋枪把更夫打死。 [33] 同治十一年,日记提到一宗抢劫渡
船、枪毙洋人的案件。 [34] 另一则日记记载了省城太平门外六名持洋枪
的盗匪抢劫银号事。 [35] 同治十二年,杜凤治到南海县沙头公局拜会局
绅,讨论该地发生的盗匪抢劫并用洋枪打死更练的案件。 [36] 他在罗定
知州任上,也发生过一二十人“手放洋枪,又执利刃”行劫的案件。 [37]
短短几年间,在杜凤治任职州县的城乡都发生过涉及洋枪的劫案,于此
可见同治后期广东盗匪持洋枪行劫已渐渐成风。
广东毗连港澳,购买洋枪洋炮有特殊的便利,一旦被追缉,也可以
轻易逃往港澳。日记记载,南海县一次大劫案后,盗匪多逃往香港,并
在香港销赃。 [38] 盗匪被追缉时还有逃往新加坡的。 [39]
日记中记载了不少其他州县严重的抗官、焚劫事件。县丞沈茂霖
(雨香)作为委员在廉州查洋药、收军饷,带领差、勇捉拿走私鸦片的
团伙,私枭首先开炮,然后“将雨香及满船人均擒去,书差、丁勇人等
俱破膛,雨香则悬之高竿,欲其晒死。正在将死未死,县官往求,那边
亦有绅士向其说,如官不死尚可不奏,尔等亦轻,倘一死,事闹大矣。
那边不肯,活活死在竿上”。 [40] 此事既说明鸦片私枭的猖獗凶残,也透
露了私枭团伙同官、绅都有勾结,平日很可能通过贿赂造成一个“猫鼠
互利”的局面,沈茂霖因为太认真却缺乏实力而送了命。
至于粤东的潮汕地区,更是充满小规模动乱。海丰知县屈鸣珍(子
御)往潮出差,为盗围攻,焚烧十余船,仆从十死八九,屈投水获救。
[41] 同治八九年间,杜凤治作为委员被派往潮阳县催征新旧粮欠。日记
记载此地:
风尚不古,民情强悍,弱肉强食,械斗成风,各村连横从
约,互树党援,仇雠相寻。稍有资产者甚至一步不可行,偶然
不戒,即为仇乡捉去,性命随之;否则羁押勒赎,称其家资,
盈千累万,不满所欲不释也。各乡寨垣如城,坚固逾石(乃三
和土作成,云以蔗糖、糯米和成),炮不能石。抢劫之风,甚
于广肇二府,夜不安枕。其垣之坚,盖为拒盗计,迨恃众抗
官,国课数十年不名一钱,凡官催征,必须募勇数百,谓之打
村,乡人则以枪炮拒之,两相攻击,官胜则入村任所欲为,不
胜则无望征收一分一厘矣。 [42]
但在民风强悍的潮汕,竖旗起事反抗朝廷的事也并不比珠三角、粤
西多。在这两年的日记中,提到潮汕地区的土豪拥有旧式火器,却没有
提到洋枪。
日记中对盗案的记述给我们留下了很多了解晚清广东治乱情况的信
息。如杜凤治再任广宁时,日记有如下一段记载:
晚上忽有古水开至石狗之渡船舟人陈亚六呈控:本月廿八
由古水开行至曲水石山下敢扇湾河时,已二更时候,遇贼艇二
只,共匪约二十余人,乱放鬼炮,不敢与敌,夜深喊救无人,
将各客人身上衣服及银柜中一切银信尽数劫去。当时传讯,陈
亚六供:该渡夫江积陈姓,自同治二年开和合饷渡至今,从未
遭事,兹被劫后次早奔投石狗源昌等店。匪二十余人,有三人
用布包头,听其口音甚生硬,不辨何处人。判令回去候会勘,
饬差严拿按办。 [43]
这只是一宗不算重大的案件。从上述记载我们可知:(1)其时广
宁有定期定点往返的渡船,经营渡船需要向官府缴纳特殊的赋税,故称
为“饷渡”;(2)渡船不仅承载旅客,而且还有代客带送银信的业务,
但渡船没有自卫的枪炮,可见当时社会秩序大抵上安靖;(3)其时虽
无大股盗匪,但拦河抢劫等案时有发生,在本案中二十多名盗匪既有本
地人,也有外地人,行劫时还开洋枪威吓;(4)渡船被劫后船主“次早
奔投石狗源昌等店”。为何这些店铺会成为报案的第一处所?推其缘
故,当系石狗墟为公局所在地,晚上、清晨公局无人接案,但店铺中的
绅商有局绅,所以船主就把源昌等店作为首先“奔投”报案的地点了。
(三)杜凤治对广东风气与治乱的议论
在日记里,杜凤治一再认为,广东民情风俗不好,“治”是暂时的,
日后仍不免大乱。
在清朝,浙江是全国文教、科举最发达的省份之一,作为浙江籍的
正途出身官员,杜凤治在道德、文化方面有着优越感。他经常拿家乡浙
江与广东比较,大发议论。首次去广宁赴任途中,杜凤治就感叹:“江
面亦平坦,大有江浙之风。两岸风景亦颇秀美,但少山耳。惟江中窃盗
出没,行路戒心,民情刁悍,习为不善,不及江浙远矣。”
[44] 在罗定知
州任上,他总结宦粤近十年的观感:“粤东人情贪愚,知威而不知恩,
所谓德化或者他省可行,此间断不能行。”
[45]
杜凤治尤其看不起广东的绅士甚至士大夫。同治六年冬,他催征时
顺便到涉及浮收的书吏沈荣家的祠堂,沈荣有五品顶戴,“为此立伊母
生祠请封,门标大夫第”。杜凤治因为沈荣祠堂的“僭妄”,感慨说:“其
体面皆孔方兄所为,在江浙地方,方且鄙之不暇,而此间则真畏之尊之
如大绅士矣!”
[46] 后来,他看到例贡、例监也称为“成均进士”,因而议
论广东风俗:
广省人情嗜利、喜体面、信淫祠,既嗜利则无钱不想,不
义之财亦所不顾,不得不信淫祠。且利与体面不相并,体面必
要脸,识羞耻才为体面;而既嗜利,则其体面亦不能顾羞耻
矣。虽见笑大方,而彼自以为得意也。盗贼多者亦中此三病,
称大王一呼百诺,任我指挥,又抢掳有钱,以淫祠感人,故宁
为盗。即俨然不为盗而为绅者,其心其行甚于盗,且有为盗贼
所不屑为、不肯为而腼然为之,并不盗贼若矣! [47]
其时,“广东风气,一经发达登科及第,则不论千百里外、异府各
县不同宗之本家,皆请其祀祖,即不往请,登第者亦必往拜”,祭祖时
不仅大排筵席,而且还厚赠并无亲族关系的同姓中式者,“一借其荣,
一图其利”。顺德梁耀枢中同治辛未科(1871)状元后,全省各地梁姓
纷纷请他去祭祖,梁“所获不赀”。广宁拔贡何瑞图中举后,“凡姓何者
无不与联宗祖,亦获千金之则”,往顺德途中落水溺亡,杜凤治评论
说“可悯可嗤”,认为这是江浙所无的陋俗。 [48]
他在潮阳催征时,日记中论潮州风俗:
是地非无生性本正直厚笃者,天生人无私,不以海滨蛮荒
而外之,而山川钟毓未免强悍,不识理者多耳。予谓此地人分
而为三:三中一分为真好人,一分为可善可恶人,一分则为烂
仔不好人。而不好人中又分为三:三中之二尚可恕,或重惩令
改,或墩禁终身;而其一分则皆穷凶极恶,逢赦不赦,一经弋
获立置重典者也。且淫风流行,少年男子往往名为妹为娘,而
搔头弄姿,顾影自怜,争赛妩媚,恶俗不可偻举。
他认为,潮州风俗中唯一高雅的只有功夫茶。 [49]
他在南海知县任上,经常处理“卖猪仔”出洋的案件,还经常奉
命“就地正法”盗犯。日记记曰:“广东抢劫、拐卖两案,一经审实,臬
台过堂,即便定罪弃市,每月两县办此数次,多至百余名,办愈严,犯
愈多,圣人复起亦无法可以弭之。”
[50] 有一次监斩后又议论说:“臬宪
府宪发办审定斩决之犯,通省皆有,约以千计……而犯者仍接踵,愍不
畏死,口称十八岁后又一少年好汉。(广东)民情强悍,嗜利轻死,究
与江浙等省不同也。”
[51] 同治十二年底立春巡游过后,杜凤治因省城观
看巡游人数众多,发出感叹,认为广东虽富庶,但“人心浮动,男女好
嬉游,少务正业,娼赌二事甲于天下,必非久承平者”,“十年之后必有
变动”,“设有一陈涉、黄巢辈起,攘臂一呼,十万众可立致也”。 [52]
杜凤治认为,广东人口太多是日后仍会发生大乱的重要原因。同治
十二年乡试考生入场时,一路旁观者人数众多,杜凤治感叹:“广东人
何如此之多也!是何处来的?真不可解!每年出洋不下千万,犯法正典
刑者亦不少。”
[53]
在罗定知州任上,他对当地“溺女”的恶俗感到不解和深恶痛绝。他
注意到:“此地妇女最苦,在田作工者皆妇人,妇人如此得力,而生女
奈何溺之乎?死者可悯,生者如牛马作苦亦可怜,不知男子何事何在,
习懒性成,风气恶极。往往老妇年已五十六十,生子七八个皆强壮有
力,倘皆无妻,犹待此老妇勤力耕种养之也。此等男子,大半为盗,杀
之不胜杀,何不生时即溺之乎!”
[54] 杜凤治有一次看到沿途男孩多,想
到:
男子如此之多,十年后长大何事可作、何饭可吃?未有不
流为盗者也。故予尝言:广省风气不善,重利轻命,设有一不
逞者出,攘臂一呼,十万众可立致,十年以后,恐必有事。目
下虽安平,瑞中堂在此十年,一味羁縻,其办中外事亦如此,
一旦溃裂,势不可遏。所以予常言此地不可久居,刻刻思归。
吾越自来少罹兵革,长发之乱,为古今所罕觏,此后或不至有
事,居家过日,必以吾越为最善之区矣。 [55]
杜凤治对广东的富庶颇为赞叹,但对广东的民风、民情却始终不看
好。光绪二年九月,他到佛山一带勘查劫案,看到南海田园畅茂,觉得
已达到了孟子所言之“土地辟、田野治”的境地,但他又说,“地方官何
暇及此?乃民间不待官劝,俱肯勤力田园”所致。接着,他想到粤省土
地肥沃、物产丰富,谋生不难,但盗贼多,乞丐少,为盗贼者非尽贫苦
人,便认为原因是广东风气奢侈、嗜烟赌者多,加上生育过多,人满为
患,父兄管束不严,人心浮动,因此他又说,“不出十年,设有一大奸
慝出,口称仁义,好客疏财,攘臂一呼,十万众顷刻可立致”,广东“不
出十年必将大变”。 [56] 次年七月,总督刘坤一召集广府、六大县、四营
将、绅士讨论水灾引起物价上涨如何应付,有绅士说:“广东现在情
形,谓不日即有咸丰四年红头之变。”杜凤治则认为眼下尚不至于,但
十年内外必有事,广东“游手好闲之人太多,思乱可以有为之人亦不
少,皆散处未萃耳。设有仗义疏财、辍耕叹息之奸雄出,攘臂一呼,势
必人如归市,十万众可立致也”。 [57]
二 日记反映的中外关系
(一)日记中的西方新事物
西方国家以枪炮敲开中国大门是从广东开始的。两次鸦片战争中,
广州都蒙受战火,连两广总督衙门也被毁,旧址成为法国教堂的所在
地。布政使署这样重要的衙门,东边一部分也被法国占为领事馆。同治
末年,越南“已被法国占据数郡”,其时钦州、廉州属广东,与越南接
界,广东高官对越南局势很担忧。 [58] 这些都是杜凤治目睹、耳闻、亲
历并记入日记的。
广州又是西方新事物传入中国的窗口。广州在鸦片战争前是唯一的
通商口岸,从战后到同治、光绪年间的二三十年,西方的新事物进一步
传入:外人的洋行、银行、船坞等纷纷设立,沙面沦为英法的租界,著
名的西医医院——博济医院于1866年成立(其前身于1835年已建立)。
洋务运动期间,广州建立了同文馆、机器局、招商局分局等。中国人开
设的洋货店、西餐馆、照相馆等改变了居民的消费习惯。西方的外交
官、商人、游客与广州的官、绅、民有更多的接触交往,也发生了不少
纠纷。广东人可以随时到香港、澳门,从而又有机会接触更多西方新事
物。杜凤治是一位参与对外交涉的地方官员,他又勤于记录,其日记对
了解同治、光绪年间西方事物在广东的影响是相当有价值的史料。
同治、光绪年间是洋务运动开展时期,广东在瑞麟主持下也有制器
设厂、创办新式学堂等举措,小官杜凤治基本无缘参与洋务,但因其有
时跟随督抚察看地方政务,也留下一些侧面记录。
其时广东的高级官员因公在省内往来已经常乘坐轮船。如同治十
年,瑞麟乘坐轮船前往拜祭南海神庙,日记注明:“此船系中堂发帑自
制,雇洋人驾驶已久矣。”
[59] 盐运使署也有专用的轮船。 [60] 光绪三年
七月,总督、巡抚赴虎门阅看炮台,半夜乘坐火轮前往,天明可到,当
天返回省城。 [61] 甚至私人活动也乘坐轮船。同治十三年四月,都司黄
添元(捷三)约杜凤治与番禺知县胡鉴、广粮通判方功惠到省城西郊泮
塘的彭园游玩。黄添元表示自己有公务要晚一点到,杜、胡、方三人就
租了一条船,以小火轮牵引。回程时,胡鉴乘坐另一艘火轮与杜、黄、
方分头回城。 [62] 这说明当时官员使用小轮船已经相当普遍了。
同治十一年五月,广东得到福州船政局制造的安澜号兵轮,杜凤治
跟随瑞麟和一干文武官员去看这艘中国自制的军用轮船。日记记
曰:“据言其船造成共该实银五十万两,工料俱精致坚固,胜于广东所
制,闻有洋人去看亦云胜于外国所制……其船妙在无一洋人,皆汉人自
为之,一切排场与洋人无异。”
[63] 当年十月,杜凤治又跟随督抚乘坐这
艘轮船视察炮台。 [64] 安澜号一直使用到清末民初,在历史上有一定名
气。
日记又记载了同治十一年粮道、海关监督、四营将等一干文武官员
到省城外之海珠岛“同观洋人机器,用火轮自能织布、造衣之类”。 [65]
以往研究者不知道海珠岛这所工厂,作为洋务运动期间的官办民用企
业,海珠岛的机器织造厂要早于光绪二年创办的上海机器织布局,但没
有持续办下去。日记又记载同治十三年闰六月总督瑞麟、巡抚张兆栋率
领布政使、盐运使、粮道以及广州知府、两首县知县等官员“赴炮局阅
看机器”,“机器系温瓞园掌管,初制就试演,为铸枪炮用,与火轮船上
各物异曲同工”。 [66] 温瓞园即温子绍(1834~1907),“于泰西机器制
造之事悉心考究”,被瑞麟任用总办军装机器局。 [67] 日记又记载光绪三
年二月总督刘坤一、巡抚张兆栋等一众官员“看火药局所办之机
器”,“此机器局系批验所大使潘露(号镜如)承办,已有两年,为铸大
炮、装轮船而设,非比新城炮局只可铸造洋枪小件也”。杜凤治也参与
了观看,“遍阅机器,其运用之妙,殆非思议所及”。日记称潘露系时任
福建布政使潘霨(后任贵州巡抚)之弟,一度因采办洋人机器价格参差
被撤任,杜凤治认为潘露是被冤枉的。刘坤一对机器甚为满意,杜凤治
估计潘露很快就可以回任。 [68]
从日记看,很多外国之器物已进入中国人的生活。杜凤治已使用钟
表,他南下赴粤路过上海时就买了一只表,花了10元。 [69] 日记记时间
干支、“几点钟”并用。他刚到广州时,“至大新街照小影,中小两镜
面,计三洋五钱银”。 [70] 其时拍照片价格可说相当昂贵,能消费得起的
当为比较富裕的官绅、商人。他又曾为儿子请医生种牛痘,“送医生种
资洋银四元,痘浆小孩银二钱,轿钱五百,背小孩来之人二百文”。 [71]
这个价格也不便宜。
广州已经有专卖外国产品的商号。他刚署理南海知县,就遇上徐云
甫、梁月亭开牛栏宰牛发卖,“假洋人名免多费”。徐、梁还在鬼基
(按:“鬼基”在今广州六二三路一带)高桥脚开设安源泰洋货店,该
店“实无他货,只洋酒矣”。 [72] 如果购买洋酒的只是居住在广州的外国
人,那么这种生意应由外国商人做,但开店的是两个中国人,因此,笔
者推测这间“洋酒专卖店”的顾客也有中国人,其时中国人已接受了洋酒
的口味。
有些外国人甚至还在广东省城开设娱乐场所,清朝官员为防止“滋
事”,对这类事都会设法禁止,洋人为此同中国官员进行了反复交涉。
同治十年四月,总督瑞麟以“鬼基洋人演鬼戏”,且“戏厂中有赌场”,命
杜凤治与督标副将喀郎阿去查看,杜查明确有“鬼基洋人因演戏诱中国
人赌博”。可能由于法国人坚持,瑞麟只好与法国领事商定鬼基只准演
戏不准开赌。 [73] 次年,德国领事照会,要求允许德商在城西黄沙开戏
园,瑞麟示意杜凤治复照拒绝并出告示禁止。 [74] 又有“洋人在四牌楼开
门延人看西景致”以及“番禺河南地方有洋人赁屋演戏法事”。 [75] 四牌楼
(按:今广州解放路)在省城老城中心,与督、府、藩、臬、南海县等
重要衙署近在咫尺。从上述记载看,洋人似乎曾经在广州开演过“鬼
戏”,估计观众有限,仍以演中国戏为主,官府对此一再阻拦,但洋人
则一再照开。这些戏园主要还是以营利为目的。遗憾的是,我们无法知
道所演出的“鬼戏”的具体剧目。
由于口岸陆续开放,广东原有的社会经济格局受到冲击,发生了不
少变化,日记也有所反映。同治十二年的日记说:“予初到时,省河大
眼鸡即头网船尚多,年深月久俱已霉烂殆尽,非洋人夺其利之故乎!即
自澳门、香港有火轮渡,中国之商船绝迹不行,而火轮船俱已大发财源
矣。言之可恨!”
[76] 几年后他辞官归里路过粤北南雄州,以前该州“只
收船税一款有数万金,今则只二三千金矣。自洋人火轮船盛行,既便且
速,官、商多由火船出入,粤省度岭者十无一二,以故行店坐食赔本,
夫子不多,且亦呼唤不灵,客到须坐候夫集,盛衰情形,今昔如判天
渊,萧索至此,犹恐日甚一日也”。 [77] 这都反映了轮船航运发展后,广
东原来的水陆运输业急剧衰落。
其时广东官、商已通过电报获取必要信息。但在同治年间广东还没
有电报,很多重大信息要靠香港转来,“京信由洋人电报来,最速亦最
准”,香港洋人的电线曾因故中断,致使消息不通,一度有瑞麟要调动
的传闻,但官场无法证实。 [78] 同治皇帝去世的消息也是先由外国人传
到广东的。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廿八日(1875年2月4日)的日记记:
皇上遇天花之喜,均臻康吉,已普施恩泽矣。听事由省中
驰报云:某日英国领事有密信致署制台张中丞,不知何事。中
丞当传冯首府密语,首府出,又往见将军,转拜尚中协(本次
日要去看火船,见将军、拜尚协者,为次日看火船不去也),
皆密语。从此外间轰传英国电报云十二月初六日有非常之变
矣,坐省亦竟敢作函与门上通知,恐英国必不敢擅造谣言也。
[79]
其时省城到罗定的信件一般要四五天,这封“驰报”的信时间会短
些。同治帝去世的时间是十二月初五日(1875年1月12日),也就是说
同治帝死后23日,清朝中级官员署理罗定知州杜凤治才通过坐省家人得
到皇帝已“龙驭上宾”的消息,如果听事所说属实,那么广东省城的高官
也是在同治帝驾崩多日后才通过英国人得知了这一消息。《申报》在同
治帝死后8日(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日)已报道说:“昨日接得京都本
月初六日来书,惊悉本月初五申时大行皇帝龙驭上宾。”
[80] 其时香港已
有电报,港沪时有轮船往还,粤港每天来往的人员成百上千,广东高官
也会阅读报纸和通过香港获取信息,何以广东官场对同治帝去世这个重
要消息知道得如此迟?抑或早有风闻却不敢表露要等清廷正式的哀诏?
但从杜凤治日记看,他本人确实是十二月廿八日才得知这个消息的。
同治帝死亡信息过了很久杜凤治才知道,这又说明在同光之际,即
使在广东,外国新事物的影响也不宜估计过高。其时外国输入广东的商
品,不算鸦片,最大宗、最影响民生的就是洋米了。光绪三年七月因水
灾引发米价上涨。杜凤治在日记中写道:“盖广东全赖洋米接济,现在
米价如此高昂(如以他日论,洋人电报甚速,洋米早接踵而至矣),洋
米无至者,为五印度年荒,安南洋米均被截留,船无来者,来源不旺,
得不日涨价乎!”
[81] 不过,其他外国商品,尤其是工业产品,对广东居
民日常生活的影响不如今人想象的大。我们可以根据粤海关对1860年与
1881年几种进口货值最高商品的比较看到一些端倪(见表2-1)。
表2-1 1860年与1881年粤海关几种进口商品货值比较
以往我们谈鸦片战争后中国社会经济变化时,经常会引用外国工业
品进口引起某个地方“衣洋布者十之八九”这类史料。但从表2-1以及粤
海关这二三十年的统计数据看,与居民生活关系特别密切的棉纺织品增
长不算迅速,每年价值几十万两、一百几十万两的棉织品,不足以使全
省几千万居民的衣料发生根本改变;而且,从粤海关进口的外国棉织品
还要分销到其他省份,并非仅供广东消费。于此可见,同治、光绪之
际,即使在开放最早的广州,外国工业品影响居民生活的情况也不宜夸
大。另一个佐证是:杜凤治日记中为自己和家人购买洋货、洋衣料的记
载极少,也没有请西医看病的记录。
(二)杜凤治对洋人的观感
杜凤治是一个受过系统儒家教育的士大夫、清朝的中下级官员。在
当日的中国,他在自己所在群体中或属于佼佼者,也具有一定代表性,
因此,他在日记中对外国事物和洋人的态度值得一提。
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杜凤治正在北京,但这个时期的日记没有保留下
来,后来的日记也没有追述英法联军攻打京津的事实,但他赴粤前显然
对外国事物接触不多。日记写他第一次乘坐轮船时的所见和感受:
同诸君看火轮机关,转动处物件甚多,精妙无匹。下锚、
上货以及取水、磨刀琐事,无不以机关转运,不费人力,亦巧
甚矣!夺造化之奇!是何鬼物,有此奇妙之想,亘古绝无。人
事至今发泄殆尽,吾不知后又将如何。 [82]
当日的中国人,第一次看到轮船往往都会有一种震撼之感。孙中山
也记述了自己1879年(时年13岁)第一次上轮船的感受:“始见轮舟之
奇,沧海之阔,自是有慕西学之心,穷天地之想。”
[83] 不过,杜凤治的
年龄、地位、阅历与少年时代的孙中山完全不同,所以,他虽然把观察
到的外国新事物记入日记,感叹洋人之巧与奇,却没有进一步的探索。
杜凤治对外国新事物关注、欣羡,但对洋人威胁清朝统治、霸占中
国土地、以蛮横态度欺压中国官民是反感的。同治五年九月,他来粤赴
任路过香港,记下了香港夜景和自己的感慨:
满山满江灯火,如万点星光,真乃大观!洋房自岸直至山
半,又沿岸约数里;夹板火轮百余号停泊江心,灯火达旦,迨
晓犹荧荧未绝也。此地及上海北门外俱为夷人占去,非我所
有,整治改观,不惜财力。楼阁巍峨,灯火连宵,笙歌四起,
游人如织,不必秉烛,真千古未有之奇,亦千古未有之变,不
知伊于胡底!凡事有始必有终,看他横行到几时耳。 [84]
同治八年十一月,杜凤治取道香港赴潮阳,途经虎门炮台旧址,他
慨叹:“真为天险,使当事者诚心守此,岛夷岂能越此哉?可叹也!”
[85]
路过香港时他有机会上岸,再次记下了对香港的观感:
街道开阔洁净,即汉人开店者亦皆洋楼。其路往往由底而
高,盖本山也。因山作屋,故层层叠叠,背山又逼,以故屋以
后又见屋,楼以后又见楼耳。夷人于此设官,照汉例,有督、
抚、藩、臬、府、县,亦延汉人作师爷,又有人带刀及鞭巡
街,因此行人各安各业,无争闹者。 [86]
从潮阳回省城路过香港的记述是:“夷人夜禁綦严,九点钟不准人
行,街衢寂静,有数红衣鬼查夜而已。地灯遍处皆是,其明如昼。”
[87]
英国人按照本国标准对香港建设、管治,其市容、秩序往往予有思想的
新来访者以震撼,康有为、孙中山日后都谈过香港印象对自己改革、革
命思想产生的影响。然而,作为州县官,杜凤治则更关注英国人在香港
的官治和秩序。
同治十一年冬,他的堂弟杜澍(若洲)传闻乘坐轮船失事,杜凤治
在日记中议论说:“西人数万里来此,往来如织,若平地然,虽为开辟
以来所无,而此道既通,日见其多,不能因其险而不行也。火轮不畏风
不畏水,只畏船中失火与遇礁石。如夹板船则非风不能行,风大常坏
事。”
[88] 尽管他对轮船的了解还比较肤浅,但也明白轮船代替帆船是必
然的,即使偶然出险,洋人还是会乘轮船来,中国人也不得不乘坐轮
船。
杜凤治在四会任上,有一次肇庆府发下各州县文书,“内有法国天
主教传教广肇罗头目(驻扎肇、广府)行文来,为传教事,恐人不信致
滋事端,出示开导,嘱代书六张悬挂,并高要一文亦一告示、府一札亦
一告示,来文官封亦照中国样移文,亦同钤一长印,上半一十字架,下
半左八字右八字,系篆书,乃‘圣号遗训,振道东传’八字”。 [89] 这是法
国利用不平等条约传播天主教的一个例证。清朝官员杜凤治对外国传教
士的“僭妄”行为非常反感。
有一次,杜凤治在藩台衙门遇到外国领事官员会见布政使。日记记
下:
先进一四人蓝呢轿,次进一四人绿呢轿,又一三人小轿。
两大轿出二鬼子,仍照平日穿着,长裤腿、尖鞋,二人帽不
同,外罩一黑短衫。蓝轿一人,衫上左右肩下有两盘金圆物,
不知所绣伊何。绿呢轿一人,帽两头尖,右边亦有一绣金圆
花,左则无。小轿一人,周身着黑,似是仆人,亦非黑鬼。其
状沃若,其服支离,真是衣冠犬羊。 [90]
杜凤治的观察、记录非常细致。在今天看来,这三个外国人的仪表
行为并无不当之处,杜凤治斥之为“衣冠犬羊”,完全是一个中国传统士
大夫“夷夏”观的体现。
等他任南海知县后,同洋人打交道多了,受洋人气也不少,对“洋
鬼子”难免又多了一层怨气。同时,也直接了解、感受到中国各阶层民
众对洋人横行霸道的反感。同治十三年,他在日记中抄录刘长佑办理越
南情形的奏折,评论说:“法国哄于越南,日本窥视台地,同一意也,
狡焉思启。中国人痛恨洋人深入骨髓,日前通商衙门有洋官去,言天津
又有谣言要杀尽洋人,各国无不惊慌,虽无实事,然究不妙,恐不久必
有败约之事。”
[91]
同治、光绪年间,欧美人在华有大量的经济活动,不仅有条约认可
的生意往来、产业买卖,而且还有条约没有规定的投资建造工厂、经营
航运(或与华人合资)。一旦钱债、土地案涉及外国人,官员判决时就
为难得多。中外都有人千方百计把外国人引入官司,以使获得有利于自
己的裁决。例如,道光、咸丰年间广东著名的富商兼大官、巨绅潘仕成
由于盐务失败,被官府查抄家产。其侄潘铭勋与其父把属于潘家的部分
房地产卖给英国人沙宣。潘铭勋父子原先估计潘仕成是奉旨被抄之人,
为避免匿留之罪,不敢承认这些产业。谁知潘仕成不甘,一再控告潘铭
勋盗卖自己的产业。 [92] 租赁这些房产的若干店户开头不承认沙宣“管
业”的权利,英国驻广州领事许士(Hughes,P.J.)出面干预,照会广州
各级官员。瑞麟指示承认沙宣的产权,潘氏家族的纠纷另行归断。 [93]
谁知案情又起新波澜。美国领事赵罗伯(Jewell,R.G.W)照会瑞麟,
称潘铭勋出售给沙宣的产业,内有潘氏家族早就典与美国人的地段。瑞
麟、杜凤治都认为,潘仕成、潘铭勋叔侄都是有意把讼案涉入洋
人,“明系以洋人挟制官长”; [94] 承审官杜凤治更是恼火,但又没有办
法,只好尽量满足洋人的要求。潘氏叔侄(尤其是潘仕成)涉讼经年,
苦累不堪,最后得到好处的是外国人。同治十二年闰六月,“在鬼基摆
西洋景摊,据称出洋十七年”的冼日山怂恿德国署领事福察法发照会干
预一宗标的只有百两的钱债案。杜凤治认为冼索债无据,“串谋讹索,
希图借洋人以钳制官长,殊属可恶”。但冼有德国人支持,杜不敢惩
处。 [95] 杜凤治对这些添麻烦、损官威的洋人,心中自然非常恼恨。
同治、光绪年间发行量较大的中文报纸往往由外国人创办、华人主
笔。杜凤治到粤后,《申报》《中西日报》《香港华字日报》相继创办
发行。广东省城各级官员都会阅读这些中文报纸。同治十二年,佛山同
知乔文蔚违规派出差人办案(本为南海知县职权),乡人殴差致
毙,“新闻纸说得差役凶恶至万分”,广州知府与杜凤治商量如何处置,
知府命杜先把新闻纸寄与乔看。 [96] 杜凤治很快就对新闻纸有了看法。
有一次按察使对杜凤治说起新闻纸上讥讽杜的报道,杜答复说:“省城
不快意之讼棍甚多,知臬台看新闻纸,特费数金刊上讥予自命太高、夸
张得意,欲臬台知之耳。”
[97] 后来,杜凤治在日记里讥讽臬台作为司道
大员不应该喜欢看新闻纸,否则,洋人、小人、无赖人都可以利用新闻
纸来播弄、欺蒙,臬台靠新闻纸了解下属很可笑。 [98] 光绪元年二月,
新闻纸言杜在南海任上对白契议罚太重,讽刺杜“善于理财”。又有新闻
纸报道“罗定近时被受屈人烧毁衙署,又押死一生员”。杜凤治非常恼
火,写道:“如果造谣言刻新闻纸为有凭,则人人皆为之矣。洋人不知
就里,唯得银即为之刷刻,混淆黑白,颠倒是非,莫甚于此,官安得而
禁之哉!”
[99] 在“新闻控制”这个问题上,杜凤治算是一位“先驱”了。
瑞麟曾对杜凤治谈道:“有夷人领事官来见,甫坐即由怀中掏出一
纸,上写十姓,云武乡试求中此十姓,此必广东人打闱姓,浼其来托
情,啖以重利者。”
[100] 即使对晚清官场贪污之风司空见惯,开列名单
公开要求在科举考试中录取也是不可思议之事。在日记里,多数驻粤外
交官贪财颟顸、胡搅蛮缠、喜欢奉承、无法无天,而且还经常兜揽词
讼。杜凤治认为领事馆官员干预案件主要是为了获得利益。领事馆官员
出头往往比一般官绅有力有效,涉案人请求他们帮助,事前事后也会按
照惯例予以银钱酬谢。杜凤治虽主要以中国官场的经验看待在粤洋人的
言行,但他的记载有很大的可信性。
与洋人打交道是几面受气的事(洋人、上司、百姓),且难以谋取
任何好处,杜凤治在日记中所表达的对外国人的观感毫无疑问是真实
的。他的心态,在晚清办理涉外事务的府州县官中应有代表性。
杜凤治在南海知县任上参与了很多涉外的公务,将于后文第四章予
以论述。
(三)“神仙粉”事件
同治十年,广东发生了一次中外交涉危机。当年五月下旬,广州、
佛山等地讹传洋人派人在水井洒放“神仙粉”,人饮水后要求洋人医治,
洋人就逼人信教,官府还拿获了所谓“洒药”的人。民间一时群情汹涌,
有人声言要烧毁教堂。各国领事纷纷抗议,瑞麟等广东官员心急如焚,
千方百计平息事态。杜凤治作为南海知县秉承瑞麟意旨参与处置,日记
相关内容反映出当时中外关系、民众对外国人的态度以及清朝官员处理
中外交涉危机的一般手法。
六月初二日清晨,瑞麟紧急召见司道等官以及广州知府梁采麟、南
海知县杜凤治、番禺知县胡鉴等官员讨论,其时武营已拿得一“施药
粉”的妇女梁何氏送交南海审讯,番禺又拿得一男子郭亚元。民间哄
传,以讹传讹,匿名揭帖各处出现,至有拆毁外国教堂之谣言,佛山更
甚。瑞麟指示广州府、两首县立即发告示安民,缉拿“施药”者与造谣
者,但告示内容不要牵涉洋人。 [101]
英国领事许士致函瑞麟,要求中国官员迅速弹压,瑞麟即命人将许
士的信带交杜凤治及其他主要文武官员阅看。安良局的官绅调查各乡,
得知“各乡尚属安静,亦实无食粉致死者”。瑞麟又命自己的幕僚另拟告
示稿,宣布“造言生事者斩”,并悬赏捉拿“首先起事、捏布蜚言之人”。
后瑞麟收到美国领事馆官员的一份申陈,附有佛山刊刻的揭帖两纸,系
抄写的四言诗,署名是“除暴安良护国佑民大将军官梦钟”,诗中说“广
东无福,遭夷淫毒,为今之官,番鬼奴仆,受鬼使令,有如六畜”,瑞
麟也发交杜凤治等一干官员看。此时,有人又报称在省城河南某处见一
人将药洒放井中,哄动了许多人。杜凤治对外国人授意施放“神仙粉”之
事半信半疑。瑞麟要把捉到的“人犯”正法以威慑民众,但杜凤治表
示:“番禺所拿之郭亚元予不知,即如梁何氏、刘吴氏,一老妇、一愚
妇人耳,未必受雇分药者,无非见人分药取得一包耳。供词如此,虽人
情叵测未可知,但究无实据,杀之未免不忍。”
[102]
其时有传言外国人将保释施放“神仙粉”的人,毁教堂的谣言越传越
烈。西关又报称有“将药丢入井中”之梁亚福被扭送到文澜书院,千余民
众聚集书院外。绅士表示要把梁亚福送官究治,但聚集的民众鼓噪说送
官后法国人必来保释,要把梁亚福打死,绅士不得已,将梁亚福推出,
众人拥至大门内,石子木棍齐下乱殴,顷刻殒命。但日记也说“梁亚福
素有疯疾,绅等问其所掷何物,供系石子,何人授与,无有实供”。 [103]
显然,梁亚福是个无辜者。
佛山也传言吃了“神仙粉”的有千余人,却并无死者。杜凤治认为事
情没有那么严重。但瑞麟认为,揭帖不仅针对洋人,还“辱詈官长至于
斯极”,怎可说无事?英国领事许士又建议瑞麟以总督名义再发单衔告
示。瑞麟一再表示担心闹成去年天津教案一样的事件,自己和各级官员
都会受惩处。杜凤治说了一些让瑞麟宽心的话,建议尽快公开处决郭亚
元和自认施药、平日念咒诵经为人治病的妇女郑曾氏以平息民愤,瑞麟
点头。郑曾氏的口供是:“惠州人,寡居,年五十六岁,一身在小北门
住,现迁东校场,平日与人拜神画符,医治小儿病症。因六月初一日在
校场口遇一不识姓名的男人,给与神仙粉一包并银五两,令往东便一带
村庄分派,业已分派殆遍,初三日午刻至东关百子桥地方,正把神仙粉
施送,被人看见叫喊,把该妇人捉获乱殴,神仙粉搜去,牵至东校场将
其丢入水塘,适差役巡到,将其扶起解案审讯。”不久后郭亚元被处
斩,郑曾氏则伤重身死。 [104]
派往佛山调查弹压的游击黄龙韬(小姜)回来向瑞麟报告,佛山有
揭帖,“上画四人,又画四狗,题云:‘看似人,实似狗,实在非狗,是
谓分府与五斗,都司、千总不知丑,日日与教堂看门口。’”许士致瑞麟
的信“言佛山尚要拆教堂并戕官之言”。 [105] 佛山人烟稠密,但官府力量
远不及省城,所以,瑞麟把佛山作为关注的重点。
官府的告示声言要查拿施放“神仙粉”和散布谣言、张贴揭帖者,却
没有特别说明外国人与“神仙粉”无关,于是英、法领事都发照会抗议,
甚至有“齐欲发兵来省自行拿办造言污蔑之人”的传闻。瑞麟越发紧张,
又担心土匪乘外国兵来之机作乱抢掠。杜凤治认为外国人只是空言威
胁,“伊所云兵船将来者,纯是虚声恫喝,看光景即不为出示,亦未必
来,即来亦不能到即开炮乱打。伊要拿人,何处拿起?我们俟其船来
时,先问其起此无名之师何意,伊必云中堂不为洗耻,自来拿人泄愤;
则又问他我们和好条约上并无外国人可拿中国人之理,如外国人而拿中
国人,我们中国官亦可拿外国人矣。此事不在条约约之,须大家移文通
商衙门请示核办,如要打仗,亦俟通商衙门信到再打。且私意揣英、
美、布各国亦未必任法国人横行也”。杜凤治这番话反映出他对中外交
涉的天真无知,不过,他只是下级官员,不知道也难怪。瑞麟已拿定主
意对外国人“从权曲意顺从,为目前苟全计”,于是又命令将拿到在佛山
张贴揭帖、长红的任亚兴先行正法。任亚兴供认并不知道“神仙粉”之
事,“不过借洋人为名鼓众闹事耳”。 [106]
这时,省城官场上下已乱作一团。任亚兴所供“神仙粉”与洋人无
干、污毁洋人是为制造作乱机会,这正是瑞麟需要的,准备出告示称洋
人与此无涉。但官员担心这个告示百姓不会信,反会激起民变。外间流
言法国人带来“神仙粉”四千箱,胡鉴审问任亚兴时所记录之供词有“神
仙粉”来自香港的话,瑞麟一见便大怒,认为胡鉴并未体谅自己洗刷洋
人、消弭大祸、维持大局的苦心,这样的供词传出去会引起人心变动,
质问为何不用严刑把供词打回去。如果出现民变,官员要受处分,洋人
打过来,土匪即起,广东顷刻变为焦土,官员性命也不可保。要求官员
不要怕因向洋人让步而引发民变,如民间生事可以调兵办理。谕令胡
鉴、杜凤治等官员加速审讯,尽快获取“与洋人无涉”的口供,然后公
开,并回馈外国领事。 [107]
按照瑞麟的指示,杜凤治带领兵、差押送任亚兴、沙亚满到佛山处
决,不久,被指为任亚兴指使者的苏亚贯也被捉到,瑞麟命按照对待任
亚兴的办法将其尽快处决。瑞麟对杀人后局势迅速平靖很满意。 [108]
在19世纪70年代,“神仙粉”这类事件很多地方都发生过,就常识而
论,说外国传教士或其他外国人授意施放“神仙粉”毒害人逼中国人入
教,经不起推敲。但由于民众痛恨外国人尤其是外国传教士干预亵渎中
国传统礼俗和民间信仰,又不满官员事事畏惧顺从外国人;加之其时绝
大多数民众缺乏科学知识,愚昧迷信,因为误会(如疯人梁亚福往水井
丢石头)或有人故意煽动(如苏亚贯),“神仙粉”事件就造成了广泛的
社会恐慌。社会下层也确存在某些希望发生动乱的人,他们同时把矛头
对准洋人和官府,指责官员的言辞甚至更为尖锐。民间广泛的敌意、不
满一触即发,造成严重的事件甚至动乱是很容易的。
较之杜凤治等下层官员,瑞麟“委曲求全”“稳定大局”的想法更为强
烈,他曾与英法联军作战,对外国人心怀畏惧, [109] 比未与外国军队交
过锋的官员更怕洋人,只求外国人没有借口扩大事端,相安无事,为此
不惜一再顺从外国领事的要求,向下属施加压力。对胡鉴记录的供词生
气,以及急于处决供认“神仙粉”与洋人无干、散布揭帖是为制造作乱机
会的任亚兴,都是为尽快对外国人有所交代。
但同时,官员对民情也必须有所顾及。如果处置不当,也会闹出大
乱。所以,郭亚元、郑曾氏就成了平息“民愤”的牺牲品,所谓施放“神
仙粉”的供词肯定是屈打成招。瑞麟并不在乎口供是否属实,不在乎是
否冤枉,只在乎口供是否符合他维护清朝在广东统治秩序的需要。对地
位低下的小民自然无须顾惜,几个人“无札无文,凭空请令”就被押去杀
头,连“就地正法”的简易程序也没有走。梁采麟、杜凤治等官员虽曾劝
谏瑞麟不要轻易处决太明显无辜的人,但他们也不反对借几个人的人头
平息事态。
“神仙粉”事件发生之日,正是晚清教案进入高发期之时,此事在广
东演变成一场教案并非不可能。但由于瑞麟不惜代价迅速处决“施药”者
(可以肯定是无辜者)与造谣者,千方百计在不得罪洋人和“顺从民
意”中间寻找平衡点,终于把民间的反抗压下去,避免了一场大教案的
发生。
三 日记中的广东民生礼俗
(一)对社会生活细节的记录
前文说到,杜凤治宦粤期间是晚清广东相对安靖的时期,不仅没有
波及全省的战乱、动乱,也没有大面积、持续时间较长的自然灾害,这
十几年广东还算风调雨顺。光绪二年,杜凤治称自己“来此整有十年,
无一荒岁”。 [110] 日记多处记载了年谷丰登的景象,同治八年早稻丰
收,谷每百斤只值银六钱。 [111] 虽有“谷贱伤农”、增加田主缴纳地丁负
担的问题(因为交纳钱粮要用银),但自清朝中叶开始广东就已需要大
量粮米输入,米贵是引发社会不安的重要因素,因此,连年丰收也是这
十几年广东相对安靖的重要原因。
杜凤治对广东富于他省很有感慨。有一次,他因省城一次演戏就花
费几百两银,议论说:“所费不但可作中人之产,在乡村可作一素封之
家也。予谓广东诚为美地,即如此举,他省恐不能。回忆贼匪横行军务
各省,朝不保夕,安能梦想及此?即现在军务已靖,疮痍未复,亦断无
余力及此。”
[112] 杜凤治在广东当了十几年官,对广东的高物价已经习
惯,所以,当他因病辞官离开广东进入江西赣州后,见物价便宜,感
慨“牛羊鸡鹅猪鱼鸭,柴米油盐酱醋茶,及市中食用,粤东无一物不贵
者(省中更甚),天下所无也”。 [113] 日记很多地方反映了广东的物价
水平要超过他的家乡浙江。日记记载,“浙江幕脩甚微,如嘉兴大缺,
刑席脩脯六百元为最多耳”,浙江幕客的收入远低于广东。 [114] 在咸、
同年间的大战乱中,浙江所受破坏较广东严重,同、光年间的恢复发展
也不如广东。幕客收入的差异主要是由两省经济水平和物价水平决定
的。因为广东富庶,所以从司道、州县到佐杂都希望到广东任职。
其时广东商业也逐渐恢复和发展。同治八年,杜凤治得知四会附近
的水口厘卡一次上解5000两银,两个月收入就相当于四会一年的地丁,
于是感叹说:“会邑虽小,纵横亦百余里,一年征赋不及一水口出入商
贾货物之厘头,予以为嗣后何必征收,只设局抽厘足矣。每石粮抽几何
田赋,亦何尝不可抽厘哉?可哂可叹也!”
[115] 厘卡收入高反映了清朝
对商人的盘剥,但也反映了商业、交通的发展,如果社会动乱、民生凋
零、交通阻塞,厘卡就不可能稳定地获得大量收入。
同治五年,杜凤治从北京取道天津、上海、香港到广东赴任;同治
九年,杜凤治从省城赴潮阳催粮;他任广宁、四会、罗定的州县官,经
常舟行西江;光绪六年九月,杜凤治与家人取道北江跨梅岭,经江西回
乡,水陆兼程,旅途艰辛,共用了80多天回到浙江山阴。每次行程,他
都对沿途陆路、水道、城镇、名胜、风景、船费、旅馆住宿费、饮食
费、挑夫费、居民生活、各地物价等做记录。例如,同治五年的日记记
下:乘坐轮船从天津至上海每人船票价19两;在上海住店每日房饭大钱
280文,杜凤治认为“可云贵极,别处一百六十至足矣,而所吃仅一粥一
饭”;由上海乘轮船到香港每人票价15元;由香港乘轮船到广州坐“楼
上”每人票价1元,坐“平面”每人票价6角。 [116] 又如,光绪六年九月辞
官归里时全家老小、家人坐轿过梅岭,“予与太太大轿夫每名行中实给
三百文,账上每名开六百五十文;担夫一百卅余名,每名行中给钱不过
一百数十文,账上开每名三百数十文。他如保夫、夫头、行中伙友各费
以及行李上河、行李安放,行中无不要钱、无不加贵,共计银四十余
两”。 [117]
日记记录了广东米粮价格。同治十年初冬,米价上涨,杜凤治记,
省城米价“上白每元银买得廿五斤,次白每元银廿八斤,下白每元卅四
斤。合成上米每百斤银二两八钱五分,次白百斤银二两五钱十分,下白
百斤银二两一钱五分”。 [118] 比较同治八年的谷价,该年米价显得比较
高。光绪三年,广东米价每斤需四十六七文,广西每斤仅十七八文。但
广西境有厘卡七道(广东各厘卡不抽收谷米厘金),所以广西往广东贩
米,除去厘金反要亏本。 [119] 上述两年的米价都是因高于平日才被记入
日记的。
日记还提及省城米粮的消费,据此有助于推算其时广州的人口。关
于晚清广州城人口有各种不同的数据,1882~1891年海关的十年报告估
计广州人口有160万~180万。 [120] 这个数字恐怕过高。杜凤治调查过米
埠的粮食售卖数量:省城地面人口“每日须食米七千石左右,此则文武
各衙门、河下往来船只、疍户人等、洋人地面尚未在内”。 [121] 7000石
约折合今80多万斤,从米粮消耗估算(其时一般人只吃两顿饭,而且粮
食不止大米一种),再加上食米并非来自米埠的人口,广州人口超过百
万是完全可能的。
日记几处记录了广州房产的价格。前浙江盐运使、著名绅商潘仕成
因为盐务失败被抄家,官府决定把潘家在西关聚族而居的大宅院出售,
总督瑞麟亲自定价38000两,杜凤治作为南海知县具体执行此事。这所
宅院因为价格太高没有人买得起,后被西关商人管理的爱育善堂以3万
多两的价格购得,作为爱育善堂的“公局”(办事场所)。 [122] 潘仕成的
宅院是超级大豪宅,但如果折合粮价,也只相当于两三万担白米。道台
沈映钤的公馆,号称广东省城第一大房子,出售价格是4200两银子。
[123] 潘仕成、潘铭勋涉讼的68间铺屋,总价是27710两银子。 [124] 这批
铺屋位于繁华商业区,平均每间价格为400多两。但较之房价,广东省
城房租价格贵得多。同治八年,杜凤治的幕客金玉墀(楚翘)在省城租
了一处小房子,每季度房租15元,且并非按月交租,即便住几天也要按
三个月算。 [125]
日记有不少买书的记录,比较房价和书价,今人很可能会觉得晚清
的书籍贵得离谱。廿四史一部,白纸价160两,黄纸价140两,还都须自
行装订,加装箱200两以上。 [126] 《通志堂经解》一部价200两。 [127]
《全唐文》一部200余本价银百元,“皇朝三通”一部价银百两。 [128] 也
就是说,买两套廿四史(连装箱)或四部“皇朝三通”的钱,就可以在广
州繁华商业区购买一处铺屋。宦粤时,杜凤治同方功惠软硬兼施逼迫潘
仕成租借书版印刷了一批《佩文韵府》,回到绍兴后杜送了一套给女婿
陈仲和,陈“大喜过望,踊跃欢忻”。因为一套《佩文韵府》“极便宜需
三四十金”,陈虽富家,也舍不得买。 [129]
当时还没有近代意义的邮政,信件通过信局、马差等寄送。同治七
年,杜凤治托钱庄转寄两封京信,寄给周星誉(叔云)的一封因为页数
多,且有重要文件,所以要四千文,另一封要六百文。 [130] 光绪二年,
杜凤治派专差从罗定送信给岑溪县知县寿祝尧(玉溪),“给工食银九
钱,限八日来回”。 [131] 杜凤治派到省城在督署前开设驻省机构的施
高、潘泰,雇一专差函告杜凤治回任南海已为定局的消息,“足费五两
零”。 [132] 这封信很重要,要专人加快送到,邮资就特别贵。
一些有关金融、货币的记录也很有趣。杜凤治在京城习惯使用咸丰
年间的大钱,同治五年到粤赴任。刚出京就记:“出京至俞家园(出砂
锅门三十里)已纯用铜制钱,每两银(漕、库等平)仅换京钱二吊四五
百文。自铸大钱以来,留京十余年,不见用制钱,今忽睹之,犹有旧时
风景也。”
[133] 路过上海时又记下:“上海均用规银,规银者,较京中常
用松江银尚可每两申出五分,其平较京平亦可每两申出二分,以京平九
十八两作为百两。”
[134] 日记中的大量类似记录,对研究晚清货币、财
政、经济和社会生活具有参考价值。
日记记下不少社会经济史研究者会感兴趣的细节。例如,杜凤治在
南海知县任上,处理过一宗“长生会”案件。南海县神安司刘某牵头设立
了一个“长生会”,办法是每人每次收银6分,共收180次计10两8钱后不
再收,如有丧事,会中给予20两丧葬费。数以千计的人入会,但刘某等
会首后来无法兑现承诺,于是引发三四千人闹事,将刘姓所住房屋及宗
祠拆毁,又攻打其他会首居住的村庄,土匪也乘机抢劫。杜凤治一面设
法弹压,一面通过绅士处置,设法将会首家产查清变卖。根据长生会细
账,会友所交每银一两可归还四钱。 [135] 这说明晚清民间已有规模颇大
的民间互助、互济的金融活动。当时,丧葬对一般居民而言是一项很沉
重而又不能不开支的负担,因此刘某的“长生会”才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但刘某的承诺,是不可能兑现的。后来查出长生会有“主会人”军功彭盛
华,彭的背后还有进士黄嘉端父子。 [136] 这些绅士在举办“长生会”时不
可能不谋私利。后来,杜凤治又处理过佛山染纸色行东家、西家(雇
工)的一宗讼案:
此案经前县断结(西家必欲东家用染色人听其指挥,一味
把持挟制,不许东家自用人,不遂所欲,数众罢工涉讼。其实
西家为首皆非工作人也),如用三人,准东家自用一人,用西
家二人;收徒亦只许收一人,照断相安日久。去年西家刁翻,
又经委员照前断断结,乃西家又翻。昨请姚朵云讯断,谓西家
言结上无“遂志堂”三字,不肯遵断。遂志堂者,西家自立名
目,凡工作人入其堂(必是捐入堂也),祃首派令各处工作。
本有生色行,凡染纸如色绫行、联兴行,所用工作皆由生色行
出,自立遂志堂,东家不堪其挟持,以至多事。朵云昨晚见予
言:“予前于结上涂去遂志二字,故又翻控。”予言明日亲自提
讯,谕原差将两造暂留一日。自海关回,不得不看卷,见卷页
繁多,毫无头绪,且其名目、情由多不可解,看至一半,尚不
知其为何事,迨全卷阅毕,略略懂得伊两造所争之故。外面伺
候已久,即出堂判一切仍照前断,唯将遂志堂名目革去,不准
复设,嗣后东、西和好,毋得再生事端,如敢再翻,定将起意
为首之人严办,以儆效尤。饬令具结,否则将西家收押。堂判
传出,两造均具结完案。 [137]
从这段记载可知,其时佛山染纸色行西家行会有脱产的专职首领,
并有同东家、官府博弈的一套办法。杜凤治的判决偏于东家,但他对行
会内东、西家的关系和矛盾很不熟悉和不明白。
(二)各种祭祀、庆典
作为州县官,杜凤治的一项经常性的工作就是进行朝廷规定的拜祭
(如拜祭万寿宫、同治帝的祭奠、历代皇帝皇后忌辰的例行祭祀等),
定期祭祀该州县入祀典的各个神庙,不属于“淫祀”的当地神灵也入祭祀
之列。因此,只要杜凤治本人在衙门,每月朔、望,日记基本上有到各
庙“照例行香”的记录。杜凤治还参与、目睹了各级上司的祭祀活动。日
记对这类祭祀做了详略不等的记载,可为清代祭祀典礼研究提供系统的
参考资料。
这些官方的祭祀活动非常频密,现以同治八年春杜凤治在四会知县
任上的祭祀为例。当年元旦,作为知县,他“五鼓朝服率领同城文武各
官诣万寿宫望阙叩首朝贺。更蟒服诣圣庙、文庙、武庙、天后宫、五路
庙、真武庙、城隍庙、包公祠,衙内土地祠、灶神、仓神、五树将军各
行礼”。这个月除元宵日的照例行香外,还有多位先帝先后的忌辰要祭
祀。二月份的祭祀活动更频繁。初一日照例行香。初三日是文昌帝君圣
诞,天未亮就到文昌庙率属祭祀。初五日,“寅正三刻起来,恭诣圣庙
行释菜礼……予献至圣先师暨复、宗、述、亚四圣,正副老师分献东西
两哲,典史、把总分献两庑。礼毕,二学官、捕厅又祀乡贤、魁星、土
地神,未大祭,先祭后殿”。初六日,“黎明率捕衙、城守诣凤山堂借地
恭祀社稷,又诣南门外沙尾东岳庙借地冲大门祀风云、雷雨、山川神
祇,并祀城隍;又率捕厅祀包公及衙内土地、尊神”。初十日,祀天
后,又祀明都御史、总督谈恺、王钫。十三日,春祀文昌帝君。十四
日,春祀祝融火神。十五日,武庙关帝行春祭礼,照例各庙行香。廿四
日,清明。廿六日,孝昭仁皇后忌辰。 [138] 这些频繁的祭祀是清朝把统
治秩序深入州县的重要礼仪,杜凤治本人也非常重视,为筹办和举行这
些祭祀活动花费了不少时间、精力和钱财。
同治十一年,总督瑞麟立下新规定,省城朔、望行香圣庙和文武二
庙,官员皆须亲到,可见此前有些官员会缺席。当年正月十五,首县知
县杜凤治寅初即起,到天后庙等候,然后四处行香。二月初一,也是如
此。按惯例,初一先到文庙,十五先到武庙,文武庙由总督、布政使轮
流去,按察使、盐运使、粮道、广州知府等则分别到文昌庙、天后宫、
城隍庙、龙王庙,两首县知县就到风火神庙。省级高官往往不亲到,委
员代理,但重大祭典,高官也到。当年因为万寿宫新维修,二月初一祭
祀后,瑞麟还率省城大小官员到此恭听圣谕。二月初三的上丁祭,恰好
又是文昌圣诞,由总督主祭圣庙,布政使主祭文昌宫。初四日总督主祭
东门外神祇坛,巡抚主祭西门外社稷坛。 [139]
然而,瑞麟的规定并未改变官员缺席祭祀的情况。如光绪三年七月十五日照例的三庙行香,总督刘坤一、布政使杨庆麟都告病缺席,很多官员也都以各种理由不来。 [140]
日记多次记载对南海神庙的祭祀。南海神庙位于省城东南80里处(今广州市黄埔区庙头村)。“每岁春秋仲月壬日致祭南海庙,主祭官具蟒服,行二跪六叩头礼……每年十月内,巡抚择壬日照例致祭一次”。 [141] 但存世的南海神庙文物、文献对南海神庙的例行祭祀记载很少。杜凤治的日记记下,每年八月的例行祭祀,“照例应藩宪往承祭,番禺随往陪祀”,但布政使有时也委托广州府理事同知或广粮通判代祭。 [142] 日记提及巡抚蒋益澧、张兆栋乘船往祭南海神。同治十年,瑞麟兼署广东巡抚,十月到南海神庙祭祀,杜凤治作为首县知县陪同,日记用了1200字描写自己随祭的经历。因神庙外河道水浅,南海、番禺知县事先令在泊船处搭成浮桥九十丈,仅这座浮桥就花费了二三百两银子。瑞麟乘轮船,预祭的文武官员提前乘船到庙外河道停泊等候一夜。等次日瑞麟到达,登岸进庙拜祭,行三献礼毕,瑞麟先回船返程,其他各官也乘自己的船回省城。 [143]
官府还有不少临时性的祭祀、祈禳。例如,同治十一年三月,广州一带天旱不雨,总督瑞麟及一干官员连续多日祈雨。先是十二名幼童,“念两经,设大八仙桌两张,按八卦摆列,用五色旗帜八幅,亦按八卦,令幼童执旗,按方位站立、参互行走”,司、道、府、厅各官到大佛寺看幼童演练。本来,番禺知县应到龙王庙井中恭请圣水(白云山龙王庙在番禺境),但其时番禺知县胡鉴不在省城,杜凤治代替胡鉴于三月初七日晚上打火把前往白云山龙王庙井中取得圣水。初八日天明,瑞麟及以下文武各官到城北观音山龙王庙,杜凤治把圣水瓶安放在大殿的香案上,瑞麟率领各官三跪九叩,十二童子念经走旗,少顷又读文告,僧道唪经,整个祈雨祭祀花了大半天。 [144] 此后仍未下雨,各官又在东门外神祇坛祭祀云雨风雷、名山大川、本境城隍之神,并下令禁屠宰三日。十六日下雨,但不多,瑞麟及各官乃步行到神祇坛祈雨。 [145]
有官员献议“蜥蜴祈雨之法”;有人又说观音山五层楼新维修,“全壁皆红色,且新,此系坎位,火气过重,早言必有旱灾”,提议在五层楼“设坛建醮诚祈,并竖一黑色旗,上画一白圈,取天一生水之义,三日内必有雨也”。杜凤治就设法找到蜥蜴、童男,在城隍庙祈雨,藩、臬等高官再上白云山祈雨。 [146] 上下折腾不已,到三月二十四日后,终于等到连降大雨。其实,广东春旱不可能持续很久。官场连续的祈雨活动,可以反映出官场文化以及当时社会的思想水平。
同治十一年五月初一(1872年6月6日)发生日食,督、抚、司、
道、府“各衙门延僧道鸣鼓救护,初食,出大堂对日行三跪九叩首礼”,
杜凤治也虔诚地参与。 [147] 他从《瀛寰志略》等书得来的有关太阳、地
球、月球的新知识,并没有使他对祈禳仪式产生怀疑和提出异议。
杜凤治在广东续弦的妻子陶氏是生长于广东的浙江人,“粤人信鬼
甚于江浙,即一小家、一小铺、一破船,每日烧香无算。在衙门、公
馆,恭人敬奉神鬼。然粤人风俗,门有门官,檐有‘天官赐福’,神厅
除‘天地君亲师’供正中,左为财神、右为历代昭穆宗祖外,正中桌下供
五方龙神、地主贵人。至于灶神,则家供奉、普天同之者也”。杜认
为“粤中所祀,尚存古礼”,回到浙江家乡后,仍让陶氏按广东风俗祭
祀。 [148]
日记记载了不少民间祭祀、赛会活动。同治八年八月,杜凤治在省城候缺,曾目睹城中心双门底大醮盛况:
至藩司前一直抵双门底,两边所悬挂除灯外皆作成人物,每方约长七八尺,内人物七八九枚不等,合成一出戏。其人面貌生动,喜怒如生,间能动则暗洋鼠牵引使然,衣冠、宫室、杂物以及刀剑、盔甲均极鲜明。广东呼人物为公仔……外县亦偶有其事,虽俗亦南徼胜景也。藩司前直通双门底,一路皆布篷,双边中间均悬公仔斗方,不下数百方。至双门底,则搭花台,台不甚高,其边皆雕镂木板,四面及顶,高约如三层楼,仰望堕帻。其宽如街,其长则有七八丈。台上前台空空,后一台正唱小清音……唯前后两副锡五事,兼嵌玻璃,内雕人物,高如予一人又半。在后台者略矮。此物虽不称奇,亦云罕觏,晚间上灯更可观。 [149]双门底每年大醮有一定群众基础,各店铺东主担心闹事、火灾,本不是很愿意举办,但“各铺手作工伙则专望此快乐数日”,官府屡禁亦徒然。 [150] 日记还记下了城隍圣诞的盛况:“都城隍庙神圣诞,昨夜在庙坐地过宿不下万千人,庙中庙前已满,直坐至清风桥、双门底。”[151]
同治八年的龙王庙赛会,被督、抚分别招请入衙署。 [152] 日记记载
了其他多次“官民同乐”举办大规模巡游庆典的盛况。如同治十二年正月
初六立春的“春色抬阁”:“南海属各行头制抬阁三十二台,各头役部勇
数百名。各同官观者,谓南海有藤牌手四十名,俱袒右臂持刀,左手持
牌,其臂肥且白,粗如栲栳。竟能挑选四十名之多。”因为周边州县早
知道消息,外地来者甚多,“道旁及东郊观(者)不下百万人。先日刻
卖经过路程单,经过之地,两边房屋无不租赁与人搭台观看,男妇杂
沓,举国若狂,竟有一楼房租十余洋银者……”巡游从南海县署出发,
到番禺县署,经府署、学院、臬署,再经抚署进入督署,穿行出督署
后,抬阁队伍又绕行到各司道衙门,由东向西行再次进入督署,总督瑞
麟在仪门外坐看。全部队伍出东门到演武场,然后祭祀芒神(太岁
神),祭后各官回自己衙署。 [153] 当年是双春年,十二月官府出面饬各
行再举办一次迎春抬阁,早在一个月前两县就派出差役催办,“南海三
十台,番禺二十台”。在省城的地方官由知府起到河泊所止都参与迎春
仪式,每个衙门“仪仗执事、装潢修整、雇倩人夫”,都要花费数两银
子。事前知府和杜凤治确定了巡游路线,保证总督、巡抚等高官及其亲
属可以在衙署观看;将军、副都统以巡游线路不经其衙署派人来询问,
杜凤治表示可以安排。巡游时,百姓把官员也作为观看的对象。 [154] 这
种大规模的巡游活动,既反映了官民的信仰和社会风俗,也体现了官府
在省城的管治能力。两次春色抬阁大巡游,观看、参与的人有数十万甚
至百万之多,但日记没有说出现较大事故。
(三)官、民与戏剧
因为不少演员参与了咸丰年间的洪兵起事,广东官府一度禁止演
戏,后来也没有明令开禁。但因为官员娱乐、庆典的需要,特别是总督
瑞麟喜欢看戏,在同治中期戏剧已成为城乡文化生活,特别是官员、富
商文化生活不可缺少的内容。日记多次记载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
使等高官因升官、到任、离任、生日设戏宴的事,两首县都要出力出
钱,因为“戏班归南海管辖”, [155] 所以杜凤治通常是这类戏宴的主要操
办者,并承担大部分费用(一般是南海负责六成,番禺四成)。
同治十一年慈禧太后诞辰,瑞麟在督署演戏三日,“向来每逢万寿
庆辰,中堂演戏三日,两县所费约千金”。 [156] 可见遇有重要皇家庆
典,在督署连演数日戏已经成为惯例。同治九年乡试后的鹿鸣宴有演
戏,后省中高官公宴主考,“即在主考住之行台演戏一日”。 [157]
官场演戏相当频密。同治十年七月,瑞麟被授为文渊阁大学士(后
转文华殿),省城各官为庆贺共送戏宴。 [158] 七月十二日慈安皇太后万
寿,演戏三日,杜凤治“初次听广东戏班”,但他对广东戏评价不高。
[159] 同月廿八日,省城众官饯别刚来即调走的巡抚刘长佑,设戏宴于省
城大佛寺。戏班本来定好廿九日到香港演出,大佛寺的戏宴结束后,戏
班就立即去码头登上赴香港的轮船。 [160]
公宴演戏花费大,数百两只为一天用,不仅两首县要花费大笔银
两,有时瑞麟自己也出钱。同治十年万寿演戏,瑞麟询问戏班,得知官
府令戏班演戏,两首县每日只给40元,民间则要给200元,于是“谕令好
演,每日除首县四十元,本署外赏百元”,杜凤治后来知道瑞麟为这三
天戏花费了300元。 [161] 即使加上瑞麟的赏银,戏班的收入仍低于为民
间演出,平日杜凤治付给戏班的价钱只及民间的1/5。可见官府命戏班
演出实际上是一种“官买”或变相徭役。
同治十年末,瑞麟下谕拟次年正月十二日现任官团拜时在大佛寺善
后局后厅演戏,费用由藩台以下各官分摊,“如不敷两县包圆”。瑞麟还
命传周天乐戏班正月十六到十八在督署演戏,十九日传连高升班进督署
演出,二十日则传周天乐班在大佛寺为原按察使孙观升任直隶布政使饯
行。但周天乐班预定了正月十二日到澳门为洋人演出,于是又命传普尧
天班。杜凤治还对省内其他戏班演员、行头等做了比较。 [162] 演戏不仅
要请戏班,还有费用、场地、宴会、排位、治安等事务,杜凤治连日与
番禺知县胡鉴以及瑞麟亲信广粮通判方功惠商议、筹备。廿二日,胡鉴
又在番禺县署演灯戏,廿四日谳局委员、知县聂尔康等公请海关监督崇
礼。二十六日,布政使邓廷楠在自己衙署演戏为孙观饯行。事后,瑞麟对两县筹办的灯戏很满意。 [163] 同治十二年瑞麟生日时,各官送戏祝寿,在炮局搭戏台演戏。后来,瑞麟又在督署演戏三日酬谢各官贺寿之情。 [164]
瑞麟去世后,接任的两广总督英翰排场比瑞麟还大,跟随来粤者“上下约百余人,幕中星、相、医无所不有,太夫人最喜听戏,闻戏班亦带来”。 [165]
其他高官也喜演戏。同治十二年二月初四,新任布政使俊达宴请前任邓廷楠以及除督、抚外的各级文武官员。当日是杜凤治母亲忌日,他本不想参与,但作为俊达下属,且身为首县知县,不得不出席戏宴。[166]
其时送戏已成为下属巴结上司的惯例,省城以外各官也如此。杜凤治调署罗定知州,赴任路过肇庆,就与高要知县孙铸(慕颜)商定,知府瑞昌的太太、道台方濬师的老太太生日,请档子班演出,杜、孙各分担一日,每日洋银60元,较省城的“官价”多20元。 [167] 即使多20元,戏班收入还是远低于民间演出。
中下级官员也经常为自己的喜庆演戏。如同治八、九年间,杜凤治
作为催粮委员出差潮阳,潮阳知县张璿为其母祝寿演戏三日。 [168] 在潮
海关当委员的小官娄凤来儿子考中秀才,为此断续演戏十几次庆祝,其
中一次连演三天。 [169] 杜凤治在罗定任上时,曾请一男女档子班大喜班
来衙署演出,在三堂特地搭建一小戏台,还请同城官观看。吏目钟诰也
请大喜班清唱请客。杜的下属、州衙书吏以及衙署“家人”本想在杜凤治
夫人生日前送戏三日,杜凤治起初拒绝,经再三请求,乃同意演戏,但
不准以夫人生日的名义。官员看戏肯定不会支付合理费用,所以戏班请
求在外面演出。州城东门外地保“禀知该地绅富居民请示,拟于神滩庙
演唱大喜档子班三日”,杜本认为“档子不比男班,恐生事端,本宜不
准”,但以其亏本,批准演三日,责成地保并签差值日总役提防宵小、
火灾,令戏班演后不准留在罗定。 [170]
光绪三年七月,杜凤治的好友许其光(涑文)问杜凤治想不想看戏,于是杜记下了一次官员集资看戏的事:
予问:“何处有戏?广东班乎外江班乎?”涑文言:“亦非广东亦非外江,官厅中广西人如汤雪门诸君,因广西人在东就馆及跟官者均能上台演剧,如京城之玩儿票者。无有行头及锣鼓、管弦之人,另叫一外江档子班同演,不放赏不加官,十余人每人出十元洋银约百余元,档子班价值一切在内,演十一、二两日,正逢万寿普天同庆(戏台即在伊西间壁陈宅),即上游闻之亦无妨也。”[171]这次演戏,演员既有身为官员幕客、跟班的业余演员,也有一外江档子班同演,也就是说有女演员参与,看戏的官员各集资10元。因为是“私人”性质的演戏,且有一干票友,所以没有完全按“官价”,但每人10元看两天戏,费用仍不算低。
在各州县,民间也多有演戏之事。民间演戏多与祭祀酬神有关,一则因民间信仰,二则便于筹资与获得官府同意。对民间的演戏,同意或禁止就凭地方官一句话。
有些演戏是官府提倡的。四会县每年五月衙署内福德正神生日都演戏,“并请乡间阮、梁二位圣佛真身同座”。“阮、梁二佛”即南宋时期“修道证果”的当地人阮子郁、梁慈能,据称“代著灵异,捍患御灾”,在其庙中有金漆肉身神像,因被地方官请旨敕封,所以属于正神。 [172]每年城中、署内演戏酬神,必迎此二神,演戏“官亦出钱”。同治七年祭神演戏时,杜凤治的妻子、女儿、孙子孙女都想去观看,杜凤治因此事与“瞻仰二位活佛”有关,就同意她们去,只是多派“家人”、衙役去照料。 [173]
民间一般的演戏活动,也多与酬神联系,所以官府很难一概禁止,
但出于防范奸宄、鼓励节俭风俗等理由,往往会加以限制。同治六年八
月,广宁西门外伏虎祠有四日夜戏,杜“恐滋事端,嘱严查城门,弹压
众庶,缉拿奸宄”。演了几夜后,就派典史去禁止继续演出,但禁不
了,杜凤治很恼火。 [174] 到十月,广宁民间又有演戏和傀儡戏的事,杜“以附城绅士完纳不前,而于嬉游征逐则不惜财”,并担心演戏时“藏奸”,谕令禁演戏、拆戏台、驱逐戏班。 [175]
同治七年闰四月,四会绅民请求在城中天后宫演戏,因为天后也是正神,年年都祭祀演戏,不能禁止。但其时四会监狱关押着谢单支手、刘玖等要犯,杜凤治担心出事,就同师爷金玉墀、守备蔡钊商议后,要求绅士、书役再商议:“可否城外择地搭台,恭请神牌,亦足将敬。否则在城中本庙,天甫明即演至暮即止,不演夜戏。两说如均难行,则令绅士、书役等具结共保无事方可。”[176]
其他地方也有各种演戏活动。杜凤治在潮阳催征的日记记下:“书差在土地祠演影戏敬神”,“潮属皆行此戏”。又有“骑竹马、唱徽调”的马灯戏。村人赛会时“演纸影之戏”。 [177] 东莞赛会演戏,观者数千人,不幸发生火灾,烧死男女七八百人。 [178]
光绪二年,南海“澳边乡演戏、扒龙舟夺标、开赌、卖戏台看戏,前已禁止,拆台,将戏班驱逐,取具耆民永不敢演戏、开赌甘结”,到八月,杜凤治“闻有复搭台演戏之事,饬差督勇往拆戏台,并谕吉庆公所将戏班叫回”,还拘捕、掌责了演戏的首事耆老。 [179] 因为民间演戏会引发治安问题,有时为预防事端,官府便一禁了之,或通过戏班行业组织“吉庆公所”进行管理。
同治十三年,杜凤治同吉庆公所打过一次交道。当时他到佛山与当
地绅士筹划疏浚河道,经费主要靠派捐。杜凤治和绅士商量后给吉庆公
所派捐2000元。吉庆公所司事邓清吉表示只愿意捐银1000两,杜就将邓
传来拘押,最后吉庆公所答应再加500两,邓清吉才被释放。 [180] 吉庆
公所有钱,所以才被派捐巨款。虽说疏浚河道是为公益,邓清吉不愿多捐,也并无违反王法之处,但杜凤治立即把他拘押,可见吉庆公所司事人在官员眼中也没有什么地位。
南海县是著名的富庶之地,所以演戏的场面非其他地方可比。在前
文提及的澳边乡驱逐戏班后,杜凤治到石湾勘查劫案,得知此地曾“高
搭戏台、四班合演”,连演三日,花费二三千金,又有七八醮台。 [181]
官山演戏花费更多。光绪三年十一月,官山大醮,“醮篷高耸云霄,华
丽掀昂;又三戏台,名班三部同时分演,需费万余金”。 [182] 仅翠山玉一个戏班四日五夜的报酬就要1200两。万余金的花费,系来自“各生意中抽提存储,三年一次”。 [183]
杜凤治任过职的广宁县、四会县、南海县、罗定州、佛冈厅每年地丁额(因有无闰略有不同)约为八千多两、一万五千多两、四万八千余两、九千几百两、三千四五百两。 [184] 拿石湾、官山一次演戏的支出与上述州、县、厅的地丁额比较,可见某些民间演戏花费之大。
其时戏剧既有广东班,也有外江班。同治十三年正月十六,巡抚张兆栋太夫人有祝寿演戏,看外江班,但因“中堂(瑞麟)太太不喜看桂华外江班”,十八日又请中堂太太看广东班。 [185] 光绪三年十月,按察使周恒祺升布政使,在家演女档子班,“有几个老女档昆腔佳极”。 [186]
日记记录了不少戏剧剧目。总督瑞麟宴请幕客和文武官员,演出剧目有《胡迪骂阎》《绣襦记》《羊叔子杜元恺平吴擒孙皓》《梁山伯与祝英台》,瑞麟另一次请客演戏正本是聊斋的《胭脂》。日记还记录了瑞麟对《击石缘》《白罗衫》两剧的议论。 [187]
(四)男花旦与“女档子”
在官府、民间受到如此广泛欢迎的演戏活动,自然会形成行业并有相当数量的从业人员。戏剧演员虽然给官、绅、民带来很多欢乐,但他们本身,甚至戏剧行业组织的主持者社会地位都很低,演员(优伶)与娼妓、皂隶、狱卒、仆役等都被视为贱民。因此,在典籍中有关清代戏剧演员的记载不会很多。杜凤治的日记则记下了咸、同年间广东戏剧演员的一些有趣片段。有些演员因演技高超已颇有名气,如尧天乐班有三名旦角,“一名立新仔,一名立德仔,一名新英银,为班中翘楚,演唱揣摩出色”,在演出时赢得各官称赞。 [188] 但这三个演员是男是女、姓甚名谁杜凤治都没有记下,大概也不关心。
光绪三年,杜凤治审理了大绅伍子猷与翠山玉班头牌小旦(男伶)
刘亚苏的一宗讼案。刘亚苏又名刘苏,自幼卖身伍家,是伍家蓄养的优
伶。由于演技高超,每年戏班“工价”达2500元。伍家称:刘亚苏出名后
沾染奢侈恶习,挥金如土,“工价”不足其挥霍,伍子猷“已为向班主蔡
南记借银两次共五千五百元之多”。而刘亚苏则想脱离伍家“自立场
面”。伍子猷一怒之下把刘亚苏捆送南海县丞衙门(南海县丞与知县不
同衙),后又解送到南海县。杜凤治对“簪缨世族”的伍家“蓄养优伶”大
不以为然,且估计刘亚苏原先的大部分“工价”其实是被伍家收取;但又
不能不给伍家面子,只能采纳伍家为刘亚苏向班主借银的说辞,判决刘
亚苏承担这宗巨额债务。但刘亚苏肯定拿不出,就责令刘亚苏继续在翠
山玉班演出,每年“工价”的一半赡养母妻,另一半用于还债,逐年扣
还。另外判罚刘亚苏3000元,作为离开伍家的身价(因顾及伍家身份和
体面不便明言是身价)。但杜凤治的判决又说明,刘亚苏赎身后并非卖身给翠山玉班,还清债务后可以离开翠山玉班到“工价”更高的戏班演出。判决后,翠山玉班的司事立即代刘亚苏缴交“罚款”。因为刘亚苏在香港也“红极”,缺演一次就要罚一二百元,所以戏班要把刘亚苏保出让他尽快赴港演唱。 [189]
杜凤治的判决其实是对刘亚苏有利的:允许立即保释继续演出,又允许刘亚苏赎身,还允许刘日后可以选择“工价”较高的戏班,不排除有喜爱刘亚苏的官绅背后为他讲情。刘亚苏本是奴仆兼优伶,社会地位属于最底层,但因演技出众,受到广泛欢迎,每年“工价”竟远高于官府高级幕客的脩金,高于南海知县俸禄与养廉之和,也高于一些州县官的实际收入。
刘亚苏是男旦,但其时已经有不少女演员,有女演员的戏班称为档
子班。不少官员还对档子班情有独钟。同治十一年正月,海关监督崇礼
设宴演戏请客,客人以旗人为多,“亦演外江女档子班”。 [190] 几天以
后,一干府县官员回请崇礼,由两首县操办,“各班女档均叫来,所演
两班,一连喜班,一福升班,女档中以小环、连好、胜仔为翘楚”。 [191]
崇礼夫人和他本人分别于六月廿一、廿二生日,为庆双寿,“每年必演
档子班请各官”。 [192] 就连“大有非礼勿言、非礼勿行之概”的刘坤一,
光绪三年八月廿六日也“忽传男女档子班晋署演剧,至三更方罢”,此前
刘“从未叫女档子进署”,曾问身边的门上、巡捕请档子班进署演出会不会让人闲话。 [193] 似乎瑞麟、崇礼等满族高官对档子班在衙署演戏比较不介意,刘坤一则有点担心影响其一省表率的形象,但最终还是屈服于档子班的吸引力。
杜凤治署理南海知县不久,同方功惠(柳桥)到前任南海知县陈善圻(京圃)家看戏,日记记下了一段有关女演员的细节:
班中男女皆有,即档子班,女孩子为多。有女妓安仔者,年长矣,向有微名,唱老生戏,京圃、柳桥诸君欲伊唱《辕门斩子》,安仔不肯。京圃唆予与言,且言南海杜大老爷昨封卫边街一大屋,你亦居卫边街,不怕得罪大老爷封屋乎?安仔遂无言,《琴挑》《山门》毕即演《辕门斩子》,果然名不虚传。 [194]陈善圻曾任南海知县,与安仔地位悬殊,从日记描写的情景看,两人似乎熟悉,可以开点小玩笑,而且陈善圻还知道安仔的住处。安仔在陈善圻面前任性了一下,但对不那么熟的杜凤治还是有点怕,毕竟南海知县一句话就可以决定演员和戏班的命运。从“安仔”“胜仔”这类艺名,也可猜测女演员被社会广泛接受的时间不会太长,否则艺名不至于如此土气。
刘坤一这样的高官对请女档子进署演出还有点顾虑,而中下级官员就不仅看女演员演出,而且把她们作为猎艳的对象。督署前的华宁里有一趣宜馆,有女优陪酒,光顾者多为官员、幕客。清饷局委员张仲英迷于女优,闹得亏累不堪,致使其妻自杀。 [195] 知县彭翰孙(南坪)、曾海珊“有女档子癖”,据说知府刘溎年曾想纳一女档子为妾,瑞麟还向方功惠问起此事。 [196] 杜凤治在罗定州衙署看戏时,知道戏班女演员采莲的姐姐也是“档子”,被知县叶大同(穆如)买为妾,便特地询问采莲,在日记中用了七八十字写关于叶大同纳妾的事。 [197] 本来,《大清律例》对官员“娶乐人为妻妾”可予以“杖六十,并离异”, [198] 但此时官场已不以此为怪,还将其作为八卦话题。
第三章 官场众生相
一 官场的生态
(一)官员之间的关系网
清朝官员如果是文官而又处在实缺位置的话,多数在城镇办公和居住;不过,在州县所在的城镇和省城,官员群体的人数和构成就大不相同。以杜凤治任过职的州县为例,广宁全县仅有知县、典史、教谕、训导4个文官。 [1] 罗定州一州的文官也不多,同城只有知州、学正、训导、吏目几个文官,州城外还有一名州判(驻罗镜)、一名巡检、三名驿丞。 [2] 他在南海知县任上时,属下同城文官有典史、教谕、训导、河
泊所所官,县丞驻西关也算同城(不同衙);不同城的有主簿(驻九
江)和六名巡检。 [3] 但因为南海县城也是省城,因此,同城官员群体就
大不一样,上起督抚、学政、藩臬,中有运司、粮道、广府,同级的有
番禺县知县,再有其他衙署的佐杂官、首领官;此外,还有将军、副都
统以下的旗营官员,督标、抚标、广协的绿营武官和粤海关的官员等。
在省城候缺、候补的官员,虽与实缺官员有别,但候补、实缺之间会经
常流动。上述这些官员形成省城或府、州、县城的特权阶层,主导着当
地的政治、文化生活。
清朝在各省省城还设有从制度看是临时但实际上已成常设的局所。
有学者对道光、咸丰、同治以后各省的局所作了颇为详细的论述,分析
了局所的起源、扩张情况、扩张原因以及衙门、局所并行对晚清地方行
政的影响。 [4] 实际主持、负责局所运作的都是候补、候缺的道府、同
通、州县佐杂官。日记写到广州城中的局所有善后局、厘局、划拨局、
交代局、报销局、清饷局、保甲局、安良局、谳局、谳盗局、积案局、海防局、洋务局等。局所的设立并无会典等行政法规依据,存在职权交叉重叠的情况。
从晚清的广州地图可以清楚看出,上述督抚、学政、司道、广府、
两县、将军、绿营的衙署,基本集中在内城中心狭小的地段内,只有粤
海关署在外城。 [5] 无论实缺还是候补、候缺官员,为公务、交往的方
便,只能选择住在城内。官员及他们的幕客、随从等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内城狭小的空间中活动。在外州县,除巡检外多数文官衙署也在州县城内。
相对于广大民众而言,官员是一个特权阶层。官员的圈子并不大,
文官多是外省人(学官可以是广东人,但他们不主导官场),而当时广
东人能听说官话者不多。杜凤治十几年的日记很少有与普通居民交往的
记载,他在省城绅商中也没有结交多少朋友,与之交往者主要是官员、
幕客以及在粤的亲友、同乡。
官员之间有相当规范的上下行文书、公务会见等制度,还有大量的
私人交往。下文将着重讨论官员如何获取信息及他们的私下交流。
作为官员,及时取得官场信息自然重要。日记提到,京报、省报、
辕门抄、红单、私人通信以及新闻纸、电报,都是省城官员获得信息的
重要途径。其中京报、省报是官方或半官方印刷发行的,杜凤治任州县
官时会定期收到。如同在京城一样,广州的山西票号消息也十分灵
通,“西号放债,一有风声即截止不借”;当官场高层有变动的传言时,
官员通常以票号的消息来判断其可靠性。 [6]
官员之间的交往,受成文的典章制度的约束,不成文的规矩、习
惯,上不了台面的规则也起到不小作用。多数官员会按照这些制度和规
矩、规则行事。明显违反官场规矩、伦理者,如果是高官就会有损威
信,如果是中下层官员就会让上司有看法,同僚鄙视。在这种氛围下,
在涉及自身利益时官员彼此之间明争暗斗,但也注意维护共同利益,尤
其在与绅民、上司打交道时,颇能彼此照应。官官相护、官官相帮被认
为是理所当然的事,上司在委缺、委差时,在公务上适当照顾同乡、同年、亲故,只要不过分,也会被官场理解容忍。
遇有涉及官员脸面、影响整个官场声誉的事,总有一干官员出来设
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杜凤治在南海知县任上经常为无差无缺的官员
向上司求情疏通,有时明知某个官员的年龄、健康、能力、操守等条件
完全不适合任缺任差,但往往以如果无缺无差这个官员及其家人将无法
生活下去为理由为其争取。他这样做既有为自己在官场获得好名声的功利考虑,也有自觉遵循官场伦理的一面。
善于处置官场关系可以提高自己在官场上的威信。如广东巡抚李福
泰调往广西病故后,两广总督瑞麟不计以往两人的嫌怨,在广东官场为
李福泰张罗了丰厚的赙仪,这使杜凤治等很钦佩。广东官场根据“受
恩”“戚谊”“交谊”的深浅和缺分优劣、任职时间长短等分配李福泰赙仪
份额,受过李福泰提携的官员不够尽力则被视为忘恩负义。 [7] 官员在交
往时都会趋利避害,但面子上又不能太势利。例如蒋益澧、郭祥瑞同瑞
麟争斗失败后被降职,广东官员自然怕被视为蒋、郭之党,但在蒋、郭
离粤时多数官员都去送行。杜凤治因为受过蒋、郭之恩惠,更是从四会
专程赶到佛山、三水相送。
清朝鉴于明朝的教训,严禁官员“朋党”。但从杜凤治的日记看,官
员们尽管没有如明代那样的以政治态度结交、抱团、对立的党派,但每
个人都尽量编织和充分利用自己的官场关系网。从督抚到佐杂,无不把
编织、维护、扩大、巩固自己在官场的关系网视作要务而不敢丝毫疏
忽。
从日记看,官员之间经常进行坦率的交谈,这既是及时交流、获取
信息的重要途径,也是结纳官场朋友、表示和巩固互信的一种方式。日
记中描述官员之间说话有时可说是百无禁忌,与今人想象中等级森严、
谨言慎行的清朝官场大相径庭。杜凤治常常与同自己关系良好的知府冯
端本、广粮通判方功惠等人议论其他官员,甚至以相当尖刻的语言抨击
盐运使钟谦钧、按察使张瀛等上司。有时高级官员接见下属时说话也相
当随便。如瑞麟就经常向杜议论其他各级官员,还随口透露自己对官员
任免的考虑或官员之间的恩怨等信息。说话行事较谨慎的张兆栋有时也
如此。同治十二年,杜凤治当了两年多南海知县后向巡抚张兆栋提出卸
任,张兆栋问杜是否真心求卸。杜申述求卸原因,其中之一是支出太
巨,仅总督衙门一年就过万金。张兆栋听了就说:“既真亦好,我告君
一言,君可不必在外宣扬,武场时一日晤中堂言及君,中堂意似不足,
谓用君为南海非出彼意。中堂言虽如此,而用舍之权操于我,不能由他如愿,作只管放心作去,外间亦不必漏言。”[8] 稍后,杜凤治对张兆栋说瑞麟的亲属、家人广收贿赂,瑞麟本人未必分肥,张兆栋笑着回答“未敢具结,难说难说”。 [9] 巡抚向下属透露总督其实不是很信任你,但用不用你由我说了算,还与下属议论总督受贿;无论在什么时代的官场,这样说话行事都有点犯忌,但这也反映了“常规”的另一面。
争权夺利是官场的常态,上司和靠山会升降浮沉、调动死亡,官场
的关系网存在很大变数,每个官员都会觉得自己的仕途命运不可捉摸。
例如,道台华廷杰深受巡抚李福泰信任,但总督瑞麟却不喜欢他,李福
泰一调走,华即难以在广东官场立足。杜凤治与华关系较好,因此慨
叹:“官场风波,可云险恶,莫不用尽心机,真如枪往刀来,性命相扑
者也,然亦何苦有势时定要作到极顶红也。”
[10] 曾任南海知县的陈善圻
也是巡抚李福泰的红人,将军长善不喜欢他,想把他参免,但陈有李福
泰庇护得以平安无事。李福泰一调走,陈即由“红”变“黑”。对此,杜慨
叹:“官场险恶,广省尤甚。一失所恃,立见升沉。”
[11] 又说“官场如抢
如夺”。 [12] 官场升降瞬息万变、出人意料,各种烦琐礼节、各种口是心
非的表演,让杜凤治一再感到“官场如戏场”。 [13] 杜凤治初入仕途时对
官场三味领会尚浅,比杜年轻得多的上司、肇庆知府郭式昌提醒
他:“(君)太认真太直性,官场不可与人有真性情,广东更甚,治民
不可一味正道,如开古方,须要权术,如一味直道而行,究受亏不
少。”杜凤治认为郭的话“真药石语言也!”[14] 随着杜凤治官场历练的增多和关系网的拓宽加固,其在官场中也逐步游刃有余。
(二)上司下属之间的礼仪、规矩与馈赠
关于各级官员的权责、公务活动以及祭祀、拜会等礼仪,会要、则
例都有记载,一些在粤任职的封疆大吏如林则徐、张之洞、刘坤一等人
的奏稿、书信、日记也写了他们在粤执行公务的情况。杜凤治日记则以
一个中下级官员的视角记录了很多会要、则例所不载的上司下属关系的
细节。
在各省,从督抚到佐杂形成各种上司与下属的关系。官场上下尊卑
等级森严,各级衙署之间的上行、平行、下行公文有一套相当严密的制
度,大量请示、汇报、指示都通过公文来处理。同时,督抚、司道、广
府等高中级官员,通过堂期和临时召见的方式接见下属讨论公务。下级
官员到任、离任、外出、回归等,都要向各级上司禀到、禀见、禀辞,
在一些场合要为上司站班(下属按级别排列站立迎送上司)。官场平日
的称谓也有很多讲究,以外官而论,下属称督、抚、司、道为“大人”,
称知府为“大老爷”,后来同知、通判、知州也被称为“大老爷”,知县因
通常有加衔,后来也称“大老爷”,佐杂一般被称为“老爷”。下属对上司
的自称也有很细的规矩,藩、臬、运对督抚自称“司里”,道台对上司自
称“职道”,知府对上司自称“卑府”,同知以下自称“卑职”。 [15] 平日各种
公务活动甚至私人聚会都必须注重上下尊卑。杜凤治对宴会的座席常有
详细记录,日记提及重大宴会有座位图,对赴宴者的官职、头衔有注
明,座位严格按照官场的级别安排。对这套惯例官场上下都会自觉遵
守,如果违反,尤其是下级官员违反,就会被鄙视,甚至影响仕途。
上级官员,特别是督抚、布政使,掌握下属官员的仕途命运,下属
任免升降,基本要看上司的意志。当然,不同级别的上司、下属情况不
尽一致。上司有对下属考核并出具考语的权责。督、抚与布政使对下属
任免升降权力最大。遇到大计之年,督、抚都要把若干官员列入“六
法”予以“甄别”,如被列入,仕途就从此黯淡无光甚至到此为止了。
道、府对下属没有直接任免之权,但他们推荐、指控以及出具的考语,
多数情况下会被督、抚、藩认可。州县官也要对属下的学官、佐杂进行
考核,出具考语。例如,同治十年,杜凤治就对属下的南海教谕、训
导、县丞、九江主簿、典史,金利司、神安司、三江司、黄鼎司、江浦
司、五斗司巡检,河泊所大使等官出具八字考语秘密呈报广州知府。
[16]
在清代,官场的上下级关系还体现在下属对上司的银钱、礼物奉献
方面。上司与下属形成的利益输送关系是有规矩的,不同缺分上送的节
寿礼都有“向章”,少送了上司不满意,多送了开了先例后任为难,其他
官员也会认为这是向上司献媚。杜凤治是州县官,也有学官、州判、县
丞、典史、巡检等下属,日记记载下属送礼物的事不少,送银钱则没有
提,但按常理不可能没有。逢年过节,以及上司本人、上司的父母、夫
人生日,州县官都要送“干礼”(银两)和“水礼”(物品)。上司对下属
所送的“干礼”会照单全收,但对“水礼”则都只收部分以表示客气。
尤其是府、道两级,他们与其他官员一样,靠俸禄、养廉不足以维
持公务开支及本人和家族生活,但府、道不直接征收赋税,需要有其他
收入来源。有些府、道有固定的特殊收入来源,如“广省道员以南韶为
第一缺,为其管理太平关也。自蒋香泉中丞改章将羡余提公后大不如
前,然犹较诸道之专靠节寿者尚为优也”。 [17] 又如肇庆府是广东第一府
缺,主要是因为肇庆知府管辖下的黄江厘厂,“每五年一充厂役,公礼
五六万元”,每年上解后尚可剩余五六七万两甚至十万两银。 [18] 广州知
府获得额外收入的途径也多,如省城的都城隍庙以往奉送广州知府到
任“规矩银”二万两,后来香火衰落,但送给知府的“公礼”仍有五千两。
[19] 而多数道、府没有那么阔气,如“肇罗道无节寿则署中不能举火
矣”。 [20] 同治十一年,崇龄挂牌署理惠州府,杜凤治评论:“惠缺无甚
肥美,全靠各州县节寿。”
[21] 光绪三年,布政使杨庆麟问韶州府、雷州
府的优苦,杜回答:“韶有七属,雷仅三属,此等府缺无他润泽,唯靠
节寿耳。”
[22] 而且,道、府两级同样也要向自己的上司送节寿礼以及向
京官送炭敬、冰敬,因此,州县官对道、府的节寿礼必不可少。
日记中没有杜凤治送钱银给督、抚、藩、臬的记载,不排除送了而
不记。但所送礼物也价值不菲。同治十一年,杜凤治给兼署巡抚的总督
瑞麟送寿礼,“制台一边礼收大红碧髓朝珠、翡翠搬指、翎管及烛、面
共四色;抚台一边带件二:一翠玉一碧髓,及绸匹、酒腿等四件,连门
包在外约在三千金以外”。 [23] 后来调署收入少得多的罗定州,杜凤治想
到自己受瑞麟知遇之恩,所以所送礼物远超罗定州的惯例,给督署的堂
礼与门包也加倍。但瑞麟只收价值不高的几件礼物,杜凤治非常感激,
认为瑞麟对自己“器重、体恤俱全”。 [24] 瑞麟根据亲疏、缺分肥瘠,对
礼物全收或收部分或不收,以表达对下属不同的态度,适当收部分礼
物,是为表示谦逊以及对某个属员的器重与体恤。
作为州县官,杜凤治处于官场偏下的位置,他经常以下级官员的视
角观察、评判官场的上下关系。有一次,他看到两名候补州县官对布政
使万分巴结,在日记中评论这两个人:“所希冀者无非盼得一美差、委
一佳缺耳,非真心悦诚服,谓事上之礼宜如是也。予作第一缺虽不敢误
差,然亦不能先意承旨若是也,然而不足奇也。我辈事司道,司道于督
抚亦如我辈之于司道也。”
[25]
杜凤治本人其实在巴结上司方面也颇为费心费力,认为对上司“先
意承旨”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要注意分寸,司道对督抚也是如此。因为
当下属不易,尤其是做南海知县要应付多个上司,杜在日记中也经常会
为“作小官之难,作小官而权大任重之更难”叫苦。 [26] 因为上司虽有
权,但意见往往不一致,未必有明确指示,更不愿意担责,一旦出了事
就追究下属。
上司对下属虽处于主导地位,但也不可以对下属任性妄为。一个受
到下属尊重的上司,要有掌控官场的能力,要注重官场规矩礼仪,要明
白典章制度不切实际之处而不苛求下属,对下属利益有所体谅,对穷
官、苦官予以体恤,等等。杜凤治佩服的上司有总督瑞麟、巡抚张兆
栋、布政使王凯泰、广州知府冯端本等(但也不是没有看法),而对总
督英翰、刘坤一,署理按察使蒋超伯、按察使张瀛、盐运使钟谦钧等上
司就有不少负面评论。杜凤治刚走上仕途时,对各级上司是比较敬畏
的,在广宁、四会任上,他对署理按察使蒋超伯的畏惧时时流露于笔
端。等到后来当了几年南海知县,官场中有了较多历练,也积累了一定
人脉,宦囊也充实了,于是胆气渐壮,对一些看不上眼的上司也敢于议
论甚至顶撞。在清朝,承平时期上司只掌握下属仕途的命运,但要置下
属于死地,或把下属送进监牢是很困难的。杜凤治宦粤十几年,日记没
有记载过上司让下属文官吃官司的案例(武官则有“军法从事”的个别例
子)。一个文官,即使级别很低,如果决心不当官了,有时上司也毫无
办法。廉能正直、在官场威望极高的林则徐,晚年在云贵总督任上,也
被降职的知县广和京控案搞得疲惫不堪,此事成为林则徐决心告病的原
因之一。 [27] 杜凤治日记也记录了多起小官挑战上司的事例。
县丞伊齐斯欢与布政使成孚是同乡,且同为红带子,屡求成孚关照
不遂,于是将成孚任内受贿委缺之官员、官职、涉案者与行贿数额写成
文字,先呈送给成孚,意欲威胁,成孚不理。伊某便向巡抚、总督衙门
呈递,声明做了这件事这辈子不再打算做官了,既经翻脸,不与我终身
衣食费用断不干休,督抚如不理就到北京呈部。巡抚只好托粤海关监督
俊启(星东)调处。杜凤治听说伊某因此勒索到万金。 [28]
曾任南海、电白知县的吴信臣(服斋),进士出身,任南海不及半
年被撤,郑梦玉(云帆)接任。吴因在收入较多的季节前被撤,亏累巨
万,怀疑按察使梅启照与郑同乡,上下其手,“与梅公大闹,甚至怀刃
拼命,梅公助以万金,云帆亦认接数万始罢”。后吴以“浮躁”被弹劾。
[29] 杜所说细节与数额或有夸张,但吴信臣“大闹”之事应属实。有时下
属甚至顶撞更高层的上司。琼山知县袁祖安(敦斋)被委署潮阳知县,
拒绝接受,同总督瑞麟发生争拗。
伊力求免署潮阳,谓该处民情刁悍,费用浩烦[繁],才
力实在不足,恐有误事,反辜中堂栽培。中堂言:“我正要一
才力不足的去,非要能员去作潮阳也。”敦斋下跪叩头苦求。
中堂生气言:“你不到潮阳去,我要送你回家去矣。”敦斋亦负
气,大声言:“送卑职回去,亦是中堂恩典。”即站起坐下,大
相龃龉。好容易梁山翁、方柳桥、诸领袖官为之再三婉求,并
为弥缝饰卸,现算已说开,而琼山一时不能去矣。 [30]
然而,袁祖安没有因为这次顶撞被参劾和变“黑”,后来还被委任为
首县番禺知县。大概是袁不仅认了错、纳了贿,而且有总督特别信任的
人(如方功惠)疏通关说。而且,瑞麟位高权重,不计较一个小小知县
的冒犯,反可博取宽容大度的名声。
日记中记下官场上下关系的常态和特殊事例,都可丰富我们对晚清
官员上下关系的了解。
(三)应酬与公务耗时的比较
看杜凤治的日记,一个很深的印象是清代官场的应酬真多,尤其在
省城。作为首县知县,杜凤治公务本来就多,但在应酬上花费的时间也
不少。
礼仪性的禀见、禀辞、站班、参堂,主持或陪同祭祀,上司出行到
省城接送,上司迎新送旧,节日、朔望日到上司衙门例行祝贺,同僚之
间彼此祝贺,占用了很多时间,从制度上看这些活动属于公务,但与南
海县的治理关系不大。
以同治十年四月下旬为例看杜凤治的应酬与公务。二十日讨论公务
与纯属应酬的拜客、会见穿插进行,连续几天都有与公务无关的客人来
见。二十三日是杜凤治生日,前一天已有客人来贺寿。生日当天是督抚
堂期,见总督(瑞麟其时兼署巡抚)后又顺路拜客、送行,“归则客坐
待拜寿者多,到门即去更多,捕、巡各属亦请见,均见拜寿”。 [31] 二十
四日是府试头场,两县按规例去站班、参堂,然后顺路拜客,为几家官
员、幕客嫁女娶媳贺喜,接着到番禺知县胡鉴家为其母祝寿,接着是戏
宴,到下午又赴按察使孙观的宴请,饮到二更。二十五日匆匆忙忙处理
公文,然后到知府衙门商量已故巡抚李福泰赙仪事,出来又多处谢寿、
拜客,下午到抚署请令,押犯监斩。二十六日除公务外又有送行、吊
唁,回到家快天黑,再处理公文。二十七日上午看南海武试射箭(下午
委托其他人看),下午见布政使禀告公事,又为别人缺、差之事说项。
二十八日是督署堂期,见总督报告请示公事,回署时顺路答拜、送行,
到县署就为武县试出图。廿九日奔走公事,傍晚洋人来拜。三十日上午
出门后先看瑞麟亲自审讯案件,然后向瑞麟禀报请示洋务事件,出来就
去请令押犯监斩,斩讫便会同游击黄龙韬到鬼基新填地“假名洋人”索规
闹事之安源泰洋货店抓人,回署写武童初覆案,写完已经三更。 [32]
可见,即使在公务忙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很多应酬仍不可免。其他
时段日记所记的应酬甚至更多。官员本人及其父母、夫人生日,以及临
时喜庆(如升官、得到朝廷赏赐、调任新职、生子娶媳嫁女、搬迁),
不仅下属、同僚,就是上司也会来祝贺送礼。官员及家人去世,其他官
员一定会去吊唁。这是身在官场的人都必须留意不可怠慢的要事。日记
里杜凤治拜客的记载很频繁,一个半个时辰内拜很多家是常事,有些只
是“飞片”拜客(留下名刺而不进屋),这种拜客方式是官员们保持联络
的一种简便方式。
在其他州县任上,因为公务较南海少,杜凤治为应酬所费时间更
多。如同治十三年七月初三是肇罗道方濬师太夫人生日,杜凤治在六月
廿七日即从罗定出发前往肇庆府城祝寿,抵达后连日送礼、拜寿、赴戏
宴,又拜访其他官员;七月初五日开船回罗定,初十日回到州城。为这
次祝寿前后花费了十三日。回来后,杜凤治在当月十九日、二十日、廿
一日、廿二日又连日宴请罗定文武官员、局绅、幕客等人。
瞿同祖引用清人的言论指出,在清朝州县官是真正行“政”之官
(“治事之官”),而州县官的上司知府、道员、按察使、布政使、巡
抚、总督都只是监察官(“治官之官”)。 [33] 因此,这些上司应酬所用
的时间会比州县官更多。
省城的高级官员会在“堂期”定期接见下属,堂期以外的时间,除非
召见或因特别重要的事求见得到批准,否则下属是很难在堂期以外见到
上司的。堂期一般是十天内固定两天,如督、抚的堂期是逢三、八日。
是日,司道、四营将先见巡抚,然后轮到府、县级官员;而首府、首县
先见总督,然后轮到司道、武官。督抚通常只用半天或大半天时间接见
下属,如杜凤治四会任上有一次谒见瑞麟,督署号房告诉他“中堂每早
即两司来亦不上手本,向来未初见客,一交二点钟概不见矣”。 [34] 号房
所说或有夸张,但杜凤治首县任上的日记也经常提到瑞麟下午就概不接
见了。只有布政使、按察使、盐运使才可经常单见督抚,首府、首县有
时也可以,对其余官员,督抚往往每“班”(次)接见若干人。每个高级
衙署都按级别设有“官厅”,供下属官员等候召见;往往快轮到了,临时
有无须轮候的高官或洋人来拜,小官们又要继续耐心等待。等候大半个
上午才被召见,甚至督抚到时“道乏不见”是常事。乾隆年间的王文治写
有“平生跋扈飞扬气,消尽官厅一坐中”的诗句。 [35] 王文治是翰林侍讲
外放的知府,别说见藩臬,见督抚通常也优先,他尚且觉得难忍,一般
下级官员官厅等候时的心情就更可想而知了。
杜凤治没当首县知县之前,除非有上司特别关注的公务,否则在堂
期与多人一同谒见,只能同上司讲上几句话。而且,十天两次的堂期并
非都如期进行,督抚、藩臬因本人病、亲人丧病、老夫人生日甚至戏宴
等理由,都有可能“挡堂”(取消堂期,概不接见)。瑞麟“挡堂”的情况
很多。例如,同治十一年七月十三日本应是督抚堂期,但“督抚均挡衙
门,督辕尚演戏,抚台亦为今日申刻请司道、各候补道暨本府酒,故均
挡衙门”。 [36] 即便是比较勤政的刘坤一任粤督,也经常“挡堂”。杜凤治
说:“近来两院堂期不见时多,故司道堂期亦不见客也。”
[37] 每年十二
月到第二年一月,各级衙署都“封印”停止公务,这一个月官场都忙于应
酬,既有省城全体官员都参加的“公宴”,各高官又互请,下属有急事也
无从禀报请示,正月下旬开印后宴请仍在继续。 [38]
地位相近的省级高官并无制度性的会商办事机制,正式拜会礼仪烦
琐,就往往利用共同祭祀等机会交换意见,而这类场合很难深入讨论和
做决定。光绪三年,总督刘坤一因担心方耀在惠州清乡时滥杀,打算派
道台级别的委员到惠州会同办理,巡抚张兆栋意见也相同。张就在九月
初一共同祭祀的时候询问刘坤一,刘只是含糊答应。张兆栋感到很难理
解,同多位下属谈及。杜凤治认为这是刘坤一的“权诈”,因为祭祀时不
少官员在场,人多口杂,刘坤一不想方耀知道自己想制约他的权力。布
政使杨庆麟也认为刘坤一这样做是“权诈”,既然祭祀时人多不愿公开讨
论,“二位大人何不互相拜见面谈?”
[39] 从杜凤治的日记看,督、抚之
间应酬性拜会很多,遇有重要公务却很少当面认真讨论,宁肯让下属传
话。
因为督、抚接见下属的堂期在同一天,藩、臬、粮道等高级官员与
府、厅、县官员见督、抚的时间刚好错开,而督、抚在堂期的指示通常
是“口谕”,两人的指示又未必一致,广州知府、广州理事同知、广粮通
判、两首县这五个主要办事的官员必须既知道督、抚的指示,也知道
司、道的意见,否则会无所适从。广州知府冯端本便提出五个省城主要
办事的官员在见巡抚后在抚署等候,司、道见总督后再到抚署同他
们“彼此一见,庶可照会”。 [40] 但督、抚接见下属时间长短不一,冯端
本的提议难以长期坚持,而且这种短暂的会见也不可能对稍为复杂的问
题深入讨论和做出决定。
很多官员,包括州县官,并没有把多数时间用于公务。日记记了不
少懒官,如广宁知县饶继惠(柳夫)有“懒”名。日记记载:“闻柳夫高
卧衙斋,未申间始起,懒于行动。”不愿下乡催征,离任时就严重亏
累。 [41] 罗定协副将熙昌(炽甫)常对杜凤治说自己“清闲无事、无可消
遣”,要找杜下围棋。 [42] 但熙昌极热衷于官场应酬,杜临调离罗定时在
日记中写道:“予畏此公多礼纠缠不了,如今去了倒也罢了,临别犹絮
絮以不及送行祖饯为歉,俱浮文也。予尝谓此公有揖癖,朔望或祭祀到
必一人一揖,彼此拜会,见即两揖三揖,只有多无少,举茶必起立,临
行又一揖或两揖,每来必太太处请安,即便衣来亦然……幸是武官无甚
公事,设令作首府县,即分身作十个熙炽甫亦日不暇给也。”
[43]
省城的谳局、谳盗局、积案局负责审讯,审的主要是下面州县上送
的要案、要犯。有次刘坤一问积案局委员、候补知府贵某按察使是否常
到局,委员每天何时到局何时散归,贵某回答说,按察使只是偶然到
局,委员“午正到局,未正散归”。刘坤一掐指一算说:“仅一时乎?只
有一个时辰,何卷可看,何案可办?进去天热,还要饮饮茶、乘乘凉,
即刻阅卷,仅得半时,不论如何明敏,办得何事?”
[44] 谳局、谳盗局、
积案局审案关乎人的生死,也关乎清朝统治秩序的稳定,与官员们的仕
途也有关,但主管的按察使以及办事的委员都如此懈怠,于此可见官场
懒散的风气严重到何等地步。刘坤一虽做了指责,但谳局等机构与督署
近在咫尺,何以他平日一无所知?对话时杜凤治在场,反觉得贵某冒昧
向刘坤一说出真相是不懂官场规则,回县署后立即把贵某的话函告按察
使周恒祺。
官员们在公事上未必勤奋,但在应酬上都不会掉以轻心。应酬与公
务孰轻孰重,官员们都要权衡。公务有疏忽差错,如果不是太过分,只
要上司关照尚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让上司不高兴,缺、差就会不
保。过年时广府六大县 [45] 知县都会到省城给各级上司拜年;杜凤治在
广宁、四会任上也常到肇庆府城给肇庆知府、肇罗道台拜年、祝寿。同
治十二年十二月,杜凤治下乡催征,半路遇到南海县五斗司巡检邓绍
忠,邓说上省城为巡抚张兆栋祝寿,并说佛山官员如佛山同知乔文蔚、
佛山都司塔清阿等都已上省城,顺德、东莞、香山、新会知县都已经去
了。 [46] 高官生日,从要缺知县到佐杂微员都专程到省城祝寿,张兆栋
不算是特别讲究这类应酬的高官,尚且如此,如果瑞麟过生日就更加热
闹了。
(四)委缺委差与官场关系
在清朝官场,缺和差都是珍贵和稀缺的资源。围绕缺和差的委任,
各级官员经常进行复杂的博弈,委缺委差最能体现清代官场中的人际关
系。
清朝文武官员的缺额是固定的,缺额增减要经过繁复程序再由皇帝
下旨决定。无论何时,候补、候委官员的人数都远多于缺额。咸、同以
后,一方面由于军功人员大增,另一方面由于广开捐纳,有资格当官的
人更多,补缺署缺更难。即使有机会补缺,不同的缺分也有优苦肥瘠之
别。实际上已成为官府机构的局所需要候补候缺官员去办事,还有大量
临时性的事务需要官员去完成、检查、监督,在局所办事以及临时委派
的任务都称之为差使,既有局所的总办、委员等“长差”,又有由督、
抚、藩、臬、运、粮、道、府衙署为某些事务派出的短期或一次性的差
使,州县官也会给候补佐杂派差使。上司衙门为某项事务委派的委员往
往是调剂下属的一种手段,后文将对派往州县的委员进行较详论述。差
使既是清代地方行政运作必不可少的措施,也是候补候缺官员得以获得
收入的重要途径。相对于人数众多的候补候缺官员,差使也难以满足需
求,而且,差使同样存在优苦之别。官员们为得缺得差,尤其是为得到
优缺优差,无不使尽浑身解数。
按清朝典制,布政使在州县官赴任、署理等事项上有较大权力,但
在太平天国战争过后,督抚基本掌握了州县官以下官员任免的权力,甚
至道府任免也以督抚意见为转移。 [47] 督抚在行使委、署缺的权力时还
出现了很多腐败的情况。 [48] 杜凤治曾在日记中议论:“目下更无论,方
伯即一小缺亦无权,两院明摆出各用其人,官场如是,意谓广东为
甚。”
[49] “方伯即一小缺亦无权”或过甚其词,而布政使的人事权被大为
压缩则是事实。杜凤治偏重说广东,是他出于自身感受的感慨,其实各
省皆然。
以州县官缺为例,通常由布政使根据制度和惯例提出候选者名单,
督抚批准后布政使挂牌公布与颁发赴任的公文。候选名单或事前请示督
抚,或揣摩督抚的意旨提出,而督抚也会对名单再进行讨论。按察使、
盐运使、粮道以及道员、知府有程度不等的发言权。广州将军虽不管吏
治,但品级高,有时也会对州县以下官员的委任发表意见。此外,从京
城高官到在籍大绅对地方官的任命也会有影响。一般而言,一个州县官
要成功委、署缺,总督、巡抚、布政使三人的意见要基本一致,督、抚
的意见最关键,其他重要官员也没有太强烈的反对意见才行。重要的长
期差使(如厘金局、谳局、交代局等局所的总办、委员),虽由布政
使、按察使、粮道等司道级官员主管,但督、抚经常会过问。
督、抚同布政使在委、署缺事务上经常会有分歧。王凯泰是一个很
有能力、朝廷也看重的布政使,因为勇于任事,同总督瑞麟、巡抚李福
泰都有点过节。同治九年,王凯泰已委知州桂芬署理乐会县,乐会是琼
州极苦缺,桂芬不愿意去。因桂芬与瑞麟有亲故,李福泰与桂芬亦有情
分,恭亲王也有信来为桂芬说话。按惯例,桂芬的委任事先已得到过
督、抚的同意,至少打过招呼,但王凯泰公布桂芬的任命后督、抚却支
持桂芬抗命,王凯泰无法,只好将桂芬改委署虎门厅。 [50] 王凯泰曾打
算委任余恩鑅(杜凤治的同年、同乡、好友)署理连州知州,先开单给
巡抚李福泰,李不置可否,王再请示瑞麟,称巡抚没有意见。“及中堂
往拜中丞,中丞即大言有如此能干方伯,要我们督抚何用?”强烈反对
委任余。余恩鑅自然署理不成,王凯泰因此也很难堪,于是请了一段时
间病假。 [51]
个别强势的布政使也会坚持自己的主张。杨庆麟翰林出身,当过京
兆尹,在京城广有人脉,总督刘坤一对杨颇为忌惮,而巡抚张兆栋则不
愿与杨争权,杨庆麟任粤藩后就比较放手行使委缺权力。但多数布政使
不可能像杨庆麟那样。杨的前任俊达事事唯总督瑞麟马首是瞻。此后任
广东布政使的姚觐元(浙江湖州人),为署东莞缺开列孙铸、姚颐寿二
人作为候选人,总督张树声毫不客气地予以否决,“谓二员皆湖州同府
县人,又且姚姓,大言广东大缺非湖州人、姚家人不能作乎?”从此姚
不敢开委缺名单,督、抚又不可能撇开布政使直接委缺,故而“大家搁
住,如挤船擦车,一时汇不通也”。 [52]
清朝本来对升官、委缺有一系列制度,省一级也会制定委缺、署缺
的实施细则,如同、光年间广东就有《地方官员委署章程》,对知府以
下直至佐杂挨委、酌委各缺的资格、程序有相当细致的规定,甚至对多
个具体缺份何种资格的官员方可补、署也有详细规定。 [53] 日记也记载
王凯泰任粤藩后制定章程,“同通不得署州县事,余仿此,各归各班,
又州县补缺先正途、次劳绩,又次超委、试用、委用等项”。 [54] 然而,
再详尽的制度、章程也不可能解决官员委缺遇到的各种复杂情况。一些
官员确实不适合任本缺,优、苦缺之间也有必要调剂,久不得缺而又符
合制度、章程规定的官员又要有所安置,督、抚、布政使必须根据实际
情况裁量变通。而且,委缺是高官最重要的权力,也是得到贿赂的最好
机会,所以,督、抚、布政使无法也不愿完全按照制度、章程委缺。制
度、章程以及官场舆论都不能不顾,但最终能否得缺,就看个人的条
件、关系以及手段了。
督、抚、布政使在委缺,尤其是委要缺、大缺时,表面上会顾及程
序及委任者的资格、能力、官声,与此同时关系与机缘也特别重要。杜
凤治在日记中称自己调署南海县,既因自己完全符合规定,又有贵人助
力,也因碰上机会。其中,肇罗道方濬师的大力推荐起了作用。瑞麟也
了解到杜凤治是个有能力的官员(很可能方功惠等亲信进了言),且官
声不错,上司、同僚、绅士都有好评,布政使邓廷楠是杜的同年且关系
好,而杜在吏部的人脉也减少了调署和后来正式补授的阻力。光绪二年
春杜凤治回任南海,是因为上年冬署理南海知县胡鉴卷入了一宗外国人
租赁码头的纠纷案件,开篆后又发生县署差役因庇赌刺死兵丁之事,
督、抚不得不把胡鉴撤任,南海是杜凤治本任,藩台把杜凤治列作接任
南海的第一人选,巡抚张兆栋与杜关系良好,新到任的总督刘坤一不反
对,于是杜凤治迅速回任南海。
光绪三年,杜凤治的族侄杜承洙(菊人)在谳局审案有劳绩,按察
使周恒祺按照相关章程和惯例,表示要为杜承洙争取一个大缺。其时刚
好博罗县缺将空出,周恒祺就同布政使杨庆麟商量,杨庆麟答应了,并
向周出示博罗缺候委人选名单,杜承洙排在第一,官场中人都知道了杜
承洙将得到博罗缺。 [55] 过了两天,未见挂牌,周恒祺对杜凤治说还要
通过督抚最后决定,但督抚事先已表示同意。谁知事情却突然变化,杨
庆麟见巡抚后告诉周恒祺,巡抚提出要把博罗缺给杨梦龙,因为杨梦龙
剿匪出过力,杜承洙可改委和平县。周恒祺认为所谓巡抚的意思其实只
是杨庆麟本人“于中作怪”。和平是小缺,为让杜承洙不失去署大缺的机
会,周恒祺建议杜凤治去跟杨庆麟说杜承洙委和平事不要挂牌,“既宪
恩欲与大缺,此次不能,何妨少待”。杜凤治同广州知府冯端本商量,
请冯出面说。 [56] 稍后杜凤治就得知礼部尚书万青藜致函张兆栋、杨庆
麟为杨梦龙说项,以及不久前杨庆麟同周恒祺因公事有过节,所以就拿
这件事报复。杜凤治见事已至此,只好对杜承洙说:“在汝以捐班试用
甫及两年,得委署事,和平纵小,不至赔累,如是亦云可矣。汝独不见
读书捷南宫即用来此数年之久,尚未见印是方是圆,出入听鼓,旅况艰
难……此去官声如佳,安知不调署繁缺乎?”
[57] 日记记杜承洙委缺一事
没有提及贿赂,新到任的总督刘坤一也没有参与意见,几个高官在委任
杜承洙问题上的分歧与态度变化仍属于“正常程序”。杜承洙以捐班试用
知县、谳局审案劳绩的资格,差点得大缺而落空,最终得到一个不至赔
累之小缺,这个结果主要是由官场关系决定的。
杜凤治的外甥陶子筠(友松)在交代局任差,得到督抚、布政使赏
识,按章程应该得缺。陶友松是同知、通判班,省城只有广粮通判一个
著名优缺,无论如何轮不到他,所以,陶友松希望在省城附近谋求一个
缺。虎门同知可以不必常驻,佛山同知离省城近,公务不算繁忙,故欲
谋求此二缺中的一个。杜凤治为他向杨庆麟说项求署佛山同知。杨说因
为陶在交代局得力,怕巡抚以无人可代替为理由不肯放行。杜凤治
说:“此缺与虎门同,常可在省,陶丞自愿兼局务,不领薪水。藩台问
此缺何如?予对约每年可作到两吊光景。”
[58] 杜凤治与杨庆麟的对话如
谈一宗生意。但陶子筠未能得到佛山、虎门缺,刚好前山同知(又称澳
门同知)缺出,经广州知府冯端本力荐,陶子筠以“兼差不领(交代
局)薪水”为条件得以委署此缺。 [59]
日记里记载了很多靠贿赂打通关系获得委缺、委大缺优缺的例子。
如张经赞(南陔)通过巡抚亲信陈善圻(曾署理南海)得到新会
缺,“闻费二方以外”。 [60] 新宁知县秦廷英,派“家人”持二万两的银票
走总督英翰亲信裕庚(候补道)门路,希望调署新会。这个“家人”又同
时走英翰从安徽带来的某巡捕门路,以八千两成交。英翰已嘱咐布政使
俊达上详,“家人”就到裕庚处取回银单。裕庚大怒,告诉英翰,英
翰“疑经手人食油饼,事大决裂”,秦廷英最终调署不成。 [61] 看来二万
两是大缺新会的“正常”价格。知县田明曜(星五)“素不识字,不知吏
治”,对瑞麟“送礼最勇,不计贵贱”,以缉捕得力,得以署理香山知
县,但严重亏累,巡抚张兆栋也不喜欢他。然而,田设法走通潘祖荫门
路,而张兆栋与潘关系很好,田又得以调署广府六大县之一的东莞。
[62]
为得缺得差,官员们会走一切可能的门路。知县陈元顼(幼笙)在
惠来缺任上时民众闹事,撤任后怕上司追究影响委缺,于是求与其有年
谊的在籍尚书罗惇衍(陈之叔父与罗同年)向督、抚、藩缓颊,还想恳
求罗帮忙调剂优缺。 [63] 杜凤治认为,为谋缺谋差求人向督抚进言,在
广东最有力的就要算罗惇衍了,如果向总督瑞麟进言,也可以通过方功
惠。 [64]
总督、巡抚、布政使委任佐贰、佐杂缺有更为随意。日记称瑞
麟“于府、州、县缺尚慎重,而佐杂往往不耐人求,允向藩台交条,以
为佐杂无关紧要,以故现在佐杂官缺皆有来头”。 [65] 瑞麟在委任府、
州、县时也纳贿和徇私,但较之委任正印官,佐杂可以更无顾忌地委任
私人。署理五斗司巡检邓绍忠善于相面,当年瑞麟在广州将军任上,邓
说瑞麟不久就会到督署这边来,不久,粤督毛鸿宾降调,瑞麟果然署理
粤督,邓绍忠因瑞麟的关照得以长期署理著名“肥缺”南海县五斗司巡
检。 [66] 杜凤治推荐通判许如驷(次欧)给杨庆麟看病,杨病情减轻,
就立即给许一项优差,又允诺“将来必为委一长差。通判班署州县极
难,然只要有劳绩,亦一样委署”。许如驷因此十分感谢杜凤治的推
荐。 [67] 任南海知县时,杜凤治只要在家,来客即络绎不绝,很多客人
并无公事,“来则无非求差”。 [68] 从日记看,杜凤治还是满足了很多客
人的请求,为他们得缺得差出力。
(五)虐政与“仁政”之下官民关系若干侧面
本目的“民”指没有功名职衔的庶民。日记写及官民关系之处甚多,
本目只写一些令人感兴趣的事例。
清朝官府在省城与在外州县,处置官民关系的原则与手法不尽相
同。在广宁、四会、罗定等州县,杜凤治一方面会做一些怜老惜贫、重
视农事、体恤“良民”、疏河修路、催建义仓、禁溺女婴、设育女堂之
事,另一方面又会对百姓采用极为严厉的手段。例如清查“盗匪”时,经
常会烧毁“匪屋”;对被认为故意欠粮抗缴的绅民,动辄拘捕、烧屋、责
打;与“匪”无关、并无欠粮的人也会无辜受牵累。同治十一年,杜凤治
率差、勇到南海县伦表村查案,但很难找到人,因“广东风气,凡遇官
到一村,老幼皆逃避去”。 [69] 为何无论绅民都要躲避?无非是因为官员
下乡通常会对绅民责骂处罚,随从的书吏、差役、勇丁更会滋扰勒索。
在清朝官员心目中,自然不存在庶民生命财产合法权利之说。同治
九年,候补知县朱用孚(尹伯)奉总督命带领兵勇、火轮船到潮阳县清
乡并协助催征,在柳岗乡,勒令该乡绅民交出抗粮和横行乡里的恶绅陈
同,否则开炮轰村,“玉石无分,良莠同毁”。然而,陈有势力、有武
装,家里还收藏有火器,柳岗绅民根本没有能力“交出”陈同。正在该处
催粮的杜凤治认为不可开炮轰村,朱用孚不听,还提醒杜凤治及早离
开,以免轰村时误伤,表明他不是空言恐吓。 [70] 后来朱用孚虽然没有
开炮,但于此足见在官员心目中普通民众人命之轻。在清乡以及处置民
众大规模抗官抗粮行动时,官吏、兵差杀人、烧屋都是常事,日记中有
不少记载。
有些官民关系紧张的地方,民间也会实力抗官。同治八年,杜凤治
奉差委到潮阳催征。看到潮阳沿途“大村四围墙皆如城,亦用三和土
筑,其坚固直过于石,名为备盗,实借此以拒父母官”,“村口栅门低小
不容轿入,亦为拒官计”。 [71] 杜凤治认为必须拆毁这些坚固的村墙,但
实际做到并不容易。杜凤治在罗定任上曾委托晋康司巡检刘嵩龄(玉
峰)为一宗田土纠纷勘界,当地竟然“纠集男、妇多人,预储粪溺撒
泼,器械火炮无不齐备”,把刘嵩龄搞得十分狼狈。杜凤治迅速拘捕了
为首者,鞭责枷号,但没有治以更严重的罪名。 [72] 如果真有“器械火
炮”,已严重违反王法。这个案例反映出民间抗官有时会有相当激烈的
场景,但官员只要能控制局面,也不愿把事情闹大。
当时官府以“民之父母”自命,对百姓又有一些约定俗成的仁惠之
政。例如,杜凤治审理山场界址纠纷时说过:“广东官山旷土,各处皆
有小民勤力垦植,听其自便,收花入己,原为例所不禁。”
[73] “山尽官
荒,二百年来小民勤力开垦以资糊口,处处皆有,亦只听之。”
[74] “官
山原准民间造墓安葬。”
[75] 官员这样做,一则是无法改变多年已形成的
官山被民众大量开垦、营葬的客观情况,二则是希望官民相安无事,维
护安靖局面。
在广州这样的大城市,民众容易聚众闹事,官府在“硬”的一手以
外,也有怀柔的手段,设立了一些救助救济机构,还鼓励、支持绅商设
立慈善机构。例如,南海县地界就有官绅联合创办的广东最大的积谷防
灾机构——惠济仓。 [76] 在番禺县地界,也有官府设立的育婴堂、普济
院、恤婺公局、麻风院、瞽目院以及大有仓。 [77] 官办的慈善救助机构
由不同衙门管理,除南海、番禺两首县外,有时高级衙署也会直接管理
慈善救助机构,如大东门外收养孤寡老妇的普济院,由广东督粮道管
理,现仍存普济院建筑一间及光绪十二年署理督粮道李蕊有关普济院规
则的告示碑。 [78] 官府也会对遇灾居民捐廉赈济,对残疾人定期发放一
些救助钱米,日记就有多次“放瞽目”的记载,来领取的男女失明者各数
千人,总督亲自过问,官府对发放安排、安全保障等也有颇为细致的考
虑。 [79]
对居民某些违法行为,官府有时也会网开一面。本来,“例载,城
垣下濠以内不准民间建屋”,但广州城壕内实际上建了不少房屋,归德
门附近城墙外华德里(俗名黄婆阑)早已形成街巷,“铺小屋贫,所居
皆手作人”。城内旗丁勒索不满所欲,竟然指使“无赖”放火掷石(似未
造成严重后果),附近店户早痛恨旗丁,因此“群起纷拿,有众怒难犯
之势”,手作人“摩拳擦掌,定要与旗人死不干休”。杜凤治极力劝阻,
并允诺日后严禁、惩处肇事“无赖”,实际上是承认并允诺保护华德里贫
民的“违章建筑”,总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80] 省城有一万寿宫旧址,衙
役私将其地租与手工业者及小贩搭建住处,官府要求在内居住者迁走,
对其中贫病交加的人,杜凤治酌量给予银两。 [81] 西关玉带河是广州的
排水道,一些穷人在上面建造了浮屋。同治十二年,官绅决定疏浚玉带
河,官府决定,对应拆之浮屋,住者“如实穷苦,给以数两屋值”。 [82]
前文已写过举办大规模巡游庆典的盛况。当日的城市,大规模
的“官民同乐”庆典极少,在狭小的省城举办这类活动,组织工作和防
火、防盗、防止践踏伤人事故等,难度相当大。但从日记看,杜凤治等
官员颇为努力,巡游时官民关系显得少见的融洽。
有时官府演戏,百姓也可从旁窥看。同治十年七月,省城各官在内
城大佛寺开戏祝贺瑞麟大拜(当月瑞麟授文渊阁大学士),“闲人”在附
近屋上观看,兵役打算驱赶,杜凤治出来阻止,说“听其自然,我们散
后戏止,自然去矣”,杜主要怕驱赶时引致民众闹事。 [83] 刘坤一也说
过:“督抚两衙门演戏,有人闯入,你府县亦不能弹压,督抚亦说不出
要府县弹压。何则?以非正务也。”
[84]
在今人心目中,清朝的衙署应该是官威所在、任何人也不敢冒犯
的,但从杜凤治日记看却不尽然,有些情况还颇为有趣。日记记载了在
布政使署、督署有很多下层执事人员乱搭乱建的房屋。 [85] 还有一次,
抚署巡捕称,在抚署后墙外居住的陈亚贵,因抚署后花园芭蕉叶有碍风
水,竟爬墙入园内砍伐百余棵,要求杜凤治查究。陈亚贵闻风逃走,其
寡媳梁氏则称入园只是摘叶并无砍伐。后陈亚贵到案,杜凤治查明只是
梁氏嫌抚署芭蕉叶遮住窗口光线,砍去数片叶,与园丁发生争吵,所谓
伐芭蕉事系园丁嫁祸。抚署花园久已荒废,“草长可隐人,满目荒芜”,
园丁常收钱允许人进园采摘草药。按陈梁氏的口供,其家所住房屋竟以
抚署围墙作屋墙,并朝抚署花园开窗。杜凤治把陈亚贵押到抚辕请示如
何发落,巡抚得知案情后表示无意追究,传谕杜凤治责令陈亚贵“严束
寡媳,毋再滋事”,“从宽施恩释令去”。杜凤治想到如果把陈亚贵押回
衙署释放,陈难免要受书吏、差役勒索,于是就在抚署头门将陈训斥几
句,“即令回家安业”。 [86]
督署、抚署、藩署是省城最重要的衙门,但对冒犯官署的下层执
事、庶民等没有严惩,这也反映了清代省城官民关系的另一个侧面。
二 杜凤治的上司同僚
(一)总督、将军
杜凤治宦粤十几年,这段时间有过三位两广总督。他到粤时,两广
总督是瑞麟(1809~1874)。瑞麟字澄泉,满洲正蓝旗人,是晚清任职
时间最长的两广总督(此前还当了近两年广州将军)。他参与镇压太平
天国、捻军,同英法联军作过战,是广东早期洋务运动的主持者,生前
为文华殿大学士(故日记中称之为“中堂”) [87] ,死后谥“文庄”。清廷
赞扬他说:“在粤十年,练兵训士,绥靖边疆,办理地方事宜,均臻妥
协”。 [88] 这自然是溢美之词,不过,瑞麟任粤督那十年,确实是近代广
东相对平靖的时期。
瑞麟去世后粤海关的报告提到,与瑞麟接触过的外国官员都对其交
口称誉,并说“他完全可与欧美的模范政治家媲美”。 [89] 杜凤治当了瑞
麟八年下属,且有几年为首县南海知县,经常要谒见瑞麟,瑞麟对杜凤
治也很赏识。日记中对瑞麟有不少感激、钦佩的文字,但杜又毫不隐讳
地记下有关瑞麟的负面事实及评论。迄今学术界对瑞麟研究甚少, [90]
如果要研究瑞麟,杜凤治的日记当为重要史料之一。
同治十三年,杜凤治得知瑞麟病重的消息,在日记中评论:“中堂
在此已十年,诸凡明晰,性复和平,是一最好伺候之上司,且于广省公
事亦非无功效者。如竟以病而去,真令人念念无已。”
[91] 这完全是站在
一个州县官的立场发出的感慨。
瑞麟作为清朝在广东最高级别的官员,对维护清朝的统治秩序不遗
余力,也颇有经验和成效。瑞麟处理对外事务,以同外人相安无事为原
则,经常妥协退让,对内则以强硬手段治理。方耀、郑绍忠两部在清乡
时滥杀,得到瑞麟的许可和鼓励。瑞麟有一个瘫痪的儿子,天天咒骂父
亲何故尚不死,杜凤治觉得这是瑞麟纵容方、郑滥杀“伤天和不轻”的报
应。 [92] 晚清广东审判盗案实行“就地正法”,这本来就容易造成滥杀冤
杀,瑞麟较之其他高官更主张从快从重多杀人,谕令不必管有无其他证
据,“既有供词,即可杀之”。 [93] 下属的文武官员多数就秉承瑞麟意旨
以严厉手段惩办盗案疑犯。
瑞麟是广东官员群体的最高统率者,对待平民百姓严厉,但对下属
官员则不失为一个有威望、有能力、有度量的“好上司”。他位高权重,
处理官场事务既有决断也很圆滑,能维护官场的规矩和官员的整体利
益,对细节也并不昏聩糊涂。杜凤治认为,瑞麟“为人诸凡明澈,且有
决断,其短处唯喜听小人谗言”。有一次,瑞麟对杜凤治谈起粮道贵珊
宦囊积蓄数目以及吸食鸦片、爱好男风等隐私。 [94] 他显然有不少渠道
和办法掌握下属的情况。
瑞麟对下属官员很注意保持亲切谦和的风度,如果单独接见下属,
即使是首县知县,也会让到炕上坐,远比其他高官亲切。 [95] 有一次杜
凤治感冒请假几天,销假后瑞麟一见就问候杜是否已痊愈,日记写
道:“中堂于此等处最讲究。”
[96] 同治十二年文武乡试和旗营、绿营大
阅结束后,杜凤治为下乡催征禀辞,瑞麟对他说:“自八月文闱起,继
以武闱,又逢大阅,日夕忙忙碌碌,直累到如今,费财费力费心,真亏
你们,现可少憩,又要下乡乎?”
[97] 杜凤治听了觉得很暖心。瑞麟对官
员各种不符合典章制度的行为,甚至贪赃枉法,虽然也斥责、查办,但
动真格的时候不多。例如,晚清广东盐政败坏,私盐充斥,但瑞麟
说:“我之令文武拿私者拿其大帮者耳(大帮走私必有数千包),如小
小经纪夹带一二十包借得微利赡家,不必拿也。”
[98] 这一指示表面
为“小小经纪”,实则还是为照顾官员,因为文武官员乘坐的船只经常携
带私盐(包括杜凤治),有瑞麟的意旨,关卡更不会认真搜检官员的船
只。瑞麟也不轻易参劾下属官员。杜凤治辞官归里后,有一次在《申
报》上读到两广总督张树声参劾盐运使何兆瀛等一批官员的消息,赞叹
瑞麟、张兆栋“性皆宽平和恕”,除极少数做得很过分的官员外,“十年
以来从未见以白简从事”。 [99] 杜凤治钦佩瑞麟,除了“知遇之恩”以外,
也因瑞麟是个比较体恤下属的上司。
对瑞麟的“宽容大度”,官员们当然欢迎,但广东官场贪渎之风因此
更盛行了。瑞麟本人也以“好货”著称。巡抚张兆栋对杜凤治谈论过总督
瑞麟纳贿委缺,批评布政使俊达过于逢迎总督,甚至同杜议论总督小夫
人亲属纳贿委缺的事。 [100] 同治十二年,新到任的学政章鋆主动告诉
杜,瑞麟在京中声名不佳,杜便问京中人议论什么,章鋆说无非是索贿
的事。 [101] 杜凤治对自己用于瑞麟的大宗支出常有记载,对瑞麟亲信以
及督署“家人”的额外盘剥勒索更是反感和无奈,认为瑞麟像明末的周延
儒,“利归群小,怨集一身”,名声都被这些人搞坏了。 [102] 瑞麟是广东
洋务运动的主持者,也不能说没有成效,但杜凤治的评论是:“中堂爱
体面,肯用钱,如筑炮台、买机器洋炮,费去不赀,其实皆上当事。”
[103]
瑞麟死后,杜凤治在日记中说:“中堂本来有和峤之名,卖缺鬻
官,众口同声,死后可以已矣。”又抄录坐省“家人”的信函,其中提到
各店铺对官府强迫路祭瑞麟不满,“而各铺民有说无钱者,有说中堂无
甚好处到民间者,有说设祭要出于人心情愿,岂有抑勒压派者”,只有
少数商人不得不“虚应故事”。瑞麟死后,其亲属、“家人”把督署一切物
品拆下带走或卖钱,“闻说督署唯有地皮不镵”,致使办事的官员不胜其
负担,民间怨声载道。日记还抄录了一首讽刺瑞麟但词句不通的七律白
头帖。 [104]
继瑞麟任两广总督者为英翰(?~1876),字西林,满洲正红旗
人。坐省“家人”以及其子杜子榕对英翰来粤的排场及各种负面传闻都一
一向在罗定的杜凤治致函报告,如提到英翰的行装竟有“种菊花宜兴盆
数千个,菊花数百种,金鱼四大桶,蟋蟀盆及斗栅不计其数,金鱼缸数
只,花雕四百坛”。杜凤治因而判断新总督“性情于此已见一斑。局面必
大手亦必阔”。 [105] 英翰还广收贿赂,“此次宫保到任,各官送礼俱开
单,送玉器用手巾包裹,不设扛箱,宫保照常收受”。 [106] 到广东后,
英翰设立海防局,为得到新的财政来源不惜让赌博合法化。杜凤治觉得
这样做不成体统:“如何说出口?全不顾脸面,此等人能作如此大官,
朝廷正倚畀甚殷、圣眷隆重之时,必以为有才能也,而才能乃如是,可
叹!”
[107]
英翰因设立海防局公开征收赌饷,以及随员李世忠等人过于招摇,
被广州将军长善、广东巡抚张兆栋联手参劾,不久即被罢免。
杜凤治第二次任南海知县时,两广总督是刘坤一(1830~1902)。
刘坤一字岘庄,湖南新宁人,是晚清有见识有学问、有守有为的封疆大
吏,时誉颇佳,后世评价也不错。 [108] 但刘坤一对杜凤治不甚赏识,杜
凤治在日记中常连篇累牍批评甚至痛骂刘坤一。
杜凤治对刘坤一做总督的能力很不佩服,认为刘“心乱”,并进而评
论:“此公实欲励精图治,无论大小事必欲躬亲,而精力、心思不及,
得乎此失乎彼,顾了东忘了西,事事欲躬亲,遂至事事无就绪,得不心
乱乎!”
[109]
后来,杜凤治同刘坤一关系越来越坏,在日记中评论刘“有统带才
而非督抚才”,“政令杂乱无章,不能不令人神往于文庄公时矣”。 [110]
辞官归里时,杜凤治在日记中对刘坤一做总评,认为刘“勉强自制,不
受赇赂”,但“至于才德,实一无可取,断非督抚之才”,“两眼不识人,
一心无主意,其心乱耳软,胆小性急”,称刘“一畏洋人,二畏京官,三
畏绅士”,还害怕方耀、郑绍忠,对司、道也害怕,但对府、厅、州、
县“每堂期旅见,骄蹇之色可掬,傲戾之言时闻”,后来还在日记中直呼
其名予以讥评。 [111]
不过,日记还是如实记下了刘坤一一件清廉的典型事例。光绪二
年,粤海关监督俊启(星东)丁忧未到任,刘坤一以粤督兼署海关监
督,刚好碰上“各清书掣各口签,照例公礼银三十万两”,但刘坤一把15
万两交给俊启以弥补其在京中赴任前的开支以及丧葬费用,另外15万两
全交藩库作为公用。 [112]
为何杜凤治佩服“有和峤之癖”的瑞麟而不佩服勤政清廉的刘坤一?
因为杜凤治完全是站在州县官的立场做评判的,他更关心官场中下层群
体的利益,希望上司能够按照官场“正常”的规则办事,不喜欢上司严格
查察下属。对杜凤治来说,较之愿意接受贿赂、“宽大”的瑞麟,刘坤一
更不好伺候。
广州将军长善在其时的旗人驻防官员中尚算有学养的人物,但在杜
凤治日记中长善却是一副贪婪、琐碎、任性、慵懒的形象。日记记瑞麟
死后,长善以为自己有机会署理两广总督,谁知后来落空。杜评其让别
人看出得不到署督的不满,是不知自重,无涵养学问,挖苦长善以为自
己一定会当两广总督,“不意日复一日,佳音杳如,总督架子已摆足,
总督实信终寂然”;“此次瑞相开缺,意谓等了多年,者番舍我其谁。又
如石沉大海,能不想杀气煞”。 [113]
日记还记录了一次广州府官员抵制为长善站班的事。同治十年,长
善因公赴虎门,但广州知府冯端本以下一干中下级官员以无旧例为理由
拒绝为将军站班。按照清朝典制,驻防将军地位略高于总督(其时粤督
瑞麟兼大学士,地位则高于将军),长善认为广州的官员看不起自己,
很生气,致函瑞麟质问,但瑞麟和按察使孙观都认为各官没有做错。
[114] 杜凤治在日记中提及长善,没有多少敬重的话。于此也反映出,太
平天国战争后各地满洲驻防官员的地位进一步下降。
(二)巡抚
杜凤治刚到广东时巡抚是蒋益澧(1834~1875),在广宁绅士上控
时,蒋益澧支持杜凤治,杜对蒋不无感激之情。
蒋益澧,字香泉(或作芗泉),湖南湘乡人,湘军骁将,二十余岁
即因与太平军作战的战功升为臬、藩大员,同治五年授广东巡抚,其时
不过32岁。翰林杨泰亨曾入蒋幕,赠蒋一联“中兴建节最年少,天下英
雄唯使君”,蒋“最得意也,悬之厅事前”。 [115] 对蒋益澧这个晚清重要
人物,学术界也甚少研究。《清史列传》之蒋益澧传,主要篇幅都写其
战功,对其抚粤经历,着重写了两件事:一是奏革太平关给广东巡抚衙
署每年25800两的规费; [116] 二是被瑞麟奏劾“任性妄为”。 [117] 来粤查办
的闽浙总督吴棠奏称:“蒋益澧久历戎行,初膺疆寄,到粤东以后,极
思整顿地方,兴利除弊。唯少年血性,勇于任事,凡事但察其当然,而
不免径情直达,以致提支用款、核发勇粮及与督臣商酌之事,皆未能推
求案例,请交部议处。”朝廷最终决定罢免其巡抚职务,降两级调用。
[118] 杜凤治的日记不仅可补充蒋益澧抚粤及罢免过程的很多细节,而且
可了解晚清广东赋税征收的一个影响较大的变化。
蒋益澧来粤后立即做了一件大事,就是奏请减少州县征收色米的折
价,《清史列传》的蒋益澧传完全没有提及此事。清代各州县的“正
赋”包括地丁(以银两征收)和粮米(实物),后者在广东有“省米”“府
米”“民米”等名目,主要用于发放旗营、绿营的粮饷。但米粮往往不收
实物而折合银两来征收,谓之“折色”。早在清朝中期,州县征收已不按
市场的粮价折算,致使花户的实际负担是原定的三四倍。 [119] 咸丰、同
治初年,正常年景省城一带米粮售卖价格不过每石值银一两左右,但各
州县折色有的竟达市价的五六倍。据蒋益澧所奏,“广东色米一款,以
正耗统计不过银二两上下即敷支销,乃广州府属征收色米,每石征银多
者八两有奇,少亦七两零,惟新安一县征银五两八钱略为轻减,然较之
支销之数亦浮收甚重”;蒋益澧乃谕饬布政使先在广州府筹划,“每石酌
减银若干两,实征银若干两”,制定章程再奏准全省推行。 [120] 不久,
以瑞麟、蒋益澧联衔减少色米折价的奏请得到朝廷批准,自同治六年
起,“南海、番禺二县每民米一石连耗折征银五两八钱,香山、新会、
顺德、龙门四县每民米一石连耗折征银五两五钱,花县、增城、三水、
清远四县每民米一石连耗折征银五两,东莞、新安、从化、新宁四县每
民米一石连耗折征银四两八钱,此外不准丝毫浮折。通计广州府属十四
县每年减征银一十六万五千四百余两”;“寻奏续查惠潮嘉、肇罗、韶
连、佛冈等属所收米羡不免浮多,现经核减,通计每年共减征银十九万
九千八百三十余两”。 [121]
减少色米折价的奏请虽由瑞麟、蒋益澧联衔,但从朝廷到官场、民
间都知道这是蒋益澧的主意,本来,征收、奏销事务也主要由巡抚负
责。
蒋益澧年纪轻轻就被任命为封疆大吏,为报朝廷厚恩颇想有一番励
精图治的作为。他亲自率军平靖延续多年的土客大械斗,到任后杀了一
名“囤积居奇”的粮商以平抑粮价,又在省城严厉禁赌禁娼(但日记说蒋
益澧对二者都颇为爱好)。特别是减少色米折价,得益的是需要交纳田
赋的土地所有者,特别是拥有土地较多的士绅阶层。所以,蒋益澧被罢
官离粤时,“绅民店户攀留,无日不送,万民伞、高脚牌不下百余份,
每日络绎不绝,坚留饯行者甚多。并绅民有将砖石堵砌城门不肯令去,
佥谓广省督抚最有名者为林文忠公、朱中丞(桂桢),二公犹不逮现在
之蒋中丞也”。 [122] 虽然日记也记下如此热闹的景象背后有蒋益澧用银
收买的内幕:“抚台每伞一柄赏银五十,牌一面赏银若干,顶马一匹赏
十两,余仿此。为此人情趋利若鹜,更多矣!”
[123] 不过,很多士绅感
激蒋益澧当为实情。
然而,色米折价是各州县重要的收入来源,因而也是府、道以上各
级上司节寿礼和各项馈送的重要来源。色米折价减收首先损害了州县官
的利益,从而也损害了整个广东官场的利益。因为蒋益澧减少色米折价
的理由冠冕堂皇,且又得到朝旨允准,故各级官员不敢公开反对,但都
心怀不满。杜凤治在日记中全文抄录了自己设法得到的一份瑞麟沥
陈“广东折色民米碍难减价征收请仍照旧章”的奏稿,其中甚至有“嘉
庆、道光以来,广东督抚诸臣如陈宏谋、朱珪、德保、阮元、成格、林
则徐、朱桂桢、祁 ,皆一时名宦良臣,非不知惠爱斯民,何以不轻
减则,而待一目不识丁之蒋□□凭臆妄断,市惠沽名乎”等尖锐词句。
[124] 查同治朝之实录,未见此奏。请减米羡事瑞麟也列衔,又经朝廷谕
旨准行,按理,瑞麟不应以如此尖锐之语再提出相反意见,也许此奏稿
并没有拜发,甚至可能是不满蒋益澧的官员托名假造的。蒋益澧离粤
后,有谣言说他行至湖南时其带来广东、后被解散之湘勇把其行囊抢掠
一空,蒋亦身受重伤。 [125] 因为蒋益澧得罪了整个广东官场,故有很多
对他不利和幸灾乐祸的谣言流传。
杜凤治在广宁绅士闹考期间曾得到蒋的袒护,作为州县官也因色米
折价减收而利益受损,故对蒋益澧的态度有些矛盾。蒋益澧离粤后,杜
凤治仍不时在日记中写有关这位前上司的旧事,如记:“前蒋香泉由粤
西来东公干,无日不在河下作狎游。”
[126] 蒋被罢免后,方濬师告诉杜
凤治,说其堂兄方濬颐有一次请旧上司蒋益澧吃饭,见蒋“穷不可耐”,
赠银千两,但蒋“手本散漫,随得随消”,“闻在家无事,大开赌局,一
夜能输万余金,以故弄得不堪(在军中久,银钱来去看甚轻)”。 [127]
日记的一些记载很可反映这位年轻的封疆大吏的性格。有一次杜凤
治谒见时与蒋益澧谈起作诗,日记记:“(蒋益澧)问予你见我诗否?
对以早见,现已和四章呈政。即急言何故无有送进,未曾看见?又对以
刚才交巡捕房矣。端茶送出,行时犹言真巧,刚要叫你上来,你恰来
了。”
[128] 其时蒋益澧的表现有点不像巡抚,而像一个期望别人欣赏其
作品的青年文人。日记又记载,有一次杜凤治等几个州县官谒见蒋益
澧,蒋向他们大谈瑞麟弹劾自己的事。 [129] 本来,接见并非亲信的下属
时不适合谈自己与总督的矛盾,这一细节也反映出这位年轻的巡抚沉不
住气和缺乏官场历练,败于老谋深算的瑞麟是必然的。
蒋益澧在同瑞麟的政争中失败,广东巡抚仅当了一年多就被罢免,
但清廷没有把他一撸到底,只是降两级调用,以按察使候补,回到10年
前的官衔。其时捻军、西北还未平定,清廷还不想放弃这员能战的悍
将,把他派往老上司左宗棠的军营接受差委。然而,蒋益澧于此时发
病,未能再临战阵,同治十三年冬就去世了,终年仅41岁。
蒋益澧后继者为李福泰(1806~1871),李字星衢,山东济宁人,
出身州县。李福泰与杜凤治关系一般,杜对李的能力有限和任用私人颇
有微言:“李为抚台,一味引用私人,为此与王补翁成仇。李本无材
能,不过向有好人之目,操守是好的,自作巡抚声名大损,有私故也。
不怕羞耻,所用无非私人也。”
[130] 同治九年末,李奉旨调桂抚,不久
病故。李福泰死后,受其庇护的官员均被撤换。
继李福泰任巡抚的刘长佑(1818~1887),在粤时间很短。继刘的
张兆栋(1821~1887)任粤抚七八年。张兆栋,号友山(又作酉山),
山东潍县人,与杜凤治有同年之谊,对杜亦有所照应。张兆栋也是个精
于官场世故的官僚,杜凤治对其较少向属员推荐领干脩的挂名幕客、不
让属员多破费、不甚接受京中及各省大官请托等颇有好评,认为张“清
介鲠直,有古大臣风烈”。 [131] 杜凤治论张兆栋与总督刘坤一共事:“事
事让他,不作一专主事,心中有言亦不出口,将权柄全授于彼,得以专
行其志……至于得封疆大体,中丞最为得体,唯少弱不肯侵他人之权,
渐至己权亦授之人,才稍不逮耳,德则盛矣美矣。”
[132] 杜凤治虽然评
价张兆栋最得封疆大吏的大体,但对其才能与担当则评价不高,曾议论
他:
唯这位大人闲谈则可,即如洋务、盐务,不关抚台主政之
事,亦喜闻之,然欲其发一言谕司道照办,或洋务、盐务有不
足于心者,请出一言万万不肯也。故虽为一省之主,而不肯多
说一语、多管一事,一听制台、藩台所为,两司回事靡不允
从,从无更改,间或有改亦偶然耳。权全授与他人,而公夷然
不以为意也,诚大度忠厚人也。 [133]
张兆栋在粤抚任上多年,与瑞麟、刘坤一两位强势总督共事而能保
持其地位,与这种“宽和”“忠厚”的态度大有关系。张兆栋也不是完全无
作为,英翰接任粤督后开办海防局征收赌饷且其随员过于招摇,张兆栋
便与广州将军长善联手弹劾英翰,使后者被朝廷罢免。
张兆栋也曾与瑞麟产生过相当尖锐的矛盾。同治十二年九月,盐运
使钟谦钧因为年老要求引退,按一般惯例应由粮道贵珊署理盐运使,但
瑞麟不喜欢贵珊,想以布政使俊达兼署。张兆栋对俊达事事只听从瑞麟
本就有看法,且认为俊达兼署理由不足,于是放话:如果总督出奏以俊
达兼署盐运使,他将不会衔,如果总督单衔上奏,他将引退辞官。瑞麟
想与张兆栋讨论署理盐运使的人选,张却尽量躲避。此事涉及广东文官
系统地位最高的总督、巡抚、布政使三个人,整个官场都感到不安。按
察使、广州知府无法调和,将军、学政、副都统、海关监督也纷纷出面
劝解。按察使曾问杜凤治有何好主意,杜提议说服钟谦钧销假继续任
职,按察使认为不错,但此议被钟谢绝。杜凤治曾猜测总督会以广州知
府冯端本署理解决僵局,因为冯是督、抚都接受的人,最后,果然按照
杜的猜测由冯端本署理盐运使。 [134]
为何瑞麟可以同张兆栋妥协,而对蒋益澧则不能容忍非要将其劾免
不可?杜凤治的日记透露了部分原因。
清朝制度规定总督可以节制巡抚,但两人各有独立的衙门,事权的
划分并不清楚,且都有单衔奏事的权力。有清一代,同城督、抚常有矛
盾,这种情况对加强君主集权却不无好处。由于瑞麟的强势,一般巡抚
自不是他的对手。但作为老官僚,瑞麟深谙为官之道,通常也不愿把权
力用尽、把事情闹大做绝,因为总督参劾巡抚,也要付出代价。蒋益澧
锐意进取,锋芒毕露,带有多名官员和亲信军队来粤,有把湘系势力扩
展到广东的意味。差不多同时,有湖北巡抚曾国荃把湖广总督官文参免
之事。官文与曾国荃、瑞麟与蒋益澧这两组督、抚有很多近似之处,似
无资料反映曾、官之争对瑞麟决意参劾蒋益澧的影响,但以瑞麟的地
位、处境和性格,他不可能不关注湖北正在发生的事。蒋益澧挑战了瑞
麟的地位和权力,行事又不大按官场规则,不是一个容易共事的角色,
故瑞麟认为必须驱除。而蒋益澧得罪了整个广东官场,政争经验又不
足,把柄较多,故瑞麟敢于下手。张兆栋则不甚争权,对瑞麟不构成权
力分配的重大威胁,张兆栋不赞成俊达兼署盐运使的理由也更符合清朝
的制度和惯例。所以,瑞麟开始希望以高姿态来换取张兆栋同意俊达兼
署,张不为所动,而瑞麟考量后也明白张兆栋不会衔甚至辞官对自己并
无好处,于是不再坚持,督、抚的矛盾终于没有闹大。
(三)三司
在地方官员中,三司指布政使、按察使、盐运使,是督、抚以下级
别最高的三名省级文官。
杜凤治先后做过李福泰、郭祥瑞(署理)、王凯泰、邓廷楠、俊
达、杨庆麟、觉罗成孚等几位布政使的下属,日记对这几位上司都有记
载。
郭祥瑞(1812~1873),号毓麓(又作毓六),河南新乡人,原为
广东按察使,同治五、六年署理布政使。广宁绅士上控、闹考时郭祥瑞
与巡抚蒋益澧支持杜凤治,故杜对这位上司也怀有感激之情。
瑞麟视郭祥瑞为蒋益澧一边的人,参劾蒋益澧“任性妄为”,也参劾
郭祥瑞“朋比欺蒙”。吴棠查办复奏,内称:“郭祥瑞于蒋益澧札提军需
局款,并未查明应否给发,擅动库款筹解,并违例支给幕友脩金,详委
不合例之人代理府、州员缺。其筹送蒋益澧公费一案,于会详后复又另
详巡抚,增入奉有总督面谕字样,并商令运司方濬颐于运库之款,又复
会详,实属迁就迎合。广东巡抚蒋益澧滥支帑项,违例任情,署布政使
按察使郭祥瑞显违定例,见好上官。”清廷根据吴棠之奏下旨将郭祥瑞
降四级调用。 [135] 从此郭祥瑞仕途终结,几年后去世。杜凤治在日记中
称郭祥瑞“为曹冲军糈用一百三十八万余两,难以报销;又传言内有二
十万两并非正款,是另外巴结抚台的”; [136] “藩台库中,巡抚令巡捕往
取银,往往无收付条子,亦无入帐,至今多不记忆,不特曹冲提用军饷
无札子也。今要彻底澄清,抚台不认,为数颇巨,藩台焉能赔出?”
[137]
可为郭祥瑞的罪名提供细节。
后一任布政使王凯泰(1823~1875),字补帆,江苏宝应人。杜对
王的能力很钦佩。日记赞扬王:“方伯年仅四十五六,处此事烦任重,
每事罔不亲身过目,头头是道,精明可云天纵,而其说话之速,行路之
快,精神充溢,又人所不及也。”又说:“方伯真有细心大力者,而又明
如水镜,无微不烛。”
[138] 不久王升任福建巡抚,离粤前为杜凤治回任
广宁知县出了点力。王凯泰比较清廉,日记记:“补翁清廉著名,不准
家人收各官门礼,惟委牌之费不在禁内,准家人收取,然必须先行呈上
过目,查其多少,方发出公分。”
[139]
王凯泰任闽抚后,与杜凤治仍有联络。同治十二年,王寄来入闱监
临即事诗索和,杜凤治很认真对待此事,又担心自己写诗的水平不入王
凯泰法眼,特地请朋友、候补道文星瑞代作“恭和补帆中丞仁宪大人
《癸酉福建秋闱监临即事诗》”七律四首。 [140] 其中有“科名早擅无双
誉,治行应居第一流。杨柳西湖前度种,甘棠南国去时留”等句,高度
赞扬王的学问、治绩、威望。 [141] 王凯泰逝世后清廷予谥“文勤”,他并
无显赫战功,以巡抚去世得此谥可谓旷典。杜凤治写道:“几见一巡抚
赐恤有如是者乎?胡文忠公后一人也。故予前于日记中言闻王补翁骑箕
信,不禁诧叹怆怀,不为补翁一人惜,实惜朝廷少一好封疆、天下少一
好督抚也!”
[142]
王凯泰的后任邓廷楠,号双坡,广西新宁州人。邓是杜凤治的同
年,两人关系不错。但杜对邓廷楠的能力评价不高,在日记中议
论:“邓藩台不辨事之轻重缓急大小一味宽,张臬台(按:指张瀛)不
论事之轻重缓急大小一味严,过犹不及,一言蔽之,皆糊涂也。”
[143]
同治十一年九月,杜凤治得知邓廷楠将免职的消息,同邓谈及,邓表
示:“如此甚好,适合我心,我此藩台正作不下去,借此藏拙亦未始非
计之得。”
[144] 杜凤治认为邓廷楠人品、风度都不错,但不适合当布政
使,只适合做京官。 [145]
下一任布政使俊达(1834~1875),号质堂,满洲正白旗人,任上
一切按瑞麟意旨办事。瑞麟死后,杜凤治得到不少关于瑞麟负面评论的
消息,在日记中议论说:“前督宪大不堪,予早料之。藩台不学无术,
以为爱中堂,借以报恩,不知反置中堂于声名狼藉之中。”
[146] 但杜凤
治又认为俊达“明白公事”,“为人既精明又宽和”,给下属留余地,不向
下属苛索,是一位好上司。 [147] 杜凤治赞扬俊达主要是因为他熟谙官场
实情和承认官场的规则,州县官同这样的上司打交道比较容易。
下一任布政使杨庆麟[1826(一说1830)~1879],号振甫,江苏
吴江人,也是杜凤治同年。杨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京兆尹时,杜凤治一
直致送冰炭敬和礼物。杨任广东布政使后,对杜不无关照,但杜对这位
同年似乎有点期望过高。光绪四年,杜凤治署理苦缺佛冈厅同知,在这
件事情上不满杨庆麟变卦并不予关照,大为光火,两人关系转恶。不久
杨庆麟丁忧去职,几个月后去世。
杨庆麟在翰林中辈分较高,任过京兆尹,人脉广,所以当布政使时
较强势,专断独行,在委缺问题上不大顺从督、抚的意见,更不同按察
使通气。有人建议杜凤治以老同年的身份劝劝。杜凤治回答:“以前有
事未尝不恺切与言,无如振甫为人大有饰非护短之才,不肯虚心认过,
即家人亦为掩饰,尚可与言乎?……故予此时人有托转求事可言者必为
进言,亦蒙采用,倘关系紧要,即便不言,且必六七八日方去见一次,
避人言也。”
[148] 又评论杨庆麟“非直爽痛快人也”,“疑、忌、克三字,
须时留心”。 [149] 杨庆麟后来对杜凤治这个老同年也不无看法。
杨庆麟的后任成孚(1834~1895)与杜凤治交集不多,但日记花了
不少笔墨写其舞弊贪赃之事及闹出的笑话。成孚是皇族,原被任命为广
东盐运使,因这是著名“肥缺”,所以在北京借钱及花费甚多,但出京前
却奉旨升补广东按察使,此职之收益难以弥补此前的债务。成孚升任广
东布政使后就千方百计弄钱。其妻兄松某“专在外为成招徕搜罗,官场
苟走松路,其应如响。门庭如市,缺无空委,随缺之肥瘠,定价之高
下,彰明较著,不畏人言,不怕羞耻”。 [150]
杜凤治到粤时,署理按察使是蒋超伯(1821?~1875)。蒋字叔
起,江苏江都人,在其《南滣楛语》的序《五十自述》中说“予曾值枢
府,曾守广州,与瓯北先生同;曾任秋曹,曾权臬事,与渊如先生
同”。 [151] 把自己比作赵翼、孙星衍,可见其自负。在广宁绅士控案
中,蒋超伯因与署理布政使郭祥瑞不合,认为杜凤治是郭的人,所以主
张宽办绅士而追究杜凤治。杜凤治由于得到巡抚、布政使的支持与学政
杜联的关照,得以免予罢官调署四会。在广宁任上时,杜因听从幕客顾
学传的建议,上详一宗劫案时轻报案情、减报劫匪人数,调往四会后被
蒋超伯追查。总督把案子批到肇庆府查复,肇庆知府有意保杜,知府本
人与知府幕客都替杜凤治出主意。他们劝告杜一方面重新上详巧妙解
释,一方面找省城有力的人疏通,包括蒋的主要幕僚,杜本人也要到省
城面见蒋超伯。他们还特地提醒,臬署幕客处要适当送些银两,“廉处
亦不可清淡,亦须点缀”。 [152] 在广宁绅士上控和闹考期间,流传蒋超
伯收受了广宁绅士5000两贿赂,杜凤治对此是相信的。 [153]
继任的按察使梅启照(1826~1894),字小岩(又作筱岩),江西
南昌人,在广东时间很短,不久即调江苏,后升巡抚、侍郎、河道总
督。但杜凤治对梅启照几乎没有一句好话。日记评论:“梅向有疯子、
癫子之名,其为臬司新章迭出,断不能遵行者;又专挑人之小小过失,
自诩其明,自矜其严,直名之曰不懂公事、名为疯癫殆不诬也。今去了
实也罢了,江宁又不知被他疯癫到如何地位,唯伊圣眷如此之优,开府
一转瞬事耳。倘谓伊熟悉广东事转而为广东中丞,则满省州县官遭殃不
少,即藩、臬、道、府亦必皆叫苦连天矣乎!”
[154]
杜凤治经常痛骂的另一位按察使是张瀛(?~1877)。张字石洲
(一作十洲),陕西蒲城人。杜凤治反感张瀛不顾官场实际诸多挑剔为
难,在日记中为张起了个外号“胡子”,经常与其他官员恶评张瀛。有一
次,杜评论其办事混沌刻板,方功惠“谓其外面仁义礼智,满腹男盗女
娼”,杜说张瀛与钟谦钧“可云异曲同工者矣”。 [155] 杜凤治描写张瀛假
装谦虚待人,“如娼妓媚人,扭头飞眼,其状甚丑”。 [156] 另一处说
张“强愎险诈而又忌克,盖外阮大铖而内李林甫者也。平日所赏拔者皆
庸庸阘茸人,最恶有才干之人,非第恐形其短。古来大奸慝天性如此,
恶人有才,根于性生,伊亦未必有心,此奸邪所以为奸邪欤!”
[157] 有
一次杜凤治因臬署一份有关罗定积案的公文,评论张瀛说:“此獠不知
何意,作辍自由,屙屎自吃,真不要脸!”“彼自诩精深,实则徒滋拖累
人民。性情乖张,殆非人类!”
[158] 杜凤治虽在日记中对张瀛破口大骂
泄愤,但按察使毕竟是有实权的上司,杜也不敢公开同他叫板。
另一个在日记中出现较多的按察使是周恒祺(?~1882),周号福
皆,湖北黄陂人,后升任福建布政使、山东巡抚、漕运总督。杜与周谈
得来,对周也佩服,认为周是司道中最有魄力能力、最能通官场上下情
的人。光绪三年九月,杜凤治要到佛山查办私开闱姓案,周恒祺提醒
他:督、抚对禁赌意见不完全一致。刘坤一因御史曹秉哲奏参广东盗贼
多,而治理盗匪是总督主政事项,故特别重视缉捕,“近来绝口不提赌
事”;而张兆栋则注意禁赌,且军政并非巡抚专责,故“从来少提盗
案”。如果不认真揣摩督、抚心思,高调到佛山处置闱姓事,万一总督
质问“许多盗案君不下乡,而为区区闱姓立刻前往”,你怎么回答?杜凤
治听后大悟,决定见总督禀辞时“借一事言之,或查团练,或查清河工
程”,不提赴佛山查闱姓。为此杜在日记中写道:“可知福翁才情真胜人
十倍,能不五体投地乎!”
[159] 但周恒祺卸按察使任后杜凤治的账房送
周夫人生日寿礼“门包减送如送候补道之数”,周很不高兴。周离粤赴闽
藩任,杜又没有送程仪,周更不满,对人说杜“不识好歹”。杜后来还怀
疑周恒祺向刘坤一进谗言中伤自己。 [160]
杜凤治在日记中经常激烈咒骂的另一个上司是盐运使钟谦钧(1803
~1874)。清廷对钟谦钧评价很高:“以循声卓著,予故广东盐运使钟
谦钧交国史馆立传。”
[161] 最初,杜凤治对钟谦钧勤政清廉也有赞扬之
词,日记中说他“天生是国家办事之人”,“可称好官”。 [162] 然而,因钟
谦钧在一些公务上与杜凤治为难,杜在日记中大骂:“是何伧夫,以一
司事得九品虚衔,一生卑污谄谀,保举至三品大员,仍然佐杂面
目”;“偶得中堂一言半语容与委蛇,看他出来连屁眼都是快活的”;“此
公年已六十八岁,无妻无子,功名心大重于人,十二分热中,大不可
解”。 [163] 杜凤治不仅在日记中痛骂,而且经常与其他上司或同僚挖
苦、痛骂钟谦钧。他私下与方功惠为钟谦钧拟了一副对联:“卑鄙无
耻,不脱佐杂习气;刻薄寡恩,确是绝后行为。”横匾是“是为贼也”。
[164] 有一次,杜凤治同知府冯端本议论钟谦钧如何卑鄙、巴结,称自己
对钟“不但不作上司视之,并不当人视之”。冯端本马上对杜说:“凡此
皆我们几个正经人同心私言,勿向人言。”
[165]
(四)道员、知府
道员、知府都是州县官的顶头上司。道员设置之初,本为布政使、
按察使的副职分派各地,有守道、巡道之分。到清代,尤其是清中叶以
后,道已成为省以下府以上的一级地方官,道员有时带兵备、盐法等
衔,但到晚清这些头衔未必有实际意义。
杜凤治初任广宁时,肇罗道王澍(号雨庵)是其同乡,有亲戚关
系。在广宁绅士闹考时王澍庇护杜凤治,尽力为杜凤治开脱,并向督
抚、藩臬做了有利于杜的报告,还为杜出主意,杜对这位同乡兼上司甚
为感激。幕客顾学传等人劝杜凤治拜王澍为老师,杜开始有点犹豫,顾
说“官场不得不尔”,杜乃照办。 [166] 杜凤治谒见王澍时表露此意。王澍
谦让了几句就默许了,杜凤治就送上贽仪200两,再加随封(给道署“家
人”的赏赐),拜年龄与自己相若的王澍为师。 [167] 由于杜在北京部吏
中有熟人,王澍官职升转、免引见,都托杜凤治疏通。
另一位肇罗道方濬师(1830~1889)同杜凤治的关系更非同一般。
方濬师,字子严,安徽定远人,举人出身,在京曾任御史、总理衙门章
京、内阁侍读等职,外放广东后长期任肇罗道。方濬师学问不错,熟悉
清朝掌故,著有《焦轩随录》等。同治九年,杜凤治在乡试充任外帘官
时被提调方濬师赏识。方为杜回任广宁出了力,同治十年,又向总督推
荐杜凤治为南海知县的候补人选(并非排在第一位)。杜于广宁、四
会、罗定任职时是方的下属,方对杜也赏识。日记中提及方濬师的地方
很多,既有感激、赞许的言辞,也有抱怨的话。
清代一些文献提及方濬师贪财,如光绪九年十一月御史邓承修奏请
查办广东贪官,把瑞麟、方濬师、杜凤治都列为“赃私最著者”。 [168] 是
否如此?杜凤治的日记提供了若干资料。
方濬师以自己帮过杜凤治大忙,亦是顶头上司,需索颇多。日记记
载,方濬师出京时“欠京债近万”,方濬师致函杜凤治,“言京中旧债未
清,到广以来西号新债已万余金,随时归还,随时借取,愈积愈多”。
向杜借银2000两,杜认为:“肇罗缺本清淡,严翁应酬又大,手头又
阔,非升运使不能了讫也。”
[169] 光绪三年,方濬师俸满赴京引见,又
向杜索去2000元。 [170]
瑞麟与方濬师关系本好,后来产生嫌隙。瑞麟风闻方以保荐杜居
功,“每逢节寿杜令送四百元,伊亦直受不辞,先只揽权,渐将纳贿”,
要广州知府冯端本问杜凤治是否真有其事。杜答复:“事实有因。初到
南海,三月适逢伊老太太寿辰,送以二百元,继伊夫人生日,未送颇有
后言……以为予有督、抚、藩、臬大上司,不认得他矣。此后每逢三寿
辰,以二百元为例(照广宁之数),连水礼、门包已三百元出外矣,如
送戏则四百元矣(太夫人生日必送外江戏班一日),逢节则无有也(与
言自此后)。然伊少爷两次回家小试,第一次二百金,二次二百元。今
岁大少爷一人赴京乡试,唯赠元卷四十两。”
[171] 杜凤治对方濬师的例
行馈送,虽与瑞麟所闻有出入,但也不少。
日记还记下,方濬师为赴京引见,向属员、同僚“借”了二三万金。
署高要知县许肇元是其直接下属,“借出”不少。方濬师为酬答许,请求
布政使成孚让许肇元署理香山知县,成孚表示要同巡抚商量才能定。方
濬师仗着与巡抚张兆栋有戚谊,说巡抚处他去讲,不久对成孚说巡抚已
应允。许肇元也对成孚行贿,成孚就挂牌委任许肇元署理香山知县。谁
知方濬师说的并非实话,张兆栋得知后质问成孚:香山是大县,为何布
政使委署知县不同我打招呼?但许肇元的委任已经公布,很难收回。张
兆栋知道内情后,考虑到同方濬师的关系,没有追究,许肇元就侥幸当
上了香山知县。 [172]
方濬师任肇罗道,与肇庆知府同城。肇罗道员收入微薄,而肇庆知
府管辖黄江厘厂,收入是道台的十倍。有一次,方濬师问杜凤治,肇庆
知府瑞昌对自己有什么议论。杜回答,瑞昌认为,道、府只差一级,算
是属员,但方不应不顾同年兼旧交情分遇事有心龃龉。杜凤治没有如实
回答,其实瑞昌曾对杜说方“凡遇厂排事无不龃龉,其意似要我迎合。
我如此发财,何不略分与我?不知此钱应是我的,伊岂能分?即要分何
不实说,为何借公事示意耳”。 [173] 方、瑞两人表面关系正常,但方濬师对瑞昌不主动奉献很不满。
从日记上述内容可见,方濬师确有向下属需索之事,因为肇罗道收入有限、应酬大、支出多(方是著名藏书家,买书所费应不少),宦囊积累不算丰厚。日记关于总督瑞麟利用各种途径了解方、杜彼此间的关系和利益输送,方、瑞两个同城道、府为银钱的 等记述,对了解清朝官员上下关系尤其是道、府两级的关系,都是很有趣的资料。
杜凤治同顶头上司肇庆知府郭式昌、蒋立昂、五福、瑞昌等,广州知府梁采麟、冯端本等,关系都不错,他准时、足额致送节寿礼当是重要原因。广州知府梁采麟(号山谷),是杜凤治的小同乡,但杜凤治对梁的能力与担当评价不高。同治十年五月,童生府考时因试卷费闹事,把礼房砸烂,再闯入府署,梁采麟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处置。 [174] 事后梁采麟就请求卸去广州知府职务。清朝有俗语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此说或有夸大,但梁宦囊尚算充裕,卸任回乡即将动身时,日记说:“(梁)在广数十年,官至知府、道衔、花翎,未作州县,身无累赔,曾任广、潮二府,约有三四万金积蓄,可以回家安享,必不出来矣。此官场所难,而况广东,谁不羡之?”[175]
杜凤治对另一位广州知府冯端本有很多赞语,冯字子立,河南祥符人。杜凤治在四会任上,其好友、同年周星誉从北京来信告知,冯有可能任广州知府,是官场上用得着的人,嘱咐杜凤治及早结交。 [176] 后来冯端本果然任广州知府,他与杜凤治对官场规矩的理解相近,两人建立了良好的官场共事关系,杜称与冯端本“久为堂属,气味最相投合,彼此无话不说,毫无避忌”。 [177] 两人又经常议论其他官员,包括几个上司,而且不乏尖刻的评论。
冯端本因为有能力,也善于处理官场关系,被各上司器重,督、抚
两面都说得上话,常常出面解决官场上的难题。广粮通判方功惠承办同
治十二年乡试科场供应,巡抚张兆栋驳减其报销数额,瑞麟觉得不能让
方自己赔补,想帮一下方功惠,但想到方功惠被视为自己亲信,便授意
方请冯端本去同巡抚说,认为比自己亲自去说更有效果。冯端本因此警
惕,怕总督怀疑自己是巡抚一面的人。 [178] 杜凤治评论说:“本府冯立
翁于上游言及之事最为斟酌尽善,且肯用心,从不令上游问及至无以
对,而公事又复勤奋,是一个十全好首府,真不可及!人有谓其专走上风者,既作首府,不得不尔。”[179] 日记中又说刘坤一任两广总督,施政紊乱,巡抚又不大理事,“幸天生一冯子立为之奔走疏附,日不停履,寝馈不遑”,“大树最尊上司,一心奉令承声,从不惮劳,吾不知其何所图也”。 [180]
瑞麟对盗案疑犯主张多杀,冯端本“力赞中堂有决断”,杜凤治评论:“以一味杀人为有决断,是亦忍人之所为也。”由是想到周星誉当日对冯“善趋奉”的评论,认为冯确实有能力,“走上风”是为了固荣希宠。[181]
日记里写得较多的另一位中级官员是方功惠(1829~1897)。方号柳桥,湖南巴陵人,瑞麟亲信,晚清著名藏书家,学识渊博,精于版本目录之学。杜凤治宦粤期间方功惠的职务是广粮通判,有知府衔(后来实任潮州知府)。省城办事的主要中下级官员为一府(广州知府)、两厅(广府理事同知、广粮通判)、两县(南海、番禺知县)。杜凤治在首县任上经常与方共事,两人互相欣赏、无话不谈,日记还经常记载杜、方加上其他人一起“手谈”(赌博)的事。
方功惠是荫监出身,但对自己的学问很自信,曾说“进士、举人而不学无术者多多,非进士、举人而有学有术者亦多”,杜认为“柳桥为此言盖自谓也,然亦无愧”。 [182] 方功惠因学养与办事能力,的确是杜凤治在同僚中特别佩服的人物之一。
杜凤治与方功惠曾联手胁迫潘仕成出借《佩文韵府》印板印刷。潘
仕成海山仙馆所印之《佩文韵府》享有盛名,潘因盐务失败被抄家后,
方功惠向潘仕成提出要借书板印200部《佩文韵府》,每印一部予潘仕
成板租4两。潘仕成“似乎以板租少,不说不肯,再三支吾,日延一日,
推托迁延”。杜凤治趁潘仕成正在涉讼、高官日渐对其厌烦之际,要南
海县丞传话:“《佩文韵府》之板,虽是你家之物,然你已抄家,即应
归公。令其好好交出放刷,否则将其人舁来押追。”因书板有一半在潘
仕成长子潘国荣手中,而潘国荣又因讼事在押,杜凤治一再逼迫,潘氏
父子不得不答应借出印板。 [183] 但潘仕成又变卦,不肯让方、杜雇用的
工匠印刷。杜凤治再次传话:如果再不借,就把书板提到县衙估价抵充欠饷。潘仕成只好答应,但担心“板到别处,用别匠人有糟蹋之事”,“故恳请在伊家对门,并用伊熟悉匠人”。 [184] 同治十一年八月,方功惠告诉杜凤治,“《佩文韵府》已告成,为此一事,翻变何止二三十次,大费周章,幸而得成……书已告成,心力则已费尽矣”。这批《佩文韵府》共印刷了200部,两人都用于奉送上司和亲友。 [185] 方功惠是这件事的倡议者和具体操办者,从中可见他既是一个有鉴赏力的藏书家,又是一个倚仗权势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悍吏。
方功惠办事能力很强,忠于瑞麟,故很受瑞麟信任,官场视其为瑞
麟的爪牙心腹。巡抚张兆栋甚至怀疑他是瑞麟纳贿的经手人。 [186] 杜凤
治不时为方功惠辩解。有一次杜凤治同方濬师谈话,杜说方功惠是督署
巡捕出身,不可能不做瑞麟的人,但方功惠不肯倚势凌人,为人做事也
谨慎小心。方濬师也说方功惠人不错,办事也办得好。 [187]
方功惠深受瑞麟宠信,招来官场忌恨。瑞麟去世后,方功惠立即
由“大红”变作“大黑”,不少官员落石下井,还传闻方将会被“甄别”(大
计时奏请革职或降调)。杜凤治猜测尚不至于如此,但若方在官场失
势,原来与方关系很好的官员也未必会出头为方说话。 [188] 方功惠后来
虽没丢官,但在官场上风光远不如瑞麟时期。杜凤治在日记中说:“方
前大红今大黑,予于其红时亦淡淡相交,今仍如前。”[189] 这样写有点自欺欺人,杜凤治与方功惠的交情曾经很深,瑞麟对杜凤治的器重未必与方功惠无关,但方功惠变“黑”后两人关系就真的是“淡淡相交”了。
(五)州县官
州县官在清朝官僚体制中处于下层,州县官既掌握实权又很难做是官场的共识。方濬师对杜凤治说,“州县官为亲民之官,权侔督抚,较督抚更为吃重难做”,不是杂途出身的人可以做的。 [190] 杜凤治的好友翰林周星誉在给杜的信中也说:“看来为督抚难,为牧令尤难,为今日之牧令则更难。在京同人数数论议,谓外官唯督抚、牧令乃可藉手有为耳。”[191] 杜凤治在日记里慨叹:“州县为官中最难作之官。”[192] “作小官真不易,索性小而又小,上司又不理论矣,最难是州县也。”[193]
日记里写到的州县官数以百计,本目只写若干有一定名气或事迹有些特别的州县官。
任新会知县多年的聂尔康(1812~1872),号亦峰,湖南衡山人,
曾国藩的亲家。聂是庶常散馆知县,分发到粤后十几年间在广东多处任
知县,曾三任新会,其新会任上的《冈州公牍》《冈州再牍》, [194] 显
示出他是一名颇有能力的地方官。以聂的资格、能力、关系,去世时虽
有知府、道员的加衔(杜日记说这道员官衔“保乎捐乎未深悉”),所任
实职却只是知县。杜凤治对聂的评价多数正面,尤其对聂的能力。聂尔
康后来似乎不甚做升官之想,只求在州县任上得到实惠。同治六年,总
督瑞麟拟委派聂尔康为谳局总办,聂则要求回新会知县本任,“口称此
番入闱费去万五千金,有人肯出此,任其去接缺”。瑞麟为此生气,说
聂“一时归知府,一时又归知县,新会岂是他霸占的?”瑞麟虽没有答应聂回任,但署理新会的方观海(星槎)还是承担了15000元。 [195]日记还记下聂尔康在新会开创了卸职前“放炮”抢收钱粮的先例:
新会一缺,自聂亦峰起,于卸事前减价收钱粮,名曰“放炮”,每当春季即将本年钱粮减价收竣,完户贪便宜,靡不踊跃。该邑向有此风,尚不至于已甚,大减大收乃聂亦峰作俑也。以故南、番、顺、香以及各外缺于乙年奏销,即以乙年底收足钱粮弥补甲年奏销,犹寅年吃卯年粮也;而新会则甲年奏销必须丙年放炮弥补,更延一年矣。 [196]因为这个先例,后来新会知县前后任便闹出矛盾。光绪二年四月,新会知县郑菼赴任后,得知前任彭君谷“放炮”把当年钱粮收去八成,自己却必须借二三万两办理奏销和作公务开支,便要求彭把所收钱粮交出,否则不承担征解。彭称自己前后也有亏垫,无银可交。郑表示要禀报上司处断。杜与番禺知县袁祖安告诉郑,上司只管向各州县要求解银,印在谁手问谁要,不管其他理由,这是一百多年积下的规矩,向上司报告有害无益。郑坚持上禀,但督、抚、藩均不予理会。待到光绪二年底,郑菼仍不解银,督、抚、藩就认为郑不仅与前任怄气,而且与上司怄气,决定把郑撤任另委。郑得到消息才慌忙到省城向杜“叩首泣涕”求助。杜乃向藩台、巡抚为郑求情,说明新会县历来以本年征收办理前年奏销,如此时将郑撤任,使郑无法回收所垫银两,无异置其于死地。另一方面,杜督促郑无论如何要立即解银,在布政使、巡抚面前为郑保证会至少解送一万三四千两,又出头向票号担保使郑得以借银应付征解,终于使上司同意到下一年三月再将郑撤任,郑可以像前任一样在春季上忙“放炮”收得光绪三年大部分钱粮作弥补。 [197] 《官场现形记》也写了兴国州前任知州王柏臣报丁忧前“放炮”减价抢收钱粮,使后任瞿耐庵咬牙切齿的故事。 [198] 虽是小说家言,但也说明前任州县官因“放炮”抢收钱粮与后任产生矛盾的事,并非广东独有。
有些州县官为钱银纠葛或公务意见不一互相冲突,甚至在上司面前
打起来。同治十三年,番禺知县彭君谷丁忧出缺,布政使放出风声:谁
愿意弥补彭的亏空就委谁署理番禺。朱昌言(子善)急于得缺,表示愿
意承担二万八千两。但朱上任后翻悔,此事又不便正式端上桌面,于是朱、彭两人在上司面前大闹。两人甚至打起来,日记所记颇有幸灾乐祸的口气:
(十一月)廿三日在抚台大堂阶下,彭与朱又大闹挥拳,彭凶猛异常,将其发辫扭住,新雨初晴地甚滑,朱跌倒在地半晌起不来(倒好看)。彭又常南署去闹,以石邻曾作中间人也(中丞谓张石邻多事,信然)。朱则铁打主意,打也好骂也好,决不拿一文出来矣。 [199]另一个有些名气的州县官是徐赓陛(1847~?)。徐字次舟,浙江乌程人,著有《不自慊斋漫存》,其中多有宦粤期间之公牍,颇受治晚清史之学者重视,徐后升至道员。光绪七年,徐赓陛在南海知县任上干了一件写入今日历史教科书的事:徐赓陛以近代中国第一家民营机器缫丝厂继昌隆“机器病民”“夺人生业”“男女混杂,易生瓜李之嫌”为由,下令予以封闭。 [200]
徐赓陛年纪轻轻就在官场上小有名气。同治十二年,清饷局委员张
仲英“迷于女优,闹得亏累不堪”,致使其妻自杀,张被撤后徐赓陛继
任。杜凤治在日记中记:“次舟年仅二十七岁”,“年虽轻已似老吏,己
亦自负不群,盎然见面,不屑与哙等伍”。杜凤治正为处置张仲英相关
事项烦心,对徐赓陛继任清饷局委员、自己不必再负责感到高兴。 [201]
光绪三年,海康知县申显曾对县政办理不善,“被匪徒窘辱,撕衣毁轿”,布政使委派徐赓陛去查办。杜凤治认为徐回来后“在大宪前必有闲言闲语,故申不得不撤”,徐即以通判署理海康知县。 [202] 光绪七年(其时杜凤治已辞官归里),抚署巡捕姚晋藩关说委署事项索贿,徐赓陛力劝当事人将此事“面呈抚台”,巡抚不得不处分姚晋藩。杜凤治认为“此等事人人为之”,对徐赓陛这种不顾潜规则、给官场带来风波的做法很不以为然。
徐赓陛在南海知县任上还做了一件对杜凤治很不客气的事。光绪四
年,杜凤治任南海知县时,更练梁丁义等人与大绅士梁肇晋妻之轿夫发
生冲突,打坏了轿子,杜凤治把梁丁义“定以永远监禁之罪”。徐赓陛于
光绪七年上任后“讯明该犯枉屈,当堂责保开释”,判词还有几句对杜凤
治不客气的话。 [203] 杜凤治原先的判决显然是做得太过分了,此事的是
非曲直无论时人或今人都不难判断。已辞官归里在绍兴乡居的杜凤治,
从报纸及友人来信得知此事后,非常恼火,在日记中写道:“欲显人之
短以形己之长,为释一梁少亭主政(肇晋)呈送土棍梁丁义永远礅禁之
犯,将予与梁少亭肆口污蔑,不遗余力。少亭与予并非与渠有深仇积
恨,无非欲上司及绅民知其精能而且不畏强绅、不庇旧僚,以自表其
才、自诩其公耳。小人之能无足较计,古人咏螃蟹诗‘看你横行到几
时’,我亦唯看之而已。人人有前任,人人要作后任,如人人皆如彼存
心行事,非天下从此多事乎!”[204]
杜凤治自视颇高,州县官中能入其眼者只有少数几人,同年好友、浙江大同乡余恩鑅(镜波)是其中之一。杜称他“性情爽直,有识见,能办事,亦正道,惟祸从口出,言实不谨。一日喃喃不已,喜得罪人而又一味自以为是,似天下之大无有能及之者。年六十余,阅历已多,又非寡学者,何竟不学无术如是?”[205] 杜为余官运不佳、上司不仅不关照还要刁难打压大抱不平。但日记也记下,余恩鑅署理海阳知县时,有一乡收买路钱,余恩鑅去办理,乡人畏惧不敢动,以送兵费名义赠余白银千两。余走后乡人照收买路钱,“大张长红,谓被余官取去三千金,无所出,只有买路钱加重,前收二十者兹收四十文。以此人人皆知之,且言之中堂矣”。 [206]
杜凤治再任广宁时,前任是曾灼光(华溪)。广宁绅民在省城贴出长红,杜凤治赴任前瑞麟把长红抄件交给杜凤治要他查证,长红大意是:
曾邑侯自莅任以来,专朘民之脂膏以肥己之囊橐,一衙四官,有所谓叔太爷者,有所谓侄少爷者,更有所谓外太爷者。以门阍唐济为爪牙,以传供冯容为耳目,非财不行,无恶不作。即如今石简乡民激变一事,始而声言办匪,实则故意害民,有钱则贼匪可放,无钱则良善株连。有官如此,下民何安?谨述片言,以泄公愤,伏望列宪大人另择贤员往莅兹土,免致石简乡民酿成大祸云云。 [207]后面列举了曾灼光枉法的各宗案件。后来的日记称多数枉法案查无实据,但官亲、书吏舞弊严重,曾灼光是被他们所误。杜凤治认为州县官不可以这样当,所以说曾灼光“可云如木偶,如傀儡,如聋如聩者矣”。 [208]
曾任高要、东莞等县知县的王炳文(质卿)也是话题较多的一个。王有一定办事能力,且善于走官场门路,方濬师、瑞麟都对王颇有好感,方濬师向瑞麟推荐南海知县人选时还把王炳文排在杜凤治之前。但王出身低微,识字不多,据说曾为胜保“家人”,因军功得官,后又娶了太平天国康王汪海洋的妃子为妾,致使第一任正妻气死,第二任正妻自杀。民间有一匿名揭帖《送前署东莞县王炳文灵柩出省歌》,“极言(王)贪贿虐民,为自有东莞以来赃官为第一”。 [209] 王炳文既无科举功名,做事又莽撞,要得到缺差,保住官位,重贿上司、贪赃枉法是必然的事。
杜凤治自己是州县官,日记所写州县官的内容最多,也最实在、最生动。《官场现形记》等晚清小说作为文学作品自然难以尽信,而杜凤治所写则都是亲历、亲见、亲闻(具体描述则有夸张失实之处),日记中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州县官形象,应可信得多。
(六)武官
咸丰、同治年间因湘军、淮军的出现,清朝的军队和军事制度出现
了很大变化,然而,湘军、淮军在广东影响有限。杜凤治来粤前,湘军
左宗棠部曾在粤东与太平军余部作战,蒋益澧任广东巡抚时也带了一些
湘军入粤,但时间都不长,蒋益澧被罢免后湘军基本上离开了广东。同
治后期到光绪年间,清朝在广东主要的武力是郑绍忠、方耀的勇营,两
部与湘、淮军有相似之处,有别于传统的绿营。瑞麟主要依靠郑、方两
部兵力维持清朝在广东的统治秩序,大体上郑绍忠部负责粤中、粤北、
粤西,方耀部主要负责粤东。杜凤治在日记中写了绿营、勇营的官员,
留下了很多有趣的故事。
郑绍忠(1834~1896),号心泉,广东三水人,曾参加陈金 的
反清武装,率部围攻广宁,同治二年转投清朝。在清剿太平军、洪兵余
部以及平息土客大械斗过程中,郑立下战功,受到瑞麟重用,此后郑所
部“安勇”逐步扩大,成为同治、光绪年间广东战斗力最强的一支军队。
在杜凤治来粤当年郑绍忠已任副将,记名总兵,不久又实任总兵。
广东不少武官是随郑绍忠投降清朝的原洪兵起事参与者。日记说:“武
弁皆投诚人,往往行伍、科第所不逮,提、镇、协、参大分位皆此辈居多,其勇往专笃,非人所及,亦自粤匪滋事以来之新事也。”[210] 太平天国战争期间,清朝各种军队因战功得到虚衔、功牌的人数以万计,要
变为实职特别是补缺极为困难。但郑绍忠所部得到瑞麟优待,30多员武
弁“初次保举即由虚衔保升实职,如都司衔即保参、游实职,守备衔即
保都司实职”,杜凤治受郑绍忠之托,为此30人正式得到实职疏通兵部
书吏。 [211] 尽管此事拖了很久,但没有妨碍安勇武弁出任军职。如杜凤
治在四会任上的同僚江志,“以五品功牌一保即得都司,现署佳缺”。
[212] 郑绍忠本人更是扶摇直上,投降清朝不到十年,就由低级武官实授
二品总兵,加从一品提督衔。郑绍忠母、父先后去世,瑞麟两次都“奏
请夺情不丁忧”,其实当时广东并无战事与动乱。瑞麟对郑绍忠、方耀
的宠信不仅远远优于其他武将,也优于多数文官。瑞麟保奏两人赏穿黄
马褂。咸、同以后虽不少武将因军功得此赏赐,但方、郑并无很重大的军功,故日记说:“中堂于方、郑二人可云隆重,凡司道皆不及也。”[213] 这在重文轻武的清朝可谓异数。
其时广东的旗营、绿营,能战的将领与军队甚少,郑绍忠和他的部
下有造反和“平乱”两方面的实战经验,不乏好勇斗狠之徒,瑞麟恩威并
济,使郑绍忠死心塌地忠于清廷、对自己毕恭毕敬,听从调遣,当出现
大股盗匪或较大规模民变时,安勇就是瑞麟的王牌。而郑绍忠秉承瑞麟
意旨,只求迅速平定,不惜“一味残酷任性为之”。日记记:灵山县百姓
因知县冯询(咨周)贪虐,聚众闹事,烧毁了县衙大堂,郑绍忠带兵去
杀“匪”数千人,“以人杀得多为能”,并以此开销弁兵口粮和报功。 [214]
郑绍忠到鹤山剿办“客匪”,滥杀无辜以邀功冒饷,鹤山知县刘驹认为不
应小题大做、随意杀人,向布政使密禀,得罪了郑绍忠和同在鹤山主持
处置“客匪”的道台齐世熙,乃被撤任。 [215] 张兆栋兼署粤督、刘坤一任
粤督时郑绍忠仍果于杀戮,杜凤治议论说,郑绍忠“不过冤杀许多平人
为自己立功地,是则中堂实使之,不论真假,愈杀得多愈妙,此事仍然是中堂时旧习”。 [216]郑绍忠治军也喜怒无常,对部下动辄处死。日记写:“心泉作红头头惯了,在军营惯了,以杀人为常事,曾为马堕桥杀数马夫。”[217] 郑绍忠动辄威胁以军法从事,其部下的军官都很怕他。
郑对杜颇为尊重,杜对郑虽不无看法,但尽力笼络,两人合作良好,并建立了交情。例如,郑绍忠在广宁“欲令绅士于紧要处所设局团练,令其缉匪交匪”,在办理过程中很注意咨询杜凤治的意见。 [218] 在处置黄亚水二投诚等问题上也愿意同杜商量并听杜的意见,已见于前文。杜凤治在署理四会被撤任后还有很多税饷未清,曾打算向郑绍忠“假二竿”(借两千两银),郑借与千金。 [219]
另一个主要将领方耀(1834~1891),号照轩,广东普宁人,行伍
出身,其任副将、总兵时间与郑绍忠相近。同治九年,杜凤治奉委到潮
阳催粮,其时方耀亦率部在粤东清乡并为催征助力,与杜凤治也有交
集。就个人关系而言,杜与郑绍忠更为密切,但对方耀的印象和评价却好些。在催征期间,杜凤治曾与方耀幕僚张权(松谷)谈论郑、方两人。张离去后,杜在日记中写道:
郑镇出身本不甚正,性情诈伪,近又官阶日崇,渐觉骄侈偃蹇,不及照翁,自来未见其有疾言遽色也。照翁年三十八,文雅如书生,性本和平,气局宏敞,不似营中人物。郑之骄恣,数年前已渐萌动,兹得记名提督,照翁犹不及之,李星翁亦与并行又甚谦抑,目中尚惧一中堂。无奈中堂豁达大度,谦恭未遑,遂自以为天下莫与京矣。 [220]广东官场对方耀有不少议论。同治九年,方耀在潮州清乡,与被委派于该地催征历年粮欠的道台沈映钤不睦,沈向上司报告说:“方镇办乡无有一定纪律,忽尔潮,忽尔揭,忽尔普或澄,此处未办竣,又去而之他。行踪靡定,惝恍游移,又不然,忽回家两三月久居不出。兵勇军饷浩繁,多办一日即多一日费用,非同小可。老师糜饷,有意迁延,实不成事体。”[221] 沈映钤后来又说:“方照轩先则迁延徘徊不肯速蒇事,年来缉匪征粮事毕,又不肯速撤营,不但潮属征旧粮百余万为伊营消磨殆尽,此外潮州府库款项及汕头洋药、厘金等款又用去数十万。中堂宠之愈甚,伊亦恃宠更骄。”沈映钤“言此意颇愤愤”。 [222] 光绪年间,方耀在粤东清乡“过于残忍,冤死不少”,也引起省城一些大绅士的批评,总督刘坤一、巡抚张兆栋因而下札对清乡时“就地正法”的实施予以一定限制。 [223]
光绪三年,方耀到省城,要求落实每月饷银二万两才肯带兵勇到惠
州清乡,藩库拿不出这宗巨额军费。刘坤一不敢拒绝方耀,巡抚、按察
使又都抱事不关己态度不愿多出主意(按察使周恒祺已升任福建布政使
即将离任),广州知府冯端本左右奔走,“向粮道库代善后局借万金”,
方耀“又提东莞所存拿获花红及安良局所存花红合成二万两,每月一
万”,暂时解决了方耀率部赴惠州的费用。据说方耀“家资近百万,不拔
一毛,必坐待得银方归办案”,而其时“惠属亦无大棘手事”。杜凤治对
刘坤一等人如此迁就方耀颇为不解。 [224]
日记里的其他武官虽没有郑、方那样跋扈,但战斗力极为低下,腐败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同治十年五月,广州府童生因试卷费问题闹事,闯入广州府署,副将喀郎阿等人率兵丁前去弹压,喀郎阿到后只是对童生说好话,不敢动真格。杜凤治评论:“俨然二品武员,平日养尊处优,庞然自大,见了几十毛童生,即不敢与较,尚何望其攻城杀贼哉!”[225] 光绪三年夏,杜凤治与参将邓安邦约定择期一同下乡缉捕盗匪,但邓怕热,提出等天气凉爽再去,一拖就是两三个月。 [226] 邓安邦又为“省城河面等处著名老鸨”四眼婆半价领回所封房屋,向杜凤治求情。 [227] 同治十二年大阅,杜凤治作为首县知县跟随将军、督抚检阅。杜凤治看了旗营的水陆操演后说:“如看戏法,何益于用?”[228] 待到检阅广州的绿营,杜凤治和其他文官看到平日熟悉的武将“顶盔披甲”的怪样子都大笑不止。校射的箭靶“高宽而近”,“火枪靶更宽阔更近”,因此,不少武将都得到“全红”。 [229]
同治十三年,抚标右营守备李龙安晚间外出赌博时衙署上房失火,而他在上房收藏了大量鞭炮,致使火势一度猛烈,幸而此时下起大雨,火没有蔓延到衙署大堂。李龙安在大堂储存火药二三千斤,倘没有这场及时雨,周边一大片房屋以及南海县署、广粮衙署都会被轰成白地。于此可见武营纪律废弛以及武官的昏庸荒谬。
除郑绍忠、方耀等少数督抚亲信高级武官外,一般武官,尤其是中
下级武官地位是不高的。从日记看,游击、都司以下的中下级武官对州
县官都毕恭毕敬。武官并无征收、听讼等权力,补缺极难,而且较之文
官,武职补缺有更多黑幕。在官场中,文官也看不起中下级武官,省城
官员们认为,“武营威权不及县官,唯拿小赌小贼则真能操纵自如,盖
其兵丁与赌窃匪无不通也”。 [230]
其时大部分军队的军饷都不能如期发放,广东亦然,有些军队连饭都开不了。杜凤治在广宁任上时,驻守当地的陈、马两名哨官来求,“为年事在即,饷领不到手,有三四月无饷矣,行将绝粮,求借十两八两救急”,杜不可能解决他们的军饷,只好每人赠以八元作为年礼。 [231] 广东各地积欠的军饷达“三百九十余万之多”。 [232] 军队出动剿匪的费用经常不能保证。同治六年七月,广宁城守营千总饶在田率勇缉捕盗匪,杜凤治了解到县署没有给饶支付“夫马价”,饶只好向典史借10元;杜乃给饶“船饭价”8元。 [233] 光绪三年,武营官员拒绝缉捕,说:“不给口粮,勇俱饿跑,一人空拳,能捉贼乎!”经按察使周恒祺、布政使杨庆麟同意,给有缉捕责任的佐杂和武营发放津贴,才暂时解决了问题。 [234]
咸丰、同治年间,是近代中国武器更新换代的一个关键时期。其时广东省外的淮军、湘军,已经大量装备洋枪洋炮,在广东,盗匪也已使用洋枪,但在杜凤治笔下,官兵似乎没有普遍使用洋枪。杜初任广宁时,千总饶在田报告离城三四十里的地方有抢劫事,打算带兵前往督捕,并借抬枪、药袋等物。 [235] 可见,抬枪等较重要的火器保存在县衙,武营缉捕需要时可临时借用。在四会任上的日记也记载了都司江志申请领取武器,但军需局只发给抬枪两杆、鸟枪四杆、藤牌六面、单刀六把,稍后又“在万寿宫道及于协台处取来抬枪、军器若干,火药若干”。 [236]
然而,在穷得叮当响的下级武官中也有颇为富有的人。四会营守备蔡钊(剑臣),竟有妾一二十人,娼妇居多。蔡死后各妾星散,杜凤治的内跟班梁桂娶其第十二房,来嫁时还带有衣饰财物。 [237] 在武官序列中,守备级别很低,而且武营还普遍欠饷,蔡守备为何养得起一二十个妾?日记没有写蔡钊的财产状况,但提到有一次蔡的勇丁携带私盐回县发卖。 [238] 蔡钊与郑绍忠关系不好,却得四会绅商的好感,郑绍忠打算把蔡撤换,四会绅商想挽留,还打算上省公禀。 [239] 蔡的财产很可能是通过贩卖私盐、收受绅商贿赂以及做其他生意等途径得来。
(七)学政、主考
在清代,学政、主考都是与教育、科举有关的官员,地位崇高,在行政上他们并不直接管辖杜凤治,然而,杜凤治作为州县官,尤其是作为首县知县,必须为广东学政、广东主考办差及馈送程仪,故日记留下了不少记载。
清代每省设立学政一人,由朝廷在进士(多为翰林)出身的京官中简任,各带原衔之品秩,主管一省的学校、士习、文风。学政虽不是“官”而是“差”,但由朝廷特简,并非督、抚下属,即使原为六、七品的翰林院编修、检讨,体制也与督、抚平行,地位在藩、臬之上。 [240]与杜凤治关系最为密切、日记记载也最多的广东学政是杜联(1804~1880)。杜联号莲衢,浙江会稽人。同治五年大考翰詹,杜联得第三名,从正四品的少詹事超升为从二品的内阁学士,不久放为广东学政,加礼部侍郎衔。杜联任广东学政一年后即解职回乡,十几年后去世。
杜联是杜凤治出了十服的宗亲,杜联中进士、入翰林后,杜凤治也在京,日记说:“二人同宗、同学、同年,又在京同教书,虽翰苑与公车有别,而家中遭难一箸无存,在都衣粗食淡、徒步无车,自苦自知,景况无不相同。殆予选广东一月后,伊亦得广东学政,大小悬殊,同官无异。”[241] 在杜凤治宦粤初期,杜联是他最有力的后台。广宁士绅闹考是杜凤治宦粤遇到的第一次风波,如果没有杜联,他恐怕难以平安度过。
杜联在同治五年外放广东学政,同治六年九月即不再留任,回乡后不再出任官职,其中原委,日记没有多写。杜凤治在四会任上时到省城见杜联,日记记:
谒学宪,见,谈约一时,见其脸上清减,在京时从未见有如此形容,可见办事真辛苦,无怪其每有信来,即谓一时无暇,老景日增,白发满头,精神大不逮前,写字手即发颤……莲云不留真是天恩,如留必将性命放在广东……又私与我说,俟新任到,请假一月不出来矣,外边切勿张扬,除吾叔外无第二人知也。宦资有虎贲一旅,在人不足,而吾亦算罢了,安敢多望?予即答亦可以娱老矣。 [242]杜联当了不到一年广东学政,竟憔悴到如此地步,看来他只适合在翰林院、詹事府这类清闲衙门当京官。杜联当京官时安贫若素,出任学政宦囊积有3000两银子就感到满足,不失书生本色。
接任的学政是胡瑞澜(1818~1886),号筱泉,湖北武昌人,杜凤治对他记载很少。胡瑞澜离任时,两首县赓飏、杨先荣没有按以往“惯例”送程仪5000两(名义上是督、抚以下省城主要官员共送)。因为这宗银两要两县先垫付,全省各州县事后摊还,但实际上多数州县根本不理。赓、杨就只送给胡瑞澜4000元,如按一元相当于0.72两计算减少约四成二。胡瑞澜起初拒绝收下,“有人劝之,言斯文中事,岂同市侩?璧回不好看,且于督抚面上无光,胡不得已收下,两县实省二千余银”。 [243] 胡瑞澜虽然不满,但顾及身份,没有撕破脸。
后来任学政的何廷谦,号地山(又作棣山),安徽定远人,离任时
担心杜凤治、胡鉴继续按赓飏、杨先荣的标准送程仪,先托将军、副都
统同督、抚说,要求按以往的5000两。杜凤治、胡鉴明知为此将赔垫
4000余两,但为了广东官场面子,承诺“五千金必丝毫不短也”。 [244] 杜
凤治在日记中议论何廷谦:“何棣翁人皆谓其忠厚老实,到钱财上尚谓
之忠厚老实乎?学差三年,又逢拔贡年份,七八万金意中事也,尚不足
也。”杜凤治怀疑何廷谦在广宁生员杨作骧考选拔贡一事上纳贿,“物议
沸腾”,杜凤治当过广宁知县,对杨作骧八股文写得一般但家境富有的
情况很清楚。 [245] 后来又写:“何学台在广三年,颇滋物议,即入学如南海额廿名,先取四十名,招覆黜半取半,此非生财之道乎!”[246]
下一任学政是章鋆(1820~1875),号采南,浙江鄞县人,咸丰壬
子恩科状元,官至国子监祭酒,死于广东学政任上。章也是杜凤治甲辰
乡试同年。在罗定知州任上,杜凤治曾谕局绅转谕为儿子雇请枪手考试
之黄某:请枪手犯法,如果你想儿子中秀才,不如独力出资完成州内的
建桥工程,学政章鋆是我同年同乡,深有交谊,到时必为力求让你儿子考中。 [247] 虽然杜凤治的日记对章鋆没有负面记述,但这件事也说明章鋆在院试中是可以请托的。
后一任学政吴宝恕(1832~1890),字子实,江苏吴县人。杜凤治笔下对他很不客气,说吴“在粤四年,颇闹脾气,视财如命,不爱声名;而又生性苛刻,待士子更觉不堪,无怪其为御史所劾也,奏中言语亦甚不堪,谓其吸烟好赌,考试草率”,吴被降三级调用,“发财回苏享福去矣”。 [248]
日记称吴宝恕主持考试场规甚宽,“一切事均委诸亲、友、‘家人’,以故枪替公行”,“实则内路已通,故装作无闻无见”。吴父曾任香山知县,因当年香山绅士不赞成其父入名宦祠,吴宝恕就对香山考生特别苛刻。 [249] 在武试时,吴“毫无主见,‘家人’揽权”,引发武童不满和闹事。巡抚张兆栋有所风闻,便询问杜凤治,杜凤治不留情面地告诉巡抚:吴宝恕为其夫人要轿子及要一些物件得不到满足,就故意少录和刁难南海县试和府试名列前茅者。 [250]
每逢乡试之年,朝廷都会向各省派出正、副主考主持考试,主考选拔的资格与学政相近。科举考试是抡才大典,乡试主考的地位也很尊崇。同治九年庚午乡试,广东正主考王祖培(子厚)入粤后身死,考试由副主考谢维藩(麟伯)一人主持。杜凤治在这次乡试中任外帘官,直接同主考打交道的机会不多,日记说“谢麟伯太史毫无脾气,主考如此好极的了,方圆随人,从无挑剔之事”。 [251]
同治十二年癸酉科乡试的正、副主考是夏家镐(伯英)、周冠(鼎
卿),广东官员对夏家镐印象较好,对周冠则多有批评。杜凤治记,周
冠入粤后就与沿途接待之州县官过不去,“送酒席不收,要折银”,“先
有信来要新做蟒袍朝衣等物,且要大衣箱四只”。 [252] 出闱后两主考迟
迟不动身,按惯例每日每位主考伙食12元,周冠要求17两,后不得不给
10两。“每位主考送千金作为程仪,持督抚、司道、府县帖送去,又门
包各百金,又折礼各百五十金。两县另送土仪:珍物八色、水礼十二
色,各自送,两处均同。又公送正主考百金,副主考亦同。”与两主考
同年、同乡或有其他私人关系的官员再加送。周冠为多得程仪,滥认同
年;上船后声称还要耽搁10天,拉扯渔利。传说新举人孔昭仁乃盐商之
子,出头在新科举人中之有家业者纠集得三四千两银赠周,夏家镐不得
不陪着逗留。周冠“无日不小轿进城张罗拉扯,声名大坏,秽德彰
闻”,“无日不拜客,无日不宴会,且无日不到河下饮花酒,要钱不要
名”。番禺知县胡鉴是周冠同年,送干礼200两,周冠派人质问南海为何
不送?杜只好向来人说明送主考礼的规矩,南海县已按数额送够了。
[253] 两主考行至清远,清远知县郑晓如(意堂)因周冠求索太多,
郑“不但程仪不送,于寻常应酬亦多脱略”。郑与周本有交谊,和周诗
云:“岭南官味如鸡肋,海上仙槎有风声;笑我忝为东道主,廉泉难慰
故人情。”表示就算官不当了也不会满足他的要求。周冠大怒,但也奈
何不了郑晓如。 [254]
光绪元年乙亥恩科乡试副主考朱琛起程后停泊花埭(主考吴宝恕留广东任学政),“差‘家人’向科场厅索补程仪二千五百之数,并说出京时前科副主考周大人说向例科场厅备送程仪五千两,每位二千五百两,何以此次不照章送云云。科场厅及两县回明抚台。补送至二千两方去”。[255]
光绪二年广东丙子科乡试正、副主考是王之翰、郁昆,杜凤治笔下对这两位主考还算客气(与郁同乡且有年谊,对王也颇尊重)。传闻此前周冠任副主考得万金,朱琛“由西号只汇一批是七千金”,郁昆对杜说自己这次只共得到六千余金,正主考还略少些。王、郁对程仪、馈送也颇为斤斤计较,王之翰嫌督、抚赠送程仪只各二百两太少,不满形于辞色。郁昆托方功惠购书四部,其中一部方功惠赠送,其余三部的书价就由杜凤治“报效”了。 [256]
在清代,内阁、礼部、翰林院、詹事府、国子监等衙门的官员被称
为清贵官,出任学政、主考者多为这类官员。他们地位尊崇,本应注重
道德形象,但在杜凤治的日记中,多名学政、主考既不清不廉也不自尊
自重。尽管他下笔时因亲疏、恩怨、好恶等因素有所偏颇,某些细节或
有夸大,但清贵官要钱不要脸无疑是普遍存在的真实情况。这些穷翰
林、穷京官,平日收入微薄、生活清苦,好不容易出任学政、主考,对
有些人来说这可能是一生唯一可以获得大宗收入的机会,而且他们回京
后应酬支出也不会少,所以就千方百计拼命要钱了。日记中关于学政、主考要钱的生动描写,是清代“无官不贪”的真实写照。
三 官场的底层
(一)官场磕头虫
在清朝,佐杂被戏称为“磕头虫”,因为佐杂见到比自己高的官员经
常得磕头。佐杂包括州县官的佐贰官州判、州同、县丞、主簿,书吏首
领官吏目、典史以及杂职官巡检、河泊所所官等,他们都处于官场底
层。佐杂记录自己宦迹的著作存世者少,即使是州县官、幕客的著作,
有关佐杂的内容也不多。晚清谴责小说有不少对佐杂的描写,但毕竟是
小说家言。杜凤治日记对这些官场底层人物的生存状态则有不少可信而又生动细致的记述。
佐杂地位低微,极个别佐杂因缘际会成为高官,如丁日昌、钟谦钧、张荫桓等,少数佐杂也有可能晋升,但绝大部分佐杂终生只能在官场底层浮沉。不过,佐杂准入门槛低,补缺委差的机会相对也多,又不会像州县官那样动辄亏累,因此,愿意当佐杂者大有人在。杜凤治本来想为自己的侄儿杜子楢捐个通判,杜子楢在省城办事时碰到亲戚陶子筠(友松,候补同知),后者极力怂恿他捐典史,杜子楢考虑后就先斩后奏挪用了乃叔的银两报捐,并写信给他说“与其为候补摇头大老爷,不如作实缺磕头虫”,杜凤治也就认可了。 [257]
佐杂毕竟是朝廷命官,在庶民和下层绅士面前也可以威风八面。罗
定州署理州判刘源培(少庄)到罗定后盘缠用尽,没法向船家支付船
价,又筹不到赴任所的费用(州判驻罗镜,离州城80余里),杜凤治感
叹“据此可见作候补小官之难”,乃命账房借给他10两银赴任。 [258] 几个
月后刘源培拜见到罗镜下乡催征的杜凤治,杜发现刘乘坐的是“四人银
顶大轿”,刘另外还有一乘小轿。杜凤治对这个从七品的苦缺穷官竟有
两乘轿子感到很奇怪。 [259] 晋康司巡检刘嵩龄官更小(从九品),其妻
出行也坐四人轿,开锣喝道,“两清道旗、四高帽、二皂班,红伞四
人”。杜凤治还以为乘轿的是西宁知县。 [260] 夜护司巡检马炳弧喜欢赌
博,在罗定一次就输一二百元,路过肇庆又赌输数百元。 [261] 如果没有
较多额外收入,这些芝麻官不可能维持如此的排场和开支。
如同州县官一样,佐杂不同官缺,境遇大不一样。例如,广东省城
的河泊所(未入流)曾是著名优缺。传说雍正皇帝某年除夕微服到内
阁,见一供事蓝某独自留守,蓝某不知来者是皇帝,但对谈间予雍正很
好印象。雍正得知供事差满可得一小官,就问蓝某什么小官最好。蓝某
答,如果运气好,选得广东河泊所所官就高兴了,因为“以其近海,舟
楫往来多有馈送耳”。后雍正乃谕以蓝某任此职。 [262] 有一次,布政使
问起河泊所是否优缺,杜凤治回答:“向为极优之缺,今大不如前,尚
敷日用,微可沾润。”[263] 有的佐杂缺收入更丰,杜凤治熟人之子刘某署理顺德都宁司巡检十个月,“据云可余五六七千金”, [264] 竟是杜联任广东学政一年宦囊的两倍。
省级高官也未必尽知佐杂各缺的“优”与“苦”。有一次布政使邓廷楠
同杜凤治谈起,瑞麟命予督署监印的邱与春一优缺,于是就予以九江主
簿,但“九江缺向无佳名,仅有饭吃耳”;瑞麟又对邓说九江苦瘠,要另
委佳缺。邓就拿出官缺簿同杜凤治讨论南海县的黄鼎司、五斗司、江浦
司以及南海典史等缺,杜凤治又说“番(禺)属历来茭塘著名,近来不
及沙湾”,两人还讨论了顺德、香山、东莞、新会各属巡检、典史各缺
的优劣。 [265] 广府六大县这些佐杂缺的所谓优劣,无非是能否获得额外
的“规费”。佐杂缺的优劣由很多因素决定。例如,东莞县县丞驻东江商
业繁盛城镇石龙,被视为“广省县丞第一缺”。 [266] 南海县县丞以及五斗
司巡检也是著名的优缺。而新安县属的九龙司巡检,因“在香港下游海
面对过,竟在海外,缺瘠苦,有夷务”,所以佐杂们都视为畏途。 [267]佐杂缺的优劣也不固定,如揭阳河婆司巡检缺,“以前本有金河婆之谣,今则不特无饭吃,即粥亦无得吃矣”。 [268]佐杂的法定收入(俸禄加养廉)充其量不过一百几十两白银。 [269]佐杂无论如何节省,靠法定收入也难以度日,遑论办公和馈送上司了。
佐杂一般没有直接征税、听讼的权力,何以能得到额外收入,有些佐杂
还收入颇丰?通常,佐杂有缉捕权责,这就是佐杂得到贿赂的重要来
源。如罗定州属下的西宁县,地处水陆交通要道,颇为热闹,摊馆等赌
业发达,典史每年收入一两千元,主要从收赌规而来。 [270] 晋康司巡检
是罗定州知州直接管辖的属官,但驻地在西宁县的连滩。“连滩地方甚
大,凡有赌馆、娼寮、烟馆、小押规矩,皆归晋康司收也。”[271] 赌博违法,但对统治秩序又不至造成严重冲击;要求赌博业者缴纳赌规,也不至于像勒索民众那样会引致激烈反抗。官员受贿后的默许,是赌业得
以公开、半公开经营的条件。州县官一般不敢直接庇赌收规,而佐杂级
别低,无须多所顾忌,又有维持治安权责,因此收受赌规是普遍现象。
武弁、书吏、衙役、州县官“家人”、地方绅士都会庇赌收规,但都很难
撇开佐杂。佐杂的赌规收入也会通过节寿礼等形式同州县官以及更高级的上司分享。
有些佐杂甚至默许在衙门开赌,番禺县丞就如此。上司觉得不成体
统,但广州知府是因他祭祀误事才给他记大过一次,并无追究其开赌之
事。 [272] 杜凤治的下属神安司巡检汪铭恩“在衙门开赌,继则借拿白鸽
票为名到处督役拿人讹财”,与局绅互控,闹到新闻纸也登载了,上司
才不得不把他撤任。 [273] 候补佐杂王光照甚至在布政使衙门库厅署前私
收白鸽票,还持刀砍伤前来索赌规者。布政使邓廷楠很恼火,要杜凤
治“只饬令他速速迁移,如敢逗留,定行参办”,杜凤治按藩台指示,要
王光照三天内从藩署搬走,否则禀报上司参革其功名,但并无更严厉的
举措。 [274] 可见佐杂庇赌、开赌,只要不闹出大乱子,各级官员都抱相当宽容的态度。
佐杂手下的资源、人员都不多,对付小股盗匪甚至闹事乡民往往也
会处于下风。杜凤治第一次任南海知县时就有两个巡检司衙署被盗匪抢
劫。同治十年十月,盗贼二三十人,半夜明火持械入黄鼎司巡检署抢
劫,把巡检李腾骧(雨村)一家所有财物、衣服抢去无遗,幸而官印未
失。巡检本有缉捕之责,巡检署竟被盗贼抢劫,故不便禀报上司。杜凤
治同广州知府商量把巡检署遭劫改报为“因窃失物”,为李腾骧保全了面
子,使其免受严重处分。 [275] 次年十二月,江浦司巡检署又被劫,二十
余盗匪夜里入署将巡检朱铣(北台)的财物、衣服搜劫一空。黄鼎司巡
检衙门设于紫洞,江浦司巡检衙门设于官山,两处均为人烟稠密、商业
繁盛的墟镇,设巡检本为维持该处治安,谁知巡检连自己的衙署也保不
住。杜凤治慨叹:“初设之时原因地方可虞,令其镇压,岂知一巡检
耳,弓兵无几,岂能有为乎?”[276]
杜凤治任罗定知州时,东安县下属的西山司巡检朱有筠带领弓兵、
差役20多人到欧村捉拿命案、窃案疑犯,与乡人冲突,弓兵赖某被乡人
用竹铳轰毙。赖妻曾氏率数妇人到巡检署要求抚恤银200两,朱已躲
匿,朱女与之理论,赖曾氏妓女出身,出口粗蠢,“言老爷不见,如无
银与我,只可将小姐拉去卖了,尚可卖得一百八十与我们了事。小姐羞
愤服毒自尽”。 [277] 朱巡检已70多岁,只能恐吓欺压良民,应不具备缉
捕能力,出乱子后也无法应付,致使自己的女儿自杀。于此也反映出佐杂缺乏权威及实力的状况。
佐杂地位低下,没有自尊,很多佐杂对各级上司委缺委差“不公”以
及各种需索怀有不满情绪。日记提到,有人在同治十二年新年张贴讽刺
总督、巡抚的对联。在瑞麟过生日时,“督署后墙画一大尿泡,有一人
持而吹之,上有题名更不堪也,是皆不得志之佐杂为之也”。 [278] 此事也是清代已有政治漫画的一个例证。
(二)佐杂与州县官
县丞、主簿、巡检、典史等是州县官下属的佐杂官,少数州县佐贰
官有单独的衙署,如南海县丞驻省城西关,南海主簿驻九江镇,因为不
与主官同衙,权力大一些。巡检多数不与州县官同城,也有一定独立的权力。
近年学界对清代佐杂与州县的关系颇为关注,一些学者提出,清中
叶后逐步形成“佐杂分防制”,佐杂分防管辖一定地域,构成州县以下一
级政权机构。 [279] 这些学者的论点有一定道理,有些著作写得还相当出
色。 [280] 在本目有限的篇幅内,笔者很难对“佐杂分防制”这个复杂的问
题展开太多讨论。 [281] 考虑到谈论本问题的学者多关注广东,尤其关注
广州府的几个县,而在引用的史料中较少州县官的著述,基本没有引用
过杜凤治的日记,故本目以杜凤治与下属佐杂的关系为例,对已有的研究成果做一些补充。
如果把“分防”理解为在一定辖境内维持治安,那不会有任何不同意
见;但如果把“分防”理解为州县以下的一个行政区划级别,可能就要斟
酌一下了。清朝的职官设置无法支持在全国实行作为行政区划的“佐杂
分防制”。据《光绪会典》,全国共有县1314个,分别设置县丞共345
缺、主簿共55缺、典史共1307缺、巡检共908缺。 [282] 从上面的数字可
知,每县设立的行政佐杂官平均不到两缺,仅此一点即可知普遍建立行
政区划的“分防”制度是不可能的。有的县佐杂官会多一些,尤其是广东
的县,如广府六大县分别设立巡检3~6缺,但有些州县没有巡检,有些
州县总共只有一两名佐杂。如广宁只有一名典史而无巡检,四会只有一
典史、一巡检,两县都不可能实行典章所无的行政区划“佐杂分防制”。
在杜凤治的日记中,多个地方的佐杂没有衙署。如潮阳县门辟司巡
检衙署早已毁坏,巡检多年住在县城。 [283] 番禺县鹿步司巡检也无衙
署,仅借一道观住。 [284] 曲江县濛里司巡检“以衙署久废,在乌石盖搭
篷寮作衙署”,乌石距离濛里10里。 [285] 罗定州州判与知州不同城,驻
在离州城80余里的罗镜墟,也没有衙署,州判刘源培租民房居住、办
公,“土墙泥地,破烂不堪”,其前任王廷照借庙宇居住、办公,条件更差。 [286]
巡检司长期没有衙署并非个别现象。南海县五斗司巡检是著名佐杂
优缺,衙署曾设立于佛山,但相当长时间“巡检皆僦民舍,并无实署”,
何时设在佛山也不可考,几种方志都说不清楚巡检衙署所在。 [287] 香山
县的黄梁都地处沿海,离县城很远,交通极为不便,黄梁都巡检司又只
辖黄梁都一个都,所以如果真有行政区划的“佐杂分防制”,黄梁都应具
有典型意义。然而,同治、光绪年间,在香山县斗门墟的黄梁都巡检
署“已圮”,“巡检常侨寓县城”。 [288] 黄梁都司巡检既然经常驻在远离辖
境的县城,以当时的交通、通信条件,绝不可能经常、有效地管治辖
地。 [289] 清末的资料显示,黄梁都巡检司下辖的武力远少于该都士绅掌
握的防海公局,知县有事也直接谕令防海公局局绅办理,并不通过巡检司。 [290]
如果其时佐杂已成为州县以下的一级政权机构,那就很难解释不少
佐杂长期没有衙署,甚至官员长期住在县城的情况。在杜凤治的日记中
也难以找到事例说明佐杂辖区是州县以下行政区划。
州县官的主要公务是教化、考试、征收、听讼、缉捕,如果佐杂是
一级权力机构,上述权责也应基本存在。然而,看杜凤治日记,佐杂比
较独立的权责只偏重于缉捕,所谓分防也只偏重于防御盗匪。在县试环
节,佐杂或会承担维持考试秩序等事务,但出题、阅卷、出图等就不会
参与。至于征收赋税,只有个别佐杂有征收权责,如新安县丞管粮,每
年“约有二百余元余羡”。 [291] 在杜凤治任职的所有州县,属下的佐杂却
极少参与征粮,更没有分管一定辖境的粮务。同治十年九月,九江主簿
朱朝征卸任,杜凤治就请其充任南海县的催征委员。 [292] 朱在任时却并
未参与催征。同治十三年冬,杜凤治面谕署理州判刘崇龄“接印后代为
比较殷丁催粮”。 [293] 佐杂刘崇龄“比较殷丁”只是州县官单次授权代
办,而非本身日常权责。
同治八年,杜凤治在四会知县任上对下属的巡检、典史出具考语:
南津司巡检龚葆球,去腊莅任,本缺瘠苦殊常,前数署任
拘拘窘守,无可施为。该员业已踵补,力图振作,巡缉颇勤,
而于经管基围,常自亲历查阅,随时督饬培筑。年正壮强,才
力似堪造就。
典史谢鉁,莅此数载,绅民均无异词,人实安详,办事亦
勤慎,严寒酷暑,又肯抚恤罪囚。城内外民居铺户向多窃案,
囚系累累。自去春三月起,谕令邻族保领改过,或给小本负贩
谋生,而于东门外金龄观设立团防局,与武营轮日梭巡。该员
年壮耐劳,无论茫雨深宵,往往不时便衣猝出抽查,并密察兵
役勤惰。年余以来报窃甚稀,颇资臂助。 [294]
从杜凤治的考语可知巡检、典史都有维护治安之权责,巡检还
要“经管基围”,典史则要管理监羁,但都没有提及其他权责。有一次谢
鉁面禀数事:“一为奉札查围基;一为奉封花会赌房桌椅;一为某氏因
失一衣与同宗之叔姑争闹,已经绅士呈禀事小调处了结;一为仓谷一粒
无有,前奉面谕以早造丰收,通告绅士递禀请捐,按田亩科收。”
[295]
杜凤治与谢鉁堂属关系极好,但看来谢鉁并无独立权力,所有任务都是
知县指派,连处置妇女丢失一件衣服的微小案件都要向知县禀报。
那么,佐杂是否有“听讼”权责?近年有学者对清代佐杂审判权做了
研究,认为“清代的佐杂逐步获得了命案代验权”,“佐杂在州县之下发
挥着一级审判机关的作用”。 [296] 杜凤治日记为讨论这个问题提供了不
少资料。
按清朝制度,连同知、通判等级别较高的府级佐贰官也不能擅受词
讼。佛山同知乔文蔚“擅受出差,被乡人殴差致毙”,惹上大麻烦,知府
告诉他“凡呈控伊处之案”必须发交南海县,同知“出差即为擅受”,乔只
好找杜凤治求助。 [297]
杜凤治属下的佐杂确实有参与审案的。同治六年七月,杜凤治下乡
剿匪,临行前将两三件案子交幕客顾学传批示,由典史张国恩审讯。
[298] 几年后再任广宁时,典史仍是张国恩。有一次,杜凤治对张
说:“三仓羁所新拿盗犯未认供者,你有空可来代予研讯取供,分别数
等,或应解或应就地严办,或稍有可原礅禁,或真冤者省释,一有就
绪,可以请师爷办理。”
[299] 典史张国恩代为审案是知县指派,而且最
后要“请师爷办理”,可见他并不是州县以下一级有审判权的官员。日记
还有不少指派、委托佐杂完成审讯、顺供(犯人上解前再审讯一次将供
词定稿)、验尸、勘查、丈量等事务的记载。
然而,有些佐杂擅受词讼,州县官却难以处置。例如,罗定州吏目
钟诰(菊泉)“目无法纪,居然收词出票、签差拿人、收押讯断”,“自
以为应如是也”,杜凤治署理知州后,钟诰经杜提醒后稍为敛迹,不久
又故态复萌,仍受词押人。杜凤治大为生气,严词批饬,并命将所押者
立即提到州衙。 [300] 但他后来看到钟诰收入太少日子难过,就又把“无
关紧要之事批与数件”让钟诰处置。 [301] 其实罗定州前任知州饶世贞已
同杜谈及钟诰目无上司、把上司交其看管的人擅自释放、擅自押人等
事。 [302] 钟诰的例子,说明佐杂设法分享、侵蚀州县官司法权力是常见
之事。颟顸的州县官就无可奈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表示一下不
满;而杜凤治这种精明强势的州县官则会予以警告和限制。但完全不让
佐杂听讼,佐杂又无法获得额外收入,所以仍会让佐杂办一些案件。
佐杂有缉捕的权责,缉捕与听讼难以截然分开,乡民有纠纷往往会
就近到佐杂衙署控案。同治十三年罗定州发生一宗坟山争界案,两造先
向州判王廷照提起诉讼,后又告到知州衙署。这次,杜凤治没有指责州
判擅受,只谕令州判要同绅士一起亲临该山督饬两姓立定界石,落实知
州的判决。 [303] 光绪元年,西宁县发生一宗佃租纠纷案,其中一造到夜
护司巡检署提出控诉,接着,“夜护司擅收呈词,票差弓役到乡滋扰”,
惹出点小乱子,局绅就向杜凤治禀报。杜乃派差役传讯两造处置,对夜
护司巡检“特札申饬,并令将票收回涂销,约束弓兵,免干参处”。 [304]
在此案中,夜护司巡检“擅受呈词”并未带来很严重的后果,如果他能摆
平两造、顺利息讼,杜凤治就不再追究了。
南海县公务繁忙,杜凤治把很多案件委派候补佐杂审讯。光绪三
年,南海县审案的小委员祝华封刑讯致死疑犯,按察使周恒祺认为即使
知县派委员讯案,也不应聘请佐杂,巡抚张兆栋更反对佐杂审案。杜向
巡抚解释以佐杂当小委员审案,是因南、番盗案多,同、通、州、县大
委员不可能经常驻在县署,佐杂住在县署,可呼之即来随时审案。 [305]
杜凤治聘请佐杂审案,除便于指挥外,估计还有节省薪水的考虑。知县
对县署的案件都审不过来,四乡大量案件,部分由绅士掌控的公局处
置,部分则由巡检司处置了。光绪八年,杜凤治在绍兴家乡阅读《申
报》,得知昔日的下属南海县江浦司巡检鲁元东因“擅受民词,不安本
分”被革职永不叙用。杜在“擅受民词”下注上“家家卖私酒,不破是好
手”十个字, [306] 可见巡检“擅受民词”是普遍现象。南海县丞恩佑本来
没有缉捕、听讼的权责,但因有瑞麟信任,也“往往擅发告示、封房
屋、收呈词、审案”。 [307]
清朝制度设计有太多脱离实际之处,佐杂不得听讼即其一端。州县
官特别是首县知县,公务繁忙、案件多,不让佐杂审案是不可能的,各
级官员都不得不默认佐杂听讼的事实。杜凤治反对的只是佐杂未经自己
同意擅自听讼,或佐杂侵权太过损害了自己的利益,甚至给自己带来较
大麻烦。
(三)多如牛毛的委员
所谓委员,是省、道、府衙门为某项公务临时委派到下级衙门调
查、监督、催促或参与处置的官员。派到州县衙门的委员,大部分情况
下是候补、候缺的佐杂。
在清朝成文的法典上并无委员的位置,“委员”这个称谓估计也是官
场约定俗成而来,因此,有些关于清朝典章制度的工具书也没有为“委
员”设立条目。 [308] 魏光奇从“上司对州县行政的督导检查加重州县负
担”的角度,对上级衙门为督导检查委派官员、候补人员做了论述。 [309]
从杜凤治的日记看,委员是上级衙门对州县进行管理、监督的常规办
法,不同的上级衙门会因不同原因往州县派出委员,接待、应对委员成
为州县官的一项烦心事。
在多数情况下,州县官与上司之间都按会典等成文法规以及各种官
场惯例运作,通过公文进行禀报、请示、审批、谕令,还可以通过私人
信件沟通(有时是上下级衙门幕客之间或“家人”之间)。在当时的交通
通信条件下,上司亲临各州县督察或命令地方州县官到上司衙门所在地
汇报,很难经常进行,所以,上司要派出专门的代表——委员,到州县
衙门调查、催促、督办。
如果不是站在州县官的立场,而是从行政运作的角度看,派出委员
具有一定合理性。例如,在省城,实缺在任官员无论如何无法完全承担
所有公务,为了省城的治安,就设立了多名“查街委员”。杜凤治为审案
也在典制规定的范围外延请了几位小官做审案委员,为催征委派了多名
佐杂做催征委员。又如钱粮迟一些上解对州县官有利,但布政使为保证
钱粮足额、准时奏销就会不断催促,除公文外再派委员去催促,这样,
州县官才会随时感受到压力,不敢过于拖延。再如,州县各房违规承充
等事,如果上司不监督,州县官可从违规者那里获得更多好处,所以,
上司就必须派出人员监督法规的落实。
有时,遇到州县官难以处置的重大事件、案件,上级衙门会派出级
别比较高的委员。如同治六年冬,广宁士绅因对钱粮征收不满抵制县
试,虽然后来定性为“闹考”而不是更严重的“罢考”,但毕竟是非常事
件,杜凤治为此向各级上司发出通禀,督、抚便命藩、臬派出委员调查
处置,于是,前雷州知府周毓桂、候补知县俞增光就作为委员专程到广
宁,会同肇罗道王澍以及肇庆府教授陈遇清(已被委派代理广宁学官)
办理。闹考事体大,所以派出的是级别较高的“大委员”。周、俞代表省
级高官而来,杜凤治必须接受其调查、督导,即使王澍也要给两人面
子。杜凤治本人也在同治九年受藩台派遣作为委员到潮阳县催征。但派
出州县官级别“大委员”的情况较少,杜凤治接待的多数是例行公事、可
有可无的“小委员”。
杜凤治还未正式坐上县衙大堂,就见识了委员。同治五年十月,他
首次赴任广宁途经肇庆,遇到一位候补州判李召南(荫堂),知道他是
广宁查河道之委员。所谓查河道,就是检查各州县有无认真缉捕盗匪、
保持河道畅通,但此差“向来不去,每月薪水费十两”。李召南因前任广
宁知县张希京只按20天算每月给7两,特来拜访要求杜凤治给足10两。
杜凤治感叹:“可见委员之苦,亦此公卑鄙可知。”
[310] 这位李召南一年
以后又作为“催府院试经费委员”来到广宁,其时因为巡抚蒋益澧规定减
米羡后“省、府委员在省、府给发盘缠,不准在州县取索分文,各州县
不准照送程仪”,杜表示要按新章程办,李恳求不遂乃在县衙大闹。 [311]
但所谓州县不准送程仪给委员的新规定根本行不通。
委员程仪成为州县官的一项大负担。前文提到的来广宁处理闹考事
件的知府周毓桂、候补知县俞增光两个“大委员”,杜凤治就分别送“过
山礼”100元和50两。 [312] “小委员”虽不必送那么多,但其人数众多,纷
至沓来,加起来数额也不少。州县官如果不打点好委员,有时就会有麻
烦。同治八年末,委员戴某系巡抚亲信,到广府各属催兵米,早就通知
各州县程仪“格外从丰”,但东莞知县叶大同“照常致送”,“此人回省于
抚军面前说叶八百金纳一妓女”,于是巡抚打算将叶撤任,虽有藩台为
之排解,但最后叶大同仍被撤。 [313]
大部分委员的差事有名无实,多数是上级衙门为调剂、照顾小官、
穷官的一种惯例,无缺的穷官、小官也千方百计恳求差使,获得程仪成
为委员的唯一目的,差事本身变得可有可无。委员本人通常不到出差的
州县,只要求州县官把销差文和程仪寄去,上司也完全明白。州县官当
然宁可委员不到,因为至少可以节省舟楫、食宿等费用,同时也免得委
员找到什么把柄在上司面前进谗。有些缺乏官场经验的委员,真的下到
州县,反成为例外。光绪元年三月,杜凤治得知“交代局委催历任交代
委员”要来罗定,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此等扯淡之事,又要老子应酬花
费”。不过,这次的委员孙鼎教过杜凤治的孙子读书,因此杜对他比较
客气。孙鼎初次得差,所以打算真的到各州县去。杜凤治大笑,对孙
说:“此等差使本可无须出省,差人去要文件、程仪而已。”于是建议他
回省城,应允替他写信给茂名、石城(今廉江),让两地知县直接把销
差文、程仪寄给他,孙鼎“始恍然欣然叩谢”。 [314]
杜凤治经常会遇到为不可思议的事务派来的委员。同治十三年,候补知县林兆南奉藩台委催地丁,去信罗定州衙表示“定须亲到,盖为有奉谕密查事”,透露说是查瑶人投诚事,又提及杜凤治任南海知县时差役在三水地方缉匪逼死人命一案,详情到时向杜面言。但到罗定后林并未再提及三水之事。杜凤治想到罗定州并无瑶、僮、黎、苗人,但不知就里,所以就请幕客但鸿恩详考方志禀复。 [315] 林兆南向杜凤治透露情况,又故意不说清楚,无非是希望得到额外报酬和拉关系。杜凤治各任上,来查办事件的多个委员都向杜凤治透露相关信息,把省中高官的一些矛盾告诉杜,甚至为他支招。
因为程仪由州县官承担,所以上司完全不必考虑委派委员的成本。例如,按察使派委员到罗定州催同治十三年赃赎银两,“核查年仅二十两耳,亦发委员,程仪、一切用项反浮于应解之数”。 [316] 而且,上司衙门之间缺乏沟通,不同上司为同一件事重复派出委员是常有的事。如同治七年十月,知府、道台、按察使便都分别派委员例行查监羁。 [317]候补从九陈明玉为肇罗道童秀春治病有功,童乃委派他到各属县“查各房书吏役满有无逗留把持及应承充典吏事”。杜凤治对道台为谢医而让州县破费很恼火:
谕门上转谕各房,譬如恶鬼得病,总须有几挂纸钱、几碗酒饭送之出,方可无事。自去见委员,应送规例,如伊不足,稍稍益之,亦无奈何也。此查各房有无冒充及役满逗留把持或改名顶充典吏。向来道台只委一差役,照例一查,房中费几个钱而已。兹为此发委员,越弄越新鲜,道台何知,皆这班不要脸之委员设法去钻求。陈明玉又拿出密札来看,亦与札中语大同小异,亦系力求讨来,可以加意恐吓。上司不明白,嗣后作牧令者更难矣!陈委员胃口很大,想每房出洋10元,但书吏只肯总共送12元。陈一再要求见杜凤治,杜不胜其烦,要其见师爷、账房,或与门上说,并说明“各房实清苦,不能多出,即我亦无法也”。 [318]
杜凤治曾复函番禺知县胡鉴讨论委员之弊,抱怨上司衙门完全不体谅州县官的艰难。信中提到藩司为催同治十年到十二年的奏销册籍,连委四员,而道台奉藩司移会又派三员,但人都不到,只要程仪。杜凤治认为州县官为了前程不可能不解奏销册籍,而且罗定州实际上早已经上解。粮道派委员催米更是没有道理,因粮道无参、劾、揭、摘之权,州县官不理,粮道也无可奈何;而且不区别清解与未解的州县,一律派委员去催,不解的州县反占便宜。高明知县吴福田没有什么后台,但不理粮道,粮道也拿他没有办法。 [319]
(四)穷官、苦官、老官
在清朝,当官是最有地位、最可牟利的职业,然而,官员群体中也有一批向隅而泣的可怜虫。
较长时间无缺无差的“黑官”“冷官”,尤其是下层官员,很大可能就成为穷官、苦官。清人的著述中已对清朝候补官员多,无缺无差者日子难过的情况做了概括:“自咸、同以迄光绪,其间捐例迭开,纳粟入官之徒,各县皆有,多至恒河沙数。”“光、宣间,各省官僚自道员以至未入流,多者可数千人,需次者日多,槁饿以死者所在皆有。”[320] 晚清各种笔记以及《官场现形记》等小说对这些群体有不少生动描写。有学者也依据各种资料对这些长期无缺可补、无差可委的下级官员的境地做过论述。 [321] 杜凤治在日记中对穷官、苦官的大量记述,均为亲见亲闻。
清朝只给在任实缺官员发放俸禄和养廉,而且计算得很抠门,一旦
撤任或离任,俸禄、养廉立即停发。虽然俸禄、养廉只是官员收入的一
部分,对州县官而言甚至只是小部分,然而,一旦无缺,所有合法非
法、合惯例不合惯例、公开的或上不了桌面的收入就基本没有了。在当
时,无缺的官员,除谋得差使或为其他官员做书启幕客、帮忙阅文等以
外,很难另谋职业获得收入,但其本人、家庭甚至亲族的生活仍要支
出,此外还得维持官员的起码排场,如果没有足够积蓄、田产或商业投
资收入就会穷困不堪。杜凤治卸任四会后大约有四个月赋闲,然后有赴
潮阳催征几个月的差事。他本是个穷书生,初任广宁和署理四会时不仅
没有积蓄,且有亏累,一段时间补缺前景又不明朗,在最困难的时候,向银号借债也借不到。再任广宁后,杜凤治与另一位知县王寿仁(溥堂)谈起无缺十多年的旗人文焌署理封川知县,王说十余年未见此人署事,不知其如何度日。杜从文焌的事就说到自己仅仅赋闲一年多,有月入百元之差使,尚有不堪之势,如不能再任广宁,真朝不及夕,不堪设想。 [322]
杜在日记中写了不少穷官。杜凤治的浙江同乡柳应乔(子谦)因案撤任,离恩平时财物被绅士指使的盗匪抢劫一空。 [323] 几年过去,柳应乔无缺无差,恳求杜凤治在肇罗道方濬师面前说好话。杜凤治就向道台说,柳“近来际遇,真是山穷水尽,寓中早不谋夕,竟有断炊之忧”,求道台即使不能设法使之得缺,也要给他一个差事以便度日,但被方濬师拒绝了。 [324] 柳应乔“家口繁多,每日饔飧不继”,家有病人无钱医治,一筹莫展,只好不断向杜凤治求借,说是借,其实不可能还,杜凤治感叹“无底之壑如何填得满乎!”[325]
另一位穷冷的知县屈鸣珍(子御),同治五年与杜凤治一起选官分
发来粤,曾任海丰知县,几个月后被撤任,后委署苦缺陵水,不久又
撤。屈在杜笔下是一个老实委琐、能力有限的人,上司知府冯端本看不
起他,于是长期赋闲。杜凤治任南海知县时,有一次方濬师来省城同杜
说屈鸣珍“赋闲太久,家中连茶碗都卖尽矣,即不能另委缺或回任,可
否予一常差,俾得有饭啖就可矣”,想到杜同知府冯端本关系良好,希
望杜凤治向冯进言。杜虽然口头答应,但心里想:“大人只知道屈子
御,同、通不计,即州、县官厅中,且勿论候补者,其曾任实缺而冷灶无烟早不谋者,岂独一屈子御哉!”[326]
杜凤治的远亲陈元顼(幼笙)无缺无差,“光景已将断炊,典质殆尽”,杜凤治乃延请他在南海县审案,每月50元。 [327]
杜凤治第一次署理罗定州的后任张观美(砚秋),自称63岁,“到广十二年,仅署嘉应州一次,现第二次,五子十四孙,人口嗷嗷,筋疲力尽”。杜凤治由此想到来广东当官可以发财之说真是误人。 [328] 不过,有机会接署罗定知州,张观美的境遇会立即改善。
如果州县官在任上有亏累,一旦身故,家属立即失去生活来源,而且清朝还有向亏累官员子孙追偿的规定,这些“故员”亲属便会陷入困境甚至绝境。同治六年十二月,杜凤治的同年四会知县雷树镛(达夫)病死,杜收到雷署名的信件,判断是雷死后其家人所写。此信以雷树镛名义说自己病情日重,“殆将不起,家贫子幼,家乡万里,在粤十年,前署清远即有亏累,两任四会交代虽无牵连,而身上亏空不下四五千金,诚恐家口难归。同年至好,及未填沟壑,以家口为托,俾得回家不致流落云云”。 [329] 杜对雷的亲属稍有帮助,接任后不得不承担了雷的部分亏空。自肇罗道台、肇庆知府以下各官给雷的亲属捐凑了一笔银两,守备蔡钊等官又在四会绅士中张罗了六七百金,雷的亲属方得动身扶柩回省城。 [330]
对穷官、苦官以及已故穷官的亲属,上司会定期予以一定资助。同
治十一年元旦前,广州府发放穷员周恤银两,包括杜凤治在内一干同、
通、州、县官也到场,“各省皆有人,以便认识,免其假冒”。 [331] 第二
年年末,广州府又按等级发放穷员度岁周恤银,已革道员朱某50两,
同、通、州、县“三十、二十不等”,佐杂“极贫十金,有老而贫者加五
两,次贫五金或酌加二金三金不等”,但“不贫而冒者颇多”。 [332] 同治
十二年十二月廿七日,广州府仍按惯例“放散穷员银两并故员家属贫不
能归者”,“穷员有极贫、次贫、又次贫之分,五两、七两、八两、十
两、十二两,至十五两极贫矣。家属一律每家银五两”。日记说,这项
对穷官的资助措施是瑞麟倡议的,举行了五六年,由闱姓提款,南海、
番禺两县每县也捐300两。发放时“人多嘈杂,争多厌少”,南、番两首
县要到场监放。 [333] 于此可见“穷员”之多。丁浩(松亭)曾任广州、琼
州知府,身故后家属也要来领穷员运柩银两,杜凤治觉得实在太丢官场
脸面,于是请示广州知府冯端本另行办理。 [334]
清朝没有法定致仕的年龄,一些下级官员耄耋之年还在官场趋附奔
走。日记也记录了多名这样的老官。通判张淦(忍庵)来广东30年,已
70多岁,无缺无差,一再恳求杜凤治帮忙。有一次杜凤治为他求安良局
差事,按察使说张“龙钟太甚,足不能行,目不能视”,怎能当差?后来
还是得到“禀催各州县秋工经费”的差事,本人不必去也不能去,杜凤治
只好为他致函各州县把程仪从丰寄送。 [335] 罗定州判王廷照(晓山)年
近七十,腿脚有病,一步都不能走,因其缺一年可收入千余元,恋栈不
去,“大家亦原谅,上游不深知也”。 [336] 比杜凤治先来粤十年的徐宝符
(契之),曾署理过番禺、香山等大缺,但都亏累。到杜凤治再任南海
时徐年已七十,中风稍愈,望缺极苦,扶病见杜求帮,杜乃为其在藩台
杨庆麟面前求缺,杜的理由是“契之现病虽愈,望缺甚切,倘竟寂然,
恐其复举。再举则性命休矣”。不久徐得署潮阳,赴任前谒见督抚,总
督刘坤一因徐老朽糊涂,对杨委徐颇为不解。 [337]
日记还记载了几个七八十岁的佐杂。五斗司巡检俞凤书(杜凤治的
绍兴同乡),因总督私人邓绍忠署理五斗司无法回任本缺。俞已年近八
十,布政使打算让其署理三水巡检,但三水巡检缺极苦。俞凤书不想
去,恳求杜凤治帮忙。杜就在布政使邓廷楠处同番禺知县胡鉴一起讨
论,邓说:“这老儿年纪虽大,尚健,人亦正派,其在五斗亦无不是,
实为调剂邓绍忠之故。”打算委其署理慕德里司巡检。胡鉴说,慕德里
司不及茭塘、沙湾,与禄步相等,千元尚可到手,是“中平之缺”。邓廷
楠就说:“是亦不恶,何不即与这老儿。”
[338] 三水巡检缺苦,是因为衙
署与县衙同城,在知县眼皮下,牟利的空间很小;慕德里司巡检每年能
获得千元,是巡检中等缺的标准。这个数目,已远超巡检法定的“岁俸
三十一两五钱二分、养廉银六十两”的收入了。 [339] 因为慕德里司衙署
荒凉,俞凤书不敢带家眷赴任,家眷留在省城每月要花费百元,慕德里
司的收入不足应付,所以,他念念不忘回任“佐杂第一缺”、年收入万元
的五斗司巡检。杜凤治说,俞回任一年就可以有钱携眷回乡了。 [340] 但
五斗司巡检始终被瑞麟用于调剂私人,俞凤书乃得署理河泊所大使。河
泊所所官前一年冬要垫缴渔课,次年春征收其他款项补回。同治十二年
冬,有上司更动俞之风声。俞到杜凤治处“老泪横流,长跪不起”,杜答
应会尽力为俞争取,后又到巡抚处为俞求情。 [341] 杜对布政使说,如果
让俞垫赔渔课后卸事,“老性命休矣”,经杜力求,布政使应允“必不换
人”。 [342]
日记还记载了一位特别穷、特别苦的高寿候补从九沈锡章。沈是杜
凤治山阴同乡,来粤四十年,已将八十,儿子俱死,身边还有一个两三
岁的孙子,穷困不堪,衣衫褴褛,跪求杜帮忙为其婿杨琨谋一差事。
[343] 谁知杨琨得差后不久也病死。沈锡章祖孙和女儿一家都无以谋生,
经常到南海县署门房请求转恳杜凤治,杜只好每月资助沈10元。杜调离
南海前,特地向后任张琮(石邻)交代请其继续给沈老人每月10
元,“俾其女及幼子、小外孙等不至饿死”。 [344] 张琮任南海知县时间很
短,两年后杜凤治回任南海,日记再没有沈老人的记载了。在当时情况
下,这个家庭是很难存活的。
四 州县衙门的附属群体
(一)幕客与官亲
幕客是官员私人聘请的顾问或助手,清代有不少幕客写了著作,时
人和后人对幕客的论述也不少。本目所关注的是杜凤治日记中州县官与
幕客共事的细节。
就施行州县政务而言,幕客是真正的“专业人士”。州县官处理考
试、征收、缉捕、听讼等政务,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而且,州县官无
论正途、异途出身,任职前多数没有系统研究过清朝的法律、则例,对
官场的惯例、潜规则等更不可能全面、深入了解。而幕客则是通过师承
相授、经过长期学习的专业群体,他们可以为州县官出谋献策,参与处
理政务,尤其是钱粮、刑名两个“大席”,更是关乎州县衙门能否正常运
作的重要顾问。幕客的优劣对州县官的宦途顺逆与收支盈亏有很大影
响。幕客之间通过同乡、亲戚、师承等关系形成圈子,互相推荐,有事
上下级衙门、平行衙门之间更易沟通。
幕客这个行业,浙江绍兴人占相当大的比例,而杜凤治恰恰是绍兴
人,亲朋戚友中有不少幕客,因此,他对幕客之道是熟悉的。杜凤治因
多年在北京的处馆和历练,人也算精明冷静,所以,任州县官后同幕客
的相处比较融洽。
杜凤治每次赴任前都要做各项准备,聘请幕客是其中最重要的事,
尤其是聘请钱谷、刑名两个“大席”,此外还得聘请书启、阅文、收粮、
教读等若干个“小席”。“大席”幕客的脩金比杜凤治法定的俸禄加养廉还
要高。杜凤治初任广宁时,聘请“大席”幕客顾学传(小樵)兼办钱粮、
刑名,每年脩金千两,伙食银每月十两。 [345] 杜凤治再任广宁时,请但
鸿恩(叔衡)兼办刑钱,脩金八百四十两,另外加伙食等费。知府幕客
孙应堃(石泉)推荐其外甥陈凤仪就征比“小席”,原在南海每月脩金十
两、火烛三两,但广宁是小缺,只能共给十两。交代局委员钟承熙(达
夫)推荐其妻舅章梿为“小席”,每月十元。藩署幕客戴尧恩所荐的诸云
龙也是每月十元。 [346]
从制度、伦理、习惯看,幕客并非州县官的下属或雇佣人员,其身
份与州县官平等,报酬也称为“束脩”。在杜凤治日记中,幕客通常被称
为“朋友”或“师爷”,杜凤治拜客、馈送的对象,除主官外,往往也包括
对方的幕客。其他官员,包括上司,对杜凤治的幕客都以礼相待。同治
六年冬,道台王澍作为省级高官委派查办广宁绅士闹考案的“大委员”来
到广宁,同杜凤治以上司下属的礼节相见,对杜年轻的幕客顾学传则很
客气,说要亲自来拜候顾(顾表示不敢当,挡驾),又以商量的口吻请
顾代拟禀稿。 [347] 同治九年十月,杜凤治再到广宁赴任时路过肇庆府
城,道台方濬师宴请杜凤治,在城的一干官员、官幕作陪,杜凤治的幕
客但鸿恩被推坐首席,杜凤治同高要知县王炳文等坐在但鸿恩的下位。
[348] 这样安排等于给杜凤治面子,但也是对师爷的尊重。杜凤治再任广
宁后不久举行县试,正在五覆时师爷但鸿恩家眷到,因为考试县署封
门,杜凤治“以师奶奶初到不由大门入不好看”,了解到已有人交卷,于
是命打开衙署大门让轿子抬入。 [349] 这些细节都体现了幕客的地位和官
员与幕客之间相处的礼节。
杜凤治署理南海知县时,幕客班子就不是广宁、四会可比了。日记
记载了幕客们的姓名和脩金:客案席姚诗南(振伯),将军所荐,每年
脩千二百金;刑席戴尧恩(云墀),臬台荐,脩千二百金;刑席李政
卿,粮道荐,脩千二百元;刑席但鸿恩,原广宁幕客,脩千二百元;刑
席吴存履(爱亭),肇庆府幕客吴桢荐,脩六百元;钱谷孟星航,杜自
请,脩千元;钱谷陈文江,藩台荐,脩千元。教读兼书禀李紫珊,书禀
诸青田、陆芷言、黎丹卿,征比陈商盘、陈韶九、章梿(朱笔墨)、陈
森林,又涂厚山之侄。 [350] 仅七位“大席”的脩金就共六千两银,还要加
上伙食等费。因为南海公务繁忙,幕客之间还有分工。几位刑名“大
席”中,戴尧恩办理捕属、五斗属刑名兼洋务,李政卿办黄鼎、神安二
属刑名,但鸿恩办江浦、九江二属刑名,吴存履办金利、三江二属刑
名。 [351] 嘉庆年间,御史张鹏展奏称,其时广东番禺、南海幕客每年脩
金有1500两到1900两。 [352] 同治年间,南海幕客收入有所下降,南海主
要幕客每年的脩金为七八百两到1200两,但他们还可以获得其他收入。
从日记可知,所有重要公务杜凤治都会同“大席”幕客反复商量,但
杜凤治必须对决定负责,所以,他对幕客的建议以及拟定的公文初稿都
会认真考虑和修改。杜凤治外出催征,“大席”幕客留在县署“代拆代
行”,但只处置小问题,较大事务,包括对放告日呈词的批语,都定期
派差役把装有公文、批语稿的包封送给杜凤治审核、修改、决定。
同治十一年八月,杜凤治在南海知县任上,广州知府冯端本因其属
案幕客赵霞村身体不好,有时延误公事,就同杜凤治商量,希望杜凤治
把刑席戴尧恩(云墀)“让”给自己。杜凤治感到为难,因为“幕中人虽
多,唯云墀能办事,现在刑名则云墀总持一切”。 [353] 可见有名气、有
能力的幕客在官场“抢手”的程度。后戴还是被知府“挖”了过去,脩金也
是1200两,但“属案每节各属节敬约可收至五百数十金,三节计有千六
七百金,连正脩几及三千金”。 [354] 杜凤治也经常给上司衙门的幕客送
节礼,州县衙门的幕客同样也收受佐杂、书吏、衙役、绅士的节礼,同
时在征收、诉讼、保释等事项中还有牟利的机会。较之州县官财务“大
进大出”、容易陷入亏累,幕客的收支状况要稳定得多。
杜凤治颇为自己同幕客相处得好而自豪。他对幕客很尊重,防范他
们滥权牟利也比较得法。另一些州县官则不然。杜凤治旧幕客金玉墀
(楚翘)后被南海署理知县赓飏(元辅)延请,“为赓元辅无空令少爷
代画行,乃少爷提笔将楚翁公事乱改,心颇不悦”,于是很怀念杜凤治
这个老东家。 [355]
杜凤治也遇到过幕客给自己造成麻烦的事。杜凤治第一次任广宁卸
事时,幕客顾学传(小樵)“将予任及前任所有未报之抢劫案均详报上
去,今已由部发回。张柳桥一件小樵未查,谓柳桥匿报,部议綦严,柳
桥发通禀辩明。如柳桥真漏报,则咎在柳桥,如未曾漏报,则予诬禀,
咎在予,两边必有一咎”。按官场的潜规则,抢案本可技术性处理再报
以免影响前后任的考成。顾学传却据实上报,杜凤治因卸任前事务纷
繁,在审核禀稿时未能看出问题。但这样一报,如再回任广宁就有“四
参案累累,且已将到”的问题,必须花费银两去打点。 [356] 后来此事果
然给杜凤治带来麻烦,杜因而对顾学传很不满。 [357] 四会任上的幕客金
玉墀,杜凤治认为其“品学固无可瑕疵,但亦平稳一路,刑名则非所
专。现四会有数起命盗案发回重办,以故益信不可不请老手”。 [358] 所
以,南海任上“大席”全请老手。不过,广宁、四会等小缺要延请名幕也
不容易。
在州县衙门参与政务的另一批重要人物是官员自己的亲属,有时,
州县官的幕客就是官亲。杜凤治署理罗定州时,因为一时找不到钱谷师
爷,于是以女婿陶志焕(锦泉)充当,每年脩金500元,但负担其妻与
儿女的生活费用。儿子杜子杕同陶志焕皆管账房兼征比,朱笔墨杜心
渊、监印娄玉林(菊臣)都是亲戚。 [359] 这种情况很普遍。如高要县刑
幕孙方增(竹安)、钱谷孙兆禄(筠轩)、账房孙士廉(瑶琴)分别为
知县孙铸的胞叔、堂叔、堂兄弟。 [360]
杜凤治的两个儿子杜子榕、杜子杕大部分时间在衙门办事,他的两
个堂兄杜凤筠(四哥)、杜凤诰(八哥)都作为官亲入署办事。四哥只
能教读、看风水,在县考时也帮助阅文,八哥则总管账房。最初,具体
账目由外甥莫雨香管,后来转给内弟娄又庵。 [361] 尽管有官员主张账
房“宜请老成精细之人司之”,“一用子弟至亲,百弊丛生”。 [362] 但清代
州县财政实际上已形成公私不分的“家产制”,“各州县均存在大量法外
收支,贪污、中饱、陋规、摊派被合法化、制度化”。 [363] 因此,对州
县官而言,账房主管“老成精细”与否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亲近可信,于
是,官亲管理州县账房就成为常态了。杜凤治长子杜子榕来粤后长期在
衙门管账,毕竟亲生儿子最可信。杜子榕死得比父亲早,杜凤治在日记
中评价他:“四会、二次广宁、初任南海三年,均伊独掌账房利权,身
上早捐同知,性善贸易,一切经理颇有条理。”
[364] 杜凤治还常常把自
己与兄弟、子侄讨论公务、收支、人事安排以及州县考试时兄长、儿子
参与阅卷的事记入日记。此外,官亲还经常性参与催征等公务。
然而,即使是亲戚、子侄有时也不能完全托付。在第一次任南海
时,杜子榕将暂存账房的公款银1100两挪用后未及时补回,结果交代时
被催还,杜凤治觉得很丢脸。 [365] 有的官亲会给州县官惹来大麻烦。如
咸丰元年,东莞知县的女婿高居北在收粮时与秀才黎凤梧等发生冲突,
知县将其兄黎子骅锁押,拘押期间,高居北又对黎子骅进行威胁并动
手,黎子骅此后自杀,于是引发东莞绅士的“长红罢考案”(也称“红条
罢考案”)。 [366] 但总的来看,杜凤治对自己亲属的约束还是有效的。
(二)参与公务的“家人”
所谓“家人”,就身份言是官员的仆役,有的著作称之为“长随”。
[367] 无论在当时还是日后的论著,州县官的“家人”基本是以负面形象出
现的。如既当过幕客又当过州县官的汪辉祖就认为,幕客、书吏、长随
都会把州县官架空,但官离不开这三种人,幕客中还会有端人,书吏中
也有守法者,“长随则罔知义理,惟利是图,倚为腹心,鲜不偾事”。
[368] 从日记看,杜凤治虽说不上把“家人”倚为心腹,但在他任职之州
县,“家人”都协助他监督、沟通书吏、衙役,联络绅耆、地保,参与征
粮、守卫、缉捕、用印、文牍、门政、出行安排等大量公务,向上司馈
送贿赂、官场应酬的安排等也多由“家人”去做,他对“家人”的信任和依
靠超过书吏与衙役。
“家人”社会地位很低,其后代不可参加科举考试、出任职官。
但“家人”可以利用官员的权力牟利,且没有赔累等担忧,在当时没有太
多职业可供选择的情况下,官员的“家人”是很多人趋之若鹜的职业。日
记中有大量别人向杜凤治推荐“家人”的记载,推荐者有老师、上司、同
僚、同乡、亲友,以及上司衙门的僚属、幕客。杜凤治刚确定赴粤任广
宁知县,其“荐师”、左副都御史潘祖荫就专函向他推荐“家人”。到广东
后,一天之内,从藩、臬衙门就收到“家人”推荐单十多张。 [369] 清朝曾
三令五申限制州县官“家人”的人数,杜凤治赴任前到按察使郭祥瑞处禀
辞,郭嘱咐赴任不可多带“家人”,但“臬署门房已送七八条,刚自内出
门,门房又拦送一条”。出发赴广宁前,杜凤治决定收者20人,暂收令
其自去者14人,不收者70余人。路过肇庆时,顶头上司肇庆知府徐嵩生
一见面又推荐两名“家人”。 [370] 首任南海时,打算共用“家人”百余,广
宁旧人有50余人,但所收到的“家人荐条总可在四百以外”,人数太多,
只好拈阄定取舍。 [371] 继杜任南海知县的张琮到任前收到的“家人”荐单
竟共有500余名。 [372]
高级官员的少数“家人”亦有官衔。在一般人心目中,州县官的“家
人”是文化不高、地位低下的仆役,但日记反映的情况不尽如此。杜凤
治的“家人”严澄,是榜眼许其光所推荐,许、严早年是同学,许为翰
林、严为“家人”,两人地位悬殊,但维持着交情,“至今相交如兄弟”。
[373] 同治九年乡试,杜凤治带严澄入闱,闱内各官按惯例互赠诗歌、书
法。外帘提调道台方濬师写不过来,委托杜凤治写一部分,“尚余五六
方,叫严澄来书之,孙寿卿折扇面托定要写王字,亦令严澄书之”。 [374]
可见这位“家人”严澄具备一般士人的素养。后来,严澄因与其他“家
人”有矛盾,一度辞去,推荐其友赵荣继任,称赵“甚有识见,文理字俱
佳,书禀、四六均去得,如小缺份即无禀启师爷,伊亦可代办”,“此人
曾得军功,以都司用,戴花翎,又有勇号”。 [375] 于此看来,赵荣应属
士绅中人。“家人”还会入闱协助州县官阅文,另一个“家人”黄详“曾随
雷达夫入帘,颇懂文艺”。 [376] 日记又提到严澄“挈其第四妾月升回
省”, [377] “家人”能娶多个妾,可见其富有。在晚清,“家人”子孙不能参
加科考、不能当官的规定实际上已被打破(但考中后被揭发出身于“家
人”之家,仍会被革除),广东社会对有财有势的“家人”也一改以往歧
视的态度,承认他们的地位。先后当过南海县署、抚署“家人”的何贵,
其长子是廪生,拜在杜凤治门下,曾署连州训导;次子亦出考。 [378] 另
一位“家人”高升儿子也出考、当官。大绅士也同严澄、何贵等“家人”往
来。
官员所写的官箴书往往会提醒只能让“家人”做一些事务性的事,不
可使之干政,然而这是不切实际的。杜凤治的亲信“家人”不仅参与公
务,甚至会参与机密。同治六年冬,肇罗道王澍前往广宁处理绅士闹考
事,杜凤治当时面临大麻烦,省中大宪对杜凤治的态度尚不可测,杜
的“家人”李荣建议,由他先去见道台,把情况报告后杜再去谒见。见面
后,王澍同李荣的对话相当深入、坦率,不仅明确表示自己的倾向,还
通过李荣给杜凤治支招,他完全没有顾及两人地位的悬殊,把李荣视为
杜凤治的亲信与代表。 [379] 同治九年杜凤治再任广宁时,因前任曾灼光
收受绅士为数不多的银两就同意永远不再查禁广宁大量存在的纸厂,杜
凤治认为纸厂有可能“窝匪”,且要求办厂者给他支付“公礼”,于是
派“家人”严澄“与各绅共议于曲水万洞之社学”,多数绅士被迫听从。
[380] 这时,严澄也是以知县代表的身份同绅士们商议的。
清朝本规定禁止官员向省、府两级衙门所在地派驻“家人”。 [381] 但
杜凤治在广宁、四会、罗定任上,都向省城、府城派出坐省、坐府“家
人”,以办理向省城、府城各衙署送礼、接待等事务,而另一个重要的
任务是打探、通报信息。坐省、坐府“家人”通常把信寄给门上,除身
份、体制的因素以外,也有万一内容泄露不至直接牵连本官的考虑。坐
省、坐府“家人”的信函,不可能进入档案、公牍,今日存世的应该很
少,州县官也不会写入自己的著作,杜凤治日记则记录了不少坐省、坐
府“家人”来信的内容。
杜凤治初任广宁时与绅士产生矛盾,绅士赴省上控,署理布政使郭
祥瑞命扣押绅士周友元等人,但署理按察使蒋超伯却袒护周友元等人,
谳局总办知府严先佑秉承蒋超伯的意思处置此事。如果对周友元等人从
宽,则有可能对杜凤治不利。巡抚蒋益澧支持郭祥瑞,对严不满。其时
杜凤治正为此事上省城,通过“家人”李芳在督署的熟人,打听到总督瑞
麟传见严先佑、蒋超伯询问的具体情形。 [382] 杜凤治由此了解到高官对
广宁绅士上控的不同态度,这正是杜凤治急切要知道的信息。此前,李
芳在信中向杜凤治建议:“目下各宪实系作主,请于附城各大户或差‘家
人’,务要拿人完粮,不可纵宽。此后见各绅不可太谦,另要改换声
色,严厉待之;尤不可者,无论彼是何官,既到堂例应跪诉,不可令其
起立。”
[383] 李芳的口气,完全不像仆人对主人说话。
同治十三年夏瑞麟病重,八月去世,在此前后广东官场人心惶惶。
因为杜凤治颇受瑞麟器重,尽管杜一再否认自己是瑞麟亲信,但难免担
心瑞麟死后自己在官场的处境。从瑞麟病重到新总督英翰来粤的几个月
间,坐省“家人”不断向杜凤治报告各种信息,有些显然来自各级衙门,
有些则是坐省“家人”在民间收集的,包括各种传闻、谣言。坐省“家
人”明白杜凤治的心情,所以有闻必录。光绪元年(1875)正月,杜凤
治署理罗定知州,其时正面临巡抚将署理总督、新总督来粤之时,坐
省“家人”报告说目前只有广府六大县上了省城,“向来四直州从不上省
拜年”,建议杜“可以勿来,来则白白多花数百两银也”。杜很赞赏坐
省“家人”为自己着想。 [384]
在南海知县任上还有“听事家人”,随时报告上司的活动。如同治十
年八月廿三日布政使祭祀南海神庙,杜凤治必须到码头送行。当日是督
抚衙门期,杜凤治清早就到督署向总督禀报事件,然后赶紧回县署吃早
饭,“未完即闻听事来报,藩台已传伺候”,于是立即放下筷子赶赴天字
码头去送藩台。 [385] 坐省、听事“家人”保证了上下级衙门的消息畅通,
杜凤治可以根据自己在官场的位置和权责,及时、合规地应对各级上
司。
在某些紧急或关键时刻,“家人”会比吏、役可靠和主动,因此,州
县的衙署、监羁、仓库等地一定会派“家人”守卫或监督衙役守卫。同治
十三年二月的一个晚上,守备署失火延烧到南海县羁所,80多名犯人齐
呼“我辈即有罪却不应烧死”,一起冲出。“众家人不得已押到守署对门
箭道暂存”(只逃走了3人)。 [386] “众家人”如此勇敢决断,究其因,既
出于对主人的忠诚,同时他们也知道,如果多名羁犯烧死或越狱,主人
官位将不保,自己“南海县家人”的位置也不复存在了。
日记很多地方提到“家人”按股份分银,如在广宁征粮时就有“家
人”分钱粮股的记录。 [387] “家人”更是会利用各种机会牟利,在四会任
上,门上赵荣、签稿汪泰私自在番摊勒派银两,每月可得50多两,杜凤
治知道后只是要求赵、汪上交部分分给其他“家人”。 [388]
“家人”是一支几十人的队伍,内部经常发生纠纷,幕客、官
亲、“家人”之间也常常闹矛盾。师爷但鸿恩因为“家人”赵荣对他无礼,
积怨多时,发怒要辞馆,杜凤治“婉说再四,甚至衣冠叩谢”,说好说
歹,但鸿恩才答应留下,杜乃决定不再用赵荣。 [389] 杜凤治对“家人”,
也如对下属、书吏一样,经常召集训话,也会针对某项事务或某个“家
人”下谕单。如同治六年末,杜凤治奉布政使委牌调署四会,他对“家
人”的去留做了很多考虑和安排。同治七年元旦,就召集“家人”训谕,
对留用者逐一指出其长短处,并提出今后的要求,对不留用者也予以教
诲。 [390] 杜凤治对自己御下的能力颇为自豪,日记记载恩威并济管
理“家人”的内容很多。
“家人”大多会利用其亲近州县官的地位擅权纳贿。杜凤治四会任上
县民李亚辉强奸10岁幼女,李家多方营救。先打通“家人”赵荣关节,赵
来说情时杜查案卷,以案情重大不允保释。赵荣又报其有病要求保释,
但拒绝检验,杜凤治从各种迹象怀疑“家人”有鬼,后又发现皂班总役给
李亚辉叔伯教其送银打点的密信,不禁勃然大怒,感叹:“作令须要牛
马精神,四面八方皆为欺我蒙我之人,稍一精神不到,随口答应,不及
细思,即上其当。……门签其不好用,换一个如此,再换一个亦如此。
此系要紧人,即予所常言官无眼无口,以门签代视代言;官无手无足,
以书差代作代行;如无主意,人并无心,以师爷为心。书差本多靠不
住,全仗门签,门签靠不住,要官时时留意,哪有如许精神?至师爷靠
不住,如顾小樵者则更难矣……为牧令不亦难乎!”
[391]
(三)书吏对州县官的利益输送
无论是当时官员、幕客,还是日后的学者,写到清代书吏时基本上
也是负面评价。但州县衙门没有书吏无法运作,州县官、幕客、官亲都
是外地人,而书吏则是本地人。一个能干的州县官,既要保证书吏为自
己所用,同时也要防范他们牟利虐民过了头给自己添麻烦,还有很重要
的一点就是要书吏、衙役乖乖地按规则向州县官奉献部分法外收入。鉴
于关于书吏的研究成果已经不少, [392] 这一目着重写书吏充任的问题。
清朝州县衙门“编制”内的书吏数量不多。如广宁县额定7房书吏共
23名。 [393] 南海县是广东首县,还要管治省城,县衙书吏自然要比广宁
多很多。同治十年三月杜凤治署理南海知县时,南海书吏有15房:吏
房、户房(分典、司两房)、粮房(分司、左、右三房)、仓房、库
房、册房、礼房、兵房、刑房、工司房、工典房、承发房。 [394] 杜凤治
没有记下南海县书吏的人数,但从南海公务的繁忙、其时处理公务技术
条件的落后以及书吏可以牟利等因素考虑,南海15房仅“编制”内的书吏
肯定就不少。
各州县书吏的实际人数,是“编制”内人数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据
明末清初的侯方域估计,其时一个县的书吏已超过千人;而清中叶的洪
亮吉则估计大县上千人,中县七八百人,小县一二百人;与杜凤治同时
代的游百川的估计是大县两三千人,小县三四百人。 [395] 杜凤治在日记
中没有记他任职州县书吏的人数,但应不会少于洪亮吉、游百川所说的
数量。
州县官对书吏、衙役任免有实际的决定权,而且可以随时奖惩。如
果州县官要惩处书吏,后者只能服从。杜凤治再任广宁时革免、羁押了
户房典吏汤新,训饬了仓房典吏杨俊。杜凤治革免、羁押汤新的理由主
要是汤新充任的“公礼”短交了500两。户房典吏算是县衙的实权人物,
但汤新被革、被押还加上刑具只凭杜凤治几句话。杜凤治对仓房典吏杨
俊说:你是前一任署理知县曾灼光委充的,现在让不让你当我说了算,
你要继续当下去就得交一笔银两。 [396] 此后,汤新表示自己“实不善经
理,充典吏亏累,情愿退役”,掌案书识罗堃愿意接充,但杜凤治知
道,罗堃只是出名应官,典吏其实是大宗族扶溪江姓要做。杜凤治同意
汤退罗接,但要汤新缴清短交的“公礼”,罗堃缴交“充费”一千(日记没
有说明是两是元)。落实后汤退罗接的手续马上办妥,汤也获得释放。
[397] 可见,当书吏同当州县官一样,都要善于经营,否则会亏累,即使
是一般人认为收益丰厚的户房、仓房典吏也是如此。愿意接充的罗堃背
后有大宗族扶溪江姓,罗堃本人不姓江,这说明有钱有权势的绅士会通
过各种手段收买、扶持书吏充任,以保障和扩大自身和宗族的利益。充
吏也如生意,书吏收入采取按股份的方式分配。充任时学官、佐杂、门
上等都会参与说项,其中也必然有利益输送。
杜凤治署理四会知县时,正值书吏役满,日记有很多篇幅叙述书吏
充任的种种细节和内幕。
同治八年二月,户司典吏刘珍充任五年役将满,传供陆光情愿承
充。杜凤治先行批准,然后陆光同门上马玉订以“两诗佛头”(600
元),杜凤治命先缴交200元。 [398]
与此同时,兵房典吏已役满,愿接充者托南津司巡检龚葆球(榕
门)来说,“内外一切在内名世佛番”(500元),杜凤治表示“一切不在
内”或可照办。龚又来说兵典陈珍及工房新充典吏两项“五五佛头
数”(550元),得到同意。一个月后龚又来说,“充兵典共五百五十元
(工房在内),已缴二百,尚有三百五十元明日缴进”。 [399]
户司充吏陆光也通过马玉来说,表示充费加其他费用可共合“孟津
一会”(800元)。 [400]
六月,仓房典吏吴辉役将满,里围塘生员邓相贤有堂兄弟愿充,托
学官黄圣之(纪石)做中间人向杜凤治说项。吴辉非四会县人,各房非
本县人多,邓某则是本县人。仓房典吏有较多牟利机会,上次充费“在
孟津元元”(1600元)之上。杜表示:“予不管本地人与外人,只看孰肯
报效即与谁充。为日尚早,看若辈进说如何后再复命。”此事本来典史
谢鉁(鹤汀)经手,早与账房言之,但没有同门上谈妥不敢出头。账房
劝其转一弯子托黄学官,因知县会更给学官面子。 [401] 此后黄圣之、谢
鉁替邓相贤来讨价还价,“先说仓书典吏,邓相贤尚未去,昨鹤汀转告
说堂台有月半(1500元)之说,虽不能及此,大约竿一二元数(一千一
二百元)已肯出矣。予谓为时尚早,且从缓议,伊如不能到月半元,如
以两论,一竹(1000两)不可少矣”。 [402]
书吏充任的“公礼”是州县官收入的重要来源。“公礼”的多少虽有一
定惯例和幅度,但具体数额则有待州县官与书吏的讨价还价。但求充书
吏者不会直接同州县官谈,都是通过佐杂、学官等州县官的下属,或与
州县官的师爷、官亲、“家人”谈。日记用隐语记载“公礼”数额,可见杜
凤治自己也明白这类“常例”收入不是光彩的,但作为州县官他收得理直
气壮。
布政使衙门对书吏的充任有形式上最终批准和监管的权责,其管理
办法是派出委员到各州县清查。杜凤治四会任上书吏期满正在酝酿改充
时,布政使派来“查房委员”师华甫,此人在广宁查房得到50元,到四会
要求照样,但“广宁户房、仓房典吏向在藩司署充当,惟以吏房兼仓
房,其吏房典吏则未上充者,故肯出钱。自此两房外,礼、兵、刑、
工、承发则只有书缄,并典吏之名而无之。若会邑地丁归户司、户典、
兵典、兵司四房,僧多粥薄,民米归仓房,屯米归库房,此外吏房极
苦,较礼、工尤甚。故凡官抵任无礼,即新充如户司者,送八百元公礼
为极多。各房清淡。以故宁可于查时花小钱,而无一房于府、道、藩署
报充者也”。于是四会各房书吏表示最多给师某20元,“如要多,只可任
凭带上府,照例可也”。杜凤治令各房自去同师华甫说合。 [403] 可见,
所谓布政使衙门和其他上司衙门对书吏的监管只是空话,书吏对上司衙
门的委员并不买账。他们清楚,真正决定他们是否可以充任的还是本州
县的印官。
杜凤治认为自己收受“公礼”还是比较有原则和节制的。其后任乌廷
梧,“于(同治十三年)七月间伊所充各房典吏俱已役满应另充,伊手
辣可得二万余元”,杜怀疑臬台张瀛从中也有分润。 [404] 同治十三年杜
凤治署理罗定知州到任时,前任饶世贞告诉他:“仓房典吏公礼有二千
数百元,此缺各房皆清苦,唯粮房管地丁、仓房管兵米为最佳也。”
[405]
南海县书吏的充费不是广宁、四会可比,日记对南海县书吏的充费
没有详细记载,但有一次杜凤治到巡抚衙门,巡捕姚晋藩请杜到其房见
抚署门上何贵(何跟随过杜),何提出:“兵房陆韶顶充,一切在内四
千元之数,可以允之,内账房二少爷有四百元在外,向来定价如是,已
到。所云七竿非确论也,况时事亦非昔乎!”
[406] 兵房典吏的充费曾有
7000元之议,只是因为“时事”变迁降为4400元(其中400元直接归内账
房)。兵房在州县衙门中属于“油水”较少的,户、粮、仓、库、刑等
房,获取利益的机会较多,充费自然就要超过兵房了。
(四)衙役
对州县衙役前人研究亦多,本目也主要根据日记内容,选取其他著
述不甚关注之细节进行论述。
清朝州县衙门“编制”内的衙役数量有限。如广宁县额定壮、皂、快
三班衙役78名,另有巡船1只、勇目1名、勇丁11名。 [407] 至于南海县衙
役,杜凤治记:“衙役壮班人最多,快班次之,无皂班,只有头役而无
总役名目。”
[408] 根据道光《南海县志》,南海县额定的衙役有门子7
名、皂隶12名、马快8名、轿伞扇夫7名、库子4名、斗级14名、禁卒8
名、仵作4名,上述各役每岁工食银6两,遇闰加5钱。民壮30名,每名
工食银同上,不加闰。铺兵69名,工食、闰银与各役同。 [409] 南海县公
务繁忙,还要管理省城,额定的衙役肯定远不够用,而且每年6两的“工
食”,连本人糊口也不够,遑论养家了。这些纸面上的规定并无意义。
一个州县实际上的衙役远超法定数额。瞿同祖列举了几个数字:湖
南一般有数百人,浙江、山东为1500~1600人,巴县知县刘衡说他的县
衙曾有7000人,绝大部分在他上任后辞去。 [410] 据近年学者对四川南部
县档案的研究,道光年间南部县额定的“正役”只有33人,但“帮役”人数
是“正役”的10倍多,而且这还是两次大幅裁减以后的人数,数字最高时
接近千人。 [411] 南海县非南部县可比,因此,尽管杜凤治没有记录南海
县衙役的实际人数(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人数数千当极有可能。
即使是一字简缺(“疲”)广宁,靠78名衙役也绝对无法管治这个2400多
平方千米、30多万人口的县。衙役实际上的人数肯定多得多。杜凤治日
记在提及总役、头役时经常也提到帮役。同治九年,杜凤治作为委员在
潮阳、揭阳催征钱粮,因为揭阳的总役经常要处置本身的公务,未能全
力催征,杜凤治没有衙役可用,于是报告督征的道台沈映钤:“言其总
役,各厂皆有应催之村,固难分身,令多用几个伙伴,其各村总役可告
之下乡往催。”
[412] 这说明正役在官员允许或默许下可以随时扩招“伙
伴”,但这些“伙伴”没有“编制”,没有合法地位,连微薄的“工食”也得不
到,他们的酬劳全部要靠法外的方式取得。同治十二年,杜凤治处理一
宗对外交涉案。因新豆栏盈丰店欠德商加罗威治三万余两银,加罗威治
通过德国署理领事要求总督命南海县下札查封该店,不久,德署领事又
照会总督要求揭封。杜凤治奉总督命派差执行,但头役没有去,派去的
小差似乞丐,且人数太多,加罗威治等人怀疑县差为假冒,将衙役、地
保扣押送到德国领事馆再转送到督署。 [413] 在省城地面,充当南海县帮
役者也形同乞丐,可见这个群体地位之低下(正役社会地位也不高)和
生存状况之艰难,充当帮役者很可能是贫民、流氓、地痞之类。但充当
官差毕竟有牟利的机会,其时在城镇找一份职业谋生颇不容易,所以愿
意充当帮役的人还是不少。
很多衙役的名字只是一个符号,顶其名者未必是真身。初任广宁
时,杜凤治的“家人”郎庆派头役周超送信、押犯,但周都耽误了。杜凤
治就把周超羁押重责,看他言谈“村俗不似公门中人”,问其他衙役,知
道这个“周超”只是替身。他不仅是替身,而且还说假话、耽误公务,但
杜凤治并未将其革除,惩责后仍让其继续当差,只是让“家人”予以监
督。 [414]
衙役的职名可以作欠款的抵押,如广宁衙役梁昌欠下何广的钱,就
将总役名作抵押。后梁昌因事革役,其他衙役联名具结禀请开复梁昌之
名。但其时的“梁昌”是何广的弟弟。这个“梁昌”同样耽误公事。杜凤治
也知道他并非真梁昌,却没有把不准开复的话说死,对替“梁昌”禀请开
复的衙役江瑞说:“何广弟事予已尽知,要巴结差使才好乞恩。今屡
误,汝等各总役何故保?予不但不准复名,且将重责之,汝等告伊使
知。”
[415] 从这个案例可知,役名也是一宗财产,可以抵押转让,实际
充任者为谁并不重要,官员已完全认可这种状况。
顶充衙役者当中甚至有著匪。杜凤治回任广宁前,得知头役“冯
高”即“著匪”冯亚来,系传供冯容包庇得以顶充。杜到任后点名时点
到“冯高”,一问应点者,自称名王祖。于是传皂班总役冯安等讯
问:“‘冯高’之头役系冯亚来顶充,汝等何得庇匪?”当即将“冯高”头役
名斥革,王祖羁押。 [416] 在这件事情上,“冯高”之名由冯亚来顶充,而
王祖则受冯亚来之托到衙门应付点名。头役的职位不通过州县官就私相
授受,衙役之间视以为常、互相包庇。但这次因为是“著匪”成为头役并
受到上司的追查,且是前任的事,杜凤治自然无须包庇,而且趁机斥革
了一批旧衙役,既可树立权威、换上听自己话的人,也可收获若干新衙
役的充费。
衙役大都为本州县人,往往还是同乡村、同宗族者。同治十三年,杜凤治审理罗定州 塘杜氏与左氏一宗田土纠纷案,查出杜姓“人众势强,倚恃伊族人多充捕班衙役,胆敢捏情延累,希图两相推诿,欠粮抗纳,洎粮差催拘,尤敢拒捕夺犯,不法已极”。于是拿押了欠粮的杜挺球,但“拒捕夺犯”的杜亚锐等走脱。 [417] 几个月后杜亚锐仍未到案。原来杜亚锐的父亲杜纬昭在武营充兵,已升为记名外委,杜姓还有杜坤、杜章、杜泰、杜珍、杜芳、杜荣等充罗定州捕班正总役、副总役、头役,“势焰如炽,在乡恃强欺弱,鱼肉善良”。杜凤治一怒之下,命板责杜坤、杜章,杜泰、杜珍、杜芳、杜荣俱不准复充衙役。 [418] 这个杜氏宗族没有士绅,却成为地方权势家族,主要靠族内多人充当衙役。然而,这种权势缺乏根基,知州一下子就可以把多名杜姓衙役革免。不过,杜凤治离任后,被革杜姓衙役有很大概率会重新报充。
从日记看不出县衙对衙役的能力有何种考核或培训,州县衙门对衙
役的管理也很松懈。同治七年九月,在四会任上,杜凤治下乡勘验抢劫
现场和验尸。那几天“陈兴、丁贵、林昌三总役值班,三人总役中之最
劣者,形同乞丐”,杜凤治知道他们不能办事,添派另一衙役陈光先行
准备。到勘验之日,轿子等也没有备好,杜凤治到了勘验之地很久,林
昌才到,陈、丁不到。到了验尸现场,地保才用几竿木、一张席搭棚,
桌椅均无,杜凤治大怒,地保与林昌互相推诿,杜凤治用靴脚踢打林昌
一顿,回县署后立即把丁贵、陈兴斥革。此二人极少来县衙,屡传托病
不到,即县衙门上亦不认识他们。林昌因为毕竟到了现场,又已被打,
所以免革。 [419] 衙役素质低下,杜凤治平日不管或管不了,气头上斥革
了两个衙役,但还是留下了林昌,因为县衙终究要靠衙役才能运转,新
报充的衙役素质也不会比已革者好。
杜凤治经常派出“家人”带领或监督衙役办案。同治九年闰十月,杜凤治要拘拿广宁境内的“讼棍”,乃派“家人”严澄带值日总役谢吉、黄标、陈高及头役数名捉拿“讼棍”黄某,派“家人”梁升带值日总役陈雄、邱庆及头役数名捉拿“讼棍”郭某。 [420] 杜凤治担心衙役会通风报信或故意放走“讼棍”,所以要派“家人”带队。
同治十二年四月,南海县岗头乡发生抢劫命案,杜凤治下乡勘验,命该乡出花红悬赏缉捕。勘验前,杜凤治传来缉捕差刘标等人大加申饬:“平日从不下乡办案,听任帮伙所为,往往以无辜人搪塞,且有指平人为匪拿押讹钱、得赃私释之事,实堪痛恨,二年以来十余名缉捕差从未闻拿获一真要犯。”[421] 南海是广东首县,县衙衙役尚且不能拿获要犯,可见州县衙役在维持治安方面所起作用有限。
衙役却经常勒索良民作为收入来源。罗定州学正黄怡(荣伯)同杜凤治谈及本州衙役“希冀有命案呈报,伊可于中得利”,“若辈只怕无事耳,既为命案,其亲戚本家有钱者皆怕连累,即尸亲、凶犯两造精穷,而彼旁敲侧击,不患不中饱也”。杜大笑说:“此情久知,广东谓之红袍金,又谓树上开花。罗定山僻穷州,而亦有此风乎,真可恶可恨也。”[422]
衙役不仅“工食”很少,而且办理公事的大部分经费得自筹,还要向州县官及其幕客、“家人”奉献(如充费、州县官节寿礼等),除了借公事敲诈勒索外,庇赌收规是衙役经常性收入的重要来源。从州县官到督抚都知道并默许。同治十一年正月,杜凤治在南海知县任上,因南海县差罗邦、罗非开白鸽票,总督瑞麟命人向杜凤治传话:“番摊为武营出息在此,南、番两县衙役靠此养家办公,如绅士告即饬封,不告我装作不知。白鸽票、花会则害人太甚,不得不禁,不能不严。”[423] 当总督查问时,杜凤治一面要二罗收敛,同时仍予以重用。 [424] 署理按察使钟谦钧(本职为盐运使)接任后下札命封赌馆。因为赌规是南海县署公务经费的补贴来源,杜凤治不了解钟谦钧的真实意图,对是否应严格执行拿不定主意。后来,钟谦钧也就实话实说,称札上的是官话,“应如何办理,你去办可耳”。 [425] 杜凤治认为令西关赌馆具结不开“可云笑谈”。 [426] 有一次,巡抚张兆栋称赞顺德知县张琮的禁赌成绩,杜在日记中评论说,如赌博永远禁止,门房、小差的伙食费都没有着落,处决犯人时用筐舁犯也需出钱现雇了。 [427]
有些衙役的富有程度甚至令杜凤治感到惊讶。同治十年,承包闱姓的广信堂三年期满,继续承包。作为例行手续,司道、善后局委员、营将、两首县知县等一干文武官员在善后局接见承包闱姓为首者,确定捐饷数额(此前先已议定)。广信堂“系南海头役刘标为首共五家”组成,承饷额为40万元。 [428] 晚清广东承包赌饷者,要先向官府交按饷(押金)、预饷(先缴一定比例的饷项),饷额40万元的按饷、预饷数目不会少,非财力雄厚者缴不出。刘标能做广信堂的为首者,肯定是财力雄厚之人。
第四章 州县衙门的公务
一 州县官与科举考试
(一)县试的举办
在清朝科举考试中,县试(州试)是童试的第一级考试,因而也是
整个科举考试的第一级考试。以往,研究清代州县制度的学者对知县在
科举考试中的职权不是很关注,这种情况近年有所改变。《中国科举制
度通史·清代卷》对科举考试每个环节都进行了系统的论述,以往不受
注重的县试也占了该书相当多的篇幅,但所据资料主要是《大清会典事
例》以及各朝实录,来自州县官的记述甚少。 [1] 因此,所论述的基本是
纸上的典章制度,对县试的实际运作言之不详。
县试的试官是知县或知州,杜凤治日记中有其多次主持县试以及主
持罗定州州试的记录。他通常会不厌其烦地详细记下各次考试的题目,
有时还说明出题旨趣,对各次出图、头图的姓名都会按次序记下,有时
还记下排列名次的考虑。此类细节,丰富了我们对科举考试底层环节的
认知。
杜凤治不仅对主持考试极为重视,勉力完成这项公务,而且,作为
乙榜出身的知县,当官后他仍保持了较高的时文写作能力。同治九年乡
试杜充任外帘官,他在闱中拟作的制艺和试帖诗受到上司、同僚的赞
许。同治八年三月,杜凤治主持四会绥江书院官课考试,为童生出的诗
题是“河阳一县花”的“花”字。他对严文杰、区子琎等多人的诗一一修
改,发下作为示范。 [2] 知县如果在学问方面没有水平会被童生看不起。
高要知县王炳文(质卿)并非正途出身,有“没字碑”的名声,同治九年
高要县试,童生们声言“我辈倘取案首,何屑与不识字人为门生”,“至
初覆,童生哗言王太爷正场取文不公,将大轿及一切铺设均行打烂,一
哄散去”。道、府只好另外委派官员来主持县试。 [3]
下面以杜凤治同治九年主持广宁县文武县试为例,讨论一下知县在
科举考试中的权责。
在完成各项通告、资格审查等程序和派定“家人”管理县试各种事务后,杜凤治宣布同治九年闰十月廿四日广宁县试头场开考。
廿四日黎明,杜凤治出至仪门外点名,典史张国恩早来协助处置考场外事务,点名后,杜凤治就坐大堂出题,又悬牌宣布“二十八日下午出图,十一月初一日初覆,初二日考性理、《孝经》,谕一同出图”。[4] 到“晚四更时共收卷八百四十三本(有三本无卷)”。 [5] 杜又命礼房转谕诸童生:“初二日《孝经》、性理论,系奉旨特设一场考试,所有童生务须亲到赶考,如不到即将其名扣除,不送府、院试。”头场试卷廿七日黄昏阅毕,廿八日未申间发梆出图,共考童生846人,扣除“携卷私出未缴”的几人,共招覆生840名。 [6] 840名考生都要一一排列名次,但杜凤治只需认真斟酌前列者的名次。
十一月初一日是每月例行祭祀的望日,又是冬至,所以要完成各项祭祀仪式后再举行初覆考试,“文童到者四百四十四卷,又补考二十九名”,也是当场出题。考试的场面是:“一图之五十名提进宅门内关试,二堂坐三十名(廿一名起五十名止)。关帝正殿两旁坐十名(一名起十名止),外殿坐十名(十一名起二十名止),余仍坐大堂外,故有内外场之分。此间枪手最多,大堂外虽封门,处处可通,知题纸下即早飞出内场,另出题使其与飞出之题不符也。”[7]初二日考《孝经》、性理论,酉刻即放头班,二更净场。初四日阅卷毕,杜凤治自定一、二图名次,初五日出初覆案。 [8]初六日三覆,点名实到童生249卷,又补考7卷。初七日出二覆、《孝经》、性理论场案。初八日出三覆案。初覆案首谭淦,年仅18岁,素无能文名,众童生都说是枪手代作。三覆关门面试,谭淦文章则大减色,笔路亦大不同,于是把谭挪置三图;又出示悬牌,令诸童如见有枪手即时捆送,必为按办。 [9]
初九日四覆,到者150余人,招而不到者30余人,谭淦亦不到。规定酉刻缴卷,不准给烛,作全卷者为数不多,但也有晚上继续作卷的。杜凤治阅卷时发现三覆案首刘继猷之文初看尚觉通顺,复阅则满篇疵瑕,竟是一篇极不通之文,斥之不录。传闻外间有一枪手李为霖,谭淦、刘继猷文皆其手笔。十一日下午出四覆案图。 [10]
十二日五覆,到者百十余人,十四日出案。十六日早上传五覆第一、二、三、五名欧维新、莫子珍、薛赓飏、江清才面试。因莫、薛二人文“不相轩轾,难定优劣”。莫41岁、薛36岁、江39岁、欧18岁。因“莫甚寒苦,思成全其功名。而薛为予前次所取十名,至今未入学,亦思成其功名”。因为大案案首按惯例院试会被录取,但第二名往往不能入学,第三名入学机会也大。杜凤治想到上年府试知府对欧维新甚为看重,欧即使在府试不得案首,也有很大机会入学,所以决定欧第二名。对莫、薛两人“踌躇久之”,后想到莫年纪更大,又到神前拈阄,亦得莫,于是就决定大案前三名顺序为莫子珍、欧维新、薛赓飏。 [11]文童县试结束后不久又开始武童县试。
十一月十七日,杜凤治到教场考武童正场,千总饶在田、典史张国
恩监射马箭、步箭。十八日看阅武童弓、刀、石、技勇,十九日发武试
正场榜,考试完毕的64人全列名。二十日武试初覆,先阅步箭,次阅开
弓。二十一日定武童初覆案。二十二日三覆武童,看阅步箭及大刀。二
十三日发武试二覆榜,二十四日继续看箭、石。二十六日发武试大案,录40名,前三名是陈应韶、彭星铨、李廷光。 [12]
在这一个多月时间内,杜凤治最主要的公务就是主持文武县试,日记逐日记载,其间他还要审理多宗案件和处理其他公务。同治十年、十一年、十三年,光绪二年、三年,杜凤治在南海知县任上主持的五次县试在程序上也与广宁的县试大同小异,只是南海县试童生的人数要多得多。
光绪二年,杜凤治在罗定州任上也主持了一次州试。罗定是直隶州,下属东安、西宁两县,但知州也有自己的辖境,所举办的州试仍是最基础的考试,与县试同。杜凤治此时已得到回任南海的确信,但他仍主持文童州试后才动身赴省城。
与科举考试其他环节不同,县试基本是州县官包办,命题、阅卷、录取(尽管多数愿意参加府试的童生都可通过送考)、排列名次都由州县官一个人主持、决定。文童一般进行六场考试,广宁县试前后六场加起来共有1800多份考卷。杜凤治在十几天内无论如何看不过来,于是安排四哥杜凤筠(附贡生)、儿子杜子榕(童生)与教读师爷诸青田代
阅,事先为三人定好批阅符号及注意事项,自己只看部分考卷和出图时
决定排名。 [13] 罗定州州试童生1700人,杜凤治自然也看不过来,就请
了教读师爷赵步瀛和州学学正黄怡帮忙阅卷。但赵“一生训蒙”,并无阅
卷能力,黄则草率了事,杜凤治认为“一宽一严,均不得其平,受屈与幸邀者必多矣”。 [14] 南海县赴考童生有三千六七百到四千二三百人, [15]杜凤治更看不过来,因为在省城,自不便再让亲属阅卷,必须请有正途功名者。在光绪二年的县试,杜就聘请了书启教读师爷徐盖升(副贡)、左绍銮(即用令)等六人阅卷。 [16]
参加县试的童生人数众多,州县官拥有的行政资源有限,经费大部
分实际上也要州县官承担。杜凤治尽管对这项政务十分重视,但要严格
执行场规、杜绝弊端也不可能做到。在主持光绪二年的罗定州试时,杜
凤治自己亲临考场,“于中堂设座,整日危坐”,派出亲信“家人”监督,
但一千六七百名考生的考场还是照顾不过来,有考生擅自进出、携卷出
场,有考生挟带《四书味根录》、诗韵入场,甚至还有毁门携卷外出请
人代作,再偷偷回考场交卷者。 [17] 南海、番禺县试一起在省城贡院举
行。两县知县到场出题后就离去,因首县公务多不可能一直在贡院监
考,只能聘请一些同通、州县班无缺的官员监场。两县考生加起来超过
7000人(但每次招覆人数都会次第减少),只能不点名,封门也只是虚
行故事,“枪手或入内或由外传递,听其所为”, [18] “在贡院作文者不过
数百名,余皆在寓所作文,皆枪手操刀也”。 [19] 光绪三年番禺著名的老
枪手沈俪徐被取为案首,杜凤治和番禺知县袁祖安笑谈:“与以案元,
入学后,小考不能入场作枪手矣。”[20] 因案首基本能够入学。
武童考试混乱的情况更严重。光绪三年,杜凤治看武童射箭,发现
有人重复射两三次,原先怀疑是顶替,询问兵房书吏才知道武童往往一
人有两三个甚至三四个名字,希冀用考试成绩最优的名字入选。 [21]
(二)对县试排名的裁量
尽管县试在漫长的科举考试流程中是最底层的环节,但士子不过这
一关,就不能参加后面的考试。县试的排名对府试排名和院试录取也有
一定影响。县试案首基本可以被学政录取入学。知府在府试、学政在院
试中肯定不会过于参照县试排名(故县试第二名在院试中常常不被录
取),但对县试排名又不能完全不顾,学政如果把县试排名很后的童生
录取入学,容易引起物议。因此,县试名次在前者未必能入学,但名次
太后就很难入学。而且,县试名次影响童生及其家长的声望,排名在前
是光彩的事。童生即使通过县试,知县也可以找个理由不准其参加上一
级考试。如广宁武童程显扬武艺不错,各次出案也排名在前。杜凤治在
武试开考前谕令他必须交出“族匪”程定晚公、程亚饱,“如不将二匪交
案定然扣除不送府、院试,功名大事,切勿自误”,“否则即使程显扬已
入学亦必详革之”。 [22] 广宁县学额是文生员9名、武生员9名。 [23] 广宁
童生在府学中也会有少数名额。如按文县试头场入场846人计算,广宁
文童得入县、府学的机会是1.5%~2%,而南海县童生多,机会就更
低。因此,对各个童生的命运、绅士家族的声誉及文化权力的确立巩
固,州县官可以通过州县考起很大的影响。
排名、确定案首由州县官一个人说了算,没有任何监督制约。前文
已写同治九年广宁县县试拈阄决定案首事,同治十年南海县县试,杜凤
治对莫廷赓、梁增嘏二人谁当案首一时难定,“因作两阄,令太太随意
拈一,拆看乃莫字也,竟定莫作榜首矣”。 [24] 光绪二年罗定州州试时,杜凤治认为阅卷的赵步瀛、黄怡两人“一笨一率”,恐怕遗漏了佳卷,于是“特将书院中平日常取前列者数卷寻来”,但也找不到好的,只好“短中取长”。 [25] “特将书院中平日常取前列者数卷寻来”这个细节,说明州县试并无弥封(即使有也不严格),而且州县官可以公然寻找自己中意考生的试卷。从日记看不出杜凤治寻卷有受贿、徇私的考虑,但足以说明州县官在阅卷、排名环节可随意作为。
名次排列,尤其是案首的确定,是州县官收纳贿赂的机会。出身富家的广宁武童陈廷魁想通过杜凤治的“家人”吴芳贿买案首,两个姓杨的也想贿买,但最终没敢开口。 [26] 广宁武童黄鉴州也曾托人暗求杜凤治太太,“愿献千金得武案首”。 [27] 州县官如果决意让某一童生入学,除了把此人定为案首外,还可以有其他办法。
杜凤治当然不会写自己卖案首的事。他的第一个幕客顾学传“常说
作官钱是定可要的,案首定可卖的”。 [28] 因为州县官卖案首既不难操
作,又不会有后果。日记记其他州县官卖案首的事不少。杜凤治调署四
会未到任前,短暂署理的沈钺就在武县试卖一武案首得四五百金。 [29]
在一般人心目中,买南海县案首要二三千金。 [30] 杜凤治听说张琮在顺
德知县任上把案首卖给大族巨富张某,“售得六千数,元乎两乎未确知
也”。番禺知县胡鉴告诉杜凤治,张琮所定顺德案首“竟是不通的,抑且
满篇别字,众目共见,群相诧异”。但张亏累两万多,只好千方百计求
生发。 [31] 杜凤治在罗定时,生员黄焕炘告诉杜,前任知州饶世贞“一州两县文武六案首均为学院棚费无出概行货买,本州案首闻说系二千元(门上得二百,大约官得千八百元),东、西两县案首每处一千四百元,武案首本州千元,东、西两县一处七百元,一处六百元”。 [32]州县官对考生出图的排名有更大的自由裁量权。如在罗定,杜凤治就嘱咐两位代阅卷的人把年过八十的童生卷子挑出,不论其考得如何都排在一、二图(即排名在50或100名内)。 [33] 这是为照顾老童脸面,没有利益的考虑,但说明州县官可以完全撇开试卷水平来排名。日记记下很多县试中徇私排名的情况。
例如,同治十三年南海县试杜凤治没有考完就调署罗定知州了,临
行时开了个条子给继任南海知县张琮,要张在此后的覆试排名中关照潘
葆铭、李家裕、黄勋元三人,关照潘是同情他“功名偃蹇”,希望张琮出
大案把潘定为案首或第三名,以保证潘得以入学。李家裕是佛山局绅李
应材之孙、山东道台李宗岱之子,杜凤治虽觉得“其文难保无假借”,但
仍希望张琮予以第二名或第三名。黄勋元是都司黄添元的堂弟,前两次
县试,黄添元已托人向杜凤治说情,请求列在前十名,杜凤治想到黄勋
元“文理劣甚”,“安可列入十名以招物议”,最后只把他列入头图敷衍黄
添元。三年以后,黄勋元的八股文“未见进境”,但黄添元请托更力,杜
凤治只好在头场把黄勋元列为第十名,并向张琮交代:“黄都司添元我
们祭祀朔望常常相见,时有交往,公事以和好为最要,与以后十名如八
九十者以光其脸,亦不得不然之事也。”[34] 当年黄勋元终于得以入学。杜在日记中评论:“此人文理未顺,亦得获隽,真运气佳也。”[35] 然而,杜凤治本人也是使其入学的重要推手。
光绪二年的罗定州试,杜凤治对局绅黄亨衢、王寓宸的子侄以及绅
士陈殿镛、黄焕炘的儿子在大案排名中都予以照顾。陈殿镛、黄焕炘两
人的儿子文章低劣,但也都“置二十名内以荣之”。童生吴鹏家富,杜凤
治知道“其列第三名、第一名文皆代枪也”,但也没有改变排名。陈殿
镛、黄焕炘懂医术,经常为杜凤治一家看病,杜就在出案排名时照顾两
人的儿子作为回报。出案后次日,杜凤治还对来诊病的陈殿镛一一说明
自己排名的考虑。 [36] 可见,州县官在县试时即使徇私,从官府到民间也不会大惊小怪,州县官本人也不怕说出来。
杜凤治的好友、榜眼、在籍广西道台许其光之幼子许福身17岁,光
绪三年参加番禺县县试列17名,府试头场又名列头图15名。府试出图
后,许其光老实对杜凤治说:“赴试亦无非令其经历经历。此次府试,
文系某人代作,不意蒙府尊取列高名”,“福身实未入门,断不令其覆
试”,但怕知府冯端本觉得自己不领情,所以托杜凤治向冯端本解释。
[37] 许其光“令其经历”的说法难以令人相信,在县试、府试中,许其光
不仅请了枪手,显然也有所请托,如果真的只是要儿子经历一下考试,
考完后面各场也无妨。为何他改变主意?日记没有更多记述。许其光是
榜眼,目标较大,说不定许福身县试的排名在外间已有议论。此外,许
其光是广西实缺道台,其时与广西巡抚涂宗瀛关系极恶劣,他最终放
弃,应该是体察情形权衡利弊后的决定。此事也说明县试、府试环节枪替与徇情之风严重,即使基本不能写完一篇八股文的人也有可能名列前茅甚至考取入学。
二 州县官的审判权力
(一)审案时的种种考虑
审案是杜凤治日记很重要的内容,数以百计详略不等的案例,是研究清代法制史很有价值的史料。有学者研究了杜凤治在罗定州审理的梁宽杀妻一案,比较刑部档案与日记后,发现杜凤治审讯此案后上报的看语、申详同日记所载有不少出入,认为日记更有助于了解此案的真相。[38] 对杜凤治所审各案件的真相,笔者没有能力一一探讨,本目着重讨论杜凤治审理案件时的种种考虑。
本来,古今中外的审判,都应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作为
州县官,杜凤治所依据的法律是《大清律例》,审案时虽极少引述律例
条文,但经常会把王法挂在嘴边。然而,《大清律例》及官方颁布的判
例,不可能涵盖审判实践中遇到的各种复杂情况。而且,杜凤治经常会
不顾律例条文做出判决,后文写到的非刑审讯、长期羁押和自行处决犯
人的案例,可说严重违法,但杜凤治等州县官都经常这样做。律例、会
典规定的司法权责,州县官很难严格遵守,他们主观上也无意严格遵
守。
杜凤治审案也很努力去弄清案情。他会仔细地查勘现场及证据;聆
听疑犯、事主、证人和其他涉案人的供词、证词,依据常识和自己的经
验做分析,寻找涉案者言辞的破绽;还通过吏役、“家人”、绅耆、地保
等人正面或侧面了解案件的细节和真相,核对已掌握的案情,把口供、
物证、旁证等进行比较再做出判断。作为州县官,杜凤治在审案时态度
至少可说认真。然而,限于当时的刑侦技术,即使杜凤治尽了力,很多
案情仍是无法搞清楚的。而所有涉案的当事人都有可能隐瞒、歪曲、夸
大、捏造事实,各种记录、禀报、证词,甚至上报的司法文书,也可能
因漫不经心 [39] 或有意作假而失实。杜凤治本人即使有枉法受贿的事,
日记也不会记录,但日记仍记下衙署里有人舞弊生财,如提到幕客顾学
传与“家人”陈芳联手卖批的事。 [40] 杜凤治一到广东就听说,由于州县
亏累,不少州县官要靠“开桌面”(在诉讼中牟利)才可以应付开销。 [41]
在清朝的政治、司法、财政制度下,州县官也很难不利用司法权力来为
自己牟利以及维持衙门的运作。再者,由于语言不通,杜凤治与多数涉
案者都不能直接对话,必须经过吏役、绅士翻译。种种原因使杜凤治难
以获得事实真相,而他本人也经常有动机不按事实来审理、处置案件。
如果细读日记所记数以百计的案件,我们不难发现,杜凤治审案时
除要考虑是否符合《大清律例》以及真实的案情外,还有很多其他考
虑,有时这些考虑还会置于《大清律例》和真实案情之上。
杜凤治当然首先考虑自己的利益,如审判结果是否会使自己被参
劾,是否会让上司有看法,是否会损害自己与同僚的关系,是否影响自
己在绅民中的声名,是否会造成麻烦及额外支出,等等。这些,都会同
遵守法律、依据事实等原则通盘比较、斟酌,最终找出一个对自己最有
利的方案。如果违反律例、违反事实的判决对自己更有利,又不至于被上司追究,杜凤治就不会拘泥于律例与案情。
杜凤治在听讼时很注意维持官场的潜规则。知县齐同浩同杜凤治关
系恶劣,齐同浩儿子与仆妇有奸情,后又有纠纷,闹到仆妇自杀。但杜
凤治审理此案时没有落井下石,接案后就表示只要齐同浩摆平苦主,自
己绝对不会苛求。 [42] 为避免“讼棍”日后教唆苦主找齐同浩的麻烦,杜
凤治还抽换了对其不利的齐家“家人”的禀词,并改动了证人的口供。 [43]
杜凤治遵循官官相护的规则枉法维护齐同浩,既减少了麻烦,也有助于提高自己在官场上的声誉。
简讼是杜凤治行使司法权力的一个重要原则。按清朝的法律制度,
在州县,只有正印官可以理讼,虽然实际上会委派委员、谕令或默许佐
杂听讼,但如果绅民健讼,案子就肯定审不过来。所以州县官就必须教
化绅民不要轻易兴讼,涉讼后要尽快遵断不得缠讼。杜凤治对能说会道
的当事人,不管是否有理都会很反感,有时还特地让其吃点苦头,除了
为迫使其具结了案外,也是为警诫其他绅民不可健讼。如果碰到很坚持
诉讼主张的涉案人,杜凤治就会认定背后有“讼棍”教唆,甚至会暂时不
理案件本身,先命其供出“讼棍”。在所任州县,杜凤治经常严查“讼
棍”予以惩处,在南海知县任上还按照督抚的意旨把有知府头衔的大“讼棍”潘峥嵘关押致死。对涉案人的亲属、家族成员“扛讼”(参与和支持诉讼),杜凤治也持严苛态度,动辄予以惩处。
杜凤治强调简讼,未尝没有体恤绅民的考虑。日记经常提及“讼
累”,绅民只要惹上官司,不管是罪案嫌疑人,还是嫌疑人的直系亲
属、关系人(如疏远同族、同村、邻居),甚至无辜者,或钱债田土等
案的当事人、关系人,都会被羁押。被羁押的涉案人和无辜者,不仅费
时失业,羁押期间饭食得自行料理,还要受差役、管监“家人”的勒索。
即使是钱债田土等纠纷,各种诉讼费用也都由当事人承担。例如,罗定
陈、黎两姓争祠堂基址,黎姓强烈要求知州杜凤治前来勘验。当时知州
本人与书吏、差役没有要钱,但仅仅打点轿夫、执事人、门号房,黎姓
也花费了十余千文钱,而此案判决结果只是陈姓补偿黎姓地价两千文钱
而已。 [44] 其他案件涉案人付出的要更多。日记记载了多宗无辜涉讼者
家破人亡的事,杜凤治曾慨叹:“衙门官司不可沾着,一沾即可破家。”[45] 所以他要求绅民尽量不要兴讼、缠讼。
大事化小是杜凤治理讼时常见的做法。无知百姓不知王法,往往无
意陷入重罪,如果尽法惩治,甚至会判斩、绞。杜凤治不忍心也不可能
都如此判决。而且上详的每宗大案重案,都意味着州县官的银钱负担。
把大事化小,既迁就现实,也符合自己利益。例如,民间诉讼为抵制对
方,常捏造对方抢劫、掳掠、奸拐、伤杀、挖坟毁骸等情节,如都按律
例反坐就判不胜判,杜凤治在多数案件中都只是把反坐作为迫使诬控者
具结的手段,基本没有真正实行过。有些今人看来很严重的案件,杜凤
治也会大事化小。如光绪元年,罗定州陈钟英6岁侄儿学大人叫一寡妇
为淫妇,被寡妇以扁担追打时落井淹死。族老调和令寡妇夫兄陈明基等
罚钱20千文埋葬小儿了事,但陈明基等没交钱,陈钟英等就牵走陈明基
的牛,陈明基等以对方抢牛告到州衙。杜凤治了解原委后,只就诬
控“抢牛”一事谕饬绅士调解,却没有提及小孩被打落井而死的情节。 [46]
致死小孩本是人命案,但此小孩看来并无父母,既然族老已调和,杜凤
治就不再深究了。
杜凤治对某些类型案件的审理有他个人的特点。例如,对多数奸
案,杜凤治都说没有确据,对奸情的指控不予采信。在当时检验条件
下,绝大多数奸案都不易找到确证,要办成铁案很难,杜凤治排除奸
案,也许是出于避免日后麻烦的考虑,同时认为否定奸案对受害人及其
家族更有利。杜凤治对以奸案提起诉讼又并非受害人者通常会鄙视,对
奸案嫌疑人则以其他罪名予以重惩,而故意忽略奸案情节。对被牵连入
各种案件的节妇、孝子,杜凤治尊重并体恤,对诉讼中孤寡贫弱的受害
人,杜凤治也会同情,有时还自掏腰包予以帮助。杜凤治听讼难免会偏
向富人与士绅,但又要求绅富不要做得太绝,当涉讼两造一贫一富时,
杜凤治往往实行“富者少与体面,贫者少令便宜”的办法以求两造接受调
解以息讼。 [47] 杜凤治作为士大夫、州县官,对严重作奸犯科的人疾恶
如仇,对一些情节恶劣民愤很大的案件,甚至会超出法律予以严惩,不
怕担责。同治十二年,在佛山抓获抢掳女孩的罪犯,幕客按律例拟定为
绞监候,杜凤治主张定为抢劫罪,因为按抢劫罪才可以“就地正法”。但
案情毕竟不是抢劫,幕客不肯担责。杜凤治就亲自修改案犯口供,并争
取到知府的同意,两人一起特地见督抚面禀,杜凤治自己又禀报按察使
请求批准。 [48] 由于州县官在听讼时实际上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杜凤
治的个人性格对其行使司法权力有很大影响。
(二)刑讯与羁押的权力
清朝司法特别重视口供和具结。在命、盗等案件中,疑犯认供等于
自判死刑,获取口供的主要办法就是不断刑讯逼供,各种案件具结的获
得,也基本上要靠训饬、威胁、劝诱甚至拘押、动刑等手段。清朝对罪
犯的惩罚有五刑,即笞、杖、徒、流、死,前两者是肉刑。州县官审
案,刑讯逼供是常有之事,羁押、处罚罪犯也使用刑具。但清朝法律对
刑具有规定,只允许使用一定重量的荆条、竹板、枷、镣,此外的刑具
属于非刑,如果刑伤疑犯,官员要承担法律责任。州县官可以对民事案
件以及笞杖、枷号轻罪罪犯做判决,徒、流以上,州县官不可以判决,
也不可以判决案犯监禁。然而,从杜凤治日记看,这些法律和规例都是
具文,州县官实际上在刑讯、羁押方面有很大权力,甚至可以任意而
为。
出了命、盗案,到一定期限破不了,州县官要承担很大责任,甚至
官位不保。广东的《缉捕提纲》还明确规定“凡承缉不力之案只参知
县”。 [49] 一旦捉获疑犯,从州县官到书吏、衙役,都希望疑犯尽快认供
结案以避免处分,严刑就是实现这个目标的主要手段。杜凤治审讯命、
盗案疑犯,基本上是“严刑讯供”“严刑熬审”,疑犯有时还“刑伤甚重”。
光绪三年,杜凤治聘请的南海县的审案“小委员”祝华封审讯三名盗
犯,“用刑过重,吊跪时久,已出大汗,犹不肯放,迨看似不妥,急放
下已气绝矣,究之三名无一认供”。三名身强力壮的盗犯同日因酷刑致
死而没有供词,有可能带来麻烦。杜凤治与谳局委员、族侄杜承洙(菊
人)商量后,“改判作为认供因病身亡”。 [50] 即使审讯案情较轻的疑
犯,也会用重刑。同治十一年,杜凤治秉承总督命令拘押了据说有知府
职衔的著名“讼棍”潘峥嵘,关了一年多,不停审讯,“罚跪,加重吊其
手”,后来又吊板凳,审讯到更余。但潘就是不承认是“讼棍”,终于受
不了如此苦楚瘐死狱中。 [51] 潘峥嵘是绅士,交游颇广,“讼棍”也算不
了特别重的罪,但杜凤治在上司支持下也以非刑审讯。
不仅对疑犯,有时对证人、无辜涉案者也实施严刑。同治十三年三
月,省城发生一宗怀疑下毒杀人案,杜凤治所请的审案委员为取得供
词,对谈论过此案的十三四岁小使严刑拷打致伤。新闻纸报道了此事,
总督和按察使都过问,杜凤治不得不对受刑小孩予以治疗、抚慰,但仍
庇护两个委员。 [52] 《大清律例》本规定70岁以上、15岁以下不可拷
讯,官员违反者要按失入人罪惩处。 [53] 这次被拷讯的小孩并非疑犯,
只是可能知情的人,拷打之事又发生在督、抚、藩、臬眼皮底下,但杜
凤治仍认为没什么大不了,毫无顾忌地为审案官员辩护,还理直气壮地
写入日记,杜凤治本人和这两个官员也未因此事受到任何处分。于此可
见州县衙门法外刑讯的普遍性。
日记记载其他州县实施法外酷刑的例子甚多。如清远县监犯连毙17
人,因为卸任清远知县宋锡庚(西堂)同按察使关系不好,后任又不为
他隐瞒,所以被查。死亡者“据禁卒供均由剜目、炙背、剔筋、碎髁而
死”。但这名酷吏并未受到惩罚,上司还曾打算让他署理首县番禺县。
[54]
清朝法制规定的五刑中,徒、流两刑是剥夺自由。但清朝的徒刑,
在《大清律例》中写得很含糊,徒刑最多只有三年。 [55] 日记里提到,
广东向来不办流、徒,因办流、徒州县官要多费银钱,多改为礅禁,致
使“羁馆皆盈,枷亦无此多枷,礅亦不胜其礅”。 [56] 按法律,州县官无
判处罪犯徒、流之权,对疑犯和民事、刑事诉讼涉案人更无长时间羁押
的权力。但从杜凤治日记可知,实际上不少人因嫌疑、轻罪甚至无辜涉
案被长期羁押。如在四会知县任上,杜凤治释放了因咸丰八年案件“扛
讼”被押十余年的苏亚华。 [57] 在罗定州任上,他释放了为抢案牵涉、证
据明显不足且未认供、从17岁押至31岁的陈华新, [58] 又释放了已关押7
年、未认供之抢牛疑犯雷五谷以及关押了10多年的卢观邻、卢亚辛。日
记说明:“二卢系卢亚全命案内人证,久押拖累,实为冤枉,幸十年尚
未瘐毙。”
[59] 罗定州的林凤鸣为抢案牵连,局绅、乡绅均查明其与案无
关,仍被押了14年,经历数任知州,在杜凤治任上才被释放。 [60]
上述这些人都是杜凤治前若干任州县官所羁押。清朝州县官一任平
均只有一两年,杜凤治自己下令羁押的人,他离任时往往也未释放,被
押者究竟会关多久,州县官们并不在意。
州县官决定羁押一个人是相当随便的,但因为案情未搞清,或“攻
保各异”,被羁押者通常都不会轻易释放。同治七年,四会绅士严凤山
要求保释被武营误拿、已押两年之伍亚发,但城守李辉称伍为著名“烂
仔”,杜凤治就没有答应严凤山。 [61] “谋抢未成,抢人衣服一次”的疑犯
刘亚南,解上省在南海县监禁了十七八年,又发回四会。日记只提及再
审,很可能杜凤治调离后刘亚南仍在关押中。 [62]
羁押是州县官迫使涉案者服从判决或屈从官员意志的有效办法。同
治九年到十一年,已被抄家的前浙江盐运使(未赴任)潘仕成与其侄潘
铭勋为出售家族产业涉讼,潘铭勋出售给英国人的产业包括潘氏家族早
就典给美国人的一片土地。因为案情复杂、审理不易,杜凤治就命把潘
铭勋父子及潘仕成爱子潘瑞榴(潘仕成因年老病重无法羁押)扣押在南
海县丞衙门,待到潘铭勋、潘仕成双方分别出银把地契从美国商人手中
赎回才允许保释。 [63]
杜凤治谕令羁押的人,既有疑犯,也有书吏、衙役、士绅、欠粮
者、殷丁,甚至还有只是冒犯了他或他看不顺眼的人。同治六年,奸拐
案的事主邓传能被羁押在差馆,“拷打狼藉”,但杜凤治下乡催粮一个月
就把他忘记了。回来后记起邓传能请求释放的呈词“言语不顺”,于是追
查出代写呈词的“讼棍”江润颐,就把江拘押审讯。杜凤治对他说:“鼎
铛亦有耳,汝岂不知本县事忙在乡一月?交差小事,偶尔不忆,汝敢出
言?”
[64] 杜凤治明白无误地表示,羁押、拷打并无过错的受害人并忘记
释放没什么大不了,反倒是质疑知县权威的人要受到惩处。次年,他在
四会任上审理梁柏香控叶有庸争屋案,梁柏香没有到案,传到堂后梁称
叶一方实际当事人叶有庸的儿子没有到案,所以不来,杜凤治听后大
怒,认为怎样审案由官决定,梁的辩解是“目无官长”,于是偏偏不审,
先把梁柏香收押。 [65] 因为审讯案件必须传齐所有涉案人,州县官为审
案的便利就把不论何种原因涉案的人都关起来,以便能上堂应讼。此案
只是一宗普通民事官司,实际上的被告不到案,原告梁柏香因而也不到
案。杜凤治因两造均不到而生气,于是不管梁柏香是原告且是绅士,也
要把他拘传到案并收押,又把被告年老的父亲叶有庸羁押。同治十三
年,杜凤治在罗定审一宗田土、欠租纠纷案,其中一方的当事人李广明
避匿不到案,而让自称已有八十高龄且耳聋的老父李逢皋出头。杜凤治
大为生气:“广明不出,而以将死之老朽出头质讯,计亦狡矣!伊以为
李逢皋老惫至此,官必不能责之押之,岂知责固不可,押则何妨?将李
逢皋收押土地祠,即或老病将死,亦听其死在押所。”
[66] 同年,杜凤治
正打算释放久交差馆羁押的欧朝典、陈仕朝,恰好有人要保释,杜突然
生气,认为陈以财贿脱,明知其冤枉,也要多押两月再放,以示恩威皆
出自官。 [67]
无辜误被羁押者并非个别现象,有时还包括高龄老人。在南海县一
宗叔侄互控案中,侄儿不到案,就把他70岁的管门仆人林顺羁押。此案
不是杜凤治经手,杜凤治也认为林顺与该案无关,却又认为羁押他并没
有错并评论说:“无论南海,即在外县,既押得往往忘之,此人无出期
矣。以一人观之,乃知如此者殆不少也。”
[68]
州县羁押处所有多种。大抵监仓用于羁押已定罪的犯人,羁所既羁
押疑犯也羁押其他涉案人,值日馆(或班房、号房)是在衙役住宿或待
命休息之处(或附近)设立之羁押所,土地祠是借用来羁押的庙宇,省
悟轩是专门羁押绅士或有一定地位者的处所。羁所往往羁押多人,条件
较监仓更差,号房则稍好。涉嫌欠债自称职员、监生的周会汉,因审讯
时强辩,杜命“掌嘴二十收祠勒追”,周被羁押后通过刑房书吏表示愿意
遵断,“恳提出土祠交号房看守”,杜认为:“本来伊不能算有功名人,
况此等功名何异白丁,押祠何妨?既云遵断,姑准交号房。”
[69] 杜凤治
有时会把文武生员“发学”,即交给学官羁留。
王法虽有提供狱囚饮食的条文,但官府的财政却不保证这项开支,
往往得由州县官自行筹措。如南海县“羁所三处押犯五六百名,逐日口
粮由县给付,无款可筹,均系捐廉发给”,此前靠充公赌馆等费用支
付,后此款被钟谦钧署理按察使时收去,杜凤治只得另想办法。 [70] 由
于监狱、羁所经费缺乏来源,州县官也不愿筹钱改善,因此监羁条件极
为恶劣,如果被羁押者无力纳贿、无人送饭,还要受刑,羁押一段时间
就会死亡。日记记载了很多这样的例子,杜凤治有时也会表示同情。如
同治八年四会被保释的袁亚锦、麦亚二出监羁后很快死去。杜凤治也明
白死因是监禁条件恶劣:“扑不甚重,枷亦不至死,大约无食之故……
二犯罪固非轻,唯不至死,心颇悯之,恐有觉察不到之处。为官作孽,
此等即是。二犯本拟枷十余日,不必满月释之,安料其一枷即死耶?”
[71]
杜凤治认为自己对狱囚算是比较有仁者之心的了。番禺差馆“如黑
暗地狱”,南海羁所虽较番禺好,也是“羁人如此多,晚间地下睡宿,欲
求一尺宽六尺长之地而不可得”,但杜凤治认为受活罪的都是不愿做好
人的贱骨头。 [72] 所以,他对狱囚的同情也有限,只是瘐死者集中出现
时才稍做补救。同治十一年正月初天气寒冷,南海监羁“共瘐毙十二
人”,杜凤治“查其棉袄破,添百余件与穿,又每日放粥一餐,必不致饥
饿死”。日记说死亡的多是到谳局受审者,谳局本身没有羁所,犯人都
在两县关押。“谳局受刑既重,往往半夜后回,即冷饭亦无有,受刑且
饿,得不死乎?”
[73] 杜凤治明知谳局刑讯是被押者瘐死的主要原因,而
且特地写了自己对狱囚的救济,但寒冬时节每日一粥也只能使被押者苟
延残喘而已。有一日寒冬天气,杜凤治看到广宁县衙门外“一犯卧石条
上呻吟声唤”,查问知道是抢劫疑犯高华带,因病要地保暂时保出,
但“家中无人,医药无资,故卧于此”。杜表示:“如不可医,听其自死
可也。”
[74] 狱囚的困苦状况是清朝监狱制度造成的,杜凤治本人不可能
改变。
拘押嫌犯如为官员士绅,衙役、书吏等便有了牟利机会。在押期间
疑犯为得到较良好的待遇,只要略有能力就会行贿,一押一放之间更是
创造了大量纳贿机会,即使明知蒙冤收押,并冤押多时,释放时也要担
保。为迫使被押者行贿,看守者通常会使用各种逼迫手段。同治六年,
广宁绅士副贡周友元等到省城上控,被羁押在南海县羁所,“押首县羁
所,乃是有名费钱之地”,“在羁所身上带练粗于栲栳,种种苦情”。 [75]
绅士被羁押尚且如此,一般人就更可想而知了。
(三)死刑的判决与执行
剥夺人生命的权力,即判处死刑的权力,应该是审判程序中最重要
的权力。清朝对死刑的审判、执行有严格而详细的法例和规定。在执行
正常程序的死刑案件中,勘查、缉捕、初审等环节都在州县进行。对有
可能判处死刑的案件,查清案情后,州县官出具看语(州县、府一级的
审判文书),叙述案情并根据《大清律例》提出案犯属于何种罪名、应
判何种死刑(凌迟、绞或斩,立决或监候),并详报府、按察司、督
抚,将案犯上解府。如果此后各审判层级复审后结论与州县的看语一
致,过程大致是:府将案犯上解省,按察使亲自复审后上报督抚,督抚
正式做出死刑判决向皇帝具题。案件又经刑部审核,再经刑部、都察
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后具题,最后由皇帝“批红”决定“立决”还是“监
候”,“立决”的案犯由刑部下发钉封文书命令执行。 [76] 死刑案由皇帝最
终判决,虽只是一种仪式,但显示只有皇帝才有最终的生杀大权。
作为审判的第一个层级,州县官并无判处死刑的权力,不过,证
据、案情、罪名基本是在州县定下的。在战乱时期,州县官还可以便宜
行事。如民国《香山县乡土志》记载,咸丰五年四月,香山知县擒获洪
兵首领吴万刚、钟成后立即处决,“贼党四百余枷毙之”。 [77] 承平时期
的州县官当然不可如此。但清朝在太平天国被镇压以后,仍长期把强盗
案件(一度也包括卖“猪仔”的人犯)的死刑审判权下放给督抚,实
行“就地正法”。 [78] 光绪元年,御史邓庆麟奏请将死刑终审权收回朝
廷,但广东巡抚张兆栋复奏,同意停止对诱拐出洋匪犯“就地正法”,但
对盗犯“请仍照就地正法章程办理”。 [79] 一直到清朝灭亡,广东对
盗、“逆”等犯人都实行“就地正法”,基本上是先斩后奏,督抚有时还会
把杀人权进一步下放。在按照“就地正法”的办法处置犯人时,州县官的
司法权力要比正常程序大很多。
“就地正法”的程序大致是州县审讯后上详报府或直隶州,再上报按
察使,巡抚批准后,在省城的犯人就由两首县知县到抚署请大令押赴刑
场处斩,外州府则由按察使发下钉封文书在当地处斩。犯人如果在府、
直隶州翻供,就发回州县再审,这就意味着又一轮严刑逼供。同治十三
年,罗定州属下西宁县上送的杀人犯程亚存等翻供,杜凤治仍命西宁知
县陈杞(采珊)在州城再审,使用“责孤拐”(敲脚踝)、吊板凳、吊跪
等刑。杜之刑名师爷但鸿恩以案情未确,不肯照县详把五犯都作为盗劫
案办立决,建议改为谋杀案,按正常程序办理,免致五人不分情节轻重
都被处死。但杜凤治认为,“若办谋杀,必须招解,必然翻供,必日久
不能了结”,坚持作为“明火抢杀”案办理。 [80]
从杜凤治的日记看,按“就地正法”程序处决的犯人比按正常程序处
决的多得多。同治十一年,全广东上报办理秋审的名单有35人,同治十
二年才13人。 [81] 但每年南海、番禺知县在广州监斩“就地正法”者数以
千计(包括外地解送来者),刽子手杀人有时一次就有四五层,共三四
十名。 [82] 同治七年十月,杜凤治从四会解府抢犯陈灶妹等四人上府,
不久四人病死一人,其余三人便在肇庆府城斩首。 [83] 同治十三年,杜
凤治在罗定知州任上收到按察使下发的钉封文书,“西宁从逆抢杀人犯
张发鞍三、罗亚有二名,前任禀请就地正法者”,“兹奉抚宪批准札饬择
不停刑日期就地正法”,杜凤治即升堂提犯验明正身,委派吏目与城守
监斩。 [84]
因为每有一名解臬辕的“正常”死刑案犯,州县就要交20两作为秋审
费(其他费用还未计算),按察使还得为秋审赔几百两。 [85] 因此,从
省级官员到州县官,都更愿意按“就地正法”章程处置罪犯,因更省钱省
事。
在清乡期间,处决的程序比一般“就地正法”更为简捷。光绪三年,
南海县举行清乡期间规定,捉获的人犯由主持清乡的彭、夏两位知府讯
明,会同清乡武官禀请核办,即时批准,发到行营立可就地正法,不必
再到抚署请大令。 [86] 还有比这更简捷的,同治九年,杜凤治作为委员
在潮阳催征,知县朱尹伯带领兵船到柳岗等地勒令交“匪”,当地绅耆被
迫交出参与械斗、不安本分的“烂匪”十余人,只经过简单的审讯,便在
当地将其斩首。 [87] 同治十一年南海县清乡,仅二月下旬,就杀了38
人。 [88] 杜凤治作为南海知县,虽非清乡主持者,但拘捕、处理案犯都
参与意见。康有为的祖父康赞修对负责清乡的副将戴朝佐不满,认为
他“办得太宽”。康赞修曾通过杜凤治指证一个叫方亚芬的人是盗匪,不
久,方就被斩决。 [89]
光绪三年,省城西关有一个“抢夺多案”的花子会,很可能是个乞丐
的秘密会社,从广州知府的告示看,“花子会”的“罪行”无非“每遇民间
婚丧,勒索讹诈不堪,党羽众多,凶暴昭著”。 [90] 杜凤治其时任南海知
县,虽知道他们罪不至死,但因西关有很多手工业工人,“动辄恃众滋
事”,要杀一儆百,便向知府、按察使禀请处决“花子会”为首者两人,
斩决后本不必枭示,但杜凤治仍命将两人首级示众。 [91]
在上面的事例中,州县官并非判决者,只是在死刑案件中起间接作
用。但日记还记载了多宗州县官不经正式程序直接下令处死犯人的案
件。
同治七年,经杜凤治审讯,周年、周德不认供,杜认定两人“劣迹
凿凿可据,毫无疑义,既不承认,本拟用立笼站死,兹候另办”。 [92] 站
笼是一种刑具,可以把犯人装在里面示众,如站笼放在日晒雨淋之处,
断绝饮食,犯人被卡住脖子,会在两三天内受尽痛苦死亡。杜凤治就下
令把抢劫杀人犯江亚华用站笼站死。 [93]
同治九年闰十月,杜凤治再任广宁知县后不久,就下谕兵房及行杖
皂班添置站笼三个,加旧存共六个,又“钉人架子”两个。 [94] 几天以
后“钉人架子”就派上了用场。杜凤治亲自督率差、勇、团练围捕盗匪黎
亚林等人,因黎亚林等拒捕以洋枪打死帮役梁盛,杜凤治在抓获黎亚林
等人后,便命“黎亚林、黎亚晚、程亚保、程亚养俱不必细问,各重责
藤条百下,四犯分四架用钉钉定,舁至墟场码头示众”,两日后四人先
后断气。杜凤治命令示众五日,过了十三日墟期方准殓埋。 [95] 据杜凤
治在日记所画,“钉人架子”是一“工”字形木架加上“X”状交叉木条。
用“钉人架子”钉死犯人是历代典籍无载的酷刑。
不久以后,广宁县容村公局又捕获犯“抢案多多”的首匪容美庆。容
美庆拒捕受了颇重的枪伤,杜凤治为避免其伤重死亡,逃脱死刑,就命
把垂死的容美庆枷钉南门外示众。 [96]
盗窃犯周亚有越狱被捉,杜凤治因对其越狱生气,下条子令手下准
备站笼,把周亚有和不肯供认的几名抢劫疑犯一同站死。亲信“家人”严
澄提醒:“周亚有所犯案是偷窃,情节不重,罪不至死,还请斟酌。”杜
在气头上最初认为“此犯断不可留,虽为窃犯,凶恶过于抢劫”,但转念
一想,严澄所说有道理,于是“且将条收回暂缓办理”。 [97]
杜凤治再任广宁后几个月间,先后钉死五人,还准备以站笼站死四
人。杜出此狠手,大概因为上一任知县曾灼光庸懦无能,他希望以严刑
峻法震慑盗匪。他到任不久就下令添制站笼、钉人架子,说明实施这样
的酷刑虽不符合王法,但已成为惯例,杜凤治并不担心自己这样做会受
到上司的追究和处分。几年以后,他还不无自豪地忆述:“于石狗地方
活钉四人,抢案立止,河道畅通,夜亦可行。时李星衢中丞移节西省,
道出端江,晤方子严现察,一见即言杜某大有才能,一路颂声洋溢,惜
不早知之。”
[98]
在署理罗定知州时,杜凤治也有令犯人站死的记录。光绪元年,他
按照戴姓族绅的意愿,把用刀“伤母致死”的犯人戴大全“捆绑打入立
笼,钉缄坚固,舁出头门示众”,戴大全次日气绝身死。 [99] 从日记所记
看,戴大全“伤母”的情节很可疑,即使他确实忤逆,对78岁老母殴打则
可能,动刀子就太背离常理。其母是多日后病故,因伤致死只是族绅的
一面之词。 [100] 然而,贫穷无业的戴大全平日与戴姓绅耆颇多冲突,其
兄又是参与会党起事的外逃者,不能排除戴姓族绅想借知州之手除去戴
大全这个惹是生非的族人。在处置戴大全之前,杜凤治要戴的舅父容亚
一和其他亲属出具戴大全穷凶极恶、要求知州从严惩办的具结,以便作
为非刑处死戴大全的依据。 [101]
在罗定知州任上,杜凤治属下东安知县刘彬把咸丰年间杀毙六命的
犯人李德明“讯明将其活钉”。日记说,案发时虽有事主控告,“未诣检
验,其案不办”,到光绪元年事主拦舆喊控才把李德明拿获。 [102] 日记
记此案只有寥寥数语,但案件发生在一二十年前,并非刘彬经手审理,
凭事主控告就把李德明钉死,按照清朝法律,甚至按照“就地正法”的章
程,这样做也是草菅人命。
光绪三年再任南海知县时,杜凤治打算以站笼处死强奸幼女的罪犯
张亚志,为此他同按察使周恒祺有一番对话:
予向臬台言张亚志已六十四矣,如照例详办,归入秋审亦
需两年,或逢部驳则又一年。犯如许年岁,设狱中病毙,岂不
幸逃显戮?故不如外办,案情、供词已确凿无疑,将犯枷立木
笼,抬至犯事地方示众。广东人心浮,闻有站笼之犯,定倾城
往观,必然无人不知,互相论议,足以示诫,用法莫妙于此。
臬台谓天下刑之重未有重于立笼者也。求死不得,强壮少年必
需三四日,年老怯弱者亦需一日,其受苦殆难言语形容,倒不
如一刀之痛快决绝。此案外办甚是,该犯亦应令其受苦而死,
唯不可令其站死,于心难忍。死法甚多,用重枷枷死亦无不
可。予甚以臬台所说为然。 [103]
杜凤治的话反映了州县官实施“外办”处死犯人的一般想法,按察使
的话反映了高层官员对“外办”默许的态度,上下级都认为用酷刑处决某
些犯人可以起到广泛的震慑作用。上文以站笼站死江亚华一案,杜凤治
是同幕客反复讨论后决定不上报而“外办”的。以“钉人架子”钉死黎亚林
等人后,参与围捕的武官江志托人转询“石狗(地名)钉办黎亚林等一
案曾否通详”,杜凤治回答说:“以道宪深念团练、保甲事,嘱予沿河亲
往劝办,故自初五出门,十四日归,其中一切情形夹单禀之……现已安
静,故发通禀,非石狗一事也。”
[104] 杜没有正面回答江志提出的问
题,但杜凤治对上司的默许是毫不怀疑的。
广东其他州县官“外办”非刑处死犯人的也不少。例如,惠来知县陈
元顼“自言办土匪甚认真,就地正法及拿到即杀者共有二十余名”。 [105]
杜凤治再任广宁的前一任曾灼光,也曾把疑犯钉死两名、枷死两名。
[106] 遂溪知县白朴因枷犯乘风雨夜逃逸,“钉犯一名毙”;几天后“捉获
枷犯一名,当即钉示”。 [107] 四会知县乌廷梧因疑犯林建、李志越
狱,“嗣将林建拿到,一顿乱棒打死,李志亦将于监中饿死,报病死了
案”。 [108] 清远知县郑晓如抓回逃走羁犯,不待其认供,“立将立笼站死
数名”。 [109] 徐赓陛任陆丰知县时甚至活埋一人。 [110]
以站笼、钉人、活埋等非刑处决犯人的事,在清朝各种官方记载、
档案以及州县官、幕客的私人公开著述中都不易找到。 [111] 杜凤治的日
记留下了罕见而真实的记录。
三 杜凤治审案案例
(一)命案
中国历史上各个朝代都标榜人命为重,作为第一级承审官员,州县
官的看语对命案疑犯的命运至关重要。杜凤治宦粤十几年处置的命案不
少,本目主要写杜凤治审理过的几个复杂离奇的命案。
1.罗亚水杀死三人案
广宁人罗亚水于同治四年五月杀死罗天佑、罗天中、罗绍勋三人,
广宁知县王炘前往验尸时,罗天佑妻范氏、罗绍勋妻潘氏及罗天佑四子
亚概即亚启等均具结打手掌模拦验,情甘领尸回葬。结内声称罗亚水杀
死三命后即行逃走,族众追拿,赶至高要羚羊峡口,罗亚水畏罪跳河身
死,凶犯既然死亡,情甘罢讼。到杜凤治任广宁知县后,同治六年六
月,罗绍勋妻潘氏及罗亚启,线人卢保、邹北养,绅耆潘定明、莫溥万
等又拿获一个罗亚水捆送来县衙。但按县衙保存的文书,杀死三人的罗
亚水已投河死亡。杜凤治立即讯问,潘、莫二绅耆和线人卢、邹都愿意
具结保证送来的人是罗亚水真身。又讯问潘氏、罗亚启当年为何具结,
两人答说当日系罗耀南、罗辉南令子罗华养冒充亚启具结打掌模,尸亲
并不知道,拦验是被罗耀南等哄阻。追问不知道为何领尸,何又领尸无
结,潘氏、罗亚启的供词含混,总推到罗耀南等身上。杜凤治又了解
到,当日经罗姓本家调和,罗范氏、罗潘氏、罗亚启等得到200余两银
后情愿了结,故此拦验,范氏等具结谓亚水已死,领尸完案。罗亚水亲
属在衙门官吏、门役也各花费数百两银。然而,投河的是罗亚水之弟罗
亚灶,他并未伤人,投河后也没死,在同治五年因其他原因死去。罗亚
水与罗天佑等原为争家传靛秤起事,天佑为亚水五服内之堂叔祖,绍勋
亦长一辈。此前罗亚水之父被罗天佑等砍死,亦未报官,和息了事。杜
凤治比对潘氏、亚启手掌模,与具结的相符,判断当日他们确实愿意和
息,但事后复翻。当时的广宁知县王炘对此案未验尸更未详报,接任的
知县张希京虽有禀报,但语多笼统,曾将罗耀南、罗辉南羁押勒交凶
犯,杜凤治接任后两人以病保释。此时,罗潘氏贿和复翻不难处理,最
难办的是如何回护王、张两位前任知县和使自己免责。杜凤治乃命将罗
亚水收禁,将送罗亚水来的一干人等交差役看管等候复讯。 [112]
至此似乎已案情大白,但杜凤治调离广宁署理四会时尚未结案。总
督根据按察使的报告批示:“案关三命,情节何等重大,王令既不能查
出真情,率听尸亲拦验和息,接任之张令、杜令又以尸亲控情变幻,任
意耽延,以此颟顸无能、玩视民命,必须据实参办,以肃吏治而雪沉
冤。”三任知县都将因此案被追究。 [113]
但官场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过了一年多,王炘已丢官,而张、杜
仍在官位上。日记称贿和复翻的原因是罗亚水族人承诺的银两没有到罗
潘氏等人之手。杜凤治已向按察使禀报过,但按察使不接受杜的解释,
又派委员到广宁调查。 [114] 后任广宁知县饶继惠同杜凤治一样不想得罪
几位前任,也是拖拖拉拉,到离任时没有结案。同治八年六月,杜凤治
到肇庆府城,同新接任广宁知县谢树棠(蕖舟)、肇庆知府幕客赵光垣(梅洲)、道台幕客吴桢(咏帆)、谢的幕客姚卓堂等人议论此案,“共谈罗亚水案必要检验。梅洲谓亚水如死,案亦了矣,监禁二年余又不死。咏帆看稿毕,亦谓非亚水死不可,惟饿死与病死等耳,大家一笑”。 [115] 几个人都认为此案要避免继续追查,不牵连几任广宁知县以及当日参与贿和命案的幕客、书役、差役、“家人”、绅耆,最好的办法就是在监狱中把罗亚水弄死。从一众官员、幕客取得共识时的轻松愉快神情来看,州县枉法处置命案是平常事。同治九年杜凤治回任广宁,日记再没有出现罗亚水的名字,大概已死于狱中,此案便不可能再追查下去了。
2.谌郭氏因奸引发人命案
在四会任上,杜凤治处置了一宗因奸引发的人命案。同治八年四月
十四日晚上三更,在县城开馄饨面店的谌经初由店回家,开锁进门后再
关门,突然有一年轻大汉赤条条手持刀要出门,谌经初觉得此人想行
凶,就一面执火枝同他格斗,一面呼救。该男子见邻人快到,就撞开屋
瓦从屋顶逃走。地保李扬明来到,问明情况,认为是奸情无疑。谌家屋
后有一大废园,有不少树,园外是一条河,邻居到时此男子已无踪影。
谌妻郭氏不肯说实话,谌经初知道其妻做这样的事不止一次,见奸夫已走,打算就此罢休。没想到第二天河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因为前夜有人从谌经初家房顶逃走,地保判断就是此人,事关人命,便禀报知县。[116]
杜凤治前往勘验后确定此人系生前落水淹死,再勘查谌家房屋,情形与地保的禀报相符;验毕,命将谌经初、谌郭氏、婢女喜彩、李扬明及左右邻七八人均带回县衙讯供。左右邻的口供同地保的禀报一致,杜凤治讯后即将他们释放。谌郭氏开始抵赖,掌嘴四次后供出死者名李亚兴,常至店吃面,两人勾搭上,趁丈夫不在家通奸三次。当晚以为谌经初在店里过夜,想不到谌经初突然回家撞破,致使李亚兴逃走落水丧命。杜凤治了解到郭氏此前曾离家出走月余,有人见其与龟婆同行,必然是去做娼妓。因为谌经初做的馄饨很好,生意不错,勤俭度日,有些积蓄,郭氏在外不如在家温饱,故仍回家。谌经初没有责备郭氏,一切含忍,如果没有李亚兴落水死的事,谌经初将继续含忍下去。杜凤治对谌经初说:“汝辛苦俭勤,稍有饭吃,为妇浪费已属不赀,此种妇留之,将来恐汝有性命忧。愿弃之乎?”知县说到这个份上,谌经初只好叩头说愿弃。虽然知道谌经初还是有点留恋,而且按律例他有权领回,但杜凤治认为“风化攸关”,即按律例判将郭氏官卖,以惩办惹出命案的“淫妇”。对老实巴交、无辜牵入命案的谌经初,杜凤治有点同情,对他说:“此番事由汝起,命案重矣,衙门如许虎狼,均知汝有几个钱,尽可以破汝家。但若辈亦辛苦为汝办事,小小茶资不能不应酬一二,如署内外人等勒索多资,汝切勿与,逼汝太甚,竟来大堂大声喊冤可也。”[117] 所谓“小小茶资”,肯定也不是几吊几两可以打发的,但有杜凤治这番话,谌经初也许不至于破家失业。
3.唐、梁两姓互控命案
光绪元年五月底,杜凤治在罗定知州任上,接到唐姓、梁姓互控命
案。唐姓一方呈称:唐灶敏牧牛于梁姓村后官山,梁姓称系本族人种松
树的私山,要来牵牛,相争中梁灶火将唐灶敏戳伤致死。梁姓一方则控
告唐姓砍死其叔。杜凤治派人调查,得知的案情是梁姓看到唐灶敏已
死,唐姓必然报官,就将本族年老患麻风之族人梁日旺弄死,捏称相争
时被砍身死,希图以一命换一命。 [118]
六月初,杜凤治审讯此案。唐灶敏妻陈氏背负两幼女应讯,杜凤治
觉得“情实可悯,赏钱一千文”。接着审讯梁日旺“被殴毙”的情节,梁姓
称是唐雷公五所为,又审明伤毙唐灶敏的人是梁灶火,便命将梁姓应讼
的梁亚章和地保梁亚德羁押,令交出梁灶火,再等候下一步审讯。该地
生员黄荣、唐龙渊、唐桐辉等十余人来到衙门呈递公禀,都说是梁姓殴
毙唐灶敏,自将梁日旺致死抵制,并愿具结承担所说属实,此公禀与杜
凤治得到的信息相同。杜凤治又了解到,梁日旺年已七十七八,无妻无
子无女,孤苦一身,当庙祝靠早晚香火糊口。梁姓人虽多,并无绅衿。
[119] 地保、绅士都证实梁姓一方伤毙唐灶敏是真,而梁日旺则是梁姓自
行杀死作为抵制。梁姓无绅士,在这次诉讼中处于不利地位。
案件前后审了两个多月,梁姓指杀死梁日旺的凶手是唐雷公五。此
人供称名为唐五,因未娶妻前人叫他寡公五,梁姓称之为“唐雷公五”,
显然是想让官员认为此人很凶暴,这是清代民间诉讼的常见手法。杜凤
治又传当日具结的绅耆到公堂质讯。还传来证人陈亚茂,他在唐灶敏因
伤而死的第二日,亲眼见到梁姓致死梁日旺。据陈亚茂供:当时自己由
素龙趁墟回时已傍晚,经过中村之榃芃冈,见白头发之梁亚松同不识姓
名后生二人在山坡用竹篷遮蔽,闻声系梁日旺叫喊,似受砍伤疼,旋即
无声,自己畏凶怕累不敢近前。又供梁日旺系其伯母之兄弟,平时呼之
为舅,故认识,闻声知其为梁日旺。又提唐五、唐义讯供,两人均供并
不在场。生员黄荣等到案质证,力保唐五、唐义必无殴毙梁日旺之事,
系梁景泰、梁日宽等起意令人致梁日旺死,以为抵制。提梁亚章、梁亚
德三面质讯,杜凤治对两人“众供确凿,犹敢狡卸”,予以重责后继续收
押。被控杀人的唐五、唐义虽有绅士力保,但仍没有当堂释放,继续羁
押候讯。又谕令差役尽快拘捕涉嫌杀死梁日旺的梁景泰、梁日宽、梁亚锦等,提同质讯。 [120]
梁亚章、梁亚德是出头控告唐雷公五殴毙梁日旺之人,杜凤治单独
提讯梁亚德,说你是地保,在官人役,不妨据实直陈,免致拖累,如怕
本族人怨恨,可以推说身为官役,公事公办,不得不说。但梁亚德吞吞
吐吐,总说自己不在家未经目见,访闻村中老小男妇都说梁日旺被唐雷
公五、唐山佬二等殴毙。杜凤治认为梁亚德显有情弊,说日后讯明,就要办该地保以谋串毙命之罪。
此案案情可说基本清楚,杜凤治派人调查弄清了真相,十余绅耆的证词更是杜凤治做判断的主要依据。梁姓为抵制唐姓的控告杀死本族老人,反映了民间诉讼手段有时非常可怕。不过,日记也没有记载此案的结案与上详,因为被指控伤毙唐灶敏的梁灶火和致死梁日旺的梁景泰等真凶都没有到案。当时疑犯离开本州县境后要缉拿归案很难。几个月后,杜凤治就回任南海了。州县官普遍任期短、流动大,也是很多案件难以结案的原因之一。
(二)奸拐案
1.罗文来被控强奸侄媳案
同治七年十月至十二月,杜凤治在四会知县任上,审理了罗绮林控告有服族叔罗文来强奸其妻王氏一案。杜凤治的门生、广宁增生黄宪书来函,为其内弟罗绮林妻被族叔罗文来强奸请求严究。此案已呈告一次未准,因为黄宪书的关系,案件被受理。杜凤治先谕请罗姓族绅罗元华等就此案公禀,以便核夺。 [121]
罗文来得知黄宪书出面控告,反控黄宪书讹索,杜凤治就劝告黄宪书回广宁,不要留在四会参与诉讼。 [122] 黄宪书此后再没有参与。
提讯时,罗绮林及妻王氏控三服叔罗文来强奸。罗文来有州同职衔,颇富有,供称并无其事,咬定黄宪书唆耸讹索。杜凤治早谕令罗姓族绅罗元华、罗翰华、罗述华、罗翠华、罗心源等禀复,但罗姓族绅并无一词。杜凤治也猜出几分,仍判令着罗元华等秉公查处禀复候夺。[123]
典史谢鉁奉杜凤治委托审讯了罗文来,向杜凤治报告:罗文来“见罗王氏少艾美貌,伊有钱思淫,虽仓卒未必成奸,而两次调奸或所不免”。杜凤治当时就打算等待罗元华等禀复后罚罗文来千金充公了结此案。 [124]
杜凤治对案情的判断是:罗王氏少艾,“罗文来多财思荡、见色起淫,虽一时不能用强,绮林及王氏供奸已成未必有其事,而文来手足语言调戏恐所必有”。因为罗文来“身为尊长,罔识羞耻”,乃交捕厅“严行看押”。罗文来设法走杜凤治门上的门路,但杜凤治认为“罗文来多财心荡,见色起淫,既捐职衔,又属尊长,人面兽行”,对其态度颇为严厉,门上不敢进言。街正、廪生李方珄自称罗文来中表,请求保释,也被杜凤治拒绝。 [125]
然而,族绅罗元华等经过几个月后,很可能是探听到杜凤治的口风,终于出头做出有利于罗文来的表态,认为奸案无据。杜凤治以其事出有因,罚罗文来一笔城工费后省释。 [126]
日记对审讯此案的细节没有太多记录。如果仅仅是调戏而无其他忍无可忍的情节,罗绮林夫妻肯定不会捏造事实控告有财有势的族叔,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且诬控有服长辈强奸将会反坐受严惩。族绅也许是无法查清真相,也许是有心包庇罗文来,几个月都不敢明确表态,但又不敢指称罗绮林诬控,从日记的字里行间,也可知杜凤治猜到罗绮林所控为实。若罗文来强奸有服侄媳罪名成立,那是死罪。罗文来是富绅,奸案没有直接铁证,如果罗姓族绅包庇,杜凤治很难定其奸罪,定了也不符合杜凤治的利益。于是,杜凤治就大事化小,把强奸有服亲属的重案办成调戏的风化轻案,重罚罗文来一笔银两了事。富人被控奸案,官员、幕客、吏役、“家人”、绅士都有可能从中获利,罗文来除罚款外其他费用肯定也花费了不少。结案后日记对罗绮林再没有记载,既然黄宪书出了头冤情都不能申雪,罗绮林夫妇大概只能忍气吞声了。
2.刘亚同被控强奸使女案
在南海知县任上,杜凤治审理刘亚同奸案,与上一案也颇为相似。同治十二年闰六月,使女欧天彩控告刘亚同强奸。杜凤治在日记中判断:“看其情节,定是和奸,允与欧银两翻悔。”刘亚同母李氏为抵制,控告欧天彩偷窃。杜凤治不相信有偷窃的事实,于是将刘亚同交差带候,欧天彩是年轻女子不便羁留交保,“候传亚同妻及其弟、弟妇二嫂又亚同子亚耀到案质讯核夺”。 [127] 这些亲属不可能做出不利于刘亚同的证词,显然,杜凤治一开始就想大事化小。
其间,按察使幕客孙应堃(石泉)出面为刘亚同说情,因刘亚同有
本家侄,与孙有交情。杜凤治在堂讯时对欧天彩“谕以一控奸一诬窃,
均无确据”,因刘亚同欠欧天彩工银20两,打算判刘亚同出银60两给欧
了案。但欧哭求申冤,不肯收银具结。 [128] 刘亚同连工银都不支
付,“和奸”之说就很不合情理,从日记描写欧天彩的态度,可知她所控
当可信。不过,杜凤治大事化小的主意已定,不准欧天彩再控。后来也
是判罚刘亚同一千两银子,过了一段时间,杜凤治同孙应堃又提起此
案,“询石泉刘亚同如罚不起千金,稍减亦可”。 [129] 此案在日记中也再
无下文,估计是刘亚同缴交了几百两罚银和付给欧天彩若干银两了事。
知县已决意不采信强奸之说,弱女子欧天彩即使坚持控告也没有用。
3.陈、梁互控奸拐案
同治十三年,杜凤治在罗定知州任上所办的陈贤书控邻居梁奀六火等恃强轮奸伊女,梁袁氏控陈贤书之侄陈木成、陈金水诱拐伊侄梁奀六火之妻陈氏一案,情节相当曲折离奇。
据梁陈氏供,因被其夫梁奀六火责打,邻居陈贤书妾蔡氏劝梁陈氏暂避至其外家。蔡氏令其侄陈木成、陈金水带领梁陈氏到一处不知何地、日久始知为附城辛屋寨辛木安家,陈木成兄弟不知去向,梁陈氏就在辛家一住四月有余才被家人寻回,但在这四月余并未遭到奸淫。杜凤治认为梁陈氏所说尚似实情,陈木成、陈金水“拐卖之迹未露,拐卖之情实真”;又认为“陈贤书控梁奀六火等奸情,毫无凭证,所有情节仅出陈贤书一人之口,安知非梁袁氏控侄诱拐,架捏抵制”。其时陈贤书女已出嫁,不便提案验讯,杜凤治当堂将陈木成、陈金水薄责,陈贤书坚持说“拐虚奸实”,杜凤治就判令交出其女及妾蔡氏再行核断。 [130] 杜凤治不采信案情较重的“奸”的情节,也是出于大事化小的考虑。
审理此案时正届晚稻收割季节,互控两造都在羁押之中。因为案情
难以理清,短期内不可能结案,杜凤治就把全案男女以及地保等都释
放,理由是以免耽误农务,等陈贤书妾、女到堂后再审讯。 [131]
谁知梁袁氏、梁奀六火、梁陈氏回去后,当晚梁陈氏便羞愤自尽。
梁奀六火、两个伯母梁袁氏和梁戴氏具呈请求免予验尸。在此前的审讯
中,杜凤治因知道梁奀六火家贫,梁陈氏只有16岁,自幼当童养媳,外
家已没有人,因此对她颇为同情,初讯、复讯对梁陈氏“并未申饬一
语”,并不准梁奀六火以后再殴打凌辱其妻。为何一离县衙梁陈氏就自
杀?杜凤治判断,为陈氏逃亡及取赎回家,又与陈姓涉讼,梁家费去百
余千钱,将所有田、房全数卖去,日后将难以度日,梁袁氏、梁戴氏、
梁奀六火肯定对梁陈氏埋怨唠叨。梁陈氏受不了,起了轻生之心。当地
断肠草又容易找到,于是就服断肠草而死。既然丈夫及两伯母(看来梁
奀六火的父母已不在)力请免验,梁陈氏又无外家,允准了也不会留下
麻烦,杜凤治就同意免验,令梁奀六火等具结后归去。 [132]
本来,杜凤治释放全案男女回家收割,案件其实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再次传集全部涉案者到案审讯很难做到,后续了解到的情况令杜凤
治也感到困惑。杜凤治向练绅潘灿等四人打听陈贤书为人如何,潘灿
说:“此人平日教读为业,不闻有不法事。”四人还说拐卖梁陈氏的人并
非陈贤书之侄陈木成等,乃罗平人陈亚灿。至于陈贤书控梁奀六火等轮
奸其女,四位练绅“俱言恐无其事,一控其奸,一控其拐,互相抵制
耳”。杜凤治听了以后觉得此前自己对案情的判断有偏误,即写朱谕命
罗平练绅梁羡珍等确查此案。 [133] 不过,陈贤书是读书人,说他捏造自己的女儿被轮奸的情节抵制,未免太不合情理。
后来日记又记:“予在乡访闻梁袁氏控陈贤书侄陈木成等诱拐伊侄梁奀六火妻陈氏一案,实系罗平地方陈亚灿诱拐卖与辛木安,与陈木成等无涉。因陈贤书控梁奀六火强奸其女,以是挟嫌牵控。又访查得陈贤书女已出嫁,强奸、诱拐者实系陈贤书族人,与梁奀六火亦无干也,提出陈木成释之。”[134] 从这段话看,拐案疑犯一开始就定错了,但后来认定的陈亚灿却没有到案。陈贤书女被奸案是否发生过,疑犯何人,杜凤治自己也糊涂了。
一两个月后陈贤书病死,而梁陈氏此前已自杀,陈、梁两家肯定无力再把官司打下去,两家油水已经榨干,书吏、差役、绅士也不会再感兴趣。日记在陈贤书死后再没有记载此案,显然是没有再办下去。
由于勘验技术等条件所限,更由于涉案各方都有意隐瞒、歪曲、伪造事实,日记所记的奸拐案往往都是诡异百出、真相难明,成为杜凤治笔下的“罗生门”。通过这些案件既可看到其时中国社会的各种阴暗面,也可看到州县官审理奸拐案面临的困境。
(三)婚嫁家庭案
1.熊梁氏控梁陈氏将女改嫁案
同治十三年,杜凤治在罗定州任上审理了一宗婚姻纠纷案。熊梁氏
控梁陈氏悔婚将女改嫁潘以昌。梁陈氏则称其女原聘嫁熊梁氏长子,未
过门此长子已死,算来今年25岁,己女23岁;熊梁氏次子熊亚木代兄出
头,硬称是其聘妻。杜凤治初审时发现,熊梁氏次子自称21岁,身材只
像十五六岁光景,即使真的21岁,也与梁陈氏所缴婚帖八字不符。但杜
凤治认为,梁陈氏既知婿死,应请媒人与熊梁氏说明将婚帖取回方可改
嫁;熊梁氏有“讼棍”教唆,所以屡控不已。 [135]
在审理中杜凤治对熊梁氏说:你儿子最多十六七岁,把你儿子带到
街市,没有人会相信他有21岁。婚帖上写你长子系庚戌生,死已久,人
人皆知。你听“讼棍”设计,以次子冒充长子。你要娶之媳妇,是你次子
之嫂,难道你次子忍心以嫂为妻?你不过因为聘定媳妇花费不少,长子
死了人财两空,想为次子谋一媳妇而已。你不妨说明真相,本州为你判
还聘钱,让你另娶一媳妇何如?熊梁氏供熊家三代单传,一定要原媳。
杜凤治又多方开导说:你原来聘的媳妇已经被潘以昌娶去,再娶回来,
声名也不好听。你说单丁三代,要娶媳妇生子,但并非只有梁陈氏之女
能生子,可以娶其他人。但熊梁氏不为所动,执意要判归原媳。杜凤治
想到,一定是“讼棍”教她执定要原媳,但原媳已嫁,木已成舟,官如判
准还原媳,便可多索钱财。杜凤治便暂时不问熊梁氏母子,提梁陈氏、
潘以昌上堂,亦暂不讯供。又提潘以昌媒人岑某到案,责备其不应冒昧
做媒将有夫之妇改配与人。岑某供称自己乡愚无知,以为其婿已死人人
皆知,另配无妨,想不到熊梁氏会执婚帖兴讼。杜凤治又查得州署刑房
书识熊禧为熊梁氏作呈词,若不对熊禧示以利害,熊梁氏、熊亚木就不
肯了事。于是就退堂把熊禧传来,熊禧辩解说自己没有唆讼,但杜凤治
认为,必须使熊梁氏母子知道靠山没有了,才会愿意收回聘金了案,于
是命将熊禧收押到羁所。 [136] 本来对略有地位的涉案人通常会交条件稍
好的书吏房或差馆看管,这次把熊禧押入羁所显然是为造成更大压力。
绅士彭肇庄曾为熊梁氏的呈禀作保,称熊梁氏所控情真事实。杜凤
治把彭肇庄找来,要彭劝说熊梁氏自认虚捏,认了也不会追究,而且会
判还一些钱让其次子可以聘妻;果再执迷不悟,就要追究其捏情讹索,
到时就人财两空了。杜凤治还提醒彭肇庄,你作为绅士对呈禀滥保也有
责任,如果你说服了熊梁氏具结了案,对你的过错就不追究了。 [137]
因为熊梁氏不遵断,杜凤治就转过来着重审讯梁陈氏、潘以昌和做
媒之岑某,责备梁陈氏不应未将婚帖取回、聘礼送还,就擅将一女两
许,潘以昌不应冒昧娶有夫之女,如果有心,更为可恶。岑姓做媒,不
探询确凿,亦有不是。梁陈氏供得潘以昌聘钱26千文。杜凤治就断令梁
陈氏将聘钱26千文交还潘以昌,因为不应两边得聘金,岑姓将谢媒之银
亦送还,判潘以昌缴洋银百元存库,俟熊梁氏母子具结后给予作为另娶之资。此边先断,缴银就可以先释。潘以昌诉穷苦不能出这么多银,岑某为之代恳,杜凤治就减为80元,限五日缴案。 [138]
杜凤治知道潘以昌一定缴不出80元,后决定判他缴出20千文。刚好
此时练绅潘灿来州城,他可能与潘以昌同族,表示愿意帮助潘以昌10千
文,共合成30千文。杜凤治想到30千文还是不够聘一媳妇,以熊禧多事
帮熊梁氏兴讼,又罚熊禧10千文,共40千文。然后杜凤治提熊梁氏、熊
亚木、梁陈氏、潘以昌、熊禧到堂,令熊梁氏据实具结,承认长子已
死,以次子顶代冒控,现蒙知州宽恩,追聘金使可另娶,已知错自悔。
杜凤治就做出判决,判语大意为:“熊梁氏具结称长子早故,因梁毓宽
未将聘金交还,私将女改嫁与潘以昌,母子愤激,妄渎宪辕,兹蒙讯
饬,只得实供等语。梁陈氏不将聘钱交还熊梁氏,私嫁其女,诚有不
合。熊梁氏既经实供,情尚可原。判令潘以昌同梁陈氏缴银八十元,实
缘贫苦,未能多缴,求恳减数,现共缴钱三十千文,当堂给与熊梁氏母
子领去,为亚木娶妻以续香灯。熊禧恃充刑书,包揽讼事,为熊梁氏设计以次子冒充其兄诬控,以为妙策,梁姓一边无策可以破之,计殊不佳,一喝即破,反因是而大家受累,倒不如一到堂即据供明,此案早了结矣。即此可见熊禧之不安本分,本应重责革退刑书,姑宽,亦罚令出钱拾千文助潘以昌交与熊梁氏,合共肆拾千文,为娶媳之需。熊禧倘从此改悔,准其仍在科房帮同办事,如再有包揽词讼之事,不但责革,定干严办不贷。”两造及熊禧均具结完案。 [139]
杜凤治审理此案对两造虽有所威胁,但实际上施加的压力不大。如对潘以昌,原先要他缴交百元,但最终缴出20千文就算了。两造都是穷民,杜凤治只求尽快结案息讼,判决对两造都有照顾,也充分考虑到执行的可能性。
2.陈天锡抢婚案
同治十三年,杜凤治在罗定州任上审理了一件抢亲案。陈天锡强抢
欧临昌之女,当晚即令与其侄圆房。职员陈天健、监生陈发阳扛帮做
证。对做证的两个陈姓绅士,杜凤治的前任已讯实详办,拟以革去功
名、礅禁三年;但被按察使批驳,因捐职监生不宜拟以礅禁,札饬改
拟。杜凤治便再提讯三人,三人均翻,不认强抢。杜凤治最初打算从宽
了结,但幕客但鸿恩查了律例和案例,认为陈天锡令侄陈长国与该女子
圆房,罪应加等,最轻也应拟流。杜凤治则认为,陈长国虽不应奸污女
子,唯事皆其叔所为,叔既定罪,长国与中、保人等均可宽释。陈天
健、陈发阳业已详革应勿庸议。 [140] 稍后,陈天锡被拟满流,陈天健、陈发阳获保释。 [141]
被害人之父欧临昌当然不满这个判决,于是赴按察司上控,称杜凤
治的门上严澄受贿播弄,判决不公。然而按察司衙门不仅没有受准,反
而认为欧临昌不服上控背后一定有“讼棍”唆使,谕令罗定州查出该“讼
棍”惩办。杜凤治决定让欧临昌吃点苦头,供出背后的“讼棍”,乃将欧
临昌拘传到州衙,追问何人教其上控。欧临昌供称是一算命先生为其作
呈,但上控是自己去的。杜凤治认为他设词推诿,说这个算命先生就是
主唆“讼棍”,责令欧临昌交出,并要其交出行贿严门上过手者何人。欧临昌供实在交不出,杜凤治斥责说既交不出,何故妄控?令责三百并枷号,要“讼棍”交出再行释放。 [142]
欧临昌枷号了十多天,杜凤治知道他肯定交不出“讼棍”与指出过手
行贿的人,见他已吃了苦头,于是就以农忙为理由,令其出具悔状,称
案经断结,自后断不敢再事翻控。欧临昌不敢坚持,甘愿具结。保释前
杜凤治仍要欧临昌供出“讼棍”,欧临昌只得说出算命先生姓冯,鹤山
人,对他说如果上控,不但可使已释之陈天健、陈发阳受惩处,所失奁
物亦可追回。欧临昌就把耕牛一头卖去得银七两,尽数交冯某作为上控
费用。但冯姓如何上控,呈中如何措辞,欧临昌并不知道。杜凤治就对
欧临昌说,如果你把冯某扭送来州衙,或报告州衙捉拿,可以替你追回
那七两银子。杜凤治发现欧临昌手背有伤,欧临昌供是押在枷亭时,差
役为索贿,将其两手反缚不令转动,家属张罗得钱三千文给予差役,但
差役嫌少,又将其小衫剥去。差役推说欧临昌手肿系生疮所致,杜凤治验得是铐伤,就命责惩差役。 [143]在《大清律例》,对抢婚的惩处归于《户律·婚姻》类下,规定:“凡豪强势力之人,抢夺良家妻女,奸占为妻妾者,绞监候。妇女给亲(妇归夫,女归亲)。配与子孙、弟侄、家人等,罪归所主,所配男女不坐(仍离异归亲)。”[144] 这宗抢亲案,只处罚陈天锡,而强行与欧女圆房的陈长国被宽释,虽不符合今人心目中的法理道义,但没违反清朝律例。欧临昌作为受害人,家庭受到严重伤害,先前的判决没有提及给予他任何补偿,认为判决不公、背后有弊完全有理由。然而,他不仅没有争来公道,反因为不服上控受到惩处,关押枷号时还被差役勒索刑伤,于此可见普通小民的冤苦无告。
3.冯谢氏、冯杨氏控冯凤祥欺嫂噬侄案
同治六年,杜凤治首任广宁时审理了冯谢氏、冯杨氏呈控冯凤祥欺
嫂噬侄一案。冯氏有三兄弟,长兄冯麒祥于娶谢氏之当年病死,谢氏17
岁守寡,守了29年,已快合旌表之例。二子冯麟祥七八年前也已去世,
妻为冯杨氏。麟祥长子过继给大宗麒祥,事经同族在祖祠公议继定。而
老三冯凤祥提出自己也要过继一个儿子给麒祥,很明显是为争家产,冯
谢氏、冯杨氏不愿,于是兴讼。杜凤治在公堂对冯凤祥说明王法的定例
重大宗,大宗无嗣以次房之长子承祧,如次房亦只一子,才于又次房择
继,而且你嫂不愿意,不可违例妄争。但冯凤祥一再说是其父遗命,不
愿遵断。杜凤治被惹怒,当堂斥责冯凤祥“人面兽心”,并说即使你父真
说过,也是临终乱命,到了公堂就得按国家定例,何况你仅凭口说,没有遗嘱做依据。冯凤祥本来已因钱债案羁押在条件稍好的号房,杜凤治命改押值日馆,作为对冯顶撞和不遵断的惩罚,并严催其所欠钱粮。[145]
关进值日馆后,冯凤祥表示愿意清还债务,家产也愿公分,再不敢得罪嫂子,也不敢再提自己儿子过继与长嫂的事。杜凤治就把冯凤祥改回号房收押,等还账、分家、过继事了再行释放。 [146]
此后杜凤治因应付广宁绅士闹考之事,没有时间审案。冯凤祥在过年时私贿差役离开号房回家,杜凤治知道后即命人将其提回关入值日馆。其时杜凤治已奉调署理四会,临行时把此案交代给接任的知县饶继惠,特别说明谢氏青年守节30年,自己如此判决是为“定继子以安贞节之心”。此前杜凤治为冯谢氏旌表之事已上详,又函托藩司和礼部的书吏,承诺办此事不花费冯谢氏一个钱。临行又再三嘱咐典史张国恩关照,把冯谢氏节妇旌表的事办妥。 [147]
在此案中,杜凤治一是看不上冯凤祥欺负寡嫂争产,二是反感冯凤祥的顶撞,但最重要的是对节妇冯谢氏的敬重,所以就坚持按律例办,完全满足了冯谢氏妯娌的诉讼要求。
(四)钱债田土坟山案
1.邱官之子与邓权惠上代钱债案
同治十二年三月,杜凤治在南海知县任上审理了一宗两造都有后台
的钱债案。臬署幕客孙应堃找杜凤治,说曾任新会、香山知县的邱才颖
(已故)之子向参将邓勋(已故)之子邓权惠索债,邓已被典史拘押;
孙当年曾在新会当幕客,故为邱子来打招呼,并讲述当日借债情节,称
有借票。邱子是督署幕客陈光照的女婿,要求邓权惠归还本银一千两、
利息一千两,多余的利息愿意充公。而杜凤治的亲家吴廷杰,受原广西
布政使康国器委托为邓权惠说项,邓与康有亲戚,邓称“欠固渺茫,票
亦捏造”,康国器不便亲自来,除托吴廷杰外,又托安良局局绅陈朴作
函关说。此前是南海县审案委员审理此案,因为两造背后都有来头,杜
凤治不敢怠慢,答复双方说自己将亲自审理此案,讯后再说。 [148]
因为邓权惠被押,吴廷杰又来说邓方愿意还债,但希望能保释出去
自行向邱方面议。据称欠票分两张,一张600两、一张400两,其利按月
二分,债务已20余年,如按年按月计算利息不赀。杜凤治说保释也可
以,但保家要可靠,定期十天或半月。邓一方不肯按年月计算利息也是
可以的,远年债务可按一本一利归还。吴廷杰说邓一方只愿意归还本
金,不计利息。杜凤治就提邓权惠审讯,对邓说最好找人同邱说合,不要再说借票为伪,也不要再以为何20年一直不追债为借口,因为有证人在场目击,很难推掉。 [149]
康国器又托杜凤治的好友兼亲戚许其光来关说,说邓权惠的堂兄是
康国器的女婿。据称如要罚邓权惠捐书院膏火经费一千、二千都可以,
若要还邱姓一文无有。杜凤治说,这样罚款没有来由,既然邓权惠愿意
缴银就好办了,叫他拿一千两来,别管我交给谁,邓权惠就可以马上释
放。许其光满口答应,立即去回复康国器。杜凤治想到必须给康国器面
子,所以只要求邓权惠还本金一千两,没有要求还利息,因为陈光照也
说过还本就可以了。杜凤治收到这一千两银后就转交给邱了结此案。
[150]
此案是上一代事隔20年的钱债案,按父债子还的规矩处置。从此案
可知,在钱债案中有地位的证人很重要,钱债纠纷被控欠债一方,即使
如邓权惠这样的有后台者也会被羁押,作为追债的手段。远年债务不按
债票、时间计息,而按一本一利计算。因两造背后都有人,杜凤治审理
此案时除尽量做到合法合情合理外,也尽量照顾两造后台的面子。
2.林胜扬、蒋光杰争田案
同治十三年七月,杜凤治在罗定知州任上审讯了林胜扬与蒋光杰、
蒋光俊兄弟争田一案。案情大致是蒋姓批耕林田,历年缴租,蒋光杰父
故后,蒋姓兄弟即不交租,林姓将田收回自行耕种,蒋姓率众赶逐,将
牛牵去,双方涉讼。蒋一方称其父并无批耕林姓田亩事,现耕之田系自
己祖业,前被大水冲塌,近年挑筑修复耕种。等到传集人证候讯,蒋光
杰躲匿不到堂,后蒋光俊来案。杜凤治查验两方田契,林契土名黄金
不错,而蒋契于土名处将字挖去,只余第一字,依稀可认是黄字,且有
涂改痕迹。杜凤治就对蒋光俊说:“汝无土名,何足妄争?”蒋供:“土
名现在,是虫咬的,黄字尚存,可见不错。”蒋光俊一到堂即振振有
词,滔滔不绝,说林姓有钱,请了无数乡邻来为见证,我无钱,只一人
挺身出来,且供并无兄弟,书名光俊,一名光杰,田实祖业,水冲筑
复,工本不少,并无批耕林田之事。杜凤治最讨厌能言善道的涉案人,
加上蒋契有明显瑕疵,且田邻都说蒋无理假契谋占,于是判断蒋光
俊“将新印假契,瞒控搀夺”,斥责其无理妄控、挖破涂改田契,判令蒋
光俊将两年欠租交还,田还林另批人耕,不许再妄争,免治诬告之罪。
蒋光俊仍哓哓辩解,杜凤治就将其薄责收押。 [151] 这类田土钱债细故案
件,只要州县官判决了,当事人不服也没有用。在此案中,杜凤治判案
的依据是发现了蒋姓契据明显有瑕疵,还有田邻的证词。于此也可知田土案中伪造契据的事肯定甚多。
3.彭球璋、吴天爵争坟山案
罗定知州任上,杜凤治审讯了彭球璋与吴天爵争坟山案。同治十三
年冬,彭球璋控吴天爵掘其子坟墓毁灭尸骸,杜凤治令该地绅士查复,
绅士禀报并无其事,彭不肯放弃指控,于是被押了几个月。其间太平墟
的绅士遵照知州谕令提出调处办法:山场本系官山,允许吴天爵建坟埋
葬,吴天爵出钱20千文,彭球璋为此案久押,加罚吴天爵10千文与彭球
璋以示体恤,并将彭球璋葬子处所留出,俾有拜扫之所。光绪元年六
月,杜凤治把吴天爵传到,判谕两造:彭球璋所控“掘坟盗骸”为“讼
棍”伎俩,是“轻听诬控”,被收押数月,“情殊可悯”,谕令按绅士调处
办理,又谕绅士彭肇庄等前往踏看定界,不许再争。但吴天爵以判钱太
多不肯具结,也被羁押。 [152] 杜凤治查知吴天爵家贫如洗,交不出30千
文,请求减少。杜凤治又减去5千文,吴天爵还是说交不起,于是要求
吴先具结,再谕饬练绅周荣元等为之商酌调停,准情度理妥为了结,又
谕彭球璋不得执意要拿足所判的钱文。然后就把两人省释。 [153]
一个多月后,吴天爵交到10千文,绅士们又助钱5千文,杜凤治自
己也捐出5千文,合共20千文。彭球璋供称绅士还没有定好界,杜凤治
让他再等一两天,绅士一定会为之定界,不必担心。 [154] 几天以后,杜
凤治传彭球彰、吴天爵到来,因吴天爵只能交出10千文,绅士助钱5千
文,杜凤治原先允诺捐助5千文,此时加到10千文,作为垫发,共凑足
25千文交彭球璋领去,并谕饬绅士尽快定界。杜凤治还表示,他垫发的
10千文如吴天爵和绅士都凑不出,就算他赏给算了。此案到此完全审
结。 [155]
这宗坟山案两造都是穷人,为何州官和参与处置的绅士都要自掏腰
包贴钱了案?日记没有透露太多情节。日记多处提到,广东的坟山都是
官山,如有空地允许民间埋葬,但很多坟山没有契据管业,估计彭、吴
都没有业权。此案开始杜凤治对彭球璋十分严厉,以诬控、不遵断为理
由羁押他几个月,但后来对他很客气、很体恤。杜凤治开头的做法应该
是为息讼,打压坚持控告、不愿遵断的一方。但民间坟山争执中不识王
法的穷民“挖墓灭骸”并非不可能,绅士虽没有包庇穷民吴天爵的动机,
但有可能是根据杜凤治的态度才做出“并无其事”禀复的。被挖坟且被无
辜羁押数月的彭球璋,如在“讼棍”指引下上控,可能会闹出点麻烦。杜
凤治对彭球璋软硬兼施,并大度地予以资助结案,除息讼的考虑以外,
大概是想花点小钱把麻烦事先消解。
四 州县官的缉捕权责
(一)州县缉捕的一般做法
缉捕是州县官主要公务之一,缉捕的本意应该包括缉查拘捕一切违
法犯罪者,但在晚清,广东有“盗甲天下”之称,缉捕几乎专指缉捕盗
匪。然而,“盗匪”既可合称,也可分指为“盗”与“匪”,前者专指抢劫的
强盗,后者则指其他各种严重违法者,如“会匪”(秘密会社成
员)、“斗匪”(参与大规模械斗者)、“赌匪”(开设赌业及以武力护赌
者)、“票匪”(违法售卖白鸽票等彩票者)、“烂匪”(平日不务正业经
常有违法行为者)、“窃匪”(盗窃犯)等。上述这些“匪”有时也会犯下
抢劫、抗官等严重罪案,与抢劫的强盗无异。督抚对州县缉捕抢劫的盗
匪尤其重视。杜凤治有一次同四会绅士黄翰章说做知县有四大要
务:“学校、缉捕、催科、听断。”黄翰章常有机会见到总督瑞麟,笑着
对杜说:“中堂只言二字,谓最者缉捕。”
[156] 而朝廷、京官对广东的盗
匪问题又很注意。光绪三年,御史邓华熙、曹秉哲奏粤省盗匪横行、弁
兵差役包庇、捕务废弛、大吏瞻徇,请饬勒限严缉。清廷据此下旨谕令
广东文武官员对盗匪“缉拿惩治,毋稍宽纵”。 [157] 粤省督抚刘坤一、张
兆栋受到很大压力,于是向州县官施压。
下面叙述杜凤治主持、参与缉捕的一般做法,晚清广东其他州县官
也大抵如此。
1.签差缉拿
对零星盗劫案和一般的“匪类”,杜凤治会首先利用州县衙门的力
量,发签命令差役缉捕案犯。在此过程中,他会不断比责差役,限定日
期破案。同治七年几个月内四会同时发生三宗劫案,杜凤治都签差捉
拿。日记在这段时间常有比责原差(最早接案的差役)的记载,
如:“比罗湖案原差,重责,限三日再重比,又比仓冈、远昌二案
差。”“罗湖案原差总役胡安重责,仓冈案原差陆昭重责。”
[158] “下午比
罗湖吴广德(已府控)抢案原差,总役李泰、胡安、谢章避匿不到,立
将三役当堂发条革役,三役帮伙枷号,俟获犯日释放。日前押土祠之更
练亦同枷号,并签票严拿李泰等。”
[159]
差役的装备、破案技术条件有限,无非靠查访、购线等笨办法,在
州县官压力下,他们只求尽快抓到人,有意无意错抓的不在少数。但杜
凤治和所有州县官一样,要依靠这些差役缉捕盗匪。
2.会营缉捕
所谓会营,就是州县官派出差役会同武营弁兵一起缉捕盗匪。茅海
建指出:维持社会治安、保持政治秩序是清军最重要、最大量的日常工
作。 [160] 分散驻扎在各州县的营、汛,平日的主要职责就是防范和缉捕
盗匪。如果劫匪人数较多,或者持有火器,差役不易对付,就必须会营
缉捕。
同治八年五月,四会邓村龙头乡张英书报案,称其米杂铺被匪明火
强劫,失去银百数十余两、钱三十余千。邓村绅士、党正陈天宠等亦同
递红呈报案请求会营严办。 [161] 绅民在报案时就已请求会营缉捕,可见
这是官、绅、民都熟悉的惯常做法。
为缉捕,杜凤治很注意同武营合作。如杜凤治再任南海时,九江一
带劫案频仍,杜凤治此前曾对九江守备何殿材有所接济,同何关系良
好,于是就表示愿意每月帮助何200元作为招勇购线办匪费用,又命头
役刘开带领四艘缉捕艇到九江听候何殿材调遣,合力会同缉匪,每十日
或一月一报,以便转禀上宪。 [162]
3.责成士绅协助缉捕
本来,明清两朝设立保甲制度的初衷就是要维护王朝的统治秩序,
遇有盗匪案件,地保、更练等都有防卫、禀报、追缉等责任,盗劫案发
后如果未能当场获匪,地保、更练会受比责。但州县官也明白地保、更
练不可能起太大作用。遇有盗劫案件发生,杜凤治更多是责成士绅协助
缉捕,方式有谕令公局、团练的武力协助,要求局绅、族绅交出本族本
乡的盗匪,要求绅士购线缉拿盗匪、对被拘押的盗匪嫌疑人做出攻保、
提供官府清剿盗匪的费用和悬赏缉拿的花红,等等。对士绅在缉捕中的
作用,将在本书第六章相关部分再详为论述。
在缉捕盗匪时都会株连亲属、宗族,而实施株连和造成威慑都要通
过族绅、局绅。例如,同治十年要缉拿南海良宝乡盗匪廖亚覃,廖亚覃
已逃走,杜凤治派汛官、巡检等督差往拆廖亚覃住屋,所拆实则其弟之
屋;又封廖亚覃家族的分支祠堂,并勒令廖姓士绅缴交缉拿廖亚覃的花
红。 [163] 廖亚覃逃到省城后,在亲属资助下逃往新加坡。杜凤治打听到
生员廖鸿乃廖亚覃近房,平时不愿意到公局办事,躲避在其父职员廖守
谦于省城所开的煤铺,就下朱签命差役捉拿帮助廖亚覃的亲属,并传廖
守谦、廖鸿来县衙责讯。 [164]
对较大的案件,就派出差役并会营、会同当地局绅、练绅一起缉
捕。例如,同治十年四月,广西布政使康国器族人康晋被盗劫,瑞麟对
此案很重视,通过广州知府催促破案。杜凤治回复说:“昨日下衙门已
严饬干役限十日必要破案,并会营札饬金利司协同绅耆查拿务获。不惜
重赏,案必可破。”
[165] 光绪三年五月,佛山叠滘的“赌匪”将被捕的开
白鸽票的疑犯抢走,并将杜凤治派去提解疑犯的差役殴伤掳去关禁。该
村绅耆见事情闹大,恐惹大祸,便递禀将仍戴着手铐、足镣的两名差役
送回。其时督抚力主禁赌,且“赌匪”夺犯拘差的行为严重违反王法和挑
战官府的权威,杜凤治就通禀各上司请示核办,签缉捕头役督带巡船三
号,会同佛山同知、佛山都司、五斗口司巡检以及佛山大奎堂练绅前往
叠滘调查、封铺、缉匪,并谕令将包开白鸽票厂的绅士陈维屏拘办。
[166]
4.亲自带队缉捕
同治五年十一月,杜凤治到任广宁后不久,就有举人陈应星来报
告,说得石狗墟文通书院绅士生员陈天宠来信,称两三个月来盗匪头子
谢单支手带领三四十人屡屡拦截过往船只讹索银物,听说还要“竖旗召
众”,因石狗墟处于广宁、四会交界,所以分别向两县知县报告。杜凤
治即决定会同四会县以及会营缉捕,自己募勇亲自带队前往,作为自己
任知县的“破题”。 [167] 此后,杜凤治在任职的其他州县也有亲自带队缉
捕的经历。
杜凤治对自己缉捕的能力颇为自许,曾在日记中评论自己四会任上
缉捕的劳绩:“初莅此时抢案迭出,其大者如仑冈竹馆、东门外远昌
店、凤鸣铺吴广德数起。急办团练,东北门设局巡查,与守备、把总轮
值,十日中每处三日,逢十日均出至东门外金龄观相会弹压督率,不时
与捕厅步行抽查,又拿获巨匪谢单支手、刘九二名解府正法,盗风顿
息,平静至今。”
[168]
5.清乡
所谓清乡,就是派出较多兵勇,对一个州县甚至更广阔的地区大面
积地清剿、缉捕盗匪。清乡通常由督抚决定举办,或由州县官禀请督抚
派兵勇在自己的辖境清乡,无论何种情况,州县官都有责任配合。同治
六年秋冬,副将郑绍忠亲自率领所部安勇数百人清剿广宁、四会黄亚水
二和谢单支手两个盗匪团伙。作为广宁知县,杜凤治也率领差役和自募
的勇丁配合,经常与郑绍忠商议,派出亲信“家人”郎庆跟随郑绍忠办理
封船运兵、联络等事项,还为郑部提供了部分费用。在杜凤治配合下,
郑绍忠禀报总督后把黄亚水二招安,此后谢单支手也被捉获。同治八
年、九年杜凤治奉委到潮州催征,其时总督指派方耀率兵勇大规模清
乡,各县知县、催征委员也配合方部的军事行动。同治十一年正月,因
南海劫案太多,瑞麟派出副将戴朝佐、候补知府林直赴南海清乡,杜凤
治也奉到总督谕令共同办理的札文。杜凤治为戴、林开列了500多名盗
匪姓名,以便清乡时捕拿。 [169]
广东是械斗严重的省份,械斗甚至使用火炮、抬枪等重火器,一些
宗族、村庄在大规模械斗时还会聘请职业盗匪帮斗,“斗匪”焚屋、抢
劫、掳人、杀伤人命、武力对抗弹压的弁兵、差勇也是常见的事。一旦
发生大械斗,州县官都要会同武营前往弹压剿办。平息一场大械斗,相
当于一次范围较小的清乡。
同治十一年七月二十四日,九江属大桐堡显冈乡民与村尾乡民互
殴,显冈乡死数人。显冈陈姓聚族而居,强于村尾,准备报复,“连日
两村皆纠众置器,鼓噪成群,将有械斗之势”。杜凤治得讯后一面行文
当地九江主簿等文武官员,一面谕令两村士绅赶速解散械斗,又函请正
在南海县境主持清乡的副将戴朝佐、候补知府林直就近派遣弁兵多名驰
往弹压,希望在大械斗爆发前将其平息。 [170] 然而,械斗还是发生了,
两村以枪炮互攻,一天内双方就共打死七人,多人受伤,并有召集“外
匪”、焚祠堂、劫财物等事。 [171] 杜凤治即将情形禀报督抚,并亲自带
差役百余人奔赴斗乡。 [172] 杜凤治抵达时,戴朝佐已到。汛官李某禀报
已在此十余天,弹压不住。杜、戴召见并责备两村士绅首领、局绅显冈
举人陈鉴泉与村尾生员戴异,两绅称“无才能,不能约束村众”。杜凤治
以两人都是局绅,责有所归,先威胁要扣押,在戴朝佐托人缓颊后,则
谕令两绅十日内交出下手杀人者与外来帮斗之匪,缴出所有火枪、大
炮。 [173] 这场大械斗主动一方在显冈乡,陈鉴泉虽是举人,但年老长
厚,平日不能约束族众,此时更交不出斗匪。 [174]
其他乡村大械斗处置情况与显冈、村尾的械斗大都近似,无非州县
官与武官带领大批衙役弁兵将械斗暂时平息,然后责成两方绅耆交匪缴
械。因为公局、团练也需要武器防匪,不可能完全清缴。而“斗匪”因有
人命,被捕难免被“就地正法”,因此早就远逃他处,即使能捕获若干,
也未必是主凶、真凶。
(二)杜凤治的缉捕案例
下面稍为详细地介绍杜凤治缉捕盗匪的几个案例,以进一步反映州
县官缉捕的细节。
1.缉捕四会仓江劫匪
同治七年三月十二日五更,四会县西北仓江村有两家竹木铺被20余
名盗匪抢劫。事主广昌店报称抢去银290两、钱15千文,广隆店报称抢
去银80两,尚有衣物未开列。77岁的广昌店主谭瑞瑛以及地保严实芝、
更练叶亚新等受伤。杜凤治熟知劫案事主多数夸大失赃,并不相信,但
抢劫伤人案则是真的。案发时壮勇三班闻信即去拿捕,据称劫匪已渡河
上岸奔逸,只缴获船一只。
次日,杜凤治即会同城守把总李溶晃踏勘抢劫现场,得知进屋劫匪
只三四人,其中有一人涂脸,故判断是熟人作案。因为银到店不到三
日,故判断劫匪对广昌情况相当熟悉。勘查后将当地地保、更练带回县
衙,各打20巴掌,谕令原差邵昌带同地保、更练缉贼,限三日破案,逾
限带案严比。
以后,隔几天就严比原差、地保、更练,限日破案,差役、更练缉
交了梁仁照,但梁在刑讯下没有认供。为加强缉捕力量,杜凤治添派都
总役伍元办理,几天后,伍元就缉获了一个叫谢亚旺的人,又查得四五
个姓谢的人。杜凤治立即提讯各疑犯,“藤条重责,未供。提至花厅跪
链”。至此,谢亚旺认供:“前月十一晚去抢,早二日谢亚泰起意,云知
道竹店有银同去发财,其船亦系亚泰雇来,不知何人之船。同去共十
人,只认得五人,供出亚泰、亚晚、王带三(后文又写作黄帝三)等,
那日涂脸及砍伤事主者皆亚泰为之,抢得三百金,尚有衣物,十人作十
一股俵分,亚泰起意得二股,每股卅二两,衣服亦折银。”杜凤治认为
口供确凿,劫案已破,下一步是继续缉捕谢亚泰等人。
原来,谢亚旺在另一宗远昌店劫案发生后一天到仓江典当布匹,典
当伙计怀疑布匹来源不正不肯收,当地乡人(当为更练、团勇之类)便
把谢亚旺拿获,伍元得讯即前往把谢亚旺捆起送案作为己功,被指为赃
物的布匹已被乡人分掉,没有送案。
四月底,四会守备蔡钊又拿到一名仓江劫案疑犯谢亚乾,杜凤治立
即会同蔡钊一起审问,最初谢亚乾不承认,杜凤治认为谢亚乾在审讯
时“时时左右顾,言语吞吐,如聋如痴”,判断其为真犯,“严刑拷讯,
果认亚泰、黄帝三为首起意,与谢亚旺供大略相同”。 [175] 后来,谢亚
旺、谢亚乾都被作为仓江劫案的盗匪解送肇庆府处斩了。 [176]
此案是靠差役、武营办理的劫案。杜凤治曾把此案作为自己四会任
上缉捕的劳绩之一。但所捉获的谢亚旺,物证是布匹,而仓江案事主的
失赃并无布匹,且所指为赃物的布匹又没有呈堂,是否赃物也难判定。
仓江案事主所报失赃中的大量银钱始终没有下落,最初拘捕的梁仁照以
及谢亚旺所供的同伙谢亚泰等人在日记中没有下文。最后,根据严刑下
获得的口供,谢亚旺、谢亚乾被处斩。
2.缉捕广宁罗洞洋枪伤人的盗匪
同治九年闰十月,杜凤治再任广宁之初便专程到各乡检查团练办理
情形。到程村、石狗一带时,绅士陈锦帆等禀报罗洞著匪黎亚林招集20
多人打算滋扰抢掠程村,请杜凤治派差役前往拘捕。杜就派出差役偕同
绅士率团勇前往,黎亚林等开洋枪打伤帮役梁盛(当晚伤重致死),杜
凤治得知后即致函守备江志请其发勇50名前来。程村及各乡绅耆“各处
鸣锣纠集八九百人将罗洞黎亚林家围得水泄不通”。黎亚林等无法突
围,不停开枪射击,团勇不敢靠近。杜凤治再致函江志“速督勇百名亲
自前来”,又通过局绅严凤山谕绅士及衙役等不可疏忽致黎亚林逃脱。
在局绅组织下,各村均送饭给围捕的团勇,并送数缸灯油以供照明。局
绅又于近处加募勇壮70名协助夜间防守,并宣布拿获盗匪给花红赏格。
黎亚林团伙的多数人乘夜逃去,只围住黎亚林等几个人。第二天。江志
所带的官勇赶到,黎亚林等火药用尽,绅士所招的70名勇壮破门直入,
拿获了黎亚林等八人(其中有黎亚晚之妻邹氏)。杜凤治同江志、陈应
星(局绅)进入罗洞村,命壮勇将黎亚林和另一著匪罗启的房屋焚毁,
责令绅耆罗绍安等人“即速将罗启及余匪交出”。杜凤治当日便命将黎亚
林等4人用钉人架子钉死,并命将邹氏官卖,邹氏父母愿意出20元为其
赎身另嫁,杜凤治就把这20元赏给中枪身死的帮役梁盛家属作为抚恤。
[177]
这次缉捕行动,绅士动员的壮勇多达八九百人,并将黎亚林等人捉
获。知县本人亲自在现场督捕,是绅士、武弁出力的重要因素。
3.南海低田缉捕
同治十年十月底,杜凤治到南海各乡催征,瑞麟谕令多带兵勇在催
征时一路捕拿盗匪。杜凤治想到多带兵勇要增加口粮支出,所以,就决
定“令差伴多带百余名,各穿号衣充壮勇”下乡。 [178]
十一月初六日(1871年12月17日)路经罗村,杜凤治入村拜祭座师
罗文俊,罗文俊子罗廷琛对杜说邻近的低田村梁、刘二姓匪甚多,目无
法纪,开枪伤人,还打算抢劫罗村,请求“务要大惩创一番”。杜凤治乃
临时决定到低田村缉捕,当即致函附近隆庆汛把总冯锦华请其带20人前
来,但冯拖拖拉拉,来到时天已近晚,杜凤治只好把入村时间改为次
日,杜凤治和冯锦华所带的差、勇十三船共百余人停泊在罗村附近河面
上。
次日五更,杜凤治命亲信“家人”严澄等督带差役,会同冯锦华的兵
勇共百余人冒寒(那几天天气特别冷,极罕见地下了雪)往低田村围
捕。低田村港汊复杂,板桥抽断即不能飞越。差、勇看到“各匪”在田里
飞奔,但一个都抓不到,只把墟长父老梁亚如带到杜凤治的座船讯问,
杜谕令其“具限十日将匪交出”。因觉得冯锦华留下也无用,便令其带部
下先回去,打算次日派“家人”督率自己带来的差、勇再四面兜捕。
十一月初八早晨天微明,杜凤治的差、勇再入低田村,梁、刘二姓
空村逃逸,拿得梁姓父老梁亚顺一名,以及互斗毙命案的疑犯梁亚日一
名。又在梁姓宗祠贴一朱谕,“谕绅耆速交匪,迟则必禀大宪饬戴协台
统兵痛剿,烧毁房屋祠宇,拿到匪犯就地正法,毋贻后悔”。又谕令刘
姓某举人将曾到其家饮喜酒之盗劫疑匪廖亚覃交出,否则详革。 [179]
这是一次中等规模的缉捕行动,知县亲自带队,所带差、勇百余人
之多,营弁也参与了,先后进行三日。但差、勇显然都不得力。冯锦华
的兵勇不仅拖沓,可能还有通风报信的嫌疑。从杜凤治所描写的部署
看,根本不可能抓到真正的盗匪,实际上连胁从者甚至无辜者都没有抓
到,只好对绅耆威胁一番离去。
4.缉捕西宁连滩劫匪
光绪元年正月廿八日,罗定州属下西宁县绅士谭坤、谭芳在连滩所
开的洋席店被劫,事主称劫匪有30余人,“以斧劈门而入,连放洋枪,
吓禁店伙,搜劫洋银四千二百零、钱十余千,并洋表、翠镯等物”,分
别向西宁县和罗定州报案,请求州、县会营缉捕。因盗匪有洋枪,且劫
赃数额巨大,杜凤治当即致函晋康司巡检刘嵩龄、连滩汛汛官把总甘靖
邦,又致函都司颜金。杜凤治认为,劫匪人数众多,必有踪迹可寻,此
时仍未逃散,赃物也未全销,嘱请颜金转饬附近之安勇哨官实力严捕,
能获得首犯者给赏花红银120元,得从犯者60元。不久,颜金手下的弁
勇就密缉拿得陈观凤一名,陈供伙抢是实,但只承认是从犯,自愿作线
引捕首贼。一两天后引捕得“首犯”林亚进、彭亚宪二名。 [180]
但杜凤治审讯颜金送来的林、彭二人时,两人呼冤,称案发之日在
家或在工主家,有人可证。 [181] 再提审陈观凤,发现陈的口供支离含
混,与劫案发生现场的情况出入甚大。又得知彭亚宪系本城人,曾帮同
捕班周青办案,并无不法情事,周青愿保,如有不法事甘与同罪。杜凤
治决定严审陈观凤,如果陈认供,得有一名真抢之犯亦算破案。谁知审
讯中陈供出真情,据供:陈居住于北门,有一堂兄陈国炳现充候补外
委。陈观凤曾因盗窃被周青拿捉,安勇王亚钊知道陈曾犯案,便将其捉
去,教陈认供伙抢,对其说如果照供可请求营主保你作线购获首犯赎
罪,营主自向知州大老爷说情免办你罪,并可加你堂兄陈国炳马粮。你
如不从,立刻将你送到州署请州主严刑打死,并将你堂兄马粮革了。陈
国炳也来相劝,又蒙骗威胁陈观凤母亲要儿子快快照供,可以免死,否
则必要拖毙。后来王亚钊又拿到林亚进、彭亚宪,并叫陈观凤供此二人
是首犯。据说林素为匪,彭则是当日陈观凤犯窃下手捉拿的人,陈也就
此报复。到此时陈观凤明白自己不能脱身,会与林、彭一起被斩首,所
以说出真相。杜凤治虽急于破案,但也不敢明知疑点重重也置三人于
死,于是先让彭亚宪保释,然后传王亚钊、陈国炳质讯。 [182]
此后日记再没有有关陈观凤、林亚进的记录。真正的案犯既然没有
捉获,陈、林两人也不会轻易被释,很可能在杜凤治离任后两人继续被
关押。
此案基本是武营办的,杜凤治只负责审讯。可见武营与差役一样不
善于缉捕,更未认真缉捕,为立功求赏,毫无顾忌地草菅人命,诬良为
匪是常事。杜凤治甚至慨叹:“从未闻兵、差能拿获一真贼者!”
[183]
上面四案分别涵盖了杜凤治任职的几个州县,于此可见州县官、差
役、武营进行缉捕的一般情况。
(三)“借盗销案”
“借盗销案”是州县官让被捕的盗匪承认是其他未破之案的案犯,借
以规避缉捕责任、处分的做法。
清朝对州县官缉捕责任有很严格的规定,盗劫案发生后,必须立即
勘验、限期详报,如在规定时间内不能破案,可以延期三次,即共有四
个期限,到第三个期限和第四个期限仍未破案,州县官就要受到处分,
即所谓的“三参”“四参”期限。督抚、布政使往往会主动帮助州县官规
避,在三参、四参期限到以前将其调走。 [184] 由于前人已对州县官的缉
捕责任做过深入研究,笔者没有必要重复,故本目着重写杜凤治规避缉
捕责任的一些故事。
清朝很多法规、制度脱离实际,其中有关州县官缉捕责任及惩处的
规定就是典型例子。光绪元年,刘坤一任粤督,鉴于盗劫案件多发,制
定了一个他认为较之《吏部处分则例》宽松的州县缉捕章程,规定“如
南、番、顺、香、东、新向来盗案多者,每月不准过三次,有三次盗案
而不获犯破案,记过一次,过多议参议撤。有盗案而向不甚多者不得过
两次,向不轻有盗案者不得过一次”。 [185] 即使如此,也远远脱离广东
实际。以南海县而论,在晚清人口已超过百万,省城一半归南海管辖,
境内还有佛山这个人口众多的城市。由于鸦片战争后社会变化迅速,各
种利益交织、观念矛盾尖锐、对外交往频密、人口流动加快等因素,包
括盗劫案的各类案件迅速增加,要求一个月内盗案不得超过三起绝对做
不到。杜凤治说过,南海县“每月所报(盗案)不下二三十起,甚至一
日数起、一抢数家”。 [186] 在晚清,南海这样的县份每月发生劫案二三
十起其实也很正常,实际上发生的盗劫案肯定远不止二三十起。即使是
平常盗案不多发的中简缺州县,每月也不可能只发生一两宗劫案。以清
朝文武衙门的能力、效率以及当时的技术条件看,多数盗劫案最终都不
可能破案获犯。
首任南海时,杜凤治在接到一宗抢劫并洋枪伤人案时感叹:“抢案
送出,结习如是,即夫子莅此亦恐无术止之!”
[187] 他认为就算让孔子
来南海也无法制止劫案,任何官员都不可能做到吏部则例的规定。按察
使周恒祺在刘坤一制定此章程时就认为行不通,认为“如照章办,南海
应月月换人”。 [188]
然而,朝廷的则例与上司所定章程规定,州县官是不可以公然违反
的,但又无法照此执行,于是官场上下就找出各种掩耳盗铃的办法,以
规避州县官的盗案处分。
把案件压下不上报是其中一个办法。同治十年到同治十一年初,南
海详报盗案41起,番禺不到30起,外县最多二三十起。 [189] 对照光绪初
年南海每月二三十起的报案数,同治年间的案件少得不合情理。同治年
间瑞麟为总督,虽重视捕务,但御下宽和,又熟知广东情形,故州县敢
少报。同治十年十二月,安良局一次就向南海县送报劫案五起。杜凤治
马上想到,“倘详报出去,大不好看”,于是找到安良局局绅陈朴、梁葆
训,嘱咐两人了解此五案有无“捏窃作抢”。又请两人转致安良局总办聂
尔康,不要同时把五案都报上去,同南海县彼此知会、对案情统一说法
后再详禀。 [190]
其实,“捏窃作抢”无论对官员还是对局绅都没有好处,杜凤治实际
上是示意陈、梁设法把劫案改报为窃案。“以盗作窃”是州县为减少上报
盗案数字常见的做法。同治十一年院试期间,有人在傍晚持刀到考生寓
所抢夺衣物,番禺知县与广州知府商量,因为案发在考试期间的省城内
城,且非夜间,如作为盗劫案详报太伤官府面子,打算作为强窃上报。
[191] 当年冬天,署理江浦司巡检朱铣禀报自己衙署被劫,20余盗匪将衣
物搜劫一空,失赃所值百余金。衙署被劫更损害官府体面,杜凤治明确
要朱铣把这宗大劫案报为窃案,并允诺代朱向广州知府说明。 [192]
但瞒报、改报只能在文牍上减少部分盗劫案,而且这两种做法对州
县官有一定风险,因为一旦“见诸公牍”,州县官就必须对公文内容的真
实性负起责任,如果事主上控,或日后劫匪被获,州县官就会有麻烦。
杜凤治自己就遭遇过详报案件文书有漏洞被上司挑饬的事,初任广宁和
四会时,署理按察使蒋超伯认为杜凤治是自己政敌一边的人,抓住杜凤
治一宗渡船劫案中少报劫盗人数以及没有严格区分“盗”与“抢”,于是大
造文章,在上报督署的杜凤治的详禀上批示“该令以劫报抢,是何居
心?是否讳盗?”
[193] 本来按清朝法律,劫、抢的区别并不重要,但杜
凤治不得不应付,费了很多心思,做了很大努力,还花费了不少银两,
才把事情摆平。州县官如果要规避处分,又不想留下把柄,瞒报、改
报、捏报都不是好办法。从杜凤治的日记看,“借盗销案”更是常用的办
法。
因为规定州县官只要抓获盗劫案犯,哪怕只抓获部分案犯,案件就
算已破,三参、四参就可免去了。而且,刘坤一的章程还规定,“每三
案报一案获犯,六案则报二案获犯,则功过可抵”。 [194] 也就是说,只
要破了一案,就可免除三案的处分。州县官为破案避免处分,可能会鼓
励、默许差役、武营弁勇随便抓人塞责,但明目张胆诬良为匪,一则有
风险,二则做多了良心上也会过不去,而“借盗销案”,上面两个问题便
不复存在。“借盗销案”就是劝诱(如免于拷打、给予食物烟酒等)、逼
迫被捕定案的盗犯承认未破之劫案是他们做的。这些盗犯已认供,多一
宗少一宗对他们来说都没差别,如果不瘐死,也必然是不分首从就地正
法。把没有做的劫案加到他们头上,各级官员、幕客、书吏都不会有心
理负担。只要文书做得周密,日后也不易查清,因为死无对证。这
样,“借盗销案”就成了最常用的办法。
同治十三年四月,杜凤治到候补道林直家吊丧,遇到与林一起在南
海清乡的知县邱荫梅,两人商量了“营中正法人犯可以销南海抢劫案,
开列名姓移至南海可以销三四参案件”的事。 [195] 两天后,杜凤治又向
署理按察使钟谦钧解释,监狱内瘐死的犯人延迟上报,“此乃幕友通融
办理,必将此借以销案也”。 [196] 几个月后,同知饶世贞将赴南海西樵
参与副将戴朝佐主持的清乡,与邱荫梅一起帮同审讯。杜就致函
饶,“并附手折一份,内开南海抢劫案届三参者共三十起,内(同治)
十年所报之案已过三参者十一起,特为签出,嘱伊赴西樵会同戴弼臣协
台办匪时,获犯情实,先列入已过三参之十一起借盗销案”,饶世贞允
诺必为照办。 [197] 光绪三年十一月,清乡时拿获抢劫渡船的两名疑犯,
其一在审讯前自杀,杜凤治就同邓安邦商议将其作为“已认供急病身
死”的首犯。几天后,杜凤治又托话给邓安邦,如果清乡时所获疑犯认
供,“借销(同治)十年、十一二年各案”。 [198]
各级上司对杜凤治的“借盗销案”不仅允许,有时还予以指点或帮
助。光绪二年九月,杜凤治向按察使周恒祺面呈“前任南海时已到三参
各案手折”,并说明再任后“到三参者不下二十余起”,担心日后有机会
升官会因此被部吏驳诘勒索,请求周“嘱托师爷将各案汇入现办各盗案
消弥”,周恒祺当即爽快答应。 [199] 因为案未销完,次年六月,杜凤治
再次向周恒祺呈借盗销案手折,周恒祺提醒杜“不要全数弥缝,被上看
出,近乎有意,不妨多少参差”,而且可引用“平日官声甚好”的条文,
即使记过多次也不至于参撤,还指点杜如何安排获犯、记过、记功,以
更妥帖地销案。 [200] 两个月后,广州知府冯端本对杜凤治说:“借盗销
案一事,臬台已面谕饬谳局照办,如有可以借销之案为之斡旋,我亦与
谳局各委员言之。”因为有周、冯的授意,谳局委员以及府署、臬署师
爷都会予以配合。 [201]
杜凤治自己也帮助下属“借盗销案”。罗定州属下的西宁县连滩发生
劫案,知县陈杞一贼未获,致函杜凤治请求入监贿买在州城正街抢案拿
获之四贼认抢连滩案,杜凤治也立即允许。杜凤治认为,正街劫案案犯
按照就地正法章程都是斩立决,行劫次数多者,从重也无非是枭示,总
之一死而已。陈杞贿买盗犯多认一案,使他们在狱中可以享受酒肉、鸦
片,反得到好处。 [202]
“借盗销案”要办得顺当,除了上司的默许与维护之外,打点上司衙
署的幕客也必不可少。杜凤治首任南海已届三参、四参之案,本来已得
到按察使周恒祺的允许,但臬署兼督署幕客陈光照示意杜凤治酬谢800
两,杜没有答应,陈光照就在臬署的详文中删去了所借盗犯姓名。但杜
凤治族侄杜承洙是谳局委员,得知此事后立即告诉叔父,杜凤治再同周
恒祺说明,周恒祺便命其他幕客另办文书。 [203] 府署幕客沈梅生也曾挑
饬谳局为南海“借盗销案”的文书,原先所借之盗“皆各属抢犯已斩决
者”,沈认为“办得不得法,案无根据,恐有后虑,不如用病故各犯无痕
迹”,其实是因为该“借盗销案”的详文由杜承洙起草,而沈同杜承洙有
过节,故意让杜承洙难堪。 [204] 但于此也说明无论斩犯或瘐死之犯,都
是可借为销案的对象。不过,杜凤治平日很注意同上司衙署老幕客刘复
斋、刘十峰兄弟搞好关系,不仅都支付了丰厚的干脩,而且对刘十峰所
控的钱债案十分用心,在二刘的协助下,加上知府、按察使本来就同
意,府、臬衙署都没有再为难,南海“借盗销案”终于得以完成程序。
五 南海知县的特殊公务
(一)首县知县的地位
在清朝,南海、番禺是广东省首府广州府的附郭县,一般也可称为
广东省首县,省城分属南海、番禺两县管辖,南海管省城西部,番禺管
东部。晚清省城人口已过百万,南海所辖的西关是省城人口最密集之
处,也是全省商业的中心。此外,佛山镇也在南海县地面,人口有数十
万。佛山虽设立了同知衙门,但按照清朝制度,作为地方正印官的南海
知县,较佛山同知有更大的行政责任。
南海县是“冲、繁、疲、难”四字俱全的最要缺,知县须请旨补授。
南海又是全国著名的大县、富县,应考的童生人数为全省之冠,地丁和
其他赋税额远超其他州县,盗案数目在全省也最多,因此,南海知县远
比一般州县官忙。杜凤治称,“南海公事较外县多至十倍”。 [205] 布政使
杨庆麟也说过“首县岂人人可为者乎?必须有才能、有气度、能肆应、
能镇定,能办洋、旗事务,能听断、缉捕方胜其任”。 [206] 另一位布政
使邓廷楠对小病新愈销假的杜凤治说过:“首台是不可病的,与表一
样,你病了几天,如表停了摆了。”
[207]
按照清朝的制度,知县只是“微员”,即使是首县南海知县,本身的
官职也不过六品(杜凤治加捐同知,并加衔至四品,一般知县为七
品),在整个官僚架构中处于偏下的位置,但在官场中的地位非其他州
县官可比。
同治十二年四月廿三日(1873年5月19日)是杜凤治60岁(虚岁)
生日,其中一副贺联由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撰、军机大臣工部尚书李
鸿藻书(二李是杜凤治的乡试同年),附名的还有多位最低为四品京堂
的京官。外官表示祝贺的“以道员止共三十余位”,“屏红缎金字四幅,
同寅金底墨字子立首府(冯端本)撰,午桥(张炳炎)同年书,府、县
均列名共十六幅”。布政使、署理按察使、广州知府、诸候补道、候补
府均亲到县署祝贺,来祝贺的还有右都统、粤海关监督。如果杜不是广
东首县南海的知县,不可能有这样的场面。杜凤治任广宁、四会知县
时,署理按察使蒋超伯对他有诸多刁难,是他仕途上的第一个克星。但
调署南海知县后,杜凤治去谒见蒋超伯,其时蒋虽没有实职,但品级还
在,从日记对两人见面的描写来看,蒋超伯的客气和礼遇甚至有点过
头。蒋之所以前倨后恭,也是因杜凤治首县知县的身份。品级很高、任
过高官或翰林出身的大绅士如梁纶枢(二品衔)、梁肇煌(曾任京兆
尹)、康国器(原广西布政使、护理巡抚)、马仪清(翰林出身,在籍
道台)等对杜凤治也都很客气。
杜凤治在日记中也经常流露出踌躇满志的心态。据说广东的首县比
其他省首县更神气。有一次,广州知府冯端本与杜凤治谈起以往见南
海、番禺知县时他们高傲的态度时,引用了一段广东官场的流行
语:“以前广东有四大之谣:叶中堂官衔大(中堂总督、太子少保、一
等男爵),城隍庙灯笼大,老举脚大,两首县架子大。”
[208] 他着重的
是最后一句。杜凤治任南海知县后,架子也不小,对一些并非顶头上司
的候补道、府官员常常不给面子,对大多数同、通、州、县更不放在眼
里。杜凤治说只要自己在家,“求差之同、通、州、县络绎不绝,记不
胜记”。 [209] 如果来客与他关系一般,或者没有重要公事,杜凤治往往
不见,“外间颇有怨言,谓首府比督抚难见,首县比司道难见”。 [210]
说“首县比司道难见”或过甚其词,但也反映出想要见首县知县的官员之
多。这些人多数无非是冲着杜凤治首县知县的地位而来。
由于首县经常接近督抚,了解督抚的意向,一些地位相当高的官员
也要通过首县了解信息。例如,学政吴宝恕希望继续留任广东,想知道
督、抚的意见,便嘱杜探询,“一有信息,即驰告之”。 [211]
光绪二年九月,署理广州知府楼震到任后向杜凤治请教首府的公
务,杜回答:“唯首府无甚要事,最重者是谳局,此地必要留心。子立
初到时,□亦以此言首先告之。伊于谳局可云慎重,其出色亦在此,如
今初到,尚无把握,一切责成晏画舫赐书、杜菊人承洙二人,自无废事
矣。”
[212] 一般州县官不会用这样直言不讳的口气同顶头上司说话。但
楼震新接署广州知府,必须得到杜凤治这位老资格首县知县的协助,从
日记的描写看,楼震不以为忤,反对杜表示感谢。后来按察使周恒祺告
诉杜凤治,曾听到督抚议论楼震:“首府楼人实无他,唯生手,幸得杜
令诸凡匡助,尚无贻误。”
[213]
但凡在省城举行的重大政务活动,如学政院试、文武乡试、阅兵会
操、例行的祭祀、临时的祈禳等,首县知县除按规定或惯例参堂、站班
外,要负责筹备、供应、操办等事宜,有时还得充当沟通的角色。如同
治十二年癸酉科乡试,从点名、巡逻、处理突发事件、延请誊录书手,
到放榜、安排鹿鸣宴,杜凤治作为首县知县都要安排、照料和负担部分
费用。乡试考毕,广东要以督、抚名义致送正、副主考丰厚的程仪,送
多少、怎样送,以及这些银两如何凑集,都由两首县办理,包括以私人
信件的方式提醒同主考有年谊、乡谊的官员厚送程仪。督、抚名义致送
的程仪则由两首县先垫付,事后再致函各州县分摊归还。 [214] 再如光绪
二年武乡试,杜凤治虽不必全程参与,但举行一些仪式时作为首县知县
要在场,还要每天去校场看看上司有什么事要交办,日记记“去必掌
灯,回必掌灯,如此者必有四十余日方毕,所谓戴星出入,非欤?”
[215]
因为首县知县经常承办各种具体事务,熟悉规矩和惯例,督抚会向
首县知县询问有关礼仪细节等事项,而首县知县也会主动提醒上司。光
绪二年广东乡试主考王之翰是四品官,级别不高,但杜凤治想到王系日
讲起居注官,皇帝侍从之臣,于是就通过督署巡捕转禀总督,等到主考
回京时“各大宪应寄请圣安”。 [216] 光绪三年春雨水过多,总督派巡捕询
问杜凤治应否祈晴,杜回复:“即于明日起两县先赴城隍神前默祷,三
日如仍未晴,俟广府三日假满再行设坛府、县同祈,或请司、道虔祷,
广府亦差人来询,亦答以明日起默祷三日,不设坛。”
[217] 总督、知府
之所以要询问杜凤治,是因为首县因经常承办各种祈祷、祭祀,所以熟
悉典礼,而且县衙有档案文书记录可查。
两首县还是为各级上司衙署提供服务的机构。督、抚、藩、臬、学
政到任、去任,衙署的修理以至某些日常用度,两首县既要出力还要出
钱。按惯例,为上司办差的经费,南海负责六成、番禺负责四成。每逢
年节督、抚、藩都会赈济“穷员”以及“故员”的贫困亲属,首县负责具体
措办,已见前文。南海、番禺两首县有分别“值月”的惯例,番禺轮值单
月,南海双月。 [218] 值月的首县知县承办该月的官场事务。
不仅公务,督、抚、藩、臬、道、府很多私人事务也要首县承办。如同治十二年正月巡抚张兆栋的老太太寿辰前一日,杜凤治就要去安排,“卯初二刻至抚署,至子初一刻方得归”,次日“尚须打点坐一日”,搞到疲惫不堪。 [219] 当年六月,新任按察使张瀛接印后儿媳妇病死,其后事也靠两首县备办。 [220]
首县知县很风光,但又很不好当。清朝尽管有很多“则例”之类的行政法规,但很多成文制度实际上并未严格执行。官员们对麻烦事能推即推。因为在省城同城的顶头上司多,首县知县需要请示的人也多,两首县知县无异是“十几个婆婆管束下的两个媳妇”。但上司之间关系复杂,未必都有明确指示,最后还是靠首县知县自己决定、执行和承担责任,所以,首县知县做起事来格外艰难。杜凤治曾叹:“不论何事,有难定主意者,上游往往不肯专主,必推之两县,到两县则无可推矣,故两县不易为也。”[221] 首县知县收入虽然高于其他州县,但除了公务支出特别多之外,为满足上司及他们的幕客、亲信等的各种索求,额外支出也要比其他州县官多得多,一不小心就会严重亏累,所以,杜凤治两任南海知县,做一段时间就要求卸任,宁可调到收入少得多的州县任职。
(二)官场运作中的要角
被选为首县知县并能当下去的官员,必须是总督、巡抚、布政使都
接受并且有能耐的人。总督对求见的下属往往会不见,但对首县知
县,“不论何时来必见,见必有许多话”。 [222] 首府和两首县是除布政使
外单独见总督最频繁的官员。 [223] 杜凤治只要人在省城,大多数日子要
谒见督、抚、藩、臬等上司或被他们召见,上司们予以谕令、指示,经
常同他讨论各种问题,杜凤治则常在各级官员之间传话沟通,在官场中
所扮演的角色与一般州县官有很多不同,除事务性的公务外,还参与了
大量“会典事例”所规定的知县职责以外的公务。
清朝地方官员架构的设计,既复杂又有太多空白模糊之处,不能应
付官场实际运作的各种情况,有很多必须经常做而又不可“见诸公牍”的
事。例如,为免户部、刑部书吏对广东秋审、奏销挑剔,广东每年致送
两部书吏“笔资”3000两银,这笔钱必须送,但又绝对不可以在官方文书
中出现,都是藩、臬委托两首县具体办理,先垫付解送,然后两首县以
私人信函的形式要求各州县分摊(但“解者寥寥”)。 [224] 又如,督、抚、藩的故旧或翰林来粤“打把式”,这是年年必有之事,但不可用督、抚、藩的名义和其衙署的文书要求各地道、府、州、县致送银两,发信的事同样落到两首县头上。
有时,某些重要公务,督、抚出于种种考虑不愿直接出面或通过正
式公文处置,首县知县就负起沟通督抚与具体办事官员的责任。同治十
一年春,番禺鹿步司鸡公崀村与其他村庄械斗,参将邓安邦(宝臣)率
兵勇会同番禺知县胡鉴前往弹压。鸡公崀村不愿缴械、亦不愿交出“斗
匪”,还与弹压的官兵对峙月余,其间向官兵发射抬枪。按照清朝法
律,民间不准拥有大炮、抬枪等重型火器,枪击官兵更是形同叛逆。但
如果这些情节都通过正式公文禀报,就只能按王法严加剿办,死伤必
多,事后也要诛杀多人。总督与署理按察使商议,认为既不能听之任
之,又不想事情闹得太大(鸡公崀离省城不远),希望以威慑的办法使
鸡公崀等村缴械交匪,只求事件平息。但这些想法不符合王法,所以也
不能见诸公牍。于是,处置事件过程中,胡鉴以私人信函的形式把鸡公
崀情况告知杜凤治,让杜凤治再向各级上司禀报。总督、按察使、知府
等上司的指示以及上司一些具体细致的想法,又由杜凤治以私人信函的
形式告知邓安邦、胡鉴,使邓、胡两人及时了解上司意旨,不至进退失
据。最后,鸡公崀村表示愿意服从官府,交出武器和若干名“斗匪”,缴
交花红银1400元了事。 [225] 杜凤治在日记中颇为自豪地记下:“此次若
非予为上下周旋,信息如飞通报,则上下不通,中堂初甚怪宝臣,几乎
撤去,予急通信,即时进兵,方得成功。”邓、胡两人事后得到总督的
赞许,也很感谢杜凤治。 [226]
遇有州县官因交代、缉捕等事项拖延有可能引致处分,督、抚、藩、臬往往会让首县写信或传口信,提醒有过失者赶快弥补改正。如果由督、抚、藩、臬直接出面,就等于追责进入程序,由首县转达,既让有过失者知道上司的态度,又留有转圜余地。同治十一年十一月,新任布政使俊达让杜凤治提醒卸任兴宁知县张琮,因张在兴宁任上“亏短正项五六千金,部款千余金”,要尽快筹解,“如不筹解,必然揭参”。如果张琮能清解,“我必与以一缺,即请君为中证,断不食言”。 [227] 光绪二年八月,顺德赌风甚盛,兵丁包赌,总督刘坤一要杜凤治转告顺德知县林灼三:“留城弁兵渔利包赌恐必不免,但此地方官之责也。林令当予初到时循声卓著,人言啧啧,今见一年碌碌庸庸,未见其行一事建一言,直同泥塑木雕,为循吏者固如是乎?君必以我言告之。”[228]
上司有时会把一些涉及全省的政务交给首县知县调查、报告。同治十二年,因为很多州县官不仅捐摊杂款观望不解,其他款项亦不解,致使清饷局无银,武营领饷无法应付;布政使俊达便命杜凤治发信给各州县官,并要杜查明各州县缺之优劣及欠解数目呈报。杜凤治很快向俊达密呈各官欠项及贫富情况,但请求布政使为其保密免招怨恨。 [229] 光绪三年四月,巡抚张兆栋又要求两首县查明各州县欠数、贫富开单呈阅,以便严追。 [230] 杜凤治这次没有抓紧做,20多天后,巡抚催促,杜回去后只好把全省州县官分上、中、下三等开列名单应命塞责。 [231] 上面提到的布政使、巡抚交办事件,就不属于南海知县的职责,但因为杜凤治
是首县知县,与各州县官经常交往,且居官省城,有较多了解信息的渠
道,所以布政使、巡抚特地叫他去办。首县知县还会参与讨论、制定涉
及全省的章程。州县交代是个大难题,积重难返,蒋益澧奏减米羡后州
县官收入大减,交代时亏空的情况更多。同治十二年,布政使俊达打算
制定一个新的章程规范州县官的交代,初稿拟出后,除了藩署师爷、交
代局作签注外,俊达又召集广州知府和两首县知县讨论,赴藩署前知府
冯端本先找两首县知县统一意见,杜凤治颇为详细地记载了府署讨论的
情况。到布政使预定的时间,三人到藩署,俊达谕令门上,其他人无论
何人一律不见。三人带来在府署签注过的章程稿本,同俊达一起“悉心
逐条酌议”,俊达基本上接受了三人的意见。 [232]
首县知县经常参与委缺、委差的讨论,并有颇大影响力。杜凤治两
任南海的日记,都有布政使同他详细讨论委缺、委差的记录,有时总
督、巡抚也会就此询问他的意见。当一个“苦缺”空出时,通常是首县知
县出面从候选人处得到明确答复后,督、抚、藩才决定任命;有时甚至
事先让首县在候补官员中放风声询问谁愿意任某缺,再确定候选人。
[233]
光绪三年二月,布政使杨庆麟接见杜凤治和番禺知县袁祖安,同他
们讨论长乐、增城、新宁、潮阳、河源、阳春、高明、饶平、儋州等州
县任缺事,事前杨庆麟命杜查问何人愿意到儋州任职,杜当场把名单呈
交布政使。 [234] 几天以后,杨庆麟再与杜商议博罗缺调何人署理为好,
又讨论潮阳、揭阳两大缺知县的更动。因不少官员不愿赴苦缺任,杨庆
麟打算定一新章程,规定任苦缺者到一定时间予以调剂,委托杜凤治把
各缺情形分成五个等级开单作为制定章程的依据。 [235]
按察使周恒祺也曾要杜凤治开列同、通、州、县十余员,以备充任
赴各州县办理积案的委员,又要杜推荐谳盗局审案委员的人选。 [236]
杜凤治不止一次参与了知府、直隶州的委缺讨论。同治十一年九
月,布政使俊达问杜凤治嘉应州缺之优劣,又问张曰衔(翰林出身,实
缺同知)是否可以署理此缺,杜回答说可以,后来挂牌的结果就是张曰
衔。 [237] 光绪三年春,知府征霖有机会补韶州府缺,布政使杨庆麟问杜
凤治,征霖和另一知府凤贵谁更合适。征霖曾多次求见杜,显然有请杜
美言之意,又请托杜帮忙致函部吏照应。 [238] 后来,杨庆麟告诉杜凤
治,征霖就算补不上韶州府,也可以得雷州府。 [239]
杜凤治还协助上司处理官场的难题。如署理南海县丞恩佑是总督瑞
麟的亲戚兼亲信,署理这个著名优缺已期满,又禀留过一次,按制度和
官场惯例都应该让其他人当。瑞麟向布政使邓廷楠示意要让恩佑继续署
理,邓廷楠认为如此会招物议,又以为瑞麟未必会太在意一个佐杂缺,
最初不打算按瑞麟的话办理。杜凤治通过方功惠等人了解到瑞麟对恩佑
很有情,对此事也很上心,为此特地谒见邓廷楠,提醒其犯不着为一个
佐杂缺与总督意见相左。但瑞麟这样做确实是阿私,官场一定人心不
服,所以不宜公开禀留恩佑。最好的办法是装作忘记恩佑署理期已满,
既不派人接任也不禀留,让恩佑再做半年,等过年后看情况再说,在单
独谒见瑞麟时婉转说明,估计瑞麟就不会见怪了。邓廷楠表示也只可如
此。杜凤治又把恩佑找来把情况告知,提醒其不要声张。 [240]
杜凤治还经常在上司面前为其他州县官求情。新会知县郑菼、香山
知县张经赞、顺德知县林灼三都因事可能被撤,杜凤治作为首县代他们
求情,请求不要在钱粮旺收时撤任。杜凤治对上司说,自己“与郑、
张、林三令初无深交,亦无年、世之谊,既为州县领袖,可为之缓颊,
无不尽心力为之”。 [241] 他觉得做这类事是首县知县应尽之责。
(三)维护省城治安
维持省城治安是首县知县极为重要的公务。南海县并无归其节制的
兵勇, [242] 虽说省城内缉捕武营责成重于两首县,但一旦有重大劫案发
生,首县知县也必然要担责。省城劫案大部分疑犯都是武营捉获后送来
的,南海县也出动衙役缉捕,但主要是审讯武营送来的疑犯。
省城遇有大规模的聚众闹事、骚乱,首县知县的责成就重于武营
了。下面以光绪三年七月十七日在省城先后突发的两宗大规模骚乱事件
为例,看看首县知县是如何处置的。
当日是院试末场,南海县署外班骑马飞报双门底出现罢市。原来是
新会县一个十六七岁的童生到纸铺买纸,店伙发现他支付的一元洋银是
铜银,便将铜银扣下。此童父兄纠集新会文童多人到该纸店将招牌、物
件捣毁,引发街众与新会童生、家长的冲突,街众抓到新会童生、家长
六人。双门底是南海、番禺的分界,事发的店铺在番禺辖区,杜凤治得
知广州知府冯端本和番禺知县袁祖安已到双门底,便饭也不吃赶过去。
冯、杜、袁在双门底街庙简单商议后就把六人带到广州府署审讯,四营
将 [243] 也赶到府署。接着,冯端本、袁祖安、杜凤治三人到了谳局,谳
局委员也全到,并把送考到省城的新会学官、廪保传来。在审讯时掌责
被捉获者,然后由新会学官、廪生将六人保释。 [244]
新会童生、家长滋事案还未审完,就有杜凤治的“家人”跑到谳局报
告说,刚才西关玉石器行的人去龙津桥龙珠茶店饮茶,因打碎茶碗,店
伙索赔互相争闹,玉石器行就“纠合数十百人来店大闹,碎器毁门,其
势汹汹,竟同抢劫。街坊鸣锣聚合,约众抵御互斗”。西关归西关千
总、南海县丞直接管理,两人闻讯立即带领弓兵、差役前往弹压,捉获
七人,为首闹事者逃脱。
两聚众闹事事件都发生在闹市区。童生院试期间,容易发生聚众闹
事。其时大批外府县应考童生仍留在省城,双门底冲突发生后如不及时
平息,事情闹到多大难以预料。所以,官员们相当紧张,知府、两首县
都立即赶到事发现场会同处理,四营将也来到府署。西关聚集各行业数
以万计的手工工人,他们有自己的行会,不少人好勇斗狠,拥有冷热兵
器,甚至洋枪。而清代广州各街道的商民又有一定的自治、自卫机制,
拥有街勇等武力,如果街众同手工工人冲突升级,也会造成严重的死
伤。从上述两事件看,省城负责维护治安的文武官员对大规模聚众滋事
的警惕性相当高,也有应对机制,南海县丞、西关千总在很短时间内至
少向知县送了两次书面报告,反应可说迅速。各级文武官的配合亦可称
默契,所以,事态得以迅速平息。
防火救火也是大城市治安的重要内容,首县知县防火救火的责任甚
至比缉捕还重。其时广州的房舍都是砖木结构,人烟稠密,火灾经常发
生。每逢失火,杜凤治都会立即赶赴火场亲自督促灌救。同治十年九
月,省城双门底著名成药店陈李济之店铺失火,杜凤治立即赶赴火
场,“差、勇排列,独坐弹压”,稍后又派人持手本禀知来到火场的布政
使、广州知府。等到火熄灭、上司回署后杜凤治才离开。 [245] 同治十一
年十月,杜凤治正在为儿子杜子杕的婚事行聘礼,听事报西关下九甫失
火,杜凤治立即放下一切奔赴火场,听取地保与保甲委员的报告。副将
喀郎阿、署理按察使钟谦钧、保甲局督办沈传经等一批文武官员也先后
来到。这次火灾烧去娼寮七八间。 [246] 同治十二年十二月,西关故衣街
一私售火药的洋货店二更时分起火,延烧左右,杜凤治闻讯即率领兵勇
前往救火,番禺知县胡鉴也到场,按察使、盐运使、广州知府以及几位
武官也到达火场。各官在城楼上坐镇,具体指挥者主要是南、番两县。
按察使提出拆毁一些房屋截断火路,因要取得房主同意,杜凤治乃请西
关千总罗祺传谕。第二天,杜凤治又去火场调查起火原因,勘查铺屋被
焚及人员伤亡情况。 [247] 光绪三年三月新城正南门外蓑衣街夜间发生火
灾,杜凤治也是闻报立即起床赶赴火场,水龙车十多部前往灌救,杜凤
治为此感叹:“可见广州水车之多!”
[248] 官府并无专门的消防队伍与设
施,水车、水龙都是民间的。但杜凤治作为首县知县带领兵勇到达火
场,一方面通过地保了解起火原因、伤亡情况等,并协助救火、临时处
置(如决定拆房断火路);另一方面维持秩序,防止趁火打劫等案发
生。赶赴火场的虽有按察使等高官,但他们都不直接指挥救火。南海、
番禺两县遇有火警不会很严格划分辖境地界。如同治十二年十二月西关
的火灾,番禺知县也到场,而西关是南海县辖境。
首县知县必须设法防止劫案、盗案在省城发生,最常见的办法是举
办团防。与乡村地区不同,大城市举办团防基本是以街区为单位,把原
先各街的更练、壮勇整合,添雇有防卫、追捕能力的人员。同治九年,
省城多次发生劫案,番禺县幕客李启征受番禺知县杨先荣之托大办团
防,其时杜凤治作为委员在潮阳催征,杜在省城的公馆与李启征的住宅
都在豪贤街,所以杜宅也出了办团防的钱。 [249] 光绪三年秋,省城“西
关各庙属俱因时届冬令,应办团防”,杜凤治不仅提倡,而且同广州知
府、广州协参将分别捐银赞助。 [250]
每逢冬天,劫案、窃案、火灾都会多于其他季节,故每年冬天省城
都加派查街委员。“南海老城内总查(同、通、州、县)一员、小委员
一员、新城一员、西关两员;番禺亦一总查,如南关、东关、老城、河
南亦四小委员”,由按察使下札委派,但由两首县知县提出名单,并监
督、管理。 [251] 杜凤治自己经常晚上上街查夜,如果番禺县知县外出不
在省城,他巡查的范围就包括番禺县辖境。 [252] 有时,巡抚、按察使、
广州知府也会出其不意地出署查夜,两首县知县既要应付上司,又要监
督佐杂、委员落实巡查,次日还必须处理繁忙的公务,所以格外辛苦。
杜凤治就与按察使、广州知府商量,如果他们两位出来查夜自己就不去
了,只有巡抚查夜时才出去谒见。 [253]
省城盗窃案多发,杜凤治认为只要解决了窃匪窝家的问题就可以减
少窃案。同治十二年,他出告示规定“不论何街何巷被窃,将该处所有
二烟馆、娼寮、赌场全行封禁”,日记称实行以后“城中夜间较前安静多
矣”。 [254] 二烟馆、娼寮、赌场等不大可能都是窃贼的窝家,大概是因
为这些都是盗、匪经常出没之地,而烟馆、娼寮、赌场与社会上各式闲
杂人等联系密切,也有自己的保卫人员,怕被封,不得不在防止窃贼问
题上与官府合作。
同治十年,杜凤治向按察使建议:“洋枪为害非浅,固不能禁夷人
之不卖,尚可禁我们各店之不卖,并不准各家收藏此物。晚间街上行人
如见其形迹可疑,即饬委员、兵勇搜其身上,如带洋枪作为盗匪正法严
办。”
[255] 同治年间是洋枪大规模流入中国民间之始,广东民间流入的
洋枪最多。但《大清律例》只有严禁民间拥有大炮、抬枪的条文,对民
间拥有鸟枪则留有口子,对洋枪则还没有增补条文。杜凤治作为其时广
东的地方官,痛切感到民间洋枪泛滥对治安的威胁,但这个问题不是制
定一些禁令就可以解决的。
(四)对省城的其他管治
教育、医疗、卫生、交通、邮政、就业、城市规划、社会救济等,
都是近当代城市管理的重要内容,清代官府并没有管理这些事项的机
制、法规,更没有专门机构、人员和经费。两首县着重为各上司衙署提
供服务,但广州毕竟是人口百万的大城市,诸如治安、交通、排水、赈
济、居民生活等问题,官府不能不管,而首县知县则是直接管理这些事
务的主要官员。杜凤治的日记里也记下很多关于修理城墙、疏浚城内水
道、清理街道、赈济盲人、封禁合族祠、举办义学、办保甲、查门牌、
管理工商、平抑粮价等今天我们可理解为“城市管理”的公务。
按惯例,维修省城城墙“向系千金以下两县垫办,千金以上通省州
县派修,各县不解分厘,是一片纸上帐目”。 [256] 光绪三年,城墙维修
需二万两银,两首县垫付不起,藩库又不能提供经费,知府冯端本提出
官捐之法。 [257] 由广州府、两首县带头签捐,各优缺、盐务官员、外府
各府分摊其余部分。 [258] 南海县虽然刚遇上水灾,但因为是首县,所以
捐800两,番禺捐600两。 [259] 两首县还要负责向各府、县催收修城分摊
以及弥补收不上来的款项。
六脉渠、玉带河是省城主要排水道,隔若干年就必须疏浚。布政使
与广州知府商量,“拟不委大委员,恐其肥己,多责成两县督率”,杜凤
治认为两首县没时间兼顾,并建议以藩台最器重的候缺知县孙铸当委
员。 [260] 杜凤治还向布政使进呈了六脉渠、玉带河上次疏浚情况的节
略,禀报县中可以提取的经费数额。 [261] 南海、番禺分别谕令两县典
史、河泊所“先查六脉渠,后查玉带河,逐段按查绘图注说”,呈送布政
使,再筹集款项。 [262] 布政使选委疏浚工程的大小委员都会听从两首县
知县的意见,工程进行时两县也要提供种种协助。
省城有大量商人和手工业工人,杜凤治管治省城,经常要小心应对
这两个群体。在同治至光绪初年,商人阶层仍处于“四民之末”的地位,
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上海、广州等城市商人的地位才迅速提高
并受到官府的尊重。尽管杜凤治不太把一般商人放在眼里,但商人人数
众多,又有财力,城市的运作、居民的生活离不开商人,所以,处置涉
及商人的事项时杜凤治还是比较小心的。光绪三年六月杜凤治处置了一
宗街道土地所有权的争执案,于中可反映首县知县与省城商人的关系,
以及对省城“官地”的管理惯例。
著名大绅商梁纶枢、伍崇晖的怀仁堂同十三行六约的绅商围绕西关
靖远街一个码头的所有权发生争执。六约商民认为该地段归本街道所
有,曾纠集六七百人到南海县、广州府上控。梁纶枢则要求官府给
予“地系怀仁堂业”印据,日后如有盖厂聚赌等事,准怀仁堂指控。双方
主张对立,梁纶枢是有地位的大绅商,而六约商民人数众多,处理起来
颇为棘手。杜凤治到靖远街履勘后,断定该地系填河而成,既然双方都
拿不出地契,故应断为官地,但“任民间店铺出入、担水、货物上落”。
该处街门有一横匾写有“六约通津”四字,是六约商民认为码头及街道是
本街产业的主要依据。所以,怀仁堂表示接受官府关于“官地”的主张,
请求拆卸横匾的牌坊。杜凤治也认为牌坊如留下会继续引发业权争端,
就判令六约商民自拆,“又批如果拆卸牌坊实有为难之处,不妨据实禀
明候再核夺。兹既勘明地已归官,一切仍照原判,而牌坊建立日久,成
功莫毁,不必拆卸,着将‘六约通津’四字改为‘南邑官衢’四字”。并出示
禁止“在街内搭寮盖厂窝匪开赌,希图侵占官衢”,如有违反,准绅商、
居民禀究。梁纶枢仍请求于判决上“如有窝赌匪等准绅商居民禀究”一句
的“绅商”前面加上“怀仁堂”字样,杜凤治认为这样六约商民将更加不
服,所以不能照办。南海衙役和工匠更换六约街匾时遭到商民两次聚众
强抗,只得暂时作罢。 [263] 但杜凤治后来想办法终于把这件事办成,日
记没有记载如何办成,不过,几个月后杜凤治再临此地时,街匾的“六
约通津”已改为“南邑官衢”了。 [264]
清朝官吏通过行会管理城市的手工业者。杜凤治在就任南海知县之
初,就了解到“西关机房、阑干作房及花梨行人多分立堂名拜会,抢摊
馆、滋事”等情况,于是出示禁止,“并传各堂会首来谕之”。 [265] 差不
多同时,烟丝行东、西家发生纠纷,已做出判决,但西家行不遵,杜凤
治就将西家行行首萧启谟羁押。看审的烟丝行行众百余人起哄,请求把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起羁押,作为要挟。但杜凤治以强硬态度对待,威胁
说:“如敢不遵作反叛论,必令首领不全。”西家行众不敢再反抗。 [266]
后又以“名为东家、偏袒西家,于中播弄唆耸,令不具遵,借得延讼罔
利”的罪名扣押了烟丝行东家谭嘉乐、黄华应两人。 [267] 日记对涉讼的
案情没有多写,杜凤治显然不甚关心双方的是非,羁押谭嘉乐、黄华应
的理由也很牵强,无非是认为他们滋事、兴讼予以打压。日记还记载了
几次对手工业工人打压的事。
省城粮食供应是极为重要的民生事务,从日记看不出首县知县为维
持粮食供应有何常规的办法,但会经常予以关注,在米价上涨得厉害时
出告示谕令米商减价、不得囤积。同治十年冬,米价上涨,杜凤治亲自
着便衣到米埠调查存米及米价情况,谕令米商“目下先行减平,倘再敢
违谕增价,定干查封”。杜凤治也知道强令米商减价不是办法,所谓囤
积、增价查封云云,不过是说官话。一些米商有很硬的后台,有的米栈
还是大绅开设的,不是说封就可以封的,而且,如果真的实行,“米更
无有来者,民食更窘矣”。 [268]
日记又记载了几次封禁合族祠的事。所谓合族祠,是同姓不宗的宗
族,在大城镇(尤其是省城)凑资建立的祠堂。清朝官府认为合族祠不
符合礼法,且有聚众滋事的隐患,所以禁止,而倡建合族祠的宗族则会
以书院等名义敷衍官府。同治十年,杜凤治封禁了邻近督、抚、藩、臬
衙署的卫边街新会黄姓合族祠。新会黄姓呈请撤封,称该处是凌云书
院,是新会考生赴省城考试时的寓所。但书院内有神牌,黄姓又辩称不
是神牌而是为书院出资者的长生禄位。杜凤治认为,“即长生牌假书院
纠银亦干厉禁”,示意卫边街街众递呈抵制新会人。 [269] 几个月后,杜
决定把书院充公,改为广州府义学,并把书院内700多块木主焚毁。 [270]
在人口众多的省城,首县知县不可能事事都直接管治。在官府默许
下,省城街区有商民自行管治的惯例或机制。街道的坊众有事会在街庙
集议,讨论决定本街事务,有时甚至超越王法处置民、刑案件。官府承
认街区组织的地位,通过街区组织维持秩序、宣达官府意图、落实官府
对城市的管治。 [271] 街区还设有“街正”“街副”,通过某种推举程序产
生,由首县知县确认。同治十年六月,南海、番禺办理保甲查门牌事,
需要清查城内和近郊的寺观、书院、宗祠等处,维修各街栅门,落实栅
夫、更夫的雇请。办理这些事情需要钱,查门牌等事项既烦琐又会扰
民,于是就派委员督促,会同各街绅士去办。 [272] 当年秋末,保甲局委
员恩隆办理查街,“向两县要差要勇要灯笼火把,大张声势,开销正
项”,保甲局总办聂尔康和杜凤治都认为,“以照去年令各街巷自办为简
捷”。 [273] 因为街巷有自己的组织和机制,还有公项和雇佣的武装人员
更练、街勇等,街道的绅士有地位且熟悉情况,所以聂、杜认为街巷自
办更好,且可节省官府的支出。
光绪三年七月发生了一件民间纠纷案,日记记载:
又讯李何氏踞梁王氏店屋,屡伤差,委捕衙令出屋,恃病
违抗。日前梁王氏偕四妇往催,妇女口角争哄,自然嘈杂纷
拿。乃街坊值事人等左袒李何氏,指为凶匪,三四十人(实无
一男人)将四妇扣留送庙押至三日之久,至今日不得已而送
官,殊属可恶。梁王氏既禀官而自往吵闹固属不应,而街坊偏
私左袒,胆敢将妇女扣留,荒唐谬妄!大施申饬,从宽令具
结,限三日饬李何氏出屋还主完案,则与街坊无涉,众司事又
不敢具结,更可恶矣!不便全押,于中摘出六店司事交差带
候,必待李何氏出屋交还梁王氏方释。 [274]
这是一宗普通房屋纠纷演变为街众将妇女押在街庙三天的事件,街
众扣人的理由可能是不能允许外人到本街道滋事,但挑战了知县的权
威。李何氏倚仗街众的袒护,不仅抗不遵判,而且还“屡伤差”,但妇女
不可能对差役造成严重伤害。街众拘押妇女数日不仅违法,且有可能酿
成复杂的诉讼,甚至导致严重冲突。从日记描述看,主持街道事务的是
若干店铺的司事,杜凤治就对为首的司事施加压力,以使李何氏一方心
服。日记特地记下街众参与冲突、拘押的“实无一男子”,似不合情理,
但这是防止事态扩大的伏笔。从此案看,街众维护本街区利益时有时会
做过头,但知县则尽量息事宁人,只是要求街众尽快遵守县判,没有追
究他们对抗知县判决和非法扣押妇女的行为。
(五)协助两广总督处理涉外事务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清朝成立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办理涉外事务,
但在各省并没有设立相应的外事机构,在外交事务特别多的广东,对外
交涉仍像两次鸦片战争前一样由两广总督直接负责。南海、番禺知县是
总督处理对外事务最重要的助手,选任首县知县时都以能否办洋务为条
件之一。首县知县级别不高,总督可指挥裕如,加上首县管治省城地
面,幕客、书吏、衙役人数多于其他衙署,办事也较易落实。杜凤治说
过:“两县则洋务为最要务,堂期询问亦常常有之,盖洋务倒与藩、
臬、运、粮、府无涉,在下则两县,在上则制台,即抚台处亦不甚关
涉。”
[275] 有时一天即有七八件洋人事务,“无不 者,首县难作,
此其一端”。 [276] 光绪三年为避免外国人动辄找上总督,曾委派道台高
从望办理洋务,但高“既无局又无事,即有洋务亦仍在两县上”。 [277] 当
年终于设立了一个洋务局,由榜眼、在籍广西道台许其光任总办,但很
多交涉还是首县知县承办,有时许其光还要到杜凤治处打听洋务事件办
理的进展,并托杜把自己的意见向总督转达。 [278]
从杜凤治日记看,外国领事甚至领事馆一般官员,都会为各种事项
直接求见总督。杜凤治经常接到总督交办的麻烦棘手事。外国领事一旦
不满意,就会向总督控告,甚至要告到北京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有时
还做出更多威胁,来函口气往往如同上司训饬下属。杜凤治虽然气愤,
但只能忍气吞声,尽量满足外国人的要求。他因瑞麟轻易接见外国领事
馆官员议论说:“无如中堂既肯轻见若辈,又不肯与之作难,为若辈看
透,结习已成,积重难返,不但两县不好作,即将来继中堂者亦必掣
肘,养痈已久,稍立风骨必决裂也!”
[279] 而刘坤一对外国领事馆官员
更为客气,对华人翻译也超规格礼遇。杜凤治在日记中写:“若辈以制
军尚如此优待,视我辈两县如草芥矣。”
[280]
广东是两次鸦片战争爆发之地,第二次鸦片战争时,英法联军打进
广州,掳走粤督叶名琛。此后,广东高官在外国人面前都如惊弓之鸟,
对此,日记有大量生动的记述。在杜凤治笔下,瑞麟“畏鬼如虎”,“只
求中外相安无事,一味羁縻,不计其他”。 [281] 而刘坤一更怕洋人,杜
凤治对刘不敢直接同洋人交涉,推给官卑职小的首县知县出头很不以为
然,认为刘坤一派自己与外人交涉,是想到万一洋人翻脸,就诿过于小
官,“定必拿小官参罚以谢洋人”。 [282] 光绪三年,发生赤溪教民劫杀民
船一案,刘坤一“初则雷霆大震,必欲严办,且欲立时正法”;但法国领
事馆翻译来干预后,刘“忽然改变,欲释此教民,又难于立释自相矛
盾,饬谳局发回赤溪审讯,暗中授(意)一到赤溪听人保释”。广州知
府冯端本认为:“制台如此无耐心,如何办洋务?”杜凤治说刘坤一办洋
务还不如瑞麟。 [283] 他在日记中慨叹:“洋务最棘手。宽了,上游谓不
善办理,以后洋人无厌,进而愈进;严了,上游又谓洋人不怿,必与上
游噪聒,失了和好之意,亦是办理不善,左右皆非所可。”
[284]
杜凤治曾与几个西方大国的驻粤领事打交道,他在日记里对几个外
国领事做出评论:
南海法国事最少,最多 者是美国,以赵罗伯糊
涂……有丕承业洋人,亦非端士,以故事最多。次之福署德国
领事官,亦不安分。英国罗领事人极利害精明,而公事尚明
白,故颇安静。吕宋之翻译官沙位耶最不安分……英国翻译官
嘉托玛,人颇长厚,亦讲情理,最刁黠者法国翻译官萨来思,
幸无事也。 [285]
杜凤治对这些外国官员应该知之不多,只能从有无给自己多添麻烦
着眼,做出的评论也是中国官场的套语。
按照条约,中外争讼的案件,中国应该派官员同领事会审。杜凤治
是科举中人,不懂外语,更无外交经验,县署幕僚当然也不懂外交,从
日记看,交涉的翻译都由外国领事馆的人员担任。同治十一年八月,总
督瑞麟同杜凤治谈起澳葡官员从道光二十九年起即拒交澳门租银,“中
堂言五百金事无实据”。杜凤治根据《瀛寰志略》和来粤后的了解,对
葡萄牙租借澳门的由来、澳门不同于香港以及澳门土生葡人等事项做出
了比较准确的叙述,瑞麟“当谕将瀛寰志呈看”。 [286] 这个细节很能反映
鸦片战争后30年广东官员办“洋务”的水平。
杜凤治署理南海知县后不久,便与英国副领事讨论退还前任南海知
县不当收取的税契银一事,日记是这样记载的:“予谓非予事,当转向
前任索取。贝领事言予不管,只知向南海县要。”
[287] 又有一次,杜凤
治见知府冯端本,冯对杜说起昨天同美国领事赵罗伯会审了一天案,当
天还得继续去,冯抱怨说:“如我们案要照他们审法,谳局委员即有百
余亦不能了结,可云累赘。”
[288] 杜凤治当然有同感。显然杜凤治等官
员是在对外国法律知识缺乏起码了解的情况下就参与对外交涉的。
杜凤治初任南海时,因有广东商人在出口茶叶内掺假及掺铁沙,外
国领事过问,瑞麟就把以往禁止这种行为的告示稿发交杜凤治转送与英
国领事许士看。许士将告示做了很大修改送回。杜立即把洋人所改告示
呈送瑞麟,瑞麟表示许士所改“尚无违碍字样,尽可用之”。 [289] 瑞麟、
杜凤治都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损害了中国主权。
日记还记载了多宗中外商人陷入经济纠纷的案件,而这些外国商人
很可能是被中国诉讼当事人故意拉进来的。很多中外经济纠纷都会由外
国领事直接向两广总督提出要求,这类案件,如果两造都是中国人,总
督大多数情况下不会过问。而一旦外国领事出面,案件就不是单纯的钱
债,而成了“洋务”,杜凤治就必须细心审理,随时向总督报告和请示,
求得外国领事不再聒噪。
由于经常被外国领事弄得十分烦恼,中国官员普遍认为洋人涉讼是
一些中国人挑拨、教唆的结果,所以对受雇于外国领事馆的华人非常痛
恨。美国驻广州领事赵罗伯在日记里反复出现、令广东官员十分头疼。
日记称他既糊涂又贪婪,经常介入、干预各种案件,给瑞麟和杜凤治出
难题。瑞麟与杜凤治都认为,赵罗伯不通汉文、汉语,都是受翻译富文
(美国人)以及华人通事黎广、王明谷摆弄,所有文书都出自王明谷之
手。但王明谷后面有美国领事,中国官员对他无可奈何。同治十三年二
月初,瑞麟得到赵罗伯被撤任、王明谷被领事馆辞退的消息,立即面谕
杜凤治捉拿王明谷,并布置好控告他的人。 [290] 王明谷被捕两个多月后
因急病死于羁所(其时杜已卸任)。杜凤治的接任者张琮对杜说,即使
王明谷没有病死也要把他磨死,因为总督特别痛恨王明谷,“必欲置之
于死地”,作为中国人充当外国司事、借洋人势力无所不为者的前车之
鉴。 [291]
日记还记载了首县知县协助总督办理越南、琉球等“属国”官员来粤
的事项。同治十一年,琉球国八重岛副使等官来中国进贡,归程遇风暴
漂流到越南(日记称安南),越南派出官员乘坐轮船护送获救琉球官员
来粤,请求广东官员将琉球官员转送福建再觅便回国。越南、琉球官员
抵粤后请求登陆。瑞麟便传见布政使和杜凤治,谕令杜立即查案卷禀报
以往接待越南、琉球官员的规格和礼仪。杜凤治查出道光二十三年、二
十四年越南官员谒见总督的礼节单,以及在粤停留时间、所带货物如何
贩卖、补贴薪水数额等,立即通过布政使禀报总督。杜凤治再查其他年
份的成案,对琉球官员的补贴额也提出建议。瑞麟又单独传见杜凤治,
指示以“天朝上国体统”为原则,按照成案允许越南船只出售随带货物,
落实伙食薪水补贴等细节。 [292] 日记还相当细致生动地记录了瑞麟以下
一干广东文武官员接见越南、琉球官员的情景。两国官员已多年不来
粤,通事已语言不通,同中国官员的沟通要靠纸笔问答。 [293]
(六)杜凤治参与过的对外交涉案例
下面介绍若干宗杜凤治参与过的对外交涉案例。
1.有关粤海关扣押走私船案的交涉
同治十二年夏,粤海关缉获三艘装载硝石等货物的走私船,港英总督通过领事罗伯逊向瑞麟抗议粤海关越界缉私。受瑞麟委派,杜凤治是参与谈判的主要中国官员。杜凤治便会同英国领事会审驾驶粤海关缉私船的三名英国人,以及被指控走私的船主等人。经会审,断定有两艘船是在广东水域扣押的,另一艘则缉私船水手、走私的船主等人说法不一致。瑞麟指示杜凤治:如果判定三艘船都并非在香港水域缉获,港英总督很没面子,以后就会找更多事与我们为难。这个案子如果告到北京总理衙门,总理衙门也会说我们办理不善,所以对这艘船不要讨论在什么地方缉获、是否越界了,索性含含糊糊连船带货还给港英方面,香港总督和英国领事得了面子,这件事就了结了。 [294] 杜凤治就按瑞麟“顾全大局”的意思去办。但归还时在估算船与货物价值时出了麻烦。粤海关方面提出船值40元、货值140元,港英方面提出船值400元、货值1700元。瑞麟指示,多给一两百元看看能否了结,港英方面当然不答应。原来双方估价不同,是因为中方把硝石作为违禁物没收了,而港英方面仍计入货价。但清朝官员归还船只就是承认越界缉捕,没收硝石就没有理由了。于是只好把硝石也归还港英方面,只是归还时提醒香港方面不要让船主把硝石用于接济盗匪。 [295]
杜凤治所记的案情细节不一定准确,他在审讯时应该听不懂双方船
只如何在海上定位以及有无越界。海关驾驶缉私船的英国水手都说没有
越界,他们没有故意越界的理由。以当时的技术,港英方面在海面应该
也难以准确判定是否越界。日记称走私船是从内地向香港走私硝石似乎
不大合理。但日记所记瑞麟的指示以及广东方面的处置则是真实可信
的。瑞麟、杜凤治处置此案的思考和手法,是认为同洋人讲道理讲不
通,斗又斗不过,于是按照中国官场的习惯思维,以为给英国人面子,
英国人也会给还面子,却没想到英国人没有这种规矩。既然承认了越界
缉捕,就不是面子问题了,最后只好完全接受港英方面的要求。
2.英国领事干预华林寺房产案
有时,外国领事所介入的官司不仅与外人无关,而且很琐碎。广州
著名丛林华林寺有一处房产因为租客开赌被杜凤治的前任查封,妇女罗
李氏交银揭封领去。但华林寺僧人一再向广州知府请求,称房屋是寺庙
产业,租客开赌与寺庙无关,知府便“严札连催撤封归寺”。罗李氏曾在
英国领事馆服役,领屋时托过领事罗伯逊帮忙,如今要面临“银屋两
空”,于是求罗伯逊干预,罗伯逊便往见瑞麟要求“饬县调处”。但罗李
氏自报所交银两与南海县衙登记的数目相差很大,显然大部分落到经手
的官吏、幕客手中,无法如数退还。因为罗伯逊出面,瑞麟就一再催促
杜凤治迅速办理;最后,杜凤治“遵督宪批”做出判决:房屋因赌被封,
寺僧不得诿为不知,不准寺僧领回,仍交还原领之罗李氏。 [296] 在此案
中,华林寺僧找到知府也不管用,因为罗李氏背后有英国领事向总督施
加压力,杜凤治当然得听总督的。
3.外国人与华人合资设立企业的纠纷案
同治十一年二月,杜凤治奉总督委派到美国领事馆会讯一宗案件:美国副领事富文与华商冯春庭等合股开设纺纱厂,延请美国人科歌拿“在行打工掌纺车”,后“生意不前,势将拆伙”,冯春庭被控欠银及欠科歌拿“工银”。杜与美领赵罗伯会讯,判令将行中货物发卖清还。 [297]如果案情属实,就说明那时广州已有中外合资的近代纺织企业。但日记也提到华商“假名洋人,免多费用”,有事则洋人出面呈控的事。 [298] 此案也可能是华商合股建立纺纱厂,延请美国技师掌管机器,出现了债务纠纷后才请富文出头打官司。
同年,又有佛山人欧阳子贞、广州人甘老四(甘炘)向法国人实德棱购买一艘小火轮船往来省城、佛山“载人牟利”。官府认为“事并未知会地方官、火船可作兵船”,如果轮船通行,“继而效尤者必然接踵而起”,成千上万船民疍户便无以谋生,乃下令把轮船及甘老四扣押。 [299]欧阳子贞是佛山缸瓦商人,甘老四有功名,出面向法国人实德棱买船;而实德棱“向在中国火轮船上作司事”,因法领的推荐曾被督署聘请,但此时已解聘,索取了回国盘费后仍逗留中国。甘老四供称,轮船是在黄埔制造,由欧阳子贞等人共同出资,实德棱对他们说此事已经由法领向总督说明,可以放心营运。瑞麟对此事非常恼火,命杜凤治严讯,即使将甘老四置之死地也不足惜。后来甘老四又供称实德棱出资千元,法领也出头干预,最后杜判决把甘革去功名、杖八十释放,并建议设法把实德棱打发回国。 [300] 从日记看,实德棱是否真为投资者也是很可疑的。
4.法商与华商商业纠纷案
光绪三年,法国商人与广州丝行商人卫荣藩因生丝买卖发生纠纷,
争执的焦点是双方最初是否就价格达成了协议。法国领事及翻译一再求
见总督刘坤一,认为华商违反了协议,要求补偿法商损失。刘坤一命杜
凤治传丝行商人询问,丝行商人集庙讨论后表示:法商并无双方已达成
协议的凭据,不能给予补偿。开始刘坤一指示杜不可以官势压华商补偿
外商,法领馆翻译则声称公使要求迅速了结此案,否则就向总理衙门投
诉,刘坤一又转而示意设法让华商出点钱给法商了事。杜凤治在日记中
对总督惧怕外人、指示杂乱无章感到十分无奈和不满。但华商始终拒绝
补偿。 [301] 海关的报告对事件的叙述与杜凤治的日记可以互相印证。[302]
5.美国人富文插手的讼事
美国人富文曾是副领事,卸任后在旗昌洋行任职,仍以副领事身份干预词讼。佛山王某、谢某因钱债涉讼。借据写的是王某向谢某借银1600两,富文却出头称谢为美国洋行买办,银是富文交谢转借与王的,于是此案就变成了美国人是债权人了。富文和谢某还在水道上拦截王某乘坐的船只,掠去王的物品,扣押了王的店伙。王某逃脱,到南海县控告谢某抢掠掳人。此案很可能是王某对官员或幕客行贿致使谢某无法追回借款,而谢某(也是美领馆雇员)就找外国人出头为其追债。富文见事情闹大,就以副领事身份写信给杜凤治,称王某诬控,要求杜凤治不要相信。杜凤治此时首先要搞清楚的不是钱债案的曲直和抢掳案的真假,而是富文是否仍是副领事。于是去函询问赵罗伯,但赵罗伯多日都不回复,却照会瑞麟说杜凤治吹毛求疵,并说杜无权查问美国官员的任免。杜凤治对瑞麟说明并非无故查问,是因为富文以副领事身份干预案件不得不问,且向瑞麟报告“赵领事无钱不要”,“盖富文为伊求财也”。[303] 日记没有记载此案的下文。因为富文已不是外交官,且也实在无理,谢某最终未必能胜诉。
富文还干预了另一宗刑事案件。旗昌洋行的雇工梁亚暖据说是“屡犯抢劫积匪”,被官兵骗出洋行外拘捕。赵罗伯根据富文的话,指责官兵不应在洋行中捕人,要求释放梁亚暖,并要求主持其事的邓参将道歉。杜凤治认为美国领事馆来文是富文的手笔,加添了许多领事没说过的话,“狂言纵恣,直无伦理,竟同申饬,阅之令人大怒”。因为并非在洋行内拘捕,交涉一个多月,瑞麟没有让步。 [304] 于此案可见,即使是江洋大盗,进了美国人的企业或居所,虽然并非外交机构,中国官府如果拘捕了疑犯也会惹来交涉。
第五章 赋税征收与州县官的收支
一 钱粮的征收
(一)广东州县征粮难
有关清代赋税,中外学界的研究成果可以用汗牛充栋来形容。 [1] 笔
者在这方面没有做过研究,不可能对清代赋税提出太多新观点,更无意
同已有成果进行讨论或商榷。鉴于目前研究清代赋税的著作基本没有引
用过杜凤治这部有大量州县征收内容的日记,且在研究清代赋税的成果
中又很少写到州县官征收的具体细节,杜凤治所记州县官如何把钱粮收
到手,以及在这个过程中的所见所闻所想所为,可能会引起研究者的兴
趣,所以,本节仅仅是提供一些未被研究者充分注意的细节而已。但要
在数百万字的日记中选出有一定学术价值的细节亦非易事。笔者撰写此
节前曾拜读过若干论著,但限于笔者以往的积累和学术理解力,所选择
的细节、故事未必得当,其中部分内容相信研究清代赋税的学者早已熟
知,但为衔接前后文的叙述,仍留在书中。
杜凤治先后在广宁、四会、南海、罗定、佛冈任官,除佛冈任外,
他任职其他州县时日记中都有很多关于征收钱粮的记载,他在潮阳任催
征委员时的日记更是集中于此。
道光《广宁县志》卷六的“赋役”、光绪《四会县志》编三的“政经
志”、民国《罗定县志》卷六的“赋役”以及光绪《潮阳县志》卷九的“赋
役”,予人的印象是各州县的方志有关赋税的写法大同小异,大致都是
写钱粮的银米数目以及征收数额的变化沿革,数字之详细到了今人认为
脱离常识的地步。 [2] 从上述几种方志完全看不出钱粮是如何征收的,再
对照杜凤治的日记,会予人文献记载与实际征收有天渊之别的感觉。例
如,从光绪《潮阳县志》完全看不出当地很多宗族村庄长期欠粮抗粮、
官府必须暴力催征。日记与方志记载的差异,后文会做稍微详细的讨
论。
同治七年,布政使王凯泰到粤后不久,曾同杜凤治谈及浙江钱粮征
解与广东的不同,打算在广东推行自己在浙江的做法(王凯泰此前任浙
江布政使)。杜在日记中议论:“方伯言如此,盖欲清厘征收一事,此
地苦于抗粮者多,绅民类多疲顽,征不起者十有八九,直是十县统十县
皆然,不得不移旧挪新。方伯盖未知征收之难,故不比江浙到时自行踵
门充纳、不短分毫、年年皆然者也。”
[3] 日记最后几本是杜凤治在绍兴
故里生活的记录,虽没有直接记绅民“自行踵门充纳”的事,但于中也看
不到绅民疲顽抗粮,以及州县官亲自率队下乡以各种暴力方式催征的情
况。或许日记前后两阶段杜凤治身份大不相同(一为州县官,一为林下
富绅),感受不一,但他所说的广东征收与江浙差别很大,广东“绅民
类多疲顽”,各州县粮都难征,则基本上可信。
在杜凤治笔下,广东各州县都有长期欠粮的宗族和村庄。如广宁厚
街,“粮欠旧多于新,此村专出盗贼,向不完粮”。 [4] 新招、永泰两
村“疲玩成习,相率抗延,即富有者亦然。大抵自恩赦后未曾破白,未
赦以前其不完粮概可知矣。满村妇女小子几几乎以催粮为异事”。 [5] 他
到白沙催粮,男妇大小均各远避,日记为此议论说:“广东风俗以抗粮
为本务,竟有数村以垂髦之年不知纳粮为何事者。官不来则一味抗玩,
官来则奔逃避匿,逼之已甚则聚众拒捕。”
[6] 潮州府欠粮抗粮更为普
遍,如潮阳南阳郭姓,“即道光时每年亦完不到三成,咸丰迄今从未破
白”。 [7] 在罗定,即使是绅士、富家,“于国家正赋,设法偷漏飞洒,神
出鬼没,不可思议,可谓大没出息者矣。如官稍软弱,则竟抗粮不纳,
真化外也”。 [8] 光绪元年,殷丁陈日路控陈东伟欠粮多年抗不完纳,经
查,杜凤治发现陈东伟的陈英先户从道光二十年后30余年都一直没交过
粮。 [9] 光绪三年杜凤治到南海紫洞催征,一个李姓村落抗粮,“为催数
十年未完之旧粮而起”。 [10] 南海是广东首县,紫洞与省城距离不远,竟
然也有长期欠粮的宗族和村庄。
杜凤治前后两任南海知县共五年多,在南海因为其他公务繁忙,他
亲自下乡征粮的时间不及在广宁、罗定时多,但日记中有关征粮的记载
也不少。
同治《南海县志》的“图甲表”及其按语,历来被研究清代赋税的学
者重视,该按语提到,南海“每图分为十甲,每年轮值,以一甲总一图
办纳之事,谓之当年。为当年者于正月置酒传十甲齐到,核其粮串,知
其有欠纳与否,有则行罚”;“以甲统户,户多少不等,有总户,有子
户,子户多少更不等。然由甲稽其总户,由总户稽其子户,虽零星小
数,而花户真姓名可稽,所应纳者无从逃匿,法至善也”。 [11] 虽然按语
也写了胥吏飞洒、附甲等弊端,但所述与详尽的图甲表(宣统《南海县
志》卷七仍有详尽的图甲表),予人印象是南海的业户在图甲制下钱粮
基本上是“正常”交纳的。
但在杜凤治的日记中,南海征粮绝不像方志所写的那样顺当,否
则,他就不必在南海设立多个粮站,聘请酷吏为催征委员严比粮差、业
户,而自己更不必多次亲自率领一两百人下乡催征了。杜凤治自己和南
海县两位前任知县陈善圻、赓飏都要实施很多严酷手段才得以把钱粮征
到手。日记又称:“南邑银米大半出于大家,往往宗祠中公业为多,完
粮向有旧章,到冬至前全清。贫民无粮,即有粮亦廿居其一耳。”
[12] 稍
后,他又因说明必须下乡理由时对总督刘坤一说:“纳粮者非耕种之
人,南邑多半宗祠、义学、公产,皆有家业人所完,与穷苦人无涉,盖
穷人纳粮十成之中不及五厘。”
[13] 杜凤治所说南海县的钱粮多数来自宗
祠、义学、公产,似乎不合常理,难道很多富户把自己的田地登记为尝
产 [14] (杜凤治自己在家乡浙江山阴就是如此),抑或杜凤治笔下的“大
家”即方志所说的“总户”?为何杜凤治的说法与方志所载有如此之出
入,对此笔者也无法解释。
还有一点令笔者很困惑的是:在杜凤治数百万字的日记中,“图
甲”一词竟从未出现过。详细编列了图甲表的同治《南海县志》恰在杜
凤治任南海知县时付刻,所列的主修者中有“钦加同知衔南海县知县杜
凤治”之职名。杜凤治不是颟顸的人,有良好的阅读习惯,不可能不读
这部自己任职期间修成的本县方志,更不会忽略与赋役有关的内容。笔
者再以“各图”“本图”“每图”“该图”“图籍”等词检索日记全文,均未发现
与图甲制有关联的语句。日记提及“里甲”仅一次,且并非广东之事。检
索“里正”,出现过四次,都出现在同治六年十月廿五日这一天,其时杜
凤治在广宁知县任上;检索“里长”“甲长”“甲首”“总户”“子户”,全都
是“无匹配项”。杜凤治下乡征粮时同书吏、粮差、绅士、殷丁、花户等
人打交道,多数会在日记中记下各人功名、职衔、职业、年龄、贫富以
及所居乡镇村等信息,但都没提及他们在图甲中的身份或地位(偶尔会
记涉讼田亩属何图何户)。为何杜凤治数百万字的日记中完全没有显示
有关图甲制的内容?笔者不敢对此做出过度解读,但可否认为:这至少
反映了图甲制并非杜凤治催征时念念在兹的事?图甲制也许仍在运作,
但与图甲直接打交道的是杜凤治的代理人和书吏、粮差,图甲制的户只
是一个赋税登记单位,某个粮户属于何图何甲,作为州县官,杜凤治无
须多加关注,只要收到钱粮就行。何况有关钱粮的册籍都未必真实,杜
凤治即使花时间也看不过来,更未必能看明白册籍上的户和应交税
之“的丁”的关系,这样,他没有把图甲放在心上和笔下就可以理解了。
至于这是否与片山刚所说的“清代中叶以后图甲制日益明显的动摇”
[15]
有关,笔者就没有能力进行探讨了。
(二)钱粮难征的原因
前人研究都指出了钱粮征收与官府对地方基层社会控制的对应关
系。杜凤治笔下广东钱粮普遍难征的状况,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两次鸦
片战争以及咸丰、同治年间大战乱后官府对基层社会的控制出了问题。
但同一时期江浙所经历的战乱较之广东或许更严重,为何广东的粮比浙
江难征呢?
州县官要收到钱粮,就必须确定田土真正的业主,咸、同大战乱导
致包括田土册籍在内的官方档案毁失,是真正业主难以找到的原因之
一,这点广东与江浙皆同;而早在咸、同大战乱以前,土地流转(特别
是买卖后不契税推收割户)导致册籍上的业户与真实业户分离,这点似
乎广东更为严重。杜凤治在罗定催征艰难时慨叹:
乡人有升斗之粮,往往指东影西,无奈州中无尺籍可稽,
任其影射,无术破之。粤东民间买卖田亩,私相授受,既不割
户税契,官署又无鱼鳞册,亦无字号,紊如乱丝。贸贸催征,
唯以肉鼓吹讨生活,予实不能为此等事,在他处予已自向催
科,政拙至此州,更穷于术矣! [16]
在杜凤治催征过的州县中,罗定州还不是最严重的。官府对乡村基
层社会管治能力的减弱、土地册籍的混乱和书吏、图差、绅士、殷丁的
彼此勾结舞弊,使逃避钱粮征收成为不难办到的事。到了本族、本乡欠
粮、抗粮者越来越多时,原来不欠不抗的业户也会因期望法不责众而转
而成为欠抗户了。
在官府对乡村控制特别薄弱的地方,恶绅、土豪往往不纳粮。如潮
阳富绅“陈来远家素丰盈,且多无粮之田(贫村卖与者,卖田不卖粮,
贫村目下无田有粮,苦极,而彼已安享多年矣)”。 [17] 另一个富绅陈朝
辅,“每年可收数千挑租谷,而无毫厘钱粮,其田皆无粮,非强霸即贱
价得来,柳岗大房公祭田俱为朝辅谋霸,现在完粮又迟延观望,不肯认
完”。 [18] 其他地方也有,如罗定富绅罗洪麟的祖父(已故)当过全国著
名优缺四川夔州知府,“白契管业不税”。 [19] 富绅有田无粮,其粮由原
业户或被“飞洒”的业户承担,但相当部分肯定没有着落。不仅绅
富,“民间买卖田房,从不推收割户,非寄人之户完粮,即仍留原户,
为此官吏一概不知,民间有几多税契无从查考、无从差催”。 [20] 民间不
推收割户或许是为逃避税契,而风气一旦形成,就会有更多田粮分离、
官府无法催收的空户了。
册籍混乱、钱粮难收对州县官是不利的,但对书吏、差役、殷丁甚
至州县官的驻粮站幕客、“家人”来说却是牟利的机会。杜凤治在四会任
上,谕令粮站“家人”严查饬禁“粮差舞弊得钱则有欠而以为无欠,无钱
则已纳而牵扯本家他人未清之户,向其讹索”。 [21] 同治六年,生员欧阳
瑞的田早已卖绝多年并税契,但因“仓户房误查”,仍作为欠户被羁押。
[22] 这名业户是生员,尚因“误查”被当作欠户,书吏、粮差有意制造的
册籍混乱就更难查清真相了。同治八年,南海监生罗邦贤来四会禀控:
自己的田已于同治四年全部卖去,但四会粮差来催,竟有三图四户共税
二顷五十三亩五分飞入其罗秀户。 [23] 此案审了一个多月,案情大致是
书吏与四业户勾结,假造出一个罗秀盛户作为四业户田亩的买主,而指
罗邦贤的罗秀户为罗秀盛户。所有到案的书吏、业户、中人的供词都狡
诈万分,都尽量推在已死、已逃者身上。杜凤治审了一二十天都理不出
头绪,面对真伪难别的册籍十分困惑:“如契未税,何以出有推照?如
已税,何以流水簿上无号? 万状,案关粮税,非一时可能了。”
[24] 后来讯明所谓“罗秀盛户”确实与罗邦贤的罗秀户无关。 [25] 这些田亩
即使不涉讼,四会县要越境到南海县向在四会已无产业的“冤户”罗邦贤
征粮几无可能,这253亩多田地的钱粮就只能空挂了。
杜凤治曾说过,四会是自己任职州县中钱粮相对好征的县份,但即
使在四会,花户主动纳粮也会被书吏、差役设法刁难。同治七年二月,
一位主动带头要当堂纳粮的老者禀诉,自己按四会县勒石规定的办法交
纳银米,“仓房勒索过重不肯收”。 [26] 因为房书克扣,“非重平暗剥,即
借粮串勒索多钱”。杜凤治“拟在大堂设柜试收一月”,但房书不愿使用
规定的“司码公砝”,杜凤治也不想以强硬手段禁止书吏使用“重平”;因
为知道“大堂收粮事大碍科房”,就派“家人”传谕书吏:“予非不知,但
若辈收旧粮手太重,又单三用四,向例如此,而又意外需索,旧粮不
旺,非若等故乎?税契亦寥寥,只要若等对得住我,我又何必出新章
哉?”
[27] 可见书吏、粮差也会设法使“自封投柜”难以实行,知县不敢采
取过于强硬的办法推行,不得不对书吏妥协,只求他们不要太过分。
在四会,“有完户已付银而迟迟不给串者”,书吏甚至改写卯簿、调
换粮串。 [28] 业户以为自己已经完粮,但银两实际上并未收入官府,州
县官难以一一查明,于是就成为亏空。广宁书吏沈大文“以白单收粮入
己,借作本钱贩树木”,沈不愿承认,但杜凤治心中有数,因要倚靠沈
大文征粮,不打算追究,只要求沈“其速将白单收回,立时扯印串去”。
[29]
由于交粮需交现银,业户必须把粮食贩卖换银才可交粮,但收获时
节粮价会下降,业户惜售或运售不易,也会造成钱粮征收的困难。广宁
县以产竹著称,很多业户靠出售竹子的银两交粮,同治九年竹价大跌,
民间拮据,杜凤治就很担心:“此非好事,与钱粮必大有碍矣。现收征
甚无起色,非此故乎?”
[30]
日记记录了杜凤治在罗定州罗镜粮站同粮站师爷章梿(子贞)有关
征粮的讨论:
相见坐谈,即询粮如何,则言尚不到六成。予闻大骇,何
至于是?伊呈一单,言此数大户数最多,花丁、殷丁均疲玩,
催无起色,故先在此等候,绅士来见须责成催纳。予阅单所
开,陈寿户新旧二百石外,叶钟盛户亦新旧二百石外,陈畴户
新旧百四十石,沈万秀户新旧百石,蔡永华户新旧七十余石,
蒋腾邦户新旧亦七十余石。以上数户,本花丁家无二三人,亦
无多粮,俱系他姓寄粮。他姓喜寄伊户者,以伊户门衰祚薄,
一线将绝,日后子孙无户,希可报作亡户。而本户亦喜人来寄
粮,幸得催粮沾润,故均是本的丁出充殷丁,官刑挨得过,伊
得无限便宜人情。狡诈至斯,别无生财之道,于国家正供中设
法偷漏,以肥囊橐,此等存心,即便受刑至死亦不冤屈。以故
无花丁可催,只可专逼殷丁。令殷丁供出寄粮者为何人,至死
不肯说出,盖一说出,官有花丁可追,殷丁无利益矣。本州不
过割户柱,又粮多寄户,征收一日难似一日,且一日短于一
日。予常谓非一概从新丈量,明立户柱,一庄设立一庄书专管
买卖田地、房屋,推收卖者,推出买者,收入册上注明,如此
则粮反有羡余,而征收亦易矣(何以有羡余,盖山田新开者不
知凡几,官山开田据为己有,但罗定、肇属皆然,通省亦何莫
不然,而能行之者谁欤)。 [31]
从两人对话可知粮难征的一些原因:业户欠粮严重、“寄粮”、殷丁
作弊等使难以找到花丁纳粮,征粮必然一日难于一日。在罗定任上,杜
凤治在日记里写了不少关于钱粮改革的议论,如说:“论罗属粮务之
敝,必至日难一日、日绌一日,予一言蔽之,非全行清丈不可也。”
[32]
“全行清丈”并非一州一县的事,谈何容易,杜凤治只能在日记里空发议
论。
(三)催征的各种胁迫手段
在日记中,几乎看不到花户“自封投柜”缴纳钱粮的记载。当然不能
据此认为杜凤治所任州县钱粮全靠威胁、暴力手段征来。现存的清代广
东族谱中,很多有关于按时纳粮的族规,宗族传记也常记录督促全族按
时纳粮使宗族免受官差扰累的先辈。杜凤治收到的钱粮,部分应该也是
通过图甲、粮差“正常”征来的。但杜凤治一般不会记下“正常”纳粮的细
节或故事,因为他下乡催征就是要对付疲玩、抗延的业户,故所记偏重
于以威胁、强迫手段征粮的情况。不过从日记看,使用威胁、强迫手段
征粮并不是偶然、零星的事。
刑责是催征的常用手段。日记所记刑责的对象首先是粮差和殷丁,
在罗定的日记有时连日记载刑责粮差迫使其传出殷丁,刑责粮差和殷丁
以迫使他们向业户催征。这几乎是催征中的例行程序,杜凤治、其代理
人、其他州县都如此。南海粮站委员缪枝春(蓉生)被人议论“用刑太
酷”。 [33] 征粮委员多数为佐杂,又不在缺上,无论对粮差还是其他人均
无刑责之权,显然是因杜凤治的默许甚至委托,缪枝春才会滥施刑责。
在罗定,杜凤治聘请佐杂唐稜(实甫)参与征粮,日记记:“晚比附城
庄殷丁,唐实甫屡比尚宽,予分别轻重严予重比枷号,限十五日再
比。”
[34] 唐稜并非心慈手软之辈,在南海县审后楼房下毒案时曾因对被
认为知情的无辜小孩用刑太重而被督、抚、臬司斥责,但杜凤治仍嫌他
比责殷丁太宽。
对粮差还有拿押、革役、株连家人等惩罚。同治十年,杜凤治“为
征收短绌事”,革除头役何昌、黄昭、谭荣、刘超、吴高等五人,“仍饬
值皂票拿该役惩办,有城西堡粮差陈滔更为可恶,拿之尤严,并拿六役
家属”。 [35]
对欠户也经常采用羁押的办法。如在罗定平塘,因林旺户完不及三
分,杜凤治本来打算将生员林自清带押(上一年前任知州饶世贞也曾押
林完粮),后知道林自清已完七成余,才暂免羁押。 [36] 林自清兄弟三
人都是生员,一旦欠粮也难免要被拿押催完。
不仅欠户会被羁押,征收中随意株连是普遍现象。同治六年,广宁
妙村拿到一“欠户”谢某,他本人粮已讫,欠粮的是祖上公产,“兄弟众
多,无可着落”。杜凤治对谢某说:“既汝公共有分,即着落汝身完讫,
兄弟众多,何处寻找?汝自去告知,予不知也。”
[37] 如果谢姓其他族人
逃匿或不予理会,这个不幸被押的谢某只能或被迫承担祖产欠粮,或被
继续羁押。同治七年,四会欠粮之李亚鉴己户已完,但其伯母之粮未
讫,杜凤治令其出限状告知伯母速完释之。 [38] 按清朝法律,侄儿没有
为伯母代纳钱粮的责任,但李亚鉴仍被拘拿到官,出具限状才获释放。
如果到限其伯母未能完纳,李亚鉴很可能被迫代纳或再被羁押。同治十
二年在南海征粮时,“茶头乡黄姓自来不完钱粮”,有人还对催征粮
差“出言唐突”。杜凤治下乡催征到该地,即传黄姓耆老黄英、黄元亨,
威胁要羁押,先行封宗祠。二人被带到粮局,“完纳清讫”才免予深究。
[39]
南海的潘许氏“被潘仕芳串同粮差陈滔勒令完纳公产钱粮,又锁其
幼子”。但潘许氏有一位当翰林侍读学士的弟弟许应骙(后仕至尚书、
总督,未必是潘许氏同胞亲弟,或为堂弟、族弟),是广州知府冯端本
的会试同年。许应骙出面过问,杜凤治乃“枷责陈滔,枷在潘许氏门
口,而责成潘仕芳将粮查清,不得每年择肥而噬”。 [40] 潘仕芳大概是被
责限催粮的潘姓族绅,潘许氏是否欠粮无从判断,潘仕芳与粮差陈滔不
可能不知道潘许氏娘家省城高第街许氏的声势,但仍敢于对潘许氏施
压,并“锁其幼子”,可见催征时拘押之滥,对士绅家族也不客气。但这
次许应骙来头实在太大,杜凤治只能给他面子责惩潘仕芳和粮差陈滔。
封祠堂是杜凤治经常采用的一种催粮措施。如在罗定州催粮时,因
椽子山张族绅衿具结愿十日内新旧粮米全清,但新者仅完八分零,旧粮
基本不完,张族绅衿躲匿不出。杜凤治便亲自带领差、勇至椽子山,将
张族大宗祠及分支宗祠三所俱行封禁,并威胁如再不振作完粮,“定查
伊族文武生员详请斥革,以为抗欠国课者戒”。 [41] 杜凤治首任广宁时前
任知县张希京还把欠粮宗族祠堂的祖先木主锁来押在羁所,意即因子孙
欠粮拘押其祖先,对士绅而言,“辱及先人”比封禁祖祠造成的压力更
大。杜凤治也觉得这种做法太过分,故接任后“查得即时发放,招人来
领”。 [42]
如果欠户有其他产业如店铺等,也会被封。罗定州罗镜有一户“其
花丁蒋为邦开源兴当、蒋侯邦开源昌杂货店,饬差往传二人,避匿不
出”,杜凤治就威胁查封其当铺及商店,二人表示愿新旧全清,并很快
就完粮十石。 [43]
催征时往往故意默许差、勇、弁兵滋扰民众。同治六年在广宁催征
时,在该处清剿盗匪的武弁陈廉养向杜凤治建议“请发二谕单与永泰、
井头及中村,限以五日,如再抗延,我们将带勇屯扎其处,勿厌滋
扰”。杜凤治十分赞成,并拜托武弁帮催。 [44] 对差役、弁勇勒索“轿茶
资”,杜凤治认为“历来有之,不能禁亦不肯禁,盖无此即千百勇下去若
辈亦不怕”。 [45] 有时,杜凤治只要放出风声自己将带队下乡,当地绅耆
怕大批差、勇来村滋扰,就会主动纳粮。同治九年,杜凤治打算亲自到
广宁附城一带催征,日记记:“各乡绅耆闻之,畏予去,前来恳请不
去,所有应完粮欠、有一二亩田山者均令其速完可也,请勿劳驾。予亦
未必就去,所以昨日下条者,亦欲若辈之一紧耳。”
[46]
杜凤治还经常焚烧欠粮逃匿及抗粮者的房屋,作为惩罚与威慑的手
段。同治十三年十二月,罗定城庄“有蔡黄昌户黄姓花丁躲匿不出”,杜
凤治的“家人”潘升带差往催,“反为妇女多人持刀及粪秽物乱掷肆詈”,
杜凤治便命“焚烧其后进及厢房屋两间而归”,黄姓花丁不得不托人表
示“愿新旧全讫”。 [47] 半个月后,驻素龙粮庄的“家人”杜英禀报殷丁躲
匿、粮务无起色,杜凤治大为生气,“谕拨安勇十名交杜英带去,并拨
数差与一朱谕往殷丁家,如不见人,将其住屋焚拆,以妇女出头,则将
其母或妻年约四十以上者带回衙门押交,却不可动其一草一木。焚屋时
进去看明,留心有无小孩在内熟睡,有无辎重物件,如有,将其取出点
交邻右暂为代收,俟粮清交还。并遍谕如殷丁不出、花丁抗纳,亦照此
办”。 [48] 从杜凤治的指示可知,地方官对以焚烧房屋作为催征手段已很
有经验和章法。
杜凤治还曾以“焚村”威胁。光绪元年,罗定州分界村李姓欠粮,并
将粮差、殷丁殴伤,将被拘欠户抢去。杜凤治就传来保正陈懿元,嘱其
转谕李姓交凶、纳粮,否则“定亲督差、勇到彼洗荡其村”。又令陈懿元
转谕“历年不纳粮”的陈塘下村顺从完纳,“否则亦必焚毁其村也”。 [49]
十几天后杜凤治来到陈塘下村,虽未将全村焚毁,但也将纠众抢夺被拘
欠丁之陈昌继的房屋焚毁。杜在下令焚烧前“出门步行至昌继等住处,
屋有五间三进,颇宽大,其中空空,除一二破烂桌椅外无一物,是早预
备焚烧者矣”。日记还记,在道光年间任罗定知州的秀山已经烧过陈昌
继之屋, [50] 可见催征时焚屋在广东早有传统。洗荡或焚毁一村,虽是
恐吓之辞,杜凤治在自己任官的州县似乎没有实施过,但在潮阳作为委
员催征时,催征官兵确实曾焚烧“多匪”、抗粮的村庄。
催粮的手段还有不完粮不准演戏酬神、不准收割晚稻、如男子逃避
即拿妇女掌责、封禁房屋将屋内财产估抵粮欠等。 [51] 总之,一切可以
造成压力、威慑的办法都会被想出来付诸实行。
因为使用了大量暴力手段,杜凤治光绪元年罗定征粮较上年多征80
余石,但还远少于两位前任知州黄光周、饶世贞。杜凤治慨叹:“催科
政拙,予实愧之,然即此足征罗欺善畏凶,如强盗一般方可作罗定之
官,所谓莫如猛也。人言粤人知威不知恩,信然!”
[52]
但威胁手段也不能说了就都付诸实行。杜凤治说过:“催粮亦是半
吓半劝半骗,不能认真,一认真便不好收场……所谓糊弄得一天是一天
也。”
[53]
无论在任何朝代,绝大多数业户不会有纳粮的自觉性和积极性,交
纳钱粮最直接的动力是惧怕王法的惩处。官府对疲玩延抗者进行惩罚,
才可以使其他人不敢效仿,所以,多数州县官都不可避免地在催征时使
用暴力。然而,“催征严酷”对州县官而言并非佳评,因此,杜凤治不会
夸大自己在催征中的暴力作为,他在日记中所记的各种暴力强迫手段,
毫无疑问都是真实的。
杜凤治催征手段也够严厉了,但他认为自己还是不如其他州县官,
南海县两位前任知县陈善圻(京圃)、赓飏(元辅)征粮的手段都远超
自己,日记记:
陈京圃征粮有能名,淋漓尽致,不怕血腥,其亲家 (按:指方功
惠)谓其粮固征得多,而为欠粮押死者亦累累,真不怕罪辜。京圃声之
坏半由于此(呼之谓陈三皮,谓括尽地皮、剥尽人皮、不要脸皮也。嗣
又呼为陈五皮,又不知何两皮)。赓亦能收旧粮,往往出于孤儿、寡
妇、绝户、穷丁。又广东风气往往卖田不卖粮(其初两有所图),年深
日久,粮则仍在,其田辗转卖往何处不可知矣。陈、赓征旧粮有法,如
有其人桁杨严逼,如无其人则令粮差择其同姓之有钱者,指为伊名下
欠,不容置辩,押之梏之,至病剧将死犹不肯释,此已死又提一人逼
之,如此有不多征乎! [54]
方志记载:“同治戊午,知县陈善圻催征尤迫,绝户即诡寄各户欠
粮,悉责之正图正甲,逮捕累累,受累之家无不破产,而积欠亦自始一
清。”
[55] 杜凤治日记与方志的记载可以互相印证。
(四)杜凤治潮州催征经历
同治八年到九年,杜凤治作为委员到潮州催征积欠多年的钱粮,他
的经历和所见所闻,很能反映广东钱粮征收的积弊与暴力征收的情况。
同治八年初冬,广东督、抚向朝廷奏报,派委总兵方耀、道员沈映
钤等赴潮州府查办抢掳、械斗等积案,清乡缉捕盗匪。 [56] 这次清乡的
另一个目的是征收潮州府多年的钱粮积欠。同治八年十一月,卸任四会
数月、正在候缺的杜凤治奉藩台札委,充任此次催征的委员,先后在潮
阳县的南阳、赤寮、门辟、柳岗以及揭阳县的槎桥粮站催征。
抵达潮州后,沈映钤的随员孙应霖(子珊)向杜凤治详细讲述了潮
州钱粮积欠情况及该次催征的目标。第一,“潮俗向不完粮”,田产买
卖“往往卖田而不卖粮”,民间“不完粮亦不为虑”,且敢于武力抗征。第
二,当地州县官每年只能收到钱粮的二三成或四五成,对风俗强悍、欠
粮最多的村庄“则督勇往办,枪炮齐施,彼村亦督众抗拒,两相轰击”,
如官勇打不进村,就“不特此村无望其完纳一文,即他村亦效尤矣”。如
果打进村,威胁要拿人办罪,才可以征得若干钱粮,还要该村罚缴勇粮
军火费。第三,因为村人不知道应该缴纳皇粮,也不知道自祖宗以来欠
粮几何,只是因为打不过官勇才交纳,交了钱粮也不知道要割串,因
此,官收到钱粮,“官可大发财源,入己输公,听官自便”。这次方耀督
重兵来拿办抢劫、械斗各案,趁此机会催征历年旧欠。因朝廷已豁免咸
丰九年以前的欠粮,要催征的是咸丰十年到同治八年共十年的钱粮。同
治六年以前的为旧粮,七年奏销未办及八年的为新粮,所征得之钱粮八
成为旧欠归府库,以二成作为新粮归县官。 [57]
杜凤治在几个月的征粮过程中,对潮州长期欠粮的情况与原因有了
更多的了解。
例如赤寮粮厂,“每年仅收新粮不过三四百金,并无一分一厘完旧
者”,下属各村积欠共6万余元(潮州纳粮以银元计算)。一些宗族相当
富有,但“祖父以来不识完粮为何事,积习相沿,拥资抗拒,官竟不敢
过而问之”。 [58] 洋贝附近各村积欠数额如下:洋贝2929元,洋贝田东
1816元,树下3768元,桥头4635元,陂头1589元,金沟1592元,上底
1184元,东湖1076元,大祠堂5944元,下底6405元,堂后3865元。 [59]
其时每担稻谷正常年景价格为1元上下,潮州多数乡村靠种植为业,每
村在短期内缴交一千多到数千元的钱粮,可说是难以承受之重。虽说是
十年积欠,但其中部分“欠粮”,其实业户已缴银两,只是被官员、书差
吞没而没有割串,在册籍上仍属欠户,官府此时也一例催征。此前官府
的征粮书吏、差役不可谓不多。如潮阳县有13个粮厂,赤寮乡周姓聚居
有8000丁,督催总役3人,图差粮差10余人。 [60] 柳岗乡粮厂每年额征只
1200余元,每两地丁米3斗3升。知县派有“家人”驻厂督征,粮厂有户、
仓书各1名、总役5名、督催1名、粮差10名。杜凤治议论:“如此小穷
厂,要此许多人何用?”
[61] 这近20名征粮人员竟然每年征不上多少粮,
他们主要靠各种规费作为收入来源,其中的弊端就不难想见了。
潮州地区语言、风俗特殊,历来以民风剽悍著称,有抗官的传统。
官府对潮州乡村地区的管治成效不如广州府、肇庆府,省城官绅对潮州
地区更为隔膜。在入粤的太平军余部失败以及洪兵起事、土客大械斗等
动乱被平息后,同治中期,粤中、粤西、粤北秩序逐步“正常”,于是整
治潮州地区的秩序被提上日程。
潮州械斗多、盗匪多、钱粮长期难征,官府对乡村基层社会近于失
控,原来的乡里制度在部分乡镇基本瓦解,钱粮都靠官员、吏役、兵勇
直接下乡征收。杜凤治在潮州的日记完全没有提及过地保,看来这些乡
镇即使有过保甲制,也已名存实亡了。潮州府的官府与绅士的合作显然
也不如广、肇等府,杜凤治在所到的潮州乡镇,多数没有提到公局一类
机构,或者有而完全不起作用。因此,潮州的州县官不容易依靠有组织
的士绅力量深入各乡各村维持清朝的统治秩序与催征钱粮。潮阳富绅郑
维金对杜凤治“大谈潮属风俗之不醇,亦绅衿不肖有以致之,始而养
痈,后遂绅衿亦势同骑虎,固结而不可解矣”。 [62] 潮州绅士未能协助官
府治理乡村,有些甚至成为明目张胆对抗王法、绅匪不分的地方权势人
物。日记用很多篇幅写到的柳岗乡豪强陈同(陈开华)就是典型的例
子。
陈同其时已68岁,是“职员”,大概是捐纳而得的虚衔,子侄众多,
拥有武力(后交出三门大炮),“一村皆听其指挥,不准完粮”。多年前
巡抚李福泰任潮阳知县时已将“陈同”拿获正法,但“被伊买人顶替脱
去”,陈同真身继续在柳岗作恶横行,把柳岗经营得像《水浒传》中的
祝家庄一样。 [63] 他经常发起械斗,掳人勒赎,甚至随意杀人,在本村
以外,还“专保各小乡不令输纳”,致使粮差不敢下乡,官府传见也不予
理睬。 [64] 据说陈同前后所杀数百人。 [65] 作为恶绅、劣绅的陈同,以暴
力建立起了对抗官府的权势。此前的潮阳知县对他无可奈何,官府的力
量无法进入乡村,钱粮自然就收不上来。不过,潮州恶绅基本上都是在
本村本乡横行的地头蛇,彼此经常械斗,难以结合成与官府对抗的力
量。因此,当官府动员比较强大的力量清乡催征时,陈同这种地头蛇很
快就会降服。杜凤治评论说:“设其村村一心,早为化外矣,可惧哉,
可幸哉!”
[66]
在潮州的催征与在其他州县征粮一样都是要依靠权术、威胁和暴
力,只是暴力的规模要大得多。杜禀辞时,布政使王凯泰明白地对他
说:“现同方镇督兵办匪,秉有兵威,借以征粮,故沈道以此往,你即
速航海去,多一催官,多设一催征之地,多征几许亦好。交匪都是假
的,但潮人均可杀,即假亦不冤,倒是征粮为有实际,好好办去,就此
委缺亦未可知。”
[67] 王凯泰的话说明官府要借兵威征粮,也要趁清乡征
粮重整在潮州地区的统治秩序。杜凤治作为征粮委员,主要职责是督
促、监督知县和征粮人员,出面劝说、威胁各乡绅士具结和催收本族本
村的钱粮。直接催征的仍是知县派下的书吏、粮差,杜凤治则坐镇粮
厂,定期和随时向沈映钤报告请示,而完成催征任务就必须借助方耀清
乡武力的威慑。
仍以陈同所在的柳岗乡为例,同治九年二月,方耀清乡的主力来到
柳岗乡附近,在方营办事的知县朱用孚还带来一艘装有大炮的火轮船。
在此压力下,一直躲避的陈同,不得不同绅士陈炳坤(恩贡生)、陈忠
爱(监生)来见杜凤治。杜对三人劝谕训饬了一番,便命陈同料理陈姓
一族和外乡外村欠粮,不容分说,命陈立下限状,把欠粮完纳八成,按
具结日期分批清缴,而且要求陈同“交匪”。 [68] 陈同仍软磨硬抗,回去
后又躲匿。朱用孚一度威胁说,如柳岗绅耆不将陈同交出就开炮轰村。
杜凤治认为轰村的办法不行,建议朱用孚先焚烧“匪村”新寮,“以服人
心,以吓匪人,而完粮亦心中生畏”,向绅民表明抗粮者烧屋之说并非
空言恐吓。 [69] 杜凤治曾建议只拿办陈同以造成威慑,但后来朱用孚决
定既不轰村,也不追究陈同,只要求陈同交出若干名年轻匪徒,并承担
催征之事。杜凤治想到粮厂应征六万数千元,柳岗一乡占了一万五千
元,这样处置有助于征收,就没有提出异议。 [70] 朱用孚命在陈同家设
局“交匪”、征粮,陈同赌咒发誓,如不“交匪”、催粮“甘以身受炮”。 [71]
不久,陈同就捆送了几名参与械斗的“烂匪”,几天后这些“烂匪”都被斩
决。 [72] 杜凤治和朱用孚都知道这些人不是首恶,甚至是冤枉的。但官
员并不在乎是否罚当其罪,也不管是否真凶,只要有人可杀造成威慑,
使绅民怕官赶快交粮就行了。
经过这些暴力强制手段,此后柳岗催征虽仍未能一帆风顺,但总算
逐步挤缴出不少银两。
与在其他州县一样,在潮州催征过程中官员首先争取正途科举绅士
或与官府关系良好的绅士支持。如同知职衔郭廷集(贤堂)是巡抚李福
泰在潮阳任知县时的旧识,此时丁忧在乡,方耀、沈映钤对他都很倚
重,南阳乡郭姓就是由郭廷集出面得以具结确定缴纳成数,官府也看在
郭廷集的面子上予以适当宽限。 [73] 同时,官员们也尽量利用各种乡村
权势人物,包括以往带头对抗官府的恶绅。方耀就笼络外号“土皇
帝”的“烂仔头”郑四爷,“令伊传谕各村。伊深知何人欠粮多,何村欠粮
久,一一分派,照数献出,不用一兵,可以成功”。 [74]
对各处绅士都是软硬兼施,而以施压为主,又允许士绅以各种暴力
手段催征。如杜凤治亲自入村,到欠粮多、“无粮之田多”的绅士陈来远
家,陈躲避,杜命在其门口标字“三日无人无粮,必焚其屋”。 [75] 士绅
如不愿承担责任,不愿具限,或到限期本族本村未能按数缴交,则召来
斥责、威胁甚至拘押。柳岗的陈忠爱本身的钱粮已完八成,但本族公
户、贫户多未缴交,于是杜就派人“将陈忠爱拿来,以凭押追”。 [76] 前
洋乡粮欠责成生员陈其祥,职员陈德泉、陈阳意三人催缴,“如各家抗
违,准三人指名禀知饬差协勇按拿、封屋,倘敢避匿,拿其妻子”。 [77]
又要求富者代贫者筹垫。在柳岗征粮局,命陈同之侄陈廷高入局为董
事。规定富家承管贫户并管公户钱粮,“贫者将田或租押银,不得托故
不受”。 [78] 这样,官府可以收到欠粮,而富户得到贫户的田产作为抵
押,日后贫户不还,富户就有机会低价获得贫户的田产。
杜凤治是个了解实际的聪明官员,又有广宁、四会的催征经验,他
明白十年的积欠一时全清很难做到,“民间盖藏已竭,室如悬磬,倘重
加呼追,实有不堪之势”,能收到六七成也就差不多了。 [79] 征得沈映钤
同意后,杜凤治把柳岗厂各乡分为上、中、下乡,分别完纳所欠钱粮之
七成、六成、五成。于粮户中也为分上、中、下户,上户令其全完,中
户九、八、七、六、五、四成不等,下户三、二、一成。 [80] 分别贫富
减成征收的办法使各乡各户有可能承担,但判定贫富本来就不易,更难
核实,官员、书差、绅士有太多自由裁量的空间,也就有大量纳贿的机
会。
杜凤治在潮州征粮的时间大约为7个多月,同治九年六月交卸前他
负责的门辟厂属下各乡村共欠粮9万余元,具限减成后,已收53682元,
待收4856元;柳岗粮厂原欠6万余元,具限减成后,已实收20560元,待
收19393元。 [81] 在槎桥粮厂,杜凤治经手收银九千数百元,待收600余
元。 [82] 不算开头短暂在南阳、赤寮粮厂的催征,杜凤治在门辟、柳
岗、槎桥3个粮厂就征收钱粮超过83000元,稍后有把握续收到的有
24849元,合计近108000元,折合约77760两。潮阳全县每年地丁正额加
上米石折色共五万两到五万二三千两。 [83] 这是清末的数额,同治六年
前折色未减时要多一些。这次催征仅3个粮厂属下的若干村庄就收到七
八万两,可见杜凤治的出力,也可见这次催征对官府而言是成功的,但
民间的痛苦就不言而喻了。
因为是十年的钱粮借助兵威一次性征收,杜凤治认为,“地方官即
以所得三成,全解两年奏销,尚且多有余羡”,所以对潮阳知县张璿“庸
庸多福,大发财源”有些羡慕,对其只分给委员数额无多的“厘头”十分
不满。 [84]
同治九年六月廿九日,杜凤治正式接到布政使调其任乡试帘差的
札,即将催征事务交代,经汕头、香港回省城,在潮州没有待到催征结
束。
二 征收群体与利益分配
(一)州县官及属下的人员
在所有公务中,征收是同州县官仕途与宦囊关系最密切的一项。杜
凤治在所有任职的州县都把催征作为最重要的公务,在征收的重要环节
无不亲力亲为。除在四会任上,杜凤治在广宁、南海、罗定任上虽都派
了代理人驻在各乡镇粮站,但自己仍要花很多时间亲自下乡催征。日记
写:在广宁,“银米一项,非官自驻乡沿门亲催不肯完纳,故予任宁时
一年实有半年在乡催征”,还说自己“官而亲作粮差”。 [85] 同治六年七
月,宾坑粮站的“家人”梁升报告说:“该处粮站不好收,非老爷亲去不
可。”
[86] 可见广宁经常出现州县官不亲自下去,粮就征不上来的情况。
两任南海首县时因公务特别繁忙,南海粮米额也远多于其他州县,
杜凤治不可能经常亲自下乡,为此他聘请了多位催征委员,然而,只要
稍为抽得出时间,他仍会率队下乡催征,主要是督促和检查各委员各粮
站征收情况。如光绪三年杜凤治亲自到南海各乡,发现“各堡均有短
绌”,两个小委员邱某和娄骏(杜的亲戚)都不在粮站,“头役亦多不
到”。大委员知道杜凤治亲到,才派人持函报告征收情况。 [87] 此外,杜
凤治下乡时还会传见各地绅耆(尤其是局绅)协助完粮。
杜任罗定知州时,因罗定州有直接征收钱粮的辖境,且罗定其他公
务不多,杜凤治就把大量时间用于下乡征收。他在上粮道之禀中说“此
间情形必须交冬亲身下乡挨家严催方有起色”。 [88] 他又在回复上司讯问
禀报罗定州概况时说:“(罗定)征粮极难,历来须官亲到,自九月下
旬即赴乡,冬至前后旋署一转又行,逼除方归,一村不到,则皆以官尚
未来为辞,观望不前,一冬劳劳奔走,新旧统核亦仅及八成已耳。”
[89]
同治十三年九月杜凤治到罗定各粮站催征,行前拟定了一份《乡征照向
章行辕驻扎先后日期》:“先到素龙约驻二日,罗平驻三日(提船步卯
到比),罗镜驻十日(提太平卯到比),太平驻二日,船步驻十日(提
罗平卯,并 塘), 塘驻二日,金鸡驻四日,平塘驻四日,围底驻
六日,回衙。”
[90] “照向章”,一次乡征就计划外出43天。这次催征由九
月十三日到十月十七日共用了35天,提前回到州衙,但十一月十五日又
再次下乡,直到十二月十八日才赶回州衙,因为十九日要封印,第二次
又用了34天。同治十三年九月到十二月,杜凤治有一半以上时间离开州
衙下乡征粮。作为知州大老爷,乡征期间杜凤治虽有很多人侍候,但所
居住的地方往往不蔽风雨,经常是白天到各乡村催征,传见绅士软硬兼
施要求他们完本族本村之粮,晚上比责粮差,做完后已经三更,还得处
理州衙派人送来的公文,第二天早上又要到另一个地方催征。催征期间
的劳累、怄气和无奈,自不待言。
州县官属下参与征粮者大体有三类。
1.州县官指派的代理人:委员、幕客、官亲、“家人”
本来,书吏、粮差也可以视为州县官的代理人,但委员、幕客、官
亲、“家人”等则完全是州县官私人指派的代理,他们参与征粮、督促书
吏和粮差,在法律、则例中都找不到任何依据。然而,州县官在乡镇设
立粮站,本人不可能随时去,又很难放心地把征粮事务交给基本上是当
地人的书吏、粮差,所以必须派出“自己人”常驻粮站。杜凤治首任广宁
刚到任,就派出亲戚、征收师爷沈燮亭与“家人”梁升赴石狗墟粮站,另
一位征收师爷娄焕章(也是远亲)偕“家人”李福、萧荣赴江屯墟粮
站,“家人”马玉赴森洞铺粮站收粮。 [91] 在四会任上,也派官亲金十四
爷和“家人”马玉、梁升、李福常驻塔塱等处粮站,而自己两个堂兄、两
个儿子和四舅老爷则总管城乡各处粮站,随时抽身往查。 [92] 官亲、“家
人”都不熟悉当地情形,也未必有征粮的能力和经验,但对州县官而
言,他们要比书吏、粮差可信。
在南海县,杜凤治还委派了总催、分催征粮委员。南海钱粮数额巨
大,故征粮委员要由布政使下札,但确定人选、支付报酬都是南海知县
的事。甚至有同、通、州、县愿意当南海的征粮委员。杜凤治初任南海
时就婉拒了两位愿就征粮委员的候缺州县官,禀请藩台下札聘请县丞班
的叶振甫为总催委员,因其“有叶疯子之名,南海催粮老手,最出名,
有起色,向肯认真办事”。 [93] 南海县各属又派了“分催”委员:五斗属王
鏕(兼管捕属、城西堡旧粮),黄鼎属缪枝春,江浦属俞恩棠,九江属
郑金源,金利、三江属韦庆清。他们均为候补、候缺之佐杂。 [94] 南海
县有些地方,“粮差、完户有必待总催到方完纳者,历来如是,牢不可
破”。 [95] 看来,催粮委员都是对南海县地方事务、催征业务比较熟悉和
有一定能力的人。
2.书吏、粮差
前人研究清代赋税无不注意书吏、粮差,故笔者无须多写。按道光
时香山举人林谦所说,香山的图差是由民壮雇来帮办的散役。 [96] 但是
否各州县都如此,笔者无从判断。杜凤治在潮阳做催征委员时,赤寮
有“粮厂督催总役姚美等三人,又有图差、粮差共十余人”。 [97] 可见粮
差、图差两者并非等同。杜凤治在日记中甚少用“图差”一词(只用过25
次),同治九年三月二十八日后的日记中这个词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很
可能是把“图差”笼统地包含在“粮差”之中了。杜凤治同其他州县官一样
深知粮差靠不住,但又知道“广东粮差可打而不可革,可病而不可死”,
[98] 征粮少不了他们。如南海县有两名粮差,外号“大王甘”“军师
徐”,“凶恶无比而情形熟悉,催粮非二人不可”。 [99]
3.衙役、兵勇
州县官下乡催征通常随带很多衙役以便实行刑责、拘捕。如同治六
年十月,杜凤治“带五十余名差役、吏户刑书吏、行杖皂班往附城各大
家亲督催征,兼带图差令指引各家,不论男妇,如有延抗即行锁带回县
押比追纳”。 [100] 光绪三年在南海下乡催征,所带“门、印、跟、茶、
号、三小、轿夫、执式、差头、壮勇将二百人”。 [101]
各汛地弁兵不归州县官直接管辖,但州县官可以知会辖境内汛官的
上司要求弁兵参与催征。在清乡、催粮同时进行时,兵威所及,征收会
相对顺利。同治六年八月,杜凤治写信给在广宁石狗一带剿匪的安勇武
弁:“如上水一路办匪,即请枉过各村,借熊虎之威,或知畏惧,庶银
米少有起色,全仗大力玉成。”
[102] 同年冬,广宁森洞粮站征收较往年
旺,“为有安勇三十人在此,究竟顺手”。 [103] 为征粮,杜凤治自己又招
募勇丁50人,连同衙役四五十人共百余人下乡催征,后留下30名壮勇随
带催征,“各予号背心一件,上印‘广宁县正堂亲军’七字”。 [104] 但杜凤
治此后在其他州县再没有组建类似的“亲军”。
(二)参与催征的殷丁
在杜凤治任职的所有州县,催征无不责成、依靠士绅,特别是族
绅、局绅。关于士绅与征收的关系,拟在本书第六章第二节集中论述。
在杜凤治任职罗定州的日记中,有很多关于殷丁参与催征的内容。如果
要了解清代广东殷丁如何参与征粮,杜日记是难得的史料。
以“殷丁”为关键词检索“中国古籍库”和“中国方志库”,广东以外省
份检出的条目极少(外省的“殷丁”条目多与漕运有关),广东的香山、
南海(佛山)、揭阳、清远等县的方志则有若干条,但内容都甚为简
略。当然,方志不记有种种原因。杜凤治在罗定任上的日记有很多殷丁
参与催征的记录,但罗定的方志却完全没有提及殷丁。
乾隆《揭阳县志》称:“他郡邑则都有堡,堡有啚,啚有甲,以粮
多者为甲长,为殷丁,使督催一甲之粮。”
[105] 该志编撰者认为潮州以
外各府、县都有殷丁参与催征。民国《香山县志续编》称,屯田征
粮“择屯丁身家殷实者派为殷丁”包收包解,每所一人。 [106] 道光年间香
山举人林谦留下的文书,则表明香山原来“粮务只责成甲首(即本户殷
丁),而以里长督之(里长本称‘督催’)”,“里长催十户殷丁,殷丁催
各甲花户”。但后来弊端日甚,图差兼里长、甲长,肆意勒索陋规而不
在意粮务。 [107] 林谦这批文书(包括其致官员的信函)要旨是站在士绅
的立场上指控图差之弊,对殷丁没有多写,所谓“里长催十户殷丁,殷
丁催各甲花户”很可能只是理想化的说法。杜凤治对罗定殷丁的记述,
与林谦这些话有较大差距。
片山刚根据佛山、九江的方志资料,对清代南海的殷丁做了相当细
致的研究,他认为清代南海九江的殷丁是一种徭役,“殷丁的职务乃是
处于实际的土地所有者与官府中间,完全垄断了掌握这些土地所有者的
税粮数额以及向官府报告的权力”。到了乾隆、嘉庆年间,每由无业刁
民充当殷丁,出现飞洒、干没等弊端,造成逋欠,宗族便以家法驾驭殷
丁,由祖祠代收完赋。佛山二十图的资料则说明殷丁“负有征集各甲税
粮向官交纳的任务”。“佛山堡的殷丁乃是由拥有总户的宗族内的族人承
担,是管理和操持总户的具体人”,宗族对殷丁的控制力是很强大的。
[108] 从片山刚的研究可以知道,即使在乾隆、嘉庆以前图甲制运作较为
正常的时候,同在南海县,佛山和九江的殷丁地位与作用也是有差别
的,故林谦笔下的香山殷丁与杜凤治笔下的罗定殷丁差异很大也不难理
解。
到了杜凤治任职南海知县时,似乎该县仍有殷丁存在。如南海县简
岸的简建康,于洪兵战乱后主持家族祭祀事务,“公意尝产未丰,皆不
以微薄废礼,而必先完国课,按户甲亲投粮局,不假手殷丁”。 [109] 但
从杜凤治的日记看,到了同治年间,殷丁在南海征收过程中似不起多大
作用了。在他两任南海知县五年多的日记中,有关征收钱粮的记述不
少,但从未提及“殷丁”一词。而他在罗定署理知州一年零九个月的日记
中提及“殷丁”则有317次。杜凤治罗定之任恰好在两任南海之间,如果
殷丁仍经常性地参与南海的催征,他不应完全不记。
根据杜凤治日记,罗定州的殷丁大致情况如下。
第一,如同片山刚所说的那样,殷丁是一种徭役,不可推卸。罗定
的殷丁显然都没有功名、职衔,即使昔时殷丁出自殷实之户,但到同
治、光绪年间殷丁已与贫富无关,以贫者为多,都是地位低下的庶民。
知州每到之处,殷丁都要与粮差一起“跪接”。知州因“催征不力”比责殷
丁时,可随时实施羁押、枷号、打藤条、板责、打孤拐等刑罚。杜凤治
曾说:“殷丁之疲玩至罗镜极矣,每比责孤拐百余、数百亦不畏也。”
[110] 罗定的殷丁参与催征似乎没有酬劳,日记也没有提及殷丁随征时食
宿如何解决。因此,殷丁能躲则躲,能逃则逃,要靠捕捉、刑责等暴力
手段逼迫其参与征粮。
第二,殷丁的产生与册籍所记粮户有关。如罗镜粮站陈寿等五大粮
户“欠多又疲”(陈寿欠新旧粮200石),各户殷丁隐匿不出,无法催
征。晋康司巡检刘嵩龄受杜凤治委托“竟能将五殷丁弄到”,杜凤治为此
十分高兴。 [111] “陈寿”等粮户名只是赋税册籍中的登记单位,而且是多
年前已载入册籍。但如何从“陈寿户”这种登记单位中产生殷丁?从日记
对一宗诉讼的记载看,殷丁似乎由粮户自行产生,且可私相授受,官吏
只要该户有人出任殷丁,谁当都无所谓。 [112] 不仅大户要出殷丁,小户
也不能免,故罗定殷丁总人数不少。杜凤治催征到素龙粮庄,“到时有
二三十人于路跪接,询知皆殷丁。嗣知区区一小庄,殷丁有百余,到者
仅三十余人,来迎接者二三十人,殷丁未到者勒粮差限两日传来”。 [113]
殷丁由各花户产生,顾名思义,应该出自有粮可交、比较殷实的花户,
但在杜凤治笔下,殷丁却未必有粮。当年设计此制度时很可能认为本户
殷丁应该知道谁是真正业主,即使田产转手也应有所知闻。官府依靠粮
差找到殷丁,如果找不到殷丁或殷丁躲匿就比责粮差,找到各户的殷丁
后,通过殷丁找到应纳粮的花户。
第三,罗定的殷丁似乎并不经手钱粮,其责任只是向知州统率的征
粮人员提供花丁信息,指证欠粮之花户。日记记:
殷丁知粮之所在,伊不言,竟无人知。粮房、粮差形如木
偶,毫无所知,殷丁有权,因而多弊,往往包庇粮户,受贿延
欠,伊得其贿,情甘比责。询以花丁所在,庶可饬差督勇往
催,抵死不言,而花户中有不遂其欲,且与之有隙有仇,则已
完亦谓未完,捏情妄禀,张扬其事。官亦无知,唯一味严比,
向其要粮,伊则诉某某抗纳,某某拒捕,官有不听其而怒之而
饬差督勇拿人烧屋者乎?而不知其中挟嫌捏禀者正多也。 [114]
杜凤治所说粮房、粮差“形如木偶,毫无所知”或有夸张,但从日记
看,在罗定确实离开殷丁就无从开征,而殷丁则往往利用指引催征的机
会包庇、报复、索贿。
第四,殷丁不仅要向官、差指明欠丁,而且可以向官举报任何欠粮
者,不论被举报者是否与此殷丁同族同村。如在围底粮庄,“有梁姓殷
丁禀杜村陈姓每年九斗余米,自九年至今一粒不完,去催大出恶言,任
告莫奈”,杜凤治即谕令明日派兵勇“再赴杜村拿陈姓欠丁,如已避匿,
即将其住屋焚拆”。 [115] 殷丁虽是庶民身份,但也可指证士绅欠粮。如
荔枝埇生员陈彝德等户“无殷丁出来”,但另有殷丁指控陈彝德有三石
米,“屡催不肯完纳”。 [116] 后来陈彝德、陈彝教对杜凤治说本户“向无
殷丁,自行上纳”。杜就对他们说:“凡荔枝埇陈姓之粮尽交与二位代收
代纳。”
[117] 于此看来并非所有粮户都有殷丁,何户有殷丁知州不易查
清,很可能在书吏、粮差处也是一笔糊涂账,否则,杜凤治就不会见到
二陈时才知道该村陈姓“向无殷丁”了。
第五,即使殷丁指控欠户不实,一般也不会受到追究惩罚。殷丁唐
灶石拦舆控告监生唐岳元瞒粮匿税,唐岳元亦反控唐灶石飞粮偷税。杜
凤治批:“两造控词各执,唐灶石身充殷丁,催粮是其专责,唐岳元何
故为伊所持,劣迹多端,恐非尽属子虚,亦必有因。”后唐姓二生员奉
杜凤治之命调查回复,称“唐灶石飞粮匿税,将素龙飞入外庄,外庄又
不完纳,渐成亡户,伊有田无粮,坐享年久”,唐岳元“请饬家人督同书
差清丈”。 [118] 唐岳元敢于请求清丈,很可能是理直的一方。但杜凤治
一开始的批示偏向殷丁唐灶石而不是绅士唐岳元,显然是出于鼓励殷丁
举报的考虑。后来杜凤治也只责令唐灶石完粮,惩罚其抗丈田亩,并未
追究其诬控唐岳元一事。 [119]
第六,殷丁利用催征机会狐假虎威,有时也会滋事。同治十三年九
月,粮差、殷丁到金平粮庄催征时,有殷丁得知乡民李可维卖牛后身上
有银,捏指李欠粮搜抢,并将其殴伤,引起众愤。墟众把一名粮差当作
殷丁捉到练局,知其身份后立即释放。李可维回家后怕自己被作为祸首
查拿,服毒自杀。杜凤治为处置此事颇费了一番心思。 [120]
杜凤治在罗定催征时特别依靠殷丁,但也靠士绅。日记记:
(罗平)粮庄家人罗文说此庄又与素龙异,粮米不责限殷
丁而责限各绅士(亦责限殷丁,不过亦可责限绅士耳),即如
山田陈姓粮最多,陈炳标为族长,自来未肯完纳,催亦不理,
其意盖等官到俟官限出若干,一律照纳,庶得脸好看。予谓限
绅士究比限殷丁有拿搦,素龙各殷丁皆如叫化乞丐,伊或完不
出,或有心延误,即打死他容何益?着落殷丁之粮恐日久必不
能行,何者?伊名为殷丁,实则并无身家,即性命亦不甚爱惜
者也(往往每年大众族中或村中公举一人轮值,出受比责,稍
有身家人断不充殷丁也)。当初作此名为殷丁,责成身家殷实
之人,作法甚良,日久流弊一至于是,故吾知其久必不可行也
(顾名思义,作法本良,今则徒存殷丁之名,一花子耳,如何
向于身上要钱乎!必至比死殷丁而后改也)。 [121]
“亦责限殷丁,不过亦可责限绅士耳”是杜凤治在日记里对粮庄“家
人”所说的话的补充或修正,说明该州征粮时对殷丁、绅士都有责限,
但“限绅士究比限殷丁有拿搦”当系实情。在广宁、四会、南海等县并无
殷丁参与催征,对绅士的责限就更加明显了。
杜凤治写了殷丁、士绅参与催征,在其他州县,参与征粮的人物有
时会令人大感意外。与杜凤治同时代的海康知县徐赓陛到任后发
现:“海康县属日久相沿,有钱粮店包纳钱粮之弊。在官不过略图安
逸、不亲簿书之劳。而日久弊生,致有逐月加费、连年滚算之恶习,小
民欠米一石,历时既久,有完至百数十千及十余千文不等者。”
[122] “钱
粮店”看来是因包纳钱粮而形成的“行业”。各种史料显示,钱粮越难
征,弊端越多,某些参与征收的群体就越有机会获利。各种参与钱粮征
收的群体的存在与滥权舞弊,进一步加剧了钱粮难收的状况,形成恶性
循环。
(三)州县征收的利益分配
龚自珍有一句著名的诗“国赋三升民一斗”,说的是绅民实际赋税负
担超过额定的几倍。龚自珍是江浙人,江浙钱粮定额本高,如果实际征
收是定额的几倍就会觉得很离谱了。然而,在广东,绅民在征收时的实
际付出则远远不止“三升”与“一斗”的比例。
杜凤治认为广东钱粮极轻,“核计将田中所出之草卖以纳完尚有多
余”,对绅民不愿完粮感到不解。 [123] 作为州县官,他不可能不知道实
际情况,只是站在“官”的立场上空发感慨。从表面看,广东的赋税似乎
并不重。如广宁人口30余万,共有额田地山塘水共约207937亩,地丁正
银税额7406.18两(遇闰加153.4两),本色米1700石,官民米共8478.5
石。 [124] 平均每亩土地或每户居民的负担都不算重。然而,在实际征收
中,“照向章每两条银收一两八钱”,加收80%已经成为规矩。同治六
年,在士绅上省控告浮收的风头上,书吏们还想比“向章”再加收一钱。
[125] 同时,钱粮征收中米石折色浮收也极为严重,同治年间正常年景市
场价每石米约值银一两多,但广州府各县征收折色每石达七八两,其他
州县也要四五六两。经巡抚蒋益澧奏减,各州县米羡自同治六年后每石
减少二三两,广宁定为每石4.4两。 [126] 也就是说,仅米石折色一项,州
县一级按惯例已是定额的三四倍了。在潮州各县,地丁新粮一两要缴纳
5元,旧粮则7元。 [127] 广宁每两条银收一两八九钱、每石收四五两,以
及潮州的新粮一两缴5元、旧粮缴7元,也只是指县衙按各级官府认可的
惯例收到的数额,在征收过程中征收人员巧立名目的进一步浮收,州县
官都难以搞清楚。在罗定征粮时,杜凤治注意到只有少数绅士知道“钱
粮为正供”,“愚夫愚妇则实不知,以为官勒索之也。故殷丁每当责罚时
皆供称上紧催粮与大老爷,直谓大老爷要之也”。 [128] 殷丁的说法很直
观,因为钱粮不仅是“大老爷”来收,而且花户所交之银两当中,不少也
落入了“大老爷”本人及其手下的腰包。
册籍上额定的地丁和米石都是要上解藩库的,但州县官基本上不会
足额上解(解够一定成数即不碍考成)。州县实际上征收到的银两远超
册籍规定的数额,除上解部分以外,则在州县官及参与征收的各色人等
中分配。州县官的收入固然有相当部分来自于此,各州县依靠征收作为
收入主要或重要来源的人也数以千百计,日记透露了不少州县官及以下
各种参与征收的人员在这个过程中获利的细节。
后一节会对州县官包括征粮在内的各种收入做论述。这里先举一个
例子,杜凤治在潮阳催征时主管门辟、柳岗两个粮厂(站),催征所得
要交给潮阳县知县张璿。到同治九年五月,杜凤治计算出门辟、柳岗两
厂已收6万余元。三成归潮阳县完新粮,张璿可得18000元,折合12600
两,而两粮厂所收最多实解藩库8300两即已足够,余下的4300两就是张
璿的收益。此外还有“厘头等项”,而且两个粮厂仍在催征,尚有后续收
入。 [129] 因为这次催征除新粮外还要追收旧欠,一般情况下州县官收益
率没有那么高。日记没有提及杜凤治自己在这两个粮厂有无直接收益,
但写了自己带去潮阳的“家人”李福“常有银寄家”。 [130] 李福只是催征委
员的“家人”,竟也有额外收入,而这些收入不可能由粮厂发给,肯定直
接、间接来自业户的贿赂。
严重加收的米石折色,相当部分也在州县官以及参与征粮群体中分
配。如晚清的清远县:
清远屯粮每石征银四两一钱,实解藩库银二两九钱五分,
羡余杂费银一两一钱五分。内分屯丁银二分五厘,解费银二
钱,拨费银七分,找差银三分,廵司督征银一钱,门费银六
分,仓费银一钱,印费银四分,房费盘查上司差规共银三钱四
分五厘,帐费四分,斗给二分。内司督征银四分,殷丁银五
分,押差银三分……民粮串票每张五分,屯粮串票每张三分。
内分公费三厘,印费三厘,门费三厘,房费二分一厘。屯田执
照每张二钱。内公费银八分,钱席银二分,帐费银二分,督征
银三分,房费三分,门费一分,印费一分。俱拨县署公费。
[131]
由此可知,清远米石征收,大约有28%是留在本县分配的。粮户除
按规定(包括按不合理价格比例的折色)数额交粮外,串票等还要另外
付费。但在方志的记载中没有显示知县本人所得,也许是隐藏于五花八
门的多项费用之中吧。
杜凤治四会任上的日记有记:
民米向收四两六钱,归官四两二钱,其四钱房费二钱(仓
规一钱),署内门、印、众“家人”向各派分,今减每石仅四
两,归官三两六钱,似乎减在官而若辈一文不减,殊非情理。
昨晚下谕饬之,今询得仓一钱已提入帐房,拟令照办。串费三
分,归房一分,其余门、印、帐房、众“家人”、三小子均有派
分。 [132]
于此可见蒋益澧奏减米羡前后四会县民米折色的分配。“归官”的部
分,知县首先要用于上解藩库,剩余的也要用于各种公私开支,再剩下
的才是知县的宦囊收入。跟随知县的“家人”,甚至三小子(依附于书
吏、衙役、“家人”,供差遣奔走的人,并非正式的衙役或“家人”)也
有“派分”,但并非出自知县的宦囊,而是出自“仓规”“串费”。
州县官会定期给“家人”分配钱粮催征的收益。日记记下了同治六年
中秋节杜凤治为“家人”分钱粮股的情况:
此节外间大帐共卅二人,每股约分三两零,共五十二股。
李芳、郎庆优给二股,钱粮上十人,每人分二金,李高、陆安
二人跑上房、内签押房,于钱粮股中每月划出二元赏之。 [133]
此时杜凤治初任广宁不到一年,当年征收尚未完成且不顺利,但一
次分给“家人”的钱粮股已达一二百两。
同治十三年末,杜凤治在罗定州“为众家人分股帐”:
钱粮厘头共得一千零数十两,作一百股分;又钱粮上尚有
小帐,共银二百六十二两零,作二十六股,以其余赏随同下乡
之茶房阿茂。何老茶房自广宁跟随至今将十年矣,人极小心安
静,给与股半约十两零银,裁缝、剃头亦各与一股。 [134]
罗定州一年的地丁额不过9000多两,而一次的“钱粮厘头”就有一千
二三百两,没有参与催征的“家人”,甚至裁缝、剃头者都“各与一股”。
日记没有说明“钱粮厘头”的具体来源,但来自催征时的额外浮收应无疑
问。
杜凤治的亲属,无论是否参与催征也分享征收的陋规。同治七年
初,杜凤治派分“帐房应得户、仓房规例及传呈各费”320余两,分给其
外甥莫雨香、内弟娄又庵、自己的两位堂兄、侄儿杜子楢、儿子杜子
榕,杜凤治自己也提取36两。 [135] 杜凤治此前也定下“在署子、侄、
女、媳每月均与月费两千、一千不等,每月每节公帐上亦各有分,视其
用钱之繁简分与钱之多寡”。 [136] 因为州县官的账房是公私不分的,
而“公帐”的收入很多也来自征收。
州县官所聘的征粮委员、幕客,在薪酬、脩金外还会有其他收入,
大致来自勒索或擅自额外浮收。杜凤治的远亲陶桂熙请求杜凤治向东莞
知县叶大同推荐自己主管东莞某个粮站,“盖向有千金,今不如前,尚
每年出息有八百元也”。 [137] 粮站幕客在正常的“出息”以外也可以再设
法牟利。杜凤治在罗定聘请的粮站师爷陈森林懒于下乡亲催,“遣其仆
人往,其仆以骑马到处来往,得贿即不催,并将殷丁放去”。 [138] 罗定
是个钱粮额不多的穷州,征粮师爷脩金不高,而在广东骑马养马的费用
却不低,陈师爷的仆人竟可“骑马到处来往”,主仆的额外收入当不少。
书吏、粮差可说是专靠或主要靠赋税的浮收作为收入来源的群体。
杜凤治对他们的收入没有直接记载,但从一些侧面记述可知书吏、粮差
收入之丰。如广宁粮书沈荣被控舞弊逃匿,其兄沈大文为仓书,两人均
捐有职衔,“大起祠屋,费数千金”,“祠屋夏间落成,雕甍画栋,金碧
辉煌,前后三进,摆设精工,正室中设神龛,雕镂金饰,奢华极矣”。
[139] 书吏、粮差收入之丰在其他资料中也有很多佐证。如林谦在道光二
十三年因林族值年,一次就被图差勒索了200两银。林谦还说,香山图
差每年开印强迫缴纳所谓“金花银”,名义上是县衙门、印所得,但“门
印之所沾四百元耳,而粮房借是以讹于图差者四五千员,图差借是以讹
于值年者且至万员”。香山“私抽之项,比正赋有加数倍、数十倍者”。
[140]
弁兵、差、勇参与催征也有所分润。在罗定时,哨官何某带兵勇跟
随催征,事后杜赠以“谢资”40元。 [141] 兵勇随征期间的伙食等费应该也
是杜凤治承担的。同治十三年十月罗定催征时,都司颜金主动表示“征
粮要勇即可拨奉听用”,但杜凤治怕赏费太高婉拒了。自己带40名差、
勇,每日也需3200文伙食费。 [142]
州县参与催征的庞大人群,使钱粮征收的成本极高。如同治六年七
月,杜凤治亲自下乡20多日,“银米共约收二百六十金”,但仅壮勇费用
就要几十到百余两。 [143] 同治十二年在南海一次下乡催征,“自省赴乡
共七艘,官座、轿伞、执事人等各一,均河头船;厨房船一,小于河头
而秽杂不知何名;门上船一,乃紫洞艇也;书差缉捕船,船皆紫洞
艇”。 [144] 如此多的船只、人员,加上原先已在乡的征粮人员,都会通
过各种额外加征应付开支和获取收入,而这些最终也都成为绅民远
超“国赋”定额的实际负担。
三 州县官的银两
(一)州县官的收入
州县官的宦囊收入首先是法定的俸禄与养廉。据方志记载,广宁知
县每年俸禄45两、养廉600两。 [145] 南海知县岁支俸银45两(实银43.151
两)、养廉银1500两、心红纸张银30两。 [146]
如果按照王法和则例,那只有俸禄和养廉是合法收入。俸禄为数不
多,养廉表面上不少,但如系署理就减半,还经常打折。州县官的养廉
要应付捐摊,即使有剩余,还要抵扣其他税饷、经费,布政使衙门书吏
还要扣5%左右的“领廉司费”。 [147] 所以州县官实际上拿到手的养廉微乎
其微。
由于很多公务开支要州县官自己承担,加上必不可少的向各级上司
的馈送等,每年正常开支,广东州县至少要一万数千两,而南海这种大
缺数额就更多。州县官不太可能靠俸禄、养廉维持县衙的基本运作,更
不必说过上官员的生活了,因此,州县官必须获取俸禄、养廉以外的收
入,这是朝廷、各级上司、绅民都知道的事实。
前文提过,杜凤治性格谨慎,在日记里支出会详细记载,收入则未
必,但日记内容多,杜凤治又是喜欢写的人,所以在几百万字的日记中
我们还是可以窥见州县官获取各种额外收入的途径或机会。
法定收入以外的收入,赋税征收的陋规当属大头。
同治六年,日记所抄录瑞麟沥陈“广东折色民米碍难减价征收请仍
照旧章”的奏稿,其中有:
粤东守令大异西北两省,除米价赢余而外别无丝毫陋规,
而缉捕之费,繁难之缺动辄一二万金,中简之缺每年亦数千
金,驿站向无开销正项钱粮,每年亦须律贴,而赡养家口亦所
不免。月俸所入不足办公,所资者止此米羡耳。今欲尽革而去
之,则必屏妻子、去僮仆、废缉捕、误驿递而后可,如其不
能,必将取给于词讼。夫至取给词讼,其弊有不堪设想者。
[148]
这份奏稿似乎没有拜发,笔者甚至对其真伪也有怀疑。奏稿的主旨
是指责蒋益澧减米羡引发官场混乱,说广东州县官“除米价赢余而外别
无丝毫陋规”自非事实,但上引大段话反映了米羡是州县官法定以外收
入的主要来源。即使蒋益澧减了米羡,米羡收入仍是广东州县官陋规收
入的大宗,只是因为州县官的支出是刚性的,必须另想办法弥补米羡的
减少。
杜凤治的收入自然也有很大部分来自米羡和其他征收中的陋规。他
的日记关于征收的记录很多,通常会记录征收的经过,某天为止收到地
丁、米石多少,某日上解多少。但日记不是账本,所以从中看不出杜凤
治在赋税征收中有多少收入宦囊。不过,杜凤治在所任州县都勤于催
征,上节提到,杜凤治经常为官亲、“家人”分“钱粮股”,杜凤治自己自
然不会倒贴。
日记记录了其他几个官员征收时的收入。上节提过的潮阳知县张璿
是一例。还有一例是署理东莞知县张庆鑅由增城调署东莞,“正值办乡
之时,征收大有起色,人又勤能,公私俱顺,东莞卸篆即乞得一差回江
西,携回囊资约有十余万金”。 [149] 但张庆鑅自己说没有那么多。光绪
六年十一月,杜凤治辞官归里时路过江西玉山,拜会“满载而归”的张庆
鑅,张亲口对杜说:“我东莞卸事足有实现银五万两,不敢要一意外
钱,均系银米羡余。”
[150] 即使张没有隐瞒,一任东莞“银米羡余”竟有
五万两,数额也够巨大了。当然,其他州县官没有张庆鑅那么走运,征
收时顺利,征收后找到机会,不必交代清楚就把东莞收入携带回家,因
为张钻了空子,上司也奈何他不得。
州县官从税契(也称契税)中也可获得额外收入。税契是田地、房
产买卖过户时所收的税。税契照例征收产价的6.5%。民间平时为避税不
愿交税割户,但州县官卸任前会把税契减为产价的4%,甚至减到
1.5%。 [151] 部分业户为使所买产业合法,也会趁此机会税契。杜凤治第
一次任南海将卸任时,几个最亲近的官亲连夜抢收税契,日记记:
八兄、四侄、桂儿午初回公馆,予昨晚差桢儿早进署去帮
助用税契印,恐八兄、桂儿熬一夜太辛苦。巳初都归,云前后
共收税契产价五十四万两,较之赓任短少二十余万,予减收至
二两四钱止,断不肯再减,赓减至一两八钱,故多少相去远
甚,况予平日不减时所收已多,无怪卸事时少也。 [152]
54万两产价,按2.4%计算,可收12960两;其前任赓飏征收的产价
74万两,按1.8%计算,可收13320两。
按清末的《广东财政说明书》,所有州县的契税实收都远高于契税
岁额,如南海县每年契税税额4749两多,但光绪三十二年实收67910两
多,宣统元年实收139372两多。 [153] 杜凤治任职时期的实收数额应该不
如清末(因清末经济发展,地价、田价均大幅上涨),但实收数远高于
岁额(杜凤治称南海每年税契须解5000两,与《广东财政说明书》记载
相近)的状况则已存在。州县官只要多收,就有更多盈余归自己支配,
减价就可多收。但前任减价,后任税契就会难征。
一些州县还会有其他固定的收入。有一次杜凤治与督署、府署名幕
刘复斋聊天,刘谈及罗定“向来每年有万金船税,分厘都不用解的,裁
去久矣”,杜回答:“与广宁之竹木税,每年八千金,同亦久无之。”
[154]
杜凤治任广宁、罗定时,船税、竹木税已被裁去,两人的对话反映了有
些州县存在州县官可较自由支配的杂税。
州县官的一项重要收入是书吏、衙役的充任“公礼”。书吏顶充时州
县官与书吏的讲价还价,第三章第四节已有比较详细论述。书吏、衙役
的“工食”低微,但可倚仗衙门权力谋私牟利,前文也提到某些书吏、衙
役拥有惊人的财富。因为州县官对书吏、衙役的充任有决定权,“公
礼”便成为州县官分享书吏、衙役法外收入的一种方式。逢年节、生
辰,书吏、衙役也会给州县官馈送。
一些商业、手工业、矿业,因为盈利较多(如典当、银钱业),或
容易被人指控(如采矿以及雇人较多的某些手工业),也要向州县官
送“公礼”或“官礼”。广宁有纸厂24处,“每年应查有无聚匪,向有公
礼,合计千余二千之则”。 [155] 广宁的押店初开时要送50两“官礼”,另
外还得送知县的“到任及节、寿礼”。连州学官康赞修在石狗开设押店,
倚仗其堂弟康国器为广西布政使,一概不送,官员愤愤不平而又无可奈
何。 [156] 罗定有当铺30家,为领照每当各要送三四十元。杜凤治到任
时,30家当铺每家送一两二钱到任礼,共36两,另送门、印、跟班礼。
[157]
第四章第一节写了多位州县官借县试“出售”案首获得数千两贿赂的
事,杜凤治当然不会在日记里写自己卖案首,但也写了有人想向他买。
县试考名列前茅以及院试后入学的生员,都会在拜见州县官时致送贽
敬。例如,同治九年广宁武案首陈应韶来见杜,就送了100元。 [158]
在日记中杜凤治经常记自己璧还绅士贽仪、馈送,但这正说明绅士
会向州县官致送银两,日记也零星记下了一些收受的事例。如杜凤治初
任广宁时,绅士陈应芳(道衔)、冯庆猷(捐同知)、冯俊猷(生员)
来回拜,“各送贽仪”。 [159] 同治十二年,杜凤治以南海知县身份亲临佛
山,解决了疏河捐款等难题,疏河公局绅士就致送了“船轿、火烛费银
百两,夫行工食银百两,又‘家人’赏犒银三十两”。日记称再四推辞不
了,只得暂时收下。 [160]
州县官本人与太夫人、夫人节寿、喜庆、升官、调任等也有礼可
收,属员、吏役、“家人”、士绅等会致送。同治六年十一月,杜凤治夫
人生日,日记记“绅士唯杨承训送干礼四元”。 [161] “唯”字隐含了一些不
满,其时广宁士绅与杜凤治有冲突,且杜凤治已有撤、调的风声,其他
士绅就没有按“惯例”送了。同治十一年十一月,杜凤治为儿子杜子杕娶
亲,“贺礼如官场、幕道、绅士、西商不下二百余分”。 [162] 上司、同僚
的礼物通常为喜幛之类实物,有时还要璧还全部或部分。但下属、吏
役、“家人”、商人等所送的很可能是银两或贵重物品。如同治十三年,
杜凤治调署罗定知州,旧“家人”高升、何贵就送了“元茶”百两。 [163]
由于州县官在审案、羁押、罚款等方面的权力实际上没有监督、限
制,故都有可能带来非法收入,羁押者的保释也可以勒索受贿。杜凤治
在日记中自然不会写自己借审案、羁押牟利,但日记写了其他州县官借
审案、羁押牟利的事。同治十一年,杜凤治在南海审理罗玉鼎、潘鸿儒
互控案,两造后来都承认诬告。杜谕令:“二人所为倘从轻发落,将来
恐人效尤,不可不薄罚以示惩儆。罗玉鼎罚银千两,潘罚银二百两充
公,作为修理衙署、监狱之费。”
[164] 这类罚款州县官是很容易挪用,
甚至直接收入腰包的。日记还记录了杜凤治的一些零星收入,如离任后
把衙门的物品带走寄回家乡。 [165] 在罗定州任上,“家人”严澄搭硝商扒
船回省城,“上房有白盐二十包,交伊带去付泰兴暂存”。 [166] 可见,杜
凤治也会运带私盐赚些钱。
杜凤治的亲属也有自己的私蓄,夫人陶氏之丰厚私蓄在杜凤治宦粤
后期大部分被用于弥补亏空,但归乡时仍有数千两,其儿媳陈氏也有积
蓄千余两。 [167] 这些银两,其实也是杜凤治作为州县官的“额外”收益,
只是直接收受者是其妻、儿媳而已。
日记有关其他州县官贪赃枉法勒索的记载甚多,前面第三章第二节
已写了一些,下面再抄录两则事例。
同治十一年,东莞知县王炳文的委员、“家人”、书差胡作非为引发
乡民抗官,王炳文放出风声要请兵剿办,“乡人知之,浼人与说愿出三
竿谢礼消泯无事,伊不允,定要一万”。 [168]
高明知县吴福田“大能生发”,光绪元年,有一村出一著匪已正法,
吴饬令该村绅富交出余匪,“自驻村中两月余,每日要匪族绅富纠银四
十两呈缴作火烛,族中按田亩均派,又按亲疏以定多寡。此四十金专送
官的,门丁、家人、书差、执式、轿夫人等尚在外也。该村为族匪连累
费去约万金”。 [169]
这些勒索而得的银两,就全部直接落入州县官的腰包了。
(二)州县官的支出
州县官把各项收入收到账房后(部分则由本人或妻、子等亲属直接
收起,不入账房),用于各种项目的开支。
最主要的支出就是上解地丁米石等各项赋税,对此,日记记载很
多,但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此不赘述。
州县官要上解的银两有捐摊(或称摊捐)一项。捐摊一词常见于杜
凤治的日记与其他清代文献,但笔者以往不清楚捐摊具体是什么。周健
指出,捐摊是“地方政府以强制摊扣官员养廉银的方式,筹措无法‘作正
开销’的公务经费”。 [170] 杜凤治两任广宁共两年六个月,一任四会一年
七个月,四年“共有捐摊八千余金”。不过,广东的州县官对捐摊能拖就
拖,杜凤治几次交代捐摊都没有交清。他说,尽管“捐摊不论年限,准
以三成抵兑兵饷(按:即以30两实价购买武营100两的饷单,可用于抵
交100两捐摊等项,但不可用于抵交正、部款),可谓便宜矣,上宪恩
亦厚矣,而未闻有人解捐摊一分一厘者,则各州县目中无捐摊可知
也”。 [171] 说是这么说,但要交代脱身、委缺升官,捐摊还是要缴交
的,只是不用按原额十足缴交而已。杜凤治后来也是基本清缴了各任的
捐摊,才得以顺利告病离粤归乡。
上解后余下的部分,还要用于各种公务开支。例如,州县官幕客的
脩金是一笔不菲的支出,远多于州县官的俸禄加养廉。州县官的“家
人”很多参与了公务,但其酬劳只能由州县官承担。前文所述杜凤治亲
自给“家人”分钱粮股,就是州县官从账房收入向“家人”支付酬劳。不
过,有重要外务的“家人”,尤其是南海县任上的“家人”,自有不少收入
渠道,但没有外务的“家人”,就要州县官全额或大部分予以酬劳。
衙署、监羁、学宫、祠庙以及辖境内城墙、道路、桥梁、堤围等的
维修,按典制都没有“正常”的经费来源,基本上要靠州县官设法筹集,
此类工程如要举办,州县官本人通常也要有所付出。杜凤治接署罗定知
州后,发现州衙破烂得不成样子,稍为修葺就要花费600两。 [172] 四会
县城门一次小维修,杜凤治也要带头捐10元。 [173] 省城城墙维修首县知
县支出更多。
在第四章第二节也提到过,狱囚上解、重大案件上报等,州县官都
要承担不少的费用。有时剿匪的军费也得州县官自筹。杜凤治首任广宁
知县时清剿土匪谢单支手、黄亚水二,郑绍忠带兵勇千余人来广宁剿
捕。杜要添募勇丁以及增加团练,还要为郑部筹办船只等,支出费用不
少。这些费用不能挪用地丁正项,只能以杂款如税羡等项先垫付,而且
上司一再指示,清剿滋事土匪的费用不准报销,最后须杜凤治个人筹
还。 [174]
州县官一项很大的支出,是向各级上司的馈送。日记说过,各种上
解后的负担,“外州县最巨者莫如一年之道、府节寿礼,如广宁每年须
二千四五百金”。 [175] 这项支出超过了捐摊,而且不可以像捐摊那样能
拖就拖以及用三成饷单支付。由于各种原因,州县官有时还得对道、府
上司额外馈送,对他们的幕客、官亲、“家人”也要打点。在南海知县任
上,杜凤治馈送各级上司以及用于各级上司衙署的支出,就远高于广宁
县、四会县和罗定州。同治十一年,杜凤治所记为各上司衙署的支出如
下:督署11114两、抚署3445两、臬署1355两、藩署823两、粮署265
两、府署460两、学署825两、将军署113两。但杜凤治特地注明,一
些“外杂差”和所送的玉器等贵重礼物不包括在内。 [176] 在日记另一处,
杜凤治说督署“每年费用约在二万金以外”。 [177] 同治十一年三月总督瑞
麟过生日,当时瑞麟兼署广东巡抚,所以寿礼要加上巡抚的一份,杜凤
治所送的珠宝、绸缎等加起来价值3000两以上。 [178] 同治十二年,总督
瑞麟添了个孙女、巡抚张兆栋儿子娶亲,各官送礼,杜凤治除送礼的支
出外,督署、抚署的门包加起来近千两。 [179]
州县官参见上司,要给上司衙署守门“家人”门包。同治六年九月,
杜凤治因广宁绅士上控赴省城谒见各级上司,原先预计门包要300两,
但实际上超过此数,带去的600两很快就用完,不得不在省城借200两。
[180] 杜凤治其时任官不到一年,收入有限,债累未清,短期内门包就要
几百两,虽说当时情况有点特殊,但也说明上司衙署的门包是州县官一
笔不小的开支。
上司请吃饭,州县官也要费钱。同治十年七月,杜凤治赴瑞麟的宴
请,打赏了瑞麟的“家人”20串钱,还有“压席”12元。 [181] 另一次赴按察
使孙观之宴,“压席”则是16元。 [182]
每逢新的督、抚、学政、藩、臬到任,两首县要为之修理衙署、添
置用物之差(前任高官之官亲、“家人”会把衙门的物品带走,甚至门窗
也拆去),无不赔贴大宗银两。例如,新巡抚到任,按惯例可以领3000
两银,但远不够。同治十年,刘长佑短暂任广东巡抚,次年的日记记
曰:“刘抚台事最为易办,于三千外两县补垫千四百余金。”
[183] 为其他
高官办差,赔补就不止1400两了。
上司的其他公务,首县知县也要全部承担或补贴各项支出。同治十
年,南海神庙秋祭,为总督或巡抚可以从座船登岸,必须修建浮桥,仅
此一项就要二三百两,此外,“一切船只、伙食、夫马,所费不赀”,费
用由南海、番禺分摊。 [184] 同治十一年正月,新春公宴,名义上是在省
城的布政使、按察使以下各官每位“分资”18两,但不够支出,两县的补
贴加本身的“分资”共380两。 [185] 在省城万寿宫举行朝贺礼,杏仁茶、
茶水等费两首县每次也要花费三四十两银子(实际上无须此数,因上司
衙门承办者中饱)。 [186] 光绪三年十月,督、抚阅兵,“代两院备赏,
藩、运各百千,臬、粮五十千,府、县各二百千,又绸缎、银牌、猪
酒、顶戴各件,皆两县备办”。 [187] 过年前两首县还要向督署、抚署、
学署等上司衙门送油、米等物品。日记说送油、米“用项实不轻,亦唯
广东为然”。 [188]
遇到督、抚去世等大事,首县知县花钱就如流水了。同治十三年八
月瑞麟去世,“将军、抚台、海关、右都吊份以及司、道、候补各道份
资,皆南海承垫。督署内丧事一切用度,其数甚巨,上司以及门阍、巡
捕人等只知问首县,而南海一人都扛在肩上”,到灵舆、家眷启行时,
费用更浩大。此间,新总督英翰将要到,首县又是一宗巨额负担,所以
南海知县张琮(石邻)“在官厅见人即叫苦连天,说要跟中堂同去”。
[189] 因为瑞麟的亲属、“家人”要把督署一切可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两
县办差只板箱一项已用去七百余金,蒲包、绳索用去四百余金”。 [190]
六大县知县都要送较多奠敬,“南海五百两,新会六百两,旧香山田八
百两,加二门包,张石邻真弄得不得了。此次丧事,其用度竟有匪夷所
思者,即白布四人轿要用几乘,日后出殡,高脚牌七十二对,俱要两面
全金,以及一切仪仗,不知多少银方办得下来”。 [191] 因为瑞麟的灵柩
要走水路到南雄再转陆路,据说,“沿河州县闻之纷纷上禀求卸”。杜凤
治卸任南海时曾想署任“优缺”南雄知州,后未如意。瑞麟死后,杜凤治
想到瑞麟灵柩与亲属路过南雄时正当岁末,“拟在南雄度岁,供亿浩
繁,不问可知。明岁春季新制军英宫保又须经此”,不禁为自己当年春
天未能接署南雄而庆幸。 [192]
“作州县官用钱无定,忽一事来用去数十金、百余金不等。”
[193] 外
州县任上,打发委员的程仪是一项可观支出,已见前文,还有应酬上司
推荐的干脩师爷(只挂名不到衙署,白领脩金)以及来粤“打把式”的官
员、资助已故的穷员等。杜凤治刚接署南海,就确定每年致送将军衙门
师爷陈道村干脩120两、按察使所谕的游士刘应星干脩120两、督署教书
师爷干脩240元。 [194] 同治十一年十月十四日的日记记了佽助故员、穷
员教官王伯良(进士)、大挑令毛春岩(举人)、通判彭克应、知府昌
善、光署正吴烺等人,杜本人共佽助48元,还要写信给各地州县官,以
总督等上司名义请他们佽助。 [195] 来广东“打把式”的官员络绎不绝,六
大(广州府六大县)、三阳(潮州府的潮阳县、海阳县、揭阳县)都是
重要目标。 [196] 仅同治十二年四月初八日这一天,杜凤治就应付了三位
来粤“打把式”的翰林院庶吉士,其中有日后任尚书、军机大臣的瞿鸿
禨。对翰林瞿树镐,两首县各资助50元,顺德、东莞、香山、新会也各
资助50元,另外两人未记资助数额。 [197]
州县官通常会给同自己有交情又有地位的京官致送冰敬、炭敬。杜
凤治致送的对象有潘祖荫、李鸿藻、周星誉、杨庆麟等人。如同治六年
冬的炭敬,就致送潘祖荫80两、李鸿藻60两、罗家福与周星誉各30两。
[198] 日记经常有为“河阳师”“伯师”(均为对潘祖荫的尊称)购物、购书
的记载。光绪三年有一则日记记:“又得伯师信,又欲发棠,请假毛
诗。本为恐其请益,每年两节每百,一年二百,较前已倍,不料仍有此
请,大是难事,然不得不应酬之。”
[199] 此前日记已多次记下潘祖荫借
银之事。日记从未记载潘祖荫还银(其他人还银有记),作为门生,杜
凤治也肯定不会追讨。
杜凤治的收入,除了用于本人、家庭用度以外,他对家族、亲属也
颇为慷慨,为此支出不少。
在日记第33本中有一张夹页,可窥见杜凤治作为州县官额外支出的
一些侧面:
中堂奠五百五十两,京炭三百六十两,观风八十两,借菊
六百两,捐翎七百七十两,晨来三百五十两,娄病、娶四百
两,科场二百两,章奠七十两,河阳三百两,俊奠三百两,祠
捐一百四十两,花红二百十两,元卷六十两,书院二百两。
[200]
其中,“中堂奠”“章奠”“俊奠”是瑞麟(总督)、章鋆(学政)、俊
达(布政使)的奠仪;“京炭”是致送潘祖荫、李鸿藻等京官的炭
敬;“河阳三百两”是潘祖荫所“借”;“观风”是罗阳书院考试的支出;“借
菊”是借给族侄杜承洙(菊人)捐官的银两;“捐翎”是自己捐花翎的费
用;“晨来”是族侄杜汝霖(晨芝)来粤的花费;“娄病、娶”是为内侄娄
玉林(菊臣)治病、娶妻的花费;“祠捐”是对广东省城浙江乡贤祠的捐
助;“花红”本义是赏金,此宗花红不知为何而赏,也可能是杜凤治此前
挪用了缉匪花红,此时填还;“科场”应是乡试所摊罗定州之份额;“元
卷”是对赴乡试生员之馈赠;“书院”似乎是维修罗阳书院的捐助。上述
各项共4590两,均系来罗定后,从瑞麟去世到俊达去世这不到两年中若
干较大宗的额外支出,例行支出与零星小数均未写入。
(三)州县亏累问题
此前有不少学者讨论过清代州县的亏空问题。 [201] 刘增合指
出:“清代州县在交代时出现亏空是非常普遍的现象,虽经过不断追
缴、减免、清理,但陈欠未完,新亏又生,形成积亏。”
[202] 清代巡
抚、布政使通常会要求后任州县官承担前任的亏空,“少者数千,多者
数万,不接不能到任”。 [203]
杜凤治日记经常提到的“亏累”(或简称为“累”),含义与“亏空”不
尽相同,但两者有联系。“亏累”一词是站在州县官立场而言,意思是州
县官因亏空而受累,不能委缺升官,甚至被参揭罢免,还会贻累子孙。
入不敷出、积亏已多的州县便被视为“累缺”。
州县官的各种赋税上解、捐摊、公务支出、上司馈赠、往亏流摊,
一直到家庭生活开支等是必不可减的,一些突如其来的支出如委员程
仪、衙署维修、办差、赙仪、贺仪、“打把式”等,也是难以避免的。州
县法定收入的项目不多,额外收入有很大随机性,因此,当州县官就得
善于经营,胆子大、心思细、手段多,还得要运气好,否则就会亏累。
同治五年,杜凤治刚到广东还未去广宁赴任,就得知“(广东)七
十余州县中十有九累,不得缺则已,一经接印竟有终身挂碍不克清厘
者”,幸好广宁“历任无甚亏累,又无摊款及一切差使”,是个优缺。 [204]
四会任上,杜凤治在致友人潘其璿(顺德人,时在浙江任州县官)函中
说:“(广东)通省情形大不如昔,又值蒋中丞骤减米价,在民未见富
有,且未必知感,而州县艰苦不可言,著名如贵邑(顺德)自此亦不可
为。捐摊、杂款之累甲于天下,牧令不绾绶尚为完人,一经南面,非特
终身不得洁净,有为子孙之累者矣。”
[205] 在此后的日记记载中,上至
督抚,下至州县官,都说广东州县多亏累之缺。例如,肇庆府首县高要
县是著名累缺,肇庆府幕客吴桢对杜凤治说:“高要每年必要赔八千
金。”
[206] 同治七年,有风声说肇庆知府不满意高要知县叶大同,有荐
举杜凤治接署之意,杜凤治大为吃惊,因“高要署名赔累之缺”,“以上
历任无不亏累”,自己广宁任上已有亏累,“再调高要,岂不身家性命均
搁在内乎?”
[207] 但这只是一场虚惊。三水县地当西江、北江交汇,是
高级官员往来必经之地,办差支出特别多,“为最累之地”。同治十二
年,蔡忠沼任三水几个月,“已亏征存四千余金,加以捐摊、杂款,此
刻下来约亏八九千金之则”。 [208] 蔡署任三水时刻了一枚印章“从今长作
岭南人”,意思是自己任这个著名累缺,交代难清,恐怕难以回家乡
了。后来蔡忠沼没等到调剂优缺的机会就病故了,杜凤治担心他死后
会“抄家追款,子孙拖累,颠沛流离”。 [209]
日记曾记:“番禺早列入累缺,东莞且列入最累缺。”
[210] 此后,有
一次杜凤治与巡抚张兆栋谈话,张说到广东“安得有不累之缺?”杜凤治
则谈到一些著名优缺已大不如前,“番禺、东莞早成累缺”。 [211] 番禺、
东莞都属于“广府六大县”,番禺还是首县,竟都被视为“累缺”,未免出
人意表。广东巡抚李福泰、潮州知府何广龄都当过番禺知县,任上都亏
累,李福泰是升任盐运使之后(一说升任布政使后)才把番禺任的亏空
清理,何广龄未清理完就去世了。冒澄、徐宝符、张曰衔、杨先荣、胡
鉴任番禺知县无不亏累, [212] 可见番禺为累缺系实情。
日记里记载了很多因亏累而苦不堪言的州县官,其中不乏两榜出身
者。如唐泰澜原先是岁贡教官,50多岁时连中举人、进士,到广东后任
过黄冈同知,黄冈是苦缺,必然亏累,唐后任安良局委员,收入无多,
死后萧条。 [213] 杜凤治认为他原先当学官虽然清苦尚可温饱,当地方官
则要亏累。彭君谷是翰林散馆“老虎班”知县,来粤后八年一直有缺,还
两任新会优缺,但“累日重一日”。 [214] 张曰衔也是翰林散馆的州县官,
任过南澳同知、嘉应知州,得病去世,“官亏且莫论,闲住日久,私债
丛积”。 [215]
州县官本来就难做,上司多,经常受气,而且很辛苦,“十缺九
累”,既然如此,为何候缺、候补官员还要想尽办法补缺?别说番禺、
东莞这样的大缺,即使高要、三水这样的著名累缺,也不会没人愿任。
这其实也不难解释。其时的官员,除了当官,几乎没有别的“就业”途径
(能当幕客的也不多),长期无缺的官员会度日艰难,只有补了缺,才
可以过“出则舆马,入则高坐;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
立”
[216] 的日子,亲属也可过富裕生活。有缺愁累,无缺想补,州县官
无不如此。缺有优劣肥瘠,争赴优缺肥缺、怕赴累缺瘠缺是人之常情,
但得缺的机会转瞬可变,并非人人有后台、有本事挑肥拣瘦,因此,任
何累缺、瘠缺都不至于无人赴任。州县官任累缺、瘠缺一段时间后,通
常会被调剂到较优之缺作为补偿,这是累缺、瘠缺州县官的指望。此
外,所谓亏空、亏累,是指是否完解正、部、杂各款而言,但州县官收
入来源不仅是赋税。很多时候,亏空的是府库,州县官本人未必真亏。
只要有心计、会经营、运气好,累缺、瘠缺未必没有盈余。如“开建虽
名苦缺,然按部就班作去,每年尚可仗二千之则”。 [217] 如前文所说的
张庆鑅,在所谓“累缺”东莞只署理一任,就获得五万两。知府张崇恪早
年任州县官时善于理财,“甚如韶州府最苦之缺,卸事后余剩二千四百
金”。 [218]
即使著名优缺,也是有的人做满载而归,有的人做就亏累不堪。南
海县是全国著名、广东第一大优缺,钱粮额是一般州县的很多倍,获得
额外收入的机会也特别多,但支出非其他州县可比,是个大进大出的
缺。杜凤治的两位前任赓飏、陈善圻善于催征,日记虽没有写他们的宦
囊如何丰厚,但也没说两人亏累,以常理言,收入应该不少。但杜凤治
的后任张琮,人有点书生气,太顾情面,在钱银上心不算太狠,杜凤治
早预见他会吃亏。 [219] 张琮任上又碰上瑞麟丧事、英翰到任、俊达丧事
等大事,支出颇巨。巡抚张兆栋原先就对张琮有看法,因张琮西樵禁赌
办理不善,将张撤任。本来,在州县官已垫付大宗开支后,上司一般会
给予时间弥补收入再撤任,但张琮突然被撤,他自己说这样一来要亏八
万两。杜凤治认为没有那么多,大概是三四万到六万两。日记说张琮不
仅欠下钱庄、银号大宗借款,私人债务也不少,其账房一空如洗,连挑
夫钱也拿不出。杜凤治感叹:“真自来南海卸事所未有者也。”
[220]
但也要看到为亏累叫苦连天是州县官的例行表演,无论累缺、瘠
缺、中缺、优缺都如此。叫苦求卸,往往是想在没有收入却有开支的时
段卸任,或想调剂到更优之缺,或求减少、推迟上解数额,或诉穷以避
免“打把式”等额外支出。真亏空者固然有,随时面临亏空的也不少,但
州县官实际的亏空,往往不如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严重。有一次,广州知
府冯端本(其时署理盐运使)同杜凤治议论番禺胡鉴为何说“亏累至
极”,但又要继续当下去(胡鉴未引见署理首县,本不合例)。杜凤治
回答:
南海一进一出尚无出入,不过自己用去,而归咎于缺中用
去,人人皆有此技俩,所谓官亏私不亏。其实缺何负人?番禺
即以去年论,南海丁米收至十四万三千两,番禺收至十三万四
千两,解款较南海短少万余,岂不与南海同乎!税契一项,南
收产价七十余万两,番亦收六十余万两,以四六分派,南实吃
亏。南胜于番者,只封赌馆一项每年有一万元进项耳。以此比
较,南尚进出可以相准,番何独不然乎?若夫妻兄弟,穷奢极
欲,衣服器皿、饮食起居靡不讲究,挥霍散漫,到时算总帐,
不言自己靡费,而归咎于应酬上司、帮贴同寅用去,则看各人
良心,难言之矣。 [221]
杜凤治对南海、番禺收支的比较有片面之处,但“官亏私不亏”五字
道出了很多州县官“亏累”的真相。他所说胡鉴生活奢侈,也部分解释了
胡鉴想继续当首县知县以及亏累的原因。
同治三年,巡抚蒋益澧奏定了一个“奏销处分”,规定“未完不及一
分者均照例停其升转,罚俸一年”,未完八分以下者有不同处分,“未完
五分以上照例革职”。也就是说,所有州县完粮九成即可,但多数州县
官不甚理会这个规定,杜凤治认为,“处分倘如此认真办理,广东州县
要无此等处分者百无一人”。 [222] 法不责众,很多州县官即使有钱也不
清解。如四会是瘠缺,乌廷梧任四会七年,“共短解正款银七千两零”,
但私人有巨额资金存于银号生息,“人言共有五六万”。 [223] 普宁知县宋
锡庚卸任后仍欠征存六千两,征存是已征收并割串的钱粮,必须上解。
面临参劾,宋锡庚恳求首县知县杜凤治向上司求情,先解三千两免参
劾,但布政使让杜凤治转告宋至少得解五千两。因为宋还有其他可参的
情节,宋希望上司承诺此时不参,年终也不列入大计。宋锡庚担心解了
五千两年终仍被参,上司就认为宋患得患失、有钱不解。 [224] 巡抚有一
次问杜凤治,前开建知县俞增光交代未清,“闻甚有钱,何故观望?”
[225] 光绪二年,交代局总办沈传经(拜庚)禀告总督:杜凤治、彭君
谷、胡鉴等官“或赍项归家置田产,或将银留此存铺贪重利,而交代公
事则置若无事然”。 [226] 杜凤治说沈是恶意中伤,但从杜的日记看,沈
所言确为事实。杜凤治交代未清,但寄了很多银两回乡购置产业,为子
侄、亲属捐官,还在家乡投资了钱银店。
(四)杜凤治的宦囊
魏光奇指出,清代州县财政实际上实行州县官个人“大包干”制度,
收支是公私不分的,各种钱粮解送、公务支出、上司馈赠后的剩余,才
是州县官的净收入。 [227] 杜凤治的日记为“州县官的宦囊”提供了一个资
料虽不系统完整但极为丰富生动的案例。
前面几目也写了杜凤治的收支,本目集中讨论杜凤治不同任上的宦
囊收入。
杜凤治本是一介寒儒,赴粤前可说一钱不名,还背上了巨额债务。
他抵达广东后,在省城等候赴任的一个月内就花费了1300两银,杜凤治
慨叹:“生平何尝如此用钱!作官真可危也!”
[228] 他赴任前后所借之债
共8000余两,所借京债是到粤差不多两年后在四会任上才全部还清的。
[229]
广宁本是优缺,但杜凤治一上任就碰上对黄亚水二、谢单支手两团
伙的剿捕,花费了不少饷银;尤其因广宁绅士上控浮收、闹考,杜凤治
无法在钱粮旺收季节多下乡,还增加了上省城谒见上司、应酬委员等支
出;与绅士关系恶劣,获得其他杂项收入的机会又必然减少,结果,他
首任广宁“统共亏万零九十余金,除认解款另列二千百余金,实亏捐
摊、部杂款七千二百余金”。 [230]
署任四会几个月后,日记记:“会邑窘瘠异常,为肇郡首屈一指,
著名苦缺,真乃作一日赔一日,一年统计进项不及三千,而公私用项实
计七竿。”
[231] 四会卸任前,杜凤治计算收支,认为此任“赔垫无疑
矣”。 [232] 不过,杜凤治运气稍好,刚好碰上书吏期满另充,可以抵
消“地丁新旧正款两千多两”,余下的“部款如税羡有限,尚可弥缝,耗
米赢余等款约计千数百金无着落”。也就是说,四会亏空为数不多,账
面上只有一千几百两。但广宁的亏欠自然不可能用四会任上的收入来清
理。 [233]
四会卸任后,日记记:“予作令三年,只增身累,未名一钱,仅得
三年妻子儿女食用快活而已,家中待臣举火者虽无晏子之多,然亦有数
家,只苦予一人而已。”
[234] 他说此时尚无积蓄却有亏累当可信。
同治八年、九年杜凤治被委赴潮阳催征,委员薪水、夫价每月
共“银七十五两二钱”。 [235] 即使催征时尚有其他收入,扣除本人所用,
仍不够家庭在省城的开支,估计基本靠借新债应付。
杜凤治再任广宁前,筹措赴任费也不容易,省城的广裕银号原先应
允借一千两,但后来反悔,杜通过新收的门上何贵同另一家银号商量,
才张罗到一千两,答应到任后两个月即归还。 [236] 其时杜凤治已两手空
空,但有把握到任后两个月就还清这笔千两的债务,可见他对补缺后可
以得到较大宗收入是有信心的。果然,到任不足两个月,就得以应付各
种开支,并归还大部分借债,还寄给家乡亲属310元。 [237] 其时尚未大
举开征,杜凤治显然是靠到任礼等额外收入应付的。两个多月后,征收
进入旺期,杜凤治除解送大宗钱粮上省外,把余下的私债清理完毕,又
致送一批应酬银两,还给岳母陶老太太带了120元。 [238]
杜凤治再任广宁期间,大概从这个优缺中获得了“正常”收入,调署南海之前,日记记:“任广宁,移四会,正款毫无亏短,只广宁尚欠税羡千余金,而有养廉可抵;此外捐摊、杂款约及万金,清饷兑交三千金可了。”[239] 也就是说五年宦粤共亏3000金。但他此时手头未必空空如也,甚至会稍有节余。
接署(不久实补)广东甚至全国著名大缺、优缺南海县后,杜凤治手头银钱进出如流水,日记不断说自己亏累。接任后数月,日记记:“予作南海五十日已用去万八千金,零用需十二万金,正款需解十万,此缺尽收粮极旺可得十六万金,尚短三四万金,捐摊款尚不计在内,奈之何哉!”[240] 同治十一年十一月,杜凤治称自己不善征求,“实亏万八千金”,“倘征收短四五万,均是向西号贷款,如何了结?子子孙孙不得了矣!”[241] 日记中类似的话引不胜引。杜凤治的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没有必要对自己说假话,可见他怕亏的焦虑。但他所说的亏未必是实情,因为收支都是动态的,未离任、会算前杜凤治也难以预知该任最终的盈亏。
日记一些记载则反映了南海任上收入的另一面。同治十三年四月,杜凤治将卸任南海赴罗定,日记记,交代仍亏短2万两(尚未会算),但在任南海知县的第二年就寄5000两回家乡买祭田百亩,清还了家族的各种债务,在绍兴投资钱铺等,两次寄回家乡17000两,“统计应酬、帮项、借贷,朋友累我者,此三年中二万元有多无少也,本家亦万元有余矣”,广宁、四会交代未清之款也在南海初任时清理完。 [242] 应酬、帮项等2万元,与本家1万元,以及寄回家乡之17000两,可能其中互有包含,不可就此相加,但这些作为宦囊收入,无论如何都相当可观。他又说过:“所得者昏天黑地用了三年,妻子媳女享了三年福,每人均有衣饰私储,亲戚宗族俱有沾光,凡此算叨南海光耳。”[243]首次署理罗定应该所得无多,因罗定钱粮有限,属于瘠缺,最多只是平缺,但日记也没说首次署理罗定有亏累。
再任南海之日记记录收支不如首任时详细,其中仍不乏对亏累的担
忧,再任南海日记也没写到卸任,但在光绪三年,杜凤治仅为孙子在家
乡结婚、购置房屋就两次汇寄8000元回乡。 [244] 此后再任罗定,“河头
船十五六号,护送扒船两号,此外尚有家人自带家眷船四五号,共船在
二十号以外,晚间停泊竟成一村。初任罗定亦如此,南海余波岂不阔
乎”。 [245] 上面两个细节,可反映出他再任南海也是有盈无亏的。
再任南海卸任后,杜凤治的仕途逐渐不顺利,署理佛冈同知小有赔
累,再任罗定期间,办学政按临考差费去二千两,方濬师又“借”去2000
两,可能收入也不多,日记说“罗牧大赔”。杜凤治任佛冈、再任罗定没
带家属,家属在省城的公馆日用浩繁,加上其他支出,用去2万余两,
儿子杜子榕在家乡又亏折了五六千元。 [246]
光绪三年再任罗定卸后,杜凤治希望能署理广粮通判、香山知县等缺弥补此前亏累,但希望落空,日记说“赔垫费用已耗去二三万金”。[247] 日记不同地方所记亏去之金额不一定是实数,同样应有互相包含之处,不可相加。杜凤治对是否回任南海既有希冀也有忧虑,“两年来将太太积蓄用去二方”,曾想再回任南海弥补,又想到当官如同赌博,赌输了想再赌捞回,但未必不会输得更多,前思后想,杜凤治终于决定为保住既有宦囊不再冒险,引疾求退。 [248]
光绪八年春,其时杜凤治已68岁,回乡已一年几个月,他写了一
份“分房另爨条款”,把财产分配给子孙。从条款可知,杜凤治宦粤后先
后置买、赎回稻田240余亩;钱庄存本30000元;典居大屋一间,典费加
修理费共6300千文;当铺本钱约9000元;油车(榨油作坊)本钱2100
元;店屋基地四五亩;三间街屋,每年共可收租钱79千文多,应都是小
房屋;此外还有从广东寄回、带回之银锡瓷木器皿、衣物、皮绵夹单
纱、玉器等件。另外夫人陶氏尚有数千两、儿媳陈氏有千两私房。 [249]
“分房另爨条款”基本包括了杜凤治十几年宦囊的结余(还有大批藏
书未列入,清代书价相当贵,这些藏书也是一宗财产,但如出售则价值
大打折扣),即使他手头尚有若干机动使用的银两,估计也不会多,因
为杜凤治始终维持自己在家庭、宗族中的权威,没有必要留私房钱,如未列入“分房另爨条款”的钱财太多,反会导致日后子孙的争端,有违他制定这个条款的本意。
我们就以“分房另爨条款”为基础估算杜凤治宦粤十几年的“纯收入”。把240余亩稻田姑且折价为6000两;按“九千元数核钱有一万串零”的比价, [250] 条款中的钱文可折约4000两;钱铺的30000元折合21600两,当铺、油车本钱合共可折约8000两;再加上夫人、儿媳的私房数千两,还有衣物、玉器、首饰、书籍等。以上各项相加,可以认为,杜凤治宦粤十几年,除了自己和家庭过着宽裕生活、还清债务、为子侄捐了好几个官、接济帮助了很多亲戚朋友之外,从广东带回家乡的财产至少值白银45000两。前文提到,杜凤治宦粤最后两三年用了两三万两,儿子杜子榕在家乡亏折了数千元,如果杜凤治及早辞官归里,杜子榕投资不失误,杜凤治带回家乡的财产总额可达70000两以上。
45000两是个怎样的概念,为让今人有更直观的了解,不妨以2020年7月初的银价、金价和粮价来折算一下。2020年7月初,广州银价约3.6元1克,金价(金条)约400元1克,中下白米约3元一斤。按1司码两37.3克算,45000两为1678500克。如按银价,45000两约值人民币604万元。同治年间广州金银价为十九换, [251] 45000两银可换黄金约88342克,按金价约值人民币3534万元。如按米价,同治年间广州府正常年景中下米每石价格约为一二两(省城会贵些),广东米粮很多从外地外洋输入,故本省、外省甚至外国的丰歉都会影响米价,姑且以每石中下米1.5两计算,其时1石约等于今日120斤,45000两银如按现在米价约值人民币1080万元。如果按美元折算,2020年7月初每盎司(31.1克)黄金1805美元上下,以黄金再折合美元计算,杜凤治的45000两银就相当于约513万美元。 [252]
杜凤治很为自己没有亏累、还可携资回乡深感庆幸:“唯宦粤十五年,屡膺繁剧,浮湛巨浸,任听升沉。粤中同僚凡任大邑者类皆空缺负累,予则刻意俭勤,不敢沾染宦途恶习,俸廉所入,稍积羡余。虽云囊资微薄,而无累归家,上宪同僚叹为绝无仅有。”[253] 他还说过:“目下儿孙子侄均得温饱,门庭显赫,锦天绣地,俱由广东得来,虽云天恩祖德亦不可忘,粤人之厚我为不浅也。”[254]杜凤治所说“凡任大邑者类皆空缺负累”,“无累归家,上宪同僚叹为绝无仅有”并非虚言。笔者的高祖邱才颖(1791~1864)就是一个例子,他是福建举人,大挑知县,分发来粤后历任大埔、饶平、西宁、高明、新会、东莞、香山知县及佛山同知。 [255] 东莞的方志说他“以贪酷闻”,香山的方志则说他是深受绅民爱戴的好官。 [256] 有人撰文对两种县志截然相反的评价做过讨论,指出两种评价都各有其理由。 [257] 笔者长辈说先高祖没有留下多少财产,因此他不能归葬福建故乡,子孙都留在广东,既不能回福建应试,又无力在广东捐考棚入籍考试。多年后,先祖父成年后家境好转,才得以将先高祖遗骨归葬福建,并回原籍考中秀才。杜凤治的日记也为先高祖的子孙“清苦不堪”提供了零星的佐证。[258]
其时北京、广东、绍兴都有人认为杜凤治当了五年多南海知县,宦囊至少有二三十万两银。 [259] 光绪九年,给事中邓承修参奏广东官员中“赃私最著者”,“请旨责令罚捐巨款”,列举了瑞麟以下多名官员,其中有杜凤治之名(其时杜凤治可能已去世),清廷乃谕令彭玉麟确查复奏。彭调查的结果是邓所参各官“或业经病故,或早经离任,既无丁书可讯,亦无专案可推,均难指其赃私确据”。 [260] 连刚直的彭玉麟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第六章 州县官与士绅的合作与冲突
一 日记中的广东士绅
(一)庞杂的士绅群体
“士绅”是一种政治、文化、社会身份,是一个社会阶层的概念。在
清朝,成为绅最主要(但未必是人数最多)的途径是科举,获得生员以
上功名而未获得官职者,被视为“正途”绅士。任过实缺的官员,因致
仕、守制等原因居乡,则同时被视作“官”与“绅”。官员的父、祖等长辈
通过 封获得散阶者,因军功、劳绩等被保举获得官衔、顶戴者,也
是绅。在清朝,尤其是太平天国战争以后,捐例大开,很多人通过捐监
生、捐官衔进入士绅阶层,使士绅成为一个人数颇多的庞大群体。 [1]
不少学者讨论过“士绅”的定义以及“士”和“绅”的区别。 [2] 如瞿同祖
就认为,“绅”指政府官员,“士”指有功名或学衔而尚未入仕者,瞿同祖
是根据大量清朝权威文献做出这个界定的。 [3] 然而,在杜凤治几百万字
的日记中,无论他本人还是其他官员,似乎并不注重“士”“绅”分野。与
之打交道的,大多数是乡村中下层的“士”,但日记一律称之
为“绅”或“绅士”,哪怕是捐纳的监生、佐杂。可见,在晚清社
会,“绅”的概念已经不限于“缙绅”,所有拥有功名、职衔者,即使他从
来没有也不可能补缺任职,但都被官员、民众视为“绅”,他们自我认同
的身份也是“绅”。
有人根据张仲礼对正途绅士的估算方法(文生员为学额的21倍,武
生员为10倍)估算出太平天国战争前清代广州府正途科举绅士人数为
7111人,而太平天国战争后因学额增加,文生员增加到7266人,加上武
生员当超过万人。而仅仅咸丰前期几次“捐生”助饷的记录,估算出这几
年通过捐纳获得监生功名者约11000人。 [4] 在洪兵起事期间,很多庶民
因“军功”“助饷”等原因获得职衔、顶戴。在清末,要通过捐纳取得一个
功名、职衔,实际上所费无多。公开的规定是,由监生、附生捐贡生需
银144两,由增生捐贡生120两,由廪生捐贡生108两,由俊秀(童生)
捐监生108两。捐低级职衔的,州同等官300两,州判等官250两,县丞
等官200两,县主簿等官120两,从九、未入流者80两。 [5] 但捐纳的价格
一再打折,实际价格往往只为原规定的几分之一,甚至不到十分之一。
保举顶戴、职衔也很滥,仅为同治年间平定天地会戴永英一事,罗定
州“保五品者不下八九十名”, [6] 加上五品以下的当数以百计。日记
说:“近年功令宽,十余金即捐一监生,故不成器人皆充绅士,况红匪
闹后六七品功牌亦多,亦自以为绅士。即不然,年至六十外即自称‘老
民’,官前充耆民矣。”
[7] 清代很多文献都“绅”“耆”并称,按制度,并非
但凡年老就自然成为“耆”。杜凤治再任广宁时,清查礼房典吏冯贤舞
弊,其中一项劣迹是“不奉明谕私报充耆民四十余名”。 [8] 可见“耆民”需
要州县推举并在上司衙门备案,但手续并不严格。因为“绅”的门槛
低,“耆民”在州县官眼里与下层士绅也基本相当。
捐纳职衔的门槛本来就低,据说“四两银可买一从九职衔”,且假印
照多。 [9] 以当日的档案管理水平与技术条件,不可能一一检验数量巨大
的低层官衔印照的真伪,杜凤治即使对某个绅士身份的真伪有怀疑,但
除非涉及官司,多数情况下都不会去查核。乡镇的“绅”当中肯定有不少
是冒牌的,他们本人也未必清楚自己的士绅身份是真是假(有可能在捐
纳或购买印照时被骗)。
日记随处都反映出咸、同年间的广东,绅士数量很多。杜凤治有一
次为一宗坟地纠纷到四会县沙塘勘查,“就地绅士在者约二十余人,梁
姓高要、四会两邑亦十余人……予初到,迎上跪接者皆绅士,两边约四
五十人”。 [10] 杜凤治每到一处乡镇,会逐一记下来迎者的姓名、功名、
职衔,往往一个乡镇就有一二十名绅士,多数是生员、捐贡、捐监及捐
职。如同治十三年在罗定知州任上到太平墟催征,当地绅士14人来见,
姓名职衔如下:六品武生彭肇庄、同知衔例贡生都正陈荣基、花翎都司
梁光宗、六品监生陈琳高、职员陈荣仁、封职例贡生周培桢、五品顶生
员梁附周、六品顶武生陈永楷、六品顶武生陈荣元、生员陈荣燊、生员
陈汝楷、武生彭高纶、职员陈鹤年、监生陈正宽。 [11] 太平墟是较大乡
镇,故正途士绅占了一半。几天后到合水墟,绅士12人来见,“无一略
文秀之人,有蹋鞋者,类皆土俗不堪,有三武生尚成样,无一文生”。
[12] 一个州县文生员总数不过数百人,自然不可能每个乡镇都有。
士绅的地位、经济状况差异很大。如在籍尚书罗惇衍、在籍太常寺
卿龙元僖,是同治后期广东很有影响力的大绅。省城文澜书院大绅梁纶
枢(盐运使衔、二品衔)、伍崇晖(道衔、三品衔)、马仪清(翰林、
在籍道台),西关的大绅梁佐中(在籍道台、曾署苏藩)、梁肇煌(在
籍顺天府尹)、李文田(探花、在籍翰林院侍读学士)、苏廷魁(原河
道总督),省城书院的山长,南海西樵的大绅康国器(原广西布政使、
护理巡抚,康有为叔祖)等都会受到督、抚等高官的礼遇。在乡镇,一
些任过州县实缺的绅士,居于地方士绅阶层顶端。杜凤治在南海知县任
上,对九江公局局绅明之纲很尊重,其中重要原因是明之纲为进士出
身,任过实缺知县。有举人、五贡正途功名的绅士,多数会在该州县的
士绅中具有影响力,杜凤治即使心里对其中一些人不甚尊重,也会给他
们面子。
从日记看,中下层士绅富有的不多,日记中对他们的生活状况有不
少有趣的记述。广宁著匪谢重官之兄亦捐监生,日记对此事评论:“咸
丰三四年起自捐项通融以来,乡曲无赖、僻壤陋夫,无不监生、职员
矣。一有顶戴,最肯见官,其进退起居礼节,真堪喷饭。名器至是,真
不堪也!”
[13] 在四会,杜凤治有一次办案路过龙湾墟,要找绅士督促业
户缴纳钱粮,“此地竟无绅士,有一父子新捐监生,家开油店,颇有几
钱,即算是他。然尚短衣,黑早出野拾牛犬等粪也”。 [14] 在罗定,杜凤
治对一些下层绅士的土气与穷窘也有生动描写。在金鸡墟见到生员陈家
驺:“看甚寒酸,年四十余,以教读为生,着一蓝衫而穿一双方头靴,
旧敝不堪,不知何朝物……不知何处借来,或向戏班借来亦未可
知。”在平塘墟又见到几名监生,穿着俭陋,“大抵皆耕田者”,老年监
生陈其进说自己只是租种四五亩田,“除缴租外不敷一年口食,尚须为
人助工糊口也”。 [15]
捐纳虚衔的士绅地位远不如正途生员。杜凤治在潮阳下底、堂后乡
催征时,该地捐职五品同知黄潜德为求延迟清缴本族钱粮,向从九品的
实缺巡检下跪哭求。杜凤治到该地接见绅士处置催征事务,从日记描写
看,生员地位都高于捐职。 [16] 杜凤治自称对正途士绅、硕德耆老很给
面子,“而最恨者近日之监生、八九品职员,往往尽情唾骂,亦生性使
然,未始非正直之气使然”。 [17] 杜凤治等州县官之所以看不起捐纳的下
层绅士,既因为他们人数众多、地位不高,也因为他们缺乏文化与教
养,但仍承认他们“绅”的地位。
由于广东通过捐纳获得士绅身份的人数特别多,而广东又有“重
商”“重利”的风气,因而士绅总体而言也显得“好利”。官员尽管本身贪
污受贿,但又对广东士绅“好利”表示蔑视。瑞麟曾对杜凤治说“广东绅
士不爱脸,见利忘义”。几天后署理按察使蒋超伯也对杜凤治说:“广东
风俗重利无耻,即正途科举绅士亦不能免,为地方官亦正是难。”
[18] 杜
凤治对治下士绅印象好的不多,如任广宁时评论说:“广宁绅士,无论
举人进士,只要有人送与数钱银,便为出力。”
[19] 拔贡何瑞图(后于同
治六年中举,不久病故),方志称其“饶智略,兼善青囊之术”,在咸丰
四年洪兵起事时曾率领乡勇收复县城。 [20] 但日记中杜凤治在其姓名旁
加注:“讼棍,时时上控。”
[21] 对举人陈应星则记“当秀才时品向不端,
中(举)后无事不管,无钱不要”,“一寒士不三年富矣”。 [22] 杜凤治再
任广宁知县时同陈应星关系改善,但仍称陈“为人做到一邑人恨之,一
族人恨之,即平日与联手办事之人亦无不忌之恨之,则其为人,概可知
矣”。 [23] 日记中把欠粮的生员周森、罗万钟称为“坐地虎”:“不敢远寸
步,万不敢至城,倘至城,为官所得,要如何便如何,毫无能事矣!可
笑人也!广宁绅富类如是也。”
[24] 四会生员刘泰升等与千总衔李运澄等
对被捕疑匪李佑攻保互异,杜凤治由此大发感慨:
本县束发侍宦楚南,壮岁游历吴、皖、齐、宋、燕、赵,
羁京最久,天下土俗民风颇知梗概,未有见重货财、轻廉耻如
此邦者也。不论为盗、为贼、为娼优、为卒隶,一经发财即造
祠堂、捐顶戴,自谓殷户,自谓端人,自谓绅士,人亦断不追
问其财之所由来与其身之所自出,见其富厚即以殷户、端人、
绅士尊之,风俗之坏、品流之杂,积习已深,堪为浩叹。 [25]
然而,包括杜凤治在内的广东州县官,仍不得不依靠这些“重利无
耻”、流品甚杂的士绅治理乡村基层社会。
清代广东士绅的势力往往与宗族势力紧密结合,广州府尤其如此。
公局局绅的地位一方面由本人功名职衔决定,另一方面与宗族势力有
关,局绅多数也是某族的族绅。著名的番禺县沙湾仁让公局的局绅,同
时也是沙湾大姓何姓宗族“树本堂”的族绅。 [26] 如果没有宗族为后盾,
即使任过高官的在籍大绅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力。同治十二年四月,杜凤
治与安良局局绅陈朴(西樵人)说打算拜会康国器,商议劝说西樵绅耆
设局治理盗匪事。陈朴认为:“亦无益,设局先要措资,伊乡前曾办
过,因是不成,今更难。且康系小姓,族微人少,乡人恐不为用也。”
[27] 因为康氏家族势力不够大,当过广西布政使、护理广西巡抚的康国
器说话也不管用,这从反面证明世家大族的绅士必然具有较大势力。士
绅的政治、文化权力与宗族势力结合,使绅权在广东乡村地区具有稳固
的基础。
广东士绅还有一个特点是不少宗族、公局直接掌控一定武力,特别
是广州府的香山、顺德、东莞等县。如香山县,士绅一直拥有可观的武
装,在嘉庆年间就组建了固圉公所(附城公所), [28] 很多炮台、炮
位、巡船、巡勇都是士绅捐办并统率管理的。 [29] 该县大车乡举人林
谦,在鸦片战争期间就在本乡倡建了有防御、缉捕功能的乡局,在道光
后期,“分东乡为六局,督乡团,察游匪,设总局于邑城之东”。 [30] 其
他州县的士绅在咸丰、同治之前都已有规模不等的武力,因而在平定洪
兵起事时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大绅罗惇衍、龙
元僖、苏廷魁奉旨在广东大办团练,使广东士绅武装得到进一步发展。
杜凤治任职的广宁等县,在杜莅任前士绅已拥有规模不等的武装。由于
有武力为倚仗,广东士绅对乡村基层社会就有更大的控制力,这个因素
对官绅关系也有一定影响。
(二)乡绅与公局
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56回提到:“我们广东地方,
各乡都设一个公局,公举几个绅士在那里,遇到乡人有什么争执的事,
都由公局的绅士议断。”
[31] “公局”一词常见于晚清广东的文献。从字面
看,“公局”的含义是“公同办事的处所”,但在多数情况下特指士绅在乡
村地区的办事机构,有时也称为“公约”。 [32]
在清朝中叶之前,广东的乡村地区也有由士绅主持的乡约,按明清
王朝原来的设想,乡约是单纯的教化组织,以补助官治之不足;如果说
它们有权力,这种权力也只偏重于文化,并不具有强制的力量。公约是
在乾隆年间出现的,其名称当从乡约而来,称之为公约是强调这个机构
是为地方“公事”而设,公约管辖地域通常是若干个乡。顺德是广东最早
出现公约的县,该县在乾隆年间建立的勒楼公约,拥有巡船、水勇,专
门负责江面的巡逻、防范和缉捕盗匪,已有维护地方治安的权力。 [33]
嘉庆年间,顺德知县沈权衡下令在全县各乡普遍建立公约,他授予公
约“保良攻匪”的权责, [34] 还授权公约可以处理民间纠纷,对公约的办
事地点、如何遴选任命主持公约的士绅等做出规定,并颁发作为行使权
力象征的戳记。 [35] 沈权衡下令普设的公约,已经具备了后来乡村士绅
权力机构的许多职能。与此同时或稍后,邻近的县份也有了由绅士建
立、以防卫为主要职能的组织。
在19世纪四五十年代鸦片战争与洪兵起事时,在官府的授意和支持
下,广东各地士绅纷纷举办团练。原先设立的公约通常是团练的主持
者,未设立公约的地方,也设立了专门办理团练的“团练公局”。
清王朝能够平定咸、同年间的农民大起义,士绅阶层的支持是重要
原因。事后,大的动乱虽然暂时平息,但动乱的因素仍潜滋暗长,中小
规模的盗劫团伙遍布广东全省。面对急剧动荡变化的社会,官、绅共同
的反应便是设法加强对乡村基层社会的控制。因此,已设立的公局不少
得以延续,在官府的倡导下,还建立了一些新的公局。同治、光绪年
间,在广东各级地方官员的提倡鼓励下,公局普遍设立,逐步演变为常
设机构,这正是杜凤治宦粤时期的事,故日记中有很多关于公局和局绅
的记载。
在各级公约、公局办事的绅士通常被称为“局绅”,局绅候选人是由
本乡本镇绅士、耆老通过一定程序选举产生,再由州县官下谕单委任。
出任局绅者多为生员,或异途、虚衔士绅,大公局会有举人、贡生,但
进士极少,任过实缺官员的也很少。 [36]
前面说过,广东士绅众多,但中下层士绅向上流动的途径不多,公
局则为他们提供了掌握权力、提升社会名望的机会以及收入稳定的职位
(局绅多有薪水、轿费等收入)。维持乡村社会的秩序,也有利于士
绅,入局办事还有可能给局绅的家庭、宗族和个人带来额外利益,因
此,公局这种非法定的权力机构获得了士绅的广泛支持。
按照清朝的法律和制度,国家最基层的政权建立在州县。但各州县
官员以及“编制”内的人员都有限(尽管实际上人数要多得多),以当时
交通、通信等方面的条件,州、县政府不可能直接完成对辖境的有效管
治。要在乡村地区征收赋税、维持社会秩序、把国家的统治贯彻到每个
乡镇、村落,就必须依靠乡村基层社会的一些“中介”,广东的公约、公
局,正好适应了清王朝把统治延伸到县以下基层社会的需要。杜凤治的
日记显示,州县官是依靠公局等机构实现对乡村基层社会管治的。
清朝重视保甲,但早有学者指出,不宜只根据保甲制度的设计高估
其成效,实际上,保甲制度总的来讲是没有效率的。正因为如此,朝廷
才不得不时常重申这一政策。 [37] 道光年间,广东巡抚祁 札令通饬全
省举充地保,其中提到:“本部院披阅各州县详报命盗等案,非称该处
向无地保,即谓地保病故未充,一律千篇,几同印版文字,可见各该州
县平日于保甲一事废弛已久。”
[38] 于此可知,没有地保的情况早就很普
遍。即使有,地保均系庶民,在地方上缺乏权威,既无归其指挥的武装
人员,更无稳定充足的办事经费,只能奉官府谕令执行一些奔走性的事
务,稍为重要的事就无力承担。杜凤治在日记里也常提到地保,但遇到
大事都找士绅。选拔地保也会征求士绅的意见,例如,广宁县妙村新招
铺无地保,杜凤治就令来见之士绅推荐人选并予以担保。 [39]
杜凤治初任广宁时,“到任即奉督抚谕令绅士团练”,先令石狗等五
地绅士于紧要处所设局团练,令其缉匪、交匪。此事先由副将郑绍忠出
面劝办,日记记下杜凤治到石狗时与士绅的对话:“众绅谓无本官谕,
如何兴办?予言协台已告我,只要将绅耆名开上,予即发谕。”
[40] 可
见,尽管郑绍忠品级比杜凤治高,且正在广宁负责剿匪,但士绅仍认为
必须有知县的谕令,办团设局才有合法性。此后,杜凤治在各乡发谕单
任命团练公局的局董。在江积,杜凤治接见年轻的绅士王继曾,以
王“家本素封,甚有宦兴”,当场就决定以王为局董,并命“将一村绅士
名单开来,以便发谕帖与之办(团)”,又令其拟定一抽收竹木排筹集
局费的章程。接见生员李桂芬、武生陈余业等人时,以陈余业“尚能说
话,似有才能”,当场令其任团首。 [41] 他到各乡时随身带有设局办团的
空白谕单,遇到合适的士绅即填上。同治九年杜凤治重任广宁知县时,
多数乡已设立了公局。对尚未设立的春水、石狗等乡,杜凤治找绅士严
凤山等了解“何以无局”的原因,并责成设法从速建立。 [42] 广宁县万洞
有居民数百家,同治六年曲水绅民建一集贤社学于此,团练局即设于
此。同治九年闰十月,杜凤治到万洞查验团练,曲水绅士20余人均集于
此等候。 [43] 他到江积时,“有三手本来,二系绅士、一系团练总局”。
[44] 可见,“团练总局”也成为上手本的主体了。
公局虽无法定地位,但已被纳入官府的管理。有一次,广宁县曲水
乡老妇莫陈氏报抢劫案,称有60余名盗贼抢劫其子之店铺,并将其子莫
亚保掳去。杜凤治不相信60余盗匪抢劫一小店并掳人的情节,后查得莫
亚保是因其他纠纷被对头扣押,其间有人乘机抢物,莫陈氏被人唆摆以
其名义夸大案情捏报,局绅接受莫陈氏的报案,并作为劫案禀报县衙。
杜凤治调查后很生气,责备局绅说:“如何以此等莫须有之事为之递公
呈作证?即使有之,汝乡局现有团练,何任贼匪鸱张?有不好看。”后
来莫亚保找到,杜凤治谕局绅命莫陈氏修改原来报案的呈文,并教训局
绅:“谎状太不近理,且六十余人抢案,不但予处分重,汝辈乡绅既有
团局,责成亦不轻也。”
[45] 可见,在维持地方治安方面,实际上形成了
知县、局绅分别承担责任的制度。因为60余人抢劫是大案,如案情属
实,就要拘捕甚至处决多名案犯;如劫匪逃逸,知县、局绅都要担责;
如系虚报捏报,知县、局绅也要受处分。
同治九年四月,方濬师札饬肇罗道属下州县举办保甲团练,亲自制
定了《保甲团练章程》24条,规定“令绅耆举老成可靠保正一人”,再由
保正选定牌长、甲长,在此基础上举办团练,“合保甲、团练为一事”。
又规定保甲办公“一切费用均由地方官备办,丝毫不用百姓花费一钱”。
又对各乡村建立望楼、备办器具、壮丁巡守等事项都做了规定,望楼、
器具费用由各村派捐。 [46] 保甲团练的日常公费由地方官提供自不可
能,士绅、壮丁没有报酬也不切实际。方濬师并非颟顸之人,不会不明
白,章程不提,主要是因为有些事不便见诸公牍,他属下的州县官自会
相机行事。如广宁举人陈应星是仓务局绅士,又是公局局绅,“(在)
各乡勒索写捐,抑且大胆在东乡抽茶厘”,“又为勇粮不足,向各渡船、
竹木排设法筹派”,杜凤治也知道仓谷有巨额亏欠,陈应星“凭空开销,
私肥己橐”,因陈勇于办团缉匪,也允许其抽收。 [47] 陈应星等绅士得寸
进尺,又请求在茶叶产销时“于江谷、东乡等四处设站,延请绅士坐
办,并雇募壮勇扼要抽收”。这就等于擅自设卡抽厘了,不仅严重违反
王法,也侵害了知县的权力,杜凤治乃不予允准,但“准仍照旧章酌量
田户及竹木、土茶各行劝谕捐收,至茶客所捐,渡夫茶客互相推延,准
饬差催令清缴”。 [48] 不难想象,所谓“劝捐”无非也是强制征收。因为其
时设立公局是督抚以下各级官员推行的要政,不办公局就无法办团练,
无法依靠士绅维持地方治安、办理救荒等事务,无法通过公局催征钱
粮,但官府又不可能提供公局经费,只能同意局绅采取不那么明显违反
王法的方式去征收。
在四会,杜凤治也鼓励、督促士绅设立公局。同治七年九月,因威
整铺一宗劫杀案前往验尸后,杜召集当地士绅说:“以此地离城太远,
官如何能照料及此?我看绅富尚多,必须设局办理团防方是。”回县衙
后立即发告示命威整铺一带举办团防。 [49] 次年,杜凤治去大沙墟处置
案件,到该地乡约,“乃伊村绅士议事之处也。为首诸绅俱在,随来者
尚有三十余人,中设公案”,进见者为当地党正、副以及一班生员等
人。 [50] 乡约本应是乡村民间“讲信修睦”的场所,但其时大沙墟的乡约
已演变为县官授权、士绅掌控的常设的乡村基层权力机构了。
乡村基层社会的控制要靠文化权力和“武化权力”。在古代、近代中
国的乡村,宗族、祭祀、教育、水利、救济、保甲等组织、机构也具有
一定权力,但不是两者兼备,所行使的权力也只偏重于某个方面。而公
局有州县官授权,有绅士担责任职,有常设机构,有办事制度,可征收
局费作为日常运作的资源,而且公局几乎都有数目不等的武装人员,如
更练、局丁,有时还拥有经过组织训练、人数更多、武器更好的常设或
半常设的团练。这些条件,使公局虽无法定的地位,但得以成为真正具
有权力和执行能力的基层权力机构,在州县官授权下具有一定的行政、
征收、防卫、缉捕、司法等权力。
局绅的充任既要自愿,也要推举,州县官下谕任命,一旦出任则不
可自行推搪卸职。如南海县良宝乡盗匪多,绅士廖庆谋(候补知府,升
补用道,已罢官)等设立了团练局,有勇丁30人。在乡办事的原来还有
举人、大挑一等知县廖翔等绅士。廖庆谋常年在佛山镇居住,以西樵发
生抢劫丝船案归乡悬红购线缉匪,廖翔则在省城教书。 [51] 因为盗匪多
事难办,且本身不在家乡居住,二廖都想避匿不管,其他廖姓绅士更不
愿意出头。杜凤治便鼓励、督促廖庆谋继续出头管事,尤其是要缉捕本
族盗匪。杜凤治得知廖翔其时在省城,正捐办免大挑截留,想速赴广西
试用,就认为廖翔想规避责任,“实属狡猾异常”,便命典史到廖翔在省
城的住处“将其留住”,并托人转告:不要以为去广西就没事,“予必详
禀上宪将其扣留,一面出差持票传拘,不为留脸”。 [52] 廖庆谋、廖翔都
是高级士绅,因不愿意承担局绅责任出头办事,知县也毫不客气地予以
督促甚至威胁。
公局这种士绅掌控的乡村基层权力组织是广东特有,还是其他地方
也有,笔者对其他省份没有研究,不敢轻易判断。但既然州县官要依靠
士绅把清朝的统治延伸到基层社会,士绅也要有一定权力,有具体组
织。就研究本问题而言,杜赞奇的《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
的华北农村》是一本有借鉴意义的著作。但杜赞奇论及华北乡村基层权
力机构的主持者时很少强调他们的士绅身份。 [53] 而在杜凤治笔下,广
东乡村基层权力机构主持者则全是士绅,较大公局的主持者通常还是科
举正途出身的士绅。徐茂明对江南士绅与江南社会做了较长时段的研
究。从他的成果看,咸、同以后江南士绅权力也全面提高,他们掌控了
乡村乡约、社学、慈善组织等,在教化、里甲、保甲等方面也发挥了很
大作用,但看不出有广东公局那样的具有行政、防卫、缉捕、司法等职
能的基层权力机构,尤其看不出士绅的组织直接掌握一定的武力。 [54]
在杜凤治最后几本写家乡绍兴生活的日记中,也看不出有类似广东公局
那样的士绅乡村基层权力机构。也有学者对两湖地区的士绅、乡村基层
社会、晚清团练组织等问题做了研究, [55] 所揭示的情况与广东也有很
大不同。在讨论清代士绅的乡村基层权力组织时,把广东与其他地区相
比较,或许有不少问题值得讨论。
对公局在缉捕、司法、催征等方面如何协助州县官,后文会做稍为
详细的论述。
日记里提到过的都正副、里正副、保正副、堡正副、党正副、练正
副、墟正副、街正副等人,多数是文武生员及有职衔者,由铺户等推
举,州县官批准任命,经常要完成州县官交办的各种事项。他们应该有
相对固定的办事地点(如庙宇、社学之类),有若干供他们驱遣的人
员,也应该有日常的经费。练正副显然就是团练公局主持者,但其余的
都正副等与局绅是否有交叉或分界,日记没有写,笔者也没有在其他资
料中查到。看来,有关清代基层社会士绅权力机构,还有很多细节需要
进一步研究。
(三)城镇的士绅
关于清朝士绅,学者们关注的多为“乡绅”,谢放早些年提出应该也
关注“城绅”——在城市的士绅。 [56] “城绅”并非严格的或约定俗成的概
念,士绅应该比多数庶民更容易在城乡之间流动,不少士绅在城、乡都
有居所,乡居士绅可能在城内有职务、职业或产业、商业,居住在大中
城镇的士绅也有可能到乡下的公局当局绅,因此,要将某个具体的人确
定为“城绅”或“乡绅”并不容易。一般来说,晚清大中城镇的“绅商”多
为“城绅”,在省城、府城、州县城长期居住的绅士,也可以视为“城
绅”。
杜凤治的日记增加了我们对晚清广东的“城绅”的认识。
在广东省城,官绅关系明显不同于乡村地区,也不同于一般州县所
在的城镇。如前所述,在广东,州县以下的乡村基本上建立了士绅控制
的权力机构——公局,省城郊区也是如此。例如,位于省河以南的番禺
属的南洲书院,就是邻近30余乡的公局所在地。 [57]
官府在乡村地区,不通过士绅机构就很难进行有效管治。但在省城
则大不相同,城里文武衙署林立,官员的数量较多,且驻有绿营、旗营
官兵,衙署有各种差役,还有数目更多的候补官员可担任各种维持治安
的差事。省城的治安由官府、武营直接管理,并无绅士主持的具有司
法、缉捕等权力且拥有武装的机构(省城的安良局、保甲局有官有绅,
但由官员主持,也没有直接掌握的武力)。西关文澜书院虽被称为省城
绅士的“公局”,但很大程度只是省城士绅议事之所,与乡村的公局很不
相同。与城区接壤的近郊公局,也往往被认为没有必要存在。杜凤治以
西关外的丛桂局局绅吕元勋“喜管事渔利”,下谕撤之,“并令缴
戳”(“局戳”是公局行使权力的印章),“其地与西关保甲甚近,可以兼
顾,办理该局绅士俱撤之矣”。 [58] 乡村地区的局绅“喜管事渔利”者亦不
少,但都没有全局被撤,但因为丛桂局所管地域与西关城区已连成一
片,官府可对这个地段按照城市的方式管治,就不必像乡间那样继续维
持士绅掌控的公局。
在省城虽也有聚族而居的家族,但远不如乡村地区普遍,官府也有
意识在大城市限制宗族势力。大城市士绅流动的情况普遍,且地位高的
大绅多,这就使士绅中不容易产生有威望的领袖人物。例如,同治十一
年十月,因西关发生严重劫案,安良局奉督抚之命邀集官、绅商议各街
保卫之法,但西关士绅领袖、文澜书院大绅梁纶枢(盐运使衔、二品
衔)、伍崇晖(道衔、三品衔)、马仪清(翰林、在籍道台)都不肯出
头管事,理由是“说亦人不听”。 [59]
杜凤治下乡执行公务或巡视,一般会首先召见局绅。他在外州县任
职,到任后一两天就会拜会该州县地位较高的绅士。但他首任南海知县
时,几十天后才搞清楚西关士绅领袖、文澜书院大绅梁纶枢、伍崇晖、
马仪清三人的姓名,并首次拜会他们。 [60] 因为杜凤治处理公务,可随
时就近请示城内的各级上司,无须过多顾及士绅意见。他任南海知县时
的两任总督瑞麟、刘坤一,都曾面谕他不必害怕士绅。
在省城的西关,官绅关系与在老城区相比又有微妙的差别。
如前所述,清朝时期广州的政治中心在城墙内的老城区(包括内
城、新城),但商业中心则在西关。如果按照今天“城市”的概念,西关
自然属于广州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清朝,尽管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西关
也属于省城,但它却完全处在城墙以外。西关本由乡村发展而来,始终
没有建筑城墙,繁华的商业区与乡村之间没有明显的边界。在明末清
初,西关尚属郊区,“逾龙津桥而西,烟水二十余里”,到了清朝中期,
西关才逐渐发展成繁华的商业区,著名的十三行就在西关。到同治、光
绪之际,“绅富初辟新宝华坊等街,已极西关以西”,光绪以后西关继续向西拓展。 [61]
在内城,城市治安基本由官府直接负责,但在西关,只有南海县
丞、西关千总两名级别不高的文武官员常驻,故西关有普遍开办团练之
惯例,主其事者是西关的绅商。在老城区,大绅士更多在文教、公益等
方面发挥作用。越华、越秀、应元、菊坡等“课士、讲学、习艺”的大书
院设立在老城区,山长都是著名大绅,督、抚等高官会定期到这些大书
院巡视、监考,对山长都予以很高的礼遇。同治十二年,瑞麟65岁大寿
宴请官绅,卸任在籍的原广西布政使康国器、原江南道台(曾署理布政
使)梁佐中的座位都排在四大山长之后。 [62] 广东最大的义仓惠济仓,
由应元书院山长史澄、菊坡精舍山长陈澧总理,但“西关绅富言:义仓
之款,溯厥由来,还不是我们西关人捐的”, [63] 所以,西关绅商对义仓的管理也有很大的发言权。
广州的城市布局,一定程度上造成士绅势力集中在西关。因为官绅
之间需要合作,但也有矛盾与冲突,官府势力相对薄弱之处,就会留给
士绅更大的权力空间。所以,很多在籍大绅不住在内城而住在西关,省
城绅商的议事中心和“公同办事”的公局也设在西关的文澜书院。文澜书
院是嘉庆年间以十三行为主的绅商捐建的,开始时也有讲学、习文的功
能,但到了同治、光绪年间,只是省城绅商集议和办事的处所了。文澜
书院大绅梁纶枢、伍崇晖、马仪清均来自十三行家族。此外,一些外地
士绅也侨居在西关,如顺德人、探花、在籍翰林院侍读学士李文田和高
要人、原河道总督苏廷魁等。李、苏与十三行家族士绅有矛盾,苏廷魁
就曾向总督刘坤一表示,对梁肇煌(在籍顺天府尹,梁纶枢侄)“目中
无人”非常不满。 [64]
同治、光绪之际是广东绅商世代交替的时期,由于丝业的初步发展
带动了广东商业格局的变化,一批新的绅商逐渐初露头角,省城九大善
堂之首的爱育善堂在同治末年建立,商界的“集成行会”七十二行也在这
个时期开始成为全城商界的代表。 [65] 西关新兴绅商便与居住于西关的
外地大绅交结,对抗原来十三行家族的绅商。日记称,梁肇煌以李文田
非西关土著排挤他,李则与爱育善堂绅董交好,官府如果信任梁而不信
任李,爱育善堂就不踊跃捐款。 [66] 因为刘坤一曾任江西巡抚,其间李
文田任学政,两人共事过,刘坤一很支持李文田出来办省城之事。日记
还提到,西关绅士多不睦,同一家族士绅亦各具一心。 [67]
广州是富庶的大城市,其中有大量可供权势者谋取的利益,官绅在
广州也常出现“争利”的情况。光绪三年四月,北江石角围决口,威胁省
城的安全,省城的各级官员和大绅一再开会讨论修堤之事。丁忧在籍之
顺天府尹梁肇煌主张立即开局办理维修石角围之事。总督刘坤一开头不
赞成,因为他担心士绅借此向居民收捐。杜凤治报告说,西关绅士想抽
房捐、铺捐已非一朝一夕,总督刘坤一和知府冯端本都指示杜凤治要设法防止西关士绅宣称奉总督谕征收铺捐。 [68]
佛山位于南海县境,晚清时是广东人口仅次于省城的大城镇,有佛山同知、五斗司巡检、都司、千总四个文武衙署。在清中叶以后,佛山士绅控制的大魁堂主管了佛山祖庙尝款以及公益事业的开支,并议决乡事。同治年间,大魁堂管事的有王福康(候选道,按察使衔)、李应棠(在籍知府)等人。 [69] 杜凤治作为南海知县,有时也要同佛山士绅打交道。
城镇街道有街正、街副,州县城也如此。杜凤治在四会任上的日记写到街正较多,下面以四会为例做些分析。
四会县城不大,全县城就只设立街正一人、街副一人。原先四会县
城十七街街正是“六品顶戴蓝翎附贡生徐名诰号麟堂”。 [70] 但徐诰年已
80岁,“且钱一入手即不忍拿出,口中尚说赔垫,以故众心不服”,各店
递禀公请廪生李方鉎做街正。 [71] 杜凤治认为李“人品尚端谨,众所悦
服,可以接办。予因此决意退徐用李,谕签押明日即将徐诰及东门各铺
呈禀批出。”与此同时,“徐诰递呈退街正”。 [72] 徐诰、李方鉎都是正途
出身的绅士(徐的贡生是捐的,附生则是考的),两人的进退都经由县城及近郊铺户递禀,知县决定后再批准辞职或接任。
新街正李方鉎接任后来见杜凤治,讨论了县城查夜问题。李还表示,他将与徐诰不同,“只办街中公事,不经理银钱,银钱另有人经手”。 [73] 稍后,因需铺户凑钱建一棚厂供驻守之安勇驻扎,李方鉎表示纠集搭棚厂的钱有困难,杜凤治托人传话:“扎勇亦为保护街坊各店居民,非我们私事,为街正而不能纠钱,安事此街正为?”[74] 因桥东地保李绍泰被窃,杜“批交捕厅协街正李方鉎详查密察,为之调处息事”。 [75]又有一次,一间杂果店发生纠纷互控,杜“判令街正李方鉎会同街副将伊等帐目清厘,应着落何人,迅速禀复再行核断”。 [76]
从日记的记载看,杜凤治把街正李方鉎、街副李显廷(监生)都视为四会的重要绅士,予以相当礼遇。但委派他们所办事项似乎不及乡村地区局绅所办的重要。
在南海知县任上,可能因为其他公务繁忙,日记对省城街正副的记
载很少。同治十年,南海县署附近的马鞍街发生劫案,街众拿获案犯一
名,是汉军旗人,送到安良局,安良局知道是旗人便不肯收受。旗营官
员请求街众将疑犯交由旗营自行处置,街正、街副均不允,乃将案犯解
送南海县衙。 [77] 从此案可见,省城街正副拥有一定权力。其时旗人特
权地位虽仍存在,但官、绅、民都已经不甚惧怕,反倒是旗营官员不得
不低声下气求街绅和街众高抬贵手。同治十一年冬,巡抚命清查各街祠
堂、书院、旅店、烟馆,按察使与杜凤治商议,待街正、街副选定后再
全城“挨查”。 [78] 两人也是考虑到没有街绅的配合,“挨查”是很难进行的。
二 州县官与士绅的合作
(一)州县官与士绅的一般关系
州县官代表清朝治理一方,绅为官民中介,州县官本身具有政治、法律权威,又通过考试、教化、祭祀建立和强化在绅士中的文化权威,还以各种手段驾驭、笼络,对士绅的基层权力机构予以鼓励、授权,听取他们对地方事务的意见。另一方面,州县官对下层士绅可以拘押,可以向上司详请斥革其功名。
局绅的人选要经州县官批准任命,杜凤治有时还直接指定公局的首事绅士。州县官向公局颁发“局戳”(木制印章)作为行使权力的凭证,公局比较正式的文书(如对州县官的禀)要加盖局戳。州县官与公局之间的文书往来也参照衙门行文的规范,命令局绅办事用“谕”,局绅的回复、报告用“禀”。如杜凤治再任广宁,到任不久即在各乡村贴告示,又“谕绅士团防、保甲、交匪,谕帖亦每乡一份”。 [79] 告示是对全体居民的晓谕,谕帖则相当于专门对局绅的命令。
杜凤治下乡催征、缉匪,所到之处都会接见当地局绅和绅士,官绅
相见的礼仪也参照官场的做法。如同治十三年十一月杜凤治到罗定的罗
镜墟催征,“众绅上手本,分两班见”,“均不令坐”,杜凤治命将未能按
上次承诺催完本族钱粮的张姓绅士六人收押,又申饬其他催粮不力的绅
士,待众绅表示畏惧后方“让之两边分坐”。 [80] 局绅有事求见州县官,
也如同下级官员见上司那样要送门包。同治六年七月,广宁局绅严凤山到县衙缴交剿匪费用400元,门包也要40元。 [81]
在多数地方,州县官下车伊始就要拜会当地绅士首领,首任广宁
时,接印后连续三日与广宁绅士拔贡何瑞图、举人陈应星、举人冯毓
熊、同知衔杨承训、道衔陈应芳等互相拜候。 [82] 再任广宁时,尽管此
前同广宁绅士有过节,但接印后次日仍拜候绅士(多数绅士表示客气挡
驾),还特地出城拜候新进士杨桂芳。 [83] 在广宁、四会、罗定任职
时,杜凤治接印前手头已有当地同僚、主要绅士的“官绅单”。如署理罗
定时,“官绅单”除列出文武官员外,还有“安良局绅士梁以文、黄亨
衢、王寓辰、苏应春、陈殿镛、黄燎炘、黄暾林、谭肇章,德义祠理直
绅士赖洲、陈荣时、彭肇庄”。 [84] 所以,杜凤治未到任即已对主要士绅有所了解。
在多数情况下,官员以正途出身的“正绅”为依靠对象,尤其依靠公
局局绅。州县官会以召见、接见、公私函件往来等方式与士绅商讨公务
及其他事务。如同治十三年十月十八日,罗定州局绅黄贯槎、陈晓阊便
衣请见,同杜凤治商量了五件事:一、陈永义控梁子佐案,梁实理屈,
兹判令充公,饬局绅饬梁子佐缴银;二、令黄亨衢等转谕县试雇请枪手
之黄某:如捐助桥工,不仅不追究,且可与学政关说令其子入学;三、
商议落实《帮助育女章程》;四、查复总督札谕本州办理义学情形;
五、托以附城粮务。 [85] 这次讨论的问题涉及粮务、司法、考试、教
育、桥工、救济等多项事务,官绅之间的讨论相当坦率务实。
做地方官者,本人无不注重“民望”,上司对州县官的评价也是如此。一般庶民百姓文化不高,同州县官很隔膜,也难有表达对官员态度的途径;而地方士绅不仅有较多机会接触州县官,且有表达态度以及扩大影响的办法,因此,一个州县官的所谓民望,基本上就是本地士绅对他的评价。清代曾任知县的何耿绳说:“凡绅士为一方领袖,官之毁誉多以若辈为转移。”[86] 杜凤治很介意绅士、县民对自己的评价。日记中不厌其详记载了不少绅、民的奉承话以及绅民所送万民伞等礼物。如同治七年十二月四会绅士致送德政匾额、高脚牌、万民伞等物的细节,详细记下参与此事的绅士姓名、印象。 [87] 又如同治九年六月,他在潮阳县当催征委员,因为不甚暴虐,当地绅士写了几首诗为杜凤治歌功颂德,尽管杜自己也认为“诗均恶俗不佳之至”,但也在日记里全文抄录。[88]
州县官也会注重去职后或身后之名。一般州县官虽难有机会进入皇朝的正史,但有可能在地方文献留下记录。而一个州县官在方志中的形象,基本上是由他与当地士绅,特别是与当地士绅领袖人物关系决定的。多数州县修志虽以州县官做挂名主持,但实际撰写的都是本地士绅,方志就反映了他们的集体记忆和评价。
作为一个比较成功的州县官,杜凤治在处理与士绅关系方面可谓费
尽心血(尤其是首任广宁之后),如广宁举人何瑞图,杜凤治私下对他
评价不高,但何毕竟是在当地士绅中有影响的人物,他中举人后到各地
祭祖牟利,不幸落水溺亡。其时杜凤治已调署四会,但当何瑞图棺柩路
过四会时,杜“为之封船、拨役、发口粮送之东乡,人皆哄然传颂”。 [89]此举在广宁、四会士绅中赢得不少好感,对杜凤治后来再任广宁有一定助益。
州县官有时还得冒着一定风险支持地方士绅。同治十年八月,南海
石湾士绅通过安良局报来一宗抢劫案,称拿获十余名“劫匪”,乃缉拿私
盐扒船之巡丁。 [90] 经调查,巡丁均系夜间在村内捉获,勇丁夜间入村
本违法违规,就算确实是入村查缉私盐,事先也应该知会地方官。杜凤
治知道,这是一起棘手案件。如果案件定为巡丁抢劫,案犯有可能被就
地正法,缉私官员至少也要撤任。如果不是抢劫,石湾士绅则要反坐。
但在南海县审讯过程中,石湾士绅态度非常强硬,而巡丁一方的供词和
证人的说法都漏洞百出。盐运使钟谦钧偏袒缉私官员,要求杜凤治向士
绅施压,让他们承认误拿勇丁,承诺不追究其误拿之罪,就此了事。杜
凤治知道士绅们不会答应,就示意他们上控,士绅说如果上控,就不得
不把知县也控告在内。杜凤治表示:“不妨尽言予审断不公,有心护庇
绅士,官官互相照应,愈说得利害,愈为予卸火,绅等亦不必到案
矣。”[91] 石湾士绅就按照杜凤治的提示办理,杜凤治推卸了责任,案件转由广州府谳局审理。此案的巡丁明显违法,人被捉获,缉私官员、巡
丁在审理中的表现又太愚蠢,村里即使曾有私盐,证据早已消弭,石湾
士绅处于主动地位。杜凤治在得罪盐运使钟谦钧和得罪士绅之间面临着
选择,他没有按照盐运使意思去做,肯定做过权衡:盐运使毕竟不是
督、抚、藩、臬等“正经上司”,对自己仕途难起关键作用,得罪了大不
了受些气。但如果按盐运使意思向士绅施压,于法于理都说不过去,士
绅不会接受,而南海的士绅盘根错节,背后的势力多大、何人会介入难
以预测,一旦事情闹到不可收拾,自己有可能成为牺牲品。最聪明的办
法是对士绅表示同情,再设法把这个案子推走,杜凤治做到了。在南海任上,杜凤治官做得比较稳,其中一个原因也是他善于处理官绅关系。
(二)士绅协助维持地方治安
杜凤治两次任广宁知县,下车伊始所发的告示,都称“学校、征输、听断、缉捕为四要务”。 [92] 相比较而言,维持治安(缉捕)大概是州县官对士绅最为依靠、责成最重的一项。
杜凤治再任南海时在劝勉各乡团练的手谕中称:“必须绅耆和衷办事,若责成于官,即化亿万千身,又如何遍历一村一乡而保护之?……绅耆中之良者,务期互相联络,乡村中绅耆有通贼为内诇、作米饭主,或民人中有素不安分常出为贼者,密禀官长,协力捆缚除灭,一面立法团防,有备无患。”[93] 州县官无法随时保护各处乡村,各乡绅耆就必须同官府合作维持地方治安。
公局本以防卫为主要职能,很多公局还办了团练,在官府监督下士
绅掌管了有一定规模和训练的常设或半常设武装。清王朝平时不允准跨
州县的大团练,在杜凤治任职之州县,通常是数十人最多百余人的乡镇
级团练。公局即使没有常设的团练,也会有零星的更练、局丁之类武装
人员可实施防卫、缉捕等事务。前文提到,杜凤治两任广宁两次亲自率
队会营的大规模缉捕都依靠士绅的武力。杜初任广宁缉捕谢单支手时,
程村绅士职员伍蕃昌、秦崀绅士军功黄国芳“各有壮勇五十名候调遣”。
[94] 在该地,一个乡镇士绅统率的壮勇比一般巡检司的弓兵多得多。杜
再任广宁围捕黎亚林等人时,周边乡镇绅士发动的壮勇达八九百人,而且在官勇赶到前已将匪首黎亚林等人捉获。
州县官对“正绅”建立、掌管的武力都会予以鼓励、支持。杜凤治初任广宁时,与四会知县雷树镛商讨缉捕事宜,两人都认为“如欲留兵防守,难乎为继,唯有令绅士团勇防剿”。 [95] 杜凤治在任职的地方都要求士绅设局、团练,并为之制定章程。例如,他率队到广宁县石狗缉捕著匪谢单支手,79岁的生员陈天宠等来谒见,传各铺户谕话:
嗣后不论白日黑夜,如闻鸣锣报警,大铺出二人,小铺出一人,预备器械、灯笼,与书院丁勇齐心防捕。如避差不出或迟到,大铺罚制钱一千文,小铺五百文,倘不受罚,禀知加罚。居民人等除老幼外,所有丁壮齐出协助,均听书院总绅士陈天宠调度,又发朱谕交陈天宠转谕。又谕陈生:书院团勇仅二十人,恐不敷用,宜再团集四五十名,谢匪意存窥伺,不可不防。 [96]有官府的鼓励、支持,办团绅士就更有合法性,更容易解决增加团勇、征收经费、购置火器等方面的困难。
州县官对士绅在缉捕盗匪过程中的各种违法甚至滥杀行为会采取宽
容的态度。同治五年十一月的缉捕行动中,曲水铺绅士温良华等称,昨
晚三更有贼匪80余人抢掠绸铺,以炮轰死一人,生擒二人,将二人及轰
毙者首级来报。温良华以路远无轿为理由请求知县免于验尸。杜凤治立
即起疑,坚持即使步行也要去勘验。次日,又得到报告称,另一名劫匪
黄亚自亦被获,而典史张国恩接着报告,该处绅士以担心押解时路上疏
失为由,已将黄亚自杀死。擅自杀死已捕获的疑匪,既违法也违背常
理,杜凤治就猜测其中可能有隐情,杀人是为灭口或仇杀都有可能,甚
至被杀者是否真为黄亚自也很难断定。但温良华、陈天宠等士绅在缉捕
过程中非常合作,作为知县,杜凤治犯不着为一个疑匪被杀而破坏同士
绅的关系。他决定只要动手杀人者与主使者及各绅士出结保证死者“实
系黄亚自”,“恐其遁逸或被抢去,以此杀之,并非有仇,亦无他意”,
尸亲领尸时也具结“黄亚自一向为匪,死当其罪”,就了结此案。并令典史把“姑不深究”的处理原则在勘验前转告各绅士。 [97]
在大规模清乡行动中,绅士的参与更必不可少。同治十一年副将戴
朝佐、候补知府林直到南海、顺德一带清乡,康有为的祖父、连州教官
康赞修以南海西樵绅士的身份同去,戴朝佐认为:“(清乡)不可无本
地绅士,以其深悉其人,熟识各乡绅耆也。”[98] 光绪三年四月,九江著名绅士明之纲等通过省城的安良局告急,要求再举办大规模清乡。杜凤治嘱咐安良局局绅陈朴请明之纲等“先将匪名查明,其米饭主、包庇各姓名亦查记,以便一到责成交匪”。 [99] 是年秋天,广州府为举办清乡,知府决定亲自召集两首县、四营将及大乡局局绅先面议办法。因为担心
清乡兵勇出发前盗匪会闻风逃逸到港澳,所以“先令局绅各抒所见,或
先捆送,或设法羁绊,俟官往拘,或悬立重赏,商定后行”。 [100] 不
久,康国器、明之纲等南海著名大绅应邀来到省城参加会议,“各绅各
呈章程,本府与诸君商议酌定”,明之纲等提议杀掉著匪崔亚芬。广州
知府本以其年纪太轻拟从宽礅禁不杀,杜凤治向众绅说:“你们各必欲
办之,到府中递禀可也。”[101] 后来就按照士绅的建议将崔亚芬处决了。
地方上,防卫、调查、缉捕、羁押、拘传、初审、解送等很多事项
是由公局的绅士承担的。同治六年,杜凤治在广宁森洞验尸后,除签差
缉拿杀人凶犯外,“并谕林芹香、欧春潮等就地绅士协同兜拿,恐其日
久远飏”。 [102] 重任广宁知县不久,杜凤治便向局绅陈应星索要“逃往德庆、高要各著匪姓名、乡村,以便行文移缉”。 [103]
州县官经常会责令绅耆“交匪”,所交之“匪”很可能会被“就地正
法”,所以,绝大多数“匪”不会自动投案。而既然是盗匪,必有一定拒
捕能力,并非一般绅民可以轻易将其控制。日记很少记载绅耆是用什么
办法把“匪”交出的,但相信部分是依靠公局团练的武力,部分或用欺骗
手段,很多情况下所交出的“匪”只是犯有一般过失的贫穷乡民甚至是无辜者。
为使士绅交匪,杜凤治常会采用各种逼迫手段,日记中这样的例子
比比皆是。如同治六年,为拘捕抢案匪首程三苟、程二饱,杜命差役将
厚街村程姓绅耆程爵官等四人传来,“责其交出三苟、二饱及全案控
匪,将程爵官等三人交差,释一人回,指定回军要人,否则焚毁村屋,
玉石不分”。 [104] 同治九年,杜凤治扣押罗洞绅士罗绍安、邹福昌,要
求交出著匪罗启始释放,后由陈应星等担保暂释。 [105] 局绅陈应星报
告,荔洞水曾村乡匪徒曾连英、曾子英、曾麻子饼三人是妙村著匪谢仲
关凶伙,行劫多次,请求杜凤治密谕该乡绅耆曾友光等设法拿获捆交到
案,如敢迟延,即治以庇匪通匪之罪。杜凤治即亲笔朱谕转交陈应星派
人送交该处绅耆,限五日内立将曾连英等匪交到。 [106] 不久,曾村绅耆便把曾连英、曾麻子饼解送公局转送县衙。 [107]
杜凤治规定各族各乡“捆送”盗匪的人数达不到数额,即遭申饬甚至惩处。对士绅要求保释的疑犯,只要不是“著匪”而士绅又出具书面保结,就予以释放。对士绅“捆送”或“保释”的人,杜凤治一般不甚关心证据是否充分。例如,同治六年永泰铺绅士来保兵勇捕获之两人,“肯交出四匪换此二人去”,杜凤治立即批准。 [108] 广宁局绅陈应星还向杜凤治建议,士绅“交匪”后,“如匪家父、兄、妻、子前往绅耆家挟诈图赖,除严密访拿外,准绅耆捆送惩办”。 [109] 这就使士绅“交匪”时更无顾忌,即使冤枉,被冤者的家属也很难申诉。
除缉捕外,绅耆平时在本乡本村亦行使维持治安的权力。如同治九
年十二月,广宁江屯酬神演戏三日,粮站门口灯笼上的字被人挖去,又
发生了会真堂抢案,杜凤治除命令地保、更练查灯笼挖字之人外,“下
谕饬差至江屯禁戏,并谕绅耆何不先禁,何以不禀?”又“谕团练顺查会
真堂案由”。 [110] 绅耆可以自行决定禁止演戏,如果禁不了也可以禀报
知县。抢劫案本应由知县派差役侦缉,但知县会谕令、授权公局查案。
州县官经常依靠绅耆制止械斗、禁止赌博。光绪元年,罗定太平乡
陈、彭二姓为争庙基事将要械斗,杜凤治除签差会营拨勇前往弹压
外,“并谕练绅陈宗虞、彭肇庄、梁附周、周荣光等(尚有陈万基、彭
松年又参入)调处息事,如滋事端,唯绅等是问”。 [111] 光绪三年,南
海梧村、河滘乡因排水水道问题械斗,杜凤治“连日邀集两边各乡村绅
耆到公局劝喻立约永远不得械斗”。 [112] 康国器曾与按察使周恒祺言及
南海乡间赌博严重的事。周回拜康国器时说:“官何能禁赌?官到皆
逃,官归仍赌,倘绅士及司、汛文武官不收规自无赌。绅士更着重,一
村有一村之绅士,各自严禁自然绝矣。”杜凤治对周恒祺说,禁赌的
事“看九江主簿属便知,绅士明立峰办局务最公正,即禁大弛时该处亦
无赌,绅民自禁也”。 [113]
在南海这样的大县,知县更是把维护治安的事寄托在士绅身上。再
任南海时,杜凤治草拟了一份两千数百字的“密谕各乡村堡绅富衿耆弭
盗御盗简便易行一稿”。其中心内容就是号召“各乡村堡绅富衿耆”公举
若干人为董事,“遵照本县所定御盗章程会商举行”,以弭盗御盗。 [114]
杜凤治通过这种办法把部分维护地方治安之责“外包”给了士绅,又通过章程规定了士绅的权责、这是一种很聪明的办法。
(三)士绅与州县司法
如果用今天“诉讼法”的观念去看清朝的审判制度,法律明文规定最
低层级的审判机关是州县衙门,只有州县官才有听讼的权责。但不少学
者早就注意到,清代很多民事纠纷并不由官府审判,而在宗族、保甲、
乡约等处得到调解和处置。这些学者对有关问题做了颇为深入的研究,
提出了不少独到见解。 [115] 在杜凤治日记里可看到大量民事纠纷案例,
涉及田土、钱债、斗殴、婚嫁、家族、坟山之类。按照法律,受理词讼
的应该是州县官,很多情况下州县官却交给士绅“理处”,当事人如果直
接向衙门提起诉讼,州县官会要求他们先“投局”,直接到州县衙门告状甚至被视同越诉。
杜凤治在收呈日往往会收到二三十张状纸,如果是涉及宗族,通常
要求告状者“投族”,由族绅、族老主持调处,或根据族绅的意见处理。
如果是其他纠纷或案件,则会谕令局绅或当地绅耆理处。对一般民事纠
纷或案件,杜凤治经常下谕“邀公正绅士出来理处”,如同治六年广宁的
几个争山案,他就下谕请拔贡龚经贤、生员江汝舟等理处。 [116] 同治九
年十一月,杜凤治命当地江姓绅耆理处扶溪江昆聘与江清源争山案,判
词称:“扶溪绅富耆老最多,生长于斯,必能深悉,着秉公查明详禀,
以凭复断。抑或两造绅耆均同一本,念切同宗,绅等为之公平调处了
结,则更简捷。”[117]
民间租佃纠纷是经常发生的事,日记虽记载有租佃案件,但不算
多。有实力的士绅地主自可依靠本身力量催租;中小地主遇到欠租,若
走诉讼一途,催回的田租很可能弥补不了打官司的花费。对租佃纠纷,
州县官通常也会交由宗族、公局绅耆处置,或根据绅耆的禀复做出判
决。且中小地主与佃户的欠租纠纷,数额一般不会太大,属于“钱债细
故”,多数就会在宗族、公局解决,不需要告到州县衙门。
州县官没有足够的人员与资源对各种案件都进行调查取证,而且,
即使派出书吏差役,也不能保证他们秉公办事和有能力查清案情,更难
预测的是当地士绅对案件的态度,因此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士绅调查,
依据士绅的意见判决。同治七年,四会乡民邓世信与骆仁凤争田争山,
经几次审理,两造反复相争,最后的处置是“判仍遵前断饬差协绅丈
量,并令该处廪生罗元华等秉公体察,拨冗悉心确查禀复核夺”。杜凤
治把丈量田土的责任交给绅士,差役只是协助,而且明确表示将会依据
廪生罗元华的禀复做最后的判决。 [118] 次年,杜凤治在四会审理一宗钱
债案,债主提供了欠单做证据,但被告否认欠单是自己所写,杜凤治无
法判断真伪,只好“判令延请就近无论四会、广宁有公正绅士本县所素
心信者前来证明真假,再行比对笔迹核断”。 [119]
乡民有纠纷会首先“投”士绅要求理处,根据宗族、住地会投不同的
士绅,但士绅的理处也会有偏袒。当事者对局绅理处不服,有时也会上
告到州县衙门,但州县官在复讯时仍不可能很快弄清案情,最后往往还
得再令士绅理处,或根据他们的禀复判决。同治九年,广宁县民欧冠麟
与梁觐光争山,绅士理处后不能平息纠纷,于是告到县衙。杜凤治验契
后认为梁觐光情虚,“详细判斥令悔过具遵”,同时“谕绅耆冯绍远等
(欧经投),李国达、黄卓时等(梁经投)两边开导劝谕销案,如梁姓不遵,限二日内禀复候复讯断结”。 [120]
无论按照当时还是今天的法律观念,公局局绅的处理均非法定的审
判,只是接受知县的“谕饬”调解纠纷,但公局的处理结果具有一定强制
性。各级公局俨然成了调解、审判的一个层级。知县以“谕饬”的方式委
托公局调查、调解、处理案件,局绅必须遵照执行,不可推卸。如同治
十三年罗定州枫梢寨梁宽杀妻一案,梁姓绅耆、族老无人愿意出头作
证。杜凤治便命局绅黄亨衢“作函与该处及附近村庄各绅耆即速出来秉
公据实禀明,以便提犯研讯,如再观望不前,请将各绅耆姓名开来,本
州按名严传,自取扰累”,黄亨衢立即作函叫各绅按知州所谕公禀。 [121]
士绅实际上获得了民事案件甚至部分刑事案件的调查、调解、仲
裁、初审(甚至审结)的“合法”权力,有时,士绅甚至以调解名义处置
涉及人命的案件。杜凤治再任广宁前,岗边村因赌债纠纷,打死3人,
前任知县曾灼光“急欲了事”,委派局绅陈应星、严凤山调处,岗边村允
诺出200元,“尸亲”则要求200两“方肯允息”。杜凤治接任后仍默许士绅
继续调处,只是表示:“予不管此,唯待你们十日,为日太多恐干上
诘,十日外不息,亦只可代曾官报出去矣。”[122] 可见,即使是涉及3条人命的大案,且官、绅、民都知道案情,仍可出钱私和。知县完全委托士绅调处,其间知县、士绅获取好处是完全可能的。
在战乱时期,官府甚至默许局绅处决人犯。在19世纪50年代平定洪
兵起义时,顺德县的公局拘捕了“贼匪”一万三四千人,大部分在县城以
及各乡处死。 [123] 在非战乱时期,也有个别绅士敢擅自杀人。如南海县
石湾乡的局绅吴景星,就曾决定私刑处死一名嗜赌并殴打母亲的族人。
[124] 公局虽没有依法判决、执行死刑之权,但因为拥有武力,会在抵
御、清剿、拘捕盗匪时杀死嫌疑者,地方官对士绅在缉捕盗匪过程中的
各种违法甚至滥杀行为采取宽容的态度,已如前述。
杜凤治任南海知县时,监羁关押了不少已有口供,但无事主指证,
或者有供又翻的盗案疑犯。总督瑞麟主张对盗犯从严,获取认罪口供即
可杀。巡抚张兆栋不以为然,按察使张瀛建议由两首县写信给各
县:“如有犯供而无报案者,不得以查无报案率复,必须详查实在,令
该处公局绅耆禀复方准照办,如逾两月限不查复,即作讳盗论。”
[125]
因为审讯盗犯必用严刑,有口供即杀肯定会有大量冤案,张瀛的意思是
要有公局绅耆的禀复才可以定罪,公局的禀复就成为决定疑犯生死的重
要佐证。
从日记看,案情稍重的嫌疑人的保释也要有士绅出面。同治六年十
月,郑绍忠带勇在广宁一带清剿,在妙村捉拿到谢亚胡、陈亚进二人。
妙村绅士谢廷琮、陈朝显、陈进魁来保,杜凤治“面问二人向安顿否,
佥称向不为匪,即交与三绅带去”。 [126] 次年,四会的一宗抢劫案中捉
到榨油之郑亚添,更练指郑是匪,但审讯时郑亚添不承认,该处绅耆一
再联名请保。绅耆中有文生员胡必康、武生员何昌彪,杜批令胡、何二
人先到学官处验明是否冒名顶替,是否真为生员。确定两人是生员以
后,杜即将郑亚添提出,对胡必康说:如果日后同党供出、查实郑亚添
有罪,你们就有滥保盗匪的罪名。胡等出具的甘结也写明“如滥保甘受
罪请办”字样。杜凤治就将郑亚添交给党正谢成德及胡、何两人,在场
还有党副赖道忠,具体保领郑亚添的是地保赖道盛。 [127] 郑亚添虽有更
练指攻,但杜凤治还是相信生员胡必康等人的担保,把郑亚添释放。此
案反映了绅士保释良民的一些程序。
在州县,士绅的意见往往是决定盗犯生死的依据。杜凤治再任广宁
时,与前任曾灼光(华溪)的幕客李竹泉有一段对话,杜曰:“华溪拿
到土匪有钉死者,有站死者,有解府者,何以异乎?”竹泉言:“钉死、站死者皆局绅意,用以示儆。案经通报,不得不解,故死者三人,解者五犯,为此故也。”[128] “皆局绅意”这几个字很重要。州县官非刑杀人如与士绅意见不同,日后士绅向上禀报或支持受刑者家属上控,州县官就会有麻烦。
同治十三年,杜凤治在罗定知州任上审理拐匪邱木泰、林亚旺两
人,严刑之下两人仍不认供。杜凤治乃授意连滩绅耆、两姓族老上禀请
求处死两人。绅耆、族老虽希望官府把两人杀掉,但又担心他们万一逃
脱死刑被释放回去会报复,不敢递禀留下把柄。杜凤治便让晋康司巡检
刘嵩龄(玉峰)转告他们:“予之必要绅耆、族老公禀者,亦孟子国人
皆曰可杀之意也”,如果怕两人日后报复,就更应该联名禀攻。 [129] 此
案中的邱、林二人没有口供,绅耆的禀攻就成为定罪的依据。有绅耆的禀攻,上送的盗案疑犯一般很难逃脱被“就地正法”的命运。
就算不能按绅士的意见把禀攻的盗匪正法,也可以用其他办法置其
于死地。明之纲曾开列“匪单姓名”请求将尚未认供正法者速办,但杜凤
治回复说如果疑犯挺刑不认供,就不可以将其处决,“惟有日日严磨磨
死之一法”。 [130] 后来杜凤治查核明之纲所送盗匪名单,发现名单内的
盗匪很多已经“病故”。 [131] 盗匪都是年轻力壮者,监禁以后纷纷病死,
监禁条件恶劣是一个原因,而其中一部分估计是故意“磨”死的。
(四)士绅与赋税征收
在史学研究者以外的人群心目中,可能会以为清朝官吏主要逼迫农
民(庶民)纳粮,但实际上清朝是向田土的业主征粮,而不管业主的身
份。虽然很难找到有关清代庶民、士绅分别占有土地比例的史料,但就
常理而言,士绅一般会比庶民拥有更多土地,尤其是在广东(捐纳门槛
低,有钱的庶民不难捐个虚衔)。清朝对士绅并无钱粮豁免的优待,因
此,州县官征粮的对象也包括士绅。在杜凤治笔下,州县官催征对象甚
至主要为士绅,而且士绅还经常被责成汇征一族、一村的钱粮。
按清朝法律,揽纳他人税粮属于违法行为,但又规定“其小户畸
(残田)零(零丁不足以成一户)米麦,因便凑数(于本里)纳粮人户
附纳者,勿论”。 [132] 清末,广东官府仍认为不可委托士绅征收,因士
绅“平时武断乡曲,其行为与书差即无分别,若付以征收之权,势必恣
意鱼肉,而挪移侵匿之弊且无所不至”。 [133] 然而,士绅早就参与了征
收,从前文提到过的林谦留下的札记、书信,可知香山里长(士绅充
任)早有轮流承担“督催”本图本甲钱粮之责,而粮胥、书总、图差在征
收过程中还对里长敲诈勒索。 [134] 片山刚研究清代珠江三角洲图甲制的
论文,分析了宗族组织在钱粮征收中的作用,并指出:“换言之,珠江
三角洲的图甲制,是以这种同族组织对族人的控制为基础施行的。”
[135]
片山刚并未特别关注士绅,但晚清广东士绅众多,尤其是南海这样的州县,能控制宗族的基本上是族绅而不是庶民族老。
士绅与庶民花户一样,对钱粮征收既有延抗的动机,也不乏延抗的
事例。晚清一些地方的抗粮事件,甚至由士绅带头。在杜凤治笔下,各
地士绅乐输的罕见,延抗的则不少。如“广宁读书有功名人,往往藉以
抗粮”,廪生樊树仪十余年从未交过粮。 [136] 杜凤治为征粮采取的缉
拿、羁押、威胁甚至烧屋等手段,也往往以欠钱粮的士绅作为对象。江
屯绅士江献图欠粮300余两,年底尚未完纳。杜凤治大怒,派“家人”李
福带30名壮勇前往,杜交代说,如不将粮全迄,就把江献图带回,“如
无钱并无人,过年不必归县,即在江献图家度岁可也”。 [137]
杜凤治拿押欠户有所选择,如果拿押贫穷欠户,押不胜押,且威慑
效果不大;如果拿押有地位、有影响的士绅则有可能惹来麻烦,所以,
强制手段的对象主要是下层士绅。广宁生员樊树仪、樊树仁欠粮躲避,
杜凤治悬赏捉拿:“无论绅民、差勇,有能拿得一名交案者,立时赏洋
银二十大元,将二名全行拿交者,赏洋银四十大元,人到即付不误。”
[138] 悬赏数额不低的花红,是为了威胁其他欠户,尤其是欠粮的士绅。
再任广宁时,杜凤治的侄儿杜子楢(师侄)与绅士冯寿山商量后对杜凤
治说:“附城各村各姓钱粮最为紧要,亦最疲玩,年内不严催,出年无
有矣。必须将不上不下之欠户严办一二,方共知畏,可望起色。”
[139]
于是杜凤治“令师侄带家人、书差亲往督催,拿到欠户叶思华、叶亦香
二名,一经拿到,粮即清讫,可见家中有钱,有心抗匿,情殊可恶,虽
经完纳,仍然提讯交押,治以有钱不完粮之罪”。 [140] 在南海时,杜凤治也谕令粮差:“完户疲玩,准锁拿押追。”[141] 押追的对象包括士绅。上文提及催征时的革功名、封祠堂、锁木主的做法主要也是对付绅士的。
杜凤治在自己任官的所有州县,都会谕令、逼迫士绅协助征粮。他
首次任广宁到任不足一月,传见绅士陈天宠、严凤山等人,“谕以曲水
铺新旧银米着落该绅等往催,必须新旧全讫。予捐廉办公非为己私,钱
粮上司催解甚急,予以寒士作令,不能为汝等赔垫”。 [142] 杜凤治有生
以来第一次以州县官身份下乡催征,就把钱粮的着落压在刚认识的士绅
身上,还说了一番坦率的话,这说明谕令士绅催征是广东州县官的惯常
做法。在石狗,杜凤治又谕令局绅严凤山“代为催粮,并令酌保一二公
正绅耆各处帮催”。 [143] 到附城一带催征时,杜凤治在各村先后召见
杨、陈、林、周、冯等姓士绅,对秀才杨宝珊、杨作骧说“予今将大雾
寨一村银米均交二公身上”,限10天完纳;廪生周宜绳等4人担保“合族
完纳不迟”。 [144]
杜凤治着重要求族绅、局绅、大绅协助催征。南海九江著名大绅明
之纲深受杜凤治敬重,杜“时与通信,托伊帮催钱粮”。 [145] 杜凤治也曾
亲自写信给佛山大绅梁植荣、李应材,托其协助催征。梁、李复信说明
两家全讫外,会向各亲友致意促其完粮。 [146] 南海“银米大半出于大
家,往往宗祠中公业为多”, [147] 收粮更要依靠士绅,特别是掌管尝产的族绅。
士绅协助催征是不可推卸的,不管本人是否欠粮,往往被责成催完
合族、全村之粮,否则就会被惩罚。如广宁永泰卢姓欠粮者多,杜凤治
就将卢姓一族之粮责成卢姓族绅兼永泰公局局绅、监生卢庆韶三日内全
清,另一位局绅岑鹏飞为卢庆韶做担保。卢庆韶不可能清楚本族各花户
欠粮情况,只能依据书、差所说去催,也并没有强制全族清缴的本事,
他禀报“本家人多,粮亦零星,人心非一,不肯听从”应是实情。杜凤治
就决定亲自带人再到永泰催征,烧欠抗者之屋,要求卢庆韶在场指引。
但杜再到永泰时卢庆韶、岑鹏飞均躲避,只有局绅岑鹏翀(监生)、岑
钟奇(州同衔)来迎接。杜凤治大为生气,就命将岑鹏翀、岑钟奇羁
押,要等卢庆韶与岑鹏飞出来、“粮有起色”时才将二岑释放。 [148] 卢庆
韶被责成催全族之粮,并被要求引领烧抗粮族人之屋;岑鹏飞因担保卢
庆韶被追责,岑鹏翀、岑钟奇不欠粮,又非卢姓,只是因为也是局绅,
且为岑鹏飞族人,也被无辜羁押。从此事可见催粮时对士绅责成之泛、株连之广。
在罗定时,杜凤治为催征陈姓粮召见陈姓绅士陈彝德、陈彝教,对
他们说了一番话,大意是“陈姓人多,官安能人人与言”,只能向有功名
之人要粮,我是给你们面子,换了别的厉害州官,把你们收押,到时你
们仍不得不清讫。 [149] 一个多月后杜凤治再见到陈彝教,陈解释说欠粮
多的陈永春户“系五服外之本家”。杜凤治对他说:“我亦不管,既非你
兄弟,你将此户的丁交出,我自押追他。”[150] 在榃白村,因陈悦来户旧欠甚多,就要人转谕例贡生陈鼎晋等完缴,陈回复说不是自己欠,是族中贫户所欠,杜凤治就说:“予安知伊贫户姓名?”陈鼎晋等人既不肯管,就发朱单拘传。无法逐一同花户打交道,所以就要责成族内有功名之人清缴,士绅收不到或不愿意承担就予以惩罚,这是州县官的逻辑,且不容分说。
在催征中,士绅为何在多数情况下仍与州县官合作?杜凤治在潮阳
催征时曾召集南阳郭姓绅耆训饬,说道:“读书人岂不知古什一之制
乎?则是夏商周以来亦有完粮之事,历朝以来谁敢不遵?尔等人非化
外,所耕皆国家之土,所居皆国家之屋,而竟以抗官为故常,抗官即抗皇上也,是情同叛逆也。”[151] 这些大道理士绅不能不认同。而不合作的士绅真的会受到惩处,仅在首任罗定时,杜凤治就以抗粮的罪名详革三名文生员、两名武生员。 [152] 而且,还有上文所写的种种逼迫手段。
相对于缉捕、司法,征收是官、绅更容易产生矛盾的领域。士绅协助州县官征粮,是否也有回报?应该说还是有的。例如,杜凤治对催征、缉捕事务上合作的士绅都会更给面子,在讼事上更相信他们的意见,他们出面保释疑犯时会爽快应允,在县试出图排名时适当照顾他们的子侄,等等。因为包括征粮在内的几项重要公务需要获得士绅的合作,州县官对士绅在乡村地区的权势就必须予以支持,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默许某些强势士绅武断乡曲。在催征这一具体事项中,士绅承担了责任,也有可能因此获得快意恩仇、优亲厚友的特权,甚至趁机索贿;有些有办法的士绅还会利用汇纳钱粮的机会牟利。
(五)官、绅在地方事务上的合作
各州县都有很多地方事务,如积谷备荒、兴修水利、赈济、祭祀、修桥补路等,既无常设经费,更无专管官吏,基本上靠州县官与地方士绅合作同办。杜凤治是个有心的地方官,日记记下了不少他与当地绅士同办地方事务的事例。
积谷防饥是各州县官都要同绅士合办的要事。广东不少州县的义仓
在咸丰、同治年间或毁于战乱,或不再储谷徒有虚名。杜凤治任广宁、
四会时都与绅士商议过恢复义仓的事。广宁的义仓由举人陈应星主持,
因陈是个能人,尽管其间弊端甚多,陈本人私入不少,但“伊在文昌宫
西立仓务局已三年余,闻收款不少,谷亦买得不少”, [153] 在杜凤治任
上算是把义仓积谷的事办成了。杜凤治与四会的绅士议论义仓之事,日
久无成,他决意趁同治七年丰收谷贱时把此事办成,于是就指定四会富
绅户部员外郎吴寿昌为义仓首董,并请吴“保荐公正能办事劝捐之绅士
四五人”,杜凤治“按名往拜,或设席延请”,要求这几位绅士带头各捐
出一二十两银作为义仓设局开办的经费,然后再“按田亩公派”。 [154] 办
义仓是州县官必须办的一项地方事务,上司会下公文、派委员催促、检
查,此事本与四会绅士切身利益有关,但最终还是靠杜凤治提倡,软硬兼施才得以推进。
在罗定知州任上,因公务相对简单,日记所记同绅士合办地方事务
的例子最多。有一次,杜凤治从罗平到太平,半途遇雨,道路即难以通
行。杜凤治认为修理道路“便利行人固有司之责,亦近村堡绅富所宜为
也”,“见各绅时以此谕之,谓其有钱打官司吝钱整顿道路,兹辈亦以为
是,无言可对,唯唯而已”。 [155] 铺修道路本非难事,经知州这番指
责,当地绅富应该会有所动作。而更大的工程,就必须地方官同绅士共
同筹款兴办了。罗定州城东门外石桥头的板桥,“自嘉庆年间倾圮未
复”,前任知州黄光周从绅民请,签捐兴工,工未及半,经费告匮,于
是停工。杜凤治接任后想继续将桥修好,修桥费用尚欠二千两银,杜凤
治便率先捐款,再在公款项下拨数百千文,还把多项罚款指定用于桥
工,但仍不够,“又于各绅富家酌量劝谕”,终于使修桥工程再次启
动。“一切鸠工庀材等事,仍责成安良局绅士前署龙门县教谕梁以文、
候选训导黄亨衢等经理收支数目,职员黄乔炘督工,每月列折开报”。
[156] 对罗定这个穷州来说,数千两不是一笔小数目。两任知州都提倡并
带头捐助,设法解决了经费,并指定局绅经管其事。官督绅办是类似工程的一般模式。
杜凤治见到罗定男孩甚多女孩很少,得知系溺死女婴恶俗所致,但
要设立育婴堂收养女婴则经费不足,为此,他想出了一个资助生育女婴
家庭的办法,设立助育女婴公局,“令局绅黄亨衢、王寓宸、陈殿镛、
黄暾林、黄燎炘、谭璧章总理其事,并请王寓宸、陈殿镛、黄乔炘专司
其事,会同黄燎炘公定章程,并嘱立一捐簿”,“以便送与同城文武各
官、绅士及南门外如当押暨茶桂行各从丰捐助”。杜凤治自己先捐200
元,并将罚陈姓款200两拨入,又在章程上写上“每年则任此州者捐银一
百元”,“各官绅商民亦照此每年捐银若干两”。对助育女婴公局的管事
人的责任、酬劳等也做了规定。 [157] 杜凤治卸任罗定前向上司禀报具体
办法是:“贫民生女实在无力抚养者,由婴长赴局报知,初生时给钱一
千五百文,弥月时再给一千五百文,此后每月给钱三百文,周岁截止,
或给人或自养,由本父母自便。如生女不报,仍然溺弃,责成邻族查
检,按照故杀子孙律治罪。卑职抵任已将两年,以无闲款可筹,迁延日久,至去冬始有成议,新正开办。”[158]
顺治年间,罗定州州同金芳在南明抗清军队攻破罗定州时“殉难”。杜凤治莅任后知道金芳虽有本州绅民建立的祠庙,但一直没有得到清廷的正式表彰,认为应该由当地绅士“查明据实禀请春秋祠祀并请赠爵予谥”。光绪元年六月,杜凤治请局绅黄亨衢等六人来讨论此事。黄亨衢等说已禀请两次,但“均被大宪衙门斥驳,书吏索费未曾给与之故”。杜凤治决心同绅士合作办成金芳立祠予谥之事,示意绅士再次上禀,自己在过年期间上省城再向督、抚、藩、臬等高官面禀此事。接着,他又同六位局绅讨论罗定送生员赴省城乡试宾兴酒宴之事,认为来赴宴的只有
州城一带少数生员,不如把酒宴停办,把该项费用“添上一二十两为阖
州诸生备买试卷”。局绅对这两件事都感到高兴。 [159] 支持绅士禀请为
金芳“立祠予谥”可以提高本州士绅的荣誉感和认同;为应试生员支付乡
试买卷费,全州生员都沾惠,而且知州派人统一代买,应试生员也可少
受苛索。做这两件事出力、花费无多,但对密切官绅关系则很有帮助。
在南海任上杜凤治也与绅士合作做了一些事。位于南海、顺德境内
的桑园围,是西江、北江下游干流著名堤围,维护数十万亩良田。清代
珠江三角洲面积迅速扩大,沿海沙田不断围垦,江水出海不畅,西江、
北江遇上洪水,桑园围堤段就会出现险情,平时也要不时进行维修。光
绪三年春夏北江大水,部分堤坝被冲垮。是年秋,九江局绅明之纲等绅
士提倡趁冬晴水涸之际对桑园围进行一次规模较大的修葺。桑园围本有
巨额公款,但叶名琛督粤时已将该项公款挪用。布政使、广州知府认为
全部归还堤围公款做不到,不过,可以把公款利息用于修堤。虽然大体
上定了原则,但由何人牵头、何人具体负责、如何领款、如何施工,还
需要官绅商量决定。明之纲应杜凤治邀请专程来到省城,送给杜凤治
《桑园围总记》一部八本。两人计算修堤可以动用的利息有万余两银,
但要修葺得坚固一点就要两万两以上,不足之数“于围内各乡村按田亩
照向定章程,民视官发银数二成科派抽捐”。杜凤治将两人商议的结果
禀报布政使,打算把自己到佛山查办私开闱姓店户的罚金万两用于补助
桑园围的修葺,布政使表示同意。 [160] 十月间,明之纲等绅士趁赴省参
加知府召集的清乡会议之便,也呈上维修桑园围的红禀(正式的申
请)。 [161] 到十一月下旬,桑园围修葺开工。杜凤治为明之纲代领藩库
发出的工程款项,又催促闱姓罚款尽快拨交修桑园围用。 [162] 因为十一
月廿七日后日记停记三年多,所以后续情况未知,但经费既已落实,并
已开工,此后的修葺应可继续。方志称“桑园围每领岁修官帑,之纲大
都率先为倡”, [163] 这次也是如此。知县杜凤治与局绅明之纲关系本
好,两人的合作是这次桑园围修葺工程得以顺利开展的重要原因。
在南海任上杜凤治同绅士合作办成的另一件大事是清理佛山河道。
流经佛山城区的汾江是运输要道,但隔一段时间就须疏浚,筹款施工难
度颇大,加上城区商铺、住户往往在河道上搭建,拆除阻水建筑也会遇
到阻力。佛山虽有文武四衙,佛山同知品级比南海知县还高,但因为南
海知县是正印官,所以杜凤治出面要比佛山同知出面更有效。杜凤治首
任南海时清河已开始,前后“时经六七年,款用十余万”。佛山绅士由梁
植荣(春圃)、李应材(仲培)等组织清河公局,得到地方官的支持。
杜凤治曾应清河公局局绅的请求亲临佛山,根据方志、石碑责令占河店
铺拆卸让出河道,并要求各行商人捐银作为疏浚经费,不捐即不准在佛
山营业,对态度强硬者甚至予以拘押。 [164] 杜凤治明知梁、李“太不避
嫌怨,径遂直行,似乎倚官作势,以至怨声载道”,但仍出面为之勒
捐、罚款。杜凤治在清河事将竣时不无自豪地在日记中写道:“大工冬
月可竣,只我一人为彼作了多少人不能为之事,方有今日。”
[165] 在大城镇清河涉及的利益很复杂,仅靠官力也做不成,必须有梁、李这种有地位又勇于任事、不避嫌怨的绅士同杜凤治这种比较强势的地方官合作才可推进。
三 州县官与士绅的矛盾冲突
(一)士绅对地方利益的争夺
在维护清朝统治秩序这个问题上,官、绅基本上是一致的,官需要
绅弥补官力之不足,就必须让士绅分享官员某些合法和非法的利益。士
绅在乡村社会行使权力很自然会首先考虑本身的利益,公局局绅的行为
有时也会超出州县官授权和允许的范围而侵蚀官权,甚至会对抗官府。
在士绅力量特别强大的州县,官绅之间就经常发生矛盾和摩擦。例如,
道光三十年,东莞县防御公局局绅、举人何鲲被官府指责“武断乡曲,
假公济私”,另一个局绅张金銮竟下令鞭打奉知县之命下乡催粮的粮
差。知县饬令拘捕张金銮等局绅,但未能拿获。 [166] 东莞士绅由于具有
经济实力和武力,所以敢于维护自己在地方上的利益,甚至挑战知县的征收、司法权力。
一些弱势或糊涂的州县官有时会被士绅欺骗和利用。继杜凤治任广
宁知县的是饶继惠,局绅陈应星请求饶将地丁、屯米减少,保证所有新
旧银米全完,且于饶母生日时送匾、伞、牌等物,外送银三千两。饶继
惠得到好处,便应允减收地丁、屯米,谁知陈应星并未兑现承诺,饶任
上钱粮只收到六成,亏累过万。杜凤治认为他上了陈应星的大当。 [167]
在四会,一些富绅组织了一个专门收买田亩的合发堂,“自红匪乱
后田多出售,价甚便宜,故数姓有钱者公立此堂收买田亩,其垄断图
利、鱼肉乡里、贪贱噬贫不问可知”,合发堂对官府的赋税征收显然有
害,又会导致纠纷和诉讼,故杜凤治以“此等设局渔利,大干厉禁”,“饬捕厅查明封禁”。 [168]
绅士各自设法维护、扩大自身利益,有时他们之间也会产生矛盾。
四会县党正、武生谢瑶琮、谢瑶芳等设立租佃顶手,大致办法是业主如
果把田收回另佃,“必要业主及新佃人每亩出顶手银一两几钱,以半与
旧佃,半充公修庙”。四会大绅黄翰华、吴寿昌等40余人“指控谢瑶琮历
来霸道武断,一乡听其指挥”,租佃顶手银“其实皆谢武生等入橐肥
己”。前任四会知县雷树镛曾出示禁止谢瑶琮收受顶手,但业主、佃户
因畏惧谢瑶琮等,依然私相授受。 [169] 下层绅士谢瑶琮等设立顶手,限
制业主随意退佃,目的大概是要争取一般佃农的支持,在乡镇建立自己
的权威和秩序,也为自己谋利。谢瑶琮等人只是武生,如何令“一乡听
其指挥”?很可能有其他办法和手段。但他们既然挑战大绅、富绅对地
方的控制,大绅、富绅不会容忍,于是齐出指讦,借助官力打压谢瑶琮
等人。知州当然首先要依靠黄翰华、吴寿昌等大绅,且谢瑶琮等擅自向
绅民勒收钱银也违反王法,杜凤治便态度鲜明地站在黄翰华等大绅一
方,把谢瑶琮、谢瑶芳拘押,逼迫两人具结承认收受顶手之罪,承诺日
后不会再收。 [170] 谢瑶琮等人敢武断乡曲,设立顶手,与其为官府认可的党正身份当有一定关系。
有些绅士利用官府的支持成了横霸一方的“劣绅”,在杜凤治笔下,
族绅、局绅中“劣绅”不在少数。罗定州生员林华春残杀三命一案,是劣
绅利用管理族事、乡事之机武断乡曲、营私牟利引发大案的极端案例。
案情大致如下:同治十二年,林光才、林亚北父子等被控诱拐转卖林黄
氏、林廖氏之媳,此案投明林姓族绅生员林华春。林华春先将林亚北捉
回关禁,解至州城投明安良公局,拟将林亚北送官,此时林亚北亦未认
是拐带。因林亚北是否拐带案情不能确定,故林姓一些族人与局绅劝令
暂不将林亚北送官,如被拐带者当面指证林亚北,即令林亚北赔钱160
千文;如系林廖氏等误指,亦要出钱40千文与林亚北做利市。但林华春
知道林光才、林亚北父子稍有产业,一开始就想借此事罚林亚北160千
文。在族人、局绅议定后,林华春要求林亚北另立限约,如到九月初仍
找不到被拐带者,林亚北也要赔钱160千文。到九月初,林华春以林亚
北人、钱均不交,纠率族众林绍安、林光扬、林绍荣等将林亚北捆回
村,要他以房屋地段做抵,并书写契约。林亚北之父林光才不肯听从,
引发冲突,林绍安用条凳将林光才头颅打破,林光才旋即身死。林华
春、林光扬等恐林亚北母子报官,事后又前往林亚北家抢夺林光才尸
身,在纷乱中林绍荣点放火枪,误把林光扬打死。林华春见已死两命,
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林亚北捉去推入河中淹死,然后把打死林光扬之责推
到林亚北头上。杜凤治认为林亚北被控诱拐,“即使情真事确,其罪不
至于死,只为林华春鱼肉视之,以为有利可渔,恃强把持,其意无非为
一百六十千文之钱,而亦不自料事之溃败决裂一至于是也”。 [171] 诱拐
出卖人口这类案件,州县官通常都会允许甚至责成族绅、局绅理处,本
来林姓族人、局绅已做出相对合理的处置。但林姓“劣绅”林华春为勒索
林光才父子,不顾族人、局绅所议定条款,闹出三命大案,此时地方官
也无法包庇隐瞒。闹出三条人命是事出意外,否则,林华春这样的绅士
肯定仍可继续管理族内、乡内事务,官府对绅士勒索一百几十千文的事一般都不会当作一回事。
绅士利用管理地方事务之机舞弊牟利的事经常出现,引发士绅之间
的纠纷。光绪元年,罗定州生员张焱等30余人禀控陈景言总理凤山义学
公款有侵吞情弊,但“陈景言等堂呈簿籍,高有尺余”,杜凤治委派学官
并谕饬安良局局绅梁以文、黄亨衢等和书院值事彭肇庄等“齐集公所,
限五日秉公详悉算楚”再处置。经查,账目、借据等均有疑点,不无挪
用、侵蚀之弊。陈景言年老不管事,均系其子陈裕基、伙伴陈存仁经
手。杜凤治本拟将陈裕基、陈存仁押追,但陈景言谓“陈裕基、陈存仁
押候,恐义学经理帐目无人”,杜凤治只好准许局绅黄亨衢具结保释了
二人。 [172] 此案涉及的凤山义学公项达八九千串钱,在罗定这个穷州算
是一宗巨款。陈景言父子弊端显然,估计杜凤治也难以搞明白,最终仍只好让陈裕基、陈存仁保释以便其继续管理账目。
有时,州县官明知管事的绅士舞弊牟利,但出于种种考虑仍不得不
继续予以笼络、支持。杜凤治初任广宁时的对头举人陈应星,借管理义
仓等事务营私,获利不少。但杜凤治知道陈应星有能力,愿意出头任
事,再任广宁时杜凤治特地予以优容,在陈应星首次来见时就给好脸
色,邀请其同去各乡劝谕绅耆交匪,陈应星大喜过望,表现得十分主
动,对如何对待各乡绅耆等提出种种建议,并承诺回去后即开上绅耆、
盗匪名单。杜凤治在日记中评论说:“伊之出力乐于从事者亦有所图,
盖欲仓务将毕本可保奖,因而竭力办匪希图开复(按:陈的功名因闹考
事被暂革),既闻曾(按:指前一任知县曾灼光)去予来,心颇索然,
乃予纯用笼络,乐得用之,于公事不无裨益而彼亦从此可望复故也。然以今日观之,真能人坏人也!”[173] 陈应星这种既是能人又是坏人的绅士,是州县官办事时可依靠的对象。
在朝廷、官府控制力度薄弱的地区,遵守王法的正途士绅(尤其是文贡举、生员)往往在乡村地区缺乏实力,一些“恶绅”“劣绅”成为地方权势人物,官府甚至不得不利用“劣绅”“恶绅”完成催征等事项。杜凤治在潮阳催征日记中多处提及的潮阳柳岗乡的陈同(陈开华)就是如此。杜凤治在潮阳时,有一吴姓廪生对他说,在柳岗,“即使读书入学,倘非强房,又不富厚,一乡之人不服约束,出言人亦不听”,官府责成也不管用。杜凤治虽然知道柳岗有正绅恩贡生陈炳坤,但又知道他“屈于陈同等强房,乡中不能一言,言亦无益”,于是“将一切责成陈同、陈朝辅、陈廷诰、陈来远、陈忠爱诸强而且富之诸不逞徒也”。 [174] 既然拥有正途功名的绅士不能建立权威,杜凤治只好利用官吏、兵勇的压力,将“完粮、交匪”的事责成“强而且富之诸不逞徒”。陈同等人虽非正途,也有捐纳职衔,仍属于士绅范畴,但他们此前同官府基本不合作,使其势力所及之乡村“俨然化外”。杜凤治迫使他们完成官府交办的事务,是希望把部分地方豪强转化为官府治理基层社会的助力。
(二)士绅与州县官的较量
在州县官与士绅关系中,多数情况下州县官是主导和强势的一方,古时有所谓“破家县令”之说,如果州县官对付个别的绅士,特别是下层绅士,那自然处于非常强势的地位。但如果一方士绅集体反抗,那么,即使是像广宁县那样没有多少高级士绅的县,也可以把能干的州县官如杜凤治弄得相当狼狈。
州县官在很多公务和地方事务上需要同绅士合作,但责成士绅交匪、交粮、协助催征等,难免会损害士绅利益。例如,催收钱粮、责交族匪时往往会采用封祠堂、锁神主等手段,首先受到压力和屈辱的是族绅,甚至会被威胁、叱骂、拘押、责打,乃至烧毁房屋。州县官一旦重责了士绅,特别是士绅在羁押期间自杀、死亡,就有可能发生严重的官绅对抗。
所以,在一般情况下州县官在羁押、责罚士绅时都会比较小心,刑
责一个人之前都会查清楚其是否有功名、职衔,羁押士绅一般会押在条
件较好的县衙,或者发交学官管押。如果误打了正途出身的士绅,有时
会引致撤职。署理新会知县方观海,办事操切,“又为戒尺打一贡生,
上控遂被撤”。 [175] 在四会任上,杜凤治审理一宗坟山纠纷案时生员严
嗣寅“哓哓执讼,上堂出语倔强,形神傲慢,小施申饬,龂龂争论不服
判”。杜一怒之下命将其押捕回衙,严表示毫不在乎,杜凤治气头上喝
令差役掌责,差役却不敢动手。此时杜凤治已冷静下来了,立即派人请
来正、副学官,声称要对严嗣寅予以板责,两学官配合也很默契,为严
求情。杜凤治就顺水推舟让学官把严嗣寅带回管教。第二天,两学官回
报“严嗣寅悔罪悟非、惧威知畏,情甘纳礼赔罪,已带来署”。但杜凤治
不在县衙处置,命把严嗣寅带回学宫明伦堂,会同正副学官对严嗣寅申饬、掌责,严嗣寅叩头悔罪求免,又经两学官恳说,将其暂时释放。[176] 杜凤治经历过广宁官绅冲突的教训,所以这次没有任性而为,处置得比较巧妙。他让学官参与惩罚、教训严嗣寅,且不在县衙而在学宫明伦堂对严嗣寅掌责,既打压了“目无官长”生员的气焰,又让士绅找不到鼓众闹事的借口。
在官绅矛盾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士绅会以各种方式同州县官较量。最常见的是采取不合作的态度。一个州县的士绅数以百计,但如果州县官同最有影响力的绅士不合,就有可能引发相当部分的士绅对州县官不满而不合作,这样,州县官要完成缉捕、催征等公务就会比较困难。
极少数特别胆大妄为的士绅甚至会对州县官采取违法行动来报复。恩平知县柳应乔(子谦)有“既贪且酷”的名声,催粮严酷,曾扣押廪生,是绅民都痛恨的官员。其“因案撤任,行时距城仅四十里之地,有盗匪千余人下船囊箧搜刮,抢掠一空,女眷皆赴水中,幸水浅不致淹死”。后查明“乃该处巨绅冯廷华以强奸人妻案,子谦不与脸面核实办理,冯恨切骨,故嗾无赖于其行时辱之”。 [177] 这是一个“劣绅”“恶绅”以非法行为报复州县官的极端案例。
日记又记:同治十二年,遂溪知县白朴“为押死一贡生,偶然到乡,为贡生乡人所辱,不但辱殴,且将其须挦尽,不但拔须,且令妇女褫裤溺入其口。传闻或甚。如若所言,不堪极矣”。 [178] 白朴的日记记:当年九月十七日踏勘抢劫现场,验尸毕,“仍回北坡,忽庞姓村拥出男女百余人,拦途截殴,将予掳去,弁兵、丁役均被隔绝,掳予至沟尾村关禁”,次日方放出,在此过程中白朴手指受伤。 [179] 接任的遂溪
知县徐赓陛在《复陈前任白令因案被殴情形禀》中所述案情大致如下:
捐纳千总庞启清因买牛未税,书吏叶高攀将其牛拉走议罚,庞启清率众
往夺,与叶方争殴,白朴审理此案,断令庞启清罚钱四千作为叶方养伤
之资。庞启清不遵,在羁押于土地祠时“忽患痰迷之症”,保释回家后不
久身死。庞的儿女姻亲生员李梦松率庞姓数十人到与叶高攀同姓不同宗
的叶世豪等家肆行抢掠并伤人。白朴到被抢之家勘验后回署,中途被李
梦松之父廪生李三元纠集百余人拥入该村肆行凌辱,并殴伤白之“家
人”。 [180] 对照三种资料,可知杜凤治所记事出有因,但细节不大准
确。在当时的乡村,如果没有李三元父子等有一定影响力的士绅鼓动,
一般庶民不会有胆量掳禁殴辱县官。白朴如果平日处理好与士绅的关
系,即使有事,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以暴力对待州县官毕竟是个别例外,而且事后肯定会被追究。在正
常情况下,士绅会以合乎王法或稍为偏离王法的方式同州县官较量。一
个州县通常会有在京、在外省担任较高官职者,他们同本籍士绅必有联
系,在籍的中高级士绅,也有可能对州县官的上司进言以影响州县官的声誉乃至任免。
赓飏曾任顺德知县,他说过:“顺德甲科最多,官中外者亦多,绅士强大,与绅不睦,真能使你不敢去。”[181] 他因为催粮严酷,得罪了顺德县士绅,特别是得罪了龙姓士绅。在籍太常寺卿龙元僖便致函省中各高官批评赓飏,“谓其能催粮、能杀人,可惜顺德小县,大才小用”,赓飏于是被撤任。 [182] 另一位顺德在籍大绅尚书罗惇衍(椒生)更是对广东官员进退可以起重大影响的人物。杜凤治同广宁绅士发生矛盾后,署理按察使蒋超伯说:如果广东省的官员把广宁的举人办得太严,但未奏革,他们仍可上京会试,如果举人们制造流言蜚语,一旦罗惇衍相信
了他们的话,“由内雷厉风行,大声疾呼,如泰山压下”,不仅杜凤治经
受不起,道台、知府也要受牵连。 [183] 署理两江总督何璟的父亲,因儿
子的地位也成为很有影响力的大绅。香山知县田耀明(星五)没有按何
老封翁的意思办事,又得罪了香山其他绅士,官职几乎不保。 [184]
南海知县张琮是杜凤治的后任,因西樵大岗墟有积匪,张会同委员
吴廷杰、吴其鉴前往传十三乡绅耆交匪,其中十二乡绅耆称所有著匪及
赌匪俱在大岗墟,若要办匪,必须于墟场建一社学为十三乡公局,每乡
公举一人,绅耆坐局。张琮先捐银500两为开办费,其余由大小村派
捐,又查封大岗墟番摊赌馆20余家。大岗墟附近有潘姓大族(杜凤治称
是光禄寺少卿潘斯濂家族)庇赌收规。次日,十二乡绅耆又见张,称潘
姓不愿建社学,官回省后必背约。张即托二吴在墟监督,并借住潘姓宗
祠,但二吴入祠后行李被打烂,轿亦被石头掷毁。张与二吴回省城拟向
上司面禀,谁知潘绅先驶快船到省城于各高官面前捏诉反诬张琮,于是
张被撤任,布政使挂牌另委人署理南海知县。 [185] 《申报》对此案有颇
为详细的报道,也认为张琮因禁赌得罪大绅而被罢免,由是慨叹“为政
不难,不得罪于巨室,信哉斯言!”[186] 不排除此案背后是不同宗族的士绅争夺地方权益,张琮站在大绅潘姓对头的一面,终被潘姓大绅控告而撤任。
上控也是绅士对抗州县官的常见办法。同治十一年,新会举人赵蓬
航在羁押期间自尽,其家人京控,奉上谕交广东督、抚、臬审讯。赵蓬
航家属控告称并非自杀,系被人毒死,又控县衙账房李某纳贿,李闻风
逃走,知县张经赞不得不承担责任被撤。 [187] 在当时,死一个被押者是
平常事,但死的是举人,于是知县就惹上了大麻烦。同治十二年,广宁
知县江琛到石狗征粮,以文通书院作为行馆,与同在书院内教读的高要
举人谢某发生争论,江琛一时官威大发,掌责了谢举人五下。谢连夜回
高要,先邀集众举人在道、府上控,又再向藩、臬、督、抚控告。官员
们虽对谢举人颇有看法,但江琛掌责举人违反功令,一下处于狼狈地
位。 [188] 后来江琛在大计时被列入浮躁,仕途基本上就到了头,杜凤治评论说:“日后必民强官弱,地方官愈难做矣。”[189]
张贴、散发匿名长红、揭帖是绅民同州县官较量的一种手段,执笔者多为下层士绅。各级上司一般不会根据匿名长红、揭帖就处置该州县官,因为怕“助长刁风”,但也会对这个官员产生负面看法,至少认为他未能和协绅民。
士绅与州县官较量的另一个重要手段就是利用州县试的机会发动罢
考、闹考。咸丰元年(1851),东莞发生的“长红罢考案”(也称“红条
罢考案”)不仅震动全省,而且也惊动了朝廷。东莞知县催粮严急,生
员黎子骅因被控“欠粮”遭拘禁,在县衙号房自刎伤重身亡。东莞士绅就
联名呈文控诉知县贪污,并匿名标贴“长红”鼓动罢考,又散布匿名揭帖
攻讦知县。恰逢南海县西湖书院“因知府将书院经费改断归义仓,亦投
书罢考”,两事联系,引起督、抚震怒。总督徐广缙、巡抚叶名琛便奏
请“将西湖书院肄业生童并东莞阖学暂停考试”。朝廷准奏,并谕令督抚
严厉查办、惩处罢考的东莞士绅。举人何鲲、何仁山以及一批生员
被“详革拘办”。 [190] 东莞的方志称何鲲等人其实并未发动罢考和散发揭帖,然而,不管匿名者是何人,是否受何鲲等人指使,罢考事件毕竟反映了东莞士绅集体对知县的不满与反抗。
士绅利用考试发动集体行动也有时机的考虑。在当时,士绅互相沟
通、联络、发动的方法有限,全州县士绅共同采取行动不容易,但考试
时童生、廪生都会集中并密切交往,是采取集体行动的好时机,又易于
造成较大影响。但这种方式不一定能扳倒州县官,而士绅首先却会受到
严厉打压,东莞的例子就是如此。无论如何,罢考、闹考都是地方士绅
(尤其是中下层士绅)不惜以功名、身家、性命为赌注鱼死网破采取集体行动与州县官一搏的激烈手段。
(三)广宁闹考事件
杜凤治首任广宁知县时,初攥印把,经验不足,对士绅严厉催征钱粮,不怕损害士绅的“体面”,当地士绅乃向省级官员上控,后来还阻扰县考正常进行以示抗议。这次广宁的“闹考”事件,是官绅冲突的一宗典型案例。
同治六年四月,广宁县的士绅到布政使司衙门联名上控书吏浮收。出头的是副贡周友元和生员刘骥、何应球,背后则是举人陈应星等人。省城官员以“劣绅刁控,挟制长官,目无法纪”的罪名将上控的广宁士绅代表拘押。巡抚蒋益澧对士绅控案的态度与署理布政使郭祥瑞一致,主张惩办;道、府均嘱杜凤治“从严办理,切勿姑息”。上控绅士的功名被暂时斥革。 [191]
广宁士绅虽未预见到在署理布政使处会碰大钉子(周友元是郭祥瑞当主考时录取的副贡),但他们也是有备而来,上控前设立了“革除陋规公局”,筹集上控经费。 [192] 杜凤治查获了“设局科钱”的单据,“乡间绅富粮户俱给讼费,或一百八十,或一两数钱”。 [193] 地位较高的士绅陈应星、陈益元、冯毓熊、杨桂芳等四举人躲在幕后。在周友元等人被押之后,广宁士绅展开了多方营救活动。
广宁士绅虽没有把矛头直接指向知县杜凤治,但只要上控成功,他必然要受处分。在广宁县城,士绅散发白头帖,攻讦杜凤治的幕友顾学传;省城不久也有了广宁“官幕凌虐绅士”的舆论, [194] 可见省城的官绅也有同情广宁士绅者。广宁县衙有人“时时外出,与绅士交往,走漏公事风声”; [195] 周有元等虽在羁押所,却仍有办法到巡抚幕客处打探消息。 [196] 于此可反映出广宁士绅有一定的活动能量。
当时,两广总督瑞麟与广东巡抚蒋益澧有矛盾,署理布政使郭祥瑞
与署理按察使蒋超伯更是势如水火,督、臬为一派,抚、藩是另一派。
广宁士绅利用了这种情况,设法争取到蒋超伯的同情。杜凤治的日记记
下署理按察使蒋超伯和发审局坐办、候补知府严伸之收受广宁士绅巨额
贿赂的传闻。 [197] 是否属实今日自然无法查证,但蒋超伯的确越来越偏
袒周友元等人。主张严办的抚、藩,在同督、臬的互斗中,明显居于下风,案件逐渐出现了有利于广宁士绅的转机。
杜凤治也没有坐待事态的发展。涉案的书吏沈荣、冯才、冯殿逃走无踪,无论是否出于杜凤治的授意或放纵,也使“浮收”案无法深查。九月初,杜凤治得知“控浮(收)案大翻”及周友元等将被交保释放的消息,便放下繁忙的公务动身到省城活动。
杜凤治先后谒见了各个省级上司,蒋超伯表示同情周友元等人,并责怪杜凤治。郭祥瑞则向杜说署臬台得钱偏袒周友元等,并鼓励杜不要怕蒋超伯,自己和巡抚都会支持他。 [198] 蒋益澧在接见时告诉杜凤治,署臬台一定要开释周友元等、要把他撤职,但蒋认为广宁官员并无过错,“皆是绅士不肖”。 [199] 在省城逗留期间,杜凤治与学政杜联见面五次,首次见面杜联即告诉杜凤治,此事对杜凤治“无大紧要”,只是藩、臬作对而已。 [200] 杜在谒见瑞麟时感觉总督对自己态度还好,心中也就踏实了。 [201]
九月间,传来朝廷派吴棠为钦差大臣来粤查办督、抚不和的消息,广东的高层官员担心钦差到时羁押在省城的广宁士绅继续控告,这对双方都不利。经过一番“开导”,周友元等在做出“当日呈控县书浮收钱粮一案,虽事出有因,究属一时冒昧,联名上控,今知悔悟”的具结后取保暂释。 [202] 巡抚向杜凤治授意,在书吏中惩办一人,但把主要责任推在出逃的沈荣身上,以平周友元等人之心,周等如不再控告,则日后再为他们开复功名,了结此案。杜凤治在省城曾传见周友元等人,告诫一番并表示愿意找到官绅都可下台阶的办法。 [203] 但广宁士绅却不肯善罢甘休。
不久,周友元等“在保脱逃”回到广宁,广宁士绅策划了又一次集体
行动,提出的诉求是减钱粮以及立时将周友元、刘骥、何应球三人功名
开复(三人的功名是“暂革”,尚未出奏),施加压力的办法是对即将举
行的县试搅局。按惯例,次年春天广东学政出巡,必先到肇庆府,十月
间高要、四会县试已取齐,广宁县应于十一月内考毕。杜凤治出告示宣
布十一月初三开考,但在初一就得知“周友元、刘骥已归,与陈应星朋
比,有阻挠县试之说”。 [204] 他又了解到广宁士绅做了相当广泛的发
动,陈应星、陈升元、周友元、刘骥“已要诸廪神前焚香设誓”。童生钱
某“递一拜帖”要求“将钱粮减定立碑方考”;诸廪生“已遣抱赴府、省控
告,请另简人考试;岑鹏飞、樊树仪(俱廪生)亦控催缴过严”。 [205]
如果广宁县试不能如期完成,那么,肇庆府府试和学政的院试都会
受影响,杜凤治肯定会被罢官,甚至受更重的处分。但如果事情闹大,
对士绅来说后果更严重。按清朝法律,“借事罢考、罢市”,“照光棍
例,为首拟斩立决,为从拟绞监候”。 [206] 广宁士绅的做法是不直接抵
制县试,而在“廪保”上做文章。童生必须有廪生或贡举书面担保家身清
白并无冒籍等才可参加考试。如果廪生不出保,县试就无法进行。举人
陈应星、被革副贡周友元等出面联络廪生拒绝出保,赴考童生因无廪
保,可能也受到陈应星等人的影响和压力,乃纷纷回乡,县试终于无法
如期举行。清朝法律并无处罚拒绝廪保的条例,所以,士绅这一策略可
以造成考试无法进行的事实,却避免了“罢考”的罪名。他们事前放出风声,是希望杜凤治迫于县考时限而主动妥协。
但杜凤治决心与广宁士绅一搏,他一面说服与陈应星有隙之新科举人何瑞图劝说廪生出保;一面嘱幕友“先拟禀稿,如若辈中变,先行专足飞速赍省递呈各大宪,先发制人,缕述非罢考,实为挟制把持而闹考”。 [207] 当县试不能如期进行已成定局时,杜凤治即向各级上司呈递通禀,表示宁肯丢官也不向士绅屈服。但把事件定性为“挟制把持而闹考”,则留有一些余地;万一真的出现“罢考”,他及时报告也可减轻处分。他派出专人送信给学政杜联,“备述闹考颠末”,杜联为此专门致信署理布政使郭祥瑞,并复信给杜凤治嘱其对绅士“刚柔互用”,寻觅转机。杜凤治事前又派人到肇庆府向知府、道台禀报,道台王澍是杜凤治的同乡、亲戚、同年,授意杜“通禀劣绅闹考”,还下令,如果广宁县的士绅到府、道呈控,“即为留住解府,饬高要管押”。 [208] 这就使广宁士绅逐级上控的途径受阻。
广宁士绅从省城抄回通禀内容,知道杜凤治已经取得主动,乃托人
试探妥协。杜凤治提出“若辈只要令诸廪生出头,考事办妥”,则可设法
把大事化小。 [209] 十一月廿三日,陈应星等举人通过学官求见杜凤治,
但担心杜趁机把他们扣押,请求知县下帖召见。杜凤治这天的日记共
3000多字,详细记录了自己教训陈应星等人的长篇大论,几位举人表示
愿意劝说廪生出保,就在这时17名廪生(包括两名“候廪”)“请考”的禀
单呈递入县衙。杜凤治即命陈应星等转饬廪生通知各乡童生三日后开
考。 [210] 三日后虽未能如期开考,但十一月廿九日、十二月初一日终于有600多名童生赴县考(后一次是补考),杜凤治没有让步便赢了这个重要的回合。
在清朝,闹考的罪名虽不如罢考重,但也是极为严重的事件,署理布政使郭祥瑞奉总督、巡抚批示发下札文,下令严拿举人陈应星、副贡周友元,又称“倘杜令实有办理不善,亦即详请撤参”。 [211] 道台王澍亲到广宁处置,省里加派候补知府周毓桂、候补知县俞增光为委员到广宁查办。
杜凤治成功使县试完成,事情没有闹大,接下来就是怎样收场的问题了。杜凤治不想把事情做绝,“在此为官,不肯与若辈为仇也”。 [212]且案情定得越重,自己责任越大,所以也希望大事化小,但又怕与此前的通禀有出入。十二月初二日傍晚,道台王澍与周俞两委员、杜凤治、学官、典史、千总等一起召见廪生岑鹏飞等10人,王澍、周毓桂教训其一番后即入内,然后由杜凤治、俞增光两知县细问诸廪生不出保缘由,杜、俞授意他们写:“生等皆乡下人,不知城中事。因县考出保来城,在寓有一不识姓名者来寓遍邀,据云诸绅士在文昌庙坐候,请为减粮事暂时缓考。”廪生们要求把“为减粮事”改为“求杜大老爷除去浮收粮事缓考”,最后再加上“至文昌庙,不见绅士,亦不见来邀之不识姓名之人”。 [213] 这就使闹考事件成为无头公案,避免牵连具体的人。
事情闹大,引起省、道、府各级官员查办时,被视为闹考主要的指使者举人陈应星也害怕了。“伊自知即是东莞闹考之举人何鲲,罪拟斩首,报死了事,二子亦举人,均革职,十分畏惧”,就推卸说是被其他士绅所误。 [214] 道台王澍让教官向陈应星转达:“伊一有钱举人,不要夜郎自大。我只要不要这道台,他不特丧元,唯恐家也无有矣。”又将律例说明:“罢考律例严,照光棍办理,重则枭示,即自行投首,又要充军。”[215] 在震慑了幕后的为首者之后,王澍还亲自参与第二次禀稿的草拟,强调事件“并非罢考”,只追究陈应星、周友元等几个人;但考虑到署理按察使蒋超伯一直偏袒周友元,所以禀词“语语虚空,可重可轻”。 [216] 此前,杜凤治致信杜联,“乞转恳方伯,少从容,且勿急促,将来成考,再发通禀销案,并为若辈求免罪”。 [217] 杜联告诉杜凤治署理藩、臬两人对广宁闹考案的意见分歧,以及省里将派两委员到广宁查究,嘱咐杜凤治好好“安顿”这两个委员。道台王澍嘱杜凤治致函杜联“请其探两院口吻意见”,了解总督、巡抚是否都同意“以大化小”,再做决定。杜联又授意杜凤治为被罢官的教谕洗脱罪名,呈请宽宥周友元的罪名。 [218] 按照杜联的嘱咐,杜凤治对委员都馈赠了重金。
总督、巡抚、署理布政使对广宁士绅闹考案都主张严办,署理按察使蒋超伯则认为杜凤治“不洽舆情”,不能只惩办绅士。但巡抚、署理布政使偏袒杜,总督的批语也只说严办绅士,没有提及惩办杜凤治。 [219]道台王澍与蒋超伯关系较好,在蒋面前为杜凤治极力辩解。蒋超伯本来只是与郭祥瑞有矛盾,认为郭偏袒杜,后蒋益澧、郭祥瑞均受谴免职,而杜凤治又有杜联、王澍等人为之缓颊,蒋也就没有再坚持处分知县之说。王澍想出宽办周友元等人的办法:将陈应星、周友元提到再奏革严办,但这两人肯定会逃避,“是断提不到的”,案件就可不了了之。蒋超伯按此向总督提出,“中堂未明就里,亦即点头”。 [220]因为有硬后台且处置得当,杜凤治没有被撤职,但与士绅关系紧张,无法再留在广宁。但他如果调回省城,就必须等闹考案结才可委任新缺,这就有可能一拖几年。后来,杜联提出让杜凤治换一个地方继续当知县的建议,得到巡抚、署理布政使的同意,于是杜被调到收入少得多的四会县。总督瑞麟给朝廷的奏片,关于杜凤治调职是这样写的:“四会县知县雷树墉因病出缺,所遗四会县知县篆务,应行委员接署。查有广宁县知县杜凤治,年壮才明,堪以调署。”[221] 而新任广东学政胡瑞澜同治七年关于广东岁试的奏折,向朝廷报告各属考试顺利完成,只是广州府、肇庆府等地枪替比较严重。 [222] 广宁闹考事件完全没有惊动朝廷,杜凤治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官声”也并未受到多大影响,两年后再任广宁知县,不久又调署广东首县南海。而陈应星等人也没有受到严厉追究,仍在广宁当绅士,一场官绅冲突便这样平息下来。
不过,杜凤治在这场官绅冲突中还是有所损失,不仅从“优缺”广宁调到“瘠缺”四会,而且额外花费不少金钱。广宁士绅花费巨款,没有达到目的,也没有扳倒杜凤治,反受到一番打压。杜凤治在同治九年再任广宁知县时,官绅双方都吸取教训,非常注意调整关系。杜重任广宁,“绅士莫不凛凛畏惧,祥轩(陈应星)尤甚”。杜一番优容,使陈应星等人放心。此后,陈应星等对杜凤治表现得非常恭敬,在剿匪、缉捕事务上异常配合。在这几个月的日记中有很多陈应星来议事的记载,我们看到的都是官绅合作融洽的记录。
士绅控告州县官的事例,清代有不少,但广宁士绅没有把矛头直接指向杜凤治,杜凤治一直在士绅面前维持着“父母官”的身份。广宁的官绅互斗,虽稍有溢出王法之处,但终究在体制内进行,最后也在体制内取得了息事宁人的结果。这一方面与广宁士绅的相对弱势有关,另一方面,各级官员,包括杜凤治本人,都不想、不能对士绅采取过于强硬的态度。广宁的官绅较量,多少反映了这两个阶层间较量时的一些“游戏规则”。
结语
如果在四十年前或更早,杜凤治这样的人物恐怕不易入研究者的法眼。现在研究者虽然很愿意关注这类“中小人物”,但要做深入的个案研究,足够的相关资料可遇不可求。因此杜凤治留下这部数百万字的日记弥足珍贵,这部日记是一个晚清中下级官员的“夫子自述”,通过这部日记,我们可以对杜本人及晚清官场进行深入研究。
杜凤治当知县、知州十几年,处于整个官场的中下层。一方面,他标榜忠君孝亲、修身治平、守法循规、勤政廉洁,也算精明务实、恤孤悯贫、好学不倦;另一方面,他又不遗余力地谋取功名利禄,为当官补缺使出浑身解数,巴结上司从不怠慢,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不会轻易放过收受贿赂的机会,他时时强硬对待平民百姓与一般士绅,对敢违反王法、轻视官威的人毫不手软,惩处无辜者后也并无愧悔。鸦片战争后,外国势力不断深入广东州县,他不无忧虑、期望抵御外侮,但同上司一样既害怕又不了解“洋鬼子”,在咄咄逼人的外国在华官商面前无能为力,不得不经常妥协退让。上述种种矛盾表现集中于杜凤治一身,其思想、行为方式在晚清士大夫、州县官中都有一定代表性。日记还记录了很多其他州县官有血有肉的形象。这些详尽的记录,为今人提供了大量研究素材。如果我们要研究晚清士大夫、官员群体,乃至研究晚清社会、思想文化,都可以在这部日记中找到有用的史料。
杜凤治是官场中人,在日记中、细致地记录了晚清官场的方方面面,从中可见晚清官场的真实生态。我们以往都知道晚清官场“无官不贪”,但贪到何种程度并不了解,日记提供了大量具体的例证。清朝的制度设计决定了所有官员都无法靠“法定收入”(俸禄与养廉)维持正常生活与公务开支,更不用说不可缺少的官场馈赠贿赂与维持自身、家庭、家族的生活了。所以,官员们必须千方百计谋取“法外”收入。从督抚到佐杂的各级地方官员,大小武官,北京的各级京官,乃至“清贵”官如翰林以及学政、乡试主考等,无不千方百计谋取钱财,有时竟到了要钱不要名的地步。“贪”是清朝官场的常态。这部日记有关官员贪污受贿的描写,像《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晚清谴责小说一样生动有趣,且作为史料则更真实可信。
清朝官场处处讲究王法、则例、规矩,官员之间也是等级森严、谨言慎行的,但又有大量与王法、则例违背的“惯例”和“规则”,在实际运作和交往中,王法、则例往往还得给“惯例”和“规则”让路。清朝成文的法规即使对传统的官僚机构运作也有很多枘凿之处,鸦片战争后中国面临千年未有之变局,这些法规自然不能适应不断变化的形势,使官员们时时处于被动之中。作为一个州县官,杜凤治既经常标榜自己按王法、则例办事,也时时对清朝法规的脱离实际流露出困惑和不满,还在日记中痛斥刻板地按法规办事的上司。日记记载了大量公务细节,我们从中可以了解清朝行政效率低下到何等地步。按制度清朝各州县的佐杂、书吏、衙役人数很少,但为了州县政权的运作以及把清朝的统治延伸到基层,实际上参与管治的人数是“法定编制”的数十倍甚至更多,包括不计其数的额外书吏、帮役,再加上州县官自己的幕客、官亲、“家人”,还有已经制度化的士绅乡村基层权力机构的局绅和公局的其他人员。州县衙门以及公局的运作费用绝大部分是民众在赋税以外的额外负担,除官员外,每个州县数以千计的吏役实际上由百姓供养,局绅等人也从百姓处获取多少不等的利益。如果从“百姓负担”的角度看,清朝的行政成本是极高的。但从州县政权到基层公局,其职能主要是维持清朝的统治秩序,以及为官员、吏役、士绅带来收益,却极少为一般居民提供“公共产品”。作为“亲民之官”“父母官”的州县官,对一般庶民的权责也主要是管治而已。
杜凤治日记有关“听讼”的内容十分丰富,案例数以百计,为今人研究清朝各级官员特别是州县官既在王法之内又在王法之外执法提供了大量案例。从中更可看出清朝法律制度脱离实际、落后时代之处,以及实际执法过程中官员、吏役的贪婪残暴。
以上这些,将有助于我们加深对清朝官僚机构的实际运作、司法实践的认识,从而对晚清政治制度改革的社会基础和思想基础获得更深入的了解。
杜凤治宦粤时,鸦片战争已过去20多年,广东最早遭受外国侵略,也最先接触外国新事物。作为一个关心时局、有见识的士大夫,杜凤治感受到中国和世界都处于一个大变局之中,日记也反映了社会的变迁。从长时段看,近代中国的变迁是迅速的,但就个人的感受而言,物质、文化生活的变化却是一个比较缓慢的过程。鸦片战争后很长一段时间,包括官制在内的政治制度、官场运作、科举制度、家庭宗族、人际关系、物质生活等都与鸦片战争前相差不大。在杜凤治笔下,多数官、绅、民对世界和中国大变局的感觉看来并不敏锐。杜凤治本人的思想和行为没有走出前现代,其他人更是如此。日记全面细致地反映了近代中国“变”与“不变”的两个方面。
在杜凤治宦粤期间,清朝的政治制度没有质的改变,统治阶级内部要求改革的呼声极为微弱,官制、官场运作一仍其旧。他宦粤这十几年是晚清相对安靖的时期。杜凤治对清王朝统治的“合理性”没有怀疑,勤奋做官,认真地执行公务,在其治下的州县基本上维持了清朝“正常”的统治秩序。但他一再在日记中提到“广东十年内外必有事”,对日后的“大乱”似有预感和担忧。他当然不会从清朝统治制度等方面寻找原因,只是认为社会动荡是广东风俗不良、人口众多等原因造成的。他不可能认识到引发动乱的社会、经济、政治原因,更不可能想象有太平天国、洪兵、盗匪以外的新式反抗运动。虽然他所说的广东“十年内外必有事”没有应验,但杜凤治离粤后十几年,日记里多次出现的人物康赞修的孙子康有为掀起了维新变法的波澜;而在杜凤治来粤当年出生的孙中山在19世纪90年代也开始了推翻清朝的革命活动。这些,杜凤治不可能未卜先知,但他设想的广东千万“思乱”人群会被发动起来,却成为现实。广东果然成了冲击清朝统治的“大乱”发源地。杜凤治日记中大量关于社会动乱因素潜滋暗长的记载,也可使我们看到对广东后来成为近代政治改革以及革命运动的策源地的一些远因。
方辉,田钟灵:稷下学宫考
稷下学宫为战国时期田齐招揽贤人而设,兼具政事议论与学术研讨功能。据汉人所记,稷下学宫创办于田齐桓公时期(前374—前357),齐宣王时,“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襄王时学宫犹存。到公元前221年秦灭齐为止,稷下学宫存续约150年。稷下学士号曰列大夫,享有列第,备受尊崇。
关于稷下学宫的位置,史书中多有记载,自近代以来,又有不少学者进行过考证。近年来,考古工作者在临淄齐故城小城西门外进行了考古勘探和发掘,发现了较大规模的战国时期建筑基址,从其地望来看,可能就是学者们探寻已久的稷下学宫遗址。文章首先对稷下学宫位置的研究史进行梳理,而后对“稷下”“稷门”等学者们经常关注的内容进行新的解读,最后结合汉魏洛阳城的太学遗址对稷下学宫的考古新发现做一对比研究。
一、稷下学宫位置研究现状
“稷下”一词最早见于《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文载“兒说,宋人,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齐稷下之辩者”即谓战国齐稷下学士,此为目前可见关于稷下之学最早的记录之一。汉晋时期有记载将稷下之学与稷门或稷山联系起来,如西汉刘向《别录》中记载曰:“齐有稷门,齐城门也。谈说之士期会于其下。”东晋虞西又曰:“齐有稷山,立馆其下,以待游士。”这两条记载均见于《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唐司马贞索隐。自此,关于稷下学宫的位置,产生了稷门附近说与稷山立馆说两派观点。
(一)稷山立馆说
稷山立馆说被司马贞称作“异说”,今学者们也多持反对意见,且给出的理由多相近。一是因为稷山位于齐故城南约10公里处,距离太远,本属山地丘陵,又有淄河与齐城相隔,交通不便,很难做到“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二是根据考古勘察,得知稷山附近除保存多座战国、汉代墓冢外,并没有发现建筑遗存,这与“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不符。唯蒋伯潜先生将“庄岳”之“岳”视作稷山,认为稷下学宫及学士之宅第设在“庄岳之间”,即康庄之衢与稷山之间,此为齐都最繁盛之区。该书初版为1948年上海正中书局版。但蒋说目前并未见其他支持者,有学者指出,“庄岳之间”的说法属于取字推论,实际上还是“稷山立馆说”的变通,临淄城南山水纵横,并不适宜建设学宫。驳论有道理。
(二)稷门附近说
“稷门附近”一说,自西汉以来屡见于文献记载,亦为目前的主流观点。此说多认为学宫在临淄齐故城城门稷门外近郊或稷门内;而关于稷门究竟位于临淄城的哪个方向,又有西门、南门两种说法。
1、稷门为西门说
历代史家多记稷门为齐城西垣之门。西汉刘向为这一观点的首倡者,北宋《太平寰宇记》卷十八引刘向《别录》云:“齐有稷门,齐之城西门也。”而后又曰:“外有学堂,即齐宣王立学所也,故称为稷下之学。”《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唐司马贞索隐引东晋晏谟《齐地记》言:“齐城西门侧,系水左右有讲室,趾往往存焉。”司马贞云:“盖因侧系水出,故曰稷门,古侧稷音相近耳。”(系水在齐城西侧,可知学宫在齐城西门稷门外、系水左右。同样的内容又见于宋《太平御览》卷一百七十六所引:“齐地记曰:‘临淄城西门外有古讲堂,基柱犹存,齐宣王修文学处也。’”该卷又引西晋学者司马彪所著《郡国志》曰:“齐桓公宫城西门外有讲堂。齐宣王立此学也,故称为稷下学。莒子如齐盟于稷门,此也。”元代于钦《齐乘》中记:“《齐记补》谓,‘齐古城周五十里,高四丈,十三门。’其西雍门,韩娥鬻歌之地。又有稷门,下立学社,所谓稷下学。”
近代以来,不少学者赞同并引用自汉代以来的文献记载,也主张稷门为临淄城西垣城门。早在20世纪30年代,钱穆就指出稷下在西门不误,并解释其因通社稷而得名;1944年,郭沫若亦直言“稷门是齐国国都的西门”。由于古人和近世先贤对齐都临淄城的总体布局和形制所知有限,故并没有明确指出稷门为齐城的哪座西门。随着20世纪60年代以来考古工作者对临淄齐故城的勘查和发掘,齐故城的范围、形制、城墙、城门,以及城内布局的情况越来越详细,公布的资料也越来越多,学者们遂有条件对稷门和稷下学宫的位置做更进一步的考证和研究。目前可见小城西门外说、大城西垣北首门外说和原春秋时期临淄城西垣中门外说三种观点。
刘文熙、张龙海在认同历代史书中记载的稷下西门外说的基础上,结合考古和文献资料,进一步推断稷门为小城西门,稷下学宫在小城西门外。(图一:①)该文所用考古资料主要有两处,一为小城西门外的建筑遗址,被认为与春秋时期“遄台”有关,在台东还发现有战国遗址,可见水井、砖瓦等,当地群众称其为“稷堰”;二是遄台附近的古大道,称为“黉大路”,黉即古代学校之意。另外,该文还据小城西门外刘家庄的两篇石碑碑文,以及蒲松龄的文学作品中所记内容,指出今刘家庄在稷下附近。至于稷下学宫的范围,中心建筑在小城西门外,南至小城西南部,北至邵家圈以南。这里风景秀丽,交通便捷,且靠近宫城。大城西垣北首门外说由李剑、宋玉顺提出。他们敏锐地认识到,虽然临淄齐故城大城西垣当时只勘探出一座城门,但从平面图上看,大城北部东西向大道往西延伸与西垣交接处应当还有一个门道,即稷门。李、宋二位先生将临淄小城西门考证为申门,并根据《水经注·淄水》中系水北流所经之地的记载,即“系水傍城北流,经阳(通杨、扬)门西,水次有故封处,所谓齐之稷下也”,认为勘探出的大城西门为扬门,而再往北即为齐稷下所在的稷门,稷下学宫在系水旁边,即今邵家圈村西南。(图一:②)该文还列出四条旁证:其一,1946年邵家圈村发现古碑,上刻“稷下”;其二,《临淄县治》《括地志》载临淄城西北有“棘邑”,而“棘”“稷”音相近,“稷门”即为西通“棘邑”之门;其三,该门向城内连接东西向大道,直通市井,还靠近西墙内的南北向道路,直抵宫殿区;向外可达西北各邑;其四,邵家圈村西南发现有战国瓦当和建筑遗址。
近期,赵益超、侯霞提出了大城西垣南首门外(图一:③)这一新说。该文在对临淄齐故城的形制、年代有着正确且充分认识的基础上,指出稷门最早见于春秋晚期的事迹中,不应在战国时期的小城上去找,而应把目光放在春秋时期的临淄城即大城上。结合文献中关于学宫位置的记载多与西门、系水有关,又进一步锁定在大城西垣的城门上,而李剑、宋玉顺所推测的北首门外城郊地区多为战国时期制陶作坊遗址,且系水水面宽阔,与大城西墙之间仅有一处狭窄而密闭的区域,学宫设在这里的可能性不大。他们进一步指出,南首门靠近小城,可以从大城西墙内侧的南北干道直达宫殿区,小城北墙至石桥村南一带的城外近郊地区,系水两岸地形开阔,正适宜建设规模宏大的稷下学宫。
2、稷门为南门说
与西门说不同,历代文献中认为稷门是南门者较少。直至清代,学者高士奇在《春秋地名考略》“申池”条下称:“其南曰稷门……齐人于稷门立学舍也。”在“稷”条下又言:“临淄有稷山,《齐记补》:‘上有后稷祠,故名。’今临淄县西南十三里有稷山,或曰稷下之名以此。”可知高士奇以稷门为南门,稷门学舍或曰稷下,与临淄城南之稷山有密切关系。民国九年《临淄县治》又记载,“齐古临淄城……古城十三门,其西门雍门……西南门稷门”,究竟为西门还是南门,实指含糊不清。不过,二十世纪以来,主张稷门因面向或通向城南稷山而得名,故而为临淄城南门的学者却有不少。
早在1972年发表的《临淄齐国故城勘探纪要》中,考古学者就提出文献中所见齐城门“皆未记确切方位,后人说法不一,比较能肯定的只有小城西门曰申门,大城西门曰雍门,稷门为南门,广门为大城东门”,但没有细指稷门究竟为哪座南门,也并未给出理由。目前临淄齐故城南垣城门中被考证为稷门的有临淄城小城南垣西首门、原春秋时期临淄城南垣西首门,及原春秋时期临淄城南垣中门,但研究者对稷下学宫与稷门关系的认识又有不同观点。
刘敦愿先生早年在对春秋时期的临淄齐故城进行复原研究时,提出稷山立馆说仍值得考虑,稷山下是否有学宫尚且难说,但稷门因通向或面向稷山而得名,并非绝无可能,故在复原图中将稷门置于临淄小城南垣西首门,而非文献中多见的西门。(图一:④)但遗憾的是,刘敦愿先生此文误将临淄小城视为春秋时期的宫城,且没有解释稷门为何为南垣西门而非东门,也未提及稷下学宫是位于小城内还是城外。另外,张学海先生在《齐营丘、薄姑、临淄三都考》中直言“(战国)小城是座宫城……小城南西门遥对南郊稷山,应是稷门,门内西侧的夯土基址,北距宫殿区不到一公里,可能是稷下先生们的‘列第’遗迹”(图一:④)目前看来,小城南垣西门内主要分布着战国时期的一处齐法化铸币作坊和两处青铜冶铸遗存,较大面积的夯土基址则位于东门附近,十分靠近北部宫殿区,夯土分布非常紧密,而且大多呈小型块状,被认为是齐国官署或田氏上层贵族宅居地。董治安、王志民先生亦认为我国古代有根据所面向的山、川、台、丘命名城门的惯例,稷门亦由于同临淄城外的稷山相对而得名。二位先生认为稷门当为考古勘探出的南垣西门,稷下学宫在南门之内,位于连接南垣西门和北垣东门的大城中部南北向干道左右两侧。(图一:⑤)相反,大城西门内却地势低洼,文化层较薄。
曲英杰和白云翔先生均认为原临淄城大城南垣西首门为稷门,二者对其具体位置认识不同,且关于稷下学宫与稷门的相对位置也有不同看法。曲英杰先生认为,临淄齐故城大城南垣的西向延伸线上应当有一处春秋时期的城门,就位于小城南垣东门大道向北延伸与大城南墙相交之处。(图一:⑥)曲文以该门面对稷山而定为稷门,在战国临淄城的复原图中亦将稷下学宫置于此处,恰位于临淄小城内中部,即曲文所考证的战国田齐宫城之南。而到战国时期,此门被移至相对应的小城南垣东门(图一:⑧),“是否沿称稷门已无法推知”。值得注意的是,曲英杰先生在论及稷下之学时,又言田氏代齐之初已兴筑稷下学宫,临近田齐宫城,当指复原图中示意之处,而根据文献小城西门外也有讲堂,建于齐宣王时,至于学士的列第则位于“康庄之衢”,即沿大城中部东西向大道南北两侧分布。这样看来,似有广义上的稷下学宫包括学舍和列第并不集中于一处之意。白云翔先生对原临淄城大城南垣西首门的位置推测稍有不同,在大城南墙与小城东墙交界处一带,比曲英杰先生复原的位置要稍偏东。(图一:⑦)白云翔先生同样认为稷门的名称被沿用至战国临淄小城南垣东门上。(图一:⑧)但是,由于白云翔先生从微地理地形的角度理解“稷下”之“下”的含义,故将稷下学宫的位置放在小城南垣东门的西北方向地势较低之处,即战国临淄城西南城外近郊一带。
二、“稷”“下”新解与“稷门”位置考
通过以上对稷下学宫和稷门位置研究史的梳理,我们不难发现,学者们产生分歧的主要原因是对“稷门”“稷下”与“稷山”名称和逻辑关系的理解不同。
史书上对“稷”的考释主要有以下几种说法。一是认为“稷”与“棘”或“侧”古音相近,如东汉郑玄称,“齐田氏时,学舍所会号棘下。棘、稷音相近,即稷下也”,又唐代司马贞曰,“因侧系水出……古侧稷音相近”。二是将“稷”与后稷联系起来,如《左传》昭公十年杜预注:“稷,祀后稷之处。地名,六国时齐有稷下馆。”金人李余庆也指出稷山得名是因为山上有后稷祠。关于“稷”与“棘”,春秋时期临淄附近有“棘邑”,《左传》昭公十年:“(陈)桓子召子山……而反棘焉。”杜注:“棘,子山故邑。齐国西安县东有戟里亭。”《后汉书·郡国志》作“棘里”,《后汉书·郡国志第二十二》:“西安有棘里亭”,百衲本景宋绍熙刻本。据学者考证,在今临淄北高阳村附近,位于临淄齐故城西北方向,前述有学者据此认为“稷门”是因向西通棘邑而得名。实际上,“稷”和“棘”作为地名,春秋时常见。鲁国亦有“棘地”,在汶水之北齐鲁两国交界之处,曲阜鲁故城又有“稷门”,自当为两地,而不可能因通棘地而命名为稷门。另外,按刘敦愿等先生所释,“宋、晋、楚均有以稷名地的。稷当系祭稷之地,稷门当是近稷之门,或通往祭稷之地,或社稷所在”。
至于“下”,在地名中也较为常见,学者们对其所指也有不同的认识。元代李治《敬斋先生古今注》认为:“洛言洛下,稷言稷下……言称下者,犹言在此处也。”赵益超等据此认为“下”在这里为虚词,没有实际意义,“稷下”没有内外和方向上的指向性。白云翔先生则从微地理环境地势高低的角度,将“稷下”释作稷门以西、以北一带地势较低之处。通过联系先秦秦汉时期其他带有“上”或“下”字地名的含义,我们大概可以总结出其常见的两种用法。一是表示方位,指南北。如“下蔡”“下东国”“下博”又鲁故城有“上东门”,杜注:“鲁东城之北门”,高士奇曰:“盖城东之北门。”二是表示地势高地,如“戏下”,司马贞言“戏,水名也……是羽初停军于戏水之下”;“垓下”,司马贞引张揖《三苍注》云“垓,堤名”,张守节又曰:“其聚邑及堤在垓之侧,因取名焉。”如此看来,“上”或“下”具体表示方向还是地势高低,似乎与其作为地名时的词汇构成方式有关,作“上/下某地”者,以表示南北方位为多,而与山名或水名同时出现,作“某地上/下”时,则多指示地势的高低。
通过以上分析,本文认为,“稷门”与“稷下”得名均与临淄城南有后稷祠的稷山有关,但“稷门”不一定必须南向稷山,“稷下”也并非是指位于稷门的南面或相对稷门处于地势较低之处,而是稷山之下的一个统称。值得注意的是,曲阜鲁故城也有“稷门”,按文献中记载为鲁城南门,曲英杰先生考证为考古发现的南垣西门,但是鲁城之南并没有稷山;城内又有“棘下”,杜预注为“城内地名”,即使以“稷”“棘”互通来解释,“棘下”所在也并不是稷门之南,这些或可作为旁证。
另外,上文提及有将春秋之“稷门”误冠于战国城门上的情况,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问题,除时间错位的原因之外,还有两个隐藏的逻辑问题。一是春秋时期的稷门到战国时是否还存在,如果不存,那稷门的名称是否被沿用至战国城门上;二是稷门为宫城城门还是郭城城门。我们认为春秋时期稷门为临淄城郭城(即大城)西垣南门,到战国时期,因为小城的修建而被毁弃,“稷门”之名遂沿用至新建的田齐宫城(即小城)之西门。
春秋时期的稷门当为郭城而非宫城之西门。《左传》昭公二十二年记莒子到齐国参加盟誓,竟连稷门也没进入,故而大恶齐君,或可为佐证。目前,经考古确认的春秋时期临淄城西垣城门有两座。一为考古勘探出的“西墙西南门”,位于大城西墙的南部,南距与小城北墙相接处783米;另一座是大城北部东西向干道西端与西墙交接处的西垣北门,位于今邵家圈村东北,即3号排水道口南侧。除此之外,春秋时期临淄城西墙应还有一座城门,为南首门,曲英杰先生认为或有可能设在与小城东垣城门东西相对应之处,(图一:⑨)白云翔先生则推测大致在桓公台东南侧一带。(图一:⑩)我们首先假设春秋临淄城西墙北首门或西墙中部之门为稷门,则战国时期稷门仍存,田齐所立稷下学宫当在稷门附近。城内,即广辛路以西小城北墙以北的大城西区,据考古勘探和试掘,地势低洼,文化堆积较薄,除一些居住点以外,是大片的空隙地。城外,自北往南从王青村至长胡同,分布有密集的陶窑作坊。也有其他学者注意到,大城西墙北首门外系水水面宽阔,与大城西墙之间仅有一处狭窄而密闭的区域可见,大城西垣北段和中段的内外两侧都不适宜建设学宫和宅第。如此,则只剩原春秋时期临淄城西垣最南端的门。
至于春秋时期临淄大城西垣南门对应的是史书中的哪座城门,目前主要有申门、鹿门、稷门几种说法。申门未见于先秦时期的文献记载,《左传》杜注始见,“齐南城西门名申门,齐城无池,唯此门左右有池”,《水经注·淄水》记系水“水出齐城西南,世谓之寒泉也。东北流直申门西,京相璠、杜预竝言:申门即齐城南面西第一门矣”,元于钦《齐乘·古迹》称“临淄古城……西南有申门,门外申池”。可知申门与稷门一样,均位于齐城西南方向;同样,申门究竟为西门还是南门,亦有争议。李剑、宋玉顺、白云翔等先生认为杜预“齐南城西门”中的“南城”指的是齐故城的小城,所以申门为齐故城小城之西门。但是《左传》杜注中又有“鲁东城之北门”“鲁南城东门”的说法,鲁都曲阜不似齐临淄城有南、北二城,故这里“东城”“南城”自不为东边、南边城之意,而且曲英杰先生已考证二门分别指鲁故城东垣北门和南垣东门。所以,申门为西门说值得怀疑。值得注意的是,申门不似稷门见于春秋史事中,或可说明在春秋时期尚没有申门,白云翔先生称现在学者们考证的战国小城之上的“申门”当是沿用春秋时期的名称,尚可讨论。另外,曲英杰先生也将申门考证为战国临淄城城门。如此,春秋时期临淄城西垣南门为申门的可能性便降低,本文暂将申门推证为临淄小城南垣西门。“鹿门”见于《左传》昭公十年和《韩非子·外储说右下》,当为春秋时期城门无疑,但史书中均未指出其方位。曲英杰先生认为春秋大城西垣南门为鹿门,却未说明原因;刘敦愿先生则依高士奇之说,推定为大城东南门。若然,则鹿门未必是西门,而稷门在史书中多与城西、系水同时出现,在西的可能性较大。
“稷门”作为原春秋临淄城西垣最南端的城门,在战国时期早已不存,但城门名称却因小城新建而顺势被移用至同在西侧的小城西垣城门上。战国小城西门为稷门当无疑,记载有稷门方位的文献均为汉及以后,或与后世学者只能看到临淄小城的遗存有关。根据考古发现,原战国时期田齐宫殿区到东汉被青铜、铁器生产设施所覆盖小城内南、北部存在着较厚的唐、宋以后的堆积,而大城基本没有,或可推断魏晋以后主要沿用小城,大城基本废弃。另外,后世文献《水经注·淄水》《宋书·五行志》中有记晋惠帝时“大蛇负小蛇”之奇闻,可知在西晋时,小城内仍有汉景王祠,有市场,或可为一佐证。
综上所述,稷门应如史书中多数记载的,为临淄城之西门,战国时期田齐所设稷下学宫位于田齐宫城即临淄小城西侧当没有疑问,而且由于汉以后临淄齐故城仅小城继续沿用,学者们所能看到的残留于地上的学宫遗存应当在小城附近。以往学者多根据史书中记载的稷下之学在稷门附近而将二者捆绑在一起,但这并不意味着稷下之名一定是指在稷门之南或地势较低之处,我们不妨将视野放大,将其视为稷山脚下的大的地理范围。
三、稷下学宫及汉魏洛阳城太学的相关考古发现
对于稷下学宫位置的考证,除根据文献记载进行逻辑推理之外,更需要考古调查和发掘工作的确认。刘文熙、张龙海先生曾提及,齐故城小城西门外西南有“遄台”和“稷堰”等春秋战国时期的高台地,在附近发现的战国水井内曾出土过大量战国时期的砖瓦建筑材料,并且有一条直通小城的古大道,世称“黉大路”,黉是学校的意思。前文已提及,他们据此认为稷下学宫的主体即在小城西门外,2015年出版的《临淄文物志》基本引用了这些民俗学和考古学材料,但对于这一带是否为稷下学宫所在持存疑态度。这些信息为我们提供了一定思路,但仍需要经过科学的考古工作来正式确认。
根据白云翔先生对临淄齐故城小城西门外考古发掘现场的实地考察资料,我们获知考古工作者在小城西门以南做了连续几年的考古调查、勘探和试掘工作,发现这一区域有较丰富的战国时期遗址,或与“稷下学宫”有直接的关系。遗址恰位于小城西门外入口处南侧,东距小城西城墙约15米,东北距小城西门约230米,西距今南北走向的遄台路约130米。经过2017—2018年的考古勘探,发现有16处夯土建筑基址,一共四排,呈南北向分布,其范围东西约220、南北约160米,总面积约3.5万平方米。其中最大的一处夯土建筑基址面积达700平方米左右,其余夯土基址面积多在200—400平方米之间,目前只对其中个别基址进行了发掘。值得注意的是,2020年,考古工作者还发现了这一组建筑群外围的壕沟和围墙,但其具体分布范围和出入口的设置情况目前仍不知晓。
稷下学宫属于古代城市中的思想文化功能区,不同于统治者居住和处理政事的宫殿区、纪念祖先或进行祭祀的礼仪活动区、生产物质产品的手工业作坊区,或是从事商品交易的市场区等其他类型的城市功能分区,其独特的功能属性必然会呈现出能代表其自身性质的考古学特征。目前临淄齐故城小城西门外的建筑基址仍在继续发掘中,详细的考古材料也尚未发表,但该建筑基址所处的位置恰好与文献记载中稷下学宫的地望相吻合,其形制和布局又呈现出一定的特殊性,自然应引起学术界的重视。值得注意的是,在后世的汉魏洛阳城中,考古学家也发现了当时的官办学府——太学的遗址,位于北魏内城南门外,是南郊礼制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创建于东汉,曹魏、西晋时期沿用,北魏又在其基址上继续修建。据考古勘探和发掘,现存布局较为完整的是魏晋以降至北魏时期的太学遗址,资料已经全部发表,我们可以总结出其作为一种校舍独有的考古学遗迹现象和出土遗物特征,以资在探寻稷下学宫时参考。
其一,在建筑布局和形制上,魏晋以降的太学院落整体为南北长方形,东西约156、南北约220米,四面发现有断续的墙垣,其中在西、北、东三面墙垣的中段,均发现有院门;在院落内还勘探出东西向和南北向的主干道路,以及大量的排房和殿堂建筑基址其中,在院落内西北部和西南部,发现有较多的条状夯土基址,主要为南北向,其间或还有较窄的道路路土遗迹。考古报告指出,条状夯土一排与一排之间排列较为密集,一般间距为5—10米,很可能是太学校舍的排房基址。在太学院落中心十字街东南部廊庑庭院基址的房舍内,还发现有可能是具有特殊用途的砖砌浴室。
其二,太学遗址中出土的实物遗存也有一些区别于其他性质遗址的特征。考古发掘魏晋以降太学院落遗址中的遗物以大量的砖瓦建材为主,还有较多的陶器、铜器、铁器、石经残石和钱币等。陶容器器形有碗、盆、罐、杯、钵、瓮、甑等,其中用作炊具的甑只发现3件,占全部陶容器总数的2.3%,且目前公布的两个标本底径分别为25、30厘米左右,均为大型陶甑,一次做成的食物应当能供多人食用,正符合在太学这种官办的学舍中统一进行食物供给的烹饪需要。另外,太学遗址中还出土有石砚2件、研磨器3件,直接地反映了太学的书院性质。更重要的是,在太学遗址上历来有大量的汉石经残石出土,这些石经主要是东汉灵帝熹平年间由蔡邕亲自书写,使工匠雕刻,立于东都太学前,以正定六经文字的碑刻,考古发现完全证实了文献中汉魏洛阳太学的位置。
其三,太学的地理空间位置也符合其作为官办学舍兼礼制建筑的性质和地位。汉魏时期的太学位于今洛河南堤的南北两侧,这一带地形较为高亢、平坦,正适宜建造学舍,而且恰位于东汉时期南宫以南、北魏时期的内城外南郊,开阳门外大道东,考古勘探还发现有从开阳门外御道通往太学的东西向主干道路,就位于晚期太学院落西侧交通便利,可直达宫殿区,便于管理和政事议论。
汉魏时太学已经是成熟的礼制系统中的一部分,故其形制、布局、内涵各个方面都呈现出一定的规制,考古学特征也较为明显。稷下学宫则是目前可见最早的官办学堂,尽管它处于战国时期礼制混乱的时代,但仍在考古学遗迹方面体现出与后世汉魏太学较强的相似性。二者均位于地势较为高亢之处,在当时统治者的宫殿区附近,并且有交通干道方便直达;均发现有围墙设施,以及可能为学舍的密集分布的长条形排房式建筑。目前疑似稷下学宫的详细考古资料尚未发表,出土遗物的情况还不清楚,本文只能将其与汉魏太学遗址做一个简单的比照,更深层次的对比研究有待于将来新的考古发现和资料的公布。
最后,通过对疑似稷下学宫遗址、汉魏洛阳城太学遗址,以及临淄齐故城市的考古学研究,我们对于目前城市考古学研究中不同功能区——尤其是以往很少发现也很少受到关注的文化、商业区的识别方法有了一些心得,在这里提出来与学者们进行交流。我们注意到,以往城市考古研究中,对古代城市功能区的划分更多是依靠遗迹现象本身,而较少对出土的遗物进行功能性的判断,对于考古材料丰富的古代城址,如临淄齐故城,完全可以在结合文献和考古遗迹的同时,进一步对考古出土遗物进行细致的分析,来探讨古代城市的功能区划分。如前所述,在汉魏洛阳城太学遗址中出土很多符合官办学府性质的遗物,如用于书写的石砚和研磨器,以及国家设立的石经残石等。同样,在对战国秦汉时期临淄齐故城的市场位置进行考证时,我们也重点关注并尝试从经济的角度去看待出土的遗物。经过系统的搜集和整理,我们发现,在临淄城大城东北部阚家寨南、东南和河崖头村西南一带,由四条南北、东西向主干道围成的井字形区域内及附近,集中出土有较多的战国秦汉时期货币、度量衡算器、印有“市”或“亭”等关键信息的陶文和封泥、疑似酿酒的大型陶质滤器等能够直接体现商业交换活动特征的实物遗存。另外,我们对汉魏洛阳城魏晋以降的晚期太学遗址和战国秦汉时期临淄齐故城东北部市场区域内出土的陶质容器都进行了统计分析,发现二者呈现出相同的特点,即炊器的数量均较少,占陶容器总数的比重也较小,但体型却较大,或许分别与官府集中供应食物、市场上的食肆售卖活动有关。这启发我们,在考古发掘的过程中,除典型的、有代表性的遗物之外,也要重视大量的普通生活遗物,这些日常器具往往是我们考古发掘过程中最常见到的,具有较重要的统计学意义。但必须要说明的是,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发现炊器,或炊器体量较大就代表所在遗迹范围一定不是生活区,我们对学堂或市场遗存的识别,并不是由这一项因素决定的,不同功能区性质的最终判断,还要结合遗迹形制和布局、其他出土遗物特征,以及与周边功能区的关系等多角度的因素,甚至考虑长时段内遗迹功能的演变,进行综合性的研究。
四、结语
稷下学宫作为战国时期田齐政权设立的集学术研究和政事议论于一体的大学堂,是当时诸子百家争鸣的思想文化中心,在中国学术思想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关于稷下学宫位置的考证,自汉代以来便众说纷纭,学者多以为其设立于齐都临淄城稷门附近,但关于稷门位置的考证又有不同观点。本文在对前人的研究进行综述的基础上,认为稷门在春秋时期就已存在,当为原春秋临淄城西垣之南首门,到战国时,由于小城的兴建,“稷门”这一名称顺势沿用至小城西门上。而“稷下”一词,可以从广义上理解为稷山之下的较宽泛的地理范围。近年来,考古工作者在临淄齐故城战国小城西门外南部区域发现了较大规模的战国时期排房建筑遗址,并且有围墙和壕沟环绕,结合史书记载和学者们的考证,基本可以认定该遗址即为战国时期的稷下学宫遗址。目前考古发现的建筑遗存应当只是“稷下学宫”的一部分,期待未来的考古工作能进一步确定遗迹的完整范围,厘清内部建筑形制和布局的具体情况,并加强对出土物包括重要的、等级较高的遗物和大量的普通日用器具的重视,对其进行细致、科学的统计和分析,从而对该遗址的性质作更准确的判断。
本文来自《中国文化研究》2021年第4期
保罗·约翰《犹太人四千年》6-7
第六章 大屠杀
1914年11月9日,英国首相赫伯特·阿斯奎思在伦敦市政厅的一次演讲中宣称:“土耳其帝国正在自取灭亡。”德国对土耳其的示好导致德皇威廉二世放弃了对犹太复国主义的积极支持,这种示好最终获得了成功。苏丹已经将自己托付于德国的胜利,即将对英国发动一场圣战。阿斯奎思希望阻止大英帝国内的一亿穆斯林臣民参与圣战。因此他的演讲,让英国做出了最终将肢解奥斯曼帝国的保证。[1]但是,他发表的这次演讲无意之间为犹太复国主义的国家拼图提供了关键的一块。因为如果推翻了土耳其在巴勒斯坦及其他地方的统治,那么犹太人的民族家园便可以畅通无阻地填补上这处真空。
那个时候如果出现德国若在这场正在开始的可怕战争中战败,犹太人将会从中获得好处的想法,大多数犹太人可能会觉得荒诞不经。犹太人的死敌是沙俄,而德国军队此时正在试图摧毁它。正因如此,伦敦东区的犹太人并不情愿参军与德国人为敌。每个人都会把犹太文化领袖和德国联系起来。除了极左派的和平主义者之外,所有说德语的主要犹太知识分子,以马克思·利伯曼为首,签署了一份支持德国战争目标的请愿书——爱因斯坦几乎是唯一拒绝签署的人。
当德国军队在坦嫩贝格击败俄国军队并推进至波兰王国的时候,犹太人把他们当成救星一般迎接。其中就有泽埃夫·多夫·贝京,一位未来以色列总理[19]的父亲。除了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以外,他宁愿说德语,也不愿说被他称为“反犹主义的语言”的波兰语。他告诉小贝京和他的姐姐(后来的哈尔珀林夫人):“你们看,德国人就要来了,那是一种不同的文化,它跟俄国不一样。”俄国军队撤退时包围了整个犹太社区,用皮鞭驱赶他们前往西伯利亚。贝京目睹哥萨克人烧毁了犹太人的村庄。德国人到达的时候,哈尔珀林夫人后来回忆说,他们“对待犹太人好极了……他们给每个孩子发糖果和饼干。他们是与众不同的德国人,一段与众不同的时期”。[2]
即使在巴勒斯坦的犹太人定居区,德语一般来说都是通用语。很
多居民希望犹太学校用德语教学,而不是希伯来语。它毫无争议地被
采纳成为犹太复国主义大会的官方语言。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德国办事
处将自己视为这场世界性运动的总部,其成员正呼吁德国除了保护伊
斯兰教信徒以外,也能成为犹太人的保护国。许多人相信,正是在萨
洛尼卡的大型犹太社区的帮助推动下,土耳其才参战并站在了德国一
边。[3]
然而,观察力比较敏锐的人们意识到了英国人决定瓜分奥斯曼帝
国残余部分具有的重大意义。其中一人就是哈伊姆·魏茨曼,自从赫
茨尔去世后,他就成为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在西方最能发挥实际作用的
倡议者。“现在时机到了,”他在阿斯奎思演讲后心满意足地写
道, “ 可以公开表达—— 向世界指明犹太人对巴勒斯坦的态度
了。”魏茨曼是犹太人历史上最杰出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作为犹太
复国主义领袖,他在应对世界各国政治家方面得心应手,与赫茨尔不
相上下,但除此之外,他还代表了东方犹太民众——他自己就是其中
一员。他的家乡,莫托利的普里佩特沼泽镇,完全保留了传统风韵。
他的父亲以砍伐原木并使其顺流而下漂至波罗的海为业,能背诵卡罗
的法典,最喜欢的书籍是《迷途指津》。是真的,在他们家的墙壁
上,迈蒙尼德肖像的旁边就是希尔施男爵[20]的肖像,只是“回归”被
视为宗教性质的:当地的拉比告诉魏茨曼:“人们必须做很多,学很
多,了解很多,承受很多,然后才配得上那个。”[4]
无疑,仅仅为了接受现代教育,魏茨曼就不得不承受很多。他的
家乡没有报纸。他的小学校长,一名秘密的马斯基尔,不得不以传授
先知书为掩护,偷偷带来一本关于自然科学的希伯来语教科书。还有
沙皇政府,它的入学规定限制文法学校分配给犹太人的名额最多是
10%,即使是在一半以上人口是犹太人的城镇。政府采取各种手段阻止
犹太人进入大学。魏茨曼后来写道:“年复一年,当人们读到从圣彼
得堡流传来的难懂圣谕时,人们产生的感想是,庞大的俄罗斯帝国
——这一整套笨重的机器被创造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编造和扩展用于
限制其犹太臣民存在的法规条例。”所以教育涉及“无休止的欺诈、
诓骗和羞辱”。[5]魏茨曼学会了极大的忍耐和不懈的坚持,还有孜孜
不倦的努力,他设法进入了柏林理工大学——欧洲最好的三所理科学
校之一,后来他又去了瑞士,在瑞士的弗赖堡获得了化学博士学位
(1899)。
他来到英国曼彻斯特大学教授生物化学,不过正是在英国,魏茨
曼找到了他的人生目标:利用大英帝国的存在及其统治阶层的善意,
建立犹太人的民族家园。1910年,魏茨曼成为一名英国公民,他对英
国人的评价始终是宽容和公正,热爱自由和正义。他在他们的心中一
点一滴地存入自己的情感储蓄,然后整取出一份可观的红利。1914年
之前的几年,他着手结交他们。他认识了C.P.斯科特,自由党《曼彻
斯特卫报》有影响力的编辑,又通过他认识了兰开夏郡的议员,如保
守党领袖阿瑟·贝尔福(Arthur Balfour),以及温斯顿·丘吉尔。
斯科特还把他介绍给自己最亲密的政治伙伴劳合·乔治。所有这些人都成为犹太复国主义坚定的支持者。
魏茨曼还意外地寻到了一位盟友,自由党议员赫伯特·塞缪尔(Herbert Samuel)。他一度是某个犹太机构的成员,该机构当时是反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天下,有时还对犹太复国主义充满恶意。他的父亲创建了非常成功的塞缪尔——蒙塔古银行公司,他在公司里的嫡亲表兄埃德温·蒙塔古同样身处政界,是最重要的反犹太复国主义者。塞缪尔上过巴利奥尔学院,那里是无神论的老巢,他不得不向他的母亲承认自己在那儿失去了原先的信仰。但他表面顺从,继续向犹太会堂交纳会费,骄傲地自称为一名犹太人。因此,1909年进入内阁的时候,他是第一位入阁的犹太人。另外,他曾经在犹太白教堂区从事政
治工作,目睹那里贫穷堕落的可怕场景之后,他成为一名犹太复国主
义者。1911年,他被马可尼案件[21]牵连并在此过程中亲身体验到了反
犹主义的残酷,即便是在宽容的英国,这坚定了他成为犹太复国主义
者的决心。
塞缪尔冷淡、沉默、矜持;他对自己的观点讳莫如深。即使魏茨
曼也不知道他是一个犹太复国主义者。可他已经私下构思了一个对土
耳其的介入加以利用的计划,阿斯奎思发表演讲的当天,塞缪尔就前
往外交部拜访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爵士,在那儿他们进行了一次关
键的谈话。给犹太人一个民族家园如何?格雷说“他一直对这个计划
怀有一种强烈深沉的感情……如果时机出现,(他就)愿意为此效
劳”。他们讨论了细节问题。塞缪尔提醒说民族家园那片区域不可能
包括“贝鲁特和大马士革,因为那两个地方有大量无法被同化的非犹
太人口”。因此,他补充说,“如果叙利亚的剩余部分被法国吞并将
是极大的有利条件,因为对这个国家来说,跟一个欧洲强国做邻居会
远远好于跟土耳其为邻”。这个计划将英法的瓜分具体化,英国得到
巴勒斯坦,法国得到叙利亚——黎巴嫩,划分的依据后来写入了在凡
尔赛生效的“赛克斯-皮科秘密协定”。但那还不意味着犹太人会得到
他们的家园。当天晚些时候,塞缪尔转悠到财政部,争取时任财政大
臣的劳合·乔治的帮助。他“对我说他非常渴望在那儿建立一个犹太
人国家”。[6]
就这样,魏茨曼和塞缪尔发起了这场运动。具有费边主义[22]倾向
的《新政治家》在请求英国成为安置一处犹太民族家园的保护国时主
张:“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希望突然之间从理想变成了一个现实的政治
问题。”[7]实际上,需要走的路还很长。当塞缪尔将自己的计划提交
内阁却遭到他那位反犹太复国主义的表兄蒙塔古激烈抵制的时候,客
厅里的反犹分子阿斯奎思就在一边饶有兴趣地冷眼旁观。那位首相在
给自己的女朋友维尼夏· 斯坦利的每日一信中转述了他们的会
面。“(塞缪尔)认为,”他写道(1915年1月28日):
我们可以在这块还不是很有希望的领土上安置三四百万犹太人,
这对那些留下的人(我猜包括他自己)会产生良好的影响……那读起
来简直像是一本经过现代修订的新版《坦克雷德》。我承认我对这个
给我们招揽责任的提议不感兴趣。不过看到赫伯特·塞缪尔那井然有
序、条理清晰的头脑里竟然会出现这种近乎抒情的爆发,那应该是迪
齐(迪斯雷利)最喜欢的格言——“种族就是一切”[23]——的奇妙例
证。[8]
1915年3月13日,他再次提到了塞缪尔关于巴勒斯坦“近乎狂热的
备忘录”,“分散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可以适时地从世界各地大批地回
到那里,在适当的时候实现地方自治(多么有吸引力的社区)。说来
也怪,这项提议仅有的另一个坚定支持者是劳合·乔治,都不用我
说,他根本就不在乎什么犹太人”——只希望将“不可知论、无神论
的法国人”挡在“圣地”外面。4天后,首相告诉斯坦利小姐“蒙塔古
表兄”或他的叫法“亚述人”,已经用“辛辣的备忘录”发动回击
了,他在里面指责“赫伯特表弟”连自己计划的一句话都没本事翻译
成希伯来语,那就是“一个相当冒昧和近乎亵渎神明的企图,想要抢
在神力之前召集犹太人”。阿斯奎思承认他那些正在争论的犹太同事
所用的措辞“相当令我吃惊”。[9]战争大臣基奇纳勋爵,唯一去过那
儿的大臣说,“巴勒斯坦对于我们没有丝毫价值”,这证实了他的疑
虑。
但是,事情正朝着有利于犹太复国主义者的方向稳步发展。基奇
纳被迫把军需大臣的职位让与劳合·乔治,使劳合·乔治与此时正在
致力于战争努力的魏茨曼建立了直接的工作接触。后来,基奇纳在前
往俄罗斯的航程中溺亡,劳合·乔治完全接管了陆军部。这标志着向
地中海东部的资源转移开始,使英国人更有可能征服巴勒斯坦。魏茨
曼发现自己更容易见到政府的资深成员了。1916年8月18日,他在外交
部说服了罗伯特·塞西尔勋爵,后者记录道:
他的话非常有道理,即使在这个国家,一个犹太人也总得解释自
己存在的理由,他既不算英国人,也不算犹太人,在其他国家同样如
此,而且还要严重得多……他说的一句话或许可以说明他给我留下了
怎样的印象。他说:“我不浪漫,但是犹太人必须始终保持浪漫,因
为对他们来说,现实太糟糕了。”
塞西尔声明打动自己的是“他这种非同寻常的感人态度——能够
让人忘记他相当令人反感甚至龌龊的外表”。[10]4个月之后,阿斯奎
思被迫下台,劳合·乔治成为首相,他任命贝尔福担任自己的外交大
臣。
此举具有决定性意义。阿斯奎思对劳合·乔治的认识大错特错。
他既是一个亲犹太主义者,也是一个犹太复国主义者。他在任性放纵
的时期也曾公然抨击罗斯柴尔德家族,不过他对第一代罗斯柴尔德勋
爵印象深刻,战争爆发后便将他和其他金融家召集到财政部。“罗斯
柴尔德勋爵,”他开口道,“我们曾经有些政治上的不愉快。”“劳
合·乔治先生,现在没时间回想那些事儿了。我能帮上什么忙?”过
后,劳合·乔治说:“只有这个老犹太人讲道理。”[11]魏茨曼发现他
和劳合·乔治“以这支小民族为共同基础产生了共鸣”。这位新首相
是个热情的威尔士爱国者,而塞缪尔在推行他的计划时总是会强调巴
勒斯坦是“威尔士大小的国家”。劳合·乔治也是一个《圣经》说教
者,另一个对犹太复国主义者有利的要点。他记录道:“魏茨曼博士
谈论巴勒斯坦的时候,他会一直谈到地名,那些地名对我来说比西线
的地名还熟悉。”[12]
贝尔福是同样重要的盟友,因为他谦卑的态度后面潜藏着钢铁般
的意志,那是战胜外交部官员和同事的犹豫不决时亟须的品质。一旦
对一种情况确信不疑,贝尔福就是一个坚定不移的人,他是被魏茨曼
策反的最重要的一员。这两个人先是在1906年选举期间长谈了一次,
当时贝尔福因为魏茨曼拒绝乌干达而责骂他。“贝尔福先生,试想一
下,我给你巴黎,代替伦敦,您会接受吗?”“可是,魏茨曼博士,
我们有伦敦。”“那没错,可是我们有耶路撒冷的时候,伦敦还是一
片沼泽。”[13]1914年12月12日,他们进行了一次深入并具有决定意义
的谈话,这次谈话值得回顾是因为它显示了魏茨曼作为一名说客的本
领。魏茨曼拿出犹太复国主义行动方案之后,贝尔福告诉他说,在他
看来,犹太人这个问题“始终都无法解决,直到这儿的犹太人完全被
同化或者巴勒斯坦存在一个正常的犹太社会”。他带着捉弄意味地补
充道,他曾在1912年与声名狼藉的反犹分子科西马·瓦格纳讨论过这
个,而她同意了!“是的,”魏茨曼回答,“让我告诉你她到底是怎
么说的——犹太人正在接管德国文化、科学和工业。但是,”他接着
说:
被大多数非犹太人忽视和构成犹太人悲剧症结的关键一点是,那
些犹太人将精力和智慧奉献给德国人的时候将自己当成了德国人,他
们正在让德国而不是让正在被他们抛弃的犹太人富裕起来……他们必
须隐藏自己的犹太教,才能被允许任由德国人使用自己的智慧和能
力。德国的强大有他们不小的功劳。这其中最大的悲剧是,我们不认
为他们是犹太人,瓦格纳女士也不认为他们是德国人,所以我们就成
为最受剥削和最遭误解的民族。
贝尔福被感动得流出眼泪,他握住魏茨曼的手说“一个伟大和受
难的民族走的这条路已经为他照亮了”。[14]
贝尔福就此成为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坚定盟友,他在外交部争取让
英国做出明确和公开的承诺。后面发生的事情堪称天遂人愿。1917年1
月,英国军队开始进攻巴勒斯坦。同一个月,沙皇政权崩溃,于是全
世界犹太人全心全意支持协约国阵线的一个最大障碍消除了。临时总
理克伦斯基废除了俄国的反犹法规。月底,德国开始实施无限制潜艇
战,致使美国无可避免地加入了协约国一方。美国政府几乎是自动成
为巴勒斯坦犹太民族家园的有力支持者。但绊脚石依然存在。法国厌
恶犹太人的这个想法,更何况让新教的英国而不是天主教(和无神论
者)的法国进入耶路撒冷。据谈判保护国秘密条约的马克·赛克斯爵
士说,他的谈判对象乔治·皮科“提到了巴黎的大屠杀”——德雷福
斯仍然令人记忆犹新——而且似乎“很难正常对待这个议题”。阿拉
伯人或代表他们的那些政府部门也表示反对。不过阿拉伯人的行动已
经迟了,他们对战争努力已经做不出什么实质性贡献了,而且他们
的“阿拉伯起义”毫不起眼;此外,领导起义的T.E.劳伦斯上校也赞
同英国保护国和犹太民族家园计划。最难对付的对手倒是来自反犹太
复国主义的犹太人,尤其是蒙塔古,时任印度事务大臣,职位重要并
且与此有关联。这一点将会产生重要的影响。
作出承诺的形式是作为外交大臣的贝尔福写给英国犹太社会领袖
罗斯柴尔德勋爵的一封信,就双方此前的文稿达成了一致。沃尔特,
第二代罗斯柴尔德勋爵,与他那位在1915年年初去世的伟大父亲不
同,他被选中参与这件犹太人历史上最具决定性的事件是不可思议
的。的确,与他的父亲不同,他已经多多少少成为一名犹太复国主义
者。但是他有语言缺陷和很多其他的顾忌,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默
默进行的有史以来最丰富的个人收藏上面,而不是公共和社会事务。
他在特林的雷恩宅邸曾经是查理二世送给内尔·格温的礼物,他在此
收集了225万只蛾子和蝴蝶、30万张鸟皮、20万颗鸟蛋,以及其他很多
物种,包括144只活的巨型陆龟,其中一只是世界上最大的陆龟,已经
有150岁了。他发表了超过1200篇科学论文(和著作),发现了5000个
新物种,其中250个以他的名字命名,包括一种长颈鹿、象、豪猪、岩
袋鼠、极乐鸟、鹩哥、突眼蝇,还有一种蛔虫。谁都不知道,甚至是
他为数不多的至交也不知道,他的财产还不间断地被一名无耻的贵妇
及其丈夫剥夺,他们勒索敲诈了他40多年。[15]
但是,罗斯柴尔德得到了魏茨曼等人的充分指点,1917年7月18
日,他把英国需要做出哪些承诺的初稿交给贝尔福,其中包括三个重
要组成部分。第一是巴勒斯坦整体作为犹太民族家园的重建;第二是
犹太人的移民权利不受限制;第三是犹太人内部自治。这些提供了犹
太复国主义者能够合理希望的一切。魏茨曼直到临死那天还相信,要
不是蒙塔古的反对,他们本可以实现全部三点:“丝毫不用怀疑,若
不是外来干涉——完全是因为犹太人!——那份草案本可以在8月初就
被(战时内阁)接受,基本上就按照我们提交的样子。”[16]结果却
是,这封信直到10月31日才被内阁通过,而且已经经过了实质性的改
动。[17]它不再将巴勒斯坦与民族家园等同,它没有提及犹太人不受限
制的移民权利或内部自治,它还保障了阿拉伯人的权益。它的签署日
期是1917年11月2日,而且主要段落载明:“陛下的政府赞成在巴勒斯
坦为犹太民族建立民族家园,而且将尽最大努力促进该目标的实现,
但必须清楚理解的是,不可以有任何侵害巴勒斯坦现有非犹太人社区
的民事和宗教权利,或者犹太人在其他所有国家享有的权利和政治地
位的行为。”赛克斯带着这份文本从做出决定的内阁走出来的时候
说:“魏茨曼博士,是个男孩儿。”仔细阅读一番之后,魏茨曼评论
说:“我一开始就没想要男孩儿。这不是我期望的。”[18]
《贝尔福宣言》同样是这幅拼图的关键一块,因为若是没有它,
这个犹太国家绝不可能出现。幸亏有赫茨尔和魏茨曼,犹太人才能及
时跟上潮流。全世界的民族主义和民族统一主义正在迎来胜利。协约
国为其统治下的民族所困扰,它们要求即将到来的胜利与和平应该在
严格按照由人数——不论人种、语言或种族——决定的民意基础上保
障他们的领土权利。犹太人对巴勒斯坦提出了一个基于历史的浪漫要
求,但那是非常古老的历史,按照凡尔赛协议的适用标准,他们实际
上什么也没有。这份宣言发表出来的时候,居住在巴勒斯坦的犹太人
人口是8.5万~10万,而那里的总人口是60万。其余几乎全是阿拉伯
人。如果阿拉伯人在战时能够作为整体通过外交途径适当地组织起来
——如果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真要组织起来的话——毋庸置疑,这份
宣言绝不可能得到发表。甚至只要过了12个月,那就是不可能的事
了。事实上,魏茨曼带领犹太复国主义者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而且注
定不会再出现的好机会。幸亏有《坦克雷德》和《丹尼尔·德龙
达》,他得以成功地呼唤起英国统治阶层的浪漫天性,因此收到了或
许是一个强国最后的恩惠礼物,这份礼物完全有悖于精打细算的时代
精神。
在伦敦,劳合·乔治和贝尔福认为他们至少利用人类历史上最丑
恶的战争得到了某种好处:给犹太人一个家园。魏茨曼与这位首相在
停战日一同吃午餐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含泪阅读《诗篇》。劳合·乔
治后来经常会对他说,巴勒斯坦是“战争时唯一有趣的地方”。[19]但
是,伦敦开明的官老爷做出承诺是一回事,巴勒斯坦现场的那些人履
行承诺又是另一回事。艾伦比将军就在宣言发布的一个月之后占领了
耶路撒冷,他怀着崇高的谦卑步行进入了这座圣城。1918年,魏茨曼
去见他的时候,他发现这位将军很友好,但被军事和行政问题搞得不
知所措。“可是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我们得小心谨慎,不能伤到百姓
的敏感脆弱之处。”大多数英国高级军官对那份宣言一无所知。一两
个是支持犹太人的,有些是反犹分子,有的支持阿拉伯人,期待他们
在适当的时候跳出来屠杀犹太人。他们把当地的犹太人看作俄国来的
垃圾。温德姆·迪兹爵士将军交给魏茨曼一些打印纸张:“你最好仔
细读读这一切。它以后会给你带来一大堆麻烦。”那是一份《锡安长
老会纪要》。在高加索为沙皇尼古拉二世提供服务的英国军事代表团
把这份文件带了回来。巴勒斯坦的英国军官似乎人手一份。[20]
尽管如此,英国还是取得了进展,在和平谈判期间落实了巴勒斯
坦的托管问题。[21]建立犹太民族家园的工作开始进行。英国接管的时
候,巴勒斯坦处于以下的状况。那儿的犹太人分为两大类型。一类是
由学者和贤哲构成的宗教社区,他们自古以来就生活在那里,但是在
19世纪他们的人口有了稳步增长。他们居住在耶路撒冷的犹太区,靠
世界各地的犹太人捐献的慈善资金过活。他们的生活圈子对《贝尔福
宣言》茫然不解,可他们一直满腹牢骚和要求。魏茨曼去见他们的时
候,他们要求他说服艾伦比,派一艘船去的里雅斯特,因为那里有最
好的桃金娘,这样他们就能体面地庆祝住棚节了。[22]这让他备感恼
火,但他们有他们优先考虑的事情,就像他有自己优先考虑的事情一
样,而且《托拉》——没有它,民族家园毫无意义——本来就是关于
严格的仪式的;确实可以看出,“仪式主义”在犹太教绝非一个贬义
词。
还有一类是农业移民,他们是在诸如蒙特菲奥里这样的慈善家的
帮助下定居下来的。有的是近乎拥有所有权的殖民地,比如埃德蒙·
德·罗斯柴尔德创建和提供补贴的那些。俄国1881年的大屠杀引发了
犹太人向巴勒斯坦的第一次大规模迁徙,该事件被称为第一次圣地移
民潮(First Aliyah[24]),罗斯柴尔德将新来者纳入自己的羽翼之
下。他为被称作莫沙夫的新定居点和村庄提供行政人员、学校和医
生。它们包括犹地亚的埃克龙、盖代拉、里雄莱锡安和佩塔提克瓦
(重建),加利利的罗什平纳和耶苏德马阿拉,以及撒马利亚的济赫
龙雅各布。1896年,罗斯柴尔德又增加了梅图拉和俄国犹太复国主义
者居住的贝尔图维亚。在这一阶段,为定居点提供资助的金额累计达
170万英镑,只有10万英镑来自罗斯柴尔德自己的钱袋。他没时间关注
被他看作政治煽动者的赫茨尔,或者魏茨曼这样的俄国人,对他来
说,他们都是傻瓜。他告诉犹太复国主义者的一个代表团,包括诺尔
道在内:“这些是我的殖民地,对于它们,我愿意怎么做就怎么
做。”[23]不过,1900年,他还是把一切都交给了新成立的犹太垦殖协
会,只是继续提供资金。类似雷霍沃特和哈代拉这样的定居点村庄可
追溯至19世纪90年代,塔沃尔村、亚夫内埃勒、梅纳海米亚和基尼烈
可追溯至20世纪初。并非所有的定居点都是农业形式,工厂开始出
现。雅法、海法和耶路撒冷当地增建了新的犹太区。
从1904年开始,在俄国更可怕的大屠杀余波之中,规模更大的第二次圣地移民潮开始了。这次移民潮带来了4万多名移民,其中一些定居在(1909)雅法的新园林城郊,那座城市后来成为大城市特拉维夫。同年,以年轻人为主的新居民在代加尼亚建起了第一个基布兹(“集体合作社”),结束了被他们视为耻辱的局面——阿拉伯雇佣劳工承担实际工作而犹太人只做管理农场的工头。沃尔夫松任命阿瑟·鲁平(1876—1943)负责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巴勒斯坦办事处,在后者的指导下,犹太复国主义者开始了系统化的定居过程。自发形成的集体农场基布兹是犹太复国主义者倡议和资助的主要形式,数量最终超过200所。另外还有“工人的莫沙夫”(moshav ovdim),农业村庄的成员拥有个人所有的资产,只是合作购买设备,还有“集体莫沙夫”(moshav shitufi),成员只拥有他们的房屋,以集体形式耕种土地。鲁平出身于普鲁士犹太人,是一个经过培训的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他把这种深沉却不可或缺的综合素质,外加勤勤恳恳、持之以恒和对犹太人缺点的严肃认识,带到将犹太复国主义理念转化为现实的事业中。与其他所有人相比,他负责更多的是这个新家园的螺母和螺栓、面包和黄油等具体细节。
保护新移民区不受强盗劫掠也是一个问题。第二次圣地移民潮中的青年人有的参加过反抗俄国大屠杀的犹太自卫团体;1909年,他们建立了舒梅林协会或民防团。当时拍摄的照片显示,他们挎着子弹袋和卡宾枪,蹬着俄式靴子,裹着阿拉伯头巾,看起来像是上过大学的哥萨克酋长。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是必要的,群龙无首,而一个人的出现满足了这种需要: 弗拉基米尔· 亚博京斯基( Vladimir Jabotinsky,1880—1940)。与赫茨尔一样,他是一名作家和戏剧爱好者,他来自那座最浪漫的犹太城市——敖德萨。这座黑海岸边富裕的粮食出口港在犹太人的历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诚然,它位于俄罗斯,却具有强烈的国际性及近乎地中海的风情,拥有温暖的南方气息。亚博京斯基就很有代表性,会说俄语、德语、英语、法语和意第绪语,当然还会希伯来语。同大多数敖德萨犹太人一样——托洛茨基[25]是另一个代表人物——他还是个了不起的演说家。到了20世纪,敖德萨有大约17万名犹太人,占据城市人口的三分之一,因此既是最凶残的反犹主义中心,也是犹太文化的中心。不过,那里的犹太文化是世俗性质的,敖德萨是第一个由马斯基尔管理的犹太社区。正统的拉比憎恶此地,他们警告虔诚的犹太人不要踏足那个地方,他们说那里吸引了俄国犹太区的废物,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所多玛。据说:“地狱之火在敖德萨周围燃起,距离长达10帕勒桑[26]。”那座城市孕育了许多第一批犹太复国主义者,如《自我解放》的作者列奥·平斯克、早期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主要哲学家阿哈德·哈阿姆。那里的犹太新闻界影响力大且态度强硬,亚博京斯基作为激进和有干劲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很快便从中脱颖而出。他还是敖德萨自卫队的活跃成员。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亚博京斯基被莫斯科的一份报纸任
命为流动记者,奔赴中东。土耳其人正把巴勒斯坦的犹太人当作潜在
的叛徒对待,他们的恐怖统治使超过8.5万的犹太人口降低至不足6
万。亚历山大城有1万名犹太难民,他们的居住环境肮脏恶劣,却由于
内部纷争而四分五裂。阿什克纳齐和塞法迪坚持各开各的施食处。来
自特拉维夫那所新赫茨尔学校的学生们根本不合作,除非用希伯来语
跟他们说话。亚博京斯基,对他最适合的描述是具有诗人气质的活动
家,跟邓南遮[27]非常相像,他认为需要一支军队,既可以团结犹太
人,也可以唤起他们摆脱对虐待的逆来顺受。他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约
瑟夫·特伦佩尔多(1880—1920),一名参加过日俄战争的独臂英雄
士兵。这两个意志坚定的人顶着英国官方的巨大阻力,为那场战争成
功地做出了犹太人特殊的军事贡献:第一支锡安骡马队,然后是3个营
的皇家火枪团,第38营(伦敦东区)、第39营(美国志愿者)和从伊
休夫本地征募的第40营。[24]亚博京斯基在第38营服役,并指挥了约旦
河的渡河行动。但让他沮丧和忧心的是,巴勒斯坦的犹太复国主义当
权派对保留犹太军团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因此英国人干脆将其
解散了。于是他组建了一支秘密自卫组织,该组织后来成为哈加纳,
是一支强大军队的萌芽。[25]
当地阿拉伯人对犹太民族家园事业显而易见且日益增长的敌意加
剧了亚博京斯基的担忧。由赫茨尔本人领导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一贯倾
向于低估阿拉伯人。第一次到访伦敦的时候,赫茨尔相信了十分了解
巴勒斯坦的霍尔曼·亨特的预言:“阿拉伯人就是些劈柴挑水的人。
甚至不用撵走他们, 因为他们可以为犹太人提供非常有用的服
务。”[26]实际上,阿拉伯人正跟犹太人一样,发展出了民族主义精
神,主要的区别在于他们在20年后才开始自己组织起来。犹太人的民
族主义或者说犹太复国主义是欧洲民族主义运动的一部分,该运动是
19世纪的独特现象。相比之下,阿拉伯人是20世纪亚非民族主义的一
部分。他们的民族主义运动实质上始于1911年,当时被称为青年阿拉
伯协会的秘密团体在巴黎成立。该组织仿效青年土耳其党,而且跟它
一样,从一开始就强烈反对犹太复国主义。战后,法国——正如我们
所见——从一开始就厌恶英国人的托管,于是在凡尔赛谈判期间就在
幕后搞反对的小动作,并允许青年阿拉伯协会在大马士革设立总部,
作为反英国和反犹太复国主义的活动中心。[27]
少数犹太复国主义者已经预见到,利用巴勒斯坦解决“犹太人问
题”可能转而会制造出“阿拉伯人问题”。1891年,在赫茨尔发起其
运动的6年以前,去过以色列地的阿哈德·哈阿姆就撰写了一篇名为
《来自以色列的真理》的文章。他提出了警告,他说,犹太复国主义
者认为阿拉伯人是意识不到正在发生什么的愚蠢野蛮人,这是大错特
错的。实际上:
阿拉伯人,跟所有的闪族人一样,头脑敏锐,非常狡猾……(阿
拉伯人)看穿了我们在该地区的行动和目的,但他们保持了沉默,因
为他们暂时还不担心未来有什么危险。但是,如果我们的人在巴勒斯
坦的活动发展到让这支本地民族感受到威胁的程度,他们就再也不会
轻易让步了。应对一支我们想要定居在他们中间的外族必须多么小心
啊!向他们表达善意和尊重是多么有必要!……假如阿拉伯人判定其
对手的行动是在压迫他们或剥夺他们的权益,那么即使他们默不作
声,等待时机,他们的心里也一定在积蓄怒火。[28]
这种警告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定居点的规模抬高了地价,犹太
移民和机构发现跟阿拉伯人讨价还价很难:“我们的殖民工作需要的
每德南[28]土地都(不得不)在公开市场上购买”,魏茨曼抱怨,“随
着我们工作的推进,价格涨到高得离谱的地步。我们每一步的进展都
会提高那片特定区域的剩余土地价值,阿拉伯地主不失时机地大赚一
笔。我们发现我们不得不用犹太人的黄金铺满巴勒斯坦的土地。”[29]
因此,犹太人往往将阿拉伯人看作贪婪的业主——或者,甚至是无知
的劳工。一想到这一点,还有阿拉伯人从犹太复国主义获益的许多其
他方面,他们就打消了自己的负疚感。但是,一般说来,他们忽视了
阿拉伯人,只把他们当成人情风物的一部分。阿哈德·哈阿姆迟至
1920年还记录道:“从巴勒斯坦殖民进程开始至今,我们一直把阿拉
伯人当作不存在。”
阿拉伯的军队为两边作战并被双方争取,阿拉伯民族主义最终在
战争期间活跃起来。就协约国而言,他们在战时需要人家的支持,就
给无数的民族开出了许多远期支票。和平到来的时候,一些支票却无
法兑现,尤其是阿拉伯人,他们发现自己收到的是一张空头支票。代
替建立一个阿拉伯大国的是,他们成了被保护者。在叙利亚和黎巴
嫩,他们的保护国是法国,在巴勒斯坦、外约旦和伊拉克,他们的保
护国是英国。在面对和争取那个备受瞩目的“和平”时,唯一捞到好
处的阿拉伯宗族是阿拉伯半岛的沙特王室。哈希姆家族族长埃米尔·
费萨尔得到了英国支持,对于外约旦的情况心满意足。他对犹太定居
点怀有好感,认为那将会提高阿拉伯人的生活水平。1919年3月3
日, “ 我们阿拉伯人, ” 他给费利克斯· 弗兰克福特[29] 写信时
说,“尤其是我们当中受过教育的人,对犹太复国主义运动怀有最深
切的同情……我们会向犹太人致以最衷心的问候,欢迎回家。”[30]
但费萨尔过高估计了阿拉伯温和派准备与犹太人合作的人数和勇
气。事实上,英国人在战争期间就得到了警告,如果关于犹太家园的
传言被证明是真的,那么他们一定是自找麻烦:“在政治上,”赛克
斯最好的阿拉伯情报提供人写道,“一个巴勒斯坦的犹太国家对近东
地区的持久和平来说意味着永久的风险。”[31]英国主管负责的当权
派,艾伦比、参谋长博尔斯将军、耶路撒冷总督罗纳德·斯托尔斯爵
士,对此了解得很清楚,因此他们极力打压民族家园这个想法。对于
《贝尔福宣言》,命令是这么说的:“必须得到极为机密的处置,绝
不能以任何形式发表。”一段时间内,他们甚至提议立费萨尔为巴勒
斯坦的国王。[32]但这与英国当局力图安抚阿拉伯人这一事实——因此
旋即被一些犹太人指责为反犹主义——没什么区别。战后从埃及返回
巴勒斯坦的犹太难民,还有更多从乌克兰逃离白俄屠杀的人到达,标
志着已经到了阿拉伯人,用阿哈德·哈阿姆的话说,开始感受到威胁
的程度了。1920年3月初,加利利发生了一系列阿拉伯人对犹太人定居
点的袭击事件,在其中一次袭击中,特伦佩尔多遇害;耶路撒冷随后
也发生了阿拉伯人骚乱。首次让自己的自卫队行动起来的亚博京斯基
被逮捕,同时被捕的还有其他哈加纳成员,经过军事法庭的审判,他
被判处15年劳役。阿拉伯人的骚乱者也被判有罪并入狱,其中包括哈
吉·阿明·侯赛尼,逃离了该地区的他被缺席判处10年监禁。
在暴动之后的一片哗然声中,劳合·乔治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犹太人声称英国军队在保护犹太人生命和财产方面毫无用处,力图安
抚他们的劳合·乔治派出了塞缪尔担任高级专员。欣喜的犹太人宣布
胜利,他们在塞缪尔刚刚到达的时候就用抱怨和要求把他淹没了。魏
茨曼暴跳如雷。“塞缪尔先生会感到非常厌恶的,”他给巴勒斯坦犹
太复国主义办事处的埃杜博士写信说,“然后就会拒绝帮助犹太人社
区,就像其他人那样,那样我们的最佳时机就落空了。”[33]其实那还
不是真正的问题。塞缪尔并不介意犹太人的纠缠。他介意的是阿拉伯
人不公的指责,因为他是个犹太人。塞缪尔总是试图做到两全其美。
他想做一个不信上帝的犹太人,他想做一个不参与任何犹太复国主义
组织的犹太人。现在他想在不得罪阿拉伯人的情况下安排犹太民族家
园。这种事情不可能办得到。犹太复国主义者固有的完整观念是,巴
勒斯坦的阿拉伯人别指望在犹太人定居的主要地区享有全部权利。但
是,《贝尔福宣言》特意提出保障“现有非犹太社区”的民事和宗教
权利,而塞缪尔对此的理解就是阿拉伯人必须享有平等的权利和机
会。他的确将这个说法视作他的使命原则。“务实的犹太复国主
义,”他写道,“是满足这个基本条件的犹太复国主义。”[34]塞缪尔
相信自己能够捋顺这个怪圈。他不信仰耶和华,他的《圣经》是莫利
勋爵那部灾难性的著作《论妥协》。
因此,正如犹太人很快发现的那样,他不是来平息事态的,而是
来兴师问罪的。甚至在他作为高级专员抵达之前,他就把“阿拉伯人
问题”定义为“主要考虑”。他批评犹太复国主义者没有意识到“阿
拉伯民族主义运动的力量和价值”,那是“实实在在的,可不是虚张
声势”。如果有谁需要被安抚,那也是阿拉伯人:“把高压政策当作
唯一选择,那在原则上是错误的,在实践中也可能被证明是失败
的。”犹太人必须做出“巨大的牺牲”。1921年8月10日,他给魏茨曼
写信称,“除非十分小心地驾驶,否则犹太复国主义这条船就会触上
阿拉伯人的礁石失事”。他告诉巴勒斯坦的犹太领袖们:“你们是在
自己招引大屠杀,只要你们忽视阿拉伯人,大屠杀就会发生。你们对
他们不理不睬……在达成谅解方面,你们什么也没做。你们就知道怎
么向政府抗议……犹太复国主义在取得居民同意方面一件事都还没
做,若是没有这种同意,移民将是不可能完成的。”[35]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个非常好的建议。可对犹太复国主义者来
说,困难在于,在20世纪20年代初那段混乱时期,他们发现努力支撑
定居点都非常困难,完全没有精力和财力向阿拉伯人做出姿态。无论
如何,虽然提供给他们这样的建议,但塞缪尔的其他行动排除了接受
这个建议的可能。他信仰平等,奉行不偏不倚。他没有领会到,正如
犹太人和反犹分子之间没有平等的空间一样,你不可能在犹太移民和
根本不欢迎他们的那些阿拉伯人之间做到不偏不倚。他的第一步行动
就是赦免1920年的骚乱者,此举的目的是释放亚博京斯基。但平等就
意味着宽恕率先发动骚乱的阿拉伯极端分子。
接下来,轮到塞缪尔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了。英国人在与阿拉伯
人打交道时遇到的一个困难是,他们没有官方领袖,费萨尔国王的诏
书出了约旦就没用了。于是他们创造了耶路撒冷大穆夫提这个头衔。
1921年3月,该头衔的现拥有者,一家本地望族的族长去世了。他的弟
弟就是臭名昭著的骚乱者哈吉·阿明·侯赛尼,如今得到赦免,并且
重回政治舞台。任命一名新穆夫提的程序是,由当地虔诚的阿拉伯穆
斯林选举团选出三名候选人,由政府从中批准一人。哈吉·阿明那时
只有25岁左右,无论是年龄还是学识都没资格担任这个职位。自从
《贝尔福宣言》发表以后,他一直是激烈的反英分子。他毕生都对犹
太人怀有强烈的仇恨。除了他的10年判决之外,他还被警方档案列为
危险的煽动者。选举团的大部分人是温和派,果然,哈吉·阿明的选
票数量垫底,只获得8票。一位温和又有学问的人,谢赫·希萨姆·
丁,被选了上去,于是塞缪尔高兴地批准了他的任命。随后,侯赛尼
家族和民族主义极端势力——带头发动1920年骚乱的那些人——掀起
了一场恶意的诋毁运动。他们把抨击选举团的海报在耶路撒冷贴得铺
天盖地:“那些可恶的叛徒,你们都知道是谁,已经勾结犹太人选出
了他们那伙儿指定的穆夫提。”[36]
不幸的是,英国官员里有一位曾经的建筑师、罗纳德·斯托尔斯
爵士的助理,名叫埃内斯特·T.里奇蒙,他为高级专员担任穆斯林事
务顾问。他是一名激烈的反犹太复国主义者,秘书长吉尔贝·克莱登
爵士把他叫作“犹太复国主义组织的对头”。“他公然敌视犹太复国
主义政策,几乎不加掩饰地公然敌视陛下政府的犹太人政策,”殖民
地部门的一份秘密备忘录叙述,“政府……的秘书处拒绝接纳里奇蒙
先生这样极端偏袒的人员将大有益处。”[37]正是里奇蒙,说服那位温
和的族长退职,然后让塞缪尔确信,考虑到这次煽动事件,让哈吉·
阿明成为大穆夫提将是对阿拉伯人的一次友好表态。1921年4月11日,
塞缪尔见到了那位年轻人并且相信了“他的家族势力和他本人将会致
力于稳定的保证”。3个星期后,雅法和其他地方发生骚乱,43名犹太
人在骚乱中遇害。[38]
在人们看来只是英国在一块无足轻重的保护领地上任命的一个级
别不高的职位,竟然成为那个世纪最具悲剧性和决定性的错误之一。
即便阿拉伯领导人通情达理,犹太人——阿拉伯人在巴勒斯坦的合作
协议是否可行尚不清楚。但一旦哈吉·阿明成为大穆夫提,那就是绝
对不可能了。塞缪尔先是判断失误,又错上加错地推动组建最高穆斯
林委员会,该组织迅速被那位穆夫提及其同伙控制,变成了一个恐怖
的专制工具。更糟糕的是,他鼓励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与他们的街坊
邻居交流,推行泛阿拉伯主义。于是这位穆夫提就可以传播泛阿拉伯
运动,包括他强烈的反犹太复国主义。他是一个善于言辞的刽子手和
刽子手的组织者,他的大多数受害者是自己的阿拉伯同胞。他的主要
目标是在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世界压制温和派,而且他完全成功了。他
成为英国在中东地区的重要对手,时机到来,他便与纳粹携手,坚决
支持希特勒的“最终解决方案”。但是,他那失衡人格的大部分受害
者是普通的巴勒斯坦阿拉伯人。根据历史学家埃利·凯杜里的充分观
察,“1947年以前,操纵巴勒斯坦人政治方略的正是侯赛尼家族,他
们彻底毁了巴勒斯坦人”。[39]
这位大穆夫提的阴暗成就就是在犹太人和阿拉伯领导阶层之间扯
开了一道此后再也没能弥合的裂痕。他掌权的前一年,在1920年的圣
雷莫会议上,英国托管和《贝尔福宣言》正式被确定为凡尔赛体系的
一部分,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代表团在皇家酒店同坐一张桌子,庆祝这
一事件。到了1939年2月,试图解决阿拉伯人——犹太人分歧的三方会
议在伦敦召开时,阿拉伯人拒绝在任何情况下与犹太人坐在一起。[40]
这就是那位穆夫提干的坏事,而且从长远来看,未能与犹太人直接谈
判,迫使他们开始采取单边行动,导致阿拉伯人失去了自己在巴勒斯
坦的位置。
不管怎样,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之间存在固有的利益冲突,这种冲
突指出的方向不是两个民族在其中都享有权益的统一国家,而是某种
形式的分割。如果这一事实从一开始就得到认可,那么得到合理解决
的机会将会大得多。遗憾的是,托管是诞生于凡尔赛的成果,那段时
间大家普遍认为普适理念和人类兄弟般的关系可以克服更为古老而原
始上的不和。为什么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不能在英国的亲切目光下和国
际联盟的终极监督下一同和谐发展呢?但是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并不处
于平等的层面上。阿拉伯人已经建立了几个国家;很快还会有更多国
家。犹太人什么也没有。犹太复国主义的一条原则就是必须成立一个
让犹太人觉得安全的国家。如果他们不能从某种根本程度上控制这个
国家,他们怎么可能觉得安全?而那就意味着单一制而非二元制;只
能犹太人统治,权力不能分享。
这是《贝尔福宣言》中暗示的,正如殖民大臣温斯顿·丘吉尔于
1921年6月22日向帝国内阁会议解释的那样。加拿大总理阿瑟·米恩问
他:“根据贝尔福先生的保证,您会如何定义我们关于巴勒斯坦的责
任?”丘吉尔:“我们会尽全力地做出最真诚的努力,为犹太人提供
自行建立民族家园的机会。”米恩:“让他们掌控政府?”丘吉
尔:“如果历经多年,他们在那个地区占据多数,他们自然会接管政
府。”米恩:“按照与阿拉伯人的比例?”丘吉尔:“按照与阿拉伯
人的比例。我们做出了平等的承诺,我们不会让阿拉伯人离开他们的
土地或者侵犯他们的政治和社会权利。”[41]
由此看来,巴勒斯坦的未来完全取决于犹太移民问题。那是犹太
复国主义的另一条原则,所有犹太人都应该自由地回到这个民族家
园。英国政府最初接受了这一点,或者不如说把它当成理所当然的。
在以巴勒斯坦作为民族家园的所有早期讨论中,假设都是没有足够的
犹太人愿意去那儿,而不是数量太多。正如劳合·乔治所说,“人为
限制犹太移民好让犹太人一直是少数民族的念头从没进入过从事制定
这项政策的所有人的头脑里。那会被视作不公平和正对我们有好感的
这个民族的欺诈”。[42]
不管怎样,移民很快就成了问题。这是阿拉伯人抵抗越来越集中
的焦点。这也不奇怪,因为犹太人反对英国人想要在他们尚处于少数
民族地位时发展代议制机构的打算。正如亚博京斯基所说:“我们担
心,我们不想在这里要一个正常的体制,因为巴勒斯坦的局势并不正
常。它的大多数‘选民’尚未返回这个地区。”[43]巧合的是,这种不
讨好的主张并未经受得住考验,因为阿拉伯人出于自己的原因,同样
决定(1922年8月)不配合英国的政策。可是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犹太
移民是犹太人最终政治力量的关键,所以他们煽动的目的就在于阻止
移民。塞缪尔被这个策略欺骗了。他上任之后,对阿拉伯人做出的姿
态之一是允许《巴勒斯坦报》再次面世,这份极端主义的阿拉伯日报
1914年因为“煽动民族仇恨”而被土耳其人停刊。这项举动、对那位
大穆夫提的任命及类似行为直接导致了1921年5月被恐惧犹太人“占
领”煽动起来的大屠杀。塞缪尔对骚乱的回应是暂时完全中止犹太人
移民。从波兰和乌克兰大屠杀逃离出来的3船犹太人被送回伊斯坦布
尔。塞缪尔坚称,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大规模移民不可行”,必
须“得到明确的承认”。他告诉戴维·埃杜,他不会弄出“第二个爱
尔兰”,而且“犹太复国主义政策不能强制推行”。[44]这激起了犹太
人的诸多激烈反应。埃杜骂塞缪尔是“犹大”。鲁平说他已经沦
为“他们眼中犹太人事业的叛徒”。1921年7月,魏茨曼向丘吉尔抱
怨, “ 战时承诺的犹太民族家园现在已经变成了阿拉伯民族家
园。”[45]
这句话是夸大其词了。20世纪20年代,犹太民族家园只是发展缓
慢,但英国人对移民的限制并非主要阻碍因素。经过第一年的磨难
后,塞缪尔就以一个成功的行政官员的形象出现。他的继任者,普卢
默勋爵(1925—1928),表现得甚至更好。现代公共服务系统被创建
起来,法律和秩序发挥作用,巴勒斯坦人多个世纪以来第一次开始享
受适度的繁荣。犹太人本应顺应这一环境的东风,让1917年声明后得
以出现的伊休夫实现快速发展,但是他们没有。原因何在?
一个原因是犹太领袖们自己都分成了两拨,双方各有目标和方
法。魏茨曼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他一直认为犹太复国主义国家的建
立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基础打得越坚实,这个国家才更有可能生
存和繁荣。他对英国托管这段漫长时间内的工作表示满意。他希望看
到在巴勒斯坦首先出现的是本身很出色并且可以延续下去的社会、文
化、教育和经济体系。正如他说的:“纳哈尔、德加尼亚、大学、鲁
滕贝格电气工厂、死海特许经营,对我来说,它们的政治意味远远大
于主要政府和主要政治党派的所有承诺。”[46]
其他犹太领袖各有不同的优先考虑。20世纪20年代,以色列主要
的新生政治力量是戴维·本-古里安(David Ben-Gurion)。对他来
说,最要紧的是这个犹太复国主义社会及其将要建立的国家的政治和
经济性质。他来自波兰王国的普翁斯克,与数以千计聪明、年轻的东
方犹太人一样,他认为“犹太人问题”永远无法在一个资本主义框架
内得到解决。犹太人自身必须回到他们的集体主义根源。早期的社会
主义犹太复国主义者纳赫曼·瑟尔金(1868—1924)坚持认为犹太人
是一支拥有自己命运的离散民族,不过也主张只能在一个合作性质和
集体主义的国家内实现这种命运。因此,民族家园必须从一开始就是
社会主义的。本-古里安支持这种主张。他的父亲阿维格多·格里宁是
坚定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他让自己的儿子在一所现代化希伯来学校接
受教育,还找来私人教师教授他世俗学科。本-古里安在各个时期都自
称马克思主义者,但是对他来说,由于自身教养的结果,生活的教科
书不是《资本论》,而是《圣经》——尽管他把它当作一部世俗历史
和指南来看。他还是一名犹太神童,不过他是那种将惊人的意志、激
情和活力投入行动而非研究的人。14岁时,他组织了一个犹太复国主
义青年团体。17岁时,他成为犹太复国主义工人组织犹太复国工人党
的活跃分子。20岁时,他移民到以色列地,是该党中央委员会成员,
也是1906年10月该党第一份政治纲领的制定者之一。
青年时期的本-古里安奔波于国际舞台。他在萨洛尼卡、伊斯坦布
尔和埃及的犹太社区居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大部分时间待
在纽约,组织引导潜在移民前往巴勒斯坦的拓荒先锋机构,不过他也
在犹太军团服过役。但所有这些活动都始终不变地遵循三个显著原
则。第一,犹太人必须把返回那片土地作为首要任务;“移居那片土
地是唯一真正的犹太复国主义,其他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空话连篇,
或者仅仅是一种娱乐消遣”。[47]第二,新社区的构建目的必须是在社
会主义的框架内促进这一过程。第三,犹太复国主义社会的文化纽带
必须是希伯来语。
本-古里安从未偏离这三条原则。但他寻求实现它们的政治工具是
多样化的,这将成为犹太复国主义者的特色。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
犹太复国主义的政治党派始终在经历变迁,在此我们不再赘述。本-古
里安尤其是一名众所周知的党派缔造者和分裂者。1919年,他召开了
工人联合会成立大会。10年后(1930),他将其与犹太复国工人党某
政治派别合并,组建了犹太复国主义工人党。比较连贯持久的是犹太
复国主义工会运动,建立了犹太工人总工会,1921年,他成为该组织
的总书记。他把这个组织变成远远超越工会联盟的某种存在。按照他
的原则,他把它打造成为一个移民机构、拥有并资助农业和工业项目
的积极倡导者,后来又成为土地和产权的主要所有者、犹太复国主义
——社会主义机构的中流砥柱。事实上正是在20世纪20年代,本-古里
安为后来的犹太复国主义国家建立了基本的制度特色。但这些耗费了
他的时间和精力,虽然他所有努力的最终目的都是加速移民进程,可
直接结果并非如此。虽然基础设施正在成形,居住于其中的人却迟迟
没有到来。
那就是亚博京斯基最关心的事情。他绝对优先考虑的是尽可能早
地让尽可能多的犹太人进入巴勒斯坦,那样的话,他们可以在政治上
和军事上被组织起来,才能接管这个国家。当然,像魏茨曼说的那
样,推进具体的教育和经济项目是没错。但人的数量是第一位的。像
本-古里安坚持的那样,定居这片土地,也没错。但人的数量是第一位
的。魏茨曼和本-古里安坚决主张他们应该区分不同类型的移民,这种
观点遭到了亚博京斯基的嘲笑。本-古里安想要愿意从事繁重体力劳动
的拓荒者,从而完全摆脱对阿拉伯劳动力的依赖。他和魏茨曼都敌视
犹太复国主义的宗教派别,那些人于1902年建立了米兹拉希(“精神
中心”)党,并于1920年将他们的活动转移至巴勒斯坦。米兹拉希开
始兴建他们自己的学校和机构网络,与世俗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并行发
展,并开展了他们自己的移民运动。在魏茨曼看来,米兹拉希正在助
长错误类型的犹太移民:从贫民窟来的犹太人,尤其是从波兰来的,
他们不想在土地上劳作,只想住在特拉维夫,开设资本家的商号,而
且要是他们还精明的话,还会从事土地投机生意。
1922年,一贯支持犹太复国主义的丘吉尔结束了移民禁令。然而
他在同年发布的白皮书中首次坚称,移民虽然不能受限但必须考
虑“该地区当时的经济容量来吸纳新来的人”。实际上,这就意味着
犹太人只要能够出示2500美元,就可以得到居住签证,而魏茨曼争论
的正是这一点,结果是米兹拉希式的资本家移民占据了主导地位。亚
博京斯基觉得这只是次要问题。人的数量是第一位的。看到魏茨曼和
英国政府按照他们自己的步调处理问题,以确保犹太人的巴勒斯坦是
一个拓荒者的国家,即使那需要花费上百年才能建立,他并不满意。
他想要快速的发展,回顾起来,必须得说,对于丑陋的现实,他的直
觉要比其他那两位都要强烈。
亚博京斯基根本不准备接受英国的移民管理。他希望这方面成为
犹太决策者的唯一关注点,在他看来,决策者应该把逐步设立国家制
度作为当务之急。1923年,他据此离开了犹太复国主义执行委员会,
两年后建立了犹太复国修正主义联盟,以便利用犹太资本的全部资
源“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最多的犹太人”带到巴勒斯坦。他在东欧吸引
了数量庞大的追随者,尤其是在波兰,那里的修正主义青年激进派贝
塔尔——年轻的梅纳赫姆·贝京成为该组织的组织者——身穿制服,
接受操练并学习射击。他们的目标是以一种迅速和不可抗拒的意志行
动实现犹太国家的建立。
实际上,这3位犹太领袖全都过高地估计了20世纪20年代犹太人移
民巴勒斯坦的实际意愿。在战后紧接着的动乱过去之后,尤其是波兰
和乌克兰的大屠杀,犹太人跟其他所有人一样,分享了10年的繁荣,
乘船前往海法的迫切愿望降低了下来。1920年和1921年的骚乱让他们
望而却步。20世纪20年代,巴勒斯坦的犹太人口确实翻了一番,达到
16万。农业聚居地的数量同样如此,截至这个10年快结束的时候,110
处农业聚居地雇用了3.7万名犹太工人,耕种土地17.5万英亩。但是移
民的总人数只有10万,其中25%并没有留下。因此净移民数每年只有
8000。甚至在1927年,20年代的繁荣顶峰,只有2713人来到这里,
5000多人离开。1929年,世界经济的分水岭年度,到达和离开的人数
大致持平。
在这个过程中,大好机会被错失,悲剧正在酝酿。风平浪静的年
份,巴勒斯坦相对开放,犹太人不会来。从1929年开始,他们在欧洲
各地的经济和政治地位,更重要的是,还有他们的安全状况开始恶
化。但是随着他们前往巴勒斯坦的渴望增强,进入那里的障碍也随之
增多。1929年又发生了一起大屠杀,超过150名犹太人在屠杀中丧生。
英国的反应一如既往,就是收紧移民。工党殖民大臣帕斯菲尔德勋爵
毫无同情心,他的1930年白皮书是英国国家文件中第一份明明白白反
犹太复国主义的信号。他的妻子, 贝亚特丽斯· 韦布告诉魏茨
曼:“我不明白为什么犹太人对他们民族在巴勒斯坦被杀了几十个人
这么大惊小怪。伦敦每个星期都有那么多人死于交通事故,没人会关
心。”[48]英国首相拉姆齐·麦克唐纳比较善解人意。多亏了他,移民
恢复了。
如今好几十万越发惊恐的犹太人想要进入巴勒斯坦。然而与每一
波犹太移民潮相伴随的都是阿拉伯人更加暴力的抵触浪潮。亚博京斯
基认为每年3万人才算令人满意。1934年,这个目标被超过了,那一年
有4万人到来。第二年,这个数字增长超过50%,达到6.2万。随后的
1936年4月,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阿拉伯人起义,英国人第一次开始面
对托管崩溃的糟糕现实。1937年7月7日,皮尔勋爵领导的委员会提交
报告,建议将犹太移民的名额减少至每年1.2万个,而且对土地交易也
要设定限制条件。不过该报告也提出了三路划分。沿海一带,加利利
和伊茨雷埃勒谷地应该成立一个犹太国家。朱迪亚山脉、内盖夫和埃
弗拉伊姆应该成立一个阿拉伯国家。英国将在从耶路撒冷经过利达和
赖姆莱到雅法一带行使托管。阿拉伯人愤怒地拒绝了这个建议,1937
年再次发动起义。次年,在开罗召开的泛阿拉伯会议采纳了一项方
针,所有阿拉伯国家和团体据此承诺采取国际行动,阻止犹太复国主
义国家进一步发展。英国放弃了划分计划,1939年年初,在阿拉伯人
从一开始就表现得不抱希望的伦敦三方会议失败之后,《贝尔福宣
言》也被悄无声息地抛弃了。5月,一份新的白皮书公布,明确要求5
年内还可以准许进入7.5万人,此后若是不经阿拉伯人的同意,再也不
许移民。与此同时,巴勒斯坦应该开始逐步独立。迄今为止,巴勒斯
坦有50万名犹太人。但阿拉伯人依然占据大多数。因此如果英国的方
案得以实施,阿拉伯人将掌控新诞生的国家,现有的犹太人将被驱逐
出去。
这一系列不幸事件相应地给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内部带来了压力,
因为各个派系在如何应对这些事件方面存在分歧。1931年,在米兹拉
希的煽动下,魏茨曼被赶下了世界犹太复国主义大会主席的职位。同
年,巴勒斯坦犹太复国主义者代表大会的选举中形成了三大派系,犹
太复国主义工人党占据了71个席位中的31个,修正主义占据16席,米
兹拉希得到5个席位。分歧延伸到了军队:修正主义者和米兹拉希,还
有其他非社会主义的犹太复国主义者,脱离了哈加纳,组建了一支与
其竞争的力量——伊尔贡。
存在于犹太复国主义工人党与修正主义者之间的根本性裂痕从出
现开始就对犹太复国主义的政治局势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而这条裂
痕正在谩骂声中加深扩大。修正主义者谴责犹太复国主义工人党与英
国人沆瀣一气,背叛了犹太人的事业。修正主义者则被痛斥为“法西
斯”。本-古里安把亚博京斯基叫作“弗拉基米尔·希特勒”。1933年
6月16日,犹太事务局政治部主任哈伊姆·阿尔洛索罗夫在特拉维夫海
岸被谋杀;该机构是1929年为协调全世界所有犹太人的努力而成立。
他是一名态度激烈的工党复国主义者,因此修正主义极端分子立即受
到怀疑。其中两人,修正主义极端组织铁腕联盟成员亚伯拉罕·斯塔
夫斯基和泽维·罗森布拉特被捕并被控谋杀。该组织的理论家阿巴·
阿希梅厄被控共同犯罪。斯塔夫斯基在一名证人的做证下被判有罪,
被判处绞刑,但上诉后被无罪释放,因为根据旧有的土耳其法律,死
刑案件中只有一个证人是不充分的。这项罪行从未告破,它在双方的
记忆里持续引发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怨恨。对工党来说,修正主义者不
会停止谋杀。对修正主义者来说,工党已经堕落到使用外邦人由来已
久的迫害伎俩,血祭诽谤。
这种分歧背后是犹太人在处理方式方面存在的真实而苦恼的困
境。一些人本以为有了《贝尔福宣言》,犹太人问题从此就可以得到
解决,然而到头来,它仅仅是提出了一套全新的不可能选择。世界各
地的犹太理想主义者请求他们的领袖向阿拉伯人妥协。到了1938年,
最伟大的在世犹太人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依然是从乌托邦的角度看待
民族家园的:“比起建立一个犹太人国家,我宁愿看到在和平共存的
基础上与阿拉伯人达成合理的协议……我对犹太教本质的认识与一个
有边界、军队和一定世俗权力的犹太国家相抵触,无论它多么低调。
我担心犹太教将遭受内部损害——尤其是来自我们自己阶层内部的狭
隘民族主义发展的损害。”[49]其他人对这种损害同样担忧。可他们更
担忧受到冲击的犹太人没有避难国可以投奔。阿拉伯人怎会允许建立
这样的国家呢?亚博京斯基主张犹太人必须假设阿拉伯的民族主义情
绪与他们自己的一样强烈和顽固。因此:
梦想我们与阿拉伯人之间达成自愿协议是不可能的……现在不可
能,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也不可能……每个民族,不管文明还是原始,
都把自己的土地看成自己的民族家园,他们都希望作为唯一的土地主
人,永远地待在这儿。这样的民族永远不会欣然同意接受新的土地主
人,甚至是合伙人。每个本地民族都会与外来移民斗争,只要有摆脱
他们的希望。所以他们会做出反应,(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将会做
出反应,只要他们心中有阻止巴勒斯坦变成以色列地的一线希望。
他得出结论,只有一道“由犹太人的刺刀铸成的钢铁之墙”,才
能迫使阿拉伯人接受这种无从避免的情况。[50]
1923年,亚博京斯基发表了这项严酷声明。他那犹太人承受不起
理想主义的主张在此后的20年间得到了越来越强的逻辑支持。那不只
是为犹太人的巴勒斯坦配备一道由刺刀铸成的钢铁之墙以确保其安全
的问题,还是欧洲的犹太人在一个正在变得越来越近乎于到处都充满
敌意的世界上究竟能否生存的问题。
因为《凡尔赛和约》不仅让巴勒斯坦的犹太人感到痛苦失望。
1914—1918年的那场战争是“结束所有战争的战争”,将会废除过时
的现实政治,开创一个公正时代,扫除世代相袭的旧帝国,赋予所有
民族它们应该分得的自治权利。犹太人在巴勒斯坦的民族家园就是这
个理想主义方案的一部分。不过对大多数欧洲犹太人来说,同样重要
的是,这份和平条约向他们提供了保证,让他们在欧洲离散期间享有
完整的公民权。在迪斯雷利的推动下,主要国家在1878年的柏林会议
上第一次尝试保障犹太人的最低权利。但该条约的条款一直被回避,
尤其是在罗马尼亚。第二次更加彻底的尝试是在凡尔赛做出的。克伦
斯基的临时政府已经赋予俄国犹太人完整的权利。在所有被和平体系
建立、扩大或缩小的国家——波兰、罗马尼亚、匈牙利、奥地利、捷
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土耳其、希腊、立陶宛、拉脱维亚和爱沙尼
亚——向包括犹太人在内的被列出的少数民族赋予权利的条款在凡尔
赛被写入条约。于是理论上,在类似伍德罗·威尔逊总统和劳合·乔
治这些设计条约的人心中,犹太人无疑是主要受益人之一:他们在巴
勒斯坦得到了他们的民族家园,如果他们选择留在他们定居的地方,
他们也享有完整和有保障的公民权。
结果证明,《凡尔赛条约》是这场最严重的犹太人悲剧的关键环
节。因为它是不用刀剑的契约。它重新绘制了欧洲地图,对年代久远
的争端强加新的解决方案,却根本没有切实的执行手段。它随后引发
了20年不断升级的不稳定局面,它本身的条款引起的可怕仇恨占据了
主导地位。在这种不满、断断续续的暴力事件,以及不确定性的气氛
中,犹太人的地位非但没有改善,反而变得更加没有保障了。就像困
难时期总会发生的那样,犹太社区往往会成为一切不安和敌对的焦
点。犹太人对此已经习惯了。若仅限于此,他们还能免于成为当地特
定的仇恨目标。但如今又出现了一种敌意动机——犹太人对布尔什维
克主义的认同。
对此,犹太人要承担一定责任;确切地说,是一个特定政治类型
的犹太人要承担责任,他们是19世纪下半叶激进的政治活动中涌现出
来的犹太人:非犹犹太人,这些人作为犹太人,却完全拒绝犹太人的
存在。这些人都是社会主义者,在短暂的一段时间内,他们在欧洲和
犹太人历史中至关重要。他们中间最具代表性的是罗莎·卢森堡
(Rosa Luxemburg,1871—1919)。她来自波兰王国的扎莫希奇,她
是不折不扣的犹太人。她的祖先起码可追溯至20世纪的拉比,她的母
亲是拉比的女儿和姐妹,总是没完没了地向她引用《圣经》。而且更
没什么理由,她对犹太教或意第绪文化从未表示出一丁点兴趣(尽管
她喜欢意第绪笑话)。按照犹太社会主义历史学家罗伯特·威斯特里
奇所指出的,她对社会公正不同寻常的热情和对辩证法的迷恋似乎是
由一代代拉比学问孕育出来的。[51]但在其他所有方面,她都是一个极
端的马斯基尔。她对犹太民众一无所知。她的父亲是一名富裕的木材
商,把她送进了华沙一所贵族学院,里面主要是俄国官员的孩子。18
岁时,她偷渡出境,前往苏黎世完成学业。1898年,为了得到德国国
籍,她与一名德国画家建立了一段婚姻关系。后来,她将自己的整个
生命都投入了革命政治活动。
如果有可能避免,罗莎·卢森堡从不提及她的犹太人身份。她试
图忽略加诸她身上的反犹攻击,但这经常很困难,因为德国报刊上会
出现关于她的最丑恶的讽刺画。此外,拥有工人阶级背景的德国工会
会员和社会主义者对她的攻击都带有一种强烈的反犹色彩。他们不喜
欢她那种有智力优越感的论调,还有她对“工人们”想要什么的自以
为是的断言。她对此毫不在意。“对马克思的追随者来说,”她写
道,“就像对于工人阶级一样,犹太人的问题本身并不存在。”对犹
太人的攻击,在她看来,只局限于“俄国南部和比萨拉比亚偏远的小
村庄里面——换句话说,革命运动薄弱或者不存在的地方”。对那些
声称她同情针对犹太人的暴行的人,她无动于衷。“为什么你们要专
门拿出你们犹太人的苦难?”她写道,“我对普图马约可怜的印度受
害者、非洲的黑人……同样感到惋惜,我无法在内心为犹太贫民窟找
到一个专门的角落。”[52]
罗莎·卢森堡在道德和情感上的扭曲是试图迫使人采纳一种思想
结构而不允许人们从实际行为方式中逐步发展出思想的知识分子的典
型特征。东欧的犹太人并非资本主义制度的人为产物。他们是真实的
人,有自己的语言、宗教和文化。他们的悲哀同样足够真实,他们承
受迫害只是因为他们是犹太人。他们甚至拥有自己的社会主义政党
——创建于1897年的“崩得”(立陶宛、波兰和俄国犹太总工会的缩
写)。“崩得”积极地开展运动,为犹太人争取完整的公民权。但
在“社会主义国家”实现后犹太人是否应该获得一个自治国家的问题
上,“崩得”分子产生了分歧。他们对犹太复国主义同样感到困惑,
而且由于移民,他们的队伍始终在减员,所以他们往往会把自己的队
伍圈限在一道意第绪民族文化的防御工事中。
对犹太文化独特性的坚持让他们尤其为那些犹太社会主义者所厌
恶,比如完全否认犹太人一切社会或文化特质的罗莎·卢森堡。这些
人激烈地批判“崩得”分子的主张。他们对各个犹太政治组织的敌意
发展成为革命左派的正统观念。
对我们来说,如今很难回到那些非常聪明又受过良好教育却相信
这种理论的犹太人的头脑里看一看。但是他们中数以千计的人就是相
信了。他们痛恨自己的犹太人身份,摆脱它在道德上最能被接受的方
式就是为革命斗争。它为他们的革命斗争提供了一种独特的澎湃激
情,因为他们相信,斗争的成功将会让他们从犹太人负担中得到个人
解放,还会让全人类从专制中得到解放。
首先正是在俄国,犹太人被等同于革命暴力的现象最为醒目突
出。虽然1917年10月在那儿建立布尔什维克政府专政的起义缔造者列
宁不是犹太人,但执行代表是列昂·托洛茨基(1879—1940),原名
列夫·达维多维奇·布龙斯坦。他的父亲就是一名乌克兰农民,可托
洛茨基本人是敖德萨世界主义的产物(他上的学校是路德教会办
的)。他宣称犹太教和反犹主义对他的成长都没产生什么影响。可影
响显然是有的:在1903年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代表大会上(在伦敦举
行),他对犹太崩得分子的穷追猛打就有些不正常,近乎仇恨,他们
把这些人撵出会场,从而为布尔什维克的胜利铺平了道路。他抨击赫
茨尔是“无耻的冒险家”,一个“令人厌恶的人”。
对犹太人来说,这场革命的直接后果和长远的、本地区域和世界
范围的后果全都令人震惊。试图摧毁苏维埃政权的白俄军队把所有的
犹太人都当作敌人。在乌克兰,内战演变成为犹太人历史上最大规模
的屠杀。出现了超过1000起涉及杀害犹太人的独立事件,波及了乌克
兰700多个社区和俄国数百个社区。6万至7万名犹太人遇害。[53]在东
欧其他地方,类似这种把犹太人等同于布尔什维克的现象直接导致对
无辜犹太社区的凶残袭击。在波兰和贝拉·库恩政权倒台后的匈牙
利,袭击尤其血腥。整个20世纪20年代,袭击在罗马尼亚断断续续地
发生。在这三个国家,本国的共产党很大程度上是由非犹犹太人创建
并掌管的,而每一次付出代价的都是贫民窟和村庄里不关心政治并遵
守教规的传统犹太人。
为这一切增加了悲惨的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俄国的普通犹太人并
未从革命中得到好处。恰恰相反。他们本已从克伦斯基临时政府那里
获益不少,得到了完整的选举权和公民权,包括组建自己的政党和文
化团体的权利。在乌克兰,他们参加了临时政府;由一名犹太人负责
单独的犹太事务部;他们本会受到《凡尔赛条约》少数民族条款的保
护。在立陶宛,这些少数民族的保障实施得很不错,那里的大型犹太
社区也许是两次大战间隙东欧最令人感到满意的犹太社区。
借助于十月革命的爆发,《锡安长老会纪要》迅速传播,甚至在
反犹主义只是客厅而非街头现象的英国都一度产生了破坏力极强的影
响。《泰晤士报》驻俄罗斯的通讯记者罗伯特·威尔顿和《晨邮报》
的维克托·马斯登全都激烈地反布尔什维克,而且同样倾向于反犹。
两人认可被他们视为真实的《锡安长老会纪要》的说法。1919年11月
27日,《泰晤士报》以“犹太人和布尔什维克主义”为题登载了一封
信,包括一份来自“韦拉克斯”的投稿:“犹太教的本质……最重要
的是一种种族自豪感,对他们的优越性的一种信仰,相信他们最终会
胜利,深信犹太人的智慧胜过基督徒的智慧,简言之,就是一种与天
生的信念相一致的态度,这种信念就是犹太人是被选中的民族,总有
一天注定会成为人类的统治者和立法者。”《犹太世界》发表评
论:“韦拉克斯的信件标志着一个邪恶的新时代开始了……我们再也
不能说这个热爱《圣经》超过一切的国家没有反犹主义了。”[54]次年
年初,《晨邮报》的编辑H.A.格温为以《锡安长老会纪要》为基础的
佚名书籍《世界动荡的原因》写了一篇序言。它们可能是真的,也可
能不是真的,他写道:“它们主要关注的事实是,虽然包括那些内容
的书籍是1905年出版的,但犹太布尔什维克如今正在几乎分毫不差地
实施《锡安长老会纪要》中概述的计划。”他强调“目前布尔什维克
政府中95%以上是犹太人”。这份出版物列出了其中50名成员的一份名
单,包括他们的“假名”和“真名”,并声称这些人里面只有6个俄国
人、1个德国人,剩下的都是犹太人。[55]1920年5月8日,《泰晤士
报》基于《锡安长老会纪要》是真实的假设,发表了一篇题为“犹太
危险”的文章。文章问道,英国“逃过了德式秩序,难道要落入犹太
秩序”?
犹太人终生的朋友丘吉尔对英国海军武官在俄国首都被杀大为震
惊。犹太人是世界上最不一般的民族,他写道,他们对宗教的贡
献“ 价值胜过其他所有知识和其他所有学说” 。但是如今, 他
说,“这个令人惊奇的民族已经创建了另外一套道德和哲学体系,这
一套体系充斥的恨与基督教饱含的爱程度相仿”。[56]曾经被关进布尔
什维克监狱的维克托·马斯登带着可怕的传言回来了。“我们用问题
让马斯登先生应接不暇,”《晨邮报》报道,“问他谁要为他遭受的
迫害负责……他用三个字回答:‘犹太人’。”[57]《泰晤士报》的那
位威尔顿出版了一本书,宣称布尔什维克已经在莫斯科竖起了一尊加
略人犹大的塑像。[58]不过最后又是《泰晤士报》,在1921年8月发表
的一系列文章中首次证实《锡安长老会纪要》是伪造的。此后,英国
人的反犹主义浪潮迅速平息,宛若它的迅速涌起。贝洛克利用这次恐
慌创作了一本书《犹太人》,宣称布尔什维克的革命首次在英国掀起
了真正的反犹主义。但是等到这本书1922年2月面世的时候,已经错过
时机,所以反响冷淡。
但是法国的状况又是一回事,因为反犹主义在那儿根深蒂固,是
其自身的一种民族文化,而且它还将结出苦果。德雷福斯案件的重大
胜利给法国犹太人造成了一种最终获得接纳的错觉,这种错觉体现在
法国犹太人为改名提出的法律请求数量显著减少:1803—1942年整个
阶段只有377例。[59]法国的犹太意见领袖强调对犹太人的仇恨是外来
的、德国式的、引进的: “ 种族主义和反犹主义是一种叛国行
为。”犹太退伍军人们出版的小册子提出,“它们来自国外。它们是
那些渴望内战并希望重启对外战争的人引进的”。[60]1906年,在德雷
福斯案件胜利的高潮时期,以色列人联盟宣告反犹主义“已经死
去”。然而仅仅过了两年,莫拉斯[30]的法兰西行动和同样反犹的出售
保王党报纸的两个团体成立。1911年,出售保王党报纸的人在法兰西
喜剧院组织了反对戏剧《我死后》上映的暴力示威;戏剧作者是年轻
时做过逃兵的亨利·伯恩斯坦,骚乱的结果是这场戏不得不被舍弃。
[61]与英国不同,反犹煽动者在法国似乎一直都拥有天然的拥护者。他
们急不可耐地要利用布尔什维克恐慌和许多法文版《锡安长老会纪
要》的出现引发的虚假宣传。法国反犹主义的焦点从犹太人作为“金
钱权力”的角色转移至他们作为社会颠覆分子的角色。
犹太社会主义者,如莱昂·布卢姆(Léon Blum),从不尝试反驳
这种观点。布卢姆以犹太人作为社会革命者的弥赛亚角色为荣。犹太
人的“集体冲动”,他写道,“将他们引向革命;他们的批判能力
(我使用的是这个词语的最高意义)推动他们摧毁不再符合实际或无
法被理性证明合理的每种思想、每种传统形式”。在犹太人漫长悲伤
的历史上,他认为,“正义必将到来的思想”支撑着他们,他们的信
念是,世界总有一天会“被理性管理,一条法规胜过所有人,因此每
个人都各得其所。那难道不是社会主义的精神吗?那是这个民族古老
的精神”。[62]布卢姆在1901年写下了这些话。这些话在战后的背景下
变得更加危险。然而两次大战间隙法国犹太人中间最为著名的人物布
卢姆仍然坚称引领社会主义进程是犹太人的任务。他似乎认为甚至犹
太富人都会参与这个进程。实际上,虽然反犹的右翼把布卢姆看作犹
太激进主义的化身,可也有很多左翼辱骂他是犹太资产阶级的潜伏特
务。巴黎三分之一的银行家是犹太人,所以不管谁当权,左翼最喜欢
的论断是犹太人控制了政府财政。“他们与银行业和商业的长期联
系” , 让· 饶勒斯[31] 说, “ 让他们尤其擅长资本主义犯罪方
式。”[63]战后的几年,社会主义左翼成为法国共产党,一个反犹群
体,尽管隐讳,可还是参与了林林总总起劲的毁谤攻击,其中大多数
是冲着布卢姆个人去的。事实上,布卢姆及法国地位最重要的犹太人
始终低估了法国不管是右翼还是左翼的反犹主义,然而对于整个事态
并没有什么影响。
然而在美国,布尔什维克的上台及其与激进犹太人的联系却造成
了最严重的后果。在法国,犹太人虽然受到来自右翼和左翼的抨击,
但这个国家在整个20世纪20年代甚至20世纪30年代始终在慷慨地接纳
犹太难民。可是在美国,布尔什维克恐慌实际上终止了无限制移民政
策,该政策在1881—1914年一直是东欧犹太人的救星并使得大量美国
犹太人出现。即使在战前,实施移民限额的企图也一直存在,不过成
功地受到了美国犹太人委员会的抵制;该组织成立于1906年,目的就
是要与这个或其他的威胁做斗争。但战争结束了美国民主扩展的极端
自由主义阶段,它甚至开始了一段持续10年的仇外时期。1915年,为
了控制少数群体,包括(所谓)挑战了美国社会和道德规范的犹太
人,三K党重建。同年,麦迪逊·格兰特[32]创作了一本书,名为《伟大
种族的消逝》,这本书由于声称美国优越的种族血统正被无限制的移
民破坏,尤其是东欧的犹太人,一时间落得声名狼藉。美国介入战争
后颁布的反间谍法(1917)和惩治叛乱法(1918),作用就是把外国
人与叛国罪联系起来。
俄国的布尔什维克化让美国的反犹活动进一步合法化。于是,民
主党的司法部部长米切尔·帕尔默针对被他称为“出生在国外的颠覆
分子和煽动者”发动了1919—1920年的“红色恐慌”。他声称“有组
织地鼓吹托洛茨基学说的这些人中有6万人在美国”,托洛茨基本人就
是“不光彩的外国人……纽约市所知的最低下的那种人”。米切尔和
他的盟友散布的资料大多是反犹的。一份名单显示,31名苏联高级领
导,除了列宁,都是犹太人;另一份分析了彼得格勒苏维埃成员,显
示388人只有16人是俄国人,剩下的都是犹太人,其中265人来自纽约
下东区。第三份档案显示推翻沙皇政府的决定实际上是1916年2月14日
由一群纽约犹太人做出的,包括百万富翁雅各布·席夫。[64]
结果就是1921年移民限额法的出台,该法案规定任何一年接收移
民的数量都不能超过美国1910年实有少数民族存量的3%。1924年约翰
逊-里德法案将这个数值降低至2%,将基准年份前溯至1890年。最终效
果要达到减少总移民数量至每年15.4万,缩减波兰、俄国和罗马尼亚
几乎完全是犹太人的配额,降至总数8879。法案有效地中断了犹太人
向美国的大规模移民。其后,犹太人的组织不得不奋力抗争,防止这
些配额被完全取消。1933—1941年艰难的9年间,他们设法让15.7万名
德国犹太人进入美国,他们将之视为一种胜利,而这个数字大概只与
1906年一年内进入美国的人数相当。
两次大战期间的美国犹太社会不该被看作身处四面楚歌之中。到
了1925年,它的总人数超过450万,正快速成为世界上规模最大、最富
有和最具影响力的犹太社会。犹太教是美国的第三大宗教。犹太人不
仅受到接纳,还正在成为美国精英的一部分,并已经为塑造美国母体
做出了决定性贡献。他们从来不具备财政影响力,而在一些欧洲国家
他们不时地还具备这种影响力,因为在20世纪20年代之前,美国经济
的规模已经如此庞大,以至于没有一个群体,无论多么大的群体,能
够在其中占据主导位置。但在银行、股票经纪、房地产、零售、分销
和娱乐行业,犹太人扮演了强有力的角色。犹太家庭满怀热忱地抓住
了美国向他们敞开的机会,让他们的孩子获得更高水平的教育,让越
来越多的犹太人有可能在各行各业获得成功,这一点或许更重要。虽
然几所大学,尤其是常春藤联盟,对犹太人实施配额限制。但实际上
犹太人高等教育的拓展并没有人数上的限制。及至20世纪30年代初,
纽约市大学生将近50%是犹太人,犹太大学生在全国的总数量是10.5
万,超过大学注册总人数的9%。
因此,从古至今破天荒地,犹太人能够为全社会的利益施展创造
性的立法才能了,他们的这种才能是历经如此漫长的拉比传统培养出
来的。1916年,历经4个月的提名斗争,路易斯·布兰代斯(Louis
Brandeis,1856—1941)成为最高法院第一位犹太成员。他还是一名
神童,来自布拉格一个犹太开明家庭,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他在哈佛
大学法学院获得了那里有记录以来最高的分数,40岁之前的业务就为
他带来了超过两百万美元的财产。美国犹太人的特点是,精英们只要
认为其切实可行,总会认为接受犹太复国主义才足够可靠,因此布兰
代斯成为美国最主要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但更重要的是他对改变美国
法律体系的方向所做的努力。甚至在加入最高法院之前,他就在《马
勒诉俄勒冈州案》(1908)中撰写了“布兰代斯意见书”,他在意见
书中为州法律限制女性工作时间做出辩护。在这份意见书中,他主要
依靠的不是已有判例,而是关于法律合意性的一般道德和社会论据,
包括超过1000页的统计数据。这件事体现了开明权威政体者具备的创
造性解释的哲学思想及用以支撑它的勤奋精神。
身为最高法院法官的布兰代斯可以将“社会学法学”的原则推向
美国联邦法律哲学的中心,从而还可以在符合宪法的情况下将法院变
成富有创造性的立法机构。作为接受过正统教育并将美国的公共精神
视为雅典和耶路撒冷相结合的开明犹太人——一位现代的斐洛,千真
万确!——他认为最高法院不仅应该支持宗教的多元化,还应该支持
经济制度的多元化,甚至意见的多元化。他认为这个观点是正确的,
他裁定《惠特尼诉加利福尼亚州案》(1927),“阻止思想、希望或
想象是很危险的,恐惧造成镇压,镇压造成仇恨,仇恨是对稳定政府
的威胁,安全之路存在于自由探讨假设的冤情和提议的解决办法的机
会,而且对恶议进行适当的纠正是好事”。[65]
1939年,高等法院里出现了他的一位重要效仿者,费利克斯·法
兰克福特(Felix Frankfurter,1882—1965)。他12岁就移民至下东
区,从纽约市立大学升学至哈佛大学,把他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用
于在现代世俗背景下辩论犹太律法的一个中心问题——如何平衡个人
自由需要和公共需求。在向国旗行礼的问题上,法兰克福特站在国家
一边反对持有异议的少数派(耶和华见证会):“历史上属于最被轻
视和最受迫害的少数派那些人不可能对受我们宪法保障的自由无动于
衷……但是作为法官,我们既不是犹太人,也不是非犹太人;既不是
天主教徒,也不是不可知论者……作为最高法院的一员,我没有理由
把自己对政策的个人见解写入宪法, 无论我多么深沉地珍视它
们。”这令人欣慰地反映了美国犹太人作为联邦一分子的成熟。[66]
不过,美国犹太人不仅仅参与了对现有体系的基础改造,如法律
体系,还参与引进和输送新的体系。巴黎和维也纳的犹太音乐家,从
哈莱维到奥芬巴赫再到施特劳斯家族,已经为舞台创立了全新的音乐
演出范畴,还有使其成为可能的剧院、歌剧院,以及管弦乐队。同样
的人才组合很快就在纽约站稳了脚跟。1863年,奥斯卡·哈默斯坦一
世(1847—1919)到达那里,先是在一家雪茄工厂工作(与其他无数
犹太人一样)。20年后,他的儿子奥斯卡·哈默斯坦二世(1895—
1960),作为剧作家,在创作美国“音乐剧”,一种综合戏剧的新形
式方面,继续发挥重要作用。从《罗丝·玛丽》(1924)和《沙漠之
歌》(1926)开始,他与另一个纽约人杰罗姆·科恩(1885—1945)
一同创作了美国音乐的典范《演艺船》(1927),之后40岁出头的他
与理查德· 罗杰斯( 1902—1979 ) 合作, 用《俄克拉荷马》
(1943)、《旋转木马》(1945)、《南太平洋》(1949)、《国王
与我》(1951)和《音乐之声》(1959)将这种或许是所有美国艺术
形式中最具特色的体裁推上新的巅峰。这些美国音乐作家走上创作的
道路五花八门。罗杰斯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音乐艺术学院。欧文·柏
林(出生于1888年),一位俄国领唱者的儿子,1893年来到纽约,找
到了一个歌唱侍者的工作,没受过音乐训练,从未学过识乐谱。乔治
·格什温(1898—1937)一开始是在一家音乐出版社作雇佣钢琴师。
这些人共同拥有的是惊人的勤奋和全新的理念。科恩为104部舞台演出
和电影写了1000多首歌曲,包括《老人河》和《烟雾弥漫你的眼》。
柏林也创作了1000多首歌曲,为《礼帽》《飞燕金枪》等配乐。他
的“亚历山大的爵士乐队”(1911)实际上开创了爵士时代。13年之
后,格什温的《蓝色狂想曲》经保罗·怀特曼管弦乐队的演奏,让爵
士乐登上了大雅之堂。弗里德里克·勒韦的《窈窕淑女》、弗兰克·
勒瑟的《红男绿女》、哈罗德·阿伦的《绿野仙踪》和莱昂纳德·伯
恩斯坦的《西区故事》同样遵循了在严格的票房保障下不断创新的传
统。[67]
美国犹太人还把他们在演艺理念和演艺组织方面的才华带入正在
发展中的新兴技术。1926年,戴维·萨尔诺夫(1891—1971)创建了
第一家无线电集团——美国全国广播公司,作为美国无线电公司的服
务部门;1930年,他成为后者的董事长。与此同时,威廉·佩利(出
生于1901年)正在合并竞争对手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时机一到,他们
二人便推出黑白电视,然后是彩色电视。犹太人还为这些革新式的媒
体提供了不少第一代表演人才:席德·西泽和埃迪·坎特、米尔顿·
伯尔、艾尔·乔森和杰克·本尼、沃尔特·温切尔和戴维·萨斯坎
德。[68]百老汇音乐剧、无线电和电视都是犹太人离散历史中一条基本
原理的例子:犹太人在商业和文化方面开启一片崭新的领域,在其他
同行有机会占领该领域,建立行会或行业壁垒并拒绝他们入内之前就
在一张白纸上留下他们的印记。
不过最突出的例子是电影产业,这个行业几乎完全是由犹太人创
建起来的。这能否算是他们在塑造现代时期方面最重要的贡献确实尚
存争议。因为如果说爱因斯坦建立了20世纪的宇宙学,弗洛伊德建立
了20世纪独具特色的心理学,那么为这个世纪提供全民流行文化的正
是电影。不过其中有些讽刺意味,犹太人没有发明电影。1888年,托
马斯·爱迪生开发出第一台能用的电影摄影机,即活动电影放映机
[33],但他并不打算把它用于娱乐业。他说,它将是“宣传理性的最重
要工具”,是为了文明民主而设计的,要展示世界的本来面目,彰显
与“东方神秘传说”截然相反的现实主义道德力量。[69]如此一项理性
主义运动很有可能吸引犹太先驱的兴趣。实际上,他们把它变成了截
然不同的东西。因为爱迪生的电影构想行不通。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
对此等闲视之。在刚开始的10年间,它基本上没取得什么进展。
于是,19世纪90年代末,贫穷的犹太移民把电影院与游乐场——
他们为跟自己一样的人创造出来的另一种设施——结合起来。1890
年,纽约没有一家游乐场。到了1900年,游乐场超过1000家,其中50
家已经有了5分钱电影院。8年后,单单纽约就有400家5分钱电影院,
而且它们正在传播至所有的北方城市。它们只收5分钱,吸引了最贫穷
的城市贫民。当时为他们制作的数百部电影短片都是默片。那就是一
个有利条件。因为大多数常来的观众几乎不会英语。它完全是一种移
民艺术形式。所以这正是适合犹太企业的理想环境。
起初,犹太人并没有涉足发明和创新领域。他们只是拥有5分钱电
影院、游乐场、剧院。电影制作的整个流程和早期短片大多是由出生
在美国的新教徒完成。在费城这个重要的犹太人中心从事经营的西格
蒙德·卢布林是个例外,他或许本可以把那里变成这个行业的中心。
但是当剧院老板们开始为了给他们的移民观众制作想看的短片而转入
制作时,卢布林已经与其他专利拥有者合作,成立了一家大型的专利
公司,从电影制作者那里抽取不菲的专利费。正是在那时,犹太人率
领这个行业走上了一条新的“出埃及”之路,离开盎格鲁-撒克逊裔新
教徒占统治地位的东北部“埃及”,来到“应许之地”加利福尼亚。
洛杉矶有阳光、宽松的法律,还可以迅速逃进墨西哥躲避专利公司的
律师们。[70]刚到加利福尼亚,犹太人在合理化改革方面的本事就有了
用武之地。1912年,那里有超过100家小制作公司。它们迅速合并成为
8家大公司。其中环球、二十世纪福克斯、派拉蒙、华纳兄弟、米高梅
和哥伦比亚基本上是犹太人创建的,而且犹太人在另外两家公司联美
和雷电华同样扮演了重要的角色。[71]
几乎所有这些犹太电影人都符合一种模式:他们都是移民或者移
民的下一代,他们贫穷,有的还是赤贫,许多人来自有12或12个以上
孩子的家庭。他们中的第一位,卡尔·莱姆勒(1867—1939),来自
劳普海姆的移民,是家里13个孩子中的第10个。他从事过文职工作,
做过记账员和服装店经理,后来开设了一家5分钱电影院并将其变成连
锁影院,开创了电影发行业,之后于1912年成立了第一家大型电影公
司——环球影业。马库斯·洛伊(1872—1927)出生在下东区,是一
名移民服务生的儿子。他6岁卖报纸,12岁辍学从事印刷行业,然后是
皮草行业,18岁成为个体皮草经纪,到了30岁已经破产两次,成立了
一家院线并将其整合为米高梅。威廉·福克斯(1879—1952)出生在
匈牙利,家里有12个兄弟姐妹,童年时从纽约的城堡花园移民站过关
入境。他11岁辍学进入服装行业,自己创业但业务不断萎缩,随后改
行经营布鲁克林的游乐场直到建立一家电影院线。路易·B.梅耶
(1885—1957)出生在俄国,是一位希伯来学者的儿子,也是童年时
期从城堡花园进入美国的,8岁开始从事废品买卖,19岁有了自己的废
品生意,22岁开了一条院线,1915年,制作了第一部A级大片《一个国
家的诞生》。华纳兄弟来自波兰贫穷的鞋匠家庭,家里有9个孩子。他
们卖过肉和冰激凌,修过自行车,在游乐场招揽过顾客,做过巡回主
持人。1904年,他们购买了一台电影放映机,自己主持演出,让他们
的姐妹罗丝弹钢琴,让12岁的杰克唱高音。他们在好莱坞实现了进入
有声电影的突破。联美的共同创始人约瑟夫·申克经营过一家游乐
场。萨姆·戈尔德温做过铁匠的助手和手套推销员。另一名下东区
人,哈里·科恩,当过电车售票员,后来从事歌舞杂耍表演。杰西·
拉斯基是个短号号手。萨姆·卡茨是个小邮递员,但10多岁的时候就
拥有了3家5分钱电影院。多尔·沙里在一家犹太人度假村做过服务
生。来自拉比家庭的阿道夫·朱克做过皮草推销员。达里尔·扎纳克
也是一样,用一种新的皮草搭扣赚到了自己的第一笔钱。不是所有的
先行者都能保住财产和自己成立的电影公司。有的人破产;福克斯和
申克甚至进了监狱。
这些人不起眼,他们的顾客也不起眼。纽约的银行过了很久才拿正眼看他们。他们的第一位大出资人是加利福尼亚的移民同胞A.P.詹尼尼,他的意大利银行最终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银行——美国银行。他们的身后是数百年的贫困,所以他们看上去就是那个样子。他们身材矮小,正如电影历史学家菲利普·弗伦奇所说:“在电影大亨们聚会时,人们在离地5英尺半的高度挥舞镰刀不会伤及很多人的,有的人没准儿都听不到嗖嗖的声响。”[72]带着穷人跟着自己在物质和文化方面力争上游的强烈愿望驱使着他们。朱克吹嘘自己把无产阶级的游乐场变成了中产阶级的宫殿:“谁为你们清扫了肮脏的5分钱游乐场?谁为你们安装了豪华的座椅?”戈尔德温将自己的文化目标定义为把“建立在艺术和高雅的坚实基座上的画面”。他们的新电影院文化并非没有传统犹太人的特征,尤其是在批判式幽默方面。马克斯兄弟提供了不起眼的人看待传统世界的视角,更确切地说,是犹太人一贯看待主流社会的方式。不论是在《动物饼干》中审视盎格鲁-撒克逊裔新教徒社会,在《歌声俪影》中审视其文化,在《趾高气扬》中审视其校园,还是在《大商店》中审视其商业或者在《鸭羹》中审视其政治,它们都展现出一种对现有制度的令人不安的入侵。它们搅乱了平静,让“正常人”陷入困惑。[73]
但是,一般说来,好莱坞的统治者不想对社会多加搅乱。20世纪
30年代,为来自德国电影业的犹太流散者提供了一处安全港的同时,
他们还试图对其施加一种顺从的精神。那是他们的民族同化形式。正
如犹太人在18世纪对零售业进行了合理化改革并在19世纪开设了第一
家大商场一样,他们都是为顾客提供服务。“如果观众不喜欢一部电
影,”戈尔德温说,“他们肯定有充足的理由,公众从不出错。”[74]
因此他们极为重视市场。这里也有一种讽刺。电影是古典希腊时代之
后第一种向全体民众展现自我的文化形式,就像所有居住在城邦的人
都可以被纳入竞技场、剧院、学园或戏院一样,现在所有美国人差不
多可以同时看电影。1929年,印第安纳州曼西的一份研究发现,那里
的9家电影院每周上座数是总人口的3倍。[75]后来演变为电视形式的电
影是向20世纪末期消费社会迈出的巨大一步,它比其他所有体系都更
为迫切地为普通工人带来一种对更好生活的憧憬。因此,与司法部长
帕尔默和麦迪逊·格兰特料想的相反,对美国生活方式的概念进行程
式化、美化和大众化的正是好莱坞的犹太人。
美国的方式自然有其比较黑暗的一面。两次大战之间,美国犹太
人开始贴近他们的民族形象。他们还成为这种形象中更令人反感的特
征的一部分。正如百老汇的音乐剧和好莱坞的电影一样,犯罪,尤其
是种类日新月异的犯罪,是大胆的犹太人有可能涉足的领域,他们一
开始不会遇到非犹太人的正经阻碍。在欧洲,犹太人经常被人与贫穷
有关的一些犯罪联系起来,如买卖赃物、扒窃和不严重的诈骗。他们
还发展出需要高度组织和远程网络的犯罪模式,如白奴贸易。19世纪
末叶,这项生意随着犹太人极高的出生率从东欧做到了拉丁美洲,而
且被标上了强烈的犹太特色。数量惊人的犹太娼妓遵守安息日、犹太
节日和饮食教规。在阿根廷,她们甚至有自己的犹太会堂。此外,正
因为犹太人在这个行当地位突出,正统的犹太机构竭力想要在世界各
地消灭它并为这个目标建立了专门团体。[76]纽约的犹太罪犯,除了犹
太人常见类型的犯罪之外,主要集中在勒索保护费、纵火和给马匹投
毒。同样,犹太社会做出的反应是掀起预防犯罪的运动,包括建立感
化学校。[77]对于小打小闹的犹太人犯罪,这种努力效果显著。其实如
果没有禁酒令,犹太人的罪犯群体本可以在20世纪20年代末叶缩减至
一小撮而已。
然而非法酒类生意为机灵的犹太人提供了非常诱人的机遇,他们
为这种生意寻找借口并组织筹划。犹太人罪犯很少使用暴力。正如犹
太社会学权威阿瑟·鲁平所言:“基督徒用他们的双手犯罪,犹太人
用他们的头脑犯罪。”典型的、赫赫有名的犹太罪犯“油拇指”雅各
布·古齐克(1887—1956)是阿尔·卡彭[34]的记账员和会计。另一位
是阿诺德·罗特施泰因(1882—1928),大公司犯罪的先行者,被描
绘成达蒙·鲁尼恩[35]小说中的“智囊”、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了
不起的盖茨比》中的梅耶·沃夫希姆。然后还有梅耶·兰斯基,他建
立了一个在自己生前就覆灭的赌博帝国,他在1971年申请以色列公民
身份时被拒。
可是随着这些向社会上层流动的犹太罪犯的崛起,他们发觉自己
同样在使用暴力。被称为“法官”的路易·莱普克·布哈尔特(1897
—1944)被联邦调查局称为“美国最危险的罪犯”;1944年,他协助
组织辛迪加或者说谋杀有限公司,1944年因谋杀罪在新新监狱被处
决。根据布哈尔特的指示,辛迪加杀手谋杀了违抗指令要去杀害托马
斯·E.杜威[36]的私彩组织者“荷兰舒尔茨”阿瑟·弗莱根海默(1900
—1935);而且辛迪加还要为“巴格西”本杰明·西格尔(1905—
1947)的死亡负责,后者曾为其在拉斯维加斯组建组织,后来与他们
决裂。最终,以“萨米紫”塞缪尔·科恩为首的犹太人组织了臭名昭
著的底特律紫帮,后者掌控了这座城市的贫民窟,直到被黑手党接
管。不过试图比较犹太人和意大利人在美国的犯罪情况没什么用处。
虽然声名狼藉的犹太罪犯举办正统葬礼的人数多得惊人,但与黑手党
在西西里不同,有组织的犹太人犯罪并非对特定社会环境的反应,而
且绝不会享有丝毫的公共认可。因此,它已被证明为一种暂时的现
象。[78]
如果说犹太社会对犹太人犯罪,特别是白奴生意,做出羞耻和厌
恶的反应,并尽其所能地对自己人中间的犯罪分子进行再教育,那么
还有很多美国犹太人,无论好坏,他们对具有犹太倾向的观念一概厌
恶,竭尽全力地彻底拒绝犹太特殊主义。不只是再也不去犹太会堂和
再也不遵守律法的问题,而是有意识地努力不再认为自己是犹太人的
问题。甚至布兰代斯都在1910年抨击“倾向于保持出身不同的生活习
惯或思考习惯”是不受欢迎的,“不符合兄弟情谊的美国理想”,强
调犹太人身份就是“不忠”。[79]但这样的努力,比如布兰代斯的情
况,常常会在反犹经历突然而至的影响下失败。于是,他最后又走向
了相反的极端:“要做好的美国人,”他说,“我们必须做更好的犹
太人,要做更好的犹太人,我们必须成为犹太复国主义者。”[80]有的
犹太人会在这两个极点之间不安地漂移不定。著名的例子是伯纳德·
巴鲁赫(1870—1965),一个约瑟式的人物。他曾为历届总统提供意
见,并且被认为刚好在市场崩盘之前清空股票从而在1929年大发横
财,现在我们知道那不是真的。[81]查尔斯·库格林神父,底特律反犹
广播的神父,曾经称他为“美国的代总统、华尔街的无冕之王”。巴
鲁赫竭尽全力想要摆脱犹太人的形象。得益于他妻子是新教徒的有利
条件,他一度进入了《社会名人录》,而这份名录当时还禁止登载席
夫、古根海姆、塞利格曼和沃伯格家族的人物。他在非犹太人的阿迪
朗达克聚居地度假。但这根弦随时都会被扯动,告诉他:到此为止,
再难寸进。1912年,他受到了侮辱,他的女儿贝尔那时莫名其妙地被
曼哈顿布里尔利学校拒绝录取,虽然她已经通过了入学考试。“那是
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打击,”他写道,“因为它伤害了我的孩子,并让
我此后多年的整个人生备感难过怨愤。”尽管在养马方面成就斐然,
但他自己历经激烈斗争才得以被选入上流社会的奥克兰高尔夫球俱乐
部,才能得到贝尔蒙特公园跑道围场的入场资格。他从没能进入大学
俱乐部或大都会俱乐部。[82]即使在美国,一个犹太人,无论他多么富
有、多么有影响力、多么有人脉有关系,都会被推回自己的队列;正
是这种甚于其他一切的现象让他们这个社会保持团结。
不过一些极端民族同化主义者的确也在设法摆脱他们的犹太人身
份, 至少要让他们自己觉得满意。沃尔特· 李普曼( Walter
Lippmann,1889—1974),报纸评论家,在他那个年代跟巴鲁赫一样
有影响力,毕生都在融入周围的环境。他的父母,来自德国的富裕服
装厂主,送他进入上流社会的萨克斯男子学校。这家人会去埃马努埃
利犹太会堂,他们拒绝承认懂意第绪语,他们的目标是避免成为他们
说的那种“东方人”。成群结队的东方犹太移民让他们感到惊恐。
《美国希伯来人》说出了他们的担忧,其中写道:“我们所有人都觉
察到我们不只对那些教友有亏欠……还对我们自己有亏欠,我们将会
被我们的外邦邻居视为对我们这些教友兄弟的天然资助者。”在哈佛
大学,被著名的“黄金海岸”俱乐部排除在外让李普曼暂时成为社会
主义者。但他很快判定反犹主义很大程度上是犹太人把自己弄得“太
招摇”而招致的惩罚,那是他最喜欢用的批评字眼。他写道:“相比
于对待其他民族, 对于犹太人的错误, 我个人的态度要严厉得
多。”[83]他抨击犹太复国主义者“双重效忠”,抨击“我们美国大城
市里富有、粗俗和自负的犹太人”,说他们“或许是降临在犹太民族
身上的最大灾难”。[84]
李普曼是有教养的自由主义者,他只想(在他看来)避免被归类
为犹太人。一方面,他无法让自己认同哈佛大学针对犹太人的限额,
因为本不应该“有基于种族、信仰、肤色、阶级或地区的入学考
试”。另一方面,他赞同犹太人超过新生数量的15%将是“灾难性
的”。他认为解决方法是马萨诸塞州的犹太人能有一所他们自己的大
学,而哈佛大学可以从更广泛的地区招收学生,从而稀释犹太人的比
例。“我认为犹太人不是无辜的受害者。”他写道,他们有“很多令
人忧虑的个人习惯和社会习惯,这些习惯是经由一段苦难历史挑选出
来的,又得到了一种伪善神学的强化”。非犹太人的“个人举止和生
活习惯”“明显比犹太人普遍的举止和习惯优越”。[85]李普曼无法得
到被他看重的所有社会奖励,这样的现实激发出了这种犹太人自我仇
视心理。他加入了纽约的河流俱乐部和华盛顿的大都会俱乐部,却无
法进入连线和尼克博克俱乐部。
他们否认身份或克制由于身份引起的自然情感,或许这些犹太人
最不幸的地方在于对他们由于身份遭受的苦难近乎固执地视而不见。
半个世纪以来,李普曼也许是所有美国评论员中最聪明的——在所有
议题上,除了那些对犹太人有影响的议题之外。与法国的布卢姆一
样,他认为希特勒的反犹立场并不重要,只把他归类于德意志民族主
义者。1933 年5 月, 纳粹烧毁犹太人书籍之后, 他说, 迫害犹太
人,“满足那些觉得必须征服什么人的纳粹的欲望……是一根保护欧
洲的避雷针”。不能用革命的恐怖评价法国,不能用3K党评价新教
徒,或者就此而言,“不能用他们的暴发户评价犹太人”,因而不能
用纳粹的反犹主义评价德国。他把希特勒的一次演讲说成“有政治家
风范”,“一个真正文明的民族的真实声音”。[86]不过对纳粹和犹太
人发表这两番评论之后,他在此后悲惨不幸的12年间对这个话题保持
了沉默,对死亡集中营只字未提。视而不见的另一种形式是罗莎·卢
森堡的解决方式;杰出的剧作家莉莲·海尔曼(Lillian Hellman,
1905—1984)就采用了这种方式,她的戏剧《双姝怨》(1934)和
《小狐狸》(1939)是那个10年间百老汇著名的成功兼丑闻作品。她
歪曲了自己的犹太人道主义,(跟成千上万犹太知识分子的做法一
样),以至于根据后面发生的事件来看,她的反纳粹剧本《守望莱茵
河》(1941)看待犹太人困境的视角非常古怪。面对本民族的命运,
她不允许自己对正义的热爱在愤怒的抗议中寻找到它自然的表达。于
是它被扭曲成一种用拉比的固执来捍卫的铁石心肠的正统意识形态。
避免面对犹太人现实状况的需要导致她用虚构改编真实。只是在1955
年,她接触了《安妮日记》的编剧工作,而这部电影实际上从这个悲
剧中删除了犹太人的元素。
美国犹太社会的这些困惑、分歧和迟钝,尤其是存在于知识分子中间的,有助于解释美国犹太人为何如此反常地无法影响两次大战之间的欧洲事态,甚至无法控制美国国内的舆论,尽管他们这时已经开始有了相当地位。美国的反犹主义,正如民意调查显示,在整个20世纪30年代稳步抬头,到1944年达到顶峰;民意调查还显示(如1938年),70%~85%的国民反对为帮助犹太难民而增加配额。民意调查专家埃尔莫·罗珀警告说:“反犹主义已经蔓延到全国各地,在城市中心尤其凶猛。”[87]
我们现在必须把德国的事件放在欧洲和美国的这种背景之下来讨
论。德国是欧洲最强大的经济、军事和文化强国,它在1933—1945年
对犹太人的攻击是现代犹太人历史上的重要事件。它在很多方面仍然
是个神秘事件:不是被数量触目惊心的文件证明的事实,而是动机。
德国是世界上受教育情况最好的国家,是第一个实现成年人全民识字
的国家。1870—1933年,德国的大学在几乎每个学科上都是世界上最
优秀的。为什么这样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家会对犹太人实施规模庞大、
组织有序却毫无意义的暴行呢?受害者的身份让这种神秘色彩更加浓
重。19世纪,德国和犹太人的命运紧密交织。如同弗里茨·斯特恩[37]
指出的,1870—1914年,德国人突然之间发展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活
跃强国,与此同时,犹太人同样突然之间发展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活
跃民族。[88]二者在极大程度上是相互扶持的。它们共同拥有的很多特
征当中就有对学问近乎狂热的挚爱。有才干的犹太人喜爱德国,因为
它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地点。现代犹太文化的框架基本上是日耳曼式
的。不过反过来,正如魏茨曼在他跟贝尔福的那次著名谈话中指出的
那样,犹太人为德国付出他们最出色的一切努力,造就了它的伟大。
比如,从其建国到1933年,德国获得的诺贝尔奖超过其他国家,约占
奖项总数的30%;在德国获得的奖项里,犹太人贡献了将近三分之一,
在医学上,贡献了一半。[89]所以德国攻击犹太人不只是大规模谋杀;
从真正的意义上来说,那还是大规模弑亲。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呢?
试图提出的解释已经充斥了所有的图书馆,但最后它们似乎始终都不够充分。这项历史上最重大的罪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依然迷雾重重。但仍然可以归纳出其中主要的组成部分。最重要的可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它对德意志民族产生了令人震惊的影响。就在他们向伟大攀登并即将抵达巅峰的时候,他们自信地踏入第一次世界大战。经历可怕的牺牲之后,他们最终输掉了这场战争。悲痛和愤怒令人发疯;对替罪羊的需要刻不容缓。
战争还有第二个影响。它改变了德国的处世方式。战前的德国是
欧洲最守法的国家。民众暴力闻所未闻,这不是德国的作风。虽然反
犹主义无处不在,但对犹太人的身体暴力从未也不可能发生在德国,
更不必说反犹骚乱。战争改变了一切。它让人们习惯了无处不在的暴
力,然而在德国它还激发出一种绝望的暴力。1918年的停战协议并没
有为中东欧带来和平。它只为两次巨大、公开的战端中间带来20年的
间隔,但在那20年间,暴力在不同程度上成为主要的政治裁决方式。
左翼和右翼全都使用暴力。犹太人在所有这些靠武力推翻现有秩序的
企图中都表现突出。巴伐利亚的共产主义运动不仅仅包括犹太政客,
如艾斯纳,还有犹太作家和知识分子,如古斯塔夫·兰道尔、恩斯特
·托勒和埃里希·米萨姆。右翼的回应则是组织退伍军人的私人武装
——自由军团。
犹太极端主义者,如罗莎·卢森堡和艾斯纳,完全是被谋杀的。
犹太对手“被处理掉”的现象不再稀奇。1919—1922年4年间,德国发
生了376起政治谋杀,除了22起之外,针对的都是左翼人物,其中很多
是犹太人。一位是外交部部长沃尔特·拉特诺。法庭会对那些退役的
暴徒从轻发落,甚至几乎没有人受到审判;被判处4个月以上刑期的就
更少了。[90]1922年,德高望重的犹太作家马克西米利安·哈登差点儿
被两名反犹分子打死,法庭却认为他“不爱国的文章”构成了“可减
轻处罚的情节”。
正是在这种激进退役军人暴力横行的背景下,阿道夫·希特勒出
现了。他是奥地利人,1889年出生在奥地利——巴伐利亚交界处,是
一个小官员的儿子。他住在林茨,后来又居住于卡尔·卢埃格尔掌管
的维也纳。他有一份卓越的战争履历,还遭受过毒气的严重伤害。希
特勒后来在《我的奋斗》(1924)中宣布他是从青年时期才逐渐意识
到“犹太人问题”的,可证据很明显,他的父亲是个反犹分子,因此
他的整个童年和青年都在接触反犹理念。犹太人成为而且始终是他毕
生的执念。他的个人激情,更重要的是他超常的意志力,在德国针对
犹太人的战争中处于首要地位。没有他,这场战争本不会发生。另
外,如果没有德国内部让他唾手可得的破坏性因素,他也不会造成多
大的危害。他有创造政治活力的非凡本领,能够结合两种力量来源,
创造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来。就这样,他将德国工人党,与退役的
暴徒群体紧密结合起来,为其提供一个反犹的平台,将其改造为一个
群众性政党,纳粹党,包括其军事派别冲锋队。冲锋队为他自己的集
会提供保护,驱散其对手的集会。接着,他把战争的两种影响——对
替罪羊的需要和对暴力的崇尚结合起来,将结果聚焦在犹太人身
上:“如果在战争初期或整个战争期间,这些希伯来蝎子有1.2万人或
1.5万人被投进毒气中,就像我们来自各行各业最好的几十万名工人不
得不在前线忍受的那样,那么数百万人的牺牲就不会白费。”[91]
希特勒的反犹主义由所有老一套因素组成,从基督徒的“犹太
猪”到伪科学的人种理论。但他的反犹主义在两个方面与众不同。首
先,对他来说,它是对这个世界的完整阐述,是一种世界观。虽然德
国其他的政治团体也涉及反犹主义,甚至对其极为重视,但纳粹是将
其作为自己计划的中心和目标(虽然他们会根据自己的听众改变侧重
点)。其次,希特勒是奥地利人,但他选择成为泛日耳曼主义者,
1914年加入了德国军队,而不是奥地利军队;所以他的反犹主义结合
了德国和奥地利模式。战后的德国到处都是德裔俄国难民、波罗的海
德国人、前沙皇旧式反犹团体成员,如黑色百人团、黄衫军、俄罗斯
人民联盟。他们无不强调犹太人和布尔什维克的联系,这一点成为希
特勒思想体系的核心部分。阿尔弗雷德·罗森贝格,一个波罗的海德
国人,成为纳粹的首席理论家。俄国人格特鲁德·冯·塞德利茨让希
特勒得到了(1920)《民族观察报》并将其转变为反犹日报。[92]相对
于其他一切威胁,近现代的德国,尤其是普鲁士,一直对俄国的威胁
更为担心。希特勒如今可以把这种威胁置于貌似合理的反犹背景中。
不过他还将其与自己在维也纳接受的那种反犹主义混合起来。那种反
犹主义主要集中在对东方犹太人——一支败坏日耳曼血统的黑皮肤下
等人种——的恐惧上。希特勒尤其对两个主题感兴趣,他把这两个主
题与东方犹太人联系起来:犹太人以维也纳为中心经营的白奴贸易
——道德改革家就是这么断言的——和当时尚且没有抗生素可以实施
治疗的梅毒的传播。希特勒相信并讲授犹太式的布尔什维克主义不仅
对德国产生了直接的政治和军事威胁,还通过各种接触产生更深远的
生物学威胁,尤其是与犹太民族成员的性接触。[93]
希特勒反犹主义的性学方面可能是最为重要的,尤其是在他自己
的追随者当中。它将原本只不过是怀有偏见的人转变成为可以采取任
何行动的盲信狂热者,无论这些行为多么没有理性和多么残酷。如同
中世纪的反犹分子把犹太人看作非人类、魔鬼或一种动物(因此有
了“犹太猪”)一样,纳粹极端主义者吸收了希特勒近似“科学”的
措辞,开始将犹太人视作细菌或者一种特别危险的害虫。不说别的,
这种方式能够将所有犹太人归在一起,而不必考虑他们的具体情况和
观念。拥有教授职位,能写无可挑剔的德文,参加了整场战争并荣获
铁十字勋章,这样的犹太人也只是同犹太——布尔什维克人民委员一
样危险的种族污染者。一个被同化的犹太人就像穿土耳其长袍的老拉
比一样,肯定携带这种细菌,而且威胁更大,因为他更有可能传染
或“亵渎”(如希特勒所说)雅利安女性。他对自己的追随者的灌输
程度在1943年4月他的司法部部长提拉克写给他的一封信中可见一斑:
一个纯种的犹太女人在生完孩子后把她的奶水出售给了一名女医
生,并且隐瞒她是犹太人的事实。德国血统的婴儿就在诊所里被喂了
这种奶水。被告被控欺诈。奶水购买者已经遭受了损害,因为犹太女
人的奶水不能当作德国孩子的食物……但是,为了不让不明内情的父
母承受不必要的忧虑,尚未提出正式的起诉。我将就这个案子在种族
卫生方面的问题与帝国卫生部部长进行探讨。[94]
如果要问:这样的胡言乱语是怎么在一个像德国这样受过高等教
育的国家成为广泛共识的,答案是希特勒在获得知识分子对他的观点
的支持方面从未遇到任何困难,即使有时候是转弯抹角的。弗洛伊德
及其学说的“丑闻”是纳粹得到这种待遇的重要旁证,因为(人们认
为)他的学说解除了性关系混乱中的道德负疚,因此会助长这种混
乱。由此弗洛伊德让犹太人得到了更多染指雅利安女性的机会。此
时,荣格可以帮上希特勒的忙,他在弗洛伊德——犹太精神学说和其
他学说之间划出了一条界限:
当然不能认为弗洛伊德或阿德勒就是欧洲人普遍正当的代表……
犹太人作为相对的流浪者从未创造出,估计也绝不会创造出,一种自
己的文化形态,因为他们的一切本能和才能都依赖于一支基本上已经
达到文明的主体民族……以我之见,把犹太人的范畴应用于基督徒德
国人和斯拉夫人是医学心理学的巨大错误,他们的范畴甚至无法对所
有犹太人有效。按照这种方式,条顿人最珍贵的秘密,他们灵魂中根
深蒂固的创造性意识被解释为一个平淡无奇的幼稚水池,而我的警告
之语在过去几十年内都被怀疑是反犹主义……受到全世界惊讶瞩目的
国家社会主义的强势现象能够教会他们更明事理吗?[95]人们发现,科学家中同样有人认为爱因斯坦的成果是没有价值的“犹太物理学”。
确实,总的来说,德国的院校不但没有成为希特勒主义的阻碍,反而对其大行其道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纳粹取得胜利的关键因素是19世纪最后10年成长起来的这代教师受到了民族反犹主义的感染,而且到了20世纪20年代,他们已经成为资深教师。[96]他们使用的教科书同样反映出这种影响。通过鼓吹用灵丹妙药和“精神复兴”而非持怀疑态度的经验论实现民族救亡,大学的学者们对纳粹势力的兴起同样立下了功劳。[97]最重要的是,希特勒在大学生中取得了最大成功,他们成为他的开路先锋。在纳粹发展的每个阶段,学生的支持都领先于普通选民的支持。纳粹最开始就是通过学生的兄弟会发挥影响的,1919年,这些兄弟会采纳了“艾泽纳赫决议”[38],在种族和宗教层面排斥犹太人。[98]随着影响力的增加,他们又通过学生联盟——20世纪20年代主导学生生活的大学圈子运动——发挥作用。最终,临近这个10年结束时,他们建立了自己的学生党派。纳粹的成功是由于狂热的年轻人自发地把全部时间投入到有组织的活动,投入到该党派的平等主义和激进计划中。[99]不过,纳粹和学生之间的一条重要纽带就是利用暴力示威反对犹太人。学生们率先组织了集体抵制和大规模请愿,要求将犹太人从公务员和专业人员,尤其是教学行业赶出去,而且这些行动形式很快就演变为现实中的暴力。1922年,学生骚乱的威胁导致柏林大学取消为被杀害的瓦尔特·拉特瑙[39]举行追悼会。这在战前是不可想象的,而且最可怕的还不是暴力威胁,而是大学领导们对此低头折节的懦弱。1927年,对犹太学生和被迫放弃讲座课程的犹太教授的袭击数量增加,以至于到了政府以德意志学生自治团体支持暴力为由撤销了对它的承认。但此举无济于事,大学自身并没有采取什么果断行动来控制这些学生暴徒。教授们并不支持纳粹,但是他们反对魏玛共和国[40],反对民主政治,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明知学生行为有错却不敢反抗——预示着这个国家后来更普遍的懦弱。结果,纳粹在接管这个国家之前的两三年就已经有效地控制了校园。
助长纳粹主义的现实暴力风潮本身就得到了媒体甚嚣尘上的语言
和图像暴力的支持。人们时不时争辩称,讽刺作品,即使是最粗鲁的
那种,都是自由社会的健康标志,不应该对其加以限制。犹太人的历
史不支持这种观点。与其他群体相比,犹太人一直更为经常地成为这
种攻击对象,而且他们从漫长苦痛的经验中体会到,文字暴力经常是
血腥暴力的前奏。按照德国人的标准,魏玛共和国是极端自由主义的
社会,自由主义的作用之一就是废除出版界的大多数限制。就像巴勒
斯坦的极端主义者利用了塞缪尔的自由主义一样,纳粹也醉心于魏玛
共和国对侮辱开具的许可证。反犹主义长期以来都存在色情的一面,
尤其是在德国和奥地利;“犹太猪”的主题本身就经常成为这方面的
征兆。只是希特勒将关于性和种族亵渎问题的强调与魏玛共和国的放
任相结合,创造出一种特别恶毒的反犹宣传形式,典型的代表是由中
弗兰科尼亚的纳粹老板尤利乌斯·施特赖歇尔经营的《冲锋报》周
刊。它帮助散播和强化反犹暴力长期存在的主要根源之一:一种即犹
太人并非人类的观念,因而无权享有我们本能就会给予一个人的保
护。虽然这样的出版物绝非独一无二,但它为用图像攻击犹太人定下
了越发肆无忌惮的基调。按照魏玛共和国的法律,起诉告发极端困
难,因为施特赖歇尔享受州议会及后来的国民议会代表的豁免权。
1927年,它似乎还只能卖出1.3万份(唯一可靠的发行数据),但到了
纳粹爬上权力顶峰的最后阶段,它已经赢得了全国的读者。[100]
不幸的是,媒体暴力并非单方面的。就在纳粹组织街头暴行并协
同酝酿全国范围的暴行时,自由主义者制造出了大量的口头暴行,其
中大多来自犹太人。讽刺是犹太人的天性。海涅在德国铸就出一个有
力而且经常恶毒的榜样,为后来的许多犹太作家提供了灵感。1899—
1936年,维也纳作家卡尔·克劳斯(1874—1936),跟海涅一样受过
洗,经营了一份名为《火炬》的期刊,树立了过分讽刺的新标准,其
中大多是针对犹太人的,如赫茨尔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他写
道,“是最新型的犹太疾病”,“无意识是人类思想的隔都”。他在
戳中痛处方面的恶毒本领广受赞誉并在魏玛德国受到效仿,并以极端
挑衅的形式被运用,尤其是库尔特·图霍夫斯基(1890—1935)和杂
志《世界舞台》。它的销量同样不大,只有1.6万份(1931),但因为
蓄意攻击思想健全的德国人看重的一切而引发了巨大的争论。图霍夫
斯基1929年的著作《德国,关于德国的一切》攻击司法制度、教会、
警察、兴登堡[41]、社会民主党人和工会领袖,里面还有一幅精彩的蒙
太奇照片,照片上是德国的将军,题为“动物们在看着你”。[101]
从一开始,左翼的这种媒体暴力就给了反犹分子可乘之机。纳粹
的坚定支持者卡尔·格雷克在他的小册子《圣经中的反犹主义》
(1920)中娴熟地利用了《世界舞台》。犹太人攻击军队尤其危险。
犹太退役军人协会根据官方数据指出,参战和牺牲、受伤和授勋的犹
太人数量与犹太人人口比例非常一致,但是却有许多人认为犹太人逃
避服役,甚至在军队背后捣鬼,希特勒和纳粹分子都认同这个说法,
而且坚持不懈加以宣传。对贵族军官阶层批判最激烈的讽刺画家乔治
·格罗斯[42]其实是一名非犹太人;但他跟犹太艺术家和作家往来密
切,因此被说成“受到了唆使”。图霍夫斯基则是文字版的格罗斯。
他的许多说法就是要故意激起人们的满腔愤怒:“德国军队没什么秘
密是我不愿欣然交给外国势力的”,他写道。[102]但是被激怒的民
众,尤其是如果他们还不善言辞并且无法以言辞回击的话,就会进行
身体上的报复,或者投票给可以回击的那些人;图霍夫斯基和他的讽
刺作家同行不止激怒了职业军官,还触怒了无数阵亡士兵的家属。反
犹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出版机构就是要确保图霍夫斯基伤害他人感情的
更多抨击得到最广泛的流传。
一些犹太人竭力还击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不爱国和布尔什维克形
象。由此,犹太儿童被培养成了工匠和农民。[103]20世纪20年代,一
名柏林律师,前陆军上尉马克斯·瑙曼博士,组建了德意志犹太民族
主义者联盟。另外还有右翼的犹太青年组织同志会和前线犹太老兵全
国联盟。但是,瑙曼犯了一个错误,他赞扬希特勒是能够恢复德国繁
荣的政治天才,试图以此最大化地消除他对犹太人的仇恨,他们所有
人都幻想自己能够跟纳粹打交道。[104]没什么证据显示他们所做的一
切真的能让犹太人更受欢迎。
所有爱国的德国犹太人不得不应对的不可战胜的困难其实是魏玛
共和国本身。魏玛共和国是失败的产物,不可分割地与失败联系在一
起,而且在大多数德国人心中,它与犹太人有关系,它是犹太人共和
国。从头至尾,它都是犹太人背负的重担。可是除了一开始之外,犹
太人在魏玛政坛上的作用微不足道。拉特瑙和1923年及1928年担任财
政部部长的鲁道夫·希法亭是魏玛共和国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有点影
响力的犹太政治家。犹太人的确在德国共产党的创建中起了作用。
1932年,该党提名500名候选人,当选的100人中无一是犹太人。[105]
社会民主党由非犹太人的工人阶级工会会员管理,他们大多对犹太左
翼人士非常反感,认为他们是不讨人喜欢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魏玛
共和国的现行政体是比例代表制,非常有利于纳粹这样的极端主义党
派,而在像英国那种得票最多者当选的制度下,它们绝无可能合法掌
权。因此像图霍夫斯基这样的犹太讽刺作家对魏玛共和国的猛烈攻击
不亚于他对纳粹的攻击。
但是,身份认同是个问题,而身份认同的根基是文化。犹太人的
敌人指责他们绑架了德国文化,将其变成一种全然陌生的新东西,这
种新东西被他们称为文化布尔什维克主义。文化盗窃的概念影响力巨
大而且极度危险,一些犹太作家已经对此提出了警告。犹太人使用德
语,用卡夫卡的话来说,是“篡夺外国人的财产,他们不是学而是
偷,他们学得(相对)很快,但是即使挑不出一处语言上的毛病,那
也仍然是别人的财产”。甚至在战前,莫里茨·戈尔德施泰因就在
《艺术守护人》的一篇名为“德国犹太文坛”文章中警告,犹太人实
际上正在接管一个民族的文化,而这个民族拒绝给予他们这样的权
力。[106]随着魏玛共和国的建立,犹太人在德国文化生活中表现得越
发突出,主要原因是与他们有关联的先进思想此时开始获得认可。例
如,1920年,印象派画家马克斯·利伯曼当选普鲁士艺术学院历史上
第一位犹太人院长。
然而,魏玛共和国见证了犹太人接管德国文化的观念是错误的。
事实上,20世纪20年代,德国人才济济,空前绝后。德国一直拥有杰
出的音乐和强大的文学,如今又在视觉艺术领域一马当先。甚至,柏
林一度成为世界文化之都,由此,柏林也备受反犹分子憎恶。沃尔夫
冈·卡普,上一个版本的希特勒,1920年在柏林发动了一次失败的政
变,他的口号是:“柏林变成什么样儿了?犹太人的游乐场。”[107]
犹太人在魏玛文化中举足轻重,没有他们,就不会出现这种文化奇
观。可是他们并未处于支配地位,在一些领域,尤其是绘画和建筑方
面,他们的贡献相对较小。虽然犹太小说家不少,如阿尔弗雷德·德
布林、弗朗茨·韦尔弗、阿诺尔德·茨威格、薇姬·鲍姆、利翁·福
伊希特万格、阿尔弗雷德·诺伊曼和布鲁诺·弗兰克,但托马斯·曼
这样的领军人物并非犹太人。犹太人毫无疑问为世界和德国的音乐界
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中有令人印象深刻的神童表演家,如亚莎·海
菲兹和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还有老牌大师,如阿图尔·施纳贝尔
和阿图尔·鲁宾斯坦。柏林最重要的两位指挥,奥托·克伦佩勒和布
鲁诺·瓦尔特,都是犹太人。库尔特·魏尔为布雷赫特的《三便士歌
剧》(1928)作曲,该剧登台第一年就在欧洲各地演出超过4000次。
他们有阿诺德·申贝格及其学派,不过他最出名的两名学生,贝格和
韦伯恩,都不是犹太人。不过,德国音乐在这段时期如此丰富多彩,
以至于犹太音乐家虽有数量和天才,却也只是它的组成部分之一。
1929年柏林音乐节的主角是理查德·施特劳斯、托斯卡尼尼、卡萨尔
斯、乔治·塞尔、科尔托、蒂博、富特旺勒、布鲁诺·瓦尔特、克伦
佩雷尔和吉利。那证明了什么呢?只能证明音乐是世界性的,还有柏
林人真是幸运。
犹太人无疑是20世纪20年代德国电影业大获成功的主要原因。战
争期间,英国、法国和后来美国的进口都被禁止。为了填充德国的
2000家和奥地利的1000家电影院,德国制片公司从1913年的30家跃增
至6年后的250家,而且战后,德语电影成为欧洲的主宰。1921年,它
制作了246部故事片,跟美国旗鼓相当;1925年,它的制片产量(228
部)是英国和法国加起来的两倍。[108]犹太人对满足德语电影的数量
和质量要求都发挥了最重要的作用。《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由汉斯
·雅诺维茨和卡尔·迈耶编剧,由艾里奇·鲍默任制片人。《大都
会》由弗里茨·朗执导。这只是其中的两部最有影响力的电影。导演
如恩斯特·刘别谦、比利·怀尔德、马克斯·奥菲尔斯和亚历山大·
柯尔达,演员如彼得·洛、伊丽莎白·伯格纳、波拉·尼格里和康拉
德·维德,是创造了德国电影业黄金时代的众多犹太人才中的一部
分,而且在希特勒崛起之后,他们带领了一批人分别前往好莱坞、伦
敦和巴黎。不可否认,德国电影具有强烈的犹太元素,而且朗和G.W.
帕布斯特都着迷于魔像的概念。[109]但是总体来说,20世纪20年代的
德国电影业光辉灿烂、大胆创新,但谈不上有政治和文化上的担当,
而且它对德国人关于犹太人的文化多疑症起了什么作用,如今已很难
辨明。
受到犹太人影响最大的领域是戏剧界,尤其是在柏林。剧作家如
卡尔·施特恩海姆、阿尔图尔·施尼茨勒、恩斯特·托勒尔、埃尔温
·皮斯卡托、沃尔特·哈森克勒费尔、费伦茨·莫尔纳和卡尔·楚克
迈尔,以及有影响力的制片人,如马克斯·莱因哈特,有时似乎主宰
了舞台,而那时的戏剧舞台倾向于流行的左翼、亲共和主义者、实验
性和性解放。但它肯定没有革命性,而且它属于世界,而非犹太人。
魏玛时期唯一在某种程度上符合文化布尔什维克主义反犹成见的
是法兰克福社会研究所(1923)。该研究所的理论家以西奥多·阿多
诺、马克斯·霍克海默尔、赫伯特·马库塞、埃里希·弗罗姆和弗朗
茨·诺伊曼为首,宣扬一种文化重于现实政治的人本主义思想。不过
在当时,德国人几乎从未听说过法兰克福学派。这一点尤其适用于它
最著名的成员,沃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
他发现自己的思想很难用可发表的形式明确表达出来;除了几篇文章
和随笔、博士论文、一本格言书和几封关于德国文化兴起的有注释的
信件之外,生前发表作品相对较少。1955年,他毕生的作品才被阿多
尔诺整理完成并出版。
本雅明是德国现代思想家里面最具有犹太性的一位,虽然他自己
并没有宗教信仰。但是,正如他的好朋友,历史学家格肖姆·肖勒姆
指出,他的思想围绕着两个基本的犹太概念:启示——通过神圣文字
启示的真理——和救赎。[110]本雅明一直在寻找一种弥赛亚的力量。
1914年之前,这种力量是青年:他是古斯塔夫·维内肯开创的以犹太
人为主的激进青年运动的领袖。可是,1914年维内肯转变并表现出爱
国精神之后,本雅明对他进行了抨击,战后他转而将文学当作弥赛
亚。某些杰出的文字,他认为,比如《托拉》,一定要仔细阅读,用
注释的方式探索道德救赎的关键。他把喀巴拉的一条核心原则应用于
文学:文字是神圣的,这和《托拉》的文字与上帝存在有形的联系是
一样的。由于神和人类的语言之间有此联系,因此人类被赋予了完成
创造过程的责任,方式主要是通过文字(称名)和系统性地阐述想
法。他创造了短语“语言的创造性全能”,并且表明探索文字不仅仅
是发现它们的表面意思,还要找出它们的内在含义和结构。[111]因
此,本雅明属于非理性和诺斯替犹太传统,就像弗洛伊德,探测存在
于外表底下深入、神秘和诠释人生的意义。被他最早用于文学随后用
于历史的这种方法,后来成了通用的技巧,比如,被克洛德·列维-施
特劳斯用于人类学,被诺姆·乔姆斯基用于语言学。诺斯替主义是最
有害的非理性主义形式,尤其是对知识分子而言,而且本雅明试验性
发展出来这种诺斯替主义的特殊变种扩展到了结构主义,从20世纪50
年代开始成为知识界的一股主要力量。
本雅明认为,在历史的连续性上“炸开”(他最喜欢用的一个
词)“承载现在的过去”很重要,用实现启蒙和社会民主的目标取代
革命很重要:又名弥赛亚事件的革命活动发生时,时间停止,进入静
止期。本雅明在自己的《历史哲学论纲》中主张,政治不仅是控制现
在,从而控制未来真实发生的激烈斗争,还是控制历史记录的智力斗
争。他用一句引人注目的话坚称“要是(法西斯)敌人获胜,即使死
者也会失去安全”。[112]大多数的知识形式是相对主义的、资产阶级
的产物,必须经过重铸才能确保成为无产阶级或不属于任何阶级的真
理。这些深刻见解具有才华和破坏性,讽刺的是,尽管本雅明将它们
看作科学历史唯物主义,但它们实际上却是犹太人非理性主义的产物
——他的故事是具有强烈精神信仰却不再信仰上帝的人如何发现用独
创性的替代品代替宗教教条的古老故事。
此外,就本雅明的情况来说,他对宗教的拒绝并不彻底。他的作
品充斥着对时间和命运甚至罪恶和恶魔的奇思怪想。没有宗教的框
架,他就失去了方向,自己也觉得怅然若失。希特勒崛起后,他逃到
了巴黎。在巴黎的双叟咖啡馆,他画了一份被他称为他自己的人生图
解,一座绝望的迷宫;如他的性格一般,他又丢失了迷宫。[113]1939
年底,他想要进入西班牙,但被困在了法国——西班牙边界。他最要
好的一位朋友已经自杀,自杀的还有图霍夫斯基和其他很多犹太知识
分子,而且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本雅明似乎已经将自杀看成通过死
亡救赎的一种方式,看成基督——弥赛亚。不管怎样,他自杀了,被
安葬在波特博眺望大海的公墓中。不过没有人出席他当时的葬礼,而
且当汉娜·阿伦特在1940年晚些时候来此寻找他的坟墓时,它已不知
所终,此后也一直无法得到确认——一种最终的、无意识的异化和混
淆的姿态,一种象征性的暗示,即新时代的犹太知识分子(正如我们
已经提过的)在那个时代跟其他人一样凄凉绝望、漂泊无定。不过虽
然本雅明从长远看来是魏玛文化革新者中最具影响力的人,但在当时
的德国,几乎没几个人听说过他。
德意志民族主义者当时谴责犹太人掌控魏玛文化完全是阴谋论
吗?也不尽然。犹太人经营着重要的报纸和出版公司。虽然德国出版
业的大部分和柏林、慕尼黑、汉堡及其他重要城市发行量最大的报纸
确实都在非犹太人的手中,但类似《柏林日报》《福斯报》和《法兰
克福汇报》这样的犹太自由主义报纸却拥有最杰出的评论家和最广泛
的文化影响力。犹太出版公司,如库尔特·沃尔夫、卡里埃和S.菲舍
尔都是最有声望的出版公司。戏剧、音乐、艺术和图书评论家中有很
大比例的犹太人;而且犹太人经营着重要的美术馆及其他文化交易中
心。他们看起来大权在握、引领潮流和名声在外。他们的影响力实际
上被人与激起人们嫉妒、懊丧和愤怒的左翼知识分子势力混为一谈。
谴责犹太人的文化独裁是希特勒发动运动实现真正独裁的一件重要武
器。
同样,没有大萧条,纳粹绝不可能掌权;大萧条对德国的打击比
其他国家都要沉重,除了美国之外。这次危机的低谷于1932年夏季出
现在这两个国家,而直到1933年它们才现出复苏的曙光。在这两个国
家,选民都把惊人的高失业率归咎于政治当权派:美国的共和党、德
国的魏玛共和国。1932年11月,这两个国家在间隔不到两天的时间内
都举行了投票,实际上各自的结果都是更换政府。这里面有一种盲
目、残酷的运气成分。11月6日,德国选民将33.1%的选票投给了纳粹
(距离此前7月的百分比有所下降)。两天后,F.D.罗斯福在美国获得
压倒性的胜利,在这次选举中,犹太人在投票时一改一向支持共和党
(和社会主义者)的传统,将85%~90%的选票投给了民主党。同样是
渴求改变的愤怒情绪,在美国,把权力交予一个很快就被希特勒认定
支持犹太人的人物手中,在德国则导致了选举僵局,1933年1月30日,
僵局被打破,希特勒成为总理。
一个反犹政权攫取了德国的权力,虽然当时还没有什么事情是不
可避免发生的,不过一旦希特勒巩固了他个人和党派的独裁统治——
从1933年2月至3月,只用了8周时间——一场针对犹太人的系统性攻击
在所难免。特别是犹太作家、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知道他会对他们下
手,所以大多火速地离开了这个国家。严格来说,纳粹针对犹太人的
政策只不过是让德国回到了传统的国家反犹主义。1920年,该党的政
策规定剥夺犹太人的德国公民权,包括担任公职和投票的权利;犹太
人将变成“客人”,1914年之后进入德国的犹太人将会被驱逐;另外
还有没收犹太人财产的含糊威胁。[114]可是在他自己的很多演讲和
《我的奋斗》之中,希特勒威胁和承诺要对犹太人使用暴力。1922
年,在与约瑟夫·黑尔少校的私人谈话中,他更进了一步。如果他赢
得权力,他说,“消灭犹太人将是我的首要任务……一旦针对犹太人
的仇恨和斗争真正被激发起来,他们的抵抗势必会迅速瓦解。他们无
法保护自己,没人会站出来保护他们”。他对黑尔少校解释自己的理
念,所有的革命,比如他自己的革命,都需要有一个敌意的焦点来发
泄“广大群众的仇恨情绪”。他选择了犹太人,不仅是出于个人信
念,也是出于理性的政治算计:“针对犹太人的战争,不仅必将受到
普遍的欢迎,而且还必将取得胜利。”与黑尔的这番交谈尤其能说明
问题,因为它表明了希特勒反犹动机的双重性——既有情感上的厌
恶,又有冷静的论证。他与黑尔讨论的不只是他的理论阐述,还有他
的愤怒情绪:
我要竖起绞刑架,比如在慕尼黑的马利亚广场,数量越多越好,
只要交通状况允许。然后把犹太人一个接一个绞死,还要让他们吊在
那儿,直到发臭……只要放下来一个,下一个就得补上他的位置,而
且一直要持续到慕尼黑的最后一个犹太人被消灭。其他的城市也要如
法炮制,直到德国除掉最后一个犹太人。[115]
希特勒的双重性表现为用来针对犹太人的两种暴力形式:大屠杀
中随性、高度情绪化、不受控制的暴力,以及通过法律和警察力量显
示出的冷静、系统化、合法化和规范化的国家暴力。随着希特勒逐步
接近权力和越发娴熟地利用夺权所需的策略,他把情绪化的因素推至
幕后,开始强调合法化。人们对魏玛共和国的主要抱怨之一就是街头
法纪缺失的政治状态。希特勒对很多德国人的主要吸引力之一就是承
诺结束这种状态。但是在掌权之前,希特勒就早已调动各种手段,显
露出他反犹特征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党派的街头暴徒,尤其是褐衫
党(冲锋队),到1932年底,他们的人数超过50万人,他们习惯性地
在街上暴打犹太人,有时甚至杀害他们。另一方面是精锐的党卫军,
他们管理警察力量和集中营,操纵复杂的国家暴力机器对付犹太人。
希特勒当政的12年始终贯穿着这种双重性。一直到最后,犹太人
既是个人突发性的鲁莽暴力行为的受害者,也是大工业基础上系统性
国家暴行的受害者。在前6年的和平时期,二者之间还经常出现摇摆。
一旦战争的黑暗和寂静压来,后者便以巨大的规模占据了主导地位。
的确,希特勒是个经常逢事必有反应的即兴表演家和天才谋略家,而
且他的迫害范围之广,形式之多,以至于发展出了一种自己的势头,
但还是始终存在一种具有决定性的总体策略和控制能力,这恰恰是出
自他自己而非其他任何人的头脑,也恰恰体现了他的反犹本性。大屠
杀是有计划的,是希特勒制订的计划。那是整个这段恐怖过程唯一合
理的推论。
希特勒刚开始掌权的时候,他的反犹太政策受到两种因素的约
束。他需要迅速重建德国经济。那意味着要避免随即没收富裕犹太群
体和驱逐他们导致的混乱。他希望尽快重整军备。那意味着要避免出
现大规模暴行的场面,好让国际舆论打消顾虑。因此,希特勒采取了
14世纪和15世纪西班牙用来对付犹太人的办法。推动和鼓励个体暴力
行为,然后以此为借口提出针对犹太人的正式、合法的措施。希特勒
在他的双重目标上都有代理人。他的宣传部部长约瑟夫·戈培尔
(Joseph Goebbels),是他煽动民心的维森特·费雷尔。党卫军头目
海因里希·希姆莱(Heinrich Himmler),是他冷酷无情的托尔克马
达。在戈培尔的演讲和媒体的推动下,希特勒掌权后不久,褐衫党和
党员们对犹太人的袭击及对犹太人生意的抵制和恐吓便开始了。希特
勒放出风说他不赞成这些所谓的“个人行动”。但他对这些行为不加
处罚,并放任这些行为在1935年夏季达到高潮。接着,在一次重要演
讲中,他利用它们来证明9月15日提出的纽伦堡法案的合理性。这些法
案通过剥夺犹太人的基本权利并开启将他们与其他人口隔离的进程,
有效地执行了纳粹1920年的最初计划。它是中世纪制度最恶劣的一次
借尸还魂。但是这个丑恶却似曾相识的行为,让大多数犹太人(和世
界上的其他人)受到了蒙蔽,相信纽伦堡体系会让犹太人在纳粹德国
得到某种即使卑微低下却合法、稳定的法律地位。他们忽视了希特勒
在同一次演讲中附带的警告,那就是如果为“分散的世俗解决方
案”所做的这些安排失败,那么可能有必要通过一项法律,“将这个
问题交给国家社会党来最终解决”。[116]实际上,实施这一备选方案
的工具已经在准备了。就在希特勒掌权7个星期后,希姆莱已经在达豪
启动了他的第一座集中营,而且希特勒从那时起就把用来镇压的警察
机构的控制权收拢到自己手中,这种情况在其他地方绝无仅有。
在纽伦堡法案的基石上,限制犹太人活动的法规作为上层建筑不
断加盖并逐步建造起来。到了1938年秋季,犹太人的经济权利已经被
摧毁。德国经济再次具备了雄厚实力,德国如今已经重新武装起来。
超过20万名犹太人逃离德国,但德奥合并后又纳入了同样数量的奥地
利犹太人。于是“犹太人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希特勒准备进行
下一步行动:将这个问题国际化。尽管犹太人在德国的力量已经被摧
毁,但犹太人在国外的力量,尤其是那些向他开战的力量,成为在他
的演讲中重要性日益提升的主题。1938年11月9日,一个犹太人,赫舍
尔·格林斯潘,在巴黎刺杀了一位纳粹外交官,此时的新局面戏剧性
地投其所好,为希特勒利用他的双重手段和他的两位代理人推进下一
步行动提供了借口。当天夜里,戈培尔在慕尼黑纳粹领导会议上表
示,反犹报复骚乱已经开始。依照他的建议,希特勒此前已经决定,
如果骚乱事态扩大,也不必阻止。这被理解为党要组织骚乱。随后就
是“水晶之夜”。党员们砸毁并洗劫犹太人的商店。冲锋队派出小
队,烧毁了所有的犹太会堂。党卫军晚上11点零5分得到消息。希姆莱
记录:“命令是宣传部下达的,我怀疑权欲熏心——我早就注意到了
——又脑袋空空的戈培尔趁着国外的政治局势非常严峻的时候发动了
这次行动……我就此事询问元首的时候,我觉得他对这些事件一无所
知。”[117]不到两小时,他下令出动自己的所有警察和党卫军部队,
阻止大规模抢劫,并把两万名犹太人送进了集中营。
毫无疑问,对重大事件始终发布口头命令的希特勒给戈培尔和希
姆莱下达的命令相互矛盾,那是他一贯的做法。但是这一事件既有计
划又有混乱之处。按照希特勒的打算,要利用这个事件对犹太人进一
步采取措施。他们得为这次骚乱承担责任,而且被处以10亿马克(大
约4亿美元)的罚款。但是大部分损失得由保险公司承担。由此产生了
很多法律后果。犹太人向法院提出的损失赔偿主张被司法部的一条特
别法令撤销。指控26名党员杀害犹太人的案件也被撤销。其余4名强奸
犹太女性的人不得不被开除,因为“理想主义”和“自私自利”的犯
罪行为有所区别。[118]在希特勒看来,最气恼的是,大屠杀是不受欢
迎的,不仅在国外,最主要的是在德国也不受欢迎。
因此他改变了策略。虽然戈培尔还在继续他的反犹宣传,但从此
之后他不再被委任为反犹暴行中的执行角色。那项权力现在几乎完全
交给了希姆莱。跟以往一样,“愤怒”被用作新一轮针对犹太人采取
法律手段的借口。但是这一次,整个过程被搞得非常官僚化。每一步
行动都是经验丰富的官员,而不是党派理论家,在事前经过深思熟虑
设想出来的,每一步都是合法化和体制化的。正如研究大屠杀最重要
的历史学家劳尔·希尔贝格所表明的,正是这种政策的官僚化,它才
有可能达到庞大的规模,将大屠杀转变为种族灭绝行为。
政策的官僚化还确保了德国政府几乎每个部门,还有大多数平民
曾在某个时候卷入反对犹太人的活动。希特勒针对犹太人的战争成了
全民行动。为了贯彻这项政策,首先必须确定犹太人的身份,然后剥
夺他们的财产,最后再把他们集中起来。身份认定要求医学专业人士
和教会同时参与。纳粹发现,通过种族实际上很难界定一名犹太人。
他们不得不求助宗教标准。他们1933年4月11日的基本法令——当时是
为将犹太人赶出行政部门而制定——对“非雅利安血统的人”的界定
是父母、祖父母或外祖父母中有一人信奉犹太教。但此举导致意见出
现分歧。1935年,该党首席医务官瓦格纳博士、德国医学工作者协会
秘书布洛梅博士和种族政治办公室头目格罗辛博士之间举行了一场医
学会议,决定四分之一血统的犹太人是德国人,一半血统的犹太人仍
然是犹太人,因为(布洛梅说)“在一半血统的犹太人中间,犹太基
因显然占主导地位”。但是,行政部门不愿接受这项定义。他们以宗
教或婚姻关系来界定半犹太人。行政部门的人自行其是,因为他们实
际上制定了详细的法规,包括1935年11月14日的德意志帝国公民法。
前海关官员伯恩哈德·勒泽纳博士在内政部草拟了大约27条种族法
令,可以用来精细地区分征税货物。申请各种各样的工作都得出示雅
利安血统的确切证明。一名党卫军军官需要出示可追溯至1750年的血
统证明,即使政府部门的低级文员也需要7份证明文件。唯一拥有1875
—1876年以前出生记录的教会就这样被牵扯了进来。家族调查员作为
一种新职业应运而生。拥有部分犹太人血统的人群中第三种人——混
血儿——被区分出来,他们又被分为第一和第二等级。随着混血儿被
界定,重新分类或“解放”的需要大大增加,而且与沙皇俄国一样,
这种制度很快就引发出各种裙带关系和腐败。希特勒总理府的一名官
员很讨希特勒喜欢,他是第二等级的混血儿,1938年的圣诞夜,他收
到了元首送给他的私人圣诞礼物——“解放书”,当时他和家人们正
围坐在圣诞树旁边。[119]
此外,剥夺犹太人财产或者所谓的雅利安化将很大一部分商业团
体卷进了这个体制。从1935年8月开始,包括希姆莱和施特赖歇尔在内
并以全部国家资源为后盾的抵制委员会向犹太人施加压力,迫使他们
售出全部资产并降低售价,以便吸引德国人迅速前去收购。银行在这
个过程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它们在每个阶段都能获利,而且结果经
常是将业务据为己有。德国商业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受到腐化并参与了
最终解决方案,它不只是一个从邪恶法律中牟利的问题。希特勒的双
重手段被用于每个阶段。让犹太人失去财产的不仅是法律还有暴行。
奥地利信贷银行的一名高层人员被冲锋队带走并从一辆行进的车上被
扔了下来,另一位则在冲锋队搜查他的房屋时被踢死,之后,法本公
司和德意志银行吞并了这家银行及其附属企业。路易·罗斯柴尔德男
爵被警察逮捕并被扣为人质,直到其家族同意以最低价格交出他们的
资产。后来,德累斯顿银行给希姆莱的参谋长写信,感谢警方帮助压
低价格。[120]
将犹太人集中起来并与其他人群隔离,再让他们接受完全不同的管理体制,这个过程也有德国人的全民参与。这是一个非常复杂和难以操作的过程,它要求数以万计的官僚要有几乎不亚于最后的屠杀过程本身的冷酷无情。而且,所有德国人对此都心知肚明。有的反犹条例并未发表公布,但犹太人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受到了有区别的恶劣对待是有目共睹的。“水晶之夜”过后,关于性和婚姻的法律越来越严厉并得到了野蛮执行。犹太人被发现与雅利安人“亲近”必然会被送进集中营。这个雅利安人可能也会被送到那儿,接受3个月的“再教育”。与此同时,1938年11月,犹太人被赶出了所有的学校,火车、等候室和餐馆都实施隔离制度。犹太人被移送到被隔离住宅区的进程也开始了。这些行动有的是依照复杂的法规做出的,有的则毫无法律依据。自始至终,希特勒针对犹太人的战争就扑朔迷离地结合了合法和非法、体制和纯粹暴力。比如,从1938年12月开始,希姆莱为了降低犹太人的流动性,推动集中进程,便擅用职权,直截了当地吊销了所有犹太人的驾照。犹太人被剥夺了财产,便大量涌入大城市。犹太人的救济机构同样贫困潦倒,无力应对。于是,按照1939年3月的一条法规,没有工作的犹太人要被送去强制劳动。
因此,在1939年9月战争打响之前,许多最终的恐怖已有先兆,而
且实施这些恐怖的体制已经初具雏形。尽管如此,战争还是在两个重
要方面产生了影响。首先,它改变了希特勒对迫害犹太人进行道德合
理化的侧重点。这种道德合理化,虽然可能粗略简陋,但却是大屠杀
的重要环节,因为它被戈培尔公开使用,以此确保德国民众的默许和
冷淡,被希姆莱用来激发操作这台镇压机器本身的那些人员的热情。
在战争爆发之前一直有观点认为,既然犹太人已经世世代代地致力于
欺骗德国民众,那么他们对自己的财产就不享有道德权利,剥夺他们
财产的措施只不过是一种简单的补偿行为,让他们的财富物归原主
——还给帝国。随着战争的爆发,又出现了一种新的观点。希特勒一
直坚称,如果战争到来,那肯定是活跃于国际舞台的那些犹太人干的
好事;因此,当战争真的到来时,他就把随后出现的所有牺牲全部归
咎到犹太人身上。这种观点的结论暗示,犹太人对他们的生命也不享
有道德权利。的确,他在很多场合都说过战争将促成“犹太人问
题”的“最终解决”。
从中我们得出了战争的第二个后果。1933—1939年的执政经验让
希特勒改进了自己普及反犹主义的观点。虽然抽象地将仇恨对准某个
焦点很有用处,但他已经认识到针对全体犹太人的公开、普遍和身体
暴力对于德国民众来说是不能接受的,至少是在和平时期。但是,战
争造成了一种独有的紧迫感,而且它还能为许多活动罩上面纱。实施
种族灭绝正需要这样的环境。因此非但不是犹太人发动了战争,而是
希特勒为了消灭犹太人而主观促成了战争。他要消灭的不只是德国犹
太人,还有所有欧洲犹太人,因此为他一直以来的主张提供一个国际
性的最终解决方案也成了一个国际问题。战争不仅是必需的,它要为
实施这场行动提供必需的借口和幌子,而且它还得包括针对波兰和俄
国的战争,这样希特勒就能够把手伸到欧洲犹太人的主要来源地。
因此随着战争第一个阶段的开始,犹太人承受的压力迅速增加。
从1939年9月开始,他们不得在晚上8点之前上街。接着他们的行动又
被限制在所有区域的特定时间和所有时间的特定区域。他们被禁止乘
坐很多种公共交通工具,除了在某些不方便的时间之外或者无论何
时。他们不能拥有电话,后来还被禁止使用电话:电话亭被标上
了“禁止犹太人使用”。犹太人特殊的身份证件可回溯至1938年8月,
而且随着战争的到来,它们成为新的剥夺体制的基础。定量配给卡被
盖上了“J”的印戳以便被用于各种形式的剥夺。从1939年12月开始,
犹太人的配给量被削减,与此同时,犹太人还被限定了特定的购物时
间。希特勒的执念之一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败就是由犹太人的勾
当导致本国食品经常短缺造成的。他下定决心,这一次,犹太人不应
该多吃一口不必要的食物,粮食部在他的反犹政策中也发挥了重要作
用。实际上那里的官僚们逐步实施了比原计划更为严苛的措施,目的
就是饿死犹太人。
与此同时,很多犹太人正因过度劳累而死去。他们被排除在德国
劳动法的保护性条款之外。德国雇主们利用了这一点,取消了犹太人
的假日薪水。1940年年初,犹太人的所有津贴都被依法取消。1941年
10月,一部单独适用于犹太人的劳动法出台,允许雇主,比如,让14
岁的犹太男孩儿不限时间地工作。犹太人被剥夺了防护服装,焊工被
剥夺了护目镜和手套。从1941年9月起,6岁以上的所有犹太人都要佩
戴一枚巴掌大小、黄底黑色的大卫之星,中间还有“Jude”(犹大)
的字样。正是这样一套身份识别系统,任何人都可以轻易检查犹太人
是否违反了这些数不清的规定,整个德意志民族都变成了警察部门和
这场迫害的参与者,还让犹太人自己失去了生活的信心。
战争大幕的揭开还为希特勒奉上了半个波兰和超过200万的波兰犹
太人。而且,波兰是一个被占领国,他在那儿基本上可以为所欲为。
希特勒式的双重性再次得到了运用。首先是“自发的”个人袭击,不
过其规模和残忍程度远胜德国。于是,50多名犹太人在波兰的一座犹
太会堂被枪杀。党卫军举办了鞭打狂欢:1940年早些时候,在纳谢尔
斯克,1600名犹太人被鞭打了一整夜。反感党卫军的德国军队记录下
了这些事件,其中有些记录留存了下来。[121]这些暴力事件导致人们
要求“有序”的解决方案,而这些方案反而成为系统性的迫害。
1939年9月19日,希特勒决定将波兰大部并入德国,将60万犹太人
从那儿迁入被称为“总督府”的波兰残余地区,并将那里的所有犹太
人集中到铁路沿线的便利地点居住。另外,他还下令将所有的德国犹
太人转移到那儿。此举让德国的铁路系统,即帝国铁路,发挥了作
用,帝国铁路当时拥有50万名职员和90万名体力劳动者。没有铁路,
那场大屠杀就没有可能发生。借助被他们称作“专列”的遣送火车和
专员——这些人协调遣送计划和战争的其他行动计划——帝国铁路不
遗余力地把犹太人精准运送到党卫军希望他们去的地方。装载犹太人
的这些列车享有高于一切的优先权。1942年7月,266师在俄国发动攻
势并强制禁止铁路的其他一切用途时,党卫军依然每天运行一列火
车,将5000名犹太人运送到特雷布林卡,每周还有两班火车运送5000
人到贝乌热茨。即使在伏尔加格勒恐慌最盛的时期,希姆莱还给交通
部部长写信说:“如果要我尽快完成这些事,就必须有更多火车来运
输……帮我搞到更多火车!”这位部长帮了他的忙。对火车因素的研
究也许比其他所有研究都能更好地显示希特勒的犹太人政策在他的总
体方案中的重要性,以及普通德国人在多大程度上帮助他推动这项政
策走到了最后。[122]
一旦犹太人被隔离、调动和集中在总督府,被希特勒称为(1940
年10月2日)“大型波兰劳动营”的强制劳动计划就可以正式开始了。
这是最终解决方案和大屠杀本身的第一部分,因为劳累致死是这套系
统运转的基础。弗里茨·绍克尔,劳动力分配办公室的头目,下
令“以最低的开销和最大的程度”来剥削犹太人。[123]劳工被迫每周7
天从早干到晚,穿着破布,吃着面包、稀汤、土豆和时而才有的肉
屑。第一项主要奴工作业是1940年2月沿东部新边境修建庞大的反坦克
堑壕。[124]从那时开始,这套系统扩展到各个工业领域。工人可以通
过电话“订购”,用货运列车运送,就像原材料一样。就这样,法本
公司得到了从拉文斯布吕克运到达豪的250名荷兰犹太女子,还是那些
货运列车,把200名波兰女人退回达豪。[125]奴工经常被迫跑步行
动,“奥斯威辛小跑”,甚至是在搬运东西的时候,比如重达100磅的
成袋混凝土。在靠近希特勒家乡林茨的毛特豪森,希姆莱在一座市政
府采石场附近修建了一座劳动营,劳工们的工具只有镐和斧头,他们
还要背着沉重的花岗岩石块经过186级陡峭狭窄的台阶,从采石场走到
集中营。他们的存活时间是6周到3个月,而且还不包括意外死亡、自
杀和被刑罚致死。[126]
毫无疑问,强制劳动是谋杀的一种形式,而且纳粹当局也是如此
认为的。“通过劳动消灭”的说法在1942年9月14日和18日司法部部长
乔治·提拉克博士与戈培尔和希姆莱的讨论中反复出现。[127]鲁道夫
·霍斯,1940年5月至1943年12月任奥斯威辛指挥官,后任指挥整个反
犹计划的国家安全部办公室主任,他做证说,到1944年为止,德国军
事工业有40万名奴隶在工作。“在劳动环境特别恶劣的企业里,”他
说,“每个月有五分之一的人死去,或者因为失去劳动能力被企业送
回集中营,准备消灭。”所以说,德国企业是最终解决方案这一方面
的自愿参与者。这些劳工没有名字——只有被刺在身体上的编号。如
果一个人死了,工厂经理不必说明死因:他只会申请一名代替者。霍
斯做证说,争取犹太奴工的要求一直都是公司方面提出来的:“集中
营没时间向企业提供劳工。相反,只会在公司对(这样的)囚犯有要
求时,囚犯才会被送去公司。”[128]所有相关企业对于正在发生的事
情都一清二楚,而且知道的也并不仅仅限于级别非常高的经理和那些
参与奴工事务具体操作的人。他们前往集中营的次数也是数不清的。
而能体现他们看法的书面记录,也只有很少部分被保留了下来。例
如,1942年7月30日,一名法本公司雇员参观了奥斯威辛奴工的工作
后,用很多德国人都会用的那种开玩笑的讽刺口吻给一名法兰克福的
同事写信道:“犹太民族正在这儿发挥你能想象到的最特别的作用。
这种人的饮食和待遇符合我们的目标。显然,他们基本从不会有体重
增加的记录。他们若是稍有什么要去‘换换空气’的动作,子弹就会
嗖嗖地飞过,以及很多人已经因为‘中暑’消失,都是千真万确的事
实。”[129]
但是饿死和累死犹太人的速度对于希特勒来说还不够快。本着与
黑尔少校进行的那番谈话的精神,他决定还是要进行大屠杀。希特勒
很少签署什么命令;涉及犹太人的命令更少。关于犹太人政策,希特
勒写过的最长信件可以追溯至1933年春天,那封信是回复兴登堡要求
反犹太法令豁免退伍老兵的。[130]有关缺少书面命令的原因,其中一
种说法认为最终解决方案是希姆莱的行为,而希特勒对此不仅没有下
令,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131]但是这种说法站不住脚。[132]第
三帝国的行政机构虽然经常混乱无序,但其核心原则清清楚楚:所有
关键决策都出自希特勒。犹太人政策尤其如此,那是他关注的中心和
毕生事业的动力。显然,他是所有纳粹领导中最执迷和最顽固反犹
的。即使施特赖歇尔,在他看来,都上了犹太人的当:“他把犹太人
理想化了。”1941年12月,希特勒坚称,“犹太人比施特赖歇尔描述
得更下贱、更凶残、更邪恶”。[133]希特勒接受了形式最极端的反犹
阴谋论,相信犹太人生性邪恶,简直就是恶魔的化身和象征。[134]在
他的整个事业历程中,他都是从启示录的角度看待“犹太人问题”,
而且大屠杀就是他的观点的逻辑结果。虽然他启动大屠杀的命令是口
头的,但希姆莱和其他人总会根据惯例,将其作为他们不可违抗的权
威来引用:“元首的愿望”“元首的意志”“经过元首的同意”“这
是我的命令,也是元首的愿望”。
最终解决方案的决定性日期几乎可以肯定是1939年9月1日;那一
天,战争开始了。那一年的1月30日,希特勒清楚地陈述了他会对战争
做何反应:“如果欧洲内外那些国际金融犹太人再一次成功地让这些
国家陷入另一场世界大战,结果不会是世界的布尔什维克化及犹太人
由此获得胜利,而是犹太民族在欧洲的灭绝。”他将这场战争视为种
族灭绝的许可证,而且他设置了精确进程,就在战争爆发那一天开
启。第一份试验性谋杀的计划是在希特勒的总理府构思的,而且1939
年9月1日的最初命令是用希特勒的个人信纸发布的:这份命令批准杀
死无法治愈的精神病。这项计划的代号T-4取自总理府的地址——动物
园街4号,而且从一开始,它就具备种族灭绝计划的特征:党卫军参
与,委婉说法,欺骗。值得注意的是,第一个被任命主持这项安乐死
计划的人,党卫军副指挥莱昂纳德·孔廷医生,在要求得到希特勒的
书面命令之后被解职了。另一位党卫军医生,菲利普·博伊哈勒,接
受了口头命令,顶替了他的位置。[135]
党卫军试验了多种毒气,包括一氧化碳和品名为齐克隆-B的氰基杀虫剂。1939年晚些时候,第一间毒气室建成于勃兰登堡的一处杀戮中心;希特勒的医生,卡尔·勃兰特见证了对4名疯子的杀戮测试。他向希特勒作了汇报,后者下令只使用一氧化碳。其他5座杀戮中心随后装备齐全。这种毒气室被称作“浴室”,受害者会被编成20或30人一组,被告知他们要去洗澡。他们被密闭在毒气室里,之后负责的医生向他们释放毒气。后来在大规模灭绝的集中营里使用的同样是这套基本流程。该计划杀害了80000—100000人,但1941年8月由于教会的抗议被叫停——他们唯一一次阻止希特勒杀人。可此时,这种方式还是被用来杀害集中营里病重无法工作的人。于是,安乐死计划被并入了最终解决方案,在方式、装备和专业人员方面都具有连续性。[136]
应该强调的是,虽然整个1940年和1941年春季,在波兰大批杀害犹太人的行为一直在进行,但大规模灭绝阶段并未真正开始,直到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入侵苏联。此举意在摧毁犹太——布尔什维克阴谋的中心,让希特勒把手伸向那时苏联境内的500万犹太人。杀戮通过两种方式实现:机动的杀戮部队和固定的中心或死亡集中营。这种机动杀戮系统可以追溯至1940年7月22日,当时希特勒首次向军队提出了涉及大规模灭绝的全面战争的想法。实际上,自从党卫军杀戮部队为了战术接受军队指挥开始,军队就深入参与了最终解决方案。1941年3月3日,约德尔将军的战争日记首篇就记录了希特勒的决定,在即将到来的苏联战役中,党卫军——警察部队将被送上前线部队区域,以便“清除”那些“犹太——布尔什维克知识分子”。[137]
这就是别动队的由来,即机动的杀戮队伍。他们接受莱因哈德·海德里希麾下的帝国中央保安局(RSHA)的指挥,指挥系统是希特勒——希姆莱——海德里希。这样的队伍有4支,A、B、C和D,每支队伍多达500~900人,被一一对应地分派给入侵俄国的4组集团军群。他们的军官来自党卫军、盖世太保和警察,高军衔的比例很高,包括很多知识分子和律师。指挥D队的奥托·奥伦多夫拥有3所大学的学位和法学博士头衔。恩斯特·比贝尔施泰因,C队的指挥官之一,是新教牧师、神学家和教会官员。
1941—1942年,苏联境内的犹太人有400万生活在被德军侵占的地区。其中250万人在德国人到来前就逃走了。余下的90%集中在城市,导致别动队能够更加方便地杀死他们。这支谋杀队伍直接跟在军队后面行动,在城市居民还没来得及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前就对犹太人进行围捕。在杀戮扫荡的初期,4支队伍在1941年10月中旬至12月上旬的不同日期报告称他们已经分别杀了12.5万人、4.5万人、7.5万人和5.5万人。不过很多犹太人被落在了后方区域,所以杀戮分队被派去抓捕和杀害他们。军队会合作地将犹太人移交给他们,把犹太人称作“游击队员”或“多余的吃货”来安慰自己的良知。有时候,军队自己就会杀犹太人。为了给自己省事儿,他们和党卫军都鼓励屠杀。犹太人几乎没有抵抗。俄国市民很合作,不过一位当地市长因为试图“帮助犹太人”被枪毙的一幕被记录了下来。[138]人数相当少的刽子手团队就处理掉了庞大的人数。在里加,一名军官和21个人就杀了10600名犹太人。在基辅,C队的两个小分遣队杀了3万多人。1941年年底,第二次扫荡开始并持续了1942年全年,这次杀了90万人以上。大多数犹太人是在城镇外的壕沟里被枪杀的,壕沟随后变成坟墓。第二次扫荡期
间,先是要挖万人坑。刽子手们在犹太人的脖子后面开枪,或者使
用“沙丁鱼方式”。按照这种方式,第一层要求他们自己躺在坟墓底
部,然后被从上射杀。第二层躺在第一层尸体上面,头对着脚。摞上5层或6层,然后,这处坟墓就会被填满。
有的犹太人藏在地板下和地窖里,他们被手榴弹炸了出来或者被
活活烧死。有的犹太姑娘为了活命献上了自己;她们在夜晚被享用后
却依然在次日早上被杀掉。有的犹太人只是受了伤,还能活上几小
时,甚至几天。期间发生了很多虐待成性的行为。但甚至在这些经过
挑选的刽子手当中,也有人不太情愿屠杀这么多没有抵抗能力的人
——任何一组在一次实际的杀戮行动中都不会有一个人丧生。希姆莱
只去视察了这项工作一次,1941年8月中旬,他亲眼目睹了100名犹太
人被枪杀,这次视察有据可查。希姆莱发现自己无法在每次枪声响起
的时候都看得下去,指挥官责备他说:“领袖,那只是100人。”希姆
莱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看看执行命令的那些人的眼睛。他
们多么深受震动啊!这些人的余生都被毁了。我们在这儿训练的是哪
种追随者呢?精神病还是野蛮人?”希姆莱随后向那些人发表了讲
话,号召他们遵守“党的最高道德法则”。[139]
为了避免射击时杀人者和被杀者之间的个人接触产生的影响,这
支队伍尝试了其他方法。炸药的使用被证明是灾难性的。后来他们引
入了机动毒气车,而且很快就给各支部队送去了两辆车。同时,固定
的中心——死亡集中营——的使用为这些机动杀人行动提供了补充。
他们建成并装备了其中6座集中营:被并入帝国的波兰境内的海乌姆诺
和奥斯威辛;波兰总督府的特雷布林卡、索比布尔、马伊达内克和贝
乌热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作为一种特殊类别,“死亡集中营”这
个词会让人产生误解。共有1634座集中营及其附属区和超过900座劳动
营,[140]它们全都是死亡集中营,数量庞大的犹太人因为饥饿和劳累
过度死在里面,或者因为微不足道的过错或者经常根本毫无原因地就
被执行了死刑。然而这6座集中营是以工业规模的大屠杀为目的,经过
了慎重的规划或扩建。
在别动队行动的同时,1941年6月,希特勒似乎已经下令在固定的
中心实施大灭绝。不过如我们所见,大规模的毒气杀戮早就在进行;
1941年3月,希姆莱已经指示奥斯威辛的指挥官霍斯为此扩大集中营的
规模。希姆莱告诉他,奥斯威辛是经过挑选的,因为它铁路交通便
利,隔离于人口中心之外。不久之后,希姆莱指示卢布林的党卫军警
察头目奥迪罗·格洛博奇尼克建设马伊达内克,于是这位官员成为一
张杀戮网络的头目;这张网包括其他两座死亡集中营,贝乌热茨和索
比布尔。指挥系统如下:希特勒的命令被传达给希姆莱,再从他那儿
下达至各集中营指挥官。不过,赫尔曼·戈林,作为这项4年计划的头
目,从事在行政层面安排国家各个官僚机构合作的事宜。这一点很重
要,说明虽然大屠杀的执行机构是党卫军,但这项罪行总的说来是涉
及德国政府、武装部队、产业及其党派的所有阶层的国家行为。就像
希尔贝格所说:“这些阶层的合作如此彻底,以至于我们可能真的要
说他们已经融入了一台毁灭的机器。”[141]
戈林向海德里希——作为帝国中央保安局局长和秘密警察头目,
是国家和党派的交叉点——委派了负责协调的任务,并于1941年7月31
日送交给他一份书面命令:
为补充1939年1月24日交派给你的任务,亦即根据现况以最佳方式
进行移民和疏散来解决犹太人问题,本人兹在此指示你,就组织、物
资及财务等事项做好一切必要准备,以便彻底解决德国势力范围内欧
洲犹太人问题。以上行动所需的条件,若触及其他中央机构的权力,
他们必须协助参与。[142]
海德里希转而向帝国中央保安局负责“犹太人事务和疏散事
务”的官员阿道夫·艾希曼下达了命令。此人对大屠杀负有全面行政
责任,而希姆莱通过他的集中营指挥官行使执行责任。正是艾希曼实
际草拟了1941年7月31日由戈林签署的那份命令。但与此同时,希特勒
又给海德里希下达了一份口头命令并转告艾希曼:“我刚从领袖那里
回来:元首现在已经下令从身体上消灭犹太人。”[143]
大屠杀机器的建设持续了1941年的整个夏季和秋季。汉堡的两名
平民来到奥斯威辛,指导那里的工作人员如何使用齐克隆-B,那里优
选的杀戮方式。9月,在奥斯威辛Ⅱ区,第一次毒杀在250名犹太病号
和600名俄国战俘身上实施。接着,这项工作从奥斯威辛主要的杀人中
心比克瑙开始。第一座死亡集中营在罗兹附近的海乌姆诺建成,1941
年12月8日开始运转,使用机动卡车用过的废气。帝国中央保安局关于
这场杀戮的会议本计划次日在柏林郊区万湖的一栋别墅召开。但会议
因为珍珠港事件被推迟,直到1942年1月20日才召开。到了那时,纳粹
高层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忧虑迹象。苏联的继续存在和美国的参
战,一定让他们很多人确信德国不可能赢了。会议重申了最终解决方
案的目标并协调了将其贯彻到底的手段。午餐期间,当侍者分发白兰
地的时候,几个出席者都催促要加快速度。正是从这一点来看,大屠
杀的迫切被列到了首位,甚至超过了战争行动本身,反映出希特勒下
定决心,无论战争的结果如何,欧洲的犹太人都不得幸存。
万湖会议之后是迅速的行动。贝乌热茨第二个月就投入运转。索
比布尔的建设从3月开始。与此同时,马伊达内克和特雷布林卡被改造
成为死亡中心。戈培尔在听取了主管总督府集中营的格洛博奇尼克的
简短汇报后写道(1942年3月27日):“判决正报应在犹太人身上,
(他们)野蛮……元首关于他们掀起一场新的世界大战的预言开始以
一种最糟糕的方式应验。”[144]
不过这是戈培尔在自己的日记中的倾诉。而在实际命令中,即使
是在非常有限的传播渠道,对种族灭绝的叙述始终都以委婉的代称表
示。即使是在万湖会议上,海德里希也用了代称。所有犹太人,他
说,将被“疏散到东方”并组成劳动队伍。大多数人会“通过自然减
少的方式消失”,而那些有能力重建犹太民族的强硬分子将会得
到“相应处理”。最后这个意为“被杀掉”的短语在别动队的报告中
已经屡见不鲜了。官方对谋杀的委婉说法有很多,它们被那些参与行
动的人使用,也被行动之外的无数人清楚地了解:秘密警察措施,按
照秘密警察的方式彻底检查,行动,特别行动,特别处理,送到东
方,重新安置,适当的处置,净化,重大净化行动,传达特别措施,
清除,解决,清理,释放,结束,移民,流浪,走散,失踪。
为了尽可能减少他们对自己所作所为的严重程度的介怀,委婉用
法被认为是必不可少的,甚至是在专业的屠杀者之间也是这样。欧洲
国家大约有8861800犹太人直接或间接地处于纳粹的控制之中。据估
算,纳粹杀害了其中5933900人,或者说67%。波兰被杀的人数最多,
330万人,超过90%。波罗的海诸国、德国和奥地利达到了同样的比
例,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43]、斯洛伐克、希腊和荷兰超过70%。
白俄罗斯、乌克兰、比利时、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和挪威,犹太人被
杀的比例超过50%。[145]6大死亡集中营构成了主要的杀戮区域,奥斯
威辛杀害了200多万人,马伊达内克138万,特雷布林卡80万,贝乌热
茨60万,海乌姆诺34万,索比布尔25万。它们的毒气室工作速度极为
可怕。特雷布林卡有10间毒气室,每间一次可容纳200人。霍斯夸耀说
他在奥斯威辛的毒气室每间可以装下2000人。使用齐克隆-B气体晶
体,奥斯威辛的5间毒气室每24小时可以杀害6万名男女和儿童。霍斯
说,1944年夏季,单单匈牙利犹太人他就杀害了40万(还有其他群
体),总共“至少”有250万人(犹太人和非犹太人)在奥斯威辛被毒
气毒死并焚烧,另外还有50万人死于饥饿和疾病。1942年、1943年和
1944年的多个月份,纳粹每周都会残忍地杀死10万多人,主要是犹太
人。[146]
如此规模的暴行实施于文明的欧洲,虽然是在战争期间,虽然是
在德国军队的防卫屏障之后,但它仍然提出了很多问题,不仅是关于
犹太人本身,还关于德国人、他们的盟友、同伙和被征服地区的行
为,关于英国人和美国人。让我们依次审视每个问题。
德国人知道并默许了这种种族灭绝。他们光是党卫军就有90万
人,另外还有与铁路有关的120万人。火车泄露了秘密,大多数德国人
知道那些巨大、拥挤的火车在黑暗中嘎吱嘎吱地行进几小时意味着什
么,就像一个人记下的言语所显示:“那些该死的犹太人,他们甚至
晚上都不让人睡觉!”[147]德国人是谋杀的受益者。从受害人那里偷
来的数以万计的男女手表、钢笔和自动铅笔在军队中分发;仅仅6周,
从奥斯威辛被毒杀的人中收集的222269套男士西装和衬衣、192652套
女装和99922套儿童服装就在德国国内分发。[148]收到东西的人大致都
知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德国人对于犹太人正在遭受的境遇几乎毫无
异议,也几乎从未帮助过犹太人逃走。但例外还是有的。在柏林,就
在希特勒帝国的中心,这个城市的16万名犹太人中的几千人设法转入
地下,变作所谓的“U型潜水艇”,逃过劫难。而每个逃脱的事件都意
味着来自非犹太裔德国人的某种放任和协助。[149]其中一例是学者汉
斯·希舍尔,1942年2月变作“潜水艇”。他搬进了自己的情妇玛丽亚
·冯·马尔灿伯爵夫人的公寓,后者是忠实的纳粹、陆军元帅沃尔特
·冯·赖谢瑙的小姨子。她为他设计了一张可以爬进里面的箱状床,
还钻出了可以呼吸的孔洞。她每天给他送一杯清水和一份咳嗽遏抑
剂。一天,她回到自己的公寓,听到希舍尔正在和另一名“潜水
艇”维利·比绍夫放声高唱:“以色列啊,你要听!耶和华我们的神
是独一的主。”[150]
奥地利人比德国人还要恶劣。他们在大屠杀中发挥的作用远远超
出他们的人数比例。不只是希特勒,就连艾希曼和盖世太保的头目恩
斯特·卡尔滕布伦纳都是奥地利人。在荷兰指挥杀害犹太人的是两名
奥地利人,阿图尔·赛斯-英夸特和汉内斯·劳特尔。在南斯拉夫,
5090名战犯中有2499人是奥地利人。奥地利人在机动杀戮部队中占有
重要地位。他们为党卫军的灭绝部队提供了三分之一的人员。6大死亡
集中营中有4座是奥地利人控制的,杀害了600万犹太受害者中的将近
一半。[151]奥地利人反犹情绪之激烈远胜德国人。梅纳什·毛特纳,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疾老兵,装了一条木腿,摔倒在维也纳结冰的人
行道上,在那儿躺了3小时,向路人求助却是徒劳。他们看到他犹太人
的星形标志便拒绝了。[152]
罗马尼亚人不比奥地利人好多少;而且在某些方面更恶劣。战前
在罗马尼亚的75.7万名犹太人,他们所受的待遇是全世界最差的。罗
马尼亚政府在希特勒的反犹政策上亦步亦趋,虽说效率远远不及,但
恶毒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从1940年8月开始,法律剥夺了犹太人的财
产和工作,让他们承担没有报酬的强制劳动。还有屠杀——1941年1
月,170名犹太人在布加勒斯特被杀。罗马尼亚人在入侵苏联的过程中
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这场入侵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场针对犹太人的战
争。他们在比萨拉比亚杀了20万名犹太人。犹太人被装进运送家畜的
卡车,没有食物和水,没有特定目的地地四处转移。或者,他们被迫
脱掉衣服急行军,有的实际上什么都没穿,其他人只有报纸遮体。与
别动队D在苏联南部合作的罗马尼亚军队,他们的残暴和杀完人却不掩
埋尸体的行为甚至让德国人都感到愤慨。1941年10月23日,罗马尼亚
人在敖德萨的军队总部被一枚地雷摧毁后,在那里实施了一次大屠
杀。第二天,他们把成群的犹太人赶进4间大型仓库,向他们泼洒汽
油,把他们点着:2万~3万人因此被烧死。经德国人的同意,他们从
乌克兰争取到了德涅斯特河左岸地区,作为他们对最终解决方案的贡
献的奖励。这片杀戮区域,217757名犹太人被处决(据估算13万人来
自苏联,87757来自罗马尼亚),罗马尼亚人自己就处死了138957人。
[153]继德国人和奥地利人之后,罗马尼亚人是杀害犹太人的最大刽子
手。他们更倾向于实施殴打和折磨,或者强奸,军官们比手下更残
忍,因为他们为了放荡纵欲会挑选出最漂亮的犹太姑娘。他们还更唯
利是图,枪杀完犹太人,他们会把尸体卖给当地农民,那些农民会剥
光尸体的衣服。他们还愿意卖掉活的犹太人,如果得到的钱足够多的
话。但是从1944年开始,他们的态度没那么肆无忌惮了,因为他们意
识到同盟国会赢得胜利。[154]
法国一部分有影响力的人提出了的意见,表示愿意积极参与希特
勒的最终解决方案。他们从未对1906年德雷福斯支持者的胜利释怀,
对犹太人的仇恨又被1936年布卢姆人民阵线政府加深。与德国一样,
反犹分子包括大量知识分子,尤其是作家。他们当中有一位医生——
F.L.德图什(F.L.Destouches)——用笔名塞利纳(Céline)写作。
他的反犹檄文《大屠杀,小伎俩》(1937)使用了自己的真名,在战
争前夕和期间产生了很大影响,文章宣称法国已经成为被犹太人占领
的国家(就像一个被强奸的女人),而且希特勒政权的入侵将是一次
解放。这本离奇的书复活了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英国人与犹
太人结成了邪恶的同盟,要摧毁法国。德雷福斯案件期间,用夸张的
英国发音“哦,是的”这个短语就是反犹的政治口号,而且在《大屠
杀,小伎俩》这本书里,塞利纳列出了英国人——犹太人世界阴谋集
团的口号:“再见砰!噫!耶!天啊!国王万岁!劳合家万岁!塔于
尔万岁!城市万岁!辛普森夫人万岁!《圣经》万岁!上帝的妓院!
世界是犹太人的妓院!”[155]法国号召摧毁犹太人的反犹政治组织不
下10个,其中有的是纳粹政府资助的。幸运的是,他们无法达成一个
共同的策略。但维希政府采纳反犹政策之后,他们的机会来了。1938
年,达基耶尔·德·佩莱普瓦成立了法国反犹联谊会,1942年5月,他
成为维希政府犹太人问题专员。[156]大多数法国人拒绝与最终解决方
案的政策合作,但愿意合作的人倒是比德国人还热心。就这样,希特
勒设法杀害了9万名(26%)法国犹太人,并且在法国当局的协助下,
将7.5万名犹太人驱逐出法国,其中只有2500人幸存。[157]个人仇恨在
法国战时的反犹主义中占有很大成分。1940年,维希和德国当局就收
到了300万至500万封告发特定个人(并不全是犹太人)的匿名诽谤
信。[158]
希特勒发现他的意大利盟友不太合作。从教皇国末期以来,意大
利的犹太社会已经成为欧洲融合程度最高的社会之一。正如国王维托
里奥·埃马努埃莱三世对赫茨尔所说的(1904):“犹太人可以占据
任何职位,他们确实……犹太人对我们来说,就是完全的意大利
人。”[159]意大利的犹太社区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社会之一。贝尼托
·墨索里尼喜欢开玩笑说犹太人“掳奸完萨宾妇女之后还会为她们提
供衣服”。[44]犹太人已经诞生了两位意大利总理和一位国防部长;他
们有大学教师,还有将军和舰队司令,数量众多。[160]墨索里尼本人
终生都在亲犹太主义和反犹主义之间摇摆不定。正是一群犹太人促使
他转变立场,介入第一次世界大战。1919年,战斗法西斯的最初创始
人里面有5个是犹太人,犹太人在这场法西斯运动的每个分支都表现积
极。《法西斯百科全书》里关于反犹主义的学术文章是一名犹太学者
写的。墨索里尼的传记作者马格利特·萨尔法蒂,还有他的财政部长
吉多·容格,都是犹太人。希特勒掌权之后,墨索里尼以犹太人的欧
洲保护者自居,并被斯蒂芬·茨威格称赞为“美好的墨索里尼”。
[161]
一旦这位领袖中了希特勒的咒语,他的反犹一面就会压倒一切,
但那并没有深刻的情感根源。法西斯党和政府内部虽有一股明确的反
犹潮流,但并非主流,与维希政权相比,影响力小得多,而且似乎根
本没得到什么普遍支持。意大利为了回应德国的压力,在1938年出台
了种族法律,而且战争爆发后,一些犹太人被扣留在集中营。但是直
到1943年意大利投降,意大利的一半已被交由德国军队控制,希姆莱
才得以将其纳入最终解决方案。9月24日,他向罗马的党卫军头目赫伯
特·卡普勒发出指令,称所有犹太人,无论年龄或性别,都要被逮捕
并被送到德国。但德国驻罗马大使没提供任何帮助,他还同意自己的
意大利情妇把一家犹太人藏在她的家中,军事指挥官、陆军元帅凯塞
林说他需要犹太人修建防御工事。卡普勒则利用他的命令来敲诈犹太
社会。就在德国大使馆发生了一场可憎的中世纪场景,他在那儿见了
两名带头人,丹特·阿尔曼西和乌戈·福阿,要求在36小时内得到50
千克黄金;要么就杀掉200个犹太人。两人请求支付里拉,但卡普勒冷
笑:“那个我想要多少就印多少。”黄金在4天内被送到了这位盖世太
保手中。教皇庇护十二世主动提出需要多少,他就提供多少,但到那
时候,黄金已经募集够了,很多非犹太人,尤其是教区牧师,都提供
了捐助。比较严重的损失是社区图书馆里最具有价值的犹太卷宗,被
拿去扩充了阿尔弗雷德·罗森堡的个人收藏。
希姆莱想要的是杀死活着的犹太人,而不是财宝,他对卡普勒大
发雷霆,并派出了他的逮捕专家,特奥多尔·丹内克尔,带着由44名
党卫军组成的一队刽子手,去执行犹太人行动;此人在巴黎和索非亚
执行过同样的任务。德国驻梵蒂冈大使向下令罗马神职人员开放避难
所的教皇事先示警。梵蒂冈庇护了477名犹太人,而且还有4238人在女
修道院和修道院避难。这次突袭失败了。卡普勒报告称:“行动期
间,人群中反犹的那些人不见踪影,只有一大群人有时候还试图阻止
警察追踪犹太人。”但行动还是抓住了1007名犹太人,他们被直接送
到了奥斯威辛,除了16人幸存之外,全部被害。[162]其他意大利城镇
也发生了袭击,不过同样遭遇了意大利人的大力阻挠。一位著名的幸
存者是十足的学究伯纳德·贝伦松,他是一个立陶宛拉比家族的后
代,该家族在世俗年代就成为意大利文艺复兴绘画方面的世界著名权
威。当地警察用暗语向他通风报信:“博士,德国人想去您的别墅,
可我们不确定到底在哪儿。您能为明早的拜访给我们指指方向
吗?”在德国占领的余下时间里,意大利人把他藏了起来。[163]
在其他欧洲国家,党卫军几乎或完全没得到什么帮助。但这并不
一定意味着围捕犹太人的失败。在被占领的希腊,无须当地人的任何
帮助,他们就把人口多达6万的古老的萨洛尼卡犹太社会杀得只剩2000
人。在比利时,尽管受到当地人的阻挠,他们还是杀了6.5万名犹太人
中的4万人,而且几乎荡平了安特卫普著名的钻石交易区。党卫军在荷
兰花费的气力尤其凶猛和不懈,虽然荷兰人甚至举行了大罢工来保护
犹太人,可总共还是失去了14万人中的10.5万人。芬兰人,德国的盟
友,拒绝交出他们的2000名犹太人。丹麦人成功地用船把他们几乎整
个犹太社会的5000人送到了瑞典。另外,为数众多的匈牙利犹太人,
最后的牺牲品,损失惨重:21747人在匈牙利被杀害,596260人被驱逐
出境,其中只有116500人幸存。[164]
匈牙利人的大屠杀发生在同盟国已经完全取得了空中优势并且快
速推进之际。它以尖锐、实际的方式提出了一个问题:同盟国可曾采
取过什么有效措施拯救欧洲犹太人?苏联人距离大屠杀最近,却在任
何方面都从没表现出一丁点帮助犹太人的意愿。正相反:在布达佩斯
设法拯救犹太人性命的瑞典外交官和人道主义者拉乌尔·瓦伦贝格,
在红军到来的时候却失踪了,瑞典人则被告知:“苏维埃军事当局已
经采取措施保护拉乌尔·瓦伦贝格先生及其财物”。从此,再也没有
人见过他。[165]
英国和美国政府理论上同情犹太人,实际上却受到了惊吓,生怕
任何积极支持犹太人的政策会刺激希特勒大规模驱逐犹太人,而他们
自己倒是出于道义又不得不接纳。对纳粹来说,迁移出境始终是最终
解决方案的一个组成部分,虽然综合证据来看,希特勒下定决心要杀
死犹太人,而不是把他们送走,但如果他们给了他这个机会,他完全
有能力修改他的政策来让同盟国难堪。1942年12月13日,戈培尔在他
的日记中写道:“我相信英国人和美国人会很高兴我们正在消灭犹太
乌合之众。”虽然这并不真实。但是英美两国都没有准备接收大量难
民,以此拯救犹太人的性命。20世纪30年代,在所有欧洲大国里面,
英国是最不反犹的。奥斯瓦尔德·莫斯利爵士1932年发起的黑衫党运
动失败了,很大程度是因为它抨击犹太人。但是,政府担心大量犹太
人移民入境必然会导致普遍的反犹主义。他们也不准备改变1939年在
白皮书里为巴勒斯坦设定的移民限制。温斯顿·丘吉尔,始终是一个
犹太复国主义者,倾向于接纳更多犹太人。但他的外交大臣安东尼·
艾登,主张开放巴勒斯坦将让英国失去那里的所有阿拉伯盟友并破坏
英国在中东的军事地位。纽约犹太人领袖斯蒂芬·怀斯拉比在华盛顿
(1943年3月27日)请求他支持一份英美向德国的请愿,让犹太人离开
被占领的欧洲,艾登告诉他这个想法“根本不可能”。但他私下承
认:“希特勒可能很愿意接受我们所有的这种要求。”[166]外交部反
对接纳犹太人,甚至对犹太人涉及此事提出的要求深感不满。“部里
大量的时间,”一名高级官员记录道,“都被浪费在处理这些哀号的
犹太人身上了。”[167]
美国无疑有能力接纳大量犹太难民。实际上,在战争期间,只有
2.1万人被准许入境,只是限额法案允许数量的10%。造成这种现象的
原因是公众的敌意。所有的爱国团体,从美国退伍军人协会到海外战
争退伍军人协会,全都号召全面禁止移民。战争期间的反犹主义比美
国历史上的任何时候都要高涨。民意调查显示,1938—1945年,人口
中35%~40%支持反犹法律。1942年,根据民意调查,犹太人被视为仅
次于日本人和德国人之后对美国的最大威胁,超过其他所有群体。比
如,1942—1944年,纽约华盛顿高地的所有犹太会堂都遭到了亵渎。
[168]从1942年5月开始,灭绝计划的消息就流传了出来,那时波兰犹太
劳工联盟为伦敦的波兰全国委员会的两名犹太成员搞到了经过核实的
报告。这份报告包括关于海乌姆诺毒气车的描述和70万名犹太人已遇
害的数字。《波士顿环球报》在头条刊登了“波兰犹太人大屠杀超过
70万人”,可正文内容却被插在第12页。《纽约时报》称之为“或许
是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却只提供了两英寸的版面。[169]总之,
大屠杀的新闻缺乏报道,而且常常被埋没在战时恐怖故事的无尽喧嚣
之中。但是在美国还是有一股强大的势力抗拒承认大屠杀的事实,甚
至在美军已经攻进集中营地区之后。詹姆斯·阿吉[45]在《国家》杂志
上撰文,拒绝观看有关暴行的电影,谴责它们都是宣传。家乡的人们
拒绝相信他们看到的,甚至拒绝看他们的照片,这让美国大兵们大为
恼火。[170]
采取行动的主要障碍是F.D.罗斯福本人。他既是态度温和的反犹
分子,同时又孤陋寡闻。当卡萨布兰卡会议提出这个议题的时候,他
谈论说“德国人对德国犹太人心怀抱怨可以理解,换句话说,虽然他
们的人数只占一小部分,可德国的律师、医生、学校教师、大学教授
一半以上是犹太人”(实际数字是16.3%、10.9%、2.6%和0.5%)。
[171]罗斯福似乎完全受到了国内政治考虑的引导。反正他得到了犹太
人将近90%的选票,不觉得还有什么采取行动的动力。甚至是在有组织
种族灭绝的全部真相昭然若揭之后,这位总统在14个月的时间里也什
么都没做。1943年4月,英美关于这个问题的会议在百慕大群岛姗姗来
迟地召开,但罗斯福对此毫无兴趣,因此会议什么结果也没达成。甚
至会议还特别警告“不要采取什么手段让希特勒放出潜在的难民”。
[172]最后,战时难民事务委员会成立。该委员会几乎没从政府那里得
到什么帮助,90%的资金来自犹太人。但它还是设法拯救了20万名犹太
人,还有2万名非犹太人。
轰炸毒气室的问题是在1944年初夏提出来的,当时消灭匈牙利犹
太人的行动正在进行当中。丘吉尔尤其感到震惊,急于采取行动。这
场杀戮,他记录道,“或是整个世界有史以来最大、最可怕的罪
行”。1944年7月7日,他指示艾登:“尽快从空军那里调用资源,如
需我的支持请告知。”[173]行动计划是行得通的。1944年7月7日至11
月20日,距离奥斯威辛47英里的一座炼油设施遭到了不下10次袭击
(在此之前,大屠杀已经完成,希姆莱下令销毁死亡机器)。8月20
日,127架空中堡垒轰炸了毒气室东边不到5英里的奥斯威辛厂区。
[174]轰炸是否救了犹太人的性命无法得到证实。党卫军还在狂热地坚
持杀害犹太人,无视任何客观和军事阻碍,行动确实值得一试。但丘
吉尔是两国政府里唯一真正的支持者。两国空军都讨厌不针对摧毁敌
军或战争潜力的军事行动,美国陆军部甚至连可行性都不审查就拒绝
了这个计划。
到了此时,我们要说到艰难和重要的一点。拒绝为专门解救犹太
人的行动而调动军队符合战争的总方针。两国政府已经认定,并经过
各自犹太社会的同意,迅速和彻底地击败希特勒才是帮助犹太人的最
佳方式。这是美国庞大而有影响力的犹太社会为何没有优先考虑轰炸
事宜的一个原因。但是一旦赢得战争的胜利被认可为首要目标,那么
就得从这个角度来看待最终解决方案了。而且,对纳粹的战争资源调
配来说,该方案从头到尾都是一种自我伤害。在德国一边,它招致了
理性看待战争的所有人的反对,无论是军队将领还是产业领袖。它占
用了数以万计的军事人员。它经常让铁路系统瘫痪,甚至是在最关键
的战斗期间。最重要的是,它杀害了超过300万高生产力的工人。这些
人很多都技术娴熟。而且,知道了自己可能命运的犹太战时工人会拼
命地设法让自己对战争资源供给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大量的证据显
示,所有那些与生产有关的德国人都力图留住他们的犹太员工。从许
多个例子中只援引一个,在被占领的苏联,战争工厂的组织者报告
称:
几乎无法解决找到专业管理者的问题。之前几乎所有的老板都是
犹太人。所有企业都被苏联国家接管了。布尔什维克人民委员已经失
踪。受托管理的乌克兰人没能力,不可靠,消极怠工……真正的专家
和负责人是犹太人,大多数是之前的老板或工程师……他们会拼尽全
力,榨取出生产的最后一点价值,而且到目前为止基本不要报酬,不
过他们自然是希望能变得不可或缺。[175]
但是,当然,所有这些犹太人都遇害了。因此大屠杀是希特勒输
掉这场战争的因素之一。英国和美国政府知道这一点。
如果犹太人发起过一次抵抗运动,同盟国的算计结果或许会有所
不同。但一次也没有。原因很多。犹太人被迫害了1500年,已经从漫
长的经验里学会了,反抗会丢掉性命,根本救不了他们。他们的历
史、他们的神学、他们的民俗、他们的社会结构,甚至他们的词汇,
都训练他们谈判、付钱、请愿、抗议,而不是反抗。还有,犹太社
会,尤其是在东欧,已经被世世代代的大迁徙浇灭了热血,最有抱负
的人都去了美国。最充满活力、最富有冒险精神,尤其是最好斗的,
已经去了巴勒斯坦。最出类拔萃的人才流失一直持续到战争甚至战争
期间。亚博京斯基曾经预测过大屠杀。但身着制服、受过训练,甚至
持有武器的波兰犹太团体组建的目的不是抵抗希特勒,而是为了把犹
太人送往巴勒斯坦。比如,战争爆发时,梅纳赫姆·贝京正护送一队
1000人的非法移民穿越罗马尼亚边境,前往中东。因此他也出来了。
[176]那也合情合理,正在抗争的犹太人想要在以色列地站住脚,他们
在那儿有一丝机会,而不是在毫无希望的欧洲。
留下的绝大多数犹太人极为虔诚,容易受骗和自我欺骗。他们的
历史告诉他们,所有的迫害,无论多么残酷,都会有尽头;所有的压
迫者,无论多么苛刻,提出的要求最终都是有限度的和可以满足的。
他们的策略总是倾向于拯救“剩下的人”。4000年的时间,犹太人从
未面对过,或者从未想象过,会有这样一个对手,不是要他们的部分
或大部分财产,而是他们的一切;不仅要几个人或许多人的性命,而
是全部,直到最后一个婴儿。谁能想象出如此的怪物?与基督徒不
同,犹太人不相信有披着人皮的恶魔。
纳粹恰恰是无情地利用了犹太人的社会学和心理学,把反抗的可
能性降至最低。在德国,他们利用每座城市的犹太教区,每个地区的
地区协会,以及整个国家的帝国协会,让犹太官员自己去做最终解决
方案的准备工作:准备名单,报告死亡和出生,传达新规定,建立向
盖世太保开放的专用银行账户,把犹太人集中在特定的居住区,准备
遣送的图纸和地图。在被占领的国家,正是犹太人委员会模式,不知
不觉地帮助纳粹完成了最终解决方案。这样的犹太人委员会大约组织
了1000个,涉及1万人。它们主要是由战前虔诚的会众人员组成。在被
苏联占领的地区,在德国人到来之前,所有最勇敢的社区领袖都已经
被枪毙了。德国人利用犹太人委员会找出实际或潜在的麻烦制造者,
然后立刻杀掉他们。于是,犹太人的领导阶层趋于顺从、胆怯和阿谀
奉承。纳粹先是利用他们剥夺犹太人所有的贵重物品,然后组织犹太
人进行强迫劳动,最后再把他们遣送到杀戮中心。反过来,他们得到
了比自己的同胞更多的特权和权力。[177]
这种体系最丑恶和最可怕之处从波兰最大的贫民窟就可见一斑,
尤其是罗兹和华沙。罗兹贫民窟挤了20万名犹太人,居住密度是每个
房间5.8人。这里本身就是一个死亡中心,4.5万人因为疾病和饥饿死
在里面。华沙贫民窟有不下44.5万名犹太人,居住密度是每个房间7.2
人;在那儿,不到20个月,就有8.3万人死于饥饿和疾病。犹太人被集
中在贫民窟,然后被拉出来塞进死亡火车。贫民窟内部相当严酷,由
哈伊姆·莫迪凯·罗姆科夫斯基这样的人管理,罗兹贫民窟这位趾高
气扬的独裁者甚至把自己的头像都印在了邮票上。他们的权力由没有
武装的犹太警察(华沙贫民窟有2000名)强行实施,受到波兰警察的
监督,而且每个人都会被有武装的德国秘密警察和党卫军监视。贫民
窟并非完全不开化。犹太人的社会服务部门会竭尽全力地利用他们的
贫瘠资源。秘密的犹太学校被组建。华沙、罗兹、沃尔纳和科夫诺甚
至有管弦乐队,不过官方只允许他们演奏犹太作曲家的音乐。那里还
有秘密印刷和传阅的报纸。罗兹贫民窟,说是一处中世纪类型的机构
倒更适合,还有一部编年史。[178]不过,德国人心里对贫民窟和其中
犹太当权者的作用从未产生过任何怀疑。它能尽力为战争资源供应做
出贡献(罗兹有117座小型战争工厂,比亚韦斯托克有20座),然后当
遣送集中营的命令下达时,它可以确保这个过程有序进行。
为了把抵抗压制在最低限度,德国人在这个过程的每个阶段都撒
了谎,编织出精心设计的骗局。他们始终坚称,遣送就是前往工作地
点。他们还打印了盖着瓦尔德塞邮戳的明信片,让集中营的犯人寄回
家,上面写着:“我很好。我在工作,很健康。”在前往特雷布林卡
的运输途中,他们修建了一座假车站,里面有售票处、手绘的钟表和
一块指示牌,牌子上写着:“中转至比亚韦斯托克。”死刑室被伪装
成浴室,门上还有红十字标志。有时候,党卫军会让囚犯组成的管弦
乐队在犹太人排队进入“浴室”的时候演奏音乐。这些伪装一直被维
系到最后。在一位遇难者的衣服里面发现了一张字条, 上面写
着:“经过漫长的旅程,我们到了这个地方,门口的标牌是‘浴
室’ 。人们在外边领肥皂和毛巾。谁知道他们要对我们做什
么?”[179]1942年8月18日,在贝乌热茨,一名党卫军消毒专家,库尔
特·格施泰因,听到一名党卫军军官在赤裸的男女和儿童被推进死刑
室的时候反复念叨:“没什么会伤到你们。只要深呼吸,你们的肺就
会变强。这办法是为了防止传染病。这是很好的消毒剂。”[180]
骗局经常奏效,因为犹太人希望被欺骗,他们需要拥有希望。党
卫军熟练地在贫民窟里散布谣言说只有一部分犹太人会被要求遣送,
成功地让犹太人领导阶层接受了只有最大限度的合作才有最大生存机
会的谎话。贫民窟的犹太人不愿意相信灭绝集中营的存在。1942年
初,两名犹太青年从海乌姆诺逃了出来,描述了他们在那儿看到的场
景,人们还认为他们是自己遭遇了什么精神错乱,他们的说法都是从
地下刊物上看来的。直到4月,从贝乌热茨传来的说法证实了海乌姆诺
的事情,华沙的犹太人才相信了这架死亡机器的存在。7月,华沙贫民
窟的首领亚当·捷尼亚科夫意识到自己甚至无法拯救孩子,便吞服了
氰化物,留下一张纸条:“我无能为力。我的心在悲痛和怜悯中颤
抖。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了。我的行为将向所有人证明,什么才是
应该做的正确的事情。”[181]但即使事已至此,很多犹太人还是紧攥
着只有一部分人会死的希望。雅各布·根斯,沃尔纳贫民窟的首领,
在公众集会上说:“他们问我要一千个犹太人,我给了他们。因为如
果我们犹太人不自己送上,德国人就会来强行带走他们。那样的话,
他们就不会带走一千个人,而是好几千人。交出几百人,我能救下一
千人。交出一千人,我能救下一万人。”[182]
犹太人的宗教教育倾向于鼓励被动性。哈西德派犹太人是最愿意
将自己的命运当成上帝的旨意接受的。他们会引用《圣经》:“你的
性命必悬悬无定,你昼夜恐惧,自料性命难保。”[183]他们会裹着祈
祷披肩,背诵着《圣经》诗篇,踏上死亡列车。他们信仰为了上帝的
荣耀而殉难。如果机缘巧合或上帝仁慈,他们幸免于难,那就是奇
迹。哈西德派关于个人性命奇妙般幸免于难的一整套传奇故事在大屠
杀期间逐渐形成。[184]一名社区领袖记下:“真正虔诚的人已经变得
更加虔诚,因为他们在一切事上都看到了上帝的手。”负责在释放毒
气之后清理奥斯威辛死刑室的犹太特遣队的一名成员证实,他看到一
群从匈牙利和波兰来的虔诚犹太人,他们设法搞到了一些白兰地,在
进毒气室之前载歌载舞,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即将见到弥赛亚。另外,
比较世俗的犹太人也会在恐惧中找到欢乐,接受了上帝的旨意。一名
荷兰犹太妇女埃蒂·伊勒桑在奥斯威辛写下的日记值得注意,展现出
延续于大屠杀中的约伯传统:“有时候,我站在营中的某个角落,我
的双脚长在了您的地上,我的双眼仰望您的天国,泪水流下我的面
庞,感激的……泪水。”[185]
随着隔离区逐渐被清空,一些犹太人确实决心反抗,不过政治分
歧导致迟迟无法达成一致计划。在华沙,打着修建防空洞的幌子,犹
太人修建了连接下水管道系统的防空壕。24岁的莫迪凯·阿涅莱维奇
带领他们,招收了750名战士,设法搞到了9支步枪、59支手枪和一些
手榴弹。1943年4月19日,纳粹决定派出武装党卫军摧毁这个隔离区。
那时候,贫民窟里面仅剩6万名犹太人。在随后主要发生在地下的殊死
搏斗中,他们杀死了16名德国人,打伤85人。5月8日,阿涅莱维奇牺
牲,但剩下的人又坚持了8天,而在此之前,数千名犹太人已经死在了
废墟之中。一些欧洲国家,拥有装备精良的军队,尚且不曾抵抗纳粹
这么长的时间。[186]
1944年10月7日,甚至在奥斯威辛内部都发生了一次起义。在克虏
伯工厂工作的犹太人把炸药偷运了进去;懂行的苏联战俘把炸药制成
手榴弹和炸弹。这次起义是由火葬场Ⅲ和Ⅳ的犹太特遣队实施的。他
们成功地炸了火葬场Ⅲ,杀了3名党卫军人员。大约250名犹太人被守
卫屠杀,但还是有27人逃脱了。4名带进炸药的犹太姑娘被折磨了好几
个星期,但什么信息也没透露。萝扎·罗博陶被折磨致死,她留下的
最后一句话是:“要坚强和勇敢。”其中两人熬过了折磨,然后被吊
在奥斯威辛所有女人的前面,其中一个死时大喊“报仇!”[187]
但是一般来说,在灭绝过程的任何阶段根本没有发生抵抗。德国
人总是以压倒性的力量突然下手。犹太人在恐惧与绝望中麻木不
仁。“隔离区被一支人数众多的党卫军分遣队包围,”一名杜布诺
(乌克兰)的目击者写道:
人数是乌克兰民兵的3倍。接着架设在贫民窟里面和四周的聚光电
灯都亮了……人们被驱赶出来,仓促之间连床上的小孩儿都被落下
了。女人们在街道上呼喊自己的孩子,孩子们在呼喊自己的父母。那
没能阻止党卫军沿路驱赶他们加快脚步,还会殴打他们,直到他们到
达正在等候的货运火车。一节节车厢都被塞满,女人和孩子的哭喊
声,鞭子和步枪射击的嗖嗖声,不断回荡。[188]
很多犹太人死在了火车上,幸存者到达之后就直接被推进了死刑
室。库尔特·格施泰因注意到,1942年8月的一个清晨,一辆装载6700
名犹太人的火车抵达奥斯威辛。火车到达时就已经死了1450人。他看
到200名手持皮鞭的乌克兰人打开货运火车的车门,命令活着的人出
来,把他们打翻在地。扬声器大喊让他们脱光。所有女人的头发都被
粗暴地剪下。接着,这一批人被赤条条地赶进毒气室,他们被告知那
儿是“消毒浴室”。[189]任何人都没有半点反抗的机会。他们能做的
最多的就是撕碎贴身藏着的皱巴巴的可怜美元,好让纳粹没法儿使用
它们——他们最后的、唯一的抗议动作。[190]
没有犹太人能够从希特勒的大灾难中幸免。捷克斯洛伐克的特莱
西恩施塔特集中营全是老人,是用来维持犹太人只是被“重新安
置”的假象的。往这里送的都是所谓享有特权的犹太人、一级铁十字
勋章及更高荣誉的获得者,所以50%是残疾的退伍老兵。然而,1945年
5月9日,这座集中营落入同盟国手中时,被送到这里的141184人只有
16832人还活着:超过8.8万名这样的老人和勇士,已经被毒气毒死。
[191]没有犹太人能够因为年老而免于一死。德奥合并之后,弗洛伊德
垂垂老矣,因为癌症而奄奄一息,被朋友们从纳粹那里赎了出来,送
到了英国。他没有想到,或者说谁都没有想到,他那4名上了年纪的姐
妹被留在维也纳会有危险。可她们还是被卷入了纳粹的大网:81岁的
阿道芬在特莱西恩施塔特遇难,80岁的保利娜和82岁的玛丽在特雷布
林卡遇难,84岁的罗丝在奥斯威辛遇难。
没有犹太人能够因为幼小而免于一死。所有女人在抵达死亡集中
营的时候都会被剃光毛发,她们的头发会被打包送去德国。如果还在
吃奶的婴儿妨碍了剃发,守卫甚至会把婴儿的头在墙上撞碎。纽伦堡
审判的一名证人做证说:“只有亲眼见到的人才能相信德国人干这些
事儿的时候是多么高兴;他们只撞了三四下就杀死了一个孩子是多么
高兴; 才能相信他们把尸体塞进母亲的怀抱时是多么心满意
足!”[192]在特雷布林卡,大多数婴儿一到达就被从母亲那儿抢走,
被杀害,跟病人和残疾人一起,被扔进一条沟里。有时候,那条沟里
还会传来微弱的哭声,那儿的守卫佩戴红十字臂章,那儿被称为医务
室。
撞碎婴儿的头颅反映出反犹暴力双重性的持续程度,秘密、系统
的杀戮过程与突然、自发的无法形容的残酷行为并存其中。犹太人死
于丧尽天良的人类已知的各种方式。在毛特豪森采石场,一名有副好
嗓子的意大利犹太人被迫站在已连接炸药的石头顶上,然后就在他唱
着“万福马利亚”的时候被炸死了。数百名荷兰犹太人被迫从能够俯
瞰采石场的悬崖上跳崖摔死,那座悬崖被称为伞兵墙。[193]成千上万
的犹太人因为在集中营里犯了微不足道的过错而被鞭打致死:留了一
枚硬币或者结婚戒指,没把犹太人的标记从被害者的衣服上取下来,
有一片外边面包店的面包,未经允许就喝水,抽烟,敬礼不规范。甚
至还有人被砍头。库尔特·弗朗茨,特雷布林卡的副指挥官,豢养了
一群凶猛的恶犬,用来把犹太人撕咬致死。有时候,守卫会用手里的
任何东西杀人。贝乌热茨的一名目击证人做证,关于刚到集中营
的“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孩儿”:
他是健康、强壮和年轻的榜样。我们吃惊于他开朗的样子。他四
处张望,非常愉快地说:“有人从这儿逃走过吗?”这就够了。一名
守卫无意中听到了他的话,于是这个男孩儿被折磨死了。他被剥光衣
服,大头朝下地吊在绞刑架上;他在那儿吊了3小时。他很强壮,还活
着。他们把他放下来,扔在地上,用棍子往他的喉咙里捅沙子,直到
他咽气。[194]
最后,随着帝国的崩溃,先是希姆莱,然后是他的集中营指挥
官,都失去了控制力,最终解决方案系统性方面瓦解或者说被抛弃,
双重性合并成为一种无情的力量:欲望,直到可能的最后一刻都要杀
死剩下所有犹太人的欲望。犹太特遣队、隔离区领袖,包括罗姆科夫
斯基,还有犹太警察和党卫军的犹太密探——全部被杀。随着前方兵
败如山倒,党卫军固执地竭尽全力带上一队队犹太人行军离开,以便
在腾出手的时候杀死他们。在第三帝国大厦将倾不可挽回之后的很长
一段时间,他们还在狂热地恪守大屠杀刽子手的职责,这是人类历史
上最可怕的奇事之一。杀人者有一次起义。在毛特豪森的卫星集中营
埃本塞,也是德国人手中的最后一座集中营,党卫军拒绝残杀3万名犹
太人,后者不愿意排队走进要被炸毁的隧道。然而,一些杀戮甚至在
集中营被解放之后还在持续。1945年4月15日,英国坦克占领贝尔森,
但因为要继续前进行动,留下匈牙利党卫军守卫“部分接受指挥”48
小时。可就在这段时间,他们还因为从厨房拿走土豆皮这样的过错枪
毙了72名犹太人。[195]
就这样,将近600万犹太人遇难。2000年的反犹仇恨,所有的群
体,异教徒、基督徒以及世俗的人,迷信的人和理性的人,民众和学
者,都被希特勒裹进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可怕力量,然后被他独特的干
劲和意志所驱动,碾过欧洲犹太人无助的躯体。难民营里还有25万名
犹太人,幸存者分散在各个地方。但是,东欧著名的阿什克纳齐犹太
人实际上已经被摧毁。一次种族灭绝的行动实实在在地得到了贯彻。
随着集中营被打开,这场浩劫的完整画面为人所知,一些犹太人天真
地盼望义愤填膺的人类能够理解这种罪行的严重性,用振聋发聩的声
音说:这就够了。反犹主义必须终结。我们必须彻彻底底地把它终
结,在这种巨大的愤怒下面画一条横线,重新开启一段历史。
但那并非人类社会运转的方式。尤其是那也并非反犹冲动运转的
方式。它千变万化,耗尽了旧的模样,就会呈现出新的面貌。大屠杀
的主要影响是把反犹仇恨的焦点从中东欧转移到了中东。让一些阿拉
伯领袖担忧的是,希特勒的解决方案事实上并不是最终的。比如,
1942年5月6日,那位大穆夫提就向保加利亚政府抗议称犹太人正从那
儿前往巴勒斯坦。他说,他们应该被送回波兰,“被强壮有力的守卫
看管起来”。[196]
即使是在欧洲,人们对那些茫然无措的幸存者经常产生的情绪是
厌恶而非同情。他们的衣不蔽体、他们在凶暴对待中养成的习惯,激
起了新一波的反犹主义浪潮。顺从于厌恶情绪的人里面就有巴顿将
军,他负责的犹太难民比其他所有指挥官都要多。他把“犹太类型难
民”称为“没有半点我们这个时代文化和社会教养的劣等人”。他
说,普通人不可能“在短短4年时间就堕落到这些人表现出的丢脸水
平。”[197]对这些可怜的幸存者表现出更强烈敌意的是他们从那儿被
带走的国家,尤其是波兰。犹太难民们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他
们竭尽全力地抵制被遣送回国。一名从芝加哥来的美国犹太士兵不得
不让幸存者上了开往波兰的货运火车,他叙述道:“人们跪倒在我的
面前,撕开衬衫嘶喊:‘现在就杀了我吧!’他们会说,‘你们不如
现在就杀了我吧,回到波兰我怎么都是个死。’”[198]在有些情况
下,他们被证实是正确的。在波兰,1945年8月,克拉科夫爆发反犹骚
乱并蔓延至索斯诺维茨和卢布林。从纳粹集中营回到克拉科夫的卢巴
·青德尔描述了8月第一个安息日她所在的犹太会堂受到的一次袭
击:“他们大叫着说我们犯下了祭祀杀人罪。他们开始冲我们开火,
暴打我们。我的丈夫就坐在我的旁边。他倒下了,满脸是子弹。”她
试图逃到西方,却被巴顿的军队拦截。华沙的英国大使汇报称所有长
着犹太人外表的人在波兰都有危险。战争结束之后的头7个月期间,波
兰发生了350起反犹谋杀事件。[199]
尽管如此,大屠杀还是以其十足的严重性,在两个重要的方面让
国际社会对于反犹暴力的反应方式发生了一种质的变化。人们普遍同
意惩罚和赔偿必不可少,而且一定程度上这两项都要实施。1945年11
月20日,战争罪行的审判在纽伦堡开始,起诉书的主要罪状是最终解
决方案。对纳粹领导的第一次审判在1946年10月1日结束,正赶上赎罪
日,12名被告被判处死刑,3名被判终身监禁,4名被判处有期徒刑,
还有3名被无罪释放。接下来是对纳粹罪犯的12场重要审判,被称为纽
伦堡后续诉讼,其中4场诉讼的主要罪状是策划和实施最终解决方案。
在这12场诉讼中,177名纳粹分子被定罪,12名被判处死刑,25人终身
监禁,其余都被判长期监禁。在三大西方占领区各自还有很多场审
判,几乎全都涉及针对犹太人的暴行。1945—1951年,总共有5025名
纳粹分子被定罪,806人被判处死刑。但是只有486起案件的死刑判决
得到了执行。此外,1951年1月,美国驻德国高级专员通过了一项赦免
法令,导致美国人手中的很多德国高级战犯被提前释放。联合国战争
罪行调查委员会准备了36529名“战犯”的名单(包括日本人),其中
大多与反犹暴行有关。战后的头3年,同盟国8个国家对名单上的3470
人进行了附加审判,其中952人被判处死刑,1905人被判入狱。
许许多多国内战争罪行审判几乎在被卷入战争的所有国家进行,大约有15万人被控告,超过10万人被定罪,其中很多人是因为反犹罪行受到惩罚。成千上万参与最终解决方案的纳粹分子和他们的同伙消失在古拉格群岛。1945年,德国法庭重新开始运转之后,它们也开始审判战犯,而且在最开始的25年间判处12人死刑,98人终身监禁,6000人有期徒刑。[200]随着1948年以色列建国,它也(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能够参与这个报应的过程了。对纳粹战犯的追捕和传讯一直持续到大屠杀结束之后40多年的20世纪80年代末,而且可能还要再持续10年,一直到参与犯罪的所有人死去或极为年老。没人能说正义得到了伸张。最终解决方案的一些高层执行者失踪了,在平静或至少是躲藏中过着自己的生活。其他人得到或被执行的判决与他们的罪行没什么关系。但同样,人们对那些犯下有史以来最严重罪行的人加以惩罚,没人能怀疑这种努力的规模宏大和坚持不懈。
确保对受害者提供赔偿的斗争造成了同样复杂的结果。1945年9月
20日,哈伊姆·魏茨曼代表犹太事务局向4个占领国提出赔偿要求。这
次要求毫无结果,主要是因为一般性和平条约尚未谈判或签署。西方
三大国已经从被没收的纳粹资产出售收益中为犹太受害者预留了款
项。但他们必须进行个人索赔,于是一项出于好意的项目变成了一笔
官僚糊涂账。截至1953年,只有1.1万项索赔得到了处理,赔付金额
8300万美元。与此同时,1951年1月,以色列总理戴维·本-古里安曾
经向联邦德国政府提出了15亿美元集体索赔,根据是以色列接受了来
自德国的50万名难民,该数字是按照人均3000美元计算得出的。此举
意味着与德国人直接谈判,这让很多集中营的幸存者觉得非常难以接
受。但本-古里安凭借他的口号:“不能让杀害我们人民的刽子手同时
成为他们财产的继承人!”获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双方在8.45亿美
元的数额上达成一致,偿还期14年,虽然阿拉伯国家试图阻止协议的
生效,但该协议还是从1953年3月开始生效,1965年正式付清。此外,
它还为联邦弥偿法的通过做了准备,对个人受害者或他们的受抚养者
赔偿生命或肢体损失、健康损害,以及职业、专业、养老金或保险损
失。它继而对自由的丧失作出了赔偿,赔偿标准是受害者被囚禁、被
迫居住在贫民窟或佩戴犹太人星形标志,每天1美元。失去家庭经济支
柱的人可以得到抚恤金,前公务员可以得到理论上的晋升,而且就连
教育损失也可以得到赔偿。受害者还可以对财产损失提出要求。这份
全面的解决方案由将近5000名法官、公务员和办事员执行,截至1973
年,他们已经处理了427.6万项要求中的95%以上。在长达25年时间
里,它消耗了联邦预算5%左右。在本书写作期间,大约250亿美元已经
支付,而且到20世纪末,这个数字将会超过300亿美元。[201]这些补偿
未必见得慷慨,甚至充分,却大大超过了魏茨曼或本-古里安曾经的预
期,而且代表了联邦政府方面偿还德国罪行的真诚意愿。
其余的赔款情况非常不尽如人意。参与奴工计划的德国工业企业
家没有一个承认对其残暴的后果负有哪怕最微小的道德责任的。在对
自己受到的刑事指控和民事诉讼辩护时,他们声称在全面战争环境
下,强迫劳动的程序并不违法。他们完全拒绝赔偿,自始至终都表现
出惊人的卑劣和傲慢。弗里德里希·弗利克公然声称:“认识我这些
被告同伴和我自己的很多人里面没人愿意相信我们对人类犯了罪,再
说没什么证据能让我们信服自己是战犯。”[202]弗利克从未支付过1个
马克,1972年,他以90岁高龄去世的时候,身家超过10亿美元。德国
公司总共只支付了1300万美元,不到1.5万名犹太人分到了这笔钱。奥
斯威辛的法本公司奴工每人得到了1700美元,蔼益吉-德律风根公司的
奴工得到了500美元或者更少。那些劳累致死的人,他们的家人什么都
没得到。[203]民主德国政府甚至从不费心回应赔偿要求。罗马尼亚也
没有任何回应。
奥地利的行为最恶劣。虽然绝大多数奥地利人支持德奥合并,虽
然700万奥地利人中居然有55万人是纳粹党员,虽然奥地利人一直与德
国人并肩战斗并且(正如我们提到过的)杀害了将近一半的犹太遇难
者,但同盟国1943年11月的莫斯科宣言却将奥地利归类为“第一个受
到希特勒政权侵略的自由国家”。奥地利因此得以在战后的波茨坦会
议上被免除赔偿责任。如此这般得到了法律的赦免,另外为了逃避道
德责任和主张自己的受害人地位,奥地利所有政党订立了攻守同盟。
正如奥地利社会民主党所说(1946):“应该做出赔偿的不是奥地
利,奥地利应该得到赔偿。”奥地利虽然在同盟国的压力下通过了一
项战犯法案,但在1963年以前甚至都没成立实施这项法案的起诉机
关。即使成立了起诉机关,很多人还被裁决获得赦免,而那些确实进
行过的审判一般都会做出无罪释放的判决。要求赔偿的犹太人被告知
要向德国申请,除非他们能真正确定他们之前的财产就在奥地利本
国;只有极少数人得到了1000美元左右的赔偿。
基督教会做出了精神赔偿的努力,虽说姗姗来迟但仍然值得欢
迎。天主教和路德教的反犹主义很多个世纪以来在仇恨犹太人方面贻
害不浅,结果导致了希特勒主义。两个教会都在战争中表现不佳。尤
其是教皇庇护十二世,明知最终解决方案的存在却从未予以谴责。为
犹太人说话的只有一两个声音。柏林圣黑德维希天主教堂的伯恩哈德
·利希滕贝格尔神父,1941年公开为犹太人祈祷。他的公寓遭到搜
查,一份尚未发表的布道笔记被发现,他打算在布道时告诉会众不应
相信犹太人有一个杀死所有德国人的阴谋。为此他被判刑两年,刑满
后被送到了达豪集中营。类似的情况似乎只有一例。1943年10月16
日,在罗马发生的针对犹太人袭击的目击者中有来自德国巴登并担任
庇护十二世告解神父的耶稣会神父奥古斯丁· 贝亚( Augustin
Bea)。20年之后,在第二次梵蒂冈会议上,作为基督教会统一秘书处
的领袖,他得到了机会,宣布彻底废除针对犹太人的指控。他负责制
定这次会议的教令草案《关于犹太人》并将其扩展为《教会对非基督
宗教态度宣言》,包括印度教、佛教和伊斯兰教,以及犹太教,他成
功地引导会议于1965年11月正式通过了这份草案。这是一份勉勉强强
的文件,没有贝亚希望的那样直截了当,没有对教会迫害犹太人作出
道歉,也没有适当承认犹太教为基督教做出的贡献。关键的一段是这
样说的:“虽然当时犹太当局及其追随者促使了基督的死亡,但在基
督受难时所发生的一切,不应不加辨别地归咎于当时的全体犹太人,
或今日的犹太人。教会虽然是天主的新子民,但不应视犹太人为天主
所摈弃及斥责,那好像是由《圣经》所得结论似的。”[204]这算不上
什么。但也聊胜于无。考虑到它引发的强烈反对,它或许甚至可以被
视为了不起了。此外,它是更加广泛的过程的一部分,借由这个过
程,文明世界正试图打压对反犹主义的制度支持。
那是好事。但是犹太人已经领悟到,文明世界,无论如何定义,
都不可信。犹太人从大屠杀中得到的巨大教训是,让自己得到一处永
久的、自成一体的,以及最重要的有独立主权的庇护所绝对有必要,
如果有必要,全世界的犹太人都可以找到躲避敌人的安全之所。第一
次世界大战使犹太复国主义国家成为可能。第二次世界大战使其成为
必要。它让绝大多数犹太人相信,必须建立并巩固这样一个国家,不
管他们自己或其他所有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1]Asquith speech inThe Times,10 November 1914.
[2 ]Interview with Mrs Halperin in Eric Silver,
Begin(London 1984),5,9.
[3 ]Ronald Sanders, The High Walls of Jerusalem : A
History of the Balfour Declaration and the Birth of the
British Mandate for Palestine(New York 1984),315ff.
[4]Chaim Weizmann, Trial and Error(London 1949),15—
25.
[5]Ibid.,29,44.
[6]Sanders, op. cit.,64—69.
[7]New Statesman,21 November 1914,article signed A.
M.H.(Albert Montefiore Hyamson).
[8 ]Michael and Eleanor Brock ( eds ) , H. H.Asquith :
Letters to Venetia Stanley(Oxford 1952),406—407.
[9]Ibid.,477—478;485.
[10]Quoted in Sanders, op. cit.,313—314.
[11 ]Miriam Rothschild, Dear Lord Rothschild : Birds,
Butterflies and History(London and Philadelphia 1983),45.
[12]Sanders, op. cit.,69,133.
[13]Weizmann, op. cit.,144;doubts have been cast on
this story;see Sanders, op.cit.,94—96.
[14]Quoted in Sanders, op. cit.
[15]For the collections see Miriam Rothschild, op. cit.
[16]Weizmann, op. cit.,257.
[17 ]Montagu was not present at the war cabinet of 31
October 1917;see Sanders, op. cit. , 594—596 , which also
gives text of the fnal letter.
[18]Weizmann, op. cit.,262.
[19]Ibid.,298;Sanders, op. cit.,481.
[20]Weizmann, op. cit.,273—274.
[21 ]Text of the mandate in David Lloyd George, The
Truth About the Peace Treaties , 2 vols ( London 1938 ) , ii
1194—1201.
[22]Weizmann, op. cit.,288.
[23]Ibid.,67.
[24 ]Vladimir Jabotinsky, The Story of the Jewish
Legion ( trans. , Jerusalem 1945 ) ;P. Lipovetski, Joseph
Trumpeldor(trans.,London 1953).
[25]Yigal Allon, The Making of Israel’s Army(New York
1970 ) ;J. B.Schechtman, The Vladimir Jabotinsky Story , 2
vols(New York 1956—61).
[26]Amos Elon, Herzl(London 1976),179.
[27]Neil Caplan, Palestine Jewry and the Arab Question
1917—25(London 1978),74,169ff.
[28]Quoted in S. Clement Leslie, The Rift in Israel:
Religious Authority and Secular Democracy(London 1971),32.
[29]Weizmann, op. cit.,316.
[30]Ibid.,307—308.
[31 ]Sanders, op. cit. , 569—570 , for full text of
message.
[32 ]Elie Kedourie , ‘Sir Herbert Samuel and the
Government of Palestine’ , in TheChatham House Version and
Other Middle East Studies(London 1970),57.
[33 ]8 June 1920;Letters and Papers of Chaim
Weizmann(New Brunswick 1977),xi 355.
[34]Quoted in Kedourie, op. cit.,55—56.
[35 ]Quoted in Neil Caplan , ‘The Yishuv, Sir Herbert
Samuel and the Arab Question in Palestine 1921—5′ , in Elie
Kedourie and Sylvia G. Haim ( eds ) , Zionism and Arabism in
Palestine and Israel(London 1982),19—20.
[36]Kedourie, op. cit.,60—62.
[37]Quoted inibid.,65.
[38 ]Bernard Wasserstein , ‘Herbert Samuel and the
Palestine Problem’,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91(1976).
[39]Kedourie, op. cit.,69.
[40]Weizmann, op. cit.,325,494.
[41]Lloyd George, Peace Treaties,1123ff.
[42]Ibid.,1139.
[43]Caplan,‘The Yishuv’,31.
[44]Quoted in Wasserstein, op. cit.,767.
[45]Quoted in R. H.S.Crossman, A Nation Reborn(London
1960),127.
[46]Weizmann, op. cit.,418.
[47]Quoted inEncyclopaedia Judaica, iv 506.
[48]Weizmann, op. cit.,411.
[49]Quoted in Leslie, op. cit.(1938 interview).
[50 ]‘On the Iron Wall’ , 1923;quoted in Silver, op.
cit.,12.
[51]Robert S. Wistrich, Revolutionary Jews from Marx to
Trotsky ( London 1976 ) , 77ff.;see also J.P.Nettl, Rosa
Luxemburg,2 vols(London 1966).
[52]Letter to Mathilee Wurm,16 February 1917,quoted
inibid.
[53]See K. Pindson(ed.),Essays in Anti-Semitism(2nd
edn, New York 1946),121—144.The Encyclopaedia Judaica, xiv
459 , gives the fgure as 60000;H.H.Ben Sasson ( ed. ) , A
History of the Jewish People(trans.,Harvard 1976),gives
75000;the Soviet fgure is 180000—200000.
[54]Quoted in Leon Poliakov, History of Anti-Semitism,
vol. iv, Suicidal Europe,1870—1933(Oxford 1985),209.
[55]The Cause of World Unrest,10,13,131—132.
[56]Illustrated Sunday Herald,8 February 1920,quoted
in Poliakov, op. cit.
[57]Morning Post,6 October 1921,quoted in Poliakov,
op. cit.
[58 ]Robert Wilson, The Last Days of the
Romanovs(London 1920),148.
[59]P. Lévy, Les Noms des Israélites en France(Paris
1960),75—76.
[60]Quoted in Paul J. Kingston, Anti-Semitism in France
during the 1930s : Organization, Personalities and
Propaganda(Hull 1983),4.
[61]Paul Hyman, From Dreyfus to Vichy:The Remaking of
French Jewry(Columbia 1979),35.
[62 ]Léon Blum, Nouvelles Conversations de Goethe avec
Eckermann(Paris 1901),quoted in Wistrich, op.cit.
[63 ]Harvey Goldberg , ‘Jean Jaurès on the Jewish
Question’,Jewish Social Studies(April 1958).
[64]A. Mitchell Palmer,‘The Case Against the Reds’,
Forum, February 1920;Poliakov, op.cit.,231—232.
[65]For Brandeis’legal philosophy, see Philippa Strum,
Louis D. Brandeis:Justice for the People(Harvard 1985).
[66 ]West Virginia State Board of Education v.
Barnette(1943).
[67]G. Saleski, Famous Musicians of Jewish Origin(New
York 1949).
[68 ]T. Levitan, Jews in American Life ( New York
1969),96—99,199—203,245—246.
[69 ]Quoted in Lary May, Screening Out the Past : The
Birth of Mass Culture and the Motion-Picture Industry(Oxford
1980).
[70]See Philip French, The Movie Moguls(London 1967).
[71]Ibid.,21.
[72]French, op. cit.,28.
[73]Raymond Durgnat, The Crazy Mirror:Hollywood Comedy
and the American Image(London 1969),150—161;78—83.
[74]May, op. cit.,171.
[75]Helen and Robert Lynd, Middletown(New York 1929).
[76]Edward J. Bristow, Prostitution and Prejudice:The
Jewish Fight Against White Slavery 1870—1939 ( New York
1984).
[77]Jenna Weissman Joselit, Our Gang:Jewish Crime and
the New York Jewish Community 1900—1940(New York 1983).
[78]For Jewish gangsters see Albert Fried,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Jewish Gangster in America(New York 1980).
[79]Melvin Urofsky, American Zionism:From Herzl to the
Holocaust(New York 1975),127.
[80 ]Quoted in Ronald Steel, Walter Lippmann and the
American Century(London 1980),187.
[81 ]James Grant, Bernard Baruch : The Adventures of a
Wall Street Legend ( New York 1983 ) , 223ff. , shows that he
merely salvaged most of his fortune after the market broke;
he was never worth more than between$10 million and$15
million.
[82]Ibid.,107—109.
[83]Steel, op. cit.,189.
[84 ]‘Public Opinion and the American Jew’ , American
Hebrew,14 April 1922.
[85]Quoted in Steel, op. cit.,194.
[86]Quoted inibid.,330—331.
[87]New York Times,11 April 1945;for polls see Davis
S. Wyman, The Abandonment of the Jews : America and the
Holocaust 1941—45(New York 1984),8—9.
[88]Fritz Stern, ‘Einstein’s Germany’,in Holton and
Elkana, op. cit.,322ff.
[89]Ibid.,324—325.
[90]E. J.Gumpel produced a statistical survey of these
murders and sentences, Vier Jahre politisches Mord ( Berlin
1922),quoted in Grunfeld, op.cit.
[91]Mein Kampf(1962 edn),772.
[92 ]Walter Laqueur, Russia and Germany : A Century of
Conflict(London 1962),109ff.;Poliakov, op. cit.,iv 174.
[93]Robert Wistrich, Hitler’s Apocalypse:Jews and the
Nazi Legacy(London 1986),14—19.
[94 ]Quoted in Raul Hilberg, The Destruction of the
European Jews(rev. edn, New York 1985),i 20—21.
[95 ]Zentralblatt für Psychotherapie, vii ( 1934 ) ;
quoted in Grunfeld, op.cit.
[96 ]Fritz Stern, The Politics of Cultural
Despair(Berkeley 1961),291.
[97 ]Fritz K. Ringer, The Decline of the German
Mandarins:The German Academic Community 1890—1933(Harvard
1969),446.
[98 ]George L. Mosse, The Crisis in German
Ideology(London 1966),196.
[99 ]Michael S. Steinberg, Sabres and Brownshirts : The
German Students’Path to National Socialism,1918—35(Chicago
1977 ) , 6—7;P.G.J.Pulzer, The Rise of Political Anti-
Semitism in Germany and Austria(New York 1964),285ff.
[100 ]Dennis E. Showalter, Little Man, What Now?Der
Stürmer in the Weimar Republic(Hamden, Connecticut 1983).
[101 ]Istvan Deak, Weimar Germany’s Left-wing
Intellectuals : A 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Weltbühne and its
Circle ( Berkeley 1968 ) ;Harold L.Poor, Kurt Tucholsky and
the Ordeal of Germany 1914—35(New York 1968).
[102 ]Quoted in Walter Laqueur, Weimar : A Cultural
History 1918—1933(London 1974),45.
[103]Mosse, op. cit.,144.
[104 ]Donald L. Niewyk, The Jews in Weimar
Germany ( Manchester 1981 ) , has a chapter on this
subject,‘The Jew as German Chauvinist’,165—177.
[105]Laqueur, Weimar,72.
[106]Ibid.,75ff.
[107]Mosse, op. cit.,242.
[108 ]Roger Manvell and Heinrich Fraenkel, The German
Cinema(London 1971),7ff.
[109]Laqueur, op. cit.,234ff.
[110]Gershom Scholem, Walter Benjamin:The Story of a
Friendship ( London 1982 ) ;Jews and Judaism in Crisis ( New
York 1976),193.
[111 ]Richard Wolin, Walter Benjamin : An Aesthetic of
Redemption(New York 1982),40—43.
[112 ]Walter Benjamin, Illuminations ( trans. , New York
1969),255:Wolin, op. cit.,50ff.
[113 ]Terry Eagleton, Walter Benjamin, or Towards a
Revolutionary Criticism(London1981).
[114]Hilberg, op. cit.,i 30ff.
[115 ]Institut für Zeitgeschichte, Munich;quoted in
Wistrich, Hitler’s Apocalypse,31—32.
[116 ]Max Domarus ( ed. ) , Hitler : Reden und
Proklamationen 1932—45(Würzburg 1962),i 537.
[117]Hilberg, op. cit.,i 39.
[118]Ibid.,46,footnote 1.
[119]Ibid.,69—75.
[120]Ibid.,96—107.
[121]Ibid.,190—191.
[122]Ibid.,ii 416;Lucy S. Davidowicz, The War Against
the Jews,1933—45(London 1975),141;Martin Gilbert, The
Holocaust(New York 1986),526.
[123]Benjamin Ferencz, Less than Slaves:Jewish Forced
Labour and the Quest for Compensation(Harvard 1979),25.
[124]Hilberg, op. cit.,i 254.
[125]Ferencz, op. cit.,28.
[126 ]Robert H. Abzug, Inside the Vicious Heart :
Americans and the Liberation of Nazi Concentration
Camps(Oxford 1985),106.
[127]Ferencz, op. cit.,22.
[128]Ibid.,appendix 3,202ff.;Höss affdavit,12 March
1947.
[129]Ferencz, op. cit.,19.
[130]Hilberg, op. cit.,i 87.
[131]David Irving, Hitler’s War(London 1977).
[132 ]Gerald Fleming, Hitler and the Final
Solution(Berkeley 1984),refutes it.
[133]H. R.Trevor-Roper(ed.),Hitler’s Table Talk 1941
—44(London 1973),154.
[134]Wistrich, Hitler’s Apocalypse,37;and see his ch.
6,‘Hitler and the Final Solution’,108ff.
[135]Davidowicz, op. cit.,132.
[136 ]Ibid. , 134;Alexander Mitscherlich and Fred
Mielke, Doctors of Infamy : The Story of the Nazi Medical
Crimes(New York 1949),114.
[137]Hilberg, op. cit.,i 281.
[138]Ibid.,308.
[139]Ibid.,332—333.
[140 ]The camps were listed by the German government,
Bundesgestzblatt , 24 September 1977 , pp. 1787—1852;the
fgure of 900 labour camps was given by Höss.
[141]Hilberg, op. cit.,i 56.
[142]Davidowicz, op. cit.,130.
[143 ]Jochen von Lang, Eichmann Interrogated ( New York
1973),74—75.
[144]Louis P. Lochner(ed.),The Goebbels Diaries 1942
—43(New York 1948).
[145]Figures taken from Davidowicz, op. cit.,appendix
B,402f.
[146 ]The basic evidence for Nazi killings comes from
Trials of Major War Criminals before the International
Military Tribunal,44 vols(Nuremberg 1947),Nazi Conspiracy
and Aggression , 8 vols plus supplement ( Washington DC
1946 ) , and Trials of War Criminals before the Nuremberg
Military Tribunals under Control Council Law No. 10 , 15
vols(Washington DC).
[147 ]Luba Krugman Gurdus, The Death Train ( New York
1979);Martin Gilbert, Final Journey(London 1979),70.
[148]Hilberg, op. cit.,i 581;Gilbert, Final Journey,
78.
[149 ]For case histories see Leonard Gross, The Last
Jews in Berlin(London 1983).
[150]Ibid.
[151]Austria’s anti-Jewish war-record is summarized in
Howard M. Sacher, Diaspora(New York 1985),30ff.
[152]Hilberg, op. cit.,ii 457—458.
[153]Figures from Julius S. Fischer, Transnistria, the
Forgotten Cemetery(South Brunswick 1969),134—137.
[154]Davidowicz, op. cit.,383—386.
[155]Bagatelle pour un massacre(Paris 1937),126;for
Céline see Paul J.Kingston, Anti-Semitism in France during
the 1930s(Hull 1983),131—132.
[156]Jean Laloum, La France Antis mite de Darquier de
Pellepoix(Paris 1979).
[157 ]M. R.Marrus and R.O.Paxton, Vichy France and the
Jews(New York 1981),343.
[158 ]André Halimi, La Délation sous
l’occupation(Paris 1983).
[159 ]Herzl’s diary , 23 January 1904;Cecil Roth, The
History of the Jews of Italy(Philadelphia 1946),474—475.
[160 ]Meir Michaelis, Mussolini and the Jews ( Oxford 1978),52.
[161 ]Ibid. , 11ff. , 408;Gaetano Salvemini, Prelude to World War II(London 1953),478.
[162]Michaelis, op. cit.,353—368.[163 ]Oral History Collection, The Reminiscences of Walter Lippmann , 248—250;Meryl Secrest, Being Bernard Berenson(New York 1979).
[164 ]Holocaust statistics vary. I have taken the Hungarian figures from Monty Noam Penkower, The Jews Were Expendable : Free World Diplomacy and the Holocaust ( Chicago 1983 ) , 214.See the set of fgures, and sources, in Encyclopaedia Judaica, viii 889—890.
[165]F. E.Werbell and Thurston Clarke, Lost Hero: The Mystery of Raoul Wallenberg ( New York 1982 ) ;Alvar Alsterdal,‘The Wallenberg Mystery’,Soviet Jewish Affairs, February 1983.[166 ]David S. Wyman, The Abandonment of the Jews :America and the Holocaust,1941—5(New York 1984),97.
[167]Penkower, op. cit.,193.[168 ]Charles Stember ( ed. ) , Jews in the Mind of America(New York 1966),53—62;Wyman, op. cit.,10—11.
[169 ]Boston Globe , 26 June 1942;New York Times , 27June 1942. The Times had an extensive summary of the report
on 2 July, however.
[170]Nation,19 May 1945;Abzug, op. cit.,136—137.
[171]Wyman, op. cit.,313 and footnote.
[172]Ibid.,112ff.
[173]Penkower, op. cit.,193.
[174]Wyman, op. cit.,299.
[175]Hilberg, op. cit.,i 358.
[176]For Betar see Marcus, Social and 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Jews in Poland 1919—38,271—273;Silver, op. cit.,19ff.
[177]Hilberg, op. cit.,i 186—187.
[178]About one-third of it has been published: Lucjan Dobroszynski(ed.),The Chronicle of the Lodz Ghetto,1941-44(Yale 1984).
[179]Penkower, op. cit.,292,337—338,note 10.[180]Gilbert, The Holocaust,426—427.
[181]Davidowicz, op. cit.,301.
[182]Ibid.,289.
[183]Deuteronomy 28:66—67.
[184 ]Yaffa Eliach ( ed. ) , Hasidic Tales of the
Holocaust(Oxford 1983).
[185]Arnold J. Pomerans(trans.),Etty:A Diary,1941-3(London 1983).
[186 ]For Warsaw, see Yisrael Gutman, The Jews of Warsaw , 1939—43 : Ghetto, Underground, Revolt ( trans. ,Brighton 1982);Hilberg, op. cit.,ii 511—512.
[187 ]See‘Rose Robota, Heroine of the Auschwitz Underground’,in Yuri Suhl(ed.),They Fought Back(New York 1975);Philip Muller, Auschwitz Inferno:The Testimony of a Sonderskommando(London 1979),143—160.[188]Ferencz, op. cit.,21.
[189]Ibid.,20.
[190]Gilbert, The Holocaust,461.
[191]Hilberg, op. cit.,ii 438.
[192]Gilbert, The Holocaust,457.
[193]Abzug, op. cit.,106.
[194]Gilbert, The Holocaust,419.
[195]Ibid.,808,793.
[196 ]International Military Tribunal Nuremberg,
Document NG-2757,quoted in Gilbert, The Holocaust,578.
[197]Abzug, op. cit.,152ff.
[198]Ibid.,160.
[199]Gilbert, The Holocaust,816ff.
[200 ]For statistics of war trials, seeEncyclopaedia
Judaica, xvi 288—302.
[201 ]For a useful summary, see Howard Sachar, op. cit.,7—13.
[202]Quoted in Ferencz, op. cit.,Introduction, xi.
[203]Ibid.,189.
[204 ]The Council debates are summarized in Bea’s own book, The Church and the Jewish People(London 1966),which gives the text of the Declaration in appendix I,147—153.第七章 锡安
大屠杀和新锡安之间存在有机的联系。600万犹太人被杀是促成以
色列这个国家建立的最主要因素。这一点符合通过受难救赎的信念,
而这个信念是犹太人古老而强大的历史动力。数以千计虔诚的犹太人
在被赶进毒气室的时候唱着他们的信经,因为他们相信犹太人承受的
惩罚是上帝的作为,而且本身就证明他选中了他们,希特勒和党卫军
只是这个过程的代理人罢了。按照先知阿摩司所说,上帝说了:“在
地上万族中,我只认识你们;因此,我必追讨你们的一切罪孽。”[1]
奥斯威辛的苦难不是单纯的事件。它们是道德立法,它们是计划的一
部分,它们证实了即将到来的荣耀。此外,上帝对犹太人不止感到愤
怒,他还感到悲哀,他跟他们一同哭泣,他跟他们一同走进毒气室,
正如他跟他们一同被流放一样。[2]
那是从宗教和形而上的角度来解释因果关系,但这种关系也可以
从历史的角度来解释。以色列的建立是犹太人苦难的结果。我们已经
用拼图游戏做比喻,展示了必不可少的每一块拼图是如何各就各位
的。就像我们已经看到的,1648年的东方大屠杀导致犹太社会重返英
国,并且前往美国,从而及时地形成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犹太社会,
这也是以色列得以建立的地缘政治背景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样,
1881年的大屠杀也引发了奔向同一目标的一系列事件。这些事件制造
出的移民潮是德雷福斯事件发生的背景,该事件直接促使赫茨尔创立
了现代犹太复国主义(锡安主义)。在俄国压迫下兴起的犹太人运动
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格局,1917年,《贝尔福宣言》从这种格局中应运
而生,为了实施《贝尔福宣言》,英属巴勒斯坦托管地建立,而希特
勒对犹太人的迫害是促成犹太复国主义国家建立的一系列灾难的最后
一环。
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希特勒的反犹政策已经在不经意间
大大巩固了巴勒斯坦的犹太社会。虽然希特勒最终将这个犹太国家视
为潜在的敌人,“第二梵蒂冈”“犹太共产国际”“全世界犹太人的
新权力基础”。[3]但是在20世纪30年代,纳粹曾一度积极协助德国犹
太人移民巴勒斯坦。因此抵达这个民族家园的不仅仅是6万名犹太人,
还有这些德国犹太人的资产,它们在建设那里的工商业基础设施方面
发挥了重要作用。战争为它带来的不只是希特勒视犹太人为主要敌人
并对他们实施毫无保留的身体攻击,还有犹太人跟随同盟国对希特勒
实施反击的机会,正是战争,激活了犹太复国主义计划的最后阶段。
从1939年战争爆发开始,尽早建立以色列国家就成为犹太复国主义者
高于一切的目标,并且逐步传播到全世界大部分犹太社会。犹太复国
主义者实现目标的阻力依然巨大。光打败希特勒是不够的,还必须消
除同盟国三大战胜国的所有反对意见,英国、美国和苏联。让我们来
挨个看一看。
最初,英国最重要,因为它是占有此地的强国。此外,1939年的
白皮书政策实际上否定了《贝尔福宣言》,为巴勒斯坦规划出一个并
不由犹太人主导的未来。犹太人是英国的战时盟友,但同时他们不得
不颠覆英国的巴勒斯坦政策。本-古里安认为这些目标并行不悖:“没
有白皮书,我们也一样反对希特勒,没有希特勒,我们一样反对白皮
书。”[4]如果英国人允许犹太人作为目标一致的部队参战,那么他是
对的,因为此举可在后来决定巴勒斯坦进程时派上用场。英国的军
事、外交和殖民地当局都对这个想法怀有敌意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因。
的确,1942年下半年阿拉曼战役获得胜利,德国在中东的威胁解除之
后,那里的英国总部就对犹太人的所有军事活动投以怀疑目光。但是
犹太人拥有一位强有力的保护者:丘吉尔。他对魏茨曼用现有的小规
模犹太部队组建一支犹太战斗部队的方案青睐有加。英国军方对这个
计划再三阻挠,但丘吉尔最终还是达到了目的。1944年7月12日,他在
给陆军大臣的备忘录里写道:“我喜欢犹太人的这个想法,他们正在
对付在中欧杀害他们同胞的人。跟他们不和的是德国人……我无法想
象,这么一支有牺牲精神的民族分散在世界各地,此时正承受其他民
族不曾经历的苦难, 为什么他们连想要得到一面旗帜都要被拒
绝。”[5]两个月以后,多达2.5万人的犹太旅成立。没有丘吉尔,犹
太人绝对做不到这一点,而且这次组建阶段的协作经验对以色列人4年
后的成功至关重要。
英国人仍然不打算完全改变他们的巴勒斯坦政策。推翻希特勒让
他们民穷财尽,致使他们中东油田的重要性有增无减;他们不打算放
任犹太移民而使阿拉伯世界决然翻脸的程度。他们也不准备撤出巴勒
斯坦,除非他们撤走后还能和阿拉伯人保持交情。因此他们制止犹太
非法移民靠岸,如果有人非法移民,他们就设法逮捕他们并将其遣送
出境。1940年11月,搭载了1700名被遣送人员并准备驶往毛里求斯
的“祖国”号遭到了哈加纳的蓄意破坏。这条船在海法湾沉没,250名
难民溺水身亡。1942年2月,来自罗马尼亚的难民船“斯特鲁玛”号的
靠岸请求被英国拒绝,之后被土耳其人拦截,沉没于黑海,770人溺水
丧生。
这些悲惨的事件并未动摇英国的决心,他们在整个战争期间,甚
至战后2.5万名犹太人身处难民营的时候,依然坚持限制移民。1945
年,理论上亲犹太复国主义者的英国工党掌权之后,情况依然如故。
新任外交大臣欧内斯特·贝文屈从于外交官和将军们的主张。那个时
候,英国依然统治着地球表面的四分之一。它在巴勒斯坦的人数有10
万人,而犹太人在那儿的人数只有60万人。犹太复国主义者应该没什
么实质性的获胜理由。但18个月之后,贝文放手了。正如伊夫林·沃
(Evelyn Waugh)[46]在他关于耶路撒冷的一本书中对英国的所作所为
发表了辛辣的评论:“出于卑劣的动机:懦弱、懒惰和吝啬,我们听
任托管统治圣地。艾伦比在威廉二世曾经傲慢骑马的地方步行进军,
可如今覆盖那幅场景的可悲景象是,一支装备齐全的大军,在战争中
几乎毫发未损,面对一小股持枪歹徒却要落荒而逃。”[6]这又是如何
发生的呢?
答案在于犹太人对塑造现代世界的另一项贡献:科学地利用恐
惧,摧毁开明统治者的意志。虽然它在此后40年间变得司空见惯,但
在1945年还是新鲜事物。它或者可以称之为大屠杀的副产品,因为即
使孤注一掷的犹太人,若非大屠杀这般规模的浩劫,也不会被逼迫至
使用这种方式的地步。最高明的实践者是梅纳赫姆·贝京(Menachem
Begin),波兰青年运动贝塔尔的前负责人。他是被大屠杀激发出的悲
痛的化身。他的家乡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70%人口是犹太人。1939
年,那里还有3万多犹太人。到了1944年,幸存的只有10个人,贝京的
家人大多遇害。犹太人甚至被禁止埋葬死者。他的父亲就是这么死
的,他在犹太人墓地给一个朋友挖掘坟墓,当场被枪杀。[7]但贝京天
生就是顽强的求生者和复仇者。在立陶宛被捕后,他是为数不多能够
毫不屈服地挺过苏联的内务人民委员部(NKVD)审问的人,最后,审
问他的人暴怒地说:“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贝京后来评论说:“是
我的信仰在抵抗他的信仰。我有需要为之奋斗的东西,哪怕是在审讯
室。”[8]贝京被送到在北极圈巴伦支海附近一座劳工营,修建科特拉
斯——沃尔库塔铁路。他再一次挺过去了,得益于一次面向波兰人的
赦免,他作为波兰军队中的一名列兵,步行穿过中亚,跋涉前往耶路
撒冷。1943年12月,他接手了修正派的军队伊尔贡。两个月之后,他
向英国的管理宣战。
关于英国,犹太人分成三派。魏茨曼依然相信英国的善意。本-古
里安尽管怀疑,但希望首先打赢战争。即使战后,他对反抗和恐怖行
动也做出了明确区分,这一点在哈加纳的政策中得到了反映。另外,
一些极端主义者脱离了伊尔贡, 由亚伯拉罕· 斯特恩( Avraham
Stern)领导,被称为斯特恩帮。他不服从亚博京斯基在战争爆发时与
英国达成的停火指示,1942年2月,斯特恩被杀害。但他的同伴在伊扎
克·沙米尔和内森·耶林-莫尔的领导下,继续对英国发动无限制作
战。贝京走了第三条路。他认为哈加纳太被动,斯特恩帮粗鲁、凶残
又无知。被他当作敌人的并非英国,而是英国在巴勒斯坦的管理。他
想要羞辱这种管理;使其难以运转,成本高昂、不起作用。他有600名
活跃的特工,但他拒绝实施暗杀,只是炸毁了英国刑事调查局的办公
室、移民局大楼、所得税中心以及类似目标。
三派犹太积极分子之间的关系始终紧张,还经常彼此怨恨。这一
点随后产生了严重的政治后果。1944年11月6日,斯特恩帮杀害了英国
中东事务大臣莫因勋爵。哈加纳大为震惊和愤怒,针对斯特恩分子和
伊尔贡发起了所谓的“捕猎季”行动,逮捕了他们中的一些人并将他
们投入地下监狱。更糟糕的是,他把700个人员或机构的名单交给了英
国刑事调查局。犹太复国主义当权派提供的信息导致至少300人,或许
多达1000人遭到逮捕。逃脱的贝京谴责哈加纳还实施严刑逼供,并且
发出挑衅声明:“我们会报复你们的,该隐。”但他非常精明,他不
想陷入与哈加纳的战争。就在与英国人及其犹太同伙斗争的这几个月
里,他创建了一支几乎坚不可摧的地下武装力量。他认为哈加纳为了
摆脱英国人,必须加入他的队伍。事实证明,他是对的。1945年10月1
日,本-古里安没有跟魏茨曼商议,就给哈加纳的指挥官摩西·斯内发
了一份加密电报,命令他针对英军发起行动。[9]一个团结一致的“犹
太抵抗运动”组织形成了,它在10月31日夜间开始发动袭击,炸毁了
铁路。
即便如此,分歧依然存在。哈加纳不想实施任何形式的恐怖行
动,它只会在貌似可以称为军事行动的行动中使用武力。贝京一直拒
绝像斯特恩分子在1946年4月26日将6名英国伞兵残忍地杀死在床上那
样的杀戮行为。当时和后来,他都拒绝“恐怖分子”的标签。不过他
甘冒道德和身体上的风险。当初若是没有约书亚,又怎能获得应许之
地呢?《约书亚记》难道不就是令人不安地记录了以色列人为了征服
神命赐予他们的这块土地,甘愿冒多大的危险的吗?
在有助于促使英国退出的两次事件中,贝京都是领军人物。1946
年6月29日,英国人对犹太事务局发动了一次黎明突袭,大约2718名犹
太人被捕。此举的目的是推出一个比较温和的犹太人领导人物。结果
却以失败告终,甚至,由于伊尔贡毫发无伤,此举反倒加强了贝京的
地位。他说服哈加纳在英国部分机关所在的大卫王酒店实施爆炸,他
们一致商定的目标是羞辱,而非杀人。但出现大规模杀伤的风险巨
大。魏茨曼听说了这次密谋,以辞职和把辞职原因公之于世相威胁。
[10]哈加纳通知贝京取消行动,但他拒绝了。1946年7月22日,午餐时
分,比预定计划提前6分钟,大约700磅高爆炸药炸毁了那家酒店的一
栋翼楼,造成28名英国人、41名阿拉伯人、17名犹太人和其他5人丧
生。按计划应该有一名16岁的女学生打电话示警。可是关于后来发生
的事情,证据是互相矛盾的。贝京始终坚称已经做出充分警示,将死
亡责任归咎于英国当局。他只为伤亡的犹太人感到痛惜。[11]可是,这
样的恐怖行动,安装炸药的那些人必须对所有死者负责,这是犹太当
权派的意见,哈加纳指挥官摩西·斯内被迫辞职。“抵抗运动”解
散,其组成部分各归各位。虽然如此,这次暴行,与其他事件相结
合,还是取得了效果。英国政府提议将该地区一分为三,但是遭到了
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共同反对。于是,1947年2月14日,英国外交大臣
贝文宣布他要将整个巴勒斯坦问题移交给联合国处置。
但那并不一定意味着英国会迅速撤走,所以恐怖行动仍在继续。
另一件也是贝京主使的事件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他反对斯特恩分子的
暗杀,但坚持认为伊尔贡对英军惩处伊尔贡成员拥有以其人之道还治
其人之身的道德权利。英国绞死或鞭打犹太人,伊尔贡就如法炮制。
1947年4月,3名伊尔贡成员因为袭击阿卡监狱要塞导致251名囚犯脱逃
而受审。贝京威胁称,如果这3人被定罪并绞死,他就会实施报复。7
月29日,他们被定罪并绞死。几个小时之后,两名英国中士克利福德
·马丁和默文·佩斯为此被俘,按照贝京的指示,他们被伊尔贡的行
动总指挥吉迪·帕格林绞死,他还炸毁了他们的尸体。对无辜的马丁
和佩斯实施的可怕谋杀让许多犹太人惊骇不已。犹太事务局称此举
为“一群罪犯对两名无辜者的卑鄙谋杀”。[12](事情甚至比当时看来
的更严重,因为35年之后才发现马丁的母亲是犹太人。)这件事在英
国引发了不可遏止的愤怒情绪。德比郡的一座犹太会堂被烧毁,伦
敦、利物浦、格拉斯哥和曼彻斯特发生了反犹骚乱——这是13世纪以
来英国发生的第一次反犹骚乱。这些事件转而使英国的政策发生了决
定性转变。英国曾经以为,任何分治方案都要由自己来监督和执行;
否则,阿拉伯国家的军队完全会介入并灭绝犹太人。如今他们决定尽
可能迅速地抽身,把局面留给阿拉伯人和犹太人。[13]于是,贝京的策
略成功了,但其中蕴含着可怕的风险。
风险的大小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两个超级大国,美国和苏联。在两
种情况下,犹太复国主义者受益于所谓的运气或天意,看你怎么想
了。首先是1945年4月12日罗斯福的逝世。与伊本·沙特国王在雅尔塔
会议后的会面让罗斯福在生前的最后几周转变为反犹太复国主义者,
亲犹太复国主义的总统助理戴维·奈尔斯后来声称:“如果罗斯福活
着,我对以色列能否建国深表怀疑。”[14]罗斯福的继任者哈里·S.杜
鲁门对犹太复国主义作出了直截了当的承诺,半是出于情感,半是出
于算计。他同情犹太难民,认为巴勒斯坦的犹太人是弱势群体。另
外,对于犹太人的选票,他没有罗斯福那样笃定。对于即将在1948年
举行的选举,他需要得到诸如纽约、宾夕法尼亚和伊利诺伊这些摇摆
州的犹太组织的支持。英国刚宣布放弃托管,杜鲁门就开始推动成立
一个犹太国家。1947年5月,巴勒斯坦问题被提交联合国。特别委员会
受命提交一份方案,它交出了两份方案。少数派建议成立一个由两个
民族组成的联邦国家。多数派提出了一份新的分治方案:一个犹太国
家,一个阿拉伯国家,外加耶路撒冷国际区。1947年11月29日,借助
于杜鲁门的强有力支持,该方案以33票赞成13票反对和10票弃权在联
合国大会上获得通过。
苏联和阿拉伯国家基本上得到了“国际左翼”的支持,后来开始
相信以色列建国是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阴谋。但事实证明,正好
相反。美国国务院和英国外交部都不想要一个犹太国家。他们预见到
如果在这个地区成立一个犹太国家,对于西方来说,那不啻一场灾
难。英国陆军部同样表示强烈反对。美国国防部也是一样,国防部长
詹姆斯·福雷斯特猛烈抨击犹太游说团体:“在这个国家,没有团体
可以获准影响我们的政策以至于危及国家安全的地步。”[15]英美的石
油公司反对成立这个新国家的情绪更为激烈。石油利益的代表,加利
福尼亚-得克萨斯石油公司的马克斯·索恩伯格,称杜鲁门已经“毁灭
了美国的道德威望”,并且摧毁了“阿拉伯人对理想的信心”。[16]不
管在英国还是在美国,推动以色列建国都无法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
以色列在这两个国家绝大多数的朋友是左派。
以色列的诞生和存在,恰当的时机绝对重要。尽管对外向反犹太
复国主义的转变尚需更长的时间,不过决定性时刻在1948年秋季到
来。然而这个时候,以色列的存在已经安全了。随着冷战压力的增
加,战后理想主义的思想倾向解体,杜鲁门被迫更注意听取五角大楼
和国务院的意见,美国的政策也在发生转变。如果英国再推迟一年撤
退,美国就不会那么急切于看到以色列的成立,俄国反对则几乎是肯
定的。所以,对于整个事业来说,恐怖行动对英国政策造成的影响也
许是决定性的。以色列从1947—1948年短暂开启几个月的历史机缘的
窗口中间钻了过去。那同样是运气或者说是天意。
然而,如果说英国提早撤退的缘由是贝京的冷酷,那么让这个国
家得以存在下来的则是本-古里安。他不得不做出一系列决定,而每个
决定都可能给巴勒斯坦的犹太人带来灾祸。联合国分治投票的结果一
出来,阿拉伯人就下定决心摧毁所有的犹太定居点,而且立即对他们
发动袭击。阿拉伯联盟秘书长阿扎姆·帕夏在广播中称:“那将是一
场灭绝战争和一场最重大的屠杀。”[17]犹太指挥官们充满信心,但他
们的资源实在匮乏。截至1947年底,哈加纳拥有步枪17600支、斯特恩
式轻机枪2700支、机关枪大约1000挺,各阶段受训人员2万名至4.3万
名,几乎没有装甲武器、重炮和飞机。[18]阿拉伯人集结了颇具规模的
解放军,不过指挥权分散。他们还有阿拉伯国家的正规军:1万名埃及
人、7000名叙利亚人、3000名伊拉克人,还有多达4500人的外约旦阿
拉伯军团,是一支拥有英国军官的强大军队。截至1948年3月,超过
1200名犹太人在阿拉伯人的袭击中丧生,其中一半是平民。捷克的武
器开始抵达,第二个月就被部署下去。英国的托管定于5月15日结束。
但4月初,本-古里安就做出了或许是他人生中最艰难的决定。他下令
哈加纳转入攻势,将各个犹太飞地全部连接起来,尽可能巩固联合国
方案中划分给以色列的领土。这场豪赌几乎大获全胜。犹太人占领了
海法,打开了通向太巴列和加利利东部的线路,夺取了塞费德、雅法
和阿卡。他们奠定了以色列国的核心,实际上他们在建国之前就已经
赢得了战争的胜利。[19]
5月14日,星期五,本-古里安在特拉维夫博物馆高声宣读了独立
宣言。“根据我们民族的固有权利,”他说,“以及联合国大会的决
议,我们特此宣布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人的国家,它的名字是以
色列国。”临时政府立刻组建。当晚,埃及开始实施空袭。次日,剩
余的英国人离开,与此同时,阿拉伯军队入侵。但是他们收效甚微,
除了一点:阿卜杜拉国王的阿拉伯军团占领了耶路撒冷老城;5月28
日,犹太人放弃了那里。此举意味着犹太人在这座圣城以东的定居点
全都撤离。以色列人在其他方面取得了进一步的进展。
6月11日,双方达成一个月的停火。停火期间,阿拉伯国家大力加
强了它们的部队力量。但以色列人不仅从捷克,还从法国,争取到了
大量重型装备,法国提供装备主要是为了激怒英国人。7月9日,硝烟
再起,以色列人很快就明显掌控住局势。他们拿下了利达、赖姆莱和
拿撒勒,占领了超过分治边界的大片地区。10天之内,阿拉伯人同意
第二次停火。但暴力事件偶有发生,10月中旬,为了打开通向内盖夫
定居点的道路,以色列人发动攻击。本次攻势以夺取贝尔谢巴作为结
束。到这一年结束的时候,以色列军队人数多达10万人,装备齐全,
它已经在该地区建立了此后从未失去的军事主权。1949年1月12日,停
战谈判在罗得岛召开,以色列与埃及(2月14日)、黎巴嫩(3月23
日)、外约旦(4月3日)和叙利亚(7月20日)签署了停战协议。伊拉
克根本未签署协议,而且这5个阿拉伯国家依然与以色列处于形式上的
战争状态。
1947—1948年的事件造就了以色列,也造成了持续至今的阿拉伯
——以色列问题。这个问题有两大方面,难民和边界,两方面最好单
独考虑。根据联合国数据,巴勒斯坦托管时期的65.6万名阿拉伯居民
逃离以色列控制的领地:28万人前往约旦河西岸,7万人前往外约旦,
10万人前往黎巴嫩,4000人前往伊拉克,7.5万人前往叙利亚,7000人
前往埃及,还有19万人去了加沙地带(以色列人估计的总数要低得
多,5.5万~60万人)。他们离开的原因有四个:为了避免在冲突中丧
生,因为管理已经瘫痪,因为阿拉伯电台广播命令他们离开、误导或
恐吓他们,还有就是,1948年4月9日伊尔贡——斯特恩帮在亚辛村实
施的屠杀,让他们受到惊吓并选择逃离。
最后一个原因值得审视,因为它与以色列国的道德凭据有关。从
1920年至那个时候,犹太人一直克制不对阿拉伯定居点实施恐怖袭
击,尽管阿拉伯人数不清的恐怖袭击有时会引发严厉的报复。1947—
1948年冬季战争开始时,亚辛村,一座人数不足1000人的阿拉伯采石
村庄,就与附近的耶路撒冷郊区吉瓦特扫罗达成了互不侵犯的协议。
但是附近的两处犹太定居点被占领和摧毁令犹太人复仇心切。斯特恩
帮提议摧毁亚辛村,给阿拉伯人一个教训。伊尔贡高官耶胡达·拉皮
多特证实:“明确的目标是瓦解阿拉伯人的士气,提振耶路撒冷犹太
社区不断受挫的士气,尤其是因为最近落入阿拉伯人手中的犹太人尸
首遭到了亵渎。”[20]贝京虽然同意行动,不过说必须使用广播宣传车
给村民投降的机会,避免流血事件发生。当地的哈加纳指挥官也勉强
表示同意,但提出了更多条件。突袭行动由80名伊尔贡成员和40名斯
特恩分子实施。广播宣传车掉进了沟里,完全没派上用场。阿拉伯人
选择战斗,而且实际上他们更强大,武装更优越。伊尔贡成员和斯特
恩分子不得不要求增派一支配备一挺重机枪和一门2英寸迫击炮的正规
排,正是靠这些才消灭了阿拉伯人的抵抗。
就在此时,突袭部队进入村庄后就失去了控制,跟他们在一起的
哈加纳密探将后面的情况形容为“无组织的屠杀”。突袭者押了23个
人前往采石场并枪杀了他们。一名阿拉伯目击者说还有93人在村庄内
被杀,不过其他的描述认为被杀人数高达250人。尚未了解这次战斗的
细节,贝京就本着《约书亚记》的精神发出了当日命令:“接受我对
这次辉煌的征服行动的祝贺……就像在亚辛村,然后是每个地方,我
们将攻击并摧毁敌人。上帝,上帝,你选择了我们来征服。”[21]这次
暴行的消息以夸张的形式飞快传播,无疑在此后两个月造成许多阿拉
伯人逃离。没有证据显示这种效果是经过设计的,但结合其他因素,
它将这个新国家的阿拉伯人口降至区区16万人。那就非常方便了。
另外,犹太人或被鼓动或被迫从阿拉伯国家逃离,那里的有些犹
太社区已经存在了2500年之久。1945年,居住在阿拉伯世界的犹太人
超过50万人。从1948年5月15日战争爆发至1967年底,绝大多数犹太人
已经来到以色列避难:252642人来自摩洛哥,13118人来自阿尔及利
亚,46255人来自突尼斯,34265人来自利比亚,37867人来自埃及,
4000人来自黎巴嫩,4500人来自叙利亚,3912人来自亚丁,124647人
来自伊拉克,还有46447人来自也门。总计567653人,来自阿拉伯国家
的犹太难民总数并不比从以色列离开的阿拉伯难民数量少多少。[22]接
纳和对待难民的差别完全是政策问题。以色列政府把有组织地重新安
置所有难民当作民族家园政策的一部分。而阿拉伯政府则在联合国的
协助下,让阿拉伯难民待在难民营,等待遥遥无期的重新征服巴勒斯
坦。因此,作为自然增长的结果,20世纪80年代末,阿拉伯难民的数
量比40年前还要多。
对难民态度的巨大反差源于谈判态度的根本性差异。两千年来,
犹太人一直是受压迫的少数派,从未拥有过武力的选择。因此他们不
得不习惯于谈判,经常只是为了勉强的生存,而且他们几乎总是处于
非常弱势的地位。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不仅仅发展出了谈判技巧,还
发展出了谈判哲学。他们会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谈判,而且已经学会
接受谈判地位,无论是多么卑微和低下的地位,因为他们明白,通过
进一步的谈判和自己的努力,这种地位会在后来得到改善。与武力相
比,和解高于一切已经融入了他们的骨髓。即使是在证据已经无可辩
驳的情况下,他们仍然难以相信希特勒的滔天罪恶,这就是原因:他
们很难理解一个人根本不想和他们和解,而只想取他们的性命。
相比之下,阿拉伯人是征服的种族,它的宗教著作鼓舞和表明反
对向其他民族——受到轻视的契约民——妥协的立场。为了最终解决
而谈判,这个概念对于他们来说,是对原则的一种背叛。停火、休
战,或许必不可少,能够接受,因为它保留了之后使用武力的选择。
但是签订条约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是一种投降。那就是他们为什么不
想重新安置难民,因为那意味着对道德资本的最终处置。就像开罗广
播电台所说:“难民是阿拉伯与以色列斗争的基石。难民是阿拉伯人
和阿拉伯民族主义的武器。”[23]因此,他们没有讨论余地地拒绝了
1950年联合国的重新安置方案。随后25年,他们甚至拒绝了以色列再
三提出的赔偿建议。对于难民本人及其子孙来说,结果是灾难性的。
这也是阿拉伯国家不稳定的根源之一。20世纪60年代,它差点儿摧毁
了约旦。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它实际上摧毁了黎巴嫩微妙的平衡
结构。
不同的谈判态度在确定以色列边界问题上产生了更为重要的影
响。犹太人看待自己重新创建的国家可能有三种方式:作为民族家
园,作为应许之地,作为犹太复国主义的国家。第一种可以被迅速排
除掉。如果所有犹太人想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安全无虞的地方,那么它
可以在任何地方:如阿根廷、乌干达、马达加斯加,都是过去某个时
段被提议过的。但是情况很快就显而易见,几乎没有犹太人对这样的
规划感兴趣。唯一有那么点儿实际吸引力的是阿里什提议,原因正是
它靠近巴勒斯坦。
所以我们可以继续讨论第二种看法:应许之地。不管以哪种方
式,这一点对所有世俗和宗教的犹太人都存在理论上的吸引力,除了
坚持认为返回锡安必须是弥赛亚进程一部分的虔诚犹太人和已经被同
化而无意于返回任何地方的犹太人之外。但是,这片土地到底是什
么?正如我们已经注意到的,上帝将这片土地交给亚伯拉罕的时候并
未对其做出任何明确的定义。[24]那么它包括以色列人实际占领的领地
吗?如果包括,又是在什么时期的领地呢?实际上存在两个圣殿时
期,大卫王朝和马加比王朝。有的犹太复国主义者(过去和现在)将
这个国家看作第三圣殿。但它继承的是哪一个国家呢?大卫的王国
(不是所罗门的)包括了叙利亚。马加比王朝还一度统治过广阔的区
域。这两个圣殿时期在其全盛时期都是小型帝国,管辖的臣民有的只
是半犹太人,有的完全不是犹太人。它们肯定不能作为犹太复国主义
国家的典范,后者的主要目的是为犹太人提供民族家园。另外,对于
古代受自己支配的那些巴勒斯坦地区,犹太人的要求具有一种强烈的
情感信念。在犹太复国主义者1919年提交巴黎和会的方案中就能找到
这样的表述。它要求给予犹太人从拉法到赛达的整段海岸,还有约旦
河两岸,东部边界延伸至大马士革——安曼——汉志铁路以西。[25]不
出所料,这份方案被拒绝了,但其主张一直被保留在亚博京斯基的修
正派的计划中。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犹太复国主义国家这种身份,犹太人实际上
能够得到、定居、发展和保卫的领地。这种经验主义的态度是犹太复
国主义主要团体采用的态度,实际上也成为这个国家本身的政策。这
是一种明智的态度,因为它为犹太人的谈判技巧提供了最宽泛的可能
性。因此犹太领袖们会说,他们愿意接受环绕被犹太人占领的地区且
本身连贯和可以保卫的任何边界。所以在托管期间及之后的每个阶
段,犹太人都是可以变通的,乐意接受向他们提出的任何合理的分治
方案。1937年7月,皮尔委员会分治方案只给了他们从梅图拉到阿富拉
的加利利地区,还有从加沙以北20英里的地点到阿卡的海岸地带,后
者还被通向英国掌控的耶路撒冷周边飞地的通道阻断。[26]犹太人虽不
情愿,但也接受了。得到巴勒斯坦四分之三面积的阿拉伯人却毫无商
量余地地拒绝了。
1947年,联合国再次提出一份分治方案时,定居点已经发生了变
化,这份方案对此做出了反应。它没有把当时主要是阿拉伯人的阿卡
和加利利西部划分给犹太人,而是将几乎整个内盖夫和死海的部分地
区增加到犹太人的部分。尽管皮尔只给了犹太人巴勒斯坦的20%,联合
国此时却给了他们50%。但从任何定义来看,它都不是应许之地,因为
不包括犹地亚和撒马利亚、整个西岸地区,以及最重要的耶路撒冷。
但是犹太人,无论多么不情愿,还是接受了。多年来担任外交部部长
的前牛津大学学者阿巴·埃班(Abba Eban)是这个新国家的主要谈判
代表,他清晰地解释了他们的经验主义哲学。犹太人同意放弃对他们
具有宗教和历史意义的地区,他说,因为从犹太国家成为“具体的政
治前景”那一刻——也就是说,国际联盟托管,“它的发展过程内部
就存在一种分治主义的暗示”。犹太复国主义的定居政策“基于避免
与目前人口现实产生任何冲突的观念。该观念要将犹太人安置在并未
被阿拉伯人牢固占有的地方”。由于阿拉伯定居地延续了古代以色列
的定居地点,所以现代犹太人可以前往古代非利士人的海岸平原和伊
茨雷埃勒谷地,那里是阿拉伯人由于疟疾而回避的地方。“犹太人定
居的原则”,埃班说,“始终是经验主义和符合时代的,从不是宗教
性和历史性的。”所以,在联合国的谈判中:
我们提出将特定区域列入我们分治边界内的所有要求都是基于历
史联系的一般前提,而并非以古代的联系为基础。由于希伯伦都是阿
拉伯人,我们没有对其提出要求。
由于贝尔谢巴几乎空空荡荡,我们才提出了有成效的要求。犹太
复国主义的中心论点是,以色列地存在建立一个人口稠密的犹太社会
的足够空间,而不必让阿拉伯人背井离乡,甚至不必干扰他们根深蒂
固的社会凝聚力。[27]
这种哲学让犹太人接受了联合国的分治方案,即使据此划定边界
的国家将极为难以管理和保卫。但阿拉伯人又一次拒绝了这份提供给
他们一个巴勒斯坦国家的方案,根本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而且立即诉
诸武力裁决。随后的战争结果,还有以色列人1948年6月至11月期间的
战利品,让这个以色列国家最终占领了巴勒斯坦的80%,边界尽管还是
不便,但已经能够让一个国家适合管理并且能够防御。最后,巴勒斯
坦的阿拉伯人完全没了国家:只有加沙地带,以及由约旦管理的西岸
地区。
虽然之前的经验是阿拉伯人不愿意谈判,但以色列人还是试图在
1949年停战方针的基础上达成关于永久边界协议。这意味着将放弃一
部分领地。如果以色列能够以此换得事情的最终解决,那也是可以接
受的。但是这样的交易从来没有机会提出来。阿拉伯人拒绝与以色列
人直接谈判。经过联合国巴勒斯坦调解委员会的多次谈判,很显然,
阿拉伯人坚持要让以色列退回1947年联合国分治界线之后(那是他们
之前从不予接受或认可的),而且甚至不会以承认这个新国家作为回
报。以色列将停战视为和平的前奏,相反,阿拉伯人只将其看作停火
和在他们方便的时候发动战争的序幕。此外,阿拉伯国家不愿意遵守
各项停战协议条款。在这些停战协议幌子下,他们对以色列平民发动
游击突袭,实施恐怖攻击,对以色列的经济进行有组织地抵制和封锁
活动。对于阿拉伯人来说,停战是以其他方式延续战争。因此从真正
意义上来看,从1947年11月至今,以色列一直与大多数阿拉伯邻国处
于战争状态。
这种状态导致需要从根本上重新评估这个犹太复国主义国家的性
质。世俗拓荒者将其看作和平主义者和集体主义者的乌托邦,宗教先
驱者将其看作神圣的神权政体,如今两拨人同样不得不投入精力建设
一个戒备森严的国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发展是自然而然的。
这些现代定居者不得不一直在周边建造隔离栅栏,以抵御阿拉伯人的
劫掠。在几次战争之间,这些措施逐渐变得越来越周密和专业。不过
从1949年开始,尽管缓慢和不情愿,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安全必须是
整个国家长期以来、高于一切的优先考虑对象。以色列人不仅设计出
越来越周密的内部安全措施,以应对阿拉伯人越来越老练的恐怖行
动,还不得不采用对外防御的多极标准:他们的武装部队必须能够同
时应付来自所有阿拉伯国家的攻击。这些考虑因素决定了这个新国家
的预算,它们还主导了这个国家的对外关系。
的确,建国之初的30年,1948—1978年,以色列始终而且有时是
应接不暇地在为生存而战。停战被证明毫无用处。在最初的7年间,超
过1300名以色列人在阿拉伯人的突袭中丧生,以色列针对恐怖分子基
地的报复性袭击日益激烈。1951年7月20日,硕果仅存的阿拉伯温和
派,约旦的阿卜杜拉国王遇刺身亡。1952年7月23日,军人集团驱逐了
埃及君主,进而导致(1954年2月25日)致力于摧毁以色列的贾迈勒·
阿卜杜勒·纳赛尔(Gamal Abdul Nasser)的民粹主义独裁。1953年2
月,苏联与以色列断绝了关系。从1955年9月开始,随着埃及与捷克武
器协议的签署,华约集团开始向阿拉伯军队提供数量不断增长的现代
武器。得到了新盟友提供的保证,纳赛尔总统着手实施扼杀和灭绝以
色列的计划。虽然1951年9月,联合国安理会对这种行为进行了谴责,
但埃及始终拒绝向以色列船只提供苏伊士运河的使用权。从1956年开
始,纳赛尔还拒绝以色列船只驶入亚喀巴湾。4月份,他与沙特阿拉伯
和也门签署了一份军事协定,7月份,他没收了苏伊士运河,10月25
日,他与约旦和叙利亚组建了联合军事指挥。感觉到脖子上的套索渐
渐收紧,10月29日,以色列先发制人,空降伞兵,夺取西奈的米特拉
山口。在随后发生的短暂战斗中,连同登陆运河区的英法军队,以色
列占领了西奈全境,拿下了加沙,挫败了阿拉伯突击队员的活动,打
通了通向亚喀巴的海洋线路。[28]
尽管其军事意义被英法的干涉掩盖,但第二次中东战争证明了以
色列保卫自身安全的能力,即使面对的是新式苏联武器。战争结束后
的协议同样毫无结果。以色列同意从西奈撤军,条件是埃及不再重新
武装西奈,联合国部队可以构建防护性的缓冲地带。无论多么不尽如
人意,这份协议还是持续了10年之久。但突袭和恐怖行动持续不断。
叙利亚也被华约集团武装起来了。1967年,重新整顿和装备军队的纳
赛尔决定卷土重来。5月15日,他重新武装西奈,派驻10万人和装甲部
队,命令联合国部队离开(联合国部队照办了)。5月22日,他对以色
列船舶关闭蒂朗海峡,再次封锁亚喀巴。8天后,约旦国王侯赛因在开
罗签署了一份军事协定,形势迫在眉睫。同一天,伊拉克军队在约旦
就位。于是6月5日,以色列人被迫再次先发制人。当天上午,他们几
乎将整个埃及空军摧毁在地面上。约旦和叙利亚对以色列的成功产生
误解,正式站在埃及一边参战。作为回应,以色列认为自己有权解除
第一次中东战争留下的(对它来说)最恶劣的异常状态。6月7日,以
色列占领老城,然后夺取整个耶路撒冷,将其设为首都。次日结束之
前,它已经占领了整个左岸。此后两天,它猛攻叙利亚戈兰高地,在
距离大马士革仅30英里的地方安营扎寨。与此同时,它再次占领西奈
全境。作为第三次中东战争的战果,以色列第一次获得了可防御的边
界,还有首都和一份著名的历史遗产。[29]
但是这次卓越的胜利并未带来安全。恰恰相反,它诱发了一种虚
幻的信心和对固定防线的错误依赖,如苏伊士运河以东所谓的巴勒夫
防线。逢公关必赢、逢战争必输的纳赛尔去世,继任者是他那位更难
对付的同僚——安瓦尔·萨达特(Anwar Sadat)。为了提高自己行动
的自由度,1972年7月,萨达特赶走了埃及的苏联军事顾问,不过此举
不会断绝埃及的苏联装备。他放弃了纳赛尔与其他阿拉伯强国缔结的
蔚为壮观的政治军事联盟,安于秘密的部署协调。迄今为止,以色列
军队理论上还很弱小。因此以色列在1948年4月、1956年10月和1967年
6月认为自己必须先发制人,利用所有战术优势,出其不意地实施打
击。如今,它认为自己强大了,可正是萨达特,与叙利亚人配合,毫
无预兆地在1973年赎罪日(10月6日)发动攻击,反而收到了完全出其
不意的效果。
埃及人和叙利亚人都突破了以色列防线。阿拉伯的反坦克和防空
导弹实现了出其不意的技术效果,重创以色列的飞机和装甲部队。在
这个国家存在的25年里,以色列第一次要面对重大挫败甚至第二场大
屠杀的可能。不过10月9日,叙利亚人进军受阻;次日,为了回应以色
列绝望的恳求,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开始向它紧急空运先进武
器。两天后,以色列军队开始大胆地对埃及还以颜色,越境进入运河
西岸,造成切断西奈所有埃及先遣部队供给的威胁。此次行动是战争
的转折点,就像1967年10月24日停火生效那次一样具有决定性,以色
列即刻反败为胜。[30]
以色列接受停火的意愿更多的是受到政治和心理而非军事因素的
影响。四场战争,每一场都完全不对等。阿拉伯国家可以承受输掉很
多场战争的后果,但以色列无法承受输掉一场战争的后果。以色列人
的一次胜利无法赢得和平,但以色列人的一次失败就意味着灭顶之
灾。以色列始终将埃及视为最危险的敌人,最有可能将对手一击倒地
的敌人。但埃及也是以色列的对手中最具假想性的一个。它的民众并
非真正的阿拉伯人,它要奋斗实现的是自身在中东的领导地位,它要
赢得声望,而非出于深层次的情感牵扯。以色列占领的埃及领土,无
论多么有用(1967—1973年,那儿开发了一处产量巨大的油田),也
不属于犹太人的历史遗产。出于这些原因,与埃及实现和平是有可能
的。其中的阻碍是埃及受损的军事荣誉感。但1973年的初期成就可以
弥合这种伤害,时机和宣传可以让它看起来比实际上的战果更加辉
煌。
另外还有一个障碍。以色列从建国以来一直由工党占主导的联合
政府执政,其在边界问题上的灵活性从阿巴·埃班的话语中总结出来
的实用主义哲学中可见一斑。但反对派保留了亚博京斯基在边界问题
上毫不妥协的传统。与埃及实现和平需要以色列在领土方面做出实际
的和潜在的巨大牺牲,那相应地需要达成一种国家共识,反对派会拒
绝接受。因此,1977年5月,劳动党联盟在选举中失败,首次将权力移
交给以贝京的利库德为组织形式的修正派,这种变化以民主社会常见
的一种悖论形式,使得和平更有可能出现。贝京,正是由于他反对妥
协的承诺,才有资格采取用土地换安全这种本-古里安以后的劳动党领
袖无人敢于采取的方式。
萨达特,阿卜杜拉之后第一位阿拉伯现实主义者,他认识到了这
个关键点。1977年11月9日,利库德胜选后不到6个月,他就提出和平
条款谈判。和平的过程漫长、复杂和艰辛。这个过程由吉米·卡特总
统监督,由慷慨的美国纳税人提供财政担保,后者是必不可少的要
素。它如马拉松一般持续了13天,从1978年9月5日开始,地点在美国
总统的避暑胜地——戴维营,也就是贝京极具特色称呼的“豪华集中
营”。将达成的共识具体化并在一份详细的条约中体现的过程又需要6
个月。
本次达成的妥协是真实的,因此它延续了下去。埃及承认以色列
的存在权,严格保证以色列南部边境,实际上退出了军事制衡,因而
首次为以色列提供了某种程度的真正安全。作为交换,以色列交出了
西奈,包括其中的油田、空军基地和定居点,而这一切对它具有深刻
的情感意义。它还答应通过谈判可以放弃西岸大部分地区,甚至在耶
路撒冷做出让步,换取与巴勒斯坦人和其他阿拉伯国家的补充条约。
但上述这些牺牲到头来也无法实现。戴维营为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提
供了1947年联合国分治方案以来的最好机会。他们再一次,甚至都没
试图谈判,就放弃了这次机会。那给以色列留下了犹地亚和撒马利
亚,虽然还是作为“占领区”,而不是国际上承认的永久业权。这份
条约,就像历史上类似的妥协一样,同样要求签署人做出重大牺牲。
它让贝京失去了自己最长久的一些政治伙伴,它让萨达特,这个以色
列最危险狡诈和最勇敢慷慨的对手,失去了自己的生命。[31]
从历史背景来看,以色列和埃及的和平协定的重要性不可估量,
不仅是就其本身而言,还在于它的时机。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阿拉
伯的经济和外交影响力来源一直是波斯湾和伊拉克北部油田。20世纪
70年代后半段,这种石油影响力遽然增强。20世纪60年代,石油需求
的增长速度快于供给。1973年,中东石油国家回应第四次中东战争的
政治行动又从根本上加强了这种趋势。石油价格上涨3倍,从每桶3美
元上涨至每桶10美元。截至1977年底,价格已经涨到了每桶12.68美
元;1979—1980年,价格再次上涨3倍,1980年底达到每桶38.63美
元。随着阿拉伯石油收益增长10倍以上,油价革命让阿拉伯可以斥巨
资购买武器并为反以色列的恐怖活动提供资金,它还增加了阿拉伯对
西方和第三世界国家的外交影响力。比如,法国为伊拉克修建了一座
先进的核反应堆,它迅速发展的战争潜力迫使以色列在1981年6月7日
用空袭轰炸的形式将其摧毁。在阿拉伯国家压力下,一些第三世界国
家与以色列断绝了外交关系。阿拉伯人在联合国的影响力显著提升。
结果,1975年,联合国大会通过了一份将犹太复国主义等同于种族主
义的决议。那位穆夫提的继任者,亚西尔·阿拉法特,阿拉伯巴勒斯
坦解放组织的领导人,得到了联合国和到目前为止依然对以色列表示
友好的很多国家给予的政府首脑地位。以色列真正的危险是被赶进一
个过去由南非单独占据的国际隔都。
在这样的背景下,埃及的和平协定及其在双方全面贯彻的客观事
实是以色列在国际舞台上保持地位的重要支撑力。如果巴勒斯坦人此
时认真谈判,那么毫无疑问,以色列将被迫放弃西岸大部分地区。但
是机会在对徒劳的恐怖活动的偏好中错失,机会的窗口关闭了。从
1981年到1985年,随着供求逐渐平衡,石油价格缓慢走低。到了1986
年1月,价格是每桶25美元,同年4月,价格降至10美元关口以下,考
虑到通货膨胀,比第四次中东战争之前还要低。经济和外交影响力的
天平再次开始倒向以色列一边。到了这个阶段,20世纪80年代末期,
以色列已经占有西岸长达20 年, 它的边界尽管有些地方是“ 临
时”的,但已经开始具有长久性的气象。
阿拉伯人拒绝谈判的潜在假设是认为时间是站在他们一边,而非
以色列一边,还有他们喜欢引用中世纪的十字军国家作为例证,做出
误导性的类比,事实上,这两点都被以色列头40年的存在证明是毫无
根据的。以色列已经成为戒备森严的成功国家,虽然还保留着谈判的
灵活性和开国元勋的经验主义,但已无须牺牲基本的目标或自由。时
间已经证明,它并未站在阿拉伯人一边,而是站在以色列人一边。此
外,阿拉伯人始终偏爱战争选择的这一事实甚至促使以色列的经验主
义者都习惯从以色列历史边界的角度思考问题了。1951—1952年官方
《政府年鉴》记录:“这个国家建立在以色列地的一小部分上。”许
多犹太人把以色列的连番胜利看成对更广阔区域的道德托管。对于虔
诚的犹太人来说,它是上帝之手,对于世俗犹太人来说,它是天定命
运的一种形式。1968年,塞法迪首席拉比主张,不返还刚占领的领土
是一种宗教义务。同年, 基布兹达蒂代表宗教集体为独立日吟
诵:“拓展我们土地的边界,就像您应许我们的祖先那样,从幼发拉
底河到埃及河。建立您的圣城,耶路撒冷,以色列的首都;您的圣殿
将在那儿被建起,如同所罗门的年代。”巴尔伊兰大学校长哈罗德·
菲施博士坚称“只有一个民族,它的土地是被托付和立过约的,那就
是犹太民族。暂时的人口变化不会改变这个基本事实,这是犹太人信
仰的基石。就像一个妻子不能有两个丈夫,一块土地也不能被两个主
权国家所有”。[32]1967年的胜利还导致了被称为“以色列地”的多党
运动,主张只代表以色列公民的以色列国不具备放弃已征服的应许之
地任何部分的道德权威,因为那是整个犹太民族的财产,必须为最终
的集合或阿利亚(移居圣地)保留下来。犹太复国主义的这种新形式
引用赫茨尔、本-古里安和亚博京斯基的论据,主张犹太世界不过只有
五分之一定居在以色列。犹太复国主义的最终目标一定是整个民族的
回归;所以需要完整的土地才能容纳他们。[33]
这当然是一种夸张的意识形态政治,实际上一直受到以色列的抵
制。从另一个角度看,以色列国在某些方面本质上是理想主义的。它
将接纳所有想要移民定居以色列的犹太人作为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
建国的主要目的。最早的1897年巴塞尔计划、1922年托管授权第6条、
1948年5月14日的独立宣言,还有1950年正式实施的回归法,全都是这
样主张的。[34]回归法4B款规定犹太人是“生母是犹太人,或者已经皈
依犹太教并且非其他宗教成员”。但在实践中确定谁是犹太人并不容
易。从撒马利亚人那个年代开始,它就是犹太人历史上最棘手的问题
之一。随着世俗主义的发展,它变得更加困难了。在现代欧洲,犹太
人的定义经常不是由他们自己做出的,而是出自反犹分子。卡尔·卢
埃格尔曾经说:“我说谁是犹太人,谁就是犹太人。”大多数现代犹
太人认为犹太人就是自认为是犹太人的人。可是对于司法机关来说,
那可不顶用。《哈拉哈》律法坚持宗教因素。这就意味着在以色列,
异族通婚的后代,母亲不是犹太人的话,那么他虽然是以色列公民,
说希伯来语,在犹太历史的精神中接受教育,在以色列军队服役,但
如果不经过皈依的特定程序,在法律上都不能被称为犹太人。另外,
《哈拉哈》律法主张即使改宗后的犹太人依然是犹太人。无力确定犹
太人的纯粹世俗定义造成了内阁危机和诉讼纷争。一个天生的犹太
人,奥斯瓦尔德·鲁费森,已经改宗加入加尔默罗修会,成为“达尼
埃尔兄弟”,试图按照回归法移民入境,这个案子被送上了最高法院
(《鲁费森诉内政部案》,1962)。法官西尔伯格(代表多数派)认
为回归法是世俗的法律规定。为了实现这部法律的目的,犹太人的定
义不应取决于《哈拉哈》,而应从普遍理解的角度出发:“在我看
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清晰鲜明——已经成为基督徒的犹太人不能被认
为是犹太人。”[35]
但绝大多数情况下不存在定义问题。从建国以来,以色列一直对
想要移民定居以色列的犹太人开放。它不仅接收了来自阿拉伯国家的
难民,还接纳了所有想来到这里的欧洲犹太难民。建国之后三年半的
时间,68.5万名移民涌入以色列,使其人口翻了一番,其中30.4万人
来自欧洲。1955—1957年是第二次移民大潮(16万人),1961—1964
年是第三次(21.5万人)。第三次中东战争再次刺激了移民数字。
1948—1970年的22年间,将近60万名欧洲犹太人抵达以色列,与来自
阿拉伯世界的移民人数持平。人数最多的来自罗马尼亚(229779
人),其次是波兰(156011人),不过来自匈牙利(24255人)、捷克
斯洛伐克(20572人)、保加利亚(48642人)、法国(26295人)、英
国(14006人)和德国(11522人)的移民也占了很大份额。另外有
58288名犹太人来自土耳其,超过6万人来自伊朗,大约2万人来自印
度。苏联一直是准移民的大型储备库,但实际上从那儿前来的人数取
决于苏联政策的变动。1948—1970年,只有21391名犹太人从苏联到达
以色列,但在1971—1974年的4年间,超过10万人被放了出来。[36]
最初25年,以色列的人口从一开始的65万人增长至远远超过300万
人,主要是因为移民。接收新来的人,为他们安排住房、提供教育和
就业成为仅次于基本安全的优先考虑事项,是以色列预算中仅次于国
防的最大项目。把犹太人从所谓“有压力的地区”带出来有时需要特
别的努力,比如就在1949年6月至1950年6月这一年里,以色列通过海
运和空运将4.3万名犹太人带离了也门;20世纪80年代中叶,他们将2
万名法拉沙犹太人从埃塞俄比亚秘密空运了出来。
军队和希伯来语是这个新民族共同体融合过程中最重要的两件工
具。由于阿拉伯人毫不妥协,以色列国防军继基布兹之后,成为这个
犹太复国主义国家最具特色的产物,在彻底改变世界对犹太人的看法
方面发挥了最大影响力。它还成为一种让移民子弟在社会内部实现情
感平等的方式。对希伯来语的认可是更为卓越的成就。在19世纪末叶
以前,根本没人将希伯来语当作自己的第一语言。作为一种口头语
言,它其实在《圣经》时代末期就已经被阿拉姆语取代了(除了用于
礼拜仪式之外)。当然,它依然是犹太教主要的书面语言。在耶路撒
冷相遇的犹太学者们发现,他们可以彼此说希伯来语,只是阿什克纳
齐和塞法迪的不同发音造成了理解上的困难。这个犹太复国主义国家
本可以不费力地说德语或意第绪语,但二者被证明非常失败。1881
年,前往巴勒斯坦的埃利泽·本·耶胡达(Eliezer ben Yehuda,
1858—1922)通过他强有力的运动,使得采用希伯来语成为可能。当
他和自己的妻子——原名德博拉·约纳斯——抵达雅法的时候,他坚
持从此以后彼此只说希伯来语。他们是这个地区(甚至是世界上)第
一个说希伯来语的家庭,而本·耶胡达的长子本·锡安是从古代以来
第一个说希伯来语的孩子。希伯来语作为一种现代语言能够成功——
其他很多语言的复兴运动,如爱尔兰语,都失败了——部分是因为使
用希伯来语的犹太教总在无比详细地探讨实际问题:工作、住房、做
饭、照明与取暖、旅行和居住。当然,虽然它的主要力量是作为祈祷
语言,但它也是一种行为语言。一旦人们迫使自己说这种语言,他们
会发现它能非常迅速地满足日常生活需要,而且很快就能展现出一种
有机的发展能力。托管期间,英国人决定(1919)赋予其与英语和阿
拉伯语同等地位,戏剧性地帮助它以政府官方语言的形式发展起来。
来自德语的竞争被希特勒摧毁了;20世纪30年代末叶有超过1000万犹
太人使用的意第绪语则因为1945年之后来自阿拉伯国家的大量塞法迪
移民而失去竞争力。希伯来语发挥作用,因为新的军队使用它。军队
发挥作用,因为它使用了希伯来语。因此,以色列人与所有现代语言
社会学法则背道而驰,使得这次复兴成为一个自我持续的过程。
这个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强横的行为,尤其是在名字方面。当然,
自从亚伯拉罕时代以来,犹太人一直习惯于为了突出宗教、爱国或文
化因素而改名。本·耶胡达开始了新的希伯来语实践,改掉了自己的
名字佩雷尔曼。前三次圣地移民潮的很多移民者在开始学习希伯来语
的同时也纷纷效仿。就这样,戴维·格伦或格林变成了戴维·本-古里
安。后来又出现一种强制性的环境氛围,其中不无辛辣的讽刺。19世
纪,德国和奥地利统治下的犹太人被迫将他们的名字条顿化。希特勒
反其道而行之,1938年,德国犹太人禁止改姓,他们被迫恢复犹太姓
氏。至于名字,犹太人被限定使用“官方犹太名字”,185个男性名
字,91个女性名字。这些名字不包括德国非犹太人喜欢的某些《圣
经》里的名字,比如露丝、米丽娅姆、约瑟夫和戴维。使用禁用名字
的犹太人必须加上另外名字,男性是以色列,女性是萨拉。法国维希
政权和挪威吉斯林政权通过了类似法律。但是这一切都没能妨碍本-古
里安,他对希伯来语有力甚至火药味十足的支持是确保其取得成功的
因素之一。听说一艘以色列船去了南非访问,它的船长是一个名叫维
什涅韦斯基的人,他规定,从那以后“以代表身份派往国外的官员必
须使用希伯来姓氏”。[37]
以色列执政当局以本-古里安为榜样。摩西·沙雷特改掉了自己的
姓谢尔托克,埃利亚胡·以拉他是从爱泼斯坦改过来的,列维·埃什
科尔改自舒科尼克。希伯来命名委员会组建,制定希伯来姓氏名单,
还有改名规则,如波特努瓦改为波拉特,泰特尔鲍姆改为阿戈思,容
格改为埃莱梅,诺维克改为哈达什,沃尔夫森改为本·泽夫。存心不
良的奥地利官僚的恶意行为被抹除,因克迪厄(跛足)被改成阿迪尔
(强壮),隆纳(说谎的人)被改成阿米蒂(说真话的人)。名字也
进行了希伯来化,如珀尔变成了马加利特。比起改姓,犹太人表现出
的改名意愿没那么强烈。戈尔迪·迈尔森,1959年成为外交部部长的
时候,根据以色列外交部的惯例,把姓改成了梅厄,但她拒绝变成泽
哈瓦,只是把戈尔迪改成了果尔达。希伯来名字的需求导致人们翻遍
《圣经》寻找新名字。于是,伊加尔、亚里夫、亚埃尔、阿夫纳、阿
维塔勒和哈吉特开始流行,甚至还有奥姆里和泽鲁巴维尔。另外还有
生造的名字:巴尔富拉源于贝尔福,海尔兹利亚源于赫茨尔。据犹太
名字方面的权威专家本齐奥布·卡加诺夫拉比称,这次《圣经》复兴
导致很多犹太禁忌被故意违背,尤其是禁止使用《圣经》中亚伯拉罕
之前的名字。以色列人违反了这一点,把他们的孩子叫作尤瓦尔、阿
达、皮莱格,特别是尼姆罗德,《塔木德》中被用来指代整个人类历
史上的五大恶人之一。其他流行起来的“邪恶”名字有雷摩、狄莱
拉、阿塔莉娅、齐普尔。贝京本人的名字就是梅纳赫姆,在《圣经》
里被说成:“他行耶和华眼中看为恶的事。”
希伯来语不仅仅是一种凝聚力,它还让以色列人避免生出语言问
题,那是许许多多国家的祸根,尤其在新国家。鉴于以色列人之间存
在很多其他的根本分歧,这一点倒很幸运。1942年底,在华沙贫民
窟,犹太政治党派对于如何反抗纳粹开展了激烈的辩论,这表明了意
识形态上存在的深刻分歧,这些(还有更多)分歧也都普遍存在于以
色列。拥有总工会派别和哈加纳军队的工党(有时候被称作以色列工
人党)和化身为自由运动、加哈勒及最终的利库德修正主义者之间的
基本分歧因为1933年阿尔洛索罗夫的被杀及其余波而恶化。第一次中
东战争期间那件令人震惊的事件导致这些分歧进一步加剧。本-古里安
一直担心拒绝联合国分治边界的贝京会以战争形式开疆拓土,如果伊
尔贡被允许作为独立军队行动的话。1948年6月1日,贝京同意将伊尔
贡与国家军队合并,但他保留了自己的武器供应。第一次停火时,伊
尔贡的军火船只“奥尔陶尔纳”号到达特拉维夫,可政府拒绝接收船
内货物。本-古里安对内阁说:“不会有两个国家,不会有两支军
队……我们必须决定是否把权力交给贝京,或者告诉他停止分裂活
动。如果他不让步,我们就开火。”[38]内阁指示国防部长执行国家法
律。战斗在海滩上爆发,贝京攀爬上船,保护自己的军火。在里茨饭
店指挥行动的哈加纳专业武装帕尔马赫的总司令伊加尔·阿隆及其副
手伊扎克·拉宾决定炮轰这条船,将其击沉。贝京被迫游上岸,14名
伊尔贡成员丧生,此次行动有效地终结了这个组织。贝京把工党联盟
称为“罪犯、暴君、叛徒和弑亲者的政府”。[39]本-古里安则干脆把
贝京叫作“希特勒”。
从那之后,直到1977年,管理以色列的都是工党及其盟友。拥有
基布兹、总工会、哈加纳,以及在犹太事务局内部的优势,他们在托
管时期就组成了当权派。独立之后,他们继续组成当权派,控制武装
部队、行政部门,并通过工会持股控制以色列的工业。以色列人继承
了托管时期英国政治、宪法和法律的诸多制度。但在一个方面,它与
英国截然不同。它从东欧社会主义政党借鉴了党建国家的概念。在这
方面,它更像苏联。对于英式的议会民主制来说,职业政客和职业公
务员的区别极为明显,这种区别在以色列人中间却几乎不存在。出身
帕尔马赫指挥部的阿隆成为部长和副总理。拉宾是以色列国防军参谋
长,后来成为总理。其他两位以色列国防军首脑,哈伊姆·巴尔-列夫
和戴维·埃拉扎尔也是通过工党运动崭露头角的。摩西·达扬,以色
列国防军最著名的指挥官,出身以色列工人党的青年运动,在本-古里
安手下掌管国防部机构的希蒙·佩雷斯也是如此,最后他本人也成为
总理。一个人可以依次成为国会成员、将军、内阁部长、大使和国家
电台的领导。以色列是党国体制,尽管从不是一党制国家。最重要的
决定未必出自内阁。公务员任命通常是基于政党分肥制,这种制度会
将他们按照选举实力进行分配。每个政党都倾向于决定谁任职,谁做
什么,谁会在它控制的部里得到晋升。工人运动总的说来组成了工农
移民综合体,包含大部分军工产业、住宅建设、健康保险和分配。它
通过自身组织,在广泛的职能领域中占据主导地位,那些领域一般说
来本应该是政府职能:劳资关系、教育、公共卫生和移民。其中大多
是沿袭托管时期移居这片土地的方式。[40]独立之后,以色列的组织形
式具有一些前殖民地第三世界国家的典型缺陷,这些国家凭借强大的
民族主义运动的反抗活动,甚至恐怖活动的方式成立,然后变身成为
政权。
这种多党结构保留了民主制度。但政党在不断渗透、分裂、重
组,重新给自己命名,组成临时的联盟。1947年至1977年,以色列工
人党的选票从未低于32.5%,但也从未高于40%。结果是,在工党运动
执政的整体结构中存在一种高度的不稳定性,每次选举之后,经常还
在选举之间,都要经历艰难的联合谈判。除了1953—1955年为给摩西
·沙雷特让路而短暂离任之外,本-古里安在1948—1963年一直担任总
理。他最专断的很多解职和任命——比如,对于将军——都是对内部
政治策略做出的反应。本-古里安认为国防部长平哈斯·拉冯应该为在
埃及代价昂贵的情报惨败负责,党内和公众因素促使他对其进行了长
期的压制。党派是利益和意识形态的实体。它们会相应地招收成员,
尤其是在移民中。这就要回过头来说到两次大战之间的那段时期,当
时土地移居基本上还是政党的职能。20世纪30年代初叶,关于稀缺土
地的分配达成了一份党际协议。独立之后,对于所有具有农业倾向的
人来说,土地实在充足,于是党内干部会去临时难民营巡防招人。还
有建立在民族——宗教的基础上的非官方的瓜分,比如,罗马尼亚
人、保加利亚人和南斯拉夫人会去世俗党派(主要是以色列工人
党),北非人会去宗教团体,组成联合政府的成员米兹拉希。得益于
以色列工人党也门代表的本领,该政党实际上独占了也门移民,不过
被米兹拉希抗议过一次之后,它的份额降至60%~65%。以色列工人党
和米兹拉希还在10万名摩洛哥移民问题上达成协议,以色列工人党在
阿特拉斯南部地区组织移民出境,米兹拉希在阿特拉斯北部地区组
织。1955年,一些厌恶被霸占和被灌输的摩洛哥人发起了一次反抗,
才让这种安排大白于天下。[41]
魏茨曼对犹太复国主义政治的这些方面都感到憎恶。这个国家建
立的时候,他担任了首位总统,但在按照美国的方式落实总统权力的
斗争中失败了。因此他所在的位置并不能对抗党派,捍卫国家公共利
益。所以这项工作被留给了本-古里安,公平而论,他还是试图与政党
制度做斗争的。终其一生,他都是专业的党派活动家,直到最后,他
都是好斗的政治巨头。但是作为总理,他竭尽全力地想要实现政党和
国家的分离,让这个国家摆脱政党控制,他与工党运动组织(其中大
多是他自己创建的)在政策、任命,尤其是弊病调查方面进行斗争。
他把总理办公室、国防部、军队和学校从政党手里抢了过来。但他在
医疗体系上遭遇了失败,后者实际上还保留在总工会手里。最后,他
对自己的政治伙伴感到厌恶,便组建了自己的新党(1965);新党失
败后,他愤然退出政治,回到他在斯代博克的基布兹,自我放逐。[42]
与赫茨尔、魏茨曼,甚至亚博京斯基不同,本-古里安没把自己看
成欧洲人,他把自己看作中东犹太人。他信任出生在以色列并有拓荒
者血统的本地犹太人,那些人会把以色列从欧洲殖民地变成真正的亚
洲国家,尽管是与众不同的亚洲国家。他是怀揣严肃启示的摩西,为
他的民族送上血与泪、辛劳和汗水。“ 这不是一个国家, 还不
是。”1969年,他说道:
它是一支依然在沙漠流亡并渴望埃及的“肉锅”的民族。它无法
被当作一个国家,直到定居内盖夫和加利利,直到数百万犹太人移民
到以色列,直到道德标准对于政治的伦理实践来说必不可少,直到犹
太复国主义的高尚价值经久不衰。这不是一群乌合之众,也不是一个
国家。它是一支依然被拴在往昔流亡路上的民族——得到救赎,但尚
未完成。[43]
但生机勃勃的工党运动精神依然保留着欧洲的社会主义印记。该
党派由一群把基布兹当作周末别墅的城市知识分子组成,他们接受过
大学教育,是文化方面的中产阶级。对于工人,尤其是亚非的塞法迪
移民,它表现出一副善意屈尊的面孔,耐心向他们解释什么对他们有
好处,简直就像罗莎·卢森堡曾经试图向德国无产阶级发表讲演那
般。他们是这个新国家天然的贵族,或者也许人们应该称呼他们为世
俗权威。渐渐地,政府和反对派之间出现了一种富有启发性的衣着差
异,工党政治家喜欢穿朴素随意的开领衬衫,贝京的利库德则得意于
时髦的套装和领带。同样,社会主义知识分子的衣着和本能的平民主
义者之间也有所不同。
本-古里安退休之后,工党运动对欧洲资本——一种递耗资产——
的依赖变得更加明显。相比之下,从阿拉伯领地新来的人会倾向于反
对派。这一点要追溯至战争之间的时期。亚博京斯基一直都在吸引黎
凡特塞法迪犹太人的追随,他学会了说拉迪诺语,他支持希伯来语中
的塞法迪发音。贝京轻而易举地遵循了这项传统。作为波兰犹太人,
少数残余分子之一,他与被人从阿拉伯土地上粗暴逐出的犹太人之间
有一种境遇方面的天然亲近感。跟他们一样,他觉得无须为身在以色
列而道歉,他跟他们一样仇恨阿拉伯人。根据受难的道德权利,他同
样把犹太人的利益置于其他考虑之上。与东方犹太人一样,他认为阿
拉伯人可以选择给或不给以色列存在权是对死者的侮辱。“我们的存
在权,”他坚称,“是将近4000年前,人类文明曙光微露之时,我们
列祖的神赋予我们的。那是在犹太人的血液中代代相传并且已经神圣
化的权利,为了那个权利,我们已经付出了在万国的史册上无可比拟
的代价。”[44]与工党当权派完全相反的是,他和东方犹太人有一个共
同的宝贵特点:完全没有任何负罪感。
工党对政权的掌控极为牢固,只是在缓慢地松动。贝京肯定是历
史上唯一连输八届选举还能保住位子的党首。不过在相继掌权的列维
·埃什科尔(1963—1969)、果尔达·梅厄(1969—1974)、伊扎克
·拉宾(1974—1977)这几任总理的领导下,工党的竞选支持率逐渐
下滑。它对本-古里安的警告置若罔闻,拒绝将党派与国家分离,不出
意料,在其长期统治即将结束的时候,果然被爆出了几件重大丑闻。
于是,在1977年5月的选举中,工党终于失去了最高权力。它失去了原
来15%的选票,只得到了32个席位。贝京的利库德得到了43个席位,他
没遇到什么实际困难就组建了联合政府。1981年,他又赢得了下一届
选举。他退休后,1984年,利库德与工党运动打成平手,两党之间达
成协议,组成工党——利库德联合政府,交替担任总理,管理国家。
于是以色列人终于算是实现了两党制。
从根本上说,以色列政治党派之间的分歧即便是因为曾经暴力事
件变得多么根深蒂固和剑拔弩张,但涉及到的只是世俗事务,因此最
终总能让位于务实的妥协。更严重的分歧存在于这个犹太复国主义国
家的世俗主义和犹太教本身的宗教狂热之间。这个问题并不新鲜。在
所有犹太社会,律法的要求和世界的要求都会产生冲突。只要犹太人
可以负责他们自己的事情,这些冲突就会在公开的争斗中浮出水面。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虔诚的犹太人认为犹太人生活在非犹太人的统治下
会更好,但那又会让他们将身家完全托付给非犹太人的善意,现代的
经验表明,那是不可倚仗的。新锡安的构想是对19世纪反犹主义的回
应,直接诞生于大屠杀的余波之中。它不是犹太神权政体的蓝图,而
是犹太人生存的政治和军事工具。简言之,情况跟先知撒母耳那个年
代基本一样。当时,以色列人处于被非利士人灭绝的危险之中,他们
为了生存而求助于君主政体。撒母耳既悲且忧地接受了这种改变,因
为他清楚地看到,君主政体,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国家,与律法统治之
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最后,他被证明是对的。律法受到挑战,上
帝震怒,接踵而来的是流放巴比伦。第二圣殿时期遇到了一模一样的
困难,同样灭亡了。所以犹太人开始离散。犹太教的真谛就是,结束
这种流亡的将是在上帝安排的美好时间里发生的一次超自然事件,而
不是一份由人设计的政治解决方案。犹太复国主义国家其实就是新的
扫罗,说它是现代形式的弥赛亚不仅错误,还是对上帝的亵渎。正如
著名犹太学者格肖姆·肖勒姆提出的警告,它只会再造出一个假弥赛
亚:“犹太复国主义理想是一回事,弥赛亚理想是另一回事,二者不
会交汇,除非是大规模集会上使用的浮夸措辞,那经常会给我们的年
轻人灌输必然失败的一种新的沙巴泰主义风气。”[45]大多数犹太复国
主义者是非宗教甚至反宗教人士,的确,他们借助了犹太教作为工
具。他们别无选择。没有犹太教,没有犹太人作为一支由信仰而团结
的民族观念,犹太复国主义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古怪的派别。他们
还求助了《圣经》,他们从中提取了各种各样的政治寓意、运动辞
令,以及吸引年轻人的理想主义口号,本-古里安将其作为军事战略的
指导。但那只不过是东欧形式的犹太启蒙。犹太复国主义无处安放上
帝本身。对于犹太复国主义者来说,犹太教只是一种国家力量和文化
的方便来源,《圣经》不过是一本国家之书。那就是为什么大多数虔
诚的犹太人从一开始就对犹太复国主义投以怀疑的目光或彻底的敌
视,一些人(正如我们提到的)甚至认为它是撒旦的工作。
但是就像撒母耳同意给扫罗涂膏油一样,虔诚的犹太人也不得不
承认犹太复国主义的存在,不得不表明对它的态度。存在着几种思
潮,每种都会随着时间而改进。所有的思潮都是正统的。犹太教改革
派在巴勒斯坦定居和以色列建国的过程中没有发挥作用。直到1958
年,耶路撒冷才修建了第一座改革派的犹太会堂。但正统派对犹太复
国主义的接受程度不尽相同。就像犹太复国主义者利用犹太教建立他
们的国家一样,一些虔诚的犹太人也认为犹太复国主义的国家精神也
可以被用来将犹太人带回犹太教。在犹太复国主义者支持下被任命为
欧洲首席拉比的亚伯拉罕·艾萨克·库克(Abraham Isaac Kook,
1865—1935)认为,只要恪守教规的犹太人自己组织起来,犹太人中
间新的爱国精神就能推动对《托拉》的遵守。所以在第十届犹太复国
主义大会(1911)决定支持世俗派而不是托拉派之后,第一个宗教政
治党派米兹拉希(Mizrachi)出现了,在犹太复国主义内部为《托
拉》而奋斗。于是,在整个托管期间,它都与犹太复国主义者合作,
从建国开始就是政府内部的合作者。它在避免以色列的世俗犹太人和
宗教犹太人彻底决裂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它更多地倾向于两大阵
营之间的中间人,而非宗教力量本身。
作为对米兹拉希“背叛”的回应,1912年,正统派贤哲发起了正
教运动。该运动在英国接管巴勒斯坦之前并未形成组织,也不活跃。
在土耳其统治时期,通过宗教领袖将权力委托于少数派的古老制度被
保留了下来,这自然有利于正统派。但根据1922年托管授权第4条,英
国将所有犹太人的政治代表地位交给了犹太复国主义者。他们的全国
委员会牢牢地掌控在世俗者的手中,只是把自己工作中的宗教方面提
取出来,交给米兹拉希。作为回应,1923年,正教组织发动了一场大
规模的运动,由“托拉圣贤委员会”领导,该委员会的分支机构训练
遵守教规的犹太人,运用他们的选票支持其候选人。就这样,第二个
宗教党派发展起来。它在东欧极为强大,有自己的出版社和游说团
体,而且一直强烈地反对犹太复国主义者。但在希特勒崛起导致移民
签证出现恐慌性需求之后,它被迫在巴勒斯坦妥协。签证全都要通过
犹太复国主义者的犹太事务局,后者同样控制了为新定居点提供经费
的中央资金。就像以色列人面临非利士人,现实就是正教组织不知道
如何在面对希特勒主义时保住自己的原则。《贝尔福宣言》难道不是
神命的逃脱方式吗?1937年,该组织其中一位领袖,伊萨克·布罗伊
尔(Issac Breuer),著名拉比希尔施的孙子,向圣贤委员会提出了
一个正式的问题:《贝尔福宣言》是给犹太人下达了建设一个国家的
神命任务,还是一个“撒旦的诡计”?他们无法给出一致的答案,于
是在大屠杀背景下,他自己想出了一个答案,大屠杀让人有了更加令
人信服的理由与犹太复国主义妥协。布罗伊尔最终的论点是,这个国
家是上天送给可怜的以色列人的礼物,倘若它按照《托拉》的指导发
展,可能就是“救赎的开端”。这个论点成了正教思想体系的基础。
[46]
因此在建国之际,正教组织要求这个国家应该以《托拉》为法律
基础。这一要求被拒绝了。1947年4月29日,犹太事务局给正教组织写
信:“国家的建立需要得到联合国的批准,如果不能保证其所有公民
的信仰自由,如果不能明确它的意图不是为了建立神权国家,那么就
不可能得到联合国的批准。”这个国家必须是世俗的国家。另外,事
务局同意在安息日、饮食律法和婚姻方面向宗教观点让步,允许学校
有充分的宗教自由。这次妥协让正教组织在建国初期就加入临时政务
会成为可能,而且作为宗教联合阵线的一员,它还是1949—1952年执
政联盟的一部分。正教组织的观点陈述如下(1952年10月10日):
世界是为了以色列人的缘故而建立。维护并履行《托拉》是以色
列人的责任和骄傲。以色列人注定要居住并因此维护《托拉》的地方
是以色列。这意味着世界存在的理由是在以色列土地上建立的《托
拉》政权。这个理想的基础已经奠定。如今已有犹太人居住在他们的
家乡,履行《托拉》。但大业尚未完成,因为以色列人尚未全部居住
在他们的土地上,(甚至尚未)全部履行《托拉》。[47]
简言之,正教组织发誓要利用犹太复国主义完成犹太人的集合,
并将集合的结果转变为神权政体。
正如米兹拉希的妥协促成了正教组织的妥协,正教组织的妥协进
而造就了自称圣城守护者(Guardians of the City)的严格主义组
织。它是1935年从正教组织脱离出来的一个派别,坚决反对建国,抵
制选举和其他一切国家活动,宣布宁可让耶路撒冷国际化,也不愿让
它被犹太叛教者管理。这个组织规模相对较小,在世俗人员看来完全
是个极端组织。但犹太人的整部历史昭示,严格的少数派通常会成为
得意的多数派。而且,就像犹太教本身,它的成员表现出有说服力的
逻辑一致性(姑且承认他们的首要前提)。犹太人是“命运受超自然
神命控制的民族……不依赖于正常的政治、经济及物质上的成功或失
败”。犹太人的国家“与其他所有国家都不一样”,不受制于“导致
其他国家兴亡”的因素。[48]因此,建立犹太复国主义国家不是犹太人
重新进入历史,不是第三联邦,而是一次更加危险的新流亡的开始,
因为“通过恶人的成功来诱惑,如今已有完备的许可”。他们时常引
用一群匈牙利拉比的一番话,这些拉比在到达奥斯威辛时承认来自上
帝的惩罚是正义的,因为他们反对犹太复国主义不力。带着犹太复国
主义面具的人假装代表以色列民族,其实是在焚烧犹太人的灵魂,而
希特勒的焚尸炉只焚烧他们的身体,却能将他们的灵魂释放获得永
生。他们同样谴责第二次中东战争和第三次中东战争是精心策划的,
用迷人的成功引诱犹太人投向犹太复国主义,从而踏入永恒的毁灭。
而且这样的胜利,作为撒旦的工作,只会以巨大的失败告终。守护者
拒绝犹太复国主义的“拯救和保护”,也拒绝其战争和战利品:
我们不赞成任何仇恨或敌意,尤其是以任何形式针对任何民族、
国家或语言的冲突或战争,因为我们神圣的《托拉》没有在我们流亡
时如此指示我们,实际上恰恰相反。如果借由我们的诸多罪过,我们
看起来似乎参与了这些反叛(上帝)者的命运,上天不容!我们能做
的一切就是向当受称颂的上帝祈祷,或许他可以将我们从他们的命运
中豁免并拯救我们。
守护者们自认为是“以利亚的时候”“未曾向巴力屈膝的”或
向“耶洗别所供养侍奉”的先知屈膝的“余数”。犹太复国主义是
在“背叛万王之王”,他们的神学里就有暗示,这个犹太国家一定会
在比大屠杀更可怕的灾难中灭亡。
因此这个世俗犹太复国主义国家从建立伊始就面对来自宗教的三
方反对:来自联合政府内部、来自联合政府外部却在犹太复国主义共
识之内,以及来自共识之外却在国家内部。反对的形式从幼稚的到暴
力的,五花八门:在信件上倒贴邮票,在地址中省略“以色列”;撕
碎身份证;抵制选举;示威;全面骚乱。以色列国就像它的希腊和罗
马前任一样,尤其在耶路撒冷,也面对一部分人,哪怕是政府一个无
足轻重的小小决定都会意想不到地让这些人义愤填膺。但是一般说
来,宗教力量会在国会内部,尤其是在内阁,通过激烈的讨价还价来
表达自己。以色列的前四任政府遭遇了不下五次由宗教问题引发的内
阁危机:1949年是因为进口禁忌食品;1950年2月是关于临时难民营中
也门儿童的宗教教育问题;1951年10月和1952年9月是关于来自正统家
庭的女性征兵问题;还有1953年5月的学校问题。以色列建国之初的40
年间,这种模式持续存在,证明比起意识形态、防卫或外交事务,宗
教才是联合政府内部更为重大的分歧源头。
犹太人的宗教是丰富严格的道德神学,所以冲突领域非常广泛。
因此,被赋予了法律和宪法地位的安息日有39类主要的和很多次要的
禁忌活动,包括骑马和乘车旅行、写字、演奏乐器、打电话,开灯或
接触钱。此外,还有一条最常用的犹太教法规说“公然亵渎安息日的
每个人,在各个方面都像非犹太人,他碰过的酒不能喝,他烤的面包
视同非犹太人烤的面包,他做的饭菜视同非犹太人做的饭菜”。[49]所
以,安息日法规及其连锁反应给武装军队、行政部门和工农业大型公
共和集体部门提出了严峻的问题。基布兹和电视节目里面出现了关于
安息日挤奶的激烈论战,人们大量立法,为细则争执。于是,海法有
公共汽车在跑,特拉维夫就没有;特拉维夫的咖啡馆营业,海法就不
营业;耶路撒冷全都禁止。关于以色列航空在安息日飞行还出现过一
次内阁危机。政府内部关于在国有航线上供应非犹太食品甚至产生了
更加旷日持久的争斗,饮食法规是政治争议的沃土。酒店和餐馆需要
拉比出具的“合格证书”。按照1962年的一条法律,养猪场被取缔,
除非是在拿撒勒附近的基督徒阿拉伯地区或用于科学用途;1985年,
关于禁止猪肉产品销售和经销的立法硝烟再起。政府和拉比们同样查
验了来自印度尼西亚东部的野猪的证书,饲养者称这种野猪是有蹄、
反刍的哺乳动物。内阁还出现了关于验尸和在神圣之地安葬的争吵。
教育呈现出无比的复杂性。托管时期有四种犹太学校:综合性犹
太复国主义学校(世俗)、总工会学校(世俗—集体)、米兹拉希学
校(托拉—世俗)和正教组织学校(只有托拉)。1953年统一教育法
案将这些学校合并成两类:政府世俗学校和政府宗教学校。将其学校
撤出体制的正教组织却发现,如果未能在世俗科目上投入充足的时
间,就会失去政府的补助。世俗主义者抱怨说正教组织的学校每周32
课时中有18课时是《圣经》《塔木德》和希伯来语(比起男孩子,女
孩儿《圣经》学得比较多,《塔木德》比较少),牺牲了科学、地理
和历史。宗教人士则抱怨国立学校32课时中只有8个课时是宗教课程,
其中3个还是希伯来语课,而且《圣经》采用的是世俗的教学方式,被
当作神话,除了一部分被当作早期犹太复国主义的历史之外。[50]20世
纪50年代末,为了促进世俗学校里的“犹太人意识”和宗教学校里
的“以色列国家意识”,内阁出台了一份混乱的折中方案,造成了更
多的麻烦。[51]1959年,3个地方出现骚乱,反对在正统东方人的孩子
中进行世俗宣传,其中一位拉比愤恨地抱怨:
(他们)培养极其缺乏智慧的青年,给他们穿上骄傲的外衣,而
将拥有智慧的长者弃入尘土。他们在学校教导孩子,在这里——在以
色列的土地上!——无须遵守《托拉》的诫命。当孩子们从学校回到
家,父母让他祈祷,他却回答说老师说没有必要或者教员说那是荒唐
之举。拉比来请孩子们过安息日,他们不听,因为俱乐部正在组织足
球赛,或者汽车正等着带他们去海滩……如果拉比哭泣着恳求,他们
就当面嘲笑他,因为那是他们教员的指示……《托拉》的贤哲们被推
进角落,孩子们平步青云,因为他们手里握有党员证。[52]
正统派还对很多机构违反性别隔离的古老规定而表示愤恨。正统
派中心区域附近出现了反对舞厅和男女混浴的愤怒场面。在女性征兵
问题上,圣贤委员会指责说这是冒死也要违抗的法规。这是宗教势力
得胜的多场争斗之一。
关于婚姻的中心议题,他们也得胜了。世俗的以色列国不得不放
弃世俗婚姻制度。按照1953年的拉比法院裁决(婚姻和离婚)法案第1
条款和第2条款的规定,它甚至将正统派法规强加于世俗的婚姻。国会
的世俗主义成员投票支持这项法律是因为,若非如此,以色列就会逐
步分裂成两个彼此不通婚的社会。但这项法律导致了疑难案件的出
现,产生了旷日持久的诉讼,不仅涉及非犹太人和世俗化的犹太人,
还有改革派的拉比及其皈依者,因为正统派拉比独享认可皈依的权
力,他们不会接受改革派的皈依者。正统派的婚姻和离婚专家规定各
类犹太移民要接受最严格的审查,这在他们看来是完全合法的行为。
就这样,1952年,本尼以色列人(来自孟买的犹太人)中的6000个离
婚案件经审查被判定为无效(虽然最终生效);1984年,来自埃塞俄
比亚的法拉沙犹太人的婚姻遭到质疑。
关于再婚和离婚也存在许多激烈的争论。《申命记》25:5有夫兄
弟婚(levirate marriage)的规定,要求无子女的寡妇与亡夫兄弟结
合,除非被亡夫兄弟拒绝。但如果亡夫的兄弟未成年,那么寡嫂必须
等他成年。如果他因为聋哑而无法说出“我不愿意娶她”,那她就不
能再婚。1967年阿什杜德真的就发生过这种情况;而且,那位聋哑人
也已经结婚了。所以拉比安排了一次重婚典礼,并监督他们次日离
婚。[53]婚姻中的一方若是拒绝离婚也会出现麻烦。如果是女方拒绝,
离婚会很难,但如果是男方拒绝,那离婚就是不可能的了。比如,在
1969年的一个案件中,丈夫因为6起强暴猥亵和3起强奸犯罪,被判处
14年有期徒刑。妻子起诉离婚被丈夫拒绝,按照拉比法律,这对夫妻
依然维持婚姻关系,因而妻子在以色列得不到民事救济。对于这种情
况,前宗教事务部长泽尔哈·瓦哈夫提格拉比持宽松的观点:“我们
的法律体系始终支持我们的民族,其中或有一些荆棘偶尔会刺痛个
人。我们考虑的不是某个个人,而是整个民族。”[54]
这种观点或许可以说得更好听一些,但是它道出了实情:犹太教
是完美主义者的宗教,这也是这个新国家分歧的焦点。它有因自身缺
点而产生的力量。因为它寻求创建一个模范社会,所以假设信奉者都
是精英。因此对于一个像以色列这样的新国家来说,它从多方面来说
都是一种理想的宗教,尽管它的律法在建国前大约3200年就在形成。
由于犹太教独特的延续性,它的许多最古老的规定仍然有效,并且被
虔诚的人遵守。它们体现的常常是宗教真理的形式,而非内容,但必
须再次强调的是,“仪式主义”对犹太人来说并非贬义词。正如巴尔
伊兰大学校长哈罗德·菲施博士所言:
源于新教徒的传统,英语中的“仪式”一词带有贬义。在希伯来
语中,这个词是“教令”,无论涉及的是人与人的关系,还是人与上
帝的关系,这些教令具有同样的道德力量。将所谓的仪式诫命具体化
的正是法典的后半部分,这些诫命在所有恰当的评价中同伦理诫命一
样不可或缺。[55]
仪式精神的本质是一丝不苟的奉行,而这同样是犹太教的力量,
尤其适合一个新国家。所有国家都需要借助往日的威严来体现自己的
神圣。1945年之后,数以百计甚至更多的国家独立,它们不得不借用
从前殖民统治者的制度和传统,或者根据基本上未有记载的过去发明
制度和传统。以色列很幸运,因为它的过去最悠久、最丰富,有长篇
累牍的编年史,由于完整连续而历久弥新。我们已经注意到,犹太人
的著史天赋在约瑟夫斯的年代至19世纪这段时间消弭无踪了。犹太复
国主义国家一旦建立,它不仅仅要通过历史体现出来,最重要的是,
还要在考古学上体现出来。政治家和将军们,如本-古里安、摩西·达
扬和伊盖尔·亚丁,还有成千上万的普通民众,都成了或业余或专业
的充满热情的考古学家。以色列人深入研究古代的痴迷达到了顶点。
那是创建一个不可分割的国家的重要因素。但它与一种宗教的生
命力相比却微不足道,这个宗教造就了犹太民族,它今天的看守者可
以将历代拉比一直追溯到摩西。犹太人能够存在至今,正是因为他们
对仪式的一丝不苟,正是因为他们为了这些仪式可以奋不顾身。对严
格奉行仪式表示尊重并以此作为这个犹太复国主义社会的主要特征,
不仅是正确的,而且是合理的。
犹太人对圣殿山的态度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1967年第三次中东
战争期间,勇气和天意最终将它,还有老城的其余部分,归还给了他
们。恢复1948年耶路撒冷犹太人被赶走的古老犹太区是一个容易的决
定。但圣殿是个问题,它在古代就被彻底摧毁。但是连迈蒙尼德这样
的权威都裁定称,尽管圣殿已经被摧毁,但它的遗址依然神圣,永远
不变。舍金纳(神的显现)从未离开,那就是犹太人为何总要在遗址
附近,尤其在传统上被认为离至圣所西端最近的哭墙(西墙)下祈
祷。但是,因为圣殿遗址依然是一个神圣的地方,所以它同样要求犹
太人在真正进入里面之前进行仪式上的洁净。圣殿周边的洁净规则是
最严格的。除了大祭司之外,至圣所禁止任何人入内,即使是大祭
司,也只能在一年一度的赎罪日进入。由于圣殿区被等同于摩西在旷
野里的圣所周围的“以色列营”,所以《民数记》对洁净的规定同样
适用于它。[56]在这卷书中,上帝向摩西说明了不洁净的原因及相应的
对策。触碰了死尸、坟墓或人骨或者与这些同处一个屋顶下的人就会
不洁净。然后书中补充道:“要为这不洁净的人拿些(母牛)烧成的
除罪灰放在器皿里,倒上活水。必当有一个洁净的人拿牛膝草蘸在这
水中,把水洒在帐篷上,和一切器皿并帐篷内的众人身上,又洒在摸
了骨头, 或摸了被杀的, 或摸了自死的, 或摸了坟墓的那人身
上。”[57]
母牛必须是“没有残疾、未曾负轭、纯红的”。最重要的是,为
了避免污秽,这个过程最关键的一步要由亚伦的继承人以利亚撒完
成。混合物制成后要存放在“洁净的地方”备用。当局坚持要用珍贵
而稀少的母牛:只要有两根毛不是红色的,它的灰就没有效果。至于
当时烧了多少头母牛,他们也不能达成一致。有人说是7头,有人说是
9头。圣殿被毁之后,准备新灰再无可能。留下的一份存货显然是在迟
至阿摩拉时代被用来洁净那些接触过死人的人,用完后就再也没法儿
洁净了,直到弥赛亚到来焚烧第10头母牛,准备新的混合物。因为洁
净规则过去和现在都是如此严格,尤其是关于死人的,所以拉比们在
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即所有犹太人如今都是仪式上不洁净的。而且,
因为没有灰可以用于洁净,所以就没有犹太人可以进入圣殿山。[58]
关于红母牛的规定被认为是“哈加法”——没有合理解释但因是
神明确无误的命令而必须严格遵守的犹太法令——的经典例子。非犹
太人总是嘲笑犹太人也正是因为这一类规则。这也是犹太人无论身处
怎样的逆境都要坚持遵守,从而让他们保持了独特的犹太人身份的规
则。所以,至少从1520年开始,犹太人就在哭墙祈祷,却从未越过
它。1948年,耶路撒冷的犹太区陷落之后,阿拉伯人阻止犹太人使用
哭墙,甚至不让他们从远处遥望。这种限制持续了19年之久。随着
1967年老城被夺回,西墙再次向他们开放,那一年五旬节的第一天,
同时有25万正统派犹太人试图在那儿祈祷。当时,墙前的整片区域都
被打扫干净,修成广场,铺上精美的路面。但是无论如何犹太人还是
不能进入圣殿山。拉比们提出各种各样机智的理由想让犹太人至少能
进入部分区域。但最后拉比们达成共识,整个遗址都禁止真正相信犹
太教的人入内。[59]于是最高拉比院和宗教部张贴通告,禁止犹太人上
圣殿山,违者以“剪除”(失去永生)论处。数千名犹太人无视警
告,被认为证明了拉比的无能。大量虔诚的犹太人遵守着这条规则,
虽然他们强烈地渴望进入这个地区,这一点至少同样值得注意。
耶路撒冷的拉比在这个问题上采取强硬态度还有一个间接原因。
他们要给普通犹太人的心里将犹太复国主义的军事胜利,如夺回老
城,与弥赛亚理想的实现等同起来的思想泼盆冷水。关于重建圣殿的
提议也存在同样的争议。任何类似计划无疑都遭到了整个穆斯林世界
的强烈反对,因为圣殿的台地被两座历史极为悠久、艺术价值极高的
伊斯兰建筑占据。不过拉比们还是以他们一贯的缜密细致对这个想法
进行了充分论证。难道犹太人第一次,也就是从巴比伦流亡回来时,
不是也按照神命重建了圣殿?如今大流散结束,难道不可以此为先例
再次重建圣殿?结论是不可以:这个先例只适用于大多数犹太人“住
在那地”时,而这种情况尚未发生。但在以斯拉年代,即使从巴比伦
返回的犹太人数量比现在还少,圣殿不是也重建了吗?的确如此,但
是现在神命尚未下达;第三圣殿将以上帝直接干预的超自然方式建
立。可这种论点不是曾经被用来反对犹太复国主义,而且被事实证明
毫无根据吗?而且第一圣殿,无疑是由所罗门修建的,也被归于上
帝。这是没错;可是大卫时代无法修建圣殿是因为他是一个战士;必
须等到和平的所罗门时代才行。所以现在:在最终的和平到来之前,
第三圣殿不能兴建。即便那时,也需要一位真正的先知对这件事做出
启示,即便不是因为别的,耶和华用手给大卫画出来的样式也已经丢
失了。[60]是的,它们是丢了:但《以西结书》中有第三圣殿的样式。
也许有;但是撇开技术性的讨论不说,这一代人既没有恢复圣殿及其
礼拜方式的准备,也没有这样的意愿:那需要一种宗教觉醒。完全没
错,要让人民产生宗教觉醒,还有什么是比重建圣殿更好的办法呢?
[61]他们就这样一直争论下去,直到大多数人得出结论,认为现在时机
未到。甚至举行一次逾越节羊羔祭祀仪式的提议都不予考虑了,因为
祭坛的确切位置已经无处可寻,现代祭司的世系证明存疑,(尤其
是)人们对祭祀服装所知甚少,无法准确再现。[62]
圣殿及围绕它展开的争论代表的是这个宗教的过往,这种过往是
以色列新社会一种生动的黏合力量。不过一段世俗的过往同样存在,
犹太复国主义国家的建立就是为了逃脱那段过往。大屠杀就是它的象
征,事实上不仅仅是一种象征,还是让建国过程笼上阴影的可怕现
实,这个现实有充分的理由继续成为这个国家集体记忆中的突出事
实。一直以来,犹太教关注的不仅是律法,还有律法的目的(就人类
而言):正义。因为犹太人,还有非犹太社会不会把他们的犯罪者绳
之以法,犹太人的流散历史中一个不断循环往复的可悲特点是,犹太
人因为身为犹太人而遭受伤害和非犹太社会未能让作恶者得到正义的
审判。这个犹太国家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最大不公的回应。它的职
能之一就是成为惩戒的工具,向世界表明犹太人终于可以进行反击,
用自己的律法来惩罚让他们遭受不公的人。大屠杀这样的滔天罪行,
只有我们前面讲到的纽伦堡审判及欧洲各个国家运转的其他司法机器
显然不够。早在1944 年, 当时由未来总理摩西· 沙雷特( Moshe
Sharett)掌管的犹太事务局政治处的调查部门就开始搜集关于纳粹战
犯的资料。建国后,追踪犯人并把他们带回来审判成为几家以色列机
构的部分职责,有的还是秘密机构。这种努力并不局限于以色列人。
很多国家的和国际的犹太机构,包括世界犹太人大会,都参与其中。
此外还有幸存者本人。1946年,38岁的捷克犹太人西蒙·维森塔尔
(Simon Wiesenthal),在布痕瓦尔德和毛特豪森等多座集中营待了5
年的幸存者,与其他30名集中营狱友一同成立了犹太人历史文献中
心。该中心最后长期落户维也纳,专门致力于验明尚未接受审判和判
刑的纳粹战犯的身份。深入研究大屠杀既是为了惩罚作恶者,也是出
于学术和教育目的。到了20世纪80年代,仅美国和加拿大的大学就开
设了93门关于大屠杀的研究课程,还有6家完全致力于这项课题的研究
中心。比如,洛杉矶的维森塔尔大屠杀研究中心借助最新技术,用40
英寸高和23英寸宽的弧形屏幕、3台电影放映机和一个特殊的宽银幕电
影镜头、18台幻灯机和五声道音效,全部与中央电脑相连以便同步控
制,营造出所谓的“多屏幕、多声道的大屠杀视听体验”。在反犹分
子开始顽固地力图证明大屠杀根本从未发生过或只是被荒谬地夸大
时,用这种戏剧性的方式将这个事件重现出来似乎并不过分。[63]
不过, 大屠杀文献的主要目标依然是为了正义。维森塔尔
(Wiesenthal)本人就将1100多名纳粹分子送上法庭宣判。他为以色
列政府对希姆莱的直接下属、大屠杀的行政执行人阿道夫·艾希曼
(Adolf Eichmann)的身份确认、逮捕、审判和判决提供了大部分资
料。1960年5月,艾希曼在阿根廷被以色列特工逮捕并秘密带回以色
列,依照1950年的《纳粹和勾结纳粹(惩罚)法》,因15项罪名被起
诉。[64]鉴于众多原因,审判艾希曼对于以色列人和整个犹太民族来说
都是一件具有实际和象征意义的重大事件。它用最引人瞩目的方式宣
告杀害犹太人可以不受惩处的时代已经结束,他们在世界上的任何地
方都无处藏身。976名外国记者和166名以色列记者对其进行了报道,
控诉涵盖整个大屠杀及导致大屠杀的事件,由于控诉的性质,这场审
判成为对无数人进行的大屠杀事实教育。但它同时也在最情感化的领
域精确展示了以色列的司法。
艾希曼被捕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供认了自己的身份和罪行,并承认
犹太人有权惩罚他。1960年6月3日,他说:“如果这么做可以让赎罪
行为更有意义,那么我愿意被公开绞死。”[65]后来,他变得不太配
合,采用纽伦堡的辩护套路,称他只是执行其他人命令的机器上的小
齿轮。结果控方遭遇了激烈、狡猾、顽固及或许卑鄙的辩护。国会通
过了一项法律,允许外国人(德国律师罗伯特·塞尔瓦蒂乌斯博士)
为艾希曼辩护,由以色列政府提供经费(30000美元)。审判是一个旷
日持久、事无巨细的过程。1961年12月11日下达的判决书尽力维护和
主张该法庭的管辖权及其审判被告的权力——无论他被捕时处于何种
环境,并且坚持认为调查结果具有真实根据。压倒性的证据使得裁决
不可避免。12月15日,艾希曼被判处死刑,1962年5月29日,他的上诉
被驳回。伊扎克·本-兹维总统(Yitzhak ben-Zvi)收到要求减刑的
陈情书,用了一天时间独自思考。以色列此前(或此后)从未处死过
任何人,国内外的很多犹太人都想要绕开那条绞索。但绝大多数人相
信判决是正义的,总统在这个案子中找不到任何减轻处罚的情节。拉
姆拉监狱的一个房间被专门改建为死刑执行室,地板上切开了一扇活
板门,上面是一座绞刑架,1962年5月31日临近午夜时分,艾希曼被执
行死刑,他的尸体被火化,骨灰被撒进大海。[66]
艾希曼事件展现了以色列人的高效、公正和坚定,对驱除最终解
决方案这个幽灵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它是以色列历史上必不可少的一
个章节。不过大屠杀依然是以色列民族意识中起决定作用的事实。
1983年5月,以色列调查公司史密斯研究中心发起了一次以色列人对大
屠杀态度的全面调查。调查显示,大多数以色列人(83%)把它看成他
们看待世界方式的主要因素。该中心主管哈诺赫·史密斯描述:“以
色列人的心中承受着大屠杀的巨大创伤,即使是第二代和第三代
人。”大屠杀的观点确实直奔以色列的中心目的。绝大多数人(91%)
认为西方领导人知道大屠杀却没有采取行动拯救犹太人;比例略低的
人(87%)赞同这个观点:“我们从大屠杀中学到的是,犹太人不能依
靠非犹太人。”大约61%的人认为大屠杀是以色列建立的主要因素,
62%的人相信以色列的存在不会让大屠杀重演。[67]
因此,正如受法老奴役的集体记忆占据了以色列的早期社会,大
屠杀则塑造了这个新国家。这个国家不可避免地弥漫着一种失落感。
希特勒消灭了全部犹太人的三分之一,尤其是犹太教从中汲取出独特
力量的那些虔诚和贫穷的人。从世俗角度看,损失显而易见。19世纪
和20世纪初叶,从古老贫民窟涌出的思想解放的人才极大地丰富了这
个世界,已经证明他们是欧洲和北美现代文明的主要创造力。这种人
才供应一直持续到希特勒永远地摧毁了它的源头。人们永远也无法知
道这个世界因此牺牲掉了什么。以色列的损失是毁灭性的。在个人层
面,这么多公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和童年伙伴;在集体层面,本
可以参与国家建设的三分之一的人不在了;或许最重要还是精神层面
的损失。犹太教认为人的生命价值最高,甚至艾希曼被剥夺生命前,
以色列全民都进行了长期不安的讨论,这种对生命的珍视使得如此大
规模的杀戮,尤其是受到上帝特别关爱的穷人和虔信者的被害,成了
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陈述这个问题甚至还需要再写一部《约伯
记》。著名犹太神学家亚伯拉罕·约书亚·赫舍尔(1907—1973)很
幸运,他就在灾难发生的前6周离开了波兰。提到此事,他写道,“我
从撒旦的祭坛之火中得救,祭火灭绝了数百万条人命,彰显了罪恶的
荣耀,被它吞噬的还有其他很多很多,包括如此之多的人所代表的上
帝形象、众多的人对上帝能够给予公义和怜悯的信心,以及将近两千
年里人们心中产生和珍藏的诸多与《圣经》相关的秘密和力量”。[68]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新的锡安是带着一个没有回答或许也无法
回答的问题诞生的。
然而从大屠杀开始之前,犹太人的国际地位在某些方面还是得到
了根本性改善。犹太人的民族国家建立了,当然那并没有结束他们的
流散。如何才能让它结束呢?流散,就像阿瑟·科恩所述,不是一个
世俗的民族国家就能纠正的历史意外;确切地说,它是一个形而上学
的概念,是“没有得到救赎的历史系数”。[69]多数犹太人仍然在这个
国家以外。自从巴比伦流散以来,一直如此。第三圣殿时期跟第二圣
殿时期一样,仅仅拥有大约四分之一的犹太人。随着以色列走过第四
个十年,这个比例没有出现根本性变化的迹象。尽管如此,世俗锡安
的实现还是为世界上的犹太人提供了2000年来从未有过的一颗充满活
力的跳动心脏。它为全球社区提供了一个中心,那是古老虔诚的居住
地和回归的概念从未提供过的,无论它们多么受到珍视。建设以色列
等同于20世纪的重建圣殿。与大希律王统治下的圣殿一样,它也有不
尽如人意的方面。但它就在那儿。以色列已经存在,你可以去那里,
你可以分享它,这个事实为离散的犹太人提供了焕然一新的维度。它
让你关心,有时让你焦虑,还经常让你骄傲。一旦以色列建立,并且
证明它可以保卫自己,证明自身的合法性,流散犹太人就再也不会有
人因为身为犹太人而感到羞耻了。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即便临近20世纪,流散犹太人依然保持着它
的特点:贫富两极分化,各色人等多得令人困惑。20世纪30年代末,
犹太人总人口接近1800万人。截至20世纪80年代中叶,大屠杀的损失
并未得到弥补。犹太人总计1350万人,其中大约350万人居住在以色
列。最大的犹太社会在美国(575万人),加上加拿大(31万人)、阿
根廷(25万人)、巴西(13万人)和墨西哥(4万人)重要的犹太社
区,还有十几个规模较小的群体,意味着如今全世界犹太人将近一半
(660万人)在美洲。仅次于美国和以色列的第三大犹太社会在苏联,
有大约175万人。匈牙利(7.5万人)和罗马尼亚(3万人)依然有相当
庞大的犹太社会,东欧总共有13万人。西欧犹太人的数量略多于125万
人,主要的社区在法国(67万人)、英国(36万人)、联邦德国(4.2
万人)、比利时(4.1万人)、意大利(3.5万人)、荷兰(2.8万人)
和瑞士(2.1万人)。在非洲,除了南非共和国(10.5万人)之外,如
今几乎没有犹太人,只有摩洛哥(1.7万人)和埃塞俄比亚(大概5000
人)有已经萎缩的犹太社区。在亚洲,伊朗仍然有大约3.5万名犹太
人,土耳其有2.1万人。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犹太社会加起来还能再有
7.5万人。[70]
其中一些社会的历史、构成和起源极为复杂。比如,在印度,20
世纪40年代末叶有大约2.6万名犹太人,由三大类型组成。大约1.3万
人是所谓的本尼以色列人(意为以色列之子),他们居住在西海岸的
孟买一带。这些犹太人已经遗失了他们的记录和书籍,只保留下一段
关于他们移民过程的经久不变的口述历史,这段历史直到1937年才形
成书面形式。[71]他们的故事是,在神显者安条克(公元前175—前163
年)迫害期间,他们逃出了加利利。他们的船在距离孟买以南约30英
里的海岸失事,只有7家人幸存。虽然他们没有宗教书籍,而且很快就
忘记了希伯来语,但他们始终过安息日和一些犹太节日,遵循割礼和
犹太饮食,牢记《施玛篇》。他们说马拉地语,采用印度的种姓制
度,分成果阿(白人)和卡拉(黑人),这说明可能有两拨移民。然
后还有科钦犹太人,一度有大约2500人,居住在沿西海岸再往南650英
里的地方。他们算是有一份依据文件,还有两块记录特权的铜板,铭
刻着古泰米尔文,现在可以追溯至公元974年至1020年。既然如此,移
民肯定分为几个阶层,黑皮肤的科钦犹太人是最早的,16世纪初叶加
入的是白皮肤的犹太人,来自西班牙、葡萄牙,可能还有欧洲(以及
中东)的其他地方。黑皮肤和白皮肤的科钦犹太人都有分支,第三大
群体是棕色犹太人,是犹太人和被他们纳为妾的奴隶所生的低种姓后
代。三大科钦犹太人不在一起礼拜。另外还有来自巴格达的大约2000
名塞法迪犹太人,他们是在1820—1830年这10年间来到印度的,是20
世纪30年代到来的最后一拨欧洲犹太难民。后面这两类人会为了宗教
(并非社会)目的彼此交往,但他们都不去本尼以色列人和科钦犹太
人的犹太会堂。所有白皮肤的犹太人和许多黑皮肤的犹太人说英语,
他们在英国的统治下繁荣兴旺,以杰出的表现在军队服役,当上了公
务员、商人、商店老板和工匠,上了孟买大学,学习希伯来语,把犹
太经典翻译成马拉地语,毕业后成为工程师、律师、教师和科学家。
1937年,他们中有一人成为孟买市长,那儿是所有犹太群体在印度的
中心。但他们不太适应独立后的印度,随着以色列建国,他们大多选
择移民,以至于到了20世纪80年代,1.5万名本尼以色列人所剩无几,
科钦海岸只有250名犹太人。[72]
这样的群体竟然能够延续下来,证明的不是犹太教的劝服能力,
而是它顽强的适应能力,即使是在最不利的环境下。但无法否认的
是,20世纪的大灾难事件几乎将数十个犹太社会摧毁殆尽,其中很多
社会十分古老。
20世纪40年代末至50年代,整个阿拉伯世界历史悠久的塞法迪社
会缩减至战前规模的一小部分或者完全消失。在欧洲大片地区,幸存
或在大屠杀灾难后返回的犹太人又有一部分选择移民,尤其是移民前
往以色列。在萨洛尼卡,说拉迪诺语的人,1939年多达6万人,20世纪
80年代只有1500人。维也纳数量庞大、富有创造力的犹太人,也许是
最有才华的犹太人,从20万人缩减至不足8000人,甚至赫茨尔本人安
葬在该城市多布尔公墓的遗体也在1949年迁出并被重新安葬在耶路撒
冷。阿姆斯特丹的犹太人,20世纪30年代将近7万人,40年后仅有1.2
万人。安特卫普的犹太人将这座城市变成了西方的钻石中心,虽然他
们还在继续从事这一行业,但这座城市的犹太人已经从5.5万人下降至
20世纪80年代的13500人左右。古老的法兰克福犹太人,曾经在金融界
赫赫有名,数量从1933年的26158人下降至20世纪70年代的4350人。20
世纪20年代,由将近17.5万名犹太人造就的世界文化之都柏林,20世
纪70年代只有大约5500名犹太人(外加东柏林的850人)。最荒凉的真
空地带是波兰,截至20世纪80年代,战前13500人的犹太人口已经下降
至大约5000人。那里数十座曾经拥有大量犹太会堂和图书馆的城镇,
再也难觅犹太人的身影。
不过犹太社会依然在延续,甚至发展。意大利犹太人凭借非凡的
韧性在纳粹年代幸存。德国占领快结束时剩下的2.9万人在战后慢慢增
长至3.2万人;不过这也要归因于从北部和东部到达意大利的移民。
1965年,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的研究显示,意大利社会,与其他先进
国家的社会一样,人口状况脆弱。相比总体人口的18.3‰,意大利犹
太人的出生率只有11.4‰。生育率和结婚率同样低得多,只有死亡率
和平均年龄(男41岁,女33岁)较高。[73]在罗马,直到1880年,犹太
社会的核心依然存在于特拉斯泰韦雷的古老贫民窟地区,从罗马古老
的国王时期开始,那儿的犹太人就从事捡破烂和流动叫卖,竭力维持
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这里的犹太富人与最穷的人几乎比邻而居,就像
他们一直以来的做法一样。30个大家族,圣殿派,他们的祖先可以追
溯至1900年前的提图斯皇帝时期,当时他们是在圣殿被毁后被锁链锁
着押到罗马的。那座壮观的教堂轮流以利用、迫害和保护的态度对待
他们,罗马犹太人就居住在它的阴影之下。他们力图既反抗它,又与
它和谐相处,于是他们最重要的那座犹太会堂——位于台伯滨河路,
就在古老贫民窟的大门外——是意大利巴洛克教堂风格的恢宏运用。
1986年4月,教皇约翰·保罗二世在那儿成为第一位出席犹太会堂礼拜
的教皇, 与罗马的首席拉比轮流朗读《诗篇》。他对犹太会众
说:“你们是我们亲爱的兄弟,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们是我们的兄
长。”他的意图良好,而且强调“兄长”有点儿太贴切了。
在法国,战后一段时期无可否认地见证了人口数量和密度的增
长。法国战前的犹太人口是34万人,纳粹及其维希盟友杀害了其中9万
人;法国根基牢固和高度同化的本地社会在某种程度上为大量驱逐难
民提供了合作,这种认识为这场悲剧平添怨恨。但在战后30年间,从
伊斯兰世界大量涌入的塞法迪移民至少弥补了这种损失:2.5万人来自
埃及,6.5万人来自摩洛哥,8万人来自突尼斯,12万人来自阿尔及利
亚,以及来自叙利亚、黎巴嫩和土耳其的犹太人,人数相对较少却依
然可观。结果,法国犹太人的数量翻了不止一番,超过67万,成为世
界上第四大犹太社会。
这种规模巨大的人口扩张势必伴随深刻的文化变迁。法国犹太人
一直是最主张民族同化的,尤其是法国大革命使其几乎完全认同共和
制度以来。维希政府统治时期很多法国人行为败坏,导致人们有些丧
失信心,其中一项指标是法国犹太人在1945—1957年改名的人数是
1803—1942年整个时期的6倍。[74]即便如此,人数也不多,极端同化
依然是法国犹太人的突出特征,即使是在战后时期。类似雷蒙·阿隆
等作家站在了法国当代文化的中心,安静、低调及非常老练的犹太中
高阶层输送出了著名的总理,比如第四共和国的勒内·梅耶和皮埃尔
·孟戴斯-弗朗斯,第五共和国的米歇尔·德勃雷和洛朗·法比尤斯。
不过,从非洲涌入的塞法迪犹太人极大地加强了法国犹太人的犹太
性。他们大多或许会讲法语,不过能够阅读希伯来语的比例很高。19
世纪的法国犹太人有一个“三代理论”:“祖父相信,父亲怀疑,儿
子否认。祖父用希伯来语祈祷,父亲用法语读祈祷文,儿子根本不祈
祷。祖父过所有节日,父亲过赎罪日,儿子什么节日都不过。祖父依
然是犹太人,父亲被同化,儿子已经成为纯粹的自然神论者……如果
他没有变成无神论者、傅立叶空想社会主义者或圣西门空想社会主义
者的话。”[75]在战后的法国,这种理论不再奏效。儿子如今可能宁可
回归祖父的宗教,把父亲孤零零地留在他的不可知论里面。阿尔及利
亚犹太人涌入,在南部复兴了已经或正在消亡的中世纪社会。比如,
1970年,著名作曲家达律斯·米约为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的一座新犹
太会堂放下基石——原来的犹太会堂在战时被卖掉并被改成新教教
堂。[76]新犹太会堂不是宗教和世俗的犹太性复兴的唯一标志。20世纪
60年代和70年代,古老的世界以色列联盟的领导人倾向于成为对国内
外犹太事业采取激进态度的虔信犹太人,遵守律法和学习希伯来语的
犹太人比例相较过去要高得多。法国反犹运动持续不息的余波,尽管
比20世纪30年代微弱,却让犹太人的战斗性趋于加强。等到它发现了
议会形式,正如20世纪50年代的布热德分子或80年代的国民阵线,犹
太组织便做出了强有力的反应,维护犹太人的坚定信念。1980年10月3
日,科佩尔尼克街的自由主义犹太会堂遭遇炸弹袭击,它是当时据说
是为促进犹太复兴服务的几座犹太会堂之一。法国犹太人即使正被非
洲移民扩充,但本身依然鲜明地抵制犹太复国主义:法国犹太人实际
上不会有人去以色列居住。但他们本身还是支持以色列1956年、1967
年、1973年,还有20世纪80年代的挣扎求生。如果认为法国政府做出
了不利于犹太人和以色列人利益的政策,他们就会激烈反对。他们第
一次在法国组建了犹太人游说团体,而且在1981年选举时,犹太人的
选票是替换掉管理法国23年的戴高乐主义右翼政权的重要因素。全新
的、更加积极和显眼的犹太权势集团在法国出现,它意识到了自己的
人数力量和活力,可能将在20世纪90年代形成遍及流散犹太人的意见
方面扮演更加举足轻重的角色。
在流散犹太人中,强有力的法国声音受人欢迎,尤其是在德国声音由于希特勒的时代而近乎沉寂之后。近几十年来,尤其是随着意第绪语的衰落,流散的声音定然是英语。1646年犹太人返回英国的确具有某种程度的重要性,那就是如今全世界超过一半的犹太人说英语,85万人在英联邦国家(外加南非),将近600万人在美国。现代犹太复国主义的诞生、《贝尔福宣言》和托管,犹太人历史上真正的英国时刻随之到来,也随之成为过往。英国犹太人成为且依旧是主要犹太人当中最稳定、最满足和遭受威胁最少的。20世纪30年代,它接纳了9万名难民,使它的数量达到了最高,从临近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大约30万人扩充至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的远超40万人。可是,与意大利犹太人一样,脆弱的人口状况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变得越发明显。比如,1961—1965年,英国犹太会堂的平均结婚率是4.0‰,而全国的平均率是7.5‰。犹太人的总数从1967年的41万人下滑至20世纪70年代的不足40万人,80年代后半叶可能降至不足35万人。现代的英国犹太人不缺活力。犹太企业在金融界一如既往地活跃,在娱乐、房地产、服装鞋类和零售行业举足轻重。它创建了格拉纳达电视这样的全国机构。西夫家族把成功企业马克斯-斯潘塞百货公司打造成为战后英国商业界最经久不衰(和最大众化)的成就,温斯托克勋爵把通用电气改造为英国最大的公司。犹太人在书刊报纸出版行业表现积极。他们出版了最好的流散犹太人期刊《犹太纪事》。他们越来越多地坐进了上议院的席位(虽然只是少数)。20世纪80年代中叶,坐进英国内阁的犹太人一度不下5位。但这种令人印象深刻的活力并未体现在生儿育女上,也没有凝聚成流散犹太人中或者对犹太复国主义产生作用的首要影响力。在这方面,英国犹太人表现得,或许是不得不表现得跟英国一样:把火炬传给了美国。
在犹太人的历史上,美国犹太人在19世纪末叶和20世纪的扩展及
巩固与以色列的建国同样重要,从某些方面来看,甚至更加重要。因
为,如果说犹太复国主义的成就为疲惫的流散犹太人提供了永远敞开
的庇护所,用主权决定和捍卫他们的命运,那么美国犹太人的发展则
获得了全然不同的权力,让犹太人在塑造世界上最强大国家的政策方
面发挥重要的、合法的和永久的作用。这不是宫廷犹太人那种不堪一
击的影响力,而是民主游说和人口形势带来的结果。20世纪70年代末
叶,美国的犹太人口是5780960。这个比例只占美国总人口的2.7%,但
他们不成比例地集中在城市地区,尤其是在大城市,众所周知,比起
小城镇、村庄和乡村地区,大城市能够发挥更大的文化、社会、经
济,甚至政治影响力。临近20世纪末叶,犹太人依然是大城市居民。
特拉维夫-雅法有39.4万人,巴黎有超过30万人,莫斯科有28.5万人,
大伦敦有28万人,耶路撒冷有27.2万人,基辅有21万人,列宁格勒有
16.5万人,蒙特利尔有11.5万人,多伦多有11.5万人。但美国犹太人
集中在城市的现象最明显。大都会纽约有199.8万名犹太人,目前为止
都是世界上犹太人数量最多的城市。数量第二的是拥有45.5万名犹太
人的洛杉矶。接下来是费城(29.5万人)、芝加哥(25.3万人)、迈
阿密(22.5万人)、波士顿(17万人)和华盛顿特区(16万人)。犹
太人口超过1万人的美国城市共有69座。在重要的州也有一种人口集中现象。在纽约州,犹太人有2143485人,占人口的12%。这个比例,新泽西是6%,佛罗里达是4.6%,马里兰是4.5%,马萨诸塞是4.4%,宾夕法尼亚是3.6%,加利福尼亚是3.1%,伊利诺伊是2.4%。在美国所有重要的少数种族的投票中,犹太人的投票是最有组织性的、最容易响应领袖指引的,也是最有可能有效运用自身力量的。
但是,犹太选民,无论多么经验老到,他们的直接政治影响力可能还是被夸大了。从1932年开始,犹太人把绝大多数选票投给了民主党,有时比例高达85%~90%。没有明显的证据能够证明,犹太人对民主党的总统或政策产生了与此相应的决定性影响。事实上,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犹太选民始终忠实地支持民主党似乎越来越多的是基于情感和历史,而非该群体的利益。20世纪80年代,稍微让选举专家们感到惊讶的是,大多数犹太人依然投票给民主党,不过票数已经降至60%左右。在1984年的选举中,他们是唯一给予民主党候选人多数支持的宗教群体(除了无神论者之外)和唯一的少数种族群体(除了黑人之外)。犹太人投票的原因不是为了公共经济或对外政策,而是对穷人和弱势群体尚存同情之心。[77]截至20世纪的最后25年,“犹太游说团体”的概念在美国政治中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传说。
犹太公民与美国整体之间的关系变化则完全是另一回事,而且重
要得多:犹太少数种族成了美国社会的核心成分。整个20世纪,美国
犹太人始终在充分利用美国向他们敞开的机会大门,上大学,成为医
生、律师、教师、各类专业人员、政客和公务员,在金融和商业行业
一如既往地表现得风生水起。他们通常在私营企业界,印刷、出版、
广播和娱乐业,还有精神生活方面,尤其如鱼得水。他们在某些领域
独占鳌头,如小说创作。他们在各个地方都为数众多,事业成功。后
来,慢慢地,20世纪后半叶,与更早期的盎格鲁-撒克逊裔新教徒精英
一样,这个成功精英阶层的文化影响无处不在、普遍深入。犹太人在
美国社会不再是游说团体。他们成为这个自然有机体自身的一部分,
一只手臂,还是一支有力的手臂。他们不仅从美国主体外部向内经
营,而且开始从内部向外经营。由于他们拥有民主、宽容和自由主义
的历史传统,他们一定程度上在美国扮演了辉格党在英国曾经扮演的
角色:通过为那些不太幸运的人提供开明服务以此为其特权寻找道德
合理性的精英。简言之,他们不再是追求权利的少数派,而是授予权
利的多数派的一部分;他们的政治活动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从影响领导
权转变为行使领导权。
因此,在美国文化中明确区分出犹太因素变得很困难。它们已经
成为其中不可或缺、和谐统一的一部分。识别出所谓回应犹太人利益
的美国政策甚至更加困难。这样的利益一般会变得与美国整体利益越
发相连相通。这种原则对以色列的情况发挥了强有力的作用。无须再
劝说美国领导人为以色列的生存权做担保。那是理所当然的。以色列
是自由民主的孤独前哨,在普遍无视这种价值观的地区支撑法治和行
为的文明标准。以色列得到美国的支持是自然和必然的,唯一的争论
是如何最明智地提供支持。到了20世纪80年代,世界的现实如此,以
色列依然是美国在中东地区最可靠的盟友、美国最值得信赖的伙伴,
即使没有美国犹太社会的存在。
但美国的犹太社会确实存在,而且它在流散犹太人中取得了独特
地位,凭借的不仅是它的规模,还有它的特性。它是一个完全同化的
社会,却依然保留着犹太人的意识。它的成员认为自己既是完全的美
国人又是犹太人。犹太人的历史上从未存在过这样的现象。美国发展
和构成的独特环境使其成为可能。犹太人,永远的“外人和寄居的
人”,最终在一个所有人都是外人的国家找到了自己的永久居所。由
于所有人都是外人,所有人都有类似的居住权,一直到所有人都可以
同样平等地称其为家乡。还有,美国是第一个能让犹太人居住其间并
发现他们的宗教和宗教仪式具有优势的地方,因为所有灌输公民道德
的宗教都得到了礼遇。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美国还以自己无所不
包的宗教为荣,或许可以称之为民主法律,一部世俗的《托拉》,是
犹太人可以出色遵守胜任的。出于这一切原因,把美国犹太社会看作
流散犹太人的一部分或许是一种误导。美国犹太人觉得自己是美国
人,尤胜以色列的犹太人觉得自己是以色列人。有必要创造一个新词
来定义他们的身份,因为除了以色列的犹太人和严格意义上的流散犹
太人以外,美国犹太人开始形成全新的犹太巨鼎的第三条腿,整个民
族的安全和未来同样要由它来支撑。三条腿分别是流散犹太人、已经
集合的犹太人(以色列人),还有在美国已经成为国家主人的犹太
人。
俄国犹太人与美国犹太人截然相反。在美国,犹太人促使自己成
为国家的主人;而在俄国,国家是他们的主人。研究犹太人的历史,
我们学到的一课是,反犹主义腐化了人及其所在的社会。它腐化了多
明我会修士,也同样腐化了贪婪的国王,它让纳粹国家变成一个痛苦
呻吟的腐败社会。但它对俄国的腐化作用之明显,是任何地方都无法
比拟的。如前所述,沙皇的反犹法律让轻微的腐败行为无处不在。从
长远来看,更重要的是它对国家权力机关的道德腐蚀。因为在折磨犹
太人的过程中,沙皇俄国变成一个习惯于封闭、压迫和高度官僚化的
控制系统。它控制国内运动和犹太人的住处,控制他们上学的权利还
有他们在学校的学习内容,控制他们进入行业或机构的权利、出售劳
动力的权利、创业或开公司的权利、礼拜的权利、加入组织的权利,
还有从事其他各种数不清的活动的权利。这套系统运用骇人听闻、无
处不在的控制手段,掌控一个不受欢迎、社会地位低下的少数种族的
生活,残酷侵犯他们的家园和家庭。
※※※
南非的发展是利用大规模资本将原始经济转变为现代经济的杰出
例子。19世纪60年代,金伯利发现钻石矿区,20年后,兰德发现金
矿,南非开启了内部矿产财富的大门,在此之前,它还是个闭塞的乡
村地区。改变南非命运的是矿业融资公司,这是一种新的金融机构,
它可以集中所有权并在高科技深井开采方面募集和调动巨额资金。这
种机构原本是由英国人塞西尔·罗得山发明的。但犹太人一直对宝石
(尤其是钻石)和金银行业有所涉足,他们在南非的深层矿井和募集
资金采矿的金融体系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78]阿尔弗雷德·拜特、巴
尼·巴纳托、路易·科恩、利昂内尔·菲利普、朱利叶斯·韦纳、索
利·乔尔、阿道夫·格尔茨、乔治·阿尔布和阿贝·贝利等人将南非
变成了世界上最庞大、最富裕的矿业经济体。以埃内斯特·奥本海默
为首的第二代矿业金融家巩固并拓展了这一成就。[79]
犹太人在兰德的日进斗金(有时会亏本)勾起了强烈的嫉妒和愤
恨。批评的声音中就有左翼辩论家,1899年布尔战争爆发时前往南非
为《曼彻斯特卫报》报道战争的J.A.霍布森(J.A.Hobson)。霍布森
认为犹太人“几乎毫无社会道德”,拥有“精于算计的超群智力,这
是他们的民族遗产”,因而能够“利用所在社会的每个空子、每件蠢
事和每项缺点”。[80]在南非,在他看来无处不在的犹太人的活动让他
感到震惊和愤怒。他写道,官方数据显示约翰内斯堡只有7000名犹太
人,但“店面和商号、市场、酒馆、时髦市郊住宅‘门阶’足以证明
那支被拣选民族的大量存在”。尤其令他感到气愤的是,他发现,证
券交易所赎罪日关门。1900年,他出版了一本书《南非战争:前因后
果》,将战争归咎于“一小撮国际金融家,主要是德国血统的犹太
人”。“为了让由矿主和投机者组成的小型国际寡头组织在比勒陀利
亚掌权”,英国军队浴血奋战,牺牲在沙场。“新的耶路撒冷,”他
厌恶地写道,“不是汉堡,不是维也纳,不是法兰克福,而是约翰内
斯堡。”[81]
霍布森对战争根源的解释是错误的。这场冲突,可以预见,是矿
主们的灾难。至于犹太人,整部现代史都能证明他们无论是性格使然
还是出于利益的考虑都非常爱好和平,尤其是他们以金融家的身份出
现时。可是,同其他阴谋论者一样,霍布森对事实不感兴趣,他感兴
趣的只是自己的概念是否吸引人。两年后,他把自己的理论扩写成一
本著名的书——《帝国主义研究》,揭示国际金融资本是殖民地和战
争背后的主要力量。“帝国主义的经济寄生虫”这一章是他的理论核
心,其中包括以下关键段落:
那些大企业——银行业、经纪业、票据贴现、融资贷款、企业推
广——构成了国际资本主义的中枢神经。它们被各组织之间最牢固的
纽带连接,彼此始终保持最密切和最快捷的联系,它们位于各个国家
商业资本的正中心。就欧洲而言,主要被背后拥有几百年金融经验的
特殊种族控制,因此这些企业处于能够左右国家政策的独特地位。除
非经过他们的同意或者通过他们的机构,否则大规模资本不可能迅速
形成方向性。有没有人认真地想过,如果罗斯柴尔德家族及其集团坚
决反对,那么任何一个欧洲国家可以承受一场大战吗,可以发放一笔
巨额国债吗?[82]
※※※
阿拉伯人公开出版《锡安长老会纪要》这本小册子。从20世纪20
年代以后,这本小册子已经以无数不同的版本发表,在阿拉伯世界广
为流传。从沙特阿拉伯的费萨尔国王到埃及的纳赛尔总统,诸多阿拉
伯领导人手里都有这本小册子。纳赛尔显然是相信了,1957年,他对
一名印度记者说:“这书你必须看看,我给你一本。它确凿无疑地证
明,300名犹太复国主义者,相互之间全都认识,他们掌控着欧洲大陆
的命运,而且他们就从自己的随从中选择继任者。”[83]这本书让纳赛
尔大为触动,以至于1967年前后,他的兄弟又出版了一种阿拉伯版
本。阿拉伯学校的教科书和阿拉伯军队的培训资料就有这本小册子的
节选和概述。[84]1972年,它的另外一个版本还出现在贝鲁特图书畅销
榜的榜首位置。
应该补充的是,这些版本都是为阿拉伯读者专门编辑的,还在巴
勒斯坦问题的前因后果中介绍了那些长老。《锡安长老会纪要》并非
战后阿拉伯世界唯一继续流传的反犹作品。1890年在开罗以《自由号
角声中无辜者的哭泣》为题目出版的血祭诽谤资料,到了1962年,作
为阿拉伯联合共和国[47]政府所谓的《塔木德人牲》的官方出版物重新
浮出水面。[85]血祭毁谤的确会在阿拉伯世界的报纸上定期重现。[86]
但《锡安长老会纪要》依然是最热门的,而且不只是在阿拉伯伊斯兰
教国家。1967年,它在巴基斯坦出版,1979年,阿亚图拉·霍梅尼
(Ayatollah Khomeini)上台以后,伊朗政府及其大使馆也对其广泛
利用。1984年5月,他那份印制了《锡安长老会纪要》摘录的出版物
《伊玛目》谴责英国特遣部队在福克兰遵照锡安长老的建议犯下暴
行。[87]霍梅尼的宣传通常把犹太复国主义(犹太人)描绘成撒旦散发
的能量,说它已经“到处活动了很多个世纪,对人类社会和价值观犯
下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滔天罪行”。霍梅尼遵循中世纪的路线,即犹太
人是劣等人或非人类,甚至反人类,因此是一种可以消灭的生物品
种。但他的反犹主义思路混乱,总是在简单的反犹太教、伊斯兰教宗
派主义(统治敌国伊拉克的逊尼派穆斯林不仅自己是魔鬼,而且还是
犹太复国主义的傀儡)和对“大撒旦”美国的仇恨之间徘徊。他发现
很难判定是撒旦通过犹太人操纵华盛顿,还是反过来。
犹太人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教训就是,反复的口头诽谤迟早会有暴
力行为的跟随。几个世纪以来,一次又一次,反犹作品掀起它们的可
怕浪头,再以犹太人的流血达到高潮。虽然希特勒的最终解决方案残
暴程度独一无二,不过19世纪的反犹理论依然对此有所预兆。
对世俗锡安的需求在其历史的最初40年有增无减。建立世俗锡安
是为了接收欧洲反犹主义受害者,为了在大屠杀的余波中安置受到严
重打击的幸存者。它还要负责接纳那些被赶出来的阿拉伯犹太人。单
单已经付诸实现的这些目标就能够证明它存在的正当性。
以色列国还需要实现一个更加严峻的目标。它是全世界处于危险
当中的犹太人的主权避难所。它是已经在其国境内集合的犹太人的守
护者。它是大屠杀不会再次发生的唯一有形保障。它得到了美国可靠
的保护承诺,但一个主权国家最后一定要依靠自己的防御能力。因此
以色列不得不掌握某种手段,可以对潜在的攻击者施以其难以承受的
破坏,无论对手多么强大。如果大卫不得不遭遇歌利亚,那么他必须
有一把甩石的机弦。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犹太科学家在制造出第一
批核武器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他们这样做,是因为担心希特勒会率
先研制出原子弹。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他们打造出了核能力,
这种能力的存在虽然秘而不宣,但在它将发挥最大作用的消息渠道
里,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样,以色列就有能力来完成形势赋予它的第
二大新任务。
可是,用这种残酷的腔调总结犹太人的历史是错误的。犹太人的
历史呈现出来的是高潮和灾难的交替。它可以被视为耐心的研究、富
有成效的勤奋和团体惯例的连续统一体,其中大多是没有记录的。快
乐沉寂的时候,悲伤就会发出声音。历史学家必须记住这一点。4000
年以来,犹太人证明自己不仅是伟大的幸存者,而且得心应手地适应
社会——在各个社会之间,他们被命运推来搡去——和不断创造他们
可以给予的舒适的人类物质条件。让贫穷变得富足,让财富人性化,
或者让不幸变成创新的理由,在这些方面没有人能比犹太人更有创造
力。这种能力源于充分和精妙的道德哲学,正因为它被看作能够为共
同拥有它的人解决问题,所以这种道德哲学千百年来几乎毫无变化。
古往今来,无数犹太人在犹太教的负担下呻吟。但他们还是会继续背
负着它,因为在他们的心里,他们知道,是它在背负他们。犹太人是
幸存者,因为他们拥有幸存的法则。
因此历史学家还必须记住,犹太教始终要比它的信徒总和重要。
犹太教创造了犹太人,而不是犹太人创造了犹太教。正如哲学家莱昂
·罗特所说:“先有犹太教。它不是一个作品,而是一份计划,犹太
人就是实施这个计划的工具。”[88]犹太人的历史不仅是具体事实的记
录,还是抽象概念的记录。犹太人相信自己是被创造出来并受命成为
非犹太人的光,他们已经竭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服从。无论是从宗教
角度或世俗角度考虑,他们的成果都卓越非凡。犹太人为世界提供了
伦理一神论,或许可以被描述为对神学的理性运用。在比较世俗的时
代,他们将合理化原则运用至人类活动的所有领域,经常超前于人类
的其他种族。因而,他们散发出来的光亮既给人启迪,又令人不安,
因为它揭示出关于人类精神及提升精神的方式的痛苦真相。犹太人是
著名的说真话的人,那也是他们招致如此仇恨的一个原因。先知会被
畏惧,有时会被尊崇,但他们何时会被喜爱呢?但先知定会预言,犹
太人也会坚持追求他们眼中的真理,不管它通向何方。犹太人的历
史,要说有什么作用的话,那就是它教导我们,人类的存在确实有一
个目的,我们不只是如野兽那般只是要经历生死才来到这个世上。为
了继续给造物赋予意义,犹太人会从《约书亚记》杰出的第1章中重复
三次的训谕中得到安慰:“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
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89]
结语
约瑟夫斯在《犹太古史》中将亚伯拉罕描述为“一个非常睿智的
人”,“比他那个年代的其他人怀有更高的善念”,因此他“决定彻
底改变当时所有人对神的看法”。总结犹太人4000年历史的一个办法
是,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如果亚伯拉罕不是一个非常睿智的人,或
者如果他一直居住在乌尔并自己保守住更高的善念,如果没有出现这
支独特的犹太民族,那么人类将会怎样?没有犹太人的世界肯定是个
截然不同的世界。人类或许最终也会产生犹太人所有的思想,但是我
们不能确定。所有伟大的智慧概念发现一经提出,似乎都显而易见,
似乎都必然如此,但它仍需要一位特别的天才第一次提出系统的阐
述。犹太人就有这种天赋。因为犹太人,我们才有法律面前——不管
是神的律法还是人的法律——人人平等的观念,才有生命神圣和人有
尊严的观念,才有个人良知和个人救赎的观念,才有集体良知和社会
责任的观念,才有和平是抽象的理想、爱是正义的基础的观念,以及
其他种种构成人类心灵基本道德框架的观念。如果没有犹太人,这个
世界就会空洞许多。
最重要的是,犹太人教会了我们如何对未知进行合理化解释。结
果就是一神论和信奉一神论的三大宗教。我们几乎无法想象,如果没
有这些宗教,这个世界将会怎样。对未知的理智洞察力也不会停留在
一神论的概念上。一神论本身的确可以被视作引导人们通向把神完全
撇开道路上的一座里程碑。犹太人先是把偶像众神合理化为一个至高
无上的存在;然后开始踏上让他合理化消失的过程。用历史的终极眼
光来看,亚伯拉罕和摩西可能看上去都不及斯宾诺莎重要。因为犹太
人对人类的影响千变万化。在古代,他们是伟大的宗教和道德创新
者。在黑暗时代和欧洲中世纪早期,他们依然是传递稀有知识技术的
先进民族。渐渐地,他们被推下了先锋的位置,落到了后面,直到18
世纪末叶,他们在人类的文明队列中一直被视作衰败、蒙昧的落后分
子。但是接下来令人吃惊的是,他们的创造力第二次爆发。突破了他
们的贫民窟,他们再次传递人类思想,这一次是在世俗的世界。现代
世界的精神结构同样有很多是犹太人构成的。
犹太人不只是创新者。他们还是人类生存环境的标本和缩影。他
们似乎以一种突出、清晰的方式呈现出所有无法避免的人类困境。他
们是典型的“外人和寄居的人”。但是,身处这颗星球的我们难道不
是如此?我们拥有的只是一辈子的租住权。犹太人是无家可归和脆弱
的人类的象征。但是整个地球不过就是一座临时的难民营吗?犹太人
是追求完美的狂热的理想主义者,与此同时又是渴望“肉锅”和安全
的脆弱的男男女女。他们想要遵守上帝那些不可能做到的律法,他们
还想要生存。古代的犹太王国中存在一种困境,想要将神权政体的美
德和能够保卫自己国家的实际需求结合起来。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种
困境再次以以色列的形式出现,以色列的成立是为了实现人道主义理
想,可人们在实践中发现它只能冷酷无情,才能在敌意环伺的世界上
生存。但这一点难道不是影响所有人类社会的老问题吗?我们全都想
要建设耶路撒冷,我们全都想要回到平原诸城。犹太人的角色似乎把
人类这些共同的经历集中起来并戏剧化地呈现出来,把他们注定的命
运变成通用的寓意。但是如果犹太人扮演了这个角色,又是谁为他们
写下的剧本呢?
历史学家应该有意识地在事件中寻找天意模式。这些事件实在太
容易被发现了,因为我们是轻信的生物,生来就是要相信,具有容易
生成和重新排列数据以适应所有玄奥计划的强大想象力。而过度怀疑
会导致严重程度不下于轻信的曲解。历史学家应该考虑各种形式的证
据,包括那些是或者看上去是形而上学的证据。如果最早的犹太人能
够与我们一起探究他们子孙的历史,他们会发现其中没什么可奇怪
的。他们一直知道,犹太社会受命担任整个人类的试点项目。犹太人
的困境、戏剧性事件和灾难,应该是具有代表性的,非同一般的,但
那似乎只对他们才是自然而然的。犹太人在1000多年以来招致了如此
空前且实在莫名的仇恨,令人遗憾却在所难免。最重要的是,犹太人
竟然还存在,在其他那些古代民族或转变或消失在历史的记忆深处之
后,这完全不出所料。不然它会怎么样呢?上帝颁布律法,犹太人遵
守律法。历史学家可能会说:没有天意那种东西。也许没有。但处于
如此历史变迁之中的人类信念,如果足够强大和顽强,本身就是一种
力量,能够推动事件的铰链,移动它们。犹太人怀着如此巨大的热
情、如此万众一心地相信他们是一个特殊的民族,长此以往他们也就
真的成了一个特殊的民族。他们确实担当着一个角色,因为他们为自
己写下了剧本。也许,那里面就存放着犹太人历史故事的内核。
[1]Amos 3:2..
[2 ]Arthur A. Cohen, The Natural and Supernatural
Jew(London 1967),180—182.
[3 ]Robert Wistrich, Hitler’s Apocalypse : Jews and the
Nazi Legacy(London 1986),162ff.
[4]Quoted in H. H.Ben Sasson(ed.),A History of the
Jewish People(trans.,Harvard 1976),1040.
[5]Churchill to Sir Edward Grigg, 12 July 1944;Monty
Noam Penkower, The Jews Were Expendable:Free World Diplomacy
and the Holocaust(Chicago 1983),ch. 1,‘The Struggle for
an Allied Jewish Fighting Force’,3ff.
[6]Evelyn Waugh, The Holy Places(London 1952),2.
[7]Eric Silver, Begin(London 1984),8.
[8]Menachem Begin, White Nights(New York 1977).
[9]Michael Bar-Zohar, Ben Gurion: A Biography( London
1978),129.
[10]Thurston Clarke, By Blood and Fire(London 1981),
116.
[11]Silver, op. cit.,67—72.
[12 ]Nicholas Bethell, The Palestine Triangle : The
Struggle Between the British, the Jews and the Arabs(London
1979),261ff.
[13 ]Michael J. Cohen, Palestine and the Great
Powers(Princeton 1982),270—276,for the British decision
to withdraw.
[14]Alfred Steinberg, The Man from Missouri: The Life
and Times of Harry S. Truman(New York 1952),301.
[15]The Forrestal Diaries(New York 1951),324,344,
348.
[16]Petroleum Times, June 1948.
[17 ]Rony E. Gabbay, A Political Study of the Arab-
Jewish Conflict(Geneva 1959),92—93.
[18 ]Edward Luttwak and Dan Horowitz, The Israeli
Army(New York 1975),23ff.
[19]For the course of the fghting see Edgar O’Ballance,
The Arab-Israeli War 1948(London 1956).
[20 ]Jabotinsky Archives;quoted in Silver, op. cit. ,
90.
[21 ]For an account of the Deir Yassin affair,
seeibid.,88—95.
[22 ]See maps and fgures on the provenance and
distribution of Arab and Jewish refugees in Martin Gilbert,
The Arab-Israel Conflict : Its History in Maps ( London
1974),49,50.
[23]Cairo Radio,19 July 1957.
[24]Genesis 15:1—6;12:1—3.
[25]Gilbert, op. cit.,11,for map of 1919 proposal.See
also maps in Encyclopaedia Judaica, ix 315—316.
[26]Gilbert, op. cit.,24,for map of Peel proposal.
[27]Quoted in W. D.Davies, The Territorial Dimension in
Judaism(Berkeley 1982),114—115;see also Ben Halpern, The
Idea of the Jewish State(2nd edn, Harvard 1969),41ff.
[28 ]For the Sinai War see Chaim Herzog, The Arab-
Israeli Wars(London 1982).
[29]For the Six Day War see Terence Prittie, Israel:
Miracle in the Desert(2nd edn, London 1968).
[30]For the Yom Kippur War see Herzog, op. cit.
[31 ]For the Israel-Egypt peace negotiations see two
eye-witness accounts, Moshe Dayan, Breakthrough ( London
1981);Ezer Weizman, The Battle for Peace(New York 1981).
[32]Quoted in S. Clement Leslie, The Rift in Israel:
Religious Authority and Secular Democracy ( London 1971 ) ,
63ff.
[33]Amos Perlmutter, Israel: the Partitioned State:A
Political History since 1900 ( New York 1985 ) , ch. 7;
R.J.Isaacs, Israel Divided : Ideological Politics in the
Jewish State(Baltimore 1976),66ff.
[34]Text of the Law of Return(as amended 1954,1970)
is given in Philip S. Alexander, Textual Sources for the
Study of Judaism(Manchester 1984),166—167.
[35]For this ruling see ibid.,168—171.
[36]For immigrants from Europe see map in Gilbert, op.
cit. , 51;detailed immigration figures up to 1970 are
inEncyclopaedia Judaica, ix,534—546.
[37 ]B. C.Kaganoff, A Dictionary of Jewish Names and
their History(London 1977).
[38]Bar-Zohar, op. cit.,171—172.
[39]Silver, op. cit.,99—108.
[40 ]Dan Horowitz and Moshe Lissak, Origins of the
Israeli Polity:Palestine Under the Mandate(Chicago 1978).
[41 ]Emile Marmorstein, Heaven at Bay : The Jewish
Kulturkampf in the Holy Land(Oxford 1969),142—143.
[42 ]For Ben Gurion’s struggles see Perlmutter, op.
cit.,15—17,131—135.
[43]Quoted inibid.,145.
[44]Speech in the Knesset,20 June 1977.
[45 ]‘With Gershom Scholem : An Interview’ , in W.
J.Dannhauser ( ed. ) , Gershom Scholem : Jews and Judaism in
Crisis(New York 1976).
[46]Marmorstein, op. cit.,80—89.
[47]Ibid.,108ff.
[48]I. Domb, Transformations(London 1958).
[49 ]Solomon Granzfried, Kissor Shulan’Arukh, ch. 72 ,
paras 1—2.
[50]Leslie, op. cit.,52ff.
[51 ]Z. E.Kurzweil, Modern Trends in Jewish
Education(London 1964),257ff.
[52]Quoted in Marmorstein, op. cit.,144.
[53 ]Case quoted in Chaim Bermant, On the Other
Hand(London 1982),55.
[54]Quoted inibid.,56.
[55]Quoted in Leslie, op. cit.,62.
[56]Numbers 5:2—3.
[57]Numbers 19:17—18.
[58]N. H.Snaith, Leviticus and Numbers(London 1967),
270—274.
[59 ]Immanuel Jacobovits, The Timely and the
Timeless(London 1977),291.
[60]I Chronicles 28:19.
[61]For the arguments, see Jacobovits, op. cit.,292—
294.
[62]Encyclopaedia Judaica, XV 994.
[63 ]Such as Richard Harwood, Did Six Million Really
Die? ( New York 1974 ) and Arthur Butz, The Hoax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New York 1977).
[64]For the charges see Moshe Pearlman, The Capture and
Trial of Adolf Eichmann(London 1963),appendix 633—643.
[65]Ibid.,85.
[66]Ibid.,627.
[67 ]Hanoch Smith , ‘Israeli Reflections on the
Holocaust’,Public Opinion(December—January 1984).
[68]Quoted in John C. Merkle, The Genesis of Faith:The
Depth Theology of Abraham Joshua Herschel(New York 1985),
11.
[69]Cohen, op. cit.,6—7.
[70 ]See the useful map , ‘World Jewish Population
1984’,in Howard Sachar, Diaspora(New York 1985),485—486.
[71 ]H. S.Kehimkan, History of the Bene Israel of
India(Tel Aviv 1937).
[72]For Indian Jews see Schifra Strizower, The Children
of Israel:The Bene Israel of Bombay(Oxford 1971)and Exotic
Jewish Communities(London 1962).
[73]Quoted in Encyclopaedia Judaica, ix 1138—1139.
[74]P. Lévy, Les Noms des Isra lites en France(Paris 1960),75—76.
[75]Quoted in P. Girard, Les Juifs de France de 1789 à 1860(Paris 1976),172.
[76 ]Domenique Schnapper, Jewish Institutions in France(trans.,Chicago 1982),167,note 22.
[77]Irving Kristol,‘The Political Dilemma of America Jews’,Commentary(July 1984);Milton Himmelfarb,‘Another Look at the Jewish Vote’,Commentary(December 1985).
[78]D. M.Schreuder, The Scramble for Southern Africa,
1877—1895 ( Oxford 1980 ) , 181ff.;Freda Troup, South Africa:An Historical Introduction(London 1972),153ff.
[79 ]For the Jewish pioneers see Geoffrey Wheatcroft, The Randlords:The Men WhoMade South Africa(London 1985),51ff.,202ff. For the second generation see Theodore Gregory, Ernest Oppenheimer and the Economic Development of Southern Africa(New York 1977).
[80]Quoted in Wheatcroft, op. cit.,205 footnote.
[81]J. A.Hobson, The War in South Africa:Its Cause and Effects(London 1900),esp.part II, ch.1,‘For Whom Are We Fighting?’
[82]J. A.Hobson, Imperialism:A Study(London 1902),64.
[83]R. K.Karanjia, Arab Dawn(Bombay 1958);quoted in Wistrich, Hitler’s Apocalypse , 177.See Y.Harkabi’s important compilation, Arab Attitudes to Israel(Jerusalem 1976).
[84]For instance The Palestine Problem(1964)published by the Jordanian Ministry of Education, and a handbook under a similar title put out by the Indoctrination Directorate of the United Arab Republic Armed Forces.
[85]Encyclopaedia Judaica, iii 138,147.
[86 ]D. F.Green ( ed. ) , Arab Thelogians on Jews and Israel(3rd edn, Geneva 1976),92—93.
[87]Wistrich, Hitler’s Apocalypse,181.
[88]Leon Roth, Judaism:A Portrait(London 1960).
[89]Joshua 1:9.[1]本杰明·迪斯雷利(1804—1881),犹太人,第一代比肯斯菲尔德伯爵,英国保守党领袖,两度出任英国首相,他还是一位小说家。
[2]中伦敦的一个地区。
[3]18—19世纪拥护波旁家族奥尔良支系的君主立宪主义分子。
[4]1867—1914年土耳其政府苏丹授予埃及执政者的称号。
[5]1809—1898年,英国政治家,曾作为自由党人4次出任英国首相。
[6]罗马天主教行乞修士方济各修会的3个独立分支之一。
[7]奥斯曼帝国行政系统里的高级官员,通常是总督、将军及高官。——译者注[8]天主教修会。1534年由圣罗耀拉在巴黎大学创立。——译者注
[9]当时的德国城市,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划归波兰,现称弗罗茨瓦夫。——译者注
[10]1772—1829年,德国作家。——译者注
[11]《圣经》中提到的腓尼基等地的神灵,信徒以焚化儿童向其献祭。——译者注
[12]俄国民意党是俄国民粹派的秘密组织,于1879年8月从土地和自由社中分裂而来。——译者注
[13]指提比略·格拉古和盖约·格拉古两兄弟,公元前2世纪罗马共和国著名的政治家。——译者注
[14]坚信礼(Confrmation),一种基督教仪式。根据基督教教义,孩子在一个月时受洗礼,13岁时受坚信礼。
[15]古希腊神话里的海神,善语言,能随心所欲改变自己的面貌。——译者注
[16]赫茨尔于20世纪初成立的一个财政机构,旨在在巴勒斯坦地区推广犹太复国主义。——译者注
[17]阿莱维的《犹太女》(1835)创造了新的法国歌剧形式。女儿吉纳维芙嫁给他的得意门生乔治·比才,后来成为著名的沙龙女主人。他的侄子卢多维克·阿莱维是法国最红歌剧、比才的《卡门》的剧本作者。他的侄孙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埃利·阿莱维。参见米尔娜·切斯的《埃利·阿莱维:一个知识分子的传记》(哥伦比亚,1980)。——原注[18]犹太人服务组织,1843年成立于纽约市,在世界许多国家设有男、女及青年分支组织。
[19]梅纳赫姆·贝京(1913—1992),1977年至1983年任以色列总理。
[20]莫里斯·德·希尔施(1831—1896),德国犹太金融家和慈善家,犹太垦殖协会的创建者。
[21]马可尼丑闻,发生于1912年的英国政坛丑闻(文中1911年疑为作者笔误),政府多名高官被指控以不正当方式利用政府关于马可尼公司的意向信息谋取利益。
[22]简单来说就是渐进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思潮的一支。
[23]出自苏格兰解剖学家、动物学家、人种学者和医生罗伯特·诺克斯的《人种论》。
[24]Aliyah,通常译为阿利亚,原意为“上行”“登阶”,指当一个人愿意成为犹太人时,他会被邀请登上讲经台读经文。后来演变为“回归以色列”的意思。自1880年代起到1948年以色列建国,共有五波阿利亚运动。
[25]列夫·达维多维奇·托洛茨基(1879—1940),俄国无产阶级革命家,十月革命直接领导人。——译者注[26]古代波斯的距离单位。——译者注
[27]加布里埃尔·邓南遮(1863—1938),意大利诗人、记者、小说家、戏剧家和冒险家。——译者注
[28]土耳其和某些近东国家使用的土地丈量单位。——译者注
[29]费利克斯·弗兰克福特(1882—1965),美国著名法学家,曾担任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译者注
[30]查尔斯·莫拉斯(1868—1952),法国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译者注
[31]让·饶勒斯(1859—1914),法国社会主义领导人。——译者注
[32]麦迪逊·格兰特(1865—1937),美国律师,主要以作为优生学家和环境保护主义者的工作而闻名。
[33]爱迪生发明的活动电影摄影机可装上胶片,供一人观赏,因此摄影机与放映机实为一体。——译者注
[34]阿尔·卡彭(1899—1947),20世纪20—30年代最有影响力的黑手党老大,绰号“疤脸”,1925—1931年掌权芝加哥黑手党,使其成为最成功的犯罪集团。
[35]达蒙·鲁尼恩(1884—1946),美国记者及短篇小说家。
[36]托马斯·E.杜威(1902—1971),美国政治家,1943年到1955年担任纽约州州长,1944年和1948年两度作为共和党候选人参选美国总统。
[37]弗里茨·斯特恩(1926—2016),出生在德国的美国历史学家。
[38]1920年,德国兄弟会在艾泽纳赫召开大会,把他们的种族排斥扩展至所有嫁给犹太人或有色人种的成员。
[39]瓦尔特·拉特瑙(1867—1922),德国犹太实业家、作家和政治家,魏玛共和国外长。——译者注
[40]指1918年至1933年间采用共和宪政政体的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成立。1933年,阿道夫·希特勒及纳粹党上台执政后结束。由于这段时间施行的宪法是在魏玛召开的国民议会上通过的,因而得名。
[41]保罗·冯·兴登堡(1847—1934),德国陆军元帅、政治家、军事家,从1925年起担任德国总统,1933年任命希特勒为政府总理。
[42]乔治·格罗斯(1893—1959),德国表现主义艺术家,新客观现实派的代表人物。
[43]纳粹德国在捷克斯洛伐克西部建立的傀儡政权。——译者注[44]拉丁人和萨宾人同为古罗马文明的创建者。两大部族曾冲突不断,相传有一次拉丁人劫掠了大批萨宾妇女为妻,于是萨宾人进攻罗马进行报复,已为人妻母的萨宾妇女苦劝丈夫与父兄和好,最终促成两个部族的融合。——译者注
[45]詹姆斯·阿吉(1909—1955),美国小说家、记者、诗人、编剧和电影评论家。
[46]伊夫林·沃(1903—1966),英国小说、传记和游记作家,多产的记者和书籍评论家。
[47]埃及的旧称。术语
哈加达(Aggadah):相对于法典本身(哈拉哈),指犹太法典《塔木德》中的非法典部分及米德拉西、轶事、民俗故事、传说,等等。
阿利亚(Aliyah):“升起”;移居以色列;被召唤至犹太会堂读经文。
当地人(Am Ha-arez):字面意思“此地的民”;意为“当地人”,有时含贬义,表示无知;大众;所有民众。
阿摩拉(Amoraim):3世纪至6世纪编集《革马拉》的犹太学者。阿什克纳齐(Ashkenazi):德系犹太人;西欧、中欧和东欧犹太人,与塞法迪犹太人相对应。
圣名拉比(Ba’al shem):“主的圣名”;懂得如何使用“圣名”力量的喀巴拉学者;学者,通常是哈西德派教徒。
“ 小” ( Bar ) : 人名中“ 儿子” ( 阿拉姆语) 的意思,与“Ben”(希伯来语)同义。
受戒礼(Bar-mitzvah):年满13岁的犹太男孩儿成年的受戒礼。
拉比法庭(Bet din):犹太教法庭。
科恩(Cohen):犹太祭司或亚伦后裔。
保守犹太教(Conservative Judaism):用来指在修改摩西律法以适应现代需要的同时规避犹太教改革派大规模变革的美国犹太教派。
改宗者(Conversos):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词语,指改信基督教的犹太人及其后裔。
法官(Dayyan):拉比法庭的法官。
流散犹太人(Diaspora):离散和居住在以色列地以外的犹太人的总称。
以色列地(Erez Israel):以色列的土地;应许之地;巴勒斯坦。
犹太宗主(Exilarch):巴比伦王国的犹太人世俗首领。
加路特(Galut):流亡者;流亡群体。
加昂(Gaon):巴比伦学术团体的负责人。
革马拉(Gemara):阿摩拉的法则等,对《密西拿》加以补充,成为《塔木德》的一部分。
犹太会堂贮藏室(Genizah):宗教文献的保存地点;通常指代福斯塔特(开罗老城区)的那座犹太会堂贮藏室。
离婚文(Get):犹太人的休书。
魔像(Golem):被魔法赋予生命的傀儡。
哈加纳(Haganah):英国统治时期的犹太防卫军队,后成为以色列军队的组建基础。
哈拉哈(Halakhah):相对于哈加达,拉比教义被普遍接受的规则和《塔木德》中涉及律法的部分。
光明节(Hanukkah):纪念马加比家族战胜希腊异教徒的节日。
哈西德派教徒(Hasidim):犹太教虔敬派教徒,具有强烈的神秘主义色彩,通常居住于东欧。
哈斯卡拉运动(Haskalah):18世纪欧洲的犹太启蒙运动。其信徒被称为“马斯基尔”。
领唱者(Hazzan):礼拜仪式中带领祈祷的人。
宗教学校(Heder或cheder):犹太宗教学校。
绝罚(Herem):开除教籍。
总工会(Histadrut):以色列工会。
伊尔贡(Irgun):1931—1949年,犹太复国主义运动期间的地下军事派别。
喀巴拉(Kabbalah):犹太神秘主义。“实用性喀巴拉”是一种魔法。
《圣经》派信徒(Karaite):18世纪的犹太教派成员,拒绝口头律法和《圣经》之后的拉比教义,只坚信《圣经》。
婚约(Ketubbah):犹太婚约。
基布兹(Kibbutz):犹太人定居点,通常是农场,产权共有。
祁福式(Kiddush):在安息日或节日宴席前夕,用葡萄酒祈福。
国会(Knesset):以色列国会。
洁食(Kosher):符合犹太饮食教规(kashrut)的食品。
夫兄弟婚(Levirate marriage):没有子女的寡妇必须转嫁给亡夫的兄弟(《申命记》25:5)。
大传教士(Maggid):广受欢迎的哈西德派传教士。
马拉诺人(Marranos):秘密信奉犹太教的犹太人,起源于被迫改宗的西班牙和葡萄牙犹太人。
马斯基尔(Maskil):犹太启蒙运动或哈斯卡拉运动的成员。
马所拉(Masoretic):根据《圣经》公认的拼写和发音传统写成的文本。
枝形大烛台(Menorah):圣殿中使用的七扦枝大烛台;光明节使用的八扦枝大烛台。
门柱圣卷(Mezuzah):犹太家庭挂于门柱上的《托拉》经文。
米德拉西(Midrash):讲解《圣经》的布道书。
法定人数(Minyan):犹太教祈祷会的法定人数,为10个成年犹太人。
密西拿(Mishnah):根据犹太口传律法编写的法典。
穆汉(Mohel):割礼执行人。
莫沙夫(Moshav):以色列小佃农的居民合作点。
纳吉德(Nagid):中世纪时犹太社会的首领。
拿西(Nasi):犹太教公会的大法官;犹太王子;犹太人族长希勒尔的后裔。
口传律法(Oral Law):相对于成典的《托拉》或《圣经》,最早的书面形式见于《密西拿》。
犹太教正统派(Orhodox Judaism):严格遵守律法的传统犹太教。
犹太区(Pale):沙皇俄国时期划给犹太人供他们永久居住的25个省。
帕尔玛(Palmah):哈加纳卫军中的全日制部队。
帕那斯(Parnas):犹太会堂的主要官员,或指经选举产生的平民领袖。
辩经(Pilpul):有关《塔木德》的辩论,常常很较真。
皮尤(Piyyut):用希伯来语写的祈祷诗。
普林节(Purim):犹太节日,纪念以斯帖皇后拯救波斯犹太人脱离危难。
拉比(Rabbi):意为“老师”,指宗教导师。
犹太教改革派(Reform Judaism):犹太教中主张改革律法以适应现代需要的一派。
释疑解答(Responsum):有关律法问题的解答。
修正派(Revisionist):从犹太复国主义运动脱离出来的一个派别,由亚博京斯基领导。
岁首节(Rosh Ha-Shanah):犹太人的新年。
犹太教公会(Sanhedrin):第二犹太共和国时期由宗教学者组成的最高法院。
乞丐(Schnorrer):职业乞讨者。
安息日(Shabbat):犹太节日,从星期五黄昏开始至星期六天黑。
沙巴泰门徒(Shabbetean):假弥赛亚沙巴泰·泽维的门徒。
职业媒人( Shadchan ) : 婚姻牵线人, 其促成的婚配称“shidduch”。
司事(Shammos):犹太会堂的司事。
假发(Sheitl):正统犹太教女子在公众场合戴的假发。
舍金纳(Shekhinah):原意为“居留”,指上帝的临在。
施玛篇(Shema):犹太教徒申述信仰的祷文。
外族姑娘(Shiksa):犹太人对非犹太族的年轻姑娘的称呼。
羊角号(Shofar):礼拜仪式上使用的号角。
屠宰员(Shohet):宗教仪式上屠宰牲口的人。
犹太小镇(Shtetl):位于东欧的犹太小镇。
舒尔汉·阿路赫(Shulhan Arukh):由约瑟夫·卡罗编纂的著名犹太法典。
西都尔(Siddur):犹太教所用的祈祷书。
住棚节(Sukkot):犹太节日,纪念犹太人出埃及时的流浪生活。
披巾(Tallit):犹太教男子晨祷时用的披巾。
坦拿(Tannaim):对犹太教口传律法集《密西拿》编注者的称呼。
塔古姆(Targum):希伯来圣经的阿拉姆文译本。
经文护符匣(Tefllin):犹太教徒祈祷时系在手臂或前额上的小匣子。
托拉(Torah):《摩西五经》;犹太律法和教义的总称。
托塞夫塔(Tosefta):编撰者对《密西拿》的讲解集。
犹太神学院(Yeshivah):培养拉比的犹太高等学校,其院长称“rosh yeshivah”。
伊休夫(Yishuv):定居点;以色列建国前的犹太社区。
赎罪日(Yom Kippur):犹太人的赎罪日。
圣贤(Zaddik):哈西德派的领袖或圣人。
佐哈尔(Zohar):又译《光明篇》,犹太教喀巴拉密教文献,是对《摩西五经》的诠注。保罗·约翰《犹太人四千年》4-5
第四章 犹太隔都
塞法迪犹太人大规模离散——1492年从西班牙被驱逐,1497年从葡萄牙被驱逐——让各地的犹太人都开始流动起来,因为大批难民的到来通常会引发进一步的驱逐。许多几近赤贫的犹太人,因为不得进入原本就禁止犹太人入内的城市,无奈沦落为游走的小贩。“永世流浪的犹太人”传说大约在这个时候发展成熟并非巧合。1223年的博洛尼亚编年史中首次出现这个故事——一名犹太人因攻击前往苦路受刑的耶稣,而被罚永世流浪直到基督第二次再临。5年后温多弗的罗杰在他的《历史之花》中也记载了这个故事,但是流浪者成为亚哈随鲁却是在16世纪的最初几十年里,这个犹太行商的原型,年纪老迈、虬髯蓬茸,衣衫褴褛、面容忧戚,是灾难的前兆。[1]石勒苏益格的主教称他于1542年在汉堡的一座教堂见过此人;书面流传的故事版本有上百个甚至更多,他在这些故事中一再地被人遇见:1603年在吕贝克,1604年在巴黎,1640年在布鲁塞尔,1642年在莱比锡,1721年在慕尼黑,1818年在伦敦。他成了无数文学作品的话题。当然,真正的流浪犹太人更是不计其数:他们在文艺复兴时期和文艺复兴之后的遭遇,就是再一次像亚伯拉罕那样,成为“外人和寄居的人”。
其中的一位流浪者是所罗门·伊本·弗迦(Solomon ibn Verga,约1450—1525),这位土生土长的马拉加人,先后被赶出西班牙和葡萄牙,最后于1506年来到意大利,过着流浪的生活。他最终在哪里落脚我们不得而知,但无疑他在罗马逗留过一段时间。他在罗马期间写
过一本题为“犹大的权杖”的书,实际上是在质问:世人为何仇恨犹太人?此书堪称继1400年前约瑟夫斯的《犹太古史》后的第一部犹太史书,因为伊本·弗迦在书中最起码描写了64起迫害犹太人的事件。
此书的创作首次表明了犹太人历史自觉意识的回归,尽管这只是一个微弱的迹象。
然而伊本·弗迦未能将他的书在生前出版,1554年他的书才在土耳其首次出版,这正说明在基督教统治下的欧洲社会里犹太人的窘迫处境。尽管如此,生活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伊本·弗迦仍然是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理性主义者和怀疑论者。他强烈批判《塔木德》,嘲笑迈蒙尼德,戏仿犹大·哈勒维的思想。他运用假想对话的形式,对犹太人的大多数学术研究大加揶揄。如果说犹太人受人欺压,那么多半也是自作自受。他们妄自尊大但同时又思想消极,过于信靠上帝;心怀希望却又过于顺服;既不重视政治科学,也不重视军事科学,因此处于“双重无措”的状态。犹太教徒和基督徒都不愿承认对方信仰的主张,他们都相信迷信与传说。如果说基督徒不宽容,那么犹太教徒则是不妥协。他指出,通常来说,“西班牙国王、法兰西国王,达官显贵、饱学之士以及所有的体面人士,都善待犹太人”;偏见主要来自无知、没有受过教育的穷人。“我从未见过哪个明智之士仇恨犹太人”,他写道,一名智者说,“除了普通人,无人仇视犹太人。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犹太人傲慢,总是设法统治别人,你永远想不到他们是总被人赶来赶去的流亡者和奴仆。相反,他们总是设法摆出老爷和主人的姿态。所以民众嫉妒他们”。[2]犹太人为何不能低调和谦卑一些,为何不倡导宗教的宽容和理解,来打破世人的偏见呢?[3]
伊本·弗迦用希伯来语写作,显然是面向一群受过教育的犹太读
者,唯有他们能够理解他提出这些批评有正当的理由。因此,他提出
的这些指控不容小觑。然而我们所掌握的证据并没有显示犹太人遭人
攻击通常是因为他们不可一世的傲慢。引发事端的通常是外来犹太人
的大量涌入,使得原有犹太社区的人口超过了警戒线。比如说威尼
斯,10世纪以来它就是主要的贸易国,是犹太人天然的定居地,后来
他们在那里也遭遇了一定程度的抵制。13世纪时,他们被驱赶到长刺
岛(朱代卡岛),其他时间还曾被限制在内陆的梅斯特雷,被迫佩戴
黄色圆徽,后来又先后改为黄色帽子和红色帽子。但那里一直有犹太
人。他们表现不错,起码通过缴纳特别税对威尼斯的经济做出了巨大
贡献,因此他们能够一再得到经过批准的特许状。
1509年5月,威尼斯军队在阿尼亚德洛被康布雷同盟军击败,人们
从内陆仓皇出逃至一些主要的岛屿。其中有5000多难民是犹太人,大
多数是来自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移民。两年之后,天主教会修士通过布
道又开始鼓动驱逐犹太人,最后在1515—1516年政府出台一个决议,
将整个犹太社会限制在一个隔离区域内,所选地址的前身是铸炮厂,
叫“新铸造厂”(ghetto nuovo[117]),建在中央岛屿中离圣马可广场
最远的地方。这个新铸造厂,即隔离区,由运河隔成一个小岛屿,四
周砌起高墙,所有朝外的窗户都用砖块封堵起来,两扇大门由4名基督
徒士兵把守,两艘巡逻船上配有6名巡逻士兵,雇用这10人的钱,则由
犹太社区支付,还命令犹太人以高于市价三分之一的租金签订永久租
约。[4]
为犹太人辟出专门的居住区并非一个新的概念,古已有之,大多
数伊斯兰城市有犹太区。在黑暗时代的欧洲,犹太人常常要求与其他
社区隔离并建立高墙,并将此作为定居城市的一个条件。但是他们强
烈反对威尼斯的提议,这个提议明摆着就是为了从犹太人的存在中获
得最大的经济利益(包括特别税),同时又要确保他们尽量不接触其
他族群。实际上,他们白天可以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从事商业活动,但
是晚上却要回到隔离区被锁起来。这对于他们来说很不方便,但是威
尼斯坚持这样做,实际上这一举措很有可能使得随后驱逐犹太人的提
议没能获得通过。新铸造厂原来居住的主要是德裔的意大利犹太人。
1541年,黎凡特犹太人迁入附近的旧铸造厂(ghetto vecchio)。最
后在1633年,这一区域再次扩大,设立最新隔离区以安置来自西方的
犹太人。[5]那个时候(1632年)隔离区有2412名犹太人,而当时威尼
斯的总人口是98244人。随着面积的增加,到了1655年,隔离区已经可
以容纳近5000名犹太人。[6]生活在这样封闭的地方,犹太人不仅要缴
纳普通税款并支付通行费用,每年还要缴纳1万达克特特别年度税,在
隔离区设立后的最初一百年里他们至少上缴了6万达克特的强制税,总
数不少于25万达克特。[7]
犹太人为什么会有如此耐心,忍耐这种压迫呢?在一本关于威尼
斯犹太人的书中,当了他们57年拉比的作者辛哈·卢扎托(Simhah
Luzzatto,1583—1663)称,犹太人那种让伊本·弗迦如此痛恨的隐
忍,是出于他们的信仰:“因为他们相信,凡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能
够觉察得到的改变……皆有更高的缘由,而非人力所为。”[8]那个庞
大的西班牙社区,一度财富雄厚、实力强大,但是竟然对残酷的驱逐
行动没有做出丝毫反抗,许多犹太人为此深感不安,有人甚至把先人
的勇猛拿来作对比:犹太人为何不能表现得像祖先末底改那样呢?他
们引用《以斯帖记》里的话说:“在朝门的一切臣仆,都跪拜哈
曼……唯独末底改不跪不拜。”[9]但是这同一篇经文——那是犹太人
最喜欢的经文,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告诉他们还有别的选
择。以斯帖难道不就是听从末底改的嘱咐,隐瞒了自己是犹太人的身
份吗?正如许多马拉诺人指出的那样,她“未曾将籍贯宗族告诉
人”,隐瞒身份的犹太人,以及逆来顺受的犹太人,都和《圣经》一
样古老。除此之外,还有在“在临门庙屈身”的乃缦。然而,犹太人
心里清楚,《以斯帖记》是含有警告意味的,因为恶人哈曼向亚哈随
鲁王献计屠杀全体犹太人。约瑟·伊本·叶海亚在他于1538年发表的
《以斯帖记》评注中指出,哈曼的逻辑是犹太人“散居在民中”使得
他们无力反抗——他那个时代的犹太人也同样如此。[10]
事实上,犹太社会甘愿受人压迫,甘愿充当二等公民,只要这是
明确规定,而不会朝令夕改、随意变动。他们最讨厌的就是不确定,
而犹太隔离区却给了他们安全感,甚至一定程度的舒适。将犹太教徒
集中在一处隔离起来可以在很多方面有助于律法的遵守。如果说隔离
措施如基督教会所称的那样保护基督徒,不让罪恶的犹太人和他们接
触,那么它也同样保护犹太人不受到俗世的污染。约瑟夫·卡洛
(Joseph Caro,1488—1575)编纂的法典,那是多少代正统犹太教徒
的权威《哈拉哈》文稿,或许就是针对隔离区里那种自我封闭、自我
反省行为而写的。
在隔离区内部,犹太人可以追求虽然独立于外界但是氛围浓厚的
文化生活,且不同宗教的交往接触也颇为频繁。在隔离区设立之际,
基督徒印刷商丹尼尔·邦伯格在威尼斯开设了一家希伯来语印刷机
构,基督徒、犹太教徒和改宗者同心协力,为两部《塔木德》出版了
精美的版本(1520—1523),从此为页码编排确立了标准。犹太排字
员和校对员可以免戴黄色帽子。其他的希伯来语印刷机构也相继问
世,这样一来,付梓成册的不仅有宗教典籍,还有当代的犹太著述。
威尼斯出版了卡洛大法典《备好的餐桌》广受欢迎的缩印本,1574年
还出版了它的袖珍本,扉页上写着“以便让人藏于怀中,无论休憩或
旅行,都能随时随地查阅”。[11]
国家的盘剥压榨也未能阻挡威尼斯犹太社会的蓬勃发展。这个社
会共分三个民族:来自西班牙的佩能特人、土耳其属民黎凡特人和德
裔犹太人,其中德裔犹太人是最古老、最庞大,也是最没钱的一支。
当时的威尼斯只有犹太人可以从事放贷业务,他们说的是意大利语,
但是他们不能获得威尼斯公民身份,甚至到了18世纪末法律还是规
定“威尼斯的任何一名犹太人都不得申请或享受公民身份”。[12]关于
这一点,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里说得一点也没错,他写到杰西
卡说她父亲夏洛克藏着满屋的金银财宝,也似乎不无道理。成功的放
贷人往往积累着大量未被赎回的典当物,特别是珠宝首饰。当地有禁
奢法令限制他们佩戴这些掠夺而来的首饰;实际上犹太人自己也起草
了禁奢规定,以避免招致“外邦人的嫉妒和仇恨,他们的眼睛总是盯
着我们”。[13]
然而,就算有着装上的限制,威尼斯的隔离区里也不缺少欢声笑
语。一名同时代人如此描写欢庆圣法节的仪式:
今晚正在举行类似狂欢节的活动,许许多多的少女、新妇为了不
被认出,头戴面具,来到各家会堂。这时候她们被心怀好奇的基督徒
堵在一处,有女士也有先生……在场的有来自各族的人,有西班牙
人、黎凡特人、葡萄牙人、德国人、希腊人、意大利人等,每个人都
按着自己的唱法高歌欢唱。因为不用乐器,所以有的举手拍掌,有的
拍击大腿,有的模仿响板打着响指,有的拨拉着紧身的上衣像装出弹
吉他的样子。总而言之,他们喧闹着,欢腾着,狂舞着,做着鬼脸,
扭着身子,好一派狂欢的景象。[14]
活动上没有乐器完全是因为拉比的反对。许多拉比反对任何形式
的艺术音乐,其理由是音乐中有大量重复祷告的圣言,尤其是上帝的
名字——他们认为这会误导头脑简单的人相信上帝不止一个,然而这
种说法并不是很有说服力。(在16、17世纪的英国,清教徒也提出类
似论点反对复调音乐,坚持要求每个音节只用一个音符。)在安科纳
附近的塞尼加利亚,保存着一份记录,显示当地的拉比和唱诗班指挥
末底改·德拉·罗卡发生过激烈争吵——拉比大量引用《塔木德》和
喀巴拉教派书籍的原文,坚持认为音乐的存在就是为了诠释经文,其
他的均“只是点缀”。[15]尽管如此,威尼斯的犹太人隔离区无疑在17
世纪初期还是有一所音乐学院的。塞西尔·罗斯对文艺复兴时期威尼
斯犹太人的考证显示,严格主义者常常不满隔离区里的犹太人生活奢
侈、世俗化,喜欢用意大利语而忽视希伯来语,甚至有人强烈要求用
本地语来祈祷。犹太人创作剧本,在数学、天文和经济方面著书立
说,用的都是意大利语,他们甚至还为安息日乘坐贡多拉找到了很好
的理由。[16]
犹太人在隔离区内设有自己的学校,但是他们也可以到帕多瓦附
近的医学院去攻读学位。尽管如此许多拉比还是更希望隔离区的围墙
砌得更高一些。
的确,虽然犹太人和外部世界的关系组成了历史的基本内容,但
在大多数时候他们还是更多困扰于内部事务,有时候内部的纷争非常
激烈。就在威尼斯隔离区建成之际,有人要起诉伊曼努尔·本·诺亚
·拉斐尔·达·诺萨,这在意大利的犹太人世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诺萨是暴君般的统治者,费拉拉犹太社会的富人,拥有自己的专属拉
比——大卫·皮齐盖托内,代表他裁决案件。他曾如此扬言:“我就
在这里,坐在我的城、我的民当中。凡对我有任何不满的,都让他到
这里来起诉我。”据说,犹太教徒和基督徒同样对他躬身行礼。亚伯
拉罕·达·芬奇把他送上了博洛尼亚的拉比法庭后,他的恶行才晓于
天下,后者告他骗取他5000个金弗罗林,还有红宝石和绿宝石各一
块。诺萨的儿子称其父亲不在,拒绝接受法院令状,并骂道:“滚,
你这坨臭狗屎。”专属拉比也拒绝出庭,并称:“我与你何干,哈曼
的儿子?”这个案子被提交到意大利各地的6个拉比法庭,尽管大多数
人反对诺萨,但是他却得到了亚伯拉罕·明茨的大力支持。后者的父
亲犹大·明茨拉比曾任帕多瓦犹太神学院院长达47年之久,他本人后
来也成了曼图亚的拉比。他们撕毁对手的来函、法院的传票,威胁拉
比,说要把他们处以枷刑或拖到基督教廷受审,各派拉比互相指责对
方家世浅薄、没有学识,自吹家族谱系和学术造诣,塞法迪和阿什克
纳齐的分歧更是使这场争吵愈演愈烈。明茨指责博洛尼亚拉比亚伯拉
罕·柯恩是“巧舌如簧的塞法迪……是搅扰这个案子的撒旦”。柯恩
则反唇相讥:“你骂我先祖是爱吵架的祭司……我以这个名字(塞法
迪)为傲,我们让塞法迪这个神圣的名字在世人面前变得更加神圣,
这其中也有我的贡献,我们历经最大的诱惑……你是一个无耻之徒、
无用之人,是满口谎言、诈人钱财的骗子……你这无知、呆笨、愚
蠢、没有头脑的傻瓜。”他说明茨一向靠巧取豪夺为生,“全世界都
知道他是个无赖和亵慢之人”。更有传言称明茨子承父位只是因为他
羊角号吹得好。最后一共有五十多名拉比卷入这场争吵,其中有些来
自意大利以外其他国家,诺萨不得不屈服。这个针对诺萨的案子看上
去很不光彩,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存的记录是由反对他的拉比整理
的;双方的拉比之间都有姻亲关系,家族之间的世代恩怨让这些既是
法律又是教义的问题变得更加错综复杂。[17]
诺萨一案让人觉得,意大利的犹太社会是一个充满活力、善于捍
卫自己的群体。犹太人和其他任何一个民族一样,能够凭自己的能力
繁荣发展。16世纪的意大利流传着各种有关犹太人如何出人头地取得
成功的精彩故事,亚伯拉罕·科洛尔尼就是其中一位。这位1540年出
生于曼图亚的全才,在作为工程师效力于费拉拉公爵期间,树立了卓
越的声誉,他和列奥纳多·达·芬奇一样,精于军事装备研究,设计
地雷、爆炸物、浮码头、折叠船、攻城用的折叠梯和堡垒。他制造了
早期的机关枪,生产出2000支火绳枪,这种火绳枪装填一次可射击十
次。科洛尔尼同时还是一位杰出的数学家,编制乘法表,发明新的镜
像法用于测距。他精于脱身术,写过密码学,谴责手相术。更重要的
是,他还是个精通纸牌戏法的著名魔术师,因此他受邀来到富丽堂皇
的布拉格宫廷,成为巫师皇帝——鲁道夫二世的座上客也就不足为奇
了。[18]
然而,处在另一个极端的是另一些处境艰难的犹太人。在地中海
地区,基督徒和土耳其人之间战事频发,虽然时断时续,但是波及范
围甚广,这些犹太人饱受战争蹂躏,甚至被卖身为奴。遇到战争,犹
太人一贯的做法是与争战的双方都交好,15世纪90年代逃离西班牙和
葡萄牙的犹太人在君士坦丁堡受到了欢迎,作为回报,他们协助当地
打造军工产业。他们巩固了奥斯曼帝国萨洛尼卡原有的犹太社会,使
它成为全球最大的犹太社会之一,到1553年有两万多犹太人居住在该
城。在黎凡特、爱琴海和亚得里亚海一带,到处都有犹太商人的足
迹,威尼斯的犹太人因为得益于他们和巴尔干及巴尔干以东地区的关
系,一度控制了该城市很大份额的东方贸易。犹太人还在意大利的其
他港口从事贸易活动,尤其是安科纳、里窝那、那不勒斯和热那亚。
几乎每一艘商船上都有犹太商人,但是所有的商船都是奥斯曼帝国、
基督徒战舰和私掠船的袭击目标,而犹太人则是特别有价值的人质,
因为很多人相信(他们往往是正确的),即使人质本人没钱,也总会
有某个地方的犹太社会同意为他们支付赎金。
倘若有基督徒船上的犹太人被土耳其人扣押,那么一般都是在君
士坦丁堡谈判人质释放事宜。威尼斯的黎凡特和葡萄牙犹太会众成立
了一个专门机构,以赎回基督徒从土耳其人船上俘获的犹太人质。犹
太商人的所有货物都要缴纳特别税款以维护这个机构的运营,这种税
相当于一种保险,因为人人都有可能遭此风险。最大的敌人是圣约翰
骑士团,他们把自己在马耳他的基地变成了欧洲最后一个奴隶贸易中
心。他们总是对犹太人虎视眈眈,甚至连基督徒船上的犹太人也不放
过,说他们是奥斯曼帝国的臣民。圣约翰骑士团将人质关押在奴隶营
里,定期出售给投机商,后者以高于市场价买下;大家都认为所有的
犹太人都是有钱人,总会被人赎回去的。威尼斯犹太人在马耳他雇了
名代理人,一旦发现有犹太人质到来,只要资金到位,这名掮客就前
去商谈,为他们争取获释。基督徒的人质持有者利用犹太人的人质解
救制度漫天要价。有个名叫犹大·苏尔那古的75岁老人赤裸着身体被
关在地窖里达两个月之久,以致双目失明,无法站立。他的主人说除
非那名犹太掮客支付200达克特的赎金,否则就拔去他的胡须和睫毛,
给他带上锁链。掮客将老人赎了出来,但是他拒绝为同样受到投机商
虐待的罗德岛人亚伦·阿菲亚支付600达克特的赎金,他说,如果这个
可怜的人在囚禁期间死去,他就会让投机商连本金都赔掉。约瑟·利
维就是这样,主人为了索取更高的赎金打他,直到他死于鞭下。[19]
这个恶劣的行当持续了300年之久。1663年,克伦威尔手下的老兵
菲利普·斯基庞描写马耳他的奴隶监狱说:“犹太人、摩尔人和土耳
其人在这里被当成奴隶,在市场上公开出售……犹太人因为帽子上别
有一块黄色的小布条而显得与众不同。我们参观监狱的那天早上,一
名被扣了一年左右的犹太富人被主人以400斯库多[118]的价格在市场上
出售。因为持有威尼斯护照,他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因此就袭击了买
下他的商人,于是他立刻又被押送了回来,他们剃掉他的胡须和头
发,给他的双脚戴上沉重的锁链,并施以笞跖刑50下。”[20]晚至1768
年,伦敦的犹太社会还送去80英镑,帮助赎回马耳他的一批犹太奴
隶,30年以后,拿破仑才取缔了这个行当。
因为与奥斯曼帝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犹太人在西班牙驱
犹事件发生后,被许多意大利人当成了敌人,这也是实行隔离制度的
间接原因。人们普遍对他们抱有偏见,比如说,有人认为他们在1565
年的马耳他之围中帮助土耳其人攻下了马耳他。但是,在16世纪的欧
洲,影响犹太人命运的最主要因素还是宗教改革运动。从长远来看,
新教的兴起大大有利于犹太人,它打破了欧洲拉丁世界铁板一块、牢
不可破的格局,意味着基督教社会想要建立一个单一信仰的社会已是
痴人说梦,如此一来,犹太人作为唯一非国教团体的孤立状态终于结
束了。新教的兴起使得欧洲大部分地区的天主教修士——犹太教徒最
痛恨的死敌——走向没落,也使得教士独身制度和修道制度等宗教习
俗走到了尽头,这两者都严重侵害了犹太人的利益。
这场建立在文艺复兴时期学者研究基础之上的宗教改革运动,还
重新唤起了人们对希伯来文化的研究,尤其是对《旧约》的兴趣。许
多天主教护教士指责犹太人,特别是马拉诺人,因为他们一直在支持
和鼓动新教思想家。犹太人自己中间也流传着一些故事,说一些势力
强大的基督徒,甚至说西班牙国王,是马拉诺人的后代,他们暗中致
力于颠覆基督教会;他们的编年史家将新教的兴起,比如说在纳瓦拉
[119]的兴起,归因于马拉诺人。但是能够表明宗教改革家们因为对《旧
约》的兴趣而亲犹太人的实际证据并不多。基督徒希伯来文学者,如
皮克·德拉·米兰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1463—1494)、约
翰内斯·罗伊希林(Johannes Reuchlin,1455—1522)、1528年后任
巴塞尔大学希伯来文教授的塞巴斯丁·缪斯特,以及菲利普·梅兰希
通(Philip Melanchthon,1497—1560),都和任何一名多明我会的
修士一样,强烈反对犹太教,虽然梅兰希通也谴责血祭诽谤以及其他
过激的反犹行为。他们摒弃《密西拿》《塔木德》,事实上摒弃了所
有的犹太评经书,只保留了部分喀巴拉思想。他们中的最重要人物伊
拉斯谟更是连喀巴拉思想也不接受,他认为犹太学者是极其危险的人
物——他们对信仰的危害比中世纪学者的蒙昧主义更加严重:“没有
什么比这种瘟疫更加不利于基督。”[21]他致信给科隆的宗教法庭审判
官时这样写道:“我们当中谁不仇视这个种族?……如果说痛恨犹太
人的就是基督徒,那么我们这里大多数人是基督徒。”[22]
没错,在一开始的时候,犹太人是欢迎宗教改革的,因为这可以
分化他们的敌人。而路德(他尤其如此)在重新诠释《圣经》,否定
教皇权力的时候,也的确寻求过犹太教徒的支持。他在1523年发表的
《耶稣基督生为犹太人》一文中说,现在犹太人没有任何理由不接受
基督而是愚蠢地期待民众主动来皈依。当犹太教徒反驳说《塔木德》
对《圣经》的理解远远超过他,欢迎他也皈依犹太教时,路德先是痛
骂他们顽固不化(1526),继而又在1543年对他们进行了愤怒的攻
击。他在维滕贝格发表的小册子《犹太人和他们的谎言》,算得上第
一部现代反犹主义著作, 朝着20 世纪的大屠杀跨出了巨大的一
步。“首先,”他敦促说,“应烧毁他们的会堂,用土掩埋没有烧完
的东西,不要留下一砖一石让人想起这些建筑曾经存在。”要撕毁犹
太人的祈祷书,要禁止拉比布道,接着还应这样对待他们:“捣
毁”他们的房屋,让他们“像吉卜赛人一样去住牲口棚,好让他们明
白他们不是我们国家的主人”。要禁止犹太人进入马路和市场,没收
他们的财产,然后强制“这些毒虫”劳动,让他们“用自己的汗
水”赚他们的面包,实在迫不得已就把他们赶出去,“永远”不得回
来。[23]在路德指责犹太人的长篇大论中,特别针对他们的放贷行为,
坚持认为他们的财富“都是向我们放高利贷盘剥去的”,因而并不属
于他们,路德这样指责高利贷者:
……是罪大恶极的窃贼和杀人凶手……无论是谁消耗、破坏和偷
取别人的食物,他就是犯了谋杀罪,他的罪行和饿死或杀死一人同样
严重。放高利贷者就是犯了谋杀罪,这种人本该被吊死在绞刑架上,
偷多少钱,就让多少渡鸦来啄食他,然而他却还安然无恙地坐在自己
的板凳上……因此,除了魔鬼,人类在这世上就没有比敛财者和放高
利贷者更大的敌人了,因为他想成为全人类的上帝……高利贷就是一
个巨大的恶魔,如同恶毒凶残的狼人……既然我们对强盗、杀人凶手
和入宅行窃者处以车裂刑和斩首,那么我们还要处决多少人呢?……
追捕他们,诅咒他们,将他们全部斩首!
路德还不满足于语言上的谩骂。甚至在他写反犹小册子之前,他
就已经付诸行动。1537年,他将犹太人驱逐出萨克森;16世纪40年
代,他又赶走德国多个城市的犹太人;1543年,他试图说服选民将犹
太人赶出勃兰登堡,但是没有得逞。他的追随者继续在那里煽风点
火,反对犹太人:他们在1572年洗劫了柏林的犹太会堂,并在第二年
终于如愿以偿,整个德国禁止犹太人入境。相比之下,让·加尔文对
犹太人则更有好感,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在有息借贷问题上,他倾
向于认同他们的做法。他在著述中客观地记录了犹太人的论辩,为此
他的路德派敌人甚至指控他被犹太化了。[24]但即便如此,犹太人还是
从加尔文派控制的城市和巴拉丁领地被驱逐了出去。[25]
新教教会对犹太人的敌视,最终把他们推向了皇帝的怀抱。查理
五世[120]戴着他的西班牙帽的时候,对犹太人并无好感。他在1543年说
服教皇在葡萄牙成立宗教裁判所,7年之后又将许多马拉诺人赶出里斯
本,1541年驱逐了那不勒斯的犹太人,还把他们赶出他在佛兰德斯的
一些领地。但是在德国,他发现犹太人是可以利用的同盟,在分别于
奥格斯堡(1530)、斯派耶尔(1544)和雷根斯堡(1546)召开的三
次帝国议会上,他的保护使犹太人免遭了驱逐。天主教会的采邑主教
[121]也发现犹太人是可以利用的同盟,他们可以和犹太人一起来对抗新
教市民,尽管他们对此并不愿意公开承认。因此,在《奥格斯堡和
约》中,各方达成默契,在“教随国定”这一主要条款中不提及基督
教国家,这样,犹太人就可以继续留在德国了。阿尔萨斯大拉比罗塞
姆的约泽尔在这段紧张时期里充当犹太人的代言人,他谴责路德
是“恶棍”,称查理皇帝为“上帝的使者”;犹太人在会堂里为帝国
军队的凯旋祈祷,为他们提供资金和军需物资——从而为犹太人找到
了一种新的、重要的生存模式。[26]
然而尽管如此,当反教改运动爆发的时候,犹太人还是和新教徒
一样受到了严酷的冲击。传统意义上教皇和其他亲王一样都是利用并
保护犹太人的。即使在西班牙驱逐犹太人事件发生之前,意大利就已
有5万犹太人,随着难民的到来,这个数字迅速上升。和威尼斯一样,
难民的大量涌入也引发了问题,但总的来说,教皇的政策还算宽容。
保罗三世(1534—1549)甚至鼓励被赶出那不勒斯的犹太人前来定居
(1541),6年之后又接收马拉诺人,并承诺保护他们,不让宗教裁判
所找他们麻烦,尤里乌斯三世继任后继续为他们提供保证。然而1555
年5月,枢机主教卡拉法登上教皇法座成为保罗四世后,立即取消了原
有政策。卡拉法曾任宗教审判大法官,是犹太人、异议分子和异端分
子的死对头。不仅在安科纳,还在许多其他意大利城市,不管是否属
于教皇领地,基督徒和犹太教徒都随意混居,然而保罗四世却相信伊
拉斯谟的观点,认为犹太教的影响对基督教信仰是致命的威胁。他当
选两个月后,发布《此为荒唐》诏书[122],在罗马推行威尼斯方案,将
罗马的犹太人全都赶至台伯河左岸,用围墙围起来。与此同时,他还
在安科纳发动清除马拉诺人的整顿运动,当众烧死25名马拉诺人。犹
太隔离现象迅速扩展至教皇领地里的各个城市,1562年始,“隔离
区”(ghetto)一词正式用于反犹法规。不仅在罗马和博洛尼亚,还
有佛罗伦萨,都火光四起,大量希伯来书籍被烧为灰烬。庇护五世
(1566—1572)的凶残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发布《希伯来人诏
书》(1569)驱逐犹太社会,其中有些社会从古至今一直生活在那
里。后来的历任教皇虽然做法各异,但在教皇领地隔离犹太人,并施
压要求其他统治者采取同样措施的政策一直保持不变。就这样,托斯
卡纳于1570—1571年,帕多瓦于1601—1603年,维罗纳于1599年,曼
图亚于1601—1603年,都实行了犹太隔离制度。费拉拉公爵们拒绝服
从,但还是答应阻止犹太人印刷书籍。[27]最后,里窝那成了唯一没有
设立犹太隔离区的城市。
向犹太人发难的并非只有教皇。那几个最强大的君主国家传统上
都是犹太社会最热心、最有力的保护者,但他们对异端的反对也最为
激烈。欧洲大部分地区出现的反教改运动,是对上半个世纪盛行的令
人不安的思潮做出的巨大回应,是理性和秩序的回归。领导这场运动
的虽然是上层,但是它有着广泛的民众基础,它是对抗各种种族主
义、颠覆活动和革新运动的原动力。犹太人,尤其是马拉诺人,被普
遍认为是社会的不安因素。这些被迫的改宗者及其后代,脱离了犹太
正统教的教规戒律,投靠什么都有可能,包括最让当局头痛的再施洗
派——这个词语就是宗教不服从的总称。许多马拉诺人发明了兼具基
督教与犹太教信仰的奇怪的混合信仰,他们是宗教怀疑论者,讥笑圣
母马利亚和圣徒,嘲讽神像和虔诚的行为,妄自论断各种权威。马拉
诺人和异端分子均被认为有叛国的可能——当局痛恨的纳克索斯公爵
若昂·米格兹就足以让他们引以为鉴,他是由基督徒改宗过来的犹太
教徒中最有势力的一个,成了苏丹本人的谋士。
反教改运动既是一场宗教运动,也是一场世俗运动,他们最不信任的就是外来移民,其中就有马拉诺人。经验告诉当局,流动意味着麻烦。他们倒不是十分在意在本地生活已久的犹太人,能带来危险思潮的是新来的人。这种担忧是多层面的。威尼斯面包师行会公开谴责其内部的外来从业人员:“他们追随路德派的脚步,吹嘘让基督教德国的大部分地区陷入一片混乱……如今又不惜一切地破坏这里的面包师行会。”查理五世的驻威尼斯大使更是警告威尼斯共和国说,若不取缔异端,它将会导致“亲王们为争取民心而招来的敌意……因为他们(异端)不希望任何封臣顺从亲王,试图毁灭所有领地,解放人民”。[28]庇护五世的威尼斯大使乔瓦尼·安东尼奥·法契内蒂则毫不犹豫地认为,威尼斯在对土耳其人的战争中失利,罪魁祸首是没有彻底清除犹太人和异端分子:此刻是上帝本人,而不是土耳其人,正在向共和国发动战争,统治者应该扪心自问:“为什么大能的上帝觉得这个国家得罪了他?”[29]当局喜欢犹太人做财富的创造者,却痛恨他们做思想的贩卖者。
然而这两种活动恰恰展现了人性的两面性。经验显示,流徙的犹
太人虽然很有可能带来搅动人心的思想,但同时也很可能会带来新
的,或者说更加有效的方式来为国家增加财富。历史不断地在告诉我
们,人口的流动和迁徙能够激发新的思想和新的生产方式,把移民变
成更加高效的经济生产者。早在公元前七八世纪,希腊的穷苦牧人和
橄榄种植者背井离乡,离开古老的土地,在地中海沿岸各地各显其
能,成了成功的商业殖民者。19世纪,苏格兰高地忍饥挨饿的族人、
来自克莱尔和凯里不幸的爱尔兰乡巴佬、波兰的半农奴、意大利南部
地区的无地农民,来到安大略省和新西兰,波士顿、纽约和芝加哥,
美国中西部地区,阿根廷和新南威尔士等地后,都转身成了勇于拼
搏、努力奋斗的人。在当今时代,我们也不断地看到人口迁移的神奇
作用,如越南人到加利福尼亚和澳大利亚定居,古巴人到佛罗里达定
居。
教改和反教改运动,以及一连串的宗教战争犹如在欧洲踩踏了一
个蚁冢,逼得一些勤劳微小的犹太社区四处逃难。有时候为了躲避骚
扰和迫害,他们几经辗转才能最终定居下来,而接待他们的地区几乎
毫无例外地都会得到繁荣发展。马克斯· 韦伯和R.H. 托尼
(R.H.Tawney)曾经提出,现代资本主义是宗教观念的产物,这些宗
教观念有不同的名称,如“新教伦理”和加尔文主义的“得救恐
慌”,二者都强调努力工作和财富积累的精神。然而这一理论遭遇了
许多无法驳斥的反对,现在看来,通常影响因素更可能还是人口迁
移,而不是教派信仰。尤其在英国和荷兰,以及后来的北美和德国,
为国家经济注入动力的不仅仅是加尔文派,还有路德派、来自意大利
北部的天主教徒,特别是犹太人。[30]
这些流动的社群,其共同特点不是神学,而是他们对教权体制训
谕下宗教和道德思想的国家禁锢的抗拒。他们中的所有人都反对教权
统治集团,支持建立由会众主持、依靠个人良知运行的宗教政府。从
所有这些方面来说,犹太人是各移民群体中最有性格特点的一个。自
第二圣殿被毁之后,他们就开始反对教权主义,他们比任何一个新教
教派都更早地采用会众制,他们的社会自己选举拉比。在教条神学缺
席和知识包容精神彰显的条件下,这种形式的权力下放是可行的。而
且更重要的是,犹太人是经验丰富的移民专家,他们自古以来就是流
动的民族,从祖先最早的发源地来到外乡寄居,世世代代经历了无数
不同的环境遭遇,在此过程中使得许多“移民艺术”得到了完善,尤
其是集中财富以便快速将其从危险地转移到新居住地的本领。他们的
商业和手工业,他们的民间文化,以及他们的律法,都有利于这种创
新性的流动。
这就是初来乍到的犹太人无论遭遇怎样的不幸,都能获得营运资本的一个原因。这一点也常常使得他们受到当地的欢迎。犹太辩惑学家玛拿西·本·以色列(Manasseh ben Israel,1604—1657)在17世纪中叶如此写道:
因此可以看到上帝并未离开我们;因为若是这人逼迫我们,那人
就会对我们以礼相待;若是这位亲王苦待我们,那位亲王就会善待我
们;若是这人将我们驱逐出他的国家,那人就会许以无数的优待邀请
我们;意大利的多位亲王如此,名声显赫的丹麦国王、尼斯势力强大
的萨伏依公爵也都如此。难道我们没有发现,这些接纳以色列民的国
家会繁荣昌盛吗?[31]
除了这些普遍的秉性特点,犹太人还要为发扬经济创新精神和创
业精神作出特别的贡献。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在中世纪时期,他们
的城市建设能力、他们的商业技能和金融手段,都已逐渐为周围的基
督教社会所掌握;一旦在社会、经济方面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们就不
再是受欢迎的人了,通常不是收到逐客令,便是遭受歧视。接着他们
可能又会流离到经济不甚发达、仍然需要他们技术的其他地区。不然
就是要发明新的方法,在这方面犹太人也非常擅长。他们总能在竞争
中领先别人一步,不是通过提高原有方法的效率来降低价格,就是发
明新的方法。但是只有到了新的地方,他们的创新精神才能发挥到极
致,通常是因为那个时候正好新一代人可以接班。还有一点也同样重
要,那就是犹太人对于新生事物总是反应迅速。他们的宗教告诉他们
凡事都要理性。资本主义的每一个发展阶段,都是通过不断地理性
化,从而不断地对原有方法的混乱做出修正,继而向前推进的。这方
面犹太人是在行的,因为尽管他们在自己那个孤立的狭小世界里极端
保守(通常如此),但是整个大社会却于他们无份,他们对这个社会
也并无感情,因此尽可以看着旧的传统、旧的方法和旧的制度被推倒
摧毁而无动于衷——事实上在摧毁过程中他们还起到了带头作用,可
以说,他们是天生的资本家。
犹太人以局外人的身份可以相对自由地遵循理性逻辑,没有什么
能够比他们的金钱观更好地体现这一点了。犹太人对于人类进步的最
大贡献之一,便是迫使欧洲文化与金钱及其力量达成了妥协。人类社
会向来极不情愿卸去钱的神秘面纱去正视它的本质:钱不过是一件普
通的商品,它的价值是相对的。事实上,他们往往将所有商品——尤
其是货币,因为它面值固定——都赋予绝对价值,而意识不到物品的
价值会随时间和地点而改变。他们还给钱蒙上了一层特别的道德色
彩。为何圣保罗宣称且无数的人不假思索地跟着说“贪财是万恶之
源”?为何不说贪恋土地、羊群或马,不说贪恋房子或画作呢?甚
或,为何不说贪恋权力呢?金钱背负如此恶名并无正当理由,而且,
钱和其他商品之间道德之分延伸到投资理念中,对储蓄和经济发展的
伦理框架的建设构成了极大困难。饲养牛羊是体面的,一分播种一分
收获是值得称道的,但是如果要让钱为自己工作,对不起,那就是寄
生虫,那就是靠所谓的“非劳动所得”为生。
犹太人最初也和大家一样深受这种谬论的影响,事实上它还是犹
太人自己的发明。但是他们采用的宗教合理化改革手段和因不愿以钱
为营生介质而遭遇的困境,迫使他们不得不面对并解决这个问题。前
面我们已经看到,在涉及钱的交易方面,他们对犹太人和非犹太人制
定了双重标准,其中有些规定甚至沿用至今:以色列(也有其他地
方)的许多银行都有公告,要求犹太人之间的借贷遵照宗教律法。然
而从15世纪末起,主张宗教合理化改革的犹太人试图剥去金钱的神秘
外衣。于1500年发生在费拉拉的一场争论中,阿维尼翁的拉比亚伯拉
罕·法理索尔(Abraham Farissol)使用革新者的常用(颇有点欺骗
性的)论点,坚称一切已经不同于《圣经》时代,钱已经变成纯粹的
商品了:
这样,就出现了新的情形和新的义务。(出于同情而白白施舍给
乞丐那是理所应当,但)除此情形,若是有人需要什么,而其同伴又
有富余……他就该出钱购买。因此……出钱租用房子、雇用工人,各
有其价,这是公认的惯例……倘使我们的常理和智慧要求为所有需要
帮助者提供帮助,为所有缺钱者提供无息贷款,那么常理也会同样要
求,若是有人需要一所房子、一匹马或是一份工作,那么也应该无偿
提供给他们。[32]
法理索尔认为,约定一个价格、薪酬和利息体系有利于社会的发
展,因为它能对有序社会里的经济关系起到温和的调节作用。从自己
拥有的财富中获取收益和从自己拥有的土地或其他任何商品中获取收
益一样,都是无可厚非的;“用同伴资金获利的必须回报同伴,是符
合惯例和常理的”。差不多同一时期,以撒·阿巴伯内尔在他的《申
命记》评注书(首次发表于1551年)中也做过类似的辩护:“收取利
息并不丢人……因为利用自己的钱、酒和谷物获取利润是正当的行
为,假如有人想从别人那里得到钱……一个人向别人借了种子播种小
麦,为什么收获后要照例拿10%来回报借种子的人?这是正常的商业交
易,是正确的做法。”又说,无息的交易是为了特别有恩于我们的
人,如确实有困难的教友。[33]
坦然面对金钱理念,诚实理性地对待钱的问题,这在《圣经》犹
太教和拉比犹太教中都能找到深刻的依据。犹太教并不认为虔诚和成
功富足是对立的,它歌颂穷人,谴责贪婪,但也常常暗示生活中的美
好事物和道德价值之间的联系。《申命记》中有一段美好的经文,其
中摩西强调凡是遵守律法的人上帝必赐给他富足:“他必爱你,赐福
与你,使你人数增多,也必在他向你列祖起誓应许给你的地上赐福与
你身所生的,地所产的,并你的五谷、新酒,和油,以及牛犊、羊
羔。”[34]以色列也必将富足:“你必借贷给许多国民,却不至向他们
借贷。”[35 ]“寻求耶和华的,”《诗篇》说,“什么好处都不
缺。”[36]《诗篇》和《箴言》《所罗门智慧书》《传道书》《便西拉
智慧书》都充满了这样的观点。《塔木德》也发出同样的声音:“人
在匮乏时代最容易学会珍视财富。”“有七样东西与‘义人相当,与
世界相当’,其中一样是财富。”犹太人的《哈拉哈》从来都是处理
现实中的商业问题,而不只是理论上的空谈,它所基于的假设是,正
当的商业行为不仅完全不违背严格的道德准则,而且绝对是美德,因
为它使善工和慈善变得可行,而善工和慈善又是犹太社会一切活动的
中心。权威政体曾对商业活动做出切实可行的裁决和规定,因为他们
当中参与商业活动的不在少数。迈蒙尼德和纳奇曼奈等人也从未说
过,读书或著书立说,说过跟经商之间是绝对对立的,那是典型的基
督教知识界的思想观点。任何聪明人都知道拉比犹太教有关商业方面
的论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是传统观念却往往将其排斥在宗教语
篇的范围之外。
因此,犹太人有充分的准备要利用16世纪标志性的世界经济发展
带来的机遇;事实上,由于他们在西班牙遭受的排斥和他们在欧洲的
教改和反教改运动中的遭遇,他们别无选择,唯有进一步流散,寻找
发挥商业才能的新机会。向西,哥伦布航海并不是唯一有犹太人和马
拉诺人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的活动。被驱逐的犹太人是最早前往美洲
的商人,他们建立工厂、开辟种植园,如在圣托马斯,他们成了首批
大种植园主。西班牙禁止犹太人向殖民地移民的法律并没有取得效
果,1577年终被废止。犹太人和马拉诺人尤其喜欢定居巴西,1549年
被派往海外的第一任总督托马斯·德·苏扎显然出身犹太家庭。他们
拥有大部分的甘蔗种植园,垄断了宝石和半宝石的交易,1654年从巴
西被驱逐出来的犹太人帮助巴巴多斯和牙买加建立了蔗糖工业。英国
人在西方新开辟的殖民地对犹太人表示欢迎。牙买加总督于1671年拒
绝了驱逐犹太人的请求,他是这么写的:“我认为国王陛下不可能拥
有比犹太人和荷兰人更能创造利润的臣民;他们库存多,通讯联络方
便。”苏里南殖民政府则宣称:“我们发现,希伯来民族已经……证
明他们有利于殖民地的发展。”[37]
向东,至少从希腊时代起,犹太人就活跃于俄罗斯边境地区,尤
其是黑海沿岸。事实上,有传说称抵达亚美尼亚和格鲁吉亚的犹太
人,就是北方以色列王国灭亡后失踪的10个支派。8世纪上半叶,可萨
王国已皈依犹太教。从中世纪早期开始,犹太人就活跃在欧亚大陆南
部的广大地区,他们一边经商,一边规劝当地人改宗。15世纪70年
代,在对外迅速扩张的莫斯科公国,犹太人的活动促进了一个半地下
宗派的产生,当局称之为“犹太派”,并对他们进行了残酷的镇压。
沙皇伊凡·瓦西里耶维奇,即“伊凡雷帝”(1530—1584),下令溺
死不愿接受基督教的犹太人,犹太人被正式赶出俄国,从此俄国不再
有犹太人,直到18世纪晚期第一次瓜分波兰[123]。
俄国设置的障碍使得犹太人无法继续向东渗透,导致大量的犹太
人在波兰、立陶宛和乌克兰定居。与黑暗时代和中世纪初期的西欧一
样,犹太人在大规模的殖民过程中也是一股关键力量,该过程的标志
是农业和商业经济迅速扩张,人口显著增长。1500年左右波兰只有2万
到3万犹太人,而当时的波兰总人口是500万。到了1575年,波兰总人
口上升至700万,犹太人人口则猛增至15万,此后人口更是加速增长。
1503年,波兰王室任命拉比雅各·波拉克为“波兰拉比”,得到王权
支持的大拉比制度的兴起,使得犹太人的自治模式得到了一定的发
展,这是自犹太宗主制度消亡之后就未曾有过的。从1551年起,大拉
比由犹太人自己选举产生。当然,这是寡头统治而非民主管理。拉比
在法律和财政上拥有很大的权力,可以任命法官和其他各类官员。即
使与地方议会分享权力,也只1%~5%的犹太家庭拥有投票权。[38]君主
之所以向犹太人下放权力,当然是出于自身的利益。波兰人对犹太人
怀有深深的敌意。比如,在地方商人阶层势力强大的克拉科夫,犹太
人通常难以插足。君主们发现,他们可以向某些城镇,如华沙,出
售“不容忍犹太人”的特权,以此赚取犹太人的钱。但是,如果允许
犹太社会发展,对他们进行敲诈勒索,他们甚至可以赚更多的钱。拉
比和地方犹太议会首先是征税机构,他们所征的税款用于国民福利和
官员薪俸的只有30%,其余的是上交给国王的保护费。
拉比参与公共财政,参与为社会提供资金者的商业事务,使得东
欧犹太人,即阿什克纳齐,通过《哈拉哈》认同新的信贷融资方式,
甚至能够比16世纪初期的意大利人走得更远。靠近文明社会边缘开展
生意的波兰犹太人与荷兰和德国的犹太家族公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
系。这时一种新的信贷工具——短期本票(mamram)出现,并得到了
拉比的批准。1607年,波兰和立陶宛的犹太社会也获得授权可以使
用“豁免合同”(Heter iskah),这是犹太人之间的一种借贷体系,
根据这个体系,犹太人为另一名犹太人提供借贷可以获得一定比例的
回报。律法上的合理化改革最终使得即使是思想保守的权威,如著名
的拉比犹大·罗乌——布拉格的马哈拉尔[124]——也认可有息借贷的商
业行为。
因为贷款便捷,所以尤其从16世纪60年代起,犹太拓荒先驱们对
于波兰东部、立陶宛内陆和乌克兰的开发发挥了主要作用。西欧人口
迅速膨胀,粮食进口需求越来越大。雄心勃勃的波兰地主迫切希望能
够满足这个需求,他们和犹太企业家合作开垦新的小麦种植区以供应
市场,并通过水路将粮食运送到波罗的海各个港口,然后通过船运发
往西欧。波兰商业巨头——拉齐维乌家族、索别斯基家族、扎莫厄斯
基家族、奥斯特洛夫斯基家族、卢博米尔斯基家族——或本来就拥有
这些土地,或通过征服取得这些土地。这些港口由德国路德派经营,
荷兰的加尔文派拥有大部分货船,但是其他业务被犹太人包揽。他们
管理地产,有些情况下还扣押地契作为抵押物,提供周转资金。有时
候他们自己也租用地产,收取通行费。他们还建设经营面粉厂和酿酒
厂。他们拥有河运商船,输出小麦,运回葡萄酒、布料和奢侈品,放
在自己的商店里出售。他们还从事肥皂、玻璃嵌装、皮革鞣制以及毛
皮等生意,建立新的村镇,他们自己居住在村镇的中心,而农民(在
波兰和立陶宛是天主教徒,在乌克兰是东正教徒)则生活在郊区。
1569年,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联盟成立,波兰人可以到乌克
兰定居,在此之前,乌克兰只有24个犹太人定居点,4000名居民;到
了1648年,定居点达到了115个,登记在册的有51325人,总人口大大
增加。这些地区大部分为波兰贵族所有,他们都是外居地主,犹太人
则充当地主和农民之间的中间人和调停人——这个角色为他们将来的
不幸埋下了伏笔。通常犹太人实际上也是商业巨头。例如,16世纪
末,兹洛克齐的伊斯雷尔向一个贵族财团租下数百平方英里[125]的整个
地区,每年向这个财团支付4500兹罗提的巨额租金。他将收费权、旅
馆和面粉厂转租给自己比较贫困的亲戚经营。[39]欧洲各地的犹太人纷
纷抵达这里参与这个殖民过程。许多定居点的居民都以犹太人为主,
他们首次在巴勒斯坦以外地区成为地方文化的主导者。不仅如此,他
们在社会和行政机构各级也都占据重要地位。他们征税,为政府出谋
划策。波兰每一个商业巨头的城堡里都有一名犹太顾问,为他们记
账、撰写信函、主持经济事务。
的确,到了16世纪末,中东欧的重要人物几乎无人“不识约
瑟”,一类典型的犹太成功人士终于崛起。在16世纪的最后25年,反
教改的意识形态运动气数已尽。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是最后一位与教
皇密切配合的虔信君主。他在晚年的时候响应保罗四世的精神,将犹
太人赶出了他的领地米兰公国(1597)。其他君主支持天主教事业
(实际上是新教事业),都是出于自身的利益,或者成为善于妥协的
政客。教会的权力和影响逐渐式微,国家的权威与日俱增。一些最有
影响力的法律和政治作家——蒙田、让·布丹、利普修斯、弗朗西斯
·培根——主张公共政策世俗化,不要让国家因宗教纷争的影响而产
生动荡和分裂。国家的职能是合理解决纷争,促进团结和繁荣。在这
个提倡宽容和政治务实的新氛围下,精明的犹太人凭借自己对社会所
做的贡献受到了欢迎。[40]
就这样,威尼斯共和国从1577年起,授权达尔马提亚的马拉诺人
丹尼尔·罗德里戈兹建设斯巴拉多(意为“分离”)新港,因为当时
出台了一个新政策要改变巴尔干半岛河流的经商路线,犹太人在这项
政策的实施过程中功不可没。[41]托斯卡纳公爵给了里窝那的犹太人一
份包租合同,萨沃伊公爵在尼斯和都灵建立了犹太人定居点,法国国
王签发了保护犹太商人的信函,亨利四世甚至和一个名为曼努埃尔·
德·皮芒泰尔的犹太人玩纸牌游戏,并称其为“赌王”。在阿姆斯特
丹,加尔文派当局不再审查马拉诺人或16世纪90年代抵达的塞法迪犹
太人的宗教观,事实上对1620年前后移居来的阿什克纳齐,他们也不
再过问。犹太人举行礼拜仪式,起初是非公开的。从1616年起,他们
开设《托拉》学堂,又于17世纪20年代起自己印发书籍。对于荷兰人
来说,犹太人是商人社会中循规蹈矩、有贡献的新增力量。[42]法兰克
福的犹太社会也非常活跃,以至于1562年、1582年和1603年的三次拉
比大会都在这里举行。
曾经在16世纪初驱逐犹太人的德语城镇和公国,如今也开始重新
接纳他们了。哈布斯堡王朝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二世允许犹太人返回波
希米亚,1577年,他的继任者鲁道夫二世给他们颁发了特权令。维也
纳古老的犹太社区进行了修复重建,在鲁道夫宫廷所在的布拉格,到
16世纪末犹太人口达到了3000人。马哈拉尔、以法莲·所罗门·本·
亚伦和以赛亚·本·亚伯拉罕·哈勒维·霍罗威茨等从事教学工作的
著名拉比在犹太区里,与雅各·巴塞维、末底改·泽马·科恩和马库
斯·迈泽尔等富商巨贾比邻而居。鲁道夫曾在他的皇宫里与马哈拉尔
有一次著名的会晤,他还资助从天文学家到珠宝匠各类有天赋的犹太
人,但是他发现犹太人最有用的地方还是在金融方面。他让迈泽尔成
为首位“宫廷犹太人”——这类犹太人后来控制了中欧大部分地区的
政府财政达150年之久,直到1914年仍然拥有一定的重要地位。
犹太人的优点是他们善于抓住新的机会,善于辨别新的形势并想
出新的应对方法。基督徒虽然也早已通晓如何处理传统的金融问题,
但是他们行为保守,对新的状况反应迟缓。接近16世纪末出现的最主
要的新状况是战争规模越来越大,战争耗费日益庞大。鲁道夫是一位
出了名的收藏家,迈泽尔为他贡献了不少艺术品和科学仪器,但是他
最主要的作用还是资助皇帝对土耳其的战争。作为回报,皇帝不仅允
许他经营实物(如珠宝)抵押贷款,还允许他接受本票和土地作质
押。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一个是精明虔诚的犹太教徒,一个是自私
放纵的哈布斯堡家族成员——不可避免地发展为尔虞我诈的关系。
1601年,迈泽尔去世时留下50多万弗洛林[126]的财产,尽管当时他的经
营得到了皇帝的许可,国家还是以他从事非法交易为由没收了他的财
产。但是迈泽尔无疑早有预料,已经将很大一部分资金投入布拉格的
犹太社区建设中。他建立了一个犹太会堂,鲁道夫赋予这个会堂拒绝
警察入内、悬挂大卫之星和免税的特权;捐建了一座犹太公墓;成立
了一所医院;甚至在犹太区铺设了街道。他资助波兰的犹太社区,向
所有犹太基金捐献,包括在巴勒斯坦的。布拉格至今还留有他的墓
碑,上面的碑文毫无疑问是他的真实写照:“所行善举,同时代无人
可望其项背。”[43]实际上,假如王权是唯一的剥削者,但是它能保护
犹太社会不会遭遇到其他的掠夺者,那么犹太社会的主要成员被它剥
削还是划得来的。
在这一时期,起码哈布斯堡王朝是信守诺言的。1614年在文森特
·菲特米尔茨的领导下,法兰克福的暴民袭击该市的犹太区,驱逐犹
太人,洗劫他们的家舍,当时的马蒂亚斯皇帝宣布他们是暴乱分子和
不法分子,并于两年之后处死了他们的头目。政府为犹太人恢复了家
园,举行皇家仪式予以庆贺,并给予他们新的特权。犹太人对此非常
满意,此后每年举行文森特节纪念这一事件。作为报答,犹太人对哈
布斯堡王朝鼎力相助。1618年德国爆发三十年战争,初期哈布斯堡王
朝几近覆灭,在犹太人,尤其是布拉格的金融家雅各·巴塞维的帮助
之下,他们才得以保住王位。因此当哈布斯堡王朝在白山战役中反败
为胜,帝国军队收复法兰克福时(1620),犹太社区是唯一没有遭到
洗劫的地方,费迪南二世还亲自将两处充公的新教徒豪宅赐赠给巴塞
维。
这场打得德国百废不举的混战,将犹太人推到了欧洲经济的最中
心。战场上连年维持庞大的军队,常常还要越冬。犹太人在东欧有巨
大的粮食供应网络,可以保障军队的粮草供应。他们建立铸造厂和炸
药厂,在欧洲和东方各地搜罗武器,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筹集现金
——他们的手段常常是通过创新的办法将帝国的闲置资产利用起来。
1622年,巴塞维与列支敦士顿亲王和帝国将军华伦斯坦联手成立了一
个财团,发行帝国银币。皇帝得到了巨额的战争经费,巴塞维及其同
僚则通过降低铸币成色的办法填补亏空。巴塞维被他的社群称为“犹
太亲王”;又被封为帝国贵族。但是1631年他的财产被充公,他在
1634年去世时——在保护人华伦斯坦遇刺后不久——所有的特权都被
撤销。犹太战争金融家的命运是脆弱的,但其他犹太人的命运又何尝
不是呢?
当战争来临时,尤其是发生像华伦斯坦和古斯塔夫·阿道夫打的
那种新的全面战争时,打赢战争——或者说只要保命——是高于一切
的,什么意识形态、宗教、种族和传统,全都靠边站。犹太人拥有非
凡的本领,即使在一个荒凉和充满敌意的世界里也能搞到稀缺物资,
筹到现钱,因此,很快任何一方都少不了他们了。当瑞典逆转天主教
的势头,大多数德国犹太人落到路德派手里时,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
是用强制性借贷惩罚犹太人。但是不出一年,犹太人竟成了瑞典军队
的主要承包商,与他们跟哈布斯堡家族打交道一样,他们也为军队提
供粮饷和军火,更重要的还有战马。而且,与信奉天主教的哈布斯堡
家族一样,路德派的军事统帅也发现,犹太人是二等公民,作为少数
族裔常常受到迫害,因此用赊欠的方法、为他们提供一些保护和特权
就可以向他们购货——而对犹太人来说,拥有特权又意味着可以赚更
多的钱。没多久,越来越多的欧洲大国卷入这场战争,莱茵区和阿尔
萨斯的犹太人、波希米亚和维也纳的犹太人,为各方提供军需物资。
在荷兰军队占领的埃默里希,所罗门·贡珀茨因为向荷兰军队贩卖粮
食和烟草而大发其财,在阿尔萨斯,犹太人向红衣主教黎塞留的军队
出售战马和饲料。这一切都相应地给他们带来了特权。统领法国海上
战事的黎塞留,让葡萄牙的马拉诺人在港口拥有特别地位,尽管马拉
诺人显然是犹太教徒而不是基督教徒。1636年,费迪南二世对其军官
颁布命令,沃尔姆斯的犹太人不在强制贷款或部队投宿的范围之内,
也不得以任何形式骚扰他们。事实上双方几乎不在犹太人中征兵,不
仅帝国统帅,连瑞典和路德派也都严格禁止抢掠犹太区。在三十年战
争中,犹太人竟然史无前例地受到了比其他人更好而不是更差的待
遇。当德国前所未有地饱受战争蹂躏时,犹太人不仅生存下来,更是
繁荣了起来。历史学家乔纳森·伊斯雷尔这样写道:“没有任何证据
表明中欧犹太人数量在三十年战争中有丝毫的减损。”[44]
临近战争结束之际,宫廷犹太人已然是所有军队的军需承包商,
尽管他们只是从17世纪50年代起才拿到第一份真正的合同。而且,在
和平时期,他们的作用和战争时期同样重要。他们成了专制君主国不
可分割的一部分,筹资修建庞大的巴洛克宫殿和精心规划的首府城市
——这些是君主国的重要标志,推行重商主义的经济政策以振兴国家
经济。维也纳宏伟的卡尔大教堂和哈布斯堡家族富丽堂皇的美泉宫,
也都是用犹太人的贷款建成的。有些犹太人实际上相当于德国王公的
首席大臣,帮助他们实现政治经济权力的集中,这不仅有利于君主,
也有利于犹太人。当时有20多个显赫的宫廷犹太人家族。贡珀茨家族
有三代人效力于明斯特的采邑主教,五代人效力于霍亨索伦城堡;贝
伦德家族为汉诺威王的宫廷效命,莱曼家族为萨克森王朝效命。来自
另一个职业宫廷犹太家族——福尔斯特家族的塞缪尔·福尔斯特是连
续多任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公爵的宫廷犹太人,耶利米·福尔斯
特效力于梅克伦堡公爵的宫廷,伊斯雷尔·福尔斯特效力于荷尔斯泰
因-郭托普的宫廷。高德斯米德家族效力于多位德国王公,还有丹麦皇
室。事实上,德国犹太人,包括塞法迪和阿什克纳齐,还活跃于北欧
的宫廷:德·利马家族和德·卡塞雷斯家族效力于丹麦人,德·桑帕
约效力于瑞典。波兰国王曾雇用莱曼家族和埃本苏尔家族,葡萄牙国
王雇用过达·科斯塔家族,西班牙国王雇用过博卡罗家族。[45]
犹太人筹集和调动巨额资金的能力在17世纪下半叶的两场大战中
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一场是哈布斯堡王朝抵抗土耳其入侵欧洲以及随
后的反侵略行动,另一场是阻止路易十四称霸欧洲大陆的大同盟战
争。塞缪尔·奥本海默(Samuel Oppenheimer,1630—1703)在这两
场战争中都是主角。在1673—1679年的反法战争中,他是奥地利的帝
国战时粮食征购商,在奥地利从1682年起的反土耳其战争中,他是奥
地利军队唯一的军需承包商。他为军队生产制服,供应粮食,发放军
饷,补给和喂养战马,开办医院医治伤员,甚至生产橡皮艇,通过河
流系统运送枪支、马匹和人员。在1683年的维也纳之围,皇帝仓皇出
逃后,正是他和其它人一起并肩作战,保卫首都,围攻和占领布达佩
斯(1686)和贝尔格莱德(1689—1698)也是他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1688年,奥本海默响应号召为抵抗路易十四入侵巴拉丁领地而招募的
军队提供装备、支付军饷,以至于他有好几年的时间要为两条战线的
战争资金奔忙,利用犹太人金融家族的巨大关系网在德国和荷兰的全
国各地筹措资金。
宫廷犹太人享有极大的特权:随时可以觐见君主,出行不受时间
地点限制,在犹太法庭,通常还有地方法庭享有豁免权,受王侯法庭
管辖。他们不仅在整个社会,而且在犹太社会也是一个特殊阶层:宫
廷犹太人极少和其他犹太人通婚。因此,他们之间几乎都存在亲戚关
系,然而这种联盟并非总是有效。奥本海默的侄子萨姆森·维德摩尔
就成了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和死敌。但通常来说,犹太人之所以能够如
此高效地筹集和调动巨额资金,还是因为他们的家族关系。
而且,对于游走在两个世界之间的人来说,在他们的生活中,家
族的原则往往会使犹太民族的原则得到加强。宫廷犹太人很愿意融入
他所服务的那个繁华显赫的贵族社会,有些人除了有官职头衔,还获
得了家族盾徽,他们可以佩剑或带枪,可以骑马,拥有马车,本人及
其女眷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穿衣打扮。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可以根据
自己的意愿随便选择生活方式和居住地。他们可以在犹太区以外,或
甚至在犹太人禁入的城镇置房——因此奥本海默就不仅为他自己,还
为百来个和他沾亲带故的家庭,争取到了维也纳的居住权。但是这些
人中,尤其在17世纪时,很少有人真的想脱离犹太社会。虽然他们的
生活方式离隔离区可能已经很远,但是他们还是一样用自己的钱、自
己的谈判能力去帮助犹太同胞。他们十分清楚,大难临头时,家族关
系网和犹太同胞的怀抱是他们唯一的避难所。基督教的法律是靠不住
的,基督徒暴民随时都会跳起来,而那些亲王也往往是出尔反尔、不
讲信用之人,即便有一位是忠实可靠的,但是一旦他撒手人寰,敌人
就会如狼似虎地扑向宫廷犹太人。
奥本海默的经历足可引以为鉴。对哈布斯堡王朝的贡献,无人可
以和他相提并论,然而当《奈梅亨和约》(1679)给他留下20万弗洛
林的债权时,奥地利财政部却拒不偿还,即使他亲自向皇帝申诉,最
后也只拿回了其中的一部分。在他的债权达到70万弗洛林时,1692
年,财政部对他提出不实的指控,他不得不拿出50万赎回自由。两年
之后,他的债权高达500万,后来增至更多。然而在1698—1702年这段
短暂的和平时期,哈布斯堡家族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他的时候,就开
始纵容暴民袭击和抢掠他在维也纳的居所,虽然当局最终采取行动,
绞死两名暴乱分子,但是当这位老人于1703年撒手人寰时,国家还是
拒绝承认债务。由于奥本海默本人也是举债放贷,这就让欧洲第一次
尝到了现代金融危机的滋味,哈布斯堡家族只得放下架子向老人的竞
争对手维德摩尔求助,以摆脱他们自己惹出的麻烦。但是他的继承人
却分文未获,60年后,房产也被迫拍卖。[46]
该家族的另一名成员约瑟夫·奥本海默(Joseph Oppen-heimer,
约1698—1738),他从1733年起帮助新晋的符腾堡公爵建立一个由公
爵本人控制经济的集权国家,但是4年之后,公爵突然身亡,他就成了
不幸的牺牲品。当天奥本海默就遭到逮捕,被判损害社会利益和挪用
公款,他被处以绞刑,尸体被装在铁笼里示众。奥本海默被称为“苏
斯”,或“犹太人苏斯”,他的人生起落对于相信外邦人的犹太人来
说就是一种警告。后来,利翁·福伊希特万格以他的故事为蓝本写了
一部非常著名的小说。
值得一提的是,奥本海默在他的鼎盛时期几乎已经忘记自己的犹
太人身份,但是他在被囚禁期间却回归本源、严守正统,拒绝以受洗
为条件获得缓刑,临终还在表白信仰。同时期的一幅版画显示他脸腮
上没有胡须,不蓄须的宫廷犹太人不止他一个,但大多数拒绝剃须。
一位萨克森选帝侯在他的宫廷里雇用了20来个犹太家族,他出5000泰
勒[127]要求一名族长剃须,但是遭到了拒绝,愤怒之下选帝侯叫人拿来
剪刀,亲自动手剪掉了族长的胡须。萨姆森·维德摩尔不仅蓄须,而
且穿着打扮(宫廷侍臣说)“像个波兰人”。虽然大多数宫廷犹太人
只和内部人通婚,但是他们为当地的犹太社会服务,充当官方谈判代
表。名声显赫的萨姆森·维德摩尔派代理人在匈牙利、斯洛伐克和巴
尔干地区各地巡游,赎回在瑞士——土耳其战争中被俘的犹太穷人,
把他们安置在安全的社区。在宫廷服务的犹太人,不管拥有多少财富
或多大的权力,都很清楚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的安全感,而且他不用看
得多远就会发现有犹太同胞身陷绝境。
1648—1649年,波兰东南部和乌克兰的犹太人陷入了灾难。这段
时期对犹太人的历史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若干原因我们将会在后面
看到,但是造成的直接冲击是让世界各地的犹太人都意识到自己的处
境是多么脆弱,权力和暴力可以毫无预兆地将他们击倒。三十年战争
已经让波兰的粮食出口资源面临越来越大的压力。犹太承包商之所以
能够如此得力地为各方军队提供服务也是因为他们遍布波兰的关系
网。但是其中获益最大的是波兰地主,最倒霉的却是波兰和乌克兰的
农民,他们眼看着自己种植的庄稼越来越多的比例被人以高额利润出
售给强取豪夺的军队。根据租赁制度,波兰贵族不仅可以向犹太人出
租土地,还可以向他们出租面粉厂、酿酒厂、酒馆和征税站等固定资
产,获得固定的收益,犹太人发达了,人口迅速增长。但是这制度天
生就是不稳定和不公正的。这些常常挥霍无度的外居地主,每次续租
都要提高租金,以这种方式不断地向犹太人施加压力,于是犹太人又
将压力转嫁给了农民。
在乌克兰,这种不公平现象尤其为人所痛恨,因为天主教贵族和
犹太中间商两个压迫阶级,跟东正教徒农民有着不同的宗教信仰。一
些犹太领袖敏锐地感觉到了农民的不满,也意识到了这对犹太人的威
胁。1602年,在沃里尼亚举行的拉比和团体领袖会议上,就有人恳求
犹太承租人,比如说让农民在安息日和犹太节日休息以示善意:“不
要让(犹太教徒)对赐福者不知感恩,要让耶和华的名因他们而得荣
耀。”[47]但是许多犹太人是次承租人甚至次次承租人,他们对此状况
爱莫能助,为了偿付自己的租金,只好压榨农民。他们相信大炮的作
用,犹太人和波兰人都加强了城镇的防御能力,会堂建了炮眼,房顶
架了枪炮。
1648年春夏之交,乌克兰农民在地位不是很高的贵族博格丹·赫
梅尔尼茨基的带领下,终于起来造反,并且得到了第聂伯河沿岸的哥
萨克人和来自克里米亚的鞑靼人的响应。这次起义本质上是一场反对
波兰统治和天主教会的运动,许多波兰贵族和神职人员都成了他们攻
击的对象,但是主要的矛头却指向了和农民接触最多的犹太人,而且
一到关键时刻,波兰人就总是抛弃他们的犹太盟友以求自保。成千上
万来自乡村和犹太小村庄的犹太人仓皇逃至防守坚固的大城镇,这些
城镇最后都成了葬送他们的死亡陷阱。在图利钦,波兰军队为了自己
保命把犹太人交给了哥萨克人作交换;在塔尔诺波尔,守卫部队则根
本不放犹太人进城;在巴尔,要塞落入敌手,所有犹太人都惨遭屠
杀。纳罗尔也发生了一场疯狂的大屠杀。在涅米罗夫,哥萨克人伪装
成波兰人闯入要塞,根据犹太人编年史的说法,他们“在城里屠杀了
约6000人”;“好几百人被他们溺死在水里,用尽各种酷刑”。在犹
太会堂里,他们用祭祀的刀杀害犹太人,焚烧会堂,撕毁圣书,将它
们踩在脚下,用圣书的皮面做成拖鞋。
我们无法确知究竟有多少犹太人在这场灾难中遇难。犹太编年史
称有10万人被杀,300个社区被毁。一位现代历史学家则相信,大多数
犹太人成功地逃了出来,这些惨案“只是波兰犹太民族稳定发展壮大
过程中的一个野蛮事件,只是造成了短暂的中断,并不能说是重大的
历史转折点”。[48]编年史上的数据无疑是夸大了,但是这些难民的遭
遇不仅对波兰的犹太人,也对世界各地的犹太社会造成了巨大的情感
冲击。[49]
和早些时候一样,灾难具有强化犹太教中非理性和末日启示因素
的作用,尤其让犹太人对弥赛亚救世的迹象变得异常敏感。12世纪迈
蒙尼德著述中反映的理性的乐观主义思想,到了14世纪末基本上不复
存在,因为那时候几乎各地的犹太社会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在犹太
上层阶级中,喀巴拉神秘主义的影响已经深入人心。从15世纪90年代
起,西班牙大型犹太社区毁灭后四散各地,更是强化了朝着非理性主
义发展的思想倾向,这一点具体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首先,它让喀
巴拉主义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使之由原来只在知识精英中口授或通过
手稿秘密流传的奥秘学,变成了公众谈资,大量含有《光明篇》内容
的手稿,即喀巴拉文选,在各地的犹太社会中广为流传。犹太出版业
的兴起犹如扬声器,起到了传播作用。1558—1560年,克雷莫纳和曼
图亚竞相出版了两个版本的《光明篇》全集,随后各地流散犹太人纷
纷跟进,里窝那和君士坦丁堡,士麦那[128]、萨洛尼卡,尤其是德国和
波兰,都出版了此书。[50]通俗版的喀巴拉既包括民间迷信,又包括粗
俗化的哈加达故事传说,这些一向是普通犹太教徒日常宗教信仰中一
个很大的组成部分。经过一代或两代人的演绎,这些流传的故事已很
难分清是迷信还是传说,它们已融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既是魔法又是
奥秘的民间学说。
其次,西班牙的驱逐,为喀巴拉增加了以锡安观念和弥赛亚降临
为中心的末世论元素而使其变得更加富有生命力。喀巴拉和不断添加
进来的迷信思想已不再仅仅是认识上帝的神秘方法,而是成为推动历
史前进的动力,加速以色列救赎的途径,并逐渐进入了犹太教信仰的
最中心,呈现出大众化运动某些特点。
流亡犹太人辗转飘零来到巴勒斯坦,以及喀巴拉学校在北加利利
的采法特兴起,对这个过程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首位最著名的喀
巴拉学者是从埃及移居至采法特的大卫·本·所罗门·伊本·阿比·
齐姆拉,人称“拉德巴兹”。摩西·本·雅各布·科尔多维罗,又名
雷马克(1522—1570),首次提出了完整而系统的喀巴拉神学。但是
推动这场新运动的真正天才是艾萨克·本·所罗门·卢里亚(Isaac
ben Solomon Luria,1534—1572),人称“狮子”,他的父亲是来自
中东欧的阿什克纳齐,移居耶路撒冷后娶了一名塞法迪女子,因此在
喀巴拉文化传播过程中,卢里亚在两个社会之间起了桥梁作用。卢里
亚本人在埃及由他的包税商叔父抚养成人,后来经商专门做辣椒和玉
米生意。卢里亚是这个犹太传统的杰出典范——生意和学问,甚至和
冥想都互不排斥。他终其一生都在一边经商一边研究学问,从小受喀
巴拉传说的熏陶正是表明喀巴拉的大众化,然而到了青年时期,他又
开始钻研正教,也就是没有神秘色彩的《哈拉哈》,他的一项天赋就
是能够在这两者之间游走自如、平衡有术。他著述很少,唯一为人所
知的一部是评注《光明篇》“隐藏之书”。1569—1570年,他在尼罗
河的一座岛上思索《光明篇》,晚年才移居采法特,但是一到采法
特,他就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影响着聚集在他身边的众多弟子。
他们背诵他的教义,并在后来记录下来编写成书(如20世纪30年代哲
学家维特根斯坦的弟子所做的那样)。他身上不仅笼罩着圣洁的气
质,更是散发着气势和威严,有些人甚至认为他或许就是弥赛亚。他
似乎还通鸟语,经常和先知对话,他会和弟子游走在采法特,凭着直
觉指认无名的圣人墓。然后,他又会回去从事他的进出口生意,在离
开人世的三天前还谈下了最后几个客户。他英年早逝使得人们纷纷传
说他升上了天堂,很快就有各种神迹故事自动被归在他的名下。[51]
卢里亚最初的影响力来自他教导弟子如何通过集中全部意念于神
名的字母上来进入深度冥想。和喀巴拉派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也相信
《托拉》所含的字母及其所代表的数字就是直接通往神的途径。这犹
如一杯浓浓的烈酒,让人迷醉。然而,卢里亚还有一个宇宙理论与弥
赛亚理念有着直接的关系,至今仍是犹太教所有神秘思想中最有影响
力的一个。喀巴拉认为宇宙体系分多个层次,于是卢里亚提出这样的
观点,即犹太人的苦难是宇宙体系崩溃的一个征兆。宇宙破碎的外壳
(klippot)是邪恶的,但是里面装着细小的光星(tikkim),那是神
的光。这些被关在里面的光代表犹太人的流散,甚至神圣的舍金纳
(Shekinah)也在这些被困的光里面,也受到了邪恶的影响。犹太人
在这破碎的宇宙中,有着双重的意义,他们既是一种象征,又是起着
积极作用的媒介。作为象征,他们受非犹太人的折磨,代表恶的力量
对光的伤害;但作为媒介,他们肩负着重建宇宙的责任。通过严守律
法,他们可以将受困于宇宙外壳里的光释放出来。在他们完成修复宇
宙工作之后,光的流散将会结束,弥赛亚将降临世界,施行救赎。
这一理论之所以吸引普通犹太人,在于它让他们相信自己可以在
一定程度上掌握自己的命运。在古代,他们和非犹太人交战,与恶作
斗——但是失败了;在中世纪,他们被动地顺从命运加给他们的不公
平——还是没用;他们的处境每况愈下。而此刻,有人实际上是在告
诉他们,一部宇宙大片正在上演,他们就是这部大片里入戏很深的演
员,发生在犹太人身上的灾难越严重,他们就越可以肯定,戏已经演
到了危急时刻。他们的至为虔诚可以加速危机的发生并解决危机,同
时引发一拨巨大的祈祷和虔信的浪潮,凭借着这些,弥赛亚可以顺利
得胜。
尽管如此,喀巴拉的弥赛亚理念在犹太百姓中广泛传开还是花了
100多年。迈蒙尼德之所以如此强烈地反对猜度弥赛亚的降临,试图用
理性和几乎乏味的语言将弥赛亚时代描绘成全体犹太人热情追求知识
的时代,原因之一就是他担心他所称的那些“乌合之众”[52]将会被狂
热的期盼冲昏头脑而迎来假的弥赛亚,最后陷入绝望的幻灭。他的担
心最后被证实是有道理的。1492年的驱逐被认为是弥赛亚降世前的阵
痛。1500—1502年,拉比亚设·莱姆林在意大利北部布道宣称弥赛亚
不久就要来临,随后有几位所谓的弥赛亚就及时地出现了。1523年,
一位貌似可信的年轻人来到威尼斯,此人可能是来自埃塞俄比亚的法
拉沙犹太人[129]。他号称自己是大卫王的后裔,他的父亲是一位国王,
也叫所罗门王,他的兄弟约瑟王,是失落的流便、迦得和一半玛拿西
支派的统治者,因而他被人称为大卫·流便。他吸收了许多犹太人为
他的门徒,一度还有一些信奉基督教的王子,但是最后他却在西班牙
锒铛入狱。在他的故事启发之下,1530年,还有一位人物——所罗门
·莫尔肖也在罗马自称弥赛亚,两年之后被处以火刑。[53]
经过这些挫败——还有其他的——学者们不再有兴趣利用喀巴拉
的方式来辨别救赎的征兆。约瑟夫·卡洛也去过采法特,他的学术版
和通俗版法典中都有意忽略喀巴拉,也不曾做什么弥赛亚猜想。但他
还是写过一部神秘日记,日记中出现过一位神奇的导师,或称麦基德
——人格化的《密西拿》。[54]大多数拉比对待弥赛亚主义比较冷静,
因为他们完全不清楚自己在弥赛亚时代将会发挥什么作用,如果需要
的话。卢里亚的得意弟子哈亚米·维塔尔(Hayyim Vital,1542—
1620)显然在向民众传播其导师的理论方面没有做出丝毫的努力,他
一生长寿,晚年的时间主要用于隐藏卢里亚给他讲授过的大部分课
程。然而他在编写于1610—1612年的《幻景之书》中,却又明确地说
他认为卢里亚应该成为当之无愧的弥赛亚,而且他自己也可能受到了
召唤。这本自传记录了他近半个世纪的梦境,其中有一个梦境是这么
写的:“我听到一个声音在高声说:‘弥赛亚将要来临,弥赛亚就站
在我的面前。’他吹着号角,将成千上万的以色列人聚集到他的身
边。他对我们说: ‘ 跟我来, 你们将要看到毁灭圣殿得到的报
应。’”[55]不仅如此,到了17世纪30年代,卢里亚的大部分教义(后
经维塔尔和大师的另一位高徒约瑟夫·伊本·塔布尔修订)被出版成
书,并被广为传诵。
卢里亚的喀巴拉从采法特逐渐传播到土耳其、巴尔干地区和东欧
的犹太社区。波兰境内因为卢布林等地有印刷机构,所以它在那里的
影响非常深远,到16世纪末,卢里亚的喀巴拉在波兰被认为是犹太教
的正式组成部分,拉比约耳·席尔克斯在释疑中作出规定,“反对喀
巴拉学科的,应被逐出教门”。17世纪上半叶,在波兰、立陶宛和乌
克兰人口密集的犹太小村庄和贫民窟,这一形式的犹太教,上起文化
素养高的神秘主义和克己苦行的敬虔,下至愚昧的迷信,已然成了犹
太社会的基本信仰。
犹太社区里盛行的大部分迷信思想非常古老。虽然《圣经》本身
总体上很少涉及与天使、魔鬼有关的内容,但是在拉比时代初期,这
些内容还是逐渐渗入犹太教,并正式进入《哈加达》。有关卢里亚的
神奇传说似乎也发生在一些早期圣哲身上。据说希勒尔也和卢里亚一
样通晓鸟语——还有兽语,甚至树木和云彩的语言。圣哲编写各种道
德寓言故事,据称希勒尔的弟子约哈南·本·撒该“知晓洗衣工和狐
狸的寓言故事”。拉比迈尔被认为知晓300个有关狐狸的寓言故事。让
魔鬼进入犹太教的正是这些圣哲。可问题是,尽管《圣经》谴责巫术
(如“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出埃及记》22:18),
尽管犹太教的信仰是一切行为皆出于上帝一人的旨意,排除了一切二
元论,但是古代黑魔法和白魔法的遗风依然在一些文字中挥之不去,
甚至得到了间接鼓励。因此,大祭司法袍上系的铃铛就是为了驱逐魔
鬼,可以认为,负责任、虔诚的犹太人最器重的经文护符匣也具有同
样的作用。《圣经》里提到的魔鬼虽然为数不多,但也并非没有:死
神梅维特、盗婴魔鬼莉莉丝(有时为猫头鹰)、瘟神瑞舍夫、另一位
疾病之神得弗尔、魔鬼首领贝利亚、领头反叛上帝的撒旦、旷野的代
罪羔羊之神阿扎赛尔[130]。[56]因此,在公元前150年至公元300年魔鬼
入侵犹太教并非没有先例。不用说,希勒尔还通晓魔鬼的语言。魔鬼
形态各异,尽管阿克拉的艾萨克说他们没有大拇指。他们有的面目可
憎、神情肃然,如撒旦和贝利亚,有的是不洁的恶灵,《塔木德》中
称其为“邪灵”,他们附身于某个人的身上,借他的口说话。卢里亚
门徒创作的喀巴拉文学作品中充斥有关这些可怕的活物的故事,在阿
什克纳齐的隔离区里,尤其在波兰,这些魔鬼被称为“恶灵”。这些
文学作品还告诉人们有学问的圣人,即美名大师,如何利用卢里亚所
称的“光星”驱除恶灵,拯救被鬼附身的人。除此之外还有被称为凯
西里姆(kesilim)或蓝泽姆(lezim)[131]的捣蛋鬼,他们扔东西,袭
击打开圣书不关的人。除了莉莉丝,还有别的女魔鬼,其中一个叫示
巴女王。隔离区的犹太人还相信,在季节交替的时节饮水是危险的,
因为那个时候女魔鬼会将不洁的经血扔到井里或河里。
为了对付这些魔鬼,又出现了许多天使,这同样也是得到《圣
经》的准许。像米迦勒、加百列、拉斐尔和米达伦等天使的名字里都
有特别的字母,来自古代的楔形文字或已经废弃的希伯来文字,字母
中常常包含形似眼睛的小圆圈。这些字母常常用在护身符或其他咒符
上以驱除魔鬼。或者可以念出特别的字母组合驱除这些魔鬼,其中一
个便是魔鬼在阿拉姆语里的名字,说法和“阿布拉卡达布拉”相同;
另一个是恶灵退散(shabriri),是致人失明的魔鬼的名字。[57]利用
包含在特殊公式里的上帝和天使的秘名来施行的字母组合魔法就
是“实用喀巴拉”。从理论上来说,(且不说是应该)只有非常圣洁
的男性才能施行白魔法。然而在实践中,有大量的护身符被生产出来
在隔离区里自由流通。除了白魔法还有通过操控“非圣洁之名”施行
的黑魔法。根据《光明篇》的说法,这种禁忌魔法的源头是《创世
纪》里生命树的叶子,由堕落天使阿赛尔和阿扎传授给到黑暗山学习
魔法的巫师。有德行的喀巴拉学者有权获得此类法术,但只能用于理
论研究。但隔离区里也有人大加实践,施念毒咒。
最不可思议的魔法是造魔像,即假人,美名大师根据特殊公式说
出上帝的一个秘密圣名,便能给这个假人吹入生命的气息。这个灵感
来自上帝造亚当的故事,但是真实描写这个故事的文字在《圣经》中
只出现过一次,那是在《诗篇》的一段神秘话语里。[58]然而,《塔木
德》中有关魔像的传说故事却层出不穷、越来越多。据说耶利米也造
了一个魔像,便西拉也造过一个。从15世纪至17世纪,造魔像之风越
来越盛,以致大家认为凡完美圣洁、拥有喀巴拉学识的人,都具有造
魔像的能力。魔像获得生命后变成具有各种行动能力,包括保护犹太
教徒不受外邦敌人的侵犯。从理论上说,若将上帝秘名的字母顺序写
对了,放入魔像口中,它便有了生命;如果将名字写反,它就没有了
行动能力。但是经常会有魔像失控到处乱跑的事情发生——于是就有
了新的恐怖故事。
魔鬼、天使、魔像,还有其他各种神秘人物成了隔离区民间故事
中的主要角色,催生了无数迷信活动,为隔离区的生活带来了特别的
内容,恐怖的同时又令人欣慰,不过总是那么生动、丰富和有趣。
1738年,伦敦出版的《犹太人的宗教、仪式和祈祷之书》一书披露了
16、17世纪流行的一些风俗习惯。相传这本书的作者是迦玛列·本·
比大蓿,但实际上由叛教者亚伯拉罕·米尔斯所著。书中说,飞扬的
灰尘和垃圾堆中有恶灵存在,恶鬼会伤害独自身处黑暗中的人,若是
两人同在,恶鬼会出现,但是不会干坏事;如有三人同行,它就无从
下手了,有火把也行。女巫若是得到没有敲碎的废弃陶罐或蛋壳,或
者整捆的绿色蔬菜,就会用来害人。这些故事大都与婚丧嫁娶有关。
因此,如果希望得到死人的原谅,你可以站在棺材旁边,拉着死人的
大脚趾祈祷,让他原谅你;如果鼻子大量出血就说明他不肯原谅你。
婚礼上打碎玻璃杯可以驱除晦气,“未婚男子常常要设法带走一片瓦
壶碎片,”作者写道,“相信这会让他们更快结婚。”迷信思想无形
中也进入了民间医学:
他们中有些女子谎称能用烟熏法治愈各种疾患,她们相信疾病起
于邪眼,治疗方法如下:将患者穿的衣物送至所谓的女医那里,女医
手捧衣物放在自制的熏料上方,对着衣物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快速将
熏过的衣物送还让患者立即穿上,用此种方法,病情每每得到缓解,
除非患者得病时日已久才将衣物交与老妇人烟熏。给小儿熏帽子通常
一先令[132],给女子熏衬裙两先令,给男子熏短裤半个克朗[133]。注:
给西班牙犹太人熏衣的是德国人,因而收费更高。[59]
隔离区的民间故事都是围绕着魔鬼和罪孽(尤其是原罪)、灵魂
的轮回以及弥赛亚而展开。弥赛亚信仰因为得到了正统犹太教最高程
度的认可,所以是隔离区犹太人寄托于超自然力量的极点和高潮。上
至最博学、最有理性思想的拉比和最世故的商人,下至卑微的牛奶工
家的半文盲妻子,都怀着巨大的热情深信弥赛亚即将来临。犹太人还
将弥赛亚与有关消失支派的故事联系在一起,因为人们普遍认为,为
复兴地上的神圣国度,弥赛亚将会召集这些支派从遥远的流亡地回到
以色列,届时他们将会带着一支强大的军队拥护弥赛亚登上大卫王的
宝座。描述这些支派的,不是隔离区里说故事的人,而是贝尔蒂诺罗
的俄巴底亚·本·亚伯拉罕·雅尔,这位伟大的《密西拿》评注者写
到过(1489)有一个人在受命于“可靠的商人,在沙漠中行走50
天”,来到“浩浩荡荡的山姆巴顿河边”,在那里,“以色列的子孙
过着简单的生活……如天使一般圣洁:他们中没有一个罪人。在山姆
巴顿河的这边,以色列的子孙多如海边的沙子,有国王和贵族老爷,
但是他们却没有河那边的那些人圣洁”。[60]这些成千上万的人将组成
军团,成为弥赛亚征服世界的大军。
历史一再地显示,能让一个宗教思想传播得最快的方法,是对得
救的方法做出明确无误、切合实际的描述。这正是卢里亚的喀巴拉所
做的:它对普通的犹太人如何用祈祷和虔信加速弥赛亚时代的到来做
出了描述。卢里亚的思想,不管是其高深的还是通俗的形式,在17世
纪30年代出生的这代人中传播得最广、最快。著名历史学家哥舒姆·
舒勒姆(Gershom Scholem)毕生致力于研究喀巴拉神秘主义如何影响
犹太社会,他强调,17世纪中叶前后犹太社会中普遍相信世界即将发
生重大事件。[61]1648年起突然降临在东欧的阿什克纳齐身上的一连串
灾难,直至最后于50年代末发生的瑞典战争,再次有力地唤起了人们
对弥赛亚的盼望。越是苦难深重,对拯救的盼望就越是急切。17世纪
五六十年代,成千上万的难民等待着被安置在各地的犹太社区,为帮
助他们而进行的募捐活动让人们燃起希望之火。然而因为卢里亚的信
条,即使在像摩洛哥这样对波兰的灾难几乎没有耳闻的遥远社区,人
们对弥赛亚的盼望也非常热切。虽说这波巨大的热情在萨洛尼卡和巴
尔干地区,在君士坦丁堡和土耳其各地,在巴勒斯坦和埃及,尤为高
涨,但是在像里窝那、阿姆斯特丹和汉堡这样饱经风霜的商业中心也
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无论是饱学之士还是无知
文盲,无论是身处危难的还是自认为安全的,都被这股热情裹挟着向
前。到17世纪60年代,认为卢里亚的准备过程几近完成和弥赛亚将随
时登场的这种情绪将散居在欧亚两洲的几百个犹太社区紧密地团结了
起来。在这一点上,民间流行的迷信思想和学术界的神秘主义是一致
的。
1665年5月31日,仿佛适逢其会,弥赛亚出现了,他是在加沙被宣
布为弥赛亚的,他的名字叫沙巴泰·泽维(Shabbetai Zevi,1626—
1676)。但是策划泽维出现的幕后主导是一名阿什克纳齐,名叫亚伯
拉罕·拿单的当地居民,人称“加沙的拿单”(约1643—1680)。这
位年轻人学识丰富,才华出众,而且想法新奇、足智多谋。他出生于
耶路撒冷,父亲是一名德高望重的拉比学者和喀巴拉主义者;他娶了
加沙一名富商的女儿,然后去了加沙;1664年,他开始潜心钻研卢里
亚的喀巴拉,很快就掌握了卢里亚的冥想法和出神诱导。到1665年年
初,他就能长久地产生幻觉。但是值得一提的是,这时他已经开始修
改卢里亚思想,以迎合他自己头脑里所设计的那个弥赛亚形象。具有
丰富想象力但同时危害性极大的一类典型的犹太人物会在犹太知识分
子世俗化的时候成为世界级的重要人物,拿单就是其中的一个杰出代
表。他能够想出一套解释和预测未来现象的方式,貌似非常有理,但
同时又似是而非、灵活可变,以便遇到新的情况——通常解释不通的
事件——可以自圆其说。同时他还有这个本事——说起他变化多端的
理论来头头是道、镇定自若。他的理论有一种内在功能,即能够通过
潜移默化的过程吸纳新的现象。后来弗洛伊德也用到了类似的本事。
拿单还在耶路撒冷的时候就已认识年长自己约18岁的沙巴泰·泽
维,但当时他并没有给予这个众所周知的狂想奇人太多的关注。然而
在他接受了卢里亚的喀巴拉思想,并逐渐掌握——起码他自认为如此
——出神和预言能力后,他想起了这个人,把他拉进自己的那套理论
体系。泽维各方面都不如拿单,没有他博学,没有他聪明,也没有他
那么多的奇思异想,但是他拥有弥赛亚的必备条件:自我专注。泽维
出生于士麦那,那时的士麦那是一个正在不断扩大的商业中心,他的
父亲就在那里为荷兰人和英国人的公司当代理,他的两个兄弟都是成
功的商人,而他却是个书呆子,接受拉比训练,18岁毕业后开始钻研
喀巴拉学说。他的性格有后来所说的躁狂抑郁症的症状,忽而喜极欲
狂、异常活跃,忽而又突发抑郁、不能自拔。这些特点在所有宗教的
神秘人士中屡见不鲜,被认为是上帝在做工——上帝先是“发出光
照”,然后“掩住自己的容颜”。因而这种突然的转变未必会减损他
们的圣洁名声。但是泽维的不幸在于他会在躁狂症发作期间做出违法
和渎神的事来。他说上帝的讳名,将三个节日合并起来同时庆祝,把
《托拉》放在婚礼的彩棚下面举行神秘的婚礼。1648年的大屠杀刺激
得他宣称自己就是弥赛亚。他和许多神秘主义者一样,总想做些律法
禁止之事,并将其合法化,因此他祈祷“允许不可为之事的上帝”赐
福。在17世纪50年代,他在士麦那、萨洛尼卡和君士坦丁堡相继遭到
驱逐。他也有心境稳定正常的时候,甚至还寻求过治疗,认为自己是
魔鬼附身产生了幻想,但是病情总是反复。他两度结婚又两度离婚,
两次婚姻都没有圆房。1664年在开罗躁狂症发作期间,他再度与一个
名叫撒拉的女子结婚,这个为躲避大屠杀逃难到开罗的女子名声不
好,不过先知中倒也不乏这样的先例,何西阿不就娶了一名妓女吗?
然而这年冬天他再次决定找人帮助他驱赶魔鬼。听说一名叫拿单的年
轻人通晓喀巴拉,有奇特的出神本领,于是在1665年春,他来到了加
沙。
两人会面是在4月,当时拿单刚经历过一次出神过程,他记忆中的
这位来自耶路撒冷、自称弥赛亚的人,就清晰地出现在他的异象中。
因此当泽维真的来到他家中向他寻求帮助的时候,拿单断定这是天
意。他非但没有帮泽维驱赶魔鬼,反而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天马行
空的想象力,竭力劝说泽维相信他的弥赛亚主张是真实的,必须坚持
下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拿单证明了自己在这方面的非凡本领:熟
练地修改泽维的人生履历和性格特点,使其符合正典和次典的文字模
式以及卢里亚理论——尤其是经自己修正后的理论中的模式。就这
样,他把泽维拥为弥赛亚,而泽维也再一次确信自己就是弥赛亚,躁
狂症及时地再次发作。有了热心的拿单为他撑腰,他开始对外公开宣
称,这一次,人们相信了。不久,他就以王者的姿态骑着马在加沙招
摇过市,还委派使节召集以色列的各个支派。
泽维和16世纪前几位弥赛亚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弥赛亚资格不
仅是在一个正统学识的背景里打造和推立出来的——他和他的幕后推
手都拥有正统的学识,而且具体方面还在于此时的人们对卢里亚学科
早已不再陌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先知拿单,是一盏燃烧着坚定的
信念、散发着知识之光的“圣洁之灯”,弥赛亚泽维则显得魅力十
足,一副君临天下的样子。这两人的搭档在加沙出奇地成功,当地拉
比纷纷起来拥护。然而在耶路撒冷他们却受到了冷遇,许多拉比(包
括拿单过去的导师)都不承认这位新的弥赛亚,最终将他赶了出去。
但是耶路撒冷的权威们还是很想看看再说,他们并没有发函提醒各犹
太社区有假弥赛亚出现。耶路撒冷以及其他各地一些持怀疑态度的拉
比大都认为最好还是先不发声。各地的大多数拉比上当了,后来谎言
戳穿之后又有许多人坚称自己当初就反对泽维自称弥赛亚。然而,正
如舒勒姆所指出的那样,文献里记载的又是另一回事。
因此,在1665年以及1666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官方没有发布任何
反对这位新弥赛亚的声明。拿单写了或者说起草了一封措辞巧妙的
信,发给世界各地的犹太社会,宣告弥赛亚的降临。这封信没有得到
任何回应。当然,大多数犹太人认为弥赛亚降临会伴有神迹出现,但
是也有可靠权威人士说——迈蒙尼德竟然也说——不会出现什么神
迹。此外,拿单巧妙地变通了卢里亚的理论,也预料说不会有神迹发
生。他提出说,既然弥赛亚是犹太人用祈祷和虔信召唤来的,那么他
完成使命的唯一条件也必定是纯洁的虔信之心。因此,弥赛亚和他的
先知都无须行神迹。事实上,拿单的谨慎是多余的,神迹还是适时地
发生了——尽管总是在别处。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不管好事坏事犹
太人都习惯用言辞激动的长信来传播消息,信的依据往往是传言。于
是,君士坦丁堡写信给里窝那说开罗有奇迹发生,萨洛尼卡出现神迹
的消息从罗马传到了汉堡,又从汉堡传到了波兰。西欧大多数犹太人
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根本无关泽维,而是关于失落的10个支派,有各
种传言说他们正在波斯或撒哈拉集结,朝着麦加——或君士坦丁堡奔
来。
1665年9月,拿单发出一份长信,对弥赛亚计划做了概述。拿单在
信中称,弥赛亚的神工现已取代卢里亚学说,开启了一个新的历史时
代,他有赦免所有罪人的能力。首先,他将在土耳其加冕为王,让苏
丹成为他的仆人。接着他将前往山姆巴顿河,召集那里的10个支派,
并娶由摩西的13岁女儿转世的利百加为妻。没有他的土耳其可能会出
现叛乱,给犹太人带来苦难,因此所有的犹太人必须立即苦修悔改。
与此同时,泽维本人已开始朝北方胜利进发,他首先来到阿勒颇,然
后到达士麦那,并继续前往君士坦丁堡,正在这时候,民众开始进入
歇斯底里般的集体疯狂,而泽维的躁狂症再次复发更是给他们添了一
把火。根据同时代一份记述,他“说上帝的讳名,吃(禁食的)肥
肉,行其他违背上帝旨意和律法的事,甚至还强迫别人也这样做”。
[62]如果有拉比表示反对,此刻到哪里都跟着泽维的一大群支持者就有
可能攻击这个批评者的家。士麦那的塞法迪会堂拒绝承认他,泽维就
亲自拿了一把斧子来到会堂门口,强行闯入,一进去就骂那些不信的
拉比是不洁的动物,他唱着西班牙情歌拿起一卷圣书揣入怀中,宣布
1666年6月18日是救赎的日子,称土耳其苏丹即将被废,他将世上的王
国分给直接跟随他的门徒。当时在场的一位拉比提出异议,要求他拿
出证据来,泽维就地开除了他的教籍,并领导暴民说讳名以证明他们
对他的信心。接着他“解放”犹太妇女,让她们摆脱夏娃的诅咒[134],
派遣信使到君士坦丁堡,预备他的到来,1665年12月30日,他登船启
程,向君士坦丁堡出发。
1665—1666年整个冬天和次年的大部分时间里,犹太世界都骚动
不安。为了响应拿单苦修悔改的号召——他的劝诫书在法兰克福、布
拉格、曼图亚、君士坦丁堡和阿姆斯特丹等地大量印发——犹太人祷
告、禁食,时常仪式性地洗浴,他们赤身躺在雪里,鞭抽自己。不少
人还变卖全部家产前往圣地朝圣,以便亲眼目睹弥赛亚的尊荣。有的
相信会有祥云载着他们到圣地,有的买船票乘船前往。犹太人亚伯拉
罕·佩雷拉——据称是阿姆斯特丹最有钱的人——带着家眷举家前往
巴勒斯坦,不过他的船只开到了里窝那。那时候创作的诗歌、印行的
书籍,标注的时间都是“预言和王国复兴元年”。他们还组织公众游
行。有些地方的热情是基督教千禧年派发起的,他们也相信1666年是
一个奇迹年。波兰各地城市相继爆发动乱,到5月,国王下令禁止犹太
人继续示威。伊斯兰世界也对犹太人的这股热情做出了反应,有的表
示同情,有的则怀着敌意。土耳其当局慌了。
1666年2月,泽维的船一抵达土耳其海域就遭到了扣押,弥赛亚戴
着镣铐被押送上岸。不过,即便在囚禁中,他还是过着体面的生活,
土耳其方面还允许他接见访客。为了给这些事件一个合理的说法以配
合他的理论,拿单起初是这么解释的:弥赛亚入狱只不过是一个象征
和表象,反映的是他的内心与邪恶势力的斗争,这些邪恶势力使得神
的光星无法闪耀。泽维被关在加利波利要塞里仍然自称弥赛亚,似乎
把犹太人使团都打发得高高兴兴地回去。对于威尼斯社区的询问,君
士坦丁堡的犹太人作出了令人放心的答复。这份被精心伪装成商业报
告的答复是这样写的:“我们就此事进行了调查,对拉比以色列的货
物做了检验,因为他的货物就在我们的监控之下。我们的结论是这些
是非常贵重的物品……但是我们还需等到大交易会的那个日子才能作
出决定。”[63]但是原定于1666年夏天的那个日子悄悄地过去了。9月
初,波兰喀巴拉主义者尼希米·哈-科恩来见泽维,此人可能是土耳其
密探,也可能是一个和他竞争的弥赛亚。他就对方自称弥赛亚之事进
行了盘问,认为答案很不满意,于是就向土耳其人控诉泽维是假弥赛
亚。9月15日,泽维被带到君士坦丁堡的议会,即枢密院,苏丹也在,
他躲在装有隔栅的一间凹室里。泽维否认自己曾经自称弥赛亚,随后
土耳其方面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改宗信伊斯兰教,要么接受死刑。
在苏丹的御医,一名犹太叛教者的劝说下,他接过了穆斯林头巾,改
称阿齐兹·哈默德·埃芬迪,头衔是“宫殿守门人”,享受一天150皮
阿斯特[135]的政府津贴。
弥赛亚叛教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和整个使命本身一样令人深思。消
息一经传出,犹太世界欣喜若狂的心情一下子跌至谷底,尽管起初还
有许多人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拉比和团体领袖,不管曾经是否认可这
位弥赛亚,都对此一致保持彻底沉默。有人认为,对此事进行任何的
事后调查,都是挑战上帝神秘莫测的智慧,因为发生这样的不幸事件
也是上帝的旨意。同时人们还非常担心土耳其人或会针对默许此事发
生的犹太领导人发起一场猎巫行动,毕竟这一事件本来就是反对奥斯
曼帝国统治的一场叛乱。因此官方做出种种努力重写或者说忽略这段
历史,假装此事从未发生过,涉及此事的民间记录也都被销毁。
而加沙的拿单,只是再次扩大他的理论以配合新的形势。于是,
弥赛亚叛教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悖论或辩证矛盾,这非但不是变节,反
而是一个新使命的开始:释放卢里亚所说的光星,把它们散布到非犹
太人中,尤其是伊斯兰教徒中。犹太教徒所做的是让散落在他们自己
中的光星复原——这还是简单的工作——而弥赛亚肩负的任务却要艰
巨得多,他是要在外邦人的世界聚集光星。这只有他才能做到,也就
是意味着他要屈身进入邪恶的国度,表面上他是屈服了,实际上他是
混入敌人阵营的特洛伊木马。拿单指出,泽维一向行事古怪,只是这
一次更古怪而已——最后一次作出牺牲,忍受叛教的耻辱,然后才向
世人显示弥赛亚得胜的全部荣耀。凡事都有隐藏含义的这一思想对于
喀巴拉弟子来说并不陌生。弥赛亚假意叛教的说法一旦被人接受,其
他的一切——包括泽维后来在土耳其人监督之下的种种举动——就都
能证实新的理论,很快拿单又从《圣经》《塔木德》和喀巴拉文字中
找出大量文献资料来证明这个新理论。拿单还数次探访泽维,两人就
如何给泽维的行为做出解释达成了一致。泽维的躁狂症时不时发作,
在发病期间他有时还会重申自己是弥赛亚。泽维还有怪异的性癖好,
以至于他在君士坦丁堡的敌人——包括犹太教徒和穆斯林——都联合
起来说服,实际上是贿赂对泽维颇有好感的苏丹,把他流放到阿尔巴
尼亚。1676年,泽维在阿尔巴尼亚去世。然而,即使他的死也难不倒
拿单,后者宣称他只是“隐身”了:泽维已经升上天堂,被吸收
到“神圣的光”里了。
泽维去世4年之后,1680年,拿单也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等到他
也消失的时候,他的那套可变通理论已经发展得非常完善,不仅泽维
的行为,而且将来可能发生的任何尴尬事件,它都能解释得通。他认
为,宇宙中不像卢里亚和其他喀巴拉主义者所相信的只有一种光,而
是两种:无私的光(好的)和自私的光(普通的或可能不好的)。世
界万物以辩证的方式向前发展,弥赛亚式人物在其中发挥着全然不同
于常人的独特作用,甚至常常需要做出英雄般的牺牲,包括用邪恶的
外表伪装自己以净化他人。无论泽维再次现身、派遣替身,或保持静
默和隐身,这套理论都能自圆其说。在这个另类的喀巴拉体系,或者
说异端的喀巴拉体系中,拿单用大量的比喻非常详细地提出了他的理
论。
因此,时而公开、时而转入地下的沙巴泰运动,不仅没有在弥赛
亚叛教的混乱局面中消失,而且还继续存在了一个多世纪。大多数拉
比开始痛恨这个运动,不仅是因为拿单的最终理论显然是异端,更是
因为当泽维再现的预言破产后——如1700年和1706年里——许多心存
失望的沙巴泰门徒改换门庭,投靠基督教或伊斯兰教。但是有些拉比
本身就是深藏不露的沙巴泰门徒,非理性主义的犹太教徒几乎无不受
拿单这种“牛皮糖”思想的影响。这场运动一路走来有过分裂,也偏
离过自身的准则,最终分离出了一个新的教派,其创始人是转世的泽
维,名叫雅各布·弗兰克(Jacob Frank,1726—1791)。
弗兰克原名雅各布·本·犹大·莱布,父亲是一名兼任拉比的波
兰商人。弗兰克本人是面料商,没有什么学问,常以“普通小民”自
称。然而他在巴尔干地区经商的时候,经沙巴泰运动极端派别的信徒
介绍,加入了他们的秘密仪式。后来成为先知,并最终声称自己拥有
准神的地位,身上有泽维的灵魂附体。当他回到波兰以后,尽管以正
统塞法迪犹太教徒自居——因此改名弗兰克(在阿什克纳齐使用的意
第绪语里指塞法迪)——但是却在暗地里作为一个犹太教地下运动组
织的头目,主持沙巴泰运动的仪式。他和他的门徒还沉迷于《托拉》
中的禁忌行为。事实上,他们还遵照拿单所创立的方便实用的辩证理
论,认为有普通的《哈拉哈》《托拉》和“发散的《托拉》”之分,
并称他们可以不遵守普通《托拉》,而只遵守“更高”形式或“精
神”形式的《托拉》,即“发散的《托拉》”。
1756年,弗兰克被布罗迪的拉比法庭开除教籍,为躲避追捕,他
逃亡到了土耳其,在那里他发现信伊斯兰教可以给他带来好处。正统
的犹太教徒后来请求波兰天主教当局给予协助,驱散这个教派。但是
弗兰克派也向天主教会求助,其理由是他们不承认《塔木德》,因而
与罗马有更多的共同点。主教们于是兴奋了,他们组织了一场公开的
辩论会,要求拉比和弗兰克派都必须来参加。辩论会于1757年6月举
行,主持辩论的登博夫斯基主教宣布支持弗兰克派,并下令在卡缅涅
茨的城市广场焚烧《塔木德》书籍。然而不幸的是,这位主教却在火
光冲天之时突然身亡。拉比们把这当作是神作出应许的表示,于是带
着新的热情继续为难弗兰克派。出于报复,弗兰克带着门徒加入了天
主教,1759年接受了洗礼,甚至还协助天主教徒调查血祭诽谤。但是
他同时又招了12位“姊妹”成为他的妾,并且作恶多端,最后锒铛入
狱,然后又转投俄罗斯东正教。
在拥抱犹太教、伊斯兰教、罗马天主教和东正教的同时,弗兰克
一直在扩展拿单的宗教理论。他设计了新的三位一体, 即“ 好
神”“兄长”和“她”,其中最后一个是舍金纳和童女马利亚的合
体,并最终提出了这样的观念:所有主要宗教均可追求弥赛亚思想,
因此世俗的启蒙运动或共济会也都可以。就这样,一开始以古典时代
晚期模棱两可的诺斯替主义形式出现的喀巴拉,兜了一圈,在18世纪
末期又回到了模棱两可的诺斯替主义。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给他的教派找到合法的掩护,弗兰克不得不
假意拥护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对比一下与他同时代的塞缪尔·雅各布
·海依姆·法尔克(Samuel Jacob Hayyim Falk,约1710—1782)的
行为还是很有意义的。法尔克出生于西班牙的加利西亚,也是一名喀
巴拉主义者和冒险家,但是相比弗兰克,他要有学问得多。但他同样
不守律法。在威斯特伐利亚,他差点儿被当作巫师处以火刑,最后被
科隆大主教赶出了他的领地。1742年,法尔克来到英国,在英国,他
的宗教事业追求似乎畅通无阻。他在伦敦韦尔克洛斯广场的一所房子
里举办私人会堂,在旧伦敦桥上拥有一所喀巴拉实验室,他在那里进
行炼金术试验。据说他还在大犹太会堂的门柱上刻下神奇的文字,从
而保住它没被火烧。他在当时被人称为“伦敦的美名大师”。[64]
像法尔克这样的犹太人能够在英国的法律之下自由地生活,这在
犹太历史上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它意味着自从开明的罗马帝国时代
以后,犹太人第一次能够在一个国家几乎享受到了正常的公民待遇。
那么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要理解这个伟大的转折点,我们还需回到改
变犹太人命运的那一年——1648年,当时的大屠杀事件是继第一次十
字军东征之后最严重的一次反犹主义大爆发,从这以后的8年里,东欧
的犹太人饱经患难、苦不堪言。迄今为止,犹太人几百年来都是向东
迁徙,但是现在形势发生了改变。尽管东欧拥挤的阿什克纳齐社区人
口继续在增长,而且还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繁荣,但是这里再也没有真
正的安全了。出于安全考虑,一些积极进取的犹太人开始将目光转向
西方。就这样,1648年就成了最后通向20世纪大屠杀的漫长道路上的
一座灰暗的里程碑,但是这充满血泪的1648年——因为种种巧合,或
被有些人称为天意——引发了一连串不寻常事件,最终促成一个独立
的犹太国家的建立。
这一新的历史发展过程的媒介是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著名犹太学者
——玛拿西·本·以色列。玛拿西出生在马德拉的一个马拉诺人家
庭,受洗后取名曼诺尔·迪亚斯·索埃罗,他的父亲为躲避里斯本宗
教裁判所的判决仪式来到荷兰后,全家恢复犹太人身份,玛拿西则成
了通晓《塔木德》的神童,17岁写了自己的第一本书。[65]他毕生热衷
于向非犹太世界展示犹太教的正面形象,以此赢得他们的接纳。他的
许多著作是为信奉基督教的读者而写,他试图证明基督教和犹太教比
大多数人所想的具有更多的共同之处,因而在基督教基要主义者中享
有很高的声誉。当1648年因大屠杀造成的第一批难民抵达西欧,玛拿
西和其他的阿姆斯特丹犹太人很担心大量阿什克纳齐难民涌入将会造
成严重后果。他们自己在荷兰的处境也不明朗,没有公民权,不能参
加同业公会。只要他们不声张,荷兰政府并不干涉他们信奉自己的宗
教,事实上,荷兰的犹太社会,尤其是阿姆斯特丹的犹太社区欣欣向
荣。但是这一切很有可能会因为难民的到来而受到威胁。的确,在汉
堡,大批难民的到来就导致1649年犹太人暂时被全部逐出。玛拿西因
此提出了一个激进的解决方案:英国何不打开国门,成为犹太难民的
接纳国呢?
自1290年爱德华一世驱逐英国犹太人以后,人们普遍都认为英国
的法律绝对禁止犹太人定居。事实上,这几百年里英国还是生活着一
些犹太人,尤其是医生和商人。[66]犹太人爱德华·布兰顿爵士,又名
杜阿尔特·布兰道,是理查三世时代根西岛的总督;另一名犹太人,
罗德里戈·洛佩兹医生,是伊丽莎白一世的御医,1593—1594年发生
臭名昭著的反犹猎巫行动和叛国罪审判,他就是受害者。[67]当乌克兰
屠杀发生时,与英国军队签约供应军粮的5名商人中,就有一个名叫安
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瓦哈尔的犹太人,他于1630年来到伦敦,据
说每年向英国输入价值10万英镑的白银。尽管如此,英国还是没有正
式准许犹太人进入。
1649年,英国保皇党人失利,国王被送上断头台,玛拿西感觉到
这为犹太人进入英国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反对国王的清教徒,
也就是此刻国家的实际统治者,向来是英国亲犹传统的代表,《圣
经》是他们的时事指南,他们援引先知阿摩司谴责星室法庭[136],他们
说拿伯的葡萄园事件就是造船费的原型。1621年,信奉清教的普通法
律师亨利·芬奇爵士发表了《世界的伟大复兴——犹太人的使命》一
书,被国王斥为冒犯君主。[68]许多人相信,基督复临已经迫近,但是
《申命记》第28章第64节和《但以理书》第12章第7节都暗示,基督再
来要等到犹太人完成“从地这边到地那边”的流散。因此,犹太人若
不到英国,千禧年将会推迟到来。这是玛拿西和英国基要主义者的共
同想法,因为“地极”(Kezeh ha-Arez),在中世纪的希伯来语中就
是指英国。玛拿西相信,英国接受犹太人的到来将会加速弥赛亚的降
临。1648—1649年的冬天,他以《为可敬的犹太民族辩护》一书为工
具——此书他署名“爱德华·尼古拉斯”——发起运动,1650年他以
一部更为重要的著作——《以色列的希望》,继续推进这个运动,他
在《以色列的希望》一书中提出了千禧年的论点。因为第一次英荷战
争的发生,他没有进一步采取更加具体的行动,但是1655年9月,他亲
自前往伦敦,向护国主奥利弗·克伦威尔请愿,希望他撤销禁止犹太
人入境的法令,由英国政府规定条件,准许他们进入英国。[69]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英国人典型的乌龙事件,由于这对整个犹
太历史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因此这里有必要做一下详细的分析。
克伦威尔客气地收下了玛拿西的请求,将它交给了国会。1655年11月
12日,国会成立小组委员会调查此事,并听取了法律专家的意见。12
月4日,英国政府举行会议,25名律师出席了会议,其中包括首席法官
约翰·格林爵士和财税法院首席法官威廉·斯蒂尔。令这些政客意想
不到的是,他们竟然宣布,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法律条文禁止犹太人进
入英国。爱德华在1290年驱逐犹太人只是国王行使皇家特权,只涉及
涉事的个人。可不合逻辑的是,小组委员会还是接着讨论准许犹太人
入境的条件,但是他们却无法取得一致的意见,犹太人在英国既有朋
友,也有敌人。开了四次会议之后,12月18日,小组委员会被克伦威
尔解散了。玛拿西万分失望,第二年就回了阿姆斯特丹。他以为这事
没戏了。
但事实上他是没有正确理解英国人的做事方式。英国人喜欢实用
主义的解决办法,而不是一个明确的意识形态方案。假如起草了一份
协议,赋予犹太移民特殊的法律地位,他们就必然会被贴上二等公民
的标签,那么到1660年复辟的时候,查理二世很有可能会撕毁协议,
或者重启谈判,提出更苛刻的条件。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会让犹太
问题成为一个公共问题,从而触动反犹的敏感神经。最后的结果是,
这事就按实用主义的办法解决了,没有具体协议。玛拿西还在伦敦的
时候,一个名叫安东尼奥·罗德里戈·罗伯斯的男子因为西班牙侨民
的身份被诉上法庭,当时英国和西班牙正在交战。这名男子法律上的
身份是马拉诺人,实际上是一名犹太教徒。1656年3月,20来个马拉诺
人家庭做出决定,公开承认犹太教信仰,宣布自己是躲避西班牙宗教
裁判所迫害的难民,并请求国会赋予他们在私人场所信奉自己宗教的
权利,希望通过这个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5月16日,国会下令撤销对
罗伯斯的诉讼,并在6月25日再次召开的会议上似乎同意了他们的请
求,但是当天的会议记录后来神秘地被人拿走了。不管怎样,8月4
日,“一卷精致的羊皮纸律法书,有黄色的天鹅绒捆带和书罩,一块
红色锦缎的读经台台布,还有一个衬着红色塔夫绸的香料盒”从阿姆
斯特丹运来,伦敦的犹太人接着在克瑞彻驰巷租下一幢房子,作为他
们的第一所会堂。
就这样,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赋予犹太人特殊地位的问题就放下
不提了。没有法律禁止他们来,他们就来了;国会说他们可以信奉自
己的宗教,他们就信了。1664年,当针对非国教教徒的《宗教集会
法》获得通过时,犹太人在新拉比雅各布·萨司波塔斯的带领下,向
查理二世表明他们的忧虑,查理二世“哈哈大笑着啐了一口”,叫他
们不要担心;后来枢密院以书面形式确认犹太人可以“享受和以前同
样的优待,只要他们安分守己,妥善遵守国王陛下的法律法令,不非
议国王陛下的治国理政之道”。
就这样,英国犹太人,可以说是因为一个疏忽就成了享有完整公
民权的英国公民,从此就不会像天主教徒和非国教教徒那样,如果不
愿意加入英国国教,或者对于他们来说,不愿意宣告基督教信仰,就
会受到一些限制。在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里,各种司法判定为犹太人确
立了出庭辩护和出庭做证的权利,以及他们出庭时宗教情感得到尊重
的权利。犹太人固然和其他非国教教徒一样不得担当许多公职、不得
进入议会,但是现在法律对他们的经济活动不做限制了。事实上,歧
视主要来自犹太社会的内部。占犹太社会多数的塞法迪仍然没有安全
感,他们强烈反对没钱的阿什克纳齐涌入,尤其是如果社区还要为他
们提供资助的话。1678—1679年,他们做出规定,德裔犹太人不得担
任公职,不得参加会议的投票表决,也不得阅读经卷。但是后来发现
这样的规定违反犹太律法,因此必须做出修改。从英国法庭方面来
说,犹太人似乎从一开始就享受司法公正和法律保护,英国法官总体
上来说对勤劳守法、不给国王添乱的公民很有好感。事实上1732年的
一项判决,针对可能危及生命的普遍诽谤为犹太人提供了法律保护。
就这样,英国几乎在不经意间成了第一个有可能兴起现代犹太社会的
地方。
美洲的结果甚至具有比英国更重要的意义。1654年,法国武装民
船“凯瑟琳号”从巴西的累西腓运送23名犹太难民到荷兰殖民城镇新
阿姆斯特丹。和在阿姆斯特丹一样,荷兰殖民统治下的犹太人地位同
样不确定:加尔文主义者虽然比路德派的人显得友好,但有时还是会
压迫和仇视犹太人。新阿姆斯特丹总督皮特·斯图凡萨向荷兰的东印
度公司提出了抗议,反对犹太人前来定居,称他们是“信仰玛门之脚
的可怕宗教的不诚实种族”。最后虽然允许他们留下来,但没有赋予
他们任何权利,公司和总督还联合抵制他们建造犹太会堂。1644年,
当新阿姆斯特丹落入英国人之手变成纽约时,一切的不明朗都得到了
解决,此后犹太人不仅享有英国公民的种种好处,还得到了额外的宗
教自由,这是新世界的殖民主义者为自己争得的权益。
纽约的首任英国总督理查德·尼科尔斯,在1665年发布如下声明
时,特别强调宗教信仰自由的权利:“不得以宗教问题分歧为由,骚
扰、处罚或囚禁信奉基督教的人。”这其中没有提到犹太教似乎是一
个疏忽。英国人需要殖民者,尤其需要那些有经商头脑和良好贸易人
脉的人。下一任总督埃德蒙·安德罗斯,在保证为守法者提供平等的
待遇和保护时没有提及基督教,而是说“任何宗教信仰”的守法者。
和在英国一样,没有人提起犹太人的身份问题。犹太人只是来了,造
了房子,享受着同样的权利,而且,在初期的选举中似乎还参加了投
票,他们还担任了公职。[70]
随后他们开始在其他地区定居,尤其是特拉华河谷和罗德岛,后
者由罗杰·威廉斯创建,是一个没有任何宗教限制的自由殖民地。犹
太人想在纽约建立自己的公墓时遇到了困难。但是1677年,罗德岛的
新港建成了一座犹太公墓——朗费罗曾以此为题写了一首著名诗歌
——5年之后,纽约也有了犹太公墓。1730年,纽约的“以色列幸存圣
徒公会”为它的第一所会堂祝圣,1763年,新港也建成了一座华丽无
比的新会堂,今天它是一所全国性的圣地。根据英国的《航海条
例》,只有英国公民才可以在英国殖民地和英国本土从事商业活动;
在北美殖民地实施《归化法》时,英国议会考虑到犹太人的顾忌,特
地删去两个条款,使犹太人可以和基督徒移民一样获得公民身份。因
此,1740年瑞典人彼得·卡姆来到纽约时,记录了犹太人“享有本
城、本省的其他居民共有的所有权利”。[71]费城的情况也一样,那里
从18世纪30年代起开始发展出一个重要的犹太人聚居地。
就这样,美洲犹太人诞生了,它从一开始就显得与其他地方的犹
太人不同。在普遍设置这样或那样宗教障碍的欧洲和亚非地区,犹太
人总是处于一个特殊的地位,不是他们和当局谈判争取的,就是当局
的规定,这使他们不管在哪里定居,都会形成一个特定的、通常在法
律上有明确界定的社区。所有的这些犹太社区都或多或少地实行自
治,尽管犹太人的实际状况有可能还是处境悲惨、危机四伏。在波兰
的君主制度下,犹太人享有一定程度的地方自治,由富裕的社会成员
选举产生的土地委员会管理政务。他们比周围的波兰人担负更重的税
赋,没有实质上的自卫权,但除此之外,他们享有管理自己事务的权
利。欧洲大陆所有犹太人定居点虽然程度上并不那么明显,但也大都
如此。犹太人总是有自己的学校、法庭、医院和社会服务机构;官
员、拉比、法官、屠夫、施割礼的人、学校教师、面包师和清洁工
人,也都由他们自己任命,自己支付薪俸;他们还有自己的商店。犹
太人不管在哪里都会形成一个小小的国中之国,这就是隔都制度,即
使在阿姆斯特丹这样法律上并未规定设立隔都的地方也是如此。
而在北美,情况就完全两样了,即使在美国获得独立之前也是如
此。既然实际上已不存在由宗教决定的法律,那么除非涉及被认为是
纯粹内部的宗教戒律问题之外,犹太人没有理由维护独立的法律体系
了。既然所有宗教团体享有几乎完全平等的权利,那么组成独立社会
也就没有了意义。人人都可参与一个共同的社会,因此美洲的犹太人
从一开始起就和别的教会一样,奉行的是会众路线,而非团体路线。
在欧洲,犹太会堂仅仅是包罗万象的犹太社会的一个器官。在北美
洲,犹太会堂是管理犹太人生活的唯一机构。美洲犹太人不像在欧洲
那样属于“犹太社会”,而是属于某个会堂,可能是塞法迪会堂,也
可能是阿什克纳齐会堂,后者还分德国人、英国人、荷兰人和波兰人
会堂,它们在祭礼的细节上均有些许细微的不同。新教团体差不多也
是同样的区分。因此新教徒去“他的”教堂参加礼拜,同样地,犹太
教徒也是去“他的”会堂参加礼拜。除此之外,不管犹太教徒还是新
教徒都是全体公民的一部分,以世俗单位的形式融合。如此,犹太人
第一次在不放弃自己宗教信仰的条件下开始实现融合。
当北美的犹太人口开始出现快速增长的时候,这个影响是巨大而
深远的。[72]因为这意味着犹太人不再是二元世界:以色列地和流散
地。犹太人在世界上的存在,确切地说,已经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
面:以色列人、流散犹太人和美洲犹太人,美洲犹太人又全然不同于
其他流散犹太人,最后它成了促成犹太复国主义国家成立的第三势
力。
这是未来的事了,但即使是在近代早期,犹太人被盎格鲁-撒克逊
势力所在地接受这件事,对于他们在经济中发挥的作用,开始产生越
来越大的影响,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从未有过的长治久安。在不同的
时代,古代、黑暗时代、中世纪初期和17世纪,犹太人一直都是出类
拔萃的商人和企业家,常常能取得非凡的成功。但是犹太人的经济力
量却极其脆弱,几乎得不到法律保障。不管在基督教世界还是在伊斯
兰世界,犹太人的财富随时都有可能被任意没收充公。有人可能会
说,1933—1939年纳粹捣毁犹太人的生意,1948—1950年阿拉伯国家
没收犹太人的财产,只是对犹太人经济发动的最后和最大规模的两次
袭击。因此,一直到17世纪中期之前,犹太人的财富总是转瞬即逝,
或者最好的就是在转移中,他们对国际性和创业性的经济发展所作的
贡献受到了相应的限制。犹太人在利用和转移资本方面向来是有一套
的,但是他们一旦在盎格鲁-撒克逊社会立了足,有了法律保障,就可
以同时积累资本了。因为对权利保障有了信心,于是他们开始扩展经
济活动范围。从事量小价高商品的贸易活动,如经营容易隐藏又携带
方便的珠宝,已不再像过去那样被犹太人认为几乎是唯一可以放心从
事的经济活动。
在18世纪的美洲就可以看到这种商业模式的改变。18世纪初期,
犹太人的商业活动几乎全部集中在海外贸易这一块,包括珠宝、珊
瑚、纺织品、奴隶、可可粉和姜。在1701年的纽约,犹太人虽然只占
人口的1%,但是他们在从事海外贸易的商界中却占到12%的比例。到了
1776年,这个比例降到只剩1%,因为当犹太人感到自己逐渐稳定下
来,心里有了安全感,在社会上又得到了别人的承认时,就抛弃了作
为他们传统退路的海上贸易,开始把目光转向内陆的美洲开发。他们
自己也成了拓荒者,交易枪支、朗姆酒、葡萄酒、铁器、玻璃、毛皮
和各种生活物资。
在欧洲,维持强大联盟对抗路易十四,最终推翻他在欧洲的军事
霸主地位的金融资本——就像后来对付拿破仑那样——大部分是犹太
人筹集的。1672年至1702年领导这个联盟的奥兰治的威廉,即后来的
英国国王威廉三世,其资金和军需物资都是由荷兰的一群塞法迪犹太
人提供,他们主要在海牙从事经营活动。安东尼奥·阿尔瓦雷茨·马
查多和雅各布·佩雷拉是主要的两名“总供应商”——这是威廉对他
们的称呼。前面我们已经看到,这些人物,不管他们对欧洲大陆的亲
王有多大用处,那里的经营环境都无法保障他们的金融安全和人身安
全,比如说马查多和他的代理人若想打入科隆这样的城市,还得威廉
和奥地利皇帝强烈施压才行。而相反,把英国作为开展生意的基地则
要安全得多。1688年,洛佩兹·苏亚索家族向威廉提供200万基尔德
[137],资助他谋取英国王位,苏亚索对威廉说:“你若运气好,我知道
你会还我钱。你若运气不好,那我就认命赔钱。”[73]威廉的王位一旦
巩固,许多犹太金融家在佩雷拉之子艾萨克的牵头下转移到了伦敦,
艾萨克则成了那儿的总军需官,从1690年9月至1691年8月的运输和供
货中获得了9.5万英镑巨额利润。[74]
在伦敦,犹太人成了伦敦金融市场的创始人,在威廉统治时期,
这个市场开始逐渐发展。对犹太人进行敲诈勒索的现象——在欧洲大
陆,犹太人和政府之间经常发生这种事情——在一开始的时候并未完
全杜绝。时任国务大臣的什鲁斯伯里伯爵曾于1690年2月致信市长大
人,信中写道:“鉴于伦敦的犹太人在政府的照顾下从事着如此获利
丰厚的商业活动”,他们“仅1.2万英镑的贡奉颇令陛下失望”;他还
说,应该翻倍增至2万英镑甚至提高至3万英镑;“陛下经三思之后认
为”,他们需要“重新做出决议”。[75]但是英国政府还不至于用欺压
性的诉讼没收或掠夺犹太人的财富。海牙财团的伦敦总代理所罗门·
德·麦地那从未因为他的诸多罪行而受到惩罚——他自己承认,从
1707—1711年,他每年向联军统帅马尔伯勒公爵行贿6000英镑。1699
年,威廉三世和他在里士满共同进餐,第二年封他为爵士,即使所罗
门最后几近破产,那也是因为他自己的失算,并不是因为反犹怒火。
[76]
在中欧攫夺一个奥本海默家族就引发了金融危机,而伦敦的犹太
人,由于财产得到了保障,却能够帮助政府避免金融危机。安妮女王
时代的梅纳什·洛普斯家族,以及最早的三位乔治国王时代的基甸家
族和萨尔瓦多家族,都对维护伦敦金融市场稳定发挥了重要作用,他
们躲过了南海泡沫[138]。1745年,詹姆斯二世党人起义震惊了伦敦金融
城,是萨姆森·基甸(1699—1762)筹集了170万英镑帮助政府平定叛
乱,他去世时留下了50多万英镑的遗产,由他的继承人继承,而并没
有被政府拿走——尽管基甸家族进入了上议院,并脱离了犹太教。[77]
金融非人格化和一般经济过程合理化,这是犹太人集体潜意识中
的本能。在中世纪和近代早期,任何已经确知是犹太人,或者可明确
判定是犹太人的财产,总是面临着风险,当时在作为主要国际贸易中
心的地中海地区尤其如此。西班牙海军和马耳他骑士团都将犹太商人
的包租船和货物当作名正言顺的抢劫对象,因此国际贸易文件,包括
海洋运输保险,均采用虚构的基督教徒姓名,后来这些就慢慢演变成
了不具人格的公式化文件。除了信用证,犹太人还发明了无记名债券
——又一种非人格化的资金转移方式。对于财产总是面临威胁、随时
有可能被迫迁徙的弱势社会来说,可靠、非人格化的纸上钞票的出现
——无论是汇票还是更重要的具有法律效力的纸币,都是极大的好
事。
因此,近代早期犹太人活动的全部努力就是完善这些金融工具,
并将其普及开来。他们大力支持能够促进纸面价值提高的金融机构的
兴起:中央银行——最早成立的是英国银行(1694年),拥有发行钞
票的法定权力——和证券交易所。犹太人在阿姆斯特丹的证券交易所
中占据主要地位,他们在那里持有西印度公司和东印度公司的大量股
票,是最早大规模从事有价证券交易的人。二三十年后,在17世纪90
年代,他们在伦敦也建立了同样的模式。阿姆斯特丹一个名叫约瑟夫
·德·拉·维加的犹太人(虽然名义上是新教徒)在1688年记录了最
早的证券交易业务,犹太人可能是英国第一批职业证券投机商和经纪
人:1697年,伦敦交易所的100名经纪人中,有20人是犹太人或外国侨
民。没多久,1792年,犹太人帮助建立了纽约证券交易所。
除了信用行业本身的发展,纸质证券的发明尤其是普及,可能是
犹太人对财富创造过程做出的最大贡献。他们不仅在处境危险的地
方,而且在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都加速发展证券业,因为在他们看
来,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市场。这里,流散为他们培养的全球化眼光再
一次使他们成为行业先锋。对于一个没有国家的民族来说,世界就是
他们的家,市场延伸得越远,机会就越大。对于10世纪就常把生意从
开罗做到中国的民族来说,在18世纪打开大西洋、印度洋和太平洋的
商业大门,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大的挑战。澳大利亚的首位批发商是蒙
蒂菲奥里家族的人,沙逊家族在孟买成立了最早的纺织厂和制造厂,
本杰明·诺登和塞缪尔·马克斯在开普殖民地创办实业。犹太人还在
南极和北极从事捕鲸业务。除了这些具体的开拓行为,更重要的还是
犹太人的这股冲劲——要为现代商业百货——小麦、羊毛制品、亚麻
制品、纺织品、酒、糖和烟草等打造一个全球性市场。犹太人进入新
的领域,担当起巨大的风险,他们经营的商品种类繁多、库存巨大。
18世纪,犹太人的金融和贸易活动涉及范围之广,让经济历史学
家们有时甚至认为他们是建立现代资本主义制度的主要力量。1911
年,德国社会学家维尔纳·桑巴特(Werner Sombart)发表了《犹太
人与经济生活》,在这部非同凡响的著作里他提出了这样的观点:被
排挤在同业公会之外的犹太商人和制造商,对中世纪商业的基本法则
怀有具有破坏性的反感心理。这些原始的基本法则阻碍了发展:“公
平”(而且固定)的工资和价格,市场份额约定不变的衡平体系,虽
不可观但是有保障的利润和生计来源,以及对生产的限制。桑巴特认
为,既然犹太人被排除在体制之外,他们就索性打破体制,用现代资
本主义取而代之,在现代资本主义中,竞争没有限制,让顾客满意是
唯一的法则。[78]因为被纳粹用作区别犹太人的商业全球化思想和德国
民族文化的理论依据,桑巴特的书被抹黑了;桑巴特本人在《德意志
社会主义》(1934)一书中,也为将犹太人排斥在德国经济生活之外
的纳粹政策背书。桑巴特的论点有一定道理,但是结论有点夸大其
词。就像马克斯·韦伯在试图将资本主义精神归结为加尔文主义伦理
规范时所做的那样,它也略去了不相宜的事实。桑巴特忽略了犹太教
所含的强大的神秘元素,他和韦伯一样,拒绝认为,凡是宗教体系
——包括犹太教——最强大、最专制的地方,商业都不会繁荣。犹太
商人,如同加尔文派的商人,往往是离开传统的宗教环境,转移到新
鲜牧场之后,生意才做得最成功。
但是如果说犹太人对于构建现代商业体系贡献了一股力量,那么
这股力量无疑是很有影响力的一种,他们将原先舒适而传统、常常带
有蒙昧思想的商业过程进行了合理化改革。他们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
下几个方面。首先,他们倡导创新,证券市场就是一个例子,用这种
方法来募集和分配资本以实现效益最大化,既是有效的,也是合理
的。传统的商业利益集团因为无法区别市场的偶然过剩和基本有效
性,所以反对证券市场。1733年,议员约翰·巴纳德爵士提出了一个
要让“不正当的股票投机行为”非法化的议案,得到了各方的支持。
《波氏通用商务词典》(1757)谴责了“那些被我们恰当地称为股票
投机商的江湖骗子”。股票投机“触犯众怒”,“给国家蒙羞”,诸
如此类的指控,葡萄牙犹太人约瑟夫·德·品托在他的《论流通和信
用》(1771)里都有谈到。总之,犹太人在18世纪开拓、在当时引来
各方非议的金融创新,到了19世纪才为人们所接受。
其次,犹太人重视销售的作用也是领先别人的。这方面他们也同
样遭到了传统势力的大力反对。比如, 丹尼尔· 笛福( Daniel
Defoe)的《完全英国式商人》(第五版,1745)就痛批精美的橱窗布
置是不道德的行为。波氏词典对于“最近的广告创新”是如此评论的
(1751):“登报宣传的广告行为,不管前几年被声誉良好的商人认
为多么卑鄙无耻,眼下人们对此抱着截然相反的态度,一些信誉极好
的商人也正在这么做,认为这是让国人了解自己商品信息的最佳方
法。”1761 年, 巴黎颁布法令, 实际上禁止商人“ 互相抢夺顾
客”或“散发传单招揽顾客”。在商品展示、广告和推广等等方面,
犹太人都走在了别人的前面。
再次,犹太人的目标是市场最大化,他们认识到规模经济的重要
性。与中世纪时期从事银行和放贷业务一样,他们也愿意采用薄利多
销的营销策略,因此大力降价——这是他们的第四大贡献。他们比传
统商人更愿意生产价廉质次的商品,以供应大众市场。这么做的并非
只有他们。乔赛亚·蔡尔德爵士在他的《论经商》(第四版,1752)
一书中指出:“如果我们的目标是全球性贸易,就必须向荷兰人学
习,不仅有最好的东西,也有最差的东西,这样,我们才可以为各种
市场、各种品位的人服务。”犹太人的低价销售能力引起了众多的非
议,甚至激怒了许多人,更有人指控他们存在欺诈行为,或经营走私
商品或充公物品。事实上,这是他们的又一项合理化改革。犹太人愿
意从事零碎生意,善于利用废品,愿意接受价格低廉的原材料,或者
发明代用品和合成材料。他们向穷人出售质量差的物品,因为穷人的
购买能力只有这些。他们经营百货商店,在同一地点销售各类商品,
进一步实现规模经济。这种做法激怒了从事专门化经营的传统商人,
尤其是当犹太人还用我们现在所称的“亏本商品”来吸引顾客时。最
重要的是,犹太人在生意上比别人更相信消费者是商品买卖的最终仲
裁者,为消费者的利益服务,而不是为同业公会的利益服务,生意才
会兴隆。顾客永远正确,市场是终审的法官。这些原则不一定就是犹
太人首创,或只有犹太人在遵守,只是犹太人比大多数人更加善于运
用这些原则。
最后,犹太人特别擅长积累和利用商业智慧。随着市场在各行各
业中成为主导因素,随着市场逐渐扩大,形成一系列全球性的体系,
掌握消息变得至关重要。这或许是犹太人取得商业和金融成就最重要
的一个因素。到了工业革命时期,他们的家族经营网络在两千年的大
部分时间里遍布越来越多的地区。相较于其他民族,他们一向是充满
激情的写信者。在里窝那、布拉格、维也纳、法兰克福、汉堡、阿姆
斯特丹,还有后来的波尔多、伦敦、纽约和费城——以及在所有的这
些商业中心之间——他们都有迅速及时的信息系统,使得他们可以对
政治军事事件,以及本地区、本国和全球市场瞬息万变的需求做出快
速反应。波尔多的洛佩兹家族和门德斯家族、汉堡的卡塞雷斯家族、
巴格达的沙逊家族、佩雷拉家族、达·科斯塔家族、科内利亚诺家
族、阿尔哈迪布家族等,早在罗斯柴尔德家族在各地建立他们的商业
网络之前很久就在许多城市开设了分部,他们属于世界上消息最灵通
的人士。传统的中世纪商业模式往往受到所谓的“物质谬误”的影
响,即货物和商品具有固定、绝对的价值。事实上,商品的价值会随
着时间、地点发生改变,市场越大,距离越远,价值波动的幅度也就
越大。在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时间进到合适的商品,是获得商业成功
的要诀,是一条千古不变的真理,到了18世纪,市场体量和市场规模
越来越大,使得这一点变得尤为关键,也使商业经营的战略性决策变
得更加重要。决策自然反映了所掌握信息的质量。这正是犹太人商业
网络加分的地方。
基于以上种种原因,犹太人对建立现代资本主义做出了与他们的
人口数量不成比例的巨大贡献。但是没有犹太人,现代资本主义也不
会缺席,在有些地方犹太人的力量很微弱,甚至不存在。比如,在英
国工业革命的初期阶段,他们几乎没有发挥直接的影响。而在有些领
域——筹集大规模的资本——他们的能力却异常强大。总的来说,他
们给18世纪的经济体系带来的是一股强大的合理化改革之风,还带来
这样的理念:现行的方法永远可以不断改进,总是可以找出,而且也
必须找出更加价廉物美、更加快捷方便的办法。在犹太人的商业里,
没有神秘,没有欺诈,只有理性。
这个合理化改革过程也发生在犹太社会内部,尽管一开始显得有
点小心翼翼、瞻前顾后。这里出现了一个悖论:隔离区既培养了商业
上的创新,又助长了宗教上的保守主义。在近代早期,犹太人表现出
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两面性。他们看待外面的世界常常有一种旁观者
清的意味,但是每当审视自己的时候,他们就像眼睛蒙上了迷雾,视
线模糊了。在12世纪时,迈蒙尼德曾努力试图让犹太教走到自然理性
的道路上来,但是这个努力进行得并不顺利,14世纪更是转入了地
下。隔离区采取各种措施不让它冒头,隔离区加强了传统权威,拒斥
思辨,大大增强对共同反对之事的责罚力度,因为犹太教徒若是离开
隔离区,就必定会完全牺牲自己的信仰。当然它不可能将合理化改革
的精神赶尽杀绝,因为那是犹太教和《哈拉哈》固有的精神。即使在
隔离区,犹太教也还是实行权威政体,社会由学术权威统治。有学者
的地方,就不可避免地会有学术争议和思想传播。
隔离区还是藏书的宝库。犹太人在各地成立印刷机构,尽管时不
时遭到充满敌意的宗教当局的查抄,他们还是积累成了不少令人赞叹
的图书馆。奥本海默家族的一名成员大卫是1702—1736年的布拉格大
拉比,他试图收集有史以来印刷的所有希伯来文书籍。他从叔父塞缪
尔那里继承了一笔财富,是个非常有钱的人,绝非什么激进分子。但
是基督教徒却指控他利用开除教籍的权力获得稀世珍宝。他甚至不得
不将他的图书馆设在汉堡,以躲避波希米亚天主教会宗教裁判所的追
查。他的藏书现在构成牛津大学巴德里图书馆希伯来文馆的主要收
藏,一度囊括7000多册书和1000件手稿。1722年,奥本海默拉比获得
查理六世的圣谕,全权负责布拉格的犹太研究。然而,他倾毕生精力
收藏起来的图书馆,却不可避免地成了酝酿知识分子颠覆活动的温
床。[79]
尽管如此,犹太世界的理性主义精神依然发展缓慢,一方面是因
为拥有新思想的犹太人不愿挑战传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样的挑战
很可能会招来打压性的反对。经验表明,改变保守的宗教模式,最行
之有效的方法是从历史中寻找。迈蒙尼德在勾画《圣经》的现代批评
方式时,从不借用历史的标准。他为数不多的几个学术缺憾之一,就
是将无关弥赛亚的历史视为“毫无实际用处,纯粹地浪费时间”。[80]
他对历史的否定态度无疑也是犹太人迟迟不愿重新拿起笔来书写历史
的间接原因。不过在16世纪的下半叶,他们最终还是这么做了。继伊
本·弗迦写了一部虽显幼稚却具有开创性的史书之后,1573年,曼图
亚人阿扎赖亚·代·罗西(Azariah dei Rossi,1511—1578)终于出
了一部真正的犹太史书——《眼睛之光》。罗西利用非犹太史料和文
艺复兴时期由基督徒提出的批判方式,对圣哲的著述进行了理性的分
析。书中的语气是谦虚谨慎的,显然他无意以指出这些睿智老人错在
哪里为乐。但是他对希伯来历法的研究却摧毁了预测弥赛亚降临日子
的传统依据,也让犹太文化的其他方面开始被怀疑。[81]
罗西的著述激起了正统学者的强烈憎恨。法典编纂大家、同时代
最有影响力的学者约瑟夫·卡洛若不是因为不久后过世,差点儿就签
署教令,下令焚烧此书;布拉格著名马哈拉尔,犹大·罗乌拉比
(Rabbi Judah Loew),是未来一代的主导人物,也同样批判罗西的
这部著述。他认为,罗西持怀疑的态度来考查《塔木德》的人物传奇
和犹太历史,将会削弱权威、摧毁信仰。在他看来,罗西将两个截然
不同的学术研究过程——神性的和自然的——混淆了起来,用探索自
然世界的方法来理解神意的作为是荒谬可笑的。这么一来,从某种意
义来说迈蒙尼德的思想遭到了彻底的否定。然而这位马哈拉尔也并非
一个蒙昧主义者和非理性主义者,他对于犹太教中的许多思想潮流不
置可否。[82]他对罗西的反对态度——罗西的书未经拉比特别许可就被
列为犹太学生的禁书——表明知识革新者要遭遇多大的阻力。
这种正统的力量在阿姆斯特丹的巴鲁赫(或贝内迪克特)·德·
斯宾诺莎的悲惨遭遇中被表现得一览无余。一般讲到斯宾诺莎都将他
视为哲学史上的核心人物,没错,他确实如此。但是他对犹太教(和
基督教)历史的影响则更加重要,而且从某些方面来说是具有危害性
的:他引发的一连串事件至今仍然影响着我们。从出身来说,他是塞
法迪难民的儿子,父亲到荷兰后成了一名成功商人;从职业来说,他
是一名学者(可能曾经师从玛拿西·本·以色列)和镜片打磨师;从
脾气禀性来说,他性格忧郁,清心克己。斯宾诺莎身材修长,皮肤黝
黑,留着一头长长的鬈发,一双大眼睛乌黑明亮。除了加一点点黄
油、拌了葡萄干的燕麦粥,其他的几乎什么都不吃:“真的不可思
议,”他早期的传记作者,和他共居一室的路德派牧师科莱鲁斯写
道,“似乎肉和酒他都几乎不碰”。[83]
因为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所以斯宾诺莎是迈蒙尼德的追随者,
但是他关于《摩西五经》之源所持的某些观点,似乎来自更早的理性
主义者亚伯拉罕·伊本·埃兹拉(Abraham ibn Ezra,1089—1164)
著述中隐约可见的一些思想。他是一个早熟的青年,生活在当时(17
世纪50年代)可能是世界上学术思想最激进的城市,早年加入来自不
同宗教信仰的自由思想家圈子,这些人中有前耶稣会教士弗朗西斯库
斯·范登·恩登、曾是马拉诺人的胡安·德·普拉多、臭名昭著的学
校教师丹尼尔·里贝拉,还有形形色色的索齐尼派的、反三位一体论
的和反教权主义的信徒。早在二三十年之前,犹太教徒乌列·达·科
斯塔因为否定灵魂不灭,一而再地被逐出阿姆斯特丹社会。1655年,
斯宾诺莎23岁时,前加尔文主义者艾萨克·拉·帕越尔的轰动之作
《亚当之前的人》在阿姆斯特丹发表,斯宾诺莎无疑读过这本此前在
各地遭禁的书。拉·帕越尔肯定不是无神论者,相反,他是信奉弥赛
亚的马拉诺人和热心的喀巴拉主义者,对10年后沙巴泰·泽维的成名
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他的著作倾向于不把《圣经》作为神
的启示来对待,而是将它作为一部世俗的史书来进行批判性的研究。
受到伊本·埃兹拉和迈蒙尼德的影响,斯宾诺莎产生了疑惑,现在看
了这本书,他心里的疑惑更深了。总之,该书出版一年以后,斯宾诺
莎和德·普拉多就被带到了犹太权威面前。德·普拉多道歉了;斯宾
诺莎则被当众革出教门。
拉比声明由扫罗·利维拉比等人签署,签署时间是1656年7月27
日。原件至今还保存着,上面是这么写的:
议会长老知会诸位,他们已注意到巴鲁赫·德·斯宾诺莎的罪恶
观点和行为已久,并通过各种方法和许诺,试图劝服其改邪归正。然
而他们不但毫无办法,而且有关他奉行和传讲可怕的异端邪说和行罪
大恶极之事的消息逐日增多。这些消息来自多名可信证人,他们均在
上文提及的斯宾诺莎面前宣誓,证明一切都为他们亲眼所见,遂斯宾
诺莎已被判罪名成立;上述之事均在拉比在场的情况下经过审查,议
会遂遵从拉比意见,做出判决,将斯宾诺莎逐出教会,断绝他与以色
列民族的一切联系。
接着是诅咒:
根据天使的审判和圣徒的判决,我们用约书亚诅咒耶利哥、以利
沙诅咒童子之语言,以及律法上所写之各种咒语,将斯宾诺莎革出教
门,诅咒他、驱逐他。让他白天被诅咒,夜里被诅咒,躺下被诅咒,
起来被诅咒,出门被诅咒,进门被诅咒。愿主永远不再原谅他、承认
他!愿主的怒火从此烘烤他,让他身上背负律法书上所写的所有诅
咒,把他的名字从苍穹之下除去……在此警告诸位,任何人不得与他
进行口头的交谈、书面的交流,任何人不得帮助他,不得和他共居一
室,不得与他同在四腕尺之内,不得阅读由他口述或亲手书写的文
件。[84]
在宣读这道咒语之时:“大号不时吹响,传来哀声长鸣;仪式初
始时看到的熊熊炬火,随着仪式的进行,一盏盏逐渐熄灭,直至全部
灭尽,代表这名被革出教门者的精神生命熄灭,全体会众陷入一片漆
黑。”[85]
然后,24岁的斯宾诺莎就被赶出了父亲的家门,不久还被驱逐出
阿姆斯特丹。他称有天晚上他从剧院回来时有人试图行刺他,他曾出
示被匕首捅了个洞的外套。父亲死后,他那几个贪婪的姐姐还试图抢
夺他的继承权,他打官司维护自己的权利,但胜诉后又放弃全部要
求,只要了一张床和这张床的幔帐。最后他定居海牙,靠打磨镜片为
生。政府给他一笔不多的养老金,一位朋友留给他一笔年金。此外,
他拒绝接受其他一切帮助,海德堡曾请他出山去当教授也被他谢绝
了。他清贫为学、生活艰苦,然而即便他没有脱离正统,可能生活也
是如此;他终生未婚。他绝非放荡不羁的人,衣着非常严肃持重,并
且认为:“使我们成为贤者的并不是邋遢的举止和外表,故意不注重
个人的容貌恰好证明了这个人思想的贫乏,在这种人的头脑里,真正
的智慧找不到合适的安身之处,科学也只会在这里碰到混乱。”[86]44
岁时他死于某种结核,遗产少得可怜,她姐姐丽贝卡甚至懒得处理。
斯宾诺莎和犹太权威之间矛盾的起因和争论的实质并不完全清
楚。他受到的指控是否定天使的存在和灵魂不灭,否定《托拉》是神
的启示。在“绝罚”发布不久之后,他用西班牙语为自己的观点写过
一份辩护书,遗憾的是没有留存下来。然而1670年他发表了未署名的
《神学政治论》,提出了他的《圣经》批评原则,他最主要的异端学
说都包含在这本书里。他认为,应该用科学的精神来对待《圣经》,
研究《圣经》要像研究任何自然现象一样。对于《圣经》而言,必须
用历史的态度来处理,首先从分析希伯来语入手,接着再对《圣经》
每一卷的表现手法进行分析和归类,下一步就是历史背景的研究:
每卷作者的生平、品行和追求,他是谁,他在什么情形、什么时
代创作的,为谁创作,用什么语言创作……(然后是)每一卷的历
史:最初的反响如何,落到了谁的手里,一共有多少版本,谁提出收
入正典,最后所有卷如何作为圣书得到普遍承认并合成一整部《圣
经》。
斯宾诺莎接着根据自己的分析,讨论五经中哪些部分真正由摩西
所作、以斯拉的回归者名单、正典的编撰、《约伯记》和《但以理
书》的来源,以及这些经书的成书时间和各部分的创作时间。事实
上,他几乎全盘否定了有关《圣经》起源和真实性的传统观点,根据
《圣经》自身所给的证据提出了另一套不同的解释。由此拉开了《圣
经》批判的序幕,在之后的250年里,这个批判过程将会摧毁有识之士
原以为《圣经》是千真万确的真理的信念,使《圣经》的地位变成了
只是一部不完整的历史记录。[87]他的著述和影响将给基督教会的自信
和内部团结造成无法修复的巨大伤害,并且,如我们不久将看到的那
样,给犹太社会提出了新的、长期而致命的难题。
犹太教中的理性主义一旦滑脱传统社会的束缚,便会产生巨大的
破坏力,斯宾诺莎就是第一个这样的例子。在他生前身后的很长一段
时间里,主要的宗教团体视他为无神论者,他的著作在各地都遭到禁
止——尽管各地屡禁不止,不断重印。1671年,他致函犹太领袖奥罗
维奥·德·卡斯特罗,否认自己是无神论者,并驳斥了《神学政治
论》是反宗教书籍的指控。但是他身后出版的《伦理学》却表明他是
一个地地道道的泛神论者。尽管我们今天看来很奇怪,但是在17世纪
的时候,有些形式的泛神论显然被认为是符合犹太教的。当时被许多
犹太教徒认可的喀巴拉具有泛神论的倾向;《光明篇》中多处暗示上
帝就是万物,万物都是上帝。斯宾诺莎离辞世20年后,伦敦的塞法迪
拉比大卫·涅托(David Nieto,1654—1728)因发表《神意论》而深
陷麻烦,这本用西班牙语写的书把自然与上帝等同了起来。这场纷争
被送到了阿姆斯特丹的《塔木德》著名学者泽维·阿什肯纳齐(Zevi
Ashkenazi)那里处理,阿什肯纳齐做出的判决是,涅托的观点不仅可
以算符合犹太教,而且在一些犹太思想家中几乎是司空见惯的。[88]
然而,斯宾诺莎的泛神论的问题在于,它已经到了和无神论几乎
难以区别的程度。斯宾诺莎本人坚称他没有说过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
物质世界就是上帝。他在《伦理学》中写道,个体无限地从属于更大
的个体,所以“我们不难设想整个自然也是一个个体”。但是他不认
为上帝就是一个人,他说,认为上帝有“意志”或“理智”之类的属
性,无异于因为一颗星名叫天狼星就要让它发出嚎叫。事实上,他保
留“上帝”的称谓只是出于历史和情感的原因。既然将上帝等同于整
个现实世界,那么他就必须认同无神论者坚持的这个观点,即现实不
可分成上帝的和非上帝的两个部分——他们两者都否认这之间有实质
的区别。[89]但是如果说上帝不能独立于任何一种别的事物而存在,那
么就不能说他有我们普通人所能理解的意义上的“存在”。斯宾诺莎
的意思是:“世界不存在我们历来所理解的那个上帝。”对于大多数
人而言这就是无神论。德国数学家和哲学家戈特弗里德·威廉·冯·
莱布尼茨(1646—1716)和斯宾诺莎相知颇深,在这件事上应该能够
理解他的思想。然而莱布尼茨是个功利主义者,他在斯宾诺莎的著作
遭到批判时试图和它撇清关系,这种懦夫行为为他招来了诸多非议。
但是他对斯宾诺莎的宗教立场还是做出了正确的总结,他说:“他实
际上是无神论者,因为他不认为善恶报应是天意。”[90]
斯宾诺莎的成果反映出犹太精神在这个方面有些过度膨胀:它具
有不仅要理性化,还要知识化的倾向。斯宾诺莎也和有些人一样,认
为通过逻辑过程可以解决观念上的一切分歧和冲突,达到人类的完
善。他认为伦理问题可以用类似几何方法的证明来解决。从这点来
说,他因循了迈蒙尼德的传统,后者认为完美的俗世平安可以通过理
性的行为来达成——这也是他对弥赛亚时代即将到来的看法。但是在
迈蒙尼德的想象中,当律法中凡是高尚合理之处都完全得到遵守时,
这种状态就达到了,这要靠神的启示,通过《托拉》来实现。然而斯
宾诺莎却不相信神的启示,他是要抛弃《托拉》。在他看来,单凭理
智就可以实现这一目标。
这就让他站到了反人文主义的立场。他试图要为人类找到他所谓
的“矫治各种情感的全部方剂”。这从一定程度来说是有吸引力的。
斯宾诺莎希望能克服炽情,在这点上他无疑是做到了知行合一。他的
一生,尽管可气之事不少,但他从不愤怒、从不发火,他几乎达到了
英雄主义般的克己自律。他认为,一切罪恶都起因于无知;人类的不
幸要结合其原因来看,要理解这是整个自然规律的一部分。一旦明白
这个道理,人就不会屈从于悲伤、憎恨和复仇的欲望。“以憎恨回报
憎恨,憎恨则会加深,但反之能够被爱打消。为爱所彻底战胜的憎
恨,转化成爱,这种爱于是比先前普通的爱更加强烈。”但是斯宾诺
莎的“爱”却是个特殊的爱。他不相信自由意志,认为一切都是预先
决定了的,因此希望和恐惧是恶的,谦卑和懊悔也是恶的。“凡追悔
某个行为者,双重地悲惨或软弱。”一切的发生都是神的旨意。贤达
者试图依照神的看法看世界,我们皆因无知,才以为我们能够改变未
来。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便能将自己从恐惧中解放出来而获得自由,
如此,我们心里才不会有关于死的默念,而是有对于生的沉思。当我
们理解自己和自己的情感,除去我们情感中的炽情后,我们才能爱
神。但这种爱,当然不是人与人之间的爱,因为神不是一个人,而是
世界的万物; 爱不是一种炽情, 而是理解。神, 或者说这样
的“神”,没有炽情、快乐或痛苦,神对谁也不爱,也不憎。因
此“爱神者不能希图神回爱他”,或者说:“精神对神的理智爱即神
对自己的无限爱的一部分。”[91]
斯宾诺莎之所以吸引某类有智慧但缺少温情的哲学家,如伯特兰
·罗素,之所以被一些人认为冷漠,甚至令人反感,原因并不难以理
解。斯宾诺莎像霍布斯一样——他继承了霍布斯身上的那种冷酷——
引起了同时代人内心真正的恐惧。他还不如索性就放弃使用“神”这
一类代名词,直接明说,或许那样还会好些。他对欧洲其他作家有着
不可估量的影响。德国和法国的知识分子都为他深深痴迷,如伏尔
泰,如莱辛。莱辛更是说:“在斯宾诺莎的哲学以外不存在其他哲
学。”但是对于犹太人自身而言,他只是掘光了一条探索的矿脉:与
其说他对迈蒙尼德的理想主义传统做出了逻辑总结,不如说他把它完
全带出了犹太教。
非理性主义的传统仍然还在。它在14世纪取得了胜利,它的喀巴
拉得到承认被正式纳入犹太教。但是沙巴泰·泽维的变节给了它一记
猝不及防的打击。沙巴泰主义转入了地下。雅各布·弗兰克的荒唐行
为表明,这个非理性主义的传统还可以将狂热分子和顽固分子带出犹
太教。17世纪60年代掀起弥赛亚运动的那些巨大的情感能量和热情仍
然没有褪去。难道就没有办法让它在发泄出来的同时,又能拴绑住
——哪怕只是松松地挽住——犹太教的这辆战车,不让它脱缰吗?
18世纪,遭遇这个问题的不仅仅是犹太教。1700年,工业革命尚
未到来,但是科学革命已经在路途中了,受铁律般的数学法则支配的
牛顿机械宇宙观已经获得胜利。在社会上层,怀疑主义不断蔓延。已
经坐稳位置的宗教领袖冷静世故,倾向于宽容,他们已无心深究信条
的细节,前辈们不就是为了探究这些细节不是大开杀戒就是自己被杀
的吗?但是生活艰辛的普通民众,他们还有更多的要求。各地纷纷有
人起来为他们主张权利,如德国有敬虔运动,英国有卫斯理兄弟和他
们领导的循道运动,美洲有第一次大觉醒运动,此刻半数以上犹太人
居住的东欧还有哈西德运动。
波兰犹太民众的虔诚和热情不只是一股宗教力量,其中还流淌着
激进的潜流。犹太社会是一个充满压迫的集权社会。有钱的商人、律
师兼拉比之间互相通婚,组成寡头统治集团。议会制度给了这些精英
分子强大的权力,而民众选举精英的权力却非常有限。寡头统治集团
并不是一个封闭的阶层,因为教育也为社会中下层提供了向上流动的
阶梯。从理论上来说,即使是穷人也完全可以进入寡头统治集团,权
威政体势必也是精英统治。然而大多数穷人仍旧无权无势,他们在犹
太会堂里什么也不是,虽然也可以起诉拉比,但是如果这位拉比有足
够强硬的家族背景,谁还会来理会穷人的诉求?相反,当地出台了许
多法律条文惩罚那些“散布流言、取笑本城名流的人”。压迫不仅仅
存在于社会当中,还存在于家庭内部。隔离区同时还是个族长社会。
儿子满12岁,父亲便有权强制他学习《托拉》,满13岁便可用《申命
记》里的“逆子条例”处置。理论上,悖逆的儿子会被送到长老那里
接受判处,让众人用石头将他打死;即使初犯也可以给他施以鞭刑。
虽然《塔木德》称此类事件从未发生过,但是律法的阴影始终笼罩在
儿子们的头上。女儿尚处幼年时便可由父亲包办缔结婚约,虽然理论
上到法定年龄,即十二岁半,女儿可以悔婚,但这种情况极少发生。
孩子接受的教育是,尊敬父母就是尊敬上帝。[92]总之,在隔离区里只
有服从。
然而,犹太人却是以不温顺地服从自己任命的当权者为荣,他们
永远都在反抗。他们的传统总是给反抗者留有余地,尽管常常显得很
勉强;它还允许圣人越过正常的宗教范围行事。前面我们已经提到过
美名大师,这类人最早出现于巴比伦加昂时代,从16世纪起,在阿什
克纳齐犹太人中出过几位奉行实用喀巴拉的美名大师。有的是有真才
实学的学者,大多数人则是写写护身符,或者用民间医学治治病——
使用特别的祈祷、咒语、草药和一些动物,他们专治精神疾病,驱逐
恶灵。
大约1736年,其中一人感受到了召唤。此人名叫以色列·本·以
利撒( Israbel ben Eliezer ) , 后被人称为美名大师托夫
(Ba’alShem Tov,约1700—1760),或根据首字母缩写称“贝施
特”(Besht)。他是一名孤儿,出生在落后的波多利亚省的欧考普。
他先后从事过多种工作,在祭礼屠宰场打过下手,在喀尔巴阡山脉的
黏土场打过工,在犹太会堂当过守门人和司事,还开过一家小旅馆。
画中常常显示他手持或口衔烟斗。他起于市井,并不是正宗的拉比传
人。他几乎没什么学问,也没有真正属于他的著作存世,由他署名的
书信可能是伪造的,他的布道演说也是他的门徒记录下来的,他活动
于犹太会堂体系之外,似乎从未在会堂里布过道。但是他和约翰·卫
斯理一样在全国各地游历。他写护身符,为人治病驱鬼,事实上这些
也是一般的圣人所为。但是他的身上多了一种非凡的感染力:在他面
前,男人女人都会感到自己可以实现更高的理想,可以实施更纯洁的
行为。他神妙的治病方式,他能够准确预测事件的梦境,他神秘莫测
的状态,还有人们认为他所行的神迹,更是让人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虽
然普通但是非常强烈的神性光辉。[93]
如此一来,他的影响力越来越大。随着他名声渐起,他开始像著
名的拉比一样主持法庭,人们慕名远道而来求见。然而促使他成为一
场运动创始人的则是他的创造力。他有两个新的发明创造。一是他重
新提出古老的“义人”概念——义人,即优越的人类,优越的原因是
他们追随上帝的特殊能力。这个概念的由来与挪亚一样古老,但是美
名大师托夫又赋予了义人一个特殊的身份。沙巴泰·泽维的叛教使得
弥赛亚主义背上了污名,贝施特可没有时间理会弗兰克主义或是哪个
偏离犹太一神论的弥赛亚教派。正如他说的:“舍金纳哀哭说,肢体
若连在身体上就还有救,但是如若肢体切断就再也无法还原,每一个
犹太人都是舍金纳的肢体。”因此他没有兴趣在切割肢体的路上继续
行走下去,但是他承认,那位消失的弥赛亚在犹太人的心中留下了一
个空洞,他要让义人复活来填补这个空洞。他宣称这位义人从高处而
来,犹如上帝的恩典和怜悯。在美名大师托夫的教义中,义人不是弥
赛亚,但也绝非普通的人——他介于两者之间。而且,既然义人并没
有自称弥赛亚,因而义人可以有许多位。就这样,一种新的宗教人物
又兴起了,将这个运动继续和传播下去。
二是他发明了一种革新性的大众祈祷形式。这非常重要,因为它使普通卑微的犹太教徒也可以尽到自己的力量。卢里亚的喀巴拉的巨大力量就在于广大民众相信他们可以通过祈祷和虔诚的信仰来加快弥赛亚的到来。美名大师托夫通过他和后继者所宣讲的新的祈祷理论,也差不多达到了同样普遍的参与程度。他强调说,祈祷并非人类的活动,更多的是超自然的行为,通过这种超自然行为,人可以突破实际存在的障碍,进入神的世界。那么人如何来做这个呢?拿着祈祷书,把全部意念集中在书中的字母上,不是读,而是通过意志发力,在这个过程当中,字母本身的形状消失了,而字母中隐藏着的神的属性——这是典型的喀巴拉主义思想——就会被精神感知,这就好比透过透明的物体来看东西一样, 贝施特称之为“ 进入祈祷文的字母”或“天国的殿堂”——人在“穿过祷告的殿堂”时就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94]
贝施特宣称,为了进入,人要抛弃人格,把自己变空。这样他又发明了真空概念,这个真空要用类似于神的一个存在来填补,代表人来行事说话。当祈祷书的文字变得模糊汇聚成一个点时,奇妙的变化就发生了,人的活动停止了,口中的话语不再是他从下面传上去的,而是由上往下传到他的口中。他的口继续在说话,但是提供思想的是灵。贝施特说:“我让口想说什么就说什么。”[95]他的继任者,第二代哈西德派领袖多夫·巴尔(Dov Baer)解释称,之所以存在这种精神力量使得神灵附体成为可能,是因为《托拉》和上帝原本就是一体,精神的力量实际上就储存在《托拉》的文字里,而成功的静思祷告能够将这种能量释放出来。多夫·巴尔还用了另一个比喻:“读经或祈祷时,须集中全力,就如一道精液从他体内喷薄而出,这时候他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那道液体上面。”[96]
因此,哈西德派的集会仪式场面非常喧闹。他们嘲讽会堂,设有
自己的祈祷室,会众身穿粗布衣服、头戴宽大的毛皮帽子聚集在祈祷
室,有的兴之所至就抽烟喝酒。祈祷时常常大声呼叫,同时摆动身
体,拍手鼓掌,唱着一首名为《无言歌》的曲调,随着节奏起舞。他
们有自己专门的祷词,融合了波兰阿什克纳齐和信奉卢里亚的塞法迪
的祷词。这些是穷苦的粗人,他们的行为震惊了犹太当权派,尤其当
他们信仰活动波及波兰各地,并扩散到立陶宛时。不久,他们就被指
控为地下的沙巴泰运动,愤怒的呼声四起,要求打压他们。
早期的哈西德派遇到了一名坚定的反对者——维尔纳加昂以利亚· 本· 所罗门· 扎尔曼( Elijah ben Solomon Zalman , 1720-1797)。这位加昂即使以犹太人的神童标准来看也是非同凡响,6岁时他就在维尔纳[139]的犹太会堂布过一次道,他学富五车,世俗学问、宗教学问样样精通。18岁结婚使他拥有了独立的财富,于是他在维尔纳郊外买了一栋小屋,在那里潜心钻研学问。他的儿子说他一天睡眠从不超过两个小时,一度还不足半个小时。为了排除干扰,即使白天,他也关上百叶窗秉烛而读。为了不让自己睡着,他关掉取暖设备,把脚浸泡在冰冷的水中。他的地位和影响力在维尔纳越来越高,学问研究也越来越投入。他并不反对喀巴拉,但是一切都要服从《哈拉哈》的要求。哈西德运动在他看来就是大逆不道,他说,他们所称的狂喜、神迹和异象全是谎言和妄想,所谓“义人”就是偶像崇拜和凡人崇拜,更重要的是,他们用祈祷理论取代了学术,这是对学术——那是犹太教的全部——极大的不敬。维尔纳加昂本人是权威政体的代表,当有人问到他该如何处置哈西德运动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压制他们。[97]正巧,哈西德派这时已经开始在祭祀的屠宰中使用非正统的屠刀,于是1722年,正统派第一次向他们发布“绝罚”,当众烧毁他们的书。1781年第二次发布“绝罚”:“他们必须带着妻儿离开我们的社区……不得为他们提供住宿,禁止他们屠宰,不得和他们有生意的往来,不得和他们通婚,不得协助他们处理丧事。”加昂写道:“以各种折磨的方式对待他们,断绝和他们来往,追击他们,压制他们,这是每一位有信仰的犹太人的义务,因为他们内心有罪,是以色列民身上的毒疮。”[98]
但是哈西德派的回应是他们也宣布把对方逐出教会,他们发行小册子为自己辩护。在立陶宛,尤其是维尔纳,这位加昂在前往以色列地安度晚年之前,建立了一个《哈拉哈》正统学说团体,但是在其他哈西德派为自己在犹太教中确立了永久性的重要地位,并似乎成了其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向西传入德国,再从德国传向了世界。正统派要摧毁哈西德运动的努力没有成功,事实上不多久他们就放弃了努力,因为学者和热心分子都联合起来,一致对付共同的新敌人——犹太启蒙运动,或称哈斯卡拉运动。
虽然哈斯卡拉运动是犹太历史上一个特定的历史事件,“马斯基
尔”(即启蒙犹太人)也是犹太教里特有的一个特殊群体,然而犹太
启蒙运动不管怎样也还是欧洲整体启蒙运动的一部分,不过它和德国
的启蒙运动有着更紧密的联系,理由非常充足。法国和德国的启蒙运
动都是为了审视和调整人对上帝的态度,但是在法国,它倾向于否定
或者说降低上帝的地位,倾向于驯服宗教,而在德国,它是在真正寻
求重新理解人类的宗教精神,并与之达成和解。法国的启蒙运动是璀
璨耀眼的,但从根本上说是轻率任意的;德国的启蒙运动则是严肃认
真,富有创造性的。因此吸引犹太启蒙思想家的是德国版的启蒙运
动,后者对他们的影响最大,而相应地,他们对德国启蒙运动也做出
了巨大的贡献。[99]这或许是犹太人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德国文化产生了
一种真切的亲近感,但同时也在他们心里播下了可怕幻想的种子。
对于基督教社会的知识分子而言,启蒙运动提出的实际上是这样
一个问题:如果上帝在日趋世俗化的文化中发挥作用,那么他应该发
挥多大的作用?而对于犹太教徒而言,这个问题是:如果世俗知识在
上帝的文化里发挥作用,那么它应该发挥多大的作用?犹太人的视域
仍然局限在中世纪时候那个地地道道的宗教社会。的确,迈蒙尼德曾
极力主张接纳世俗科学,而且也证明了科学如何可以与《托拉》相辅
相成、互为统一,但是他的论证没有说服大多数犹太人。即使性格相
对温和的布拉格马哈拉尔也攻击罗西,就因为他用世俗标准来衡量宗
教问题。[100]有些犹太人,比方说,虽然在帕多瓦的医学院上学,但
是晚上一回到隔离区就转身背对《托拉》以外的世界,这实际上与犹
太商人无异。当然,也有许多人头也不回地去了外面的世界,不过那
样的事历来有之。斯宾诺莎的骇人例子满足了大多数犹太人的心愿,
它告诉世人,一个人喝了外邦人井里的知识之泉,他的犹太生命就一
定会受到致命的毒害。所以说,隔离区不仅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社会,
更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学术圈。
到18世纪中期,这种状态导致的结果已尽显无遗,到了令人悲哀的程度。早在15世纪初的时候,托尔托萨争端就已经暴露了犹太知识阶层的落后愚昧,如今300多年过去了,犹太人在受过教育的——甚至没有受过教育的——基督徒看来,就是可鄙又可笑的人,衣着古怪,禁锢在古老又滑稽的迷信思想中,和他们失落的支派一样远远地脱离现代社会。非犹太人对犹太学术一无所知,更无意关心,他们和过去的古希腊人一样,甚至意识不到犹太学术的存在。对于基督教欧洲来说,“犹太人问题”始终存在。中世纪的时候这个问题是:如何阻止这个反动的少数族群玷污宗教真理,扰乱社会秩序?如今这个问题已无须担心,起码对于非犹太知识分子而言,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从共同的人性出发把这些可怜之人从无知和黑暗的深渊中拯救出来?
1749 年, 年轻的新教剧作家戈特霍尔德· 莱辛(Gotthold Lessing)推出独幕剧《犹太人》,这几乎是欧洲文学史上第一次将犹太人表现为有教养、有理性的人类。这一宽容举动受到了和莱辛同龄的一名德绍犹太人——摩西·门德尔松(Moses Mendelssohn,1729-1786)的热烈回应。两人相识后一见如故,才华横溢的剧作家将这名犹太人引进了文学圈。因为驼背的原因,门德尔松性格羞怯内向、隐忍谦逊,但是他身上充满了惊人的能量。他跟随当地拉比接受了良好教育,学过账目管理,毕生从商。但是他具有非凡的阅读能力和渊博的世俗学问。在莱辛的帮助之下,他开始发表哲学著述。腓特烈大帝向他授予了柏林的“居住权”。他常常语惊四座,是沙龙上颇有影响力的人物。[101]虽然从年龄来说,他只比维尔纳加昂小10岁,比贝施特小不到30岁,但是他和这两人之间似乎相隔了几个世纪。一个是狂热的《塔木德》学者,一个是神秘主义的热心实践者,一个是都市化的理性主义者——现代犹太历史都将围绕着这三个原型人物来书写!
最初,门德尔松并未觉得启蒙运动与犹太人有何相干,他不过是
想享受启蒙运动的乐趣。可是在非犹太世界到处遭遇到的对犹太教的
无知和诋毁,驱使他不得不站出来公开表示他坚定的犹太教信仰。传
统的非犹太世界说:管好犹太人,要不就将他们赶出去。启蒙的非犹
太世界则说:我们怎样来更好地帮助这些可怜的犹太人,让他们不再
是犹太人呢?对此,门德尔松答道:让我们一起分享共同的文化,但
也请让我们继续做犹太人吧。1767年,他发表《斐顿篇》一书,模仿
柏拉图对话录,对灵魂不朽的思想进行了探讨、做了辩护。当德国的
文化人仍然常用拉丁语或法语、犹太人用希伯来语或意第绪语写作
时,门德尔松就随同莱辛一道,努力让德语成为知识分子的话语工
具,发掘德语中所蕴含的丰富的文化宝藏。门德尔松的《斐顿篇》语
言优美,充满了来自经典而非《圣经》的典故——这是马斯基尔的标
志。该书在非犹太世界获得了很好的反响,但是门德尔松却颇感失
望。即使是他自己的法语翻译也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宣称说(1772),
鉴于作者“出生并成长于一个粗俗无知而死气沉沉的民族中间”,这
是一本非常了不起的书。[102]瑞士一位聪明而年轻的牧师,约翰·卡
斯帕·拉瓦特,称赞了该书取得的成就,他写道,显然作者已经准备
好改宗——这是向门德尔松发出挑战,要他公开为自己的犹太教辩
护。
就这样,尽管并非本愿,门德尔松被迫为犹太教做起了理性主义
的辩护,或者更确切地说,被迫向世人证明犹太人如何在坚守基本信
仰的同时,也可以融入欧洲的整体文化。门德尔松以各种形式展开工
作。他将《摩西五经》翻译成德语,在德国犹太人中推广希伯来语以
抗衡意第绪语,后者被他批为粗俗不雅的方言。随着他声望渐起,他
发现自己还在帮助当地犹太社会对抗非犹太当局。他抗议德累斯顿对
犹太人的驱逐,反对瑞士新出台的反犹法律,翔实地驳斥了犹太教的
祈祷是反基督徒的普遍指控,向世俗当局解释犹太教的婚姻法和盟
誓。但是他一方面将犹太教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给外面的世界看,另一
方面也在内部积极寻求变革,去除其糟粕。他厌恶发布“绝罚”的做
法,尤其是18世纪50年代发生在阿尔托纳的针对沙巴泰信徒的迫害行
动。他认为,国家是建立在社会契约基础之上的义务社会,教会是建
立在信仰基础之上的自愿组织。不应强迫一个人加入教会,但是也不
应违反本人意愿将其驱逐出教会。[103]他认为应该取消犹太人的独立
司法权,反对非犹太自由主义者要求政府支持犹太法庭的做法。他呼
吁停止一切针对犹太人的迫害和歧视行为,并且宣称他相信当理性获
得了胜利,这就一定能实现。但同样地,他认为犹太人必须抛弃那些
限制人类合理的自由,尤其是禁锢思想的风俗习惯。
门德尔松犹如行走在钢丝上,步履小心。他害怕步斯宾诺莎的后
尘,对有人拿后者来和他比较感到不安。他担心,万一他在公开辩论
中为犹太教辩护时对基督教做了不中听的批评,就会招来基督徒的怒
火。与拉瓦特辩论时,他指出,质疑绝大多数民众的信条是危险的,
又说:“我是一个被压迫民族的一员。”其实他相信基督教的非理性
程度远远超过犹太教。他始终一边急于保护连接启蒙运动的桥梁,一
边和信仰坚定的犹太民众维持着联系,因此时常试图两面讨好。他的
观点很难清楚地做出总结。他追随迈蒙尼德的思想,认为宗教的真理
可以用理性来证明,但是迈蒙尼德是想通过神的启示来强化理性的真
理,而门德尔松却是要抛却启示。犹太教不是启示宗教,而是启示法
典:摩西从西奈山上领受律法,律法是犹太人获得精神快乐的途径,
这是历史事实。真理是无须神迹来验证的。“ 聪明人, ” 他写
道,“已经被真正的哲学论证说服,对至高神明的存在确信无疑,他
更能被自然事件而非神迹所打动,因为他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辨别自然
事件和整体的关联。”(1753年3月16日笔记内容)[104]然而为了证明
上帝的存在,门德尔松依赖于古老的形而上学:先验性的证据(或称
本体论论证)和后验性的证据(或称宇宙论论证)。但是一般认为,
此两种论证都被康德在门德尔松晚年发表的《纯粹理性批判》
(1781)推翻了。
然而门德尔松为犹太教的辩护没有取得很大成功。事实是,犹太教中有太多的东西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比如说上帝的选民的说法、犹太人对全人类所负的使命、应许之地。门德尔松似乎认为犹太教只是适合某一特定民族的信仰,应该用尽可能理性的方式私下信奉,所有的文化能容进《托拉》的说法在他看来是荒谬可笑的。犹太人应该在家信教,而走出家门来到外面的世界时,就应参与欧洲的整体文化中。但是这个逻辑势必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每一个犹太人都将属于他正好所处的那个文化。这样一来,1500年来不管遭遇多大的不幸都能在全球范围内保持团结的犹太人就会逐渐走向消亡,只留下私下里宣告的信仰。因此, 犹太教著名的现代护教士以西结· 考夫曼(Yechezkel Kaufmann,1889—1963)称门德尔松是“犹太教的路德”——他割裂了人和信仰的联系。[105]
但是门德尔松似乎未曾意识到他否定《托拉》文化的必然结果。
被“民族文化”同化的犹太人也会逐渐丧失对犹太人的上帝的信仰,
他看到了一定会痛心不已。虽然他认为犹太教和基督教可以携手共
进,如果后者可以克服其非理性元素的话,但是他极力反对犹太教徒
为了解放自己而改信基督教。在他的鼓动下,普鲁士官员克里斯蒂安
·威廉·冯·多姆发表了用意良好的《论犹太人民权状况的改善》
(1781),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呼吁解放犹太人,但是门德尔松对此书
的口吻颇为不满。实际上,多姆的意思是:犹太人是非常讨厌的民
族,但本性不坏;不管怎么说,那是基督徒的迫害和他们自己的迷信
思想造成的。犹太人“过分趋利,不择手段地赚钱,喜欢放高利
贷”,这些“缺陷”因为“宗教戒律和拉比谬论导致的自我隔绝”而
变得更加严重,于是出现了“违反国家限制交易的法律、进出口违禁
品,以及伪造货币和贵金属的行为”。多姆提倡政府实行改革,“使
他们改掉腐败的毛病,成为更好的人和更有用的公民”。[106]但是其
言下之意当然是,犹太教也必须进行彻底改革。
基于这个原因,门德尔松发现有必要发表《耶路撒冷:论宗教权
利和犹太教》(1783)一书,表明他对犹太人社会角色的态度。书中
他为犹太教做出辩护,称它是非教条的宗教,它给人立下行为的规矩
和生活的法典, 但并非要控制人的思想。“ 信仰不接受任何命
令,”他写道,“它只接受通过理性说服的东西。”为了追求幸福,
人需要探寻和发现真理。任何民族、任何信仰的人都能够获得真理。
犹太教并非上帝揭示真理的唯一途径。所有人,包括犹太人,都应该
有追求真理的权利:“让每一位不妨碍公共福利、遵守法律、公正待
人、公正对待自己伙伴的人,都可以自由发表言论,都可以按自己或
其先祖的方式向上帝祈祷,都可以在自己认为合适的宗教里寻找永恒
的救赎。”这套方案的确可以让犹太人受到礼遇,但这不是犹太教。
事实上从宗教角度来说,这是自然宗教和自然伦理学方案,犹太人当
然会在其中贡献自己的力量,但仅此而已。摩西的雷霆之威早已一去
不复返了。
而且,假使犹太人在接受启蒙思想的过程中,需要放弃犹太教的
某些特定主张,这就能保证他们一定会得到平静的生活吗?最接近门
德尔松理想的国家是美国,美国的启蒙运动有坚实的基础,那就是英
国的议会制度和宽容的宗教多元化政策。就在门德尔松写《耶路撒
冷》的那一年,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在《弗吉尼亚
笔记》(1782)中写道,多种符合伦理的理性宗教的存在,是物质和
精神进步及人类自由的最好保障。门德尔松对解决“犹太人问题”提
出的二元方案——后来被诗人犹大·莱布·戈登精辟地概括为“在外
是人,在家是犹太人”——和美洲的宗教观非常契合。和所有人一
样,美洲的犹太人中大多数人支持独立运动,尽管有些人亲英,有些
人保持中立,还有一部分人积极参与了斗争。1789年,费城举行新宪
法庆功宴,专门备设了一桌符合犹太教饮食规定的食品。[107]
犹太人的确需要庆祝。鉴于他们的历史,他们从新修的美国宪法
那里能够得到比其他群体更多的好处——政教分离、宗教信仰自由,
更不用说还有所有的公职任命都取消宗教考核。宪法也赋予了犹太人
同样的自由,尽管有些州还是拖了后腿。在新教控制的北卡罗来纳
州,对犹太人的最后限制条件,尽管微不足道,直到1868年才得到废
止。但是犹太人在美国感到了自由,更重要的是,他们感到自己是受
人尊重的。孜孜不倦地追求信仰和坚持参加礼拜,在美国非但没有像
在欧洲那样成为他们的障碍,反而为他们赢得了尊敬——在美国,所
有传统的虔诚信仰都会被认为是社会的支柱。犹太人虽没有在美洲找
到新的锡安,但至少他们找到了永久的居所和自己的家园。
在欧洲,启蒙运动为他们带来的希望终究化为了泡影,带给他们
的机会也演变成了一系列新的问题。在有些地区,理性法则根本行不
通。通过三次瓜分波兰(1772、1793、1795),迄今为止严禁犹太人
迁入的俄国因为对领土的贪婪获得了100万犹太人口。现在俄国给犹太
人发放居住权,但是却将他们限制在“栅栏区”内,栅栏区人口迅速
增长,贫困程度不断恶化,限制也越来越多。意大利的情况也是如
此,最起码在教皇辖地,犹太人的处境在反犹教皇庇护六世(1775—
1799)时期每况愈下,庇护六世在位时间很长,他一上台就颁布针对
犹太人的敕令,直接导致许多犹太人被强制受洗。犹太人按法律规定
不得不听鄙视和侮辱犹太人的布道,犹太儿童一旦接受过某种形式的
洗礼——可能是天主教徒接生婆暗地里干的——教会日后就有权称他
(她)是教会的人,然后将他(她)带至慕道会,要求他(她)认同
信仰(如是成人),这个人同意信仰也许就是为了逃脱出来。对犹太
人来说一度自由的费拉拉,如今的状况比罗马更糟。迟至1817年,安
吉洛·安科纳的小女儿还被大主教特别法庭雇用的武装人员强行从她
的父母身边夺走,理由是5年之前,在她两个月大的时候,她的奶妈私
下里让她受了洗,后来奶妈因为不诚实而被解雇。这件事的发生使费
拉拉的隔离区处于白色恐怖之下。[108]
自认为更开明的其他地方的情况也只是稍好一些。奥地利女王玛
丽亚·特蕾莎迟至1744—1745年竟然还从布拉格驱逐犹太人,尽管3年
以后他们还是被允许回到那里。腓特烈大帝尽管被传闻他个人支持启
蒙运动,仍然在1750年颁布了一条区别对待“普通”和“例外”犹太
人的法令,后者不能将自己的居住权下传,即使前者也只能够将居住
权传给一个孩子。犹太人必须缴纳“保护”税和罚金才能免服兵役,
必须强制性购买国产货品,只能从事某些商业活动和职业。中欧最早
的、真正的改革是玛丽亚·特蕾莎的儿子约瑟夫二世从1781年开始发
起的,然而即使是这些改革措施也是喜忧参半。约瑟夫一方面废除了
特别人头税,取消了佩戴黄色标徽的规定,以及犹太人进入大学学习
的禁令和一些商业限制。但另一方面,他又禁止意第绪语和希伯来语
被用于商业和国家记录,取消拉比的司法权,在犹太人中实行义务兵
役。犹太人在维也纳等地居住依然受到限制,而新赋予他们的权利也
常常被对他们怀有敌意的官僚剥夺。
事实上,这些犹太改革方案和《宽容法案》,常常在一些稗官小
吏的操作下起不到应有的作用,这些对犹太人充满仇视的官员担心,
不久的将来犹太人就会来抢夺他们的饭碗。例如,1787年的奥地利法
律规定,犹太人必须取德语发音的姓和名。虽然塞法迪犹太人早已采
用西班牙人的姓氏,但阿什克纳齐却非常保守,仍然沿用古老的起名
方式,在本人名字后加上其父亲的名字,并使用希伯来语——意第绪
语的拼写——如雅科夫·本·伊扎克(Yaakov ben Yitzhak)。可是
现在希伯来语发音的名字一般会被禁用,官员们列了一张“可接
受”的名字清单。如要获得“好的”姓氏就需行贿官员——如利林塔
尔(Lilienthal,百合)、埃德尔斯坦(Edelstein,雪绒花)、戴蒙
特( Diamont , 钻石) 、扎菲尔( Saphir , 蓝宝石) 、罗森塔尔
(Rosenthal,玫瑰)等来自花名和宝石名的姓氏,克鲁格(Kluger,
智慧)和弗罗利希(Frohlich,幸福)这两个名字则需要花大价钱。
大多数犹太人被无聊的官员野蛮地分成四类,按照他们各自的长相特
点起名:怀斯(Weiss,白色)、施瓦茨(Schmalz,黑色)、格罗斯
(Gross,大的)和克莱因(Klein,小的)。许多犹太穷人被用心不
良的办事员起了很难听的名字,如格莱根斯特里克(Glagenstrick,
绞绳) 、伊塞尔科普( Eselkopf , 驴头) 、塔施恩格雷格
(Taschengregger,扒手)、施迈茨(Schmalz,油脂)、欧根尼科特
( Orgenicht , 不要借) 。祭司或利未人的犹太后裔可以取科恩
(Cohen)、卡恩(Kahn)、卡茨(Kartz)、利瓦伊(Levi)等姓氏
的, 被迫要将其德国化, 改成卡茨曼( Katzman ) 、科恩斯坦
(Cohnstein)、阿隆斯坦(Aronstein)、利文索尔(Levinthal)
等。许多人的姓是按照出生地取的:布罗迪(Brody)、爱泼斯坦
(Epstein)、金兹伯格(Ginzberg)、兰多(Landau)、夏皮罗
[Shapiro,地名施派尔(Speyer)]、德雷富斯[Dreyfus,地名特里尔
(Trier)]、霍罗威茨(Horowitz)和波斯纳(Posner)。[109]虽然
他们知道,政府此举的主要目的是方便在他们中间征税和征兵,但是
也无法消除这个过程给他们带来的羞辱。
所谓“开明君主”的内心矛盾,在法国旧制度最后几年实行的犹
太政策中表现得淋漓尽致。1784年1月,路易十六废除了犹太人的人头
税;6个月之后,阿尔萨斯的犹太人却又遭遇“改革”,这个改革限制
犹太人放贷和从事牲口、谷物交易的权利,要求他们结婚要得到国王
的特许,下令对犹太人进行人口普查,以便驱逐无居住资格者。[110]
这是法国东部反犹情绪的直接体现,当时那里生活着数量巨大的阿什
克纳齐,他们承受着非犹太社会的普遍仇恨。
法国大革命的爆发也没有彻底解决这种矛盾的社会心理。理论上
说,法国大革命的目的就是要人人平等,包括犹太人。相应地,犹太
人也必须放弃任何的分裂主义思想。这是克莱蒙-托内尔伯爵斯塔尼拉
定下的调子,他在1789年9月28日有关“犹太人问题”的第一场辩论上
提出了“不可能有国中之国”的观点,因此“犹太人作为一个民族在
每件事情上应当被拒绝,但是,作为个人的每一件事情都应该被允
许”。但是这番动听的话只代表了开明精英人士的声音,普通民众的
声音则截然不同。阿尔萨斯的左翼激进议员让-弗朗索瓦·鲁贝尔,代
表他那些“受尽非洲游牧部落残酷欺压和践踏的无数努力勤奋、诚实
守信的不幸同胞”,极力反对赋予当地犹太人平等权利,国民议会力
排众议才通过了彻底解放犹太人的法令(1791年9月27日),但是这项
法令有一条不怀好意的附加条款——法国政府将监督法国东部犹太人
的债权。[111]
不过,问题总算得到了解决。现在,法国犹太人获得了自由,历
史已经无法再回头。况且,凡是在法国人能用拳头来传播革命精神的
地方都会发生某种形式的解放运动。在教皇统辖的阿维尼翁
(1791)、尼斯(1792)和莱茵兰(1792—1793),人们闯入犹太人
隔离区和封闭社区。革命蔓延到荷兰,巴达维亚共和国建立,使那里
的犹太人获得了法律赋予的全部公民权利(1796)。1796—1798年,
拿破仑·波拿巴解放了意大利的大部分隔离区,法国军队、年轻的犹
太人和当地的狂热支持者徒手摧毁了摇摇欲坠的古老围墙。
从此,原本一直只有雏形的新原型——革命的犹太人——开始从
暗处走向明处。意大利的教权主义者发誓要与“高卢人、雅各宾派和
犹太人”斗争到底。1793—1794年,雅各宾派犹太人在巴约讷的犹太
郊区圣埃斯普瑞建立革命政权,和宗教改革时期一样,传统主义者再
次看到了《托拉》和颠覆行动之间的危险联系。犹太革命者被描绘成
各种形象,多为残酷的漫画形象,偶尔也作为滑稽形象出现。在英
国,这个形象通过行为古怪的乔治·戈登勋爵鲜活地再现出来,这位
勋爵原是一名狂热的新教徒,他手下的暴民在1780年发动暴乱,震惊
伦敦。3年后,他倒向犹太教,但是遭到杜克广场大犹太会堂拉比大卫
·希夫的拒绝,于是他又来到汉堡罗犹太会堂,他们收留了他。根据
华生博士(狄更斯在描写这些动乱事件的小说《巴纳比·拉奇》中将
其塑造为盖什福)的记录,穷苦犹太人“视他为摩西第二,怀着他是
上帝派来带领他们回到祖先之地的美好愿望”。[112]1788年1月,戈登
因诽谤法国王后被判刑两年,关进新门监狱[140],他在那里被安排了一
个舒适的住处,改叫尊敬的以色列·巴尔·亚伯拉罕·戈登(以色列
人亚伯拉罕的儿子),墙上挂着希伯来语的十诫,包里装着经文护符
匣和晨祷时用的披巾。“那里不像牢房,更像一所僻静房子里的隐士
书房。”约翰·卫斯理说。除了卫斯理,前往监狱探访戈登的还有其
他无数名声显赫的人物,包括王室贵族约克公爵和克拉伦斯公爵。他
还有一名犹太女佣兼情人波莉·利瓦伊,他拥有华丽的餐桌,和他一
起用餐的客人从来不会少于6个,有时还有乐队助兴。他拒绝保证自己
的行为良好,因此在法国大革命初期,法庭一直将他关在狱中,他又
是用风笛吹奏激进的挽歌,又是招待霍恩·图克等革命者,大张旗鼓
地欢迎这场革命的到来。埃德蒙·柏克在他的《法国大革命沉思录》
中向巴黎新政权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你们把你们的巴黎大主教交
给我们,我们就把我们的新教徒拉比交给你们。”玛丽·安托瓦尼特
在断头台上被处死几个小时以后,戈登死在狱中,临终前还高唱着革
命歌曲:“一切都会好——将贵族带到灯塔,吊死他们!”[113]
拿破仑就任第一执政后最早实施的举措之一便是禁止这首歌曲。
也是为了让理性时代与秩序要求实现统一,他努力地把犹太人作为真
正的公民纳入社会,而不要让他们成为潜在或实际的革命者。在他得
胜的年代里,其他君主也纷纷效法,其中最突出的是普鲁士,1812年3
月11日,普鲁士承认原有犹太居民为享有全部权利的正式公民,取消
各种限制和特别税。起码在大多数受过教育的犹太人中有这样一个共
识,法国为他们所做的超过了其他国家,这种情感存在了100年之久,
直到被德雷福斯事件[141]彻底粉碎。
然而,犹太人还是明智地不去掺和法国的帝国主义扩张行为。法
国大革命的恐慌在英国引发了一拨汹涌的仇外浪潮,还推动了1793年
《移民法》的出台,在这种环境下,英国犹太人有充分的理由担心自
己的处境。伦敦葡萄牙犹太会堂管理局要求拉比做一次要求犹太人必
须效忠国王和宪法的布道。拉比所罗门·赫切尔在特拉法尔加战役获
胜后所做的感恩布道是大犹太会堂第一篇刊登出来的布道演说,《绅
士杂志》发文称这篇布道散发着“真心的虔诚、极大的忠心和普适的
仁爱”。[114]犹太人纷纷加入伦敦志愿者行列,乔治三世在海德公园
接见他们时,用他一贯的方式惊叹道:“这么多的动物名字,什么狼
啊熊啊狮子啊——厉害,厉害!”在欧洲的另一端——俄国,哈西德
派却不想要法国式的启蒙运动和财富。正如一位拉比所言:“倘若拿
破仑获胜,以色列人的富人必将增多,以色列的杰出人物也必将被高
举,但是这些人必将带着以色列的心远离天父。”[115]
犹太人有充分的理由来怀疑世人对待他们的激进态度。革命女神
伸手递来的是一个长了蛀虫的苹果。1789年的大事件是法国启蒙运动
导致的直接后果,带着强烈的反教权思想,而且从本质上说对宗教怀
有深深的敌对态度。于是问题来了。虽然在18世纪的法国,有才华的
作家几乎可以畅所欲言,但是直接批评天主教会还是会招致危险。这
个时候,他们发现斯宾诺莎的著作特别有用。潜心研究用理性主义的
态度来看待《圣经》真理的斯宾诺莎,不可避免地将拉比宗教的迷信
和蒙昧暴露于天下。他也在尖锐地批判基督教,但是他在这么做的时
候也为控诉犹太教收集了证据。法国的启蒙思想家在一开始的时候很
愿意追随他的脚步批判基督教,但是后来他们发现还是全力以赴批判
犹太教更加安全。就这样,他们完全否定了过去奥古斯丁的观点——
犹太教是基督教真理的见证,他们认为恰恰相反,犹太教是它所捏造
的事实、它的迷信、它的弥天大谎的见证。他们把犹太教看成讽刺画
版的基督教,现在他们要全力以赴丑化它。他们坚称,这就是宗教奴
役对一个民族造成扭曲的典型例子。
伏尔泰在《哲学辞典》(1756)中认为,现代欧洲社会的基本法
律和信仰要向犹太人借鉴,这是荒谬可笑的:“他们在巴比伦和亚历
山大城的生活,纵然使个人获得了智慧和知识,但是对于整个民族而
言,这段经历只教会了他们如何放高利贷……他们是一个无知透顶的
民族,多少年来,他们不仅吝啬到让人鄙视,迷信到令人反感,而且
还对那些宽待他们的民族抱有强烈的憎恨。”“但是,”他转而又好
像恩赐似的说,“也不能把他们放在火刑柱上烧死。”[116]法国《百
科全书》主编狄德罗的批评虽没有那么恶毒,却在他的《犹太人的哲
学》中断定,犹太人拥有“一个无知、迷信的民族特有的所有缺
点”。霍尔巴赫男爵则更是过分,他在他的诸多著作中,尤其是在
《犹太教的精神》(1770)中,把摩西描写成一个残暴制度的始作俑
者,这个制度不仅败坏了基督教社会,更是将犹太人变成了“人类的
敌人……犹太人向来蔑视哪怕是最清楚明白的道德规约和国家法
度……他们奉命令变得残酷、不人道、不宽容,成为小偷、叛徒和背
信弃义的人,认为这一切都是上帝喜悦的行为”。[117]基于这样的反
宗教分析,霍尔巴赫把所有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和商业问题全都嫁祸
于犹太人。
因此,法国启蒙运动在短期内促进犹太人精神奋扬的同时,也给
他们留下了一个沉重的历史包袱。这些法国作家,尤其是伏尔泰,在
欧洲各地拥有大量的读者——而且还有人效法。不久以后,德国的第
一批理想主义者,如费希特,也开始讨论这个话题。伏尔泰等人的著
述,是现代欧洲知识界的契据,是基础性的文件,却包含着恶毒的反
犹条款,这对于犹太人来说是一个悲剧。于是,历史久积的反犹论调
又多了一层,在以异教徒为基础、以基督徒为主要楼层的这座反犹大
厦上面,现在又多了一层世俗的上部结构,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最上
面的一层尤为可怕,因为长久以来由基督教狂热维持活力的憎犹怒
火,即使如今在宗教精神衰微后还将生生不息。
不仅如此,这个新生的世俗反犹主义几乎一诞生就形成两条明确
的主线,理论上互相排斥,但实际上是一对相辅相成的恶势力。一方
面,正在崛起的欧洲左派势力在伏尔泰的影响下,开始觉得犹太人是
反对人类一切进步的蒙昧者;另一方面,嫉妒犹太人从旧制度崩溃中
获利的保守势力和传统势力,开始把犹太人描绘成无政府状态的支持
者和策动者。这两种说法都不成立,也不可能成立,但都有人相信。
拿破仑意在亲自解决“犹太人问题”的善意举动无意之中又助长了第
二种传言的气焰。1806年5月,拿破仑颁布命令,召集法国(包括莱茵
区)和意大利各地的犹太人参加“犹太名人会议”,他的设想是要按
照他和天主教徒、新教徒已经达成的思想路线,确定这个新国家和犹
太人之间的永久关系。这个由犹太社区领袖选出的组织人数多达111
名,从1806年7月到1807年4月举行会议,回答了当局提出的12个问
题,涉及犹太人的婚姻法、对国家的忠诚、内部的组织和高利贷等。
根据他们的回答,拿破仑用所谓的“教会议会”取代了原来的公众组
织,这是管理犹太人行为的犹太总法规的一部分,如今这些犹太人已
不再被视为犹太人,而是“信仰摩西宗教的法国公民”。[118]
即使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这仍不失为一种进步。但遗憾的是,拿破仑在这个世俗机构之外还组建了一个由拉比和世俗学者组成的平行会议,为“犹太名人会议”在《托拉》和《哈拉哈》方面提供技术指导。犹太教传统势力对此十分反感,认为拿破仑无权发明此类宗教法庭,更不用说召集此类法庭。但不管怎样,1807年2月至3月,拉比和学者如期举行会议,场面还颇为隆重体面。这个机构又被称为“大犹太公会”,[119]受到的关注程度远远超过了那场严肃的世俗集会本身,在拿破仑的犹太政策被人淡忘了很久以后,欧洲人还一直对它念念不忘。右翼政治势力原本就因为犹太人或真或假的激进目标而对其活动持有强烈的怀疑态度,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假公会的集会——真公会已经消失了1500年之久——就是犹太人阴谋的强力佐证。这难道不就是一个原本一直在地下举行集会的秘密集团,现在可以公开举行合法的会议了吗?记忆中关于犹太人秘密举行国际集会,据称是每年要选择一个城市进行活人献祭的说法又开始搅得人心惶惶。就这样,一个新的阴谋论横空出世了,它是巴吕埃尔神父同年在他的《关于雅各宾主义历史的报告》一书中抛出来的,后来引发有关“锡安长老”及其秘密阴谋等流言的大部分荒诞之说出自此书。公会还引起了新的秘密警察组织的注意,中欧和东欧的独裁政府为对付激进行为专门成立了这些组织,此时激进行为被认为是对传统秩序的长期挑战,后来出现的《锡安长老会纪要》就是从秘密警察这帮人中来的。
因此,当隔离墙倒下,犹太人从隔离区走到自由的天空下时,他们发现自己又进了一个新的隔离区——一个用怀疑和不信任垒筑起来的无形却又同样充满敌意的隔离区,他们摆脱了自古以来的种种限制,但换来的却是现代的反犹主义。
[1]1英里=1609.344米。——编者注
[2]1英尺=0.3048米。——编者注
[3]古犹太教教派,犹太教中的“狂热派”,又称匕首党。——译者注
[4]1英寸=2.54厘米。——编者注
[5]《塔木德》被认为是继《圣经》正典之后犹太民族编撰的又一部极为重要的文化典籍,是大约700年内(从公
元前200年至公元500年)在以色列地和巴比伦流传的犹太教口传律法及其解释的权威文献总汇。——译者注
[6]喀巴拉(kabbalah),希伯来文音译,意为“接受传授之教义”,表示接受根据传说传递下来的重要知识。
自13世纪以后,泛指一切犹太教神秘主义体系及其派别与传统。——译者注
[7]《圣经》词语,与希腊语词汇“基督”是一个意思,在希伯来语中最初的意思是“受膏者”,指的是上帝选中的人,具有特殊的权力。
[8]古希伯来重量单位,1舍客勒约相当11.25克。
[9]以上均为罗马神话或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10]目前世界上已知最古老的英雄史诗,早在四千多年前就已在苏美尔人中流传,经过千百年的加工提炼,终于在古巴比伦王国时期用文字形式流传下来。
[11]古代文献,发现于美索不达米亚各地,使用苏美尔语书写。目前发现的总共有16份,互相之间基本相同,是现存最完整的王表。
[12]乌尔(《圣经》中的吾珥)的早期统治者。
[13]指两河流域东西部的西亚、北非地区的一连串肥沃的土地,从地图上看其整体好似一弯新月,因此得名“新月沃土”。
[14]安息日是所有犹太节日中最为特殊也最为重要的节日,在希伯来语中的发音为“Shabbat”,意为“休息”“停止工作”。根据犹太传统,安息日是一周的第七日(每逢星期五日落到星期六日落)。犹太人必须谨守安息日为圣日,不许工作。
[15]安息年是犹太教每7年一次的“圣年”。据《利未记》和《申命记》记载,上帝在西奈山训示摩西:以色列人到迦南地后,应该6年耕种,第7年让土地休息,不可播种、耕作,因为这是上帝的安息年。田中自然生产的东
西,应救济贫民,以色列人之间互相借贷的债务应予豁免。——译者注
[16]禧年是犹太教每隔49年一次的“圣年”。在7个安息年后的第一年,即第50年,被认为是大喜之年,故名。据《利未记》记载,此乃上帝为以色列人所定。该年全国实行大赦,所有卖掉的田地应全部归还原主;释放所有希伯来籍奴隶,使之获得自由。如同安息年,亦为休息之年。——译者注
[17]约瑟夫斯(约37—100),犹太史学家和军人。——译者注
[18]赫西俄德(公元前8世纪,享年不明),古希腊诗人。——译者注
[19]苏美尔神话中的月亮神。——译者注
[20]犹太教规定,每个犹太男婴出生后的第八天,家人要为之行割礼,即用刀割损婴儿的阴茎包皮,作为立约的标志,表明他继承了亚伯拉罕与上帝所订立的契约,成为“上帝拣选的特殊子民”,标志着他将作为犹太人生活。——译者注
[21]《旧约·以赛亚书》的第二部分。——译者注
[22]据《圣经》记载,约柜是一只装饰华丽的镀金木柜,内存刻有上帝与摩西在西奈山所定之约的两块法板,也被称为“上帝的约柜”。它是以色列人与上帝特殊关系的象征。
[23]原意分别为“光”和“完全”,引申为“启示和真理”,是古代希伯来人在遇到问题或难处时,用以显明上帝旨意的一种预言媒介。
[24]英制1加仑=4.54609升(用于液体和干散颗粒),美制1加仑=3.785411784升(只用于液体)。
[25]1英亩=4046.86平方米。
[26]基路伯又称为智天使,它在《旧约》中被描述为有翅膀、服从上帝的天物。——译者注[27]《圣经》故事中的一种天降食物。吗哪是古代以色列人“出埃及”时,在40年的旷野生活中,上帝赐给他们的神奇食物。——译者注
[28]巴力是迦南宗教里东地中海沿岸黎凡特地区西北闪族城市男保护神的头衔。——译者注
[29]耶户应为宁示的孙子、约沙法的儿子,疑作者笔误。
[30]犹大国第九代国君。——译者注[31]古代长度单位,指手肘到中指顶端的距离,约为45~55厘米。——编者注
[32]逾越节是犹太节日中最古老和最著名的节日,自犹太教历1月“尼散月”(公历3—4月)14日晚起至21日晚止,庆祝8天,是为了纪念以色列人在埃及受的苦难以及在上帝的指引下摆脱奴役、走向自由的历史事件。
[33]现在流传的全本《塔木德》主要是印刷本,共有两种:《巴比伦塔木德》和《耶路撒冷塔木德》。《巴比伦塔木德》发行于1520—1523年,《耶路撒冷塔木德》发行于1523—1524年。——译者注[34]从公元前956年前后所罗门王在耶路撒冷兴建圣殿,到公元前586年新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毁灭圣殿,这一时期在犹太历史上被称为“第一圣殿时期”。
[35]又作基色娄月,犹太教历9月、犹太国历3月,大约是公历11月到12月。——译者注[36]犹太教历12月,犹太国历6月,通常是在公历的2月至3月。——译者注
[37]《圣经》记载:约雅敬去世,他的儿子约雅斤(Jehoinchin)继位,在位3个月被掳至巴比伦。疑作者笔误。——译者注
[38]据《利未记》记载,从逾越节算起,7个星期之后,到第50天,犹太人要把新收获的谷物献给上帝,故称之为“五旬节”。五旬节原是个农业性节日,到拉比时代,人们把该节日与摩西在西奈山向以色列人传授《十诫》联系起来,成为人们纪念上帝在西奈山上显现,与以色列人集体立约,从而创立了犹太教的日子。——译者注
[39]住棚节自犹太教历7月提市黎月15日开始,庆祝7天或9天。在此期间,除老弱病残外,人人都要住在临时搭起的棚舍中。该节日最初也是农业性节日,后来同逾越节和五旬节一样也渐渐与犹太人的宗教和历史联系在一起,以此纪念以色列人在摩西带领下逃出埃及,进入迦南前的40年里在西奈旷野漂泊所经历的帐篷生活和上帝对以色列人的庇护。
[40]赎罪日是所有犹太节日中最神圣和最重要的节日,在犹太教历7月提市黎月9日晚至10日晚庆祝。对于虔诚的犹太教徒而言,赎罪日还是个“禁食日”,在这一天完全不吃、不喝、不工作,并到犹太会堂祈祷,赎回他们在过去一年中所犯的或可能犯下的罪过。——译者注[41]公元前198年,叙利亚的塞琉古王朝打败了托勒密王朝,统治了巴勒斯坦。安条克四世时期,强行推行希腊
化政策,残酷镇压犹太人,激起了哈斯蒙尼家族领导的犹太人起义。哈斯蒙尼家族最终取得了胜利,在巴勒斯坦
建立起犹太教神权政体的哈斯蒙尼王朝(公元前142—公元63年)。——译者注
[42]公元前40年,罗马皇帝马库斯·安东尼废黜了哈斯蒙尼王朝的统治者,任命伊都美人大希律为国王。此时,犹大王国名义上是个国家,但实际上已沦为一个罗马行省。——译者注
[43]犹太知识分子。——译者注
[44]面对犹太人的大流散,拉比中的代表人物最初在一个被称为贾布奈的犹太学院聚集,带领犹太民族从文化层面入手,把犹太人重新塑造成一个既不再是主要以种族为取向,也不再是以地域或政治体制为根基,而是以文化生活方式为自我认同标准的民族。——译者注
[45]德国西南部城市。——译者注
[46]引自《阿摩斯书》3:6。——译者注
[47]苏格兰作家、评论家(1795—1881)。——译者注
[48]描述犹太人在公元前2世纪努力复国故事的书籍。——译者注
[49]原文为“schooled in lust”,但此处照《圣经》中文版。——译者注
[50]其成员主要来自以农牧民为主的社会下层人民。他们经济地位低下,但信仰虔诚,多避居偏僻山区和死海沿岸。——译者注
[51]主要由当时以解经为生的文士阶层组成,可以说是犹太民族中的知识分子阶层。——译者注
[52]由犹太民族中祭司、贵族和富商组成的一个阶层。——译者注
[53]公元前436—前338,希腊古典时代后期著名的教育家。——译者注
[54]指敬拜耶和华以外的神。——译者注
[55]又称为哈努卡节,从犹太历9月25日开始,延续8天。——译者注
[56]出自19世纪的英国诗人J.W.柏根。——译者注
[57]以色列联合王国的第一位君主,公元前1020—前1000年在位。——译者注
[58]《圣经》中指耶稣出生时希律下令将伯利恒及其周围境内两岁及以下的所有婴儿杀死。——译者注
[59]1英寻=1.829米。——编者注
[60]也称腕尺,古代长度单位,指手肘到中指顶端的距离,约为45~55厘米。——编者注
[61]1磅=453.59克。——编者注
[62]即《以诺一书》,其最完整的抄本用埃塞俄比亚文写成,故名。——译者注
[63]指神和人之间的中介。——译者注
[64]约公元前550年至前476年,希腊旅行家。——译者注
[65]罗马帝国皇帝。——译者注
[66]圣杰罗姆(约340—420),牧师、神学家和历史学家,以将《圣经》翻译为拉丁文而闻名。——译者注
[67]意为“规则”,是犹太教口传法规。——译者注
[68]意为“宣讲”,由犹太教拉比讲解《塔纳赫》(包括《托拉》《先知书》和《圣录》共计24卷)中的各种传奇、逸事、历史、民族风情、礼仪传统、神学争论及其奥秘的含义和众多拉比内心的悟解等和叙述性的布道两部分组成。——译者注
[69]“坦拿”一词来源于阿拉米语,含义为“教师”。犹太教认为,坦拿是著名犹太哲人希勒尔和山迈的直接继承人,是最早将犹太口传律法记录下来并对其内容进行深入细致研究的人,其活动年代为公元20年至拉比犹太亲王年代(公元200年前后)。在拉比犹太亲王的领导下,以犹太人口传律法为主要内容的《密西拿》编撰完成,同时也标志着坦拿时代的结束。——译者注
[70]“阿摩拉”一词来源于希伯来语,意为“代言人”。阿摩拉的主要任务是研究《密西拿》,对《密西拿》的遗漏部分进行补充,完成了法律释义汇编《革马拉》。《密西拿》和《革马拉》共同组成《塔木德》。——译者注
[71]中世纪伟大的犹太旅行家。1159年,本杰明从家乡图德拉出发(西班牙北部的小城),开始了他为期14年的世界旅行。——译者注
[72]加昂是对耶希瓦(犹太经学院)院长的一种尊称,尤其是对苏拉和蓬贝迪塔耶希瓦院长的尊称,后泛指巴比伦和巴勒斯坦耶希瓦里才华出众的学者、有广泛影响的犹太教神学家。——译者注
[73]从nathin一词而来,指基遍人后裔。——原注
[74]罗马帝国的第二位皇帝。——译者注
[75]犹太法学家对有关犹太法律和礼仪的释疑解答。——译者注
[76]原文有误,应为《申命记》23:20。——译者注
[77]意为“解释”“阐述”,是犹太教中解释、讲解《塔纳赫》的布道书卷。——译者注
[78]14世纪法国哲学家、《塔木德》研究者、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译者注
[79]古代基督教分布在欧洲西部和北非西部的教会。在经典、教父著作和礼仪中主要使用拉丁文。基督教产生后不久,逐渐形成了东西派;罗马帝国设立东西二都后,两派间的分化日益加剧。西都罗马逐渐成为西派教会的中心。东西教会大分裂后,西派教会基本上成为天主教会。——译者注
[80]指中世纪时西班牙和葡萄牙境内被迫改信基督教而暗地里依然信奉原来宗教的犹太人。——译者注
[81]波斯皇帝。——译者注
[82]大约3世纪,巴勒斯坦阿摩拉。——译者注
[83]2世纪的犹太拉比。——译者注
[84]谢洛莫·多夫·戈伊坦(1900—1985),德国犹太人种学者、历史学家、阿拉伯语学者,以研究犹太人在中世纪伊斯兰国家的生活著称。——译者注
[85]中世纪经院哲学家和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最主要的著作。——译者注
[86]伊斯兰国家历史上对宫廷大臣或宰相的称谓。——译者注
[87]古罗马医师、自然科学家和哲学家。——译者注
[88]阿拉伯国家的贵族头衔。——译者注
[89]12世纪德国犹太神秘主义运动“德国虔诚派”领袖。——译者注
[90]史学界俗称鹿特丹的伊拉斯谟,中世纪尼德兰著名的人文主义思想家和神学家。——译者注
[91]犹太裔荷兰籍哲学家,近代西方哲学公认的三大理性主义者之一,与笛卡尔和莱布尼茨齐名。——译者注
[92]彼得(皮埃尔)·阿伯拉尔,法国著名神学家和经院哲学家,一般认为是他开创了概念论之先河。——译者注
[93]长度单位,约为5557米。——译者注
[94]诺斯替主义名词,指自至高神溢出的一批精灵或存在物。——译者注
[95]旧制长度单位,1厄尔约为1.143米。——译者注
[96]犹太人在祈祷时佩戴在胳膊上与头上的两个黑色的皮质小盒子,盒子内放有四段手抄《圣经》经文。——译者注
[97]艾戈巴德(约779—840),出生于西班牙的神父,里昂大主教。——译者注
[98]圣游斯丁,亦称殉道者游斯丁,2世纪基督教的护教士之一,于165年前在罗马殉道。——译者注
[99]此处疑原文有误,根据后文和史实,第四次拉特兰会议的召开时间为1215年。——译者注
[100]1盎司=28.3495克。——编者注
[101]马克,古代欧洲的货币计量单位,最初1马克相当于249克纯银。——编者注
[102]英镑,英国的本位货币。——编者注
[103]达克特,“一战”以前欧洲贸易专用金币,12世纪由西西里王国发行,1达克特相当于3.4909克纯度为98.6%的黄金。——编者注
[104]意大利北部的历史文化名城,是意大利最古老的城市之一。
[105]引用有误,应为《申命记》32:21。——译者注[106]海厄姆·麦科比(1924—2004),英国犹太学者、剧作家,专门研究犹太教和基督教。——译者注
[107]基督教认为三位一体中的第二位即圣子化成肉身,即为耶稣基督,基督为神性和人性的结合。——译者注
[108]索里达,古罗马发明的金币,1索里达等于4.5克。——编者注
[109]在罗马天主教会内,对立教宗,或称敌对教皇、伪教宗、反教皇,指由具争议的教宗选举出的可以成为教
宗的名誉之人。——译者注
[110]出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8章。——译者注
[111]即前文提到的斐迪南国王与伊莎贝拉女王。——译者注
[112]约瑟夫·卡罗(1488—1575),最后一部著名犹太律法汇编的作者。——译者注
[113]以图表形式出版的、供航海使用的各种数据和资料出版物的统称。——译者注
[114]亚伯拉罕·扎库托(1452—1515),塞法迪犹太人天文学家、占星家、数学家、拉比和历史学家,葡萄牙若昂二世的王室天文学家。——译者注
[115]约瑟夫·贝辛霍,葡萄牙犹太人,15世纪末叶的宫廷医生和科学家。——译者注
[116]米歇尔·德·蒙田(1533—1592),法国文艺复兴后期、16世纪人文主义思想家。——译者注
[117]ghetto原意为铸造厂,因为犹太人被隔离于此,因而有了“隔离区”的意思。——译者注
[118]意大利16—19世纪流行的货币。——译者注
[119]中世纪时期的位于西班牙东北部和法国西南部的王国。——译者注
[120]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译者注
[121]或称亲王主教,是指中世纪时以教会诸侯的身份治理一个或是多个公国,同时拥有政教二重权力的主教。——译者注
[122]以诏书的首句为名。——译者注
[123]发生在1772年,造成波兰立陶宛联邦灭亡的三次瓜分波兰之中的第一次。这次瓜分背后的主要目的是扩展俄罗斯帝国势力。
[124]Maharal的音译,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我们的老师”。——译者注[125]1平方英里=2589988.110336平方米。——编者注
[126]弗洛林,一种金币,最早于1252年在佛罗伦萨铸造。——编者注
[127]德国15—19世纪的银币。——译者注
[128]土耳其第三大城市伊兹密尔(Izmir)的旧称。——译者注
[129]即信奉犹太教的埃塞俄比亚人。
[130]在犹太教的赎罪日,祭司会用仪式和咒语,将众人的罪转置于一只羔羊上(代罪羔羊),并将之驱往旷野中,交予恶鬼阿扎赛尔,借以满足他的需求,也借以消除众人的罪恶。——译者注
[131]凯西里姆与蓝泽姆是西方文化中的两种魔鬼。凯西里姆出现在17世纪的文学作品中,喜欢误导与捉弄人;蓝泽姆大概出现在其后的文学作品中,是比较低级的魔鬼,喜欢乱扔家用物品。
[132]先令,英国的旧辅币单位。——编者注[133]克朗,旧时英国及其多数殖民地、属地的货币单位。1克朗=5先令。——编者注
[134]即女性怀胎的苦楚。——译者注
[135]土耳其辅币名。——译者注
[136]15世纪至17世纪英国最高司法机构。——译者注
[137]基尔德,德语国家或地区的一个货币单位。——编者注
[138]指1720年春天到秋天之间,脱离常规的投资狂潮引发的股价暴涨和暴跌,以及之后的大混乱。——译者注
[139]今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Vilnius),过去英语里常称Vilna。
[140]伦敦著名监狱。——译者注[141]1894年法国犹太籍军官德雷福斯被诬陷犯有叛国罪,被革职并处终身流放,直至1906年才被判无罪。——译者注
[1 ]G. K.Anderson, The Legend of the Wandering Jew (London 1965);S.W.Baron, Social and Religious History of the Jews ( 2nd edn, New York , 1952 ) , 11177—182;Encyclopaedia Judaica, xvi 259—263.
[2 ]Quoted in Lionel Kochan, The Jew and his History ( London 1977 ) , 39;see also Arthur A. Cohen, The Natural and Supernatural Jew(London 1967),12ff.
[3]Encyclopaedia Judaica, viii 1203—1205.
[4]Cecil Roth, Jewish Communities:Venice(Philadelphia 1930),49ff.
[5 ]Cecil Roth , ‘The Origin of the Ghetto’ ,in Personalities and Events in Jewish History ( Philadelphia 1961),226ff.
[6]Roth, Venice,106—107.
[7]Ibid.,46.
[8 ]Simhah Luzzatto, Essay on the Jews of Venice(trans.,Jerusalem 1950),122—123.
[9]Esther 2:3.
[10]Quoted in H. H.Ben Sasson(ed.),A History of the
Jewish People(trans.,Harvard1976),691.
[11]J. Bloch, Venetian Printers of Hebrew Books(London
1932),5—16;Encyclopaedia Judaica, v 197;xvi 101;iv 1195
—1197.
[12 ]Quoted in Cecil Roth , ‘The Background of
Shylock’,in Personalities and Events,237ff.
[13]Quoted inibid.,250.
[14]Ibid.,288—289.
[15 ]Israel Adler , ‘The Rise of Art Music in the
Italian Ghetto’,in Alexander Altmann(ed.),Jewish Medieval
and Renaissance Studies(Harvard 1967),321—364.
[16]Roth, Personalities and Events,1—3.
[17 ]Alexander Marx , ‘A Jewish Cause Celebre in
Sixteenth Century Italy’ , Studies in Jewish History and
Booklore(New York 1969),107—154.
[18 ]Cecil Roth , ‘The Amazing Abraham Colorni’ ,
inPersonalities and Events,296ff.
[19 ]Cecil Roth , ‘A Community of Slaves’ ,
inPersonalities and Events,112ff.
[20]Quoted inibid.,114—115.
[21 ]W. L.Gundersheimer , “Erasmus, Humanism and the
Christian Kabbalah’ ,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26(1963),38—52.
[22]Quoted in Jonathan I. Israel, European Jewry in the
Age of Mercantilism(Oxford 1985),15.
[23]Cf. W.Linden(ed.),Luther’s Kampfschriften gegen
das Judentum(Berlin 1936).
[24]Baron, op. cit.,xiii 281—290.
[25]Israel, op. cit.,13.
[26]Ibid.,16.
[27]K. R.Stow, Catholic Thought and Papal Jewry Policy 1555—1593(New York,1977).
[28 ]Brian Pulhan, The Jews of Europe and the Inquisition of Venice 1550—1670(Oxford 1983),ch. 2.
[29]Ibid.,21.
[30]See, for instance, H. R.Trevor-Roper, Religion, the Reformation and Social Change(London 1967).
[31]Manasseh ben Israel,‘The Hope of Israel’(London 1652),printed in Lucien Wolf(ed.),Manasseh ben Israel’s Mission to Oliver Cromwell(London 1901),50—51.
[32]Quoted in Ben Sasson, op. cit.,391.
[33]Quoted inEncyclopaedia Judaica, xii 244—256.
[34]Deuteronomy 7:13.
[35]Deuteronomy 15:6.
[36]Psalms 34:10.
[37 ]Quoted in Werner Sombart, The Jews and Modern
Capitalism(trans.,London 1913),36.
[38]Ben Sasson, op. cit.,670—679.
[39]Israel, op. cit.,27—30.
[40]Erhard Oestreich, Neostoicism and the Early Modern
State(Cambridge 1982),45—56;Israel, op. cit.,38.
[41 ]Roth, Venice , 305—306;Benjamin Ravid, Economics
and Toleration in Seventeenth Century Venice ( Jerusalem
1978),30—33;Israel, op. cit.,47—48.
[42]H. I.Bloom, The Economic Activities of the Jews of Amsterdam in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London 1937).
[43 ]O. Muneles, The Prague Ghetto in the Renaissance Period(London 1965).
[44]Israel, op. cit.,96;88—90;102ff.;117.[45]S. Stern, Court Jew(London 1950).
[46 ]For Oppenheimer see Israel, op. cit. , 123ff.;
Stern, op.cit.;M.Grunwald, Samuel Oppenheimer und sein
Kreis ( Frankfurt 1913 ) ;Encyclopaedia Judaica, xii 1431—
1433.
[47]Quoted inEncyclopaedia Judaica, iii 402—405.
[48]Israel, op. cit.,121.
[49 ]B. D.Weinryb, The Jews of Poland : A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Jewish Community in Poland from 1100
to 1880 ( Philadelphia 1972 ) , 192—199;Encyclopaedia
Judaica, v 480—484.
[50 ]See Gerhard Scholem , ‘Zohar : Manuscripts and
Editions’,Encyclopaedia Judaica, xvi 211—212.
[51 ]For Luria see Gerhard Scholem, Major Trends in
Jewish Mysticism ( New York 1965 ) , 244—286 , 405—415;and
Sabbatai Sevi:The Mystical Messiah 1626—76(trans.,London
1973),28—44.
[52]Quoted in Scholem, Sabbatai Sevi,18.
[53]For Reubeni and Molcho, see Roth, Venice,72ff.
[54 ]R. J.Z.Werblowski, Joseph Cro, Lawyer and
Mystic(Oxford 1962).
[55]Quoted in H. H.Ben Sasson,‘Messianic Movements’,
Encyclopaedia Judaica, xi 1426.
[56 ]Isaiah 28 : 15—18;34 : 14;Habakkuk 3 : 5;
Chronicles 21:1;Leviticus 16:8. J.Trachtenberg, The Devial
and the Jews(Philadelphia 1943).
[57]J. Trachtenberg, Jewish Magic and Superstition(New
York,1939).
[58]Psalms 139:14—16.
[59]Roth, Personalities and Events,78ff.
[60 ]Quoted by Ben Sasson, Encyclopaedia Judaica, xi
1425—1426.
[61]Scholem, Sabbatai Sevi,3ff.
[62]Quoted inibid.
[63]Quoted in Scholem, Encyclopaedia Judaica, xiv 1235.
[64 ]Cecil Roth, Essays and Portraits in Anglo-Jewish
History ( London 1962 ) , 139—64;Encyclopaedia Judaica vi
1159—1160.
[65]For his life see Cecil Roth, Life of Manasseh ben Israel(London 1934).
[66 ]‘Jewish Physicians in Medieval England’,Roth, Essays and Portraits,46—51;Lucien Wolf, The Middle Ages of Anglo-Jewish History 1290—1656(London 1888).
[67 ]P. M.Handover, The Second Cecil(London 1959),ch.xiii,‘The Vile Jew’.[68]Cecil Roth,‘Philosemitism in England’,Essays and Portraits. 10—21.
[69]For this episode see Cecil Roth,‘The Mystery of the Resettlement’,in Essays and Portraits,86—107.
[70 ]Joseph J. Blau and S.W.Baron, The Jews in the United States 1790—1840:A Documentary History,3 vols(New York 1963),i, Introduction, xviiiff.[71]Quoted inibid.,xxi.
[72]Ibid.,xxixff.
[73]Quoted in Israel, op. cit.,134.
[74]Ibid.,129.
[75]Quoted inibid.
[76 ]Ibid. , 130;O. K.Rabinowicz, Sir Solomon de
Medina(London 1974).
[77]For the Salvadors, J. Picciotto, Sketches of Anglo-Jewish History ( London 1956 ) , 109—115 , 153—156;for Gideon, A.M.Hyamson, Sephardim of England(London 1951),128-133.
[78 ]The book is translated as The Jews and Modern Capitalism(London 1913).
[79 ]Alexander Marx, Studies in Jewish History and Booklore(New York 1969),‘Some Jewish Book Collectors’,198—237.
[80 ]Commentary to Mishnah Sanhedrin, x 1 , quoted in
Kochan, op. cit.,20.
[81]Ibid.,55—57;M. A.Meyer(ed.),Ideas of Jewish
History ( New York 1974 ) , 117ff.;S.W.Baron , ‘Azariah dei
Rossi’s Historical Method’ , History and Jewish
Historians(Philadelphia 1964),205—239.
[82 ]Byron L. Sherwin, Mystical Theology and Social
Dessent:The Life and Works of Judah Loew of Prague(New York
1983).
[83]For the biography, see R. Kayser, Spinoza:Portrait
of a Spiritual Hero ( New York 1968 ) ;R.Willies ( ed. ) ,
Benedict de Spinoza:Life, Correspondence and Ethics(London
1870).
[84 ]Text from Willies, op. cit. , 34—35 ,
andEncyclopaedia Judaica, xv 275—284.
[85]Willies, op. cit.,35.
[86]Quoted inibid.,72.
[87 ]L. Strauss, Spinoza’s Critique of
Religion(trans.,New York 1965).
[88 ]For documents, seeChronicon Spinozanum , 3
vols(Leiden 1921—3),i 278—282.
[89 ]Jonathan Bennet, A Study of Spinoza’s
Ethics(Cambridge 1984),32ff.
[90]Quoted inibid.,34.
[91 ]For an appreciation of Spinoza’s thought see
Bertrand Russell,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 London
1946),book iii, part 1,ch. 10.
[92 ]Deuteronomy 21 : 18—20;Sanhedrin 8 , 5;71a;
Yebamoth 12,1—2;quoted by Samuel Belkin, In His Image:The
Jewish Philosophy of Man as Expressed in the Rabbinical
Tradition(London 1961).
[93]J. R.Mintz, In Praise of Ba’al Shem Tov(New York
1970 ) ;Encyclopaedia Judaica, ix 1049ff.;Martin Buber,
Origins and Meaning of Hasidism(London 1960).
[94]R. Schatz,‘Contemplative Prayers in Hasidism’,in
Studies in Mysticism and Religion Presented to Gershom
G.Scholem(Jerusalem 1967),209ff.
[95]Quoted inibid.,213.
[96]Ibid.,216.
[97]L. Ginzburg, The Gaon, Rabbi Elijah(London 1920).
[98]Quoted inEncyclopaedia Judaica, vi 653.
[99 ]Arthur A. Cohen, The Natural and Supernatural Jew(London 1967),20ff.
[100]Quoted inibid.,24.[101]Isaac Eisenstein Barzilay,‘The Background of the Berlin Haskalah’,in Joseph L. Blaudet al.(eds):Essays on Jewish Life and Thought(New York 1959).
[102]Quoted in Cohen, op. cit.
[103 ]Alexander Altmann, Essays in Jewish Intellectual History(Brandeis 1981),and Moses Me$$$delssohn : A Biographical Study(University of Alabama 1973).
[104]Quoted in Altmann, Essays.[105]Cohen, op. cit.,27—29.
[106]Quoted inEncylopaedia Judaica, vi 153.
[107]Blau and Baron, op. cit.,xxii-xxiii.
[108]Roth, Personalities and Events,256—270.
[109 ]See B. C.Kaganoff, A Dictionary of Jewish Names and their History(London 1977).
[110 ]Herzberg, The French Enlightenment and the Jews(New York 1968).
[111 ]Z, Sjakowski, Jew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s of 1789,1830 and 1848(New York 1970).
[112 ]Quoted in Cecil Roth , ‘Lord Geroge Gordon’s Conversation to Judaism’,in Essays and Portraits,193—194.
[113]Quoted inibid.,205.
[114 ]Cecil Roth, A History of the Great Synagogue(London 1950),214ff.
[115]Quoted inEncyclopaedia Judaica, viii 1390—1432.
[116 ]Quoted in Ben Sasson, History of the Jewish People,745;see Herzberg, op. cit.
[117 ]Quoted in Ben Sasson, History of the Jewish People.
[118 ]See R. Anchel, Napoléon et les Juifs ( Paris 1928).
[119 ]F. Pietri, Napoléon et les Israelites ( Paris 1965),84—115.第五章 解放
1817 年7 月31 日, 少年老成的12 岁男孩本杰明· 迪斯雷利[1](Benjamin Disraeli)在西姆布莱毕牧师的主持下,在霍本[2]的圣安德鲁教堂接受了英国国教洗礼,男孩的父亲艾萨克·迪斯雷利和贝维斯马克斯犹太会堂之间的一场争执画上了句号。他们所争的是一个涉及犹太人的重要准则。前面我们已经看到,在犹太教会中,服务社会不是一种选择或特权,而是义务。1813年,经济富裕的迪斯雷利先生当选为执事,或称“帕尔纳斯”,选举过程完全符合贝维斯马克斯圣会的规定,这令他非常气愤。他一向是尽责守规的,作为一名古文物研究文献作者,他还写过《犹太教的天才》一文。但是相比之下他的重要成果是关于殉道者查理王的五卷传记。他对犹太教和犹太教徒都没有太大好感,甚至在《文苑搜奇》(1791)中称《塔木德》是“犹太人野蛮知识的大集成”,认为犹太人中“没有什么天才或有才华的人,犹太人的天才10个手指都数得过来,1000年还没出过10个伟人”。[1]因此他致函长老会,说他是一个“惯于过清净生活”的人,“一向不受你们监管”;像他这样的人绝对无法胜任“一向让他排斥的固定职务”。[2]最后他被罚了40英镑了事。可是3年以后,这事再次出现,这一次迪斯雷利不干了,他索性退出犹太教,让他的几个孩子都接受了基督教洗礼。这次决裂对于他的儿子、对于英国来说——当然还有别的,都具有非凡意义。因为犹太人直到1858年才得到法律承认,可以进入英国议会,如果没有受洗,迪斯雷利永远不可能当上首相。
皈依基督教是犹太人对解放时代做出的一种反应。接受基督教洗礼向来是犹太人躲避迫害的一种方式,解放就意味着洗礼再无必要。但事实上,自18世纪末起,犹太人接受洗礼的现象越来越普遍。受洗
不再是令人愕然的叛教行为,也不再意味着那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
世界的转变。随着所有宗教的社会作用都在下降,改宗更多的是一种
世俗行为而不是宗教行为,甚至可能还有可疑的动机。海因里希·海
涅(Heinrich Heine,1797—1856)对这种行为表示非常不屑,称其
为“进入欧洲文化的入场券”,1832年他也接受了洗礼。19世纪,中
东欧至少有25万犹太人购买了这张“入场券”。[3]德国历史学家特奥
多尔·蒙森(Theodor Mommsen)是犹太人的好朋友,他说,与其说基
督教是一种宗教名称,还不如说它是“最能体现当今世界文明特点的
一个词语,在这个多民族的地球上,无数的人团结在这个文明里”。
[4]19世纪,皈依基督教是一种需要,就像20世纪的人觉得必须学英语
一样,不仅犹太人如此,许许多多非白色人种的原住民也都如此。
对犹太人而言,保留犹太人身份就是在物质上的牺牲,除了美
国,在全球各地都是如此。奥地利小说家、报社编辑卡尔·埃米尔·
弗兰佐斯(Karl Emil Franzos,1848—1904)说,这种状况让犹太人
产生了分化:“一类犹太人不愿意作出牺牲,他们接受了洗礼。另一
类犹太人虽然作出了牺牲,但是内心觉得信奉犹太教是一种不幸,由
此产生了怨恨。第三类人正是因为牺牲太大,反而更加亲近犹太教
了。”[5]受洗有时可以得到丰厚的回报。英国从18世纪中叶以来就为
犹太人消除了阻碍他们上升至最高层的最后一道障碍。百万巨富萨姆
森·基甸尽管自己愿意作出牺牲,但是他不想让他的儿子也这样做。
因此,当小萨姆森·基甸还在伊顿公学上学的时候,他就设法让他加
封为准男爵,后来这个男孩进入了议会,成了爱尔兰贵族。玛拿西·
洛佩兹伯爵受洗后当上了议员,大卫·里卡多也是;还有一名改宗的
犹太议员是拉尔夫·伯纳尔,官至委员会主席(副议长)。
在欧洲大陆,犹太教信仰不仅一直是仕途的障碍,更是参与许多
经济活动的绊脚石。即使是拿破仑,也对犹太人采取(1806)过法律
上的限制措施,这些措施1815年被中止,波旁王朝复辟后竟然没有恢
复这些措施,也算是他们做的一件好事;但是直到1831年,当犹太人
和基督徒平权后他们才感到有了法律上的保障,犹太人原有的誓约又
延续了15年。德意志邦联条款的出台(1815)剥夺了犹太人在拿破仑
时代可以享有的许多权利,尤其是一度完全禁止犹太人入内的不来梅
和吕贝克这两个城市,以及汉堡、法兰克福和梅克伦堡。普鲁士的犹
太人依然需要缴纳每年征收的人头税、登记税和“ 居住递增
费”(lodging increment)。他们不得拥有土地,不得经商或从事某
项专业性职业,只能从事行业公会不愿染指的“经授权的紧急业
务”或借贷业务。1847年,普鲁士进一步推行改革,次年发布“德国
人民的基本权利”一览表,从非宗教角度确立了公民的基本权利,并
将之写进德国大多数邦州宪法中。但是大多数邦对犹太人依然实行居
住限制,直到19世纪60年代才将其取消。在奥地利,犹太人直到1867
年才获得法律意义上的全面解放。在意大利,拿破仑的垮台致使几乎
各地的犹太人的政治地位都出现了倒退,过了一代人,18世纪90年
代,他们刚刚获得的权利才得以恢复。托斯卡纳和撒丁岛的犹太人直
到1848年才获得永久性的解放,之后是摩德纳、伦巴第和罗马涅
(1859)、翁布里亚(1860)、西西里和那不勒斯(1861)、威尼斯
(1866)和罗马(1870)。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总结,犹太人的解放是
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中间几经波折,几度反复。因此,甚至在西
欧,法国始于1789—1791年的解放过程如果单是法律上就经历了80年
名义上才告完成,而往东去,尤其是在俄国和罗马尼亚,犹太人依然
限制重重。
正是因为有这些推延和不确定性,所以大量的犹太人通过受洗来
换取进入欧洲社会的“入场券”。但是在19世纪,依然还有别的办法
可以解决犹太人的“身份问题”。对于许多犹太人来说,罗斯柴尔德
家族发明的办法是最理想的。私人银行是18世纪金融行业的新生现
象,罗斯柴尔德家族成了其最杰出的代表。许多犹太人都创办此类私
人金融服务机构,他们大多是宫廷犹太人的后裔,但是唯独罗斯柴尔
德家族既躲过了洗礼,又避免了生意上的失败。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
的家族,他们设法同时做成4件不仅难度大而且一般来说互不相容的事情:用诚实守信的方法快速获得巨额财富;将财富分布到各地而依然能够获得许多政府的信任;不断地赚大钱花大钱却没有引起普遍的反感;在法律上,大部分人在精神上也是,依然保持犹太人的身份。他们是最会赚钱、最会挥霍和最受人欢迎的犹太人。
然而罗斯柴尔德家族非常神秘,没有一本书能够准确地揭示他们
的真相,[6]关于他们的无数本书不过是胡言乱语。之所以如此,主要
原因还在于他们家族自己。曾有一名女作家计划写一本书,名为《关
于罗斯柴尔德家族的谎言》,但最终放弃了。她说:“识别谎言易如
反掌,但真相无处可寻。”[7]这个家族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这是可
以理解的,他们是私人银行家,需要为无数的大腕人物、多国政府保
密。身为犹太人,又特别容易遭遇毁灭性的诉讼。他们从不保留不必
要的文件证据,出于种种私人的或公务的原因,他们一律销毁文件。
他们尤其关心不让生活方面的细节被人用来激起反犹主义情绪。因此
这个家族若有人离世,销毁的私人文件之多甚至不亚于维多利亚女王
家族的人。该家族最晚近的一名历史学家米里安·罗斯柴尔德相信这
其中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没有档案室,对自己的历史没有兴
趣。他们对祖先保持应有的尊重,对未来怀揣谨慎的态度,但是他们
生活在当下,并不太在意过去或未来。[8]
但是尽管如此,关于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一些基本事实却是清楚无
误的。与犹太人早期的大规模融资是三十年战争的产物一样,罗斯柴
尔德家族是拿破仑战争的产儿,他们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也是因为同
样的原因:在战争时期,犹太人的创造力开始显露,非犹太世界的偏
见开始隐退。这个家族的财富最主要是由内森·梅耶·罗斯柴尔德在
伦敦创下的,其中的经过如下:18世纪90年代中期,法国大革命前
夕,欧洲的商业银行业务主要控制在非犹太人手里,如伦敦的巴林家
族、阿姆斯特丹的霍普家族和法兰克福的贝特曼。战争的爆发使融资
市场迅速扩大,从而为新投资者打开了机遇的大门,[9]这些新投资者
包括德国的犹太人团体:奥本海默家族、罗斯柴尔德家族、海涅家
族、门德尔松家族。罗斯柴尔德这个姓氏起源于该家族16世纪居住在
法兰克福犹太区时在房子上的“红盾”标记。族长梅耶·阿姆谢尔
(Mayer Amschel,1744—1812)做买卖古董和古钱币的生意,同时也
兼兑换钱币,后来涉足纺织业,这意味着他有英国方面的人脉关系;
他还因为向黑森-卡塞尔的选帝侯威廉四世出售古币而成了他的主要金
融代理人,威廉四世是因为向英国军队提供雇佣军而大发其财。这是
英国方面的另一条人脉关系。
1797年,梅耶·阿姆谢尔派遣儿子内森(Nathan)到英国打理生
意。内森来到曼彻斯特,这里是工业革命初期英国的工业中心,也是
迅速发展的棉纺业世界贸易中心。内森自己不生产棉布,而是向小纺
织工收购,然后外发出去印染,跳过交易会,把成品直接出售给欧洲
大陆买家,由此开辟了一种新的商业模式,后来从事纺织业的其他犹
太家族也纷纷效仿,如利兹的贝伦斯家族、布拉德福德的罗森斯坦家
族。[10]内森的直销模式包含三个月的赊欠期,这意味着他又可以涉足
伦敦的货币市场。他已经在父亲的关系户利维·巴伦特·科恩那
里“拜师学艺”,并娶了科恩之女汉娜为妻。1803年,他将总部迁到
伦敦,随着战事扩大,他及时地介入了政府借贷业务。当时英国政府
每年需要发售2000万英债券,市场无法直接消化如此巨大的数额,因
此有一部分债券出售给承销商,由承销商寻找客户。此时内森·罗斯
柴尔德的汇票已经在纺织行业建立了良好的声誉,他一方面参与这些
承销财团,另一方面又作为承兑行兑付国际汇票。[11]他在获取营运资
本方面拥有一个令人称羡的优势。耶拿战役惨败后,黑森-卡塞尔选帝
侯将他的钱交给伦敦的内森,让他投资英国证券,内森在为威廉四世
效力的同时也为自己积累了雄厚的财力,借此在伦敦金融城建立了良
好的声誉。不过,犹太人的老本行——在困境中快速、安全地运送金
条——他也干得同样出色。1811—1815年,罗斯柴尔德与英国总军需
官约翰·赫里斯合力将价值4250万英镑的黄金安全运送到在西班牙作
战的英国军队手里,其中有一半以上的黄金运输是内森本人或其弟詹
姆士坐镇法国指挥的。[12]滑铁卢战役的时候,罗斯柴尔德家族的资本
金达到了13.6万英镑,其中9万英镑掌握在伦敦的内森手里。[13]
詹姆士在巴黎的生意始于1811年,标志着家族生意的网络分布开
始扩大。1816年,第三个兄弟所罗门·梅耶在维也纳设立分支机构,
1821年,第四个兄弟卡尔·梅耶在那不勒斯设立分支机构。1812年,
老罗斯柴尔德去世后,长子阿姆谢尔·梅耶成为法兰克福大本营的掌
门人。这对1815年开启的和平时期金融业务来说是非常理想的网络布
局。为军队的开支筹集巨额资金的做法,促成了一个建立在票据和信
用基础之上的国际金融体系的诞生,现在政府发现可以让其服务于各
种目的。1815—1825年的10年间,证券发行超过了前100年的总量,内
森·罗斯柴尔德逐渐替代巴林银行,成为伦敦最高金融权威机构和主
要商业机构。他和局势尚不稳定的拉丁美洲政权没有来往,而是主要
和政权稳固的欧洲独裁政府打交道——被称为“神圣同盟”的奥地
利、俄国和普鲁士,1822年为它们筹措了一笔巨额资金。1818—1832
年,26国政府在伦敦的贷款,有7个国家的贷款是他筹措的,还有一个
是与别人合作筹措的,总金额达2100万英镑,占全部贷款的39%。[14]
在维也纳,罗斯柴尔德家族为哈布斯堡王朝出售债券,为梅特涅
献计献策,在奥地利修建了第一条铁路。法国的第一条铁路由巴黎的
罗斯柴尔德兄弟公司修建,该公司还相继为波旁家族、奥尔良派[3]和
波拿巴家族筹资,还为比利时新国君提供融资。在法兰克福,他们代
表德国王室发行债券。在那不勒斯,他们为当地政府、撒丁王国、西
西里王国和教皇国筹措资金。罗斯柴尔德家族的资本总额稳步增长,
1818年达到177万英镑,1828年达到430万英镑,到了1875年,他们已
经拥有3435万英镑资金,其中690万英镑由伦敦分支机构掌握。[15]这
张广泛分布的关系网大大提升了公司实际的资金调动能力。他们充分
发挥传统犹太人的看家本领——情报收集和传送的能力,到了19世纪
中期,犹太人几乎将银行变成了通讯社。1848年,保罗·朱利叶斯·
路透(1816—1899,原名伊斯雷尔·比尔·约瑟夫)离开其叔父在哥
廷根的银行,成立了全球最大的通讯社。阿道夫·奥佩尔(1825—
1903),自称阿道夫·奥佩尔·德·布洛维茨,以《泰晤士报》驻巴
黎记者的名义,成了欧洲最厉害的私人情报网络中心,必要时还有私
人电报线路。但是没有一家报纸比罗斯柴尔德家族拥有更好的重要金
融信息来源。晚至20世纪30年代,他们仍然在福克斯通一带招募情报
员,这些人的祖辈都曾是滑铁卢战争时期用快艇传送急报到海峡对面
的水手。[16]
和原来的宫廷犹太人不同的是,罗斯柴尔德家族所创立的新型跨
国银行不会受当地冲击的影响。1819年,似乎是为了证明犹太人新获
得的权利迄今为止只是一个幻想,德国多地爆发了反犹暴力行为,即
所谓的“嗨嗨”骚乱(或许是十字军的战斗口号,或者更有可能是弗
兰科尼亚赶羊人的叫唤),暴乱分子袭击了法兰克福的罗斯柴尔德银
行,然而并未对他们造成影响,他们在1848年革命的再次袭击中也没
遭受损失。因为钱已经不在银行,在世界范围内流通的是票据。对于
犹太人钻研了几百年的这个问题——如何避免合法财产遭遇暴力抢劫
——罗斯柴尔德家族终于给出了圆满的解决方法。自此以后,他们的
真正财富远非暴民所能触及,甚至贪婪的君主也无法染指。
内森·梅耶·罗斯柴尔德这个创造了公司财富的金融天才,于
1836年在法兰克福辞世,当时他正在参加长子莱昂内尔(Lionel)的
婚礼,新娘是他的弟弟、那不勒斯分行的负责人卡尔的女儿夏洛特。
罗斯柴尔德家族几乎总是近亲结婚:他们所谓的“对外联姻”不是和
非犹太人通婚,而是和家族之外的人通婚。家族内部通婚是为了肥水
不流外人田,把新娘的嫁妆继续留在公司,尽管有人说妻子的财产通
常是男人不想要的股份,如南美铁路公司的股票。[17]莱昂内尔和夏洛
特的婚礼在这个家族位于法兰克福犹太巷的老宅里举行,当时84岁高
龄的女族长仍旧居住在那里,女族长本名居迪勒·施拉普纳,共育有
19名子女,她还将长寿10年。内森去世自然是重大事件,派往伦敦送
信的信鸽在布莱顿上空被人击落,据说信鸽携带的是一条密文:“人
已去。”[18]但是他的N.M.罗斯柴尔德银行——公司实力的核心所在
——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强劲的发展势头:伦敦是全球的金融中心,罗
斯柴尔德家族是它最可靠的支柱。就这样,在1860—1875这16年间,
外国政府在伦敦筹集了7亿多英镑的资金。在参与融资的50家银行中,
犹太人的银行占了10家,其中包括汉布罗、塞缪尔·蒙塔古和赫尔伯
特·瓦格等这些响当当的名字,[19]而罗斯柴尔德银行是这50家银行中
发挥作用最大、扮演角色最多的一家。
如此强大的金融实力必然为他们带来政治影响力。小迪斯雷利率
先提出这样的观点,说犹太人和保守党是天然的同盟。他指出,伦敦
金融城在1841年6月和1843年10月这两场关键性的选举中,犹太人的票
数起了决定性作用:在后面的那场,他说,为了给反谷物法同盟的自
由党人争到席位,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人让犹太人星期六都出来投票!
[20]莱昂内尔作为家族的掌门人,也于1847年赢得了伦敦的席位(尽管
到1858年最终取消限制后他才得以进入议会就职),保守党领导人乔
治·本廷克勋爵致信J.W.克劳克时指出了这次选举的重要性:“伦敦
选莱昂内尔为代表,已经非常清楚地表明了舆论的倾向,因此我认
为,保守党作为一个党派再提反对犹太人对自己不会有任何益处。就
像克莱尔郡选了奥康奈尔,最终解决了天主教问题,约克郡选了威尔
伯福斯,最终解决了奴隶买卖问题,现在伦敦也解决了犹太人问
题。”[21]
但是精明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在这件事上并不急于求成,在其他事情上也一样。他们知道时间站在自己这边,愿意耐心等待。他们不想滥用自己的金融影响力,或者说不想让人觉得他们总是在利用这个资源。整体来说,这个家族一向符合人们的预期,爱好和平;分别来说,各分支机构也同样符合人们的预期,倾向于支持所在国家的政策目标。[22]在他们若愿意便可以发挥最大影响力的英国,最近的证据研究发现,事实上他们很少主动推动政府采取行动。[23]在涉外事务上若无把握,他们通常会请求政府的指示,比如说在1884年的埃及危机期
间。
事实上,他们对待钱的态度是非常地道的英国人方式,并不把钱
财本身当回事——总是不屑地称其为“铁皮子”——但是他们用钱建
立起了社会地位。他们分别在城区和乡村打造了两个富丽堂皇的犹太
区。城市犹太区位于皮卡迪利街和公园路相连的那一端。这个置业过
程是老内森在1825年开始的,那年他从银行家库茨的遗孀手里买下皮
卡迪利街107号后就搬出了位于伦敦圣瑞辛巷新场2号,不再住在“商
铺上面”。其他家族成员,包括英国的和欧洲大陆的,都跟着他一起
在这里置业。19世纪60年代,老内森的儿子莱昂内尔在阿普斯利邸宅
的隔壁建造了皮卡迪利街148号的豪宅,里面有全伦敦最豪华的舞厅:
乔迁之喜也是他女儿大婚的日子,新郎是她的表兄维也纳的费迪南,
为新娘致辞祝福的是迪斯雷利。费迪南自己购置了皮卡迪利街143号,
同样有一间著名的全白色舞厅,隔壁的142号住着他的姐姐爱丽丝,后
面是利奥波德·德·罗斯柴尔德购置的汉密尔顿街5号,拐角的那边,
希摩尔街1号,其主人是著名的花花公子阿尔弗雷德·德·罗斯柴尔
德。汉娜·罗斯柴尔德继承了老内森最早购置的107号,她的丈夫是罗
斯伯里勋爵。[24]
至于乡下的宅邸,老内森于1835年花了两万英镑,买下了阿克顿
附近的冈纳斯伯里,不过这里并没有真的发展起来,直到他的遗孀在
白金汉郡买下了位于艾尔斯伯里谷蒙特摩附近的一座房子,家族的人
才陆续来到此地定居,后来慢慢地扩大到附近的赫特福德郡。梅耶·
罗斯柴尔德男爵仿造渥拉顿庄园的式样建造了蒙特摩庄园。安东尼·
德·罗斯柴尔德爵士搬入阿斯顿克林顿。1873年,莱昂内尔用25万英
镑买下了赫特福德郡的特灵,他在霍尔顿还有1400英亩地产,后来归
阿尔弗雷德·德·罗斯柴尔德所有。还有利奥波德·德·罗斯柴尔德
位于莱顿巴泽德附近维英的阿斯科特宅邸。19世纪70年代,费迪南男
爵建起沃德斯登庄园,他在莱顿巴泽德和上温琴登还拥有别的宅邸。
他的姐姐爱丽丝拥有伊斯罗普修道院。就这样,艾尔斯伯里谷就成了
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天下,他们在那里一共拥有3万英亩土地,从1865年
到1923年都代表这个地区在议会里拥有席位。
乡下宅邸的大本营是特灵,特灵在莱昂内尔的儿子兼继承人内森
(Nathan)的手里扩大到1.5万英亩,他成了第一代罗斯柴尔德勋爵和
白金汉郡治安长官。他按照真正的犹太人传统,将特灵建成了一个微
型福利国家。他为当地居民供水供电,配备消防站、阅览室,提供小
块园地、医疗服务,甚至还建了一个公共墓地,供居民掩埋狗的尸
体。员工福利有度假营、养老金计划、实习、失业金计划、礼品篮和
员工聚会。庄园里还饲养牲口、植树造林、举办赛羊会、进行保育试
验等。[25]
罗斯柴尔德勋爵的父亲莱昂内尔掌握多项政府融资,用于赈济爱
尔兰饥荒,资助克里米亚战争,购买赫迪夫[4]在苏伊士运河的股份;
他在伦敦和公共生活中都和迪斯雷利保持非常密切的关系,甚至远远
超过了两人方便承认的程度。在人们的眼中他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
宁愿放弃200万英镑的利润也不愿意为反犹的俄国政府融资1亿英镑。
[26]他和格莱斯顿[5]及其外交大臣格兰维尔勋爵交情很好,但是和保守
党的关系也同样不错。他让伦道夫·丘吉尔勋爵从一个一贯攻击犹
太“既得利益者”的人变成了著名的亲犹人士,他还把A.J.贝尔福争
取了过来,使他成为或许是有史以来最得力的英国朋友。从1879年,
即他父亲去世的那年起,直到1915年他自己去世,他都是伦敦的非正
式发言人。他的侄孙女米里安·罗斯柴尔德在其书中称,他很有可能
是全世界自古以来最有影响力的一位犹太人。[27 ]“我想请问诸
位,”1909年劳合·乔治在莱姆豪斯发表演讲时反问道,“难道罗斯
柴尔德勋爵是这个国家的独裁者吗?”其实他不是什么独裁者:只不
过是一个有慈善影响力的人。1915年,他临终躺在皮卡迪利街148号的
病榻上时,临时负责外交部的霍尔丹勋爵来访,请求他阻止一艘中立
国的船运送黄金到德国,“小事一桩。”他边说边在一个信封的背面
写了一句指示。[28]
罗斯柴尔德之所以受人欢迎,是因为他那些阔绰的善举不仅精明
细致,而且采用的方法稀奇古怪。儿童朝他的马车挥挥手很有可能会
遭遇一阵金光闪闪的金币雨。他的妻子埃玛指责他这种做法“不顾别
人感受,带有侮辱性”,但是他回答说孩子们不会这么想,而且他是
对的——特灵的一位老妇人告诉米里安·罗斯柴尔德说,这样的事情
让她终生难忘。英国人大多喜欢罗斯柴尔德家族,不仅因为他们赛马
场办得非常成功,而且还因为“他们从不硬拽他们的马”。因此普通
老百姓也不会介意罗斯柴尔德夫人的大厨大格罗斯特芬——可能是世
界上最好的厨师——一年单是买鱼的账单就是5000英镑。圣诞节罗斯
柴尔德会给伦敦东区他用过的出租车司机每人送上一对野鸡,他去世
时,街头小贩都在他们的手推车上系上黑纱。《帕尔摩报》如此写
道:“因为罗斯柴尔德勋爵的这一生,英国才没有出现种族情绪的积
压……那种情绪在过去一代人的时间里让多少国家蒙受了耻辱。他是
以色列的王子,更是让全英国引以为豪的英国公民。”
罗斯柴尔德家族的方式就是毫不做作地尽情利用犹太人特有的才
能,包括赚钱的本领——他们赚了钱也同样尽情地挥霍,最早发现这
种方式有好处的是迪斯雷利。他在事业刚起步时就感受到了冈纳斯伯
里庄园的热情好客,在给妹妹汉娜写信(1843)时他说:“我们的老
朋友艾米把我照顾得非常好,她还给我带来了一只品种极好的海龟,
这种龟恐怕一辈子也是难得一见的。”[29]在迪斯雷利看来,罗斯柴尔
德家族是犹太民族的巨大财富,应该利用每一个机会进行充分宣传。
1844年,迪斯雷利发表了小说《康宁斯比》。小说中那位洞察一切的
人生导师名叫西多尼亚,是一名完美的犹太人,迪斯雷利表明他的原
型就是莱昂内尔·罗斯柴尔德,并把他描写得非常完美。不过,迪斯
雷利总是有意夸大罗斯柴尔德的智慧和远见,同时把他们的活动描写
得富有神秘性和戏剧性。1876年购买赫迪夫股份这一事件就是迪斯雷
利自己的炒作,关于这个家族的许多荒唐而迪斯雷利却看作珍贵而富
有创造性的神秘传说都是从他那里流传出来的。
当然,迪斯雷利肯定也不会否认,把罗斯柴尔德的成功故事写成童话般的神奇传说,也只有在像英国这样政治、社会氛围都十分友好的国家才可行。当1826年所有限制都被取消之后,不管哪里的犹太人都可以畅通无阻地来到英国。对于入籍后的犹太人的地位,大法官布鲁厄姆勋爵在1833年是这样归纳的:“国王陛下信奉犹太教的臣民生而享有国王陛下其他臣民享有的一切权利,除非法律另有规定。”[30]这些限制条件确实存在,犹太人常常用试错的方法来发现问题。一旦发现问题,经过不断争取,议会或者相关机构通常就会做出行动,赋予犹太人平等的权利。就这样,1833年,就在布鲁厄姆发表声明的那一年,犹太人获准可以从事律师职业,13年后政府又出台了一项有利于他们的法令,解决了他们是否可以拥有私有土地这个争论了很久的问题。
不仅如此,英国早已准备好了不仅欢迎和接受犹太人,而且还要
帮助英国以外的犹太人。第一次是在1745年,当时玛丽亚·特蕾莎驱
逐布拉格的犹太人,她的盟友乔治二世就通过外交渠道提出抗议。
1814年,外交大臣卡斯尔雷勋爵指示他的特使克兰卡蒂伯爵“敦促德
国对信奉犹太教的个人采取全面宽容政策”。无疑是因为考虑到了罗
斯柴尔德家族,他为法兰克福犹太社会做出了特别的努力。在亚琛会
议上,英国也同样是帮犹太人的。[31]
帕默斯顿勋爵(Lord Palmerston)为了犹太人的利益做出了非常
积极的努力,这一方面是因为政策的需要,另一方面还因为他的岳父
沙夫茨伯里勋爵,后者坚信犹太人回归耶路撒冷将会加速基督的复
临。[32]1827—1839年,主要是因为英国方面的努力,耶路撒冷的人口
从550人增加到了5500人,整个巴勒斯坦地区的人口超过了1万——这
是犹太人回归“应许之地”真正开始。1838年,帕默斯顿任命W.T.杨
出任耶路撒冷首位西方副领事,嘱咐他“为犹太人提供全面的保
护”。[33]两年后,他致函英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庞森比勋爵,指示他
给土耳其施加压力,要他们允许犹太人从欧洲返回巴勒斯坦。他后来
说,在罗斯柴尔德家族资金的支持下,勤劳的犹太定居者“极有可能
会为土耳其帝国增加财富,促进当地文明的进步”。“上帝已拣选帕
默斯顿,”沙夫茨伯里写道,“要他为上帝的古老民族作公义之
器”;帕默斯顿给庞森比的信“相当于居鲁士颁发的诏书”。
帕默斯顿对帮助西方富裕犹太人解救他们苦难中的犹太同胞也起
了积极的推动作用。1840年2月,1名嘉布遣会[6]修士及其仆人在大马
士革突然惨遭血腥谋杀,让中世纪流传的“血祭诽谤”又沉渣泛起。
当地的嘉布遣会立即做出反应,称这两人是被犹太人所杀,其目的是
要用他们的血为逾越节作准备。土耳其政府和法国领事袒护基督教社
会,相信这个指控属实,并以此展开野蛮的调查。一名犹太理发师所
罗门·尼格灵在严刑逼供下供出别的犹太人,致使其中两人死于酷
刑,一人皈依伊斯兰教得以幸免,而其他人提供的信息又导致更多的
犹太人被捕。这次暴行发展到最后导致63名犹太儿童被带走,他们将
这些儿童扣为人质,逼他们的母亲说出藏血的地方。[34]
由于被捕的犹太人中有一名奥地利公民,所以这件事引起了一些
大国的直接关注。在伦敦,帕默斯顿在英国犹太人代表委员会主席摩
西·蒙蒂菲奥里爵士(Sir Moses Montefiore,1784—1885)的请求
之下决定出手相助。蒙蒂菲奥里出生于里窝那,是伦敦金融城12
名“犹太经纪人”之一,因为娶了朱迪丝·科恩,成了内森·罗斯柴
尔德的连襟,他也是后者的股票经纪人。1824年,他退出生意以便全
身心致力于为世界各地受压迫的犹太人提供帮助。或许他是最后一位
能够利用自己的社会地位向施加迫害的政府说情的知名犹太人。蒙蒂
菲奥里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好友,女王在孩童时代住过他在拉姆斯盖特
的“海上公馆”,后来册封他为爵士;也许是因为他,维多利亚女王
尤以亲犹太人著称。在帕默斯顿帮助下,蒙蒂菲奥里组织了一个西方
犹太人代表团,其中包括著名的法国律师阿道夫·克雷米厄(1796—
1880),前往亚历山大求见叙利亚统治者穆罕默德·阿里。蒙蒂菲奥
里及其同僚不仅让被俘的犹太人于1840年8月获得释放,而且还说服土
耳其苏丹颁布敕令,禁止散播血祭诽谤和以此为由逮捕犹太人。此次
任务圆满完成后,蒙蒂菲奥里和英国外交部又在其他多次事件中为犹
太人伸张正义,[35]蒙蒂菲奥里一直活到100多岁才去世。不过英国政
府也主动干预过此类事件:1854年帮助瑞士犹太人,1856年帮助巴尔
干犹太人,当时外交部指令英国驻布加勒斯特特使,“鉴于犹太人的
特殊地位,他们理应得到文明社会的保护”;在1876年的柏林会议
上,迪斯雷利竭力为犹太人争取平等的宗教权利。[36]
然而迪斯雷利却从不满足于只为他们伸张正义。他相信,犹太人
凭借其优秀的品格和辉煌的历史,理应享受特别的尊重。他凭借自己
过人的胆识和丰富的想象力,倾力为他们争取这样的尊重。迪斯雷利
从小作为基督徒被抚养长大,但是1830—1831年到地中海和圣地的游
学旅行经历,激起了他对自己民族的兴趣。他看到叙利亚各地的犹太
人尽管面临各种条件限制,依然克服困难,脱颖而出,这令他感到深
深的折服,他称他们是“东方的罗斯柴尔德”。他在那里收集了许多
材料,这些日后都将出现在他的小说里。他注意到,帕夏[7]喜欢聘用
犹太金融专家,因为必要时就可以牺牲掉他们:“他们用希伯来语记
账,书写模糊,难以辨认”,后来他在《坦克雷德》中塑造了这样一
个人物——亚当·贝索。[37]耶路撒冷是他的最爱,就在这部小说里
(发表于1847年),他生动地再现了这个城市在15年前留给他的印
象,这是他所有小说中自己最钟爱的一部,被贴切地称为“维多利亚
时代的精神自传体小说”。[38]
迪斯雷利从来不用“犹太人不比其他民族差”的说辞来为他们辩
护,他认为犹太人更加优秀。他说他鄙视“现代认为人生而平等的那
种有害观点”。有的现代历史学家认为迪斯雷利本质上是一个马拉诺
人,这种说法不无道理。[39]他身上集中了塞法迪最早的傲慢、自负和
浪漫,他认为所有的犹太人都有这些特点。阿什克纳齐总是自暴自弃
地认为犹太人遭受类似《圣经》中的苦难是他们罪有应得,这种说法
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他认同塞法迪的观点,即以色列如同人
体的心脏,被迫不公平地承担着全人类的邪恶。犹太人一旦获得解
放,他们的天赋必将散发耀眼的光芒,让世人为之震惊。[40]这些天赋
是属于以色列民族的天赋,“一切都是民族的,”他笔下的完美犹太
人西多尼亚说,“别无其他的真理”。
所以说,种族优越论,在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让它流行起来、在希
特勒玷污它的名声之前,迪斯雷利早就在宣扬了。他在《康塔里尼·
弗莱明》一书中说,他是“世界最古老民族的直系后裔,祖先是与其
他民族严格隔绝的、纯正的贝都因民族,他们在英国还赤裸半身在林
里采食橡实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高度发达的文明”。[41]“西多尼亚和
他的弟兄,”他在《康宁斯比》中写道,“拥有撒克逊人、希腊人,
以及其他高加索民族都已丧失的特征。希伯来民族是一个纯正的民
族”。这是希伯来人和沙漠阿拉伯人——“唯一骑在马背上的犹太
人”——共有的优点。迪斯雷利认为,摩西“从各个方面说都堪称高
加索人的完美典范, 几乎和伊甸园里上帝初造的亚当一样完
美”(《坦克雷德》)。在他看来,“一个民族的衰亡势在必然,除
非他们深居沙漠,从来不和别的民族混血”,如贝都因人。犹太人的
种族纯净性得以保存下来,正是因为外族的迫害和经常性的流动和迁
徙:
摩西的阿拉伯人(犹太人)虽然不是唯一却是最古老的、血统纯正的城市民族!一个一流组织的纯正民族,就是自然界的贵族……西多尼亚认为,他们之所以长期以来未被那些混血民族同化,是因为高加索人种如同清澈的水源没有受到污染,更是因为那位伟大的立法者与众不同的天才设想。那些原本意欲迫害他们的混血民族,总是渐渐地自行消亡,而受迫害者却依然强盛,焕发着纯正的亚洲人种的原始活力。(《康宁斯比》)这一思想他在书中的其他地方再次重申:“刑罚和酷刑都不起作用,施迫害的混血民族在哪里消失,受迫害的纯正民族就在哪里傲立。”
那么,迪斯雷利的基督教信仰又是怎么回事呢?对于这个问题他
也用悖论做出了机智的回答,他总是说,“我是插在《旧约》和《新
约》之间的那张空白页”。他乐此不疲地一面批评基督教徒不认识犹
太教的好处,一面批评犹太人不理解基督教是“完美的犹太教”。他
在1849年为《康宁斯比》所作的前言中写道:“笔者认为,我们在维
护基督教会有给人以新生的权利的同时,应该做点什么,还这个创立
了基督教的民族以公道。”犹太民族贡献了摩西、所罗门和耶稣基
督,他们是“最伟大的立法者、最伟大的治国者和最伟大的改革者
——有哪一个现存或已经消亡的民族,能够产生三位像他们这样的伟
人?”然而,同样地,他也认为犹太人“只承认犹太宗教的前半部
分”是荒唐的。他在休恩登的文件中留下了下面这段话(写于1863年
左右):
我认为教会是现存的唯一犹太机构——别无其他……若不是因为教会,还有谁知道犹太人。教会是犹太人创立的,它忠于自己的出身。教会让犹太人的历史和文学得以广为人知……公开宣读自己的历史,让它的公共特性鲜活地保存在人们的记忆里,把它的诗歌传播到世界各地,犹太人的一切皆因有了教会……犹太人的历史若不是发展的历史它就什么也不是。[42]
迪斯雷利认为保守党反对允许犹太人担任议员的议案是不合逻辑
的,因为塞法迪相信传统,相信权力等级,相信宗教精神必须贯穿于
一切世俗生活中,这些从本质上来说也都是保守党的思想观念。他在
《乔治·本廷克勋爵传》中提到,1847年提出犹太人议案时,只有4名
保守党人投了赞成票——他本人、本廷克、托马斯·巴林和米尔恩斯
·盖斯凯尔,“议会中他们这一派人中这几个是最有口才的”。本廷
克就是因为这一次维护犹太人权益的演讲才失去了下议院保守党领导
人的职位。于是又出现了迪斯雷利乐于见到的一个悖论——保守党惩
罚本廷克为犹太人说话,却反而把迪斯雷利推上了领导人的位置。不
过这在迪斯雷利看来才是正确的:他相信贵族和精英的联合可以产生
巨大的能量,而犹太人则是精英中的精英。迪斯雷利不仅仅骄傲地指
出知名犹太人士的杰出成就,更是发现犹太人的天才无处不在。第一
批耶稣会[8]会士都是犹太人,拿破仑的手下名将苏尔特和马塞纳(他
称其为“玛拿西”)是犹太人,莫扎特也是犹太人。
迪斯雷利的亲犹太宣传在欧洲大陆就不可能行得通,欧洲的犹太
人绝不可能跟着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走。尽管如此,19世纪初的犹太
学者还是坚决反对将犹太教描绘成中世纪蒙昧主义的遗风,他们试图
努力改变伏尔泰在斯宾诺莎的思想基础上为坚守信仰的犹太教徒塑造
的可憎形象,代之以知识型的美好形象。这么做首先必须在拉比学问
的精华和世俗学界架设一座桥梁。斯宾诺莎以及受其影响的学者认
为,犹太教研究得越深越会令人反感,对于这样的普遍看法,门德尔
松根本无力驳斥:他对传统犹太文化的了解还不够深入。比他更为激
进的追随者也无意去驳斥这些观点。拿弗他利·赫兹·霍姆伯格和哈
特维希·维塞利等人虽然力挺学习希伯来语,却想要摒弃传统的犹太
宗教教育,抛弃《托拉》和《塔木德》,拥抱一种自然宗教的形式。
然而在第二代马斯基尔中,有些人既受到启蒙思想影响,又通晓
犹太教的学问,他们忠于信仰,同时又精通世俗之道。一名来自德国
中部的学校校长伊萨克·马库斯·约斯特(1793—1860)写了一部共9
册的以色列历史,该书采取的是一种介于犹太传统和现代世俗之间的
折中方法。这是同类著作中第一部在非犹太世界中造成巨大影响的
书。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孜孜不倦埋头苦干、辛勤耕耘的利奥波德·聪
茨(Leopold Zunz,1794—1886),他把漫长的一生全部奉献给了犹
太学问:更新过时的犹太知识,用现代的“科学”精神将它展示出
来。
聪茨和后拿破仑时代的他那些朋友称自己的研究工作为“犹太教
科学”,这项雄心勃勃的伟大工程始于1819年,不久之前发生的“嗨
嗨”骚乱表明,即使在充满现代意识的德国,犹太人要被世人接受是
多么艰难。他们成立了犹太文化科学协会,旨在用科学的方式来探索
犹太教的本质,展现犹太知识的普适价值。他们有一个机构,主办有
关犹太思想和犹太历史讲座,还有一份刊物。他们设想的基础是,犹
太人对世界文化有过巨大的贡献,只是后来逐渐式微,陷入狭隘的宗
教复古主义,现在必须让犹太学问再次展现生命力,“犹太人必须再
一次表现出勇于参与全人类共同事业的决心”。其中的一位创始人伊
曼纽尔·沃尔夫在他们办的第一期刊物中写道:“他们必须提高自
己,提高自己的行为准则,达到科学的水平……将来若是有一条纽带
将全人类联合起来,那么这条纽带必定是科学的纽带,是纯粹理性的
纽带。”[43]
这是非常美好的设想,但还是招来了汹涌如潮的批评。首先是一
个非常现实的问题。1819年,德国犹太人尚未完全获得解放,一个人
可以追求世俗学问并保持他的犹太人身份到何种程度呢?爱德华·甘
斯(1798—1839),犹太文化科学协会最热心的创始人之一,这位才
华横溢的年轻人是历史法学专业的讲师,拥有柏林大学的讲师职位,
他的课非常精彩,但是他的学术前途受到了犹太教信仰的严重阻碍,
其他人也面临同样的问题。“纯粹理性的纽带”尚未产生,对大多数
人而言,犹太教让他们作出了太多的牺牲。1824年5月,犹太文化科学
协会解散,第二年甘斯接受洗礼,继续谋求教授职位,追求功名。协
会的多名优秀成员选择了同样的道路。于是,不少从一开始就对整个
活动持怀疑态度的正统犹太人,似有先见之明地点着头说:世俗化的
结果总归如此——总会导致信仰的消失。
然而聪茨没有放弃。他翻译了大量的犹太文学,尤其是米德拉西
和礼拜诗歌,详尽地提出了他对犹太历史的见解,他还为百科全书供
稿,遍访各大图书馆搜集材料,却发现自己被梵蒂冈图书馆拒之门
外。然而他的学术研究招来了对“犹太科学”的第二种反对声音:这
岂不违背真正的犹太教精神吗?实际上聪茨设想的是一部囊括犹太知
识历史的大百科全书,在这部百科全书里,比如说犹太文学,它将会
和世界其他的伟大文学并列其中,并成为同类中的巨擘。他说他要把
犹太写作从神学中解放出来,“提升到历史的角度”,[44]但是这“历
史的角度”包括什么呢?事实上历史的角度就是要像聪茨那样承认犹
太人的历史和犹太文学的主题只是世界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和德国
其他人一样,聪茨也受到了黑格尔从低到高的发展观影响,不可避免
地将这个辩证法应用到了犹太教上。他说,犹太人历史上只有过一个
时期,内在精神和外在形式达到了统一,当时他们是世界历史的中
心,那就是古代的圣殿时期,此后他们就落入了外邦民族的手中,其
内部历史就成了思想史,外部历史就是一部漫长的苦难史。聪茨认
为,黑格尔式的世界历史发展高潮终将到来,届时所有历史发展进程
都将汇聚在一起——那就是他所理解的弥赛亚时代。等到那个时候,
《塔木德》和它所代表的一切都将变得无关紧要。与此同时,犹太人
必须表现出他们通过他们新的历史科学,对实现这个过程做出了贡
献,他们有义务确保犹太思想遗产经过凝练后成为人类文明社会的共
同财富。[45]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非常美好的愿景,但这不是犹太教。虔信
的犹太教徒——也只有他们——否认存在两种知识:圣学知识和世俗
知识,在他们看来,知识是唯一的,而且,获取知识的正当途径也是
唯一的:发现上帝的真实旨意以便遵从它。因此,“犹太教科学”这
门错位的学科,和犹太教信仰背道而驰,和犹太人真正的治学观念更
是南辕北辙。正如海以亚拉比在公元4世纪所说:“一个人学习律法却
无意服从律法,他活在世上还有何意义?”[46]真正的犹太人并不认为
犹太历史是世界历史中自成一体的组成部分,与其他民族的历史平
行,对他们而言,犹太历史就是全部的历史。他们相信,如果没有以
色列,就不会有世界,也不会有历史。上帝曾经创造了许多世界,因
为不满意而逐个将其毁灭,如今的这个世界他是为《托拉》而造,为
他带来了喜乐。但是如果以色列拒绝了上帝交予他们的《托拉》——
在一些《塔木德》学者看来以色列人差不多已经拒绝《托拉》了——
那么世界就会回到从前的混沌状态。因此第二圣殿的毁灭和巴尔·科
赫巴起义的失败不是犹太历史,而是人类历史的两个篇章,上帝说
(根据坦拿记载):“那些犯罪的民有祸了,我已因他们犯的罪,毁
了我的殿,烧了我的圣所,将他们流散到世界的百姓中去。”[47]自此
以后,犹太人不再书写历史,他们认为已无历史可写,历史的脚步已
经停止,唯有弥赛亚降临历史才会继续,中间的过程转瞬就被遗忘,
拉比拿单比喻说,就像远嫁的公主一到等待迎娶她的国王的国度,就
忘了自己在航海途中经历了怎样的狂风暴雨。
因此,尽管聪茨以“科学”的方式将犹太历史和犹太学识呈现为
对世界文化宝库的贡献,这种做法或许给非犹太社会留下了一定的印
象,但是“科学”,顾名思义,就是要和犹太教的绝大部分一刀两
断。这遭到了19世纪正统教的杰出代言人,拉比萨姆松·拉斐尔·希
尔施(Rabbi Samson Raphael Hirsch,1808—1888)的无情批判,而
且从宗教角度来说,这种批判无从辩驳。这位当了37年法兰克福拉比
的汉堡犹太人并非一个反启蒙者,首先,他的德语写得非常优美,他
为年轻人所作的犹太教信仰介绍, 以《论犹太教的十九封信》
(1836)的书名发表,非常有说服力。他并不反对世俗教育;相反,
他引用拉比迦玛列的话说,《托拉》知识和世俗知识都是理当学习
的。完美的“以色列人”,他说,是“既开明又守规的犹太教徒”。
[48]但是,他认为,犹太人利用世俗知识和世俗知识吸收犹太教,这两
者之间是有天壤之别的。以色列不是世俗社会,而是神圣社会,因
此,凡是涉及犹太社会的科学都必定是一种神学。犹太人的经历和遭
遇不可能是世俗历史的一部分,它们是上帝旨意的展现,自然属于神
的启示。普通文化和犹太文化之间并无冲突: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回
事。将二者混为一谈,反而对犹太教有损无益;如果融合犹太历史和
世俗历史,就是剥夺犹太教的神性,扼杀它富有生命力的思想,而那
才是它的主题。
希尔施用一段措辞激烈、铿锵有力的话,解释了这么做将意味着什么:
摩西和赫西俄德、大卫和萨福、底波拉和提尔泰奥斯、以赛亚和荷马、德尔斐和耶路撒冷、德尔斐神殿的三脚祭坛和饰有基路伯的至圣所、先知和神谕者、诗篇和悲歌——对我们而言,他们都已作古,在墓中安息,他们都是同样的起源,同样的存在意义——人生短暂,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待到云消雾散时,我们先祖的泪水和叹息不再充盈我们的心田,而是我们的书房。先祖温暖的心跳,已成为我们民族的文学,他们热情的生命气息,已化为我们书架上的纤尘……逝去的先人会因为今天我们文学上的作为而欢欣,而感谢我们这一代人吗?他们会承认谁是他们真正的继承者?是那些还和他们做着同样的祈祷却忘记他们名字的人,还是已忘记如何祈祷却只记得他们名字的人?[49]
同一世纪稍晚时候,尼采说得更加坚决:一个宗教的历史一旦可以用科学的方式加以研究,那么这个宗教就已经死了。
然而,如果按照希尔施的逻辑,犹太人等于又回到了启蒙运动以前的那个起点。他们会时不时地被迫区分两种知识,虽不至于如戈登所言的“在外是人,在家是犹太人”,但却是“生意(或娱乐)需要世俗知识,真正理解内涵要靠犹太知识”,这将是阻碍犹太人为普通社会所正式接受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那么,是否有什么折中的办法呢?
一名加利西亚犹太人就是在努力寻找这样的办法。纳赫曼·科罗赫马尔(1785—1840)是科学运动的最初成员之一,但他并不赞同科学运动关于犹太人的知识同化是容易实现的观点。他也算是黑格尔的信徒,但是受到迈蒙尼德理性主义的影响更多。事实上,他还试图修订迈蒙尼德的《迷途指津》,虽然他非常谨慎,未将其发表出来。最后,他的手稿由聪茨进行整理,1851年在他去世后才出版。科罗赫马尔认为犹太启蒙主义者和冥顽不灵的正统派同样是不可取的,前者使犹太教失去生命力,后者使它变得面目可憎,二者都在19世纪的社会环境中造成许多人背离信仰。深究其中的问题就会发现,这两类犹太人都缺乏犹太历史意识。启蒙主义者认为犹太历史只是小时候学习的历史,长大成人后就要转而学习世俗的、“成年人”的历史。而正统犹太教徒则完全无视历史——正如他说所,“《托拉》中,一切都不分先后”。他的提议是要创建一个犹太人历史哲学体系,他采用了黑格尔的发展观,但他并没有将其改头换面,而是加入了犹太教的元素。他将犹太历史分成产生、发展和衰亡三个阶段,以表明“当衰亡和毁灭实现时,我们当中总会产生新的精神和新的生命;如果我们跌倒,我们还会兴起,我们的思想将会受到激励,我们的神不会抛弃我们”。显然这不仅仅是世俗的历史,它和中世纪类似于命运之轮的历史,或者20世纪中期被阿诺德·汤因比普及的发展和衰落的循环,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只是科罗赫马尔还加入了黑格尔的思想元素:每个循环都有进步——这是人类认识从立足于纯粹自然到最终认同纯粹精神的发展过程。所有民族的历史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这样的过程,但其他民族昙花一现,犹太人却是永恒的,因为他们和“绝对精神”(上帝)之间有着特殊的关系。因此,“犹太教的历史就是意识教育的历史”——有开始、经过和结束。[50]
然而遗憾的是,科罗赫马尔的历史哲学观并不能让正统派犹太教
徒满意,原因是他未能,或者说没有将弥赛亚时代纳入他的理论体系
中,除非是从某个含糊的隐喻角度来看。非犹太人对他的研究更是没
有兴趣。不过,犹太人中还是出了一位历史学家,而且还是一位非常
了不起的历史学家,他就是海因里希·格雷茨(Heinrich Graetz,
1817—1891),不仅开明的犹太人读他的书,相信他的思想,非犹太
人也读他的书——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他的思想。从1856年到1876
年,他相继发表11卷《犹太史》,这是19世纪重要的历史著作之一,
世界各地推出了各种缩编版,还被翻译成了无数种语言,这部书至今
仍具有相当重要的价值。[51]但是从这部书的体系架构来说,它还是犹
太的而非世俗的著作:它主要从《托拉》和《托拉》研究的角度来讲
述犹太人的历史。而且,作者的历史观也是宗教的历史观。在他看
来,犹太人显然不同于其他任何一个民族,他们是一个独特的政治宗
教有机体的组成部分,“《托拉》是这个民族的灵魂,圣地是这个民
族的身体”。这位犹太代表人物将在世界历史中扮演一个非常重要的
戏剧性角色。在该书第四卷的前言里,格雷茨这样描写肩负历史和神
圣使命的犹太人:“一面是被奴役的犹大,手拄拐杖,肩上背着朝圣
者的包袱,神情忧戚地仰望天空,他的四周是牢狱的围墙、各种刑具
和发着红光的烙铁;另一面还是同一个人,他身处一个摆满各种语言
书籍的书房,容光焕发的面容,探询的目光……他是拥有思想者骄傲
的奴隶。”[52]格雷茨参考了各种语言的大量文献,但是他对犹太人的
看法却根植于《以赛亚书》第二部分,尤其是“受苦的仆人”这个思
想。他认为,犹太人“在寻找有关人类拯救的宗教和道德真理方面,
一向富有成效和影响力”。犹太教是(受神意启示的)自创性宗教,
从这点来说,它不同于其他的著名宗教,它的“火光”点亮了基督
教,它的“种子”结出了伊斯兰教的果子,从它的思想中还可以追寻
到经院哲学和新教的源头。[53]不仅如此,犹太人的命运还在继续发
展。在格雷茨看来,弥赛亚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集体,犹太人就是一
个弥赛亚的民族。他和黑格尔一样,也相信完美国家的概念,认为犹
太人的最终使命是订立一部宗教国家宪法,这样的宪法将会开启一个
黄金时代。
这样介绍格雷茨对他来说并不公平,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很难
对他做出公正的评判,因为随着他想用“犹太人的方法”来解决世界
问题的热情时增时减,对于犹太人的使命到底是什么,他的思想有很
大的起伏。他时而认为犹太人将是实际的世界领袖,时而又觉得犹太
人只是道德的楷模。但是无论何种情况,他都将犹太人描绘成优等民
族。他虽不是犹太复国主义者,但绝对算得上犹太民族主义者,他在
提出犹太人主张时,不像迪斯雷利,以浪漫的悖论引人入胜,而是连
犹太人也觉得他咄咄逼人,这不可避免地引起了非犹太人,尤其是德
国人的反感。因此,格雷茨的著作,尽管于犹太历史研究而言具有永
久性的重要意义,但是对如何在犹太教和世俗世界之间架起桥梁的问
题,依然没有做出回答。作为历史,它是有价值的,但是作为哲学,
却得不到任何群体的认可。事实上,被它激怒的并非只有德国的民族
主义者。格雷茨似乎对犹太教的神秘主义所知甚少,他极其鄙视喀巴
拉和哈西德派教徒,当时的哈斯卡拉学生被他称为“思想僵化的波兰
《塔木德》主义者”,他说意第绪语是滑稽可笑的语言,因此他不可
能给广大东方犹太民众传递什么实实在在的信息。可是,受启蒙思想
影响的正统派对他也不满。格雷茨起初是希尔施的门徒,1836年,他
读了那位拉比的《论犹太教的十九封信》,这本书拯救了这位年轻人
的信仰。格雷茨认为自己从根本上来说还是犹太人的思想观念,但是
希尔施却认为他的著作“既肤浅又荒诞”。看来他真的是谁也不讨
好。
假如在如何让犹太文化和世俗文化联系起来的问题上找不到满意
的解决方法,那么信奉犹太教是否还能与现代社会保持协调呢?这也
是当时人们试图要解决的一个问题。犹太教改革(我们当代的叫法)
就是19世纪20年代的产物,那个时候犹太社区首次受到了解放运动和
启蒙运动的全面影响。和其他所有试图让犹太教与世界建立新关系的
努力一样,这也是一场主要由德国主导的运动。塞森和柏林分别在
1810年和1815年进行了最早的改革试验,1818年,汉堡成立了一所改
革派会堂。这些都是在当时人们认为新教必胜的背景之下发生的。世
界各地的新教国家似乎都出现了繁荣。信奉新教的普鲁士逐渐成为德
国势力最强、效率最高的一个王国;英国是世界上第一个工业国,征
服了拿破仑,是有史以来最富裕的商业帝国的中心;美国也是新教国
家,成为一个正在崛起的西方大国。经过改革的基督教信仰与显示上
帝恩惠的繁荣迹象之间的这种联系,难道不是宗教社会学的宝贵一课
吗?在天主教国家,尤其是法国,许多政治作家纷纷发声表达了他们
对新教即将主宰世界的忧虑,以及天主教应学习新教中最有益于社会
的特点的迫切愿望。但是哪些特点是值得学习的呢?焦点都集中在看
得见的外部标志上:礼拜仪式。新教礼拜仪式大都庄严而得体,简单
而不失隆重,其主要特点是诵读经文使用本国语言,布道论证充分有
力。相比之下,天主教依然还是中世纪,实际上是古代的那套令人尴
尬的虔诚的礼拜方式:香烛、明灯、古怪的礼服、圣人遗物和雕像,
几乎无人能懂的礼拜语言。有人提出,这一切都需要改革。然而这些
改革的呼声在权力集中和实行强权的天主教会内部根本无人理会,不
仅如此,传统的天主教还不乏有力的捍卫者,如夏多布里昂,他的
《基督教真谛》(1802)为新的天主教民粹主义奠定了思想基础。在
英国,作为新教堡垒的牛津运动,非但没有为天主教提供指导,不久
后反而求助于天主教。实际上,天主教总的来说并没有任何自卑情
结,在绝大多数人信奉天主教的重要国家尤其如此。如此一来,这场
改革被推迟了150年之久,直到20世纪60年代,罗马才陷入明显的混
乱。
对犹太人而言情况又不同了,尤其在德国和其他的“先进”国
家。开明的犹太人对传统的礼拜方式感到自惭形秽:沉重累赘的过
往、知识内容的缺失、正统教徒喧闹而有失体统的祷告方式。在新教
国家,基督徒光顾犹太会堂相当流行,他们看到这样子心中不免产生
鄙视和同情。因此,犹太教改革首先要做的就是消除其崇拜形式中的
荒唐之处,其目的是要在人们心中唤起一种合理的宗教思想,当时它
的口号是“启迪”和“虔诚”,他们还借用了基督教的布道方式。改
革家约瑟夫·沃尔夫(1762—1826)是德绍的一名教师和社区秘书,
门德尔松的忠实信徒,他就是以德国最杰出的新教徒演说家为榜样。
犹太人一向善于学习新事物,很快便掌握了这种布道方式。不久,柏
林会堂就以它精彩的布道引得新教牧师也前来聆听学习,双方互相交
换意见。[54]他们还引入了管风琴音乐和欧洲风格的合唱,其中前者是
德国新教的另一大特点。
到了1819年,也就是在犹太科学协会成立的同年,汉堡会堂开始
使用新的祈祷书。美学上的变化扩大到了更多的基本性事务上。如果
礼拜方式因为令人难堪就可以改变,那么荒唐、不合时宜的信条为什
么就不可以改变?弥赛亚的话题放下不提了,回归圣地的话题也不说
了。和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一样,犹太教改革的目标也是要净化犹
太教,让它焕发新的活力。[55]但遗憾的是,二者之间存在一个重要的
区别。路德不会总是环顾左右,效仿别人的做法,不管结果如何,他
是被自己内心一股天然的强大力量驱动着,正像他说的,“我别无选
择”。他自成一家,他的新型基督教有其特定的信条和特殊的礼拜方
式,完全是他的首创和独创。犹太教改革派却没有这么强大的信念支
撑,它更多的是被社会理性思想和让它变得更加文明的愿望推动着,
它的精神不是宗教的,而是世俗的,它和19世纪从孔德的实证主义到
世界语等许多理想主义方案一样,意图是良好的,但却是一种人为的
构造。
如果这次改革运动能出现一位像东欧哈西德犹太人中所盛产的宗
教奇才,结果可能就会两样。但是他们没有等来马丁·路德那样的人
物,勉强算得上一个的是拉比亚伯拉罕·盖格尔(Rabbi Abraham
Geiger,1810—1874),他相继成功地领导了布雷斯劳[9]、法兰克福
和柏林三地的改革运动。[56]盖格尔精力充沛,信仰虔诚,学识渊博,
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或许理智过头了,因而缺乏自命不凡的胆魄和
摧毁旧体制的积极性,而这正是宗教革命者所需要的品质。他在1836
年的一封私人书信中写到过,犹太教必须废除所有旧的体制,在一个
全新的基础上进行重建。然而在实际行动中他却感到无能为力。他反
对用希伯来语进行祈祷,却又无法在礼拜中废除用希伯来语祈祷;他
认为割礼是“野蛮的放血行为”,却又反对废除割礼;他一定程度上
允许人们不遵守安息日禁忌,却不愿完全废除安息日规定而采纳基督
教主日的做法。他略过有关返回锡安等在他看来是过时的历史条件的
段落,却又无法让自己放弃摩西律法的规定。他试图从历史累积的庞
大的犹太教信仰体系中提取他所谓的宗教普适元素,这么做在他看来
意味着要抛弃必须和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团结的必然假设——因此在抗
议大马士革暴行的行动中他表现得并不积极。但是随着年岁渐增,和
自古以来众多受过良好教育的犹太人一样,他也开始越来越多地受到
传统犹太教的吸引,改革的热情也就随之渐渐消退。
如果改革者们能够制定一个明确的信仰纲领并坚持下去,或许会
有更大的影响力。但是盖格尔并不是唯一一个找不到信仰的最终支点
的人,主要的改革家们意见也不统一。拉比萨穆埃尔·霍尔德海姆
(Rabbi Samuel Holdheim,1806—1860)是波兹南人,最后当上了柏
林改革派新会众的领导人,起初他是个温和的改革派——只是希望改
变吟诵《托拉》的方式,可是渐渐地他走向了极端。盖格尔相信上帝
的启示是渐进式的,借此,犹太教的信仰方式必须随着上帝意图的逐
渐显明而定期作出调整。霍尔德海姆则是想一下子完全废除圣殿和仪
式化的犹太教,《塔木德》的大部分内容也必须废弃:“在《塔木
德》时代,《塔木德》是正确的;在我这个时代,我是正确的。”他
认为传统的犹太教对于犹太人成为四海皆兄弟的大同世界的一部分是
个阻碍,而这个大同世界在他看来代表的就是弥赛亚时代。因此他认
为,犹太教徒可以不行割礼,一个人的工作职责优先于严守安息日。
事实上,在柏林,他不仅彻底改变了礼拜形式,最终还将礼拜时间也
改到了星期天。他过世后甚至出现了是否可以将他埋在公墓拉比区的
争吵。
霍尔德海姆的改革并不是除盖格尔之外唯一的改革运动。法兰克
福出现了一个反割礼组织,伦敦的一场改革运动接受《圣经》,拒绝
《塔木德》,他们认为前者是上帝的作为,后者是人的作为。随着改
革运动延伸到国外,它呈现的形式也越来越多样化。有些团体与正统
派依然维持着联系,有些则和他们完全脱离了关系。拉比会议虽然照
常举行,但是已经意义不大。新祈祷书的印发又引起了新的争议。不
管哪一种形式的改革都充分反映了成千上万犹太有识之士的宗教精
神。比如说在英国就有两个教派确立了稳固的地位,一个是倾向于传
统意识的改革派犹太教,另一个是比较激进的小团体——自由派犹太
教。我们还将看到,在即将成为全球犹太巨鼎第三条腿的美国,保守
派和自由派的改革运动也成了一股重要的力量。
但是这次改革运动和“犹太教科学运动”一样,也没有解决犹太
问题。它并没有让犹太人正常化,因为它代表的从来都只是一小部分
人的声音。它最多提供了接受洗礼和完全同化之外的另一条道路,选
择了这条道路的人,他们的信仰,或者说他们的虔信程度,坚固得足
以让他们执着于自己的宗教,却不足以让他们有勇气来挑战这个世
界。到了19世纪40年代末,情况更是如此,显然它不可能取代犹太
教,即使是在开明的德国。19世纪末,改革运动起码在有些国家得到
了足够的制度支持使它得以继续下去,但那个时候其创造力业已消耗
殆尽。传统主义作家约翰·莱曼在1905年写道,“今天,改革派已经
完全失去了兴趣,很难想象曾经有人视之为毕生的事业,全心全意投
入犹太教改革事业,乃至认为自己就是马丁·路德、慈运理或加尔文
的缩影”。[57]
希望完全融入现代世界又不愿丢失自己信仰的犹太人之所以找不
到可行的方法,是因为他们对表达这种方法的语言无法取得一致的意
见。在这个阶段他们有三种语言可供选择:一是犹太教使用的古老的
僧侣语言,即希伯来语;二是他们所在国家的语言;三是大多数犹太
人实际使用的通俗语言,即意第绪语。或者还有可能是这三种语言的
结合体。犹太启蒙运动人士希望复活希伯来语,事实上,“哈斯卡
拉”这个他们用来标识自己身份的词,就是希伯来语,意思是知识或
理性:他们以此来表示诉诸理性而非启示、视理性为真理之源的决
心。他们用希伯来语撰写教育书籍,还创办了一家出版机构。然而他
们的计划仍然缺少活力,这存在诸多方面的原因。他们中很少有人擅
长用希伯来语写作——他们的领袖门德尔松也只会写一点点希伯来
语。他们选择希伯来语不是因为想用它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如果是这
样的话他们更喜欢使用德语。也不是出于宗教原因而尊重它,而是认
为它显得有文化,就像拉丁语和希腊语是基督教欧洲的古代文化遗产
一样,希伯来语也是他们的文化遗产。在这个时代,现代语文学研究
已经迎来曙光,欧洲各地学者专家都忙着编写语法书,将方言写成书
面形式,并赋予它们语法和句法——芬兰语、匈牙利语、罗马尼亚
语、爱尔兰语、巴斯克语、加泰隆语等都从地方方言提升到了“现代
语言”的地位。马斯基尔希望希伯来语也经历这样一个过程。当然从
逻辑上讲,他们应该选择的是意第绪语,这是犹太人实际在使用的语
言,但是马斯基尔却厌恶意第绪语,认为它不过是非标准的德语,代
表了隔离区和抱残守缺的犹太教中最令他们反感的一切:贫穷、无
知、迷信、邪恶。他们说,只有警察才认真地研究意第绪语,因为他
们需要知道小偷的黑话。
就这样,马斯基尔让希伯来语复活了。可是用希伯来语来写什么
呢?他并没有概念。他们最大的工程就是把德语单词写成希伯来文,
出了一部语言混杂的《圣经》。效果倒是不错。许许多多的犹太人,
尤其是老一代没有上过世俗学校的犹太人,利用这部《圣经》来学习
书面德语。但是这产生了适得其反的效果,希伯来语没有用得更多,
而是更少了。犹太人掌握了德语,就掌握了世俗文化,他们对希伯来
语的兴趣自然减少或者干脆消失;许多人甚至连犹太教也不要了。即
使没有放弃信仰的,也发现希伯来语用处不大,因为礼拜和祈祷书都
开始使用本国语言了。
事实上,文学中还是勉强保留了一些希伯来传统,但是马斯基尔
们出于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认为这也是令人厌恶的。中世纪的一些大
学者如迈蒙尼德使用阿拉伯语写作,但是用希伯来语写作的传统还是
在信奉伊斯兰教的西班牙保留了下来,后来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
利,希伯来语再次复兴。17世纪,有些意大利犹太人的希伯来语写得
非常漂亮,后来这一传统又出现了一位天才——摩西·海隐·卢查托
(Moses Hayyim Luzzatto,1707—1746),这名杰出人士来自来帕多
瓦,他的家族是意大利犹太人中最古老、最有名望的家族之一。卢查
托自幼聪颖,有最好的老师教他,上过很好的大学。除了精通全部犹
太学问,他还学习世俗科学、古典著作、现代意大利语,他拥有非凡
的写作才能,既会用非常学术的文风写出深奥的内容,也能用简单的
方式向普通读者阐述复杂的问题。他还精通古今的各种语言,其中一
本著作用的就是阿拉姆语,即《光明篇》最早版本使用的语言。但是
他的惯用语言还是希伯来语,他创作了大量希伯来语诗歌,有宗教
的,也有为友人而作的世俗诗歌,遗憾的是前者没有留存下来。他还
创作了3部希伯来语诗歌剧,最重要的是,他还写了一部伦理著述《正
义之路》,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大部分时间里,是东欧犹太世界所有
希伯来语书籍中影响力最大、读者最多的一本。[58]那么他是不是就是
希伯来语复兴运动的理想先驱呢?对开明的德国犹太人来说,不是
的。恰恰相反,他正是他们要谴责、消灭的一类人。
因为卢查托是喀巴拉主义者和神秘主义者,更糟的是,他可能还
是个隐秘的沙巴泰信徒。他自己也承认,他喜欢加沙的拿单那些能够
解释任何非理性举动、具有强烈影射含义的书。在帕多瓦,他似乎吸
引了一批尝试危险思想的青年才俊。威尼斯的拉比们派人抄他的家,
搜出他从事魔法的证据。为了躲避争议,他来到阿姆斯特丹,但是在
那里他同样被禁止信奉喀巴拉,最后他到了圣地,在阿克拉染上了瘟
疫。[59]因为名字叫摩西,又娶了一个名叫西坡拉的女孩,所以他似乎
认定自己就是摩西及其妻子的转世。东方的许多犹太人相信他是摩西
转世,至少把他奉为圣徒。然而开明的德国犹太人绝不会相信这种事
情,而且,即使不管他自己所主张的身份,他所提出的伦理内容对于
马斯基尔来说也是无法接受的。在他的《正义之路》以及后来的《心
之知识》这两部书中,他对上帝在这个世上的意图、犹太人的角色、
圣约以及大流散,做了精彩的概述,确切地表明犹太人今天在世上的
作用,以及他们该如何为自己辩解。他总结了一个不容妥协的人生目
标:
人生在世就其本质而言就是遵守诫命、敬拜神、抵制诱惑。人不
应将尘世的快乐看作比奉献更加重要,因为他有了内心的满足和平安
才会全身心地投入这义不容辞的侍奉。他应该全心全意地侍奉当称颂
的造物主,他的一切行为,无论大小,都应为着与当称颂的神靠近,
都应为着消弭他和主之间的隔阂。[60]
这位作家以希伯来语为工具,提出了一套虽然严峻却合乎逻辑的
哲学体系,激励了无数的犹太人,直至今日,这些思想依然是犹太教
中鲜活的传统。但是启蒙思想家们却不以为然,因为它非但没有利用
希伯来语将原隔离区的犹太人吸引到现代世界中来,帮助他们在现代
世界获得体面、受人尊敬的地位,反而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它叫犹太
人转过身去把目光紧盯上帝——如虔信的犹太人一贯所做的那样。因
此就这样来说,这个充满活力的希伯来语传统实际上无法被纳入启蒙
运动的宏伟蓝图。他们试图实现希伯来语与德语并举的计划也因此毫
无进展,犹太人只是照样学习德语,尽可能融入当地的社会。后来希
伯来语竟以惊人之势再次进入犹太人的生活——而且还成了犹太复国
主义的工具,这是马斯基尔们始料不及的。在他们看来,犹太复国主
义和神秘的弥赛亚主义同样讨厌。
足够讽刺的是,19世纪发展最快,而且完全是自发性发展的犹太
语言还是意第绪语。遗憾的是,马斯基尔们几乎不懂意第绪语,德语
说写能力是他们进入启蒙状态的凭证。意第绪语不只是犯罪隐语,也
不仅仅是不标准的德语。对虔信的犹太人而言,它是一种“临时”语
言,因为这是(用犹太人的话来说)非神性、非历史的语言。一旦历
史的车轮再次启动,随着弥赛亚时代的逼近,犹太人可能还会恢复使
用希伯来语,希伯来语是《托拉》的语言,是宗教仪式、学术和公共
事务管理等重要场合使用的语言。但是作为一种临时性语言来说,意
第绪语是非常古老的语言,几乎和欧洲的一些语言一样具有悠久的历
史。意第绪语最早在犹太人从法国和意大利向德语区的洛赛瑞及亚迁
移之时,从德国的城市方言发展而来。古代意第绪语(1250—1500)
显示了说德语的犹太人和说迦南语的斯拉夫犹太人之间最早的接触。
1500—1700这两百年间出现的是中古意第绪语,越来越接近斯拉夫
语,越来越方言化,最后到了18世纪发展成为现代意第绪语。在1810
—1860年这半个世纪里,在东欧离散犹太所生活的城市,随着意第绪
语报刊杂志的纷纷涌现,和世俗意第绪语图书生意的繁荣,现代意第
绪语的书面形式发生了彻底改变,语言学者和语法学家对其进行了梳
理,到1908年它已经发展到相当成熟的程度,足以让倡议者在切尔诺
夫策举行世界意第绪语大会了。随着东欧犹太人口的增长,使用意第
绪语的人越来越多,到了20世纪30年代末,以意第绪语为母语的人达
到了1100万左右。
意第绪语是一门丰富而鲜活的语言,是城市居民闲谈漫聊的生活
用语。它的语汇来源有一定的局限,它只有非常少量的动物和鸟类词
汇,军事词汇几乎为零,这些不足就借用德语、波兰语和俄罗斯语进
行弥补。意第绪语尤其擅长借用外来语:阿拉伯语、希伯来——阿拉
姆语,凡是用得到的任何一种语言。另外,它也为其他语言做出了贡
献:希伯来语和美式英语。然而意第绪语最大的优点还在于它微妙的
表达能力,尤其在描写人物类型和情感时。[61]它是街头智慧的语言,
是机智的下层人语言,是表达悲痛、无奈和不幸的语言,它用幽默、
强烈的讽刺和迷信安抚人们。它最伟大的实践者艾萨克·巴什维斯·
辛格指出,意第绪语是唯一从未被掌权者使用过的语言。
意第绪语是复兴的犹太民族天然的语言,因为它被广泛使用而始
终保持鲜活。19世纪后半期,它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出产了大量文学作
品,包括故事、诗歌、剧本和小说。但是种种原因促使它无法完成肩
负的使命。它的角色充满了矛盾。不少拉比认为意第绪语是女性的语
言,女性因为智力不足或教育程度不够而学不了希伯来语,才选择意
第绪语;德国的马斯基尔则认为它是正统派的语言,使用意第绪语会
助长落后、迷信和非理性。比如,在匈牙利庞大的犹太社会,日常交
流使用当地语言,意第绪语则是宗教教育用语,犹太男孩必须将希伯
来语和阿拉姆语翻译成意第绪语——因此它属于正宗正统教的语言。
然而在俄国的栅栏区和奥地利的加利西亚,意第绪语多为世俗化语
言。在19世纪后半期,东欧大凡有一定规模的犹太社区都拥有一批无
神论者和激进分子,他们把意第绪语作为表达异见的语言,阅读迎合
自己观点的意第绪语书刊。但即使在犹太人以说意第绪语为主的东
方,也并非所有非宗教事务都使用意第绪语,政治激进分子逐渐趋向
于使用德语,后来又转向俄语。其他非政治性的世俗化运动人士则通
常像真正的马斯基尔那样,赋予希伯来语极高的地位。提出这个观点
的是曾将左拉、福楼拜和莫泊桑译成希伯来语的纳胡姆·斯劳施,他
说:
在已经获得解放的西方犹太人用寄居国的语言取代希伯来语的时
候,在拉比们不信任宗教以外的一切的时候,在有钱的资助人拒绝为
进不了上流社会的文学作品提供资助的时候——在所有这些人都置身
事外的时候,地方小镇的马斯基尔,“知识分子”,以及波兰作家,
这些被人轻看和不为人知的人,常常成为自己信念的殉道者,他们尽
自己所能全心全意、体面地维护希伯来语的文学传统——只有他们忠
于《圣经》语言自最初以来的真正使命。[62]
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也有不少意第绪语作家是为了自己而怀着
同样的英雄主义悲情,至少他们坚守犹太精神的呼声同样强烈。
总之,在19世纪的最初几十年,因为深深植根于历史和信仰,犹
太人未来的语言发展前景充满了困惑和迷茫。这只是他们所面临的文
化困惑的一个方面,而这种文化困惑又来自犹太人内部日益凸显的宗
教困惑,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犹太教是生活的一部分呢,还是它的
全部?如果它只是生活的一部分,那么和现代性达成妥协还是有可能
的,只是那样的话,犹太人就很有可能渐渐消失在大众社会中。如果
它是生活的全部,那么他们只是用知识的隔离墙取代了石头的隔离
墙。那样的话,大部分犹太人还是会选择挣脱牢笼,永远弃律法于不
顾。在这个严峻选择的强大逻辑面前,我们所说的所有妥协都变得毫
无意义。
因此,19世纪上半叶,犹太人最主要的问题是缺少一个大家都认
同的计划或统一的领导。其他受压迫或起义的民族可以打着民族主义
和独立的旗号全力以赴,而犹太人的反抗却没有明确的目标。或者
说,他们知道自己反抗什么——他们所在的对他们充满敌意的社会,
即使能够赋予他们完全的公民权利也是百般不情愿,还有隔离区令人
窒息的犹太教——但他们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尽管如此,犹太
人的反抗虽然尚处于朦胧阶段,却是真实存在的,虽然个体缺少共同
的目标,但人人都是威猛的勇士,构成了善与恶的巨大力量。至此我
们看到的都只是解放运动的一个方面:犹太人从隔离区解放出来后如
何适应社会?但是另一个方面也同样重要:社会如何适应解放了的犹
太人?
这个巨大的问题,因为犹太社会在过去的1500年里就是以培养知
识分子为目的。虽然他们是服务于上帝《托拉》的僧侣知识分子,但
是他们具备普通知识分子的一切特点:不惜以人为代价追求新的思
想;尖锐无比的批判精神;巨大的破坏力和创造力。犹太社会全力以
赴为他们提供支持。作为这种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社区拉比拥有委
任状,被任命为“本区的大人”,他享受精神上的摩西后裔的最高荣
誉,是当地犹太人的楷模,是充满个人魅力的贤哲。他毕生钻研深奥
的知识,按照自己的理解进行消化吸收。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当地寡
头的财富资助。在这种做法还没有成为西方国家福利的数百年之前,
犹太人就资助他们文化事业的发展。有钱的商人娶贤哲的女儿为妻,
犹太学校的优秀学生,有人会给他们找一个有钱的新娘以便他继续深
造。因而这种由贤哲和商人共同管理社会的制度不是让财富得到了巩
固,而是对它进行了重新分配。这种制度还能确保社会可以涌现大量
的高级知识分子,让他们享有各种机会追求思想。突然之间,在1800
年前后,这台古老而高效的生产知识分子的社会机器开始改变产品品
种。它不再将自己培养的知识分子全部倾销给与世隔绝的拉比学术
圈,而是将很大一部分,而且越来越多的比例释放出来,贡献给世俗
社会。这对世界历史产生了惊天动地的影响。
海因里希·海涅(1797—1856)就是这个新现象的代表人物。他
出生于杜塞尔多夫的一个商人家庭,若是早50年,他无疑会成为一名
拉比或《塔木德》学者,而且毫无疑问是优秀的拉比或学者。然而,
他是革命风暴的产儿,16岁的时候,虽然不曾离开出生地一步,却已
六度改变国籍。他的家族是已经有些解放的犹太人,母亲佩拉·冯·
戈尔登希望他在世俗社会飞黄腾达。拿破仑军队进来时,她梦想儿子
走上仕途,成为宫廷侍臣、元帅、政治家,抑或总督;法国人撤退
后,母亲转而希望儿子走上经商之路,成为一名腰缠万贯的富商。[63]
她让他稍微接受了一些犹太教育,就送他到天主教会中学去上学。海
涅在个人、宗教、种族和国家方面都缺乏身份意识。他的犹太名字是
海因,小时候叫哈利,后来自己改名海因里希,但是他书上的署名是
H.海涅,而且他讨厌把“H”这个音发出来。[64]小时候生活在拿破仑
建立的伯格大公国,因此自称他的精神是法国的。然而童年时候对他
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是马丁·路德翻译的《圣经》,没有任何一本书比
此书更具有德国特色。1831年,他移居巴黎,从此除了有过两次短暂
的停留,再也没有返回德国。但是他从来没有申请法国公民身份,尽
管他可以申请。他所有的书都用德语写。他认为德国人虽然大多邪
恶,但是思想更加深刻;法国人则生活虚浮,他们的诗歌不过是“喷
了香水的凝乳”。[65]
海涅对犹太教信仰模棱两可的态度将会充斥他的许多著作,其实
许多书里已经有所显现。[66]他读不懂希伯来语,憎恨自己是犹太人,
曾撰文痛斥“贫穷、痛苦和犹太性这三种社会弊病”。1822年,他
和“犹太科学协会”有过短暂的联系,但是什么贡献都没有,他不相
信这样的犹太教,视之为反人类的力量。第二年,他又写道:“我将
为犹太人权利和他们的平权热心奔走,我承认,在不可避免的困难时
刻,德国的暴民将会听到我的声音响彻德国的啤酒馆和皇宫。但是作
为实证宗教天然的敌人,我绝不支持那个最早培养了挑人类毛病的习
惯的宗教,这个习惯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痛苦。”[67]但是如果说他拒
绝信仰《塔木德》犹太教,那么他也鄙视新的改革派犹太教。改革派
就像是“手足病科的医生”,“试图用放血疗法,用理性主义密如蛛
网的捆绑,笨手笨脚地治疗长在犹太教这个躯干上的毒瘤,以色列一
定会流血至死……我们已不再有力量蓄须、禁食、仇恨、因为仇恨而
隐忍;这就是我们改革的动机”。整个运动,他嘲讽说,就是要“将
小小的新教变成一家犹太公司,他们用上帝羔羊身上的羊毛做披巾,
用圣灵的羽毛做背心,用基督的爱做内裤,他们破产后,后继者就被
称为上帝与基督公司”。[68]
但是如果说海涅不喜欢正统派和改革派教徒,那么他对马斯基尔
的厌恶可能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他看来,他们就是朝洗礼奔去的
投机分子。他说门德尔松的6个孩子有4个改宗成了基督徒。他女儿多
罗特娅的第二任丈夫是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10],她成了保守派天主
教徒。他的孙子费利克斯· 门德尔松是基督教音乐的著名作曲
家。“门德尔松所做的最具犹太特色的一件事就是成了基督徒。”此
话不一定出自海涅之口,但他肯定说过:“倘使我有幸成为摩西·门
德尔松的孙子,我绝不会用我的天赋为羔羊撒尿谱曲。”[69]爱德华·
甘斯改宗时,海涅指责他是“败类”,犯了“重罪”“背叛罪”,比
布尔克还不如(在海涅看来,布尔克是革命事业的大叛徒)。他还写
了一首言辞激烈的诗《致叛教者》,专门记录甘斯的受洗。
然而几个月前,在海涅拿到博士学位3天后,他自己也皈依新教,
成了基督徒。他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世俗的原因,根据1822年8月的一项
法令,犹太人不得在国家学术岗位任职——这是专门针对甘斯出台的
一条法规。10年后,海涅为自己辩护,说他改信新教是“对社会不公
的抗议”,那是他的“战争热情,这股热情催动我参与这个激进教会
的斗争”。然而这并非实话,因为他还说过,新教精神毫无宗教性可
言,“新教就是提香油画里丰满的胴体,它更主要的主题是维纳斯腰
间的肌肉,而不是德国修士在维滕贝格教堂大门上所张贴的教义”。
他受洗那会儿写信给他的朋友摩西·莫泽说:“我不希望你认为我接
受洗礼是好事,请你相信,就算我们的律法允许我们偷盗银匙,我也
不会去偷。”[70]受洗是“进入欧洲文化的入场券”成了他臭名昭著的
名言。[71]
那么,既然他自己也这么做,为何还要谴责甘斯呢?这个问题没
有令人满意的解释。海涅的内心有一种破坏性的情绪,这种情绪不久
在获得解放和脱教后的犹太人中十分普遍:这是一种特别的自我仇恨
情绪,他攻击甘斯实际上就是攻击自己。后来他常说后悔受了洗礼,
他说,受洗并没有给他带来物质利益。但是在公开场合他也不愿让别
人说他是犹太人。1835年,他谎称自己从未踏入犹太会堂一步。他之
所以发表众多反犹言论,除了出于自我仇恨的心理,还因为他想否定
自己的犹太性。罗斯柴尔德家族尤其是他的攻击对象,他指责他们为
反动强权筹集贷款,这起码是他冠冕堂皇的理由。然而他把最恶毒的
攻击留给了詹姆斯·德·罗斯柴尔德男爵和他的妻子,在巴黎这对夫
妇给了他极大的帮助。他说他亲眼见到一个股票经纪人对着男爵的尿
壶鞠躬,他称他为“巴黎的夏洛克”,他说,“金钱是我们这个时代
的上帝,而罗斯柴尔德则是这位上帝的先知”。他说犹太人一度用来
抗击罗马的《塔木德》,如今再无需要,因为现在每逢季度结账日,
教皇的使节都必须为詹姆斯男爵送来贷款利息。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妨
碍他从罗斯柴尔德家族获得大量资助,也不妨碍他吹嘘他们之间的关
系“如同家人”。[72]
事实上,海涅就是指望有钱的犹太人资助他,尽管他并不是拉比
的学生而是一个世俗知识分子。父亲的生意一败涂地,而他凭自己的
那点本事也混不出什么名堂,所以就一直依靠他的叔父接济。叔父所
罗门·海涅是汉堡的一名银行家,欧洲富豪之一。海涅总是缺钱,不
管别人给他多少。他甚至不惜屈身接受路易-菲力普政府暗地里提供的
每年4800法郎的救济金。不过他通常都是向叔父伸手要钱,而且很不
礼貌:“你身上最大的优点,”1836年,他写信给叔父说,“是有和
我一样的姓。”叔父也怀疑他的能力,“但凡他有一技之长,就不至
于需要去写书卖文”。他觉得这个侄子就是个二流子,是职业犹太乞
丐。但是出于对古老传统的尊重,他还是掏钱给他。1844年叔父过世
时还给海涅留下一笔遗产,但是他有个条件,就是要求诗人不再攻击
他和他的家人。钱比海涅预期得要少,所以他和堂兄因为遗嘱问题长
期不和。[73]
海涅的惊世之才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发展起来的。19世纪20年代,
他取代拜伦,成为欧洲最受热捧的诗人。1827年,《诗歌集》的发表
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诗集中收集了《罗蕾莱》《乘着歌声的翅膀》
等著名诗作。德国人开始承认他是继歌德之后最伟大的文豪。他定居
巴黎后又被捧为欧洲文化的英雄。他的散文也和诗歌一样才华横溢,
受人追捧。他的旅行札记妙趣横生,可以说创立了一种新的法国文学
体裁——小品文。他的大部分精力浪费在舌战和人身攻击上,那是他
发泄自憎情绪(或任何情绪)的出口,他的夸张之势常常反而引起人
们对被讨伐者的同情,但是他的名声逐渐远扬。他感染性病影响到脊
椎,在生命的最后10年里只能被困在沙发上。但是他后期的诗作达到
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不仅如此,他的诗歌更被完美地改编成德国新兴
的艺术歌曲,此刻已经席卷欧洲和北美,以致从舒伯特、舒曼开始所
有著名作曲家都开始为他谱曲。那个时候,或者说从此以后,海涅的
影响无处不在,德国人尤其难以抗拒。他的著作甚至在他生前就已进
入德国的教科书。
很多德国人很不愿承认这位犹太人有着和他们一样完美的耳朵。
他们妄图证明他身上有“犹太人的浅薄”,并非真的像德国人那样深
刻。然而这样的指控无法成立,这种说法显然是错误的。就像一个超
级才能潜伏在隔离区多少代人的身上默默地逐渐发展壮大,遗传密码
越来越强大,然后突然找到了19世纪初的德语,作为它完美的发泄工
具。现在可以这么说:犹太人和德国人在文化上存在一种特殊的关
系。德国犹太人是欧洲文化的新生现象。对德国的反犹分子而言,这
个现象构成了一个几乎无法忍受的情感问题,这个问题在海涅身上得
到了集中体现。他们不能否认他的天才,可是他们无法容忍他用德语
来表现他的天才。他幽灵般地出现在德国文坛的最中心,逼得纳粹分
子气急败坏,做出了破坏捣乱的幼稚举动。他们封禁他所有的书籍,
然而无法删除诗集收集的他的诗歌,只好强制重印并给它们署上“佚
名”,连小学生都知道那是谎言。他们没收了他的一尊雕像,拿去当
射击练习的靶子,这尊雕像曾经为奥地利皇后伊丽莎白所有。1941
年,希特勒亲自下令捣毁蒙马特尔公墓里的海涅墓。然而这些都无济
于事。在最近40年里,尤其在德国,与任何一位他们自己的文学人物
相比,他的作品受到了更加广泛和热烈的讨论。
在梅特涅的坚持之下,海涅的书生前也被封禁——不是因为他是
犹太人,而是因为他具有颠覆性。这又是一个悖论,而且是典型的犹
太人悖论。犹太人获得解放后,就受到了双重指控,他们一方面谋求
讨好传统社会,试图进入并主导这个社会;另一方面又试图彻底摧毁
这个社会。这两项指控都有一定的道理,海涅家族就是典型的例子。
他们是全欧洲除罗斯柴尔德家族之外向上流动最快的一个家族——罗
斯柴尔德家族获得了6个国家封给他们的头衔。海涅的弟弟古斯塔夫被
封爵成为冯·海涅-格尔德恩男爵,另一个弟弟马克西米利安通过婚姻
进入了俄国贵族家庭,被称为冯·海涅,外甥成了冯·恩布登男爵,
外甥女嫁给了意大利一位亲王,海涅的一位近亲成了米拉王妃,还有
一位嫁给了当时的摩纳哥亲王。[74]而海涅本人则是欧洲文坛新型人物
的典型代表:激进的犹太文人,他的才华、名声和知名度让传统知识
分子的自信受到了打击。
然而海涅并非毕生都是一名激进分子。他至少在私下里总是认为
像他这样的文人有别于那些严肃的政治进步分子。他看不惯他们的清
教主义作风,他曾写信给其中一人说:“你们要的是简朴的穿着、有
节制的行为和不合时宜的享受;而我们却相反,我们需要美酒佳肴、
紫色的斗篷、迷人的芳香、感官的享受和物质的奢华,我们要欢歌笑
语的舞蹈、音乐和喜剧。”[75]同样也是私下里,他的思想随着年龄的
增长而变得日趋保守。当他最后长期缠绵病榻(他称之为“我的床褥
之墓”)之时,他似乎有些回归犹太教信仰,事实上,他坚持这个说
法,虽然事实并非如此:“我没有隐瞒我的犹太教信仰,我不是回
归,因为我从未离开过。”(1850)。他最后创作的,也是他最伟大
的诗作《罗曼采罗》(1851)和《各种作品集》(1854)标志着他回
到了宗教主题,有时带有犹太教思想倾向。和从古至今无数才华横溢
的犹太人一样,他也开始认识到希腊式知识分子的冒险精神需要健康
的体魄和强大的力量,可是年岁和病痛使他只能转向简单的信仰。他
写信给一位友人说:“我已不再是趣味丰富、营养良好的希腊人,还
能冲着忧郁的拿撒勒人微笑,我现在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犹太人,一个
形容憔悴的可怜之人,一个不幸的人。”又说:“我已厌倦无神论哲
学,现在又重拾普通人的谦卑信仰。”[76]
尽管如此,海涅的公众形象还是非常激进,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一
直如此。对世世代代的欧洲知识分子来说,他的一生和他的著作就是
奔向自由的诗,尤其对犹太人来说,他将法国的进步传统当作人类进
步的现实故事,所有青年才俊,无论男女都应在各自的时代推动人类
向前迈进一步或两步。以下这段话几乎是他对信仰的公开声明:
自由是新的宗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宗教。基督若不是这个宗教
的上帝,那也是这个宗教的大祭司,他的名犹如圣洁的光照进门徒的
心坎。不过这个新的宗教,蒙拣选的是法国人民,他们的语言写成了
最早的福音书和教条。巴黎是新的耶路撒冷,莱茵河就是分隔自由的
圣地和非利士人土地的约旦河。
海涅甚至一度还成了圣西门的门徒,确切地说是他自认为是他的
门徒。海涅身上有种嬉皮士“花孩儿”的气质:“鲜花和夜莺与革命
密切相连, ” 他写道, 并引用圣西门的格言说, “ 未来属于我
们。”海涅从未认真地提出什么革命社会主义的理论,但是在巴黎他
和不少试图创建此种理论的人来往,这些人大都是犹太人出身。
※※※
犹太人之所以一旦参与了社会政治就会势不可挡地出现先投奔自
由派后倒向极端左派,主要有四个方面的原因。首先,社会批判是
《圣经》的传统,即所谓的“阿摩司综合征”。历来就有能言善辩的
犹太人决心要揭露社会不公,表达穷人的疾苦和需求,呼吁当局采取
行动改变现状。除了《圣经》传统外,公共福利是《塔木德》传统。
公共福利也是来自《圣经》的传统,这是现代国家集体主义的初步形
式。19世纪变身为社会主义者、攻击自由资本主义导致财富分配不均
的犹太人,正在用当代的语言,来表述一个已有3000年历史、早已深
入人心的犹太原则。
但是,如同迪斯雷利所说的,犹太人也同样非常尊重权威,尊重
等级制度和传统秩序,难道不对吗?此话虽然不假,但是有非常重要
的限制条件。前面我们看到,犹太人从不认为任何属于人的机构拥有
绝对权力,统治权属于托拉,而人代理的权力是有限和临时的,随时
可以被收回。犹太教永远也不可能像拉丁基督教那样发展出君权神授
的理论来。他们绝对尊重基于伦理的法治,忠实拥护宪政体制,他们
在美国和英国就是这样。从这点来看,迪斯雷利说得没错,犹太人是
天然的保守党,但他们同时也是专制和暴政、悖理或过时权威的天然
死敌。可是他错了,罗斯柴尔德给君主专制政体贷款,其目的不是巩
固暴政,而是消灭暴政,尤其是给犹太人争取更好的待遇。19世纪的
犹太金钱权力,只要有全面政治方针的,一般都趋于和平,拥护立
宪。“和平、紧缩和改革”是自由党人格莱斯顿提出的著名口号,也
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座右铭。
不仅如此,迪斯雷利还在一个很重要的方面误解了犹太人的影
响。他倾向于认为典型的犹太人是塞法迪。塞法迪的确非常尊重古老
的历史习俗,因而符合他心目中的犹太人形象,但是被他的论点有意
忽略的阿什克纳齐,要比塞法迪不安分得多,其革新意识、批判甚至
颠覆精神也远远超过他们,而且人口也越来越多地超过他们。
这里我们要说的是把解放了的犹太人推向左派怀抱的第二股力
量:人口力量。1800—1880年,大致即迪斯雷利生活的年代,塞法迪
占犹太总人口的比例从20%下降到了10%,大部分集中在亚非的地中海
一带,那里的卫生条件在整个19世纪都还是非常原始落后的。举例
说,在阿尔及尔,莫里斯·艾森贝特就其人口进行详细的分析后发
现,犹太人口在16世纪最多的时候只有5000人,到1700年前后上升至
高峰,达到了1万~2万人,但是到1818年,人口再次降至5000人。[77]
1800—1880年,非洲和亚洲的犹太人口整体是增长了,但只是从50万
增长到了75万。在同一时期的欧洲,犹太总人口从200万猛增至700
万。犹太人,尤其是阿什克纳齐从现代社会的主要特点——人口革命
中获得了好处。人口革命最早发生在欧洲,但犹太人超出了欧洲的平
均水平。他们结婚更早,男性15—18岁、女性14—16岁成婚是普遍现
象。几乎每个犹太女孩都结婚,而且往往一过青春期就开始生儿育
女,她们往往悉心照顾孩子,在社会福利制度的扶持下,犹太人的婴
儿死亡率下降的速度超过了欧洲平均水平。犹太人的婚姻更加稳定,
寿命也更长。例如,在法兰克福,1855年的一项调查显示,犹太人的
平均寿命是48岁零9个月,而非犹太人的平均寿命只有36岁零11个月。
[78]东欧的差异更加明显。在俄国的欧洲部分,犹太人的死亡率为
14.2(每年每千人),甚至低于富裕的新教少数族群的死亡率,不到
东正教多数族群死亡率(31.8%)的一半。其结果是,在1880—1914年
人口增长最快的这段时间里,犹太人数量平均每年增长2%,远远高于
欧洲平均数,使犹太人口总量从750万增加到了1300多万。
这些“新”犹太人基本上以阿什克纳齐为主,主要集中在大城
市。1800年,很少有人口过万的犹太社会——全球也仅有三四个。到
了1880年,华沙有12.5万犹太人,维也纳、布达佩斯、敖德萨和柏林
有5万多犹太人,纽约大致也有这个数量,而且从此时起,欧洲犹太人
口有很大的比例流向了美国,尽管如此,人口还是继续增长。到1914
年,俄国和奥地利这两大中东欧帝国拥有了800万犹太人,他们几乎全
部生活在城市里。简言之,犹太人口统计体现了欧洲的人口革命和城
市化进程,只不过夸张了一点。就像早年人口密集的隔离区强行灌输
犹太人的普遍宗教信仰一样,此时新兴城市或城市新区人口拥挤的工
业区,传统的犹太生活方式已经难以为继,滋生出了强烈的世俗犹太
激进主义。
第三个原因是犹太人的社会不公意识永远不会消停。就像在十六
七世纪各地犹太人灵敏的触角能快速捕捉到关于弥赛亚传言的信号,
19世纪也一样,哪里一有风吹草动,发生什么对犹太人不公的事件,
就会在犹太人所在的城市中心引起骚动。此时有几百家犹太人报纸可
以报道这些暴行,犹太人几乎人人识字。在世俗化的知识界,已经不
再会把民族的痛苦和不幸归结于人的罪,不管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
1840年发生在大马士革的血祭诽谤案是犹太人激进化道路上的一座重
要里程碑。1840年5月21日,15岁的拉萨尔在他的日记里写下了下面这
段话:“就连基督徒都惊异于我们的冷血,惊异我们没有起来反抗,
宁愿酷刑加身也不愿战死沙场……犹太人若是起来反抗,放火焚烧大
马士革的每一个角落,炸毁火药库,和迫害者决一死战,还有哪里的
革命比这有更正当的理由? 懦弱的人哪, 你们不配有更好的命
运。”[79]此类事件让世俗化的犹太青年下定决心,不仅要和发生在犹
太人身上的,还要和凡是发生在人类身上的社会不公平现象做斗争,
利用日渐增多的政治机会,彻底消灭此类现象。拉萨尔进而成立了德
国首个主要工会联合会和德国社会民主党。无数的犹太青年都走上了
相同道路。
这一切并非毫无来由。比如,在1858年6月23—24日的晚上,一个
名叫埃德加多·摩尔塔拉的6岁男孩被天主教会警察强行带到罗马的慕
道会。男孩和父母一起生活在博洛尼亚,他家的一个基督徒佣人做证
说5年前她看到男孩生命垂危,就给他施了洗礼。根据教皇国法律,警
察和教会有权这么做,孩子的父母毫无办法。此事遭到了全球各地不
仅是犹太人,而且还有基督教会神职人员、政治家的一致抗议,但是
教皇庇护九世拒绝作出让步,男孩继续被天主教会控制。[80]这起恶劣
事件最后没有得到解决,但是直接导致了法国以色列世界联合会的成
立。该联合会成立于1860年,其宗旨是要“捍卫犹太人的公民权利和
宗教信仰自由”,其他各地也纷纷设立专门的犹太机构。然而这件事
也更加深了犹太人对专制主义的世俗仇恨。
然而犹太人受迫害最深、最严厉的是在沙皇俄国。事实上,沙皇
政权对各地的激进分子而言都代表了专制政治最邪恶和最根深蒂固的
一面。对于对专制政府深恶痛绝的犹太人而言,这是驱使他们投向左
派的第四个,或许是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因此,俄国对犹太人实施的
令人发指的迫害行为,是现代世界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里必须进
行深入的探讨。首先必须了解的是,沙皇政府从一开始就对犹太人怀
有无法消解的敌意。别的专制政府,如奥地利、普鲁士甚至罗马,都
对犹太人保持着一种矛盾的复杂心理,有时是保护和利用,有时是剥
削和压榨,还时不时地迫害他们一下。然而俄国人就一直把犹太人当
成不受欢迎的异客,直至1772—1795年波兰三次遭到欧洲列强的瓜
分,他们几乎一直成功地把犹太人挡在国门外面,但是从他们因对波
兰土地的贪婪而获得大量犹太人口的那一刻起,沙皇政府就开始将其
称为“犹太人问题”,要通过同化或驱逐出境的办法来“解决”。
俄国人所做的是社会工程学的第一项现代课题——把人(这里指
犹太人)当作土或者混凝土一样从周围铲除。首先他们把犹太人限制
在被称为“栅栏区”的地方。栅栏区于1812年建成,范围包括从波罗
的海到黑海的25个省。除非有特别许可,犹太人不得在栅栏区以外地
区旅行,更遑论在栅栏区以外地区生活。然后,他们出台了一系列法
规,这些法规从1804年开始实施,对犹太人可以在栅栏区的哪些地方
居住、他们可以在栅栏区内从事哪些活动做出了规定。最致命的一条
是犹太人不得在乡村居住和工作,不得向农民出售酒,这等于摧毁了
三分之一犹太人的生计,这些人有的在乡村有租约,有的经营乡村小
旅馆(还有三分之一经商,其余的大都是手艺人)。理论上这么做的
目的是要迫使犹太人成为土地上的“生产劳动者”,但那里几乎没有
可以耕作的土地,所以其真实的意图是强迫犹太人接受洗礼,或者离
开俄国。实际上,这种做法导致了犹太人的贫穷,穷人源源不断地涌
入栅栏区的城镇。
1827年,尼古拉一世颁布《征兵法令》,导致势态进一步恶化,
尼古拉一世是最野蛮的独裁者之一。该法律规定所有12—25岁的犹太
男性都必须应征入伍,年幼者须进入兵站的军校里学习,在那里有可
能被强制洗礼,有时整个班级或连排被迫受洗。同时政府还急于摧毁
犹太学堂,当局几次三番地强制犹太儿童进入只用俄语、波兰语和德
语授课的国立学校就读,其目的同样是推行洗礼。1840年成立了“犹
太人促进会”,以推动被公众认为是行为不良的准犯罪社会的“道德
教育”。犹太宗教书籍受到审查或被销毁,只有维尔纳和基辅的两个
犹太印刷机构可以继续经营——3年后,基辅的犹太人全部被赶走。政
府还使出计谋分裂犹太社会,挑起马斯基尔攻击正统派。例如,1841
年,他们让马斯基尔马克斯·利连索尔(1815—1882)负责新的国立
犹太学校,正统派称它们实际上是处心积虑的反《塔木德》机构,旨
在将他们的儿童献祭给“哈斯卡拉的摩洛神”[11]。但是利连索尔发现
自己无力应付接踵而来的激烈纷争,4年后潜逃出境,移民到了美国。
政府还禁止犹太人穿戴民族服饰,如小圆帽和黑袍,还将他们划分
为“有用的犹太人”和“无用的犹太人”,后者的征兵人员配额被提
高到3倍。
渐渐地,经过一个世纪的积累,有了大量歧视犹太人、监管犹太
人活动的法规,有些法规从未真正执行过,不少则因为钱权交易而名
存实亡。有钱的父母可以买通其他犹太儿童代替自己的孩子入读国立
学校或应征入伍,他们可以出钱购买允许他们旅行、到城市生活、从
事被禁行业的特许证。这种“解决”犹太人问题的方法反而造成了,
确切地说极大地加重了另一个问题:沙俄政府积习难改、让国家腐烂
到心的官僚腐败行为。[81]除此之外,政府还经常朝令夕改,政策从来
不会持久,而且还总是在开明和压制之间举棋不定。1856年,新的沙
皇亚历山大二世上台后有过一段相对宽容的时期,一些长期服役的军
人、大学毕业生或“有用”的商人获得了某些权利,但是1863年波兰
爆发起义,加之亚历山大遇刺,这段宽容时期随之宣告结束。19世纪
70年代还有一段宽容时期,但再次因为亚历山大遇刺而结束——这一
次行刺成功了,亚历山大身亡。自此之后,俄国犹太人的处境每况愈
下。
在俄罗斯帝国的最后半个世纪,官方的犹太法规是人类的残酷、
愚蠢和徒劳的极致体现。《金普森犹太人法令集》(1914—1915)是
最晚的注本,全书长达近1000页。[82]英国历史学家吕西安·沃尔夫
(Lucien Wolf)编著的犹太人处境介绍,确定了以下几个事实。[83]
犹太人占俄国总人口的二十四分之一,其中有大约95%的人口被迫生活
在占俄国疆土二十三分之一的栅栏区,绝大部分人被困在只占疆土面
积两千分之一的城镇和犹太小村庄。犹太人的护照上写明他是犹太
人,可以在哪里居住。即使在栅栏区内,大部分地区也都禁止犹太人
进入,而“合法”区域也常常被蚕食。犹太人不得进入塞瓦斯托波尔
和基辅。顿河区被突然划出栅栏区,接着是高加索地区的库班和捷列
克,后来雅尔塔疗养地也被划了出去,法令生效时一名患肺病的犹太
学生治疗了一半就被驱逐了出去。犹太人若想使用高加索矿泉必须接
受军官的审查。有些疗养地虽然“开放”,但是有名额限制,因此,
任何一个季节只允许20个犹太家庭进入达尔尼齐亚。栅栏区的其他疗
养地犹太人一律不得进入。
有些犹太人群体享有特殊待遇,他们可以在栅栏区以外地区旅行
甚至生活,这些人包括退伍军人、大学毕业生、“有用的商人”,还
有“从业中的技师、酿酒商和工匠”。但是他们需要特殊证件,获得
这些证件非常困难,而且还需要经常更新。但就是这些类别,其范围
也渐渐缩小,尤其在1881年之后。这样一来,享受特殊待遇的退伍军
人范围一下子缩小到仅限于1874年以前服役的人员,商人也在突然之
间被禁止携带文员或仆从,享受特殊待遇的工匠中被剔除出去的有烟
草工人、钢琴调音师、屠夫、补鞋工、瓦工、木匠、泥水匠和园艺
工。对于女工的限制特别严苛,妓女除外(妓女一旦停止接客很快就
会被警察发现,被遣返回隔离区)。[84]拥有在栅栏区以外地区行医资
格的犹太接生婆不得将孩子带在身边,除非其丈夫也同样是“享有特
殊待遇的人”。
因俄国的大学设有反犹太名额限制,有些学生只得留学国外来获
得学位,但这些学生无权享受特殊待遇。在高加索地区,只有所谓
的“山地犹太人”才享有居住权,这些人声称其先祖是公元前597年被
尼布甲尼撒国王驱逐到这里来的,但是他们不得前往其他任何地方。
居住在栅栏区以外的特权犹太人甚至不可以留宿儿女,除非儿女也
是“享受特殊待遇的人”。事实上,特权犹太人在栅栏区以外还面临
更多的限制,如果违反规定,初犯罚款,再犯就要被赶出去。法律在
这些方面错综复杂,而且总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立法机构的投
票、政府部门的文件、地方政府的法规,以及上上下下官员心血来潮
的决定都会改变法律的规定。
执行这些变化不定的法规对所有相关者来说都犹如梦魇,除了那
些贪腐的警察和官僚。西方游客吃惊地看到凌晨时分大街上有成群惊
恐万状的犹太人被武装警察驱赶,那是夜袭中被赶出来的人。警察可
在夜间使用任何武力手段闯入民宅,要求每个居民出示居住权证明,
不分年龄、性别。凡不能立即出示者就被带往警局。犹太人经常当着
非犹太邻居的面被人羞辱,让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是与众不同、低
人一等的人种,并永远心存迫害犹太人的欲望。即使是在高级宾馆,
警察也会拦住疑似“犹太面孔”的人盘问,他们还会把一些外国知名
人士也挡在门外,美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奥斯卡·施特劳斯就遭到了
这样的待遇。犹太钢琴家可以参加圣彼得堡的鲁宾斯坦国际钢琴大
赛,但晚上不得在那座城市过夜。
有时候,警察还组织大规模的“搜捕犹太人行动”。在巴库,警
察包围证券交易所,逮捕每个犹太人,将他们带到警察局盘查,要求
他们证明自己有合法的居住权。1909年,斯莫伦斯基地区波奇诺克的
警察包围全镇,但是只搜出10个“非法居留者”;他们又在林中展开
大搜捕,搜出了74人。[85]定居法腐蚀了整个警察队伍,他们向犹太人
敲诈勒索,大捞好处。生意萧条时,警察局长们会鼓动基督徒起草请
愿书,以犹太人“引起当地社会不满”为由呼吁驱逐犹太人,结果是
没钱的遭到驱逐,有钱的遭到勒索。穷人回到栅栏区,成为一个越来
越大的社会问题,如在敖德萨,超过30%的人依靠犹太人的慈善救济。
然而定居法只是犹太人苦难的开头。政府要求地方社会按定额提
供犹太义务兵员,但是不考虑外来移民。犹太人的征兵额理应不超过
4.13%,但是政府却要求他们达到6.2%,最后他们提供了近5.7%,于是
官员们抱怨“犹太兵员数额不足”——进而挑起了反犹喧嚣,说犹太
人躲避义务兵役。事实上,他们提供的义务兵已经超出了他们应承担
份额的20%~35%。[86]从1886年起,不服义务兵役的家庭须承担法律责
任,遭受重罚;若不重金行贿,根本躲不过去。但尽管这是政府强制
规定的兵役,他们还是给犹太人的去向限定了很小的范围。犹太人不
得在卫兵队、海军、边防或检疫部门、宪兵队、军需部门和文书职系
服役。1887年,他们不得入读所有军事学校和参加军队考试,等于被
剥夺了晋升军官的资格;1888年被禁止进入军队医务处;1889年被禁
止进入军乐队。
犹太人一律不得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任何政府机构任职。从理
论上说,持有硕士或博士学位的犹太人可以在其他地方担任某些职
务,但是根据沃尔夫记述,“如果没有经历过受洗仪式,犹太人几乎
不可能符合被政府雇用的所有必备条件”。[87]国立学校中没有一名犹
太教师,大学里也没有犹太教授,只有为数很少的讲师,司法部门也
没有犹太人,没有检察官,只有一名法官(是最后一段“宽容”期里
任命的)。部门通告禁止任命犹太人担任督察:他们只能当间谍或线
人。6个主要地区的城市人口均以犹太人为主,一些城镇也是犹太人占
绝大多数,但是他们却不可以参加市政府的选举或竞选公职;在栅栏
区,政府可以“任命”他们,但不超过总数的十分之一。犹太人不能
参加陪审团,不得进收容所或孤儿院的管理委员会。从1880年起不得
当公证员,1890年起不得当出庭律师和事务律师,除非有特别许可
——沃尔夫称有15年没有发过一份特别许可。他们不得购买、租用或
管理栅栏区村镇直属区域以外的土地,甚至不可以购买土地用于修建
公墓。与服兵役一样,他们被指控不愿耕种土地,但实际上这是法规
使然,已经建成的仅有的几个犹太农业居住点也遭到了破坏。而且,
因为担心犹太人可能会通过第三方交易规避财产法,政府又出台了不
少法规,对合作和合资公司进行监管。因此,许多公司甚至禁止犹太
人持有他们的股票。根据法律规定,犹太人还不得从事采矿业,进一
步设置的法规还试图阻止他们从事黄金、石油、煤炭和其他矿产交
易。
除了居住限制,犹太人最痛恨的是教育方面的反犹法规。一些顶
尖的教育机构完全排斥犹太人,如圣彼得堡民用工程师学院、军医大
学、圣彼得堡电气工程学院、莫斯科农学院、圣彼得堡戏剧学院、哈
尔科夫兽医研究所以及各类矿业学院。犹太人入读初中和高中都有名
额限制,栅栏区学校不得超过10%,栅栏区以外的学校只有5%的名额,
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只有3%的名额。拥有30万学生的2.5万所犹太宗教小
学被禁止教授俄语,目的是不让孩子接受初中教育。这些措施导致的
一个结果,便是高级中学的犹太学生数量大幅下降,家长想尽一切办
法送孩子入学,往往需要贿赂非犹太校长,他们都有固定的收费等
级。
因此,沙俄反犹法规的主要成绩是把政府机构的各个部门都腐蚀
了。这些法规是过去和将来的奇异混合体——回头看是中世纪的隔离
区,向前看是沙俄的奴隶制国家,就是没能“解决”犹太人问题。事
实上可以这么说,这些法规通过把犹太人逼上激进的道路,解决了俄
国的沙皇专制问题。尽管犹太人四处受到限制,但有些人照样取得了
很大的成功。犹太人受到歧视纯粹来自宗教方面的原因,通过受洗他
们完全可以避免被人歧视,起码理论上来说是如此。如俄国乐坛的安
东· 鲁宾斯坦( 1829—1894 ) 和其弟尼古拉· 鲁宾斯坦( 1835—
1881),他们的父母是改宗的犹太人,兄弟俩多年领导圣彼得堡和莫
斯科音乐学院,是俄罗斯交响乐和歌剧黄金时代的乐坛霸主。即使没
有改信基督教的犹太人也在经济快速增长中取得了成功,最主要表现
在酿酒、烟草、皮革、纺织品、谷物、银行、货运、铁路等行业,还
有石油和采矿——尽管这两个行业是被禁止的。[88]
因此,政府的法规对消减反犹主义没有做出丝毫贡献,反而起到
了相反的效果。虽然受过洗和精明的犹太人干得不错,但是这些法规
让另一些人陷入贫穷或走上犯罪道路,因此俄国各民族对犹太人的态
度是既羡慕又鄙视,他们指责犹太人一边喷着香水一边邋遢肮脏;既
是奸商又是乞丐,贪得无厌,同时又食不果腹;既无耻又愚蠢,一半
无用,另一半又太“有用”了。俄国人的反犹主义里掺杂了各种要
素。沙皇政府除了迫害犹太人,也没有放过其他少数族群,而是更擅
长挑起他们之间互相攻击,尤其煽动波兰人、拉脱维亚人、乌克兰人
和哥萨克人起来攻击犹太人。实际上,在此时的欧洲,俄国是唯一一
个把反犹主义作为政府官方政策来推行的国家。俄国的反犹主义有无
数的表现形式,从组织集体迫害事件到捏造并出版《锡安长老会纪
要》,无一不有。
政府这么做的目的是要尽快、尽可能大幅地减少犹太人口。沙皇
政府当时的心态可以从西奥多·赫茨尔(Theodor Herzl)的日记中窥
见一斑。1903年,赫茨尔在圣彼得堡拜会了几位政府部长,希望得到
他们对他的犹太复国主义计划的支持。当时的财政部部长是谢尔盖·
维特伯爵,按沙皇政府的标准算是一位开明自由派人士,他对赫茨尔
说:
你不得不承认犹太人有足够的理由让人产生敌视。他们身上有着
犹太人特有的傲慢,然而大多数犹太人是穷人,而且因为贫穷,所以
肮脏邋遢,给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他们还从事各种不堪的行当,如
拉皮条、放高利贷。所以你看到即使是犹太人的朋友也难以为他们辩
护,而我就是犹太人的朋友。
(对此赫茨尔的评注是:“假如这样的话,我们当然也不需要敌
人。”)维特抱怨说很多犹太人参加革命。赫茨尔问他:“你认为原
因何在?”维特说:“我相信这是我们政府之过。犹太人受压迫太
深,我曾向已故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建言:‘陛下,如果可以把600万或
700万的犹太人全部沉入黑海,我绝对表示赞成。但既然这是不可能
的,那么我们就必须给他们一条生路。’那么你希望俄国政府做什么
呢?”赫茨尔说:“些许的鼓励。”维特说:“可政府是给了犹太人
鼓励啊——移民。还可以做一些,比如说在屁股上踹一脚。”[89]
现代俄国对犹太人的第一次集体迫害发生在1871年的敖德萨,事
件主要是希腊商人挑起的。19世纪70年代的社会骚乱事件大都有种族
因素在里面,斯拉夫民族主义者的反犹主义尤其激烈。但是1881年亚
历山大二世遇刺后,国家反犹主义甚嚣尘上,“在屁股上踹一脚”的
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1881年4月29日开始的大规模集体迫害事件是一
名狂热的亲斯拉夫人士——内政部长伊格纳季耶夫挑起,或者说是他
纵容或策划的。100多个地方爆发迫害事件,持续将近一年,有些事件
有大批的暴民参与,卷入的不仅有政府,还有警察和无数的少数民族
人群。极左翼也参与了迫害,1881年8月,革命派民意党人[12]喊着“打
倒沙皇,打倒犹太人”[90]的口号煽动乌克兰人杀害犹太人,屠格涅
夫、托尔斯泰等著名的自由主义作家却保持沉默。事件发生后,反犹
主义法案《五月法》出台,事实上,这些集体迫害事件被用来为这个
法规辩护,理由是,罪有应得的犹太人受到暴民袭击,表明这个反社
会的少数种群引起了极大公愤,有必要对他们的行为加以限制。当
然,政府一开始是鼓励并允许暴民行为的,其无非为了恢复自己日渐
式微的声望而找个“软柿子”来捏。纳粹后来也采用了一模一样的手
法,即利用暴力事件来立法。因此,1881—1911年这31年里有一长串
的反犹事件:1882年,《五月法》出台;1886—1889年,限制犹太人
进入专业领域,缩减栅栏区面积;1891年,1万多犹太人被驱逐出莫斯
科;1893—1895年,大量犹太人被驱逐出栅栏区以外地区;1894—
1896年,推行酒类垄断政策,对犹太人而言这是经济灾难;从1903年
起,出现一波集体迫害犹太人的恶浪,其间犹太人不仅被抢劫还惨遭
杀戮;1905年,基什尼奥夫有50名犹太人被杀,500人受伤;1905年,
敖德萨发生一起持续4天的屠杀事件,400多名犹太人被杀;在比亚韦
斯托克,警察和军队都加入了1906年的迫害行动;1908—1911年,更
大规模的驱逐事件发生。
因此从1881年起,对俄国犹太群体施加的越来越汹涌的恶性压
力,不可避免地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俄国犹太人纷纷惊慌逃往西
方,于是1881年成了犹太历史上自1648年以来、确切地说自1492年西
班牙驱逐犹太人以来最重要的一年,从其影响范围和影响程度来看,
绝对也是世界历史上的关键一年。第一波外逃热潮是1881—1882年,
此后离开俄国的犹太人平均每年在5万至6万。随着莫斯科驱逐事件的
发生,1891年和1892年分别有11万和13.7万犹太人离开俄国,在1905
—1906年的集体迫害事件中,有超过20万犹太人离开俄国。犹太人外
逃不仅仅发生在俄国,1881—1914年,超过35万犹太人离开奥地利的
加利西亚,在犹太人同样受到迫害的罗马尼亚,更多的人移民到别
国。然而东欧犹太人的数量并没有因此而减少,1914年,俄国仍有550
万犹太人,奥地利帝国仍有250万犹太人,这个运动只是带走了人口自
然增长的数量——大约250万,将其转移到了其他国家。这对犹太人和
世界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在此我们也需要来探讨一下。
在这些移民当中,单是前往美国的人数就超过了200万,所以说,
一个最显著的影响是美国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城市犹太社会。这是一个
前所未有的现象,而且就发生在突然之间,它最终还改变了全世界犹
太人力量和影响力的均势。美国原有的犹太社会规模小,发展慢,迟
至1820年,美国还只有4000左右犹太人,最初的13个州中只有7个州给
予他们政治上的承认。很难理解这里的犹太社区为什么增长缓慢,我
们前面已经了解,美国对犹太人的发展几乎没有设置法律上的障碍。
北卡罗来纳州原本禁止所有非新教徒担任公职,1809年,一个名为雅
各布·亨利的犹太人发表了著名演说,维护其不可剥夺的权利,即担
任本州众议院议员——得到了众议院的支持。马里兰州也禁止非基督
徒担任公职,或从事律师职业。另一个犹太人所罗门·埃廷从1797年
开始发起运动,坚持不懈地为消除这道障碍而努力。1826年,他的努
力终于获得成功后,立即入选巴尔的摩市议会。关于安息日和星期日
的分歧,也发生过纠纷。1816年,亚伯拉罕·沃尔夫在宾夕法尼亚州
因“在一般称为星期日的主日从事俗务”而被判有罪,他提出上诉,
但是输了。不过相较于旧世界困扰犹太人的那些根本性问题和巨大的
不公现象,这些就微不足道了。1820年,在佐治亚州萨凡纳的一所新
犹太会堂落成典礼上,内科医生雅各布·德·拉·莫塔充满感激地发
表布道说:“在这个地球上,以色列人在哪里可以享受到更大的恩惠
和更多的特权,或者在职业上有更高的地位,在体面的岗位更加受人
尊敬?……难道这样的理由还不够让我们欢欣鼓舞吗?”[91]
1826年,埃廷获胜的那年,美国有6000名犹太人;1840年,发生
大马士革事件时有1.5万人;内战前夕达到了15万人。新港或诺福克等
老定居点没有发展。新来的犹太人绝大部分说德语,他们来自巴伐利
亚、德国北部和波兰的德国犹太人区、波希米亚和匈牙利,贫穷老
实,勤劳肯干,许多人起初当小贩,后来渐渐发展,开设商铺或成立
小公司。他们有的在纽约州的奥尔巴尼、雪城、布法罗和罗切斯特落
脚定居,还有的到了芝加哥和底特律、克利夫兰和密尔沃基。辛辛那
提一度成了仅次于纽约的第二大犹太中心,圣路易斯、明尼阿波利
斯、路易斯维尔和新奥尔良也都成了犹太人聚居中心,19世纪40年代
的淘金热期间,约有1万人去了加利福尼亚州,到内战爆发时,纽约有
4万人的犹太社会,费城居于其次。犹太人显然在美国感到了安全,其
中的一个表现就是他们的社会积极鼓励更多的犹太人来美国加入他
们。亲戚们热情洋溢的来信、口口相传的故事,犹太人刊登在德国当
地报纸上的成功故事,无不激励着欧洲移民。1836年,班贝格的达斯
·福霍恩这样写道:
一名来自巴伐利亚的犹太烘焙工,勤劳肯干,他走遍德国和邻近
国家,可是10年里难得找到一份工作,这样下去连生活都难以维持,
去年夏天,他去了北美。如今他在寄给父母的家书中称,他一到那里
就在彼得斯堡的一家面包房找到了打短工的机会,每周收入40弗洛
林,此外还有免费的膳宿和洗衣服务。真是一个自由和繁荣的福地!
[92]
在美国,犹太人发现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融入新的生活方式。他
们和美国的新教徒一样,也开始实行会众制,建立大量的犹太会堂以
符合他们不同的宗教趣味。他们在抗议大马士革事件中开始产生的自
我意识,使他们首次作为一个民族团体联合起来。不过大多数时候,
他们仍然走自己的路。和其他的少数族群或宗教团体一样,他们也建
立了一些乌托邦式或农业垦殖区;和其他团体一样,他们中也有先驱
和怪人。美国有个船长致函华盛顿,抱怨圣托马斯号上的副领事,结
尾是这么写的:“又及,这位N.利维是犹太人,他和一名黑人女子同
居,两人经常牵着手走在街上,令所有被迫见此情景的美国人都甚感
羞愧。”但是利维领事并没有因此而被革职。[93]
更有意思的是末底改·诺亚的情况。诺亚是首位拥有外交身份的
犹太人,1815年,詹姆斯·门罗以“阁下所信奉之宗教是阁下行使领
事职责的障碍”为由,罢免了他作为美国驻突尼斯领事的职位。诺亚
不甘被罢免,为此专门写了个小册子。他是美国犹太人中的第一个传
奇人物,若是晚100年,他必定能成为电影界的泰斗。他1785年出生于
费城,父亲是一名破产的小贩。他先后做过镀金工匠、雕刻师、美国
财政部职员、政客、查尔斯顿《城市公报》主编,突尼斯任期结束后
(他被控挪用公款)担任纽约《国家鼓动报》主编、纽约治安长官,
1824年任坦慕尼协会会长。
一年以后,他宣布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要在尼亚加拉河上、
布法罗对面的一座岛屿上建立一座“犹太人避难城市”。为了让这个
计划获得资金支持,他写信给罗斯柴尔德家族以及其他的犹太银行
家、世界各地的拉比和大拉比,提议向全球的每一名犹太人每年征
收“3个谢克尔银币或1个西班牙元的人头税”,“由各会区司库负责
收取”。他在一份公开声明中宣布这个新的定居点,“一座商业城
市”,将为世界各地的犹太人提供“因为过去的不宽容行为和政府恶
政而被剥夺的和平、舒适和幸福”,这些人包括“《圣经》派信徒和
撒马利亚犹太人、印度和非洲的犹太黑人,还有科钦和马拉巴尔海岸
教派的犹太人”,他还补充道:美洲大陆的印第安人……极有可能是
被亚述王虏为俘囚的以色列失落支派的后裔,他将采取行动让他们认
识到自己的处境,最终与他们的弟兄——被拣选的民族复合。诺亚身
穿“上好的真丝长袍”,脖子上戴着金项链,自称“美国公民、美国
驻突尼斯前领事、纽约治安长官、法律顾问,感谢主的恩典,还是以
色列的总督和士师”。他遭到了其他报纸主编和欧洲犹太人报纸的嘲
笑,计划无果而终。后来他又成立美国印第安人党(一无所知党的前
身),组织犹太人抗议大马士革暴行,支持1836年的得克萨斯起义。
最后他成了一名法官。[94]
犹太移民的美国特性之一就是在各个问题上都有分歧。如诺亚是
北方的反废奴主义者,在南方,美国犹太人就是地道的南方人,他们
家中拥有奴隶。查尔斯顿拍卖商雅各布·雅各布斯在他的遗嘱中指
示:“在我死后,全部财产留给上述所说的,我的爱妻凯蒂·雅各布
斯。我拥有的全部黑人与托比、西皮奥、杰克、珍妮和她的3个孩子彼
得、约翰和伊娃,芙洛拉和她的两个孩子蕾切尔和露西,以及我名下
的其他奴隶,在我死后都将恢复自由。”一名南方犹太人在他的宗教
和尊严遭到侮辱时会做出南方人的反应。1832年,出身萨瓦纳犹太望
族的菲利普·米尼斯,在卢丁顿酒吧遭到佐治亚州一名立法人员詹姆
士·J.斯塔克的辱骂,后者叫他“该死的犹太人”“该死的以色列
人”,还说“让他滚蛋”。两人协商道歉不成,又说要决斗,最后在
城市酒店的公共酒吧,斯塔克还在拔枪的时候,米尼斯就开枪打死了
他。米尼斯因谋杀罪受到了审讯,但是最后被判无罪——这是让南方
决斗者满意的解决方法。[95]
美国犹太人支持自己所在的地方,因此他们在内战期间的立场因
州而异不足为奇。7000左右的犹太人为北方军队效力,3000犹太人为
南方军队效力,他们极少联合行动,即使有过,那也是因为他们的权
利受到了侵犯而做出的具体反应。内战中发生过一起著名事件,那是
1862年12月17日,尤利西斯·S.格兰特将军在田纳西州发布了一道命
令:“犹太人作为一个阶层,违反了财政部颁布的各项贸易法规及本
部命令,本部特此通知,将其从本地区驱逐出境。”这项驱逐令立即
引起了非常强烈的反应,而且反对的不仅仅是犹太人;1863年1月6
日,在林肯的指示下,格兰特被迫撤回命令。
这段时期美国犹太人传承了德国犹太启蒙运动的风格,自由、乐
观、理智、理性、爱国,不虚伪做作,显得非常可敬。犹太移民说的
英语常常带有德国口音,但是他们的孩子在公立学校接受教育(星期
天上犹太学校),完全融入了当地社会。从19世纪40年代起,在大卫
·爱因霍恩、塞缪尔·赫希、艾萨克·迈耶尔·怀斯和塞缪尔·阿德
勒等进步拉比的推动下,改革派犹太教在美国迅速传播,美国犹太社
会的著名人士对弥赛亚和锡安没有兴趣;通往救赎的道路,在他们看
来,就是要在世界各地传播道德一神论的信息,这和美国宗教的基调
完全一致。除此之外,尤其在已成为犹太教主要发展中心的费城,还
有一种比较保守的思潮。在费城,来自威斯特伐利亚、精力过人的艾
萨克·莱泽尔(1806—1868)拉比,推出了第一部由犹太人翻译的英
文版《圣经》,翻译了阿什克纳齐和塞法迪的祈祷书,创办了第一家
成功的犹太报纸《西方报》(1843),后来又成立了美国首家犹太出
版协会,出版大量的美国犹太教材供学校使用。[96]但是在美国犹太人
的犹太人德商主导阶段,改革派犹太教占据了主导地位。
改革派犹太教最有可能吸引的是成功的犹太富商,这些人现在开
始逐渐兴起为美国舞台上的重要人物。如银行家约瑟夫·赛利格曼
(1820—1880),格兰特总统曾邀请他出任美国财政部长一职,雅各
布·亨利·希夫(1847—1920)于1885年成为库恩——洛布公司的总
裁。和三十年战争、拿破仑战争一样,美国内战也让许多犹太银行
家、承包商和服装供应商的组织能力和融资能力得到了充分发挥。从
19世纪60年代起,犹太人在美国,尤其是在纽约商业界一枝独秀。他
们大规模的慈善捐赠为犹太教提供了一个得天独厚的制度框架,同时
也让它不可避免地带有强烈的自由倾向。1873年,美国希伯来会众协
进会成立,两年后希伯来联合学院创建;1889年,美国拉比中央会议
成立。由考夫曼·科勒拉比起草的《匹兹堡纲领》(1885)直到1937
年一直是改革派犹太教的正式信条,这个纲领摒弃了《托拉》中“不
符合现代文明观念和习惯”的一切规条,废除了饮食禁忌、洁净和服
饰方面的古老规定,声明犹太人“不再是一个民族,而是一个宗教社
会”,否定复活、天堂和地狱的概念,抛弃回归锡安的思想,将弥赛
亚主义表述为现代社会对真理、正义和公义的追求——它将与其他宗
教和所有怀有美好愿望的人们一起,共同参与到这个社会中去。[97]
因此在这个大移民潮时代,美国犹太人似乎必然成为新世界宗教
信仰的又一个有机部分,然后再不知不觉地渐渐消失在整个社会中。
然而,1881年灾难所引发的恐慌却不可逆转地改变了这个前景。在
1881—1892年这12年间,犹太人以每年1.9万人的速度抵达美国;在
1892—1903年这12年间,每年来美人数猛增至3.7万;在1903—1914年
这12年里,平均数上升到了7.6万。这200万犹太难民与迎接他们到来
的心情日益紧张的25万已有犹太人,几乎没有共同之处,后者经济富
裕、富有教养,他们信奉改革派犹太教,思想美国化。而那些难民,
他们绝大部分人说的是意第绪语,信奉的是正统教或哈西德教派,他
们思想偏激,受了惊吓,迷信而且极度贫穷。美国犹太人从来没有像
现在这样害怕新来者,尤其是这么惊人的数量。他们有充分的理由认
为,反犹反应的产生是无法避免了。
迄今为止,美国主流的新教徒社会,和以前的英国一样反天主教
徒,但并不反犹太教徒,但是自从内战爆发,当犹太人被认为靠战争
大发其财的时候,反犹主义开始逐渐抬头。1876年,新泽西海岸的一
家宾馆在报纸上刊文公开宣布不接受犹太人入住,第二年,约瑟夫·
赛利格曼本人就在萨拉托加度假地的著名宾馆被拒。犹太商人接着买
下了萨拉托加的数家宾馆,最后出现的结果是,整个纽约地区的度假
宾馆分成了接受犹太人和不接受犹太人两种。后来这种做法扩大到共
济会会馆、乡村俱乐部,一些中小学和大学也像俄国那样开始实行名
额限制。
贫穷的阿什克纳齐犹太人大量抵达纽约自然导致这种新的反犹太
亚文化快速发展,但更重要的是,这些移民给美国的犹太群体注入了
焕发新生命的活力。他们将其从注定朽坏的上流社会的人变成一支崭
新而充满活力的自由民族,这个民族在包容的国度里孕育出来,却在
城市的楼顶大声宣扬自己的宗教、自己的本性,这个城市,在他们的
改造下,已经成了世界最大的犹太城市。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避难
之城”,不仅如此——它还是权力的核心,届时将为全球犹太人的利
益发挥积极的作用。
然而富裕的纽约犹太人却还没有抓住欧洲犹太人的出逃所带来的
机会。如果说和犹太历史上的诸多其他事件一样——比如说1648年的
屠杀——此次事件最终也可以解释为上帝计划的一部分,要让他们从
苦难当中得胜,那么此时他们尚未意识到类似的悲剧还会再来。公正
地说,他们抑制着恐惧的心理,尽自己一切所能来欢迎和接纳来自东
方的大批移民。而有些人则具有更加细腻的洞察力。在沃德岛犹太移
民救济中心的工作人员中,有一名年轻的女诗人名叫埃玛·拉扎勒斯
(Emma Lazarus,1849—1887),爱默生发现了她的才华并对她进行
栽培。她对古今的犹太文化燃烧着火一般的浪漫主义热情,她翻译了
中世纪伟大诗人犹大·哈勒维的诗歌,翻译海涅的诗歌,她推崇朗费
罗令人感动的《新港犹太墓地》一诗,但是不满诗中轻看犹太民族的
结尾:“灭亡的民族国家将永不复兴。”这是不对的!犹太民族必将
复兴!埃玛·拉扎勒斯出身一个古老、富裕的塞法迪家族,但是她从
带着历史的负重在美国移民之路上艰难行走的穷苦的阿什克纳齐犹太
人身上看到了一支未来的军队——一支将会在美国或以色列——或者
两地,重建耶路撒冷的军队。她在《新世纪》杂志上驳斥反犹污蔑,
为犹太人辩护(1882),对于美国思想和美国现实对欧洲受压迫穷人
的真正意义,她或许比当时任何一个美国人都更加了解。当自由女神
像在纽约港入口竖起的时候,她的十四行诗《新巨像》为自由赋予了
不朽的声音:
把你们那些疲惫困顿的人,
你们那渴望自由呼吸的拥挤不堪的人都给我,
把那些无家可归饱经风浪的人都送来。
在这金色的大门旁,
我要为他们把灯举起!
更重要的是,埃玛·拉扎勒斯理解美国对于世界犹太人的意义。
今后这些“拥挤不堪”的人难道不会站起来,不会强大起来,从新世
界向旧世界伸去有力的援手吗?她的《犹太人的旗帜》是一首犹太复
国主义诗歌,她的《致希伯来人书》(1882—1883)预告犹太文明在
美国和圣地的共同努力下将会得到复兴。在拥挤在纽约贫民窟的那
些“无家可归”的阿什克纳齐犹太人身上,埃玛·拉扎勒斯看到的不
仅是生命,还有希望。[98]
当然是生命,其数量之多令人望而生畏。当新来的移民涌入纽
约,一座座新式的德式会堂渐渐扩散到曼哈顿上城。难民拥挤在下东
区,这里只有1.5平方英里,以包厘街、第三大道、凯瑟琳街、第14街
和东河为界。到了1910年,有54万犹太人被塞在所谓的“哑铃公
寓”里,这些公寓都按照1879年市政府规定的式样建造,当时的规定
要求楼里建有通风井。每栋楼高5—8层,宽25英尺,进深100英尺,每
层楼面14个房间,只有一间有自然采光。纽约犹太人最集中的地方是
超高密度的第十区,这里分散在超过46个街区的1196栋旧式公寓居住
着74401人(1893),人口密度相当于每英亩701.9人。这里也是缝纫
行业的集中地,大部分移民受雇于这个行业,裁剪和缝制成衣,每周
工作70小时,每间小屋挤着12名工人。到了1888年,纽约的241家制衣
公司已经有234家是犹太人的公司。到了1913年,制衣业成为纽约最大
的产业,16552家工厂几乎全都是犹太人所有,雇用的工人达312245
名。
这就是所谓的血汗劳动,但它同时也是社会阶层向上流动的绝好
途径。初来乍到的难民诚惶诚恐,任人摆布。一份意第绪语报纸写道
(1884):在我们德国犹太贵族的慈善机构里,你可以看到装饰一新
的办公室和精美的办公桌,但是这里的人们却表情严肃紧张。每个人
都可怜巴巴地受到犯人一样的盘问,被人看轻,这些不幸的人失去了
自尊,颤抖得像片叶子,仿佛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名俄国官员。[99]20年
后,这种顺服精神不见了,一个完全由犹太人领导的劳工运动诞生,
通过四场大规模罢工,巩固了势力。东欧犹太人运用他们手中的缝纫
针也走上了通往独立和获得尊严的道路。犹太移民在下东区的平均生
活时间只有15年,然后他们继续流动,先来到哈林区(曾是富裕的德
国犹太人聚居区),接着又来到布朗克斯和华盛顿高地,然后到康尼
岛、弗拉特布什、博罗公园和东公园大道。他们的孩子进入大学深
造,不少人成了医生和律师,有些成了小企业主,然后渐渐做大生
意。曾经的犹太小贩,如今成立了邮购公司,遍布美国各地,其中以
朱利叶斯·罗森沃尔德的西尔斯-罗巴克公司为代表。在纽约,犹太人
把小规模的商店和作坊渐渐扩大,变成了大型百货公司,来自巴伐利
亚的本杰明·布卢明代尔家族,在1872年开了一家纺织品商店,到了
1888年,他们东区商店的雇员达到了1000人。奥特曼兄弟公司的雇员
有1600人。伊西多尔和内森·施特劳斯收购了梅西百货公司。其他家
族集团创建了金贝儿兄弟公司、施特恩兄弟公司和布鲁克林的亚伯拉
罕-施特劳斯公司。到了20世纪初,拥有100万说意第绪语人口的纽
约,有了全球最大的意第绪语媒体,每天发售60万份报纸,四大报纸
分别是《真理报》(激进,民族主义)、《犹太早报》(正统,保
守)、《前进日报》(社会主义)、《犹太日报》(正统,犹太复国
主义)。但是不久,纽约的英语新闻出版业也被犹太人控制了,阿瑟
·苏兹贝格和阿瑟·奥克斯经营《纽约时报》,多萝西·希夫和J.大
卫·斯特恩经营《纽约邮报》,后来又相继出现一些著名的犹太出版
公司——贺瑞斯·利弗莱创建利弗莱&博尼出版公司,乔治·奥本海姆
和哈罗德·古因斯伯格创办维京出版社,理查德·利奥·西蒙和林肯
·舒斯特创办西蒙-舒斯特公司,贝内特·瑟夫兴办兰登书屋,艾尔弗
雷德·诺夫创办诺夫出版公司。此时,曼哈顿和布鲁克林分别有超过
60万人的犹太社会。布朗克斯的犹太人是总人口的38%,纽约的总人口
中犹太人占了29%,是至此为止最大的种族。纽约共有164万犹太人
(1920),当之无愧地成为全球最大的犹太(和说意第绪语的)城
市。1880年,在总人口5000万的美国,犹太人数量只刚刚超过了25
万;而40年以后,在总人口1亿1500万的美国,犹太人的数量大幅增至
450万,增幅达18倍。
要让这个庞大的犹太人群体就这样融入并消失在美国社会中是不
可能的。这里是全球犹太人的缩影,其中有一些最狂热的信徒信奉的
是最严格形式的犹太教。1880年,在美国200多座犹太会堂中,90%左
右是改革派组织,但是随着新来者逐渐发出自己的声音,运用自己的
力量,他们的统治地位变得越来越不稳定。1883年,希伯来联合学院
的首届毕业典礼上发生了一个尴尬事件——希伯来联合学院是美国由
改革派控制的主要拉比学院——餐桌上出现了虾和其他非犹太食品,
宴会厅里顿时一片混乱,许多著名拉比拂袖而去。此事发生后,美国
犹太人很快重新结盟。1886年,保守派成立了自己的犹太神学院,正
统派也形成了组织框架,甚至到1890年,在533个美国犹太教区中,有
316个属于正统派。最后犹太教形成了一个三重格局,保守派居于首
位,正统派位居第二,改革派屈居第三。到了1910年,各种形式的犹
太教在美国遍地开花。较富裕的改革派会堂,布道者身穿英国国教式
样的礼袍,举行英国式的礼拜仪式,还有男女混合的座次、合唱团和
管风琴。那一年,新式的以马内利会堂的犹大·马格内斯拉比不无自
豪地告诉他的纽约会众说:“一位来自其他城市的著名基督徒律师对
我说,星期天上午他在礼拜开始时来到这里竟然没有发现他是到了犹
太会堂,直至布道者偶然的一句话暴露了事实。”[100]但5英里以内就
可以找到分别让布拉格的马哈拉尔、美名大师托夫或者维尔纳加昂同
样备感亲切的集会。那个时候,美国犹太团体所代表的也是完全世俗
化的犹太教,尚不能够有力地指明一个方向,遑论领导全世界的犹太
人,但是它也开始变得有组织了:1906年,美国犹太人委员会成立。
一旦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就未来达成多数共识,他们就开始积累人口、
金融、经济,以及尤为重要的政治实力。这一切都是1881年悲剧产生
的直接结果。
然而1881年悲剧所产生的结果还不止于此。历史就如同慢慢地完
成的一场很大的拼图游戏,将一个个拼块分别归置到位。美国犹太人
也是其中的一块,下一块就是犹太复国主义思想。1881年事件对这一
块也起到了推动作用。在俄国的集体迫害事件发生之前,绝大多数犹
太人认为他们的将来无非就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与当地社会同化。
然而灾难发生后,一些犹太人开始寻找新的出路。犹太人思考的轴心
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乐观和自信,而是变得焦虑不安
——因此也激发了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俄国的恐怖事件让犹太人
产生了这样的思考:难道不能成立一个理想的犹太社会?在这个社会
里,犹太人不仅安全,而且没有痛苦,甚至能受到宽容对待,还能感
到自己是受欢迎的,如同在家一样——一个是他们自己而不是别人当
家做主的地方。犹太复国主义当然并非一个崭新的思想,早在犹太人
被流放巴比伦时就已经存在这样的思想,《诗篇》中是不是就有“我
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的诗句?[101]在1500
多年里,每一代犹太人,每一个犹太社会中都会出现一个或两个将锡
安视如梦想的人。有的亲回锡安实现个人的梦想:回到提比利亚,回
到采法特,回到锡安。有的设想建立小规模的教区或聚居区。然而这
些全都是宗教意义上的犹太复国主义者,都是希望通过各种途径加速
弥赛亚行动的发生。德国拉比泽维·希尔施·卡利舍(1795—1874)
就怀有这样的设想。1836年,这位拉比请求法兰克福的罗斯柴尔德家
族出资从阿拉伯人那里购买以色列地——或者至少耶路撒冷,以启动
集合进程。1840年,在摩西·蒙蒂菲奥里爵士和阿道夫·克雷米厄成
功营救大马士革犹太社会之后,贝尔格莱德附近塞姆林的犹大·阿勒
卡莱拉比(1798—1878)提出一个设想——可以将这一次特别行动作
为参考模式,照此将世界上更多的犹太人团结起来,使之凝聚成国家
的力量,把现代希伯来语作为这个国家的语言,把巴勒斯坦作为未来
的弥赛亚王国,他认为,弥赛亚几乎时刻都有可能到来。他写了无数
的小册子来宣传这个计划,为了表示诚意,他自己也移居到了以色列
地。
从19世纪40年代起,世俗化的犹太人也梦想回到锡安。摩西·赫
斯(Moses Hess,1812—1875)从黑格尔主义走向了社会主义,但是
不久他就退出了(对他而言)缺失灵魂的集体国际主义运动。和许多
犹太人一样,人到中年,他也开始回归根本,只是他重拾犹太教的表
现形式是民族主义,而不是宗教。他开始认识到,民族国家是历史发
展形成的自然单位,因此受启蒙思想影响的犹太人竭尽全力与社会彻
底同化,是背叛自己的本性。1859年,另一个长期处于分裂的古老民
族意大利恢复国族认同,这让赫斯备受鼓舞,犹太人为何不能发动自
己的民族复兴运动呢?在他的《罗马和耶路撒冷》这部伟大著作中,
赫斯提出了犹太人可以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的观点。[102]他的这个观
念,既避免马斯基尔矫枉过正的行为——他们是要让犹太人和当地社
会同化直至消失,又排斥正统派对世俗世界完全视若无睹的做法。它
将促使犹太人,借由自己创建的国家——既反对基督教的迷信,又反
对伊斯兰教的东方主义——在现实生活中实现犹太思想,从而成为非
犹太人的政治明灯。同时也将使他们实现自身的救赎,不是通过摧毁
传统经济职能这种消极方法来实现,而是通过建设理想国的积极行动
来达到目标。[103]
但是所有这些犹太复国主义思潮——以及其他种种思想——都是
设想在耶路撒冷或耶路撒冷附近建立某种类型的定居点,甚至末底改
·诺亚到最后也转变思想,认为他理想中的犹太社区应该是在约旦河
沿岸一带,而不是在尼亚加拉河。总有少量的犹太人定期地前往巴勒
斯坦,但即使阿勒卡莱也未能在那里真正建立起一处聚居地。然而没
有一个初始的殖民过程,新的锡安,无论宗教的还是世俗的,抑或二
者兼而有之的,又如何能建立起来呢?犹太人一旦想到殖民化的办
法,就自然地想到了英国。英国是19世纪的殖民强国,此时它正走在
征服地球表面四分之一面积的道路上,而且英国特别愿意接受犹太人
的理想主义,尤其是犹太复国主义思想。前面我们已经了解到,英国
著名外长帕默斯顿勋爵积极支持温和的回归巴勒斯坦运动,著名首相
本杰明·迪斯雷利更是将目光放得长远,他的小说《阿尔洛伊历险
记》描写了主人公探寻如何让耶路撒冷回到犹太人手里。这个主题在
他更加具体的犹太小说《坦克雷德》中再次出现,当然,也可以说迪
斯雷利不过是有点浪漫情怀和丰富想象力的塞法迪,他实际上是务实
地追求自己的政治仕途。但是迪斯雷利很有能耐,真的实现了他那些
不切实际的理想。他在印度将一家商业公司变成了一个光华四射的商
业帝国,虽然他没有对外宣称犹太复国主义的实际方案,但这些方案
是确实存在的。1851年,在海威科姆,他和同事斯坦利勋爵在卡林顿
勋爵家的林地里散步,斯坦利后来在日记里写道:
天很冷,尽管他通常对天气的影响非常敏感,但此时他的心是火
热的,以至于没有意识到这寒冷的气温。为了更好地阐述他的观点,
他停下脚步,站立在农场的一侧,解释他的具体计划。他说,(巴勒
斯坦)有充足的天然便利条件,那里唯一缺的是劳动力和保护劳动力
的措施,土地所有权可以向土耳其购买,钱是现成的,罗斯柴尔德家
族和希伯来大资本家们都愿意伸出援手。土耳其帝国已经分崩离析,
为了钱,土耳其政府什么都愿意做,唯一要做的就是建立有土地所有
权、没有迫害的殖民地。国家地位问题可以留待这些都实现了再说。
他还说(犹太)民族对这些想法很有兴趣。能够帮助他落实这些计划
的就是下一个弥赛亚,是他的民族真正的救主。
斯坦利补充说:“尽管这以后我多次看到他生气或者开心激动,
但是他在我面前表现得如此兴奋却是仅此一回。”[104]迪斯雷利很有
可能临终时在病榻上还在想着这个计划,据说他弥留之际还在喃喃自
语地说着希伯来语。[105]
迪斯雷利对犹太人和犹太复国主义的同情,不仅体现了他的种族
背景,更说明他也传承了英国的亲犹传统。英国的作家从小阅读钦定
版《圣经》,对犹太人的过去尤其怀有浓厚的兴趣,而且往往对他们
如今的遭遇抱有深深的同情,拜伦的《希伯来歌集》就是一个例子。
当然也有作家总是喜欢在小说中把犹太人写成令人讨厌的反社会角
色,查尔斯·狄更斯在《雾都孤儿》(1837—1838年连载)中忍不住
就这样做了,小说中坏蛋费根被残酷地贴上了“犹太人”的标签,尽
管他的犹太人特点并不明显。伦敦的犹太人犯罪率很高,贫穷的阿什
克纳齐社区尤其如此。最早被流放至澳大利亚的就有犹太人,1852年
这个制度取消时,起码有1000名犹太人遭到了流放,其中有一个名为
艾萨克(“艾奇”)·所罗门斯,人称“篱笆王子”,[106]据说狄更
斯就是以他为原型塑造了费根。但是狄更斯极其痛恨有人说《雾都孤
儿》是反犹小说,几乎是为了驳斥这种说法,他在《我们共同的朋
友》(1864—1865年连载)中把莱亚先生塑造成他笔下最圣洁的人物
之一,称他是“温柔的犹太人,他的民族怀有深深的感恩之心”。
犹太人作为虚构人物出现在小说中是否作者有意为之,有时并不
清楚。在维多利亚时代,犹太人常常使人联想到邋遢的红头发,以及
拥有这一特征的一些讨厌人物,如《大卫·科波菲尔》里的尤赖亚·
希普,安东尼·特罗洛普所作的《巴彻斯特大教堂》中的奥巴蒂安·
斯洛普。特罗洛普有时候被批评塑造了坏犹太人的角色,无疑他不喜
欢迪斯雷利(在他的政治小说中,迪斯雷利被塑造成达本尼先生),
不过狄更斯、萨克雷等许多人都不喜欢迪斯雷利,这也未必是因为种
族关系。迪斯雷利以牙还牙,在他的最后一部小说《恩迪米昂》
(1881)中对狄更斯和萨克雷大加嘲讽。特罗洛普创作了大量小说,
塑造了无数外国人形象(他是19世纪游历最广的小说家),但是仔细
阅读他的书就会发现他对犹太人并无偏见,在他多部政治小说中一再
出现的马克斯·格斯勒夫人,是一名极其可敬的女子,《妮娜·巴拉
塔卡》中的安东·特伦德尔松是令一个颇受特罗洛普同情的犹太人,
即便是《如今世道》(1875)中那位富有传奇色彩的金融流氓奥古斯
特·梅尔莫特,事实上他也没有说他是犹太人,在特罗洛普的心里,
这个人物身世不明,但是他的原型显然是艾伯特·格兰特。格兰特,
原名亚伯拉罕·戈特海默,1831年出生于都柏林,是一名商贩的儿
子。此人成了基德明斯特议员,是伦敦莱斯特广场的开发商,伦敦不
动产信贷公司和动产信贷公司及多家票据欺诈公司的总经理,1899年
去世时一文不名。[107]
然而,梅尔莫特的例子具有重要意义,因为当时英国社会在对待
犹太人的态度上恰好处于一道分水岭。在19世纪70年代之前,英国受
过教育的人士一般都亲犹,但是在这10年里,英国经济普遍下行,个
人破产频频发生,社会对犹太人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70年
代中期开始,许多人认为伦敦大规模的市场操纵行为就是犹太人所
为。在欧洲大陆,尤其在法国、德国和奥地利,也同样能感觉到态度
的变化,但是那里原本就存在反犹情绪,只不过现在更加激烈了。而
在英国,反犹主义是一种新的现象。这种状况引起了亲犹人士的不
安,部分人士开始考虑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现在,他们也承认这
个“犹太人问题”的存在了。其中一个就是考古学家查尔斯·沃伦爵
士,他是第一个挖掘出耶路撒冷圣殿墙的人。1875年,也就是梅尔莫
特这个人物问世的那一年,沃伦发表《应许之地:或土耳其的保证》
一书。主要在英国的帮助之下,圣地的犹太人数量慢慢出现了上升,
19世纪40年代超过了1万人。现在沃伦提出了一个大致符合迪斯雷利构
想的建议,成立一个英国特许公司,向巴勒斯坦输送移民(作为交
换,承担土耳其政府的部分国家债务),“其公开宣称的目的只是渐
渐地输入犹太人,这些犹太人最终将占领并治理这个国家”。沃伦认
为,大规模的资金和系统、科学化的开发,最终可以让这个国家供养
1500万人口。
同年春季,沃伦的声音得到了《黑森林》杂志一个更具影响力的
声音的附和——该杂志开始连载乔治·艾略特的小说《丹尼尔·德龙
达》。这本书现在读者甚寡,从艺术性来说即使在当时也被认为是失
败之作,但是从其实际作用来看或许是19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小说,犹
太复国主义的拼图游戏又拼入了重要的一块。乔治·艾略特自从17岁
那年读了约瑟夫斯的历史著作后,就热切地关注犹太人的命运,对于
《圣经》的评注和批判很有见地,她翻译施特劳斯的《耶稣传》和斯
宾诺莎的著作。反犹玩笑令她反感,她说不清楚基督徒对犹太人的敌
意是“出于不敬还是因为愚蠢”。1866年,她结识了一名博学的犹太
人,大英博物馆图书编目员艾曼纽·多伊奇,后者刚刚在《评论季
刊》上发表了一篇向基督徒读者介绍《塔木德》的著名文章,试图在
两个宗教之间建立起互相了解的桥梁。他用希伯来语给她上课,并在
1869 年访问巴勒斯坦后成为一个狂热的犹太复国主义者。“ 东
方!”他从耶路撒冷写信回来:“我的疯狂念头终于全部得以实
现!”[108]多伊奇死于癌症,在他患病期间,乔治·艾略特经常前往
探访,多伊奇被他的热情深深地感动。19世纪70年代初,她开始参加
一个任务庞大的读经并参加会堂礼拜的课程,以期创作一部犹太小
说。她感到“必须以我的天性和知识所能达到的同情和理解来对待犹
太人……我们这些在基督教里被抚养长大的西方人对希伯来人怀有一
份特别的亏欠,并且无论我们承认与否,我们和他们之间在宗教或道
德情感上都有一种特殊的共鸣”。[109]
小说的创作和连载完成于1876年,这个过程对乔治·艾略特而言
是一段巨大的情感经历,她是“含泪”写完这部小说的。书中的精神
导师、犹太复国主义空想家名叫末底改,这位生命垂危的学者就是以
多伊奇为原型,是“一个穷困潦倒、籍籍无名的人,因为疾病缠身而
身体虚弱,死亡步步紧逼,如影相随,他深知自己的状况,却仍然热
烈地生活在看不见的过去和将来中”。乔治·艾略特借多伊奇-末底改
之口,表达了她的犹太复国主义理想:“如果以色列受益,世界也将
受益,因为东方的前锋将会有一个社会承传每一个伟大民族心中都深
藏的文化和共同情感;将会有一片土地致力于化解各方的仇恨,如同
比利时是西方的中立之地,以色列将是东方的中立之地。”这段名言
对1914年那代人而言带上了悲哀的讽刺意味,对我们这代人而言更是
如此;但对当时而言,它表达了亲犹知识分子的普遍思想,即重建锡
安将会给一个野蛮之地带来和平与文明。同时,这种思想也需要一个
《坦克雷德》中那样的弥赛亚式人物,乔治·艾略特在其小说的主人
公、由末底改指定的丹尼尔·德龙达身上成功地塑造了这样的人物。
在故事的结尾,丹尼尔和米拉结为夫妻,准备前往东方,重树“我民
的政治存在,为他们重新立国,为他们建立英国人那样的民族中心,
尽管他们分散在世界各地”。
乔治·艾略特的小说风靡全球,销量巨大。19世纪的所有小说家
中,她是最受知识分子敬重的一个,在英国、欧洲大陆和北美都是如
此。对他们所有人而言,尤其是成千上万被同化了的犹太人而言,这
个故事第一次向他们展示了重回锡安的希望。迪斯雷利是少数几个没
有读过此书的人之一,当有人问他是否看过这本小说时,他回答
说:“我如果要看小说我就自己写。”但是其他人几乎全都看了。在
纽约,它鼓舞了年轻的埃玛·拉扎勒斯;在《大英百科全书》著名的
第11版(1911),“犹太复国主义”这一条目里,吕西安·沃尔夫将
会这么写,这部小说“让犹太人的民族精神受到了自沙巴泰·泽维以
来最强烈的刺激”。[110]这本书在政治圈尤其被广泛阅读,对阿瑟·
贝尔福这一代人来说,是这部小说让他们首次知道有犹太人问题的存
在。[111]贝尔福认识乔治·艾略特是在1877年,也就是小说出版的第
二年。但是大家想要知道的是,谁将是真正的丹尼尔·德龙达?他将
会在什么时候出现?的确,这就像是在等待弥赛亚的到来。
1895年1月5日,在巴黎军事学院天寒地冻的庭院里,真正的丹尼
尔·德龙达出现了。当时那里正在举行仪式,公开革除阿尔弗雷德·
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的上尉军职。德雷福斯是在法国陆军总
参谋部服役的唯一犹太人,他被指控向德国人泄露机密而受到了审
讯,而且——根据后来被证实是伪造的证据——被判罪名成立。在场
旁观的有维也纳自由主义日报《新自由报》驻巴黎记者西奥多·赫茨
尔(1860—1904),他是少数几个获准进入现场的记者之一,两周之
前,他旁听了此案的庭审,目睹德雷福斯被宣判有罪。此刻他站在一
旁,看着德雷福斯被带到达拉斯将军面前,达拉斯大声斥责:“阿尔
弗雷德·德雷福斯,你不配佩枪,我们以法国人民的名义革除你的军
职!”德雷福斯当即大声回应:“战友们!无辜的人被革职!战友
们!无辜的人受到了侮辱!法国万岁——陆军万岁!”随后,一名没
有军衔的高级军士撕下他的肩章和纹饰,在膝盖上折断他的军刀。囚
犯被押着在大院里游行示众,依然高喊他是无辜的。军事学院外面,
人山人海,群情激昂,听到德雷福斯的喊声,人群开始吹起口哨,喊
响口号。当赫茨尔离开军事学院的时候,他们开始高喊“处死德雷福
斯!处死犹太人!”[112]之后不到6个月,他完成了将启动现代犹太复
国主义运动进程的那本书——《犹太国》的草稿。
德雷福斯事件的发生和赫茨尔向犹太复国主义的转变,都见证了
犹太历史发展的重要进程,它们又是拼图游戏中的两块,都必须加以
详细的探讨。首先,德雷福斯事件以及它所引发的负面情绪,彻底地
结束了一个充满幻想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被同化了的西方犹太人
乐观地以为欧洲社会对他们的接受已经如火如荼地开始,而且这个过
程即将宣告完成。1871年,格雷茨几乎是用胜利的口吻结束《犹太
史》的第十一卷,即最后一卷:“我比任何前辈都更加幸福,因为我
可以怀着喜悦的心情结束我的这部史书,犹太民族终于不仅在文明社
会中获得了正义和自由,而且还得到了一定的认可。此时,犹太民族
终于有无限的自由可以发挥其才能,这不是出于怜悯,而是经历无尽
的苦难后获得的权利。”
这种日益增强的安全感在法国表现得最为明显。在法国,犹太人
享受着1789年法国大革命留下的自由主义历史遗产,人口数量也相对
较少。讽刺的是,1870年法国战败后丢失了阿尔萨斯-洛林,失去了最
大、最不受欢迎的阿尔萨斯聚居区,那里都是说德语的阿什克纳齐犹
太人。在德雷福斯事件发生之际,法国犹太人不足8.6万,而当时法国
的总人口将近4000万。[113]犹太社会由政府资助的犹太中央议会管
理,该机构属于宗教事务部,负责制定拉比选举规则,设定并承担拉
比的薪俸。因此法国犹太教带有国家教会的某些特点——它的表现也
的确像国教。犹太教的祈祷书上的“为法国祈祷”是这么写的:“以
色列和全人类的保护者,全能的神,如果在所有宗教中,我们的宗教
你看为最重,因为它乃是你亲手的作为,那么在所有的国家中,法国
你最为喜悦,因为它最配得上你的喜悦。”结尾是:“愿(法国)不
是独享宽容和正义,这样的独享虽是法国的荣耀,却是别国的耻辱。
愿多国效法她,让她在和世界分享她的品位、她的语言、她的文学、
她的艺术的同时,也让她分享自己的原则,毫无疑问后者更加重要和
必要。”[114]
1891年,当J.H.德雷福斯被立为巴黎大拉比时,他的主旨就是要
在“法国精神”和“犹太教基本精神”之间建立联系,尤其是“在两
个民族之间建立道德伦理上亲和关系”,因为法国是“现代的被拣选
民族”。尼姆的卡恩拉比将法国大革命喻为“我们从埃及的出逃……
现代的逾越节”。兰斯的赫尔曼拉比则说法国“受上帝选派为人类的
命运指路……向全世界传播正义、平等和博爱这些伟大而美好的思
想,这些思想原本是以色列独有的祖先遗训”。与美国的改革派犹太
教颇为相似的是,法国犹太教也竭力融入当地的宗教环境。拉比的着
装几乎和天主教神父一样,他们甚至考虑将安息日礼拜改到星期天,
为儿童举办类似洗礼、初次圣礼的仪式。灵柩上的鲜花,奉献盘,临
终探望,唱诗,管风琴,布道——这一切都是仿照基督教的做法。据
估计,当时全法国大概只有500人是名副其实的正统派犹太教徒。
犹太平信徒在保持同样低调姿态的同时,还表现出了一种近乎谄
媚的爱国主义。他们积极参与角逐法国政府提供的光华四射的奖项:
考入精英大学,参加比赛,进入研究院,争夺法国荣誉军团勋章。列
昂·哈勒维写道:“所有(犹太)人都必须在习俗和语言上变成国家
和制度层面的法国人……犹太人只是附加的身份,他们的主要身份是
法国人。”[115]而欧内斯特·克雷缪-福厄这样写道,“让这个社会再
也没有犹太人和基督徒之分,除非在祷告的时候!”詹姆斯·达梅斯
特泰当上了高等研究院院长后心怀感激地说,以色列文化和法国文化
从本质上说是相同的。法国大革命体现的是犹太教的意识形态,这两
个对进步怀着坚定信念的被拣选民族,将会加快弥赛亚时代到来的步
伐,弥赛亚时代的到来就是“人类正义的全面胜利”。这些人都认
为,反犹主义只是从德国来的舶来品,在法国表面上或许有人倾听,
但绝无立足之地。
但遗憾的是,事实远非如此。19世纪是一个伪科学种族理论风行
的时代,法国也深陷其中。虽然最早的确是德国的语言学者在探索语
言起源之时将发端于梵文的雅利安人种或印欧人种与发端于希伯来语
族的闪米特人种作了区分,但是将这些观念普及开来的却是法国人,
他们把语言和人种的概念混淆了起来。1853年,法国外交官约瑟夫·
德·戈比诺伯爵(1816—1882)发表了臭名昭著的《人种不平等
论》,称雅利安人是高尚的人种,闪米特(和拉丁)人是腐朽败坏的
人种。这篇文章成了德国反犹分子的指导手册,对理查德·瓦格纳等
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思想顽固的博学家欧内斯特·勒南(1823—
1892)对法国人也产生了同样影响,他的《闪米特语言通史与比较体
系》于1847年获得沃尔奈奖,他还有一部更重要的著作是《耶稣传》
(1863)。《耶稣传》是19世纪这100年里法国出版的最成功的书,反
教权主义者读了沾沾自喜,天主教徒读了惴惴不安。他认为,“闪米
特人种相较于印欧人种是劣等人种”;他笔下的耶稣,这位人文主义
英雄,之所以如此富有戏剧性,正是因为他被写成“几乎全无其种族
的缺陷……又恰以无限的精致为首要特征”。爱德华·德吕蒙把勒南
关于犹太人是劣等民族的理论和图斯内尔认为犹太民族擅长金融诈骗
的理论巧妙地结合起来,写成上下两册的《犹太人的法国》(1886)
一书,这是所有反犹专著中写得最好、貌似最言之成理的一部,短时
间内就有上百个版本出炉,为他成立“反犹联盟”和创办恶毒的反犹
日报《自由宣言》(1889)提供了条件。
因此,法国反犹主义的第一个层面就是伪科学的,第二个层面就
是嫉妒。既然犹太民族是劣等民族,他们为何如此成功?因为他们欺
骗,他们有阴谋。法国中上阶层的犹太儿童往往囊括所有奖项,朱利
安·班达将会在若干年后这样写道:“在我看来,班达兄弟们在大赛
上获奖是导致我们15年后不得不忍受反犹主义的根源之一。不管犹太
人意识到与否,这样的成功对于其他法国人来说简直就是侵犯行
为。”[116]天赋异禀的赖纳赫三兄弟:律师兼政治家约瑟夫(1856—
1921)、考古学家所罗门(1858—1932)和古典学者西奥多(1860—
1928),又是获奖神童三人组。他们在法国人的学术文化竞赛上一次
次击败法国人,拿下奖项。但是在1892年,巴拿马丑闻爆发,这是一
个涉及金融操控和诈骗的巨大谜案,他们的叔叔雅克·赖纳赫男爵深
陷其中。赖纳赫男爵的神秘死亡,或者是自杀,反而加重了法国社会
不安,让反犹人士在愤怒之余更感到了满意——原来他们一直在干欺
世盗名的勾当!1882年的总联邦银行丑闻和1889年的贴现银行丑闻
——两个事件都涉及犹太人——只是这个复杂谜案的序幕,似乎证实
了德吕蒙书中的金融阴谋论,几乎每天都为《自由宣言》的“调查记
者”提供了发布反犹报道的机会。巴黎是欧洲除伦敦外最大的金融中
心,其银行家的花名册上密密麻麻地列着犹太人的名字:多伊奇、班
伯格、海涅、李普曼、佩雷尔、埃弗吕西、斯特恩、比绍夫海姆、希
尔施,(当然还有)赖纳赫——这足以说明一切![117]
法国的反犹主义还存在第三层:教权层面。在19世纪的后25年
里,罗马天主教会统治集团与法国政府争斗不止,内部混乱不堪。他
们对神职人员几乎没有控制权,对修会,尤其是圣母升天会成员更是
无权干涉,后者由教皇选派,由教皇撑腰,通过组织大量群众前往罗
马及卢尔德等新的奇迹发生地朝圣,意图“复兴法国的基督教”。圣
母升天会成立于1847年,是最早采用大公司的做法来进行宗教复兴运
动的修会,他们租用专列召集大量人群,创办了一家非常成功的出版
社——美好出版社——和发行量巨大的日报《十字架报》(1883)。
[118]和之前多明我会和方济各会的修道士一样——在某些方面他们很
像——他们也需要对手,他们找到了3个互相关联的对手:新教徒、共
济会成员和犹太人。作为极端天主教徒的阴谋论,共济会阴谋的出现
远远早于“科学”反犹主义的出现,在法国至少可以追溯到1789年。
不少关于共济会的传说和仪式都与犹太教的喀巴拉有关,出现在天主
教会大量的小册子和书籍中。而且,因为圣母升天会相信自从16世纪
以来许多新教徒都是隐秘的犹太教徒和马拉诺人,所以要把这三类人
绑在一起成为一个魔鬼三重组合并不难。1882年,天主教徒的银行机
构总联邦银行破产,圣母升天会认定这就是它们的阴谋所致。第二
年,他们成立报社以对抗这个阴谋,次年,他们的保护人利奥十三世
正式谴责共济会是魔鬼的工作。《十字架报》发誓要与“这三个仇
敌”作斗争……这三个仇敌分别是:新教,其目的是要摧毁天主教,
即法国的灵魂;犹太教,其目的是要抢夺国家财富,即法国的肉体;
还有就是共济会,它是前两者的自然组合,其目的是要同时摧毁法国
的灵魂与肉体![119]
在这个精心策划的仇恨和诽谤大背景下,1881年的俄国事件及其
影响,让法国老百姓,尤其是巴黎普通市民,亲身感受到了“犹太人
问题”的存在,这让法国固有的犹太社会受到了一记致命打击。在一
代人的时间里,法国接收了12万犹太难民,使法国犹太人的人数增加
了一倍以上。这些贫穷而又庸碌无为的阿什克纳齐犹太人,显然符合
德吕蒙和《十字架报》所宣传的犹太人形象。而且,与此同时还有源
源不断地从阿尔萨斯社会来的不甘忍受德国占领的犹太人,包括1871
年抵达巴黎但是生意关系还留在米卢斯的德雷福斯家族,这家人是热
切得近乎狂热的法国爱国主义者,获得法国陆军部的军衔是阿尔雷勒
德·德雷福斯从小的梦想。在陆军总参谋部终于进行了改组,其社会
基础得以扩大后,德雷福斯成了选拔进总参谋部任职的首个犹太人,
这对他而言是无上的骄傲。但是阿尔萨斯犹太人的爱国情结很有讽刺
的意味。19世纪90年代,法国因为战争失利和领土被抢依然耿耿于
怀,一方面急切地寻找报复机会收复失地,另一方面又担心德国进一
步侵略,因此在这个多疑的国家,凡是和德国稍有关联的人都成了可
疑人物,阿尔萨斯的犹太人也不例外。1894年1月,法国与它的新盟友
沙俄暗中签订了第一个军事协定,此举让犹太人在法国人眼里变得更
为可疑,因为众所周知他们最恨沙皇政权。法国犹太人尽了自己最大
努力。在反犹最激烈的沙皇亚历山大三世诞辰那天,全巴黎的犹太会
堂都举行专门的祷告会为他祈福,但是这样做丝毫不起作用。犹太人
的每一个爱国举动都无一例外地受到了反犹分子的怀疑:“他们干得
出来,不是吗?”
1894年7月,当时指挥第74步兵团的少校埃斯特哈齐伯爵勾结德国
大使馆,次月,这名挥霍无度的赌徒交给大使馆看门人一封信,上面
列了一份清单,是他为了换钱准备向德国提供的文件。9月26日,这封
信落到了总参谋部“统计科”(反间谍机构的掩护)休伯特·亨利少
校手中。尽管总参谋部改组不久,但内部人员依然办事能力低下,管
理混乱,统计科尤其如此,这个科室几乎不做任何记录或登记,他们
常常伪造安插文件,但是又不做记录,因此真假文件混淆的事情时有
发生。有一回卖了个旧保险箱,买主发现里面竟然还有绝密文件,类
似事件频频发生。统计科哪怕稍有点儿业务能力也不至于发生德雷福
斯事件,因为埃斯特哈齐是个极不专业的间谍。关于这封便笺,所有
证据都指向他,几乎没有或者根本没有证据表明这是总参谋部的人干
的,有些证据直接就排除了德雷福斯上尉。但是统计科的负责人让-康
拉德·桑德赫尔上校虽然也来自阿尔萨斯,但是痛恨德国人,而且是
个皈依天主教的反犹分子。当另一个反犹分子亨利上校提出德雷福斯
的名字时,桑德赫尔上校拍着脑门惊呼道:“我早该想到的!”[120]
尽管如此,陆军部并没有针对德雷福斯的反犹阴谋,所有相关人
员都表现出了诚实的行为,只有亨利除外,他甚至还伪造了不利于德
雷福斯的证据。挑起这个事端的是德吕蒙和圣母升天会,《自由宣
言》率先报道一名犹太军官因叛国罪被秘密逮捕的消息。1894年11月9
日,离审判还有几个星期,它就宣称“叛国事件”是“犹太人”干
的。《十字架报》也加入了迫害运动。包括五名陆军上将在内的犹太
社会领袖惊骇了,他们试图平息此事,当德雷福斯被判有罪并被送往
魔鬼岛服刑时,他们相信了,而且感到深深的羞愧,更想让事情快点
过去。德雷福斯的家人却坚信他无罪,他们聘请言行谨慎的律师在背
地里默默地收集证据,希望为其平反。这是犹太人在遭遇不公时做出
的一贯反应。
然而,赫茨尔并非唯一被激怒并做出行动的犹太人。另一人就是
来自尼姆的贝尔纳·拉扎尔(Bernard Lazare,1865—1903),一名
年轻的象征主义作家,相信犹太人应与当地社会完全同化,甚至还是
个无政府主义者。此刻,他首次为犹太人的事情感到不安,他着手调
查此事,但是德雷福斯家人的反应很是冷淡。这样的事件竟然没有引
起犹太人的公愤,这让他义愤填膺,他写道,这是“过去一贯受迫害
而形成的可悲习惯——他们任凭挨打从不反抗,只会躬身自保,只会
坐等暴风雨过去,只会装死免得被雷打”。通过自己的调查,他确信
德雷福斯是清白的,是受到了诬陷。1896年年底,他在布鲁塞尔发表
了一份小册子——《一宗司法错误:德雷福斯案真相》,首次以犹太
人的立场提出反犹问题:“因为是犹太人,他遭到了逮捕;因为是犹
太人,他被判有罪;因为是犹太人,为他发出的正义的声音、真理的
声音得不到倾听。”对拉扎尔而言,德雷福斯是典型的犹太殉道者:
他身上不仅体现了这个受压迫民族几百年来的苦难遭遇,更是代
表了他们今天的痛苦。通过他,我看到了俄国犹太人在监狱里苦苦煎
熬……罗马尼亚犹太人被剥夺了人权,加利西亚犹太人被金融信托机
构榨尽血汗,被牧师煽动变得疯狂的农民抢劫财产……阿尔及尔犹太
人遭人殴打抢劫,纽约和伦敦贫民窟里的不幸移民在饥饿中死去,对
生活的绝望驱使他们所有人来到世界遥远的角落,寻求庇护,他们终
将在那里找到正义,这样的正义,也是他们中的精英为全人类提出的
主张。[121]
发表小册子后,拉扎尔并没有就此止步,他还恳请犹太知名人士
参与此案,谋求重审。他早早地将一个关键人物——著名犹太律师约
瑟夫·赖纳赫争取了过来,这让正义的天平开始向犹太社会倾斜,现
在事情变得严重了。许多犹太青年起来投身于这场运动,马塞尔·普
鲁斯特就是其中一位。“ 我是第一个德雷福斯派人物, ” 他写
道,“是我去找阿纳托尔·法朗士签字的。”[122]签字就是为“知识
分子请愿书”签字,目的是争取著名作家支持这次行动。此举是成功
的,因为它吸引了非犹太进步人士对事件的关注。其中一位便是爱弥
尔·左拉,当时法国最受欢迎的作家。左拉对事情进行调查后写了一
篇长文,为德雷福斯辩护,文章被送到当时的政坛新秀、自由派报纸
《震旦报》的负责人乔治·克里孟梭那里,而将这篇文章以《我控
诉!》的标题刊登在报纸的头版(1898年1月13日)则是克里孟梭的主
意。至此,德雷福斯事件算是真正开始了。4天以后,南特爆发了反犹
骚乱,蔓延至南锡、雷恩、波尔多、图尔农、蒙彼利埃、马赛、图卢
兹、昂热、勒阿弗、奥尔良以及其他多个城市。在法国本土,这场运
动不过是学生和地痞流氓打砸犹太人的商店橱窗,可是在阿尔及尔,
骚乱持续了4天,整个犹太社区都遭到了洗劫。带头者没有一个遭到逮
捕。
如果德雷福斯事件升级,那恰恰是犹太统治集团所害怕的。但是
什么也阻止不了势态的两极分化。当陆军部被要求承认自己犯了错误
时,他们统一口径,拒绝认错。当他们中的皮卡尔少校拿出证据指向
埃斯特哈齐时,被捕和入狱的却是皮卡尔。左拉也遭到了审讯,被迫
逃亡国外。1898年2月,德雷福斯的支持者成立全国性组织“人权联
盟”,为争取德雷福斯获释而努力。以作家夏尔·莫拉斯为首的德雷
福斯的反对者则成立“法兰西祖国联盟”作为回击,以“捍卫陆军部
和法国的名誉”。拉扎尔和德吕蒙进行了一场决斗(无人受伤);因
为这件事,至少还发生了32起决斗,一名犹太人被杀。1898年1月,法
国众议院里面,让·饶勒斯在台上发表演讲,台下则是有人抡起拳头
打成一片的恐怖场面,外面暴民群情激昂。外交官保罗·康朋从君士
坦丁堡回到巴黎时抱怨道:“不管你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会被人归为
犹太人的敌人或朋友,或是陆军部的敌人或朋友。”[123]
德雷福斯事件震动了法国社会整整10年之久,不仅是犹太历史上
也是法国历史上, 甚至欧洲历史上的重大事件, “ 知识分
子”(intelligentsia)一词由此诞生,他们作为一个独特的阶层,
成为欧洲社会的一支主要力量,其中解放了的犹太人是重要的组成部
分,有时候还起着主导作用。于是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这不仅仅
是法国的问题:谁来领导我们的文化?法国的无产阶级坚决置身事
外,暴民都是学生和小资产阶级。“我不得不承认,”克列孟梭坦承
道,“工人阶级似乎对这个问题没有兴趣。”[124]但是对知识阶层来
说,这件事成了他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卡朗达什作了一幅餐厅里家
具被砸乱、客人在地上对打的漫画,它的题目是:“有人提到了这件
事。”巴黎社会,包括贵族阶层和资产阶级,分成了两大阵营,这场
冲突一再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普鲁斯特的《让·桑德伊》、左拉的
《真理》、阿纳托尔·法朗士的《企鹅岛》和《贝日莱先生在巴
黎》,以及拉夫顿和多奈的剧本,夏尔·莫拉斯、罗歇·马丁·杜伽
尔、夏尔·佩吉以及《约翰·巴卢瓦》都描写过这场冲突。[125]布里
萨克公爵、拉罗什富科公爵和吕内公爵,以及于泽斯公爵夫人领导的
贵族季刊《巴黎郊区》大力支持反德雷福斯运动,许多作家也加入了
他们的行列,如保尔·瓦雷里和莫里斯·巴莱斯;大画家埃德加·德
加发现自己和所有的犹太朋友产生了分歧。法兰西祖国联盟(1899)
的会员分类显示,70%以上的人拥有很高的教育程度,(依次)由学
生、律师、医生、大学教师、艺术家和文人组成,名单中有87人是法
兰西公学院和研究所的成员,26人是法兰西学术院的成员(共40名成
员)。[126]德雷福斯反对者的社交中心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
华》中斯万夫人的原型——马特尔伯爵夫人的沙龙。[127]他们都坚决
相信有个由犹太人、共济会会员和无神论者组成的(神秘的)秘密组
织, 他们称之为“ 辛迪加” 。波利尼亚克亲王曾经问普鲁斯
特:“哎,那个老牌的辛迪加如今在干什么?”
站在德雷福斯这一边的有普鲁斯特小说中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原
型——吉纳维芙·施特劳斯夫人主持的沙龙。施特劳斯夫人出生于哈
勒维家族——中产阶级上层新教徒犹太家族中最大的一个,她交往的
都是艺术、音乐和文人圈子里的人,[128]她利用自己的沙龙组织了这
次知识分子请愿活动。沙龙的主角是赖纳赫,此刻德雷福斯阵营由他
负责。他有“ 一副木头和皮革般的嗓子, ” 莱昂· 都德这样写
道,“常常从一把椅子跳到另一把椅子,追逐那些裸着酥胸的女宾,
勇猛得像一头洋洋自得的大猩猩。”不过都德的说法颇有成见,普鲁
斯特则较为温和:“他很滑稽,但是人不错,尽管我们不得不假装他
是西塞罗转世。”支持德雷福斯的另一位女主人是圣维克托夫人,被
人称为“我们的修订夫人”,还有一位是梅纳德·杜利安夫人(普鲁
斯特笔下凡尔杜兰夫人的原型),她在费散德里路主持被称为“德雷
福斯运动堡垒”的极左翼沙龙,那个认为是教权集团和军方策划了德
雷福斯案的(同样神秘的)亲犹阴谋论就是在这里出炉的。不过有些
沙龙的女主人,如敖德农夫人,对两派人士都表示欢迎,她喜欢听他
们争吵。当有个拒绝支持德雷福斯的客人进门的对手问她:“你怎么
对付你的犹太人?”她回答道:“我继续留着他们。”[129]
但是在这些社交活动表面的背后,真正的——最终对犹太人来说
是悲剧性的——问题开始渐渐显现。德雷福斯事件是一桩简单错案被
两边的极端分子利用的典型例子。德吕蒙和圣母升天会对德雷福斯被
判罪一事大做文章,借势发起了反犹太人的运动。犹太知识青年和他
们不断壮大的激进盟友队伍,开始只是要求正义,最后却要寻求全面
的胜利和报复。在此过程中,他们向敌人有力地展示了犹太和亲犹知
识分子的力量。在德雷福斯案发生之初,反犹分子一如既往地掌握着
全部的好牌,尤其是在出版界。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正是1881年出台
的自由新闻法让德吕蒙那块恶毒的反犹主义招牌变得合法了。这个新
闻法原本是为了解除之前不允许批判宗教团体的禁令,目的是让天主
教会接受新闻记者的调查。新闻自由,最起码从一开始来说是对犹太
人不利的(后来的魏玛共和国时期也是这样)。在德雷福斯事件发生
之前,犹太人为了回应《自由宣言》而创办的唯一一份报纸《真实宣
言》(1893)遭遇了尴尬的失败。一开始,报界是一边倒的反德雷福
斯,除了那些反犹报纸——这些报纸的发行量都在20万到30万,常见
的报纸,《小日报》(110万份)、《小巴黎人报》(75万份)和《日
报》(50万份),也都支持既有秩序。[130]
自1897年起,随着《震旦报》和女性主义日报《投石党报》的创
办,犹太人及其盟友也开始进行反击。一个影响力巨大的案件无疑让
他们获得了不可估量的好处,但是他们展现这个好处的能力却是逐渐
发展起来的。世俗犹太人作为一个阶层团结起来亮明自己的观点尚属
首次。他们借助摄影、电影等新媒介作为宣传工具,拍下了阿尔及尔
迫害犹太人事件的连续镜头。[131]早在1899年就有电影制作先驱乔治
·梅里爱制作了11个短片,展现德雷福斯事件的场景,这些短片每次
放映都会在观众中引发打斗。[132]当中立报刊在他们身后左右摇摆的
时候,德雷福斯派开始渐渐地让媒体的天平朝着自己倾斜。在法国以
外,他们在各地都占领了明显的舆论优势;在法国国内,他们的媒体
力量逐渐增强,政治影响力也越来越大。这一事件从开始到结束都被
一些奇怪的意外事件推动着往前,其中最重要的,也是对德雷福斯派
而言让事态真正出现转机的,是1899年2月16日法国总统菲利·福尔的
突然病故。这位对德雷福斯持强烈反对态度的总统在和情妇玛格丽特
·斯坦海尔幽会时突发脑溢血,倒下时紧紧抓住她的头发不放,当时
斯坦海尔赤身裸体——是她惊恐的尖叫声让工作人员破门闯入被他上
了锁的书房。
此后,反德雷福斯阵营开始做出让步。德雷福斯被人从魔鬼岛带
回来,此时的他已经头发花白,还染上了疟疾,几乎丧失了语言能
力。法院对他进行了复审,依然判他有罪,但是同意给予特赦。迫于
家庭和老资格的犹太当权派的压力,他接受了特赦。这让正从德雷福
斯运动中得益的那些人,克列孟梭等激进的政客,犹太和非犹太的新
知识分子感到非常气愤。“我们愿意为德雷福斯一死,”夏尔·佩吉
愤怒地写道,“可他自己却不愿意。”[133]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似
乎和许多犹太前辈一样已经意识到,将这场官司打到底就是激化和坐
实法国的反犹主义,最后还会让它制度化。据都德说,他曾对站在他
这边的狂热分子说:“自从离开魔鬼岛我就没有过片刻的安宁,”或
者“你们都给我闭嘴,不然我就认罪。”[134]他甚至还带着犹太人的
讽刺口吻说:“你知道,无风不起浪啊。”但是此时文字和激进左翼
联合产生的新力量已经失控,它要继续寻求报复和全面胜利,最后两
个目的都达到了。圣母升天会被踢出了法国,左翼在1906年的选举中
大获全胜,德雷福斯恢复军职,成了一名将军,皮卡尔当上了战争部
部长。现在由德雷福斯支持者控制的政府对教会发起了一场毁灭性的
运动。就这样,极端主义者取得了胜利,他们不仅成功地挑起了这个
事件,而且还打赢了这场战争。[135]
但是代价还是有的,而付出代价的还是犹太人。反犹主义已经制
度化,夏尔·莫拉斯创建的“法兰西祖国联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
束后变成了一个亲法西斯和反犹运动组织,成为1941—1944年维希政
府内最邪恶的元素,我们将会看到,他们协助将成千上万的法国本地
或前来避难的犹太人送上死亡之路。德雷福斯支持者的胜利让许多法
国人确信,犹太人的阴谋是不争的事实。毋庸赘言,所谓的阴谋论纯
属无稽之谈,犹太人也绝无任何阴谋。约瑟夫·赖纳赫不仅证明了当
事人的清白,而且还第一个写下了这一事件的完整经过,他在第六
卷,即最后一卷里表示了他对支持者过激行为的反对和担忧。[136]这
件事也没有谁在幕后策划,最接近幕后主使的是有着超级精英风格的
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图书馆管理员吕西安·赫尔,但他是新教徒圈子
而非犹太人圈子里的主要人物。[137]然而,德雷福斯事件让犹太知识
分子的力量得以展现,犹太作家此刻信步法国知识界的从容姿态,以
及围绕这一事件的大量文学作品十有八九支持德雷福斯的事实,都让
总体上认同犹太人观点的法国人产生了不安。在新教徒小说家安德烈
·纪德的日记里,1914年1月24日关于其朋友莱昂·布鲁姆的一段文字
具有重要的价值。布鲁姆是支持德雷福斯的犹太青年领袖,后来当上
了法国总理。这段文字是这么写的:
布鲁姆显然打算时刻偏袒、关心犹太人……主要原因是他认为犹
太民族是优等民族,他们的命运长期以来受别人主宰,如今受到召唤
要起来主宰别人,他以全力以赴取得胜利为己任……他认为,犹太人
的时代即将到来;现在重要的是要承认和确立犹太人在各个领域,在
艺术、知识和工业等各个方面的优越性。
接着纪德对在他看来法国文化已被犹太人主宰的现象表示了反
对;犹太人难道不能用别的语言写作吗——他们为什么非要用法语来
写?
今天的法国文学不是法国文学,而是犹太文学……如果说要以它
的重要价值作为代价,那么丰富祖国的文学宝库与我何干呢?当法国
人缺乏力量,那么他宁可消失也不要让粗蛮人以他的名义来越俎代
庖。[138]
这正是赫茨尔所开始担心的论点。犹太人因为大举进入欧洲文化
领域并且取得极大的成功而招致越来越多的抵制,事实上正是这方面
的忧虑一步步地将赫茨尔逼上犹太复国主义道路,即使那个时候他尚
未亲眼目睹德雷福斯在1895年那个彻骨寒冷的早晨被革除军职。因为
在他的故乡维也纳,犹太人“入侵”当地文化的现象比法国更为明
显,他们遭遇的仇恨也远比在法国更深。他本人也是其中的当事人之
一。
赫茨尔是犹太历史上最复杂的人物之一。和迪斯雷利一样,他那
戏剧性的浮夸作风掩盖了内心的悲情。有关他的文献资料数量众多,
他把自己写过的每一张小纸片,甚至账单和门票都保存了下来。[139]
赫茨尔1860年出生于布达佩斯,他的近乎百万富翁的银行家父亲,在
1873年的大股灾中变得一无所有;他的母亲是德国的人文学家和民族
主义者,是个严厉的人,人称“格拉古兄弟[13]的母亲”。在一个“东
方犹太人”成为最恶毒的谩骂的国家,这家人自称塞法迪,事实上他
们和其他人一样,也是阿什克纳齐(来自西里西亚)。他只受过一点
犹太教育,对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一无所知,他的受戒礼被称为“坚
信礼[14]”,从小就渴望自己完全融入当地社会,他的人生目标就是成
为一名成功的剧作家,妻子是石油大亨尤利·纳斯切尔之女,她带来
的丰厚妆奁使他成了一名闲暇的文人。他总是穿着考究,蓄着亚述人
那种浓密黑亮的大胡子,黑亮的眼睛闪着浪漫的光芒。他和年轻的阿
图尔·施尼茨勒走过维也纳城堡剧院时向他夸下海口:“总有一天我
会进到那里面去。”然而从外表看起来他一点也不像奥地利剧作家,
倒更像是一位拿西,即犹大王子。他的面容,马丁·布伯写道,“被
弥赛亚的目光照亮了”。连无神论者马克斯·诺尔道都说那是“神的
杰作”。弗朗茨·罗森茨维格说他的脸“表明摩西是真实的人物”;
弗洛伊德称他在遇见赫茨尔之前就梦见过这位奇人。[140]其他人没有
如此夸张,他的表弟劳乌尔·奥尔恩海默说他看上去“像一个受了侮
辱的阿拉伯酋长”。
赫茨尔喜欢讲一些好笑的反犹笑话来弥补他的相貌。他从奥斯坦
德写信给父母:“海滩上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的犹太人不少,其他度假
者都面容可亲。”“昨日特雷特尔夫妇家大聚会,”这是他从柏林的
来信,“三四十个猥琐的犹太男女,不忍直视。”维也纳的犹太人专
爱搞黑色幽默,用反犹话语自嘲。当奥地利首相爱德华·塔弗问加利
西亚议员约瑟夫·布洛赫,奥莫茨采邑大主教西奥多·科恩博士是否
已经改宗时,布洛赫是这么回答他的:“放心吧,首相大人,如果他
还是犹太人就不会再叫科恩了。”他们会开玩笑说:“反犹主义直到
犹太人推了一把才开始成功的。”[141]有些犹太人有意不生儿育女,
为了不让“犹太人问题延续下去”,有些则像赫茨尔一样也考虑受洗
改信基督教,“我自己是绝不会去改宗的”,他写道:
但是我支持改宗。对我来说就算了,但是对于儿子汉斯,我十分
苦恼。我也问过自己,我是否有权利要让他也像我那样过着不幸和黑
暗的生活……所以说,一定要让犹太男孩趁早改宗,在他们必须为自
己作出考虑之前,在他们有能力反对之前,在他们认为改宗是懦弱的
表现之前。他们必须消失在人群中。[142]
但是,犹太人能够消失在人群中吗?在日耳曼世界,尤其在南
部,反犹主义依然有着强烈的宗教基础;反犹主义在普通民众中间仍
然以“犹太猪”为符号。但是社会等级越高,越世俗,它便越是与文
化和种族有关,受洗也不起作用。19世纪德国对犹太人的憎恨又多了
一个民族基础,一开始它是反对拿破仑的民族主义运动,第一个重要
事件是1817年德国兄弟会在瓦尔特堡举行大型集会,焚烧所谓的“毒
害民族文化”的“外国”书籍。[143]这种意识形态在19世纪的德国和
奥地利逐渐盛行,认为(良性、有机和自然的)“文化”和(腐化、
人为和贫瘠的)“文明”具有重要的区别。每种文化都有灵魂,这种
灵魂是由当地的风貌来决定。因此,德国文化与世界的和外来的文明
的对立是永恒的。谁来代表文明的原则?为什么是没有自己的国家、
没有自己的土地、没有自己的文化的犹太人?它的理由是典型的犹太
人无论做什么都不对的观点。他们若是抱着隔离区的犹太教不放,就
会被说成异族人;他们若是世俗化,“经过启蒙”,就会被说成外来
文明。这种对犹太人的民族排外心理表现为各种形式。它催生了“青
年运动”组织,他们在德国的土地上到处漫游,在篝火边弹吉他唱
歌,他们拒绝接受犹太人加入,犹太人只得自己组织了一个青年运
动。这个排斥犹太人的学生组织控制了在德国社会越来越占据重要地
位的学生阶层;他们将犹太人赶出俱乐部——赫茨尔还没来得及自己
退出就遭到了“开除”——他们甚至拒绝和犹太人决斗,其理由是犹
太人没有“尊严”可以丢失。它还促进了绿党鼻祖环保运动组织的成
立,他们反对工业,反对大规模金融(罗斯柴尔德家族),尤其反对
不断扩张的大城市——培育世界性犹太人的温床:柏林和维也纳这两
个“犹太人的城市”尤其为民众所痛恨。他们将《土地与人民》一书
奉为《圣经》,该书的作者是慕尼黑大学教授和博物馆馆长,此人意
欲在德国重建类似中世纪的小镇,消灭“无根的”(他最喜欢用这词
骂人)无产阶级,尤其是流动工人,更重要的还有犹太人,是他们缔
造了大城市,即“日耳曼主义的坟墓”。
民族形式的反犹主义运动纷繁复杂,互相矛盾,互不调和,无处
不在。其中有许多小说以农民生活为题材,如威廉·冯·波棱茨的
《农夫比特那》(1895)和赫尔曼·罗恩斯的《狼人》(1910),都
把犹太人描绘成不择手段赚钱的无良掮客和商人,他们欺骗农民,窃
取他们的土地;德国农民联合会是强烈反犹的组织。民族反犹主义还
包括以海因里希·冯·特赖奇克为首的一派历史学家,他们指控犹太
人的外来侵入破坏了德国“自然的”历史发展进程,首次让反犹主义
在学术圈里变得堂皇体面起来。参与反犹运动的还有那些误用达尔文
研究成果,创立“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科学家和伪科学家。所谓的社
会达尔文主义,就是认为不同人种之间互相竞争,“适者生存”。当
时艾尔弗雷德·克虏伯赞助了一个论文奖项,主题是社会达尔文主义
在国家政策中的运用,获奖作品均主张推行严厉政策,保护本族人
民,如将犹太人等“劣等”民族送到前线充当炮灰。它还包含了一种
新的元素,即德国新异教主义。因此,保罗·德·拉加尔德反对基督
教——犹太人保罗的错误发明,希望用德国特有的民族宗教取而代
之,这种宗教将发起十字军运动驱逐犹太人,让他们随同其国际性的
实利主义阴谋从德国的神圣土地上消失,他预言德国人和犹太人之间
将爆发一场大决战。另外还有聚集在理查德·瓦格纳周围、从19世纪
70年代起主宰德国乐坛的那个音乐圈,吸收了先是戈比诺、后是休斯
顿·斯图尔特·张伯伦的人种学说,认为德国异教民族文化是“纯
粹”的,而世界性思想受到了犹太教的侵蚀,已经腐败,二者在艺术
方面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些观点的表达方式都蕴含非常可怕的暴力情绪。德·拉加尔德
原名波提切尔, 他竭力主张对犹太“ 寄生虫” 发动物理上的战
争:“寄生虫和细菌,我们不可能和他们谈判,他们也无法接受教
育,必须尽快彻底地消灭他们。”瓦格纳也主张让犹太人没落。“我
认为犹太人种是纯洁的人性以及人类所有高尚品格的天然敌人;德国
人必将在他们面前沉沦。犹太教已经开始控制一切,或许我是最后一
个知道作为艺术爱好者如何站起来和犹太教对抗的德国人。”这段话
出现在他的《宗教与艺术》(1881)一书中,出版的那一年正赶上俄
国大规模迫害犹太人引发了一波新的难民潮,大量“东方犹太人”涌
入中欧。瓦格纳对反犹主义的强化作用,尤其在中上阶层中影响特别
巨大。这不仅是因为他的个人立场,而且还因为他反复地提出这个观
点——并援引无数的例子来说明——犹太人正在逐渐“攻克”德国的
文化堡垒,尤其是它的音乐,甚至他们所称的“天才”,他坚决认为
——贾科莫·梅耶贝尔、门德尔松或海涅——都不是真正有创造力的
人,与此同时,一群犹太掮客控制了重要的评论媒体、出版业、剧院
和歌剧、画廊和艺术代理机构。瓦格纳的著述让欧根·杜林义愤填
膺,后者在19世纪80年代这10年里连续发表多部向犹太人发起种族攻
击的书,这些书拥有大量读者。“犹太人问题,”他宣扬说,应该
用“屠杀和灭绝”的方法来“解决”。
犹太人四面楚歌,批评来自四面八方:有来自左翼的,也有来自
右翼的;有来自贵族的,也有来自民粹主义者的;有来自工厂的,也
有来自农田的;有来自学术机构的,也有来自贫民区的;有来自音乐
界的,也有来自文学界的,科学界当然是不用说了。面对这些攻击,
犹太人该怎么办?犹太性真如海涅尖刻所言的那样,是不可救治的疾
病吗?他们无论积极主动还是消极被动都会受到攻击。“你怎样都可
以,”阿瑟·显尼支勒写道,“你可以无所谓、麻木不仁或者厚颜无
耻,也可以神经过敏、小心翼翼,总是一副受迫害的心情。”[144]根
据1881—1882年俄国集体迫害犹太人事件,一名俄国犹太人利奥·平
斯克出版了一本书,题为《自我解放》(1882),他在书中指出,让
犹太人和其他民族同化是绝对行不通的,因为身为犹太人,你无论如
何都会受人攻击:“在活人眼里,犹太人是死人;在本地人眼里,他
们是异客,是流浪者;在拥有财产的人眼里,他们是乞丐;在穷人眼
里,他们是靠剥削别人发财的百万富翁;在爱国者眼里,他们是没有
国家的人; 在所有阶级的人的眼里, 他们是受人憎恨的竞争对
手。”[145]这一点维也纳犹太人比谁都更清楚,正如雅可布·瓦塞尔
曼后来非常富有表现力的说法,犹太人对于变化多端的反犹主义毫无
办法:
你想默默无闻也不行,他们会说,看这懦夫,心里有鬼,就悄悄
地躲起来了。你想走到他们当中伸出援手也不行,他们会说:他凭什
么可以这样随意给别人压力?你想当他们是战友或同胞、得到他们的
信任也不行,他们会说:他是普罗透斯[15],会随时变脸。你想帮助他
们挣脱奴隶的枷锁也不行,他们会说:他一定觉得这样做有利可图。
你想解个毒也不行。[146]
随着反犹思想渗透至政治,在被同化了的犹太人中,越来越深的
绝望情绪更是得到了强化。19世纪70年代的金融危机和丑闻、80年代
从俄国地区出逃的东方犹太人的大量涌入,让反犹主义火上浇油、愈
演愈烈;到了90年代,反犹主义更是堂而皇之地进入议会,反犹法规
呼之欲出。1879年,汉堡无政府主义政治手册作家威廉·马尔成
立“反犹联盟”,借此将“反犹主义”一词纳入了政治词汇。同年,
柏林宫廷传教士阿道夫·施特克尔说服他那个规模不大的基督教社会
主义工人党采用反犹党纲。1882年,首届国际反犹太人大会在德累斯
顿召开;卡塞尔(1886)和波鸿(1889)也举行了类似的集会。同
时,基督教社会党人和激进人士卡尔·鲁伊格在维也纳一带纠集声势
浩大的反犹运动。1886年,德国选出首名官方的反犹议员;到1890
年,这样的议员增加到了4名,1893年增加到16名。到1895年,反犹分
子几乎成了下议院的多数派,在维也纳,鲁伊格所在的基督教社会党
拥有56个席位,而自由党是71个席位,许多德语区城市都有报道称有
袭击犹太人和反犹学生阻挠犹太学者讲课的事件发生。
赫茨尔就是在这种咄咄逼人的形势之下,开始放弃他的同化主义
立场。早年他有过让犹太人被社会接纳的各种疯狂计划,其中一个便
是对犹太人进行社会再教育的庞大计划,其目的是要让犹太人产生他
所称的“对荣誉等产生细腻和特别敏感的感情”。另一个计划就是和
教皇签订合约,根据这个合约,他将发起一场反对反犹主义的运动,
作为“所有犹太人自由、体面地改信基督教的大规模运动”的交换。
[147]但是面对日益高涨的反犹仇恨,这些计划不久便无果而终。赫茨
尔开始创作剧本《新隔都》,反映新的偏见之墙如何取代了旧的石
墙,竖立在犹太人的周围。他逗留法国的经历使他同化的幻想彻底破
灭。和其他受过教育的德国犹太人一样,他一向视法国为宽容的堡
垒,可事实上,他发现法国的反犹主义也十分猖獗,从他在巴黎的报
道可以看出他的焦虑与日俱增。[148]后来就发生了军事学院的可怕一
幕。事情无论祸福,赫茨尔总是从戏剧的角度来看待它们,最后让赫
茨尔下定决心的是德雷福斯被撤除军职的这出可怕的戏,还有他绝望
地独自咏叹自己清白的声音。德雷福斯岂不是新隔都典型的受难者?
如果连法国都与犹太人为敌,他还能指望欧洲的哪个地方接受犹太
人?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一点,法国众议院差点儿就通过(268—208)
了禁止犹太人担任公职的反犹动议。
1895年,赫茨尔尚预见不到德雷福斯的支持者将会获得胜利。经
过了一个世纪再来回顾这件事,我们现在可以认为19世纪90年代就是
欧洲反犹主义浪潮的高峰,这波反犹浪潮是俄国恐怖事件导致的难民
潮引发的,并不像当时所表现的那样势不可挡。但是赫茨尔无法预知
事件的未来,当时反犹分子似乎胜利在望。1895年5月,鲁伊格当选维
也纳市长,犹太人眼看就要被从欧洲各地驱赶出去,为犹太人另谋出
路成了当务之急。犹太人必须有一个自己的国家!
1895—1896年冬,赫茨尔完成《犹太国》一书的书稿,阐明他的
纲领。1896年1月17日,伦敦《犹太纪事报》首次发表该书摘录。书的
篇幅不长,只有86页,它的诉求很简单:
我们是一个民族,一个整体。我们曾在各地真诚地尝试融入当地
社会,唯希望保持自己的信仰。然而没有人允许我们这么做……我们
努力在艺术、在科学上创造成就,为祖国带来荣耀,在商业上做出贡
献,为祖国创造财富,然而仍然徒劳无益……我们被斥为异乡人……
唯愿他们能给予我们宁静……但是看来他们不会。
所以,赫茨尔提议授予犹太人对一块适当的土地主权,其面积要
足以容纳他们整个民族,在哪里没有关系。可以是阿根廷,富商莫里
斯·德·希尔施男爵(1831—1896)已在那里的一些农业垦殖地安置
了6000名犹太人。巴勒斯坦也可以,那里已经有罗斯柴尔德家族出资
建立的类似垦殖区。重要的是要获得犹太人的舆论支持,他们相信宣
传。1896年2月,《犹太国》首先在维也纳印行成书,后来出现了80个
版本,被译成18种语言。[149]
《犹太国》的发表,让丹尼尔·德龙达离开书本,大步踏上了历
史舞台。没错,就是一个舞台。赫茨尔不可能扮演迈蒙尼德那样谨慎
理性的犹太政治家角色,用智慧的语言默默地改变历史的进程。他给
犹太人的世界政治带来了表演艺术的做法,这才是他真正的兴趣所
在。在即将上演的以色列人回归应许之地的这出大戏中,他既是演员
又是剧团总监;尽管书上的计划纲要直接、简单,但是伟大的细节全
部存在他的脑子里和笔记本上。他们将会有一个“占据这片土地”的
巨大的“远征运动”,会有一部以威尼斯法律体系为基础的贵族宪
法,当选总督将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人,希尔施或可任副总统。将会
有像圣马可广场或巴黎皇家宫殿那样富丽堂皇的广场。他还设计了加
冕典礼,甚至细化至用他自己的名字命名警卫团——赫茨尔胸甲骑兵
团,古犹太区将整体迁移重建,将建设国际性剧院、马戏场、有歌舞
表演的咖啡馆、香榭丽舍那样的繁华大街,更重要的是还要有一座国
家歌剧院:“男士身穿燕尾服盛装出席,女士衣着极尽奢华……我还
会在重大节日训练盛大的游行队伍。”他的大多灵感不是来自别人,
正是瓦格纳,那个时候他经常去听瓦格纳作品的音乐会。“只有没有
瓦格纳作品演出的晚上,我才怀疑我的想法是否正确。”又一次回归
应许之地,他吹嘘道,“摩西的出埃及与之相比,就像忏悔星期二上
演的剧本与瓦格纳的歌剧相比!”[150]赫茨尔的伟大计划,多少存在
一分迪斯雷利式的幻想,事实上赫茨尔有时甚至还有末底改·诺亚那
种高调作秀的味道。
赫茨尔有些戏剧性特点一直伴随着他直到最后。比如,他坚持每
一次犹太复国主义会议都必须庄严隆重,即使是上午11点钟,代表们
也都必须穿晚礼服盛装出席。以犹太复国主义代表的身份正式拜见要
人时,他对行头非常讲究:精心护理的高顶礼帽、白色的手套、无可
挑剔的大礼服,而且,他还要求随行的犹太人也都必须和他一样。他
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消除隔离区犹太人悲哀可怜、穿着工作服、拖着
脚走路的旧形象。他总是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地筹备各种会议,但是
随着工作量的明显增加,他的戏剧表演热情逐渐消失,他生活和个性
中的悲剧性色彩也越来越明显。
赫茨尔原以为犹太国的建立方式还是会像在巴比伦流放时期那
样,由上层的犹太富人为其他犹太人做出最好的选择,然后推行下
去。然而他发现这种做法现在行不通了。在已经步入文明社会的欧
洲,各地的犹太当权派都反对他的计划。正统派拉比或是指责他,或
是对他不予理会。对改革派拉比而言,他放弃接受同化,视之为行不
通的道路,等于否定了他们所代表的一切。富人对此不屑一顾,或者
怀有深深的敌意。罗斯柴尔德勋爵,这位犹太世界的最重要人物,根
本不愿见他,而且更糟糕的是,他是公开表示拒绝的。在巴黎,已经
在巴勒斯坦经营着九个农垦区的埃德蒙·德·罗斯柴尔德虽然接待了
他(1896年7月19日),但是他坦率地说,赫茨尔这些华而不实的计划
在他看来不仅没有实现的可能,反而会影响已经取得的实质性进展。
他一再强调:“人不可以眼高手低。”希尔施男爵也见了他,但是认
为他不过是一个无知的空论家,他对赫茨尔说,犹太人的移民计划需
要的是好的农业劳动者:“我们的一切苦难都是因为犹太人心气太
高,我们的知识分子太多了!”然而知识分子也不喜欢赫茨尔,尤其
是在这位预言者的家乡维也纳。有个笑话说:“我们犹太人等待犹太
国两千年了,非要让我遇上吗?”赫茨尔自己所在的《新自由报》尤
其反对,掌握报社财政大权的莫里茨·贝内迪克特(1849—1920)气
愤地警告说:“任何个人都无权擅自引发这种雪崩式的灾难,这是一
个巨大的道德责任。没等我们建成犹太国,我们连现有的国家都会失
去。”[151]
但是也有例外:比如维也纳犹太学生领袖纳坦·比恩鲍姆,实际
上“犹太复国主义”(Zonism)一词就是他在1893年创造的。还有英
帝国阿什克纳齐的首席拉比赫尔曼·阿德勒,他将赫茨尔比作德龙达
(当时赫茨尔并未看过此书),维也纳首席拉比莫里茨·古德曼虽然
对赫茨尔的计划表示怀疑, 却对他说: “ 或许你就是蒙召的一
位。” 最重要的是赫茨尔得到了哲学家马克斯· 诺尔道( Max
Nordau,1849—1923)的支持,1892年诺尔道发表切中时弊的《堕落
论》(英文版1895年在伦敦出版),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在他看来,
反犹主义就是时弊的症状之一,他对赫茨尔说:“如果你疯了,那么
我们一起疯——相信我!”[152]诺尔道指出,为了避免和土耳其政府
对立,应该用“家园”来代替“犹太国”的说法,最终让英语里产生
了“民族家园”一词——从如果要让计划得到接受,这个区别很重
要。早期犹太复国主义中许多具有实际意义的计划也是诺尔道起草
的。
尽管如此,赫茨尔还是很快就发现,犹太教的活力不在于西方的
精英,而在于那些“拥挤不堪”而又贫穷的东方犹太人,对于这部分
人,他在刚开始发动运动的时候一无所知。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是在伦敦东区对犹太穷人和难民发表演讲的时候,他们称他为“小民
的代言人”,“我坐在讲台上……五味杂陈,我耳闻目睹我的传奇故
事在这里诞生”。在东欧的穷人中,他一下子就成了神话般的人物,
戴维·本·古里安(1886—1973)回忆道,他10岁在波兰王国的时
候,听到这样的谣传:“弥赛亚已降临世界,他是一个高大英俊、学
识渊博的维也纳人,而且至少还是博士。”和西方精明的中产阶级犹
太人不同的是,东方犹太人没有选择,无法将自己当成俄国人甚或波
兰人,他只知道自己是犹太人,除了犹太人什么都不是——他们的俄
国主人绝不会让他们忘记这一点——而就在此时,赫茨尔为他们带来
的是能让他们成为某个地方真正公民的唯一希望。对当时还是柏林二
年级学生的哈伊姆·魏茨曼(Chaim Weizmann,1874—1952)而言,
赫茨尔的提议犹如“晴空的一道闪电”。索非亚的首席拉比甚至宣布
赫茨尔就是弥赛亚。消息传出后,赫茨尔发现经常有衣衫褴褛、心情
激动的犹太人远道前来求见,这令他追求时尚的妻子很不高兴,久而
久之,她连犹太复国主义这个词都听不得。然而正是这些人后来成了
复国主义军团的步兵、军士和军官,赫茨尔把他们称作他的“乞丐部
队”。
这支“部队”第一次集结是在1897年8月29日,地点是巴塞尔城市
赌场音乐厅。[153]这次会议自诩为第一届犹太复国主义者大会,与会
的有来自16个国家的代表,这些人大多是生活贫困的穷人,赫茨尔不
得不自掏腰包资助这次大会,但他还是要求他们必须好好打扮:“开
幕式上必须穿黑色正装,戴白色领带。”当天他们穿戴整齐地高喊犹
太人的古老口号“国王万岁”向他致意。许多有影响力的犹太人都有
意淡化这次会议——《新自由报》压根儿拒绝报道此事,还故意着重
报道在牛津召开的、讨论女自行车手合理着装的犹太裁缝会议。但是
赫茨尔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为他的首届会议招来了来自26家媒体的
记者。当1898年第二届会议在瓦格纳令人振奋的《唐豪瑟》序曲中拉
开序幕的时候,这个大会已然是一个正式的机构,除了他的台柱诺尔
道(他是拟写政策文件的)外,他还吸引了一些得力的助手,有来自
科隆的木材商、后来接替他的位置成为该组织领导人的丹尼尔·沃尔
夫松,自1898年大会起还有魏茨曼。这些人和赫茨尔不同的是,他们
都非常了解东方犹太人。沃尔夫松为复国主义旗帜选择了蓝和白这两
种颜色,这是“我们祈祷巾的颜色”。他们了解犹太群众内部的宗教
和政治动向,魏茨曼已经开始遭受来自犹太学生运动内部社会主义反
对派的强烈攻击, 他还击说: “ 普列汉诺夫先生, 你不是沙
皇。”[154]他们的想法是要让赫茨尔置身于犹太人内部派系斗争的激
流之外。“他不懂犹太人眼前的事,”俄国犹太复国主义者梅纳赫姆
·色乌什金写道,“因此他相信,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只有外部阻力,
没有内部阻力。我们不应让他知道真相,这样他才能保持强有力的信
仰。”[155]
最后照例接管这场运动的职业政客和组织者,嘲笑赫茨尔的牌子
是“披着长大衣的犹太复国主义”。然而这是拼图游戏的关键一块。
正如赫茨尔意识到的那样,犹太复国主义很容易变成又一场污迹斑斑
的国际运动,在世纪之交,这样的运动不计其数。为了让这场运动得
到别人的尊重和认真的对待,私人层面的高级别外交是必需的,而这
正是他所擅长的。渐渐地,他得到了欧洲所有重要人物的接见,他结
交土耳其、奥地利、德国和俄国的大人物。他有勤快记日记的习惯,
记录了这些会面的精彩细节。[156]甚至反犹分子也成了可利用的对
象,为了赶走“他们的”犹太人,他们往往愿意伸出援手,帮助成立
复国主义项目。对犹太人充满恶意的俄国内政大臣、集体迫害事件的
策划者文策尔·冯·普列维对赫茨尔说:“您这是向已经改宗的人说
教,多此一举……我们非常希望看到独立犹太国的成立,它能够吸收
数百万的犹太人。当然我们不想失去全部的犹太人,我们希望留下高
智商人士,比如赫茨尔博士您就是最杰出的例子,但是我们不要那些
智力低下、几乎不名一文的犹太人。”[157]德国皇帝也支持犹太人第
二次“出埃及”:“我全力支持犹太人回归巴勒斯坦,他们走得越早
越好。”威廉二世在君士坦丁堡为赫茨尔向苏丹说情,后来苏丹在耶
路撒冷正式会见他,对他表示支持。这对赫茨尔而言是一个重要时
刻:他坚决要求他的代表团在炎热的正午穿着正式的晚礼服,还仔细
地检查他们的靴子、领巾、衬衣、手套、套装和帽子——其中一个人
不得不换上一顶更好的礼帽,沃尔夫松不得不换掉袖口脏兮兮的衬
衣。但是即使德国皇帝提高了赫茨尔的国际地位,但依然不能说服土
耳其人给犹太人一个民族家园。而此时德国人又在积极寻求和土耳其
人结盟,自然放弃了这个计划。
现在就剩英国了,赫茨尔恰当地称其为支撑犹太复国主义运动杠
杆的“阿基米德支点”。英国的政治精英显示了足够的诚意,不少人
读了《坦克雷德》,读过《丹尼尔·德龙达》的更是不在少数。而
且,俄国犹太难民大量涌入引起了人们对反犹主义及移民配额受影响
的担忧。1902年,政府成立皇家移民委员会,罗斯柴尔德勋爵成为委
员会成员之一。赫茨尔被要求前往英国做证,现在罗斯柴尔德终于同
意见他了,几天前他们悄悄地见了一面,目的是确保赫茨尔不会发表
强化拒绝犹太难民入境呼声的言论。罗斯柴尔德从激烈的敌对态度到
友好的中立立场的转变,对赫茨尔而言是重大的胜利。作为交换,他
非常乐意地告诉委员会(1902年7月7日),英国应该接收更多的犹太
移民,但是难民问题的最终解决办法是“承认犹太人是一个民族,让
他们自己来寻找一个得到法律承认的家园”。[158]
赫茨尔此次现身英国使他有机会接触了一些政府高层,尤其是殖
民地大臣约瑟夫·张伯伦和外交大臣兰斯多恩侯爵。二位原则上都支
持建立犹太人家园。但是在哪里建立家园呢?他们讨论了塞浦路斯,
后来又提到了埃及边境上的阿里什。赫茨尔认为可以考虑“在巴勒斯
坦附近找个地方,成为犹太人的聚合点”,他写了一份文件提交给英
国内阁,首次提出一个虽然危险但是强有力的观点:“英国一下子可
以获得一千万隐蔽但是忠心的臣民,他们活跃在世界各地的各行各
业。”但是埃及人表示反对,调查结果显示不令人满意。然后张伯伦
从东非回来后出了一个新的主意——乌干达。“我一看到它,”他
说,“就想,‘这正是赫茨尔博士要的土地。不过当然了,他心有所
系,想去的是巴勒斯坦附近的地方。’”事实上,赫茨尔对此刻正在
俄国发生新一轮更加血腥的屠犹事件感到非常震惊,倒也愿意接受乌
干达。因此兰斯多恩写了一封信:“如果可以找到一个(犹太殖民)
信托[16]和委员会都认为合适而且英国政府也认可的地点,兰斯多恩勋
爵将愿意为有条件地建立犹太定居地出谋划策,这些条件能让定居地
人员遵守其民族习俗。”这是一个突破性的转机,等于一个初步的犹
太国得到了外交上的承认。赫茨尔的一个精明举动激发了一位正在冉
冉升起的年轻的自由党政治家戴维·劳合·乔治的兴趣:让他的律师
事务所为垦殖地草拟宪章。他在第六届犹太复国主义大会上宣读兰斯
多恩的信,与会者“对英国表现出来的大度颇为惊讶”。但是许多代
表认为这是对犹太复国主义的背叛,俄国人退出了。赫茨尔最后总结
道,“巴勒斯坦是我们民族可以落脚的唯一一块土地”。[159]在第七
届大会(1905)上,乌干达遭到正式否决。
但那个时候赫茨尔已经英年早逝,享年44岁。他的个人生活非常
不幸,10年艰苦卓绝的忙碌和艰辛压垮了他的身体,也毁掉了他的婚
姻,他留下的家产少得可怜。妻子茱莉亚只比他多活了3年,女儿波林
染上海洛因,1930年死于吸毒过量。儿子汉斯接受弗洛伊德的精神治
疗,没多久也自杀身亡。另一个女儿特露德在纳粹集中营里活活饿
死,她的儿子斯蒂芬也在1946年自杀身亡,赫茨尔没有留下一个后
代。但犹太复国主义就是他的子孙后代。生前的最后几个月,他对斯
蒂芬·茨威格说:“我错在开始得太晚了……你不知道我想到失去的
那些年心里有多么痛苦。”[160]事实上,到赫茨尔过世之时,犹太复
国主义运动已经有了稳固的基础,英国是其强有力的支持者。他从
1895年开始发动犹太复国主义运动,比与之对立的阿拉伯民族主义运
动早了将近20年,后来证明这对事件的发展具有绝对的决定性作用。
因此可以说,不早不晚就在那个时候促使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启动的德
雷福斯案,也是神意的作为——就像1648年和1881年的灾难一样。
尽管如此,在赫茨尔辞世之时,犹太复国主义仍然只是犹太宗教
和世俗历史洪流中的一股涓涓细流,其主要的对手就是全然的冷漠。
但是也有活跃的敌人。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各地绝大多数拉
比,改革派的、保守派的或正统派的,都强烈反对世俗的犹太复国主
义运动。在西方,这些人认可被同化了的世俗犹太人的观点,认为这
场运动是对他们固有地位的威胁,会使人怀疑他们作为公民对国家的
忠诚。但是在犹太复国主义运动拥有拥护者最多的东方,尤其是俄
国,宗教势力的反对非常强烈,甚至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它将对以色
列国的最终诞生产生重要影响。犹太复国主义的大部分创始成员不仅
是西方人,(在正统派的眼里)还是无神论者。第一届犹太复国主义
大会召开前夕,赫茨尔和诺尔道一道参加了安息日礼拜,那是他们成
年后第一次参加礼拜——还得有人教他们如何祝祷。[161]正统派最清
楚这些,他们中大多数人认为世俗的犹太复国主义会招致和启蒙运动
一样的各种反对,不仅如此,它还要面临一个更强大的反对声音,那
就是,它是对最重要、最神圣的犹太教信仰的亵渎和歪曲。说宗教意
义上和世俗意义上的犹太复国主义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并无道理。对怀
有宗教情感的犹太人而言,返回锡安是上帝以犹太人为试验实施全人
类计划的一个步骤,它与犹太复国主义毫无关系,后者是用人类的办
法(建立世俗国家)来解决人类的问题(犹太人不被世人接受和没有
家园的问题)。
到19世纪末,中东欧的虔诚犹太教徒明显分成三种传统。第一个
是美名大师托夫的哈西德传承;第二个是道德主义传承,此传承以立
陶宛的正统派贤哲的著述为基础,经过伊斯雷尔·撒兰特(1810—
1883)的发扬,由犹太学校传播开来;第三个就是萨姆森·希尔施
的“文明托拉”传承,他们以自己拥有的现代知识为武器攻击世俗化
运动,(用希尔施的话来说)致力于“将时代提高到托拉的水平,而
不是将托拉降格到时代的水平”。希尔施的儿子和孙子一辈向世人证
明,接受世俗教育不一定就会失去犹太教信仰,他们还帮助组织了以
色列正教运动。该组织寻求建立一个全球性的托拉组织,协调各方犹
太宗教势力,反对世俗化。促成他们成立这个组织的原因是,为俄国
集体迫害受害者募集的救援基金落入了世俗人员之手,被他们用于排
斥虔诚派犹太教徒。但是这三个派系都强烈反对犹太复国主义运动,
尤其反对它日甚一日地要为全体犹太人代言的主张。[162]
东欧的贤哲强烈反对任何可能会让犹太复国主义者获益的行为,
甚至包括对以色列地的访问。其中,卢布林的撒督(1823—1900)写
了一段非常典型的话:
耶路撒冷是最神圣的所在,是以色列的心之所向……然而我却生
怕我启程前往耶路撒冷会被视为对犹太复国主义活动的支持。我祈求
我主,我的灵祈盼他的言语应许我,救赎的日子将要来临。我悉心留
意期盼受膏者的到来,纵有300铁鞭抽打,我自屹立不动。因为犹太复
国主义者,我绝不上耶路撒冷。[163]
正统派的观点是,撒旦用迫害的方式引诱以色列不成,本已绝
望,可现在又获准以更加微妙的方式进行尝试,除了启蒙运动的一切
罪恶外,还包括将圣地纳入他邪恶的偶像崇拜计划里。犹太复国主义
远比假弥赛亚事件更加恶劣——这完全是假的,是撒旦的宗教。更有
人说,这个世俗的犹太国将会唤起民众的无神论思想,这和上帝要求
摩西走寡头统治道路的精神背道而驰: “ 你去招聚以色列的长
老” ( 《出埃及记》3 ) ;“ 上帝保佑, ” 考那斯的两名贤哲写
道, “ 但愿民众不会对涉及公众普遍需求的会议或观点说三道
四。”[164]1912年5月11日,正统派贤哲在卡托维兹成立正教党运动,
协调应对犹太复国主义主张的反抗活动。的确,也有正统派犹太人相
信可以利用犹太复国主义,让它为宗教目的服务。亚伯拉罕·艾萨克
·库克拉比(1865—1935)就是这么认为的,他说,这种新的“以色
列民族精神”可以用来敦促犹太人站在爱国的立场遵守《托拉》,传
扬《托拉》。在犹太复国主义者的支持下,他最终当上了耶路撒冷的
首席拉比。但是对大多数原本就在以色列地的虔诚犹太人来说,他们
一听到犹太复国主义就惶恐不安。“那些弃绝独一无二真神及其神圣
《托拉》的罪恶之人,”约瑟夫·海隐·索南菲尔德拉比(1848—
1932)写道,“如此大张旗鼓地宣称他们有能力加快以色列民的救
赎,聚集分在各地的人们,这在圣地造成了巨大的恐慌。”当赫茨尔
来到圣地时,他又写道,“罪恶也跟着他一同来了,我们尚不知如何
来对付这些以色列的毁灭者,愿上帝怜悯我们。”[165]虔诚的犹太教
徒对犹太复国主义计划的广泛反对,虽然还称不上是全面的反对,不
可避免地将使其更加坚定地投入世俗激进分子的怀抱。
然而绝大多数世俗犹太人对犹太复国主义也并无兴趣,对有些人
而言更是如临大敌。在俄国,迫害犹太人的运动还在继续,而且更加
穷凶极恶,犹太人想要逃离俄国的愿望与日俱增,不管他们是正统派
还是世俗派,不管他们是不是犹太复国主义者,巴勒斯坦都是他们的
一个出路。但是在受了启蒙的欧洲犹太人中,19世纪90年代反犹浪潮
引发的恐慌已经开始消退。德雷福斯支持者在法国大获全胜再次证实
了这个观点,即至少在法国,犹太人不仅获得了安全感,更是获得了
机会和政治文化上越来越大的影响力。在德国也是一样,反犹热情已
逐渐降温,至少在表面上如此,大多数犹太知识分子再次达成共识,
犹太人和当地社会同化是可行的。的确,就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
前夕,德国犹太人向“祖国”表示忠诚的心情最为迫切,德国和犹太
人之间的文化渊源也最显著。
事实上,尽管德国长期保持着恶毒的反犹传统——尽管犹太人被
称为“犹太猪”——犹太人还是在德国感到非常自在。德国社会尊重
和崇敬学者,而且在某些方面,它的价值观就是犹太人权威政体的价
值观。犹太人从犹太学校毕业可以很自然地融入德国的大学,此时他
们无论是研究还是学术成就都处于黄金时期。犹太人非常珍惜一个能
够公平评定学术成就并对之予以极大尊重的国家渐次向他们开放的机
会,德国犹太人非常努力,不久他们开始拿走新的诺贝尔奖:两个医
学和生理学奖,四个化学奖,两个物理学奖,都是因第一次世界大战
前取得的研究成果而获奖。[166]费迪南·尤利乌斯·柯恩创建了细菌
学,保罗·埃利希是化学疗法的先驱,弗朗茨·博厄斯开创了文化人
类学学科。德国的犹太人都是工作狂和急性子,爱德华·德弗里恩特
这样描写他的朋友费利克斯·门德尔松:“他在母亲的调教下养成了
连轴转的工作习惯,这让其他人难以忍受”,他总是在看表。[167]古
斯塔夫·马勒常常是从家里一路跑到他在维也纳歌剧院的办公室;为
了节省时间,他一进家门就吹起贝多芬第八交响曲开头几小节的口
哨,宣告他已回来,午饭可以上了。
犹太人知识分子不仅习惯和德国人相同,思想也和德国人一样。
许多德国犹太人都非常赞同政治家加布里尔·里塞尔(1806—1863)
的说法,后者坚称:“如果我们不是德国人,那么我们就是没有祖国
的人。”参与公共事务的犹太人,不管是像拉萨尔这样的社会主义
者,还是像爱德华·拉斯克(1829—1884)和路德维希·班贝格
(1823—1899)那样的自由党领袖,都感到犹太人的理性精神和现代
德国的自由目标有着深深的联系,都在耐心地探索如何用理性的方法
来解决所有的社会问题。有才华的德国犹太人无不从康德和黑格尔那
里汲取营养,获得快乐。
犹太宗教思想家尤其如此。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德意志帝国正处
于基督教神学大复兴前夕,犹太作家被这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着向前
走。马尔堡大学的哲学教授赫尔曼·科恩(Hermann Cohen,1842—
1918)可以说是迈蒙尼德的最后一位追随者,他有力地提出这样的观
点:犹太教是第一个具有他所称的“理性宗教”之基本思想的宗教,
只是它没有统一公式。一个国家一旦知识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愿意
接受“理性宗教”。他认为,在所有现代国家中,德国是理性和宗教
情感最容易调和的国家,那也正是因为拥有唯心主义哲学的德国及其
对纯粹宗教和伦理人道主义的尊崇,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犹太历史的重
复。他否定德国文化和犹太世界主义之间所谓的冲突,认为这是源自
无知的无稽之谈。他反对特赖奇克教授将犹太人与德国人进行逐一比
较的那些论据,并驳斥他说的“犹太人是我们的不幸”这句名言是违
背真理的谎言。事实上,德国精神蕴含了犹太人的理想,这些理想是
新教改革取得成功的原因。新型的现代宗教人士,基督教新教徒也
好,开明犹太教徒也好,归根结底都来自犹太人《圣经》中所蕴含的
宗教理想和力量。因此,和反教权理性主义者的观点——世俗启蒙运
动是不得人心的法国精神——恰恰相反,德国犹太人对《圣经》的伦
理解读使之成为人类进步的工具而非障碍。[168]
科恩的演讲再次点燃了弗朗茨·罗森茨维格(1886—1929)对犹
太教信仰的热情,使他变成现代最伟大的犹太神学家之一,他早前就
差点儿皈依犹太教。他和与自己同龄的堂兄尤金·罗森斯托克-胡絮关
于改宗问题展开了一场异常激烈的笔战,他的堂兄已经改信新教。他
们两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几年“关于犹太教和基督教的通信”反映
了犹太教思想流派和新教思想流派之间的密切关联,以及犹太人怎样
才能在德国哲学的思想假设中前进。[169]即使是攻击基督教并强调犹
太教全然不同于基督教的德国犹太思想家们,如利奥·拜克(1873—
1956),也能在德国的参照范围内前进。1905年,拜克发表《犹太教
的本质》,对新教神学家阿道夫·冯·哈纳克的《基督教的本质》
(1900)做出了精彩的回应,他在回应中辩论称,犹太教是理性的宗
教,基督教却是浪漫的非理性宗教。圣保罗是元恶;但是马丁·路德
不也说过:“凡信基督的人必是没有理性的人;不然他无法受信仰的
支配,因为理性与信仰势不两立。”然而对基督教的这种批评显然可
以在德国的怀疑主义中找到根源和盟友,尼采已经为攻击圣保罗准备
好了指导原则(圣保罗不经意间成了德国几代反犹分子最喜欢的攻击
目标)。神学辩论实际上显示了犹太人能够自由自在地漫步在德国的
精神世界里,他们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思想舞台。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即那场摧毁身心的、将人类所有问题都变
得更加复杂和危险的全球性灾难发生之前,能干的犹太人以惊人的数
量融入充满竞争的大众生活。他们在德语区的贡献最多样、最引人瞩
目。从他们的成就来看,我们不禁会认为,这些杰出的犹太人内心都
觉得德国是犹太优秀人才安家立业的理想之地。难道德国不是自信满
满地渴望成为世界文化的领袖吗?难道犹太人不能发挥重要作用,甚
至最重要的作用,帮助德国实现这个面向所有人的挑战吗?难道这不
是犹太人的古训——犹太人是“照亮外邦人的光”真正、现代和世俗
的含义吗?
犹太人似乎从各个方面帮助德国担当起世界领袖角色。此时的德
国不仅是世界领先的知识大国,更是世界领先的工业国,在德国推动
的人类进步事业中,还有谁能比犹太人将这两方面的特性更好地结合
起来?这两方面都是犹太人的强项,因为漫长的痛苦历史告诉他们,
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敏锐的思想可以创造和引导经济实力。瓦尔特
·拉特瑙(1867—1922)就是敏锐地嗅到其中机会的人。他接替其父
亲的位置,成为德国通用电气总公司的掌门人,后来在担任德国外交
部长的短暂任期内惨遭暗杀。他不仅是德国重要的实业家,更是德国
最受热议的政治、社会和经济作家之一——他的论文集多达五卷——
此外他还是一个特立独行的空想家。他和其他人一样深受德国反犹主
义之害,“在每一位德国犹太人的青年时期,”他写道,“都会有这
样一个终生难忘的痛苦时刻——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生来就是一
个二等公民,无论多少才情和成就都无法让他从这种境况中解放出
来。”[170]然而拉特瑙并不绝望,他对同化深信不疑。他认为,德国
反犹主义从本质上来说就是贵族阶层的创造,随着贵族阶层领导地位
的终结——它必将为新的工人阶级统治所取代——反犹主义也将消
失,[171]紧接着就是最后的彻底同化。犹太人与当地社会同化反过来
又可以使金融和实业中的犹太因素以美国的方式,或者更好的方式,
为新的富裕社会做出重大的贡献,在这个新的富裕社会里,无产者将
会消失,自由和宽容之风将会盛行。
而对于拉特瑙之辈而言,洗礼和犹太复国主义都不是解决问题的
方法,而是逃避责任的懦夫行为。犹太人应该坚定地表明自己的人文
主义和日耳曼主义信念,应该在各个领域都表现出作为一个德国人的
担当。勇敢不是犹太人的性格特点,那么就让它成为一个!在决斗
中,犹太学生比异教的容克贵族更加暴烈,他们成了被人恐惧的对
象,以至于异教学生的俱乐部不得不编造出意识形态和种族方面的理
由,拒绝接受他们的挑战。他们参加训练,参加竞技。在奥运会刚恢
复的20年里,德国犹太人在花剑和佩剑项目中夺得13块金牌和3块银
牌。德国女子击剑冠军海伦·梅耶是两块金牌的得主,人称“金发海
伦”。事实上犹太人进不了军官队伍,但是他们依然尽力而为。1914
—1918年,犹太男子奔赴前线,获得了31500多枚铁十字勋章,然而在
他们祖父所说的意第绪语中甚至都没有“战争”这个单词。[172]
然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最后一代犹太人对德国产生身份认同
的时候,欧洲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场朝着很不一样的方向发展的
文化和科学革命,而犹太人被认为是这场革命的掌舵人。军事上的军
备竞赛让欧洲日渐分化和兴奋,与此同时进行的文化上的“军备竞
赛”却让整个社会都产生了分化。对艺术、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都产
生影响的现代化运动声势日渐浩大,已然势不可挡。传统和保守势
力,尽管并非坚不可摧,却仍在负隅顽抗,在1914年前的最后10年
里,随着现代主义的要求充分显现,抵制行动变得越发气势汹汹。犹
太人和其他人一样,也分成两派,参与了这场冲突。虔诚的犹太人,
不管是正统派还是哈西德派,在抵制艺术和科学变革方面,是欧洲最
保守,甚至是反动的势力。但是在非犹太教世界,没有人注意到他
们,甚至知道他们的存在,或许只是当他们是一件传统的家具。在他
们眼里,犹太人和犹太性无论何时何地都支持现代主义,哪怕是以最
极端的形式。
不可否认的是,欧洲犹太人获得解放后走出隔离区融入文化艺术
的主流,大大加快了正不顾一切向欧洲奔来的变革的步伐。犹太人天
生就是反对偶像崇拜的专家,他们像先知那样驾轻就熟、凶狠痛快地
砸毁、推倒传统模式的一切偶像。他们打入传统上排斥或禁止犹太人
进入的领域,而且很快就成为主要推动力。
比如,犹太人有着比欧洲其他民族要古老得多的音乐传统。音乐
历来是犹太人礼拜仪式的一个组成部分,领唱者是犹太地方社会几乎
与拉比齐名的中心人物。但是犹太音乐家,除了改宗的几个,对欧洲
音乐的发展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因此在19世纪中期的那几十年里,犹
太作曲家和演奏家大举进军音乐界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因而备受
瞩目。犹太教并不是问题。有些音乐家已经改信基督教,如门德尔
松,有些则是被同化、在宗教上没有倾向的犹太人,如雅克·奥芬巴
赫(1819—1880)。少数的几个则是忠实或恪守教规的犹太教信徒,
如雅克·阿莱维[17](1799—1862)和贾科莫· 梅耶贝尔( 1791—
1864),但是音乐界已经注意到他们的犹太性和影响力,他们不仅是
作曲家,还是乐团、学会、歌剧院、音乐剧场的指挥。而且,一般人
认为还有更多的音乐家都有犹太人血统。1839年在法兰克福罗斯柴尔
德家族的那场著名婚礼上出场的罗西尼,普遍认为他是犹太人。维也
纳著名音乐世家的创始人约翰·施特劳斯,他的父亲就是受过洗礼的
犹太人,在布达佩斯经营一家小旅馆,甚至瓦格纳也担心自己可能是
犹太人(不过没有根据)。还有人怀疑音乐上的突破性创新主要是犹
太人做出的。
1860—1914年,民众对改革创新的抵抗情绪日益增强,尤其是在
维也纳,这里是欧洲的音乐中心,民众对待音乐的态度极其严肃。正
如一位音乐史学家所言,音乐风格的变化节奏越来越快,能够欣赏音
乐的民众数量也越来越多,导致“艺术家和民众之间的关系由通常的
紧张变成了病态”。[173]音乐家有意挑战民众口味,民众则时而做出
强烈反应,犹太人的反传统元素让音乐家的挑战和民众的反应都更加
走向极端。1897年,当马勒被任命为宫廷歌剧院总监时,维也纳愤怒
了。维也纳宫廷歌剧院总监可能是德国乐坛最重要的职位,马勒凭借
实力获得了这个职位:他是德国最重要的音乐指挥家之一,歌剧院在
他任职的10年里推出的各类精彩纷呈的辉煌之作,足以证明他担任此
职当之无愧。但是为了获得担任这个职务的资格,他不得不改信天主
教,这在痛恨他的音乐创新的那些人眼里,不但没有帮他除去犹太人
的污名,反而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这上面。“他从来不曾欺骗过
自己,”他妻子写道,“他知道人们不会忘记他是犹太人……他也不
指望人们会忘记这一点……他从未否认自己的犹太血统;相反,他总
是强调自己是犹太人。”[174]
马勒在维也纳音乐界的领导地位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一些恶意的
阴谋最终迫使他离开欧洲,去了纽约。这一切都还是在没有他的交响
曲挑战民众的情况下发生的,他的交响曲在他生前很少演奏,或者说
从未演奏过。在阿诺尔德·勋伯格(1874—1951)身上又是另外一种
情况。勋柏格是出生在维也纳的犹太人,但是作为天主教徒被抚养长
大。他在18岁时改信新教(1933年又回归犹太教)引起了轩然大波。
1909年,他的第11号作品——第一钢琴曲完全抛弃了传统的调性。两
年后,主要在马勒的举荐之下,他在维也纳皇家音乐学院获得一个低
微的职位,这引起了奥地利议会的强烈不满。他们的理由是,这里是
维也纳,它是欧洲的音乐之都,是世界文化王冠的守护者——难道要
把它交给一个轻视他人的犹太人吗,管他是曾经的犹太人还是曾经的
天主教徒?这种文化上的不满情绪比反犹主义本身更为厉害;或者更
确切地说,它将原本从不表露此类情绪的人也变成了反犹分子,至少
眼下就是如此。引发这种情绪的正是反传统的犹太人。1913年2月,当
勋伯格的大型传统清唱剧《古雷之歌》上演时,观众给了它长达15分
钟的掌声。次月,同样在维也纳,他的《第一室内交响曲》(第9号作
品),以及随后他的非犹太学生阿尔班·贝尔格的《阿尔滕贝格歌
曲》却引发了一场恶性骚乱事件,警方不得不介入。首先是马勒,然
后是勋伯格,他们都是犹太人,这些人教坏了像贝尔格那样年轻的雅
利安作曲家——就是这理由。
当艺术创新与情色沾上关系时,它再次掀起了波澜。这正是莱昂
·巴克斯特(1866—1924)给俄罗斯芭蕾舞团注入的元素,俄罗斯芭
蕾舞团主要由犹太人创建。巴克斯特的父亲是一名行商,他背着全部
家当从格罗德诺一路做生意来到圣彼得堡,后来在克里米亚战争中靠
做军服发家。巴克斯特一头红发,他怀有深深的犹太情结,相信大多
数著名画家——如伦勃朗、雷斯达尔等都有犹太血统,他的定制信笺
上印着大卫星。他因一幅参赛作品《圣母为基督哭泣》而被圣彼得堡
艺术学院开除,画上是一群立陶宛隔离区的犹太人,以此强调基督及
其母亲的犹太性,气得评委直接在他的画上狠狠地打上两道红杠。
[175]
巴克斯特是帕芙洛娃和尼金斯基的服装设计师,将尼金斯基引荐
给佳吉列夫的也是巴克斯特。剧团组建之时一个名为加布里埃尔·阿
斯特吕克的犹太人提供了资金,后来又由沙皇的宫廷犹太人冈茨堡男
爵出资。巴克斯特除了设计场景和戏服,还设计芭蕾舞剧。他将强烈
的男女情色带入他的冒险活动中,通过遮和抑的手法和面纱的运用将
其表现得更加强烈。1909年5月19日,他的芭蕾舞剧《埃及艳后》在巴
黎夏特莱大剧院上演,他在该历史剧的首演上述说:“尼罗河两岸巨
大的神庙、柱子、闷热的天气。东方的香气,美女如云,个个身材曼
妙。”他让典型的犹太美女伊达·鲁宾斯坦担当主角,演出开始,鲁
宾斯坦除去面纱,身着巴克斯特亲手设计的戏服在他亲手设计的场景
中隆重登场。用谢尔盖·里法的话来说:“俄罗斯芭蕾舞团一开始吸
引巴黎的是油画。”[176]鲁宾斯坦双腿修长,闪米特人的轮廓,东方
人的形象,用阿诺德·哈斯克尔的话来说是“巴斯克特的活油画”。
[177]次年他创作《舍赫拉查德》,这是俄罗斯芭蕾舞团经典中的经
典,表现后宫美妾与身强力壮的黑奴发生不伦关系,纵情声色的故
事,最后在血腥的复仇中结束。这是整个这段时期欧洲遭遇的最大的
文化冲击。
如果说巴克斯特的感官趣味属于犹太性,那么他对色彩的感觉也是犹太性的,他关于色彩的道德理论更是具有犹太性。他说他利用了某些色彩的宗教意味(有妓女的蓝色和淫乱女子的蓝色)让观众产生他想要的情感。[178]他将这个理念传授给他的得意门生马克·夏加尔(1887—1985)——他有段时间在圣彼得堡办过学校,夏加尔的祖父是犹太仪式的屠夫。犹太艺术家的到来又一次成了一个奇特的现象。
虽说数百年来犹太艺术作品中表现了不少动物(尽管人物表现很少):《托拉》经幔上的狮子,犹太钱币上的猫头鹰,迦百农会堂柱顶的兽,建于5世纪的突尼斯纳罗会堂喷泉基座边缘的鸟;东欧的木结构会堂也有动物雕刻——事实上犹太木雕师是现代犹太造型艺术家的先驱。有一本意第绪语的民间装饰书籍,1920年在维帖布斯克出版,很像夏加尔本人的动物寓言集。但是在20世纪初,敬虔犹太教徒反对艺术家描绘活物形象的态度依然非常坚决。当年轻的哈伊姆·苏蒂纳(1893—1943)——其父是信奉哈西德教的穷苦裁缝——凭着记忆画了斯米洛维奇拉比的一幅画像时,遭到了父亲的一顿鞭打。夏加尔的父亲,一名靠搬运鲱鱼为生的工人,当儿子开始跟着肖像画家耶胡达·培恩学画时虽然不至于打他,但是他将5卢布的学费狠狠地掷在地上表示不满。[179]因此在当时艺术家们想要脱离宗教背景的愿望非常强烈,想要离开俄国的愿望也同样强烈。夏加尔因为无特许证就进入圣彼得堡在牢里待了数星期;巴克斯特晚至1912年仍然不得进入圣彼得
堡(尽管其父亲是“享有特权的犹太人”),那时他已享誉世界。
就这样,犹太画家到了巴黎,而且随即就表现出了他们的反传统
精神,成了艺术冒险的先锋。夏加尔1910年来到巴黎,住在离沃日拉
尔路不远的艺术家聚集地著名的木制“蜂房”里,这里接待过莱热、
亚历山大·阿尔奇片科等众多名人,他在这里遇见了犹太雕塑家奥西
普·扎德金(1890—1967)和雅克·利普契兹(1891—1973)。莫依
斯·基斯林(1891—1953)也在巴黎。这些艺术家都是来自波兰或俄
国的阿什克纳齐,但是也有塞法迪人:罗马尼亚艺术家朱勒·帕斯金
(1885—1930)和来自里窝那的意大利艺术家阿美迪欧·莫蒂里安尼
(1884—1920),后来苏蒂纳来后就和莫蒂里安尼共享一张单人小
床,三人轮流睡在上面。这时候已经有犹太人活跃在艺术前沿:卡米
耶·毕沙罗(1830—1903)和他儿子吕西安(1863—1944),还有将
印象派绘画带到德国的马克思·利伯曼(1847—1935)。但是这些年
轻的犹太新人都是狂野不羁之辈,除了夏加尔毕生向往新锡安,其他
人都几乎无视他们的宗教传承。苏蒂纳后来甚至否认自己是犹太人,
否认自己出生在维尔纳,他在遗嘱中留了100法郎给拉比的孩子们,让
他们买糖果,并让他们在他的坟墓上跳舞。但是他们都有着一股犹太
人特有的冲劲,那就是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地投入新的文化领域中。
并非犹太人有拥抱现代主义的普遍倾向。犹太人并不具备全球性
的眼光,更不用说向世界推行现代主义计划。一位文化史学家甚至写
道,把现代主义归因于犹太人是“反犹主义的偏见或亲犹主义的狭
隘”。[180]犹太人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是确定无疑的创新者,但是在其
他各个方面他们往往是非常保守的,因此画作一度震惊德国的马克思
·利伯曼——他的《小耶稣在圣殿讲道》(1879)表现耶稣是一名犹
太男孩——吹嘘他是“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他住在父母原来生活
的房子里,“我准时吃饭、喝酒、睡觉、散步和工作,准得就像教堂
的钟”。[181]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6—1939)或许是最有创新精
神的犹太人,他厌恶几乎一切形式的“现代主义”,尤其鄙视现代艺
术,指责那些创作者“视力有先天缺陷”。[182]他喜欢自己收集的古
代埃及、中国、希腊和罗马的雕像,他坐在书桌前,周围摆满了这些
东西,就像亚伯拉罕和他的神像,但是这些雕像没有一个是早于文艺
复兴时期的东西。和利伯曼一样,弗洛伊德每天、每星期、每月,甚
至每年都有严格的生活规律,因此,早上8点至下午1点接待病人,1点
至2点是午餐时间,这是正餐,必须准时,下午2点至3点是保健散步
(天气不好时以及晚年他在宽敞的家庭公寓各处散步),接着是下午3
点到4点的诊疗时间,然后接待病人,晚餐后再次保健散步,然后写作
到凌晨1点。每个星期的日程也同样有规律:每隔一周的星期二参
加“圣约之子会”[18]的会议;星期三是他的专业团体;星期四和星期
六晚上到大学讲课,星期六上课结束后进行唯一一次娱乐活动——4个
人玩塔罗克纸牌,星期天上午探望母亲。[183]门徒想要见他需要预
约,不然就在他经常散步经过的某个地方等他。他不让他的女儿接受
教育或出去工作,而是把她们留在家里培养成淑女,让她们做女红、
画水彩画、弹钢琴,弗洛伊德采用家长制的做法管理他的大家庭,并
没有将自己的理论放在家庭和家人身上实践。弗洛伊德是长子,母亲
非常强势,他和母亲两人对他的5个妹妹颐指气使,后来他的妻子也对
他百依百顺。生活上她为他包办一切,甚至帮他挤好牙膏,就像旧时
期的贴身仆人。他从不和妻子探讨他的想法,妻子私下里总说:“女
人都会有这些问题,但是不需要用什么精神分析来克服这些问题。过
了更年期,她们就会更安静、更顺从了。”他的思想也不用在孩子身
上,他让儿子跟家庭医生学习了解性知识。他自己的行为总是极其正
派。[184]
这里探讨弗洛伊德不仅因为他具有巨大的内在重要性,更是因为
他的研究工作一再地呼应了犹太精神和犹太历史中的许多伟大主题。
事实上,他身上有最典型的犹太人特征。弗洛伊德不是一个有信仰的
人,更不用说他会相信《托拉》。他认为所有的宗教都是集体的癔
症,他的全部作品都倾向于表示宗教信仰(及其他信仰)完全是人类
的发明。关于他对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的掌握,证据有些出入,[185]
他接受的不是犹太教,而是欧洲的古典教育和科学教育;他的德语写
得非常好,他的写作风格为他赢得了歌德奖。但是他的父母均是来自
信仰哈西德派的加利西亚,他母亲来自布罗迪,一个信奉极端哈西德
派的城市。他的几个孩子中没有一人改宗或与非犹太人结婚(儿子欧
内斯特还成了犹太复国主义者)。他本人一向同情犹太人,他在生前
的最后10年都宣称自己既不是奥地利人也不是德国人,而是犹太人。
他认识赫茨尔,而且对他心怀敬意,他的著作译成希伯来语或意第绪
语时,他从不收取版税。他的传记作家欧内斯特·琼斯写道,他“认
为自己是地地道道的犹太人……他很少有朋友不是犹太人”。[186]当
他的研究发现影响了他的声望时,他求助的是“圣约之子会”,正如
他后来解释的那样:“在我遭遇孤立的时候,我的内心渴望出现一群
经过特别挑选的、思想高超的人,他们不会在意我曾经的恣意妄为,
愿意友好地接纳我……你们原是犹太人对我来说只会更好,因为我原
本也是犹太人。我一向认为, 否认这一点不仅无耻而且绝对愚
蠢。”[187]
然而,弗洛伊德回归本源并不只是为了寻求安慰。他认为犹太精神具有伟大的力量。“如果不把儿子作为犹太人来培养,”他对马克斯·格拉夫说,“你就夺走了他获取力量的来源,这是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但是犹太人不仅拥有无限的力量——这是备受弗洛伊德欣赏的一个品质,而且还非常重视思想,这在他看来更为重要,“我们通过思想保持团结,”他写道,“因为思想,我们的民族才能延续到今天。”他相信犹太人的权威政体,即思想的最高权威,并说雅布奈学院“于我而言一向是我们犹太历史最有意义的一种表现”。[188]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的横空出世,让他从内科医生到心理治疗师
的身份发生转变,这有点类似改宗的味道,而且是犹太人改宗的那种
味道。他在35岁左右之前是一名医学家,后来突然之间就对传统医学
失去了兴趣。犹太人的传统向来是人到中年开始显出对神秘事物的兴
趣。迈蒙尼德虽然是个理性主义者,但是他也同意这样的观点:他也
是到中年以后才治疗精神病例。36岁被认为是一个关键年龄,如美名
大师托夫36岁那年开始出道。实际上,欧内斯特·琼斯将1887年年末,即弗洛伊德31岁那年,至1892年《一例成功的催眠治疗》的发表——那年他正好36岁,确定为他的“蛰伏期”。不过弗洛伊德本人却将这个时间往后挪了3年,他相信科学发现就是突然发生的奇迹。他说应该在自己做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梦的房子里竖一块大理石板,石板上应该这么写:“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博士于1895年7月24日在这里揭开了梦的秘密。”琼斯认为弗洛伊德在做出这个发现之前先有性格上的变化。现在我们知道,从这时候起,弗洛伊德就在完全重新诠释人类应该如何看待自己。按琼斯的话来说,他是在探索“人为何如此这一宏大问题”的答案,“人的内在本质的奥秘”这一终极目标。[189]
这从本质来说也是宗教探索。和所有新宗教创始人的做法一样,
弗洛伊德也很快就疏远了以前的同人。“他在新的事业中每走一步都
会让他的同事觉得更加陌生了一些。他们已看不出他在医学研究上扎
扎实实、硕果累累的那些年和他新的兴趣和方法之间有任何关
联。”[190]思想的火花渐渐绽放,形成一套全新的信仰。“起初只是
精神病理学中一条小小的线索,”他的同事汉斯·萨克斯写道,“但
是在一个具有独创精神的人专注执着、孜孜不倦的努力之下,这几个
小小的线索渐渐发展,最终形成心理学、人类文明,乃至所有有机体
发展的一个基本概念。”[191]
毋庸置疑,弗洛伊德具有宗教创始人,或者说异教创始人般的劲
头。“因为我原本是犹太人,”他说,“我可以不受许多偏见的影
响, 若是别人, 这些偏见就会影响他们发挥才能。” 他又这样
说,“我经常感受到自己已经继承了我们的先辈为保卫他们的圣殿所
具备的那种蔑视一切的全部激情;因而,我可以为一个伟大的历史时
刻心甘情愿地献出我的一生。”他曾对友人威廉·菲利斯吐露,他不
是科学家、实验家,甚至也不是观察者,而是一个行动者:“从性格
上说,我只是一个征服者、一个冒险家……我有此类人身上所具有的
那种好奇心、胆魄和坚忍的意志。”[192]在他的心里,是摩西创立了
犹太教,而不是亚伯拉罕,他深深折服于这位伟大的立法者,位于罗
马的米开朗琪罗的摩西雕像尤其让他痴迷:“1913年9月那孤独的3个
星期里,我每天都来到教堂,在雕像前面仔细地观察、测量、描绘,
直至我对它有了真正的理解。”[193]他还将自己比作约瑟,那个做梦
的人、说预言的人,总是喜欢说,会解梦的人都成了亚历山大大帝最
重要的谋士。
弗洛伊德从犹太教中汲取了许多元素。他的释梦技巧从某些方面
来说类似于《光明篇》中使用的方法。[194]他(在给荣格的信中)所
称的“我的神秘主义中最神秘的本质”,更重要的还有他对数字的含
义及数字预测的兴趣,都来自他的朋友菲利斯。[195]他相信甚至惧怕
类似“分身”(Doppelganger)的概念,“我是躲着你的”,他写信
给一个叫阿瑟·施尼茨勒的人说,令后者非常吃惊,“因为我不想遇
见面容和我酷似的人。”他有极度的死亡焦虑(Todesangst)。[196]
如果说弗洛伊德学说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迷信,如果说它具有加沙
拿单那样的救世喀巴拉的自圆性——能够容纳不符合预期出现的事件
——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它来自同样的背景:西方的科学更多的是
表面而不是实质。但是弗洛伊德学说中的犹太元素主要不是哈西德派
的,而是摩西的。弗洛伊德想要创建一个新的准宗教的律法体系,一
个隐含一切力量的、意味着永恒的律法体系。用他自己的话来
说,“真理掌握在我们手里”——没有一位宗教领袖比他更加武断。
[197]
这个新学说的犹太性还表现在另外两个重要方面上。首先,它的
《托拉》、它的重要文献就是弗洛伊德自己的著述和案例,它们就像
《圣经》一样,是神化的短篇故事。用故事来表达一个主题,这是犹
太圣哲的典型手法,它在哈西德主义中再次兴起,弗洛伊德又赋予了
它科学和世俗地位,它在当时是,从某种程度上今天依然是,弗洛伊
德之所以对人们产生巨大影响力的关键所在。谈到他写于1901年的
《朵拉:歇斯底里案例分析的片段》时,他不无自豪地说:“这是我
写的最微妙的书,将会产生非同寻常的惊人影响力。”[198]正如史蒂
文·马库斯所指出的那样,弗洛伊德一向坚决否认他写作中的文学意
图,“如果我只是一个为了写故事而编出一种精神状态的文人,而不
是作为医学工作者对其进行分析,”他圆滑地说,“那么我得考虑我
是不是有病了,但是我绝不会这样想。”又说,“我还是觉得奇怪,
我写的病历竟然读起来像小说,甚至有人说它们缺乏科学性。”[199]
事实上,凡是他准备发表的案例,无论形式和文风他都大费周章,这
和同时代其他的医生兼作家,如阿瑟·柯南·道尔、萨默塞特·毛姆
所做的没有两样——只是弗洛伊德还在其中加入了《列王纪上》作者
那样对真理的确信、自命不凡的语气和最基本的信仰,朵拉、鼠人、
小汉斯、施雷伯和狼人这5人的病例是他所揭示的理论的核心和精髓。
其次,弗洛伊德学说的传播者和实践者主要是犹太人。常常有人
称他的学说来源于他给维也纳的犹太贵妇进行的精神治疗,这不是事
实。但是约瑟夫·布洛伊尔,弗洛伊德的“施洗者约翰”——如果他
有这样一位先驱者的话[200]——是一名犹太人,最早的精神分析学家
也都是犹太人。荣格对于弗洛伊德的意义在于,他是他所能吸引到的
第一位重要的非犹太追随者。正因为如此,在1910年于纽伦堡召开的
第二届精神分析大会上,他力排众议,推举荣格为终身主席:
你们中大多数是犹太人,因此无法为这个新的学说争取来朋友。
在当今时代,犹太人必须满足于当个铺路者的角色。我要和普通科学
世界建立联系,这是至关重要的。如今我年事已高,也厌倦了无休止
地被人攻击。我们大家都身处危险……这位瑞士人(荣格)将会拯救
我们——拯救我,也拯救你们所有人。[201]
对于公义的确证,弗洛伊德采取了和摩西一样的做法。犹太人的
另一个传统——对多头领导和不同观点的包容——没有引起他的兴
趣。小汉斯的父亲马克斯·格拉夫说,弗洛伊德书房里的气氛就
是“宗教大本营”的那种味道,病人是“门徒”,而弗洛伊德自己,
虽然他在个人生活中是一个心地善良、体贴周到的人,但是“在推行
自己的观点时态度强硬,毫不留情”。[202]和哈西德派圣哲一样,他
也有一个小小的议事庭,成立于1902年,在这个议事庭上,他绝不容
有人对他提出强烈反对。最早的成员之一,也是最杰出的成员之一的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1870—1937),曾经大胆地提出不同意见,他
不是被当成一个提出批评意见的同事来对待,而是被当成异端,被当
成“变节者”。格拉夫说:“这是一场审判,罪名就是异端邪说……
弗洛伊德就像一个教会头领,驱逐了阿德勒,不让他进入正式的教
会。就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 我经历了教会历史的全部发展过
程。”后来还经常用到“天条”,尤其是在荣格这件事上——荣格是
最大的“异端创始人”。和荣格决裂让弗洛伊德尤为痛心,因为用琼
斯的话来说,荣格和他的关系就像“约书亚之于摩西”,他“一谈到
荣格就喜笑颜开:‘这是我心爱的儿子,我对他非常满意’”。“如
果我建立的帝国有一天失去了父亲,”他写道,“那么必须是荣格来
继承这一切。”[203]
发现和驱逐“异端分子”的过程总是充满了仇恨。正如萨克斯所
言,弗洛伊德的心“坚硬锋利如钢铁,一个深切的仇恨者”。他骂
《儿童性生活》一书的作者亚伯特·莫尔是有着“讼棍般的智商和道
德的畜生”,(将他赶出书房时)说他“把房间熏得跟魔鬼本人一样
臭”。阿德勒是“垃圾”,“满身的恶毒和卑鄙”;“我养大了一个
小人”。另一个“门徒”威廉·斯泰克尔是“天文学家头上的一只虱
子”——这是弗洛伊德从海涅(另一个仇恨者)那里窃取的骂人话。
荣格成了“异端分子”“神秘主义者”,“荣格分子”成了弗洛伊德
词汇中最损人的一个。对于曾经的支持者,街上遇到他们,他佯装不
认识,新版的书中也不再提到他们,或者称其为“原精神分析师”。
荣格写给弗洛伊德的信件也“丢失”了许多年。[204]在这些激烈的争
吵中,弗洛伊德再次引用海涅的话:“人必须原谅他的敌人,但是要
在他被绞死之后。”绞刑的证据倒是不缺,但是没有原谅。1937年,
当阿德勒客死阿伯丁时,当时已80多岁的弗洛伊德写信给阿诺尔德·
茨威格说:“我不理解你对阿德勒的同情。一个从维也纳郊区出来的
犹太男孩死于阿伯丁,这本身就是一段非同寻常的履历。”[205]
如果说弗洛伊德身上有以斯拉那样容不得异说的狭隘心理,以及
权威政体那些典型的毛病,那么他身上还有一些英雄主义的美德:捍
卫他视为真理的东西时无所畏惧的勇气,追求真理时充满激情的勤奋
探索,毕生孜孜不倦的努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有面对死亡时显
示的高贵尊严—— 他拒绝使用吗啡缓解慢慢折磨着他的癌症病
痛:“我宁愿忍着病痛思考,也不愿让自己无法清醒地思考。”[206]
阿瑟·库斯勒在他临终时看望他,看到的是一个“身材瘦小脆弱”的
圣哲,身上有着“希伯来族长一般坚不可摧的生命力”。[207]弗洛伊
德传承的是非理性主义的犹太传统,这是纳奇曼奈或美名大师托夫的
传统,而不是迈蒙尼德的传统。但是,或许是因为如此,他成了20世
纪知识结构体系的中心支柱,这个结构体系本身从很大程度上来说就
是一座非理性主义的大厦。换个比喻来说,他给了人类一面新的镜
子,从来没有人如此彻底和不可逆转地改变人们看待自己的方式,甚
至谈论自己的方式,因为他改变了“内省”一词的内涵。
如果说弗洛伊德改变了人类看待自己的方式,那么阿尔伯特·爱
因斯坦(1879—1955)是改变了人类看待宇宙的方式。爱因斯坦正是
因为这个而成了20世纪的中心支柱,或许21世纪仍然是,因为历史表
明,新的科学定律的伟大发现,如伽利略、牛顿或达尔文,将会持续
影响社会很长时间。爱因斯坦是来自乌尔姆的犹太人,父亲经营一家
电化学工厂。他在位于伯尔尼的瑞士专利局上班, 狭义相对论
(1905)和广义相对论(1915)就是在那里提出的。他和弗洛伊德一
样,最重要的发现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完成的;此后他一直坚持
不懈却徒劳地在探索可以容纳量子物理学的广义场论,他对量子物理
学的提出也起到了关键的作用。[208]
爱因斯坦似乎从来都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虔诚犹太人,在这一点上
他有点像弗洛伊德,但和弗洛伊德不同的是,他不认为人类对上帝的
信仰是一种幻觉;相反,他试图重新定义信仰的概念。从学问的角度
来说,他完全继承了迈蒙尼德和斯宾诺莎的理性主义传统。他是一个
极其严谨的实证派科学家,提出理论就是为了让精确的验证成为可
能,而且坚持他的观点必须验证后才有效——这和弗洛伊德的武断几
乎完全相反。但是他也做好了准备,承认不可验证的真理是存在的,
从这一点来说他比弗洛伊德更加实事求是。弗洛伊德一边否定神秘真
理的存在,一边却允许自己根本就是个神秘主义者。爱因斯坦自始至
终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但他并不否认有一个神秘领域存在。他认
为“这种奥秘”——在他看来是精神的而非实体的——“站在真正的
艺术和真正的科学摇篮上”,越过“最深奥的理性和最灿烂的美”,
还有我们所不能洞察的真理存在,这种真理“只能以其最原始的形式
为我们所感受到”。他认为,这样的认识才是真正的宗教情感,“在
这个意义上,而且也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是一个具有深挚的宗教
情感的人”。[209]
最后一个声明其实就是对迈蒙尼德观点的重申,即感知真理有两
种互补的方式:理性和启示。但是,就否定启示这点而言,爱因斯坦
更接近于斯宾诺莎,他非常仰慕后者。他确实说过,形成一个伟大的
科学概念,直觉的思考是必需的,就是在浩大的理论概括过程中先要
贸然地跨出一步。[210]在这一点上他与法国犹太哲学家亨利·柏格森
(1859—1941)有许多共同之处,后者也强调科学(以及时间和物质
的互动)中的确存在神秘和直觉的因素。[211]不过在爱因斯坦的观点
和著作中,一旦直觉孕育了思想的要素,接下来就是科学和理性的事
了。“我想知道上帝是如何创造这个世界的”,他说——这几乎是一
个神秘主义的目标。但是知识必须通过数学表述来获得,通过天文学
来求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爱因斯坦所做的正是喀巴拉主义者所尝
试的——用数字来描述宇宙,只不过后者的数字是直觉、是魔法,是
无法求证的,而爱因斯坦的数字经过理性的思考,可以通过天文望远
镜来求证。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有魔法——他竟然不可思议地发现了宇
宙的奥秘:宇宙并非人类假定的那样混沌无序,而是在时空法则的作
用下有序地运行着。这些法则或许时不时地需要修正,就如他修正牛
顿定律,但基本上在人类智力可达的范围之内。他说:“‘奇迹’就
藏在这里,随着我们知识的进步,它藏得越来越深。”[212]
爱因斯坦相信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受同样的法则支配,将会有一
个支配所有电磁场的统一理论,而他的广义相对论最终只是其中的一
部分,届时用几页方程式就可以准确地描述物质世界的各种物理关
系。他觉得自己与斯宾诺莎有很深的缘分,后者也同样“绝对相信各
种现象之间存在偶然的依存关系,然而那个时候试图认识自然现象之
间的偶然关系,成功的可能性仍然非常有限”。他比斯宾诺莎晚了300
年,或许可以有所成就。这是一种非常犹太式的探索,因为驱动它的
是一个强大的需求——寻找关于概括一切的宇宙真理法则,即科学的
《托拉》。与普遍性理论相对的是不确定性,这是一个让犹太人尤为
厌恶的感念,因为它似乎推翻了所有的伦理,或者历史、政治和律法
的确定性。[213]因此爱因斯坦40年的探索,终究没有得出最后的结
论。迈蒙尼德在他的法典、注释和《迷途指津》中,试图将庞大的犹
太教遗产浓缩成一部清晰合理的中等规模的知识体系——犹太知识大
全,爱因斯坦也和他一样,追求极致的简单化——用一部科学知识大
全来帮助人类清楚地了解宇宙。[214]
事实上,爱因斯坦的成就止步于相对论的确立。相对论已经多次
得到证实,在过去60多年或者更长时间一直是人类科学知识宝库的重
要组成部分。然而在大部分人的心里,它带来的不是简单化,而是复
杂化,因为相对性和相对主义常常被混为一谈,尤其涉及道德的相对
主义时。爱因斯坦和弗洛伊德联手出击,至少在大众的理解中,给了
犹太-基督教伦理的绝对确定性一记毁灭性的打击,而无论如何,爱因
斯坦对这种伦理深信不疑。[215]许多思想阴暗者又把这笔沉重的债记
到了犹太人账上。相对论面世后,许多知识分子开始不再关注科学发
现了。犹太作家兼哲学家莱昂内尔·特里林(1905—1975)注意到了
这个影响:
我们大多数人被这种思维模式所抛弃——这种思维模式已经习以
为常地被说成现代特有的成就——这必然伤及我们知识分子的自尊。
对于此种羞辱,我们一致同意保持沉默;但我们可否提出这样的疑
问……它真的将质疑和疏离这样的重要元素带进我们的思维生活了
吗?质疑和疏离是由当今思想财富形成的任何一个观点中都必须考虑
到的元素。[216]
因此,这场发生在世纪之交的狂热的知识分子运动和文化创新活
动——犹太人被认为在其中发挥了主要作用——不仅引发了进步分子
和保守分子之间剑拔弩张的对立,而且还导致了普遍的迷惘和焦虑。
新的犹太世俗知识分子对此有同样强烈的感受,尽管他们的作品对造
成这个局面功不可没。追寻准确的记忆是普鲁斯特代表作《追忆似水
年华》的原动力之一。在弗兰兹·卡夫卡(1883—1924)的作品中,
弥漫着一种莫名的错位感。“我现在在这儿,”他的一部短篇小说是
这样结尾的,“除此一无所知,除此一无所能。我的小船没有舵手,
只能随着吹向死亡最底层的风行驶。”[217]勋伯格也有同样的感受,
他用了一个奇怪的比喻来总结他的一生:“我犹如坠入热水翻滚的汪
洋大海,不会游泳……我用尽所能划动手脚……从没放弃……可是在
汪洋中,我又怎么能放弃呢?”[218]表现主义诗人雅可布·冯·霍迪
斯(原名汉斯·戴维森)在1910年写了一首题为“世界末日”的短
诗,这首诗不仅反映而且还加深了当时的这种迷惘情绪,它在德国一
时间成了名声最响也最臭的一首诗歌,诗人在表现派领袖库尔特·希
勒尔(自称是希勒尔拉比的后裔)主办的诗歌晚会上朗诵了这首诗,
它的开头是这样的,“帽子从市民的尖头上飞走了”,顿时为拥护者
和反对者总结了现代主义,让后者感到出离愤怒,这在现在看来是令
人费解的。[219]1914年,这位年轻的诗人精神失常,紧接着几乎整个
欧洲都陷入疯狂,沉浸在毁灭的狂舞之中。在这之后,犹太人的未来
和境遇都发生了戏剧性改变。
[1]Quoted in M. C.N.Salbstein, The Emancipation of the
Jews in Britain(New Jersey 1982),98.
[2 ]Quoted in W. F.Moneypenny, Life of Benjamin
Disraeli,6 vols(London 1910),i 22.
[3 ]Emile Marmorstein, Heaven at Bay : The Jewish
Kulturkampf in the Holy Land(Oxford 1969),32.
[4]Quoted in H. H.Ben Sasson(ed.),A History of the
Jewish People(trans.,Harvard 1976),826.
[5 ]Erstlingswerk ( Leipzig 1894 ) , 233;quoted in
Marmorstein, op. cit.
[6 ]The best is Bertrand Gille, Histoire de la Maison
Rothschild,2 vols(Geneva 1965—7).
[7]Quoted in Miriam Rothschild, Dear Lord Rothschild:
Birds, Butterflies and History ( London and Philadelphia
1983),295—296.
[8]Ibid.,301.
[9]David Landes, Bankers and Pashas(London 1958),ch.1.
[10 ]Harold Pollins,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Jews in
England(East Brunswick 1982),95—96.
[11 ]S. D.Chapman, The Foundation of the English
Rothschilds,1793—1811(London 1977),20ff.
[12]See Edward Herries, Memoirs of the Public Life of
John S. Herries ( London 1880 ) ;Gille, op.cit. , i 45ff.;
F.Crouzet, L’Économie Britannique et le blocus continental
1806—13(Paris 1958),842.
[13]Gille, op. cit.,i 458.
[14 ]Pollins, op. cit.;K.Helleiner, The Imperial
Loans(Oxford 1965).
[15 ]Gille, op. cit. , ii 571;see Pollins, op.cit. ,
245,table 5.
[16]G. Storey, Reuters(London 1951);F.Giles, Prince
of Journalists ( London 1962 ) ;Ronald Palin, Rothschild
Relish(London 1970),quoted in Pollins, op.cit.
[17]Miriam Rothschild, op. cit.,9.
[18 ]Cecil Roth, The Magnifcent Rothschilds ( London
1939),21.
[19 ]L. H.Jenks, The Migration of British Capital to
1875(London 1963).
[20]Salbstein, op. cit.
[21]Quoted inibid.,165.
[22]Gille, op. cit.,ii 591—616.
[23 ]Richard Davis, The English Rothschilds ( London
1983).
[24]For details, see Roth, op. cit.
[25]Miriam Rothschild, op. cit.,298.
[26]Ibid.,33.
[27]For an account of 1st Lord Rothschild, see ibid.,
30—50.
[28]Ibid.,40.
[29]Quoted in Roth, op. cit.
[30]Quoted in Salbstein, op. cit.,44.
[31 ]Cecil Roth, Essays and Portraits in Anglo-Jewish
Histroy(London 1962),18—20.
[32 ]Geoffrey Finlayson, The Seventh Earl of
Shaftesbury(London 1981),112—116,154—159 etc.
[33]Quoted in Ronald Sanders, op. cit.,5.
[34]L. Loewe, The Damascus Affair(New York 1940).
[35 ]For Montefore, see Lucien Wolf, Sir Moses
Montefore(London 1885).
[36]Roth, Essays and Protraits,19—20.
[37 ]Robert Blake, Disraeli’s Grand Tour : Benjamin
Disraeli and the Holy Land,1830—1(London 1982),107ff.
[38]Daien Schwarz, Disraeli’s Fiction(London 1979),
99—100.
[39 ]‘Benjamin Disraeli, Marrano Englishman’ , in
Salbstein, op. cit.,97—114.
[40 ]This was the view of Judah Halevi;see H. J.Zimmels, Ashkenazim and Sephardim(New York 1959).
[41]Quoted in Blake, op. cit.,126.
[42]Quoted in Salbstein, op. cit.[43]M. A.Meyer, The Origins of the Modern Jew(New York
1968 ) ;Wolf’s article‘On the Concept of a Science of
Judaism’(1822)is in Leo Baeck Institute Yearbook II(London
1957).
[44 ]Quoted in Lionel Kocham, The Jew and his
History(London 1977),66.
[45 ]Arthur A. Cohen, The Natural and Supernatural
Jew(London 1967),46.
[46]Quoted in Kocham, op. cit.,66.
[47]Babylon Talmud, Berakhoth 3a, quoted inibid.
[48 ]For Hirsch’s writings see I. Grunfeld ( ed. ) ,
Judaism Eternal,2 vols(London 1956).
[49]Ibid.,i 133—135,quoted in Kocham, op. cit.
[50 ]Kochan, op. cit. , 79—80;Cohen, op.cit. , 34;N.Rotenstreich, Jewish Philosophy in Modern Times ( New York 1968),136—148.
[51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by P. Bloch, is in 6vols(London 1892—8)and 5 vols(London 1919).
[52]Quoted in Kochan, op. cit.
[53 ]H. Graetz, Historic Parallels in Jewish
History(London 1887).
[54]Alexander Altmann,‘The New Style of Preaching in
Nineteenth Century German Jewry’ , inEssays in Jewish
Intellectual History(Brandeis 1981)..
[55]W. D.Plaut, Rise of Reform Judaism(London 1963);
D.Philipson, Reform Movement in Judaism(New York 1967).
[56 ]M. Weiner ( ed. ) , Abraham Geiger and Liberal
Judaism(New York 1962).
[57]Quoted by Marmorstein, op. cit.,36.
[58]English translation by M. M.Kaplan(2nd edn, London
1964).
[59 ]S. Ginxburg, The Life and Works of
M.H.Luzzatto(London 1931).
[60 ]Quoted in Marmorstein, op. cit. , who gives a
summary of Luzzatto’s teaching,5—11.
[61]See Leo Rosen, The Joys of Yiddish(Harmondsworth
1971),xviff.
[62 ]The Renaissance of Hebrew Literature , 1743—
1885(New York 1909),quoted in Marmorstein, op. cit.
[63 ]Laura Hofrichter, Heinrich Heine ( trans. , Oxford
1963),1—2.
[64 ]Jeffrey L. Sammons, Heinrich Heine : A Modern
Biography(Princeton 1979),40.
[65]Ibid.,171.
[66 ]The most important is S. S.Prawer, Heine’s Jewish Comedy:A Study of his Portraits of Jews and Judaism(Oxford 1983).
[67 ]Heine to Moses Moser , 23 August 1823;quoted in
Sammons, op. cit.
[68 ]Heine to Immanuel Wohlwill , 1 April 1823;quotedinibid.
[69 ]Heine to Ferdinand Lassalle , 11 February 1846 ,quoted inibid.
[70 ]Heine to Moser , 14 December 1825 , quoted inHofrichter, op. cit.,44.
[71 ]Ernst Elster ( ed. ) , Heines samtliche Werke , 7vols(Leipzig and Vienna 1887—90),vii 407.
[72]Sammons, op. cit.,249—250.[73]Ibid.,288.
[74]Ibid.,25—26.[75]Ibid.,166.
[76]Ibid.,308.[77]Quoted by S. W.Baron,‘Population’,Encyclopaedia Judaica, xiii 866—903.
[78]Quoted in Ben Sasson, op. cit.[79 ]Paul Lindau ( ed. ) , Ferdinand Lassalles Tagebuch ( Breslau 1891 ) , 160—161;quoted in Wistrich, op. cit.
[80]A. F.Day, The Mortara Mystery(London 1930).
[81 ]For Jews under the Tsars see J. Frumkin et al.(eds),Russian Jewry 1860—1917(London 1966);S.W.Baron, The Russian Jew under Tsars and Soviets(New York 1964).
[82]See Alexis Goldenweiser,‘Legal Status of Jews inRussia’,in Frumkin, op. cit.
[83]Lucien Wolf(ed.),Legal Sufferings of the Jews in
Russia(London 1912).
[84]Ibid.,41.
[85]Ibid. 44—46,71—76.
[86]Ibid.,2—6.
[87]Ibid.,9.
[88 ]I. M.Dijur , ‘Jews in the Russian Economy’ , in
Frumkin, op.cit.,120—143.
[89]Quoted in Amos Elon, Herzl(London 1976).
[90]Quoted in Ben Sasson, op. cit.
[91 ]Joseph L. Blau and S.W.Baron, The Jews in the United States 1790—1840:A Documentary History,3 vols(New York 1963),ii 576.
[92]Ibid.,iii 809.[93]Ibid.,ii 327.
[94 ]A. B.Makover, Mordecai M.Noah ( New York 1917 );I.Goldberg, Major Noah : American Jewish Pioneer ( New York 1937);text of his proclamation in Blau and Baron, op.cit.,iii 898—899.
[95]Ibid.,176—181.[96 ]For Leeser, see Murray Friedman, Jewish Life in
Philadelphia 1830—1940(Philadelphia 1984).
[97 ]Text in full inEncyclopaedia Judaica, xiii 570—571.
[98 ]H. E.Jacobs, The World of Emma Lazarus ( New York 1949);E.Merriam, Emma Lazarus:Woman with a Torch(New York 1956).
[99]Encyclopaedia Judaica, xii 1092.
[100]Richard Siegel and Carl Rheins(eds),The Jewish
Almanack(New York 1980),509.
[101]Psalms 137:1.
[102]Moses Hess, Rome and Jerusalem(trans.,New York
1918).
[103]Cohen, op. cit.,57—59;for Hess, see also Isaiah
Berlin, The Life and Opinions of Moses Hess ( Cambridge
1959).
[104 ]J. R.Vincent ( ed. ) , Disraeli, Derby and the Conservative Party : The Political Journals of Lord Stanley(London 1978),32—33.
[105 ]J. A.Gere and John Sparrow ( eds ) , GeoffreyMadan’s Notebooks(Oxford 1984).
[106 ]J. J.Tobias, The Prince of Fences : The Life and
Crimes of Ikey Solomons(London 1974).
[107 ]L. Hyman, The Jews of Ireland, London and
Jerusalem(London 1972),103—104.
[108 ]Emily Strangford, Literary Remains of the Late
Emanuel Deutsch(New York 1974).
[109 ]Gordon S. Haight, George Eliot ( Oxford 1968 ) ,
487.
[110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 London 1911 ) , xxviii
987.
[111 ]For the influence of George Eliot, see Ronald
Sanders, The High Walls of Jerusalem : A History of the
Balfour Declaration and the Birth of the British Mandate for
Palestine(New York 1984),14ff.
[112]Guy Chapman, The Dreyfus Case(London 1955),99.
[113 ]For French Jewry during the Dreyfus case see
Michael R. Marrus, The Politics of Assimilation : The French
Jewish Community at the Time of the Dreyfus Affair ( Oxford
1971).
[114]Quoted inibid.,118.
[115 ]Léon Halévy, Résumé de l’histoire des juifs
modernes(Paris 1828),325—326;quoted in Marrus, op.cit.,
90.
[116 ]Julien Benda, La Jeunesse d’un clerc ( Paris
1936),43;quoted in Marrus, op. cit.
[117 ]Herbert Feis, Europe the World’s Banker 1870—
1914(New York 1965),33ff.
[118]For the church see R. P.Lecanuet, L’église de la
France sur la Troisième république ( ( Paris 1930 ) , 231—
233;Robert L.Hoffman, More Than a Trial : The Struggle over
Captain Dreyfus(New York 1980),82ff.
[119 ]La Croix , 13 November 1896 , quoted in Pierre
Sorin, La Croix et les Juifs 1880—1899(Paris 1967),117.
[120]Chapman, op. cit.,59.
[121 ]L’Aurore , 7 June 1899;quoted in Marrus, op.
cit. , who has a chapter on Lazare , 164—195;B.Hagani,
Bernard Lazare(Paris 1919).
[122]George D. Painter, Marcel Proust,2 vols(London
1977),i 210.
[123 ]Paul Cambon, Correspondence , 2 vols ( Paris
1945),i 436.
[124]Quoted in Chapman, op. cit.,199.
[125]Christophe Charles,‘Champ littéraire et champ du
pouvoir : les écrivains et l’affaire Dreyfus’ , Annales ,
32(1977).
[126]Jean-Pierre Rioux, Nationalisme et conservatisme:
la Ligue de la Patrie française 1899—1904(Paris 1977),20
—30;quoted in Marrus, op.cit.,148—149.
[127]Painter, op. cit.,i 220.
[128 ]Alain Silvera, Daniel Halévy and his
Times(Cornell 1966).
[129]Painter, op. cit.,i 214ff.
[130]Janine Ponty,‘La Presse quotidienne et l’Affaire
Dreyfus en 1898—99′ , Revue d’histoire moderne et
contemporaine,21(1974).
[131 ]Found in a scrapbook compiled for Drumont and
now(along with a mass of other Dreyfus case material)in the
Houghton Library at Harvard.
[132 ]Frederick Busi , ‘The Dreyfus Affair and the
French Cinema’,Weiner Library Bulletin,39—40(1976).
[133]Painter, op. cit.,i 226.
[134]Ibid.,233.
[135 ]R. D.Mandell , ‘The Affair and the Fair : Some Observations on the Closing Stages of the Dreyfus Cas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September 1967);Douglas Johnson, France and the Dreyfus Affair(London 1966).
[136 ]Joseph Reinach, Histoire de l’Affaire Dreyfus , 6 vols plus index(Paris 1901—8).
[137]Chapman, op. cit.,359;Charles Andler, La Vie de Lucien Herr(Paris 1932).
[138 ]André Gide, Journals 1899—1949 ( trans. ,Harmondsworth 1978),194ff.
[139 ]Of the many books on Herzl, I have chiefly followed Elon, op. cit.
[140]Ibid.,9.
[141]Quoted inibid.,66.[142]Ibid.,115.
[143]For the rise of völkisch anti-Semitism, see George L.Mosse, The Crisis in German Ideology(London 1966).
[144]Quoted in Elon, op. cit.,64.[145 ]First English translation, Autoemancipation : An Admonition to his Brethren by a Russian Jew(New York 1906).
[146 ]Quoted in Walter Laqueur, Weimar : A Cultural History 1918—1933(London 1974).
[147]Elon, op. cit.,114.
[148]Pierre van Passen,‘Paris 1891—5:A Study of the Transition in Theodor Herzl’s Life’ , in Meyer W. Weisgal(ed.),Theodor Herzl, Memorial(New York 1929).
[149]Der Judenstaat:Versuch einer modernen Loesung der juedischen Frage(Vienna 1896);H. Abrahami and A.Bein, The Editions of the Jewish State by Theodor Herzl ( New York 1970).[150]Elon, op. cit.,142—147.
[151]Ibid.,175ff.[152 ]For Nordau see A. and M.Nordau, Max Nordau(trans.,London 1943).
[153]I had the privilege of addressing an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Zionists and Christians from this same platform in August 1985.
[154]Chaim Weizmann, Trial and Error(London 1949),71.
[155]Elon, op. cit.,186.
[156]HisTagebücher, trans.Harry Zohn, ed.R.Patai, were published New York 1960.
[157]Elon, op. cit.,379—380.[158]Sanders, op. cit.,29—30.
[159]Ibid.,37—38.[160]Elon, op. cit.,405—406,397.
[161]Ibid.,237.[162]Marmorstein, op. cit.60—70.
[163 ]Quoted in I. Domb, Transformations ( London 1958),192—195.
[164]Quoted in Marmorstein, op. cit.,71—72.
[165]Quoted inibid.,79—80.[166]T. Levitan, The Laureates: Jewish Winners of the Nobel Prize ( New York 1906 ) ;see list of Jewish Nobel prize winners in Encyclopedia Judaica, xii 1201—1202.
[167 ]Federick V. Grunfeld, Prophets Without Honour(London 1979),10.
[168 ]For Cohen see Cohen, op. cit. , 70ff.;Alexander Altmann,‘Theology in Twentieth-century Jewry’,inEssays in Jewish Intellectual History.
[169]For Rosenzweig and Rosenstock-Huessy see Altmann, op. cit.,and N.N.Glatzer(ed.),Franz Rosenzweig:His Life and Thought(2nd edn, New York 1961).
[170]Quoted in Grunfeld, op. cit.,17.[171 ]Hartmut Pogge von Strandmann ( ed. ) , Walter
Rathenau:Notes and Diaries 1907—22(Oxford 1985),98—99.
[172]Quoted in Grunfeld, op. cit.
[173]Charles Rosen, Schoenberg(London 1976),16—17.
[174 ]Alma Mahler, Gustav Mahler : Memories and
Letters(trans.,New York 1946),90.
[175]Charles Spencer, Léon Bakst(London 1973).
[176 ]Serge Lifar, A History of the Russian
Ballet(London 1954).
[177]Quoted in Spencer, op. cit.,127.
[178 ]For Bakst’s moral theory of colour see Mary
Franton Roberts, The New Russian Stage(New York 1915).
[179]Sidney Alexander, Marc Chargall(London 1978).
[180]Peter Gay, Freud, Jews and Other Germans( Oxford 1978),21.
[181]Ibid.,101ff.[182]Letter to Karl Abraham, quoted in Jack J. Spector, The Aesthetics of Freud(London 1977),22.
[183 ]Paul Roazen, Freud and his Followers ( London1976),192—193.
[184 ]Ibid. , 75ff.;for Freud and his wife see letter from his daughter Matilda Freud Hollitscher to Ernest Jones,30 March 1952 , in the Jones archives, and Theodor Reik,‘Years of Maturity’,Psychoanalysis, iv I(1955).
[185]David Bakan, Sigmund Freud and the Jewish MysticalTradition ( Princeton 1958 ) , 51—52;Sigmund Freud, Preface
toTotem and Taboo(1913).
[186 ]Ernest Jones, Life and Work of Sigmund Freud , 3
vols(New York 1953—7),i 22,184.
[187]‘On Being of the B’nai B’rith’,Commentary(March
1946).
[188 ]Max Graf , ‘Reminiscences of Sigmund Freud’ ,
Psychoanalytic Quarterly, xi ( 1942 ) ;Jacob Meotliz , ‘The
Last Days of Sigmund Freud’ , Jewish Frontier ( September
1951);quoted in Bakan, op. cit.
[189]Jones, op. cit.,i 25,35.For Freud’s own account, see M.Bonaparte, A.Freud and E.Kris(eds and trans.),Freud, Origins of Psychoanalysis:Letters to Wilhelm Fliess, Drafts and Notes 1887—1902(New York 1954),322;Bakan, op.cit.
[190 ]E. Stengel , ‘A Revaluation of Freud’s book“On Aphasia”’,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1954).
[191 ]H. Sachs, Freud, Master and Friend ( Harvard 1944),99—100;quoted in Bakan, op.cit.
[192]Jones, op. cit.,i 348.
[193 ]Ibid. , ii 367;Sigmund Freud , ‘The Moses of Michelangelo’,Collected Papers, iv 251—287.
[194]Bakan, op. cit.,246—270.
[195 ]Robert S. Steele, Freud and Jung : Conflicts of Interpretation ( London 1982 ) ;W.McGuire ( ed. ) , Freud-Jung Letters(Princeton 1974),220.
[196]Max Schur, Freud Living and Dying(London 1972),337.
[197]Jones, op. cit.,ii 148.
[198 ]Steven Marcus, Freud and the Culture of Psychoanalysis(London 1984),50—53.
[199]Quoted inibid.,83.
[200 ]For Breuer, see Sigmund Freud , ‘Origins and Development of Psychoanalysis’ ,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logy, xxi(1910),181;Roazen, op. cit.,93—99.
[201 ]Fritz Wittels, Sigmund Freud ( New York 1924 ) ,140;quoted in Bakan, op. cit.
[202]Quoted in Roazen, op. cit.,197.
[203]Jones, op. cit.,ii 33.
[204]For Freud’s rows, see Roazen, op. cit.,194ff.,204ff.,220ff.,234ff.etc.
[205]Jones, op. cit.,iii 208.
[206]Ibid.,iii 245.
[207 ]Arthur Koestler, The Invisible Writing ( London 1955).
[208]For Einstein’s contribution to quantum theory see Max Jammer,‘Einstein and Quantum Physics’,in Gerald Holton and Yehuda Elkana ( eds ) , Albert Einstein :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Perspectives(Princeton 1982),59—76.
[209]‘What I Believe’,Forum and Century 84(1930); quoted in Uriel Tal , ‘Ethics in Einstein’s Life and Thought’,in Holton and Elkana, op. cit.,297—318.
[210]Einstein, Physics and Reality(New York 1936).
[211 ]Henri Bergson, Two Sources of Morality and Religion(trans.,London 1935).
[212 ]Einstein to Solovine , 30 March 1952 , quoted in Yehuda Elkana , ‘The Myth of Simplicity’ , in Holton and Elkana, op. cit.,242.
[213 ]Milic Capek, The Philosophical Impact of Contemporary Physics ( Princeton 1961 ) , 335ff.;see also William James,‘The Dilemma of Determinism’,in The Will to Believe(London 1917).
[214]Yehuda Elkana, op. cit.
[215]For this, see my Modern Times:The World from theTwenties to the Eighties ( New York 1983 ) , ch. 1 , ‘A Relativistic World’.
[216 ]Lionel Trilling, Mind in the Modern World ( NewYork 1973),13—14.
[217 ]‘The Hunter Graccus’. Graccus or graculus is Latin for jackdaw, Czech kavka, and Kafka’s father, whom he hated, had a jackdaw sign over his shop.See Lionel Trilling, Prefaces to the Experience of Literature(Oxford 1981),118-122.
[218]Quoted in Rosen, op. cit.,10.
[219]Grunfeld, op. cit.,23—24.保罗·约翰《犹太人四千年》2-3
第二章 犹太教
在公元前597年被迫流亡到巴比伦的第一批犹太精英中,有一位年长而博学的祭司,叫以西结(Ezekiel)。以西结的妻子死于最后的围城之战,他孤身一人流落异邦,生活在巴比伦附近的迦巴鲁河边,[1]最后孤独地客死异乡。以西结坐在河岸上,在愁苦和绝望中,他见到了神的异象:“狂风从北方刮来、随着有一朵包括闪烁火的大云、周围有光辉、从其中的火内发出好像光耀的精金。”[2]这是《圣经》上首次出现的带有强烈视觉效果的景象描述,其独特之处在于具有强烈的色彩和炫目的光耀,以西结穷尽词语对其进行了描绘:有黄宝石、蓝宝石和红宝石的色彩,明光闪耀,光芒四射、火花四处迸溅,炫目而灼热。以西结的这部长书,通篇都是梦幻似的场景和恐怖的意象,充满威胁、诅咒和暴力,内容含混,令人费解。以西结是《圣经》最伟大的作者之一,是他那个时代最受欢迎的作者之一,之后也是。但是他让自己置身于各种神秘的事件中,几乎又是违背自己的意愿。他总是自问,“为何我总是用谜语说话呢?”
然而,这个古怪而充满激情的男人,实质上是要传递一个强有力的神谕:达到宗教的纯净是唯一的拯救方法。国家、帝国和宝座,从长久来看都无关紧要,它们最终都要在上帝的力量中消亡,重要的是上帝照着自己的形象所造的人。以西结写到上帝如何将他带往遍布骸骨的谷地,并问他:“人子啊,这些骸骨能复活吗?”接着他惊恐地看到,这些骸骨发出声响,震动着互相联络:上帝使骸骨长出筋络和肌肤,最后吹入气息,“于是骸骨便活了,并且站起来,成为极大的军队”。[3]后来基督徒将这可怕的景象解读为死者复活,但是对以西结和他的追随者而言,这是以色列的复兴,而这个以色列将会比以往更加亲近和依赖上帝,上帝所造的每一个男女,每一个个体都对他负责,从出生起,终生遵守他的律法。如果说耶利米是第一位犹太教徒,那么以西结和他所见的异象便是犹太教创立的一记有力的推动。
流亡异邦势必造成一个民族与过去的历史割裂。的确,犹太人中
的10个支派已经消亡。与何西阿、以赛亚和耶利米一样,以西结也坚
信,降临在犹太人身上的灾难,是他们违背律法的罪恶直接造成的,
是不可避免的后果。虽然早期的史书和预言总是强调集体负罪感,认
为是王和首领的恶行使得上帝降怒于所有人,但是此时这些流亡的犹
太人除了自己别无他人可以指责。以西结写道,上帝不再因首领的罪
恶而责罚所有人,也不再因祖先的过失而责罚现世的人。“我指着我
的永生起誓,”上帝的声音振聋发聩,以色列的这句俗语“父亲吃了
酸葡萄,儿子的牙齿酸倒了”,已不再是真理。这句话已经过时,应
该抛弃了。“看哪,世人都是属我的,”上帝对以西结说,每个人都
要单独对他负责:“犯罪的,他必死亡。”[4]当然,摩西的宗教已存
在个体的概念,它已包含在每个男女都是照着上帝形象创造的信念之
中。以赛亚的教导使个体概念得到了有力的强化,到了以西结时代,
这个概念的重要性更是超越了其他一切, 从此个体当责之说
(individual accountability)成了犹太人信仰的基本核心。
这种个体至上的信念导致了许多事件的发生。从公元前734年到公元581年,就有6次明确的以色列人被驱逐事件,还有更多的人逃往埃及和近东。从这时起,大部分犹太人常年散居在应许之地之外。犹太人就这样四处飘零,没有政府可为他们提供援助,他们只好寻求其他出路来保持自己的独特身份。于是,他们转向他们的文字——他们的律法以及历史的记录。往后我们将更多地提到抄经士。迄今为止,他们只有像巴录一样记录伟人言语的文书,现在这些文书成了一个重要的阶层,他们着手书写口头的传说,誊抄从圣殿废墟抢救出来的宝贵经卷,整理、校订和阐释卷宗。他们的重要性一度超越祭司,因为如今已没有圣殿可以突出祭司的荣耀。流亡异乡反而有利于经卷的整理工作。犹太人在巴比伦受到了善待。在古城伊西塔门附近发现的石板上刻有发放给俘囚的配粮,其中就有“耶胡德王雅钦”(Yauchin, king of the land of Yahud)的名字——雅钦即约雅敬。有些犹太人成了商人,开始陆续出现犹太移民成功的故事。商人用取得的财富资助经卷整理和保护犹太人的信仰。如果要求个体遵行律法,那么他首先必须通晓律法。因此,仅仅整理和誊抄律法是不够的,还要讲授律法。
故此,正是在流亡期间,普通犹太百姓才首次受到约束要进行定
期的宗教礼拜。他们被要求严格施行割礼,用这个永不磨灭的印记来
使自己有别于周围的异教徒。割礼成为一种仪式,成为生命和礼拜仪
式的一部分。他们从巴比伦天文历法中所学的知识大大强化了“安息
日”的概念,这一天也成为犹太人一星期中最重要的日子,沙贝塔伊
是他们在流亡时期所起的最流行的新名字(来自“安息日”这个
词)。现在犹太民族的一年首次定期穿插着各种节日:逾越节庆祝犹
太民族建立,五旬节[38]纪念律法颁布,即纪念犹太教的创立,住棚节
[39]纪念犹太人在旷野流浪(他们的民族和宗教结合是在旷野里完成
的)。同时,随着个人当责意识逐渐深入人心,犹太人也开始庆祝新
年,纪念上帝造天地万物,庆祝赎罪日[40],期待最后的审判。而且,
巴比伦的科学和历法计算技术也有助于使年度宗教活动框架得以常规
化和制度化。正是在流亡期间,他们的这些信仰规条才显得尤为重
要:关于纯净性、洁净以及饮食的规定。现在,有人开始研习律法,
诵读律法,背诵律法。或许《申命记》中的律例是从这时候开始出现
的:“我今日所吩咐你的话都要记在心上,也要殷勤教训你的儿女,
无论你坐在家里,行在路上,躺下,起来,都要谈论;也要系在手上
为记号,戴在额上为经文;又要写在你房屋的门框上与你的城门
上。”[5]亡国的犹太人在流亡地形成了一个法治社会——他们自觉服
从靠大家共同遵守的律法的统治。这在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从犹大王国的最后沦陷到流亡结束,仅持续了半个世纪,然而这
一时期却显示了犹太人巨大的创造力。我们现已来到犹太历史上的一
个重要时期。我们在前文已经看到,在以色列,宗教和国家之间存在
着固有的内在矛盾。从宗教层面来说,犹太历史经历了四个伟大的形
成阶段:亚伯拉罕时代、摩西时代、流亡和后流亡时代,以及第二圣
殿被毁后的阶段。前两个历史时期是耶和华信仰的产生阶段,后两个
时期是耶和华信仰的发展成熟阶段,最后形成了犹太教。但是在这些
历史时期中,犹太人都没有拥有过独立的国家,虽然在摩西时代也不
曾有异族统治过他们。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以色列人,以及后来的犹太人在实现了繁荣
稳定的自治以后,反而难以保持宗教上的纯洁和廉正。约书亚征服迦
南后不久,堕落和腐败接踵而至;所罗门时代,以及南北分治时期,
尤其在富有而强大的国王统治时期和盛世年代,他们又重蹈覆辙;后
来在哈斯蒙尼王朝[41]和大希律[42]之类的君主统治时期,历史再次重
演。在自治和兴盛时期,犹太人似乎总是要被附近的其他宗教吸引过
去,不是迦南人的宗教,就是非利士人和腓尼基人的宗教,要不就是
希腊人的宗教。唯有在逆境中,他们才能坚守自己的原则,才能发挥
异常的宗教想象力和独创性,才能保持他们的纯粹和热情。或许,他
们没有自己的国家反而更好,因为只有在异族要来统治他们时,他们
才会想到遵守律法,敬畏上帝。第一个发现亡国和美善可能存在某种
联系、异族统治或胜过自治的是耶利米,他甚至认为,国家本身就带
有与生俱来的恶。
这些观念深植于以色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拿细耳人和利甲族
人。这是耶和华信仰本身所固有的,因为统治者是上帝,而不是人。
《圣经》有时似乎也暗示,正义的总体目标是推翻人所制定的现行法
令:“一切山洼都要填满,大小山冈都要削平。”[6]在《撒母耳记
上》第2章中,他的母亲哈拿欢唱赞美诗,颂扬以上帝之名进行的颠
覆,颂扬神的革命:“他从灰尘里抬举贫寒人,从粪堆中提拔穷乏
人,使他们与王子同坐。”[7]童女马利亚(the Virgin Mary)后来
在尊主颂(Magnificat)里也呼应了这一主题。犹太人是分解现行秩
序的酵母,是促成社会变革的催化剂——所以他们自身怎么可能是秩
序和社会呢?[8]
因此我们注意到,从那时起,犹太人身上总有一种流散情节。巴比伦帝国不久就被居鲁士大帝(Cyrus the Great)所缔造的波斯和玛代联盟取而代之,居鲁士无意继续囚留犹太人。但是仍有许多犹太人,宁愿继续留在巴比伦,因此巴比伦成为一个很大的犹太文化中心,长达1500年之久。其他犹太社会则迁居到埃及,他们没有像耶利米那样只是跨过边境,而是沿尼罗河而下,一直来到第一瀑布附近的象岛。在那里留存的众多文献中,有一封是写在莎草纸上的信函,信中讲述犹太社会请求重建圣殿。[9]即使在那些已经回到犹大的人中,仍有一部分人怀有流亡思想,他们相信耶利米的观点,认为流亡中有美德,直到完美纯洁的那天到来。他们生活在旷野的边缘,在他们称为“大马士革地”的地方,认为这是保持了内心的流亡,“大马士革地”象征着被驱逐,那里有耶和华的圣所。他们在那里等待上帝的安排,到时候将有一颗星星指引,有一位圣洁的领袖带领他们重返耶路撒冷。这些流亡者是利甲族人的后代,库姆兰(Qumran)教派的先驱。[10]
鼓动犹太人回归的很有可能是波斯国王居鲁士大帝。波斯帝国统治阶级的信仰,是合乎伦理道德的普适主义的信仰,他们不像早期的那些帝国强权。居鲁士本人就是祆教教徒(Zoroastrian),信仰永生、仁慈、独一的神,“借由圣灵创造万物的造物主”。[11]在居鲁士统治时期,波斯人制定了全然不同于亚述人和巴比伦人的帝国宗教政策,他们很乐意尊重被征服民族的宗教信仰,只要这些信仰不妨碍这些民族归顺自己。居鲁士致力于纠正前任统治者驱逐犹太人和摧毁圣殿的恶行。在19世纪发现于巴比伦宫殿废墟、现藏于大英博物馆的居鲁士圆柱上,他表明了自己的宗教策略:“我是居鲁士,世界的王……伟大之神马杜克(Marduk),喜悦我虔诚的作为……我召集他们所有的子民,将他们领回原来居所……众神……我奉伟大之神马杜克之命,将他们供奉在至圣所得享欢乐……愿所有被我送回至各城的神(每日祝福我)在世久长。”[12]而根据约在同一时期编撰的《以赛亚书》第二部分记载,居鲁士拯救以色列人是耶和华上帝的命令,居鲁士在这卷书中被称为“耶和华所膏的居鲁士”。[13]在记述以色列人回归的《以斯拉记》中,居鲁士诏告巴比伦的犹太人:“耶和华天上的神,已将天下万国赐给我,又嘱咐我在犹大的耶路撒冷为他建造殿宇。在你们中间凡作他子民的,可以上犹大的耶路撒冷,在耶路撒冷重建耶和华——以色列神的殿。愿上帝与这人同在。”[14]
尽管有居鲁士的支持,公元前538年,末代国王约雅敬之子设巴萨
(Shenazar)带领的第一次回归却没有成功,他们受到了当地人的抵
制。第二次回归是在公元前520年,当时得到了居鲁士的儿子大流士
( Darius ) 的全力支持, 有一个名正言顺的首领—— 所罗巴伯
(Zeurubbabel),这名大卫的后裔在被任命为波斯的犹大总督后威信
大增。《圣经》上记载跟随他回归的有42360名流亡者,其中有大量的
祭司和文士。由此,一个全新的犹太正统教登上了耶路撒冷的历史舞
台,它以独一的中央圣殿作为合法的敬拜场所。圣殿建设立即动工。
《哈该书》第2章第2节中说,新殿比所罗门的圣殿建得简陋,虽然香
柏木也是从黎巴嫩运来的。撒马利亚人和被视为异教徒的其他犹太人
未被允许参与这项工作:“你们和我们无干。”他们对这些人说。[15]
或许是因为这些返乡人士的排外行为,他们的聚居区没有兴旺起来。
公元前458年,第三波回归运动使定居点得到了巩固。这一次返乡由以
斯拉带领。以斯拉是一位有学问和威信的祭司兼文士,他试图解决由
异端、通婚和土地争端引起的法律问题,然而收效甚微。终于,公元
前445年,以斯拉得到了一支实力强大的军队的协助。领导这支军队的
是著名犹太领袖人物、波斯帝国的杰出官员尼希米(Nehemiah),他
奉命担任犹大省的省长,治理犹大,并将其建成帝国版图内的一个独
立政治实体。[16]
第四批回归终于让定居点稳固了下来,这主要归功于尼希米,这
位有强大行动力的外交家兼政治家以惊人的速度重建了耶路撒冷的城
墙,从而占领一个安全据点,指挥回乡民众的安置工作。他在回忆录
中详细记述了这一过程。那是一部经典的犹太史书,里面写到了夜间
对被毁城墙的首次秘密视察,显示建设者及其成就的功勋榜,阿拉伯
人、亚扪人等对工程的竭力阻挠,工程如何在武装卫兵保护下继续进
行——“修造的人都腰间佩刀修造”[17]——还有建设者每天夜晚归城
的情景(“我们都不脱衣服,除了脱下来换洗”),以及最后的胜利
竣工。尼希米说工程耗时52天。重建的耶路撒冷比所罗门时期的规模
小,生活贫穷,而且更主要的是人口稀少。“城是广大,”尼希米写
道,“其中的民却稀少,房屋还没有建造。”但是他们通过抽签决
定,让犹大各地的住户迁居至耶路撒冷。尼希米的才干和智谋,在20
世纪犹太活动家重新定居巴勒斯坦时,还会成为一种激励。但是随着
工程的结束,突然,一切归于平静,耶路撒冷完全沉寂了。
公元前400—前200年的这段时期,是犹太历史中失落的两个世
纪,他们没有记录下什么大事件和大灾难,或许这段时间他们生活得
很幸福。在所有的统治者中,犹太人无疑对波斯人最有好感,他们从
来没有反抗过波斯人,犹太雇佣军反而还帮助过波斯人镇压埃及人的
叛乱。在犹大,或波斯帝国的任何一地,犹太人都可以在家中自由信
奉宗教,不久,犹太定居点广布各地:《多俾亚传》记述的就是这种
散居生活,其背景是公元前5世纪前后的玛代。其他记录包括650封用
楔形文字写的商业文件,这些文件作于公元前455年至前403年的尼普
尔城,靠近以西结生活的地方:文中的人名有8%是犹太人的名字。[18]
象岛聚居区流传下来两份犹太家庭档案也反映了当地的生活和宗教。
[19]我们所知离散中的大多数犹太人,似乎都生活美好,信仰虔诚。而
更重要的是,他们信仰的是新的正统宗教:犹太教。
这失落的200年虽然是一段沉默的历史,但也并非无所作为。我们现在的《旧约》在这个时期基本上已经出现。尼希米和以斯拉在重建后的耶路撒冷将以色列人的信仰确立为新的犹太教,使《旧约》的出现成为必然。《尼希米记》第8章记述全体市民聚集在水门旁边,倾听文士以斯拉站在“为这事特备的木台上”诵读“摩西律法书”。受到经文的启示,民众大为感动,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正统的犹太人,男的女的,以及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凡有知识能明白的”,都发咒起誓,立下严肃的新的誓约。[20]
简言之,这份可以说是正式创立犹太教并赋予它合法地位的新誓约,不是基于神启或布道,而是基于一份书面的文本——一份经认可和审核、内容准确无误的官方版本,而这又意味着要将犹太人自古以来所积累的大量历史、政治和宗教文献进行整理、筛选和校订。他们在很早阶段就已识字。《士师记》中记录,基甸在疏割捉住一个年轻人向他询问这个地方,年轻人就将此地所有首领长老的名字写下来给他,一共“七十七个人”。[21]很有可能当时的大部分农人略微识字。[22]城市里的识字程度高,许多人都能写点东西,他们将自己听到的或亲身经历的,写成宗教或者世俗性质的故事,无数先知也记录自己的言语,形成数量巨大的史书、年表。以色列人虽不是杰出的工匠、画师或建筑师,但写作却是他们的民族习惯,而且近乎一种迷恋。他们创作的古代文献,卷帙浩繁,或许是品质最优秀的,而《旧约》只是
冰山一角。
然而,犹太人认为文学是服务于全体的教化行为,而不是个人的癖好。虽然《圣经》大部分书卷有单独的作者,但是对于他们认可的书,犹太人自己就会授予其集体认可和权威。其文学的核心一向是属于公众、受制于社会的。约瑟夫斯在他为犹太人信仰辩解的《驳阿皮翁》(Contra Apionem)一书中对此有描述:
我们这里并非人人都可以修史……唯先知有此特权,他们通过神启得到远古时代的历史知识,并清楚地记录自己所在年代的事件……我们很少有内容混乱的史书,数量不多,内容统一,得到公认的有22部,包含了所有时期的历史记录。[23]
约瑟夫斯所谓的“公认”,就是“正典的”(canoncial)的意
思。“canon”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词,在苏美尔语中是“芦苇”的意
思,“正典”一词取其“笔直,正直”之意;于希腊人而言,它的意
思是规范、界限或标准。犹太人首次将该词用于宗教文本,对他们来
说,它代表神谕,具有毋庸置疑的权威,或者是神启的先知书。故
而,凡要收入正典的书,都必须有一个得到承认的真正的先知为其作
者。[24]《摩西五经》成书后,正典开始出现。《摩西五经》即后来犹
太教徒所称的《托拉》,其最原始的版本可能成于撒母耳时代,但是
我们现有的版本却是5个或可能更多底本的汇编:南方底本,称上帝
为“耶和华”,最早为摩西时代所作;北方底本,称上帝为“以罗
欣”(Elohim),也是非常古老的作品;《申命记》或其部分内容是
约书亚改革时代在圣殿里发现的“失落的”经卷;另外两部单独的法
典, 学者称《祭祀法典》( Priestly Code ) 或《圣洁法典》
(Holiness Code),都来自宗教崇拜正规化和祭祀阶层受到严格约束
的时代。
《摩西五经》不是一部前后统一的著作,但也非德国批判传统的
有些学者所称是后流散时代的祭司对历史的有意歪曲。我们切不可让
黑格尔思想、反教权主义、反犹主义以及19世纪的学界思潮所滋生的
学术偏见,影响我们对这些文本的正确理解。所有的证据都表明,潜
心汇编这些著述的那些人,以及返乡后汇编正典时誊抄这些著述的文
士,绝对相信这些古代文本来自神启,他们在誊抄时心怀敬畏,并力
求准确,虽然其中还包含他们也显然无法理解的内容。五经的确两度
用上帝的话语发出不可篡改律法的严厉告诫:“所吩咐你们的话,你
们不可加添,也不可删减。”[25]
所有的证据都表明, 当时的抄经士或文士—— 希伯来语中称“sofer”——是非常专业的人士,他们对自己所负的使命极其严肃认真。“文士”一词首次使用是在《底波拉之歌》中,不久我们就听到了世袭的文士组织, 即《历代志上》中所称的“ 众文士家”(families of scribes)。[26]文士们最光荣的任务就是保护正典神圣的完整性。他们从摩西的文本入手,为方便起见,分别将其誊抄在五个经卷上,故名“五经”(Pentateuch,该词本身为希腊语,各卷经书也以希腊名命名)。在《摩西五经》之后,又加入了《圣经》第二部分,即先知书,在希伯来语中称Nevi’im。先知书又分为前先知书和后先知书,前者是以记叙为主的历史著作,包括《约书亚记》《士师记》《撒母耳记》《列王纪》;后者是先知演说家的著述,分成两个部分:3部大先知书,即《以赛亚书》《耶利米书》《以西结书》——所谓“大”是就其篇幅而言,而非其重要性——以及12部小先知书,即《何西阿书》《约珥书》《阿摩司书》《俄巴底亚书》《约拿书》《弥迦书》《那鸿书》《哈巴谷书》《西番雅书》《哈该书》《撒迦利亚书》《玛拉基书》。第三部分为诗歌智慧书(Ketuwim)或“文集”,常被称为“圣录”,包括《诗篇》《箴言》《约伯记》《雅歌》《路得记》《耶利米哀歌》《传道书》《以斯帖记》《但以理书》《以斯拉记》《尼希米记》以及两本《历代志》。
这种三分法并非有意的归类,而是展现了历史发展的进程。随着
宣读经文成为犹太教礼拜仪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又不断有更多的文
本添加进去,由文士进行妥善誊抄。《摩西五经》或《托拉》早在公
元前622年已被立为正典,后又逐渐加入其他经卷,整个过程大约在公
元前300年完成。除了《托拉》,其他书卷按何种标准被编为正典,我
们不得而知,但是大众的品位,以及祭司和学者的评判,似乎起了一
定的作用。被称为“ 节日五书卷” ( megillot ) 或“ 所罗门之
歌”(Canticles)的五卷书,在重大的节日里向公众诵读,如逾越节
读《雅歌》(所罗门之歌),五旬节读《路德记》,住棚节读《传道
书》,普珥节读《以斯帖记》,纪念耶路撒冷被毁的节日读《耶利米
哀歌》。最后这些经书广为传诵,所以被收进了正典。《雅歌》除了
与所罗门王有关,显然就是一部情歌集,把它收入正典并无正当理
由。拉比[43]学派称,在早期基督教时代正典最终得到确定的时候,阿
基瓦拉比(Rabbi Akiva)曾在雅麦尼亚会议(或称贾布奈会议,
Council of Jamnia or Jabneh)[44]上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天的重
要程度可以与以色列拥有《雅歌》的那天相提并论,所有的经书都是
圣书,但《雅歌》却是圣书中的圣书。”但是他又补充警告说:“凡
是将《雅歌》作为淫歌歌唱娱乐的,来世必没有他的位置。”[27]
将文学作品收入正典,是确保它流传下来的唯一可靠的办法,因
为在古代,除非不断重抄,否则不出一代人的时间手稿就有可能会消
失得无影无踪。“众文士家”的《圣经》维护工作持续了至少一千年,后来马所拉学士(masoretes)继承了他们的工作,专门从事《圣经》的书写、拼写和正音工作,官方的犹太教正典正是出自他们之手,被称为“马所拉本”。
然而正典并非只有一部,因而古本也较多。撒马利亚人在公元前500年左右脱离犹大,因而他们只保留了《摩西五经》,这是因为他们没有被准予参加后来那些经书的立典工作,所以他们也不承认这些经书。七十士译本(Septuagint),即《旧约》的希腊文译本,是希腊时代由亚力山大城的流散犹太人所编,其中包括希伯来《圣经》的全部经书,只是归类有所不同,此外还包括次经和伪经,如《以斯得拉一书》,所谓的《所罗门智慧书》《便西拉智慧书》(也就是《德训篇》)《犹底特书》《多俾亚传》《巴路克书》和《马加比书》,然而这些经书在耶路撒冷的犹太教徒看来是不洁或危险的。此外,我们现在还有库姆兰教派保护下来并进行誊抄的古经卷,这些经卷是在死海附近的山洞中被发现的。
死海古卷大致印证不同年代所抄的《圣经》都是准确的,尽管也
存在许多错误和差异。撒马利亚人称他们的卷本为亚伦的曾孙亚比书
所作,显然非常古老,而且基本无讹误,尽管有些地方反映的是撒马
利亚人而非犹太人的传统。它与马所拉本的五经存在约6000处不同,
其中约1900处却与七十士译本一致。马所拉抄本也存在不同版本。现
存最早抄本中一本,是藏于开罗犹太会堂的一部装订成册的先知书,
由本·亚设(Ben Asher)誊抄于公元895年,亚设是著名的马所拉学
士家族一个支族的族长。通过该家族五代人的努力而完成的亚设本,
由一位名叫塞缪尔·本·雅各布(Samuel ben Jacob)的马所拉学士
抄成于1010年前后,现存于圣彼得堡。另一份著名的马所拉本由本·
拿弗他利(Ben Naphtali)家族整理,在1105年的罗伊希林抄本中留
存了下来,现藏于卡尔斯鲁厄[45]。现存最早的基督教版本是公元前4世
纪的梵蒂冈抄本(藏于梵蒂冈),4世纪的西奈山抄本(不完整)和5
世纪的亚历山大版本,后两者藏于大英博物馆。还有一份叙利亚抄
本,其手稿可追溯到公元464年。然而最古老的《圣经》手稿存在于
1947—1948年发现的死海古卷中,其中包括正典中全部24部希伯来文
经书(除《以斯帖记》以外)的残卷、《以赛亚书》全卷,以及七十
士译本的部分残卷。[28]在犹地亚沙漠和埃及很有可能还会发现更早的
抄本,完整抄本的搜寻工作毫无疑问将会继续下去。
世人对《圣经》给予的关注,包括对真本、解经本、注经本和评
经本的寻找,远远超过了他们对其他文学作品的兴趣。但这并不算过
分,毕竟《圣经》是影响力最大的一部书。犹太人作为古老的著述
者,具有两个与众不同的特点。首先,他们首创了推论性的、内容翔
实的评注性历史。有观点说,犹太人是从另一个很有历史意识的民族
——赫人那里学会了编写历史,但是显然他们很早就对自己的过去表
现出极大的兴趣。他们自知是特别的民族,不仅是从一个未曾记录的
遥远过去发展而来,而且是由于神的一系列作为而存在的,并负有某
种特定的使命,他们将查明神的这些作为并进行记录、评述和思考视
为他们集体的责任。没有其他任何民族,尤其在那个远古时代,显示
出如此强烈地想要探索自己来源的迫切愿望。《圣经》中不断出现显
示他们具有历史探索精神的例子,如艾城的城门口为何有一大堆石
头?吉甲的12块石头是什么意思?[29]这种寻根问底的热情渐渐扩展开
来,有更多的人养成了从历史的角度来思索现在和未来的习惯。犹太
人希望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命运,他们希望认识上帝,认识上帝的
旨意。既然上帝在他们的神学中是万事的唯一发端——阿摩司如是
说:“灾祸若降临到一城,岂非耶和华所降的吗?”[46]——因而他就
是历史的创作者,既然他们是上帝为他这部大戏选派的演员,那么记
录历史和研究历史也就成为了解上帝和人的主要途径。
因此说,犹太人首先是历史学家,而《圣经》从本质上说从头至
尾就是一部史书。犹太人比希腊人早500年掌握了用简明的语言和戏剧
性的手法叙述历史的能力,而且因为他们总是不断地补充历史,所以
又培养出了古希腊人难以企及的历史观。人物刻画尤其如此,《圣
经》史学家的那种洞察力和人物描写能力,即使是古希腊和古罗马最
优秀的历史学家也难以达到这样的水平。关于大卫王的娴熟描写,显
然出自宫廷的一位亲历者之手,即使是修昔底德也难与之媲美。《圣
经》中有大量细致入微的人物刻画,常常寥寥数语就能把一个小人物
写得栩栩如生。然而对演员浓墨重彩的描写绝没有让这部伟大的神人
剧的稳步推进有丝毫的失色。犹太人和所有优秀的历史学家一样,在
写传记和讲故事之间,总能拿捏得恰到好处。《圣经》的大部分经卷
有一个历史框架,而一切又都关联着另一个更大的框架,我们或可将
其称为“神与人的关系史”。但即便是那些没有明确历史意图的作
品,即便是诗歌,如《诗篇》,也频频出现历史典故。所以说,命运
的脚步,从天地初始不可阻挡地迈向所谓的“末日”,一直在这样的
背景中回荡。
古代犹太民族的历史,既有强烈的神灵色彩,又有鲜明的人文色
彩。历史是神造就的,他或独立成就大业,或借由人来实现。犹太人
不关心也不相信自然的力量,他们对万物形成的物理法则,并不像古
代任何一个有文字的民族那么好奇。除非为了表现《圣经》这部神人
剧,他们无意关心自然,他们无视自然的表现力。地理或经济的巨大
力量决定历史进程的概念,对他们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圣经》中不
乏对自然界的描写,其中有的具有震慑人心之美,但那不过是这部历
史剧的舞台布景,不过是人物的背景衬托。《圣经》充满了生命的活
力,那是因为这完全是一部关于鲜活生命的书,而上帝,虽然也是活
的,但是人无法描述甚至无法想象他的样子,所以全书关注的重点一
直是人。
因此,古代犹太文学的第二个独特之处,就是用语言来表现人性
的丰富和复杂。犹太民族最早用文字来表达人类最深层次的情感,尤
其是肉体和心灵的痛苦、焦虑、精神上的绝望和孤寂,也最早用文字
来表达人类用智慧发明的用以解决这些不幸问题的办法——希望、毅
力、相信神的帮助、对纯洁和公义的认识、悔过、悲痛和谦恭。正典
《诗篇》中收录的150首短诗中,约有44首属于这一类别。[30]其中不
乏在任何年代、任何地方都能唤起心灵共鸣的经典之作:《诗篇》第
22篇是呼求帮助,《诗篇》第23篇是完全的信托,第39篇表达内心的
不安,第51篇恳求怜恤,第91篇是让人得安慰的好诗,第90、103篇和
104篇歌颂造物者的大能和威名,以及神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第
130、137篇和139篇直探人类最深的苦痛,同时带来希望的福音。
犹太民族对人类心灵的洞察不仅反映在这些热情洋溢的诗歌中,
还体现在丰富的通俗哲学中,其中有些还进入了正典。犹太人在这方
面并非独树一帜,因为格言和警句早在公元前两千多年起在古代的近
东地区,尤其是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就有记录,这些智慧文学有些
还享誉国际。犹太人无疑对埃及的著名经典——《阿孟尼莫训诲》
(The Wisdom of Amenope)并不陌生,因为其部分内容直接借自《箴
言书》。[31]然而犹太民族的智慧书从整体来讲比早前的智慧书具有更
高的水平,对人性的洞察更加敏锐,伦理道德也更加统一。由传道者
所作的《传道书》是古代无与伦比的一部光辉杰作,书中冷静的、持
疑的,时而几近愤世嫉俗的口吻,与《诗篇》中诚挚的热情形成鲜明
的对比,展现了犹太文学精彩纷呈的多样性,在这方面唯有希腊人可
以与之比肩。
然而,即便是希腊人也不曾写出像《约伯记》那样神秘而又凄楚
的文字(很难将其归类)。这部关于神义论(theodicy)以及罪恶问
题的伟大著作,吸引并困惑学者和普通人长达两千多年之久。卡莱尔
(Carlyle)[47]称之为“最伟大的杰作之一”,在《圣经》的所有经卷
中,《约伯记》对其他作者的影响最大,然而,这是一部什么书,它
来自哪里、作于何时,却无人知晓。书中有100多个单词不曾出现在书
中其他任何地方,无疑给古代的译者和抄经士带来了极大的困难。有
些学者认为《约伯记》来自以东——但我们对以东语所知甚少,有些
则认为它可能来自大马士革附近的哈兰。巴比伦文学中有略微相似的
作品。早在4 世纪时, 基督教学者来自摩普绥提亚的狄奥多尔
(Theodore)就认为此书来源于古希腊戏剧。还有人说此书译自阿拉
伯语。来源说法之多和影响的范围之广,反而印证了这部书的普适
性,毕竟《约伯记》追问的是一个困惑全人类,尤其困惑那些笃信者
的最根本问题:上帝为什么要让这些苦难发生在我们身上?《约伯
记》是为古代写的,也是为现代写的,尤其是为那个被拣选了、饱受
苦难的犹太民族写的,更是为20世纪的大屠杀写的。[32]
《约伯记》是希伯来文学中的一部辉煌巨著,如此一贯到底的雄
辩滔滔,《圣经》中唯有《以赛亚书》可以与之媲美,这是和它的主
题——上帝的公义相称的。作为道德神学作品,这是一部失败的书,
因为作者本人也和其他任何人一样,深受神义论问题的困扰。但正因
如此,作者才能将问题放大,提出一些涉及宇宙万物、涉及人类应如
何看待宇宙万物的问题。《约伯记》一书充满了用诗歌形式进行的自
然历史描写,展现了众多有关生命、宇宙和气象的奇妙现象。比如,
第28章对古代采矿业做了精彩的描述。这卷书通过展现这个画面,提
出了人类拥有几乎无限的科学和技术潜能的观点,然后让它与人类无
比软弱的道德力量形成反差。《约伯记》的作者想要表达的是,世界
有两套秩序——物质的和道德的。只理解、只掌握物质世界的秩序是
不够的:人类还必须接受和遵守道德的秩序,因此他必须掌握智慧的
秘诀,这个秘诀全然不同于,比方说,采矿技术。智慧的得来,如约
伯隐约所知的,不是靠深究上帝给人类带来苦难的原因和动机,而是
靠顺服上帝。顺服上帝是道德秩序真正的根基:“他对人说,‘敬畏
主就是智慧,远离恶便是聪明’。”
这个观点,便西拉在他的智慧书《德训篇》的第24篇中也提出
了。他说,人类堕落后,上帝有了一个新的计划,将他的这个秘诀在
以色列找了个居所。[33]犹太人的使命就是要通过顺服上帝来获得智慧
并教导其他人也这么做,要推翻现行的、物质的和世俗的秩序,代之
以道德秩序。同样,这个观点也得到了犹太异端圣保罗看似矛盾的有
力响应。保罗在他所作的《哥林多前书》戏剧性的开场白里,引用上
帝的话说:“我要灭绝智慧人的智慧,废弃聪明人的聪明”,又
说:“神的愚拙总比人智慧,神的软弱总比人强壮……(所以)神拣
选了世上愚拙的,叫有智慧的羞愧,又拣选了世上软弱的,叫那强壮
的羞愧。”[34]这还是和《约伯记》一样的隐晦含糊和令人困惑,因此
我们又听到了犹太人担当神圣角色的声明——推翻现行秩序,改变世
俗的世界观。
《约伯记》在当时属于主流的犹太哲学:这个主流如今已成为一
股强大的洪流。犹太教变身为首个“圣书宗教”(religion of the
Book)的过程经历了两百年。公元前400年前的历史,没有一处提到正
典,到了公元前200年,它已赫然存在。当然此时的正典尚不完善,也
未最终确定,但是已经开始快速成型。它的影响是多方面的。首先是
正典中不鼓励添加新的书卷了。先知和预言已经失去了人们的信任,
《马加比一书》[48]提到“不再有先知的那天”。[35]那些试图说预言
的人被认为是假先知。当西蒙·马加比被推为首领时,他的任期是无
限期的,直到“有真正的先知出现”。《撒迦利亚书》中有长文指责
先知说:“若再有人说预言,生他的父母必对他说:‘你不得存活,
因为你托耶和华的名说假预言。’”先知“从幼年做人的奴仆[49]”。
[36]稍晚于公元前200年进行写作的犹太哲学家便西拉吹嘘说,“我将
再次颁布信条,如同预言,施与后代的子孙”。[37]但是犹太人没有将
他的书加入正典,稍晚时候作书(约公元前168—前165年)的但以理
也被排除在外。立典工作同样也不鼓励写史,但是犹太人的热情并未
因此完全消失殆尽,未来还将有无数作品问世——如《马加比书》,
如约瑟夫斯的著作。但是这股巨大的动力逐渐消减,当正典在基督教
时代初期最终得到官方认可时,作为古代荣耀之一的犹太史书,从此
将止步不前,黯淡1500年之久。
但是如果说立典造成的一个影响是扼制了犹太人圣书文学的创造
力,那么另一个影响便是极大地提高了犹太人口的知识水平和正典文
本对他们的影响。这些得到官方认可、大量复制和广为传播的经书,
如今开始进行系统的教学了。犹太民族从此开始接受教育,这的确也
是他们担任祭司圣职的必要条件。于是宗教史上出现了一种新型的革
命性机构:系统地研读和讲授《圣经》的犹太会堂(synagogue)——
教堂(church)、小教堂(chapel)和清真寺(mosque)的原型。此
类场所很有可能在大流散之前就已问世,是约西亚时代的改革成果,
但无疑是大流散期间成熟起来的,当时的犹太精英没有圣殿。回归
后,所有的宗教活动严格集中在耶路撒冷的圣殿里进行,外省的圣殿
和高坛最终消失,犹太会堂接过使命,传讲正典《圣经》里包含的圣
殿正统教理。[38]
这就又产生了另一个重要影响。随着圣书文学被纳为正典,正典
又集中在一个地方进行系统讲授,犹太教就越来越趋于统一,这种统
一带有明显的清教徒式的严厉和基要主义的味道。在犹太历史上,总
是严格主义者获胜。摩西,这位严厉的唯律法独尊者强制其他部族接
受他的耶和华信仰;在约西亚改革时期又是严格主义者获得了胜利;
在帝国入侵时期得以生存下来的也是强硬的犹大,而非善于妥协的以
色列;在结束大流散返乡后,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所有犹太人的也是
苛严的巴比伦犹太社会,他们一边将许多人拒之门外,一边又迫使许
多人归顺自己。正典和会堂成了推行严厉政策的工具,并且取得了更
多的胜利。这个在犹太历史上不断重复的过程,可以一分为二地来看
待:一方面,净化犹太教,使它犹如浊世中的一朵青莲,出淤泥而不
染;另一方面,也是极端主义行为,推行排外政策,向他人推销狂热
主义信仰。
但是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犹太教的这种严厉做法,不仅给犹太
民族自己,也给他们的邻族,造成了越来越大的问题。波斯帝国施行
仁政,因此在犹太文献中备受赞美,在他们统治期间,犹太民族开始
恢复元气并繁荣兴盛起来。《以斯拉记》中说,流亡归来的会众共有
42360名,还有男女仆人共7337名,“歌唱的男女”200名。重建的犹
大省人口应不足7万人。然而到了公元前3世纪,单是耶路撒冷的人口
就有12万人。[39]因为有着强烈的宗教意识,还有对律法的尊重,使得
犹太人既自律又勤奋,他们的人口扩散到犹大省的接邻地区,尤其是
加利利、外约旦以及海滨地区。散居地逐渐扩大,犹太教徒殷勤地说
服人们改宗,开始形成一股劝诱改宗的势力。尽管如此,他们仍是帝
国时代的一个小族群,是这个艰难的大世界中一个坚强不屈的宗教文
化群体。
这些问题从公元前332年就已开始显现,当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
大帝不费吹灰之力消灭波斯帝国,这是欧洲人第一次真正地入侵亚
洲。在公元前3000年到前2000年,以及随后100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
欧亚两洲并不存在明显的分化:海洋作为巨大的黏合力,使双方很大
程度上拥有了共享的国际文化。随后是公元前12世纪至前11世纪的无
政府主义和漫长的黑暗时代。随着人类进入铁器文明时代,东西方文
化开始出现分化,西方出现了一股空前强大的文化势力——古希腊城
邦(Polis)文明。
希腊人口不断过剩,他们遍布各地开展海洋贸易,在地中海沿岸
开拓殖民地,到了亚历山大时代又继续向亚洲和非洲推进。然而亚历
山大死后,他的帝国被后继者瓜分:托勒密夺得埃及,塞琉古分得叙
利亚和美索不达米亚,后来阿塔罗斯控制了安纳托利亚。从公元前332
年到公元前200年,统治犹太人的是托勒密王朝,随后是塞琉古王朝。
新的统治者在犹太人心中激起了敬畏与恐惧,希腊人拥有令人闻风丧
胆、在当时战无不胜的武器——希腊方阵(phalanx)。他们不断建造
强大的战争机器——高耸的攻城器械、庞大的战舰和巨大的堡垒。
《但以理书》从犹太人的角度如此描写古希腊人的军事威力:“第四
兽甚是可怕,极其强壮,大有力量,有大铁牙,吞吃嚼碎,所剩下的
用脚践踏。”[40]犹太人深知希腊人的厉害,因为他们不仅当过波斯人
的雇佣军,还当过希腊人的雇佣军。希腊人的军事训练从运动场上开
始,运动场是希腊城邦最基础的教育设施,但教育并非其唯一的功
能,它的主要作用是为了促进希腊文化的发展,就和每个城邦都有的
其他设施一样:体育场、露天圆形剧场、表演场、学园和集市。古希
腊人是杰出的建筑设计师,又是雕塑家、诗人、音乐家、剧作家、哲
学家和辩论家。他们举办精彩绝伦的表演,又擅长经商,所到之处,
经济腾飞,生活水平迅速提高。《传道书》反思希腊人统治时期人们
对财富的疯狂追求,作者问道,积聚巨大的财富有什么益处呢?[41]然
而,大多数人却又认为,财富若是自己的,自然大有好处。就像19世
纪时亚洲和非洲发现西方文明进程难以抗拒一样,希腊经济和希腊文
化也对相对简单的近东社会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因此,希腊殖民者纷纷涌入西亚,在各地建立城邦,并得到了愿
意分享财富、学习希腊人生活方式的当地人的响应。叙利亚和巴勒斯
坦就是具有强烈希腊殖民色彩的地区,当地居民迅速希腊化,而海滨
地区则很快就完全希腊化了。希腊统治者给予这些希腊式城市,如推
罗、西顿、加沙、斯特拉顿塔、比布鲁斯、的黎波里等城市极大的自
由和特权,而这些城市又在内地建立卫星城市:示剑有一个,南部的
马里萨也有一个,还有几个在非拉铁非(Philadelphia,今安曼)和
约旦河对面的杰马勒。不久,犹太人控制的撒马利亚和犹大的周围,
形成了这些住满希腊人和混血希腊人的城市,而撒马利亚和犹大,则
被他们认为是落后的农村山区。希腊殖民轨道上大量存在这些奇怪
的“圣殿国家”,这些古老的民族,不合时代的人,很快就被希腊人
的思想和制度这股抵挡不住的现代潮流席卷而去。
那么,对于这既是机会,又是诱惑和威胁的文化入侵,犹太人将
会如何做出反应呢?答案是,他们的反应各不相同。虽然以前获胜的
都是严格主义者的做法,在大流亡期间如此,回归后亦是如此,并且
通过正典的讲授保持了下来,但是我们前面所讲的个人良知越来越受
重视的趋势,形成了一股抵消力量。精神个人主义酝酿分歧,使得犹
太教中一直暗流涌动的宗派主义变得越发强烈。极端情况下,希腊人
的到来将更多的基要主义者逼进沙漠,加入信奉神权绝对论的团体,
后者奉行利甲族人和拿细耳人的传统,认为耶路撒冷的堕落已经无法
挽救。库姆兰社区发现的最早文本可追溯至公元前250年前后在犹大周
围的希腊城市开始收紧管制的时候。这些人所持的思想是先退居到旷
野,重新找回摩西时代朴素的热情,然后重返城市。有些人,如艾赛
尼派(the Essenes)[50],认为可以通过和平的方式用语言的教化来达
到目的,他们在沙漠边缘的村子里传道:施洗者约翰后来就属于这一
派。另一些人,如库姆兰社会,则相信武力:他们用象征12个支派的
结构,组织起来准备作战,打算一俟结束旷野生活的神示出现,就像
约书亚那样向城市发动袭击,颇似今天的游击队运动。[42]
而在另一个极端,不少犹太教徒,其中有的非常虔诚,痛恨孤立
主义思想及其培养的狂热分子。他们甚至借由《约拿书》的形式为正
典做出贡献,《约拿书》尽管内容荒谬,充满矛盾,实则是恳求对外
来者实行宽容、施与友善的呼吁。在该书的末尾,上帝反问约拿:宽
恕尼尼微(Nineveh)和它满城的人,“那些不能分辨左手右手”、唯
一的罪孽是无知的人,难道不合乎理吗?[43]这预示了基督的话:“父
啊,原谅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知道。”同时也是呼召将《托
拉》传给外邦人,规劝他们改宗。这显然是散居地那些恪守教规的许
多犹太人,或者说是大多数犹太人的观点。这些犹太侨民为了生意平
时学习希腊语,并在适当的时候将《圣经》译成希腊语——七十士译
本——这是人们改宗,或者说“犹太化”的主要方式。比如,在亚历
山大的希腊体育场最早是为了防止希腊殖民者出现文化退化,吸纳当
地语言和习俗而建立的,但是它也向非希腊居民开放(埃及人除
外),犹太人便迫不及待地利用这个优势,以致后来犹太哲学家斐洛
理所当然地认为犹太富贾子弟都要在那里接受教育。[44]犹太人或取希
腊化名字,或两者并用:外出和经商用希腊名字,在宗教仪式上和家
里用希伯来名字。
巴勒斯坦的犹太人世界中也存在同样的趋势。一些铭文和涂鸦上
显示有用希腊语拼写的希伯来阿拉姆语犹太人名。许多受过良好教育
的犹太人发现他们被希腊文化深深地吸引。《传道书》显示了作者面
对异邦思想和他所继承的虔诚信仰,面对批判精神和保守思想时内心
的矛盾。希腊化对于受过教育的犹太人的影响,在许多方面类似于启
蒙运动对18世纪犹太隔都(ghetto)的影响,它唤醒了这个沉睡中的
圣殿国家。它不仅是精神上的干扰,更重要的是,它是一股世俗化和
物质化的力量。[45]
巴勒斯坦和被希腊人征服的其他地区一样,也是上层阶级、富人
和大祭司最有兴趣效仿他们新的统治者。这是各殖民地普遍存在的现
象。掌握希腊文化是成为头等公民的通行证,就如后来的受洗。犹太
人中出现了一些值得称道的成功故事,就像当初约瑟成为法老的宰
相,如今精明进取的犹太人也在帝国的官僚机构中升官发达。约瑟夫
斯的《犹太古史》(Antiquities of the Jews)中包含一个公元前2
世纪的文本,其中讲到来自上层阶级的多比雅家族(Tobias family)
的约瑟(其母亲是大祭司的姐姐)如何前往亚历山大参加托勒密家族
举办的征税权竞拍会:“正巧当时所有显贵和统治者从叙利亚和腓尼
基的城市赶来投标承包税收,因为每年国王都会将收税权出售给各个
城市最有权势的人。”约瑟凭借指控对手形成联盟压价,从而赢得了
竞标;他持有合同达22年之久,“使犹太人脱离贫困,过上了更好的
生活”。这位约瑟所取得的成就,甚至超过了法老时代的那位同名
者,他创造的是另一种成功模式,成了第一位犹太金融家。[46]因此,
约瑟代表的是公元前2世纪时的犹大存在的希腊化思想。
处于孤立派和希腊化派这两个极端之间的,是遵守约西亚、以西
结和以斯拉传统的广大虔诚的犹太群体。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原则上并
不反对希腊人的统治,这和之前他们也不反对波斯人的统治一样,因
为他们倾向于接受耶利米的观点,认为异教徒的腐败统治反而可以使
他们的宗教更加兴旺,信仰更加敬虔。他们也不反对向征服者缴纳赋
税,只要能让他们在自己家中太平无事地从事敬拜活动。从这一思想
传统中兴起的法利赛派(the Pharisees)[51]后来就明确提倡这种做
法。敬虔派犹太教徒在一定程度上也乐意向希腊人学习,并吸收了大
量的希腊文化思想,尽管他们自己不愿意承认。在摩西的律法和神学
中一直存在着一种理性元素,这种元素在希腊理性主义思想的影响
下,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强化。法利赛人就是这样创立了本质上为理
性主义的口传律法,将古老的摩西律法应用于当下的现实世界。值得
注意的是,法利赛派的死敌,恪守律法、不容诡辩的撒都该人(the
Sadducees)[52] 却说法利赛人的逻辑必将导致人们尊崇“ 荷马的
书”(他们指的是希腊文学)甚于“神圣经书”。[47]
然而,一个希望加快希腊化步伐的犹太改革派的兴起,使希腊人
与犹太人相安无事、比邻而居的可能性彻底破灭了。我们对这一改革
运动所知甚少,因为书写这段历史的是他们的对头、最后获胜的基要
派。改革劲头最大的是犹大的统治阶层,这些已经半希腊化的犹太人
渴望将这个圣殿小国拖进现代化时代,他们的动机主要出于世俗和经
济上的考虑。但是改革派中还有一些宗教学者怀有更加崇高的理想
——这些人从某些方面类似于1世纪的基督教徒。他们想要提升犹太
教,推动它在已经开始的逻辑化道路上走得更远。一神论中隐含着普
适主义,《以赛亚书》第二部分则将其说得非常明确。在普适一神论
中,犹太人向世界贡献了一个伟大的新思想,如今希腊人也要贡献一
个:普适主义文化。亚历山大缔造的帝国就是一种理想:他要融合各
个民族,“命所有的人把世界当作自己的故乡……将好人当成自己的
亲人,把坏人当成外邦人”。伊索克拉底[53]提出,“‘希腊人’这一
名称已不再指出身,而是指一种观念”;他认为通过教育而成为希腊
人的人比“以出身来分的希腊人”更具有公民资格。[48]希腊人大一统
世界(unified oikumene)的概念难道就不能与犹太人的上帝是普适
之神的观念相融合吗?
而这正是改革派学者的意图。他们重新审读史书,试图摒除其狭
隘的地域思想。难道亚伯拉罕和摩西,所谓的“外人和寄居的人”,
不是这世上的伟大公民吗?他们首次对《圣经》提出了质疑:如今的
这些书面律法并不是十分古老,显然也不是来自摩西。他们认为,原
初的律法远比如今的律法更具有普适主义思想。如此一来,改革运动
的范围扩大了,不可避免地变成了对律法的攻击。改革派发现《托
拉》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寓言故事和做不到的清规戒律,但是他们遭
到了正统派的反对和诅咒。斐洛对那些“对祖宗所立法典表示不满,
不断指责律法的”人进行了谴责;预言家们更是说:“喂养猪的人,
愿他受诅咒,用希腊人的智慧教导自己儿子的,愿他们受诅咒。”[49]
改革派并非想完全废除律法,而是要去芜存菁,剔除阻碍他们融入希
腊文化的元素——如禁止裸露身体这一项使得敬虔派犹太教徒无法进
入运动场和体育馆——只保留其中的伦理核心,从而实现普适化的目
标。为了推进让犹太教成为世界宗教的这一终极目标,他们希望犹太
人的那位道德之神立即进驻希腊城邦。
然而遗憾的是,这种说法是自相矛盾的。希腊人信仰多神教而非
一神教,他们在埃及学会了宗教融合,也就是说,他们将许多职能重
叠的神明进行合理化组合,创造出一系列的复合神,如将阿波罗、赫
利俄斯和赫尔墨斯合而为一成为太阳神,将他们的酒神祭祀仪式和埃
及的伊西斯神秘教结合;他们的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有埃及的伊姆霍
特普的影子;将最高级别的神宙斯等同于埃及的阿蒙神、波斯的阿胡
拉·马兹达,还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等同于犹太人的耶和华。但是事
实是,虔诚的犹太人可不这么看。他们当然认为希腊人的神明观太低
级了,根本无法和犹太人的神权无限观念相提并论。犹太人在神和人
之间的区分是绝对的,而希腊人却总是不断地将人提升到神的高度
——他们是普罗米修斯般的人物——而降低神的位置。对他们而言,
神不过是受人敬仰和功成名就的祖先,大多数人是神明的子孙。因
此,神化君主对于他们而言并非很大的跨越,他们一旦开始拥抱东方
便着手这一工作。为什么凡人不能神化?亚历山大的老师亚里士多德
在他的《政治学》中提出:“如果一国中出现一位具有超凡美德之
人,没有其他任何公民的美德和政治才能可与之媲美……这样的人应
被列为人间之神。”毋庸说,此种观念在任何犹太教徒看来都是断然
不可接受的。的确,犹太教和这样的希腊宗教毫无融合的可能,所以
改革派们想做的只是通过让犹太教渗入希腊文化的办法来实现它的普
适化,而这么做就意味着要拥抱希腊的城邦社会。
公元前175年,犹太教改革运动找到了一个热心而又危险的同盟者
——新的塞琉古国王神显者安条克(Antiochus Epiphanes)。安条克
急于在他所统治的领地加快希腊化进程,既因为这是一项总方针,也
因为他认为这么做可以增加税收——他长期缺乏战争资金。因此他给
予改革派全力的支持,撤换正统派大祭司奥尼阿斯三世,让耶孙接
替,耶孙是约书亚的希腊名,单是名字就足以表明他的立场。耶孙着
手将耶路撒冷改造成希腊式的城邦,将其改名为安条克,并在圣殿山
的山麓建立运动场。《马加比二书》中气愤地记录了圣殿祭司的行
为,说他们“对祭献的礼仪已不感兴趣,甚至轻慢圣殿,忽略祭献,
一听到掷铁饼的信号,就急忙跑去参加运动场上的违法运动”。[50]下
一个举措就是将原本用于耗资巨大、永无止境的献祭活动的圣殿资金
划拨给城邦的各项活动,如国际竞技和戏剧表演比赛。公众纳税经由
大祭司上缴给包税者(这些人是异族通婚),因此大祭司掌控着公共
基金,圣殿金库就相当于国家为国民开设的储蓄银行。安条克关心的
是要让他那些控制圣殿的亲希腊盟友贡献越来越多的资金供他打造三
桨座战船(triremes)和战争机械,因此他做出了让步。这样一来,
改革派不仅支持占领国,而且认同苛刻的赋税。公元前171年,安条克
发现必须废黜耶孙的大祭司之职, 以更加亲希腊的迈内劳斯
(Menelaus)取而代之,并建立卫城控制圣殿,以此加强希腊人在耶
路撒冷的权力。[51]
公元167年,一项法令的出台使得犹太人和希腊人的冲突达到了顶
点。这项法令基本上废除了原有的摩西律法,以世俗的法律取而代
之,并将圣殿降级为众教合用的普通崇拜地点。也就是说,他们在圣
殿里设立了一位跨派系之神的雕像,他的希腊名字是奥林匹亚宙斯,
严格主义者犹太教徒将其称为“孤寂的可憎者”。出台这条法令的不
太可能是安条克本人,一来他对犹太教没有兴趣,二来希腊政府也极
少会打压某一种宗教信仰。有证据表明,发起这个行动的是以迈内劳
斯为首的极端犹太改革派。迈内劳斯以为,这样的严厉举措,是一次
性消除死守律法和圣殿崇拜这种蒙昧荒唐行为的唯一途径。这不像异
教信仰亵渎圣殿的激进理性主义行为,倒更像法国大革命时期共和派
自然神论者的反基督教行为。拉比学者中流传着一个关于米利暗的故
事。米利暗和迈内劳斯来自同一祭司家族,她的丈夫是塞琉古王国的
一名官员。米利暗闯入圣殿,“用她的鞋子敲击圣坛一角,对它
说:‘狼啊狼,你挥霍了以色列的财富。’”[52]
然而,希腊人和迈内劳斯本人都高估了他的支持者。他在圣殿的
所作所为引发了一场骚乱,祭司中也出现了分歧。文士和大多数敬虔
派犹太教徒,即哈西德派教徒(hasidim),支持迈内劳斯的正统派反
对者。站在改革派一边的,也有很大一群人,他们就是所谓的“当地
人”,即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贫苦大众。在犹太精英结束流亡回归之
后,以斯拉以波斯帝国为强大后盾推行严厉的宗教政策,当时这些当
地人是主要的牺牲品。以斯拉倨傲地将正义、敬畏上帝的“被掳归回
的人”(bnei hagolah)和“当地人”加以分别,后者几乎都是非犹
太教徒,因为许多人在他看来是无效婚姻家庭的子女,他毫不留情地
对他们进行了严厉的惩罚。[53]从那以后,这些大多没有文化、不通律
法的人,不是被当成二等公民对待,就是被排挤出去。如果严格主义
者失利,律法合理化,首先受益的将是这些当地人。然而,这些以富
裕阶层和官吏为主的改革派,如何越过严格主义者来吸引普通民众
呢?尤其是,当他们支持让穷人受苦最深的高赋税时,又怎能希望达
到这些目的呢?这些是无解的问题,因此,在群众基础上实现普适主
义也就失去了机会。
于是,迈内劳斯寻求通过政治力量来实行从上至下的改革。为了
推行法令,单是禁止原来的圣殿献祭是不够的——许多人是欢迎这么
做的,还要让敬虔派犹太教徒用新的方式,在他们眼中的异教祭坛上
进行象征性的献祭。改革派认为,这些仪式象征着那位独一的真神是
无所不在的,人类不能将他困囿于某个人为建造的处所,然而哈西德
派却对这种思想表示不屑;对于敬虔派而言,这种新的普适思想无异
于过去圣书中一再谴责的巴力崇拜[54]。因此,他们拒绝低头,并且以
死相抗。改革派只得牺牲一些人,如90岁的以利亚撒,这位被称
为“主要文士之一”的老者被人殴打致死,还有《马加比二书》中记
载的遭血腥屠杀的七兄弟。事实上,殉教的概念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出
现的,最早的殉道故事出现在《马加比书》中,这些虔信者的遭遇成
了宗教纯洁性和犹太民族主义的宣传资本。
因此,能够利用深植于民心已然成为本能的《圣经》教导来推翻
现行秩序,将宗教纷争转变为对侵略者的反抗运动的,不是改革派,
而是严格主义者。和大多数反殖民斗争一样,这次反抗运动不是从攻
击卫戍部队开始,而是先杀害该政权在本地的支持者。在犹地亚山地
中位于吕大以东6英里的摩丁城,一名犹太改革派在监督按新规矩举行
的献祭礼仪时被玛塔提雅·哈斯蒙所杀,玛塔提雅是从圣殿的“守殿
人耶何雅立”一族来的一个古老祭司家族的首领。随后,这位老人的5
个儿子在犹大·马加比,即“铁锤”犹大的带领下,向塞琉古帝国的
军队及其犹太支持者发动了游击战。公元前166年至前164年,他们将
耶路撒冷周遭地区的希腊人全部驱逐出去,而在耶路撒冷城内,他们
将改革派和塞琉古人一同围困在阿克拉城堡,清除圣殿里一切渎神的
行为,并于公元前164年12月举行庄严仪式,使圣殿恢复耶和华敬拜。
犹太人至今仍用光明节(或称净殿节)[55]来庆祝这一事件。
此时,祸患不断(其中包括罗马的崛起)的塞琉古人做出的反应就像20世纪中期的现代殖民国家一样,在残酷镇压和逐渐放权之间摇摆,而起来造反的民族主义者又得寸进尺,要求越来越多的自治权。公元前162年,“神显者”的儿子和继承人安条克五世向“所有邪恶的根源”迈内劳斯发难并将他处死,用约瑟夫斯的话说,迈内劳斯曾“说服他父亲强迫犹太人放弃他们自古以来对上帝的敬拜”。[54]公元前161年,哈斯蒙尼家族(Hasmonean family)做出反应,与罗马缔结盟约,根据盟约,罗马承认哈斯蒙尼家族为独立王国的统治家族。公元前152年,塞琉古人放弃用武力对犹大进行希腊化的努力,承认此时为哈斯蒙尼家族首领的约拿单为大祭司,此后哈斯蒙尼家族将占据这个职位长达115年之久。公元前142年,塞琉古人以免除犹地亚税赋的方式,基本上承认犹地亚的独立地位,西门·马加比在其兄弟之后继任大祭司,成为犹地亚的统治者:“民众于是在文书及契约上,开始写:‘犹太人的大祭司、大元帅、领袖西门元年’”。[55]这样,以色列在长达440年之后终于恢复独立,尽管在阿克拉城堡中已到穷途末路的改革派直到第二年断粮投降后才被驱逐出去。随后哈斯蒙尼家族进入城堡,他们“拿着棕榈枝,弹着琴瑟,敲着铙钹,拉着提琴,唱着诗歌……因为大仇敌已从以色列肃清”。[56]
在这个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情势下,宗教问题已被推至次要位置,但是摆脱希腊普适主义影响的长期斗争,在犹太人的性格中留下了抹不去的烙印,从攻击律法开始到改革派最后被逐出阿克拉城堡,这中间是34年的深仇大恨和腥风血雨。一些人对律法的狂热攻击激起了另一些人对律法的狂热信仰,缩窄了犹太领袖人物的视野,将他们更深地推入以《托拉》为中心的宗教崇拜中。[57]改革派遭遇失败后,民众不再相信改革,甚至不相信任何有关犹太宗教性质和方向的讨论。从此,此类讨论在所有的官方文本中均被斥为是叛教变节,勾结外国侵略者,其结果是,那些温和人士,以及那些具有国际意识、能够越过正统犹太教的藩篱看得更远的传道者,也得不到被倾听的机会。哈斯蒙尼王朝为犹太教内部的极端保守精神代言,他们从固守远祖遗风和迷信中获得力量,这力量来自充满禁忌和神明野蛮干预的以色列远古时代。从此,任何对圣殿及其圣所的外部干预,都会立即在耶路撒冷激起一群穷凶极恶的宗教极端分子,并不断有群情激昂的乌合之众加入进来扩充他们的队伍。此刻这些暴民成了耶路撒冷的一道重要风景,使得这个城市乃至犹地亚全地,不管由谁来治理——希腊人或亲希腊派也好,罗马人或其分封王(tetrarchs)也好,都难以驾驭,更不用说犹太人自己。
在这种宗教暴民实行“知识恐怖”迫害的背景之下,希腊运动场
和希腊学府里风行的世俗精神和知识自由精神,被犹太教徒的学习中
心拒之门外。为了对抗希腊式教育,敬虔派犹太教徒从公元前2世纪末
开始着手制定一个民族教育体系,除了原有的书吏学堂,逐步兴办地
方学堂,起码从理论上来说,所有犹太男孩要进地方学堂学习《托
拉》。[58]这一进步举措对于犹太会堂的扩张和巩固,对于以普及教育
为根基的法利赛运动(Pharisaism)的出现,对于最后拉比学派
(rabbinate)的兴起,都具有重大意义。这些学堂推行的是纯宗教性
质的教育,排斥律法以外的任何知识。不过,至少这些学堂的律法讲
授具有一定的人文精神。他们信从这个古老的说法——因为《申命
记》中有一处含义隐晦的经文,“传给他们”[59]——除了书面律法,
上帝还向摩西启示了口传律法,博学的长老可以遵照这些口传律法对
神的指令作出解释和补充。口传律法的应用使得摩西法典顺应时势做
出修改,并在实际中得到合理的执行,成为可能。
但是,以撒都该人(大卫时代最高大祭司撒督人的后裔)为主的
圣殿祭司却坚持,所有的律法必须是书面的,自古以来不变的。他们
有自己的补充文本——《法令集》(the Book of Decrees),其中规
定了各种惩罚措施:什么人要用石头打死,什么人要被烧死,什么人
要被砍头,什么人要被绞死。但这些也是书面的而且是神圣的:他们
不承认口头教义可以对律法进行创造性的发挥。因为他们对摩西遗训
的顽固坚守,也因为他们认为圣殿是犹太人唯一统治中心的思想观
念,以及他们在圣殿作用中的世袭位置,撒都该人就成了新的哈斯蒙
尼家族大祭司们的天然盟友,尽管从出身来说后者也并非名正言顺。
撒都该人很快便认同哈斯蒙尼王朝对圣殿实行严格的管理制度,按照
这个制度,世袭的大祭司实际上是世俗的统治者,由长老组成的犹太
公会则担当了他的宗教法律职责。为了显出圣殿至高无上的地位,西
门·马加比不仅捣毁阿克拉城堡的围墙,还(据约瑟夫斯说)“将城
堡所在之山夷为平地,让圣殿站得比它更高”。
西门是马加比兄弟中的最后一位。马加比家族的人勇敢、狂热而
不顾一切,而且思想顽固、行为暴烈,他们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重
历《约书亚记》的故事,有耶和华作后盾,从异教徒手中夺回“应许
之地”。他们与刀剑共生死,冷酷无情,却又不乏虔诚。这些人的家
族中多数人死于非命,西门也不例外,他被托勒密家族的人背信弃义
地杀害,一起被杀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西门虽然嗜杀成性,但他行
事体面,也不谋求个人私利。尽管他已荣登大祭司和行政统治者的宝
座,却依然保持着游击队宗教领袖的风骨;他的魅力在于他充满英雄
主义的敬虔。
继位的三儿子约翰·西卡努斯(John Hyrcanus,公元前134年至
前104年在位)却全然不同于西门:他是一名天生的统治者。他发行了
自己的钱币,上面印有“大祭司约翰和犹太社区”字样,其子亚历山
大·詹尼亚斯(Alexander Jannaeus,公元前103—前76年在位)甚至
在他发行的钱币上自称“约拿单王”。虽然政府和王国的重建最初表
面上是立足于纯粹的宗教基要主义——捍卫信仰,但过去君主国的那
些固有问题没多久便又卷土重来,尤其是国家的目标和统治手段与犹
太宗教本质之间有不可调和的冲突。这个冲突就体现在哈斯蒙尼家族
内部的历史中,这个家族的兴衰故事是研究狂妄自大的品性不可多得
的好材料。他们起初是为了给殉道者复仇,最后自己反倒成了宗教迫
害者;他们率领一支狂热的游击队上台掌权,最终却在雇佣军的包围
中结束统治;他们的王国,建立在信仰的基础上,最终却消亡在对上
帝的不敬中。
约翰·西卡努斯满腹基要主义的思想,相信他复兴大卫王国乃是
上帝的旨意。他是第一位将《约书亚记》和《撒母耳记》缩叠起来,
从《圣经》的古老历史文本中寻求军事灵感和地缘政治指导的犹太
人。他完全相信巴勒斯坦全地是犹太民族得自上帝的产业,征服巴勒
斯坦不仅是他的权利更是他的职责所在。为了完成这一使命,他建立
了一支由雇佣军组成的现代化军队,不仅如此,征服行动还必须像约
书亚时期那样肃清异邦宗教信仰和异端教派,必要时还要屠杀那些固
守那些信仰的人。约翰的军队踏平撒马利亚,拆除了撒马利亚人建在
基利山上的圣殿。经过一年的包围,约翰攻下了撒马利亚,“他彻底
摧毁了这座城市,并引水将它淹没,因为他挖了沟渠将它变成一片汪
洋和湿草地,掠走了凡是能显示这个城市曾经存在的一切标记”。[60]
他还同样洗劫并烧毁了希腊式城市西多波利。约翰的火与剑之战,其
特点就是屠杀城市居民,他们唯一的罪行就是会说希腊语。以土买地
区也被攻克,其两个主要城市阿多拉和马里萨的居民不是被迫改信犹
太教,就是因为拒不服从而被杀害。
约翰的儿子亚历山大·詹尼亚斯更是变本加厉地推行这个奉行扩
张和强行改宗的政策。他入侵低加坡里,那是约旦一带10个说希腊语
的城邦联盟;横扫纳巴泰,攻取佩特拉——“一座玫瑰红的城市,几
乎和时间一样古老”[56];进军高拉尼提斯省。哈斯蒙尼王朝向北推进
至加利利和叙利亚,向西抵达地中海沿岸,往南、往东进入沙漠。他
们在边境以内地区,通过改宗、屠杀或驱逐的方式清除了大量的非犹
太教徒,这样一来,犹太民族的领土和人口迅速扩张,但是也因此吸
收了大量名义上虽为犹太人,实际上已经半希腊化的人口,有许多还
是异教徒甚至是未开化之人。
不仅如此,哈斯蒙尼王朝在统治和征服天下的同时,还遭遇了权
力的腐蚀。约翰·西卡努斯在犹太历史传说中似乎享有相对较高的名
望。约瑟夫斯说上帝认为他“配得拥有这三大特权:治理这个国家的
权力、担任大祭司一职的荣耀和说预言的本事”。[61]但是亚历山大·
詹尼亚斯,根据我们所拥有的证据来看,变成了暴君和恶魔,被他杀
害的人中,甚至有他的家族中曾经借势而起的敬虔的犹太教徒。他和
当时近东的所有统治者一样,也受到了强大的希腊文化的影响,鄙视
耶和华信仰中被希腊人视如野蛮的奇怪做法。在耶路撒冷庆祝住棚节
时,身为大祭司的亚历山大却拒绝遵照礼俗主持奠酒仪式,敬虔派犹
太教徒纷纷用柠檬砸他。“对此,”约瑟夫斯写道,“他大为愤怒,
杀了他们约六千人。”事实上,亚历山大发现自己和他所痛恨的两位
前任耶孙和迈内劳斯一样,也面临严格主义者发动的内乱。约瑟夫斯
说这场内战持续了6年之久,夺去了5万犹太人的性命。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们首次听到了“法利赛派”(Perushim or
Pharisees)这个名词,它的意思是“将自己区别开来的人”。这个教
派拒绝与王族的宗教势力及其大祭司、撒都该派的贵族和犹太公会往
来,将宗教戒律摆在犹太民族主义前面。拉比学派的资料中记录了君
主和这一教派之间的斗争,他们之间的冲突不仅是宗教矛盾,也是社
会和经济矛盾。[62]如约瑟夫斯所言:“撒都该人只从富人中吸纳信
徒,得不到普通民众的支持,而法利赛人却有广泛的同盟。”他讲到
内战结束时,亚历山大带着被他俘获的众多犹太敌人胜利返回耶路撒
冷,然后他“干了一件丧尽天良的事……他一面当着全城人的面同嫔
妃们宴饮,一面下令将八百人钉在十字架上,并在他们断气之前,命
人当着他们的面将他们的妻儿割喉”。[63]库姆兰经卷中有一卷提到了
这一暴行:“狂暴的狮子……他将人活活吊死。”
因此,在他(根据约瑟夫斯的说法)“因酗酒而精神失常”后于
公元前76年病逝时,整个犹太世界处于分崩离析中,虽然扩大了许
多,但是其中有许多半犹太人,他们对《托拉》的热心是有所保留,
值得怀疑的。哈斯蒙尼王国就像它所效仿的大卫王国一样,是在帝国
更迭的间歇中发展起来的。在塞琉古王朝一蹶不振,罗马帝国尚未有
足够实力取代希腊人之时,哈斯蒙尼王国得到了发展的机会。然而到
亚历山大病逝之时,罗马帝国的推进已逼近他们的边境线。犹太人在
反抗原来的希腊帝国时,罗马曾是他们的盟友,罗马是能够容忍弱小
王国存在的,甚至给予它们相对的独立地位。但是奉行扩张政策和民
族统一主义思想的犹太王国,却强迫它的邻居改信自己苛刻严格、不
容异己的宗教信仰,这是罗马元老院无法接受的。和当初的塞琉古帝
国一样,罗马也在等待时机,准备在犹太王国因内部分裂而不堪一击
时再出手。亚历山大死后他的遗孀撒罗米(Salome)统治了一段时
间。撒罗米识破了罗马人的动机,于是请法利赛人进入犹太公会,允
许将他们的口传律法纳入王族的司法体系,试图以此来恢复民族团
结。但是公元前67年,撒罗米去世,她的儿子们为了争抢继承权开始
发生内斗。
其中的一个自称有王位继承权的叫西卡努斯(Hyrcanus),他有
一个势力强大的总督安提帕特(Antipater)。安提帕特是以土买人,
他的家族在哈斯蒙尼王朝统治期间被强行改宗。他是个半犹太、半希
腊化的人。这样的人自然与罗马新贵达成妥协,后者既拥有战无不胜
的军事技术,又接受了希腊人的文化。安提帕特发现和罗马达成协
议,总比发生内战好,而且这样一来,他的家族,还有其他权贵的家
族,也可以在罗马人的保护之下兴旺起来。因此,公元前63年,安提
帕特与罗马将军庞培达成妥协,犹地亚成为罗马的附庸国。安提帕特
的儿子大希律(Herod the Great)称王后,将犹太人牢牢地纳入罗马
帝国的统治范围内。
希律是犹地亚和其他多地的实际统治者,在位时间是从公元前37
年到公元前4年。他的统治是犹太历史上对犹太史学家和基督教史学家
来说都难以认同的一段时期。希律既是犹太人,又是反犹分子,既是
希腊罗马文明的拥护者和赞助人,又是残忍无比的东方暴君。他是才
能出众,在某些方面英明而富有远见的政治家,为人慷慨豪爽,富有
建设性,办事雷厉风行,但同时又天真迷信,极度放纵,常常处于精
神失常的边缘——有时就是精神失常。他身上集有扫罗[57]的悲剧和所
罗门的物质主义——显然他以所罗门为偶像。无比遗憾的是,他的身
边缺少一位具有《列王纪上》的作者这般才华的人来记录他的个性和
事业。[64]
希律在他父亲时代担任加利利总督期间开始扬名。在加利利,他
以真正的罗马统治精神,消灭了由希西家带领的一支半宗教性质的游
击队,未经任何形式的犹太宗教审判,独断专行,下令处死了游击队
的首领。这在犹太律法中是死罪,希律被犹太公会传讯,但是他的卫
队一出现就震慑住了庭上的人,判决无法进行下去。时隔四年,公元
前43年,希律故伎重施,又处死了一名激进的犹太教徒马里卡,此人
毒死了他的父亲。希律家族无疑是支持哈斯蒙尼家族以西卡努斯二世
为首的这一派别,他自己也与这一家族联姻,娶米利暗为妻。但是公
元前40年,以其侄子安提柯为首的另一派别,在帕提亚人的帮助下攻
占了耶路撒冷。希律的兄弟、耶路撒冷总督法赛尔被捕后在狱中自
尽,西卡努斯则因身体残废无法担任大祭司,是安提柯亲自咬下了其
伯父的双耳。
希律差点儿就没命了,但他逃到了罗马,向元老院陈述了自己的
情况,元老们让他当上了傀儡国王,正式头衔是“盟邦的国王和罗马
人民的朋友”(rex socius et amicus populi Romani)。然后他带
着一支罗马军队——步兵3万名、骑兵6000名——回到东方,夺回耶路
撒冷,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全新的政权。他推行的政策涉及三个方面。
首先,他凭借自己卓越的政治和外交才干左右逢源,不管谁当政他都
能得到罗马的支持。马克·安东尼(Mark Antony)发达时,他们既是
朋友又是同盟;安东尼一倒台,他又即刻与屋大维交好。在奥古斯都
称帝的时代,希律是罗马东方卫星国中最忠诚可靠的国王,清海盗、
除恶匪,干脆利落、毫不留情,罗马的所有战事纷争都能得到他的支
持。他也是得到回报最多的一位国王,在罗马的支持下,王国疆域扩
大到甚至超越了哈斯蒙尼王朝时期的版图,他的统治也更加稳固了。
希律的第二个政策是全力以赴消灭哈斯蒙尼家族。他将安提柯交
给罗马人处死;据约瑟夫斯说,希律深爱妻子米利暗,即亚历山大·
詹尼亚斯的曾孙女,但是充满了嫉妒。最终他与妻子及其娘家人反
目,命人在耶利哥将妻弟阿里斯托布鲁斯按在游泳池里,将其淹死。
他还指控米利暗试图下毒谋害他,在他的家族法庭上给她判罪,并将
其处死。接着他又指控米利暗的母亲亚历山德拉(Alexandra)谋反篡
权,也将她处死。最后,他指控他和米利暗所生的两个儿子谋害他,
他们也同样受到了审判,并被处以绞刑。约瑟夫斯这样写道:“如果
真有一个满怀亲情的男人,那人必是希律无疑。”他对待自己一方的
家族确实如此,因为他所建的城市均以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命
名,但是对哈斯蒙尼家族,或任何以先祖之名提出王位诉求的人——
如大卫家族的人——不仅猜忌多疑而且心狠手辣。屠杀婴孩[58]的故事
虽不免有些夸张,但却有基于其本人的所作所为的历史依据。
希律的第三个政策是实行政教分离,让散居地的犹太人发挥作
用,以此来削弱严格主义者犹太教的破坏势力。公元前37年,他在耶
路撒冷掌权后采取的第一个行动,便是处死犹太公会的46名主要成
员,这些人在审判他和其他人的时候试图维护摩西律法在世俗事务的
作用,如此犹太公会便成了纯粹的宗教法庭。希律甚至没有去争取大
祭司职位,而是将它从王权中分离出来,设为一个官职,他可以行使
君权对其进行任免,并主要是从埃及和巴比伦的侨民中选任。
希律和大多数犹太人一样,具有历史头脑,显然他要效法所罗
门,要让自己名垂千古。为此,他大兴土木,慷慨捐赠、广行善举,
并大力投入公共服务建设。如此,他又成了另一类犹太人的原型——
追逐利益的慈善家。希律的一生都在大肆盘剥、大肆挥霍。他和所罗
门一样,利用他在贸易路线上所处的地理位置征收商税,自己又从事
商业生产。他向奥古斯都大帝租下塞浦路斯的铜矿,其中一半的产出
归自己。他包下广大地区的征税权,和罗马分享获利。约瑟夫斯说希
律总是入不敷出,因此对待臣民非常苛刻。无疑,他积累了巨大的个
人财富,这主要是通过没收被他宣布为国家公敌的那些人的财产——
当然最主要的是哈斯蒙尼家族的财产。但是在他统治期间,得益于外
和内安的社会环境,以及贸易的发展,巴勒斯坦总体更加繁荣了。各
地犹太人的人口数量,包括出生的和改宗的人口,都大量增加。根据
一个中世纪的传说,在克劳狄乌斯时期,公元48年有过一次人口统
计,当时在罗马帝国版图内,约有694.4万犹太人。除此之外,在巴比
伦等地还有约瑟夫斯所称的“不计其数”的犹太人。有一个统计称,
在希律时代,世界各地共有大约800万犹太人,其中居住在巴勒斯坦的
有235万到250万。这样的话,犹太人占整个罗马帝国人口的10%左右。
[65]这个在不断扩张的民族以及遍布各地的流散犹太人,正是希律获得
财富和影响力的源泉。
确实,希律之所以推行他的政策,也是因为他意识到了犹太人和
犹太教正在蓬勃兴起,他在民族和宗教上拥有一种自豪感,他的政策
就源于这种自豪感。和之前的希腊化犹太人一样,希律也认为自己是
一个勇敢的改革者,设法将一个顽固保守的近东民族拖进已经启蒙的
现代文明中(以当时视角)。罗马在其首位皇帝统治下国力昌盛、民
族团结,使一个世界和平、国际通商的新时代的到来成为可能,而这
正是经济发展迈入黄金时代所需的基础,希律也希望他的臣民一同参
与这个时代。为了让犹太民族在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里获得应有的地
位,他必须摧毁阻碍前进的历史包袱,尤其要打破犹太社会和犹太宗
教中自私的家族寡头统治,他们从社会和宗教中都捞到了好处。他孤
身作战,固然思想偏执、手段残酷,却不乏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
同时,希律也想向世界表明,犹太人中也有不少有才干的文明
人,他们有能力为地中海文明中新的扩张主义精神做出重要贡献。为
此,他将目光投放到比耶路撒冷更远的地方,转向散居地的犹太侨
民,因为耶路撒冷只有暴民和狂热分子。希律是奥古斯都手下大将阿
格里帕(Agrippa)的密友,他们之间的友谊使分布在罗马控制范围内
庞大的犹太社区都得到了特别保护,这些社区分散在各处,时不时遭
受着各样的威胁。流散犹太人将希律视为最要好的朋友,他还是最慷
慨的保护人,提供资金兴办犹太会堂、图书馆、浴场和慈善机构,并
且鼓励别人也这么做,因此在希律时代,犹太人首次因为在亚历山
大、罗马、安条克、巴比伦等地的犹太社区中建立微型的福利制度而
闻名于世,他们接济贫病者、孤儿和寡妇,探望犯人、埋葬死者。
但是希律也不至于愚蠢到只对流散犹太人慷慨解囊。他还在帝国
东部的许多多民族城市广施善举,支持并资助各类希腊式文化机构,
尤其是体育馆,希律本人就是个热心的体育运动爱好者——他是大胆
的猎手和骑师,热爱标枪和射箭,同时还是个热心的观众。他凭借自
己的财富、组织能力和旺盛精力,一手挽救了奥林匹克运动会,使它
免于衰败,并确保它定期隆重、体面地举行——此举为他在许多希腊
小岛和城市赢得了尊贵的名望,也为他赢得了奥林匹克运动会“终身
主席”的称号。在民生和文化方面,他捐出巨资赞助雅典、吕西亚、
帕加马和斯巴达,重建罗德岛的阿波罗神庙,重修比布鲁斯的城墙,
分别在推罗和贝鲁特建立广场,在老底嘉修建沟渠,在西顿和大马士
革建造剧院,在托珞麦斯和的黎波里修造运动场,在阿斯卡隆修建喷
泉和浴场。在当时近东的最大城市安条克,铺设了2.3英里长的主要街
道,并全程修建柱廊为市民遮挡风雨,这项宏大的工程最后用抛光的
大理石加以修饰。这些地方几乎都有犹太人居住,有了这位既敬奉耶
和华又慷慨豪放的同胞,他们全都跟着沾光。
希律试图在巴勒斯坦也推行这种慷慨豪放和普适主义的政策,将
受到排斥和非正统的人群也纳入他的泛犹太主义概念中。撒马利亚这
个被约翰·西卡努斯夷平并用水淹没的城市,也在希律的帮助之下进
行了重建,用他的保护人奥古斯都的希腊名将其重新命名为塞巴斯蒂
(Sebaste)。他修了圣殿、城墙和塔楼,以及一条柱廊街。他还从埃
及运来花岗岩,在地中海沿岸的巴尼亚斯建了一所圣殿。在地中海沿
岸,在斯特拉顿塔的遗址上,兴建了一座巨大的新城——凯撒里亚
(Caesarea)。根据约瑟夫斯的记载,建设这项工程需要设计一个规
模比希腊的“比雷埃夫斯还大”的人工港。希律的建筑工程师们“在
20英寻[59]深的水里放置巨石,这些巨石多数长近50英尺、宽10英尺、
高9英尺,有的甚至更大”,这是一座200英尺宽的巨大防波堤的坝
基。城市占地200英亩,拥有一个剧院、一个市场和一座市政楼,全用
石灰岩建造,还有一座豪华的圆形竞技场,每四年举办一场隆重的运
动会。希律还在安条克立了一尊巨大的恺撒像,据约瑟夫斯说,这尊
像并不比奥林匹亚宙斯巨像小,后者是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希律
死后,他的帝国分裂,安条克自然就成了罗马人控制的犹地亚行省的
首府。巴勒斯坦各地建有希律的城堡和宫殿,包括耶路撒冷的安东尼
亚城堡,这座城堡矗立在哈斯蒙尼家族的巴里斯要塞之上,后者由约
拿单·马加比所建;但是新的城堡更大、更坚固、更奢华,有着名副
其实的希律风格。除此之外还有希律堡、耶利哥附近以他母亲命名的
塞浦斯城堡、死海东面的马卡鲁斯城堡,以及梅察达的岩石上开凿修
建的庄园城堡,后者立于旷野之上,蔚为壮观。
对于希律而言,在耶路撒冷建造安东尼亚城堡(Antonia)部分是
出于政治,或者几乎可以说是出于地缘政治的需要。公元前37年他借
助罗马军团的力量刚攻取耶路撒冷之时,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他的罗
马盟友不要全部驱逐城内居民、摧毁这座城市,罗马人早已预料到这
是一个难以驾驭的地方。希律打算将耶路撒冷改造成一座国际化的城
市,迁入新的犹太群体,以解决原有群体存在的一些问题,让耶路撒
冷成为不仅是犹地亚,而且是整个犹太民族的首府。在他眼里,流散
犹太人比巴勒斯坦人更加开化,更愿意接受希腊和罗马人的思想,更
有可能在耶路撒冷倡导与当时世界相匹配的宗教崇拜形式。他任命犹
太侨民在这座首府担任公职,鼓励其他的犹太侨民经常光顾耶路撒
冷,以此来提高前者的威信。从理论上说,律法要求犹太人一年三次
来圣殿朝圣——逾越节、五旬节和住棚节。[66]希律决定鼓励朝圣行
为,尤其在流散犹太人中,为耶路撒冷配备罗马——希腊化城市中应
有的一切设施,更重要的是重建圣殿,将其建成了一座值得观赏的宏
伟建筑。希律不仅是著名的慈善家,更是一位卓越的宣传家和极爱出
风头的人。
他有条不紊、富有远见卓识地在耶路撒冷这个世界上最多疑、最
躁动不安的城市开展重建计划。安东尼亚城堡的建成给他带来了有形
可见的优势,他又修建了三座坚固的塔楼来加强他的控制:法赛尔塔
(后称大卫塔)、希皮库斯塔和米利暗塔(在他杀害妻子之前完
工)。这些塔楼建成之后,他总算感到安全,可以修建剧院和竞技场
了,尽管这些建筑明智地建在圣殿区以外的地方。然后,在公元前22
年,他召集了一次国民议会,宣布他的毕生事业:重建圣殿,而且要
大规模地重建,甚至要超越所罗门王的荣耀。他用接下来的两年召集
和培训了1万名建筑工人、1000名监管的祭司,这些祭司同时还是某些
禁区的工匠。这些精心准备是必需的,那是为了叫耶路撒冷的犹太人
放心,旧殿拆除工程只是一个序幕,未来他们还将建成一个更好的新
殿。[67]希律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触犯严格主义者的宗教禁忌,如祭坛
及其甬道使用未经打凿的石头,避免和铁器接触。圣殿用于献祭的主
体部分只用了18个月就建成,其间圣所用精美的帷幔隔离以防亵渎的
目光偷窥。但是整个巨大的建筑需要46年来完成,在公元70年它被罗
马人摧毁不久前,工匠们还在做最后的装饰工作。
约瑟夫斯的《犹太古史》和《犹太战记》(Jewish Wars)[68],
以及《塔木德》中的“ 尺寸书” ( Middot ) 、“ 连续献祭
书”(Tamid)和“赎罪日书”(Yoma)——都对希律的圣殿作了描
述,最近的考古发现又让我们有了更多了解。为了达到理想中的宏伟
效果,他修筑巨大的护墙,用碎石填充空隙,由此将圣殿山的区域扩
大了一倍,这样就有了一个宽阔的前院,他又在前院的周围建起柱
廊,柱廊各处有桥直通上城。平台的一端是圣所,其宽度和高度都远
远超过所罗门修建的圣殿(前者为100肘[60],而后者为60肘)。但希律
不是出身于祭司家庭,因而甚至不能进入内院。所以他在圣殿内部花
费不多,至圣所虽然用黄金镶边,却是光秃秃的。而圣殿外部的装修
和殿门,他则不惜斥巨资将它们镶满金片和银片。约瑟夫斯说所用的
石头是“极白的”,石头闪闪发光,金子熠熠生辉——在骄阳下光芒
四射——游人极目远望就叹为观止。
巨大的平台占地35英亩,外墙长达1英里,当初的高度是如今从谷
底看过去的两倍,因为现在底部用巨石铺就的通道堆积着几百年的垃
圾。约瑟夫斯说有些巨石“长45肘,高10肘,宽6肘”,均由异国的工
匠打造,工艺极其考究。顶部的平台高40英尺,它的下面是拱廊,上
面即平台主体,是回廊,矗立着数百根从哥林多运来的石柱,这些石
柱高27英尺,用约瑟夫斯的话说,3个男人都合抱不过来。约瑟夫斯说
圣殿非常高大,从回廊往下看你都会感到头晕目眩。
每逢重大节日,成千上万的朝圣者从巴勒斯坦全境和散居地赶
来,汇聚在耶路撒冷,他们经过巨大的阶梯和主桥登上平台。围墙内
的外院向所有人开放,门口和回廊上有兑换银钱的人将世界各地的钱
币换成用于缴纳入殿费的“圣币”——正是这些人引起了耶稣的愤怒
——还有用于献祭的鸽子出售。在外院里面,用墙和栅门围起的是女
院,墙上和栅门的石头刻着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告示,禁止非犹太人继
续入内,违者以死论处。女院内有专门给拿细耳人和麻风病人停留的
区域,再往里是“以色列庭院”,犹太男子可以入内。每个内院都高
高在上,可由台阶上去,还有一段更高的阶梯通往献祭的区域,即祭
司庭,圣所就位于祭司庭。
成千上万的祭司、利未人、文士和虔诚的犹太教徒,在圣殿里面
和圣殿区各司其职。祭司负责祭祀活动,主持各种仪式。利未人既是
歌手和乐师,又是清洁工和工程人员,他们分成24班轮岗,遇重大节
日活动繁忙时,还会有祭司家人或利未人的男人从巴勒斯坦各地和散
居地赶来施以援手。祭司的首要职守是看护圣所。犹太人向埃及人学
习,也有保持祭坛圣火长明不灭的传统,这就意味着要让圣所里诸多
的灯台一直亮着,并经常给它们添油。还有一个习俗也来自埃及,就
是在最暗和最隐秘处经常燃香。圣殿一年消耗600磅[61]名贵的香,这些
香由一个叫阿提那(Avtina)的祭司家族用秘方调制而成,为了避免
有贪污的嫌疑,该家族的女眷是禁止使用香水的。这些香由贝壳粉、
采自所多玛的盐、一种特殊的仙客来、没药、乳香、肉桂、山扁豆、
甘松香、番红花和香树脂多种材料共同制成,还有一种神秘的材料
叫“马拉赫阿尚”(maalah ashan),它可以使香烟升起时产生美妙
的形状。
圣殿平时还举行普通的日常献祭,每天清晨和日暮各祭两头羔
羊,分别需要13名祭司参与。普通犹太男子当然是不能进入圣所的,
但是献祭时中殿门敞开,他们可以在门外观看,每次献祭结束有奠酒
仪式,还要诵读经文,唱赞美诗和诗篇。给唱诗歌手伴奏的乐队,有
双排管、12弦竖琴、10弦里拉琴和铜钹,还要吹银号和羊角号宣告祭
祀仪式进入不同的阶段。祭祀仪式在外来游人看来是奇异甚至原始
的,因为大多数异地的人是在节日期间赶来,那时候献祭的物品琳琅
满目,非常丰富。每逢这个时节,内殿就是个十分恐怖的地方——献
祭牲口的惊叫、献祭的号令,以及号角的巨响,各种声音交织混杂,
鲜血四处流溢。《阿里斯狄亚书简》的作者是一位来自亚历山大的犹
太人,他在朝圣时看到共有700名祭司执行献祭,他们默默地工作着,
专业而熟练地处理着这些沉重的动物尸体,并丝毫不差地将它们放置
到祭坛的准确位置上。
因为动物数量巨大,屠宰、放血和切割这些过程必须快速完成。
为了处理大量的污血,平台是空心的,就如一个巨大的清洁设备,共
有34个蓄水池,最大的一个叫“大海”(Great Sea),可以储存200
万加仑的水。冬天这些蓄水池储存雨水,夏天多余的水顺着引水渠从
西罗亚池排至南面。有无数的管道将水输送到平台表面,洪流般的污
血经由无数的水渠排放走。阿里斯狄亚写道:“祭坛底部有许许多多
唯有执行献祭的祭司才看得到的缝隙,大量的污血归集到一处瞬间就
排走了。”
每逢节期,圣殿周围人群熙攘、川流不息,圣殿各处的大门不得
不在半夜里就打开。至圣所只有大祭司在一年一次的赎罪日这天才可
进入。但是节日期间,至圣所的帷幔就会卷起,前来朝圣的犹太男子
可以从圣所的门外看到里面,各样的圣器也摆放出来以供瞻仰。每一
位朝圣者都至少献上一件个人祭品——因此献祭的动物不计其数——
非犹太教徒也能享受这一特权。照约瑟夫斯的话来说,希律的圣殿举
世闻名,备受尊崇。非犹太权贵贡献祭品,不仅表示自己的虔诚,也
是为了向犹太教的思想观念妥协。譬如说,在公元前15年,希律的好
友马库斯·阿格里帕(Marcus Agrippa)就高调地举行了百牲祭(用
一百头牲口来祭祀)。[69]
圣殿财富惊人,至少在没遭洗劫的时候就是如此。外邦的君王和
政治家从亚达薛西(Artaxerxes)到奥古斯都大帝都向它献上大量的
黄金器皿,存放在圣殿最隐秘处专门的保险库里。来自四面八方的犹
太侨民向圣殿捐赠大量的金钱和金银餐盘,一如现今他们向以色列慷
慨解囊,约瑟夫斯说,圣殿成了“犹太人存放全部财富的共同宝
库”,如西卡努斯,就“将整个家族的财富都存放在那里”,他是多
比雅家族的首领,该家族从事税赋征收工作,富甲一方。[70]但是圣殿
主要的固定收入来源,是每个年满20岁的犹太男子缴纳的半舍客勒银
子的丁税。
希律对圣殿出手特别大方,整个重建工程都是他自掏腰包。圣殿
大祭司是受人憎恨的撒都该人,希律降低了他的地位,这样就自然提
升了副祭司监督的地位。这名祭司监督是法利赛人,他控制着圣殿所
有的常规运作,确保即使是撒都该人大祭司也照着法利赛人的方式主
持礼拜仪式。希律和法利赛人的关系还算不错,所以一般来说他尽量
避免圣殿和他的政府发生冲突,但是在他逝世前的最后几个月,这个
联盟宣告破裂。根据他的装饰设计,他在圣殿主门的正上方摆放了一
只金鹰,犹太侨民们对此非常满意,但是耶路撒冷的敬虔派犹太教
徒,包括法利赛人在内,却表示强烈反对,一群学习《托拉》的学生
爬上去砸碎了金鹰。病中的希律当时在他的耶利哥王宫修养,但是他
的反应还是一贯的强悍和心狠手辣。大祭司被废除,学生经人指认遭
到了逮捕,他们戴着镣铐被押至耶利哥,在罗马剧院里接受审判后被
活活烧死,为他受伤的善心和仍在膨胀的自尊心做了活人献祭。活祭
的烟火尚在空中弥漫,希律就被抬至卡里尔霍的温泉治病,公元前4年
春,他在那里病逝。
希律为保持王国延续做出了巨大的努力,重要的原因在于他的继
承人,即他和第一位纳巴泰妻子豆瑞丝所生的儿子都是无用之才。他
把犹地亚留给了亚基老(Archelaus),但是公元6年,罗马人不得不
废黜亚基老,随后犹地亚相继由几位地方行政长官从凯撒里亚直接管
辖,而地方行政长官则向安条克的副总督汇报。老国王的孙子希律·
亚基帕(Herod Agrippa)是位能人,公元37年罗马人将犹地亚交与他
治理,但是公元44年他的过世,使罗马人不得不再次恢复直接统治。
因此,大希律王的死,实际上终结了犹太人对巴勒斯坦最后一个阶段
的稳定统治,直到20世纪中期。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犹太人和罗马人的关系非常紧张,而且有逐
步升级的势态。这在罗马人的治下是极不正常的。罗马帝国实行的是
开明统治,只要不和他们的基本利益冲突,他们都会尊重当地的宗教
习俗、社会制度甚至政治体制。尽管难得的几次反抗都遭到了严厉的
大力镇压,但是大多数地中海和近东的民族在罗马的统治下得到了繁
荣发展,他们也认为罗马人的统治更适合自己。这也是600多万散居地
犹太人的想法,他们从来不给当局添乱,只有在亚历山大城的那次除
外,当时他们是受了巴勒斯坦一系列事件的影响。很有可能,即使是
在犹太故土,许多犹太人,或许是大多数犹太人,并不认为罗马人是
压迫者或是宗教仇敌。但巴勒斯坦仍有少数人与“ 基提
人”(Kittim,即罗马人)水火难容,尽管暴力反抗的必然后果是严
厉的惩罚,他们还是时不时地以身试法。公元6年,加玛拉的犹大起兵
造反,抗议大希律死后罗马人实行直接统治。还有一次也是出于同样
的原因—公元44年希律·亚基帕死后罗马恢复了直接统治,当时为首
的是一个名叫丢大(Theudas)的人,他带领一群暴民开赴约旦河谷。
第三次是腓力斯(Felix)任地方行政长官期间(公元52—60年),当
时橄榄山上聚集了4000民众,他们担心耶路撒冷的城墙也会像耶利哥
的城墙一样倒塌。最后是公元66年和135年的两次大起义。这两次起义
都声势浩大,震动了整个东方帝国,是罗马帝国所有属地中最大规模
的反抗行动。
犹太人为何如此不安分?这并非因为犹太人是个不易对付、好战
而又充满部族意识的落后社会,会像帕提亚人那样经常在东部边缘区
域生事滋扰罗马人,就如帕坦人和阿富汗人在印度的西北边境骚扰英
国人一样。相反,犹太人真正的问题是,他们是太先进的民族,有太
强的文化意识,以致难以接受异族的统治。希腊人和罗马之间也存在
同样的问题,他们的解决办法是地理上臣服罗马,却在文化上征服罗
马。从文化的角度来说,罗马帝国是希腊的,东部区域尤其如此。受
过教育的人说希腊语,用希腊语思考;在艺术、建筑、戏剧、音乐和
文学等方面,希腊人的模式就是标准。因此希腊人从未觉得他们在文
化上归顺罗马。
而这正是犹太人的麻烦。他们拥有比希腊人更加古老的文化,虽
然在艺术等方面难以与希腊人比肩,但是他们的文学从各个方面来说
都超越了希腊人。在罗马帝国中,犹太人的数量与希腊人相当,而且
犹太人识字的比例更高,然而罗马帝国的文化政策却掌握在希腊人手
里,后者根本不认同希伯来民族的语言和文化。希腊人纵然热心于探
索自然,善于学习国外的技术和艺术手法,对别国的语言却几乎毫无
兴趣,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在埃及一千年,也只学了点儿用于经商
的通俗文字;毕达哥拉斯似乎是唯一懂点象形文字的希腊学者。希腊
人对希伯来语,对希伯来文学,对犹太人的宗教哲学,也是同样视若
无睹。他们忽视它的存在,只从不确切的传闻中了解一二。希腊方面
的这种文化歧视,以及一些受过教育的犹太人对希腊文化又恨又爱的
情结,正是犹太人和罗马人关系持续紧张的原因所在。
从某种程度上说,古代希腊人和犹太人之间的关系有点类似于19
世纪与20世纪初期犹太人和德国人之间的关系,尽管这不能作太深入
的比较。希腊人和犹太人具有很多的共通之处——如他们的普适主义
思想、他们的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他们的宇宙神圣秩序观念、他们
的伦理情感,以及他们对人类自身的浓厚兴趣——但是最终这一切还
是敌不过他们之间因误解而加大的分歧。[71]犹太人和希腊人都声称并
认为自己信奉自由,但是对于希腊人而言,自由本身是一种目的,拥
有自由意志的自治群体能够自己选择律法、自己选择神明就是实现了
自由;而于犹太人而言,自由不过是一种途径,它要确保神命定、人
不可改的宗教义务不会受到干扰。倘若犹太人有可能与希腊文化达成
妥协,那么唯一的情形就是如果他们能征服希腊文化——他们最后做
到了:用基督教来征服。
因此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犹太人表面上的反罗马行动,本质上
是犹太文化和希腊文化之间的冲突。而且,这个冲突来自书籍。当时
伟大的文学只有两种:希腊文学和犹太文学,以希腊文学为模板的拉
丁文学尚属新起之秀。识字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希腊人和犹太人,
他们已经拥有提供基础教育的学堂。当时作家辈出,名家无数,我们
所知的希腊作家多达上千,犹太作家也开始声名鹊起。此时已经有了
大规模的图书馆,既有国立的也有私人的——亚历山大图书馆藏书达
70多万卷。希腊人的文学是文明社会的国际性文学,而犹太人做得更
多的则是一丝不苟地抄写、传播和研读圣书。
确实,希伯来文学在许多方面远比希腊文学更具有活力。希腊文
学自荷马起,都是品德的指导、行为的准则和思想的规范,而希伯来
文学则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那就是它可以变成实际的行动。不仅如
此,这个充满活力的元素正在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它带有宣传的
意图、论战的语气,而且彻底仇外,尤其是对希腊人怀有深深的敌
意。受马加比斗争的影响,希伯来文学强调殉道保节是显而易见的。
典型的一部就是现在留存下来的《马加比二书》这部经典,这部作品
最初共五卷,由昔兰尼人耶孙所作。尽管全书用尽希腊散文中的各种
修辞手法,但却是一部反希腊人的讽刺作品,一部充满煽动性的殉道
史。
比这些殉道故事更为重要的是出现一种新的文学形式——启示文
学(martyr stories),它填补了从马加比时代起因预言衰落而出现
的犹太意识真空。所谓启示就是“神的揭示”(revelation),启示
文学作品试图传达常人知识经验范围之外的神秘信息,经常借用已故
先知之名来增加其真实性。自公元前2世纪起,同样也是因为马加比危
机的压力,这些作品几乎无一例外地关注末世论主题:它将犹太人对
历史的执着带到了未来,并预言“末日”的情形,那时上帝将终结这
个历史时期,人类要进入清算的时代。到那一刻,天地剧烈震动,末
日之战来临,如库姆兰经卷中一处所写:“上天之主发出巨大的声
音,大地的根基将会震动,天上至高者的战争将遍布世界各地。”[72]
这些事件都带着这些特点:极端暴力,善(虔诚的犹太人)与恶(希
腊人,后指罗马人)势不两立,迫在眉睫的暗示。
在这些著作中,影响力最大的是《但以理书》。这部成于哈斯蒙
尼时代初期的著作之所以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一是因为它被收入了正
典,二是因为它是许多其他著作的范本。书中引用了许多包括亚述帝
国、巴比伦帝国和波斯帝国时代的历史事件,激起民众对所有异教的
帝国主义,尤其是对希腊人统治的仇恨。它预测帝国将会消亡,上帝
的国度将要兴起,而带领人们建立上帝国度的,可能是一位具有英雄
主义色彩的解放者——人子(Son of Man)。全书回荡着仇视外族的
呼声和殉道的召唤。
这些启示文学作品,可以从不同的现实层面来解读,而且犹太人
也是这么做的。自耶利米和以西结时代以来,思想温和、信仰敬虔的
犹太教徒,即大多数犹太人,已倾向于接受这样的观点,即他们可以
在,或可能最好是在相对宽容的外族统治下,信奉自己的宗教。因
此,对于他们来说,但以理许诺的不是复兴历史上那个实际的王国,
如大卫王国,而是一个全然不同的末日大事:死者复活,个人得永
生。让法利赛人尤为震惊的是《但以理书》结尾的论断:在末日那
天,“本国的民必得拯救……睡在尘埃中的,必有多人复醒。其中有
得永生的,有受羞辱、永远被憎恶的”。[73]但以理的这个想法在所谓
的埃塞俄比亚本《以诺书》[62]中说得更加明确。该书作于公元1世纪,
书中说到“末日”和“审判日”,那些“被拣选的”将会优先进入他
们的王国。
死后接受审判、善者得永生的说法,在1000多年前的埃及就早已
有之,它不是犹太教里的概念,因为它不在《托拉》里,而严格遵照
经文的撒都该人,又似乎完全不认同来生的概念。但是《以赛亚书》
中一旦萌发了这个思想,法利赛人便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一启示的观点
为己所用,因为这正好契合他们那种强烈的伦理正义观。《约伯记》
中已经表明,俗世是无法解决神义论问题的;但是倘若公义不在这个
世界,那必定是在下一个世界,届时上帝施行审判,义人得赏赐,恶
人受刑罚。末日审判的观点,与犹太人律法统治的整体概念非常合
拍。正是因为法利赛派宣扬这样的信条,还有遵守律法可以使人得救
的理性主义态度,使他们在虔诚的穷苦大众中吸引了广大的信徒,这
些人有过惨痛的教训,深知今生获得幸福的希望是渺茫的。[74]
但是如果说法利赛人是将天上的国度和地上的国度区分开来(如
圣奥古斯丁后来所做的那样),那么其他人对启示文学的解读则更多
的是字面上的。他们相信,正义的国度是有形的、现实的、近在眼前
的,他们的责任就是加速它的到来。其中最暴力的团体就是罗马占领
军所称的“匕首党”(Sicarii),他们身藏匕首,尤其在节日里人多
拥挤的时候,暗杀勾结罗马的犹太人。然而,这仅仅是一个极端恐怖
分子的边缘组织,它隶属于一个自称“奋锐党”的运动组织。奋锐党
之名来自《民数记》中非尼哈(Phinehas)的故事。非尼哈用标枪刺
杀了一个邪恶之人和他的妻子,以此止息瘟疫,拯救了以色列,从而
被说成是“为神有忌邪的心”。[75]根据约瑟夫斯的记载,该组织成立
于公元6年,发起人是加利利的犹大,那时他策划了一场反抗罗马人直
接统治和征税的起义。犹大可能属于早期拉比,他宣扬犹太社会是神
权政体这一古老信条,只承认上帝的统治。
约瑟夫斯认为“奋锐党”有别于其他三个主要教派。前者主张并
实行暴力,而另外3个教派,即他所称的法利赛派、撒都该派和艾赛尼
派,似乎大体已接受外邦统治。[76]但是犹大的副手撒督又是一位法利
赛人,又说明这个界限很难分得清楚。1世纪之后,越来越多的敬虔派
犹太教徒,如法利赛人,似乎也认为有些时候暴力是不可避免的。然
而,这个问题似乎很难说得清楚,因为我们这位主要的权威约瑟夫
斯,也是参与者之一。他认为“奋锐党”是一个光荣的头衔,若是他
认为他们的活动带有恐怖主义或反社会性质时便避开这个叫法。当时
对于其他抗议形式失效时恐怖主义是否合法的讨论,和现在一样激
烈。1世纪时积极参与每一场暴力起义的奋锐党和匕首党,究竟起了什
么作用,成了学者争相猜测的话题。[77]
而围绕着生活在沙漠边缘的各种千禧年派的争议则更多,约瑟夫
斯(还有斐洛和普林尼)将其统称为艾赛尼派。但事实上千禧年派包
含了许多派别,其中最著名的是库姆兰修士(Qumran monks),因为
G.L.哈丁(G.L.Harding)和佩尔·德·沃于1951—1956年挖掘出了他
们的死海修道院,他们有无数的作品正在被全面地研究分析和出版。
库姆兰僧侣夏住帐篷,冬居山洞。他们的中央建筑里有精心布置的管
道用于祭礼净化。我们还发现有厨房、烘焙房、餐室、陶器作坊和会
议室。从这个教派我们看到了这些极端组织对文献的重视,因为那里
有精美的写字间,有大量的藏书,在公元66年的起义中该社区受到罗
马人威胁时,为了安全起见,这些藏书被装入高大的缸里,藏至附近
的山洞。但同时它也反映文学可以助长暴力,因为除了含启示意味的
正典文本(如《以赛亚书》),修士们还自己创作了带有革命性,实
际上是军事性的末世论著作。他们的文献被称为“光明之子与黑暗之
子之战”,里面不仅有隐约的启示意味,而且还包含了完备的战斗训
练指导,他们相信战争已迫在眉睫。他们的营地布局具有很好的防御
效果,还设置了瞭望塔,在公元66—70年那个“末日”来临之时,这
个营地似乎确实遭到了罗马人的袭击,并被摧毁。[78]
然而,这些激进的库姆兰修士仅仅是众多艾赛尼社区中的一个。
所有艾赛尼派的人都受到启示文学的影响,但并非人人崇尚暴力,其
中有一些完全是倡议和平的。有些是穴居山洞的隐士,如特拉普提派
(Therapeutae),他们来自埃及,那里的沙漠社区至少存在了2000年
之久。叙利亚的马格里派(Margherian)也是穴居山洞的修士。其他
的山洞修士还有生活在约旦河附近的几个施洗派,其中最出名的是施
洗者约翰和他的门徒。
施洗者约翰生活和活动的中心是在加利利和比利亚一带,此时居
住在这里的绝大部分是犹太人,但它是在马加比时代被犹地亚用武力
——还有强行改宗的方法吞并的。这里既是一个正统信仰狂热同时又
异说林立的地方,也是一个宗教热情和政治热情燃烧的地方,其大部
分已在希律死后接踵而至的反叛和6世纪的起义中惨遭摧毁;这位伟人
的儿子,被罗马人任命为总督的希律·安提帕斯(Herod Antipas),
试图重建这一地区,按照希腊人的模式建立新城。公元17年至22年,
他在加利利湖畔的太巴列建成一个新的行政中心,为了解决人口问
题,他强迫周围乡间的犹太人放弃农田迁居到这里,征调过来的还有
穷人和曾经的奴隶,如此一来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怪象:唯一一个犹
太人占多数的希腊式城市。安提帕斯招致批评还有别的原因。首先他
母亲是撒马利亚人,因此他的犹太教信仰的正统性受到了怀疑。其次
他娶了兄弟之妻,因而违反了摩西律法。施洗者约翰正是谴责他的这
个罪行才招致了牢狱之灾和杀身之祸。[79]不过,根据约瑟夫斯的说
法,安提帕斯杀害约翰是因为他才感到约翰的门徒发展得太强大了,
恐会引起叛乱。
施洗者约翰信奉犹太人所称的弥赛亚,他的传道使命主要围绕两
本书——《以赛亚书》和《以诺书》。他不是隐士,也不是分裂分
子,更不是排外分子,相反,他向所有犹太人宣讲审判的日子即将到
来,所有的人必须认罪悔改,用水受洗赎罪,从而准备好接受最后的
审判。他的到来是要响应以赛亚的号令,“在旷野预备耶和华的
路”,[80]宣告末日的到来和弥赛亚的降临。那位弥赛亚就是被以诺称
为“人子”的人。根据《新约》记载,施洗者是拿撒勒人耶稣的亲
戚,他为耶稣施洗,并指明他就是人子。耶稣开始自己的使命是在约
翰被处决不久之后。那么这是个什么样的使命?耶稣又把自己看作谁
呢?
犹太人的弥赛亚信条起源于这个信念,即大卫王是耶和华膏立的
王,所以他和他的子孙必将统治以色列全地直到永远,也必将统治外
邦的民。[81]王国衰落后,他们的信念成了先知的盼望:大卫家族的统
治必将奇迹般地复兴。[82]在此之上还加入了《以赛亚书》中对于这位
未来君王的描述——他是施公义的人,而这或许是这个信念中最重要
的元素,因为《以赛亚书》是所有《圣经》卷册中被读得最多、最受
喜爱的一卷,当然这也是因为它是写得最好的一卷。公元前1世纪和2
世纪期间,出自大卫家族的统治者再次降生施行公义的说法,与《但
以理书》《以诺书》等启示文学中关于末日和最后四件事情——死
亡、最后的审判、地狱和天国——的说法非常一致。正是在这个相对
较晚的时期,这位神所拣选的、富有号召力的人物首次被人称为弥赛
亚(Messiah)或“受膏者”。“Messiah”一词最早来自希伯来语
(当时的阿拉姆语),直接音译成希腊语就是“messias”,但是“受
膏者”在希腊语中是“christos”,即基督。值得注意的是,耶稣的
头衔是希腊语而非希伯来语。
弥赛亚的信条,其来源既复杂又互相矛盾,在犹太人心中产生了
极大的困惑,但大多数人还是相信,弥赛亚是一位政治军事领袖,他
的出现将会迎来一个地理上的俗世国度。《使徒行传》中有一节重要
的经文就是描写希勒尔之孙, 曾任公会领袖的长老迦玛列
(Gamaliel)如何劝说当局不要惩罚早期的基督徒,他认为,要验明
弥赛亚的真假可以看这些人的行动是否成功。他说,以前有过丢大的
例子,“自夸为大”,但他被杀后“附从他的全都散了,归于无
有”,此后,“报上名册的时候”,又有加利利的犹大,“他也灭
亡,附从他的人也都四散了”。因此迦玛列说,不要去管这些基督
徒,就任凭他们,他们所行的若不是有神的应许,“必要败坏”。[83]
其他的犹太长老被迦玛列的观点说服了,因为他们心里也在盘算
发动叛乱,意图推翻政府。大希律听到有弥赛亚或基督降生时,就像
王位受到了威胁,反应非常激烈。任何一位犹太人听到有人自称是弥
赛亚,都会想当然地认为此人必定怀有某种政治和军事图谋。罗马政
府、犹太公会、撒都该人,甚至法利赛人,也都以为弥赛亚会改变他
们所属的现有秩序。犹地亚和加利利的穷苦百姓也相信,宣传彻底变
革的弥赛亚不会,或者不会只是空谈精神和形而上的东西,而是会触
及权力的现实——政府、税收和正义。
但是从我们掌握的证据来看,拿撒勒人耶稣不符合以上任何一种
救世主模式。他不是一个犹太民主主义者,相反,他是犹太普适主义
者。和施洗者约翰一样,他也受到了艾赛尼派温和势力的影响,但是
他也和施洗者一样,相信悔改和重生的信息应该传给广大民众,就如
《以赛亚书》第53章所预言的那样。他认为,公义的导师不应藏身于
沙漠或山洞,也不应像公会那样端坐于权力的宝座之上。他的使命就
是在上帝面前怀着谦卑的心,教诲所有的人,而这位上帝,很可能会
要求他承受非人的痛苦。《以赛亚书》中所写的那一位,必须是一
株“嫩芽”,很可能会要求他承受非人的痛苦,“被藐视,被人厌
弃” , “ 多受痛苦” , “ 为我们的过犯受害, 为我们的罪孽压
伤”,“被欺压,在受苦的时候却不开口”。这位上帝“受苦的仆
人”将会“受欺压和审判”,“像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与恶者同
埋葬,“被列在罪犯之中”。这位弥赛亚不是暴民的领袖,不是民主
人士,也不是游击队的首领,更不是未来的地上君王和世界统治者,
他是神学家,他是献祭品,他是用他的言语和榜样、用他的生和死来
进行说教的宗教导师。[84]
倘若耶稣是神学家,那么他的神学理论是什么,他的理论又是从
何而来?耶稣来自一个非正统的犹太教家庭,他生活所在的加利利也
日渐希腊化。父亲是木匠,公元28年或29年在耶稣受洗之前就已过
世。在希腊文《新约》中,约瑟是个希伯来名字,但是耶稣的母亲叫
马利亚,是“米利暗”的希腊译名。耶稣有两个弟弟取了希伯来名
字,他们是犹大和西门,但是另外两个弟弟却没有,一个是詹姆士
(James),即希伯来名字雅各(Jacob),另一个是约西(Joses),
即希伯来名字约瑟(Joseph)。耶稣(Jesus)这个名字也是希腊名,
在希伯来语中叫约书亚(Joshua)。这个家族自称是大卫的后裔,很
可能大都是恪守教规的人,因为《新约》隐约提到耶稣的教义引起家
庭关系的紧张。然而在他死后,家人继承了他的使命,弟弟雅各成了
耶路撒冷教派的领袖,雅各受撒都该人迫害殉道后,耶稣的表亲西门
继承了他的事业。弟弟犹大的几个孙子,是图拉真(Trajan)在位时
加利利基督教社会的领袖。
我们现有的证据表明,虽然耶稣受艾赛尼派教义的影响,而且还
可能和他们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虽然他个人与施洗派有着密切的联
系,但他实质上属于智慧派(hakamim)——在世界各地游走的敬虔派
犹太教徒。在所有教派中,他最接近法利赛派,这个说法容易令人迷
惑,因为耶稣曾公开指责法利赛人,尤其说他们“假冒为善”。但是
仔细分析,就会发现耶稣对法利赛人的谴责,根本没有福音书里说得
那么严厉,也并非针对所有人;实质上它相当于艾赛尼派和后期拉比
圣哲对法利赛人的批评。在那些圣哲眼里,智慧派全然不同于“假法
利赛人”,他们视前者为自己的先驱,而后者在他们看来是犹太教真
正的敌人。[85]
真实情况似乎是这样的:虔诚的犹太社区(其中包括各种倾向的
法利赛人)中各派之争日益激烈,耶稣也参与其中。智慧派运动的目
的是提高神圣性并将它推而广之。那么如何来达到这个目的呢?辩论
围绕两个问题展开:圣殿的中央性和不可或缺性以及律法的遵守。在
第一点上,耶稣明确支持认为圣殿阻碍神圣性广泛传播的那些人,因
为在有形建筑物集中崇拜,以及它所附带的等级、特权(大多为世
袭)和财富,形成了一道与民众割裂的屏障,一道将民众拒之门外的
高墙。耶稣在圣殿讲道,但是反对圣殿却也在圣殿讲道的也不乏其
人,著名的有以赛亚和耶利米。犹太人可以不需要圣殿的说法并不新
鲜,而是古已有之,可以这么说,早在有圣殿之前,真正的犹太宗教
并不局限于固定的场所。耶稣和其他许多虔诚的犹太教徒一样,认为
神圣性可以通过基础学堂和犹太会堂传给整个民族,但是他比大多数
人走得更远,将圣殿视为罪恶的源头,预言它的毁灭,虽然没有明
说,但是心里鄙视圣殿权贵,鄙视犹太教的整个行政和律法的集中体
制。[86]
第二点,即律法须遵守到何种程度问题上,撒都该派和法利赛派
最初的分歧是,前者只承认已经成书的五经,而后者却传授口传律
法。到了耶稣时代,又增加了智慧派和法利赛派之争。由煞买长老
(Shammai the Elder,约公元前50——约公元30)领导的一个学派持
非常苛严的态度,尤其关于洁净与否的问题更是一个雷区,因为它对
普通贫苦人群是否有能力达到洁净提出了强烈的质疑。煞买学派的苛
严做法,最后的确导致他的后裔和信徒彻底退出了拉比犹太教的历史
舞台,像撒都该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另一派是希勒尔长老的学
派。希勒尔和煞买生活在同一时代,是散居地的犹太侨民,后人称其
为“巴比伦的希勒尔”。[87]他对《托拉》的解读带有更多的人性关
怀。在煞买看来,《托拉》的精髓在于它的细节,除非精确解读细
节,否则这一套体系便毫无意义,难以成立。而在希勒尔看来,《托
拉》的精髓在于它的精神,如果精神领会正确,就不必拘泥于细节。
传统研究总是将煞买的愤怒和迂腐同希勒尔的谦恭和人性关怀进行对
比,但是其中最为世人所铭记的重要一点,就是希勒尔迫切地要让遵
守法律变得人人可行,不管是犹太教徒还是改宗者。曾有异教徒说,
如果他可以单脚站着学习律法,他就愿意改宗成为犹太教徒,对此,
希勒尔据说是这样回答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托拉》的
全部,其他的一切都是解释——去学吧。”[88]
耶稣属于希勒尔学派,有可能还听过他讲学,因为希勒尔有过许
多听课弟子。耶稣多次重复希勒尔的这句著名言论,可能还有别的警
句——希勒尔是著名的格言家。当然如果从字面直接理解,希勒尔有
关《托拉》的这个说法是错误的。“你希望别人怎样对你,你也要怎
样对人”,这不是《托拉》的全部。《托拉》作为伦理法典只是它的
一个方面,从其实质来说,它还是一系列绝对主义的神命,涉及各种
活动,其中许多无关人际关系。“所有其他的都是解释”这一说法也
不正确。若其他的都是解释,那么其他民族,尤其是希腊人,接受它
就不会如此困难了。“其他的一切”,从割礼到饮食规定,再到接触
和洁净的规定,都远非只是“解释”,而是自古以来就已存在的禁
令,它们是横亘在敬虔派犹太教徒和世人之间的巨大鸿沟,不仅对犹
太教的传播,更是对实现犹太教徒人人都可实施宗教仪式的目标,构
成了巨大障碍。
耶稣在他的讲道生涯中还将希勒尔的格言警句转化成了一套道德
神学,并在此过程中将律法精减到只保留了它的道德伦理元素。耶稣
这么做并非不严格,恰恰相反,他在某些方面比许多圣哲更加严格。
比如说,他禁止离婚,这条教义在后来变得非常重要,甚至今天依然
如此。但是,如同圣殿在上帝和人类追求圣洁的行为之间成为阻碍
时,耶稣就藐视圣殿一样,当律法对人类接近上帝起到的不是帮助而
是阻碍作用时,他也藐视律法。
耶稣对希勒尔的教义进行这样严格主义的逻辑推导,他就再也不
是正统的圣哲了,确切地说,他不再是犹太教徒了。他创立了自成一
家的宗教,这门宗教被准确地称为“基督教”。他在他的伦理犹太教
中融入了一些非凡的思想,这些思想既有他从《以赛亚书》《但以理
书》《以诺书》中汲取的末世论,又有他从艾赛尼派和施洗派中获得
的他认为有用的思想材料,从而能够清楚明晰地提出关于死亡、审判
和来生的观点。他把这个新的神学送给在他使命范围内的每一个人:
敬虔派犹太教徒、当地人、撒马利亚人、不洁净的人,甚至异教徒。
但是,和许多宗教改革者一样,耶稣也有两套信条——面向大众的公
开信条和只对身边门徒宣讲的秘密信条。后者围绕的主题是他作为一
个人在世时和死后的遭遇,就是在这个秘密信条里他自称是弥赛亚
——他不只是“受苦的仆人”,还有更重要的使命。
耶稣的教导和活动,我们研究得越多,就越明显地感到,它在许
多方面给了犹太教致命的打击,因此他遭到犹太当局的逮捕和审判是
必然的。他对圣殿的敌意,即使是开明的法利赛人也是无法接受的,
对于后者来说圣殿崇拜可谓犹太教的中心活动。耶稣拒绝律法,这是
根本性的改变。《马可福音》中写道,他“叫众人来”,郑重地对他
们说:“从外面进去的,不能污秽人,唯有从里面出来的,乃能污秽
人。”[89]这等于是在否定律法和得救称义的关系,以及它所起的作
用。他断言,人可以和上帝建立直接的关系,哪怕他是穷人、无知的
人或有罪的人。而反过来,上帝做出回应也不是因为人类对《托拉》
的顺服,而是因为上帝赐予人类,至少是信他之人的恩典,这个恩典
使得人可以遵守他的诫命。
大多数有学识的犹太教徒认为这是错误的信条,因为耶稣否定
《托拉》的作用,并坚持认为,对于即将到来的最后审判而言,得救
靠的不是遵守律法而是信心。假如耶稣的行动只限于外省,他或可安
然无恙,但是他带着门徒到耶路撒冷公开讲道,这势必会遭到当局的
逮捕和审判,尤其是他对圣殿的态度——他的仇敌向他发难也是集中
在这一点上。[90]传假道者通常会被驱逐到遥远地区,但是耶稣因着他
在审判时的表现,却让自己遭受了更重的惩罚。《申命记》第17章,
尤其是第8节到12节,似乎讲到,遇到法律和宗教上有争议的地方,应
进行全面调查,达成多数人的裁决,如果当事者不服从判决就可以被
处死。在这个生活在律法统治下、善辩而又顽固的民族中,这条“长
老叛教罪”(rebellious elder)被认为是维护社会团结的基础。耶
稣是博学之人,所以就在他被捕之前犹大称其为“拉比”。因此,当
他被带到公会前——或不管是什么法庭——接受审判时,他的确表现
得像个叛教的长老;他拒绝申辩,不仅使自己背上了藐视法庭的罪
名,更因为沉默而获得了有罪判决。无疑,受到耶稣信条威胁最大、
想要按照经文所载除掉他的,就是这些圣殿祭司、煞买派法利赛人,
还有那些撒都该派。但是耶稣并未犯罪,至少没有后来迈蒙尼德在他
的犹太法典里所描述的那些罪行。犹太人或许无权作出死刑判决,为
了解决这些疑虑, 耶稣以叛国的罪名被带到罗马执政官彼拉多
(Pilate)那里受审,然而并无证据可以证明他的罪名成立,当时唯
有一个假设,说自称弥赛亚的人迟早都会起来造反——这些人如果生
事到一定程度一般会被解送到罗马当局那里接受处理。彼拉多虽然心
有不愿,但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他还是给耶稣定罪了。因此,耶稣
没有按照犹太律法被石头击打致死,而是被罗马人钉上了十字架。[91]
当时审判耶稣的场景,即《新约》福音书里所描述的情形,似乎不太
寻常,[92]不过我们对当时的其他审判也所知甚少,一切似乎都不太寻
常。
然而这一事件中重要的不是耶稣受难的前因后果,而是竟有如此
之多的人顽固地相信他从死里复活,而且相信的人越来越多。这不仅
对他的道德和伦理教义,而且对他自称“受苦的仆人”的说法以及他
特别的末世论,都赋予了极其重要的意义。耶稣身边的门徒意识到他
的死和复活所带来的重要意义,将之视为“新约”,或者说是对上帝
安排的见证,以此为基础,每个个体都可以与上帝建立新约。不过,
门徒们为传播这个福音所做的,也只是重复耶稣的话语,讲述他一生
的故事。真正从事福音传播工作的,是来自大数(Tarsus)的保罗。
保罗是来自基利家的犹太侨民,祖籍加利利,回到巴勒斯坦后师从迦
玛列长老。他接受的是法利赛派教育,能够理解耶稣的神学,于是他
立即开始对其加以阐明——他相信耶稣复活是事实,相信耶稣自称基
督是正确的。常常有观点认为是保罗将基督的伦理教义融入一种新的
神学里,从而“发明”了基督教,而那种新的神学利用了希腊化流散
犹太人的知识理念。保罗对“肉体”与“心灵”的区别被比作斐洛的
身体和灵魂的二元论。[93]还有人认为,保罗思想中的“基督”大约相
当于斐洛的“逻各斯”(logos)[63]。但是斐洛所说的是抽象的东西,
对保罗而言,基督却是真实存在的。[94]斐洛所谓的身体和灵魂是指人
性中的内心挣扎,而保罗所谓的肉体和心灵指的是外部世界——人是
肉体,心灵则是上帝——或者说是基督。[95]
但真实情况似乎是,耶稣和保罗都以巴勒斯坦的犹太教为根基,
他们都没有借鉴希腊化流散犹太人的思想观念。两人都在宣讲新的神
学,从本质上来说是同一种神学。耶稣预言他要通过“为许多人”流
血与上帝立约,预言他死后将复活。[96]保罗则宣讲基督的预言已经完
成,基督已化身耶稣,因此新约已经立成,对它有信心的人都可以得
到。
耶稣和保罗都不否认律法的道德或伦理价值,他们只是剔除了历
史背景中两人都认为已经过时的基本内容。说保罗宣讲的观点是得救
要靠恩典而不是善工(守律法),这是过于简单化了。其实保罗的意
思是,善工是承当新约的条件,但光有善工是不够的,得救还要靠上
帝的恩典。耶稣和保罗将宗教看成连续的历史事件,从这一点来说他
们是真正的犹太教徒。但是再增加一个事件时,他们就不再是犹太教
徒了。如保罗所言,当基督化身为耶稣,《托拉》的根基就被废除
了。犹太教徒最早与上帝所立的圣约原是他们获得上帝恩典的途径,
可是保罗说如今这个约定已不再适用。上帝的计划已经改变,如今得
救的方法是《新约》,是对基督的信心。《旧约》中上帝与亚伯拉罕
立约应许的不再对他现在的后裔有用,而是对基督徒有用:“你们既
属于基督,就是亚伯拉罕的后裔,是照着应许承受产业的了。”[97]耶
稣所挑战的,也是保罗特别反对的,是犹太教中最基本的得救过程:
拣选,立约和遵守律法。如今历史已经翻篇,这些都不起作用,被取
而代之了。这个复杂的神学形成过程,可以简单归纳为:耶稣创立基
督教,保罗传扬基督教。
如此,基督和基督徒就传承了犹太教的思想和精神遗产。耶稣基督本人也在谋求履行预言的神圣使命:“地上的万族都要因你得福。”保罗则将这个福音深深地带入流散犹太人中,也带到了和他们比邻而居的非犹太社区中。他不仅认同耶稣在巴勒斯坦实现普适主义的逻辑,并将其转变成全人类的普适主义,而且还否认旧范畴的存在。“旧人和旧人的行为”、神的拣选以及律法已经“脱去”;“穿上了”《新约》和它新的选民,是照着也只照着上帝形象造的“新人”。人类唯有通过自身的条件才可获得信心和恩典,“在此并不分希腊人、犹太人,受割礼的、未受割礼的,化外人、西古提人,为奴的,自主的:唯有基督是包括一切,又住在个人之内”。[98]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有点像塞琉古时期希腊化改革家所推
行的普适主义改革计划。但是,迈内劳斯和他的知识分子盟友寻求的
是自上而下的普适化,他们联合的是权贵、富人、军队和税吏——因
此不可避免地将广大民众,尤其是穷人,推向了恪守《托拉》的严格
主义者的怀抱。而耶稣和保罗的普适化是自下而上的。耶稣自己是饱
学之士,却又说学识并非必需,他认为律法的精髓在于精神,而非字
面的意义,因此他接纳没学问的人、无知的人、受鄙视的人,还
有“当地人”,让他们切实地成为他的特别支持者。保罗则索性将这
个信息传给了律法之外的人。确实,不同于那些希腊化改革家,他能
唤起并利用深埋在犹太教、古老的耶和华信仰中的一种情感,一种几
乎可说是圣约信仰之本的力量——这个信仰就是,上帝必将推翻世界
的既有秩序,使贫穷的变得富有,软弱的变得刚强,他偏爱无知的甚
于智慧的,提升低微和谦卑的。在这个主题上,任何犹太教徒,甚至
耶稣本人,都不及保罗的口才。所以说保罗所宣讲的宗教,不仅是普
适性的,更是革命性的——只是这场革命,是精神的革命,是非暴力
的革命。
对这个福音翘首以待的大有人在。流散犹太人数量庞大,保罗等
人游历各地,热心传播福音。罗马地理学家斯特拉波(Strabo)说,
犹太人到哪里都会成为强大的民族。他们单是在埃及就有100万人口,
在亚历山大这个或许仅次于罗马的世界第二大城市,犹太人是多数族
群,占据了五分之二的人口;在昔兰尼和贝勒奈西,在帕加马、米利
都、撒狄,在弗里吉亚人的阿帕梅亚、塞浦路斯、安条克、大马士革
和以弗所,还有在黑海两岸,都居住着不计其数的犹太人。他们在罗
马居住了200年之久,如今已形成一个巨大的聚居地;他们又从罗马扩
散到意大利的所有城市地区,来到高卢和西班牙,然后又跨过海洋进
入非洲西北部。这些犹太侨民中有许多是过于虔诚的教徒,会坚定地
严格遵守《托拉》,但另一些人却在观望中,他们等待有人来说服自
己,即使放弃割礼,放弃古老的摩西律法中使他们难以融入现代生活
的大部分教规,他们信仰中最本质的东西也能够保持不变,或者甚至
可以得到加强。比他们更加愿意皈依基督教的还有一大批虔诚的非犹
太教徒,他们和散居地的犹太社会比邻而居,却因无法接受其教规迄
今仍和他们毫无往来,可如今基督徒却说这些教规无须遵守了。如此
一来,原本慢慢扩散的这门新宗教如今加快了速度。伦理一神论的时
代已然到来,这个原本属于犹太教的思想,基督教徒们把它拿过来带
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也抢走了其与生俱来的权利。
基督教和犹太教的分离是一个逐渐发生的过程,从某种程度上说,是犹太教徒自身的行为导致的。改革计划被马加比家族镇压后,犹太教进行了整肃运动——加强摩西律法的执行力度。这次整肃运动对犹太基督教的诞生和崛起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时代背景。同样地,犹太教的严格主义逐渐走向暴力的势态,以及后来在公元66年至70年和希腊罗马世界产生的不可避免的正面冲突,最终导致基督教脱离了犹太教的主干。耶稣基督在耶路撒冷最早的一批门徒无疑认为自己还是犹太教徒。甚至他们中最极端的司提反(Stephen),也不过只是想复兴旧有改革计划中的一些理智原则。他在公会面前发表的长篇申辩中,呼应改革派的观点说不可将上帝限制在圣殿里:“至高者并不住人手所造的,就如先知所言:主说:天是我的座位;地是我的脚凳。你们要为我造何等的殿宇?哪里是我安息的地方呢?”但是他接下来立即又称那些指控他的人是“心与耳未受割礼的人”——也就是行为不端的犹太教徒——他所受的攻击,以及被石头砸死的处决,都没有越过犹太教这个框架。[99]《使徒行传》第15章明确指出,保罗初期传教时,耶路撒冷的基督徒中有许多法利赛人,他们坚决认为即使外邦人改宗也应行割礼,保罗好不容易为他的信徒争取到可以免行割礼。[100]在犹地亚,基督的犹太门徒——他们无疑是这么自称的——继续行割礼,遵守摩西律法的许多方面,直到公元66—70年的灾难来临。
犹太人两次反罗马统治的大暴动,都不应简单地认为只是殖民地
人民受宗教民族主义情绪激发而起来的反抗,而是犹太人与希腊人之
间的宗族和文化冲突。公元前2世纪以来的犹太文学中明显的仇外情绪
和反希腊文化倾向在这两次起义中得到了充分的回应。说古代有反犹
主义虽然有失妥当,因为这个说法于1897年才创造出来的,但实际上
反犹主义的存在毋庸置疑,而且越来越受世人瞩目。从远古时代
起,“亚伯拉罕的子孙”,就是“外乡人和寄居的”,而且他们也自
认如此。像这样的群体有很多——哈比鲁人(这族人包括以色列人)
只是其中的一个——他们都是不受欢迎的人。但是特别针对犹太人的
敌意,则是在公元前的最后500年里出现的,是犹太一神论的作用及其
社会后果。犹太教徒不能承认也确实不承认有其他神明的存在,更不
愿意尊敬他们。即使是在公元前500年,犹太教也是非常古老的信仰,
依然保留着其他各地早已淘汰的古老习俗和禁忌,但是犹太教徒,在
越来越苛严的领导阶层的驱策下,依然忠实地遵守着这些习俗和禁
忌。割礼使他们成为异类,被希腊罗马人视为野蛮落后和令人反感的
行为。不过割礼还不至于妨碍他们的社会交往,但是古老的饮食规定
和洁净规定却会妨碍他们的社会交往,这比其他任何因素更能招致人
们对犹太人的敌意。总之,“古怪”一词自古以来就是反犹主义的根
源:犹太人不仅是外来移民,还将自己隔离于其他人之外。[101]
因此,阿布德拉的赫克特斯(Hecataeus)[64]虽然在许多方面认同
犹太人和犹太教,但是却对他们那种非同常人的生活方式提出了批
评,并称之为“不友好、反人性的生活方式”,[102]他写作的时候是
在公元前4世纪末之前,犹太人和塞琉古人的冲突还要晚150年后才发
生。随着希腊人的人类一体性思想的传播,犹太人视非犹太人为仪式
不洁、禁止与外族通婚的做法,遭到了人们的厌恶,被认为是反人道
的;“厌恶人类”(misanthropic)一词经常被用来形容他们。值得
注意的是,在尚未有希腊思想渗入的巴比伦,其中的大型犹太社会的
与世隔绝并未招致人们的厌恨——约瑟夫斯说那里不存在反犹情绪。
[103]希腊人认为他们的大一统世界,即希腊思想大行其道的文明世界
(相对于外面的混乱世界),是多种族、多民族融合的社会,凡拒绝
接受的,都是人类的敌人。神显者安条克冒犹太教之大不韪,发誓要
废除“无益于人类的”犹太律法,并在犹太圣书上面献祭猪。[104]公
元前133年,塞琉古统治者锡德的安条克就有谋士建议他摧毁耶路撒冷
并消灭犹太人,原因是犹太民族是世界上唯一拒绝和其他族群交往的
民族。
反犹情绪被写进文献,大都是因为犹太人所写的宗教历史让人觉
得充满了挑衅的意味。公元前3世纪,说希腊语的埃及祭司曼涅托写过
一部埃及历史,其中一些文字在约瑟夫斯的《犹太古史》中保存了下
来,他就指责犹太人对“出埃及”这段历史的描写不公正。显然,曼
涅托和其他埃及知识分子对这种写法非常反感,他们以牙还牙,进行
了回击。曼涅托所写的“出埃及”历史就没那么富有神奇色彩了,他
的笔下是一群麻风病人和其他受感染的人群被逐出了埃及。曼涅托也
表现出了希腊人那种认为犹太人厌恶人类的思想,他指责摩西(他书
中称奥萨西夫,是一名变节的埃及祭司)下令,犹太人“除了自己团
体,不可与其他任何人联系”,埃及的反犹主义显然在希腊人征服埃
及之前就有了。从曼涅托那个时代我们就看到反犹造谣和诽谤行为已
经初露端倪。希腊作家纷纷应和,并且添油加醋地说犹太教徒有摩西
律法特别授命不得对人,尤其不可对希腊人表示善意。哈斯蒙尼王朝
的建立及其对希腊异教城市的宗教迫害,使得犹太人所受的攻击更是
倍增。埃及人的诽谤四处流传,甚至有观点说,犹太人对巴勒斯坦没
有真正的主权——他们历来都是居无定所的流浪者,在犹地亚的寄居
也只是一个短暂的历史片段。犹太人则做出回应,反驳说以色列地
(Eretz Israel)是上帝赐予犹太人的:次经中的《所罗门智慧书》
(写于公元前1世纪)第12章斥责原初的居民,说他们屠杀婴儿,吞食
人的血肉,杀人,进行无法形容的邪恶祭祀,是“从起初就是被诅咒
的后裔”。[105]
就和现在的时代一样,过去也有各种关于犹太人的传说莫名其妙
地被生造出来,然后被人不断地重复着。关于犹太人崇拜驴、圣殿里
供着驴头的说法,至少早在公元前2世纪就已冒头。阿波罗尼乌斯·莫
洛是第一位撰文专门批判犹太人的人,他也引用了这个说法,后来这
个说法又出现在波希多尼、德谟克利特、阿皮翁、普卢塔克和塔西佗
的著述中。塔西佗明知犹太人从来不拜任何偶像,可他还是照引不
误。[106]另一个传说是讲犹太人在圣殿里秘密进行活人献祭:禁止任
何人进入圣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有的说他们禁食猪肉是因为他们
得麻风病的概率更高——正是应和了曼涅托的污蔑。
除此之外,也是和现在的时代一样,不仅有恶俗的谣言,而且还
有知识分子的蓄意宣传,为反犹主义火上浇油。可以肯定的是,1世纪
日益高涨的反犹情绪,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些作家,多为希腊作家的作
为。罗马人一度是犹太人的盟友,起初他们赋予大城市的犹太社区某
些特权——如安息日可以不做工。[107]但是随着帝国的奠定和皇帝崇
拜活动的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加速恶化。犹太人拒绝行国家祭祀
礼仪,这不仅被认为是犹太人排外和无礼的民族特性——希腊人总是
这样指控他们——更被认为是对帝国的极为不忠。罗马官员对犹太人
的敌意在希腊知识分子的热烈鼓动下越发加深。有着规模宏大的犹太
社区,而希腊人和犹太人之间关系紧张的亚历山大城,成了反犹宣传
的中心。亚历山大图书馆馆长利西马科斯就是著名的麻烦制造者。在
那里发生了一场骚乱之后,罗马皇帝克劳狄(Claudius)尽管承认犹
太人的权利,但同时还公开警告犹太人要更加公平合理地对待其他民
族的宗教。[108]他给亚历山大城下的一道写在莎草纸上的谕令保留了
下来,谕令警告当地的犹太社会,如果他们有敌视异教的行为发生,
他将视他们为“向全世界传播瘟疫”的人群——这再次应和了曼涅托
的说法。[109]希腊的反犹知识分子不仅像阿皮翁那样散布这些指控,
更是有计划地荼毒统治者的思想。例如,尼禄皇帝(Emperor Nero)
个人对犹太人并无恶感,《塔木德》中甚至有一篇传说故事写他皈依
了犹太教,但他的希腊老师卡埃莱蒙却是著名的反犹分子。
尼禄皇帝死后,犹太人和罗马的关系逐渐恶化,到了他的孙子统
治犹地亚时恶化的势头才稍有停歇。事实上,若不是大搞皇帝崇拜的
卡里古拉(Caligula,公元37—41年在位)幸好被人刺死,很有可能
在他在位期间就爆发起义了。犹太末世民族主义论调的兴起无疑也是
其中一个因素,如塔西佗明确宣称:“大多数犹太人确信,古代的祭
司书上写着,到那个时候,东方将兴起,世界将属于来自犹地亚的
人。”[110]但是希腊和犹太人之间与日俱增的仇恨心理也是同样重要
的因素。希腊化的异教徒是巴勒斯坦的精英,富人和商人辈出的是他
们,而不是犹太教徒。他们成为当地的公务人员和税吏,罗马卫队的
大部分士兵来自凯撒里亚、撒马利亚人的塞巴斯蒂等这些希腊化的城
市。和亚历山大的希腊人一样,巴勒斯坦希腊人也因为他们的反犹主
义而臭名昭著:卡里古拉采取反犹举措就是被贾布奈和亚实基伦说希
腊语的那些人鼓动起来的。[111]罗马人愚蠢地坚持要从说希腊语的异
教徒地区选任犹地亚执政官——最后一位也是最麻木不仁的格西乌斯
·弗洛鲁斯(Gessius Florus),他来自希腊人治下的小亚细亚。公
元1世纪,罗马人在巴勒斯坦的统治混乱无序,非常失败。不仅如此,
罗马人还长期入不敷出,还以犹太人没有纳税为借口袭击圣殿金库,
这是激起民愤的主要原因。社会上无数盗匪逍遥法外,破产者、政治
上的不满者不停地加入扩充着这些人的队伍,许多农户债台高筑,希
腊人和犹太人混居的城市经常气氛紧张。
事实上,公元66年起义的始发地并不是耶路撒冷,而是凯撒里
亚,起因是希腊人和犹太人之间的一场诉讼。希腊人在诉讼中获胜,
他们的庆贺方式是在犹太人区进行了一场种族屠杀,但是说希腊语的
罗马卫队对此却听任不管。消息传到了耶路撒冷,耶路撒冷整个城都
骚动了,而弗洛鲁斯偏偏又在这个时候抢夺了圣殿金库里的钱,反抗
情绪更加激昂。战争爆发了,罗马军队洗劫了上城,圣殿祭司暂停正
在为人民和罗马皇帝举行的献祭,求和派和主战派之间爆发了激烈的
争论。耶路撒冷挤满了来自其他城市准备复仇的愤怒的犹太难民,他
们的社区已被人多势众的希腊人侵占,家园已被烧毁。现在局势变得
对极端派有利了,他们开始攻击并杀戮罗马卫队士兵。所以说,这场
大起义是发生在希腊人和犹太人之间的国内战争和种族战争,但它同
时也是犹太人内部的战争,因为——和马加比时代一样——以希腊化
犹太人为主的犹太上层阶级支持希腊人的恶行。激进的民族主义者一
旦控制了耶路撒冷,便把矛头指向了富人。他们最先采取的行动之
一,便是焚烧圣殿卷宗,让所有的债务记录毁灭殆尽。
公元66年的大起义和耶路撒冷围城是犹太历史上最为重大、最为
恐怖的事件,但遗憾的是,关于这段历史的记录严重缺失。塔西佗对
这场战争有过长篇叙述,但是现在留存的只有一些残片。拉比的陈述
由奇闻轶事构成,历史背景语焉不详,或者完全属于虚构。碑文或考
古证据也为数不多。[112]关于这场战争,我们唯一的权威几乎就是约
瑟夫斯一人,而他的记录也充满了偏见和矛盾,完全不可信。只能说
事件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耶路撒冷的卫队士兵遭到屠杀后,罗马的
叙利亚总督卡斯提乌斯·加卢斯(Cestius Gallus)在亚加召集一支
大军奔赴耶路撒冷。大军到达城郊的时候,遭遇了犹太人的强烈抵
抗,受挫后他下令撤退,最后全军覆灭。接着罗马方面接管战事,进
行了大举反攻,至少有4个军团——第五、第十、第十二和第十五军团
集中兵力围攻犹地亚,罗马还派了久经沙场的老将提图斯·弗拉维乌
斯·韦斯巴芗(Titus Flavius Vespasian)指挥作战。韦斯巴芗并不
着急,一开始几乎将耶路撒冷置之一边,直到他扫清了沿海的抵抗
军,建立联络,攻克了犹太人控制的大部分要塞,并在乡村地区驻扎
了下来。公元69年,韦斯巴芗被拥立为皇帝,同年年末他返回罗马,
留下29岁的长子提图斯指挥最后阶段的战斗——包围并攻克耶路撒
冷,围攻从公元70年的4月开始一直持续到9月。
约瑟夫斯也在这场战事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还留下两个不同
的记录。《犹太战记》从马加比时代以来巴勒斯坦的犹太人历史写
起,对公元66—70年发生的事件有非常详细的描写,这部书大部分完
成于韦斯巴芗的继任者提图斯在世的时候。接着大约20年后,约瑟夫
斯又完成了《犹太古史》,记述了从创世以来直至公元66年的全部历
史(主要根据《圣经》),但是书后附了一个《自传》。《犹太战
记》和这个《自传》存在多处不相符的地方。[113]大多数古代史学家
修史带着有个人倾向的动机,而约瑟夫斯的问题是,他在写这两部书
的中间,动机发生了转变。比如,他的《自传》是回应犹太作家、太
巴列人犹都士(Justus)对他进行的人格攻击。[114]然而他改变立场
的主要原因,是千百年来犹太人中司空见惯的一个现象,即青年时期
精明能干,接受现代思想和世道的复杂,到了中年后期复又回归犹太
人的根。约瑟夫斯的写作生涯,从罗马辩护者的身份开始,以犹太民
族主义者的身份结束。
因此,近代有人分析约瑟夫斯说,否定他写的历史的真实性不
难,但是要以真实可信的资料取而代之却又谈何容易。[115]那么从约
瑟夫斯的记述中,我们对犹太人这一段悲剧性的历史可以了解到什么
呢?一个最主要的印象就是,犹太人历来派系林立,难以调和。当初
屠杀罗马卫队士兵只是一小部分人的作为,只有当西斯丢·加卢斯溃
退并全军覆灭之后,犹太权贵才决定召集军队对抗罗马人,而即使是
这个时候他们也是怀着复杂的心情。他们的目标似乎是要继续执政掌
权,伺机而动。因此,他们铸造了铜币——一舍客勒的,半舍客勒
的,还有面值小的零钱。权贵以利亚撒·本·亚拿尼亚家族门下的高
级祭司约瑟夫斯,被派往加利利征兵备战,同去的还有另外两名祭
司。约瑟夫斯到了那里以后发现,大部分人反对战争,农人痛恨盗匪
(包括犹太极端民族主义分子),也同样痛恨城市,他们不喜欢罗马
人,但是也不想和他们作战。而城市中,色何利城亲罗马,提比里亚
意见分裂不统一,加伯勒支持起义军首领吉斯卡拉的约翰。约瑟夫斯
说他试图联合城市、农民和盗匪,但是他失败了;农民不愿参军作
战,一入伍就当了逃兵。约瑟夫斯无奈退至希律古老的约塔帕塔要
塞,象征性地抵抗了一番后,便向韦斯巴芗投降,从此效力于罗马,
起初在耶路撒冷围城时充当翻译官,后来从事宣传工作。他和耶路撒
冷第一次陷落时的耶利米想的一样: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罗马人只
是上帝成就大事的工具;因此反抗罗马人不仅愚蠢,更是有罪的。
[116]
约瑟夫斯将这次历时长久、损失惨重的野蛮战争归结为双方一小
部分人的恶意所为也许是正确的,后来他也开始意识到犹太人对宗教
和政治权利的要求是何等强烈,他们要马加比王朝得到尊重,他们以
拥有上帝的特别恩待而感到自豪和喜乐。然而他当初认为耶路撒冷进
行抵抗有违常理的观点,却是正确的。提图斯拥有6万大军和最新的攻
城设备,可以利用断粮的方式,利用犹太人的分裂,实现自己的目
标。而守军仅有2.5万人,还派系林立:以利亚撒·本·西门领导的奋
锐党人控制着安东尼亚城堡和圣殿,极端分子西门·本·乔拉和他的
匕首党控制着上城,还有吉斯卡拉的约翰领导的以土买人和其他死硬
派。大部分民众和难民无可奈何地成了这些激进分子的囚徒。约瑟夫
斯详尽地描述了围城最后阶段的恐怖细节。罗马人一路作战,捣毁了
安东尼亚城堡,拿下圣殿并将它付之一炬,一个月后又攻占了希律城
堡。人民或被出售为奴,或惨遭杀害,即使当时保住了性命后来也死
于凯撒里亚、安条克和罗马的竞技场内。西门·本·乔拉被活捉后带
到罗马,在提图斯的凯旋队列中被游街示众,然后在广场上被处死。
提图斯凯旋门至今仍屹立在罗马,大理石浮雕上刻着他从圣殿掳来的
烛台。他还在他的宫殿里保存着至圣所的帷幔和一本《圣经》——
《圣经》竟以这样的方式保存了下来!
耶路撒冷陷落后,犹太人只剩3个抵抗据点:希律堡,不久之后也
被攻克;马卡鲁斯城堡,于公元72年被攻克;梅察达,这座雄踞犹地
亚沙漠边缘1300英尺高的巍峨巨岩,在公元前37—前31年被希律王改
建成一座巨大的要塞,用约瑟夫斯的话说,只有通过“一条羊肠小
道”才可抵达。公元66年,犹太人用“计谋”占领了它,这段历史的
英雄是米拿现,他的父亲是奋锐党创始人、后遭处决的革命者加利利
的犹大。[117]但是米拿现深陷于耶路撒冷的权力之争,最终被人杀
害,梅察达的指挥权落在了他的侄子以利亚撒身上。公元72年罗马将
军弗拉维乌斯·席尔瓦(Flavius Silva)最终攻下梅察达时,里面有
起义军和难民,男女老少共960人。1963—1965年,伊加尔·亚丁带领
一支庞大的考古队伍和数千名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助手,对这一遗
址进行了彻底的考古发掘,生动地还原了围城时的细节。席尔瓦指挥
整个第十军团,外加辅助部队和充当劳工的无数犹太战俘。攻打这样
的要塞是罗马人最拿手的,梅察达的失守不可避免。以利亚撒知道大
势已去,便软硬兼施,要求剩余的守军集体自杀,约瑟夫斯记下了据
说是他最后一次的讲话。两名女子和她们的5个孩子躲进一个山洞得以
幸存。碎布、鞋子、骨头、整副的遗骸、篮子、个人物品的残片——
储物室原封不动,向罗马人表明他们集体自杀并非迫于饥饿——民族
主义者的钱币、盔甲鳞片和箭矢,这一切无声地见证了围城的经过,
证明了守军孤注一掷的英雄气魄,其说服力远远超过了约瑟夫斯的文
字描述。出土的陶片中似乎有最后10人抽签决定谁先杀死其他9人然后
自杀所用的签;要塞会堂里大量的礼拜证据、14卷《圣经》经书、宗
派书籍和次经的部分残存,表明这是一支敬畏上帝、激进好战的守卫
部队,受到了犹太文学中那股可怕力量深深的影响。[118]
围城之后,耶路撒冷沦为废墟,圣殿被摧毁,城墙成了碎石瓦
砾,但是这七年的血腥灾难所带来的痛苦经历,并没有结束希腊人和
犹太人之间的冲突,也未能阻止宗教情绪继续发挥作用,这种情绪激
励着虔诚的犹太人,无论老幼,无论多么绝望,都要誓死捍卫他们的
信仰。反犹情绪继续扩散,耶路撒冷的陷落被说成是上帝仇恨犹太人
的证明。菲洛斯特拉托斯( Philostratus ) 在他的《诡辩家传》
(Vita Apollonii)中称,提图斯攻下耶路撒冷后,犹地亚的海伦向
他献上胜利花环,但是他拒绝接受,理由是消灭一个被自己的神所遗
弃的民族算不上功劳。此言不太可能出自一个和顽强的敌人进行了一
场艰苦奋战的职业军事指挥官之口,但这是典型的反犹宣传,那时到
处都有类似的言论。贺拉斯和马提雅尔的批评尚算克制,但塔西佗却
极尽希腊人诽谤之能事。从大约公元100年起,对犹太人的指责更是甚
嚣尘上,说他们搅动了下层社会的秩序,说他们带来了毁灭性的新观
念——古往今来都回荡着这样的指控。[119]因此,犹太侨民城市总是
事端频发,尤其在公元115—117年。
最后一拨犹太人起义是哈德良[65]皇帝(Emperor Hadrian)在位期
间,因政府对犹太人的敌意引发的。这位皇帝在公元128—132年居留
在东方,起初同情犹太教,但后来可能是受了塔西佗等人的影响,态
度大变,开始仇视起犹太人来。他开始讨厌所有的东方宗教,尤其厌
恶割礼,并视之无异于阉割——一种违者以死论处的自残行为。哈德
良在东方各地推行泛希腊主义的政策,其中一个方案便是在耶路撒冷
的废墟上建立一个新的异教城市,并在圣殿山上建立朱庇特神庙。
罗马历史学家狄奥·卡西乌斯(Dio Cassius)是这段时期史料的
主要来源,他说哈德良驻守东方期间,犹太人不敢起来反抗,但是他
们秘密武装自己,建立隐秘的防御工事。当时罗马有两个军团驻守在
那里。哈德良一走,犹地亚的犹太人就开始行动了,狄奥说:“整个
世界的犹太人都起来加入他们的行动,公开或非公开地为罗马人制造
了许多麻烦,甚至非犹太教徒也来助一臂之力。”[120]起义历时四
年,狄奥说罗马人损失惨重,他们不得不从帝国的各地,包括不列颠
和多瑙河,调集军团到巴勒斯坦,最终,犹太人面对的是至少12个罗
马军团。罗马人采用的战术还是那样有条不紊、稳扎稳打,他们分割
和孤立叛军,用断粮的方法迫使边缘地区的分队投降,然后逐渐逼近
其余的抵抗中心。犹太人一度占领耶路撒冷,但是没有城墙的耶路撒
冷易攻难守。他们占据了许多要塞,如在希律堡发掘出来的地道。叛
军的总部似乎在当时的贝塔尔城,位于耶路撒冷西南面的犹地亚山
区,这个最后的据点于公元135年被罗马人攻陷。
反抗行动能够达到这样的影响力,初期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功,是
因为这一次犹太人,或者说起码他们当中主战的各方是团结合作的,
而且是在一个强人领袖的统一领导下。“星辰之子”西门·巴尔·科
赫巴(Simon bar Kokhba)或称科西瓦(Kosiva)是犹太人史上最神
秘莫测的人物之一,单是他的名字就在学者中间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然而终无定论。更大胆的犹太起义者,如加利利的犹大,自称他们是
弥赛亚,以吸引更多人的支持——这是罗马人同意用十字架处死耶稣
的主要原因。根据优西比乌主教(一位怀有敌意的基督徒作者)的说
法,西门确实自称弥赛亚,其名字中的科赫巴(星辰)就是指《民数
记》中的预言:“有星要出于雅各,有杖要兴于以色列,必打破摩押
的四角,毁坏扰乱之子。”[121]一位拉比学者称,当时最伟大的学者
阿基瓦·本·约瑟夫拉比(Akiva ben Joseph,约公元50—135)承认
西门为弥赛亚。[122]阿基瓦的出现是个有趣的社会现象,他出身卑
贱,是贫穷的“当地人”,家里没有读书的传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如他所说)厌恶学习,以牧羊为生。后来他成了饱学之士,但是依
然热心地关切穷人,这或许是他参加起义的原因(如果他真的参加
了:这一传统说法存疑)。但是其他拉比却无法苟同。根据《耶路撒
冷塔木德》,当阿基瓦说到西门时,“这是国王弥赛亚”,另一位拉
比约哈南·本·托塔回应说:“阿基瓦,就算你的口中会长出草来,
大卫之子也不可能出现。”[123]
西门并不自称“星辰”,而是自称“科塞瓦”,他发行的钱币上
也没有提及弥赛亚的说法,只是称他为“以色列拿西(王子)西
门”。他主要的精神导师不是阿基瓦,而是他的叔叔莫丁的以利亚
撒,后者的名字也曾出现在西门发行的一些钱币上;但是到起义的最
后阶段,叔侄二人反目成仇,以利亚撒最后被侄子所杀。[124]从我们
现有的零星证据来看,西门在有学识的犹太人中支持者甚寡,最后他
失去了一切。1952—1961年,考古学家在犹地亚沙漠地区从事发掘工
作,在多处遗址,尤其是被称为“书信洞穴”的地方,发现了一些与
这场起义有关的物件。这些希伯来文、阿拉姆文或希腊文的信件,都
是以西门的名义代写和代签的。从这些考古发现可以看出,起义军是
正统的犹太教徒,尽管身处绝境,他们依然不遗余力地坚守摩西律法
——如守安息日,庆贺节日,履行祭祀仪式等,但是并没有证据表明
西门自封弥赛亚、受膏者或是什么精神领袖。这些信件表明他的辖地
很广,关心的事务涉及农田租契、农资补给、调动农村地区的人员和
储备粮食备战。他完全是一个世俗的统治者,如他信中自称的“拿
西”,严厉、务实、决不妥协、心狠手辣,“我叫上天来见证……我
会给你戴上脚镣”,“你若不去行必将受到惩罚”,“你生活优裕,
吃着喝着以色列家的产业,却不顾弟兄们的死活”。[125]后来拉比中
流传的关于“星辰之子”的传说似乎没有事实依据。西门更像现代犹
太复国主义斗士的原型:没有传奇色彩的职业军人,一个纯粹的游击
队员和民族主义者。
西门最后在贝塔尔战死。阿基瓦被俘,囚禁在监狱里最后被折磨
致死,血肉被人用“铁梳”从身体上撕扯下来。狄奥说起义军中“很
少有人活下来”。罗马人的报复令人闻风丧胆,50个前哨据点以及985
个城镇、乡村和农业定居点被夷为平地。狄奥写道,58万犹太人战
死,无数人“死于饥饿、大火和刀剑,犹地亚几乎全地荒废为墟”。
[126]4世纪末,在伯利恒的圣杰罗姆(St Jerome)[66]记录说,当时有
传言称,起义失败后,大量犹太人被当作奴隶进行买卖,价格跌到比
马还低。
哈德良不顾一切地推行要将已成废墟的耶路撒冷改造成一座希腊
化城邦的计划。他用碎石瓦砾填埋旧城的低洼处,把它变成平地;在
旧城以外的地方,移走碎石垃圾,开采下面巨大的石料,用于在填平
的场址上建造公共建筑。这个新城大致就是现今耶路撒冷古城最早的
布局,北面的主路穿过今天的大马士革门,东面的正门就是后来所称
的圣司提反门,上方还有一座残留的凯旋门。哈德良将他所建的城市
称为埃利亚-卡皮托利纳(Aelia Capitolina),希腊人迁居进来,而
犹太人却被禁止入内,违者以死论处。但是这条规定可能未被严格执
行,到了4世纪中期就被叛教者朱利安皇帝(Emperor Julian)取消
了。不管怎样,犹太人还是想方设法在每年旧城被毁的日子重访遗址
的一隅,就是现在称为“哭墙”(the Wailing Wall)的地方。杰罗
姆在他的《西番雅书注解》(Commentary on Zephaniah)中,描写了
一幅动人的残酷画面:
每逢耶路撒冷毁灭的日子,可以看到面容悲戚的人们纷纷前来纪
念。老弱瘦小的妇人和老翁,衣衫褴褛,背负着岁月的沧桑,无论身
体衣着无不昭示主的愤怒。一群可怜之人聚集在这里,当主的绞刑架
散发炫目的光耀,主的复活彰显他的荣耀的时候,带有十字架的鲜艳
旗帜在橄榄山上飘扬,他们对着圣殿的废墟哭泣。然而这些人并不值
得同情。[127]
公元70年和135年的这两场浩劫,令这个犹太古国的古代史实际上
到此就结束了,并直接导致了两个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后果。首先是
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最后分离。保罗的写作时间是公元50年前后的10年
里,他实际上是否定摩西律法的称义和得救作用,此举(我们前面已
经看到)和耶稣的教义是一致的。在和犹太——基督教领袖在耶路撒
冷召开的一次会议上,他为他的非犹太信徒争取到权利,可以免受犹
太教规的约束。但是这些并不一定就意味着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开始
认为他们的信仰互相排斥,各自的信徒互相为敌。《路加福音》,或
作于公元六十几年,从某些方面来看很像散居地希腊化犹太人的著
述,其对象是有可能皈依犹太教的人。路加的目的似乎是要归纳和简
化律法,他认为律法书是犹太习俗的智慧集成——一支特定民族的伦
理观。保持敬虔之心在犹太教徒和非犹太教徒中都是一样的:都是灵
魂准备接受福音的途径。非犹太教徒也有他们自己的优良习俗,上帝
不会歧视那些没有律法如犹太习俗的人。上帝也不会歧视犹太人。犹
太教徒和非犹太教徒,都能通过信心和恩典得救。[128]
非犹太教徒和犹太教徒都可以将基督教作为一种超级宗教来接纳
的思想,没有在公元66—70年的这些事件中幸存下来,耶路撒冷原有
的基督——犹太教会实际上在灾难中覆灭了。[129]大多数信徒已经死
亡,幸存下来的也分散各处,他们的信仰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已不
再是主流的基督教,而是成了一个不起眼的教派——伊便尼派(the
Ebionites),并最终被宣布为异端。在因此而形成的真空中,希腊教
会迅速发展壮大,成了基督教的全部,其影响就是使基督教信仰更加
专注地集中于保罗的讲论,即基督的死和复活乃是得救的途径——这
在耶稣的教义中是有明显预示的——更加集中于这位受膏的救世主的
本质。基督自称什么呢?他本人用得最多的是“人子”,其他人亦是
如此称呼他。“人子”这一叫法或许有多重含义,或许毫无意义——
耶稣不过是说自己是普通人,或担负他这个特别使命的人而已。[130]
可以说,耶稣认为自己不过是富有感召力的哈西德派教徒。[131]但是
耶稣的复活和他对这一神迹的预言,以及后来向门徒显现等事件中所
隐含的耶稣是神的观念,是使徒基督教会成立之初就有的。除此之
外,和这个思想同时这么早就出现的还有这样一个观点,即耶稣创立
了圣餐礼,预料到他将为世人赎罪而死,并且死而复生。在圣餐礼
中,耶稣的肉和血(祭品)用饼和酒来代替。基督徒用圣餐礼来取代
犹太教中所有的献祭方式,这一“神圣而完美的献祭”的出现,确立
了耶稣神格化的信条。对于耶稣是神还是人的问题,基督徒是这样来
回答的:都是。公元70年以后,他们的回答是一致的,而且越来越肯
定。如此一来,和犹太教完全脱离已经不可避免。犹太教徒能够接受
圣殿的去中央化——其实许多人早已接受,而且不多久全部接受了,
能够接受对律法的不同解读,但他们不能接受他们一向所信的神与人
之间的绝对区别也被废除,因为那是犹太教神学的精髓,是最能体现
他们有别于异教徒的信念。不承认这个区别特征,基督徒就等于是让
自己彻底脱离犹太教信仰,再也无法回头了。
更重要的是,基督徒在脱离犹太教信仰的过程中让这两个一神教
之间出现了不可避免,也无法调和的激烈对抗。犹太教徒不可能否定
自己的中心教义来承认耶稣的神性,承认耶稣是上帝之子,基督徒也
不可能否定自己这场运动的本质和目的来承认耶稣不是神。如果基督
不是神,基督教便什么也不是;如果基督是神,那么犹太教便是错误
的。在这一点上,两者绝无妥协的可能,因此互相都是一个威胁。
除了这本质上的区别以外,这两种信仰在其他方面几乎完全相
同,这使得他们之间的矛盾变得越发激烈。基督教从犹太教那里带走
了五经(包括它的道德伦理体系)、先知书和智慧书,还有更多犹太
教徒没有准备纳入正典的次经,带走了礼拜仪式,甚至圣餐礼也是来
源于犹太教。他们带走的还有安息日和各种宗教节日,香和长明灯,
诗篇、赞美诗和合唱音乐,圣服和祷告,神职人员和殉道士,圣书诵
读和会堂(改为教堂)。他们甚至还带走了教权概念——但不久之后
犹太教就修改了——将大祭司改为主教和教皇。早期教会中的一切,
无不是在犹太教的轮廓里面,唯有基督论(Christology)除外。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基督徒是从犹太教的文学传统中起家的,
因此他们所继承的东西中还有犹太教的圣学辩论。我们前面已经看
到,圣学辩论是马加比时代殉道行为遗留下来的历史产物,在1世纪时
期的犹太著述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初期的基督教著述都有各犹
太教派之间那种针锋相对的语气。基督教和犹太教之间一旦出现难以
弥合的裂痕,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方式便是辩论。不久之后成为基督
教的《托拉》的四福音书,就体现了犹太教教派辩论的传统。从这点
上说,它们的语言和死海经卷的有些卷册非常相似,同样可以被视为
犹太教徒之间的争论。“犹太人”一词,在《马太福音》和《路加福
音》中分别出现了5次,在《马可福音》和《约翰福音》中分别出现了
6次和71次。这并不一定是因为约翰是在更晚时期作书因而对犹太教怀
有更深的敌意。事实上《约翰福音》的原始版本还可能是最早的福音
书。《约翰福音》中的“犹太人”似乎有多重含义——撒都该人,法
利赛人,或兼指两者,圣殿差役,犹太当权派,犹太公会,犹太统治
阶层——还指犹太民众,但是最常见的含义是“耶稣教义的反对
者”。[132]《约翰福音》只是与异端的辩论。库姆兰修士笔下的“魔
鬼之子”指的是犹太教内部的反对者,和《约翰福音》中所说的如出
一辙:“你们是出于你们的父魔鬼。”同样地,库姆兰经卷的大马士
革版本所用的“犹太人”“犹太地”“犹大家”的说法,和《约翰福
音》一样,也是指当前掌握着话语权的犹太反对派。[133]尽管《马太
福音》有时被说成《新约》中最“维护犹太人”的一卷,福音书中最
伤害犹太人的文字,事实上就出现在《马太福音》中。那是在彼拉多
洗手后,“众人”呼喊着说,“他的血归到我们和我们的子孙身
上”,[134]这里毫不掩饰地表明犹太人同意耶稣的死由他们的子孙来
担责。次经《彼得福音》里写耶稣受难的那一段,对这件事进行了更
加着重的描写。[135]
遗憾的是,这些专业的宗教辩论,这些反映神学家之间的互相憎
厌的文学作品(odium theologicum),被断章取义,成了基督徒全面
攻击犹太人的依据。伊拉斯谟后来说,应该避免这种争论,“因为长
期的舌战和笔战最后会变成用拳头说话”。《马太福音》提出的集体
犯罪指控,《约翰福音》中关于“魔鬼之子”的指控,两者合而为
一,成为反犹主义中一条基督徒支流的核心,经过移花接木,与古老
的异教反犹传统相结合,后来形成了一股强大的仇恨力量。
公元70年以后犹太基督教会的解体和希腊教会的胜利,使犹太教
徒也开始谴责基督徒。犹太教徒每日针对异端信徒和反教者的祈祷始
于公元前2世纪推行希腊化改革计划的时候——严格主义者教徒便西拉
所作的智慧辩论集《德训篇》如此祈求上帝(匕首党将之刻在梅察达
要塞上) : “ 求你大发雷霆, 发泄义怒, 铲除敌对, 消灭仇
人。”[136]这个原本为“祝福你,使傲慢人降卑的主啊”的针对异端
信徒的祷词,成了犹太教徒每日立祷(阿米达,Amidah)的第12条祷
文。这条祷文一度只针对撒都该人。拉班迦玛列二世( Raban
Gamaliel Ⅱ , 约公元80—— 约115 ) 统治时期, 第12 条祷文, 或
称“异端祝祷”,针对基督徒被做了修正,基督那些劫后余生的犹太
门徒似乎也是在那个时候被逐出会堂的。到公元132年起义爆发之际,
基督徒和犹太教徒已被认为是公开对峙的两派,甚至成了仇敌。巴勒
斯坦的基督教社区的确请求罗马当局给予他们有别于犹太教徒的独立
宗教地位,基督徒作者、居住在奈阿波利斯(纳布勒斯)的殉道者游
斯丁(Justin Martyr,约公元100——约165)称,西门·巴尔·科赫
巴的追随者不仅屠杀希腊人群体,还屠杀基督徒,也就是从这时候
起,犹太评经书中开始出现反基督徒的论辩。
犹太教作为国教最终式微,造成的第二个后果是,犹太教活动的
本质和范围发生了深刻变化。从公元70年开始,犹太教不再是一种看
得见、摸得着的民族宗教了,犹太教徒失去了庇护。公元135年以后更
是如此。相反,犹太民族和犹太教变成了和研习、遵守《托拉》同等
的概念。犹太人的历史很难归入哪个民族和宗教发展进程的一般分
类,因为它是一个独特的现象。确实,犹太史学家经常会遇到在其他
任何地方都不会有的历史进程划分问题。犹太教和犹太民族对《托
拉》的专注是从大卫王国的末期开始逐步加深的。约西亚改革、大流
散、流散回归、以斯拉的成就、马加比家族的胜利、法利赛人的兴
起、犹太会堂、学堂的建立、拉比的兴起——这些历史进程依次推
进,首先确立了《托拉》在犹太人的宗教和社会生活中的绝对主导地
位,然后逐步加以巩固,这样就削弱了犹太教和犹太民族其他制度的
力量。公元135年以后,《托拉》的统治地位完全确立,因为那时候其
他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严格主义者将其他的一切都消灭了,一半是
他们的计划,一半是他们挑起的灾难所导致的结果。
这一切是否出于天意呢?从2世纪较短时段的视角来看,犹太人这
个强大的民族和宗教团体似乎自作自受,自己招致了毁灭。在1世纪的
大部分时间里,犹太人不仅占整个罗马帝国十分之一的人口,有些大
城市比例更大,而且人口还在不断地增加。他们拥有超越时代的新观
念:伦理一神教;他们几乎人人识字;他们是当时唯一一个拥有福利
制度的民族;来自各个社会群体、包括最高阶层的人改宗皈依犹太
教;弗拉维王朝起码有一个皇帝很可能改信了犹太教,就如250年以后
的君士坦丁改信基督教。约瑟夫斯的夸耀不无道理:“无一城市,无
论希腊的还是未开化的,无一民族,不守安息日、不禁食、不点
烛……上帝无所不在,律法也同样在每个人的心里。”一个世纪后,
一切都颠倒了过来,耶路撒冷已完全不再是一个犹太人的城市了。在
曾经犹太人占全部人口40%的亚历山大城,犹太人完全失去了话语权。
约瑟夫斯、塔西佗、狄奥等作者引用的关于两次起义的巨大伤亡数据
或有夸张之嫌(塔西佗称单是在公元66—77年的斗争中,就有119.7万
名犹太人被杀或被卖为奴),但当时巴勒斯坦犹太教徒人口迅速下降
是显然的。在散居地,不断壮大的基督徒群体,不仅窃取了最好的犹
太神学和社会观念而成为“外邦人的光”,而且还越来越多地渗入犹
太教徒内部,散居地的犹太侨民是基督教主要的信徒来源。[137]
不仅故土和散居地的犹太人口数量急剧下降,而且犹太人的视野
也明显变窄了。在大希律王时代,犹太人就已开始在新帝国的文化和
经济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像斐洛·尤迪厄斯(Philo Judaeus,约公
元前30—公元45)这样的人,出身于亚历山大城最富裕、最有国际情
怀的犹太侨民家庭,读着七十士译本长大,能说一口漂亮的希腊语,
能用希腊语写一手好文章,在家读的都是希腊文学,既是历史学家又
是外交家,独树一帜的世俗哲学家,同时又是虔诚的犹太教徒和多产
的解经家,涉及的经卷不仅有《摩西五经》,还有全部的犹太律法
书。[138]斐洛代表的是犹太理性主义最杰出的传统,后来的基督教学
者对于《旧约》的理解,尤其是对其寓意的理解,都极大地受惠于
他。斐洛对于犹太教精神的阐述是深刻独到而富有见地的。而他似乎
并不懂希伯来语的事实,也正说明了到基督教时代来临之际,有知识
的犹太人在不牺牲自己基本信仰的前提下,已经在为世界文明和世俗
文化做出巨大的贡献。然而到2世纪中期,像斐洛这样视野宽广的人
才,可能已难以在犹太社会中找到容身之处。犹太人已不再书写历
史,已不再从事任何形式的思辨哲学研究。其所有的传统文学形式
——智慧书、诗歌、诗篇、寓言、历史小说、启示文学——都被他们
抛弃了。他们怀着极大的热情和真诚,将全部的精力倾注到一种文学
形式上:宗教律法书的评注。他们就这样坚持不懈地持续了几百年,
忘记了自己曾经有更加丰满的过去,也觉察不到外面知识界的风起云
涌。
然而犹太教的自我封闭,和700多年越来越紧的苛严制度所得到的
必然结果,或许正是犹太教能够生存下来,犹太民族作为一个独特群
体能够生存下来的条件。犹太教徒没有像近古时期许多其他民族那
样,在人口变迁的剧烈震荡中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也没有淹没在中
世纪的新兴群体中从而失去了自己的独特身份——像罗马人和希腊人
那样,像高卢人和凯尔特人那样,或者甚至像散居地皈依基督教的无
数犹太人那样。犹太教和犹太教的遗存在《托拉》这块千年琥珀中保
存了下来。这并不是一个奇怪的、难以理解的历史现象。犹太民族之
所以能够生存下来,是因为经过这段时期的深刻内省,他们的知识界
领袖才得以将《托拉》扩大成一套条理十分清楚、具有逻辑一致性和
社会效力的道德神学体系和共同体法。犹太人失去以色列国后,就将
《托拉》当成了他们的思想和精神堡垒,在这个堡垒里,他们是安全
的,甚至是满足的。
这项社会性的形而上学的伟大事业始于微末,是在公元70年耶路
撒冷陷落的劫后余波中开始的。世袭的祭司家族,以及整个传统的犹
太上层阶级,全都消逝在城市的废墟之中,从此以后犹太人就自觉形
成权威政体(cathedocracy):接受学术权威的统治。犹太教一向有
此传统——上帝不就是通过先知来教导他的子民吗?只不过现在更加
直截了当了。传说法利赛拉比、公会副首领约哈南· 本· 撒该
(Johanan ben Zakkai)在围城之时被装进棺材偷偷运出耶路撒冷。
他曾经反对起义,代表犹太教中的传统势力,他们相信没有国家的拖
累和腐败,人们可以更加虔诚地侍奉上帝,保持信仰。约哈南从罗马
当局获许在耶路撒冷以西的海岸城市贾布奈建立犹太宗教事务管理中
心。在贾布奈,犹太公会、国家被埋葬在历史烟尘之中,取而代之的
是拉比集会,集会或在鸽舍附近葡萄园,或在某个人家的上室里举
行。拉比和会堂成了犹太教的规范机构,犹太教从此从本质上来说也
成了一种会众信仰(congregationalist faith)。贾布奈的学院制定
犹太教年历,继续《圣经》的立典工作,还规定:虽然圣殿被毁,逾
越节晚餐等仪式仍须定期举行。学院还确立公祷形式,制定禁食和朝
圣礼规。新的犹太教精神显然是对狂热分子和民族主义暴力行为的回
应。“ 不要急着拆毁外邦人的祭坛, ” 据说拉比约哈南曾这么
说,“免得你要被迫亲手重建它们。”他又说:“如果你在种树,而
有人告诉你说弥赛亚来了,先种好树苗,再去迎接弥赛亚。”[139]在
贾布奈,刀剑已被遗忘,笔的统治已经建立。这个制度是一个自我延
续的寡头统治,学院根据学识和品德选任或“任命”新拉比。但是权
力往往落入学问博大精深的家族手中,没多久拉比约哈南的后裔就被
拉比迦玛列二世赶下台,后者的父亲曾是圣保罗的老师,罗马人承认
他是拿西(nasi),或者说是族长。
这些学者拒绝加入巴尔·科赫巴的起义,但是,他们当然也受到
了影响,学者们经常不得不秘密集会。贾布奈也成了不安全的地方,
起义失败后,拉比机构就转移到了加利利西部的乌沙城。大多数拉比
生活贫穷,他们要做工,而且通常是体力劳动。我们现在很难构建那
个时候犹太人的历史,因为那时他们自己已不再修史,偶有传记等资
料,但也无法在《哈拉哈》(律例规条,halakhah)[67]的章节,或哈
加达(aggadah)[68]的故事传说中找到相应的根据。犹太学术团体有时
人员冗杂,缺乏自我约束力。贾布奈的大学者之一,以利沙·本·阿
布亚(Elisha ben Avuyah)就成了异端信徒,而其弟子、2世纪最杰
出的学者拉比迈尔(Meir),则可能是改宗者。女性也在其中扮演角
色,迈尔的妻子布鲁瑞就是《哈拉哈》的主要权威。犹太教徒时而受
罗马当局骚扰甚至迫害,时而无人问津,时而又与罗马愉快合作。他
们的领袖接受帝国的土地赏封,享有很大的司法统辖权。基督教学者
奥力振(Origen,185—254)称拿西甚至可以判罚死刑,无疑他还有
权征税。生活在2世纪后半叶和3世纪初的拉比犹大·哈拿西(Judah
Ha-Nasi),或称犹大亲王,是有卫兵护卫的巨富,几乎就是加利利和
南部地区犹太社区的世俗君主。虽然并不完全如此,但他几乎就是这
样的人:慷慨解囊资助学者,将能人志士奉为座上宾;免除学者的赋
税,转由劳动者负担;如遇饥馑,则向学者开仓放粮,无文化之人除
外。即使他的女仆据说也懂希伯来语,能解释生僻词含义。犹大是最
坚定的知识精英主义者,他曾经无情地说:“给世界带来患难的是那
些没有文化的人。”[140]
即使是第二圣殿时期也存在权威政体王朝,他们被称为“组格
特”(zugot),也就是“双领袖”(pairs)的意思。一共有五对主
要的学者组合,最后一对是基督的老师、大名鼎鼎的希勒尔和他的对
手煞买。他们的后裔和追随者,以及在精英之列的其他学者,被称为
坦拿(tannaim)[69]。希勒尔的孙子迦玛列长老,是六代学者中的第一
位,犹大·哈拿西是最后一位。紧接着的一代,大约公元220年开始,
第一位是拉比贺雅·拉巴(Hiya Rabbah),开启了阿摩拉[70]时代
(age of the amoraim)。这个时代在犹地亚持续了5个世代,直至4
世纪结束,在巴比伦持续了8个世代,直到5世纪结束。巴比伦及其周
围地区当然自大流散时期就已形成庞大的犹太社区。自巴比伦犹太人
认同耶路撒冷当局及后来贾布奈的历法计算后,两地之间就接触不
断,只要有可能,巴比伦的犹太人还会到耶路撒冷朝圣。法利赛教派
或拉比犹太教传到巴比伦是巴尔·科赫巴起义直接导致的结果,当时
有一批学者从犹地亚逃难到当时的帕提亚人属地,并建立了学院。这
些学堂集中在苏拉(今巴格达南部)及其西面的蓬贝迪塔两地,一直
活跃到11世纪。巴勒斯坦的西部学院分布在各地,在犹大·哈拿西时
代,他将所有的学术研究集中在贝特·舍阿里姆(Bet Shearim),但
是在他过世后,凯撒里亚、提比里亚和吕大都出现了重要的学院。
这一段时期的犹太历史没有留下特别的物理痕迹,犹太考古学家
当然也无法考察位于伊拉克的遗址。位于苏拉的犹太定居点早在12世
纪70年代犹太旅行家图德拉的本杰明(Benjamin)[71]造访时就已完全
消失,本杰明在书中写道,城市已成一片废墟。他倒是在贝特·舍阿
里姆发现了一个相当规模的社区,但这是我们所能得到的最后信息。
另外,1932年的考古挖掘,在幼发拉底河岸边的罗马商队城市杜拉·
欧罗普斯(Dura Europus)发现了公元245年的一处犹太会堂遗址,还
有阿拉姆语、希腊语和巴列维——帕提亚语的碑刻。那里的犹太聚居
地似乎建立于北方王国覆灭后百姓开始流亡时期,但是公元66—70年
和公元132—135年起义后又有更多正统的犹太教徒来到这里。但即便
如此,这里仍是一个非正统信仰的社区,可能当时很多都是这样。那
里的建筑是希腊式的,这没什么大不了,但令人惊讶的是竟有约三十
来块的画板(现藏于大马士革国家博物馆),都反映了弥赛亚主题,
包括回归、复国和得救,画面内容有族长,有摩西出埃及,有约柜的
失而复得,还有大卫和以斯帖。学者们认为这些画属于据信是二三世
纪时期的插图《圣经》,这表明基督教艺术也发端于犹太教。显然当
时的图像教规并未得到严格遵守,起码并未在所有犹太群体中得到严
格遵守。[141]
巴勒斯坦现在还留存着圣哲时代的一些犹太会堂和墓冢。在加利
利湖畔的提比里亚有座4世纪建造的会堂,它的马赛克地面上也拼有人
和动物的形象,还有十二星座的符号。提比里亚城不远处的山上,是
殉道者阿基瓦拉比和约哈南·本·撒该的墓冢,沿湖行2英里,便是拉
比迈尔的墓。在迦百农,有仆人得到耶稣医治的那位百夫长曾建有一
座犹太会堂,1905—1926年,这座二三世纪进行过重建的会堂被考古
学家挖掘出来,一起出土的还有羊角号和枝形烛台、煮吗哪的锅、棕
榈树和大卫王之盾。叙利亚和以色列北部也发掘出三个会堂,拿撒勒
至海法的公路不远处就是犹大·哈拿西的贝特舍阿里姆学院中心,附
近有附属会堂、地下墓穴和公墓——公墓里具象艺术作品云集,犹大
本人的墓穴也隐藏在这里的某处。[142]
但是,这一时代不管是集体还是个人,他们在学术方面的主要成
就还是犹太圣学著述。犹太圣学研究应该分为几个层面,每个层面依
次相承。首先是《摩西五经》本身,五经的编撰在大流散之前就已基
本完成,尽管一些校订工作显然在回归后还在继续。五经是犹太教书
面律法的主体,其他的以此为基础。然后是先知书、诗篇和智慧文
学,我们从前面可知,这部分立典工作是在约哈南·本·撒该的主持
下于公元70—132年完成的。此外还有研究犹太宗教和历史必不可少的
各种非正典著述:《圣经》希腊文译本,或称七十士译本;约瑟夫斯
的著述;次经经卷和各种莎草纸文献。
第二层面或第二阶段是整理积累了数百年的口传律法并汇编成
书。这一步被称为“密西拿”(Mishnah),意思是“重述和学习”,
因为口传律法最初是通过背诵和概括掌握的。《密西拿》由三个部分
组成:《米德拉西》(midrash)是讲解五经以明确律法要点的方法;
《哈拉哈》是具体观点上达成一致的法律裁定;《哈加达》,或称
《讲道集》,包括人物轶事和传奇故事,用以向普通民众传授如何理
解律法。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这些经释、裁决和解说逐渐以书
面形式沉淀了下来。巴尔·科赫巴起义之后,拉比犹大·哈拿西和他
的学派将这些材料进行整理,最终在2世纪末将其汇编成书,称为《密
西拿》,即“重述”的范本。全书共计六卷,每卷包含数量不等的若
干篇。第一卷是“种子卷”(Zera’im),共11篇,涉及祝祷、什一
奉献和名号。“节期卷”(Mo’ed)共12篇,涉及安息日和犹太节
期。“ 妇女卷” ( Nashim ) 共7 篇, 涉及结婚与离婚。“ 民事
卷”(Nezikin)共10篇,处理民事不法行为和侵权行为,以及法官、
惩罚和证据的问题。“神职卷”(Kodashim)共11篇,是关于献祭和
渎圣的规定,与第一卷略有重叠。最后是“洁净卷”(Tohorot)共12
篇,涉及不净和仪式的规定。[143]除了《密西拿》,还有坦拿编撰的
格言和判令集《托塞夫塔》(Tosefta),其篇幅是前者的四倍。《托
塞夫塔》的准确来源、成书时间和汇编过程——以及它和《密西拿》
的确切关系——在长达1000多年里一直是学者们争论不休的话题,目
前尚无定论。[144]
当然,《密西拿》一旦成书,后世的学者们就开始对其进行评
注。这些学者以真实案例为依据建立律法理论,当为世人铭记。此
时,拉比学派的注经方法已传至巴比伦,因此当时有两个注经中心,
一个在以色列地, 一个在巴比伦的学院。两地都出版《塔木
德》,“塔木德”有“研读”或“学习”之意,由一代代阿摩拉
(amoraim)完成汇编。《耶路撒冷塔木德》,更正确的叫法是《西塔
木德》,完成于4世纪末,《巴比伦塔木德》则比它晚一个世纪,两者
分别都有对《密西拿》各篇进行多页的评注。这是圣学研究的第三个
层面。
后来又进行了第四层面的工作: 对两部《塔木德》的评注
(Perushim),其中最优秀的是11世纪拉希对《巴比伦塔木德》所做
的评注;新律(Hiddushim)则是通过对不同来源的材料进行比较和整
合,写成新的律法条文,也就是《哈拉哈》。经典的新律是12世纪至
13世纪根据《巴比伦塔木德》编写的。它还有一个层面,是律法解
答,是主要学者对提问所做的书面解答。最后一个层面则是将这些浩
瀚的材料简化后编成法典,担当此任的是11世纪至16世纪的一些杰出
学者,包括以撒·阿尔法西(Isaac Alfasi)、迈蒙尼德、雅各布·
本·亚设(Jacob ben Asher)和约瑟夫·卡洛(Joseph Caro)。5世
纪至11世纪被称为加昂(gaon)[72]时代,那时候,学者们致力于推出
具有学院权威的集体裁定书和文献汇编。后来的拉比时代,法律裁决
去中央化,主导律法演变转移到个体学者身上。之后,从16世纪至18
世纪末是后学者时代。
与此同时,犹太社会在整个近东和地中海地区拓展,最终广布中
欧和东欧的大部分地区。他们通过自己的宗教法庭解决大部分法律问
题,因此这些多层次的著述,不仅是他们长期潜心钻研、探索《圣
经》真谛的结晶,更是一部活生生的、涉及真人实例的通用法典。从
西方人角度来看,这就是一部自然法,是《圣经》律法、查士丁尼法
典、教会法规、英国的普通法、欧洲的民事法、议会的法令章程、美
国宪法和拿破仑法典的集合。直到19世纪许多犹太人获得从传统律法
中的解放、犹太社会不再拥有司法自治时,对犹太《哈拉哈》的研究
才开始成为学术——而即便在那时,它仍然对发达社会的犹太人婚姻
法,以及落后地区的其他许多生活方面具有支配作用。
此外,世界历史上尚无一个国家体制能探索如此之久,寻求将道
德伦理的教义结合到民事、刑事法学的具体实践中。这些道德教义一
向存在诸多不足,这也是犹太基督徒唯有在从中脱离出来之后才实现
了普适主义的原因所在。最终到了启蒙时代,人们才开始觉得它无可
救药地落后过时,非犹太社会,以及许多受过教育的犹太教徒甚至觉
得它可恶至极。当然,它也不乏众多非凡之处,毕竟它带给犹太人的
道德观和社会观是文明而实用的,而且事实证明,还特别地绵延长
久。
人是上帝照着自己形象所造,因而生命是神圣的概念,是犹太伦
理体系的基本准则。前面已经讲到,它从最初开始就影响着犹太刑事
法典的各项条规律例,圣哲及其后来人又对其中的含义进行了细致入
微的解读。万事万物都从上帝而来,人类对于这些恩赐只有暂时的使
用权,因此,比如说,人类必须辛勤耕种,但还须考虑到子孙后代还
能延用土地。上帝的恩赐还包括人类自己的身体,希勒尔长老因此还
教导说,人类有义务保持身体健康强壮。斐洛和许多受到希腊思想影
响的学者一样,在道德方面对身体和灵魂做出区分,甚至称身体是和
理性的灵魂作对的“阴谋家”,是情绪化、非理性的。但是作为主流
的拉比犹太教并不认同这种身体和灵魂二元论,就像他们否定诺斯替
派所谓的善恶两种势力对立的说法一样。拉比犹太教教导说,身体和
灵魂是一体的,二者一起犯罪,也要一起受罚,这一点是基督教和犹
太教的重要区别特征。基督教思想认为通过禁欲和禁食削弱身体的力
量可以增强灵魂的意志,而这对于犹太教徒而言无异于诅咒。1世纪他
们尚有苦行派,但是一旦拉比犹太教确立了主导地位,犹太教徒就彻
底摒弃了修道、隐居和苦行。公开禁食代表公开赎罪,虽然是必须
的,但个人禁食却是有罪而遭禁止的。戒酒,如拿细耳人所行的那
样,也是有罪的,因为这是拒绝上帝赐给我们的生活必需品。素食主
义几乎是不被主张的,禁欲也是——这是和基督教的又一重要区别。
拉比学派的态度是:“《托拉》戒规岂不足多,汝等欲增之乎?”总
而言之,照着上帝形象而造的身体,行事要有度,待之也要有度。在
一切的人类行为上,犹太教的主张是节制有度,而不是戒而绝之。
[145]
既然人属于上帝,那么自杀就是渎圣行为,无谓地拿自己的生命
冒险亦有罪。对于一个没有国家给予自己保护、经常面临迫害的民族
而言,这里还有一个重要问题,这个问题在两千年后的大屠杀期间成
了首要问题。圣哲裁定说,人无权为拯救自己的生命而致他人死亡,
但也无须为拯救他人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在哈德良时期的迫害运动
中,吕大(Lydda)的圣哲作出裁定,犹太教徒为拯救自己的生命,除
三条戒律之外,其他皆可违犯。这三条戒律是:不可拜偶像,不可奸
淫和乱伦,不可杀人。当涉及人的性命时,数量的因素不是重要因
素。个体若是无辜,别人就不可为了多数人的生命而牺牲他。《密西
拿》中有一条重要原则:每个人都是全人类的代表,杀害一人从某种
意义上说便是践踏这条生命原则,同样,拯救一人便是在拯救人类。
[146]阿基瓦拉比似乎还认为,杀人便是“脱离同类”,即离开人类。
斐洛称杀人是最大的渎圣罪,亦是最严重的刑事罪。“赎罪绝不可
行,”迈蒙尼德写道,“即便杀人者愿倾尽世上所有钱财,即便原告
同意释放杀人者还他自由, 因为被杀之人的生命…… 属于圣
者。”[147]
因为人无一不归上帝所有,所以凡针对同类的犯罪,上帝都是受
害者。侵犯上帝罪孽固然深重,但是侵犯同类更是罪加一等,因为侵
犯同类的同时也侵犯了上帝。上帝是“看不见的第三者”,因此,不
信守诺言,否认上帝是唯一证人的口头协议,比违反书面协议更加恶
劣;公开抢夺轻于暗中行窃,因为暗中行窃者更加敬畏的是俗世的力
量,而不是上帝的神圣报复。[148]
因为每个人都是照着上帝的形象平等地创造出来的,所以人人平
等是最基本的概念。第二圣殿时期犹太人中奴隶的消失正是在法利赛
人兴起的时候,这并不是巧合,因为法利赛人坚持认为,上帝是法庭
的真正法官,所以法庭之上,无论国王、大祭司、自由民和奴隶,人
人平等。这是法利赛人和撒都该人的主要分歧之一。法利赛人反对主
人要为奴隶和牲口的行为同样负责的观点,因为奴隶和所有人一样有
自己的思想,这就赋予了奴隶在法庭上的地位,一旦奴隶拥有了法律
地位,奴隶制就难以维系。法利赛人在掌握了公会之后还坚持国王犯
法与庶民同罪,他们要向公会解释自己的行为并接受它的审判——这
是公会和哈斯蒙尼王朝、希律王朝的重大分歧之一。国王们虽然借助
暴力慑服了法庭,但是法利赛人的理论却留存了下来,并且全面获胜
——犹太《哈拉哈》的律法惯例正在被纳入《密西拿》,让法律面前
人人平等的观念成了犹太教中一条不容辩驳的真理。这里虽然和犹太
国王是“耶和华所膏立”的说法——后来基督教理论家提出君权神授
的信条就是以此为依据——有冲突,但是犹太教徒却从未承认受膏具
有法律上的意义。凡是大卫王独断专行的所作所为,《圣经》都加以
严厉谴责,亚哈强占拿伯的葡萄园也被描写成弥天大罪。这就是为什
么君权不能干涉犹太教事务的原因:犹太人心目中的国王,要担当王
的全部职责,却不能有王的任何权力。的确,许多人内心从来都不相
信国王是耶和华的受膏者,但是他们确实相信国王是上帝拣选的,似
乎后者的说法出现得更早。斐洛也相信国王、士师等当权者是上帝拣
选的,他引用《申命记》里的话说:“你总要立耶和华你神所拣选的
人为王,必从你弟兄中立一人,不可立你弟兄以外的人为王。”[149]
约瑟夫斯则接受基甸的观点:除了上帝别无其他统治者,倘若必须有
一位国王,此人必须出于犹太民族并服从律法。
事实上,犹太社会真正具有统治地位的是法庭,这在受神圣律法
统治的社会里是理所当然的。这里强调的是法庭而不是法官,因为人
不能单独作为审案的法官是最重要的原则之一:“不要独自审判,因
为除了那唯一者以外无人能独自审判。”[150]裁决只有在多数人同意
下才有效,死刑案件则必须达成至少两个人赞成的多数。这个多数人
原则也适用于《托拉》的解读。犹太教之所以历经千百年依然能够完
整地保留下来,也是因为它不仅坚决遵守多数人决定的原则,而且还
坚持一旦做出合理的裁决,拒绝服从者必将受到非常严厉的惩罚。与
此同时,服从但持有异议者有权要求将自己的意见记录下来提出申
诉,这是《密西拿》确立的一项重要规条。在法庭上和学者团体中实
行的是指派而不是选举,因为学识是必要条件,唯有有学问者才可审
判——犹太人是第一个按受教育程度建设参政权的社会——但在实际
操作中,“我们任命社区的长官必先和社区人们商议”。[151]不仅仅
是法庭,律法也有最基本的民主基础。还有一个专门的团体查明某一
社会通行的惯例是什么,以供法官判决时参考,这个团体和后来盎格
鲁-撒克逊的陪审团不无相同。律法必须得到社会认同的原则,隐含在
犹太法学当中,有时则是直接显明的:“法庭颁发的法令,若是得不
到社会多数人的认同,就是无效的法令。”[152]
人作为个体是权利的主体,作为社会成员又是义务的主体。历史
上没有其他的司法体系如此一以贯之地协调个体和社会角色,并在总
体上取得了出色的成就——这也是犹太人面对其他人或许无法忍受的
压力时能够保持团结的又一原因。社会要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
是对个体最有可能起作用的保障——然而社会,尤其是一个不断受到
迫害的社会,在这个大的平等框架之内,有它自己的优先考虑。下面
是圣哲们的一些著名判决:
拯救男人的性命先于拯救女人的性命……遮盖女人的裸体先于遮
盖男人的身体。支付女人的赎金先于支付男人的赎金。有被性侵危险
的男人,先于有被性侵危险的女人。祭司先于利未人,利未人先于以
色列人,以色列人先于异族通婚者的孩子,通婚者的孩子先于尼提宁
人(natin[73]),尼提宁人先于改宗者,改宗者先于奴隶……但通婚者
的孩子若是通晓律法而大祭司不通律法,则通婚者的孩子先于大祭
司。[153]
学者比愚昧无知的人,如“当地人”,更有社会价值,因而学者
出庭可以就座。但倘若诉讼的另一方是“当地人”,那么按照人人平
等的原则,他也必须就座。圣哲是最早赋予每个人捍卫尊严的权利的
法学家,他们这样裁定:“一人若是伤害其同类,那么他就要补偿对
方以下5个方面的损失:所受的伤害、所受的疼痛、治疗费、损失的时
间以及丧失的尊严。”然而,丧失尊严的程度,却是按社会地位来评
定等级的。[154]
不仅在律法面前人人平等,而且每个人的身体也是自由的。圣哲
和拉比们极不情愿以囚禁(不同于审判前的限制人身自由)作为处罚
的手段,人人拥有行动自由之基本权利的观念是深植于犹太教教理之
中的,这也是犹太人成为最早废除奴隶制的古代社会的原因所在。但
是如果要说一个人从身体角度来说是自由的,那么从道德角度来说他
绝对不是自由的。相反,他必须对社会尽各种各样的义务,尤其是他
必须服从合法的当权机构。犹太律法绝不姑息反叛者,反叛者可以被
判处死刑。在近古时代,各犹太社会实际上由会众集体管理,一个由7
人组成的理事会制定薪资、物价、度量衡和计量标准以及细则条文,
并有权处罚违反者。缴纳共同税赋不仅是宗教义务,也是社会责任。
除此之外,慈善也是义务,在希伯来语中,“zedakah”一词包含了正
义和慈善的双重含义。古代犹太国的福利制度是其他国家福利制度的
原型,它不是以自愿为基础的,男子必须按其财产比例缴纳共同基
金,违反者法庭可强制要求其履行义务。迈蒙尼德甚至裁定,逃避按
财产比例缴纳的共同基金应以反叛论处。其他的共同义务包括尊重隐
私,睦邻友好(出售土地时给予邻居优先购买权),严格禁止噪声、
异味、破坏公物和污染行为。[155]
这些共同义务需要放在犹太神学的框架里进行理解。圣哲教导
说,犹太教徒不可将这些社会义务视如负担,而应将其理解为使他们
有了更多的方式来表示对上帝的爱、对公义的爱。犹太人有时被指责
不如希腊人那样理解自由的含义,但实际上他们对自由的理解更加正
确,他们领会了这个要点:唯一真正的自由是道德良知——这是圣保
罗从犹太教带走并用于基督教的一个概念。犹太教徒认为罪和美德既
是个人的又是集体的。《圣经》反复表明,一个城市、一个社会、一
个国家,都会因着自身的行为得到奖赏或惩罚。《托拉》将所有的犹
太人捆绑在一起,将其视为一体的身体和灵魂。[156]个体既受益于社
会,也要对社会做出贡献。希勒尔长老如此规定:“不可脱离社会信
靠自己,直至死亡的那天。”即使像迈蒙尼德这样的开明人士也告诫
人们,一个远离社会的人,即使他在其他方面敬畏上帝,将来的世界
也不会有他的份。
《圣经》里隐含着这样一个整体观念,即个体的罪无论多小,都
会不知不觉地影响整个世界,反之亦然。犹太教从不允许个人犯罪个
人接受审判的原则完全凌驾于更加古老的集体审判原则之上,无论前
者有多么重要。让两者同时并存,才有了一个复杂精细而又经久不衰
的社会责任信条,这是他们对人类的最伟大贡献之一。作恶者是人类
的耻辱,圣人是我们的骄傲和自豪。在一段感人至深的文字中,斐洛
如此写道:
每一位智者都是愚者的赎价,若无智者怀着同情和预见保护着愚
者,他们将片刻都难以坚持。智者犹如医者,为病人医治疾病……故
而每每听闻智者逝去,我心充满悲伤。我不为逝者难过,因为他生活
喜乐,死得体面。不——我乃是为了活着的人忧愁。智者用有力的臂
膀保护他们,带给他们平安,如今斯人已逝,他们就被抛弃在无边的
苦海里,不久就能尝到这痛苦的滋味,除非上天会为他们兴起新的保
护者。[157]
智者须向社会贡献智慧,就如富人须向社会贡献财富。因此,当
需要时若不服务于社会也是一种罪。为他人祈祷也是一种责任。“凡
能为同伴向上帝乞求怜悯却不去行动的就是罪人。”每一位犹太教徒
都是另一位教徒的担保人,如果看到同伴犯罪,他必须提出告诫,如
有可能还要阻止他的行为——否则他也是在犯罪。如果有人公开犯
罪,那么社会也有责任。犹太教徒必须时常留意反对作恶的行为,尤
其是公开的罪大恶极的行为。但正是因为反对别人作恶如此重要,所
以失实和恶意的指控尤为令人憎恶,故意败坏他人名誉是重罪之
一,“猎巫行动”则是集体的大恶。
《托拉》及其大量的评注文献既是一个道德神学体系,又是一部
实用的民法和刑事法。因此,虽然有些地方拘泥于具体问题和法律的
细节,但它总是试图诉诸精神因素和精神支持来强化法庭暂时的权
威。司法再严厉也不为过。犹太人首先提出了忏悔和赎罪的概念,后
来也成了基督教最重要的教义。《圣经》多处提到“ 心意的改
变”——“一心归向我,”《约珥书》中说:“你们要撕裂心肠,不
撕裂衣服。”而《以西结书》中的训谕是“自做一个新心”。律法和
法庭试图超越赔偿,让争讼的双方达成和解,其目的就是要让犹太社
会凝聚起来。因此律法和圣哲的裁决都是积极促进和谐,有预见性地
消除可能出现的争端,促进和平比维护名义上的正义更加重要。遇到
难以决断的案件,圣哲们总会引用《箴言》里有关智慧的这句格
言:“她的道是安乐,她的路全是平安。”[158]
和平是美好的状态,又是崇高的理想,同时也是切实可行的人类
得以生存的条件,这个思想又是犹太人的一大发明。这是《圣经》尤
其是那部最优美的《以赛亚书》的伟大主题之一。《密西拿》中
说:“有三样东西维系着这个世界——公义、真理和平安。”全书的
结语是:“和平是上帝赐予以色列的最大祝福,因为经上写着:‘耶
和华必赐力量给他的百姓; 耶和华必赐平安的福给他的百
姓。’”[159]圣哲们认为,知识最重要的作用之一,就是用律法来促
进和平,促进夫妻之间的和平,促进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和平,更广泛
地说,促进社会和民族之间的和平。为和平祈祷是虔诚的犹太教徒一
日三次祝祷的重要内容,圣哲们引用《以赛亚书》的话说,“那报佳
音,传平安的,这人的脚登山何等佳美”,[160]他们声称,弥赛亚要
做的第一件事将是宣告世界和平。
犹太历史发展进程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使犹太教有别于以色列
原始宗教最明显的地方,就是越来越重视和平。公元135年以后,犹太
教实际上放弃了哪怕是正义的暴力——这其实含蓄地意味着放弃了国
家——将希望寄予和平上。犹太民族的英勇气魄和英雄主义作为经久
不衰的民族主题被推向后台,犹太人求同存异的民族心态走向前台。
对于世世代代的犹太人来说,贾布奈所发生的一切远比在梅察达所发
生的一切更具有重要意义,那里学者们终于从勇士的手中接过了统领
民族的大权。的确,失守的城堡已几乎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里,直到
20世纪大屠杀骇人的烈焰中,取代了贾布奈的民族神话被再次想起。
专注于外部和平与内部和谐,研究如何实现这一目标,对于一个
没有国家保护的弱势民族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显然也是《托拉》评注
的主要目的之一,而这一点他们做得非常出色——几乎可以说是奇
迹。《托拉》成了一股强大的凝聚力量,没有一个民族的公共法律和
信条能如此有效地服务于它的人民。从2世纪起,曾是第二圣殿时期一
大特色的教派主义几乎销声匿迹——起码在我们看来是如此,所有旧
的派系纳入了拉比犹太教的体系。虽然《托拉》研究这一领域依然是
一个充满激烈争论的角斗场,但它是在多数人共识的框架之内进行
的。对犹太教的发展而言,没有国家,反而是大幸。
同样重要的还有犹太教的另一个特点,那就是信理神学(dogmatic
theology)的相对缺失。因为起源问题,基督教几乎从一开始
就纠结于信理问题,它信奉一个神,但是它的一神论却受到了基督神
性的制约。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它提出了基督二性论和三位一体的教
义——后者即三个位格集于上帝一身。然而此举又导致了更多的问
题,致使2世纪以后产生了无数的异端邪说,造成基督教在整个黑暗时
代动荡不安,内部纷争不断。《新约》因为耶稣的神秘宣言和保罗的
隐晦——尤其在《罗马书》里——成了危机四伏的雷区。圣彼得教会
的制度及其中央权威信纲,导致罗马和拜占庭之间争议不断,最终走
向决裂。圣餐礼的真正意义之争致使罗马教会主体在16世纪进一步出
现分裂。制定信理神学——教会应该如何宣讲上帝、圣礼及教会自身
——成了基督教专业知识分子关心的重要问题,到今天依然如此,20
世纪末的圣公会主教们依然在围绕着童女生子的问题进行争论。
犹太教徒却躲过了这种不幸,他们的上帝观非常简单明了。有些
犹太学者认为犹太教其实也有许多信理。如果从它的许多禁例来看,
的确如此——最主要的一条是反对偶像崇拜。但是犹太教徒通常规避
那种由神学家自以为是创造出来的、最后带来无尽麻烦的积极信条。
比如,他们从不相信原罪之说。在所有的古老民族中,犹太人或许是
对死亡最没有兴趣的一个,这给他们省却了不少麻烦。没错,相信复
活和相信来世的生命是法利赛人的主要区别标志,因此也是拉比犹太
教的信仰基础。整个犹太教第一条明确的教条声明在《密西拿》中确
实也是这么说的:“所有以色列人都将有份于来世,除了那些说律法
没有提到复活的人。”[161]但是犹太教徒却喜欢专注于生命而将死亡
——以及有关死亡的信条——推至一边。单重和双重预定论,死后涤
罪说,赎罪券,为死者祈祷,圣徒代祷等——这些造成基督徒不和的
困扰问题,几乎或根本没有给犹太教徒带来任何烦恼。
这里很重要的一点是,虽然基督教在建教之初就开始制定教规,
但在萨迪亚加昂(Saadiah Gaon,882—942)制定最早的犹太教信条
(共10条)时,犹太教已经有2500多年的历史了。直到很久以后,迈
尼蒙德的13条教则才成为犹太教明确的信仰声明,但并无证据表明这
个声明得到过任何权威机构的讨论和背书。最初的13条出现在迈尼蒙
德给《密西拿》第10章“公会篇”的评注中,包括以下内容:信仰上
帝是存在的,他是万物的创造者;信仰上帝的一体性;相信上帝是无
形无体无相的;相信上帝是最先的,也是最后的;相信上帝是唯一值
得敬拜之主;相信先知的预言皆真实可信;相信摩西是最伟大的先
知;相信《托拉》是神圣的;相信《托拉》是不可改变的;相信上帝
是无所不知的;相信上帝在来生有奖罚;信仰弥赛亚必将来临;相信
死者能复活。这些信条,后经重新表述,成为Ani Ma’amin(“我
信”),被印在犹太教的祈祷书上。这些信条几乎没有引发什么争
议。的确,信条规则一向不是犹太学者关心的重要问题,犹太教并不
十分注重教义——这是大家公认的——它注重的是行为;法典比教义
更加重要。
犹太圣哲们的一项不朽成就,就是将《托拉》变成一部永不过
时、全面统一的普适原则,指导着人类行为的方方面面。《托拉》成
为犹太信仰中仅次于一神论思想的基本要义。甚至在1世纪,约瑟夫斯
就能够在他的著述中情有可原地夸张说,大多数民族的人民对自己民
族的法律所知甚少,直到发现自己已经触犯法律了,但是“我们犹太
民族的每个人,只要问到律法问题,他都能如数家珍。自智慧的曙光
开始闪耀,我们就有透彻的律法教育,因此我们的律法深深地铭刻在
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之上,现在如此,过去亦是如此。因而极少有人
违背律法,更无人能以无知为由逃脱惩罚”。[162]这种状况在学院和
圣哲时期更是明显,因此通过律法来认识上帝成了犹太教的一切,它
使犹太教变得内向封闭,但同时也给了它在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生存
下去的力量。
世界的敌意因时因地而异,却总是有增无减。黑暗时代最幸运的
犹太人是生活在巴比伦的那些人,领导他们的是犹太宗主。这些犹太
亲王比巴勒斯坦的拿西更有影响力,也更加世俗,他们自称是犹大王
国君王的子孙,是大卫的直系后裔,他们住在王宫里,过着体面的生
活。的确,在帕提亚人统治时期,犹太宗主实际上就是国家的高级官
员。拉比侍立其左右,受宠幸的拉比还能和宗主同席共餐,在他的庭
院里坐而论道。随着3世纪初萨珊王朝(Sassanid dynasty)的到来,
以及他们的民族宗教——祆教(Zoroaster)的复兴,犹太社会的宗教
压力越来越大,犹太宗主的权势日渐衰落,学者的影响力却逐渐上
升。3世纪苏拉学院有多达1200名学者,在农闲季节这个数字还会上
升。因为躲过了那场反抗罗马帝国统治的战争浩劫,巴比伦的犹太社
会取得了更高的学术成就。不管怎样,巴比伦犹太人总是自视为最正
统的犹太传统的宝库,拥有最纯正的血统。《巴比伦塔木德》声
称:“如果说以色列地是酵母,那么所有的国家都只是面团,但是和
巴比伦相比,以色列地只是面团。”[163]虽然巴比伦在历法的制定上
依赖于西方,耶路撒冷可以经由一连串信号灯接收各学院向其传达的
信号,但是《巴比伦塔木德》仍然比耶路撒冷的版本内容更加丰富
——两者都没有留下完本——更是长久以来被认为更加权威,在整个
中世纪各地的犹太人(唯独巴勒斯坦除外)都主要接受来自它的指
令。
然而巴比伦对犹太人来说也并非安全之地,关于萨珊王朝统治时
期的迫害行为和殉道事件的记录不在少数,但是文献证据匮缺而且内
容也都不可信。445年,塔兹迪加三世下令废除安息日,(根据舍里拉
·加昂拉比的一封信)“拉比们宣布禁食,是晚,圣者派去一条鳄
鱼,将躺在沙发上的他吞吃了下去,于是法令作废”。但舍里拉是蓬
贝迪塔学院的院长,该学院学术最繁荣的时期是在约906—1006年,他
写这段话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450年了。犹太传说称塔兹迪加的儿子和
后继者菲鲁兹为“那个恶人”,指责他逼迫宗主殉道。在他死后,出
现了一段时期的无政府状态,其间犹太宗主玛尔·组特拉二世(Mar
Zutra II,约496—520)率领400勇士成立自治国家,定都马哈撒;但
是7年之后,犹太人的道德堕落给了波斯人可乘之机,波斯人获胜后,
宗主被斩首并钉在十字架上。579—580年,又爆发了一拨迫害运动。
不过也有的波斯君主对犹太人心存好感,有意思的是,624年波斯人入
侵巴勒斯坦、占领耶路撒冷的时候,还受到了当地犹太人的热烈欢
迎。[164]
这并不足为奇,因为在巴勒斯坦和西方的犹太侨民散居地,犹太
人的处境比这艰难多了。313 年, 君士坦丁大帝( Emperor
Constantine)接受基督教,成为基督的信徒,结束了政府的迫害行
为,出现了一段短暂的宗教普遍宽容时期。然而,从4世纪40年代起,
基督教开始显示出国教的样子。第一批禁止异教崇拜的法令就是在那
个时候颁发的。4世纪60年代,尤利安皇帝(Emperor Julian)在位期
间异教徒有过短暂的反抗,但是接踵而来的一场严厉而全面的运动就
把异教信仰给彻底肃清了。由此基督教成了全民宗教,在地中海东部
地区,它往往还是暴民的信仰。有名望的宗教领袖举行大型的火炬
会,会上人群愤怒地高喊口号:“绞死那个加略人!”“伊巴斯玷污
了西利耳的真正教义!”“打倒亲犹派!”最初召集这些暴民是为了
威胁参加教会集会的人,但是,他们很快就开始砸偶像,焚烧异教神
殿,他们转而针对犹太教徒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了。4世纪末期,基督教
成了罗马帝国各地的普遍信仰,异教信仰开始消失。当异教信仰消失
的时候,犹太教徒开始变得尤为引人注目——这是一个庞大有序且相
对富裕的少数族群,教育程度高,信仰敬虔,他们拒绝接受基督教不
是出于无知而是因为他们的顽固不化。对基督教来说,犹太教徒成
了“急需解决的问题”。他们不受暴民欢迎,后者认为基督徒受帝国
皇帝迫害时这些人助纣为虐。尤利安在位时,异教信仰一度复兴,犹
太教徒迎来了喘息的机会,尤利安在犹太传说中不是叛教者,而是被
称为“希腊人尤利安”。4世纪80年代,在狄奥多西一世(Emperor
TheodosiusⅠ)统治时期,实现宗教统一成了罗马帝国的官方政策,
一条条法规条例纷至沓来,一致针对异端信徒、异教徒和各种非主流
教派信仰者(不信奉基督教的人)。与此同时,基督徒暴民攻击犹太
会堂也成了司空见惯的现象。然而这与帝国的公共政策背道而驰,因
为犹太教徒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体面正派的社会群体,一贯支持合法
的政府。388年,一名基督徒暴民在当地主教的煽动下,放火烧毁了幼
发拉底河岸边城市卡利尼古姆的犹太会堂。狄奥多西一世决定试探一
下,下令用基督教会的财物来重建会堂,但是遭到了米兰大主教安布
罗斯的强烈谴责。这位主教是所有高级神职人员中最有影响力的一
位,他致信狄奥多西皇帝,告诫他说这道谕令严重损害了教会的威
望:“在显示法纪与宗教的大义名分之间,”他质问道,“究竟哪一
项更为重要呢?与宗教利益相比,维护民法是次要的。”他在皇帝面
前发表布道,摆明他的这个立场,皇帝只好灰溜溜地撤回谕令。[165]
在4世纪末期和5世纪时,生活在基督教社会的犹太教徒被剥夺了
大部分的公共权利和全部特权,他们不得就任政府职位,不得入伍。
凡诱劝基督徒改宗或与基督徒通婚的,都可以死论处。但是有担当的
基督教领袖从来没有把武力消灭犹太教作为他们的使命。圣奥古斯丁
(St Augustine,354—430)是所有拉丁神学家中最有影响力的一
位,他说,犹太教徒的存在也是上帝的旨意,因为他们是基督教真理
的见证者,他们的失败和屈辱象征着基督教堂已经击败犹太会堂取得
了胜利。因此,教会的政策是允许小的犹太社会在困窘潦倒中生存下
去。然而希腊教会因为继承了希腊反犹主义的全部衣钵,所以他们对
犹太教徒怀有更深的敌意。5世纪初期,重要的希腊神学家金口若望
(John Chrysostom,354—407)在安条克发表8篇“反对犹太人的布
道演讲”,这些布道尽可能引用(甚至误用)《马太福音》和《约翰
福音》中的主要段落,成了反犹太长篇演说的经典范本。这样,基督
教徒这个特定群体的反犹主义——将犹太教徒描绘成杀害基督的凶手
——又被嫁接到了关于异教徒的无数恶毒诽谤和谣言上。此时,犹太
社会在所有的基督教城市的处境都岌岌可危。
在巴勒斯坦,从4世纪初的头几十年开始,耶路撒冷以及其他与耶
稣有关的地方都被基督教化了,教堂、修道院相继建成。小的犹太社
会生存了下来,尤其在加利利。《耶路撒冷塔木德》就是在这里完成
的,当时是在圣杰罗姆的时代。杰罗姆在耶路撒冷建立了自己的私人
修道团体,专门见证犹太教徒的贫穷和苦境。在他死后不久,一群叙
利亚修士在巴扫马这位狂热信徒的带领下在犹太巴勒斯坦实施一系列
大屠杀,焚烧犹太会堂,甚至整个村子。事实上在中世纪黑暗时代,
巴勒斯坦因为宗教冲突,人民生活日益贫困,人口日益减少。贝拉基
主义(Pelagianism)、阿里乌主义(Arianism),以及后来的基督一
性论之争,把基督教会内部也搞得四分五裂。每个派别上台都会对其
他派别极尽迫害。4世纪时,撒马利亚人迎来了复兴:那个时候至少新
建了8座会堂。但是他们的势力增长招致了拜占庭当局充满敌意的关
注。438年,狄奥多西二世(Emperor Theodosius Ⅱ)针对他们颁布
了反犹太人法令,大约45年以后,撒马利亚人发动叛乱,屠杀基督教
教徒,焚烧教堂。拜占庭出兵镇压,撒马利亚人失去了在基利心山上
的古老圣所,后来那里成了圣母大教堂。查士丁尼皇帝在位时期(527
—565),撒马利亚人再次起来反抗。这位统治者是更加严厉的正教
徒,只允许受过洗的人获得公民身份,凡不服从卡尔西顿会议决议
(Council of Chalcedon)的都予以放逐——哪怕是基督教教徒。查
士丁尼对撒马利亚人进行了血腥报复,几乎把这个民族和信仰彻底消
灭,此时的犹太教徒很低调,没有给撒马利亚人提供任何援助。但是
在7世纪上半叶,福卡斯和希拉克略两位皇帝受到一些修士身份的激进
分子的压力,试图强行在犹太人中推行洗礼——那些人警告他们说,
帝国会被那些行过割礼的人覆灭。
宗教纷争此起彼伏,不仅削弱了拜占庭帝国的内部实力,也招来
了外部侵略。首先是611年波斯人入侵巴勒斯坦,3年后,在围城20天
后,他们夺取了耶路撒冷。犹太教徒被指控是波斯人的帮凶。但是如
果说波斯人真像基督徒所说的那样承诺将圣城还给犹太人作为回报,
那么他们无疑是食言了。不管怎样,629年希拉克略收复圣城,紧接着
发动了一场针对犹太教徒的大屠杀。但这是希腊人的势力在巴勒斯坦
的最后一次行动。630年,穆罕默德征服麦加,636年,拜占庭在耶尔
穆克河之战中彻底大败,在不到4年里,穆斯林占领了整个巴勒斯坦以
及叙利亚的大部分地区。卡尔西顿派(Chalcedonians)和基督一性论
派( Monophysites ) 、聂斯托利派( Nestorians ) 和科普特派
(Copts)、塞琉古人和亚美尼亚人、拉丁人和希腊人、撒马利亚人和
犹太人,所有的这些人都淹没在了伊斯兰教的洪流中。
伊斯兰教最初受到犹太教教义的深刻影响,后来渐行渐远,形成
独立的门户,尔后很快发展出自己的活力和特色。犹太人很早就出现
在阿拉伯世界。南面即现在的也门,早在公元前1世纪就有犹太经商者
的足迹,而北部即汉志(Hijaz)则还可追溯到更早。有一则阿拉伯历
史传说称犹太人定居麦地那是在大卫王统治时期,而另一则传说又将
其提早到摩西时代。1956年于巴比伦出土的碑刻显示,犹太宗教社会
最早进入汉志是公元前6世纪,甚至更早。[166]但是最早可确信的证据
是墓志和涂鸦上的犹太人名,它们显示犹太人出现在阿拉伯世界尚且
无法追溯至公元前1世纪以前。但是无论怎样,在基督教时代初期,犹
太教传入了阿拉伯半岛的北部,当地的有些部落成了犹太教徒。有证
据显示4世纪在麦地那(Medina)一带的犹太诗人非常活跃,此时甚至
有可能还出现了犹太人统治的国家。根据阿拉伯的资料显示,在麦地
那及其附近地区,大约有20个犹太教部族。
这些定居绿洲的部族既是牧民又是商人,伊斯兰教从一开始就是
一个半城市化的商人宗教,而非沙漠宗教。但沙漠也是重要的,因为
居住在沙漠边缘,或像拿细耳人为了摆脱城市生活的腐败堕落而遁入
沙漠的犹太教徒,他们信仰的从来都是更严格的犹太教,尤其是在一
神论问题上决不妥协。这一点很吸引穆罕默德。基督教在穆罕默德看
来并不能严格算一神教,因此对他的影响非常微不足道,起码在初期
阶段是如此。此刻他的目标似乎是要摧毁这个绿洲文化里的多神异教
信仰,而他实现这一目标的途径,就是用阿拉伯人能够理解的语言,
用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将阿拉伯犹太人的伦理一神教传给他们。穆
罕默德承认犹太人的神,承认他们的先知,承认圣书所包含的律法是
不可改变的,也承认要吸纳宗教法庭所采用的口传律法。和犹太教徒
一样,穆斯林一开始也不愿意将口传律法汇编成书,和犹太教徒一
样,他们最终还是这样做了。和犹太教徒一样,他们也有拉比——他
们叫穆夫提(muftis)——负责有关教法问题的解答,最早的教法解
答似乎有意采用犹太教的形式。还是和犹太教徒一样,穆斯林也遵守
饮食、祭礼纯净和洁净等既严格又烦琐的规定。
但是穆罕默德发现,麦地那的犹太人尚未准备好接受由他创造出
来的一神教,于是他就开始另立门户,独立发展伊斯兰教。不管怎
样,穆罕默德开始有意识地推动伊斯兰教的一神论信仰。他改变了安
息日的性质,并将时间挪到星期五,他将朝拜的方向由原来的耶路撒
冷改为麦加,还修改了主要节期的时间。最重要的是,他宣布犹太教
徒的大部分饮食规定只是因过去的犯罪行为所受的惩罚,所以他废止
了这些规定,但是保留了禁食猪肉、动物血和自死动物的规定以及部
分屠宰规定。这些改革造成的结果就是,出现一个犹太教和伊斯兰教
融合的社会几乎是不可能的,不管两者在伦理或教义的基本原则上有
多大程度的一致;除此之外,伊斯兰教不久还发展出了一套自己的教
义理论,很快,和基督教一样,神学辩论——这导致了激烈的宗派之
争——也在伊斯兰教中开始发挥重要作用。
总而言之,伊斯兰教迅速建立了一套理论。伊斯兰教以惊人的速度迅速传播,席卷了近东、整个地中海南部地区、西班牙,以及亚洲的广大地区。到18世纪初,在希腊和拉丁世界依然处境艰难的犹太社会,发现自己已被庞大的伊斯兰教神权政体重重包围了。这个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们发明终又摒弃的神权政体,如今正掌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幸而此时他们又找到了自己的生命维持系统——《塔木德》,以及独特的自治模式——权威政体(cathedocracy)模式。
[1]For Ezekiel, see G. von Rad, Old Testament Theology II(1965),220—237;Encyclopaedia Judaica, vi 1078—1098.
[2]Ezekiel 1:3
[3]Ezekiel 37:1—10
[4]Ezekiel 18:1ff
[5]Deuteronomy 6:6—8
[6 ]Isaiah 40 : 4;see also 10 : 33;14 : 12;26 :5-6;29:18;47:8—9.
[7]I Samuel 2:1—10.
[8 ]S. W.Baron, Social and Religious History of the Jews((2nd edn, New York 1952),i I 22.
[9]B. Porten, Archives from Elephantine:The Life of an Ancient Jewish Military Colony(New York 1968).
[10 ]W. D.Davies, The Territorial Dimensions of Judaism(Berkeley 1982),70.
[11]For Cyrus’religious beliefs and consequences see W. D.Davies and Louis Finkelstein(eds), Cambridge History of Judaism(Cambridge 1984),i 281ff.
[12]Quoted inibid.,287.
[13]Isaiah 45:1
[14]Ezra 1:1—4
[15]Ezra 4:1ff
[16]Cambridge History of Judaism,70—74,135—136
[17]Nehemiah 4:18
[18]Cambridge History of Judaism,344
[19]Ibid.,398—400.
[20]Nehemiah 10:28
[21]Judges 8:14
[22]Baron, op. cit.,i I, footnote 8,323.
[23]Contra Alpionem,1:37
[24 ]R. K.Harrison, Introduction to the Old
Testament(1970)
[25]Deuteronomy 4:2,also 12:32
[26]I Chronicles 2:5
[27]Sanhedrein 12:10
[28 ]C. D.Ginsburg, Introduction to the Maseretico-Critical Edition of the Hebrew Bible (1966 edn by H.M.Orlinsky ) ;H.B.Swete, An Introduction to the Old Testament in Greek(London 1968);F.G.Kenyon, Our Bible and the Ancient Manuscripts ( London 1965 ) ;M.Gaster, The
Samaritans : Their History, Doctrine and Literature ( London 1925 ) ;Harrison, op.cit.;Encyclopaedia Judaica, iv 814-36;V 1396ff.
[29]Joshua 8:29;4:20
[30]Psalms 3,5,6,7,9—10,13,17,22,25—28,31,35,36,38,39,41,42,43,51,52,54—57,59,61,63,64,69,71,77,86,88,102,120,123,130,140—143
[31]Proverbs 22:17 to 23:11
[32]For Job see especially H. H.Rowley,‘The Book of Job and its Meaning’,in From Moses to Qumran:Studies in the
Old Testament ( London 1963 ) and his Submission in Suffering
and Other Essays ( London 1951 ) ;Harrison, op.cit.;
E.F.Sutcliffe , Providence and Suffering in the Old and New
Testaments(London 1955);for the lit-erature on the Book of
Job, see C.Kuhl inTheological Review,21(1953).
[33]Ecclesiasticus 24:3—10
[34 ]I Corinthians 1 : 19—27;see Gerhard von Rad,
Problems of the Hexateuch and Other Essays(trans.,Edinburgh
1966).
[35]I Maccabees 9:27.
[36]Zechariah 13:3ff.
[37]Ecclesiasticus 24:33;Enid B. Mellor(ed.),The
Making of the Old Testament(Cambridge 1972).
[38 ]Roland de Vaux, Ancient Israel : Its Life and
Institutions(trans.,New York 1961),343—344;for earliest
references, seeEncyclopaedia Judaica, XV 579—581.
[39 ]Ezra 2 : 64—65;pop. of Jerusalem in Pseudo-
Hecateus, quoted by Josephus : Contra Apionem , 1 : 197;
Encyclopaedia Judaica, xiii 870.
[40]Daniel 7:7.
[41]Ecclesiastes 5:8ff.;6;see Martin Hengel, Judaism
and Hellenism(trans.,2 vols, London 1974),i 14—31.
[42]Davies, op. cit.,61;Harrison, op.cit.
[43 ]Jonah 4 : 11. See Michael Grant, A History of
Ancient Israel(London,1984),194—195.
[44]Hengel, op. cit.,i 65—69;ii 46,notes 59—61.
[45]Ibid.,i 55—57.
[46 ]E. Bickermann, From Ezra to the Last of the
Maccabees:The Foundations of Post-Biblical Judaism(New York
1962);Hengel, op.cit.,i 270.
[47]Jad. 4:6(frst century AD).
[48]Isocrates, Panegyr, 4: 50;H. C.Baldry, The Unity
of Mankind in Greek Thought(Cambridge 1966),69ff.
[49]Sota 49b;quoted Hengel, op. cit., i 76;see also
ibid.,300ff.
[50]II Maccabees 4:12—14.
[51 ]H. H.Ben Sasson ( ed. ) , A History of the Jewish
People(trans.,Harvard 1976),202ff.
[52]Sukk,56b.
[53]Ezra 7:26.
[54]II Maccabees 13:3ff.;Josephus, Antiquities,12:
384.
[55]I Maccabees 13:45.
[56]I Maccabees 13:51. For details of the crisis, see
Ben Sasson, op.cit.,202—216.
[57]Hengel, op. cit.,291ff.
[58 ]E. Ebner, Elementary Education in Ancient Israel
during the Tannaitic Period(New York 1956).
[59]Deuteronomy 31:19.
[60]Josephus, Antiquities,13:280.
[61]Ibid.,13:300.
[62]Sanhedrin 19a;Sot. 47a;Kid.66a.
[63]Josephus, Antiquities,14:380.
[64]For Herod see Stewart Perowne, The Life and Times
of Herod the Great ( London 1956 ) ;F. O.Busch, The Five
Herods(New York 1958).
[65]Encyclopaedia Judaica, xiii 871.
[66]Deuteronomy 16:16;Exodus 23:17.
[67]For Herod’s Temple, see Joan Comay, The Temple of
Jerusalem, with the History of the Temple Mount ( London
1975 ) ;Kathleen Kenyon, Digging Up Jerusalem ( London
1974);Encyclopaedia Judaica, viii 383—385;XV 961ff.
[68]Antiquities,15:380—425,Wars,5:184—247.
[69]Josephus, Wars,4:262;5:17;Antiquities,16:14.
[70]Josephus, Wars,6:282.
[71 ]For Greeks and Jews, see Hengel, op. cit. ,
esp.310ff.;W.W.Tarn and G.T.Griffth, Hellenist
Civilization(3rd edn, London 1952).
[72 ]Thanksgiving Psalm from Qumran Cave One;cf.
Encyclopaedia Judaica, iii 179ff.
[73]Daniel 12:1—2.
[74 ]Enoch 1—5;37—71. See H.H.Rowley, The Relevance
of Apocalyptic(London 1947).
[75]Numbers 25:7—17.
[76]Josephus, War,2:118.
[77 ]See, for instance, S. G.F.Brandon, Jesus and the
Zealots ( London 1967 ) and The Trial of Jesus of
Nazareth ( London 1968 ) ;W.R.Farmer, Maccabees, Zealots and
Josephus(London 1956).
[78]A. Dupont-Sommer, The Jewish Sect of Qumran and the
Essenes(New York 1954);H.A.Butler, Man and Society in the
Qumran Community(London 1959).
[79]Ben Sasson, op. cit.,253—254;C.F.Kraeling, John
the Baptist(London 1951).
[80]Isaiah 40:3.
[81]II Samuel 7;23:1—5;22:44—51.
[82]For instance, Psalm 18;Amos 9:11—12;Hosea 11:
10;Ezekiel 37:15ff.
[83]Acts of the Apostles 5:34—40.
[84]M. Hooker, Jesus and the Servant(London 1959).
[85 ]John Bowker, Jesus and the Pharisees ( Cambridge
1983),esp. 1—20.
[86]G. F.Moore, Judaism in the First Centuries of the Christian Era ( London 1927 ) i 72—82;Bowker, op.cit. , 32—33.
[87 ]Pes. 66a;Suk.20a;seeEncyclopaedia Judaica, viii282—285.[88]Shab. 31a.
[89]Mark 7:14—15;Bowker, op. cit.,44ff.
[90 ]E. Bamel ( ed. ) , The Trial of Jesus ( London 1970),esp.‘The Problem of the Historicity of the Sanhedrin Trial’.
[91]J. Blinzner,‘The Jewish Punishment of Stoning in the New Testament Period’ , and E.Bammel , ‘Crucifxion as a punishment in Palestine’,in E.Bammel, op.cit.,147—161 and 162—165.[92]Encyclopaedia Judaica, X 12—13 and bibliography;H. Cohn, The Death of Jesus(New York 1971);S.G.F.Brandon, The Trial of Jesus of Nazareth(London 1968).
[93 ]By, for example, E. R.Goodenough , ‘Paul and the Hellenization of Christianity’ , in J.Neusner ( ed. ) ,Religions in Antiquity(Leiden 1968),22—68.
[94 ]Samuel Sandmel, Judaism and Christian Beginnings(Oxford 1978),308—336.
[95]E. P.Sanders, Paul and Palestinian Judaism(London 1977),555—556.
[96]Mark 14:24—28.[97]Galatians 3:29;Romans 4:12—25.
[98]Paul to the Colssians,3:9—11.
[99]Acts of the Apostles,7:28—60.
[100]Acts 15:5ff.;Galatians 2:6—9.
[101 ]J. N.Sevenster, The Roots of Pagan Anti-Semitism
in the Ancient World(Leiden 1975),89ff.
[102]Quoted inibid.,90.
[103]Cotra Apionem,1:71
[104 ]Diodorus, Bibliotheca , 34 : 1 , 1ff.;quoted
inEncyclopaedia Judaica, iii 87ff.
[105]Wisdom of Solomon 12:3—11.
[106]Sevenster, op. cit.,8—11.
[107]Josephus, Antiquities,14:187,190ff.
[108]Ibid.,19:286ff.
[109]Quoted in Encyclopaedia Judaica, iii 90.
[110]Tacitus, Histories,5:13.
[111]Ben Sasson, op. cit.,296ff.
[112]Shaye J. D.Cohen, Josephus in Galilee and Rome:
His Vita and Development as a Historian ( Leiden 1979 ) ,
appendix 1,243ff.;253ff.
[113]Listed inibid.,3—23.
[114]Ibid.,238—241.
[115]Ibid.,181.
[116]For analysis of Josephus’account, seeibid.,230ff.
[117]Josephus, Wars,2:408,433.
[118 ]Yigael Yadin, Masada : Herod’s Fortress and the
Zealots’Last Stand(London 1966).
[119 ]For Tacitus’anti-Semitism, see Histories , 5 : 1—13;Annals , 15 : 44;see also Juvenal’s poem, Saturae , 14 :96ff.
[120]Cassius Dio, Roman History, book 69.
[121]Eusebius, Ecclesiastical History,4:6,2;Numbers 24:17.
[122 ]Jerusalem Talmud, Ta’an 4 : 7 , 68d;quoted Encyclopaedia Judaica, ii 488—492.
[123 ]For Akiva see L. Finkelstein, Akiva, Scholar, Saint and Martyr(New York,1962 edn).On the question of his joining the revolt see Chaim Raphael, A Coat of Many Colours(London,1979),190—198.
[124]Ta’an 4:68d;Encyclopaedia Judaica, vi 603.
[125]Yigael Yadin, Finds from the Bar Kokhba Period in the Cave Letters(New York 1963).
[126]Cassius Dio, Roman History, book 69.
[127 ]Quoted in Comay, op. cit.;Kenyon, Digging Up Jerusalem.
[128]S. G.Wilson, Luke and the Law(Cambridge 1983),103—106.[129 ]S. G.F.Brandon, The Fall of Jerusalem and the Christian Church(2nd edn, London 1957).
[130 ]Barnabas Lindars, Jesus Son of Man : A Fresh Examination of the Son of Man Sayings in the Gospels in the Light of Recent Research of Judaism(London 1983).
[131 ]See, for instance, Geza Vermes, Jesus and the World of Judaism(London 1984).
[132 ]Franz Mussner, Tractate on the Jews : The Significance of Judaism for Christian Faith (trans.,Philadelphia 1984),180ff.
[133]4 Q Fl 1:8,quoted in Mussner, ibid.,185;John 8:37—44.
[134]Matthew 27:24ff.
[135 ]E. Hennecke and W. Schneemelcher, New Testament Apocrypha(Philadelphia 1965),1:179ff.
[136]Ecclesiasticus 36:7.
[137]Wayne A. Meeks, The First Urban Christians( Yale 1984).
[138 ]Philo’s Complete Works, ed. and trans.F.H.Colson and G.H.Whitaker, are in 12 vols ( Cambridge 1953—63 );E.R.Goodenough, Introduction to Philo Judaeus(London 2nd edn 1962).
[139]Aboth Derabbi Nathan B,31.
[140 ]G. Bader, Jewish Spiritual Heroes(New York 1940),i 411—436.
[141 ]Rachel Wischnitzen, The Messianic Theme in the Paintings of the Dura Synagogue(Chicago 1948).
[142 ]C. Hollis and Ronald Brownrigg, Holy Places(London 1969);Moshe Perelman and Yaacov Yanni, Historical Sites in Israel(London 1964).
[143 ]For the full list of subjects covered, seeEncyclopaedia Judaica, XV 751.
[144]Ibid.,1283—1285.
[145]Leviticus Rabbah 34,3;Philo, Leg. All.3:69;De Pot.19—20;Taanit 11a;Yer.Nedarim 9 , 1 ( 41b ) ;quoted in Samuel Belkin, In His Image:The Jewish Philosophy of Man as Expressed in the Rabbinical Tradition(London 1961).
[146]Sanhedrin 4,5[147]Hilkot Rozeah 1,4.
[148]Sifra on Leviticus 22:6;Mekilta on Exodus 22:6;quoted in Belkin, op. cit.
[149 ]Deuteronomy 17 : 15;Philo, Spec. Leg. , 4 : 157 ,quoted in Belkin, op.cit.
[150]Abot 4,8.
[151]Berakot 55a.
[152]Yer. Shabbat 3d.
[153]Horayot 3,7—8,quoted in Belkin, op. cit.
[154]Baba Kamma 8,1.
[155 ]Baba Bathra 2b;Baba Metziah 108b;Baba Bathra 6b,21a. Quoted in Belkin, op.cit.
[156]Belkin, op. cit.,134ff.[157]Philo, De Sacr. Ab.,121—125.
[158]Proverbs 3:17.
[159 ]Psalms 29 : 11;Tractatus Uksin 3 : 12;quoted in Meyer Waxman, Judaism, Religion and Ethics(New York 1958).
[160]Isaiah 52:7.
[161]Quoted in Waxman, op. cit.,187—190.
[162]Contra Apionem, ii 177—178.
[163]Kiddushim 71a.
[164]Ben Sasson, op. cit.,373—382.
[165 ]F. Holmes Duddon, The Life and Times of St Ambrose,2 vols(Oxford 1935).
[166 ]Charles C. Torrey, The Jewish Foundation of Islam(Yale, new edn 1967).
第三章 权威政体
1168年,一位观察力非凡的西班牙犹太旅行者——或许是一位珠宝商——造访宏伟的拜占庭都城君士坦丁堡。若不是他写了一本关于1159—1172年他在地中海北部和中东多地旅行的《游记》(Book of Travels),我们对这位图德拉的本杰明几乎一无所知。它是在中世纪创作的游记中最实用、最客观和最可靠的一部,早在1556年就出版发行,其后被翻译成几乎所有的欧洲语言,成为那个时代的学者们一份主要的原始资料来源。[1]
本杰明对他停留的犹太社区做了细致的记录,不过与其他地方相比,他似乎在君士坦丁堡待得更久,因此他对这座大城市——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的描述尤其详尽。他发现那里有大约2500名犹太人,并分为两个不同的团体。占多数的2000人是遵循拉比传统的犹太人,他们认可《密西拿》《塔木德》和全部的具有多层次的评注。其他的500人是《圣经》派信徒,他们只按照《摩西五经》行事,拒绝口传律法及其所有的衍生内容。从8世纪开始至整个流散期间,他们形成了自己的群体;拉比派犹太人对他们的敌意之深,以至于在犹太社区的两部分人之间都竖起了高高的栅栏。
本杰明写道,犹太人是“丝绸手艺人”和各行各业的商人。他们中有“很多富人”,但法律不允许他们任何人骑马,“除了国王的医生、埃及人所罗门拉比之外。由于他,犹太人得以免受很多压迫——他们生活在沉重的压迫之下”。根据《查士丁尼法典》和后来的法规,拜占庭的犹太人,与异教徒和异端分子不同,享有法律地位,至少是理论上享有,犹太会堂是受法律保护的礼拜场所。该国还承认犹太法庭,而且法庭裁判官可以在犹太人中执行他们的裁决。从事合法生意的犹太人应该很安全,因为法律明确禁止反犹行为并且规定“犹太人不得因为身为犹太人而被践踏,不得因为其宗教信仰而遭受侮辱……法律禁止私人报复”。[2]但犹太人还是二等公民,实际上几乎不能算公民。425年,他们完全失去了在政府任职的权利,虽然他们被迫要在市议会担任什长(decurions),因为那需要花钱。犹太人不被允许新建任何犹太会堂。他们不得不更改逾越节的日期好让它始终排在基督教的复活节之后。犹太人即使是在他们自己的社区坚持用他们的希伯来语来阅读经文也算犯罪。法律为犹太人改变信仰尽可能地提供便利,虽然受洗程序要求每个犹太改宗者都要发表他们不曾受到威胁或利益诱使的声明。任何骚扰改宗者的犹太人都要被活活烧死,若改变信仰的犹太人恢复他的信仰则会被视为异端分子。[3]
本杰明还暗示,犹太人在职业上遭遇的普遍敌意与宗教上差不多:“针对他们的仇恨大多是由于硝皮匠把他们的脏水倒在自己屋外从而污染了犹太社区。希腊人为此仇恨犹太人,无论好坏,并给他们套上了沉重的枷锁。他们在街上殴打犹太人,支使犹太人干繁重的工作。”即便如此,本杰明总结:“犹太人依然富有、宽容、慷慨。他们遵守经文诫命,心甘情愿地承受压迫的枷锁。”[4]
图德拉的本杰明的游历经过西班牙东北部、巴塞罗那、普罗旺斯,然后途经马赛、赫罗纳和比萨,抵达罗马。他到访萨莱诺、阿马尔菲及其他意大利南部城镇,然后经由科孚,到达希腊,见识过君士坦丁堡之后,渡过爱琴海,到达塞浦路斯,接着经过安条克,进入巴勒斯坦,穿过阿勒颇和摩苏尔,进入巴比伦和波斯。他访问了开罗和亚历山大城,经由西西里岛,返回西班牙。他详细记录了犹太人的状况和职业,虽然他也描述了克里萨的帕尔纳索斯山上的一个犹太农业聚居区,但他提供的绝大多数是有关城市人的写照——阿勒颇的玻璃工、底比斯的丝织工、君士坦丁堡的硝皮匠、布林迪西的染工,以及各地的商人和经销商。
有的犹太人一直是城镇居民,但是在黑暗时代,他们几乎只能成为城镇居民。他们的欧洲定居地非常古老,几乎都在城镇里。《马加比一书》列出了散布在地中海周边的犹太聚居地。正如历史学家塞西尔·罗斯(Cecil Roth)所说,犹太人在文化上可以被称作第一批欧洲人。[5]在罗马帝国初期,北至里昂、波恩和科隆,西至加的斯和托莱多都有独具特色的犹太社区。黑暗时代期间,它们继续向北和向东扩展——进入波罗的海和波兰,向南进入乌克兰。虽然犹太人遍及各处,但他们的人数还是不多。基督时期大约有800万,包括罗马帝国10%的人口,到10世纪时,他们的人数已经下降至100万到150万。当然,这段时期,所有前罗马领地的人口均出现了下降,但犹太人人口减少的比例远远高于总人口的减少比例。比如, 在提比略(Tiberius)[74]统治时期,仅罗马就有5万至6万犹太人,而城市的总人口为100万,另外,意大利还有40个犹太人定居地。在帝国晚期,意大利犹太人的数量骤降,到1638年甚至总数还不足2.5万,只占总人口中的0.2%。人口减少的原因只有一部分是由于整体经济和人口因素。
在所有地区和所有时期,犹太人一直被周边居民同化和融合。[6]然而,犹太人的社会重要性,尤其是在欧洲的黑暗时代,与他们不起眼的人数相比要重要得多。不管城镇在哪里延续,或城市社区在哪里兴起,犹太人迟早会确立起自己的地位。2世纪,巴勒斯坦犹太人
经历了最近一次的毁灭后,犹太农村社区的幸存者成为边缘化的城镇
居民。7世纪,被阿拉伯人征服后,巴比伦的大型犹太农业社区逐渐被
高额的税赋拖垮,因此那里的犹太人也陆续进入城镇,成为工匠、商
人和经销商。每个地方的这些城市犹太人,绝大多数受过教育,所以
除非遭遇刑事法律或身体暴力等不可抗力,他们都能设法定居下来。
的确,犹太人在黑暗时代的欧洲城市生活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
色。虽然证据很难获得,但从祈祷文文学中可以收集到不少资料。在
许多方面,犹太人都是罗马古城和中世纪初叶新兴城镇公社之间唯一
的现实联系——确实,有人认为就连“公社”(commune)这个词都是
从希伯来语“卡哈尔”(kahal)翻译过来的。[7]犹太人具备某些基
本技能:计算汇率和书写商业信件的能力,以及或许甚至更重要的,
利用他们分布广泛、纵横交错的家族和宗教网络递送信件的能力。尽
管有许多不甚便利的禁令,但他们的宗教无疑对他们的经济生活起到
了促进作用。古代以色列人的宗教始终在为他们提供努力工作的强烈
动力。随着其发展成为犹太教,它越发强调工作的重要性。随着公元
70年以后拉比犹太教的出现,它的经济影响力越发增强。历史学家们
经常会注意到,在不同时期和不同社会,教权主义(clericalism)的
削弱往往会激发经济活力。2世纪,犹太社会的教权主义几乎荡然无
存。一种由国家资助的宗教,它的圣殿祭司、撒都该人、形形色色的
仆人全都销声匿迹。代替了教士的拉比并非寄生的特权阶级。虽然确
实有一些学者受到社区的资助,但即使是学者也被鼓励习得谋生手
段。拉比作为整体,也有须得如此的专门规定。的确,拉比经常是最
勤奋能干的商人。他们传达决定和“答问”(responsa)[75]的渠道也
是商业渠道。拉比犹太教是工作的福音,因为它要求犹太人尽可能地
充分利用上帝的恩赐。它尤其需要健康的身体和勤勉认真的态度,这
样他们才能履行自己的慈善职责。对智力的要求也就顺理成章。因
此,犹太人的经济进步是合理化的产物。拉比犹太教本质上是一种方
法,古老的犹太人凭借这种方法以一种理性化的过程适应了现代和其
他不同的环境。犹太人是世界历史上第一群伟大的理性化改革者。我
们将看到它产生的各种各样的影响,不过最早期的一个影响,按照世
俗的意义来看,就是将犹太人变成了有条不紊、能够解决问题的商
人。黑暗时代和中世纪,犹太人将他们大量的法律学识投入确保商业
行为公平、诚实和高效方面。
其中的一个大问题是高利贷,更确切地说是有息借贷。这是犹太
人为他们自己和为起源于犹太教的两大宗教制造出来的问题。古代近
东的大多数早期宗教体系以及从中产生的世俗法典并未禁止高利贷。
这些社会将没有生命的物体视为和植物、动物与人一样有生命的东
西,而且认为其能够自我繁殖。因此如果你借出了“食物货币”或者
各种货币凭证,收取利息就是合法的。[8]早在大约公元前5000年,也
许更早,就有橄榄、枣子、种子或牲畜形式的“食物货币”出借。楔
形文字文献显示至少从汉谟拉比时期就有票据形式的固定金额借款
——债权人通常是神庙和王室官员。巴比伦楔形文字记载表明利率为
银币10%~25%,谷物为20%~35%。在美索不达米亚人、赫梯人、腓尼
基人和埃及人之间,利息是合法的,而且经常由国家确定。但犹太人
对此看法不同。《出埃及记》第22章第25节主张:“我民中有贫穷人
与你同住,你若借钱给他,不可如放债的向他取利。”这显然是一句
年代很早的经文。如果犹太律法是在比较复杂的王国时代草拟的,那
么利息就不会被禁止。但《托拉》就是《托拉》,永远有效。《出埃
及记》的这句经文在《利未记》第25章第36节得到补充:“不可向他
取利,也不可向他多要。”在《申命记》第23章第24节[76]得到阐
明:“借给外邦人可以取利,只是借给你弟兄不可取利。”
犹太人从而受到了一条宗教律法的困扰,该律法禁止他们彼此之
间进行有息借款,但对外人可以。这条规定似乎是为了保护和团结贫
穷社会而设计的,主要目的是集体生存。因此借款应归为慈善行为
——但你无须对那些不认识或不在意的人慷慨。于是利息成为敌意的
代名词。作为巴勒斯坦的定居社会,犹太人当然需要像其他人那样彼
此借钱。《圣经》记录显示这条律法始终在被规避。[9]来自埃勒凡泰
尼(Elephantine)犹太社区的一张莎草纸讲述了同样的故事。但宗教
权威试图严格执行该律法。他们主张,犯罪的不只是高利贷交易的本
人,还有所有同谋。隐性利息也是错误的。借款人提供的免租前提、
礼物赠予、有用的信息——所有这些被称作“利息的灰尘”并被禁
止;《塔木德》的法规展示了多年来为了对付狡猾的放款人和不顾一
切的借款人设计出来的逃避手段,付出了惊人的努力。[10]
与此同时,《塔木德》决疑者(talmudic casuists)力图实现公
平的商业交易,而且这些交易要在他们看来,不违背《托拉》。这些
办法包括提高偿还价格,将出借人当作需要支付工资的业务伙伴或向
他们提供分红,或者允许出借人借钱给非犹太人再让其转借给犹太人
的手段。但是如果犹太法庭发现明显的利息交易就可以对债权人进行
罚款;包括本金和利息在内的债务将被宣布为不可执行,放债者这样
的人被禁止在法庭上做证,并面临下地狱的威胁。[11]
但是,法律的执行和遵守越严苛、越明智,对于犹太人与外界的
关系来说越是灾难。因为,在犹太人人数不多且其社区分散在异教徒
世界的情况下,它就不仅仅是允许犹太人成为面向非犹太人的放债
者,在某种意义上还是在明确地鼓励他们这样做。有些犹太权威的确
意识到了这种危险并对其加以反对。斐洛完全清楚原始的律法为何要
区分教友和外人,认为高利贷的禁令应推广到同一个国家的所有人和
公民,不论宗教。[12]有一项法规称,如果可能,应向犹太人和异教徒
同样提供免息借款,不过犹太人拥有优先权。另外一项法规表扬了一
个不向外人收取利息的人。还有一项法规不赞成向外人收取利息并称
只有在犹太人没有其他方式谋生的情况下,这种做法才是合法的。[13]
另外,有的权威强调犹太人和非犹太人的不同。《申命记》经文
的米德拉西[77] ( 《圣经》注释) , 或许是由民族主义者阿基瓦
(Akiva)拉比撰写,似乎就说犹太人有义务向外人收取利息。14世
纪,法国犹太人莱维·本·格尔肖姆(Levi ben Gershom)[78]表示赞
同:让异教徒承担利息是明确的诫命,“因为人们不应让崇拜偶像者
获益……在不偏离正义的情况下尽可能地给他们造成损失”;其他人
采用了这一方针。但最常见的辩解都是出于经济需要:
如果我们现在允许从非犹太人那里收取利息,那是因为国王和部
长们强加于我们的束缚和负担无穷无尽,我们所取的每一样东西都是
维持生存的最低限度所需;不管怎样,我们被判定住在这些国家之
中,除了与他们进行金钱交易之外,无法通过其他任何方式谋生;因
此收取利息不应被禁止。[14]
这是其中最危险的论点,因为犹太人遭遇的金融压抑通常出现在
最不欢迎他们的地区,而且如果犹太人的反应是专门放债给非犹太
人,那么这种不欢迎——当然还有压力——还会增加。于是犹太人成
为恶性循环中的一环。基督徒基于《圣经》规定,强烈谴责收取利
息,从1179年开始,这样做的人将被逐出教会。但基督徒又让犹太人
承受了最严酷的经济负担,犹太人的应对办法就是从事一种基督教法
律对他们做出不利歧视的生意,于是他们就与遭人憎恶的放债行业联
系在了一起。15世纪下半叶,了解法国和意大利情况的约瑟夫·科隆
拉比(Rabbi Joseph Colon)写道,这两个国家的犹太人几乎不从事
其他任何职业。[15]
中世纪初期,在阿拉伯——穆斯林的领地,包括西班牙大部分地
区、整个北非,以及安纳托利亚(Anatolia)以南的近东,犹太人的
生存环境一般相对宽松。适用于非穆斯林的伊斯兰法律以穆罕默德为
汉志的犹太支派所做的安排为基础。如果他们拒绝承认他的先知使
命,他就实施他所谓的吉哈德(jihad)原则,即圣战原则。于是世界
分成了两个部分:伊斯兰教地区(dar al-Islam),即接受律法统治
的伊斯兰教和平领地和暂时受非穆斯林控制的战争地区(dar al-
Harb)。吉哈德就是对抗战争地区必需和长期的战争状态,只有当整
个世界都服从于伊斯兰教时才能结束。穆罕默德用吉哈德对付麦地那
的犹太人,打败他们后,将他们的男人在公共广场上斩首(除了一个
改宗的之外),把他们的女人、孩子、动物和财产分配给他的追随
者。其他犹太支派受到了比较宽容的对待,只是这个权力掌握在穆罕
默德手中,因为上帝完全将处置异教徒的权利赋予他,如同耶和华允
许约书亚用他认为合适的方式处置迦南的城市一样。然而,穆罕默德
有时发现与被他打败的敌人签订吉玛(dhimma,契约)很明智,按照
契约,他可以留下他们的命,允许他们继续耕种绿洲,只要把一半收
益交给他。吉玛最后有了更为复杂的形式,齐米(dhimmi,契约民)
即屈服的人,缴纳特别的税款可以得到生存权和信奉自己宗教的权
利, 甚至得到保护, 这些特别税款包括交给统治者的哈拉吉
(kharaj,即土地税)、吉兹亚(jizya,即人头税),比正统信徒更
高的商业或旅行税,还有随统治者心意交纳的特别税。而且,契约民
的地位始终处于危险之中,因为吉玛只是推迟了征服者杀戮被征服者
和没收其财产的天赋权利;因此只要穆斯林统治者愿意,就可以单方
面取消它。[16]
理论上,当时犹太契约民在穆斯林统治下的地位应该要比基督徒
统治下更恶劣,因为他们信奉自己宗教的权利,甚至生存的权利,随
时都有可能被任意剥夺。但实际上,7世纪和8世纪轻易就征服半个文
明世界的阿拉伯战士并不想消灭受过教育又勤勉的犹太社会,犹太人
能为他们提供可靠的税收收入,用数不尽的方式为他们效劳。犹太
人,连同基督徒契约民,在阿拉伯广阔新领土的行政知识阶层占据了
很大比例。阿拉伯穆斯林并没有很快对犹太人产生宗教上的敌意。在
穆斯林看来,犹太人因为拒绝穆罕默德的要求犯了罪,但他们并未将
他钉在十字架上。犹太人的一神论与伊斯兰教的一神论同样纯粹。犹
太人没有冒犯性的教条,他们的饮食和清洁律法在很多方面大同小
异。此外,伊斯兰的宗教作品中也几乎没有反犹太的争论。阿拉伯人
没有继承希腊异教徒大量的反犹主义的文字材料,或在上面添加他们
自己的变化。最后,犹太教不同于基督教,从未像东罗马拜占庭和后
来的西派教会(Latin West)[79]那样,对伊斯兰教构成政治和军事上
的威胁。鉴于所有这些原因,犹太人发现在伊斯兰领地生活和发展更
容易。有时他们还能繁荣兴旺。除了重要的学院之外,伊拉克犹太人
还在新城市巴格达形成了一个富人区,而这座城市就是建立于762年的
阿拔斯王朝(Abbasid dynasty)设立的都城。犹太人可出任宫廷医生
和官员。他们学会了说和写阿拉伯语,先是作为通俗的交易工具,后
来成为学者的一种语言,甚至神圣的注释语言。犹太人大量说阿拉伯
语,就像他们曾经学过说阿拉姆语(Aramaic)一样,不过希伯来的一
些知识在几乎所有犹太家庭都受到珍视。
整个阿拉伯世界的犹太人都是商人。从8世纪到11世纪初叶,伊斯
兰国家构成了世界经济的主导,犹太人是其主要商贸网络的重要组成
部分。他们从东方进口丝绸、香料及其他稀缺商品,从西方带回异教
徒奴隶;这些被基督徒俘获的奴隶被犹太人称为“迦南人”,在伊斯
兰世界售卖:825年,里昂大主教亚哥巴德声称奴隶贸易由犹太人经
营。穆斯林资料和犹太人的“答问”都显示,在这个时期,犹太商人
在出产大多数奢侈品的印度和中国开展生意。从10世纪开始,尤其是
在巴格达,犹太人成为服务于伊斯兰王室的银行家。他们接受犹太商
人的存款,然后将大笔钱财借给哈里发。鉴于犹太人契约民身份的脆
弱地位,这是一个高风险的行业。即使拒绝偿还债务,甚至砍掉债权
人的头,哈里发也不会感到羞愧——就像时而发生的那样——但留下
这些银行家会更便利。来自银行的一部分利润可以支持学院,银行的
负责人则可以在幕后控制学院。犹太人在宫廷里非常有影响力。他们
的犹太宗主(exilarch)受到阿拉伯人的礼待,他们称他为“我们的
主,大卫的子孙”。1170年,图德拉的本杰明来到巴格达的时候,他
说他发现有4万名犹太人在那里安全无虞地生活着,那里有28座犹太会堂和10所犹太神学院。
另一处犹太人的繁荣中心是突尼斯的凯鲁万(Kairouan),这座城市建立于670年,相继成为艾格莱卜、法蒂玛和齐里德王朝的都城。这个城市最早的定居者可能是从埃及迁来的犹太家族和科普特基督徒,整个黑暗时代和中世纪初期,犹太商人成为地中海地区和北欧、西欧最有效率的城市移民。8世纪,巴比伦心怀不满的学者在那里建立了一座学院,此后250年间,凯鲁万既是重要的犹太学术中心之一,还是东西方贸易的重要纽带,成功的犹太商人同样让丰富的学术生活在这里成为可能,与此同时,犹太人还为王室提供医生、天文学家和官员。
不过,从8世纪至11世纪,最成功的犹太定居地区是西班牙。在罗马帝国统治时期和拜占庭一定程度的统治之下,这里的犹太社区繁荣起来,但在西哥特的国王们统治时,施行了一套系统的反犹主义政策。在托莱多召开的一连串王室教会会议废除了东正教的政策,不是颁布法令对犹太人进行强制洗礼,就是禁止割礼、犹太仪式及安息日等节日。整个7世纪,犹太人被鞭打、被处死,他们的财产被没收,承担重得离谱的税赋,被禁止做买卖,有时还会被拖到洗礼池去。很多人被迫接受基督教,但私下里仍继续遵行犹太律法。于是历史上出现了这些秘密的犹太人,后来被称为马拉诺人(marrano)[80]——西班牙、西班牙基督教和西班牙犹太教无穷烦恼的源头。[17]
因此,711年,阿拉伯军队进入西班牙的时候,犹太人帮助他们迅
速占领西班牙,他们经常在前进的阿拉伯军队后方帮助驻守已被占领
的城市。科尔多瓦、格拉纳达、托莱多和塞维利亚也是如此,这些地
方很快就建起了富裕的大型犹太社区。阿拉伯地理学者后来确实将格
拉纳达以及卢塞纳和塔拉戈纳称作“犹太城市”。科尔多瓦成为自立
为哈里发的倭马亚王朝(Ummayid dynasty)的首都,他们对犹太人出
乎寻常的友善和宽容。犹太人在这儿,就像在巴格达和凯鲁万一样,
不仅能做工匠和商人,还能做医生。在著名的倭马亚哈里发阿卜杜-拉
赫曼三世(Abd al-Rahman Ⅲ,912—961)统治期间,他的犹太御医
希斯代·伊本·沙普鲁特(Hisdai ibn Shaprut),为这座城市带来了犹太学者、哲学家、诗人和科学家,使其成为全世界最重要的犹太文化中心。在倭马亚王朝时期的西班牙,不少于44座城镇内有殷实富裕的犹太社区,其中很多有自己的犹太神学院。受过良好教育的犹太社会与思想开明的哈里发之间建立起的融洽关系令人回想起居鲁士[81]时代,为西班牙犹太人带来了舒适、富有成效和令人满足的生活,其他地方的犹太人或许到19世纪才有这样的待遇。
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威胁。政治的动荡在于由有关严格和纯洁的教义争端而激化的主要宗教朝代的冲突,越是富裕和开明的伊斯兰朝代,越容易受到原教旨主义派别的嫉妒和狂热的攻击。如果它被推翻,受其庇护的犹太人立即就会暴露于他们契约民地位的邪恶逻辑下。1013年,未开化的柏柏尔人(Berber)占领了科尔多瓦,倭马亚王朝不复存在,犹太名人被暗杀,在格拉纳达甚至发生了一场针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基督徒军队向南推进,柏柏尔人迫于他们的压力,寄希望于凶猛、狂热的战士,而不是悠闲的文化资助人。11世纪最后几十年,另外一个柏柏尔王朝——穆拉比德(Almoravids)——开始统治西班牙南部。他们凶残暴躁,难以捉摸。他们以强制改宗威胁卢塞纳富有的大型犹太社区,后来勉强同意接受巨额赎金。犹太人善于用手段高明的贿赂和交涉打发柏柏尔人,他们凭借财政、医疗和外交技巧,为接连不断的每一拨征服者效犬马之劳。他们作为税吏和顾问,还有医生,服务于新主人。但是从这段时期开始,在基督徒统治的西班牙,犹太人有时还会更安全一些。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小亚细亚,与做契约民相比,那里的拜占庭人或许能为犹太社区提供更多的安全。
早在12世纪,一股新的原教旨主义浪潮就在阿特拉斯山兴起,开创了一个狂热分子的朝代——穆瓦希德(Almohads)朝代,他们的目标是消灭伊斯兰世界的堕落和退步。但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消灭了在非洲北部和西部存在了将近1000年的基督教社区,犹太人也面临或改宗或死亡的选择。从1146年开始,穆瓦希德王朝把他们的狂热带进了西班牙,犹太会堂和犹太神学院被关闭。由于在西哥特基督教徒统治时期,犹太人被刀剑逼迫改变信仰后经常私下信奉他们的宗教,因此受到了当政者的怀疑。他们被迫穿上一种特别的蓝色长袍,上面有宽得滑稽的袖子,戴的是一种长长的蓝色头巾,形如驴子的驮鞍。如果他们得到豁免, 不必穿戴这种服装或佩戴被称作“ 夏坷拉”(shikla)的丑恶的特殊标记,那么他们的服装也得是黄颜色,只是式样正常。他们被禁止进行交易,除非数额很小。西班牙南部显耀的犹太人定居地无法在这种迫害下幸存,至少无法完全保持它们原先的体面和显赫,许多犹太人向北逃入基督徒领地。其他人则迁往非洲,寻找更宽容的穆斯林统治者。
难民中间有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学者,名叫摩西·本·迈蒙,更为人知的叫法是迈蒙尼德, 或者对于犹太人来说是拉姆巴姆(Rambam),取自摩西·本·迈蒙拉比(Rabbi Moses ben Maimon)的首字母缩写。1135年3月30日,他出生于科尔多瓦,是一位学者的儿子。穆瓦希德占领这座城市的时候,他只有13岁,已经是一个拥有惊人学问的神童。他和他的家族在西班牙游荡,可能还到过普罗旺斯,1160年,最终在费斯定居。5年后,强制改宗再次兴起,他们被迫继续迁徙,先是渡海前往阿卡,从那里出发,迈蒙尼德进行了一次圣地之旅,然后到达埃及,他们在那儿定居在开罗的老城福斯塔特。在那儿,迈蒙尼德逐渐在世界范围内取得了作为医生和学者——哲学家的地位。1177年,他被公认为福斯塔特社区的领袖,1185年被任命为宫廷医师,用一位穆斯林编年史家的话说,“智慧、学问和地位非常之高”。他的学术作品类型繁多,在数量和质量上全都令人钦佩。他由主要从事珠宝生意的兄弟大卫资助,大卫去世后,他开始自己做生意或依靠诊金生活。1204年12月13日去世时,按照他的指示,他的遗体被送到太巴列(Tiberias),他在那里的陵墓依然是虔诚犹太人的朝圣之所。
迈蒙尼德值得人们细致研究不仅是因为他自身的重要性,还因为
在中世纪的犹太社会,再没有人能更好地阐明学问至高无上的重要
性。他是典型的和最伟大的权威政体者。在拉比犹太教中,统治管理
和知识密切相关。当然,当时所谓的知识基本上就是《托拉》的知
识。《托拉》不只是一本关于上帝的书。它在创世之前就存在,就像
上帝一样。实际上,它是创世的蓝图。[18]阿基瓦拉比认为它是“创世
的工具”,似乎上帝宣读它就像魔术师读自己的书一样。西米恩·本
·拉基什(Simeon ben Lakish)[82]说它的存在比世界还早2000年,埃
利泽·本·约斯(Elizer ben Yose)[83]则教导称它在上帝的怀抱中存
在974代后被上帝用于创造宇宙。一些贤哲相信它曾经同时以70种语言
传达给70个不同国家,但均遭拒绝,只有以色列接受了它。因此从特
殊意义上说,它不仅仅是律法和宗教,还是以色列智慧和犹太人统治
管理的关键。斐洛称其为哲学家的理想律法,因为摩西是理想的立法
者。他在自己关于摩西的书中写道,《托拉》“被盖上了自然的印
章”,是“最完美的宇宙政体(cosmic polity)写照”。[19]顺理成
章,《托拉》的知识越丰富,统治管理的权力越大,尤其是对犹太人
的统治管理权力越大。
于是,理想的方式是,每位公众人物都应该是杰出的学者,每位
学者都应该帮助管理。犹太人从未持有过这样的观念——那种受到盎
格鲁-撒克逊精神爱戴的观念:才智,对书籍和阅读的热情,会莫名其
妙地削弱人们履行公职的能力。正好相反,与局外人倾向于的看法不
同,他们并不认为《托拉》学问枯燥、空洞和远离现实生活。他们认
为它恰好可以提升管理民众所需要的那种智慧,同时也能灌输谦卑和
虔诚的美德,以防止权力的腐败。他们引用《箴言》里的话语:“我
有谋略和真知识,我乃聪明,我有能力。”[20]
在犹太人看来,问题是如何将学问与管理运作结合起来。在哈德
良迫害时期,吕大的贤哲开会讨论他们岌岌可危的社会面临的最紧迫
的问题,被他们列在最前面的一个问题就是:“知和行哪个更重
要?”听完辩论后,他们一致投票给阿基瓦拉比的观点,即知先行
后,因为“知引导行”。从精神价值的角度来说,通过学习获得智慧
并运用其满足公共需求同样被裁定为值得赞赏的。但是贤哲们说如果
一名寡妇或一名孤儿向一位贤哲寻求建议,他却答复说他忙于学习无
法提供建议,那么上帝就会生气地说:“我归罪于你,仿佛你已摧毁
整个世界。”一位埋头于书籍的学者会被指责为“导致世界被摧
毁”——因为犹太人相信没有实用智慧的世界将支离破碎。利未人或
许可以在50岁退出实干的生活,专心治学,但权威学者必须提供服
务,直到逝世为止。斐洛严肃地写过关于学习和公共服务的要求相互
矛盾的内容。他的一生就是恰当的例子,因为除了创作丰富的著作之
外,他还得担任社区领袖,至少参加了一次前往罗马的使团。他这样
一位著名的学者,尤其是还拥有广泛的声誉,向他寻求建议的访客络
绎不绝。幸好,斐洛可以与他的兄弟——流散期间最富有的人之一,
也就是约瑟夫斯提到的首席行政官——一起承担管理的职责。[21]
两兄弟互相帮助,解决了相互冲突的要求:一方面是研究和评
注,另一方面是司法行政及其他公共职责;犹太人的权威政体通常是
家族事务,原因之一就是这种观念。起源于文士家族的学者王朝
(scholarstic dynasties)在公元前2世纪已成为犹太人生活的特
征。在一些犹太社会,它们沿袭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甚至还要往
后。
在巴比伦,犹太宗主一定要出自大卫家族,而学院和犹太神学院
的所有重要人物都得选自公认的学术家族圈子。“出身不是学者家
族,而是商人家族”,这种说法表示轻蔑——尽管是商人的钱维系着
学院的运转。在巴比伦,加昂(每所学院的校长)都来自六大家族,
而在巴勒斯坦,他就得出身于希勒尔、文士以斯拉或者大卫家族。学
识渊博的外人也可以获得接纳,但非常少见。在学院的等级制度内
部,出身通常也具有决定性。当然,根据起源来看,与其说举足轻重
的世界性学院是年轻人接受教育的地方,倒不如说是协会团体——词
语“犹太神学院”就是“委员会”和“犹太教公会”的希伯来语形
式。实际上,中世纪初期,在正式的《托拉》文献里,它们还被叫
作“大公会”。巴勒斯坦学院还自称“公义会”。它们是学者们坐在
一起发布权威裁定的地方——集学院、议会和最高法院于一身。
就在迈蒙尼德时代之前,来自巴比伦一所学院的一位学者正在埃
及写作,他对这种学问的等级制度描述如下。犹太人普通的受教育群
众学习《摩西五经》和祈祷书,其中还包括关于口传律法、安息日和
其他节日的内容。学者们则还必须掌握《圣经》其余部分的内容,以
及“规条”和成文法律。博士们则要通晓所有这些,外加《密西拿》
《塔木德》及注释。一位学者应该能够布道,撰写评注性书信体诗
文,担任助理法官。只有拥有“院士”头衔的博士才能理解律法的来
源及对其进行详细说明的文献,才能做出有见地的判决。[22]
学院由博士和高级学者组成。在巴比伦,负责管理的三巨头是加
昂、担任其副手的法庭庭长,以及书写判决的书记员。整个学院面朝
加昂而坐,共有7排。每排10个座位,每排最著名的学者被称为“行
首”。依据地位高低,学院的每位成员都有固定的座位,最初是由出
身决定。不过根据表现,成员将升级或降级,薪俸也会发生相应变
化。但是,对于他们大多数人来说,归属学院并非全职工作。他们还
要担任服务社区的行政人员,或者靠手艺或生意维持生计。全院每年
集合两次,每次一个月,分别在夏末和冬末。初春召开的全体会议讨
论和宣布来自各处的问题裁决,好让逾越节后即刻动身的商人们传达
解答。两次全体会议也包括教师集会,加昂将在会上亲自向2000名蹲
坐着的学生讲解《塔木德》的章节,他的转述者或“图格曼”(该词
语作为“口译译员”的意思依然存在)为他大声传话。教师分为不同
等级,最低级的是“背诵者”,经常是天生的盲人,他们经过训练,
可以牢记背诵大段经文,吟诵、停顿和重读准确无误。博士如果对一
处有争议的经文感到迷惑,就可以请来背诵者,背诵者会将其准确地
吟诵出来。这种公共学习大多是凭借记忆,在嘈杂的齐声念诵中进
行。直到最近,摩洛哥的犹太学童甚至还能凭记忆背诵希伯来语和阿
拉姆语混杂的冗长法律裁决,甚至到了今天,也门的犹太人还拥有一
种口头复述的传统,让他们得以保留欧洲犹太人失传很久的古代经文
的准确发音。[23]
巴比伦学院的世袭等级由经过细致分级的贤哲组成,学院吸收了
东方宫廷的不少风格和顺从的礼节。他们遵从犹太宗主的指示,犹太
宗主可以说是学院的管理者。希伯来编年史家约瑟夫·本·艾萨克·
萨姆巴里(Joseph ben Isaac Sambari,1640—1703)引述了一段10
世纪的传说,这样描述拿西:
他可以凭借宗教领袖的权威全面统治所有的犹太社区。犹太人和
非犹太人都要对他起立致敬。无论是谁,在他面前不起立,都得被鞭
笞100下,因为哈里发就是这么下令的。他每次前去拜见哈里发,必有
骑兵在前面开路,用阿拉伯语大喊,“为我们的主,大卫的子孙让
路”。他自己骑马,身穿刺绣丝袍,裹着大头巾,头巾上还披着有项
链的白色领巾。等他到达哈里发的宫廷时,王室宦官出来迎接他,快
步为他引路,直到他抵达正殿。拿西前面的仆从带着一袋向哈里发表
达敬意的金子。到了哈里发面前,拿西自己拜倒在地再起身,表示他
身为奴隶的谦卑。接着,哈里发会示意宦官,让拿西坐在左侧离自己
最近的椅子上,问他有何请求。提出请求后,拿西会再次起立,祝福
哈里发,然后离开。他向商人征收固定的年度税,他们还会从遥远的
地方给他带来礼物。这就是他们在巴比伦要遵循的习俗。[24]
学院的加昂和他们的高级博士有权得到类似的待遇。他们拥有响
亮的头衔,可以实施复杂的祝福和诅咒。他们组成了世袭的祭典——
学术贵族阶层,跟中国的达官贵人没什么不同。
在黑暗时代,这种巴比伦权威政体同样是一种世袭的司法制度,
所有流散犹太人上诉的终审法院。严格来说,它没有有形的执行力量
——没有军队,只有一种地方治安组织。但它有开除教籍的权力,一
种令人敬畏甚至恐惧的仪式,至少可以追溯至以斯拉年代。它还有自
己的学问权威。然而,实际上,巴比伦权威政体者的权力仅在这个庞
大的伊斯兰帝国的统一时期得以维系。随着巴格达哈里发领土势力的
收缩,他们的势力也不得不缩小。以来自这些古老学院的移居学者为
中心,西班牙和北非也涌现出当地的权威学术中心。比如,1060年前
后,得益于凯鲁万的纳拉伊·本·尼西姆(Nahrai ben Nissim)和著
名宗教导师犹大· 哈科亨· 本· 约瑟夫( Judah ha-Kohen ben
Joseph)的到来,开罗成为《哈拉哈》(教义规则)中心。接下来的
一代,他们的权威传至西班牙学者艾萨克·本·塞缪尔(Isaac ben
Samuel),根据当时的一份文献所载,“他的手中,掌管着全埃及的
安宁”。这样的人通常都声称是某所大型学院加昂的后裔。另外,他
们经常还是成功的商人或者是此类成功商人的亲属。但是,如果不能
经常培养出一定数量的杰出学者的话,即使最重要的学术家族也无法
保持其威望,无论它多么有钱。因为犹太社区实际上无法自我管理,
除非定期获得《哈拉哈》规则的帮助,这些规则被当作权威,接纳恰
恰是因为它们来自那些学问不容置疑的人。简言之,正如一位历史学
家所说,想要得到权力,家族很要紧,商业成功也有用,但学问才是
必不可少的。[25]
迈蒙尼德这三样都有。在他的一本关于《密西拿》的评注著作
中,他列出了自己的七代祖先。多数犹太人会这么做,这种习俗在也
门犹太人家庭一直保留至今,即使是非常贫穷的家庭。保存这些纪念
性谱表的目的是显耀自己有学问的祖先,而且他们通常会将知名的学
者放在最前面。女人不会被列入,不过她们的宗族谱系可以被列出,
如果足够有名的话。迈蒙尼德的岳父就是这种情况,他母亲的家系往
前追溯,列出了十四代,而他父亲的家系只追溯了六代,尽管也相当
了不起。赢得名声的途径多种多样,但学问是护身法宝,犹太人对学
问的信念不可动摇。从迈蒙尼德那个年代流传下来的一句注释
是:“该文献必定准确,因为作者的父亲是犹太神学院院长的外
孙。”[26]迈蒙尼德本人对他的家系可能也相当满意:列出的七代人中
就有4位重要的学者——法官。
他的家庭还是一个能够自足的家庭,可以凭借经营生意为身为学
者的家族成员提供支持。一般来说,我们对2世纪至现代初期的犹太人
个体甚至整个犹太社会的认识都是七零八落的。犹太人已经不再著
史,他们动荡不安、漂泊无依和经常被迫害的生活意味着文献资料基
本难以留存。然而,我们碰巧对迈蒙尼德及其所处的12世纪埃及犹太
人的背景知之甚多。所有的犹太会堂都有一个贮藏室用于储存陈旧的
礼器和祈祷书,它们虽然无法使用,但因为上面有上帝的名字,所以
根据犹太律法不可损毁。在某些情况下,这些半神圣的废品中也会有
大量文件,包括世俗文献。潮湿和腐坏使得它们经过一两代就难以辨
认。可是气候异常干燥的埃及,以能保存可追溯至公元前第一个千年
及更早时期的纸张和莎草纸碎片在学者中闻名。在福斯塔特,迈蒙尼
德会到以斯拉会堂礼拜和授课;这座会堂于882年建于犹太人买下的一
座科普特教堂的废墟上。它的贮藏室在阁楼,里面数量庞大的中世纪
文献几乎原封未动,直到19世纪末叶,著名的犹太学者所罗门·谢克
特(Solomon Schechter)才开始对其进行系统性的修复。大约10万页
被送至剑桥大学图书馆,还有10万页或者更多被存放于世界各地的学
术中心,其中披露的信息几乎无穷无尽。著名学者S.D.戈伊坦[84]
(S.D.Goitein)曾经用它们出色地再现了构成迈蒙尼德著作和思想背
景的11世纪和12世纪社会。[27]
开罗的犹太会堂贮藏室保存了至少1200封完整的商业信件,展现
了埃及犹太人,包括迈蒙尼德的弟弟大卫,进行了行程十分遥远的商
业旅行,经营的商品种类繁多。染料是犹太人的特色生意,但他们还
经营纺织品、药品、宝石和金属,还有香水。最近的贸易地区是上、
下埃及以及巴勒斯坦海岸和叙利亚的大马士革。福斯塔特的大商人摩
西·本·雅各布经营果脯、纸张、油、药草和钱币,因为他在该区域
内频繁地四处走动,被称为“通勤者”。不过迈蒙尼德的儿子亚伯拉
罕手稿中的一份笔记显示福斯塔特的商人甚至远赴马来西亚,他还处
理过一个死在苏门答腊的男人案子。这个时期的犹太人生意规模同样
可观:11世纪的巨贾约瑟夫·本·奥卡尔一次就装运了180捆货物,他
的生意网络可以让他充当巴比伦两所大型学院的官方代表,将它们的
裁决带到犹太世界各地。因此位于印度群岛的小犹太社区也能与其保
持联系,即使一个决定要花费很长时间——开罗到苏门答腊是4个月。
[28]
大卫·迈蒙尼德就是在这样长途跋涉的路上去世的。他给哥哥写
的信留存了下来,叙述了在上埃及的各种挫折,他要从那里直接前往
红海,乘船去印度。此后再无音信。迈蒙尼德写道:
降临在我这一生中的最大不幸,比其他所有的事情都不幸,就是
这位圣徒(愿他的记忆是幸福的)的死亡,他在印度洋溺亡,带着属
于我、属于他及属于其他人的大量钱财,给我留下一个小女儿和他的
遗孀。得知这个可怕消息的那天,我病倒了,卧床大约一年,遭受疮
疖、发烧和抑郁之苦,险些离开人世。大约八年过去了,我依然悲
痛,无可慰藉。我该如何自我安慰呢?他在我的膝边长大,他是我的
兄弟、我的学生,他在市场上做生意赚钱,我才能安坐家中。他精通
《塔木德》和《圣经》,精通(希伯来语)语法,我生活中的喜悦就
是看着他……无论何时,看到他的手稿或一封信件,我的心就会翻江
倒海,所有的悲伤再次浮现。总之,“我将下到阴间,让我儿服
丧”。[29]
这封充满温情和愁思的信非常有特色。我们可以忽略迈蒙尼德卧
床一年的说法,他总是喜欢夸大他的疾病和身体的虚弱,但他实际上
是一个极度活跃的人,创作产量惊人。我们不知道这位中世纪最著名
的犹太人长得是什么样子:1744年出版的他的文集第一卷使用的肖像
纯属虚构,尽管从那之后不断被复制。但是他的信件和书籍,以及在
犹太会堂贮藏室发现的资料,告诉了我们很多关于他的信息。他是伟
大的12世纪前文艺复兴时期的一分子,那段时期标志着人类第一次真
正走出黑暗时代,对犹太人,以及阿拉伯世界和基督教欧洲都产生了
影响。他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他用阿拉伯语写作,但也熟悉其他语
言,通常用对方的语言回复来信者,终其一生,无所不读。他在一封
信中声称自己已经读了关于天文学已知的所有论文,在另一封信里断
言他在偶像崇拜方面已经无所不晓了。[30]
迈蒙尼德掌握大量深奥的宗教或世俗资料的能力形成于早年间。
同样是在那个时候,他决心将这些资料以合理有序的方式重新呈现给
犹太世界。完成《逻辑论》的时候他还不到16岁。随后,1158年,他
接着创作了天文学著作《历法论》。22岁,他着手创作第一部主要作
品《密西拿评注》,并于1168年在福斯塔特完成。这本书相当于基督
教经院学者的《神学大全》[85],囊括大量关于动物、植物、花和自然
历史,以及人类心理的世俗资料。其中大部分是在他和他的家庭试图
寻找安全的容身之处的过程中写成的:“我从世界的一端被驱赶至另
一端,”他记录道,“……上帝知道,我在路途辗转之间解释了一些
章节,其他的则是在漂泊的船上。”[31]其后,他开始进行的主要任务
是编纂14卷的《密西拿托拉》,这项工作耗费了他10年,于1180年完
成。到了那个时候,大卫的死迫使他不得不开始行医。他还是一位积
极的法官,并且没过多久就成为埃及犹太社区的领袖,虽然从未有过
正式的纳吉德头衔。犹太世界各地许许多多的人通过信件向他请教,
他那400多封释疑解答的希伯来信件已经出版。1185年,他方才抽出时
间开始创作他最著名和最杰出的著作,三卷本的《迷途指津》,解释
了犹太教的基本神学和哲学体系;该著作大约于1190年完成。
迈蒙尼德对待自己的医生职业态度极为严肃,这是他闻名于非犹
太人世界的主要原因。他撰写了大量关于饮食、药物和治疗的文字:
他的医学著作现存10部,或许还有更多。除了犹太宗教和法律之外,
他还讲授生理学和治疗学。他为萨拉丁的维齐尔[86]奥法迪·奥拜萨米
看病,后者以年薪形式支付给他薪酬,后来他又给萨拉丁的儿子看
病,后者于1198年成为苏丹。他谢绝了出任“法兰克国王”(不是英
格兰的狮心王理查,就是耶路撒冷的阿马尔里克国王)宫廷医生的聘
请。阿拉伯资料清楚地表明,他被认为是世界名医之一,在治疗身心
病症方面拥有特殊的本领。一句流传的阿拉伯诗句是:“盖仑[87]的药
只能治肉体,可他(迈蒙尼德)的药既能治肉体也能治灵魂。”[32]
他过着崇高勤勉和为公众服务的生活,因为他会前往大型公共医
院看望病人,还会在家中接待他们。他对自己最喜爱的学生,约瑟夫
·伊本·阿克南(Joseph ibn Aknin),这样写道:
我在大人物中间名气不小,如首席法官、埃米尔[88]、奥法德家族
以及其他城市贵族,他们付的钱不多。普通人觉得福斯塔特太远了,
不能来见我,所以我得花上些日子看望开罗的病人,回到家时,我疲
惫不堪,难以继续我在医学书籍上的研究——你知道在我们这一行,
一个认真的人需要多少时间来检查他的资料来源,才能确保他的所有
陈述都能得到论据和恰当根据的支持。
1199年,他对另一位通信者塞缪尔·伊本·提博恩(Samuel ibn
Tibbon)写道:
我住在福斯塔特,苏丹住在开罗城内,两地间的距离是犹太教徒
安息日可走路程的两倍(1.5英里)。我对苏丹的责任重大。我必须每
天一大早就拜见他。如果他觉得不舒服,或者他的哪个孩子或嫔妃生
病了,我只能在宫里待上大半天,不能离开开罗。如果某位宫廷官员
病了,我就得在那儿待上一整天……即使什么事儿都没有,我也得下
午才能返回福斯塔特。于是我又累又饿,发现家里的院子里都是人,
形形色色,外邦人、神学家和法官,在等着我回去。我下了马,洗了
手,恳请他们等我吃个饭,24小时里我唯一的一餐。然后,我给病人
看病。他们排着队,一直到天黑,有时直到深夜两点。因为体力不
支,我得躺着跟他们说话。天黑之后,我有时疲倦得说不出话来。所
以,以色列人只有在安息日才能跟我私下交谈。于是他们都会在仪式
过后来找我,我建议他们下周应该做什么。然后他们学习片刻,直到
中午才离开。他们中的一些人还会回来学习,直到傍晚祈祷。这就是
我的日常工作。[33]
写完这封信的次年,迈蒙尼德就发现自己无法继续亲自拜见苏
丹,只能给他的医生们发布书面指示。但他还在继续处理医疗、法律
和神学事务,一直到年届70岁的他在1204年去世为止。
迈蒙尼德的一生全心全意地献身于为犹太社会服务,在一定程度
上来说,也是献身于整个人类社会。这符合犹太教的核心社会宗旨。
然而仅仅帮助福斯塔特社区——甚或更大范围的开罗非犹太社区——
是不够的。迈蒙尼德意识到自己拥有卓越的才智和同样重要的让才智
发挥出富有成效作用所需要的精力和专注力。创造犹太人是为了发酵
人类的面团并启迪非犹太人。他们没有政权,没有军队,也没有广阔
的领土。但他们有头脑,智力和推理是他们的武器。因此在他们的社
会,学者拥有出众的地位,而且身负如此特殊的责任;主要的学者身
负着我们所能想象得到的最繁重的责任——他必须身先士卒,遵循神
圣和完美的智慧,将野蛮和非理性的世界转变为理性的世界。
犹太人理性化的过程开始于一神论的引入,也开始于将其与伦理
相联系,这主要是摩西的工作。迈蒙尼德有代表性的做法不只是赋予
摩西独特的地位——唯一与上帝直接沟通过的先知——还把摩西看作
一种能在混乱中建立律法的重要的智慧规范力量。显然,犹太人持续
的职责就是推进理性的边界,永远为上帝的精神王国开疆拓土。斐
洛,在很多方面是迈蒙尼德的先驱,他以同样的方式看待犹太学问的
目标。对理性化过程而言,它首先是犹太人的保护伞,因为他们是代
表人类向上帝求情的“恳求的民族”;其次,它是一个极度非理性的
世界得以文明开化的途径。斐洛对未经改革的人类状况持忧虑观点。
他曾经在亚历山大城经历过一次骇人听闻的大屠杀,他在自己的历史
著述《在弗拉库斯》和不完整的《拜见盖尤斯的使团》中对此作了描
述。缺乏理性让人变成怪物,禽兽不如。反犹主义就是人类邪恶的一
种范例,因为它不仅本身不合理,还拒绝上帝,简直是愚蠢的象征。
但犹太知识分子可以通过写作与愚蠢斗争。这就是他为何在《摩西
传》中竭力向非犹太读者展现犹太人的理性,为何在《寓意解经法》
中使用寓言为犹太读者合理化解释《摩西五经》中比较奇异的元素。
[34]
迈蒙尼德站在斐洛与现代世界之间。与斐洛相同的是,他对不信
神、非理性状态的人不抱幻想。与斐洛不同的是,他不曾从宏伟的亚
历山大图书馆中林林总总的希腊理性主义那里受益。但亚里士多德的
学说以阿拉伯人为媒介——阿维森纳(Avicenna,980—1035)和与迈
蒙尼德同时代且较年长的西班牙人阿威罗伊( Averroes , 1126—
1198)——再次得到传播。此外,他是犹太人千年注释的受惠者,其
中大部分注释是另一种形式的理性主义。
而且,迈蒙尼德从性情上来说同样是理性主义者。与斐洛一样,
他的作品流露出谨慎、节制和对狂热的不信任。他始终渴望避免争
吵,特别是“神学家之间的憎厌”:“即使人们侮辱我,我也不介
意,只是用友好的言语礼貌地回答,或者保持沉默。”他略微自负但
绝不高傲:“我不会坚持说自己从不犯错。相反,如果我发现错误,
或者被其他人指出错误,我乐意改正我的作品、我的方法甚至我的性
格中的一切。”针对法国南部学者对他的《密西拿托拉》所做的评
论,他在一封著名的回信中承认了错误,说他已经做了一些修正,还
会增加其他的修正,而且强调他们对他的作品提出质疑是天经地义
的:“你们不要自谦。你们即使不是我的老师,也是跟我平等的人和
朋友,你们所有的问题都有提出的价值。”[35]他无疑是一位精英主义
者。他说自己宁愿取悦一位智者,也不讨好一万个傻瓜。但他也很宽
容:他认为所有虔诚的人都会得到拯救,无论他们的信仰是什么。他
非常温文尔雅,爱好和平,冷静明智。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位追求真
理的科学家,坚信真理最终会取得胜利。
迈蒙尼德对于真实的和理性的——从而是神圣的——社会应该是
什么样子有明确的看法,它不会包括肉体和物质的满足,终极幸福存
在于思考上帝的人类智慧的永恒存在。[36]他在《密西拿托拉》的最后
一章中对弥赛亚的社会做了描述:“他的统治将被牢固地确立,于是
智者可以自由地研究律法及其智慧,到那时,没有饥饿和战争,没有
憎恨和对抗……人世间没有辛劳,只有对上帝的认识。”完美社会的
保障就是神圣律法。从定义上说,好的国家是律法统治下的国家;而
理想的国家则是神圣律法统治下的国家。[37]
当然,那得等待弥赛亚的到来,而迈蒙尼德作为谨慎的科学家,
最不愿提出末世愿景。但与此同时,他相信律法可以产生好的社会。
他在《迷途指津》中陈述了自己对《托拉》极具理性主义的看
法:“律法总的来说以两件事为目标——灵魂的福祉和躯体的福
祉。”第一个目标在于发展人类的智慧,第二个目标在于改善人类彼
此间的政治关系。律法实现目标的途径是确定提升智慧的正确主张和
制定指导人类行为的规范,两个方面相互影响。我们的社会建设得越
稳定和平,人们就会有越多的时间和精力用于健全他们的思想,进而
拥有进一步改善社会的智力水平。如此就会形成一种良性循环,而不
会出现没有律法社会的那种恶性循环。[38]有人不禁猜想,迈蒙尼德认
为弥赛亚时代的来临不会是平地起惊雷式的突如其来,而是人类理性
不断发展和非奇迹式进步的结果。
因此,普遍改善人类状况——尤其是保证犹太先驱的生存——的
最佳方式就是传播律法知识,因为律法代表理性和进步。迈蒙尼德虽
然是精英主义者,但他思考的立场是不断扩充的精英阶层。按照他的
想法,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学者。在一个热衷于读书的社会,这并非不
可能。有一句犹太格言是:“人们应当卖掉自己的所有去买书,因为
正如先贤所说:‘他的书增加,他的智慧就增加。’”借出自己的
书,尤其是借给穷人,这样的人会得到上帝的赞许。“如果一个人有
两个儿子,一个不喜欢借出他的书,而另一个乐于借书,这个人应该
将他的所有藏书留给后者,即使他更年幼。”与迈蒙尼德同时代的雷
根斯堡的犹大[89]写道。虔诚的犹太人将天堂看作一座巨大的图书馆,
大天使梅塔特隆是图书馆管理员:书架上的书籍会自行靠拢,为新来
的书腾出地方。迈蒙尼德不赞成这种拟人化的谬论,但他同意未来的
世界将是天国学院的抽象形式。他也同意犹大的实用性忠告,即不可
跪在大对开的书上紧固扣环,或者用笔当作书签,或者把书当成责打
学者的投掷物或工具——用他的绝妙箴言来说:“人们应该尊重书籍
的荣誉。”[39]迈蒙尼德对治学以外的一切都有所克制,他热爱书籍,
希望所有犹太人都能分享书籍。
“所有犹太人”包括女人和有职业的男人。迈蒙尼德说女人学习
不是必需的,但如果她们学习,也会获得赞许。每个男人都应该根据
自己的能力学习:所以,聪明的手艺人可以花3小时做生意,留出9小
时学习《托拉》——“3小时学习成文律法,3小时学习口传律法,3小
时思考如何从一条法规推论出另一条”。这种精细的分配被他称
作“学习的开端”,从某种程度上表明了他的勤奋标准。[40]
然而,要求犹太人学习的同时却不尽一切可能让这种学习发挥出
作用,那只是徒劳。尽管他确信理性和律法是犹太人拥有的唯一防御
工具,是世界变得更文明的唯一途径,但迈蒙尼德也痛苦地意识到,
经过1000年的合法增补和不协调的注释,律法本身就处于令人震惊的
混乱状态,渗透了极端非理性的元素。因此他毕生的事业分为两部
分:使律法恢复秩序以及在完全理性的基础上重新呈现它。为了实现
第一个目标,他撰写了《密西拿评注》,首次明确了《密西拿》立法
的基本原则,他编纂了《塔木德》律法,目的如他所说,为了在“浩
如烟海的《托拉》中”迅速方便地找到判决方法。迈蒙尼德评论
说:“要么写注释,要么编法典——两个是各不相同的任务。”作为
智慧出众的人物,他两方面都做。他在犹太人面临危机的背景下(就
像他所看到的)怀着紧迫感在写作:“在当前这样的迫害年代,”他
说,“人们缺少心灵的平静而无法投身于复杂的研究,几乎每个人都
会发现,想从早期编纂者的作品中得到清晰的结论难乎其难,因为它
们的编排与《塔木德》本身一样缺乏体系。能够直接从《塔木德》的
资料来源推论律法的人则更为稀少。”他的创作清楚、有序、简明,
没有充斥没完没了的资料出处,但它并未如他希望的那样具有决定
性。同其他对律法下结论的尝试一样,它仅仅是再次引发了一场大部
头书籍的大雪崩——1893年,一份书单(本身还不完整)汇集了220项
关于迈蒙尼德法典的主要评注著作。[41]但它卓有成效:同时代的一个
西班牙人说,法官反对这部作品恰恰是因为它能让外行人都能来检验
他们的判决。那正是迈蒙尼德对于律法——犹太人的刀剑和盔甲——
的希望,希望它成为所有犹太人都可以运用的财富。
在编纂和注释的每个阶段,他都在进行合理化解释。此外,他还
撰写了《迷途指津》,表示犹太人的信仰不只是神的命令和拉比权威
强加的一套专制主张,还可以通过理性加以推论和证明。他追随了苏
拉学院有争议的著名加昂萨迪亚· 本· 约瑟夫( Saadiah ben
Joseph,882—942)的脚步,后者是斐洛之后第一位试图将犹太教置
于理性基础之上的犹太哲学家。迈蒙尼德对萨迪亚加昂的《信仰和意
见书》并不全盘认同,但这本书激励了他将自己交付于犹太人的信仰
和哲学。阿维森纳和阿威罗伊对于伊斯兰教做了相同的工作,不久,
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也为基督教做了这样的工作。但
是,迈蒙尼德是他们所有人当中最伟大的理性主义者。比如,在预言
这个关键议题上,他使用了隐喻、类比和寓言,将先知与上帝的交流
以及他们的神迹解释为“合乎自然的”。他提出了一个发散理论,即
先知可以传导神意的发散。帮助制造异象的所谓的天使是先知想象力
的体现;他用小天使这个词来表示智慧。[42]
然而,迈蒙尼德的理性主义止步于一处。他认为自己必须将摩西
区别于其他先知。他认为其他先知不是模棱两可就是似是而非,但摩
西“不像其他先知,靠寓言来预言”;他与上帝进行了真实的对
话,“是作为一种存在面对另一种存在,不通过中间媒介”。他试图
为摩西的独特性辩解,声称人类自然达到的最高完善性必须体现在某
个个体身上——而那个人就是摩西。实际上迈蒙尼德做的是缩小犹太
教中的非理性领域,而非消除它:他隔离了信仰中理性无法解释的特
定核心区域——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他还是承认某些问题几乎超出
了人类的理性力量。在自由意志和宿命论的明显矛盾中,他引用了
《传道书》:“离我甚远,而且最深,谁能测透呢?”[43]在他的作品
中,有些段落既赞同遵循或违背律法的绝对自由意志,也赞同严格的
决定论,甚至,他攻击渲染律法无用的占星家。另外,他的13条信仰
原则的第一条就是:“一切都是上帝所为,无论过去、现在和将
来。”[44]在他的浩繁卷帙中,其他的矛盾之处也有可能被指出,虽然
数量出奇地少。
迈蒙尼德竭力要做的是通过剥离迷信和用理性支撑余下的内容来
巩固信仰。不过,在此过程中,他自然要对信仰的神秘形式提出并普
及一种批评方式,而这种方式最终诱使人们走得更远。理性一旦从单
纯的信仰之瓶中释放出来,就会发展出自己的生命和意志。迈蒙尼德
是犹太人未来的伟大预告者,甚至算人类未来的伟大预告者,他的
《迷途指津》几个世纪以来始终在转变犹太人的思想——虽然并不总
是朝向他所希望的方向。在某种意义上,他对犹太教发挥的作用与伊
拉斯谟(Erasmus)[90]对基督教发挥的作用一样:他产下了危险的蛋,
而这枚蛋后来被孵化了。他为医学带来了身心一体、精神和物质统一
的犹太教义,这些教义使他对心理疾病有了重要的了解,为弗洛伊德
的出现埋下了伏笔。他为神学带来了信仰和理性可以相容的信心,这
个信心契合他自己那种冷静和崇高的思想,但到了适当的时候就会将
斯宾诺莎[91]彻底带出犹太教。
当时很多有学问的犹太人对迈蒙尼德为犹太教引领的方向感到忧
虑。在普罗旺斯,基督教被阿尔比派异端分裂,多明我会宗教裁判所
(Dominican Inquisition)这个新机构被打造出来强行推行正教,很
多拉比希望犹太权威们采取类似的做法。他们厌恶迈蒙尼德对《圣
经》做出的寓言解释,想要查禁他的书。1232年,多明我会竟然介入
犹太人的这次内部争论,真的烧毁了他的书籍。但这当然会引起理性
主义者的反击。“人们的心灵”,迈蒙尼德的追随者写道,“不会被
哲学和致力于哲学的书籍拒之门外,只要他们的躯体内有灵魂……他
们想要为这位伟大的拉比及其书籍的荣誉而战,他们将会向他的神圣
学说献上他们的钱财、他们的后代和他们的灵魂,只要他们的鼻腔里
还有生命的气息。”[45]
尽管这种口头讨伐烜赫一时,但几乎没什么实际打击效果。理论
上,犹太律法对于异端极为严苛——如果有两个犹太人做证说他们目
睹一个人崇拜偶像,那这个人就会被判处死刑——但实际上,由于它
处于权威政体而非独裁政体,因此在极其宽泛的领域内允许出现不同
的观点。即使一个人公开宣布自己是异端也不会遭受身体惩罚,除非
他有组织地试图让其他人改信他的观点。因此,理性主义和迷信在不
稳定的和谐中持续共存,有时候还会存在于同一个人的身上。
考虑到犹太人经常被迫经历的苦难和恐惧,非理性主义的挥之不
去也不足为奇。迈蒙尼德将智慧和理性视为犹太人的最佳武器,而且
它们的确是——对于自信的精英来说。可对于普通的犹太民众,过去
的神迹传说,未来还会出现神迹的希望,才是困难时期更可靠的慰
藉。犹太神圣文学迎合了这两种需要,因为庞杂的哈加达故事、皮尤
(诗歌),以及孩子们在母亲膝边听到的不计其数的古怪迷信与理智
上令人信服的注释方法并存。犹太人被迫害和受到的经济压迫越厉
害,他们越要求助于神圣的神话故事。“曾经不缺钱的时候,”一条
米德拉西注明,“人们渴望听到《密西拿》《哈拉哈》《塔木德》。
如今缺钱的时候,而且更糟糕的是,不堪奴役的时候,他们只想听到
祝福和安慰。”[46]
在其他宗教的包围中,犹太人不胜其苦。阿伯拉尔(Ab-elard)
[92]的一名学生羡慕地评论:“一个犹太人,不管多穷,如果有10个儿
子,就会让10个儿子都去做学问也会让他们全都识字,不是为了像基
督徒那样获得好处,而是为了理解上帝的律法——而且不仅让他的儿
子如此,连女儿也是如此。”[47]虽然这或许是真的,但是,迈蒙尼德
提倡的那种犹太理性主义实际只适合于上层阶级,而且主要属于上层
阶级所有。根据犹太会堂贮藏室里面的文献显示,被迈蒙尼德厌恶和
谴责的那种民间宗教就在福斯塔特,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盛行起来。犹
太人既使用白魔法,也使用黑魔法。他们玩火焰把戏,让鸟儿停止飞
翔后再飞,在有时持续一整晚的仪式上用魔法召唤善灵和邪灵,然后
再举行熏烟集会摆脱它们。他们进入出神的状态。他们召开降神会,
旅途平安,家宅除虱,让男女陷入爱河,或者“宣誓就职天使”,都
有咒语符咒。甚至还有用犹太——阿拉伯语写的秘密手册,声称要带
领犹太人去寻找古埃及人的神秘墓葬宝藏。[48]
然而这样非理性的宗教方式并不局限于犹太民众。它对上层阶级
也有吸引力,它在他们中间的表现形式是神秘主义。迈蒙尼德自己的
妻子就是一个情绪冲动的信徒,来自一个历史悠久的虔敬——神秘主
义家族。他的儿子和继承人亚伯拉罕跟他的母亲更相像,而非父亲。
虽然他似乎一直致力于纪念他的父亲,积极地捍卫他的观点,但他自
己的代表作,一部被称为《虔敬者的完整指南》的巨著,将虔敬主义
或哈西德写成一种生活方式,一种针对理性主义的反科学。[49]他被人
称为“哈西德派领袖”,即“所有虔敬主义者的领袖”,收到和吸引
了来自犹太世界各地的信件和信徒。这些虔诚者整日禁食,整夜站立
祈祷。亚伯拉罕甚至还说比起他那个时代的犹太人,他们更称得上以
色列先知的信徒。[50]此举肯定会激怒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连犹太神秘
主义的著作都想取缔,更别说其他的那些了。
对于理性主义者来说,不幸的是,神秘主义在犹太教中根深蒂
固,甚至也许可以说犹太教根植于耶和华崇拜。上帝除了将《摩西五
经》中成文法律交给摩西之外,还给了他口传律法,这一思想为宗教
权威提供了便利。但它也极端危险,因为它导致人们相信关于上帝的
大量特殊知识是通过口头私下流传的,只有享有特权的少数人可以获
准学习。《塔木德》里的词语“喀巴拉”简单来说的意思就是“接受
的(教义)”或“口传”——《圣经》中《摩西五经》后面的部分和
口述教义。然而,它逐渐成为秘传教义的意思,能够让享有特权的少
数人要么直接与上帝交流,要么通过非理性的方式获得上帝的知识。
《箴言》第8章和《约伯记》第28章,通过隐喻和类比,将智慧论述为
一种具有创造性的活生生的力量,提供了通向上帝和宇宙的钥匙,似
乎为这种观点提供了权威证明。后世理性主义的犹太人不管何时想要
否定神秘主义,就会发现其倡导者总会向他引用《圣经》。
他们还能更多地引用《塔木德》,因为犹太教到了那个阶段已经
吸收了大量的神秘元素。一些学者认为这些神秘元素是在流亡期间从
波斯习得的;似乎更可信的是,其他学者认为它们来自希腊诺斯替主
义(gnosticism)。诺斯替主义或者神秘知识体系的传说是一种在不
知不觉中发展出来的寄生产物,它像一种有毒的藤蔓,缠绕在主流宗
教的健康躯体上。基督教早期的教父不得不拼命斗争,以防止其掐灭
基督教信仰。它同样侵害了犹太教,尤其是在流散期间。斐洛在《沉
思生活》中记述了一个被称为“拜上帝会”的教派,这个教派提出了
《托拉》是活的身体的说法,那是一种典型的诺斯替思想。[51]它渗透
了巴勒斯坦通常来说很反对希腊思想的宗教圈子——法利赛人、艾赛
尼派、库姆兰教派,以及后来的坦拿和阿摩拉。约瑟夫斯说艾赛尼派
有一种巫术文学。它第一次的真正繁荣就在启示文学领域。
这些作品的作者将真实的身份隐藏在以诺、摩西、挪亚、巴录及
其他伟大历史人物的后面,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些作品充斥着排外
和民族主义要素,且具有煽动性,是受压迫民族愤怒和怨恨的慰藉
——他们呼唤洪水和飓风降临在他们全副武装的敌人身上。他们写到
天使、魔鬼、地狱、天堂、火焰风暴和时间的终结,希腊人和罗马人
会在那时被摧毁。这些经文涉及神秘的知识,除了最可靠和最狂热的
犹太人,其他人一律不得接触这些知识——狂热的库姆兰僧侣通常都
拥有希伯来文和阿拉姆语的《以诺书》——还涉及能够被召唤出来击
败基提以及上帝其他的可恨对手的隐秘力量之源。《以诺书》第14章
涉及的神秘的战车宝座——本身来自《以西结书》第1章的暗示——导
致出现了一整套梅尔卡巴(战车)神秘主义派别。他们向轻信的犹太
民众灌输关于“站在战车前面的”天使、从上面降下的火,以及虔诚
的灵魂经由出神升上战车的信息。与在喧闹的吟唱中公开进行的《托
拉》教学不同,战车知识是低声地向特别挑选出来的学生隐秘传授,
那些学生必须展示出一些特别的道德品质,具备特定的面相,拥有让
手相家满意的手掌。传说的阐述者经常要被火焰或光圈包围,或者进
入出神状态。他们会像以利亚那样奇迹般地进入天堂——一个人
是“看了就死了”,另一个人是“看了被迷住”,还有一个人“平安
地上去又平安地下来”。[52]有志于进入迷狂状态的人们要将头埋于两
膝之间,背诵关于荣耀宝座的诗歌或早期圣诗。
除了通过神秘状态直接与上帝交流的实用法术之外,从1世纪开始
流传的这些秘传书籍倾诉了大量关于神和天堂的信息。因为《托拉》
是神圣的,所以文字是神圣的;数字也是神圣的;如果找到钥匙,就
能获得神秘的知识。一把钥匙是《诗篇》第147章第5节:“我们的主
为大,最有能力”,被用来传达上帝的身量——使用字母——计算类
似236乘以1万天国里格[93]这样的代码,以此提出头和四肢的基本尺
寸,还有它们的神秘名字。上帝的这些神秘的名字——如阿迪尔伦、
扎沃迪、阿赫特里尔、塔扎什、若哈拉里尔——非常重要,因为它们
构成了让天国守门人给上升的灵魂放行进入一连8座向上通往天堂的奇
异宫殿的口令。“8”是从希腊诺斯替信徒那里窃取来的神秘数字,还
有战车,即上帝的力量和发散,等同于希腊的移涌[94]。不过,22,希
伯来字母表的字母数,也是个神秘的数字,因为造物本身就是通过希
伯来文字组合实施的,所以这些密码一旦被发现,就会揭示宇宙的秘
密。
贤哲对这种异乎寻常的迷信既着迷又排斥。测量上帝身体的拟人
观有悖于上帝不可被塑造和不可知的犹太教基本教义。贤哲劝告犹太
人专注于律法,不要去探究危险的神秘事物:“无论是谁思考四件事
——上面是什么,下面是什么,时间之前是什么,时间之后是什么
——那么他还不如从未出生。”可是,随后他们自己却继续从事那些
事;而且,作为精英人物,他们倾向于赞同特别的知识要传达给被选
出的人这一观点:“创世的故事不应该在两人面前阐释,战车的章节
甚至不能在一个人面前阐释,除非他是贤哲并且已经对该内容有了独
立的理解。”这就是《塔木德》;事实上《塔木德》和其他神圣的作
品包含了大量这种可疑的内容。
因此迈蒙尼德这样的理性主义者倍感难堪,甚至被他们从《塔木
德》中找出的不少内容激怒。比如,“神的身量”将《雅歌》解释成
上帝爱以色列的神圣寓言,并且非常详细地给出了上帝的四肢尺寸及
其神秘名称。完全拒绝《塔木德》犹太教的《圣经》派信徒嘲笑这段
经文并用其抨击拉比。他们宣称它测量出来上帝的面孔向下至鼻间为
5000厄尔[95]。虽然这是一种捏造;但书中却还有同样糟糕的内容。后
来的一位注释者试图为其辩解,说这个数字实际上是宇宙的尺寸。迈
蒙尼德对不得不讨论这种经文的厌恶可想而知。起先,他想回避这个
问题,说:“讨论这个问题需要一百页。”然后他又把它划掉——他
那份出现此处的《密西拿评注》手稿得以幸存。后来,他说服自己相
信这整件事“不过是一个拜占庭传教士的所为”,并将它痛斥为伪造
出来的东西。[53]
迈蒙尼德代表的理性主义某种程度上是对秘传文学的发展及其对犹太知识生活渗透的反映。而且理性主义的确具有一定的作用。12世纪和13世纪,它迫使主要的神秘主义者,至少是那些要求像知识分子一样得到尊重的人改进他们的文学作品和教义文集,清除掉神秘的渣滓和几个世纪以来诺斯替式的杂乱内容,使其成为连贯的体系。12世纪下半叶,比较高级的喀巴拉,就像我们对它的称呼,开始在法国的普罗旺斯出现。它取材于许多因素,一个因素是诗歌,尤其是西班牙伟大的抒情诗人犹大·哈列维(Judah Halevi,1075—1141),他已知的800首诗歌包括350首皮尤。哈列维是有宗教情感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又称锡安主义者),这在那个年代还不太常见,他最著名的34首抒情组诗就被命名为《锡安之歌》。他认为西班牙的生活,无论在迫害爆发的间隙是多么舒适,与巴勒斯坦真正的犹太人生活相比,都是受奴役的生活,最终他还是去了巴勒斯坦。他把犹太人看作悲惨和受伤的民族,还把自己的一部哲学著作称作犹太教的辩护书,“为这个受歧视的宗教进行辩护”的一本书,它是对亚里士多德哲学理性以及基督教的抨击。而且他坚定地认为,对于受难的人类来说,尤其是受到残酷对待的犹太人,演绎推理出来的完美的世界无论多么令人满意,都不能代替对上帝的直接体会。[54]即使对于受过高等教育的富有犹太人来说,在遭受迫害的时候,这都是难以回答的一个问题,于是毫无疑问,每当基督教或伊斯兰教收紧缠绕犹太人的网时,神秘主义的吸引力就更加强烈。
普罗旺斯的神秘主义者还借鉴了新柏拉图主义,发展出他们自己
令人印象深刻的哲学理论——即使迈蒙尼德也被迫承认他们中的一些
人学识渊博。一个是亚伯拉罕·本·大卫,或称赖拜德,写了一本抨
击迈蒙尼德的《密西拿托拉》的学术著作。亚伯拉罕的儿子,盲人以
撒(约1160—1235),以十重天或上帝品德为基础开创了一种近似于
喀巴拉的连贯体系,还创立了一种理论,认为所有造物过去和现在仅
仅是一种语言的发展,是神圣言语的具体化。这里用到了新柏拉图主
义的概念“逻各斯”(正如“约翰福音”开篇中的“道”),只是从
《托拉》研究和祈祷的角度对其进行了重塑。神秘的喀巴拉从以撒居
住的纳尔博纳向南传播,翻越比利牛斯山脉,传至赫罗纳、布尔戈斯
和托莱多。在伟大的摩西·本·纳曼(Moses ben Nahman)拉比的支
持下,喀巴拉的地位得到了极大提高。摩西·本·纳曼,又称纳奇曼
奈(Nah-manides)或拉姆班(1194—1270),他年轻时开始改信这种
体系,后来跃升为西班牙最重要的司法权威。
纳奇曼奈至少创作了50部作品,多数是《塔木德》和《哈拉哈》
的评注,而且他在晚年时还写了一本关于《托拉》的著名评注。其中
虽然没有专门涉及喀巴拉,但自始至终都在暗示这种体系,尤其是在
《圣经》的评注中,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将喀巴拉带入了正统犹太学问
的主流,尤其是在西班牙。纳奇曼奈使得喀巴拉主义者有可能伪装成
保守主义者,将他们的观念源头回溯至《圣经》和《塔木德》,并且
为最精彩和最古老的犹太传说提供了支持。正是这些理性主义者成了
创新者,将《托拉》的研究引到了古希腊人的异教思想。从这个方面
来看,反对迈蒙尼德作品的运动可以被描述为反希腊化犹太人的最后
机会。
纳奇曼奈本人从未参与过对理性主义的围剿——相反,他反对这
种围剿——但他让喀巴拉主义者有可能逃脱类似异端的指控,那些指
控实际上本可以被落实得更稳固。因为喀巴拉不仅引入了完全有异于
《圣经》伦理一神论的诺斯替概念,而且它在某种意义上已成为截然
不同的宗教:泛神论。它的宇宙起源说——描述如何用上帝的语言孕
育造物——和神圣发散的理论导致出现了万事万物均包含神圣元素的
逻辑演绎。13世纪80年代,西班牙最重要的喀巴拉主义者,瓜达拉哈
拉的摩西·本·谢姆·托夫(Moses ben Shem Tov),创作了喀巴拉
主义全部知识的汇总——《光明篇》,通常被称为《佐哈尔》,这本
书成为该主题最著名的专著。该著作基本上是鲜明的泛神论:它反复
坚称上帝“就是一切”,一切统一于上帝,“正如神秘主义者所
知”。但是,如果上帝存在于一切,一切存在于上帝,那么上帝如何
能够成为唯一和独特的存在,就像正统的犹太教一直坚持强调的那
样,无法被塑造,完全与造物分离?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唯一清楚的
答案就是佐哈尔——喀巴拉是最有害的那种异端。但是实际上,这种
神秘主义泛神论对非常聪明的人具有奇特的吸引力,而他们通常的思
考方式却是冷静理性的。借由一种明显的自相矛盾,将斯宾诺莎带出
犹太教的这种思辨潮流也会将他带向泛神论,于是他成为迈蒙尼德理
性主义及其对手反理性主义二者最终的产物。
但那是在未来,在宗教权威广泛分布的中世纪犹太人中,这些相
互竞争的潮流能够同时存在。在严酷的世界里,穷人们向迷信和民间
宗教寻求慰藉;富人们,如果他们有思考的力量,就会求诸理性主
义,如果没有,则会求诸神秘的喀巴拉。犹太教有太多的外部敌人,
它不想因为强制实行一种没有人真正想要的均一而使其内部和谐面临
风险。的确,人们可以将中世纪犹太教看作从根本上旨在维系犹太社
会在面临众多危险时——经济灾难、瘟疫、专制统治,尤其其他宗教
的攻击——保持团结的体系。
国家一般来说都不是他们的主要敌人,无论是基督教还是伊斯兰
教国家,甚至经常还是它们最好的朋友。出于宗教原因和简单的利己
主义,犹太人对正当合法的当权者忠心耿耿:他们是依靠统治者保护
的少数派。1127—1131年的会堂贮藏室文献显示,在祷文出现在犹太
祈祷书的200年之前,犹太人就定期为伊斯兰统治者做公开祈祷了。与
同时代伊斯兰文献形成对照的是,贮藏室文献并未出现对当权者的批
评。统治者作出了回应,他们视犹太人为极为守法且能够创造财富的
社会组成部分。当权者越强大,犹太人安全无虞的可能性越大。在基
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国度,宗教狂热浪潮出现的时候,灾祸就会到来,
那时基要主义教士的势头压过了统治者或者更糟糕的是,把统治者变
成了狂热的皈依者。
犹太人无法确定这些时刻何时到来。他们要为应对这些时刻做准
备。2世纪的时候,他们就宣布放弃武力抵抗,直到20世纪才在巴勒斯
坦恢复使用武力。不过他们有其他的办法。一个办法是他们最出色的
成员选择让自己既对他们所寄居的社会有用又能让他们保持机动性的
职业。在伊斯兰教国家,这一点通常不难。有能力的犹太人可以成为
医生,伊斯兰统治者需要他们的日常效劳;地位低的人如果可以,也
会需要他们,甚至会为了小毛病咨询他们,比如便秘和腹泻,就像会
堂贮藏室保存的医药处方能派上用场。在埃及,每座城镇都有一位犹
太医生,在犹太人定居的地区经常每个村庄都有一位犹太医生。犹太
医生很受欢迎,他们会在大型公立医院坐诊,经常还会开设自己的私
人小诊所。他们能去任何地方,接触任何人。所以他们几乎总是犹太
社区的领袖。埃及纳吉德的第一家族全都是医生。行医不仅是迈蒙尼
德的职业,也是他儿子的职业,或许还是他的孙辈和曾孙辈的职业。
安曼家族8代医生,其中一代的父亲和一共5个儿子都从事这一职业。
女儿们偶尔也是一样,至少也是眼科医生。犹大·哈列维是医生,纳
奇曼奈同样是医生。这些医学世家还会从事相关商品的生意:药物、
鸦片、草药、香料以及科学书籍。因此,成熟的生意网络可以让医学
世家无论何时都可以在受到迫害威胁的时候从一个国家转移到另一个
国家。犹太医生在各个地方都受欢迎,除了在宗教狂热时期之外——
当然,那时他们经常会被指控下毒。[55]
将家族企业团结在一起是犹太人最好的防御手段。大家庭比核心
家庭重要得多,贮藏室文献显示忠诚主要存在于父子、兄弟姐妹之
间,而非配偶之间。兄弟姐妹之间的信件要比夫妻之间常见得多。女
人的格言是: “ 丈夫可以找, 孩子可以生, 但好兄弟哪里能找
到?”[56]遗嘱显示,一个没有孩子的男人去世后,他的房产会被留给
他的兄弟或者“父系家族”里最亲近的成员,而不是妻子,妻子只能
得到她自己的嫁妆。正如一份遗嘱所示,“剩余的房产重回我父亲的
家族”。[57]
为了保持家族的强盛,婚姻实际上是男性和育龄女性的义务;犹
太会堂贮藏室文献没有出现“老姑娘”这种词汇。拒绝一夫多妻是犹
太教的一种强大的经济和社会力量。《摩西五经》实际上并未禁止一
夫多妻,但《箴言》第31章第10—31节看起来像支持一夫一妻制,而
且从流亡后时期它开始成为规定;从格尔肖姆(Gershom)拉比(960
—1028)时代开始,欧洲犹太人重婚和一夫多妻会受到逐出教会的最
严厉惩罚。[58]重婚在埃及也会导致被逐出教会,即使是在夫兄弟婚的
情况下,迈蒙尼德支持这种重婚,但条件是每位妻子能够得到平等的
对待——“一夜与这位,一夜与那位”。[59]男性13岁成年,从那时起
他可以被算作礼拜仪式上的法定人数,可以佩戴经匣[96],从13世纪初
叶开始,受戒礼开始标志成年,意思是他已经受到诫命的束缚。[60]此
后他就会结婚,越快越好——像迈蒙尼德就是特例,年过30才结婚。
婚姻是一场社会和商业交易,旨在维持社会凝聚力,所以婚约会
在仪式上读出,而且为了避免争端或为了解除婚约时没有争议,婚约
起草得就像合伙协议。这里有一份日期为1028年1月26日的《圣经》派
信徒婚约:
我,赫齐卡亚,新郎,将为她提供服装、住房和食物,尽我所能
最大限度地满足她的需求和愿望。我会做到对她付以诚实和真诚、爱
情和亲情,我不会让她悲伤,让她烦恼,会让她拥有食物、服装和犹
太男人提供的典型婚姻关系……新娘萨尔纳,听到了赫齐卡亚的话
语,愿意嫁给他,在上帝的纯净和神圣及对上帝的敬畏之中成为他的
妻子和伴侣,听他的话,尊敬和珍惜他,做他的助手,在他的家中承
担品行端正的犹太女子应承担的职责,对他付以爱情和关心,接受他
的管理,恋慕于他。[61]
《圣经》说“神说……休妻(离婚)是我所恨恶的”,[62]但是倘
若婚约起草得当,离婚很容易,这是大家庭相对于核心家庭而言的优
势之一。会堂贮藏室文献显示,在20世纪下半叶以前,离婚在埃及犹
太家庭比在欧洲或美国犹太家庭中间更普遍。[63]在离婚问题上,《密
西拿》偏向于男性:“不论女方同意与否,均可与她离婚,但要与男
方离婚必须得到他的同意。”[64]亚非伊斯兰国家的犹太女性比基督教
欧洲的犹太女性地位更低,但会堂贮藏室记录暗示她们的权利经常比
表面看上去的更大。如果她们挨了打,可以上法庭,而且有时候,丈
夫还不得不因为妻子的强势向法庭寻求保护。很多信件清楚地表明妻
子们会在丈夫出外做生意的时候打理他们的业务。女性代理人和经纪
人很常见。记录中描述的一个女性事实上就被起了“经纪人”的绰
号,她经营一份合伙事业,虽然自己被开除出了犹太会堂但被列入了
公共捐赠者名单,去世时很富裕。[65]
女性在教育系统中也发挥了作用,该系统是犹太世界真正的黏合
剂。他们有自己的女班——通常由盲人学者授课。《圣经》女教师很
常见。女性也可以管理学校,虽然难得一见。但教育方面的主要工作
还是被托付于由社区支持的男性。实际上,跟村庄相对,犹太人对城
镇的法律定义是至少要有10个“不出去工作的人”,他们要放弃私
利,代表社区研究学习。11世纪末叶,福斯塔特有29人,开罗有14
人,包括雷伊斯或犹太领袖(在法蒂玛王朝统治时期)、首席学者和
宗教权威拉比诺(大师)、两名法官、5名犹太神学院学者、3名宗教
导师、6名祈祷文领诵人、1名教师和5名执事。[66]
社区以学校——犹太会堂综合设施为中心。开罗——福斯塔特被
认为风气宽松,甚至十分舒适。厌恶音乐的迈蒙尼德不赞成在礼拜仪
式时唱皮尤,但民众喜欢,于是他的裁定是由于会引发太大的怨气所
以无法禁唱。他的儿子亚伯拉罕谴责在犹太会堂中使用大垫子和靠
枕,但民意这次同样获胜了。但即使是在风气宽松的福斯塔特,每天
也要有3次礼拜仪式,安息日有4次。[67]安息日和饮食的教规必须严格
遵守。严格的犹太律法导致人口持续向主流社区渗入,虽然大多没有
记录, 但也正是这种纪律维持了犹太人的团结和骄傲。安息日
(sabath,原形动词是shabath)意为中断。一切工作都要禁止,《出
埃及记》明确禁止生火,《密西拿》就列出了39种生火中会用到的工
作。口传律法以竖起“律法四周的栅栏”为原则,以此避免即使是意
外的违规行为,将禁止的范围扩展得更为广泛。所以,因为你不能折
断树枝生火,所以你不能骑马,即使马不是你的(你拥有的动物也得
在安息日休息),但你可能会折断树枝当作鞭子。因为《耶利米书》
第17章第21节禁止在安息日担担子,所以《密西拿》用了两个章节来
讨论携带物品的最小重量,还用了大量注释讨论允许搬运一些东西的
私人场所和公共场所的区别。由于《出埃及记》第16章第29节禁止人
们“第七天从自己的地方出去”,因此出现了关于走路的大量注释。
[68]
受雇的公职人员会监督这些禁令的实行情况。他们在饮食教规方
面甚至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由于食物是宗教的一部分,进食是与上
帝的交流,所以食材不仅要来自获得准许的种类,在宰杀时也要遵照
规范的程序,还要有出声的祷告。必须用刀割下家畜和家禽的食管和
气管,刀要轻蹭手指三次,轻蹭指甲三次,以保证其洁净和锋利。宰
杀后的肉要被检查是否有疾病迹象,尤其是肺部,然后含有血液的血
管,连同后部禁止食用的脂肪和筋,均要被去除。屠宰员由拉比指
定,会堂贮藏室的一份信件显示他们会从三个方面对屠宰员进行审
查,是否信仰虔诚、行为端正、学问良好——正如戈伊坦已经注意到
的,这是犹太人倾向于将技能提升至学术领域的一个好例子。[69]全部
工作完成后,包括血液也清除完毕后,就由一名守卫看管,确保准备
好烹制前没有人触碰,届时肉要在水中浸泡30分钟,用盐腌1个小时,
确保没有血液残留。这名守卫还会监督挤奶和奶酪制作,那都要符合
洁净规则。一个作为犹太人洁食的鸡蛋不能沾血,要一头圆,一头椭
圆,蛋黄四周包裹蛋白。因为《圣经》禁止用母羊的奶烹煮山羊羔,
所以注释者将此演绎为禁止肉奶同食,除非一种与另一种的比例超过
60:1。那接下来又导致人们要使用两套用具制作和盛放饭菜。[70]
因此社区屠宰有助于犹太教区居民的团结。此外,虽然犹太穷人
也得严格饮食,但他知道自己不会缺少食物,因为每周五他可以收到
足够的钱(或等价物)支付全家14顿饭菜。从圣殿时期开始,捐款箱
成为犹太福利社区的中心,迈蒙尼德叙述道:“我们从未见过或听过
一个没有捐款箱的犹太社区。”[71]每个捐款箱有3位可靠的市民作为
受托人,因为慈善是犹太律法中规定的义务,所以对于不捐赠的人,
他们有权没收其物品。福利的提供形式有仔细的分类,分别有各自的
基金和负责人:为穷人提供的服装和教育,为贫穷女孩提供嫁妆,为
穷人、孤儿、老人和病人提供逾越节食物和酒,安葬穷人、囚犯和难
民。“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是犹太人从基督诞生之前就采用并始终
践行的理念,即使是在整个社区境况窘迫的时候。有偿付能力的犹太
人在入住社区1个月后就得向捐款箱捐赠;3个月后要向施食处捐赠,6
个月后要向置装基金捐赠,9个月后要向安葬基金捐赠。[72]不过由于
帮助穷人是向上帝表达感恩的一种方式,代替了古老的圣殿献祭,所
以虔诚的犹太人会超过最低义务限度地多加奉献,福斯塔特的犹太会
堂里会挂上长长的、精心书写的捐献者名单——让上帝看见,也让众
人看见。犹太人憎恶依赖福利的行为,他们引用《圣经》的话:“你
必须根据穷人的需要帮助他”,但又补充说,“你没有义务让他富
有”。[73]《圣经》《密西拿》《塔木德》注释,随处可见关于工作和
实现自食其力的训诫。饭后的谢恩祷告祈求:“我们恳求您,我们列
祖的神啊,让我们不需要血肉的恩赐……只让我们依靠您丰满、敞
开、神圣、充裕的手,好让我们不会感到羞耻。”贤哲指示:“如果
有必要,就在市场剥动物皮,领取工钱,不要说‘我是大人物,做这
样的事情有辱我的尊严’。”[74]
不过会堂贮藏室文献——如受捐者和捐助者名单——显示事实上
福利不得不大规模地派发。在迈蒙尼德到达福斯塔特的时期(约1150
—1160),3300名犹太人里面有500人可以养家糊口,130个家庭靠施
舍为生;1140—1237年,平均每4个捐助者要帮助一个赈济受助者。
[75]贫困经常不可避免。比如,1201年2月,饥荒和瘟疫让福斯塔特的
人口减半,留下穷困的寡妇和孩子。会堂贮藏室文献显示,统治者征
收吉兹亚(人头税),那是穷人真正恐惧的,执行起来极为残忍无
情,未履行缴税义务的,亲属要为其负责,要外出的必须出示完税证
明才能出行。
反犹主义的威胁始终隐藏在暗处,犹太会堂贮藏室文献用的
是“仇恨”(sinuth)一词。最可怕的迫害发生在11世纪初叶,在狂
热疯狂的法蒂玛哈里发哈基姆统治时期,他先是把矛头指向基督徒,
然后就是犹太人。另一位狂热的统治者是萨拉丁的侄子马利克,他自
称也门的哈里发(1196—1201);1198年8月来自也门的一封信件讲述
了犹太人如何被召集到这位统治者的谒见大厅被强制要求改变信
仰:“于是所有人都放弃了信仰。一些虔诚的人(后来)叛离伊斯兰
教,都被斩首了。”对于犹太人来说,哈里发统治的一些地方比其他
地方情况更不佳。摩洛哥很狂热,叙利亚北部也是如此。排斥契约民
的条例,如节制法规,经常被严格执行,以便向犹太社区敲诈金钱作
为了结。1121年的一份会堂贮藏室文献描述了巴格达的敕令,对犹太
人穿着作了强制规定:
两枚黄色徽章,帽子上和衣领上各一枚。此外,每个犹太人脖子
上必须悬挂一件(重3克的)铅制品,上面有“契约民”字眼。还必须
系腰带。女人必须穿一只红鞋、一只黑鞋,脖子或鞋上要有一只小铃
铛……维齐尔指派蛮横的男人监督犹太男性,指派蛮横的妇女监视女
性,用咒骂和侮辱伤害他们……他们会嘲笑犹太人,暴民和年轻人会
在巴格达的所有街道上痛殴他们。[76]
对于犹太人来说,这一时期的大部分时间,埃及还是相对安全的
地方,尽管亚历山大城的反犹主义传统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希腊化
时代。在犹太会堂贮藏室里的一份信件中,作者叙述了那里发生的一
个反犹事件,一位犹太长老被污蔑实施强奸,作者还补充道:“反犹
主义不断地以新的形式出现,为了表达他们的仇恨,城镇里的每个人
都变成了监视犹太人的警察。”[77]不过贮藏室文献显示,在福斯塔特
和开罗,犹太人、基督徒和穆斯林杂居,发展为普通的生意伙伴关
系。戈伊坦总结说,没有证据支持,起码是在埃及,反犹主义盛行或
严重的观点。此外,法蒂玛王朝和阿尤布王朝统治的埃及是世界各地
受迫害的犹太人(及其他人)的避难所。
如果说犹太人的待遇在哈里发统治下各地各时各有不同,那么在
拜占庭的统治下则是始终恶劣。在拉丁基督教世界,在1095年第一次
十字军东征布道之前,情况还算过得去;此后,几乎每个地方的犹太
人状况都开始恶化。与伊斯兰教地区一样,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
下,当权者总是会优待犹太人。他们是最好的城市移民,拥有有用的
交易网络,具备少有的技能,能够迅速积累财富,是方便的征税对
象。他们在加洛林王朝统治期间繁荣兴旺。大概在825年,虔诚者路易
皇帝给他们签发了许多鼓励定居的特许状。里昂的艾戈巴德
(Agobard)[97]的信件表明,他们不仅享受皇帝的保护,还被允许修建
犹太会堂。间或有麻烦发生——比如,1007年法国发生的迫害;1012
年,美因茨的强制改宗。但总的来说,犹太社区发展良好,规模扩
大,尤其是在莱茵河流域各处和1066年之后从下莱茵地区到英格兰的
区域。迟至1084年,当时在位的施派尔主教才给予他们一份权利特许
状,内容包括在他们的居住地区四周修建防御墙,以此吸引犹太人在
他的城市定居;1090年,亨利四世皇帝续签了这份特许状,还为他们
提供了一份沃姆斯的新特许状。
不过,官方对犹太人的态度越来越矛盾。世俗君主倾向于将犹太
人当作可以收割的个人财产;不只是他们的收入,必要的时候,还可
以侵吞他们的资本。教会首领,作为城市的统治者,重视犹太人存在
的经济价值;但作为牧师,他们憎恶犹太人的存在。大教皇格里高利
(590—604年在位)保护罗马的犹太人,但同时又创建了基督徒反犹
太教的思想体系,那将直接导致对犹太人的人身袭击。实际上他的观
点是犹太人并非看不到基督教的主张,他们知道耶稣是弥赛亚,是上
帝的儿子,但他们从前拒绝他,现在依然拒绝他,因为他们的心灵堕
落了。情况历来如此——对犹太人不利的证据全都在他们自己写的
《圣经》之中。[78]当然,对于犹太人来说,其中还存在一个可怕的问
题。他们最重要的天赋之一就是批判能力。他们一直拥有这种能力,
这是他们的理性之源,将他们率先带到一神论的因素之一,因为他们
的批判意识不允许他们接受多神论的愚蠢。但是他们不只有批判能
力,也许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擅长自我批判。而且,或者说至少在古
代,他们是出色的历史学家。他们看到了关于自己的真相,有时是丑
恶的真相,并记在《圣经》之中。其他民族创作民族史诗都是为了宣
扬和提升自己的自尊,而犹太人却是为了找出他们的历史错在哪里,
对在哪里。正因如此,《圣经》中才随处可见表现犹太人是有罪民族
的文字,他们虽然知道有上帝的律法,却往往心怀恶念或者思想顽固
而拒绝接受它,事实上,犹太人是自证其有罪。
基督教护教士基本上并不认为犹太人应该为他们的祖先杀害基督
的罪过受到惩罚,他们提出了不同的观点。与耶稣同时代的犹太人已
经见证了他的神迹,目睹了预言的实现,却因为他的贫穷和卑微而拒
绝承认他,他们的罪仅在于此。但从那时起的每代犹太人还是一直表
现出同样的顽固不化,就像《圣经》里面那样。他们不断地掩盖真
相,篡改事实,或者隐瞒证据。圣杰罗姆指责他们删除了先知书里提
到的三位一体。圣游斯丁(St Justin)[98]说《以斯拉记》和《尼希米
记》里面的线索被他们抹除了。编纂《塔木德》的老拉比知道真相,
甚至用隐秘的形式将其记录了下来——那是基督教辩论家试图用来支
持自己观点的一个理由。甚至连犹太历史学家约瑟夫斯都撰写了关于
耶稣的真相(实际上那明显是插入的文字,那时手稿的流传途径都在
基督教的控制之下),但犹太人就是坚决反对。那不是愚昧,那是恶
意。这里是12世纪历史学家威尔士的杰拉尔德的一段评论:
甚至对于他们历史学家的证词——他们拥有这位历史学家的希伯
来文书籍并认为它们是可靠的——关于基督的部分他们也不接受。但
我们见过的那位牛津的圣弗丽德丝维德修道院的罗伯特院长年长可
靠……擅长经文,通晓希伯来文。他派人去了英格兰犹太人居住的各
个城镇,从他们那儿收集了许多约瑟夫斯用希伯来文写的书籍……他
在其中两本发现了这段关于基督的证词,写得充分详尽,但好似刚刚
被划掉了;不过其他所有的书删除得更早,就好像从未存在过。将这
个出示给专门被召集起来的牛津犹太人时,他们承认有罪,并对这种
针对基督的欺骗性恶意和不诚实感到困惑不解。[79]
基督教这条论证路线的悲剧在于它直接导致了一种新的反犹主
义。犹太人知道基督教的真理却仍然拒绝它,这种行为太过分了,简
直不是常人所为。于是就有了犹太人不同于常人的观念,他们关于食
物、宰杀、烹饪和割礼的律法更是加强了这种观念。还有传言说犹太
人有隐藏的尾巴,身患血痢,身上有异味——一经受洗,这些毛病就
会立即消失。这转而导致传闻称犹太人为魔鬼效力——那可以解释一
切——在神秘邪恶的仪式上与魔鬼交流。
在1095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号召在克莱蒙费朗发布之前,反犹
情绪便似乎已经积压了一段时间。基督徒在圣地受到不公正对待的无
数传闻引发了十字军东征的浪潮。穆斯林是这些传闻中的主要反派,
不过犹太人也经常被编排在内,成为阴险的帮凶。那是一个基督教基
要主义的时代,教皇制度进行了改革,西多会等严格主义者的修道会
相继出现。许多人相信世界末日和基督复临迫在眉睫,人们迫切地想
要为自己获得恩典和释罪。集结在欧洲西北部的武装人员为各种各样
唯信仰论的行为提供了机会,正常的社会秩序崩溃了。人们变卖资产
或者借钱以支付他们的东征费用。他们期望将债务一笔勾销,犹太
人,少数有周转资金——现金——的群体之一,成为容易招致攻击的
对象。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狂热的十字军战士也不会攻击自己街坊
的犹太人,他们知道那里的居民是跟自己一样的普通人。可一旦开始
行军,他们就会随时攻击其他城市的犹太人。接下来,被卷入狂热和
劫掠欲望的基督教城镇居民有时也会参与其中。当地统治者被这种突
如其来的暴乱震惊得措手不及,失去了控制力。
我们有一份12世纪犹太编年史家所罗门·本·桑松拉比的屠杀报
告。[80]屠杀从法国鲁昂开始,1096年春季蔓延至莱茵兰城市。随着经
常跟暴徒差不多的十字军大量聚集,进军沿途的所有犹太社区都岌岌
可危。施派尔主教用派遣军队和绞死元凶的方法迅速阻止暴乱:“因
为他是外邦人中间的义人,那位永恒的存在通过他来拯救我们。”[81]
科隆大主教采取了同样的做法。但在美因茨,大主教都不得不逃命自
保,犹太人竭力反抗还是被打败。男性或被屠杀或被强制改宗,孩子
们惨遭杀戮,以防止他们被培养成基督徒,而女人们则躲藏在大主教
的城堡里集体自杀——共有1000多人丧生。莱茵兰古老、富裕和人丁
兴旺的犹太社区被摧毁,大多数犹太人被杀或被拖去洗礼池。其他人
对同镇居民突如其来、令人费解的仇恨感到恐慌,四散逃离。他们已
经认识到保护特许状除了用来(用他们的话来说)“封盖罐子”,已
经没有别的用处了。
推动激发第一次十字军暴乱的反犹思想体系和民间传说被证明只
是柱基而已,在它的上面,一座有敌意的谣言谬论的大型上层建筑被
修筑起来。1144年,东安格利亚的诺威奇发生了一起不祥的事件,那
里当时是英格兰最富有、人口最稠密的地区。犹太人在盎格鲁-撒克逊
的英格兰为数不多,他们是在征服者威廉入侵后随着其他许多佛兰芒
移民一同前来的。他们半数住在伦敦,但犹太社区在约克、温切斯
特、林肯、坎特伯雷、北安普敦和牛津陆续出现。虽然没有出现犹太
居住区,但通常也会有两条犹太街道,一条居住着富有的犹太人,另
一条住着穷人:如在牛津阿尔代街附近就有犹太大街和犹太小巷。[82]
犹太人为自己修筑了很好的房屋,为了安全,经常要用石头砌成。林
肯市如今甚至还留有两栋12世纪的犹太人房屋(一栋可能被用作犹太
会堂),可算英格兰留存下来的最早的此类房屋之一。[83]诺威奇有莱
茵兰犹太人定居,但没有大型犹太社区:最多200人,英格兰的犹太人
总人口最多也不超过5000人。不过V.D.李普曼的研究充分探究了他们
的活动。[84]诺威奇的犹太人住在市场和城堡附近(为安全起见),不
过是与基督徒杂居。他们的主要活动是以土地和租金为抵押放款。他
们还是典当商,一些英国犹太人是医生。[85]与英格兰其他17座有犹太
人居住的城镇一样,这里有一个相当富裕的家族,朱尔奈特家族可以
上溯五代人。他们在伦敦有生意伙伴,足迹和业务遍布全国,处理的
资金数额巨大。位于国王街的石砌大房子与其他犹太人的房屋不在一
处。他们资助《塔木德》学问家,而且其中一些本身就是学者。[86]
1144年,这个小社区被一项骇人听闻的控诉推到了风口浪尖。3月
20日,复活节和逾越节前不久,一个名叫威廉的男孩失踪了,他是一
个殷实农民的儿子、皮革匠的学徒。他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进了一栋
犹太人的房子。两天后,也就是圣周的星期三,他的尸体在城市东边
的索普森林被发现,“身着他的短上衣和鞋子,头部被剃去毛发,有
无数刺伤”。我们所了解的细节主要来自一本圣徒言行录《诺威奇圣
威廉的生平和神迹》,由诺威奇修道院的僧侣、蒙茅斯的托马斯于此
后不久集结编辑。[87]据托马斯说,男孩的母亲埃尔薇拉和一个名叫戈
德温的当地牧师指控诺威奇的犹太人谋杀了男孩,说这种罪行是基督
受难的重演。后来,在一个犹太人家工作的基督徒女佣说那个男孩是
在犹太会堂的礼拜仪式结束后被绑架的。他嘴里塞着布,身上绑着绳
子,头上扎满了刺,然后被绑成像在十字架上的姿势,左手和左脚被
打上钉子,肋部被刺穿,并被滚烫的水从头浇遍——他们声称是透过
门缝看到这个场景的。一群犹太人在教会法庭上被指控亵渎神圣,但
当地的郡治安官宣称他们是国王的财产,拒绝让他们受审,并迅速将
他们送到诺威奇城堡里保护起来。
到此,与这个男孩尸体有关的第一拨神迹开始出现。最初,当地
教会势力跟世俗当局一样,对整个故事持反对态度。可两年后,一名
支持这种祭仪说法的僧侣被任命为诺威奇主教,值得注意的是,他在
这座修道院的正式当选为一场反犹太示威提供了机会。同年,埃利埃
泽尔,当地的一名犹太放债者,被一位欠他钱的西蒙·德·诺弗爵士
的仆人们杀害。传闻慢慢流传开来。在复活节杀害基督代替者的祭祀
契合了官方认为犹太人明知真理却拒绝它的观点。接下来,有人指出
那场谋杀被发现的那天,3月22日,是犹太人逾越节的次日。众所周
知,犹太人要为逾越节制作特别的无酵饼。有一个反犹传闻说,自他
们对彼拉多高喊“他的血归到我们和我们的子孙身上!”之后,所有
的犹太人都患有痔疮,贤哲告诉他们只有用“基督的血”才能治愈
——也就是说,皈依基督教——但他们却从字面意思来理解并接受了
这条建议。为了得到必不可少的血,用来制作他们用于治疗的逾越节
面包,他们就得每年杀害一位基督代替者。剑桥的西奥博尔德,一名
犹太教的改宗者,把这个传闻与威廉被杀结合起来,宣称西班牙的犹
太人会议每年会抽签挑选必须实施这种祭仪谋害的城镇,而1144年就
抽到了诺威奇。[88]于是,从这一宗犯罪产生了两项针对犹太人的各具
特色却相互交织的指控——祭仪谋害的指控和血祭诽谤。[89]
这段插曲对犹太人的安全尤其具有毁灭性打击。男孩威廉凭借死
于祭仪的性质,获得了基督的一种神圣要素和行神迹的能力,于是神
迹接连发生——每一件都是对犹太人恶意的进一步证明。追封圣徒那
时尚未由罗马中央掌控,而是由大众的呼声决定。因此,这类令人激
动的圣徒尸体吸引来了朝圣者、礼品和捐赠资金,给拥有它的教堂带
来了财富,所以一旦有孩子在犹太人居住地附近被杀且情况可疑,就
容易出现祭仪谋害的指控——1168年在格洛斯特,1181年在贝里圣埃
德蒙兹,1183年在布里斯托尔。新的十字军布道总能让反犹情绪沸反
盈天。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于1189—1190年发起,英格兰在这次东征中
表现突出,因为狮心王理查领导了东征,而且煽动了已经被祭仪谋害
指控激怒的暴民们。1189年,出席理查加冕礼的犹太富人代表团被一
群人攻击,接着是伦敦的犹太人被袭击。第二年临近复活节的时候,
大屠杀爆发了,约克的情势最严重,那儿的犹太富人区遭受血洗,尽
管他们向城堡寻求了避难。诺威奇当然也成为牺牲品,一位编年史家
记录:“赶往耶路撒冷的人里面,很多人决定先奋起反抗犹太人……
于是2月6日,诺威奇所有在自己家里被发现的犹太人都被屠杀;有的
人躲进城堡避难。”[90]
这是消灭拉丁犹太人的又一重大事件。12世纪,有组织的异端兴
起导致越发有专制主义和必胜主义倾向的教皇对宗教活动的所有非正
统形式都持怀疑看法,尤其是犹太教。中世纪最大的中央集权者英诺
森三世(1198—1216任教皇)在1216年[99]的第四次拉特兰会议上颁布
了一系列反犹太法令,批准创立两个布道修道会——多明我会和方济
各会——特别赋予它们在城市中巩固正教信仰的职责。多明我会更是
被委以镇压异端的职责,方式是调查可疑的行为,审问和审判嫌疑
人,将那些被判有罪的人移交给世俗权力机关惩罚。
作为基督论的补充表现形式,英诺森推出了新的圣餐礼拜。这转
而创造出反犹主义的另一个层面。1243年,柏林附近的犹太人被指控
偷窃了一块圣饼并将其用于他们自己的邪恶目的。这种做法同样非常
符合基督教认为犹太人明知真理却与它对抗的观点。他们的确相信圣
饼是基督的身体:那就是他们为什么偷走它、折磨它,让它再次体验
基督的苦难,就像他们偷走基督徒的孩子并在恶魔般的仪式上杀害他
们一样。正如所有的阴谋论一样,只要丰富的想象力迈出第一步,其
余的就会伴随令人兴奋的逻辑接踵而来。1243年之后,拉丁欧洲各地
都有关于偷窃圣饼的报告。根据诉讼案件所示,它们被曝光出来,是
因为圣饼会在极大的痛苦中创造神迹:它升到空中,引发地震,变成
治愈瘸子的蝴蝶,现出天使和白鸽或者——其中最常见的是——像孩
子一样在痛苦中尖叫或哭泣。[91]
所有的这些诽谤都拿不出可信的证据。有的指控可能是因为真的
误解。比如,1230年在诺威奇,犹太人被指控强行割去一个5岁男孩的
包皮。1234年,该案件最终上了法庭,犹太人被监禁和罚款,而且这
件事似乎还在次年引发了一场市民针对诺威奇犹太人的暴力袭击。大
约在1240年,几名与这个案件有关系的犹太人被绞死。最有可能的解
释是这个犹太家族要让本族一名改宗者的儿子回归信仰。[92]大多数针
对犹太人的指控纯属捏造,而且每当基督教会真正开始调查时,调查
结果总能证明犹太社区的清白。[93]
当然,看待这些诽谤必须结合犹太人的放款背景,这种背景影响
了相当广阔的社会范围。来自13世纪法国南部佩皮尼昂的证据显示,
借款人65%由乡村居民构成,尽管他们的借款数额只占总数额的43%;
城镇居民的这两个比例是30%和41%;骑士和贵族的比例是2%和9%;神
职人员是1%和5%。[94]英格兰的情况也差不多。大修道院和地位较高的
贵族虽然要用到犹太人,但比例相对较小。两个国家的主要借款人都
是贫穷的乡绅——最有可能在反犹激进主义浪潮中打头阵的阶层。一
个有名望和威信却没有钱、又将失去土地的乡绅就可以煽动起一群暴
民。整个历史都是这样的教训,即放款会在乡村社会制造麻烦。13世
纪英格兰的一份犹太婚约显示,有息放款预计每年可以带来不少于
12.5%的收益。[95]按照中世纪的标准来看,这似乎并不算高。不幸的
是,正如李普曼所指出的,放款人之间的协议非常复杂,经常会形成
多层借贷的联合组织形式;而且所有的行为还都被犹太人的规定以及
规避这些规定的企图、基督徒的规定以及规避这些规定的企图弄得复
杂难解。最后的结果就是提高了借款人必须支付的最终利息,而且最
重要的是,法律问题密集出现,以至于每一起争端都几乎必定会出
现“这就是抢劫”的指控。犹太人内部和基督教法庭都会对这些事件
进行处理。记录显示,“犹大,布里斯托尔的犹太人,因犹太人例行
会议对一名犹太人是否应向另一名犹太人收取重利的问题所做的调查
而欠下两盎司[100]黄金”;还有一次,约克的亚伯拉罕·本·约书亚告
诉“犹太人的法官”,“犹太人可以借基督徒之手获取重利,如果对
方觉得不公平,那就让他到例行会议的律法专家面前,到那儿起诉
他,因为这种涉及律法的事情只能在那里解决”。[96]对于这些情况,
城市的商人们可以理解,可乡下的骑士们就难以理解了。
理论上,常常也是实际上,国王从庞大、繁忙的犹太社会获得了
巨大的利益。在12世纪的英格兰,安茹王朝的国王们无疑从富有的犹
太借贷者那里收益颇丰。那时有一个特别的犹太财政署,在每座有犹
太社区的城镇设有金库。每座金库由两名犹太人和两名基督徒共同管
理,他们会记录所有的债务协议。总署有一名犹太人和一名基督徒法
官,以及一名提供建议的拉比。[97]国王实际上要从犹太人的所有商业
交易中抽成,所以他需要知道谁欠了哪位犹太人多少钱。林肯市的亚
伦,中世纪英格兰最成功的犹太金融家,当他在1186年去世的时候,
为了处理他的财产甚至专门建立了一个财政署。作为整个犹太人历史
上引人瞩目的讽刺之一,亚伦为极端严格主义的西多会的大规模扩张
提供了资金,以抵押贷款的形式借给他们总计6400马克[101],这笔借款
在当时看来数额非常庞大。国王继承了他的债权,尽管其中一些被转
售给了他的儿子伊莱亚斯。[98]
如果类似这种飞来横财能够经常出现,那么英格兰的国王们一定
会保证犹太社区的存在。可是亚伦的成功出现在12世纪90年代的反犹
爆发之前,后者摧毁了约克及其他地方的犹太社区。[99]从那以后,英
国犹太人赚钱越来越难。1215年,拉特兰会议的反犹法规更是让他们
雪上加霜。英格兰的坎特伯雷大主教斯蒂芬·兰顿,“大宪章”的缔
造者之一——“大宪章”本身就包含一项反犹条款——试图组织一场
联合抵制犹太人生意的运动。整个13世纪,英格兰犹太人的经济始终
在下滑。约克的亚伦曾对编年史家马修·帕里斯说,他上缴给国王的
钱超过了3万马克,然而1268年他去世的时候却一贫如洗。[100]
爱德华一世,这位前十字军战士和“凯尔特人之锤”,对金钱的
需求永无止境。在他统治时期,犹太人的经济下滑开始加速。犹太人
作为向大人物放贷的群体,他们的作用一定程度上被耶路撒冷的圣殿
骑士团及其欧洲辖区所取代,那些人是第一批真正的基督徒银行家。
犹太人被推向底层市场,从事小规模借贷、钱币兑换和典当业。对于
爱德华来说,系统地榨取犹太人不再那么有利可图;他想要痛下杀
手,迅速没收他们的资产。1275年,他通过了一项反犹太法令,让高
利贷成了非法行为;后来高利贷罪行又被与更严重的罪行亵渎神明联
系在一起。1278年,一批批犹太人在全国各地被捕,许多人被关进了
伦敦塔。一位编年史家记载有300人被绞死。他们的财产进了国王的腰
包,这些到手的钱诱使爱德华变本加厉。下一步便是控告犹太人惯于
剪除硬币的边缘,诺威奇有十几个人因为这项罪名而被绞死。最后,
13世纪80年代末,爱德华发现自己需要一大笔现金赎回他的堂兄弟,
萨莱诺的查理。他没收了加斯科涅犹太人的财产,1289年将犹太人彻
底驱逐。次年,以犹太人普遍逃避禁止高利贷的法律为借口,他又把
他们全部赶出英格兰,夺走了他们的全部财产。诺威奇最富有的犹太
人带给他300英镑[102]的收益。11座城镇的犹太人共产生了9100英镑的
收益,18个家族就提供了其中的大约6000英镑。虽然这种收获令人失
望,但到此时为止,犹太社区已缩水到只剩下其规模最大时的一半
——只剩下2500人可以驱逐了。[101]
到了这个时候,中世纪基督教各政府认为自己面临着一个“犹太
人问题”,而驱逐就是这个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这个方案被尝
试过:1012年在莱茵兰部分地区,1182年在法国,1276年在上巴伐利
亚。由于英吉利海峡的阻隔,这个策略在英格兰或多或少地奏效了,
不过在分散着数千块领地的欧洲大陆,驱逐很难实施。尽管如此,在
意识形态的持续压力下,各政府依然会采取反犹太措施。英诺森三世
在他的拉特兰法令中提出,由于他们寡廉鲜耻地使用金钱的力量,犹
太人已经颠覆了自然秩序——自由的基督徒已经沦为犹太奴隶的仆人
——政府必须强行设置障碍,以恢复原本的状态。[102]于是各政府开
始行动。从12世纪开始,犹太人对于王公诸侯来说逐渐失去作用了。
基督徒已经学会了他们做生意和理财的技能。虽然这是一个建造新城
镇的大时代,但犹太人作为城市移民已经不再被需要——基督徒可以
自己来做这些事情了。于是当权者对犹太人的存在不再那么宽容,而
且拜血祭和祭仪谋害的诽谤所赐,犹太人成为不时发生的骚乱源头。
他们还开始由衷地担心犹太人为令人不安的思想扩散推波助澜。在中
世纪末叶,异端经常与激进主义有所关联。异端分子偶尔会联络有学
识的犹太人,这些犹太人与他们讨论《圣经》经文,借书给他们。犹
太人总是有书,经常还有一些被当局视为具有颠覆性的书籍。如果教
会缴获了那些书,犹太人还会把它们像奴隶一样赎回去。1190年,他
们的约克社区遭遇屠杀后,他们就设法把自己的书运到了科隆,准备
卖给那儿的犹太人。[103]
理论上,按照基督教律法和他们自己的律法,犹太人被禁止上大
学,但他们会聚集在大学城。学生们是反犹主义一如既往的急先锋。
在都灵,学生们有权在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用雪球扔砸犹太人,除
非他们支付25达克特[103]的赎金;在曼图亚,“罚款”是糖果和书写
纸,在帕多瓦是一只肥鸡。在比萨的圣凯瑟琳节日那天,学生们可以
把他们能找到的最胖的犹太人拉到秤上,然后“罚”整个社区与他的
体重等重的糖果。在博洛尼亚[104],犹太人不得不举行一场学生宴会。
在有医学院的地方,犹太人必须提供尸体,或者交钱,而这种行为有
时会造成犹太人的墓地亵渎神圣。[104]所有这些都表明,犹太人被接
受为大学社区的一部分,即使不受欢迎。他们经常在那儿教书,如
1300年,雅各·本·玛吉成为蒙彼利埃医学院院长。15世纪初叶,伊
莱亚斯·萨博大师在帕维亚教授医学(还被召到英格兰为亨利四世治
病),改宗犹太人在基督教世界各地的校园里声势显赫。有时候,正
如我们将要看到的,改宗者成为他们从前教友的灾难;更为经常的
是,特别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会在知识界组成一个批判的、
探究的和令人不安的群体。教会确认阿尔比运动或15世纪波希米亚的
胡斯派是受到了犹太人的影响,而绝非空穴来风。犹太人在最终打破
了教会垄断的两股力量——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中都很活跃,他
们是发酵的酵母。在中世纪,民粹主义者对犹太人提出控告无一例外
都是虚幻的想象,但宣称他们在思想上具有颠覆性倒是有可信之处。
维也纳犹太小说家雅可布·瓦塞尔曼在他的著名自传《我的德国犹太
人生活》中提出了这个观点:
不幸的事实是,迫害者,受人推动也好,自发也好,都能找到理
由,这是不容置疑的真相。每一个反传统事件、每一次动乱、每一个
社会问题都能看到犹太人冲在第一线;无论哪里迫切需要一场彻底的
革命,无论哪里的政府需要将转型的思想转化为狂热的行动,都有犹
太人冲锋陷阵。
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105]
中世纪的拉丁国家不允许他们奢望领导权力,但他们的导师地位
完全不容否认。
因此,中世纪下半叶,神职人员想尽办法抵制他们眼中的犹太人
颠覆活动。在他们中间一马当先的是修道士。13世纪,多明我会和方
济各会的修道士主宰了大学生活,他们还占据了重要的主教职位并在
拉丁国家监控犹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认为奥古斯丁相对宽容的
态度再也站不住脚了——依靠这种态度,犹太人被当作“证人”保全
下来并获准奉行他们的宗教;他们想要剥夺犹太人的所有权利。[106]
1236年,教皇格里高利九世被说服封禁《塔木德》,实际上证明他们
的态度发生了明确的转变,不再认同奥古斯丁的宽容行为,尽管这并
非此举的目的。[107]修道士们并非一开始就是反犹分子。圣方济各对
犹太人没有敌意,而圣多明我,根据在其封圣仪式上的宣言,他
们“爱所有人,富人、穷人、犹太人、异教徒”。[108]起初,他们专
注于严格的神学问题,甚至试图阻止祭仪谋害的指控。
不过修道士被他们所聚集的城市环境所改变,已经变得粗俗不
堪。对背教的基督徒,对异端分子,尤其是对犹太人,他们采取强硬
的态度劝说其改宗。他们在城镇举办“布道会”,在会上竭力鼓吹正
教和狂热行为,煽动严格主义者的热情。他们倾向于在犹太街区或附
近开设修道院,作为骚扰的据点。犹太人对他们的恐惧超过了对其他
基督教团体的恐惧。犹太人把他们看作摩西在《申命记》第32章第22
节[105]威胁所称的灾难的化身“不成子民的”。[109]他们的策略逐渐变
成让犹太人转变信仰或者让他们离开。在英格兰,方济各会修道士藏
身在剥夺犹太人购买城市不动产的王室敕令后面,一直是落实驱逐他
们的一群人。[110]不久,他们就彻底倒向了反犹主义。1247年,两名
方济各会修道士在瓦尔雷阿斯帮助传播血祭诽谤,导致了一场血腥屠
杀。1288年,在特鲁瓦出现血祭诽谤后,多明我会和方济各会的修道
士联手煽动了一场针对当地犹太人的大屠杀。
即使在到了中世纪后期还对犹太人态度相当宽容的意大利,方济
各会修道士也是一股招灾引祸的势力。那里的市政当局允许犹太人在
遵守规定的情况下开设银行,作为回报,当局可以收取大笔钱款或年
税,犹太人能够生存下来是因为他们的利息是15%~20%,比基督徒的
利息低。方济各会修道士专门研究了城市和商业问题,对放款问题尤
其感兴趣。他们密切监视犹太人,一旦发现他们有一丝一毫的违规,
就毫不留情地穷追猛打。方济各会的修道士宣扬爱,但那不适用于犹
太人,“就抽象和普遍的爱而言”,锡耶纳的贝尔纳迪诺修道士主
张: “ 我们可以爱他们。但是, 我们对他们不可能有具体的
爱。”[111]方济各会修道士为了削弱犹太人的地位,把他们排挤出行
业,组织抵制活动并设立了“虔诚基金”;然后他们就可以强烈要求
驱逐他们。方济各会一些反犹分子,如卡皮斯特拉诺的约翰,奔走于
阿尔卑斯山两侧的广大地区,他向露天聚集的民众所做的布道经常导
致屠杀。他的门徒,贝尔纳迪诺·德·弗莱彻,方济各会第三代煽动
家,1475年在特伦托进行了一次传教活动,炮制出犹太人谋杀了一名
两岁男孩的指控。在随后的骚乱中,整个犹太社区被逮捕,很多人被
折磨,被处死,剩下的人被驱逐。
黑死病的爆发,从地中海向北传播,为欧洲各地的反犹上层建筑
又加盖了广泛适用的一层。黑死病原因不明,加之其史无前例的影响
——四分之一至一半的人口丧生——使人们产生了它是一种人为恶意
传播的疾病的想法。调查集中在犹太人身上,特别是在受到威吓的犹
太人屈打成招之后。1348年9月,在日内瓦湖畔的希永堡,犹太人承认
这场瘟疫是萨瓦一个名叫约翰的人制造的,他接到拉比命令:“看,
我给你一小包,半拃大小,里面是一份毒药和毒液制剂,装在一个窄
窄的皮囊里。你要去威尼斯和其他所到之处,往井里、水池里和泉水
里投放。”[112]这种离奇的传言迅速传播,尤其是在越来越多不堪折
磨的犹太人供认不讳的情况下——比如,在弗赖堡,一个犹太人承认
动机是“因为你们基督徒杀死了那么多犹太人……还因为我们也想做
领主,因为你们作威作福得够久了”。每个地方的犹太人都被指控往
井里投毒。1248年9月26日,教皇克雷芒六世在阿维尼翁发布教皇诏
书,反驳这种指控,将黑死病的责任归咎于魔鬼:他认为犹太人遭受
的苦难与社会上的其他群体一样。查理四世皇帝、阿拉贡的彼得四世
国王及其他统治者发布了类似声明。即便如此,1096年开始的这波最
大规模的反犹主义浪潮吞噬了300多个犹太社区,尤其是在德国、奥地
利、法国和西班牙。根据犹太人的资料,美因茨有6000人死亡,斯特
拉斯堡有2000人死亡。[113]查理四世不得不给杀害了犹太人的城市发
布赦免状:“(准予)宽恕涉及杀害和灭绝犹太人的一切过犯,犯下
这些过错是因为领头市民缺乏正确知识,或者无知以及诸如此类的情
况。”赦免状可以追溯至1350年,那个时候黑死病非犹太人之过已经
众所周知。不幸的是,反犹主义一旦传播,就挥之不去;一旦街坊四
邻学会暴力袭击犹太人,这种情况就可能会一再发生。黑死病在各个
地方开创了先例,尤其是在德语国家。
中世纪初叶,甚至迟至14世纪初叶,对于犹太人来说,西班牙都
是拉丁地区最安全的地方。很长一段时间,这里的犹太人和基督徒之
间更多的是口头交锋而不是刀剑相见,但这并不是说基督徒和犹太专
家学术论战的概念来自西班牙。得益于海厄姆·麦科比[106]的作品,我
们如今对那些辩论的复杂过程有了更充分的了解。[114]公开辩论的历
程始于1240年的巴黎,是教皇格里高利九世查封《塔木德》的直接结
果。在写给欧洲君主的信件中,他要求犹太人在大斋节的第一个周
六“趁犹太人在会堂聚会时”没收所有禁书,将缴获的图书“交给我
们的爱子多明我会和方济各会修道士保管”。[115]十字军战士和反犹
分子路易九世是唯一配合格里高利运动的君主。因此,1240年的对抗
与其说是辩论——路易曾经说与犹太人辩论的最好方式就是拔剑刺他
——不如说是对《塔木德》的审判。检察官是尼古拉斯·多宁,这位
曾经的犹太人如今是狂热的方济各会修道士,是他最先唆使格里高利
发动了这场运动。犹太发言人耶歇拉比,实际上还是辩方证人,因
此“辩论”就是对他的审讯。由于多宁熟知《塔木德》,他给这位拉
比指出了《塔木德》中所有可能会招致或者已经招致基督徒反对的段
落——在全书中只占很少的比例:那些侮辱基督的,或亵渎圣父的
(表现他哭泣或被驳倒的),或禁止犹太人与基督徒交往的。关于最
后一点,耶歇可以证明真正阻碍交往的正是基督教的法律,尽管大多
数犹太人心里确实将拉丁人看作蛮族人。耶歇坚称:“我们把牛卖给
基督徒,我们与基督徒合作,我们允许自己单独与他们在一起,我们
把我们的孩子交给基督徒奶妈,我们还把《托拉》传授给基督徒——
因为现在很多基督徒牧师都能阅读希伯来书籍。”[116]然而,这些书
籍在1242年被付之一炬。官方政策承认《塔木德》总的说来并非异
端,而是含有亵渎神明的段落——因而应该接受审查而不是被销毁。
多宁提出的意见迅速成为教士们反犹主义的常规武器。[117]
在西班牙,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辩论更为名副其实,而且涉及广
泛的领域。主教教堂比圣殿更好吗?教士或拉比应该结婚吗?“为什
么非犹太人更多是皮肤白、长相好,而大多数犹太人又黑又丑?”对
此犹太人的回答是,基督徒妇女在月经期受孕,所以将血液中的红色
传至他们孩子的肤色上,而且非犹太人受孕时,“他们四周都是漂亮
的绘画,所以生出了类似的孩子”。[118]1263年7月20日至31日,正是
西班牙人,或者准确说来是阿拉贡的詹姆斯一世国王,在巴塞罗那举
办了最为出色的辩论。这个主意同样出自曾经的犹太人,巴勃罗·克
里斯蒂亚尼(许多犹太改宗者会选择“保罗”作名字),支持他的是
多明我会的阿拉贡宗教裁判所领袖、修道会主持人雷蒙德·德·佩尼
亚福特和西班牙方济各会主教彼得·德·雅努。犹太人只有一个发言
人,但也是最出色的——纳奇曼奈,学识渊博、谈吐流畅,出身名
门,满怀自信。他同意前往巴塞罗那参加辩论,因为他知道任用了许
多犹太人的詹姆斯国王态度友好,起码可以保证他有充分的言论自
由。詹姆斯身材高大,有众多情妇和私生子,因为声明与第一任妻子
断绝关系而触怒教皇,会毫不犹豫地打断赫罗纳主教的讲话。他对教
宗提出辞退犹太官僚的要求置之不理。
辩论的具体过程扑朔迷离,因为基督徒和犹太人对此叙述相互矛
盾。基督徒的版本显示,纳奇曼奈前后矛盾,被辩得无言以对,最后
狼狈逃走。纳奇曼奈本人的记录则写得更明白、更清晰。基督徒的攻
击旨在表明,根据《塔木德》的《哈加达》和说教段落,弥赛亚确实
出现过,他兼具人性和神性,而且已经为了拯救人类而死,因而犹太
教已经失去了存在的理由。纳奇曼奈的回应是,质疑强加给这些段落
的意思,否认犹太人必须接受《哈加达》,坚称弥赛亚的教义对于犹
太人来说并非至关重要的。他反击称,对耶稣的信仰被证明是灾难性
的。罗马,曾经的世界之主,刚接受基督教就走上了下坡路。此外,
他补充道:“从耶稣时代至今,世界始终充斥着暴力和不公,基督徒
杀的人已经超过了其他人。”关于“道成肉身”[107],他说:“你们信
仰的教义,你们的信仰基础,无法为理性所接受,大自然没有为它提
供理由,先知们也从未表达过这个意思。”他告诉国王,想要说服一
个有理性的人说上帝是从人的子宫里生出来的,居住在世间,被处
死,然后又“回到他原先的地方”,除非被灌输一辈子才行。[119]根
据犹太人的叙述,基督教教士意识到辩论局面正朝着不利于他们的方
向发展,只能先确保让这次行动无果而终。接下来的安息日,国王来
到犹太会堂,发了言并倾听了纳奇曼奈的回答,然后赏赐他一袋300索
里达[108]的金币,送他回家。
很有可能,双方相互矛盾的叙述都是想展示自己原本想要说的,
而非实际所说的。[120]一些犹太学者认为纳奇曼奈的版本是宣传的结
果,同样缺乏诚意,因为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对《哈加达》解释的重视
程度超过他在辩论中所承认的。根据这种观点,巴勃罗清楚地意识到
犹太人内部理性主义者和反理性主义者之间存在矛盾;辩论议程经过
巧妙的设计,要利用这一点让纳奇曼奈陷入矛盾或者逼他否认之前的
观点。[121]不过,正如麦科比指出的,辩论大多数时间是双方各说各
话。犹太教内部关于弥赛亚众说纷纭,以至于在这个话题上它几乎不
可能成为异端。[122]犹太教更多是关于律法,关于律法的遵守;基督
教则更多是关于教条,关于神学。犹太人可能会因为在基督徒看来荒
唐可笑的,关于安息日应该遵守的细节问题而陷入麻烦,而基督徒可
能会因为持有某种关于上帝的观点而被活活烧死,但所有的犹太人都
认为那是只是正当的意见分歧。让基督徒和犹太人在巴塞罗那对他们
信仰中有分歧的核心问题进行真诚辩论显得困难重重,因为他们连核
心问题是什么都无法达成一致。
犹太人从长期的经验中学会了如何辨识危险逼近的迹象。纳奇曼
奈勉为其难地参加了这场辩论:举办这场辩论本身就是不祥之兆。这
种辩论对犹太人毫无益处,可是对基督教教士非常重要,既是为他们
的狂热分子做的宣传活动,也是一次摸底调查,以了解犹太教在逻辑
论证方面还存在哪些他们尚不知晓的缺陷和薄弱环节。辩论之后的第
二年,雷蒙德·德·佩尼亚福特成为审查《塔木德》亵渎神明的委员
会主席,1265年,他参加了对纳奇曼奈的审判,因为他发表了关于辩
论的陈述。他被判有罪,虽然只受到了国王轻微的惩处,但他决定永
远地离开西班牙,并前往巴勒斯坦。就这样,西班牙犹太教的擎天巨
柱被拔除了。
在纳奇曼奈时代,西班牙犹太人依然能够理直气壮地将他们自己
视为智力超群的群体。他们的技能对于基督教统治者虽然并非那么不
可或缺,但也仍然非常有用。基督徒正在急起直追,到了13世纪末
叶,他们已经自行吸收了亚里士多德学说,写出了他们自己的《神学
大全》,而且在商业和行政方面,他们的表现与犹太人全都不相上
下。14世纪,甚至在西班牙,犹太人也处于相对持续衰落中,他们的
经济地位被反犹法律所削弱。他们的人数被强制改宗而削减。此外,
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情况,对于一个胸怀大志又聪明的犹太人来说,欣
然接受洗礼似乎也说得过去:他正在加入更广阔的先进文化。剩下的
犹太人则在喀巴拉、哈加达故事、迷信和诗歌中寻求慰藉。这是非理
性的胜利。迈蒙尼德及其他理性主义者的作品虽然并未被烧毁,但已
经边缘化。在黑死病和迫害犹太人的无数暴行的余波中,将这些灾难
归咎于理性主义和其他得罪上帝的罪过成为正统圈子的风气。
于是,11世纪和12世纪一直处于知识前沿的犹太教开始闭关自
守。迈蒙尼德虽然已经将对弥赛亚的信仰列为一项犹太信条,但他始
终谴责启示文学和弥赛亚主义为“乌合之众的神话”。“不要以
为,”他在他的《密西拿托拉》中写道,“弥赛亚将要行神迹……
《托拉》及其所有律法和规条永远有效,里面什么也不会再添加或删
除。”“事物的自然进程不会被违背,注定的秩序不会发生任何变
化”——《圣经》中有悖于此的所有暗示只不过是“修辞手法”。
[123]随着犹太社区的苦难不断加深,启示文学和弥赛亚主义开始复
兴。天使和魔鬼层出不穷,顾虑不安和古怪的献身行为也屡见不鲜。
雅各·本·亚卡尔拉比曾经用他的胡子清扫了约柜前面的空地;奥地
利的沙洛姆拉比在一个房间吃肉,在另一个房间吃乳制品,而且坚持
要让给他送水的非犹太人穿上白袍子。大家普遍相信虔诚会加快弥赛
亚的到来,如此便能够粉碎压迫者的千军万马。犹太人开始了对告发
者的内部迫害,每到安息日就诅咒他们,如果抓住他们有时还会把他
们处死。在某些方面,他们却异常宽容:在较小的社区,觉得自己被
冤枉了的犹太人可以通过打断祈祷或《托拉》阅读的方式实施被称
为“特许有辱教规”的行为。但逐出教会的手段被越来越多地采取。
惩罚分为不同级别: 纳齐法( nazifah ) , 仅开除7 天; 尼得兑
(niddui),与社区隔离;绝罚(herem),更为严厉的开除形式,那
或许意味着受到了基督徒王室官员的干涉并没收冒犯者的财产。迈蒙
尼德列出了24项被贤哲认为应受尼得兑处罚的冒犯行为,从侮辱学者
(即使是在学者去世后)到豢养恶犬不等。但是随着中世纪的向前发
展,惩罚越来越复杂和严厉,而且受到基督教作风的影响,逐出教会
本身就发展成为一种富有戏剧性的可怕仪式。在犹太会堂,严厉的绝
罚会伴随羊角号的声音,在敞开的约柜前面,或在宣布者手持一份
《托拉》卷轴的时候宣布;判决一经宣布,所有的蜡烛都会熄灭,那
名罪人就会被开除教籍,并受到诅咒。
然而,随着基督教施加的压力不断增加,内部纪律无法阻止改宗
造成的犹太教徒的大量流失。甚至在13世纪行将结束时,因为偏袒犹
太人或遏制他们不够有力,阿拉贡的基督徒国王们被自己的主教向罗
马打了小报告。1282年,王储桑乔王子发动针对他父亲的叛乱,为了
纠集教士站到自己的一边,他打出了反犹这张牌。[124]服务王室的犹
太人逐渐被打发走。黑死病混乱过后,随着血祭诽谤及其他反犹谣言
成为这支民族的紧箍咒,犹太人在西班牙的整体地位开始急剧下降。
比如在塞维利亚,1378年发生了反犹骚乱,1391年发生了一次彻底的
大暴动。
这些骚乱经常被归咎于后来被封圣的多明我会著名传道士维森特
·费雷尔(约1350—1419)。不过从犹太人的视角来看,他扮演的角
色要狡猾得多,阴险得多。的确,他促成发展出的反犹主义模式将雷
鸣般地回荡于20世纪。他的公开讲道确实经常与反犹的歇斯底里和暴
行联系在一起。但他不鼓励暴乱;相反,他谴责暴乱。他公开谴责
1391年的暴乱。他认为暴民们擅自治罪是不合基督教教义的邪恶行
为。采取法律行动应该是国家的职责。骚乱明显表明,犹太人给社会
造成了一个“问题”,必须找到“解决方案”。因此,费雷尔及其教
士同行推出了一系列反犹政策,并得到了西班牙人支持的对立教宗[109]
本笃十三世的批准,他们还选立了阿拉贡国王斐迪南一世,由他开始
实施这些政策。针对犹太人的战争已经脱离了暴民之手,成为教会和
政府的公务。[125]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1413—1414年,托尔托萨举行了犹太人
——基督徒的最后一场大辩论。那并非一场真正的辩论,更像是一次
公开表演——甚至可以说是公开审判。费雷尔虽未正式参加,但他在
幕后发挥了作用。他的目的似乎是煽动大众对基督教的热情,将其当
作唯一正当的宗教;在大规模公开场合驳倒犹太教的主张;然后,与
他背后的教会、国家和民众一道,还有丧失信心的犹太人,实施一场
大规模改宗行动。犹太领袖们不想跟这件事扯上任何关系。但在很多
情况下,拉比们别无选择,只能出席。担任主持的是费雷尔后来宣布
与其划清界限的对立教宗。费雷尔选出的国王斐迪南掌控着政治机
制,红衣主教、主教及其他大公得到了大概70个座席。本笃在刚开始
时就宣布这不是平等双方之间的讨论,而是要用《塔木德》的资料证
明基督教的真理。那实际上是对犹太人宗教的审判。公诉人是约书亚
·洛尔基,费雷尔的一名改宗者,改名为赫罗尼莫·德·桑特菲。参
加的犹太人大约有20人,包括最重要的哲学家和教义辩护文作者约瑟
·阿尔博,他后来写了一篇关于犹太宗教原则的著名论文《原则之
书》。然而,他们完全不享有纳奇曼奈在巴塞罗那似乎还享有的自
由,他们一开始就受到了赫罗尼莫的威胁,原因既有“犹太人的固
执”,巧妙的是,还有本可以直接交给宗教裁判所的基督教内部异
端。[126]
辩论涉及的领域主要是老生常谈的那个问题,证明弥赛亚耶稣出
自犹太人的资料,尽管也讨论了原罪和流散的原因,而且从基督教的
立场提出了许多关于犹太经文的专业问题。基督徒这时早已谙熟此
道,而且赫罗尼莫既博学又聪慧。会议总共举行了69场,历时超过21
个月,而且就在拉比们待在托尔托萨这段时间,费雷尔和他的修道士
们就穿梭在他们群龙无首的社区煽动改宗。有时候,改宗者被带到托
尔托萨抛头露面,以此与基督徒在辩论中的宣传得意地一唱一和。由
于辩论过程拖沓,阿斯特鲁科·哈勒维拉比提出了强烈的抗议:
我们离开了家。我们的钱财正在减少,几近耗尽。我们不在的时
候,我们的社区里出现了重大损失。我们不知道妻儿的遭遇。我们在
这里难以为继,甚至食不果腹。我们承担了异常高昂的成本。为什么
承受如此不幸的人还要为他们的辩论负责,与此同时,还要应付富足
奢靡无比的赫罗尼莫以及其他人?[127]
阿斯特鲁科拉比主张,当重复古老的争论再也没有意义时——这
是各人的信仰问题,大家应该达成一种观点。一场在敌意背景下被幕
后操纵的辩论能证明什么? “ 一个住在撒拉逊人土地上的基督
徒,”他说,“会被一个异教徒或撒拉逊人的论点击败,但那并不意
味着他的信仰已经被推翻。”[128]辩论后期,犹太人声称他们不理解
那些问题,尽可能保持有尊严的沉默。
尽管如此,托尔托萨对于犹太教来说也是一次宣传上的失败,某
种程度上来说,同样是理性的失败。在西班牙,犹太人首次被视为在
一种优秀文化中形成的蒙昧落后、非理性的孤立小团体。同法律和经
济压力,以及修道士推行高压改宗引起的恐惧一样,该事件掀起了一
拨改宗的热潮。所以,费雷尔很大程度上成功实现了他的目标。遗憾
的是,改宗并未解决“犹太人问题”。正如西班牙当局很快发现的那
样,它所做的就是将这个问题表现为更不容易控制的新形式。因为这
个问题如今已经不仅是宗教的问题,而且还是种族的问题。教会一直
把犹太人说成精神上的威胁。从12世纪开始,流行的迷信还把他们看
成社会和身体方面的危险。可至少就其本身而论,犹太人是公开的危
险:他们为人所知,他们住在可以辨认出的社区,他们被迫穿戴有区
别的标志和服饰。但是等到他们成为改宗者或者民众称呼的马拉诺人
之后——这是来自西班牙词语“猪猡”的贬称,[129]他们变成了一种
隐藏的危险。西班牙城镇居民知道,很多改宗者,或许是大部分改宗
者,是不情不愿的。他们由于恐惧或者为了得到好处,表面上不再做
犹太人。作为犹太人,他们要承受严格的法律限制。作为改宗者,他
们理论上可以拥有与其他基督徒一样的经济权利。因此,马拉诺人比
虔诚的犹太人更加不受欢迎,因为他们是生意和手工艺行业的闯入
者,是一种经济威胁;而且既然他们可能是秘密的犹太人,那他们就
还是伪君子和潜在的颠覆分子。
忠于信仰的拉比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提出了警告。伊扎克·阿拉马
拉比告诉改宗者:“你们在外邦人里找不到安宁,你们将命悬一
线。”他预言被迫改宗者:“三分之一要被烧死,三分之一要奔向这
里躲藏,剩下的人会生活在夺命的恐惧中。”[130]耶胡达·伊本·韦
尔加拉比将被迫改宗者视作三对斑鸠:第一对会留在西班牙并被“拔
掉毛”,会失去他们的财产,被屠杀或被烧死;第二对也会被“拔掉
毛”——会失去他们的财物——不过糟糕的日子来临的时候能靠逃跑
保住性命;第三对,“将会最先逃走”,会保住性命和财物。[131]
这种悲观看法很快就得到了事实的证明,西班牙犹太人发现他们
无法通过改宗躲避反犹的敌意。即使像许多人那样搬到另一座城镇,
他们改宗后的基督教徒身份甚至会变得更加可疑。他们的基督徒迫害
者会随之改变策略。随着改宗的进行,反犹主义逐渐显现出种族性而
非宗教性的特点,但反犹分子发现,就像他们的继任者在纳粹德国发
现的那样,想要通过种族标准识别和隔离犹太人是相当困难的。他们
不得不回到那些古老的宗教标准,就像纳粹将要做的那样。在15世纪
的西班牙,不能直接用宗教不同的借口迫害犹太人,因为一个犹太人
天生就是犹太人或者他的父母是犹太人;必须证明他仍在以某种方式
秘密信奉犹太教才行。据称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方索七世裁定:“犹太
人出身的改宗者不得在托莱多及其辖区担任公职或享受圣职薪俸,因
为他们对基督的忠诚受到怀疑。”[132]
如何证实这种怀疑呢? 历史学家哈伊姆· 贝纳特( Haim
Beinart)对雷阿尔城改宗者的困境做了详细的调查,首次指控出现在
1430年,指控一名“新基督徒”秘密参与诫命活动。这些前犹太人通
常工作努力,急于出人头地,聪明机灵;他们的财富增加、公职升
迁,麻烦就出现在平等权利方面。15世纪40年代,托莱多爆发了第一
次反改宗者骚乱。1449年,骚乱在雷阿尔城持续了两星期。改宗者奋
起反击,组织了一支300人的武装队伍,杀死了一名旧基督徒;冲突
中,22人丧生,很多房屋被烧毁。1453年,君士坦丁堡落入土耳其人
手中,所以犹太人的宿敌拜占庭不复存在了;许多犹太人相信弥赛亚
立刻就会到来,一些改宗者觉得他们很快就能回归他们原先的宗教
了。[133]他们甚至打算前往土耳其,大大方方地作为犹太人重新生
活。雷阿尔城于1464年、1467年和1474年发生了骚乱,最后一次尤其
严重,这也许是因为受到了一支半职业性的反犹分子团体的操纵。该
团体迁入城市并在对他们友好的隐修院里投宿。1474年,雷阿尔城的
改宗者失去了房屋和家具、他们在郊外的牲畜、他们在城里的商店和
货物。暴徒销毁了他们所能找到的所有应收账款清单——这是老招数
了。惊恐的改宗者逃到行政首长或地方长官的城堡寻求保护,但是
(详述官方证词),“暴民猛攻城堡,摧毁了中间的塔楼,杀了很多
人;行政首长及很多改宗者被赶了出去;城镇向他们关闭,没人被允
许再进去”。[134]一些人逃到科尔多瓦附近的帕尔马,向一位仁慈的
贵族寻求保护,他们在那儿待了3年。
针对改宗者的骚乱跟针对犹太人的骚乱一样,同样导致了一连串
事件。国家害怕出现骚乱,认为这是民心动荡的征兆。但是他们无法
阻止骚乱,甚至无法实施应有的惩罚,于是就寻求通过攻击改宗者的
方式来消除骚乱的根源。这个做起来并不难,很多人的确是秘密的犹
太人。同时代的一名犹太人描写道,那些逃到帕尔马的人公开遵循诫
命,庆祝安息日和节日,在赎罪日斋戒和祈祷,庆祝逾越节和其他节
日,“不亚于犹太人,不输于犹太人”。方济各会狂热分子阿方索·
德·埃斯皮纳,本人就是改宗者或者一名改宗者的儿子,汇编了一卷
《信仰的堡垒》,列出了(其中)25条“犯规”,可以以此确定虚与
委蛇的改宗者。其中不仅包括犹太人的秘密习俗,也许更容易注意到
的是,还有不称职的基督徒的迹象:逃避圣事,礼拜日工作,回避用
手在胸前画十字,从不提耶稣或马利亚,或者出席弥撒时敷衍了事。
他还往这些内容里面补充了所有被普遍归于犹太人的罪行(如偷窃圣
饼),连同一些新罪行,如“进行哲学讨论”。我们又一次看到,对
犹太人的恐惧,尤其是他们隐藏在改宗者身份后面时,在社会上挑起
的混乱、分歧和怀疑。
弗拉·阿方索(Fra Alfonso)是反犹主义下一个阶段的理论家。
他在论证了不必以种族而是以宗教基础分辨出秘密犹太人确实可行之
后,提出了解决方案:孤立和隔离。民众应该避开可疑的改宗者,国
家应该在他们和真正的基督徒人口中架设物理屏障。与此同时,教会
和国家应该联合查出和消灭改宗者中那些因为信奉犹太教而被法律认
定的异端。以13世纪古老的宗教裁判所为基础,他极为详尽地描述了
可以采用的方式和惩罚措施。但他暗示应该建立一种适合西班牙特殊
国家需求的新形式。[135]
这个国家适时地接受了弗拉·阿方索的所有计划。1480年,托莱
多议会颁布了隔离法令。与此同时,西班牙设立了专门的宗教裁判
所。第一批审判官,包括多明我会的代理主教,接受了任命,主要负
责由塞维利亚方面管辖的安达卢西亚地区的调查。调查工作从1481年1
月开始,此后8年,700多人被烧死在那儿的火刑柱上。有的资料认为
这个数字高达2000。[136]同年,全国宗教裁判所代替了阿拉贡传统的
教皇宗教法庭,而且从1483年2月开始,整个机构归属中央控制,其实
际掌权者是多明我会的一名院长——托马斯·德·托尔克马达。不到
12年,宗教裁判所以秘密进行犹太教活动的罪名,将大约1.3万名男女
改宗者定罪。宗教裁判所虽然搜索各种各样的受害者,但其中的主要
部分还是秘密犹太人。在机构整个存在过程中,宗教裁判所一共确定
了总数约为34.1万的受害者。其中,超过3.2万人被烧死,17659人的
肖像被烧毁,29.1万人受到了较轻的惩罚。绝大多数被杀害的人,是
在1540年之前的前五任审判庭长的手中遇难的,大约有20226人,这些
庭长大多是犹太人出身。可信仰审判还在不断地制造受害者,直到
1790年。[137]
1469年,阿拉贡的斐迪南国王与卡斯蒂尔的伊莎贝拉女王结婚,
托尔克马达院长成为后者的告解神父;两人的结合使得两个王国于
1479年合并。反犹太政策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这两位君主的个人创意,
他们设立的宗教裁判所有许多内外反对者。一个是女王的秘书费尔南
多·德尔·普尔加尔,他本人就是改宗者。在写给首席主教——托莱
多的红衣大主教佩德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并用于发表的一封信
中,他抱怨隔离法令阻止改宗者在吉普斯夸居住并与其民众通婚,阻
止在石匠行业当学徒;他承认一些改宗者会恢复信仰,但也指出在安
达卢西亚,如有1万名年轻的女性改宗者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家,只是沿
袭她们父亲的生活方式——把她们全烧死惨绝人寰,而且只能逼得她
们逃走。对此,托尔克马达的同伙回复称烧死一些无辜者也比允许异
端传播要好:“你只有一只眼进入永生,强于有两只眼被丢在地狱的
火里。”[110]唯一的结果就是普尔加尔从王室秘书的职位上被贬至王室
的编年史家。[138]
教皇同样反对宗教裁判所,部分原因是它是教宗权力之外的王室
和国家工具,部分原因是它显然违反了天赋正义。1482年4月,西克斯
特四世要求罗马应享有受理上诉的权利,被告应该被告知敌意证人的
名字,无论怎样,类似私敌和从前的仆人这样的身份应该被取消证人
资格,悔改的异端应该被准许忏悔和接受赦免以代替面临审判,还有
他们应该享有选择辩护人的权利。斐迪南断然拒绝了这些建议,他在
回复中坚持认为由他任命审判官必不可少,因为如果单单由教会管理
这个体系,异端肯定会兴旺发达。教皇不断提出反对,但收效甚微。
[139]
斐迪南和伊莎贝拉女王声称他们的行为完全是出于对正统和天主
教的热忱。他们当时的敌人和此后的历史学家提出的指控是他们想要
没收被定罪的异端的财产,两人对此提出激烈的驳斥。在写给她的罗
马代理人的信中,伊莎贝拉坚决表示她从未碰过被没收财产的“一枚
金币”——部分钱财成为宗教裁判所受害者子女的婚嫁基金——谁要
声称她的做法是因为爱钱,那就是撒谎:她扬言,从她热情地献身信
仰开始,她已经让王室的城镇沦为废墟,导致人去城空,整片区域荒
无人烟。[140]斐迪南虽然同样强调了王室收入的损失,却说在做出通
过全国运动推行宗教裁判所的决定之前,他就细致考虑了所有的因
素,而且他们将“为我们的耶和华神服务置于为我们自己服务之
上……(而且)优先于任何其他理由”。[141]事实似乎是,两位君主
的动机兼顾宗教和财政,还有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要在自己千差万
别、各行其是的领地上强制推行集权化和情感的统一。但是最重要的
是,他们陷入了反犹主义本身的邪恶、冷漠的逻辑。历史记录屡次显
示,这种逻辑会自行发展出一种势力和力量。
哈伊姆·贝纳特对雷阿尔城的研究揭示出一幅人类堕落的可鄙景
象。隐藏敌意证人的名字,目的是避免家族血仇,但它向宗教裁判所
提供了其最邪恶的一面,尤其是因为许多告密者是出于恶意,专门针
对富有和有名的人。于是,服务两位国王的秘书胡安·冈萨雷斯·平
塔多自然树敌不少:他为此被活活烧死。更为卑鄙的是丈夫出卖妻
子、妻子出卖丈夫,还有儿子出卖父亲、兄弟出卖姐妹的证词。最坏
的告密者之一是费尔南·法尔孔,他的父亲似乎是当地秘密犹太人的
社区领袖,他在对自己的父亲死后审判上做证:“审讯中所有针对他
的陈述都是真的,而且不止这些——能填满一张纸。”法尔孔是1483
—1485年雷阿尔城所有审判的证人,他形容被告时最喜欢用的一个词
是“地道的犹太人”。关于一个叫卡罗琳娜·德·萨莫拉的人,他
说“就算要他下地狱跑30圈,他也要让他们烧死她”,他针对的,居
然是他的母亲;而让他母亲最为寒心的,是知道实际上她最恶毒的证
人是她的僧侣儿子,他发誓要亲眼看着她被烧死——尽管她最后只是
受了鞭刑。很多被指控的女性实际上既有学问又虔诚。莱昂诺尔·冈
萨雷斯设法逃到了葡萄牙,法庭授权她的儿子胡安·德拉谢拉前往葡
萄牙劝她回来。他真这么做了,她回来后接受了审判,被判有罪,最
后被活活烧死。有的人成功逃脱,有的人在逃时被抓。城中最富有的
改宗者,桑乔·德·休达,买了一条船,带着全家驶往巴伦西亚,可
是风又把他们吹了回来,他们被抓住后全家都在托莱多被烧死。成功
出逃者则由模拟人像代替接受审判和火刑,所有人的肖像都被烧毁。
如果一个人死后被定罪,他的遗骸也要被掘出来烧掉——据说是他在
地狱里承受痛苦的一种象征。[142]
少数人逃过了惩罚。但通常情况是,证据无处不在,在这段时期
的雷阿尔城,只需加倍用刑就行。被定罪的那些人很多明显是严格的
犹太人。一个女人被捕是因为有人看见她在安息日前夜点了根蜡烛,
她是不想在第二天生火;另一个人被捕是因为她拒绝跟一个刚吃了猪
肉的人用同一个杯子喝水;对仪式性屠宰律法的严格服从把很多人送
上了火刑柱。并非所有人都被判处死刑。发誓弃绝犹太教信仰的改宗
者可能会被关押一段时间——可能是终生——如果他有钱,可以交纳
罚款换取减刑。但他必须穿戴有两个黄色十字的粗麻布衣,至少一
年,有时候是永远,而且如果他没做到,就会被打上“再犯”的标签
被烧死。他还要履行向宗教裁判所告密的特殊义务,如果不履行就会
被打上“反抗教会”的标签被烧死。对于这类人,各种正面的和负面
的惩罚加起来有长长的一串:他不得享有一切圣俸,不得担任街头公
告员以上的一切公职,不得从事医生、律师或公证人职业,不得当
兵,不得收款或收货,不得刻石、开酒馆、骑马或乘坐马车旅行,不
得佩戴金银、珍珠及各种珠宝,不得穿着丝绸锦缎,不得蓄须。[143]
子女要沿袭这些禁令,女性沿袭至第一代,男性要沿袭至第二代。
[144]
这种残忍的迫害第一拨持续了12年,波及西班牙的每一个犹太人
社区。这种不幸的境况和造成的损失令人震惊,但一切后果所起的作
用就是显示“犹太人问题”在当权者眼中的重要性。它正好赶上了对
古老的摩尔人王国格拉纳达的最后征服阶段,1492年1月2日,“天主
教双王”[111]耀武扬威地进入了那座陷落的城市。格拉纳达的垮台把更
多犹太人和穆斯林社区纳入了西班牙国家版图。对付公开的和秘密的
犹太人如今差不多成为政府的主要工作。所有的监狱人满为患,成千
上万的人受到软禁,经常挨饿。“双王”对使用审判调查的惯用手段
中断改宗者和犹太人之间的联系丧失了信心,在急于劫掠的贪婪追随
者的怂恿下,他们下定决心拿出一份“最终解决方案”。3月31日,他
们签署了一份“驱逐法令”,宣布一个月以后,所有不接受立即改宗
的犹太人将被驱逐出西班牙。
那时王国内还有大约20万名犹太人。数量众多的人,包括地位较
高的拉比和大多数主要家族,选择受洗,这种情况体现了犹太社会状
态萎靡,以及犹太人对西班牙仍然怀有依赖感,他们过去在这个国家
享受了最大程度的舒适和安全。大约10万人跋涉穿越边界,进入葡萄
牙,4年后他们又被驱逐出那里。大约5万人横渡海峡,进入非洲北
部,或者乘船前往土耳其。到1492年7月底,驱逐过程宣告结束。
在犹太人的历史上,对西班牙犹太人的杀害驱逐是2世纪中叶之后
最重大的事件。从古典时代初期,也许甚至从所罗门的年代开始,西
班牙就有犹太人,这个社会已经发展出显著的特色。黑暗时代和中世
纪初叶,流散犹太人倾向于分成两大群体:与巴比伦学院有联系的和
与巴勒斯坦有联系的群体。在迈蒙尼德的福斯塔特就有两个这样的社
区,每个社区都有自己的犹太会堂(第三所是《圣经》派信徒的会
堂)。但是,从14世纪开始,更准确的说法是西班牙或塞法迪犹太人
——这个名词是一个西班牙古称的讹用——和从莱茵兰向四周扩散的
阿什克纳齐或德系犹太人。[145]塞法迪犹太人创造了他们自己的犹太
——西班牙语——拉迪诺语,一度使用后期希伯来语草体字母书写,
与现代的希伯来草体字母(源于阿什克纳齐)完全不同。他们有学
问、精通文学且富有,对自己的家系无比自豪,老于世故、喜欢享
乐,并不过分严格,遵循约瑟夫·卡罗[112]的自由主义法典汇编。他们
是拉丁世界在阿拉伯文化中的桥头堡,反之亦然,是古典科学和哲学
的传递者。塞法迪犹太人是贵金属和宝石行业出色的手艺人,也是数
学家,他们会制作精密仪器,绘制精确的地图和航海表[113]。
如今这个规模庞大、富有才华的人群被驱散至地中海和世界各
地,在塞法迪犹太人第二次流散时,又被从葡萄牙驱散至法国和欧洲
西北部。很多人皈依了基督教并在其中获得了成功。比如,克里斯托
弗·哥伦布,从法律来说是热那亚人,但不会书写意大利文,可能来
自犹太人出身的西班牙家庭。哥伦这个名字在居住于意大利的犹太人
中间很常见。他吹嘘自己与大卫王的关系,喜欢犹太人和马拉诺社
会,受到犹太人的迷信影响,他在阿拉贡宫廷的赞助人主要是新基督
徒。他用的航海表是亚伯拉罕·扎库托[114]制作的,用的仪器是约瑟夫
·贝辛霍[115]改良的。就连他的通译,路易斯·德·托雷斯都是犹太人
——尽管在他们启航前往美洲前刚刚受洗。因此犹太人在旧世界中失
去了西班牙,又在新世界中助其重建。[146]塞法迪犹太人还去了法
国,他们在那里发挥影响的典型是成就辉煌、温文尔雅的米歇尔·德
·蒙田[116],他的母亲安托瓦妮特·卢普是西班牙犹太人的直系后裔。
[147]西班牙有所失,其他地方有所得;从长远来看,流散塞法迪犹太
人被证明极具创造力,而且在犹太人的发展历程中至关重要。但是对
于当时的犹太人来说,那是一场无从缓解的灾难。
而且也不是唯一的灾难。欧洲中世纪行将结束的时候——犹太人
的中世纪尚未结束,直到18世纪的最后数十年才结束——犹太人已经
不能再为欧洲的经济和文化做出重要贡献了,至少是暂时不能了。他
们变得可有可无,结果就是被驱逐。在西班牙驱逐犹太人之前,德国
和意大利已经发生过多次驱逐事件。1421年,犹太人被赶出维也纳和
林茨,1424年被赶出科隆,1439年被赶出奥格斯堡,1442年被赶出巴
伐利亚(1450年再次被赶出),1454年被赶出摩拉维亚的王权城市。
1485年,他们被佩鲁贾扫地出门,1486年被维琴察驱逐,1488年被帕
尔马赶走,1489年被米兰和卢卡逐出,而且随着亲犹太人的美第奇家
族的衰落,1494年,他们被赶出佛罗伦萨和托斯卡纳的所有地区。15
世纪90年代末,他们又被纳瓦拉王国轰了出来。
一次驱逐势必激起另一次驱逐,因为难民涌入城市,而城里容纳
的犹太人已经超过了其统治者此时想要的。15世纪末叶,他们在意大
利唯一的作用就是从事典当业和向穷人提供小额贷款。即使在发展迟
缓的罗马,犹太银行家发挥的作用也在减弱。[148]只要基督徒银行家
和工匠的行会足够强势,他们就会查禁犹太人。在意大利、普罗旺斯
和德国,到了1500年,犹太人几乎已经被排斥在大宗生意和产业之
外。所以他们继续向东,迁入不太发达的地区——先是进入奥地利、
波希米亚、摩拉维亚、西里西亚,然后继续进入波兰,前往华沙和克
拉科夫,进入利沃夫、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和立陶宛。阿什克纳
齐犹太人的人口轴心自行向欧洲中东部和东部移动了几百英里。在那
里也有麻烦——1348—1349年、1407年和1494年,波兰都发生过反犹
太骚乱;次年,他们被克拉科夫和立陶宛驱逐出境。这些迁移伴随着
驱逐。不过因为东方更需要犹太人,所以他们设法落下了脚;到了
1500年,波兰被认为是欧洲对犹太人来说最安全的国家,而且它很快
成为阿什克纳齐的中心区域。
犹太人在欧洲的贫困落魄,使得他们在中世纪末期对经济和文化的贡献变小。按说这种贫困落魄即便不能摧毁竖立在他们四周的仇恨之墙,也至少能起到侵蚀的作用。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与非理性行为的其他表现形式一样,反犹主义不会顺应经济规律。相反,与某些邪恶的有机体一样,它自行繁殖出了新的变种。尤其是在德国,它开始发展出自己的排斥图腾——犹太猪。
中世纪思想乐于将宇宙的方方面面归于形象化。基督教和犹太教之间的矛盾已经成为生活全景的一部分,这些矛盾被尽数表现在各个地方,比如说教堂的墙壁上。不过雕刻家是从单纯的神学角度展现它的。最受欢迎的一组图像是得胜的基督教堂和悲伤懊悔的犹太会堂,表现方式经常非常气派。中世纪的雕刻家并未涉及反犹主题;他们从未将犹太人刻画成放高利贷者,刻画成一种在井里投毒、谋害基督徒青少年或折磨圣饼的邪恶生物。
然而在绘画艺术中却有其他代表犹太人的形象:金牛犊、猫头鹰、蝎子。在中世纪即将结束之际,德国开始出现一种新的形象:母猪。想出这类图形最初并不是为了攻击谁,但是逐渐地,它开始象征所有不道德的人、罪人、异端,尤其是犹太人。[149]似乎只出现在受德国文化影响的地区;不过在那里,它成为针对犹太人最常见的图形,成为一种最有影响力和最具持续性的侮辱式刻板印象。[150]它呈现出无数种令人反感的形式。犹太人被刻画成崇敬母猪,吮吸母猪的乳头,拥抱母猪的后肢,吞食母猪的粪便。它为那种粗俗的流行艺术家提供了丰富的机会,展示出一个攻击对象,针对这个对象,审美和得体的常规原则完全不适用,最粗鲁的淫秽行为不仅为人接受还受到了肯定的褒扬。的确,这种图像的粗野下流显然正是其流行超过600年的主要原因。随着印刷术的传播,它迅速扩散,在德国无处不在。它不仅出现在书籍中,还出现在无数印刷品、蚀刻版画、油画和水彩画、拐杖的手柄、釉陶和瓷器上。它的无限复制推动德国踏上了一个将要变得极为悲惨的重大进程:对犹太人的非人化。犹太人明知真理却拒绝它,宁愿与黑暗势力合作——因此不可能是基督徒意义上的人类——这种观念已经深入人心。犹太人与犹太猪之间的非正常和非常人所能想到的联系更是巩固了这种观念在德国民众心中的地位。而且如果特定的一种人不是人类,它实际上就可以被社会驱逐出去。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因为随着“隔都”(犹太隔离区)在欧洲的出现,仇恨的隔墙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被真正的隔墙所替换。
[1 ]A. Adler ( ed. ) , The Itinerary of Benjamin of Tudela(London 1840—1,reprinted New York 1927).
[2]Andrew Sharf, Byzantine Jewry from Justinian to the Fourth Crusade(London 1971),21.
[3]Ibid.,25—26.
[4]Quoted inibid.,136.
[5 ]Cecil Roth, Personalities and Events in Jewish History(Philadelphia 1961),‘The Jew as European’.
[6]Ibid.,40—44.
[7 ]Irving A. Agus, Urban Civilization in Pre-Crusade Europe,2 vols(Leiden 1965),i 9.
[8]Fritz M. Heichelheim, An Ancient Economic History,2 vols(trans.,Leiden 1965),i 104—156.
[9]For example, I Samuel 22:2;II Kings 4:1;Isaiah 50:1;Ezekiel 22:12;Nehemiah 5:7;12:13.
[10]BM 5:11,75b;Yad, Malveh 4:2;BM 5:2;BM 64b;BM 5:10,75b;Tosef, BM 6:17.
[11]BM 65a,68b,104b,61b;Tosef, BM 5:22,5:23;Sanh. : 3;BM 61b , 71a etc. Encyclopaedia Judaica, xii 244-256;xvi 27—33.
[12]Philo, De Virtutibus,82.
[13]Mekhilta of R. Ishmael on Exodus 22:25;Mak,24a;BM 70b.
[14]Tos. to BM 70b.
[15]Responsa Maharik 118,132.
[16 ]Bat Ye’or, The Dhimmi : Jews and Christians Under Islam(London 1985)45—55.
[17 ]S. Katz, The Jews in the Visigothic Kingdoms of Spain and Gaul(Cambridge 1937).
[18]Proverbs 8:22ff.;Ecclesiastes 1:1—5,26;15:1;24:1ff.;34:8.
[19]Avot 3:14;Lev. R.19:1;ARN 31:91;II Moses 2;14,51.
[20]Proverbs 8:14.
[21]Sifre, Deuteronomy 41;Ex. Rabbah 30,10;Tanhumah, Mishpatim 2;Philo, Spec.Leg. , iii 1—7.Quoted in Samuel Belkin, In His Image : The Jewish Philosophy of Man as Expressed in the Rabbinical Tradition ( London 1961 ) .E.R.Goodenough : The Politics of Philo Judaeus ( Yale 1938),16ff.
[22 ]S. D.Goitein, A Mediterranean Society ( California 1971),ii The Community,205—206.
[23]Ibid.,198—199.
[24]Quoted in Mark R. Cohen, Jewish Self-Government in Medieval Egypt(Princeton 1980),7—9.
[25]Ibid.,94ff.
[26]Goitein, op. cit.,iii The Family,3—5.
[27 ]Ibid. , i 1—28 , and S. D.Goitein, Studies in Islamic History ( Leiden 1966 ) , 279—295;Encyclopaedia Judaica, vii 404—407;xiv 948—949.
[28 ]S. D.Goitein, Letters of Medieval Jewish Traders(Princeton 1973),227—229.
[29 ]Genesis 37 : 35;letter quoted in Goitein, Letters of Medieval Jewish Traders,207.
[30]‘Moses Maimonides’,in Alexander Marx, Studies in Jewish History and Booklore(New York 1969),42.
[31]Quoted Marx, ibid. 38.
[32]Ibid.,31.
[33]Ibid.,32—33.
[34]Goodenough, op. cit.,8—19.
[35]‘Maimonides and the Scholars of Southern France’,inibid.,48—62.
[36]Arthur Hyman,‘Maimonides’Thirteen Principles’,in Alexander Altmann ( ed. ) , Jewish Medieval and Renaissance Studies(Harvard 1967),119—144.
[37 ]Erwin I. J.Rosenthal , ‘Maimonides’Conception of State and Society’ , in Studia Semitica , 2 vols ( Cambridge 1971),i 275ff.
[38]Guide of the Perplexed,3:27;Hyman, op. cit.
[39 ]Cecil Roth , ‘The People and the Book’ , in Personalities and Events in Jewish History,172ff.
[40]Isadore Twersky,‘Some Non-Halakhic Aspects of the Mishneh Torah’,in Altmann, op. cit.,95—118.
[41]Marx, op. cit.,38—41.
[42 ]Guide of the Perplexed , 2 : 45;Alexander Altmann , ‘Maimonides and Thomas Aquinas : Natural of Divine Prophecy’,in Essays in Jewish Intellectual History(Brandeis 1981).
[43]Ecclesiastes 7:24.
[44]‘Free Will and Predestination in Saadia, Bahya and Maimonides’,in Altmann, op. cit.
[45]Quoted in H. H.Ben Sasson(ed.),A History of the Jewish People(trans.,Harvard 1976),545.
[46]Shir Hasherim Rabbah 2:14;quoted inibid.
[47]Quoted in Beryl Smalley, The Study of the Bible in the Middle Ages(Oxford 1952),78.
[48]Norman Golb,‘Aspects of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Jewish Life in Medieval Egypt’,in Altmann, op. cit.,1-18.
[49 ]Samuel Rosenblatt ( ed. ) , The Highways to Perfection of Abraham Maimonides ( New York 1927 ) , i Introduction.
[50]S. D.Goitein,‘Abraham Maimonides and his Pietist Circle’,in Altmann, op.cit.,145—164.
[51]Some scholars think Philo himself was a mystic and dealer in symbols. Cf.E.R.Goodenough, Jewish Symbols in the Graeco-Roman Period,12 vols(New York,1953—68).
[52 ]For kabbalah, see G. Scholem’s article in the Encyclopedia Judaica, X 489—653 , and his Major Trends in Jewish Mysticism(New York 1965).
[53 ]‘Moses Narboni’s“Epistle on Shi’ur Qoma”’ , in Altmann, op. cit. , 228—231;G.Scholem, Jewish Gnosticism, Merkabah Mysticism and Talmudic Tradition(2nd edn, New York 1965),36—42.
[54 ]R. Kaiser, Life and Times of Jehudah Halevi ( New York 1949).
[55 ]Goitein, A Mediterranean Society, ii The Community,241—245;255—264.
[56]Ibid.,iii The Family,17—35.
[57]Ibid.,46.
[58 ]Meyer Waxman, Judaism : Religion and Ethics ( New York 1958),‘Marriage’,113ff.
[59]Goitein, A Mediterranean Society, iii 209—211.
[60]Waxman, op. cit.,118 footnote.
[61]Goitein, A Mediterranean Society, iii 50.
[62]Malachi 2:16.
[63]Goitein, A Mediterranean Society, iii 260ff.
[64]Yevamot,14,1.
[65]Goitein, A Mediterranean Society, iii 352.
[66]Ibid.,ii 211.
[67]Ibid.,148—160.
[68]Waxman, op. cit.,32—36.
[69]Ibid.,108ff.;Goitein, A Mediterranean Society, ii 225.
[70]Waxman, op. cit.,112.
[71 ]Mattenot Aniyim 9 : 3;quoted in Israel S. Chipkin , ‘Judaism and Social Welfare’ , in Louis Finkelstein(ed.),The Jews,2 vols(London 1961),i 1043—1076.
[72]Baba Batra 8a.
[73]Quoted in Goitein, A Mediterranean Society, ii 142.
[74 ]Baba Batra 110a;Pesahim 113a;quoted in Chipkin, op. cit.,1067.
[75]Goitein, A Mediterranean Society, ii 138—142,and appendices A, B,C.
[76]Ibid.,ii 287.
[77]Ibid.,ii 279.
[78 ]B. Blumenkranz, Juifs et Chrétiens dans le monde occidental 430—1096(Paris 1960).
[79 ]Quoted in Cecil Roth , ‘The Medieval Conception of “The Unbelieving Jew”’,in Personalities and Events.
[80 ]A. M.Haberman ( ed. ) , Massacres of Germany and France(Jerusalem 1946).
[81]Ibid.,94;quoted in Ben-Sasson, op. cit.
[82 ]Cecil Roth, The Jews of Medieval Oxford ( Oxford 1951),83.
[83]Nikolaus Pevsner and John Harris, The Buildings of England:Lincolnshire(Harmondsworth 1964),158—159.
[84]V. D.Lipman, The Jews of Medieval Norwich( London 1967).
[85 ]Cecil Roth, Intellectual Activities of Medieval English Jewry(British Academy, London 1949),65,gives list of doctors.
[86]Lipman, op. cit.,ch.6,95—112.
[87]Augustus Jessop and M. R.James(eds),The Life and Miracles of St William of Norwich by Thomas of Monmouth(Cambridge 1896).
[88]Lipman, op. cit.,54.
[89]Roth, Personalities and Events,62—66,and his The Ritual Murder Libel and the Jews(London 1935);see also G. I.Langmuir, Speculum(1972),459—482.
[90 ]Ralph de Diceto, Imagines Historiarum, ii 78 ,quoted in Lipman, op. cit.
[91]Roth, Personalities and Events,61—62.
[92]Lipman, op. cit.,59—64.
[93]Roth’s book on ritual murder prints the refutation by Pope Clement XIV in 1759.
[94]Richard W. Emery, The Jews of Perpignan(New York 1959),ch.4.
[95]M. D.Davis, Shetaroth:Hebrew Deeds of English Jews Before 1290 ( London 1888 ) , 298ff, quoted in Lipman, op.cit. , 88;Lipman prints a number of debtbonds and quitdeeds,187ff.
[96]Quoted in Lipman, op. cit.
[97]Ibid.,68.
[98 ]H. G.Richardson, English Jewry under the Angevin Kings(London 1960),247—253;127—173.
[99]J. W.F.Hill, Medieval Lincoln(London 1948),217-222.
[100]Richardson, op. cit.,184—186:M.Adler, Jews of Medieval England(London 1939).
[101]Ibid.,313—333.
[102 ]Solomon Grayzel, The Church and the Jews in the Thirteenth Century(New York, new edn 1966),108.
[103 ]‘The People and the Book’ , in Cecil Roth, Personalities and Events,174—175.
[104]‘The Medieval University and the Jew’,inibid.,91ff.
[105]Translated,1933,My Life as German and Jew.
[106 ]Jeremy Cohen, The Friars and the Jews : The Evolution of Medieval Anti-Semitism(Cornell 1982),14.
[107]Ibid.,242.
[108 ]Pierre Mandonnet, St Dominic and His Work(trans.,St Louis 1944),61.
[109]Cohen, op. cit.,13.
[110 ]A. G.Little,‘Friar Henry of Wadstone and the Jews’ , Collecteana franciscana 11 ( Manchester 1922),150-157;quoted in Cohen, op.cit.
[111]Quoted in Ben Sasson, op. cit.
[112]Encyclopaedia Judaica, iv 1063—1068;P. Ziegler, The Black Death(London 1969).
[113 ]See map inEncyclopaedia Judaica, iv 1066 , for towns where atrocities occurred.
[114]Hyam Maccoby(ed. and trans.),Judaism on Trial:Jewish-Christian Disputations inthe Middle Ages ( New Jersey 1982).
[115]Quoted in Grayzel, op. cit.,241,note 96.
[116]Quoted in Maccoby, op. cit.,32.
[117]Ibid.,25ff.
[118]Quoted in Ben Sasson, op. cit.,557—558.
[119]Maccoby, op. cit.,54.
[120 ]Cecil Roth , ‘The Disputation at Barcelona’ ,Harvard Theological Review, xliii(1950).
[121 ]Martin A. Cohen , ‘Reflections on the Text and Context of the Disputation at Barcelona’ , Hebrew Union College Annual ( 1964 ) ;Y.Baer, A History of the Jews in Christian Spain , 2 vols ( trans. , Philadelphia 1961—6) ,i 150—162.
[122]Maccoby, op. cit.,50.
[123 ]Quoted in Gershom Scholem, Sabbatai Sevi : The Mystical Messiah 1626—76(trans.,London 1973),12.
[124]Peter Lineham, Spanish Church and Society(London 1983).
[125]M. M.Gorce, St Vincent Ferrer(Paris 1935).
[126 ]For Tortosa, see Maccoby, op. cit.;A.Pacios Lopez, La Disputa de Tortosa,2 vols(Madrid 1957).
[127]Quoted in Maccoby, op. cit.,84.
[128]Ibid.,86.
[129 ]A. Farinelli, Marrano : storia di un vituperio(Milan 1925),36.
[130 ]Quoted in Haim Beinart, Conversos on Trial : The Inquisition in Ciudad Real(Jerusalem 1981),3.
[131]Quoted inIbid.,3,footnote 4.
[132]Quoted inibid.,6.
[133]Baer, op. cit.,ii 292.
[134]Quoted in Beinart, op. cit.,66.
[135]Ibid.,10—19.
[136]Ibid.,34,footnote 40;H. C.Lea, A History of the Inquisition in Spain,4 vols(New York 1906—7),vol.i for origins.
[137 ]For detailed fgures see Elkan Nathan Adler, Auto da Fé and Jew(Oxford 1908),esp.ch.viii,39ff.
[138]Beinart, op. cit.,36—42.
[139]Lea, op. cit.,i 178.
[140 ]G. A.Bergenroth ( ed. ) , Calendar of Letters……from Simancas ( London 1861 ) , i Henry VII, xxxivff.;quoted in Beinart, op.cit.,28.
[141]Quoted in Baer, op. cit.,ii 382.
[142]Beinart, op. cit.,130—135;204—231.See also his Records of the Trials of the Spanish Inquisition in Ciudad Real,3 vols(Jerusalem 1974—80).
[143]Lea, op. cit.,iii 83ff.
[144]Beinart, op. cit.,194.
[145 ]For distinctions see H. J.Zimmels, Askenazim and Sephardim(New York 1958).
[146 ]M. Kaiserling, Christopher Columbus and the Participation of the Jews in the Portuguese and Spanish Discoveries(London 1907);Cecil Roth , ‘Who Was Columbus?’,inPersonalities and Events,192ff.
[147 ]Cecil Roth , ‘The Jewish Ancestry of Michel de Montaigne’ , in Personalities and Events , 212ff. , prints his family tree on p. 324.See also Chaim Raphael,‘The Sephardi Diaspora’in The Road from Babylon:The Story of Sephardi and Oriental Jews(London 1985),127—158.
[148 ]Leon Poliakov, Les Banquiers juifs et le Saint Siège du xiii au xvii siècles ( Paris 1965 ) , 80—84 , 147-156.
[149 ]Isaiah Shachar, The Judensau : A Medieval Anti-Jewish Motif and its History(London 1974).
[150]H. C.J.Duijker and N.H.Frijda, National Character and National Stereotypes(Amsterdam 1960);see also H.Fiscg, The Dual Image(New York 1971).保罗·约翰《犹太人四千年》1
前言
第一章 以色列人
第二章 犹太教
第三章 权威政体
第四章 犹太隔都
第五章 解放
第六章 大屠杀
第七章 锡安
结语前言
我为何要写一本犹太人的历史?原因有四。
首先,纯粹是出于好奇心。在写作《基督教史》期间,我平生第一次意识到犹太教对基督教有巨大影响。与我一直以来学习和产生的认识不同,并不是《新约》代替了《旧约》,而是基督教对一种古老形式的一神论做出了全新的解释,并逐渐发展成为一种全然不同的宗教,但保留了其中不少道德和教条神学、礼拜仪式、制度,以及对于祖先的基本概念。于是,我决定,如果有机会,我要写写这个创造出我的信仰的民族,沿着他的历史长河探源溯流,寻找从古至今的发展脉络,并对于他的作用和意义提出自己的观点。在当今世界,犹太人倾向于被看作古代的一个独立种族,他们在《圣经》中留下了记录,接下来过着长达好几个世纪不见天日的生活,终于等到拨云见日,却又惨遭纳粹屠杀,最后终于在备受争议和八方树敌中建立了自己的国家。然而,这些只是一些突出的插曲,我希望能够将它们串联起来,发现并研究其中缺失的部分,将其整合,从而得到更深刻的理解。
原因之二在于犹太人漫长的历史跨度让我感到兴奋。从亚伯拉罕至今,将近4000年的时光跨越了整个人类文明史的四分之三以上。作为历史学家,我相信连贯性,并从追溯连贯性中获得乐趣。与几乎所有现存的其他民族相比,犹太人更早地形成了具体且有区分性的身份认同。在骇人听闻的逆境中,他们将这种身份认同保持至今。这种非凡的忍耐力源自何处?让犹太人与众不同并保持为同一类人的那种强烈信念的特殊力量是什么?这个民族的延续能力是由于它的一成不变,还是它的适应能力,或者两种均有呢?这些是需要全心投入研究的重要主题。
原因之三则在于犹太人的历史不仅源远流长,而且涉及广阔的地域。犹太人已经融入许多社会当中并在其中留下了他们的印记。撰写一部犹太人历史几乎就是撰写一部世界历史,只不过是从非常独特的角度来写,从一个博学智慧的受难者的视角来看待世界历史罢了。因此,把握犹太人眼中的历史可以产生富有启发性的深刻见解。迪特里希·朋霍费尔(Dietrich Bonhoeffer)身处纳粹监狱的时候也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1942年,他写道:“我们已经学会如何自下而上,如何从那些被排斥、被怀疑、被虐待、被压迫、被歧视却无能为力的人,简言之就是从那些受苦受难的人的视角看待世界历史上的那些重大事件。”他发现那是“一段无比宝贵的经历”。这位历史学家在讲述犹太人的故事时也发现了另一种价值:它为历史增添了新的内容,使受压迫者的史实得以呈现在人们面前。
最后,借助于对将近4000年历史的研究,这本书让我有机会重新客观地思考所有人类问题中最难解的疑惑:我们究竟为何存在?历史仅仅是一连串加在一起毫无意义的事件吗?人类的历史与蚂蚁的历史在道德上是否没什么根本差别?或者,是否存在一个天定的计划,而我们人类是这个计划足够谦卑的代理人?没有哪个民族能够像犹太人那样始终坚定地秉持这样的信念:历史自有其目的,人类自有其命运。在犹太人群体形成的初期,他们就相信自己已经察觉了神对人类做出的安排,而他们就是这种安排的引领者。他们不厌其详地制定了自己的角色。面对非人的磨难时,他们凭借艰苦卓绝的毅力坚持这种信念。他们中的很多人依然相信这一点,另一些人则将其转变为普罗米修斯式的努力,用纯粹的人类手段改善我们的环境。犹太人的设想成为许多类似的人类伟大设计的样板,不管这些设计是来自神还是来自人。在给人类以有尊严、有意义的生活的长期努力中,犹太人是中流砥柱。他们的历史能否说明这样的努力是值得的?还是这只是一场完完全全的徒劳无功?我希望,下面的讲述,即我自己的探究结果,可以帮助读者自己来回答这些问题。第一章 以色列人
犹太人是历史上最顽强的民族。希伯伦(Hebron)的存在就是证明。这座城市坐落于耶路撒冷以南20英里[1]的朱迪亚山脉(Judaean hills)海拔3000英尺[2]处。麦比拉洞(Cave of Machpelah)里有着犹太列祖的墓冢。根据古老的传说,一间极为古老的墓室内保存着犹太教的创始人和犹太民族的祖先亚伯拉罕的尸骸,旁边是他的妻子撒拉的坟墓。该建筑内还有他的儿子以撒及其妻子利百加的坟墓。内庭的另一端是亚伯拉罕的孙子雅各及其妻子利亚的两座坟墓。建筑外是雅各与利亚的儿子——约瑟【1】的坟墓。目前人类已发现的4000年犹太人史就是在这里起源的。
希伯伦的美雄浑庄严,它具有古老圣殿一般的宁静。然而,这座城市的石头无声无息地见证了无休无止的冲突和长达4000年的宗教和政治纷争。它依次作为希伯来圣地、犹太会堂、拜占庭教堂、清真寺、十字军教堂, 后来再次成为清真寺。大希律王( Herod the Great)围绕它筑起了雄伟的城墙。城墙由粗削的巨石砌成——有的巨石长达23英尺。这段围墙如今依然屹立,高度将近40英尺。萨拉丁(Saladin)用一座讲道台装饰了这处圣地。希伯伦折射出犹太人漫长而悲惨的历史,还有他们在不幸中谋求生存的非凡能力。大卫就是在那里受膏为王,先是成为犹大家的王(《撒母耳记下》2:1-4),而
后成为以色列的王(《撒母耳记下》5:1-3)。耶路撒冷陷落之后,
犹太人被驱逐,以东人在此安家落户。耶路撒冷先后被希腊和罗马征
服,被迫改宗,遭奋锐党徒(Zealots)[3]掠夺,被罗马人付之一炬,
又先后被阿拉伯人、法兰克人、马穆鲁克人占领。1266年以后,犹太
人被禁止进入麦比拉洞祈祷。他们只被允许登上东墙旁边的7级台阶。
他们在第4级台阶的石头上凿出了6英尺6英寸[4]深的洞口,塞进他们致
上帝的请愿书,用棍子把纸张捅落洞中【2】。即便如此,请愿者们还是
处境危险。1518年,奥斯曼帝国发生了一场针对希伯伦犹太人的可怕
屠杀。不过,由虔诚的学者们重整旗鼓重建的社区历经不同时代,终
于在风雨飘摇中得以延续。这个社区由正统的《塔木德》[5]研究者
(Talmudists)、神秘喀巴拉(kabbalah)[6]体系的学生,甚至犹太
苦行者组成。那些苦行者会毫不留情地鞭挞自己,直到他们的鲜血染
红神圣的石头。犹太人在那儿先后迎来的有:17世纪60年代,假弥赛
亚[7]沙巴泰·泽维(Shabbetai Zevi);18世纪,第一批基督教现代
朝圣者;19世纪,世俗的犹太居民,以及1918年的英国征服者。1929
年,这个人丁始终不兴旺的犹太社区遭到来自阿拉伯人的袭击。1936
年,阿拉伯人再次来袭,几乎将它夷为平地。1967年,“六日战
争”(Six Day War)期间,以色列士兵进入希伯伦的时候,犹太人已
经整整一代未踏足那里了。1970年,人们在希伯伦重建了一个规模不
大的定居点。尽管面临着巨大的恐惧和未知,它还是发展繁荣起来。
因此,历史学家造访今天的希伯伦时,会问自己:曾经掌控此地
的那些人,而今何在?迦南人何在?以东人何在?古希腊人和古罗马
人、拜占庭人、法兰克人、马穆鲁克人、土耳其人何在?他们已经无
可挽回地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但是,犹太人还在希伯伦,依旧如
故。
因此,希伯伦象征了犹太人4000年以来不屈不挠的精神,还显示了犹太人对拥有和占据土地所怀有的不同寻常的矛盾心理。没有哪个民族能够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对大地上的某个特定角落在情感上保持如此强烈的依恋,也没有哪个民族能够表现出如此强烈而执着的迁徙本能以及将自己连根拔起并移栽的勇气和本领。事实上,难以理解的是,在作为民族存在的四分之三以上的时间内,大多数犹太人始终居住在他们声称属于他们的土地之外。今天,他们依然如此。
希伯伦是有记录以来他们首次获得的土地。《创世记》第23章讲
述了亚伯拉罕在妻子撒拉去世后如何决意买下麦比拉洞和周边的土
地,作为她和自己最终的安葬地点。该章节在整部《圣经》中至关重
要,体现了犹太人所坚守的最古老的传统之一,毫无疑问,对他们而
言珍贵无比、举足轻重。也许这是《圣经》首个通过长篇口述来见证
和描写真实事件的章节,因而留下了可信的细节。关于买地的谈判和
流程,这段文字描述得详尽细致。虽然亚伯拉罕在希伯伦居住了很
久,但那时候他还是被看作外人。为了永久拥有那里的土地,他不仅
需要有购买权,还需要得到当地社会的一致认可。这块土地属于赫人
(Hittite)权贵以弗仑(Ephron),一个有赫人血统的西闪米特人
(West Semite)和哈比鲁人(Habiru)【3】。亚伯拉罕首先得与“赫
人”(the children of Heth)即“土地上的人民”达成正式的交易
协议,接着还得与以弗仑商议价格——400舍客勒[8](shakel)银子,
然后将这些“买卖通用的银子”上秤证明足量,当着族长的面交给以
弗仑。
这个发生在小范围内的事件值得铭记,因为它不仅涉及所有权的
转让,还代表地位的变化:按照仪式下拜、装腔作势和假客套、苛刻
和讨价还价,均在《圣经》中被表达得活灵活现。然而,让读者印象
最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亚伯拉罕在交易开始前那句令人心酸
的话语:“我在你们中是外人,是寄居的。”还有最后对那块地由当
地人“定准归与亚伯拉罕”(《创世记》23:20)的反复强调。在犹
太人历史上首次发生的这一真实事件中,这个民族的不安定和焦虑的
心情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位亚伯拉罕是谁?他来自哪里?《创世记》及《圣经》中的相
关章节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明,而这些文字也许还是在他辞世(如果真
有此人的话)1000年后才出现的。《圣经》作为历史记录的价值,200
多年来一直备受争议。直到1800年前后,学者和普通人的主流观点还
是基要主义者(fundamentalist)的观点:也就是说,《圣经》的叙
述是受神的启示而作,整体和细节都是真实的。不过,几个世纪以
来,很多犹太教和基督教学者坚持认为早期书籍,尤其是《圣经》中
的许多章节应该作为象征或隐喻而非字面事实来理解。19世纪初叶,
出现了一种全新的、越来越专业的“批判性”解释路径,主要来自德
国学者的工作,他们认为《旧约》并非历史记录,其中大部分应被划
归为宗教神话。如今,《圣经》的前五卷,或者说《摩西五经》
(pentateuch),已经被当作希伯来各部族流传下来的口头传说,大
约在大流散(the Exile)之后,即公元前的500年里才形成书面形
式。这种观点认为,这些精心编选、整理和改编的传说故事,其目的
是为结束流散之后的以色列社会的宗教信仰、活动和仪式提供历史依
据和神的应许。早期书籍中描写的个体并非真实存在的人,而是神话
英雄或代表整个部族的缀合的人物形象。【4】
因此,不只是亚伯拉罕和其他列祖,还有摩西和亚伦、约书亚和
参孙,都将隐退至神话,成为和赫拉克勒斯和珀耳修斯、普里阿摩斯
和阿伽门农、尤利西斯和埃涅阿斯[9]等同样不真实的人物。在黑格尔
及其学术追随者的影响之下,《圣经》中所写的犹太教和基督教启示
被重新解读为一种决定论的社会学发展——从原始部落的迷信发展至
复杂的城市教会学。犹太人受神命定的独特角色退居幕后,摩西一神
论的成就逐步被弱化,对《旧约》历史的改写充斥着不易察觉的反犹
太教特点,甚至带有反犹主义的色彩。德国《圣经》学者们的著作成
为学术正统,其中尤利乌斯·韦尔豪森(Julius Wellhausen,1844—
1918)的学说在说服力和复杂性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他的作品
《古以色列史绪论》( Prolegomena to the History of Ancient
Israel)于1878年首次出版,反响巨大。【5】韦尔豪森及其学派在《圣
经》研究领域占据主流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甚至在今天,历史学家在
阅读《圣经》时还会受到他的诸多观念的影响。20世纪的一些优秀学
者,如M.诺特(M.Noth)和A.阿尔特(A.Alt),依然保持基本怀疑的
态度,将征服迦南前的传说视为不予考虑的神话,认为以色列人是在
迦南成为一支民族的,时间不早于公元前12世纪;征服本身大致也是
神话,主要过程其实是和平渗透。【6】其他人则提出,以色列起源于迦
南人中的一群宗教狂热者,他们认为迦南人已经堕落,于是他们退出
了。【7】这些及其他理论须得放弃《士师记》之前所有的《圣经》历
史,将其全部或绝大部分看作虚构作品,而《士师记》本身也是真实
与虚构的杂糅。有人认为,以色列人的历史直到扫罗和大卫年代才有
了坚实的事实基础,那个时候《圣经》才开始反映真实的宫廷历史和
记录。
遗憾的是,历史学家很少如他们所希望的那样能做到客观。《圣
经》历史涉及基督徒、犹太人和无神论者的信仰或偏见,触及我们存
在的根源,因此在这个领域即使能够做到客观也非常困难。此外,学
术领域也存在专业角度上的曲解。19世纪以及20世纪的很长一段时
间,《圣经》的历史都被经文学者掌控,他们的本能和受到的训练始
终都是拆解《圣经》故事,找出汇编故事中那些人的来源和目的,在
此基础上挑选少数可信的片段,然后从比较历史的视角重建事件。但
是,随着现代科学考古学的发展,一种与之抗衡的力量开始出现,即
利用古代文献的指导,求证于实物遗迹。在希腊和小亚细亚,对特洛
伊、克诺索斯、克里特岛上的其他米诺斯遗址、伯罗奔尼撒的迈锡尼
遗址的发现和发掘,连同对其中一些地方出土的古代宫廷记录的破
解,让《荷马史诗》恢复了历史记录的地位,让学者们注意到传说的
外表下面越来越多的真实成分。因此,在巴勒斯坦和叙利亚,对古代
遗址的调查研究和大量经过复原以及转译的法律和行政记录已经强有
力地倾向于恢复《圣经》前几卷的历史叙事价值。特别是W.F.奥尔布
赖特(W.F.Albright)和凯瑟琳·凯尼恩(Kathleen Kenyon)的工
作,让我们对《旧约》前几卷描述的地点和事件的真实存在重拾信
心。【8】同样重要的是公元前两三千年的档案被发现,给迄今为止晦涩
难解的《圣经》章节带来了新的亮光。就在50年之前,《圣经》前面
的章节还被视作神话或象征,而如今,举证责任已经转移:越来越多
的学者倾向于认为这些经文至少蕴含了事实的萌芽,并以培育这株萌
芽为自己的工作。但这并未让《圣经》的历史解读变得更容易。基要
主义和“批判”的路径还是简明得令人快慰。现在,我们认为《圣
经》文字作为寻找真相的指南太复杂与太模糊,但不管怎样,它还是
提供了指南。
如此,犹太人就是当今世界上拥有记录自己起源历史的民族之
一,而且记录他们起源的历史可追溯到远古年代。尽管这些记录中的
很多地方非常晦涩难懂。将《圣经》塑造成如今这个模样的犹太人显
然认为他们的种族尽管是由亚伯拉罕创建,但其祖先甚至可以追溯至
更早,一直到人类的始祖亚当。按照目前的知识水平,我们必须假设
《创世记》开头的章节具有提要和象征的意味,而非描述事实。第1章
至第5章出现了诸如智慧、邪恶、羞耻、嫉妒和犯罪,与其说是真实的
事件,不如说是解释说明,即使中间也夹杂着残存的回忆。比如,若
说该隐和亚伯的故事完全是杜撰,很难令人相信;该隐的回答“我岂
是看守我兄弟的吗?”听起来像确有其事,而且这个蒙受耻辱和惊恐
不安的人身负有罪的记号,他的形象极具感染力,以至于很容易让人
觉得这就是历史事实。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与异教徒的宇宙起源论相
比,犹太人对创世过程和早期人类活动的描写,显然对世界及其生物
按照何种机制诞生缺乏兴趣,而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的讲述者却被这
种兴趣引入了超自然的歧途。犹太人仅仅假设预先存在一位无所不能
的上帝,他实施行动却从未被形容和描述,他拥有自然本身的力量和
不可见性:值得注意的是,《创世记》的第1章,就不同于古代其他所
有的宇宙起源论,从本质上来说,倒是与现代科学对宇宙起源的解
释,尤其是大爆炸理论若合符节。
并不是说犹太人的上帝在任何意义上都等同于自然:恰恰相反。
尽管始终不曾形象化,上帝被表现为一个人却是再明显不过的。比
如,《申命记》竭尽全力地将崇拜自然和自然神灵并受到轻视的异教
徒与崇拜上帝本人的犹太人加以区别,警告他们“又恐怕你向天举目
观看,见耶和华你的神为天下万民所摆列的日、月、星,就是天上的
万象,自己便被勾引敬拜侍奉它”。【9】此外,这位人化的上帝从一开
始就为他的生灵制定了无比清晰并必须遵循的道德准则,因此犹太人
早期的人类道德范畴从一开始就存在且必不可少。这又让它与所有的
其他宗教的论述迥然不同。因此,《圣经》的史前部分奠定了一种道
德基础,整个事实结构全都以此为基础。即使最原始的犹太人也被描
述成绝对能够明辨是非的人。
在物质宇宙上叠加道德宇宙的观念决定了《圣经》对第一个真正
意义上的历史事件的处理手法,即《创世记》第6章对洪水的描写。而
今毫无疑问的是,美索不达米亚曾经发生一次大洪水。1845—1851
年,A.H.莱亚德(A.H.Layard)在库云吉克(Kuyunjik)的西拿基立
宫殿(Palace of Sennacherib)图书馆内发现了楔形文字泥板;1872
年,大英博物馆的乔治·史密斯(George Smith)在上面找到了大洪
水的说法,《圣经》的叙述第一次得到了证实,而在亚述巴尼拔宫殿
(Palace of Ashurbanipal)里发现的泥板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10】
这种说法其实存在于亚述帝国后期(late-Assyrian),而更早的史诗
《吉尔伽美什》(Gilgamesh)[10]的末尾对此也有所补充。这首史诗的
主人公是公元前第四个千年古代苏美尔的一位乌鲁克(Uruk)国王。
巴比伦人和相距遥远的苏美尔人都在亚述人之前留下了大洪水的记
忆。20世纪20年代,伦纳德·伍利爵士(Sir Leonard Woolley)找到
并发掘了乌尔(Ur)—公元前4000年至前3000年的苏美尔重镇,《圣
经》史前部分的结尾处曾提到这座城市。【11】在乌尔考察早期考古层面
的同时,伍利花费了很长时间致力于找出大洪水的实物证据。他发现
了一处可追溯至公元前4000年至前3500年的8英尺冲积层。他还无意中
在舒鲁帕克(Shuruppak)发现了另一处引人注意的冲积层,在基什
(Kish)的类似地层中也发现了一处18英寸的冲积层。但这些冲积层
的年代与乌尔的年代并不相符。【12】马克斯·马洛温爵士(Sir Max
Mallowan)在测量考察了20世纪60年代初以前勘探的各处遗址后得出
结论,这里确确实实发生过一场大洪水。【13】1965年,大英博物馆在其
馆藏中进一步发现:巴比伦城市西巴尔(Sippar)的两块泥板提到了
洪水,它们书写于公元前1646—前1626年的阿米萨杜卡国王(King
Ammisaduqa)统治时期。
最后,这次发现的重要性在于,它让我们能够重点关注挪亚(诺
亚,Noah)这个人物本身。因为它讲述了神在创造人类后如何后悔造
人并决定用洪水淹没人类;但水神恩基(Enki)将这场灾难的计划透
露给一位名叫朱苏德拉(Ziusudra)的祭司,祭司造了一艘船并因此
幸免于难。【14】朱苏德拉无疑是真实存在的人,是大约公元前2900年巴
比伦南部城市舒鲁帕克(Shuruppak)的国王,苏美尔王表(the
Sumerian king-list)[11]中最早的一根上记录了他的身份。舒鲁帕克
遗址内也有大洪水出现过的证据,只是与伍利在乌尔发现的洪水年代
不符。【15】朱苏德拉的拯救者形象在《圣经》中以挪亚出现,由此为一
位《圣经》人物的真实存在提供了第一个客观证明。
但是,《圣经》对洪水的描述与巴比伦——苏美尔的史诗有根本
性的区别。与朱苏德拉不同,挪亚是道德人物,深植于《创世记》刚
开始就确立的价值体系。另外,《吉尔伽美什》史诗叙述的孤立事件
缺少统一的道德和历史背景,而犹太人的版本则将每个事件都与道德
问题扯上关系,再用所有事件共同印证一种天意设计。这是世俗文学
和宗教文学的差别,是单纯的民间传说作品和有意识的决定论历史的
差异。
而且,挪亚不只是犹太人历史上的第一个真实人物,他的故事预
示了犹太人宗教的重要元素。这里出现了犹太人的神对方舟建造和装
载细节的特别重视,还出现了义人(righteous man)的概念。更为重
要的是,此处表现出犹太人对人的生命至高无上的强调。人与上帝之
间具有一种极富想象力的关系,这种关系出现在《创世记》第9章关键
性的第6节:“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因为神造人,是照
自己的形象造的。”这一点或许可以被视为犹太人信仰的核心宗旨,
值得注意的是,它与洪水——第一个从《圣经》之外获得证实的历史
事件——是紧接着出现的。
涉及洪水的章节还首次提到了神约(covenant),而且最早提及
了迦南的土地。【16】不过,在我们顺着洪水之后的王表找寻列祖的过程
中,这些主题将以更加显著的方式反复重现。现在,我们可以回到关
于亚伯拉罕的身份和出身的问题。《圣经·创世记》第11章至25章说
道,亚伯拉罕原名亚伯兰(Abram),其祖先最后可追溯至挪亚,他
从“迦勒底的吾珥(乌尔)”迁出,先到达哈兰,然后抵达迦南的多
个地方,因为饥荒行至埃及,然后又回到迦南,最后在他第一次买下
土地的希伯伦辞世。
《圣经》这段内容叙述的是历史。此处提到迦勒底年代有误,因
为迦勒底人是在将近公元前第二个千年末叶时才进入美索不达米亚南
部,而亚伯拉罕生活的年代要早得多,更接近初叶时期。这里写到迦
勒底人是为了让公元前第一个千年的《圣经》读者辨认出乌尔。【17】不
过,对《圣经》所言的亚伯拉罕来自乌尔根本毋庸置疑,伍利及其继
任者的工作成果,已经告诉我们许多与他有关的内容。首先,它将亚
伯拉罕与一座重要城市而非沙漠联系在一起。黑格尔的信徒,如韦尔
豪森及其学派,怀着从原始到复杂、从沙漠到城市的决定论发展理
念,认为希伯来人最先是那种最简单的牧民。然而,伍利发掘的乌尔
具有相对较高的文化水平。他在“ 美地的英雄麦斯卡拉姆杜
格”(Meskalamdug, Hero of the Good Land)[12]的坟墓中发现了一
顶纯金打造的精美头盔,头盔上有发绺形状的浮雕。墓中还有宗教游
行队伍使用的旗帜,上面饰有贝壳和青金石。他还发现了一座巨大的
金字形神塔(ziggurat),这座塔庙矗立在多层平台的上方,猜想它
是受到巴别塔故事的启发也不为过。塔庙的修建者是第三王朝的乌尔
纳姆(Ur Nammuof the Third Dynasty,前2060—前1950),一个伟
大的立法者和建造者,他还把自己拿着锄头、铲子和丈量尺的工匠形
象绘制于一块石碑上。现在还存有石碑的一块残片。
亚伯拉罕有可能是在这位国王的统治年代之后离开乌尔的,因此
将通天的金字形神塔及更早以前的洪水的故事带到了迦南。他是什么
时候踏上行程的呢?列祖的年代并非像从前想象的那样无法确定。当
然,《创世记》中大洪水之前的年代确定只是一个大概,而非确切,
但宗谱与其他古代早期的王表一样不容轻视。生活在大约公元前250年
希腊时代(Hellenistic times)的埃及祭司曼涅托(Manetho)等人
就提供了这样的法老世系表,这些资料让我们有足够的信心将埃及历
史追溯至公元前3000年的第一王朝。与曼涅托身份大致相当的巴比伦
祭司伯诺索斯(Berossus)为我们提供了一份类似的美索不达米亚王
表,而且考古学家还发掘出了其他王表。如果仔细查看《创世记》中
大洪水前后的名录,我们就会发现两组各有10个名字,虽然接近源头
的希伯来马所拉经文(Hebrew Massoretic text)、希腊文译本(the
Greek Septuagint)和撒马利亚五经(the Samaritan Pentateuch)
中所涉及的年代有所不同。这些组合与《圣经》以外的书面记录大同
小异,《圣经》中“久远”的年代与洪水以前舒鲁帕克的苏美尔国王
生活的年代差不多。最早的王表上只有8位大洪水之前的国王,不过伯
诺索斯记录了10位,与《创世记》正好相符。二者之间的联系或许就
是亚伯拉罕,是他带来了这个传说。
虽然与埃及的王表一样,美索不达米亚的王表难以锁定确切的时
间,但目前的普遍共识是认定萨尔贡和古阿卡德时期为公元前2360—
前2180年,认定立法者乌尔纳姆和乌尔第三王朝为公元前第二个千年
末叶或第一个千年初叶,并将真实性毋庸置疑的政治家和法典编纂者
汉谟拉比在位的年代精确至公元前1728—前1686年。证据显示,《创
世记》中的列祖故事应发生在乌尔纳姆和汉谟拉比之间的年代,大致
是公元前2100—前1550年,即青铜时代中期。他们所处的年代显然不
可能晚至青铜时代晚期,因为那样的话,就到了埃及的新王国时期,
而列祖部分并未提及迦南地区有埃及帝国的存在。奥尔布赖特职业生
涯的大部分时间在纠结亚伯拉罕所处的年代问题,始终在公元前20世
纪和前17世纪之间摇摆,最终得出结论,亚伯拉罕不可能生活在公元
前20世纪以前或前19世纪以后。他的年代推定看起来很合理。【18】
大致确定列祖的时间能够让我们将他们与现有的叙利亚和美索不
达米亚青铜时代的考古记录和各种书面档案联系起来。以上这些至关
重要,因为它们不仅能让我们确定还能让我们解释列祖故事中的事
件。这些考古发现有凯瑟琳·凯尼恩对耶利哥(Jericho)城外路旁的
坟地所做的调查研究,那些坟地类似于《创世记》第23章和35章第19
—20节描述的墓穴,还有纳尔逊·格卢克(Nelson Glueck)对内盖夫
(Negev)的考古调研,内盖夫出土了许多青铜时代中期列祖时代的定
居地点。【19】格卢克注意到其中很多定居地点毁于公元前1900年之后的
某段时间,这与我们在《创世记》第14章看到的劫掠破坏的线索不谋
而合。
考古发现的文字资料数量非常巨大,而且提供了很多信息。1933
年,A.帕罗(A.Parrot)对位于叙利亚——伊拉克边境以北17英里处
的幼发拉底河沿岸的马里古镇(Mari,今泰勒哈拉里)进行考古发
掘,发现了一份包括两万项条目的档案。【20】一份类似档案的泥板抄本
随后在基尔库克(Kirkuk)附近的努济(Nuzi)被发现。古代的努济
是胡里特人——也就是《圣经》中的何利人的城市,胡里特人属于米
坦尼王国。【21】第三份档案包括1.4万块泥板,在叙利亚北部的埃勃拉
(Ebla,今泰勒马尔迪赫丘)被发现。【22】这些档案的时间跨度相当
大,埃勃拉的档案比列祖时代稍早,努济档案的时间在公元前16世纪
和前15世纪前后,较之略晚,而马里泥板大概在公元前19世纪末叶至
前18世纪中叶,完全符合最有可能的那个年代。它们共同帮助我们绘
制出一幅列祖时代的社会画卷,起到了解释《圣经》经文的作用。韦
尔豪森及其他人认为,《圣经》头几卷是为了契合年代要晚得多的宗
教信仰而汇集编选的。对这种观点反对最激烈的一种意见始终是:其
中的很多事件并不是这样的。它们所体现的风俗对于公元前第一个千
年的后来编者来说显然是陌生和无法解释的;那些编者对流传下来的
经文和传说心怀敬意,完全照抄,并没有试图进行合理化的解释。有
的章节对我们来说依然神秘难解,但借助于泥板,其他不少章节如今
已得到解释。
埃勃拉和马里泥板都包括行政和法律文书,其中提到了列祖式的
人物名称,如亚伯兰、雅各、利亚、拉班、以实玛利,还有很多有启
发性的表达方式和来自希伯来语的外来词。【23】而且,公元前第二个千
年初叶的这些身份不明的诉讼当事人与《圣经》中的同名人物一样,
恰好同样也面临由于无子女、离婚、继承和长子名分而造成的困境。
因为没有子嗣,亚伯拉罕无望地打算让他的一名仆人当他的继承人,
提议收养以利以谢作为假定继承人。这种做法与努济抄本里的说法差
不多。亚伯拉罕与妻子撒拉的约定、因撒拉不生育而纳使女夏甲为妾
的做法,甚至后来家中出现的不愉快,努济的泥板里都有相应的描
述。努济的婚姻契约甚至对这些意外事件做了明确规定。努济的一块
泥板还显示,确有哥哥将长子名分卖给弟弟得了3头羊这类事情发生,
就像以扫用他的长子名分向雅各换了一碗汤。【24】还有一块努济泥板提
供的事例表明,以临终祝福的形式对财产进行的口头处理是具有约束
力的——这就解释了《创世记》第27章那个著名场景:雅各和他的母
亲利百加串通欺骗他的父亲以撒,得到了他临终指派的继承人名分。
也许其中最为引人注意的是,努济档案对《圣经》中关于雅各和拉班
之间令人费解的关系描述做出了解释,即我们现在所说的常见的收养
问题。拉班没有继承人,于是收养雅各当他的儿子,还让他做了自己
的女婿;后来,拉班有了自己的儿子。一块努济泥板上面这样写道:
阿尔申尼之子纳什维的收养碑牌。他收养普希申尼的儿子乌
鲁……纳什维死后,乌鲁将成为继承人。如果纳什维生下儿子,此子
将与乌鲁平分继承权,但纳什维的神像由此子继承。但是纳什维若无
儿子,那么就由乌鲁继承纳什维的神像。纳什维已将女儿努呼亚嫁与
乌鲁为妻。如果乌鲁再娶妻,他必须放弃纳什维的土地和房屋。【25】
努济泥板显示,家中的神像类似所有权契据,具有象征性的法律
价值。现在我们能理解拉结偷了拉班家中供奉的神像就是为了纠正她
认为不公的法律条款。马里泥板也提供了一些以屠宰动物的方式确定
契约的法律仪式的例子,类似于《创世记》第15章第9—10节中亚伯拉
罕与上帝的立约。【26】
如此一来,我们便可以开始将亚伯拉罕及其后代放入真实的历史
背景中。公元前第三个千年末叶,地中海文明世界的社会因为来自东
方的入侵而受到干扰。这些入侵者给埃及制造了巨大的麻烦;而在稳
定的亚洲,考古证据显示,诸如乌加里特、比布鲁斯、米吉多、耶利
哥和古加沙这些城镇的延续性被打破,有遭到掠夺和弃城的迹象。【27】
从美索不达米亚迁往地中海的这些民族说的是西闪米特语,希伯来语
就是其中的一种。美索不达米亚泥板和铭文的表意文字SA.GAZ提到了
一个特定的人群,他们又被称为希伯鲁人(Hapiru)、哈比鲁人
(Habiru)。青铜时代晚期的埃及资料也提到了阿比鲁人(Abiru)或
哈比鲁人。根据这个称谓来看,它们指的不是贝都因人(Bedouin)或
从那时延续到现在的沙漠居民,因为这一类人另有称谓。哈比鲁人似
乎是一种贬称,指四处流浪、难以对付而又具有破坏力的非城市居
民。他们不是寻常的部族,常常随着季节更替和牧群一同迁徙,今天
在小亚细亚和伊朗的有些地方的人们依然过着这样的生活。而且,他
们的文化要优于大多数沙漠部族。正是因为他们很难被分类,才让非
常清楚如何与真正的游牧部落打交道的埃及当局感到困惑和恼火。他
们有的当雇佣兵,有的成为政府雇员,有的为人奴仆,有的当修补匠
和小贩,有的是赶着大篷车四处流动的商旅,还有的是普通的商人。
有时候,他们会获得以羊群和家臣形式来体现的可观财富;然后他们
可能会尽力定居下来,获得土地,建立小王国。
每群哈比鲁人都有一位酋长或酋帅,他们有时能够带领多达2000
名部众发动攻击。如果他们有机会得以定居并开始建设,首领就会自
封为王,并且依附于该地区的大君主。除了埃及这个古老得甚至可追
溯至公元前19世纪的中央集权的专制国家以外,没有哪个国王能单单
依靠自己强大起来。巴比伦的汉谟拉比始终有10位或15位国王臣服于
他。对于一个地区的君主来说,允许哈比鲁国王定居并成为(实际上
的)封臣还是打退他们,是一个需要好好判断的问题。【28】
已经在当地有根基的小国王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他们是先前移
民浪潮的一部分。亚伯拉罕是一个哈比鲁移民群体的首领,一个名副
其实的酋长,拥有“家里生养的精练壮丁三百一十八人”。在《创世
记》第12章里,我们可以看到他与埃及的权贵打交道;在《创世记》
第14章里,他和他的手下成为小势力所多玛王(King of Sodom)的雇
佣兵。他与大大小小有根基的当权者之间的关系始终存在不安定的因
素,带着欺骗,如他再三假称妻子撒拉是他的妹妹:现在,我们从泥
板得知,妻子若是拥有姐妹的法律地位,可以比普通妻子获得更多的
保护。【29】牧场有限,淡水经常不足。如果一个哈比鲁群体在定居地繁
荣兴旺,它的大量财富就会成为冲突的源头——这几乎离奇地预示了
后世流散犹太人的问题。《创世记》第13章第6—11节表明,亚伯拉罕
和他的侄子罗得不得不分开:“那地容不下他们,因为他们的财物甚
多,使他们不能同居。”《创世记》第21章第22—31节显示亚伯拉罕
在别是巴(Beersheba)与当地国王亚比米勒(Abimelech)的仆人发
生水权争执,后来用献祭动物的方式立下了解决争执的契约。亚伯拉
罕与亚比米勒之间,尽管有时关系紧张,甚至出现法律纠纷,但他们
的关系还是和平的。有时候,有根基的国王容忍哈比鲁人是出于利益
考虑,因为可以将他们当作雇佣兵。然而,如果这些“外人和寄居的
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大,当地国王就得让他们搬走,否则就有自
己被打倒的危险。于是,我们发现亚比米勒告诉亚伯拉罕的儿子以
撒:“你离开我们吧,因为你比我们强盛得多。”【30】
《创世记》涉及移居、水井和契约,以及长子名分的内容多引人
入胜,因为它将列祖扎实地放入他们的历史情境中,证实了《圣经》
历史悠久、真实可信。但其中交织着其他两类内容:在道德背景下刻
画这支民族的祖先个体,更重要的是,刻画他们与上帝集体关系的开
端和发展,这是《圣经》故事的真正目的。在这些古老的故事里生动
真实地刻画列祖及其家庭或许是这部作品最引人注意的方面,这在远
古文学中绝无仅有。里面有人类的典型,如以实玛利——“他为人必
像野驴。他的手要攻打人,人的手也要攻打他”【31】——但并不脸谱
化,一个个人物无不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更精彩的是给予女性的笔墨,包括她们经常扮演的主要角色、她
们的鲜活个性和情感力量。亚伯拉罕的妻子撒拉是历史记录中第一个
发笑的人。她在年老时被告知会生出梦寐以求的儿子,她不相信,只
是“心里暗笑,说:‘我既已衰败,我主也老迈,岂能有这喜事
呢?’”(《创世记》18:12)。她的笑苦乐参半,带着悲伤、讽
刺,甚至愤世嫉俗的味道,预示着犹太人古往今来诸多这般的笑。然
而,儿子以撒降生后,“撒拉说:神使我喜笑,凡听见的必与我一同
喜笑”——她的欢喜、得意跨越4000年的距离传达给我们。接下来的
故事是深爱母亲撒拉的以撒,一个温和而又喜欢思考的男人,如何争
取到一位妻子——腼腆、善良和富有爱心的利百加——以取代母亲地
位的故事;这是《圣经》中第一个打动我们的故事。更震撼人心的是
《路得记》,虽然严格说来那并非列祖的时代,描述了两个悲伤孤独
的女人拿俄米和她的儿媳路得之间的亲情和奉献。这些情感传达得如
此细腻真实,以至于人们本能地相信写下这些文字的是女性。构成
《士师记》第5章的“底波拉的歌”(the Song of Deborah)包含众
多女性形象,对女性的力量和勇气进行了成功的辩护,毫无疑问,一
定是女性的抒情作品。不过从内部证据来看,它显然是《圣经》最早
被写下的部分之一,看起来在不迟于公元前1200年,就差不多成为现
在的样子了。【32】《圣经》开端的这些记录证实了女性在塑造希伯来社
会时发挥的创造性作用,也证实了她们的智慧和情感力量,以及她们
极为严谨的态度。
不过,《圣经》的开端首先是一份神学表述:讲述这个民族的领
袖与上帝之间直接且亲密的关系。在这一点上,亚伯拉罕发挥的作用
是决定性的。《圣经》将他写成希伯来人的直系祖先和该民族的创始
人。他还是善良和正直的人的典范。他热爱和平(《创世记》13:8-
9),但也愿意为原则而战,成功后不失宽容大度(14:22),对家庭
一心一意,对陌生人热情好客(18:1),关心同胞的幸福(18:
23),当然最重要的是敬畏上帝和服从神的命令(22:12;26:5)。
但他并非十全十美。他是个有血有肉、非常现实的人,有时担心害
怕,犹豫不定,甚至多疑,不过最后总会忠实履行上帝的指示。
如果亚伯拉罕是希伯来民族的创始人,那么他也是希伯来宗教的
创始人吗?他在《创世记》中似乎开创了希伯来人与唯一全能的上帝
之间的特殊关系。他是否可以被称为第一位一神论者,对此我们尚不
清楚,但我们可以不再考虑韦尔豪森那种黑格尔式的观点,认为以亚
伯拉罕为代表的犹太人是从原始沙漠环境中走出来的民族。亚伯拉罕
熟悉城市、复杂的法律概念,以及相对于他们那个年代来说复杂精细
的宗教意识。著名犹太历史学家萨洛·巴伦(Salo Baron)把他看作
最初的一神论者,来自由盛行的月亮崇拜正转变为原始一神论的中心
区域。他的家族的很多名字,如撒拉、米迦、他拉、拉班,都与月亮
崇拜有关。【33】《约书亚记》里隐晦地提到了亚伯拉罕有盲目崇拜倾向
的祖先:“就是亚伯拉罕的父亲他拉……侍奉别神。”【34】重现《圣
经》中其他章节曾记录的古老传统的《以赛亚书》说道,上帝“救赎
亚伯拉罕”。【35】闪米特人沿着“新月沃土”[13]西行通常被描述为迫
于经济压力而进行漂泊。不过理解亚伯拉罕被迫漂泊是出于宗教的原
因至关重要:他响应了他认为来自伟大全能、无所不在的上帝的敦
促。可以认为,虽然他脑子里的一神论观念尚未完全形成,但他正努
力地追随它,而正是因为美索不达米亚社会在精神上陷入了死胡同,
他才选择离开。【36】
形容亚伯拉罕为单一主神教者(henotheist)或许最为准确:信
仰属于某特定民族的唯一上帝,但也承认其他民族对他们自己神灵的
依赖。凭借这样的资质,他就是希伯来宗教文化的创始人,因为他开
创了这种文化最重要的两个特征:与上帝的神约和受赠土地。神约的
概念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想法,在古代的近东地区绝无仅有。的确,亚
伯拉罕与上帝的契约是个人行为,尚未达到摩西代表整个民族与上帝
立约的复杂程度。但其基本要素已然具备:一份用顺从换取特别恩惠
的约定,有史以来首次意味着有一位道德化上帝的存在,他充当了一
位仁慈的立宪君主,受到他自己订立的公正协议的约束。【37】
《创世记》的描述中有亚伯拉罕和上帝之间断断续续的对话,显
示亚伯拉罕对于契约的重大意义是逐渐领会和接受的,这个例子说明
上帝的旨意有时是以循序渐进的方式展现出来的。正如《创世记》第
22章所述,上帝命他献祭独生子以撒作为考验时,亚伯拉罕终于完全
明白了这个道理。【38】该章节是《圣经》的重要里程碑,也是整个宗教
史上最具戏剧性和最令人费解的一段,因为它首次提出了神义论
(theodicy),即上帝的正义感问题。很多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认为
这段内容不合情理,因为亚伯拉罕受命去做的事情不仅本身残忍,也
有悖拒绝活人献祭的传统,这是希伯来伦理体系和后来的犹太——基
督教各种敬拜方式的基石。伟大的犹太哲学家们奋力地让这个故事符
合犹太人的伦理。斐洛(Philo)认为,它说明亚伯拉罕摆脱了习俗和
其他所有的强烈情感,只保留了对上帝的热爱,他认可我们必须把自
己最珍惜的献给上帝,深信上帝是正义的,我们并不会失去自己最珍
惜的。迈蒙尼德(Maimonides)认同这是一次考验,是对上帝有权索
取的极端的爱和敬畏的考验。纳奇曼奈(Nahmanides)把它看作神的
预知和人类自由意志互容的第一个例子。【39】1843年,索伦·克尔凯郭
尔(Sören Kierkegaard)发表了他对这一章节的哲学研究《恐惧与战
栗》(Fear and Trembling),他在其中将亚伯拉罕描绘成一位“信
仰的骑士”,为了上帝不仅可以放弃自己的儿子,还可以放弃他的伦
理观念。【40】大多数犹太教和基督教的道德神学家反对这种观点,因为
它暗示上帝的旨意和伦理观念之间存在令人不能接受的矛盾,但其他
人也同意该章节是一种提醒——宗教未必就反映了自然主义伦理学。
【41】
从历史学家的观点来看,这个故事完全讲得通。因为亚伯拉罕,正如我们从同时代的档案中得知,所处的法律背景必须用动物献祭来订立合同或契约。与上帝的立约如此至高无上,以至于提出的要求更高:献祭真正的最爱,尽管因为献祭的对象是人,所以献祭被阻止了,但依旧有效,只是需要的是形式和仪式而非实际发生。以撒被选为祭品不只是因为他是亚伯拉罕最珍贵的财产,还因为按照契约,他是上帝的特别馈赠,依然属于上帝,就像上帝给人类的其他馈赠一样。这一点强调了献祭的全部意义,是一次象征性的提醒,即人所拥有的一切均来自上帝,也都可以被他收回。这就是亚伯拉罕为何向上帝做出完全顺服的举动,并将其进行未完成献祭的地方称为“耶和华的山”,那是对西奈(Sinai)及更大契约的预示。【42】该事件的重要性在于,《圣经》故事首次将普适主义(universalism)的论调纳入上帝的承诺。他不仅承诺让亚伯拉罕后代人丁兴旺,而且当时补充道:“并且地上万国都必因你的后裔得福。”【43】
这几乎就是选民观了。下面这一点非常重要,即《旧约》主要不
是讨论抽象概念的正义。它涉及的是上帝的正义,这种正义是上帝通
过特别的行为来彰显的。《创世记》向我们提供了各种“ 义
人”(just man)的例子,甚至只是在讲“义人”:比如,在挪亚和
大洪水的故事中,在毁灭所多玛的故事中。亚伯拉罕也是“义人”,
但没有迹象表明上帝选择他是因为他是唯一的“义人”或者不管从哪
方面来说是因为他的优点。《圣经》不是理性的作品,它是历史的作
品,其中涉及的事件对我们来说神秘莫测甚至无法解释。它与做出取
悦于上帝的重大选择有关。【44】对于被他创造出来的万物,上帝拥有不
受限制的所有权,犹太人对此始终看得很重,理解这一点对理解犹太
人的历史来说必不可少。很多犹太信仰的目的在于渲染这一核心事
实。选民观成为上帝强调他拥有万物的意图的一部分。在这个示范过
程中,亚伯拉罕是个关键人物。犹太先贤教导说:“应当称颂的圣
者,有五种财富是他专门创造的。它们是:《托拉》(Torah)、天
地、亚伯拉罕、以色列和圣所(Holy Sanctuary)。”【45】先贤们相信
上帝慷慨地献出他所创造的万物,但保留了(可以说是)一切的所有
权和他与选民之间特殊的独占关系。于是,我们发现:
上帝创造日子,带给他自己安息日[14];他创造月份,带给他自己
节日;他创造年岁,为他自己选择安息年[15];他创造安息年,为他自
己选择禧年[16];他创造民族,为他自己选择了以色列人……他创造土
地,带给他自己以色列地,作为其他所有地的举祭,正如经上所
写:“地和其中所充满的,都属耶和华。”【46】
在《圣经》呈现的历史中,亚伯拉罕及其后代受上帝眷顾,与受赠土地密不可分。此外,两份馈赠都是租赁的性质,并非永久拥有:犹太人蒙拣选和获得土地是上帝的恩惠和眷顾,这些权利随时可以被收回。犹太人身上特有的脆弱和焦虑,亚伯拉罕既是真实的例子,又是永恒的象征。他是“ 外人和寄居的人” ( stranger and sojourner),即使被上帝选中之后,即使他煞费苦心地购买了麦比拉洞之后,他依然是这样的人。他的所有后代子孙继承了这种所有权的不确定性,《圣经》反复向我们提醒这一点。因此,上帝告诉以色列人:“地不可永卖,因为地是我的,你们在我面前是客旅、是寄居的。”又或者,这个民族承认:“我们在你面前是客旅、是寄居的,与我们列祖一样。”还有,在《诗篇》中大卫王也说:“我在你面前是客旅,是寄居的,像我列祖一般。”【47】
无论如何,向亚伯拉罕应许土地是非常明确而具体的,它出现于
《圣经》最古老的层面:“我已赐给你的后裔,从埃及河直到幼发拉
底大河之地,就是基尼人、基尼洗人、甲摩尼人、赫人、比利洗人、
利乏音人、亚摩利人、迦南人、革迦撒人、耶布斯人之地。”【48】关于
土地的边界有些混乱,因为在稍后的章节中,上帝只许诺了其中的一
部分:“我要将你现在寄居的地,就是迦南全地,赐给你和你的后
裔,永远为业。我也必做他们的神。”【49】另外,后面的这份馈赠
是“永远为业”,此处及后面章节的言下之意是:拣选以色列人是永
不会被撤销的,尽管有可能因为人类的忤逆而中止。由于上帝的承诺
不可撤销,所以就算以色列会在一段时间内丢掉它,它终究还是会回
到以色列人手里。【50】应许之地(Promised Land)的概念是以色列人
的宗教特有的,对于以色列人和后来的犹太人,它都是宗教中最重要
的元素。值得注意的是,犹太人让《圣经》的前五卷,即《摩西五
经》,成为他们的托拉或信仰的核心,因为这五卷涉及的是律法、有
关土地的应许和应许的实现。后来的经书虽然内容精彩,易于理解,
但绝无这样的中心意旨。与其说它们是启示,倒不如说是对启示的注
释,其中心主题是应许的实现。【51】土地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说亚伯拉罕奠定了这些基础,那么创建了一支独特民族的是
他的孙子雅各。这个民族就是以色列。以色列也是雅各的另一个名
字。【52 】如何称呼犹太人的先祖始终是个问题。“ 希伯来
人”(Hebrews)不尽如人意,虽然经常有必要使用这个词,因为“哈
比鲁人”(Habiru)这个称谓——“希伯来人”或许来源于此——更
多的是描述一种生活方式,而非特定的族群。而且,“希伯来人”含
有轻蔑的意味。“希伯来人”确实出自《摩西五经》,意为“以色列
之子”,但只被埃及人使用,或是以色列人在埃及人面前的自称。大
约公元前2世纪,便·西拉(Ben Sira)如此使用之后,“希伯来
人”被运用到《圣经》的语言及后来所有使用这种语言的著作中。就
这样,这个词渐渐地失去了贬义色彩,以至于犹太人自己和同情他们
的非犹太人都觉得,作为种族的称谓,“希伯来人”比“犹太人”更
可取。比如,在19世纪,它被广泛用于美国的改革运动,所以我们现
在有了希伯来协和学院(Hebrew Union College)和美洲希伯来会众
协进会(Union of American Hebrew Congregations)这样的机构。
但是犹太人的先祖从未自愿选择自称为希伯来人。当他们对民族身份
有所意识的时候,他们使用的称谓,即《圣经》中的规范用法,
是“以色列人”或“以色列之子”,而此称谓恰恰赋予雅各以最重要
的意义。
《圣经》第一次提到这个称谓的章节,应该是整部书最神秘晦涩的地方,雅各与天使的彻夜搏斗,雅各在那个时候被神改名为以色列——那个时刻可以说是这个民族的诞生之时。这一点很奇怪,而且始终有些难解的困惑围绕着犹太人的身份和命名。“以色列”这个称谓或许意为对抗众神的人,为上帝而战的人,上帝与之战斗的人,或者受上帝统治的人,上帝的正直子民。人们尚未达成一致的意见,还没有人能就这一事件的意义给出满意的解释。显然,《圣经》最初的编者和抄写者对此同样不理解。但他们认识到它是他们历史上的重要时刻,所以非但没有按着自己的宗教理解对其加以改编,反而将其逐字重现,因为它是托拉,是神圣的。雅各的生平在《创世记》中有详细的描写,确实非凡。他与祖父亚伯拉罕截然不同:一个伪善者、权谋家、战略家,而非战士、政治家、经营者,或者梦想家和有远见的人。雅各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与亚伯拉罕和他的父亲以撒相比生活更加殷实。他最终要求把自己安葬在祖先陵墓的旁边,与此同时,他还在广阔的范围内设立柱子或建造神坛。与他的父亲一样,他依然被描述成迦南的“外人”。【53】确实,他的所有儿子,除了最小的便雅悯之外,似乎都出生于美索不达米亚或叙利亚。但是,在他生前的时候,他们与东方和北方的联系最终断绝,而且,他的族人开始认为他们以某种永恒的方式与迦南存在联系,于是即便他们是在遭遇饥荒时前往埃及,他们还是一定会回来,这是天命。
拥有为民族冠名的民族领袖的身份,雅各——以色列也是理论上
组成这个民族的十二支派的祖先。根据《圣经》传说,这些支派——
流便、西缅(利未)、犹大、以萨迦、西布伦、便雅悯、但、拿弗他
利、迦得、亚设、以法莲和玛拿西——全是雅各和他儿子的后裔。【54】
在我们曾提到的非常古老的“底波拉的歌”里只列出了十支派——以
法莲、便雅悯、玛吉、西布伦、以萨迦、流便、基列、但、亚设和拿
弗他利。当时正处于争战状态,底波拉没有列出西缅、利未、犹大和
迦得,或许是因为他们并未参与战斗。数字十二或许是一种传统:以
实玛利、拿鹤、约坍和以扫的儿子都达到了这个数目。【55】在青铜时代
晚期的地中海东部和小亚细亚,十二支派(有时是六支派)的划分很
常见。希腊人叫他们“近邻同盟”(amphictyons),源于一个意
为“居住在附近”的词语。使他们联合的因素或许不是他们共同的祖
先,而是对某个特定圣地的共同奉拜。19世纪和20世纪的许多经文学
者放弃了这些支派同为雅各后裔的观点,宁愿将这些自发组织起来、
相隔遥远而且出身不同的部落群体视作那个时候正在修建的以色列圣
地周边的近邻同盟。【56】可是,迁入迦南的所有西闪米特群体异派同
源,互相关联;他们拥有共同的记忆和传说,以及共同尊崇的祖先。
即便有资料,但想要弄明白《圣经》中提到的所有群体的确切部族历
史,其复杂程度之高也是难以想象的。【57】要点在于,雅各——以色列
与以色列人刚开始意识到他们共同身份的年代有关,他们的共同身份
嵌入部落制度的结构内,对他们而言已是既古老又珍贵。宗教的联系
和家庭的联系同样强大,而且在现实中密不可分,在整个犹太人的历
史中都是如此。在雅各的年代,虽然人们还会随身带着家里的神像,
但作为一个民族的神开始出现在信仰中。亚伯拉罕尽管有他自己的宗
教信仰,但作为“外人和寄居的人”,他殷勤地向一般被称为“埃
尔”(El)的当地神明进贡。于是,他在耶路撒冷向“至高神”(El
Elyon)支付什一税,他在希伯伦承认“全能神”(El Shaddai),在
别是巴承认“永恒神”(El Olan)。【58】雅各接受以色列的名字标志
着此时亚伯拉罕的上帝已立足于迦南的土地,与雅各的后代以色列人
产生了联系,并很快成为全能的耶和华(almighty Yahweh),一神论
的神。
耶和华作为以色列宗教中凌驾一切的中心,现今所有犹太人、基
督徒和穆斯林崇拜的唯一神的原型,他的统治地位是在该民族历史的
下一个阶段——迁入埃及和戏剧性地逃离埃及人奴役——逐步奠定
的。以约瑟去世作为《创世记》的结尾,然后再在《出埃及记》的开
端,从由此引发的灾难性后果开始继续这个故事,《圣经》这部分故
事似乎暗示整个民族都去了埃及,但这是带有误导性的。很显然,即
使在雅各的年代,很多哈比鲁人或希伯来人——如今我们必须称之为
以色列人——就开始在迦南长期定居了,甚至还凭借武力抢占领土。
在《创世记》第34章,我们可以读到,雅各的儿子西缅和利未成功地
对示剑的国王及城市进行了一次猛烈袭击,这暗示以色列人第一次占
领了颇具规模的城镇,这座城镇本来很有可能成为这位民族神最早的
宝座。【59】公元前19世纪,示剑已经是一座城市,因为塞索斯特里斯三
世(Sesostris Ⅲ,前1878—前1843)统治时期的一份埃及档案中提
到过它,后来这里还修建了巨石城墙。它其实是《圣经》(《创世
记》12:6-7)中提到的第一座迦南城市,也是亚伯拉罕得到神的应许
的地方。示剑在现在的纳布卢斯(Nablus)附近,这个名字来自韦斯
巴芗(Vespasian)在公元72年夺回巴勒斯坦后修建的新城市,即奈阿
波利斯(Neapolis)。我们可以根据约瑟夫斯[17](Josephus)和尤西
比乌斯(Eusebius)在各自的著述中提到的事件确定这个地点,前者
的写作时间是公元90年左右,后者的写作时间是公元340年之前。尤西
比乌斯说古代的示剑在奈阿波利斯郊外,位于雅各井的附近。显然,
示剑并不只是被夺取,而且一直在雅各家族的手中,因为他在临终时
还把它传给了儿子约瑟:“我从前用弓用刀从亚摩利人手下夺的那块
地,我都赐给你,使你比众弟兄多得一份。”【60】
可以肯定,为数不少的以色列人留在了迦南,而且外部资料确认,他们活跃好战。被称为“阿马尔奈文书”(Amarna Letters)的埃及档案出自埃及新王国的法老时代——那时的法老虽然在巴勒斯坦已经失势,但名义上仍是那里的君主——可精确追溯至公元前1389—前1358年,该文书涉及当地的诸侯及他们在本地区的敌人。有的文书提到了一位被称为拉巴亚(Labaya)或“狮人”(Lion Man)的希伯来人;其他文书实际上是他所写。他给埃及当局及其盟友制造了大难题;从埃及方面的经验来说,他和其他哈比鲁人一样,是个很难控制的麻烦。他最终在法老奥克亨那坦(Akhenaten)在位期间死于非命。但他生前控制着示剑附近的一个小王国,死后他的儿子继承了地盘。通常认为,在他们的同胞被埃及人奴役那段时间,以色列——希伯来人实际上一直控制着示剑。没有资料提及它在约书亚征服时期被攻占,可以色列人侵入耶路撒冷北部山区后,他们就立即在示剑举行,或者说再次举行立约仪式,那是亚伯拉罕第一次立约之处。【61】此举想要表明的是,这块土地原本而且早就掌握在被他们视为信奉同一宗教而且还有种族血缘关系的族人手中。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示剑是最初的中心圣地和以色列人的迦南首府。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在从亚伯拉罕族人最早抵达这里至从埃及返回的这段时间,巴勒斯坦一直生活着相当数量的以色列人,就使得《圣经》中显然只描述了该民族一部分人的《出埃及记》和《约书亚记》讲述的征服更为可信。【62】埃及的以色列人一直知道他们还有个可以返回的家园,那里有一部分人是他们的天然盟友;而反过来,那片土地上的这支内应也让一群漂泊之人夺取迦南的企图显得没那么绝望冒险。
因此,寄居和逃离埃及,以及随后的沙漠漂泊,只涉及以色列民
族的一部分人。然而,这个阶段在他们的宗教和伦理文化的演变中至
关重要。的确,它就是他们历史中的核心事件,而且犹太人也一向认
为如此,因为这段历史第一次见证了他们崇拜的独一无二的上帝形象
出现于超然显赫之中,见证了他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把他们从世上
最强大的帝国中拯救出来,又给了他们一块属于自己的丰饶土地;而
且,这段历史还显示,作为回报,上帝对他们提出了诸多的严格要
求。前往埃及之前,以色列人还是个与其他民族差不多的小民族,虽
然他们已经得到了必将伟大的珍贵承诺。返回之后,他们已经成为有
目标和计划,并向世界传达一个重要信息的民族。
开始和终结这段时期的是犹太人历史上最有魅力的两个人物——
约瑟和摩西,他们是凭借实力和成就一再照亮犹太人历史的典型人
物。两人都是幼子,《圣经》似乎有颂扬这个群体的特殊用意——这
个群体还包括亚伯、以撒、雅各、大卫和所罗门。《圣经》表明,大
多数领袖出生时没有地位和权力,但能依靠他们自己的努力获得这
些,他们本身就是由神的恩典而来。【63】《圣经》看到了无权无势中的
特殊美德,正适合一个不常拥有权力并由于权力行使而遭遇太多痛苦
的民族;但它也看到了成就中的美德,并将成就视为美德的标记,尤
其是对于那些曾经无力和卑微的人而言。约瑟和摩西都没有出生的权
利,勉强熬过了多灾多难的童年或青年时期;但他们都拥有上帝赋予
的品质,让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成就自己的伟大。
不过,他们两人的共同点也仅此而已。约瑟是服务于异国君主的
卓越大臣和伟大的政治家,这是此后3000年里许多犹太人的人生道
路。他聪敏机智、富有洞察力和想象力,是个梦想家,但又不只是梦
想家,还是个有创新能力的人,这种能力可以用来解释复杂的现象、
预料和预知、计划和执行。沉静、勤勉,能够处理所有经济和财政事
务,并且掌握多种神秘知识,他清楚地知道如何为权力服务,如何利
用权力为自己的民族谋福祉。正如法老对他说的,“没有人像你这样
有聪明有智慧”。【64】约瑟在《创世记》中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他显
然吸引了早期的经文抄写者。那些人先是整理出这么多故事,又使用
极为强烈的艺术性和对称性将它们糅合。不过,关于他的历史真实性
是毫无疑问的,甚至他生平中的一些比较浪漫的事件能在埃及文学中
找到呼应。波提乏的妻子试图勾引他,遭到拒绝后勃然大怒,于是诋
毁他,让他身陷囹圄;被称作《两兄弟的故事》的古埃及故事中就有
这个情节,而这个故事的书面形式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前1225年的莎草
纸手稿中。外来人经常能够在埃及朝廷上高步云衢。公元前14世纪,
一个名叫严哈姆的闪米特人也达到了约瑟的事业高度,成为法老奥克
亨那坦统治时期埃及帝国的宰相。后来的公元前13世纪,法老梅内普
塔朝廷的元帅就是一位名叫本·厄曾的闪米特人。【65】在约瑟的故事
中,大多数与埃及有关的细节看上去真实可信。
西闪米特人大量进入埃及是确凿无疑的。早在公元前第三个千年
末叶,他们就开始向尼罗河三角洲渗透。这些移民通常以和平的方式
前来;有时是自愿来寻找贸易和工作机会的;有时是迫于饥荒而来
——因为尼罗河为粮食的盈余提供了最有规律性的保障——有时则是
沦为奴隶。一张埃及莎草纸上有一段著名的章节,说的是埃及边境的
士兵向阿纳斯塔西六世报告一支经过的部族正在寻找牧场和水。存于
圣彼得堡、编号为1116a的莎草纸显示,一位仁厚的法老向被认定来自
亚实基伦、夏琐和米吉多的酋长捐助小麦和啤酒作为口粮。公元前18
世纪至前16世纪,埃及确实一度有一个名为希克索斯(Hyksos)的外
来统治王朝,其中似乎有闪米特人的名字——如希安、亚库赫。1世
纪,犹太历史学家约瑟夫斯试图证实《出埃及记》的故事,他援引曼
涅托的记录想要将这个故事与希克索斯人在公元前16世纪中叶的最终
被驱逐联系起来。但是,《圣经》中涉及埃及的细节与后面的时代更
为契合。
的确,有相当有说服力的证据显示,受埃及迫害这段时间接近公元前第二个千年的最后250年,几乎可以肯定是在著名的拉美西斯二世(Rameses Ⅱ,前1304—前1237)统治时期。埃及的迫害最终迫使以色列人反抗和逃离。《出埃及记》开头说到埃及人:“于是埃及人派督工辖制他们,加重担苦害他们。他们为法老建造两座积货城,就是比东和兰塞。”【66】拉美西斯二世,新王国时期第十九王朝的统治者中最伟大的建造者——确实是古王国时期金字塔建造者之后最高产的建造者——在比东和以他自己名字命名的拉美西斯或皮拉美苏大兴土木,前者即今图米拉特干河的泰勒拉塔巴,后者即今尼罗河塔纳特狭湾的桑哈杰尔。【67】十九王朝的这些法老出身于三角洲的这一地区,他们将中央政府迁至此处,也就是《圣经》中的歌珊地(Goshen)附近。大量受压迫的劳工和奴隶被征发。一份拉美西斯二世统治时期的莎草纸——莱顿348——这样陈述:“向运送石料至拉美西斯巨塔的士兵和哈比鲁人分发口粮。”【68】然而,“出埃及”这件事不可能是在拉美西斯统治时期发生的。以色列人在拉美西斯的继任者麦伦普塔时期逃走似乎更有可能。这位法老的一块胜利石碑幸存于世,这块石碑可以追溯至公元前1220年。石碑上面讲述他在西奈那边的迦南打赢了一场仗,把落败的一方称为“以色列”。他或许根本没打胜仗,因为法老们经常把失败或僵局粉饰成胜利,但很显然,他在自己的领土之外与以色列人交了手,所以他们应该是已经离开了。这是除了《圣经》以外第一次提到以色列。结合其他证据考虑,如《列王纪上》第6章第1节和《士师记》第11章第26节,【69】我们有理由确定“出埃及”发生于公元前13世纪,完成于大约公元前1225年。
埃及瘟疫的故事和其他在以色列人逃离之前发生的奇迹和神迹,成为我们阅读《出埃及记》时关注的重点,结果有时反而忽略了这个古代唯一有记载的被奴役民族成功反抗和逃离的单纯事实。对于参与这一事件的以色列人来说,它是压倒一切的记忆。对于那些听说和后来阅读它的人来说,“出埃及”逐渐代替了“创世故事”的地位,成为犹太历史上具有决定性的主要事件。埃及边境发生的事情使目睹的人相信,上帝已经直接果断地干预了他们的命运。对这件事的叙述和记录方式让后代确信, 上帝为他们特别显示了自己的大能(mightiness),这是以色列整个民族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事件。
尽管多年来进行了大量的研究,事实上我们还是不知道耶和华的手是在哪里将以色列人从法老军队的手中解救出来的。【70】关键词是“在芦苇海”或“在海上”。这里的意思可以是某个咸水湖,或者苏伊士湾北端,甚或亚喀巴湾顶端;还有一种可能是西奈北部的塞波尼斯大沼泽(西尔博尼斯湖),实际上是地中海的一处环礁湖。【71】据我们所知,边界处处防守严密,到处都有监管。把以色列人从法老的怒火中拯救出来,这个事件被他们视作神圣的救赎,它是如此了不起,以至于成为他们及其后裔整个精神存在的动力。摩西对他们说,自从神造人那天起,你们扪心自问,“这样的大事何曾有,何曾听见呢”?神之前何曾“从别的国中将一国的人民领出来,用试验、神迹、奇事、争战、大能的手,和伸出来的膀臂,并大可畏的事,像耶和华你们的神在埃及、在你们眼前为你们所行的一切事呢”?在《出埃及记》中,摩西请求上帝本人施行惊人的神迹,并说明这些神迹与他为他们这个民族安排的计划之间的关系:“我向埃及人所行的事,你们都看见了;且看见我如鹰将你们背在翅膀上,带来归我。如今你们若实在听从我的话,遵守我的约,就要在万民中做属我的子民;因为全地都是我的。你们要归我做祭司的国度,为圣洁的国民。”【72】
与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相匹配的是靠自己成为以色列反抗运动领
袖的非凡人物。摩西是犹太人历史上的支柱人物,是其历史发展的中
枢。如果说亚伯拉罕是该民族的祖先,那么摩西实质上就是创造的力
量,是这个民族的缔造者;在他的带领下,通过他,他们成为一支独
具特色的民族,拥有了成为一个国家的未来。和约瑟一样,他是犹太
人的典型,不过与约瑟全然不同,他更令人敬畏。他是先知和领袖,
行为果断、威势赫赫,他会勃然大怒,也能无情决断;但他也是一个
颇具灵性的人,喜欢在偏远的乡村独自与上帝交流,目睹异象、主的
显现和天启;然而他并非隐士,而是拥有积极入世的精神力量,痛恨
不公,热忱地寻求建立一个乌托邦,他不止扮演了上帝和人的中间人
角色,还具有将最强烈的理想主义转化为现实的政治家风范,能将崇
高的观念转化成日常生活的细节。最重要的是,他是立法者和法官,
一种强大框架的工程师,这种框架要将公众和个人行为的方方面面纳
入正直的体系——他是精神上的极权主义者。
《圣经》中叙述摩西事迹的各卷经书,尤其是《出埃及记》、
《申命记》和《民数记》,都将他表现为一条巨大的通道,神的光辉
和思想就是由这条通道灌输进入该民族的心灵和头脑的。可我们还必
须将摩西看作一个具有极强独创性的人,通过骇人听闻和思想升华的
经历,逐渐成为一种强烈的创造力量,他要颠覆这个世界,要把世世
代代的人不假思索就接受的日常概念改造成为全新的东西,要让这个
世界完全变样,要让人们再也无法回头用旧的方式来看待事物。他阐
明了这样一个事实,这也是伟大的历史学家一直认可的观念,即人类
向来都不是以难以察觉的步伐前进的,而是时而需要一次巨大的飞
跃,这种飞跃经常要由一个卓尔不群的人积极推动。这就是为什么对
韦尔豪森及其学派的观点持怀疑态度,这种观点认为摩西是后世的虚
构,认为摩西律法是公元前第一个千年后半叶流放后时期的祭司伪造
的——如今的一些历史学家依然秉持这种观点,这种怀疑主义已经到
了狂热和对人类记录肆意践踏的地步。摩西这个人物不可能是人类凭
空的想象,他的能力在《圣经》中跃然纸上,正如其曾经对一支执拗
和分裂的民族施加自己的影响力一样,而这个民族几乎就是一群惶惶
不安的乌合之众。
摩西虽然是个不寻常的人物,但绝非超人,注意到这一点非常重
要。古代有一种神化创始人物的强烈倾向,对其表示反对的犹太作家
和先贤经常煞费苦心地强调摩西身上的人类弱点和缺点。不过这没什
么必要,一切都有记录。《圣经》陈述中最令人信服的地方或许是它
对摩西的描写,摩西被表现为迟疑不决近乎达到怯懦的地步,他误
解、执迷不悟、愚蠢、急躁,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
的不足之处。伟大人物很少会这样坦承:“我本是笨嘴拙舌的。”【73】
缺乏表达能力大概是立法者和政治家最不愿承认的缺陷吧。更引人注
目的是摩西的形象,一个孤僻、相当绝望和效率低下的人,痛苦地担
当着自己的角色,勉强接受下来却又坚决地想要推托。《出埃及记》
第18章说,他认真地坐着审判,从早到晚,倾听百姓向他提出的案
件。他的岳父叶忒罗造访时气愤地问:“你向百姓做的是什么事呢?
你为什么独自坐着,众百姓从早到晚都站在你的左右呢?”摩西疲惫
地回答:“这是因百姓到我这里来求问神。他们有事的时候就到我这
里来,我便在两造之间施行审判,我又叫他们知道神的律例和法
度。”对此,叶忒罗答道:“你这做得不好。你和这些百姓必都疲
惫,因为这事太重,你独自一人办理不了。”于是,他建议建立一个
受过训练的固定的司法制度;摩西在很多方面是个谦逊的人,胸怀宽
广,愿意征求和接纳好的建议,所以他便照着这位老人的建议行事。
【74】
《圣经》向我们展示的摩西是个极富魅力的结合体,既是英雄又是凡人。他行事自信果断,掩盖了他内心的各种疑惑和时而产生的极度迷茫。由于他的地位,他不得不保持一副无所不知的勇敢外表;因为他不得不把有分裂倾向的一群人团结起来,所以即便没有自信,他也必须自信地厉声怒喝,在民众面前表现出他自己心里都不曾感受到的义无反顾。所以他的形象是严厉的,他的口号是“让律法压弯山吧”。毫无疑问,在早期哈加达传说(aggadic tradition)中,是亚伦比他这个更加伟大的兄弟更受欢迎:亚伦死时,所有人都哭泣,但摩西死时,只有男人表示哀悼。【75】有了《圣经》的记录,今天的读者或许能比实际上追随他的那些男男女女更加清楚地了解摩西的完整性格。
摩西不仅是基督以前所有古代犹太人中最有影响力的人,还是唯一对古代世界产生巨大影响的人。希腊人把他与他们自己的神和英雄混为一谈,尤其是其中的赫耳墨斯和牟西阿斯;甚至将被视作腓尼基字母和希腊字母前奏的希伯来文字的发明也归功于他。欧波来姆斯( Eupolemus ) 说他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哲人。阿塔帕诺斯(Artapanos)认为是他组织了埃及的政府体系,发明了各种军事和工业器械。阿里斯托布卢斯( Aristobulus ) 认为荷马和赫西俄德(Hesiod)[18]从他的著作中汲取了灵感,而且许多古代作家有一种共识,认为作为整体的人类,尤其是希腊文明,从他的思想中受益匪浅。【76】因此古代犹太作家支持将摩西看作古代文化主要缔造者的这种传统也就不足为奇了。约瑟夫斯说他发明了那时在希腊还不为人知的词语“律法”,是世界历史上第一个立法者。【77】斐洛指责哲学家和立法者剽窃或抄袭他的思想,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图就是罪魁祸首。【78】更引人注意的是,异教徒作家、阿帕梅亚的努梅尼乌斯(Numenius,公元前2世纪)断言柏拉图就是说希腊语的摩西。【79】古代作家们不仅对摩西的存在确定无疑,还把他看成影响世界历史的人物之一。
但是,从公元前第一个千年的后半叶开始,异教徒作家中也出现
一种倾向,认为摩西是个邪恶人物,创造了一种陌生、狭隘、排外和
反社会的宗教。摩西与有计划反犹主义的最初萌芽密切相关。阿布德
拉的赫卡塔埃乌斯(Hecataeus,公元前4世纪),这位写过一本埃及
历史(已轶)的古希腊历史学家,就指责摩西让自己的追随者与其他
人隔绝,鼓励仇外。曼涅托(约公元前250年)首次宣扬了一个流传时
间极为长久的传说,即摩西根本不是犹太人,而是埃及人,是赫利奥
波利斯的一个叛变祭司,他指挥犹太人杀掉埃及所有的神圣动物,确
立了异族统治。【80】变节的埃及祭司带着包括麻风病人和黑人在内的流
浪汉造反,这种想法成为反犹主义——乌尔的毁谤——的基本起源,
并持续不断地被渲染和重复了几个世纪之久。【81】奇怪的是,绝对不是
反犹分子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也将他最后一部作品《摩西与一神
论》(Moses and Monotheism)的基础建立在曼涅托那个摩西是埃及
祭司的故事上,又增加了他自己的许多摩西的宗教思想来源于奥克亨
那坦一神论太阳崇拜的粗俗推测,以及他自己的许多伪装成事实的胡
言乱语。【82】
无论摩西是从其他哪个地方获得的想法,无论是宗教的还是法律
的(当然,二者在他的思想中是不可分割的),那一定不是在埃及。
摩西的工作甚至可以被看作对古埃及所代表的一切的全盘否定。正如
亚伯拉罕从乌尔和哈兰迁入迦南一样,我们不能假设以色列人离开埃
及纯粹是受到经济因素的驱使,这不只是逃离困苦。《圣经》里甚至
暗示这种困苦是可以忍受的;摩西那群人经常向往“埃及的肉锅”。
公元前第二个千年期间,埃及的生活(一般说来)要比古代近东其他
地方都舒适。“出埃及”的动机无疑是政治。以色列人是埃及一支人
数众多、地位尴尬的少数民族,而且人口还在增长。《出埃及记》一
开始就有法老对“他的百姓”说以色列人正变得“比我们还多,又比
我们强盛:来吧!我们不如用巧计待他们,以免他们多起来”。【83】埃
及人害怕以色列人的数量才是他们压迫以色列人的主要动机,压迫以
色列人就是为了压制他们的地位。法老残酷的奴役,跨越遥远的时
空,隐约预示了希特勒的苦役计划乃至他的大屠杀:它们之间有令人
不安的相似之处。
所以,逃离埃及是一种政治上的分裂和反抗行为;但最重要的,
它还是一种宗教行为。以色列人的与众不同,以及让埃及人认为他们
与众不同并感到害怕的,正是因为他们拒不接受埃及那些古怪的、多
如牛毛的众神,以及整个埃及的宗教精神,这种精神与以色列刚刚出
现的宗教一样,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具有强烈的表现性,而且渗透力极
强。就像亚伯拉罕觉得乌尔的宗教已经走进了死路一样,比其他人看
得更清楚的以色列人和他们的领袖摩西也发现埃及的宗教信仰和宗教
活动令人窒息、不可忍受、面目可憎而且邪恶。离开埃及,他们摆脱
的不只是身体的奴役,还有密不通风的精神牢笼:埃及以色列人的肺
部渴望真理的凛冽氧气以及更纯净、更自由和更负责的生活方式。埃
及文明非常古老,也非常幼稚,以色列人逃离它是为了追求成熟。
在逐渐成熟的过程中,以色列人自然要付诸行动,从长远看来,
不只是为了他们自己,还是为了将来的整个人类。一神论的创造,不
只是一神论,还有唯一的无所不能的上帝的创造,是历史上的重大转
折点之一,或许是最重大的转折点;而且受到伦理原则驱使的上帝一
直有条有理地力图将这些原则施加于人类。考虑到被以色列人拒绝的
那种埃及世界观,就可以看出这个转折点有多么伟大。虽然埃及人心
灵手巧,审美品位无可挑剔,但他们的知识观念非常陈旧。他们难以
掌握,甚至无法掌握普通的概念。对于时间,他们的意识不是积累,
而是重复,所以无法真正掌握历史。线性发展的观念对他们而言是不
可思议的。他们对生与死,人类、动物和植物世界的概念区分脆弱而
不稳定。他们信仰轮回,更像东方和非洲的泛灵论宗教(animistic
religions),而非我们西方习惯所称的宗教。天和地的不同不在于性
质,而在于等级,天由一位化身造物主的王统治,法老则是他的世俗
化身。天地的社会稳定静止,而且必须如此,任何形式的改变都是反
常和邪恶的。这个静态社会的一大特点是,它没有客观律法的意识,
因此也就没有法典,更不用说成文的律法了。法老就是律法之源,律
法之主,他的法官们坐在那儿(当然法庭是有的)充当代表,发布他
的任意裁判结果。
公元前第三和第二个千年,美索不达米亚文化的世界观是截然不
同的。它动态得多,但也混乱得多。他们拒绝唯一的神是力量本源的
观念。与一遇到神学问题就不断地往万神殿里增加新神的埃及人不
同,他们相信所有的主神已经被创造出来了。神灵集体行使最终权
力,他们会选出万神之首(如马杜克),在需要时让普通人获得永
生。因此与人类社会一样,天堂也始终处于躁动不安中。一个其实是
另一个的复制品,金字形神塔就是它们之间的联系。但是人类君主并
不神圣——在这个阶段的美索不达米亚社会,相信神王(god-kings)
的还不多见——他们也不拥有绝对的权力;他们只是向神负责而已。
【84】君主不能任意制定和颁布律法。实际上,个体受不可更改的宇宙法
则所保护。【85】美索不达米亚古代社会通行的观念呈现出动态,提供了
一种发展观,比埃及的一潭死水要好上许多。它们提供希望,完全不
同于亚非道德准则中的顺从和认命,而埃及就是顺从和认命的突出典
型。金字塔是死去神王的陵墓,而金字塔庙就是天地之间的活纽带。
另外,这些观念没有为生活提出伦理道德的基础,就神代表什么或想
要什么而论,它们造成了一种极大的不确定性。他们喜怒无常,无法
解释。人类只能通过不断和盲目的献祭来安抚他们。
逐渐扩散至西方的这些美索不达米亚社会在一个重要方面变得越发复杂起来。他们正在发展出一种比埃及象形文字及其派生文字更有效率的字母体系,而且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种创造是力量的源泉。所以他们相信,写下律法就会加强律法的力量,使它神圣庄严。从公元前第三个千年末叶开始,法律体系日益精细和复杂,不止体现在大量单独的法律文献中,还体现在成文律法中。阿卡德字母(Akkadian script)和语言的传播促使相隔甚远社会的统治者都开始编纂律法,如埃兰和安纳托利亚、胡利安人和赫梯人、乌加里特和地中海沿岸。
据我们推测,摩西律法(Mosaic code)的最初版本发布于公元前1250年前后,从而成为本就古老的传说的一部分。第一部法典,发现于伊斯坦布尔古代东方博物馆的文稿中,可追溯至大约公元前2050年,是乌尔第三王朝“苏美尔和阿卡德之王”乌尔纳姆的著作。除了其他方面外,这部著作陈述,神祇南纳(Nanna)[19]选择乌尔纳姆进行统治,他罢免了不诚实的官员,确定了准确的度量衡标准。亚伯拉罕一定熟悉这部法典的条款。另一部法典——亚伯拉罕或许也知道——可追溯至大约公元前1920年:现存于伊拉克博物馆的两块泥板——来自古代王国埃什嫩那,用阿卡德语书写——列出了由提萨帕克神定下并经由当地国王转达的大约60条财产权规定。大部分存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公元前19世纪初叶的泥板更加全面,它是伊迪国王李普特-伊什拉尔颁布的法典,用苏美尔语书写(与乌尔纳姆一样);最伟大的是《汉谟拉比法典》,1901年发现于巴比伦以东的苏萨,用阿卡德语写在6英尺高的闪长岩石板上,可追溯至公元前1728—前1686年,现存于卢浮宫。【86】另外,后来的法典还有亚述中期的一套泥板,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几年由德国考古学家在卡拉特——舍加特(古阿舒尔)发掘出土,或许可以追溯至公元前15世纪,年代也许与最早的摩西律法最为接近。【87】
因此,在收集和编纂以色列人律法方面,摩西拥有充足的先例。
他成长于宫廷,他有文化。将律法付诸文字,将其刻在石头上,是从
没有成文法律的埃及逃到那时已有成文法传统的亚洲解放行动的一部
分。虽然这个意义上的摩西律法是近东传统的一部分,但它依然与其
他古代律法存在很多根本性的差异,是一种全新的律法。首先,其他
律法虽说是神授,但都是由国王各自颁布,拟成文字,如汉谟拉比和
伊什塔尔,因而可以废除,可以修改,本质上是世俗的法典。而在
《圣经》中,律法是上帝单独撰写的——贯穿《摩西五经》的法律全
归他所有——没有一位以色列国王可以制定,甚至试图制定一部律
法。摩西(以及很久以后的以西结,律法改革的传达者)是一位先
知,不是国王,是神圣的中间人,不是拥有最高权力的立法者。因
此,在他的律法中,没有宗教和世俗的区别——全都是一体——也没
有民法、刑法和道德法的区别。【88】
这种不可分割性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按照摩西的法理,触犯律
法均是冒犯上帝。所有的犯罪都是罪恶,正如所有的罪恶都是犯罪一
样。违背律法是绝对的恶行,是人类无法独立宽恕或洗刷的。向受到
侵犯的人做出赔偿是不够的;上帝还要求他们赎罪,可能是严厉的惩
罚。古代近东的大多数律法都以财产为中心,人本身也是可以估价的
一种财产,摩西律法则以上帝为中心。比如,在其他律法中,丈夫可
以原谅通奸的妻子及其情人,而摩西律法坚决主张两人必须被处死。
【89】又如,在其他律法中,即使是死刑案件,国王也拥有赦免权,而
《圣经》中却没有这样的挽救措施,它其实在死刑案件中否定了“有
钱人的法律”,杀人者无论多么富有也不能以钱抵命,即使被害者只
是仆人或奴隶,而且还有其他罪行,只有经济赔偿无法平息上帝的盛
怒。但是,如果不是有意伤害或致人死亡,或有意严重犯罪,而是不
当行为无意中造成的伤害,那么对上帝的冒犯就没那么严重,可以适
用赔偿的法规,违法者应当“照审判官所断的受罚”。按照摩西律法
规定,这一条用于男子殴打女子致其流产的案件,或意外事故致人死
亡的案件,对于较轻情节案件的处置则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
手还手,以脚还脚”【90】,这是一段备受误解的经文,其实它的意思只
是造成伤害必须严格做出赔偿。但是意外伤害如果情节严重,构成了
犯罪,则必须处以死刑。如此,牛把人顶死只会被没收,其主人不会
被罚;但如果主人明知其有危险却不采取适当措施,而导致有人丧
生,那么主人必须被处以死罪。【91】
上面这一条款被称为“触牛律法”(The Law of the Goring Ox),证明摩西律法对人的生命极为重视。所有死刑从伦理来说都存在悖论,这里也一样。按照摩西的神学,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被创造的,所以他的生命不仅宝贵而且神圣。杀人就是严重冒犯上帝,所以一定要对杀人者给予最高处罚,即剥夺他的生命;赔偿金钱远远不够。死刑的可怕强调了生命的神圣不可侵犯。如果按照周边社会的世俗律法,许多犯罪者只需要对其受害者或受害者家庭做出补偿即可,但是按照摩西律法,他们就要被处死。
但是作为同一种公理的结果,相反的说法也成立。其他律法会对
侵犯财产处以死刑,如趁火打劫、闯入他人住宅、夜间擅闯私宅且情
节严重、强占他人妻子等,但摩西律法对于财产侵犯没有死刑。如果
只有财产权受到侵害,那么人的生命更加神圣。它还规定不可代受惩
罚:父母犯罪不能由子女代受惩罚,或者丈夫的罪行不能由出卖妻子
来抵偿。【92】而且,人不仅生命神圣,身体(如同上帝的形象)也是宝
贵的。比如,亚述中期的律法列出了一系列对身体的重罚,包括残毁
面容、阉割、穿刺和鞭笞致死,而摩西律法尊重人的身体。身体伤害
被降至最低程度。即使鞭笞,也只限40次,而且必须在审判官的“当
面”执行下,“不可过数;若过数,便是轻贱你的弟兄了”。【93】实际
上,摩西律法比其他律法都更加人道,因为以上帝为中心的律法自然
也是以人为中心的。
摩西律法的核心是十诫(Decalogue),是摩西转述的上帝的话语
(《申命记》5:6-18),被称为“十条诫”(the ten words or
utterances,《申命记》4:13)。据说这些指示最原始的版本出现于
《出埃及记》第20章第2—14节,经文中有很多未解答的问题和晦涩难
懂之处。很有可能这些诫命的原始版本非常简单,甚至只有寥寥数
语,到了后来才变得详尽起来。摩西直接颁发的最早的十诫已经做了
如下的重新整理,自然而然分成3组,第1条至第4条涉及上帝与人的关
系,第6条至第10条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第5条则是这两组之间的
桥梁,处理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于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十诫是:“我
是耶和华你的神;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不可为自己雕刻偶
像;不可妄称耶和华你神的名;当纪念安息日;当孝敬父母;不可杀
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不可贪恋。”【94】在
这些伦理法规中,有些也普遍存在于古代其他近东文明:比如,在一
份被称为“无罪声明”的埃及档案中,一个死人的灵魂在最终审判时
列举了一连串他没有犯过的罪行。【95】但是,十诫全面总结对待上帝和
人的正确行为,并将其提供给整个民族并被他们接受和铭记在心,在
遥远的古代,再没有什么能与其相提并论了。
摩西十诫是以色列人与上帝立约的基础,先是由亚伯拉罕和上帝
立约,后来由雅各接续,如今摩西和整个民族再次严肃公开地与上帝
续约。现代研究显示,摩西之约在《出埃及记》第19—24章简单提
出,在《申命记》中进行了完善,它参照了古代近东契约的形式,如
赫梯人草拟的那些契约。它的开头有一段说明历史背景的序言,表明
立约的意图,接着说明立约的本质,神的见证、利益和诅咒,正文和
书写泥板的存放。【96】但是,摩西之约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它不是国家
之间的约定,而是上帝和民族的盟约。神约实质上是古代以色列社会
为了换取保护和繁荣,将自己的利益与上帝的利益相结合,并认可上
帝为极权统治者,让上帝的旨意指导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摩
西十诫只是《出埃及记》、《申命记》和《民数记》中设立的神圣律
法的周密体系的核心。古代晚期,犹太学者将律法整理出613条诫命,
包括248条必须服从的诫命和365条禁令。【97】
这份摩西律法的内容包罗万象。并非所有内容都来自摩西时代,更不用说流传到我们现在的形式。比如,其中有些涉及定居农业,一定是从征服迦南之后的年代才有的,据推测,这部分内容是借鉴了迦南律法,归根结底来源于苏美尔、巴比伦和赫梯的律法。【98】只不过以色列人的法律意识已经很强,他们极具创造性,或者说很擅长把身边发现的概念加以转换;这种转换之彻底甚至可以构成新鲜的事物。原有的认为摩西律法的内容大部分传承自流放后时期的这种理论如今可以被摒弃了。《利未记》是专业性的经卷,极具仪式性,为以色列人有序的宗教生活和平民生活提供了法律基础,非常契合我们所了解的以色列人在公元前13世纪和前12世纪的政治历史。《申命记》——《利未记》中祭司文章的大众版,是为普通读者而写的——也一样,除了律法,还涉及饮食、医学、基础科学和专业实践等事项。大部分内容极具独创性,不过全都与其他涉及同类话题的非《圣经》资料的内容相一致,那些资料或创作于青铜时代晚期的近东,或已经流传了几个世纪。
不过,虽然摩西时代的以色列人在某些方面就是那个时代的典型,但也开始表现出某些明显的特征。摩西律法在两性问题上就有非常严厉的规定。比如,在拉斯珊拉泥板上显示的乌加里特律法在特定情况下允许婚前性行为、通奸、兽奸和乱伦。【99】赫梯人允许一些形式的兽奸(尽管禁止乱伦)。埃及人认为血亲关系相对而言不太重要。但是以色列人却禁止一切非常规的性行为,有些婚姻关系是被禁止的,包括姻亲之间和血亲之间的婚姻。【100】
以色列人的饮食律法似乎是沿袭埃及人,但也有诸多不同。与埃
及人一样,以色列人禁止食用无鳍或无鳞的海洋生物。敬神的埃及人
据说根本不吃鱼,但他们可以而且也确实食用多种水禽,而以色列人
是禁止的。但与埃及人一样,他们可以吃鸽子、鹅及其他家禽、山鹑
和鹌鹑。多数摩西法规似乎有某种原始的科学依据,而不是单纯的迷
信。猛兽和食肉动物被视为危险的, 所以要禁止食用; 总的来
说,“干净的”动物大体上是食草性动物、偶蹄动物和反刍动物——
摩弗仑羊、羚羊、雄獐、野山羊、扁角鹿和瞪羚。禁食猪肉是因为猪
身上有寄生虫,猪肉若未完全煮熟食用是有危险的。以色列人也不会
吃猛禽或秃鹫。骆驼是珍贵动物,因而也被归为不洁动物而禁食。禁
食野兔和穴兔则比较难以理解。
以色列人关于卫生方面的法规一般是遵循埃及的习俗。在摩西律
法的内容里,医学知识的篇幅甚巨,其中大多来自埃及,埃及的医学
传统至少可追溯至公元前2650年前后的印何阗(Imhotep)。4份埃及
最重要的莎草纸医学文献,甚至包括已有的副本,都早于或者与摩西
同时代。公元前第二个千年的古代律法书中——如比摩西时代还早上
约五百年的《汉谟拉比法典》——经常会记录医学上的经验。但《圣
经》中涉及麻风病的著名章节为专门一类祭司设定了诊断和治疗的职
责,这是绝无仅有的。
同样绝无仅有的,而且在摩西时代就由来已久的是以色列人对割
礼[20]的重视。迦南人或非利士人、亚述人和巴比伦人都没有割礼这种
习俗,但以东人、摩押人和亚扪人有这种习俗,埃及人也有。但是,
这些群体没有赋予这种习俗以超乎寻常的重要性,一般认为这种习俗
在公元前第二个千年已经基本消失。这本身就证明了以色列人这种习
俗的古老,首次提到割礼的是亚伯拉罕第一次与神立约时将其作为仪
式的一部分。法国著名学者佩尔·德·沃(Père de Vaux)相信,以
色列人最初是将其作为婚前的成人礼。【101】对于实施割礼的古代社会
来说,这就是它的作用,行割礼是在13岁左右。然而,摩西的儿子刚
出生就被他的母亲西坡拉割去包皮(《出埃及记》4:24—26),于是
出生8日割除包皮的仪式被庄严地载入摩西律法(《利未记》12:
3)。这样一来,以色列人解除了这种仪式与男性青春期的联系,依照
他们先前那种将习俗载入史册的趋势,使其成为一份历史契约中无法
抹除的标记和天选民族的身份象征。【102】他们还保留了行割礼必须使
用古老的燧石刀的传统,这个传统可追溯至亚伯拉罕时代。【103】其他
早期社会早已经抛弃割礼的律法,但是以色列人将其视为他们的民族
和信仰相结合的永恒标记保留了下来。它不仅仅是为了像塔西佗
(Tacitus)嘲笑的那样让犹太人显得与众不同。不过它也的确起到了
这个作用,让正处于发展中的反犹主义模式又多了一种要素。【104】
安息日是另一项重要的古老习俗,它不仅让以色列人有别于其他
民族,也为他们播下了日后不受欢迎的种子。安息日观念似乎来源于
巴比伦的天文学,但是《出埃及记》和《申命记》中有多种不同的解
释:纪念上帝造物之后的休息,纪念以色列摆脱埃及的奴役,以及将
博爱仁慈之心给予劳工,尤其是让奴隶和驮兽有歇息的机会。休息日
是犹太人对人类的舒适和愉快做出的重大贡献之一。不过,安息日不
但是休息日,还是圣日,该民族在内心将其与上帝拣选民族的信仰越
发紧密地结合起来,以至于到了最后,以西结让上帝提出它,旨在区
别犹太人与其他民族:“又将我的安息日赐给他们,好在我与他们中
间为证据,使他们知道我耶和华是叫他们成为圣的。”【105】于是这就
更让其他民族认为犹太人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以色列人已经走上了越发与众不同的道路,在某些重要方面,他们在精神上领先于时代。不过,在公元前1250年,按照先进社会的标准看,他们仍然是一支原始民族。他们在精神上甚至还留存了不少落后的元素,而且一直延续了几个世纪。既注重历史又尊重律法,他们确实有意于坚守古老的迷信并使之形式化。比如,他们有很多与性、血液和战斗有关的禁忌。【106】对法术的信奉随处可见,并成为惯例。
摩西不只是与上帝面对面交谈,而且主持了惊人的神迹的发生,他还表演了法术。杖变成蛇,古代近东魔术这种粗俗的老生常谈,也进入以色列的宗教,从摩西和亚伦那个时代开始就被神圣化了。早期的先知起码被认为是会表演法术的,而且还经常穿着术士的行头。我们读到过以利亚穿着后来被以利沙继承的、有神赐能力的披风或斗篷。西底家给自己造了一对神奇的铁角。【107】参孙的故事说明人们相信头发是力量的汇集地,这在具有仪式性的削发中得以体现。【108】先知们表演灵魂出窍状态,可能还要使用焚香和麻醉药来制造令人印象深刻的效果。【109】单单《圣经》的其中一卷记录的法术表演就有:关于磁铁的法术、关于水的法术、让人发病、给人治病、解毒药、起死回生、招来雷击、扩充油瓶和为众人提供食物。【110】
尽管如此,以色列人仍然是第一个凭借理性系统化地解决宗教问
题的民族。从摩西时代开始,贯穿他们的历史,理性主义一直是犹太
人信仰的一个核心要素,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唯一的核心要素,因为一
神论本身就是一种合理化过程。如果超自然、不属于世间的力量存
在,那怎么可以说它是从树木和泉水、河流和岩石中显现出来的呢?
如果日月星辰的运动可以预测判断,而且符合一般规律,那么它们既
然也是自然的普通一部分,怎么会成为超自然权威的来源呢?那么,
力量来自何处?就像人们学会凌驾于自然、动物和物体之上,神圣的
力量,更有理由,难道就不能是有生命的或与人有关的?如果上帝存
在,那么他的权力怎么能随意和不公地被众神瓜分呢?能力有限的
神,这一观念就是一个矛盾。只要推理应用于神学,那么理所当然的
结果就是出现唯一的、无所不能的和与人有关的上帝的观念,上帝的
能力及美德无限地高于人类,他的行为始终遵照系统化的伦理原则。
站在20世纪的角度回顾,我们把犹太教视为最保守的宗教。但在它的
起源上,它是最具有革命性的。伦理一神论一出现,就打破了古老的
世界观。
承认唯一无所不能的上帝的概念之后,以色列人肯定地推断他不
可能像异教徒的神那样,是世界的一部分甚或全部;他不是维持宇宙
的力量之一甚或全部。他的维度无限巨大:整个宇宙只是他的创造
物。于是,与其他古代宗教相比,以色列人归于上帝的力量要巨大得
多。上帝是万事万物的根源,从地震到政治和军事灾祸。没有其他力
量之源,恶魔的生命也是上帝赋予的;神性不可分割、无与伦比、独
一无二。而且,因为上帝不仅比这个世界大,而且还无限地大于这个
世界,所以想要代表他的念头是荒谬可笑的。【111】那么,制造他的偶
像自然也是对他的亵渎。以色列人禁止偶像的做法虽非他们宗教中最
古老的内容,但也是非常古老的传统,从一神论崇拜确立不久就产生
了。它成为该宗教清教徒式基要主义者的显著标志,成为他们最难向
整个民族推行的方面,成为以色列宗教和其他宗教之间最显著可见的
区别,成为让世界上其他人最憎恶的教义,因为它意味着保守的以色
列人和后来的犹太人不可能尊敬其他人的神。它不仅与以色列人的排
他性紧密相连,还与攻击性有关,因为他们被告知不仅要抛弃偶像,
还要摧毁它们:
拆毁他们的祭坛,打碎他们的柱像,砍下他们的木偶。不可敬拜别神,因为耶和华是忌邪的神,名为忌邪者。只怕你与那地的居民立约,百姓随从他们的神,就行邪淫,祭祀他们的神,有人叫你,你便吃他的祭物。又为你的儿子娶他们的女儿为妻,他们的女儿随从她们的神,就行邪淫,使你的儿子也随从她们的神行邪淫。
出自《出埃及记》的这段话反映出一种极度的敬畏和狂热。【112】
此外,以色列人错误地认为——如果他们真的这么认为——使用
偶像是宗教幼稚症的一种形式。大多数古代近东宗教并未将木头、石
头或青铜偶像当作神祇本身,而是将神像看作平凡普通的崇拜者借以
将神形象化、与神实现精神交流的一种实用方式。这一直是罗马天主
教关于圣像使用的依据,不仅是上帝的圣像,还有圣徒的。在摆脱异
教信仰的过程中,以色列人坚持要更大程度地赋予神理智并使其趋向
于抽象概念,这显然是正确的,这是他们宗教变革的一部分。但是,
理智化的过程很困难,以色列人自己也不能轻视直观辅助的作用,虽
说只是存在于语言意象层面的偶像,《圣经》对神的拟人化处理比比
皆是。
这是一个更深入的矛盾。如果上帝的形象无法想象并因此被禁
止,那么人又是如何按照上帝的形象被创造的呢?但是人是按照神的
形象创造的,这个观念在该宗教中的地位与禁止偶像一样重要。可以
这么说,它是其道德观的基础,是一条极为广泛认知的原则。【113】由
于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人属于上帝;这个概念有助于人理
解,既然对自己都没有真正和永久的所有权,更不必说上帝所赐的其
他的了。他的身体是租来的;他对身体做什么和用身体做什么都要向
上帝负责。但是,这条原则也意味着身体,也就是说人,必须得到尊
重甚至体面地对待。人有不可剥夺的权利。确实,摩西律法不仅是义
务和禁令的律法,也是人类权利律法的萌芽形式。
它还不止于此:它是一份原始的平等宣言。不只是作为类别的人类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所有个体也都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都是平等的。这种平等不是概念上的平等;在某种极为重要的意义上说,它是真实的平等。所有的以色列人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因此在他的律法面前也是平等的。正义属于所有人,无论是否可能存在其他的不平等。摩西律法直接或间接地提到了各种各样的特权,但在本质上,它并没有对各种信徒区别对待。而且,所有人都要共同接受契约;这是一个大众化甚至算得上民主的决定。
因此以色列人正在创建的是一个新型的社会。约瑟夫斯后来用了一个词语“神权政体”(theocracy)。他将此定义为“将所有主权归于上帝”。【114】先贤称之为“套上天国之轭”。【115】虽然以色列人已经有了这样那样的裁判官,但他们的统治只是代理,因为律法是上帝制定的,而且他还不断干预以确保律法得到遵守。上帝统治这一事实意味着实际上是他的律法在统治。而且因为所有人同样受律法管制,该制度首次体现出法治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双重优点。斐洛称其为“民主”,他将其描述为“最守法和最好的政体”。但他所说的民主不是所有人一起统治的意思;他对民主的定义是“尊重平等,让律法和公正做其统治者”的政府。【116】他可能会将犹太人的制度更精确地叫作“民主神权政体”(democratic theocracy),因为它本质上确实如此。【117】
在摩西时代,那时的以色列人就在强化和巩固我们已经注意到的
一种颠覆现有秩序的趋势。他们是受奴役的民族,起来反抗他们的埃
及统治者,世界上最古老和最专制的王权。他们逃进沙漠,不是在某
座存在已久的城市,而是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在民众大规模集会时从
一位甚至没有自称为王的狂妄领袖那里获得律法。我们不知道摩西的
西奈山在哪儿,它可能是一座仍然活跃的火山。如今西奈的修道院一
直是基督教遗址,无疑可以追溯至公元4世纪,或许还要早上大约200
年。可即便如此,距离摩西下山也有1450年了。以色列人定居迦南之
后,摩西所到的西奈很可能一直是代代相传的朝圣地点。但是,这项
传统最终消亡,这个地点被人遗忘,而且早期基督徒是最不可能前往
那个地方的。不管怎样,这个悲壮凄美、充满戏剧性的地方,现在充
满了诗意。正是在这种环境中,一支革命性的民族开始成型,他们没有认可那个年代的城市、权力和财富,他们能够察觉到一种高于世界秩序的道德秩序。后来,《旧约·以赛亚书》[21]在一段具有戏剧性的段落中表述犹太人以“主的受苦仆人”的身份从软弱中被抬举,他们最终会胜利;再后来,犹太宗派主义者圣保罗更是问道:“神岂不是叫这世上的智慧变成愚拙吗?”并引用《圣经》:“我要灭绝智慧人的智慧,废弃聪明人的聪明。”【118】然而这项传统的根源则是开启于西奈。【119】
以色列人拥有长期作为外人和寄居者的经历,所以对于他们来说,逃离埃及,在西奈的旷野漂泊流浪并非什么新鲜事。但是这段或许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的经历奠定了他们的独特性、唯信仰论(antinomianism)和孤立感。很奇怪,就像犹太历史学家萨洛·巴伦指出的那样,他们崇拜的上帝虽然在西奈山显现,但就像在亚伯拉罕的时代一样,却一直是随他们同行的:他居住于约柜(Ark)[22],或者待在帐篷的帐幕里,或者通过抽签、乌陵(Urim)和土明(Tummin)[23]发挥影响力。【120】在圣殿时期,上帝居无定所的说法就一直存在,在圣殿陷落后,这一说法很容易就再次出现,并从此被犹太教奉为真理。它与犹太人那种上帝普遍存在、无处不在却看不见的概念契合得更为自然。它也反映出这个民族超凡的适应能力,还有他们落地生根、连根拔起又另起炉灶的巨大本事,以及无论何种环境下都能坚守目标的令人钦佩的顽强意志。正如巴伦所言:“犹太人信仰和实践的基石是坚持不懈的宗教和伦理力量, 而非扩张和征服的政治力量。”【121】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必须再次强调,以色列人虽然常常处于不安
定的状态,但从起源和性格倾向来看,他们并非沙漠游牧民族。他们
即使在西奈漂泊,也并非真正的游牧。《出埃及记》的大部分叙述,
时间跨度大约37年,主要讲述如何征服加低斯或卡叠什。那个地方很
富裕,水源充足,属于定居的亚玛力人。《出埃及记》里面提到的其
他几个地方已经得到暂时确认。但在地图上标出漂泊的线路得到的不
过是推测,虽然经常有人尝试而且确实很有趣。【122】一个有趣的理论
是,摩西本人所属的而且不久就被宣布为专门执掌祭司权力的利未支
派最先定居在加低斯并在那里发展了这种新宗教。其他支派原本就在
迦南。最后闯入应许之地的是来自埃及的约瑟支派和已经被摩西改造
成热切崇拜耶和华的工具的加低斯的利未支派。在其充满活力的推动
下,以宗教为催化剂,新的以色列社会形成了。【123】这个理论貌似有
理,但无法证明。
然而,随着《圣经》记录得到越来越多考古证据的证实和解释,
进入和征服迦南这个历史事件的脉络开始清晰起来。用以色列第一位
伟大的军事指挥官命名的《约书亚记》现在基本上可以被确认为历史
记录,虽然要加上重要的限定条件。以法莲支派嫩的儿子约书亚作为
摩西的侍卫首领,在西奈担任摩西的贴身侍卫,负责帐篷的守卫。他
是在集体漂泊的过程中,在利非订遭遇亚玛力族长统率的一队人马而
陷入绝境时,确立起自己的军事威望的。摩西命令约书亚“出去和亚
玛力人争战”,而他本人则“手里要拿着神的杖,站在山顶上”。亚
伦与户珥扶着这位年老先知的手,鼓舞战士的士气,“他的手就稳
住,直到日落的时候。约书亚用刀杀了亚玛力王和他的百姓”。【124】
摩西去世前将领导地位传给了约书亚,在庄严公开的仪式上“立他治
理会众”。因此他不仅是将军,而且还是一位先知:“嫩的儿子约书
亚,是心中有圣灵的;所以摩西将他领来按手在他头上。”【125】
就这样,约书亚开始征服迦南,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完成了对迦南
的征服。他可能尚未统率所有的以色列人,至少是在刚开始的时候。
他也没有实施全面入侵,定居过程大多采取渗透或者为附属部族提供
增援的形式。这些部族,我们从前面看到,已经占领了示剑之类的城
镇。但还是有不少小规模的战斗和几场壮阔的围城战。迦南人的物质
文明高于以色列人,除了用石头修筑的坚固城市,肯定还有精良得多
的武器。以色列人的征服过程弥漫着绝望的情绪,这就解释了他们在
占领城池后为何如此残酷。
渡过约旦河之后,他们攻陷的第一个地方是耶利哥,全世界最古
老的城市之一。凯瑟琳·凯尼恩的发掘和碳年代测定表明,它可以追
溯至公元前第七个千年。这座城市在青铜时代早期和中期拥有高大的
城墙,对其防御强度的描述成为《圣经》中最生动的一段文字。先知
——将军约书亚命令祭司抬着约柜,拿着羊角绕城连续6日;第7
日,“祭司吹角的时候”,他命令所有人:“呼喊吧,因为耶和华已
经把城交给你们了!”于是,“百姓便大声呼喊,城墙塌陷,百姓便
上去进城”。【126】由于城市受到了侵蚀,凯尼恩的研究没能搞清楚城
墙遭遇了何种破坏;她认为可能是一场被以色列人归功于神圣干预的
地震。《圣经》的叙述是:“他们又将城中所有的,不论男女老少、
牛羊和驴,都用刀杀尽。”凯尼恩女士确定这座城市是在这段时期被
烧毁的,而且,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无人定居,这符合约书亚不许任
何人重建它的决定,还有他的威胁:“有兴起重修这耶利哥城的人,
当在耶和华面前受诅咒。”【127】
约书亚尽量避免攻城,他更愿意通过谈判劝降,最好能结盟,以
和平解决。比如,在基遍(Gibeon)就是这样。但他发现,那里的居
民在契约的条件上蒙骗他,所以虽然约书亚使他们免于受到以色列人
的报复,还是让“他们为全会众做了劈柴挑水的人”。【128】《圣经》
称基遍是一座“大城”“如都城一般”。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
考古学家詹姆斯·普里查德(James Pritchard)最终确定了它的确切
位置。《圣经》至少有45次提到基遍,普里查德能够对其中很多处加
以确认。它位于一处优质的葡萄酒产区中心,地下酒窖里有用9加仑[24]
木桶储存的葡萄酒。在其中至少25个酒桶的桶柄上,普里查德发现了
字母“gb’n”——基遍。【129】这座城市的陷落引起了多方关注,以至
于5 位亚摩利城主想要夺回它。约书亚从吉甲( Gilgal ) 赶来解
围,“和他一切兵丁,并大能的勇士”——他如今拥有一小支正规军
——他们冒着冰雹,经过一场激战,击败了亚摩利人:“他们被冰雹
打死的,比以色列人用刀杀死的还多。”根据《圣经》的记载,随后
发生了一个戏剧性的场景。约书亚需要日光才能彻底摧毁亚摩利军
队,所以他向耶和华祷告天气晴朗:“日头啊,你要停在基遍;月亮
啊,你要止在亚雅仑谷。日头停留,月亮止住,直等国民向敌人报
仇。”【130】
约书亚接下来取得了一场更重要的胜利——打败了想要在迦南北
部结盟抵御以色列入侵的夏琐王耶宾(Jabin, King of Hazor)。耶
宾纠集了一支庞大的军队,“人数多如海边的沙”,但是耶和华“用
火焚烧他们的车辆”。于是约书亚“转回夺了夏琐,用刀击杀夏琐
王……用刀击杀城中的人口,将他们尽行杀灭,凡有气息的没有留下
一个;他又用火焚烧夏琐”。【131】1955年9月,以色列首席考古学家伊
加尔·亚丁(Yigael Yadin)对夏琐进行了全面发掘。他发现了一座
庞大宏伟的城池,低处面积为200英亩[25],堡垒面积24英亩,大概可容
纳超过5万人。城门坚固,城墙高大。这里也有在公元前13世纪被焚烧
和破坏的迹象,正是在以色列征服的时期,完全符合《圣经》记载。
亚丁在残骸中发现了一块遭到故意损毁的殿碑,上面是月亮神巴尔·
哈曼(Baal Hamman),举起的双手象征他的妻子塔尼特(Tanit);
很明显,约书亚的部属执行了“拆毁他们的祭坛”的命令。【132】
约书亚虽然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但在他去世之前,征服迦南的过
程还远未完成。整合以色列人定居地点,缩减剩下的城镇,以及最终
占领海岸,用了两个多世纪之久,即公元前1200—前1000年,直到统
一的以色列王国在那个千年的末叶出现后才算完成。以色列不同支派
彼此独立行动,有时还会发生争战。他们四面受敌:被包围的迦南
人、入侵的贝都因部族、来自海岸的新威胁—— 非利士人
(Philistines)。他们还得接替被他们打败的迦南人,重建城市,耕
种土地。在《约书亚记》中,上帝对他们说:“我赐给你们土地,非
你们所修治的;我赐给你们城邑,非你们所建造的;你们就住在其
中,又得吃非你们所栽种的葡萄园、橄榄园的果子。”【133】这一点得
到了考古发掘的充分证实,这些发掘显示,以色列人在民用技术方
面,与迦南原住民相比,就显得相形见绌,尤其是建筑和制陶。【134】
以色列之子还有很多尚需学习。
此外,巴勒斯坦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地区差异很大,有40个不同
的地理和气候单元。【135】这种多样性赋予了这片土地非凡的魅力和美
丽,但也让各部族始终处于分裂状态,妨碍了统一的步伐。以色列人
已经根深蒂固的平等、共同协商和激烈争论的传统让他们对中央集权
的国家概念充满敌意,因为那就要为一支常备正规军支付重税。他们
更喜欢无须交税的部族征兵服役的形式。时间跨越定居之后最初两百
年的《士师记》给人的印象是,以色列的领导者超过了他们实际上准
备忍受的数量。相继掌权的“士师”(judges)并非国家的统治者。
一般来说,他们每人只管理一个支派,有的可能还是同时代的人。所
以每一次军事结盟都需要临时商议,用拿弗他利的基低斯的首领巴拉
向女战士兼先知底波拉说的话作总结:“你若同我去,我就去;你若
不同我去,我就不去。”【136】《士师记》虽是史实无疑,皆是青铜时
代晚期关于迦南的引人入胜的信息,但又添加了神话内容和幻想,呈
现出一种混乱的风格,因此这段时期的连贯历史很难厘清。
这或许没什么要紧的,因为《士师记》传达的信息更为重要。它
首先阐释了以色列社会民主和精英化的本质。这是一卷关于具有超凡
魅力的英雄的经书,这些英雄大多数出身低贱,通过自己的努力和蒙
神惠赐的能力取得进步。所以,当“占据棕树城”的绿洲族长、摩押
王伊矶伦压迫便雅悯人,“耶和华就为他们兴起一位拯救者”,
即“左手便利的”以笏(Ehud);在那个年代,左撇子可是一种严重
缺陷,尤其是对于穷人来说。以笏地位低下,没有武器。所以他“打
了一把两刃的剑,长一肘”,把它藏在“右腿上衣服里面”,带着当
地以色列人去送礼物,借此获允去见那位族长。伊矶伦“极其肥
胖”,“独自一人坐在凉楼上”。以笏拿出自制的武器,刺入这位族
长的肚子,“剑被肥肉夹住,他没有从王的肚腹拔出来,且穿通了后
身”。实施这次政治暗杀需要莫大的勇气和本领,暗杀成功让以笏随
即成为当地的首领,继续征服摩押:“国中太平八十年。”【137】
不只是左手便利的贫穷男人,甚至连女人也展现出英雄气概,成
为统帅。另一位绿洲国家的人物底波拉是狂热的宗教神秘主义者,会
预言和歌唱。她“住在棕树下”,当地民众“都上她那里去听判
断”。这位非凡的女性嫁给了一位名叫拉比多的人(不过我们对他一
无所知),组织了一支联军对抗迦南诸王之一的耶宾,并摧毁了他的
军队。似乎这还不够,被击败的迦南将军西西拉躲避到更加凶狠的以
色列女人、“基尼人希百之妻”雅亿(杀人者)的帐篷中。雅亿给他
提供了床铺睡觉,然后拔出帐篷的橛子,“手里拿着锤子,轻悄悄地
到他旁边,将橛子从他鬓边钉进去,钉入地里”。【138】于是,底波拉
用先知特有的标志性的抑扬音调唱起一首胜利的赞歌、一首残暴美丽
的诗歌,来评论这件骇人听闻、杀机重重的暴力事件。
然后是所有人中地位最低下的耶弗他,他是妓女的儿子,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母亲的身份被哥哥们赶出了父亲的房子。耶弗他别无他法,只能住在不毛之地并聚集了一帮人:“有些匪徒到他那里聚集,与他一同出入。”【139】亚扪人攻来的时候,当地以色列社会的长老找上了这位强盗头子,请求他做他们的元帅,这逆转了以色列人的典型历史。耶弗他答应了,条件是在不打仗的时候也要继续做他们的领袖。经过一番出人意料的和平协议谈判——《士师记》的故事每次必有不同寻常的转折,而这一段则蕴含了对当代外交——宗教程序的初窥门径,极为引人入胜——耶弗他为寻求上帝的帮助而发下重誓。得到帮助后,他在战斗中打败敌人,攻取了20座城池,“大大杀败他们,于是亚扪人就被以色列人制伏了”。但他发的誓是,等他回到家时,第一个从家里出来迎他的,不管是谁,都将被献祭给上帝。结果出来迎接他的正是他的独生女儿,她“拿着鼓跳舞出来迎接他”。就这样,在这个奇特可怕的故事里,耶弗他觉得必须履行誓言,牺牲他的女儿,而他的女儿则顺从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只是要求延期两个月,好让她“与同伴在山上,好哀哭我终为处女”。【140】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个无辜、不幸的少女叫什么名字。
最奇怪的是《士师记》中讲述参孙的人生起伏和殉道而死的这三
章。参孙也是一个出身低微的社会成员,他是拿细耳人,头发又长又
乱,以某种我们如今难以理解的方式奉献给了神。尽管这段历史故事
中的神话元素使他成为以色列的大力神,但他毫无疑问是个真实的
人,一个不良少年和英雄、壮士和智力不全者的奇妙组合,有点儿偏
执性的暴力倾向,热衷于搞破坏和纵火,喜欢低俗、放荡和恶毒的女
人。《士师记》再三表明了一点,即上帝和社会经常需要身负罪过的
人、罪犯和与别人格格不入的人来服务,他们凭借自己的功绩成为民
间英雄,然后适时地成为宗教英雄,而参孙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虽
然以色列依靠其宗教性质成为清教徒式的社会,但值得注意的是,上
帝是如何经常将目光投向罪人或者在他们求助于他时仁慈地回应。因
此参孙在蒙受耻辱、双目失明和铜链加身的时候大叫:“主耶和华
啊,求你眷念我。神啊,求你赐我这一次的力量,使我在非利士人身
上报那剜我双眼的仇。”【141】虽然《圣经》没有明说,但上帝显然做
出了回应。参孙的一些功绩在《士师记》的记录中看起来是最不可信
的,但他的故事背景是真实的。来自海岸的非利士人的威胁就是在那
时刚刚开始显现,但他们与以色列人之间没有发生战争,参孙也不用
带领军队。相反,他们之间经常进行交流和贸易,甚至通婚,这已经
得到了考古学证据的支持,如在以色列城镇贝特谢梅什发现的非利士
器物。【142】《士师记》的奇事始终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
这就提出了关于这段时期的第二个要点。以色列人正在拓展我们
已经注意到的想象力才能,从这一角度来看,《士师记》是整个世界
文学中最伟大的短篇故事集之一。这些故事有潜在的统一主题,但又
题材丰富、行文简洁,人物描写形象生动,短短的一两句描述便使之
跃然纸上;精心选取的细节让故事背景栩栩如生;叙事流畅,笔法娴
熟。
这里还有一个我们在此首次注意到的《圣经》特色:繁冗却又令人难以忘怀的细节。因此,在第12章中我们看到,逃跑的以法莲人在约旦河渡口被捉住时被迫要说“示播列”(Shibboleth)这个词,因为基列人知道他们无法发出齿擦音“示”(sh);所以若他们说“西播列”就会暴露身份而被杀掉。【143】无论如何,这个细节对于故事都不怎么重要,但它强有力地触动了叙述者——正如它触动我们一样——因此他不忍放弃它。我们在《撒母耳记上》少年大卫的故事中再次发现了这种冲动,他在迦特王亚吉面前装疯,于是他“在城门的门扇上胡写乱画, 使唾沫流在胡子上” , 惹得亚吉怒不可遏地批评:“我岂缺少疯子,你们带这人来在我面前疯癫吗?”【144】再有,撰写《撒母耳记下》的这位优秀作者认为他一定要给我们讲些引人入胜的细节,关于耶何耶大的儿子、所罗门的官员比拿雅,“行过大能的事。他杀了摩押人的两个儿子;又在下雪的时候下坑里去,杀了一个狮子。又杀了一个强壮的埃及人。埃及人手里拿着枪,比拿雅只拿着棍子下去,从埃及人手里夺过枪来,用那枪将他杀死”。【145】
这种冲动并非仅仅或者主要地表现在文学方面:它还表现在历史
方面。以色列人如此深爱往昔,以至于他们的叙述充满绘声绘色的信
息,甚至是在说教目的不明确或不存在的时候。《士师记》和《撒母
耳记》中的故事不只是短篇小说,它们是历史。的确,在《撒母耳
记》中,这些故事正在成为宏大的历史。以色列——犹太这段时期的
文学作品中完全没有异教神话和历史中的盲目性,写作的目标非常明
确,那就是要讲述一个民族与上帝关系的故事,或鼓舞人心或威胁恫
吓,而且因为目标严肃,所以故事必须准确无误——换言之,作者内
心必然相信故事的真实性。所以它是历史,而且由于其涉及体制演
变,以及战争和征服,所以对于我们来说,它是特别具有启发性的历
史。
《士师记》在某些方面固然天真,但在另外的方面确实是关于政体发展的政论文章,因为它展现了以色列人如何为严苛的现实所迫,不得不修改他们的民主神权政体,一直到建立有限的王权。这一卷的前面部分,第6—8章讲述了基甸的故事,又是一个贫穷低下的人,他“在酒醡那里打麦子”,被上帝提升成为“大能的勇士”。基甸最初是手下只有300人的小首领,但最终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成为以色列历史上首位获赠世袭王权的人:“以色列人对基甸说:你既救我们脱离米甸人的手,愿你和你的儿孙管理我们。”基甸回答:“我不管理你们,我的儿子也不管理你们,唯有耶和华管理你们。”这个善良谦逊的人拒绝王冠是要强调以色列仍然是神权政体。
即便如此,一些历史学家相信,如果不是基甸的儿子亚比米勒后
来丧失人性,犯下在整部《圣经》中最令人发指的罪行,屠杀了他父
亲的70个儿子,那么基甸家族还是会成为以色列的王族。【146】那件事
让不幸的基甸家族失去了资格,但《士师记》其余大部分在暗示支派
分裂的体系难以令人满意,并为此反复说教:“那时以色列中没有
王,各人任意而行。”耶弗他的故事末尾插入了一段简短激烈的以色
列内战。该卷的最后三章叙述某个利未人的小妾在基比亚的便雅悯城
镇被残忍地强奸致死,导致便雅悯人和其他支派之间爆发了一场残酷
无情的纷争,类似小规模的特洛伊战争。与此同时,由于以色列各支
派之间的争斗,非利士人的威胁在不断增加。事实呈现的方式或许是
保皇主义者的事后宣传,就像一些学者主张的那样,但事实本身足够
简单。外部敌人让各支派走到一起,为了应付外敌,以色列人采取了
集中体制,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与被以色列人逐渐赶走或奴役的迦南本地人相比,非利士人是可
怕得多的对手。《圣经》其实多次暗示以色列人对抢占迦南人的土地
心怀愧疚,【147】奇特地预示了以色列对20世纪末叶无家可归的巴勒斯
坦阿拉伯人怀有强烈的不安。但以色列人将所有的懊悔隐藏于一种信
仰,即征服是虔诚行为的信仰中,也就是“其实耶和华将他们从你面
前赶出去,是因他们的恶”。【148】相形之下,非利士人本身就是侵略
者,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他们属于青铜时代晚期最具掠夺性的种
族,属于所谓的“海上族群”,他们破坏了克里特岛留存的米诺斯文
化,差点儿打下了埃及。埃及第十九王朝的著名法老拉美西斯三世
(Rameses Ⅲ)凭借卡纳克神庙描绘的那些壮观战斗将他们赶出了尼
罗河区域,于是这些“普勒斯人”(Pulesti)转向东北,在如今依然
保留他们名字的海岸巴勒斯坦立足。他们在那儿修建的5座大城——亚
实基伦、亚实突、以革伦、迦特和迦萨——尚未经过系统化的发掘,
关于他们的文化尚有不少需要了解。但他们的好战是毋庸置疑的。他
们已经拥有铁制武器,受封建军事贵族管理,纪律严格。公元前1050
年前后,他们消灭了沿海的迦南人,开始向那时主要由以色列人占领
的内陆山区大规模迁移。他们似乎已经攻克了南方犹大支派的大部
分,但还没到约旦河以东或加利利北部。便雅悯支派遭受他们的侵害
最深,于是带头抵抗。【149】
从与非利士人进行民族战争开始,文献资料极其丰富,到那时,以色列已经发展出著史的喜好。这些材料大多已不复存在,《士师记》提到的这些失传的年代记录令人心痒难耐。我们还听说过《以色列诸王记》《犹大列王记》《所罗门功行记》等其他著作,但是现存的著作,尤其是两卷《撒母耳记》和两卷《列王纪》,在古代所有伟大的著作中,可谓壮阔的宏观历史。它们在某些地方收录了来自王室档案的资料,如政府官员及省长的名单,甚至王室厨房的菜单。【150】从那时起,《圣经》提供的国王名录和《圣经》以外的资料,如埃及法老法典和亚述名年官表(Assyrian limmu or eponym lists),可以建立起对照性历史年谱。这些能让我们精确地确定年代。君主政治时代初期的误差范围大概是10年,但在这之后,我们可以得到差不多准确的时间。因此我们十分肯定,扫罗是在约公元前1005年被杀,大卫的统治时期一直持续到公元前966年左右,所罗门卒于公元前926年或前925年。
此外,《圣经》记录为我们惟妙惟肖地刻画了这场民族大戏中的
主要演员,这些刻画较之500多年后最出色的希腊历史学家的描述也有
过之而无不及。这些人物被牢牢地固定在一以贯之的伦理背景下。但
这些历史性的道德观念不只是好和坏而已;这里还有行为的每种色
调,特别是哀婉之情、悲痛之意、人与人之间的爱,尽显其错综复杂
——人类在此之前从未付诸笔端的情感。其中还有对抽象制度的敬
奉、民族抉择意识和体制问题的关注。
根据记载可知,虽然以色列人为了应对被非利士吞灭的威胁而勉
为其难地求助于王权, 但他们还是要拿早期的先知制度
(prophetship)作为媒介。亚伯拉罕是先知;摩西是最伟大的先知。
这是以色列人最古老的权威地位,在他们眼中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在
他们这种神权政体下,上帝要通过先知发布命令,所以先知被提升至
社会的中心位置。“nabhi”(先知)一词起源不详,意思可能是“被
召唤的人”或“滔滔不绝的人”。《撒母耳记》的一段重要经文
说,“现在称为先知的,从前称为先见(roeh)”。判定先知肯定是
因为他们的预言能力。这样的人在古代近东比比皆是。从公元前第三
个千年初叶开始,古埃及历史最重要的一项条目就是神使和先知的角
色。从埃及传播到腓尼基人,然后传到希腊人那里。根据柏拉图的
《斐德罗篇》(Phaedrus),预言不需要人类的推理,因为被神附身
的人只是代理人:他的状态被称为“狂热”或神圣迷狂。以色列先知
同样扮演了中间人的角色。在被神灵附身或迷乱的时候,他们会抑扬
顿挫地唱出他们神圣的幻象,有时是尖叫。这些状态可以由音乐催
发。撒母耳本人描述过这种过程:“必遇见一班先知从邱坛下来,前
面有鼓瑟的、击鼓的、吹笛的、弹琴的,他们都受感说话。”【151】以
利沙也提过音乐的要求:“现在你们给我找一个弹琴的来。弹琴的时
候,耶和华的手就降在以利沙身上。”【152】然而,先知们也使用,有
时是滥用熏香、麻醉药和酒精,正如以赛亚指出的:“祭司和先知因
浓酒摇摇晃晃,被酒所困,因浓酒东倒西歪。他们错解默示,谬行审
判。”【153】
但是在以色列历史上,先知远不只是进入迷狂状态并试图预言未
来的人而已。他们履行了各种各样的精神职能。他们是宗教士师,就
像摩西和底波拉。他们组成了隶属于圣殿的团体,类似示罗的那座圣
殿,撒母耳小的时候就被他的母亲哈拿寄托在那儿。在那儿,他“还
是孩子,穿着细麻布的以弗得,侍立在耶和华面前”——实际上就像
祭司。他的母亲每年给他送来一件新的祭司小袍子,“同着丈夫上来
献年祭的时候带来给他”。【154】所以,祭司和先知公会在许多圣殿并
肩工作,他们之间没有必要出现冲突。可是几乎从一开始,先知们就
更重视宗教内容而非形式,于是他们开启了犹太人历史,其实是世界
历史的一项重大主题。正如撒母耳自己所言:“听命胜于献祭;顺从
胜于公羊的脂油。”【155】他们代表的是宗教的清教徒式和基要主义元
素,而非祭司们空洞的仪式和没完没了的献祭。但就在祭司们倾向于
堕入僵化的宗教时, 先知们则可能会不知不觉地陷入宗派主义
( sectarianism ) 。撒母耳其实跟参孙一样, 都属于拿细耳教派
(Nazarites),一群不剃头发、衣不蔽体、外表放荡不羁的人。这些
教派可能会分化成为异端,甚至成为一种全新的宗教。拿细耳人与极
端严厉可怕的利甲族人(Rechabites)有不少共同点,那些人只要一
有机会就会屠杀“退后的人”。这种教派是最极端的一神论者和反对
崇拜偶像者。他们常常在沙漠边缘过着半游牧的生活,因为一成不变
的地方才适合严格的一神论。
当时,先知层出不穷,其中很多是被《圣经》不断强调的那种假
先知。若想保持影响力,一位先知必须避免宗派主义的极端方式,与
以色列人的主流生活保持联系。他最重大的职责就是扮演上帝和人之
间的中间人,而要做到这一点,他就必须与群众打成一片。撒母耳长
大后,他游历全国,担任审判官。【156】非利士的强大军队攻进以色列
人居住地区的腹地,使他们遭受了奇耻大辱的失败,甚至约柜也被俘
获,示罗的圣殿(似乎)也被破坏,人们自然要向撒母耳求助,而他
应该发挥重要的作用,决定绝望的以色列人是否应该接受以及如何接
受王权。
《撒母耳记上》让我们得以兴奋地一窥由这个问题引发的令人不
安的体制争论。显而易见的候选人、便雅悯支派游击队的首领扫罗是
典型的以色列领袖,他们魅力非凡,凭借自己的能力和神的恩惠从一
无所有中发迹。可是扫罗是南方人,缺乏安抚北方人的外交手腕,而
他也从未获得北方人全身心的支持。《圣经》精彩地描述了他忧郁阴
沉的个性:一个无法捉摸、东方式的强盗头子,时而宽宏大量,时而
怒不可遏,或许是躁郁症的表现,勇往直前,天资卓越,但经常处于
癫狂的边缘,时不时还会滑过那个边缘。对这个人施以膏油之前,撒
母耳犹豫不决也是对的。他还提醒人们,他们从未有过国王——先知
的职责之一就是讲授通俗历史——而且,以色列这样的神权政体选择
国王统治就是拒绝上帝的管理,那是有罪的。【157】他概括了这个民族
的体制历史,“又记在书上,放在耶和华面前”——换言之,将其存
放于圣殿。【158】他愿意为作为有感召力的领袖或为首的(nagid)扫罗
涂膏油,将膏油倒在他的头上,但对让他成为王(melek)或世袭的王
犹豫不决,那个地位意味着拥有向各支派征募的权力。【159】他告诫人
们君主政体的所有缺陷——正规军、苛捐杂税、劳役。关于扫罗应该
拥有的具体权力,他似乎还多次改变主意。但到了最后,扫罗前期的
胜利和俊秀的外表——他特别高大英俊——让民众难以抗拒,撒母耳
只能勉为其难地遵从,祈求神的指引:“耶和华对撒母耳说:‘你只
管依从他们的话,为他们立王。’”【160】
以色列人对于王权的早期体制尝试在灾难中结束。扫罗加冕后一
年,非利士大军穿过埃斯德赖隆平原,在基利波山击溃了新组建的王
室军队,扫罗和他的儿子约拿单被杀。扫罗显然缺乏将自己的国家团
结起来的意识,但他失败的真正原因是缺乏必不可少的军事背景。他
不过是个小规模抵抗运动的领袖,虽然作为国王,他开始招募一支雇
佣军,但统率大型正规军显然超出了他的能力。甚至在最终的灾难到
来之前,扫罗就已经失去了神职人员的支持和撒母耳的信任。《撒母
耳记上》第15章有一个令人心碎的生动场景,老先知因为这位国王处
理战利品时违背宗教的做法而斥责他;国王羞愧,承认他的罪过,但
祈求撒母耳在百姓面前支持他。撒母耳照做了,他却把愤怒、懊恼的
矛头指向了不幸被俘的亚玛力王亚甲(Agag King of the Amalekites),亚甲“就欢欢喜喜地来到他面前,心里说,死亡的苦难必定过去了”。但撒母耳在圣坛上“将亚甲杀死”。撒母耳一直有一种狂热的倾向,尤其在针对他要求消灭的亚玛力人方面。【161】他拒绝再见扫罗王。虽然如此,记录补充道,撒母耳在扫罗被杀时还是为他哀悼:“是因耶和华后悔立他为以色列的王。”
大卫是扫罗招募的一名雇佣兵,这是他的策略:“扫罗遇见有能
力的人或勇士,都招募了来跟随他。”【162】不过按照实际情况来说,
《圣经》经文混淆了大卫军事生涯的两个不同阶段。他一开始是牧羊
人,是谦卑、迷人的摩押女人路得的后裔。刚开始被选去当兵的时
候,他对武器一窍不通。他挎上刀,穿上盔甲,“试试能走不能走,
因为素来没有穿惯”。【163】他用了一把比较简单的武器——弹弓,赢
得了他的首次重大战绩,杀死了非利士壮士歌利亚。另一种说法是,
大卫得到扫罗的关注是因为他“善于弹琴,是大有勇敢的战士,说话
合宜,容貌俊美”。【164】实际情况似乎是大卫是在不同时期为扫罗效
力的,但他是在给非利士人当雇佣兵的时候得到了正规的军事训练。
他学会了他们的作战方式,包括使用他们的铁制新武器,他成长到了
连迦特王亚吉都要奖赏给他一块采邑的地步。他或许已经完全认同自
己是非利士人了,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犹大的王座。一边是非利士首
领,另一边是浮躁的扫罗的对头,他创建了一支发誓效忠于他的正规
部队,里面有骑士,也有步兵,这支部队依附于他个人,并期望能够
受封土地。这让他能够在扫罗死后成为犹大王。接着,他等待北方王
国以色列爆发纷争,扫罗的继任者伊施波设在那儿被杀。到了这个地
步,以色列的长老便根据章程盟约将北方的王位交给了他。大卫的王
国不是一个和谐的国家,至少一开始不是,只是两个独立的国家与他
个人单独订了约,了解这一点至关重要。【165】
大卫成了以色列前所未有的最成功、最受欢迎的国王,是国王和
统治者的榜样,以至于在他死后2000多年,犹太人还是把他的统治时
期当作黄金时代。然而在当时,他的统治始终岌岌可危。他最可靠的
军队根本不是以色列人,而是他个人的外国雇佣兵护卫——基利提人
和比利提人。他的权力依托于正规军,必须用能够成为他们采邑的土
地作为奖励供养手下。可要拿出土地,他必须先占领土地,而这可不
能总是靠征服。因此就有了一系列反抗他统治的叛乱和阴谋,最严重
的一起就是他自己的儿子押沙龙(Absalom)发动的。各支派依旧凭借
本能各行其是。他们抱怨大卫的战争开销,或许还抱怨他加速推动的
中央集权的趋势,抱怨他引入的东方王权机制——宰相书记处、后
宫、徭役,一个复杂精致的宫廷。这些乡下人觉得他们没有在新王国
分到一杯羹, 于是就应和便雅悯人示巴的痛苦叫喊, 他“ 吹角
说:‘我们与大卫无份,与耶西的儿子无涉。以色列人哪,你们各回
各家去吧!’”【166】得益于大卫的军事机器,所有这些叛乱都被镇
压;但他在位40年也并非风平浪静,后宫针对继承权的阴谋——与君
主的一夫多妻制密不可分——一直持续到最后。【167】
大卫依然是一位伟大的国王,原因有三。
第一,他在某种程度上合并了帝王和祭司的角色,这对于扫罗来
说绝无可能。撒母耳没有直接继承人,他的精神权威多半移交给了大
卫。大卫虽然偶有恶行,但显然是个宗教情感深厚的人。与他的儿子
和继承者所罗门一样,他也有不少天赋,包括丰富的艺术想象力。关
于他是音乐家、诗人和赞美诗作者的传说极具说服力,难以否定。
《圣经》记载他亲自参加仪式舞蹈。他似乎还把由野蛮的军事需要创
建的王权改造成为结合宗教法令、东方式的奢华和新型文化的辉煌制
度。保守的乡村首领或许不喜欢它,但普罗大众觉得它令人兴奋和满
足。
第二,大卫作为国王兼祭司的地位似乎已经得到神的祝福,因为
单是他的军事成就就无可匹敌。他决定性地击败了非利士人,把他们
永久地压制在沿海的狭窄地带。扫罗对减少迦南人在以色列居住区域
内尚存的独立地盘颇有建树,但完成这个过程的是大卫。接着他向
东、向南和向北扩张,在亚扪、摩押、以东、亚兰——琐巴,甚至遥
远东北方的亚兰——大马士革,树立了他的权威。外交结盟和王朝婚
姻让他的军事成就更显圆满。这个以色列小帝国的新兴在某种意义上
取决于一个历史意外。南方的帝国埃及已经收缩,东方的帝国亚述和
巴比伦尚未崛起,在这段真空期,大卫的王国繁荣了起来。但让这种
扩张成为可能的是他个人的能力和经验、开阔的见识、他的游历,以
及他对经济要素的掌控。他看到了在重要的地区贸易路线上树立权威
的重要意义,开启了与富裕的城邦推罗(Tyre)的经济和文化交流。
以色列的早期领袖全都是目光狭窄的地方主义者,而他是个国际主义
者。
第三,大卫建立了国家和宗教的首都,这也是他个人的征服。两
百多年里,以色列人未能占领耶路撒冷,尽管它是内陆战略意义最重
要的城市,“至于住在耶路撒冷的耶布斯人,犹太人不能把他们赶出
去,耶布斯人却在耶路撒冷与犹太人同住,直到今日”。耶路撒冷控
制着内陆南北要道,此外,它还是南北之间的天然连接点。未能占据
耶路撒冷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出现两个独立的以色列人群体——北方的
是后来被称为以色列王国,南方的是犹大王国。大卫相信,通过占领
耶路撒冷,他可以将这两个部分融为一体,所以围城显然是经过深思
熟虑的政治和军事行为。只有“王和他的臣仆”——正规的王室禁卫
军,而非各支派的征兵——参加,从而保证了大卫可以宣布这座城市
是他的个人战利品。实际上,这座城市被永久命名为“大卫城”。他
借助一次大胆的行动,一举攻下这个地方,这次攻城的英雄是他的将
军约押。我们如今所知的耶路撒冷老城建在三座山谷中,欣嫩谷(西
边)、汲沦谷(东边)和提若坡阳谷(中间),在南边汇流为汲沦
溪。规模小得多的耶布斯城只占据东翼,唯有此处可以从基训泉得到
可靠的水源。得益于凯瑟琳·凯尼恩的发掘和《撒母耳记下》,我们
可以准确地知道大卫围城的过程。耶布斯人,与那个时代的其他巴勒
斯坦城市——如基色、基遍和米吉多——的居民一样,已经修建了一
条连接城内和泉水的秘密隧道,所以他们即使遭遇围城也能确保供
水。他们把这种设计当作自己的优势,对抵抗大卫信心十足,所以派
出了由盲人、瘸子和其他残疾人组成的不可思议的仪仗队伍去激怒以
色列人。但这反而证明了他们的软弱,因为这位国王知道隧道的存
在,于是召集自告奋勇的人:“当日大卫说:‘谁攻打耶布斯人,当
上水沟攻打我心里所恨恶的瘸子、瞎子。’”【168】约押和他的手下实
施了这次壮举,攀上水渠,翻入城墙,出其不意地占领了这座城市。
【169】
大卫在耶路撒冷后来的表现证明了这个观点,即这座城对他具有
无与伦比的政治重要性。他没有屠杀居民,也没有驱逐他们。相反,
他好像一直渴望把他们变成自己的忠实追随者。他修补了城墙和阶地
或者说米罗(Millo),占据了要塞或者说当时所称的锡安,为他
的“勇士”修建了营房,为自己修建了宫殿,为整个以色列民族从这
座城市的前任统治者那里购买了可以建造中央圣殿的土地。然后他运
来约柜(以色列人拥有的最珍贵的宗教圣物和他们团结的象征),放
置在城中,由他的王座和私人军队保护。这一切举措是为了巩固他的
个人地位,将他自己和他的家族与国家宗教、整个民族和王权等同起
来。
然而,他没做的与他做了的同样重要。与扫罗或他自己的其他继
任者相比,大卫似乎更加意识到了以色列宗教和社会的本质。同基甸
一样,他深知以色列其实是神权政体而非正常的国家,因此国王永远
不可能成为常见的东方形式的绝对统治者。甚至这个国家,无论怎样
管理,都永远不可能实现专制。这是以色列律法与生俱来的,即便是
在现阶段,虽然每个人对社会整体负有责任和义务,社会——或其代
表、国王或国家——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拥有凌驾于个人之上的无限权
力。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上帝。犹太人与希腊人和后来的罗马人不
同,他们没有意识到城市、国家和社会这样的概念是具有法律人格和
权力及特权的抽象概念。你会对人犯下罪过,当然,也会对上帝犯下
罪过;而且这些罪过是犯罪;但对于国家却没有类似犯罪或罪过这回
事。【170】
这造就出以色列和后来的犹太宗教及其与世俗权力关系的根本困
境。这种困境简单地说就是:在不严重削弱另一个的情况下,两种制
度可以共存吗?如果强行实施宗教的要求,那么国家的运行权力就微
乎其微了。反之,如果允许国家正常发展,按照其性质,它就会把宗
教的部分实体纳入自身,使其不起作用。每一个都有寄生在另一个身
上的内在趋势。如果以色列人试图完全作为宗教社会存在而不需要国
家的形式,那么他们迟早会受到攻击、溃散并被当地的异教同化。那
样的话,对耶和华的崇拜就会因为外部的攻击而消亡。当然,在非利
士人入侵的时候,这种情况险些发生,而且如果以色列人不求助于世
俗王权和统一的国家,那还会发生。另外,如果王权和国家成为常
态,它们不可避免的特质和需要将逐步蚕食宗教,对耶和华的崇拜就
会因为内部的腐坏而消亡。第一圣殿时期和第二圣殿时期自始至终都
没有解决这一困境;在今天的以色列,这一困境依然没能得到解决。
一种解决方式是,以色列人只在面临巨大危险的时候,如非利士
人入侵,才接受王权和国家。有证据表明大卫本想采取这种方式,但
意识到这不切实际。为了保护他的人民和他们的信仰,为了在面对外
敌时保证二者的安全无虞,他不仅要开创王国——国家(kingdomstate),
还要约束住周边的民族。这意味着他不得不建立和巩固大卫
王朝,以耶路撒冷为都城和中心圣殿。但他不能简单地把他的王权当
作正常的王权。他了解耶和华的宗教;他自视为虔诚的宗教信徒;他
有时还要扮演先知——祭司的角色,经常以先知——祭司的身份表演
他的音乐、诗文篇章和舞蹈。意义深远的是,他建立了世袭王权却没
有认可长子继承制。3个本有可能继承王位的年长儿子,押沙龙、暗嫩
和亚多尼雅,全都与他决裂并死于非命。大卫年老时指定了继承人。
从摩西的传统看,他选择的儿子所罗门不是能干的将军,而是学者
——士师(scholar-judge),但却是他的儿子中唯一能够履行王权的
宗教职责的,大卫显然认为那对维持以色列的体制平衡必不可少。
具有重大意义的是,尽管大卫将约柜迁至耶路撒冷以赋予他的首
都受宗教认可的地位,但他并没有修建一座与他的王权和王室家族有
关的宏伟圣殿来放置约柜。约柜是一件简陋的宗教设备,最初用于放
置神约。对于以色列人来说,它无比珍贵,提醒他们自己出身卑微,
象征纯洁的正教和他们的神权教义的纯净。对于大卫没能为它修建圣
殿,《圣经》的记录后来如此解释:上帝不准许他做,因为他首先是
个战士,是“流人血的人”;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忙于作战,无暇顾
及。【171】第一个理由肯定是错误的,因为战争和以色列宗教密不可
分。祭司们的号角有独特的战争动员作用;约柜可以,而且有时候已
经,被带上战场,作为战争的徽章;大卫的战争由神认可,受到其最
高程度的祝福。【172】第二个理由貌似更讲得通,但大卫统治耶路撒冷
33年,其间很长时间是和平时期,他在耶路撒冷大兴土木,如果他想
要修建圣殿,完全可以把它放在最优先的地位。理由可能是他并不想
改变以色列宗教内部的性质和平衡,而他觉得一座王室中央圣殿恰恰
就会导致这种结果。
从前,约柜一直是以色列人崇拜的有形中心。它是神权民主的象
征。他们刚刚定居迦南,以色列人就在“邱坛”(high places)感恩
和献祭,在丘陵和高山上开设祭坛;或者在更精致的历史圣地,在那
里修建带屋顶的建筑或圣殿。我们知道的大概有12个地方:示罗、
但、伯特利、吉甲、米斯巴、伯利恒、希伯伦,以及5个规模较小的地
点。它们的位置从北往南沿着这个国家的脊柱中心分布。它们保证了
以色列人崇拜活动的非中央化和对历史的延续——因为这些圣殿——
圣地(temple-shrines)会让崇拜者产生重要的联想。可能大卫虽然
过去急于保证社会的充分集权化以提供有效防御,但并不想进一步阉
割它的民主根基。因此他不情愿效仿他那个年代的其他君主政体的专
制者,将以色列变成一个王室圣殿国家。人们怀疑,也正因如此,他
才在临终时向他指定的继承人下令,让博学的所罗门完全遵守摩西律
法:“遵守耶和华你神所吩咐的,照着摩西律法上所写的行主的道,
谨守他的律例、诫命、典章、法度。”他补充说,那是王座得存的唯
一方式——以确保律法的充分和严格,来平衡新国家的需求。【173】后
代们领会了大卫深沉的宗教冲动,那让他的政治才能熠熠生辉。这也
许就是他们崇敬追念他并希望回到他的统治时期的最终原因;所以他
在《旧约》中占据了比其他君主更大的篇幅并非偶然。
但大卫的继任者所罗门是截然不同的类型。大卫热情、急躁、固
执,犯有罪过又悔过自新,意识到了罪恶,最终实现内心纯净并敬畏
上帝。所罗门则是个世俗的人:内心深处,他是那个世界和那个年代
的人。《圣经》中被认为是大卫所作的诗篇,其风格和内容本质上是
精神性的;它们贴近耶和华宗教的核心。另外,与所罗门有关的《圣
经》文学作品,包括《箴言》和撩人的诗歌《雅歌》,尽管在同类作
品中堪称杰作,但更接近那个时期古代近东的其他作品;它们缺少以
色列人——犹太人的超验主义思想(transcendentalism)和上帝意识
(God-awareness)。
所罗门成为才干出众的近东君主。但他的智慧声望是建立在冷酷
无情的意志之上。虽然他在他的父亲生前就被指定为国王,但大卫的
辞世让他成为唯一的统治者之后,他便清除了父亲从前的所有大臣,
有的还是通过谋杀,这标志着政体和方向的转变。他还对军事政策做
了决定性的变动。《撒母耳记下》在讲述押沙龙反叛大卫的时候,将
从支持儿子的古老的支派所征集的士兵,即“以色列人”(the men
of Israel),与理所当然捍卫国王的雇佣兵,即“大卫的臣仆”,作
了区分。【174】同样是这些“臣仆”确保了所罗门的唯一继承权,让他
得以在统治初期排除异己。大卫虽然创建了一支雇佣军,但依然会起
用“犹大人”(the men of Judah),即南方的支派征兵,作为他的
主力军队核心。然而,北方的支派征兵或“以色列人”对王权依然保
持中立或敌意,所以所罗门决定将他们全部革除。
取而代之的是,他引入了徭役或强制劳役,施行于迦南地区和王
国北部——犹大支派自己得以免除。作为一种国民服役,徭役没有征
兵服役那么光荣却更加艰苦;因此招致了更大的怨恨。为了他的建设
项目,所罗门在广大区域内施行这一政策。《列王纪上》引用政府记
录,称采石场有8万人,由3300名官员领导和监督,7万人将石头拉到
工地,还有3万人分批轮流被派到黎巴嫩伐木做梁,每批1万人。【175】
建设工程包括对大卫那份基础的方案进行扩充和改善,以便将耶路撒
冷变成民族——宗教的王室中心。不过其中也包括在全国的不同地方
新建三座王室城堡:“所罗门王挑取服苦的人,是为建造耶和华的
殿、自己的宫、米罗、耶路撒冷的城墙、夏琐、米吉多, 并基
色。”【176】
这三座具有战略地位的城市实际上是所罗门从无到有重建的,沉重的劳动由以色列人承担,但技术性工作由从国外招募的石匠完成。发掘表明其技艺完全超出以色列人已经体现出来的水平;这也揭示了这些城市的主要用途是军事——为所罗门新的战车部队提供基地。【177】大卫从未拥有过战车部队,那是那个年代的大国象征。所罗门在多个养马场拥有大约1500辆战车和4000匹马。【178】其中战略地位最重要的米吉多在后来所称的哈米吉多顿平原上居高临下,他在那儿修建了一座高大的王室防御驻地,有着无比坚固的门楼,还有可容纳150辆战车和400匹马的建筑。夏琐,一座被废弃的城市,同样修建了王室驻地、门楼、城墙和巨大的养马场。基色,他从嫁妆中得到的城市,控制着通向埃及的路线,他将其改造成为又一座王室战车——城池。【179】这些守卫森严的王室驻地凌驾于城市的普通房屋之上,它们的存在是对以色列人神权民主的冒犯。所罗门需要他精心打造的战车部队保护他的贸易线路,防御针对他的领土的外部攻击。不过,它们的用途显然还包括维持内部秩序,而且在这方面它们功效巨大,因为各支派都没有战车。
为了实现他的雄心壮志,所罗门需要的不只是劳动力,还有金钱。于是,他又向各支派征税。大卫实施了一次人口普查,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但他一直因为此举违背以色列宗教而受到激烈的抨击,而且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罪过。这段插曲是他以信仰为代价建设国家的犹豫和矛盾心理的典型代表。所罗门没有这样的顾虑。根据普查统计表,他将整个国家分成12个纳税区,进一步实施征税,为他的战车——城池和其他王室兵站提供物资。【180】可是,王国的资源不足。所以所罗门对其父的征服进行了合理化处置,撤出防御成本高昂的大马士革,又在西北给推罗王希兰让出领土,使他成为自己的坚定盟友,以换取熟练的工匠和物资。不过他也扩大商贸,让“王的商人”代表自己从事大规模贸易,并鼓励国内外商人使用他的线路,如此便可以对他们征税。
近东的经济那时已完全进入铁器时代——我们发现的第一件用于
犁地的铁铲大概就是这个时期的——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富裕。所罗门
用他的行动确保了他的王室从这种新兴繁荣中获得了巨大利益。他通
过与邻国王公诸侯的女儿结亲来扩大贸易,他的口号是“贸易跟着新
娘”。他“与埃及王法老结亲”,娶了法老的女儿——他因此得到了
基色。《圣经》向我们讲述了其他联姻结盟,说他“在法老的女儿之
外,又宠爱许多外邦女子,就是摩押女子、亚扪女子、以东女子、西
顿女子、赫人女子”。【181】他的外交和贸易交织在一起。南阿拉伯的
示巴女王来访也与贸易有关,因为所罗门控制了阿拉伯贸易,主要是
没药、乳香和香料。约瑟夫斯告诉我们,所罗门与推罗王希兰——另
一位伟大的贸易君主——举办了猜谜比赛。在铁器时代初期,这并非
不同寻常的外交交流,涉及的赌注金额巨大——有时是城池——是易
货贸易的一部分。所罗门和希兰共同经营一支船队,从南方的以旬迦
别一直开到俄斐,俄斐是他们对东非的称呼。两位国王经营珍稀的飞
禽走兽、檀香木和象牙。另外,所罗门还从事武器的买卖。他从基利
家购买马匹,然后卖给埃及,换回战车,再把战车卖给北边的王国。
所罗门实际上是近东大部分地区的武器供应商。美国考古学家纳尔逊
·格卢克在所罗门的以旬迦别港口附近发现了他兴建的炼铜厂,位于
赫贝特尔卡拉菲岛,那里的常年强风可以让简陋原始的高炉的烟道得
以运转。这里不仅炼铜,还炼铁,而且制造成品。【182】
所罗门将从贸易和税收中获得的大部分财富投入那座王室都城。他修建了一座豪华的王宫,宫内的多柱式大厅仿照孟菲斯、卢克索及其他地方的法老宫殿,香柏木屋顶由45根巨大的木柱撑起,《圣经》称之为“黎巴嫩林宫”。他为自己的埃及王后修建了独立的宫殿,因为她要保持自己的异教信仰:“耶和华约柜所到之处都为圣地,所以我的妻不可住在以色列王大卫的宫里。”【183】宫殿和王室驻地、营房和内部防御工事靠近新的圣地或圣殿, 将大卫城向东延伸250 码(228.6米)才将其整个容纳。
所罗门的耶路撒冷如今已不可见了,因为它要么被埋在大希律王后来修建的巨大圣殿建筑之下,要么被罗马人挖空。【184】我们对所罗门圣殿的描述完全仰仗于《列王纪上》第6—7章的书面资料。但其中提供的细节显示,它类似于青铜时代晚期拉吉和伯善的迦南圣殿以及在叙利亚泰勒泰恩特(Tel Tainet)发掘的一座年代稍晚的公元前9世纪的圣殿。就像这些宫殿一样,所罗门的圣殿有三座宫室,每间宽33英尺,位于一条轴线上:乌兰(Ulam)即门廊,长16英尺,海卡尔(Hekal)即圣所,长66英尺,还有至圣所(Holy of Holies),33英尺见方,里面始终要保持一片漆黑,就像埃及神庙的内室。
这座建筑的建造和配备对于以色列人来说在某种程度上相当陌
生。腓尼基泥瓦匠装饰了石柱。推罗王希兰还派来一位青铜方面的行
家,与自己同名的人,为圣殿铸造礼器。它们包括“有轮的盆”,安
设在盆座上的铜盆,与在米吉多和塞浦路斯发现的异教器具类似,还
有巨大的“铜海”,可容纳2000个浴盆的水,用于祭司在献祭前净
身, 矗立在12 只铜牛上。两根铜柱波阿斯( Boaz ) 和雅斤
(Jachin),每根高近40英尺,或许是对应矗立在迦南邱坛的独石,
保护着有10根金烛台的金坛。至圣所的屏风也悬挂金链。地板和墙壁
以香柏木为衬。至圣所由镀金木制的基路伯(Cherubim)[26]守卫,用
于摆放古老的耶和华宗教的尊贵祭仪圣物,首要的是,约柜,还有
(根据《塔木德》传说)摩西的杖、亚伦的杖、吗哪[27]罐、雅各梦见
梯子时枕的枕头。【185】然而,公元前587年耶路撒冷陷落时,这些东西
早就无影无踪了,人们不得不怀疑它们起初是否在那里出现过。
显而易见,所罗门圣殿的宏大和壮观,还有它地处王室上城或卫
城的防御城墙内的位置,都与摩西从旷野中带出来的耶和华的纯洁宗
教没什么关系。虽然犹太人后来开始将所罗门圣殿视作早期信仰的基
本部分,但那时王室圈子以外的虔诚人士似乎未必如此。诸如徭役、
税区、战车,都是新事物,很多方面简直就是在模仿地中海沿岸或尼
罗河谷更为先进的异教文化。所罗门难道不是接受了异教信仰?还有
他的外国妻子,他的中央集权君主专制和他对古老支派的冷酷方式。
他的圣殿难道不是崇拜物品的拜偶像的地方?约柜本身看起来肯定与
富丽堂皇的环境格格不入。它只是个木箱子,长4英尺,深2英尺6英
寸,有杠穿过每侧的圆环,里面存放着律法石版。在严格的以色列信
仰中,约柜只是存放上帝诫命的容器。它不应是接受崇拜的祭仪物
品。但他们在这一点上困惑不已,就像他们信仰上帝虽然不可描绘却
用他的形象创造了人一样困惑。位于但(Dan)的一座古老原始的圣殿
内其实就有一尊上帝的塑像。【186】尽管约柜是被造来存放律法石版
的,但以色列人似乎认为上帝的话语有神圣的力量,所以他们在某种
意义上相信神住在约柜里。他们也是这样描述旷野中的一段段岁月
的:“约柜往前行的时候,摩西就说:‘耶和华啊,求你兴起!愿你
的仇敌四散,愿恨你的人从你面前逃跑。’约柜停住的时候,他就
说:‘耶和华啊,求你回到以色列的千万人中!’”【187】
所罗门就利用这种困惑,推动他的宗教改革朝着王室专制主义的方向发展,即由国王控制唯一的上帝可以得到有效崇拜的神殿。在《列王纪上》第8章,所罗门强调上帝就在圣殿中:“我已经建造殿宇作你的居所,为你永远的住处。”可所罗门也不是纯粹的异教徒,因为如果他是的话,就意味着他不会费心地把他的异教徒妻子排斥在圣地之外。他了解自己宗教的神学,因而问道:“神果真住在地上吗?看哪, 天和天上的天, 尚且不足你居住的, 何况我所建的这殿呢?”通过假设全能神的象征性存在而非有形存在的形式,他在国家需要和他对以色列一神论的理解之间实现了妥协:“愿你昼夜看顾这殿, 就是你应许立为你名的居所; 求你垂听仆人向此处祷告的话。”这也是后代将圣殿与信仰融为一体的方式,单单上帝之名在至圣所的存在就能发出强大的神圣之光, 被称为“ 舍金纳”(shekhinah),即神的显现,它会摧毁所有未经许可想要靠近的人。
然而,当时的许多以色列纯粹主义者对中央王室圣殿的观念表示反对。他们组成了第一个分离主义宗派——利甲族(Rechabites),耶和华宗教后来还衍生出许多这样的宗派。【188】许多北方人同样厌恶耶路撒冷的宗教集中化及其王室圣殿,因为主事的祭司很快就提出了专制的要求,称只有他们的仪式才正当合法,而从族长统治时期就受到崇敬的古老圣地和圣殿、邱坛,以及祭坛都是异端和邪恶的巢穴。这些主张最终取得了胜利,成为《圣经》正统。但是那时却在北方遭遇了阻力。
对所罗门的宗教改革的敌意,与其专制方式和苛捐杂税加在一起,让其父创立的统一王国难以长久维系。所罗门的手腕和成功将其黏合在一起,可在他生前的最后几年甚至就出现了崩裂的征兆。在以色列人的心中,往昔岁月历历在目,对他们来说,强制劳役制度尤其可憎,因为它让他们想起埃及人的奴役。在他们的心中,他们的自由和他们的宗教密不可分。将祭仪集中至耶路撒冷,所罗门降低了类似与亚伯拉罕有关的示剑,与雅各有关的伯特利等北方圣地的地位。于是,对于北方人来说,所罗门和他的家族越来越被视作精神破坏者和世俗压迫者。
因此,在所罗门于公元前925年或公元前926年去世后,北方人拒
绝承认他的继承人罗波安在耶路撒冷的统一加冕,坚持要求他北上示
剑加冕为他们的王。在所罗门统治时期逃走的人,如耶罗波安,也返
回国内并要求实现合乎章程的统治,尤其是要解除徭役征发和高税
赋:“你父亲使我们负重轭,做苦工,现在求你使我们做的苦工、负
的重轭轻松些,我们就侍奉你。”【189】发生在示剑的似乎是一场全面
的政治协商,在那里,罗波安征询了前朝谋臣的建议,之后却拒绝了
他们的和解建议,倚仗自己的精锐骑兵,摆出了一副强硬的姿态,告
诉北方人:“我父亲使你们负重轭,我必使你们负更重的轭;我父亲
用鞭子责打你们,我要用蝎子鞭责打你们。”【190】
这次严重的误判摧毁了这个统一的王国。罗波安并没有凭借武力
维持统一的军事手段和能力,北方人脱离王国并迎奉了他们自己的王
室,就在这个帝国崛起的时代——先是巴比伦,后是亚述——这两个
小王国,南方的犹大和北方的以色列,各自踏上了它们的穷途末路。
不过衰落的过程延续了几个世纪,在此过程中,以色列的宗教文
化出现了重大变迁。首先是北方王国的兴盛。北方比南方人口稠密,
拥有更肥沃的土地,更靠近那个年代的贸易中心。摆脱了南方的桎
梏,它越发富裕,却自相矛盾地沿袭了所罗门认为必要的体制和宗教
发展模式,而这些制度在南方人实施的时候还被北方抵制过。与大卫
王朝一样,北方的暗利王朝(House of Omri)成为中央集权主义者,
在政治和祭仪形式上模仿那些成功的邻国。暗利本人就是一位令人畏
惧的国王,1866年被发现并被命名为“摩押石碑”的一块为摩押的神
基抹(Chemosh)所立,碑文悲痛地叙述了他的功绩:“以色列的暗利
王……压迫摩押很多日子,因为基抹对他的土地生了气。他的儿子继
承了他,还说我将继续压迫摩押。”
暗利,与所罗门一样,通过精明的异国联姻巩固自己的权力。他
让自己的儿子亚哈迎娶西顿王的女儿耶洗别,将他的内陆王国连接至
海边及其贸易线路。同所罗门一样,他是一位伟大的建设者。他在撒
马利亚可以望见20英里以外大海的一座山上兴建了一座新城:我们甚
至可以将其建成的时间溯至大约公元前875年。与所罗门的王城一样,
城内也有设有防御工事的王室卫城。亚哈也是个伟大的建设者。他在
撒马利亚修建了《圣经》所说的“象牙宫”,宫殿的正殿衬以浅浮雕
象牙——在那个年代只有最富有的国王才能拥有的奢华物品。1931—
1935年,在撒马利亚被发掘时,这些象牙装饰在碎石中一片片被发
现。亚哈就像他的父亲暗利一样,是一位非常成功的征战国王,在位
25年,两次击败大马士革的王。按照《圣经》所言,直到在一次战车
战斗中“有一人随便开弓,恰巧射入以色列王的甲缝里”,那人的箭
插入亚哈的盔甲缝隙,让他受了致命的伤。【191】
暗利王朝的世俗和成功不逊于所罗门,但同样激起了来自社会和
道德方面的强烈怨愤。王朝积聚了大量的财富和地产,贫富差异扩
大,农民负债累累,无法偿还的时候就会被没收财产。这有悖于摩西
律法的精神,尽管没有完全违背其字面意思,因为律法坚持的是你不
可挪移你邻舍的地界。【192】国王们反对精英阶层对穷人的压迫,因为
他们需要穷人参军和做劳工;但他们实施的措施成效甚微。示剑、伯
特利及其他圣地的祭司可以领取薪俸,与王室关系密切,他们沉浸于
仪式和献祭,对穷人的疾苦不感兴趣——批评他们的人如此声称。在
这样的情况下,先知们再次出现,发出社会良知的声音。与撒母耳一
样,他们因君主政体而感到不安,认为它本身就无法见容于民主神权
政体。在暗利王朝统治时期,不可思议的人物以利亚(Elijah)在北
方迅速地振兴了先知传统。他来自一个被称为提斯比的不明地点,位
于约旦河以东的基列,就在沙漠边缘。他是利甲族人,是那个极端清
苦禁欲、外形不羁的基要主义宗派成员,“他身穿毛衣,腰束皮
带”。如同几乎所有犹太英雄一样,他出身贫寒,代表穷人说话。传
说称他住在约旦河附近,靠乌鸦供养。【193】毫无疑问,他看起来跟一
千年后的施洗者约翰(John the Baptist)没什么不同。他为穷人行
神迹,在百姓受苦的干旱和饥荒年头影响最大。
但是,以利亚与其他严格的耶和华信徒一样,对暗利王朝的不满
不仅是出于社会原因,更重要的还是出于宗教原因。因为亚哈忽视耶
和华崇拜,渐渐随自己的妻子信崇巴力[28]:“从来没有像亚哈的,因
他自卖,行耶和华眼中看为恶的事,受了王后耶洗别的耸动,行了最
可憎恶的事,信从偶像。”【194】同样正是耶洗别撺掇亚哈仗着专横的
权势霸占了拿伯的葡萄园,拿伯被害死,这是一桩违反以色列神权政
体精神特质的罪行。
很明显,以利亚能够吸引来大批追随者,尤其是在干旱无雨的苦
难年头。他成为令人敬畏的公开宣道者。《列王纪上》第18章描述了
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场景,他在迦密山召集大批以色列人,挑战巴力的
祭司和“耶洗别所供养侍奉的先知”比赛降雨。他的目的是一劳永逸
地确立民族宗教,他对众人说:“你们心持两意要到几时呢?若耶和
华是神,就当顺从耶和华;若巴力是神,就当顺从巴力。”巴力的祭
司举行了全套仪式,“用刀枪自割、自刺,直到身体流血”,可什么
也没发生。然后,以利亚筑起祭坛,向耶和华献祭,即刻“耶和华降
下火来,烧尽燔祭”。于是所有人“就俯伏在地,说:‘耶和华是
神!耶和华是神!’”以利亚和他的民众抓住了异教祭司,带到基顺
河,“在那里杀了他们”,在迦密山山顶进一步祈祷后,以利亚召
唤“一小片云从海里上来,不过如人手那样大”;很快,“天因风云
黑暗,降下大雨”。
虽然成功地证明了自己的正确,但以利亚自己还是无法根除异教
或者推翻暗利王朝,不过他预言了它的垮台。他是个单枪匹马的人
物,拥有超凡魅力并能够左右大批民众的人,但不是一个能够自立门
户建立门派或宫廷派系的人。以利亚代表个人的良知,也许是犹太人
历史上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上帝对他说话不是摩西时代的声若惊雷,
而是用“微小的声音”。在他因为拿伯被害而诅咒亚哈家族的时候,
他支持国王的行为不应有别于平民的原则:行为应该以道德原则为指
导。政治与权力相关,而非强权。虽然是反对派的首位先知领袖,但
以利亚不是政治家。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是被追杀的逃亡者,他的临
终几日是在荒野中度过的。《列王纪下》第2章讲述了他为自己的继任
者以利沙涂膏油,然后就被旋风卷起,乘着火的战车升天去了,给他
的继任者留下他的神圣斗篷用以穿戴。
但以利沙是截然不同的类型。《圣经》故事中有他不同寻常的事迹:在伯特利附近被“童子”(或者可能是十几岁的无赖)嘲笑时,他从森林里召唤出两头母熊,将至少42名不良少年撕裂。【195】不过以利沙可不是单枪匹马。他组建了有组织的追随者队伍——一个先知团体,他还与世俗机构的成员合作,以实现以利亚所寻求的宗教改革。亚哈已经维修扩建了所罗门在北方的战车城池。他和他的继任者们拥有一支庞大的正规军,那是强大和衰落的根源之一。宁示的儿子耶户[29]就是一位战功显赫的战车将军,“车赶得甚猛”。以利沙与耶户进行了一场宗教——军事共谋,膏他做未来的王,就这样发动了历史上最血腥的一次政变。【196】耶户让耶洗别的宦官把她从宫殿的窗户扔了出来,“她的血溅在墙上和马上,于是把她践踏了”。亚哈的70个儿子被斩首,而且“首级在城门口堆成两堆”。耶户血洗了整个亚哈王族,“他的大臣、密友、祭司,耶户尽都杀了,没有留下一个”。接着,他集合并屠杀了所有的巴力祭司,“毁坏了巴力柱像,拆毁了巴力庙作为厕所,直到今日”。【197】
这种残酷的宗教整肃或许一度重新确立了耶和华崇拜的正式和唯
一的地位,但无法解决保持宗教正统以维护民族团结与符合世界潮流
以维系国家生存之间的长期矛盾。耶户,一如可预见得到的,行事很
快就与暗利王朝同样专制;甚至,实际上所有的以色列国王迟早都会
与宗教纯粹主义者分道扬镳。为了保住权力,一位国王不得不做些让
耶和华真正的追随者无法认同的事情,至少看似如此。拿伯的葡萄园
事件就是恰当的例子,是精神——世俗冲突的象征。有一个著名的片
段,上帝授意以利沙对亚哈说:“耶和华如此说:你杀了人,又得他
的产业吗?”而亚哈回答,“我仇敌啊,你找到我吗?”【198】仅让耶
户及其儿子们取代亚哈及其儿子们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8世纪的《阿
摩司书》(Book of Amos)用迥然不同的方式重申了这个问题。这卷
书与后荷马时代希腊的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 Works and
Days)同属一个时代,对抽象的正义表达了同样的担忧,不过阿摩司
的例子直接与耶和华崇拜有关联。他是出身犹大的南方人,是个修剪
桑树的,北上以色列宣扬社会正义。他不厌其烦地声明自己不是天生
的先知,不属于任何团体,只是一个看到了真理的劳作之人。他抗议
祭司们在北方圣地伯特利举行的繁复仪式,说在穷人遭受践踏和挨饿
的时候它们只是笑柄罢了。他借上帝之口说:“我厌恶你们的节
期……要使你们歌唱的声音远离我,因为我不听你们弹琴的响声。唯
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199】伯特利的祭司首领亚
玛谢竭力反对阿摩司的行为。他辩称,圣地是国王的礼拜堂,是国王
朝廷的一部分;祭司的职责是用适当的礼仪支撑国家宗教,玩弄政治
和干涉经济并非他们的职责。他对阿摩司说:“你这先见哪,要逃往
犹大地去,在那里糊口,在那里说预言。”在国王那边,他抱怨阿摩
司实际上是在王国内部筹谋对抗他,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他
所说的一切话,这国担当不起”。【200】
这种争论确实很重要。后来的犹太预言者,以及大多数基督教道德神学家,支持阿摩司的观点。《塔木德》主张:“正义的戒律比所有戒律加在一起都要重。”【201】但《塔木德》信徒没有维护国家统一的责任;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们倒是能够负担得起道德绝对主义(moral absolutism)这种奢侈了。但是在亚玛谢[30]的年代,既然想维持国家的存在,世俗权力和精神权力的妥协就必不可少。如果允许南方的先知以上帝的名义四处挑唆阶层冲突,社会将不可避免地被削弱,然后只能任凭想要完全彻底摧毁耶和华崇拜的外敌摆布。那就是他说这国担当不起阿摩司这样怨言的意思。
在整个公元前9世纪,亚述的势力一直在发展。撒缦以色的黑色方尖碑显示,即使在耶户时代,以色列就一直被迫纳贡。以色列一度出钱安抚住了亚述人,或者通过与其他小国结盟遏制住了他们前进的势头。可到了公元前745年,残暴的提格拉·帕拉萨三世(Tiglathpileser Ⅲ)登上亚述王位,将他的好战国家转变为帝国。他在被征服的领土上实施驱逐民众的政策。公元前740年,他的年鉴记载:“米拿现(以色列王)惊慌失措……他逃走并向我奉上……银、彩色毛织服饰、亚麻服饰……我接受了他的进贡。”公元前734年,他突破至海岸,然后沿海岸向“埃及河”进发。所有的精英、富人、商人、工匠、士兵被送至亚述,在那里重新定居;在他们的地方已经有来自巴比伦的迦勒底和阿拉姆的部落成员前来定居。接着提格拉向内陆推进。由于内部深受宗教和社会分歧的困扰,北方的以色列王国无力抵抗。公元前734—前733年,提格拉·帕拉萨征服加利利和约旦河外,仅撒马利亚得存。公元前727年,提格拉去世,但他的继任者撒缦以色五世在公元前722—前721年冬季占领撒马利亚,次年,他的继任者萨尔贡二世荡平了北方王国,驱逐了整个精英阶层,派遣殖民者进入,萨尔贡在廓萨巴德年鉴中记录道:“我围攻并占领撒马利亚,掳走居住其中的民众27290人。”《列王纪下》悲鸣:“这样,以色列人从本地被掳到亚述,直到今日。亚述王从巴比伦、古他、亚瓦、哈马和西法瓦音迁移人来,安置在撒马利亚的城邑,代替以色列人,他们就得了撒马利亚,住在其中。”【202】这次灾难在考古记录中得到了充分的证实。撒马利亚王室驻地被彻底摧毁。米吉多被夷平重建,亚述风格的建筑在碎石上拔地而起。夏琐的城墙被推倒。示剑荡然无存,得撒亦是如此。
这样便发生了犹太人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惨剧,它还是一场连
最后的复兴都无法挽回的惨剧。以色列北方民众的结局是遭遇杀戮,
流离失所。他们被迫踏上前往亚述的末路,北方的10个支派在这段时
期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成为神话。它们存在于后世犹太的传说中,
但现实中却完全被周边的阿拉姆人同化,失去了他们的信仰和他们的
语言;阿拉姆语作为亚述帝国的通用语言向西传播,掩盖了他们消失
的痕迹。以色列的农民和工匠还留在撒马利亚,并与新的居民通婚。
《列王纪下》第17章记载了这些悲惨的事件,称流亡亚述的精英依然
崇拜耶和华,他们派回一名祭司住在伯特利,教导群龙无首的民众,
但在其中补充道:“然而,各族之人在所住的城里,各自为自己制造
神像,安置在撒马利亚人所造有邱坛的殿中。”它随后描述了一幅可
怕的场景,北方王国崩溃,沦为异教混杂的境地。北方崇拜耶和华的
方式在犹大王国一直备受怀疑。对北方正统地位的怀疑折射出以色列
人在进入埃及时就出现的分歧,这种分歧在离开埃及和征服迦南之后
其实从未弥合。在耶路撒冷及其祭司眼中,北方人一直与异教徒缠夹
不清。北方王国的沦陷和流散,以及剩下的人与异族通婚,被他们用
来否认撒马利亚人最初拥有的以色列传统。从此以后,他们自称上帝
选民的一部分以及想要居住在应许之地的理直气壮的要求再也没能得
到犹太人的认可。
不过北方也为南方留下了遗产,为耶和华宗教的新阶段孕育了萌
芽,并在古代耶路撒冷的最后时日在南方开出花朵。撒马利亚陷落
时,一些逃难的学者免于被掳,到了南方,被收留并在耶路撒冷重新
定居。其中一位随身携带了一部名不见经传的先知何西阿(Hosea)的
作品,这部作品后来在一位南方人手中完善成形。【203】在北方王国被
摧毁的前夕,何西阿一直在预言和写作。他认为上帝选民遭遇的军事
和政治失败是由于他们的异教信仰和道德堕落受到了上帝无可避免的
惩罚,他是第一个明确这种观点的以色列人。他用才华横溢和富有诗
意的文字预言了撒马利亚的陷落。上帝会把他们的偶像砸成碎
片:“他们所种的是风,所收的是暴风。”他警告所有有罪过的耶和
华崇拜者:“你们耕种的是奸恶,收割的是罪孽。”【204】
何西阿是个神秘人物,从某些方面看,他的作品是整部《圣经》中最令人费解的。他的语气经常阴郁悲观。他可以传达出苦难中仍要保留一丝不曾熄灭的希望火花的感觉,这种能力将会成为众多犹太作家的特色。他或许是改过自新的酒色之徒。他悔恨哀叹:“奸淫和酒,并新酒,夺去人的心。”【205】性欲尤其会引起他的强烈嫌恶。他说上帝吩咐他迎娶淫妇歌蔑,与她生孩子——歌蔑代表的是异教神庙仪式中的妓女和以色列自己,她背弃了耶和华,转而侍奉巴力。他谴责北方的所有制度,他甚至认为北方根本不应存在,因为以色列和犹大本就是一体。政治上的解决措施毫无用处;耶户的整肃是邪恶的。结成组织的祭司令人难以忍受:“强盗成群,怎样埋伏杀人;祭司结党,也照样在示剑的路上杀戮,行了邪恶。”王室圣地和其他地方的先知团体也好不到哪儿去:“先知也必夜间与你一同跌倒……作先知的是愚昧,受灵感的是狂妄。”【206】
所以,以色列及其存在的制度难逃厄运,将会被掳至异国。不过从长远来看,这没什么关系。因为上帝爱他的子民。他惩罚,但也宽恕:“他打伤我们,也必缠裹。”接着,他用一句醒目的预言补充道:“第三天他必使我们兴起,我们就在他面前得以存活。”【207】重要的并非物质的准备,而是人心的改变。保证以色列获得救赎,并且能让洗净罪恶的“余剩的民”(remnant)保留信仰直到未来的,只有热爱上帝并回应上帝对我们的爱。
惊恐于北方邻国的崩溃,惧怕于面临相似的命运,犹大接受了这个非同一般的启示,而以色列思想家在此似乎第一次脱离了特定的国家和有组织的社会,开始正视心灵的宗教。与北方相比,犹大更贫穷,更农业化,军权——政治不占优势,而且更靠近耶和华崇拜的根基,虽然《圣经》的叙事和1961—1967年对耶路撒冷的发掘也提供了异教信仰故态复萌的证据。那里本地的普通民众具有重要的地位。公元前840年,他们首次在历史上亮相,推翻了篡夺王位并将巴力崇拜迎进圣殿的暴虐太后亚他利雅。《列王纪下》清楚地表明,在后来恢复纲纪的过程中,神权民主的概念复兴。因为领导民众起义的正是宗教人物耶何耶大, 他坚决认为应该把民众当作一股政治和体制力量:“耶何耶大使王和民与耶和华立约,做耶和华的民;又使王与民立约。”【208】在那个时代的近东甚至在很久以后的希腊,没有一个国家能起草出这样新颖的协议。随着帝国阴影的迫近,危机同样笼罩在犹大的头上,而此时,当地人确实被赋予了在王位继承存疑的情况下选举国王的特殊权利。
以色列沦陷时,犹大希西家王的正规军兵微将寡,较之北方古老的战车军队尚且望尘莫及,他在当地人的支持下加固耶路撒冷,在西翼修建了一道新的城墙,他“就修筑所有拆毁的城墙,高与城楼相齐,在城外又筑一城”。他还掘通了西罗亚隧道,以应对亚述的围城;这条沟渠可以将基训泉水引入岩石凿成的水池,再让水流注入汲沦溪。这座城市可以使用这座巨大的水池,而围城军队对此将毫无察觉。这在《圣经》中也有描写,【209】而且在1867—1870年隧道被勘察时也得到了明确的证实。同时代的铭文,即城墙上发现的希伯来文字,记录了这项工程的完成:
隧道凿穿贯通的经过记在下面:(挖掘隧道的人举着)锄头,朝着同伴的方向挖去,当(还有)3腕尺[31]就要凿穿时,(他们听到)一个人呼唤同伴的声音,因为右边的岩石有裂缝,(左边的)也有。贯通的日子,挖掘隧道的人各自向同伴的方向敲击,相对而挖。水开始从源头流入水池,全程共1200腕尺。【210】实际上耶路撒冷确实熬过了公元前701年亚述王西拿基立的猛烈围攻。拯救他们的工具与其说是新城墙和水池,倒不如说是黑死病的大暴发,老鼠携带的病菌袭击了亚述营地,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后来也提及了此事。《列王纪下》将其看作神迹:“当夜耶和华的使者出去,在亚述营中杀了18.5万人。清早有人起来一看,都是死尸了。”【211】犹大的统治者为了寻求安全还多方结盟,结盟周边小国,甚至与虚弱的大国埃及,“压伤的苇杖”,就像亚述人对它的嘲讽,“人若靠这杖,就必刺透他的手”。【212】
然而,犹大的统治者和百姓越来越将他们最终的政治和军事命运
与他们当前的神学和道德行为联系在一起。这个民族似乎只能靠信仰
和劳作得救的观念大行其道。但是用宗教解决国家生存问题的理念本
身——与非利士人入侵时期促使以色列成为王国的想法截然相反——
将犹大推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如何有效地平息耶和华的愤怒?耶路
撒冷圣殿的祭司们主张只能通过一劳永逸地摧毁古老邱坛和地方圣殿
可疑的祭仪活动,独将崇拜集中到耶路撒冷,在此保持最纯粹的正
统。公元前622年,在修复圣殿的同时,这个进程开始加快,大祭司希
勒家找到了一卷古书,也许是《摩西五经》的原本,也许只是《申命
记》,上面有上帝和以色列的神约,而最后第28章是令人惊骇的诅
咒。这次发现制造了恐慌,因为它似乎证实了何西阿预言的警示,暗
示北方的命运将会降临南方。国王约西亚“便撕裂衣服”,下令对祭
仪进行全面改革。所有的偶像被摧毁,邱坛被关闭,异教、异端和非
正统的祭司被屠杀。这次基要主义改革形成了隆重的逾越节[32]全国庆
典,这是在耶路撒冷从未举办过的。【213】因此,由所罗门采用类似异
教的创新所创建的耶路撒冷圣殿,以一种古怪的自相矛盾的方式,成
为这次国家宗教历史寻根运动的主要受益者。祭司们的权力与日俱
增,成为国家——或者至少是官方层面上的——一切宗教真理的裁决
者。
但在这段大难临头的日子里,一支非主流、非官方的思想流派开
始发出自己的声音。它提出的拯救方向截然不同,并且最终被证明是
正确的方向。何西阿已经写下了爱的力量并呼吁人心的改变,同时代
比他年轻的一个南方人进一步发展了这些想法。以赛亚生活在北方王
国被宣判死刑的年代。不同于《圣经》中大多数的英雄人物,他的出
身并不贫寒:根据《巴比伦塔木德》[33],他是犹大王亚玛谢的侄子。
【214】可他的思想却是平民主义或民主主义。他对军队和城墙、国王和
宏伟的圣殿没有信心。他的作品标志着以色列宗教开始了自身的精神
化,从时空的特定位置转移到普救论(universalist)的层次。它被
分成两部分:第1章至第39章是他在公元前740—前700年的生平和预
言;第44章至第66章或者说《以赛亚书》则需追溯至很久之后,二者
之间的历史联系并不清晰,不过这些思想的发展非常合乎逻辑。
以赛亚不只是最卓越的先知,他还是最杰出的《旧约》作家。他
显然是一位庄严的传道者,但或许也把自己的话语付诸笔端。他的语
言肯定很早就形成了书面形式,一直是所有神圣作品中最受欢迎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在库姆兰发现的文稿是一份羊皮卷,长23英尺,
用50竖行的希伯来文全面介绍了以赛亚,是我们现有的保存最完好和
最长的古代《圣经》手稿。【215】早期犹太人喜欢他才华横溢的散文和
绝妙的配图,其中很多已经传播进入文明国家的文学中。然而比语言
更重要的是思想,以赛亚正将人性推向新的道德探索。
以赛亚的所有主题相互关联。同何西阿一样,他关注于灾难的警示。“守望的啊,夜里如何?”他问,“守望的啊,夜里如何?”愚蠢的人置若罔闻:他们说,“我们吃喝吧!因为明天要死了”。或者他们相信防御工事和同盟。而他们应该服从上帝的命令:“你当留遗命与你的家。”这意味着一种心灵的道德转变,个人和社会的内在变革。目标必须是社会正义。人们必须停止以追逐财富为人生的主要目标:“祸哉!那些以房接房、以地连地,以致不留余地的,只顾自己独居境内。”上帝不会容忍对弱者的压迫。他质问:“主万军之耶和华说:‘你们为何压制我的百姓,搓磨贫穷人的脸呢?’”【216】以赛亚的第二个主题是忏悔。倘若内心转变,上帝总会宽恕。“耶和华说: ‘ 你们来, 我们彼此辩论。你们的罪虽像朱红, 必变成雪白。’”上帝想让人做的是承认和回应他的神圣——“圣哉!圣哉!圣哉!万军之耶和华,他的荣光充满全地!”——而且以赛亚想象天使用火炭触碰人的嘴唇烧尽罪恶。当罪人内心转变,追求的不再是财富和权力而是神圣时,以赛亚引入了他的第三个主题:和平时代的观念,那时人们“要将刀打成犁头,把枪打成镰刀;这国不举刀攻击那国,他们也不再学习战事”。在那个和平时代,“沙漠也必快乐,又像玫瑰开花”。【217】
但以赛亚并非仅仅宣扬一种新的伦理体系而已。出身于一支具有历史视野的民族,他看到了上帝的意志、原因和结果、罪恶和悔改,都是按照明确的线性方向发生。他提出了一种对未来的愿景,卓越人物齐集的一幅愿景。此时,他引入了自己的第四个主题:这个观念不仅是关于集体放弃罪恶,而且涉及一位特定的救赎者,“必有童女怀孕生子,给他起名叫以马内利”。这个特殊的婴儿将成为和平年代的代理人:“豺狼必与绵羊羔同居,豹子与山羊羔同卧,少壮狮子与牛犊并肥畜同群;小孩子要牵引它们。”而他也会成为一位伟大的统治者:“因有一婴孩为我们而生,有一子赐给我们,政权必担在他的肩头上。他名称为奇妙、策士、全能的神、永在的父、和平的君。”【218】
以赛亚不仅写作,还在圣殿讲道。但他不谈论官方崇拜的宗教、
无休止的献祭和祭司仪式,他谈论的是关于心灵的伦理宗教:他越过
祭司直面民众。一个令人信服的《塔木德》传说称他在崇拜偶像的玛
拿西王(King Manasseh)统治期间被谋杀;不过正统的祭司和圣殿机
构也不欢迎他。在以色列作品中,殉道的主题开始越来越多地持续出
现。《以赛亚书》的第二部分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物,他似乎与第一部
分的救赎者有关:受苦的仆人,他身负整个社会的罪恶,通过牺牲自
己,洗涤罪恶,形成人格化的力量,将国家的使命引向胜利的结局。
【219】这位受苦的仆人是以赛亚自己的声音和命运的回响,这卷作品的
两部分协调一致,即使成文间隔长达两个世纪之久。总的说来,《以
赛亚书》明显标志着耶和华宗教的成熟。此时它涉及正义和审判:审
判国家和审判个人灵魂。在支派、民族和国家的主张以外,《以赛亚
书》尤其强调个人是信仰的承载者。不仅以利亚,我们每个人、所有
人都能听到良心“微小的声音”。所有这些是个人探索的一部分,在
人类自我认识方面迈出了巨大的一步。希腊人很快也走上了同样的方
向,但以色列人或者我们不久后对他们的称呼——犹太人,才是先
驱。
此外,与希腊人不同,受以赛亚启发的以色列人正在走向纯粹的
一神论。《圣经》较为靠前的部分有许多段落,与其说里面的耶和华
被视作唯一的神,还不如说是最强大的神,可以在其他神的地盘上显
示威力。【220】但《以赛亚书》不仅否认了其他神灵在实践中的存在,
还否认了他们在思想理论中的存在:“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除
我以外再没有真神。”【221】另外,如今已经清楚地表明,上帝普遍存
在、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上帝是贯穿历史的推动力量,也是唯一的
推动力量。他创造了宇宙;他操纵它;他还会终结它。以色列是他的
规划的一部分,但接下来其他的每个人都是。所以如果亚述人进攻,
他们也是按照他的指令行事;如果巴比伦人掳走整个国家,那也是上
帝的意志。摩西的旷野宗教开始成熟,成为一种复杂的世界信仰,成
为全人类都可以求助于它寻求答案的信仰。【222】
我们不能怀疑,以赛亚的启示在耶路撒冷陷落之前就渗透进了这
个民族的意识。不过在灾难降临前的数十年,他的有力声音里就掺入
了当时其他人的声音,虽然没那么富有诗意但同样有穿透力。相比于
流放前时期的其他作家,我们对耶利米(Jeremiah)的了解更多,因
为他的学生巴录(Baruch)抄写记录下了他口述的宣道和自传。【223】
他的一生与自己国家的不幸历史紧密交织。他是便雅悯人,出身祭司
家庭,来自耶路撒冷东北的一座小村庄。公元前627年,他开始因袭何
西阿讲道,并在一定程度上因袭以赛亚的方式。他认为这个国家不幸
犯了罪过,还在加速走向毁灭:“但这百姓有背叛忤逆的。”与何西
阿一样,他轻视宗教机构,不管是祭司、文士、“智慧人”,还是圣
殿先知:“就是先知说假预言,祭司借他们把持权柄,我的百姓也喜
爱这些事。到了结局你们怎样行呢?”【224】他认为约西亚统治时期支
持圣殿的大规模宗教改革一败涂地,公元前609年,这位约西亚国王死
后不久,他前往圣殿慷慨讲道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他险些被杀
并被禁止靠近圣殿区域。他所在的村庄,甚至他的家人,都反对他。
他无法或不愿结婚。在众叛亲离的孤寂中,他的作品表现出偏执狂的
迹象,如果按照我们对这种情况的叫法。他写道:“愿我生的那日受
诅咒!”另外还有:“我的痛苦为何长久不止呢?我的伤痕为何无法
医治,不能痊愈呢?”他觉得周围都是自己的敌人,他们“设计谋害
我”,而“我却像柔顺的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225】耶利米不仅被
禁止讲道,连他的作品都被焚烧了,如此看来倒有几分道理。
这种不受欢迎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当时“北方的敌人”,正如他所说,尼布甲尼撒及其军队,越来越具有威胁性,王国内的所有人都在竭力寻找化解劫难的办法,耶利米倒好像在宣扬失败主义。他说,民众及其统治者因为他们的邪恶,本身就是其危难的始作俑者。敌人只是上帝怒火的工具,因而一定会获胜。这像悲观的宿命论,于是出现了《耶利米哀歌》。但是与他同时代的人忽视了他的启示的其他部分,继续怀有希望的理由。因为耶利米说王国的毁灭无所谓。以色列依然是被上帝选中的。它在流亡离散中和在自己的小国家里都可以执行上帝赋予的使命。即使经历失败,以色列与上帝的联系也会继续存在,因为它是无形的,所以不会被破坏。耶利米宣扬的不是绝望;相反,他是让以色列同胞准备面对绝望并克服它。他正试图教导他们如何成为犹太人:屈服于征服的力量并让自己适应,利用逆境,心中始终坚信上帝的正义。
这样的教训很有必要, 因为第一圣殿时期( First Commonwealth)[34]已经日薄西山。耶利米在圣殿宣道的三年前,亚述帝国突然崩溃,巴比伦新势力填补了它留下的真空。公元前605年,巴比伦在决定性的迦基米施战役中获胜,击溃了埃及军队,也就是那根“压伤的苇杖”。公元前597年,耶路撒冷陷落,如今存于大英博物馆的巴比伦历代志记载:“七年,基斯流月[35],(尼布甲尼撒)调集大军,行至哈提地,包围犹大的城池,亚达月[36]二日破城,俘获国王。他按照自己的选择为那里任命一个国王,收取大量贡品,并(将它们)送至巴比伦。”这为我们提供了准确的日期,3月16日。《列王纪下》补充道,犹大王约雅敬(Jehoiakim)[37]带着“耶路撒冷的众民和众首领,并所有大能的勇士共1万人,连一切木匠、铁匠”被掳至巴比伦,除了“国中极贫穷的人”以外,没有人留下。圣殿的金器同样被“切成碎片”并带走。【226】
犹大的悲哀还没有结束。西底家(Zedekiah)是巴比伦人任命的以色列管理者,已经向他们发誓效忠,而在他统治期间,这座城市发生反叛, 于是再次被围。1935 年, 考古学家J.L. 斯塔基(J.L.Starkey)发掘了拉吉的门楼,在那儿发现了如今被称作“拉吉书信”(Lachish Letters)的刻字陶片。它们可以被追溯至公元前589年秋季,是从前哨发送给一位拉吉参谋的,上面提到了耶路撒冷享有自由的最后阶段。其中一块提到“一位先知”,或许就是耶利米。另一块陈述耶路撒冷、拉吉和亚西加是以色列仅剩的地盘。公元前587年或586年,耶路撒冷的城墙被打破,这座忍饥受饿的城市投降。一个令人震惊的场景是,西底家的子孙们在他面前被杀,在他亲眼目睹这个可怕的场面后,他的双眼被挖出,那是对背弃誓言的封臣通常的惩罚。圣殿被拆除,城墙被拆毁,宏伟的城市房屋被破坏,可以追溯至大卫征服前的米罗城的旧城陷入沟壑。【227】
不过,巴比伦征服犹大和亚述突然袭击北方之间存在本质上的区别。巴比伦人没那么残忍,他们没有开拓殖民地。没有异地的部落从东方迁入,用异教圣地占据这块应许之地。本地的穷人虽然群龙无首,但还勉强能够坚持他们的宗教。此外,似乎已经在公元前588年归顺的便雅悯人没有被放逐,他们的城市基遍、米斯巴和伯特利得以完整保留下来。但这个国家还是东零西散。这是一次离散,也是一次流亡,因为许多人逃到了北方的撒马利亚,或者逃到以东和摩押。一些人逃至埃及,其中就有耶利米本人。在耶路撒冷最后的日子里,他的表现极为固执和大胆,坚持认为抵抗无用,尼布甲尼撒是上帝的代理人,被派来惩罚有罪的犹大。所以他们逮捕了耶利米。城市沦陷后,他本想留下与穷人一同生活,但一群市民拉着他一起离开,越过埃及边境定居下来,晚年的他在那儿继续谴责招致上帝惩罚的罪恶,寄希望于见证他的话语被历史证明的“余剩的民”和“极少的人”。第一位犹太人的声音就在那儿渐渐减弱,直至消失。【228】
[1 ]For a description and plan of the tombs, see L.H.Vincentet al.,Hebron:Le Haram El-Khalil.Sépulture des Patriarches(Paris 1923);Encyclopaedia Judaica, xi 671.
[2 ]G. L.Strange, Palestine Under the Moslems ( London 1890),309ff.
[3 ]E. Sarna, Understanding Genesis ( London 1967 ),168ff.
[4 ]Herbert Han, updated by H. D.Hummel, The Old Testament in Modern Research(London 1970);R.Grant, A Short History of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Bible(New York 1963).
[5 ]English translation published Edinburgh 1885;New York 1957.
[6 ]M. Noth, The History of Israel (2nd edn, London 1960);A.Alt, Essays on Old Testament History and Religion(New York 1968).
[7]G. Mendenhall and M.Greenberg,‘Method in the Study of Early Hebrew History’,in J.Ph.Hyatt(ed.),The Bible in Modern Scholarship(Nashville, New York 1964),15—43.
[8 ]See W. F.Albright, Archaeology and the Religion of Israel(3rd edn, Baltimore 1953)and Yahweh and the Gods of Canaan ( London 1968 ) ;Kathleen Kenyon, Archaeology in the Holy Land ( 4th edn, London 1979 ) and The Bible and Recent Archaeology(London 1978).
[9]Deuteronomy 4:19.
[10 ]R. D.Barnett, Illustrations of Old Testament History(London 1966),ch.1,‘The Babylonian Legend of the Flood’.
[11]Genesis 11:31.
[12]L. Woolley et al.,Ur Excavations(British Museum,
London,1954—);L.Woolley, The Sumerians(London 1954).
[13]M. E.L.Mallowan,‘Noah’s Flood Reconsidered’,Iraq
26(1964).
[14 ]W. G.Lambert and A.R.Millard, Atrahasis : The
Babylonian Story of the Flood ( London 1970 ) ;E.Sollberger,
The Babylonian Legend of the Flood(3rd edn, London 1971).
[15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I i ( 3rd edn 1970 ) ,
353ff.
[16]Genesis 9:18.
[17 ]Encyclopaedia Judaica, v 330;Michael Grant, A
History of Ancient Israel(London 1984),32.
[18 ]For a summary of the calculations, see R.
K.Harrison, Introduction to the New Testament(London 1970).
[19 ]See Kenyon, Archaeology of the Holy Land ( London
1960 ) , for the concordance between the Middle Bronze Age
tombs outside Jericho and the Cave of Machpelah;Nelson
Glueck , ‘The Age of Abraham in the Negev’ , Biblical
Archaeologist 18(1955).
[20]A. Parrot, Mari, une ville perdue(Paris 1935).
[21 ]D. H.Gordon , ‘Biblical Customs and the Nuzi
Tablets’,Biblical Archaeologist 3(1940).
[22 ]P. Matthiae , ‘Ebla à l’Époque d’Akkad’ ,
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 compterendu(
Paris 1976).
[23 ]A. Malamat , ‘King Lists of the Old Babylonian
Period and Biblical Genealogies’ ,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88 ( 1968 ) ;‘Northern Canaan and the Mari
Texts’ , in J.A.Sanders ( ed. ) , Near Eastern Archaeolog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 Garden City, NY 1970 ) , 167—177;
and‘Mari’,Biblical Archaeologist,34(1971).
[24]Genesis 23:29—34.
[25 ]Quoted in R. K.Harrison, Introduction to the Old
Testament(London 1970).
[26 ]C. H.Gordon , ‘Abraham of Ur’ , in D.Winton
Thomas ( ed. ) , Hebrew and Semitic Studies Presented to
G.R.Driver ( Oxford 1962 ) , 77—84;E.A.Speiser, Genesis,
Anchor Bible ( Garden City, NY 1964 ) .See also
M.Grunberg , ‘Another Look at Rachel’s Theft of the
Terraphin’,Journal of Biblical Literature 81(1962).
[27]Kenyon, The Bible and Recent Archaeology,7—24.
[28 ]J.-R. Kupper, Les Nomades de Mésopotamie au temps
des rois de Mari(Paris 1957);I.J.Gelb,‘The Early History
of the West Semitic Peoples’,Journal of Cuneiform Studies,
15(1961).
[29]E. A.Speiser,‘The Biblical Idea of History in its
Common Near Eastern Setting’ , in Judah Goldin ( ed. ) , The
Jewish Experience(Yale 1976).
[30]Genesis 26:16.
[31]Genesis 16:12.
[32]J. L.Myers, The Linguistic and Literary Form of the
Book of Ruth(London 1955);Albright, Yahweh and the Gods of
Canaan,1—25;S.Daiches, The Song of Deborah(London 1926).
[33 ]S. W.Baron, Social and Religious History of the
Jews ( 2nd edn, New York 1952 ) , i I 44.Grant, A History of
Ancient Israel,32ff.
[34]Joshua 24:2.
[35]Isaiah 29:22.
[36]Speiser, op. cit.
[37]G. E.Wright,‘How Did Early Israel Differ from Her
Neighbours?’ , Biblical Archaeology 6 ( 1943 ) , Baron,
op.cit.,i I 48.
[38]Genesis 22:2 says‘thine only son Isaac’,meaning
of course by Sarah.
[39 ]Encyclopaedia Judaica, ii 480—486;Philo, De
Abrahamo , 177—199 , 200—207;Maimonides, Guide of the
Perplexed , 3 : 24;Nahmanides, Works, ed. C.B.Chavel ( London
1959),i 125—126.
[40 ]Fear and Trembling ( trans. ) , Penguin
Classics(Harmondsworth 1985).
[41 ]Ernst Simon in Conservative Judaism 12 ( Spring
1958).
[42]Genesis 22:14.
[43]Ibid.,22:18.
[44 ]This theme is ingeniously discussed in Dan
Jacobson, The Story of the Stories:The Chosen People and its
God(London 1982).
[45 ]Abot 6 : 10 ( baraita, Kinyan Torah ) ;quoted in
Samuel Belkin, In His Image:The Jewish Philosophy of Man as
Expressed in the Rabbinical Tradition(London 1961).
[46]Midrash Tehillim 24:3.
[47]Leviticus 25:23;I Chronicles 29:15;Psalms 39:
12.
[48]Genesis 15:1—6.
[49]Genesis 17:8.
[50 ]W. D.Davies, The Territorial Dimensions of
Judaism(Berkeley 1982),9—17.
[51]Gerhard von Rad, The Problem of the Hexateuch and
Other Essays ( trans. , Edinburgh 1966 ) ;J. A.Sanders, Torah
and Canon(Philadelphia 1972).
[52]In Genesis 32:28 and 35:10.
[53]In Genesis 37:1.
[54]Genesis 29:30;35:16—18;48:5—6.
[55]Genesis 25:13—16;22:20—24;10:16—30;36:10
—13.
[56]W. F.Albright,‘The Song of Deborah in the Light
of Archaeology’,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School of Oriental
Research , 62 ( 1936 ) ;H.M.Orlinsky , ‘The Tribal System of
Israel and Related Groups in the Period of Judges’ , Oriens
Antiquus,1(1962).
[57 ]O. Eissfeld in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II ii
ch.xxxiv,‘The Hebrew Kingdom’,537ff.
[58]Genesis 14:18—20;17:1;21:33.
[59 ]For Shechem, see W. Harrelson, B.W.Anderson and
G.E.Wright , ‘Shechem , “Navel of the Land”’ , inBiblical
Archaeologist,20(1957).
[60]Genesis 48:22.
[61]Joshua 8:30—35.
[62]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II ii 314—317.
[63]Baron, op. cit.,i I 22.
[64]Genesis 41:39.
[65]Encyclopaedia Judaica, x 205.
[66]Exodus 1:11.
[67]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II ii 321—322.
[68 ]H. H.Ben Sasson ( ed. ) , A History of the Jewish
People(trans.,Harvard 1976),42ff.
[69 ]I Kings 1 : 6 refers to‘the 480th year after the
children of Israel were come out of the land of Egypt, in the
fourth year of Solomon’s reign over Israel…….’Solomon’s
reign is the frst in Israel’s history for which we have
absolute dating.
[70]B. Couroyer, ‘La résidence Ramesside du Delta et
la Rames Biblique’,Revue biblique 53(1946).
[71 ]Ben Sasson, op. cit. , 44;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II ii 322—323.
[72]Deuteronomy 4:23—24;Exodus 19:4—6.
[73]Exodus 4:10ff.
[74]Exodus 18:14—24.
[75]Sifra 45d;Encyclopaedia Judaica, xii 568.
[76]Eusebius(died c. 359 AD)summarized much of this
tradition in his Praeparatio Evangelica,9:26—27 etc.
[77]Josephus, Contra Apion,2:154.
[78 ]Philo, Questiones et Solutiones in Gesesin , 4 :
152;De Providentia,111.
[79]Numenius, Fragments(ed. E.A.Leemans,1937),19,
32.
[80 ]Reproduced in Josephus, Contra Apion , 1 : 228ff;
Theodore Reinach, Textes d’auteurs grecs et romains rélatifs
au Judaisme(Paris 1895).
[81 ]Marx to Engels , 10 May 1861;30 July 1862 : Marx-
Engels Works, vol. xxx,165,259.
[82]Moses and Monotheism(London 1939).
[83]Exodus 1:9—10.
[84]C. J.Gadd, Ideas of Divine Rule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London 1948).
[85]Speiser, op. cit.
[86 ]Enid B. Mellor ( ed. ) , The Making of the Old Testament(Cambridge 1972).
[87 ]For examples of codes see James B.Pritchard ( ed. ) , Ancient Near Eastern Texts Relating to the Old Testament(3rd edn, Princeton 1969).
[88 ]Moshe Greenberg , ‘Some Postulates of BiblicalCriminal Law’,in Goldin, op. cit.
[89]Deuteronomy 22:22—23;Leviticus 20:10.
[90]Exodus 21:22ff.
[91]Exodus 21:29;See A. van Selms,‘The Goring Ox in
Babylonian and Biblical Law’,Archiv Orientali 18(1950).
[92]Deuteronomy 24:16;5:9;Exodus 20:5. There are,
however, examples of the law of talion applying in the
Biblical narratives, for example Saul’s sons.Joshua 7;II
Samuel 21.
[93 ]Deuteronomy 25 : 3;E. A.Hoebel : The Law of
Primitive Man(Harvard 1954);G.R.Driver and J.C.Miles, The
Babylonian Laws , 2 vols ( Oxford 1952 ) ;
W.Kornfeld , ‘L’Adultère dans l’orient antique’ , Revue
biblique 57(1950).
[94]J. J.Stamm and M.E.Andrew, The Ten Commandments in
Recent Research(New York 1967).
[95]Pritchard, Ancient Near Eastern Texts,35.
[96]G. Mendenhall, Biblical Archaeology 17(1954).
[97 ]Set out conveniently, with Biblical text
references, in Encyclopaedia Judaica, v 763—782.
[98 ]Exodus 21 : 1 to 22 : 16;O. Eissfeldt in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II ii ch.xxxiv , 563 : see J.P.M.Smith, The Origin and History of Hebrew Law(Chicago 1960).
[99]A. van Selms, Marriage and Family Life in UgariticLiterature(New York 1954).
[100]D. R.Mace, Hebrew Marriage(New York 1953).
[101 ]Roland de Vaux, Ancient Israel : Its Life and Institutions(trans.,New York 1961),46—47.
[102 ]J. M.Sasson , ‘Circumcision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Journal of Biblical Literature,85(1966).
[103]Exodus 4:25;Joshua 5:2—3.[104]Baron, op. cit.,i I 6—7.
[105]Ezekiel 20:12.
[106 ]Leviticus 17 : 14;Genesis 9 : 4;Genesis 38 : 24. See I.M.Price , ‘Swine in Old Testament Taboos’ , Journal of Biblical Literature 44(1925).
[107]I Kings 22:11.[108]II Kings 2:23.
[109]A. H.Godbey,‘Incense and Poison Ordeals in the Ancient Orient’ , American Journal of Semitic Languages ,46(1929—30).
[110 ]See examples with references in George Fohrer,History of Israelite Religion(trans.,London 1973),233.
[111 ]Von Rad, op. cit. , ‘Some Aspects of the Old
Testament World View’.
[112]Exodus 34:13—16.
[113]This was the view of the Mishraic sage Simeon ben Assai;Sifra on Leviticus 19:18.
[114]Contra Apionem(Loeb Classic 1951),ii 165.[115]Berakot 2,2.
[116]De Specialibus legibus(Loeb Classics 1950),iv
237.
[117]Belkin, op. cit.,15—18.
[118]I Corinthians 1:19—20.
[119 ]For a discussion of the site of Mt Sinai, see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II ii 324ff.
[120]Baron, op. cit.,i I 48—49.[121]Ibid.,i I 23.
[122 ]Cf. W.F.Albright , ‘Exploring in Sinai with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Expedition’ , 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School of Oriental Research,109(1948).
[123]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II ii 327.[124]Exodus 17:8—13.
[125]Numbers 27:15—21;Deuteronomy 34:9.
[126]Joshua 6:16—20.
[127 ]Joshua 6 : 21 , 26;Kathleen Kenyon, Digging Up Jericho(London 1957).
[128]Joshua 9:27.
[129 ]James B. Pritchard, Gibeon, Where the Sun Stood Still:The Discovery of a Biblical City(Princeton 1962).
[130]Joshua 10:9—13.[131]Joshua 11:4—11.
[132 ]Yigael Yadin, Hazor : The Rediscovery of a Great
City of the Bible(London 1975).
[133]Joshua 24:13.
[134 ]W. F.Albright, From the Stone Age to Christianity(Baltimore 1946),194,212,and Archaeology and the Religion of Israel(3rd edn, Baltimore 1953),3,102.
[135]Baron, op. cit.,II 55.
[136]Judges 4:8.[137]Judges 3:15—30.
[138]Judges 4:17—21.
[139]Judges 11:1—3.
[140]Judges 11:37.
[141]Judges 16:28.
[142 ]See A. van Selms in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9(1950).
[143]Judges 12:5—6.
[144]I Samuel 21:13—14.
[145]II Samuel 23:20—21.
[146]Judges 9.
[147]Joshua 24:8,13;Judges 11:17ff.;II Samuel 7:
23;Numbers 33:50ff.
[148]Deuteronomy 9:4ff.;see also 18:9—14,29:22ff.
and Psalms 44:3.
[149 ]T. Dothan , ‘Archaeological Reflections on the Philistine Problem’,Antiquity and Survival 2,2/3(1957).
[150 ]J. A.Montgomery , ‘Archival Data in the Book of Kings’,Journal of Biblical Literature,53(1934).
[151]I Samuel 10:5.[152]II Kings 3:15.
[153]Isaiah 28:7.
[154]I Samuel 2:19.
[155]I Samuel 15:22.
[156]I Samuel 7:16—17.
[157]I Samuel 10:17;12:1—25.
[158]I Samuel 10:25.
[159 ]S. Mowinckel , ‘General Oriental and Specific Israelite Elements in the Israelite Conception of the Sacral Kingdom’,Numen, iv(1959).
[160]I Samuel 8:22.[161]I Samuel 5:3.
[162]I Samuel 14:52.
[163]I Samuel 17:39.
[164]I Samuel 16:18.
[165]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II ii 579—580.
[166]II Samuel 20:1.
[167]Albright, Archaeology and the Religion of Israel,158ff.
[168]II Samuel 5:8.
[169 ]Kathleen Kenyon, Royal Cities of the Old Testament ( London 1971 ) andDigging Up Jerusalem ( London 1974);Encyclopaedia Judaica, ix 1379—1382.
[170]Belkin, op. cit.,117.[171]I Kings 5:3.
[172]De Vaux, op. cit.,253—265.
[173]I Kings 2:3—4.
[174]II Samuel 18:7.
[175]I Kings 5:13—16.
[176]I Kings 9:15.
[177 ]Kenyon, The Bible and Recent Archaeology, ch.4,‘Palestine in the Time of David and Solomon’,44—66.
[178]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II ii 589.
[179]Kenyon, Royal Cities.
[180]I Kings 4:7—19.
[181]I Kings 11:1.
[182 ]See Nelson Glueck’s findings in the 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School of Oriental Research(1938—40);I Kings 9:26.
[183]I Kings 7:1—12.
[184]Kenyon, Royal Cities.
[185 ]Joan Comay, The Temple of Jerusalem, with the History of the Temple Mount(London 1975).
[186]Haran, Temples and Temple Service,28f.
[187]Numbers 10:35—36.
[188]De Vaux, op. cit.,305ff.
[189]I Kings 12:4.
[190]I Kings 12:14.[191]I Kings 22:34—37.
[192]Deuteronomy 27:17.
[193]I Kings 17:3—4.
[194]I Kings 21:25—26.
[195]II Kings 2:23—24.
[196 ]Grant, History of Ancient Israel, ch.11,‘Northern Prophets and History’,122—134.
[197]II Kings 10.
[198]I Kings 21:19—20.
[199]Amos 5:21—4.
[200]Amos 7:10—13:
[201 ]Baba Batra 9a;Shalom Spiegel , ‘Amos V.Amaziah’,in Goldin, op.cit.
[202]II Kings 7:23—24.
[203 ]For textual analysis of Hosea, see Encyclopaedia Judaica, viii 1010—1025.
[204]Hosea 8:7;10:13.[205]Hosea 4:11.
[206 ]Hosea 5 : 9;4 : 5;9 : 7. See Grant, History of
Ancient Israel,129ff.
[207]Hosea 6:1—2.
[208]II Kings 11:15—17.
[209]II Chronicles 32:3—5.
[210]Kenyon, Royal Cities.
[211]II Kings 19: 35;Herodotus, Histories, book II :
141.
[212]II Kings 18:21.
[213]II Kings 23:21—23.
[214 ]Encyclopaedia Judaica, ix 44—71;O. Eissfeldt,
The Old Testament, an Introduction(London 1965),301—330.
[215]Grant, History of Ancient Israel,148—149.
[216]Isaiah 21:11;22:13;38:1;5:8;3:15.
[217]Isaiah 1:18;6:3;2:4;35:1.
[218]Isaiah 7:14;11:6;9:6.
[219]H. H.Rowley, The Faith of Israel(London 1953),
122;Isaiah 42:1—4;49:1—6,etc.
[220 ]II Kings 3 : 27;Psalms 89 : 6—9;Genesis 20 :1ff.;12:10ff.;Exodus 7:8ff.
[221]Isaiah 44:6.
[222]Fohrer, op. cit.,172ff.,324—325,290;see also N.W.Snaith,‘The Advent of Monotheism in Israel’,Annual of Leeds Univ.Oriental Society, v(1963—5).
[223 ]J. P.Hyatt, Jeremiah, Prophet of Courage and Hope(New York 1958).
[224]Jeremiah 5:23;5:31.
[225]Jeremiah 20:14;15:18;11:19.
[226]II Kings 24:14ff.
[227]II Kings 25:18ff.
[228]Jeremiah 44:28.刘启君: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腐败状况实证分析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经济建设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与此同时,一些社会问题也凸显出来,腐败就是其中之一。那么,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腐败交易活动到底严重到何等程度?哪些部门腐败问题最为严重?哪些人群是腐败交易活动主要群体?在中国的经济发展进程中,腐败活动水平是趋于上升还是下降?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不仅是社会民众的热切期望,也是当前中国反腐败策略制定及制度设计的迫切需要。本文利用1978年至2012年已经审理结案的一万余起腐败案例中所包含的信息,分析了改革开放以来我国腐败活动的发展变化趋势及其主要特征。
研究回顾
研究一个国家或地区一个历史时期的腐败活动,需要真实可靠的数据支持。但是众所周知,与其他社会活动不同,腐败活动具有隐蔽性,不能直接观察,于是,关于腐败活动的具体统计数据也就不可能获得。没有可靠的数据,怎么能够知晓一国在一定时期内发生了多少腐败交易?又怎么能够判断在某一时段腐败活动水平的发展趋势?
到目前为止,国内外学者绝大多数都是根据主观腐败指数开展腐败研究。腐败研究文献中使用较多的腐败指数有:商业国际(Business International)编制的“商业国际指数(Business international index,BI)”、透明国际组织(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编制的“腐败感知指数(Corruption Perception Index,CPI)”、世界银行编制的“腐败控制指数(Control of Corruption Index,CCI)”、世界各国风险指南编制的“世界各国风险指南指数(International Country Risk Guide index,ICRG)”以及瑞士洛桑国际管理发展研究院(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Management Development,IMD)编制的“世界竞争力年鉴指数(World Competitiveness Yearbook index,WCY)”。其中一些指数已经连续编制、发布多年,如CPI指数和ICRG指数,使用起来非常方便,既可以对各国腐败水平进行横向比较、开展跨国研究,也可以对一国腐败活动水平进行纵向评估,因此,深受各国学者的欢迎。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上述指数的可靠性越来越受到质疑,1以它们为基础开展腐败研究经常得到相互抵触的结论。究其原因,是这些指数的测度对象不是腐败活动,而是个人对腐败活动的主观感知水平,是腐败现实状况的一个“投影”。由于主观指数这一与生俱来的缺陷,各国学者开始另辟蹊径,寻找新的研究方法。例如,有学者将实验经济学方法应用于腐败研究,通过特定的场景设计,观察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被测试者的反应,据此研究腐败与文化之间的关联性。这种方法显然比主观指数更加接近现实,不过它的研究设计或多或少含有人为控制的成分。
努力寻求客观数据研究腐败,是近年来腐败研究的一个发展趋势。根据我们收集的资料,国内外腐败研究文献使用的客观数据一共有四种。第一种是官方数据。国内不少学者利用中国最高人民检察院、最高人民法院以及国家审计局等政府机构公开发布的贪污腐败案件侦查结果数据,研究我国腐败活动发展趋势、腐败成因、腐败效应以及反腐败成效;国外也有一些学者采用这类数据研究腐败,例如,魏德曼搜集我国中纪委和最高法院公布的腐败案件数据,研究“发展-腐败悖论”问题;科尔等人以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布的腐败案件数据为基础,形成中国1998~2003年省级面板数据,据此分析中国反腐败省际差异及其对招商引资的影响。第二种是直接腐败经验数据。目前最具代表性的,是联合国区域犯罪与执法公正研究院(UNICRI)编制发布的“国际犯罪受害者调查(International Crime Victim Survey)”数据,该机构在世界各地,通过面谈或电话采访形式收集个人行贿或被索贿经历,是目前西方学术界公认的直接腐败经验数据,美国学者采用该数据分析了腐败活动的微观基础,发现不同国家、不同个体特征是腐败交易最终能否达成的决定因素;尼泊尔学者采用一项针对加德满都853位居民的调查数据,证实个体腐败倾向性和受教育程度是决定一国腐败活动水平的两个关键因素;刘启君和彭亚平运用中国高校腐败经历问卷调查数据,证明信息不完全、社会成员异质性、相互信任水平以及微观腐败环境是引起腐败均衡路径转换的重要变量。第三种是个案追踪调查数据,即通过对特定公共项目资金使用情况进行跟踪调查研究腐败。这一方法最早由世界银行研究人员使用,研究世界银行对乌干达教育、健康援助资金被截留挪用情况。最为典型的一个个案追踪研究,是哈佛大学的奥肯对印度尼西亚乡村道路建设项目的跟踪调查。在世界银行资助下,他组织了100余人的研究团队,前后历时12个月,在每条道路上采集分析样本,逐一测定筑路材料数量,向当地筑路材料供货商询问各种材料价格,向当地村民询问筑路项目实际支付的工资,然后独立构造筑路材料实际使用量的估计,再与村民反映的使用量进行逐项比对,最终形成客观数据。第四种,是研究者利用各种途径自己收集腐败案例形成的数据。早在1983年,就有学者收集中国1977~1980年间媒体曝光的275起腐败案件,对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腐败概况进行统计分析。近年来采用这种数据开展的独立研究日见增多,例如,意大利学者通过查阅司法档案、统计官员犯罪数量来研究意大利的腐败成因及其经济后果;过勇利用清华大学廉政与治理研究中心腐败要案案例库,通过建立5大类31项指标,对收入案例库的1978~2005年期间发现和惩处的594个腐败要案展开系统分析,并对经济转轨影响腐败的机制进行实证检验;王一江等人收集整理了130个政府官员腐败案例,就腐败的微观影响因素进行了剖析,发现官员的职级与受教育程度是影响腐败程度的两个显著变量;公婷、吴木銮根据《检察日报》2000年至2009年公开报道的2802起腐败案例,描述、分析了我国腐败活动的一些重要特征。
上述四种数据有一个共同特征:都是以已经发生的腐败活动为统计对象。无疑,腐败研究最可靠、最牢固的基础,就是现实世界实际发生的腐败交易活动本身,据此分析得出的研究结论才真实可信。
数据来源
本文使用的数据属于上述客观数据的第四种,取材于1978年至2012年期间已经审理结案的贪污腐败案件。我们通过多种途径,收集各级各地人民法院的贪污腐败案件《判决书》,历时3年多,总共收集到一万余起腐败交易案例,建成了“中国转型期腐败案例数据库”。根据中国人民检察院和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数据,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立案查处各类经济案件和贪污腐败案件已经超过一百万起,平均每年3万余起。据此计算,本文收集的案例数量大约为全部已经立案查处案件的1%左右,这就是说,本文采用的分析样本所包含的腐败交易活动只是全部已经披露的腐败交易活动的一小部分,而已经披露的腐败活动又仅仅是实际发生的腐败活动中的一部分。尽管如此,就我们所知,这是目前已知最大的腐败案例数据库。如前所述,根据已经发现的腐败案例研究腐败活动特征和规律,也是在无法获取完整腐败数据条件下的最优选择。
利用案例库,尤其是案例数量足够大的腐败案例库数据分析腐败活动有如下几个优点:第一,数据可靠。在我国,腐败案件一旦立案、进入案件审理程序,每一笔腐败交易都须经人证、书证、物证确认,只有在腐败交易双方对同一笔交易都有书面材料、交易细节陈述吻合或出具直接证据时才予以认可。因此,经过严格审理程序认定的每一笔腐败交易,一定是实际发生的腐败交易。第二,数据真实。研究腐败活动规律和特征,需要的是真实数据。腐败案件《判决书》忠实记录了每一笔腐败交易发生的时间、地点和场所,我们可以以实际发生时间为统计基础,从而可以确保数据的客观真实,这是官方数据所不可比拟的。第三,数据全面。我们收集的腐败案例总数达11752个,时间跨度30多年,平均每年300多个,案例涵盖全社会各个领域、各个层次发生的腐败交易活动,以此作为分析素材,可以揭示我国转型期腐败交易的基本走势,反映该时期腐败活动的基本状况。第四,可以获得反映腐败交易诸多侧面的微观数据。这是官方公布的腐败案件数据和通过媒体收集的腐败案例整理而成的数据所无法提供的。从官方总量数据中看不出具体部门、行业的腐败活动情况,也不能计算腐败交易强度;各种媒体披露的腐败案例有一部分细节,但往往又受到保密等各种限制,而且通讯报道通常更愿意选择腐败大案、要案或案情奇特、有社会渲染力的案例作为报道对象。而我们所用的案例库数据则不同,我们根据法律文本,将每一个腐败案例分解为43个指标逐一予以统计,由此形成的基础数据可以提供研究所需的诸多细节资料,这对于我们分析腐败交易活动特征、发现腐败交易活动的一些基本规律提供了有力支持。
中国改革开放以来腐败活动总体情况
我国改革开放以来腐败交易活动的总体发展趋势,是人们普遍关注的焦点之一。为了对这一时期的腐败交易活动总体状况形成一个基本认识,我们分别从微观和宏观两个层次来进行描述。
(一)从微观层次来观察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的腐败状况
我们以腐败主体为统计对象,以个人腐败交易次数、每次腐败交易金额、个人从事腐败活动的时间跨度以及腐败交易发生时腐败主体的年龄等四个维度,描述我国转型期的腐败活动基本情况。表1给出了上述指标的统计结果。数据显示,样本期内个人腐败交易次数最小值为1次,最大值173次,均值3.35次。观察个人腐败交易频率分布可以发现,单次交易占47.3%,其余为多次交易,其中绝大多数为1~10次,占总量的95.0%。在多次腐败交易中,交易次数为2次的所占比例最大,达33.1%,其次为3~5次、6~10次和10次以上,分别占21.0%、13.7%和7.7%。这就是说,我国转型期的腐败交易活动,以多次重复交易为主。从个人参与腐败交易的时间跨度看,有63.1%的腐败交易在1年内完成,连续两年从事腐败交易的人数占19.9%,另有17.0%的腐败主体长期从事腐败交易活动。在长期从事腐败活动的人群中,有97.0%的人在6年之内被发现,而最长的时间跨度达18年之久!
腐败主体的年龄最小值为16岁,最大值为78岁,均值为40.9岁,中位数为42.0岁;其中,交易频率最高的年龄为42岁,占4.7%,其次是38和40岁,各占4.0%。腐败主体绝大多数为男性,占总数的89.2%,女性仅占10.8%。案卷资料显示,女性腐败主体绝大多数为两类人群:财务工作人员或者是与机构、部门主管关系密切者。腐败主体的年龄构成基本呈正态分布,26~55岁是腐败高发年龄段,接近全部腐败交易总数的90%(88.5%),峰值落在41~45岁年龄组,占20.0%,20岁及以下年龄组和60岁以上年龄组数量最少,分别占1.6%和0.8%。上述统计结果,应该说与现实比较相符,26岁至55岁是一个人社会活动最为频繁的时期,而41岁至45岁往往是个人职业生涯的鼎盛阶段,这一阶段恰恰也是陷身于腐败活动的危险期。
人们普遍关心的一个问题是,我国转型期的腐败交易强度到底有多大?根据我们的样本资料,历次腐败交易中交易金额最小值为1.07元,最大值为14890万元,均值268786.17元,中位数6000元;其中,交易金额500元及以下的累计占13.5%,1000元及以下的累计占22.4%,5000元以下的累计占43.5%;单次交易金额在5000元至1万元(含)的占全部交易次数的17.7%,1万元以上至5万元(含)的占19.7%,5万元以上至10万元(含)的占7.1%,10万元以上至50万元(含)的占8.5%,50万元以上至100万元(含)的占1.5%,100万元以上的占2.0%。根据我国《刑法(1997)》规定,贪污腐败案件累计金额达到5000元即可立案,据此,样本中56.5%的案例仅一次交易金额即已达到立案标准。
进一步观察腐败交易金额频度分布,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出现频率高的腐败交易金额全部为整数额,而且部分数额的出现频率明显高于其他整数(详见图1)。其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是1万元,占总数的6.6%,其次为5000元和2000元,分别占4.7%和4.4%;此外,1万元与10万元是两个明显的整数关口,在这两个整数之后,其余整数额出现的频率基本上呈逐渐下降趋势。这表明,腐败活动经常以整数额进行交易,而且多以1千元、2千元、5千元、1万元、2万元、5万元、10万元等整数额交易。
(二)从宏观层次考察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的腐败活动情况
依照国际惯例,我们采用腐败广度(breadth of corruption)和腐败强度(depth of corruption)两项指标从宏观层次衡量我国转型期腐败交易活动水平,腐败广度指标以年度交易次数表示,腐败强度指标则以平减后的腐败交易额年度均值表示,结果见图2。
从图2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实际发生的腐败活动,就腐败交易次数而言,基本呈波浪式上升之势,先后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性周期变化:1978~1982年为第一阶段,历时5年,波峰出现在1981年;1983~1990年为第二阶段,历时8年,波峰出现在1988年,1985年曾经出现过一次跳跃;1991~2001年为第三阶段,历时11年,波峰出现在1998年;2002年以后为第四阶段,波峰出现在2003年,随后呈逐年下降趋势,尤其是2008年之后出现锐减。出现这一情况与腐败活动的潜伏期有关。根据案例库数据分析,1978~2012年期间,腐败活动的平均潜伏期为2.86年,而一个腐败案件从交易实际发生到被发现,从立案、审理直至最终判决都存在一定时滞,据此推算,2008年以后实际发生的部分腐败交易可能尚未发现,或虽已发现并立案但尚未判决。比较四个阶段,可以发现如下几个特征:一,腐败交易活动周期在逐渐拉长;二,整体走势虽然逐渐上扬,但上升的速度却逐渐下降,这可以由两组数据予以证实:各周期的峰值环比分别为232.2%、150.4%和100.3%,各周期的平均交易次数环比分别为221.7%、188.1%和100.5%,这两组数据表明,由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上升速度最快,后者是前者的两倍有余,第二阶段到第三阶段上升速度下降到不到两倍,第三阶段与第四阶段则基本持平。
与腐败交易次数波浪式上升走势不同,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的腐败交易强度呈现明显的“单峰”走势:自1978年起逐步上扬,至1998年上升至顶峰,年平均交易金额达到377725.32元,随后基本呈逐年下降趋势,期间只有2002年呈现过一次跳跃,2010年又开始略有回升(见图2)。虽然各年份平均腐败交易强度起伏较大,但仍然可以清楚看出,1978年至1989年年均交易金额还处于较低水平:12年平均交易金额为2311.06元,即使是年均值最高的1989年也还在万元之内,为6548.94元;然而,1990年交易均值一举突破万元关口,骤然跃升至26239.54元,恰好为1989年均值的4倍。1990年至2010年的21年间,年均值跳上一个新高度,平均额达到69001.52元,是前一阶段均值的29.9倍!而且,自1990年起,腐败交易年度均值再也没有低于一万元。
国内学者经常以官方公布的腐败大案、要案绝对数为指标评估我国的腐败活动状况,例如,王传利、倪星和王立京先后以这两个指标作为我国反腐败周期的分析依据。根据我国《刑法》,1997年以前的腐败“大案”标准为累计贪污腐败金额达到1万元,1997年执行新《刑法》以后该标准提高到5万元;腐败“要案”则是指腐败主体为县处级以上政府官员。考虑到腐败大案标准前后不一致这一特殊情况,我们以1997年为界,根据腐败交易实际发生年度分别予以统计,并且以“大案、要案数量在当年度全部腐败交易活动中所占比例”作为分析指标,这样,不论立案的影响因素如何变化,被查处案件终究是实际发生的腐败交易活动中的一部分,只要没有就案件类型结构加以人为控制,大案、要案比例应该可以反映样本全体的比例。统计结果见图3。
腐败大案比重可以反映腐败交易强度变化,一年中大案比例上升则表明腐败交易强度增加。由图3可见,自1978年起,我国腐败大案占比呈逐年上升之势,直至1996年腐败大案在当年度查处腐败案件中达到75.5%。或许是出于办案效率的考虑,我国司法机关于1997年将大案标准提高到5万元,所以,图中1997年以后的大案比例明显低于前期。尽管如此,1997年以后,大案比例仍然维持在较高水平,经过6年不大的波动之后,2003年又上升至55%,而且此后依然保持在高位。以1997年为界,前18年内大案比例均值为26.4%,后14年内大案比例均值上升为32.1%,净增长21.5%。考虑到前后期大案法定标准的调整,可以确认,改革开放以来,我国腐败交易活动强度在不断增加。
腐败要案数量变化反映腐败主体中县处级以上政府官员参与腐败交易的变化情况。由图3可知,1992年以前的数据特征表现为零星状态,表明县处级以上政府官员的腐败交易活动并不活跃;1992年以后,县处级以上官员的腐败活动明显上升。以2002年为界,腐败要案分布大致可以分为两个周期;第一个周期的峰值出现在2000年,县处级以上政府官员腐败交易在当年度腐败交易活动中所占比例达到16.2%;第二个周期的峰值出现在2006年,达13.5%。结合各年度腐败交易活动绝对数量,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县处级以上政府官员的腐败交易活动以1992年为界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发生数量较少,第二阶段数量明显增加;第二阶段以2002年为界分为两个周期,两个周期均呈先扬后抑的走势。
综合以上分析,改革开放以来我国腐败交易活动状况确实令人堪忧:第一,腐败交易基本呈愈演愈烈之势,不仅一般性腐败交易次数逐级上升,而且大案、要案数量在年度交易数量中所占份额同样表现为逐步上升走势;第二,腐败交易强度大,1990年之后,腐败交易强度跃上一个新台阶,后一阶段年度均值几乎为前一阶段的30倍之多;第三,腐败交易活动猖獗,其中半数以上为重复交易,同一腐败主体的交易次数最高竟然多达173起,前后从事腐败交易活动长达18年之久而未被发现,足见监管缺位的严重程度。▍按部门统计的腐败活动情况
为进一步观察腐败活动的变化情况,我们根据腐败交易实际发生时腐败主体所隶属的部门分别统计,将全部腐败交易分为五个组别,分别为“党政机关”、“国有企业”、“事业单位”、除国有企业之外的“非国有工商企业”以及“其他部门”。
假如仅仅从腐败交易次数观察,国有企业数量最大,占全部样本总数的36.7%;其次是党政机关,占26.6%;再其次是事业单位和其他部门,分别占13.1%和13.2%;腐败交易次数最少的是非国有工商企业,占10.3%。这似乎与人们通常感知到的腐败交易情况比较吻合。从腐败交易强度指标看,初步统计结果表明,年度平均腐败交易金额由高至低分别为国有企业、事业单位、非国有工商企业、党政机关、其他部门。国有企业腐败交易水平最高,平均每次腐败交易金额为510572.16元,是位居第二的事业单位(平均交易金额188672.63元)的2.7倍,是非国有工商企业(167013.90元)的3.1倍、党政机关(133577.40元)的3.8倍、其他部门(27846.17元)的18.3倍、样本全体均值(268786.17元)的1.9倍。据此,我们可以认为,样本期内国有企业的腐败交易活动水平在所有部门中最高。
人们最为关注的党政机关工作人员腐败问题,就腐败交易强度而言并不是最高的,在五个组别中位列第四。党政机关腐败交易活动有两个峰值。第一个峰值出现在1990年,1989年以前,各年度平均交易金额波动较小,1990年猛然跃升至481726.14元,为此前各年度均值(6429.31元)的74.9倍;随后逐年下降,分别于1994~1995年、1997~1999年出现过两次小幅反弹,及至2004年降至谷底,随后缓慢回升;2006年出现第二个峰值,平均交易金额达到270320.85元,不过,就其交易强度而言,仅为第一峰值的几乎一半,随后再次逐年下降。总体而言,党政机关的腐败活动,可以大致以1990年为界分为两个阶段:1990年以前为平稳发展期,平均腐败交易金额为6429.31元;此后为波动期,并且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平均腐败交易金额140708.00元,为第一阶段均值的21.9倍。
国有企业的腐败交易活动在全部五个子样本中水平最高,平均交易金额达到51万元。该子样本只有一个峰值,出现在1998年,腐败交易平均金额高达3389592.90元,是其余年份均值的12.4倍,也是样本全体均值(268786.17元)的12.6倍。国有企业部门的腐败活动不仅平均交易水平最高、最大峰值最高,而且腐败交易次数也远高于其他部门,达4316次,是党政机关的1.4倍、事业单位的2.8倍、非国有工商企业的3.6倍、其他部门的2.8倍。党政机关虽然在交易次数上位居第二且超过样本全体均值,但也仅仅是国有企业的72%。
国有企业的腐败交易活动同样可以大致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1989年以前,是较为平稳的阶段,平均腐败交易金额为4539.73元,各年份之间的波动较小,其中最大值为1988年的10713.32元,最小值为1978年的775.36元;1989年以后为第二阶段,1989年的腐败交易均值(21,942.14元)已经是1988年均值(10,713.32元)的2倍;此后逐年攀升,直至1998年平均交易金额达到3,389,592.90元。1989年至1998年这一阶段,是国有企业腐败交易活动的迅速上升期,随后基本呈逐步下降趋势。从腐败交易强度看,后一阶段的平均腐败交易金额(628,419.99元)也远远高于前一阶段,是1989年以前的138.4倍。
与国有企业相比,非国有工商企业的腐败问题同样比较严重。在五个组别中,样本期内的腐败交易活动水平位居第三,平均腐败交易金额为167,013.90元。但是,该部门腐败活动表现却明显区别于其他部门,基本以1990年为界分为两个阶段。1989年以前比较平稳,平均交易金额为3,487.12元,其中最小值32.30元,最大值为7,110.25元。自1990年起,腐败活动开始不断加剧,且表现为剧烈波动的特征:平均交易金额从1989年的3,466.10元猛然跃升至1990年的45,880.56元,增幅高达12倍多;平均腐败交易金额为213,850.25元,是前期交易强度的61.3倍。1990年以后的21年间,腐败活动强度先后出现5个显著峰值,分别为1996年、1998年、2003年、2007年和2010年,其中最高峰值出现在1996年,平均腐败交易金额达到1,228,879.04元,是党政机关最大峰值(2006年的270,320.85元)的4.5倍、事业单位最大峰值(2003年的286,550.61元)的4.3倍、其他部门最大峰值(2010年的23,379.00元)的5.5倍。
各类事业单位的腐败活动,包括教育、科研、广播电视、新闻出版、公立医院、各类社团、宗教组织等,也是近期社会关注的热点之一。从平均腐败交易金额看,事业单位的腐败活动水平仅次于国有企业,位居第二,达188,672.63元,不过,这一数额仅为国有企业均值的37%。与非国有工商企业腐败活动情况相比,事业单位的腐败走势相对“平淡”:除2002、2003两个年份外,其余年份整体表现波动不大。样本期内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1990年以前为第一阶段,均值为3,153.07元,最大值为11,048.92元,最小值为234.09元,各年份波动幅度较小。1990年起上升至一个新的高度,平均腐败交易金额由1989年的3,420.34元骤然升至6,271.88元,净增长83%;随后基本维持相对高位,1990年至2010年,年平均腐败交易金额为218,184.69元,是第一阶段年均值的69倍;其中,最大值出现在2002年,为2,333,276.66元。但是,如果剔除2002年的峰值,整个第二阶段的年均值仅为81,345.67元,该数值为第一阶段的25.8倍。整体而言,事业单位的腐败活动走势基本平稳,1990年以后跃升至一个新的台阶,平均腐败交易水平显著高于第一阶段,但波动幅度不大。2002年突然出现一个巨大跳跃,为其余所有年份平均交易水平(70,068.41元)的33.3倍,这一“鹤立鸡群”现象在全部五个组别中也是独一无二的,个中原委值得进一步深究。
其他部门的腐败活动走势也有自己的明显特点:1992年以前腐败活动相对平稳,1993年起开始逐步上升,先后在1995、2007、2010年出现三个峰值,且三个峰值呈逐级抬升之势。腐败交易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1993年以前为第一阶段,这一阶段的平均腐败交易水平为1,884.64元,最大值4,044元,最小值345元,波动幅度较小;1993年至1997年为第二阶段,前3年逐年上升,随后逐步下降,该阶段的平均腐败交易水平为24,206.25元,最大值72,921.56元,最小值11,071.12元;1998年至2009年为第三阶段,1998年至2007年期间基本呈现单边上升趋势,虽然2002年出现过一次小幅跳跃,2007年后开始逐年下降;平均腐败交易水平为66,870.2元,最大值162,932.23元,最小值12,442.12元。纵观三个阶段的走势,不论就平均交易水平还是就最大值、最小值等指标而言,都表现出逐级攀升之势。
比较五个子样本的统计结果,我们可以就样本期内各部门的腐败活动走势得出如下两个基本结论:第一,综合观察平均腐败交易强度以及腐败交易年度均值的最大值、最小值等基础性指标,五个部门的腐败活动由高至低的排列顺序依次为国有企业、事业单位、非国有工商企业、党政机关、其他部门,国有企业无疑是腐败活动的“重灾区”,该领域的腐败交易强度远大于其他部门,并且抬升了整个样本的平均交易水平,以至于即使是位居第二的事业单位,其平均交易金额也小于样本全体均值。第二,虽然各部门腐败活动情况存在一定差异,但大体上都可以以1990年前后为界分为前后两个阶段。比较两个阶段的腐败活动,第二阶段不仅整体水平大幅上升,波动幅度也非常大。若以由腐败交易强度大小顺序排列,第二阶段国有企业、事业单位、非国有工商企业、党政机关、其它部门的腐败交易均值分别是第一阶段的138.4倍、69倍、61.3倍、21.9倍和30.7倍。从样本全体情况来看,1990年以前的平均腐败交易金额不到5000元(4,988.15元),1990年及以后年份的平均交易金额则上升至338,840.65元,是前期均值的68倍!第三,第二阶段各部门的走势各有特点,其中,国有企业、事业单位、党政机关的腐败活动走势基本相似,均只有一个最大峰值,分别出现在1998年、2002年和1990年,基本表现为“单峰走势”:在最大峰值出现之前逐步上扬,在最大峰值之后基本上逐步下降;而非国有工商企业的腐败活动表现,虽然在最大峰值出现之前也是逐步上扬,但在此之后,又出现三个次高峰值,表现出剧烈波动走势;其他部门的腐败活动又与前四个组别完全不同,先后出现三个峰值,而且三个峰值呈现逐步抬高之势,表明其腐败活动在第二阶段有“愈演愈烈”的发展趋势,这是其他子样本都不具有的重要特征。这是否预示,继国有企业、事业单位、非国有工商企业、党政机关之后,其他部门的腐败将会越来越严重?
上述分析结果表明,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的腐败交易活动具有典型的时代特征,与我国社会、经济发展过程,尤其是国有企业改革密切相关。在国有企业放权让利、转换经营机制、产权制度改革、“抓大放小”、国退民进等过程中,出现了大量的寻租机会,同时相关制度安排相对滞后为腐败滋生提供了条件;在轰轰烈烈的经济改革浪潮冲击下,事业单位、党政机关中的部分工作人员经不住利益诱惑,也开始利用自己的社会地位、职务之便牟取私利;私人部门利用、甚至“创造”各种机会,与国有企业、党政机关中的腐败分子合谋,侵占国有资产,捞取私人利益。
政府官员的腐败活动情况
政府官员的腐败状况是全社会关注的焦点之一,我们按照行政级别由高至低将公务员群体分解为五组,即:省部级以上、厅局级、处级、科级和一般公务员,选择腐败交易次数和平均腐败交易金额两项指标,根据腐败交易实际发生时腐败主体的行政级别分组统计,然后分别比较分析。
首先,静态地看,这五个级别的政府工作人员中,省部级以上官员腐败交易次数最少,但平均交易金额最高。从厅局级、县处级至科级官员,交易次数、平均交易金额两项指标均逐级上升,一般公务员的腐败交易次数略高于省部级以上官员,平均交易金额则最低(见图5)。就腐败交易次数而言,最高为科级官员,占样本总数的32.9%,其次为县处级官员,占24.8%,厅局级和一般公务员的交易次数基本相当,各占18.8%和18.5%,最少的是省部级以上官员,仅占4.9%。就腐败交易强度而言,一般公务员的腐败交易水平最低,平均不到3万元(2.96万元),最高的是省部级以上官员,平均腐败交易金额达68万元,分别是厅局级官员(18.9万元)的3.6倍、县处级官员(23.4万元)的2.9倍、科级官员(28.8万元)的2.4倍、一般公务员(2.96万元)的23倍。值得注意的是,正科级官员的平均腐败交易金额位居第四位,为39.2万元,竟然高于正省部级(32.4万元)、正厅局级(26.9万元)、正处级(29.8万元)。
其次,动态地看,不同级别的政府工作人员的腐败交易活动在不同阶段又有着不同的表现。就腐败交易次数而言,自1978年至2000年代中期,总体呈现逐步上升趋势,随后逐步下降;但各个级别政府工作人员的峰值出现的时间点并不相同,省部级以上官员是1999年,厅局级官员是2004年,县处级是2003年,科级是2006,一般公务员则是1999年(见图6)。
关于政府工作人员腐败,有学者认为党政机关正职官员是关键,提出了治理以“一把手”腐败为重点的反腐败建议。到底是否存在这种现象?我们仍以腐败交易次数和平均交易金额两项指标,分别统计各级正副职官员的腐败交易情况,结果见图7。可以清楚地看出,腐败交易次数指标在四个职级中全部都是正职高于副职;而平均腐败交易金额指标指标,除省部级之外,同样是正职高于副职。由此可以确认,“一把手”腐败之说基本成立。
关于政府官员腐败的另一个经常讨论的议题是,存在部分官员“带病提拔”、“边腐败边升迁”的问题。样本统计数据表明,这种现象也存在,在从事腐败交易活动的同时获得职务晋升的官员占腐败公务员的9.2%,而且在这部分人群中,有三分之一(32.9%)获得过多次职务晋升。如果包括高级管理人员、高级技术人员在内,则腐败主体中有7.1%的人在从事腐败交易的过程中获得过提拔,其中30.7%的人曾经得到多次晋升机会。
纵观国家公务员群体的腐败交易活动,可以发现如下较为显著的特点:第一,政府工作人员的腐败交易活动自1990年以来越来越活跃,不论是腐败交易次数还是腐败交易强度均呈上升之势。第二,省部级以上、科级官员是值得重视的人群,前者腐败交易次数虽少但每次腐败交易金额在所有政府公务员群体中最高,科级官员不仅腐败交易次数最高、腐败交易均值仅次于省部级以上官员位居第二,而且腐败交易总金额在所有政府工作人员中也最高。第三,党政机关“一把手”腐败现象确实存在。统计数据表明,除省部级官员之外,其余级别官员的平均腐败交易金额都是正职高于副职,其中,正厅局级官员的平均腐败交易金额(26.9万元)是副厅局级官员(10.1万元)的2.6倍,正处级(29.8万元)是副处级(10.2万元)的近3倍,正科级(39.2万元)是副科级(5.2万元)的7.5倍,正副职之间的差距随着职级的下降呈逐渐放大之势;在这五组人群中,惟有正省部级官员平均腐败交易金额(32.4万元)低于副省部级(61.3万元)。第四,腐败交易活动与职级高低并不完全对应,并非职级越高腐败越严重,相反,从厅局级、县处级到科级官员,不论是交易次数还是交易强度恰恰都是逐渐上升。上述特点,对于我国下一阶段反腐败策略的制定具有借鉴作用,省部级以上官员、科级官员应该作为重点防范人群,而各级别政府工作人员中,党政机关的“一把手”又是主要监督、审查对象。
结语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腐败状况成为全社会关注的焦点问题之一。本文采用客观统计数据,就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的腐败活动总体概况、主要部门的腐败活动以及党政机关工作人员的腐败活动情况进行了统计分析。我们发现,改革开放以来,我国腐败交易活动基本呈逐渐上升之势,腐败交易强度在1990年之后大幅提高;国有企业是腐败交易最为严重的部门,其次是事业单位和非国有工商企业,党政机关仅名列第四;就腐败交易强度而言,高级管理人员最高,其次是政府工作人员和高级技术人员群体;在政府工作人员中,正职官员腐败普遍比副职官员严重,省部级以上官员腐败交易强度最高,其次是科级、县处级、厅局级官员,而科级官员不论就腐败交易次数还是腐败交易总金额而言,均位居首位。这是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一个新发现。
本文的分析结果表明,我国目前仍处于腐败活动的高发期,当前和今后一段时期反腐败形势依然十分严峻。反腐倡廉绝不能仅仅局限于党政机关,还应该特别关注和加强国有企业和各类事业单位的腐败治理工作。在各级政府官员中,应继续坚持重点防范“一把手”腐败,尤其要加强科级政府官员的监管工作。科级官员面广量大,是政府机构中最基层部门的主管官员,基层公务员的直接领导者,他们廉洁与否直接影响到一般公务员的从政行为,并进而通过他们影响到整个社会风气。
本文原载《政治学研究》2013年第6期
杨小凯:洋务运动失败在于清政府的“国家机会主义”
清末政府制度的落后造成用于促进交通运输,司法,执法等提高交易效率的公共开支,大大低于欧美国家,这是当时清朝经济落后的一个主要原因。由于外国企业有相对而言较好的外国制度和条约保护其权利,而中国政府没有保护本国企业私人财产的法律制度,所以中国私人企业的确有面临不平等的竞争的问题,但这不平等的根源不是外国企业,而是本国政府的落后制度。
洋务运动是一个彻底失败的运动 。这个运动是在政治法律制度意识形态不能根本变革的约束下进行的,因此以坚持清朝政府的政治垄断,没有司法独立和保护私人企业的法律制度为基础。
与明治维新模仿西方的政治、法律、经济制度相反,洋务运动坚持官办,官商合办,官督商办的制度,以此为基础来模仿发达国家的技术和工业化模式。这种方法使得政府垄断工业的利益与其作为独立第三方发挥仲裁作用的地位相冲突,使其既是裁判,又是球员,因此利用其裁判的权力,追求其球员的利益。这种制度化的国家机会主义使得政府利用其垄断地位与私人企业争夺资源,并且压制私人企业的发展。
而明治维新时不但在宪法中规定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并且全面模仿英国,德国的政治,法律,经济制度 (但却不放弃天皇的实权,不搞虚君共和) ,除了在人民不知企业为何物时,办过几个模范工厂外,基本上不办国营企业。因此政府可以发挥公平司法,执法的第三者仲裁功能,私人企业得以蓬勃发展起来。加上日本模仿专利法,公司法,使得私人企业可以利用剩余权保护推广西方专利的收益,所以西方的技术得以广泛在日本发展,二次大战后,日本人开始利用专利制度大量发明创造新技术,这使成功技术通过私人企业的剩余权,经由购买专利的公司很快变成大规模商业化生产。
清朝洋务运动的特点不但是官方对大工业的垄断,也表现为亦官亦商,官商勾结。商人成功的首要条件是与官府搞好关系和得到庇护。官商合办,官督商办是没有严格定义的概念,就李鸿章的轮船招商局 (1872年) ,开平矿务局 (1877年) ,上海机器织布局 (1878年) 而言,李作为官员是企业的老板,他使用合股公司的形式从私商筹到资本,任命有捐纳的官衔或半官方地位的人做经理,很像政府有控股权或控制权的企业。
这类企业的最大问题就是老板既是制定游戏规则的政府大官,又是参加游戏的主要成员,其双重地位造成的利益冲突使得国家机会主义制度化,公平和健全的市场秩序不可能建立,私人企业不能发展起来。官督商办企业有官僚机构的所有弊病,裙带风盛行,官员滥用资金,贪污成风 。几个所谓私营铁路公司的例子都说明,政府一直保留撤换这些所谓私人公众公司的总办,及其它干涉的权力,这些干涉加上公司治理经验不足导致问题时,政府又借机实行国有化 。而不受官方干涉的私人企业,如茂新面粉厂大多生机勃勃。
但与1949年后的国营企业相比,清朝末年的官督商办的企业更像一个近代企业。特别是清朝末期政府在多次沉重打击下规划立宪改革后,于1904年1月21日颁布<商人通例>九条和<公司商律>一百三十条,1905年颁布公司登记法,1906年通过破产法和专利法,终于使中国的经济制度上了轨道。1904-1908年私人企业迅速发展,共有272家注册。但这个良好发展趋势被革命和随之而来的民初动乱所打断。
清末经济史中还有几个有意思的问题。一个是清末农业发展与土地制度的关系,第二个是外国资本主义入侵对民族经济的影响,另外一个是外国入侵 (包括国际条约制度,战争和租界) 对中国经济的影响。
清朝末年的经济有一个二元结构,农村地区基本自给自足加上集市贸易。集市贸易主要协调以外生比较利益为基础的极低分工。外生比较利益是指天生生产条件或偏好不同引起的分工和交易,而内生比较利益是指后天形成的比较优势。由于缺乏专利制度和保护私人企业剩余权制度,在迂回生产和技术发明创造等活动中,分工和大规模商业化生产不能发展。这种农村经济的显著特点是,农民的主要消费是自己生产的,极少部分购自市场,所以农业生产不是专业化和为了市场化而进行 (分工水平低) ,几乎很少有专业生产一种蔬菜,水果的欧美式农户,更少有大规模雇工进行专业化商业化生产的农场。
以杨小凯等为代表的超边际分析文献 指出,经济的发展是一个分工演进的过程。当经济制度落后使交易效率低下时,社会就会在自给自足状态,这时没有农业和工业之间的分工,每个自然人自给自足生产各种产品。随著交易效率的改进,自给自足的自然人就会分化为专业农民,各业工人,因而使生产力提高。这种分工演进的动力是交通条件的改善,制度的改进,以及城市的发展。很多学者指出,不是剩余农产品导致城市产生,而是城市化才导致专业农业和专业生产各种迂回农业机械的产品的出现,因而使农业生产力提高,剩余农产品增加。
所以清朝末年农业的落后是政府的机会主义行为和没有保护专利和企业私人财产的制度造成的,而不是土地私有制和外国工业的入侵造成。清朝末年的土地制度已相当发达,1887年清代的官方土地记录说明,华北和满洲,除了私人民田外,还有大量旗田,屯田和皇庄,它们都是侵犯财产和战争的后果。到了十九世纪后期,对私人地产的保护不严主要表现在对私田和特权阶级田赋税率的差别。另外官方和皇帝仍然有不经司法程序任意抄没田产和其他财产的特权,也可说政府有能力侵犯财产的“剩余权”,虽然政府在和平和理性时并不经常运用此种特权。特权阶级不经常运用此种特权的证据是,依靠侵犯财产,强抢恶要,并吞土地的趋势并不明显,因而土地所有权分配比欧美要平均。很少有官吏,富绅,有官方背景的垄断商人拥有一万亩土地的例子。大约有50% 的农户为佃农和部分自耕农,货币地租已出现,每亩现金地租为地价的5-10%,相当接见现代国家中市场的货币地租水平。实物地租约占收成的 50% 。
这种分成地租制度曾被经济学家证明为不利于经济发展的制度,因为佃农没有得到他的努力产生的全部边际收益,生产积极性受到打击 但是1970年代发展起来的资讯经济学证明,在测度农民努力程度的交易费用很高,且生产有不确定性时,我们会有风险分担和提高激励的俩难冲突,当低产量出现时,从分担风险出发,地主不应该对佃户有很大惩罚,但从提供激励考虑,产量不高时地主就应惩罚佃户。而当佃农的工作努力很难测度,生产中的风险很高时,分成地租就是这一两难冲突的最有效折衷。因此在一个自由契约制度中自发产生的分成地租制度是种有效率的土地。费维恺,在前引文中指出,中国的土地所有权的分布并不比当时的美国更集中,但是清末特权阶级和政府侵犯财产的特权可能是土地市场不发达的一个原因。
尽管民间自发的土地买卖和租赁很普遍,但法律并不能有效地保护土地私有权在租赁买卖中不受侵犯,保护土地产权的法律制度很不发达,例如有权以原价赎回已卖土地的权利是一种没有经过类似普通法中衡平法原则,进化到自由买断所有权的制度的机会,这曾经是清朝土地纠纷和杀人案的一个重要根源。 上引费维恺一文中还指出专业租田经纪人虽是土地制度相当发达的标志,但地方士绅,地主与官府勾结也利用这种制度将土地税转移给佃户。这也应视为中国式坏私有制的一个特点,富人与官方勾结,形成特权阶层,向穷人吸取政治垄断租金。因此清朝末年的土地制度并不是经济发展的一个主要阻碍,但统治阶级政治上的垄断,使得法律制度,经济制度不能有效保护私人财产 (特别是知识财产和私人企业剩余权) 是经济发展的主要障碍。这使得交易效率低,农村的分工水平低,因而生产力低下。
与农村相比,中国的城市中已有相当发达的原始资本主义。按费正清的记载 (1993,上卷,第一章) ,清末的人口增加,刺激了商业化的发展,所谓商业化就是分工的发展,按文玫 的理论模型,人口增加会刺激分工的发展和生产力进步,清末原始资本主义在城市中的发展使银行业,信贷业,行会和商会出现和发展,并提高了商人的地位。分工发展的一个特徵是专业化水平高的职业会取代那些专业化水平低的职业,而且一些在迂回生产中高度专业化的职业会取代不依赖迂迥生产器械的职业。现代工厂制度内高度专业化的各种纺织职业取代手工纺纱织布业就是这样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与当代全球化过程中人们被迫从旧职业转到新职业的情形相同。但是由于清末的各种法律,经济制度并不发达,交通运输条件也很差,所以这个工业化转型过程在当时不是太快而是与欧美日本比较而言太慢。费维恺 记载了两方面的抱怨,这个经济转型中过程吃亏的手工业者抱怨帝国主义的侵略,而新的工业家却抱怨中国的自给自足经济使他们的新生意扩展速度太慢。
施坚雅和费维恺 记载了如下史实,由于交通运输效率低,所以中国被分割成成千上万互不往来的地方市场,因此分工只能在狭小的地方市场内发展,而不可能形成全国性市场及相应的全国性很高分工水平。所以沿海大城市只是协调邻近区域的分工,而不能成为全国性分工网路的交易中心。这使沿海与内地收入差距加大,也使沿海大商业城市的发展受到局限。这表现在最初创办的企业很快发现地方市场饱和,利润下降。清朝末年保险市场不存在,政府的福利政策也不存在,所以还不可能用保险市场及社会保险减少工业化转型造成的代价。这也是社会不安定的一个原因。费维恺 (pp.73-83) 还指出,清末政府制度的落后造成用于促进交通运输,司法,执法等提高交易效率的公共开支,大大低于欧美国家,这是当时清朝经济落后的一个主要原因。由于外国企业有相对而言较好的外国制度和条约保护其权利,而中国政府没有保护本国企业私人财产的法律制度,所以中国私人企业的确有面临不平等的竞争的问题,但这不平等的根源不是外国企业,而是本国政府的落后制度。
首先清朝末年很多清政府与外国的冲突在很大程度上是清政府自取其辱,其中义和团事件是个典型的例子。这一事件的背景是慈禧太后镇压戊戌维新运动后被国内外认为失去领导中国的合法性,因此她的理亏心态成为触发义和团事件的内因。当时中国政府坚持不准民间自由结社的传统,视独立于官方的教会为对清朝政治和意识形态垄断的威胁,因此企图利用义和团迫害教会和外国人。慈禧一反镇压民间结社的传统,支持义和团,进攻外国公使馆,打杀外国人,这在国际上被公认为犯罪行为,因而招致各国联军干涉,慈禧太后犯下这一罪行时,其关键因素是被部下关于外国人支持光绪帝复辟的传言所激怒,所以此事件实质上是慈禧镇压光绪帝改革后失去人心和统治合法性危机的暴发,而不是简单的外国人侵略中国。
因此这类事件对经济发展的负面影响也不能简单归结为帝国主义侵略对中国经济发展的负面影响。清朝与外国冲突产生的条约制其实对中国经济有其正面影响。条约制把西方的法治概念和对游戏规则在参加者之间平等讨价还价的概念引入中国,使清政府失去了其不受限制的政府特权地位,特别是条约制度打破了官方对商业的垄断和对私商的任意侵夺,要求清政府将税收制度公平和透明化。英国对领事裁判权的要求在当时条件下也有其进步意义。当时的中国不是一个法治国家,没有英国的领事裁判权,则英国人民和商人在中国根本没有人身安全,及司法公正的保障。英国在租界及殖民地香港并不是由政府司法,而是由独立于政府和告辩双方独立的主要由本地人组成的陪审团定有罪无罪,这是普通法不同于欧洲大陆和中国成文法的地方。当然,从公正而言,英国人要求的人身,财产安全保障,及司法独立公正的保障也应施于中国人,但是清朝的主权面前,英国人也只能争取到英国人应有的权利了。
通过租界,英国人的地方自治,独立和公正的司法,这套制度也的确惠及中国人。中国的国民党,共产党,教会人士都曾经依靠租界的领事裁判权保护其人权。英国在中国的租界基本实行地方自治,不是由英国政府,而是由租界居民选出的地方机构治理租界。但有选举地方自治机构 (市政局) 权利的人由于选举法对财产和交税或交租额资格的限制只占大约外国居民总数的十分之一 。
英国这租界的司法,税收,公共财政治理为中国人提供了学习现代政治,经济司法制度的最好教材。中国现代城市公共财政制度,公共设施,建筑风格都身受租界影响,特别是英国租界提供了司法独立,地方自治,从在法律面前平等,收入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结社自由,信仰自由,言论自由,企业成立自动注册等榜样,实在是对中国的发展有很大正面意义。可惜在革命运动乱发生后,租界的制度并没有被中国人系统地学习。
本文选编自杨小凯《百年中国经济史笔记》
极目楚天:中苏历史上的债务关系
在共和国的历史上,大体上从1959年下半年到1962年上半年这3年时间,长期以来被统称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1981年6月27日,十一届六中全会上一致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已将这段历史定为“三年困难时期”。
还是长期以来,人们将三年困难时期产生的原因,除了“自然灾害”之外,还有“苏联逼债”。这是以“基层干部”为代表的官方的解释,而且极为普及,极为深入人心。
比如运到苏联抵债的鸡蛋和苹果,苏联要用圈圈一个一个地套,套进去的是小的,不合格,退回不要;黄豆要一粒一粒地挑选,一公斤保证不能超过多少粒,三次数粒过秤不合格,一车皮黄豆都退回去等等。
“苏联逼债”之说,在当时是公开讲的、人人尽知的,一直延续多年。直到今天,说起当年那场惨剧,还有人这样讲,所谓“对内怨老天,对外怨苏联”。
那么,三年困难时期“苏联逼债”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欠不欠苏联债务,欠的话是欠多少;苏联逼债没有,是怎样逼得?
事情已经过去五六十年,三代人都过去了,总该弄清楚了吧,至少说说细节吧。
欠苏联多少债?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确实欠苏联的债。大致可分为两笔。
第一笔是抗美援朝的军火武器债务。
新中国成立前,苏联出于推动世界革命和保障自身东部安全的需要,向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提供过无偿援助,抗战前期还向国民政府提供过3亿美元贷款。新中国成立后,苏联不再算旧中国的欠账,就是说当时无论是国民党及其领导的政府,还是共产党及其领导的政权,欠苏联的钱都不用还了,苏联都不要了。但是,苏联也不再对新中国提供无偿援助了,供货都要计价。
中苏双方于1950年2月签订了友好同盟互助条约,苏联宣布对华提供3亿美元贷款用以购买机器等物资,实际上内部议定这笔钱大部用于对苏联提供的海空装备付款,即属于攻台急需的武器的订货。
1950年那个时候,新中国还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国,连一辆汽车、一架飞机都不能生产,钢铁、石油这样的基本需求都不能自己解决,因此主要靠苏联支援武器和多数工业品。所以,当年10月中央决定出兵抗美援朝时,马上就派伍豪、林彪赴苏联洽商武器问题。斯大林急切地希望中国参战,表示可提供所需各种武器。
中国入朝部队出发前,10月13日,李德胜致电在莫斯科的伍豪,希望他向斯大林交涉,所取得的武器最好采用租借方式,斯大林却表示这些武器要按成本费由两国“共同负担”,按“出厂价五折”付钱。鉴于当时中国经济困难,无力马上付款。苏方所供武器算作对华贷款,年利为1%。这若是按和平时期的交易可算是优惠。当年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审看宣传文稿时,凡是发现又称“苏联的无私援助”一词,都会提笔把“无私”二字划掉。
1951年2月,伍豪与苏联驻华军事总顾问扎哈罗夫大将在北京签订了关于苏联向其提供军事贷款的协定,规定以1950年10月19日出兵抗美援朝为界,此前订货以全价付款,此后以半价付款。“共同负担”,就是两国各出一半的钱。
抗美援朝战争期间,斯大林也曾无偿提供过部分装备,主要是为了弥补双方不愉快而做出的政治姿态。此间苏联提供的陆军装备,几乎全部是二次大战用过的旧品。如苏军已装备AK-47自动步枪,对华只提供波波沙-41冲锋枪。苏军已逐步用T-54坦克换装,便把淘汰下来的3000余辆T-34运到中国,许多车体上还留有对德作战时的弹痕,只是刷上一层新漆。苏联起初对华提供的7个师空军装备,有6个师配备米格-9这种1946年苏联研制出而感到不满意的第一种喷气式战斗机。空军领导人刘亚楼认为这种飞机无法同美军F-84交锋,更不能抗衡F-86,为此同苏联顾问发生争吵。
斯大林考虑到两国关系,才于1951年5月两次致电李德胜道歉,并无偿送给中国372架米格—15。中国接受苏援第一批武器后,将3个师装备无偿转交朝鲜人民军,斯大林闻讯后为显示其更高的风格,决定再无偿对华援助20个陆军师的武器。
1952年,苏联决定将60架伊尔—28轻型喷气式轰炸机卖给中国,这也是斯大林在世时少有的几次对新中国提供的现役新式装备之一。
抗美援朝战争期间,苏联总共向中国提供了64个陆军师、23个空军师的装备,大部分装备系有偿(半价)提供,就此欠下苏联军火债30亿人民币,在当时折合13亿美元。1955年苏军从旅顺撤退时,又移交了折价9.8亿人民币的装备。这些军事欠款,占了对苏欠款总额的六成以上。
对苏武器欠款额虽不算多,却在两国关系中产生过不愉快。这主要是由于抗美援朝战争实际上是保卫整个社会主义阵营的前哨战,不仅付出大批人员牺牲,而且对朝鲜的全部人力物力援助都是无偿的,苏联提供的多数武器还要按“五折”记账,自然显得风格不高。不过这些武器毕竟使入朝作战有了重要保障,其中部分武器特别是战斗机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新中国军队在战争中学会掌握这些武器,对迅速提高自身的战术技术水平还是起到了重要作用。
截至1954年,苏制武器和仿制品装备了106个步兵师、18个地面炮兵师、8个高炮师、3个坦克师,在历史上首次实现了全军装备标准化、序列化,并由几乎是单一的步兵发展为诸军兵种的合成军。
彭德怀对这一装备进步曾总结说:“短短几年超过了旧中国几十年的建设。”
中苏关系破裂后的很长时间里,国内曾出现一种传说,即称斯大林时期援华慷慨热情,赫鲁晓夫则扮演了撕毁援助合同和“逼债”的角色。
其实,若是仔细研究历史档案和亲历者的回忆,在苏联历届领导人中,对华提供援助最多、质量最高、意义最重大者,恰恰是赫鲁晓夫。
1953年3月斯大林突然去世,临终前没有明确指定接班人,这使苏联领导层出现最高权力的争夺。
同年9月,赫鲁晓夫担任苏共中央第一书记,其地位还不能同斯大林担任的职权相比,急需得到支持。
据俄罗斯解密的档案记载,1954年9月赫鲁晓夫首次来华前主持召开苏共中央主席团会议,决定以对华大幅增加援助作为礼物。伏罗希洛夫发言称这是苏联经济难以承受的,赫鲁晓夫则说非如此不能使中国人感受到友谊。果然,在这次来华参加新中国成立5周年庆典期间,赫鲁晓夫改变了斯大林过去的大国沙文主义做法,废除了中苏关系中一些不平等约定,议定从旅顺撤军和交还基地。对于提供常规武器,苏联也改变了斯大林时期主要提供已淘汰的旧品的做法,改为提供现役新装备样品和生产技术。
1954年11月起,苏联向中国提供了米格—17样品及全套资料,中国于1956年仿制成功并命名为歼-5歼击机。1955年1月以后,苏联向中国转交了AK-47自动步枪、C-41半自动步枪、捷克加列夫轻机枪等技术资料,中国于翌年分别仿制成56式冲锋枪(实际应称自动步枪)、56式半自动步枪和56式轻机枪。苏联还提供了现役的T—54A坦克和各种火炮的样品图纸,中国仿造成功后命名为59式坦克和带“5”字头的各式火炮。中国军工水平就此于50年代后期又实现了一次代的飞跃,在常规装备领域已接近或达到当时的世界先进水平。
赫鲁晓夫时代对中国提供的最重要的援助,是帮助建造核弹、导弹生产企业和提供相应技术。1954年赫鲁晓夫来华时,李德胜曾提出过是否能在核弹、导弹技术方面提供帮助,苏方采取了婉拒态度。
1956年东欧出现反对苏联控制的波兰、匈牙利事件,1957年6月苏共党内莫洛托夫等元老又要求推翻赫鲁晓夫。赫鲁晓夫在掌握军队的朱可夫主持下打倒了多数中央主席团成员,却未摆脱内外交困的处境。
同年7月上旬,赫鲁晓夫派主席团委员米高扬来华介绍情况,希望对他表示支持。
李德胜连夜主持开会研究,中央最后为照顾中苏关系,并考虑到赫鲁晓夫是当时苏共领导中比较好打交道的一位,做出公开表态支持苏共中央的决定。
鉴于赫鲁晓夫在政治上有求于中国,7月18日聂荣臻提出,应利用这一机会交涉核技术援助,伍豪请示后马上做出安排。
此次苏方反应空前迅速,7月20日苏联援华总顾问阿尔希波夫代表政府做出同意答复。据前些年解密的俄罗斯档案记载,赫鲁晓夫不顾军方坚决反对,决定提供原子弹生产技术,帮助建立核工厂。
1957年9月,聂荣臻所率代表团访苏,赫鲁晓夫同意签订了中苏国防新技术协定。
同年11月,李德胜到莫斯科参加了61国共产党、工人党会议,在大会发言中表示了支持赫鲁晓夫战胜“反党集团”,同时拥护苏联在社会主义阵营的“为首”地位。
同年末,苏联开始履行协议,对华提供了P-2导弹作为中国导弹事业的起步的最早样品。翌年,苏联又向中国提供了所需核工业设备,并派出近千名专家,建成了湖南和江西的铀矿、包头核燃料棒工厂及酒泉研制基地、新疆的核实验场,中国正式进入了核工业建设和研制核武器的新阶段。
1958年夏天,中苏之间因“长波电台”和“联合(潜艇)舰队”事件发生争执,翌年6月赫鲁晓夫通知中国,“暂缓两年”向其提供原子弹样品和制造技术。
1960年7月,苏联又撤回核工业和军工部门的专家,不再履行这一领域的协定。
1953-1957年,新中国实施了第一个五年计划,这是奠定工业化初步基础的重要时期,也是中苏两党两国关系的蜜月时期。
在这个时期,苏联帮助其建设的156个工业项目,使中国以能源、机械、原材料为主要内容的重工业在近现代化道路上迈进了一大步。
翻看当年遍布全国的苏联援建工程,会发现许多大厂大矿赫赫有名,直到现在还在国家经济建设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援建项目,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竟达156个(应该是157个,那一个是位于北京市昌平区小汤山附近的秦城);
据档案文献,1949-1960年来华工作的苏联专家总计至少应超过2万人,这种盛况,或者说壮举,世间少有。
可两党在意识形态领域产生分歧后,1960年7月16日,苏联突然照会,单方面决定召回苏联专家。
25日,没等答复,苏方又来通知,自7月28日至9月1日将撤回全部在华专家1390人。
31日,外交部复照苏联,希望重新考虑并改变召回专家的决定。但苏方无视,最终还是撤回了在华的全部专家。
第二笔对苏债务,就是中国在第一、第二个五年计划期间苏联援华的用于基础工业设施建设的大量机器设备。与之前的军火欠债需要用贷款支付有所不同,这些机器设备主要是以货物贸易的方式偿付,即苏联向其提供机器设备的援助,则需要向苏联提供其急需的农副产品乃至矿产原料用于偿还,其间苏联提供的技术是免费的。以物易物的方式是不容易造成债务的,头几年双方运行的也不错。
但自1958年后,因国内各种农副业产品的产量大幅度走低,副食品供应紧张和收购困难,不能按贸易合同对苏联交货,在1959、1960年两年间又欠下25亿卢布的商贸债。
据当年主管财政的副总理李先念在《关于1961年和1962年国家决算的报告》中所列举的数字,自1950年以来我国向苏联所欠的外债和应付利息,折合人民币计算总共为57.43亿元人民币。这笔债务在当时的国家财政支出中占多大比例呢?1959年全国的财政支出为520亿元,1960年则为654亿元。而且至1960年之前,我国对苏联已还债33亿元人民币,这就将抗美援朝所欠的武器债务基本还清,所剩的主要是59年和60年间因不能按合同交货拖欠下来的贸易债务,以及接受旅顺苏军撤出后所留装备的收购费,其总额折合23亿元人民币。
也就是说,出现经济困难前后,就欠苏联这么多钱。
苏联到底逼没逼债?
中苏关系恶化之后,债务问题就不是商贸交往那么简单了,很快上升到政治高度。此前都是哥们儿,“兄弟般的友谊”,买卖上拖欠点儿无所谓;真要闹翻了,到了跳脚对骂的地步,欠钱的就得顾及脸面,不能让自己放不开嗓门。
1959年中苏领导人出现了一系列争吵,尤其是赫鲁晓夫对其政策的批评激怒了李德胜,庐山会议出现的党内争议也被怀疑与之有关,两党关系趋向恶化。
1960年6月,中苏两党代表团在布加勒斯特会议上又出现激烈争执,赫鲁晓夫为施加压力,于同年7月16日以政府名义突然来通知,撤走在华全部专家,并违反合同停止供应许多建设项目的设备。
中苏关系开始破裂。
一时间,粮油肉蛋蔬菜水果,烟酒糖茶酱油醋,凡是跟吃有关的东西都极为匮乏。但此时的苏联,并没如传言中所说的那样落井下石,逼其还债。
借钱的没想逼着要,欠钱的倒想着早点儿还。
苏联通知要撤走专家时,政治局正在北戴河开会研究如何解决经济困难问题。得知这一消息后,7月31日伍豪在中央会议上就苏联撤走专家和外贸问题作了报告,说明两年间由于国内副食品供应紧张和收购困难,不能如期对苏联交货,出现了贸易欠债。
在赫鲁晓夫施加压力的形势下,与会者都激发起一种勒紧裤带尽快还债的情绪。考虑到拖欠着苏联的债务,进行“反修”斗争理不直、气不壮,于是有人在会上提出“要争口气,明年把债还掉。”更有人提倡“共赴国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李德胜在会上开始大谈自力更生问题,他指示伍豪算一下,要多少年还清苏联欠账。当把账算出来,说最快也得10年时。
李德胜说:“10年太长了。延安时那么困难,我们吃辣椒也不死人,现在比那时好多了。”
他以坚定的口气说:“明年还清这个债。”
于是集体决定,各省成立外贸小组,挤出东西来还债。
这样看来,不是苏联要求提前还清债务,而是主动向苏联提出。
虽然要求尽快还债,但经济部门还要从实际出发,考虑到国内困难,还是希望推迟偿还这笔数额并不算大的欠款,不要自己把自己搞得雪上加霜。
1960年底,对外贸易部部长叶季壮约见苏联驻华使馆参赞,曾以口头声明表示,己方支付出现困难,在贸易方面估计共欠苏方20亿卢布,可能要在5年内还清。
12月17日,苏联外贸部部长帕托利切夫约见驻苏大使刘晓,指责未与苏联协商,就片面地把贸易方面欠债偿还期限确定为5年,并以违约为由,表示短期内不向其提供汽油。
后来一度传说所谓苏联“逼债”,能够找到的主要根据便是指此事。
古今中外,不管是谁谁还是英美,做买卖就要重合同讲信誉。欠债偿还期是3年还是5年,要两家商量,签订协议,无论是债主还是欠债的,都不能一方说了算,尤其是由欠债的定盘更不合适。你自己定成5年,然后再通知对方,那是不可以的。没钱还不了,想拖几年,没关系,可以商量。对方体谅,8年还清都可以。你不跟对方商量,自行决定,那叫违约,慢点5年还清,3年也不行。这不是体谅不体谅问题,这是不尊重对方,不遵守游戏规则。
但随后的实际情况又并非如此,苏联还是“体谅”对方难处,同意推迟5年还债。注意,不是“在5年内还清”。
这样,连唯一“可以”指责苏联逼债的事例也不存在了。
1960年11月,刘少奇前往莫斯科参加81国共产党和工人党会议,中苏两党出于各自战略需求,都采取了防止破裂的措施,最终达成了共同宣言。
随后,刘少奇以其身份访苏,几个月前双方的紧张关系又得到缓和。
刘少奇访苏期间,米高扬曾表示很快会恢复一些援华项目并再派专家,苏联对其还债问题也故意表现出了高姿态。
1961年同1960年一样,是经济最困难的年份。上半年,苏联开始部分地恢复了对其国防和经济方面的援助。
1961年2月,赫鲁晓夫写信给伍豪,主动提出愿意向其提供当时苏联最先进的米格—21战斗机的样品和全部技术资料,成为苏联最后向其提供的一次军事援助。
同年2月27日,赫鲁晓夫又致函,主动提出愿意通过借用形式提供其100万吨粮食和50万吨古巴糖。
然而,面对这一姿态,3月8日,伍豪代表中央向苏联大使作了口头答复,感谢赫鲁晓夫的好意。不过出于“争气”和不愿受制于苏联的原因,中央只同意接受古巴糖,表示愿将苏联的粮食作为后备,还是立足于从澳大利亚、加拿大等国进口粮食。
1960年11月17日,格瓦拉率领古巴经济代表团访华,为了有力支援古巴的经济建设,从那个时候开始进口古巴糖。从此古巴糖走进了亿万国人的生活。古巴糖是一种只经过简单初加工的劣质糖,杂质较多,呈浅褐色,很散,像沙子一样,甜味不如红糖那样浓烈,更比不上白糖的柔腻。但对少年国人来说,已是天上美物。
1961年3月间苏联又主动提出,在两国贸易中,所欠的10亿卢布逆差可分5年偿还,不计利息。
同年4月8日,赫鲁晓夫在莫斯科专门接见其对外贸易部的正副部长叶季壮等,又谈到可推迟还债。随后两国发表的公报称:“对于因其农业遭灾而在1960年贸易业务中产生的对苏联欠账问题。苏联方面表示充分谅解,上述欠账在五年内分期偿还,不计利息。”
苏联还建议,在今年8月底以前以借用的方式供应其五十万吨糖,以后在1964-1967年期间归还,不计利息。当时以感激的心情接受了这一建议。
这一公报在《人民日报》刊登并在广播中播出。
4月10日,《人民日报》以专文对苏联的帮助表示感谢:
“由于我国遭受严重的自然灾害,1960年供应苏联的商品有很大的欠交。苏联同志对此表示了同志式的合作和兄弟般的谅解。我们认为,这些对于我们克服暂时困难来说,是重大的帮助和支持。”
在1961年的《中苏贸易会谈公报》中,并未提出过还债的问题,反而体谅其农业状况,主动帮其渡过难关。
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不尽的思念》,记载了一件苏联借粮助其度饥荒的事情。
1961年,在东北面临无米之炊的紧急关头,经伍豪提议,特向苏联提出,就近向远东借20万吨粮食,用以解东北的燃眉之急。尽管两国交恶,苏联还是如数借之,“使东北粮食困境及时得到缓解。”
史料记载,1960年至1965年,归还了苏联23亿元的欠债,平均每年还债4亿多元,占国家年财政支出的1.2%。按照西方经济学的观点,一个国家的债务在分年偿还的情况下,其总额只要不超出一年财政支出的一半或三分之一,便在可接受范围之内。当时几乎只对苏联有欠款,数额又只占国家年财政支出的二十几分之一,比例是很小的。
根据当时的联合公报,还债并非是用粮食(不知道苹果算不算粮食),而是:“供应苏联有色金属矿砂、锡、水银、铅、生铁、水泥、桐油、化工品、羊毛、生丝、茶叶、呢绒、绸缎、缝制品和针织品,以及其他工业品和手工艺品。”
新疆出产的重要矿藏,便担负了对苏还债的半数款项。
可以说,60年代初中国出现经济困难,与对苏还债并无多大关系。不管是苏联“逼”我们还债,还是我们“争气”主动还债,都应该不足以在根本上影响国计民生。
三年困难时期中国对外援助有多少?
1963年12月4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宣布,我国不仅克服了困难,而且,“在我们最困难的这几年,正是我们偿还外债最多的几年。”
1964年12月,伍豪在三届人大一次会议上作《政府工作报告》,进一步说明了还债和援外的情形:
“我们欠苏联的各项借款和应付利息共计十四亿零六百万新卢布,已经按期偿还了十三亿八千九百万新卢布,剩下的尾数一千七百万新卢布,我们已经向苏方提出,用今年对苏贸易的顺差额中的一部分来提前全部还清。不仅如此,我们还拿出了比这个时期偿还的外债数额要大得多的资金和物资,支援社会主义国家和民族主义国家。”
请注意最后一句话,在还债的同时,我们还拿出比“偿还的外债数额要大得多的资金和物资”,去支援别国。以什么方式支持呢?
报告中说:“我们一贯克己助人,采取无偿赠予或低息、无息贷款的方式提供援助。”
1961年的援外支出接近偿还外债的支出。1962年以后援外更超过了偿债。
对朝鲜的援助一直未断。1958年至1963年,最困难的时段,以无息贷款方式为朝鲜承担了纺织厂、轴承厂、糖厂、热工仪表厂、继电器厂、电子管厂、无线电零件厂等29个成套项目。
1960年10月5日,伍豪接见朝鲜副首相李周渊,说:“最近苏联把专家撤走了,这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困难,但我们仍然会供应朝鲜10万锭的棉纺设备,还有供应其他项目。”
伍豪建议朝鲜先上既快又短的项目,并同意分4年贷款4.2亿卢布。至于偿还期限,能还就还,不能还也可以延期,推迟10年甚至20年也未尝不可,等后代还也可以。
1962年,为满足朝方急需,将自己建成尚未使用的邯郸第三、第五纺织厂的设备全套拆往朝鲜。
1956年,开始向蒙古提供经济技术援助,两国签订经济和技术援助协定,无偿援助蒙古1.5亿元人民币。1958年和1960年又向蒙古提供两笔长期低息贷款,由于蒙古缺乏技术力量,援助项目都采取“交钥匙”方式,即包揽一切,全部建成后把钥匙交给蒙方就行了。
到1964年,共建了2座火力发电厂、毛纺织厂、玻璃厂、造纸厂、砖瓦厂、蔬菜农场、养鸡场、医院、疗养院、6座桥梁等21个项目,我们不能制造蒙古提出的纺织厂设备,不惜动用紧缺的外汇到英国订购。
1960年,还是答应非洲一些国家的要求,援助几内亚1万吨大米,援助刚果5000吨至1万吨小麦和大米。
当时援助最多的国家是越南和阿尔巴尼亚,施援目的是推动“世界革命”和“支援反修”,最终造成的可叹结果有目共睹。
就说大家最熟悉不过的阿尔巴尼亚。
对阿尔巴尼亚的援助一直是在自己遭受封锁、经济十分困难的情况下提供的。从1954年起,向阿提供经济、军事援助折合人民币100多亿元,阿总人口才200万,平均给每人达4000多元(我们均年收入不到100元,有的地方农民干一天才8分钱)。
至1978年6月底,帮助阿兴建了钢铁、化肥、制碱、制酸、玻璃、铜加工、造纸、塑料、军工等新的工业部门,增建了电力、煤炭、石油、机械、轻工纺织、建材等工业企业和通信、广播、电视等设施,共计承担了142个项目,其中建成的92个,基本建成和正在建设的23个。为建设这些项目,先后派出近6000名专家,并为阿尔巴尼亚培养了几千名技术骨干。援阿的化肥厂年产20万吨,平均1公顷地400公斤,远远超过国内农村耕地使用的化肥数量;军援项目之繁、数量之大,也远超出阿实际需要。而这一切,阿方似乎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盏绝无仅有的“欧洲社会主义的明灯”。
60年代初,把苏联援助阿尔巴尼亚的项目全部包下来,援助规模不断扩大,且有求必应。
1960年底,还紧急援助了阿尔巴尼亚5万吨粮食。甚至包括2100万美元的自由外汇。
1969年,副总理李先念访阿,阿总理谢胡陪同参观某地,往返途中谈了6个多小时,全是要求援助。李先念问,你拿我们那么多东西,打算什么时候还?谢胡竟说根本没有考虑过还的问题。
据70年代初任驻阿尔巴尼亚大使的耿飚将军回忆,阿第一书记霍查曾毫不掩饰地说:“你们有的,我们也要有。我们向你们要求帮助,就如弟弟向哥哥要求帮助一样。”
阿总理谢胡也说:“我们不向你们要,向谁要呢?”
阿尔巴尼亚提出要有自己的“鞍钢”,要有像样的机械工业,要求援助开发海上油田,下一个五年计划要完全用中国的设备和材料。要援建电视台,计划在全国实现电灯照明后,做到每个农业社都有电视。
由于对阿尔巴尼亚是倾其所有,“有求必允”,阿方也就心安理得。帮阿建设纺织厂,而阿自己没有棉花,就用外汇替它买;织成布做成衣服,没地方卖,便销往天朝,倒过来竟然赚的还是天朝的钱。援建了化肥厂,但阿方指定要意大利的机器设备,又动用外汇买来意大利的给安装,坏了之后,阿方又提出再从意大利买机器来更换。阿马路边的电线杆,都是用援助的优质钢管做的,几乎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而众所周知,自己的都是木杆或水泥杆。援助的水泥、钢筋,阿方用来到处建烈士纪念碑——2.8万多平方公里的国土上建了1万多座。援助的化肥,到处乱堆,任凭日晒雨淋。
这些情况,耿飚了解之后,还不敢向中央汇报,担心被扣上“反对国际主义”,继续推行“三降一灭”的大帽子。
1970年以后,中阿关系降温。但阿尔巴尼亚仍要求援助32亿元人民币,勉为其难决定提供19.5亿元人民币的长期低息贷款。
之后,阿方又要求出口其生产的香烟、烟叶和成衣等,不得不同意接受这些并不急需的东西。抽烟的中老年朋友,大都领略过阿尔巴尼亚香烟那股臭脚丫子味儿。
1974年10月,谢胡写信给伍豪,提出在阿第六个五年计划(1976至1980)期间,要求提供50亿元人民币的贷款。认为过去对阿的援助已不少,这次要求的数量过大,力不从心,很难满足,决定少给援助。阿方坚决要求增加贷款,还提出延期偿还1976至1980年的贷款。
7月30日,双方签订贷款协定,贷款给阿尔巴尼亚10亿元人民币。阿尔巴尼亚还再三要求提供粮油,而此时的中国经济非常困难,确实拿不出更多的东西。阿尔巴尼亚很不满意,表示决不会在外来经济压力下低头,并拒绝给其提供需要的原油、沥青。
在1976年11月阿劳动党七大以后,开始翻脸不认人,公开攻击。只能被迫于1978年7月终止对阿援助。
对于这条只讲国际主义、不讲实际利益的“左倾”外交方针,当时不少领导同志都是有意见的。
1962年春天,时任书记处书记、对外联络部部长的王稼祥,实在忍不住,多次发表内部讲话批评。
同年2月,王稼祥与刘宁一、伍修权一起给中央写信,为“渡过困难,或者减少困难,至少不去增加目前已形成的困难,来加速我们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提出处理中苏、中美等国际关系的意见,请求纠正外交政策的“左倾”偏差。王稼祥主张为有利于国民经济的调整和恢复工作,争取时间渡过困难;在对外关系方面,应该采取缓和的而非紧张的政策。同时提出,在困难形势下中国对外援助应当考虑自己的具体条件,应“实事求是,量力而行”。王稼祥还主张对外缓和,并建议发表声明,表明我国奉行和平路线。
结果,中联部的意见被概括为“三和一少”,即对帝国主义要和、对修正主义要和、对国际反动派要和、对反帝民族运动的援助要少,王稼祥成了“修正主义外交路线”的总代表,遭到批判打击。协助周恩来主持中央对外联络工作的康生感到中联部的意见,对他一直热衷和极力推行着的一套,即与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外国反动派要斗,对各国革命斗争支援要多的“三斗一多”方针正相对抗,便成为批王的急先锋和干将。文革开始以后,康生更把所谓“三和一少”的帽子拔高到“三降一灭”的程度,即投降以美国为代表的帝国主义、以苏联为代表的修正主义、以印度为代表的各国反动派,扑灭人民革命运动。
1979年2月,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后,王稼祥才得到平反。而此时,这位头脑清醒、敢讲真话的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已经作古5年。
正确的意见被斥为“三和一少”,于是我国继续义无反顾地充当许多小兄弟的冤大头。有一回阿尔巴尼亚来要援助,我国很大气:
“我们地方大,人口多,每个人省一小口,就把你们包下来了。”
每个人只省一小口!这条道理说起来轻松。比如1959年和1960年两年净出口合计680万吨粮食,按当时全国6.7亿人平均一下,不过人均20斤粮食,每人每天省5.5钱就出来了,确实是一小口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你想过没有,680万吨粮食,该是多少人的口粮?1960年《中央关于压低农村和城市口粮定量标准的指示》规定,农村口粮最低可压到每人每年300斤原粮以下,丰收地区最高不得超过每人每年400斤。
迄今为止,没有发现党报党刊、中央广播电台和中央电视台,以及各类文件资料等,有“苏联逼债”4个字。60年代、70年代中苏交恶期间,官方论战颇多,在致苏共的公开信和政府声明中,从来没有提到过有“逼债”一事。以至两国发生流血冲突,兵戎相见,也没有翻出什么“逼债”的老账。
外交部外交史编辑室编纂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史》也没有只言片语提及“苏联逼债”。
70年代,《人民日报》曾屡次谴责苏联如何“无情逼债”,不过那是对别的国家,是对“发展中国家”。
如1976年3月13日《人民日报》刊登新华社记者文章,直斥《苏联讨债逼债何其狠毒》,但这篇2000字的文章,反复批判了苏联向埃及“逼债”的罪恶,却并无一字提及苏联曾对中国“逼债”,连一字半语的影射都没有。再如,1973年10月30日的《人民日报》刊登署名为“新华社记者述评”的文章《是援助,还是控制和掠夺?》的文章,猛烈批判“苏修通过贷款、贸易和要受援国还债的规定,越来越多地攫取亚非拉国家的重要资源”;谴责“苏修不管受援国出现的困难,经常以债主的身份进行逼债,强调必须‘按时偿还’。这使一些国家债台高筑,旧债未清又借新债”。值得注意的是,整篇文章近4000字,却无一字提及苏联对中国的“逼债”。
在中苏对立最严重的时期,《人民日报》对“苏联向中国逼债”一事如此缄默,显然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事情。
克劳迪娅·戈尔:女性能实现事业与家庭“双丰收”吗?
1. 非升即走,艰难的抉择
在许多职业,比如会计、法律、金融、咨询和学术界,女性和男性的竞争环境甚至更不平等。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这些领域的职业发展变化不大,尽管其中近半数专业人员是女性。这些领域的晋升规则都要求早期投入大量时间。在预定期限结束时,雇员(一般称为助理)要接受考评。勤奋(或幸运)的人将获得终身职位或合伙人资格,其他人则被打发。这类工作通常被称为“非升即走”职业。“升迁”的人留下来,而“出局”的人往往去更低一层级的公司、机构或大学任职。
每个职业和部门的门槛和发展时钟并不相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些得到丰厚回报的人,届时应该已经30多岁。这一点今非昔比。只是拿下高等学位以及获得第一次晋升、合伙人身份或终身职位所需的时间,都已变得更长、更晚。
曾几何时,攻读高等学位的大学毕业生会直接进入研究生院或专业学校。而今,几乎所有人毕业后都要花一年或更长时间从事与最终职业相关的工作。在学术界,大多数博士申请者获得学士学位后都首先担任研究助理(这个职位被称为“博士预科”)。MBA群体则通常在进入商学院之前工作若干年。
今天,攻取博士学位所花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即便在有大把就业机会的领域也不例外。我拿到博士学位的时候,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通常需要4年时间,现在是6年。物理和生物科学的博士后培训同样延长了周期,这些职位已经在其他领域流行起来。
接受教育和培训的年数增加倒无可厚非。但这只是“非升即走”世界的开始。学术界获得终身职位一般需要6~8年。法律行业确定合伙人身份大约需要10年;咨询和会计行业确定合伙人身份需要6~9年,具体取决于是否拥有MBA 学位。至于投资银行业,需要5~6年或可从初级银行家升级为副总裁级别。
所以在学术界,现在至少要有13年(更可能是16年)的学士后生涯做铺垫,个人的职业生涯方能巩固。在咨询和会计领域,考虑升职前起码得拼搏10年。而攻读MBA或法学博士课程之前,应该投入几年时间工作。因此,个人职业生涯的第一次晋升通常发生在30多岁时。
可想而知,事业与家庭之间会出现怎样的张力。在谋求合伙人身份或终身职位的过程中,当年的22岁大学毕业生渐渐年长,进入了30多岁,甚至更老。大学毕业生的初婚年龄中位数远低于这个年龄。
如果提早进行“非升即走”抉择,譬如在35岁之前,女性就可以先努力工作,成为合伙人或拿到终身职位,然后再开启家庭生活。然而随着晋升年龄提升,这意味着要么晚点组建家庭,要么第一次重大的晋升时刻在孩子上学前班时到来。职业道路需要长时间的工作,对于有年幼子女的人,这往往太过紧张。两种选择都有问题,尤其是对女性而言。
职业时钟与生物时钟和家庭时钟交织同步,滴答作响。很多女性和男性必须在职业生涯稳固之前建立家庭;否则,他们可能将永远无法拥有家庭。
2. 管道泄漏,职场流失的女性
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许多专业的职业女性新人比例大幅上升。在完成各类高等学位课程方面,第四组女性取得了长足进步。可是,获得终身职位、合伙人身份或其他晋升机会的女性比例没有跟上节奏。起初,人们以为高级职位的女性比例偏低是因为晋升需要时间,但现在大家发觉事实并非如此,时间其实绰绰有余。
过去20年间, 我所在的经济学领域的女博士比例达到30%~35%。但她们当中终身副教授为25%,正教授为15%。1974年,我是8% 的助理女教授之中的一员,到了2018 年,该比例升至27%。1974 年,正教授群体的女性比例不足3%,2018年逼近15%,进步可谓巨大,但是速度太慢。假如男性和女性候选人的晋升率相同,那么正教授的女性比例应该会更高。这种差异的部分原因是,女性发表文章的记录导致她们的晋升率降低。另一个原因是,她们在晋升之前离开了学术界。
女性在学术、法律、咨询、管理和金融等领域的低晋升率,归因于人们通常所称的“管道泄漏”现象。“管道泄漏”是指女性和男性晋升前都有离职者,但在各个关键时刻,女性离职的比例高于男性。
人们一直想方设法寻找女性流失率更高的原因。通过比较论文发表能力相当的男性和女性,大家发现偏见、偏袒和指导不足等因素依然存在。但是,大多数“非升即走”职业中管道泄漏的主要原因,带领我们回到了晋升所需的时间问题上。高强度的职业对所有人来说都是艰难的。尤其是年轻的父母,更加辛苦;而在通往顶峰的路上,放慢脚步并投入大量家庭时间的一方,往往就是女性。
女性从事这些职业所面临的最大障碍,是我们熟悉的时间要求,而并非只是工作时间的问题。时间要求还包括生活中需求最大的时刻。一如上文所述,这些压力在个人的30 多岁时冲至顶点。
工作时间对于升职非常重要,这一点不难在法律等注重工时的职业中得到验证。律师按小时(甚至按分钟)计费,律师事务所自然要密切关注时间。我们知道女律师成为合伙人的比例低于男律师。但直到最近大家才了解个中原因。美国律师协会组织了一项大规模的律师调查(称为“法学博士之后”项目),追踪他们的等级并进行分析;结果表明,成为合伙人与投入的时间之间存在显著的相关性。助理律师的工作时间和获得的收入,是造成男女晋升率差异的主要因素。
随着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从事这类职业,以及越来越多的男性希望与生活伴侣建立平等关系,老规矩和旧思想产生了越来越大的成本。机构并不想人才流失,而流失的人才大部分又是女性。
3. 一丝微光,职业公平的解决方案
大学设有最严厉的“非升即走”政策,不过,在为男女初级教员提供家庭假期和为获得终身教职按下暂停键方面,大学日益宽容。新的职位被开发出来,可以绕过严格的“非升即走”途径。
无法忍受加班加点争取终身教职的人,或者自认无缘晋升的人可以考虑讲师和兼职职位。法律和会计领域则有非股权合伙制。个人可以沿着食物链行进,在小型机构获得终身职位,或者成为规模较小、利润较低的律师事务所或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
公司也不想失去训练有素的员工,特别是在专业服务行业,客户关系丰富,培训成本(由公司承担)通常很高。没有孩子的年轻员工几乎没有个人时间限制,一般都希望给公司合伙人和高层管理者留下好印象。他们会长时间投入工作,频频相互竞争。如果是20多岁的年轻人,拼命工作没问题。但这并不是很多人,尤其是女性,在有了年幼子女后想要的生活。高层管理者尤其是CEO(首席执行官)们,都愿意减少已经成为多数年轻员工常态的漫长且往往不可预测的工作时间。
高盛、摩根大通、花旗集团、美国银行、摩根士丹利、巴克莱和瑞士信贷等华尔街巨头们,也纷纷决心创设更好的激励机制,化解如何留住公司困扰年轻人才的委托代理问题。金融巨头开始订立规则,保护周末和晚上的时间、带薪休假、法定假期以及快捷的晋升途径。
2013年,高盛发起一轮大行动:“我们致力于实施下列举措,以更好地推助本公司初级银行家拥有成功且可持续的长期职业生涯。”规则很明确,几乎没有需要向执行委员会报告的例外情况。“所有分析师和员工周五晚上9点至周日早上9点必须离开办公室(自本周末开始)……所有分析员和经理预计……每年应有3周休假。”此外,不准把工作从办公室搬到家里或附近的咖啡店。一年后,瑞士信贷禁止周六上班,美银美林集团倡议初级银行家每月至少休四天周末。
科技巨擘们同样明白,长时间工作会破坏舒适的工作环境。2016年,亚马逊为了打造“适当缩短工作时间但仍能促进成功和职业发展的环境”,宣布允许科技人员乃至经理削减25%的工作时间,同时降低25% 的薪酬。员工基本上是按小时减扣工资。
一些咨询公司和会计师事务所已经落实政策,限制年轻员工长途出差的次数。一些公司则限定员工的工作时间,限制员工下班后发送电子邮件。这些由高级合伙人和CEO 推行的举措引人注目,他们认为,有些经理驱使年轻员工玩儿命工作,以致后者被迫辞职。每个经理和合伙人都希望自己的项目顺利完成,他们不会时时顾及疯狂工作给整个公司带来的成本。无论成功与否,为控制年轻员工过度工作所做的大量努力说明,公司及员工已经认识到,拼命工作是要付出代价的。
20世纪90年代前半期,美国最大的两家会计师事务所察觉了自身存在的严重人事问题。他们在招聘女性层面做得很好,注册会计师有一半是女性。但这些女性很少能成为合伙人。就像一些业内人士所言,他们一直在流失女性会计师。多数高层领导并不认为可以遏制这种流失。然而,聪明好奇的德勤CEO 迈克尔·库克(Michael Cook)提出了异议,并于1992年委托一个外部审核小组调查女性离职的原因。
调查发现,女性早在晋升前就已陆续离职。报告称,德勤的文化不断排挤她们。她们接不到利润丰厚的会计业务,不被委以重任,还被斥以不够坚毅,至少被认为没有男同事能吃苦耐劳。在库克的领导下,德勤的企业文化发生质变。女性新合伙人比例渐有上升。
1997年,安永CEO菲尔·拉斯卡维(Phil Laskawy)发现了类似的问题。公司尝试了实行弹性工作制、开展职业辅导、建立女性网络等策略。不久,安永的女性合伙人比例也见长。
不只德勤和安永提高了女性合伙人比例,该行业一些政策不算开明的公司也有同样的提升。目前尚无法评估这种提升有多少是由于德勤特意改变企业文化的策略,或安永的弹性工作安排。但有其他证据表明,存在更基本的结构性因素阻碍女性攀登事业高峰。
这些职业实施的解决方案都不充分。在法律、会计和咨询行业,非股权合伙人的报酬相当低。在学术界,虽然兼职教员有男有女,但女性兼职的比例还是过高。这些职位通常提供给随行配偶(不论男性或女性)。奈何在地理位置上,女性历来更多捆绑于丈夫的职位。甚至就在最近,暂停“非升即走”考核的举措也受到了批评。研究表明,女性需要额外一个学期来照顾家庭;男人则利用这些时间发表更多的学术论文。“非升即走”制度与组建和养育家庭并不协调。这些做法均不适合任何性别,但鉴于现实情况,女性付出的代价更大。
毫不奇怪,工作随叫随到、时间不规律又不可预测的员工,往往比工作时间接近正常的员工挣得多。更重要的是,这种溢价给女性的职业生涯和夫妻公平造成了问题。时间长或随叫随到工作的时薪溢价越高,尤其在有孩子时夫妻双方进行分工的激励就越大。
我所说的“分工”,并非指一人洗碗,另一人擦干。我指的是更普遍的事务:正像我们在整个旅程中看到的,一人(通常是妻子)花更多的时间为家庭待命,另一人(通常是丈夫)花更多的时间在工作中待命。
如果有孩子的夫妇不进行分工,也即他们不做出最普遍的决定(让一方在家事上待命,另一方在工作上待命),那就意味着他们要少挣钱。两人不能同时接受无法控制时间的工作,因为要照顾孩子;就像我的狗,会在某天不可知的时间生病和需要帮助。
当能多挣的收入并不是很多时,按照夫妻双方的意愿,少挣就少挣吧。换言之,两人都可以拒绝时间较难预测的工作。这样就好比他们用放弃的那部分薪水购买夫妻公平。可如果这笔钱数额很大,夫妻公平的成本也许就会高到难以抗拒这份工作;进而夫妻公平可能会被放置一边但这不是唯一的损失。当夫妻公平被搁置,职场中的性别平等问题也将随之而起。即便按时薪计算,女性的收入也会低于男性。问题既在于劳动力市场的工作如何计酬,也在于家庭的劳作和照顾如何按性别划分。
关键是,正如律师和药师案例所启示的,性别(不)平等和夫妻(不)公平恰似硬币的正反两面。造成夫妻间不公平的,是我们一直在探究的艰难抉择:夫妻中有一方,通常是女性,决定在家待命。这也意味着,总体说来,哪怕按时薪计酬,女性的收入也比男性低。这继而引发了性别不平等。幸好,黑暗中突现一丝微光:越来越多人开始努力争取夫妻公平,争取与家人共度时光。
本文整理自克劳迪娅·戈尔(Claudia Goldin)的著作《事业还是家庭?女性追求平等的百年旅程》。
瓦西里《生活与命运》3
第三部
一
在斯大林格勒进攻战开始之前几天,克雷莫夫来到第六十四集团军的地下指挥所。军委委员阿勃拉莫夫的副官坐在写字台前就着鸡汤吃饼子。副官放下调羹,叹了一口气,从这口气可以听出来,鸡汤滋味太美了。克雷莫夫的眼睛都湿了,他忽然极其强烈地希望就着白菜汤吃一块饼子。
在布幔后面,副官禀报过以后,就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儿,克雷莫夫听到他已经熟悉的嗄哑的声音,不过这一次那声音不高,克雷莫夫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副官走出来,说:
“军委委员不能接见您。”
克雷莫夫惊讶地说:
“我没有要求接见。是阿勃拉莫夫同志叫我来的。”
副官看着鸡汤,没有作声。
“这么说,是改变主意了?我真不明白。”克雷莫夫说。
克雷莫夫出了地下指挥所,顺着一条干沟朝伏尔加岸边走去,军队报纸的编辑部在那儿。
他走着,因为这次莫名其妙的召唤,因为自己见到别人吃饼子就眼馋,心里十分懊恼,一面倾听着库波罗斯山沟那边传来的零乱的、懒洋洋的炮声。
有一位头戴军帽、身穿军大衣的姑娘朝作战科走去。克雷莫夫朝她打量了一眼,在心里说:“真漂亮!”
他的心又因为习惯的惆怅感紧紧收缩起来,他想起叶尼娅。他又同样习惯地吆喝自己:“追上她,追上去!”又回想起在哥萨克小镇上那一夜,想起那个年轻的哥萨克女子。
后来他想起斯皮里多诺夫:“是一个很好的人,不过他当然不是斯宾诺莎。”
这些念头、懒洋洋的炮声、对阿勃拉莫夫的恼火、秋日的天空,在他的脑海里清清楚楚地回旋了很久。有一名军大衣上戴有绿色大尉领章的司令部工作人员,从指挥所赶来,把他喊住。
克雷莫夫大惑不解地朝他看了看。
“上这儿来,这儿来,请吧。”大尉用手指着一座小屋的门,低声说。
克雷莫夫经过一道岗哨,朝门口走去。他们走进屋里。屋里有一张办公桌,在板墙上用图钉钉着斯大林肖像。克雷莫夫以为大尉找他有事,大概要说:“对不起,营政委同志,您能不能把我们的报告带到左岸,交给托谢耶夫同志?”但是大尉没有这样说。他说的是:
“把您的武器和身份证交出来。”
于是克雷莫夫十分慌乱地说了已经毫无意义的话:
“您有什么权力这样对待我?您想看我的身份证,先把您的身份证给我看看。”
后来,等他相信了这毫无来由、毫无道理但又毫无疑问的事,他就说了类似的情况下成千上万的人在他之说过的话:
“这真荒唐,我简直一点儿也不懂,莫名其妙。”
不过,这已经不是自由的人说的话了。
二
“你别装糊涂。你说,你在被围困期间干了些什么?”
他在伏尔加河左岸,在方面军司令部特别科受到审讯。油漆地板、窗台上的花盆、墙上的挂钟似乎都散发着小地方的宁静气氛。右岸显然有飞机在轰炸;从斯大林格勒方面传来的轰隆声和玻璃颤动声显得似乎又熟悉又亲切。
和自命不凡、嘴唇灰白的侦讯员一起坐在吃饭的桌子旁边的是一个粗野的中校,不知为什么他还没有发作。
可是你瞧,这个肩膀在石灰炉壁上蹭着石灰印子的中校走了过来,走到这个坐在凳子上、当年指导过东方殖民国家工人运动的人,这个身穿军服、佩带政委金星的人,这个生来善良和蔼的人跟前,照他的脸上狠狠打了一拳。
克雷莫夫用手摸了摸嘴巴和鼻子,朝自己的手上看了看,看到手上又是血又是唾液。然后他动了动嘴巴。舌头发僵,嘴唇也麻木了。他看了看刚刚擦洗过的油漆地板,便把血吞咽下去。
深夜,他痛恨起特别科的人。但是起初他既不觉得恨,又不觉得疼。一拳打在脸上,把他的精神打垮了,除了麻木和发僵以外,什么感觉也没有。
克雷莫夫回头看了看哨兵,觉得很不好意思。红军士兵看到一个共产党员挨打!打的是共产党员克雷莫夫,是当着小伙子的面打的,克雷莫夫所参加的伟大革命就是为了这些小伙子。
那个中校看了看表。已经是科长级食堂开晚饭的时间。克雷莫夫被押着在又是灰土又是雪粒的院子里走着,朝着原木搭成的囚室走去。这时候,从斯大林格勒方面传来的空袭的轰隆声特别清楚。在麻木过去之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德国人的炸弹可以把这小小的囚室炸毁……这个念头又简单又丑恶。
在原木作墙的闷人的囚室里,他感到又绝望,又愤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当年是他用嗄哑的嗓门儿叫喊着,向飞机奔去,迎接自己的好朋友季米特洛夫同志;是他抬过蔡特金同志的棺材;现在也是他像个小偷一样看着,特别科人员是不是要打他。是他从重围中把许多人带出来,他们都称他“政委同志”。现在是一个拿枪的农村小伙子用厌恶的目光看着他,看着他这个在审讯中被另外一个共产党员打得满脸是血的共产党员……
他还不能理解“失去自由”这句话的全部意义。但他已经成为另外一种生物,他的一切都应当改变,因为他已经失去自由。
他的眼前发黑……他要去找谢尔巴科夫,去找党中央,他还可以去找莫洛托夫,不把这个坏蛋中校枪毙,决不罢休。你们打电话吧!就打电话给克拉辛吧。要知道,斯大林都听说过我,知道我的名字。斯大林同志有一次问日丹诺夫同志:“这是哪一个克雷莫夫,是在共产国际工作过的那个克雷莫夫吗?”
可是克雷莫夫马上就觉得脚下是深深的泥潭,他就要陷进又黑、又黏、又稠的无底泥潭中……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比德国的装甲部队更厉害的力量向他扑来。他失去了自由。
叶尼娅!叶尼娅!你看见我吗?叶尼娅!瞧瞧我吧,我遭殃了!我太孤单了,没有人理睬我了,你也不睬我了。
一个坏蛋打了他。他神志模糊,气得手指头都打哆嗦,真想朝特别科的坏蛋扑过去。他过去对宪兵、对孟什维克、对他审讯过的党卫军军官都没有这样痛恨过。
在打他的人身上,克雷莫夫人看到的不是敌人,而是他自己,克雷莫夫,也就是当年那个看到共产党宣言上那句激动人心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兴奋得流泪的孩子。这种相近的感觉才真正可怕。
三
天色渐渐黑了。有时这狭小囚室的难闻空气中充满斯大林格勒激战的隆隆声。也许是德国人在攻打着保卫正义事业的巴秋克和罗季姆采夫的部队。
过道里偶尔有走动声。大囚室的门不时打开。那里住的是逃兵、叛徒、趁火打劫的人、强奸犯。他们常常要求上厕所,看守的士兵在开门之前,总要和他们争吵老半天。
把克雷莫夫从斯大林格勒的河边押来的时候,让他在大囚室里待了一阵子。谁也没有注意这位袖子上还带有红星的政委。他们关心的只是有没有带纸,好让他们卷烟卷儿。这些人所想的只是吃,抽烟,满足身体需要。
是谁,是谁控告他?多么痛心啊,知道自己无罪,同时却又觉得犯了弥天大罪,吓得浑身发冷。罗季姆采夫的管道,“6—1”号楼的瓦砾,白俄罗斯的沼地,沃龙涅日的冬天,斯大林格勒的渡河—一切幸福的、愉快的事都已成为过眼云烟。
他现在真想上外面去走走,抬起头看看天空。去看看报纸。刮刮胡子。给弟弟写封信。他想喝杯茶。他还要归还他借来的一本书。看看表。洗洗澡。到箱子里去拿一块手帕。可是他什么也不能了。他失去了自由。
过了一会儿,克雷莫夫被押出大囚室,来到过道里,警备队长骂看守的士兵说:
“我对你说得很清楚,你他妈的为什么把他塞到大房间里?哼,你糊里糊涂,想上前线是不是?”
等警备队长一走开,看守的士兵对克雷莫夫发牢骚说:
“经常是这样。单人囚室总不得空闲!他自己说过,要把该枪毙的关在单人囚室里。如果我把您关进去,该把他关到哪儿去?”
一会儿克雷莫夫就看到几名士兵从单人囚室里押出一名判处枪决的犯人。犯人那一头淡黄色的头发贴在凹进去的狭窄的后脑上。他可能有二十岁,至多二十五岁。
克雷莫夫被带进空出来的单人囚室。他在幽暗中依稀看到小桌子上有一只饭盒,还摸到旁边有一只用面包瓤捏成的小兔子。看样子,这是犯人刚刚捏成的:面包还是软和的,只有兔子的两只耳朵有点儿硬了。
渐渐静下来……克雷莫夫半张着嘴,坐在铺上,睡也睡不着: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但是被打昏了的头不能思考,鬓角疼得厉害。头脑里一阵阵长浪,在旋转,奔腾,震荡,想镇定也镇定不了,想什么都想不成。
夜里过道里又有嚷嚷声。值班的士兵在呼唤领班的班长。靴子的踢跶声。克雷莫夫听出警备队长在说话:
“把他妈的那个营政委带出来,让他在警卫室里坐一会儿。”
又补充说:
“重大事故就是重大事故,上级早晚会知道的。”
单人囚室的门开了,一名士兵喊道:
“出来!”
克雷莫夫走了出来。过道里站着一个光着脚、只穿着衬裤的人。
克雷莫夫这一生见过很多可怕的东西,但是他一看到这张脸就觉得,比这张脸更可怕的东西他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很小,带有肮脏的黄斑。一张脸在可怜地哭着,那皱纹、哆哆嗦嗦的腮和嘴唇都在哭,只有眼睛没哭。不过最好别看那双可怕的眼睛,那眼睛的神情也是极其可怕的。
“走吧,走吧。”士兵催促克雷莫夫说。
到了警卫室里,这名士兵对克雷莫夫说了说发生的重大事故。
“警备队长说要送我上前线,实际上在这儿还不如上前线,在这儿人的神经快要错乱了……把一名故意自伤的弟兄拉出去枪毙。他开枪透过一个大面包打伤了自己的右胳膊。把他枪毙了,用土埋上,可是夜里他又活了过来,又回到我们这儿。”
他对克雷莫夫说话,尽可能既不称“您”,也不称“你”。
“他们搞得太马虎了,简直叫人看着可怕。就是宰牲口也不该这样马虎。可是他们干什么都马马虎虎的。土地是冻的,他们只把荒草扒几下,胡乱撒几把土,转身就走。当然啦,他是能爬出来!如果好好儿地把他埋上,他永远也爬不出来。”
克雷莫夫是常常回答问题,扭转人的思想,为人讲解的,现在却大惑不解地向这名士兵问道:
“不过,他怎么又回来了?”
看守的士兵笑了笑。
“还有呢,带他去枪毙的班长说,既然重新为他办手续,就应该发给他口粮,可是总务科长很凶,发起脾气:既然已经枪毙了,还发什么口粮?依我看,这话也对。是班长太马虎,怎么能叫总务科负责任?”
克雷莫夫忽然问道:
“您在战前是干什么的?”
“战前我在国营农场养蜂。”
“清楚了。”克雷莫夫这样说,因为周围和他的头脑里的一切都糊里糊涂,很不清楚。
黎明时候,又把克雷莫夫押回单人囚室。用面包瓤子捏的小兔子依然在饭盒旁边。不过这会儿小兔儿已经硬了,不软和了。大囚室里传出恳求的声音:
“看守,行行好,带我去解解手吧!”
这时候,草原上升起棕红色的太阳。好像是一个上了冻又沾满泥土的甜菜疙瘩爬到了天上。
不久就把克雷莫夫押上一辆吨半汽车,负责押送的一名和善的中尉就和克雷莫夫坐在一起。司务长把克雷莫夫的提箱交给他。吨半汽车就咯吱咯吱地在冻实的阿赫图巴河边的泥块上蹦跳着,朝列宁斯克的飞机场开去。
他呼吸着潮湿的冷气,他满怀信心和希望—可怕的噩梦似乎已经结束了。
四
克雷莫夫走出小汽车,把灰色的卢比扬卡峡谷打量了一遍。因为长时间的飞机马达声,因为眼前不停地闪过一片片收割完毕和尚未收割的田野、一条条小河、一片片树林,因为心中交替地闪过失望、信心、灰心,这会儿头脑里在轰轰作响。
门开了。他进入窒息人的官气和疯狂的官场严密统治的世界,进入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在战争之外,与战争无关,又在战争之上。
在一个闷人的空房间里,在探照灯似的明亮的灯光下,叫他脱光了衣服。在一个若有所思、穿白大褂的人摸他的身体的时候,他打着哆嗦想道,战争的沉雷和钢铁都没有打乱这不知羞耻的手指头一丝不苟的动作。
他想起一名死去的红军战士,在防毒面具里留下进攻前写好的字条儿:“我是为幸福的苏联生活死的,家里还有老婆和五个孩子。”被烧死的坦克手,浑身黑糊糊的,一缕缕头发粘在年轻的头上;成千上万人民的军队,穿过森林和沼地,开炮,打机关枪……
那手指头还在摸着,又镇定,又平静,可是政委克雷莫夫还在炮火下呼喊过:“怎么,格涅拉洛夫同志,您不想保卫苏维埃祖国!”
“转过身去,弯下腰,两脚分开。”
然后,他穿起衣服照相,敞着领口照,板着面孔照,带着表情照,从正面照,从侧面照。然后,他在心里狠狠地骂着娘,在一张纸上盖了手印儿。然后一名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员把他裤子上的纽扣剪下来,又拿走他的腰带。
然后他乘着灯光明亮的电梯上去,顺着铺了地毯的长长的、空荡荡的走廊朝前走去,经过一个个带圆孔的门。外科诊所病房。癌外科诊疗室。空气是暖和的,是带有官气的,被电灯照得通亮。这是诊断社会病的X光研究所……
“究竟是谁把我关进来的?”
在这窒闷、不通风的空气中很难思考什么。梦、清醒、过去、未来全都搅在一起。他失去了自我感觉……我是不是有过妈妈?也许,我从来没有妈妈。叶尼娅也是可有可无的了。松树顶上的星星,抢渡顿河,德国人的绿色照明弹,“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每一个门里面都有人,我要死得像个共产党员,莫斯托夫斯科伊这会儿在哪儿,头轰轰直响,难道是格列科夫朝我开枪,卷发的格里高力·叶甫谢耶维奇,共产国际主席,在这走廊上走,多么难闻、多么闷人的空气,多么讨厌的探照灯光……格列科夫朝我开枪,特别科的坏家伙打我一拳,德国人朝我开枪,不知明天我会怎样,我向你们发誓,我什么罪也没有,要说有罪,只有瞎编,好样的老头子在十月革命节在斯皮里多诺夫那儿唱起歌儿,肃反委员会,肃反委员会,肃反委员会,捷尔任斯基当年是这座房子的当家人,亨利·亚戈达,还有明仁斯基,后来就是小个子、绿眼睛的彼得堡无产者叶若夫,现在是又和蔼又精明的贝利亚,当然,当然,我们见过面,我们唱过“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我什么罪也没有,要说有罪,只有瞎编,难道要把我枪毙?……
在笔直的走廊里走,而生活是乱糟糟的,又是小道,又是山沟、沼地、小河、草原灰土、未收割的庄稼,挤着走,绕着走,当命运笔直的时候,就直着走,走廊,走廊,走廊里有很多门。
克雷莫夫从容不迫地走着,不快也不慢,好像押着他的士兵不在他后面,在他前面。
他一来到卢比扬卡监狱,就产生了一种不同的感觉。
“点的轨迹。”他在按指印儿的时候,这样想道。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想,虽然正是这个念头表达了他的新的感觉。
所以产生新的感觉,是因为他失去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如果他要喝水,会让他喝个够,如果他心脏病发作,突然跌倒在地,也会有医生给他打针抢救。可是他已经不是克雷莫夫,他感觉到这一点,虽然他还不理解这一点。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克雷莫夫同志,不能像原来那样穿衣,吃饭,买票看电影,思考,睡觉,总是感觉自己就是自己。克雷莫夫同志本来和所有的人都不同,心灵不同,思想不同,革命前的党龄不同,刊登在《共产国际》杂志上的文章与众不同,各种各样的习惯与众不同,气派与众不同,和共青团员或区委书记、工人、老党员、老朋友、求助者谈话的语调也不同。如今他的身体像人的身体,行动和思维像人的行动和思维,但是克雷莫夫同志作为人的实质、他的尊严、他的自由全消失了。
把他押进一间囚室。囚室长方形,光溜溜的镶木地板,有四张床,铺得平平展展,被子连褶都没有,他顿时感觉出来:三个人用人的好奇的目光看着这第四个人。
他们是人,至于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不知道,他们对他敌视还是漠视,他不知道,但是他们对他的好态度、坏态度、冷漠态度,都是人对人的态度。
他坐到给他指定的床上,那三个人坐在床上,膝头放着打开的书本,都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他似乎已经失去的美好、可贵的感觉又回来了。
有一个人大块头,宽额头,凸凸的脸,低低的肥厚的额头上面是密密的鬈发,白了的和没有白的,像贝多芬那样蓬乱。
另一个是老头子,两手像纸一样白,光秃的头顶和脸部显得骨骨棱棱的,就好像雕在金属上的浅浮雕,似乎他的血管里流的是雪,不是血。
还有一个和克雷莫夫坐在一张床上,模样很和蔼,因为刚刚摘下眼镜,鼻梁上还带着红红的印子,这人又可怜,又善良。他用手指了指头,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克雷莫夫便懂了:看守的士兵在小孔里看着呢,不能说话。
头发蓬乱的人第一个开口说话。
“好吧,”他慵懒然而很和善地说,“我就代表大家欢迎部队来的人。敬爱的同志,您是从哪儿来的?”
克雷莫夫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
“从斯大林格勒。”
“噢,看到英勇保卫战的参加者,真是高兴。欢迎光临寒舍。”
“您抽烟吗?”白脸老头子很快地问道。
“我抽烟。”克雷莫夫回答说。
老头子点了点头,就低下头看书。
这时和克雷莫夫坐在一起的近视的人说:
“是这样的:我没有给同志们创造方便,我说我不抽烟,就不发给我。”
他问道:
“您离开斯大林格勒很久了吗?”
“今天早晨还在那里。”
“哦……哦……”那个大个子说。“乘飞机来的吗?”
“是的。”克雷莫夫回答说。
“您说说,斯大林格勒怎么样?我们没有订到报纸。”
“您想吃饭,是吗?”和善而近视的人问道。“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
“我不想吃。”克雷莫夫说。“德国人拿不下斯大林格勒。现在这已经很清楚了。”
“我一直相信这一点。”大个子说。
老头子砰的一声把书合上,向克雷莫夫问道:
“看样子,您是共产党员吧?”
“是的,是党员。”
“小声,小声,只能用小声说话。”和善而近视的人说。
“说到党员身份也要用小声。”大个子说。
克雷莫夫觉得他的面孔很熟悉,他忽然想起这个人:这是莫斯科有名的报幕员。当年克雷莫夫带妻子上圆柱大厅参加音乐会,看到他在舞台上。现在却在这儿见面了。
这时候门开了,看守的士兵往里面看了看,问:
“谁是‘卡’,跟我走!”
大个子回答说:
“我是卡,卡茨涅林鲍肯。”
他站起来,用手指头梳了梳乱蓬蓬的头发,便不慌不忙地朝门口走去。
“这是提审他。”近视的邻床犯人说。
“为什么说‘卡’?”
“这是规矩。前天看守来喊他,就说‘谁是卡茨涅林鲍肯?就叫卡’。真好笑。真怪。”
“是啊,我们都笑了。”老头子说。
“你这个老会计,因为什么也到这儿来啦?”克雷莫夫在心里说。“我也要叫‘克’了。”
犯人们开始睡了,可是强烈的光依然亮着。克雷莫夫觉得有人在小孔里注视着他卷裹脚布,往上提长衬裤,挠胸膛。这是一种专用的灯光,不是为囚室里的人照亮,而是为了能看清他们的活动。如果在黑暗中观察他们更方便的话,就让他们待在黑暗中了。
老会计脸朝墙躺着。克雷莫夫和邻床的近视的人在小声说话,谁也不看谁,而且用手捂着嘴,免得看守的士兵看到他们的嘴巴在动。他们不时地看看旁边空着的床。不知为什么他们在为受审的报幕员担心。近视的人说:
“我们在牢房里都变成兔子了。就像童话里说的,神仙用手一指,人就变成兔子。”
他说起同囚室的人。
老头子也许是社会革命党,也许是社会民主党,也许是孟什维克,他的姓是德列林格。克雷莫夫过去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个人。德列林格在监狱、政治隔离室、劳改营里过了二十多年,接近当年莫罗佐夫、诺沃鲁斯基、弗罗连科、菲格纳在施吕瑟尔堡要塞度过的年限。现在把他押回莫斯科,是因为他又作案:他在劳改营里想就农业问题对被划为富农的犯人作报告。
报幕员和德列林格有同样漫长的狱龄。二十多年之前,他开始在肃反委员会捷尔任斯基手下工作,后来又在亚戈达领导的国家政治保安局,在叶若夫领导的内务部,在贝利亚领导的国家安全部工作。他有时在中央机关工作,有时主持大规模的劳改营建设。
克雷莫夫原来也错看了和自己说话的这位鲍戈列耶夫。这位难友原来是一位艺术理论家,古董鉴赏专家,有时还写诗,不过他的诗从来没有发表过,因为不符合时代要求。
鲍戈列耶夫又小声说:
“可是现在,您要知道,什么都完了,完了,我也变成了兔子。”
多么荒唐,多么可怕呀,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抢渡布格河、第聂伯河,只有在皮里亚京被围困,只有奥夫鲁奇沼地、马马耶夫冈、“6—1”号楼,只有政治汇报、弹药消耗、政工人员负伤、夜间突击、在战斗中和行军时的政治工作、试射、坦克袭击、火箭炮、总参谋部、重机枪……
在同一世界、同一时间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夜间的审讯、起床号、点名、被押着上厕所、发香烟、搜查、对质、侦讯员、特别会议的决定。
但是这种情形、那种情形都有。
但是为什么他似乎觉得狱友失去自由、住在内部监狱的囚室里是很自然的、不可避免的?而他,克雷莫夫,住在这囚室里、睡在这床铺上就是荒唐的、毫无道理的、不可思议的?
克雷莫夫急不可待地要谈谈自己。他忍不住说:
“我老婆离开我了,没有人给我送东西。”
大个子肃反工作人员“卡”的床铺直到早晨都是空的。
五
战前,克雷莫夫有时从卢比扬卡经过,就猜想这昼夜有人活动的房子里在干些什么。被捕的人在这内部监狱里蹲八个月、一年、一年半:在进行侦讯。然后被捕者的家属就收到劳改营里的来信,于是常常出现一些地名:科米、萨列哈尔德、诺里尔斯克、科特拉斯、马加丹、沃尔库塔、科雷马、库兹涅茨克、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卡拉达、纳加耶夫海湾……
但是成千上万的人进入内部监狱之后,就永远没有消息了。检察机关通知家属,说这些人被判剥夺通信权十年。但是在劳改营里根本没有判这种刑的犯人。剥夺通信权十年显然指的是枪决。
有人从劳改营里来信,写道,身体很好,很暖和,如果有可能的话,请寄一些大葱和大蒜去。有人给家属解释说,大葱和大蒜是治坏血病的。至于在侦讯监狱里度过的时间,从来没有人在信里提到。
在一九三七年夏季的夜晚,从卢比扬卡和共青团街经过,是特别可怕的。
闷热的夜晚,一条条街道空荡荡。一座座敞着窗户的楼房黑沉沉的,里面挤满了人,却又像是空旷无人。这种宁静使人毫无宁静感。在遮着白窗帘的明亮的窗户里人影幢幢,在大门口,汽车车门不时地砰砰响着,车灯忽明忽灭。似乎偌大一座城市被卢比扬卡明亮而呆滞的目光封锁住了。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一个的熟人。和他们的距离不能以空间来度量,这是用另外的尺度测定的一种距离。天上人间没有一种力量能够越过这一深渊,这深渊等于死的深渊。不过,不是在土里,不是在棺材里,而是在这儿,人还活着,在呼吸,在思考,在哭,没有死。
汽车送来一批又一批被捕的人,成百、成千、成万的人在内部监狱里,在布特尔监狱、列福尔托夫监狱里消失了。
一批批新的工作人员进入区委、人民委员会、军事部门、检察机关、公司、医院、工厂管委会、基层工会、工厂工会、土地管理处、细菌实验室、模范剧院院部、飞机设计院、设计巨型化学与金属产品的研究所,代替被捕的人。
有时候,来接替人民敌人、恐怖分子、破坏分子的人转眼间就成了敌人、异己分子,也被逮捕了。有时又一批接替的人也是敌人,也被逮捕。
有一位列宁格勒的同志悄悄地对克雷莫夫说过,他曾经和列宁格勒同一个区党委的三位书记住在一个囚室里。每一个新上任的书记都揭发过自己的前任,说他是敌人和恐怖分子。在囚室里他们睡在一起,谁也不恨谁。
当年叶尼娅的哥哥米佳·沙波什尼科夫进过这座楼房。腋下夹着一个白色的小包袱,是妻子给他收拾的,有毛巾、肥皂、两套衬衣、牙刷、袜子、三块手帕。他走进这楼房的时候,在脑子里还记着党证上的五位数字、自己在巴黎商务代办处的办公桌、国际车厢,还记着在国际车厢里和妻子明确关系的情景、喝矿泉水和懒洋洋地翻看《金驴记》的情景。
当然,米佳没有任何罪行。可还是把米佳关进来了。克雷莫夫倒是没有被关过。当年柳德米拉的第一个丈夫阿巴尔丘克就在这条灯光明亮、从自由通向不自由的走廊里走过。阿巴尔丘克在前去受审的时候,急不可待地想解开莫名其妙的疑团……可是过了五个月、七个月、八个月,阿巴尔丘克写道:“使我第一次产生杀害斯大林同志的念头的,是德国军事间谍机关的一个头头儿,当初是一位地下工作的领导人使我和他认识的……我们谈话是在五一游行之后,在亚乌斯克林荫道上,我答应再过五天给他最后的回答,我们约定了下一次接头的时间、地点……”
在这里面进行的工作是令人吃惊的。实在令人吃惊。要知道,当年高尔察克手下一名军官朝阿巴尔丘克开枪的时候,他连眼睛也不眨一眨。
当然,是他们强迫他写假供词栽诬自己。阿巴尔丘克当然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是坚强的、列宁主义的老战士,他什么罪也没有。可是把他逮捕了,他写了供词……克雷莫夫没有被关过,没有被捕过,没有被迫写什么供词。
有关这类事的情况,克雷莫夫听说过。有些情况是有的人悄悄对他说的,说过之后还要叮嘱:
“不过你要记住,这事你如果说了,哪怕对一个人,对老婆、对妈妈说了,我就完了。”
有些情况是另外一些人透露的。有的人喝多了酒,听到别人自以为是的愚蠢说法,很不服气,无意中说出几句不留心的话,接着就不作声了,到第二天好像顺便说说似的,打着呵欠说:
“哦,我昨天好像胡说了一些什么话,不记得吧?好,不记得更好。”
有些情况是朋友们的妻子上劳改营里去看过丈夫之后对他说的。
不过这一切都是传闻,都是瞎说。克雷莫夫从来就没有遇到这类事。
可是,你瞧。现在把他关进来了。无法设想的、荒唐的、没有道理的事就出现了。当年关押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人、白党分子、神甫、富农代言人的时候,他连一分钟也没有考虑过,这些人失去自由,等待判决,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没有想过他们的妻子、母亲、孩子。
当然,当爆炸的炮弹越来越近,伤害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人的时候,他已经不那么心安理得了,因为关的不是敌人,而是苏联人,是党员。当然,在把他特别亲近的一些人、他认为是列宁式的布尔什维克的一些同辈人关进来的时候,他是受到震动的,夜里睡不着觉,思考过,斯大林是否有权剥夺人的自由,折磨他们,枪毙他们。他想到他们遭受的苦难,想到他们的妻子和母亲的苦难。因为他们不是富农,不是白党分子,他们是人,是列宁主义的布尔什维克。
不过他还是安慰自己:不管怎样,他克雷莫夫还没有被关过、被流放过嘛,他还没有写过什么供词,没有被迫招认过什么罪状。可是,你瞧。现在把他克雷莫夫,把列宁主义的布尔什维克关进来了。现在再也无法自我安慰,无法解释,无法说明了。这是事实。
他已经见识了一些情况。牙齿、耳朵、鼻子、光身子的腹股沟都成了搜查的对象。然后是提着剪掉了扣子的裤子和衬裤,又可怜又可笑地在走廊里走,近视的人的眼镜也被没收,他们整天惶惶不安地眯着眼睛,揉搓着眼睛。人进了囚室,便成了实验室里的老鼠,就会产生新的反应,说话声音小小的,上床,起床,大小便,睡觉,做梦,时时刻刻都在观察之下。原来这里的一切是这样残酷,这样荒唐,这样不人道,这样骇人听闻。他第一次明白,在卢比扬卡干的事情这样可怕。要知道,这是在折磨他这个布尔什维克、这个列宁主义者,折磨克雷莫夫同志呀。
六
一天天过去。没有提审克雷莫夫。
他已经知道什么时间吃饭,吃些什么,知道放风的时间和洗澡的时间,知道监狱烟草的烟气、点名的时间,知道图书室里大概有一些什么样的书,认识了一些看守的面孔,常常惶惶不安地等待着同囚室的人被提审归来。被提审次数最多的是卡茨涅林鲍肯。提审鲍戈列耶夫总是在白天。
没有自由的生活!这是疾病。失去自由就等于失去健康。电灯亮着,水龙头里有水,钵子里有菜汤,但是灯光、水、面包都是不同的:是专门供应给你的。有时为了侦讯的需要,可以使犯人一时见不到灯光,吃不到饭,睡不成觉。因为他们得到这一切,不是为了他们本身,这是对待他们的一种工作方法。
瘦得皮包骨的老头子被提审过一次,他回来以后,很神气地说:
“我三个小时不开口,侦讯官先生终于弄清楚了,我的姓确实是德列林格。”
鲍戈列耶夫总是非常和蔼可亲,和同囚室的人说话总是用十分尊敬的口气,常常询问狱友的健康和睡眠情形。有一天,他对克雷莫夫念起诗来,后来他忽然停住,说:
“对不起,您好像不感兴趣呀。”
克雷莫夫笑了笑,说:
“说实在的,我一窍不通。不过我过去看过黑格尔的书,我倒是懂。”
鲍戈列耶夫非常害怕提审。他一听到值班的看守来传他去受审,就惊惶失措。每次受审回来,似乎都瘦了,小了,老了。
他说起对他的审讯,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绕来绕去,而且眯着眼睛。无法理解他的罪名是什么:也许是说他有意谋害斯大林,也许是说他不喜欢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精神创作的作品。
有一次大个子肃反工作人员对鲍戈列耶夫说:
“您可以帮助他们制造一条罪状。我劝您这样编造:‘我对一切新事物怀有刻骨的仇恨,凡是获得斯大林奖金的艺术作品,我都不满意。’这样也不过判十年徒刑。尽量不要揭发自己的朋友,揭发朋友并不能保护自己,相反,他们倒是会说您参加什么组织,就会把您关进保密劳改营。”
“您怎么啦,”鲍戈列耶夫说,“他们什么都知道。我能怎么办?”
他常常就他喜欢的话题小声发表议论:我们都是童话中的人物。不论是威风凛凛的师首长、伞兵,不论是马蒂斯、皮萨列夫的高徒,不论是党员、地质学家、肃反工作人员、五年计划的建设者、驾驶员、巨型钢铁产品的制造者,都是童话中的人物。我们本来神气活现,信心十足,可是一跨进这奇异的楼房的大门,魔杖一挥,我们就变成小不点儿,变成小猪崽子、小松鼠。现在我们算什么?不过是小虫儿,不过是蚂蚁蛋儿。
他的见解独到、奇特,显然也很深刻,不过在日常生活方面气量却很狭小,常常担心发给他的东西比别人的少,比别人的坏,担心缩短了放风时间,担心有人在放风时间吃他的东西。
生活中充满各种各样的事件,但生活是空虚的,是虚假的。囚室里的人生存在干涸的河槽里。侦讯员在侦查这河槽、石头、裂缝、高高低低的堤岸。但是当初冲成这河槽的水已经没有了。德列林格很少和人说话,如果说话,大半是和鲍戈列耶夫,显然因为他不是党员。不过他在和鲍戈列耶夫说话的时候,常常发火。
“您是一个怪人,”有一次他说,“第一,您对您瞧不起的人又恭敬又亲热,第二,您天天问我身体怎样,其实我是死是活对于您完全是一样。”
鲍戈列耶夫抬起头看着囚室的天花板,把两手一摊,说:“您听着。”于是拖长声调念道:
“你的甲壳是什么做的,可是龟甲?”
我这样问,得到这样的回答:
“这是我积累的恐惧做成的,
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结实!”
“这是您写的诗吗?”德列林格问道。
鲍戈列耶夫又把两手一摊,没有回答。
“老头子很害怕,积累了不少恐惧。”卡茨涅林鲍肯说。
吃过早饭以后,德列林格给鲍戈列耶夫看了看一本书的封面,问道:
“您喜欢吗?”
“说实在的,不喜欢。”鲍戈列耶夫说。
德列林格点了点头。
“我也不赞赏这部作品。盖奥尔吉·瓦连季诺维奇说:‘高尔基塑造的母亲形象是圣像,工人阶级不需要圣像。’”
“一代一代的人都在读《母亲》,”克雷莫夫说,“……怎么是圣像?”
德列林格用幼儿园保育员的语调说:
“所有希望奴役工人阶级的人,都需要圣像。比如,在你们共产党的神龛里就有列宁的圣像,也有圣斯大林的圣像。涅克拉索夫不需要圣像。”
似乎不光是他的头顶、额头、手、鼻子是用白骨头旋成的,他的话也当当响,好像是骨头做成的。
“噢呀,真是一个坏家伙。”克雷莫夫在心里说。
鲍戈列耶夫生起气来。克雷莫夫从来没看到这个和蔼可亲、善于隐忍的人这样生气。鲍戈列耶夫说:
“您在对诗的认识方面,只知道有涅克拉索夫,却不知后来又出了布洛克,出了曼德尔施塔姆,出了赫列布尼科夫。”
“曼德尔施塔姆我不了解,”德列林格说,“可是赫列布尼科夫不过是颓废、堕落。”
“去您的吧!”鲍戈列耶夫第一次十分激烈地大声说。“我讨厌透了您那普列汉诺夫的老一套说教。在咱们这房间里,你们是不同派别的马克思主义者,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对诗歌一窍不通,根本不懂得诗是怎么一回事儿。”
说来很奇怪。克雷莫夫一想到,在看守人员的眼里,不论值夜班的、值日班的人员眼里,他这个布尔什维克、这位政委竟和坏老头子德列林格没有任何不同,他就特别不痛快。
所以现在,他这个一向反对象征派、颓废派、一生喜欢涅克拉索夫的人,宁愿在争论中支持鲍戈列耶夫了。
如果皮包骨的老头子说起叶若夫的坏话,他也会信心十足地代为辩护的,会说枪毙布哈林是正确的,妻子不揭发丈夫被流放也是正确的。可怕的判决、可怕的审讯都是正确的。
可是皮包骨的老头子没有说。
这时候一名看守走进来,带德列林格去厕所。
卡茨涅林鲍肯对克雷莫夫说:
“我和他两个人在这房间里过了五天。他一句话也不说。我对他说,两个犹太人,都上了年纪,在卢比扬卡附近的村子里一块儿过了好几个晚上,一句话也不说,实在好笑。不行!他就是不说话!为什么不睬人?他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说话?是有血海深仇还是夜里在拉克鲍伊麦拉赫杀了神甫?他要怎样?真是一个老小孩儿。”
“是敌人。”克雷莫夫说。
显然大个子肃反工作人员对德列林格非常感兴趣。
“您要知道,他的罪行很重!”他说。“不可思议!他已经在劳改营里待了很多年,前面还有棺材等着他,可是他毫不在乎。我真羡慕他!来提审他,喊:谁是‘德’?他像树桩一样,就是不作声。直到喊他的姓,他才答应。领导人来到囚室里,打死他,他也不站起来。”
等到德列林格上厕所回来,克雷莫夫对卡茨涅林鲍肯说:
“在历史法庭面前,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你我虽然在这里面,还是要痛恨共产主义的敌人。”
德列林格带着好笑和好奇的神气看了看克雷莫夫。
“什么历史法庭,”他没有对着任何人,只是说,“这是历史性的迫害!”
卡茨涅林鲍肯羡慕德列林格的刚强也是枉然。他的刚强已经不是人的刚强。是一种盲目的、非人的狂热用自己的化学热在燃烧空虚而冷漠的心。
俄罗斯的轰轰烈烈的战争、和战争有关的一切大事都很少触动他,他不问前方的战事,也不问斯大林格勒的情形。他不知道新兴的城市,也不知道大力发展的工业。他过的已经不是人的生活,而是在独自下一局没完没了的、抽象的狱中棋。
克雷莫夫倒是对卡茨涅林鲍肯很感兴趣。克雷莫夫感觉出来、看出来,卡茨涅林鲍肯很聪明。他说笑,打诨,瞎扯,但他的眼睛却是深沉的、懒懒的、疲惫的。见过世面、厌倦了人生而不怕死的人的眼睛往往是这样的。
有一次谈起在北冰洋沿岸建筑铁路,他对克雷莫夫说:
“这计划是非常美好的。”
接着又说:
“不过,要实现这一计划,得付出上万人的生命。”
“是有些可怕。”克雷莫夫说。
卡茨涅林鲍肯耸了耸肩膀,说:
“您要是看看劳改队怎样去上工就好啦。全都像死人一般沉默着。头顶上是绿的和蓝的北极光,四周围都是冰雪,黑沉沉的北冰洋在怒吼。在这儿也可以看到强大的力量。”
他劝克雷莫夫说:
“应该帮助侦讯员,他是新干部,很难完成任务……如果帮助他,给他指示,那也是帮助自己,免得一次一次的提审。结果反正一样:专门会议会作出早就作出的决定。”
克雷莫夫正要和他争论,他又说:
“个人清白—是中世纪残余,是神话。托尔斯泰说,世界上没有有罪的人。我们肃反工作人员却得出最严密的结论:世界上没有无罪的人,没有不能判罪的人。逮捕证写的是谁,谁就有罪。在逮捕证上写谁都可以。每个人都可以上逮捕证。给别人写逮捕证写了一辈子的人也可以,摩尔人已经把事情干完,摩尔人可以走了[1]嘛。”
他认识克雷莫夫的很多朋友,有些是在一九三七年经他审讯时认识的。他说起经他审讯的人,既不痛恨,也不抱愧,使人觉得有些奇怪,他说:“这人很有意思,”“真是怪人,”“这人挺讨人喜欢。”
他常常提到法朗士,提到《阿巴纳斯随想录》,喜欢引用巴别尔笔下别尼亚·克里克的话。他说起大剧院的歌舞演员,都亲切地叫他们的名字和父称。他搜集了不少珍本古书。他说了说他在被捕前不久搜集到的一部拉季谢夫文选有多么珍贵。
“要是能把我搜集到的书交给列宁图书馆,那就好了,”他说,“要不然那些浑蛋会让那些书散失了,因为他们不懂书的价值。”
他的妻子是芭蕾舞演员。他担心拉季谢夫文集的命运,显然胜过担心妻子的命运。克雷莫夫说到这个想法,他回答说:
“我的安格琳娜是一个聪明女子,她不会倒霉的。”
似乎他什么都明白,但是什么感情也没有。一些很普通的概念,如离别、磨难、自由、爱情、女人的忠贞、痛苦,他都无法理解。他说起他在肃反委员会工作的头几年,他的声音中出现了兴奋的意味。
“那时候多好呀,那些人多棒呀。”他说。
至于克雷莫夫一生的所作所为,他认为那属于宣传范畴。
他说过斯大林:
“敬佩斯大林,胜过敬佩列宁。他是我真正爱戴的唯一的一个人。”
但是,这个当年参与制定处治反对派首领方案、在贝利亚手下主持北极圈大规模劳改营建设的人,如今在自己原来工作的楼房里,夜间提着剪掉了扣子的裤子前去受审,为什么竟这样心平气和,处之泰然?而孟什维克德列林格用沉默对他表示不满,他却那样不安,那样难受?
有时克雷莫夫自己也怀疑起来。为什么他在给斯大林写信的时候,那样愤怒、冲动,浑身打颤,浑身冒汗。摩尔人已经把事干完,摩尔人可以走了。这事就出在一九三七年,好几万党员,都是像他这样的,甚至比他更好。摩尔人可以走了。为什么他现在对“汇报”这个词儿这样反感?仅仅是因为他坐了牢,正是由于什么人的汇报。过去他常常听取排里政治时事宣传员的政治汇报。那是很平常的事。很平常的汇报。红军士兵里亚鲍什坦贴身戴着十字架,说共产党员是不懂天理的人;里亚鲍什坦进了惩戒连,活了多久呢?红军士兵高尔杰耶夫说他不相信苏联武装力量的强大,认为希特勒一定会胜利;高尔杰耶夫进了惩戒排,活了多久呢?红军士兵马尔凯维奇说:“所有共产党员都是贼,等时候一到,我们用刺刀把他们戳死,人民就自由了。”军事法庭判处马尔凯维奇死刑。都是他汇报的。他还向方面军政治部汇报过格列科夫,如果不是德国的炸弹把格列科夫炸死的话,会当着很多军官的面把他枪毙的。那些被送进惩戒营、被法庭判了刑、在特别科被审讯的人,又是什么感觉呢?
可是在战前,他多次参与办理这一类的案件,心安理得地看待一些朋友的话:
“我在党委说过我和彼得的谈话。”
“他在党的会议上如实地交代了伊万来信的内容。”
“一传讯,他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当然应该把一切都说出来,他交代了同志们的思想情况,也交代了瓦洛佳多次来信的内容。”
是的,是的,这些情况都有过。
唉,这又管什么用……所有这些解释,不论是书面的还是口头的,都不能帮助任何人走出监狱。其真正用意只有一点:为的是自己不陷入泥坑,自己摆脱。
克雷莫夫没有很好地维护自己的朋友,实在没有,虽然他不喜欢干这类事情,怕这类事情,千方百计地逃避。他为什么冲动,为什么打颤呢?他希望怎样呢?是希望卢比扬卡的值班看守知道他的孤独?希望侦讯人员同情他被心爱的女子扔掉,在分析案情时要考虑到他夜夜在呼唤她,在咬自己的手,考虑到他母亲还唤他的小名?
夜里克雷莫夫醒来,睁开眼睛,看见德列林格在卡茨涅林鲍肯床前。明亮的电灯光照在老囚犯的背上。鲍戈列耶夫也醒了,用被子盖着腿,坐在床上。
德列林格冲到门口,用皮包骨的拳头擂起门来,用骨头般的声音叫喊起来:
“喂,值班的,快叫医生,犯人心脏病发作啦!”
“别叫,住嘴!”值班看守跑到小孔跟前,喝道。
“怎么能不叫,人要死啦!”克雷莫夫大声叫道。他也从床上跳起来,跑到门口,和德列林格一起用拳头擂起门来。他看到鲍戈列耶夫又在床上躺下来,用被子蒙住头,显然是怕参与这夜晚的特别事件。
一会儿门就开了,走进来好几个人。
卡茨涅林鲍肯昏迷了,他身躯高大,老半天才把他弄到担架上。
早晨,德列林格突然向克雷莫夫问道:
“请问,您这位共产党的政委在前方是不是常常遇到不满的表现?”
克雷莫夫问:
“什么样的不满,对什么不满?”
“我指的是对布尔什维克的集体化政策、对战争的总的领导不满,总之,是指政治上的不满的表现。”
“从来没有。类似的思想表现连影子也没有遇到过。”克雷莫夫说。
“噢,噢,当然,我也是这样想。”德列林格说,并且满意地点了点头。
七
在斯大林格勒城下包围德国人的主张,被认为是十分英明的。
在保卢斯军队两翼秘密集结大量兵力,是袭用原始时代就诞生的原理:当光脚、歪额头、大颌骨的原始人要包围进入洞穴的森林野兽的时候,就是悄悄地在灌木丛中爬的。有什么惊异的呢,是惊异木棒和远程大炮的不同,还是惊异古老武器和新式武器的原理几千年来没有变化?
不过,了解了人类活动的螺旋在不断地向更广和更高的方向增加其螺旋线的同时,却有一个不变的轴,既不必感到失望,也不必感到惊异。
虽然成为斯大林格勒战役关键的包围原理不是新的,斯大林格勒大反攻的组织者们正确地选定了运用这一古老原理的地区,毫无疑问是有功绩的。他们还正确地选定了进行这一战役的时机,很好地训练了军队,巧妙地集结了军队;使三方面军(即西南方面军、顿河方面军、斯大林格勒方面军)很好地配合,也是组织者的功绩;在没有自然条件作掩护的草原地带秘密集结兵力也是很不容易的。南面的部队和北面的部队要从德国人的左肩和右肩擦过,在卡拉奇会合,包围敌人,打碎保卢斯部队的骨头,摘取其心和肺。要花费很多力气制订战役的细节,侦察敌军的火器、兵力、后方、交通线。
不过,最高统帅斯大林、朱可夫、华西列夫斯基元帅、沃罗诺夫、叶廖缅科、罗科索夫斯基和总参的许多有才能的军官参与的这次战役的筹划,其基础仍然是原始人早已运用于战斗实践的两翼包围敌人的原理。
天才的定义只适用于实现了新的思想的人,而且新思想是指核心,不是皮壳;是轴,不是绕轴转的螺旋圈儿。从马其顿王亚历山大时代起,所有战略与战术的拟定,都和这一类的神奇行动毫无共同之处。人的意识震慑于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就常常把规模之大和统帅的思想成就之大混为一谈。
战争的历史表明,统帅们在突破防线的战斗中,在追击、迂回、包围战中,运用的并不是新的原理。他们运用的是尼安德特人时代就知道的原理,可以说,这些原理就连那些包围牲口的狼和抵御狼的牲口都知道。
―个能干而认真负责的厂长,一定会保证原料和燃料的及时供应,使各车间保持联系,使工厂生产所需要的几十种大大小小的条件得到满足。
可是,如果历史学家说,是厂长的活动创造了冶金学、电工学和金属的伦琴射线原理,研究工厂史的人的意识就会不赞成:发明伦琴射线的是伦琴,不是我们的厂长……炼铁炉在我们的厂长以前就有了。
真正伟大的科学发明可以使人变得比大自然更聪明。大自然借助这些发明、通过这些发明认识自己。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在认识空间、时间、物质和力方面所做的事,就属于这样的人类伟大事件。人类通过这些发明,创造了超过自然存在的深度和高度,因此促进了自然界的自我认识并促使自然界更加丰富。
有些已经自然形成的、可以看到、可以感触到的已经存在的原理,只是由人说出来,这是低一级的,是二级发明。鸟飞、鱼游、风滚草和圆石的滚动、风吹得树木摇摇晃晃并且摆动枝叶、海参的喷射运动—这一切都是这种或那种可以感触到的、明显的原理的表现。人类从现象中得出原理,应用于人类环境中,并且根据需要和可能性不断地加以发展。
飞机、涡轮机、喷气式发动机、火箭在生活中是有巨大意义的,人类制造出这些东西应归功于人类的才能,不过并不是天才。
运用人类发现和总结出来的、而不是自然显示的原理做出的发明,属于二级发明,比如在无线电、电视、雷达方面得到运用和发展的电磁场理论原理。释放原子能也属于这样的二级发明。建成第一个核反应堆的费密不应当希求得到人类天才的称号,虽然他的发明已成为世界历史新纪元的开端。
人类借助新的条件,不断地改进人类活动环境中已经存在的东西,比如,在飞行器上安装新的发动机,把轮船上的蒸汽发动机换成电力发动机,又把电力发动机换成原子能发动机,这在发明中属于更低级,属于第三级了。
今天的战争艺术是新的技术条件与旧的原理相配合,人类在这方面的活动,正是属于第三级。否定领导作战的将军的活动在军事上的意义,是不对的。不过,把将军称为天才也是不对的。这样看待一位有才能的指挥生产的工程师,是荒谬的;这样看待一位将军,不仅是荒谬的,而且是有害的,是危险的。
八
两个大锤,每一个都是由几百万吨钢铁和活人血肉铸成的,一南一北,等待着信号。
首先发起进攻的是部署在斯大林格勒西北方的部队。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九日上午七时三十分,西南方面军和顿河方面军全线发起了长达八十分钟的强大炮击。炮兵徐进弹幕射击,猛攻罗马尼亚第三集团军盘踞的阵地。
八时五十分,步兵与坦克发起进攻。苏军士气空前高涨。第七十六师在该师管乐队演奏的进行曲乐声中发起冲锋。
下午,敌人防御配系的战术纵深被突破。战斗在广大的地带展开了。
罗马尼亚第四军被击溃了。罗马尼亚第一骑兵师被分割,它与克莱尼亚地区第三集团军其余部队的联系已被切断。
第五坦克集团军从谢拉菲莫维奇西南三十公里的高地上发起进攻,突破罗马尼亚第二军的阵地,很快地向南推进,快到中午的时候,已经占领了佩列拉佐夫以北的高地。苏军的坦克军和骑兵军转向东南方推进,傍晚时候就到达古森卡和卡尔梅科沃,深入罗马尼亚第三集团军后方六十公里。
一昼夜之后,十一月二十日拂晓,集结在斯大林格勒南方加尔梅克草原上的部队发起进攻。
九
诺维科夫在拂晓前很久就醒来了。诺维科夫是那样兴奋,以至于自己感觉不出兴奋了。
“军长同志,您喝茶吗?”维尔什科夫认真又亲热地问道。
“好,”诺维科夫说,“你告诉炊事员,叫他煎几个鸡蛋。”
“上校同志,煎什么样儿的?”
诺维科夫一时没有说话,思索了一会儿,维尔什科夫以为军长在考虑问题,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煎荷包蛋。”诺维科夫说过,看了看表。“你去看看格特马诺夫起来没有,过半个钟头咱们就要动身了。”
他觉得他没有想,过一个半小时就开始炮火准备,没有想天空就要被几百架强击机和轰炸机闹得轰轰叫起来,没有想工兵就要爬着去剪铁丝网和清除地雷,步兵就要拖着机枪朝着他在炮队镜里观察过多次的雾蒙蒙的山冈奔去。他似乎没有感觉到此时此刻他和别洛夫、马卡罗夫、卡尔波夫的关系。他似乎没有想,昨天在斯大林格勒西北方,苏军坦克进入炮兵和步兵突破的德军防线之后,不停地朝卡拉奇方向推进,再过几个小时,他的坦克就要从南面开去,与北面来的坦克会合,以便包围保卢斯的军队。
他没有想方面军司令部,没有想,明天斯大林也许会在自己的命令中提到诺维科夫的名字。他没有想叶尼娅,没有回忆他在布列斯特跑向机场、天空升起德寇发动的战争的第一道火光的那一天黎明。
但是,他没有想的一切,都在他心中。
他想的是,穿软底的新靴子呢,还是穿皮靴,可不能把烟盒忘了。他想:哼,狗崽子,又给我冷茶。他在吃煎鸡蛋,还掰下一块面包,仔细地揩煎锅上的油。
维尔什科夫报告说:
“您给我的任务完成啦。”
马上又用谴责的语调和信任的口气说:
“我问卫兵:‘他在家吗?’卫兵回答说:‘他能上哪儿去,在跟娘们儿睡觉呢。’”
卫兵说的是比“娘们儿”更难听的词儿,但是维尔什科夫认为,和军长说话不能用这样的词儿。
诺维科夫没有作声,用手指头在扫桌上的面包渣子。
一会儿,格特马诺夫走了进来。
“喝茶吗?”诺维科夫问道。
格特马诺夫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该动身了,诺维科夫同志,茶喝过了,该去打德国佬了。”
“嘿,好家伙。”维尔什科夫在心里说。
诺维科夫走进军部的屋子,和涅乌多布诺夫谈了谈联络问题和转发命令问题,又看了看地图。
黑沉沉的夜色,似乎一片寂静,诺维科夫不由得想起在顿巴斯的童年。那时的黎明就是这样,似乎一切都在沉睡,可是过几分钟,空中就会充满汽笛声,人们就会朝矿井和工厂大门走去。但是在汽笛声响起之前就醒来的小别佳·诺维科夫知道,千百只手已经在黑暗中摸裹脚布、靴子,许多妇女已经光着脚在地上走,锅碗瓢盆已经在叮当响了。
“维尔什科夫,”诺维科夫说,“把我的坦克开到观察所,今天我要用。”
“是,”维尔什科夫说,“我把所有的东西装上去,您的东西,政委的东西。”
“别忘了带上可可。”格特马诺夫说。
涅乌多布诺夫披着军大衣走到台阶上。
“刚才托尔布欣中将打电话问,军长是不是上观察所了。”
诺维科夫点了点头,捅了捅司机的肩膀:
“走吧,哈里托诺夫。”
汽车出了小镇,离开最后一户人家,转了一个弯,又转了一个弯,就朝正西开去,擦过一片片白雪和枯草丛。汽车经过一片洼地,第一旅的坦克就集结在这里。诺维科夫忽然对司机说:
“停下!”
他跳下车来,朝着在晨曦中显得黑黝黝的坦克走去。他走着,不和任何人说话,注视着一个个人的脸。他想起前几天在乡村广场上看到的未剪过头的新兵小伙子们。确实,他们是孩子,可是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为了要他们到炮火底下去—总参谋部的计划,方面军司令部的命令,一个小时之后他要向各旅旅长发出的命令,政工人员要对他们说的话,作家们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和诗歌。冲啊,冲啊!在黑沉沉的西方他们将遇到的是这种命运:朝他们射击,砍杀,坦克的履带把他们碾碎。
“要举行婚礼啦!”是的,不过没有甜葡萄酒,没有手风琴。“苦啊!”诺维科夫就要这样叫了,十九岁的新郎官们不会转过头去,会老老实实地吻他们的新娘。
诺维科夫觉得他似乎是在自己的弟弟、侄儿、街坊邻居的孩子们中间走着,几千个无形的农妇、姑娘、老妈妈在看着他。
母亲们否定了战争时期存在着派任何人去死的权力。在战场上也能遇到一些暗中同情母亲们的人。这些人说:“别动,别动,你上哪儿去,听,火力多么猛。让他们在那儿等我的报告吧,你在这儿烧烧开水好啦。”这样的人在电话里向上级报告说:“是,把机枪推出去!”可是,放下话筒,就说:“推到前面没有意思,会把一个好小伙子打死的。”
诺维科夫朝自己的坦克走去。他的脸显得阴沉而僵硬,似乎吸进不少十一月拂晓时候黑沉沉的潮气。当坦克发动起来的时候,格特马诺夫用会意的目光看了看他,说:
“诺维科夫同志,你可知道,正是在今天,我很想对你说说:我真喜欢你,你要明白,我相信你。”
十
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似乎世界上既没有草原,也没有晓雾,也没有伏尔加河,只有寂静。黑云上飞过一阵轻快而明亮的波纹,然后灰色的晓雾又变成深红色,忽然轰隆声震动了天空与大地……
近处的炮声与远处的炮声连成一片。回声把连成一片的声音储存起来,又把复杂交错的声音扩散开去,这声音便充满了辽阔战场的巨大空间。
泥土房屋在打颤,黄土从墙上掉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草原村庄里一户户人家的门自动开了又自动关上,湖上的薄冰裂了缝。
狐狸摇着长满软毛的沉甸甸的尾巴跑起来,兔子也跑,不是躲狐狸,而是跟着狐狸跑;夜间的猛禽和白日的猛禽也许是第一次汇合在一起,挥动沉甸甸的翅膀,飞上天空……有些黄鼠也糊里糊涂地从洞里跑出来,就好像迷迷糊糊、头发蓬乱的汉子从着了火的房子里往外跑。
发射阵地上潮湿的早晨的空气,似乎因为接触到几千门大炮的滚热的炮筒,温度上升了一度。
在前沿观察所,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苏军炮弹的爆炸,看到黑色和黄色的硝烟在旋转,泥土和肮脏的雪纷纷扬起,看到炮火的白光。
炮声停了。一团团硝烟慢慢化为一缕缕干燥、炽热的长发,与潮湿、寒冷的草原雾混合到一起。
天空马上充满新的声音,轰轰隆隆,又沉重,又响亮。一批批苏联飞机向西飞。飞机的轰隆声、啸声、吼声使灰云蔽日的模糊天空变得清晰可触。装甲强击机和歼击机贴近地面飞行,像低低的云片,而在云片之中和云片之上是用粗嗓门儿吼叫的不易看到的轰炸机。
德军飞机盘旋在布列斯特上空,而伏尔加河畔的草原之上是苏军的天空。
诺维科夫没有想这些事,没有回忆,没有比较。他正在经历的事比回忆、比较、思考更重要。
一切安静下来。等着寂静之后发出冲锋信号的人,准备一见到信号就朝罗马尼亚集团军阵地扑过去的人,一时间都在转瞬的寂静中屏住气息。在无声无息、浑浊的太古海洋一般的寂静中,在这几秒钟里,定好了人类发展曲线的转折点。参加保卫祖国的决战多么好,多么幸福。迎着死亡站起来,不是逃避死亡,而是跑去迎接死亡,多么沉痛,多么可怕。年纪轻轻地死去,多么可悲。希望活,希望活着。但愿保留年轻的生命,保留活得还太少的生命,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愿望比这更强烈的了。这种愿望不在思想中,它比思想更强烈,它在呼吸中,在鼻孔中,在眼睛里,在肌肉里,在贪婪地吸收氧气的血红蛋白中。这愿望是如此之大,没有什么能与之相比,没有什么能测量其大小。可怕。冲锋前的时刻实在可怕。
格特马诺夫大声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看了看诺维科夫,看了看战地电话机,看了看无线电发报机。
格特马诺夫看到诺维科夫的脸,感到十分惊异。这张脸已经不是格特马诺夫几个月来常常看到的那张脸。原来那张脸各种各样的表情他都见过的,不论在愤怒的时候、忧虑的时候、傲慢的时候,不论在高兴的时候、愁眉苦脸的时候。
没有压下去的罗马尼亚炮队一个一个地复活了,从纵深处朝前沿阵地进行急促射击。强大的高射炮也对准地面目标开了火。
“诺维科夫同志,”格特马诺夫激动地说,“到时候啦!别考虑太多!”
不仅是在战争时期,他总认为,为了事业牺牲一些人是很自然的,是无可非议的。但是诺维科夫不肯发命令,他吩咐接通重炮团团长洛帕津的电话,刚才他的大炮轰击过拟定的坦克运动的中心地带。
“你瞧着吧,诺维科夫同志,托尔布欣会骂你的。”
格特马诺夫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诺维科夫不仅对格特马诺夫,对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可笑的温情。
“我们会损失很多坦克的,心疼坦克呀,”他说,“几十部漂亮的坦克呀,总共不过几分钟的事,等我们把高射炮和反坦克炮压下去,他们就在我们掌心里了。”
在他面前的草原上一片硝烟。和他一起站在战壕里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各坦克旅旅长在等待着他通过无线电发出的命令。他充满了一名上校惯有的战斗激情,很不斯文的功名心在紧张地突突跳动,而且格特马诺夫在催促他,他也怕上级。而且他清楚地知道,他对洛帕津说的话,总参历史科不会有人研究的,不会受到斯大林和朱可夫的称赞,不会使他得到盼望已久的苏沃洛夫勋章。
有一种权力,大于不加考虑就叫人去死的权力,那就是在叫人去死的时候深思熟虑的权力。诺维科夫行使了这一权力。
十 一
斯大林在克里姆林宫等待斯大林格勒方面军司令的报告。
他看了看表;炮火准备刚刚结束,步兵已出动,机动部队准备进入炮兵冲开的突破口。空军的飞机在轰炸后方、道路、机场。
十分钟之前,他和瓦图京通过话:西南方面军坦克部队与骑兵部队的推进超过了预计。
他拿起铅笔,看了看仍然沉默的电话机。他想在地图上标出南路人马开始运动的位置。但是一种迷信的感觉使他放下了铅笔。他清清楚楚感觉到,希特勒此时此刻正在想着他,并且知道他也在想着希特勒。
丘吉尔和罗斯福相信他,但是他明白:他们的信任不是绝对的。他们使他生气的是,他们虽然喜欢和他协商,但是在和他商议之前,他们之间已经商量好了。
他们知道,战争来了,总会过去的,而政治是永远存在的。他们赞赏他的逻辑、他的知识、他的清楚的头脑;他们使他恼火的是,总认为他是亚洲式的统治者,不是欧洲式的领袖。
他忽然想起托洛茨基那带有蔑视意味、微微眯着的、凌厉逼人的、聪明的眼睛,他第一次感到可惜,可惜托洛茨基已经不在人世,要不然让他看看今天多好呀。
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身体是强壮的,嘴里没有像铅一样讨厌的味道,心口也不疼。在他来说,生的感觉和强的感觉是一回事。战争开始以后,斯大林就感到浑身不自在。元帅们看到他发火,呆呆地、笔直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仍然感到苦恼;当几千人在大剧院里站着向他致敬的时候,他还是感到苦恼。他总觉得,周围的人一想起他在一九四一年夏天的张皇失措,就偷偷地嘲笑他。
有一次,当着莫洛托夫的面,他抓住自己的头发,嘟哝说:“怎么办……怎么办呀……”在国防委员会会议上,他变了腔调,大家都垂下了头。他有好几次发出毫无意义的指示,他看出,大家都明白这些指示毫无意义……七月三日,他开始发表广播讲话的时候,心情十分慌乱,喝着治病的矿泉水,电波把他的慌乱心情传送出去……朱可夫在六月末不客气地反驳他,他一时间十分尴尬,说:“您想怎样就怎样吧。”有时他想把重任让给在一九三七年被杀害的雷科夫、加米涅夫、布哈林,让他们领导军队、领导国家吧。
他有时会出现十分可怕的感觉:在战场上取得胜利的不光是他今天的敌人。他想象到,跟在希特勒的坦克后面,在硝烟与灰尘中朝他走来的还有那些似乎被他永远制服了、被他打得永世不能翻身的人。那些人从冻土中爬出来,炸翻他们头上的永久冻土,冲破重重铁丝网。载满复活的人的一列列火车从科雷马开来,从科米共和国开来。许许多多农村妇女、儿童从土里爬出来,脸上带着可怕、悲痛、憔悴不堪的神情,走着,走着,用善良而悲伤的眼睛在找他。他比谁都清楚,审判失败者的不只是历史。
有时他恨死了贝利亚,因为贝利亚显然了解他的心情。所有这一切不好的、软弱的情绪持续了不久,只有几天,这一切只是有时候冲出来。
但是他还是常常有沮丧感,胃灼热搅得他不得安宁,后脑常常疼痛,有时头晕得可怕。他又看了看电话机:叶廖缅科该向他报告坦克推进的情况了。现在到了他显示威力的时候。此时此刻决定着列宁缔造的国家的命运,党的合理的中央集权也是在此刻获得实现的可能性,以便在建设大型工厂,建立原子能发电站和热核装置,制造喷气式飞机和涡轮螺旋桨飞机、宇宙火箭和洲际火箭,建筑摩天大楼、科学宫,开凿新的运河和海,在北极圈里建筑公路和城市中实现中央集权。
此时此刻决定着被希特勒占领的法国、比利时、意大利、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和巴尔干国家的命运,将要宣布奥斯威辛、布痕瓦尔德和莫阿比特监牢的瓦解,在准备打开纳粹分子建立的九百处集中营和劳动营的大门。
还决定着即将前往西伯利亚的德军战俘的命运。也决定着在希特勒集中营里的苏军战俘的命运,后来在他们获得释放之后,斯大林决定把他们送往西伯利亚,分享德军战俘的命运。
还决定着米霍埃尔斯及其朋友和演员祖斯金、作家贝格尔森、马尔基什、费费尔、克维特科、努西诺夫的命运,要不然在处决以沃夫西教授为首的一批犹太医生的恶性案件之前他们就被处死了。
还决定着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和罗马尼亚的命运。决定着苏联农民和工人的命运。决定着苏联思想、文学和科学的自由。
斯大林心情激动。此时此刻,国家未来的强盛和他的意志是一致的。他的伟大、他的天才不在于他本身,不以国家与武装力量的大小为转移。他写的书、他的学术著作、他的学说能够有意义,能够成为千百万人研究和赞颂的对象,只有在国家取得胜利的时候。
给叶廖缅科的电话接通了。
“喂,你那儿怎么样?”斯大林也不问好,径直问道。“坦克出动了吗?”
叶廖缅科听到斯大林带火气的声音,赶紧把香烟熄灭了。
“没有,斯大林同志,托尔布欣的炮火准备还没有结束。步兵已经扫清前沿,坦克还没有进入突破口。”
斯大林清清楚楚地骂了几声娘,就把话筒放下。
叶廖缅科又把香烟点着了,便给五十一集团军司令打电话。
“为什么坦克到现在还没有出动?”他问道。
托尔布欣一只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拿着一块大手帕在揩胸膛上的汗。他的制服敞开着,雪白的衬衣敞着的领口里露出胖得打褶的脖根。
他克制着喘气,用肥胖人那种不慌不忙的语调回答(因为肥胖的人不仅理智上明白,而且全身都明白,着急是不行的):
“刚才坦克军军长向我报告说,在预定的运动中心地带还有敌人的炮火没有压下去。他要求再等几分钟,让我军炮火把敌方炮火压下去。”
“不能再等!”叶廖缅科严厉地说。“让坦克立即出动。过三分钟向我报告。”
“是。”托尔布欣说。
叶廖缅科本想把托尔布欣骂一顿,可是却突然问道:
“您怎么喘得这样厉害,病了吗?”
“没有,我身体很好,叶廖缅科同志,我刚才吃过早饭。”
“立即行动吧。”叶廖缅科说过这话,放下话筒,随口说:“吃早饭吃得气都喘不上来啦。”又骂了一句很难听的。
等到坦克军军部指挥所里的电话机嗡嗡响起来的时候,虽然因为重新开始的炮轰听不清话筒里的声音,诺维科夫还是明白了,这是集团军司令要求他立即率领坦克进入突破口。
他听完了托尔布欣的话,心里想:“早就料到啦。”他回答说:
“是,中将同志,马上执行。”
然后他朝着格特马诺夫笑了笑,说:
“再打上四分钟还是需要的。”
过了三分钟,托尔布欣又打来电话,这一次他不喘了。
“上校同志,您在开玩笑吧?为什么我听到还在炮击?立即执行命令!”
诺维科夫吩咐电话员接通炮兵团长洛帕津的电话。他听到洛帕津的声音,但他没有说话,看着秒针在走动,等待打满第二个四分钟。
“嘿,我们的头儿真行!”格特马诺夫出自内心地赞叹说。
又过了一分钟,炮声停息下来的时候,诺维科夫戴起耳机,呼唤打头冲向突破口的坦克旅旅长。
“别洛夫!”他喊道。
“有。军长同志。”
诺维科夫张大了嘴,用醉汉般的发狂的声音叫道:
“别洛夫,出动!”
青色的硝烟搅得晨雾更浓了,马达的吼声震得空气嗡嗡直响,坦克军进入突破口。
十 二
十一月二十日凌晨,加尔梅克草原上的大炮开始轰击,布置在斯大林格勒南面的斯大林格勒方面军突击部队向布置在保卢斯右翼的罗马尼亚第四集团军发起进攻的时候,苏军的进攻目标对于德国“B”集团军群司令部就是显而易见的了。
活动在苏军突击集团左翼的坦克军进入查查湖和巴尔曼查克湖之间的突破口,便朝西北向卡拉奇挺进,前去接应顿河方面军与西南方面军的坦克军与骑兵军。
二十日下午,从谢拉菲莫维奇发起进攻的突击集团到达苏罗维基诺以北,给保卢斯集团军的交通线造成威胁。
保卢斯的第六集团军还没感到有被包围的危险。下午六时,保卢斯向“B”集团军群司令魏克斯男爵上将报告说,计划在夜里继续派出侦察小分队在斯大林格勒进行活动。
晚上保卢斯收到魏克斯的命令:停止在斯大林格勒的一切进攻战斗,抽出大量的步兵、坦克兵团和反坦克武器,按梯队形式集中到左翼后面,准备朝西北方向进行突击。
保卢斯在这天晚上十点钟收到的这一道命令,标志着德军在斯大林格勒进攻的结束。
迅速发展的战局使这一道命令也失去了意义。
二十一日,从克列特和谢拉菲莫维奇发起进攻的苏军突击集团,朝自己原来的方向旋转九十度,汇合之后,向卡拉奇地区及其以北的顿河推进,直扑德军斯大林格勒战线的后方。
这一天,四十辆苏军坦克出现在高高的顿河西岸,离保卢斯集团军指挥部所在的戈卢宾镇只有几公里。另外一群坦克毫不费力地夺取了顿河大桥:守桥部队把苏军坦克部队当成了装备着缴获的坦克、常常通过这座桥的训练部队。苏军坦克进入卡拉奇,意在包围德军的两个斯大林格勒集团军,即保卢斯的第六集团军和戈特的第四坦克集团军。为了从后方保护斯大林格勒的阵地,保卢斯的精锐部队三八四步兵师把战线转向西北,进行防御。
就在这时候,从南面进攻的叶廖缅科的部队击溃了德军第二十九摩托化师,打垮了罗马尼亚第六军,朝卡拉奇至斯大林格勒的铁路线推进。
暮霭中,诺维科夫的坦克逼近了罗马尼亚军队的强化防御工事。
这一次诺维科夫再不怠慢。他没有利用黑沉沉的夜色暗地集中坦克为进攻做准备。依照诺维科夫的命令,所有的机器,不光是坦克,还有自行火炮,装甲运输车,装载摩托化步兵的汽车,一下子开足了灯光。
几百道明亮耀眼的灯光划破黑暗。大批战争机械从黑沉沉的草原上朝前涌去,吼声、炮声、机枪声震耳欲聋,刺目的灯光耀眼欲花,罗马尼亚守军惊慌失措,一片混乱。
在短短的战斗之后,坦克继续向前推进。
二十二日上午,从加尔梅克草原出发的苏军坦克进入布济诺夫镇。黄昏时候,在卡拉奇以东,在保卢斯和戈特的两大集团军的后方,一南一北两支苏军坦克先头部队会师了。到二十三日,步兵集团朝奇尔河和阿克赛河推进,成为突击集团可靠的外侧。
红军最高统帅向各部提出的任务完成了—在一百小时内完成了对德军斯大林格勒集团的包围。
局势的下一步发展会怎样呢?是什么决定了下一步发展?是谁的意志表现了历史的厄运?
二十二日下午六时,保卢斯通过无线电向“B”集团军群司令部报告:
“集团军被包围。整个察里察河谷,从苏维埃镇至卡拉奇的铁路线,该地区的顿河桥,河西岸的高地,在英勇抗击之后,转入苏军之手……弹药情况十分危急。粮食只能供应六天。如不能完成环形防御工事,请求给予行动自由。局势可能迫使放弃斯大林格勒以及战线的北段……”
二十一日夜里,保卢斯还收到希特勒的命令,要把他的军队所占据的地区叫做“斯大林格勒堡垒”。
在这之前的一道命令是:“集团军司令及司令部应进入斯大林格勒。第六集团军应进行环形防御,等待进一步指示。”
保卢斯与各军军长商议过之后,“B”集团军群司令魏克斯男爵打电报给最高统帅:“尽管做出这一决定我感到责任沉重,还是应当向您报告:我认为必须支持保卢斯将军撤出第六集团军的建议……”
经常和魏克斯保持联系的陆军总参谋长蔡茨列尔完全赞同保卢斯和魏克斯必须放弃斯大林格勒地区的意见,认为靠空运供应陷入重围的大量军队是不可思议的。
二十三日夜里两点钟,蔡茨列尔用电话通知魏克斯说,他终于说服希特勒放弃斯大林格勒。他说,关于第六集团军突围的命令,将由希特勒于二十四日上午发出。
二十四日上午十时过后不久,“B”集团军群与第六集团军之间唯一的一条电话线断了。
一分钟一分钟过去,等不到希特勒发出的突围的命令,因为必须迅速行动,魏克斯决定自己担起责任,发出突围命令。
通信兵正准备把魏克斯的电报发出去,这时候通信联络勤务科科长却听到最高统帅部发来的元首给保卢斯将军的电报:
“第六集团军被苏军围困是暂时的。我决定在斯大林格勒北郊、科特卢班、一三七号高地、一三五号高地、马林诺夫镇、斯大林格勒南郊等地集中兵力。你们可以相信我能做到我应做的一切,保证你们的供应和适时突围。我了解英勇的第六集团军及其司令,相信第六集团军能尽其职责。阿道夫·希特勒。”
希特勒的决定现在已反映出第三帝国的厄运,决定了保卢斯的斯大林格勒集团军的命运。希特勒用保卢斯的手,用魏克斯、蔡茨列尔的手,用德军各军军长和各团团长的手,用士兵的手,用一切不愿意执行他的决定而又执行到底的人的手,在德国战争史上写下了新的一页。
十 三
在一百小时的战斗之后,西南方面军、顿河方面军、斯大林格勒方面军的部队会合了。
在冬日的昏暗天空下,在卡拉奇郊外遍布辙痕的雪地上,苏军的先头坦克部队会师了。辽阔的积雪的原野被几百条履带划得支离破碎,被炮弹炸出一个个焦糊的窟窿。笨重的坦克在飞雪中迅速奔驰着,白色的雪团在空中颤动。在坦克急转弯的地方,冻土和雪尘一起飞向空中。
苏军的强击机和歼击机吼叫着贴着地面从伏尔加那边飞来,掩护进入突破口的坦克部队。重炮在东北方轰鸣,硝烟弥漫的昏暗天空闪着一道道模糊的亮光。
两辆T—34型坦克面对面停在一座小小的木头房子旁边。浑身脏污的坦克手们,因为作战胜利,捱过了生死关头,心情十分激动,呼哧呼哧、津津有味地吸着寒冷的空气。在坦克里面吸够了带油烟气的窒闷的空气之后,这寒冷空气就使人觉得特别提神了。
坦克手们把黑色的皮帽推到后脑勺上,走进木屋,从察察湖边来的坦克班长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瓶酒……一个穿着棉袄和肥大毡靴的妇女,把在她那只打颤的手里叮当直响的玻璃杯放到桌子上,抽搭着说:
“唉,我还以为活不成了呢,我们的大炮好厉害呀,好厉害呀,我在地窖里待了两夜加一天。”
又有两个宽肩膀、小个子、像两个拼图方块似的坦克手走进房里来。
“瞧,瓦列拉,多好的招待。咱们好像也有什么吃的东西。”从顿河方面军来的坦克班长说。
于是,那个叫瓦列拉的小伙子把手伸进很深的衣服口袋,从口袋里掏出用油糊糊的战报包着的一截熏肠,把熏肠分成几份,还很认真地用棕色的手指头把掰掉出来的白白的肥肉往里塞。
坦克手们把酒喝干了,陶醉在幸福中。一名坦克手嘴里塞满了熏肠,一面笑着,一面说:
“咱们会合啦,就是说,你们的酒、我们的熏肠会合啦。”
大家都很喜欢这个说法,坦克手们笑着,嚼着熏肠,重复着这话,感到十分亲热。
十 四
从南面来的坦克上的班长通过无线电向连长报告了在卡拉奇郊外会师的情形。他还补充了几句话,说西南方面军的弟兄们非常好,说他们还共饮了一瓶酒。
这情形迅速地逐级上报,过了几分钟,旅长卡尔波夫便向军长报告了会师的消息。
诺维科夫感觉到,军部里在他周围出现了友好的、欢欣鼓舞的气氛。
坦克军在进军中几乎没有损失,按时完成了该军担负的任务。
涅乌多布诺夫在发出给方面军司令的报告以后,久久地握住诺维科夫的手。这位参谋长平时充满恼恨和火气的眼睛,变得明亮、温和了。
“您瞧,我们的人在没有内部敌人和破坏者的时候,能创造什么样的奇迹!”他说。
格特马诺夫把诺维科夫抱住,用眼睛扫了扫站在旁边的一些指挥员、司机、传令兵、话务员、译电员,抽搭了两下,为了让大家都能听到,他大声说:
“谢谢你,诺维科夫同志,作为一个俄罗斯人、一个苏联人,要感谢你。我格特马诺夫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要感谢你,衷心地向你致敬,向你表示感谢。”
他又一次把诺维科夫抱住,并且吻了吻深受感动的诺维科夫。
“你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把人都研究透了,什么都预见到了,所以就收获到大量工作结出的果实。”格特马诺夫说。
“哪儿有什么预见?”诺维科夫说。他听到格特马诺夫的话,又不好意思,又快活得不得了。他拿起一叠战报晃了晃,说:“这就是我的预见。我首先寄希望于马卡罗夫,可是马卡罗夫损失了速度,而且偏离了预定的运动中心,在侧翼参与了不必要的局部战斗,损失了一个半小时。我本来以为,别洛夫会不顾两翼,往前直冲,可是别洛夫在第二天不是撇开防御中心不顾一切地朝西北突进,而是和炮兵、步兵一起打起磨蹭战,甚至转为防御,因为这样胡闹损失了十一个小时。而卡尔波夫倒是第一个冲向卡拉奇,像旋风一样毫无顾忌地前进,毫不理睬两翼发生了什么事,第一个切断了德国人的主要交通线。这就是我对人的研究,这就是我的预见。我原来还以为,卡尔波夫需要拿棍子赶,认为他只会左顾右盼,只会保证自己的两翼。”
格特马诺夫笑着说:
“好啦,好啦,谦虚是美德,这我们是知道的。伟大的斯大林教导我们要谦虚嘛。”
诺维科夫感到很幸福。这一天,他多次想到叶尼娅,老是回头看,似乎就要看到她,大概,他的确太爱她了。
格特马诺夫用说悄悄话的小声说:
“诺维科夫同志,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是怎样推迟八分钟出击的。集团军司令在催促。方面军司令要求立即率领坦克进入突破口。我还听说,斯大林还打电话问过叶廖缅科,为什么坦克没有出动。你竟让斯大林等待。这不是,我们进入了突破口,确实没有损失一辆坦克,没有牺牲一个人。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忘记。”
深夜,等诺维科夫开着坦克前往卡拉奇地区之后,格特马诺夫来到参谋长跟前,说:
“将军同志,我写了一封信,说明军长擅自推迟八分钟,才开始这场具有伟大意义的关键性战役、这场决定伟大卫国战争命运的战役。请您看看这封信。”
十 五
当华西列夫斯基通过高频电话向斯大林报告包围了德军斯大林格勒集团的消息时,他的助理波斯克列贝舍夫站在他旁边。斯大林也不看波斯克列贝舍夫,有一阵子他半闭着眼睛坐着,好像要睡觉。波斯克列贝舍夫屏住气息,尽可能不响动。
这不仅是他对活着的敌人胜利的时刻。这是他对过去取得胜利的时刻。一九三〇年农村坟头上的荒草会越来越茂密。北极圈里的冰层和雪丘会平静地保持沉默。
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懂得:胜利者是不受审判的。
斯大林忽然希望他的孩子们、他的孙女,也就是不幸的亚可夫的小女儿和他在一起。他可以安安静静、心平气和地抚摩小孙女的头,不去理会小屋门外的世界。文静可爱、病弱的小孙女,童年的回忆,凉爽的小花园,远处小河的流水声。其余的一切对于他都无所谓了。因为他的超级权力不依靠军队的强大和国家的强盛。
他没有睁开眼睛,慢慢地用一种特别柔和的、带着喉音的语调说:
“啊,鸟儿落网了,瞧着吧,别想从网里逃脱,咱们无论如何不能分离了。”
波斯克列贝舍夫看着斯大林那稀稀拉拉的白头发,看着他闭着双眼的麻脸,忽然感到手指头发起冷来。
十 六
在斯大林格勒地区的胜利进攻,消除了苏军防线上的许多缺口。消除的不仅是斯大林格勒与顿河两大方面军范围内的缺口,不仅是在崔可夫集团军与布置在北面的苏军几个师之间的缺口,也不仅是在一些脱离后方的连与排之间和隐藏在房屋中的小分队和战斗小组之间的缺口。孤立感、被半包围和包围的感觉也从人们的意识中消失了,换成了整体、团结一致和兵力十足的感觉。这种个人与众多的军队合为一体的意识,便是所谓致胜的士气。
当然,在陷入重围的德军士兵的头脑和心灵中,出现了完全相反的思想变化。由几十万有思想、有感觉的细胞组成的组织,从德国武装力量的肌体上脱离了。虚无缥缈的无线电波和更加虚无缥缈的关于军队和德国一直保持联系的宣传,证实了保卢斯在斯大林格勒的一些师已经被包围。
托尔斯泰当年提出,完全包围一支军队是不可能的,这一说法一再为托尔斯泰时代的军事经验所证实。
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五年的战争却证明:可以包围一支集团军,把它牢牢困在原地。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五年战争期间,被围是苏联和德国许多军队的残酷现实。
托尔斯泰的思想在他那个时代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是,许多伟大人物提出的有关政治或战争的思想,大都不具有永久的生命力。
在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五年的战争中,包围之所以成为现实,是因为军队有极大的机动性,而军队的机动性所依靠的后方的笨重庞大,极不灵活。进行包围的部队可以利用机动性的一切有利条件。被包围的部队完全失去机动性,因为在包围中不可能为现代化的军队组织多层次的、大范围的、工厂式的后方。被围的部队陷入瘫痪。进行包围的部队则可以利用陆上和空中的一切机械。
被围的军队失去机动性,不仅是失去军事机械方面的优势。被围的军队的士兵和军官就好像从现代文明世界掉进过去的世界。被围部队的士兵和军官不仅会重新估计作战部队的力量、战争的前景,还会重新评价国家的政策、党的领袖的魔力、法典、宪法、民族性格、民族的过去和将来。
那些像鹰一样洋洋得意地感到自己的翅膀强劲有力、在被缚住的无可奈何的猎物之上翱翔的人,同样也会重新评价上述一些问题,不过,当然带有相反的特点。
保卢斯的军队在斯大林格勒被包围,决定了战争进程的转折。
斯大林格勒的胜利决定了战争的结局,但是在胜利了的人民和胜利了的国家之间仍然进行着无声的争论。人的命运、人的自由取决于这一争论。
十 七
在东普鲁士和立陶宛边境,在格尔利茨秋天的森林里,下着稀稀拉拉的小雨。一个中等个头儿的人披着灰色斗篷,在高大树木之间的小道上走着。卫兵们一见到希特勒便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雨滴从他们脸上缓缓流下。
他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独自待一会儿。潮湿的空气使人非常舒服。飘洒着可喜的冷雨。一株株多么可爱、多么沉静的大树。在柔软的落叶上走一走,多么惬意。
野战大本营里的人一整天把他气得不得了……斯大林从来不曾引起他的尊敬。在战前他就觉得斯大林所做的一切又愚蠢又笨拙。斯大林的狡猾和奸诈都像庄稼汉一样简单。他的国家也是不像样子的。丘吉尔有一天总会明白新德国的悲剧性作用:正是德国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了欧洲,抵挡了亚洲的斯大林的布尔什维克主义入侵。他想象那些主张从斯大林格勒撤出第六集团军的人—他们倒是特别持重,特别恭敬的。使他生气的是那些轻率地相信他的人—他们总是啰啰唆唆地对他表示自己的忠诚。他一直希望带着蔑视的心情想想斯大林,把斯大林想得一钱不值,他又感觉到,他这种愿望是失去优势的感觉引起的……斯大林不过是一个狠毒的、报复心很重的高加索小铺老板。他今天的胜利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局面……老浑蛋蔡茨列尔会不会暗暗用嘲笑的目光看他?他一想到戈培尔会向他报告英国首相评论他的军事才能的俏皮话,就十分生气。戈培尔会笑着说:“要承认,他说的话实在够俏皮。”在他那聪明而好看的眼睛里会浮现出隐藏得很深的嫉妒者的得意神情。
第六集团军不愉快的处境使他心慌意乱,失去本色。事情主要的糟糕之处,不在于丢了斯大林格勒,不在于一些师被包围;也不在于斯大林赢了他。
一切他都能扭转。
他一向就有一些很普通的想法和嗜好。但是等他变得伟大和具有无限权力之后,这一切就引起人们的赞赏和敬佩。他代表着德意志民族的精神。但是新德国及其武装力量的威力一旦开始动摇,他的英明就会减弱,他的天才就会消失。
他不羡慕拿破仑。他很不喜欢那些在孤独、贫困、一筹莫展的境况中依然十分伟大的人,不喜欢那些在好的和坏的境况中依然保持其力量的人。
他在林中独自散步的时候,也未能摆脱日常事务,并且在内心深处找到了总参谋部和党的领导机构那些墨守成规的人不可能找到的最高明、最切实的答案。他之所以产生难以忍受的烦恼,是因为他又感到他和大家平等了。
要想成为新德国的缔造者,要想燃起战火和奥斯威辛的炉火,创立盖世太保,做一个平常人是不行的。新德国的缔造者和领袖一定要脱离人类。他的思想、感情及日常生活只能在人类之上,在人类之外。
苏联的坦克使他回到了他原来离开的地方。他的思想、他的答案、他的嫉妒心今天不再是对着上帝,对着世界的命运。苏联的坦克又使他回到人间。
独自一人在林中,起初他是感到轻松的,现在他感到有些可怕了。一个人,没有卫兵,没有随侍的副官,他觉得自己像童话中的小孩走进了黑郁郁、到处是妖魔的密林。
童话中的小孩子就是这样走,小羊羔就是这样在林中迷了路,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大灰狼从密林深处偷偷朝它走来。从几十年的黑黑的沉淀层中浮出他童年时候的恐怖,想起小人书上的一幅画:一只小羊羔站在阳光明丽的林中空地上,在黑黑的、潮湿的大树丛中露出狼的红眼睛和白牙齿。
他很想像儿时那样,叫喊一声,他想唤母亲,想把眼睛捂起来,想跑。
不过在林中,在大树丛中藏着的是一个团,他的私人卫队,几千个强壮、受过训练、机动灵活、反应迅速的人。他们的生活目的,是不准外人的气息摇动他头上的一根头发,不准外人的气息触碰到他。不少电话机在轻轻地响着,向各处、各地段通报独自在林中散步的元首的每一行动。
他转过身来,压制着想跑的心情,朝着自己野战大本营的暗绿色房屋走去。
卫兵们看到元首走得很急,以为大本营里有急事等着他去。他们怎么能想到,德国元首在林中暮霭初降时候想起了童话中的狼?
在树丛中,大本营一个个窗户里的灯光亮了。他想到集中营火化炉的火光,心中第一次出现人的恐怖。
十 八
苏军第六十二集团军指挥所和许多掩蔽所里的人都产生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很想摸摸自己的脸,摸摸自己的衣服,动动靴子里的脚趾头。德国人不打炮了。静下来了。
寂静得使人头晕。人们觉得,似乎人都变空了,心麻木了,手和脚动作起来和以前有些不同了。在寂静中吃饭,在寂静中写信,夜里在寂静中醒来,似乎是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寂静有自己的声音,很静的声音。寂静产生许多似乎很奇怪的新的声音:刀子的叮当声,翻书的沙沙声,地板的吱咯声,光脚丫儿的吧嗒声,笔尖的哧哧声,手枪保险装置的咔嚓声,掩蔽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集团军参谋长克雷洛夫走进集团军司令的掩蔽所,崔可夫坐在床上,对面的小桌后面坐着古洛夫。克雷洛夫本想一进门就说说最新的消息:斯大林格勒方面军已经发起进攻,包围保卢斯的问题再有几个小时就可以解决了。他看了看崔可夫和古洛夫,便一声不响地坐到床上。这样重要的消息克雷洛夫都没有对两位故友说说,可见他在他们脸上看到的不是一般的表情。
三个人都不说话。寂静产生了新的、在斯大林格勒久违的声音。寂静还准备产生新的、在战斗的日子里不必要的想法、激情、焦虑。
但是此时此刻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新的想法;担忧、功名心、凌辱、嫉妒还没有从斯大林格勒的苦难经历中产生出来。他们还没有想到,他们的名字现在和苏联军事历史的光辉一页永远连在一起了。
这寂静的时刻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刻。此时此刻他们只有人的感情,后来他们谁也不能自我解释,为什么他们此刻感到这样幸福、这样悲伤,充满这样的热爱和温情。
在结束了防御战之后,要不要继续说说斯大林格勒的将军们?要不要说说斯大林格勒防御战的一些领导人的可怜的贪求?
真理只有一种。没有两种真理。没有真理,或者伴随着残缺不全的真理、破碎的真理、砍削过的或者修剪过的真理,是很难生活的。部分的真理,不是真理。在这美好的寂静的夜里,让毫无掩饰的完整的真理占据心灵吧。我们要在这样的夜里把人的善良、人的伟大劳动计算在人的名下。
崔可夫走出掩蔽所,慢慢走到伏尔加河岸脊上,木板台阶在他脚下咯吱咯吱响着。天色已经黑下来。西方和东方都没有声音。工厂的轮廓、城市楼房的断垣残壁、一个个掩蔽所都和静默无声的黑沉的大地、天空、伏尔加河融为一体。
人民的胜利就是这样表现自己的。没有军队的分列式,没有轰鸣的混合乐队,没有烟火和礼炮,而是在潮湿的夜晚,在大地、城市、伏尔加河的安宁和静谧中迎接人民的胜利。
崔可夫十分激动,他那被战争磨硬了的心在胸中怦怦跳动着。他仔细听了听:并非寂静无声。从班内沟和“红十月工厂”那边传来歌声。下面,伏尔加河边有低低的说话声,有吉他的声音。
崔可夫回到掩蔽所。正等着他吃晚饭的古洛夫说: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真奇怪:这么安静。”
崔可夫在鼻子里“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等他们在饭桌边坐下来,古洛夫说:
“唉,同志,你听到快活的歌儿都哭了,看样子,你也吃了不少苦呀。”崔可夫惊讶地瞥了他一眼。
十 九
在斯大林格勒的山沟坡上挖的一个土室里,几名红军战士围坐在自制的小桌旁,小桌上还有一盏自制的油灯。
司务长在往各人的杯子里斟酒。大家都注视着,这珍贵的液体小心翼翼地上升到司务长粗硬的指甲在玻璃杯上指着的位置。大家把酒干了,就吃起面包。有一名战士把一口面包吃下去之后,说:
“是啊,德国佬打得我们够呛,不过我们还是打赢了。”
“德国佬这一下子老实了,再也扑腾不起来了。”
“扑腾够了。”
“斯大林格勒大劫难到头了。”
“不过他们还是带来太多灾难。把半个俄罗斯烧掉了。”
他们吃了很久,不慌不忙,在不慌不忙中体会着一个人在长期艰苦的工作之后休息、喝酒、吃饭时的幸福和安宁。
头脑迷迷蒙蒙的,但是这种迷蒙有点儿特别,并不使人糊涂。不论面包的滋味、大葱的咯吱声、放在土室墙脚下的枪支,不论伏尔加河、想家的念头、对强大敌人的胜利,以及抚摩过孩子的头发、搂抱过妻子、掰过面包、卷过烟卷儿,如今又夺得胜利的手,对这一切,他们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二 十
疏散出去的莫斯科人在准备复员的时候,最高兴的也许不是很快就要见到莫斯科,而是摆脱了疏散时期的生活。斯维尔德洛夫斯克、鄂木斯克、塔什干、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等城市的街道和房屋、秋日天空的星星、面包的味道—一切都成了令人厌恶的了。
如果他们看到苏联情报局报道的好消息,就会说:
“好啦,现在咱们很快就要走了。”
如果看到令人忧虑的消息,就会说:
“唉,不会再号召家庭团聚了。”
出现了不少传闻,说有些人没有通行证也回到了莫斯科—他们从长途列车上爬到工程列车上,然后又爬到电气列车上,电气列车上没有军队拦截。
人们都忘记了,一九四一年十月,在莫斯科过日子好像是在受刑讯。那时候人们多么羡慕那些用故城不祥的天空换取鞑靼和乌兹别克安宁生活的莫斯科人……
人们都忘记了,在一九四一年十月的灾难日子里,有些没上去火车的人纷纷丢掉箱子和包裹,徒步朝扎戈尔斯克走去,只要能离开莫斯科就行。现在人们也是宁可丢下东西、工作、安顿好的生活,步行回莫斯科,只要能离开疏散地就行。
一心想离开莫斯科和一心想回莫斯科这两种相反的心情的主要实质,就在于一年来的战争改变了人们的意识,对德国人莫名其妙的恐惧变为对苏联力量优势的信任。
在十一月下旬,苏联情报局报道了对弗拉季高加索(即奥尔忠尼启则)地区德国法西斯军队的攻击,然后又报道了在斯大林格勒地区进攻的胜利。在两个星期中,播音员有九次这样广播:“目前,我军继续反攻……再次沉重打击敌军……我军在斯大林格勒城下摧毁敌军的顽抗,突破顿河东岸敌军新防线……我军继续进攻,已推进一二十公里……近日部署在顿河中游一带我军对德国法西斯军队发起反攻……我军在顿河中游地区继续挺近……我军在北高加索继续出击……我军又在斯大林格勒西南方发动突击……我军在斯大林格勒以南发起进攻……”
在一九四三年除夕,苏联情报局发表战报《六周以来我军在斯大林格勒地区进攻作战总结》,综述了德军在斯大林格勒地区被包围的情况。
人们的意识准备转变,要用全新的观点看待现实中的大事,虽然这种思想转变的准备是秘密进行的,其秘密程度不次于准备斯大林格勒进攻战。在人们的潜意识中进行的这种再结晶,在斯大林格勒进攻战之后,第一次明朗化,第一次表现出来。
现在人们思想的变化和莫斯科会战胜利时的思想变化大不一样,虽然从表面上看来没有什么不同。其区别在于,莫斯科会战的胜利主要是促成了对德国人态度的变化。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对德国军队莫名其妙的恐惧心理消失了。
斯大林格勒和斯大林格勒进攻战促成了军队与老百姓的新的自觉。苏联人、俄罗斯人开始从新的角度认识自己,开始从新的角度看待各种民族的人。俄罗斯的历史开始被理解为俄罗斯的光荣史,而不是俄罗斯农民与工人的苦难史和屈辱史。民族性由形式转变为内容,成为世界观的新的基础。
在莫斯科会战初次取胜的日子里,起作用的仍是战前的老的思维形式、战前的观念。
重新认识战争大事,认识苏联武装力量和国家的力量,是巨大的、长期的、广泛的认识过程的一部分。
这一过程在战前很久就开始了,不过主要不是在人民的意识中,而是在人民的潜意识中。
有三件大事是重新认识现实和人与人关系的重要标石,那就是:农村集体化、工业化、一九三七年。
这些事件和一九一七年的十月革命一样,造成了广大阶层的人民的动荡和变化;这些动荡伴随着对人的肉体的消灭,死亡人数超过了消灭俄国贵族阶级和工商业资产阶级的那个时期。
斯大林领导的这些事件,标志着新的苏维埃国家建设者在经济方面的胜利,标志着社会主义在一个国家的胜利。
这些事件是十月革命的必然的结果。
不过,在集体化、工业化和几乎更换了所有领导干部的时期建立起来的新的结构,并不想放弃旧有的思想公式和概念,虽然这些公式和概念对于新结构已失去真正的内容。新的结构利用的是一些旧的概念和成语,这些概念和成语发源于革命前就形成的社会民主党布尔什维克派。国家民族性仍然是新结构的基础。
战争加速了在战前就暗暗进行着的重新认识现实的过程,加速了民族意识的觉醒,“俄罗斯”这个词重新获得了真实的内容。
起初,在撤退时期,这个词大都和一些否定意义的词联系着:俄罗斯落后、一团糟,俄罗斯闭塞,俄罗斯没有希望……但是,民族意识既然出现了,就期待着战争的节日……
国家也渐渐趋向新的范畴的自觉。
民族意识在民族灾难的日子里表现出来,便是强大的、极好的力量。人民的民族意识在这样的时期之所以可贵,因为这种意识是人性的,而不是民族性的。这是人的尊严,人对自由的向往,人对善良的信赖,只不过表现在民族意识的形式中。
不过,在灾难岁月里激起的民族意识可能发展为多种形式。
毫无疑问,一位人事处长,一心要保护本机关不受世界主义者和资产阶级民族主义者的侵犯,这位处长的民族意识和保卫斯大林格勒的红军战士的民族意识,表现是不同的。
苏联这样一个大国的现实,决定了它将把唤起民族意识与完成国家战后面临的任务联系起来—在树立民族主权思想方面,在各个领域树立苏联和俄罗斯的主权观点方面。
所有这些任务不是在战时和战后突然出现的。战前,在农村的种种事件、建立祖国的重工业、干部大换班,标志着斯大林确立的制度作为社会主义新秩序在这个国家的胜利。在那个时候,这些任务就出现了。
俄国社会民主党的亲切的印记被抹去,被取消了。正是在斯大林格勒战役转折的时候,在斯大林格勒的火焰成为黑暗王国的唯一自由信号的时候,这一重新认识过程开始公开化了。
发展的逻辑导致的结果是,人民战争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时期达到最高的热潮的同时,也为斯大林提供了可能性,公开宣扬国家民族主义思想体系。
二十一
在物理研究所前厅里贴出的墙报上,有一篇文章,标题是《永远同人民在一起》。
这篇文章说,在伟大的斯大林领导的正在穿越战争暴风雨的苏联,科学具有巨大意义,党和政府给予科学工作者极大的尊敬和光荣,世界上任何国家都不曾这样,即使在艰苦的战争时期,苏联政府也为科学家正常和有成效的工作创造了一切条件。
文章接着谈到研究所担负的巨大任务,谈到新的建设,谈到扩大旧的实验室,谈到理论与实践的联系,谈到科学研究对于国防工业有何等重要意义。
文章谈到全体科学工作者的爱国主义热潮,说科学工作者决不辜负党和斯大林同志的关怀和信任,不辜负人民对苏联知识分子的光荣的先进队伍,对科学工作者的期望。
文章的最后部分写道,可惜,在健康而友爱的集体中也有一些人缺乏对人民、对党的责任感,有一些人脱离了友好的苏维埃家庭。这些人使自己和集体对立起来,把自己的个人利益摆在党交给科学家的任务之上,拼命夸大自己实有的和臆造的功绩。他们之中有些人有意或无意地成为异己的反苏思想的代表,宣扬敌对的政治思想。这些人一般都要求用客观主义的态度对待外国唯心主义科学家的充满反动精神和蒙昧主义精神的唯心主义观点,夸耀自己同这些科学家的联系,从而侮辱俄罗斯科学家的苏维埃民族自豪感,贬低苏联科学的成就。
这些人有时像英勇的卫士,要维护似乎被践踏的正义,企图在短视、轻信的人和糊涂人中间赚得廉价的声名,实际上他们却在挑拨离间,散播不相信俄罗斯的科学力量、不尊重俄罗斯光荣历史和伟大人物的种子。文章号召消灭一切腐朽的、异己的、敌对的东西,消灭一切不利于完成党和人民在伟大的卫国战争期间交给科学家的任务的因素。文章的结束语是:“沿着马克思主义哲学明灯所照亮的光辉道路,沿着列宁和斯大林的党为我们开辟的道路,向着新的科学高峰,前进!”
虽然文章没有点名,但是实验室里的人都明白,矛头是对着维克托·施特鲁姆的。
萨沃斯季扬诺夫对维克托说了说这篇文章。维克托没有去看文章,这时候他站在即将完成新设备安装的同事们旁边。他抱住诺兹德林的肩膀,说:
“不论怎样,这大家伙会大有作为的。”
诺兹德林忽然骂起娘来,骂的是复数代名词,维克托一时不明白他骂的是什么人。快下班的时候,索科洛夫走到维克托跟前。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很欣赏您。您一整天都在工作,就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您的毅力真了不起。”
“如果一个人天生是淡黄头发的,决不会因为墙报上的文章变成黑头发的。”维克托说。
他生索科洛夫的气已成了习惯,正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似乎这种气已经没有了。他已经不责备索科洛夫的不坦率和怯懦。有时他自己对自己说:“他有很多好的地方,不好的地方人人都免不了有。”
“是啊,文章与文章不同,”索科洛夫说。“安娜·斯捷潘诺芙娜看了这篇文章,心脏病都发作了。已经把她从医务所送回家了。”
维克托心想:“究竟写的是多么可怕的事?”不过他没有问索科洛夫。至于文章的内容,谁也没有和他说起。人们不和病人谈他的不治之症,大概就像这样。
傍晚维克托最后一个离开研究所。看大门的老头子阿列克谢·米海洛维奇已经调到存衣室工作,他一面给维克托拿大衣,一面说:
“您瞧,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真是的,在这世界上好人总不得安宁。”
维克托穿好大衣,又上了楼,在墙报栏前站了下来。他看完了那篇文章,惊慌地四处看了看:一时间他仿佛觉得,他马上就要被逮捕了,可是前厅里空空荡荡,十分安静。
他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一具脆弱的人体的重量和庞大的国家的重量的悬殊,他感觉到,仿佛国家用巨大而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仿佛国家就要朝他压下来,他就要咯吱一声,尖叫一声,就此消灭了。
街上人很多。维克托觉得,在他与行人之间有一片无主的土地。
在电车里,一个戴着皮军帽的人用兴奋的语调对自己的同伴说:
“你听到最新消息了吗?”
前面座位上有一个人说:
“斯大林格勒!德国佬完啦!”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看着维克托,好像是责备他不说话。
他带着温和的心情想到索科洛夫:人人都有缺点,他也有,我也有。
但是他从来没有彻底真诚地承认自己和别人同样有毛病和缺点,所以他马上就想:“他的观点取决于国家是否喜欢他,他的生活是否顺利。等到春天来临,等到胜利了,他一句批评的话都不会说。我却不是这样:不论国家状况是好是坏,不论国家折磨我还是眷顾我,我对国家的态度不会变化。”
到家后他要对柳德米拉说说这篇文章。看样子,当真要整他了。他要对柳德米拉说:“柳德米拉,你瞧瞧,这就是斯大林奖金!想抓人的时候,常常写这样的文章。”
“我们是同命运的,”他想道,“如果请我去巴黎大学举行学术讲座,她会和我一块儿去;如果送我上科雷马的劳改营,她也会跟我去。”
“是你自己把自己弄到这种可怕的地步。”柳德米拉会说。
而他会反唇相讥:
“我要的不是批评,是体贴和理解。研究所里的批评已经够我受的了。”
给他开门的是娜佳。在幽暗的走廊里,娜佳把他抱住,并且把脸贴到他的胸膛上。
“我浑身又冰冷,又潮湿,让我把大衣脱了。出了什么事吗?”他问道。
“难道你没听到?斯大林格勒呀!巨大的胜利。德国佬被包围了。咱们走,快走。”
她帮他脱了大衣,拉着他的手进了房间。
“这儿来,这儿来,妈妈在托里亚的房里呢。”
她把门开了。柳德米拉坐在托里亚的书桌前。她慢慢朝他转过头来,又得意又伤心地朝他笑了笑。这天晚上,维克托没有把研究所里发生的事告诉柳德米拉。
他们坐在托里亚的书桌前。柳德米拉在一张纸上画包围斯大林格勒德军的示意图,向娜佳说着她对作战计划的理解。夜里,维克托在自己的房间里想:“天啊,写一份检讨书吧,大家在这种情况下不都写吗。”
二十二
墙报上出现那篇文章之后,又过了几天。实验室里的工作照常进行着。维克托有时灰心丧气,有时兴致勃勃,很带劲儿地工作,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还不时用手指头在窗台和金属外壳上轻快地敲出自己喜欢听的声音。
他开玩笑说,看样子,在研究所里蔓延起近视流行病,很多熟人面对面遇到他,都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气从旁边走过去,连招呼也不打。古列维奇老远看见维克托,也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气,走到大街的另一边,在一张广告前面站下来。维克托为了看个究竟,回头看了看,这时候恰好古列维奇也回头看,他们的视线相遇了。古列维奇做出一副又惊讶又高兴的姿态,鞠了个躬,这一切都不是多么使人愉快的。
斯维琴见到维克托,打了招呼,还小心地碰了碰脚跟表示敬意,不过在打招呼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却很不自然,就好像他在迎接不友好国家的一位大使。
维克托做了统计:哪些人不理睬他,哪些人对他点头,哪些人和他握手问好。
每天他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问妻子:
“有没有谁来电话?”
柳德米拉的回答一般都是:
“没有,如果不算玛利亚的话。”
她知道她说过这话后他常常问的问题,就又说:
“马季亚罗夫暂时也没有信来。”
“你瞧,”他说,“过去天天给咱们打电话的,现在不怎么打了;过去不怎么打的,现在根本不打了。”
他觉得,家里人对待他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有一次他正在喝茶,娜佳从他身边走过,也不向他问好。他厉声对她喝道:
“为什么连招呼也不打?你觉得我不是活物吗?”
显然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表情显得非常可怜、非常痛苦,娜佳理解他的心情,所以没有顶撞他,而是急忙说:
“好爸爸,爸爸,原谅我。”
就在这一天,他问她:
“娜佳,你还是常常和你那位大将军见面吗?”
她一声不响地耸了耸肩膀。
“我要警告你,”他说,“不许和他谈政治问题。如果在这方面出问题,就更够我受的了。”
娜佳还是没有粗暴地回答,而是说:
“你放心吧,爸爸。”
早晨,他快到研究所的时候,就开始四下里张望,时而放慢脚步,时而加快脚步。他看到走廊里没有人,便垂下头急匆匆地往前走,如果有什么地方的门开了,他的心就紧缩起来。
他终于走进实验室之后,便气喘吁吁,就好像一个士兵终于跑过炮火控制的阵地,进入自己的战壕。
有一天,萨沃斯季扬诺夫来到维克托的办公室里,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和大家都请求您写一份检讨书,检讨检讨。我请您相信,这能够起作用。您想想看,就在您面前摆着大量的工作,应该说,摆着伟大的工作的时候,就在我们这学科的有生力量都指望着您的时候,忽然就这样一下子翻了车,怎么办呀!您写一份检讨书,承认一下错误吧。”
“我检讨什么?我有什么错误?”维克托说。
“哎,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大家都这样做嘛,不论是在文学界,在科学界,还有不少党的领导人,还有您喜欢的音乐家们,肖斯塔科维奇也承认错误,写检讨书,检讨过之后,就没有事了,还在继续工作。”
“不过我究竟检讨什么呢?向谁检讨呢?”
“您写给院部,写给党中央。这实际上不是主要的,写给谁都行!主要的是您检讨了。比如,就写:‘我承认错误,我错了,现在认识到了,保证改正。’就写诸如此类的话,您是知道的,这都是老一套了。不过主要的是,这能管用,总是管用的!”
萨沃斯季扬诺夫那一向在笑的、快活的眼睛现在是严肃的。似乎眼睛的颜色也变了。
“谢谢,谢谢,好同志,”维克托说,“您的友情真使我感动。”
又过了一个钟头,索科洛夫对他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下礼拜举行学术委员会扩大会议,我认为,您一定要说一说。”
“说什么呢?”维克托问。
“我觉得,您应该解释解释,说干脆些,就是要检讨错误。”
维克托在办公室里踱起来,忽然在窗前站下来,朝院子里看着,说:
“索科洛夫同志,是不是最好还是写一份检讨书?这样比起当众往自己脸上吐唾沫,总要轻松些。”
“不,我以为,您一定要说一说。昨天我和斯维琴谈过,他向我示意,说上面,”他还含含糊糊地朝上面的门檐上指了指,“希望您在会上说一说,而不是要您写检讨书。”
维克托很快地朝他转过身来:
“我既不在会上检讨,也不写检讨书。”
索科洛夫就像一位精神病医生在和病人谈话那样,用十分耐心的语气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在目前的情况下不说话,就等于有意地自杀,有可能把您的问题弄成政治问题。”
“您可知道,使我特别难受的是什么?”维克托问道。“为什么在大家都高高兴兴的胜利日子里我会遇到这样的事?哪一个狗崽子会说我公开攻击列宁主义原理,说我认为苏维埃政权完了?有人就是喜欢拣软的欺。”
“我听到过这种说法。”索科洛夫说。
“哼,去他妈的吧!”维克托说。“我不检讨!”
可是到了夜里,他一个人却躲在自己的卧室里写起检讨书。他感到羞惭,把检讨书撕碎,却马上又写起在学术委员会会议上的发言稿。他重看了一遍,用手在桌上一擂,又把发言稿撕碎。
“就这样,随它去!”他说出声来。“要怎样就怎样吧。坐牢就坐牢好啦。”
他咂摸着自己的最后决定的滋味,一动不动地坐了一阵子。然后他想出一个主意:他可以写一份检讨书的预备稿,如果他决定检讨的话,就交上去。这样不会损伤什么尊严。谁也不会看到这份检讨书,任何人看不到。
他是一个人,门也关着,周围的人都睡了,窗外静悄悄的,没有警笛声,也没有汽车声音。但是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他压住。他感觉到它的威慑的重量,它强迫他按它的意图去想,强迫他按照它的意思写。它就在他身体内部,强迫他的心收缩,溶解他的决心,干预他对待妻子和女儿的态度,混入他的过去,混入他关于年轻时代的一些想法。他开始感觉自己是愚钝的、无聊的,常常说一些枯燥无味的啰唆话使人感到厌烦的。甚至他的著作好像也失去了光彩,蒙上一层灰土,不再使他充满了光明和欢乐。
只有不曾亲身体验过这种力量的人,见到有人屈服于这种力量,才会感到惊讶。亲身体验过这种力量的人,感到惊讶的倒是另一点:敢于发一下火,哪怕是迸出一句怨言,或者很快地做一个表示抗议的手势。
维克托写检讨书是自己留着的,他要收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但是同时他心里也明白,这检讨书说不定会用得着的,还是留着吧。
早晨,他一面喝茶,一面看表:该上研究所去了。他充满可怕的孤独感。似乎今生今世再不会有谁上他家来了。要知道,没有人给他打电话,不仅仅是因为害怕。还因为他又无聊,又乏味,又无能。
“不用说,昨天也没有谁问到我了?”他对柳德米拉说过这话,便朗诵起来:“我一个人在窗前守候,看不到客人,也看不见朋友……”
“我忘了告诉你,契贝任回来了,打来电话,说希望看到你。”
“啊,”维克托说,“啊,这事儿你怎么能不吿诉我呢?”他在桌上敲起胜利的乐曲节拍。
柳德米拉走到窗前。维克托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子,高高的身躯,微微驼背,不时地挥两下皮包,她知道,这是他想着和契贝任见面,在考虑怎么跟他问好,和他说话呢。
这些天来,她十分心疼丈夫,为他担心,但同时也想着他的缺点,想着他的主要缺点—自私。
刚才他还在朗诵:“我一个人在窗前守候,看不见朋友……”现在他上实验室去了,实验室里有很多人,有工作;到晚上他就要去找契贝任,大概不到十二点不会回来,也不想想,她一整天会孤单单的,会一个人站在窗前,房子里空荡荡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也看不到客人,看不到朋友。
柳德米拉上厨房里去洗碗。这天早晨她心里特别难受。玛利亚今天也不会打电话来,今天她要上沙鲍洛夫镇去看姐姐。娜佳的事多么使人不放心呀。她不言不语,当然也不顾禁令,仍然天天晚上出去玩儿。维克托天天操心的是自己的事,也不肯想想娜佳。
门铃响了,大概是木匠来了,昨天她和木匠约好,今天要来修托里亚房间的门。柳德米拉非常高兴:活生生的人来了。她把门开了—在幽暗的走廊里站着一个女子,头戴灰色羔羊皮帽,手里还提着箱子。
“叶尼娅!”柳德米拉叫起来。她的声音那样高,那样伤感,连她自己都很吃惊。她一面吻着妹妹,抚摩着她的肩膀,一面说:“托里亚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
二十三
浴盆里的热水细细地流着,流得很慢,只要把龙头多少一开大,水就变成凉的。浴盆上满水用了很长时间,可是姐妹俩觉得,她们见了面好像还没来得及说两句话。
后来,叶尼娅进去洗澡,柳德米拉不时走到浴室门口,问:
“喂,你在里面怎么样,要不要给你擦擦背?注意煤气炉,不要灭了。”
过了几分钟,柳德米拉用拳头敲了敲门,生气地问道:
“你在里面怎么啦,睡着了吗?”
叶尼娅穿着姐姐的毛茸茸的浴衣走出浴室。
“啊,你真是个女妖。”柳德米拉说。
叶尼娅想起来,那天夜里诺维科夫来到斯大林格勒的时候,索菲亚·奥西波芙娜就曾经管她叫女妖。
饭菜已经摆好了。
“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叶尼娅说,“坐了两天两夜没有卧铺的火车之后,在浴室里洗个澡,就好像回到了和平康乐的时期,可是在心里……”
“你怎么忽然上莫斯科来啦?出了什么事情吗?”柳德米拉问道。
“等一会儿再说,等一会儿。”
她摆了摆手。
柳德米拉说了说维克托的情况,说了说意想不到的娜佳的可笑浪漫史,说了说一些熟人连电话也不来了,碰到维克托就好像不认识。
叶尼娅也说到斯皮里多诺夫上古比雪夫的情形。他变得又可爱又可怜了。调查小组在调查他的问题,在查清之前,不给他安排新的工作。薇拉带着小孩子住在列宁斯克,斯皮里多诺夫说起小外孙就哭。后来她又对柳德米拉讲了亨利逊老奶奶被流放的事,说沙尔戈罗茨基老头子多么可爱,里蒙诺夫怎样帮助她办好户口手续。
叶尼娅的头脑里还回旋着烟雾、车轮的轧轧声和车厢里的说话声,所以她看着姐姐的脸,感觉柔软的浴衣贴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坐在又有钢琴又有地毯的房间里,确实感到奇怪。
在姐妹俩互相说的许多事情中,在今天她们高兴的事和伤心的事、好笑的事和感人的事中,总有一些已经离开人世、但永远和她们分不开的亲人和朋友。不论说到维克托的什么,总有他妈妈的影子站在他后面;说起谢廖沙,马上就会出现他进了劳改营的爸爸和妈妈;还有那个宽肩膀、厚嘴唇的腼腆小伙子的脚步声日日夜夜在柳德米拉身边响着。但是她们并没有说起这几个人。
“索菲亚·奥西波芙娜一点音信也没有,就好像沉到地里去了。”叶尼娅说。
“是姓列文顿那个女人吗?”
“是,是,就是她。”
“我不喜欢她。”柳德米拉说。她又问道:“你还画画吗?”
“在古比雪夫没画。在斯大林格勒画过。”
“你可以夸耀夸耀了,维克托在疏散时还带着你的两幅画呢。”
叶尼娅笑着说:
“这是令人高兴的。”
柳德米拉说:
“你这将军夫人,怎么不说说最要紧的?你满意吗?爱他吗?”
叶尼娅一面掩上胸前的衣襟,一面说:
“是的,是的,我很满意,我很幸福,我爱他,他也爱我……”
又用迅速的目光看着柳德米拉,补充说: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上莫斯科来?克雷莫夫被捕了,在卢比扬卡监狱里。”
“天啊,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可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呀!”
“咱们的米佳呢?你那阿巴尔丘克呢?他恐怕是百分之二百的了。”
柳德米拉沉思起来,说:
“要知道,克雷莫夫真是够狠心的!他在普遍集体化时期就不同情农民。我记得我曾经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呀?他回答说:都是富农,死就死吧。他对维克托很有影响。”
叶尼娅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唉,姐姐,你总是想起人不好的地方,而且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偏偏是在不应该说的时候。”
“有什么办法,”柳德米拉说,“我是直性子呀,就像车杠一样。”
“好啦,好啦,不过你不要因为你车杠式的美德感到骄傲。”叶尼娅说。
她又小声说道:
“姐姐,我也被传讯了。”
她从沙发上拿起姐姐的头巾,用头巾把电话机捂住,说:
“据说,可以在电话里窃听。他们还要我签了字,保证随传随到。”
“据我所知,你没有和克雷莫夫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呀。”
“是没有登记,可是没登记又怎样呢?他们审讯我,就拿我当妻子。我就对你说说吧。他们送来传票,要我带着身份证出庭。我一个一个地回想,想到大哥,想到大嫂,甚至想到你那阿巴尔丘克,所有被捕的熟人我都想到了,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克雷莫夫。是快到五点钟把我传去的。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机关办公室。墙上挂着斯大林和贝利亚的大肖像。一个年轻人,一副平平常常的嘴脸,带着咄咄逼人的神气看着我,开门见山地问:‘您了解尼古拉·格里高力耶维奇·克雷莫夫的反革命活动吗?’我有好几次觉得,我从那里面出不来了。你要知道,他甚至向我暗示诺维科夫。真是个可怕的坏家伙,好像我和诺维科夫接近,为的是搜集他可能泄露的情报,然后交给克雷莫夫。我心里好像一切都变成了木头。我对他说:‘您要知道,克雷莫夫可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和他在一起就像在区党委会里一样。’他对我说:‘噢,这么说,您认为诺维科夫不是苏联的人吗?’我对他说:‘你们干的事情真奇怪,人家在前方和法西斯作战,您这个年轻人却坐在后方败坏人家的名誉。’我以为他听到这话会打我耳光的,可是他有些发窘,红了红脸。总而言之,克雷莫夫被捕了。罪名有些莫名其妙—又是托洛茨基派,又是和盖世太保有秘密关系。”
“多么可怕呀。”柳德米拉说过这话,就在心里想,本来托里亚也可能被包围,可能被怀疑干这种事呀。
“可以想见,维克托听到这消息会怎样,”她说,“他现在神经紧张得可怕,总觉得会有人来抓他。他天天在回想他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说过什么话。特别是常常想到那倒霉的喀山。”
叶尼娅目不转睛地对着姐姐看了一阵子,终于说:
“要不要对你说说,最可怕的是什么?那个侦讯官问我:‘既然您的丈夫对您说过托洛茨基称赞他的文章精彩,您怎么不知道您的丈夫是托洛茨基派?’后来我在回家的路上想起来,确实克雷莫夫对我说过:‘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话。’到了夜里,我猛然想起来:诺维科夫秋天上古比雪夫来的时候,我对他说过这话。我觉得,我简直要发疯了,我觉得太可怕了……”
“你倒霉。你就应该遇到这类的事儿。”
“为什么我就应该?”叶尼娅问道。“你也可能会有这种事儿嘛。”
“噢,不是。你丢了一个,又找一个。却要对这一个说那一个的事。”
“不过,你也和托里亚的父亲分手了呀。恐怕你也对维克托说了不少。”
“不,你说的不对,”柳德米拉用肯定无疑的语气说,“这是根本不同的两码事。”
“那又为什么?”叶尼娅问道。她看着姐姐,忽然感到很恼火。“你要知道,你说的话实在太蠢。”
柳德米拉很平静地说:
“我不知道,也许很蠢。”
叶尼娅问道:
“你没有钟吗?我要去库兹涅茨桥24号。”
她已经压不住火气,说:
“柳德米拉,你的性格很乖僻。难怪你住着四居室的一套房间,妈妈却宁愿在喀山孤单单一个人过日子。”
叶尼娅说过这两句无情的话,便懊悔说得太尖刻了,为了让姐姐能感觉到她们之间相互信任的关系还是胜过偶然的争执,就说:
“我希望相信诺维科夫。不过总是,总是……为什么这话让保安人员知道了呢?是怎么知道的呢?这可怕的一层迷雾怎么来的呢?”
她很希望妈妈在她身边。她会把头放在妈妈的肩上,说:“妈妈,我太累了。”
柳德米拉说:
“你可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你那位将军也许会把你们说的话对什么人说说,那人就记下来了。”
“是啊,是啊,”叶尼娅说,“真奇怪,这样简单的问题我竟没有想到。”
来到柳德米拉又清静又安宁的家里,她更清楚地感觉出自己内心的慌乱了……
她离开克雷莫夫时没有感觉到、没有想到的,在分离之后暗暗使他痛苦、使她不安的—尚未断绝的对他的柔情,为他担忧的心情,和他处惯了的感觉—近几个星期以来增强了,又冒出来了。
她在工作时想到他,在电车上想到他,站队买东西时也想到他。几乎每天夜里她都要梦见他,在梦里呻吟,喊叫,惊醒。
梦总是噩梦,总是梦见大火,梦见打仗,梦见克雷莫夫面临危险,而且总是无法使他脱离危险。
早晨,她在匆匆忙忙地穿衣服,洗脸,担心上班迟到的时候,她也在想着他。
她觉得她已经不爱他了。但是,难道会这样时时刻刻想着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会因为他不幸的命运感到这样痛苦吗?为什么每次里蒙诺夫和沙尔戈罗茨基嘲笑克雷莫夫喜欢的一些诗人和艺术家,说他们平庸无才的时候,她很想看到他,抚摩他的头发,亲亲他,心疼心疼他呢?
现在她已经不记得他的思想狂热、他对被镇压者的遭遇漠不关心、他在普遍集体化时期说到富农时那股凶狠劲儿。
现在她想起的只是好的地方,只是带有浪漫色彩的事,令人感动的事,使人伤感的事。现在他征服她的力量是他的弱小。他的眼睛是小孩子的眼睛,他的笑是不知所措的笑,他的动作是笨拙的动作。
她仿佛看到他的肩章被撕掉了,胡子已经花白了,仿佛看到他夜里躺在床铺上,看到他在监狱院子里放风时的脊背……大概他在想,她本能地预测到他今天的遭遇,这就是他们分手的原因。他躺在监狱里的床上,想着她……她做了将军夫人……
她不知道:这是怜悯,是爱情,是良心,还是责任心?
诺维科夫给她寄来通行证,并且通过军用专线和空军里的一位朋友说好了,那位朋友答应用飞机把叶尼娅送到方面军司令部。领导也给她三个星期的假,让她上前方去。
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说:“他会了解的,他一定会了解,我不这样不行。”她知道,她这样对待诺维科夫是很可怕的:他天天在等她。
她给他写了一封信,丝毫不隐瞒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她把信寄出去以后,就想,军事检察机关会看到这封信的。这一切会给诺维科夫带来非同一般的麻烦。
“不要紧,不要紧,他会了解的。”她一再地说。
不过,问题是,诺维科夫了解是会了解,可是等他了解了,就会从此和她分手的。
她是不是爱他,她爱的是否仅仅是他对她的爱?
当她想到难免要和他最后分手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就要孤孤单单,顿时觉得十分可怕,十分痛苦,十分恐怖。
是她自己,是自己心甘情愿毁掉自己的幸福,她一想到这,就觉得难以忍受。
但是当她想到,现在她已经什么也不能改变了,他们是不是彻底分手并不取决于她,倒是取决于诺维科夫,这种想法尤其使她难受。
当她对诺维科夫的想念使她觉得无法忍受、异常痛苦的时候,她就开始想象克雷莫夫的处境。想象着传她去对质……你好,我的可怜的人。
诺维科夫却是高大,强壮,肩宽腰粗,大权在握。他不需要她的支持,他自己能行。她管他叫“胸甲骑兵”。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那英俊可爱的脸,她会永远怀念他,怀念她自己毁掉的幸福。随它去吧,随它去吧,她不怜惜自己,她不怕自己痛苦。
但是她知道,诺维科夫并不是多么刚强。有时他脸上会出现无计可施的、几乎胆怯的表情……而且她对自己也并不是那么残酷无情,对自己的痛苦并不是那么毫不在乎。
柳德米拉好像参与了妹妹的思考,问道:
“你和你那位将军怎么办呀?”
“我很怕想这一点。”
“唉,谁也无法理解你的做法。”
“我不能不这样做!”叶尼娅说。
“我不喜欢你这种不实际。离了就是离了。好了就是好了。用不着藕断丝连,拖泥带水。”
“噢,噢,是要我避祸寻福吗?按这条原则做人,我不会。”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很尊敬克雷莫夫,虽然我并不喜欢他;你那位将军,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既然你决定做他的妻子,就要对他有责任心。你却毫无责任心。他担负着重要任务,在打仗,可是妻子却在这时候送东西给被捕的人。你可知道,这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
“我知道。”
“那你究竟爱不爱他?”
“你行行好,别问吧。”叶尼娅带着哭腔说,并且在心里说:“我究竟爱谁呢?”
“不,你回答我。”
“我不能不这样做,因为人不是为了快活才进卢比扬卡的大门。”
“不应当只考虑自己。”
“我考虑的就不是自己。”
“维克托也会这样考虑的。归根究底都是个人主义。”
“你的逻辑真是不可思议,我从小就觉得你很古怪。你把这叫做个人主义吗?”
“你这样又有什么用呢?你又不能改变判决。”
“比如,有朝一日把你关起来,那时候你就知道亲人能起到什么作用了。”
柳德米拉想改变话题,问道:
“你这漂泊的新娘,告诉我,你有玛露霞的相片吗?”
“只有一张。你记得吗,是在索科利尼基照的?”
她把头放在姐姐的肩上,用诉苦的语气说:
“我太累了。”
“你休息休息,睡一会儿,今天你哪儿也别去,”柳德米拉说,“我把床给你铺好了。”
叶尼娅半闭起眼睛,摇了摇头。
“不,不,不用。我是活得太累了。”
柳德米拉拿来一个大信封,把一摞照片抖落在妹妹的膝盖上。
叶尼娅翻看着照片,叫了起来: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这一张我记得,是在别墅里照的……小娜佳多好玩儿呀……这是爸爸流放回来以后照的……米佳还是中学生呢,谢廖沙像他像极了,特别是脸的上一部分……这是妈妈抱着玛露霞,那时候我还没出世呢……”
她发现,在这些照片当中没有一张托里亚的相片,不过她没有问,托里亚的相片在哪儿。
“好啦,夫人,”柳德米拉说,“应该伺候你进餐啦。”
“我的胃口很好,”叶尼娅说,“就像小时候那样,生气不影响吃饭。”
“好啊,那就谢天谢地。”柳德米拉说着,吻了吻妹妹。
二十四
叶尼娅在贴满五颜六色的伪装纸条的大剧院附近下了无轨电车,走上库兹涅茨桥,经过美术基金会展览馆,战前这儿曾经展出她熟悉的一些画家的作品,也展览过她的作品,可是她现在从这里走过,甚至都没有想起来。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的生活就像茨冈人玩的纸牌。一下子就变出了莫斯科。
她老远就看到卢比扬卡那座牢固的大楼,黑灰色花岗岩石墙。
“你好,尼古拉。”她在心里说。也许克雷莫夫已经感觉出她走近了,十分激动,却不知道为什么激动。
旧的命运成为她的新命运。似乎已经永远成为过去的,又成为她的未来。
宽敞的新接待室带有明亮的朝街玻璃窗,现在关闭着,仍然在老接待室里接待探望者。
她走进肮脏的院子,顺着一面旧墙朝半开着的接待室的门走去。接待室里一切都显得十分平常:桌子上有许多墨水印子,墙边摆着一张张木沙发,带有木板窗台的一个个小窗户,小窗户便是查询处。
似乎那座俯瞰卢比扬卡广场、斯列津巷、福尔卡索夫巷、小卢比扬卡的多层的石头大楼和这个小小的办公室没有什么联系。
接待室里的人很多,都是探望亲人的,多数是妇女,在各个窗口站着队,有的坐在沙发上,有一个老头子戴着厚玻璃眼镜在桌上填写一张表。叶尼娅看着这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一张张的脸,心想,他们所有的人的眼神、嘴的形态有很多相同之处,她如果在电车上、在大街上碰到这样的人,就会猜到是上库兹涅茨桥24号来的。
她向一名年轻的值班人员打听。这人穿着红军服装,不知为什么却不像红军。他问叶尼娅:“你是第一次来吧?”然后指了指墙上开的小窗户。叶尼娅站进队伍,手里拿着身份证,她的手掌和手指头都紧张得出了汗。站在她前面的一个戴圆帽的妇女小声说:
“如果在内部监狱没有,就要去马特罗斯·济什纳,然后去布特尔斯克,不过那里是在一定的日子按字母顺序接待的,然后上列弗尔托夫军事监狱,然后再到这儿来。我寻找儿子找了一个半月了。您上军事检察院去过吗?”
队伍移动得很快,叶尼娅心想,这不是好事,大概回答都是敷衍了事,很简短。但是,等到一个穿得很讲究的上了年纪的妇女走到窗口,却停顿了很久。大家小声传说着,值班人员亲自问情况去了,因为在电话里说不详细。那个妇女半侧身朝着队伍站着,眯着眼睛,那表情似乎在说,她在这儿也不认为自己和这群可怜的被捕者的亲属是平等的。
不一会儿,队伍又动起来。有一个年轻女子在离开窗口的时候,小声说:
“回答只有一句:不准送东西。”
旁边一个女子对叶尼娅解释说:
“这就是说,侦讯还没有结束。”
“那能不能见面呢?”叶尼娅问道。
“唉,您怎么啦!”那女子说,并且笑了笑叶尼娅的天真。
叶尼娅从来没有想到,人的脊背这样善于表情,这样明显地表达出人的精神状态。快要走到窗口的人们,不知为什么很特别地伸长了脖子,他们的脊背,连同那耸起的肩膀,那绷紧的肩胛骨,好像是在叫,在哭,在抽搭。
等到叶尼娅前面只有六个人了,小窗户啪的一声关上了,说是休息二十分钟。站队的人在沙发上和椅子上坐下来。
这里有母亲,有妻子;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是一位工程师,他的妻子是对外文化协会的翻译,现在在监狱里;有一名女中学生,她的妈妈被捕了,她的爸爸在一九三七年就被判处剥夺十年通信自由;有一位瞎眼的老奶奶,是邻居领她来的,她是来打听儿子的消息;有一位外国女子,不大会说俄语,她是一名德国共产党员的妻子,身穿方格的外国大衣,手里提着一个花布提包,眼睛完全像俄罗斯老奶奶的眼睛。
这里有俄罗斯人,有亚美尼亚人,有乌克兰人,有犹太人,还有莫斯科郊区集体农庄的一名女庄员。在桌子上填表的那个老头子是季米里亚泽夫学院的教师,他上中学的孙子被捕了,显然是因为在晚会上说错了话。
在这二十分钟里,叶尼娅听到和了解了很多事情。
今天的值班员很好……在布特尔监狱不收罐头食品,一定要送大葱和大蒜—治坏血病……在这里,上星期三有一个人拿到了证件,在布特尔监狱关了他三年,一次也没有审问过,就放了……从被捕到进劳改营,一般要过一年左右……不能送好东西;在克拉斯诺普列斯宁羁押监狱,把政治犯和刑事犯关在一起,刑事犯见什么东西抢什么东西……不久前这儿来过一个妇女,她的老头子是一个很大的设计师,老头子被捕了,原来他在年轻时和一个女子有过短时间的关系,生了个男孩子,他一直付给她孩子的赡养费,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那孩子,等那孩子长大成人,在前线上跑到德国人那边去了,所以设计师被判了十年徒刑,因为他是祖国叛徒的父亲……大部分是依据58—10条定罪进来的。反革命宣传罪,主要是因为瞎扯,随便发表议论……就在五一节前被捕了,一般在节日前抓人抓得特别多……这里来过一个妇女,有一个侦讯官往家里给她打电话,她忽然听到丈夫的声音……
说也奇怪,叶尼娅在这内部监狱的接待室里,倒是比在姐姐家洗过澡以后心里镇定些,轻松些。
有的妇女送的东西被收下,脸上露出幸福的神情。
有一个人用压得低低的声音在旁边说:
“他们说到一九三七年被捕的一些人的情况。都是胡乱说的。他们对一个妇女说,‘你丈夫活着,在干活儿呢。’可是她第二次来,还是那个值班的回答她说:‘你丈夫在一九三九年死了。’”
终于小窗户里面的人抬起眼睛看着叶尼娅了。这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办事人员的脸,也许他昨天还在消防队办公室里工作,明天,如果上级有命令,他又会到授奖科填报表了。
“我想打听一个被捕的人—克雷莫夫·尼古拉·格里高力耶维奇。”叶尼娅说。她觉得,就连不认识她的人都会察觉,她说话的声音变了。
“什么时候被捕的?”值班人员问。
“在十一月里。”她回答说。
值班人员交给她一张查询表,说:
“您填好,交给我,不用再排队。明天来听回话。”
他在给她表的时候,又看了她一眼,这匆匆的一瞥不是普通办事员的目光,而是克格勃人员的精明和搜索的目光了。
她开始填表,手指头哆嗦着,就像刚才坐在这椅子上的那个季米里亚泽夫学院的老头子。
在和被捕人关系一栏内她写的是“夫妻”,而且用粗粗的笔划描了描。
她把填好的表交去以后,坐到沙发上,把身份证放进手提包。她从手提包的这一格又换到那一格,重放了好几次,她明白了,她是不愿意离开这些站队的人。
此时此刻她只希望一点:让克雷莫夫知道她在这里,知道她为了他已经扔掉一切,看他来了。
但愿他能知道她在这儿,在他跟前。
她在街上走着,暮霭渐渐浓了。她这一生一大半是在这座城市里度过的。但是举行画展的日子,看戏、下饭馆、别墅休养、听交响乐的日子离开她太远了,似乎她没有过过那种日子。斯大林格勒,古比雪夫,诺维科夫那好看的、有时她觉得英俊无比的脸已成为过去。剩下的只有库兹涅茨桥24号的接待室,她觉得她好像是在一个陌生城市的陌生街道上走着。
二十五
维克托一面在外间脱套鞋,和老保姆打招呼,一面看着契贝任房间的半开着的门。
老保姆伊凡诺芙娜一面帮维克托脱大衣,一面说:
“进去吧,进去吧,他在等你呢。”
“娜杰日达·菲道罗芙娜在家吗?”维克托问。
“不在家,昨天她带着侄女上别墅去了。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不知道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吗?”
维克托对她说:
“听说,有人叫朱可夫的司机问问朱可夫,战争什么时候结束。朱可夫坐上汽车,却问起司机:‘你能不能说说,这战争什么时候结束?’”
契贝任出来迎住维克托,说:
“老人家,不要把我的客人抢去。你请你的客人好啦。”
维克托每次到契贝任这儿来,都感到很兴奋。现在虽然他心里十分苦恼,仍然别有一种已经不习惯的轻松感。
往常维克托走进契贝任的书房,打量着一个一个的书架,总要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说《战争与和平》里的一句话:“噢,在写呢,没有玩。”
现在他也说:
“噢,在写呢,没有玩。”
书架上十分凌乱,很像车里亚宾斯克工厂车间里那种表面上的混乱。
维克托问:
“您的孩子们有信来吗?”
“收到大儿子的来信,小儿子在远东。”
契贝任握住维克托的手,借助默默无言的握手表达了不需要用话说的心情。老保姆伊凡诺芙娜也走到维克托跟前,吻了吻他的肩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有什么新闻吗?”契贝任问道。
“我的消息,也就是大家的消息。斯大林格勒的消息。现在毫无疑问:德国佬要完蛋了。我个人却没有什么好消息,相反,全是坏消息。”
维克托对契贝任说起自己的倒霉事。
“现在朋友们和老婆都劝我检讨。把自己的正确说成错误。”
他一个劲儿地说自己的事,说了很多。一个害重病的病人,总是日日夜夜想着自己的病。
他撇了撇嘴,耸了耸肩膀。
“我常常想起咱们说过的关于发面和浮上表面的脏东西的那番话……在我周围从来没出现过这样多的肮脏东西。而且不知为什么这一切偏偏出在胜利的日子里,这就特别可恼,特别使人难以容忍。”
他看着契贝任的脸,问道:
“依您看,这不是偶然的吧?”
契贝任的脸非常奇怪:很平常,甚至很粗陋,高颧骨,翘鼻子,像一张庄稼汉的脸。尽管如此,却又十分文雅,十分清秀,伦敦的绅士开尔文勋爵都望尘莫及。
契贝任忧郁地回答说:
“等到战争结束了,咱们再说说,什么是偶然的,什么不是偶然的。”
“也许,到那时候猪都会把我吃掉了。明天就要在学术委员会会议上拿我开刀了。就是说,已经在院部和党委会上把我结果了,只是在会议上宣布一下,说这是人民的声音,群众的要求。”
维克托在和契贝任说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奇怪:他们谈的是维克托生活中的痛苦的事情,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很轻松。
“我倒是认为,现在是用银盘子,也许是用金盘子捧着你呢。”契贝任说。
“这为什么?我把科学引进了学究式的抽象概念的泥坑,使科学脱离了实际嘛。”契贝任说:
“是啊,是啊。很奇怪!您知道,男人是爱女人的。女人是男人的人生目的,是男人的幸福、希望、欢乐。但是不知为什么男人总要隐瞒着,这种感情不知为什么成了不体面的东西,男人必须说,他和女人睡觉,是因为她给他做饭,补袜子,洗衣服。”
他把两手举在自己的面前,张开手指头。他的手也是很奇怪的:是一双像铁钳一样有力的干活儿的手,同时又很像一双贵族的手。契贝任忽然发起火来:
“可是我不害臊,我需要爱情并不是为了做饭!科学的价值就在于它为人类造福。可是我们科学院的一些家伙却奉命说:科学是实际的女佣,要依照谢尔巴科夫的家规干活儿:‘您有什么吩咐?’只能准许这样!……不对!科学发明本身有其崇高的价值!科学发明可以改善人,其作用超过蒸汽锅炉、涡轮机、航空和从诺亚时代到我们今天的全部冶金工业。改善心灵,心灵!”
“我倒是赞成您的说法,不过恐怕斯大林同志不赞成。”
“没什么,没什么。这就是事情也有另一个方面。今天麦克斯韦的抽象理论到明天会变为军用无线电呼号。爱因斯坦的引力场理论、薛定谔的量子力学和玻尔理论体系明天就成为最强大的实际力量。这是应该可以理解的。这道理极其简单,就连笨鹅都会懂得。”
维克托说:
“不过,您也曾亲身体验到,政治领导者不愿承认今天的理论明天会变为实际。”
“不,倒是有些相反,”契贝任慢慢地说,“我自己不愿意领导研究所,正是因为我知道:今天的理论明天会变为实际。可是很奇怪,非常奇怪,我原来就认为,希沙科夫会因为发现核反应过程受到提拔。而这种事没有您是不行的—说准确点儿,不是我原来认为这样,而是一直认为是这样。”
维克托说:
“我不理解您辞去研究所职务的动机。您的话我不明白。但是我们的领导向研究所提出了曾经使您担心的任务,这是很明白的。领导者往往在一些比较明显的事情上犯错误。比如伟大领袖一直在加强同德国人的友好关系,而且在战争开始前几天还用特快列车给希特勒送橡胶和其他战略原料。而在我们的事业中……伟大的政治家出错儿就更不算什么。而在我的生活中,一切都翻了个儿。我在战前的著作都是接触实际的。比如,我在车里雅宾斯克就常常上工厂去,帮助安装电子仪器。可是在战争时期……”
他带着快活而无可奈何的神气把手一挥。
“我走进了深深的密林。有时不知是害怕,还是觉得不自在。真的……我想建立核子相互作用物理学,可是这样引力、质量、时间就不存在了,而没有实体的空间也要分为两个,只有磁力意义。在我的实验室里有一个很有才能的年轻人,就是萨沃斯季扬诺夫,有一次我和他谈起我的研究。他问我这一点,又问那一点。我对他说:这还不是理论,这是提纲和一些想法。第二空间—这是方程中的指数,不是实有的。对称只是存在于数学方程中,我不知道,基本粒子的对称是否与之相符。数学答案走到了物理学前面,我不知道,基本粒子物理是否愿意挤进我的方程。萨沃斯季扬诺夫听着,听着,然后说:‘我想起大学里的一位同学,他有一次解一道方程式解乱了,就说:这不是科学,这是一群瞎子集合在荨麻地里……’”
契贝任笑起来。
“确实很奇怪,您自己无法认识到自己的数学方程在物理学方面的意义。就像有一只来自奇异国度的猫,首先出现猫的笑容,然后才出现猫本身。”
维克托说:
“可是,我的天呀,我在内心里却相信:人类生活的主轴恰恰就在这儿。我决不改变我的观点,决不后退。我从来不放弃自己的信仰。”
契贝任说:
“我知道,您离开实验室会有什么样的心情,您的数学和物理学的关系眼看着就要在实验室里显现出来。这是很痛苦的,不过我为您感到高兴,正直的心不会磨灭。”
“只要不把我磨灭掉就行啦。”维克托说。
伊凡诺芙娜送进茶来,把桌上的书推开,腾出地方。
“哦,是柠檬呀。”维克托说。
“您是贵客嘛。”伊凡诺芙娜说。
“我啥也算不上。”维克托说。
“喔,喔,”契贝任说,“干吗要这样?”
“真的,明天就要对我开刀了。我感觉到了。到后天我会怎样呢?”
他把茶杯朝自己跟前移了移,用茶匙在小碟子边上敲着自己绝望心情的进行曲,心不在焉地说:“哦,柠檬呀。”他觉得用同样的语调把这话说了两遍,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契贝任说:
“我想和您谈谈一些想法。”
“我很愿意听。”维克托心不在焉地说。
“其实,不过是空想……您知道,关于宇宙无限的概念,现在已经成了人人知道的道理。总星系总有一天会成为某一个俭省的人就着喝茶的糖块,而电子或中子则会成为人类可以纵横驰骋的世界。这已经是小学生都知道的了。”
维克托点了点头,在心里说:“的确是空想。今天老头子有点儿不正常。”同时他想象着明天会议上希沙科夫的样子。“不,不,我不去。要是去,就要检讨,或者争论政治问题,那就等于自杀……”他轻轻打了一个呵欠,想道:“这是心力衰竭。人打呵欠都是因为心脏有毛病。”
契贝任说:
“能够限制无限性的,恐怕只有上帝……因为在宇宙界限之外,必须承认有神的力量。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是这样。”维克托说。又在心里说:“德米特里·佩特罗维奇呀,我可是没有心思谈哲学,人家要抓我坐牢了。必然的事嘛!再说,我在喀山又和那个马季亚罗夫说直话说了不少。也许也就是暗探,也许是逼着他来套别人的话。我一切都很糟糕。”
他看着契贝任,契贝任注视着他那似乎很用心的目光,继续说:
“我以为,限制宇宙无限性的界限是有的,那就是生命。这界限不在爱因斯坦的曲率范围,而是在生命的对立性和死的物质中。我觉得,可以给生命下定义为自由。生命就是自由。生命的基本原则就是自由。自由与受奴役,生命与死的物体—界限就在这里。再就是,我以为,自由一旦出现了,就开始了自己的演化。演化分两种途径进行着。人比起原生动物有更多的自由。生物世界的整个演化过程就是从自由的最小限度到最高限度的运动过程。这就是生命形式演化的实质。最富于自由的形式,便是最高的形式。这是演化的第一分支。”
维克托看着契贝任,沉思起来。契贝任点了点头,似乎是对他的用心倾听表示赞许。
“还有演化的第二条分支,我以为是数量方面的演化分支。今天,如果一个人的重量算五十公斤的话,全人类的重量就有一亿吨了。这比以前,比如说,一千年前,多得太多了。活物的量依靠死物体供应的养料会越来越多。地球会渐渐充满生物。人类住满了沙漠,住满了北极地区,就要开始进入地下,地下城市和场地的地面会越来越深。地上生活的人就要成为优越的了。然后住满一个又一个行星。如果想象到由于时间无限而生命演化不断,那么将来死物质变生命的过程会在银河系范围内进行。物质将由死的变成活的,变成自由。宇宙就活了,世界上的一切都成了活的,也就是都成了自由的。自由、生命就会战胜奴役。”
“是的,是的,”维克托说,并且笑了笑,“可以拿积分为例。”
“实质就是这样,”契贝任说,“我研究过星体演化,可是我懂得,活的黏液留下的小小灰斑都是轻易动不得的。演化的第一分支,从低级到高级,那是了不起的。将会出现具有一切天然特点的人:到处都能去,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得到。最近一百年内会解决物质变能的问题和创造活物质的问题。在战胜空间和取得极限速度方面也会有相应的发展。在比较遥远的将来,会朝着掌握能的最高形式,即掌握精神能的方向前进。”
维克托忽然不再觉得契贝任说的一切是空谈了。原来,他不赞同契贝任说的话。
“人能够通过仪器的显示使整个总星系的理性生物的精神活动的内容、节奏具体化。光需要几百万年才能穿越的空间,精神能霎时间就能穿越。上帝的特征—无所不在,将成为精神的成就。不过,人能够与上帝并驾齐驱之后,还不会就此停止。人要解决上帝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人要建立和整个宇宙、和另外的空间、和另外的时间的高级理性生物的联系,人类的整个历史与另外的时间相比,只是似有若无的短暂的一闪。人还要建立和微观宇宙的生命的有意识联系,微观宇宙生命的演化,在人类看来只是短短的一瞬。那将是完全消灭时间与空间障碍的时代。人类就会看不起上帝了。”
维克托点了点头,说:
“德米特里·佩特罗维奇,开头我听着您的话,心里在想,我哪儿有心思听哲学议论,人家要抓我去坐牢了,还谈什么哲学。可是我一下子就忘记了科甫琴科,也忘记了希沙科夫、贝利亚同志,忘记了明天也许会把我赶出实验室,后天也许就会把我关起来。不过,您要知道,我听着您的话,不是感到高兴,而是感到失望。您把我们说得很了不起,神话中的大力士赫拉克勒斯在我们面前成了可怜的小矮子。可是就在这时候,德国人就像宰疯狗一样在杀犹太老人和孩子,我们也发生过一九三七年的事,发生过普遍集体化的事,把几百万不幸的农民流放,饥饿,人吃人……您要知道,我总觉得从前一切都单纯些,明朗些。经历了种种可怕的不幸与灾难之后,一切都变得复杂了,难以理解了。人会看不起上帝,可是能不能也看不起恶魔,战胜恶魔?您说,生命就是自由。可是在集中营里的人是不是这样想?生命遍布于宇宙之后,会不会用自己强大的力量建立奴役制,其可怕程度超过您说的对死物质的奴役?您还是告诉我,将来的人在善良方面能不能超过耶稣?这是最主要的!请告诉我,如果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人类仍然带有我们今天的刚愎自用和利己主义,包括阶级的、民族的、国家的、个人的利己主义,人类的强大将给世界带来什么?那时的人会不会把全世界变成总星系规模的集中营?就是说,就是说,请告诉我,您是否相信善良、道德、慈悲心的进化?人是不是在这方面也会进化?”
维克托很抱歉地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我一定要请您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也许比咱们谈的数学方程还要抽象。”
“这个问题并不那么抽象,”契贝任说,“因此也反映在我的生活中。我决定不参加原子裂变的研究。人类要过明智的生活,今天的善良和好心肠是不够的,您说的也是这一点。如果人一旦掌握了原子内部能量的力量,会怎么样呢?今天精神能还处在很可怜的水平。不过我相信未来!我相信,日益发展的不只是人的力量,还有仁爱心,还有人的精神。”
他看到维克托脸上的表情,感到惊讶,就沉默下来。
“我想过,想过这一点,”维克托说,“有一次我也觉得十分可怕!我们在这儿担心人类的不完美。可是,比如说,在我的实验室里,还有谁考虑这一点呢?索科洛夫吗?他有很了不起的才能,可是胆子太小,在国家的力量面前低声下气,认为一切权力都是天生的。马尔科夫吗?他完全置身于善、恶、仁爱、道德等问题之外。他有实干的才能。他解决科学问题,就像棋手研究棋局。我对您说过的萨沃斯季扬诺夫吗?他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很聪明、很出色的物理学家,但他又是一个所谓没有头脑的轻浮小伙子。他把一大堆相识的姑娘的游装照片带到喀山,他讲究穿戴,喜欢喝酒、跳舞。对于他来说,科学就是运动。解决问题,弄清现象,就是创运动纪录。最要紧的是,不能被欺骗和利用!可是,就连我现在也没有想这些问题。在我们的时代,从事科学研究的应当是具有伟大心灵的人,应当是先知和圣者!可是现在研究科学的却是有实干才能的人、象棋专家、运动员。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创造什么。您怎么样?可是您不过是您。柏林的契贝任就不会拒绝研究中子!那又怎么办?我呢,我又怎么样?我原来觉得一切都很简单,可是现在觉得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您知道,托尔斯泰曾经认为自己的天才作品是无聊的游戏。我们物理学家进行创作不是靠天才,而是使出全身的力气、全部的心血。”
维克托的睫毛不住地眨巴起来。
“我到哪儿去找信心、力量、百折不挠的精神呀?”他很快地说。他的声音中出现了犹太口音。“啊,我能对您说什么呀?您懂得我现在的苦楚,现在他们整我,只是因为我……”
他没有说完,很快地站了起来,茶匙掉到地上。他哆嗦着,两只手都在哆嗦。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请您不要难过,”契贝任说,“还是来谈点儿别的吧。”
“不,不,请原谅。我要走了,我的头有点儿疼,对不起。”他开始告别。
“谢谢,谢谢。”维克托说,也不看契贝任的脸,觉得自己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
维克托朝楼下走去,泪水顺着脸颊扑簌簌流着。
二十六
维克托回到家里,家里人都已经睡了。他觉得,他会在桌前一直坐到天亮,把自己的检讨书写了又写,看了又看,再考虑第一百次:明天他去不去研究所。
在长长的回家的路上,他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想在楼梯上流泪,没有想因为忽然激动起来中断了他和契贝任的谈话,没有想他的可怕的明天,也没有想揣在上衣旁边口袋里的给妈妈的信。安静的夜晚的街道使他的心情也安静下来,他的头脑空空的,好像一眼可以看透,可以穿过似的,就像夜晚的莫斯科空旷无人的林荫道。他不难过,不因为刚才流泪感到不好意思,不担心自己的命运,不盼望好的结局。
早晨,维克托朝浴室走去,可是浴室的门从里面锁上了。
“是你吗,柳德米拉?”他问道。
他听到叶尼娅的声音,啊呀了一声。
“我的天,叶尼娅,你怎么在这儿呀?”他说。因为太突然,他呆呆地问道:“柳德米拉知道你来了吗?”
叶尼娅走出浴室,他们拥抱起来。
“你气色不大好啊。”维克托说过这话,接着又说:“我这是随便说的。”
她接着就在走廊里对他说了克雷莫夫被捕的事和她来莫斯科的目的。
他很吃惊。但是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觉得叶尼娅此行尤其难得。假如叶尼娅来时喜气洋洋,一心想的是自己的新生活,他就不会觉得她这样可亲可爱了。
他和她说话,向她问这问那,一面不住地看钟。
“这多么荒唐,多么不可思议,”他说,“你倒是想想尼古拉和我谈的许多话,他常常纠正我的思想。可是你瞧!我满脑子异端邪说,却还自由自在,他这个虔诚的共产党员倒被捕了。”
柳德米拉说:
“维克托,你要注意:餐室里的钟慢十分钟。”
他嘟哝了一句,便朝自己房里走去,在经过走廊的时候,又朝挂钟看了两次。
学术委员会会议定于上午十一时开始。他虽然置身于许多习惯了的东西和书籍之中,却以超乎寻常、近似幻觉的敏锐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研究所里的紧张和忙碌。十点半了。
大概索科洛夫开始脱工作服了。萨沃斯季扬诺夫小声对马尔科夫说:
“嗯,看样子,咱们的疯子拿定主意不来了。”
古列维奇挠着厚厚的后脑勺,朝窗外看了看:一部小汽车来到研究所大楼门前,希沙科夫头戴呢帽、身披长长的牧师式斗篷走出汽车。随后又有一部小汽车来到,是年轻的巴季因。科甫琴科顺着走廊走来。会议厅里已经有十五六个人,都在看报纸。他们提前来,因为知道今天的人很多,要先占一个好点儿的位子。斯维琴和研究所党委书记拉姆斯科夫带着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气站在党委会门口。白发苍苍的老院士普拉索洛夫拿眼睛朝上望着,在走廊里缓缓走着;他在这一类的会议上说话特别鄙俗。初级研究员们成群成堆地走着,闹哄哄的。
维克托看了看表,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检讨书,装到口袋里,又看了看表。
他可以去参加学术委员会会议,不检讨,一声不响地坐一坐……不行……既然去了,就不能不说话,既然说话,就得检讨。可是如果不去,就把自己所有的路切断了……
别人会说:“他没有勇气……有意和群众对立……是政治上的挑战……这样一来,问题的性质就变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检讨书,并没有看,马上又装进口袋里。这检讨书他反复看过几十遍了:“我认识到,我对党的领导表示不信任,这种行为不符合苏联人的行动准则,所以……还有,我在研究中没有意识到自己偏离了苏联科学的光辉道路,不自觉地对抗……”
他老是想再看看检讨书,可是他把检讨书一拿到手里,就觉得每一个字他都熟悉得不得了……共产党员克雷莫夫进了卢比扬卡监狱。他维克托又喜欢怀疑,又怕斯大林的残酷,还议论过自由,议论过官僚作风,再加上现在被看做政治问题的事,早就应该被送到科雷马去了……
最近几天他越来越害怕,似乎他就要被捕了。要知道,一般都不是开除公职就完事儿的。先是批判,然后开除,然后抓起来。
他又看了看表。这时大厅里应该已经坐满了人。大家都朝门口看着,小声说着:“维克托·施特鲁姆还没来呢……”有人说:“快到中午了,维克托还没来呢。”希沙科夫坐到主席位子上,把皮包放到桌上。科甫琴科旁边还站着一名女秘书,女秘书是拿着紧急文件来请他签字的。
维克托想到会场上几十个人焦急而不耐烦地等待着,也急得不得了。大概,在卢比扬卡监狱里,在负责他的专案的人的房子里,有些人也在等着:他怎么还没来呀?他仿佛看到中央委员会也有一个面色阴沉的人:怎么他还不来呀?他仿佛看到许多熟人都在对家里人说:“真是疯子。”柳德米拉在心里责备他:托里亚献出生命保卫国家,可是维克托竟在战争时期和国家争执起来。
过去每当他想起他和柳德米拉的亲戚中有那么多被镇压、被流放的人的时候,他总是自我安慰地想:“如果他们问我,我会说:我的亲戚不都是这样的人,还有克雷莫夫呢,他也是我的近亲,是有名的共产党员,老布尔什维克,地下工作者。”
可是现在你瞧克雷莫夫!如果那里面开始审问他,他就会想起维克托的许多牢骚怪话。不过,克雷莫夫跟他也不是那么亲近了,因为叶尼娅已经和他分手了。而且,他和他也没有说过多么危险的话,因为在战前维克托还没有什么特别尖锐的意见。啊,要是问起马季亚罗夫呢?
几十、几百种拉力、压力、推力、撞力合成一种合力,似乎要把他的肋骨折断,把他的头盖骨击碎。
什托克曼博士的话“孤独的人是刚强的”是不对的……孤独算什么刚强:他偷偷地朝四下里打量着,带着自嘲和无可奈何的表情匆匆忙忙地结起领带,把检讨书放到新礼服的口袋里,穿起崭新的黄皮鞋。
就在他穿好衣服站在桌边的时候,柳德米拉走进门来,她一声不响地吻了吻他,就出去了。
不,他不宣读自己的检讨书!他要说说心里的实话:同志们,朋友们,我听到你们的话十分难过,我十分难过地在想,在艰苦奋战取得斯大林格勒战役转折的大喜的日子里,我怎么会这样孤立,怎么会听到自己的同志、兄弟和朋友们的愤怒的谴责……我向你们发誓:我不吝惜全部心血、全部力量……是的,是的,是的,他现在知道要说些什么……快点儿,快点儿,他还来得及……同志们……斯大林同志,我有过错误,到了深渊的边沿,才看清自己的错误。他要说的是他内心深处的话!同志们,我的儿子就牺牲在斯大林格勒城下……他朝门口走去。
就在这最后一分钟里,他最后拿定了主意,剩下的只是快点儿赶到研究所,把大衣脱在存衣室里,走进会议厅,听着几十个人激动的低语声,打量着一张张熟悉的脸,说:“同志们,我请求发言,我要说说这些天来我所想的和我感觉到的……”
但也正是在这几分钟里,他动作缓慢地脱掉上衣,搭在椅背上解下领带,卷了卷,放到桌子边上,坐下来,开始解鞋带儿。
他顿时充满轻松感与清白感。他坐着,很平静地沉思起来。他不信上帝,但是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觉得仿佛上帝在看着他。他这一生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幸福同时又这样安宁的心情。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夺去他的正确性了。
他想起妈妈。也许,当他不由自主地改变主意的时候,妈妈在他跟前。因为在这之前一分钟,他还真想去做违心的检讨呢。当他下决心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候,没想到上帝,也没想到妈妈。但是上帝和妈妈是和他在一起的,尽管他没有想到。
“我心里坦然,我很幸福。”他想。
他又想象起会议的情形,想象着很多人的脸,仿佛听到发言者的声音。
“我心里多么痛快,多么舒畅呀。”他又想道。
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认真思索过自己的一生,这样认真想过亲近的人,从来没有这样认真来了解自己和自己的命运。柳德米拉和叶尼娅走进他的房里。柳德米拉看见他脱了外衣,只穿着袜子,敞着衬衣领口,不禁像个老奶奶似的啊呀叫了一声。
“我的天,你没有走呀!那现在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说。
“不过,也许还不迟吧?”她说。然后看了看他,又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成年人啊。可是,你在决定这样的问题的时候,应当考虑的不光是自己的原则。”
他没有作声,后来叹了一口气。
叶尼娅说:“姐姐!”
“噢,好吧,好吧,”柳德米拉说,“听天由命吧。”
“是的,柳德米拉,”维克托说,“所以咱们还要慢慢走着瞧呀。”
他用手捂住脖子,笑着说:
“对不起,叶尼娅,我没系领带。”
他看着柳德米拉和叶尼娅,觉得他现在才真正懂得,生活在人世上是多么不容易、多么不可轻视的事,和亲人的关系有多么重要。他明白了,生活会照常进行下去,他又可以发火,可以为琐碎事操心,可以生妻子和女儿的气了。
“好啦,我的事谈够了,”他说,“叶尼娅,咱们来下下棋,你可记得,那次你一连赢了我两局?”
他们把棋摆好,维克托是白棋,第一步走的是王侧小卒。
叶尼娅说:
“尼古拉用白棋往往都是先走王棋旁边的卒子—啊,今天上库兹涅茨桥,不知道会给我什么回话呀?”
柳德米拉弯下身,把便鞋推到维克托脚底下。他也不看,想把脚插进鞋里,柳德米拉带着抱怨的意味叹了一口气,便跪到地上,把便鞋给他穿到脚上。他吻了吻她的头,漫不经心地说:
“谢谢,柳德米拉,谢谢。”
叶尼娅还没有走第一步,就摇了摇头。
“哼,我真不懂。托洛茨基问题是老问题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可是什么事儿呢?”
柳德米拉一面摆正白棋,一面说:
“昨天夜里我几乎一夜没有睡。那样忠实、思想水平那样高的共产党员呀。”
“昨天夜里,你可算睡得很好,”叶尼娅说,“我醒了好几次,你都是在打呼噜。”
柳德米拉生气了:
“胡说,我简直都没有合眼。”
像是在回答那个让她自己不安的问题,她对丈夫说:
“没关系,只要不逮捕,就没关系。如果什么都不给你,我不怕,咱们可以卖东西,可以上别墅去,我到市场上去卖草莓。我还可以到中学里去教化学。”
“别墅不会再让住了。”叶尼娅说。
“难道你们不明白,尼古拉什么罪也没有?”维克托说。“不是那种人。”
他们面对棋盘坐着,看着棋子,看着只走了一步的唯一的一个小卒,说着话儿。
“叶尼娅,好妹妹,”维克托说,“你是凭良心行事。要知道,这是一个人最可贵的东西。我不知道生活会带给你什么,但我相信,你现在所作所为对得起良心。我们最大的不幸,就是我们所作所为不凭良心。我们说的,不是我们所想的。感觉是一样,做的却是另一样。你该记得,托尔斯泰说到死刑,说过:‘我不能沉默!’可是在一九三七年处死成千上万无辜的人的时候,我们却沉默。沉默还算好的呢!还有不少人闹闹哄哄大加赞扬呢。在普遍集体化的可怖时期,我们也沉默。我以为,我们还谈不上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不仅仅是在于重工业。社会主义首先要有凭良心的权利。剥夺人的凭良心的权利,是非常可怕的。如果一个人能够凭良心行事,会感到十分幸福的。我替你高兴。你是凭良心行事的。”
“维克托,你不要像佛陀一样说教了,不要把糊涂人弄得更糊涂,”柳德米拉说,“良心有什么用?断送自己的幸福,让一个好人痛苦,这又对克雷莫夫有什么好处?我不相信,等到把他放出来,他会有什么幸福。在他们分手的时候,他是好好儿的嘛。她的良心是对得起他的。”
叶尼娅拿起王棋,在空中转悠了几下,看了看贴在棋子底下的呢子,又放回原处。
“姐姐,”她说,“还能有什么幸福。我想的不是幸福。”
维克托看了看表。他觉得钟表的表盘很平静,长短针似乎带着睡意,十分安宁。
“这会儿他们在那儿讨论得正带劲儿呢。在拼命地批判我呢,不过我既不气,又不恼。”
“要是我,就打那些不要脸的家伙的嘴巴,”柳德米拉说,“一会儿管你叫科学的希望,一会儿照你吐唾沫。叶尼娅,你什么时候上库兹涅茨桥?”
“四点钟。”
“我给你做午饭,吃了再去。”
“今天咱们午饭吃什么?”维克托说。又笑着补充说:“两位女同胞,你们可知道,我对你们有什么要求?”
“知道,知道。你是想干你的事情。”柳德米拉说着,站了起来。
“要是别人,在这样的日子,早气得发疯了。”叶尼娅说。
“这是我的软弱,不是刚强,”维克托说,“昨天契贝任和我谈了很多科学上的问题。可是我另有看法,另有一种观点。就像托尔斯泰那样:他怀疑,感到苦恼,不知道文学对人是否有用,不知道他写的书对人是否有用。”
“哼,你要知道,”柳德米拉说,“你想在物理方面写出《战争与和平》,还早着呢。”
维克托感到十分尴尬。
“是的,是的,柳德米拉,你说得很对,我是胡乱说说。”他嘟哝说,并且不由自主地用责备的目光看了看妻子:天哪,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还要着重指出我说的每一句错话呀。
他又剩了一个人。他看起昨天他做的记录,同时在想今天的事情。
为什么柳德米拉和叶尼娅离开他的房间,他就舒畅了?有她们在场,他产生了一种感觉,感觉到自己是虚伪的。他提议下棋,他表示希望干事情,其中都有虚伪性。显然,柳德米拉管他叫佛陀,正是感觉出这一点。而且他在赞美良心的时候,也感到他的声音有虚伪、不自然的意味。他怕别人怀疑他是自我欣赏,就尽可能说一些很平常的话,但是这样故意表示平常,就像在讲道台上布道一样,也有其虚伪性。
有一种模模糊糊的不安使他放不下心来,他不明确:他缺少什么。
他几次站起来,走到门口,倾听柳德米拉和叶尼娅说话的声音。
他不想知道他们在会议上说些什么,不想知道谁的发言特别激烈和凶狠,不想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样的决议。他要给希沙科夫写一封短短的信,说他病了,最近几天不能上研究所去。以后就不需要这样解释了。能做到的,他总是想尽可能做到。其实,已经没用了。为什么近来他这样怕逮捕?他没干什么坏事呀。他只是随口乱说。而且,其实没说什么了不起的坏话。他们是知道的。但是心里还是惶惶不定,他忍不住朝门口看了看。也许,他是想吃饭?大概,今后不能享受按级别供应了。也不能进高级食堂了。外室里响起轻轻的门铃声,维克托急忙跑出去,朝着厨房高声说:
“柳德米拉,我去开门。”
他把门开了。在幽暗的外室里,玛利亚的一双惶惶不安的眼睛看着他。
“啊,就是的,”她小声说,“我就知道您不会去。”
维克托帮她脱大衣,他的手感觉到传到大衣领子上的她的脖子和后脑勺的温暖,这时他忽然领悟到:他刚才就是在等她的,因为预感到她要来,所以他倾听,并且一再地朝门看。
他明白这一点,因为他一看到她,马上就感到轻松和很自然的喜悦。每次他在傍晚带着沉重的心情从研究所回来,惶惶不安地打量着行人,注视着电车和公共汽车窗外一张张女人的脸,他就是希望遇到她。每当他回到家里,问柳德米拉:“有谁来过吗?”他就是想知道她是不是来过。早就是这样了……她来了,他们说话,开玩笑;她走了,他似乎就把她忘了。当他和索科洛夫说话的时候,柳德米拉说她问候他的时候,她都会出现在他的头脑中。似乎除了他看到她的时候和说她是多么可爱的女子的时候,她都不存在。有时,为了逗引柳德米拉生气,他还说她的好朋友没有读过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作品。
他和她在逍遥公园散过步。他看着她,觉得很愉快;他很喜欢她能很快地明白他的话,一听就懂,从来不会理解错;她听他说话时那种孩子般的倾注神情,使他很感动。后来,他们分手,他就不想她了。后来他走在大街上,又想起她来,后来又忘了。
现在他感觉到,她本来一直和他在一起,只是他觉得好像她不在罢了。在他没有想着她的时候,她也和他在一起。他看不见她,他没有想起她,可是她依然和他在一起。他无意去想她,就感觉她不在;却不知,即使在不想她的时候,也总是因为她不在而心神不宁。可是这一天,当他对自己、对和他一起生活而又各有各的生活的人了解得特别深刻的时候,他凝视着她的脸,明白了自己对她的感情。他看着她,感到高兴:那种经常使人惆怅的她不在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他因为有她和他在一起,感到轻松起来,他不再下意识地感觉她不在了。他近来总是感到自己孤单。他在和女儿、和朋友、和契贝任、和妻子说话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孤单。可是他只要一看见玛利亚,孤单就消失了。
而且这一发现并没有使他吃惊,这是很自然的、无可争辩的。可是在一个月前,两个月前,在喀山的时候,他怎么不明白这简单又无可争辩的事呢?
所以很自然,当他今天特别强烈地感觉到她不在的时候,他的感情就要从深处涌到表面上来,让他意识到它的存在。
因为无论如何对她是无法隐瞒的,所以就在外室里,他带着一副愁容望着她说:
“我一直以为,我像狼一样饿了吧,就一个劲儿地朝门口看,是不是马上来叫我吃饭。谁知我是在等待:玛利亚是不是来了!”
她什么也没有说,就好像没有听见,便走了进来。
她和初次见面的叶尼娅一起坐在沙发上,维克托把目光从叶尼娅脸上移到玛利亚脸上,又移到柳德米拉脸上。两姐妹多么美呀!这一天柳德米拉的脸特别好看。有损她的美的阴沉表情不见了。她的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露出温柔而惆怅的神气。叶尼娅撩了撩头发,显然是感觉出玛利亚在看她。玛利亚说:
“对不起,不过我没想到一个女子有您这样美,我从来没看到像您这样的容貌。”
她说过这话,脸红了一下。
“玛利亚,你再看看她的手,”手指头柳德米拉说,“还有脖子,还有头发。”
“还有鼻子眼儿,鼻子眼儿。”维克托说。
“怎么,你们拿我当一匹卡巴尔达马呀?”叶尼娅说。“我可不爱听这些。”
“马儿不喜欢这马料。”维克托说。虽然这话的意思不太明确,还是引起了笑声。
“维克托,你是想吃饭了吧?”柳德米拉说。
“是的,是的,不,不。”维克托说。他看到玛利亚的脸又红了。就是说,她听见他在外室里说的话了。
她坐在那里,像只麻雀,灰灰的,瘦瘦的,凸出的不高的额头上面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像人民教师一样的头发,穿着肘部补过的针织上衣,维克托却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充满智慧、善意和文雅意味,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很优雅、很温柔。
她没有说起学术委员会的会议。她问到娜佳的事,她向柳德米拉借托马斯·曼的《魔山》,向叶尼娅询问薇拉和她的小孩子,还问弗拉基米罗芙娜从喀山的来信说些什么。
维克托没有一下子就明白,玛利亚找到的是唯一正确的谈话方法。她似乎在强调,没有什么力量能够使人不能继续做人,最强大的国家也不能闯进父子、兄弟姐妹的圈子,在这不愉快的日子里,她就这样来赞美和她坐在一起的人,因为国家未能闯进他们的圈子,他们就有权不谈外部强加给他们的一切,而是谈内部实有的情形。
她的估计是对的。在她们谈论娜佳和薇拉的小孩子的时候,他一声不响地坐着,感觉他心中点燃起来的火光又平和又温暖,既不摇晃,又不会熄灭。
他感觉到,玛利亚的魅力征服了叶尼娅。柳德米拉上厨房里去了,玛利亚也去帮她忙活。
“多么可爱的人呀。”维克托若有所思地说。
叶尼娅用讥笑的口气唤他道:
“维季卡,听见没有,维季卡?”
他听到这意外的称呼,愣住了。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人唤他的小名了。
“这位太太像猫一样爱上你了。”叶尼娅说。
“简直是胡扯。”他说。“而且为什么说是太太?她最不像太太了。柳德米拉没有一个女性朋友,可是她和玛利亚实在要好。”
“你和她怎么样?”叶尼娅用讥笑的口气问。
“我是说真的。”维克托说。
她看到他生气了,就微微笑着,看着他。
“叶尼娅,你懂吗?你别胡扯。”他说。
这时候娜佳来了。她站在外室里,急急忙忙地问道:
“爸爸去作检讨了吗?”
她走进房里。维克托把她抱住,亲了亲。叶尼娅眼里闪着泪花,打量着外甥女。
“呀,她身上连一滴我们斯拉夫人的血都没有,” 她说,“纯粹是个犹太姑娘。”
“是爸爸的基因呀,”娜佳说。
“娜佳,你是我的宝贝儿,”叶尼娅说,“外婆就喜欢谢廖沙,我就喜欢你。”
“没关系,爸爸,我们能养活你。”娜佳说。
“这我们是谁?”维克托问道。“是你和你那位中尉吗?你放学回来,洗洗手去吧。”
“妈妈和谁在那儿说话?”
“和玛利亚阿姨。”
“你喜欢玛利亚阿姨吗?”叶尼娅问道。
“依我看,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娜佳说,“我假如是个男人,一定会娶她。”
“她很善良,是天使吗?”叶尼娅用讥笑的口吻问道。
“怎么,小姨,您不喜欢她吗?”
“我不喜欢圣女,在她们的圣洁中往往隐藏着歇斯底里,”叶尼娅说,“我认为她们还不如明目张胆的坏蛋。”
“歇斯底里?”维克托问。
“维克托,我发誓,这是一般说说,我不是说她。”
娜佳上厨房里去了,叶尼娅又对维克托说:
“我在斯大林格勒的时候,薇拉有一位中尉。现在娜佳也来了一位中尉。来了,又会消失的。他们是多么容易牺牲呀。维克托,这有多悲惨呀。”
“叶尼娅,好妹妹,”维克托问道,“你当真不喜欢玛利亚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叶尼娅急忙说,“有的女人有这样的性格,好像是一种顺从的、善于自我牺牲的性格。这种女人不会说:‘我和男人睡觉,因为我喜欢这样。’而是说:‘这是我的义务,我可怜他,所以牺牲自己。’这些女人睡觉,和好,分手,都是因为她们自己愿意,但她们说的完全是另一样:‘这是需要的,是义务,出自良心,我离开了,我做了牺牲。’可是她什么都没有牺牲,她所做的是她愿意的,而且最可恶的是,这些女人还当真相信自己有牺牲精神。我顶讨厌这样的女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常常觉得,我自己就好像属于这一类。”
吃过午饭之后,玛利亚对叶尼娅说:
“叶尼娅,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和您一块儿去。在这方面我有很痛苦的经验。再说,两个人在一起总要轻松些。”
叶尼娅有些发窘,就回答说:
“不,不,多谢了,这种事就需要单独去做。在这方面的痛苦,无法和任何人分担。”
柳德米拉侧眼看了看妹妹,好像是要向她说明她和玛利亚之间的私房话,说道:
“玛利亚觉得你不喜欢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叶尼娅什么话也没有说。
“是的,是的,”玛利亚说,“我感觉出来了。不过请您原谅我说出这话。这都是傻话。您哪有心思想到我。柳德米拉不应该说。现在这么一来,就好像我一定要您改变印象。我不过随便说说。没有什么用意。”
叶尼娅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十分真诚地说:
“您怎么啦,您很可爱,您说到哪儿去啦。我是心情很乱,请您原谅吧。您真的很好。”
然后,她很快地站起来,说:
“哦,就像妈妈常说的,我的孩子们:‘我该走了!’”
二十七
大街上行人很多。
“您不急着回家吧?”维克托问。“是不是咱们再上逍遥公园去?”
“您怎么啦,现在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了,我要在丈夫回家前赶回去。”
他以为她会请他上家里去听索科洛夫说说学术委员会会议情形的。可是她没有作声,他便感到怀疑,是不是索科洛夫怕和他见面。她急着回家,使他很不高兴,不过这完全是自然的嘛。他们路过一个街心公园,离这里不远便是通向顿斯科伊修道院的大街了。她忽然站住,说:
“咱们坐一小会儿,然后我上电车。”
他们一声不响地坐着,但是他感觉出她的激动。她微微偏着头,看着维克托的眼睛。
他们还是没有作声。她的嘴紧紧闭着,但是他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一切都很清楚,都很明白了,就好像他们彼此都说过了。而且说话又能说什么呢?
他明白,现在出现了非同一般的严重局面,他的生活会出现新的烙印,他会有痛苦的内心慌乱。他不希望给别人造成痛苦,最好永远没有谁知道他们的爱情,也许他们彼此也不会说起。可是也许……不过,现在发生的事,他们的痛苦和愉快,他们是无法互相隐瞒的,这就会带来不可避免的重大变化。现在发生的一切取决于他们,同时好像这已经发生的事是命中注定了的,他们已经无法违抗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事实,自然而然的事实,并非取决于他们,就像白天的亮光不取决于人一样,同时这一事实却不可避免地产生虚假、伪装,产生对待最亲近的人的残酷心肠。要避免这种虚伪和残酷,就取决于他们,只要躲开自然而明亮的光就行。
有一点他是十分清楚的:在这样的时刻,他心里永远不能平静。他将来不论怎样,心里是永远不会平静的。不论他把对他身旁女子的感情隐藏起来,还是让感情冲出来成为他的新的命运,他都不会平静。不论把对她的爱化为长期的思念,还是和她亲近而引起良心上的痛苦,他都不能平静。
可是她还在一个劲儿地看着他,流露着无比幸福而又无比绝望的神情。瞧,他在冲突中没有弯腰,靠很大的狠劲儿坚持住了,可是在这儿,在这长椅子上,他多么软弱,多么无助。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她说,“我该走了,我丈夫等着我呢。”她握住他的手,说:“咱们今后别再会面了,我已经向丈夫保证不再和您见面。”
他感到心里十分慌乱,就像心脏病人要死的时候那样,由不得人的心跳就要停止了,整个世界开始摇晃,开始翻倒,大地和天空就要消失了。
“玛利亚,这为什么?”他问道。
“我丈夫要我保证今后不再和您见面,我就向他做了保证。这当然很不好,可是他现在心情是这样,他有病,我很担心他的生命。”
“玛利亚。”他说。
在她的声音中,在她的脸上,有一股不可动摇的力量,就像最近和他发生冲突的那股力量。
“玛利亚。”他又说。
“我的天,您也明白,您也看出来,我不隐瞒,为什么要全说出来。我不能,不能呀。我丈夫够苦了。您一切都知道。您要记住,柳德米拉也够苦的了。这是不可能的。”
“是的,是的,我们没有这样的权利。”他一再地说。
他的帽子掉到地上,大概有些人在看着他们。
“是的,是的,我们没有这样的权利。”他又说了一遍。
他吻了吻她的手。当他把她冰凉纤细的手指握在手里的时候,他觉得,使她决定不和他见面的不可动摇的力量,是和软弱、顺从、老实无用联系着的……
她站起来,走了,连头也不回。他却坐着,在想,他这是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活的光明,可是这一切离开他,远去了。他觉得,刚才他吻过手的这个女子,本来可以代替他的一切的,代替他一生所想的、所希望的一切:科学,荣誉,名望。
二十八
学术委员会会议之后,第二天,萨沃斯季扬诺夫给维克托打来电话,问他身体怎么样,问柳德米拉身体好不好。
维克托问起会议的情形,萨沃斯季扬诺夫回答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不想使您不痛快,事实上,比我原来预料的更卑劣。”
维克托想:“难道索科洛夫发言了吗?”他又问道:
“做出什么决议吗?”
“很厉害的决议:认为根本不必请院部研究今后的问题……”
“懂了。”维克托说。虽然他早就相信会做出这样的决议,但还是因为意外有些慌乱。“我什么罪也没有,”他想道,“不过还是会叫我坐牢的。那里面知道克雷莫夫没有罪,可是把他关起来了。”
“有人表示反对吗?”维克托问。电话线送来了萨沃斯季扬诺夫没有说出口的难为情。
“没有,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似乎是一致通过,”萨沃斯季扬诺夫说,“您没有来,对您是很不利的。”
萨沃斯季扬诺夫的声音不太清楚,显然他是在公用电话亭里打电话。
这一天,安娜·斯捷潘诺芙娜也给他打来电话,她已经被解除职务,不上研究所去了,所以不知道学术委员会会议的事。她说,她要上穆罗姆的姐姐家去住两个月,并且请维克托去作客,那股亲切情谊很使维克托感动。
“谢谢,谢谢,”维克托说,“如果上穆罗姆的话,那就不是去玩儿,而是到师范学校去教物理了。”
“天啊,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她说,“您怎么会这样呀,我真难受,这都是因为我呀。我哪儿值得呀。”
看样子,她把他说的关于师范学校的话当作对自己的责备。她的声音也不太清楚,显然她也不是在家里打电话,也是用公用电话。
“难道索科洛夫发言了吗?”维克托自言自语地一遍又一遍问。
很晚的时候,契贝任打来电话。这一天,维克托就像害重病的病人一样,只是在别人谈起他的病的时候,他才有劲头儿。显然,契贝任感觉出这一点。
“难道索科洛夫发言了吗?他发言了吗?”维克托问过柳德米拉。但是她当然也和他一样,不知道索科洛夫是否在会上发过言。
在他和与他接近的一些人之间出现了一层迷雾。
萨沃斯季扬诺夫显然是害怕说出维克托想知道的事,不愿意成为他的情报员。他大概在想:“维克托遇到研究所的人,会说:‘我已经全知道了,萨沃斯季扬诺夫已经详详细细地把一切都向我报告了。’”
安娜·斯捷潘诺芙娜是很亲热的,不过在这种情形下她应该上维克托家里来,不应该只是打个电话。
维克托以为,契贝任也应该提出和他一起到天体物理研究所工作,哪怕谈谈这个问题也好。
“他们使我不痛快,我也使他们不痛快,还不如不打电话呢。”他想道。
但更使他不痛快的,是那些根本不给他打电话的人。
一整天他都在等古列维奇、马尔科夫、皮敏诺夫的电话。
后来他又生起安装设备的技师和电工们的气。
“这些狗崽子,”他想道,“他们是工人,有什么可怕的?”
想到索科洛夫,实在无法容忍。是他不准玛利亚给他维克托打电话!谁都可以原谅,不论老熟人、老同事,甚至亲戚,都可以原谅。就是不能原谅这个朋友!一想到索科洛夫,他就十分恼怒,气得不得了,气得连气也喘不上来。同时,他想到自己对朋友不忠,便不知不觉为自己对朋友不忠寻找起辩护的理由。
他由于冲动,给希沙科夫写了一封完全不必要的信,要求把研究所领导的决定告诉他,并且说,因为有病,近日内不能上研究所去工作。
第二天一整天都没有听到电话机铃声。
“好吧,反正是要坐牢的。”维克托想道。他想到这一点并不觉得痛苦,似乎倒是可以得到安慰。就好比生病的人,一想到“好吧,生病就生病吧,反正人总是要死的”,就能得到安慰。他对柳德米拉说:
“唯一能给咱们带来消息的人,就是叶尼娅了。虽然消息都是来自内部监狱接待室。”
“现在我相信,”柳德米拉说,“索科洛夫一定在会上发过言。要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玛利亚不来电话。她知道他发了言,不好意思打电话。不过,到白天等他去上班了,我可以给她打电话。”
“无论如何不要打!”维克托大声说。“你听着,柳德米拉,无论如何不要打!”
“我干吗要管你和索科洛夫关系如何?”柳德米拉说。“我和玛利亚有我们的关系。”
他无法给柳德米拉解释,为什么她不能给玛利亚打电话。他一想到柳德米拉不了解底细,无意中成为他和玛利亚联系的桥梁,便觉得惭愧。
“柳德米拉,现在咱们和人们的联系只能是单方面的。如果一个人坐了牢,他的妻子只有在人家叫她去的时候,才能去。她自己没有权利说:我想上你们家去。丈夫低下了,妻子也就低下了。咱们进入了新的一个时期。咱们再也不能给任何人写信,只能回信。咱们现在也不能给任何人打电话,只能在人家给咱们来电话的时候,拿起话筒。咱们见了熟人,也不能首先打招呼,也许,人家不愿意和咱们打招呼。如果人家和我打招呼,我也不能首先开口说话。也许人家认为可以和我点点头,但是不愿意和我说话。让人家先说,我就回答人家的话。咱们已经进入碰也不能碰的贱民阶层。”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
“不过,我们这些不能碰的人也算幸运,常规之中也有例外。也有一两个人—我说的不是自家人,如你妈妈、叶尼娅—不能碰的人对他们是可以充分信任的。不必等待他们发出允许的信号,就可以给他们打电话,写信。比如契贝任!”
“你说得很对,维克托,完全正确。”柳德米拉说。她的话使他吃了一惊。不论在哪一方面,她已经很久没有承认他正确了。“我也有这样的朋友,就是玛利亚!”
“柳德米拉!”他说。“柳德米拉!你可知道,玛利亚已经向索科洛夫做出保证,不再和咱们见面了?这么着,你就去吧,给她打电话吧!喂,打呀,打呀!”
他摘下话筒,递给柳德米拉。
这时候他的感情的小小的一角浮起希望,希望柳德米拉真的打打电话……哪怕是柳德米拉能听到玛利亚的声音也好呀。
但是柳德米拉说道:“啊呀,原来是这样呀。”就把话筒放下了。
“怎么叶尼娅还不回来呀?”维克托说。“患难使我们更加亲密。我觉得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可爱。”
等到娜佳回来,维克托对她说:
“娜佳,有些话我和你妈妈说过了,妈妈会对你详细说说的。在我已经变成可怕的东西的时候,你不能上波斯托耶夫家、古列维奇家和其他一些人家去。所有这些人首先会想到你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你是什么人,明白吗?是我家的一员。我坚决要求你……”
他事先料定她会说什么,料定她会反驳,会生气的。娜佳举起一只手,打断他的话。
“是的,我看到你没有去参加那些造孽的人的会,就全明白了。”
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女儿,后来用好笑的口吻说:
“我希望这些事不影响你的中尉。”
“当然不会影响。”
“怎么?”
“不影响就是不影响,你会明白的。”
维克托看了看妻子,看了看女儿,朝她们伸过手去,握了握手,便走出了房间。在他的这一动作中,包含着那样多的慌乱、歉疚、软弱、感谢、挚爱,以至于母女俩挨在一起站了很久,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互相看一眼。
二十九
自从战争开始以来,达林斯基第一次走进攻的道路,他在追赶向西挺进的坦克部队。在雪地里,田野上,道路两旁,到处是烧毁和打坏的德军坦克、大炮、圆头的意大利载重汽车,到处是德国人和罗马尼亚人的尸体。
死亡与严寒为观看者保留着敌军覆灭的场面。混乱、惊慌、痛苦—这一切都印在雪上,凝冻在雪里,在冰雪中保留着机器和人在大路上仓皇奔逃的最后挣扎和绝望情景。
甚至炮弹爆炸的烈火与硝烟,烟气腾腾的篝火,也印在雪上,成为一个个乌黄色斑点、一片片黄色和褐色冰凌。
苏联部队向西挺进,一群群俘虏向东移动。
罗马尼亚人穿的是绿色军大衣,戴的是高高的羊皮帽。他们显然不像德国人那样怕冷,达林斯基看到他们,不觉得这是打垮的军队的士兵,觉得这是一大群一大群疲惫无力的、饥饿的农民,戴着演戏用的皮帽。大家都在嘲笑罗马尼亚人,但是对他们却没有仇恨,而是用一种怜悯和鄙视的目光看待他们。后来他看到,大家对意大利人更没有什么仇恨。
使人仇恨的是匈牙利人、芬兰人,尤其是德国人。
德国俘虏的样子是最糟的。
他们的头上和肩膀都裹了破棉被。他们的腿从靴子以上都裹了破布片和麻袋片,用铁丝和绳子捆着。
不少人的耳朵、鼻子、脸上都有冻成疮的黑斑。腰上挂的饭盒叮当响着,像是戴着镣铐。
达林斯基看着一具具顾不得羞臊露出瘪下去的肚子和生殖器的尸体,看着一张张被草原冷风吹得通红的押队战士的脸。看着雪野上被打得歪七扭八的德军坦克和汽车,看着冻僵的死人,看着被押着向东走去的人们,产生了一种复杂而奇怪的感情。
这是报应。
他想起一些故事,说德国人怎样讥笑俄罗斯农舍的寒碜,带着厌恶而惊讶的表情打量小孩子的摇篮、炉灶、瓦盆、木桶、墙上的画、黏土捏的花公鸡,打量那些看到德国坦克就逃走的孩子们出生和成长的可亲可爱的天地。
汽车司机用好奇的口吻说:
“您瞧,中校同志!”
四个德国士兵用军大衣抬着一个士兵。从他们的脸和绷紧的脖子可以看出来,他们不要多久也会倒下去的。他们摇来晃去地走着。他们裹的破布脱落到脚上,雪粒子击打着他们失神的眼睛,冻僵的手指头死死抓住军大衣的边儿。
“德国佬完蛋啦。”司机说。
“这可不是我们请他们来的。”达林斯基阴沉地说。
可是过了一会儿,一种幸福感一下子向他袭来:在茫茫的雪雾中,在没有开垦的草原上,一队队苏军坦克向西开去,是T—34型坦克,又凶猛,又快,又坚固……
一个个坦克手头戴黑色盔形帽,身穿黑色小皮袄,从舱口里探出半个身子,朝外张望着。他们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在茫茫雪雾中奔驰,身后留下一团团模模糊糊的雪的浪花—幸福和自豪的感觉使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炼成了钢铁的又威风又沉痛的俄罗斯向西奔去。
在进一个村子的时候出现了阻塞。达林斯基下了汽车,从排成两排的汽车和盖了帆布的火箭炮旁走过去……一群俘虏正跨过这条道路朝大路上去。从小汽车上走下来一位上校,头戴银灰色羊羔皮帽。能戴这种帽子的,要么是集团军司令,要么和前方军需官十分要好。上校看着俘虏。押队士兵朝俘虏们吆喝着,挥舞着自动步枪。
“快点儿,快点儿,快走!”
有一道无形的墙把俘虏和汽车司机、红军战士隔开,有一种比草原酷寒更厉害的酷冷使眼睛不能对着眼睛。
“长尾巴的,小心点儿,小心点儿。”有一个笑着的声音说。
有一个德国兵爬着过大路。露出一团团棉花的破棉被拖在他身后。他急急忙忙地爬着,不停地倒动着胳膊和腿,连头也不抬,好像在闻脚印子。他朝着上校爬来,站在旁边的司机说:
“上校同志,他会咬您的,真的,他专门瞄着您。”
上校朝旁边跨了两步,等德国兵爬到他跟前,他用靴子一踢。这不太用劲儿的一踢,足可压倒俘虏兵那麻雀一般的力气。俘虏兵的胳膊和腿都伸开了。
他从下面朝踢他的人看了看:在他的眼睛里,就像要死的羊的眼睛里那样,没有责难的神情,甚至也没有痛苦,只有温顺。
“还爬呢,哼,还想侵略呢。”上校一面说,一面在雪上擦着靴底。
在观看的人群里掠过一阵轻轻的笑声。
达林斯基感觉他的头脑一阵迷糊,感觉到已经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又认识又不认识的另一个人,一个什么也不含糊的人在支配着自己的行动。
“上校同志,俄罗斯人不打倒下的人。”他说。
“依您看,我是什么人,不是俄罗斯人吗?”上校问。
“您是恶棍。”达林斯基说。他看到上校朝他走来,就抢在上校发火和威吓之前,高声说:“我姓达林斯基!达林斯基中校,斯大林格勒方面军司令部作战科监察员。我对您说的话,我愿意在方面军司令面前,面对军事法庭再说一说。”
上校恨恨地对他说:“好吧,达林斯基中校,您等着瞧吧。”便朝一旁走去。
几名俘虏把躺在地上的俘虏拖到一边。很奇怪,不论达林斯基把脸转向哪一边,他的眼睛总是和挤成一堆的俘虏们的眼睛碰到一起。好像他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
他慢慢朝汽车走去,听到有一个讥笑的声音说:
“德国佬有了卫士啦。”
不久达林斯基又上了车往前走,迎面又有一群群穿灰衣的德国俘虏和穿绿衣的罗马尼亚俘虏走来,常常影响汽车开动。
司机侧眼看着达林斯基抽烟时抖动的手指,说:
“我一点也不可怜他们。我可以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枪毙。”
“好啦,好啦,”达林斯基说,“你要枪毙他们,最好是在一九四一年,在你像我一样,被他们打得头也不回地逃跑的时候。”
一路上他再也没有说话。不过那个俘虏的事并没有使他一心向善。他该有的善心好像已经消耗完了。
当初他上亚什库时走过的加尔梅克草原和今天走的道路多么不同呀。
难道那是他站在沙漠的雾中,站在巨大的月亮底下,望着溃逃的红军,望着一匹匹骆驼一伸一曲的脖子,思虑着俄罗斯土地那最后的边沿上所有亲爱的软弱可怜的人们?
三 十
坦克军军部驻扎在村子边上。达林斯基的汽车来到军部的房子门前。天色已经黑下来。显然,军部来到村里才不久:有些红军士兵正在从汽车上往下卸箱子、褥垫,电话兵在架电话线。
一名站岗的士兵很不情愿地走进过道,唤了一声副官。一名副官很不情愿地走出门来,和所有的副官一样,不是看着来人的脸,而是看着肩章,说:
“中校同志,军长刚刚从旅里回来,在休息呢。您等会儿再来吧。”
“您去报告军长,达林斯基中校来了。懂吗?”来人很傲慢地说。
副官叹了一口气,朝房里走去。过了一分钟,他走出来,高声说:
“中校同志,请进!”
达林斯基上了台阶,诺维科夫出来迎接他。他们高兴地笑着,互相打量了一小会儿。
“终于见面了。”诺维科夫说。
这是一次十分愉快的重逢。
两个聪明的脑袋又像过去一样,俯在地图上面了。
“我现在前进的速度,就跟当初逃跑时一样,”诺维科夫说,“不过在这一地段,超过了逃跑时的速度。”
“这是冬天,冬天,”达林斯基说,“到夏天又会怎样呢?”
“我看没有问题。”
“我也这样看。”
让达林斯基看地图,诺维科夫觉得是一种愉快的享受。他思路敏捷,关注那些似乎只有诺维科夫能够察觉的细节,他提出的问题都是诺维科夫觉得应该考虑的……
诺维科夫放低声音,就像吐露隐秘私情似的说:
“对于进攻中坦克运动地带的侦察、各种目标指示手段的协同运用、基准点示图、相互配合的神圣性—这一切都是必须的。但是在坦克进攻地带,各兵种的战斗行动还是要听命于一个上帝,那就是坦克,我们的乖孩子T—34型坦克!”
达林斯基见过的不仅仅是斯大林格勒方面军南翼活动的地图。诺维科夫从他嘴里了解到高加索战役的一些详情细节,了解到截听到的希特勒和保卢斯交谈的内容,了解到自己还不知道的弗列捷尔皮科将军的炮兵军群的运动详情。
“这已经是乌克兰了,窗外就可以看到。”诺维科夫说。
他指着地图说:
“不过我好像比别人离得近些。祖国就支持我这个军。”
后来,他推开地图,说:
“好啦,咱们别再谈战略战术了。”
“您个人的事还是没有什么进展吗?”达林斯基问道。
“大有进展!”
“怎么,结婚了吗?”
“我现在就天天在等着,她就要来啦。”
“哎呀,你这自由的哥萨克完啦,”达林斯基说,“我衷心恭喜您。可是我还没有头绪呢。”
“哦,贝科夫怎么样?”诺维科夫忽然问道。
“贝科夫嘛,没什么。现在跟着瓦图京[2],老样子。”
“真够刚强,什么都不在乎。”
“应该说,像砥柱一样。”
诺维科夫说:
“好啦,见他的鬼去吧。”
他朝着旁边的屋子喊道:
“喂,维尔什科夫,看样子,你是下定了决心叫我们饿死了。你把政委叫来,我们一块儿吃饭。”
但是用不着去叫政委了,他自己来了,站在门口,用很不痛快的声调说:
“诺维科夫同志,不知怎么搞的,好像罗金冲到前面去了。瞧着吧,他会赶在咱们前头踏上乌克兰土地。”
又对达林斯基说:
“中校同志,现在就是这种时候。现在我们害怕友邻部队,胜过害怕敌军。您大概不是友邻部队的吧?不是,显然不是,您是老战友。”
“我看出来,你是真操心乌克兰问题。”诺维科夫说。
格特马诺夫把罐头朝自己面前拉了拉,故意用吓唬的口吻说:
“好哇,诺维科夫同志,不过你要注意,你的叶尼娅就要来了,我只能让你们在乌克兰土地上登记。就让中校同志做证婚人。”
他举起酒杯,用酒杯指点着诺维科夫,说:
“中校同志,咱们来为他那颗俄国心干杯。”
达林斯基动情地说:
“您说的话好极了。”
诺维科夫记得达林斯基一向对政工人员是十分反感的,就说:
“是啊,中校同志,咱们很久没见面了。”
格特马诺夫打量了一下桌上,说:
“真是没东西招待客人,只有罐头。炊事员往往还没有生起炉子,可是指挥所又得换地方了。日日夜夜在运动。您要是在发动进攻之前上我们这儿就好了。现在停一个钟头,跑一个昼夜。拼命往前跑。”
“哪怕再弄一把叉子来也好呀。”诺维科夫对副官说。
“是您不叫人把汽车上的家什卸下来呀。”副官回答说。
格特马诺夫说起他在收复的领土上经过时见到的情形。
“俄罗斯人和加尔梅克人截然不同,”他说,“有很多加尔梅克人在为德国人唱赞歌。要知道,苏维埃政权什么好处没有给他们呀?!要知道,本来是一块到处是破破烂烂的流浪汉、梅毒到处流行、到处是文盲的地方。可是你瞧,不论把狼喂得多么饱,狼还是贪恋草原。”
他对诺维科夫说:
“你该记得,关于巴桑戈夫的事,我曾经提醒过的。我这个党员的感觉果然没有错。不过你不要介意,我这不是责备你。你以为,我这一生犯的错误少吗?你要知道,民族特征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会有决定性的意义,战争的实践已经把这一点显示出来。你可知道,布尔什维克的主要老师是谁?是实践。”
“我赞成您对加尔梅克人的看法,”达林斯基说,“我不久前就在加尔梅克草原上住过,许多地方我都到过。”
他为什么说这话?他在加尔梅克走过不少地方,对加尔梅克人从来没有不好的感觉,倒是对他们的生活和习惯十分感兴趣。但是,这位军政委似乎有一股磁石般的吸引力。达林斯基随时都想赞同他的意见。
诺维科夫微微笑着看了看他,他倒是很了解政委的精神吸引力,很了解这种力量怎样吸引人对他唯唯称是。
格特马诺夫忽然很坦诚地对达林斯基说:
“我知道,您过去也曾经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不过您不要怪布尔什维克党。党也是希望为人民做好事。”
达林斯基一向认为部队中的政工人员和政委都是一团糟的,这时急忙说:
“您怎么啦,这一点难道我还不了解?!”
“是啊,是啊,”格特马诺夫说,“我们有些地方做得很不对头,但是人民会原谅我们的。会原谅的!我们的同志都是好同志,本质是不坏的。不是吗?”
诺维科夫温和地打量了一下坐在一起的人,说:
“我们的军政委好吗?”
“很好。”达林斯基肯定说。
“就是,就是。”格特马诺夫说。
三个人一齐笑起来。
格特马诺夫似乎猜到诺维科夫和达林斯基的心思,看了看表,说:
“我要去休息了,要不然白天黑夜都在运动,哪怕今天睡上一夜也好。十个昼夜没脱靴子了,就像茨冈人一样。参谋长恐怕还在睡着吧?”
“他哪儿是睡觉,”诺维科夫说,“一来到就去察看新的情况了,因为明天早晨咱们又要转移基地。”
等到只剩下诺维科夫和达林斯基,达林斯基说:
“有些事情我总是理解不透。比如,不久前我在里海附近的沙漠上,心情就特别沉重,好像眼看着就要完了。可是结果怎么样?我们能够组织起这样大的力量!非常强大的力量呀!一切都不在话下。”
诺维科夫说:
“可是我却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多地懂得了,什么叫俄罗斯人!俄罗斯人是勇猛的,好比强悍的狼!”
“是强大的力量!”达林斯基说。“主要的是:俄罗斯人在布尔什维克领导下走在了人类最前面,其余的事都是微不足道的。”
“您听我说,”诺维科夫说,“要不要我再谈谈您的工作调动问题?您能不能到我们军里担任副参谋长?咱们一块儿打打仗,行吗?”
“怎么不行?谢谢。那我给谁当副手?”
“给涅乌多布诺夫将军。这是规矩嘛:中校给将军当副手。”
“涅乌多布诺夫?战前他是在国外的吧?是在意大利吧?”
“不错。就是他。他不是苏沃洛夫,不过,总的说,还是可以共事的。”
达林斯基没有作声。诺维科夫朝他看了看。
“怎么样,事情就这样办吧?”诺维科夫问道。
达林斯基用手指头掀起嘴唇,又撑了撑腮帮子。
“您看见吗,有两个坑?”他问道。“这是一九三七年涅乌多布诺夫审问我的时候打掉了我的两颗牙。”
他们互相看了看,沉默了一会儿,又互相看了看。达林斯基说:
“他这个人当然还是精明能干的。”
“当然,当然,他总不是加尔梅克人,是俄罗斯人嘛。”诺维科夫冷笑说。忽然他高声说:“咱们来干杯,不过喝酒可要真的像俄罗斯男子汉!”
达林斯基生平第一次喝这样多的酒。不过,如果不是桌上的两个空酒瓶,旁边的人谁也不会发觉两个人喝得很猛,很带劲儿,除非注意到他们已经互相称呼起“你”。
诺维科夫不知已经是第几次斟满两杯,说:
“来,不要歇气。”
不会喝酒的达林斯基这一次连气也没有歇。他们谈起撤退,谈起战争一开始的那些日子。他们回忆到布柳赫尔和图哈切夫斯基。他们谈到朱可夫。达林斯基还说了说侦讯官在审讯中想从他嘴里得到什么。诺维科夫说到他怎样在进攻开始之前推迟几分钟出动坦克。但是他没有说在判断几位旅长的行动方面犯了错误。
他们谈起德国人,诺维科夫说,一九四一年的夏天好像锤炼了他,使他的心肠永远变硬了,可是等到押送第一批俘虏,他却下令让俘虏吃好一点儿,吩咐用汽车把冻坏和受伤的俘虏送往后方。
达林斯基说:
“刚才我和你们的政委一起骂加尔梅克人。骂得对!可惜你们的涅乌多布诺夫不在这儿。我该和他谈谈,真该和他谈谈。”
“哼,不是有很多奥廖尔人和库尔斯克人跟德国人勾结吗?”诺维科夫说。“比如做了叛徒的弗拉索夫将军,也不是加尔梅克人。我说的那个巴桑戈夫,是一位很好的军人。涅乌多布诺夫是肃反工作人员,政委对我说过他的情况。他不是军人。我们俄罗斯人会打赢的,会打到柏林,我知道,德国人再也挡不住我们了。”
达林斯基说:
“像涅乌多布诺夫,叶若夫,确实是很大的问题,不过俄罗斯现在只有一个,那就是苏维埃俄罗斯。我知道,哪怕把我所有的牙都打掉,我对俄罗斯的爱不会动摇。我至死都要爱俄罗斯。但是要我做这家伙的副手,我不干,你怎么,同志,不是开玩笑吧?”
诺维科夫又一次把两个杯子斟满,说:
“来,咱们喝。”
然后他说:
“我知道,还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我也会变得更糟。”
他忽然换了话题,说:
“唉,我们的事真是可怕。有时一个坦克手被打掉了脑袋,人已经死了,可是还踩着油门,坦克还在前进。一个劲儿地前进,前进!”
达林斯基说:
“我刚才和你们的政委一起骂加尔梅克人,可是我现在却一个劲儿地想着一个加尔梅克老汉。涅乌多布诺夫有多大岁数啦?上他那儿去看你们的新位置,就要跟他见面吗?”
诺维科夫慢慢地用不大听使唤的舌头说:
“我很有福气。再没有更福气的啦。”
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相片,递给达林斯基。达林斯基一声不响地看了很久,说:
“太美了,真没有说的。”
“美吗?”诺维科夫说。“美倒是算不了什么,像我这样爱她,倒不是因为美。”
维尔什科夫来到门口,站下来,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军长。
“走开。”诺维科夫慢慢地说。
“喂,你干吗对他这样,他是想问问咱们要不要什么。”达林斯基说。
“算啦,算啦,我还会更糟,会成为下贱的人,我行,用不着教训我。你是中校,和我说话为什么称‘你’?按照军事条令应该这样吗?”
“啊,原来是这样!”达林斯基说。
“算啦,开玩笑你都不懂。”诺维科夫说。心想,幸亏叶尼娅看不见他的醉态。
“愚蠢的玩笑我是不懂。”达林斯基说。
他们表白自己的态度表白了很久,直到诺维科夫提议到新位置去用通条把涅乌多布诺夫打一顿,才算了事。当然他们哪儿也没有去,而是又喝了不少。
三十一
弗拉基米罗芙娜在一天里收到三封信:两封是两个女儿写来的,一封是外孙女薇拉写来的。
她还没有把信打开,只是从笔迹认出是谁的来信之后,就知道信里没有令人愉快的消息。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孩子们大都不喜欢给做母亲的写信报告高兴的事。
三方面来信都请她去:柳德米拉请她上莫斯科,叶尼娅请她上古比雪夫,薇拉请她上列宁斯克。这些邀请向弗拉基米罗芙娜证实了,两个女儿和外孙女的日子都不好过。
薇拉在信里写到父亲,说党内和工作中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把他折腾得筋疲力尽。他曾经奉人民委员部的命令去古比雪夫,几天前才从古比雪夫回到列宁斯克。薇拉在信中说,父亲从古比雪夫回来,憔悴不堪,他在发电站坚持战时工作期间都不像这样憔悴。他的问题在古比雪夫一直没有解决,命令他回来,参加恢复发电站的工作,但是告诉他,还不知是否能让他留在发电站人民委员部系统。
薇拉准备和父亲一起从列宁斯克上斯大林格勒去,现在德国人已经不打炮了。市中心还没有收复。去过市内的人说,原来弗拉基米罗芙娜住的房子,只剩了骨架,房顶已经塌了。父亲在发电站住的房子还是完好的,只是石灰剥落了,窗玻璃没有了。父亲和薇拉带小孩子还可以住这所房子。
薇拉写到儿子。弗拉基米罗芙娜看着信都觉得奇怪,小丫头、小外孙女薇拉竟像个大人一样,用一个妇人,甚至是婆婆妈妈的口气写起自己的小孩子的胃病、皮疹、睡觉不安宁、新陈代谢失调。这一切薇拉应该说给丈夫、妈妈听,可是现在她却写信告诉外婆。她没有丈夫,也没有妈妈了。
薇拉提到安德列耶夫,提到他的儿媳妇娜塔莉亚,提到小姨叶尼娅,说父亲在古比雪夫曾经见到她。她没有说自己的事,好像外婆对她的事不感兴趣。
她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写道:
“外婆,发电站的房子很大,够咱们住的。我恳求您:来吧。”
薇拉在信里没有写出的,竟用这种突然呼叫的方式表现出来。
柳德米拉的信很短。她写道:
“我看不出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托里亚不在了,维克托和娜佳不需要我,他们没有我也能活下去。”
柳德米拉从来没有给妈妈写过这样的信。弗拉基米罗芙娜明白,女儿和丈夫的关系真的出现了裂痕。柳德米拉请妈妈上莫斯科,这样写道:
“维克托一直很不愉快,可是他一向对您比对我更乐意说心里话。”
再往下是这样的话:
“娜佳现在心思深了,有什么事都不和我说了。现在这成了我们家的风气……”
叶尼娅的信却使人一点也摸不清头脑,信里都是一些含糊话,暗示有很大的麻烦和不幸。她请妈妈上古比雪夫去,同时又写着,她有急事要上莫斯科去一趟。叶尼娅还在信里对妈妈说起里蒙诺夫,说他说了不少称赞妈妈的话。她说,妈妈如果见到他,会感到高兴的,他是一个很聪明、很风趣的人,但是在信里又说,里蒙诺夫上撒马尔罕去了。简直叫人不懂:弗拉基米罗芙娜上古比雪夫,怎么会见到他?
只有一点是明白的,所以弗拉基米罗芙娜一看完这封信,就在心里说:“我的孩子是很不幸的。”
三封信使弗拉基米罗芙娜十分激动。三封信都问到她的健康,问她的房间里是不是暖和。这种关怀使她很感动,虽然她明白,年轻人没有考虑她是不是需要她们。她们是需要她的。不过,也许不是这样。为什么她不向女儿求助,为什么女儿向她求助呢?要知道,她现在孤孤单单,又老,又无家可归,儿子和一个女儿死了,谢廖沙又没有音信。她干工作越来越吃力了,心口经常作疼,头经常发晕。她甚至向厂里的技术领导人要求过,要求从车间调到实验室,她一天到晚在机器中间走来走去取检验样品,实在吃不消。下了班她要站队买东西,回到家里还要生炉子,做饭。而生活又是这样艰难,这样困苦!站队还算不了什么。更糟的是空空的店铺门前没有人站队。更糟的是,她回到家里,不做饭,也不生炉子,就饿着肚子睡到又潮湿又冷的被窝里。
周围的人日子过得都很艰难。从列宁格勒疏散出来的一位女医生,对她说过怎样带着两个小孩子在离乌法一百公里的村子里度过了一个冬天。她住在原来被划为富农的人的空房子里,窗玻璃没有了,房顶拆掉了。她天天要到六公里之外去上班,要经过树林,有时在黎明时候在树丛里会看到绿莹莹的狼眼睛。村子里的人都很穷,庄员都不愿意干活儿,说不论怎么干,反正粮食都要被弄走,因为农庄里欠的公粮总是缴不清。邻居的男人上了前线,老婆带着六个孩子在家里过吃不饱的日子,六个孩子只有一双破毡靴。女医生还对弗拉基米罗芙娜说,她买了一只母山羊,夜里有时趟着很深的雪到很远的田野里去偷荞麦,从雪底下往外扒没有收净的发霉的干草。她说,她的两个孩子因为在乡下听了不少粗野的骂人的话,也学会了骂娘,所以喀山小学的一位女教师对她说:“我第一次见到一年级学生像个醉汉一样骂娘,还是列宁格勒来的孩子呢。”
现在弗拉基米罗芙娜住在维克托原来住的小房间里。宽敞的堂屋里住的是二房东夫妇,也就是本来的租户,他们在维克托一家离开之前原是住在偏房里的。二房东夫妇是很不安生的人,常常因为家庭琐事争吵。
弗拉基米罗芙娜很生他们的气,不是因为他们吵闹得不安宁,而是因为他们向她这个遭难的苦老婆子要的房租太高,这么一个小房间,每月房租二百卢布,占她的工资的三分之一还多些。她觉得,这些人的心肠是用胶合板和白铁做成的。他们想的只是吃的和用的东西。从早到晚谈的都是素油、腌肉、土豆、在旧货市场上买的和卖的东西。夜里他们嘁嘁喳喳地说话。二房东太太对丈夫说,住在这房子里的一个做工长的邻居,从农村弄来一口袋白白的瓜子和半口袋玉米,又说今天集市上卖的蜂蜜很便宜。
二房东太太尼娜很漂亮,高高的个子,苗条的身段,灰色的眼睛。结婚之前她在工厂工作,参加过业余文艺活动,演过歌剧,也演过话剧。二房东谢苗·伊凡诺维奇在军事工厂工作,是一名锻工。年轻时候他在驱逐舰上工作过,是太平洋舰队中量级拳击冠军。现在这对夫妇当年的英姿似乎成了不可思议的了—谢苗·伊凡诺维奇早晨在上班之前就喂鹅,给小猪煮食儿,下班回来就在厨房里忙活,淘米,修鞋子,磨刀,洗瓶子,说说工厂里的司机怎样从远地的农庄里弄来面粉、鸡蛋、羊肉……尼娜就和他抢着说自己的无数病症,还说她怎样经常去找名医,说她怎样拿毛巾换豆角,说邻居一个妇女向一个疏散出来的女子买了一件马皮上衣和五个小碟子,说怎样炼猪油和混合油。
他们是不坏的人,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和弗拉基米罗芙娜谈起过战争,没有谈过斯大林格勒,没有谈过苏联情报局的战报。
他们又怜悯又瞧不起弗拉基米罗芙娜,因为女儿走后,没有了科学院的定量供应,她就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她没有糖,没有油,喝的是白开水,菜汤是公共食堂的,有一回连小猪都不肯喝这种汤。她没有钱买木柴。她也没有东西卖。她的穷困使二房东夫妇感到不快。有一天晚上,弗拉基米罗芙娜听到尼娜对丈夫说:“昨天我只好给老婆子一张烙饼,当着她的面吃东西,她饿着肚子坐在那儿看着,实在叫人不舒服。”
夜里弗拉基米罗芙娜睡不好。为什么谢廖沙没有音信?她睡的是柳德米拉原来睡的铁床,似乎女儿夜间的预感和思绪都传给了她。
人多么容易死。活下来的人多么痛苦。她想着薇拉。薇拉的丈夫也许死了,也许是把她忘了,薇拉的父亲很苦恼,件件事情都不顺心……但就连死亡和痛苦都没有消除柳德米拉和维克托之间的隔阂,让他们亲密起来。
晚上,她给叶尼娅写了一封信:“我的好孩子……”可是到了夜里,她为叶尼娅难过起来:真是一个可怜的丫头,她现在日子过得多么不安宁,今后会怎么样呀。
维克托的妈妈,索菲亚·列文顿,谢廖沙……契诃夫是怎么写的:“米修斯,你在哪儿呀?”[3]
“到十月革命节要把鹅杀了。”谢苗·伊凡诺维奇说。
“我拿土豆喂鹅,为的是把鹅杀了吗?”尼娜说。“你听我说,等老婆子走了,我想把地板漆一漆,要不然地板要烂了。”
他们总是谈这样那样的东西,他们生活的天地里充满了东西。在这个天地里没有人的感情,只有木板、铅丹、米、钞票。他们是勤劳而诚实的人,所有的邻居都说,尼娜和谢苗·伊凡诺维奇从来没有拿过别人的一文钱。但是他们既不关心一九二一年伏尔加地区的饥饿,也不关心医院里的伤兵、瞎眼的残疾人、大街上无家可归的孩子。
他们和弗拉基米罗芙娜截然不同。他们对人、对共同事业、对别人的痛苦的冷漠是自然而然的。可是她却常常想着别人,为别人操心,常常因为一些跟自己、跟家里人无关的事情十分愤怒,或者非常高兴……普遍集体化时期的事、一九三七年的事、因为丈夫而进劳改营的一些妇女的遭遇、进入收容所和保育院的失去父母的孩子们的遭遇、德国人杀害俘虏、军事上的挫折和失利,这一切都使她十分痛苦,使她不得安宁,就像她自己家里遭遇了不幸。
她这一点,不是她读过的好书教她的,也不是生活、朋友、丈夫教她的,也不是来自她出身的民意党人家庭的传统。她就是这样,不可能是另一种样子。她没有钱,到发工资还有六天。她没有东西吃。她的全部财产可以用一块手帕包起来。但是她在喀山,一次也没有想过在斯大林格勒的住宅里被烧掉的东西,没有想过家具、钢琴、茶具、丢掉的羹匙和叉子。她甚至也没有心疼被烧掉的书。
而且,她竟远离思念着她的亲人,跟志趣迥异的人住在一座房子里,这也有点儿奇怪。
在收到亲人来信之后的第三天,卡里莫夫来找弗拉基米罗芙娜。
她见他来了,十分高兴,请他一块儿喝用野蔷薇煮的开水。
“您收到莫斯科来信很久了吗?”卡里莫夫问道。
“才三天。”
“是这样,”卡里莫夫说,并且笑了笑,“我是想问问,从莫斯科来一封信走多久?”
“您看看信封上的邮戳。”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卡里莫夫仔细看了看信封,忧虑地说:
“走了九天。”
他沉思起来,似乎信走得慢对他有一种特别的意义。
“据说,这是因为检查,”弗拉基米罗芙娜说,“天天信很多,无法及时检查。”
他用好看的黑眼睛朝她的脸上看了看。
“这么说,他们在那儿一切顺利,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您的气色很不好,”弗拉基米罗芙娜说,“您一副病容。”
他就像否认别人的责难似的,急忙说:
“您说的不对!恰恰相反!”
他们谈起前方的战事。
“连孩子们都明白,现在战争出现了决定性的转折。”卡里莫夫说。
“是呀,是呀,”弗拉基米罗芙娜笑了笑,“现在连小孩子都明白了,可是去年夏天所有的圣人都认为,德国人一定会胜利。”
卡里莫夫忽然问道:
“您一个人过日子,大概很困难吧?我看到,您是自己生炉子。”
她沉思起来,皱起眉头,就好像卡里莫夫问的问题很复杂,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您是来问我生炉子是不是困难的吗?”
他摇了几下头,后来沉默了很久,一面看着放在桌上的两只手。
“最近把我传了去,询问我们在这儿聚会和谈话的情形。”
她说:
“那您干吗不说?干吗要说什么炉子?”卡里莫夫注视着她的眼神,说:
“当然,我不能否认,我们谈过战争,谈过政治。如果说四个成年人仅仅谈电影,那是可笑的。当然,我说,我们不论谈什么,我们说的都是苏联爱国主义者该说的话。我们都认为,人民在党和斯大林同志领导下一定会取得胜利。总的来说,问的问题还不是带有敌意的。但是过了几天,我担心起来,简直睡不着觉。我仿佛觉得,维克托出了什么事情。而且,马季亚罗夫又出了一件奇怪的事。他上古比雪夫的师范学院去,有十天了。这儿的学生等着他上课,可是不见他回来,系主任往古比雪夫发了电报,可是没有回音。我夜里躺在床上,脑子里直翻腾。”弗拉基米罗芙娜没有作声。
他小声说:
“真不得了,几个人在茶余酒后说说话儿,就要怀疑,就要传讯。”她没有作声。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她,恳求她说话,因为他已经把一切都对她说了。可是她没有说话,于是卡里莫夫觉得,她没有说话是要让他明白:他没有把话全说出来。
“事情就是这样。”他说。
弗拉基米罗芙娜没有作声。
“哦,我忘了,还有呢,”他说,“他,也就是那个同志,还问:‘你们谈过言论自由的问题吗?’是的,谈过这方面的问题。哦,还有,后来忽然问我,是不是认识柳德米拉的妹妹和她的丈夫,好像是姓克雷莫夫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维克托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她。我就是这样回答的。后来又问:维克托是否和我个人谈过犹太人的地位问题?我问:‘为什么偏偏和我谈?’他们回答说:‘您要知道,您是鞑靼人,他是犹太人。’”
等到卡里莫夫已经告过别,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站在门口,用手指头敲着当初柳德米拉从里面抽出报告儿子受重伤的那封信的信箱。
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不过,很奇怪,这跟叶尼娅有什么关系?”
当然,不用说,不论卡里莫夫,不论她,都无法回答:为什么喀山的内务人民委员部工作人员,要问住在古比雪夫的叶尼娅以及在前方的她原来的丈夫?
很多人都相信弗拉基米罗芙娜,她经常听到一些类似的事情和自我表白,很容易觉察到说话的人有话没有说完。她也不想给维克托发出警告,她知道,这没有任何用处,只能使他更加提心吊胆。她也不想猜测,是哪一个参与闲谈的人把话说出去或者告密的;想猜出这样的人是很难的,有时到末了这种事恰恰是最不受怀疑的人干的。内务部门的案子有时是在无意中酿成的,比如,因为信里一句含含糊糊的话,一句笑话,因为不小心在厨房里当着邻居的面说的一句话;这样形成的案件不算稀罕。可是,为什么侦讯员忽然向卡里莫夫问起叶尼娅和克雷莫夫?
她又是很久不能睡着。她很想吃东西。从厨房里飘来油饼香味,好像是用素油在烙土豆饼,还有洋铁盘子的叮当声,谢苗·伊凡诺维奇安静的说话的声音。天啊,她多么想吃啊!今天中午食堂里的菜汤简直是泔水汤,她没有喝完,现在觉得十分可惜。吃的念头截断别的念头,把别的念头搅乱了。
第二天早晨她来到工厂,在门口岗棚里遇到厂长的秘书,是一个上了年纪、面孔像男子似的不和善的女人。
“沙波什尼科娃同志,中午休息时候,请到我这儿来一下。”女秘书说。
弗拉基米罗芙娜很惊奇:难道厂长这样快就答应了她的请求?她在工厂的院子里走着,心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想法,随即就把这个想法说出口来:
“在喀山住够了,我回家去,上斯大林格勒去。”
三十二
战地宪兵队队长哈尔布传唤连长列纳尔德,让他到德军第六集团军司令部来。
列纳尔德迟迟未到。保卢斯新发了一道命令,严禁小汽车使用汽油。所有的汽油都归集团军参谋长施密特将军掌握。这样一来,即便死十次,都别想得到将军批的五公升汽油。现在不仅没有汽油供应士兵的打火机,也没有汽油供应军官的小汽车了。
列纳尔德只好等待司令部往城里送机要信件的汽车,一直等到晚上。
小汽车在结了冰的柏油路上奔驰着。在前沿阵地的掩蔽所和掩体之上,在无风而寒冷的空气中,飘荡着半透明的淡淡的烟气。在大路上,一群群伤兵头上裹着手帕和毛巾,朝城里走着,还有司令部从城里调往工厂去的士兵,头上也裹着毛巾,腿上还裹着破布。
司机把汽车停在路边躺着的一匹死马跟前,检查起马达来。列纳尔德看着几个胡子拉碴、面带忧虑之色的人用斧子在砍冻肉。有一个士兵爬到露出来的马的肋骨上,就像一个木匠在没有盖好的屋顶的椽子上干木匠活儿。旁边的瓦砾堆里生着一堆火,用三角架支着一口黑锅,周围站着的士兵有的戴钢盔,有的戴军帽,有的裹着棉被,有的裹着围巾,背着冲锋枪,腰上挂着手榴弹。炊事兵用刺刀不停地把从水里往上冒的一块块马肉往下按。掩蔽所顶上有一名士兵不慌不忙地在啃一块马骨头上的肉,那块马骨头很像一张特大型号的口琴。
忽然夕阳把大路和一座空荡荡的楼房照得通亮。楼房的一个个被烧空了的眼眶充满了冰冷的血,被战争的硝烟弄脏又被炮弹炸翻起来的积雪泛出金黄色,死马的黑红色腹腔也亮堂了,大路上的卷地风雪像铜蒺藜似的盘旋起来。
晚霞具有一种特性,可以揭示事物的本质,可以使视觉变为画面,变为历史,变为感情,变为命运。一片片泥污和烟熏的痕迹在即将离去的夕阳中像成百上千的人在说话,人会看到逝去的幸福、无法挽回的损失、痛心的失误,也会看到希望的永恒的美。
这是穴居时代的场面。威风一时的勇士们,民族的精英,大日耳曼的建造者们,被抛出了胜利的道路。
列纳尔德看着裹了破布的人们,凭自己的锐敏感觉理解了:理想正如这西下的夕阳,就要消失了。
如果精力极其旺盛的希特勒、掌握着最先进理论的强盛而有作为的民族,能够把这些望着煮马肉的锅上冒出灰烟的人们,带到冰封的伏尔加河的静静的岸边,来到这瓦砾场上,来到这肮脏的雪地上,来到这夕阳染红了的窗子前面,能够使他们这样乖乖地顺从,可见生命的深处有一股多么愚蠢,多么迟钝的力量……
三十三
保卢斯的司令部设在被烧毁的百货公司大楼的地下室。长官们按照既定的次序一个个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值班参谋向他们报告有关文件的内容,报告战局变化、敌军的行动。
电话机不停地发出叮铃声,打字机嗒嗒响着,司令部第二科科长申诺克低沉的笑声从胶合板的门后面传出来。来去匆匆的副官们的皮鞋依然在石板地上咯吱咯吱响着,装甲部队司令戴着单眼镜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之后,走廊里依然有法国香水的气味,似乎与潮气、香烟气味、皮鞋油气味混合,又似乎没有混合。身穿皮领军大衣的集团军司令从地下办公室的狭窄通道上走过的时候,说话声和打字机声音依然会一下子停下来,几十双眼睛依然会注视着他那沉思的长着鹰钩鼻子的脸。保卢斯的日程依然像原来那样安排,依然将原来那样多的时间用于饭后抽烟,同集团军参谋长施密特将军交谈。无线电话务士官依然常常带着粗俗的傲慢神情,不顾正常的日程安排,不理睬亚当斯上校垂下的眼睛,带着希特勒的标明“亲手交接”的电报,径直走向保卢斯。
当然,表面上一切都没有变化,但实际上自从被包围的那一天起,司令部里的人的生活中发生了许多变化。
他们喝的咖啡的颜色有了变化,变化还表现在向战线西面架设的电话线,表现在新的弹药消耗标准,表现在每天都发生的“容克”运输机穿越空中封锁时着火和坠毁的可怕场面。还出现了一个新的名字—曼施坦因,这个名字在官兵们耳朵里压倒了其他的名字。
列举这些变化是没有必要的,毋须本书描述,这些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很明显,以前吃得饱饱的人,现在常常感到饿了;很明显,以前挨饿和吃不饱的人的脸色变了,变成了土色。当然,德军司令部里的人也发生了内在的变化:高傲的、目空一切的人不再那么神气活现,好吹牛的不再吹牛,原来十分乐观的人骂起了元首,并且开始怀疑他的政策的正确性。
但是,在那些迷恋于民族国家的无人性精神,被其束缚的德国人的头脑和心灵中,还开始了特别的变化。这些变化不仅触及人类生活的土壤,而且触及土壤的下层,正因为这样,人们还没有明白,没有觉察到。
这种变化过程很难感觉出来,就像很难感觉出时间在移动一样。在饥饿的痛苦中,在夜晚的恐怖中,在大难临头的感觉中,慢慢地开始了人性自由的解放过程,也就是人变为人、生命战胜非生命的过程。
十二月的白昼越来越短,十七个小时的寒冷的夜晚越来越长。包围圈越来越紧,苏军大炮和机枪的火力越来越猛……啊,俄罗斯草原上的寒冷是多么严酷无情,就连习惯了寒冷、穿着皮袄和毡靴的俄罗斯人都感到难以忍受。
头顶上是寒冷而严酷的天空,天空流露着一股无情的肃杀气氛,一串串冷冰冰的星星像锡制的树挂似的,出现在冻得一动不动的天上。死去的和注定要死的人怎么会懂得,这是几千万德国人过了十年惨无人道的生活之后,开始过人的生活的最初时刻!
三十四
列纳尔德来到第六集团军司令部门前,在苍茫的暮霭中看到一名灰脸的岗哨孤单地站在傍晚时候的灰墙边,他的心就剧烈地跳动起来。等他来到司令部的地下室走廊里,他看到的一切,使他又留恋,又悲伤。
他看到一扇扇门上用哥特字体写的牌子:“第二科”、“副官处”、“科赫将军”、“德拉乌里克少校”。他听到打字机的嗒嗒声,他听到说话声,体验到一种感觉,感觉到与他熟悉、亲近的作战伙伴、党内的同事、党卫军战友们紧密相连的父子兄弟般的感情—他看到他们在夕照中—他们的命要完了。
他来到哈尔布的办公室门口,还不知道要谈的是什么,不知道这位党卫军少校是不是想和他谈自己的感受。
正如在和平时期在十分熟悉的党内工作的同事中常见的,他们并不看重军衔的高低,在彼此相处中保持着同志间的随便态度。他们见了面,一般都会一边闲聊,一边谈着工作。
列纳尔德善于用几句话说明复杂事情的实质,他的话有时会在一级级报告文稿中作长途旅行,一直到达柏林的最高层办公室。
列纳尔德走进哈尔布的办公室,简直认不得他了。列纳尔德凝视着他那胖胖的、并没有消痩的脸,一下子弄不清楚:难道仅仅是哈尔布那聪明的黑眼睛的神情发生了变化?
墙上挂着斯大林格勒地区的地图,一个炽热的、无情的红圈子围住了第六集团军。
“列纳尔德,咱们在岛上了,”哈尔布说,“围绕咱们这个岛的不是水,而是下等人的仇恨。”
他们说起俄罗斯的寒冷、俄罗斯的毡靴、俄罗斯的油脂,说俄罗斯的酒害人,本是取暖的,结果越喝越冷。哈尔布问,在前沿阵地上官兵关系有什么变化。
“如果想一想的话,”列纳尔德说,“我看不出一个上校的想法和士兵们的议论有什么不同。总的说,都是一种调调儿,没有什么乐观的。”
“各个营里在唱这种调调儿,司令部里也在唱这种调调儿。”哈尔布说。为了加强效果,又慢慢地说:“而这一合唱的领唱人便是我们的上将。”
“唱是唱,但是和以往一样,还没有人倒戈。”
哈尔布说:
“我有一点疑问,这和根本问题有关系。希特勒要第六集团军坚持,保卢斯、魏克斯、蔡茨列尔却表示要拯救官兵的性命,提出要投降。我得到命令,要我秘密地征求意见,斯大林格勒被包围的部队是不是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脱离指挥。俄罗斯人把这叫做自由行动。”
他把“自由行动”这个词儿说得很准确、清楚、漫不经心。
列纳尔德懂得问题的严重性,沉默了一阵子。然后他说:
“我想先说说个别情况。”于是他谈起巴赫:“在巴赫的连里,有一个面貌不清的士兵。这个士兵原来是年轻人取笑的对像,可是现在,从被包围的时候起,大家都跟他亲近起来,一齐看着他……我开始考虑他们这个连,考虑这个连的连长。在胜利的时候,这个巴赫是全心全意拥护党的政策的。可是现在我猜想,他的头脑里在发生变化,他在看风向了。所以我就问自己:为什么他连里的士兵和不久前他们天天取笑、又像疯子、又像小丑的一个人亲近起来?这个人在这危难时期会干出什么呢?他会把士兵们带到哪儿去呢?他们的连长又会怎样呢?”
他接着说:
“回答这一切是很难的。但是有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士兵们不会造反。”
哈尔布说:
“现在可以特别清楚地看出党的英明了。我们不仅毫不动摇地清除了人民身体上受传染的部分,也清除了表面上健康、但在困难环境中有可能腐烂的部分。各城市、部队、农村、教堂里的自由主义分子和思想敌人都已清除干净。牢骚、怪话、匿名信不管有多少,都没什么事。哪怕敌人不是在伏尔加河上包围我们,而是在柏林把我们包围,也不会有人造反!这一切我们都要感谢希特勒。还应感谢上帝,是上帝在这样的时期给我们派了这个人来。”
他听了听头顶上滚动着的低沉而缓慢的隆隆声。在很深的地下室里,无法听清,是德军的大炮在发射,还是苏联空军的炸弹在爆炸。
哈尔布等到轰隆声渐渐平息下来之后,说:
“您享受普通军官待遇,实在不应该。我把您列入一份名单,在这份名单中都是最受看重的党内朋友和保安人员,师部里会按时把机要通信文件送给您。”
“谢谢,”列纳尔德说,“不过我不希望这样,我只享受别人也享受到的待遇。”
哈尔布把两手一摊。
“曼施坦因怎么样?听说,给他供应了新的装备。”
“我不相信曼施坦因,”哈尔布说,“这方面我赞同集团军司令的看法。”
因为多少年来他说的一切都属于高度机密范围,所以很习惯地用小声说:
“我有一份名单,都是一些重要的党内朋友和保安工作人员,在必要撤离时保证在飞机上有他们的位子。这份名单上也有您。假如我不在,由奥斯津上校代理。”
他看出列纳尔德眼睛里有疑问神情,就解释说:
“可能,我要飞往德国。事情高度机密,所以既不能靠文件,也不能靠电报。”
他眨了眨眼睛,说:
“在起飞之前我要好好地喝一顿,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害怕,苏联人打掉很多飞机了。”
列纳尔德说:
“哈尔布同志,我不坐飞机。我劝大家战斗到底,如果我把大家抛下,感到有愧。”
哈尔布微微欠了欠身子,说:
“我没有权利劝您不要这样。”
列纳尔德有意冲淡过分严肃的气氛,就说:
“如果可能的话,请帮助我从司令部回到团里去。因为我没有汽车。”
哈尔布说:
“无能为力!我是第一次完全无能为力!汽油在老狗施密特手里。我一点也弄不到。懂吗?我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出现了朴实的、不是他自己本来的—也许正是本来的—表情,正是这种表情使列纳尔德一见面没有认出他来。
三十五
傍晚时候,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下了一场雪,把战争的硝烟痕迹和泥污掩盖起来。巴赫在黑暗中巡视着前沿工事。枪响处闪烁着微弱的白光,圣诞节火花一样,白雪被信号弹映照得时而发红,时而泛出闪烁不定的柔和的绿光。
在这一阵阵的闪光中,一条条石头山岭,一个个洞穴,像冻住的波浪似的一道道断墙,新走出的许许多多羊肠小道—有去吃饭走出的、上厕所走出的、搬运弹药走出的、往后方送伤员走出的、掩埋死者走出的—这一切都显得很异常、很特别。同时一切又显得十分熟悉、平常。
巴赫来到一处地方,这地方受到苏军火力控制,一部分苏军就隐藏在一座三层楼的断墙内,现在那里面却响起手风琴声和悠扬的歌声。
墙上的豁口便是苏军前沿的观察点,可以看到一座座工厂的厂房和冰封的伏尔加河。
巴赫唤了一声哨兵,但是没听清岗哨的答话,因为这时有一颗炸弹突然爆炸,冻土块打鼓似的纷纷撞击着楼房的断墙;这是关了马达低空滑翔的苏军小飞机投下的小型炸弹。
“一只瘸腿的俄罗斯老鸹。”一名哨兵说着,指了指黑沉沉的冬日天空。
巴赫蹲下来,胳膊肘撑在一块熟悉的凸出的石头上,四下里打量了一阵子。高高的墙上晃动着淡淡的、红红的影子,这说明苏军士兵在生炉子,烟囱红了,射出暗淡的亮光。看样子,在苏军的掩蔽所里,士兵们在大吃大嚼,在热热闹闹地喝热咖啡。
在右面,在苏军战壕与德军战壕接近的地方,可以听到钢铁撞击冻土的缓慢而低沉的声音。
苏军躲在地下,缓慢然而不断地把自己的战壕向德军推移。像这样在石头般的冻土中推进,其中就有一股笨拙而强大的劲头儿。似乎是土地本身在移动。
下午,一名中士向巴赫报告说,从苏军战壕扔过来一颗手榴弹。手榴弹炸坏了连队锅灶的烟囱,把很多脏东西撒进战壕里。
快到黄昏时候,一名身穿白色小皮袄、头戴新皮帽的苏军士兵从战壕里探出身子,骂起娘来,并且威胁似的挥舞着拳头。
德国人没有开枪,他们本能地明白,这事儿是士兵自发的行动。
那名苏军士兵叫喊起来:
“喂,狗崽子们,想喝俄国酒吗?”
这时从战壕里爬出一名蓝灰色眼睛的德国兵,为了不让军官们听见,用不很大的声音喊道:
“喂,俄国人,不要照头上开枪。还要回家看妈妈呢。你把枪拿去,把皮帽子给我。”
苏军战壕里回答了一句话,而且是很简短的一句。虽然是一句俄语,可是德国人懂了,而且很生气。一颗手榴弹飞来,飞过了战壕,在交通壕里爆炸了。但是已经没有人对这感兴趣了。
中士艾捷纳乌克也把这一情况向巴赫报告了,巴赫说:
“喊就让他们喊吧。没有人跑过去嘛。”
可是这时候,这名满嘴生甜菜气味的中士报告说,士兵别津科费尔不知用什么方式和敌军交换了物品,他的口袋里有方块糖和苏军士兵的面包。他还拿了一名弟兄的刮脸刀代为交换,答应给他换一块炼油和两盒压缩饼干,说定要一百五十克炼油作为代替交换的佣金。
“还有什么好说的,”巴赫说,“马上把他给我叫来。”
可是,原来上午别津科费尔在执行上级的任务时就英勇牺牲了。
“那您想叫我怎么样?”巴赫说。“反正德国人和俄国人早就在做生意了。”
可是中士艾捷纳乌克无意开玩笑。他一九四〇年五月在法国受的伤还没有完全愈合,两个月前就被飞机送到斯大林格勒,离开了德国南部他所服务的警察营。他天天挨饿挨冻,又是虱子咬,又是担惊害怕,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了。
那边,一座座隐隐约约、在黑暗中很难看清的白色石头楼房,那是巴赫初到斯大林格勒生活过的地方。满天繁星的九月的天空,浑浊的伏尔加河水,大火之后通红的墙壁,再过去便是俄罗斯东南部的草原,那是亚洲沙漠的边界。
城市西郊的房屋沉没在黑暗中,大雪覆盖的瓦砾呈现在眼前—那就是他的生活……他为什么在医院里给妈妈写那封信?大概妈妈把那封信给古别尔特看了!他为什么要和列纳尔德交谈?
人为什么要有记忆?为什么真想一死了事,什么都不再想起?他在被包围之前不应当对人生那样认真,应当采取疯狂的醉态,应当干他在长期的困难年月里没有干过的事情。
他没有杀害过孩子,一生没有逮捕过什么人。但是他拆毁了很不牢实的保护心灵纯洁、拦阻周围黑暗的堤坝。集中营和犹太人的血朝他涌来,把他漂起,把他冲走,他与黑暗之间的界限已经没有了,他已经成为这黑暗的一部分。
他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足道的事,是偶然的事,还是他的心灵必然的发展?
三十六
连队的掩蔽所里很暖和。有的坐着,有的躺着,朝低矮的天花板跷着腿,有几个人睡着,用军大衣蒙着头,露着黄黄的光脚板。一名特别瘦的士兵扯着领口,用世界上所有的士兵观察自己的衬衣缝和衬裤缝都会用的仔细而又凶狠的目光打量着衣缝,说:
“你们可记得去年九月咱们住过的那个地下室?”
另一个躺着的士兵说:
“我见到你们,已经是在这儿了。”
有几个人回答说:
“可以说,那个地下室真好……那儿还有床,就像是很讲究的房间……”
“也有人在莫斯科郊外就灰心丧气了。我们却一直打到伏尔加河边。”
有一名士兵在用刺刀劈一块木板,这时他打开炉门,往火里添小木片儿。炉火照亮了他胡子拉碴的大脸,那张脸由灰灰的石头颜色变成红红的古铜色。他说:
“哼,你要知道,用不着得意,咱们是从莫斯科郊外的泥坑来到更臭的泥坑。”
放背包的黑暗的角落里响起一个快活的声音:
“现在倒是很清楚,没有更好的办法过圣诞节啦:吃马肉。”
一谈起吃,大家都活跃起来。大家争论起煮马肉怎样去掉马肉的汗臭味儿。有的说要撇掉滚汤上面的黑沫,有的说不能用大火煮,有的说要把马屁股上的肉去掉,还不能把冻肉放到冷水里,要一下子放进滚水里。
“侦察兵日子过得顶快活,”一名年轻士兵说,“他们可以搞到俄罗斯人的东西,又拿这些东西在地下室里养活自己的俄罗斯娘们儿。可是有的傻瓜还觉得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年轻漂亮的娘们儿就喜欢侦察兵。”
“我现在已经不想那种事儿了,”在生炉子的士兵说,“不知道是情绪问题,还是伙食问题。倒是希望在临死前看看孩子。哪怕看一眼也好……”
“军官们可是在想!我在住着老百姓的一个地下室里见到过连长。他在那儿就像自家人,一家人。”
“你到那个地下室里去干什么的?”
“我吗,我是送衣服去洗。”
“我曾经在集中营里当过看守。常常看到俘虏们捡土豆皮吃,还为烂白菜叶子打架。我那时候想,哼,这简直不是人。谁知我们现在也成了猪。”
堆放背包的黑暗处有一个声音像唱歌一样地说:
“从抢母鸡开的头!”
门突然开了,随着一团团潮湿的热气,出现了浑厚而响亮的声音。
“起立!立正!”
在雾气中闪过巴赫的脸,接着响起陌生的皮靴声,于是掩蔽所里的人看到了师长浅蓝色的军大衣,眯着的近视眼,戴着金戒指、用绒布擦着眼镜的苍老的白手。
他用他那不太用劲就能在练兵场上既让团长们听见又让站在左翼的普通士兵们听见的声音说:
“你们好。稍息。”
士兵们很不整齐地向他问好。将军坐到一个木箱子上,炉火黄黄的光在他胸前的黑色铁十字上掠过。
“平安夜到了,我向你们祝贺。”老将军说。
陪他来的几名士兵把一个箱子抬到炉子旁边,用刺刀把箱盖撬开,从里面拿出一株株用玻璃纸包着的巴掌大小的圣诞枞树。每一株枞树上都装饰着金线、珠子、小小的水果糖。
将军看着士兵们把玻璃纸包解开,招手把上尉叫到跟前,对他小声说了几句话,于是巴赫大声说:
“中将要我告诉你们,圣诞礼物是用飞机从德国送来的,飞行员在斯大林格勒上空受了致命伤,在皮托姆尼卡降落。等到把他从驾驶舱里抬出来,他已经死了。”
三十七
大家用手掌托着小小的枞树。小枞树到了暖和的空气里,挂起许多小小的露珠儿,顿时使地下室里充满枞针气味,驱走了那种难闻的停尸间和铁匠铺的气味—前沿阵地的气味。
坐在炉前的老将军的白头上似乎散发出圣诞节的气味。
巴赫敏感的心感觉出此时此刻的可悲与美妙。这些曾经瞧不起苏军重炮火力的人,这些凶狠、粗暴、挨够了饥饿和虱子咬、苦于弹药不足的人,不用说话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需要的不是绷带、不是面包、不是弹药,而是这些装饰着无用的玩意儿的枞树枝儿,这些孤儿院的小小糖果。
士兵们把坐在箱子上的老将军围住。是他在夏天带领摩托化师的先头部队来到伏尔加河边。他一生时时处处都在做演员。他不仅在队列前演戏,在和司令谈话时演戏,就是在家里,和妻子在一起,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和儿媳妇、和孙子在一起的时候,他都在演戏。夜里他一个人睡在被窝里,他的将军裤放在旁边安乐椅上的时候,他也在演戏。当然,他在士兵们面前也要演戏,当他问起他们的母亲,当他皱起眉头,当他听到士兵们的风流事儿说起粗俗的笑话,当他问到士兵们的伙食而且故作关心地舀起汤尝尝的时候,当他在尚未埋上的士兵坟前垂下严肃的头的时候,当他在新兵队列前发表格外语重心长的、慈父般的讲话的时候,他都是演戏。这种表演不仅在外部,而且发自内心,溶化在思想中、在心中。他不知道他在表演,要把他和他的表演分开是不可能的,就好比无法把盐从盐水中滤出来。他带着他的表演来到连队掩蔽所,他敞开大衣,坐在炉旁的箱子上,都是表演。他镇定而忧伤地看了看士兵们,并且向他们祝贺,也是表演。老将军从来不觉得自己在表演,一旦明白了自己在表演,就表演不成了,就从他身上脱落了,就好比冻结的盐从冷冻的水中分离了出来,剩下淡水,剩下了老年人对挨饿、受罪的人的怜悯心。坐在束手无策的不幸者中间的是一个束手无策、软弱无力的老人。
一名士兵轻轻地唱起一支歌儿:
枞树呀,枞树,
你的针叶多么绿……
有几个人跟着唱起来。针叶的气味使人心醉,儿歌的声音好像圣者的喇叭声:
枞树呀,枞树……
一股股被忘却、被抛弃的感情从海底、从冷冻的深处漂浮出来,早已不再想起的一些念头挣脱出来……
这些念头既不使人愉快,又不使人轻松。但是它们的力量是人的力量,也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力量。
大口径的苏军炮弹一个接一个沉雷般地爆炸。俄国佬有些生气,显然是猜到被包围的人在过圣诞节。谁也没有注意顶上掉下来的碎土,没有注意炉子里冒出一阵红红的火星。
急促的铁鼓声撞击着大地,大地吼叫着—是俄国佬打起了他们心爱的火箭炮。接着重机枪又嗒嗒响了起来。
老将军坐着,垂着头—这是长期生活劳累了的人常有的姿势。舞台上的灯光熄了,卸了妆的人来到灰色的白日亮光下。现在各种不同的人都一样了。不论是率领摩托化部队进行过闪电式突击的传奇式的将军,微不足道的士官,还是被怀疑有反对国家的不良思想的士兵施密特,全都一样了。巴赫心想,列纳尔德此时此刻是不会受什么影响的,他已经不可能有什么变化,他的德国的、国家的观念不可能变为人的观念了。
他转过头朝门口看了看,却看到列纳尔德来了。
三十八
连里最出色的士兵什通普弗,常常使新兵又怕又敬佩的,现在变了。他那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的大脸消瘦了。军服和大衣变成了保护身体、抵挡俄罗斯寒风的皱皱巴巴的旧衣服。他不再说俏皮话,他说的笑话也不使人觉得好笑。
他比别人饿得更难受,因为他的块头大,需要量也大。
因为他天天饿得难受,所以早晨一起来就出去找东西吃。他在瓦砾堆中翻来翻去地寻找,向人讨东西吃,捡面包渣子吃,上厨房里值班。巴赫总是看到他那留神而紧张的脸色。他不仅在空闲时间,而且在作战时间也在想吃的东西,找吃的东西。
巴赫有一次朝居民的地下室走去的时候,看到一名饥饿的士兵宽宽的脊背和宽宽的肩膀。这名士兵在一块空地上翻来翻去地寻找着,这地方在被包围之前是厨房和本团供应科的仓库。他在地上捡白菜叶子,寻找和橡子一样大的冻土豆,当时因为太小没有下锅的。从石头墙后面走出一个高高的老婆子,穿着破烂的男军大衣,腰里扎着绳子,脚上穿的是穿坏了的男式足球鞋。她迎着士兵走来,凝神注视着地面,用一个粗铁丝做成的钩子在雪地上扒拉着。
他们都没有抬头,从雪地上碰到一起的影子互相看到了。
大块头德国兵抬起眼睛看着高大的老婆子,带着信赖的神气在她面前拿着一片烂了不少窟窿的云母色的白菜叶子,慢慢地,因此显得很庄重地说:
“您好,老太太。”
老婆子慢慢撩开溜到额头上的头发,用善良而聪明的黑眼睛看了一眼,很庄重地慢慢回答说:
“你好,先生。”
这是两个伟大民族的代表最高水平的会见。除了巴赫,谁也没看到这次会见,士兵和老婆子也很快忘记了这次会见。
天气暖和一些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到地上,落到红红的碎砖上,落到坟前十字架的横木上,落到被打坏的坦克上面,落进未掩埋的死者的耳朵眼儿里。
暖和的雪雾呈现出青灰色。大雪把空中填塞得满满的,把风挡住,把枪炮声淹没,把大地与天空连接混合成一个模模糊糊、轻轻颤动的、柔和的、灰色的整体。
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巴赫的肩膀上,似乎是一片一片的寂静落在安静的伏尔加河上,落向死寂的城市,落向一匹匹马的骨架;到处都在下雪,不仅是在大地上,而且在星星上,整个寰宇到处都是雪。死者的尸体、武器、带脓血的破布、碎砖碎石、炸得弯弯扭扭的钢铁,全都被埋到雪底下。
这不是雪,这是时间,柔软而洁白的时间,落向人类争夺城市的战场,一层一层地往上铺,于是今天渐渐变成过去,而且在慢慢闪动的毛茸茸的雪中没有未来。
三十九
巴赫躺在印花布幔后面的一张床上,在地下室的一个很小的隔间里。一个睡着了的女人的头枕在他的肩上。她的脸因为太瘦,很像一张孩子脸,同时又像一张衰老的脸。巴赫看着她那细细的脖子和肮脏的灰色衬衣里露出来的白白的胸脯。他为了不把女子弄醒,轻轻地、慢慢地把她的松开的辫子拉到嘴唇上。头发有一股香气,有一股生气,带有弹性,而且热热乎乎的,好像有血在头发里流着。
女子睁开了眼睛。
这个讲求实际的女人有时无忧无虑,又可爱又滑头,又能忍耐又有心计,又驯顺又爱发脾气。有时她似乎很傻,很消沉,常常愁眉苦脸。有时她唱唱歌儿,她唱的俄语歌儿有时带有德国歌曲的调儿。
他没有问过她在战前是干什么的。他想来找她,就来找她。他不想和她睡觉的时候,就想不起她来,不操心她是不是能吃饱,苏联狙击手是不是把她打死了。有一次他从口袋里掏出他偶然得到的一块干饼,给了她,她十分高兴,可是后来她把这块干饼给了和她住在一起的一个老婆子。这使他非常感动。不过,他每次来找她,差不多总是忘记带点儿什么吃的东西。
她的名字很奇怪,叫季娜,不像欧洲人的名字。
季娜显然在战前并不认识那个和她住在一起的老婆子。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老婆子,又爱说奉承话,心眼儿又坏,虚伪得不得了,酒瘾也大得不得了。这会儿她正在很有节奏地拿一根原始的木杵在木臼里捣着,在舂烧糊而且洒过煤油的黑黑的小麦。
在被包围以后,士兵们就开始常常到一些地下室里去找老百姓。以前士兵们从来不理会老百姓,现在有很多事情要到那些地下室里去办:不用肥皂而用草木灰洗衣服,把一些废渣做成吃的东西,缝补衣服。地下室里的人主要是一些老婆子。但是士兵们不光是去找老婆子。
巴赫以为,谁也不知道他上这个地下室里来。但是有一次,他正坐在季娜的床上,握着她的手,却听见布幔外面有人说德语,有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声音说:
“别上这布幔里面去,上尉先生在里面。”
这会儿他们在一块儿躺着,没有说话。他的一生—朋友、书籍、他和玛利亚的恋爱、他的童年、他出生的城市里的一切、他上的中学和大学、轰轰隆隆地远征俄罗斯,这一切都已失去意义……这一切成为一条道路,通向这张用烧糊的木板拼成的板床……他一想到他可能失去这个女子,就觉得十分害怕。他找到了她,他上她这儿来了,在德国、在欧洲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能遇到她……以前他不懂得这一点,他常常把她忘了,他觉得她可爱,正因为他和她的关系丝毫没有什么认真的成分。现在除了她,在这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沉没在雪里……只有这张很美的脸、这微微向上翻的鼻孔、奇怪的眼睛和这使人着魔的、孩子般的可怜而又慵懒的神情。她在十月间在战地医院里找到了他,步行去看他,可是他不愿意见她,没有出来和她见面。
她看到他没有喝醉。他跪下来,吻起她的手,又吻起她的脚,然后抬起头来,把额头和脸颊贴到她的膝盖上,他很快、很急切地说起话来,可是她不懂他的话,他也知道她不懂他的话,因为她只懂保卫斯大林格勒的士兵说的那种可怕的话。
他知道,这场战争使他遇到这个女子,现在这场战争就要使她和他分手,使他们永远分开。他跪着,搂住她的腿,看着她的眼睛,她听着他说得很快的话,很想明白、很想猜出他说的是什么,他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从来没见过德国人的脸上有这样的表情,她原来以为,只有俄罗斯人才会有这样痛苦、这样恳求、这样可爱、这样失魂丧魄的眼神。
他在对她说,他在这地下室里,吻着她的脚,第一次不是从别人的话里,而是凭自己的心灵懂得了爱情。他觉得她比他过去的一切都可贵,比母亲、比德国、比他今后将和玛利亚过的生活更可贵……他爱上了她。国家筑起的高墙、民族仇恨、重炮的弹幕射击都算不了什么,都抵不过爱情的力量……
他感谢命运,是命运让他在死亡的前夕懂得了这一点。
她不懂他的话,只懂得德国人常说的一些要东西和骂人的话。
但是她猜到他是怎么一回事儿,她看出他的慌乱神情。这个德国军官的饥饿而轻浮的恋人带着宽容而爱怜的心情看出他的软弱。她明白,命运就要使他们分手了,她比他要平静些。这会儿她看着他的绝望神情,感觉到她和这个人的关系正在变为感情,这感情的强烈与深厚使她十分吃惊。这是她在他的声音中听出来,在他的狂吻中感觉出来,在他的眼睛里看出来的。
她带着沉思的神情抚摩着巴赫的头发。在她的机灵的头脑里却出现了一种担心的想法:这股模模糊糊的力量可别把她抓住,把她捆起来,把她害死……她的心紧张地跳着,跳着,她不想听那狡猾的、使她觉得有危险、使她害怕的声音了。
四 十
叶尼娅认识了一些新朋友,都是在监狱接待室排队的人。他们常常问她:
“您怎么样,有什么消息吗?”
她已经有了经验,所以不光是听别人劝吿,自己也说说:
“您不要担心。也许,他在医院里呢。在医院里挺好,都想离开牢房上医院里去呢。”
她已经打听到克雷莫夫就在内部监狱里。他们不肯收她送的东西,不过她没有灰心丧气,因为在库兹涅茨桥常常是这样,一次不收,两次不收,到后来他们突然会自己提出来:
“把东西交给我吧。”
她上克雷莫夫原来的房子里去过,女邻居对她说,两个多月前有两名军人和房屋管理员来过,把房门打开,拿走了很多文件和书,把门封起来,就走了。叶尼娅看着带有绳子状小尾巴的火漆印,站在旁边的女邻居说:
“不过,您行行好,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
等她把叶尼娅送到门口,又鼓了鼓勇气,小声说:
“他可真是一个好人呀,他是自愿上前方的。”
她在莫斯科没有给诺维科夫写信。她的心里很乱!又是怜惜,又是爱,又是后悔,又为前方的胜利高兴,又为诺维科夫担心,觉得对不起他,怕永远失掉他,又因为无可奈何感到痛苦……不久之前她还在古比雪夫,准备到前方去找诺维科夫,她觉得她和他的关系是理所当然的,是无法拆散的,就像命中注定了的。但叶尼娅怕的是,永远和诺维科夫联系在一起,就将永远和克雷莫夫分开。诺维科夫的一切有时使她觉得很陌生。她觉得他所操心的事、指望的事、他的朋友圈子全是陌生的。她觉得为他招待客人,接待朋友,和将军夫人、上校夫人们交往,是不可思议的。
她想起诺维科夫对契诃夫的《主教》和《没意思的故事》都不感兴趣。他倒是更喜欢德莱塞和福伊希特万格那些带有倾向性的小说。可是现在,当她明白她和诺维科夫的分手已成定局,她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的时候,她却觉得她在爱着他,常常想起他是怎样百依百顺,不论她说什么,他都连忙表示赞同。叶尼娅感到很痛苦:难道他的手永远不再抚摩她的肩膀,她再也看不到他的脸了吗?
她从来没遇到过刚强、决绝与人性、胆怯这样奇怪地结合到一起。她是那样爱他,他一点也没有那种残酷的狂热,他有一种特别的、通情达理和朴素的男子汉的善良。她一想到她和亲人的关系中出现了阴暗的、不纯洁的成分,马上就觉得惶惶不安。保安机关怎么知道克雷莫夫对她说的话呢?……她和克雷莫夫的关系是不可轻视的,她和他过的一段生活无法一笔勾销。
她要跟克雷莫夫一起走。就算他不原谅她,她该当永远受他的责备,但是他是需要她的,他在监狱里一直想着她。
诺维科夫和她分离会感到痛苦,但是他能撑得住。可是她却不明白,究竟怎样她心里才能平静。要是知道他已经不再爱她,已经安下心来,已经原谅了她,她心里就平静了吗?还是相反,知道他还爱她,还十分苦恼,还不原谅她,她心里就平静吗?而且对她自己来说,究竟怎样更好呢?是知道他们已永远分手,还是在内心深处相信他们还会在一起?
她给亲人造成多大的痛苦呀。难道这一切她不是为了别人幸福,而是因为自己古怪,是为了自己吗?真是个精神变态的疯子!
晚上,当维克托、柳德米拉、娜佳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叶尼娅看着姐姐,忽然问道:
“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吗?”柳德米拉惊讶地问。
“是的,是的,我。”叶尼娅说。并且自己声明说:“我是一条小狗,女性的。”
“是小母狗吗?”娜佳快活地说。
“是的,是的,就是的。”叶尼娅回答说。
忽然大家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虽然知道叶尼娅没有心思笑。
“你们听我说,”叶尼娅说,“在古比雪夫有一回里蒙诺夫到我那儿来,对我说过婚外情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说,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维生素缺乏症。比如说,丈夫和妻子在一起过长久了,他就会发生精神饥饿,就像老牛缺乏盐,或者像极地工作人员几年见不到蔬菜。妻子成了一个为所欲为的、专横、强硬的人,于是丈夫就开始盼望有―个亲切、温柔、百依百顺、羞涩的女子。”
“你那个里蒙诺夫是浑蛋。”柳德米拉说。
“要是一个人缺乏A、B、C、D这几种维生素,又会怎样呢?”娜佳问道。
后来,等大家都已经准备睡觉的时候,维克托说:
“叶尼娅,我们常常讥笑知识分子像哈姆雷特一样充满矛盾,讥笑知识分子多疑,不坚定。我在年轻时也很鄙视这些特点。可是现在我的看法不同了:有些人之所以能有伟大的发明,能写出伟大的作品,就因为他们不坚定和怀疑,他们做的事情不比那些宁折不弯的人少。如果有必要,他们也会赴汤蹈火,也会到枪林弹雨之下,一点也不比那些刚强的、宁折不弯的人差。”
叶尼娅说:
“谢谢,维克托,你这是说的小母狗吗?”
“就是。”维克托说。他很想对叶尼娅说一些开心的话。
“叶尼娅,我又看了看你的画,”他说,“我喜欢的是,画里有感情,要不然就会像那些左派画家一样,画里只有勇敢和革新,而没有灵魂了。”
“哦,还感情呢,”柳德米拉说,“绿色的男子,蓝色的房子。完全脱离了实际。”
“你可知道,”叶尼娅说,“马蒂斯说:‘我用绿颜色的时候,并不意味着我要画青草;我用蓝颜色的时候,并不意味着我要画天空。’颜色表现的是画家的内心感情。”
尽管维克托一心想对叶尼娅说说开心的话,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用取笑的口吻插话说:
“可是埃克尔曼却说:‘如果歌德像上帝一样创造世界,他还是把草创造成绿的,把天空创造成蓝的。’这话我听说过很多遍了,可是我对我用来创造世界的物质另有一种态度……是的,所以我知道,既没有颜色,又没有颜料,只有原子和原子之间的空间。”
但是这一类的谈话是不多的,大部分谈的是战争、检察机关……
这是很难过的日子。叶尼娅准备回古比雪夫。她的假期快完了。
她很怕向领导解释。因为她是擅自上莫斯科来的,接连好几天她天天上监狱去,而且向检察机关和内务人民委员部写了申诉书。
她一生害怕官场,害怕写呈文,每次在换身份证之前她都睡不好觉,提心吊胆。可是近来似乎命运强迫她只能和公安局、检察机关打交道,只能和户口簿、身份证、传票、申诉书打交道。
姐姐家里有一种很不自然的安静气氛。
维克托不去上班了,经常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柳德米拉从配给商店回来,总是心情很坏,很难过,说一些熟人的家属不和她打招呼了。
叶尼娅看出来,维克托的神经十分紧张。他一听到电话铃声就哆嗦,急忙抓起话筒。在吃午饭或吃晚饭的时候常常突然打断别人的话,说:“别作声,别作声,我好像听到有人按门铃。”他便去开门,回来时很不自然地笑着。姐妹俩心里明白,为什么他总是紧张地等待着门铃响—他是怕逮捕。
“迫害恐惧症就是这样害起来的,”柳德米拉说,“在一九三七年精神病医院里住满了这样的人。”
叶尼娅看到维克托天天这样提心吊胆,所以他对她的态度就特别使她感动。有一次他说:
“叶尼娅,你记住,你住在我家,为被捕的人操心,不管人家怎么想,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明白吗?这就是你的家!”
晚上,叶尼娅很喜欢和娜佳谈谈。
“你太聪明了,”叶尼娅对娜佳说,“你不像一个小姑娘,倒是像以前的苦役政治犯秘密团体的一名成员。”
“不是以前,而是未来的,”维克托说,“你大概常常和你那位中尉谈政治了。”
“谈又怎样?”娜佳说。
“顶好还是光接接吻。”叶尼娅说。
“我也是这样说,”维克托说,“这样总要安全些。”
娜佳确实老是想谈谈一些尖锐的问题。有时她忽然问起布哈林,有时问,列宁是不是真的很看重托洛茨基,列宁在生前最后几个月是不是很不愿意见斯大林,是不是列宁有一份遗嘱被斯大林隐藏起来,不让人民知道。当叶尼娅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向她问起洛莫夫中尉的事。
但是,从娜佳谈政治、谈战争、谈曼德尔施塔姆和阿赫玛托娃的诗、谈自己和同伴们的聚会和谈话,叶尼娅了解了洛莫夫以及娜佳和他的关系,比柳德米拉了解的还多。
洛莫夫显然是一个很尖刻的小伙子,性格孤僻,对一切公认的、有定论的事抱嘲笑态度。他显然自己在写诗,所以娜佳受他的影响,嘲讽和蔑视别德内依和特瓦尔多夫斯基,对肖洛霍夫和奥斯特洛夫斯基不感兴趣。显然,有时娜佳耸着肩膀说的就是他的话:“革命者要么是愚蠢,要么是欺骗人。不能为虚构的未来的幸福,牺牲整个一代人的生命嘛……”
有一次娜佳对叶尼娅说:
“小姨,你可知道,老一代的人一定需要信仰一点儿什么:克雷莫夫信仰列宁和共产主义,爸爸信仰自由,外婆相信人民和干活儿的人,可是我们新一代认为这都是愚蠢的。总的说,信仰就是愚蠢。应当过没有信仰的生活。”
叶尼娅突然问道:
“这是你的中尉的哲学吗?”
娜佳的回答使她吃了一惊:
“再过三个星期,他就上前线了。从生到死—这就是他的全部哲学。”
叶尼娅和娜佳谈着谈着,不觉想起了斯大林格勒。薇拉就是这样和她谈心,薇拉就是这样谈起恋爱。可是薇拉那种单纯而分明的感情和娜佳的怅惘多么不同啊。叶尼娅那时候的生活和她今天的情形多么不同啊。那时候关于战争的一些想法和今天在胜利的日子里的一些想法多么不同啊。可是,战局变化了,娜佳说的“从生到死”并没有变化。至于一个人以前是不是喜欢弹着吉他唱歌,是不是志愿参加过伟大的建设,相信共产主义的远景,是不是读过阿年斯基的诗,不相信虚幻的后代的幸福,对于战争都无关紧要。
有一天,娜佳拿出一首手抄的劳改营歌曲给叶尼娅看。
歌里说到寒冷的船舱,说到大洋上怒吼的风涛,说到“犯人们在轮船上颠簸,紧紧拥抱,好像亲兄弟”,说到迷雾中出现了马加丹—“科雷马地区首府”。
刚来莫斯科的时候,娜佳一谈起这一类的话题,维克托就很生气,不叫她说下去。
可是在这些日子里,他有很多变化。现在他常常按捺不住,就当着娜佳的面说,看到那些歌功颂德的祝贺信,简直恶心,什么“伟大的导师,体育工作者的好朋友,英明的父亲,雄才巨擘,光辉的天才”,还有那些话,又是谦虚的,又是关心群众的,又是慈祥的,又是体察民情的。造成一种印象,似乎斯大林在耕地,炼钢,在托儿所用羹匙喂小孩子,拿机枪作战,而工人、士兵、学生和学者们只要向他祈祷就行了,并且,假如没有斯大林,整个伟大的民族就会像可怜的牲口一样死掉。
有一天维克托数了数,斯大林的名字在这一天的《真理报》上被提到八十六次,第二天他看到一篇社论中就有十八次提到斯大林的名字。
他抱怨非法的逮捕,抱怨没有自由,抱怨任何一个没有什么文化而有党证的领导人都认为自己有权指挥科学家和作家们,有权评价他们的高低,教导他们。
他产生了一种新的心情。对于国家发怒的歼灭性力量,他越来越害怕,越来越感到孤独、可怜,像小鸡一样软弱无力,感到大祸临头,因而有时产生一种绝望,一种生死由命、听之任之的心情。
早晨,维克托跑到柳德米拉的房间里,柳德米拉看到他脸上那种兴奋和欢喜的表情,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在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太不平常了。
“柳德米拉,叶尼娅,咱们又踏上乌克兰的土地了,刚才广播的!”
下午,叶尼娅从库兹涅茨桥回来,维克托看了看她的脸,就像早晨柳德米拉问他那样向她问道:“怎么啦?”
“把东西收下了,把东西收下了!”叶尼娅连说了两遍。
就连柳德米拉也明白,转交的东西和叶尼娅附上的信对于克雷莫夫将意味着什么。
“死者要复活了。”她说。接着又说:“恐怕,你还是爱他的,我没见过你这样的眼神。”
“你要知道,我大概是疯了,”叶尼娅小声对姐姐说,“要知道我这样高兴,一方面是因为克雷莫夫能够收到我的东西,另一方面因为今天我明白了:诺维科夫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干卑鄙的事情。你懂吗?”
柳德米拉十分生气,说:
“你不是疯了,你比疯了还坏。”
“维克托,我求求你,给我们弹一支曲子吧。”叶尼娅恳求说。
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从来没有弹过钢琴。但是现在他不推却,拿来乐谱,给叶尼娅看了看,问:
“就这一支,好吗?”
柳德米拉和娜佳一向不喜欢听音乐,便上厨房里去了,维克托就弹起来。叶尼娅听着。他弹了很久。弹完一曲,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叶尼娅,后来又弹起另一支乐曲。有时候她觉得,维克托在哭泣,可是她看不到他的脸。门忽然一下子开了,娜佳叫道:
“快打开收音机,有命令!”
钢琴声停了,响起钢铁般洪亮的声音,此刻正是播音员列维坦在播音:“我军发动强攻,收复了这座城市和重要的铁路枢纽站……”然后列举了在战斗中表现特别出色的一些将军和部队,列举的第一个名字是集团军司令托尔布欣。列维坦那兴奋的声音忽然说:“还有诺维科夫上校统率的坦克军……”
叶尼娅轻轻地“啊”了一声,后来,等到播音员用深沉而动情的声音说“为祖国独立和自由而牺牲的英雄永垂不朽”,她已经哭了起来。
四十一
叶尼娅走了,维克托家里只剩下一片忧伤气氛。
维克托常常一连几个钟头坐在书桌旁,一连几天不出家门。他很害怕,似乎到街上他就会遇到特别使人不快的、敌视他的人,会看到他们那杀气腾腾的眼睛。
电话铃完全哑了,如果两三天中有一次电话铃响,柳德米拉就说:
“这是找娜佳的。”
确实不错,是打给娜佳的。
维克托不是一下子就明白他的事情的严重性的。最初几天他甚至感到很轻松,因为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里,置身于他心爱的书中,看不到那些不怀好意的、阴沉的眼睛。
但是家里的安静很快就使他难受起来,这种安静不仅使他苦恼,而且使他惶惶不安。实验室里怎么样了?研究进行得怎样?马尔科夫在干什么?他一想到实验室里正需要他,他却坐在家里,就觉得十分着急。但是,反过来想,想到实验室里没有他照样很好地在干着,他也十分难受。
柳德米拉在街上遇到疏散中的女友斯托伊尼科娃,是在科学院机关工作的。她对柳德米拉详细地说了说学术委员会会议的情形,因为她自始至终担任会议记录。
最主要的是,索科洛夫没有发言!他没有发言,尽管希沙科夫对他说:“索科洛夫同志,我们想听听您的意见。您和施特鲁姆在一起工作多年。”他回答说,夜里他的心脏病发作过,说话很困难。
但是很奇怪,维克托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丝毫感到高兴。
代表实验室发言的是马尔科夫。他说话比别人有分寸,不说是政治问题,主要是说维克托的脾气不好,甚至还提到他的才气。
“他不能不发言,他是党员嘛,不发言不行,”维克托说,“不能怪他。”
但是大多数发言都是很可怕的。科甫琴科似乎把维克托说成是骗子和坏蛋。他说:“这个施特鲁姆不来开会,太不像话了,我们要换一种方式和他说话,看样子,他就希望这样。”
白发苍苍的普拉索洛夫,就是曾经把维克托的著作与列别杰夫的著作相提并论的那位,说:“某些人围绕着施特鲁姆的可疑的空论,发动了一场无耻的叫嚣。”
物理学博士古列维奇的发言也很恶劣。他说,他曾经过高估计维克托的著作,是犯了很大的错误,并且暗示说维克托有民族偏执性,说,在政治上糊涂的人在科学上必然也糊涂。
斯维琴把维克托称作“可敬的”,并且援引了维克托说过的话,即:物理学是统一的,不分美国物理学、德国物理学、苏联物理学。
“是有这么一回事儿,”维克托说,“不过在会上引用私人之间说的话,就等于告密。”
使维克托吃惊的是,皮敏诺夫也在会上发了言,虽然他已经和研究所没有关系,没有人迫使他发言。他检讨说,他过高地估价了维克托的著作,而没有看到著作的缺陷。这实在是令人吃惊的。因为皮敏诺夫说过,维克托的著作挑起他祈祷的心情,说他能够有助于这一著作的出现,感到无限幸福。
希沙科夫说的不多。研究所党委书记拉姆斯科夫提出决议方案。决议是很严厉的,要求院部清除腐烂部分,保护健康的集体。特别令人气愤的是,决议中只字不提维克托·施特鲁姆的科学成就。
“总归索科洛夫的表现还是十分正派的。可是究竟为什么玛利亚不和咱们来往了呢,难道他这样害怕吗?”柳德米拉说。
维克托什么也没有说。
真奇怪!他没有生任何人的气,虽然他没有耶稣那样宽恕一切的度量。他没有生希沙科夫的气,也没有生皮敏诺夫的气。他也不恼恨斯维琴、古列维奇、科甫琴科。只有一个人使他十分生气,使他气得难受,气得发胀,他一想到他,就浑身发热,连气也喘不过来。似乎一切反对维克托的残酷无情、不公正的事都是来自索科洛夫。索科洛夫怎么能不准玛利亚上维克托家里来!多么胆怯,多么无情,多么卑鄙,多么下贱!
但是他却不敢对自己承认,他所以这样懊恼,不仅是认为索科洛夫对不起他,也因为他暗暗感觉到自己也对不起索科洛夫。
现在柳德米拉常常谈起生活方面的事。
多余的住房面积、房管所要的工资证明、食品供应卡、划定供应的新食品店、新的季度的限额供应卡、过期的身份证和换身份证时必须出具的机关证明—这一切都是柳德米拉日日夜夜操心的事。还有,到哪儿去弄钱来过日子?
以前维克托常常很带劲儿地开玩笑:“我要研究研究家庭的理论问题,成立一个家庭实验室。”但是现在没有什么好笑的了。他这个科学院通讯院士拿到的津贴勉强可以偿付住房、别墅租金和水电煤气费。况且,他充满了孤独感。
可是,总得过日子。
到高等学校去教书,他也不行了。一个在政治上有污点的人不能再接触青年人了。
上哪儿去呢?他因为在科学界有相当的地位,也无法去做卑微的工作。任何一个干部见到一个科学博士要干技术编辑或中学物理教员,都会“啊嘿”一声,不给办手续。
当他一想到自己的研究完了,想到自己的穷困,想到受人支配、受人欺凌,觉得特别难受的时候,就在心里想:“还不如快点儿坐监狱呢。”可是那样柳德米拉和娜佳就没有人管了。她们还要过日子。还说什么上别墅采草莓来卖呀!人家就要把别墅收回了。因为到五月里就要办理续租手续了。别墅不是科学院的,而是政府部门的。他因为马虎没有及时交租金,本想把拖欠的租金和上半年的预付金一把交齐。一个月之前这点儿钱在他算不了什么的,现在这数目就使他觉得可怕了。
上哪儿去弄钱?娜佳还需要一件大衣呢。
去借债?可是,没有还债的指望,不能借债。
变卖东西?可是,在战争时期谁又买瓷器,买钢琴?而且也舍不得,柳德米拉很喜欢她收藏的瓷器之类,就连现在,托里亚牺牲之后,她有时还欣赏欣赏这些东西。
他常常想,还不如上兵役局去,放弃科学院的免征权,去要求当一名士兵,上前线去。
他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平静下来。
可是接着又出现了焦虑和痛苦的想法。柳德米拉和娜佳怎么过呢?去教书?把房子交出去?他马上就想到房管所和民警。夜间搜捕,罚款,记录。房屋管理员、地段民警督察、区房产科监察、人事处女秘书,对于一个老百姓来说,这些人有多么厉害,多么威风,多么了不起。一个失去依靠的人,会感到连坐在票证科的小姑娘都是一种强大的、不可动摇的力量。
维克托在整个一天里都觉得恐惧,无能为力,绝望。但是他的心情不是始终一样的,不是毫无变化的。一天中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恐惧,不同的苦恼。早晨起来,刚刚出了暖和的被窝,当窗外还是寒冷而朦胧的晨曦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孩子遇到巨大的力量袭来,感到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很想钻回被窝里,蜷起身子,皱紧眉头,一动不动。
上午,他思念他的研究工作,特别想上研究所去。这时他觉得自己成了没有人要的人,成了无用、无能的人。
似乎国家一发怒,不仅能够剥夺他的自由、他的安宁,而且能够剥夺他的智慧、他的才华、他的自信心,把他变成一个又呆、又笨、又灰沉的人。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他有了精神,高兴起来。可是一吃过午饭就苦恼起来,愚钝,沉闷,什么也不想。
等到暮色渐浓,恐怖也随之渐强。他现在很怕黑暗,就像石器时代的野人进入了黑沉沉的密林。恐怖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厉害……维克托思前想后,往事今朝一齐涌来。残酷无情、不肯饶人的死神在窗外黑暗中等待着。外面就会响起汽车声,马上就会响起门铃声,房子里马上就会响起皮靴声。无处躲藏。突然,又来了一种发狠又痛快的冷漠心情,一切都无所谓了!
维克托对柳德米拉说:
“沙皇时代那些叛乱的贵族倒是快活。失宠之后就坐上马车,离开京城,到奔萨的领地上去!在那儿可以打猎,可以在农村寻欢作乐,有邻居,有花园,写写回忆录。可是,你们这些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试试看:两个星期的审查和鉴定往密封的档案袋里一装,想打扫院子都没有人要你。”
“维克托,”柳德米拉说,“咱们能过得去!我可以缝衣服,在家里给人家做活儿,可以绣手帕,还可以去做试验员。可以养活你。”
他吻了吻她的手。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脸上出现了负疚和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睛里出现了诉苦和祈求的神情……维克托在房间里踱着,小声唱着古老的情歌:
……他孤单单,无人相伴……
娜佳听说爸爸想当志愿兵上前线,说:
“我有一个女同学叫托尼娅·科干,她爸爸当了志愿兵。他是古希腊学科的专家,进了奔萨的一个预备团,分派他在那儿打扫厕所。有一天连长来上厕所,他因为近视把脏东西扫到连长身上,连长照他的耳朵打了一拳,把鼓膜都打破了。”
“那有什么,”维克托说,“我不把脏东西扫到连长身上就是了。”
现在维克托跟娜佳说话,就和跟大人说话一样了。他对女儿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近来她一放了学就马上回家,这使他很感动,他认为这是她不希望让他担心。和爸爸说话的时候,她那一向带有讥笑神气的眼睛里出现了新的神气—严肃而温柔的神气。
有一天晚上,他穿起大衣,朝研究所走去。他很想朝自己的实验室的窗户里看看:里面的电灯是不是亮着,是不是有人在上夜班,也许,马尔科夫已经完成设备安装了吧?但是他没有走到研究所,怕碰见熟人,便拐进一条巷子,拐弯朝家里走。巷子里很黑,空荡荡的。他忽然感到十分幸福。雪花,夜晚的天空,寒冷的新鲜空气,脚步声,黑郁郁的枝丛,木头小房窗户里透过伪装窗帘射出来的细细的一缕灯光—这一切都十分美好。他呼吸着夜晚的空气,他在安静的小巷里走着,谁也看不到他。他还活着,他还是自由的。他还要什么,幻想什么呢?他来到家门口,幸福感就消失了。
起初几天,他紧张地等着玛利亚到来。一天天过去,玛利亚没有给他来过电话。他的研究,他的名声,他的安宁,他的自信心,一切都被剥夺了。难道也把他最后的庇护所—爱情,夺走了吗?
有时他灰心绝望,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好像他看不见她就没法活下去。有时他嘟哝说:“这有什么,这有什么,这有什么。”有时他自己对自己说:“现在谁还喜欢我呀?”
可是在他绝望的深处还有一个小小的光明点—就是他和玛利亚保持着心灵的纯洁。他们很痛苦,但是没有给别人造成痛苦。但是他明白,他的一切想法,哲学上的想法,平静的想法,恼恨的想法,都不能回答他心中出现的问题。
他生玛利亚的气,他嘲笑自己,他悲伤地听天由命,他想着对柳德米拉的责任,想着如何对得起良心—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战胜他的绝望。每当他想起她的眼睛、她的声音,他就苦恼得不得了。难道他再也看不到她了?
当他感到分手不可避免,感到失落得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就不顾内心的羞愧,对柳德米拉说:
“你知道,我一直在担心马季亚罗夫,不知道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儿,不知道是不是有他的消息。你打电话问问玛利亚,好吗?”
最奇怪的也许是他还在继续进行研究。他研究是在研究,可是苦恼、不安、痛苦并没有停息。研究不能帮助他战胜苦恼和恐惧,研究没有成为他的精神良药,他并非希望通过研究忘却难受的念头,忘却心灵的绝望。研究比药物的力量更强大。他还在研究,因为他不能不研究。
四十二
柳德米拉对维克托说,她遇到房管员,他请维克托上房管所去一趟。
他们就猜因为什么要叫他去。因为住房面积超标?换身份证?兵役局要检查?也许,有人报告了叶尼娅没有登记就在这里住过?
“你当时就该问一下,”维克托说,“那样咱们就用不着在这里费脑筋了。”
“是的,当时应该问,”柳德米拉也说,“可是我慌了,因为他说,叫你丈夫上午来吧,反正他现在不上班了。”
“啊,天呀,他们已经全知道了。”
“管院子的,开电梯的,邻居家的保姆,都在看着嘛。有什么奇怪的?”
“是的,是的。你可记得,战前来过一个年轻人,带着红红的小本子,要你向他报告,有谁上邻居家来过?”
“我怎么不记得,”柳德米拉说,“我不客气地大声骂了他一句,他只在门口说了一句‘我以为你很有觉悟呢’,就走了。”
这件事柳德米拉说过很多遍。他平时听她说的时候,总要插话,为的是让她说简单些,可是现在他一再要求她说说详细情形,再不催她。
“你听我说,”柳德米拉说,“也许,是因为我在市场上卖了两块桌布?”
“我认为不是。如果是那样,就不会单单叫我去,也应该叫你去。”
“也许,是要你签什么字?”柳德米拉犹犹豫豫地说。
他的心绪异常阴沉。他一直想着他和希沙科夫、和科甫琴科谈的话,他说的话太危险了。他想起在大学里的时候,那时候他说话太随便了。他和米佳争论过,和克雷莫夫争论过,虽然有时他也赞成克雷莫夫的观点。可是他这一生从来没有敌视过党,敌视过苏维埃政权。忽然他想起他在某地、某时说过的一些特别尖锐的话,不觉浑身都凉了。可是克雷莫夫这个坚定的、坚持思想原则的共产党员,这个狂热的信徒,从来不怀疑什么的,却被逮捕了。他和马季亚罗夫、和卡里莫夫说过那么多离经叛道的话,又会怎样呢?多么奇怪呀!
通常一到傍晚,黑暗渐渐来临的时候,他就战战兢兢地想到可能要逮捕他,而且恐惧感越来越强,越来越厉害,越来越使他受不了。但是等到他觉得完蛋已成了定局,他就一下子快活起来,轻松起来!哼,去他的吧!
一想到他的研究成果得到的不公正待遇,似乎他就要发疯了。但是当他一想到他又笨又蠢,想到他的研究不过是对现实世界的粗野、无味的嘲弄,思想不再是思想,而成为一种活着的感觉时,他就愉快起来。
现在他甚至根本不再考虑检讨自己的错误。他是渺小可怜的,是无知的,检讨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谁也不要他。不论检讨不检讨,愤怒的国家都把他看得一文不值。
在这段时间里,柳德米拉变化得很厉害。她已经不在电话里对房管员说:“请您马上给我派一个修理工来。”不再到楼梯上去检査:“这是谁又把垃圾倒在洞口外面?”她穿衣服有点儿不正常,摸到什么穿什么。有时到配给商店去买素油,毫无必要地穿起名贵的皮大衣;有时扎起灰色的旧头巾,穿起战前就想送给电梯女工的大衣。
维克托看着柳德米拉,心里想着他们两个再过十年、十五年,会是什么样子。
“你可记得,在契诃夫的《主教》里,母亲放牛,对一些妇女说,她的儿子当年做过主教,可是很少有人信她的话?”
“我读过已经很久了,那还是在小时候,不记得了。”柳德米拉说。
“那你要再读一读。”维克托很生气地说。
他一直因为柳德米拉不喜欢契诃夫而生她的气,他怀疑,契诃夫有很多小说她没有读过。
可是很奇怪,很奇怪!他越是不行,越是没有办法,越是接近于精神上的全熵状态,他在房管员眼里,在票证科小姑娘、户籍员、办事员、试验员、科学家、朋友们的眼里,甚至在亲人们的眼里,甚至也许在契贝任的眼里,也许在妻子的眼里,越是不值钱,可是在玛利亚眼里却越是可贵,越是可亲。他们没有见面,他却知道,却感觉出这一点。他每遇到新的打击,新的凌辱,他都要在心里问她:“玛利亚,你看见我了吗?”
他就这样和妻子坐在一起,和她说着话儿,想的却是她不知道的心思。电话铃响起来。现在电话铃声只能引起他们的惊慌,就好比在夜里收到报告祸事的电报。
“哦,我知道,他们说过要给我打电话,谈谈做临时工的事。”柳德米拉说。
她拿起话筒,眉毛扬了起来,她说:
“他就来。”
“找你。”她对维克托说。
维克托用眼睛问:“是谁?”
柳德米拉用手捂住话筒,说:
“是一个不熟悉的声音,我想不起来啦。”
维克托接过话筒。
“请吧,我听着呢。”他说,一面看着柳德米拉问询的眼睛,在小桌上摸到铅笔,在一小片纸上写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字母。柳德米拉没有注意他在做什么,慢慢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又给维克托画了一个十字。他们没有说话。
他仿佛听到:“……现在苏联各广播电台联播……”
这声音极像一九四一年七月三日向人民、军队和全世界说“同志们,兄弟们,朋友们……”的声音,现在这声音只对这握着电话筒的一个人说:
“您好,施特鲁姆同志。”
此时此刻,得意、软弱、害怕被什么流氓捉弄的心情、写好的检讨书、履历表、卢比扬卡广场的楼房……这一切一切念头,念头的片断、感情的片断全都混合到一起,搅成了一团。
出现了一种极其明朗的命运已定的感觉,同时又夹杂着一种失去分外可亲、分外动人的极好的东西的悲伤心情。
“您好,斯大林同志。”维克托说。
他感到吃惊,不大相信这是他在电话里说这种不可思议的话。
“您好,斯大林同志。”
总共在电话里谈了两三分钟。
“我认为,您的研究方向是很有意义的。”斯大林说。
他的声音很缓慢,带有喉音,带有用声音强调的表现力,似乎是有意这样,这声音非常像维克托在收音机里听到的那种声音。维克托有时候为了好玩儿,在自己家里模仿这种声音。在代表大会上听过斯大林的讲话或者被召见过的人也常常这样模仿他的声音。
难道是有人作弄他?
“我对自己的研究是有信心的。”维克托说。
斯大林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在考虑维克托的话。
“在这战争时期,您是不是感觉缺乏外文资料,仪器设备是否齐全?”斯大林问道。
维克托用自己也意想不到的真挚口吻说:
“非常感谢,斯大林同志,研究工作条件完全正常,很好。”
柳德米拉在旁边站着,好像斯大林能看见她,她在听说话。
维克托朝她摆了摆手,意思是:“坐下,怎么不害臊……”可是斯大林又沉默了,在考虑维克托的话,后来说:
“再见,施特鲁姆同志,祝您研究顺利。”
“再见,斯大林同志。”
维克托放下话筒。他们面对面坐着,还像几分钟之前说起柳德米拉在市场上卖掉两块桌布时那样。
“祝您研究顺利。”维克托忽然用很重的格鲁吉亚口音说。
屋里的餐柜、钢琴、椅子依然没有变化,两只没有洗的碟子依然像刚才谈房管员时那样,摆在桌子上。这样没有变化,真不可思议,使人无法理解。因为一切都变了,一切都翻了个儿,他们的命运完全不同了。
“他对你说的是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他是问,是不是因为缺乏外文资料影响我的研究。”
维克托尽量装出平静和无动于衷的神气说。
他因为自己一时竟有这样强烈的幸福感,觉得很难为情。
“柳德米拉,柳德米拉,”他说,“你想想看,我没有检讨,没有低头,也没有给他写过信。他是自己,自己打电话的!”
真是不可思议!这件事的威力无比巨大。难道是他曾经日夜焦灼不安,睡不着觉,填履历表时发呆发愣,抓住自己的头发,思索在学术会议上对他的批判,回想自己的过错,在心里检讨、求饶,等待逮捕,想着自己的穷困,提心吊胆地想着如何跟身份证管理员和票证科的小姑娘打交道?
“我的天啊,天啊,”柳德米拉说,“托里亚再也不会知道这种事儿了。”
她走到托里亚的房间门口,把门开了。
维克托拿起话筒,又把话筒放下。
“万一是有人开玩笑呢?”他说着,走到窗前。
从窗子里可以看到空荡荡的大街,有一个穿棉袄的女人走过去。
他又走到电话机跟前,弯起手指头在话筒上敲了敲。
“刚才我的声音怎么样?”他问。
“你说得很慢。你要知道,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是斯大林嘛!”
“也许,真是开玩笑呢?”
“瞧你说的,谁敢开玩笑?开这种玩笑起码要判十年徒刑。”
不过一个钟头之前,他还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哼唱戈列尼谢夫–库图佐夫的情歌“他孤单单,无人陪伴”呢。
斯大林打的电话呀!在莫斯科一年当中也只有一次或两次传说着:斯大林给电影导演多夫任科打电话了,斯大林给作家爱伦堡打电话了。
不需要他下命令:给某人奖金,给某人住房,为某人造研究所。他太伟大了,用不着说这些小事。这一切自会有他底下的人操办。他们可以从他的眼神,从他的声调中猜测他的心意。他只要亲切地对一个人笑一笑,这个人的命运就变了—这个人就会从黑暗中、从默默无闻的状态中一下子来到荣华富贵的倾盆大雨之下。就会有许多有权有势的人向这个幸运儿顶礼膜拜,就因为斯大林对他笑过,或者在电话里对他说过笑话。
人们会到处传说这些交谈的详情细节,斯大林说的每一句话都使人们吃惊。话越是平常,就越是使人吃惊。似乎斯大林不可能说家常话。很多人在传说,他有一次打电话给一位有名的雕塑家,开玩笑说:
“你好,老酒鬼。”
还有一次他向另一个名人,一个老好人问到被捕的朋友,那个名人慌了,回答得含糊不清,斯大林说:
“您没有把自己的朋友保护好。”
还在传说,他有一次往一家青年报的编辑部打电话,副主编接电话,说:
“我是布别金。”
斯大林问:
“布别金是什么人?”
布别金回答说:
“要查一查。”他说着,就把话筒扔下。
斯大林又叫接通了电话,说:
“布别金同志,我是斯大林,请您说说,您是什么人?”
据说,布别金在这之后,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星期,害的是神经震荡。
他一句话可以使成千上万的人头落地。元帅、人民委员、党中央委员、州委书记—这些人昨天还指挥着千军万马驰骋战场,还领导着边区、自治州、巨大的工厂,今天由于斯大林一句发怒的话就会变得不值一文,变成劳改营的尘土,就会手拿饭盒,在劳改营的厨房外等候领取一勺稀稀的菜汤。
还在传说,有一天夜里,斯大林和贝利亚去看不久前从卢比扬卡监狱放出来的一位格鲁吉亚的老布尔什维克,在他那儿一直坐到天亮。住在这座院子里的人夜里不敢出来上厕所,早晨也不去上班。据说,给来客开门的是担任居民小组长的一名产科女医生,她穿着睡衣出来,手上还抱着小哈巴狗,她很生气:夜已经很深了,还有人来按门铃。后来她说:“我把门开了,看见一张相片,相片活动起来,冲着我来了。”据说,斯大林来到走廊里,对着电话机旁边贴的一张纸看了很久,那是居民们画道道儿记录打电话次数的,为的是按次数付款。
这些事情使人感到惊异和好笑,正因为一些话和一些情形很平常,至于斯大林竟会在几家合住的房子的走廊里走,更是不可思议的!
要知道,凭他一句话就可以出现大规模的建筑,一队队的伐木工人就会开进原始森林,成千上万的人群就去开凿运河,建造城市,在极夜地区和永久冻土地带开辟道路。他本身就代表着伟大的国家。阳光是斯大林宪法的阳光。斯大林的党……斯大林的五年计划……斯大林的建设……斯大林的战略……斯大林的空军……伟大的国家就表现在他的性格、他的气派中。
维克托一遍又一遍地重说着:
“祝您研究顺利……您的研究方向很有意义……”
现在很清楚:斯大林知道,国外已经开始关注深入研究核反应的物理学。
维克托早就察觉,围绕着核反应的一些问题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紧张氛围,他在英美一些物理学家的文章的字里行间,在一些不大合乎思维逻辑的半吞半吐的话里,感觉出这种紧张氛围。他发现,有些经常在物理学杂志上发表论文的研究者的名字现在不见了,有些研究重核分裂的人好像失踪了,也没有人引用他们的著作。他觉得,问题范围一接近铀原子核的衰变问题,就格外紧张,不再说了。
契贝任、索科洛夫、马尔科夫不止一次谈起这方面的问题。不久之前契贝任还说到一些人眼光短浅,看不到和中子作用于重核的实用远景。契贝任本人倒是不想在这一领域进行研究……
在充满士兵的皮靴声、炮火与硝烟、坦克履带声的空气中,出现了新的、无声的紧张氛围,所以这个世界上最有力的手拿起电话筒,这位理论物理学家便听到了他那缓慢的声音:“祝您研究顺利。”
于是一道新的淡淡的阴影,无声无息、隐隐约约地落到燃遍战火的大地上,落到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孩子们的头上。人们还没有感觉到、还不知道这一道阴影,还没有觉察出注定要出现的力量已经诞生。
从几十位物理学家的书桌,从写满希腊字母的一张张纸,从书橱和实验室,到将来成为震撼世界的强大力量,成为国力强大的标志,还有很长的一段道路。
道路已经开头,无声的阴影也越来越浓,渐渐变成黑暗,准备把偌大的莫斯科和纽约笼罩住。
维克托本来以为他的研究成果已经永远锁进他家里的书桌的抽屉了,可是现在有了出头之日。他的研究成果即将离开监狱,进入实验室,成为教授们讲课和作报告的话题。他没有想到科学真会取得可喜的胜利,自己会取得胜利,现在他又可以推动科学,可以培养学生,可以在杂志和书本上存在了,又可以操心他的想法是否和计算、摄影实际结果相符了。可是在这一天,他却不是为这一切感到高兴。
使他兴奋的是另一种原因,那就是他的虚荣心对迫害他的人取得了胜利。不久前他似乎还不恼恨他们。就是现在他也不想报复他们,让他们倒霉,但是他一想起他们干的一切坏事、欺人的事、残忍的事、怯懦的事,心灵和理智上就感到幸运。他们对待他越是粗暴,越是卑鄙,他现在想起来越是感到痛快。
娜佳放学回来,柳德米拉喊道:
“娜佳,斯大林给你爸爸打电话了!”
维克托看到女儿穿着脱掉一半的大衣、拖着围巾跑进屋里的那种激动的样子,就更明显地想象到有些人在今天或明天听说这件事时那种惊慌的神情。
他们坐下来吃午饭。维克托突然把羹匙放下,说:
“我简直一点儿也不想吃。”
柳德米拉说:
“恨你的人、害你的人这一下子完啦。我可以想象出来,在研究所里,甚至在整个科学院,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
“是啊,是啊,是啊。”维克托说。
“妈妈,在限额商店里,那些太太们又要跟你打招呼,又要对你笑了。”娜佳说。
“是啊,是啊。”柳德米拉说着,笑了笑。维克托一向瞧不起阿谀奉承的人,可是现在一想到希沙科夫会做出一副奉承的笑容,就非常高兴。
很奇怪,不可理解!他感到高兴和胜利的同时,总有一股惆怅从心的深处往外冒,总有一种怜惜,怜惜此时此刻似乎正在离他而去的一种最珍贵的东西。似乎他有错,对不起什么人,但是究竟有什么过错,对不起谁,他却不清楚。
他喝着他很喜欢的土豆荞麦粥,想起了小时候在基辅,春天的夜里出来,星星在开花的栗树枝间闪着泪眼的情景。那时候他觉得世界是美好的,前途是广阔的,充满美妙的光和善意。今天,在他的命运已经决定的时候,他似乎在和自己对于美好的科学的爱告别—纯洁的爱、孩子般的爱、几乎是宗教式的爱,在和几个星期之前的那种心情告别—克制住巨大的恐惧,没有自我欺骗时体验到的感情。
他只能对一个人说说这些,但是那人现在不在他身边。
还有奇怪的。他有一种很急切的心情,希望所有的人快点儿都知道发生的事情。希望研究所、大学课堂、党中央委员会、科学院院部、房管所、别墅区管理处、各大学教研室、各个科学协会都知道这件事。可是,索科洛夫是不是知道,维克托觉得无所谓。不是在理智上,而是在心深处暗暗不希望玛利亚知道这个消息。他猜想,当他被排挤、倒霉的时候,她更爱他,他觉得是这样。
他对女儿和妻子说起战前她们就知道的一件事:斯大林一天夜里来到地铁车站,他微微有些酒意,挨着一个年轻女子坐下来,问她:“我能帮您什么忙吗?”那女子说:“我想去看看克里姆林宫。”斯大林在回答之前,想了想,说:“这一点也许我能办得到。”
娜佳说:
“你瞧,爸爸,你今天真了不起,妈妈居然让你把这个故事说完,没有打断你。要知道,这故事她已经听过一百一十次了。”
于是他们又一次,也就是第一百一十一次讥笑起那个天真的女子。
柳德米拉问:
“维克托,遇到这种情形,是不是应该喝点儿酒?”
她拿来一盒水果糖,原是为娜佳过生日准备的。
“吃吧,”柳德米拉说,“不过,娜佳,不要一吃起来就和狼一样。”
“爸爸,吃吧,”娜佳说,“咱们为什么要笑地铁里那个女人?你怎么不向斯大林问问米佳舅舅和克雷莫夫的事?”
“瞧你说的,这怎么可能呢?”他说。
“依我看,可能。要是外婆,马上就会说的,我相信她会说。”
“可能,”维克托说,“可能。”
“哎,别瞎扯了。”柳德米拉说。
“怎么瞎扯?这是问舅舅的事。”娜佳说。
“维克托,”柳德米拉说,“应该给希沙科夫打个电话。”
“你显然对这件事的意义估计不足。用不着给任何人打电话。”
“你还是给希沙科夫打个电话吧。”柳德米拉执拗地说。
“等斯大林对你说‘祝你成功’,你给希沙科夫打电话好啦。”
这一天维克托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新的感觉。大家把斯大林神化,他过去一直感到很气愤。报纸从第一版到最后一版到处都是他的名字。又是肖像,又是半身雕像,又是全身塑像,又是歌剧,又是长诗,又是颂歌……
他被称作父亲、天才……
使维克托气愤的,是他的名字遮没了列宁的名字,竟把他的军事才能说得比列宁的治国才能还高。在阿列克赛·托尔斯泰的一个剧本里,列宁很勤快地划着了火柴,让斯大林点着烟斗抽烟。在一位画家笔下,斯大林昂首阔步地走在斯莫尔尼宫的台阶上,列宁急急匆匆、毕恭毕敬地跟在他后面。如果在画着列宁和斯大林跟人民在一起,那么,只有一些老头子、老妇人和小孩子亲切地看着列宁,而倾注着斯大林的却是一些武装巨人—腰缠机枪子弹带的工人、水兵。历史学家写到苏维埃国家的危难时期,不论是喀琅施塔得叛乱时期,保卫察里津时期,还是波兰入侵时期,都要歪曲事实,说列宁经常向斯大林请教。党的历史学家们给予斯大林参加过的巴库罢工和他曾经主编过的《斗争报》的地位,超过了俄国的全部革命运动。
“《斗争报》,《斗争报》,”维克托常常很生气地说,“当年有热里雅鲍夫,有普列汉诺夫,有克鲁泡特金,有十二月党人,可是现在只剩了《斗争报》,《斗争报》……”
千余年来俄罗斯一直是君主专制和专制独裁国家,是沙皇和宠臣们的国家。但是在千余年的俄罗斯历史中谁也不曾有过斯大林这样大的权力。可是今天维克托不气愤,不害怕了。斯大林的权力越大,颂歌和定音鼓越响,这尊活神像脚下的神香烟云越浓,维克托的幸福感越强烈。
天色渐渐黑下来,可是他不害怕了。
斯大林和他说话了呀!是斯大林对他说:“祝您研究顺利。”
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他来到大街上。
在这黑沉沉的晚上,他不再感到绝望和大祸临头了。他心里是宁静的。他知道,在签发逮捕证的地方已经知道了一切。他想到克雷莫夫、米佳、阿巴尔丘克、马季亚罗夫,想到切特韦里科夫,就感到奇怪。他们的命运没有成为他的命运。他怀着感伤和不可理解的心情想着他们。
维克托为他的胜利高兴,那是他的精神力量、他的头脑取得的胜利。他也不管,为什么今天的幸福和被批判那天似乎感觉到母亲跟他在一起时那种幸福有所不同。现在马季亚罗夫是不是会被捕,克雷莫夫是不是会供出他来,对他都无所谓了。他生平第一次不为自己说的一些离经叛道的笑话和不小心的话担惊受怕。
到很晚的时候,柳德米拉已经睡了,电话铃响了起来。
“您好。”一个很轻的声音说。维克托一听就激动起来,似乎更超过白天的激动。
“您好。”他说。
“我不能听不到您的声音。您对我说点儿什么吧。”她说。
“玛莎,玛申卡。”他说过这话,就不作声了。
“维克托,我亲爱的,”她说,“我不能对我丈夫撒谎。我对他说了,我爱您。我向他发誓永远不再见您。”
早晨,柳德米拉走进他的房里,抚摩了抚摩他的头发,吻了吻他的额头。
“我在梦里仿佛听到,昨天夜里你跟什么人通电话。”
“没有,你是做梦了。”他镇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回答说。
“记住,今天你要上房管所去一趟。”
四十三
看惯了军装的人,一看到侦讯员的西装上衣,觉得很奇怪。侦讯员的脸倒是一张很平常的脸,像这种黄白色的脸,在办公室里的少校和政工人员中是很常见的。
回答开头几个问题很容易,甚至轻松愉快,似乎其他一切也会十分清楚,就像姓、名和父称一样简单明了。
从犯人的回答似乎可以感觉出一种迫切地想帮助侦讯员的心情。侦讯员好像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嘛。他们之间的办公桌并没有把他们分开。他们都交过党费,看过《恰巴耶夫》,听过党中央的指示,在五一节前都被派到工厂企业去做过报告。
例行公事的问题很多,犯人渐渐镇静下来。很快就会问起实质性问题的,他就要说说他是怎样带着人突围的。
终于弄清了,坐在桌前这个敞着军服上衣领口、被剪掉了纽扣、胡子拉碴的人有名字、父称、姓,出生于秋天,俄罗斯族,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和一次国内战争,没有参加过匪帮,没有犯罪前科,参加联共(布)二十五年,曾被选为共产国际代表大会代表,还当过世界工会太平洋地区会议的代表,没有得过勋章和荣誉武器……
想到当年被包围,想到跟他一起转战在白俄罗斯沼地上和乌克兰土地上的许多人,克雷莫夫感到心慌意乱。
他们之中是谁被捕了呢,是谁在审讯中经受不住,丧失了良心?可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涉及另一段很早时期的问题使克雷莫夫大吃一惊:“您说说,您什么时候和弗里茨·加肯认识的?”他沉默了半天,然后说: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在全苏工会中央理事会,在托姆斯基的办公室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在一九二七年春天。”
侦讯员点了点头,好像他很清楚早年这些情况。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标有“档案”字样的公文夹,不慌不忙地把白色小丝带解了开来,翻起一页页写满了字的纸。克雷莫夫模模糊糊看到用各种颜色的墨水写的字,看到打字机打的字,行距有稀的,有密的,还有用红铅笔、蓝铅笔和普通铅笔写的标注,有的笔道很粗,有的是仔细贴上去的。
侦讯员慢慢翻着材料,就像一个好学生满有把握地翻着书本,早就知道他已经把课程学透了。
他偶尔看看克雷莫夫。这时候他像一位画家,看看他的画是否与模特儿相像:外貌,性格,心灵的窗户—眼睛……
他的目光变得多么阴沉。他那很平常的脸—这样的脸一九三七年以后克雷莫夫在区党委、州党委、区公安局、图书馆和出版社常常见到—忽然变得很不平常了。克雷莫夫觉得,他整个的人是由一些拼图方块组成的,但这些拼图方块没有合成一个整体,没有成为一个人。一块方块是眼,另一块是慢腾腾的手,还有一块是问问题的嘴巴。方块乱了位置,失去比例,嘴巴大得出了格,眼睛移到嘴巴底下,长到蹙紧的额头上,额头则移到应该长下巴的地方。
“嗯,嗯,是这样。”侦讯员说。他脸上的一切又像人的样子了。他把公文夹合上,公文夹上的小带子他没有系上。
“就像没有系上的鞋带儿。”裤子和衬裤上的扣子都被剪掉了的被捕者心中想道。
“共产国际。”侦讯员一字一字、郑重其事地说。接着用平常的语调说:“尼古拉·克雷莫夫,共产国际工作人员。”随后又一字一字、郑重其事地说:“第三共产国际。”
他一声不响地沉思了很久。
“啊呀,好厉害的小娘们儿穆丝卡·格林贝格。”侦讯员忽然带着很起劲又狡黠的神气说,就像男子之间说玩笑话儿。克雷莫夫感到很难为情,不知如何是好。脸一下子红了。
有过这事儿!已经很久了,可是一想起来就难为情。那时候他好像已经爱上叶尼娅了。好像那是他下了班去找老朋友,想把钱还他,好像是借了钱买车票的。底下的事他就记得很清楚,不是“好像”了。老朋友康斯坦丁不在家。他本来也不喜欢她。她不住地抽烟,抽得嗓子都哑了,谈起什么,都自以为有两下子,她是哲学研究所的党委副书记,不错,她很美,如大家说的,是一个标致娘们儿。唉,所以他就和康斯坦丁的老婆在沙发上干了那种事,而且后来又和她会过两次……
在一个钟头之前,他还以为,这是从乡下区里提拔上来的一名侦讯员,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可是过了一阵子,侦讯员却一个劲儿地问起和克雷莫夫一起工作过的外国共产党员,他知道他们的小名和外号,知道他们的妻子和情妇的名字。他的档案材料这样丰富,不是一种好兆头。就算克雷莫夫是一位伟人,每一句话对于历史都有举足轻重的意义,也未必值得把这么多鸡毛蒜皮、乱七八糟的小事收进档案里。
可鸡毛蒜皮的小事是没有的。
不论他到过哪儿,都留下他的脚印,有人跟着他的脚跟走,记下他的生活。他取笑同志的话、读过一本书的感想、在庆贺生日时开玩笑的祝酒词、在电话里说的三分钟的话、开大会时给主席团递的不太客气的条子—这一切都收进了系小带子的公文夹。
他的言语、行动被搜集起来,晒干了,做成了大型标本。这是多么不怀好意的手指头如此勤劳地搜集野草、荨麻、飞廉、滨藜……
伟大的国家竟在研究他和穆丝卡·格林贝格的艳史。一些闲话和琐事与他的信仰编结在一起,他对叶尼娅的爱没有什么意义,有意义的倒是一些不足道的偶然的艳遇,他简直分不清大节和小节了。他说过的一句对斯大林的哲学常识不太客气的话,似乎比他十年日日夜夜为党工作更值得注意。一九三二年他在洛佐夫斯基的办公室里和一位德国同志谈话的时候说,在苏联的工会运动中国家的成分太多,无产阶级的成分太少,这是真的吗,是那位同志告密的。
“您要明白,侦讯员同志。”
“应该称呼公民。”
“是,是,公民。这是捏造,是有成见。我在党内有四分之一世纪。我在一九一七年发动过士兵起义。我在中国工作过四年。我日日夜夜为党工作。许多人都了解我……在卫国战争期间我志愿上前线,在最危难的时刻大家都相信我,跟着我走……我……”
侦讯员问道:
“您怎么,是来这儿领立功奖状的吗?要不要填表领嘉奖证书?”
确实,他不是来领立功奖状的。
侦讯员摇了摇头,说:
“您还怪妻子不给您送东西呢。瞧您这个丈夫!”
这话是他在牢房里对鲍戈列耶夫说的。我的天啊!卡茨涅林鲍肯用开玩笑的口气对他说:
“一位希腊人预言:一切都会过去;我们则可以断言;一切都会密告上去。”
他的一生进入系小带子的公文夹之后,便失去体积、长度、比例……一切一切都成为黏糊糊、乱糟糟的、灰灰的一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更值得注意:是在潮湿、闷热的上海的四年超强度工作,斯大林格勒的抢渡,对革命的忠忱,还是因为在“松树”疗养院对一位不太熟悉的文学家说的批评苏联报纸内容贫乏的几句气话?侦讯员又和蔼、又亲切地小声问道:“现在请您对我说说,法西斯分子加肯是怎样吸收您参加谍报和破坏工作的。”
“您不是开玩笑吧?”
“克雷莫夫,别装蒜。您该看到,您走的每一步我们都是很清楚的。”
“正因为这样,所以……”
“克雷莫夫,您老实点儿。您骗不了保安机关。”
“不过,这是捏造!”
“是这样的,克雷莫夫。我们有加肯的供词。他在交代自己的罪行中,谈到他和您的罪恶关系。”
“您哪怕拿出十份加肯的供状,这都是假的!是捏造!如果你们有加肯这样的供状的话,为什么还相信我这个间谍和破坏者,让我做军事政委,带领人作战?你们干什么去了,你们是干什么的?”
“您怎么,是叫您到这儿来教训我们的吗?是请您来领导保安机关工作,是不是?”
“说什么领导,说什么教训!要摆事实,讲道理。我了解加肯。他不可能说他吸收我干什么。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他是共产党人,是革命战士。”
侦讯员问:
“您一直相信这一点吗?”
“是的,”克雷莫夫回答说,“我一直相信!”
侦讯员一面点头,一面翻档案材料,一面似乎无可奈何地说:
“既然一直相信,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您就看看吧。”他用手掌捂住一张纸的一部分,说道。
克雷莫夫粗粗地看着上面写的字,耸了耸肩膀。
“太没出息了。”他很厌恶地说。
“为什么?”
“这人没有勇气挺直身子说,加肯是一名忠诚的共产党人,又不肯昧着良心诬陷他,所以就躲躲闪闪。”
侦讯员把手移了移,让克雷莫夫看了看签名和日期:克雷莫夫,一九三八年二月。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侦讯员厉声问道:
“也许,是他们打您,所以您写了这样的证明材料吧?”
“不是,没有打我。”
侦讯员的脸又分裂成好几块拼图方块,那气愤的眼睛流露着厌恶的神情,嘴巴在说:
“还有。您在被包围的时候,有两天离开了自己的队伍。敌人用军用飞机把您接到德军集团军群司令部,您交出了重要情报,又接受了新的指示。”
“痴人说梦。”被剪掉了衣服扣子的人嘟哝说。
可是侦讯员继续进行审问。现在克雷莫夫已经不觉得自己是具有崇高、明确的思想,随时准备为革命上断头台的强者了。
他感到自己是一个软弱、不坚定的人,他说过不该说的话,传播过荒唐的谣言,他竟敢嘲笑苏联人民对待斯大林同志的感情。他不善于识别朋友,在他的朋友当中有很多人被镇压了。他的理论见解十分混乱。他和朋友的妻子私通。他用可耻的两面派态度写了有关加肯的证明材料。
难道坐在这儿的是我吗?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事吗?这是一个梦,是夏夜的一个梦。
“在战前您为国外的托洛茨基中央组织提供过有关国际革命运动主要人物思想状况的情报。”
怀疑这样一个可鄙、肮脏的人叛变,不必是疯子,也不必是坏蛋。克雷莫夫如果在侦讯员的位子上,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人。这个人十分了解在一九三七年接替被镇压或被解职、降职的党内工作者的一批新的党干部。这是一些气质和他不同的人。他们读的书不同,读法也不同,他们不是读,而是“仔细研究”。他们看重舒适的物质生活,革命的牺牲精神与他们格格不入,或者说,不是他们性格的基础。他们不懂外语,喜欢自己的俄罗斯本性,说俄语也不按标准音。他们之中有聪明人,但是他们的主要长处和本领似乎不在于思想和理智,而在于办事能力和机警,善于见风使舵。
克雷莫夫明白,不管新干部还是老干部,都在党的一致与共同性中得到统一,分歧不要紧。但是他觉得自己比这批新人优越,觉得他这个列宁主义的布尔什维克比他们好。
他没有注意到,现在他和侦讯员的关系已经不在于他是否愿意和这位新干部亲近,承认这位新干部是党的同志。现在,和侦讯员认同的愿望变成了可怜的希望,希望对方和他亲近,哪怕同意他一生的所作所为不全是坏的、低下的、不忠诚的。
现在,连克雷莫夫也没有觉察到这样的事是怎么发生的:一个充满自信的侦讯员成了一名充满自信的共产党员。
“如果您真的能够诚心悔改的话,哪怕您还对党多少有一点爱护之心的话,那就该承认自己的罪行,帮助帮助党。”
克雷莫夫一下子打掉侵蚀着他的大脑皮层的软弱,叫了起来:
“您别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决不写假口供。您听见吗?就是用刑,我也不写!”
侦讯员对他说:
“您考虑考虑吧。”
他又翻起档案材料,没有看克雷莫夫。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把克雷莫夫的档案材料推到一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他似乎忘记了克雷莫夫,不慌不忙地写着,皱起眉头思索着。后来他把写好的东西看了一遍,又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就在上面写地址。也许,这不是一封公函。后来他又看了一遍地址,在姓氏下面画了两道着重线。后来他往自来水笔里灌了墨水,又把笔头上滴的墨水擦了半天。然后他削起烟灰缸上的铅笔,其中有一支铅笔的铅芯一削就断,但是侦讯员没有生铅笔的气,很耐心地削了又削。后来他在指头上试了试铅笔尖儿。
被捕者确实在考虑。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哪儿来的这么多告密者!必须想一想,弄清楚是谁告的。这还用说?是穆丝卡·格林贝格……侦讯员还要问到叶尼娅的……确实很奇怪,为什么还没有问到她,一点也没有提到她……难道有关我的材料是瓦西亚提供的?但是我究竟有什么,有什么好承认的呢?我现在在这儿,不明白的还是不明白,党啊,你这一切为的是什么?斯大林呀,斯大林,因为什么样的罪过,打击这么多善良、刚强的人?可怕的不是侦讯员提出的问题,而是他的沉默、他避而不谈的东西。卡茨涅林鲍肯说的不错。当然,他会问起叶尼娅的,显然她已经被捕了。这一切是怎么来的,怎么开头的呢?我怎么会蹲起监牢?我这一生多么苦恼,有多少窝囊事儿。斯大林同志,饶恕我吧!只要有您一句话就行,斯大林同志!我有错误,我糊涂,我乱说过,我怀疑过,党全知道,全看见了。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和那个文学家闲扯呀?不过,还不是一样。可是,突围又有什么问题?这简直荒唐,简直是诬陷,捏造,诽谤。为什么,为什么我当时没有说加肯是我的朋友,我的好兄弟,我不怀疑他是纯洁的。这样加肯那不幸的眼睛就会从他身上移开了……
侦讯员忽然问道:
“喂,怎么样,回想起来了吗?”
克雷莫夫把两手一摊,说:
“我没有什么好回想的。”
电话铃响起来。
“喂,我听着呢。”侦讯员说。他瞟了克雷莫夫一眼,说:“是的,你准备吧,快要到时候了。”
克雷莫夫觉得似乎说的是他。后来侦讯员放下话筒,又拿起话筒。这次的电话很奇怪,好像旁边坐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两条腿的兽。看样子,侦讯员是在和他老婆聊天。开头谈的是生活上的问题:
“上配给商店去过吗?鹅吗,这很好……为什么凭一号券不卖?谢廖沙的老婆往科里打过电话,说凭一号券买了一条羊腿,请咱们去吃呢。告诉你,我在小卖部买了一些奶渣,不,不是酸的,有八百克……今天煤气怎么样?你不要把西装忘了。”
后来他又说起来:
“喂,怎么样?别太烦恼,要多加注意。做梦啦?穿什么?还穿短裤?可惜……喂,小心点儿,等我回去,你已经要上学校去了……收拾房间吗,很好,不过要小心,不要拿重东西,你无论如何不能拿重东西。”
在这儿这样随便地叙家常,有点儿不可思议:越是像日常的、平常人的谈话,谈话的就越不像人。猴子模仿人的行动,样子就有点儿可怕……同时克雷莫夫感到自己也不是人,因为当着一个外人的面,是不会说这一类的话的……
“我吻你……你不愿意……好,算啦,算啦……”
当然,如果按照鲍戈列耶夫的理论,克雷莫夫只是安卡拉猫,是青蛙、金翅雀,或者树枝上的一只小虫儿,这样就一点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到末了侦讯员问:
“要烤糊了吧?好,快去,快去,再见。”
然后他拿出一本书和一个笔记本,看起书来,还不时地做笔记,也许他是准备小组讨论,也许是准备作报告……
他带着很大的火气说:
“您怎么一个劲儿地跺脚,就好像在做体操?”
“公民,我的两脚发麻。”
但是侦讯员又埋头看起书来。
过了十来分钟,他心不在焉地问:
“喂,怎么样,回想起来了吗?”
“公民,我要上厕所。”
侦讯员叹了一口气,走到门口,轻轻唤了一声。当一只狗在不适宜的时候要求出去游逛的时候,狗主人的脸色往往就是这样。进来一名穿野战军服的士兵。克雷莫夫用老练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眼:腰里扎着皮带,白衬领干干净净,军帽戴得端端正正—一切都很像样。只是这名士兵干的不是士兵该干的事情。
克雷莫夫站起来,因为在椅子上坐的时间太久,两条腿都麻木了,一开始迈步直打战。在厕所里,他在士兵的注视下急急忙忙地想着,回来的路上也急急忙忙地想着。有很多事情要想。
等克雷莫夫从厕所里回来,侦讯员不见了,在他的位子上坐的是一个穿军服的年轻人,佩戴着镶了红绦的蓝色大尉肩章。大尉用阴沉的目光看了看被捕者,就好像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干吗站着?”大尉说。“喂,坐下!把身子坐直,老家伙,干吗弓着背?等我给你两下子,你身子就直起来了。”
“一见面就这样。”克雷莫夫心里想道。他害怕起来,在战场上他都没有这样害怕。
“这一下子要来劲儿了。”他想。
大尉吐了一个烟团儿,在灰色的烟团中响着他的声音:
“这是纸、笔。怎么,要我替你写吗?”
大尉很喜欢侮辱克雷莫夫。也许,这是他的职责?要知道,在前方有时要炮兵对敌军进行扰乱性射击,炮兵就日日夜夜打炮。
“你是怎么坐的?你是上这儿睡觉的吗?”
过了几分钟,他又呼唤被捕人:
“喂,你听着,怎么,我不是对你说话吗,跟你无关吗?”
他走到窗前,拉起厚厚的窗帘,把电灯熄了,一道阴沉的晨曦射进克雷莫夫的眼睛。克雷莫夫自从来到卢比扬卡,这是第一次看见白天的光。
“一夜过去了。”克雷莫夫想道。他一生是否有过更坏的早晨?难道在几个星期之前是他无思无虑地躺在炸弹坑里,对他厚待的钢铁在头顶上呼啸着,他感到那样幸福和自由?
可是时间错乱了:他进入这个房间是很久以前,斯大林格勒却是刚刚过去的事。
窗子面对着内部监狱的天井,窗外光线灰沉,毫无生气,不像亮光,倒像脏水。一切东西在这晨光下似乎比在电灯光下更阴沉,更带有官气和敌意。
不,不是靴子变小,是两脚麻木了。
在这儿怎么把他过去的生活和工作与一九四一年被包围联系起来?是谁的手指头把不能连接的东西连接到了一起?这是为了什么?谁要这样?为什么?
他想到这些,心里十分难过,以至于有时他忘记了脊背和腰的酸痛,感觉不到他肿胀的两腿已把靴筒塞满了。
加肯、弗里茨……我怎么忘了,一九三八年我也是坐在这样一个房间里,也是这样坐着,不过,不是这样:那时候口袋里有通行证。现在倒是想起了那最卑鄙的心思:一心想讨好所有的人,不论是开发通行证的办事人员,值班守卫,还是穿军服的电梯工。那一位侦讯员说:“克雷莫夫同志,请您帮帮我们的忙吧。”不,最卑鄙的还不是一心想讨好。最卑鄙的是一心想表示忠诚!啊,这一下他倒是回想起来了!在这方面只要忠诚就行了!于是他表示了忠诚,他说出加肯在评价斯巴达克运动方面的错误,说他对台尔曼没有好感,说他想要稿费,说他在艾丽萨怀孕的时候和她离了婚……当然,他也想起了好的……侦讯员记下了他的话:“我和他多年相交,认为他不大可能直接参与反党的破坏活动,不过不能完全排除他有进行两面派活动的可能性……”
啊,是他报告的……在这儿的档案夹里所搜集到的有关他的一切,都是也想表示忠诚的同志们说的。为什么他要表示忠诚?是党员的义务吗?胡说!真正的忠诚只能这样:拿拳头在桌子上狠狠一擂,高声说:“加肯是我的朋友和兄弟,他没有罪!”可是他却搜索枯肠,拼命找毛病,拼命迎合那个侦讯员,因为没有侦讯员的签名,他有通行证也出不了灰色大楼的大门。他还回想起来,当侦讯员说“请等一下,克雷莫夫同志,我在您的通行证上签个字”的时候,他感到多么急切、多么幸福。他帮助他们把加肯打进了监狱。他这个忠诚的人带着签了字的通行证上哪儿去了呢?不是去找朋友的妻子穆丝卡·格林贝格了吗?不过他说的有关加肯的一切,都是事实。但那里面说的有关他的一切,也都是事实呀。他确实对菲佳·叶甫谢耶夫说过,斯大林各方面的缺陷都和哲学上的无知有关系。要说出他遇到过的人,实在可怕: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格里高力·叶甫谢耶维奇、洛莫夫、沙茨金、比亚特尼茨基、洛米纳泽、留京、红头发的什里亚普尼科夫,他还到列夫·鲍里索维奇的“科学院”去过,还有拉舍维奇、扬·加马尔尼克、卢波尔,他还去研究所找过里亚萨诺夫老头子,在西伯利亚有两次住在老朋友艾海家里,还有基辅的斯克雷普尼克、哈尔科夫的斯坦尼斯拉夫·科西奥尔,噢,还有卢特·菲舍尔,哦……幸亏侦讯员没有想起主要的一个,要知道当初列夫·达维多维奇和他的关系是不坏的……
我算是烂透了,还有什么说的。不过,为什么?他们的罪过不比我的大呀!不过我可是没有签字。别急,克雷莫夫啊,克雷莫夫,你会签字的。他们都签字了,你怎么能不签字!大概,最卑鄙的手段留在最后。就这样三天三夜不让人睡觉,然后就开始殴打。是的,反正这一切不大像社会主义。我的党有什么必要把我消灭?要知道,当年搞革命的是我们,而不是马林科夫,不是日丹诺夫,不是谢尔巴科夫。我们对革命的敌人都是毫不留情的。为什么革命对我们毫不留情?也许,革命就是毫不留情。也许,这不是革命,这个大尉算什么革命,这是黑帮,是一伙流氓。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背也疼,腿也疼,疲惫无力,身子想挺直也挺不起来。顶好能躺到床上,动一动光光的脚趾头,跷一跷腿,挠挠小腿肚子。
“别睡觉!”大尉喝道。就像在发布战斗命令。
好像只要克雷莫夫闭一会儿眼睛,苏维埃国家就会垮了,前线就会崩溃。克雷莫夫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么多骂人的脏话。
朋友们、亲近的助手、秘书、推心置腹的交谈者都在搜集他的一举一动。他越想越害怕:“这是我对伊凡说的,只是对伊凡说过。”“我跟格里沙谈过,我和格里沙从一九二〇年就相识。”“这话我和玛什卡·海尔别尔说过,哎呀,玛什卡呀,玛什卡。”
他忽然想起侦讯员说的,他别想等叶尼娅送东西……这是他不久前在囚室里和鲍戈列耶夫说的。直到现在还有人在填充克雷莫夫标本呢。
下午,给他端来一钵子汤。他的手抖得厉害,只好弯下头去,就着钵子的边儿喝汤,汤匙像敲鼓一样碰得叮当响。
“你喝起来像头猪。”大尉阴沉地说。
后来又是一件大事:克雷莫夫要上厕所。他走在走廊里的时候,已经什么也不想了,可是,他站在便池前的时候又想了,想的是:幸亏把扣子剪掉了,要不然,手这样发抖,裤裆还解不开,也扣不上呢。
时间又是一点一点地过去。戴着大尉肩章的国家胜利了。他的头脑里出现一团浓浓的灰雾。大概,猴子的头脑里就有这样的雾。不再有过去和未来,不再有系着小带子的档案夹。只有一个愿望:把靴子脱下来,挠挠痒,睡一觉。
那个侦讯员又来了。
“您睡好了吗?”大尉向道。
“领导不是睡觉,是休息。”侦讯员故意用教导的口吻说。他说的是很久以前军队里的一句俏皮话。
“是的,”大尉说,“不过部下眼皮有些肿了。”
就像一个工人来接班,总要看看自己的车床,认真地和上一班工人交换一下意见,侦讯员就是这样看了看克雷莫夫,看了看办公桌,说:
“好啦,大尉同志。”
他看了看表,从抽屉里拿出档案夹,解开小带子,翻了翻档案材料,很有兴致、很带劲儿地说:
“好吧,克雷莫夫,咱们继续进行。”
于是他们又进行下去。
侦讯员今天问的是战争。他在这方面也知道很多很多:他知道克雷莫夫担负的任务,知道一些团和集团军的番号,能说出和克雷莫夫一起作战的一些人的名字,知道克雷莫夫在政治部说过的一些话,知道他对将军写的文理不通的便条所提的意见。
克雷莫夫在前方所做的工作、在德军炮火下做的一些报告、在撤退和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对士兵们的鼓舞—所有这一切一下子全不存在了。
他成了胡说八道的可怜虫,成了两面派,瓦解同志们的斗志,把不信任和失望情绪传染给他们。是德国侦察队帮他越过前线以便继续进行间谍和破坏活动,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
在重新开始审问的头几分钟里,睡足了觉的侦讯员那股精神劲头儿也传给了克雷莫夫。
“随您怎样,”他说,“我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是间谍!”
侦讯员朝窗外看了看:天已经开始黑了,他看不清桌上的材料了。
他开了台灯,把蓝色的窗帘放下来。
凄厉的、野兽般的叫声从门外传来,并且忽然断了,没有声音了。
“好吧,克雷莫夫。”侦讯员说着,又在桌旁坐下来。他问克雷莫夫,是否明白,为什么从来没有提升过他的军衔。他听到的是不太明确的回答。
“所以嘛,克雷莫夫,您在前方一直是一名营级政委,可是您应该是一位集团军甚至方面军的军委委员呀。”
他盯着克雷莫夫,沉默了一会儿,也许,第一次用一个侦讯员的目光看了看,得意地说:
“托洛茨基亲口说过您的文章‘十分精彩’。如果这个坏蛋夺取了政权,您会升上很高的位子,‘十分精彩’—是开玩笑的吗!”
“这就是王牌了,”克雷莫夫心想,“他把王牌打出来了。”
他以为,克雷莫夫会把一切都说出来了,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不过,这样的问题也可以拿来问问斯大林同志。克雷莫夫同志和托洛茨基主义没有任何关系,他一直反对托洛茨基的意见,一次也没有赞成过。
最要紧的是脱脱靴子,躺下去,跷一跷肿胀的腿,睡一会儿,同时在睡梦中挠挠痒。可是侦讯员很亲切地小声说起来:
“为什么您不愿意帮我们的忙呀?难道问题在于,您在战前没有什么罪行,在被包围时没有恢复关系,没有秘密进行联系?……问题要严重得多,深刻得多。问题在于党的新的方针。您要在新的斗争阶段帮助党。为此必须抛弃过去的一些见解。这样的任务只有布尔什维克能够担当。所以我要和您谈谈。”
“那就好吧,好吧,”克雷莫夫慢慢地、昏昏沉沉地说,“可以设想,我不自觉地成了敌视党的观点的代表。就算我的国际主义和独立自主的社会主义国家观念相矛盾。就算我因为本性,在一九三七年以后和新的方针、新的人物格格不入。我愿意承认,可以承认。不过,至于间谍,破坏……”
“还要这‘不过’干什么?您瞧,您已经走上正路,承认自己敌视党的事业。难道形式有什么意义?如果您承认了最根本的,还要您这个‘不过’干什么?”
“不,我不承认我是间谍。”
“就是说,您根本不想帮助党。一谈到问题,您就溜进树林子里,是这样吗?您是狗屎,真不识抬举!”
克雷莫夫一下子跳起来,扯了一下侦讯员的领带,然后用拳头在桌上一擂,电话机里有什么东西叮当响了一声,又咕咕了两声。他用响亮的嗥叫声叫了起来:
“你这狗崽子,坏蛋,当我领着人在乌克兰,在布良斯克森林作战的时候,你在哪儿呀?冬天我在沃罗涅日作战的时候,你又在哪儿?你这坏蛋,到过斯大林格勒吗?难道我对党一点事情没有做过吗?你这副宪兵嘴脸,你就在这儿,在卢比扬卡保卫苏维埃国家吗?我在斯大林格勒不是保卫我们的事业吗?你在上海的白色恐怖下呆过吗?你这败类,高尔察克匪帮打穿了我的左肩,还是打穿了你的左肩?”
然后,他被打了一顿。但不是像在方面军特别科那样干脆利落地打在脸上,而是打得很讲究,很科学,很有生理学和解剖学的素养。打他的是两个穿着新军装的年轻人,他对他们喊着:
“你们这两个坏蛋,应该把你们送到惩戒连去,把你们编进反坦克枪小组……两个逃兵……”
他们自顾自打着,既不生气,又不发狂。似乎他们打得不够狠、不够猛,但是这种打法很有些可怕,就像很平静地说出的卑鄙话,往往格外可怕。
克雷莫夫的嘴里流出血来,虽然一次也没有打到他的牙齿,这血也不是从鼻子里,不是从牙花子,不是从咬破的舌头里流出来的不像在阿赫图巴那样……这是从肺部深处流出的血。他已经不记得他在哪儿,不记得他是在做什么……他上面又出现了侦讯员的脸。侦讯员指着挂在桌子上方的高尔基画像,问:
“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马克西姆·高尔基说什么来着?”
接着又像个教师似的用教导的口吻回答说:
“如果敌人不投降,就消灭他!”
然后他看到天花板上的电灯,看到一个佩戴窄小肩章的人。
“好吧,既然医生认为没事儿,”侦讯员说,“那就用不着休息了。”
一会儿,克雷莫夫又坐在桌前,听着明白易懂的教导:
“咱们就这样坐上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咱们就来干脆的:就算您没有任何罪行,但我对您说什么,您就全写下来。这样就不会再打您了。明白吗?也许,特别会议会审判您,但是不会打您了—这是很重要的事。您以为,您挨打,我就舒服吗?我们可以让您睡觉。明白吗?”
―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谈话还在进行着。似乎再没有什么能够使克雷莫夫震惊,使他脱离昏昏沉沉的迷糊状态。但是,他听着侦讯员的一番新的说法,还是惊愕得半张开嘴巴,抬起头来。
“所有这些事都是老早的事了,可能已经忘记,”侦讯员指着克雷莫夫的档案材料说,“可是您在斯大林格勒战役期间对祖国的可耻背叛行为,是不会被忘记的。有见证人,也有材料可以证实!您在被德军围困的‘6—1’号楼里进行活动,瓦解战士们的政治觉悟。您鼓动热爱祖国的格列科夫背叛祖国,企图动员他投向敌方,司令部和党派您到这座楼房里去担任作战政委,您辜负了司令部的信任,辜负了党的信任。您进入这座楼房之后,担当了什么角色?竟做了敌人的间谍!”
快到天亮时候,又把克雷莫夫打了一顿。他觉得自己仿佛沉进温暖的黑色牛奶中。又是那个佩戴窄小肩章的人擦着注射器的针头,点了点头。又听见侦讯员说:
“既然医生认为没关系,就没什么。”
他们面对面坐着。克雷莫夫看着对方的疲惫的脸,觉得奇怪的是,痛恨的心情消失了:难道是他曾经抓住这个人的领带,想把这个人勒死?现在克雷莫夫心中又出现了同这个人的亲近感。桌子已经不能把他们分开,坐在一起的是两个同志,两个苦命人。
克雷莫夫忽然想起那个枪毙以后没死、穿着血糊糊的衬衣从夜晚的秋日原野回到方面军特别科的人。
“这也是我的命运,”他想道,“我也无处可去。已经晚啦。”
后来他又要求上厕所,后来昨天的那个大尉又来到,把窗帘拉起,把灯熄了,抽起烟来。
于是克雷莫夫又看到白天的亮光,阴森森的,好像不是来自太阳,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内部监狱的灰色砖墙。
四十四
几张床全空着,另外三个人也许搬到别的囚室去了,也许他们都在受审。
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失去自制力,带着被遗弃的人生躺在床上,腰部疼得非常厉害,好像他的肾被打坏了。
在人生毁灭的痛苦时刻,克雷莫夫懂得了女人爱情的力量。妻子!只有她珍爱这个被无情的铁脚践踏得血肉模糊的人。他浑身是血,她会给他洗脚,给他梳理蓬乱的头发,她看着他的失神的眼睛。他的心灵被伤害得越厉害,世上的人越是厌恶他、瞧不起他,她就越是觉得他可亲可爱。她跟在汽车后面跑,她在库兹涅茨桥站队,在劳改营铁丝网外面等候,她一心想着给他送几块水果糖、几头大蒜,她在煤油炉上给他烙糖饼,她愿意花费几年的时间,为的是哪怕跟他见半个小时的面……
不是所有睡过觉的女子,都能跟妻子一样。
他因为绝望得像挨刀割一样,就也想唤起另一个人的绝望。
他想好了一封信的开头几句:
“你听到这事会十分高兴的,不是因为我被抓了起来,而是因为你已经离开我了,你可以感谢你那耗子般的本能,使你离开了下沉的船……我是一个人……”
眼前闪过侦讯员桌子上的电话机……一头健壮的公牛打他的腰,打他的腋下……大尉拉起窗帘,把灯熄了……档案材料沙沙响着,他在沙沙声中渐渐入睡……
忽然有一根烧得红红的、弯弯的锥子扎进他的头盖骨,似乎他的脑子发出焦糊味:是叶尼娅·尼古拉耶芙娜告密,出卖了他!
十分精彩!十分精彩!这是有一天早晨在兹纳缅卡,在共和国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办公室里对他说的话……那个尖下巴胡、戴着光闪闪的夹鼻眼镜的人看过克雷莫夫的文章,就很亲切地小声说了这话。他记得:那天夜里他对叶尼娅说,党中央把他从共产国际召回,让他在政治出版社主编一本书。“当年也算一个人物呀。”他想道……就是那天夜里他对叶尼娅说,托洛茨基看了他的文章《革命与改良—中国与印度》,说:“十分精彩。”
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旁人在场,他也没有对任何人转述过,只是对叶尼娅说了说,这就是说,侦讯员是从她嘴里听说的。是她告密的。
他再不觉得已经有七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他似乎已经睡足了。是强迫她的?反正还不是一样。同志们,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我完了!把我弄死了。不是手枪子弹、不是拳头把我打死的,不是死于不能睡觉。是叶尼娅把我弄死的。我来写供状,什么都承认。有一个条件:你们要说明,是她告密的。
他从床上爬下来,用拳头擂起门来,值班守卫马上就朝小孔里窥视,他朝守卫喊道:
“带我去见侦讯员,我什么都招认。”
值班班长走来,说:
“别吵闹,等什么时候提审,您招认好啦。”
他不能一个人待在这儿。还不如挨打,昏迷过去。既然医生认为没事儿……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当他觉得再也经受不住精神上的痛楚,当他觉得头脑就要碎裂,觉得好像有成千上万的碎片往心里、喉咙里、眼睛里直钻的时候,他明白了:叶尼娅不可能告密!于是他咳嗽起来,哆嗦起来:
“原谅我,原谅我吧。我没有福气跟你在一起,这怪我,不怪你。”
自从捷尔任斯基踏进这座楼房里来,这里的人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美妙感情来到他心中。
他醒了过来。一头贝多芬式乱发的大块头卡茨涅林鲍肯坐在他的对面。克雷莫夫对他笑了笑,他那低低的肥厚的额头皱了起来。克雷莫夫明白,卡茨涅林鲍肯认为他的笑是精神失常的表现。
“我看见了,他们打得您很厉害。”卡茨涅林鲍肯指着克雷莫夫血糊糊的衣服说。
“是的,打得挺厉害,”克雷莫夫歪着嘴回答说,“你们怎么样?”
“我上医院去逛了逛。他们两个都走了:特别会议又判了德列林格十年,就是说,一共是三十年了;鲍戈列耶夫转到别的囚室去了。”
“啊……”克雷莫夫说。
“您说说吧。”
“我在想,”克雷莫夫说,“到了共产主义社会,新的克格勃会秘密搜集人的一切好的行为,搜集每一句好话。那时的谍报人员会在电话里窃听一切和忠诚、正直、善良有关的言论,并且在书信里寻找,从公开的谈话里提炼,把一切好的汇集到卢比扬卡来,归入档案。光搜集好的!这儿将增强人的信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摧毁人的信心。第一块基石是我砌的……我相信,我胜利了,告密、谎言没有把我制服,我相信,我相信……”
卡茨涅林鲍肯漫不经心地听他说着,插话说:
“这话都很对,将来会这样的。不过应该补充的是,编成这种美好的档案之后,会把您弄到这大楼里来,还是要枪毙。”
他用问询的目光看了看克雷莫夫,怎么也无法理解,克雷莫夫那土黄色的脸,那凹下去又肿起来的眼睛,那带着黑色血印子的下巴,为什么在幸福而安详地笑着。
四十五
保卢斯的副官亚当斯上校站在打开的手提箱前面。
保卢斯的勤务兵里特尔蹲着,在地上铺了报纸,把所有内衣放在报纸上,在挑拣着。
夜里,亚当斯和里特尔在元帅的办公室里烧文件,烧掉了保卢斯亲自用的大地图,本来亚当斯认为那是神圣的战争遗物。
保卢斯一夜没有睡。他早晨也没有喝咖啡,冷漠地看着亚当斯在忙活。他不时地站起来,跨过放在地上等待焚烧的一摞摞文件,在房子里走一走。用麻布裱过的一些地图烧得很不痛快,把炉条堵塞起来,里特尔不得不用炉钩一再地清理炉膛。
每一次里特尔打开炉门,元帅都要把手伸到炉口。亚当斯把军大衣披到元帅的肩上。但是元帅不耐烦地动了动肩膀。于是亚当斯又把大衣挂到衣架上。
也许,元帅此时已经看到自己在西伯利亚的俘虏营里:他和士兵们一起站在火堆前烘手,前前后后都是空旷的荒野。
亚当斯对元帅说:
“我叫里特尔往您的提箱里多装一些厚实的内衣。我们小时候想象的最后审判与事实不符:既不会有火,也不会有火炭。”
这天夜里施密特将军来过两次。电话线被切断了,电话机不响了。
自从被包围的那一刻起,保卢斯就明白,他率领的军队不能在伏尔加河上继续作战了。
他看出来,当初保证他夏季攻势胜利的一切条件—战术、心理、气象、技术,都在往不利的方向变化,正数已变为负数。他向希特勒要求:第六集团军应当协同曼施坦因在西南方冲破包围圈,开辟一条通道,把部队带出去,并且做好思想准备,大部分重武器只好丢下。
十二月二十四日叶廖缅科的部队在麦绍夫卡河地区给予曼施坦因部队以重创之后,任何一个步兵营营长都清楚了,在斯大林格勒进行抵抗是不行的。不清楚这一点的只有一个人。他把第六集团军改为方面军前哨,即从白海到捷列克河的方面军。他宣布第六集团军是斯大林格勒的堡垒。可是第六集团军司令部里的人却说,斯大林格勒已经变成战俘集中营。保卢斯又通过加密电报报告说,有一些有利于突围的条件。他等待着可怕的怒火爆发,因为还没有人敢于两次反对最高统帅的意图。他听说过,希特勒曾经扯掉龙德施泰特元帅胸前的骑士十字勋章,在场的布劳希奇吓得心脏病都发作了。和元首是开不得玩笑的。
元月三十一日,保卢斯终于收到了回电:授予他元帅军衔。他又做了一次尝试,想说明自己的正确,得到的是帝国的最高勋章—带有橡树叶的骑士十字勋章。
他渐渐意识到,希特勒已经开始拿他当死人对待了—这等于死后追授元帅军衔,死后追授带橡树叶的骑士十字勋章。他现在只有一样用处:创造英勇抵抗的领导者的悲剧形象。国家宣传机构已经把他率领的几十万人宣扬为圣徒和受难者。这些人还活着,在煮马肉,在捕杀斯大林格勒最后的一些狗,在野地里逮乌鸦,捉虱子,把烂纸卷在纸里当烟抽,可是这时候国家的广播电台却为这些未死的英雄播放雄壮的哀乐。
他们还活着,在呵冻红了的手指头,他们的鼻孔里还流着鼻涕,他们的头脑里还闪着一个一个的念头,想吃,想偷,想装成病人,想投降做俘虏,想上地下室里和苏联娘们儿亲热亲热,可是这时候国家的儿童合唱队和少女合唱队已经在广播里唱:“他们死了,为的是德国的生存。”似乎他们的罪恶而美好的生命能够复活,国家就一定灭亡。
一切正如保卢斯预言的。
他怀着无比难过的心情,感觉自己断言军队会毫无例外地全部完蛋是说对了。他从自己的军队的完蛋中也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到自己的高明。
在节节胜利的日子里被压制下去、驱赶出去的一些念头又进入脑际。
凯特尔和约德尔把希特勒称为“神圣的元首”。戈培尔说,希特勒的悲剧就在于,他在战争中不可能遇到与之匹敌的天才统帅。蔡茨列尔则说,希特勒曾要求他把战线拉直,因为弯曲的战线有损他的美感。那么,就像神经错乱、神经衰弱似的不肯进攻莫斯科,又算什么呢?那么,那一次突然变得优柔寡断,下令停止进攻列宁格勒,又算什么呢?他的坚决抵抗的狂热战略的基点是:害怕失去威望。
现在一切都完全明朗了。
但是正是完全明朗才可怕。他可以不服从命令!当然,元首会处死他的。但是他可以救活许多人。他在很多人的眼里看到了责难的神气。他可以,可以挽救军队!他怕希特勒,怕丢掉性命!保安总部驻集团军司令部的最高代表哈尔布前几天在飞往柏林的时候,用含糊的语言对他说,即使在德国这样的民族中,元首也是太伟大了。是的,是的,噢,当然。
全是矫揉造作的腔调,全是虚夸腔调。
亚当斯打开收音机。从噼啪的杂音中出现了音乐声:德国在为斯大林格勒的死者举行安魂祈祷。音乐声中隐藏着一股特别的力量。也许,对于民族,对于未来的许多战役来说,元首创作的神话比起拯救挨冻挨饿挨虱子咬的许多人更为重要。也许,你在阅读条令、安排战斗时间表、观看作战地图的时候,并不了解元首的逻辑。
可是,也许,在希特勒为第六集团军设计的受难光环中,会出现保卢斯及其军队的新生,他们在未来德国的新命运。
在这方面起作用的不是铅笔、计算尺和计算器。起作用的是一位奇怪的军需将军,他有另外的计算标准,有另外的储备。
亚当斯呀,亲爱的亚当斯,忠实的亚当斯,要知道,一个具有极高的精神气质的人总是必然有所怀疑的。只有那些目光短浅、永远觉得自己正确的人才会凌驾于世界之上。气质高尚的人不会凌驾于国家之上,不会做出什么伟大的决定。
“他们来了!”亚当斯叫起来。他吩咐里特尔:“拿开!”于是把打开的提箱推到一边,又抻了抻自己的军服。
胡乱放进提箱里的元帅的袜子后跟上有窟窿,里特尔紧张焦急起来,不是怕性子焦躁的保卢斯穿到破袜子,而是怕不怀好意的苏联人的眼睛看见这袜子上的窟窿。
亚当斯站着,把两手放在椅背上,背着马上就要打开的门,用镇静、关切、爱护的目光看着保卢斯,他觉得,元帅的副官就应该这样。保卢斯多少挺了挺身子,不靠在桌子上,把嘴唇紧紧闭起。就是在此刻元首也希望他演戏,于是他准备演戏。
门就要开了,黑暗的地下室的这个房间就会对大地上活着的人起重要作用。痛苦和焦虑过去了,只剩下惧怕,怕的是,推门的不是也准备演出盛大的话剧的苏军指挥部的代表,而是习惯了轻轻扣自动枪扳机的勇猛的苏军士兵。还有一种担心未来的念头:等演戏一收场,人的生活就要开始了,是什么样的生活呢,上哪儿呢,是上西伯利亚,进莫斯科的监狱,还是进集中营的棚屋?……
四十六
夜里,伏尔加东岸的人看到,斯大林格勒的天空被五彩缤纷的信号弹映照得通明。德军投降了。
就在这天夜里,不少人从伏尔加东岸朝斯大林格勒涌去。因为到处都在传说,留在斯大林格勒的居民最近一个时期饿坏了,所以士兵和军官们以及伏尔加舰队的水兵们纷纷带着面包和罐头来了。有些人还带着酒和手风琴。
但是很奇怪,这些不带武器,在夜里最先来到斯大林格勒的士兵,在把面包交给城市保卫者,又拥抱又接吻的时候,却好像很伤心,既没有笑,也没有唱歌。
一九四三年二月二日早晨,雾气沉沉。伏尔加河面融化的冰凌和冰窟窿冒着腾腾的水气。在炎热的夏日和寒冷的北风天里一样阴沉的荒凉草原上升起了太阳。干干的雪在又平又广阔的原野上飞驰,时而卷成圆柱,旋成雪轮,时而突然失去动力,落了下来。东风的脚掌留下一处处脚印:刺草吱吱作响的茎上围了雪领子,沟坡上留下一道道雪的波纹,露出光秃的泥土,一个个小土包露出秃顶……
站在斯大林格勒的河岸上看去,跨过伏尔加河的人们好像是从草原的雾中冒出来的,好像他们都是严寒和冷风塑成的。
他们来斯大林格勒无事可干,领导没有派他们来,这儿的战事结束了。是他们自己要来。有红军士兵、修路工人、面包师傅、参谋人员、驭手、炮兵、前方被服厂的裁缝、修理车间的电工和机械工。和他们一起过伏尔加河、爬岸坡的有裹着围巾的老头子,有穿军装棉裤的老太婆,有些小男孩和小姑娘还拖着小小的雪橇,上面装着包袱和枕头。
这座城市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汽车喇叭声响了起来,拖拉机的发动机开始轰鸣,喧闹的人们拉着手风琴的人走在街上,跳舞的人的毡靴踩得积雪越来越结实,士兵们欢叫,大笑。可是城市没有因此活过来,城市好像死了。
几个月之前斯大林格勒就不再过自己的正常生活了:市里的学校、工厂、女装商店、业余剧团、市公安局、托儿所、电影院,一个一个地关闭了。
在烧遍各街区的大火中诞生了一座新的城市—战时的斯大林格勒。战时城市有自己的街道和广场布局,有自己的地下建筑、自己的街道交通规则、自己的商业网、自己的工厂车间、自己的手工业、自己的坟地、酒吧间、音乐厅。
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世界名城。它是时代的灵魂,时代的意志。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全人类的重要时代,在这一时代的一定时期内斯大林格勒成为世界性的城市。它成为人类的思想和激情。许多工厂为它加工产品,许多报刊为它报导,许多议会领袖为它发表演说。但是,当成千上万的人从草原上来到斯大林格勒,空旷的街道上到处是人,第一批汽车的马达声响起来的时候,这座战时的世界名城就不再存在了。
这一天的报纸报道德军投降的详细情形。欧洲、美洲、印度的人都知道了,保卢斯元帅是怎样从地下室里走出来,在舒米洛夫将军的第六十四集团军司令部里怎样对德国的将军们进行了初步审讯,保卢斯的参谋长施密特将军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这时候,世界大战的首城已经不存在了。希特勒、罗斯福、丘吉尔的眼睛已经在寻找世界大战的新的集中点。斯大林用手指头敲着桌子,问总参谋长,要把斯大林格勒的部队从现在已成为后方的地区调往新的集结地区,交通工具是否够用。战时的世界名城,尽管还到处是能征惯战的将军和巷战的高手,还到处是武器、作战地图、交通壕,可是已经不再存在了,它开始踏上新的生活轨道,这生活轨道靠今日的雅典和罗马开辟。历史学家、陈列馆解说员、教师和总是感到寂寞的中学生已经不知不觉渐渐成为城市的主人。
一座新的城市渐渐诞生。这是一座劳动和日常生活的城市,有工厂、学校、托儿所、公安局、戏院、监狱。
薄薄的雪掩盖了往火线上输送弹药和面包、搬运机枪、抬送粥桶的小路,也掩盖了狙击手、观测员、截听员进入自己秘密的石头小屋的弯弯曲曲的隐蔽小道。
薄薄的雪掩盖了联络员从连里跑向营里的道路,掩盖了巴秋克师前往班内伊山沟、肉类联合加工厂和水塔的道路……
薄薄的雪掩盖了这座伟大城市的居民去向邻居要黄烟、喝几杯生日酒,上地下澡堂里洗澡,打牌,上邻居家去尝酸白菜的道路;掩盖了他们走亲访友,去找钟表匠、打火机修理人、裁缝、手风琴手、仓库管理员的道路。人们在铺设新的道路。
人们走路不再紧贴着断垣残壁,不再绕来绕去躲着走。
像网一般的战时的大路、小道都盖上了薄薄的雪,在这盖了雪的总长有百万公里的道路上,没有一个新鲜脚印。
一层薄雪上面,很快又盖上一层,雪下的小路模糊不清了,完全消失了……
这座世界名城的老居民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和空虚感。保卫斯大林格勒的人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苦恼。
城市空了。集团军司令、各步兵师师长、民兵波里亚科夫老头子、士兵格鲁什科夫都感觉到这种空虚。这种感觉是不应该有的,难道可以因为大战胜利、再没有死亡而产生苦闷?
不过事实就是这样。司令员桌上装在黄黄的皮套子里的电话机不响了,机枪护罩上积起了雪领子,炮队镜和射击孔都落满了雪;磨破和起了毛的平面图和地图从图囊转入军用包,又从军用包转入一些排长、连长、营长的手提箱和行李包……―群一群的人在炮火摧毁的房屋中间走来走去,拥抱,呼喊“乌啦”……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伙子们多么好啊,又勇猛,又单纯,又善良,我们穿的是棉袄,戴的是棉帽,你们穿戴都跟我们一样。我们都干了不少事,想想我们干的是什么事,都觉得可怕。我们把世界上最有分量的东西抬高了,把真理抬到了歪理之上,你倒是试试看……以前那是在童话里说的,现在可不是童话。”
全是乡亲:有的是库波罗斯山谷来的,有的是班内伊山谷来的,有的是从水塔附近来的,有的是“红十月”工厂的,有的是马马耶夫冈来的,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市中心的居民,有原来住在察里津河边的,住在码头区的,住在油库附近的坡下的……他们又是主人,又是客人,他们自己向自己祝贺,冷风吹得旧铁皮叮当作响。有时他们向空中放几枪,有时拉响一颗手榴弹。他们见了面就拍肩膀,有时还拥抱,用冰冷的嘴唇接吻,过后又不好意思地、快活地骂两声……他们一齐从地下冒出来,有钳工、旋工、农民、木匠、挖土工人,他们打退了敌人,他们重犁了石头、钢铁、泥土。
世界名城与其他城市的不同,不仅在于人们都感觉到它与全世界的工厂与土地都有联系。
世界名城与众不同,在于它有灵魂。
战时的斯大林格勒就有灵魂。它的灵魂就是自由。
反法西斯战争的首城变成了无声无息、冰冷的瓦砾场,战前苏联这个工业与港口州城不存在了。
十年之后,这儿将有成千上万的囚徒筑起雄伟的大坝,建起世界上一流的国家级大水电站。
四十七
一名德国士官在掩蔽所里醒来,不知道已经投降,因此出了一件事情。他开了一枪,打伤了萨德涅普卢克中士。这事引起苏联人的愤怒。他们正监视着一个个德国兵从仓库里走出来,把枪支丢进叮叮当当响着、越来越大的枪支堆里。
俘虏们走着,尽量不朝两边看,表示他们的眼睛也做了俘虏。只有满脸黑白胡茬的士兵施密特在走出来的时候,微微笑着打量着苏军士兵们,似乎相信会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昨天刚从莫斯科来到斯大林格勒方面军司令部的微微有些酒意的菲里莫诺夫上校,和他手下的一名翻译站在一起,他们在这个受降点负责接受维格列尔将军的师投降。
菲里莫诺夫的军大衣上佩戴着新的金色肩章,带有红色镶边和黑色绦带,在斯大林格勒的营长、连长们那肮脏、烟熏火燎的军装棉袄和皱皱巴巴的暖帽当中,在德国俘虏那同样肮脏、同样经受了烟熏火燎、同样皱皱巴巴的衣帽当中,显得格外突出。
昨天他在军委的食堂里说,在莫斯科的军需总库里保存着很多金线,本来是为沙俄的军队做肩章用的,他的朋友们都认为,弄到用这种优质的旧材料做的肩章是很大的幸运。
在响起枪声,受了轻伤的萨德涅普卢克叫起来的时候,上校大声问道:
“是谁开枪,怎么一回事儿?”
有好几个声音回答说:
“是一个糊涂虫,一个德国人。已经把他结果了……他好像还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上校叫道。“这个坏蛋,他觉得我们流的血还少吧?”
他对担任翻译的高个子犹太裔政治指导员说:
“把他们的长官给我找出来。他这个坏蛋头儿,应该为这一枪负责任。”
这时候上校发现了士兵施密特那微微笑着的大脸,便叫起来:
“这坏蛋,又打伤了一个,你高兴,是不是?”
施密特不明白,为什么他非常想表示好意的笑竟引起这位苏联首长的喝叫,等到似乎和这声喝叫毫无联系的手枪声响过,他已经什么也不明白,踉跄一下,便倒在后面跟上来的士兵脚下。他的尸体被拖到一旁,他侧身躺着,认识他的人和不认识他的人一个一个从他身旁走过。后来,等俘虏们走光了,孩子们也不怕死人,爬进空了的仓库和掩蔽所,在木板床上起劲儿蹦跳起来。
菲里莫诺夫上校这时候在查看一名营长的地下室,他赞叹这里面的一切都搞得很牢固、很舒服。一个士兵把一名目光镇静而明亮的年轻德国军官带到他面前,翻译说:
“上校同志,这是中尉列纳尔德,是您吩咐带来的。”
“是哪一个?”上校惊讶地问。因为他觉得这名德国军官的脸很讨人喜欢,又因为他生平第一次干了杀人的事心里很不是滋味,就说:
“您把他带到集中点,不要出什么事儿,您要亲自负责,让他活着走到那儿。”
最后审判日快完了,被枪杀的德国兵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
四十八
方面军政治部第七科军事翻译组组长米海洛夫中校,负责押送被俘的元帅前往第六十四方面军司令部。
保卢斯走出地下室,没有理会苏联的官兵。官兵们都用十分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估价他那从肩到腰镶着绿皮的元帅军大衣和灰色兔皮帽。他昂首阔步地走过去,也不看斯大林格勒的一片瓦砾,径直走向等待着他的司令部的吉普车。
米海洛夫在战前常常参加外交方面的接待,所以他和保卢斯在一起应付自如,一眼便能分清冷淡的恭敬与不必要的殷勤。
米海洛夫和保卢斯并肩坐着,注视着他的面部表情,等待着元帅先开口说话。这位元帅的表现和他参与预审的其他将军的表现很不一样。
德军第六集团军参谋长用慢条斯理的懒洋洋的声音说,灾难是罗马尼亚人和意大利人造成的。长着鹰钩鼻的济克斯特·冯·阿尔尼姆中将阴沉地晃荡着奖章,补充说:
“不仅是加里波第和他的第八集团军,还有俄罗斯的寒冷,再加上粮食和弹药不足。”
佩戴着骑士铁十字勋章和五次负伤奖章的白发苍苍的坦克军军长施列麦尔打断这场谈话,要求保留他的提箱。于是大家都开口了,不论是温和地笑着的医务部长里纳尔多将军,还是脸上带有刀伤疤的阴沉的坦克师师长柳德维克上校。保卢斯的副官亚当斯上校丢掉了盥洗用品的箱子,特别激动,他张着两只手,摇晃着脑袋,豹皮帽的两只帽耳也摇晃着,就像刚从水里出来的一条良种狗。
他们又成了人,但还是没有怎么变好。身穿整洁的白色小皮袄的汽车司机小声回答米海洛夫吩咐开慢一些的话:
“是,中校同志。”
他想等到战后回家之后,对司机弟兄们说说保卢斯的情形,夸耀一番:
“当年我开着汽车押送保卢斯元帅的时候……”
此外,他还想把汽车开得有点儿与众不同,好让保卢斯想:
“瞧,苏联司机,技术真是一流的。”
在战场上待久了的人,看到苏联人和德国人一个挨一个地混杂在一起,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一组组快活的士兵在搜索地下室,爬进自来水管道,把德国人赶到寒冷的地面上。
苏军士兵在空场上、街道上用推拉和吆喝对德军重新进行整编:把不同兵种的士兵排成一列列行军纵队。
德国人看着一只只紧握武器的手,乖乖地走着,尽可能不打趔趄。他们这样乖,不仅是因为他们害怕苏联人的手指头可以轻轻地扣一下扳机。胜利者有一股威风,有一股令人昏迷、令人难受的劲头儿迫使人们服从。
送元帅的汽车向南开去,俘虏队迎着汽车走来。宏亮的扬声器大声叫着:
昨日里我出发远程,姑娘在门口挥头巾相送……
两个人架抬着一名伤病员。被抬的人用苍白的脏手搂着他们的脖子。于是两颗头几乎挨在一起,在他们之间的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和火辣辣的眼睛。
四名士兵用被子从地下室里抬出一名伤员,一堆堆青黑色的钢铁武器堆在雪地里,就像一个个去了穗的钢铁麦秸垛。
战士们鸣枪致敬—将一名牺牲的红军战士葬入坟墓。
旁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德国人的尸体,是从医疗队的地下室里拖出来的。罗马尼亚士兵戴着贵重的黑白两色皮帽,哈哈笑着,挥着手,嘲笑活着的和死去的德国人。
一队队俘虏从苗圃方向,从察里津、从专家公寓走来。他们走的是一种很特别的步子,那正是失去自由的人和动物走的步子。受轻伤和冻伤的人拄着棍子和烧糊的木板条子。他们走着,走着。似乎所有的人只有一张青灰色的脸,所有的人只有一双眼睛,所有的人只有一副痛苦与烦恼的表情。
真奇怪!在他们当中竟有那么多小个子、大鼻子、低额头,长着可笑的兔子嘴和麻雀般小头的人。竟有那么多黑皮肤的阿利安人,满脸粉刺、脓疱、雀斑。
这是一些不漂亮的弱者,这都是妈妈生的、妈妈疼爱的人。那些大下巴、翘嘴唇、浅色头发、白净脸皮、挺着胸脯的恶徒和民族似乎消失了。
多么奇怪,这一群群由妈妈生养的不漂亮的人和一九四一年秋天德国人用树条和棍子赶往西边集中营的那些俄罗斯妈妈生养的苦难的不幸人群,如同兄弟般相像。在仓库和地下室那边,不时地响起手枪的声音,向冰封的伏尔加河移动的人群就像一个人一样,全都懂得这枪声的意义。
米海洛夫中校看着跟他坐在一起的元帅。司机也在反光镜里看着。米海洛夫看到的是保卢斯的痩长的脸颊,司机看到的是他的额头、眼睛和闭得紧紧的嘴巴。
他们的汽车擦过炮筒朝天的大炮,擦过正面带有十字标的坦克,擦过帆布篷在风中拍打的载重汽车,擦过装甲运输车和自行火炮。
第六集团军的钢铁躯体、它的肌肉都冻进了土里。人群在旁边慢慢移动着。似乎人群也会停住,也会冻住,冻进土里。
米海洛夫、司机和一名押解士兵都在等待着保卢斯,等着他呼唤、转头。但是他却不作声。真不明白他的眼睛在看什么,不明白他的眼睛给他的心灵带来什么。
保卢斯是不是怕他手下的士兵看见他,还是希望他们看见他?
忽然保卢斯向米海洛夫问道:
“请您告诉我,什么叫马合烟?”
米海洛夫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还是不明白保卢斯在想些什么。元帅操心的,是希望每天有汤喝,有烟抽,睡得暖和。
四十九
一座二层楼的地下室,原是德国秘密警察战地派出机构的驻地。有一些德军俘虏正从里面往外抬苏联人的尸体。
有些妇女、老头子、小孩子不顾寒冷,站在哨兵旁边,注视着德国人把尸体放到冻实的土地上。
大部分德国人带着木然的神情,他们慢腾腾地走着,无可奈何地呼吸着死尸的气味。
其中只有一个穿军官大衣的年轻人,用肮脏的手帕裹着鼻子和嘴巴,像马抽搐似的不住摇晃着头,就好像有马蝇在咬。他的眼睛流露着痛苦得快要发疯的神情。
俘虏们把担架放在地上,先不忙着把尸体抬下来,而是要站在旁边思索一会儿。因为一些尸体的胳膊和腿被砍下来了,所以要看看哪一条胳膊或腿是哪一具尸体上的,好把胳膊、腿与身子摆放在一起。大部分死者半裸着身子,穿着内衣,有的穿着军裤。有一具尸体完全光着身子,嘴大张着,好像在叫喊,肚皮贴到脊梁上,阴部有红红的毛,两条腿细细的。
很难设想,这些嘴巴和眼窝都成了大窟窿的尸体不久前还是有名有姓、有家的活人,不久前还在说:“亲爱的,好姑娘,吻吻我吧,你看看我,不要把我忘了。”还盼望能喝到一杯酒,还在抽烟。
显然,只有裹着嘴巴的军官能感觉到这一点。
但偏偏是他让站在地下室门口的妇女们特别气愤,她们都很留心地注视着他,而漫不经心地看着其余的战俘,其中有两个人穿的大衣上还带着撕掉了党卫军标志留下的新鲜印子。
“哼,你还恶心呢。”一个领着小孩子的矮个妇女注视着那名军官,嘟哝说。
穿军官大衣的德国人感觉到一位苏联妇女那种缓慢而沉重的目光在他身上的压力。仇恨的感情一旦产生,就要寻找而且一定要找到着力点,就好比凝聚在森林上空雷雨云层里的电力,盲目地寻找轰劈的树木,是不会找不到的。
和穿军官大衣的德国人抬一副担架的是一名小个子士兵,脖子上缠着方格毛巾,腿上裹着麻袋片,用电话线扎着。
一声不响地站在地下室门口的人的目光是很不和善的,所以德国人一进入黑沉沉的地下室就觉得轻松,而且都不急着走出来,宁愿在黑暗里闻臭气,不愿到新鲜空气里去见阳光,每次德国人带着空担架朝地下室里走去,都能听到他们已经熟悉的俄罗斯人的骂声。
俘虏们在向地下室走的时候,并不加快脚步,因为他们本能地感觉到,他们只要一有什么急促的动作,人群就会扑向他们。穿军官大衣的德国人叫了起来,哨兵生气地说:
“你这小子,有什么意见,你怎么,要是那个德国佬倒下去,你替他抬吗?”
德国兵在地下室里议论起来:
“挨骂的暂时还只有这位中尉。”
“你可注意那个娘们儿,一个劲儿地看着他呢。”
在地下室的黑暗处有一个声音说:
“中尉,哪怕这一次您就留在地下室里。要不然他们一收拾您,我们也要遭殃。”
中尉用含含糊糊的声音嘟哝说:
“不,不,不能躲,这是最后的审判。”
他又对自己的搭档说:
“走吧,走吧,走吧。”
这一次从地下室里往外走,中尉和他的搭档走得比一般多少快一点儿,因为抬的尸体轻些。他们抬的是一个未成年的姑娘。尸体已经蜷缩,干瘪,只有那散乱的亮闪闪的头发保持着青春的小麦色的美,披在死掉的鸟儿般可怕的黑褐色小脸周围。人群轻轻地啊呀了一声。
那个矮矮的娘们儿尖声叫起来,叫声就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插进寒冷的空中。
“孩子呀!孩子呀!我的孩子呀!”
这一声声对别人的孩子的呼叫震动了人群。这个妇女梳理起死人头上那尚带有烫发痕迹的头发。她注视着那张脸和僵了的歪嘴唇,她同时看到的又是这可怕的容貌,又是活泼、可爱,曾经在襁褓里对着她笑的那张脸儿,只有当妈妈的才会这样。
这个妇女站起身来。她朝那个德国人走去。大家都看到了这一点。她的眼睛看着他,同时在地上寻找没有跟其他砖头冻在一起的砖头,寻找她那有病痛的、因为干重活儿和被冷水、开水、碱水弄伤了的手拿得起来的砖头。
哨兵感觉到不可避免要出事情,但也无法制止这个妇女的行动,因为她比他和他的自动步枪更刚强有力。德国俘虏们的眼睛也都不能离开她,孩子们也都聚精会神地、急切地看着她。
可是这个妇女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到那个裹着嘴巴的德国人的脸。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是怎么一回事儿,她带着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支配着周围的一切,她自己也受这股力量支配着,在自己的棉袄口袋里摸到昨天一名红军战士给她的一块面包,把面包递给那个德国人,说:
“给你,你拿着,吃吧。”
后来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事儿,为什么她要这样。她一生中有过许多受气、绝望、懊恼的时刻:她和诬赖她偷油的邻居吵架,被不愿听她家长里短地告状的区苏维埃主席从办公室里赶出来,儿子结婚后把她从正屋里撵出来,怀孕的儿媳妇骂她老娼妇。每到这种时刻,她总是伤心得不得了,连觉也睡不着。后来有一天夜里她躺在床上,想起了这个冬天的早晨,也是又伤心又懊恼,心想:“我过去傻,现在还是傻。”
五 十
诺维科夫的坦克军军部开始收到各旅旅长报来的令人不安的情报。侦察队发现了德方没有参加过战斗的新的坦克部队和炮兵部队,显然敌人是从大后方调来了后备兵力。
这些情报使诺维科夫担心起来:先头部队在推进,不能保障两翼,如果敌人切断了为数不多的几条冬季道路,坦克就得不到步兵的支援,得不到燃料。
诺维科夫和格特马诺夫讨论了这一情况。他认为,必须立即督促落在后面的后勤部队赶上来,并且暂时停止坦克前进。格特马诺夫很希望坦克军为解放整个乌克兰奠定基础。他们决定:诺维科夫下部队去,就地检查情况,格特马诺夫负责督促落在后面的后勤部队赶上来。
诺维科夫在去各旅之前,给方面军副司令打了一个电话,把情况报告了一下。他事先就知道司令会怎样回答,司令当然不会担负责任:既不会下令叫坦克军停下来,也不会主张诺维科夫继续前进。
果然,副司令吩咐火速向方面军侦察科询问敌军情况,同时答应把他和诺维科夫的通话内容报告司令。
在这之后,诺维科夫和友邻部队步兵军军长莫洛科夫进行了联系。莫洛科夫是一个粗暴的、爱发火的人,总是怀疑友邻部队向方面军司令提供对他不利的情报。他们吵过嘴,甚至还骂过娘,虽然不是直接骂个人,骂的是坦克与步兵之间的脱节越来越厉害。
诺维科夫又打电话给左面的友邻部队炮兵师师长。
炮兵师师长说,没有方面军的命令,他不能再向前推进。
诺维科夫明白他的意图:这位炮兵师长不愿意只起辅助作用,只是保证坦克“射门”,他自己也想“射门”。
诺维科夫和炮兵师长通话刚刚结束,参谋长便走了进来。诺维科夫从来没见过涅乌多布诺夫这样性急,这样慌乱。
“上校同志,”他说,“空军集团军参谋长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准备把支援我们的飞机转移到方面军的左翼。”
“这是怎么啦,他们害了神经病,还是怎的?”诺维科夫叫道。
“这事儿很简单嘛,”涅乌多布诺夫说,“有人不希望我们首先进入乌克兰。希望因为这件事得到苏沃洛夫勋章和赫梅利尼茨基勋章的人多得很。没有空军掩护我军就只能停止前进了。”
“我马上给司令打电话。”诺维科夫说。
但是给司令的电话没有打成,因为叶廖缅科上托尔布欣的集团军里去了。诺维科夫又给副司令打电话,副司令不愿意做出任何决定。他只是对诺维科夫为什么没有下部队去表示惊讶。
诺维科夫对副司令说:
“中将同志,我军是方面军各部中西进最远的,不经过协商,就这样撤除对我军的空中掩护,这算怎么一回事儿?”
副司令很恼火地对他说:
“司令部更知道怎样利用空军,参加进攻战的不是你们一个军。”
诺维科夫不客气地说:
“要是坦克受到空中轰击,我怎么对坦克手们说呢?我拿什么掩护他们呢,拿方面军的指示吗?”
副司令这一次没有发火,倒是用和解的口吻说:
“您下部队去吧,我把情况报告给司令。”
诺维科夫刚刚放下话筒,格特马诺夫走了进来。他已经穿起大衣,戴起皮帽。一看到诺维科夫,就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气把两手一摊。
“诺维科夫同志,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他婉转而亲切地说:
“后勤部队落后了。可是后勤部队副司令对我说,不能让坦克去和受伤、生病的德国人追着玩儿,浪费紧缺的汽油。”
他带着幽默的神气看了看诺维科夫:
“真的,我们又不是共产囯际的分部,我们是坦克军。”
“这和共产国际有什么关系?”诺维科夫问道。
“您走吧,走吧,上校同志,”涅乌多布诺夫用恳求的口气说,“时间很宝贵。我保证尽一切可能和方面军司令部谈谈。”
自从那天夜里达林斯基说过那番话之后,诺维科夫就一直在注视这位参谋长的脸,注意他的动作、声音。每当涅乌多布诺夫拿起羹匙,拿叉子叉腌黄瓜的时候,拿电话筒的时候,拿红铅笔、拿火柴的时候,他心里都在想:
“难道就是这只手打掉达林斯基的牙?”
但是现在诺维科夫没有看涅乌多布诺夫。诺维科夫从来不曾看到涅乌多布诺夫这样亲热、这样惶惶不安,甚至这样可爱。
涅乌多布诺夫和格特马诺夫愿意把命赔上,也要让坦克军第一个跨进乌克兰的边界,让各旅一停不停地继续向西推进。
他们为此可以进行任何冒险,但是只有一点他们不愿意冒险:如果失败,他们不愿意担负责任。
诺维科夫心中不由得出现一股狂热:他想用无线电向方面军报告,坦克军先头几个排已经率先跨越乌克兰边境。这件事没有什么军事意义,没有给敌军造成特别损失。但是诺维科夫希望这样报告。为了取得军事上的荣誉,为了得到方面军司令的感谢,得到勋章和华西列夫斯基的称赞,为了将在广播中宣布的斯大林的通令,为了得到将军头衔,为了让友邻部队羡慕,他希望这样。类似的感情和思想从来没有支配过他的行动,但是也许正因为这样,这种感情和想法现在一旦出现,就特别强烈。
这种愿望没有任何不好的因素……还是像在斯大林格勒,还是像在一九四一年,寒冷仍是无情的,士兵们依然劳累得筋疲力尽,依然有死亡的威胁。但是战争的气氛已经不同了。诺维科夫不了解这一点,所以很惊异,他第一次这样容易、这样一听就明白格特马诺夫和涅乌多布诺夫的话,没有生气,没有懊恼,这样自然地和他们的想法一致。
他的坦克如果加速推进,确实有可能早几个钟头把几十个乌克兰村庄的侵略者赶出去,他看到老人和孩子们兴奋的脸,会非常高兴,会有乡下老婆婆拿他当亲儿子一样,把他抱住,吻他,他的眼里会涌出泪水。新的热情在同时酝酿着,在战争中渐渐形成了新的精神主导方向,而在一九四一年和斯大林格勒河岸边战斗中曾经为主的方向仍然保留和存在,但不知不觉已渐渐成为次要的了。
第一个明白超前完成战争任务的,是一九四一年七月三日在广播中呼唤“兄弟姐妹们,我的朋友们……”的那个人。
很奇怪,诺维科夫虽然和催他动身的格特马诺夫、涅乌多布诺夫一样着急,却迟迟不肯动身。直到他已经坐上汽车,他才明白了原因:他是在等待叶尼娅。
他已经有三个多星期没有收到叶尼娅的信。他每次下部队回来,都要看看,叶尼娅是不是站在军部的台阶上迎接他。她成了他生活的参与者。
在他和旅长们说话的时候,在方面军司令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在他开着坦克冲向前沿阵地、坦克被德军炮弹炸得像一匹小马似的浑身哆嗦的时候,她都和他在一起。他对格特马诺夫说起童年的事情,似乎是说给她听。他想:“啊,我可不能喝酒,要是喝了,叶尼娅一下子就闻出酒气。”有时他想,她会注意到的。他有时很担心地想:“她要是知道我把少校送交法庭,会说什么呢?”
他有时进入前沿观察所的地下室,在一片烟气、电话员的声音、枪炮声和炸弹爆炸声中,会忽然殷切地想起她……
有时他想起她以前的生活,萌生妒意,便惆怅起来。有时他梦见她,等他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有时他觉得,他们的爱情会至死不渝,有时却担心起来,怕今后又是他一个人。
他上汽车的时候,仔细看了看通往伏尔加河的大路。大路上空空荡荡。后来他生起气来:她早就应该来到了。也许,她病了?他又想起来,在一九三九年听说她嫁了人,他怎样准备自杀。他为什么偏偏爱她?要知道,有一些爱过他的女子并不差。也许这是幸福,也许是一种病—对一个人非想不可的毛病。好在他没有跟军部里任何一个姑娘发生关系。等她来了,他没有任何顾虑。不错,在三个星期以前他干过一件罪过的事。要是叶尼娅在路上过夜,住在那座罪过的房子里,那一家的年轻女子和她说起话儿,会把他描述一番,说:“那位上校真是一个可爱的男子。”怎么脑子里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起来就没有完……
五十一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候,诺维科夫从下面部队驱车返回军部。道路被坦克履带碾得坑洼不平,再加上到处是冻土块,一路上汽车不住地颠簸,他被颠得腰、背、后脑勺都疼,似乎坦克手们的疲惫和许多夜不能睡招致的昏沉都传染给了他。
汽车快到军部了,他仔细看了看站在台阶上的两个人。他看到:是叶尼娅和格特马诺夫站在一起,望着渐渐开近的汽车。顿时像火烧一样,头脑里来了一股狂热的劲儿,他高兴得几乎到了难以承受的程度,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他猛地往前一冲,好等车一停就跳下车去。可是坐在后座上的维尔什科夫却说:
“政委和他的女医生在呼吸新鲜空气呢。真应该往他家里寄一张照片,他家夫人才高兴呢。”
诺维科夫走进军部,接下格特马诺夫递给他的一封信,信翻过来一看,认出是叶尼娅的笔迹,把信装进口袋里。
“好吧,你听着,我说说情况。”他对格特马诺夫说。
“你怎么不看信,不爱她了吗?”
“没关系,等一会儿再看。”
涅乌多布诺夫走了进来。诺维科夫就说:
“问题在于人。打仗的时候人在坦克里睡觉。全累倒了。几位旅长也是这样。卡尔波夫还勉强能撑得住,别洛夫跟我正说着话就睡着了,他一连五个昼夜没睡了。坦克手们走路都睡觉,疲乏得连饭也不想吃了。”
“诺维科夫同志,你怎么样,摸了摸情况吗?”格特马诺夫问道。
“德国佬没有什么行动。在我们这地段不会有什么反突击。他们这儿没有什么兵力,不值一提。是弗列捷尔·皮科和菲克的部队。”
他说着,手指头摸着信封。有一小会儿他把信封放开,可是马上又抓住,就好像信会从口袋里跑掉似的。
“好,明白了,清楚了,”格特马诺夫说,“现在该我对你说说了:我和涅乌多布诺夫同志把这事儿捅到天上了。我和赫鲁晓夫同志说了,他答应不把我们地段的空军撤走。”
“他不管作战呀。”诺维科夫说着,就开始在口袋里拆信封。
“噢,这要看怎么说,”格特马诺夫说,“刚才涅乌多布诺夫同志得到空军司令部的答复,空军继续留在我们这儿。”
“后勤部队也要跟上来了,”涅乌多布诺夫急忙说,“条件算是可以了。主要就看您了,中校同志。”
“把我降为中校了,他是太兴奋了。”诺维科夫心里想道。
“是啊,哥儿们,”格特马诺夫说,“看来,是我们要第一个来解放乌克兰了。我对赫鲁晓夫同志说:坦克手们一个劲儿地缠着军部,希望把坦克军命名为乌克兰军。”
诺维科夫听到格特马诺夫这种假话,十分恼火,就说:
“他们只希望一点:好好睡一觉。要知道,已经有五天五夜没睡了。”
“这么说,诺维科夫同志,就这样定了,咱们继续推进,向前冲吧!”格特马诺夫说。
诺维科夫把信封打开一半,把两个指头伸进去,摸到了信纸,心里一阵紧缩,急切地想看到那熟悉的字迹。
“我想做这样一个决定,”他说,“让大家休息十个小时,哪怕多少恢复一下体力。”
“啊呀,”涅乌多布诺夫说,“咱们这一睡,在这十个小时里把世界上的一切都要错过了。”
“等一等,等一等,咱们来研究研究。”格特马诺夫说。他的脸、耳朵、脖子都有些红了。
“就这样啦,我已经研究过了。”诺维科夫微微笑着说。
格特马诺夫忽然发作起来。
“哼,这些家伙真见鬼……没睡够呢,这是什么时候!”他叫道。“以后再找时间睡觉吧!到那时候再睡觉就他妈的没事了。就为了睡觉让全军停留十个钟头?诺维科夫同志,我反对这种不争气的想法!你不是推迟冲进突破口的时间,就是叫大家睡觉!这已经变成制度性的毛病!我要向方面军军委汇报。你领导的不是托儿所!”
“等一等,等一等,”诺维科夫说,“那一次直到把敌人的炮火压下去,我才带领坦克冲进突破口,你因为这事吻过我呀。你最好把这一点也写进报告里。”
“我因为这事吻过你?”格特马诺夫流露出惊愕的神情说。“你简直是说梦话!”
他突然说:
“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担心的是,你这个纯正的无产阶级出身的人,一直在受着异己分子的影响。”
“啊,是这样,”诺维科夫用响亮的声音说,“好吧,明白了。”
他站起来,把肩膀挺直了,发狠地说:
“我是军长。我说了算数。格特马诺夫同志,要写我的报告,写中篇,长篇,您就写吧,写给斯大林,我也不含糊。”
他走到旁边一个房间里。
诺维科夫把看过的信放在一旁,吹起了口哨,就像过去小时候那样吹,就像那时候站在邻家的窗前,呼唤小伙伴出来玩耍……也许,他有三十年没吹过口哨了,现在忽然吹了起来……
后来他带着好奇的神情看了看窗外:啊,还亮着呢,夜晚还没有来临。然后他神经质地、高兴地说:
“谢谢,谢谢,一切都应该谢谢。”
后来他仿佛觉得,他就要死了,要倒下去了,但是他没有倒下,而是在房里踱了一会儿。后来他看了看放在桌上的白白的信,觉得这好像是空壳子,是皮壳,毒蛇已经从皮壳里爬了出来,于是他用手在腰上和胸膛上摸了摸。没有摸到毒蛇,已经爬进去,钻进去了,正在像火一样撕咬着心呢。
然后他站到窗口。司机们在朝着去上厕所的电话员姑娘玛露霞笑。军部坦克的一名机修员从井边提来一桶水。一群麻雀在房东家牛棚门口的一堆麦秸里刨来刨去找食儿。叶尼娅对他说过,麻雀是她喜欢的鸟儿……可是他浑身就像火烧一样,就像房子着了火:梁断,顶塌,橱子倒下,家什掉落,书籍、枕头像鸽子一般在烟火中翻筋斗……
“我将终身感谢你的纯洁与高尚,但是我有什么办法,过去的生活比我强大,无法把它消灭,无法忘记……不要责备我吧,不是因为我没有错,而是因为,不论我,不论你,都不知道我的错误在哪儿……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我在哭,为咱们两个痛哭。”
这算什么?……
她还哭呢!他可是满腔愤怒。真是害人虫!毒蛇!要打她的嘴巴,打她的眼睛,拿手枪把子打断这母狗的鼻梁……可是转瞬间又异常突然地出现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任何人、任何力量都不能帮助他,只有叶尼娅能,可是正是她,正是她害了他。于是他转脸朝着她应该从那边来看他的方向,说:
“叶尼娅,你怎么对我这样呀?叶尼娅,你听着,叶尼娅,你看看我,看看我成了什么样子啦。”
他向她伸过手去。
后来他想:为什么要这样呀,他已经毫无希望地等了这么多年了,不过她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知道她已经不是小姑娘,如果过了这么多年,后来决定了的话,就应该懂得,已经决定了呀。
过了几秒钟,他又在痛恨中寻求自我解救:“当然,当然,当我是一个代理少校,在荒山野岭上、在尼科利斯克—乌苏里斯克流浪的时候,她是不愿意的,等我做了军长,她愿意了,她是想做将军夫人,女人呀,女人,你们都是一样。”
他马上就看出这种想法的荒谬—不对,不对,要是这样倒好呢。因为她这一去,是回到那个人那儿去,那个人就要进劳改营,就要上科雷马去,她有什么富贵可言呢?……俄罗斯妇女呀,真是涅克拉索夫的诗:她不爱我,倒去爱他……不,不是爱他,是怜悯他,就是怜悯。为什么就不怜悯我?我现在比谁都不如,所有在卢比扬卡监狱里的、在所有劳改营里的、在所有军医院里的缺胳膊少腿的,都比我有福气,要是现在叫我进监狱,我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要是这样,你选谁呢?选他!他和你是一种气质的,我是另一种气质的,所以她管我叫“陌生人,陌生人”。当然,就算我做了元帅,总归还是粗汉子,矿工,没有文化的人,不懂她的见鬼的画儿……他大声地、恨之入骨地问: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呀?”
他从后面的口袋里掏出手枪,在手里掂量了几下。
“我要自杀,不是因为我活不下去,是叫你痛苦一辈子,叫你一辈子……一辈子良心不得安宁。”
后来他把手枪收起来。
“过一个星期她就把我忘了。”
他也应该忘掉,想也不想,连头也不回!
他走到桌前,又看起信来。
“我的可怜的,亲爱的,我的好人!!!”可怕的不是无情,而是这些亲热的、心疼人、可怜人的话。这些话简直使人难受,甚至使人连气都不能喘。他仿佛看到了她的胸脯、肩膀、膝盖。她要去找那个可怜的克雷莫夫。
“我对自己毫无办法。”她在又挤又闷的车厢里,有人问她上哪儿去,她说:“去找丈夫。”她的眼神是亲切、温顺的,像狗眼一样,带有惆怅神气。
他在窗口望着,她是不是来找他了。两个肩膀哆嗦起来,鼻子哼哧起来,他叫起来,一面拼命憋着,压制着直往外冲的号哭。他想起来,他还叫人从方面军军需处给她弄来了巧克力糖、牛轧糖,还对维尔什科夫说过:“你要是动一动,我把你的头揪掉。”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你看,我的亲爱的,我的叶尼娅,我有什么办法呀,你哪怕多少怜悯怜悯我也好。”
他很快地从床底下拖出手提箱,把叶尼娅的来信和照片拿出来,这里面有他多年来一直随身带着的照片,有最近一封信里寄的照片,有第一次给他的一张比身份证照片还小的包在玻璃纸里的照片。他用强劲有力的手指头撕起来。他又把她写的信撕成碎片,他从闪过的字里行间,从纸片上的残句,辨认着他读过几十遍的使他销魂的话,他看着她的脸、嘴巴、眼睛、脖子消失在撕碎的照片堆里。他撕得很急,很快。他越撕越感到轻松,就好像他一下子从身上把她揪了下来,把她踩得死死的,他摆脱了这个魔鬼。
他没有她也活了这么多年嘛。今后还是能活!一年后他从她身旁走过,心连跳都不会跳一下。“我才不稀罕你呢!”他一想到这一点,就感到自己想得很荒谬。心里的东西是揪不掉的,心不是纸做的,人生的一切不是用墨水记在心上的,不能把心撕成碎片,不能把印在脑子里和心中的多年的印象抹掉。
他已经使她成为他的工作、思想、灾难的参与者,成为他的刚强和软弱的见证人……
撕碎的信并没有消失,读过几十遍的话依然留在脑海里,她的眼睛依然从撕碎的照片上望着他。
他打开橱子,倒了满满一杯酒,喝干了,抽了一支烟,又抽起一支,虽然呛得厉害。头嗡嗡响起来,心里燥得难受。他又大声问道:“叶尼娅,亲爱的,心肝儿,你做的什么事呀,你做的什么事呀,你怎么能这样呀?”然后他把碎纸片装进提箱,把酒瓶放进橱子里,心里说,喝了酒,多少轻松些了。
……坦克很快就要进入顿巴斯,他就要:回到家乡,他要到父母的坟地上,让父亲看看有出息的小别佳,让母亲可怜可怜苦命的儿子。等战争结束,他就上哥哥家去,住在哥哥家里,侄女会说:“别佳叔叔,你怎么不说话呀?”
他忽然想起童年时候:他家有一条卷毛狗出去找狗交尾,回到家时被咬得浑身是伤,毛被撕掉许多,被咬掉了一只耳朵,头都肿了,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儿,嘴也歪了,站在台阶前,丧气地耷拉着尾巴,爸爸朝狗看了看,很亲切地问:
“怎么,你做伴郎了吧?”
是的,他也做伴郎了……
维尔什科夫走了进来。
“上校同志,您在休息吗?”
“是的,多少休息一下。”
他看了看表,心想:“明天七点以前暂不推进。要用无线电密码通知下去。”
“我再到各旅去一趟。”他对维尔什科夫说。
汽车开得很快,多少分散了一些他的心思。吉普车现在的速度是每小时八十公里,路又很坏,汽车不住地颠簸,摇晃,蹦跳。
司机一再地感到害怕,用诉苦的眼神要求诺维科夫允许减低速度。
他走进马卡罗夫的旅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一切变化有多大呀!马卡罗夫的变化又多大呀,就好像几年没有见面了。马卡罗夫忘记了行军礼,困惑不解地把两手一摊,说:
“上校同志,刚才格特马诺夫转发了方面军司令的命令:撤销休息一夜的命令,继续前进。”
五十二
三个星期之后,诺维科夫的坦克军调为方面军的后备军。这个军需要补充人员,修理机械。在战斗中前进了四百公里,人和机械都疲劳了。
接到调为后备军命令的同时,还接到一道命令,要诺维科夫上校去莫斯科,到总参谋部和高级指挥干部总部去,至于他以后是不是还回到坦克军,不十分清楚。
在他离开期间,暂时由涅乌多布诺夫少将代理军长职务。在这之前好几天,旅级政委格特马诺夫就得到消息,说党中央已决定在近期内把他从部队中调回去,要派他担任顿巴斯已经解放的一个州的州党委书记,党中央认为这一工作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召唤诺维科夫去莫斯科的命令,在方面军司令部和装甲部队总部引起不少议论。有些人说,这次召他去,没有任何特别的用意,诺维科夫在莫斯科待几天,就会回去继续当他的军长。有些人说,这事和诺维科夫在进军最紧张的时候发出休息十个小时的命令有关系,还和推迟几分钟率军进入突破口有关系。还有些人则认为,他和功劳很大的军政委与参谋长的工作关系没有搞好。
消息灵通的方面军军委秘书说,有人责备诺维科夫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位军委秘书有一段时间曾经认为,诺维科夫的问题就在于他和军政委的关系不协调。但是事实显然不是这样。这位军委秘书亲眼见过格特马诺夫写给最高层领导的信。格特马诺夫在信中表示反对撤销诺维科夫的军长职务,说诺维科夫是一名出色的指挥员,具有非同一般的军事才能,在政治方面和道德方面也是一个无可指责的人。
不过特别使人惊异的是,诺维科夫在接到召他去莫斯科的命令的那天夜里,在许多个痛苦不堪的不眠之夜之后,第一次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天亮。
五十三
似乎有一列轰轰隆隆的火车载着维克托在奔驰,一个人在火车里是难以设想家里的宁静的。时间变得紧密了,时间里填满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各种各样的人、电话铃声。有一天希沙科夫来到维克托家里,恭恭敬敬,盛情殷殷,一再问起身体健康,一再用开玩笑的亲热口吻解释,希望把过去的一切忘记,那一天似乎已经过去有十年之久了。
维克托原以为,那些拼命整他的人见到他会不好意思的,但是在他来研究所的那一天,他们却高高兴兴地和他打招呼,对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那目光充满了诚意和友情。特别使人惊异的是,这些人的确很真诚,他们现在的确对维克托一片好意。
他现在又听到评价他的著作的许多好话。马林科夫召见了他,带着关切的神情用聪明的黑眼睛注视着他,和他谈了四十分钟。维克托感到吃惊的是,马林科夫很了解他的研究情况,专业词汇运用得相当自如。
在告别时马林科夫说的话也使维克托感到惊异:
“如果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干扰了您在理论物理方面的研究,我们会感到很难过。我们十分懂得:没有理论,就没有实践。”
他完全没有料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在见过马林科夫的第二天,他看到希沙科夫那种不安的、请求的目光,想起那一次希沙科夫在家里召开会议,不请他施特鲁姆时那种懊恼和受辱的心情,都觉得奇怪。
马尔科夫又是那样和蔼可亲了,萨沃斯季扬诺夫又说起俏皮话讥讽人了。古列维奇来到实验室里,把维克托抱住,说:
“我多么高兴呀,我多么高兴呀,您真是福星本雅明[4]。”
火车还在载着他奔驰。
领导人征求维克托的意见,他是否认为有必要在原有实验室的基础上建立独立的研究机构。他还乘专机去过乌拉尔,陪他前去的是一位副人民委员。为他配备了专用小汽车,柳德米拉上配给商店可以坐小汽车,有时还顺便捎上几个星期之前尽量装做不认识她的那些妇女。
凡是以前似乎很复杂、很麻烦的事,现在办起来非常容易、非常顺手了。
年轻的兰杰斯曼十分感动:科甫琴科往家里给他打电话,杜宾科夫一个钟头的工夫就给他办妥了调入维克托的实验室的手续。
安娜·纳乌莫芙娜从喀山回来,对维克托说,她的调离手续两天的工夫就办妥了,来到莫斯科,科甫琴科还派小汽车到车站去接她。杜宾科夫书面通知安娜·斯捷潘诺芙娜,说决定恢复她的工作,并且说,已经和副所长谈妥,缺勤期间的工资全部补发。
新的工作人员每餐都受到款待。他们开玩笑说:“我们的全部工作可以归结为:从早到晚在内部食堂里转悠和吃。”可是,他们的工作当然不是在这方面。
实验室里安装起来的新设备,在维克托看来已经很不完善了。他想,再过一年,这些设备就会使人感到好笑,就像斯蒂芬森的火车头了。
维克托生活中发生的一切变化,似乎十分自然,同时又完全反常。事实上,维克托的研究确实是很重要、很有意义的,为什么不可以褒扬呢?兰杰斯曼也是一名有才能的科学家,他为什么不能在研究所工作呢?安娜·纳乌莫芙娜也是一名不可多得的人员,为什么让她在喀山闲待着呢?
同时维克托也明白,如果不是斯大林的电话,研究所里的人谁也不会称赞他的出色的研究成果,兰杰斯曼尽管有很高的才能,仍然会没有事干。
不过要知道,斯大林的电话也不是出自偶然,不是随心所欲、异想天开。要知道,斯大林就是国家,国家是不会随心所欲、异想天开的。
维克托以为,许多组织方面的事情,如招收新工作人员,做计划,定购仪器,召集会议,会占用他不少时间。但小汽车跑得很快,会议时间很短,开会也没有人迟到,他的意愿贯彻得很容易,上午最宝贵的时间他都可以用在实验室里。在这最重要的几个小时的工作时间里,他是完全自由的。没有任何人限制他,他可以想他感兴趣的事情。他的科学依然是他的科学。这完全不像果戈理的小说《肖像》中那位画家的情形。
谁也不敢侵犯他在科学方面的兴趣。以前他可是最害怕这一点。“我真正自由了。”他惊讶地想。
维克托不知为什么想起工程师阿尔捷列夫在喀山的议论,说军事工厂的原料、电力、机械都能及时得到供应,不存在拖沓问题。
维克托在心里说:“很明显,这种神话般的作风,这种没有官僚主义的作风,恰恰是官僚作风。为国家主要目的服务的事情,干起来就像开特别快车。官僚主义的力量有两个相反的方面:它既能阻止任何运动,又能加给运动非同寻常的速度,甚至可以飞出地球引力范围之外。”
但是他现在不再常常想起在喀山的小屋里晚间的闲谈了,就是想起来心里也泰然,他觉得马季亚罗夫也不是多么出众、多么聪明的人了。现在他不再老是担心马季亚罗夫的命运,不再老是想到卡里莫夫害怕马季亚罗夫,马季亚罗夫害怕卡里莫夫了。
一切事情不知不觉似乎变成很自然的,合情合理的。维克托过的日子成为常规。维克托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子。以前过的日子似乎成了例外。维克托对以前那种日子渐渐生疏了。阿尔捷列夫的看法未必对吧?
以前他一走进人事处,看到杜宾科夫看他的目光,就要生气,就要发急。可是杜宾科夫现在却成了一个又热心又和善的人。
他打电话给维克托,常说:
“我是杜宾科夫,想麻烦您。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打扰您了吧?”
他本来觉得科甫琴科是一个两面三刀、心狠手辣、见到谁害谁的阴谋家,是奉行秘密的不成文规则、丝毫不顾工作真正实质的官僚。谁知,科甫琴科也有一些完全不同的特点。他每天都要上维克托的实验室里走一走,十分平易近人,很有一副民主作风,常常和安娜·纳乌莫芙娜开开玩笑,见了人都要握手问好,有时和钳工、机械师们聊一聊,说他年轻时候就在车间里做过旋工。
维克托多年来一直不喜欢希沙科夫。有一次他应邀上希沙科夫家吃饭,希沙科夫却原来是一个十分热情好客的人,还是一个美食家,又会说俏皮话和笑话,又有上等白兰地,还是一位版画收藏家。更主要的,原来他还是维克托的理论的崇拜者。
“我胜利了。”维克托在心里说。但是他当然也明白,他取得的不是最高的胜利,跟他有关系的人改变了对他的态度,不再阻碍他,而是帮助起他来,这决不是因为他的聪明、天才或者别的什么本领征服了他们。
不过他总归是高兴的。他胜利了!
几乎每天晚上广播电台都要播送“最新消息”。苏军攻势不断扩展。维克托现在觉得,把自己生活的必然变化同战争的必然进程,同人民、军队、国家的胜利联系在一起,是很简单、很容易的了。
但是他明白,不是那么简单的,不能简单地嘲笑自己一心只想看到“这儿是斯大林,那儿也是斯大林,斯大林万岁”这种简单明了的情形。
本来他认为,行政领导人和党的活动家们就是在自己家里天天谈的也是干部的纯洁问题,天天用红笔批文件,对自己的老婆朗读《联共党史简明教程》,连做梦也要梦到暂行条例和必守法令。
维克托却一下子又看到这些人带有人情味的另一面。
党委书记拉姆斯科夫原来是一个喜欢钓鱼的人,战前他常常和妻子、儿子一起坐小船在乌拉尔的一些河上游玩。
“嘿,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他说,“黎明时候上河边去,露水亮晶晶的,河边的沙子凉丝丝的,把钓丝抖搂开来,河水还是郁郁的,毫无声息,等着你垂钓……真是人生莫大的乐事。等战争结束了,我吸收你参加钓鱼协会。”
科甫琴科有一次和维克托谈起儿科疾病。使维克托吃惊的是,他知道许多治疗佝偻病和咽峡炎的方法。原来,他除了有两个亲生的儿子以外,还收养了一个西班牙孩子。西班牙孩子常常生病,他常常自己给孩子治病。
甚至没有什么人情味的斯维琴也对维克托说起他搜集的一些仙人掌,甚至在寒冷的一九四一年冬天都没有冻死。
维克托心想:“啊,这些人实在不是多么坏。每个人都有人情味儿。”
当然维克托在内心深处也明白这些变化是怎么一回事儿,知道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变化。他不是糊涂虫,他不是犬儒主义者,他会思考。
在这些日子里他想起克雷莫夫说的他的老同志巴格良诺夫的事。巴格良诺夫原是军事检察院的侦讯长,一九三七年被捕,在一九三九年短短的别里耶夫自由化时期从劳改营里放出来,回到莫斯科。
克雷莫夫说了说巴格良诺夫那天夜里怎样从车站径直来,到他家,穿着破衬衣、破裤子,口袋里装着劳改营的释放证。那天夜里他说了不少热爱自由的话,同情所有劳改营里的人,准备今后做一个养蜂人和园林工作者。
但是,他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的腔调也渐渐变了。
克雷莫夫笑着说了说巴格良诺夫的思想怎样渐渐地、一步一步地变化。不久,他的军装发还给他了,这个时期他的想法还是符合自由主义观点的,不过他已经不像丹东那样义正词严地揭露残酷的事了。
可是终于他的劳改营释放证换成了莫斯科的居民身份证。马上就可以感觉出他想踏上黑格尔的立场:“一切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后来还了他住房,他说起话来就完全不同了,他说,在劳改营里有不少判刑的人是犯了叛国罪。后来发还了他的勋章。后来恢复了他的党籍和党龄。
恰好在这时候,克雷莫夫在党内遇到不快的事。巴格良诺夫就再也不给他打电话了。有一天克雷莫夫在外面碰到他。他从停在苏联检察院门前的一辆小汽车里走出来,军装领子上添了两个菱形的领章。那天夜里他穿着破烂衣衫、揣着释放证坐在克雷莫夫家里,说许多人无辜被判刑,说使用暴力十分荒唐,这时候才过了八个月。
“那天夜里我听了他的话,还以为他永远不再进检察院的大门了呢。”克雷莫夫冷笑说。
当然,维克托想起这件事,并且对娜佳和柳德米拉说了说,不是无缘无故的。
他对死于一九三七年的人的态度丝毫没有变。他依然害怕斯大林的残酷。
一个维克托成为成功的弃儿还是幸运儿,人们的生活不会变化;死于集体化时期的人、一九三七年被枪毙的人,不会因为某一个维克托得不得勋章和奖章,不会因为马林科夫召见他或者没有把他列入希沙科夫的邀请名单而复活。
这一切维克托十分理解,也牢牢记着。不过在这种理解和记忆中也出现了新东西……他常常对妻子说:
“有多少没出息的人呀!许多人多么怕挺起腰来做正直的人,多么容易屈服,多么容易妥协,多么卑鄙可怜。”
他有一次甚至带着责备的心情想到契贝任:
“他过分热衷于旅游和爬山运动,正是他下意识地害怕生活的复杂性;他离开研究所,则是他有意识地害怕面对我们生活中的主要问题。”
当然,他还是有所变化的,他感觉出这一点,但却不明白,究竟变化的是什么。
五十四
维克托恢复上班之后,没有在实验室里碰到过索科洛夫。在维克托来上班之前两天,索科洛夫害了肺炎。
维克托听说,索科洛夫在害病之前和希沙科夫谈妥了自己的工作问题。索科洛夫被任命为一个新组建的实验室的主任。总之,索科洛夫还是一帆风顺的。
至于索科洛夫为什么要求所领导把他调出维克托的实验室,就连无所不知的马尔科夫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维克托听说索科洛夫要离开,也不觉得难过和惋惜。倒是一想到和他见面,和他一起工作,就觉得沉重。如果见了面,他有什么眼神,索科洛夫看不到呀。当然,他无权像以前那样老是想着朋友的妻子。他无权思恋她。他无权和她秘密约会。
如果有人向他说起类似的事,他会感到十分愤慨。因为这是欺骗妻子!欺骗朋友!可是他还在思念她,盼望和她会面。
柳德米拉已经和玛利亚恢复了来往。她们先在电话里表白了很长时间,后来见了面,又哭又各自检讨,说自己太糊涂,不应该怀疑和不信任朋友。
天啊,生活多么复杂,多么难以理解呀!玛利亚,真诚而纯洁的玛利亚却没有以真情对待柳德米拉,昧了良心!不过她这样做是为了她对他的爱情!
现在维克托很少见到玛利亚了。他所知道的有关她的事,差不多都是柳德米拉对他说的。
他听说,索科洛夫因为在战前发表的著作,被推荐为斯大林奖金备选人。他听说,索科洛夫收到英国年轻的物理学家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他听说,索科洛夫将在不久就要举行的科学院选举中被选为通讯院士。这一点是玛利亚对柳德米拉说的。他自己有时和玛利亚短时间见面,现在不谈索科洛夫了。
工作上的操心、会议、出差都不能消除他经常的苦闷,他时时盼望和她见面。柳德米拉对他说过好几次:
“我真不懂,索科洛夫为什么对你这样反感。就连玛利亚也对我解释不清楚。”
要解释是很简单的,不过玛利亚当然不能认真地向柳德米拉解释。她对丈夫说了自己对维克托的感情,已经够受的了。
这种表白永远破坏了维克托与索科洛夫的关系。她已经向丈夫保证不再跟维克托相会。玛利亚哪怕对柳德米拉露出一句,他将会很长时间对她的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哪儿,她怎么样了。要知道,他们过去会面太少了,而且每次会面又是那样短暂!每次会面他们很少说话,只是手挽着手在街上走走,或者一声不响地在街心公园的凳子上坐坐。
在他遭遇挫折和倒霉的时候,她以特别敏锐的感情理解他所遭遇的一切。她能猜出他的思想,能猜出他的行动,甚至好像她事先能够知道他将遇到的一切。他心里越是痛苦,想见到她的愿望就越是强烈,越是迫切。他觉得,他今天的幸福就在于这种完全与充分的理解。似乎,有玛利亚和他在一起,他就很容易战胜自己的一切痛苦。他和她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在喀山有一天夜里他们说过话儿,在莫斯科他们在逍遥公园溜达过一次,有一次还在卡卢加大街的街心公园的凳子上坐了几分钟—说实在的,不过就是这些。而且这都是在过去。就算加上现在的事:他们通过几次电话,有几次他们在街上遇见,再加上这几次短时间的见面,他都没有对柳德米拉说。
但是他明白,他的过错和她的过错不能用他们暗地里在长凳子上坐的时间来衡量。他的过错不小:他爱她。为什么她在他的生活中占据了这样大的地盘?
他对妻子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有一半真实。每一个举动,每一瞥目光,都不由得带上了虚假成分。他有时装做漫不经心地问柳德米拉:
“喂,怎么样,你的好朋友给你来电话了吗?她怎么样?索科洛夫身体好吗?”
他听说索科洛夫一帆风顺,十分高兴。但他高兴不是因为他对索科洛夫一片好心。而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只要索科洛夫一切顺利,玛利亚就可以不受良心责备了。
从柳德米拉口里打听索科洛夫和玛利亚的情形,是一件很不痛快的事。这对于柳德米拉,对于玛利亚,对于他,都是一种污辱。
但是,他在和柳德米拉谈到托里亚,谈到娜佳,谈到弗拉基米罗芙娜的时候,也是真话中夹杂着假话,到处有虚假。为什么,是什么原因?他对玛利亚的感情,的的确确是他心灵、思想、心意的真实情形。为什么这种真实却产生了这么多的虚假?他知道,他一旦抛开这种感情,就会使柳德米拉,使玛利亚,使自己摆脱虚假。但是,就在他觉得应该抛开他无权享受的爱情的时刻,却有一种不安分的感情,害怕痛苦,搅乱思想,一个劲儿地劝他:“这种虚假并不是那么可怕,对谁都没有什么害处。痛苦比虚假可怕得多呢。”
有时他觉得,他会有力量、有狠心和柳德米拉离婚,拆散索科洛夫的家庭,这时他的感情就推动着他,用完全相反的方式欺骗他的思想:
“要知道,虚假是顶要不得的,还不如和柳德米拉离婚,只要不再对她说假话,也可以不再让玛利亚说假话。虚假比痛苦更可怕!”
他没有觉察,他的思想已经成为他的感情的驯顺的奴仆,感情在牵着思想走,要想走出这转来转去的圈子只有一条出路:忍痛斩断情丝,牺牲自己,而不是牺牲别人。
他对这一切想得越多,越是理不出头绪。他对玛利亚的爱情竟不是他生活中的真情,而造成他生活中的虚假,这怎么能理解,怎么能弄清楚!去年夏天他和标致的尼娜有一段浪漫史,那不是中学生的浪漫史。他和尼娜不仅是在街心公园里散散步。但是,背叛的感觉、家庭不幸的感觉、对不起柳德米拉的感觉,他却是现在才有。
他在这些事情上花费了很多心思、精力和激情,看起来,普朗克创立量子论花费的力气也不会少。有一段时间他认为,他只是因为受挫折和倒霉,才产生了这种爱情……若非如此,他不会有这样的感情……
但是他现在功成名就了,希望看到玛利亚的心情却没有减弱。
她是一种特殊气质的女子,不爱金钱、荣华和权势。她一直希望和他共度灾难、痛苦和穷困……于是他担心起来:现在他一切好转了,她会不会不再理睬他呢?
他明白,玛利亚把索科洛夫奉若神明。就这一点也使他十分难受。
也许,叶尼娅说的话是对的。像这种第二次爱情,是婚后生活多年之后产生的,它确实是精神维生素缺乏的结果。就比如老牛很喜欢舔盐,因为牛一年到头在青草、干草和树叶中找不到盐。这种精神饥饿渐渐增长,就会产生很大的力量。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啊,他可是知道自己的精神饥饿是什么滋味……玛利亚和柳德米拉太不一样了。
他的一些想法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维克托没有注意到,一些想法不是出自理智,决定他的行动的不是这些想法的正确与否。他已经不受理智的支配。他看不到玛利亚,就觉得痛苦;一想到可以见到她,就觉得幸福。
有时他想象他们会在一起永不分离,就觉得无限幸福,为什么他想到索科洛夫,不觉得良心有愧?他为什么不觉得羞惭?
是的,有什么羞惭的?不过只是在逍遥公园里走了走,在长凳上坐了坐。
啊,为什么要在长凳上坐呀!他还想和柳德米拉离婚,他还想对自己的朋友说,他爱他的妻子,他想把她夺过来。
他想起他和柳德米拉的生活中一切不好的事情。他想起柳德米拉对他的妈妈怎样不好。他想起柳德米拉不让他从劳改营回来的堂兄在家里过夜。他想起她的冷酷、粗暴、执拗、无情。
他一想起这些不好的地方,就心狠起来。要干冷酷的事,只要心狠就行。不过柳德米拉和他过了一辈子,一直和他同甘苦,共患难。柳德米拉已经白了头发。她受过许多苦。难道她光是不好的吗?要知道,多少年来他一直因为有她而感到自豪,喜欢她的正直和诚实。是的,是的,他是曾经打算干冷酷的事。
早晨,维克托正准备上班的时候,想起不久前叶尼娅来过,就想道:“叶尼娅走了,上古比雪夫去了,这样倒是好。”他想到这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就在这时候柳德米拉说:
“在我们家坐牢的人当中,又增加了一个克雷莫夫。好在叶尼娅现在不在莫斯科。”
他本想责备她说这种话,但是忽然想起刚才自己所想的,就没有作声,因为他觉得,如果责备她,他就太虚伪了。
“契贝任给你来过电话。”柳德米拉说。
他看了看表。
“晚上我早点儿回来,再给他打电话吧。另外,可能我又要乘飞机上乌拉尔去。”
“要去很久吗?”
“不。只待两三天。”
他急着要走,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
他的研究很重要,许多事情很重要,都是国家的事情,但他个人的思想似乎被反比例定律支配着,是渺小、卑微、微不足道的。
叶尼娅临走的时候,请求姐姐常到库兹涅茨桥去看看,送给克雷莫夫二百卢布。
“柳德米拉,”他说,“你应该把叶尼娅叫你转交的钱送去了,可能你已经错过了接待日期。”
他说这话,并不是因为他在为克雷莫夫和叶尼娅操心。他说这话,是因为他想到,柳德米拉这样不重视所托,可能会促使叶尼娅很快地再上莫斯科来。叶尼娅再来莫斯科,就要开始写申诉书,写信,打电话,把维克托的家变成在监狱和检察院活动的基地。
维克托明白,这些想法不仅是渺小、卑微的,也是可鄙的。他想到这里,感到不好意思,就连忙说:
“你给叶尼娅写封信,就说你和我都请她上莫斯科来。也许,她现在很需要上莫斯科来,可是没有邀请,她不好意思来。你听见吗,柳德米拉?马上就给她写!”
他说过这话之后,感到轻松了,但是他又知道,他说这番话为的是自我安慰……说来实在奇怪。当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没人理睬,又怕房管员又怕票证处的姑娘的时候,他的头脑里想的是人生、真理、自由、上帝……那时候谁也不需要他,电话铃一连几个星期都不响,熟人在街上碰见都不和他打招呼。可是现在,当几十个人在等着他,又给他写信,又给他打电话,小汽车的喇叭在窗外轻轻响着的时候,他却再也摆脱不了一些空泛无聊的想法、卑微的烦恼、庸人的担心。不是担心说错了话,就是担心笑得不是地方,总是有一些微乎其微、庸俗无聊的想法伴随着他。
在斯大林打过电话之后,有一段时间他觉得他今后可以完全不必害怕了。可是结果他还是在害怕,只是这害怕不同了,不再是平民的害怕,而是贵族的了—可以坐汽车,可以往克里姆林宫打电话,但害怕还是害怕。
对别人的学术成就抱嫉妒的、运动员式的态度—原来似乎是不可能的,现在变成很自然的事了。他在担心:别人会不会超过他,会不会纠正他的错误?
他不太愿意和契贝任交谈,似乎没有力量进行长久的、花费力气的谈话。他还是把科学对国家的依赖关系想象得太简单。因为他确实是自由的嘛:现在谁也不认为他的理论体系是学究式的毫无意义的东西了。现在谁也不敢扼杀他的理论体系了。国家需要物理学理论。现在这一点希沙科夫明白了,巴季因也明白了。为了让马尔科夫在试验方面,让科契库罗夫在实践方面表现出他们的本事,就需要有理论家做后台。在斯大林打过电话之后,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明白了这一点。怎么向契贝任解释,是斯大林的电话使他在研究中得到了自由呢?可是他为什么对于柳德米拉的缺点不能容忍了呢?可是他为什么对待希沙科夫这样和善呢?
他现在很喜欢马尔科夫。领导人的私事,一些秘密的和半秘密的情况,一些无伤大雅的手腕和非同儿戏的阴谋诡计,是否被邀参加主席团而引起的喜悦或懊恼,有谁进入某些特别名单或者在名单中没有名字—他对这一切都有了兴趣,他的的确确关心起这些事。
也许,他现在宁愿花一个晚上和马尔科夫闲扯,也不愿像在喀山那样和马季亚罗夫认真探讨。
马尔科夫极善于发现一些人的可笑之处,毫无恶意地同时又十分辛辣地嘲笑一些人的弱点。他具有文学才能,同时又是一流的科学家,也许,他是国内最有才华的物理试验工作者。
维克托已经穿好大衣,柳德米拉说:
“玛利亚昨天来过电话。”
他很快地问:
“什么事?”
显然,他的脸色都变了。
“你怎么啦?”柳德米拉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他说着,从走廊回到房间里。
“说实在的,我也不明白,究竟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大概是科甫琴科往他们家里打过电话。总而言之,她还和以往一样替你担心,怕你又惹出什么事儿。”
“究竟怎么一回事儿?”他焦急地问道。“我真不明白。”
“我不是说了嘛,我也不明白。看样子,她是觉得在电话里说起来不方便。”
“好吧,那你就再说一遍。”他说着,解开大衣,坐到门口的一张椅子上。
柳德米拉看着他,摇了摇头。他觉得,她的眼睛带着责难和伤心的神情看着他。她好像证实他这种感觉,说:
“瞧,维克托,你说早晨给契贝任打个电话都没有时间,可是一听说玛利亚,就有时间听了……甚至还走了回来。已经不早啦。”
他侧着眼睛朝上看了看她,说:
“是的,我要迟到了。”
他走到妻子跟前,握住她的手亲了亲。她抚摩了几下他的后脑勺,轻轻地理了理他的头发。
“瞧,现在玛利亚多么重要,多么叫人感兴趣,”柳德米拉小声说,又凄然笑了笑,说,“还说她分不清巴尔扎克和福楼拜呢。”
他看了看:她的眼睛湿润了,他觉得她的嘴唇好像也在哆嗦。
他无可奈何地把两手一摊,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
她脸上的表情使他吃了一惊。他一面下楼一面想,如果他和柳德米拉离了婚,今后再也不见面了,那么,她脸上这种表情,这种无可奈何的、痛苦、感人,为他也为自己羞臊的表情,将永远不会从他的脑海里消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他明白,这几分钟里发生了十分重要的事,妻子让他知道,她看出了他对玛利亚·伊凡诺芙娜的爱情,他也证实了这一点……
他还知道一点。他看到玛利亚,就觉得幸福,如果他觉得他再也看不到她了,他就连气也不能喘了。
等维克托的汽车渐渐来到研究所,希沙科夫的小汽车也跟了上来,两部小汽车几乎同时在大门口停下来。
他们并肩在走廊里走着,就像刚才他们的汽车并排行驶一样。希沙科夫挽住维克托的胳膊,问道:
“就是说,您要乘飞机外出吗?”
维克托回答说:
“看样子,要出去一趟。”
“很快咱们就要永远分手了。您现在相当于一位国家元首了。”希沙科夫开玩笑说。
维克托忽然想:
“如果我问他,您爱过别人的妻子吗,他会说什么?”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希沙科夫说,“您是否得便,在两点左右上我这儿来一下?”
“到两点钟我就没有事了。遵命。”
这一天他工作很不顺利。
在实验厅里,马尔科夫不穿外衣,挽着衬衣袖子,走到维克托跟前,很起劲地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如果您有时间,等会儿我上您的办公室去。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和你说说。”
“我在两点钟要到希沙科夫那儿去,”维克托说,“您迟一点儿来吧。我也有一点儿事要和您说说。”
“您在两点钟要上希沙科夫那儿去吗?”马尔科夫反问一句,又沉思了一会儿,说:“可能我猜到了,他要找您干什么。”
五十五
希沙科夫一看到维克托,就说:
“我已经想打电话给您,提醒您呢。”
维克托看了看表。
“我觉得,我没有迟到呀。”
希沙科夫站在他面前,又肥又大,穿着讲究的灰色西服,满头银发的大脑袋。但是维克托觉得希沙科夫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冷淡和倨傲的神气了,这是一个读了大仲马和里德的不少小说的小孩子的眼睛。
“亲爱的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今天我请您来,有一件特别的事,”希沙科夫笑着说,并且拉住维克托的手,把他拉到椅子跟前,“是一件很重大的、不太愉快的事。”
“站着谈吧,天天坐得太多了。”维克托说着,用烦闷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这位肥大院士的办公室。
“咱们就来谈谈不愉快的事吧。”
“是这样的,”希沙科夫说,“在国外,主要是在英国,发动了一场卑鄙的运动。我们担负着战争的主要重担,可是英国的科学家们并不要求尽快开辟第二战场,却展开了一场极其奇怪的运动,煽动敌视我们国家的情绪。”
他看了看维克托的眼睛,维克托知道那是一种毫无掩饰的、直露的目光,那是有些人要做坏事时的目光。
“是的,是的,是的,”维克托说,“可是,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运动?”
“一场诽谤运动,”希沙科夫说,“他们公布了一份据说是我国被杀害的科学家和作家的名单,报道了因为政治问题被镇压者的离奇数字。他们怀着不可理解的,也可以说是不可告人的用心,想推翻经过侦查和判定的普列特尼奥夫和列夫医生害死马克西姆·高尔基的罪行。这一切都发表在接近政府人士的一家报纸上。”
“是的,是的,是的,”维克托一连说了三遍,“还有什么吗?”
“基本上就是这些。还提到遗传学家切特韦里科夫,组织了一个保护他的委员会。”
“希沙科夫同志,”维克托说,“可是,切特韦里科夫确实被捕了呀。”
希沙科夫耸了耸肩膀。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知道,我没有过问过保安机关的工作。不过,如果他确实被捕了,那显然是因为他犯了罪。你和我总是没有被捕呀。”
这时候巴季因和科甫琴科走进办公室。维克托明白,希沙科夫是在等他们,显然事先他已经和他们商量过了。他甚至没有对刚进来的两个人解释正在谈的是什么,只是说“请吧,请吧,两位同志,请坐”,就又接着对维克托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这些无稽之谈又传到了美国,刊登到《纽约时报》上,这自然引起苏联知识界的愤慨。”
“当然啦,不可能不愤慨。”科甫琴科用十分亲切的目光看着维克托的眼睛,说。
他那栗色眼睛的眼神是那样亲热,以至于维克托很自然地产生的一种想法也说不出口了:“苏联知识分子根本就看不到《纽约时报》,怎么会愤慨呢?”
维克托耸了耸肩膀,嗯了两声,这些动作可以被理解为他赞同希沙科夫和科甫琴科的说法。
“很自然,”希沙科夫说,“在我们知识界出现了一种愿望,对这种卑鄙的诽谤给予应有的回击。我们起草了一份文件。”
“哼,你什么也没有起草,是别人起草的。”维克托在心里说。
希沙科夫又说:
“这份文件是用书信的形式。”
这时巴季因小声说:
“我看过这份文件,写得很好,写的都是应该说的话。签名的人不要多,应该是我国最大的一些科学家,具有全欧洲和全世界名望的。”
维克托一听到希沙科夫开头的几句话,就明白了谈话的目的。他只是不知道希沙科夫究竟要他干什么:在学术委员会会议上发言,写文章,还是参与发表声明?现在他明白了:要他在公开信上签名。
恶心的感觉向他袭来。他像在那一次要他检讨的会议之前那样,又感觉到自己的可怜而卑贱的实质。
有几百万吨岩石就要朝他的头上压下来……普列特尼奥夫教授呀!维克托立即想起《真理报》上报道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地控诉这位老医生进行肮脏活动的文章。
如往常一样,报纸刊登的事就成了事实。显然,读了不少托尔斯泰、契诃夫和柯罗连科的书,使人们养成了对俄罗斯文字几乎奉若神明的态度。但是终于有一天,维克托清清楚楚看出来,报纸在说谎,普列特尼奥夫教授受到了诽谤。
过了不久,普列特尼奥夫和克里姆林医院的著名内科医生列文就被捕,并且供认害死了马克西姆·高尔基。
三个人都望着维克托。他们的目光是亲切、和蔼、充满信心的。他是自己人嘛。希沙科夫已经像兄弟般地承认了他的著作的伟大意义。科甫琴科也把他看得很高。巴季因的眼睛好像在说:“是的,我对您做的事情原来是很反感的。但是我错了。我不懂。党已经纠正了我的错误。”科甫琴科打开红色公文夹,把打字机打好的公开信递给维克托。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他说,“应该告诉您,英国人和美国人发动的这场运动,是直接为法西斯效劳的。可能这是第五纵队的间谍策动的。”
巴季因插话说:
“干吗还要向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进行宣传?他和咱们都一样,有一颗苏联爱国者的心。”
“当然,”希沙科夫说,“正是这样。”
“谁又能怀疑这一点呢?”科甫琴科说。
“是的,是的,是的。”维克托说。
最奇怪的是,这几个人不久前对他又鄙视又不放心,现在却对他又信任又亲热,这种信任和亲热显然极其自然,而且他虽然一直记着他们对他的残酷,却很自然地接受了他们的友好感情。
就是这种友情和信任束缚着他,剥夺了他的力量。
假如他们大声呵斥他,用脚踢他,打他,也许他会大吼起来,会刚强些的……
斯大林和他通过电话。现在和他坐在一起的几个人都记得这一点。
可是,天啊,他们要他签名的这封信多么可怕呀。这封信关系到多么可怕的事呀。
他实在无法相信普列特尼奥夫教授和列文大夫会杀害伟大的高尔基。他妈妈来莫斯科的时候找列文看过病,柳德米拉更是常常在他那儿治病,他是一个很聪明、很细心、很和善的人。诬陷这样两位医生的人,有多么残忍?
这种诬陷是中世纪黑暗的再现。医生竟成了杀人犯!医生竟害死伟大的作家,害死最后一位俄罗斯文学大师。谁需要这种血腥的诬陷?这是迫害异己,是宗教审判的火堆,就像杀害异教徒,又是烟,又是恶臭,像烧开的焦油。这一切怎么能和列宁,和社会主义建设,和伟大的反法西斯战争相联系呢?
他拿起公开信的第一页。
希沙科夫问他,站着是不是舒服,光线行不行,是不是坐到椅子上?不用,不用,很舒服,谢谢。他看得很慢。把一个一个的字塞进脑子,脑子却不能吸收,就像要把沙子塞进苹果里。他看到:
“你们袒护人类的败类和不肖之徒、玷辱了崇高的医生称号的普列特尼奥夫和列文,是在助长法西斯仇恨人类的思想。”
他又看到:
“苏联人民英勇地在同法西斯进行战斗,是法西斯在用新的形式推行中世纪的迫害异己、民族大洗劫、宗教审判的火刑、刑讯和拷打。”
我的天啊,怎么能不叫人发疯呀。
他又往下看:
“我们的子弟在斯大林格勒流的血,取得了反法西斯战争的转折,你们却有意无意地在袒护第五纵队的间谍……”
是的,是的,是的。
“我们的科学工作者受到人民和政府的无比爱护和关怀,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的。”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们在这儿说话,不妨碍您吧?”
“不,不,没关系。”维克托说。他心里想:“有些人很幸运,或者能够开开玩笑把事情敷衍过去,或者这会儿正在别墅里度假,或者在生病,或者……”
科甫琴科说:
“我听说,斯大林同志知道这封信,很赞成我们科学家的这一行动。”
“所以才要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签名呢……”巴季因说。
维克托感到苦恼,感到厌恶,感到自己就要屈服。他感触到伟大国家的亲切气息,他没有力量投身寒冷的黑渊……今天他没有,实在没有力量。使他就范的不是恐惧,而是另外一种消磨力量的温顺感情。
人是多么奇怪、多么令人吃惊的造物呀!他有力量去死,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拒绝甜饼和冰糖。
如果有一只手抚摩你的头,拍你的肩膀,那手就成了无敌的手,你再也无力把它推开。
胡说,为什么要诬蔑自己?他要甜饼和冰糖干什么?他对生活条件和物质享受一直很平淡。他的见解、他的著作、他一生最珍贵的东西在反法西斯战争时期成为有用的、可贵的。这确实就是幸福!
而且,说实在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呢?他们都在预审中承认了呀。他们在法庭上也供认了。他们已经承认害死了伟大的作家,怎么能相信他们无罪?
拒绝在公开信上签名吗?那就是同情杀害高尔基的凶手!不,不可能。怀疑他们招供的真实性吗?就是说,那是强迫的!可是强迫一个正直而善良的知识分子承认自己是雇佣的杀人凶手并因而换得死刑和可耻的名声,只有用拷打的办法。然而,这样的怀疑,即使有一丝一毫,那也是神经错乱。
不过,在这种卑劣的信上签名,那是令人厌恶,令人作呕的。在他的头脑中出现了一些话和对这些话的回答……
“同志们,我有病,我的冠状动脉痉挛。”
“胡说,想借口生病来逃避呢,您脸上的气色挺好嘛。”
“同志们,干吗要我签名,我只是在很小的专家圈子里有些名气,国外很少有人知道我。”
“胡说!(听到这个“胡说”十分快活)都知道您,还不光是知道呢!而且没有您的签名,这信就没有意义,也无法让斯大林同志看,他会问:为什么没有施特鲁姆的签名?”
“同志们,我直截了当对你们说吧,我觉得某些说法不够妥当,会给我们整个科学界造成不好的影响。”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请,请,请您提出具体意见,我们很高兴修改您认为不妥当的说法。”
“同志们,要理解我的意思,比如,你们在这儿写的:人民的敌人巴别尔,人民的敌人、作家皮利尼亚克,人民的敌人瓦维洛夫院士,人民的敌人、演员梅耶霍德……不过我是一个物理学家,数学家,是从事理论研究的,有些人认为我精神失常,因为我研究的领域太抽象。说实在的,我是不够格的,最好还是不提这些人吧,因为这些事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不要客气吧。您十分善于分析政治问题,您的逻辑性很强,您该记得,有多少次您说到政治方面的问题,说得何等深刻呀。”
“啊,天呀!你们要知道,我还有良心呀,我很痛心,我很难过,再说,也不是非我不可,为什么非要我签名不行,我太痛苦了,让我的良心享受一点儿安宁吧。”
可是马上又变得软弱无力,不由自主,出现了喂饱了和受宠的牲畜那种驯顺的感情,怕生活又受到新的摧残,怕又一次担惊受怕。
这是怎么回事儿?又要把自己放到大家的对立面?又要冷清孤单?应该认真对待生活了。他已经得到连想也不敢想的东西。他现在能自由地从事自己的研究,受到无比的关怀与照顾。而且他也没有祈求,没有检讨。他是胜利者!他还要什么呢?斯大林都亲自给他打了电话呀!
“同志们,这事关系重大,我希望多少想一想,最好等明天再决定。”他又在心中说。
他马上又想象到:这样他会一夜不眠,痛苦,焦虑,犹豫不决,突然下决心,又因为下了决心而害怕,又犹豫不决,又下决心。这一切折腾起人来,就像凶恶、无情的疟疾。是他自己要把这种折磨延长若干小时。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吧。
他掏出自来水笔。
他马上看出来,希沙科夫看到他这个顶不随和的人今天这样随和,都惊愕得发了呆。
整整一天维克托没有进行研究。谁也没打搅他,谁也没给他打电话。是他自己不能进行研究。他不能进行研究,是因为这一天他觉得研究工作枯燥、空洞、毫无意思。
有哪些人在公开信上签了名?契贝任签名吗?约费签过名吗?克雷洛夫是否签过名?曼德尔施塔姆呢?他真想躲到什么人背后去。不过,拒绝签名是不可能的。那就等于自杀。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也可以拒绝嘛。不,不,都有道理。因为谁也没有威胁他。如果他是因为像畜生一样害怕而签了名,那倒是轻松些。可是他签名不是因为害怕呀。是因为有一种愚昧、令人恶心的驯顺感情。
维克托把安娜·斯捷潘诺夫娜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来,请她明天把新设备上进行的试验的一组胶片洗出来。
她记下来了,却依然坐着没有走。
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她。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她说,“我以前认为,言语是表达不出心情的,可是现在我想说说:您可明白,您的所作所为对于我和其他一些人有什么样的意义?这对于人们来说,比一切伟大的发明都重要。就因为您活在世界上,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觉得幸福。您可知道,钳工们、清洁工和门卫人员是怎么说您的?都说您是一个正派人。我多次想上您家里去,可是我怕。您要知道,我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一想到您,心里就觉得轻松,觉得安宁。谢谢您,就因为有您。您是人!”
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她就很快地走出了办公室。他想跑到街上去,狂跑,狂叫……因为他太痛心,太羞愧。不过,痛心和羞愧还不止这些,这只是开头。快到下班的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您听出来了吗?”
天啊,还问他是不是听出来呢。不仅是耳朵,就连握着话筒、顿时紧张起来的手指头也听出这声音了。这是玛利亚又在他最难受的时刻出现了。
“我是在公用电话亭子里打电话,声音很不清楚,”玛利亚说,“我丈夫身体好些了,我现在时间多一些了。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八点钟还上那个街心公园来。”
她忽然说:
“我亲爱的,我的心上人!我真替您担心呀。有人带着一封公开信上我家来,噢,您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吧?我相信,这是您,是您的刚强帮助我丈夫顶住了,我们一切都还平平安安。可是我马上想到,您这一下子要惹出麻烦来了。您性格那样倔强,有时候别人会碰一个疙瘩,您就会碰得粉身碎骨。”
他挂起话筒,用两手把脸捂住。他已经明白自己处境之可怕:今天不是敌人在残酷地折磨他。是亲近的一些人在折磨他,用的刑具是他们对他的无比信任。
他回到家里,连大衣也没有脱,就给契贝任打电话。柳德米拉站在他面前,他在拨契贝任家的电话号码,他相信,断然相信,他的朋友和老师也会因为喜欢他,使他受到无情的创伤。他急急匆匆,甚至来不及对柳德米拉说说在公开信上签名的事。天啊,柳德米拉的头发白得多么快呀。是的,是的,真不应该,不能再让她伤心了!
“好消息不少,都看到战报,”契贝任说,“不过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噢,今天我和几位可敬的人士吵了一场。您可听说一封什么公开信了吗?”
维克托舔了舔发燥的嘴唇,说:
“是的,听说一点点儿。”
“好啦,好啦,我明白,这种事儿不好在电话里说,等您回来之后,咱们见了面再说说吧。”契贝任说。
嗯,好吧,好吧,不过,还有娜佳,她马上也要回来了。天啊,天啊,他干的是什么事……
五十六
夜里,维克托睡不着。他心里太痛苦了。这种可怕的苦恼是从哪儿来的?真是沉重的负担,沉重的负担。还胜利者呢!
他在害怕房管所的普通办事员的时候,比现在要刚强些,自由些。今天他甚至都不敢进行争论,不敢表示怀疑。他成为胜利者之后,便失去了心意的自由。他怎么好意思见契贝任呀?也许,他见了契贝任会泰然自若,就像他回到研究所那一天许多快快活活、亲亲热热迎接他的一些人那样?
这一夜他想到的一切,都使他伤心,使他难过,使他不得安宁。他的笑、他的动作表情、他的行动都和他自己格格不入,都和他作对。今天晚上娜佳的眼睛里有一种怜悯和憎恶的神情。
只有经常使他气愤、经常顶撞他的柳德米拉听他说过以后,马上就说:
“维克托,不应该难过。我觉得你最聪明,最实在。既然你已经这样做了,就是说,应该这样。”
为什么他现在愿意承认一切、肯定一切呢?为什么不久前他不能容忍的事现在可以容忍了呢?不论和他谈什么,他都用乐观的态度看待。
军事上的胜利与他个人命运的转折是一致的。他看到军队的强大、国家的强盛、前途的光明。为什么他今天觉得马季亚罗夫的一些说法如此浅薄无味?
在他被抛出研究所,他拒绝检讨的那一天,他心里有多么坦然,多么轻松。在那些日子里,亲人就是他的莫大幸福:柳德米拉、娜佳、契贝任、叶尼娅……啊,见了玛利亚,他对她怎么说呢?他一向那样瞧不起胆小的索科洛夫,瞧不起他的顺从和听话。可是今天呢?他怕去想母亲,他在她面前有愧。他很怕再拿起她最后一封信。他又害怕又苦恼地了解到,他已经无力保卫自己的灵魂,无法使灵魂不受侵蚀。他本身正在滋长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渐渐使他成为奴隶。
他干了很卑鄙的事!他看着许多不幸的、血肉模糊的人软弱无力地倒下去,他还要朝他们投石头。
因为揪心的痛苦,因为剧烈的折磨,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他有什么理由感到自负?他有什么权利在别人面前夸耀自己的纯洁和勇气?他有什么权利评论别人,不原谅别人的弱点?
渺小的人和高尚的人都有不足之处。他们的区别在于:渺小的人做了好事,就要夸耀一辈子;高尚的人做了好事,一点也不注意,而长期记在心里的是他所做的坏事。
可是他却常常夸耀自己的勇敢和正直,讥笑别人的软弱和怯懦。可是现在他把很多人出卖了。他鄙视自己,他为自己感到羞臊。他的家,他的光明和温暖,都化为灰烬,化为齑粉。
他和契贝任的友谊、对女儿的疼爱、对妻子的感情、对玛利亚的无希望的爱情、他个人的幸福与不幸、他的著作、他的心爱的科学、他对母亲的爱和对她的悼念—一齐从他的心中消失了。
他为什么要犯这样可怕的罪过?世界上的一切与他所失去的东西相比,是微不足道的,不论是从太平洋岸直到黑海岸的辽阔大国,还是科学,与一个小小人物的正直与纯洁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
他清楚地看到,现在还不晚,他还有力量抬起头来,做自己的母亲的好儿子。
他不想寻求安慰,不想为自己辩护。就让他所做的这件卑鄙下贱的坏事永远成为对他的责难吧。让他终生时时刻刻记着吧。一个人应该不是一心想着去干什么大事,不是要以这样的大事作为骄傲和夸耀的资本。不是,不是,不是!
年复一年,每天,每时每刻都需要进行斗争,保卫自己做人的权利,保持纯洁与善良的权利。在这种斗争中既不需要骄傲,也不需要虚荣,需要的只有搏斗。如果在可怕的时期出现了毫无希望的时刻,一个人就不应该怕死,如果还想做一个人的话,就不应该怕。
“好吧,咱们就试试吧,”他说,“也许,我还有足够的力量。妈妈,妈妈,这是你的力量。”
五十七
卢比扬卡附近村庄里的一个又一个夜晚……
克雷莫夫被审讯之后,躺在床上,呻吟着,想着,和卡茨涅林鲍肯说着话儿。
原来克雷莫夫觉得布哈林和雷科夫的招供、加米涅夫和季诺维耶夫的招供、托洛茨基派、右倾或左倾中央的案件过程、布勃诺夫和穆拉洛夫以及什里亚普尼科夫的遭遇都是不可思议的,现在他觉得都是可以想象的了。从革命的活的机体上把皮撕下来,新时期想用革命的皮来打扮自己,而把无产阶级革命的带血的肌肉和热腾腾的心肝抛进垃圾堆里,因为新时期不需要这些。需要的只是革命的皮,所以把这张皮从活人身上剥下来。披上革命的皮的人便说起革命的话,做起革命的动作,但是脑子、肺、肝、眼睛却是另外一种人的。
斯大林!伟大的斯大林!也许,最有权势的一些人正是最没有主见的人。是时代和环境的奴隶,是当今的驯服而恭顺的奴仆,见到新时期来了,就恭恭敬敬地打开大门。
是的,是的,是的……见了新时期不低头的人,就要进垃圾堆。
现在他知道是怎样摧毁一个人了。搜身,剪掉纽扣,拿走眼镜,这样使一个人产生身体不值钱的感觉。到了侦讯室里,一个人会感到自己参加革命、参加国内战争根本不算什么,自己的知识和自己的工作更是不值一提。就是说,这是第二步:叫你知道不仅是身体不值钱。
而对于那些坚持继续做人的人,就进行百般折磨,一直要把人的体力和精力都弄垮,使人服服帖帖,毫无反抗之力,直到使人既不盼望正义,又不盼望自由,也不盼望安宁,只是盼望早日了结已经使人十分痛恨的人生。
审讯工作几乎总是取胜的过程,就在于肉体的人和精神的人是一致的。精神和肉体是互相沟通的,进攻的一方只要击溃和突破人的肉体防线,就能使机动兵力进入突破口,控制精神,迫使人无条件投降。
他没有力量想这一切,也没有力量不想这一切。究竟是谁出卖他?谁密告他?谁诬陷他?他觉得他现在对这个问题没有多大兴趣了。
他一向自以为得意的,是他能使自己的生活服从理性。可是现在不是这样了。理性说,他和托洛茨基的谈话情形是叶尼娅告密的。可是他现在整个的生活、他和侦讯员周旋、他还能够呼吸、他依然是克雷莫夫同志,其支撑点就是相信叶尼娅不可能干这种事。有一小会儿他竟会对此失去信心,他都感到奇怪。没有什么力量能够使他不相信叶尼娅。尽管他知道,除了叶尼娅,谁也不知道他和托洛茨基的谈话,尽管他知道女人容易变心,女人是软弱的,尽管他知道叶尼娅已经扔掉他,在他一生最艰难的时候离开了他,他还是相信。
他把审讯的经过对卡茨涅林鲍肯说了说,但是只字未提这件事。
卡茨涅林鲍肯现在不开玩笑,也不扮鬼脸了。
确实克雷莫夫没有把他看错。他是很聪明的。但是他说的一切都很可怕、很奇怪。有时候克雷莫夫觉得,把这个老肃反工作人员关进内部监狱,没有什么不应该的。不可能不这样。有时克雷莫夫觉得他是一个疯子。
这是国家保安机关的诗人和歌手。
他有一次用赞赏的口气对克雷莫夫说,上次开党代会上,休息的时候斯大林问叶若夫,为什么他在执行肃反政策上犯了扩大化的错误,张皇失措的叶若夫回答说,他是执行斯大林的直接指示的,斯大林就对着围住他的代表们很忧郁地说:“这也是一名党员说的。”
他还说了说亚戈达遇到的可怕的事……
他还说起肃反部门的一些大人物,他们懂得伏尔泰,知道拉伯雷,敬仰魏尔兰,当年都在这座日夜不眠的大房子里做过领导工作。
他还说过一个在莫斯科干了多年刽子手的一个很可爱、很老实的拉脱维亚老头子,这个老头子在行刑的时候,常常要求把就刑的人的衣服脱下来,交给保育院。他又说了另一个行刑者的事。那个人日日夜夜地喝酒,没有活儿干就十分苦闷,在没有派到他杀人的时候,他就到莫斯科附近的国营农场去杀猪,把猪血装在瓶子里带回来,说是医生叫他喝猪血治贫血病。
他向他描述,在一九三七年每天夜里怎样对判定所谓剥夺通信自由的人执行死刑,夜里莫斯科焚尸炉的烟囱怎样冒浓烟,被动员参加行刑和抬运尸体的共青团员们怎样一个个疯了。
他说了说怎样审讯布哈林,加米涅夫多么倔强。有一天夜里他和克雷莫夫一直谈到天亮。
这天夜里,这名肃反工作人员发展和丰富了他的理论。
卡茨涅林鲍肯对克雷莫夫描述了新经济政策时期的新资产阶级分子弗伦克尔的不寻常遭遇。弗伦克尔在实行新经济政策初期在奥德萨建立了发动机工厂。在二十年代中期他被逮捕并被押送到索洛韦茨基群岛上。他在索洛韦茨基劳改营里的时候,向斯大林提供了一份天才的方案。这个老肃反工作人员在这里用的字眼儿就是“天才的”。
他在这份方案中用大量经济学和技术方面的数据论证了如何利用成千上万的犯人修建道路、堤坝、水电站,开凿运河。
这位被囚禁的新资产阶级分子便成了克格勃的中将,因为当家的十分看重他的想法。
二十世纪忽然闯入简单劳动时期,这种被神圣化的劳动实际是囚犯连队的劳动和旧式的苦役劳动,是锹、镐、斧头和锯子的劳动。
劳改营世界也开始吸收现代文明,也使用电力机车、自动升降机、推土机、电锯、涡轮机、割矿机、大量的汽车和拖拉机。劳改营世界装备了运输和联络飞机、无线电联络和通讯系统、自动车床、现代化的选矿系统。劳改营世界设计、规划、建造矿井、工厂、新的海洋、宏伟的水电站。
劳改营世界发展十分迅速,并存的旧的苦役式劳动显得很可笑,很好玩儿,就像孩子们的拼图方块。
但是,卡茨涅林鲍肯说,劳改营还是跟不上现实的发展,因为现实不断地向劳改营提供人力。有许多学者和专家还是派不上用场,他们和技术与医务没有任何关系……
有一些全世界知名的历史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文学评论家、地理学家、世界美术研究专家、研究梵文和古凯尔特语的学者,在劳改营系统都派不上什么用场。劳改营的发展还不够,还不能利用这些人的特长。他们干的是粗活儿,或者在事务工作方面和文教科做一些所谓笨活儿,或者在残废营里闲待着,根本无法运用他们的知识,他们的知识往往是极其渊博的,不仅在苏联,而且在全世界都得到极高的评价。
克雷莫夫听着卡茨涅林鲍肯不停地说,就好像一位学者在介绍自己一生的主要事业。他不仅是歌颂和赞美。他还是个研究者。他进行比较,揭示缺点和矛盾,联系,对照。
在劳改营外面也存在着缺陷,当然,其形式是不那样明显的。在现实生活中有不少人做的不是他们能做的工作,不是发挥其所长,在各个大学、各个编辑部、科学院各研究所都有这类现象。
卡茨涅林鲍肯说,在劳改营里,刑事犯统治着政治犯。刑事犯又霸道,又野蛮,又懒惰,又贪财,动不动就不要命地打架、抢夺,阻碍着劳改营劳动生活和文化生活的发展。他接着说,就是在劳改营铁丝网里面,科学家和著名文化界人士的工作也要由不学无术、无能和见识短浅的人领导。劳改营好像是外面社会的扩大而加强的映像。不过铁丝网内外的现实不是相反的,而是符合对称定律的。
他接着又说起来,不过不是像一位歌手,也不像一位思想家,而是像一位预言家了。
如果勇敢而连续不断地推进劳改营制度的发展,排除阻力和缺陷,这种发展必将导致界线的消灭。劳改营就会同外面的社会融为一体。这种融合,这样消灭了劳改营与外面社会的对立,就是伟大原则的成熟和胜利。劳改营制度虽然有种种缺陷,但也有一个起决定作用的优点。只有在劳改营里,最高原则,也就是理性,能够毫不掩饰地反对个人自由原则。理性可以使劳改营高度发展,高度发展就可以创造条件使其自我消灭,与乡村和城市的生活融为一体。
卡茨涅林鲍肯担任过劳改营设计院的领导。他认为,科学家和工程师们能够在劳改营的条件下解决最复杂的问题。他们能够解决世界科学技术思想方面的任何问题。只要能很好地领导他们,为他们创造较好的物质条件就行。有一种古老的说法,说是没有自由就没有科学,是完全不可信的。
“等到两方面水平接近了,”他说,“我们就可以宣布铁丝网里面和外面的生活相等了,就用不着关押人了,我们就不必再发逮捕证了。我们只建立监狱和政治隔离所,文教处就可以对付任何不合常规的人。到那时候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太平局面。”
取消劳改营将是人道主义的胜利。同时所谓个人自由这种乱七八糟的、原始的、穴居时代的原则在这之后也不会占上风,不会猖獗起来。相反,这种原则倒是可以完全消除。
在沉默了很久之后,他又说,也许,几百年之后,这种制度会自行消灭,在这种制度自行消灭过程中,渐渐产生民主和个人自由。
“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存在的,”他说,“但是我不希望生活在那样的时代。”
克雷莫夫对他说:
“您的一些想法是极不正常的。据说,一些精神病医生在精神病医院里工作时间久了,自己的精神也会不正常。请原谅我这样说。不过,您在这里面待得太久,不是没有影响的。卡茨涅林鲍肯同志,您把保安机关看成了上帝。确实应该把您撤换下来。”
卡茨涅林鲍肯很和善地点了点头,说:
“是的,我相信上帝。我是一个信神的愚昧的老头子。每一个时代都要依照自己的面貌创造一个上帝。保安机关是明智和强有力的,保安机关统治着二十世纪的人类。过去这样的力量,人类曾经奉若神明的力量,就是地震、雷电、森林大火。现在不光是把我关起来,而且把您也关起来了。也应该把您给撤换了。总有一天会弄清楚,究竟是您说得对,还是我说得对。”
“可是德列林克老头子现在回去了,回劳改营去了。”克雷莫夫说。
他知道这话会引起反应的。果然,卡茨涅林鲍肯说:
“就是这个可恶的老头子搅乱了我的信仰。”
五十八
克雷莫夫听到声音不高的说话声:
“刚才广播说,我军击溃了斯大林格勒的德国集团军群,好像把保卢斯抓住了,说实话,我没有听清楚。”
克雷莫夫叫喊起来,挣扎起来,两脚在地上乱动,想走到穿棉军装和毡靴的人群中去……人群的那种亲切的嚷嚷声淹没了旁边正在进行的不高的谈话声;格列科夫从斯大林格勒的瓦砾堆里摇摇晃晃地朝着克雷莫夫走来。
医生抓住克雷莫夫的手,说:
“应该休息一下……再注射一针樟脑剂,脉搏每跳四下都要停一下。”
克雷莫夫把咸咸的一团东西吞下去,说:
“没什么,继续进行吧,医生认为没有关系嘛,我反正不招认。”
“你会招认的,你会招认的,”侦讯员用工厂老技师那种和善而自信的口吻说,“有许多比您更硬的人都招认了。”
这第二次审讯过了三个昼夜之后结束了。克雷莫夫又回到囚室里。
值班守卫把一个白布包着的小包放到他身边。
“喂,犯人,请在转交单据上签个名。”他说。
克雷莫夫看了看转交物品的清单,清单上的字迹十分熟悉:葱,蒜,糖,白面包干。清单下面写着:“你的叶尼娅。”
天啊,天啊,他哭了……
五十九
一九四三年四月一日,斯皮里多诺夫接到苏联电力委员部的撤换工作的通知;要他交出斯大林格勒发电站的工作,前往乌拉尔,到一座不大的、用泥炭发电的发电站去担任站长。这处分不算重,因为本来也可以送交法庭的。斯皮里多诺夫在家里没有说起电力委员部这道命令,决定再等州党委的决定。四月十四日,州党委因为他在艰难的日子里擅离职守,给予他严重警告处分。这项决定也算很宽容的,因为本来也可以把他开除出党。但是斯皮里多诺夫觉得州党委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很不应该的,因为州委的同志们都知道,他一直坚持到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最后一天,他是在苏军已经开始进攻的那一天上左岸去的,他是为了去看看在船舱里分娩的女儿。在州党委的会议上他本想分辩一下,可是普里亚欣非常严肃,说:
“您可以向中央监察委员会上诉,我估计,什基里亚托夫同志会认为州党委的决定太宽容,太姑息。”
斯皮里多诺夫说:
“我相信,中央监察委员会会取消这种决定。”
但是,因为他听到不少有关什基里亚托夫的事情,他还是有点儿怕提出上诉。
他担心和怀疑的是,普里亚欣的面孔那样严肃,不仅是和斯大林格勒发电站的事有关系。普里亚欣当然记得,斯皮里多诺夫与叶尼娅和克雷莫夫有亲戚关系,他自然不喜欢一个知道他和坐牢的克雷莫夫有多年关系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普里亚欣想帮助斯皮里多诺夫,也不能帮助了。假如他这样做了,对他不友好的人(有权势的人周围总会有不友好的人)马上就会向有关部门反映,说普里亚欣因为同情人民敌人克雷莫夫,竟帮助克雷莫夫的亲戚、怕死的斯皮里多诺夫。
但是,很明显,普里亚欣不帮助斯皮里多诺夫,不仅是因为他不能,而是因为他不愿意。显然,普里亚欣知道,克雷莫夫的岳母已经来到斯大林格勒发电站,正住在斯皮里多诺夫家里。大概普里亚欣也知道,叶尼娅常和母亲通信,不久前还寄来自己给斯大林的申诉书的底稿。
在州党委会议散会之后,斯皮里多诺夫到小卖部去买乳酪和香肠,在这里碰见州保安局局长沃罗宁。沃罗宁带着好笑的神气看了看他,并且用好笑的口吻说:
“斯皮里多诺夫真是一个天生的好当家,刚刚受过严重警告处分,就做起家务事来啦。”
“一家人要吃饭呀,有什么办法,我现在做外公啦。”斯皮里多诺夫说着,笑了笑,是一种苦笑,无可奈何的笑。
沃罗宁也对他笑了笑,说:
“我以为你准备办移交呢。”
斯皮里多诺夫听了这话,心里想:“幸亏把我赶到乌拉尔去,要不然在这儿就完了。薇拉和小孩子怎么办呀?”
他搭吨半载重汽车回斯大林格勒发电站,透过驾驶室的模糊的玻璃望着他就要离开的被战争摧毁的城市。他想着,在战前他的妻子就是走这条如今已是堆满瓦砾的人行道去上班;他想着供电网,想着等到从斯维尔德洛夫斯克运来新电缆,他已经不在斯大林格勒发电站了;想着小外孙因为营养不足,胳膊和胸前出了很多小疙瘩。他想道:“严重警告就严重警告好了,有什么了不起?”他想,不会发给他“保卫斯大林格勒”奖章的,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奖章他就非常伤心,其伤心的程度竟超过离别这座他长期生活、工作,流着泪安葬了玛露霞的城市。他甚至因为得不到奖章懊恼得大声骂起来,所以司机问他:
“斯皮里多诺夫同志,您这是骂谁?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在州党委啦?”
“是的,我忘记了,”斯皮里多诺夫说,“可是它没有忘记我。”
斯皮里多诺夫家几个房间里又冷又潮湿。代替炸掉的窗玻璃的是胶合板和木板。墙上的石灰有很多地方脱落了。饮用水要用桶提上三层楼。房间里生火的是用铁皮做的小炉子。有一个房间暂时关上不用,厨房也没有用,眼下成了放木柴和土豆的仓房。
斯皮里多诺夫、薇拉和小孩子、在他们回来之后便从喀山赶来的弗拉基米罗芙娜,住在原来做餐室的大房间里。原来薇拉住的紧靠厨房的小房间里住着安德列耶夫老头子。
本来斯皮里多诺夫可以修修天花板,粉粉墙壁,砌两座砖炉,发电站里还有干这种事的一些工人师傅,材料也是有的。
但是不知为什么一向操心家事、果断干练的斯皮里多诺夫不愿意请人做这些事情。
显然,薇拉和弗拉基米罗芙娜也觉得住在战后残破的家宅里更舒服些,因为战前的生活已经毁灭,为什么要让屋子恢复原来的样子,又使人想起一去不再返的生活?
弗拉基米罗芙娜来了之后,又过了几天,安德列耶夫的儿媳妇娜塔莉亚也从列宁斯克来了。她在列宁斯克和已故的婆婆的妹妹吵了一架,又把儿子暂时丢给她,就上斯大林格勒发电站来找公公。
安德列耶夫一看到儿媳,就生起气来,对她说:
“你以前和你婆婆吵,现在又和她的妹妹吵。你怎么能把孩子丢在那儿呀?”
看样子,娜塔莉亚在列宁斯克过的日子十分艰难。她一走进安德列耶夫住的房间,打量了一下天花板、墙壁,就说:“这儿太好了!”虽然这儿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好的:天花板上的板条子已经露了出来,角落里还堆着石灰,烟囱已经不成样子。
窗户上堵了一块胶合板,上面嵌了一小块玻璃片,房间里的光线就是透过玻璃片进来的。
从这自制的小窗户望出去,一片凄惨景象:到处是断垣残壁,有红颜色的,也有蓝颜色的,还有破烂的铁皮屋顶。
弗拉基米罗芙娜一来到斯大林格勒,就生起病来。她因为生病,暂时没有上城里去。她很想去看看她那烧毁的房子。
最初几天,她克制着病痛,帮薇拉做事情:生炉子,洗尿片,在炉子的铁皮烟囱上烘尿片,把脱落的石灰搬到楼梯平台上,甚至还尝试过从下面往上提水。
但是她的病情越来越重,在烧得很暖和的房间里她会觉得冷,在很冷的厨房里她的额头会冒出汗来。
她想硬撑过去,不说自己有病。但是有一天早晨,她上厨房里去抱木柴,却一下子昏迷过去,倒在地板上,把头都跌破了。斯皮里多诺夫和薇拉把她搀到床上躺下来。
弗拉基米罗芙娜苏醒过来以后,把薇拉叫到床前,说:
“你要知道,我在喀山在柳德米拉家里过的日子不如在你们家里。我上这儿来,不光是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只是怕,我躺在这儿不能动,会把你累坏。”
“外婆,我有你在这儿就很好。”薇拉说。
可是薇拉确实感到十分艰难。水,木柴,牛奶,一切东西都要花很大力气才能弄来。外面的阳光已经有了暖意,可是房间里又冷又潮湿,不得不把炉子烧旺些。
小米佳的胃有毛病,夜里常常哭,妈妈的奶也不够他吃。薇拉一天到晚在房间和厨房里忙活,要不然就是出去买牛奶和面包,洗锅洗碗,从下面往上提水。她的两手泡得红肿,脸也被风吹红了,而且出现了冻斑。因为劳累,因为天天活儿干不完,她心中无时无刻不感到阴雨和沉重。她不梳头,很少洗脸,也不照镜子,生活的重担把她压坏了。她时时刻刻非常想睡觉。到晚上,胳膊、腿、肩膀都酸疼,很想休息。她一躺下,米佳就哭。她就爬起来,走过去喂奶,把尿片换一换,抱起来在房间里走一走。过一个钟头,他又哭起来,她就又爬起来。天蒙蒙亮,他就醒来,再也不睡了,于是她就在朦胧的晨曦中又开始了新的一天—不等睡够,便脑袋昏昏沉沉地上厨房里抱柴,生炉子,烧开水,准备给爸爸和外婆泡茶,开始洗衣服。但奇怪的是,她现在一点也不发脾气了,变得又和善又有耐性。
娜塔莉亚从列宁斯克来了以后,薇拉的日子轻松些了。
娜塔莉亚来了以后,安德列耶夫便上斯大林格勒北部的拖拉机厂工人村去住了几天。也许是他想看看发电站和自己的房子,也许是因为儿媳妇把孩子丢在列宁斯克,生她的气,也许是他不愿意让她吃斯皮里多诺夫家的粮食,所以走的时候把他的供应卡给她留下了。
娜塔莉亚不等休息过来,在来到的那一天就动手帮薇拉的忙。
啊,她干起活儿多么轻快、有劲儿,年轻的手一干起活儿,那沉甸甸的水桶、盛满了水的煮衣锅、满口袋的煤炭全都变轻了。
现在薇拉可以抱着孩子上外面玩一会儿了,可以在石头上坐坐,看看那闪闪发光的春水,看看草原上升起的蜃气。
四周静悄悄的。战场已经移到几百公里之外。似乎德军飞机在空中嗡嗡直叫,炮弹不停地爆炸,生活中充满了火、恐惧和希望的时候,心里倒是轻松些。
薇拉看着小孩子满脸的脓疙瘩,心疼起来。她同时也怜惜起维克托罗夫。上帝,上帝,苦命的万尼亚,生一个儿子竟是这样瘦,这样虚弱,这样爱哭。
然后她踏上到处是垃圾和碎砖的楼梯,上了三楼,干起活儿,她的苦恼便沉没在忙碌中,沉没在浑浊的肥皂水中,沉没在炉子的灰烟里,沉没在墙壁散发的潮气中。
外婆把她叫到床前,抚摩着她的头发,外婆平时那安详又明亮的眼睛里出现了异常悲痛和温柔的神情。薇拉没有跟任何人谈起过维克托罗夫,没有跟爸爸谈,没有跟外婆谈,甚至也没有对五个月的米佳说过。
娜塔莉亚来到以后,房间里的一切都变了样子。她刮掉墙上的霉斑,把发黑的墙角都粉刷了,地板上有些脏东西就像长在上面似的,她都擦洗干净了。她还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清扫,本来薇拉准备等天暖和了再干的—她把一层一层楼上的垃圾全部清除了。
下午,她又把长长的黑蟒蛇似的烟囱收拾好了。烟囱本来歪歪扭扭,接缝处不住地往下滴松脂色的脏水,滴得地板上一个一个的小水洼儿。娜塔莉亚在烟囱上涂了石灰,又把烟囱抻直了,用铁丝捆上,在接缝处挂了几个空罐头筒,脏水就往里面滴。
她来的第一天,就和弗拉基米罗芙娜很要好了,虽然她好像是一个爱吵爱闹的泼辣女子,还喜欢说男女之间的粗野话,应该不是弗拉基米罗芙娜喜欢的人。娜塔莉亚很快就认识了许多人,有线路工人,有涡轮房里的工人,有载重汽车的司机。
有一次,娜塔莉亚去站队买东西刚刚回来,弗拉基米罗芙娜对她说:
“娜塔莉亚,有一位同志问你来着,是一位军人。”
“是一个格鲁吉亚人吧?”娜塔莉亚问道。“他要是再来,您把他撵走。大鼻子鬼,想向我求婚呢。”
“这么着急?”弗拉基米罗芙娜惊讶地问。
“您以为他们能沉得住气吗?他要我在战后上格鲁吉亚去呢。我把楼梯擦洗得干干净净,难道是为了跟着他走?”
晚上她对薇拉说:
“咱们上城里去,今天有电影。司机米沙用汽车送咱们去。你带小孩子坐在驾驶室里,我可以在车厢里。”
薇拉摇了摇头。
“你去吧,”弗拉基米罗芙娜说,“我的身体要是好一些,我也跟你们去了。”
“不去,不去,我怎么也不能去。”
娜塔莉亚说:
“还是要好好地过下去呀,要不然咱们都成了鳏夫和寡妇了。”
然后她又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你天天待在家里,哪儿也不想去,你也没有把爸爸照应好。我昨天洗衣服,他的衬衣和袜子都很破了。”
薇拉抱起孩子,走到厨房里。
“米佳,你说说,你妈妈不是寡妇吗?……”她问。
斯皮里多诺夫这些天十分关心岳母,两次从城里请来医生给她看病,帮薇拉给她拔火罐,有时把水果糖塞到她手里,说:
“您不要给薇拉,我已经给她吃过了,这是留在橱子里专门给您的。”
弗拉基米罗芙娜明白,女婿有很不愉快的事,心里很苦闷。但是每次她问他州党委方面是不是有什么消息,他总是摇摇头,说起别的事情。只有那一天晚上,当他接到通知,说即将处理他的问题的时候,他回到家里,挨着岳母在床坐下来,说:
“我这都怎么搞的呀,假如玛露霞知道我的事情,会发疯的。”
“他们究竟说你有什么错儿?”岳母问。
“全是错。”他说。
这时候娜塔莉亚和薇拉走了进来,谈话就中断了。弗拉基米罗芙娜望着娜塔莉亚,心想,是有这样一种刚健而顽强的美,任何艰难的生活对这种美都无可奈何。娜塔莉亚的一切都很美,不论是脖子,青春的胸脯,还是腿,几乎露到肩膀的匀称的手臂。弗拉基米罗芙娜心想:“真是一位没学过哲学的哲学家。”她常常发现,有一些没有过惯贫苦日子的女子,一遇到艰难的环境就憔悴下来,不再注意自己的容貌,像薇拉就是这样。她很喜欢那些做季节工的姑娘们,那些干重活儿的女工,军事调度员姑娘们,她们住在棚子里,在灰土和泥水中干活儿,却还要烫发,照镜子,往脱了皮的鼻子上搽粉。有些顽强的鸟儿就是在刮风下雨的天气,也要不顾一切地唱自己的歌儿。
斯皮里多诺夫也望着娜塔莉亚,后来突然抓住薇拉的手,把她拉到怀里,搂住她,好像请求原谅似的,吻了吻她。
弗拉基米罗芙娜也好像没头没脑地说:
“有什么了不起的,斯捷潘,咱们死还早着呢!就连我这个老婆子还想把身体养好,在世上多活几年呢。”
他很快地看了看她,笑了。这时娜塔莉亚往脚盆里倒了不少热水,端到床前,跪下来,说:
“弗拉基米罗芙娜,我给你洗洗脚,现在屋里很暖和。”
“你疯啦!傻瓜!快起来!”弗拉基米罗芙娜叫道。
六 十
有一天下午,安德列耶夫从拖拉机厂工人村回来了。
他走进屋里,一看到弗拉基米罗芙娜,他那忧郁的脸笑了—这些天她第一次起了床,脸色还很苍白,还很消瘦,坐在桌旁,戴起了眼镜,正在看书。
他说,他很久都找不到他的房子原来所在的地方,到处是战壕,炸弹坑一个连着一个,到处是碎瓦片和坑洼。
工厂里已经有很多人,每时每刻都有人回来,甚至民警也有了。参加民兵队的人还没有什么消息。大家都在掩埋士兵,埋好了,又不断地发现还有死人,有的是在地下室里,有的是在战壕里。到处是碎钢片,废铁……
弗拉基米罗芙娜问他,他上那儿去是不是很难走,他在哪儿睡的,怎么弄到吃的,炼钢炉破坏得是不是很厉害,工人们有没有东西吃,他是不是见过厂长。
上午,在安德列耶夫回来之前,弗拉基米罗芙娜对薇拉说:
“我平时常常讥笑预感和迷信,可是今天我平生第一次肯定无疑地预感到,安德列耶夫会带来谢廖沙的消息。”
可是,她错了。
安德列耶夫说的事情是很重要的,不管听他说的人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工人们对安德列耶夫说:没有东西吃,也不发工资,地下室和土室里又冷又潮湿。厂长变成了另一个人,当初德国佬向斯大林格勒进攻的时候,他在车间里跟工人们亲热得不得了,现在连话也不愿意说了,他的房子已经修好了,还从萨拉托夫弄来了小汽车。
“现在发电站情况也很差,不过没有什么人恼恨站长,很明显,大家不好过,他也不好过。”
“他是很不痛快呀。”弗拉基米罗芙娜说。“老人家,你打算怎么办?”
“我是来告别的,我想回家,虽然家也没有了。我在公共宿舍里找了个地方,在一个地下室里。”
“很对,很对,”弗拉基米罗芙娜说,“不论怎么样,总算是在家里。”
“这是我挖出来的。”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生了锈的顶针。
“不久我也要进城,上果戈理大街去,看看自己的家,翻翻碎瓦断砖,”弗拉基米罗芙娜说,“真想回家呀。”
“你现在起床是不是早了一点儿,你的脸色还很苍白。”
“我听到你说的一些事,十分难受。真希望在这块神圣的土地上的一切是另一种样子。”
他咳嗽了几声。
“您该记得,斯大林在前年说:兄弟姐妹们……可是现在,打败了德国人,就连厂长的小院子不通报也别想进去,兄弟姐妹们却住在土室里。”
“是啊,是啊,这种状况是不大好。”弗拉基米罗芙娜说。“唉,谢廖沙还是一点音信也没有。”
晚上,斯皮里多诺夫从城里回来。早上他上城里去的时候,没有对任何人说州党委要处理他的问题。
“安德列耶夫回来了吗?”他生硬地操着厂长的口气问道。“谢廖沙没有什么消息吗?”
弗拉基米罗芙娜摇了摇头。
薇拉一下子就看出来,爸爸醉得很厉害。从他开门的猛劲儿,从他那拼命忽闪的难过的眼睛,从他把带回来的东西往桌子上放的那股神气,脱大衣的样子,问问题的口气,都可以看出这一点。
他走到睡在衣服篮子里的米佳跟前,俯下身来。
“你不要朝着他呼酒气。”薇拉说。
“没关系,让他受点儿训练。”斯皮里多诺夫快活地说。
“你快坐下吃饭吧,恐怕你光是喝酒,没有吃东西。外婆今天是第一次起床。”
“噢,这太好啦。”斯皮里多诺夫说着,把羹匙掉在碟子里,往衣服上溅了不少菜汤。
“哎呀,斯捷潘,你今天醉得真厉害,”弗拉基米罗芙娜说,“这是因为什么喜事儿呀?”
他把碟子推开。
“你吃呀。”薇拉说。
“你们听我说,是这样的,”他低声说,“我有一个消息。我的问题已经定了,在党内受到严重警告,部里来的命令是,要我上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州,到一个很小的发电站去,是烧泥炭发电的,农村型的,总而言之,一降到底了,住房可以保证。搬迁费相当于两个月的工资。明天就开始办移交。可以弄到车票。”
弗拉基米罗芙娜和薇拉对看了一眼,然后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可见,喝酒是有充分理由的,没说的。”
“妈妈,你也跟我们去吧,给您单独一个房间,好些的。”斯皮里多诺夫说。
“恐怕到那儿也只能给你们一个房间。”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妈妈,反正有一个房间也要给您住。”他还是生平第一次唤她妈妈。也许是因为醉了,他眼里还噙着泪水。娜塔莉亚走进来,斯皮里多诺夫换了话题,问道:
“工厂的情形怎样,我们的老头子是怎么说的?”
娜塔莉亚说:
“刚才他等您的,现在他睡着了。”
她坐到桌旁,用拳头支着腮,说:
“他刚才说,工人在工厂里炒瓜子吃,这就是他们的主要食品。”
她忽然问道:
“斯捷潘·费多罗维奇,听说您要走,是吗?”
“是这样啊!我也听说了。”他快活地说。
她说:
“工人们都舍不得让您走。”
“有什么舍不得的,新的站长季什卡·巴特罗夫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和他在大学里是同学。”
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你们到了那里,谁能给你补袜子补得这样好呀?薇拉又不会。”
“这倒的确是一个问题。”斯皮里多诺夫说。
“这么看,娜塔莉亚还得跟你们一块儿去呢。”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好吧,”娜塔莉亚说,“我去!”
大家都笑起来,但是说过笑话之后,沉默中却出现了难为情和紧张的气氛。
六十一
弗拉基米罗芙娜决定和女婿、薇拉一道走,她到古比雪夫就停下来,准备在叶尼娅那儿住一些时候。
临走之前的一天,弗拉基米罗芙娜向新站长借了一部汽车,要上城里去看看自己那毁掉的房子。
在路上,她问司机:
“这儿是什么?以前这儿是什么?”
“以前什么时候?”司机生气地问道。
在城市废墟中显露出生活的三个层次:战前的生活,战时的生活,今天正在重新寻找自己的和平轨道的生活。有一座房子原来是一家化学干洗店和织补店,几个窗子全用砖堵起来,每个窗子上都留了小洞,在作战时期德国一个近卫师的机枪手从小洞里往外打机枪,现在就在小洞里卖面包,有不少妇女在洞口排着队。
在瓦砾丛里到处是掩蔽所和土室,在里面住过士兵、无线电通讯兵,驻扎过指挥所,在里面写过报告,装填过机枪弹带,上过自动步枪子弹。
可是现在烟囱里冒着和平的炊烟,掩蔽所旁边晒着衣服,孩子们在玩耍。和平生活从战争中生长出来,虽然这生活还是很贫困、穷苦的,几乎还像战时那样艰难。
有一些战俘在清除主要街道上的碎石断砖。在暂作食品商店的一些地下室外面,有不少人带着小桶在排队。罗马尼亚战俘们懒洋洋地在砖石堆里翻来翻去,在清理尸体。看不见红军士兵,只是偶尔见到几个水兵。司机对弗拉基米罗芙娜解释说,伏尔加舰队留在斯大林格勒为的是扫除地雷。在许多地方堆着新运到的木板、木条和水泥。这都是刚运到的建筑材料。有些地方已经把瓦砾堆到一旁,重新开始浇灌柏油马路。
在一处空旷的场地上,有一个妇女拉着一辆两轮的板车,车上装着很多包袱,两个孩子拉着拴在车杠上的绳子在帮她拉车。
大家都一心一意要回家,回斯大林格勒来,可是弗拉基米罗芙娜来了却又要走。
弗拉基米罗芙娜问司机:
“斯皮里多诺夫要离开斯大林格勒发电站,您也舍不得吧?”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司机说。“斯皮里多诺夫叫我开车,新站长也叫我开车。都是一个样。开了派车单,我就开。”
“这儿是什么?”她指着一排厚厚的外墙问,墙上开了大大的窗洞。
“是各种各样的机关。还不如给人住。”
“以前这儿是干什么的?”
“以前保卢斯就住在这儿,就是从这儿把他带走的。”
“在那以前呢?”
“您认不出来吗?这是百货大楼。”
似乎战争把以前的斯大林格勒挤走了。可以清楚地想象到,德国军官怎样从地下室里走出来,德军元帅怎样从熏黑的墙壁旁边走过,哨兵怎样向他敬礼。可是,难道弗拉基米罗芙娜就是在这儿买过大衣料,买过手表送给玛露霞做生日礼物,还带着谢廖沙上这儿来,在二楼体育用品部给他买过冰鞋?
那些去看马拉霍夫岗、凡尔登、鲍罗金诺战场的人,看到小孩子、洗衣服的妇女、拉干草的大车、拿草耙的老头子,大概也像这样感到奇怪……这儿,现在是葡萄园的地方,曾经有一队一队的法国大军开过,一辆辆蒙着帆布的货车经过。那儿,有一座农舍,还有集体农庄的一群瘦弱的牲口,还有许多苹果树的地方,曾经有缪拉特元帅的骑兵经过,库图佐夫曾经在这儿坐在椅子上挥动他那苍老的手发动俄军反攻。在那座冈上,鸡群和羊群在乱石丛中找食儿的地方,纳希莫夫曾经在那儿站过,托尔斯泰所描写的光闪闪的炸弹曾经从那儿飞过,曾经有伤兵在那儿呻吟,英国的子弹曾经在那儿呼啸。
弗拉基米罗芙娜也觉得这些排队的妇女、破烂的房舍、这些卸木板的汉子、晒在绳子上的衣服、带补丁的褥子、像蛇一样的长筒袜子、贴在断墙上的布告都十分奇怪。
她感觉出来,斯皮里多诺夫说到在区委会争论如何分配劳动力、木材、水泥的时候,他觉得今天的生活多么乏味,他觉得斯大林格勒《真理报》一味地报道清理废钢铁、打扫街道、修建澡堂和工人食堂,有多么枯燥。他一说起轰炸,说起大火,说起集团军司令舒米洛夫上斯大林格勒发电站来,说起德国坦克从山冈上开来,说起苏联炮兵用炮火迎击这些坦克,就十分带劲儿。
战争的命运就是在这些街道上决定的。这一战役的结局决定着战后世界的版图,决定着斯大林伟大的程度或者希特勒政权恐怖的程度。在整整九十天里,克里姆林宫和贝希特斯加登都在想着,说着,梦魂萦绕着一个词儿—斯大林格勒。
斯大林格勒势必左右历史哲学,左右未来的社会制度。
世界命运的阴影把当初这座充满普通生活的城市遮住,使人不再看到。斯大林格勒成为未来的象征。
这位老妇人渐渐驶近自己的住宅,不自觉地受到渐渐在斯大林格勒显示出来的力量的影响,她当初是在这儿生活,教育子孙,给女儿们写信,害病,买东西的。
她请司机把车停住,走下汽车。她很吃力地在遍地瓦砾的空荡荡的街道上走着,注视着断垣残壁,似乎相识又不相识地辨认着邻近她的房子的一座座房屋的残骸。
她的房子朝街的一面墙还保留着,她的老花眼从空空的窗洞里看到了自己的住房的墙壁,认出了褪了色的蓝绿两色涂料。但是几个房间里已经没有地板,没有天花板,没有楼梯,她也无法上楼看看了。砖墙上还留着大火的痕迹,许多地方的砖已成为碎块。
她真切又痛心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回忆起几个女儿、不幸的儿子、孙子谢廖沙,回忆起无法挽回的损失,想到自己孤单单的白头。一个穿着旧大衣、破皮鞋的病弱老婆子,望着一座毁掉的房子。
什么在等待着她呢?她这个七十岁的人是不知道的。“生活还在前面。”她想道。什么在等待着她所爱的一些人呢?她不知道。春日的天空透过她的房子的空空的窗洞,朝她望着。
她的亲人们过得都不算好,生活动荡而又前路难测,充满了担忧、痛苦、错误。柳德米拉怎么样呢?家庭不和睦会造成什么结果?谢廖沙呢?还活着吗?维克托活得多么不容易。薇拉和女婿斯捷潘会怎样呢?斯捷潘能不能重新建立家庭,过上安宁的日子?聪明、善良但也厉害的娜佳今后又会怎样?薇拉呢?会不会被独身、穷困和生活的重担压垮?叶尼娅会怎么样,她是不是跟着克雷莫夫上西伯利亚?她自己会不会进劳改营?会不会像米佳那样死掉?国家会不会饶恕谢廖沙?他的父母都已无辜死在劳改营。
他们的命运为什么都这样艰难,这样令人难以捉摸?那些病死的、牺牲的、被处死的人依然和生者保持着联系。她还记着他们的微笑、他们的笑声、他们说的笑话、他们的忧郁和怅惘的眼睛、他们的希望和失望。
米佳曾经抱着她,说:“没什么,妈妈,顶要紧的是,你不要为我担心,在这劳改营里也有一些好人。”索菲亚·列文顿,一头黑发,上嘴唇上面还有细细的茸毛儿,又年轻,又快活,又有气性,还常常朗诵诗。可怜的安娜·施特鲁姆总是很忧郁,很聪明,喜欢嘲笑人。托里亚吃起碎乳渣通心粉狼吞虎咽,很不斯文。她生气托里亚光知道张嘴吃,一点也不愿意帮妈妈的忙,要是对他说:“你连一杯水也不给妈妈倒……”他就说:“……好的,好的,我来倒,可是为什么娜佳不倒?”还有玛露霞!叶尼娅总是讥笑你那种老师式的说教,你常常教训人,用正统思想教训斯捷潘……你和别廖兹金家的小孩子斯拉瓦,和老奶奶瓦尔瓦拉一起沉到了伏尔加河里。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您给我解释解释吧。天啊,他还能解释什么呀……一切生活得不好的人,总是怀着苦楚、隐隐的悲痛、怀疑的心情盼望着幸福。有些上她这儿来,有些给她写信,她常常有一种很奇怪的心情:她有一个和睦的大家庭,可是在心里却有一种孤独感。
现在她这个老婆子还活着,还一直盼望着好日子,又有信心,又怕有灾祸,又为一些活着的人担心,为死了的难受,也为活着的难受。现在她站在这儿,望着毁掉的房子,欣赏着春日的天空,甚至不觉得自己在欣赏天空。她站着,自己问自己,为什么她所爱的一些人的未来吉凶难卜,为什么他们一生有这么多的失误。她不知道,正是在这种困惑不解中,在这种迷惘、痛苦和混乱中,就有答案,就有理解,就有希望;她也不知道,她已经发自内心地理解了他和他的亲人们生活的意义,尽管不管是她,还是她的亲人,谁也说不出自己是在等待什么;尽管他们都知道,在可怖的时期一个人是否幸福完全由不得自己,世界的命运可以为人造福或招祸,可以使人获得荣誉或者使人沦落,把人变为集中营里的尘土,但世界的命运,历史的浩劫、国家发怒的厄运、胜利的荣光、失败的耻辱,所有这些都不能改变那些可以称为人的人。不论等待着他们的是劳动的荣誉,还是冷落、失望和穷困、集中营和死亡,他们都会像人一样生活,像人一样死去,那些牺牲的人便是能够像人一样死去的人—这就是他们可歌可泣的做人的胜利,战胜了世界上过去和今后不断反复出现的气焰万丈的、非人性的一切。
在这最后的一天,不仅从早晨就喝酒的斯皮里多诺夫醉得晕晕乎乎。弗拉基米罗芙娜和薇拉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头脑里也晕晕乎乎的。来过几批工人,问到斯皮里多诺夫。斯皮里多诺夫交代了最后几件事,上区委办手续转组织关系,给几个朋友打电话告别,又上兵役局交还了免役证,在各个车间里转了一会儿,和工人们说说话儿,等到在涡轮房里暂时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把脸颊贴到凉丝丝的、不动的飞轮上,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薇拉忙着收拾东西,在炉子上烘尿片,把牛奶煮熟装到瓶子里,准备在路上给米佳喝,又装了一袋子面包。这一天她要和维克托罗夫,和妈妈永远分别了。他们就要留在这儿,这儿再没有谁想起他们,问起他们了。
她一想到她现在是家里的女主人,是镇定的,安于艰难生活的,心里就得到一点儿安慰。弗拉基米罗芙娜望着外孙女因为一直睡不足觉布满血丝的眼睛,说:
“薇拉,往往就是这样。离开经受了许多苦楚的家,比什么都难受。”娜塔莉亚去烙饼子,给斯皮里多诺夫一家人带着在路上吃。她一大早就背着木柴和面粉上工人村一个熟识的妇女家里去,那一家有一座俄式炉子,她就在那儿做馅,和面。她在厨房里忙活得满脸通红,显得分外年轻、标致。她不住地照着小镜子,笑着,自己的鼻子和腮上沾了不少面粉,可是等那个熟识的妇女一走出厨房,她就哭了起来,泪珠子扑簌簌往面团上落。
那个熟识的妇女发现她掉眼泪,就问道:
“娜塔莉亚,你怎么哭呀?”
娜塔莉亚回答说:
“我跟他们处惯了。老奶奶挺好,我也舍不得那个薇拉,也舍不得她那没有父亲的小孩子。”
女主人细心听完了她的解释,说:
“娜塔莉亚,你不说老实话,你不是因为老奶奶哭。”
“不,我是因为老奶奶。”娜塔莉亚说。新站长答应让安德列耶夫走,但是要他再在斯大林格勒发电站待五天。娜塔莉亚说,这五天她要陪公公一起过,然后她就上列宁斯克到儿子那儿去。
“以后会知道,咱们下一步上哪儿去。”她说。
“以后你怎么就会知道?”公公问道。但是她没有回答。大概就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她才哭。安德列耶夫老头子不喜欢儿媳妇对他表示关怀。她觉得,他可能还记着她和婆婆争吵,对她还有意见,不肯原谅她。
到吃午饭的时候,斯皮里多诺夫回家来了。他说了说在机械车间和工人们告别的情形。
“就是在家里,整个上午来看你的人就像朝圣一样,”弗拉基米罗芙娜说,“五个一批,六个一群,不断地来找你。”
“这么说,都收拾好啦?卡车五点钟准时开到。”他笑了笑。“感谢巴特罗夫,他还是派了车。”
事情都交代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可是斯皮里多诺夫的醉态和神经质的紧张依然没有消失。他开始重新收拾皮箱,重新整理包裹,似乎他急不可待地要走。不一会儿,安德列耶夫从邮局回来了,斯皮里多诺夫问他:
“怎么样,有没有从莫斯科发来的关于电缆的电报?”“没有,什么电报也没有。”
“哎呀,这些狗东西们在捣蛋呢,要不然到五月就可以开始送电了。”
安德列耶夫对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您的身体还不行,怎么能走呀?”
“没什么,我能行。再说,有什么办法,这又不是在果戈理大街自己家里。这儿已经有油漆工来过,看过了,要把房子修一修给新站长住呢。”
“真是太不讲情理了,他就是等一两天也好哇。”薇拉说。
“他怎么算是不讲情理?”弗拉基米罗芙娜说。“总要过日子呀。”
斯皮里多诺夫问:
“饭做好了吗,还等什么?”
“等娜塔莉亚烙的饼。”
“啊,要是等烙饼,咱们就要耽误上火车了。”斯皮里多诺夫说。
他不想吃饭,但是他还留了酒准备在告别席上喝,他非常想喝酒。
他一直想到自己的办公室去看看,哪怕在那儿待几分钟也好,但是不大合适,因为巴特罗夫正在召开各车间主任会议。他因为感到苦恼,越来越想喝酒。他不住地摇头:咱们要赶不上车了,赶不上了。
这种怕误车的心情,焦急等待娜塔莉亚的心情,不知为什么使他感到愉快,但是他怎么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感到愉快;他也没有想起来,战前他准备和妻子上戏院的时候,就是这样不住地看表,焦急地说:“咱们要赶不上了。”
他今天很想听到有关自己的好话,因此心情更坏了。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为什么要舍不得我这个逃兵和胆小鬼?还有,恐怕我是毫不要脸,才希望得到参加保卫战的奖章。”
“真的,咱们不等了,吃饭吧。”弗拉基米罗芙娜看到斯皮里多诺夫很不自在,就说。
薇拉把一锅菜汤端了来。斯皮里多诺夫拿来一瓶酒。弗拉基米罗芙娜和薇拉都不想喝酒。
“没关系,咱们都像男子汉一样,痛痛快快喝两杯吧,”斯皮里多诺夫说过这话,接着又说,“也许,咱们还是等一等娜塔莉亚?”
恰好在这时候,娜塔莉亚提着篮子走了进来,把一摞一摞的烙饼放到桌子上。斯皮里多诺夫给安德列耶夫和自己各斟了满满的一杯酒,给娜塔莉亚斟了半杯。
安德列耶夫说:
“去年夏天咱们就是这样在果戈理大街弗拉基米罗芙娜家里吃烙饼。”
“看样子,这些饼子一点也不比去年的饼子差。”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那一次吃饭的有多少人呀!可是现在只有外婆,你们两位,再加上我和爸爸了。”薇拉说。
“咱们已经把斯大林格勒的德国佬打垮了。”安德列耶夫说。
“伟大的胜利!可是人付出了多么高的代价。”弗拉基米罗芙娜说。接着又说:“多喝点儿汤,到路上咱们就只能吃干的,接连几天吃不到热的东西了。”
“是啊,路上是很辛苦的,”安德列耶夫说,“上车也很难,连车站都没有,火车都是从高加索开往巴拉绍夫的,在咱们这儿是过路车,车上人非常多,除了军人,还是军人。不过,也从高加索运来了白面包。”
斯皮里多诺夫说:
“像云彩一样朝咱们涌来了,这云彩是怎么来的?是苏联胜利了。”
他心里想,不久前在斯大林格勒发电站还能听见德军坦克的轰隆声,可是现在已经把他们赶到几百公里外。现在战场已经是在别尔哥罗德、丘古耶夫附近,已经是在库班了。
于是他又说起在心里憋得难受的话:
“好吧,就算我是逃兵,但是,该是谁来处分我?就让斯大林格勒的战士们来处分我吧。我在他们面前有愧。”
薇拉说:
“老人家,那一次在您旁边坐的是莫斯托夫斯科伊。”
可是斯皮里多诺夫打断她的话。今天他心里难受得实在憋不住了。他对女儿说:
“我给州委第一书记打了一个电话,想和他道道别,不管怎么说,在整个保卫战时期,在所有的企业领导人中,我是唯一留在右岸的,可是他的副手巴鲁林不给我接电话,说:‘普里亚欣同志没时间和您说话。正忙着呢。’好吧,他忙着就忙着吧。”
薇拉就好像没听到爸爸的话,又说:
“那一天谢廖沙旁边坐的是托林中尉,现在那位中尉哪儿去啦?……”
她非常希望能有谁说他能上哪儿去,他可能还活得好好儿的,正在打仗呢。
假如能听到这样的话,她今天苦恼的心也许会多少得到宽慰。但是爸爸又打断她的话,说:
“我对他说,你也知道,我今天要走啦。他却对我说,好吧,那您就写信吧,有什么话就在信里说吧。好吧,去他妈的吧。来,再喝一杯。咱们在这儿喝酒是最后一次了。”
他端起酒杯,朝着安德列耶夫:
“老人家,过去有什么不周到之处,请多多担待。”
安德列耶夫说:
“瞧你说的,斯皮里多诺夫同志。这儿的工人阶级都舍不得你。”
斯皮里多诺夫干了一杯,沉默了一会儿,就好像沉进了水里。后来就喝起汤来。饭桌上静下来,只能听到吃烙饼的声音,再就是斯皮里多诺夫用汤匙喝汤的声音。这时候小米佳哭了起来。薇拉连忙站起来,走到孩子跟前,把他抱起来。
“弗拉基米罗芙娜,您吃饼呀。”娜塔莉亚像祈求活命一样,恳切地小声说。
“我一定吃。”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斯皮里多诺夫带着得意、醉意和幸福的果断神气说:
“娜塔莉亚,我当着大家的面对您说。您在这儿没什么事可干,还是回列宁斯克把孩子带上,上乌拉尔我们那儿去。咱们在一块儿,在一块儿要好过些。”
他想看看她的眼睛,可是她把头垂得低低的,他只能看到她的额头和好看的黑眉毛。
“老人家,您也上我们那儿去吧。在一块儿要好过些。”
“我还上哪儿去?”安德列耶夫说。“我没有多少劲头儿活了。”
斯皮里多诺夫很快地打量了一下薇拉。薇拉抱着小米佳站在桌旁,在哭。
这一天他第一次看到他就要离开的房屋的墙壁,这时他的揪心的痛苦,因为被撤职,失去荣誉和心爱的工作而勾起思绪,使他快要发疯、气得他不能为保卫战胜利而高兴的处分,他的懊恼和耻辱—这一切顿时全都消失,全都失去意义。
这时和他坐在一起的岳母,他一直热爱又永远失去了的妻子的母亲,吻了吻他的头,说:
“没什么,没什么,我的好孩子,生活还在前头。”
因为从傍晚就生起炉子,整整一夜木屋都很闷热。
一位寄居的女子和昨天刚刚从军医院来她这儿度假的伤员丈夫几乎一夜没有睡。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为的是不吵醒房东老大娘和睡在大箱子上的小姑娘。
老大娘很想睡着,可是睡不着。她生气的是,女房客和丈夫说话的声音很小—这倒是影响了她,她不由得用心听起来,尽可能地把她听到的一些个别的词儿联系起来。
也许,如果他们说话声音大一些,老大娘多少听一会儿,也就睡了。她甚至想敲敲板墙,说:
“你们的声音为什么那样小,怎么,有什么好听的事儿吗?”
老大娘有好几次听出完整的句子,后来声音小得又听不清了。
那名军人说:
“我从军医院里来,就连一块水果糖也没办法带来。不用说在前方了。”
“我呀,”女房客说,“也只能拿素油炒土豆招待你。”后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就很小了,一点也听不清了,后来好像女房客哭了。
老大娘听到她说:
“这是我的爱情把你保住了。”
“哼,这坏小子!”老大娘在心里把军人骂了一句。老大娘迷迷糊糊睡了几分钟,显然是打起鼾来,所以说话的声音大些了。
她醒了过来,仔细听起来,听清楚了:
“皮沃瓦罗夫给我往军医院里来信说,不久前才给了我中校军衔,马上又把我提为上校。集团军司令亲自提名的。要知道,也是他把我提为师长的。还有列宁勋章。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一次战斗,那一次我被埋住了,和在车间里的各营失去联系,还像鹦鹉一样唱歌儿。我有一种感觉,就好像我是骗子。我觉得真不自在,这种情形你都想象不到。”后来他们显然发觉老大娘不打鼾了,于是说话的声音又小了。
老大娘是独身一人,她的老头子在战前就死了,独生女儿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工作,不和她住在一起。在战争期间老大娘这儿没有住过什么人,她不明白,为什么昨天来了一名军人,她心里就这样七上八下的。
她不喜欢女房客。她觉得女房客是一个没有头脑、不能独立生活的女人。女房客每天起身很晚,她的小女孩穿得很破烂,弄到什么就吃什么。她大部分时间沉默不语,坐在桌边,朝窗外望着。可是有时候她来了兴头儿,就干起活儿来,原来她什么事都会做:又会缝衣服,又能擦地板,还做得一手好菜汤,虽然是城里人,却还会挤牛奶。显然,她是心里有些不自在。她的小女孩也有点儿任性。非常喜欢和小甲虫、蟋蟀、蟑螂玩儿,而且不像别的孩子,她还傻里傻气地吻小甲虫,说故事给小甲虫听,然后把小甲虫放掉,自己就哭起来,又呼喊,又叫唤小甲虫的名字。秋天老大娘从树林里给她带回一只小刺猬,小女孩就时刻不离地跟着小刺猬跑,小刺猬上哪儿,她上哪儿。小刺猬一发出哼哼声,她就快活得发了疯。小刺猬要是跑到五斗橱底下,她就挨着五斗橱坐在地板上等着,并且对妈妈说:“轻点儿,小刺猬睡觉啦。”等到小刺猬跑回树林里,她有两天都不想吃饭。
老大娘总觉得,她的女房客会上吊的,所以她很担心:拿小姑娘怎么办呀?她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可不愿意添麻烦。
“我用不着照应什么人。”她说。她确实提心吊胆,想到哪天早晨她一起来,发现女房客上吊了,她该拿小姑娘怎么办呀?
她认为,女房客是被丈夫扔了,丈夫在前方另找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所以她天天在愁思苦想。丈夫很少给她来信,就是来了信,她也不显得愉快。想叫她说说心里话是不可能的,她什么也不说。邻居一些妇女也发现,老大娘的女房客是一个很古怪的女人。
老大娘跟着丈夫吃够了苦。丈夫又喜欢喝酒,又喜欢吵闹。他打起人来也不像一般人,常常用火叉或者棍子打她。他也打女儿。他不喝酒的时候,也不会使人快活:又小气,又喜欢找碴儿挑毛病,像个老娘们儿一样,盆儿碗儿的事都要管管:这又不对,那又不对。说她做饭做得不好吃,买东西也不会买,挤牛奶也挤不好,床铺也铺得不整齐。而且每说一句话都要骂娘。他把她也教会了,她现在稍有不开心,就骂起娘来。连她心爱的母牛也要骂。丈夫死的时候,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他一直把她折腾到老。拿他有什么办法呀,他是一个酒鬼。他在女儿面前也不怕丑,叫人想起来都觉得难为情。打起鼾来像打雷一样,特别是在喝醉的时候。她的母牛也那样喜欢跑,简直太喜欢跑了,一有机会就离开牛群到处跑,一个老年人要是天天跟着它跑,只有累死。
老大娘时而倾听隔壁的悄声低语,时而想想自己和丈夫过的不和睦的日子,在恼恨的同时,也怜惜起丈夫。不管怎么说,他干活儿还是很劳累的,工资也很低。如果没有奶牛,他们的日子就很不好过。而且他死也是因为他在矿井里吸的煤灰太多了。这不是,她还没有死,还活着呢。当年他还从叶卡捷林堡给她买了一串项链,现在女儿还戴着呢……
一清早,小姑娘还没有醒,女房客便和丈夫到邻村去买面包,在那儿可以凭军人乘车证买到白面包。
他们手挽着手,一声不响地走着。要在树林中走一公里半,走到湖边,再顺着岸边往前走。
积雪还没有化尽,变成了淡蓝色。雪成为大块的、毛边的结晶体,呈现出湖水般的淡蓝色。在小丘的阳坡上,积雪在融化,化雪水在路边水沟里哗哗响着。雪的亮光、水的亮光、覆盖着薄冰的水洼的亮光照得人眼花缭乱。亮光是那样强烈,从亮光中穿过,就好像从密密的树丛中穿过。亮光又扰人,又碍事,当他们走到一个冻住的水洼上的时候,被踩疼的冰突然在阳光中闪烁起来,就好像亮光在脚下发出碎裂声,裂成许多尖尖的、带刺的碎光片。亮光在路边水沟里流着,在有石头拦路的地方,亮光膨胀起来,飞溅起来,发出丁丁淙淙的声响。春天的太阳离大地非常近了。空气又清冽又温暖。
他觉得,他的嗓子本来冻坏了,喝酒烧坏了,硝烟灰尘呛坏了,骂娘骂脏了的,现在被这亮光和天上的蓝色洗干净了,涮干净了。他们走进树林里,来到林边几棵松树的树荫下。这儿仍然有薄薄的一层雪没有融化。在松树上面,几只松鼠在绿枝上忙活着,下面,在结了一层冰壳的雪地上,有一大片啃过的松球,还有尖牙咬下的许多碎木屑。
树林里十分宁静,亮光被一层一层的松针挡住,所以没有喧嚷,也不叮叮响,只是小心翼翼地罩着大地。
他们依然一声不响地走着,他们又在一起了,就因为这样,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美好了,春天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下来。两只吃得肥肥的红腹灰雀儿停在枞树枝上。红红的肥胖的胸脯,就像在施了魔法的雪中绽开的两朵花儿。此时此刻的宁静是奇异而美妙的。
在这种宁静中,会想起去年的树叶,想起过去的一场又一场风雨,筑起又抛弃的窠巢,想起童年,想起蚂蚁辛辛苦苦的劳动,想起狐狸的狡诈和鹰的强横,想起世间万物的互相残杀,想起产生于同一心中又跟着这颗心死去的善与恶,想起曾经使兔子的心和树干都发抖的暴风雨和雷电。在幽暗的凉荫里,在雪下,沉睡着逝去的生命—因为爱情而聚会时的欢乐,四月里鸟儿的悄声低语,初见觉得奇怪、后来逐渐习惯了的邻居,都已成为过去。强者和弱者、勇敢的和怯懦的、幸福的和不幸的都已沉睡。就好比在一座不再有人住的空了的房子里,在和死去的、永远离开这座房子的人诀别。
但是在寒冷的树林中比阳光明丽的平原上春意更浓。在这宁静的树林里的悲伤,也比宁静的秋日里的悲伤更沉重。在这无言的静默中,可以听到哀悼死者的号哭和迎接新生的狂欢……
还是黑沉和寒冷的,但是不要多久,大门和栅栏门就要打开,空荡荡的房子里又要热闹起来,又会充满孩子的笑声和哭声,又会响起女人的匆忙而动听的脚步声,满怀信心的男主人就要走进房子里来了。
他们站着,挎着面包篮子,没有说话。
[1]席勒《菲爱斯柯》第三幕第三场的一句台词,意思相当于中文的“狡兔死,走狗烹”。
[2]瓦图京(1901—1944),在卫国战争期间曾任苏军副总参谋长、西南方面军司令,被称为“闪电将军”、“小土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与朱可夫、崔可夫齐名的苏联将领。
[3]出自契诃夫小说《带阁楼的房子》。
[4]本雅明是《圣经》中记载的以色列先祖雅各的小儿子。“本雅明”一名来自希伯来语,意为“幸运之子”。
瓦西里《生活与命运》2
第二部
一
后方的人看到一列列军车开往前方的时候,会感到无比喜悦和兴奋,觉得这些大炮,这些新涂了漆的坦克正是担负朝夕盼望的总攻任务的,战争的胜利结局很快就要来到了。
离了预备队登上军车的人心情特别紧张。年轻的排长们仿佛看到了斯大林的密令……当然,老练一些的人根本不考虑这类事,而是喝开水,在小桌上或在靴后跟上捶里海鱼干,谈着少校的风流韵事,谈着到下一个枢纽站可以换到什么货物。久经沙场的人仿佛已看到,部队怎样在前线附近只有德国轰炸机到过的偏僻小站下车,而新兵们一遇到轰炸就会多少失去兴奋的心情……在路上睡肿了眼皮的人再也无法睡觉,日日夜夜行军,没工夫吃,没工夫喝,滚烫的马达不停地轰鸣,震得两鬓隐隐作痛,两手没有力气抓方向盘。指挥员天天收到看不完的密码电报,时时刻刻在无线电报话机里听到训斥和骂娘,司令部要求快点儿把缺口堵住,在这儿再也没有人过问新部队在练习射击中达到什么指标了。“进攻,进攻,进攻!”部队指挥员耳朵里响着的就是这个词儿。于是他进攻,再不怠慢,全力以赴。有时部队在行军中,还没有弄清地势,就径直投入战斗,这时候会有一个疲惫而紧张的声音说:“快点儿进行反击,就在这片高地上,我们都打光啦,可是他们还在拼命往前攻,我们他妈的完蛋啦!”
连日来在路上的轧轧声与轰轰声,在坦克手、报话兵和瞄准手的头脑里,和德国飞机的嗡嗡声、地雷爆炸的喀嚓声混到了一起。
在这里特别能看到战争的疯狂——一个钟头过去,便是一片凄惨景象:一辆辆被烧毁、散了架的坦克冒着烟,炮被打坏,履带被打断。
几个月刻苦的训练哪儿去了?炼钢工、电工们顽强勤奋的劳动哪儿去了?
上级首长为了掩盖让刚刚开到的部队仓促投入战斗的过失,掩盖该部队几乎无益的牺牲,向上面做不痛不痒的汇报:“刚刚开到的预备部队投入战斗,在一定时间里阻止了敌军的推进,使我有可能重新部署兵力。”
假如不是一个劲儿地喊“进攻,进攻”,假如让部队摸清地势,不闯入布雷区,那样的话,坦克即使不起什么决定作用,也会好好打一阵子,给德国人造成很大的不痛快和不方便。
诺维科夫的坦克军向前方开拔着。
没有打过仗的天真的坦克手小伙子们以为,他们正是要参加决定性战役的。尝过战争滋味的人就笑话他们。第一旅旅长马卡罗夫和全军最出色的坦克营营长法托夫就很清楚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儿,他们见识过不只一次了。
持怀疑和悲观态度的人都是很现实的人,有过痛苦经验的人,因为流过血,遭过难,对战争有更多的理解。就这一点来说,他们比那些大大咧咧的幼稚的人好些。但是有过痛苦经验的人错了。诺维科夫上校率领的坦克手们要参加的确实是决定性的战斗,这场战斗决定了战争的命运,也决定了千千万万人战后的生活。
二
诺维科夫接到命令,到达古比雪夫以后,要和总参谋部的代表留京中将取得联系,最高统帅部有许多问题需要了解。
诺维科夫原以为会有人在车站迎接他的,但是担任车站军代表的一名目光粗野、到处乱看,同时又疲惫无神的少校说,没有任何人问起诺维科夫。想在车站给将军打个电话也打不成,将军的电话号码严格保密,没办法打通。
诺维科夫便步行前往军区司令部。
来到车站广场上,他感到很不自在。野战部队的指挥官突然来到陌生的城市环境中,往往有这样的感觉。自己处于生活中心地位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在这儿既没有电话员给他递话筒,又没有司机为他开着汽车到处跑。
在圆石铺砌的大街上,人们在匆匆忙忙地跑着,跑到配给商店门口去排队:“谁是队尾?……我在您后面……”
对于这些提着叮当响的大桶小桶的人们,似乎再没有什么事比到食品店门口排队更重要了。特别使诺维科夫生气的是他遇到的一些军人,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提着小包大包。诺维科夫心想:“真该把他们这些狗崽子都抓起来,装上军车,带到前线去。”
难道他今天能看到她吗?他在街上走着,想着她。叶尼娅,你好!
他和留京将军在军区司令办公室里见面的时间不长。刚开始谈话,总参就给将军打来电话,要他火速飞往莫斯科。
留京向诺维科夫表示了歉意,便拨通了市内电话。
“玛莎,情况变啦。天一亮飞机就起飞,你转告安娜·阿里斯塔尔霍芙娜。土豆咱们来不及带了,农场还有几麻袋……”他那苍白的脸显得不耐烦,难受地皱着眉头,看样子,他打断了像流水一样顺着电话线向他涌来的话,说道:“没办法,总不能向最高统帅部报告说,因为一件女大衣没做成,我不能起飞呀。”
将军放下话筒,对诺维科夫说:
“上校同志,您以为,坦克的传动部分符合我们对设计人员提出的要求吗?”
这次谈话使诺维科夫感到很不舒服。他在坦克军里待了几个月,学会了准确地看人,就是说,看人的实在分量。他一眼就可以准确无误地掂量出到军里来找他的那些代表、特派员,各种委员会的领导人、检查员、指导员的分量。
他知道轻声慢语说出的话“马林科夫同志要我转告您……”的意义;他知道,有些人戴着勋章和将军肩章,又有口才,嗓门儿又大,却没有本事弄到一吨柴油,无权任命一个仓库管理员或者解除一个文书的职务。
留京所占据的不是庞大的国家机构的高层。他是做配角,他的工作只是提供统计数字,了解基本情况,做一般化的解释说明,所以诺维科夫一面和他谈话,一面看起表来。将军把老大的记事本合上。
“上校同志,很遗憾,时候不早了,明天一早我还要赶往总参去呢。不过没什么,总还可以在莫斯科见到您。”
“是的,中将同志,总有一天我会带着我的坦克上莫斯科去。”诺维科夫冷冷地回答说。
他们握手告别。留京请他代为向涅乌多布诺夫问好,过去他们在一块儿工作过的。诺维科夫还在宽敞的办公室的绿色地毯上走着,就听见留京对着话筒说:
“给我接一号农场场长办公室。”
诺维科夫心想:“他要抓紧时间搞土豆。”
他朝叶尼娅的住处走去。他在那个闷热的夏夜曾经走到她在斯大林格勒的家的门口,那是从草原上去的,草原上到处是撤退时的硝烟和灰尘。现在他又去找她了,似乎在那个人与这个人之间有一道深渊,可实际上他依然是那样,他依然是他,是同一个人。
“这一次你是我的了,”他想,“你是我的了。”
三
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旧式建筑,是一座气候不随着季节变化的结实楼房,墙壁很厚,到了夏天依然凉丝丝的,而到秋凉时候还保留着窒闷和带灰尘的热气。
他按过门铃,一股热气从打开的门里朝他扑来,他看见叶尼娅站在堆满篓子和箱子的过道里。他看见的是她,既没有看见她头上的白头巾,没有看见那黑色连衣裙,也没有看见她的眼睛和脸、她的手臂和双肩……似乎不是他的眼睛看见了她,而是那颗没有视觉的心看见了她。她啊呀了一声,多少向后退了退,就像很多人因为意外感到吃惊时那样。
他向她问好,她也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
他向她走去,闭上眼睛,又感到活着很幸福,又感到宁愿此时此刻马上死去,也感触到她的温暖。
为了享受他从未体验过的爱情,享受幸福,原来既不需要眼睛,也不需要思想,不需要说话。
她问他话,他一面回答,一面跟着她在黑糊糊的走廊里走,拉着她的手,就好像一个小孩子怕在人群里丢失了。
“这走廊好宽呀,”他想道,“简直可以开坦克了。”
他们走进一间屋子,这间屋子有一个窗户对着邻屋一堵没有窗户的墙。
靠墙有两张床。一张床上铺着灰色被子,有一个压得平平的、皱皱巴巴的枕头;另一张床上罩着白色花边床罩,还有一个打松的枕头。白色床罩上方贴着几张小画片,上面有穿着晚礼服的新年和圣诞节美人,还有刚刚要出鸡蛋壳的小鸡。
桌子上堆满一卷一卷的绘图纸,桌角上有一块面包,半个干蒜头,还有一瓶素油。
“叶尼娅……”他说。
她的目光平常带有嘲笑的意味和注视的神气,这会儿却显得很特别,很奇怪。她说:
“您饿了吧,您是刚刚来到吧?”
她显然是想破坏和打碎已经出现并且已经无法打碎的新东西。他变得有些不同了,不是过去那样了,这个人已经有权统率成百上千的人,统率阴森可怕的战争机器,眼睛却又流露着一个不幸的小伙子那种幽怨的神气。由于这种不相称,她心慌意乱,很想对他抱着一种宽容,甚至怜悯,不去理睬他的魅力。自由曾是她的幸福;现在自由正离她而去,可她也感到幸福。
突然,他开口说道:
“怎么,难道你还不明白!”说完,他又一次再也听不见自己的话和她的话了。他心中又出现了幸福感和一种与此有关的感情:哪怕马上去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她搂住他的脖子,她的头发像温暖的水,洒在他的额头上,他的面颊上,他在这披散的黑发丛中看到了她的眼睛。
她的柔声细语淹没了战争的声音,淹没了坦克的轧轧声……
晚上,他们喝开水,吃面包,叶尼娅说:
“首长已经吃不惯黑面包啦。”
她把放在窗外的一锅荞麦饭端了进来。已经冰凉的老大的荞麦粒已经变成紫色和蓝色。麦粒上还出了一层冷汗。“真像波斯丁香花。”叶尼娅说。诺维科夫尝了尝这波斯丁香花,心想:“这东西真不好吃!”
“首长已经吃不惯啦。”她又说。
他心想:“幸亏没有听格特马诺夫的话,幸亏没有带吃的东西来。”
他说:
“战争开始的时候,我在布列斯特,在空军集团军里。飞行员们朝飞机场奔去,我听到一个波兰妇女高声问:‘这是什么人?”一个波兰小孩子回答说:‘这是俄罗斯人,当兵的。”这时候我特别强烈地感觉到:我是俄罗斯人,俄罗斯人……你要知道,我一直没忘记我是俄罗斯人,可是这时候心里怦怦跳起来:我是俄罗斯人,我是俄罗斯人。说实在的,战前可是用另外一种精神教育我们……今天,也就是这会儿,是我最好的日子,这会儿我看着你,又像那时候一样——我痛苦、我幸福都因为我是俄罗斯人……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他问:“你怎么了?”
她眼前仿佛闪过克雷莫夫那一头乱发的头。天啊,难道她永远和他分手了吗?正是在这幸福时刻,她觉得永远和他分手是难以忍受的。
有一会儿,似乎她就要把今天,把今天吻她的这个人的话同已经逝去的岁月连接起来,一下子弄清楚自己一生的真正出路,就要看到过去未能看清的东西——自己的心的深处。正是心的深处在决定今后的命运。
“这间屋子是一位德国老奶奶的,”叶尼娅说,“是她让我住在这儿的。这张很洁净的白白的床就是她的。比她更随和、更老实的人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说也奇怪,就在和德国人打仗的时候,我还是相信,她是这个城市里最善良的人。奇怪吗?”
“她很快就要回来了吧?”他问。
“不,跟她打的仗已经打完了,把她送走了。”
“那也没办法。”诺维科夫说。
她很想对他说说她是怎样怜悯被她抛弃的克雷莫夫。他连可以通通信的人都没有了,也没有人需要他去看望了,他只有苦恼,无法排遣的苦恼,孤独。
此外她还想谈谈里蒙诺夫,谈谈沙尔戈罗茨基,谈谈与这两个人有联系的很有意思然而不易理解的一些新的说法。想说说小时候亨利逊怎样把沙波什尼科夫家的小孩子们说的一些好笑的话记下来,记录这些话的笔记本就在桌子上,可以看一看。很想说一说报户口的经过,说一说那个户籍股长。但是她还不够信任他,在他面前怕难为情。他要不要听她说的呢?
很奇怪……她就像重新在经历她和克雷莫夫关系的破裂,她的心灵深处一直还以为可以破镜重圆,恢复过去的一切。这一点使她心里得到安慰。这会儿,当她感到有一股力量将她卷起时,她又痛苦,又惶恐:难道这就永远、永远不再恢复了吗?可怜的克雷莫夫,真可怜啊!为什么他这样苦?
“这算怎么回事儿啊?”她说。
“你是我诺维科夫家的人啦。”他随口说。
她笑起来,凝视着他的脸。
“你是陌生人,完全是陌生人嘛。说真的,你是什么人?”
“这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是我的人了。”
她已经身不由己了。她一面给他往杯子里倒开水,一面问:
“还要面包吗?”
忽然她又说:
“如果克雷莫夫出什么事,受重伤或者进监狱,我还要回到他身边去。这一点你要考虑。”
“他因为什么要进监狱?”他正色问道。
“哼,进监狱还不容易吗,他过去搞过共产国际,托洛茨基也认识他,看过他一篇文章之后,还说过:‘真精彩!””
“你试试看,要是再回去,他还要把你赶走呢。”
“你别操心。那就是我的事了。”
他对她说,战后她将成为一座大房子的女主人,房子将是很漂亮的,房子后面还会有花园。
难道就这样定了,就这样一辈子吗?
不知为什么她很希望让诺维科夫明白:克雷莫夫是一个聪明人,一个有才华的人,她对克雷莫夫是有感情的,应该说,是很爱他的。她不希望诺维科夫因为她爱克雷莫夫而产生醋意,但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不自觉地挑动他的醋意。不过她把托洛茨基的话对他说了,这话克雷莫夫只对她一个人说过,现在她也只是对他一个人说。“如果当时还有人知道这件事,克雷莫夫在一九三七年未必能逃脱。”她既然爱诺维科夫,就应该高度信任他,于是,她把一个她对不起的人的命运交给了他。
她的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想法,想将来,想今天,想过去,她时而发呆,时而高兴,羞涩,忐忑,愁闷,害怕,不知道母亲、姐姐、侄子、薇拉,还有不少人会怎样看待她生活中发生的这一变化。如果诺维科夫和里蒙诺夫谈话,听听别人谈诗歌和绘画,又会怎样呢?他不会感到羞惭的,虽然他不知道夏加尔和马蒂斯……他是强者,强者,强者。连她都服从了。战争会结束的。难道,难道她再也见不到克雷莫夫了吗?天啊,天啊,她干的什么事呀。现在就不想这些吧。因为还不知道今后一切会怎么样呢。
“现在我才明白:我还一点不了解你。我不是开玩笑:你是陌生人。房子、花园,干吗要说这些呀?你是当真的吗?”
“你要是愿意,我就复员,到西伯利亚东部什么地方去,到建筑工地上去做一名工长。咱们就住在带家眷的棚屋里。”
这是真心话,他不是开玩笑。
“不一定住带家眷的屋。”
“一定要住。”
“你简直疯啦。为什么要这样?”她心里想:“还有克雷莫夫呢。”
“怎么为什么?”他惊骇地问。
可是他既不想将来,也不想过去。他觉得很幸福。有时想到,过几分钟他们就要分别了,也不觉得可怕。他和她坐在一起,他看着她……她是他诺维科夫的人了……他觉得很幸福。他爱的不是她聪明、漂亮、年轻。他确实一直在爱她。起初他不敢幻想她会成为他的妻子。后来他却幻想了很多年。但就是今天,他依然带着腼腆和胆怯的神气在看她的笑容,听她的一些带有讥笑意味的话。不过,他看出来,新的情况出现了。
她看着他准备动身,便说:
“到时候啦,斯捷潘·拉辛该回到沸沸扬扬的队伍里去,该把我扔进涌来的浪涛里啦。”
等到他开始告别的时候,他明白了,她并不是多么刚强的,女人总归是女人,哪怕她绝顶聪明,而且很会讥笑人。
“有多少话想说啊,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她说。
不过,倒也不是这样。决定人的一生的最重要的事,在他们相会的时候已经定下来了。他的确是爱她的。
四
诺维科夫朝车站走去。
……叶尼娅,她那心慌意乱的低语,赤裸的双脚,亲热的低语,在分别时的眼泪,令他迷恋的魅力,她的贫困与纯洁,她头发的味道,她的可爱的羞涩,她的身体的温暖,他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工人、士兵式的单纯而感到腼腆,又因为自己带有工人、士兵式的单纯而自豪。
诺维科夫顺着铁路线朝前走去,他的热辣、模糊的思想云团之中扎进来一根尖尖的针——一个当兵的在路途中的恐惧:军车是不是开走了?
他老远看见一节节铁路货车、盖着帆布的一辆辆凸凸棱棱的钢甲坦克、戴着黑色钢盔的岗哨,看见挂着白窗帘的军部车厢。
他从一名立正的哨兵身旁走进车厢。
副官维尔什科夫因为诺维科夫没有带他上市里去,很不高兴,所以一声不响地把统帅部来的密码电报放到小桌上:开往萨拉托夫,然后开上阿斯特拉罕支线……
涅乌多布诺夫将军走进来,也不看诺维科夫的脸,而是看着他手里的电报,说:
“路线定下来了。”
“是的,涅乌多布诺夫同志,”诺维科夫说,“不是路线,是命运已经定了:斯大林格勒!”他又说:“留京中将问候您。”
“啊,啊,啊。”涅乌多布诺夫说。实在弄不清他这冷漠的“啊,啊,啊”是针对什么的:是对将军的问候,还是斯大林格勒的命运?
他是一个奇怪的人,诺维科夫觉得他有些可怕:不论路上出什么事儿——等待对向开来的列车通过,车厢的轴箱发生故障,或者调度员没及时给发车信号——这时候涅乌多布诺夫就来了劲儿,说:
“把名字记下来,记下来,这是有意破坏,应该抓起来,坏蛋。”
诺维科夫在内心深处对于所谓人民敌人、富农和富农帮凶没有仇恨,没有恶感。他从来不曾想过把什么人关进监狱,把什么人送交法庭,或者在大会上揭发什么人。不过他认为,这种好心肠和恨不起来是由于自己政治觉悟不高。
可是诺维科夫却觉得,涅乌多布诺夫一见到人,首先出现和马上出现的便是警惕性,他会抱着怀疑的态度想:“啊呀,亲爱的同志,你不是敌人吗?”昨天他还对诺维科夫和格特马诺夫说过,有一些反革命的建筑师,曾经企图把莫斯科的一些主要街道变为敌人空军的降落场。
“依我看,这是胡说八道,”诺维科夫说,“这是军事上的无知。”
现在涅乌多布诺夫和诺维科夫谈起自己喜欢谈的第二个话题——谈家庭生活。他摸了摸车厢里的暖气管,说起战前不久在他的别墅里安装的暖气设备。
这个话题出乎意外地使诺维科夫很感兴趣,他认为很重要,并且请涅乌多布诺夫画了一张别墅暖气设备的线路图,他把图纸折叠起来,放进军装的内口袋。
“将来会用得着的。”他说。
不久,格特马诺夫走了进来,高高兴兴地大声向诺维科夫表示欢迎:“好哇,我们的军长又回来啦,我们本来还想重新选举首领呢,以为斯捷潘·拉辛把自己的队伍扔掉啦。”他眯缝起眼睛,很和善地看着诺维科夫。诺维科夫听到政委开玩笑,也在笑着,可是他心里出现了已经成为习惯的紧张。
格特马诺夫开的玩笑有一个很奇怪的特点,他似乎知道诺维科夫的很多事情,他开的玩笑正是暗示这方面的事。于是他重复了一遍叶尼娅在分别时说的话,不过这当然是无意的巧合。
格特马诺夫看了看表,说:
“好啦,两位大人,该我上市里去一趟啦,没意见吧?”
“请吧,您走了,我们在这儿也不会感到寂寞。”诺维科夫说。
“这话对,”格特马诺夫说,“军长同志,您在古比雪夫总不会感到寂寞的。”
这句玩笑话就不是巧合了。格特马诺夫已经站到单间门口,问道:
“军长同志,沙波什尼科娃同志身体好吗?”
格特马诺夫是一本正经的,眼中也没有笑意。
“谢谢,很好,工作干得不错。”
诺维科夫说过这话,就想把话引开,于是便问涅乌多布诺夫:
“涅乌多布诺夫同志,您怎么不想到市里去走走?”
“市里我什么没有见过呀?”涅乌多布诺夫回答说。
他们坐在一起。诺维科夫一面听涅乌多布诺夫说话,一面翻看文件,看过了就放到一边,并且不时地说:“噢,噢,噢,您说下去……”诺维科夫一辈子总是向首长汇报,首长在听汇报的时候总是在看文件,一面漫不经心地说:“噢,噢,您说下去……”诺维科夫过去总觉得这是一种侮辱,他认为自己永远也不会这样做。
“是这样,”诺维科夫说,“为了维修,咱们应该早点儿要求补充维修技术人员。修车轮的人咱们有的是,可是修履带的人几乎一个没有。”
“我已经写好了申请表。我想,最好直接交给总指挥,反正总要找他批。”
“噢,噢,噢。”诺维科夫说。他在申请表上签了字,又说:“要检查检査各旅的防空装置,过了萨拉托夫可能会有空袭。”
“我已经在军部里发过指示了。”
“这不管用。应该让各军列指挥官各自负责,让他们在十六点以前汇报情况。要他们亲自检查,亲自汇报。”
涅乌多布诺夫说:
“萨佐诺夫担任旅参谋长的批文已经下来了。”
“真快,简直像电报。”诺维科夫说。
这一次涅乌多布诺夫没有朝旁边看,他笑了笑,知道诺维科夫很懊恼,很不自在。
诺维科夫一向没有胆量坚决维护他认为特别适宜担任指挥职务的一些人。一涉及指挥人员的政治可靠性问题,他就泄了气,就好像人的真正才干一下子就成了无关紧要的。
但是现在他火了。他不想容忍了。他看着涅乌多布诺夫,说:
“我错了,为人事档案牺牲了军事才能。到前线上咱们要改正。总不能靠人事档案作战。一出什么问题,我他妈的马上把他撤了!”
涅乌多布诺夫耸了耸肩膀,说:
“我个人对那个加尔梅克人巴桑戈夫一点意见也没有,不过最好还是要尊重俄罗斯人。各民族友谊是神圣的事,不过,您该了解,在少数民族中,抱敌对态度的人、不可靠的人、面貌不清的人占的比例很大。”
“这一点在一九三七年就该考虑,”诺维科夫说,“我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叫米佳·叶甫谢耶夫。他天天在叫喊:‘我是俄罗斯人,这是最要紧的。”可是他这个俄罗斯人也倒了霉,被关起来了。”
“各个时期有各个时期的情况,”涅乌多布诺夫说,“关的都是坏蛋、敌人。我们是不会无缘无故关人的。过去我们和德国人缔结布列斯特和约,符合布尔什维克主义;现在斯大林同志号召彻底、干净地消灭侵入苏联国土的所有德国人,也符合布尔什维克主义。”
又换成教训的口吻说:
“在我们的时代,布尔什维克首先应该是热爱俄罗斯的人。”
诺维科夫非常气愤:他诺维科夫对俄罗斯的感情是在战火中锤炼出来的,涅乌多布诺夫的俄罗斯感情也许是从诺维科夫不曾跨过的什么办公室里借来的。
他和涅乌多布诺夫谈着,非常恼火,想着很多事情,心里很激动。他两颊通红,好像风吹过或者太阳炙晒过,心咚咚跳着,跳得很激烈,无法平静。
似乎有一个团从他的心上走过,许多靴子齐声响:“叶尼娅,叶尼娅,叶尼娅。”
已经不再怨恨诺维科夫的维尔什科夫探进头来,用恭顺的语调说:
“上校同志,请允许我报告:炊事员不知怎样才好,等您吃饭已经等了两个多钟头了。”
“好的,好的,就是要快一点儿。”
一名满头大汗的炊事员马上带着紧张、幸福和委屈的表情跑进单间里来,摆起一碟碟乌拉尔腌制品。
“给我来一瓶啤酒。”涅乌多布诺夫懒洋洋地说。
“有,有,少将同志。”炊事员得意地说。
诺维科夫觉得,因为很久没开荤,现在突然非常想吃,眼泪都急出来了。
“首长已经吃不惯啦。”他在心里说着,想起刚刚不久前吃的冰冷的波斯丁香。
诺维科夫和涅乌多布诺夫同时朝窗外看了看:一名喝醉的坦克手由一名背枪的民警扶着,歪歪倒倒、踉踉跄跄地在铁路线上走,一面尖声叫着。坦克手想挣开,想打民警,但是民警把他抱得紧紧的,看样子,坦克手已经醉糊涂了,一会儿就忘记了要打人,忽然很亲热地在民警的脸上吻了起来。
诺维科夫对副官说:
“这真不成体统,马上去查清楚,向我汇报。”
“要把这个坏蛋、这个破坏军纪的分子枪毙。”涅乌多布诺夫说着,把窗帘拉上。
在维尔什科夫那单纯的脸上出现了复杂的表情。首先他觉得伤脑筋,这一下子军长要倒胃口了。同时他又同情那名坦克手。这种同情包含各种各样的意味:有苦笑,有鼓励,有同志般的赞赏,有父亲般的疼爱,有难过和担心。
他报告说:“是的,马上调查,汇报。”又编造理由代为开脱说:“他妈妈住在这里,他是俄罗斯人,哪儿知道分寸,心里又难过,很想最后和老母好好话别,所以喝多了一点儿。”
诺维科夫搔了搔后脑勺,把一个碟子拉到自己跟前。“不行,我再也不离开军车上哪儿去了。”他在心里对等待他的那个女子说。
格特马诺夫在快要开车的时候才回来。他满脸通红,十分快活,不吃晚饭了,只是吩咐手下人给他打开一瓶他很喜欢喝的橘子水。他哼哧哼哧地把靴子脱掉,躺到沙发床上,用一只穿袜子的脚把单间的门掩实。
他对诺维科夫说起一位当州委书记的老朋友告诉他的一些消息。那位老朋友昨天刚从莫斯科回来。他在莫斯科得到一个人接见,那个人在节庆日子里有资格登上列宁墓,但还不够跟斯大林一起,站在麦克风旁边。那个透露消息的人当然不是什么都知道,而且当然也不会把他所知道的全都告诉这位州委书记,因为这位州委书记只是在伏尔加河畔一个不大的城市里担任区委指导员时和他熟识的。这位州委书记又在无形的化学天平上称了称谈话的对象,从他听到的消息中拣出不多的一部分对这位坦克军政委说了说。当然,这位坦克军政委对诺维科夫上校说的也只是他从州委书记嘴里听到的不多的一部分……
但是这天晚上他说话用的是特别信任的语气,以前他还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诺维科夫说过话。似乎他认为,诺维科夫十分了解马林科夫有很大的实权,知道除了莫洛托夫之外,只有贝利亚能够对斯大林同志称“你”,知道斯大林同志最痛恨擅自行动,知道斯大林同志喜欢苏禄干酪,知道斯大林同志因为牙齿不好常常将面包蘸了酒吃,也知道他脸上的碎麻子是小时候出天花留下的,知道莫洛托夫同志早已不是党内第二号人物,知道斯大林同志近来已经不怎么赏识赫鲁晓夫同志了,不久前甚至在高频电话里把他臭骂了一顿。
在谈到国家最高领导人时那种推心置腹的语调,谈斯大林在和丘吉尔谈话时一面画十字一面笑着说的风趣话,谈斯大林对一位元帅的过失的不满,似乎比那个站在陵墓上的人说的带有一点儿暗示意味的话,也就是诺维科夫心里一直在盼望、在揣测的话——马上就要反攻了!——更为重要。诺维科夫心里想:“哈,我也进入上层的圈子了!”不由得在心里得意地傻笑了一下,笑过了,自己也觉得羞惭,不久军列就开动了,既没有打铃,也没有吹哨。
诺维科夫走到军车的连廊,开了门,凝视着城市上面黑沉沉的天空。又好像有步兵在心里咚咚走过:“叶尼娅,叶尼娅,叶尼娅。”悠扬的《叶尔马克之歌》的歌声透过轧轧声与轰隆声从机车方向飘过来。
车轮轧在钢轨上的隆隆声、驮载着一辆辆钢甲坦克奔赴前方的铁路货车的叮当声、年轻人的歌声、伏尔加河上吹来的冷风、浩瀚的星空,这一切似乎都换了一副面貌进入他的心田,不再像一秒钟以前那样,也不像战争开始以来这整个一年中那样了,他的心中感到有一种强悍的战斗力量,因而泛起一股豪迈的喜悦和剧烈而甜蜜的幸福感,似乎战争的面貌变了,完全不同了,不再是只有痛苦和仇恨的丑陋样子……从黑暗中飘来的惆怅而悲伤的歌声也带有威严和豪迈的意味了。
不过很奇怪,今天的幸福感没有唤起他的善心和宽恕。这种幸福感激发他的仇恨、愤怒,激发他的愿望,希望显示自己的力量,消灭阻挡这种力量的一切。
他回到单间。刚才秋夜是那样迷人,这会儿却是车厢里的滞闷,烟草、烧焦的牛油和鞋油的气味,红光满面的军部人员身上的汗味。格特马诺夫穿着睡衣,露着白白的胸膛,靠在沙发床上。
“喂,玩一会儿骨牌吧,怎么样?将军同意了。”
“没问题,可以打。”诺维科夫回答说。
格特马诺夫轻轻地打了一个饱嗝儿,用忧虑的口气说:
“恐怕我有胃溃疡,一喝酒,肚子就痛得厉害。”
“不应该让医生跟着第二军列先走。”诺维科夫说。
诺维科夫很生自己的气,心想:“我当时想安排达林斯基,费奥多连科一皱眉头,我就改变了主意。我对格特马诺夫和涅乌多布诺夫也说过,他们一皱眉头,说干吗要用受过处分的人,我就害怕了。我推荐巴桑戈夫,他们又说干吗要用非俄罗斯人,我又改变了主意……我究竟有没有自己的主意。”他看着格特马诺夫,心里想着,而且偏偏要往荒唐处想:“今天他拿我的白兰地招待别人,明天我老婆来了,他还想跟我老婆睡觉呢。”
但是他这个有充分信心可以打碎德国战争机器的脊梁骨的人,为什么在同格特马诺夫和涅乌多布诺夫交谈的时候,总感到自己软弱和胆怯?
在这幸福的一天里,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恨,愤恨过去多年来的生活现实,愤恨这种已成为他的准则的状况:那些军事上无知然而有权有势、吃惯了佳肴美酒、挂满了勋章的人们听他的汇报,恩赐他一间领导人员住房,为他申报奖赏。一些人虽然不知道大炮口径的大小,念不通别人为他们写的讲话稿,看不懂地图,满口的错字别字,然而总是要领导他。他要向他们汇报。他们没有文化,并不因为是工人出身,要知道,他的父亲、祖父、哥哥也是矿工。有时候他觉得,这些人没有文化,正是他们的优点,有了这个优点,就不要文化了。他的知识,他的口才,他喜欢读书,都是他的缺点。在战前他觉得,这些人比他更有毅力和信心。可是战争已经证明了,就在这方面也不是这样。
战争把他推上高级指挥岗位,但实际上仍然不能当家做主。他仍然要服从他一向能感觉到、却不能理解的势力。在他统率之下没有指挥权的这两个人便是这种势力的代表。所以,当格特马诺夫跟他谈起那些权势炙手可热的人物时,他高兴得发了呆。
战争迟早会证明俄罗斯将依靠谁——是依靠他这样的人,还是依靠格特马诺夫这样的人。他所幻想的,已经实现了:他爱了很多年的女子,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这一天,他的坦克军接到命令,向斯大林格勒进军。
“诺维科夫同志,”格特马诺夫忽然说,“您可知道,今天你上市里去的时候,我和涅乌多布诺夫有一场争论?”
他欠起身来,喝了一口啤酒,说:
“我这人是直肠子,我要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们谈起了沙波什尼科娃同志。她的哥哥在一九三七年进入……”格特马诺夫朝地下指了指,“原来,那时候涅乌多布诺夫认识他,我也认识她的前夫克雷莫夫,此人得到保全,真可以说是奇迹。他是中央宣讲团里的。所以涅乌多布诺夫说,既然诺维科夫同志得到苏联人民和斯大林同志这样高的信任,就不应该跟社会政治关系不清的人结合。”
“我的个人生活跟他有什么相干?”诺维科夫说。
“就是这话,”格特马诺夫说,“这都是一九三七年遗留的问题,不能把这些问题看得太严重。不,不,您要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涅乌多布诺夫是一个很好的人,忠诚无私,是斯大林式的坚定的共产党员。但是他有一个小小的缺点——有时看不见、感觉不到新事物的出现。他认为最主要的是摘引革命导师的著作。至于现实生活所提供的经验教训,他却往往看不见。有时似乎他都不明白他是生活在什么样的国家里,他摘引的又是一些什么。战争教给我们许多新东西。罗科索夫斯基中将、戈尔巴托夫将军、普尔杜斯将军、别洛夫将军都坐过牢嘛。可是斯大林同志认为可以让他们指挥军队。今天,我去拜访的米特里奇就对我说了说罗科索夫斯基从劳改营里直接调任集团军司令的情形:他正在棚屋的洗脸池里洗裹脚布,就有人跑去叫他:‘快点儿!”他以为连脚布都不准他洗了,因为昨天一个头头儿还审讯他,把他打了一顿。谁知,一架飞机把他直接送进了克里姆林宫。我们还是应该从这一点得出一些结论的。可是咱们的涅乌多布诺夫是一九三七年的积极分子,他头脑僵化,立场是不会改变的。不知道沙波什尼科娃这位哥哥犯的是什么罪,如果还活着的话,也许贝利亚同志现在也会把他放出来,让他指挥一个集团军。克雷莫夫还在军队里嘛。人还好好的,还是党员。有什么事呢?”
但是这番话偏偏把诺维科夫惹火了。
“这跟我有屁关系!”他用老大的嗓门儿说。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嗓门儿有这样响亮,自己也觉得吃了一惊。“沙波什尼科夫是不是敌人,跟我有什么相干?我连认都不认识他!托洛茨基是对这个克雷莫夫谈过他的文章,说他的文章写得十分精彩。这跟我又有什么相干?精彩就精彩好了。就让托洛茨基,就让雷科夫,就让布哈林,就让普希金拼命赞赏他好了,跟我的生活有什么相干?我又没读过他的精彩文章。这跟沙波什尼科娃又有什么关系?怎么,难道是她一九三七年以前在共产国际工作过?同志们,好好领导作战吧!干点真正的工作!让我告诉你,算了吧!够啦!”
他的两颊火辣辣的,心剧烈地跳着。他的思想是清楚、分明、强烈的,可是脑子里迷迷糊糊:“叶尼娅,叶尼娅,叶尼娅。”
他听着自己在说话,自己感到吃惊:难道这是他,竟敢这样毫无顾忌地在对一位党的大干部说话?他心里觉得痛快,同时克制着后悔和担心的心情,看了看格特马诺夫。
格特马诺夫忽然从沙发床上跳起来,张开两条老粗的胳膊,说:
“诺维科夫同志,让我来拥抱你,你是真正的男子汉。”
诺维科夫愣了一会儿,便和他拥抱,互相吻了吻,格特马诺夫朝着过道里喊道:
“维尔什科夫,把白兰地给我们拿来,军长和政委现在要喝交谊酒啦!”
五
叶尼娅收拾好了房间,心想:“好了,行了。”就好像这一下子房间也洁净了,床也铺平整了,枕头也不打皱了,她的心也不乱了。但是等到床头边再也没有烟灰,最后一个烟头儿也从小架子边上捡走之后,叶尼娅明白了,她一直是想欺骗自己,明白了在这世界上她什么也不需要,就需要诺维科夫。她真想把她生活中发生的这件事对索菲亚·列文顿说说,就要对她说,不是对妈妈,不是对姐姐。她也模模糊糊地知道,为什么她想把这事对索菲亚说说。
“啊,索涅奇卡,索涅奇卡·列文顿尼哈。”叶尼娅把心里想的说出声来。
后来她想到,玛露霞已经不在了。她明白,没有他是不能活下去的,她拿手拼命在桌子上敲了一下。然后她说:“算了,我谁也不需要!”她说过这话,却又在诺维科夫挂军大衣的地方跪下来,说:“你要活下去啊!”
然后她心里想:“真是虚伪,我真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她故意折磨起自己,不出声地自己对自己说起话来,假托一个又鄙俗又尖刻的人之口,不知是女人还是男人:“哼,这个女人没有男人就受不住,风流惯了,又是在这风风雨雨的年月……已经扔掉一个啦,当然,她怎么会看得起克雷莫夫,他连党内都待不稳。这会儿她要做军长夫人啦。又是那样魁伟的男子汉!哪一个女人都会想的,当然了……他不用花什么力气,她已经什么都给他了,不是吗?不用说,这会儿夜里该睡不着觉了,又担心他被打死,又担心他找上一个十九岁的电话员姑娘。”那个鄙俗而下流的人似乎窥见了连叶尼娅自己也不知道的一个念头,就又说:“没什么,没什么,你很快可以跑去找他嘛。”
她真不懂,为什么她不爱克雷莫夫了。不过这会儿也不需要懂了——她已经感到很幸福了。
忽然间,她不由得想起,是克雷莫夫阻碍着她的幸福。他一直站在她和诺维科夫中间,是他使她快活不起来。他还在毁坏她的生活。为什么她就应当永远痛苦,为什么还要受良心责备?有什么办法,不爱就是不爱!他究竟要她怎样,为什么他要一个劲儿地跟着她?她有权做一个幸福的女人,有权爱她爱的男人。为什么她总觉得克雷莫夫是个弱者,是个没办法、没主意、孤孤单单的人?他并不多么软弱!并不多么善良!
她对克雷莫夫愤恨起来。她决不拿自己的幸福给他做牺牲,决不,决不……他是一个残酷、狭隘的人,是一个顽固的狂热分子。她永远看不惯他对受难遭殃的人那种冷漠态度。这和她,和她妈妈、爸爸多么不同啊……就在俄罗斯和乌克兰农村成千上万的妇女儿童在可怕的饥馑中痛苦死去的时候,他竟说:“富农不值得怜惜。”在亚戈达和叶若夫那时候,他说:“没有罪的人是不会被抓的。”有一次妈妈说,一九一八年在卡梅申,曾经用大船把商人、房产主和他们的家小送到伏尔加河心里,把他们淹死,其中就有玛露霞在中学里的同学,有米纳耶夫家、戈尔布诺夫家、卡萨特金家、萨波什尼科夫家,克雷莫夫听了后,却很激烈地说:“对待这些仇恨革命的人,您说该怎么办?拿甜饼喂他们吗?”为什么她没有幸福的权利?为什么她就应该痛苦,应该怜惜一个从来不怜惜弱者的人?
但是在她的心的深处,在她痛恨和发狠的同时,她也知道自己是不对的,克雷莫夫并不那么残酷。
她脱下她在古比雪夫集市上换来的厚裙子,穿起她自己夏季穿的裙子,这是斯大林格勒大火后留下来的唯一一条裙子,一天傍晚她就是穿着这条裙子和诺维科夫一起站在斯大林格勒滨河大街霍尔祖诺夫纪念碑前的。
在亨利逊老奶奶被送走前不久,叶尼娅问她,过去是不是爱过什么人。
老人家很不好意思,说:
“是的,爱过一个黄鬈发、蓝眼睛的男孩子。他穿的是丝绒夹克,衬衣领子雪白雪白的。那年我十一岁,我和他不认识。”
这会儿那个穿丝绒夹克的鬈发男孩子在哪儿呢?亨利逊老人家又在哪儿呢?
叶尼娅坐到床上,看了看表。一般在这个时候沙尔戈罗茨基都要到她这儿来的。啊,她今天可不想听什么高深的谈论。
她很快地穿起大衣,扎好头巾。已经没意思了——军车早已开走了。
在车站的墙脚下,许许多多的人坐在提箱和包裹上。叶尼娅在车站的小巷道里漫步走着,有一个女子问她有没有乘车用餐券,另一个女子问她有没有乘车凭证……有些人迷迷糊糊地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她。有一列货车很沉重地从第一道线路开过,车站的墙抖动着,站房的窗玻璃叮叮当当响了起来。似乎她的心也在打颤。擦着车站栏杆滑过的是一台台平板货车,上面是一辆辆的坦克。
她忽然充满了幸福感。一辆又一辆坦克滑过,还有雕塑一样坐在坦克上的一个个头戴盔形帽、斜挎冲锋枪的红军战士。
她像小孩子一样挥着手臂,朝家里走去。她把大衣敞开,看着自己夏季穿的裙子。夕阳忽然把一条条街道照得十分明亮,寒冷阴沉、破破烂烂、尘土飞扬的冬季即将降临的城市,一下子变得喜气洋洋,呈现出鲜亮的玫瑰色。她走进楼房,居民小组长加林娜因为今天在过道里见过前来找叶尼娅的上校,所以露出一副巴结的神气,笑着说:
“有您的信。”
“噢,是我时来运转啦。”叶尼娅心里想着,把信封打了开来。信是从喀山来的,是妈妈写来的。她看过前面几行,就小声叫了起来,惊慌地唤道:
“托里亚呀,托里亚呀!”
六
夜里在大街上突然意外地出现在维克托脑子里的那一想法,成了新理论的基础。他研究了几个星期得出的方程式完全没有扩展物理学家们承认的传统理论,没有成为其补充部分。相反,传统理论本身对于维克托得出的新的普遍结论倒成了部分现象,他的方程式把似乎包罗万像的传统理论包罗进去了。
维克托暂时不再上研究所去,实验室的工作由索科洛夫领导。维克托几乎不出门,只是在房里走来走去,有时在桌边坐一阵子。晚上有时出去散散步,专拣车站附近的偏僻街道走一走,为的是不碰上熟人。他在家里的生活依然和平常一样:吃饭时说说笑话,看报,听新闻广播,逗逗娜佳,向岳母问问工厂的情形,和妻子说说话。
柳德米拉觉得,丈夫在这些日子里和她一样了,做一切事情都是出于习惯,就像上了发条的钟表,心里对外在的生活没有什么感觉,他生活得很轻松,只是因为这生活他已经习惯了。但是这种相似并没有使柳德米拉和丈夫接近起来。这种相似是表面的。实际上是完全相反的原因使他们和家里人在思想上疏远了,完全相反的原因决定着他们对生和死的态度。
维克托不怀疑自己的成果。这样的信心他从来不曾有过。但是恰恰就在这时候,在把他得出的最重要的科学结论表现为公式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怀疑其正确性。在他想到一系列方程式,可以重新解释广泛的物理现象的那几分钟里,他不知为什么再也不像平素那样喜欢怀疑和动摇了,立刻就感觉出这一思路是正确的。
就连现在,当他进行的复杂的数学运算快要结束,他一再地检查自己的推论过程的时候,他的信心也没有超过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突然冒出来的猜想使他大吃一惊的那时候。
有时候他想看清楚他走过的道路。从表面看,似乎一切都十分简单。
实验室里进行的试验应该可以证实理论的推断。事实上却没有证实。试验结果与理论的矛盾,很自然地使人怀疑试验的准确性。根据许多研究者几十年的研究得出的理论,而且这一理论也阐明了一些新的研究试验中的许多现象,这样的理论似乎是不可动摇的。反复的试验一次又一次表明,参与核反应的带电粒子出现的偏离,依然完全不符合理论的推断。不论怎样改进试验的准确性,不论怎样校正测量仪器,调制摄取核爆炸图像的感光剂,都不能解释这种完全不相符合的现象。
这时候才清楚,试验结果是不容怀疑的,于是维克托便千方百计修补理论,将一些任意的假设纳入理论中,为的是使实验室中得到的新的试验资料服从于理论。他所做的一切,都由于他承认最基本、最主要的一点:理论来自试验,因此试验不能和理论相矛盾。为了使理论和新的试验相符合,花费了大量的劳动。但是传统的理论,似乎永远不能偏离、不能违背的理论,即使修补过,也仍然不能解释越来越矛盾的试验数据。修补以后仍然无能为力,就和没有修补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新的想法。
旧的理论不再是基础,不再是根本,不再是包罗万象的整体。旧理论不是错误,不是荒唐的迷误,但是却作为局部性答案进入了新的理论……太后起身朝拜起新的王后。这一切都是在转瞬间发生的。
维克托一想到他脑子里出现新理论的情形,就感到意外和惊愕。
在这里,理论与试验相联系的简单逻辑完全不存在了。似乎地上的脚印儿没有了,他看不清他走过的道路。
以前他总认为,理论来自试验;试验产生理论。他认为,理论与新的试验数据的矛盾自然而然地导致包罗性更广的新理论的产生。但是事情很奇怪——他相信,实际情形完全不是那样。他取得成就,偏偏是在他既不想以理论联系试验,也不想以试验联系理论的时候。
新的理论似乎不是来自试验,而是来自维克托的头脑。这一点他理解得十分淸楚。新理论是很自然地出现的。头脑产生了理论。理论的逻辑推理及其因果关系,都和马尔科夫在实验室里进行的试验没有联系。似乎理论是从自由自在的思想游戏中自然而然产生的,这种似乎与试验无关的思想游戏就能够解释所有老的和新的丰富的试验资料。
试验是外部推动力,促使脑子进行思考。但试验不能决定思考的内容。
这是使人吃惊的……
他的脑子里充满了数学关系式、微分方程、概率法则、高等代数定律和数论定律。这些数学关系独立地存在于冥冥之中,超越原子核世界和星际世界,超越电磁场和引力场,超越时间和空间,超越人类历史和地球的地质史。但是却在他的头脑中。
同时他的头脑里也充满了另外一些关系和定律——量子关系,力场,可以判断核反应过程实质的恒量、光的运动、时间与空间的收缩与延伸。事情很奇怪,在一个理论物理学家看来,物质世界的变化过程仅仅是空洞的数学天地中各种定律的反映。在维克托的头脑里,不是数学反映世界,而是世界成了微分方程的投影,世界是数学的映像。
同时他的脑子里也充满了计量器和仪表所显示的数字,在感光剂和照相纸上记录粒子和核爆炸运动的一条条虚线。
同时他的脑子里也有树叶的飒飒声,也有月光,有小米饭和牛奶,有炉火的呼呼声,有乐曲声,有狗吠声,有罗马的元老院,有苏联情报局的战报,有对奴役的仇恨,有对南瓜子的喜好。
理论就是从这种杂七杂八的状态中冒出来,浮上来的,是从它的深处钻出来的,那儿既没有数学,也没有物理,没有物理实验室的试验,没有现实的经验,那儿没有意识,只有下意识的可燃的泥炭……
与现实世界没有联系的数学推理,反映、表现和体现在现实的物理学理论中,而理论忽然又极其精确地化作复杂的虚线状的图案,印在照相纸上。在头脑里产生了这一切的人,看着证实了他所发现的真理的一道道微分方程和一片片照相纸,抽搭起来,不住地揩着往外直涌的幸福的泪水。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那些不成功的试验,如果不出现那些混乱、不合理的情形,他和索科洛夫就勉勉强强修补旧理论了,那他们就错了。
幸亏,不合理就是不合理,没有向他们的固执让步,多么好呀!
话说回来,尽管新的见解产生于头脑,但还是与马尔科夫的试验有关系的。确实,如果世界上没有原子核和原子,在人的头脑里也就不会有其概念,这话是不错的,是的,是的,如果没有精密的仪器,如果没有莫斯科水电站,没有冶金炉和纯质的试剂,那么,数学在理论物理学家的头脑里也无法预测现实。
维克托感到惊异的是,他取得他的最高科学成就,偏偏是在他十分痛苦的时候,在他的脑子天天被愁闷压得非常难受的时候。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形?
为什么偏偏在一场使他惴惴不安的危险、大胆而尖锐的谈话,跟他的研究毫不相干的谈话之后,一切未解决的问题忽然在短短的瞬间找到了答案?不过,当然,这是无关紧要的巧合。
要想弄清楚这一切,是很难的……
研究工作完成了,维克托很想谈谈这项研究。在这之前他没有想过可以和什么人谈自己的想法。
他很想看到索科洛夫,想写信给契贝任。他在想象,曼德尔施塔姆、约费、朗道、塔姆、库尔恰托夫等人将怎样看待他的新方程式,局里、科里、实验室的同事们又会是什么态度,新方程会给列宁格勒的人什么样的印象。他开始考虑,用什么标题发表他的著作。他开始思索,伟大的丹麦科学家会怎样对待他的专著,费密
他不想跟妻子谈他的研究。一般在寄出公务方面的信件之前,他都要先念给柳德米拉听听。每次他在大街上突然碰到什么熟人,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柳德米拉肯定会觉得吃惊。他和研究所长争论,说过一句尖锐的话,马上就会想:“我要对柳德米拉说说,我是怎样骂他的。”他不能想象看电影或者看戏没有柳德米拉坐在一起,或者小声对她说:“天啊,简直是胡诌。”使他动心、使他不安的事,他都要跟她说一说;他还在大学上学的时候就说过:“你知道吗,我觉得,我是个呆子。”
为什么他现在不说了呢?也许,他想跟她谈自己的事是因为相信她对他的事比对自己的事更关心,他的事就是她的事?现在已经不这样相信了。是她不爱他了?也许,是他不再爱她了?
不过他还是对妻子说了说自己在研究方面的情况,虽然他不愿意和她谈。
“你可知道,”他说,“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现在我不管出什么事,哪怕朝我这心口来一下子,我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了。要知道,正是现在我才第一次不怕死,哪怕马上死也不怕了,这不是,你看,搞出来啦!”
他把桌上写得满满的一页纸指给她看。
“我毫不夸张:这是研究核能量性质的新观点,新原理,是的,是的,这是开启许多关闭的大门的钥匙……你该知道,在小时候,不,不是小时候,不过,有这样一种感觉,就好像从漆黑死寂的水里忽然冒出一朵睡莲,哈,太美了!”
“我太高兴啦,太高兴啦,维克托。”她说着,笑了起来。
他看出,她在想自己的心思,不是在为他高兴和激动。
她也没有把他对她说的事告诉母亲,也没有告诉娜佳,看样子,她已经忘了。
晚上,维克托去找索科洛夫。
他不仅想和索科洛夫谈谈自己的研究。他很想和他叙叙自己的心情。索科洛夫会理解他的。索科洛夫不光是聪明,而且心地善良纯洁。与此同时,他又担心索科洛夫会提起他那晚发表的大胆言论。索科洛夫喜欢解释别人的所作所为,喜欢啰里啰唆地教训人。
他已经很久没上索科洛夫家里来了。大概在这段时间里,在索科洛夫家里已经聚会过三四次了。有一会儿他似乎看见了马季亚罗夫那凸出的眼睛。“这家伙胆子真大。”他想道。奇怪的是,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没有想起晚间的聚会。就是现在他也不愿意想。总有一种担忧、恐惧和在劫难逃的感觉跟这种晚间的谈话联系着。是的,他们太肆无忌惮了,说丧气话,可是,你们瞧,斯大林格勒支持住了。德国人被抵挡住了,疏散的人就要回莫斯科去了。
他昨天对柳德米拉说,现在他不怕死,就是马上死也不怕。可是他还是很怕去想他那些牢骚话。马季亚罗夫简直是毫无顾忌。细想起来就更可怕了。卡里莫夫所怀疑的事是十分可怕的。万一马季亚罗夫真的是拿话引话,汇报上去,怎么办?
“是的,是的,死也不怕了,”维克托想道,“不过我这个无产者现在有东西可以丢失了,不光是锁链。”
索科洛夫正穿着家常外衣坐在桌边,在看书。
“玛利亚在哪儿?”维克托惊讶地问道,并且对自己的惊讶感到惊讶。他看到她不在家,心里若有所失,就好像他是准备和她谈理论物理的,不是和索科洛夫。
索科洛夫一面把眼镜往套子里塞,一面笑着说:
“难道玛利亚一定要时时刻刻坐在家里吗?”
维克托对索科洛夫详细讲解自己的想法,并且列出方程式,激动得气喘咳嗽,语无伦次。索科洛夫是了解他想法的第一个人,因此维克托对事情又有新的、完全不同的感觉。
“就是这些。”维克托说。他的声音哆嗦着,他感觉出索科洛夫也很激动。
他们都不作声了。维克托觉得这种沉默是好事。他低头坐着,皱着眉,忧郁地摇着头。最后他胆怯地、很快地看了看索科洛夫——他觉得索科洛夫的眼里有泪水。
在这可怕的、全世界都在打仗的时候,两个人坐在这寒碜的小房间里。在他们和生活在其他国家的人们以及生活在几百年以前的人们之间有着神奇的联系。以前的人们思想纯正,一心想完成人类应当完成的最高尚、最美好的事业。
维克托很希望索科洛夫以后也不说话。这种沉默是天大的好事……他们沉默了很久。后来索科洛夫走到维克托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维克托觉得,索科洛夫马上就要哭了。
索科洛夫说:
“太好了,太妙了,太美妙了。我衷心祝贺您。多么带劲儿,多么有说服力,多么漂亮啊!您的论断就是从美学角度来看也是完美无缺的。”
这一下子维克托更是激动不已,他在心里说:“噢,天啊,天啊!不过这是面包,不是美学上的事。”
“哦,您瞧,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索科洛夫说,“您原来那样泄气,想把一切停下来,等回到莫斯科再说,真是太不应该了。”他用维克托最讨厌的神学教员的口气说起来:“你的信心太差,耐性太差。这往往对您很有影响……”
“是啊,是啊,”维克托连忙说,“我知道。我一走进死胡同就觉得难受,就闷得受不了。”
可是索科洛夫议论起来,他这会儿说的一切,维克托都不喜欢,虽然他一下子就明白了维克托的成就的意义,并且给予极高的评价。但是维克托觉得任何评价都使人不快,都没有一点意思。
“您的研究预示着了不起的结果。”
什么“预示着”,简直是浑蛋话。不用索科洛夫说,维克托也知道他的研究“预示着”什么。结果干吗还要预示?研究本身就是结果,用不着预示什么。
“您采用的是独特的解决方法。”
没什么独特的……很普通,是面包,黑面包。
维克托特意谈起实验室日常的工作。
“顺便说说,我忘了告诉您,我收到乌拉尔的来信,咱们订购的仪器,交货时间要延期了。”
“瞧,瞧,”索科洛夫说,“等仪器送来,咱们已经在莫斯科了。这也有好的一面。要不然仪器来了咱们在喀山又不能安装,那样肯定会招来批评,说我们不积极完成选题计划。”
他啰里啰唆地谈起实验室的事,谈起完成选题计划的问题。尽管是维克托自己把话题转向研究所的日常事务,现在索科洛夫如此轻易地撇开主要的、重大的话题,他还是感到很不痛快。
此时此刻维克托分外感到自己的孤独。
难道索科洛夫不明白,现在谈的是比一般的研究所选题更大的东西?
这大概是维克托所做出的最重要的科学成果;这一成果将影响物理学家们的理论观点。索科洛夫显然从维克托的脸色看出来,不应该这样轻易地、忙不迭地转向日常事务的话题。
“很有意思,”他说,“您完全从新的角度证实了中子和重原子核的这一问题。”他用手掌做了一个动作,就像是一架雪橇从陡坡上又快又平稳地飞驰下来。“在这方面,新仪器咱们还是用得着的。”
“也许是的,”维克托说,“不过我觉得这是局部性的。”
“噢,可不能这样说,”索科洛夫说,“这种局部够大的,这是巨大的能量,您必须认识到。”
“嗯,随它去吧,”维克托说,“有意思的是,我觉得,对微观能量方面的观点变了。这会使有些人高兴,免得闭着眼睛原地踏步。”
“他们也算不上多么高兴,”索科洛夫说,“就好像有些运动员,看到别人创了纪录,而不是他们创纪录时,表现出的那种高兴。”
维克托没有冋答。索科洛夫触及了不久前在实验室里争论过的问题。
在那次争论的时候,萨沃斯季扬诺夫说,科学家的研究很像运动员的训练,科学家也要进行准备和训练,在解决科学问题时,其紧张程度不次于运动员的紧张。也是在创纪录。
维克托,特别是索科洛夫,听到萨沃斯季扬诺夫这样说,非常生气。
索科洛夫甚至做了长篇发言,把萨沃斯季扬诺夫叫做新的犬儒主义者,从他的发言可以感觉到,似乎科学像宗教一样神圣,似乎人类对神圣天国的向往就表现在科学研究中。
维克托明白,他在争论时生萨沃斯季扬诺夫的气,不只是因为他说的不对。因为他自己有时就感到像运动员那样高兴,那样激动和嫉妒。
但是他知道,紧张、嫉妒、狂热、创纪录的感觉、运动员的激动都不是实质,只是他和科学的关系的表象。他生萨沃斯季扬诺夫的气,不仅因为他说对了,也因为他说的不对。
他在年幼时心中就产生的对科学的真正感情,他对任何人,甚至对妻子都没有说过。他高兴的是,索科洛夫在同萨沃斯季扬诺夫争论中说出了对科学的正确而高尚的看法。
为什么现在索科洛夫忽然说起科学家像运动员呢?他为什么说这话?为什么偏偏在这特别的、对于维克托特别要紧的时候说?他感到慌乱、不快,便很尖锐地向索科洛夫问道:
“索科洛夫同志,既然不是您创的记录,您是不是因为咱们刚才谈的事不高兴呀?”
索科洛夫这时候正在想着,维克托想出的答案是那么简单,不用说,在他索科洛夫的脑子里已经有了,用不了多久,他一定也会说出来的。
索科洛夫说:
“是的,就是这样,就像洛伦兹那样不高兴,因为不是他自己,而是爱因斯坦完成了洛伦兹的方程式。”
他极其坦率地承认了这一点,倒是维克托后悔自己气量小了。
但是索科洛夫马上又说:
“这是开玩笑,当然是开玩笑。这跟洛伦兹毫无共同之处。我没有那样想。不过还是我说的对,不是您说的对,虽然我没有这样想。”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维克托说。不过他的恼火还没有消下去,而且他彻底明白了,索科洛夫就是这样想的。
“今天他不诚实了,”维克托想,“他真是单纯得像个孩子一样,一作假,马上就露了馅儿。”
“索科洛夫同志,”他问道,“到星期六,你们家还像往常一样有人集会吗?”
索科洛夫动了动强盗相的大鼻子,准备说点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维克托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他。索科洛夫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不瞒您说,我已经不喜欢这种茶余闲谈了。”现在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维克托,维克托没有说话。他又说:“您要问为什么?您自己也明白……这不是说着玩儿的。简直是乱说一气。”
“您并没有乱说呀,”维克托说,“您没说什么话嘛。”
“哼,您要知道,问题就在这里呢。”
“好吧,你们都上我家里去吧,我非常欢迎。”维克托说。
真难理解!他也作假了!干吗他要说谎?他在心里也赞同索科洛夫的态度,却为什么要和他争论?他也害怕这样的聚会嘛,现在他还是不希望有这样的聚会。
“为什么上您家里?”索科洛夫问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就坦率地告诉您吧:我和我的亲戚,和主要的发言人马季亚罗夫吵了一场。”
维克托很想问:“索科洛夫同志,您相信马季亚罗夫是个忠厚人吗?您能为他担保吗?”但是他却说:
“这有什么?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好像说一句大胆的话,国家就会垮台。您和马季亚罗夫争吵,倒是很遗憾。我很喜欢他。非常喜欢!”
“在俄罗斯最困难的时候,专挑俄罗斯人的毛病,实在不太好。”索科洛夫说。
维克托又想问:“索科洛夫同志,说正经的,您相信马季亚罗夫不会去汇报吗?”但是他没有提这个问题,只是说:
“对不起,恰好这会儿不那么困难了。斯大林格勒的局面正在好转。我们也造好了迁回的名单。您可记得两个多月以前的情况?脑子里整天想的是上乌拉尔,进原始森林,上哈萨克。”
“那就尤其不应该,”索科洛夫说,“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说丧气活。”
“丧气话?”维克托反问道。
“就是丧气话。”
“您是怎么啦,真的,索科洛夫同志。”维克托说。
他和索科洛夫告过别,可是心里还是有一股困惑和苦闷。
他感到孤独得不得了。从早晨他就心神不定,思索着他怎样和索科洛夫见面。他感到这将是一次不平常的会面。可是,索科洛夫说的一些话,他觉得几乎都是不真诚的,是很庸俗的。
他也很不真诚。他的孤独感依然没有消失,而且更强烈了。他走出门来,走到大门口,有一个不高的女声喊了他一声。他听出这是谁的声音。
玛利亚被路灯照亮的脸,她的两颊和额头,因为有雨水,亮闪闪的。她穿着旧大衣,头上裹着毛头巾,这位科学院士和教授的夫人简直成了战争疏散时期贫困的化身。
“真像一个售货员。”他想道。
“柳德米拉怎么样?”她问道。她那黑黑的眼睛里的凝视的目光却盯着维克托的脸。
他把手一挥,说:“还是那样子。”
“明天我早一点儿上您家去。”她说。
“就这样您已经是她的守护天使了,”维克托说,“幸亏,索科洛夫能忍耐,他是孩子,没有您,一个钟头也不能过,可是您却离不了柳德米拉。”
她还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听见又似没听见他的话,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今天您的脸和往常完全不同。您有什么好事儿吧?”
“为什么您认为是这样?”
“您的眼睛和往常不一样,”她忽然说,“您的研究取得了好结果,是吗?哦,您瞧,可是您还以为山穷水尽了呢。”
“您这是从哪儿知道的?”他问道,并且在心里说:“哼,娘们儿就是藏不住话,一定是柳德米拉对她说的。”他把自己的气愤掩藏在取笑的口气中,问道:
“您究竟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她思索他的话,有一会儿没有作声。她没有理会他的取笑口气,只是说:
“在您的眼睛里总是有一种苦闷的神气,可是今天没有了。”
于是他忽然对她说起来:
“玛利亚,事情多么奇怪呀,我觉得,我现在完成了我一生的大事。因为科学是面包,是精神面包。而且要知道,这是在这样痛苦、这样艰难的时候完成的。多么奇怪,生活中的一切多么难以理解呀。唉,我真想……算了,没什么……”
她听着,还在看着他的眼睛,小声说:
“我要是能够把痛苦赶出你们的家门有多好呀。”
“谢谢,玛利亚。”维克托一面告别,一面说。他心里一下子宁静下来,就好像他就是来看她的,而且也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过了一分钟,他便忘了索科洛夫夫妇,走在昏暗的大街上,寒气从一扇扇大门下往外钻,十字路口的狂风吹得大衣下摆扑扑直抖。维克托耸了耸肩,皱着眉头:难道母亲永远、永远不会知道儿子今天的事情了吗?
七
维克托召集了实验室的同事们,即物理学家马尔科夫、萨沃斯季扬诺夫、安娜·纳乌莫芙娜·魏斯帕比尔,机械师诺兹德林,电工佩列佩里律,対他们说,怀疑仪器不完善是没有根据的。正因为测量特别精确,所以不论试验条件怎样改变,得出的结果都是一样。
维克托和索科洛夫专门从事理论研究,实验室的试验工作由马尔科夫领导。他具有非凡的才能,善于解决试验中的疑难问题,准确无误地掌握复杂的新仪器的原理。
维克托很佩服马尔科夫对待他不熟悉的仪器的信心,他不必看什么说明书,几分钟工夫就能掌握其主要原理和细微零件的功能。他显然把物理仪器当做活物的身体,他认为,只要看见猫,就自然能看见猫的眼睛、尾巴、耳朵、爪子,能摸到猫的心跳,能说出哪一部分是管什么用的。
每当实验室里安装新的仪器,需要做细致精密活儿的时候,性情高傲的机械师诺兹德林就成了王牌中的大王。喜欢说笑话的浅色头发的萨沃斯季扬诺夫在说到诺兹德林时,笑着说:
“等他死的时候,把他的一双手送到脑科研究所去研究研究。”
但是诺兹德林不喜欢开玩笑,他不把从事研究的同事放在眼里,他明白,没有他的一双能干的手,实验室里的事情就干不成。
萨沃斯季扬诺夫是实验室里大家都喜欢的人。不论解决理论问题还是试验中的问题,他都有两下子。他干起任何事情,都是那样轻松,快捷,毫不吃力。
即使在最阴暗的秋天,他那发亮的小麦色头发也好像沐浴在阳光里。维克托每看到他,心里就想,他的头发放光是因为他的智慧也是明亮剔透的。索科洛夫也很器重萨沃斯季扬诺夫。
“是的,你我这样的丑角和书呆子,都比不上他,他能抵得上你、我,再加上马尔科夫。”维克托对索科洛夫说。
实验室里爱说俏皮话的人管安娜·纳乌莫芙娜叫“母鸡加公马”。她有非凡的工作能力和耐性。有一次,为了考察感光乳剂的变化,她守着显微镜坐了十八个小时。
很多研究所部门的领导人认为维克托很幸运——他的实验室工作人员配搭得很好。维克托也常常开玩笑说:“每个主任都有跟他般配的工作人员……”
“以前我们一块儿操心,一块儿发愁,”维克托说,“现在我们可以一块儿高兴了。马尔科夫教授进行试验是没有话说的。在这里面,当然也有机械小组的功劳,也有试验员们的功劳,他们进行了大量的观察,做过几百、几千次计算。”
马尔科夫很快地咳嗽了几声,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很希望您尽量把您的观点说详细点儿。”
他放低了声音,又说道:
“我听说,科契库罗夫在邻近领域的研究使人们在实践方面产生了希望。我听说,莫斯科方面已经来询问他的研究成果了。”
马尔科夫一般都了解各种各样事件的底细。当军车载着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往外疏散的时候,马尔科夫总能给车厢里打听来各种消息:线路阻塞,更换车头,一路上有多少食品供应站,等等。胡子拉碴的萨沃斯季扬诺夫故作忧虑地说:
“遇到这种事儿,我一个人要把实验室的酒精喝光了。”
安娜·纳乌莫芙娜是个大社交家,她说:
“瞧,咱们多走运,可是在基层工会的生产会议上已经有人说咱们犯了死罪啦。”
机械师抚摩着瘪下去的两颊,没有说话。
一条腿的电工佩列佩里津的脸颊慢慢红了,他没有说一句话,拐杖叭的一声掉在地上。维克托这一天非常愉快,非常高兴。上午,年轻的所长皮敏诺夫就和维克托通了电话,对他说了不少好话。
皮敏诺夫乘飞机上莫斯科去了——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研究所几乎所有的部门就要回莫斯科去了。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皮敏诺夫最后说,“咱们很快就要在莫斯科见面了。我很幸运,我感到自豪,就在我担任所长期间,您完成了您了不起的研究项目。”
在实验室工作人员大会上,一切情形都使维克托感到愉快。马尔科夫常常嘲笑实验室的情况,他说:“咱们的博士、教授有一个团,咱们的副博士和初级研究员有一个营,可是士兵只有诺兹德林一个!这是对理论物理学家信不过。我们像一座奇怪的金字塔。”他接着解释说:“塔顶又宽又大,往下越来越细。所以咱们摇摇晃晃,很不牢稳,应当让基础宽大,最好有一个团的诺兹德林。”
维克托做过报告之后,马尔科夫又说:
“嘿,瞧我们这个团,瞧我们的金字塔。”
一直宣扬科学像体育的萨沃斯季扬诺夫,听过维克托的报告以后,眼睛显得格外好看,露出又幸福又和善的神气。
维克托觉得,萨沃斯季扬诺夫这会儿看待他不是像运动员看待教练,而是像教徒看待圣徒了。
他想起不久前他和索科洛夫的谈话,想起索科洛夫和萨沃斯季扬诺夫的争论,在心里说:“也许,我在核能量方面能想出点儿什么,可是在人的方面一窍不通。”
快到下班的时候,安娜·纳乌莫芙娜来办公室里找到维克托,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新来的人事处长没把我列入复员名单。我刚才看到名单了。”
“我知道,知道,”维克托说,“用不着犯愁,复员的名单有两份,您是第二批走,只不过晚几个星期。”
“可是在您这一组里偏偏就我一个人不是第一批。疏散日子我过够了,恐怕我要发疯了。每天夜里我都梦见莫斯科。再说,到莫斯科安装仪器,没有我怎么行?”
“是的,是的,的确是这样。不过您要知道,名单已经批过了,要改变,十分困难。磁力实验室的斯维琴已经为鲍·里斯·伊斯莱列维奇说过,他的情况也和您一样,可是结果还是很难改变。您最好也等些时候吧。”
他忽然上了火,叫起来:
“谁知道他妈的是怎么考虑的,他们把一些闲人塞进名单里,像您,进行安装就马上需要的人,他们却不知为什么偏忘了。”
“不是把我忘了,”安娜·纳乌莫芙娜说着,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比忘了更糟糕……”
安娜·纳乌莫芙娜迅速地用一种奇怪而胆怯的目光回头看了看半张着的门,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不知为什么从名单里划掉的只是一些犹太人,人事处的秘书莉玛还告诉我,在乌法,在乌克兰科学院的名单中几乎把所有的犹太人都去掉了,只留下一些科学院院士。”
维克托半张着嘴,惘然失措地看了她一会儿,后来哈哈大笑起来:
“您怎么啦,好同志,您疯啦!我们谢天谢地,不是生活在沙皇俄国。您从哪儿学来这种狭隘的怪毛病?赶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糊涂想法扔远点儿吧!”
八
友谊!有各种各样的友谊。
劳动中建立的友谊,革命工作中形成的友谊,长途跋涉中的友谊,共同战斗过的友谊。羁押犯人的监狱中,尽管囚友们在这儿相识与分手间隔只有两三天,可是这几天的印象却要保留很多年。安乐中的友谊,患难中的友谊。平等的友谊,不平等的友谊。
究竟什么是友谊?友谊的实质是否仅仅存在于共同的劳动和共同的厄运中?要知道,有些人本是一个党的党员,却因为观点有微小的分歧,产生的仇恨竟超过他们对党的敌人的仇恨。有时候,有些并肩战斗的人彼此憎恨,超过他们对共同敌人的仇恨。甚至有的时候,囚徒之间的宿怨更甚于他们对监狱看守的愤恨。
当然,更多的还是在同命运、同职业、有共同思想的人中间交到朋友,不过还是不能说,类似的共同性是友谊的决定因素。
不喜欢自己职业的人彼此也会有友谊,有时也会成为朋友。结成朋友的不仅是战斗英雄和劳动模范,还有战场上的逃兵和劳动中的懒汉。不过,这样或那样友谊的基础都是共同性。
两个性格相反的人能不能成为朋友?当然可以!
有时友谊是一种无私的关系。
有时友谊是为了一己私欲,有时友谊是自我牺牲,但奇怪的是,利己主义的友谊却能无私地给朋友带来好处,而自我牺牲的友谊的基础却是利己主义。
友谊是一面镜子,人在其中看到自己。有时候,你在同朋友谈心的时候,可以认识自己——等于自己同自己谈心,自己同自己交往。
友谊是平等和相似。但同时友谊又是不平等和不相似。
友谊有时是有实际目的、实际作用的,如共同劳动中的友谊,共同为了生存、为了面包而斗争的友谊。
有为了崇高理想的友谊,有意气相投、彼此谈得来的友谊,有职业各不相同,然而对现实有共同看法的人的友谊。
也许,最高层次的友谊便是实用的友谊,劳动、斗争的友谊与谈得来的友谊的结合体。
朋友往往是彼此用得着的,但朋友从友谊中得到的东西并不总是相等。朋友希望从友谊中得到的并不总是同样的东西。有的在交游中授人以经验,有的则在交游中丰富自己的经验。有的在帮助软弱和没有经验的年轻朋友时,感到了自己的成熟和能力,有的则在朋友身上看到自己的理想,希望自己也像那样成熟,有能力,有经验。就这样,有的在友谊中奉献,有的得到礼物。
有时朋友是无言的裁判,一个人借助这种裁判可以和自己对话,在自己的思想中得到欢乐,因为自己的想法在朋友的心中得到共鸣和回响,这些想法也就有了声音,能听见,能看见。
理性的、观察思辨的、哲学意味的友谊要求人的观点一致,但这种一致不是无所不包的。有时友谊出现在争论中,出现于朋友之间的差异中。
如果朋友们在各方面都相似,如果朋友们互相成为彼此的映像,那么,同朋友争论便等于同自己争论。
能够谅解你的弱点、毛病甚至过错的人,能够肯定你的正确、才能和功绩的人,才是朋友。
用爱护的态度指出你的弱点、毛病和过错的人,才是朋友。
所以,友谊的基础是相似,其表现却是分歧、矛盾、不一致。所以,有的人在交游中一心想从朋友身上得到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有的人又在交游中一心想把自己所有的东西慷慨赠与别人。
喜欢交朋友是人的天性。不善于和人交朋友的人,就和动物交朋友——和狗、马、猫、老鼠、蜘蛛。
绝对强大者不需要友谊。恐怕,只有上帝是这样的。
真正的友谊,与你的朋友身居高位,势衰落魄,还是身陷囹圄毫不相干;真正的朋友看重心灵内在的实质,把荣耀与外在的权势置之度外。
友谊的形式是各种各样的,友谊的内容也是多种多样的,但它的牢固基础只有一个——那就是相信朋友的忠诚,以及对朋友忠诚。所以,在人为自由事业效力的地方,友谊特别珍贵。在为了最高利益可以牺牲朋友的地方,在一个人被认作最高理想的敌人而众叛亲离,却相信他没有失去唯一的朋友的地方,友谊特别珍贵。
九
维克托回到家里,看到一件熟悉的大衣挂在衣架上——是卡里莫夫来了。
卡里莫夫放下报纸。维克托心想,看样子,柳德米拉不愿意陪客人说话呢。
卡里莫夫说:“我是从集体农庄上这儿来的,在那儿作报告的。”又补充说:“不过,请放心,我在农庄里吃得很饱。要知道,我们的人民是特别好客的。”
维克托心想,柳德米拉都没有问卡里莫夫要不要喝茶。
维克托只是在对卡里莫夫那宽鼻子的、布满皱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阵子之后,才看出他的脸和一般的俄罗斯人以至斯拉夫人的脸型微微有些不同。有时在突然转头的短短瞬间里,这些细微的区别一齐表露出来,他的脸变成蒙古人的脸。
就像这样,有时维克托在大街上能猜出一些浅色头发、眼睛明亮、鼻子上翘的人是犹太人。有一些隐隐约约的特点可以说明这些人是犹太人出身:有时是笑容,有时是皱眉头表示惊讶的神气,眯眼睛的神气,有时是耸肩膀的姿态。
卡里莫夫说起他见到的一位中尉,那位中尉是受伤后回村里看望父母的。显然,卡里莫夫就是为了说说这事儿来到维克托家的。
“真是个好小伙子,”卡里莫夫说,“他说话非常直率。”
“说的是鞑靼语吗?”维克托问。
“当然。”卡里莫夫说。
维克托心想,如果他遇到这样的受伤的犹太中尉,是无法跟他说犹太语的;他懂得的犹太词语不超过十个,而且都是在开玩笑的时候使用的。
那名中尉一九四一年秋天在刻赤附近被俘。德国人叫他去收割埋在雪下没有收割的庄稼喂马。中尉瞅准机会,在冬日暮霭的掩护下逃跑了。俄罗斯和鞑靼居民把他掩藏起来。
“我现在完全有希望再见到妻子和女儿了,”卡里莫夫说,“原来德国人也和咱们一样,有各种各类的证件。”
“我过去上大学的时候,爬过克里木的山。”维克托说,并且想起母亲汇钱让他去旅游的事。“那位中尉看到犹太人了吗?”
柳德米拉朝门里探了探头,说:
“妈妈到现在没有回来,我很担心。”
“是呀,是呀,她这是哪儿去啦?”维克托心不在焉地说。
等柳德米拉把门掩上,他又问道:
“那位中尉有没有说起犹太人?”
“他看到把一家犹太人拉去枪毙,有一个老奶奶,两个姑娘。”
“天啊!”维克托说。
“哦,此外,他还听说在波兰有一些集中营,把犹太人赶进去,杀掉,把尸体分割开,就像屠宰场里那样。不过显然这是瞎猜想。我专门问过他有关犹太人的情况,我知道您关心这方面的事。”
“为什么偏偏只有我关心?”维克托想。“难道别人都不关心?”
卡里莫夫沉思了一会儿,又说:
“哦,我忘啦,他还对我说,德国人好像下命令要把吃奶的孩子送到警备司令部去,他们往小孩子嘴上抹一种无色的药剂,小孩子马上就死。”
“是刚生下的婴儿吗?”维克托反问道。
“我以为,这都是瞎想,就跟集中营分割尸体的说法一样,都不可信。”
维克托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然后说:
“当你想到今天还在杀害婴儿的时候,一切文化建树似乎都毫无意义了。哼,歌德和巴赫教人的是什么?杀起婴儿来了!”
“是啊,可怕呀。”卡里莫夫说。
维克托看出卡里莫夫的同情心,但也看出他的高兴和兴奋:那名中尉的话增强了他同妻子相会的希望。可是维克托知道,战后他再也不能见到母亲了。
卡里莫夫要回家了,维克托舍不得和他分别,便决定送他一下。
“您要知道,”维克托忽然说,“我们苏联科学家都是一些幸福的人。正直的德国物理学家或化学家,明知自己的发明对希特勒有好处,会有什么感觉呢?您是否能想象,一个犹太物理学家,他的亲人被这样杀害,就像宰杀疯狗一样,而他却幸存,在进行创造发明,他的发明却违反他的心意,在为法西斯增强军事实力?他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明白,可是依然不能不为自己的发明感到高兴——实在可怕!”
“是呀,是啊,”卡里莫夫说,“可是要知道,动惯了脑筋的人没办法不动脑筋呀。”
他们来到街上,卡里莫夫说:
“您送我,我不敢当。天气这样冷,您回到家里才不久,就又上外面来。”
“没关系,没关系,”维克托回答说,“我只把您送到街口。”
他看了看同伴的脸,又说:“虽然天气这么冷,我和您在大街上走一走,感到很愉快。”
“您不久就要回莫斯科了,咱们就要分别了。我很珍惜你我的知遇。”
“是的,是的,是的,说实在的,我也是这样。”维克托说。
维克托朝家里走去,竟没有注意,有人喊他。
马季亚罗夫拿黑黑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大衣领子竖立着。
“怎么回事儿?”他问道。“咱们的盛会停止啦?您的影子也见不到啦,索科洛夫在生我的气呢。”
“是啊,当然啦,很遗憾,”维克托说,“不过咱们在他家凭一时的激动胡乱说了不少。”
马季亚罗夫说:“谁又会注意凭一时激动说出的话呢?”
他把脸凑到维克托跟前,他那睁得大大的、神情忧愁的大眼睛显得更忧愁了,他说:
“咱们的聚会停止了,倒也好。”
维克托问:“怎么回事儿?”
马季亚罗夫一面呼哧呼哧喘着,一面说:
“应当告诉您,我觉得,卡里莫夫老头子是有任务的。懂吗?您好像跟他常常会面吧?”
“胡扯,我永远不会相信!”维克托说。
“您却没有想想,他所有的朋友,所有的朋友的朋友,已经化成灰土有十年了,跟他在一起的那一伙子连影子都没有了,只有他一个留下来,而且青云直上,当了院士。”
“这有什么?”维克托问。“我也是院士,您也是院士嘛。”
“就是这话。您想想这命运中的蹊跷吧。我想,先生,您也不是小孩子。”
十
“维克托,妈妈刚刚才回来。”柳德米拉说。
弗拉基米罗芙娜披着披肩坐在桌旁。她把一杯茶端到自己面前,却马上又推到一边,说:
“是这样,我和一个人谈了谈。那人在战争开始前见过米佳。”
她很激动,因此用分外平静、从容的语气说,她们车间实验室有一位同事,邻居家里来了一位乡亲,要在这儿住几日。那位同事在来客面前偶然提到了弗拉基米罗芙娜的姓,那人就问,在这位弗拉基米罗芙娜家里有没有人叫米佳。
下班后,弗拉基米罗芙娜去了同事家里。才知道那人是不久前才从劳改营里释放出来的。他原是报社的校对员。排字工人在排一篇社论时,把斯大林同志的姓氏排错了一个字母,他没有校对出来,结果坐了七年牢。战前又以不守纪律为由,把他从科米自治共和国的劳改营转押到远东,那里属于湖泊区劳改营系统,是对外严格保密的劳改营。在那里和他住同一棚屋的有一个人姓沙波什尼科夫。
“一听他的话,我就知道那是米佳。他说:‘他躺在床铺上,老是吹口哨:小黄雀,斑海雀,你在哪儿……”米佳在被捕前上我这儿来,我问他什么,他总是笑笑,总是在吹口哨:‘小黄雀……”今天晚上那人就要搭载货汽车上莱舍沃去了,他的家在那儿。他说,米佳有病,是坏血病,心脏也不大好。还说,米佳不相信自己能获释。米佳跟他说过我,说过谢廖沙。米佳在厨房里干活儿,这被认为是上等的工作。”
“是啊,要干这种活儿,得上两次大学呢。”维克托说。
“这事儿可不能轻易相信,万一是派的人来暗地里试探呢?”柳德米拉说。
“谁需要试探一个老婆子?”
“不过,维克托是在很重要的单位里,自有人想知道他的情况。”
“算啦,柳德米拉,这是胡思乱想。”维克托生气地说。
“他为什么得到释放,他说了吗?”娜佳问道。
“他说的一切,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里有许许多多人,我觉得,那是个不可理解的世界。他好像是从另一个国度来的。他们有自己的风俗,自己的中世纪和新世纪历史,自己的谚语……
“我问他为什么获释,他很吃惊,说‘您怎么不明白,给我定案啦”。我还是不懂。原来,放出来的都是些身体太弱、快要死的人。他们劳改营内部有这样的分类:有的是做苦力的,有的是糊涂虫,有的是看守的狗腿……我问,一九三七年有许多人被判十年没有通信自由,是怎么回事儿?他说,他换过几十个劳改营,没遇到一个人是这样判的。那些人又到哪儿去了呢?他说,不知道,劳改营里反正没有。
“伐木,超期服刑,迁徙转移……他说得我直心疼。米佳也在那里面,那里有苦力、糊涂虫、狗腿……他还说到了自杀的方法:在科雷马沼地上,不吃东西,一连几天光是喝水,就这样死于水肿,他们把这叫做‘喝水”、‘开始喝水”,当然,心脏有毛病才用这种死法。”
她注意到维克托神情紧张而痛苦,女儿眉头紧皱。
她非常激动,觉得头很疼,嘴里发干,但她继续说下去:
“他说,在路上和军车里,比在劳改营里更可怕。刑事犯作威作福,剥衣服,抢吃的东西,拿政治犯的性命当赌注,输了就用刀杀人,被杀的人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命是别人的赌注。还有更可怕的:劳改营里刑事犯处处占据着领导地位,棚屋大组长、采伐队长都是刑事犯,政治犯丝毫无权,拿他们不当人看,刑事犯还管米佳叫‘法西斯分子”。”
弗拉基米罗芙娜放大了声音,像对着人群讲话一样说:
“后来,这个人又从米佳那个劳改营,转押到瑟克特夫卡尔。在战争的第一年,中央派了一个姓卡什科津的人到米佳所在的那一类劳改营里去,布置杀害了好几万犯人。”
“哎哟,我的天呀,”柳德米拉说,“我很想明白:斯大林是不是了解这种可怕的事?”
“哎哟,我的天呀,”娜佳很气愤地学着妈妈的语调说,“难道你不明白吗?他们是斯大林下命令杀的呀。”
“娜佳,”维克托说,“住嘴!”
维克托就像有些人一样,感觉内心的虚弱被旁人识破了似的,忽然发起火来,朝娜佳吼道:
“你别忘了,斯大林是最高统帅,正率领军队同法西斯作战,你的祖母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都指望着斯大林,我们生活、呼吸,都因为有斯大林和红军……你还是先学学揩鼻涕,再去评论斯大林,是斯大林在斯大林格勒挡住了法西斯。”
“斯大林住在莫斯科,在斯大林格勒挡住法西斯的,你也知道是谁,”娜佳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儿,你从索科洛夫家回来,也说过我说的这话……”
他对娜佳的气更大了,他觉得这股气一辈子都消不了。
“我从索科洛夫家回来,根本没说过类似的话,你别胡扯。”他说。
柳德米拉说:“就在苏联的孩子们纷纷为国战死的时候,干吗要提这些可怕的事?”
但是娜佳也马上说出她所理解到的爸爸心中的隐秘和弱点。
“哼,当然啦,你什么也没有说,”她说,“现在嘛,现在你在研究中取得了那样的成就,在斯大林格勒也把德国人挡住了……”
“你怎么能,”维克托说,“你怎么能怀疑爸爸虚伪!柳德米拉,你听见没有?”
他希望得到妻子的支持,但柳德米拉无动于衷。
“你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说。“你说的话她听了不少。这都是你和你那个卡里莫夫说的,和那个讨人嫌的马季亚罗夫说的。玛利亚也常对我说起你们谈的话。而且你自己在家里也说了不少。唉,还是快点儿回到莫斯科去吧。”
“够啦,”维克托说,“我早就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样的痛快话了。”
娜佳没有再说话。她的脸变得像老太婆一样委顿、难看,她扭过头,背着爸爸,但是他还是看到了她的眼神,她用那样痛恨的眼神看他,他吃了一惊。
气氛显得非常窒闷,空气中包含了太多沉重的东西,让人喘不过气来。
几乎在每一个家庭,一年年暗地生长着的东西,可能作怪,可能平息,但因为相爱和信任而被压抑着的东西,现在冲了出来,浮到表面上,漫开去,充塞在生活中,似乎在父亲、母亲和女儿之间仅仅存在着不了解、怀疑、气恼和责难了。
难道他们共同经历的命运,产生的只有分歧和隔阂吗?
“外婆!”娜佳唤道。
维克托和柳德米拉同时看了看弗拉基米罗芙娜。她坐在那里,用手紧紧按着额头,好像头疼得不得了。
她是那样软弱无力,似乎她和她的痛苦谁也不稀罕,只能妨碍别人,使人生气,使家里人不和,她这个一辈子刚强、坚毅的人,这会儿坐在那里,那样孤单,那样软弱——这一切流露着一种说不出的可怜意味。
娜佳忽然跪下,把额头贴到外婆的腿上,说:
“外婆,亲爱的外婆……”
维克托走到墙边,打开收音机,硬纸板做的喇叭嘶哑地响起来,发出呻吟和喘息。好像广播的是秋夜的雨雪天气。在战场的前沿阵地,在战火烧毁的村庄,在阵亡士兵的坟头,在科雷马和沃尔库塔,在野战机场,在冷雨和初雪打湿了的卫生营帆布篷顶,今夜将是一片雨急风狂、雪花漫舞的景象。
维克托看了看妻子愁眉不展的脸,便走到岳母跟前,抓起她的手,吻起手来。
然后,他俯下身去,抚摩娜佳的头。
似乎在这几分钟里一切都没有变化,房里依然是这几个人,他们依然十分痛苦,他们的命运依然如故。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痛苦不堪的心在这几分钟里充满了多么神奇的温暖……
忽然一个很响的声音冲进房间:
“一天来,我军在斯大林格勒地区、图阿普谢西北和纳尔奇克地区同敌人继续进行战斗。其他战线没有任何变化。”
十
一
德军中尉别捷尔·巴赫因为肩部被子弹打伤,进了军医院。他的伤势不重,送他上救护车的同伴们祝贺他走运。
巴赫怀着一种幸福感,同时疼得哼哼着,由卫生员搀扶着前去洗澡。
一接触到热水,真是说不出的快活。
“比在战壕里舒服吧?”卫生员问道。他希望对伤员说点儿快活的,就又说:“等您出院的时候,大概那儿全都收拾好了。”他朝那个方向指了指,那边不停地传来响成一片的轰隆声。
“您来这儿不久吧?”巴赫问。
卫生员用树皮擦子给中尉擦了几下脊背之后,说:
“您为什么断定我来这儿不久?”
“这儿已经没有人认为战事会很快结束。这儿的人都认为战事很快结束不了。”
卫生员看了看澡盆里光着身子的中尉。巴赫想起来,军医院工作人员有责任汇报伤员的思想,而他的话流露出他对德军威力的不信任。于是他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遍:“是啊,卫生员同志,这事怎样结束,目前还没有人知道呢。”他为什么把这句危险的话重说一遍?这是只有生活在极权制帝国的人才能明白的。他重说一遍,是因为他很生气,不该在说过第一遍之后就害怕了。他重说一遍,也带有防备的目的——想骗骗他所设想的这个告密者,表示自己有口无心。
过了一会儿,他为了消除有关自己的反对立场的不好印象,又说:
“我们在这里集中这样多的兵力,可能自从战争开始以来还不曾有过。请相信我的话,卫生员同志。”
后来他厌烦了这种又复杂又伤脑筋的把戏,一心一意玩起儿童游戏:把浸透了肥皂水的海绵攥在手里,使劲攥,那肥皂水一会儿射到澡盆沿上,一会儿射到巴赫自己的脸上。
“喷火器就是这样喷射。”他对卫生员说。
他痩了多少啊!他看着自己光光的两臂和胸膛,想起两天以前吻他的那个俄罗斯年轻女子。他何曾想到,在斯大林格勒会跟一个俄罗斯女子有这样一段艳史?当然,这还很难叫做艳史。只不过是偶然的战地艳遇。那是一种很不平常、难以想象的环境,他们在地下室里相遇,他在一片瓦砾中向她走去,一阵阵爆炸的火光映照在他身上。那在小说中也是一种十分精彩的场面。昨天他应该去找她的。她大概以为他已经牺牲了。等他康复后,一定还要去找她。真想知道,是谁填补了他的位子呢?自然界是不兴留空缺的呀……
洗过澡以后,很快把他带到X光室,医师让他站到X光透视机前。
“中尉,那边不好过吧?”
“俄国人比我们更不好过。”巴赫回答说。他想给医生一点儿好印象,希望得到很好的诊断,动起手术也会轻快些,少受点罪。
外科医生走了进来。两位医生看了看巴赫的内脏,可以看清已经在胸腔里钙化了的过去的各种病灶。
外科医生抓住巴赫的胳膊,把他转来转去,一会儿拉着他贴到荧光屏上,一会儿把他拉远一点儿。他注意的是弹片伤,至于伤的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那是无关紧要的情况。
两位医生说起话来,夹杂着拉丁语和开玩笑的德国粗话,于是巴赫明白了,他的伤情不严重,胳膊还能保得住。
“请你们准备给中尉做手术,”外科医生说,“我还要在这儿看一个复杂的病例,是颅部重伤。”
卫生员脱去巴赫的伤员服,一名外科护士叫他坐到凳子上。
“见鬼,”巴赫苦笑着说,并且因为自己光着身子感到不好意思,“小姐,应该先把凳子弄暖和一点儿,再让斯大林格勒大战参加者的光屁股坐到上面。”
她连笑也没笑,回答他说:
“我们没有这样的任务。”
她说过这话,便把手术用具从玻璃橱里一样一样往外拿,巴赫一看到就觉得害怕。可是摘除弹片的手术进行得又快又轻松。巴赫甚至生起医生的气,认为医生是在向伤员散布瞧不起小手术的思想。
那位外科护士问巴赫,要不要把他送到病房里去。
“我自己能走。”他说。
“您在我们这儿不会待很久的。”她用安慰的语调说。
“太好啦,”他说,“我已经开始无聊了。”
她笑了。
这位护士显然是按照报纸通讯来想象伤员的。作家和记者们在通讯里写的伤员,总是偷偷地从军医院跑出去,跑回自己的营里和连里;他们一定要向敌人开枪开炮,不这样就不能过日子。
也许,记者们在军医院里也碰见过这样的人,不过当巴赫躺在铺了干净被单的床上,吃了一碗米饭,又抽了一支烟(在病房里严禁抽烟),和邻床的人聊起来的时候,他可是感到快活得不得了。
病房里有四名伤员:三名是前方下来的军官,第四名是文官,凹进去的胸脯,凸出来的肚子,是从后方来办公事,在古姆拉克地区遭遇车祸。在他仰面躺着,把两手放在肚子上的时候,就好像有人和这位大叔开玩笑,往他的被窝里塞了一个足球。
显然,他就是因为这种伤得了个外号“守门员”。
守门员在所有的人当中,是唯一表示遗憾的,因为受伤不能报效国家。他常常用慷慨激昂的语调谈起祖国、军队、天职,说他因为在斯大林格勒受伤感到光荣。
为民族流过血的前方军官们,常常嘲笑他的爱国主义。其中有一位侦察连长克拉普,因为屁股受伤,天天趴在床上,苍白的脸,厚嘴唇,棕色的凸眼睛,他对守门员说:
“看样子,您这样的守门员不仅能把球挡回去,也会把球踢进去。”
这位侦察连长是个色情狂,他主要谈的是两性关系。守门员想讽刺一下对方,问道:
“为什么您没有晒黑呀?您大概是在办公室工作吧?”
克拉普可没在办公室工作过。
“我是夜里的鸟儿,”他说,“我打食儿都是在夜里。我跟娘们儿睡觉是在白天,和您不一样。”
在病房里常常骂官僚,他们一到晚上就坐小汽车从柏林上别墅去;骂那些军需官,他们得勋章比作战的人都便当;谈作战的官兵家庭的贫困,不少人家里的房子都被炸毁了;骂后方的浪荡子勾引军人的妻子;骂前方的小货摊光卖香水和刮脸刀片。
睡在巴赫旁边的是耶内中尉。巴赫原以为他是贵族出身,谁知他却是个农民,是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党政变中涌现的人物之一。他担任一个团的副参谋长,在夜晚空袭中被弹片炸伤。
守门员被送去做手术的时候,躺在角落里的憨厚的上尉弗列谢尔说:
“我从一九三九年就打仗,可是我从来没有夸耀过自己的爱国主义。给我吃,给我喝,给我穿,我就打仗。没有什么道理好说。”
巴赫说:“不对,不能那样说。打过仗的人嘲笑守门员的虚伪,这里面就有自己的道理。”
“是这样啊!”耶内说。“请问,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道理?”
他那很不和善的眼神,巴赫早就习惯了。他感觉到,耶内恨那些希特勒上台以前的知识分子。巴赫耳闻目睹许多言论,说旧知识分子倾慕美国财阀,暗地倾向犹太旧教和犹太观念,在绘画和文学方面喜欢犹太风格。巴赫感到非常气愤。现在,当他愿意向这些新势力的粗暴低头的时候,为什么还拿阴沉的、像狼那样的怀疑目光看他呢?难道他不是和他们一样,也挨过虱子咬,挨过冻吗?他们竟不把他这个前沿阵地的军官当成德国人!巴赫闭上眼睛,转身朝着墙。
“你为什么问得这样恶毒?”他在心里生气地说。
耶内会带着鄙夷和优越的笑容说:
“您好像没有明白吧?”
他会被这话激怒,说:“我跟你讲过,我是没有明白。”然后补充说:“我要想想。”
耶内当然笑了。
“你怀疑我阳一套阴一套?”他高声喊道。
“就是,就是阳一套阴一套!”耶内的声音显得很快活。
“精神阳痿?”
这时候弗雷塞尔会哈哈大笑起来。克拉普用胳膊肘支起身子,非常不客气地看看巴赫。
“你们这群退化的败类,”巴赫会用打雷一样的声音喊道,“耶内,您已经是介乎猴子和人之间了……咱们说真的。”
他恨得打了一个寒颤,闭紧了本来就阖上的眼睑,在心里继续说:
“你们只要就任何小问题写出一个小册子,马上就仇恨起为德国科学奠定基础和砌墙的人。你们只要写进一本薄薄的小说,马上就瞧不起有光荣传统的德国文学。你们是否以为科学和艺术有点儿像官场,老一辈的官员妨碍你们晋升?你们和你们的书越来越没有出路了,科赫、能斯特、普朗克和凯勒曼已经在挡你们的路了……科学和艺术不是官场,是无垠的天空下的帕耳纳斯山,永远是宽阔的,整个人类历史长河中所有的天才在那儿都有足够的地方可以生存,只是容不得你们和你们的恶果。不是没有地方,只是那儿不是你们待的。可是你们还在忙着清除场地。你们那可怜的、吹不起来的汽球不会因此就升高一点儿。你们赶走爱因斯坦,你们永远不能填补他的位置。是的,是的,爱因斯坦,他当然是犹太人,不过,对不起,他确实是天才。世界上还没有那样大的权力,能够帮助你们接替他的位置。你们想想吧,值不值得花那样大的力量来消灭那些人,那些人的位置是永远无法填补的。如果你们不够格,不能走希特勒开辟的道路,那也只能怪你们自己,不能恼恨够格的人。在文化方面动用警察,煽动仇恨,这种办法是毫无用处的!你们瞧,希特勒和戈培尔对这一点认识得多么深刻?他们以身作则在教导我们。他们在对待德国科学、绘画、文学方面表现得多么喜爱,多有耐心,多有策略。就要学他们的样子,走团结的道路,不能给我们德国的共同事业造成分裂!”
巴赫不出声地说完这番话,睁开眼睛。旁边的人都还躺在被窝里。
弗雷塞尔说:“伙计们,往这儿看!”
他像变戏法一样从枕头底下抽出一瓶意大利白兰地。耶内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只有真正的酒徒,而且只有农村里的真正酒徒看到酒瓶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这人不坏嘛,从各方面看,他不坏。”巴赫想道。并且为自己没有说出的歇斯底里的话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就在这时候,弗雷塞尔用一条腿蹦着,往几个床头小柜上的玻璃杯里斟酒。
“您真是野兽。”侦察连长笑着说。
“这可是能征惯战的中尉。”耶内说。
弗雷塞尔说:“有个医官发现了我的酒瓶,问:‘您这报纸里包的是什么?”我回答说:‘这是我母亲的来信,我一直带着不离身。””
他举起杯,说:“来吧,中尉弗雷塞尔向你们致敬!”
大家一饮而尽。
耶内马上就想再喝一杯,就说:
“噢,应该还要留一杯给守门员呀。”
“守门员去他妈的吧,你说是吗,中尉?”克拉普问道。
“让他为祖国效劳吧,咱们喝咱们的。”弗雷塞尔说。
“每个人都希望活着嘛。”
“我现在来劲儿了,”侦察连长说,“这会儿顶好再来一个不胖不瘦的娘们儿。”
大家都轻松、快活起来。
“好,再来一杯。”耶内举起杯来。
大家又喝干了。
“咱们能住到一个病房里,太好啦。”
“我一看,马上就断定:‘这才是真正的伙伴,都是上过火线的。””
“可是说实话,我怀疑过巴赫,”耶内说,“我心想:‘哼,这是党里的人。””
“不,我不是党里的。”
他们掀开被子,躺了下来。大家都觉得热起来。谈起前方的事。
弗雷塞尔原来在右翼,在奥卡托夫镇一带作战。
“谁他妈的知道,”他说,“苏联人简直不会打进攻仗。可是到十一月初,我们还停在那儿。我们八月里喝了多少伏特加呀,天天举杯祝贺:‘但愿战后不要失去联系,要成立攻克斯大林格勒老战士协会。””
“他们进攻的本领不算差,”在工厂区作过战的侦察连长说,“他们不会固守。他们只要把我们从楼房里打出来,就马上要么睡觉,要么吃起东西。俄国军官就爱喝酒。”
“他们都是一些野蛮人,”弗雷塞尔说着,挤了挤眼睛,“我们在这些斯大林格勒野蛮人身上耗费的钢铁,比在整个欧洲耗费的还要多。”
“不光是耗费钢铁,”巴赫说,“在我们团里有一些人,常常无缘无故地哭,像公鸡一样扯开嗓子又哭又喊。”
“如果到冬天事情还不能解决,”耶内说,“那就要真的陷入僵局了。像那样打来打去,毫无意思。”
侦察连长小声说:
“我告诉你们,咱们正准备在工厂区发动攻势,调集的兵力超过以前任何时候。近几天就要打响了。到十一月二十日,咱们都可以跟萨拉托夫的姑娘们睡觉了。”
在挂了窗帘的窗户外面响起低沉的隆隆炮声和夜袭的飞机的轰轰声。
“苏联飞机出动了,”巴赫说,“他们的飞机在这时候进行轰炸。有些人管它们叫‘锯神经的锯子”。”
“在我们团部里管它们叫‘值班士官”。”耶内说。
“别作声!”侦察连长竖起一个手指头。“你们听,这是重型炮!”
“可是我们却在轻伤员病房里喝酒呢。”弗雷塞尔说。
于是他们在这一天里第三次快活起来。
他们谈起苏联的女人。每个人都有可谈的。巴赫一向不喜欢谈这些事。
但是在军医院的这天晚上,巴赫却说起住在被炸毁的楼房的地下室里的季娜,说得很带劲儿,大家都在笑。
卫生员走进来,打量了一下一张张笑脸,就动手收拾守门员床上的被单。
“这个柏林来的祖国的卫士出院了吧?受伤是装的吧?”弗雷塞尔问。
“卫生员,你怎么不说话?”耶内说。“我们都是男子汉嘛,他要是有什么情况,就对我们说说。”
“他死了,”卫生员说,“心肌麻痹。”
“你们瞧,满嘴爱国主义,落了个这样的结果。”耶内说。
巴赫说:“这样说死人,可不大好。他并不是说假话,他用不着在咱们面前说假话。就是说,他是真心实意的。伙计们,这样不好。”
“哦,”耶内说,“怪不得我觉得这位中尉是奉党的命令上我们这儿来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可是有新思想的。”
十二
夜里,巴赫睡不着,他太舒服了。想起掩蔽所,想起一起作战的伙伴,想起莱纳德的到来,他甚至还和他一起透过掩蔽所开着的门眺望落日,一起抽烟,喝暖水瓶里的咖啡——他感到非常奇怪。
昨天,他要上救护车的时候,他还用没有受伤的胳膊抱着莱纳德,他们对视一眼,笑了起来。他何曾想到,他会在斯大林格勒的土室里同这个纳粹分子共饮,在炮火照耀的瓦砾场上去找自己的俄罗斯情人。
他的变化异常奇怪。多年来他一直痛恨希特勒。当他听到无耻的白发苍苍的教授说,法拉第、达尔文、爱迪生是一伙儿偷窃德国科学的盗贼,而希特勒才是古今各国最伟大的学者的时候,他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想:“哼,算啦,这都是腐朽不堪的东西,这一切统统要完蛋。”还有那些小说,用惊人的虚伪笔调描写没有缺点的人,描写高尚的工人和农民的幸福,描写英明的党的教育工作,同样引起他的反感。哼,杂志上发表的那些诗多么不像样子。这一点使他特别生气。他在中学里就写诗了。
可是现在在斯大林格勒,他想入党了。当他是小孩子的时候,他怕父亲在争论中把他说服,常常用手捂住耳朵,喊:“我不愿意听,不听,就是不听……”可是现在他听了!世界绕着轴心转了个身。
他还像过去一样非常厌恶平庸的戏剧和电影。也许,人们在几年、十几年中读不到好的诗歌,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就是在今天也有可能写出真理!因为德国精神就是主要的真理,是世界的理想。要知道,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们即便是根据王公和主教的指示,写出的作品也能表现最伟大、可贵的精神。
侦察连长克拉普还在睡着,他一面参加夜战,一面大声叫喊着,他的喊声大概在外面都能听得见:“手榴弹!手榴弹!”他想爬,就很别扭地翻了个身,疼得叫了起来,后来又睡着了。打起鼾来。
甚至过去使他胆战心惊的排犹行为,这会儿从新的角度重新出现在他的脑际。啊,如果他有权,他马上就下令制止对犹太人的大批屠杀。不过,虽然他有不少犹太朋友,他还是要实实在在地说:德国人有德国人的性格与精神,而犹太人有犹太人的性格与精神。
马克思主义破产了!对于一个父母当年都是社会民主党人的人来说,是很难想到这一点的。
马克思就像一个物理学家,将物质构造理论的基础建立在互相排斥的力量上,却忽视了万有引力。他为阶级互相排斥的力量下了定义,他是人类有史以来将这种力量研究得最透彻的。但是他也和一些有伟大发现的人一样,片面地认为,他所证实的阶级斗争力量是唯一能决定社会发展和历史进程的。他没有看到超阶级的民族团结的强大力量,他这种社会物理学忽视了民族万有引力的规律,因此是荒谬的。
国家不是后果,国家是前因!
有一种神秘而奇特的规律决定着民族国家的诞生。国家是一种有机的结合体,只有国家能够代表千百万人特别珍视的、长远的东西,能够代表德国人的性格、德国的源流、德国人的意志和牺牲精神。
巴赫闭着眼睛躺了好一会儿。为了能睡着,他想象出一群羊:一头白羊,一头黑羊;又是一头白羊,一头黑羊;又是一头白羊,一头黑羊……
吃过早饭以后,巴赫给母亲写信。他皱着眉头,叹着气,知道母亲看到他写的内容不会高兴。但是,他应该把近来的感觉对母亲说说。他在回去度假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对她说。但她看出他的焦躁,看出他不愿意听她没完没了地回忆父亲的事——如今依然是这样。
她会想,他背叛父亲的信仰了。可是他没有。他恰恰是不肯背叛。
伤员们经过早晨的治疗,都疲乏了,所以都静静地躺着。夜里抬来一名重伤员,放在原来守门员的床上。他还在昏迷状态中,无法弄清他是哪个部队的。
怎么能向母亲说清楚,今天新德国的人比小时候的朋友和他更亲近?
卫生员走进来,问道:“谁是巴赫中尉?”
“是我。”巴赫说着,拿手盖住开了头的信。
“中尉先生,有一个苏联女人打听您。”
“打听我?”巴赫吃惊地问。他马上想到,这是他在斯大林格勒的情人季娜来了。她怎么会知道他在哪儿呢?可是他马上明白了,这是连里的救护车司机告诉她的。他很高兴,很感动:因为这要摸黑走出来,要搭顺路汽车,还要步行七八公里。于是他好像看到了她那大大的眼睛、苍白的脸,她那细细的脖子、头上的灰头巾。
病房里哈哈大笑起来。
“瞧咱们的巴赫中尉!”耶内说。“这是他在当地居民中干出的成绩。”
弗雷塞尔两只手摆动了几下,就好像要抖掉手指头上的水,说:
“卫生员,叫她到这儿来吧。中尉的床够宽的。我们就让他们成亲。”
侦察连长克拉普说:“女人和狗一样,男人到哪儿,她到哪儿。”
忽然巴赫生起气来。她是怎么想的?她怎么能上军医院里来?因为严禁军官和苏联女人有什么关系。万一在军医院里工作的有他家的人或者他的朋友福斯特家的人呢?只有那么一点不怎么样的关系,即使是一个德国女子,也未必敢来找他。
那个昏迷中的重伤员好像正在厌恶地冷笑呢。
“请告诉那个女人,我不能出去见她。”他阴沉地说。为了不参与他们的说笑,他马上拿起铅笔,念起已经写好的几行:
“……奇怪的是,多年来我认为国家压制着我。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正是国家代表着我的心意。我不希望命运一帆风顺。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同老朋友断绝关系。我知道,我要投奔的一些人永远不会真正拿我当自己人。但为了最主要的目标,我可以牺牲我的一切……”
病房里依然在高声说笑。
“安静点儿,别打搅他。他在给未婚妻写信呢。”耶内说。
巴赫笑起来。有时压抑着的笑很像抽泣,于是他心里想,他现在可以笑,也可以哭。
十三
有些将军和军官们,不是经常能见到第六步兵集团军司令弗里德里希·保卢斯的,都认为这位上将的思想和心情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举止的风度、发布命令的口气、听取细小意见和重大报告时的笑容,都证明这位上将依然驾驭着战争的局面。
只有和司令特别接近的一些人,如他的副官阿丹斯上校、集团军参谋长施密特将军,才了解保卢斯在斯大林格勒这段时间里的变化有多大。
他依然显得很风趣,很宽厚,雍容自若,依然亲切地关怀下属的生活情形,依然牢牢操纵着指挥各团各师作战的大权,依然决定着将领们的任免升降,批准奖赏,依然在抽自己习惯了的纸烟……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却在一天一天地发生变化,而且正准备彻底变化。
他渐渐失去了那种驾驭局面和时机的感觉。不久前,他见到司令部侦察科的报告,还只是用平静的目光匆匆扫一扫:苏军有什么打算,他们的后备兵力的调动有什么目的,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阿丹斯发现:每天早上他把一叠报告和文件放到司令的桌子上的时候,司令首先拿起的是有关苏军夜间行动的侦察报告。
有一次,阿丹斯改变了叠放文件的顺序,把侦察科的报告放在最上面。保卢斯打开公文夹,看了看放在上面的报告。他那长长的眉毛扬了起来,接着就把公文夹合上了。
阿丹斯上校明白了,他的做法很不聪明。保卢斯那种一闪即逝的、似乎很悲哀的目光使他大吃一惊。过了几天,保卢斯看过了按往常顺序叠放的报告和文件之后,笑了笑,对自己的副官说:
“革新者先生,您显然是一个细心人。”
在这个寂静的秋日黄昏,施密特将军怀着几分得意的心情前去向保卢斯报告。
施密特顺着小镇宽阔的街道朝司令住的房子走去,快活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空气冲洗着夜里抽烟抽得发燥的喉咙。他抬头望了望,只见天空被草原落日的模糊色彩染得斑斑斓斓。他的心里非常宁静,他想到绘画,想到午饭后的打嗝已经停止,不那么难受了。
他走在寂静而空旷的黄昏的大街上,在他的头脑里,在沉甸甸的大沿帽底下,装着全部设想,那是在最残酷的激战时必须说出来的,而在斯大林格勒战役时期这样的激战早晚会到来的。当司令请他坐下,准备好听他报告的时候,他就这样说了:
“当然,在我们作战的历史上,为了进攻确实动员过大量的军事装备。不过,在这样小的作战地区,在陆地和空中火力密集到这样的程度,我个人还从来不曾遇到过。”
保卢斯佝偻着身子坐着听参谋长报告,似乎失去了大将军的风度,他的头匆忙地随着施密特那指着图表线条和地图方块的手指头转悠。这次进攻是保卢斯筹划的。保卢斯已经定出进攻的兵力数据。但是现在,听着跟他共事多年的这位才华出众的参谋长的意见,他觉得,在未来作战计划的细节方面,他的一些想法是不现实的。
施密特似乎不是在陈述已经变为作战计划的保卢斯的设想,而是把自己的意见硬加给保卢斯,他与保卢斯的意见相反,准备使用步兵、坦克、工兵营发动进攻。
“是啊,是啊,密度太大了,”保卢斯说,“如果和咱们左翼的空虚相比,那就太明显了。”
“没办法呀,”施密特说,“东方的土地太大了,咱们徳国的兵不够用。”
“不光是我担心这一点,冯·魏克斯也对我说:‘咱们打人不是用拳头,而是张开手指,分散在无边无际的东方土地上。”担心这一点的不光是魏克斯。不光是……”他没有说完。
一切情况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近几个星期的战斗中出现了偶然的情况和一些小小的失利,似乎从中就可以看出战局出现了新的变化,令人悲观绝望的真相。
侦察队不断地送来有关苏军在西北面集结的情报,空军无力阻止。魏克斯无法向保卢斯集团军的两翼补充后备兵力。他在罗马尼亚军队中设置德军广播电台,想迷惑苏军。但罗马尼亚人并没有因此就成为德国人。
一开始对非洲的远征似乎所向无敌。在敦刻尔克,在挪威和希腊,痛击英军,结果仍没有占领英伦三岛。在东方取得了巨大胜利,长驱几千公里直抵伏尔加河边,结果并没有彻底击溃苏军。总以为大局已定,即使尚未彻底胜利,那这也只是偶然的不顺利,微不足道……
他与伏尔加河之间这几百米距离,这毁了一半的工厂,这一座座烧焦的楼房的空壳,与夏季攻势以来攻占的广大地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但是在埃及的沃土地带与隆美尔将军之间,也还有几千公里的沙漠。为了在已占领的法国取得完全胜利,还差敦刻尔克的几公里,几小时……不论哪里总是差几公里,不能彻底打垮敌人。不论哪里两翼总是空虚,所向无敌的军队背后总是留下广大的地区,后备兵力总是不足。
今年夏天是何等气势!那些日子里他的感觉,恐怕一生中只能有一次。他感到自己的脸上已经有印度的气息。如果排山倒海的狂涛巨澜能够感受的话,那么这狂涛的感受,就是他的感受。
这些日子他曾闪过一种想法,认为德国人的耳朵已经习惯了弗里德里希这个名字。当然,这是一种开玩笑的、不认真的想法,但他毕竟有这种想法。可就在这些日子里,在他脚下——或者说牙齿中间——出现了几粒不怀好意的很硬的砂石。在司令部里依然是一片胜利和幸福的紧张气氛。他在接收各部指挥官的书面报告,听取口头报告、无线电报告、电话报告。似乎这不是繁重的作战工作,而是德国胜利的象征性表现……保卢斯拿起话筒。“上将大人……”他从声音听出这是谁在说话。战时用惯了的语调跟电话中的嗡嗡声很不协调。
师长维德列尔报告说,苏军在他的地段上发动了进攻,他们的一支步兵,大约有一个加强营,冲到了西边,占领了斯大林格勒火车站。这桩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让他开始感到焦虑的刺痛。
施密特念完了一道作战命令的草稿,微微舒展肩膀,抬起下巴,表示他还没有失去下属应有的恭敬,虽然他和司令之间的私人关系很好。
突然,上将放低了声音,既不用军人的语调,更不用大将军口气,说了几句很奇怪的、使施密特大惑不解的话:
“我相信能取胜。但是您知道吗,咱们在这个城市打仗没有必要,毫无意义。”
“真有点儿意外,进攻斯大林格勒部队的司令会说出这话。”施密特说。
“您以为意外吗?斯大林格勒已经不再是交通中心和重工业中心。既然这样,咱们在这儿又能干什么呢?高加索方面军的东北翼可以由阿斯特拉罕至卡拉奇这条战线掩护。斯大林格勒在这方面不起什么作用。施密特,我相信能取胜,我们能够拿下拖拉机工厂。但是这并不能掩护我们的侧翼。冯·魏克斯认为苏军一定会反攻。虚张声势吓不住他们。”
“随着战局的变化,战事的意义也会变化,不过元首一向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啊。”施密特说。
保卢斯认为,问题就在于最光辉的胜利都没有带来什么结果,因为都没有坚决、顽强地进行到底;同时他又认为,一位统帅的真正价值,就在于能够拒绝执行已经失去意义的任务。
但是,他看着施密特那聪颖、锐利的眼神,说:
“我们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伟大的元首。”
他拿过桌子上发起进攻的命令,签了字。
“考虑到特别保密,这个文件只有一式四份。”施密特说。
十四
达林斯基从草原的集团军司令部来到一支部队,这支部队在斯大林格勒战线的东南翼,在里海地区缺水的沙漠地带。
现在达林斯基觉得那紧靠着河水和湖水的草原有点儿像仙土福地了,那儿有芦苇,有马嘶,有些地方还有树。
在沙漠化的荒原上住着几千人,他们习惯了潮湿的空气、清晨的露水、沙沙作响的干草。沙子击打着皮肤,往耳朵里直钻,在小米饭和面包里咯咯直响,食盐里有沙子,枪栓里有沙子,手表里有沙子,战士的梦里也有沙子……人的身体、鼻孔、喉咙、小腿肚子在这儿都很难受。人生活在这儿,就好像一辆大车离开了平坦的车辙,在烂泥里咯吱咯吱地慢慢挣扎。
整个一天,达林斯基都在炮兵阵地上转,和人谈话,做记录,制图,查看大炮、弹药仓库。快到傍晚时候,他筋疲力尽,头嗡嗡响,腿也疼,在松软的沙地上走路实在太不习惯了。
达林斯基早就发现,在撤退的日子里将军们往往特别关心下属的生活需要;司令员和军委委员们都很大方地表现他们的自我批评精神、怀疑精神和谦逊。
在仓皇撤退的时期,当敌人节节取胜,最高统帅部愤怒追查失职官兵的时候,部队里就会出现许多无所不知的聪明人。
但是在这里,在沙漠里,人们却懒洋洋的,对一切都很淡漠。司令部里的军官和队列军官们似乎认定,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需要他们关心,明天,后天,一年之后,沙子反正还是沙子。
炮兵团参谋长鲍瓦中校请达林斯基到他那儿去过夜。这位中校虽然姓的是英雄故事中鲍瓦王子的姓,身子却佝偻着,秃顶,一只耳朵听力很差。他有一次奉命到方面军炮兵司令部去,他的非凡的记忆力使大家吃了一惊。似乎在他那安在又窄又佝偻的肩膀上的秃脑袋里,装的全是数字、炮兵连和营的番号、驻地名称、指挥员的姓名、高地的标志。
鲍瓦住的是一座木板小屋,墙上抹了黄泥和牛粪,地上铺了破碎的油毡。这座小屋和散布在沙漠上的其他军官的住处没有任何不同。
“哈,您好!”鲍瓦说着,使劲握了握达林斯基的手。“很好吧,嗯?”他朝着墙指了指。“这儿就是住在抹了牛粪的狗窝里过冬。”
“是啊,这房子不坏!”达林斯基说着,就看到文静的鲍瓦再也不文静了,感到很惊讶。
他请达林斯基坐在原来装美国罐头的一个空箱子上,给他倒了一玻璃杯酒,玻璃杯黏糊糊的,边上还沾满了牙粉,又把放在一张泡软的报纸上的一个青色的渍蕃茄推了过来。
“请吧,中校同志,这就是我的葡萄酒和水果了!”他说。
达林斯基像一切不会喝酒的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就把杯子放到离自己远些的地上,向鲍瓦问起军队中的事。但是鲍瓦偏要谈别的,不谈正事。
“唉,中校同志,”他说,“我满脑子都是军事,从来不想别的,我们在乌克兰的时候,那儿的娘们儿才漂亮呢,在库班,就更不用说了……简直是心甘情愿送上门,只要你挤挤眼睛就行!可是我这个傻瓜待在那儿动也不动,后来醒悟过来,已经在沙漠里了!”
达林斯基起初有点生气,因为鲍瓦不愿谈每公里战线的平均密度问题和在沙漠地区迫击炮优于大炮的问题,可他终于还是对新的话题有了兴趣。
“当然啦,”他说,“乌克兰的女子确实漂亮得不得了。在一九四一年,司令部驻扎在基辅的时候,我遇到一个乌克兰女子,是一位检察院工作人员的妻子,简直美极啦!”
他欠起身来,举起一只手,手指头碰了碰矮矮的顶棚,又说:
“至于库班,我的看法也和您一样。库班在这方面也是数一数二,十个中就有九个是美人儿。”
达林斯基的话鼓起了鲍瓦的劲头儿。他骂了一声娘,用哭腔叫了起来:
“可是,您瞧瞧加尔梅克娘们儿那模样儿吧!”
“可不能这么说!”达林斯基打断他的话,并且头头是道地说起黑皮肤、高颧骨、带有野蒿气味和草原烟味的女子的美。他想起了草原的集团军司令部里的阿拉,就总结了一下自己的长篇议论:“总而言之,您说的不对,到处有漂亮娘们儿。沙漠里没有水,这是对的,可是漂亮娘们儿还是有的。”
但是鲍瓦却没有接他的话。这时达林斯基发现,鲍瓦睡着了。他这才想到,主人已经喝醉了。
鲍瓦睡觉打鼾,鼾声很像垂危病人的呻吟。他的头从床上耷拉下去。达林斯基怀着俄罗斯男子对待醉汉的那种特别的耐心和善意,把鲍瓦的头放到枕头上,又在他腿下垫了一张报纸,擦了擦他嘴上的唾沫,这才四下里看了看,考虑自己在哪儿睡。
达林斯基把鲍瓦的大衣铺在地上,又把自己的大衣扔在鲍瓦的大衣上,拿自己鼓鼓囊囊的军用包当枕头,这军用包在出差期间又是他的办公桌,又是给养仓库和盥洗用具箱。
他走到外面,呼吸了几口夜晚的冷空气,看到黑黑的亚洲天空的星光,高兴得啊呀了一声,解了一下小便,依然在望着星星,心里说:“宇宙好大呀!”便回来睡觉。
他躺在主人的大衣上,把自己的大衣盖在身上,却没有合上眼睛,反而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一种凄凉感,使他大吃一惊。
四周黑沉沉,空荡荡,好不凄凉!瞧,他就睡在地上,看到的是渍蕃茄的残渣,还有一个硬纸箱,里面大概有一条带有老大的黑色商标的方格短毛巾、皱巴巴的衬领、手枪的空皮套、压瘪的肥皂盒。
秋天他曾在上波格罗姆内的一所小房子住过,现在他觉得那儿是很阔绰的了。过一年之后,今天这间可怜的小屋也许又成了豪华的了,将来有一天住到地窖里,既没有刮脸刀,又没有提箱,没有破裹脚布的时候,又会想起这小屋的。
在炮兵司令部工作的这几个月,他的心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饥似渴地要求工作的心愿已经满足了。他已经不因为自己在工作而感到幸福。因为天天能吃饱的人并不感觉自己是幸福的。
达林斯基工作能力很强,领导很器重他。起初一段时期这使他非常高兴,因为他难得有被人看重、被人珍视的时候。多年来他习惯了相反的情形。
达林斯基没有想过,为什么他心中产生的优越感,没有使他对同事产生宽容的态度——宽容是真正强者的特点。不过,显然他不是强者。
他常常发火,叫嚷,骂人,然后很难过地看着被他骂的人,不过他从来不请求被他骂的人原谅。有些人恼恨他,但不认为他是坏人。在斯大林格勒方面军司令部,对他的看法也许比过去在西南方面军司令部对诺维科夫的看法还要好些。据说,在一些大人物向莫斯科的一些更大的人物汇报时,常常整页整页地使用他的报告文稿。原来,在困难时期他的才智和工作都是有用的和有益的。战前五年他妻子离开了他,因为她认为他是人民的敌人,认为他巧妙地向她隐瞒了自己的本质,毫无志气,是个两面派。他常常因为出身不好找不到工作——父亲和母亲的出身都不太好。起初他听说,不让他干的工作,却让极其愚蠢或者无知的人干了,他非常生气。后来他觉得,的确不能让他做重大的工作。他从劳改营里出来以后,索性觉得自己各方面都不行了。
可是,在可怕的战争时期,情况就不是这样了。
他把大衣朝肩膀上拉了拉,这样一来两条腿马上感觉到从门缝儿钻进来的冷风,他心想,就在他的知识和本事用得上的时候,他却躺在这鸡窝里的地上,听着骆驼的刺耳的叫声,希求的不是疗养地和别墅,而是一条干净衬裤,希望能弄到一块肥皂头,洗个澡。
他引以自豪的是,他地位的提高和物质方面没有任何联系。但同时这也使他很气愤。他在自信和自负的同时,在生活要求上却总是表现得很胆怯。他觉得,优越的生活条件永远不是他应该得到的。他从小就习惯了这种不敢希求什么的感觉,习惯了已经成为习惯的总是没有钱的状况,习惯了经常感觉自己穿着寒碜的旧衣服。
就是在今天,在他一帆风顺的时候,他依然有这样的感觉。
他一想到,他要是上军委食堂去,服务员会说:“中校同志,您应该在一般部队食堂用餐。”他就觉得害怕。有时在什么地方参加会议,有的将军会开玩笑,眨眨眼睛,说:“怎么样,中校同志,就在军委食堂喝碗加油甜菜汤吧?”他也觉得不自在。他看到,不仅是将军们,就连报社的记者们都像当家的那样笃定地在他们不应该得到享用的地方又吃又喝,要汽油,要服装,要香烟,这总是使他感到十分惊讶。
过去的日子一直是这样过的,他的父亲年年找不到工作,长年赡养一家人的是做速记员的母亲。
到半夜时候,鲍瓦的鼾声停止了,达林斯基听到他在床上一点声息也没有,担心起来。
突然,鲍瓦问道:“中校同志,您没有睡吗?”
“没有,睡不着。”达林斯基回答说。
“真对不起,没有把您安排好,我喝醉了,”鲍瓦说,“现在我头脑清醒了,就像一点酒也没有喝。这会儿我躺在这儿,在想:咱们怎么来到这样的鬼地方啦?是谁让咱们来到这鬼地方的?”
“还能是谁,德国佬呗。”达林斯基回答。
“您到床上来睡,我睡地上。”鲍瓦说。
“不用,我在这儿挺好。”
“有点儿不像话,主人睡在床上,客人睡在地上,按照高加索风俗,可不应该这样。”
“没关系,没关系,咱们又不是高加索人。”
“差不多算高加索人啦,就在高加索山脚下嘛。您说,是德国佬让我们这样的,可是,您要知道,不光是德国佬,还有我们自己人。”
看样子,鲍瓦欠起身来了:他的床咯吱响了几声。
“嗯,是啊……”他说。
“是啊,是啊。”达林斯基在地上说。
鲍瓦一下子把谈话推向特别的异常的轨道,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都在考虑,该不该和不知底细的人谈这样的事。看样子,他们考虑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不应该同不知道底细的人谈这类的话。
鲍瓦抽起烟来。
擦着火柴的时候,达林斯基看到了他的脸。觉得这脸很不舒展,显得阴郁、陌生。
达林斯基也抽起烟来。
火光闪亮的瞬间,鲍瓦也看到了用胳膊肘支着身子的达林斯基的脸,他的脸看起来淡漠、冷酷、陌生。
在这之后,不知怎的,偏偏谈起了不应该谈的话。
“是的。”鲍瓦说。不过这一次没有拉长声音,而是又短又干脆。“是官僚作风和官僚让我们来到这儿的。”
“官僚作风是很坏的事,”达林斯基说,“我的司机说:战前在农村里的官僚作风十分严重,没有酒在农庄里别想弄到证明。”
“您别笑,这没有什么好笑的,”鲍瓦说,“您要知道,官僚作风可不是开玩笑的,官僚作风在和平时期把人折腾够了。在前方打仗的时候,官僚作风害起人来更够呛。在空军部队里有这样一件事:一架歼击机被击中,飞行员从着了火的飞机里跳出来,人好好儿的,裤子却烧坏了。可是,就是不发给他裤子!真荒唐,总务科副科长不肯发,说是还不到穿破的时候!飞行员三天没穿裤子,一直弄到集团军司令那儿才解决。”
“这事儿荒唐是荒唐,”达林斯基说,“不过只是有的浑蛋不发裤子,不会因此就从布列斯特退到里海地区的沙漠上来。”
鲍瓦酸溜溜地哼哧了一声,说:
“难道我说是因为不发裤子?我再对你说一件事:有一个步兵排被包围了,没有东西吃。空军得到命令,要用降落伞向他们空投食品。可是军需处不发给食品,说是需要领用人在发货单上签字,如果从飞机上把这些东西给他们投下去,他们在下面怎么能签字呢?军需官就是不发。后来靠上面命令,才勉强发了。”
达林斯基笑了笑。
“有一件可笑的事,不过也是小事。只顾形式,不顾实际。在前方,官僚作风一表现出来就特别可怕。您可知道有一道‘不准后退一步”的命令?有一次,敌人对准几百人轰击,只要把人带到对面山坡上,人也安全,战略上也不吃亏,装备也能保住。可是有‘不准后退一步”的命令,所以就让待在炮火之下,人也完了,装备也完了。”
“就是,就是,一点不错,”鲍瓦说,“在一九四一年,从莫斯科派来两位上校,来我们集团军里检查‘不准后退一步”这道命令的执行情况。他们没有汽车,我们在三昼夜之间从戈梅利往后跑了两百公里。我让两位上校坐到我们的吨半汽车里,免得他们落到德国人手里。他们在汽车里直打哆嗦,还一个劲儿地要求我:‘有关执行不准后退一步命令的情况,给我们提供一些材料。”他们要汇报,有什么办法呢?”
达林斯基往胸中吸了一大口气,就好像要潜入水深处,看样子,他确实潜入了深处,说:
“有一名红军战士,是一个机枪手,保卫一处高地,一个人对七十个德国人,把敌人打退了,他也牺牲了,全军都向他表示敬意,可是他那害肺痨的妻子却被人从房子里赶出来,区苏维埃主席骂她:不要脸的女人,滚出去!这种官僚作风真可怕。有时候,让一个人填二十四张履历表,可是到末了他自己在大会上承认:‘同志们,我不是你们的人。”您要知道,这也是官僚制度问题。要是一个人说:是的,是的,国家是工人农民的,可是我的爸爸妈妈都是贵族,是不劳动的分子,你们把我撵走,那就好了。这也是官僚制度问题。”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官僚制度问题,”鲍瓦反驳说,“事实如此,国家是工农的,是工农在管理国家。这有什么不好的?这很好嘛。资产阶级国家不会让穷人来领导。”
达林斯基愣了,看样子,对方完全想到别的方面去了。
鲍瓦擦着了火柴,却没有点烟,而是用火柴朝着达林斯基照了照。
达林斯基眯起眼睛,感觉就像在战场上落到了敌人的探照灯灯光下。
可是鲍瓦说:
“我是地地道道的工人家庭出身,父亲是工人,祖父也是工人。我的出身历史都是清白的。可是我在战前也不受重用。”
“您究竟为什么不受重用?”达林斯基问。
“如果在工农的国家里,用慎重的态度对待贵族,我不认为是官僚作风。可是为什么我这样一个工人在战前要受压抑呢?不是往果品蔬菜公司的仓库搬运土豆,就是扫街,我都不在乎。可是我用阶级观点发表了一点意见,批评了一下领导,说他们的日子过得太阔气了,我一下子就倒了霉。依我看,如果一个工人在自己的国家里都要吃苦受难的话,官僚作风的主要根源就在这里面。”
达林斯基马上感觉出来,对方这番话触及了非常重大的问题,并且因为他还不习惯谈这些激动人心、使心里火辣辣的事情,也不习惯听别人谈这种话,所以心里感到说不出的畅快。毫无顾虑、毫无恐惧地发表意见,争论那些令人激动不安的问题,实在是一种幸福。正因为这种议论特别使人激动难安,他从来没有同任何人谈过这些事。
在这里,在这小屋的地上,同这个朴实的军人在一起夜谈,这个人醉后又醒来。他感觉到自己周围都是从西乌克兰撤到这沙漠上的人,一切都是另一种境况。于是出现了一种很自然、很朴素的期待——然而又是很难理解、很难想象的情形:人与人真诚地谈了起来!
“您的话又对又不对,”达林斯基说,“穷光蛋进不了资产阶级的参议院,这样说是对的,但是穷光蛋如果成了百万富翁,就能进参议院了。福特就是工人出身。我们不让资产阶级和地主占据领导岗位,这是对的。但是如果给老老实实工作的人也打上犯罪印记,仅仅因为他的父亲或祖父是富农或者神甫,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了。这不算阶级观点。您以为我在劳改营里受折腾的时候没有遇到普梯洛夫工厂的工人和顿涅茨矿工吗?要多少有多少!我们的官僚制度很可怕,因为这不是国家身上的赘疣,赘疣是可以割掉的。这种官僚制度所以特别可怕,因为官僚制度就是国家。在战争时期,没有任何人愿意为了人事处长去牺牲。在申请书上批一个‘不同意”或者把士兵的遗孀赶出办公室,任何一个无能的奴才都能办得到。可是要把德国佬赶出去,就需要刚强的、真正的好汉了。”
“这话很对。”鲍瓦说。
“我不抱怨。我很感激,非常感激。非常感谢!我是幸福的!不过另一点就很不好:为了我能幸福,能为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还要再来那样可怕的时期,那就糟了。那我再也不要这种幸福。去他妈的!”
达林斯基觉得,他还是没有深挖到主要的、他们所谈的问题的真正实质,一针见血地阐明现实问题的东西,不过他这一下子想了、说了平时不敢想、不敢说的事情,这使他感到非常高兴。他对自己的交谈者说:
“您要知道,这一生今后不论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不懊悔今天夜里同您的长谈。”
十五
莫斯托夫斯科伊在隔离室里过了三个多星期。给他吃得很好,党卫军的医生给他检查过两次,还开了处方,给他注射葡萄糖。
刚被关起来的时候,他一直等待着传讯,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真不该同伊康尼科夫交谈;一定是那个糊涂老头子,在搜查之前塞给他那几张可能有问题的纸,把他害了。
一天天过去,却没有传讯他。他思索着同犯人们进行政治谈话的题目,考虑可以吸收什么人参加工作。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为传单打腹稿,挑选营里人交谈用的一些字眼儿,好让各种不同民族的人更容易打交道。
他想起了在奸细告密的情况下可以防止全面失败的一些秘密活动的传统办法。
他很想向叶尔绍夫和奥西波夫问问建立组织的最初几个步骤;他相信能够使奥西波夫消除对叶尔绍夫的偏见。
他觉得,又仇恨布尔什维克又盼望红军胜利的切尔涅佐夫实在可怜。他想到面临的审讯,心里几乎是平静的。
夜里,他的心脏病发作。他躺着,把头抵在墙上,难受得要命,只有在监狱里的快要死的人才会这样难受。他疼得昏迷了一阵子。等他苏醒过来,不怎么疼了,胸膛、脸上、手上都出了一层汗。头脑里也出现了一种似是而非的、虚假的清醒状态。
他想到他和意大利神甫议论世界性罪恶的那番话,联想起小时候有一天忽然下起雨来,他跑进妈妈做针线活儿的房间时那种幸福感;又联想起当年去叶尼塞流放地看他的妻子,想起她那哭湿了的幸福的眼睛;又联想起面色苍白的捷尔任斯基,他在一次党的会议上向捷尔任斯基问起社会革命党一个可爱的小伙子的下落。捷尔任斯基回答说:“枪毙了。”他想起基里洛夫少校那苦闷的眼睛……想起雪橇拖着的朋友的尸体,用被单盖着。朋友在列宁格勒被围的日子里,没有得到他的帮助。
他那像小孩子一样的乱蓬蓬的头充满了幻想,他那老大的秃头顶贴在粗糙的集中营板墙上。
过了一阵子,遥远的事渐渐远去,越来越淡,渐渐失去色彩。他似乎慢慢沉入凉爽的水里。他睡着了,为的是在晨曦中重新听到笛声,迎接新的一天。
下午,把他带到浴室里。他很不痛快地吸着气,打量着自己的胳膊和瘪瘪的胸膛。
“是啊,老了。”他想道。
等到带他来洗澡的士兵在手里捏着纸烟走出门去,一个正在用拖把擦洗水泥地的窄肩膀麻脸囚犯对莫斯托夫斯科伊说:
“叶尔绍夫要我向您报告一个消息:在斯大林格勒地区我军把德国佬所有的坦克打退啦。他要我告诉您,一切情况正常。他要您写传单,下一次洗澡的时候交给我。”
莫斯托夫斯科伊正想说,他没有铅笔和纸,但这时候一名看守走了进来。莫斯托夫斯科伊在穿衣服的时候,摸到口袋里有一个纸包。里面有十块糖、一块用破布包着的奶油、一张白纸和一个铅笔头儿。
莫斯托夫斯科伊感到非常高兴。他希望有的东西全有了!可以不是在毫无意义地担心血管硬化、胃病、心绞痛的状态中结束生命了。
他把糖块和铅笔头儿紧紧按在胸口。
夜里,有一名党卫军的士官把他押出来,押着他顺着街道往前走。一阵阵冷风吹在他的脸上。他回头朝一座座沉睡的棚屋看了看,在心里说:“没什么,没什么,你们的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神经不那么脆弱,同志们,你们好好儿地睡吧。”
他们走进集中营管理处大门。这里已经闻不到集中营里那种氨水气味,可以闻到冰冷的烟草气息。莫斯托夫斯科伊发现地上有一根老大的烟头儿,他真想捡起来。
他们上了二楼,又上了三楼,那士官叫莫斯托夫斯科伊在擦脚垫上把脚擦干净,士官自己也把鞋底擦了老半天。莫斯托夫斯科伊爬楼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儿尽可能平息一下气喘。
他们顺着铺在走廊里的长条地毯走去。
一盏盏半透明的郁金香形小灯,灯罩里透出柔和、宁静的灯光。他们经过一扇打磨得锃亮的门,门上挂着一个不大的木牌“警备长办公室”,来到另一扇同样富丽堂皇的门前站住,门上的牌子是“党卫军少校利斯办公室”。
莫斯托夫斯科伊常常听到这个名字,这是秘密警察总头子希姆莱在集中营管理处的代表。莫斯托夫斯科伊觉得好笑的是,古济将军曾经很生气,因为奥西波夫是利斯亲自审讯的,而审讯他古济的却只是利斯的一名助手。他认为这是对队列指挥人员的轻视。
奥西波夫说过,利斯在审讯他的时候不用翻译,因为他原来是苏联里加市的德国人,精通俄语。
从里面走出一名年轻军官,对押解的士官说了几句话,便叫莫斯托夫斯科伊进办公室去,门依然开着。
办公室里没有人。铺着地毯,花瓶里插着鲜花,墙上还有一幅画:树林的边缘,红瓦顶的农舍。
莫斯托夫斯科伊心想,他来到屠宰场场主的办公室里了——旁边是要死的牲畜在哼哧,内脏在冒热气,屠宰手的身上溅满了血,可是场主这里却这样宁静,地毯这样干净,只有桌上的黑色电话机说明屠宰场和这间办公室是联系着的。
敌人!多么简单明了的字眼儿!又想起切尔涅佐夫的话——人的命运在“狂飙突进运动”时代是多么可怜。不过他是戴着小山羊皮白手套的。于是莫斯托夫斯科伊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和手指头。
办公室里面的门开了。通向走廊的门也马上吱扭响了一下,看样子,是值班军官看到利斯来到办公室,把门掩上了。莫斯托夫斯科伊皱紧眉头站着,等待着。
“您好。”这个灰军服袖子上带着党卫军标志的小个子低声说。
利斯的脸上没有任何狰狞的地方,因此莫斯托夫斯科伊觉得看到这张脸特别可怕。这是一张鹰钩鼻子的脸,黑灰色眼睛神情专注,宽大的额头,苍白瘦削的两腮,显露出一副恪尽职守、清心寡欲的神气。
利斯等到莫斯托夫斯科伊咳嗽过了,说:
“我想和您谈谈。”
“可是我不想和您谈。”莫斯托夫斯科伊说过这话,侧眼朝远处的角落里看了看,估计利斯手下的刽子手们会从那边过来打他的耳光。
“我完全能理解您,”利斯说,“请坐吧。”
他让莫斯托夫斯科伊坐在安乐椅上,自己也紧挨着坐下来。他说的俄语是一种没有特色、没有生活气息的冰冷语言,是科普小册子里使用的语言。
“您身体不大好吧?”
莫斯托夫斯科伊耸了耸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派医生给您看了,他对我说过。我深更半夜里打扰您了。不过我实在想和您谈谈。”
“可不是嘛。”莫斯托夫斯科伊在心里说。他回答道:
“我是来受审的。咱们没有什么好谈的。”
“为什么?”利斯问道。“您看着我穿着制服。但我不是生来就穿这制服的。领袖和党分派穿制服,于是就穿上了,成了党的士兵。我一直是党内的理论家,我对哲学和历史问题很感兴趣,不过我是党员罢了。难道你们内务部的每个工作人员都赞赏卢比扬卡监狱吗?”
莫斯托夫斯科伊注视着利斯的脸。他心里想,这张苍白的、高额头的脸应该画在人类学图表的最低栏内,其进化程度相当于原始的尼安德特人。
“如果党中央派您去加强肃反委员会的工作,您能拒绝吗?您只能放下黑格尔的书,去工作。所以我们也放下了黑格尔的书。”
莫斯托夫斯科伊侧眼看了看说话的人,觉得这张肮脏的嘴说出黑格尔的名字,实在很奇怪,简直是亵渎……在拥挤的电车里,一个可怕的、老练的贼走到他跟前,要和他搭话。他听着,一心一意注视着贼的手,只要看到划包的刀片一闪,就照着眼睛打过去。此刻他就是这样的心情。
可是利斯抬起两手,朝手上看了看,说:
“我们的手和你们的手一样,它们喜欢干大事,不怕弄脏。”
莫斯托夫斯科伊眉头紧锁。利斯说出的话连同他的手势,令他觉得难以忍受。
利斯很带劲儿地说起来,说得很快,就好像从前就和莫斯托夫斯科伊谈过,现在能够把那次中断的话说完,十分高兴。
“只要坐二十个钟头的飞机,您就可以到苏联的马加丹市,可以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的椅子上了。您在我们这儿,可以和在自己家里一样,不过您不走运。你们的宣传机构竟和财阀的宣传机构一块儿丑化我们党的司法,我很痛心。”
他摇了摇头。接着又很快地说起令人吃惊、意外,又可怕又荒唐的话:
“在我们面对面互相看着的时候,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仇恨的面孔,我们是在照镜子。这是我们时代的悲剧。难道您没有在我们身上看到你们自己,看到你们的意志?难道在你们来说,世界不就是你们的意志,难道谁能够使你们动摇,使你们停止?”
利斯的脸凑近了莫斯托夫斯科伊的脸。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俄语说得不太好,但我希望您能明白我的意思。您以为,您是在痛恨我们,但这是表象,实际上您是通过恨我们恨你们自己。很可怕,是吗?您明白吗?”
莫斯托夫斯科伊打定主意不说话,利斯也不一定要他说话。
莫斯托夫斯科伊有一会儿觉得,这个盯着他的眼睛的人并不想欺骗他,而是实心实意聚精会神地在说语,挑选着字眼儿。似乎他是在倾诉烦恼,请人帮他弄清使他苦恼的问题。
莫斯托夫斯科伊感到非常难受。似乎有一根针在扎他的心。
“您明白吗,明白吗?”利斯很快地说。他已经看不见莫斯托夫斯科伊了,他心里十分慌乱。“我们打你们的军队,但我们也是在打自己。我们的坦克冲击的不光是你们的国境,也是我们的国境,我们的坦克履带辗压的是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真可怕,简直是梦里自杀。我们有可能失败得很惨。明白吗?如果我们胜利了,又会怎样?我们胜利了,我们就没有了你们,我们就要单独对抗痛恨我们的另外一个世界。”
这个人的话很容易驳倒。他的眼睛离莫斯托夫斯科伊更近了一些。但是有一种什么东西比这个老练的党卫军间谍的话更坏、更危险。这个东西有时在莫斯托夫斯科伊的心里和脑子里活动,并且吱咯吱咯地响,有时畏畏缩缩,有时躁动得很厉害。这是一种很坏的、见不得人的怀疑情绪,莫斯托夫斯科伊不是在异己者的话里发现的,而是在自己心里发现的。
就好比一个人怕生病,怕恶性肿瘤,却又不找医生,尽量不理会自己的病疼,不和家里人谈自己的病。现在有人对他说:“您瞧,您常常这样疼,一般是在上午,一般是在……是的,是的……”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老师?”利斯问道。“有一个德国人,您是非常了解他的判断能力的,他说,拿破仑一生的悲剧就在于他表现了英国精神,而英国正是他的死敌。”
“噢呀,这比打耳光都厉害,”莫斯托夫斯科伊心里想道,并且在心里说,“他这是说的斯宾格勒
利斯抽起烟来,并且把烟盒递给莫斯托夫斯科伊。
莫斯托夫斯科伊生硬地说:
“不想抽。”
他想到,世界上所有的宪兵,不论四十年前审讯过他的那些宪兵,还是现在大谈黑格尔和斯宾格勒的这一个,都使用同样的笨拙办法:请被审讯的人抽烟。他一想到这一点,就比较坦然了。是的,说实话,这都是因为神经紊乱,由于意外:本来以为会挨耳光的,谁知却听到一番荒唐的、令人厌恶的话。不过,有些沙皇时代的宪兵也研究政治问题,其中也有一些真正有文化的人,有一个人还研究过《资本论》。可是不知道研究马克思的宪兵是否有这样的情况:突然在内心深处出现这样的念头——也许马克思是对的呢?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宪兵有什么样的感觉呢?不过,不论怎样,宪兵不会成为革命者。他踩灭自己的怀疑,仍然做宪兵……我也是在踩灭自己的怀疑。不过我是仍然要做革命者。
利斯却没有注意莫斯托夫斯科伊已经拒绝抽烟,还在说:
“是的,是的,请吧,不错,这烟很好。”
他把烟盒合上,并且很难过地说:
“我的话为什么使您这样惊讶?您以为我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吗?难道在你们的卢比扬卡监狱里工作的,就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吗?就没有人能够和巴甫洛夫院士,和奥尔登堡院士谈谈吗?不过他们是有目的的。我可没有什么隐秘的目的。我可以向您保证。你们思考的问题,我也在思考。”
他笑了笑,补充说:
“一个盖世太保的保证,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莫斯托夫斯科伊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不说话,就是不说话,不和他说什么话,不反驳。”
利斯继续说下去,他又好像把莫斯托夫斯科伊忘记了。
“两个极端!当然是这样!假如不完全是这样的话,今天就不会有这样可怕的战争。我们是你们的死敌,是的,是的。但我们的胜利也就是你们的胜利。明白吗?如果你们胜利了,那我们又会完蛋,又会依靠你们的胜利活下去。这好像是奇谈怪论:我们打输了,也是打赢了,我们将换一种形式继续发展下去,实质还是一样。”
为什么这个权势显赫的利斯不去看缴获的电影,不喝酒,不给希姆莱写报告,不看养花的书,不看女儿的来信,不去玩弄刚刚从军列上挑选来的年轻姑娘,不去服用增强新陈代谢的药品,到他那宽敞的卧室里睡觉,却在深更半夜里把这个浑身散发着集中营臭气的苏联老布尔什维克找了来?
他打算干什么?他为什么掩盖自己的目的,他想探问的是什么?
现在莫斯托夫斯科伊不怕用刑审讯了。可怕的倒是有一种想法:万一这个德国人说的不是假话,而是实在话呢?一个人有时就是想说说话嘛。
有一种使他非常厌恶的想法:他们两个都是病人,两个人害的都是一种病,但是一个人憋不住,说出来了,和别人分一分痛苦,另外一个人却不说,瞒着,可是听着,听别人说。
利斯好像终于要回答莫斯托夫斯科伊没有说出口的问题似的,把桌上放着的公文夹打了开来,带着厌恶的神气用两个手指头把一叠肮脏的纸抽了出来。莫斯托夫斯科伊马上认出来,这就是伊康尼科夫塞给他的那几张纸。
利斯显然以为,莫斯托夫斯科伊一看到伊康尼科夫给他的这几张纸,会惊慌失措的……
但是莫斯托夫斯科伊没有惊慌失措。他几乎是很高兴地看着伊康尼科夫写满了字的这几张纸:一切都明朗了,就像警察审讯时常有的情况一样,丝毫不客气,直截了当。
利斯把伊康尼科夫写的字推到桌子边上,后来又拉到自己跟前。他忽然用德语说起来:
“您看,这是从您那儿搜出来的。我看了几个字,就知道这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不是您写的,虽然我不认识您的笔迹。”
莫斯托夫斯科伊没有说话。利斯用一个指头在纸上敲着,请他说话——是很客气地、善意地、一再地请他说话。可是莫斯托夫斯科伊没有说话。
“我说错了吗?”利斯惊讶地问道。“不会的!我不会错。你们和我们都十分厌恶这上面写的东西。你们和我们是站在一起的,另一边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指了指伊康尼科夫那几张纸。
“好吧,好吧,”莫斯托夫斯科伊急急忙忙地、很不耐烦地说,“咱们就把事情谈谈吧。这几张纸吗?是的,是的,是从我那儿拿来的。您想知道这是谁交给我的吗?您别问这事儿吧。也许,是我写的。也许,是您叫您的走狗暗暗塞到我的褥垫底下的。明白吗?”
有一会儿,似乎利斯就要接受挑战,就要发作起来,叫喊:“我有办法叫您说出来!”莫斯托夫斯科伊非常希望这样,这样事情就简单了,就好办了。“敌人”是多么简单明了的字眼儿。可是利斯却说:
“这几张破烂的纸算什么?谁写的,还不是一样?我知道:不是您,也不是我。我是多么难过呀。难过得不得了!如果不是战争,如果我们的集中营里关的不是战俘,这些集中营里会是一些什么人呢?如果不是战争的话,我们的集中营里关的会是党的敌人、人民的敌人。您熟悉的一些人现在就在你们的劳改营里。如果在和平时期,我们的帝国保安局也会把你们的犯人关进德国的监狱,我们决不会释放的。你们的犯人,也就是我们的犯人。”
他笑了笑,又说:
“我们在集中营里关过的那些德国共产党人,你们在一九三七年也关进了劳改营。叶若夫关他们,帝国首领希姆莱也关他们……老师,您要相信黑格尔的话。”
他朝莫斯托夫斯科伊挤了挤眼睛,又继续说下去:
“我想,外语的用处在你们的集中营里不会比在我们的集中营里小些。今天我们对犹太人的仇恨使你们害怕。也许,明天你们就要采取我们的经验。到后天,我们就会显得很宽松了。我走过了很长的道路,是一位伟人领我走的。你们也有一位伟人领导着,你们也走过很长、很艰难的路。您相信布哈林是奸细吗?只有伟人能够领导你们走这条路。我也认识勒姆,我相信他。可是就应该枪毙他。我真不懂,你们实行恐怖政策,杀了几百万人,全世界竟只有我们德国人能理解:应该这样!完全正确!您一定要理解,就像我理解你们一样。这次战争想必使你们害怕了。拿破仑本来不应该打英国。”
这一新的说法使莫斯托夫斯科伊十分吃惊。他甚至眯起眼睛,不知是因为眼睛突然受到刺激,还是他想回避这种使人不快的说法。要知道,他的怀疑也许并不是软弱无力的表现,并不是可鄙的怀疑动摇的表现,不是疲惫和无信心的表现。也许,他这种时强时弱的怀疑正是他的最真诚、最纯洁之处。可是他却拼命压制、排斥、痛恨这种怀疑。也许,这里面就有革命真理的种子?这里面就有自由的炸药!
要想摆脱利斯,摆脱他那又滑又黏的手指头,只要不再痛恨切尔涅佐夫,不再瞧不起傻子伊康尼科夫就行了!不过,不行,还不止这样!还要否定终生的信仰,要批判自己一直在维护、在主张的东西。
可是,不行,还不止这样!不只是批判,而是要全心全意,用全部革命激情痛恨集中营、卢比扬卡监狱,痛恨沾满鲜血的叶若夫、亚戈达、贝利亚!不过还不够,还要痛恨斯大林和他的专制!
可是,不行,还不止这样!还要批判列宁!直到深谷的边缘!
但那将是利斯的胜利,不是在战场上进行的战争的胜利,而是在这种充满了蛇毒的、不用枪炮的战争中的胜利,这会儿这个秘密警察头目就是在同他进行这种战争。
他似乎马上就要发疯了。可是他忽然轻松愉快地舒了一口气。一时间令他为之恐惧、迷乱的想法化为灰尘,显得可笑又可鄙。他迷惑了几秒钟。可是,他对伟大事业的正确性能够真的怀疑吗,哪怕一秒钟,哪怕一秒的十分之一?利斯看了看他,咬了咬嘴巴,继续说:
“一些人看到我们就害怕,难道看到你们就喜欢,就对你们抱着希望吗?请您相信吧,看到我们害怕的人,看到你们也害怕。”
现在莫斯托夫斯科伊什么也不怕了。现在他知道了自己的怀疑的代价。他们不像他原来猜想的那样,是要他到泥淖里去,而是要他进可怕的深谷!
利斯拿起伊康尼科夫那几张纸。
“您为什么要和这些人打交道?这种可恨的战争把什么都搞乱了,混杂了。唉,如果我能做得到的话,真想把混乱的东西分分清楚。”
利斯先生,并没有混乱。一切都很清楚,很简单。我们打败你们,用不着联合伊康尼科夫和切尔涅佐夫。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对付你们,对付他们。
莫斯托夫斯科伊看出来,利斯把一切阴暗险恶的东西拉到了一起。垃圾坑的气味是一样的,所有的残屑、木片、碎瓦全都一样。不应该在垃圾里寻找区别或相似,而应当在建筑者的构思、在他的意图中去找。
于是他理直气壮地愤恨起来,不仅愤恨利斯和希特勒,而且愤恨那个问他对马克思主义的意见的浅色眼睛的英国军官,愤恨独眼龙孟什维克的可恶言论,愤恨窝窝囊囊、却做了警察内线的神甫。这些浑蛋怎么会认为社会主义国家和法西斯帝国有什么相同之处呢?只有这个秘密警察头目利斯才看得上他们的烂货。这时候莫斯托夫斯科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了解法西斯与其代言人的真正联系。
莫斯托夫斯科伊心里想,斯大林的天才是否就在于此:在痛恨和消灭这一类人的时候,只有他看到法西斯和伪善者、虚伪的自由的宣扬者之间的秘密联盟。他觉得这个道理显而易见,他真想对利斯说一说,说明他的理论的荒谬性。但他只是笑了笑,他是老练的,他可不像傻瓜戈尔登别尔那样,跟高等法院检察长胡乱谈民意党的事。
他用眼睛直盯着利斯,大声说(大概站在门口的警卫也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劝您,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快把我枪毙,或者马上把我勒死,把我杀了吧。”
利斯赶紧说:
“谁也不想杀您。请放心吧。”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莫斯托夫斯科伊快活地说,“我不想操心什么。”
“应该,应该操心!让我的失眠变成您的失眠吧。我们相互为敌的原因何在,我真不明白……希特勒不是元首,是斯廷内斯和克虏伯
莫斯托夫斯科伊望着利斯,心里想:“难道就是这种卑劣的胡扯曾经使我困惑过一阵子吗?难道我会在这种又毒又臭的泥水中呛死吗?”
利斯失望地摇了摇手。
“你们的人民的国家打的是工人的红旗,我们也号召建立民族功绩和劳动功绩,号召团结,我们也说……党代表着德国工人的理想。”你们也说:‘民族性。劳动。”你们和我们一样,都知道:民族主义是二十世纪的主要力量。民族主义是时代灵魂。一个国家的社会主义是民族主义的最高表现!
“我认为咱们没有理由互相为敌。但是德国人民的天才领袖和导师、我们的父亲、德国母亲们的最好的朋友、最伟大和最英明的统帅发动了这场战争。不过我相信希特勒!我相信,你们的斯大林的头脑也并没有因为愤怒和头疼而糊涂了。他能够透过战争的硝烟和炮火看到真理。他了解自己的敌人是谁。他了解,很了解,即便他正在和敌人讨论应对我们的战略,在为敌人的健康干杯。世界上有两位伟大的革命家:斯大林和我们的领袖。是他们的意志产生了国家的民族社会主义。
“我认为,同你们联合,比起为了东方的辽阔土地而进行的战争更为重要。我们在建筑两座楼,两座楼应当在一起。老师,我希望您单独平静地生活一些时候,希望您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下一次咱们再谈。”
“干什么?瞎扯!无聊!荒谬!”莫斯托夫斯科伊说。“干吗要这种莫名其妙的称呼‘老师”?”
“噢,这称呼可不是莫名其妙的,您和我应该明白:未来的命运不是在战场上决定的。您是了解列宁的。他创立了新型的党。是他第一个懂得了,只有党和领袖能反映民族的动机,所以取消了立宪会议。不过,就像麦克斯韦在物理上推翻牛顿力学的时候,他想的还是证实牛顿力学,列宁在创立二十世纪伟大的民族主义的时候,却认为自己是国际主义的创造者。后来斯大林教给我们很多东西。为了在一个国家实行社会主义,必须取消农民种地和做买卖的自由,于是斯大林毫不手软,消灭了几百万农民。我们的希特勒看出来:妨碍我们德国民族的社会主义运动的敌人是犹太人。于是他决定消灭几百万犹太人。不过希特勒不只是学生,他是天才!你们在一九三七年的清党,是斯大林从我们清除勒姆中看到的,看到希特勒也没有手软……您应该相信我。我在说话,您却不作声,不过我知道,我对您来说是外科手术上的镜子。”
莫斯托夫斯科伊说:
“镜子?你说的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胡说八道。我不想降低我的身份,驳斥你这些肮脏、发臭的无耻谰言。你是镜子吗?怎么,一点没有知觉吗?斯大林格勒会叫你恢复知觉的。”
利斯站起身来,莫斯托夫斯科伊慌乱、欣喜、愤恨地想:“这一下他要枪毙我了……完了!”
但是利斯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毕恭毕敬地向他深深鞠了一个躬。
“老师,”他说,“你们时时刻刻教导我们,也时时刻刻向我们学习。咱们所想的会完全一致的。”
他的脸是忧伤和严肃的,眼睛却在笑着。又好像有一根很毒的针扎了一下莫斯托夫斯科伊的心。利斯看了看表。
“时间不会白白过去的,”他按了按铃,低声说,“如果您需要的话,就把这写的东西拿去吧。咱们不久还要见面的。再见。”
莫斯托夫斯科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拿起桌上的纸,塞进口袋里。他被带出了管理处的大楼。他吸了一口冷空气。在这湿乎乎的夜晚,离开秘密警察头目的办公室,不再听国家社会主义党理论家那低沉的声音,听着晨曦中的汽笛声,心里多么舒畅呀。
他被带到隔离室跟前,有一辆带紫色车灯的小汽车从肮脏的柏油路上开过。莫斯托夫斯科伊明白,这是利斯回去休息了。他又感到十分苦恼。押解兵把他送进隔离室,把门锁上。
他坐在铺上,心想:“如果我信仰上帝的话,就可以断定,这个可怕的交谈者是上帝派来惩罚我的,就因为我怀疑。”
他睡不着。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他背靠在粗糙的杉木板墙上,看起了伊康尼科夫写的东西。
十六
世间大多数人都不想为“善”下个定义。什么是善?什么人需要善?什么人行善?有没有通用的善,可以施之于一切人、一切民族、一切情况?或者,对我是善,对你就是恶,对我的民族是善,对你的民族就是恶?善是不是永久的、永远不变的,还是昨天的善今天就成为恶,昨天的恶今天就是善?
最后审判的时刻总是要到的,思考善与恶的不应只是哲学家和传教士,应该是所有的人,有知识的人和没有知识的人。
几千年来人类有关善的概念是否有过变化?有没有像福音书的圣徒所说的,不分希腊人与犹太人,不分阶级、民族、国家,对于所有的人都一样的这种概念?也许,这一概念的范围还要广泛些,适用于动物、树木、苔藓,也就是被释迦牟尼及其佛经列入善的概念的那种广义的概念?就是那个释迦牟尼,为了使人生充满善和爱,才得出人生一切皆空的结论。
我看到,几千年来,人类在哲学和道德方面的领袖产生的一些观念,使善的概念越来越狭窄。
与释迦牟尼相隔五世纪的耶稣的观念,使施善对象的范围变狭窄了。不是所有的生物,只是人!
早期基督徒的善,即所有的人的善,又变成只为基督徒的善,与之并存的是穆斯林的善。
但是过了几个世纪,基督徒的善又分裂为天主教徒的善、新教徒的善、东正教的善。在东正教的善中出现了旧教的善和新教的善。
同时存在的有富人的善和穷人的善,同时出现的有黄种人的善、黑种人的善、白种人的善。
而且,分裂了,又分裂,善已经被划进了宗派、种族、阶级的圈子,在圈子以外的一切人已经进不了善的圈子了。
于是人们看到,因为这种小的、不善的善,而同这种小善认为恶的一切东西进行斗争,流的血实在太多了。
有时这种善的概念本身会成为人生的灾难,成为比恶更恶的恶。
这种善是一种空壳,神圣的种子已经从其中脱出,失落。谁能把失落的种子还给人类呢?
究竟什么是善?有人曾经这样说:善——就是意愿和与意愿相连的能够使人类、家庭、民族、国家、阶级、信仰兴旺发达的行动。
为了个人的好处而奋斗的人,总是尽力给人为了大家的假象。所以他们说:我的好处和大家的好处是一致的,我的好处不仅对我有利,对大家都有利。我为自己做好事,其实是为大家做好事。
所以,善失去其公共性之后,一个宗派、阶级、民族、国家的善总是尽可能使自己带上虚伪的公共性,披上无私为公的外衣,实则打击自己认为恶的东西。
不过,就连残暴的希律一世进行血腥屠杀也不是为恶,而是为他的残暴者的善。因为新的力量来到世上,将会给他,他的家族、亲人、朋友,他的王国和军队带来灭亡的威胁。
但出现的不是恶,出现的是基督教。人类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话:“不可判断人,免得你们被判断。你们怎样判断人,也必怎样被判断;你们用什么标准衡量人,也必照样被衡量……当爱你们的仇敌,为迫害你们的祈祷……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这是律法和先知的总纲。”
这条和平与爱的教义给人类带来的是什么?
拜占庭的圣像破坏运动,宗教法庭的刑讯,法国、意大利、佛兰德、德国的反异教运动,新教和天主教的斗争,僧侣会的阴谋诡计,尼康和阿瓦库姆的斗争,很多世纪以来对科学和自由的压制,基督徒对塔斯马尼亚异教居民的大屠杀,焚烧非洲黑人村庄的歹徒。所有这一切造成的灾难,超过了强盗和歹徒为作恶而作恶犯下的罪恶。
人类的人道主义学说本身的命运也是这样使人震惊,使人焦虑,人道主义学说没有逃脱共同的命运,也分裂为一个个局部的、小圈子的善。现实的残酷使一些伟人的心里产生了善,他们使善回到现实中来,一心想按照他们心中的善的模式改造现实。但是,现实并没有按照善的概念的模式变化,而是善的概念陷进了现实的泥淖中,渐渐分裂,失去原有的公共性,为当前的现实效劳,而不是按照自己的美好的、无定形的模式塑造现实。
人们往往认为现实的变化就是善与恶的斗争,但实际不是这样。希望人类善良的人,无法消除现实的恶。
需要有伟大的思想,能够开辟新的渠道,把石头推开,把暗礁消除,把森林移开,需要有公共的善的理想,好使伟大的流水和谐地流动。假如大海一旦有了思想,那么,每次风暴来临时,海水会产生幸福的思想和理想,每一股海浪在岩石上碎裂时,会以为它是为海水的好处牺牲的,就不会想到这是风把它吹起来的,尽管在这之前的千千万万股海浪都是风吹起的,今后风还会吹起千千万万股海浪。
很多书写了怎样同恶作斗争,写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但是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可悲的。其可悲就在于:哪里有善的曙光升起——这种善是永恒的,并且永远不会被恶所战胜,当然那种恶本身也是永恒的,也永远胜不过善——哪里就会流血,就会有大批儿童和老人死于非命。不但是人,就连上帝也无法消除现实的恶。
“在拉玛听见有声音,是痛哭、极大哀号的声音;拉结为她的儿女哀哭,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
不过,也许,现实就是恶?
我看到我国产生的社会的善这一思想具有不可动摇的力量。我在普遍集体化时期看到了这种力量,在一九三七年也看到了这种力量。我看到,为了善的思想——这种思想极其美好,极其人道,就像耶稣教的理想那样——为了这种思想消灭了许多人。我看到整村整村的人死于饥饿,我看到农民的孩子死在西伯利亚的雪地里,我看到一列列军车把成千成万男人和女人从莫斯科、列宁格勒和苏联其他城市送往西伯利亚,因为他们被划为社会的善这种光辉伟大思想的敌人。这种思想是美好的和伟大的,所以要杀掉一些人,摧残一些人的生活,要使妻子离开丈夫,使孩子离开父母。
今天德国法西斯的巨大恐怖笼罩了世界。到处可以听到就死者的哀号和呻吟声。到处弥漫着焚尸炉的烟,天空黑暗,日月无光。可是,就连这样的罪行,这种全世界人类不曾见过的罪行也是借了善的名义。
当年我住在北方森林里的时候,曾经想过,善不在人类中,不在动物和昆虫的相互残杀的世界中,而是在默默无言的树木的世界里。可是,不对!我见到过森林的骚动,见过树木为争夺土地,阴险毒辣地同青草和灌木进行搏斗。千千万万种子飞播开去,生根发芽,渐渐把青草弄死,把友好的灌木扼杀。成千成万幸存下来的幼芽开始优胜劣汰,相互搏斗。只有那些活下来的树木组成了统一的新的林冠,彼此缔结势均力敌的同盟,分享温暖的阳光。云杉和山毛榉则在这林冠之下昏暗的苦役牢里冻得瑟瑟发抖。但是独占阳光的树木总有衰老的时候,高大的云杉就从它们的林冠底下冲出来,冲向阳光,又将赤杨和白桦扼杀。
树木就是这样永远生活在你争我夺中。只有瞎子才认为树木和草的世界是善的世界。难道生存就是恶?
善不在自然界,不在传教士和圣人的说教中,不在伟大的社会学家和人民领袖的学说中,不在哲学家的道德中……倒是一些普通人心里怀着对活物的爱,很自然地、不由自主地珍爱和怜惜生命,喜欢在劳动一天之后享受一下炉灶的温暖,不在场地上烧火堆和放火。
所以,除了可怕的大的善,还有平常的人的善良。一个老奶奶拿一块面包给俘虏吃,一个士兵把壶里的水给受伤的敌人喝,年轻人怜惜老年人,农民把犹太老头子藏在草垛里,这都是善良。有的看守人员冒着个人失去自由的危险,把囚犯或俘虏的信件传送出来,不是给志同道合的同伴,而是给母亲和妻子们,这也是善良。
这是个人之间偶尔为之的善良,是无需证明的、没有用心的小善良。可以叫做无意识的善良。是宗教的善和社会的善之外的善良。
但是,我们只要一想就可以看出来,这种无意识的、个人间的、偶然性的善良是永恒不灭的。这种善良可以施于一切生物,甚至一只老鼠,一根树枝都可以受到这种善的恩泽——有时行人会忽然站下来,扶一扶受伤的树枝,让它更容易重新长到树干上。
在可怖的时代,在以国家民族光荣为名义、以对全世界行善为名义而进行疯狂残杀的时候,在人已经不像人,而只是像树枝一样荡来荡去,又像一块块石头填进山沟和土坑的时候,就是在这种可怖和疯狂的时代,这种没有用心的、可怜的、像镭粒子一样分散在生活中的善良也没有消失。
有一些德国兵来到村子里。昨天在路上有两名德国兵被打死。晚上把一些妇女赶出去,叫她们在树林边挖坑。有几名士兵住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家里。她的丈夫被带到警察所去了,那里还关着二十个农民。她一夜没有睡,德国兵在地下室里搜到一筐鸡蛋和一瓶蜂蜜,他们自己生起炉子,炒鸡蛋,喝酒。有一个年纪大些的吹起口琴,其余的人又跺脚又唱歌。他们对女房东连看也不看,好像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猫。早晨,天亮了,他们开始检查自己的枪。那个年纪大些的士兵很笨拙地拉了一下枪机,一颗子弹打进自己的肚子里。大家一齐叫起来,乱成一片。几个德国兵草草地给他包扎了一下,就把他放到床上。接着他们都被叫走了。他们临走向女房东打了打手势,叫她照应受伤的德国兵。女房东看到,要把他掐死不费吹灰之力。他一会儿嘟哝,一会儿闭上眼睛,又哭又咂吧嘴。后来忽然睁开眼睛,很清楚地说:“妈妈,给我水。”女房东说:“哼,你这该死的东西,把你掐死才好呢。”可是她还是给他端来了水。他抓住她的手,叫她把他扶起来,因为血堵得他不能喘气。她把他扶起来,他用两手勾住她的脖子,支撑着身子。这时村子里响起一片枪声,她吓得直打哆嗦。
后来她说起当时的情形,但是谁也无法理解,她也无法解释。
这是一种善良。有一则寓言说一个修士让蛇在怀里暖和身子,就是指责这种善良没有意义。这种善良,就好比爱惜咬死小孩的毒狼蛛。这是一种不理智的、有害的、荒唐的善良!
人们乐于援引寓言中的例证,记住这种没有意义的善良带来的(和可能带来的)害处。不必害怕!如果怕这种善良,就好比一条淡水鱼偶然从河里来到水咸的大海里,感到害怕。
没有意义的善良有时给社会、阶级、民族、国家造成的害处,与天生善良的人发出的光相比,是会黯然失色的。这种没有意义的善良正是人的人性,它就是人和其他一切的区别,它就是人的精神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它说明,生存并不就是恶。
这种善良是没有言语、没有用心的。它是本能的。是盲目的。一旦耶稣教把它变为教堂神甫的教义,它就变得暗淡了,种子就变成了空壳。当善良没有言语、没有心思、没有用意的时候,当善良隐藏在人心里的时候,当善良没有成为传教士的武器和商品,当矿金没有炼成神的金币的时候,善良是有生命力的。它就像生活一样实实在在。就连耶稣的说教,也使善良失去其生命力。善良的生命力在人心的不言不语中。
但是,我怀疑人类的善,也怀疑善良。我很惋惜它没有生命力!它既然没有什么感染力,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以为,它没有生命力。美好而又没有生命力,简直就像露水。
怎么能不使它枯死,不使它丢失,而使它变得有力呢?教会就是使它枯死了,将它丢失了。当善良不是什么力量的时候,它才是有生命力的。只要人想把善良变为力量,它就失去本色,就会暗淡,失去光彩,消失。
现在我看到恶的真正力量。天国是空的。地上只有人。拿什么来扑灭恶呢?拿人类的善良,拿这样几滴露水?但是要知道,这种火用所有的海洋里的水和所有云层的水都是扑不灭的,从福音书的时代直到今天的钢铁时代所汇集起来的一点点可怜的露水也扑不灭……
我再也不相信能够在上帝身上、在自然界找到善,就这样,我再也不相信善良。
但是,法西斯的黑暗在我面前暴露得越多,越广,我就越加看清:人性总是存在的,是泯灭不了的,即使在浸透了血的黄土的旁边,在毒气室的门口。
我在地狱里锻炼了信心。我的信心是从焚尸炉里出来的,是穿过了毒气室的水泥墙的。我看出来,不是人在同恶的斗争中软弱无力,是强大的恶在同人的斗争中软弱无力。毫无意义的善良永远不灭的秘密,就在于它的无力。这种善良是不可战胜的。这种善良越傻,无力,没有意义,就越是巨大。恶对它无可奈何。圣人、传教士、宗教改革家、首领、领袖,在它面前无可奈何。它是一种不看什么、不说什么的爱,是人的本义。
人类的历史不是善极力要战胜恶的搏斗,人类的历史是巨大的恶极力要辗碎人性的种子的搏斗。但是,如果人性就是现在仍没有被摧残殆尽的话,那么,恶已经不可能取得胜利了。
莫斯托夫斯科伊看完之后,半闭起眼睛,坐了好几分钟。
是的,这是一个受了震动的人写的。一个可怜的灵魂的悲剧!
这个蔫了的人竟说,天国是空的……他把人生看作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到末了他玩弄起旧的铃铛,玩弄起老奶奶的善良,还打算用灌肠的喷嘴扑灭世界的大火。这一切多么无聊呀!
莫斯托夫斯科伊望着隔离室的灰墙,想起了天蓝色的安乐椅,想起他和利斯的谈话,感到十分沉重。头并不难受,是心里难过起来,呼吸也困难了。看样子,他怀疑伊康尼科夫,是错了。这个呆子写的东西,不仅引起他的鄙视,也引起夜里和他谈话的那个讨厌的家伙的鄙视。他又想了想自己对切尔涅佐夫的感觉,想了想利斯谈到这一类人时鄙夷和仇恨的口气。他的模模糊糊的苦恼似乎比肉体的痛苦更使他难受。
十七
谢廖沙·沙波什尼科夫指着背囊旁边砖堆上的一本书,说:
“你看过吗?”
“看了好几遍啦。”
“喜欢吗?”
“我更喜欢狄更斯。”
“嘿,狄更斯。”
他用讥笑的、傲慢的口气说。
“你喜欢《巴马修道院》吗?”
“不怎么喜欢。”他想了想,回答说。又补充道:“今天我要跟步兵一起把旁边一座小屋的德国佬打出去。”他看到她的目光,又说:“当然,是格列科夫的命令。”
“别的迫击炮手呢,琴佐夫呢?”
“他们不去,就我一个去。”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他老是缠着你吗?”
她点了点头。
“你怎么样?”
“你知道嘛。”
“我觉得,我今天可能被打死。”
“为什么叫你跟步兵一起去?你是迫击炮手啊。”
“为什么他要把你留在这儿?报话机已经打成碎片。早就该把你送回团里去,上左岸去。你在这儿无事可干,成了流浪女了。”
“不过咱们可以天天见面呀。”
他摆了摆手,就走开了。
卡佳向周围看了看。彭丘克在二楼望着,笑着。显然,谢廖沙也看到了彭丘克,所以突然走开了。
德军用大炮轰这座楼房,一直轰到黄昏时候。有三个人受轻伤,有一段内墙倒塌下来,把地下室的出口堵住了。大家把出口处打通,一颗炮弹又炸倒一段墙,地下室出口又被堵住,大家又开始挖。
安齐费罗夫朝灰尘飞扬的幽暗处瞅了瞅,问道:
“喂,报话员同志,您活着吗?”
“是的。”卡佳在幽暗处回答说。她打了一个喷嚏,啐出一口红色的痰。
“祝您健康。”一名工兵说。
等到天黑下来,德军打出照明弹,用机枪扫射起来,有几架轰炸机飞来,扔下爆破弹。谁也没有睡觉。格列科夫亲自打起机枪,步兵有两次大声骂着娘,用工兵的锹掩护着脸,冲上去把德国佬打退。
德国佬似乎觉得,他们不久前占领的这座无主的楼房,马上就要遭到进攻。
当枪炮声停息的时候,卡佳能听到他们吵吵嚷嚷说话的声音,就连他们的笑声也能听得很清楚。
德国佬说话非常难听,发音完全不像外语课教师教的那样。她看到小猫从垫子上爬了下来。小猫后面两个爪子不能动了,只用两个前爪在爬,正急急忙忙朝卡佳爬来。
后来小猫不爬了,嘴张了几下,就闭上了……卡佳拨了拨小猫合上的眼皮。“死了。”她在心里说,蓦地浮起一股厌恶感。忽然她明白了,这已经半麻痹的小猫是预感到要死了,所以想到她,向她爬来……她把已死的小猫放进一个坑里,上面撒了一些碎砖渣子。
地下室里充满了照明弹的光,她觉得似乎地下室里没有空气,似乎她呼吸的是一种带血的液体,这种液体从天花板上往下流,从每一块砖里往外渗。
眼看着德国佬从远处的角落里爬出来了,正在朝她爬,马上就会把她抓住,把她带走。已经很近了,他们就在跟前打枪。也许,德国佬要扫荡二楼?也许,他们不从下面来,而是从上面,从天花板的窟窿里跳下来?
为了让自己镇定,卡佳尽量回想钉在门上的小卡片:“季霍米罗夫家——按一下,茨加家——按两下,契列穆什金家——按三下,芬别尔格家——按四下,文格罗夫家——按五下,安德留先科家——按六下,彼果夫家——长长的一下……”她拼命回想芬别尔格家放在煤气炉上、盖着胶合板的大锅子,回想阿纳斯塔西娅·斯捷潘诺芙娜·安德留先科家蒙着大罩子的木盆、季霍米罗夫家挂在绳扣上的掉了瓷的脸盆。她想象她在给自己铺床,把妈妈的棕色头巾、一块棉绒、开了绽的夹大衣都垫到弹簧坏了的褥垫底下。
然后她就想“6-1”楼房。这会儿,当希特勒的匪徒步步逼近,从地上爬过来的时候,那些粗野的骂娘话似乎也不可恼了,格列科夫的目光她也不怕了,以前她看到那目光,不仅脸会红,连脖子,连军装里面的肩膀都会红的。在参军后的这几个月里,她听了多少下流话!当秃顶的中校龇着金牙暗示她可以留在河那边的通讯站时,她用“无线电”和他进行了多么糟糕的通话呀……她想起有些女孩子小声唱的伤心的歌儿:
有一个秋夜里
指挥官亲自将她温存
唤了一夜小亲亲
从此她就自暴自弃……
她不是胆小鬼,只不过出现了这样的心情。
她第一次看到谢廖沙,是在他念诗的时候,她心里想:“真是一个呆子。”后来他有两天不见人影,她也不好意思打听他,心里老是在想,他是不是被打死了。后来他在夜里突然出现了,她并且听见他对格列科夫说,他是从司令部的掩蔽所里偷跑回来的。
“好,”格列科夫说,“你这是开小差跟着我们朝阴间跑。”
谢廖沙在离开格列科夫从卡佳身边走过的时候,没有看,也没有回头。她很难过,后来生起气来,又在心里说:“傻瓜!”
后来她听到楼房里的人的谈话。他们说的是,谁最有可能第一个和卡佳睡觉。有一个说:
“不用说,是格列科夫。”
另外一个说:
“这可不一定。不过,谁的名次排在最后面,我倒是可以说说,那就是迫击炮手谢廖沙。女孩子越是年轻,越喜欢老练的男子。”
后来,她发现几乎没有人跟她逗着玩儿、开玩笑了。格列科夫毫不掩饰别人接触卡佳时他的不快心情。
有一次,大胡子祖巴廖夫喊她:
“喂,楼长夫人。”
格列科夫并不着急,但是他显然很有信心,而且她也感觉得到他自己很有把握。在报话机被炸成碎片之后,他叫她躲到很深的地下室的一个隔间里。昨天他对她说:“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姑娘。”又补充说:“我要是在战前遇到你,一定会娶你。”她想说,要娶她还得问问她呢,可是她没有说,她不敢说。他对她没有任何不好的行为,没有对她说过任何粗野的下流话,但是她想到他,就觉得可怕。
也是昨天,他很忧愁地对她说:
“德国佬很快就要发动进攻了。咱们这里面的人未必有谁能活下来。德国佬钉住我们的楼房不肯放。”
他用缓慢而凝神的目光把她打量了一下,卡佳害怕了,不是因为想到了德国佬即将发动的进攻,而是因为看到这缓慢而镇静的目光。
“我会上你这儿来的。”他说。似乎这话和他说的在德国佬发动进攻之后未必有谁能活下去的话没有什么联系,但联系是有的,而且卡佳也明白了。
他不像她在科特卢班山下看到的那些指挥员。他和人说话既不高声大叫,也不吓唬,可是大家都听他的。他坐在那里,又抽烟,又说笑,又听别人说笑,跟士兵没有任何区别。可是他的威信很高。
她和谢廖沙几乎不说话。她有时觉得,他爱上她了,可是也和她一样,在又喜欢又怕的人面前非常胆怯。谢廖沙又胆小,又没有经验,可是她真想请求他保护,对他说:“来我这儿坐坐吧。”有时她还想安慰安慰他。跟他在一块儿说话,感觉真是奇怪,就好像根本没有打仗,也没有这“6-1”楼房。他也好像感觉到这一点,就有意尽量表现得粗野些,有一次他还在她面前骂过娘。
就这会儿她也觉得,她模模糊糊的想法和感情与格列科夫派谢廖沙去攻打德国佬占的房子这件事有一种无情的联系。她听着枪声,想象着,谢廖沙躺在红红的砖堆上,已经死去的蓬乱的头耷拉下去。
她感到对他心疼得不得了。五光十色的夜晚的战火,对格列科夫的害怕,对他的钦佩,钦佩他敢于凭借一片瓦砾向德军的钢铁队伍发动进攻,还有对母亲的想念——这一切在她心里交织在一起了。
她想,只要能看到谢廖沙活着回来,她愿意奉献她的一切。
“要是有人问,要妈妈还是要他,怎么办?”她心里想道。
后来她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她用手指头抓住一块砖,仔细听着。
枪声停了,一切都静下来。她的脊背、肩膀、小腿都痒起来,但是她怕挠痒,怕弄出响声。有人问巴特拉科夫,为什么他老是挠痒,他回答说:“这是神经性的。”
可是昨天他说:“我在身上逮了十一个虱子。”于是科洛密采夫笑着说:“神经性的虱子咬巴特拉科夫啦。”
等到她被打死了,大家把她抬到坑边,会说:
“这可怜的姑娘浑身都是虱子啦。”
也许,这真是神经性的?于是她明白了,黑暗中有一个人向她走来了,不是虚幻的、臆想的人,是从沙沙声中,从一片片亮光、一片片黑暗,从紧张的心跳中出现的。卡佳问:
“是谁?”
“是我,自己人。”黑影回答说。
十八
“今天不发动进攻了。格列科夫决定改在明天夜里。今天德国佬一个劲儿地在进攻……我想顺便说说,那本叫《修道院》的小说,我从来没看过。”
她没有回答。
他很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神情,一阵爆炸的火光顺应他的愿望,把她的脸照得透亮。过了一秒钟,又黑了下来,于是他们又无声地商量好,等待下一次爆炸和闪光。谢廖沙握住她的手。他攥住她的手指头。他平生第一次把姑娘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生满虱子的肮脏的姑娘静静地坐着,她的脖子在黑暗中发亮了。突然闪起照明弹的亮光,他们把头挨在一起。他把她抱住,她眯起眼睛,他们都知道学校里有一个说法:谁睁着眼睛接吻,谁就不是真爱。
“这不是开玩笑,是吗?”他问道。
她用两手捧住他的两鬓,把他的头转过来朝着自己。
“一生一世,永不变心。”他说得很慢。
“太好了,”她说,“我就是怕,忽然有什么人来。可是以前不论谁来,不论是里亚霍夫、科洛密采夫、祖巴廖夫……我有多么高兴呀。”
“还有格列科夫。”他提醒说。
“哎呀,不。”她说。
他吻起她的脖子,并且解开她军装上的扣子,拿嘴去吻她那瘦削的锁骨,却不敢吻她的胸脯。她抚摩着他那硬扎扎的、没有洗过的头发,就好像他是一个小孩子,她已经知道,这一切现在是不可避免的了,这都是应该有的事了。
他看了看发光的表盘。
“明天谁带你们去进攻?”她问道。“是格列科夫吗?”
“你问这干什么?我们自己去,用不着谁带我们。”
他又把她抱住,忽然他的手指头发凉,由于下了决心,情绪激动,胸中也发起凉来。她半躺在军大衣上,似乎连气也不喘了。他一会儿碰着她那粗糙的、好像蒙着灰土似的军服和裙子,一会儿碰着她那扎手的充革布高筒靴。他的手感觉到她的身体的温暖。她想坐起来,但是他吻起她来。忽然一阵亮光闪起,刹那间照亮了落在砖堆上的卡佳的军帽,照亮了她的脸,在这几秒钟里,他觉得她的脸和往常大不一样。可是马上又黑了下来,而且不知为什么特别黑……
“卡佳!”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你为什么不看我?”
“别这样,别这样,冷静点儿!”
她又想起他和她母亲,想着她应该更喜欢谁。
“原谅我。”她说。
他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就说:
“你别怕,我一辈子不变心,只要能活下去的话。”
“我这是想起了妈妈。”
“可是我的妈妈死了。我现在才明白,她是因为我爸才被流放的。”
他们互相拥抱着,在军大衣上睡着了。楼长走到他们跟前,看了看他们的睡态:迫击炮手谢廖沙的头枕在报话员姑娘的肩上,他的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他好像怕把她丢了。格列科夫觉得他们两个都死了,因为他们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那样安静。
黎明时候,里亚霍夫朝地下室的隔间里瞅了瞅,喊道:
“喂,沙波什尼科夫,喂,文格罗娃,楼长叫你们,要快点儿,麻利点儿!”
在朦胧而寒冷的晨曦中的格列科夫的脸是阴沉的、严峻的。他的一个宽大的肩膀靠在墙上,蓬乱的头发耷拉在窄窄的前额上。
他们站在他面前,倒换着两只脚,没有觉察到他们是手挽手站着。
格列科夫动了动他那扁平的狮鼻的大鼻孔,说:
“是这样,沙波什尼科夫,你马上到团部去,我派你去。”
谢廖沙感觉到姑娘的手指在抖动,就把她的手指头攥住,于是她也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抖动。他吸了一口气,感到舌头和上腭发干发燥。
多云的天空和大地一片寂静。盖着军大衣胡乱躺在地上的人似乎都没有睡,都在等待着,连气也不喘。
周围的一切都很好,都很可亲,谢廖沙心想:“要把他从天堂赶出去,要像拆散农奴一样把我们拆散了。”他怀着祈求和仇恨的心情望着格列科夫。
格列科夫眯起眼睛,凝视着姑娘的脸,谢廖沙觉得他的目光很讨厌、很无情、很放肆。
“好吧,就这样,”格列科夫说,“报话员同志跟你一块儿去,没有报话机,她在这儿无事可干,你把她送回团部去。”他笑了笑。“以后你们上哪儿,到时候你们自己知道。这是调派信,我把你们两个人写在一起了,我不喜欢写字。明白吗?”
谢廖沙忽然看到,一双透着亲切、精明然而又忧伤的眼睛正望着他,这样的眼睛他还从来不曾见过。
十九
步兵团政委皮沃瓦罗夫没有到过“6-1”楼房。和楼房的无线电联系中断了,不知是报话机坏了,还是上级的严厉训斥让楼房里的头头儿格列科夫大尉厌烦了。
有一段时间,可以通过一名党员迫击炮手得到有关被围大楼里的情况的报告。他报告说,楼长作风散漫,对士兵们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不过,格列科夫同敌人作战是很勇敢的,这一点汇报人也不否认。
就在皮沃瓦罗夫准备进入“6-1”楼房的这天夜里,团长别廖兹金害起重病。他躺在掩蔽所里,脸烧得通红,睁着失神的、透明的、茫然的眼睛。
医生看了看别廖兹金,慌了。他治惯了打断的胳膊腿和打裂的头盖骨,现在却是一个人本身害起病来。医生说:
“要拔火罐,可是上哪儿去弄罐子呀?”
皮沃瓦罗夫决定向上级报吿团长的病情,可是师政委打电话给皮沃瓦罗夫,要他立刻到师部去。
当皮沃瓦罗夫喘着粗气(他遇到炮弹爆炸,曾经两次卧倒)走进师政委的掩蔽所时,师政委正在和从左岸来的一位营政委说话。皮沃瓦罗夫听说这个人常常给驻扎在各个工厂里的部队作报告。
皮沃瓦罗夫大声报告说:“奉命来到。”并且马上就报告了别廖兹金的病情。
“啊……伤脑筋,”师政委说,“皮沃瓦罗夫同志,您得担当起团的指挥任务了。”
“被围困的楼房怎么办?”
“您不用管了,”师政委说,“这座被围的楼房惹出大麻烦。这事儿弄到方面军司令部去了。”
他把一张密码电报对着皮沃瓦罗夫晃了晃。
“我就是为这事叫您来的。这不是,克雷莫夫同志接到方面军政治部的命令,要他进入被困的楼房,建立布尔什维克党的秩序,在那里做作战政委,如有必要,就解除那个格列科夫的职务,自己担任指挥……因为这是在你们团的地段上,所以你们要给予一切必要的供应,要负责帮助进入被困楼房,负责今后的联系。明白吗?”
“明白了,”皮沃瓦罗夫说,“一定做到。”
说过这话以后,他改变了谈公事的腔调,用平时谈家常的语气问道:
“营政委同志,跟这样一些小伙子打交道,是您的专长吗?”
“正是我的专长,”从左岸来的政委笑着说,“一九四一年夏天我带领二百人突围,在乌克兰到处转,那时候见惯了游击习气。”
师政委说:“好吧,克雷莫夫同志,那您就去干吧。多跟我联系。国中有国是很不好的。”
“是啊,那里面的人还和报话员姑娘有一些不干不净,”皮沃瓦罗夫说,“我们的别廖兹金一直在担心。他们的报话机又叫不通。那里面的小伙子又是那种样子,他们什么事儿都会干出来。”
“好啦,到里面您就清楚了,要好好地整一整,祝您成功。”师政委说。
二十
格列科夫送走谢廖沙和卡佳之后,过了一天,克雷莫夫便在一名士兵护送下,前往被德军围困的著名大楼。
他是在明亮而寒冷的黄昏时候从步兵团团部出发的。克雷莫夫一进入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厂铺了沥青的院子,就比任何时候更清楚、更强烈地感觉到死亡的危险。
同时,他的振奋和喜悦依然没有消失。突然收到的方面军司令部的密码电报向他证实了,在斯大林格勒这地方,一切都不一样,这里是另外一种关系,另外一种评价标准,对人有另外一种要求。克雷莫夫又是克雷莫夫了,不是残废队的残废人,而是布尔什维克的作战政委了。危险而困难的任务并没有使他感到害怕。在师政委和皮沃瓦罗夫的眼里他又看到了过去党内同志常常对他流露的那种神情,感到何等愉快,何等甜蜜。
在被炸得坑坑洼洼的沥青地上,炸坏的迫击炮旁边,躺着一名被打死的红军战士。
现在,就在克雷莫夫心里充满了希望,兴高采烈的时候,这具尸体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令他大吃一惊。他见过许多死人,对死人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可是现在他哆嗦起来——已经僵了的尸体像鸟儿一样软弱无力地躺着,蜷着两条腿,好像怕冷。
一个身穿歪歪扭扭的灰斗篷的政治指导员提着鼓鼓的图囊从旁边跑过,几名红军士兵用帆布裹着防坦克地雷和大面包,拖着往前走。
死人不需要面包和武器,也不希望收到忠诚的妻子的来信。他并没有因为死就强大起来,他是最弱小的,像一只死麻雀,连小蚊子、小虫儿都不怕他。
在车间的一个墙豁口里,炮兵们正在安置团里的一门炮,并且和一挺重机枪的机枪手争吵。从争吵者的手势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他们吵的是什么。
“你要知道,我们的机枪在这儿待了多久啦?你们还在河那边逛荡的时候,我们就在这儿打起来了!”
“真不要脸,你们算什么人!”
空中一声尖啸,一颗炮弹在车间角落里爆炸了。炮弹片打在墙上。走在克雷莫夫前面的士兵回头看了看,看看政委是不是被炸死了。等到克雷莫夫走到跟前,他说:
“政委同志,您别怕,我们认为,这儿是第二梯队,是大后方。”
过了不长时间,克雷莫夫就明白了,车间墙外的院子确实算是很平安的地方。
他们又跑,又卧倒,把脸埋在地里,然后又跑,又卧倒。他们有两次跳进步兵所在的战壕里,他们在烧毁的房屋中间跑,这一带已经没有人了,只有钢铁的呼啸与尖叫声……那名士兵为了安慰克雷莫夫,又说:
“这不算什么,顶要紧的是飞机没有轰炸。”但接着又提议说:“来,政委同志,咱们下到这个弹坑里避避。”
克雷莫夫溜进弹坑里,朝上面看了看:蓝天还在头顶上,头也没有掉下来,依然长在肩膀上。只有死神在前后左右,在头顶上啸叫和狞笑的时候,才感觉到人的存在是很奇怪的。
在死神挖出的坑里有一种安全感,也是很奇怪的。那士兵不等他喘息过来,就说:“跟我进去!”他爬进了坑底一个黑咕隆咚的通道口。克雷莫夫跟着他钻进去,低矮的通道口变宽了,顶也变高了,他们进了地道。
在地下可以听到地上大战的隆隆声,穹顶在颤动,隆隆声在地道里滚动着。在铁管特别密集、手臂粗的黑电缆纵横交叉的地方,墙上用红颜料写着“马霍夫是头驴”。那士兵用电筒照了照,说:
“咱们头顶上就是德国佬了。”
一会儿他们拐进一条窄窄的通道,朝着一个隐约可见的灰色光点走去。通道深处的光点越来越清楚,越来越亮,传来的爆炸声和机枪射击声也越来越激烈。
有一小会儿,克雷莫夫觉得他这是朝死刑台走去。但是等他们来到地面上,克雷莫夫看到的首先是一张张人的脸;他觉得这一张张脸像圣像一样安详。
克雷莫夫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和轻松。他甚至感到,这疯狂的战争不像是生与死的可怕关头,而是年轻、强壮、充满生命力的行路人头顶上的雷雨。
他清楚地感觉到一种坚定的自信,相信他现在时来运转了。他好像在这一天的光明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又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志向和布尔什维克的抱负了。
跟这种年轻的豪情壮志交织在一起,他又想起了离他而去的妻子。他觉得她是无比可爱的。
现在他觉得并没有永远失去她。她会跟着他的力量,跟着以前的生活一起回到他这里的。他离不开她。
有个老兵把军帽扣在额头上,站在一堆火旁边,用刺刀翻着在洋铁瓦上烙的土豆饼;土豆饼烙好了,他就放到钢盔里。他一看到这个联络员,很快地问道:“谢廖沙在哪儿?”
联络员一本正经地说:“首长来啦!”
“老爹,多大岁数了?”克雷莫夫问。
“六十了。”老头子回答说,又解释说:“我是从工人民兵里来的。”
他又侧眼看了看联络员。
“谢廖沙在哪儿?”
“他不在团里,看样子,他到友邻部队去了。”
“唉,”老头子懊丧地说,“他要完啦。”
克雷莫夫向大家问好,向周围看了看,又去看了地下室里板壁只剩一半的隔间。有一处安放着团里的一门炮,炮口从墙上打的一个窟窿伸出去。
“就像在战列舰上。”克雷莫夫说。
“是的,不过水太少啦。”那个士兵说。
再往前,在石头坑里和夹缝里安放着迫击炮。在地上放着一些带尾巴的地雷。再过去一点儿,防雨布上放着一架手风琴。
“咱们‘6-1”号楼撑住了,没有向法西斯屈服,”克雷莫夫大声说,“全世界千千万万人都会为这感到高兴。”
大家都没有说话。波里亚科夫老头子把装满土豆饼的钢盔端到克雷莫夫面前。
“关于波里亚科夫怎样烙饼,不会报导吧?”
“你们光知道笑,”波里亚科夫说,“可是我们的谢廖沙被赶走了。”
这个迫击炮手问道:
“还没有开辟第二战场吗?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还没有。”克雷莫夫回答说。
有一个穿着汗衫、敞着军服上衣的人说:
“有一次伏尔加河那边的重炮朝我们轰,一阵气浪把科洛密采夫打倒,他爬进来就说:‘好啦,同志们,开辟第二战场啦。””
一个黑头发的小伙子说:
“干吗要瞎说,假如没有重炮的话,咱们在这儿也待不住。德国佬早把咱们吃掉啦。”
“可是,指挥员在哪儿呀?”克雷莫夫问。
“那不是,躺在最前沿上呢。”
这支队伍的指挥官正躺在高高的砖堆上,用望远镜在瞭望。
克雷莫夫唤他一声,他很不情愿地转过脸来,带着警告的神气调皮地把一个指头放到嘴上,又用望远镜了望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的肩膀抖动起来,他笑了。他从上面爬下来,笑着说:
“比下棋还不如呢。”
他打量了一下克雷莫夫军服上的绿杠和政工人员军星,说:“营政委同志,欢迎光临寒舍。”并且自我介绍说:“我是楼长格列科夫。您是从我们的地道里来的吗?”
他的一切——他的目光,他的快动作,他的扁鼻子的大鼻孔——都是很粗野的,本身就是粗野。
“没什么,没什么,我会让你服帖的。”克雷莫夫在心里说。
克雷莫夫开始向他询问情况。格列科夫懒洋洋地、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一面打呵欠,一面四处张望,好像克雷莫夫的问话打扰了他,使他不能回想真正重要的、有意义的事情。
“要是把您撤掉呢?”克雷莫夫问。
“为什么?”格列科夫回答说。“顶好用小教练机送点儿黄烟来,当然,还要迫击炮弹、手榴弹,如果舍得的话,再弄点酒和吃的东西来……”他扳着手指头数算着。
“这么说,您不准备离开了?”克雷莫夫生气又不满地端详着格列科夫很不好看的脸,问道。
他们都不说话了,在这短短的沉默时间里,克雷莫夫战胜了自己要在精神上制服被困大楼里的人的心情。
“您写作战日记吗?”他问道。
“我没有纸,”格列科夫回答说,“没地方写,而且也没有工夫,也没有必要。”
“您是在一七六步兵团团长领导下呀。”克雷莫夫说。
“是,营政委同志。”格列科夫回答说。又用冷笑的口吻说:“在这块地段被截断,我在这座楼房里把人和武器集合起来,打退三十次进攻,烧毁八辆坦克的时候,没有什么人领导我。”
“现有人员的准确数字,您知道吗?检查过吗?”
“我用不着检查,我又不申报队列人员名单,又不到行政管理处和补给站领给养。我们有烂土豆吃,有臭水喝就行了。”
“这楼里有女人吗?”
“政委同志,您好像是在对我进行审问呀?”
“你们的人有被俘的吗?”
“没有,没有人被俘。”
“那么,你们的女报话员哪儿去啦?”
格列科夫咬了咬嘴唇,两道眉毛皱到了一起,他回答说:
“那个姑娘是德国间谍,她发展了我,后来我把她强奸了,后来我又把她枪杀了。”他伸直脖子,问道:“您是要我这样回答吗?”又用冷笑的口吻说:“我看出来,这儿有惩戒营的气味了,是这样吗,首长同志?”
克雷莫夫一声不响地看了他一会儿,说:
“格列科夫呀,格列科夫,您的头发昏啦。我也被围困过,当时也受过询问。”
他看了看格列科夫,慢慢地说:
“我奉上级的指示,必要时解除您的指挥职务,亲自指挥这批人员。干吗您自己要往叉子上闯,非要我走这一步呢?”
格列科夫没有说话,想了想,侧耳听了听,然后说:
“没有声音了。德国佬停止进攻了。”
二十一
“那好吧,咱们两个人坐一会儿,”克雷莫夫说,“研究一下情况。”
“干吗要两个人坐坐,”格列科夫说,“我们这儿打仗都是大家一块儿,研究情况也是大家在一块儿。”
克雷莫夫很喜欢格列科夫的粗鲁,但同时又很生气。他很想对格列科夫说说在乌克兰被围困的事,说说自己在战前的情形,使格列科夫不把他看成官僚。但是他觉得,说这类的事,就表示自己软弱。他到这座楼里来是表现自己的力量的,不是表现软弱。他本来就不是政治部门的官僚,他是作战政委。
他在心里说:“没什么,政委又不丢脸。”
在一片寂静中,大家在砖堆上坐下来或半躺下来。
格列科夫说:“今天德国佬不会再来了。”他向克雷莫夫建议说:“政委同志,咱们来吃点儿东西吧。”
克雷莫夫和格列科夫一起在休息的人们当中蹲下来。
“我看着你们大家,”克雷莫夫说,“脑子里有一个想法老是转悠着:俄罗斯人总能打败普鲁士人。”
有一个不高的、懒洋洋的声音应声说:“是嘛!”
在这一声“是嘛”中,流露出很明显的对这种陈词滥调的勉强附和与嘲笑的意味,所以大家一齐轻轻笑了起来。他们比那个第一次说出“俄罗斯人总能打败普鲁士人”的人更了解,俄罗斯人消耗着多大的力量,而他们本身就是这种力量的直接代表。而且他们也知道和明白,普鲁士人打到伏尔加河边,打到斯大林格勒,完全不是因为俄罗斯人总能打败他们。
这时候克雷莫夫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一向不喜欢政治工作人员颂扬俄罗斯古代将领,他的革命的心灵十分厌恶《红星报》社论中摘引德拉戈米罗夫
一名士兵用嘲笑的、懒洋洋的语气说的那一声“是嘛”刺得他很疼。
“同志们,怎样打仗,用不着教导你们,”克雷莫夫说,“在这方面,你们可以教导任何人。可是,前总指挥部为什么认为有必要派我上你们这儿来呢?或者说,我上你们这儿来干什么呢?”
“是来喝菜汤,为了喝菜汤吧?”有一个人很亲热地小声推测说。
但是听众迎接这小声推测的笑声就不小了。克雷莫夫看了看格列科夫。
格列科夫和大家一起在笑。
“同志们!”克雷莫夫说。他气得两边腮都红了。“同志们,严肃点儿,我是党派到你们这儿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儿?是偶然出现的情绪,还是造反?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有本事、有经验,不愿听政委的?也许,听众的开心没有任何反叛的意味,只是因为感觉到真正的平等,这种感觉在斯大林格勒是很强烈的。
可是为什么以前克雷莫夫很赞赏的这种真正平等的感觉现在却引起他的气愤,他要把它压下去,打下去呢?
克雷莫夫在这里同这些人的关系不融洽,不是因为他们受压抑、张皇失措、胆怯。这儿的人感觉自己是强者,是有信心的,难道他们这种强者的感觉影响他们和政委克雷莫夫的关系,引起他和他们之间的疏远和仇视?
烙饼子的那个老头子说:
“我早就想问问党里的人。政委同志,听说,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大家都各取所需,那么,如果每个人都按照需要,一天喝到晚,可怎么办呀?”
克雷莫夫朝老头子转过脸去,看到他脸上一副真正担心的神气。可是格列科夫在笑,他的眼睛也在笑,大大的鼻孔笑得更大了。头上缠着血糊糊的肮脏绷带的一名工兵问道:
“政委同志,集体农庄怎么办?战后最好把集体农庄取消。”
“这个报告题目倒是不坏。”格列科夫说。
“我到你们这里不是来作报告的,”克雷莫夫说,“我是作战政委,我到这里来,为的是消灭你们的严重的游击习气。”
“那您就来消灭消灭吧,”格列科夫说,“可是,谁又来消灭德国佬呢?”
“会有人的,不用您操心。我不是为喝汤来的,不像你们说的那样,我是来让你们尝尝布尔什维克的饭的。”
“好吧,您就来消灭消灭,”格列科夫说,“来让我们尝尝吧。”
克雷莫夫一面笑着,同时又很严肃地说:
“如有必要,格列科夫,我们连您一起吃下去。”
这会儿克雷莫夫镇定了,有信心了。原来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怎样办最正确,这会儿主意拿定了。应该解除格列科夫的指挥职务。
克雷莫夫现在已经清楚地看出格列科夫的敌对思想和异己思想,发生在被困楼房里的英雄事迹既不能减弱,更不能消除这种思想。他知道,他能制服格列科夫。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克雷莫夫走到楼长跟前,说:
“格列科夫,咱们来认真地、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您想要什么?”
格列科夫很快地、从下面朝上(他坐着,克雷莫夫站着)看了看他,快活地说:
“我想要自由,我就是为自由作战。”
“我们都要自由。”
“算了吧,”格列科夫把手一甩,“你们要自由干什么?你们只要能打败德国佬就行了。”
“格列科夫同志,不要开玩笑,”克雷莫夫说,“有的战士说出不正确的政治主张,您为什么不制止呢?嗯?您有威信,您可以制止,不次于任何一个政委。可是我有一种印象,大家一面说怪话,一面看着您,似乎在等待您的赞许。那个说到集体农庄的战士就是这样。您为什么要支持他呢?我干脆了当地告诉您:咱们一起来把这种情形整顿整顿吧。如果您不愿意,我也干脆地告诉您:我不会开玩笑的。”
“说说集体农庄,这有什么?实际上,没人喜欢集体农庄吧,这一点您也不是不知道。”
“您怎么,格列科夫,想改变历史的进程吗?”
“您想把一切拉回老的轨道上去吗?”
“‘一切”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切。全面的强制劳动。”
他用懒懒的口吻说着,毫不客气,一面冷笑着。他忽然欠起身来,说:
“政委同志,算啦。我什么也没有想。我是随便说说,逗逗您。我是和您一样的苏联人。不相信我,我可要生气啦。”
“那咱们别开玩笑,格列科夫,咱们来认真谈谈,如何克服这种不好的、不是苏联人应有的游击情绪。这是您滋生出来的,您帮助我把它消灭吧。您还要光荣地进行战斗呀。”
“我很想睡觉。您也该休息了。您会看到,天一亮就睡不成了。”
“好吧,格列科夫,那就明天谈吧。我反正又不想离开你们这儿,我哪儿也不去。”
格列科夫大笑起来:
“看样子,咱们能谈得好。”
“情况很清楚了,”克雷莫夫想道,“我不能用顺势疗法。我要用手术刀。政治上的驼背靠劝说是不能抻直的。”
格列科夫忽然说:
“您的眼睛很深沉。您很苦恼。”
克雷莫夫因为感到意外,把两手一摊,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格列科夫好像听到了对方承认他的话,就又说:
“您要知道,我也有苦恼。不过这算不了什么,是个人的事。这种事儿在报告里也是不值得写的。”
夜里,在睡着了的时候,克雷莫夫被一颗流弹打伤了头部。子弹打掉一块头皮,在颅骨上划了一下。伤势不重,但是头晕得厉害,克雷莫夫站不住了。老是想呕吐。
格列科夫吩咐准备担架,就在黎明前的寂静时刻,把受伤的克雷莫夫送出了被围困的楼房。克雷莫夫躺在担架上,头又发晕又嗡嗡作响,鬓角咚咚地响,一阵阵地刺痛。
格列科夫把担架送到地道口。
“政委同志,您真不走运。”他说。
克雷莫夫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种猜想:“是不是格列科夫夜里朝他开的枪?”
快到黄昏时候,克雷莫夫开始呕吐,头疼加剧了。
他在师部卫生营里躺了两天,然后被转送到左岸,住进集团军野战医院。
二十二
团政委皮沃瓦罗夫来到卫生营狭小的地下室里,看到情况很不好——伤员们都横七竖八地躺着。他在卫生营里没有见到克雷莫夫,昨天夜里把他送到左岸去了。
“他怎么一去就受伤了呢?”皮沃瓦罗夫想道。“也许是他不走运,也许是他走运。”
皮沃瓦罗夫同时很想做个决定,该不该把生病的团长送进卫生营。他好不容易回到团部掩蔽所(他在路上差一点被德军的迫击炮打死),对士兵格鲁什科夫说,卫生营里没有任何条件为病人治病。到处是成堆的血糊糊的纱布、绷带、棉花,走到跟前都害怕。格鲁什科夫听到政委这样说,就说:
“当然嘛,政委同志,在自己的掩蔽所里总要好些。”
“是啊,”政委点头说,“在那儿简直就分不清,谁是团长,谁是士兵,大家都躺在地上。”
于是,按军衔应该躺在地上的格鲁什科夫说:“是啊,这怎么像话呀。”
“团长说什么了吗?”皮沃瓦罗夫问。
“没有,”格鲁什科夫摇了摇手,“政委同志,他哪儿还能说什么,给他送去妻子的来信,信还放在那儿,他连看也没看。”
“你说什么?”皮沃瓦罗夫说。“他病成这样啦!连信也不看,这事儿真可怕。”
他把信拿起来,在手里掂量掂量,把信拿到别廖兹金面前,一本正经地用提醒的口吻说:
“别廖兹金同志,您的夫人来的信。”
等了一会儿,又换了另外一种口气说:
“老兄,这是你妻子的信呀,你难道不明白吗,嗯?”
但是别廖兹金没有明白。
他的脸通红通红的,玻璃球似的眼睛亮晶晶地、茫然地望着皮沃瓦罗夫。
这一天,战争带着一股顽强的劲头撞击着生病的团长的掩蔽所。从夜里起,几乎所有的电话联系都中断了,偏偏别廖兹金掩蔽所里的电话一直很正常,各处都通过这条线打来电话:接通师部,接通集团军司令部作战科,和古尔耶夫师的一位团长通话,还有别廖兹金手下的营长鲍丘法罗夫和德尔金。掩蔽所里一直有人来来往往,门不停地吱扭着,格鲁什科夫挂在门口的帆布不停地呼呼啦响。从清早起,人们就惶惶不安,等待着。这一天与往常不同,大炮懒洋洋地发射着,飞机稀稀拉拉、漫无目的地胡乱扔着炸弹,正因为这样,很多人产生了极其苦恼的认识,认定德国人要发动突击了。这一苦恼的认识同样折磨着崔可夫和团政委皮沃瓦罗夫,同样折磨着“6-1”楼房里的人,折磨着一大早就在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厂烟囱旁边喝酒为自己过生日的一名步兵排排长。
每次在别廖兹金的掩蔽所里谈起有趣的事或者特别可笑的事的时候,大家都要回头看看团长:难道他连这都听不见吗?
连长赫连诺夫因为夜里伤了风,用沙哑的嗓子对皮沃瓦罗夫说,黎明前他从他的地下指挥所里走出来,蹲在石头上,听听德国佬有没有什么动静。忽然空中响起又生气又发狠的声音:
“唉,赫连
赫连诺夫愣了一会儿:这是谁在天上唤他呀?他害怕了。后来才弄清楚,这是小飞机飞行员关了马达,在头顶上滑翔,看样子是想给“6-1”楼房空投食品,看到没亮出标志就生气了。
在掩蔽所里的人都回头看了看别廖兹金,看他是不是笑了。但是只有格鲁什科夫觉得,在病人那像玻璃球一样发亮的眼睛里似乎出现了一点生气。吃午饭的时间到了,掩蔽所里空了。别廖兹金静静地躺着,格鲁什科夫在叹气:别廖兹金躺在那里,旁边就是盼了很久的信。皮沃瓦罗夫和接替已牺牲的科申科夫的新的少校参谋长去吃饭了,喝美味的甜菜汤和好酒。
炊事员已经请格鲁什科夫喝过这种很好喝的甜菜汤了。可是当家的团长却什么也不吃,只是用茶缸喂他几口水……
格鲁什科夫打开信,径直走到床边,清清楚楚地、慢慢地低声念道:
“你好,我的亲爱的万尼亚,你好,我的心肝儿,你好,我心爱的。”
格鲁什科夫皱起眉头,继续念信上的话。
他为昏迷中的团长念妻子的信。已经由军事检查机关检查人员看过的这封信充满柔情蜜意,充满惆怅之情。这信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有资格看,那就是别廖兹金。
当别廖兹金转过头来并且说“给我”,又伸过手来的时候,格鲁什科夫并没有觉得十分惊讶。
信上一行行的字在哆嗦着的粗大的手指头中间哆嗦着:
“……万尼亚,这里很美,万尼亚,太想念你了。柳芭老是问,为什么爸爸不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住在湖边,房子里很暖和,房东有奶牛,有奶喝。我们有你寄来的钱。我早晨出门去,寒冷的水里漂着黄的、红的枫叶,周围已经到处是雪了,显得水特别蓝,天也特别蓝,树叶黄的格外黄,红的格外红。柳芭还问:你为什么哭?万尼亚,万尼亚,我的亲爱的,谢谢你,因为你的一切,谢谢你,因为你的一切,一切,因为你的善良。我为什么哭,怎么解释呢?我哭,因为我活着。我哭,因为斯拉瓦不在了,我却活着,很难受。我哭,因为你活着,我很幸福。我哭,因为我想起妈妈和姐妹们。我哭,因为我看到了早晨的阳光,因为周围这样美,而我和所有的人都这样痛苦。万尼亚,万尼亚,我的亲爱的,我心爱的……”
头脑一个劲儿在打转,周围一切都在打转,手指在哆嗦,信和灼热的空气一起在哆嗦。
“格鲁什科夫,”别廖兹金说,“今天一定要给我治好(塔玛拉可不希望他生病)。怎么样,开水炉子没有打坏吧?”
“开水炉子好好儿的。一天怎么能给您治好呀?您发烧有四十度,一下子怎么能好起来?”
几名士兵轰隆轰隆地把一个空汽油桶滚进了掩蔽所里。往桶里倒了半桶热腾腾的浑浊的河水。水是用锅子和帆布桶往里倒的。格鲁什科夫帮别廖兹金脱光衣服,把他扶到桶边。
“中校同志,太烫啦,”格鲁什科夫摸了摸桶外面,马上把手抽回来,说,“会把您烫坏的。我叫过政委同志,他在师长那儿开会呢,咱们最好等政委同志来。”
“等他干什么?”
“如果您出什么事儿,我就自杀。我也许自个儿下不了手,那就请政委皮沃瓦罗夫同志向我开枪。”
“来,帮我下去。”
“请原谅,至少我要把参谋长叫来。”
“嗯。”别廖兹金说。虽然这一声又短又沙哑的“嗯”出自一个脱得光光的、勉强站得住的人之口,但是格鲁什科夫不再犟了。别廖兹金爬进水里之后,哼哼起来,又哎哟又乱动,格鲁什科夫看着他,也哼哼起来,围着桶转起圈子。
“就像在产科医院里啦。”不知为什么他这样想道。
别廖兹金昏迷了一会儿,军事上的担心和生病的发烧在迷糊状态中搅在了一起。忽然心不动了,不乱跳了,滚烫的水也不那样烫得难受。后来他清醒过来,对格鲁什科夫说:
“要把地上的水扫一扫。”
但是格鲁什科夫没有看到桶里的水漫出来。团长通红的脸开始变白了,嘴半张开,剃得光光的头上冒出老大的汗珠子,格鲁什科夫觉得汗珠子好像是蓝色的。别廖兹金又开始昏迷,但是等格鲁什科夫试图把他拖出来时,他清清楚楚地说:
“还不到时候。”
他咳嗽起来。等到一阵咳嗽过去,别廖兹金不等喘过气来就说:
“再加一些开水。”
他终于从水里爬了出来。格鲁什科夫看着他,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他帮别廖兹金擦干身子,躺到床上,盖上被子和军大衣,然后又把掩蔽所里所有的一切破旧的东西,如雨衣、棉袄、棉裤,全都盖上去。
等到皮沃瓦罗夫回来,掩蔽所里已经收拾好了。只是空气中还有湿乎乎的像澡堂里的气味。别廖兹金静静地躺着,睡着了。皮沃瓦罗夫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
“他的脸色很好,”皮沃瓦罗夫想道,“他倒是没写过揭发材料。”
这一整天他惴惴不安,因为他想起他在五年前揭发过和他一起上过两年大学的同学什梅廖夫。今天,出现了这种不祥的、使人苦恼难受的寂静状态的时候,什么样乱七八糟的事都浮现在头脑里,什梅廖夫也浮现在头脑里,他仿佛看到:什梅廖夫脸上带着又可怜又痛苦的表情,侧眼望着,听着大会上宣读他的好朋友皮沃瓦罗夫写的揭发材料。
夜里十二点左右,崔可夫打来电话,没有通过师长,而是直接打到驻守在拖拉机厂的团里,因为他很为这个团担心:侦察队多次报告,说德军的坦克和步兵一个劲儿往这一地区集中。
“喂,你们那里怎么样?”他很焦急地说。“你们团究竟是谁在指挥?巴秋克告诉我,说团长害了什么肺炎,要把他送到左岸去。”
一个沙哑的声音回答说:
“这个团是我在指挥,我是别廖兹金中校。是有一点儿伤风,不过现在好了。”
“我听到啦,”崔可夫好像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你沙哑得厉害呢,德国佬就要给你喝点儿热牛奶啦,已经准备好了,你要注意,他们就要给你来一下子啦。”
“懂了,一号同志。”别廖兹金说。
“啊,懂啦,”崔可夫带着吓唬口吻说,“那你就注意,如果想后退,那我就给你糖拌生蛋黄,不比德国佬的牛奶差!”
二十三
波里亚科夫和克里莫夫约好夜里要去一趟团部,老头子想打听一下谢廖沙的下落。波里亚科夫把自己的想法对格列科夫说了说,格列科夫很高兴。
“快去吧,快去吧,老爹,你到后方可以多少休息一下,还可以对我们说说他们在那儿怎么样。”
“是说卡佳怎么样吧?”波里亚科夫猜到格列科夫为什么赞成他的想法,就问道。
“他们已经不在团里了,”克里莫夫说,“我听说,团长派他们上伏尔加河那边去了。他们大概已经在阿赫图巴户口登记处登记了。”
波里亚科夫是一个不肯饶人的老头子,他就问格列科夫:
“要是这样的话,是不是就不让我们去啦,或者您写信去?”
格列科夫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很平静地说:
“好啦,去吧。已经说过了嘛。”
“当然啦。”波里亚科夫在心里说。
早晨四点多钟,他们顺着地道爬去。波里亚科夫的头时不时碰到支架上,不时地骂谢廖沙两句,他又生气又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竟想念起这个小伙子。
地道宽一些了,他们坐下来多少休息一下。克里莫夫笑着说:
“你怎么不带点儿礼物呀?”
“去他的吧,乳臭未干的孩子,”波里亚科夫说,“要带就带一块砖头,敲他几下子。”
“当然啦,”克里莫夫说,“你就是为这去的嘛,还准备过河到那边去呢。也许,老人家,你是想看看卡佳吧。吃醋了吧?”
“走吧。”波里亚科夫说。
不多一会儿,他们就来到地面上,走在没有人的地段,四周静悄悄的。
“是不是仗打完啦?”波里亚科夫想道。他马上清清楚楚地想象自家的屋:桌上摆了一碟子热汤,老伴儿在刮他钓来的鱼。他都觉得身上发热了。
就是这天夜里,保卢斯将军发出向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厂地区进攻的命令。
两个步兵师要进入空袭、炮轰和坦克冲击过的大门。从半夜起,香烟卷的红色火光就在士兵们无所事事的手里晃动着了。
在黎明前一个半小时,“容克”轰炸机的马达声在工厂各车间的上空响了起来。轰炸开始之后,就没有停顿和休歇了。如果在这连成一片的轰隆声中还有短暂的间隙的话,那这间隙里也充满了炸弹的呼啸声,一颗颗炸弹正拼足了自己沉重的钢铁力量朝地上冲。这连成一片的轰隆声似乎能和钢铁一样,敲碎人的头颅,打断人的脊梁骨。
天开始放亮了,可是工厂区上空依然黑沉沉的。
似乎大地自动在喷射电光、轰隆声、硝烟和黑色灰尘。
尤为强大的攻击对准了别廖兹金团和“6-1”号楼房。
在整个团的防地上,被震聋了的人们都像发疯似的跳起来,明白了这是德国佬开始了新的、空前强大的杀人勾当。
克里莫夫和老头子遇到了轰炸,便连忙朝无人地段奔去,在九月末重磅炸弹在那儿炸了不少大坑。朝无人地段跑的还有刚刚从轰塌的战壕里跳出来的鲍丘法罗夫营的战士。
德军战壕与苏军战壕之间的距离很近,所以一部分炸弹落到德军前沿阵地上,炸死炸伤德军打头进攻的一个师的部分士兵。
波里亚科夫觉得好像是从下游阿斯特拉罕来的风在波涛汹涌的伏尔加河上呼啸。他有好几次被气浪冲倒,他在倒下的时候,忘记了他是在阳间还是阴间,忘记了他是年老还是年轻,忘记了哪儿是上,哪儿是下。但是克里莫夫一直拉着他走——快点,快点!他们终于倒进一个深坑里,滚到潮漉漉、黏糊糊的坑底。这儿有三重黑暗,就是说,这黑暗是由夜的黑暗、硝烟和尘土的黑暗和深坑的黑暗交织成的。
他们躺在一起,这年老的和年轻的脑子里都留着一线希望的光,活命的祈求。这种微光,这种感人的祈求不仅燃烧在所有人的脑子里和心里,而且也燃烧在鸟兽的最简单的心里。
波里亚科夫小声骂着娘,认为一切灾难全是谢廖沙招来的,嘴里嘟哝着“搞成这样都怪谢廖沙”,可内心里仍然在为他祈祷。
这种连成一片的爆炸不可能持续很久,因为已经是超负荷的了。但是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强烈的轰隆声依然没有减弱,黑黑的烟幕依然没有放亮,而是越来越浓,天和地更加混沌了。
克里莫夫摸了摸波里亚科夫的粗糙的干活儿的手,握了握,他的手动了动,那是善意的回答,这对于处在未埋土的坟墓里的克里莫夫是一种暂时的安慰。近处的爆炸把土块和碎石甩进坑里来;碎砖块打在老头子的背上。等到一片片的土从坑壁上往下溜,他们就感到恶心起来。坑已经不像坑了,而且再也看不见光了,德国人把一切从天上往下撒,要把周围填平。
克里莫夫平常在侦察的时候,不喜欢有搭档,喜欢快点儿溜进黑暗中去,就像冷静而老练的游泳者喜欢快点儿离开岸边岩石,泅进辽阔的大海黑郁郁的深处。然而在这土坑里,他却很高兴有波里亚科夫躺在一起。
时间不再均匀地前进,而是疯狂起来,像爆炸的气浪一样朝前冲,有时忽然凝冻起来,被卷成了羊角形。
但是终于坑里的人抬起头来,头顶上出现了模模糊糊的亮光,硝烟和灰尘渐渐被风吹散……大地安静下来,连成一片的轰隆声变成零零落落的爆炸声。令人感到苦闷、疲惫,似乎心里的一切生命力都被挤压光了,只剩下愁闷。
克里莫夫欠起身来,在他旁边躺着的竟是一个德国兵,身上盖了一层灰土,从帽子到靴子,浑身都被战争磨破、咬烂了。克里莫夫一向不怕德国人,他一向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自己有本事神出鬼没地抢在敌人之前一秒钟扣响扳机,扔出手榴弹,用刺刀捅出去或者用枪托子打过去。
可是现在他茫然失措了,他吃惊的是,在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时候,他感觉到这个德国兵在旁边竟因此得到安慰,他竟把德国兵的手当成波里亚科夫的手。他们互相对望着。他们被同样一种力量控制着,无法摆脱这一力量。这一力量不保护他们中任何一个,而是同样威胁着两个人。
这两个战场上的敌手都没有作声。
他们所具有的准确无误的机械性能——杀人,没有发挥出来。
波里亚科夫坐在稍远些的地方,也在看着满脸胡茬的德国兵。尽管波里亚科夫不喜欢长时间不说话,可是这会儿也没有说话。
活着是可怕的。他们的眼睛深处闪现出一股沮丧的洞察力,仿佛看到:战争过去,那股驱使他们来到这坑里、让他们趴在泥地上的力量,还会在那儿等着他们,不管是战败者,还是战胜者。
他们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从坑里往外爬,尽管自己的脊背和脑壳很容易受到枪击,但是都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己没有危险。
波里亚科夫直往下滑,但是在旁边爬的德国兵没有帮助他,老头子滚了下去,一面咒骂着天和地,可是又仍然顽强地朝地面上爬。克里莫夫和那个德国兵爬到地面上,两个人都望了望,一个朝东面望,一个朝西面望:上级是不是看到他们从一个坑里爬出来,谁也没有打死谁。他们都没有回头,各自朝自己的战壕走去,跨过被炸翻过来、还在冒烟的土地上的一个个土包和一道道沟坎。
“咱们的大楼没有了,炸平了!”克里莫夫恐怖地对跟上来的波里亚科夫说。“弟兄们,难道你们都死了吗?”
这时候,大炮和机枪响了起来,呼啸声,咆哮声。德军发动了强大的攻势。这是斯大林格勒最沉重的一天。
“都是浑小子谢廖沙搞的。”波里亚科夫嘟哝说。他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不明白“6-1”大楼里的人已经全部牺牲了,他看到克里莫夫在抽搭,在哀叹,还生气呢。
二十四
在飞机轰炸的时候,一颗炸弹落在营指挥所所在的地下煤气管道的检修处上面,把此刻正在里面的团长别廖兹金、营长德尔金和营里的报话员埋住。别廖兹金处在一片漆黑中,耳朵也被震聋了,被石头粉灰呛得喘不上气来,起初他以为自己已经完了,但是德尔金在短暂的寂静时刻里打了一个喷嚏,问:
“中校同志,您活着吗?”
别廖兹金就回答说:
“活着。”
德尔金听到团长的声音,高兴起来,多年来没有离开过他的好情绪马上又回到他心中。
“既然活着,那就是一切情况正常。”他说,虽然他被灰土呛得喘不过气来,咳嗽着往外吐唾沫,显然情况并不怎么正常。德尔金和报话员被碎石头埋住,还不知道骨头断了没有,因为无法动弹知觉还没有恢复。一根铁梁悬在他们的头上,使他们直不起腰来,但是,看样子,正是这根铁梁救了他们。德尔金拧亮了手电筒,他才真正害怕起来。在一片灰尘中,一块块石头、压弯的铁梁、鼓起来的抹了润滑油的混凝土、炸碎的电缆都悬在头顶上。看样子,只要再有爆炸一震动,铁和石头合拢来,这狭窄的空隙就不存在了,几个人也就没有了。
他们安静了一阵子,缩着身子,一种疯狂的力量冲打着一个个车间。别廖兹金心想,这些车间在以自己僵死的躯体参加保卫战呢,因为要打碎混凝土和钢筋是很难的。
后来他们到处敲敲碰碰,摸索着,就明白了,要自己爬出去是不可能的。电话机还好好的,但是哑了,因为电话线被炸断了。
他们彼此几乎不能说话,因为爆炸的轰隆声掩盖了他们的声音,他们被灰尘呛得直咳嗽。
前一天还在发高烧的别廖兹金,现在并不觉得没有力气。他的力量在战斗中往往能带动指挥人员,带动战士们,不过这力量的实质不是军事性与战斗性的,这是一种通情达理的人性的力量。能保持这种力量并且能够在残酷的战斗中表现出这种力量的,只有很少一些人,正是这些人,这些平易近人、通人情、有理性的人,才是战争的真正主人。
但是轰炸停止了,被埋住的几个人又听到钢铁的隆隆响声。别廖兹金揩了揩鼻子,咳嗽了几声,说:
“狼群叫起来了,坦克朝拖拉机厂冲来了。”又补充说:“咱们正好在他们的路上。”
也许由于彻底绝望了,德尔金忽然用难以形容的嗓门儿大声唱了起来,一面咳嗽,一面唱起电影歌曲:
嘿伙计们,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跟头领在一起咱们不用烦恼……
报话员心想,营长准是疯了,可是他也一面咳嗽一面吐,跟着唱了起来:
老婆会伤心,会嫁给别人,
一嫁给别人,就把我忘了……
这时候在地面上,在充满了硝烟、灰尘和坦克吼声的隆隆作响的车间废墟上,格鲁什科夫不顾血糊糊的手上的皮肉,拼命地扒石头、混凝土块、断钢筋,他用一股疯狂的劲头干着,正是这股疯劲儿帮助他扭动沉重的铁梁,干几十个人才能干的事情。
别廖兹金又看到了带有硝烟与尘土的朦胧的光线,这光线中还混杂着爆炸声、德军坦克的吼声、大炮声与机枪声。不管怎么说,那是一种微弱的亮光了,别廖兹金一看到这亮光,首先就在心里说:“你瞧,塔玛拉,你不该为我担心嘛,我对你说过,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格鲁什科夫一双强壮有力的手把他抱住。
德尔金用号哭的声音叫道:
“团长同志,向您报告,我的一个营全完了!”
他用手朝周围指了指。
“万尼亚死了!我们的万尼亚死了!”
他指了指侧着身子躺在黑色的血泊与机油中的营政委的尸体。团指挥所倒是比较平安,只有桌子和床上撒了一层土。
皮沃瓦罗夫一看见别廖兹金,就高兴得骂起娘来,并且跑了过来。
别廖兹金就问起来:
“和各营有联系吗?被围的大楼怎样了?鲍丘法罗夫怎么样?我刚才和德尔金就像落进老鼠夹子里,不见光,也没有联系。谁活着,谁死了,我们的人在哪儿,德国佬在哪儿,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快把情况说一说!你们在战斗的时候,我们还在那儿唱着歌。”
皮沃瓦罗夫说起伤亡情况,说“6-1”大楼里的人都完了,全牺牲了,那个好捣乱的格列科夫也死了,只活下来两个人,一名侦察兵和一个民兵老头子。
但是这个团经住了德军的打击,活下来的人还活着。
这时候电话机发出声音,团部里的人看了看电话员,从他的脸色看出来,这是斯大林格勒最高指挥官打来的电话。
电话员把话筒递给别廖兹金,听得很清楚,掩蔽所里安静下来的人都听出了崔可夫那粗大而低沉的声音:
“是别廖兹金吗?你们的师长负伤了,副师长和参谋长都牺牲了,我命令您担任师长职务。”
稍停之后他用又慢又重的声音说:
“你在空前艰难、危险的情况下率领全团作战,顶住了进攻。谢谢你。好同志,我拥抱你。祝你成功。”
在拖拉机厂各车间里的战斗开始了。活着的人还活着。
“6-1”楼房无声无息。再也听不到从瓦砾堆里打出来的枪声。显然,空袭的主要力量对准了这座楼房,断垣残壁倒塌了,石头堆被扫平了。德军坦克借这座破楼的瓦砾堆做掩护,向鲍丘法罗夫营开了火。
不久前还在残酷无情地打击德军,使德国人感到害怕这座楼的废墟,如今却成了他们的安全地带。
从远处看,那一个个红红的砖堆很像是一块块老大的冒热气的生肉,身穿灰绿军服的德国兵嚷叫着,很起劲地在被摧毁的楼房的砖堆中间跑来跑去。
“你指挥这个团吧。”别廖兹金对皮沃瓦罗夫说。又说:“整个战争期间上级都对我很不满意。可是现在,我在地下闲待了一阵子,又唱了歌儿,可是你瞧,又得到崔可夫的感谢,又捞到师长头衔,这可不是玩儿的。现在我可是不能放过你。”
但是德国佬冲过来了,没工夫开玩笑了。
二十五
在寒冷的下雪的日子里,维克托带着妻子和女儿来到莫斯科。弗拉基米罗芙娜不愿意厂里的化验工作中断,就留在了喀山,虽然维克托已经在奔走,设法把她安置在卡尔波夫研究院。
这些天是很奇怪的——心里又高兴又惶惶不安。似乎德国人依然很可怕,很强大,他们正准备新的猛烈的进攻。
战争似乎还未见转机。但是人们想回莫斯科已经是自然而然的事了,政府开始组织一些单位复员回莫斯科,也是合乎情理的了。
人们已经隐约感觉出战争的春天即将到来的信息。不过,首都在战争的第二个冬天里依然显得冷清,凄凉。
人行道上肮脏的雪堆像一座座小山。郊区的街巷间,一条条小道像乡间小径一样,连接着从居民家门口到电车站与商店的通路。很多窗子里伸出冒烟的罗马尼亚式铁烟囱,墙上覆盖了一层熏得黄黄的冰凌。
身穿小皮袄、头上裹围巾的莫斯科人显得很土气,很像乡下人。
在从车站回家的路上,维克托坐在货车车厢里的行李上,打量着坐在旁边的娜佳阴沉的脸,问道:
“怎么,小姐,你在喀山想象的莫斯科不是这种样子吧?”
娜佳因为爸爸摸到了她的心思,很生气,就什么也没有回答。
维克托就给她讲解起来:
“人类不懂得,他们建起的城市并不是大自然本来就有的一部分。人类为了保护文明,必须驱除野狼,清除冰雪,铲除杂草,因此就不能放下武器、铁锹和扫帚。如果他们马虎大意,闲散一两年,那可就糟了,野狼会从森林里跑出来,杂草到处生长,城市会被冰雪堵塞,到处是灰尘。已经有多少大城市被尘土、积雪和荒草淹没了啊。”
维克托很希望跟捞外快的司机一起坐在驾驶室里的柳德米拉也能听到他的高论,就把身子探到车厢拦板外面,对着开了一半的小窗孔问道:
“柳德米拉,你坐得舒服吗?”
娜佳说:
“不过是扫院子的人没有扫雪,这跟毁灭文化有什么关系?”
“你这傻孩子,”维克托说,“你看看这一堆堆的冰。”
汽车很猛烈地颠簸了一下,车厢里所有的箱子和包裹一下子蹦了起来,维克托和娜佳也跟着蹦了一下。他们对看了一下,笑了起来。
奇怪,很奇怪。他何曾想到,在战争的痛苦年月里,在喀山逃难的时候,他会取得他最大、最重要的成就?
他们在进入莫斯科的时候,似乎只能感到得意和兴奋,也许只有怀念安娜·谢苗诺芙娜、托里亚、玛露霞,怀念几乎每个家庭都有的牺牲者的痛苦心情,会和归来的喜悦心情交织在一起,填满人的心灵。
然而,一切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在火车里,维克托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发火。他生气的是,柳德米拉老是睡觉,也不看看窗外她儿子保卫过的土地。她在睡梦中大声打呼噜。一名伤兵从车厢里走过,听到她的呼噜声,说:“哎哟,打得真带劲儿!”
他很生娜佳的气:妈妈专拣她吃剩的东西吃,她也就毫不客气地在包里挑选烤得最好的饼子。在火车里她学会了对爸爸使用一种戏弄和嘲笑的腔调。维克托听到她在旁边一个单间里说:“我爸是个老大的音乐迷,自己也能胡乱弹一弹钢琴。”
同车厢的人谈莫斯科的下水道和暖气设备,谈到那些无忧无虑的人不必按莫斯科的转帐单付钱,无需像没有公房住的人那样付房租,还谈到往莫斯科带什么样的食品比较合算。维克托听到谈生活问题就生气,可是他也谈了房屋管理和自来水问题,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又想到在莫斯科登记领取供应品的问题,又想到电话是不是已经被拆除了。
一个很凶恶的女列车员在打扫车厢的时候,从座位下面扫出维克托扔的一根鸡骨头,就说:
“哼,简直是猪,还自以为是有文化的人呢。”
在穆罗姆,维克托和娜佳在站台上散步,从两个身穿羊羔皮领子大衣的年轻人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年轻人说:
“大英雄疏散回来啦。”
另一个解释说:
“大英雄要赶回去领取保卫莫斯科奖章呢。”
在卡纳什车站,火车在迎面开来的一列装运犯人的军车旁边停下来。押车兵在军车旁边走来走去,犯人们将一张张苍白的脸贴在小小的、装了铁栏杆的窗户上,叫喊着:“抽烟……”,“给点儿黄烟吧……”押车兵骂着,把犯人从窗口赶开去。
黄昏时候,维克托走到索科洛夫夫妇所在的车厢里。玛利亚头上裹着花头巾,正在铺床,让丈夫睡下铺,自己睡上铺。她很担心丈夫是不是舒服,维克托问她什么,她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她甚至都没有问柳德米拉身体好不好。
索科洛夫打着呵欠,说是车厢里太闷,弄得他一点精神也没有了。维克托看到索科洛夫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表示高兴,而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感到特别生气。
维克托说:
“我这辈子头一次看到,丈夫让妻子爬上铺,自己睡下铺。”
他说这话用的是很气愤的口气,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这种情况为什么使他这样生气。
“我们一直是这样,”玛利亚说,“他在上铺总感到气闷,我倒是无所谓。”她吻了吻索科洛夫的鬓角。
“好啦,我走了。”维克托说。索科洛夫夫妇没有挽留他,他又很生气。
夜里车厢里很闷。想起喀山,想起卡里莫夫、弗拉基米罗芙娜,想起和马季亚罗夫谈的话,想起在大学里的小小的房间……过去维克托上索科洛夫家去,议论政治的时候,玛利亚的眼睛多么亲切,多么动情啊。不像今天在车厢里这样漠然,这样疏远。
“鬼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自己睡在下面,下面又舒服又凉爽。这算什么道理?”他在心里说。
他一向认为玛利亚在他认识的女人当中是最好的女人,又温柔,又善良。现在他生她的气了,就在心里想道:“就像是一只红鼻子母兔。索科洛夫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又懦弱,又拘谨,同时又自负得不得了,城府很深,又爱记仇。是的,实在够她受的。”
他怎么也睡不着,试着想想即将和朋友们,和契贝任见面的情形——很多人已经知道他的研究成果了嘛。他见到的将是什么样的情形呢?他是胜利归来的啊。古列维奇和契贝任会对他说什么呢?
他想,能够详详细细地掌握新的试验装备性能的马尔科夫再过一个星期才能到莫斯科来,他不来还不能开始工作。糟糕的是,索科洛夫和我都是瘸子:只能动脑子,不能动手……
唉,好一个胜利者,胜利者!
但是这些想法懒懒地接续着,渐渐断了。
他眼前出现了叫喊着“要抽烟”,“给点儿黄烟”的人们,出现了管他叫“大英雄”的两个年轻人。波斯托耶夫当着他的面对索科洛夫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索科洛夫说了说年轻物理学家兰杰斯曼的研究情况,波斯托耶夫就说:“兰杰斯曼又算什么,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的第一流发现才真正能震动世界呢。”他把索科洛夫抱住,又说:“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咱们是苏联人。”
电话还通吗,煤气还有吗?难道一百多年前的人在躲避拿破仑之后回莫斯科的时候,也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吗?……
汽车在楼房大门口停下来。于是维克托一家人又看到了自家的一套住房的四个窗户,窗玻璃上还保留着去年夏天贴的蓝色纸条,又看到了大门,看到人行道边的菩提树,看到“牛奶店”的招牌、房管处门上的牌子。
“电梯恐怕还没有开,”柳德米拉说,并且转脸朝着司机问道,“同志,您能不能帮我们把东西送到三楼?”
司机回答说:
“怎么不行,可以。不过,您要给我一些面包,算是脚力。”
把汽车上的东西卸下来,留下娜佳看东西,维克托和妻子朝楼上走去。他们慢慢地朝上走,感到很惊奇,因为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二楼那包了黑漆布的门、那熟悉的邮箱都是老样子。多么奇怪啊,街道、房屋,几乎已经忘记的许多东西都没有消失,这不是,这一切又出现在眼前,人又置身其中了。
有一次,托里亚不愿等电梯,跑上三楼,从上面对着维克托叫喊:“哈,我已经到家了!”
维克托对妻子说:
“咱们在楼梯口歇一会儿,你都喘不上气来了。”
“天啊,”柳德米拉说,“这楼梯脏成什么样子啦。明天我就找房管处,叫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组织人打扫打扫。”
终于他们夫妻两人站到自己的家门口了。
“也许,你想亲手开开门吧?”维克托问。
“不,不,你开吧,你是户主嘛。”
他们走进房里,没有脱大衣,在各个房间里走了一遍。她用手试了试暖气片,拿起电话筒,吹了吹,说:
“电话还能打通!”
然后她走到厨房里,说:
“也有自来水,这么说,卫生间还能用。”
她走到煤气炉跟前,试了试煤气炉开关,煤气是关着的。
天啊,天啊,一切都还在。敌人被挡住了。他们回到自己家里来了。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一日那个星期六,好像就是昨天。好像一切都没变,好像一切都变了!是另外一些人回到家里,他们已经是另外一种心情,另外一种命运,他们生活在另外一个时代。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宁,这样平淡无味?为什么已经逝去的战前生活显得那样美好,那样幸福?为什么要这样操心明天的事——凭票供应,户口登记,用电限额,电梯开不开,订报纸?……到夜里又可以在自己的床上听熟悉的钟声了。
他跟在妻子后面走着,忽然想起他在夏天来莫斯科的情形,想起和他在一起喝酒的俊俏的尼娜,空酒瓶现在还放在厨房里的水槽旁边呢。
他想起他看过诺维科夫上校带来的妈妈的信之后的那个夜晚,想起自己突然上契里亚宾斯克的情形。他就是在这儿吻尼娜的,她有一只发卡掉下来,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他心慌起来,担心那只发卡现在出现在地板上,也说不定,尼娜把口红和香粉盒忘在这里了。
但是这时候,司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把箱子放下来,打量了一下房间,问道:
“整个这一套房都是你们家住的吗?”
“是的。”维克托很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我们家六口人才住八平米呢,”司机说,“我老婆在白天趁大家都去干活儿的时候睡觉,夜里她就在椅子上坐着。”
维克托走到窗前,看到娜佳站在汽车旁堆行李的地方,又蹦又跳,还用嘴呵着手指头。
好娜佳,可怜的女儿,这就是你的家。
司机把装食物的口袋和装被褥的大布袋扛进来,就在椅子上坐下来,卷起烟卷儿。看样子,他当真关心居住问题,一再地和维克托谈起卫生设备和区房管局的人贪污受贿。这时厨房里的锅子响了几声。
“这就烧饭啦。”司机说,并且朝维克托挤了挤眼睛。维克托又朝窗外看了看。
“这就好了,好了,”司机说,“可是等到在斯大林格勒打垮了德国佬,大家都从疏散的地方回来,房子就更不够住了。不久前我们有一个工人受过两次伤以后回到工厂里,不用说,房子被炸毁了,他带着一家人住到没人住的地下室里,老婆怀着孩子,两个孩子都害肺病。地下室里灌进了水,水到了膝盖以上。他们把木板铺在板凳上,从床上到桌子边,从桌子边到炉边,都从木板上走。于是他到处要求解决住房问题,党委会、区委会都找过,也给斯大林写过信。都答应解决,答应只是答应。一天夜里他带上老婆、孩子和破烂东西住进五楼一个房间,是区苏维埃的机动房间。房间有八点四三平方米。这一下子事情闹大了!检察长把他传了去:要么在二十四小时内搬出去,要么判五年徒刑,两个孩子交保育院。这一来,他怎么办?他在战争中得过五颗勋章,现在他把五颗勋章扎在胸膛上,扎进肉里,就在中午休息的时候在车间里上了吊。大伙儿发现了,马上把绳子割断。救护车把他送进医院。这一来,马上给他发了住房证,他目前还在医院里呢,不过总算他走运,房间虽小,可是好歹有了个窝儿。结果还不坏。”
司机刚说完他的故事,娜佳就走了进来。
“要是东西被偷了,谁负责任?”司机问。
娜佳耸了耸肩膀,就一面呵着冻僵的手指头,在几个房间里转悠起来。
娜佳一走进房间来,就惹爸爸生气了。“你哪怕把领子放下来也好。”维克托说。
但是娜佳没有理睬,却朝着厨房叫道:
“妈妈,我饿死啦!”
这一天柳德米拉表现出非凡的精力和干劲儿,维克托简直觉得,她如果把这股劲头儿用在军事上,德国佬一定会从莫斯科后退一百公里。
管道工接通了暖气,管道完全正常,虽然不怎么热。找煤气工人却很不容易。柳德米拉打电话给煤气管道主任,管道主任从抢修队派来一名工人。柳德米拉把所有的煤气炉都点着了,把烙铁放上去,虽然火力不大,但是坐在房里可以不穿大衣了。在司机、管道工、煤气工忙活过一阵子之后,装面包的口袋就轻飘飘的了。
柳德米拉做家务事一直忙到很晚时候。她把破布缠到刷子上,把天花板和墙上的灰土都扫干净了。又把吊灯架上的灰土揩干净了,把干枯了的花拿到黑黑的过道里,清扫出很多垃圾、旧纸、破布;娜佳也一面嘟哝着,帮着提出去三桶脏水。
柳德米拉把厨房和餐室里的家什都洗了一遍,维克托也在她的指挥下擦洗碟子、叉子和刀子,茶具却不放心让他擦洗。她又开始擦洗浴室,在炉子上炼油,挑拣从喀山带来的土豆。
维克托给索科洛夫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玛利亚,她说:
“我叫他睡了,一路上他很疲乏,不过,如果有什么急事,我把他叫醒。”
“不,不,我没有事,只是想和他聊聊。”维克托说。
“我觉得太幸福啦,”玛利亚说,“一个劲儿想哭呢。”
“上我们家来玩儿吧,”维克托说,“您怎么样,晚上有空吗?”
“今天哪儿行啊,”玛利亚笑着说,“柳德米拉有多少事儿,我也有多少事儿。”
她问了问用电限额和自来水管道方面的事,他忽然很不礼貌地说:
“我马上把柳德米拉叫来,让她来和您谈自来水问题。”马上又故意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您不来,真遗憾,实在遗憾,要不然咱们可以念念福楼拜的长诗《马克斯和莫里茨》了。”
但是她没有理睬他的玩笑,说:
“我等一会儿再给您打电话。柳德米拉收拾房间有多么忙,我也有多么忙。”
维克托明白,她听到他的不礼貌的腔调生气了。他忽然很想上喀山去。
人究竟有多么奇怪啊?维克托打电话找波斯托耶夫,他们家的电话却打不通。他打电话找物理学博士古列维奇,邻居接电话说,古列维奇上索科里尼基妹妹家去了。他打电话找契贝任,却没有人接电话。
忽然电话铃响起来,有一个男孩子的声音要娜佳接电话,但是这时候娜佳倒垃圾桶去了。
“是谁找她?”维克托一本正经地问。
“没要紧事儿,是一个熟人。”
“维克托,别在电话里闲扯吧,来帮我把柜子搬一搬。”柳德米拉喊道。
“我跟谁闲扯?在莫斯科还没人跟我闲扯呢,”维克托说,“你最好还是给我弄点儿吃的。索科洛夫已经吃过饭,睡觉了。”
似乎柳德米拉把家里搞得更乱了:到处堆着衣服,从橱子里拿出来的家什摆在地板上;又是锅子,又是盆,又是口袋,想在各个房间里和走廊里走走,却走不通。
维克托以为柳德米拉开头会有一段时间不上托里亚的屋里去,他估计错了。她的眼里流露着操心的神气,脸红红的,她说:
“维克托,你把这只中国花瓶放到托里亚的屋里,放到书橱上,我洗干净了。”
电话铃又响了,他听到娜佳说:
“你好……我哪儿也没有去,刚才我妈叫我倒垃圾去了。”
柳德米拉催促他说:
“维克托,帮帮我吧,别睡觉,还有这么多事情!”
女人有多么强大的本能,这种本能多么顽强又多么单纯。
到晚上,一切整理就绪了,房间里暖和了,又呈现出战前原有的样子。
晚饭是在厨房里吃的。柳德米拉烙了饼,又用下午烧的米饭当馅做了馅饼。
“刚才是谁给你打电话?”维克托问娜佳。
“噢,是一个男孩子,”娜佳回答说,并且笑了起来,“他打电话已经打了四天了,终于打通了。”
“你怎么,是在和他通信吗?事先告诉他了你要回来吗?”柳德米拉问道。
娜佳气得皱了皱眉头,一个肩膀动了动。
“可是,哪怕有一只狗给我打打电话也好啊。”维克托说。
夜里,维克托醒了。柳德米拉穿着内衣站在开着的托里亚的房间门前说:
“你瞧,我的托里亚,我一下子都收拾好了,你的屋里也收拾好了,就跟没有打仗一样,我的好孩子……”
二十六
复员回来的科学家们汇集在科学院的一座大厅里。
这些人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面色苍白的,有秃顶的,有大眼睛的,有眼睛小而锐敏的,有宽额头的,有窄额头的,大家汇集在一起之后,就回味着过去那段生活中曾经存在的那种崇高的诗意,散文的诗意。
长久放在没有生炉子的房子里的发潮的资料和书页,竖起大衣领子做科学报告,用冻僵冻红的手指头抄写公式,用几颗土豆和烂白菜叶子做的莫斯科杂烩汤,拥挤着领饭票,在配给咸鱼和补贴素油的名册上恼人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一切一下子退居次要位置了。老同事见了面,问候声响成一片。
维克托看到契贝任和院士希沙科夫在一起。
“德米特里·佩特罗维奇!德米特里·佩特罗维奇!”维克托看着他的亲热的脸,一连喊了两遍。契贝任把他抱住。
“您的孩子们从前方给您来信吗?”维克托问道。
“他们都很好,来信的,来信的。”
契贝任却没有笑,而是皱起眉头,维克托从他这种神气看出来,他已经知道托里亚牺牲了。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他说,“请代我向您的夫人表示敬意,衷心的敬意。我的敬意和内人的敬意。”
契贝任接着又说:
“我看过您的论文了,很有意义,很重要,比一般认识到的还要重要。您要知道,其重要性将超过我们现在所能想象到的。”
他吻了吻维克托的额头。
“哪里,哪里,这算不了什么。”维克托说。他觉得又不好意思,又高兴。他来开会的路上,还惴惴不安地想着:有谁看过他的论文,会怎样评价他的论文?要是根本没有人看过呢?
他听了契贝任的话,马上就充满了信心:他和他的论文在这里要成为唯一的话题了。
希沙科夫站在旁边,可是维克托有很多话要对契贝任说,这些话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的,尤其不能当着希沙科夫的面说。
维克托看见希沙科夫,常常想起格列布·乌斯宾斯基的一句滑稽的话:“金字塔形水牛。”
希沙科夫那肉乎乎的方脸,傲慢的厚嘴唇,指甲泛着油光的胖手指,密密实实的银灰色平头,维克托一看到就觉得不痛快。他每次遇到希沙科夫,心里都要出现疑问:“他认识我吗?会跟我打招呼吗?”每当希沙科夫用肥厚的嘴唇慢慢地说出好像也是肉乎乎的、牛肉似的话时,他却一面生自己的气,一面感到高兴。
“是一头傲慢的公牛!”维克托在谈到希沙科夫时,对索科洛夫这样说。“我一见到他就害怕,就像小镇上的犹太人见了骑兵上校。”
“有什么了不起的!”索科洛夫说。“谁都知道,他都不知道摄影图像出现时的正电子。每一个研究生都知道,希沙科夫院士却不知道。”
索科洛夫很少说别人坏话,不知是由于谨慎,还是由于那种不能责难别人的宗教式感情。可是希沙科夫总是使他非常生气,所以他常常骂希沙科夫,嘲笑希沙科夫,忍也忍不住。
大家谈起战争。
“咱们在伏尔加河上把德国人挡住了,”契贝任说,“伏尔加河真了不起呀。真是活命水,活命水。”
“是斯大林格勒,斯大林格勒,”希沙科夫说,“斯大林格勒之战反映出我们战略的光辉和我们人民的坚强。”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知道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最近的论文吗?”契贝任问。
“当然听说过,不过还没有看过。”
从希沙科夫脸上看不出他是否真的听说过维克托的论文。
维克托对着契贝任的眼睛看了很长的一眼:让他的老朋友和老师看到他经受的痛苦吧,让契贝任知道他的损失和疑虑吧。可是维克托的眼睛也看出了契贝任的悲哀、他的痛苦的思绪、他的暮年的疲惫感。
索科洛夫走过来,就在契贝任和他握手的时候,希沙科夫院士不大客气地拿眼睛扫了扫他的旧上衣。等波斯托耶夫走到跟前,希沙科夫绽开他那大脸上所有的肉高兴地笑了笑,说:
“你好,你好,我的好朋友,我见到你真高兴。”
这两个又高又粗的魁梧汉子谈起身体健康、老婆、孩子、别墅。
维克托低声问索科洛夫:
“你们家收拾好了吗?家里暖和吗?”
“目前还不比在喀山好。玛利亚一再要我问候你们。可能明天下午她上你们家去。”
“那太好啦,”维克托说,“我们已经想她了,在喀山天天见面,我们已经习惯了。”
“是啊,天天见面,”索科洛夫说,“据我看,玛利亚一天上你们家三趟。我早就劝她搬到你们家去啦。”
维克托笑起来,心里想,自己的笑不是完全自然的。这时候数学家列昂季耶夫院士来到大厅里。列昂季耶夫大鼻子,大脑袋剃得光光的,戴着黄镜框的大眼镜。过去他们住在加斯普拉的时候,有一次上雅尔塔去,在酒店里喝了很多酒,唱着黄色小调来到加斯普拉的食堂,弄得食堂工作人员不知如何是好,惹得所有休养的人捧腹大笑。列昂季耶夫现在一看见维克托,就笑起来。维克托微微垂下眼睛,等待着列昂季耶夫谈他的论文。
但是看样子,列昂季耶夫想起了加斯普拉的趣事,把手一挥,高声说:
“噢,怎么样,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咱们再喝几杯?”
进来一位穿黑西装的黑头发年轻人,维克托发现,希沙科夫马上向他鞠了一个躬。
苏斯拉科夫走到年轻人跟前。苏斯拉科夫是在主席团里分管重要而不为人所知的事情的;大家只知道,借助他的力量比借助主席团的力量更容易把一位科学博士从阿拉木图调到喀山,更容易分到住房。这是一个面容疲惫、习惯于夜晚工作、脸颊像灰色面团一样苍白的人,是大家时时都用得着的人。
大家都习惯了,苏斯拉科夫在开会时抽“巴尔米拉”牌高级香烟,院士们抽黄烟和土烟,在走出科学院大门以后,不是科学界名人们对他说:“来,坐我的车吧。”而是他一面朝自己的小汽车走,一面对科学家们说:“来,我把您带着。”
现在维克托观察着苏斯拉科夫和那个黑头发的年轻人说话,看出来,那个年轻人丝毫无求于苏斯拉科夫。不论请求的方式多么斯文典雅,总能看出,谁是求人的,谁是被人求的。相反,那个年轻人倒是希望快点儿结束同苏斯拉科夫的谈话。年轻人特意带着恭敬的神气向契贝任鞠了一个躬,但是在这种恭敬之中有一种不易觉察、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可以觉察到的漫不经心的神气。
“请问,这位年轻的大人物是谁?”维克托问。
波斯托耶夫低声说:
“他最近调到中央委员会科学处工作。”
“您要知道,”维克托说,“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我们在斯大林格勒的不屈不挠精神——这就是牛顿的不屈不挠精神,爱因斯坦的不屈不挠精神。在伏尔加河上的胜利标志着爱因斯坦思想的胜利,总而言之,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希沙科夫带着无法理解的神气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难道您不理解我的意思吗?”维克托说。
“是啊,是不能理解,”科学处的年轻人来到旁边笑着说,“看样子,只有所谓相对论才能帮助找出俄罗斯的伏尔加河与爱因斯坦之间的联系。”
“所谓相对论?”维克托吃惊地说。他看到对他表示的这种不友好的嘲笑态度,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他看了看希沙科夫,想寻求支持,但是看样子,这位金字塔形水牛那种不屑一顾的蔑视态度也推广到爱因斯坦身上了。
维克托立刻觉得十分懊恼,又难受,又气愤。他有时候就会这样,一生起气来,费很大力气才能忍住。回到家里以后,才会在大晚上慷慨激昂地反驳欺侮他的人。有时他忘乎所以,又叫喊,又打手势,通过想象中的发言维护自己的所爱,嘲笑敌人。柳德米拉就对娜佳说:
“你爸爸又发表高论了。”
这会儿他感到受了侮辱,不仅是因为对待爱因斯坦的轻蔑态度。他认为,每一个熟人都应该和他谈谈他的论文,他应该成为与会者注意的中心。他觉得自己受了欺负,受了凌辱。他知道,为这类的事生气是很可笑的,但是他生气了。只有契贝任和他谈起他的论文。
维克托用温和的口气说:
“法西斯分子赶走了天才的爱因斯坦,他们的物理学就成了猢狲的物理学。可是,谢天谢地,我们挡住了法西斯的进攻。于是这一切就在一起了:伏尔加河,斯大林格勒,还有我们时代首屈一指的天才人物爱因斯坦,还有最落后的村庄,没有文化的老农妇,还有大家都盼望的自由。这一切都连在一起了。我好像说得很乱,不过,恐怕没有什么比这种乱更清楚了。”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觉得您对爱因斯坦的颂扬太过分了。”
“总的来说,”波斯托耶夫快活地说,“可以说,是有些过分。”
科学处的年轻人带着不快活的神气看了看维克托。
“嗯,施特鲁姆同志
“您别来这一套吧,”维克托打断他的话,又用傲慢的、教训的口吻说,“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现代物理学离开爱因斯坦,就是猢狲的物理学。我们不应该拿爱因斯坦、伽利略、牛顿的名字开玩笑。”
他动了一下手指头,警告希沙科夫,他看到希沙科夫眨巴了一下眼睛。过了一小会儿,维克托就站在窗前,声音忽大忽小地把这次偶然发生的冲突说给索科洛夫听。
“您刚才就站在旁边,竟然什么也没有听见,”维克托说,“契贝任也好像有意走了开去,没有听见。”
他皱起眉头,不再说话了。他还想今天自己会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呢,想得多么天真,多么孩子气啊。谁知,大家的激动情绪是上级机关的一个年轻人的到来引起的。
“您知道这个年轻后生姓什么吗?”索科洛夫就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忽然问道。“他是什么人家里的?”
“我一点也不知道。”维克托说。
索科洛夫把嘴巴凑到维克托耳朵上,小声说起来。
“您说什么!”维克托叫起来。他想起当时他很不理解的金字塔水牛和苏斯拉科夫对待这位大学生年龄的小伙子的态度,不禁拉长声音说:
“怪……不……得……呢……我还觉得奇怪呢。”
索科洛夫微微笑着对他说:
“您回来第一天就在科学处和科学院领导层为自己建立起良好关系啦。您就像马克·吐温小说里那个人物,在税务检查官面前夸起自己的收入。”
但是维克托不喜欢这种俏皮话,他问道:
“您刚才站在我旁边,当真没有听见我们的争论吗?还是不愿意参与我和税务检查官的谈话?”
索科洛夫那小小的眼睛对着维克托笑了笑,那双眼睛显得很善良,因此也显得很好看了。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他说,“您别不好受,难道您以为,希沙科夫会重视您的论文吗?哼,我的天啊,我的天啊,这儿有多少荣华富贵的事要忙活,您的论文可是实在事情呀。”
他的眼神和声调中流露出真诚和温暖,这正是维克托在喀山那个秋日黄昏去找他时希望得到的。那时候在喀山维克托没有得到。
大会开始了。发言的一些人谈到科学在危难的战争时期的任务,谈到自己愿意为人民的事业贡献出全部力量,要帮助军队战胜德国法西斯。谈到科学院各研究所的研究工作,谈到党中央对科学家的帮助,谈到斯大林同志在领导军队和人民的同时,还要抽时间关心科学问题,还说科学家们要不辜负党和斯大林同志本人的信任。
谈到在新的环境中势必进行组织上的改变。物理学家们很吃惊地了解到,发言人对该研究所的科学研究计划很不满意:过分注重纯理论问题了。大家都在大厅里小声传说着苏斯拉科夫的话:“研究所脱离实际。”
二十七
党中央委员会研究了国内科研工作的状况。都说,党现在要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物理学、数学和化学的发展上。
中央委员会认为,科学应当面向生产,应当接近现实,同现实有更密切的联系。
据说,斯大林同志参加了会议,他像往常一样,一只手握着烟斗,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不时地带着沉思的神气停下来,不知是倾听与会者的发言,还是倾听自己心里的话。
与会者尖锐地批评了唯心主义和轻视本国哲学和科学的倾向。斯大林在会议上有两次插话。当谢尔巴科夫发言,赞成对科学院的预算进行限制的时候,斯大林摇了摇头,说:
“搞科学不是做肥皂。我们对科学院不进行限制。”
第二次插话是在会上有人谈到唯心主义理论的害处和一部分科学家过分崇拜西方科学的时候。斯大林点点头,说:
“应当好好保护我们的人,决不能实行专制残暴统治。”
被邀参加这次会议的科学家们,对朋友们说了说斯大林的情形,叫朋友们保证不要说出去。过了三天,整个莫斯科科学界人士便在几十个家庭和朋友圈子里小声议论起会议上的情形。
很多人小声传说着,说斯大林已经白了头,说他的嘴里一口黑牙,牙齿已经坏了,说他的手很好看,手指头细细的,因为出过天花,脸上还有麻子。
听到这些话的人警告未成年人说:
“小心,你要是乱说,不仅要害了自己,还会害了咱们全家。”
大家都认为,科学家们的状况将会大大地改善。斯大林说的关于专制残暴制度的话,使人产生很大的希望。
过了几天,著名的植物遗传学家切特韦里科夫被逮捕了。关于他被捕的原因有各种各样的传说:有的说他是间谍;有的说他在出国期间常常和俄国流亡分子会面;有的说他的德国裔妻子在战前常常和住在柏林的妹妹通信;有的说他企图推广小麦的有害品种,以造成病害和歉收;有的认为,他的被捕与他说的有关食指的一句话有关系;有的认为,他被捕是因为他对小时候的伙伴说过一桩政治方面的笑话。
在战争时期不常听到政治性的逮捕,所以许多人,包括维克托在内,就以为这种可怕的事永远不会有了。
维克托又想起了一九三七年,那时候几乎每天都可以说出夜里被捕的人的名字。想起那时候怎样在电话里互相报告这方面的事:“昨天夜里安娜·安德列耶芙娜的丈夫病了……”想起邻居在电话里怎样回答有关被捕者的情况:“他离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想起当时常听到的逮捕人的情形:有的正在给孩子洗澡,就被抓走了,有的是在工作,在看戏,在深夜里被抓走。想起有人说过:“搜查了两天两夜,什么都搜了,甚至把地板都撬起来……几乎什么都没看,为了做样子,随便翻了翻书……”
想起一去不复返的几十个人的名字:瓦维洛夫院士……维捷院士……诗人曼德尔施塔姆、作家巴别尔……鲍里斯·皮利尼亚克……梅耶霍德……细菌学家科尔叔诺夫和兹拉托戈罗夫……普列特尼奥夫教授……列文博士……
但问题并不在于被捕者是杰出人物和社会名流,问题在于,不论是名人还是毫不出众的普通人,全都没有罪,都是老老实实工作的人。
难道这一切又要开始了?难道到了战后,听到夜里的脚步声和汽车声还是要心惊肉跳?
多么难把争取自由的战争和这种事联系在一起啊……是啊,是啊,我们在喀山真不该那样乱说啊。
切特韦里科夫被捕之后,过了一个星期,契贝任声明离开物理研究所,接替他的位子的是希沙科夫。
科学院主席团的人上契贝任家里去过。据说,不知是贝利亚,还是马林科夫召见过契贝任,好像契贝任不肯改变研究所的选题计划。
据说,考虑到他的巨大的科学成就,暂时不想对他采取极端措施。同时被解除职务的还有分管行政工作的所长、年轻的自由主义分子皮敏诺夫,认为他不称职。
希沙科夫院士担任了所长职务和契贝任原来担任的学术领导职务。
有传闻说,契贝任在这些事情之后,心脏病发作。维克托马上就准备去看他,往他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保姆说,契贝任最近确实身体不大好,遵照医生意见同夫人一起上外地去了,过两三个星期才能回来。
维克托对柳德米拉说:
“这种情形,就好比把一个小孩子从电车门口往下推,还要把这叫做保护,让他不受专制残暴制度的危害。契贝任是马克思主义者,还是佛教徒、喇嘛教徒,这跟物理有什么关系?契贝任建立了一个学派。契贝任是卢瑟福的朋友。契贝任方程式每一个管院子的人都知道。”
“哼,关于管院子的,爸爸,你算了吧。”娜佳说。
维克托说:
“小心,你要是乱说,不仅要害了自己,还会害了我们全家。”
“我知道,这种话只能对家里人说。”
维克托用温和的口气说:
“唉,娜佳,我有什么办法能改变中央的决议?能用头去撞墙吗?而且契贝任是自己声明愿意离职的呀。况且,据说大家都不满意他的工作。”
柳德米拉对丈夫说:
“用不着这样激动。再说,你自己也常常和契贝任争论嘛。”
“如果不争论,就没有真正的友谊。”
“就是了,”柳德米拉说,“瞧着吧,你那样喜欢乱说,也会把你的实验室领导职务撤掉。”
“我倒不担心这个,”维克托说,“娜佳说得不错,的确,我所有的话都是说给自家人听的,等于在口袋里做手势。你打个电话给切特韦里科夫的夫人,去看看她!你们是朋友嘛。”
“现在这样不合适,再说,我们也不是多么亲近的朋友,”柳德米拉说,“我一点也帮助不了她。她现在也用不着我。以往出了这种事之后,你给谁打过电话吗?”
“依我看,应该。”娜佳说。
维克托皱了皱眉头。
“就是打个电话,实质上还是等于‘在口袋里打手势”。”
他想和索科洛夫谈谈契贝任的离职,这种事不能和老婆孩子谈。但是他硬压制着自己不给索科洛夫打电话,这种事不能在电话里谈。
还是很奇怪。为什么让希沙科夫当所长?很明显,维克托最近发表的论文是科学界的大事。契贝任在学术会议上说,这是苏联物理理论界十年来最重大的事件。可是却让希沙科夫做研究所的领导。这是闹着玩儿的吗?他看着几百张照片,看到电子的痕迹往左偏转,忽然又看到照片上同样的痕迹、同样的粒子往右偏转。可以说,把正电子握住了。这是年轻的萨沃斯季扬诺夫也会明白的。可是希沙科夫却撅起嘴,把照片推到一边,认为照片有毛病。谢里凡说:“唉,这就是向右呀,你简直不知道哪边是右,哪边是左。”
最奇怪的是,谁也不觉得这样的事奇怪。这样的事也就不知不觉变成理所当然的了。维克托的朋友们、他的妻子和他自己也就认为这种情况是合理合法的了。维克托不适合做所长,希沙科夫适合做所长。
波斯托耶夫是怎么说的?哦,他说:“最主要的是,我们都是苏联人。”
不过,要做一个比契贝任更爱苏联的苏联人,恐怕很难。
早晨,在去研究所的路上,维克托想象着,所里的工作人员,从院士到试验员,一定都在谈着契贝任了。研究所门口停着一辆小汽车,司机是一个戴眼镜的上了年纪的人,正在看报。门房老头子夏天常常和维克托一块儿在实验室里喝茶,今天在楼梯上碰到他,说:“新官上任啦。”又伤心地说:“咱们的老所长呢,嗯?”
在大厅里,试验员们在谈设备安装的事。试验设备是昨天从喀山运来的。试验大厅里摆满一个个大箱子。在乌拉尔定做的新仪器同旧的设备一起运到。诺兹德林站在一个老大的木板箱旁边,维克托觉得他的脸上似乎流露着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气。
佩列佩里津腋下夹着拐杖,用一条腿在这个大箱子周围蹦跳着。
安娜·斯捷潘诺芙娜指着一个个箱子,说:
“您看,维克托·帕夫洛维奇!”
“这么大的东西连瞎子也会看到。”佩列佩里津说。
但安娜·斯捷潘诺芙娜说的不是箱子。
“看见啦,看见啦,当然看见啦。”维克托说。
“再过一个小时,工人们就来了,”诺兹德林说,“我已经跟马尔科夫教授说好了。”
他是用当家人的平静而缓慢的口气说这话的。轮到他说话算数的时候了。
维克托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马尔科夫和萨沃斯季扬诺夫坐在长沙发上,索科洛夫站在窗前,旁边的磁实验室主任斯维琴坐在写字台前抽着自己卷的烟卷儿。
维克托一走进来,斯维琴站起来,要把椅子让给他:
“这是主人的位子嘛。”
“不用,不用,请坐吧。”维克托说。接着又问:“最高会议上谈的是什么?”
马尔科夫说:
“关于限额问题。每位院士的限额要提高到一千五,一般的人限额提高到五百,和人民演员,和列别杰夫——库马奇那样的伟大诗人一样。”
“咱们要开始安装设备了,”维克托说,“可是契贝任不在所里了。正如俗话说的:房屋失火,时钟还在走。”
但是坐在办公室里的人都没有接他的话。
萨沃斯季扬诺夫说:
“昨天我有个堂弟来了,他是出了医院上前方去,从这儿路过,家里没有酒,我向邻居家买了一瓶,花了三百五十卢布。”
“真不得了!”斯维琴说。
“搞科学不是做肥皂。”萨沃斯季扬诺夫快活地说。但是从几个人的脸色可以看出来,他这个玩笑开得很不合适。
“新官已经到任啦。”维克托说。
“是一个劲头儿十足的人呢。”斯维琴说。
“咱们有希沙科夫当头头儿,就有办法啦,”马尔科夫说,“他是日丹诺夫同志家里的座上客。”
马尔科夫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与人交往似乎不多,但总是什么事都知道:知道旁边的实验室里的副博士加布里切芙斯卡娅怀了孕,知道清洁工丽达的丈夫又进了军医院,也知道最高学位评委会没有批准斯莫罗金采夫的博士学位申请报告。
“可不是吗,”萨沃斯季扬诺夫说,“他的出了名的错误我们都是知道的。不过,总的说,他这人也不坏。诸位可知道,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在哪儿?好人做卑鄙事不是心甘情愿的。”
“错误不过是错误,”磁实验室主任说,“不过,一个人凭错误当不了院士。”
斯维琴是研究所党委委员,他是一九四一年秋天入党的,虽然参与党的活动不久,但和很多人一样,非常顶真,用宗教式的虔诚对待党的使命。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他说,“我正有事要找你,党委请您在大会上发言,谈谈您对新的任务的看法。”
“要我谈领导的错误,批判契贝任吗?”维克托很气愤地问道。他本不希望这样,可是一谈起来就控制不住了。“我不知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是要我干卑鄙的事,我不会心甘情愿。”
他转脸朝着实验室的同事们,问道:
“比如说,同志们,你们赞成契贝任离职吗?”
他原本相信会得到他们支持的,可是看到萨沃斯季扬诺夫态度暧昧地耸了耸肩膀并且说“人老了,不中用了”的时候,他觉得很尴尬。
斯维琴说:
“契贝任已经声明,他不再安排任何新的研究工作。有什么办法呢?再说,是他自己辞职的呀,而且还挽留过他呢。”
“那么,阿拉克切耶夫呢?”维克托问。“哼,终于露底了。”
马尔科夫压低了声音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据说,当初卢瑟福曾经发誓不研究中子,担心中子可以造成巨大的爆炸力。这是很高尚的,但又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清高。据说,契贝任就常常谈一些类似的带有浸礼派教会精神的话。”
维克托心想:“天啊,他怎么全知道呀?”
维克托对索科洛夫说:
“彼得·拉甫连季耶维奇,可见,您和我不是大多数。”
索科洛夫摇了摇头,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认为,在这样的时期,个人主义和执拗是不容许的。战争时期嘛。在领导同志和契贝任谈话的时候,他就不应该考虑自己,不应该考虑自己的利益。”
“哎哟,还有你吗,布鲁特斯?”
不过说也奇怪:他不光是慌乱,好像也很高兴。他想:“哼,当然啦,我早就知道嘛。”但有什么“哼,当然”的?因为他并没有料到索科洛夫会这样回答。就算料到的话,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您应该发言,”斯维琴说,“您不一定要批评契贝任。哪怕说几句话,谈谈党中央的决议和您的研究的关系。”
战前,维克托常常在音乐学院的交响乐音乐会上和斯维琴见面。据说,斯维琴青年时代在物理数学系上学的时候,常常写未来主义派诗歌,在扣眼里别一朵菊花。可是现在斯维琴说起党委的决定,就像说的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的定义。
维克托有时想对他挤挤眼睛,拿手指头轻轻朝他的腰上捅一捅,说:“喂,老伙计,咱们干干脆脆地谈谈吧。”
但是他知道,现在不能和斯维琴敞开心扉地谈什么了。不过,他因为听了索科洛夫的话感到非常吃惊,还是索性谈起来。他问道:
“把切特韦里科夫抓起来,也和新的任务有关系吗?老瓦维洛夫坐监牢,也和这有关系吗?恕我斗胆说一句,我认为,契贝任在物理学方面有更大的发言权,其权威性超过日丹诺夫同志,超过中央科学处处长,甚至超过……”
在座的人都看着他,以为他就要说出斯大林的名字。他看到他们的眼神,就把手一挥,说:
“好啦,算啦,咱们上实验大厅里去吧。”
从乌拉尔运来的一些装着新仪器的箱子已经打了开来,从锯屑、碎纸和撬开的木板中已经小心翼翼地取出有大半吨重的仪器主要部件。维克托把手放在光溜溜的金属表面上。从这个金属肚子里将产生急速的粒子束,就像谢利格尔湖边的小教堂下面涌出一条伏尔加河那样。这时候,人的眼睛是很舒服的。当你感觉到世界上竟有这样神奇的机器时,是很愉快的。还要什么呢?下班以后,实验室里只剩下维克托和索科洛夫两个人。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为什么像只公鸡一样直蹦直跳?您真沉不住气。我对玛利亚说了说您在科学院大会上的成就:您竟然在半小时之内破坏了同新所长,同科学处年轻的大人物的关系!玛利亚吓得提心吊胆,夜里都睡不好觉。您要知道咱们生活在什么时代。我看到了您看着仪器时的脸。这一切都要为几句空话牺牲了。”
“够啦,够啦,”维克托说,“连气都不能喘啦。”
“啊,等一等,”索科洛夫打断他的话,“在研究方面谁也不会干涉你。你可以痛痛快快地喘气。”
“您听我说,我的好朋友,”维克托说着,苦笑了一下,“您对我是好意,我非常感谢。请允许我也以好意相报。比如,说实在的,您为什么忽然当着斯维琴的面那样说契贝任?在喀山有过一阵子思想自由之后,我见到这种事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难受。至于我……非常遗憾,我并不是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正如咱们在学生时代常说的,我并不是丹东。”
“噢,您不是丹东,真谢天谢地。说实在的,我一向认为,政治演说家恰恰是那些在创造方面无所作为的人。而你我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噢,是这样啊,”维克托说,“那么,法国的伽罗华怎么样呢?基巴利契奇又怎么样?”
索科洛夫把椅子推开,说:
“您该知道,基巴利契奇上了绞刑台。不过我指的是乱说废话。就像马季亚罗夫说的那些话。”
维克托问:“这么说,我也是乱说废话了?”
索科洛夫一声不响地耸了耸肩膀。
他们过去有多次争执和口角都被忘记了,看样子这次也会被忘记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次短暂的争执没有就这样过去,没有被忘记。当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处十分融洽的时候,他们有时也争吵,有时吵得很没有道理,他们彼此的怨气还是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如果在人们之间出现了内在的分歧而又不了解这种内在分歧的话,那么,即使偶然的一句话,彼此间一点小的疏忽,也会变成一把尖刀,对友谊是致命的。
而且内在的分歧往往隐藏得很深,永远不暴露出来,人们也就永远认识不到。于是人们就认为,一次无关紧要的大声争论、冲口而出的不好听的话是破坏多年友谊的不幸原因。
不是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争吵不是因为公鹅!
二十八
大家都说研究所副所长卡西扬·捷连季耶维奇·科甫琴科是“希沙科夫的准确无误的底片”。科甫琴科和蔼可亲,说话有时带几个乌克兰词儿。他以惊人的速度分到了房子和专用小汽车。
马尔科夫知道院士们和科学院领导人的很多事情。他说,科甫琴科获得斯大林奖金,是因为他生平第一次宣读的一篇已经发表的论文,而他之所以成为论文作者之一,仅仅因为他搞到紧缺的试验材料并使论文很快地在各级通过。
希沙科夫责成科甫琴科组织选聘人员,填补新的空缺。要招聘一些高级科研人员,还要填补真空实验室主任和低温度实验室主任两个空缺。
军事部门调拨了材料和人力,机械厂在改建,研究所大楼在装修,莫斯科水电站向研究所供应无限额的电力,保密工厂拨给研究所一些紧缺材料。这些事也都是科甫琴科操办的。
通常每当一个单位里来了新的领导人,大家都会用尊敬的口气说:“他上班比大家都早,下班比大家都晚。”大家也是这样说科甫琴科的。但是,如果大家说新的领导“上任已经有两个星期了,可是只来过一次,只呆过半小时。简直见不到他这个人”,这样的新领导会引起下属更大的尊敬。因为这就说明,领导人正在攀登新的阶梯,正在高级领导层中活动。
开头一段时期在研究所里大家就是这样谈论希沙科夫院士的。
话说契贝任到城外别墅里去,如他自己说的,到试验小屋里搞研究去了。著名的心脏病医生法因加尔特教授劝他不要做剧烈动作,不要拿重物。契贝任在别墅里又劈柴,又挖沟,自我感觉良好,他写信给医生说,是严格遵守治疗方法帮助了他。
在饥饿而寒冷的莫斯科,研究所似乎是一块温暖而富饶的绿洲。所里的工作人员夜里在潮湿的住房里冻得发抖,早晨一来上班,就很满意地把手放在热乎乎的暖气片上。
研究所里的人特别喜欢设在半地下室里的新食堂。食堂有小卖部,卖酸牛奶、甜咖啡和香肠。售货员在卖食品的时候,不收食品供应卡上的肉票和油票,这是研究所里的人最看重的。
食堂伙食分六个等级:供应各学科博士的,供应高级研究员的,供应初级研究员的,供应高级试验员的,供应技术人员的,供应服务人员的。
主要的纠纷是围绕着两种高级伙食发生的,二者的差别仅在于第三道菜,一种是干果做的果羹,一种是干粉做的羹。发生纠纷,还与发给博士、各科主任家里的食品袋有关系。
萨沃斯季扬诺夫说,当年议论哥白尼的理论,还没有现在议论这些食品袋这样激烈。
有时会觉得,参与创立这种神秘的分配等级制的不光是院委会和党委会,还有更高、更神秘的机构。
一天晚上柳德米拉说:
“今天我收到发给你的食品包,不过真是奇怪,斯维琴在研究方面一点本事也没有,可是领到二十个鸡蛋,不知为什么只给你十五个。我还看了看名单。给你和索科洛夫都是十五个。”
维克托开玩笑地说:
“鬼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众所周知,我们的科学家是分等级的:最伟大的,伟大的,著名的,优秀的,最后,是高级的。因为最伟大和伟大的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不用发给他们鸡蛋。其余的科学家都按学术分量发给白菜、碎麦米和鸡蛋。可是我们全乱了:有的人对社会无益,却能主持马克思主义讨论会,讨得院领导喜欢。一切都乱了套。科学院汽车库主任的待遇和泽林斯基
娜佳听了爸爸的话哈哈大笑,随后却说:
“你要知道,爸爸,你们这些人当着清洁工的面吃煎肉排而不觉得难为情,是很奇怪的。外婆无论如何不会赞成。”
“知道吗,”柳德米拉说,“这就是按劳分配的原则嘛。”
“哼,简直荒唐。这种食堂连一点儿社会主义气味也没有。”维克托说。接着又补充:“哼,算了吧,我看这一切都是胡闹。”忽然又说:“你们可知道,今天马尔科夫对我说什么?他说,不仅是我们所里的人,而且数学研究所和力学研究所里的人都用打字机把我的论文打出来,在互相传阅。”
“就像传阅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一样吗?”娜佳问。
“你不要笑,”维克托说,“一些大学的高年级学生还希望我去给他们做专题报告。”
“就是嘛,”娜佳说,“就连波斯托耶夫家的阿尔珈也对我说:你爸爸成了天才啦。”
“噢,不一定吧,我离天才还远着呢。”维克托说。
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但马上又转回来对妻子说:
“我真想不通,会有这样浑蛋的事,发给斯维琴二十个鸡蛋。我们这儿真会侮辱人!”
索科洛夫在名单上和他排在一个等级,他也感到很不痛快,虽然也觉得不好意思。当然嘛,应该表示表示维克托的成就大些,哪怕多一个鸡蛋也好,比如说,给索科洛夫十四个,少一点点儿,只是表示表示。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和索科洛夫分得一样多,比起斯维琴分得比他多更可气。斯维琴的情形是很简单的:他是党委委员,他的优势是在党国方面。维克托对这一点是不生气的。
可是索科洛夫的情形就涉及科研能力和科学家的成就。在这方面维克托就不能平心静气了。他从内心里感到气愤,感到难受。但这种评价的表现方式是很可笑又可怜的。他很明白这一点。但是如果一个人并不总是很伟大,而是通常会很可怜,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上床就寝的时候,维克托想起不久前和索科洛夫谈起契贝任的那一场谈话,很生气地骂道:
“一副奴才相!
“你说谁?”正在被窝里看书的柳德米拉问道。
“说的是索科洛夫,”维克托说,“真是个奴才!”
柳德米拉把一个手指头夹在书里,也没有转过头来,说:
“你瞧着吧,说不定还要把你从研究所赶出去呢,全是因为你乱说一气。又爱发火,对什么人都不满意……跟什么人都吵过了,现在我看出来,你还要跟索科洛夫吵一场呢。过不了多久,就没一个人肯上咱们家来了。”
维克托说:
“噢,用不着,用不着,柳德米拉,亲爱的。噢,怎么给你解释呢?你要知道,现在又像战前那样为了每一句话提心吊胆了,又像那样没有一点儿正气了。你瞧瞧契贝任!柳德米拉,这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以为全研究所里的人会一齐叫起来的,谁知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子对他表示同情。波斯托耶夫竟对索科洛夫说:‘最主要的是,我们都是苏联人。”他说这话管什么用?”
他很想和柳德米拉多谈一会儿,对她说说自己的一些想法。他不知不觉地关心起这些事,关心起发食品的事,感到很惭愧。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回到莫斯科以后,他好像老了,没有劲头了,关心起生活琐事、庸俗的问题、官场上的事?为什么在喀山的时候他的精神生活更深厚、更有意义、更纯洁?为什么就连他主要的科研兴趣、他的欢乐也模糊了,同许多渺小、虚荣的念头混到了一起?
“柳德米拉,我真不痛快,处境艰难。喂,你怎么不说话?柳德米拉?”
柳德米拉没有说话。她睡着了。
他轻轻地笑起来。他觉得真好笑:一个女人听说他得罪了人,担心得睡不好觉,另一个女人却睡着了。他仿佛看到了玛利亚那瘦削的脸,于是便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但不是对妻子:
“你理解我吗?嗯,玛利亚?”
“见鬼,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脑子里钻了。”他想道,一面沉沉入睡。
乱糟糟的东西确实钻进了他的脑子。
二十九
维克托的手不巧。家里的电熨斗烧坏了,电灯短路了,一般都是柳德米拉修理。
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头几年,他的无用使她感到可亲可爱。但是近来她开始生他的气。有一次,他把空空的茶壶放到火上,她就说:
“你的手简直是泥巴做的,笨透啦!”
在研究所里开始安装仪器的时候,维克托常常想起这一句使他又生气又懊恼的话。
在实验室里当家做主的是马尔科夫和诺兹德林。萨沃斯季扬诺夫首先感觉到这一点,有一次在生产会议上说:
“除了马尔科夫教授和诺兹德林,这里没有上帝,也没有上帝的代表!”
马尔科夫的古板和稳重不见了。维克托很赞赏他的思想的大胆,能够随时随地解决突然出现的问题。维克托觉得马尔科夫简直像一名外科医生,在纵横交错的血管与神经结中间得心应手地操纵着手术刀。一个有着高度智慧和灵敏感觉的聪明物种似乎正在他的刀下诞生。似乎这个新的、在世界上第一次出现的金属有机体也有心脏,也有感觉,也会高兴和痛苦,和制造它的人完全一样。
维克托总觉得马尔科夫那种坚定不移的自信心有些可笑,他坚信自己的工作、自己设计的仪器比释迦牟尼和穆罕默德干的那些无聊的事或者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书更为重要。
托尔斯泰怀疑过自己的伟大创作是否有益。天才的作家并不坚信自己在做有益于人类的事。但是物理学家们就不怀疑自己的研究对人类是否有用。马尔科夫就不怀疑。
但是现在维克托不觉得马尔科夫的这种信心可笑了。维克托喜欢看诺兹德林拿锉刀、钳子、螺丝刀干活儿,或者细心地调理一缕缕的电线,帮助电工将引线上的电流通向新的装置。
地上放着一捆捆的电线和许多青灰色的铅片。大厅当中的钢板上放着从乌拉尔运来的新装置的基本部件,带有不少方的和圆的镗孔。这种用于超精密的物质研究的金属庞然大物,蕴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一两千年以前,在海边有几个人用粗木头做木筏,用绳子捆,用扒钉钉。海边沙滩上放着绞车、木工台,用瓦罐在火上熬松脂……出海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晚上,做木筏的人回到家里,呼吸呼吸家庭生活的气息,烤烤火,听听老婆的唠叨和笑声,有时也和家里人吵吵嘴,打打孩子,和邻居吵一架。到夜里,在温暖的黑暗中会听到大海的波涛声,会预感到未来航程的惊险,心会紧紧收缩起来。
索科洛夫在看别人做事情的时候,一般不说话。维克托在回头看的时候,一般都要碰到他那严肃的、凝视的眼神,似乎往常他们之间良好的、重要的关系依然存在。
维克托很想开诚布公地和索科洛夫谈谈。事实上,一切都是很奇怪的。就如天天想着票证、限额,想着荣誉的分量、领导的照顾,都是有损心灵的。这不是,心灵里也还有与领导、与职务高低、与奖金无关的东西。
他现在又觉得喀山的那些晚上很美好,很有年轻人的气氛,有点儿像革命前的大学生晚间集会。可能马季亚罗夫是一个十分清白的人。真奇怪:卡里莫夫怀疑马季亚罗夫,马季亚罗夫也怀疑卡里莫夫……两个人都是十分清白的。他相信这一点。不过,也许像海涅说的,“两个都臭”呢?
他有时想起和契贝任谈发面桶的一番话。为什么他现在回到莫斯科,一切渺小、卑微的东西都在心里浮现出来?为什么他不尊敬的一些人都浮到了面上?为什么他认为有本事、有才能、忠诚可靠的一些人如此无用呢?要知道契贝任谈过希特勒德国,契贝任说错了啊。
“很奇怪,”维克托对索科洛夫说,“各个实验室的人都来看咱们安装设备,就是希沙科夫没有来看过,一次也没有来。”
“他的事情很多呀。”索科洛夫说。
“当然,当然。”维克托连忙表示同意。
是啊,回到莫斯科以后,很难和索科洛夫推心置腹地谈谈了。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也奇怪,他再也不和索科洛夫争论任何问题了,倒是希望能避开争论。但是要避开争论也不容易。有时争论会突然发生,出乎维克托的意料。
维克托慢悠悠地说:
“我想起咱们在喀山说的许多话……哦,马季亚罗夫怎么样,有信给您吗?”
索科洛夫摇了摇头。
“不知道,不知道马季亚罗夫怎么样。我对您说过嘛,直到离开喀山,我们都没有再见面。想起那时候咱们谈的一些话,我越来越觉得不痛快。咱们因为灰心丧气,就想把战争时期的暂时困难说成是苏维埃制度的所谓缺陷造成的。一切被看做苏维埃制度的缺陷的,恰恰是其优越性。”
“比如说,一九三七年也是优越性吗?”维克托问道。
索科洛夫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近来咱们不论谈什么,您都要使谈话变成争论。”
维克托很想对他说,恰恰相反,他倒是不希望争吵,是索科洛夫有火气,这种火气就使他一有什么缘由就争论起来。可是他却说:
“可能这是因为我的脾气太坏,而且越来越坏。不光是您这样说,柳德米拉也这样说。”
他说过这话,心里想:“我多么孤单。在家里,在外面,都很孤单。”
三十
帝国党卫军首领希姆莱要召开会议,研究帝国保安总部推行的特别措施。这次会议受到特别重视,这和希姆莱前往元首的行营有关系。
党卫军少校利斯接到柏林来的命令,要他汇报集中营管理处附近一项特别工程建筑的进展情况。
利斯在视察这项工程之前,先要到福斯公司的机械厂和为保安部生产订货的化学工厂去一趟。在这之后,利斯再去柏林向主持筹备会议的党卫军少校艾希曼汇报情况。
利斯因为有机会去柏林,感到很高兴。老是住在集中营里,天天和野蛮、愚昧的人打交道,他感到受不了。
他在上汽车的时候,想起了莫斯托夫斯科伊。
大概老头子在隔离室里日日夜夜拼命猜想,利斯传他去有什么目的,正在紧张地等待着呢。实际上不过是他要检验一下自己的一些想法,希望写一篇论文《敌人的意识形态及其代表人物》。
多么有意思的性格!事实上,如果有谁进入原子核,不仅会受到排斥力的作用,也会受到吸引力的作用。
小汽车出了集中营的大门,利斯也就把莫斯托夫斯科伊忘记了。
第二天一早,利斯来到福斯公司的工厂。
吃过早饭以后,利斯在福斯的办公室里和设计师普拉什凯谈了谈,然后和指导生产的几个工程师谈了谈,在办事处营业主任和他谈了谈所订的成套设备的成本计算。他在工厂的各个车间里待了几个小时,在机器的隆隆声中转来转去,到傍晚,他就十分疲乏了。
福斯的工厂生产的是保安部订货的重要部分,利斯看了十分满意:企业领导者对事情考虑得很周密,技术条件执行得很精确,机械工程师们改进了传送结构,热力工程师设计出最经济的焚化炉操作图。
在工厂辛苦地转悠了一天之后,来到福斯家里读过的夜晚特别愉快。
对化学工厂的视察却让利斯非常失望:计划生产的化学产品只完成了百分之四十多一点儿。
尤其使利斯生气的是,化学工厂的人有很多怨言:生产又复杂,又变化无常;在空袭的时候炸坏了通风装置,车间里有许多工人中毒;稳定生产所需要的硅藻土供应很不稳定;密闭的容器常常在铁路运输中耽搁……
不过,化学股份公司经理处的人非常清楚保安部订货的意义。股份公司的化学总工程师基利赫加尔津对利斯说,保安部的订货任务一定会如期完成。经理处已经采取措施,推迟完成军火部的订货任务,这是从一九三九年九月以来不曾有过的事。
利斯没有去观看化学合成实验室的一次重要试验,但是查看了有生理学家、化学家和生物化学家签名的记录。
这一天,利斯会见了进行试验的科学工作者。这是一些年轻的科学家。有两个女的(一个是生理学家,一个是生物化学家),一名病理解剖医生,一名低沸点有机化合专家,还有领导试验的毒物学家菲舍尔教授。参加会议的人给利斯留下良好的印象。虽然他们因为自己制定的研究方案受到称赞都很高兴,但是他们也没在利斯面前掩盖工作中的薄弱环节和对自己的质疑。
第三天,利斯和奥伯施泰因安装公司的一名工程师一起乘飞机前往建筑工地。他心情很好,这一次外出他很开心。接下去就是最开心的事:视察过工程之后,就要和工程的技术领导人一起飞往柏林,到保安总部去汇报情况。
天气很坏,下着十一月的冷雨。飞机好不容易在集中营的中央机场着陆——在低空机翼就开始结冰,地面上还笼罩着一层雾。黎明时候下过雪,有的地方的土块上还有一点一点又湿又滑的积雪,没有被雨水冲洗掉。
工程师们的呢帽帽檐浸透了沉甸甸的雨水,耷拉了下来。
新铺的铁路通到建筑工地上,这铁路直接与主要干线相连接。
铁路附近有一些仓库的库房,于是就从仓库开始视察。敞棚底下正在对物品进行分类:有各种各样的机械零件、溜槽和滑轮传送装置的各个部件、各种直径的管子、鼓风和通风装置、粉碎骨头的球磨机、尚未装上架子的测量气体和测量电力的仪器、一捆捆的电缆、水泥、自动翻斗车、一堆堆的钢轧,还有办公室的家具。
有一些特别库房由党卫军把守着,这种库房有许多排气装置,通风机嗡嗡地响着,用来储藏已经开始生产的化学化合产品。里面有许多带有红色阀门的气瓶和贴了红蓝色标签的十五公斤大罐,远看很像一罐罐保加利亚果酱。
从这座半地下库房里走出来,利斯和他的陪同者迎面碰上刚刚乘火车从柏林来的公司总设计师什塔尔干克教授,还有工程主任冯·赖内克。赖内克是个高大的男子,穿着黄色的皮夹克。
什塔尔干克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潮湿的空气引起他的哮喘病发作。他周围的工程师们都在责怪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们都知道,什塔尔干克的设计图册就在希特勒的私人图书室里。
建筑工地和二十世纪中期一般的巨大建筑工地没有任何不同。在一处处基坑周围可以听到哨兵的哨声、挖土机的轧轧声、吊车的移动声和机车的尖叫声。
利斯及其陪同者走到一座没有窗子的四方形灰色建筑物跟前。所有的工业建筑物、一座座红砖炉、粗大的烟囱、装了玻璃顶的调度塔和警卫塔,都跟这座没有窗子、没有挂牌子的灰色建筑物有关系。
筑路工人正在一条路上铺沥青,热腾腾的灰烟从压路机下面往上冒,和灰色的冷雾混合到一起。
赖内克对利斯说,在检查一号工程的密闭性的时候,结果不能令人满意。什塔尔干克忘记了自己的哮喘,用激动的嘶哑声音向利斯说明新建筑物的设计思想。
一般的工业水轮机看起来很简单,体积又小,却是巨大的能量和速度的中心,在水轮机的旋转中水的地质能量变为功。
这座建筑物就是根据水轮机的原理建造的。它能使生命和与生命有关的各种能量变为无机物。在这种新形式的轮机中,要消除心理功能、神经功能、呼吸功能、心脏功能、肌肉功能、造血功能。水轮机原理、屠宰机原理和焚烧垃圾机原理将联合于新建筑之中。必须把这几种特性联合于一个简单的设计方案之中。
“众所周知,”什塔尔干克说,“我们的敬爱的元首在视察最平常的工业工程的时候,也不会忘记设计形式。”
然后他放低了声音,只让利斯一个人能听见。
“您是知道的,帝国元首看到华沙附近的集中营设计在形式上过分讲求神秘感,非常不高兴。这一切也必须考虑到。”
水泥建筑的内部结构是与高速度大量生产的工业时代相适应的。
生命和水一样,一进入下水道,就不能停止,也不能往回流了。生命在水泥通道里的移动速度可以用斯托克斯关于液体在管子里移动的公式来表示,就是说,其移动的速度取决于其浓度、比重、黏性、摩擦力和温度。一盏盏电灯嵌在棚顶上,都用很厚的半透明玻璃保护着。
越往前走,电灯越亮,走到密闭室门口,更是亮得刺眼。密闭室安着光滑的钢门。
视察的人来到门口,显得特别激动,建筑工人和安装工人在新的成套设备要开工时往往会这样的。
一些做粗活的工人在用水龙带冲洗地面。一名穿白大褂的化学工程师在关闭的门口测量压力。赖内克吩咐打开密闭室的门。走进带有低矮水泥顶的宽敞的密闭大厅之后,有几名工程师摘下帽子。密闭大厅的地面是用可移动的沉甸甸的钢板拼成的,钢板都装了钢框,一块块钢板之间不见缝隙。在调度人员开动机械装置的时候,地面的钢板就一齐竖立起来,密闭大厅里所有的一切都会进入地下室。掉下去的有机物要经过口腔科人员检查,摘去装在口腔里的贵金属。然后,通向火化炉的传送带开始运转。已经失去知觉的有机物到了火化炉里就在热能的作用下受到进一步的破坏——变为磷肥、石灰、氨肥、二氧化碳和二氧化硫。
一名联络官走到利斯跟前,递给他一封电报。大家都看到,这位党卫军少校看过电报之后,脸色阴沉下来。
电报通知利斯,说党卫军少校艾希曼今天夜里来工地上和他见面。艾希曼已经乘汽车上了慕尼黑的公路干线。
利斯不能去柏林了。他本来明天夜里就要回到自己的别墅,生病的妻子就住在别墅里,天天盼望着他。他本来可以在睡觉之前穿着软软和和的便鞋,在安乐椅上坐一会儿,在温暖与舒适中暂时忘却这严峻的时代。夜里在郊外别墅的被窝里听着柏林防空部队高射炮远远的轰鸣声,多么愉快啊。
做过汇报之后,在上郊外之前,在傍晚没有空袭的安静时候,他还可以去看望哲学研究所里的一个年轻女子,只有她才知道他有多么难过,心里多么慌乱。为了和那女子相会,他在公文包里还带了一瓶白兰地和一盒巧克力。现在这一切成了泡影。
工程师们、化学家们、设计师们都一齐望着他:是什么样的烦恼事使保安总部的这位视察要员如此不快呢?谁又能知道呢?
在场的人有一会儿曾经以为,密闭室已经不属于建设者了,已经活了,就要凭自己的水泥特性生活,要满足自己的水泥的饥渴,就要开始分泌毒液,用钢铁的大嘴开始咀嚼,开始消化食物了。
什塔尔干克朝赖内克挤了挤眼睛,小声说:
“大概利斯是接到通知。那位党卫军少校要在这儿听他的汇报,这我在早晨就知道了。他原本要在家里休息休息,也许还要和一位心爱的女士相会,这一来就落空了。”
三十一
利斯和艾希曼在夜里见了面。艾希曼有三十五岁左右。手套、帽子、靴子,这三样表现徳国武装力量的神气、高傲和优越性的东西,跟党卫军领袖希姆莱所穿戴的完全一样。
利斯在战前就认识艾希曼一家。他们是同乡。利斯在柏林大学上学的时候,在报社以及后来在哲学杂志编辑部工作的时候,有时回故乡去看看,常常见到中学时期的同学。有些人在社会浪潮中得势了,后来浪潮过去,就消沉了,荣誉和物质享受又被别人捞去。可是年轻的艾希曼一直生活得很不起眼,很单调。凡尔登城下的炮声,曾经似乎要来的胜利,失败和通货膨胀,国会里的政治斗争,绘画、戏剧、音乐中左的和超左的流派的冲击,新风尚的兴起和衰落——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的单调生活。
他做过外地一家公司的代理人。无论在家里还是对待外人,他从不过分粗暴也不过分殷勤。人生的条条大路都被闹哄哄的、指手画脚的、敌视他的人群堵塞着。到处可以看到排挤他的又敏捷又机警的人,他们灵活老练,闪动着发亮的深沉的眼睛,带着傲慢的神气朝他冷笑……在柏林中学毕业之后,他没有找到工作。柏林一些公司的经理和业主对他说,没有空缺,可是艾希曼从旁边了解到,有的公司没接收他,却接收了一个很不像样的不知是什么民族的人,也许是波兰人,也许是意大利人。他想上大学,但是大学里对人的态度很不公正,他上不了。他看到,考试人员一看见他的浅色眼睛和圆圆的脸、浅色的平头、又短又直的鼻子,就没有劲了。似乎他们喜欢的是长脸、黑眼睛、佝偻腰、窄肩膀的人,喜欢没出息的人。回到外省老家的人不只是他一个。这是很多人的命运。柏林一直有一类人,这一类的人在社会各个阶层都有。但是这一类人大多数是在崇尚世界主义、失去民族特点的知识分子中间,他们不分德国人和意大利人,不分德国人和波兰人。
这是很特殊的一类人,是一个很奇怪的种族,他们最聪明,最有学问,最能冷眼旁观。这类人所发出的朝气蓬勃的、非侵略性的思想威力给予人的强烈感觉是可怕的。这种威力表现在这些人的奇怪的爱好中,表现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他们在生活中注意时髦,却又不修边幅,似乎不看重时髦;表现在他们对动物的热爱中,喜爱动物却与他们纯粹的城市生活方式相结合;表现在他们的抽象思维能力方面,他们善于抽象思维的同时,却又十分喜欢艺术和生活中粗犷的东西……这些人推进了德国的染料化学和氮合成化学,推进了强射线研究和优质钢的生产。就因为他们,外国的学者、艺术家、哲学家和工程师们纷纷来到德国,但正是这些人最不像德国人,他们在全世界到处游荡,他们的友好交往完全不是德国需要的,他们的德国人特征太不鲜明。
一个外地公司的职员怎么能出人头地呢,能够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可是现在你瞧他手里的文件,这文件在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那就是希特勒、希姆莱、卡尔津布伦涅尔
此刻,在斯莫列维奇,在果树丛中是一座座幽静的小房子,人行道上长着青草。在加尔季切夫商场的街道上,涂了紫色或红色记号的肮脏的黄色爪子的母鸡在灰土中跑来跑去。在基辅的波多尔区和瓦西里科夫,在有很多肮脏的玻璃窗的多层楼房里,楼梯被孩子和老人千万次的步履磨得光光溜溜。
在敖德萨,院子里长着花皮悬铃木,晒着花连衣裙、褂子和裤子,煮果酱的铜盆在火盆上冒着热气,还没见过太阳的黑皮肤婴儿在摇篮里啼哭。
在华沙,狭窄的六层楼房里住着裁缝、装订工人、家庭教师、夜酒吧和咖啡馆的歌手、大学生、钟表匠。
在斯大林道尔弗,傍晚农舍里生起炉火,风从彼列科普方向吹来,夹带着盐味和暖和的尘土味,老牛哞哞叫着,晃悠着沉重的大头……
在布达佩斯,在法斯托夫,在维也纳,在梅利托波尔和在阿姆斯特丹,在玻璃窗明净如镜的别墅里,在工厂烟雾笼罩的房屋中,居住着犹太族的人们。
集中营的铁丝网、毒气室的墙、防坦克壕的黄土把千千万万人联接在一起,他们属于各种各样的年龄和职业,使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具有各种各样的生活和精神爱好,有信神的宗教狂热分子,也有无神论的坚定信徒,有工人,有游手好闲的人,有医生和商人,有聪明人,有白痴,有小偷,有喜欢空想的人,有冷眼旁观者,有好心人,有圣洁的人,也有卑劣的人,死神在等待着他们。
警察要员的大马力轿车一路奔驰着,在秋天的公路干线上不停地转着弯儿。
三十二
他们是在夜里见面的。艾希曼一面往办公室走,一面很快地询问着,径直走进办公室,坐到安乐椅上。
“我的时间不多,最迟在明天我要上华沙去。”
他已经去过集中营警备队,和建筑工地主任谈过。
“工厂的情况怎样,您对福斯这个人的印象如何,据您看,这些化学家有水平吗?”他很快地询问着。
艾希曼用他那长着粉红色大指甲的白胖的手指翻阅着桌上的文件,不时地用自来水笔做记号。利斯觉得,艾希曼并不认为这事与其他事有什么不同,虽然这种事情即便铁石心肠的人也要发冷发怵的。
利斯这几天喝了很多酒。气喘病加剧了,每天夜里他感到心跳得厉害。但是他认为,酒精对身体的害处不如神经紧张的害处大,而他是时时刻刻处在神经紧张状态中的。
他很希望重新去研究那些敌视国家社会主义的著名活动家的思想,解答那些冷酷、复杂然而不用流血的问题。到那时候他就不再喝酒了,一天顶多抽上两三支香烟。所以不久前一天夜里他把一个苏联的老布尔什维克叫了来,跟他下了一盘政治棋,他回到卧室以后,没用安眠药就睡着了,一直睡到上午九点多钟。
在夜间视察毒气室的时候,建设者们为艾希曼和利斯安排了一次别出心裁的小宴会。在毒气室中间放一张小桌,摆上酒和菜,赖内克请艾希曼和利斯饮酒。
艾希曼一见到这别出心裁的酒宴,就笑起来,说:
“我乐意从命。”
他把帽子交给自己的卫兵,就在桌旁坐下来。他的一张大脸忽然露出踌躇满志的样子,就像千千万万喜欢吃喝的男子坐上摆满山珍海味的宴席那样。
赖内克站着斟好了酒,大家都端起酒杯,等着埃·希曼致祝酒词。
在这水泥密闭室的寂静中,在斟得满满的酒杯里,有一种异常紧张的气氛,利斯觉得,他的心简直要经受不住了。他很希望高声祝愿德国理想早日实现的祝酒词打破紧张的气氛。但是紧张气氛非但没有打破,反而越来越紧张了。因为艾希曼正在吃火腿面包。
“先生们,你们怎么啦?”艾希曼问。“这火腿太好了。”
“我们在等待您的祝酒词呢。”利斯说。
艾希曼端起酒杯。
“祝咱们为党国效劳取得更大胜利,依我看,这是最值得祝贺的。”
只有他一个人几乎没喝,而是吃了很多。
早晨艾希曼穿着裤衩在打开的窗户前做了一会儿早操。晨雾中露出一排排整齐的集中营棚屋。火车汽笛声传来。利斯一向不羡慕艾希曼。利斯没有很高的职务,却有很高的地位——在帝国保安总部里都认为他是一个聪明人。希姆莱很喜欢和他交谈。上层的人在大多数情况下尽可能不在他面前显示自己官位高。他习惯于不仅在保安部门博得尊敬。到处都有帝国保安总部的影响和势力:在大学里,在儿童疗养院院长的签字中,在歌剧院招收年轻演员的考试中,在为春季画展评选作品的时候,在国会选举的候选名单里。
这里是生活的轴心。党之所以永远正确,党的道理或者没有道理之所以能战胜其他任何道理,党的哲学之所以能战胜其他一切哲学,主要靠国家秘密警察的工作。这真是一根魔杖!要是失手掉落了,魔力就消失了,伟大的演说家就会变为牛皮大王,学术巨著就会变为异端邪说。万万不能放下这根魔杖。
利斯这天早晨看着艾希曼,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萌发了嫉妒心理。艾希曼在离开之前几分钟说:
“利斯,咱们是同乡呀。”
他们谈起他们喜欢去的故乡城市的一些街道、饭馆、电影院。
“当然,有的地方我也没有去过。”艾希曼说。并且提到一个俱乐部,那地方他这个小业主的儿子过去是不能去的。
利斯想换个话题,就问道:
“请问,能不能大致地有个数,准备处理多少犹太人?”
他以为,他的问题问得过头了,也许,除了元首和希姆莱,世界上只有三个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但是,在艾希曼回忆他年轻时在民主和风行世界主义的时代不得志的情形之后,利斯问他这种事,承认自己不知情,正是最恰当的时候。
艾希曼回答了他。
利斯非常震惊,又问一遍:
“是几百万吗?”
艾希曼耸了耸肩膀。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
“咱们在学生时代不曾相识,非常遗憾,”利斯说,“如歌德说的,最好的是大学生时代。”
“我没有做过柏林的大学生,我是在外地上学的,您用不着感到遗憾。”艾希曼说。又补充说:“老乡,这个数目我是第一次说出来。如果算上在贝希特斯加登
“我明白,我们不会在明天的报纸上看到这个数目的。”
“我指的就是报纸。”艾希曼说。
他带着冷笑的神气看了看利斯,利斯感到惶恐不安,因为他觉得艾希曼比他更聪明。艾希曼却说:
“除了咱们都是一个绿树丛中的宁静小城的同乡以外,我对您说出这个数目,还有一个原因。我希望,它能使我们在今后的共同工作中很好地配合。”
“非常感谢,”利斯说,“应当好好考虑考虑,事情是十分重大的。”
“当然啦。这主意不光是我的。”艾希曼竖起一个指头朝着上面。“如果您能跟我合作,万一希特勒失败了。那咱们就一起上吊。”
“前景是十分美好的,值得考虑。”利斯说。
“可以设想,两年后我们再坐在这房间里的舒适的小桌旁,就可以说:我们用二十个月的时间解决了人类用二十个世纪没有解决的问题!”
他们告别了。利斯目送着汽车。
他对于人与人在国家中的关系有自己的观点。在实行国家社会主义的国家中,生活不能自由发展,生活的每一步都必须加以控制。
为了指导人的呼吸、母亲的感情,指导如何读书、唱歌、夏天旅游,领导工厂和军队,就需要有许多领导者。因为生活不能像野草一样随便生长,不能像大海一样随便翻腾。利斯认为,领导者可以分为四种性格类型。
第一种类型:性格单纯的人,一般缺乏敏锐的智慧和分析的能力。这些人从报纸和杂志上摘取口号和公式,从希特勒的讲话、戈培尔的文章、佛朗哥和罗森堡的书中寻找理论根据。一旦感到失去支柱,就会不知所措。他们不考虑各种现象的联系,在任何问题上都表现得激烈和偏执。他们不论对待哲学、国家社会主义的科学、似是而非的新发现,还是对待新戏剧的成就、新的音乐、国会选举运动,都十分顶真。他们像小学生一样,读书死记硬背,听报告、看书都要做笔记。他们的个人生活一般都十分简朴,有时甚至很贫困,他们往往比其他类型的人更积极地响应党的号召,离开家庭。
利斯起初以为艾希曼正是属于这种类型。
第二种性格类型:聪明的无耻之徒。这些人知道魔杖是存在的。他们在可靠的朋友圈子里讥笑很多人,讥笑新博士和硕士不学无术,讥笑各级长官的错误和习性。他们不讥笑的只有领袖和崇高理想。这些人一般生活都很阔绰,他们有的是酒喝。这些人在党内占据高位的比职位低的多。在下层当权的主要是第一种性格类型的人。
利斯认为,在最高层掌权的是第三类性格的人。最高领导层掌权的不过八九个人,再有十五至二十人相配合。那儿另是一番天地,不再有什么信条,可以自由地裁判一切。那儿不再有理想,只看是否有利于我,只求称我心意,翻云覆雨,心狠手辣,不惜任何手段。
有时候利斯觉得,在德国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和他们的利益。
利斯发现,头脑简单的人出现在最高层,往往标志着不祥事件的开端。这少数翻云覆雨的高手们提拔一些恪守信条的人,为的是让他们干特别血腥的事情。恪守信条的老实人暂时会受到最高层的赏识和犒劳,但是等到完成了任务,一般都要销声匿迹,有时会落得和自己的牺牲者一样的下场。最上层又是只有几个翻云覆雨的高手了。
第一种性格类型的老实人具有特别可贵的品质:他们具有人民性。他们不光摘引国家社会主义大师们的语句,也说人民的语言。他们的粗暴是人民的粗暴,农民的粗暴。他们说的笑话会在工人大会上引起一阵阵笑声!
第四种性格类型:奉命行事的人。他们对信条、思想、哲学丝毫不感兴趣,但也没有什么分析能力。国家社会主义党给他们薪俸,他们就为党效劳。他们追求的唯一的、最高的目标就是吃、穿、别墅、珠宝、家具、小汽车、冷气设备。他们不大喜欢金钱,不相信金钱的可靠性。
利斯向往最高领导层,希望和最高领导者交往,和他们接近,在高层里,在玩弄心计、进行文的较量的地方,他感到得心应手,轻松自如,非常得意。
但是利斯看到,在可怕的高层,在一些最高的领导者之上,在那一层之上还有一个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不易理解、不依逻辑行事的世界,领袖希特勒就在这个最高世界里。
不知为什么,许多无法结合的特点汇集于希特勒一身:他是许多高手的头儿,是超级技师,特等装修工,总监工,其阴险毒辣甚至超过他所有的亲密助手的总和。利斯害怕的正是这一点。况且,在希特勒身上还有教条式的狂热、宗教式的信仰和盲目性,又像老牛一样的不讲道理,这些特点利斯只是在最低层的党的领导者中间见到过。他是魔杖的创作者,是头号圣人,同时又是极其愚昧和狂热的信徒。
现在,利斯目送着汽车渐渐远去的时候,他觉得艾希曼忽然使他隐隐产生了一种又害怕又羡慕的感觉,过去使他产生这种感觉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德国人的领袖希特勒。
三十三
重新建立起来的部队在夜间秘密地朝斯大林格勒前线移动。
在斯大林格勒西北,顿河中游,新战线的兵力越来越密集。一列列军车就在草原上停靠,部队在重新铺好的铁路沿线上下车。
天一开始放亮,夜里如奔腾的河流似的铁路线就安静下来,只有淡淡的尘雾笼罩在草原上。白天,炮身用干枯的野草和麦秸掩盖着,似乎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些与秋日的原野融为一体的炮身更沉静的了。一架架飞机张着翅膀,像僵死的昆虫似的停在机场上,上面覆盖着网状掩蔽物。
在那幅全世界只有几个人能看到的地图上,三角符号、菱形符号和圆圈一天比一天稠密,标志番号的数字也越来越稠密。这是新的西南战线——也就是现在的进攻战线——各部队在编队,聚集,开向出发的地界。
坦克兵团和炮兵师避开硝烟弥漫的斯大林格勒,顺着伏尔加右岸空旷的盐碱地带朝南开去,开向一处处安静的河湾。军队渡过伏尔加河以后,在加尔梅克草原上,在湖汊之间的盐碱地上驻扎下来,成千上万的俄罗斯人说起他们都觉得奇怪的话……这是在战场南边,在加尔梅克草原上集结兵力,面对德军的右翼。苏军最高指挥部正准备包围保卢斯的斯大林格勒集团军。
一艘艘轮船、渡船和驳船在秋日的星光下,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把诺维科夫的坦克军渡向斯大林格勒以南的右岸。
成千上万的人看到用白漆涂在钢甲上的俄罗斯古代将领的姓氏:“库图佐夫”、“苏沃洛夫”、“亚历山大·涅夫斯基”。
成千上万的人看到,苏联的重炮、火箭炮和从盟国租借来的武器一齐向斯大林格勒涌去。
虽然千百万人看到了这样的调动,集结大量兵力准备进攻斯大林格勒西北面和南面的行动还是在秘密中进行着。
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呢?德国人也知道这种大规模的调动。要遮掩是不可能的,就好比一个人走在草原上,遮不住草原上的风。
德国人都知道苏军在向斯大林格勒调动,可是进攻斯大林格勒对于他们依然是秘密。每一个德军的尉官只要看到地图上标出的苏军集结地点,都会猜出只有斯大林、朱可夫和华西列夫斯基知道的苏方的最高军事机密。
可是,德军在斯大林格勒地区被围,不论对德军尉官们还是对德军元帅们,都是非常突然的。
这怎么可能呢?
斯大林格勒依然没有失守,虽然投入了大量兵力,德军多次进攻依然没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而在消耗殆尽的苏军的一些团里,也只剩下几十名战士。这承担起残酷战斗的超级重负的少数人正是使德国人思想产生迷乱的原因。
敌人不能设想,他们强大的兵力会被一小堆人打碎。在他们看来,苏军的后备力量似乎只是在准备增援苏联守军。在伏尔加河畔抗击保卢斯集团军进攻的战士们成了斯大林格勒进攻战的战略家。
而历史的无情的魔力隐藏得还要深些。在这里面,自由是可以产生胜利的。自由仍然是战争的目的,而一旦触碰到历史有魔力的手指,它便成了历史得心应手的工具。
三十四
一个老妇人抱着一捆干芦苇朝家门口走去,她的阴沉的脸流露出一副操心的神气。她从一部落满灰尘的吉普车旁边走过,又从军部的一辆坦克旁边走过,坦克上盖着帆布,一个角紧靠着房子的板墙。她瘦得皮包骨头,样子很不起眼,似乎再没有什么比这个从她家门前的坦克旁边走过的老妇人更平常的了。可是,这个老妇人,还有此时在棚子底下挤牛奶的模样平平的女儿,还有把一个指头杵到鼻孔里、看着牛奶从奶头里往外窜的她的浅色头发的外孙,却和驻扎在草原上的军队有重要关系,其重要程度超过世界上一切大事。
所有这些军队上的人:军部、集团军司令部的少校,坐在黑糊糊的乡下圣像下面抽香烟的将军,在俄罗斯炉灶上烧羊肉的将军们的炊事员,躲在仓库里用子弹和钉子做发卷儿的电话员姑娘,在院子里对着洋铁洗脸盆刮脸、一只眼看着镜子、一只眼看着天空留意着敌机的坦克手们——这钢铁、电力和汽油组成的整个战争世界,已成为一座座草原村庄长期生活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对于老妇人来说,这里还有一种不可分割的关系:她看到今天在坦克上的小伙子们,就想起夏天那些疲惫无神的小伙子,那些小伙子步行来到这里求宿,一个劲儿担惊害怕,夜里都不睡,不时地到外面观望。
加尔梅克草原村落里的这个老妇人,和在乌拉尔给后备坦克军军部送铜茶炊的老妇人,和六月间在沃罗涅日把麦秸铺在地上让上校睡觉、一面望着窗外红红的火光画着十字的老妇人,都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不过这种关系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不论是要回屋里生炉灶的老妇人,还是走出门来的上校,谁都没有注意到。
加尔梅克草原上异常宁静,使人心旷神怡。这天早晨在柏林大街上走来走去的人是否知道,俄罗斯在这里已经把自己的脸转向西方,准备进攻和出击了?
诺维科夫在台阶上唤来司机哈里托诺夫:
“把我和政委的大衣带上,咱们要很晚才能回来。”
格特马诺夫和涅乌多布诺夫走出门来。
“涅乌多布诺夫同志,”诺维科夫说,“要是有什么情况,您打电话给卡尔波夫,下午三点以后,就打电话给别洛夫和马卡罗夫。”
涅乌多布诺夫说:“会有什么情况呢?”
“那可说不定,也许司令员一下子来了呢。”诺维科夫说。
从太阳那边出现了两架铁鸟,朝村子飞去。飞得越来越快,响声越来越大,草原的安静一下子就被打破了。哈里托诺夫从汽车里跳出来,朝仓房的墙根下跑去。
“傻瓜,怎么,躲起自己的飞机来啦?”格特马诺夫喊道。
这时候其中一架飞机用机枪朝村子扫射起来,另一架飞机投下一枚炸弹。呼啸声,轰隆声。妇女尖叫起来,小孩子哭起来,爆炸掀起的土块纷纷往地上落。
诺维科夫听到炸弹下落的啸声,弯了弯身子。有一小会儿,一切都笼罩在灰尘与硝烟中,他能看见的只有和他站在一起的格特马诺夫。接着涅乌多布诺夫的身影也从灰尘与硝烟中露了出来。他直着身子、昂着头站在那里,像是木雕的,只有他没有弯下身子。
格特马诺夫脸色有些灰白,但是又兴奋,又快活,一面打裤子上的灰土,一面带着洋洋得意的自夸口气说:
“没什么,还行,裤子还没有湿,咱们的将军甚至连动都没有动呢。”
然后格特马诺夫和涅乌多布诺夫去看炸弹坑周围的土飞得多么远。他们吃惊的是,远处房屋上的玻璃大都碎了,最近的房屋上的玻璃却好好的。他们又看了看倒下的篱笆。
诺维科夫觉得这两个第一次看到炸弹爆炸的人很有意思,看样子他们吃惊的是,把这枚炸弹造出来,带上天空又扔到地上,目的只有一个:炸死格特马诺夫的孩子的父亲和涅乌多布诺夫的孩子的父亲。原来,人在战场上就干这种事儿。
格特马诺夫坐上汽车以后,一个劲儿在谈这次空袭,后来自己打断自己的话,说:
“诺维科夫同志,你听我说这些话,也许觉得好笑,你遇到上千次轰炸,我这是头一回呀。”接着又换了话题,问道:“我问你,那个克雷莫夫好像被俘过吧?”
诺维科夫说:“克雷莫夫吗?你问他干什么?”
“我在方面军司令部听到说起过他,说得很有意思。”
“他被围困过,至于被俘,好像没有。说他什么了?”
格特马诺夫没听到诺维科夫的话,捅了捅司机的肩膀,说:
“顺着这条大路可以到第一旅旅部,不用过那条沟。你瞧,我在战场上也是有眼力的。”
诺维科夫已经习惯了,格特马诺夫在交谈时从来不跟着对方走:一会儿他自己说,一会儿提问题,一会儿又是他说,一会儿又问起什么。似乎他的思想走的是没有规律的曲线。不过,看起来好像是这样,实际上却不是这样。格特马诺夫常常谈起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随身带着很厚的一摞家人的照片,两次派人上乌法去送东西。可是他马上就爱上了卫生所那个很凶的黑发女医生塔玛拉·巴甫洛芙娜,而且爱得很深。有一天早晨维尔什科夫很痛心地对诺维科夫说:“上校同志,女医生夜里在政委那儿睡的,天快亮时候才出来。”
诺维科夫说:
“维尔什科夫,这不是您管的事。您别偷偷拿我的水果糖就好了。”
格特马诺夫不隐瞒他和塔玛拉·巴甫洛芙娜的关系,就是这会儿在草原上,他也把肩膀靠在诺维科夫身上,小声说:
“诺维科夫同志,有一个小伙子爱上咱们的女医生啦。”他带着亲热和惆怅的神气看了看诺维科夫。
“那是个政委。”诺维科夫说着,拿眼睛瞟了瞟司机。
“这也没什么,布尔什维克又不是和尚,”格特马诺夫小声说,“你要知道,我这个老糊涂蛋爱上她啦。”
他们沉默了几分钟。格特马诺夫又说起话来,似乎刚才说那一番推心置腹、亲密无间的话的不是他。
“诺维科夫同志,你到了你熟悉的前方环境里,一点没有瘦。可是,就拿我来说,我天生是做党的工作的材料。我是在最艰难的一年到州党委工作的,如果是别人,会累出肺痨病的:粮食计划没有完成,斯大林同志两次打电话找我,可是我即使有点儿不自在,照样发胖,就像在疗养院一样。你现在就是这样。”
“鬼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材料,”诺维科夫说,“也许,我当真是打仗的材料吧。”
他笑起来。
“我发现,一看到什么有趣的事儿,我首先就想,别忘了对叶尼娅说说。刚才德国佬向你和涅乌多布诺夫扔下第一颗炸弹,我就想:一定要对她说说。”
“要作政治汇报吗?”格特马诺夫问道。
“就是,就是。”诺维科夫说。
“老婆嘛,当然啦,”格特马诺夫说,“老婆总是最亲近的。”
他们来到第一旅驻地,下了汽车。
在诺维科夫的脑子里经常有一长串的人、姓名、地名、大大小小的任务、明白的事和不明白的事、下达的和取消的指示。
夜里他有时忽然醒来,犯起愁来,他很怀疑:该不该进行超出瞄准器射程标尺刻度的远程射击?在行进中射击是否合适?各排排长是否能迅速而准确地判断战局的变化,独立决策,瞬息间发出命令?
然后他想象,一队一队的坦克冲破德军和罗马尼亚军队的战线,冲进缺口,进行追击,和强击航空大队、自行炮队、摩托化步兵和工兵联合在一起,不断地向西推进,夺取渡口、桥梁,绕过布雷区,攻向敌人防御中心。他高兴激动得把两条光光的腿从床上荡下来,坐在黑暗中,兴奋得喘粗气。
他从来不想把夜里自己的一些想法告诉格特马诺夫。
他在草原上比在乌拉尔的时候更经常对格特马诺夫和涅乌多布诺夫感到恼火。
他在心里说:“你们是专拣甜饼子吃的。”
他已经不是一九四一年那样子了。他比以前喝酒喝得多。他常常骂娘,常常发火。有一次他差点对燃料供应处处长动手。
他看到,有些人很怕他。
“他妈的谁知道我是不是天生打仗的材料,”他说,“不过顶好还是跟自己喜欢的娘们儿住在森林小屋里。白天去打打野味,晚上回来。她做好了吃的,吃过就睡觉。战争可是不能养活人。”
格特马诺夫侧歪着头,仔细看了看他。
第一旅旅长卡尔波夫上校圆滚滚的脸,红头发,晶亮的蓝眼睛,这样的眼睛只有头发很红的人才有。他在战地无线电台旁边碰到了诺维科夫和格特马诺夫。
他的作战经历有一段时间和西北战线的战斗有关系;在那里,卡尔波夫不止一次把自己的坦克埋到土里,把坦克变成固定的火力点。
他和诺维科夫、格特马诺夫一起朝第一团驻地走去,那神气就好像他是主要首长,他的动作是那样从容。
从他的体质来看,似乎他应该是一个喜欢喝酒和美食的和气人。但他却是另外一种性格:不爱说话,对人很冷淡,器量又小,又多疑。他从不热情招待客人,是一个出了名的小气鬼。
格特马诺夫称赞了他们为坦克和大炮挖掘掩蔽所的认真态度。
这位旅长什么都考虑到了,既考虑了坦克威胁的方向,又考虑到侧翼进逼的可能性,他只是没有考虑到,即将开始的战斗可能让他带领全旅迅速地冲进缺口,转向追击。
诺维科夫看到格特马诺夫又点头又说话表示赞许,十分生气。
可是卡尔波夫就好像故意给诺维科夫火上浇油似的,说:
“上校同志,请允许我来说说。在敖德萨我们就隐蔽得很好。那天傍晚我们发起反攻,狠狠打了罗马尼亚人一顿,到夜里遵照集团军司令员的命令,我军像一个人似的进入海港,上了轮船。罗马尼亚人到上午十点钟才猛醒过来,急忙进攻已被我们遗弃的战壕,可是我们已经在黑海上的轮船上了。”
“你们现在面对的不是罗马尼亚人的空战壕啊。”诺维科夫说。
卡尔波夫能不能在进攻时期日日夜夜地往前冲,把敌人的作战部队、防御中心抛在后面?……能不能不顾自己的前方后背、左右侧翼,一心只想着追击,一直往前冲?他不是那种性格,不是的。
周围的一切依然带着已经过去的暑热的痕迹;奇怪的是,空气如此凉爽。坦克手们干着士兵们的家常事:有的把小镜子搁在炮塔上,坐在钢甲上刮脸,有的在擦枪,有的在写信,有的在地上铺了帆布,在上面打扑克牌,有一大堆小伙子闲着没有事儿,围着一位卫生员姑娘说笑。在辽阔的天空下、广袤的大地上的这幅平常的画面,充满了黄昏前的惆怅情调。
这时候,一位营长朝着走到跟前的三位首长跑来,一面跑一面抻平制服上衣,尖声喊着:
“全营立正!”
诺维科夫就像和他作对似的,回答说:
“稍息!稍息!”
在政委随便说着话走过的地方响起笑声,坦克手们互相看了看,他们的脸显得更快活了。政委问一些人,离开乌拉尔的姑娘,心里什么滋味;又问,是不是一写信就写很多张纸;还问,在草原上能不能天天收到《红星报》。
政委狠狠批评了军需官。
“弟兄们今天吃的什么?昨天吃的什么?前天吃的什么?你这三天也是吃大麦米加青番茄汤吗?好吧,把炊事员叫来,”他在坦克手们的一片笑声中说,“让他说说,他给军需官做什么吃的。”
他一再询问坦克手们的生活条件和生活情形,好像是责备队列军官不关心士兵生活: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儿,光知道操心战术,战术。”
军需官是一个痩痩的人,穿着落满灰土的胶布靴子,一双手通红通红的,好像洗衣妇的手,刚刚在冷水里涮过衣服。他站在格特马诺夫面前,不住地咳嗽。
诺维科夫可怜起他来,就说:
“政委同志,咱们是不是一块儿从这儿上别洛夫那儿去?”
格特马诺夫从战前起,就不愧是一个很好的群众工作者和领导者。他一开始说话,人们就开始笑,他的话简单明了,生动活泼,还常常带上几句粗话,一下子就会抹掉州委书记和穿着肮脏工装的普通人之间的界限。
他常常关心生活问题:是不是能按时领到工资,乡村商店和工人合作社有没有次货,宿舍里暖气设备好不好,田间宿营地是否筑好了炉灶?
他和上了年纪的工厂女工和农庄女庄员说话特别随便,特别和善,大家都很欣喜地看到,书记是人民的勤务员,他常常严厉地批评管供应的人,批评公共宿舍的保卫人员,如果工厂厂长和农机站站长不关心干活儿的人,他也一样毫不留情地谴责。他是农民的儿子,自己也在工厂里做过钳工,工人们都能感觉到这一点。但是他在自己的州党委办公室里操心的却总是他对国家负的责任,莫斯科的忧虑是他的主要忧虑;关于这一点,大工厂的厂长们知道,农村区委书记们也知道。
“你在破坏国家的计划,明白吗?党证你想要不要?你可知道,党委托给你的是什么?还有什么说的?”
在他的办公室里,没有人笑,没有人说玩笑话,也不谈公共宿舍里的开水或者车间的绿化。在他的办公室里批准硬性的生产计划,谈的是提高生产定额,谈的是住房建筑暂缓进行,要把腰带勒得更紧些,更坚决地降低成本、提高零售商品价格。
当他在州党委主持会议的时候,特别能显示出这个人的本事。在这些会议上常常会出现一种感觉,所有的人不是带着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到他的办公室里来的,而是为了来帮助格特马诺夫,整个会议进程事先已经由格特马诺夫的毅力、智慧和意志安排定了。
他说话声音不高,从容不迫,他相信听他说话的人都在专心地听着。
“你说说你那个区的情形,同志们,咱们让农业专家发发言。如果你,彼得·米海洛维奇,能补充补充,就更好啦。让拉齐科说说吧,他在这方面不是十分顺利。你,罗季昂诺夫,我看出来啦,也想发发言;同志们,依我看,问题很清楚啦,可以做结论啦,我想,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同志们,这儿有一份决议草案,罗季昂诺夫,你念念吧。”
罗季昂诺夫本来想表示怀疑,甚至想争论争论的,这一来就很用心地念起决议,一面侧眼看着会议主席,担心自己是不是念错了字句。
“就这样吧,同志们都没有意见。”
不过,最了不起的是,格特马诺夫在要求各个区委书记完成计划的时候,在削减农庄劳动日可怜的报酬的时候,在降低工人工资的时候,在要求降低成本、提高零售价格的时候,在很感动地和农村妇女谈话,表示同情她们生活困难的时候,在看到工人住房拥挤表示难过的时候,他都能显得很真诚,很自然。
这是很难理解的。不过,难道现实中所有的事情都那么容易理解吗?在诺维科夫和格特马诺夫走到汽车跟前的时候,格特马诺夫对送他们的卡尔波夫开玩笑说:
“我们只有在别洛夫那儿吃午饭了,您和您的军需官的午饭我们就吃不成了。”
卡尔波夫说:
“政委同志,目前还没有让军需官动用前方仓库的东西。至于他本人,顺便说说,他什么也不吃,正在害胃病。”
“害胃病,哎呀呀,那可真糟。”格特马诺夫说着,打了一个呵欠,把手一挥。“好啦,我们走啦。”
别洛夫旅与卡尔波夫旅相比,向西挺进了很远。
别洛夫瘦瘦的,大鼻子,两条腿弯弯的,又长又粗。他头脑灵活机敏,说话像开机关枪一样。诺维科夫很喜欢他。
诺维科夫认为他是生就的坦克军里猛冲快攻的好手。
虽然参加战斗的时间不长,他博得的评价是很好的。十二月里他在莫斯科附近对敌人后方进行过坦克袭击。
可是现在诺维科夫很不放心,只看这位旅长的毛病:酗酒,放荡,追逐女人,健忘,得不到下属的爱戴。别洛夫没有采取防御措施。看样子,别洛夫不关心这个旅的物质技术供应问题。他关心的只是燃料和弹药的供应。至于如何修理坦克,如何从战场上撤出受损伤的坦克,他也不够关心。
“您这是怎么啦,别洛夫同志,不管怎么说,这不是在乌拉尔,是在草原上呀。”诺维科夫说。
“是啊,就像一群茨冈人,营地太不像样子了。”格特马诺夫补充说。
别洛夫马上回答说:
“在防空方面,我采取了措施;至于地面的敌人,并不可怕。我认为,在这样的后方,敌人不可能来。”
他吸了一口气,说:
“不希望防守,一心想往前冲。等着心里憋得难受,上校同志。”
格特马诺夫说:
“好样的,别洛夫,好样的。真是当今的苏沃洛夫,真正的大将之材。”然后把称呼换成“你”,用亲热的口气小声说:“政治部主任告诉我,好像你和卫生所的一位护士勾搭上啦,是真的吗?”
别洛夫因为听到格特马诺夫的亲热口气,一下子没有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就问道:
“对不起,他说什么了?”
不过,不等对方重复,那句话就进入了他的意识,他不好意思起来。
“我也是个男子汉呀,没办法,政委同志,天天在野地里嘛。”
“可是你有老婆,还有一个孩子呀。”
“三个。”别洛夫带着忧愁的神气纠正说。
“噢,你瞧,三个孩子呢。指挥部撤掉了第二旅的一名很好的营长布兰诺维奇,采取了严厉措施,在出发之前派科贝林接替了他,不过就是因为这样的事儿呀。你给下属做的什么样子,嗯?还是苏联军官,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呢。”
别洛夫恼了,大声说:
“这事儿怪不得哪一个,因为我没有强迫她。做这种榜样的有您,有我,也有您的爹。”
格特马诺夫没有提高嗓门儿,却把称呼又换成“您”,说:
“别洛夫同志,别忘了您是党员。在上级首长和您说话的时候,要好好地站着。”
别洛夫换成军人的完全像木头一样的姿势,说:
“对不起,政委同志,我当然明白,当然能认识到。”
格特马诺夫对他说:
“我相信你在军事上是有成绩的,军长也相信你,只是不要在个人生活上出问题。”他看了看表。“诺维科夫同志,我要回军部去,不能和你一起上马卡罗夫那儿去了。我借用一下别洛夫的汽车。”
等他们走出掩蔽所,诺维科夫憋不住,问道:
“怎么,想塔玛拉了吗?”
格特马诺夫带着使人不解的神气用冷冷的眼睛看了看他,用不满意的口气说:
“方面军军委委员有事找我呢。”
诺维科夫在回军部之前,又去看了他很喜欢的第三旅旅长马卡罗夫。
他们一块儿朝湖边走去。有一个营驻扎在湖边。
马卡罗夫脸色苍白,眼睛流露着忧郁的神气,似乎这样的眼睛不可能属于一个重型坦克旅旅长,他对诺维科夫说:
“上校同志,在德国佬赶着我们在芦苇丛里到处跑的时候,白俄罗斯那片沼地,您还记得吗?”
诺维科夫记得白俄罗斯那片沼地。
他想了想卡尔波夫和别洛夫。显然,问题不仅在于经验,还在于天性。应该让指挥员们取得他们所缺乏的经验。但是无论如何不应该压制他们的天性。不能把歼击航空兵调为工兵。不是所有的人都像马卡罗夫一样,既能守,又善攻。
格特马诺夫说自己天生是做党的工作的材料。那么,马卡罗夫就是当兵的材料。不能派错了用场。马卡罗夫呀,马卡罗夫,真是一员好战将!
诺维科夫不希望听马卡罗夫汇报。他喜欢和他商量,和他交换意见。在进攻中怎样配合步兵和摩托化步兵,配合工兵,配合自行炮炮兵?在进攻开始后,他们对敌人的意图和行动的推测是否彼此相符?他们对敌人防坦克力量的估计是否一致?怎样才能正确地确定展开兵力的界线?
他们来到营指挥所。
指挥所在一条不深的干沟里。营长法托夫一看到诺维科夫和旅长,就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觉得营部的掩蔽所太不像样子,不配接待这样的高级客人。而且还有一名战士拿火药撒在木柴上生火,炉子里哧啦哧啦响着,好像有意使人难堪。
“同志们,咱们要记住,”诺维科夫说,“咱们这个军将担负的是整个前线最重要的一部分任务,我又把其中最困难的部分交给了马卡罗夫,据我所知,马卡罗夫又把自己任务中最复杂的部分交给了法托夫。至于怎样完成任务,这是你们自己需要考虑的。我在战斗中不会把自己的决定强加给你们。”
他向法托夫询问了怎样跟团部和各连连长进行联系的问题、电台工作情况、弹药数量问题、发动机检修问题、燃料质量问题。
在分手之前,诺维科夫说:
“马卡罗夫,全准备好了吗?”
“没有,上校同志,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再有三天能行吗?”
“上校同志,能行。”
诺维科夫坐上汽车以后,对司机说:
“哈里托诺夫,怎么样,马卡罗夫这儿好像一切都像个样子吧?”
哈里托诺夫侧眼看了看诺维科夫,回答说:
“上校同志,这儿的样子吗,当然啦,一个个都像样得很。食品供应处处长喝得醉醺醺的,营里有人来领压缩食品,可是他睡觉去了,把钥匙带走了。等到把他找了来,他又找不到钥匙了。一位司务长对我说,连长把弟兄们的酒都领了去,给自己过命名日,把酒全喝光了。我想把备用车胎补一补,可是他们连胶水都没有。”
三十五
涅乌多布诺夫将军在军部的房屋里朝窗外看了看,在一团灰尘中看到了军长的吉普军,非常高兴。
在他小时候,有一天大人都出门去了,他觉得一个人在家里没有人管束了,十分高兴,可是,把门一关上,他就觉得好像有贼,好像失火了,于是他从门口到窗口来来回回地走着,呆呆地听着,拿鼻子嗅着,闻闻有没有烟味。
现在他也体验到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过去他管理大事的一些方法,在这里全用不上。
万一敌人突然来了呢?要知道,从军部到前方也只有六十公里。在这儿不能用撤职来吓唬坦克,不能谴责坦克和阶级敌人有关系。要是坦克一个劲儿地猛冲过来,拿什么来阻挡坦克呢?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却使涅乌多布诺夫感到十分惊讶——国家愤怒的威力曾经使千千万万人服服帖帖,心惊胆战,现在,在这前线上,在德国人冲过来的时候,竟一钱不值了。德国人不填写履历表,不在大会上交代自己的历史,也不必因为父母在革命前的经历担惊受怕。
他所喜欢、所依靠的一切,他的命运和他的孩子们的命运,已经不在伟大而威严、他觉得可亲可爱的国家保护之下了。于是他第一次带着不好意思和友好的心情想到诺维科夫。
诺维科夫一走进军部的房子,就说:
“将军同志,我看到了,马卡罗夫是好样的!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独立地解决突然出现的问题。别洛夫可以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别的事他不懂。至于卡尔波夫,则是一个慢性子、没有冲劲儿的人,需要督促。”
“是啊,是啊,干部决定一切嘛。要时时考察干部,这是斯大林同志教导我们的。”涅乌多布诺夫说。又很快地说:“我一直在想,这小镇上有德国间谍,今天早晨一定是这暗藏的坏家伙招引飞机来轰炸咱们军部。”
涅乌多布诺夫在对诺维科夫说起军部的一些事情时,说:
“现在有友邻部队和加强部队的一些指挥官要上咱们这儿来,没什么特别事儿,只是来认识认识,拜访拜访。”
“很遗憾,格特马诺夫上方面军司令部去了。谁知道他去干什么?”诺维科夫说。
他们约定一起吃午饭。诺维科夫便朝自己的住处走去,洗了脸,换换落了许多灰尘的上衣,宽宽的小镇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炸弹坑旁边站着一个老头子,正是诺维科夫的房东老大爷。老人家伸着两条胳膊在弹坑旁边测量着,就好像这弹坑是挖出来派什么用场的。诺维科夫走到他跟前,问道:
“老大爷,您在这儿干什么?”
老人家像当兵的那样行了一个军礼,说:
“首长同志,一九一五年我做过德国人的俘虏,在德国给一个女主人干过活儿。”他指了指弹坑,然后又指了指天空,挤了挤眼睛。“这一定是那一家的少爷,狗崽子,飞来啦,来看我呢。”
诺维科夫大笑起来:
“哎哟,您这老人家!”
他朝格特马诺夫住的房子看了看,看到那面窗子上的护窗还关着。他朝台阶上的岗哨点了点头,忽然想道:“格特马诺夫上方面军司令部去干他妈的什么?他究竟有什么事?”他心中闪过一个惴惴不安的念头:“真是一个伪君子,他怎么能责备别洛夫行为不端呢,他自己就和塔玛拉有事嘛,真是可怕。”
但是诺维科夫马上就觉得这种想法是没有根据的了,他不是生性多疑的。他拐过屋角,看到一块空地上有几十个小伙子,可能是区兵役局动员的新兵,正在水井旁边休息。
带领这些小伙子的一名士兵,因为走累了,用军帽蒙着脸,睡着了,在他旁边是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包裹和提箱。小伙子们显然走了不少路,腿脚累了,有几个小伙子脱光了鞋袜。他们的头还没有剃光,远看很像一群农村的学生,正在课间休息。他们瘦瘦的脸、细细的脖子、淡黄的头发、用父亲的上衣和裤子改做的带补丁的衣服,所有这一切都带有孩子气。有几个人在玩着孩子们的传统游戏,当年这位军长也玩过的:在远处挖一个小坑,眯起一只眼睛,瞄一瞄,拿铜板朝小坑里扔。其余的小伙子在看着他们玩儿。只有他们的眼睛不像小孩子的眼睛,流露着惶惶不安和忧愁的神气。
他们发现了诺维科夫,就朝睡觉的士兵看了看,看样子,是想问问他,在这位军队首长从他们旁边走过的时候,他们能不能扔铜板,能不能照样坐着。
“玩吧,小伙子们,玩吧。”诺维科夫用温和的声音说着,并且朝他们招了招手,便走了过去。
他心中涌起一股剧烈的怜悯,这股感情来得异常猛烈,他甚至因此感到张皇失措。大概是这一张张痩瘦的、大眼睛的孩子气的脸,这寒碜的农村服装,一下子干脆了当地说明白了:这都是一些孩子,一些小孩子……在军队里,孩子气和天性往往隐藏在军帽底下,隐藏在军姿中,靴子的吱咯声和经过磨练的动作言语中。现在这一切却赤裸裸地表露在外面。
他走进房里。奇怪的是,在今天的一些复杂不安的想法和观感之中,最使他忧虑的是他看到了这些孩子新兵。
“有生力量,”诺维科夫自言自语说,“这就叫有生力量呀,有生力量。”
他在军队里这么多年,只知道害怕上级责备他损失技术装备和弹药,责备他延误时机,责备他不爱护机器、马达、燃料,责备他擅自放弃制高点和要道口……还没有见到过上级领导听说战斗中损失了大量有生力量而真正动气的。有时候一个领导者把大批的人推到炮火下,为的是免得上级领导发火,并且可以为自己辩护,把两手一摊,说没有办法呀,我已经把一半人力用上去,可是还是无法夺取指定的阵地。”
有生力量啊,有生力量。
他有几次看到,有些领导把有生力量赶到炮火下,甚至不是为了逃避责任或者形式主义地执行命令,而是为了逞雄,固执己见。战争的秘密及其悲剧性,就是一个人有权力叫另一个人去死。这种权力所依靠的基础是:人们为了共同事业,可以赴汤蹈火。
诺维科夫有一个朋友,本是一个通情达理的指挥员,他在前沿观察所的时候也不愿改变自己的习惯,每天要喝新鲜牛奶。每天早晨都有第二梯队的士兵冒着敌人的炮火用暖水瓶给他送牛奶。有时德军把送牛奶的士兵打死了,诺维科夫的那个朋友,那个好人,就没有牛奶喝了。到第二天,又派另外的士兵冒着炮火用暖水瓶给他送牛奶。这个通情达理、关怀下属的好人心安理得地喝他的牛奶,他手下的士兵都称他父亲。这种事,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不一会儿,涅乌多布诺夫就来找诺维科夫。诺维科夫一面对着小镜子匆忙而细心地梳理头发,一面说:
“将军同志,是啊,战争总归是很可怕的事!把一些小孩子赶来补充兵力了,您看到吗?”
涅乌多布诺夫说:
“是啊,这样的部队太嫩,太年轻了。我把那个带队的兵叫醒了,我说要把他送到惩戒连里去。他也不管管他们。不像什么军队,乱糟糟的,简直是乌合之众。”
在屠格涅夫的小说里有时写道,一个地主新来安家,邻近的地主纷纷前来拜访。天黑时有两部小汽车来到军部门前,主人便出来迎接客人:来客是炮兵师师长、榴弹炮团团长和火箭炮旅旅长。
……亲爱的读者,咱们手挽着手,一同去我的芳邻达吉雅娜·鲍里索芙娜的庄园吧……
诺维科夫已经从前方的一些故事和指挥部的通报中熟悉了上校炮兵师长,甚至能清清楚楚地想象出他的外表:紫红色脸膛,圆圆的脑袋。可是,他原来已经上了年纪,而且腰背也佝偻了。
上校那一双愉快的眼睛似乎错误地安到了一张忧郁的脸上。有时他的眼睛笑得那样有神,似乎这双眼睛才是上校的灵魂,而那皱纹、那弯腰弓背本来就不应该和这双眼睛连接在一起。
榴弹炮团团长洛帕津不仅可以被看做炮兵师长的儿子,甚至可以被看做他的孙子。
火箭炮旅旅长马基德是一个黑脸汉子,翘翘的上嘴唇上有一抹黑黑的小胡子,因为过早地谢顶,额头显得很高,他是一个能说会道、喜欢俏皮话的人。
诺维科夫把客人带进屋里,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
“请尝尝乌拉尔口味。”他指着碟子里的腌蘑菇和醋渍蘑菇说。本来做出很优美的姿势站在餐桌旁的炊事员,一下子红了脸,噢呀一声,便走开了,他觉得难为情。
维尔什科夫凑到诺维科夫耳朵上,指着桌上,小声说:
“来吧,把酒瓶打开。”
炮兵师师长莫罗佐夫用指甲比着玻璃杯上四分之一往上一点儿的地方,说:
“无论如何不能再多,我的肝不好。”
“您呢,中校同志?”
“我身体好着呢,斟满吧,没问题。”
“我们的马基德可是好样儿的。”
“少校同志,您的肝怎么样?”
榴弹炮团团长洛帕津用手捂着自己的杯子,说:
“谢谢,我不喝酒。”
他把手移开,又说:
“象征性地斟一点点儿吧,咱们好碰杯。”
“洛帕津是学前儿童,喜欢吃糖。”马基德说。
他们祝贺共同作战取得胜利,一齐把杯干了。于是,像常有的场合一样,大家谈起和平时期彼此都相识的大学和中学里的同学。
大家又谈到前线的领导,谈到驻扎在秋季寒冷的草原上何等凄凉。
“怎么样,快结婚了吧?”洛帕津问道。
“是要结婚了。”诺维科夫说。
“是啊,是啊,我们的‘卡秋莎”到哪儿,哪儿就可以举行婚礼。”马基德说。
马基德坚信他指挥的火箭炮具有决定性作用。一杯酒下肚之后,他流露出一副强者爱护弱者的神气,话里话外嘲讽,怀疑,自视颇高,这令诺维科夫十分反感。
诺维科夫近来常常在心里估量,叶尼娅会怎样看待前方这个人或那个人,他在前方的这个或那个战友如果和叶尼娅在一起,会说些什么,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诺维科夫觉得,如果马基德见了叶尼娅,一定会缠住不放,装腔作势,又吹牛,又说笑话。诺维科夫感到不安,感到有妒意,似乎马基德在拼命向叶尼娅卖弄聪明,似乎叶尼娅正在听他的俏皮话。他也想向她显示显示自己的聪明,他想说说,了解和认识同自己并肩战斗的人,事先能判断出他们在战斗环境中的所作所为,有多么重要。他想说说,对卡尔波夫就需要督促,对别洛夫就需要劝阻,至于马卡罗夫,不论进攻或防守,都是一样地迅速、灵活,应付裕如。
毫无意思的闲谈引起了争论。在不同兵种的指挥官之间常常会出现这样的争论。争论虽然很热烈,不过从实质上说,也是没有多大意思的。
“是啊,人需要的是指引和教导,强迫其改变心意是不应该的。”莫罗佐夫说。
“人需要的是坚定不移的领导,”涅乌多布诺夫说,“不应该怕负责任,应该把责任承担起来。”
洛帕津说:
“谁没有到过斯大林格勒,就根本算不上见过战争。”
“不过,对不起,”马基德反驳说,“斯大林格勒又怎么样?英勇,顽强,坚决,这我不抬杠,抬杠是好笑的!我虽然没有到过斯大林格勒,但是我可以大胆地说,我见过战争。我是进攻的军官,参加过三次进攻,可以说,我亲自冲锋,亲自冲进突破口。我的火箭炮发挥了威力,不仅超越了步兵,而且超越了坦克,也可以说,超越了空军。”
“哼,中校同志,说什么超越坦克,您算了吧,”诺维科夫恼火地说,“坦克是运动战的主人,这是没有话说的。”
“还有一种十分简单的办法,”洛帕津说,“在胜利的时候把一切归于自己。在失败的时候把一切推给友邻部队。”
莫罗佐夫说:
“唉,友邻呀,友邻,有一次,步兵部队的一位将军请求我用炮火支援他。‘快,朋友,请向那边的高地发炮。”‘用多大口径的?”他却骂起娘来,说:‘开炮就是了,别管那一套!”后来才了解,原来他既不知道口径,也不知道射程,而且连地图也看不明白,只知道:‘开炮,开炮,打他妈的……”对下属只知道叫喊:‘往前冲,要不然把你的牙打掉,老子枪毙你!”可是却自认为掌握了战争的全部奥妙。这也算友邻部队长官,就请您多多关照吧。而且你还要归他统制呢,他是将军嘛。”
“唉,对不起,您说的话和我们的情况毫不相干,”涅乌多布诺夫说,“在苏联部队里没有这样的指挥官,更没有这样的将军!”
“怎么没有?”莫罗佐夫说。“打了一年仗,我遇到的这种自作聪明的人有多少呀,他们只知道拿手枪吓唬人,骂娘,毫无意义地把人赶到炮火下面。就比如不久前,有一位营长简直哭着说:‘我干吗要赶着人去叫机枪扫?”一位将军师长握起拳头对着这位营长吆喝:‘要么你马上带人去冲,要么我把你当狗一样打死。”于是他带着人冲上去,就好像带着牲口上屠宰场。”
“是啊,是啊,这就叫做:为所欲为,”马基德说,“将军们为所欲为不光在这方面,他们随随便便糟蹋电话员姑娘。”
“他们写两个字至少要有五个错误。”洛帕津说。
“就是,就是,”莫罗佐夫没有听清楚就说,“跟他们在一起作战就要多流血。他们的本事就在于不怜惜人。”
莫罗佐夫的话引起诺维科夫的同感。他在军队里这么多年,经常遇到这类的事情。
他忽然说:
“怎么能怜惜人呢?如果一个人怜惜人的话,他就不应该来打仗了。”
今天他看到那些孩子新兵,心里十分难受,他很想说说他们的事。可是他并没有说出他的一片好心的话,而是带着一股突如其来的、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恼恨和粗暴劲儿又接着说:
“这怎么能怜惜人呢?战争所以是战争,就是不能怜惜自己,也不能怜惜别人,主要的问题是:不等把人训练好就编进军队,就把重要的装备交给他们。请问,该怜惜谁呢?”
涅乌多布诺夫拿眼睛很快地打量了一遍大家的脸。
涅乌多布诺夫曾经毁掉不少好人,就像此刻坐在桌旁的这样的人。诺维科夫忽然产生一种使他吃惊的想法:此人可能制造的不幸,也许不次于在前沿阵地上等待着莫罗佐夫,等待着他诺维科夫,等待着马基德、洛帕津和今天在小镇上休息的农村小伙子们的不幸。
涅乌多布诺夫用教训的口气说:
“这不符合斯大林的教导。斯大林同志教导我们说,最宝贵的是人,是我们的干部。我们最宝贵的财产是干部,是人,应当像爱护眼珠一样爱护他们。”
诺维科夫看到,大家听了涅乌多布诺夫的话,露出赞许的表情。他心里想:“这就有意思了。我在他们眼里成了禽兽中的禽兽,涅乌多布诺夫却成了怜惜人的人。很遗憾,格特马诺夫不在这儿,他可是更像一位圣人。我和他们在一起,总是这样。”
他打断涅乌多布诺夫的话,已经是非常粗暴、非常恼恨地说:
“咱们的人是很多的,装备却很少。任何一个笨蛋都会造人,不像造坦克、造飞机。如果要怜惜人的话,就别担任指挥官!”
三十六
斯大林格勒方面军司令叶廖缅科上将召见坦克军的领导人诺维科夫、格特马诺夫、涅乌多布诺夫。
昨天叶廖缅科上各旅里去过,但是没有去军部去。
应召前来的几个人坐在这里,侧眼看着叶廖缅科,不知道他要和他们谈什么。叶廖缅科发现格特马诺夫在打量小床上皱皱巴巴的枕头,就说:“脚疼得厉害。”并且用粗话骂起自己的脚。大家都没有说话,一齐看着他。
“总的说,你们军准备工作做得不坏,已经准备好了。”叶廖缅科说。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诺维科夫,可是诺维科夫听到司令员的称赞并没有露出喜色。叶廖缅科觉得有点儿奇怪:一位军长受到难得夸奖人的司令员的夸奖,反应竟如此淡漠。
“上将同志,”诺维科夫说,“我已经向您报告过,集中在草原干沟地带、准备加入本军编制的一三七坦克旅,一连两天遭到我们的强击航空部队的轰炸。”
叶廖缅科眯起眼睛,在揣测他的用心:是想撇清自己呢,还是在控告空军指挥官?
诺维科夫皱起眉头,又说:
“幸亏没有击中。他们不会轰炸。”
叶廖缅科说:
“那也罢了。他们还要支援你们的,他们会弥补自己的过失。”
格特马诺夫插话说:
“司令员同志,我们当然不会和斯大林的空军发生什么争执。”
“就是,就是,格特马诺夫同志。”叶廖缅科说,并且问:“噢,怎么样,您见过赫鲁晓夫吗?”
“赫鲁晓夫同志吩咐我明天去。”
“他是在基辅认识您的吗?”
“司令员同志,我和赫鲁晓夫同志一起工作差不多有两年。”
“请问,将军同志,是不是有一次我在季齐安·彼得罗维奇家里看到过你?”
“是的,”涅乌多布诺夫回答说,“那一次是季齐安·彼得罗维奇把您和沃罗诺夫元帅一起叫去的。”
“不错,不错。”
“上将同志,我有一段时期依照季齐安·彼得罗维奇的要求暂时担任人民委员。所以我常常上他家里去。”
“就是嘛,我看着面熟嘛。”叶廖缅科说。他想对涅乌多布诺夫表示一下自己的好意,就又说:“将军同志,你在草原上不觉得寂寞吧,我想,居住条件不坏吧?”
他还没有听到回答,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等到三个人要出门的时候,叶廖缅科又唤了诺维科夫一声:
“上校,你过来。”
诺维科夫从门口转回来,叶廖缅科欠起身来,把他那发了胖的农民的身体抬高到桌子上方,唠叨说:
“你瞧,一个和赫鲁晓夫在一起工作过,一个和季齐安·彼得罗维奇一起工作过,可是你,是大兵出身,狗崽子,要记住:你要带领全军完成突破任务。”
三十七
在一个寒冷而阴暗的早晨,克雷莫夫出了医院。他不回驻地,径直去见方面军政治部主任托谢耶夫将军,汇报自己这次来斯大林格勒的情形。
克雷莫夫很走运——托谢耶夫从早晨起就在自己的衬了灰色木板的办公室里,并且立即接见了克雷莫夫。
这位政治部主任的外表与他的姓氏相符
“因为负伤,我没有完成‘6-1”号楼的任务,”克雷莫夫说,“现在我可以再上那里面去。”
托谢耶夫用不满的目光狠狠看了看克雷莫夫,说:
“不用了,您给我写一份详细的报告吧。”
他没有提任何问题,对于克雷莫夫的汇报既不表示赞成,也不指责。正如往常一样,在这寒碜的农舍里,将军服和勋章显得十分奇怪。不过,奇怪的不光是这一点。
克雷莫夫无法理解,他有什么地方使上级领导这样阴沉,这样不满意。克雷莫夫来到政治部总务处领取饭票,交验食品供应卡,办理出差回来的手续,补办住医院的手续。在办公室里的人为他办理手续的时候,他坐在凳子上,打量着男男女女工作人员的一张张脸。
这里没有人对他感兴趣,他从斯大林格勒回来,他的负伤、他的所见所闻、他经历的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什么也算不上。总务处的人都忙着办事情。打字机嘀嗒嘀嗒,办公纸沙啦沙啦,工作人员的眼睛在克雷莫夫的身上微微一扫,就又埋进打开的文件夹和堆在桌上的文件里。
有多少皱得紧紧的额头!一双双眼睛里流露着多么紧张的思考神情,多么专心致志,那翻阅文件的手,动作多么从容、多么熟练!
偶尔突然焦躁不安地打一个呵欠,偷偷地很快看一眼手表(是不是快到午饭时间了?),这双或那双眼睛里有时会出现淡淡的灰色阴影——只有这些现象能说明在这沉闷的办公室里,这些人有多无聊和苦闷。
克雷莫夫熟识的政治部第七科的一位指导员来办公室里看了看。克雷莫夫便和他一起到过道里抽烟。“您回来啦?”指导员问。“是的,回来啦。”
因为指导员没有问他在斯大林格勒见到什么和干了一些什么,他便开口问道:
“你们政治部有什么新闻?”
主要的新闻是,旅级政委在重新评定中终于得到了将军头衔。这位指导员带着嘲笑的口气说,托谢耶夫盼望这新的队列头衔,都急得生病了,因为他早就请军队里最好的裁缝做好了将军服,可是等呀等呀,莫斯科老是不给他将军头衔。有一种可怕的说法,说是在重新评定中有些团级和一级营政委将得到大尉和上尉头衔。
“您想想看,”这位指导员说,“像我这样,在部队的政工机关干了八年,得一个尉官头衔,能想得通吗?”
还有一些新闻。政治部情报科副科长奉命回到莫斯科,回到总政治部,得到提拔,被任命为卡里宁前方面军司令部政治部副主任。
政治部的所有一级指导员以前是在科长级食堂就餐的,现在根据军委委员指示,待遇与一般指导员相同,在普通食堂就餐。还有一道指示,要出差的人交出就餐券,也不发给他们干粮。曾经为前线报社的诗人卡茨和塔拉拉耶夫斯基申请红星勋章,但是根据谢尔巴科夫的新指示,前方新闻工作人员的奖励必须通过总政治部,所以两位诗人的材料又送到莫斯科,这时候前方的获奖名单已经由司令员批过了,被批准的名单上的获奖人已经在举杯庆祝自己得政府奖了。
“您还没有吃饭吧?”这位指导员问道。“咱们一块儿去吃饭。”
克雷莫夫说,他还在等着办手续。
“那我先去了。”指导员说。并且在临走时很随便地开玩笑说:“要抓紧时间,要不然咱们就要上军人商店食堂去拼命,去和非军职人员,和打字员姑娘们一起吃饭了。”
一会儿,克雷莫夫也办好了手续,来到外面,吸了一口秋天的潮湿空气。
为什么政治部主任用那样阴沉的脸色迎接他?有什么地方使这位主任不满意?是克雷莫夫没有完成任务?是政治部主任不相信克雷莫夫负伤,怀疑他胆怯?是因为克雷莫夫越过顶头上司直接来见他,而且不是在接待时间,所以他生气?是因为克雷莫夫两次称呼他“旅级政委同志”,而没有称呼他“少将同志”?也许,这与克雷莫夫无关,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是因为托谢耶夫没有得到库图佐夫勋章?是收到了告知妻子生病的家信?谁又能知道,为什么政治部主任这天上午心情这样坏?
克雷莫夫在斯大林格勒待了几个星期,已经不习惯这阿赫图巴河中游地方的情形。政治部领导人和同事们的冷漠目光,食堂服务员们的冷漠目光,他已经很不习惯了。在斯大林格勒可不是这样!
黄昏时候他回到自己住的屋子。主人家的狗非常热情地欢迎他。那狗好像是由不同的两半拼成的:后面一半的毛是棕红色的,而长长的头是黑白相间的。狗的两半都在表示欢迎:棕红色的毛茸茸的尾巴不住地摇着,黑白相间的头扎到克雷莫夫的手里,用和善的棕色眼睛很亲热地看着他,在朦胧的暮色中,似乎是两只狗在和克雷莫夫亲热。狗和他一起进了过道。正在过道里忙活的女房东很生气地对狗说:“该死的,滚出去!”然后才像政治部主任那样,阴沉着脸和克雷莫夫打招呼。
住过了斯大林格勒那可亲可爱的、用防雨布做门的土室,那潮湿的、烟气腾腾的掩蔽所,他觉得这安静的小屋、这罩了白枕套的枕头、这挑花窗帘是那么不舒服,那么冷清。
克雷莫夫坐到桌旁,开始写报告。他写得很快,偶尔查看一下在斯大林格勒的记录。最不容易写的是有关“6-1”号楼的情况。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一会儿,又坐下来,马上又站起来,走到过道里,咳嗽了几声,听了听:鬼老婆子难道连茶水都不供应了?然后他用小罐子从桶里舀了一些水,水很好喝,比斯大林格勒的水好多了。他回到屋里,坐下来,手里握着钢笔,想了一会儿。然后他躺到床上,合上眼睛。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是格列科夫对他开了枪!
在斯大林格勒,他和人们的联系和亲近感总是越来越强,他在斯大林格勒呼吸非常轻松。在那儿没有阴沉的、对他冷淡的目光。他进入“6-1”楼房,似乎更强烈地感受到列宁的气息。可是他到那里面以后,马上就觉得他们对他嘲笑,不怀好意,他就生起气来,要纠正他们的思想,吓唬他们。他为什么要说起苏沃洛夫?格列科夫对他开了枪!他今天感到特别孤独,看到一些人的傲慢和高人一等的态度就受不了,他认为这些人不过是半文盲,是不干正事的家伙,在党内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儿。在托谢耶夫面前立正站着有多难受啊!可以感觉出他那气愤的、时而露出嘲笑、时而露出蔑视意味的目光。要知道,论党内资格,托谢耶夫连同他的官衔和勋章,还不抵克雷莫夫一个手指头。都是一些和列宁传统无关的、在党内得势的小人!他们之中有许多人是在一九三七年爬上来的,靠的是写秘密报告,揭发人民敌人。他忽然想起他在地道里朝一点阳光走去时那种美好的刚强、自信、轻松的感觉。
他甚至气愤得喘不上气来,他认为是格列科夫不叫他过那种理想的生活。他在去那座楼房的时候,觉得自己时来运转,十分高兴。他觉得,列宁的传统就在那座楼房里。格列科夫却朝列宁式的布尔什维克开了枪!是他让克雷莫夫回到阿赫图巴河边的办公室,回到龌龊的生活中!可恨的家伙!
克雷莫夫又在桌边坐下来。他写的没有半句谎话。
他把写好的文字看了一遍。不用说,托谢耶夫会把他的报告交给特别科。格列科夫从政治上瓦解了一个战斗的排,并且进行暗杀活动,向党代表和政委开枪。会把克雷莫夫传去作证,和被捕的格列科夫对质。
他想象着格列科夫坐在侦查官桌子前面的样子:胡子老长,脸色黄中带灰,连腰带也没有。
格列科夫说的“你很苦恼”,怎么办,在报告里不好写啊。
马克思列宁主义党的总书记被公认为是绝对正确的,几乎是神圣的!在一九三七年斯大林毫不怜惜老资格的列宁式的战士。他破坏了党的民主与铁的纪律相结合的列宁主义精神。
那样残酷地杀害列宁主义党的党员,能够设想吗,这对吗?不过,格列科夫是要当众枪毙的。杀自己人是可怕的,而格列科夫不是自己人,他是敌人。
克雷莫夫从不怀疑党有权使用专政之剑,从不怀疑革命具有消灭一切敌人的神圣权力。他也从来不同情反对派!他从来不认为布哈林、雷科夫、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走的是列宁主义路线。托洛茨基虽然智慧过人,虽然具有光辉的革命气质,可是依然不能根除过去的孟什维克观点,没有提高到列宁主义的高度。真正有本事的是斯大林!所以大家都称他主人。他的手从来不发抖,他没有布哈林那种知识分子的优柔寡断性格,列宁缔造的党粉碎一批又一批敌人,跟着斯大林不断前进。格列科夫的军功算不上什么。跟人民敌人没什么可争论的,不必去听他们的什么道理。可是,不论克雷莫夫怎样激发自己的仇恨,此时此刻他对格列科夫再也恨不起来了。他又想起了,“您很苦恼”。“这算什么,”克雷莫夫想道,“怎么,我这不是告密吗?尽管不是捏造,但总是告密……没办法呀,好同志,你是党员嘛……那就尽党员的责任吧。”
第二天上午,克雷莫夫把自己写的报告送交方面军司令部政治部。
过了两天,政治部宣传鼓动科科长、团级政委奥基巴洛夫代替政治部主任召见了他。托谢耶夫在接见刚从前方来的坦克军政委,所以不能亲自接见他。面色苍白、大鼻子、精明而干练的团级政委奥基巴洛夫对克雷莫夫说:
“克雷莫夫同志,过一两天,您还要上右岸去走一趟,这一次是上舒米洛夫的六十四集团军去。凑巧,我们有一部汽车要上州党委指挥所去,您再从州党委指挥所过河上舒米洛夫那儿去。州党委书记要上别克托夫镇去参加庆祝十月革命节大会。”
他不慌不忙地向克雷莫夫交代了派他去六十四集团军政治处的任务。任务非常琐碎,非常乏味,包括收集书面材料,不是实际工作需要的材料,而是供办公室统计数字用的。
“是不是还去做作报告?”克雷莫夫问道。“我遵照您的指示准备了十月革命的报告,想到部队里去做几次报告。”
“暂时缓一缓吧。”奥基巴洛夫说。并且说了说为什么暂时不要克雷莫夫作报告。在克雷莫夫准备要走的时候,奥基巴洛夫对他说:
“您的报告在这里,竟有这样的事,政治部主任把情况对我说了。”
克雷莫夫的心发起怵来:大概,格列科夫的案子已经交办了。这时奥基巴洛夫又说:
“你们那位好汉格列科夫很走运,昨天第六十二集团军政治处主任向我们报告,格列科夫在德国人进攻拖拉机厂的时候牺牲了,和他手下所有的弟兄一起牺牲了。”
他为了安慰克雷莫夫,又说:
“集团军司令提请追认他为苏联英雄,不过现在很明显,我们会把这事压下来的。”
克雷莫夫把两手一摊,好像在说:“好啦,走运倒是走运,反正没办法了。”奥基巴洛夫压低了声音说:
“特别科科长认为,他可能还活着。可能跑到敌人那边去了。”
克雷莫夫回到家,看到一张纸条:要他上特别科去。看样子,格列科夫的案子还没有了结。克雷莫夫决定等出差回来再去特别科进行这场不愉快的谈话。反正人已经死了,没什么可以着急的了。
三十八
在斯大林格勒南部的别克托夫镇上,州党委决定在造船厂举行隆重的集会,庆祝十月革命二十五周年。
十一月六日清早,斯大林格勒州党委的一些领导人来到伏尔加左岸的橡树林里,在州党委的地下指挥所里会齐。州委第一书记、各部门书记、州党委委员们吃完了三道菜点的热腾腾的早饭,便坐上汽车,出了橡树林,上了通向伏尔加河的大路。
坦克和大炮在夜间前往图马克南渡口走的就是这一条路。被战争的炮火打得坑洼不平的草原上,到处是冻实的黄泥块和结了冰的水洼,景象十分凄凉。伏尔加河里漂流着冰块,冰块的沙沙声在离岸边几十米以外的地方都能听得见。正刮着下游来的狂风,在这样的日子乘坐无遮无盖的铁驳船渡过伏尔加河不是什么快活事儿。
等待渡河的红军战士穿着被伏尔加河的冷风吹得鼓起来的军大衣,坐在驳船上,一个个紧紧靠在一起,尽可能不挨到冷冰冰的钢铁。牙齿咯咯地敲打着,腿蜷缩着,等到阿斯特拉罕方向的强劲冷风一吹过来,人就冻僵了,连呵手指头、揉自己的腰、揩鼻涕的劲儿都没有了。驳船烟囱里冒出来的烟被撕成一片一片的,铺在伏尔加的上空。那烟因为有冰做底衬,显得特别黑,那冰也因为有驳船的烟做低低的天幕,显得特别白。流冰从斯大林格勒的岸边带来战争的声音。
一只大头乌鸦停在一大块冰上沉思着。是有些事情值得思考。旁边一大块冰上有一片烧剩的士兵大衣的衣襟,还有一大块冰上有一只冻得像石头一样的毡靴,一支卡宾枪,弯弯的枪筒子冻进了冰里。州委书记和党委委员们的一部部小汽车在朝驳船上开。书记和委员们下了汽车,站在船边上,看着缓缓流动的冰块,听着冰块的沙沙声。驳船的老船长嘴唇发青,戴着红军士兵皮帽,穿着黑色小皮袄。他走到州委分管运输的书记拉克季昂诺夫面前,用河上的潮湿、多年的老酒和土烟磨练出来的非同寻常的嗄哑声音说:
“书记同志,早晨我们第一趟开船过河的时候,看到冰上躺着一个水手,同志们想把他弄下来,差点儿和他一起沉下去,只好用铁棍凿。那就是,在河岸上,用帆布盖着。”
老船长用肮脏的手套朝岸边指了指。拉克季昂诺夫看了看,没有看见从冰里凿出来的死者,他想用粗暴而不客气的问话掩盖自己的不自在,就指着天空问道:
“你们管他干什么?特别现在这是在什么时候?”
老船长把手一挥,说:
“现在是轰炸得很厉害呀。”
老船长骂了一声暂时没有轰炸的德国人,在骂德国人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一点儿也不嗄哑了,又响亮,又清脆。拖船拖着驳船缓缓地朝别克托夫镇和斯大林格勒之间的河岸驶去,那河岸好像不是战时的河岸,而是平时的河岸,挤满了仓库、棚屋和房舍。前去庆祝革命节的书记和委员们在冷风里站腻了,于是他们又坐进汽车。红军战士们隔着玻璃看着他们,就像在参观玻璃缸里的金鱼。坐在小汽车里的斯大林格勒州党委领导者们在抽烟,挠痒,聊天……隆重的庆祝会在夜里举行。铅印的请柬与和平时期的请柬的不同之处,只是在于易碎的灰色纸质地太差,请柬上也没有印出集会地点。
斯大林格勒州党委领导者们、从六十四集团军来的客人们、附近一些企业的工程师和工人们进入会场都是由熟悉道路的人带领着:“这儿拐弯,再拐弯,小心,这儿有弹坑,钢轨,小心点儿,这儿有一个石灰坑……”
在黑暗中到处可以听到说话声、脚步声。克雷莫夫白天过河后已经到了六十四集团军政治处,现在和六十四集团军的代表一起来参加庆祝会了。这些人在漆黑的夜里,在迷宫似的工厂区走着,像这样秘密而分散地进行活动,有点儿像在沙皇俄国庆祝革命节日。
克雷莫夫激动得喘着粗气,他知道,此时此刻他不用准备就可以作报告,他凭一个老练的群众宣传员的直觉可以感觉出来:大家和他一样激动,一样高兴,因为在斯大林格勒的英勇战斗很像俄国工人的革命斗争。
是的,是的,是的。动员起全民族的巨大力量的战争是为革命而进行的战争。他在被围困的楼房里谈起苏沃洛夫,并不是背离革命。斯大林格勒、塞瓦斯托波尔、拉季谢夫的命运、马克思宣言的威力、列宁在芬兰车站装甲车上的号召都是一致的。
他看到了普里亚欣。普里亚欣像往常那样慢悠悠的,不慌不忙。说来有些奇怪,他想和普里亚欣谈谈,却怎么也谈不成。
他到了州党委的地下指挥所,就马上去找普里亚欣,他有许多话要和他谈谈。但是却谈不成,电话铃声几乎响个不停,不时有人来找第一书记。普里亚欣忽然向克雷莫夫问道:
“有一位格特马诺夫,你认识吗?”
“我认识,”克雷莫夫回答说,“在乌克兰,在党中央,做过中央委员。怎么啦?”
但是普里亚欣什么也没有说。后来就忙着准备上车了。克雷莫夫不高兴的是,普里亚欣没有请他坐自己的汽车。他们有两次面对面碰到一起,普里亚欣就好像不认识他了,那一双眼睛又冷,又淡漠。
两位军人顺着明亮的走廊走来——一位是肥胖的、肩宽腰圆的集团军司令舒米洛夫,一位是棕色鼓眼睛的小个子西伯利亚人、集团军军委委员阿勃拉莫夫将军。克雷莫夫觉得,在两位将军经过的穿着军装、棉袄、皮袄的热腾腾的男子汉人群中有一股纯朴的民主气息,这种气息便是革命初期的精神,列宁精神。一踏上斯大林格勒的河岸,克雷莫夫又感触到这一点。
主席团就座。斯大林格勒市苏维埃主席皮克辛和所有的大会主席一样,把两手撑在桌子上,慢慢地朝着嚷嚷得最厉害的地方咳嗽了几声,就宣布斯大林格勒市苏维埃、党市委与部队代表、斯大林格勒工厂工人代表联合举行的庆祝伟大的十月革命二十五周年的大会开始了。
从硬邦邦的掌声中可以听出来,在这儿鼓掌的全是男子汉的手,士兵的手和工人的手。然后,大块头、大脑门、动作缓慢的第一书记普里亚欣开始作报告。他说不出早已过去的事情和今天的事情之间有什么联系。似乎普里亚欣在和克雷莫夫进行争论,他以自己思想的平缓地反驳克雷莫夫的激动。本州的企业正在按照国家计划进行生产。左岸的各农业区完成了国家的收购任务,尽管多少迟了一点儿,但基本上是令人满意的。在市内和市北的一些企业没有完成国家的任务,因为这些企业在交战地区。
就是这个人,当年曾经和克雷莫夫一起站在前线的群众大会上,从头上摘下帽子,高声叫喊:“战士同志们,弟兄们,制止血腥的战争!自由万岁!”现在他看着大厅里的人,说本州向国家交售的粮食数量减少了很多,是因为季莫夫区和科捷尔区无法完成交售任务,这两个区是战场,还有卡拉奇区和上库尔莫亚尔区全部或部分地被敌人占领了。
然后他又说,本州的群众一面为完成国家的任务继续劳动着,一面广泛地参加了反抗德国侵略者的战斗。他列举了劳动者参加民兵队伍的数字,又报了报因为出色地完成指挥部的任务并且在执行任务中表现英勇顽强而得奖的斯大林格勒人的人数,而且说明,这个数字是不够完全的。
克雷莫夫听着第一书记平静的声音,明白了,他的思想、感情与他所说的本州的工业和农业完成国家计划的话惊人地不一致,这不是毫无意义的,而是表现出他的人生目的。
普里亚欣用石头一样的冰冷口气在强调国家肯定无疑会取得胜利,却不知国家正依靠人民的苦难和向往自由的热衷而被保卫着。
一张张工人和军人的脸严肃而阴沉。
他想起斯大林格勒的人们,想起塔拉索夫、巴秋克,想起自己和被围的“6-1”号楼里的士兵的谈话,是多么奇怪而又令人痛心。想想死在被围楼房瓦砾中的格列科夫,心情是多么沉重啊。
格列科夫对他说那些难听的话,究竟是什么用心?格列科夫竟向他开枪。这位斯大林格勒州党委第一书记、这位老同志普里亚欣的话为什么这样不入耳,这样冰冷?多么奇怪而复杂的感情。
普里亚欣的报告快要结束了,他说:
“我们有幸可以向伟大的斯大林汇报,本州的劳动者完成了苏维埃国家交给自己的任务……”
听完报告之后,克雷莫夫一面随着人群朝门口移动,一面用眼睛寻找普里亚欣。在斯大林格勒鏖战的日子里,普里亚欣不应该这样作报告,不应该这样。
克雷莫夫忽然看到了他:普里亚欣从主席台上下来之后,和六十四集团军司令站在一起,用专注而阴沉的目光直直地朝克雷莫夫望着。他发现克雷莫夫也在朝他看,就慢慢把眼睛转过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克雷莫夫想道。
三十九
庆祝大会散场之后,当天夜里克雷莫夫就搭乘顺路汽车来到斯大林格勒发电站。
这天夜里发电站的景象显得十分凄惨。昨天德军重轰炸机刚刚轰炸过发电站。炸得到处是大坑,掀起一堆一堆的土块。车间的窗玻璃一块也没有了,有的车间震塌了,三层的办公大楼也炸得不成样子。
油变压器烟气腾腾地燃烧着,懒洋洋地冒着牙齿似的不高的火焰。
担任门卫的一个格鲁吉亚小伙子领着克雷莫夫在院子里走着,院子里有火光照耀着。克雷莫夫发现,在抽烟的门卫小伙子的手指头打着哆嗦。重型炸弹不仅炸得石头楼房倒塌、燃烧,炸得人心里也乱了,也燃烧起来。
克雷莫夫自从得到前来别克托夫镇的命令那一刻起,就想着和斯皮里多诺夫见面的事。也许叶尼娅在这儿,在斯大林格勒发电站?也许,斯皮里多诺夫知道她的下落,也许他还收到过她的信,她在信的结尾写着:“您是不是知道克雷莫夫的什么情形?”他又激动又高兴。也许斯皮里多诺夫会说:“叶尼娅一直在想您呢。”也许他会说:“您要知道,她老是在哭呢。”从早晨起,他就急不可待地要上斯大林格勒发电站来。他很希望在白天来看看斯皮里多诺夫,哪怕待几分钟也好。但是他还是控制住自己,上六十四集团军指挥所去了,虽然集团军政治处一位指导员小声提醒过他:“您这会儿不必急着去见军委委员。他今天一早就喝醉了。”
果然不错,克雷莫夫不该急着去见将军,而没有在白天来看斯皮里多诺夫。他坐在地下指挥所等待接见的时候,听到军委委员在胶合板隔壁那边向打字员口述给友邻集团军司令崔可夫的祝贺信。
他在慷慨激昂地口述着: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好战士,好朋友!”
将军口述到这里,哭了起来,并且又抽搭着重复了好几遍:
“好战士,好朋友,好战士,好朋友……”
接着他厉声问道:
“你打的是什么?”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好战士,好朋友。”女打字员念道。
看样子,军委委员觉得她的平淡的语调很不合适,于是纠正她,用高亢的声音说: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好战士,好朋友!”
他又动了感情,嘟哝起来:“好战士,好朋友,好战士,好朋友……”
后来将军憋住泪水,又厉声问:
“你打的是什么?”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好战士,好朋友。”女打字员说。
克雷莫夫明白了,不必急着见他了。
此刻院子里的火光很不明亮,照不清道路,倒是把道路弄得混乱了,似乎这火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也许是大地本身在燃烧——这低低的火焰是这样潮湿,这样沉重。他们走到发电站站长的地下指挥所跟前。落在不远处的炸弹炸起一座座高高的土丘,隐隐约约有一条还没有踩实的小路通向指挥所入口。门卫小伙子说:“您来得很巧,今天过节。”
克雷莫夫心里想,他想说的话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对斯皮里多诺夫说,不能当着别人的面问。他让门卫小伙子把站长叫到外面来,就说方面军司令部有一个政委来了。等到剩下他一个人,他激动起来,怎么也镇定不下来。
“这是怎么了?”他在心里说。“我以为已经断了呢。难道战争也不能把感情冲干净?我这是干什么?”
“走吧,走吧,走吧,快走,要不然就完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但是没有力气走,没有力气离开。
斯皮里多诺夫从地下指挥所走了出来。
“同志,有何事见教?”他用不高兴的口气说。
克雷莫夫问道:
“斯捷潘·费多罗维奇,不认识我啦?”
斯皮里多诺夫忐忑不安地说:
“这是谁呀?”
他盯着克雷莫夫的脸,忽然叫了起来:
“尼古拉,尼古拉·格里高力耶维奇!”
他使出猛劲儿用双臂搂住克雷莫夫的脖子。
“尼古拉,我的好兄弟。”他说着,鼻子酸了。
这次在瓦砾堆中的见面使克雷莫夫十分感动。他感觉到斯皮里多诺夫在哭。还是那样,还是那样……他从斯皮里多诺夫的信任和高兴中感觉出自己和叶尼娅一家的亲近,又在这种亲近中重新衡量了自己内心的痛苦。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走,为什么带给他这样大的痛苦?她怎么能这样做?
斯皮里多诺夫说:
“都是战争,战争毁了我的一切。我的玛露霞死了。”
他说起薇拉,说她在几天以前终于离开发电站,上伏尔加左岸去了。他说:
“她真是个傻孩子。”
“她丈夫在哪儿?”克雷莫夫问道。
“大概早已不在人世了。他是一个歼击机飞行员。”
克雷莫夫再也憋不住,问道:
“叶尼娅怎么样,还活着吗,在哪儿?”
“活着,不是在古比雪夫,就是在喀山。”
他看着克雷莫夫,又说:
“这可是最要紧的:活着!”
“是的,是的,当然,这是最要紧的。”克雷莫夫说。
可是他以前就不知道什么是最要紧的。他只知道自己心里还非常痛苦。他知道,和叶尼娅有关的一切,都会引起他的痛苦。不论他听说她心情愉快,无牵无挂,不论他听说她心情痛苦,遭遇不幸,他都一样难受。
斯皮里多诺夫说了说弗拉基米罗芙娜的情形,又说了说谢廖沙的情形、柳德米拉的情形,克雷莫夫只是不住地点头,小声嘟哝着说:
“是啊,是啊,是啊……是啊,是啊,是啊……”
“尼古拉,咱们走,”斯皮里多诺夫说,“上我家里去。我现在没有别的家了。就这儿是我的家。”
油灯的亮光照不亮摆满了床铺、橱柜、电话机、玻璃瓶和一袋袋面粉的地下指挥所。在贴墙的板凳、床铺、箱子上坐的都是人。在窒闷的空气中回响着嗡嗡的说话声。
斯皮里多诺夫给各人的玻璃杯、茶缸、饭盒盖子里斟满酒精。大家都安静下来,用一种特别的目光注视着他。这种目光深沉而严肃,毫无担心的意味,只有信任:相信他的公正。
克雷莫夫打量着在座的人的脸,心里想:“最好格列科夫也在这儿。最好也给他斟一杯。”可是格列科夫已经饮完了他应该喝的酒。他不能在人世上再喝了。
斯皮里多诺夫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克雷莫夫心想:“这一下糟了,他要像普里亚欣那样发表长篇大论了。”
可是斯皮里多诺夫拿酒杯在空中画了一个“8”字形,说:
“来吧,伙计们,干杯。祝大家节日快乐。”
玻璃杯叮当响,铁茶缸叮当响,干杯的人哼哧着,还把头直摇晃。
这儿有各种各样的人,国家在战前把他们安插在不同的地方,他们没有聚在一起饮过酒,没有互相拍过肩膀,没有说:“喂,你听着,我来对你说说。”但是在这里,在炸毁的发电站和燃烧的土地下面,却产生了纯正的兄弟情谊,为了这种情谊不惜牺牲生命。担任夜间打更的一个白发老头子唱起一支古老的歌儿,在革命前察里津的一家法国工厂里,小伙子们很喜欢这支歌儿。
他唱得很清脆,很响亮,依然是年轻时候的声音,因为他自己也觉得年轻时的声音太陌生,所以他听着自己的声音露出好笑和惊讶的神气,就好像在听别人唱。
还有一个黑头发的老头子,把眉头皱得紧紧的,很认真地听着这支倾诉爱情和爱的痛苦的歌儿。
是的,能听到歌声是很愉快的,这样的美好而可怕的时刻,像这样把站长、战地面包房的驼夫、更夫、门卫,将加尔梅克人、俄罗斯人、格鲁吉亚人联结成一体的时刻,是令人愉快的。
那个黑头发老头子等到老更夫把倾诉爱情的歌儿一唱完,又皱了皱深锁的眉头,慢慢地、无腔无调地唱了起来:
我们要打倒旧世界,把旧世界的灰烬从我们的脚上抖干净……
党委书记大笑起来,摇晃起脑袋,斯皮里多诺夫也边笑边摇头。克雷莫夫也笑了笑,向斯皮里多诺夫问道:
“这位老头儿大概以前是孟什维克吧?”
斯皮里多诺夫完全了解安德列耶夫的情况,他当然也可以对克雷莫夫说一说,但他怕的是尼古拉耶夫听到,而且纯朴的兄弟情感也暂时消退了,于是斯皮里多诺夫打断歌声,喊道:
“巴维尔·安德列耶维奇,离题太远啦!”
安德列耶夫马上就不唱了,看了看,然后说:
“我还以为没有离题呢。迷糊啦。”
担任门卫的格鲁吉亚小伙子让克雷莫夫看了看他的脱了皮的手。
“这是挖我的好朋友弄成这样的,他叫谢廖沙·沃罗比约夫。”他的一双黑眼睛亮起来。他喘着粗气,就像尖声喊叫似的说:“我喜欢谢廖沙,比亲兄弟还亲。”
老更夫已经喝醉了,满脸是汗,缠着党委书记尼古拉耶夫说:
“喂,你还是听我说,马库拉泽说他喜欢谢廖沙·沃罗比约夫,比亲兄弟还亲,这算什么!你可知道,我以前在煤矿里干活儿,东家有多么喜欢我,多么看得起我。他和我一块儿喝酒,我唱歌给他听。他当面对我说,你虽然是普通矿工,可是我拿你当亲兄弟看待。我们常在一块儿聊天,在一块儿吃饭。”
“那是一个格鲁吉亚人吧?”尼古拉耶夫问道。
“我才不管他是不是格鲁吉亚人。东家姓沃斯克列辛斯基,所有的矿都是他的。你可知道他多么看得起我呀。他有百万家产,可是为人真不坏。你懂吗?”
尼古拉耶夫和克雷莫夫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个人都很幽默地挤了挤眼睛,摇了摇头。
“嘿,”尼古拉耶夫说,“这话不错。活到老,学到老嘛。”
“那你就学学吧。”老头子没有听出嘲笑意味,就认真地说。
这天晚上过得格外好。到了很晚的时候,等到大家都开始走了,斯皮里多诺夫对克雷莫夫说:
“尼古拉,不要穿大衣,别走了,在我这儿睡吧。”
他不慌不忙地给克雷莫夫铺床,一面考虑着底下铺什么:被子,棉衣,还是防雨布?克雷莫夫走出地下室,望着轻轻晃动的火焰,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地下室里,可是斯皮里多诺夫还在给他铺床。
等克雷莫夫脱了靴子,躺下来,斯皮里多诺夫问道:
“怎么样,还舒服吗?”
他抚摩了一下克雷莫夫的头,亲热地、醉醺醺地笑了笑。
克雷莫夫看到上面燃烧着的火焰,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一九二四年一月为列宁送葬的时候,夜里在志愿队伍里燃起的篝火。留在地下室里过夜的人好像都已经睡着了,漆黑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克雷莫夫睁着眼睛躺着,没有注意黑暗,他想着,想着,回忆着……
那是冰天雪地的严寒的日子。受难教堂顶上是黑沉沉的冬日天空,许许多多的人头戴皮帽、布琼尼式军帽,身穿军大衣和皮夹克。受难广场忽然变成一片白,那是千万张纸,是政府的通告。
用农民的雪橇把列宁的尸体从哥尔克运往火车站。雪橇的滑铁哧哧响着,马匹打着响鼻。跟在棺材后面的是头戴毛皮圆帽、扎着灰头巾的克鲁普斯卡娅,列宁的妹妹安娜和玛利亚,他的好友们,哥尔克村的农民。在农村,为善良的脑力劳动者,为地方自治局派任医生和农艺师送葬,往往就是这样。
哥尔克村的列宁住宅静悄悄的。壁炉的瓷砖闪着亮光,在铺了白色被单的床边有一架小橱,小橱里摆满了带标签的小瓶,散发着各种各样的药味。一位穿白衣的上了年纪的女医生走进空空的房间里。她依然习惯性地踮着脚走路。女医生从床边走过,捡起凳子上的一段小绳子和捆在上面的一小片报纸,睡在椅子上的一只小猫听到玩具的熟悉的沙沙声,很快地抬起头来,看了看空空的床,便又打着呵欠躺下了。
走在棺材后面的亲人和亲近的同志们怀念着死者。两位妹妹回想着那个浅色头发的男孩,他的性子很执拗,有时爱讥笑人,对人要求很苛刻,但是他心肠是好的,他很爱妈妈和弟弟妹妹们。
妻子回忆着:在苏黎世,列宁蹲在地上,和女房东的小孙女季莉说话儿。女房东带着很可笑的瑞士口音用俄语说:“你们应该生几个孩子啦。”他带着幽默的神气,很快地朝上面看了看克鲁普斯卡娅。
“狄纳莫”厂的工人来到哥尔克,列宁出去迎接他们,一时忘了自己的病,想说话,可是像诉苦一样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摆了摆手;工人们站在他周围,看到他在哭,也都哭了。还有那临终时的目光,好像是恐惧,好像有苦要诉说,很像小孩子看着妈妈的目光。
远处出现了车站的建筑物,机车和高耸的烟囱在雪地里显得分外黑。
伟大列宁的战友雷科夫、加米涅夫、布哈林在雪橇后面走着,胡子上冻结了白霜,他们漫不经心地看着一个穿着长大衣和软筒皮靴的黑脸膛的有麻子的人。他们常常带着嘲笑和容忍的神气打量他那高加索人的装束。斯大林如果知趣的话,他就不应该上哥尔克来,因为在这儿聚会的是伟大列宁的亲属和最亲近的朋友。他们却没有想到,正是这个人将成为列宁的继承人,他会把他们所有的人,包括最亲密的战友,统统打翻,甚至不准列宁的妻子继承列宁的遗产。
列宁的真理不在布哈林、雷科夫和季诺维也夫手里。也不在托洛茨基手里。他们都错了。他们谁也不能成为列宁事业的继承人。不过,就是列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知道、不明白,列宁的事业会成为斯大林的事业。
一部农村的木架子雪橇拖着一个解决了俄罗斯、欧洲、亚洲和全人类命运的人的尸体去车站的那一天,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了。
克雷莫夫的思想总是萦绕着那个时候,他回忆着一九二四年一月里那些严寒的日子,夜间篝火的噼啪声,克里姆林宫外挂着冰雪的墙,千万张痛哭的脸,撕心裂腑的工厂汽笛声,站在木台上宣读告人民书的叶甫多基莫夫的宏亮的声音,紧紧靠在一起的一堆人抬着棺材走向仓促钉成的木头陵墓的情景。
克雷莫夫走上铺了地毯的工会大厦的台阶,看到旁边的一面面大镜子都披了黑红两色的绸带,充满松针气味的暖和的空气中回荡着哀乐声。他走进大厅,看到他在斯莫尔尼宫和老广场的主席台上常常看到的一些人都垂着头。后来,在一九三七年,他又在工会大厦看到这些垂着的头。大概这些后来被定为罪犯的人听着维辛斯基那冷酷而响亮的声音,会想起当年他们跟在雪橇后面,站在列宁的棺材旁边,听着哀乐的情景。
为什么在庆祝革命节的时候,在斯大林格勒发电站忽然想起那年一月里的一些日子?几十个和列宁一起缔造布尔什维克党的人竟成了奸细,成了外国间谍收买的代理人,只有一个人,虽然一直在党内不占重要地位也不是著名理论家,却成为党的事业的救星,成为真理的化身,他们怎么会承认呢?
最好别想这一切。但是这天夜里克雷莫夫偏偏想着这一切。他们怎么会承认?我为什么不说话?克雷莫夫心想,我不说话,是没有胆量说:“我不相信布哈林是破坏者、凶手、奸细。”而且在表决时我还举了手。以后又签了名。以后又作报告,写文章。我自己觉得我的义愤是发自内心的。那时我的怀疑和焦虑哪儿去了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一个人有两种意识吗?还是一个人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各有各的意识?怎么理解呢?不过这种情况是常见的,不光是我,很多人都是这样。
格列科夫说出了很多人心里暗暗感觉到的问题,这些问题秘藏在心底,使人忧虑,引人关心,有时对克雷莫夫有很大的吸引力。但是,这秘藏的问题一说出来,克雷莫夫就觉得有恶意和敌意,就想把格列科夫压倒和制服。如果必要的话,他还会毫不犹豫地把格列科夫枪毙。
普里亚欣却用官腔官调的冷漠语调说话,他代表国家又谈完成计划的百分比,又谈粮食交售,又谈各种各样的任务。克雷莫夫听到这官气十足的、毫无热诚的话,见到说这话的官气十足、毫无热诚的人,一向十分反感,十分讨厌,但是他和这些人步调一致,他们现在是他的上级同志。列宁的事业造就了斯大林,列宁的事业通过这些人,通过国家得到体现。克雷莫夫愿意毫不犹豫地为这事业的荣誉献出自己的生命。
就连老布尔什维克莫斯托夫斯科伊也不例外。他从来没有为他相信忠于革命的一些人说过话,没有维护过他们。他什么也不说。他究竟为什么不说话呢?
再拿那个诚实可爱的小伙子科洛斯科夫来说。他是高级新闻训练班的学员,克雷莫夫当时给他们讲过课。科洛斯科夫是从农村里来的,他对克雷莫夫说了不少集体化的情况,说区里有些坏蛋,看中了谁家的房子或者果园就把谁划成富农。他说到农村的饥饿,说到怎样残忍地把所有的粮食全部弄走,一粒不剩……他说起农村里一个很好的老头子,为了救活老伴和小孙女,自己走上绝路,他说到这里还哭了。可是不久克雷莫夫就在墙报上看到科洛斯科夫写的文章,说富农把粮食埋到地里,说富农对新生政权怀着刻骨的仇恨。
这个真正动情地哭过的科洛斯科夫为什么这样写?莫斯托夫斯科伊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仅仅因为胆小怕事?克雷莫夫有多少次心口不一啊。但是当他说和写的时候,却觉得他正是这样想的,他也相信他说的正是他所想的。有时候他对自己说:“有什么办法呢,这是革命需要的呀。”
各种各样的情况都有过,有过,什么都有过。克雷莫夫没有好好维护自己的朋友,尽管他相信他们是无罪的。有时他不说话,有时他说几句含含糊糊的话,有时更坏些:他说话,而且说的不是含糊话。有时把他传到党委去,到区委,到市委,到州委,有时把他传到保安机关,向他询问他熟悉的一些人、一些党员的情况。他从来没有诬陷过朋友,从来不曾诽谤什么人,他没有写过密报,没有告过人……
且住,格列科夫呢?格列科夫是敌人。对待敌人克雷莫夫是从来不客气的,从来不怜悯的。
但是为什么他和被镇压的同志的家属们断绝关系呢?他不再上他们家去,不再给他们打电话;不过,他在大街上遇到被镇压的同志家里的人,从来不曾转到另一边人行道上去,而是依然和他们打招呼。
可是更有一些不同的人,这些人通常是老妇人,家庭女工,党外的平民,常常通过他们往劳改营里送东西,从劳改营里发出来的信也写他们的地址,他们不知为什么却不怕。有时这些老妇人,这些家庭女工和没有文化的保姆,充满了宗教观念,她们收养被捕的父母留下的孤儿,免得这些孩子进收容所和保育院。可是党员们却害怕沾到这些孤儿,就像怕火一样。难道这些老妇人,这些平民,这些没有文化的保姆比列宁式的布尔什维克莫斯托夫斯科伊和克雷莫夫更清白,更有骨气?
人能够战胜恐怖,所以小孩子能够在黑暗中走路,士兵能够投入战斗,一个小伙子可以前进,可以在高空跳伞。
可是有一种恐怖却很特殊,很厉害,千千万万人都不能战胜这种恐怖;这就是在莫斯科的灰暗的冬日天空,用不祥的、变幻莫测的红色字母写出的恐怖——国家恐怖……
不对,不对!恐怖本身不能起这样大的作用。革命的目的以道德的名义摆脱了道德,借口为了未来,证明今天的伪君子、告密者、两面三刀的人是正确的,还要宣传,为什么一个人为了人民的幸福应该把无罪的人推入陷坑。这股势力叫人不要理睬进入劳改营的人的孩子,也是以革命的名义。这股势力还在说,如果一个妻子不揭发自己的清白无辜的丈夫,就必须离开孩子,在劳改营里关十年,这都是革命的需要。
革命的势力与死亡的恐怖、对刑讯的恐惧、感受到远方劳改营气息的人的痛苦结成了联盟。以前人们走向革命的时候,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监狱、苦役、成年累月的流浪和无家可归、断头台。
而现在最糟糕、最令人不安的是,为了换取对革命的忠诚,换取对伟大目标的信仰,今天要付出的是优厚的待遇、克里姆林宫的酒宴、人民委员的任命书、专用汽车、疗养证、国际车厢。
“尼古拉,你没有睡吗?”斯皮里多诺夫在黑暗中问道。
克雷莫夫回答说:
“差不多睡着啦,正要睡呢。”
“噢,对不起,我不打搅你了。”
四十
自从那天夜里把莫斯托夫斯科伊传去和党卫军少校利斯谈过话之后,又是一个多星期过去了。
忐忑不安的等待和紧张变成了难以承受的苦恼。
莫斯托夫斯科伊有时候觉得,朋友和敌人永远把他忘记了,朋友和敌人都认为他已经成了一个无用的、老糊涂的老头子,成了稻草人,成了废物。
一个晴和的早晨,一名党卫军看守带他去洗澡。这一次这名看守没有进澡堂,而是坐在台阶上,把枪放在旁边,抽起烟来。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这名士兵当然不愿意到潮湿的澡堂里去。
管澡堂的一名战俘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跟前。
“您好,亲爱的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
莫斯托夫斯科伊惊愕得叫了起来:站在他面前的竟是穿着制服上衣、戴着勤务臂章、手里晃悠着抹布的旅政委奥西波夫。他们拥抱在一起。奥西波夫急急忙忙地说:
“我在澡堂里弄到这点儿差事,现在去替换固定的清洁工,我想和您见见面。科季科夫、将军、兹拉托克雷列茨都叫我问候您。您先说说您的情况,您身体怎么样,他们想要您怎样?您一面脱衣服,一面说。”
莫斯托夫斯科伊把那天夜里传他去谈话的情形说了说。奥西波夫用凸出的黑眼睛看着他,说:
“他们想劝诱您,真是妄想。”
“为什么呢?什么目的?目的何在?”
“可能他们想搜集历史方面的资料,想评价党的创始人和领袖,也许,他们想找材料发表什么宣言、文告、公开信。”
“这种打算永远不能得逞。”莫斯托夫斯科伊说。
“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们的打算永远不会得逞,痴心妄想。”莫斯托夫斯科伊又说了一遍,然后问道:“您说说,你们怎么样?”
奥西波夫小声说:
“比预料的情况要好些。最要紧的是,已经和在工厂里工作的人取得了联系,已经开始向我们输送武器,有自动步枪,有手榴弹。有人把零件送来,夜里我们进行装配。当然,目前数量还有限。”
“这是叶尔绍夫安排的,他真有两下子!”莫斯托夫斯科伊说。他脱去衬衣,看了看自己的胸膛,看到自己的衰老,很懊恼、难过地摇了摇头。
奥西波夫说:
“您是党的老同志,我应该告诉您:叶尔绍夫已经不在咱们的集中营里了。”
“什么,怎么不在了?”
“把他送走了,送到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去了。”
“你们怎么了?”莫斯托夫斯科伊叫起来。“他是个出色的小伙子呀。”
“他就是到了布痕瓦尔德,依然可以是出色的小伙子。”
“这究竟怎么搞的,为什么会出这种事?”
奥西波夫阴沉地说:
“在领导人员中很快就出现了分裂。许多人自发地倾向叶尔绍夫,这就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怎么也不服从领导核心的指挥。他是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一个异己分子。情况越来越混乱。地下工作的第一训条就是铁的纪律。可是我们却出现了两个核心:一个党的核心,一个党外核心。我们讨论了情况,通过了决议。一位在办公室工作的捷克同志把他的卡片放进为布痕瓦尔德挑出来的一部案卷里,这样就很自然地把他列入了名单。”
“真是再简单不过了。”莫斯托夫斯科伊说。
“这是共产党员一致通过的决议。”奥西波夫说。
他穿着自己的寒碜的衣服站在莫斯托夫斯科伊面前,手里拿着抹布,神气又严肃,又坚定,相信自己绝对正确,相信自己的权力比上帝的权力更大、更威严,更有权将他所从事的事业提交人类命运的最高法官。
而脱得光光的、瘦瘦的老头子,伟大的党的创始人之一,坐在那里,把两个瘦瘦的、干瘪的肩膀耸得高高的,头垂得低低的,一声不响。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夜在利斯的办公室里的情景。他又觉得十分可怕:难道利斯说的不是假话,难道他真的没有什么秘密的宪兵式的目的,真的是想和他谈谈?他挺起腰来,又像往常那样,像十年前集体化时期那样,像当年把他年轻时的同志一个个送上断头台的政治恐怖时期那样,说:
“我作为一名党员,服从这一决议,承认这一决议。”
他从放在板凳上的上衣里子里抽出几片纸,这是他草拟的传单。忽然在他眼前浮现出伊康尼科夫的脸,他那像牛眼一样的眼睛,莫斯托夫斯科伊又想听听这个又傻又善良的教士的声音。
“我想问问伊康尼科夫的情形,”莫斯托夫斯科伊说,“那位捷克同志没有把他的卡片塞进那里面去吧?”
“那个老傻子,您说的那个脓包吗?他被处决了。他拒绝上工,不肯去修杀人集中营。凯泽奉命把他枪毙了。”
这天夜里,在集中营的棚屋的一面面墙上,贴了不少莫斯托夫斯科伊拟定的有关斯大林格勒战役的传单。
四十一
战争结束以后不久,在慕尼黑的秘密警察档案室里发现了西德一座集中营里地下组织一案的侦讯材料。在案卷的最后一页中写着,对案犯的判决已经执行,尸体已经火化。名单中的第一名便是莫斯托夫斯科伊。
研究了侦讯材料之后,还是无法判断出卖了同志的内奸是谁。可能,秘密警察把他和被他出卖的人一起处死了。
四十二
在监督队的宿舍里,很暖和,很安宁。监督队是监督毒气室、毒药仓库和火化炉的工作的。
德国人给长期为一号工程工作的囚犯创造了很好的生活条件。每一张床前都有一张小桌,有热水瓶,床与床之间的走道上铺了地毯。
为毒气室干活儿的人没有人看押,而且在特别的食堂吃饭。监督队里的德国人吃饭像在饭店里那样,每个人都可以随便点菜;可以拿到额外的工资,几乎相当于相应级别的现役军人工资的三倍;他们的家属在住房方面享受着优待,得到的粮食供应是高标准的,在受到空袭威胁的地区他们有权最先疏散。
士兵罗捷在观察窗口值班。等到一道程序快结束的时候,他就下命令把毒气室里的人卸下去。此外,他还要监视牙科医生们,看他们干得是否认真仔细。他几次向工程主任卡里特卢夫特报告他同时执行两项任务的困难:有时候他在注视上面放毒气,就不能观察下面牙科医生找金牙,在将人推上输送带的地方,工人们就会偷懒。
罗捷习惯了自己的工作,已经不像最初几天那样面对着观察窗口惶惶不安了。他的前任有一天因为一件事情被打死了,那件事情应该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干的,不应该是一个执行特殊任务的党卫军士兵干的。罗捷起初不明白同事们在说话中暗指的是什么不体面的事,到后来他才明白了。
罗捷不喜欢这新的工作,虽然他已经习惯了。他对于周围的人对他的尊敬,很不习惯,感到很不安。食堂里的女侍者们常常问他为什么脸色那样苍白。自从他记事起,妈妈就经常哭。不知为什么父亲经常被解雇,好像他有工作的时候不如失业的时候多。他学会了父母那种轻盈、柔和、不会惊扰任何人的步子,学会了对邻居、房东、房东的小猫、校长和站在路口的警察的那种惶恐而亲切的笑。温和与亲切似乎是他性格的基本特点。所以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心中竟有那么多仇恨,怎么过去多年中没有表露出来。
他进了监督队;善于识别人的队长很了解他的软弱、温柔的性格。
看着犹太人在毒气室里抽搐,一点意思也没有。罗捷对于那些喜欢干这种事的士兵很厌恶。特别使人厌恶的是在毒气室门口值早班的战俘茹琴科。他的脸上一直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因而特别令人厌恶的笑容。罗捷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但是他知道干这种工作有明显的以及潜在的好处。
每天下班的时候,很有气派的牙科医生都要交给罗捷一个小小的纸包,里面包几颗金牙。这小小的纸包只是每天交给集中营管理处的贵金属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是罗捷已经有两次把一公斤左右的金子交给妻子。这是他们的美好的未来,可以帮他们实现安度晩年的理想。他在年轻时又软弱又胆小,没能够好好地为生活奋斗。他从来不怀疑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弱小的人争取幸福。他已经亲身体验到希特勒的政策的良好结果,因为他就是弱小的人,而他和他一家的生活现在又好,又快活,和以前无法比了。
四十三
安东·赫麦尔科夫有时从心底里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害怕。晚上,他躺在床上,听着特罗菲姆·茹琴科的笑声,感到发冷,难受,心慌。
茹琴科的手指头又粗又长,正是这双手天天关上毒气室的密闭的门。他的手好像从来没有洗过,当他伸手到面包篮子里去拿面包的时候,实在令人感到厌恶。
茹琴科每天早晨出去值班,等着人群排着队从铁路那边走来的时候,感到无比的兴奋。他总觉得人流移动得慢得不得了,常常扯着嗓子发出尖细的、焦急的叫声,上下颌轻轻哆嗦着,就好像小猫注视着玻璃窗外的麻雀。
此人便是赫麦尔科夫心里不安的原因。当然,赫麦尔科夫也可以喝酒,也可以醉醺醺地拿站队等候的女人取乐。有一处狭窄的通道,监督队的工作人员可以从这里进脱衣室去挑选女人。男人毕竟是男人。赫麦尔科夫有时也挑选一个大姑娘或者小媳妇,带到无人的棚屋隔间里,过半个钟头再带回去交给押解人员。他不说话,女人也不说话。不过,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女人和酒,不是为了华达呢马裤和细皮的军官靴。
在一九四一年七月的一天,他被俘了。德国人用枪托子劈头盖脸地打他,他害痢疾,穿着破靴子被赶着在雪地里走,给他喝黄黄的漂着机油的水,他用手指头撕死马身上发黑发臭的肉,他吃臭大头菜和烂土豆皮。他所选择的只有一点——活下去,他再也不想别的,他躲过了十来次死亡,没有饿死,没有冻死,他不想死于痢疾,不想头上带着九克重的弹头倒下去,不想害浮肿,让水肿从脚下一直攻入自己的心脏。他不是罪犯,他是刻赤市的一名理发师,不论亲戚、同院的邻居、同行,还是和他一起喝酒、吃熏鱼、打牌的朋友,从来没有谁认为他不好。他也认为,他和茹琴科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但是有时他觉得,他和茹琴科之间的区别是微不足道的;干的反正都是一样的事情,至于怀着什么心情去干,一个高兴,一个不高兴,又有什么要紧?
可是他却不知道,茹琴科使他惶惶不安,不是因为茹琴科的罪恶最大。他所以觉得茹琴科可怕,是因为茹琴科的天生的、可怕的变态在为他的行为辩护。而赫麦尔科夫却不是变态人,他是正常的人。
他模模糊糊地懂得,在法西斯时期,对于一个还想做人的人来说,比活命更容易做到的选择——就是死。
四十四
工程主任兼监督队长卡里特卢夫特要求调度总站每天晚上把第二天火车到达的时间报上来。卡里特卢夫特可以事先向手下的工作人员布置工作,把车厢的总数、运到的人数告诉他们;另外,还要根据从哪一国来的火车,就调哪一国的战俘前来协助执行——有剃头的,有带路的,有卸人的。
卡里特卢夫特·作认真。他不喝酒,看到下属喝醉了,他也不生气。只有一次大家看到他很快活、很兴奋;那一天他要回家过复活节,已经坐上汽车,他把党卫军上尉加恩叫到跟前,把女儿的相片给他看,那女孩大脸盘,大眼睛,长得很像父亲。
卡里特卢夫特很喜欢工作,不愿意白白浪费时间。晚饭后他不上俱乐部,不打牌,也不看电影。过圣诞节的时候,在监督队里举行了枞树晚会,有业余合唱队演出,吃晚饭的时候无偿地发给每两个人一瓶法国白兰地。卡里特卢夫特来俱乐部待了半个小时,大家都看到他的手指头上还有新鲜的墨水痕迹,说明他在圣诞节晚上还在工作。
过去他住在乡下父母的房子里,看来,他的一生就要在这座房子里度过了,因为他喜欢乡下的安静,不怕干活儿。他想振兴父亲的家业,不过他认为,不论他养猪和做大头菜、小麦买卖赚多少钱,他一辈子都要住在父亲又舒适又安静的房子里。可是人生多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上了前线,走上命运为他铺好的道路。似乎命运决定了他从一个农村小伙子成为士兵,又从战壕进入司令部警卫队,又从办公室到副官处,从帝国保安总部到集中营管理处,最后,在杀人营里担任了监督队队长。
如果卡里特卢夫特将来到天国受审,他会为自己的灵魂辩护,会理直气壮地对审判官说,是命运把他推上刽子手的道路,杀了五十九万人。他面对着强大的力量,面对着世界大战、巨大的民族运动、不可违抗的党国的暴力,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又能按自己的心意行事?他是一个人,他本来可以在父母的房子里住下去的。不是要走这条路,是推着他走,不是他愿意走,是牵着他走,他就像一个小小的孩子,命运牵着他的手走路。他派去工作的人和派他来工作的人如果面对天国审判官,也会这样或者大致这样为自己辩护。
卡里特卢夫特不需在天国为自己的灵魂辩护。所以上帝也不需要向卡里特卢夫特证实世界上没有罪人。
有天国的审判,有国家与社会的审判,但是还有最高审判,那就是罪犯对罪犯的审判。有罪的人掂量了极权制国家的威力,知道国家是无比强大的。这种可怕的力量用宣传、饥饿、孤苦、集中营、死的威胁、落魄和屈辱把人的意志束缚住。但是,一个人在贫困、饥饿、集中营和死亡的威胁下走的每一步,在受制约的同时,也表现出一个人的不受约束的意志。在这位监督队长走过的道路上,从乡村到战壕,从党外的平民到自觉的国家社会主义党党员,到处都有他的意志的痕迹。命运带着人走什么路,一个人跟着走,是因为他愿意;他也可以不愿意。命运带领着一个人,这个人会成为毁灭性力量的工具,但是他可以从中捞到便宜,而不是吃亏。他知道这一点,于是他便去捞便宜;可怕的命运和人有不同的目的,但是二者走的道路是一条。
不是无罪和慈悲的天国审判官,不是英明的、以国家和社会利益为准绳的国家最高审判庭,不是圣人,不是教士,而是可怜的、受到法西斯压迫的肮脏而有罪的人,亲身体验过极权制国家的恐怖政策的人,自己已经倒下过、已经弯下腰、畏畏缩缩、低三下四的人,这样的人在宣布判决。
他会说:
“在可怕的世界上,罪人是有的!我就有罪!”
四十五
行程的最后一天到了。一节节车厢哐啷哐啷,制动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然后静了下来,响起门闩的叮当声,响起口令声:
“全体下车!”
人们纷纷走出来,来到新雨后潮漉漉的站台上。
一张张熟悉的脸,出了黑暗的车厢,显得多么奇怪啊!
大衣和头巾比人的变化要小些;女褂和连衫裙使人想起当初在里面穿衣的房间和对着试衣服的镜子。
出了车厢的人挤成一堆一堆的,紧紧地靠在一起,就有一种习惯的、可以使人放心的气氛;在熟悉的气味、熟悉的热气和熟悉的痛苦的脸上和眼睛里,在从四十二节货车车厢里走出来、紧紧靠在一起的巨大人群中,洋溢着这样的气氛。两名穿长大衣的党卫军巡逻兵慢慢走着,那钉了铁掌的靴子敲得水泥地当当响。他们带着一副傲慢和沉思的神气,不看那两个抬出一个白脸上披着白发的死老婆子的犹太小伙子,不看那个趴着在水洼里喝水的卷发小矮子,也不看那个掀起裙子系裤带的驼背女人。
两名党卫军士兵有时交换一下眼色,说一两句话。他们在水泥地上走着,那神气就像太阳在天上走。太阳并不注视风、云彩、海浪和树叶的动静,但是它在从容自若的移动中知道,大地上因为有了阳光,一切事情在正常地进行着。
一些身穿蓝色工装、头戴大檐便帽、袖子上带着白色臂章的人在叫喊着,催促从车上下来的人,他们用的是奇怪的语言,是俄语、德语、犹太语、波兰语和乌克兰语的大杂烩。
穿蓝色工装的人快速、熟练地调理着站台上的人群,挑出站也站不住的人,让比较强壮的人把这些半死不活的人抬上汽车,让乱糟糟的人群站成队伍,让队伍移动,指明移动的方向和目的。
队伍中每排有六个人,在队伍里传着一个消息:
“上澡堂去,先上澡堂去!”
似乎慈悲的上帝再也想不出更慈善的主意了。
“好啦,犹太人,咱们走吧。”
一个头戴便帽的押解队的头头儿叫喊着,一面打量着人群。男人和女人们都提起包裹,孩子们抓住妈妈的裙子或父亲的衣襟。
“上澡堂去……上澡堂去……”
这话催眠般地填满人的意识。
那个戴便帽的大个子身上有一股平易近人、招人喜欢的神气,似乎他和这些不幸的人亲近,而不是和那些身穿灰大衣、头戴钢盔的人亲近。
一个老奶奶带着祈祷时的小心神气用指尖抚摩着他的工装袖子,问:
“是去洗澡吗?”
“是的,是的,大娘,是去洗澡!”
他忽然用嘶哑的嗓门大声发出口令:
“开步走!”
站台空了,一些穿工装的人在打扫水泥地上的破布片、绷带、有人扔掉的破套鞋、孩子们丢下的拼字方块,还有人在轰隆轰隆地关车厢的门。一节节车厢上的钢铁叮叮当当响动起来,像波浪似的扩展开去。空空的列车动了,前去消毒。
服务队干完了活儿,经过公务大门回到集中营里。东方来的列车是最糟糕的,在里面最多的是死人、病人,在车厢里可以找到的是虱子,可以闻到的是臭气。这些列车跟匈牙利或者荷兰,或者比利时来的列车不同,在里面找不到一瓶香水、一包可可、一听炼乳。
四十六
人群往前走着,前面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城市。城市的西边沉没在雾气中。远处工厂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和雾气混合在一起,像棋盘一样的一排排棚屋罩着轻烟,一条条笔直的集中营街道和雾气合在一起,显得很奇怪。
东北方升起高高的黑红色火光,似乎是潮湿的秋日天空燃烧过以后,还在发红。有时从潮湿的火光中冒出火焰,又慢,又不清晰,缓缓地爬动着。
旅途困顿的人们来到宽阔的广场上。广场中央有一座用木头搭起的高台,在大众游艺场上常常有这样的高台。上面站着几十个人。这是乐队。这些人就像他们的乐器一样,模样个个不同。有些人打量着渐渐走近的人群。但是有一个身穿浅色外套的白头发的人说了一句什么话,于是在高台上的人一齐拿起自己的乐器。就好像有一只鸟又胆怯又放肆地叫了起来,于是,被铁丝网和警笛声撕得支离破碎、散发着臭味和油烟味的空气里充满了音乐声。就好像一阵被太阳晒得暖和的夏日的好雨,光闪闪地落到大地上。
集中营里的人、监狱里的人、冲出监狱的人,乃至走向刑场的人,都能感受音乐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谁也不像进过集中营和监狱的人,不像走向死亡的人对音乐的感受那样强烈。
音乐声一触及濒临死亡的人,在人们心中突然重新唤醒的不是思想,不是希望,而只是一种模糊而强烈的生命奇迹。人群队伍里响起一片号哭声。似乎一切都变了样子,一切都合成一个整体,一切分散的,房屋,天地,童年,道路,车轮声,饥渴,恐怖和这罩在雾中的城市,这暗红色的火光,这一切一下子全都汇合起来了,不是汇合在脑海里,不是在画面上,而是汇合在过往生活的一种模糊、热烈、醉心的感情中。在这里,在火化炉的火光中,在集中营的广场上,人们感觉到,生命大于幸福,因为生命也是痛苦。自由不光是幸福。自由是艰难的,有时也是痛苦的,因为自由就是生命。
音乐挑起心灵的最后震动,使得心灵在模模糊糊的心的深处将一生中感受到的一切,将生的欢乐与痛苦,与这雾茫茫的早晨、这头顶上的火光汇合到一起。但也许不是这样。也许,音乐只是一把开启人的感情的钥匙,不是音乐充满了人的心灵,而是它在这个可怕的时刻把人的内心打了开来。
有时候,一支儿歌能够使一个老头子哭起来。但这不是老头子为儿歌哭,儿歌只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心灵在寻找的东西。
人们还在广场上画着弧形,从集中营的大门里出来一部奶油色小汽车。一名身穿皮领军大衣、戴眼镜的党卫军军官从汽车里走出来,打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正在注视着他的乐队指挥马上忙不迭地把手垂了下来,乐队演奏一下子停止了。
广场上很多声音一连声地叫喊:
“立正!”
军官从一排排的人旁边走过。他用手指头指着谁,押队的人就把那人从队伍里拉出来。军官用冷冷的目光打量着被拉出来的人,押队的头头儿生怕妨碍了军官思考,用小声问着:
“年龄?职业?”
被挑出来的有三十来个人。
一排一排的人群旁边响起另一口令:
“内科医生,外科医生,出列!”
没有人应声。
“内科医生,外科医生,出列!”
依然没有人应声。
那军官对站在广场上的上千人失去了兴趣,便朝汽车走去。
挑出来的人五人一排,命令他们转过身去,朝着带有标语牌的集中营大门,标语牌上写着:“劳动使人自由。”
人群队伍里有一个小孩子叫起来,一些妇女像发了疯似的尖声叫起来。被挑出来的人垂着头,一声不响地站着。
可是,谁又能描写出一个人放开妻子的手时那种心情,最后一次匆匆看一眼亲人的脸的那种目光?想起在默默吿别的时候,你的眼睛在一瞬间眨巴着,为了掩饰自己保得一命的可耻的窃喜。人有过这种残忍的记忆,以后还怎么活下去呢?
妻子把小包袱交给丈夫,包袱里有结婚戒指,还有几块糖和干粮,这个时刻,他会忘记吗?看到天空又闪起新的火光,知道那里烧的是他吻过的手、他心醉的眼睛、他在黑暗中凭气味也能闻出来的头发,知道那是在烧他的孩子、妻子、母亲,难道还能活下去吗?难道他还会为了在棚屋里得到更靠近炉火的铺位而计较吗?还能捧着饭钵去接长柄勺子舀来的一升灰黑的汤糊吗?还能自己把掉下来的鞋掌钉到鞋上吗?怎么能拿铁钎干活儿?怎么还能呼吸?还能喝水?孩子的叫声、母亲的哭号还在耳朵里啊。
继续活下去的人被赶着朝集中营的大门走去。他们听着后面的叫喊声,他们自己也在叫喊,撕扯他们胸前的衣襟,前面是另一种生活等待着他们:通电的铁丝网,架着机枪的混凝土守望塔,棚屋,脸色煞白的妇女在铁丝网外面望着他们,他们胸前带着红的、黄的、蓝的布条子标记,排着队去干活儿。
乐队又演奏起来。被挑出来为集中营干活儿的人走进建筑在沼地上的集中营。黑糊糊的水阴沉无声地在黏腻的水泥板和沉甸甸的大石块中间流着。这水呈黑红色,散发着腐烂的气息。这水里有一团团绿色的化学物质的泡沫、一块块脏布、从集中营手术室里扔出来的一块块血淋淋的肉。这水流入集中营的地下,然后又钻出地面,然后又流入地下。不过,水是要继续流下去的,这集中营里出来的阴沉的水早晚会成为海浪,成为早晨的露水。
可是不幸的人们就要去死了。
四十七
索菲亚·奥西波芙娜走着均匀而沉重的步子,一个男孩子拉着她的手。小孩子的另一只手抚摩着口袋里的火柴盒,火柴盒里的脏棉花里有一只深褐色的蚕蛹,是在车厢里刚刚从茧里钻出来的。旁边是钳工拉萨尔·扬凯列维奇,一面走,一面嘟哝,他的妻子杰鲍拉·萨穆伊洛芙娜抱着一个小孩子。列维卡·布赫曼在背后嘟哝着:“唉,上帝,唉,上帝,唉,上帝。”这一排的第五个人是图书管理员穆霞·鲍里索芙娜。她的头发梳得好好的,衣领还显得很白。她在路上有几次用她领到的面包换半锅子温水。这个穆霞·鲍里索芙娜从来不对谁抱怨什么,在车厢里大家都把她看作圣女,一些见过世面的老奶奶都在吻她的衣服。前面的一排只有四个人,因为那个军官在挑人的时候一下子就挑出去两个,就是斯列波依父子,他们在回答什么职业问题的时候,一齐说:“牙科医生。”军官点了点头。斯列波依父子猜到:可以保命了。这一排里留下来的三个人悠荡着手,看来,他们的手没有用场了;第四个人把领子支得高高的,两手插在口袋里,昂着头,毫不在乎地走着。前面,往前四五排,有一个很突出的高大老头子,戴着红军士兵的暖帽。
在索菲亚·奥西波芙娜背后走的是穆霞·维诺库尔,她在火车上度过了十四岁生日。
死神!死神竟变得乐于交际,他像个老伙伴一样,不请自来,进入人们的院子和车间;他到市场上找家庭主妇,把她和菜篮子一起带走;他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女装裁缝们在成衣店里唱着歌儿为委员的妻子赶做女大衣,他也走进去;有人排队买粮食,他也来站队;老妇人补袜子,他也来跟前坐一坐。死神干着自己平常的事情,人们也干着自己的事情。有时死神让人把烟抽完,把饭吃完,有时他像个好朋友一样,粗声粗气地哈哈大笑着拍拍人的肩膀,把人拉住。
人似乎终于对死神有所了解了,死神已经向人显示出他的平常和孩子般的单纯。这种转变和过渡太容易了,就好像过一条小河,小河上有小小的木桥,从这边炊烟袅袅的小屋到对岸空旷的草地上,不过五六步。就这么一回事儿!有什么好怕的?瞧,小牛吧嗒着蹄子从小桥上走过去了,瞧,孩子们也吧嗒着光脚丫跑过去了。
索菲亚听到了音乐声。她第一次听到这乐曲是在小时候,后来上大学的时候,年轻时做医生的时候,她也听过。这支乐曲充满了对未来的生气勃勃的预感,她听着总是非常激动。
音乐欺骗了她。索菲亚已经没有未来了,只有已经过去的生活。
她顿时感触到自己已经过去的与众不同的生活,这种感触一时间遮住了面前的现实——遮住了生命断崖的边沿。
这是所有感触中最奇特的。它无法表达,即使是对最亲近的人,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挚交好友。它是心灵的秘密。不管心灵多么热切地想要说出自己的秘密,它也无法做到。一个人会把自己一生的感触带走,至死无法与任何人分享:一个与众不同的独立的人,在意识和下意识中汇集了一切好的和坏的,从小到老,一切可笑、可爱、可耻、可怜、羞涩、温柔、胆怯、惊愕的——这一切在个体对自己的生命的隐秘而沉默的孤独感中奇迹般地融为一体。
当乐队开始演奏的时候,达维德想掏出口袋里的火柴盒,为了不让蛹冻伤了风,他把火柴盒打开一点点儿,好让它看看奏乐的人。但是走了几步之后,他就不再觉得高台上有人,只剩下天上的火光和音乐了。悲哀而洪亮的乐曲声把对妈妈的思念灌入他心中,灌得满满的,就像灌满了一个碗。妈妈好静,身体很弱,一直觉得被丈夫抛弃是件不体面的事。她给达维德做了一件衬衫,邻居们在走廊里笑,笑话达维德的衬衫是花布做的,而且袖子也缝斜了。妈妈是他唯一的保护人和希望。他一直坚定不移地、一心一意地指望着她。可是,也许现在是音乐起了作用:他不再指望妈妈了。他爱妈妈,可是妈妈软弱,无能为力,就和现在跟他走在一起的这些人一样。音乐声悠忽而缓慢,他觉得就像小小的波浪,他在迷糊状态中看到过,那时候他发着高烧,梦到从滚热的枕头上爬下来,躺到热乎乎、湿漉漉的沙地上。
乐队声音高起来,一个嗄哑的大嗓门儿大叫起来。
他害咽峡炎的时候,梦见从水里冒出来一堵黑糊糊的墙。现在那墙又悬在他的头顶上,遮住整个天空。
一切曾经使他心悸的东西全都汇合到一起,连成一片。小羊羔没有觉察到枞树丛中狼的影子,他看到那幅画就害怕,他还怕市场上被宰的小牛的头,那眼睛是蓝色的,他怕死去的奶奶,布赫曼家被勒死的小姑娘,还有他第一次梦魇,不要命地尖叫起来喊妈妈——全都来到面前。死神睁大两眼站着,有天那么高大,小达维德迈着小小的步子朝死神走去。周围只有音乐声,既不能抓住作依靠,又不能在上面把头撞碎。
没有翅膀、没有爪子、没有胡须、没有眼睛的蛹还睡在火柴盒里,很信赖地傻等着。
既然是犹太人,那就完了!
他打嗝,透不过气。如果他有力气的话,他会把自己掐死的。音乐声停了。他的一双小腿和另外几十双小腿在急急忙忙地跑着。他没有什么想法,他既不能哭,又不能叫。汗湿的手指头紧紧捏住口袋里的火柴盒,但是他已经不记得有蛹了。只有小小的腿在走着,走着,急急忙忙地跑着。
如果他的恐惧再持续几分钟,他会带着碎裂的心跌倒的。音乐声停止以后,索菲亚擦干了眼睛,气愤地说:
“哼,来这一套!”
她转头看到了这孩子的脸,脸上是那样惊惧的表情,即使在这里也显得十分突出。
“你怎么啦?怎么一回事儿?”索菲亚叫了起来,并且猛地扯了扯他的手。“你怎么啦,怎么一回事儿,咱们这是去洗澡呀。”
在德国人挑外科医生的时候,她没有作声,因为她痛恨敌人。
钳工的妻子在旁边走着,她抱着可怜的大脑袋婴儿,婴儿用纯真和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一切。这位钳工妻子为了孩子夜里偷了一个同车妇女的一小把糖。那个被偷的妇女也是非常虚弱的。有一个姓拉比杜斯的老头子为她抱不平。那个老头子身子底下尿湿了,所以谁也不愿意坐在他身边。
这会儿钳工的妻子杰鲍拉心事重重地走着,手里抱着孩子。那孩子本来日日夜夜都在啼哭,现在却不作声。这女人的黑眼睛流露出那样的悲伤神情,她那难看的肮脏的脸和苍白干枯的嘴唇也就不多么显眼了。
“圣母啊。”索菲亚在心里说。
战争爆发前两年,有一天她看到从天山山峦背后升上来的太阳照得山顶积雪亮晶晶的,可是湖水还在黑暗中,就像用蓝宝石雕成的。那时她心想,如果在哪一座寒碜、黑暗、低矮的小屋里有一双孩子的手把她搂住,那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人不羡慕她了,于是她的五十岁的心里顿时涌出一股十分强烈的感情:为了那孩子,她可以死而无怨。
小达维德勾起她非同一般的慈爱之情,这样的感情她对孩子们还不曾有过,虽然她一直非常爱孩子。在车厢里她拿出自己的一部分面包给他吃,常常在昏暗中把他的脸转过来朝着自己,她想哭,想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想吻他,就像妈妈们吻小宝宝那样,吻得又快又急。为了不让他听得太仔细,她小声说:
“吃吧,我的好儿子,吃吧。”
她很少和这孩子说话,一种奇怪的羞涩使她尽力掩盖她心中产生的母爱。但是她发现:如果她走到车厢的另一边,这孩子就惴惴不安地注视着她;等她来到他身边,他就放下心来。
她自己不愿意承认,为什么叫外科医生离开队伍的时候,她没有应声,继续留在队伍里,为什么在这几分钟里她的心情格外激动。
人群队伍从铁丝网旁边,壕沟旁边,从架着旋转机枪的混凝土守望塔旁边走过。这些早已忘记自由的人觉得,那铁丝网和机枪不是为了防备集中营里的人逃跑,而是为了不让那些将死的人躲进苦役集中营里。
人群队伍离开集中营的铁丝网,朝几座又矮又大的平顶建筑物走去。远远看去,达维德觉得这些没有窗户的灰色方形建筑物很像大型的拼图方块。
达维德从转弯的几排人的空隙中看到敞开大门的建筑物,也不知为什么,从口袋里掏出装着蛹的火柴盒,也没有和蛹告别,就把火柴盒扔到一边。让它活着吧!
“德国人好气派呀。”走在前面的一个人说。就好像德国警备队能听到他的奉承话,会看重他的奉承话似的。
那个支着领子的人不知为什么很奇怪、很特别地耸了耸肩膀,这在旁边看得很清楚;他朝右边看了看,又朝左边看了看,顿时变得又高又大,就像张开了翅膀,突然很轻盈地一跳,一拳打在一名党卫军押队兵的脸上,把他打倒在地。索菲亚凄厉地叫了一声,也跟着朝前冲去,但是踉跄了一下,跌倒了。马上有几只手把她抓住,帮她站了起来。后面的人挤了上来,达维德一面回头看着,怕被挤倒,无意中看到押队的德国兵把一个男子拉到了一边。
在索菲亚试图朝德国兵扑去的一刹那间,她忘记了小孩子。现在她又牵住他的手。达维德看到,一个人在片刻间感到有自由的希望时,眼睛会有多么明亮,多么有神,多么好看。
这时候,前面的几排人已经走上澡堂大门前面的沥青场地,就要进入大敞着的门,人们的脚步声音开始变了。
四十八
在潮湿而暖和的更衣间里,幽暗而宁静,还有若干长方形小窗户。
一排排带着红漆编号的、厚实的白木头板凳朝幽暗中伸去。大厅中间有一道不高的隔墙,一直延伸到大门对面的墙壁,隔墙的一边是男子脱衣的地方,另一边是女人和小孩子脱衣的地方。
像这样分隔开,没有引起人不安,因为人们依然能互相看到,互相召唤:“玛尼娅,玛尼娅,你在那儿呀?”“是的,是的,我看见你啦。”
有人在喊:“马季尔达,你把擦子带过来,给我搓搓背!”
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到放心了。
有一些穿工作服脸色严肃的人在人群中来来回回走着,在维持秩序,说的都是一些合乎情理的话,比如,要把袜子和包脚布塞到靴筒里,一定要记住哪一排、哪一个位子的编号。
许多人的声音低低地、嗡嗡地响着。
当一个人渐渐脱光的时候,他也就渐渐接近自己。天啊,胸膛上的毛更硬了,更密了。而且有那么多白毛呢。指甲有多么难看呀。脱光了的人看着自己,只能得到一个结论:“这就是我。”一个人会认出自己,确定自己这个“我”,因为“我”永远只有一个。一个小孩子把细细的手臂交叉在露着肋骨的胸前,看着自己蛤蟆似的身体,会认出:“这就是我。”等他再过五十年,打量着自己腿上骨骨棱棱的青筋,打量着自己的肥胖下垂的肚子,也会认出自己:“这就是我。”
但是却有一种奇怪的感情惊动了索菲亚。在这儿年轻的身体和年老的身体都裸露着:看到大鼻子的瘦小孩子的身体,老妇人们会摇头说:“瘦得可怜的。”十四岁姑娘的身体,即使在这里,几百双眼睛也在欣赏。残缺、衰弱的老头子和老太婆的身体,引起人们的同情和敬重。强壮的男子汉毛茸茸的脊背,女人们肉滚滚的大腿和丰满的乳房——这一切都是人的身体,原本被破衣烂衫遮盖起来的人的裸体。索菲亚觉得,她所感到的“这就是我”不光是她自己,而是人类。这是光光的人类的身体,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有充满生气的、正在成长的、强壮的,也有衰老的、带有鬈发和白发的,有好看的,有难看的,有强壮的,有软弱无力的。她看着自己圆圆的雪白的肩膀,还没有人吻过呢,只有在小时候妈妈吻过,然后她带着一派柔情把目光转到孩子身上。难道在几分钟之前她竟忘记了他,像醉汉一样疯狂地扑向党卫军吗?“那真是个犹太小傻瓜,”她心里想道,“还有那个俄罗斯老傻瓜
“是的,是的,好孩子,”她说,“这不是,咱们来到澡堂里了。”
在混凝土脱衣间的幽暗中,似乎一下闪现出弗拉基米罗芙娜·沙波尼什科娃的眼睛。她还活着吗?她们分别了。索菲亚·奥西波芙娜就要走了,这不是,她完了。安娜·施特鲁姆也完了。
钳工的妻子想让丈夫看看脱得光光的小儿子,但是丈夫在隔墙那边,于是她把用布半裹着的孩子递给索菲亚,很得意地说:
“一把他脱光,他就不哭了。”
隔墙那边有一个长着黑黑的大胡子、里面穿着破烂睡裤的男子,闪动着发亮的眼睛和金牙叫道:
“玛尼娅,这儿还卖游泳衣呢,买不买?”
穆霞·鲍里索芙娜听到这句玩笑话,用手捂着从宽大的衬衣豁口里露出来的乳房,笑了笑。索菲亚早已懂得,被判决的人说俏皮话,并不能产生精神力量,然而当弱者和怯懦者对恐怖取笑的时候,恐怖就不那么可怕了。
列维卡·布赫曼那张好看的脸很消瘦,热辣辣的大眼睛故意不看周围的人,偷偷解开沉甸甸的发辫,把戒指和耳环藏到里面去。
她现在有一股盲目的、强烈的求生的劲头。虽然她是不幸的,是软弱无力的,但是法西斯已经把她折磨够了,再也没有谁能够消除她求生的欲望。现在,在她藏戒指的时候,她已经不记得,因为怕孩子哭会暴露阁楼上的藏身处,正是用这双手把自己的孩子掐死的。
但是,就在列维卡·布赫曼像终于躲进安全密林的野兽似的慢慢舒了一口气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穿工作服的女人在用剪刀剪穆霞·鲍里索芙娜头上的辫子。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在剪一个小姑娘的辫子。光溜溜的黑头发无声地落在水泥地上。一堆堆头发散在地上,就好像妇女们在又黑又亮的水里洗脚。
一个女人不慌不忙地把列维卡护着头的手拉开,抓住脑后的头发,剪刀尖儿碰到了藏在头发里的戒指,那女人也不停止工作,用手指头摸出缠在头发里的戒指,凑到列维卡的耳朵上说:“都要还给您的。”又用更小的声音说:“德国人在这儿。别作声。”列维卡没有记住这个穿工作服的女人的脸,她没有眼睛、嘴巴,只有露出青筋的黄黄的手。
在隔墙的那边有一个歪鼻子上歪戴着眼镜、很像一个可怜的病鬼的白发男子,他用眼睛扫了扫一排排的板凳,用和聋子说话的那种清清楚楚、一字一顿的语调问道:
“妈妈,妈妈,妈妈,你感觉怎么样?”
一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婆子忽然在嗡嗡的几百人的声音中听出儿子的声音,猜到了他常常问的问题,便很亲热地朝他笑了笑,回答说:
“脉搏很好,很好,跳得很好,你放心吧。”
索菲亚旁边有一个人说:
“这是盖尔曼,有名的内科医生。”
有一个脱得精光的年轻女人,拉着一个穿白裤衩的厚嘴唇小姑娘的手,高声大叫着:
“要杀咱们啦,要杀咱们啦,要杀咱们啦!”
“别嚷嚷,别嚷嚷,你们别叫这个疯女人嚷嚷。”穿工作服的女人说。她们回头看看,看不到押解队了。耳朵和眼睛在幽暗和寂静中得到休息。脱去被污垢和汗水浸得像木头一样硬邦邦的衣服,脱去快要腐烂的袜子和包脚布,有多快活啊,好几个月没尝到这种快活滋味了。穿工作服的几个女人剪完头发,走了,人们更自由地舒了一口气。有些人打起盹儿,有些人在衣缝儿里逮虱子,有些人在小声说话儿。有一个人说:
“可惜没有扑克牌,要不然咱们可以来捉捉傻瓜。”
可是这时候监督队队长一面吸着香烟,拿起电话筒,仓库管理员便把一个个像果酱罐子一样的贴了红色标签的罐子装上带马达的小车,坐在办公室里的特别科值班人员看着墙上:红色信号灯就要亮了。
“起立!”
脱衣间各个角落里忽然响起口令声。
一排排板凳的两头都站着穿黑制服的德国人。人们走进一条宽阔的走廊,走廊的顶上嵌着一盏盏不太明亮的电灯,电灯都用厚厚的椭圆形玻璃罩护着。在这儿可以看出吞吸着人流的、缓缓弯曲的混凝土的肌肉力量。很静,只有光着脚走路的人们沙沙的脚步声。
在战前有一次索菲亚对叶尼娅·沙波什尼科娃说:“如果一个人注定了被另一个人杀死,那么,看着他们怎样渐渐碰到一起,是很有意思的。起初他们也许离得非常远,比如,我在帕米尔高原上采杜鹃花,我走我的路,将来要杀死我的人这时候却在八千俄里之外,放学之后在小河里逮鲈鱼。我要去参加音乐会,他这一天却在车站买票,要上姑娘家去。不过反正早晚我们会碰到一起,就要出事了。”现在索菲亚想起了那一番很奇怪的话。她看了看廊道的顶:头上有这样厚的混凝土,她再也听不见沉雷,看不见暴雨了……她光着脚朝廊道的弯曲处走着,廊道也无声无息地、亲切地迎着她漂流过来;自然而然地移动着,没有强制,就好像迷迷糊糊地滑动,就好像从里到外都抹了甘油,所以都在自然而然地滑动。
密闭室的大门突然渐渐打开了。人流慢慢地滑动着。有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太婆,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年,在脱衣服的时候分开了,现在又走在一起了。钳工的妻子抱着醒了的孩子,妈妈和儿子都朝人群头顶上看着,不是想看看空间,是想看看时间。内科医生的脸闪了一下,旁边又闪过善良的穆霞·鲍里索芙娜的眼睛,又闪过列维卡·布赫曼的恐惧的目光。再就是柳霞·什捷林塔尔,真无法掩盖、无法减弱她那青春的眼睛、轻轻呼吸的鼻孔、脖子、半张着的嘴唇的美,旁边走着的便是嘴巴又发青又干瘪的拉比杜斯老头子。索菲亚又紧紧搂住达维德的肩膀。这种对人的柔情在她心中还从来不曾有过。
走在旁边的列维卡叫了起来。她的叫声极其可怕,这是一个人面临死亡时的叫声。
在毒气室门口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段引水管。他穿的是带拉链的棕色短袖衬衫。列维卡·布赫曼就是看到他那隐隐约约的孩子般狂喜的狞笑,才这样可怕地叫起来。
那人的一双眼睛在索菲亚的脸上扫了一下:就是他,终于见面了!
她觉得,她的手指头应该扼住从敞开的领子里伸出来的那根脖子。但是那个狞笑的人又快又利落地扬了一下棒子。她在钟声与玻璃响声中听到那人在喊:
“狗崽子们,别磨蹭了!”
她硬撑着没有跌倒,并且迈着沉甸甸的步子和达维德一起慢慢跨过铁门坎。
四十九
达维德用手摸了摸钢门框,觉得冷冰冰的。他在这钢镜子里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淡灰色的点儿,那是他的脸。他的光脚丫感觉到,这厅里的地面比廊道里的地面要凉些,因为不久前才冲洗过。
他迈着小小的步子,在这个矮顶的混凝土大箱子里慢慢走着。他看不到灯,但是这厅里有灰灰的亮光,就好像阳光透过混凝土盖顶射了进来,这冷冷的亮光似乎不是为活人照亮的。
人们原来在一起的,现在散开了,彼此看不见了。闪过柳霞·什捷林塔尔的脸。在火车上达维德每看到她,总有一种迷恋的感觉,又甜蜜,又惆怅。但是过了一会儿,在柳霞原来的地方却出现了一个不露脖子的矮个子女人。接着这地方又出现了一个蓝眼睛白头发的老头儿。马上又出现了一个年轻男子睁得大大的、呆滞不动的眼睛。
这种移动不是人类的活动。也不是低等生物的活动。既无用心,也无目的,表现不出活人的意志。人流朝大厅里流动着,正要进来的人推挤着已经进来的人,这些人推挤着那些人,从无数胳膊肘、肩膀、肚子的小的推挤中产生了运动,这种运动和生物学家布朗发现的分子运动没有任何区别。达维德觉得,有人带他走,他就应该走。他走到墙边,先是膝盖、然后是胸膛碰到了冷冰冰的墙,再也没有路了。索菲亚靠在墙上站着。
有一会儿他们看着从门口移动过来的人群。门离得很远。但是可以看出门在哪儿。因为人在进门的时候紧紧挤在一起,人体的白影子特别密集,等到进了宽敞的毒气室,就松散开了。
达维德看到一张张人脸。早晨下了火车之后,他看到的一直是许多脊背,现在好像一列火车的人都面对着他。索菲亚忽然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她的声音在这又平又宽敞的混凝土大厅里变了腔调,她一进入这大厅,整个样子都变了。她在说“我的好孩子,紧紧靠住我”的时候,他觉得她很怕丢了他,剩下她一个人。可是他们无法紧紧靠在墙上,而是离开了墙,又迈着碎步挪动起来。达维德觉得他比索菲亚挪动得快些。她的手攥住他的手,朝她跟前拉。可是有一种柔软的、渐渐增强的力量把达维德朝另一方向拉,索菲亚的手指头渐渐松了。
毒气室里的人群越来越密集,移动越来越慢,人的步子越来越小。没有人指挥这混凝土箱子里的移动。人在这毒气室里站着不动,还是漫无目的地在绕弯儿、转圈子,德国人觉得已经无所谓了。光光的孩子漫无目的地迈着小小的步子。他的又轻又小的身体的曲曲弯弯的移动路线和索菲亚那又大又重的身体的曲曲弯弯的移动路线渐渐不一致了,于是他们分开了。牵着他的手是拉不住他的,应该像那两个女的,那个妈妈和姑娘一样,脸贴着脸,胸膛贴着胸膛,哆哆嗦嗦地、死死地抱在一起,成为一个不可分的身体。
人越来越多,分子运动随着分子的密集渐渐偏离阿伏伽德罗定律
达维德落进了一部分旋转的人流中,这些人离开墙壁,朝门口倒流过去。达维德看到三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两个男子保护着老妈妈,老妈妈保护着两个孩子。忽然在达维德旁边出现了新的人流,朝新的方向移动。响声也不同了,不是沙沙声和嘟哝声了。
“让开路!”有一个胳膊强劲有力、粗脖子、低着头的人想穿过紧紧靠在一起的人体。他想从沉闷的混凝土节奏中冲出去,他的身体就像鱼的身体在厨房案台上那样,在盲目地、没有目的地挣扎。他很快就喘不上气来,安静下来,倒换着脚,像大家一样了。
因为他的搅动,人流的移动有所改变,达维德又来到索菲亚身边。她使足劲儿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这种劲儿死亡集中营里的工人们是发现过的,也知道这种劲儿有多么大,他们在清理毒气室的时候,从来不想把抱在一起的亲人的尸体分开。
门口响起叫喊声。后面的人看到挤得紧紧的人群已经把毒气室塞得满满的,便不肯跨进敞着的门。
达维德看到门是怎样关上的:那钢门就好像被磁石吸引着,又从容又平稳地渐渐接近了钢门框,门与门框合在一起,成为一体。
达维德发现,在墙的上部,在一个方形的金属网罩里,有一个活物动了起来,他以为那是一只灰老鼠,不过他马上明白了,那是风扇转了起来。感觉到有一种淡淡的、甜丝丝的气味。
脚步声停止了,偶尔可以听到含糊不清的话、呻吟声、叫声。说话已经于人无益了,行动已经没有意义了,行动是为了未来,在毒气室里没有未来了。达维德的头和脖子不停扭动着,索菲亚却没有朝那活物的方向看看的念头。
她那双眼睛看过荷马史诗,看过《消息报》、迈因·里德的作品、黑格尔的《逻辑学》,看过许多很好的人和很坏的人,看过库尔斯克青草地上的鹅,在普尔科沃天文台看过星星,看过外科器械的亮光,在罗浮宫看过《蒙娜·丽莎》,看过市场上的番茄和芜菁,看过伊塞克湖的碧波,现在这眼睛没有用场了。这会儿要是有人把她的眼睛弄瞎,她也不会觉得是损失。
她呼吸着,但呼吸已成为一项沉重的工作,她使出所有的劲儿来进行呼吸工作。她想在震耳欲聋的钟声中聚精会神地最后想一想。但是什么也想不成。索菲亚一声不响地站着,也没有闭上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
小孩子的动作常常使她心中充满怜惜之情。她对这孩子的感情极其单纯,不用说话,也不需要用眼睛看。这个垂死的孩子在呼吸着,但是他吸进的空气不是延长他的生命,而是毁灭他的生命。他的头转来转去,他还想看看。他看到倒在地上的人,他看到张开的没有牙的嘴,看到张开的露出白牙和金牙的嘴,看到从鼻孔里流出来的一道道鲜血。他看到隔着玻璃朝毒气室里看着的好奇的眼睛。罗捷那观望的眼睛有一小会儿和达维德的眼睛碰到一起。他还要说话,他还想问问索菲亚阿姨,那双眼睛为什么像狼的眼睛。他还要想一想。他在这世界上只走了几步,他见过孩子的光脚丫在热乎乎的土地上走出的脚印儿,他的妈妈还住在莫斯科,月亮朝下看着,眼睛可以从下面看到月亮,煤气炉上烧着开水,白头母鸡跑来跑去,他抓住蛤蟆的后腿,叫蛤蟆跳舞,还有早晨的牛奶——他依然想着这一切。
一双有劲的、火热的手臂一直搂抱着达维德。这孩子还不明白,他的眼睛黑了,心里咚咚响了一阵,就不响了,脑子里枯寂了,模糊了。他被杀死了,他不再存在了。
索菲亚·奥西波芙娜·列文顿感觉到,孩子的身体在她怀里软瘫了。她又失去了他。在地下坑道进行毒气试验的时候,用作毒气试剂的小鸟和老鼠一下子就会死去,因为小鸟和老鼠的身体很小。这孩子的身体小得像鸟儿一样,比她先走了一步。
“我做妈妈了。”她想道。
这是她最后一个念头。
可是她的心还活着:心在紧缩,疼痛,在怜惜你们,活着的和死去的人们。索菲亚感到一阵恶心,就把达维德,已经成了尸体的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她也成了死人,成了尸体。
五十
人死了,就是从自由的世界进入奴隶的王国。生命也就是自由,所以死的过程就是渐渐失去自由的过程;起初是知觉渐渐微弱,然后是渐渐消失;在失去知觉的肌体里,生命进程在一定时间内依然延续着,血液还在循环,还在呼吸,新陈代谢还在进行着。但这种向奴隶王国的败退是不可扭转的,因为知觉已经消失,自由的火已经熄灭。
夜空的星星暗淡了,银河不见了,太阳熄灭了,金星、火星、木星熄灭了,海洋寂然不动了,千千万万树枝寂然不动,风也寂然不动了,花儿不鲜艳也不芳香,粮食消失了,水也消失,空气的凉爽与闷热都消失了。人心中的宇宙不再存在了。这个宇宙和不依靠人而存在的唯一的宇宙惊人地相似。这个宇宙和依然存在于千千万万活人头脑中的宇宙惊人地相似。但是这个宇宙的特别惊人之处,是它有一种东西,这种东西使这个宇宙的海洋的涛声、鲜花的香味、树叶的沙沙声、花岗石的色彩、秋日田野的凄凉与存在于或者曾经存在于别人头脑里的宇宙的一切,与不依靠人而永久存在的那个宇宙的一切都不相同。一个生命的灵魂保持其独特性,便是自由。宇宙在人的意识中的反映是人的力量的基础,但是,只有当一个人作为一个在时间的长河中永远无人可以摹仿的世界而存在时,人生才是幸福,才是自由,才是最高的目的。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感到自由和善良的幸福,才能在别人身上找到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东西。
五十一
和莫斯托夫斯科伊、索菲亚·奥西波芙娜·列文顿一起被俘的司机谢苗诺夫,在靠近前线地区的集中营里忍饥挨饿过了十个星期之后,同一大批被俘的红军在一起,被押往西部边境。
在靠近前线的集中营里,他从来没有挨过拳头和枪托子,也没有挨过踢。
集中营里用饥饿惩罚。
水在小河里缓缓流动,哗哗响着,叹息着,拍打着岸边,可是,瞧,水轰轰响起来,狂号起来,翻滚着巨石,冲走大树,就像冲着麦秸一样,当你看到被挤压在狭窄河道里的河水震撼着山崖,当你觉得这好像不是水,而是许许多多沉重的透明铅块活了,站立起来,发起疯来的时候,会心惊胆战。
饥饿像水一样,永远自然地和生命联系着。所以饥饿有时会一下子成为消灭肉体、摧残扭曲灵魂、毁灭千千万万活物的力量。
饲料缺乏、冰封大地、草原和森林干旱、水灾和瘟疫可以使羊群和马群死亡,可以使狼、狐狸、唱歌的鸟儿、野蜂、骆驼、鲈鱼和毒蛇死去。人在自然灾害时候所受的苦难也和动物差不多。
国家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用堤坝人为地、强制性地约束生活,挤压生活,这时候,可怕的饥饿的力量就像狭窄的河道里的河水一样,可以震动、扭曲、摧残和消灭人、部落、民族。
饥饿可以渐渐榨干人体细胞中的蛋白质和脂肪,饥饿可以使骨头变软,使孩子们的小腿佝偻和弯曲,可以使人贫血,头晕,使肌肉干瘪,破坏神经组织。饥饿可以重重地压在心上,把欢乐与信心赶走,可以消灭思考的能力,可以使人驯顺、低三下四、残忍、绝望和麻木不仁。
人性有时会完全灭绝,这饥饿的生物就会杀人,会吃死尸,会吃人。
国家能够筑起堤坝,把小麦、黑麦和种小麦、黑麦的人隔开,从而引起可怕的大批死亡,这种死亡类似德军围困期间列宁格勒几十万人的死亡,类似希特勒集中营里几百万战俘的死亡。
吃的呀!吃的东西!粮食!调味的佐料!大吃特吃!少吃点也行!有稀汤,有饭菜!油腻的,滋补的,大鱼大肉!营养搭配的伙食!穷家小户的家常菜!丰盛豪华的宴席,精致的佳肴!简单的,乡村的风味!美味的食物。充饥的食物。吃!吃!……
土豆皮、狗肉、蛤蟆、蜗牛、烂菜叶、发霉的甜菜、死马肉、猫肉、乌鸦和寒鸦的肉、腐烂的粮食、皮腰带、皮靴筒、糨糊、从军官食堂里流出来的油糊糊的泔水泡透的泥土——这都是吃的东西。这都是从堤坝里渗透出来的东西。
很多人在想方设法得到这些东西,分享这些东西,交换这些东西,互相偷窃这些东西。
在路上走到第十一天,当火车停在米海洛夫村车站的时候,押解队把昏迷过去的谢苗诺夫从车厢里拖出去,交给车站当局。
上了年纪的德国警备队长对着这个靠在消防棚墙上的半死不活的红军战士看了一会儿。
“让他爬到村子里去吧。要是把他关起来,过一天就会死。枪毙也不值得。”警备队长对翻译官说。
谢苗诺夫爬到了车站附近的一个村子里。第一户人家不让他进去。
“什么也没有,你走吧。”
门里有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对他说。
他来到第二家门口,敲门敲了很久,没有人应声,也许这一家已经没有人,也许从里面闩住了。
第三家的门半掩着,他走进过道,没有人喊住他。他走进屋子里,一股暖气朝他扑来。他的头发起晕来,躺到门口一条大板凳上。谢苗诺夫重重地、急促地呼吸着,一面打量着白色的墙壁、圣像、桌子、炉子。他在集中营里过了这么久之后,一见到这一切,十分激动。窗外闪过一个人影,一个妇女走进屋子,一看到谢苗诺夫,叫了起来:
“您是什么人?”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是什么人,那是很清楚的。这一天,不是强大的国家的无情的力量,而是一个人,是赫里斯佳·丘尼娅克老大娘左右着他的生存和命运。
太阳从灰色云块的缝儿里凝望着战火纷飞的大地。在战壕、掩体、集中营的铁丝网、讲坛和特别科之上刮过的风,也来到小屋的窗前低声呼叫。
老大娘给谢苗诺夫端来一茶缸牛奶,他很费劲地、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他喝完牛奶,就呕吐起来。吐得肚子要翻出来,眼睛里流着泪水,他好像快要死一样,哧哧地直往里吸气,吐过了又吐。他拼命压制呕吐,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浑身又脏又臭,老大娘会把他赶出去的。他用发红的眼睛看着老大娘拿来拖把,拖起地板。
他想对她说,他自己打扫,自己来擦洗,只要她不撵他走。但他只是嘟哝了两句,用哆哆嗦嗦的手指头比划了几下。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老大娘一会儿走进来,一会儿又走出去。她没有撵谢苗诺夫走。也许,她找过邻居,请邻居去叫巡逻队或者警察?
老大娘把一铁锅水放到炉膛里。水烧热了,冒起热气。老大娘的脸露出忧愁的、不和善的神气。
谢苗诺夫心想:“她要把我撵走了,等我走了,她可以进行消毒。”
她从箱子里拿出褂子和裤子。她帮助谢苗诺夫把衣服脱了,把他的衣服包起来。他闻到了自己的肮脏身体的气味,闻到了浸过尿、血和屎的衬裤的气味。
她扶着他坐到一个木盆里。她的粗糙有力的手轻轻擦洗着他被虱子咬遍了的身体。热乎乎的肥皂水在他的胸前背后流着。他忽然哽咽起来,浑身哆嗦起来,一面吞着鼻涕,尖声叫起来:
“妈妈……好妈妈……好妈妈……”
她用灰色的粗麻布手巾揩干他的流泪的眼睛、头发、肩膀。她搀扶着他坐到板凳上,弯下身子,揩干了他那像麻秆一样细的腿,给他穿上褂子和内裤,扣上用布结成的扣子。
她把盆里的水倒进桶里,把又黑又臭的脏水提出去。
她把一张羊皮筒子铺到炕上,上面蒙上带条纹的麻布,又从床上拿来一个大枕头,放好。
然后她像搀一只小鸡一样,轻轻地把谢苗诺夫搀起来,帮助他爬到炕上去。
谢苗诺夫迷迷糊糊地躺着。他的身体感触到难以想象的变化:残酷的世界一心想消灭这受尽折腾的牲畜的企图再也不能实现了。
但是不论在集中营里,还是在火车上,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难受。两腿麻木,手指酸痛,骨头疼得厉害,恶心,头脑里乱糟糟的,有时忽然轻飘飘、空荡荡的,发起晕来,眼睛刺疼,不住地打嗝儿,眼皮发痒。有时心里发闷,发慌,胸口说不出的难受,好像就要死了。
过了四天。谢苗诺夫下了炕,开始在屋里走动。他感到惊奇的是,好像世界上有许多吃的东西。在集中营里却只有烂甜菜吃。似乎世界上只有稀稀的糊,只有集中营里的发臭的稀汤。
可是现在他看到了小米、土豆、白菜、猪油,他听到了公鸡的叫声。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觉得世界上好像有两个魔术师,一个善良的魔术师,一个凶恶的魔术师,他很怕凶恶的魔术师又把善良的魔术师打败,那样温暖、有饭吃、善良的世界就要消失,他又要用牙齿啃自己的皮腰带。
他摆弄起一盘手推的磨,因为这手磨的工作效率实在太低。磨几把灰灰的粗面,就要弄得满头大汗。
谢苗诺夫用锉刀和砂纸把传动杆打磨光了,又把连接传动杆与磨盘的栓紧了紧。他这个有文化的莫斯科机械师认为该做的,都做了,对乡下木匠做的粗糙的活儿进行了加工,但是在这之后,手磨更不灵活了。
谢苗诺夫躺在炕上,思考着怎样才能更好地磨面粉。早晨他又把手磨拆开,使用了轮子和旧挂钟的部分零件。
“赫里斯佳大娘,您来看看!”他带着自夸的口气说,并且指了指他安装的双齿轮传动装置。
他们彼此几乎不说什么话。她没有说过她那死于一九三〇年的丈夫,没有说过失去音信的儿子,也没有说过嫁到普里卢基、忘记了妈妈的女儿。她也没有问他,是怎样被俘的,是什么地方人,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
他怕到外面去。每次在上院子里去之前,先要朝窗外观察半天,而且总是急急忙忙回到屋里。如果关门的响声大了,或者茶缸掉在地上,他就害怕,好像好日子完了,赫里斯佳老大娘再也无能为力了。
有时邻居上赫里斯佳大娘家来,谢苗诺夫就爬到炕上躺着,尽可能不大声喘气,不打喷嚏。不过,邻居不是经常来。
村子里没有驻扎德国兵。他们驻扎在车站附近的铁路工人村里。
他想到周围在进行战争,而自己在这儿过温暖与安宁的日子,并不觉得有愧,他很怕再一次落入集中营和饥饿的世界。
他早晨醒来,很怕马上睁开眼睛,似乎了一夜魔法消失了,他又要看到集中营的铁丝网和警备队,又要听到空饭盒的响声了。
他闭着眼睛躺着,听听赫里斯佳老大娘是不是消失了。
他很少去想不久前的日子,不去回想政委克雷莫夫、斯大林格勒、德国集中营、押送俘虏的火车。但是每天夜里他都在梦里哭和叫。
有一天夜里他从炕上爬下来,在地上爬了一会儿,躲到板床底下,在板床底下睡到天亮。早晨起来,他想不起他梦见了什么样可怕的事。
有几次他看到载重汽车载着土豆和粮食从村里道路上经过,有一天他还看到一部小轿车。马达很好,车轮在泥水里也不打滑。
有时他想象着德国巡逻队在过道里叽哩哇啦说起话来,马上就会冲进屋里来,他的心就会打颤。
他向赫里斯佳老大娘问过德国人。
她回答说:
“有些德国人不坏。在我们这儿打仗的时候,我这屋子里住过两个德国人,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画家。他们常常和孩子们一块儿玩。后来住过一个汽车司机,他还带着一只小猫。他开车回来,小猫就跟他玩儿。小猫好像是从边境上跟他来的。他吃饭时也要把小猫抱在怀里。他对我也很好,给我拉来不少木柴,有一次还给我丢下一口袋面粉。可是有些德国人很坏,杀小孩子,杀老头子,不拿我们当人,随便朝人家里跑,在女人面前光着身子。我们乡下的警察也有这样的,对人很凶。”
“咱们可是没有像德国人那样的野兽。”谢苗诺夫说。接着又问道:“赫里斯佳大娘,我住在您家里,您不害怕吗?”
她摇了摇头,说村子里有很多放回来的俘虏,当然,那都是回自己村子的乌克兰人。不过她可以说,谢苗诺夫是她的外甥,是嫁到了俄罗斯的姐姐的儿子。
谢苗诺夫已经认识了一些邻居和街坊,认识了第一天没有让他进门的那个老妇人。他知道,晚上姑娘们常常去车站看电影,每到礼拜六,车站上有乐队演奏,有舞会。他很想知道,德国人在电影院里放什么样的电影。但是上赫里斯佳大娘家里来的只有老年人,他们不看电影。没有人可以问。
邻居一位大娘拿来女儿的来信,女儿是参加招工上德国去的。信里有好几处地方谢苗诺夫不懂,于是别人解释给他听。那姑娘在信中写着:“万尼亚和格里沙飞来了,窗上安上了玻璃……”这就是说,万尼亚和格里沙是在空军服役,苏联空军轰炸了德国的城市。
那姑娘在另外一处写着:“雨下得很厉害,就像巴赫马奇那样。”这也是指飞机轰炸,因为在战争初期,巴赫马奇车站常常受到很强烈的轰炸。
这天晚上,有一个高高的瘦老头子来到赫里斯佳大娘家。他把谢苗诺夫打量了一遍,便用地道的俄语说:
“好汉,你从哪儿来?”
“我是俘虏。”谢苗诺夫回答说。
老头子说:
“我们都是俘虏。”
他在沙皇时代当过炮兵,炮兵的一些号令他还记得很清楚,并且当着谢苗诺夫的面表演起来。他发号令用俄语,用嗄哑的声音,可是报告结果声音却很响亮,像个年轻人一样,并且还带有乌克兰口音,看样子,他是在模仿几十年前长官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声音。
后来他骂起德国佬。
他对谢苗诺夫说,起初人们指望德国人解散集体农庄,可是结果德国人想到,集体农庄对他们也是好事情。他们也搞起五户小组、十户小组,和原来的生产小组、生产小队一样。赫里斯佳大娘用长长的、伤心的语调说:
“唉,集体农庄呀,集体农庄!”
谢苗诺夫说:
“集体农庄有什么!谁都知道,咱们到处都有集体农庄。”
赫里斯佳大娘说:
“你住嘴。你可知道,外地人怎样成群成群上我们这儿来的吗?一九三〇年,整个乌克兰都在瞎折腾。天天吃荨麻,吃黄土……把粮食全部弄走,一粒不剩。我男人饿死了,我又是受的什么样的罪呀!我浑身浮肿,话也不能说,路也走不动。”
谢苗诺夫听赫里斯佳大娘说她也和他一样挨过饿,十分吃惊。他总觉得,饥饿和瘟疫和这个善良人家的大娘是无缘的。
“也许,你们家是富农吧?”他问道。
“哪儿是什么富农呀!所有的人都遭殃呀,比战争时期还糟。”
“你是乡下人吗?”老头子问。
“不是,”谢苗诺夫回答说,“我是在莫斯科出生和长大的,我父亲也是在莫斯科出生和长大的。”
“是啊,”老头子带着自夸的口气说,“如果你那时候也参加了集体化,也会完蛋,城里人嘛,说完蛋就完蛋。为什么我活下来啦?我懂得野生草木。你以为我说的是橡子、椴树叶、荨麻、滨藜吧?这些东西大家一下子就吃光了。可是我知道五十六种能吃的野草。所以我活下来了。春天刚刚来到,还看不到一片叶子,我就在地里挖草根吃。伙计,我什么都认识,每一样根、皮、花儿我都认识,每一棵草我都认识。牛、羊、马全死了,可是我没有死,我比牛、羊、马更会吃草。”
“你是莫斯科人吗?”赫里斯佳大娘慢慢地重问了一遍。“我还不知道你是莫斯科人呢。”
老头子走了,谢苗诺夫躺下睡了,可是赫里斯佳大娘用手托着腮坐着,望着黑黑的夜空。那一年是丰收年景。小麦长得密密麻麻,齐齐整整,和她的瓦西里的肩膀一样高,把赫里斯佳连头都遮住。
村里到处可以听到微弱而缓慢的呻吟声,骨瘦如柴的孩子在地上爬着,有气无力地哭着;饿得连喘气也没有劲儿的男子汉拖着水肿的腿在外面晃悠着。妇女们到处找东西吃,什么都吃:荨麻,橡子,椴树叶,掉在外面的马蹄,骨头,牛角,羊角,未加工的羊皮……然而从城里来的小伙子们还在一家一家地转悠着,不管死人,也不管半死不活的人,打开地窖,在棚子里挖坑,拿铁钎子插进地里,寻找和收缴富农藏的粮食。
在一个闷热的夏日里,她的瓦西里死了,停止了呼吸。这时候从城里来的小伙子们又来到屋里,其中有一个蓝眼睛的人,说话带俄罗斯口音,就和谢苗诺夫一样,走到死者跟前,说:
“富农顽抗到底,毫不怜惜自己的命。”
赫里斯佳叹了一口气,画了一个十字,便去铺床。
五十二
维克托·施特鲁姆原以为,他的研究只能得到狭小的理论物理学界的重视。但事实不是这样。近来给他打电话的不只是一些熟识的物理学家,还有一些数学家和化学家。有些人请他解释问题,因为他的数学推论太复杂了。
有的学生会代表到研究所来找他,请他给物理系和数学系高年级学生作报告。他在科学院做过两次报告。马尔科夫和萨沃斯季扬诺夫告诉他,在很多研究所的实验室里都在对他的研究进行争论。
柳德米拉在限额供应商店里听到一位科学家的夫人问另一位夫人:“您站在谁后面?”那位夫人回答说:“这不是,我站在施特鲁姆夫人后面。”原来发问的那位夫人说:“这就是施特鲁姆夫人吗?”
维克托并没有表露出他因为自己的论文引起这样不同寻常的广泛关注而感到高兴。但是他对荣誉不是无动于衷的。在研究所的学术委员会会议上,他的论文被推选为斯大林奖金备选项目。维克托没有出席这次会议,但是这天晚上他一直注视着电话机,等着索洛科夫给他打电话。可会后第一个给他打电话的是萨沃斯季扬诺夫。
往常爱嘲笑人甚至爱说下流话的萨沃斯季扬诺夫,现在说话的口气不一样了。
“这是胜利,了不起的胜利!”他一再地说。
他说了说普拉索洛夫院士的发言。这位老院士说,自从他的研究辐射压力的老朋友列别杰夫去世以后,在物理研究所里还没有出现过这样有分量的论文。
斯维琴教授谈到维克托的数学方法,说这种方法本身就有创新成分。他说,只有苏联人才能在战争环境中这样忘我地为人民的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还有很多人发言,马尔科夫也发了言,但是最响亮、最带劲儿的话是古列维奇说的。
“他是好样的,”萨沃斯季扬诺夫说,“他说的话最实在,说话不带框框儿。他说您的著作是经典性的,说应该把您的著作和原子物理奠基人的著作,如普朗克、玻尔、费马的著作,排在同样的位置。”
“真带劲儿。”维克托在心里说。
萨沃斯季扬诺夫打过电话不久,索科洛夫又打来电话。
“今天我不上你们家去了,抽出二十分钟和您在电话里谈一谈吧,我实在太忙了。”他说。
索科洛夫也十分激动,十分高兴。
维克托说:
“我忘记了问萨沃斯季扬诺夫表决的情形。”
索科洛夫说,表示反对的只有从事物理理论研究的加甫罗诺夫教授。他认为,维克托的著作建立在很不科学的基础上,来源于西方物理学家的观点,实际上是不顶用的。
“加甫罗诺夫反对,这倒是好事。”维克托说。
“是啊,也许是好事。”索科洛夫也说。
加甫罗诺夫是一个怪人。大家戏称他“斯拉夫兄弟派”。他带着一股狂热而顽强的劲头千方百计地要证明,物理学的一切成就都和俄国科学家的著作有关系,他把很少有人知道的一些名字,如别特罗夫、乌莫夫、亚可甫列夫,看得比法拉第、麦克斯韦、爱因斯坦还要高。
索科洛夫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瞧,整个莫斯科都承认您的著作的重大意义了。不久就要为您举行庆祝宴会了。”
玛利亚接过话筒,说:
“恭喜您,请代我向柳德米拉表示祝贺。我为您、为她感到非常高兴。”
维克托说:
“这都算不了什么。”
可是这种“算不了什么”使他非常高兴,非常激动。
夜里,柳德米拉已经在铺床准备睡觉了,马尔科夫打来电话。他是一个熟悉官场情形的人。他用和萨沃斯季扬诺夫、索科洛夫不同的语气说了说学术委员会会议的情形。古列维奇发言以后,科甫琴科在一片笑声中说:“连数学研究所里都敲起钟来,围绕着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的论文闹腾起来。虽然没有什么宗教游行,可是已经有人举起神幡。”
多疑的马尔科夫感觉到科甫琴科的笑话是带有恶意的。他观察到的另外一些情形都和希沙科夫有关系。希沙科夫没有说出自己对维克托的论文的看法。他听着别人发言,只是不时地点点头,也许是表示赞成,也许那意思是:“等着瞧吧。”
希沙科夫极力推荐年轻教授莫洛堪诺夫的著作为斯大林奖金备选项目。他的著作是论述钢的伦琴射线分析的,实用范围很小,只是对于生产优质钢的某些工厂有意义。
马尔科夫又说,散会之后,希沙科夫就走到加甫罗诺夫跟前,和他谈起来。
维克托说:
“马尔科夫同志,您最好到外交部门去工作。”
不善于开玩笑的马尔科夫回答说:
“不,我还是做我的物理试验。”
维克托走到柳德米拉的房间里,说:
“推荐我领取斯大林奖金啦。他们说了不少使我高兴的事情。”
他又对她说了说参加会议的人发言的情形:
“所有这些官方的赞许,都是狗屁不值。不过你要知道,我讨厌透了那种长期形成的莫名其妙的局面。上大厅里去开会,第一排座位常常空着,但是我不敢去坐,总是坐到最后一排,可是希沙科夫、波斯托耶夫却总是毫不犹豫地坐到主席团位子上去。我瞧不起主席团的交椅但是在心里希望自己至少有资格坐这样的交椅。”
“要是托里亚知道了,才高兴呢。”柳德米拉说。
“这事儿我也不能写信向妈妈报告了。”
柳德米拉说:
“维克托,已经十二点了,娜佳还没有回来。昨天她十一点就回来了。”
“会有什么事呢?”
“她说她是上好朋友玛伊卡家里去,可是我很不放心。她说,玛伊卡父亲的汽车有夜晚通行证,他可以把她送到咱们的街口。”
“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维克托说过这句,心里想道:“真是的,正谈着巨大的成就,谈着国家的斯大林奖金,干吗要拿家庭琐事把这样的谈话打断?”
他没有说出口来,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在学术会议之后的第三天,他往希沙科夫家里打了一次电话,他想请他为年轻物理学家兰杰斯曼安排工作。科学院管委会和人事处一直拖着不肯办手续。同时他想请希沙科夫设法快一点儿把安娜·纳乌莫芙娜从喀山调回来。现在,在研究所安装新设备的时候,把有技术特长的工作人员留在喀山,是没有意义的。
他早就想和希沙科夫谈谈这些事了,但是他觉得希沙科夫也许会不大客气地说:“您去找副所长谈吧。”所以维克托一直拖着没有谈。
现在,成功的浪波激起了他的劲头。十天之前他还觉得去见希沙科夫是很不合适的,可是今天他觉得往希沙科夫家里打电话是很平常自然的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
“您是谁?”
维克托报了姓名。他报得那样从容,那样镇静,他听着自己的声音感到十分愉快。接电话的女子迟疑了一下,然后很亲切地说:
“请等一会儿。”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很亲切地说:“对不起,请您明天上午十点钟往研究所打电话。”
“对不起,打搅了。”维克托说。
他浑身感到热辣辣的,很不舒服。
他闷闷不乐地揣度着,恐怕晚上在梦里也摆脱不了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等早晨醒来,会在心里想:“为什么这样恶心?”然后会想起来:“哦,都是因为这次愚蠢的电话。”他来到柳德米拉房间里,说了说给希沙科夫打电话没有打成。
“是啊,是啊,王牌打得不是地方,就像你妈妈常说我的。”
他又骂起接电话的那个女人:“他妈的,那母狗,我真受不了官腔官调的那一套:先问我是什么人,然后回答说,老爷没有工夫接电话。”
柳德米拉在类似的情况下一般都要生气的,他很想听听她的说法。
“你该记得,”他说,“我曾经说过,希沙科夫态度冷淡是因为他不能靠我的论文捞到什么资本。可是现在他觉得可以捞到资本了,不过捞到的是另一种资本:可以贬低我。因为他知道,上面有人不喜欢我。”
“哎呀,你担心的事太多了,”柳德米拉说,“现在什么时间啦?”
“九点一刻。”
“瞧,娜佳还不回来呢。”
“哎呀,”维克托说,“你担心的事太多了。”
“顺便说说,”柳德米拉说,“今天我在商店里听说:斯维琴也被推荐为奖金备选人了。”
“你看,有这种事,他没有告诉我呀。他凭什么被推荐?”
“好像因为散射理论。”
“真是莫名其妙。他的论文是在战前发表的呀。”
“那有什么关系。过去发表的东西也可以得奖。他会得奖的,你得不到。你就等着瞧吧。这都怪你自己。”
“柳德米拉,你太糊涂了。上面有人不喜欢我呀!”
“你需要的是我母亲。她处处都附和你。”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有这样的火气。如果当初你对我妈所表现的亲热,能有我对你妈所表现的十分之一就好了。”
“可是你妈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托里亚。”柳德米拉说。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维克托说。他觉得妻子也成了外人,她是那样顽固和不讲理,让人感到可怕。
五十三
第二天早晨,维克托从索科洛夫口里听到一桩新闻。头天晚上,希沙科夫把研究所里一些人请到家里去了。索科洛夫去了,紧接着科甫琴科也坐着小汽车到了。
在被邀请的人当中还有党中央科学处年轻的处长巴季因。
维克托觉得很不自在:显然,他给希沙科夫打电话,正是高朋满座的时候。
他冷冷笑着对索科洛夫说:
“在被邀请的宾客中还有圣热曼伯爵呢,先生们究竟谈了些什么?”
他忽然想起来,在给希沙科夫打电话的时候,还用那样从容的语调报自己的姓名,相信希沙科夫一听到“施特鲁姆”,马上就会高高兴兴地跑了来呢。他想起这一点,甚至懊恼得叫了起来,心里想,狗要抖掉咬得它受不了的虼蚤却抖不掉,就是这样叫的。
“顺便说说,”索科洛夫说,“这次招待得很好,完全不像在战争时期。咖啡,真正的古尔贾尼葡萄酒。人也不多,只有十来个人。”
“很奇怪。”维克托说。索科洛夫马上明白了这意味深长的“很奇怪”指的是什么,他也意味深长地说:
“是啊,不完全清楚。更确切地说,完全不清楚。”
“古列维奇去了吗?”维克托问道。
“古列维奇没有去,好像给他打过电话,他在指导研究生试验。”
“哦,哦,哦。”维克托说着,用手指头敲起桌子。过了一会儿,出乎自己的意料,他忽然向索科洛夫问道:“索科洛夫同志,大家没有说起我的论文吗?”
索科洛夫踌躇了一下,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很多人称赞您,崇拜您,是在帮您的倒忙,因为这样领导很生气。”
“您怎么不明说呢?嗯?”
索科洛夫告诉他,加甫罗诺夫说起维克托的论文,说论文中的观点与列宁主义的物质观相矛盾。
“噢?”维克托说。“那又怎么样呢?”
“是啊,您要知道,加甫罗诺夫是胡说八道,不过总是很不愉快的事。巴季因就支持他的说法。似乎是这样,您的论文尽管有不少独到的见解,但是和那次有名的会议上所定的方针是抵触的。”
他回头朝门口看了看,又朝电话机看了看,然后小声说:
“您要知道,我觉得,因为要开展维护科研的党性的运动,咱们研究所的领导可能有意选定您做替罪羊。您该知道咱们的运动是怎样进行的。选定一个牺牲品,拼命来折腾。这真是可怕呀。您的论文可是真了不起,真难得呀!”
“怎么,就没有人表示不同意见吗?”
“好像没有。”
“您呢?”
“我认为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反正无法推翻他们的定论。”
维克托感觉出朋友的尴尬,也不好意思了,就说:
“噢,噢,当然,当然,您说得很对。”
他们都沉默着,但这种沉默并不令人感到轻松。维克托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惧,触发了平时隐藏在心中的恐怖感。他害怕国家发怒,怕自己成为国家发怒的牺牲品,国家发起怒来,可以使人变为齑粉。
“是啊,是啊,是啊,”他意味深长地说,“不图发胖,只求活命就行啦。”
“我多么希望您能明白这一切呀。”索科洛夫小声说。
“索科洛夫同志,”维克托也用小声问道,“马季亚罗夫在那儿怎么样,平安无事吗?他有信给您吗?我有时十分担心,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什么。”
他们突然用低声耳语交谈,好像是在特意表示:人与人之间还有自己的、特别的、人性的、国家以外的关系。
索科洛夫沉着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说:
“没有,我没有收到喀山方面任何信件。”
他平静而响亮的声音好像在说:这些特别的、人性的、国家以外的关系现在对他们毫无意义了。
马尔科夫和萨沃斯季扬诺夫走进办公室,谈起完全不同的话题。马尔科夫举了一些例子,说明一些妻子搅得丈夫过不好日子。
“有什么样的丈夫,必然有什么样的妻子。”索科洛夫说过这话,看了看表,便走出办公室。
萨沃斯季扬诺夫对着他的背影笑着说:
“如果在电车上只有一个位子,必然是他坐上去,他的玛利亚站着。如果夜里有人来电话,他再也不会从床上起来,而是玛利亚穿了睡衣跑去问:‘您是哪位?”显然,这样的妻子是一个人的好伙伴。”
“我不在幸福者之列,”马尔科夫说,“我常常听到命令:‘你怎么,聋了吗,开门去!””
维克托忽然生起气来,说:
“哼,您怎么啦,咱们怎么能比得上……索科洛夫是模范丈夫!”
“马尔科夫同志,您怕什么,”萨沃斯季扬诺夫说,“您现在日日夜夜在实验室里,老婆管不到了。”
“您以为,她因为我天天不在家,不骂我吗?”马尔科夫问道。
“当然啦,”萨沃斯季扬诺夫说着,舔了舔嘴唇,已经感觉出自己要说的俏皮话的滋味了,“你应该待在家里!正如俗话说的,我的家就是我的监狱嘛。”
马尔科夫和维克托都笑起来。马尔科夫显然担心这愉快的谈话会拖延下去,便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该干事情了。”
等他走出门去,维克托说:
“这样古板的一个人,动作一向慢条斯理的,现在却像喝醉酒一样了。的确是日日夜夜泡在实验室里。”
“是啊,是啊,”萨沃斯季扬诺夫也承认说,“他就像一只做窝的鸟儿。一头埋进工作里啦!”
维克托笑了笑,说:
“他现在连上流社会的新闻也不关心了,不再传播这种新闻了。是啊,是啊,我很喜欢做窝的鸟儿。”
萨沃斯季扬诺夫猛地转过脸来,朝着维克托。
他那淡黄色眉毛的年轻的脸是严肃的。
“正好,要谈谈上流社会的新闻,”他说,“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应该说,昨天在希沙科夫家举行酒会,没有请您去,这是令人气愤的事,毫无道理的事……”
维克托皱了皱眉头,他觉得这种同情的话有伤他的尊严。
“您算了吧,别说了!”他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萨沃斯季扬诺夫说,“当然,希沙科夫没有请您,算不了什么。不过,加甫罗诺夫说的话多么可恶,索科洛夫没有对您说过吗?只有丝毫不顾羞耻,才会说您的论文中有犹太教精神,才会说古列维奇称赞您的论文是经典性的,只因为您是犹太人。尤其是在领导者不出声的冷笑中说这些卑鄙的话。好一个‘斯拉夫兄弟”!”
在午休的时候,维克托没有上食堂去,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踱着。他何曾想到,人世间有这样多卑鄙龌龊的东西!萨沃斯季扬诺夫倒是有头脑!可原来还以为他只会说说俏皮话,天天带着姑娘的泳装照片,是个头脑简单的小伙子呢。是啊,总的说,这一切都是小事。加甫罗诺夫的胡说八道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是一个精神变态的人,是一个爱嫉妒的小人。没有人反驳他,是因为他说的话太荒唐,太可笑。
可是这些小事、微不足道的事还是使他很不安,很难受。希沙科夫怎么能不请他呢?的确很不礼貌,很没有道理。特别有伤自尊心的是,平庸无才的希沙科夫和他的宾客们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他非常痛苦,就好像出了不幸的事,这一生都无法挽回了。他知道这是胡思乱想,可是自己拿自己没有办法。哼,哼,还想比索科洛夫多分一两个鸡蛋呢。休想!但是有一件事实实在在地使他伤心。他真想对索科洛夫说:“我的朋友,您怎么不羞愧?加甫罗诺夫那样诬蔑我,您怎么瞒着我?您在那儿不说话,也不对我说。您真不应该,真不应该啊!”
可是,尽管还在生气,他马上自己对自己说:“不过,你也没说话嘛。你也没有对朋友索科洛夫说,卡里莫夫怀疑他的亲戚马季亚罗夫嘛。你也没有作声!因为不好意思?怕伤和气?胡说!不过是害怕!”
显然,命中注定这一整天是不愉快的。
安娜·斯捷潘诺芙娜走进办公室,维克托看到她一脸愁容,问道:
“安娜·斯捷潘诺芙娜,出了什么事吗?”又在心里想道:“她是不是听说我的一些不愉快的事了?”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她说,“这样的事落到我头上了,为什么我落得这种下场?”原来,在午休时间人事处把她叫了去,要她写离职申请书。因为院长有指示;要解除没受过高等教育的试验员的职务。
“胡说八道,我真不明白这搞的是什么名堂,”维克托说,“我去叫他们别胡闹,请您放心。”
使安娜·斯捷潘诺芙娜感到特别难受的是杜宾科夫的话,他说,领导对她本人没有任何意见。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这是怎么回事?”她说。“我妨碍您工作了,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吧。”
维克托披上大衣,就穿过院子,朝人事处所在的二层楼走去。“好啊,好啊,”他在心里说,“好啊,好啊。”他再也没有多想。但是这“好啊,好啊”却包含着很多意思。
杜宾科夫一面和维克托打招呼,一面说:
“我正要找您呢。”
“为安娜·斯捷潘诺芙娜的事吗?”
“不是,那不必要。是因为有某些情况,研究所的主要工作人员需要填这样一份履历表。”
维克托看了看很多张表格纸订成的履历表,说:
“哎呀!这要花一个星期的工夫。”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瞧您说的。不过,在填写否定项目的时候,不要划斜线,要写:没有,不是,未参加,等等。”
“我有一个意见,”维克托说,“应该取消解除我们的一级试验员安娜·斯捷潘诺芙娜·洛沙科娃职务的荒唐命令。”
杜宾科夫说:
“洛沙科娃吗?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怎么能取消院领导的命令啊?”
“鬼知道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她拯救了研究所,在炸弹底下保护了所里的财产。可是现在凭着形式上的理由解除她的职务。”
“没有形式上的理由,我们不会解除任何人的职务,”杜宾科夫很神气地说。
“安娜·斯捷潘诺芙娜不仅是一个极好的人,她还是我们实验室里最出色的工作人员之一。”
“如果她的确是无法代替的,那您就去找找科甫琴科同志,”杜宾科夫说,“正好,你们实验室里还有两个问题,您要征求他的同意。”
他把用别针别在一起的两张纸递给维克托。“这是关于选聘人员担任研究员职务的。”他朝一张纸看了看,慢慢念了念:“兰杰斯曼·艾米里·平胡索维奇。”
“哦,这是我写的嘛。”维克托认出杜宾科夫手里的纸,就说。
“这是科甫琴科同志的批示:不符合要求。”
“怎么不符合要求?”维克托问。“我知道他是符合要求的,科甫琴科怎么知道他不符合我的要求?”
“所以您要去和科甫琴科同志谈谈。”杜宾科夫说。他看了看另一张纸,说:“这是我们留在喀山的工作人员的申请书,也需要您去说说理由。”
“哦,怎么啦?”
“科甫琴科同志批的是:目前不宜调动,因为喀山大学的工作十分需要他们,这个问题放到学年结束时再研究。”
他说话声音不高,很温和,好像希望用亲切的声音软化这使维克托不愉快的消息,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亲切的神气,只有不怀好意的好奇。
“谢谢您,杜宾科夫同志。”维克托说。
维克托又来到院子里,又一遍一遍地在心里说:“好呀,好呀。”他不需要领导的支持,不需要朋友的情谊,不需要和妻子心灵相通,他可以单独作战。他回到主楼,登上二层。
科甫琴科身穿黑色西装和乌克兰式绣花衬衣,紧跟着向他报告维克托来见的女秘书走出办公室,说:
“请,请,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请进寒舍坐坐。”
维克托走进摆满了红色安乐椅和大沙发的“寒舍”。科甫琴科请维克托坐在沙发上,自己也挨着坐了下来。他一面听维克托说话,一面微微笑着,他的亲切神情很有点儿像杜宾科夫的亲切神情。而且,在加甫罗诺夫发言评论维克托的论文的时候,他好像也是这样微笑的。
“有什么办法?”科甫琴科把两手一摊,很伤心地说。“这不完全是我们自作主张啊。她曾经在炸弹底下吗?现在这已经不算功劳了。如果祖国有命令的话,每一个苏联人都会到炸弹底下去。”
后来科甫琴科沉思了一下,说:
“还有一种办法,虽然会有人找碴儿。可以把洛沙科娃调任制剂员。科技人员供应卡还给她留着。这我可以办到。”
“不行,这对她是一种侮辱。”维克托说。
科甫琴科问道: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是希望,苏维埃国家施行一种法律,在您的实验室里施行另一种法律吗?”
“恰恰相反,我正是希望在我的实验室里也施行苏维埃的法律。按照苏维埃法律,不能解除洛沙科娃的职务。”
维克托又问:
“科甫琴科同志,如果要谈法律的话,那您为什么不批准很有才华的小伙子兰杰斯曼进我的实验室?”
科甫琴科咬了咬嘴唇。
“您可知道,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也许,按照您的要求,他能工作得很好,不过还有一些情况,是研究所的领导应该考虑的。”
“很好,”维克托说,又重复一遍,“很好。”
他又小声问:
“是履历问题吗?亲属在国外?”
科甫琴科不作回答,只把两手一摊。
“科甫琴科同志,如果这种愉快的谈话还能继续下去的话,”维克托说,“请问,为什么您不让我的同事安娜·纳乌莫芙娜·魏斯帕比尔从喀山回来?顺便说一句,她是副博士。我的实验室和国家有什么矛盾?”
科甫琴科带着受难者的脸色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怎么审问起我来了?我对干部负有责任呀,您要理解这一点。”
“很好,很好,”维克托觉得已经到了一点不客气地谈一谈的时候,就说,“那好吧,可敬的同志,我不能继续工作了。研究科学不是为杜宾科夫,也不是为了您。我在这儿也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给人事处创造我无法知道的好处。我要给希沙科夫写报告,让他派杜宾科夫来主持核物理实验室好了。”
科甫琴科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说实在的,不要激动嘛。”
“不,我就是不能再工作了。”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不知道,领导上,尤其是我,有多么看重您的工作。”
“至于你们看重我还是不看重我,我可是一点不放在眼里。”维克托说过这话,在科甫琴科脸上看到的不是生气的表情,而是快活与满意的表情。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科甫琴科说,“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让您离开研究所。”
他皱起眉头,又说:
“而且也完全不是因为无人可以代替。难道您以为就没有人可以代替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施特鲁姆吗?”
最后又用十分亲切的语调问道:
“如果您没有兰杰斯曼和魏斯帕比尔就不能从事科学研究的话,难道全苏联都没有人能代替您吗?”
他看着维克托,维克托感觉到,科甫琴科就要把一些话说出来了,那些话就像不见形迹的雾气,一直缭绕在他们中间,时时触及眼睛、手、脑子。维克托垂下头,这位做出了不起的科学发现的人,这位又傲慢又骄矜、又清高又尖刻的教授、博士和著名学者,顿时消失不见了。这个驼背、窄肩、鬈发、鹰钩鼻子的男子眯缝起眼睛,好像等着挨耳光似的,望着穿乌克兰绣花衬衫的人,等待着。科甫琴科轻轻地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不要激动,不要激动,说实在的,不要激动。嗯,您怎么啦,真的,因为这样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事,吵闹起来啦。”
五十四
夜里,等妻子和女儿睡了,维克托就开始填履历表。履历表上几乎所有的问题都和战前一样。正因为这是一些老问题,所以他觉得这些问题提得很奇怪,因而使他重新惴惴不安起来。
国家操心的不是维克托在研究中使用的数学器械是否够用,正在实验室安装的设备是否能承担复杂的试验,中子辐射的防护设备是否完善,索科洛夫和维克托的关系及其在科研上的配合好不好,是否有足够的初级研究人员进行不厌其烦的计算,他们是否理解在很多方面全靠他们的耐心、长期的紧张和聚精会神。
这是最重要的调查表,是表中之王。它要了解柳德米拉的父亲的情况、她的母亲的情况,要了解维克托的爷爷和奶奶的情况,要了解他的爷爷和奶奶过去生活在哪里,死在哪里,葬在哪里。维克托的父亲巴维尔·约瑟弗维奇在一九一〇年因为什么去柏林?国家的担心是严肃认真的。维克托把履历表浏览了一遍之后,也传染上了疑心病,对自己家世的可靠和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1:姓,名,父称……他是谁,这个在深夜里填履历表的是什么人,是施特鲁姆·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吗?父亲和母亲好像是在国外结婚的,在维克托满两岁的时候,他们又离婚了,他仿佛记得,在父亲的证件中,父亲的名字是宾胡斯,而不是巴维尔。为什么我的父称是帕夫洛维奇?我是什么人?我清楚自己的来历吗?万一我本来是姓哥尔曼,也许是姓萨盖塔奇内呢?也许是法国姓杰弗尔什,也就是俄罗斯的杜布罗夫斯基呢?
他满脑子疑虑,接着又开始填写第二项。
2:出生时间……年……月……日……写明新历与旧历。他约莫生于十二月的一天,可是他怎么知道的呢,他能肯定自己恰恰是生于这一天吗?为了推卸责任,是不是写明“听别人说的”?
3:性别……维克托满怀信心地写上“男”。可是他在心里说:“哼,我算什么男人呀,真正的男子汉见到契贝任被撤职,不会不说话的。”
4:出生地(旧的行政区划:省、县、乡、庄;新的行政区划:州、地区、区、村)……维克托写上:哈尔科夫。妈妈对他说过,他出生在巴赫穆特,可是他出生两个月以后,妈妈迁到哈尔科夫,在哈尔科夫领到他的出生证。怎么办,要不要加以说明?
5:民族……这是第五项。这样简单的、在战前毫无意义的问题,现在几乎成了特别重要的问题了。
维克托握紧笔,用清晰的粗体字写上:犹太族。他还不知道,对于几十万人来说,填写这第五项:加尔梅克族、巴尔卡尔族、车臣族、克里木鞑靼族、犹太族……很快将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围绕这第五项发生的阴森可怕的事情会越来越多;他不知道,恐怖、厄运、绝望、没有前途、流血将从邻近的第六项“社会出身”迁徙转移到这一项;他不知道,几年之后,很多人将怀着命中不幸的心情填写这第五项,就像过去几十年中哥萨克军官、贵族和工厂主的子女、神甫的儿子填写邻近的第六项那样。
不过这时他已经感觉和预感到围绕着这第五项的强力线越来越密集。昨天晚上兰杰斯曼打电话给他,他告诉兰杰斯曼,安排工作的事还一点没有头绪。
“我估计就是这样嘛。”兰杰斯曼用恼恨的、责备维克托的口气说。
“是您的履历有问题吗?”维克托问道。
兰杰斯曼对着话筒哼了一声,说:“是我的姓有问题”。
娜佳在晚上喝茶的时候说:
“爸爸,你可知道,玛伊卡的爸爸说,明年国际关系学院再也不招收犹太学生了。”
“好吧,”维克托心里说,“犹太族就犹太族,不能不写。”
6:社会出身……这是一株大树的树干,其树根深深扎进地里,树枝宽宽地铺展开来,下面是许许多多阔大的履历树叶:父亲和母亲的社会出身、父亲的父母的社会出身……妻子的社会出身、妻子的父母的社会出身……如果是离过婚的,还有前妻的社会出身、她的父母在革命前的职业。
伟大的革命是社会革命,是穷人的革命。维克托总觉得,在第六项中反映出穷人在受富人统治的几千年中产生的应有的不信任,是很自然的。他写上:小市民出身。小市民!他算什么样的小市民?!也许是战争启迪了他,他忽然怀疑起来:苏联正当地査询社会出身问题与德国人怀着血腥的目的查询民族属性问题,二者之间是否真正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他想起了在喀山晚间的一些谈话,想起马季亚罗夫说的契诃夫怎样看待人的一些话。
他想道:“我以为看重社会特征是有道理的,是应该的。而德国人认为看重民族特征是绝对有道理的。我知道了,毫无疑问,杀犹太人,仅仅因为他们是犹太人,这十分可怕。因为他们是人,他们每一个都是人,有好人、坏人、聪明人、蠢人、笨人、快活人、善良人、反应灵敏的人、吝啬鬼。可是希特勒说:都是一样,反正都是犹太人!我坚决反对!不过我们也有这样一种准则:反正不是贵族,反正是富农出身,是商人出身。至于他们是好人、坏人、有才华的人、善良人、愚蠢人、快活人,有什么相干?要知道,我们的履历表不是商人、神甫、贵族的履历表。是他们的孩子、孙子的履历表。怎么,他们的血统就是贵族血统,就像犹太血统一样吗?怎么,他们生来就是商人,就是神甫吗?这是胡说八道。女英雄索菲亚·佩罗夫斯卡娅是将军的女儿,不是普通的将军,是省长。把她赶走吧!可是当年抓住卡拉科佐夫的警察走狗科米萨罗夫如果填写第六项,也会写‘小市民”。还可以招收他上大学呢。斯大林说过:‘儿子不能为父亲负责。”不过斯大林又说:‘苹果与苹果总是相差不远。”好吧,小市民出身就小市民出身吧。”
7:社会成分……是职员吗?职员就是会计、文书等。他这个职员用数学阐明了原子核的衰变过程,职员马尔科尔想借助新的试验设备证实他这个职员在理论上的推断。
“很对嘛,”他在心里说,“就是职员。”他耸了耸肩膀,站起来,在房里走了一会儿,动了动手掌,好像要把什么人推开。然后他又坐下来,回答表上的问题。
……
29:本人或近亲是否受过审判或审查,是否被捕过,是否受过法律或者行政处分,何时,何地,受处分原因?如果处分已被撤消,说明何时撤消……
对维克托的妻子也提出同样的问题。他心中掠过一阵凉气。这可是不容争辩,不是开玩笑的。他的头脑中闪出一个一个名字……我相信他根本没有罪……是一个不适应现实的人……她是因为不告发丈夫被捕的,好像判了八年,我说不准,我没有和她通信,好像是在捷姆尼科夫,我是偶然听说的,在街上碰到过她的女儿……我记不清了,他好像是在一九三七年初被捕的,是的,被剥夺通信权利十年……
妻子的哥哥原来是党员,我过去很少和他见面;不论我,不论妻子,都不和他通信;岳母好像去看过他,是的,是的,那是在战前很久;他的第二个妻子因为不揭发他,也被送往劳改营,她已经在战争期间死了;他的儿子参加了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是志愿参加的……我的妻子和第一个丈夫离婚了,她和第一个丈夫生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继子,在保卫斯大林格勒的战斗中牺牲了……她的第一个丈夫被捕了,离婚之后,她就一点不知道他的情况了……至于为什么被捕,我可说不准,只是模模糊糊听说,好像是托洛茨基分子,不过我不相信,我对这种事丝毫不感兴趣……
维克托顿时充满无限的负罪感,觉得自己不清白。他想起一个悔过的党员在大会上说的话:“同志们,我不是我们的人。”
他忽然想反抗。我不是服服帖帖、百依百顺之辈!上面有人不喜欢我,不喜欢就不喜欢好了!我是孤独的,妻子也不关心我了,不关心就不关心好了!我不能栽诬不幸的人、清白无辜死去的人。
同志们,想到这种种事情,实在惭愧!很多人是无罪的,还有老婆、孩子,他们何罪之有?应该向这些人悔罪,请求他们饶恕。你们是不是想证实我不合格,使人对我不信任,因为我和无辜被害的人有亲戚关系?如果我有错误的话,那我的错误,就是在他们倒霉的时候帮助他们太少了。
可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思路却在同一个人的脑子里同时并行着。
我没有和他们保持联系。我没有和阶级敌人通过信,没有收到过从劳改营里来的信件,我没有给他们物质支援,过去和他们见面很少,很偶然……
30:有无亲属在国外(何地,何时出国,出国原因),是否同他们保持联系?
这新的问题增强了他的苦恼。
同志们,难道你们不了解,在沙皇俄国的条件下,侨居国外是免不了的吗?很多穷人侨居国外,爱自由的人侨居国外,列宁也在伦敦、苏黎世、巴黎居住过。为什么你们看到我的姑姑和叔叔以及他们的子女在纽约、巴黎、布宜诺斯艾利斯就眨眼睛呢?……不记得是哪一位朋友说俏皮话:“姑妈在纽约呀……以前我以为,饥饿不是姑妈,却原来,姑妈就是饥饿。”
不过,实在也可观,他在国外的亲属的名单竟比他的论文篇目单短不了多少。如果再加上被镇压的亲戚名单呢?……
好啦,这么看,这个人完啦。进垃圾堆去吧!异己分子!不过这不对头,不对!科学用得着他,而不是加甫罗诺夫和杜宾科夫;他可以为自己的国家献出生命。履历很光彩而善于欺骗和出卖的人还少吗?不是有很多人在履历表上写的是“父亲:流氓”、“父亲:地主”,而在战斗中献出了生命,参加了游击队,走向断头台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知道:这是统计方法!是可能性!在非劳动出身的人中间遇到敌人,比在无产者出身的人中间遇到敌人的可能性大。不过要知道,德国法西斯也是根据可能性大小在消灭一些国家的人民和民族。这种原则是很不人道的。既不人道,又不讲理。对待人只能用人道的办法。维克托一定要设计出另外一种履历表,好使实验室能够招纳人才,那将是人道主义的履历表。
他觉得,和他一起工作的人是俄罗斯人还是犹太人、乌克兰人、亚美尼亚人,都无所谓,其祖父是工人还是老板、富农,都无所谓;他对待共同工作的同志的态度,不是看这位同志的兄弟是否被保安机关逮捕;这位同志的姐妹住在科斯特罗马还是日内瓦,他觉得都无所谓。
他要问的是:您从什么时候开始研究理论物理,您怎样看待爱因斯坦对普朗克老头的批评,您是光喜欢数学推论,还是也喜欢进行试验,您怎样看待海森堡的观点,您是否相信有可能列出统一的磁场方程式?最主要、最主要的,是能力、热情、才气。
如果共同工作的同志愿意回答的话,他还会问,喜欢不喜欢散步,喜欢不喜欢喝酒,是否喜欢听交响乐,是否喜欢塞顿——汤普森为孩子们写的书,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哪一个更伟大,是否喜欢种花、钓鱼,是否喜欢毕加索,契诃夫的哪一篇小说最好?
他感兴趣的,是将和他一起工作的同志喜欢沉默寡言还是喜欢聊天,是否善良,是否风趣,是不是爱忘事,是不是爱发火,是不是爱面子,会不会和俊俏的薇拉·波诺马列娃干什么风流事儿。
有关这方面的事,马季亚罗夫说得非常好,正因为说得太好了,所以大家都觉得,莫非他是奸细。
天啊,我的天啊……维克托拿起笔,写道:
“艾斯菲莉·谢苗诺芙娜·塔舍夫斯卡娅,姨母,从一九〇九年侨居布宜诺斯艾利斯,音乐教师。”
五十五
维克托走进希沙科夫的办公室,有意地控制着自己,不说一句尖刻的话。他明白:因为他和他的论文在这位当官的院士头脑里处在最差、最末尾的位子上而生气和感到委屈,是很愚蠢的。但是维克托一看到希沙科夫的脸,就感到忍不住要发火了。
“希沙科夫同志,”他说,“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不过,您从来没有关心过设备安装。”
希沙科夫很和气地说:
“一定在最近上你们那儿去看看。”
这位所长恩意隆隆,保证光临,好让维克托感到幸福。
希沙科夫又说:
“总的来说,我觉得,领导上对你们各方面的需要,还是相当关心的。”
“特别是人事处。”
希沙科夫非常和气地问:
“人事处有什么地方给您造成不便?您可是第一个说这种话的实验室领导呀。”
“希沙科夫同志,我想把魏斯帕比尔从喀山调回来,她在核摄影方面是独一无二的专家,却调不回来。我坚决反对解除洛沙科娃的职务。她是一个极好的工作人员,一个极好的人。我实在无法想象,怎么能解除洛沙科娃的职务。这是不合情理的。还有,我要求正式批准选聘的副博士兰杰斯曼的学位。他是一个有才华的小伙子。您还是对我们的实验室重视不够。要不然就不需要说这些话来浪费我的时间了。”
“说这些话也浪费我的时间。”希沙科夫说。
维克托很高兴,因为希沙科夫不再用和善的口气跟他说话了,如果还用和善的口气,他是不好发火的。于是他说:
“令人很不愉快的是,这些问题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姓犹太姓的人产生的。”
“原来是这样。”希沙科夫说。他从和平转向进攻。“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研究所担负着重要的任务。我们是在多么困难的时期担负这样的任务,这是毋须对您说的。我认为,您的实验室在目前不能充分促成这些任务的完成。还有,围绕着您的论文,嚷嚷得太厉害了,您的论文毫无疑问是很有意思的,但也毫无疑问是有争议的。”
他继续咄咄逼人地说:
“这不光是我的看法。很多同志认为,这种嚷嚷会引起科学工作人员思想混乱。昨天有关方同我详细地谈过这个问题。有这样的意见:您应该重新考虑您的论断,您的论断与唯物主义的物质观相矛盾,您应当自己出面谈谈这个问题。有些人出于令我不解的用心,希望在我们应当全力以赴地完成战争提出的任务的时候,把有争论的理论宣布为科学的总方向。这是极其严重的。您却来对什么洛沙科娃的事表示怎样怎样的不满。对不起,我从来不知道洛沙科娃是犹太姓。”
维克托听着希沙科夫的话,不知如何是好了。从来没有谁当面表示反对他的论文。现在他是第一次从这位院士,从他所在的研究所的领导人嘴里听到。
他已经不怕什么后果,一股脑儿把他所想的、因此也就不该说的,全说了出来。
他说,物理学的存在,不是为了证明哲学的正确性。他说,数学推断的逻辑性,胜过恩格斯和列宁理论的逻辑性,党中央科学处的巴季因可以使列宁的观点适用于数学和物理学,而不能使数学和物理学适用于列宁的观点。他说,狭窄的实用主义对科学是有害的,不论这实用主义来自什么人,“就算是来自上帝也罢”;只有伟大的理论能产生伟大的实践。他相信,许多重大的技术问题,而且不只是技术问题,在二十世纪还要依靠核反应理论来解决。如果希沙科夫没有说出名字的那些同志们认为有必要让他发言的话,他很乐意按照这样的精神说一说。
“至于姓犹太姓的一些人的问题,希沙科夫同志,如果您真是俄罗斯知识分子的话,就不应该用开玩笑作回答,”他说,“如果您不答应我的上述要求的话,我只有立即离开研究所。我无法在这儿工作。”
他换了一口气,看了看希沙科夫,想了想,又说:
“在这种情况下,我很难工作下去。我不光是一个物理学家,我还是一个人。我无颜面对等待我帮助、等待我说公平话的人。”
他在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很难工作下去”的时候,就没有勇气再说一遍立即离开的话了。维克托从希沙科夫脸上看出来,他已经发现了这种和缓的说法。
也许正因为这样,希沙科夫强硬起来:
“咱们没有必要用最后通牒式的语言继续谈下去了。我当然不能不考虑您的愿望。”
在整个一天里,维克托一直怀着一种又难受又高兴的奇怪感情。实验室里的仪器和即将安装好的新设备似乎一直就是他的生活、头脑和身体的一部分。他怎么能离开它们单独生存呢?
想起他对所长说的一番离经叛道的话,就觉得害怕。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很刚强。他的软弱同时也是他的刚强。不过他怎么能想到,在他取得科学上巨大成就的日子里,在回到莫斯科以后,他会去说这样一番话?
谁也不会知道他和希沙科夫的冲突,但是他觉得,今天同事们对他特别亲热。安娜·斯捷潘诺芙娜抓住他的手,握了握。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不想对您表示感谢,但我知道,您就是您。”她说。
他一声不响地站在她面前,很激动,而且几乎很幸福。
“妈妈,妈妈,”他忽然在心里说,“你看,你看。”
他在回家的路上打定主意,什么也不对妻子说。可是他还是改不了什么都对妻子说说的习惯。所以在外间里,一面脱大衣,一面就说:
“听我说,柳德米拉,我要离开研究所啦。”
柳德米拉又慌乱,又伤心,但是马上对他说出令他很不愉快的话:
“你那神气,就好像你是罗蒙诺索夫或者门捷列夫似的。你离开了,自会由索科洛夫或者马尔科夫接替你。”
她抬起头来,暂时停止了针线活儿。
“让你的兰杰斯曼上前线去吧。要不然真要让一些有成见的人形成一种看法:犹太人就想把犹太人安排在国防部门的研究所。”
“好啦,好啦,够啦,”他说,“你可记得涅克拉索夫的话:‘不幸的人想的是进光荣的殿堂,结果进的是病房。”我认为我是对得起我吃的粮食的,可是他们却要我检讨错误,检讨异端邪说。哼,真难以设想:检讨错误!这真是岂有此理!明明大家一致推荐我做奖金备选人,大学生们天天请我做报吿。这都是巴季因搞的!不过,哪儿是巴季因?是有人不喜欢我!”
柳德米拉走到他跟前,给他理了理领带,抻了抻上衣下摆,问道:
“你脸色很苍白,大概没吃饭吧?”
“我不想吃。”
“你先就着奶油吃点儿面包,我去把饭热一热。”
然后她往杯子里倒了几滴心脏病药水,说:
“喝吧,我不喜欢你这种模样,让我试试你的脉搏。”
他们朝厨房走去。维克托一面吃面包,一面朝娜佳挂在煤气表旁边的小镜子里看着。
“多么奇怪,难以理解,”他说,“我在喀山何曾想到,我会填这样复杂的履历表,会听今天听到的这种话。好厉害呀!国家与人……有时把人抬得很高,有时毫不费劲儿就把人扔进深渊。”
“维克托,我要和你谈谈娜佳了,”柳德米拉说,“她几乎每天都是过了宵禁时间才回家。”
“前两天你已经对我说过这事儿了。”维克托说。
“我知道我说过了。昨天晚上,我无意中走到窗前,一拉窗帘,却看到娜佳和一名军人走在一起,他们在牛奶铺旁边站下来,接起吻来。”
“噢呀呀。”维克托说着,惊讶得连嚼面包都停止了。
娜佳和军人接吻了。维克托一声不响地呆坐了一会儿,后来就笑起来。也许只有这一条惊人的新闻能使他摆脱沉重的想法,冲淡他的不安心情。有一刹那,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柳德米拉也不由自主地笑了。此时此刻在他们中间出现了充分的理解,这种理解不需要言语和思考,一生中只能在很少的时间里出现。
所以,柳德米拉听到维克托说的似乎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也就不觉得意外了。他说的是:
“可爱,可爱,不过你说说,我和希沙科夫吵得对吗?”
这思路是很简单的,但要了解就不那么简单了。这里面包括他想到过去的生活,想到托里亚和他的妈妈的遭遇,想到现在在打仗;想到一个人不论得到多大的名和利,等到老了,总是要死的,总有年轻人来接替他,还想到,也许最重要的是一生过得清白。
维克托又向妻子问道:
“你说对吗,应该吗?”
柳德米拉摇了摇头,表示不赞成。几十年融洽、和谐的生活也会产生差异。
“你要知道,柳德米拉,”维克托心平气和地说,“一些实际上很正直的人,往往不会为人处事,爱发脾气,说粗话,不注意方式方法,容易得罪人,在工作上和在家里争吵,都认为是他们不对。可是那些不正直的、爱欺压人的人,却很会待人接物,办事有条有理,沉着镇静,又懂策略,倒往往显得是正派人。”
娜佳在十点多钟回来了。柳德米拉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就对丈夫说:
“你和她谈谈吧。”
“你谈比较合适,我不谈吧。”维克托说。
不过等娜佳披散着头发、鼻子红红的走进餐室里,他却说:
“你这是和什么人在大门口接吻?”
娜佳忽然回头看了看,就好像想跑掉。她半张开嘴,望着爸爸。过了一小会儿,她耸耸肩膀,很不在乎地说:
“哦……安得留沙·洛莫夫,他现在在尉官学校。”
“你怎么,打算嫁给他吗?”维克托问道。他听到娜佳那种自信的语调,感到吃惊。他回头看了看妻子,看她是不是看见了娜佳。娜佳像成年人一样眯起眼睛,说出很气愤的话。
“嫁给他吗?”她反问一句。
这话本是维克托问女儿的,可是他一听到又感到十分吃惊。
“可能,要嫁给他!”
过一会儿,她又说:
“也许不会,我还没有最后决定。”
一直没有作声的柳德米拉问道:
“娜佳,你为什么撒谎,又说玛伊卡爸爸送你,又说复习功课?我可是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妈妈说过谎。”
维克托想起来,追求柳德米拉的时候,有一次她来赴约,说:
“我把托里亚丢给妈妈了,我骗她,说我上图书馆。”
娜佳忽然又恢复了自己的孩子本性,用哭腔和懊恼的腔调叫道:
“在我背后当密探,好吗?你妈妈也在你背后当密探来吗?”
维克托气愤地大声呵斥道:
“混账,你敢顶撞妈妈!”
她带着苦恼而忍耐的神情看着他。
“那好哇,娜佳小姐,就是说,您还没有决定,是嫁给那位年轻上校还是给他做情妇?”
“是的,还没有决定;第二,他不是上校。”娜佳回答说。
难道穿军大衣的小伙子吻的是他的女儿的嘴唇?难道可以和小娜佳,和一个又可笑又聪明的小傻丫头谈恋爱,凝视她的小狗一样的眼睛?但是这是平常而又平常的事。柳德米拉没有作声,她知道,娜佳现在就要生气,不再回答了。她知道,等到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她就要抚摩女儿的头,娜佳就要抽搭起来,不知为什么抽搭,柳德米拉就十分心疼地可怜起她来,也不知为什么要可怜她,因为归根究底,对于一个姑娘来说,和小伙子接吻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娜佳也就会把洛莫夫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她就会一面抚摩着女儿的头发,回想自己最初接吻的情形,就要想念托里亚,因为生活中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要和托里亚联系起来。托里亚不在了。
这种处在战争深渊边缘上的姑娘的爱情,多么可悲啊。托里亚,托里亚……
可是维克托却怀着做父亲的忧虑心情,还在嚷嚷着。
“那个浑蛋在哪一部分?”他问。“我去找他们的首长谈谈,让他知道,怎么能和不懂事的孩子谈情说爱。”
娜佳不作声。维克托被她的傲慢镇住,不由得也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他问:
“你干吗要看着我,就好像高等动物看着一条虫?”
真有些奇怪,娜佳的目光使他想起今天和希沙科夫的谈话。镇定而自信的希沙科夫仗恃着国家和科学院的权力,傲气十足地看着他。在希沙科夫炯炯的目光之下,维克托本能地感觉到所有自己的反抗、最后通牒、发脾气都是徒然的。国家制度的威力像巨石一般耸立着,希沙科夫带着毫不在乎的镇定神气看着维克托在嚷嚷,料定他挪动不了巨石。
而且也很奇怪的是,这会儿站在他面前的小姑娘也意识到,他激动和生气,想做不可能的事,想制止生活的进程,是毫无意思的。
夜里,维克托想到,如果离开研究所,他的日子就很不好过。别人会说他离开研究所带有政治性质,说他已成为不良的反动思想情绪的源泉;而且现在是战争时期,研究所又受到斯大林的特别关注。再说,还有那份可怕的履历表……
还有和希沙科夫那一场很不理智的谈话。还有在喀山说的那些话。还有马季亚罗夫……他忽然觉得非常可怕,很想给希沙科夫写一封和解的信,把今天的一切事情一笔勾销。
五十六
下午,柳德米拉从供应商店回来,看到信箱里有一封信。爬上楼梯后她的心就跳得厉害,这下跳得更厉害了。她手里拿着信,走到托里亚的房间门口,开了门,房间里空荡荡:他今天也没有回来。
柳德米拉看到是她从小就熟悉的妈妈的笔迹,便把信浏览了一遍。她看到叶尼娅的名字、薇拉的名字、斯皮里多诺夫的名字,信里却没有儿子的名字。希望又退到僻静的角落里,但希望没有屈服。
妈妈几乎没有谈到自己生活的情形,只是提到,喀山的房东太太在柳德米拉走后表现出很多令人不快的地方。谢廖沙、薇拉和斯皮里多诺夫还是没有音信。妈妈很担心叶尼娅,看样子,她的生活中发生了很重大的事。叶尼娅在给妈妈的信中暗示有很不愉快的事,暗示她不得不上莫斯科去。
柳德米拉不会忧愁。她只会悲伤。托里亚,托里亚,托里亚。
斯皮里多诺夫成了鳏夫……薇拉成了没有母亲的孤女;谢廖沙活着吗,是不是受了重伤躺在什么地方的军医院里?他的父亲不是被枪毙,便是死在劳改营里了,母亲也死于流放中……妈妈的房子被烧毁了,现在是一个人生活,见不到儿子,也不知道孙儿的下落……
妈妈只字不提她在喀山的生活,没有提到她的身体,也没有提到房间里是否暖和,暖气设备是否改善了。
柳德米拉知道妈妈为什么对这些事缄口不言,是怕她知道了难过。
柳德米拉的房子好像一下子空了,变得冷冰冰的。就好像可怕的无形炸弹落在房子里,把所有的东西都炸坏了,热气跑掉了,只剩下一片瓦砾。
这一天她对维克托想了很多。他们的关系已经坏了。维克托常常对她发火,对她很冷淡,而且特别可悲的是,她对这一切也冷漠了。她太了解他了。从旁人看来,他很像是一个富于理想的和高尚的人。她对人从来没有那种诗意的、热情洋溢的态度,可是玛利亚却把维克托看成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英雄,一个高尚的人、英明的人。玛利亚喜欢音乐,有时听到弹钢琴,激动得脸都发了白,维克托有时也应她的请求弹弹钢琴。她的天性显然很需要有一个崇拜的对象,于是她为自己塑造了这样一个崇高的形象,为自己臆造出一个实际上不存在的维克托。如果玛利亚天天注意观察维克托的话,她会很快失望的。柳德米拉知道,推动维克托的行动的只是个人主义,他谁也不爱。就是现在,她想到他和希沙科夫的冲突,在为丈夫担心害怕的同时,也感到像往常那样气愤:他为了个人痛快,为了显示自己,为了扮演保护弱者的英雄,连自己的科学、家里人的安宁都可以牺牲。
不过昨天他在为娜佳担心的时候,就忘记了自己的个人主义。可是,维克托能不能忘记自己的一切不愉快的事,为托里亚操操心呢?昨天她估计错了。娜佳没有真正坦率地和她谈谈。这是怎么回事儿?是孩子气,是偶然的,还是她命定的?
娜佳对她说了说一些同伴,她就是在这些同伴的圈子里和那个洛莫夫认识的。她十分详细地说了说一些小伙子,说他们念旧诗,他们议论新艺术和旧艺术,他们对一些事抱的是蔑视和嘲笑的态度,柳德米拉觉得,对那些事是既不能蔑视,也不能嘲笑的。
娜佳很乐意回答柳德米拉的问题,而且看样子说的也都是实话:
“不,我们不喝酒,只喝过一回,那是送一个男孩子上前方。”
“有时谈谈政治。当然啦,不像报纸上那样。不过谈得很少,大概只有一两次。”
但是柳德米拉一问起洛莫夫,娜佳就很生气地回答:
“不,他不写诗。”
“我怎么会知道他的父亲、母亲是什么人,我当然从来也没有看到他们,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从来不提爸爸,大概他觉得,他是在食品店做生意的。”
这会怎样呢,这是娜佳命中注定的,还是过一个月就会把一切忘得无影无踪?
她在做饭、洗衣服的时候,都在想着妈妈,想着薇拉、叶尼娅、谢廖沙。她给玛利亚打了一个电话,但是没有人接电话,又往波斯托耶夫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保姆回答说,女主人出去买东西去了,又往房管所打了一个电话,想找一个修理工来修水龙头,房管所的人回答说,修理工没有来上班。
她坐下来写信。似乎她要写很长的一封信,检讨她不能为妈妈创造必要的生活条件,所以妈妈宁愿一个人住在喀山。从战前起,柳德米拉的亲戚们就不来探望和过夜了。现在就连最亲近的人也不到她在莫斯科的这套大房子里来了。信她也没有写成,只是撕了四张纸。
这一天快下班的时候,维克托打来电话,说他一时不能回来,晚上有些技术人员要来,是他从军工厂请来的。
“有什么新闻吗?”柳德米拉问道。
“噢,在这方面的新闻吗?”他说。“没有,没有什么新闻。”
晚上,柳德米拉又把妈妈的信看了一遍,走到窗前。
月色皎洁,大街上空空荡荡。她又看到娜佳挽着那个军人的胳膊,他们顺着马路朝家里走着。后来娜佳跑起来,穿军大衣的小伙子却站在空荡荡的街心里,望着,望着。柳德米拉这时在心里好像把一切似乎不能结合的东西结合到一起。这里面有她对维克托的爱、她为他分担的焦虑、她对他的愤恨。还有没有吻过姑娘的香唇就离开了人世的托里亚,还有站在马路上的尉官,还有,瞧,薇拉正喜气洋洋地走上自己斯大林格勒住宅的楼梯呢,还有无家可归的妈妈……
她心中充满活着的感觉,活着曾经是她唯一的欢乐和唯一可怕的痛苦。
五十七
维克托在研究所大门口碰到希沙科夫。希沙科夫正从汽车下来。
希沙科夫掀了掀帽子打招呼,没有表示要站下来和维克托说说话儿。
“我要倒霉了。”维克托在心里说。
斯维琴在吃午饭的时候,虽然坐在旁边的桌上,却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胖子古列维奇在走出食堂的时候和维克托说话,今天口气特别亲热,握住他的手握了很久,但是等所长接待室的门开了一道缝儿,古列维奇便突然和他分手,很快地顺着走廊走去。
在实验室里,正在和维克托商谈如何准备仪器进行核粒子摄影的马尔科夫从记录本上抬起头来,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有人告诉我,党委会上很不客气地谈到您。科甫琴科给您罗织罪名,说:‘施特鲁姆不愿意在我们这个集体里工作。””
“他说就说吧。”维克托说。他觉得自己的眼皮跳了起来。在和马尔科夫谈核粒子摄影的时候,维克托产生了一种感觉:似乎主持实验室工作的已经不是他,而是马尔科夫了。马尔科夫说话已经用的是十分从容的当家人口气,诺兹德林两次走到他面前,向他请示有关仪器安装的问题。但是马尔科夫忽然露出有苦衷和恳求的脸色,他小声对维克托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如果您谈起这次党委会,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要不然我就倒霉了:泄露党的秘密。”
“当然,您放心。”维克托说。
马尔科夫说:
“一切都会解决的。”
“唉,”维克托说,“没有我也行啊。不论花费多少心血,都是白费劲儿!”
“我觉得,您说得不对,”马尔科夫说,“我昨天和科奇库罗夫谈过,您该知道,他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他对我说:‘在施特鲁姆的论文中,数学多于物理,不过,说也奇怪,这使我开了窍,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维克托明白马尔科夫暗示的是什么:年轻的科奇库罗夫很热心地在研究慢中子作用于重原子核的有关问题,他强调,这些研究将有很大的实用意义。
“科奇库罗夫这样的人一点也不起作用,”维克托说,“起作用的是巴季因之流。可是巴季因认为我应当检讨,承认我把物理学家们引向学究式抽象概念的泥坑。”
显然,实验室里的人都已经知道维克托和领导人的冲突和昨天的党委会议。安娜·斯捷潘诺芙娜用难受的目光看着维克托。
维克托希望和索科洛夫谈谈,但是索科洛夫早晨就上科学院去了,后来打来电话,说有事要耽搁,不一定到研究所来了。
萨沃斯季扬诺夫的情绪却特别好,不住地在说俏皮话。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他说,“可敬的古列维奇真是一位又闪光又突出的学者。”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用手摸了摸头和肚子,暗示古列维奇秃头和大肚子。
傍晚,维克托在步行回家的路上,无意中在卡卢加街上碰到玛利亚。她首先唤他。她穿着维克托以前没有见过的一件大衣,所以他一下子没有认出她来。
“太好了,”他说,“您怎么到卡卢加街上来啦?”
她看着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后来她摇了摇头,说:
“这不是偶然的,我想见见您,所以我到卡卢加街上来了。”
他很不好意思,轻轻地把两手一摊。他的心慌乱了一小会儿,他以为,她要向他报告很可怕的事情,警告他有危险。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她说,“我想和您谈谈。我丈夫把情况全对我说了。”
“噢,把我的了不起的成就全说了。”维克托说。他们并排朝前走去,不过走着的似乎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她不说话,他感到气氛很沉重。他侧眼看了看她,说:
“柳德米拉为这事儿骂我呢。您大概也想生我的气了。”
“不,我不生气,”她说,“我知道,是什么迫使您这样做的。”
他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她说:
“您想着您的妈妈。”
他点了点头。然后她说:
“我丈夫不愿意告诉您……他听说,行政领导和党组织结成一伙儿反对您,他听到巴季因说:‘这不是一般的歇斯底里。这是政治上反苏的歇斯底里。””
“我这算什么歇斯底里?”维克托说。“我就感觉到,你丈夫不愿意把他知道的情况告诉我。”
“是的,他不愿意。我也替他难受。”
“他害怕吗?”
“是的,他害怕。此外,他认为,您原则上是不对的。”
她小声说:
“他是一个好人,他受的折腾太多了。”
“是啊,是啊,”维克托说,“这也叫人痛心:如此高大而勇敢的科学家,如此胆小的心灵。”
“他受的折腾太多了。”她又说了一遍。
“不过,”维克托说,“不应该是您,应该是他把这一切告诉我。”
他挽住她的胳膊。
“玛利亚,”他说,“您告诉我,马季亚罗夫在那儿怎么样?我怎么也弄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现在一想到在喀山说的那些话,就感到提心吊胆,常常想起一些个别的字句,想起卡里莫夫不怀好意的警告,同时也想起马季亚罗夫的猜疑。他觉得,悬在他头顶上的莫斯科阴云不可避免地要和喀山的闲谈联系起来。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她说,“我们寄给马季亚罗夫的挂号信,退回来了。他是换了地址呢,还是离开了?还是出了顶坏的事?”
“是啊,是啊,是啊。”维克托嘟哝说。一时间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玛利亚显然以为索科洛夫对维克托说过那封寄出去又退回来的信。可是维克托根本不知道那封信,显然索科洛夫没有对他说。维克托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指的是马季亚罗夫和索科洛夫的争吵。
“咱们上逍遥公园去。”他说。
“不过咱们走的不是那个方向。”
“卡卢加街这边也有一个门。”他说。
他想更详细地向她问问马季亚罗夫的情况,问问他对卡里莫夫怀疑的一些问题和卡里莫夫所怀疑的问题。在空旷的逍遥公园里没有人打搅他们。玛利亚会马上了解这次谈话的重要性。他觉得,他可以放心地、随便地和她谈谈他所担心的一切问题,她有什么话都会对他说的。
昨天开始化冻了。在逍遥公园的山坡上,有些地方的雪已经化了,露出潮湿的烂树叶,但是一些小沟里的雪还很厚。头顶上是布满薄云的灰色的天空。
“这样的黄昏多么好啊。”维克托一面说,一面吸着潮湿而寒冷的空气。
“是的,很好,一个人也没有,就好像在郊外。”
他们在泥泞的小路上走着。遇到水洼儿,他就搀着玛利亚的手,帮她跨过去。
他们一声不响地走了很久,他不想开口说话了,既不想谈战争,也不想谈研究所里的事情,也不想谈马季亚罗夫和他的担心、他的预感和疑虑,他想一声不响地和这个娇小的、走路不敏捷却又轻盈的女人走走,想享受一下不知为什么忽然来临的无限轻松与安宁感。
她也什么也不说,微微低着头,走着。他们走到河岸上,河里依然是黑沉沉的冰。
“太好了。”维克托说。
“是的,太好啦。”她说。
岸边的沥青小路是干的,他们走得快了,就好像两个走远路的行人。他们遇到一位受伤的尉官和一位穿滑雪衫的矮个子、宽肩膀姑娘。他们互相搂抱着走着,不时地接吻。他们来到维克托和玛利亚跟前,又接了一个吻,回头看了看,笑了起来。
“哦,也许娜佳和她的尉官常常这样在这里走来走去。”维克托想道。
玛利亚回头看了看那对青年男女,说:
“多么糟糕。”
她笑了笑,又说:
“柳德米拉对我说过娜佳的事。”
“是呀,是呀,”维克托说,“这真是太出奇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决定给机电研究所所长打个电话,自我推荐。如果他们不接受,那我就上新西伯利亚或者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去。”
“有什么办法呀,”她说,“看样子,就得这样。不这样不行。”
“多么糟糕呀。”他说。
他很想对她说说,他对研究、对研究所的爱有多么强烈,他看着很快就要试用的设备,又高兴又伤心,他觉得,他会在夜里上研究所去,隔着窗子看的。他想,也许玛利亚会感到他的话有自我显示的意味,所以就没有说。
他们走到战利品展览馆跟前。放慢脚步,观看漆成灰色的德国坦克、大炮、迫击炮和翅膀带有黑色卐字的飞机。
“就是看着这些不响也不动的东西,都觉得害怕。”玛利亚说。
“没什么,”维克托说,“应当想想,在将来的战争中这些东西会变得像火枪和长矛一样不管用,也就不害怕了。”
他们快要走到公园大门口,维克托说:
“咱们这次溜达到头了,逍遥公园这样小,真遗憾。您不累吧?”
“不累,不累,”她说,“我已经习惯了,步行走路太多了。”
不知是她没有明白他的话的用意,还是装作没有明白。
“您知道,”他说,“不知为什么我和您见面总要靠您和柳德米拉见面或者我和您丈夫见面。”
“是的,是的,”她说,“不这样又怎样呢?”
他们走出公园。城市的闹声包围了他们,破坏了静静地散步时美好的心境。他们走上离他们相遇的地方不远的一个广场。她像个小姑娘望着大人一样,从下面朝上望着他,说:
“您现在可能对自己的研究、对实验室、对仪器感到特别热爱。不过您不可能有别的做法,别人可能,您不可能。我把很坏的情况对您说了,不过我以为,知道真实情况总要好些。”
“谢谢您,玛利亚,”维克托握着她的手,说,“我感谢的不光是这一点。”
他觉得她的手指头在他的手里哆嗦了几下。
“真奇怪,”她说,“咱们分手差不多都是在咱们会面的地方。”
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难怪古人说:始终如一。”
她皱起眉头,显然是在思索他的话,后来笑起来,说:
“我不懂。”
维克托望着她的背影:是一个不高的、瘦小的女子,像这样的女子,迎面相遇的男子是从来不会回头看的。
五十八
达林斯基过去很少像这次来加尔梅克草原上出差一样,一连几星期过这种苦闷的日子。他给方面军领导人打了一个电报,说在安然无事的左翼边区再待下去没有必要,说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是方面军领导却表现出达林斯基无法理解的一股固执劲儿,就是不把他召回。
最轻松的是工作时间,最难捱的是休息时间。
周围都是松散、干燥、窸窣作响的沙子。当然这里也有生物:蝎虎和乌龟在沙里沙沙地爬着,尾巴在沙上划出一道道印子,有的地方生长着脆弱的、和沙一样颜色的刺草,老鹰在空中盘旋着,寻找动物的尸体和扔掉的食物,蜘蛛用老长的腿奔跑着。
自然条件的贫乏,十一月的无雪沙漠的寒冷与单调,似乎把人掏空了,不仅人的生活,就连人的思想也贫乏、单调和苦闷了。
达林斯基渐渐屈服于这种沉闷的沙漠的单调。他一向对吃东西很淡漠,可是在这里他老是想着吃饭。第一道菜是用大麦粉和渍番茄做的酸羹,第二道菜是大麦米饭,他一见到这样的饭就头痛。他坐在幽暗的板棚里,面对着洒满一摊摊菜汤的木板桌子,看着人们端着浅浅的洋铁钵子喝汤,就感到难受,想快点儿离开食堂,别听羹匙的叮当声,别闻令人恶心的气味。但是一走出来,食堂又恢复了吸引力,他又想着食堂,数算着到明天吃午饭还有多少时间。
夜里小屋很冷,达林斯基睡不好:脊背、耳朵、脚、手指头都冻得难受,脸颊冻得发木。他睡觉总是不脱衣服,脚上裹两副裹脚布,头用毛巾包起来。
起初他感到奇怪,他在这儿接触到的人似乎想的不是战争,他们的头脑里塞满了吃的问题、抽烟问题、洗衣服问题。但是没过多久,达林斯基在和营长、连长们谈大炮怎样过冬、谈锭子油、谈弹药供应问题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头脑里也充满了生活方面的各种各样操心的事、希望和苦恼。
方面军司令部好像远在天外,他只能幻想小一点儿的:到埃利斯塔附近的集团军司令部去住一两天。他想上集团军司令部,不是盼望和蓝眼睛的阿拉·谢尔盖耶芙娜会面,而是思念着洗洗澡,洗洗衣服,吃一碗菜汤白面条。
现在他觉得在鲍瓦那儿过夜都是愉快的了,住在鲍瓦的小屋里实在不坏。而且和鲍瓦谈的不是洗衣服,也不是菜汤。
特别使他受不了的是虱子。
他很长时间不明白为什么身上常常发痒,有时正谈着公事,他忽然拼命在腋下或大腿上抓起痒来,却还不明白谈话对方的会心的笑。他一天一天地痒得越来越厉害。锁骨旁边和腋下发痒已经成了习惯。他以为是害皮疹,认为害皮疹是因为皮肤太干燥了,是尘土和沙子刺激的。有时痒得难受,他在路上走着,忽然站下来,又搔大腿,又搔肚子,又搔屁股。夜里身上痒得特别厉害。达林斯基一醒过来就拼命拿手指甲挠胸前的皮肤,挠上很久。有一次他仰面躺着,把腿跷起挠腿,又一面呻吟着挠腿肚子。越热皮肤越痒,他发现了这一点。一到被窝里浑身就痒得受不了。有时在夜里他到寒冷的空气里,就不怎么痒了。他想上医务所去,要一点治皮癣的药膏。
有一天早晨,他扯了扯衬衣领口,看到领子缝儿里有一些懒洋洋、肥嘟嘟的虱子。虱子非常多。达林斯基又害怕又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看睡在他旁边的大尉,大尉已经醒来,坐在床上,脸上带着发狠的表情在敞开的长衬裤上挤虱子。嘴里还不出声地嘟哝着,显然是在进行战斗统计。
达林斯基脱下衬衣,也干起同样的事。这儿的早晨静悄悄,雾蒙蒙。听不见枪炮声,也没有飞机隆隆声,大概正因为这样,在两位军官手指甲下面阵亡的虱子的咯吧声特别清脆。大尉瞥了达林斯基一眼,说:
“嗬,好家伙,像狗熊!不,应该说,像母猪!”
达林斯基一面在衬衣领子上搜索着,说:
“难道不发药粉吗?”
“发是发,”大尉说,“可是有什么用?需要洗澡,可是喝的水都不够。食堂里为了节省水,锅碗几乎都不洗。哪儿有水洗澡?”
“有没有灭虱汽锅?”
“算了吧。只是把衣服熏一熏,熏得虱子红一阵子。唉,我们驻扎在奔萨做后备队的时候,那日子才快活呢!我都没有上过食堂。女房东给我做吃的,而且不是老太婆,是水灵灵的娘们儿。每星期洗两次澡,天天有啤酒喝。”
“怎么办呀?”达林斯基问道。“这儿离奔萨还远。”
大尉一本正经地看了看他,用信任的口气说:
“中校同志,有一个好办法。用鼻烟!把砖碾碎了,和鼻烟掺和在一起。撒到衬衣上。虱子就要打喷嚏,难受得团团转,撞到砖上把头撞碎。”
他是一本正经的,所以达林斯基一下子没有明白他是在进行口头创作。几天之后,达林斯基便听到十来个这种题材的故事。口头创作是很丰富的。
现在他的脑子日日夜夜思索着许多问题:吃饭、洗衣服、换衣服、药粉,用瓶子装开水把虱子烫死,把虱子冻死,把虱子烧死。他连女人也不想了,他想起了他在劳改营里听刑事犯人说的俗语:“有劲儿活,就没劲儿想老婆。”
五十九
整整一天达林斯基都是在炮兵营阵地上度过的。一天中,没听到一声炮响,没有一架飞机在空中出现。营长是一个年轻的哈萨克人。他用纯正的俄语说:
“我想,明年可以在这儿种瓜了。您来吃瓜好啦。”
这位营长觉得在这儿并不坏,他一天到晚露着白牙说笑,用弯弯的短腿在很深的沙子里轻快地来来回回走着,亲热地看着站在油毡小屋旁边的上了套的骆驼。
可是达林斯基看到年轻哈萨克人的快活劲儿,很生气。他希望孤独,所以到傍晚时候,他朝第一连阵地走去,虽然下午他已经去过了。
月亮升上来,老大老大的,黑色多于红色。月亮在黑色而透明的天空里慢慢往上爬升,因为使劲,它的脸涨得越来越红。在带怒气的月光中,夜晚的沙漠、长筒子大炮、反坦克枪和火箭炮显得十分特别,十分惊慌,十分小心。大路上有一队骆驼拉的大车,车上装的是弹药箱和干草。一切无法连接的东西似乎连接起来了:牵引拖拉机,载有部队报纸印刷设备的汽车,无线电台细细的天线,长长的骆驼脖子,还有骆驼从容不迫的波浪式步子,就好像骆驼浑身没有一根硬骨头,全是用橡胶浇成的。
骆驼走过去了,寒冷的空气中留下一股农村的干草气息,当年伊戈尔公爵的大军作战的空旷田野上空,也出现过这样黑色多于红色的老大的月亮。当年波斯人进军希腊,罗马军队进入德意志森林,首席执政官的部队夜晚到达金字塔脚下的时候,天空悬挂的也是这个月亮。
当人们想到过去的时候,总是通过稀稀的筛子筛选出一件件历史大事,把士兵的痛苦、磨难和不幸全部筛掉。在头脑里只剩下空洞的故事,得胜的军队怎样部署,失败的军队怎样部署,参加战斗的有多少战车、石弩、骆驼,或者多少坦克、大炮、飞机。头脑里留下的印象,是英明而幸运的统帅怎样牵制中心,突击侧翼,山冈后面的伏军怎样突然冲出来决定了战斗的结局。再就是很平常的故事:得胜的统帅班师回朝后,被怀疑有意推翻君主,结果因为拯救祖国而献出头颅,或者幸免一死,被流放。
这儿真是艺术家创作的一幅激战之后的图画:一轮朦胧的老大的月亮悬挂在战场上空,身穿锁子甲的英雄们张开手臂睡着,旁边是打坏的战车或者坦克,有些胜利的英雄们抱着冲锋枪,坐在摇摇晃晃的帆布帐篷里,有的头戴古罗马的铜鹰头盔,有的头戴近卫军皮帽。
达林斯基无精打采地坐在炮兵连阵地上的一个弹药箱子上,听两名盖了大衣躺在大炮旁边的战士说话。连长和指导员上营部去了,从方面军司令部来的这位中校似乎也睡熟了。战士们是从通信员嘴里了解他的身份的。两个战士悠然自得地抽着自己卷的烟卷儿,吐着烟圈儿。
这显然是两个好朋友,他们都有真正的朋友才会有的感情,他们相信,一个人生活中发生的每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于另一个人往往是很重要的,是值得关心的。
“怎么啦?”其中一个似乎用嘲笑和漠不关心的口气问。
“怎么啦,怎么啦,难道你不知道他的情形?他的脚疼,不能穿这种鞋。”
“那又怎么啦?”
“可是他只能穿鞋子呀,又不能光着脚。”
“噢,就是说,没有发给他靴子。”他的口气中再也没有嘲笑和漠不关心的意味了,他显得对这件事十分关心。然后他们谈起家里的事。
“你猜我老婆写些什么?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不是儿子生病,就是女儿生病,老娘们儿,就是这样。”
“可是我老婆写得更干脆:你们在前方有什么难的,你们有给养,可是我们在这儿过这种战时困难日子,简直活不下去了。”
“都是女人见识,”一个说,“她们躲在大后方,不了解前方是什么样子。她们光看到你的给养。”
“一点儿不错,”另一个说,“她们有时买不到煤油,就以为这是天大的事了。”
“是的,她们有时站站队,似乎比在这沙漠上拿燃烧瓶打坦克都困难。”
他竟说起坦克和燃烧瓶来,其实他和他的朋友都知道,德国人的坦克从来没上这儿来过。在生活中是男人更艰苦还是女人更艰苦这个永远谈不完的话题,也发生在战时这夜晚的沙漠上。
不过还没有得出结论,其中一个就很不果断地说:
“不过,我老婆是有病,她的脊椎骨有毛病,抬一下重东西,就要躺几个星期。”
接着,似乎又换了话题,他们谈起这周围是一块多么可恨的缺水的地方。那个离达林斯基比较近些的战士说:
“她这样写,也没有不好的意思,只是因为不了解。”
另一名战士补充了一下,否认自己有意说军人妻子们的坏话,同时又不否认:
“是的。我这是说气话。”
然后他们又抽了一会儿烟,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起保险刀片多么不保险,说起连长的新制服,又说起不论多么艰难困苦,还是想活下去。
“你瞧,这夜晚多么好,你要知道,我在上中学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幅画:当空一轮明月,战场上到处是战死的英雄。”
“这有什么相同之处?”另一名战士笑道。“那是英雄,咱们算什么,和麻雀一样,咱们干的是蠢事。”
六十
达林斯基右方响起爆炸声,打破夜的寂静。
“一〇三毫米。”老练的耳朵判断说。脑子里闪过一些念头,那是在敌人的炮弹爆炸时常常出现的:“是不是偶然的?唯一的?是试射?会不会采取交叉射击?是不是进行炮轰?是不是坦克来了?”
一切久经战阵的人都在倾听,脑子里都出现了和达林斯基大致相同的念头。
一切久经战阵的人都能从上百种声音中分辨出一种真正使人担心的声音。一个老练的战士,不论他正在干什么,不论是手里正拿着调羹,或者正在擦枪,在写信,在用手指头抠鼻子,在看报,或者完全无思无虑(一个当兵的在空闲时候有时也会这样),会立刻转过头去,竖起专注而灵敏的耳朵。
这一次马上得到了答案。右边接二连三传来爆炸声,接着左边也传来爆炸声,周围轰隆隆,卡啦啦,硝烟弥漫,一切都震动起来。
这是炮轰!
透过硝烟、灰土和沙子可以看到爆炸的火光,在爆炸的火光中可以看到硝烟。
人们在奔跑,在卧倒。
沙漠上一片凄惨的叫声。炮弹开始在骆驼旁边爆炸,骆驼把大车弄翻,拖着扯断的套绳奔跑着。达林斯基不顾炮弹纷纷在爆炸,站起身来,注视着可怕的景象。
他的脑子里清清楚楚地闪过一个念头:他在这儿看到的是祖国的末日景象。他心中充满了不祥的感觉。这沙漠中疯狂奔跑的骆驼的可怖的叫声,这俄罗斯人的惊骇的喊声,这纷纷奔跑躲避的人们!俄罗斯完了!被赶到靠近亚洲的寒冷的沙漠上的俄罗斯,就要完了,就要死在昏沉而静谧的月光下,亲切而悦耳的俄罗斯语言已经和狂奔的、被德国炮弹炸伤的骆驼的恐怖与绝望的惨叫声合成了一片。
在这痛苦的时刻,他心中出现的不是愤怒,不是仇恨,而是对世上所有的弱者和穷人的兄弟情感;他在草原上遇到的那个加尔梅克人的黑糊糊的苍老的脸,此时此刻不知为什么浮现出来,而且他觉得格外亲切,似乎早就熟识了。
“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注定了的。”他在心里说。他也明白了,如果失败了,他也没有必要活在世上了。他环视了一下躲在掩壕里的士兵们,挺直了身子,准备在这场凄惨的战斗中担负起这支炮兵连的指挥任务,他叫道:“喂,电话员,过来!到我这儿来!”
可是爆炸声忽然停息了。
就在这天夜里,遵照斯大林的指示,三方面军的司令员瓦图京、罗科索夫斯基和叶廖缅科向所属部队发布了进攻的命令,正是这次进攻在一百个小时中解决了斯大林格勒战役的命运和保卢斯的三十三万大军的命运,成为整个战争进程的转折点。
集团军司令部有一通电报在等待着达林斯基:要他去诺维科夫上校的坦克军里去,负责向方面军司令部报告坦克军的战斗行动。
六十一
在十月革命节过后不久,德国空军又对斯大林格勒发电站进行了密集轰炸。十八架轰炸机向发电站投下大批重型炸弹。
一片瓦砾的发电站笼罩着一团团的硝烟,德国空军的毁灭性力量使发电站的工作完全停止了。
在这次轰炸之后,斯皮里多诺夫的手剧烈地哆嗦起来。他端起茶杯喝茶,常常把茶泼洒出来,有时觉得哆嗦的手指头端不住茶杯,只好把茶杯放回桌子上。只有在喝过酒之后,手指头才停止哆嗦。
领导者开始放工人走了,于是工人们便搭过河的船只渡过伏尔加河和图马克河,进入草原,去阿赫图巴中游地区和列宁斯克。
发电站领导人曾经向莫斯科询问过,要求允许撤离,因为车间已经炸毁,他们留在前线已失去意义。莫斯科方面迟迟不作回答,斯皮里多诺夫非常着急。在轰炸之后,党中央马上通知召见党委书记尼古拉耶夫,尼古拉耶夫便乘飞机上莫斯科去了。
斯皮里多诺夫和卡梅绍夫在发电站的瓦砾堆中走来走去,互相劝说着:他们在这儿无事可做,应该离开。可是莫斯科一直没有回话。
斯皮里多诺夫很为薇拉担心。她渡过伏尔加到左岸以后,感到身体很不好,不能上列宁斯克去了。要乘载货汽车在炸坏的路上走一百公里,汽车在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土块丛中走,颠得很厉害,一个快到分娩时候的孕妇是受不了的。
几位熟识的工人把她搀到岸边一条驳船上,这条船已经冻在冰上,变成了宿舍。
在发电站第二次被轰炸之后不久,薇拉请快艇上的一位技师给爸爸送来一封信。她叫爸爸放心:在舱里给她让出一块地方,是一个很舒服的角落,还有布幔遮着。在疏散的人中间有别克托夫门诊所的一名护士和一位年老的助产士;离驳船四公里有一所野战医院,如有什么复杂情况,随时可以把医生请来。驳船上有开水炉子,有炉灶,做饭大家一齐动手,粮食由州党委供应。
虽然薇拉要爸爸放心,可是信上的每一句话都引起他的担心。也许,只有一点使他得到安慰,就是薇拉写的:自从打仗以来,这条驳船一次也没有遭到轰炸。如果他能到左岸去,他一定能弄到一部小汽车或者救护车,至少把薇拉送到阿赫图巴中游地方去。
可是莫斯科还是没有回话,没有叫站长和总工程师撤离,虽然现在被炸毁的发电站只需要一小队军事化的保卫人员就够了。工人和技术人员们不乐意没有事在发电站闲待着,一得到站长允许,马上就朝渡口走去。
只有安德列耶夫老头子不愿意到站长这儿来拿盖有圆图章的正式证明信。在轰炸之后,斯皮里多诺夫就劝安德列耶夫上列宁斯克去,他的儿媳妇和孙子就住在那儿,可是安德列耶夫说:
“不去,我要留在这儿。”
他觉得,他在斯大林格勒的河岸边,可以和过去的生活保持联系。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他就可以回到拖拉机厂工人村去了。他可以在毁于炮火的房屋中间走走,到他老伴侍弄的小园子里去,把倒下的小树扶起来,支起来,看看埋起来的东西是否还在,然后在歪倒的栅栏旁边的石头上坐一坐。
“瞧,瓦尔瓦拉,缝纫机还在,而且还没有生锈呢,栅栏旁边的苹果树全完啦,是炮弹炸坏的,在地窖桶里的酸白菜只是上面开始发霉。”
斯皮里多诺夫本来想和克雷莫夫谈谈自己的事情,但是十月革命节以后克雷莫夫再也没有上发电站来。
斯皮里多诺夫和卡梅绍夫决定等到十一月十七日,到那时就走,因为在发电站的确无事可干。德军却还在不时地炮轰发电站。在密集轰炸之后十分焦急的卡梅绍夫说:
“斯皮里多诺夫同志,他们既然不停地在轰,可见他们的侦察队一点儿也不顶用。他们的空军随时都可能再来轰炸。要知道德国人执拗得像老牛一样,会照准了一块空地方一个劲儿地猛轰。”
十一月十八日,斯皮里多诺夫和保卫人员告过别,吻了吻安德列耶夫老头子,最后扫视了一遍发电站的瓦砾堆,便离开了斯大林格勒发电站。他一直没有等到莫斯科方面的正式准许。
斯大林格勒战役期间他在发电站干了很多事情,干得很认真,很艰苦。他害怕打仗,很不习惯战争环境,一想到空袭就胆怯,在轰炸时吓得直发呆,然而他还在工作,因此他的工作就尤其艰苦,尤其可贵。
他提着箱子,背着包袱,一面走,一面回头望着,向站在炸毁的大门口的安德列耶夫挥着手,望着已经没有了玻璃的工程技术大楼,望着涡轮车间的凄凉的断墙,望着依然在燃烧的储油室上空的轻烟。
他离开发电站的时候,发电站已经不需要他了,他是在苏军开始进攻的前一天离开的。
但就是他没有捱过去的这一天,却在很多人的眼睛里把他的勤恳、艰苦的工作一笔勾销;有些人本来准备把他称作英雄的,现在却管他叫胆小鬼和逃兵了。
他心中很久都保留着十分痛苦的感情,常常想起,他是怎样一面走,一面回头看,一面挥手,而孤单的老头子怎样站在电站大门口望着他。
六十二
薇拉生了一个儿子。
她躺在驳船舱里,在一张用粗糙的木板钉成的床上。几个女人为了让她暖和,把不少破旧衣服堆到他身上,和她躺在一起的是裹在小被子里的婴儿。要是有人进来,掀开帷幔,她便看到许多人,男人和女人,从上面床铺上垂挂下来的破烂儿。她听到乱哄哄的说话声、孩子的哭叫声和闹腾声。她的头脑里模模糊糊的,烟气腾腾的空气也模模糊糊的。
舱里很闷,同时又很冷,板壁上有的地方结了霜花。人们夜里睡觉不脱毡靴和棉衣。妇女们整天裹着头巾和破被子,不住地呵冻僵的手指头。
小小的窗户几乎挨到冰面,光线勉强可以透进来,所以大白天在舱里都是幽暗的。到晚上就点起油灯。人们的脸被烟子熏得黑糊糊的。舷梯旁的舱门一打开,一团团的热气就冲进舱来,很像爆炸的炮弹的硝烟。
头发蓬乱的老妇人挠着白发和灰发,老头子们坐在地上端着杯子在喝开水,裹着头巾的孩子在各色各样的枕头、包袱、箱子上爬着玩儿。薇拉因为有孩子躺在胸前,觉得她的想法变了,她对一切人的态度变了,身体也变了。
她想到自己的好朋友季娜·麦尔尼科娃,想到照料过她的老奶奶谢尔盖耶芙娜,想到春天,想到妈妈,想到破了的衬衣,想到棉被,想到谢廖沙和托里亚,想到肥皂,想到德国人的飞机,想到斯大林格勒发电站的掩蔽所,想到自己的头发很久没有洗,而她所想到的一切,都充满了对她所生的孩子的感情,都和孩子有关系,其意义的大小都是由和孩子的关系而定。
她看着自己的手、脚、胸膛、手指头。这已经不是那双打排球、写文章、翻书的手。这已经不是那双在学校楼梯上跑上跑下、在暖和的河水里蹦来蹦去、被荨麻扎得痒痒的腿了,也不是街上行人回头看她时看到的那双腿了。
她想着孩子,同时也想着维克托罗夫。飞机场在伏尔加左岸,维克托罗夫就在附近,伏尔加河再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了。马上就会有飞行员们到舱里来,她就问:“你们认识维克托罗夫上尉吗?”飞行员们会说:“我们认识。”“请你们告诉他,他的儿子和妻子在这儿。”
有些妇女到帷幔后面来看她,摇摇头,又笑,又叹气,有的俯身向着婴儿,哭了起来。
她们为自己哭,为婴儿笑,要懂得她们的心情,是不需要什么话的。
如果有人向薇拉问什么话,那么问话也无非是产妇怎样才能喂好婴儿:乳房是不是有奶水,有没有乳腺炎,潮湿空气是不是使她感到气闷。
产后第三天,父亲来到她身边。他已经不像斯大林格勒发电站的站长:提着箱子,背着包袱,胡子拉碴的,竖
父亲来到她的床前,她看到父亲那打颤的脸最初一会儿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躺在她旁边的小东西。
他背过身去。她从他的肩膀和脊背看出来,他是在哭。她明白,他哭的是妈妈再也不会知道这个外孙,不能像他刚才那样看看外孙了。
过了一会儿,他对自己流泪又生气,又感到不好意思,因为几十个人看见了,他用冻哑了的声音说:
“好啊,因为你,我做外公啦。”
他俯下身去,吻了吻薇拉的额头,又用冰冷的脏手抚摩了几下她的肩膀。然后他又说:
“十月革命节那天,克雷莫夫上发电站来过。他还不知道你妈妈已经不在了。他一个劲儿问叶尼娅的情况。”
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子穿一件女式棉袄,露着一团一团的烂棉花,他吃力地喘着气说:
“斯皮里多诺夫同志,现在又是颁发库图佐夫勋章,又是颁发列宁勋章和什么英雄勋章,为的是多杀一些人。我们的人和他们的人杀了多少啦!倒是真应该颁发这么大的勋章,两公斤重的,给您的女儿,因为她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带来了新生命。”
这是在薇拉生过孩子之后谈起她的第一个人。
斯皮里多诺夫决定留在驳船上,等到薇拉身子硬朗了,和她一起上列宁斯克去。他要上古比雪夫去接受新的任务,上列宁斯克是顺路。他看到驳船上的伙食太差,应当马上为女儿和外孙想想办法,所以等身上暖和过来之后,便前去找州党委的指挥所,州党委指挥所就在附近,在森林中的什么地方。他指望到那儿通过朋友弄一些猪油和糖来。
六十三
这一天在舱里特别难受。伏尔加上空笼罩着乌云。肮脏的冰上到处是垃圾和黑糊糊的泔水,没有孩子在上面玩,妇女们也不在冰窟窿里洗衣服,下游来的冷风撕扯着冻在冰上的破布,又从舱门的缝儿钻进舱里,使整个驳船到处是呼啸声和咯吱声。
人们呆呆地坐着,裹着头巾、棉衣、棉被。最喜欢唠叨的娘们儿也不说话了,倾听着风的吼声、木板的咯吱声。
天色渐渐黑了。这黑暗似乎来自人们难以忍受的痛苦,来自可怕的寒冷、饥饿、肮脏,来自没完没了的战争的折磨。
薇拉躺着,把棉袄一直拉到下巴底下,每一阵风钻进舱里,她都感觉到寒气在面颊上拂过。
此时此刻,她对一切都很悲观:父亲也不能把她送走了,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到春天德国人就会侵入乌拉尔,侵入西伯利亚,他们的飞机会永远在天空尖叫,永远有炸弹爆炸声。
她第一次怀疑维克托罗夫离她很近。战场是很多的。也许,不论战场,不论后方,都已经找不到他了。
她掀开小被子的一角,凝视着孩子的脸。他为什么哭呀?也许是她的苦恼传给了他,就像她把温暖和奶水给了他一样。
这一天,严冬的酷寒、凛冽的冷风、遍布辽阔平原与大河上的大规模战争让人们心情沉重。
难道一个人能长期忍受这样饥寒交迫的可怕日子?
为薇拉接生的老奶奶谢尔盖耶芙娜走到她床前,说:
“我看你今天的样子很不好,还不如第一天。”
“没什么,”薇拉说,“爸爸明天就要回来,会给我带吃的东西来。”
尽管谢尔盖耶芙娜听说要给产妇带猪油和糖来,感到很高兴,可她还是气愤地、很不客气地说:
“你们这些当官的人家,总有好东西吃,到处有好吃的东西等着你们。可是我们吃的东西只有一样——冻土豆。”
“安静点儿!”有一个人叫道。“大家安静点儿!”
船舱的另一头响起一个不很清楚的声音。
忽然,那声音变得响亮起来,压倒其他一切声音。
那是一个人就着油灯的亮光在读报:
“最新消息……我军在斯大林格勒市区发起强大攻势……近日来,驻守在斯大林格勒附近要冲地带的我军向德国法西斯军队发起猛攻。进攻从两个方向开始:从斯大林格勒西北部和南部……”
人们一声不响地站着,在哭。一条无形的奇怪的线连接着他们和那些小伙子,那些小伙子此时此刻正迎着寒风在雪地上前进,有的躺在雪地里,浑身是血,用模糊的目光向人世告别。
老头子和妇女们在哭,工人们在哭,孩子们带着不是孩子应有的表情和大人站在一起听人读报。
“我军攻克顿河东岸的卡拉奇市、克里沃穆兹金车站、阿布加萨罗沃市及其车站……”
薇拉也和大家一起流眼泪。她也觉得有一条线连接着那些在黑沉沉的冬夜里前进、倒下去又爬起来、又倒下去却再也爬不起来的人和在这舱里听着进攻消息的受尽苦难的人们。
为了她,为了她的儿子,为了两手浸在冰水里冻裂了口子的妇女们,为了老年人,为了裹着妈妈的破头巾的孩子们,那些人在迎着死亡往前冲。
于是她十分高兴地哭着想,等她的丈夫上她这儿来,妇女、老年人和工人们会一齐把他围住,管他叫“好孩子”!
那人还在念战报:
“我军的进攻仍在继续。”
六十四
值班参谋向空军第八集团军司令汇报了各团一天来的作战情况。将军把放在面前的报表浏览了一遍,对值班参谋说:
“萨卡布卢卡很不走运,昨天他的政委被击落了,今天又有两名飞行员被击落。”
“司令员同志,我往他们团部打过电话,”值班参谋说,“明天安葬别尔曼同志。军委委员说要去参加葬礼,要讲话。”
“我们的委员就喜欢讲话。”司令员笑了笑。
“司令员同志,两名飞行员情况是这样:中尉科罗尔是在第三十八近卫师防地上空被击落的,小队长维克托罗夫上尉是在德军机场上空被敌机打得着了火,还没有飞到前线,就在高空坠落,恰好落在中间地带。步兵看到,几次想到他跟前去,都被德国人打了回来。”
“是啊,常常有这种情况。”司令员说着,用铅笔搔了搔鼻子。“您现在办一件事:和方面军司令部联系一下,提醒他们,萨哈罗夫曾经答应给我们换一辆吉普,要不然很快就没有车子用了。”
死去的飞行员在积雪覆盖的小丘上躺了一夜。寒风凛冽,星光灿烂。黎明时小丘变成粉红色,飞行员躺在粉红色的小丘上。后来吹起贴地的搅雪风,尸体渐渐被雪埋住。
瓦西里《生活与命运》1
第一部
一
田野上雾气沉沉。顺着公路伸展开去的高压线上,闪烁着汽车车灯的反光。
没有下过雨,但黎明时的大地是潮湿的,在禁止通行的信号灯亮起的时候,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就会出现晃晃不定的红色的光斑。在很多公里之外就感觉到集中营的气氛:电线、公路和铁路纷纷朝集中营延伸,越来越密集。这是线路纵横交错的地区,一条条线路把大地,把秋日的天空和夜雾划成许许多多矩形和平行四边形。
远方的警报器送来长长的、低沉的鸣声。
公路紧挨着铁路,装载着一袋袋水泥的汽车队,有一阵子几乎和一列长得不见头尾的军用货车并排前进。穿军大衣的司机们没有看在一旁行进的列车,也没看车上一个个灰点儿似的人脸。
雾中出现了集中营的铁篱:一道道铁丝网架在钢筋混凝土桩上。棚屋一座连一座伸展开去,排成一条条又宽又直的街道。从这些棚屋的单调一律,就可看出这座庞大集中营的不人道。
在千百万的俄罗斯农舍中,没有也不可能有两座完全一模一样的。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各有各的特性。两个人不可能一模一样,两丛蔷薇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如果强行消除生命的独立性和各自的特点,生命就会消失。
头发斑白的火车司机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瞅着从一旁闪过的混凝土桩柱、架着旋转探照灯的高架和钢筋混凝土塔楼,从反光镜里可以看见塔楼上都有士兵守在旋转式机枪旁。司机朝副司机挤了挤眼睛,机车发出警告信号。亮着电灯的扳道房、停在彩条拦路竿后的一长串汽车和牛眼似的红色信号灯一闪而过。
从远处传来迎面开来的列车的汽笛声。司机对副司机说:
“祖凯尔来啦。听这大大咧咧的嗓门儿,能听得出来。他这是卸了载,开着空车上慕尼黑去。”空载的列车轧轧地开过来,与开往集中营的军车交会。被撕裂的空气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车厢间灰蒙蒙的空隙一闪一闪地晃过。转眼间,被撕成碎片的空间和秋日的曙光又连成一片,有节奏地奔驰着。
副司机掏出口袋里的小镜子,照了照满是油污的脸。司机招招手,借过他的小镜子。
副司机用激动的声音说:
“唉,阿普菲尔师傅,我敢说,如果不是车厢要消毒,咱们回来能赶上吃午饭,不会弄到早晨四点钟才筋疲力尽地赶回来。好像消毒这种事儿就不能在枢纽站搞似的。”老司机很讨厌没完没了地搞消毒。
“发长信号,”他说,“咱们不要上备用线,要直接开进大卸场。”
二
自从参加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之后,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莫斯托夫斯科伊第一次认真运用自己的外语本领就是在德国人的集中营了。战前他住在列宁格勒,和外国人交谈的机会不多。现在他不由得想起当年侨居伦敦和瑞士的情景,那时候,因为天天和各国革命家在一起,说话、争论、唱歌用的都是多种欧洲语言。
邻铺的意大利神甫加尔季告诉他,关在集中营里的有五十六个民族的人。
这些在集中营棚屋的数万名居住者,他们的命运,他们的脸色,他们的衣服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拖着脚步走路,喝的都是甘蓝和俄罗斯囚犯叫做“鱼眼”的人造西米熬成的菜汤。
对于管辖者来说,集中营里的人的区别仅在于号码和缝在上衣上的布条的颜色:红色的是政治犯,黑色的是怠工者,绿色的是小偷和杀人犯。
集中营里的人因为语言不通,彼此不了解,但共同的命运把他们结合起来。分子物理学家、古文献学家和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的意大利农民、南斯拉夫牧民睡在一起。当年有厨子精心调制菜肴、吃不好还会使女管家惴惴不安的人和天天吃腌鳕鱼的人一起穿着木底鞋去干活儿,还要忧心忡忡地张望着:留络腮胡子的德国佬是不是来了?
集中营里的人各不相同的遭际中有相同之处。追寻往事的梦不论萦系着意大利土路边的小园,萦系着北海边悲怆的涛声,还是博布鲁斯克郊外领导干部住房里橙黄色的灯罩,所有囚犯过去的岁月都是美好的。
一个人在进集中营之前的生活越是艰难,现在越是起劲地说谎。
这种说谎不是为了欺骗,而是为了赞美自由:在集中营外面的人不可能是不幸福的……
这座集中营战前叫做政治犯集中营。
国家社会主义党
许多人被关进集中营,只是因为在同朋友交谈中说了一些不满意法西斯制度的话,或者说了一些涉及政治的笑话。他们既没有散发传单,也没有参加地下政党。他们的罪名,是他们有可能参加这些活动。
在战争时期将俘虏关进政治犯的集中营,也是法西斯的新创造。这里有在德国境内被击落的英国和美国飞行员,还有投靠了德国秘密警察的红军指挥员和政委。他们的任务是提供情报,配合行动,出点子,在各种各样的声明上签名。
集中营里还有怠工者,也就是有意不干兵工厂和军事工程中的活儿的故意旷工者。因为不好好干活儿而把工人关进集中营,也是国家社会主义党的一项发明。
集中营里有些人衣服上缝的是紫布条,那是从法西斯德国出去的德国侨民。这也是法西斯的新发明:只要离开德国,不管在国外如何循规蹈矩,都要成为政治敌人。
衣服上带绿布条的人,也就是小偷与盗贼,在政治犯的集中营里是享有特权的一部分人;警方依靠他们监视政治犯。
利用刑事犯控制政治犯,也是国家社会主义党的新发明。
在集中营里还有一些人遭际特殊,还没有发明适合他们的布条子颜色。但是就连玩蛇的印度人,从德黑兰来德国学绘画的波斯人,以及学物理的中国留学生,国家社会主义党都为他们准备好了铺位、一小锅菜汤和十二小时挖地的活儿。
军用列车日日夜夜朝集中营,朝一座座死亡的营地开来。空中回响着车轮的轧轧声、机车的吼叫声、成千上万衣服上缝着五位数蓝色号码的囚犯出工时杂沓的脚步声。一座座集中营成为新欧洲的一座座城市。这些城市一天天扩大起来,有自己的规划,有自己的街道和广场,有医院、市场、火葬场、运动场。
跟这些集中营城市相比,跟火化炉上空一道道可怖的黑红色火光相比,那些坐落在城郊的一座座老式监狱,显得多么单纯,多么古朴啊。
看样子,为了控制大量的囚犯,似乎也需要有数量庞大,甚至上百万的军队来监督和管理。但事实却不是这样。常常一连几个星期在集中营里见不到穿党卫军制服的人!囚犯们自己担任起集中营城市里的警察队。囚犯们自己维持营里的秩序,自己监督着,只准许烂土豆、冻土豆进他们自己的锅,把大土豆、好土豆挑出来送往军需品供应站。
囚犯们在集中营的医院和化验室里当医生和化验员;当清洁工,打扫集中营的街道;当工程师,为集中营里提供照明用电和暖气,为集中营里的机器制造零件。
充当又凶狠又卖力的集中营警察的是“卡波”
这些“卡波”卖力地为营当局效劳,但也常常唉声叹气,有时甚至哭起那些被送往火化炉的人……不过,这种二重性并不彻底,他们不会把自己的名字列入分类名单。莫斯托夫斯科伊感到特别可怕的是,国家社会主义党并不是戴着单片眼镜、傲然不可一世、与一般人不同的外来者。国家社会主义党就像自己人一样住在集中营里,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也像普通人一样开玩笑,他们的玩笑也会逗人笑,他们是平常人,一言一行都和平常人一样,他们通晓囚犯们的语言,十分了解囚犯们的思想和心情。
三
莫斯托夫斯科伊、阿格丽宾娜·彼得罗芙娜、军医索菲亚·列文顿和司机谢苗诺夫在那个八月之夜在斯大林格勒郊外被德军俘虏之后,被带到了一个步兵师师部。
经过审讯之后,德国人把阿格丽宾娜·彼得罗芙娜放了,翻译官并且根据战地宪兵队人员的指示,给她带上一大块豌豆面包和两张三十卢布的红钞票;谢苗诺夫被编入俘虏大队,送往维尔佳契村地区的集中营营部。莫斯托夫斯科伊和索菲亚·奥西波芙娜·列文顿被带到集团军司令部。
莫斯托夫斯科伊在那儿最后一次看到索菲亚·奥西波芙娜:她站在到处是灰土的院心里,帽子没有了,肩章、领章被撕得耷拉下来,那悲怆和愤恨的眼神和脸色,使莫斯托夫斯科伊感到欣慰。
在第三次审讯之后,莫斯托夫斯科伊被徒步押往火车站,车站上有一列运粮的军车正在装车。有十个车厢装运许多姑娘和小伙子去德国做工。在军车开动的时候,莫斯托夫斯科伊听到一片妇女的哭声。他被锁在硬座车厢的小乘务室。押解他的士兵并不粗暴,但是在莫斯托夫斯科伊问他什么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却流露出聋哑的神气。从中可以感觉出,他一心一意地注视着莫斯托夫斯科伊。动物园工作人员用火车运送动物,动物在笼子里沙沙蠕动,有经验的工作人员就是这样一声不响、一心一意地注视着笼子的。等到火车来到波兰总督管辖区的土地上,乘务室里又进来一名乘客——一位波兰主教,是个白头发、高个子的漂亮老头儿,眼睛里露出悲戚的神气,嘴唇像年轻人那样丰满。他马上就对莫斯托夫斯科伊说起希特勒对波兰宗教界的残酷迫害。他说俄语带有很重的波兰口音。莫斯托夫斯科伊不客气地对天主教和教皇骂了一顿之后,他不作声了,而且,莫斯托夫斯科伊再问他什么话,他也只是用波兰话简短地回答一下。过了几个钟头之后,就让他在波兹南下车了。
过了柏林,莫斯托夫斯科伊被带进集中营……这一营区关押的是秘密警察特别感兴趣的囚犯,他来到这里,似乎已经过了很多年。在这种特别营区里,生活条件比劳动营里要好些,但这是实验室里被试验动物的富足生活。有时值班的把一个人叫到门口——原来是一个朋友要以优惠条件进行平等交换,用烟草换食品,这个人便得意洋洋地回到铺位上。有时同样叫另一个人到门口去,这人便中断了谈话,朝门口走去,交谈者就再也等不到他把话说完了。过一两天,就会有“卡波”来吩咐值班的把破衣烂布打扫出去,有人就会用讨好的口气问“卡波”队员凯泽:能不能睡到空出来的床铺上?已经习惯了七扯八拉的闲谈,从囚犯分类到火化尸体,到集中营里的足球队——最好的队是挖地的“沼地兵”,前锋很棒,攻势很猛,波兰队后卫不行。各种各样有关新式武器的传闻、国家社会主义党头头儿钩心斗角的传闻,大家都听腻了。传闻总是又好又不真实,是集中营囚犯的麻醉剂。
四
天快亮时下了一场雪,直到中午也没有化。俄罗斯人感到又欢喜又悲伤。这是俄罗斯在思念他们,将母亲的头巾扔在他们的苍白而痛楚的脚下,染白了棚屋顶,远远看去,一座座棚屋很像家乡的房屋,呈现出一派乡村气象。
但这只闪现了一会儿的欢喜,一与悲伤相遇,立刻就沉没在悲伤中。
值班的原西班牙士兵安得列阿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跟前,用似通不通的法语说,一个担任文书的朋友看到有关一个俄国老头子的文件,但是那个文书没来得及细看,办公室主任就把文件带走了。
“这文件就是决定我的命运的。”莫斯托夫斯科伊心里想。并且对自己的镇静感到高兴。
“不过没关系,”安得列阿小声说,“还是可以了解到的。”
“向营警备司令了解吗?”加尔季神甫问道。他的大眼睛在昏暗中闪着黑黑的亮光。“还是向治安总部代表利斯本人了解?”
白天的加尔季和夜晚的加尔季差别之大,使莫斯托夫斯科伊感到吃惊。白天谈的是菜汤,谈新来的人,跟同房间的人商量交换食品,回味加了大蒜的辛辣的意大利吃食儿。
被俘的红军知道他爱说的口头语“全体完蛋”,每次在集中营的广场上碰见他,老远就朝他喊:“帕德列老爹,全体完蛋!”并且笑着,就好像给这话打气。他们以为“帕德列”是他的名字,所以喊他帕德列老爹。
有一天晚上,关押在特别营区的一些苏联指挥员和政委跟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真的守戒不接近女色。
加尔季听着法语、德语和俄语大杂烩,一笑也不笑。
然后他说起来,莫斯托夫斯科伊就把他的话翻译出来。他说的是,俄国革命者为了自己的信仰可以去服苦役,上断头台。为什么诸位就怀疑,一个人为了宗教信仰可以不接近女人呢?这跟牺牲生命无法相比呀。
“算啦,话不能这样说。”旅政委奥西波夫说。
夜里,等营里的人都睡了,加尔季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他跪在床铺上,做起祷告。集中营城市的所有苦难就好像沉没在他那炽热的眼睛里,沉没在那眼睛的柔和而分明的黑光中。他褐色的脖子上筋绷得紧紧的,就像在干活儿,长长的神情恬淡的脸呈现出忧郁而幸福的执着表情。他祷告很长时间,莫斯托夫斯科伊便在这个意大利人又低又快的祷告声中沉沉入睡。莫斯托夫斯科伊常常在睡一两个钟头后醒来,这时候加尔季已经睡了。加尔季睡觉很不安生,就好像要在睡梦里把自己的两种特性,把白天的特性和夜晚的特性合到一起,又打鼾,又咬牙,还有滋有味地咂吧嘴,像打雷一样把胃里的气直往外倒,忽然又拉长声音唱起赞美诗,赞颂上帝和圣母的大慈大悲。
他从来没有责备过这位老苏共党员不信教,倒是常常向他询问苏俄的情况。加尔季一面听莫斯托夫斯科伊叙说,一面不住地点头,好像对于关闭教堂和寺院,对于苏维埃国家没收东正教大量地产这样的事表示赞许。他的一双黑眼睛带着悲伤的神气望着这位老共产党员,于是莫斯托夫斯科伊很生气地用法语问他:
“您听懂了吗?”
加尔季笑起来,平时他谈起辣汁肉丁和番茄沙司,常常这样笑。
“您说的我全懂。我只是不懂,您为什么要说这种事?”
关押在特别营区里的苏联战俘们也是要做工的,所以莫斯托夫斯科伊只有在晚上和夜里才能见到他们,跟他们谈一谈。古泽将军和旅政委奥西波夫不做工。
经常跟莫斯托夫斯科伊聊天的是一个很古怪、令人很难断定其年龄的人——“海象”伊康尼科夫。他睡在全屋最差的地方,也就是睡在门口,又有冷飕飕的过堂风,又有带味儿的大马桶,马桶盖不住地砰砰响。
苏联囚犯管伊康尼科夫叫“老伞兵”,把他看作疯子,对他又怜悯又厌恶。他具有不寻常的耐性,那样的耐性只有疯子和白痴才有。他从来不害伤风感冒,虽然在睡觉的时候连秋雨打湿的衣服也不脱。真正能够用这样响亮、这样清楚的嗓音说话的似乎也只有疯子。
他跟莫斯托夫斯科伊是这样认识的。他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跟前,一声不响地对着他的脸打量了老半天。
“这位同志,您有什么好事儿要说?”莫斯托夫斯科伊问道。
伊康尼科夫拉长声音说:
“说好事儿?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莫斯托夫斯科伊听到这话,笑了。这话忽然把他带到了童年时代,那时候大哥从神学校回来,常常和父亲争论神学上的事。
“这是老掉牙的问题了,”莫斯托夫斯科伊说,“佛教徒和古时的耶稣教徒早就想过这个问题。马克思主义者为解决这个问题,也花了不少脑筋。”
“解决了吗?”伊康尼科夫问道。那声调让莫斯托夫斯科伊觉得十分好笑。
“现在红军正在解决这个问题,”莫斯托夫斯科伊说,“请恕我直言,您的语调中有一种橄榄油味道,不是牧师的橄榄油,便是托尔斯泰主义者的橄榄油。”
“不可能不是这样,”伊康尼科夫说,“因为我是托尔斯泰主义者。”
“真没想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说。他对这个古怪人产生了兴趣。
“您要知道,”伊康尼科夫说,“我相信,布尔什维克在革命以后对教会的打击,对于耶稣教思想是有益的,因为教会在革命前已经进入很可怜的状态。”
莫斯托夫斯科伊很和善地说:
“您可真是一位雄辩家。我终于在老年看到了福音的奇迹。”
“不,”伊康尼科夫愁眉苦脸地说,“在我们看来,你们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而你们的手段是残酷的。您不要把我看成什么奇迹,我不是什么雄辩家。”
“那么,”莫斯托夫斯科伊忽然十分恼火地说,“要我怎样为您效劳呢?”
伊康尼科夫像个军人一样,以“立正”姿势站着,说:“请不要笑话我!”他的痛苦的声音显得十分悲戚。“我到您这儿,不是来开玩笑的。去年九月十五日,我看到两万犹太人被杀害,有妇女,有儿童,有老头子。那一天我明白了,如果有上帝的话,是不容许这种事的,这一下我看清楚了,上帝是没有的。在今天的一片黑暗中,我看见你们的力量,是这种力量在同可怕的恶势力斗……”
“那好吧,”莫斯托夫斯科伊说,“咱们来谈谈。”
伊康尼科夫在干挖土的活儿,在营属土地的沼泽地带,那里正在铺设一系列粗大的水泥管道,以便把使洼地变成沼泽的河水和脏水排出去。在这一地带干活儿的人就叫“沼地兵”。分到这儿来的一般都是营方不喜欢的人。
伊康尼科夫的手小小的,手指头细细的,指甲像小孩子的一样。他从工地上回来,常常满身泥浆,浑身湿漉漉的,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床铺前,问道:“可以在您身边坐一坐吗?”他也不看对方,就坐下来,微微笑着,用手抹抹额头。他的额头有点儿奇异——不怎么大,却饱鼓鼓的,发亮,而且亮得出奇,就好像跟那肮脏的耳朵、暗褐色的脖子和手以及磕断的指甲不是一个人身上的。经历简单的苏联战俘都觉得他是一个难以理解的神秘人物。
伊康尼科夫家的祖先从彼得大帝时代起一代接一代都是神甫。只是最后一代人走了另外的道路——伊康尼科夫和所有的兄弟都遵奉父命进了世俗学校。
伊康尼科夫进了彼得堡工学院,但因为迷上了托尔斯泰主义,到最后一学年便离开学校,去彼尔姆省北方做起人民教师。他在农村待了八年左右,后来移居南方,来到敖德萨,在一艘货轮的机器房里当钳工,到过印度、日本,在悉尼住过。革命以后他回到俄罗斯,参加了农业公社。这是他多年的理想,他相信,农业公社的共产主义劳动,能够创造人间的天国。
在全面实行集体化的时候,他看到一列列军车满载着被没收了土地家产的富农家庭的男女老少。他看到许许多多瘦弱不堪的人倒在雪地里,再也没有起来。他看到一座座“被封闭的”、人口死绝的村庄,村庄里的门和窗都被钉死。他看到一个被捕的农妇,衣服褴褛,脖子上露出筋骨,一双干活儿的手黑糊糊的,押解的人带着恐怖的表情望着她:她因为饿疯了,吃掉了自己的两个孩子。
这时候,他虽然没有离开公社,却宣讲起福音书,祈求上帝拯救死者。结果他被关进监狱,不过很快就弄清,是三十年代的灾难使他的神志错乱了。在监狱的精神病院里强制治疗一年之后,他出了监狱,前往白俄罗斯,住到大哥家里去。大哥是一位生物学教授。他在大哥帮助下,在科技图书馆找到工作。但是一件件可悲的事对他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
等到战争开始,德国人占领了白俄罗斯,伊康尼科夫看到战俘的苦难,看到白俄罗斯城乡成千上万犹太人被杀害。他又陷入发狂状态,恳求相识和不相识的人掩藏犹太人,他自己也想方设法拯救犹太妇女和儿童。不久他就被告发,侥幸躲过了绞索,进了集中营。
这位破衣烂衫的肮脏“伞兵”的头脑里非常混乱,他主张对超阶级的道德进行荒唐可笑的分类。
“哪儿有强权,”他对莫斯托夫斯科伊说,“哪儿就有灾难,就流血。我见过农民遭受的大灾大难,还说实行集体化是为了做好事。我不相信什么好事,我只相信人性的良善。”
“照你的说法,要是将来做好事把希特勒和希姆莱绞死,咱们也要害怕啦。那您就尽管害怕吧。”莫斯托夫斯科伊回答说。
“您要是去问希特勒,”伊康尼科夫说,“他也会说,设立集中营是做好事。”
莫斯托夫斯科伊觉得,在跟伊康尼科夫争论的时候,不论说什么道理,都好比用刀子切海蜇,怎么切也切不开。
“那位生在六世纪的叙利亚基督教徒说的道理,在今天还是适用的,”伊康尼科夫又说,“‘要清算罪过,要饶恕犯罪的人。””
在这个屋里还有一个俄罗斯老头子,姓切尔涅佐夫。他只有一只眼睛。看守把他那只人造的玻璃眼球打碎了,那个空空的红眼窝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非常不协调。他在和人谈话的时候,用一只手捂着空洞的眼窝。
他原来是孟什维克,一九二一年从苏联逃出。在巴黎住了二十年,在银行里当会计。他因为号召银行职工反抗德国新经理的措施,被抓进集中营。莫斯托夫斯科伊尽量不跟他接触。
看样子,莫斯托夫斯科伊博得的声望使独眼的孟什维克感到不安。不论是西班牙士兵,还是挪威文具店老板,比利时律师,都喜欢接近这位老布尔什维克,常常向他求教。
有一天,苏联战俘中的头头儿叶尔绍夫少校坐到莫斯托夫斯科伊的铺上。他微微靠在莫斯托夫斯科伊身上,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又快又急切地说起话来。
莫斯托夫斯科伊忽然回头看了看,切尔涅佐夫正在远处的床铺上望着他们呢。莫斯托夫斯科伊觉得,他那只好眼睛里的苦闷神情,比起打掉的眼睛留下的红红的空窟窿还要可怕。
“是啊,伙计,你是不大快活的。”莫斯托夫斯科伊心里想。但并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
大家时时刻刻需要叶尔绍夫,这不是偶然,是有道理的。“叶尔绍夫在哪儿?没看见叶尔绍夫吗?叶尔绍夫同志!叶尔绍夫少校!叶尔绍夫说的……去问叶尔绍夫吧……”别的棚屋里的人也常常来找他,他的床铺周围总有人来来往往。
莫斯托夫斯科伊管叶尔绍夫叫“思想领袖”。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一些社会活动家都是思想领袖。还有民粹派,还有风云一时的米海洛夫斯基。在希特勒的集中营里居然也有自己的思想领袖!独眼者的孤独在这营里似乎成了悲哀的象征。
自从莫斯托夫斯科伊蹲沙皇的牢房,已经几十年过去了,而且那时候是另一个时代,是十九世纪。
现在他常常想起当年的情形,那时候因为有些党的领导人不相信他主持实际工作的能力,他非常生气。现在他感到自己是强有力的,每天他都看到,他的话不论古泽将军,旅政委奥西波夫,还是天天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的基里洛夫少校,都是多么看重。
在战前,使他可以自慰的是,他一直不受重用,不用接触那些使他反感、使他愤慨的事。斯大林在党内的独断独行,对反对派的血腥镇压,对党内老干部的不尊重——这些事他都没有接触到。他非常了解、非常敬重的布哈林的被害,使他感到非常沉痛。但是他知道,在任何问题上与党对抗,就会不自觉地站到反对自己所献身的列宁的事业的立场上。有时他觉得苦恼,他怀疑:他不发一言,不站出来反对自己不赞成的事情,也许是他软弱,是他胆小怕事?战前许多事使人不寒而栗!他常常想起已故的卢那察尔斯基,他多想再看到他啊,跟他交谈是那样轻松,不等一句话说完,他们彼此很快就了解了。
现在,在可怖的德国集中营里,他感到自己有信心,有力量。只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时刻不离开他。他即使在集中营里,也无法恢复年轻时那种鲜明、完整的感情:在自己人当中是自己人,在外人当中是外人。
有一天,一位英国军官问他,在苏联不能发表反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这是不是影响他研究哲学。
“这对别人也许有影响。对我这个马克思主义者没什么影响。”莫斯托夫斯科伊回答说。
“我问这个问题,正因为您是一位老马克思主义者。”英国军官说。虽然莫斯托夫斯科伊听到这话心中,皱了皱眉头,他还是恰当地回答了英国人。
这也并非因为像奥西波夫、古泽、叶尔绍夫这样一些跟他十分亲近的人,有时候也使他感到很不痛快。问题在于,他感到自己心中有许多东西变得陌生了。过去在和平时期,他兴高采烈地去赴老朋友的约,聚会结束时却发现这人已变得格格不入。
但是,和今天的时代格格不入的东西就生长在他身上,已成为他自己的一部分,又该怎么办呢?……又不能跟自己决裂,不能避而不见。
他在和伊康尼科夫谈话的时候,有时会发火,很粗暴,还常常嘲笑他,管他叫脓包、孱头、蠢货、窝囊废。尽管常常嘲弄他,有时候很长时间看不到他,却又想他。
这就是在莫斯托夫斯科伊年轻时坐牢的年代和今天之间的主要变化。
在年轻时候,朋友和同志身上的一切都是可亲的,容易理解的。敌人的每一种思想、每一种观点都是格格不入,毫无道理的。
可是现在他常常在异己者思想中发现他在几十年前珍视的东西,而在朋友的思想和言谈中有时会不可理解地出现异己的东西。
“这大概是因为我在世上活得太久了。”莫斯托夫斯科伊心里想。
五
一位美国上校住在特别营区的一个小小的单间里,准许他在傍晚时候自由走出营区,给他吃的是特别伙食。据说,从瑞典方面有人来要求关照他,是罗斯福总统通过瑞典国王提出这一要求的。
有一天,上校把一大块巧克力糖送给生病的苏联少校尼科诺夫。在特别营区里,最使他感兴趣的是苏联战俘。他想和苏联人谈谈德国人的战略,谈谈战争头一年失败的原因。
他常常跟叶尔绍夫交谈,看着这位苏联少校既严肃又愉快的聪明的眼睛,忘记苏联少校不懂英文。他觉得奇怪的是,长相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懂他的话,怎么会听不懂有关他们共同关心的问题的谈话。
“难道您一丁点儿也听不懂吗?”他懊恼地问道。
叶尔绍夫用俄语回答说:
“我们可敬的军士什么语言都懂,只是不懂外语。”
不过,借助微笑、眼神、拍肩膀构成的语言,再加上一二十个发音不准的俄语、德语、法语和英语单词,集中营里的苏联人还是常常跟几十种不同语言的民族的人谈谈友谊、合作、互相支持和对家庭、妻子、儿女的思念。
一些变了音的俄语、法语、英语单词,加上十来个在集中营里新出现的德语单词,足以表达简单而复杂的集中营生活中特别重要的东西。
也有一些俄语单词,如伙计、香烟、同志,是很多民族的囚犯共同使用的。有一句俄语“不行啦”是说明快要死的囚犯的状况的,已经成为大家的共同语言,所有五十六个民族的人都在使用。
大日耳曼民族带着学来的一二十个单词闯入居住着伟大俄罗斯人民的城市和乡村,于是成千上万俄罗斯农村妇女、老人和儿童跟成千上万的德国士兵用这些单词打起交道:“羊羔,老总,举起手来,母鸡,鸡蛋,完蛋。”这种交道绝不是什么好交道……
苏联战俘之间也谈不出什么好结果,有些人宁死不愿卖国,另一些人却千方百计要参加苏奸弗拉索夫的伪军。他们谈得越多,争论得越多,彼此的隔阂越大。到后来他们就不说话了,彼此越来越仇恨,越来越鄙视。
这种不言不语,被恐怖、希望和苦难连接在一起的这些混乱的人群,说着同一种语言的人们的互不理解和仇恨,正反映出二十世纪可悲的灾难之一种。
六
在下雪的日子,苏联战俘到晚上一谈起来特别悲伤。就连性格刚强、常来聚会的兹拉托克雷列茨上校和旅政委奥西波夫也愁眉苦脸,很少言语了。大家都苦闷不堪。
炮兵少校基里洛夫坐在莫斯托夫斯科伊的铺上,垂着肩膀,轻轻地摇着头。似乎不光是那黑沉的眼睛,是他整个巨大的身躯充满了苦闷。那些生存无望的癌症患者往往有这样的眼神。就连最亲近的人看到这样的眼睛,在怜惜的同时,也会想:“你顶好快点儿死吧。”脸色发黄、喜欢到处转悠的柯佳科夫指着基里洛夫,小声对奥西波夫说:
“他不是想上吊,就是想去投伪军。”
莫斯托夫斯科伊搓着长满白白的胡茬子的两腮,随口说:
“哥们儿,听我说说。真的,这样很好。难道还不明白吗?列宁缔造的国家的局面一天天叫法西斯受不了。法西斯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要么把我们吃掉,把我们消灭,要么自己完蛋。从法西斯对我们的仇恨,正可以看出列宁事业的正义性。还有一点也是很重要的。你们要明白,法西斯越是恨我们,我们越是应该相信我们是正义的。我们一定能胜利。”
他猛然转过身去对着基里洛夫,说:
“您这是怎么回事儿呀,嗯?您该记得高尔基的事。有一次他在监狱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有一个格鲁吉亚人对他喝道:‘你干吗要像挨了打的母鸡?把头抬高点儿!””
大家笑起来。
“是的,是的,把头抬起来,”莫斯托夫斯科伊说,“你们想想看,这是伟大的苏维埃大国在捍卫共产主义思想!希特勒要较量,就让他试试吧!斯大林格勒坚持着,没有失守。战前有时候觉得,螺丝帽是不是拧得太紧、太狠啦?可是现在真的连瞎子都看清楚了:只要目的正确,一切手段都不为错。”
“是的,我们的螺丝帽拧得太紧了。这话您说得很对。”叶尔绍夫说。
“拧得还不够呀,”古泽将军说,“假如拧得再紧些,希特勒就到不了伏尔加河边了。”
“用不着我们教导斯大林。”奥西波夫说。
“好啦,”莫斯托夫斯科伊说,“要是死在监牢或者水漉漉的矿坑里,就什么也谈不到了。咱们应该想的不是这个。”
“那又该想什么呢?”叶尔绍夫高声问道。
坐在一起的人互相看了看,又朝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作声。
“唉,基里洛夫呀,基里洛夫,”叶尔绍夫忽然说,“咱们这位老人家说得很对:法西斯痛恨我们,我们应该高兴。不是我们消灭他们,就是他们消灭我们。明白吗?你想想看,进集中营找到自己人,总归是自己人跟自己人。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是刚强的人,还要给德国人一点颜色看看呢。”
七
第六十二集团军司令部有一整天跟各部失去联系。许多部队的无线电接收机被炸毁;到处有电话线被炸断。
在伏尔加岸边轻轻颤动的土地猛烈震动起来的时候,人们望着流动的、碎波粼粼的河水,有时会觉得伏尔加河是不动的。这时候几百门苏联重炮在伏尔加右岸轰击。马马耶夫冈南坡的德军驻地四周飞起一团团泥土。
一团团旋转飞舞的灰土,经过重力编织的奇妙、无形的筛子,进行了筛选,沉重的土块和泥团落到地上,轻的灰尘飞向天空。被震得耳聋和眼睛发红的红军士兵每天都有好几次跟德军坦克和步兵相遇。
司令部和军队失去了联系,就觉得这一天长得叫人受不了。
为了打发这一天,崔可夫、克雷洛夫和古洛夫什么办法都想过:摆出要做事的样子,写信,争论敌军可能推进到什么地方,开玩笑,喝酒,有小菜也喝,没有小菜也喝,沉默,倾听炸弹爆炸声。铁旋风在掩蔽所周围呼啸,把一切敢于在地面上露头的活物扫倒。司令部瘫痪了。
“咱们来捉傻瓜吧。”崔可夫说着,把装满香烟头的老大的烟灰缸推到桌子角上。
就连参谋长克雷洛夫也沉不住气了。他用手指头敲着桌面,说:
“情况没有更糟的啦,像这样待下去,可别叫人家吃掉。”
崔可夫分好了牌,宣布:“红桃主牌。”可是接着就把牌掺和到一起,说:“咱们像兔子一样坐在这儿玩起牌了。不行,不能这样!”
他心事重重地坐着。他的脸显得很可怕,脸上呈现出剧烈的仇恨与痛苦表情。
古洛夫就像在预测自己的命运似的,也若有所思地说:
“是啊,这样过上一天,准会心力衰竭死去。”
过了一阵子,他大笑起来,说:
“在师里上厕所是一件极其困难的、可怕的事。有人告诉我,柳德尼科夫的参谋长一下子跑进掩蔽厕所,喊:‘乌拉,同志们,我……”他一看,他爱上的那位女医生正蹲在里面呢。”
天黑下来,德寇的空袭也停止了。一个被大炮轰鸣声和机枪嗒嗒声吓坏了的人,如果在夜间来到斯大林格勒河岸上,也许会以为,这是不怀好意的命运之神在决战时刻把他带到斯大林格勒来了,然而对于久经战阵的人来说,这时候正好刮刮胡子,洗洗衣服,写写信,参战的钳工、旋工、电焊工、钟表匠则修修打火机,修修闹钟,还用炮弹壳做油灯,从军大衣上撕下布条子做灯芯。
一闪一闪的爆炸的火光照耀着河岸的斜坡、城里的断垣残壁、一个个油桶、一座座工厂的烟囱,在这种短暂的闪光里,河岸与城市显得又阴郁又悲切。
在黑暗中,司令部的电话总机活跃起来了,打字机嗒嗒地响起来,打印出一叠叠战斗情报,小小发动机发出嗡嗡声,电报机轧轧响起来,电话员在话机里互相呼唤着,以便把通往各师、各团、各炮兵连、步兵连指挥所的线路接通。来到司令部的通信兵老气横秋地轻轻咳嗽着,联络官在向值班作战参谋汇报。
集团军炮兵司令波扎尔斯基老汉、渡河敢死队队长特卡琴柯工程兵将军、刚刚穿上草绿色士兵军大衣的西伯利亚师师长古尔捷夫、带领一师人驻扎在马马耶夫冈下的斯大林格勒本地人巴秋克中校都急着要向崔可夫和克雷洛夫汇报。在向集团军军委委员古洛夫作的汇报中,可以听到一些传遍斯大林格勒的名字,如迫击炮手别斯季尔柯、神枪手瓦西里·扎伊采夫和安纳托里·契诃夫、巴甫洛夫中士,还有第一次在斯大林格勒响起来的名字,如绍宁、弗拉索夫、布雷辛,他们在斯大林格勒的第一天就获得英雄的称誉。而在前沿阵地上,纷纷把折成等腰三角形的书信交给邮递员:“飞吧,书信,从西向东……带去我的问候,再把回信带回来……日安,噢,也许该说:晚安……”前沿阵地上在掩埋死者,死者就在掩蔽所和掩体旁边度自己长眠的第一个夜晚,同志们就在旁边写信,刮脸,吃面包,喝茶,在自制的浴槽里洗澡。
八
斯大林格勒守卫者最困难的日子来到了。
在城市混战中,在进攻与反攻中,在争夺科技宫、工厂、银行大楼,在争夺地下室、院子和广场的战斗中,毫无疑问德军都占优势。
德军插进斯大林格勒南部拉普申公园、库波罗斯沟和叶尔山卡一带的楔形攻势在逐渐扩大,德军的机枪手躲在河边,向伏尔加左岸的红镇南部进行扫射。作战参谋每天在地图上改动战线的位置,看着蓝色标志不断地往前爬,苏方红线与蓝色伏尔加河之间的地带一天天在收缩,越来越狭小。
主动权,战争的灵魂,这些天一直在德国人手里。他们一个劲地在前进,不论苏军怎样发狠反击,都阻挡不住他们缓慢然而不停的前进。
德寇的飞机一天到晚在天空吼叫,用重磅炸弹在苦难的大地上打出一个个窟窿。许多人的脑子里都有一个摆脱不掉的可怕想法:明天或者一个星期之后,已经被德军进攻的铁齿咬得七扭八曲的苏军防地,会变成一条细细的线,这条线甚至会断,那又该怎么办呢?
九
深夜,克雷洛夫将军在自己的掩蔽所的床铺上躺了下来。鬓角隐隐作痛,因为接连抽了几十支烟,喉咙里火辣辣的。他用舌头舔了舔发燥的上腭,转过身朝着内壁。睡意朦胧中,往日的情景纷纷来到脑海里:塞瓦斯托波尔和敖德萨的战场,罗马尼亚步兵冲锋时的呐喊声,铺了石板、长满常春藤的敖德萨的院落和塞瓦斯托波尔的英俊的水兵。
他仿佛觉得自己又在指挥所里,彼得罗夫将军
他听到海浪无精打采地拍打着潜水艇,听到潜水艇的水兵粗声粗气地叫喊:“跳!”仿佛他跳入浪涛中,但他的脚马上碰到潜水艇的艇身……于是最后看了一眼塞瓦斯托波尔,看了看天上的星星,看了看岸上的大火……
克雷洛夫沉沉入睡。梦里依然是战争的情景。潜水艇从塞瓦斯托波尔开往诺沃罗西斯克……他蜷着麻木了的腿,胸前背后出汗都湿透了,发动机的声音震得两鬓昏昏的。忽然发动机不响了,潜水艇轻轻地沉到海底。气闷得不得了,被一行行虚线似的铆钉划成许多方块的金属顶压在头上……
他听到许多声音在吼叫,听到水的拍溅声,一颗深水炸弹爆炸了,海水冲击过来,把他从床铺上冲下来。克雷洛夫睁开眼睛:四周围都是火,一股股大火经过敞开的掩蔽所门口朝伏尔加河奔去。可以听到人的叫喊声、自动步枪的嗒嗒声。
“拿军大衣,拿军大衣把头蒙起来!”
有一个不相识的红军士兵对克雷洛夫喊道,并且把军大衣递过来。但是克雷洛夫推开红军士兵,高声问:“司令员在哪儿?”他忽然明白了:这是德国人烧着了油桶,着了火的石油正朝伏尔加河涌去。
看样子,要从这奔流的火海中逃生已经不可能了。溢出的石油填满了坑坑洼洼,在交通壕中汹涌奔流。大火轰轰直响,在流淌的石油上噼啪乱飞。泥土和石头一沾到油就冒起烟来。一道道漆黑闪光的石油从被燃烧弹打穿的油库里往外直涌,像是大卷大卷的烟与火被塞进了油罐,现在都伸展开来了。
几亿年前活跃在地球上的生物,那些野蛮可怕的原始怪物,从厚厚的地层中钻了出来,狂吼怒号,它们巨大的脚掌到处奔窜,贪婪地吞食着一切。烈火窜起几百米高,在高空放出一团团可燃的气体,一闪一闪地喷射着火焰。大片的烈火是那样凶猛,气流简直来不及向燃烧的碳氢分子给氧,微微颤动的浓黑烟层把秋夜的星空和燃烧的大地阻隔开来。从下面望着这油烟滚滚的黑色的苍穹,实在可怕。
一道道火柱和烟柱拼命向上窜,有时像是发怒发威的猛兽的姿态,有时又像晃动的白杨和颤抖的山杨。黑红两色在一团团烈火中不停地旋转,就像跳舞时混在一起的、松开辫子的黑发和红发姑娘。
燃烧的石油在水面上平平地流了开去,经河水冲动,咝咝地响着,冒着烟,弯弯曲曲地流动着。
奇怪的是,这时候已经有很多战士知道怎样可以到达岸边。他们叫喊着:“这儿来,这儿来,顺这条小路!”有些人已经有两三次来到被大火包围的掩蔽所前,帮助司令部的人员逃到岸边土台上,有一小堆脱险的人就站在这里,这是涌入伏尔加河的燃烧的石油分岔的地方。
一些穿棉衣的人帮助司令员和司令部的军官们逃到岸边。这些人把他们认为已经死去的克雷洛夫将军从火里抬出来,他们眨巴了几下烧焦的睫毛之后,又穿过密密的红色蔷薇丛朝各指挥部的掩蔽所奔去。
第六十二集团军司令部人员在伏尔加河边小小的土台上一直站到早晨。大家用手护着脸,遮挡着灼热的空气,不时弹着衣服上的火星,望着司令员。司令员披着军大衣,头发从帽子底下露出来,耷拉在额头上。他皱着眉头,阴沉着脸,然而显得很镇定,好像在深思。
古洛夫环顾着站在一起的人,说:
“这么着,咱们没烧死……”他又摸了摸滚烫的军大衣纽扣。
“喂,你这位带锹的弟兄,”工程兵司令特卡琴柯喊道,“赶快在那儿挖一道小沟,要不然那个小土包上的火就要流过来啦!”
他对克雷洛夫说:
“将军同志,全都乱套啦,火像水一样流起来,伏尔加河着了火烧起来。好在没有大风,要不然咱们全烧死啦。”
当微风从河面上吹来,高大的火幕轻轻晃动、倾斜过来的时候,人们纷纷躲避燎人的火舌。有的人走到水边,用水把靴子打湿,水一到滚烫的靴筒上很快就蒸发了。有的人一声不响,拿眼睛盯着地面,有的人一个劲儿地四下里打量着,有的人为了缓和紧张情绪,开起玩笑:“在这儿不用火柴也行了,要抽烟可以向伏尔加借火,也可以向风借火。”也有人不住地抚摩自己身上,摇着头,不时试试皮带金属环的热度。
传来几响爆炸声,这是司令部警卫营掩蔽所的手榴弹爆炸了。然后机枪子弹带里的子弹嗒嗒响了起来。一发德军的迫击炮弹在烟火中呼啸而过,在远处的伏尔加河上爆炸。河岸上有几个远远的人影在黑烟中闪过,看样子,是有人想把指挥所的火引开,转眼间一切又消失在烟与火之中。
克雷洛夫凝神望着四周流动的大火,已经不回想,不比较了……德国人会不会趁大火时候发起进攻呢?德国人不会知道我军司令部现在处在什么状态,昨天的俘虏还不相信我们的司令部在右岸呢……很明显,这是个别行动,就是说,有可能待到早晨没有事儿。只是千万不要起风。
他回头看了看站在一块儿的崔可夫,崔可夫正凝视着呼啸蔓延的大火;他那沾了许多黑烟子的脸好像火烧的,又像红铜铸的。他摘下帽子,拿手捋了捋头发,这一下子就像汗淋淋的乡村铁匠了;火星在他卷曲的头发上直蹦。他仰头看看呼呼响的烟火翻腾的天空,又回头看看伏尔加河,河上缭绕盘旋的烈火中隐隐出现了黑黑的缺口。克雷洛夫不由得想,自己担心的问题,司令员也在紧张地考虑着:德国人会不会在夜间发动大规模进攻?……如果能活到早晨,司令部往哪儿安?……
崔可夫感觉到参谋长的目光,便对他笑了笑,用手在头顶上画了一个大圈子,说:
“太漂亮啦,他妈的,不是吗?”
这场熊熊大火,在伏尔加河彼岸,在斯大林格勒方面军司令部所在的红色花园看得十分清楚,参谋长萨哈罗夫中将一收到有关大火的情报,就报吿了司令员叶廖缅科
来到总机所在地,女值班员望着呼哧呼哧直喘的萨哈罗夫说,无法和崔可夫联系,电话、电报、无线电话都打不通……
“跟师里联系呢?”萨哈罗夫急忙问道。
“中将同志,刚才跟巴秋克通过电话。”
“要巴秋克,快点儿!”
女值班员战战兢兢望着萨哈罗夫,已经认定这位将军厉害又暴躁的脾气马上就要发作了,忽然高高兴兴地说:
“通了,将军,请吧。”她把话筒递给萨哈罗夫。
跟萨哈罗夫说话的是师参谋长。他像电话员姑娘一样,听到方面军司令部参谋长呼哧呼哧喘粗气,听到他的严厉的声音,胆怯起来。
“你们那儿情况怎么样,请汇报一下。能跟崔可夫通话吗?”
师参谋长汇报了油库起火的情况,汇报了大火扑向集团军司令部的情形,又说,师里无法跟司令员取得联系,还说,看样子,那儿的人没有全部牺牲,因为透过烟与火可以看到有一些人站在岸边,不过,不论从陆路还是在河上驾船都无法接近他们——伏尔加河烧起来了。巴秋克已经带着师部警卫连沿着河岸朝大火奔去,试图把火流引开,帮助站在岸上的人从大火包围中冲出来。萨哈罗夫听完师参谋长的汇报后说道:
“请转告崔可夫,要是他还活着的话,请转告崔可夫……”
他没有说下去。
电话员姑娘对这样长时间的停顿感到惊异,她等待着将军嗄哑的声音再响起来,用胆怯的目光朝萨哈罗夫看了看:将军依然站着,将手帕捂在眼睛上。
这一夜,有四十名司令部的指挥员在倒塌的掩蔽所里葬身火海。
十
在油库的大火之后,克雷莫夫很快就来到斯大林格勒。崔可夫把新的指挥所安在伏尔加堤岸脚下,在巴秋克师所属一个步兵团的防地上。崔可夫来到团长米海洛夫大尉的掩蔽所,看了看这宽敞的、用许多木头撑着的土室,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位司令员看着满脸雀斑的红头发大尉悲伤的脸,很快活地对他说:
“大尉同志,你造掩蔽所没有按规格办事,造得有点像元帅府。”
于是,团部便带上那简单的几件家具,迁到下游几十米的地方;红头发的米海洛夫也依样行事,毫不客气地把自己手下的一位营长挤走了。那位营长没有了住处,却没有再去挤自己的连长,因为他们住得已经够拥挤了,只叫人在高地上新挖了一个土室。
克雷莫夫来到第六十二集团军指挥所的时候,这儿的工兵作业正在紧张地进行,挖掘司令部各部门之间的交通壕,挖掘联系政工人员、业务人员和炮兵的大小地道。
克雷莫夫见过自己的司令员两次——他出来察看工程情况。
世界上也许没有任何地方像在斯大林格勒这样认真对待建造住所的事。在斯大林格勒造掩蔽所,既不是为了暖和,也不是为了让后来人佩服。能不能见到下一个天亮,活到下一顿午饭,主要取决于掩蔽所盖板的厚度、交通壕的深度、厕所的远近以及在空中是否能看到掩蔽所。
在谈到一个人的时候,都要谈他的掩蔽所。
“今天巴秋克的迫击炮在马马耶夫冈上干得漂亮……而且,他的掩蔽所也真不错,门是橡木的,特别厚,跟国会大厦的门一样,真是个聪明人……”
有时候,会这样说一个人:
“没说的,昨天夜里他转移了,丢了主要阵地,跟下属各部失掉了联系。他的指挥所在空中能看得见,用防雨布当门,可以说只能挡挡苍蝇。真是个没用的人,我听说,他老婆在战前就不跟他了。”
跟掩蔽所和土室有关的各式各样的传闻,在斯大林格勒多不胜数。有一个故事说,罗季姆采夫的指挥部所在管道里忽然涌进了水,师部人员一齐游上岸去,有人就开玩笑,在地图上标出罗季姆采夫指挥部冲进伏尔加河的地点。有一个故事说的是巴秋克那扇出了名的门如何被打掉的。还有一个故事,说饶鲁杰夫连同他的指挥部怎么给活活埋在拖拉机厂的掩蔽所里。
斯大林格勒的堤岸上密密麻麻排满了掩蔽所,克雷莫夫觉得这就像是一艘巨大的战舰:舰舷的一侧是伏尔加河,另一侧面对着连成一片的敌方火力网。
克雷莫夫接受政治部的委托,来解决罗季姆采夫师步兵团团长与政委之间的纠纷。他在动身来罗季姆采夫师部的时候,准备先向师部的军官们作一个报告,然后就来解决这件纠缠不清的事。集团军政治部一名勤务员把他带到一个宽阔管道的石砌洞口前,罗季姆采夫的师部就在里面。岗哨通报了方面军司令部派出的这位营政委的到来,就有一个低沉的嗓门儿说:
“叫他上这儿来吧,要不然还尝不到这儿的滋味呢。”
克雷莫夫在低低的拱顶下走着,感到指挥所里的人都拿眼睛看着自己,就向胖胖的团政委作了自我介绍。团政委穿着士兵棉军装,坐在罐头箱子上。
“啊,能听听报告太高兴啦,这可是好事儿,”团政委说,“要不然,我们听说,马内尔斯基,还有什么人,来到左岸,可是不打算上斯大林格勒我们这儿来呢。”
“另外,我还接受政治部主任的委托,”克雷莫夫说,“来解决步兵团团长和政委之间的事。”
“我们有过这样的事儿,”师政委回答说,“不过昨天已经解决了:有一颗一吨的炸弹落在步兵团的指挥所上,炸死十八个人,其中有团长,也有政委。”
他用坦然而随便的口气说:
“不知为什么他们一切都相反,就连外貌都截然不同:团长穿着朴素,他是农民的儿子;政委天天戴着手套,手上还戴着戒指。现在两个人躺在一块儿了。”
他是一个善于控制自己与别人的情绪而不受情绪影响的人,这时急忙换了口气,用快活的声音说:
“我们师驻守在科特鲁班山下的时候,有一次我开着自己的汽车送莫斯科来的巴维尔·费多罗维奇·尤金上前线去作报告。这位军委委员对我说:‘要是出什么差错,我砍你的脑袋!”我跟他受够了罪。一有飞机,我们马上就扎到排水沟里。我很小心,不想掉脑袋。不过尤金同志也很小心自己的性命,表现得很主动。”
听他们谈话的一些人微微笑着,克雷莫夫又感觉他的话里有令人不快的怜悯与嘲笑的意味。克雷莫夫平时跟队列指挥员的关系很好,跟参谋人员的关系也完全过得去,而跟自己的同行政工人员相处,往往感到很不痛快,常常不能以诚相见。现在这位师政委就使他很不痛快:才上前方没有几天,就自以为是老战士了,恐怕只是在战争前夕才入党的,也许还不知道恩格斯是什么人呢。
但是,看样子,克雷莫夫也有什么地方使师政委很不痛快。克雷莫夫一直有这种感觉。在副官给他安排住处的时候,请他喝茶的时候,都是这样。几乎每一个军事部门都有自己特殊的、与众不同的对人对事作风。罗季姆采夫师部里的人总是以自己的年轻将军为荣。克雷莫夫做完报告以后,大家就开始向他提问题。坐在罗季姆采夫旁边的师参谋长别尔斯基问道:
“请问,作报告的同志,同盟国究竟什么时候开辟第二战场?”
师政委半躺在紧靠管道石壁的窄窄的床铺上,坐起来用手扒了扒干草,说道:
“别着急。我更感兴趣的倒是我们的指挥部准备怎样行动。”
克雷莫夫很不高兴地瞟了师政委一眼,说:
“既然你们的政委提出这样的问题,那就不应由我来回答,应该由将军来回答了。”
大家一齐看了看罗季姆采夫。罗季姆采夫便说:
“高个子在这儿连腰都伸不直。一句话,这儿是管道。防守是可以的,再没有更大的优越之处了。从这种管道里发动进攻是不可能的。倒是希望发动进攻,可是在管道里无法调集后备兵力。”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罗季姆采夫抓起话筒。所有的人都朝他看了看。罗季姆采夫放下话筒,朝别尔斯基弯下身去,小声说了几句话。别尔斯基探身去拨电话,但是罗季姆采夫用手按住电话机,说:
“干吗,难道您没听见?”
在炮弹壳制的油灯那晃晃不定、烟气腾腾的灯光照耀着的管道里,在石头拱顶下,能听见很多声音。一阵一阵的机枪声在头顶上咔嗒嗒响,就像大车过桥。不时有手榴弹爆炸声。任何声音在管道里引起的共鸣声都非常响亮。
罗季姆采夫时而把这个参谋人员叫来,时而把那个参谋人员叫来,又把沉不住气的话筒拿到耳朵上。有一小会儿他注意到坐在不远处的克雷莫夫的目光,便亲切地像对自家人一样笑了笑,对他说:
“报告员同志,伏尔加的天气放晴了。”
电话不断地响起来。克雷莫夫听着罗季姆采夫在讲话,大致了解了发生的情况。年轻的副师长鲍里索夫上校走到将军跟前,俯下身对着放在箱子上的斯大林格勒地图,清清楚楚地画了一条垂直的粗粗的蓝线,穿过苏方防区的红色虚线,直到伏尔加河边。鲍里索夫用阴郁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罗季姆采夫。罗季姆采夫看见一个穿斗篷的人从幽暗中朝他走来,猛地站了起来。
看到来人的步子和脸上的表情,马上就明白了他是从哪儿来的。他浑身笼罩着一团肉眼看不见的火气,就好像在他那急急匆匆的动作中,不是斗篷在沙沙地响,而是这人浑身的电在哧啦哧啦地爆炸。
“将军同志,”他用埋怨的口气嚷道,“狗日的把我逼到冲沟里,逼到河边来啦。给我增援!”
“你要不惜任何代价把敌人阻挡住。我没有后备兵力。”罗季姆采夫说。
“是,不惜任何代价。”穿斗篷的人回答说。当他转身朝出口走去的时候,大家都看清楚了,他知道他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就在这一带吗?”克雷莫夫指了指地图上弯弯曲曲的河岸,问道。但是罗季姆采夫没来得及回答他。管道出口处响起手枪射击声,还有手榴弹爆炸的红色火光闪了几下。尖利的指挥官的哨声响起来。参谋长跑到罗季姆采夫跟前,叫道:
“将军同志,敌人朝我们指挥所冲来了!……”
多少有点卖弄自己的镇静语调、用彩色铅笔在地图上镇定地描画战局变化的师长忽然不见了。瓦砾场和荒草沟里的战争跟铬钢、阴极灯和无线电设备息息相关的感觉消失了。这个薄嘴唇的人很带劲地高声喊道:
“喂,全师部注意!检查一下自己的武器,带上手榴弹,跟我来,把敌人打回去!”
从他的声音中,从他又快又狠地在克雷莫夫身上扫过的目光中,流露出又冷酷又厉害的要打仗的狠劲儿。一时间使人觉得,这个人的主要力量不在于他的老练,不在于他的军事知识,而在于他的残酷、剽悍的气质。
几分钟之后,师部的军官、文书、通信员、电话员慌乱笨拙地拥挤着,从师部的管道里涌了出来,跨着轻快的步子跑在前面的是罗季姆采夫,他被一闪一闪的战火照耀着,朝冲沟奔去,爆炸声、枪声、呐喊声、骂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
等到克雷莫夫气喘吁吁地同前面几个人一起跑到冲沟边,朝下面一看,他的颤动的心里顿时出现了一种又憎恶、又恐怖、又痛恨的感情。沟底晃动着模糊的人影,射击的火花忽明忽灭,时而亮起绿眼睛,时而亮起红眼睛,钢铁的啸声在空中一个劲儿地响着。克雷莫夫看到的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蛇洞,千百条被惊动的毒蛇在里面咝咝乱叫,闪动着眼睛,在荒草丛里沙沙地、飞快地乱爬。
他带着愤怒、憎恶和临阵的惊惧,开枪射击黑暗中闪动的火光和在沟坡上快速爬动的人影。
在离他几十米的地方,德国人出现在沟沿上。接二连三的手榴弹爆炸声震荡着空气与大地。德军突击队正奋力冲向管道出口。
人影和射击的火光在黑暗中闪动,呐喊声、呻吟声时起时落。好像一口巨大的黑锅在翻滚,克雷莫夫整个身心都掉进这咕嘟嘟直冒泡的滚水中。他已经不能像原来那样思索和感触了。有时他觉得他还能操纵要把他卷进去的旋涡的转动,有时他充满死的预感,仿佛这树胶似的浓浓的黑暗在往他的眼睛和鼻孔里流,已经没有空气可以呼吸,头顶上也没有星空,只有黑暗、冲沟和在荒草中沙沙乱爬的怪物。
已经无法对战况作出判断了,可与此同时他透彻明白地感觉到,自己与那些在沟坡上匍匐爬行的人们休戚相关,感到自己与他们并肩作战。罗季姆采夫就在附近,这也令他感到欣慰。
在三步之外分不清是敌是友的夜战中产生这种奇异的感觉,往往跟另一种很难理解的奇妙感觉联系着,这就是对整个战斗进程的感觉,判断战斗中双方的实力,预测战斗的进程。
十一
一个在烟火包围中脱离了群体的战士,处于茫然状态中凭直觉对整个战斗局势的判断,往往也比在司令部对着军事地图作出的判断更准确。
在战斗发生转机的时刻,有时会出现惊人的变化,这时候一直在进攻而且似乎已到达目标的士兵张皇四顾,再也看不见跟自己一起开始向目标挺进的战友,而他一直视为单枪匹马、愚蠢孱弱、经不住打的敌人竟成了浩荡的大军,因而是不可战胜的了。这种战斗转折的时刻,参战者能清楚地感觉到,而对于那些企图从表面去预测和理解的人来说却是神秘难测的。在这样的时刻,心理和精神会发生变化:勇猛而聪明的“我们”会变成胆小而脆弱的“我”,一度被看作区区猎物的倒霉的敌人,会变成可怕而强大的“他们”。
一路勇往直前、克敌制胜的战士能理解战斗中的一切情形:这里一枚手榴弹爆炸……那儿机枪在扫射……那个躲在掩体里打枪的人就要逃跑了,他不可能不跑,因为他是一个人,是单个儿的,跟那单个儿的大炮,跟那单个儿的机枪,跟他旁边也在单独作战的士兵不是一起的;可是我——就是我们,我就是这许多展开进攻的强大步兵,我就是这整个支援炮队,我就是所有支援坦克,我就是这照亮整个战场的信号弹。可是忽然之间我成了一个人;原来分散又经不住打的敌人,如今合成一个可怕的整体,步枪火力、机枪火力、炮兵火力都成了整体,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帮助我战胜这个整体。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跑,就是把头藏起来,把肩膀、额头、下巴缩起来逃命。
在黑夜里遭到突然攻击的人们,起初感到自己弱小、孤立。但他们一旦开始瓦解汹涌扑来的敌人的力量,就会感到自己也成为一个整体,胜利的力量就在这种整体的力量中。
在对这种转变的理解中,往往就包含着使军事有资格被称为艺术的东西。
感到孤单,感到强大,从前者到后者的意识转变,在这中间不仅包含着连队、营队夜战中各种事件的联系,而且表现出军队和民族军事实力的变化。
有一种感觉是参加战斗的人几乎全部丧失的,那就是时间的感觉。一个少女在新年舞会上狂舞了一夜,说不出她在舞会上待的时间是长还是短。
一个囚犯在牢狱里蹲了二十五年,会说:
“我在牢里好像过了一万年,又好像只过了短短的几个星期。”
少女这一夜遇到许许多多转瞬即逝的事情——某处投来的目光,音乐的片断,微笑,轻轻的触碰——每一次都是那样短促,在感觉中留不下时间的长度。但这些短促的瞬间合在一起,便形成长时间的感觉,给她带来终生的欢乐。
囚犯的情形则相反,他在监狱的二十五年由许许多多长得使人难受的单位时间组成,如早点名到晚点名之间的时间,早饭到中饭之间的时间。但是这些痛苦的时间合在一起,却似乎产生了另一种感觉:因为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过得十分单调无味,时间因而简化了,缩短了……因此可以同时出现短暂的感觉和漫长的感觉,欢度新年之夜的人和在牢狱里过了几十年的人可以有相似的感觉。在两种情况下,许多事情糅合在一起,都会同时产生短暂与漫长的感觉。
一个人在战斗中体验的漫长与短暂,则是一个更为复杂的变化过程。在战斗中感觉到的变异更甚,个人最初的感觉常常被扭曲、颠倒。在战场上有时候秒变得很长,小时变得很短。漫长的感觉常常来自瞬间——炮弹与炸弹的呼啸,射击与爆炸的火光。
短暂的感觉有时来自长时间的事件——冒着炮火穿过崎岖不平的田野,从一个掩体向另一个掩体匍匐前进。肉搏战则是超出时间范畴的。那时候就连清醒也是模模糊糊,结果,整体与局部叠加,变得颠倒扭曲。
在这里,局部的事态是变化无穷的。
对于战斗时间的感觉变异极大,以至于这种感觉是完全模糊的,感觉漫长的不一定漫长,感觉短暂的也未必如此。
耀眼得令人看不见的强光,漆黑得令人看不见的黑暗,呐喊,爆炸声,自动步枪的嗒嗒声……在时间的感觉被打成碎片的混乱中,克雷莫夫极其清楚地意识到:德国人被打败了,被打退了。他和并肩作战的那些文书、通讯员一样,是靠内心感觉意识到这一点的。
十二
黑夜过去了。烧焦的荒草丛中躺着一具具死者的尸体。河水在岸边发出悲凉的叹息。看到遍布弹坑的土地,看到烧毁的房屋的残壁,使人心中无限凄怆。
新的一天开始了,战争很大方地准备着——而且大方到极点——为新的一天准备足够的硝烟、瓦砾、钢铁以及肮脏而血腥的绷带。过去的一天天也是这样。除了这弹片炸翻的大地和烈焰腾腾的天空,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了。
克雷莫夫坐在箱子上,头靠着管道的石壁,打起盹儿。
他听着参谋人员含糊不清的声音,听见茶碗在响——师政委和参谋长在喝茶,用带着睡意的声音说话。他们说,被俘的德国兵是一名工兵,他们的工兵营是几天之前从马格德堡空运来的。克雷莫夫脑子里闪过小时候在课本里看到的一幅图画:戴尖顶帽的赶驮人赶着两匹大屁股的肥马,两匹马拼命要把粘在一起的两个屁股蛋儿挣开。小时候这幅画在他心里引起的乏味又浮上他的心头。
“这太好啦,”别尔斯基说,“就是说,后备队到啦。”
“是啊,当然很好,”瓦维洛夫附和说,“师部要反攻了。”
这时候克雷莫夫听到罗季姆采夫低沉的声音:
“花儿,花儿,果儿结在工厂里。”
克雷莫夫似乎把所有的精力在夜战中耗尽了。要想看到罗季姆采夫,必须转过头去,但是克雷莫夫没有转头。他想:“汲干了水的井会感到自己是空的,大概就是这样。”他又打起盹儿,低沉的说话声、枪声、爆炸声汇合成一种单调的嗡嗡声。
但又有一种新的感觉进入克雷莫夫的脑际,于是他又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一个房间里,百叶窗开着,他凝视着射在壁纸上的晨光的一个斑点。那斑点爬到挂镜的边棱上,像彩虹一样扩散开来。一个小男孩的心颤抖起来,一个两鬓斑白、腰间挂着沉甸甸的手枪的人睁开眼睛,四下里看了看。
一个人身穿旧军装,头戴绿星的军帽,站在管道当中,在拉小提琴。
瓦维洛夫看到克雷莫夫醒来,俯下身子,对他说:
“这是我们的理发员鲁宾契克,拉得好极啦!”
有时候有人说两句开玩笑的粗话,毫不客气地把手风琴打断;有时候有人用压倒小提琴声的高嗓门儿问:“让我说说话,好吗?”便向参谋长汇报起来,小调羹在铁茶缸里叮当响着;有人打起长长的呵欠,“啊哈哈哈哈……”就扒拉起干草。
理发员细心地注意着:自己拉小提琴是不是妨碍军官们做事,准备随时停住不拉。
此刻克雷莫夫想起了白发苍苍、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捷克著名小提琴家扬·库贝利克
克雷莫夫又一次感到孤独的痛苦。叶尼娅离开他了……他又一次痛苦地想,叶尼娅的出走是他一生的关键:他还在,但等于死了。她真的走了。
他又一次想,有许多可怕的、残酷无情的事应当对自己说说……不应该再羞怯,不应该再用手套捂着脸……
小提琴声似乎唤醒了他对时间的感觉。
时间好比是一方透明的境地,人在其中出现,活动,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批的城市在时间中出现又消失。时间把它们带来,又把它们带走。但是他头脑中出现的完全是另外一种特殊的时间概念。这种概念是说:“我的时间……不是我们的时间。”
时间进入人生,进入国土,生长在人生与国家生活中,可是等到时间离开,消失了,人还会在,国家还会在……国家还在,可是国家的时间逝去了……人还在,可是人的时间消失了。时间哪儿去了?人还在,还在呼吸,在思索,在哭泣,而时间,那唯有的、特有的、只跟他有关系的时间走了,逝去了,消失了,他还在。
最艰难的,是做时间的弃儿。不能生活在自己的时间中的弃儿,其命运是最痛苦的。谁是时间的弃儿,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不论是在干部处,在区党委会,在军队里的政治处,在报社,在大街上……时间喜爱的只是时间产生的那些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英雄、自己的劳动者。时间永远、永远不会喜爱已逝的时间的孩子,就好比女人不爱过时的英雄,后娘不会疼爱前妻的孩子一样。
时间就是这样:不断地流逝,可依然生存着。一切都在,只有时间在不断地流逝。时间离去时多么轻盈,多么静悄。昨天你还是那样有信心,那样愉快,那样坚强,你还是时间的儿子。可是今天来了另一个时间,你还不了解它呢。
在战斗中被撕碎的时间,又从理发员鲁宾契克的小提琴里冒出来。小提琴告诉一些人,他们的时间来了,告诉另一些人,他们的时间要逝去了。
“逝去了,逝去了。”克雷莫夫想道。
他看着政委瓦维洛夫那平静而和善的大脸,瓦维洛夫不时地喝两口茶缸里的茶,用劲儿慢慢在就着香肠吃面包,他那一双令人看不透的眼睛转向管道口那个明亮的光斑。
罗季姆采夫瑟瑟缩缩地挺起披着军大衣的肩膀,带着宁静而开朗的面部表情对直地凝望着拉小提琴的人。担任师炮兵总指挥的白发苍苍的麻子上校皱着眉头,看着摆在面前的地图,因为皱眉头脸相显得似乎很凶,只有从他那忧伤而亲切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没有看地图,他是在听。别尔斯基飞快地写着给集团军司令部的报告;他似乎一心一意地在工作,但是他虽然在写,却歪着头,侧耳朝着小提琴。稍远处坐着不少红军战士,有通信员、电话员、文书,他们那疲惫的脸上和眼睛里露出严肃的表情,那种表情常常可以在嚼面包的农民脸上看到。
克雷莫夫忽然想起一个夏夜……年轻的哥萨克姑娘那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她那火辣辣的情话……人生还是美好的!
等到小提琴一曲奏过,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是水在木板下流过,于是克雷莫夫觉得,他的心就像一口看不见的井,本来干了、空了,这会儿轻悄悄地流进水来。
半个钟头之后,小提琴手已经在为克雷莫夫理发了,并且用那种常常使人发笑的理发师的故意夸张的严重口气问,刮脸是不是把克雷莫夫刮疼了,又用手摸摸:两边腮是不是刮好了?在到处是灰土与钢铁的一片愁惨惨的气氛中,香水与香粉的气味显得分外不协调,分外别扭,分外凄凉。
罗季姆采夫眯起眼睛,把洒了香水和扑了香粉的克雷莫夫打量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说:
“不坏,给客人理得很像样子。现在来把我修理修理。”
小提琴手那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充满幸福的神气。他打量着罗季姆采夫的头,抖了抖白布护巾,说:
“少将同志,两边鬓角是不是多少剪短一点儿?”
十三
油库大火之后,叶廖缅科大将就准备动身上斯大林格勒来看崔可夫。
这一危险的行动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不过,从人心和人道的角度来说,非常需要这样做。于是叶廖缅科用了三天时间等待渡河。
红色花园里的掩蔽所明亮的四壁显得十分宁静,苹果树枝的阴影在司令员清晨散步的时刻显得异常亲切可爱。
远处的轰隆声、斯大林格勒的火光与树叶的沙沙声、芦苇的诉怨声汇合到一起。这些声音合在一起,使人说不出地难过,因此司令员在清晨散步的时候常常唉声叹气,常常骂娘。
早晨,叶廖缅科把自己要去斯大林格勒的决定告诉了萨哈罗夫,并且要他代理司令事务。
他同送早餐的女服务员开了开玩笑,批准副参谋长飞往萨拉托夫去待两天,接受了一位野战军司令员特鲁法诺夫将军的请求,答应派兵轰炸罗马尼亚人强大的炮兵中心。他说:
“好啦,好啦,我给你远程轰炸机。”
副官们都在猜,为什么司令员心情这样好。是崔可夫那边有好消息?是在高频电话中谈得非常满意?还是收到了家书?
但是这类信息通常是不会不经过副官们的,莫斯科没有和司令员通电话,崔可夫那边来的消息不是令人愉快的。
吃过早饭,这位上将穿起棉军装,便去散步。副官帕尔霍敏柯走在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司令员像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走着,挠了几下大腿,又朝伏尔加河看了看。
叶廖缅科走到正在挖地槽的一些劳动营士兵跟前。这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后脑勺都晒成了深褐色。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忧愁和不愉快的神情。他们一声不响地干着活儿,并且很生气地望着这个胖胖的、头戴绿色军帽、站在地槽边不干事的人。
叶廖缅科问道:
“同志们,请你们说说,在你们当中谁干活儿最差?”
劳动营的士兵们觉得这个问题来得正好,他们挖土已经挖厌了。大家一齐瞟了瞟其中一个汉子,那汉子把口袋翻过来,把烟末子和面包渣子倒在手心里。
“可以说,是他。”有两个人说,并且望了望其他的人。
“是这样,”叶廖缅科严肃地说,“就是说,是这个人。他是顶不行的啦。”
那名士兵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用郑重而和善的目光从下面朝叶廖缅科望了两眼,看样子,他以为发问的人问这样的话不是为了正经事儿,而是随便问问,为了说说玩儿,为了解闷,所以就没有插嘴。
叶廖缅科又问道:
“在你们当中谁干活儿最好?”
大家指了指一个白了头发的人。那稀稀的头发护不住头,头晒成了深褐色,就好像枯草遮不住阳光,土地被晒焦了。
“就是他,特罗什尼科夫,”有一个人说,“他真卖力。”
“他干活儿干惯啦,不干活儿简直不行。”另外有人说,就好像在替特罗什尼科夫表示谦虚。
叶廖缅科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掏出明晃晃、光闪闪的金表,很吃力地弯下身去,把表递给特罗什尼科夫。特罗什尼科夫莫名其妙地望着叶廖缅科。
“拿着,这是给你的奖励。”叶廖缅科说。他依然望着特罗什尼科夫,说:“帕尔霍敏柯,你发一份奖励通报。”
他继续往前走去,听到背后乱哄哄地响起许多兴奋的声音,挖土的士兵又赞叹又欢笑,祝贺干惯了活儿的特罗什尼科夫的意外收获。
方面军司令等待渡河已经等了两天。这几天跟右岸的联系几乎断了。能够开到崔可夫那边的快艇,在一路上有限的几分钟内就被打穿六七十个洞,开到岸边时已是洒满了鲜血。
叶廖缅科很生气,很恼火。
六十二号渡口的指挥官们听到德军的炮声,害怕的不是炸弹和炮弹,而是怕司令员发火。叶廖缅科觉得,德军迫击炮、大炮、飞机的狂轰滥炸,全怪那些少校们玩忽职守,全怪那些大尉们不灵活。
夜里,叶廖缅科从掩蔽所里走出来,站在离河很近的一个沙包上。红色花园的掩蔽所里,放在方面军司令面前的作战地图,在这里仿佛能听见轰隆轰隆的响声,看到弥漫的硝烟,散发着生与死的气息。
他仿佛看到了他亲手画的前沿阵地的火力线,看到了表示保卢斯
在这里他的感觉完全不同了……斯大林格勒的火光,天空慢慢滚动的隆隆声——这一切惊心动魄,表现出不以司令员的意志为转移的巨大力量和势头。
在隆隆的炮声和爆炸声中,从工厂区传来隐隐约约的长长的呐喊声:啦啦啦啦啦……在斯大林格勒的步兵奋起反击的这种长长的呐喊声中,不光有示威的意味,也有悲伤与忧闷的意味。
“啦啦啦啦啦……”的声音在伏尔加河上扩散开去。这种战斗的“乌啦”声在夜晚寒冷的河面上、在寒冷的秋日星空下回荡着,好像渐渐失去了激昂的劲头儿,渐渐变化着,忽然在其中出现了另外的东西——不是激情,不是豪气,而是心灵的悲伤,那心灵好像在同可爱的一切告别,好像在呼唤自己的亲人醒来,从枕头上抬起头来,最后一次听听父亲、丈夫、儿子、兄弟的声音……士兵的忧伤紧紧压住上将的心。
习惯于督促作战的司令员,忽然被战斗吸引住了。他站在松散的沙上,像一个孤零零的士兵,大片的战火与轰隆声使他惊心动魄,他站着,就像成千上万的士兵站在那边的岸上那样。他觉得,领导人民战争,他的本事是不够的,他驾驭不了这场战争,指挥不了这场战争。也许,正因为有这种感觉,叶廖缅科将军在对战争的理解方面达到了最高的高度。
天快亮的时候,叶廖缅科乘快艇到达右岸。事先得到电话通知的崔可夫来到河边,注视着飞速前进的装甲快艇。
叶廖缅科缓步走下快艇,他那沉甸甸的身子压得搭在岸上的跳板一弯一弯的。他很不灵活地踩着岸边的石子,走到崔可夫跟前。
“崔可夫同志,你好。”叶廖缅科说。
“您好,上将同志。”崔可夫回答说。
“我来看看你们在这儿过得怎样。你似乎在油库大火中没有烧坏嘛。连胡子眉毛都还好好的。甚至还没有瘦呢。可见我们给你吃得还是不坏。”
“白天黑夜都坐在掩蔽所里,怎么能瘦呢?”崔可夫回答说。因为司令员说给他吃得不坏,他听到这话觉得不痛快,就回敬说:
“这算怎么回事儿,我在河岸上接待起客人来啦!”
果然,叶廖缅科听到崔可夫管他叫斯大林格勒的客人,真的生气了。等到崔可夫说“请赏光到寒舍一叙”,叶廖缅科回答说:
“我就在这新鲜空气里待一待挺好。”
这时候,对岸的大炮隆隆地响了起来。
河岸被大火、照明弹和爆炸的火光照耀着,而且显得非常空旷。亮光时弱时强,有时雪亮雪亮的,亮得刺眼。叶廖缅科注视着到处是掩蔽所和通道的堤岸,注视着堆在水边的石头,一堆堆石头从黑暗中露出来,又轻悄而敏捷地钻进黑暗中。
有一个粗大的嗓门儿缓慢而有力地唱着:
让满腔的义愤如波涛翻腾,
这是人民的战争,神圣的战争……
因为在岸边和堤坡上都看不到人,因为周围的一切,不论大地天空,不论伏尔加河,都被火光映照着,就觉得这节拍缓慢的歌儿是战争自己唱的,不是人唱的,是那沉甸甸的歌词从人们身边滚过。
叶廖缅科因为自己被面前的情景吸引住,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他真的像是到斯大林格勒的主人这儿做客来了。他很生气,因为看样子崔可夫知道他心里惶惶不安,所以才过河来,知道这位方面军司令在红色花园的干芦苇沙沙声中散步的时候心里有多少烦恼。
叶廖缅科向遭受火难的这一方战场的主人问起后备兵力的调度、步兵与炮兵的配合和德军在工厂区的集结情况。他提问题,崔可夫回答,因为应该回答上级首长的问题。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崔可夫很想问:“历来防御都是很了不起的,但是进攻究竟怎样呢?”
可是他没敢问。叶廖缅科会以为斯大林格勒的防守者没有足够的耐心,要求卸肩上的担子。
忽然,叶廖缅科问道:
“你的父亲和母亲好像是在图拉州,住在农村里吧?”
“是住在图拉州,司令员同志。”
“老人家有信给你吗?”
“有信,司令员同志。父亲还在干活儿呢。”
他们对看了一眼,叶廖缅科的眼镜片被火光映红了。看样子,他们就要谈谈有关斯大林格勒的真正实质性问题了,这是他们两个独独需要谈的。可是叶廖缅科说:
“你大概想问我这个方面军司令经常被问到的问题——关于补充生力军和弹药的问题,是不是?”
此时此刻唯一有意义的谈话就这样一直没有开始。站在堤岸上的哨兵不时地朝下面望望。崔可夫听着炮弹的啸声,抬起眼睛,说:
“大概那个战士在想:哪儿来的这两个怪人站在河沿上?”
叶廖缅科嗯了一声,没有多理会。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一个站在炮火下的首长要走,通常只是在下级一再要求他离开的时候。但是他对危险那样不在乎,就像根本没这回事儿似的,所以这些规矩也跟他无关。他毫不在乎、同时又很敏锐地随着飞过的一颗迫击炮弹的呼啸声转过头来。
“好啦,崔可夫,我该走啦。”
崔可夫注视着开走的快艇,在岸上站了一会儿。他觉得快艇后面拖着的一道白浪像一条白手绢,好像一个女子摇着白手绢向他告别。叶廖缅科站在甲板上,望着对岸。他像波浪似的在从斯大林格勒那边来的模糊的火光中悠荡着,而快艇驶过的河面似乎动也不动,像一片石板。
叶廖缅科烦恼地在甲板上踱来踱去。几十种习惯的念头出现在他的头脑里。许多新的任务摆在方面军司令部的面前。现在主要的是调集装甲部队,准备在左翼进行突击,这是最高统帅部交给他的任务。这事儿他对崔可夫一点也没有提。
崔可夫回到自己的掩蔽所,站在门口的哨兵、外室里的办事人员、应召前来的古里耶夫师的参谋长——所有听到崔可夫沉重的脚步声立即站起来的人都看出来,司令员的心情很坏。原因是不难猜想的。
因为各师兵力的消耗越来越大。因为在不断的进攻与反攻中,德军的楔形攻势不住地吞食斯大林格勒的土地。因为两个满员的步兵师最近刚从德国后方开到,集结在拖拉机工厂地区,正虎视眈眈地等待行动。
是的,崔可夫没有对方面军司令说出自己所有的烦恼、忧虑和担心的事。
但是不论崔可夫,不论叶廖缅科,当时都不知道这次会面不能令人满意的原因在哪里。主要是他们会面中有公事以外的东西,这东西当时他们两个人都不能说出口来。
十四
十月的早晨,别廖兹金少校醒来,想了想妻子和女儿,又想了想大口径的机枪,听到他到斯大林格勒一个月来已经习惯了的轰隆声,便把士兵格鲁什科夫唤来,叫他打洗脸水。
“这水是凉的,照您以往的命令。”格鲁什科夫微笑着说。他想起别廖兹金每天早晨洗脸时的快活表情。
“老婆和女儿在乌拉尔,恐怕已经下雪了,”别廖兹金说,“她们也不给我来信,唉……”
“少校同志,会来信的。”格鲁什科夫说。
趁别廖兹金洗脸、穿衣的时候,格鲁什科夫向他汇报了这天早晨发生的一些事。
“一挺大口径机枪朝食堂扫射,把管理员打死了;二营副参谋长一出门,肩膀就被弹片打伤;工兵营弟兄们捞了不少被炸弹震昏的鲈鱼,有五公斤,我去看过;他们把鱼送给了营政委莫夫绍维奇大尉。政委同志来过,对我说,等您醒了,打个电话给他。”
“知道了。”别廖兹金说。他喝了一杯茶,吃了点牛腿肉冻,打了个电话给政委和参谋长,说要到各营里去看看,穿起军装,便朝门外走去。
格鲁什科夫把毛巾抖了抖,挂到钉子上,摸摸腰上的手榴弹,拍了拍衣兜,看烟荷包在不在,摘下挂在角落里的自动步枪,便跟着团长往外走。
别廖兹金从昏暗的掩蔽所里走出来,一遇到明亮的光线不由得眯起眼睛。一个月来已经很熟悉的情景又呈现在他的面前:一摊摊翻起的黄土,褐色的斜坡上到处是油污的帆布,帆布遮盖着一个个士兵的土室,土灶的烟囱里冒着一缕缕炊烟。上方是一座座掀去了房顶的黑黑的工厂厂房。
左边,离伏尔加河比较近的地方,是“红十月工厂”的高耸的烟囱,还有一些货车车厢拥挤在歪倒的机车旁边,就像一群发了呆的羊围着被打死的头羊。再远处是像宽花边似的已无人烟的城市废墟,秋日的天空化为无数个蔚蓝色的斑点,从一个个残破的玻璃窗口映照出来。工厂的厂房之间烟气腾腾,火光闪闪,明亮的空中一会儿响起长长的嗖嗖声,一会儿响起干巴巴的嗒嗒声,就好像工厂仍在照常开工生产。
别廖兹金细心地看了看本团三百米长的防地。防地从工人村的房屋中间穿过。他心里有种感觉,使他能够在乱糟糟的废墟和街道中分辨出来,红军战士在哪座房子里烧饭,德军士兵在哪座房子里吃腌肉,喝烧酒。
别廖兹金弯下头,骂了一句,一颗迫击炮弹在空中呼啸而过。
在对面的冲沟斜坡上,一股硝烟遮住一个掩蔽所的门口,霎时间响起剧烈的爆炸声。邻师的联络部长从掩蔽所里出来看了看。他没穿制服上衣,只穿着背带裤。他刚刚走了一步,又响起啸声,便赶紧退回去,把门关上。一颗迫击炮弹在十来米远处炸开来。巴秋克站在冲沟拐角处堤坡上一个掩蔽所的门口,看着眼前的情景。
等到联络部长又想往前走,巴秋克啊呀了一声,喊道:“炮弹!”德国人就像听到他的命令似的,又打了一发炮弹。
巴秋克发现了别廖兹金,高声喊道:
“你好,邻居!”
这样在荒凉的小路上走过,实际上是可怕的、送命的事。德国人睡足了觉,吃饱了早饭,特别有兴趣监视小路,见到什么人都打,决不心疼子弹。别廖兹金来到一个转弯处,在一堆废铁旁边站了一会儿,他看出前面一截路有危险,便说:
“格鲁什科夫,来,你头一个跑过去。”
“您怎么啦,这怎么行啊?他们的狙击手在那儿。”格鲁什科夫说。
头一个跑过危险地带,一向被认为是首长的特权。德国人往往来不及打第一个跑过的人。
别廖兹金看了看周围德国人盘踞的房子,对格鲁什科夫挤了挤眼睛,便朝前跑去。
等他跑到可以遮挡德军视线的土包跟前,背后“啾”、“啪”清清楚楚响了两声,这是德国人打了一颗爆炸子弹。
别廖兹金躲在土包下边,抽起烟来。格鲁什科夫大步快跑起来。一梭子子弹扫在他的脚下,好像一群麻雀从地上飞了起来。格鲁什科夫朝旁边一跳,踉跄一下,跌倒在地上,又跳起来,跑到别廖兹金跟前。
“差点儿叫他们扫倒。”他说。喘了几口气之后,又解释说:“我想瞅准这个时候:德国佬没打到您,一定会懊恼得抽起烟来。可是,看样子,这是一个不抽烟的家伙。”
格鲁什科夫摸了摸缝得马马虎虎的棉制服前襟,又骂了几声德国佬。
他们走近营指挥部的时候,别廖兹金问道:
“格鲁什科夫同志,什么地方伤着了吗?”
“打到我的鞋后跟,把后跟打掉啦,该杀的德国佬。”格鲁什科夫说。
营指挥部设在工厂食品店的地下室里,潮湿的空气中还有酸白菜和苹果的气味。
桌上点着两盏用炮弹壳做的高高的油灯。门口还钉着一块牌子:“买卖双方,以礼相待。”
地下室里驻着两个营指挥部,一个步兵营营部,一个工兵营营部。两位营长,鲍丘法罗夫和莫夫绍维奇,都坐在桌旁吃早饭。别廖兹金推开门的时候,听见鲍丘法罗夫很带劲儿的声音:
“我不喜欢掺水的酒,依我的口味,根本不用掺水。”
两位营长站起来,挺得笔直。参谋长把一小瓶伏特加藏在一堆手榴弹里,炊事员用身子把刚才莫夫绍维奇跟他谈过的鲈鱼挡住。鲍丘法罗夫的传令兵蹲在那儿,遵照自己的首长的吩咐正准备把唱片《中国情歌》放到留声机转盘上,也飞快地站了起来,只来得及拿下唱片,转盘依然在嗡嗡地空转。在该死的留声机转得格外起劲儿的时候,传令兵一面按照战士守则两眼向前直视着,一面用眼角捕捉鲍丘法罗夫凶狠的目光。
两位营长和一起吃早饭的其他人都深知首长们的偏见:首长们认为,营里的人要么作战,要么用望远镜观察敌人,要么对着地图考虑问题。可是人总不能二十四小时都打枪,不能二十四小时都跟上级和下级打电话,也要吃饭呀。
别廖兹金朝旁边瞟了瞟嗡嗡响的留声机,笑了笑。
“好啦。”他说。接着又吩咐:“请坐,同志们,吃你们的饭吧。”
这话可能是反话,不是他的真意。于是在鲍丘法罗夫的脸上出现了羞愧和认错的表情,因为莫夫绍维奇率领的是独立工兵营,不是直属部下,所以他的脸上只有羞愧,而没有认错的表情。他们各自的下属脸上的表情大致也可以这样分类。
别廖兹金又用极不愉快的腔调继续说:
“莫夫绍维奇同志,你们的五公斤鲈鱼在哪儿?这事儿全师都传遍了。”
莫夫绍维奇依然带着那种羞愧的表情说:
“炊事员,把鱼拿出来看看。”
炊事员在这儿是唯一在履行自己分内职责的,他直率地说:
“按大尉同志吩咐,已经照欧洲人的做法给鱼填馅,放了辣椒、桂叶,可是没有白面包,也弄不到洋姜。”
“好,知道啦,”别廖兹金说,“填馅的鱼我在一位叫萨拉·阿罗诺芙娜的女人家里吃过。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
地下室里的人一下子全明白了,团长压根儿就没想追究此事。
好像别廖兹金知道,鲍丘法罗夫夜里打退了德国人,天快亮的时候他被埋在土里,放《中国情歌》唱片的那名传令兵一面翻土,一面喊:“大尉同志,别泄气,一定能把您救出来……”
他好像也知道,莫夫绍维奇经常带着工兵在受坦克威胁的街道上爬,用黄土和碎砖把成棋盘状排列的反坦克地雷伪装起来……
他们的青春又高高兴兴地迎来一个早晨,又可以举起铜缸子,说:“来,祝你健康,干一杯!”又可以吃腌白菜,抽烟了……
本来嘛,什么事儿也没有。地下室的主人们只是在上级首长面前站了一小会儿,随后就请他一块儿吃起来,他们就快快活活地看着团长吃腌白菜。
别廖兹金常常拿斯大林格勒的战役跟往年的战争相比。他过去打过不少仗。他明白,他能经受得住这样的紧张状态,只是因为他心中平静镇定。战士们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在这种似乎只能使人疯狂、使人恐怖或者使人疲惫的日子里喝菜汤,修鞋子,谈老婆,议论好的和不好的首长,做调羹……他看到,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镇定,不论在作战中多么剽悍勇猛,都不能长期经受这种紧张状态。别廖兹金觉得胆怯和怕死倒是一时的毛病,有点儿像伤风感冒,是可以治好的。
什么是勇敢,什么是胆怯,他实在说不清。战争开始的时候,有一次上级批评别廖兹金胆小,因为他自作主张带着一团人从德军火力包围中撤了出来。来斯大林格勒之前不久,他命令一位营长把人带到高地的另一面斜坡上,为的是不白白地挨德军迫击炮的打。师长却用责备的口气说:
“这是怎么回事,别廖兹金同志,原来我听说您是个勇敢而镇定的人呀。”
别廖兹金没有作声,叹了一口气。也许,这些人把他看错了。
鲍丘法罗夫有一头火红的头发,碧蓝碧蓝的眼睛。他好不容易克制着他那忽而发笑忽而又生气的习惯。莫夫绍维奇瘦瘦的,长长的雀斑脸,黑黑的头发里有几缕白发,用嗄哑的嗓门儿回答别廖兹金的问题。他掏出笔记本,画起他提出的受坦克威胁地段新的布雷方案示意图。
“把这图撕下来给我,让我好记住。”别廖兹金说。他俯到桌子上小声说:
“师长给我打过电话。集团军侦察队得到情报:德国人正在把兵力调出城区,集中兵力对付我们。坦克很多。明白吗?”
别廖兹金留心听了听附近的爆炸声,震得地下室墙壁直打颤。他笑着说:
“你们这儿还平静。在我那条冲沟里这段时间一定有三四个人从司令部里来过啦,各种各样的工作组不断地来。”
这时又一声爆炸,震得房子直摇晃,好几片石灰从天花板上落了下来。
“不错,是很平静,谁也没怎样干扰我们。”鲍丘法罗夫说。
“好就好在没人干扰。”别廖兹金说。
他很坦率地小声说着,真正忘记了他也是首长。他所以忘记,因为他做惯了下属,不习惯做首长。
“你们看,首长是怎么干的?为什么你不进攻?为什么没有占领高地?为什么有损失?为什么没有损失?为什么不汇报?为什么你睡觉?为什么……”
别廖兹金站起身来。
“咱们走,鲍丘法罗夫同志,我想看看你们的防地。”
工人村的这条街上一片凄凉景象。糊着各色花纸的房屋内墙触目皆是,花坛和菜园到处被坦克碾轧过,还有天知道为什么深秋还在开花的几株孤零零的大丽菊,都显得无限凄凉。
别廖兹金忽然对鲍丘法罗夫说:
“唉,鲍丘法罗夫同志,我老婆没有信来。我在路上碰到过她,可是现在又没有信了,我只知道她带着女儿上乌拉尔去了。”
“少校同志,会来信的。”鲍丘法罗夫说。
一座二层楼的半地下室里,在用砖头堵起来的窗户脚下,躺着一些伤员,等着到夜里往后方送。地上放着一桶水、一个茶缸,迎着门在两个窗户之间的墙上贴着一张小画《少校求婚》。
“这是后方,”鲍丘法罗夫说,“前沿阵地还在前面。”
“咱们也要上前沿去。”别廖兹金说。
他们穿过前厅,进入一个塌了天花板的房间,立刻有一种好像从工厂办公室进入了车间的感觉。空气中充满了火药令人不安的辛辣气味,子弹壳在脚下咯吱咯吱响。奶油色的摇篮里还堆着反坦克地雷。
“那座破屋昨天夜里被德国佬夺去了,”鲍丘法罗夫走到窗户跟前说道,“真可惜,那屋子挺不错,窗户朝西南,可以把我整个左翼控制在火力底下。”
在用砖堵起来、只留了窄窄的小孔的窗户旁边有一挺重机枪,机枪手没戴帽子,头上缠着肮脏的绷带,正在上弹带,一号射手露着白牙,正在吃香肠,准备过半分钟再扫射。
走过来一位中尉连长。他的军服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枝白色的翠菊花。
“好样儿的。”别廖兹金笑着说。
“少校同志,能见到您,太好啦,”中尉说,“我昨天夜里对您说的,果然不错,他们又朝‘6-1”号房子进攻了。是九点正开始的。”他看了看表。
“团长在这儿,你向他汇报。”
“对不起,我没认出来。”中尉连忙行了一个军礼。
六天以前,敌人在该团的防区中切断了几座楼房之间的联系,并且开始按照德国人的作风认真地把这几座房子逐个蚕食。苏军枪炮的火光在一片瓦砾中熄灭,防守士兵的生命也随之熄灭。但是一座工厂楼房的地下室很深,苏联守军依然在这里抵抗。结实的墙壁没有被炮火摧毁,虽然有许多地方被炮弹打穿,被迫击炮打得坑坑点点。德国人想从空中把这座楼房摧毁,三次派鱼雷飞机来向这座楼投掷破坏力很大的鱼雷。
这座大楼各个角落都被炸毁了,但是地下室在一片瓦砾中安然无恙,守军清扫了震落的碎片,安好机枪、小炮,又开始反击。而且这座房子的位置很好,德国人还没有找到隐蔽的进攻通道。
向别廖兹金汇报的连长说:
“夜里我们曾经试着朝他们那儿去,没有成功,死了一个,两个负伤回来了。”
“卧倒!”这时观察哨的士兵厉声喊道。几个人就地卧倒。连长话还没有说完,就把两臂一挥,就像要跳水一样,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啸声越来越尖利,突然变成震天动地、惊心动魄的轰隆声,爆炸发出又臭又令人窒息的气味。一根黑黑的粗木头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又蹦了两下,滚到别廖兹金的脚下。别廖兹金觉得炸下来的一小段木头差点儿砸在他的腿上。
他忽然看到,那是一颗没爆炸的炮弹。这一刹那间紧张情绪到了极点。
但是炮弹没有爆炸,而且那吞没天地、遮断过去、斩断未来的黑黑的阴影消失了。
连长站了起来。
“这条毒蛇。”不知是谁松了一口气,说。
另外一个人笑起来,说:
“我还以为这一下全完啦,把头都蒙上啦。”
别廖兹金擦了擦额头上忽然冒出来的汗,捡起地上的白翠菊花儿,抖了抖上面的砖瓦灰,别到中尉的上衣口袋上,说:
“算我送给你的……”
他又对鲍丘法罗夫说:
“为什么你们这儿还算平静,因为没有首长来。首长总是想向你要点儿什么:你有好炊事员,我就要你的炊事员。你有好手艺的理发员或者裁缝,我也要。什么便宜都要捞!你挖了好的掩蔽所,要让给我。你的酸白菜好吃,也要送给我。”
他忽然向中尉问道:
“为什么那俩人没到被围的弟兄们那边就回来了?”
“团长同志,他们负伤了。”
“明白了。”
“您是幸运的。”等他们从房子里走出来,穿过菜园的时候,鲍丘法罗夫说。菜园里,黄黄的土豆茎叶丛中,是第二连的战壕和一个个土室。
“谁知道我幸运还是不幸,”别廖兹金说着,跳进战壕,“在战场上嘛……”不过他说这话的口气就像在说:“在疗养院里嘛。”
“土地最能适应战争,”鲍丘法罗夫说,“土地已经习惯了。”
他又接起团长刚才的话头,说:
“别说炊事员,有时候首长连女人都要要去呢。”
整个战壕里闹腾起来,响起惊惶的呼唤声、噼噼啪啪的步枪声、短短的自动步枪扫射声和机枪扫射声。
“连长牺牲了,指导员索什金在指挥,”鲍丘法罗夫说,“这是他的掩蔽所。”
“明白了,明白了。”别廖兹金说着,朝掩蔽所半开着的门里面望了望。
在机枪旁边,红脸、黑眉毛的指导员索什金赶上他们,用特别高大的嗓门儿一个字一个字地报告说,连队现在向德国人开火,是想使他们不能集中力量向“6-1”号楼房进攻。
别廖兹金拿过他的望远镜,观察着一道道短短的射击火线和迫击炮喷出的火舌。
“瞧,三楼第二个窗户,好像有一个狙击手躲在那儿。”
他刚刚说过这话,他所指的那个窗户里闪起一阵火光,一颗子弹嗖的一声,打在战壕壁上,不偏不倚正在别廖兹金的头和索什金的头中间。
“您很幸运。”鲍丘法罗夫说。
“谁知道我幸运还是不幸。”别廖兹金回答说。
他们顺着战壕来看这个连发明的土法装置:反坦克枪用机枪脚架固定在大车轮子上。
“这是我们连的高射炮。”一个满脸灰尘和胡茬、眼神惶惶不安的中士说。
“坦克在一百米处,在那座绿顶小屋旁边!”别廖兹金用训练时的声调喊道。
中士很快地转了转车轮,反坦克枪长长的枪筒转向地面。
“德尔金那儿有一名战士,”别廖兹金说,“反坦克枪上装了狙击枪瞄准器,一天打坏三挺机枪。”
中士耸了耸肩膀。
“德尔金挺舒服,在车间里待着呢。”
他们又顺着战壕往前走,别廖兹金接着在巡视一开始就谈起的话头,说:
“我安排给她们寄了包裹,挺好的东西。可是,您瞧,老婆没有信来。老是不见回信。我甚至不知道,东西是不是寄到啦。也许,是不是病了?在疏散的时候少不了生灾害病。”
鲍丘法罗夫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常常有去莫斯科干活儿的木匠回到村子里,给父母、妻子和儿女带回不少礼物。他们觉得农村家庭生活的和睦和温暖比莫斯科的繁华、热闹和夜晚的华灯更有吸引力。
过了半个钟头,他们回到营指挥所,但是别廖兹金没有进地下室,就在院子里同鲍丘法罗夫告别。
“你们要尽一切可能支援‘6-1”号楼,”他说,“你们不要再派人上他们那儿去了,到夜里我们团里派人去。”
稍停,他又说:
“还有……我不喜欢你们那样对待伤员。你们指挥所里有沙发床,可是伤员却睡在地上。还有,你们也不去弄新鲜面包,大家都在吃干面包。这是第二。还有,你们的连指导员索什金醉得那样厉害。这是第三。还有……”
鲍丘法罗夫听着,感到吃惊:团长在防地上走了一下,怎么就全发现啦……还发现一名副排长穿着德国人的裤子……第一连连长手上戴着四只手表。
别廖兹金提醒说:
“德军会进攻的。明白吗?”
他朝工厂走去,已经钉上鞋后跟、缝好棉衣上绽线处的格鲁什科夫问道:
“咱们回去吗?”
别廖兹金没有回答他,只对鲍丘法罗夫说:
“打个电话给团政委,就说我上工厂第三车间,到德尔金那儿去了。”挤了挤眼睛,又说:
“给我送点儿腌白菜来,要好的。好歹我也是首长嘛。”
十五
托里亚没有信来……每天早晨,柳德米拉·尼古拉耶芙娜·沙波什尼科娃送母亲和丈夫去上班,又送娜佳去上学。母亲第一个出门;她是有名的喀山肥皂厂化验室的化验员。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芙娜从女婿的房间门口经过的时候,往往要说说她从厂里工人嘴里听来的那句笑话:“六点上班的是主人,九点上班的是职工。”
她出门之后,是娜佳走,说准确一点儿,她不是走,而是飞跑,因为没法子叫她按时起床,她都是在最后一分钟跳起来,抓起袜子、裙子、书、练习本,一面吃早点,一面咕嘟嘟地灌茶,然后一面下楼梯,一面围围巾,穿大衣。
等到娜佳走了,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施特鲁姆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壶里的茶已经凉了,只有重新把茶烧一烧。
娜佳一说“顶好快点离开这个偏僻的鬼地方”,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芙娜就要生气。娜佳不知道,杰尔查文
“怎么这样老化,这样麻木!”弗拉基米罗芙娜说。一个老奶奶这样责备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听起来简直觉得奇怪。
柳德米拉看出来,母亲一如过去,乐于跟人打交道,对新的工作很感兴趣。她在心里赞赏母亲这种精神力量的同时,又有另外一种感觉:在这种苦难的时候,怎么还会对脂肪的氢化作用、对喀山的街市风光和博物馆感兴趣?
有一天,维克托对妻子说起弗拉基米罗芙娜的心是年轻的,柳德米拉憋不住,回答说:
“妈妈这不是年轻,是老年人的自我中心。”
“外婆不是自我中心,她是民粹派。”娜佳说。接着又补充说:“民粹派都是好人,但不是非常聪明的人。”
娜佳发表意见都用绝对的口气,而且,大概因为总感到时间不够,常用简短的形式。如说“胡扯”只说“扯”。她经常注意苏联情报局的战报,熟悉军事动态,爱谈政治。娜佳暑假期间去了一趟集体农庄,回来之后对妈妈大谈集体农庄劳动生产率不高的原因。
她在学校的分数一向不给妈妈看,只有一次很慌乱地说:
“妈妈,我的操行得了四分。可能因为有一次数学老师叫我离开教室,我一面往外走,一面扯着嗓门儿喊‘古德——呗!”引起了哄堂大笑。”
娜佳像许多殷实家庭的孩子一样,战前根本不知道操心柴米油盐的事,自从疏散到后方,却经常谈起口粮,谈凭票供应商店的好和坏。她还知道素油比牛油好,知道每一种荞麦粉的优缺点,知道吃块糖比吃砂糖划得来。
“你听我说,”她对妈妈说,“我想好了,从今天起,你给我喝的茶里加蜂蜜,不要再往里加炼乳。我看这样对我更好,对你还是一样。”
有时娜佳愁眉苦脸,用嘲笑轻蔑的态度对待长辈,说话粗鲁。有一天,她当着妈妈的面对爸爸说:“你是个糊涂虫!”而且口气那样凶狠,弄得爸爸不知如何是好。有时妈妈看到她一面看书一面哭。她认为自己是个落后的、不走运的人,命定要过艰难、不幸的日子。
“谁也不愿意和我交朋友,我太蠢,没有人喜欢我,”有一天她在饭桌上说,“没有人会娶我。等我上完了医药专科班,就上农村去。”
“在偏僻的农村里可没有药房。”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关于嫁人的问题,你的估计过分悲观啦,”爸爸说,“近来你出挑得越来越好看啦。”
“算啦。”娜佳说着,狠狠地看了爸爸一眼。
夜里,妈妈常常看到,娜佳纤细光洁的手臂从被窝里伸出来,手里拿着诗集。有一天,娜佳用提包从科学院供应商店领回两公斤奶油和一袋大米,说:
“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是一些卑鄙下贱之徒,才用这种办法弄吃的。爸爸拿学问换黄油,也是没出息。就好像病人、没文化的人和没力气的孩子都应该过吃不饱的日子,因为他们不懂物理,或者不能超额百分之二百完成生产计划……只有上等人才能吃奶油。”
吃晚饭的时候,她又用挑畔的口气说:
“妈妈,给我两份蜂蜜和奶油,因为我早晨起晚了没吃到。”
娜佳有很多地方像爸爸。柳德米拉发现,最容易使丈夫生气的,正是女儿跟爸爸相像的一些地方。
有一天,娜佳简直像是模仿爸爸的口气,说起波斯托耶夫:
“骗子,饭桶,滑头!”
爸爸生气地说:
“你这个没出校门的中学生,怎么敢这样说一个院士?”
但是柳德米拉还记得,维克托上大学的时候,说到很多有名的院士,就说:“小人,饭桶,官迷,软骨头!”
柳德米拉明白,娜佳不会过得多么痛快,她的性格太古怪、孤僻,太不合群了。
娜佳走后,便是维克托喝茶,吃早点。他斜着眼睛看着书,嚼也不嚼就往下吞,脸上露出愚笨、惊愕的神情。他用手指头去摸茶杯,眼睛也不离开书本,说:
“要是行的话,给我倒一杯热点儿的。”
她熟悉他的一切动作:有时挠头,有时撅嘴,有时歪着脸剔牙,这时她便说:
“天啊,维克托,你什么时候去把牙齿治一治?”
她知道,他挠头、撅嘴,是在考虑自己的论文,完全不是因为头皮或者鼻子发痒。她知道,如果她说“维克托,你根本听不见我对你说的是什么”,他仍然会侧眼看着书,说:“我全能听见,还可以重复一遍:维克托,你什么时候把牙齿治一治?”然后又露出惊愕的神情,吞东西,像神经病人一样愁眉苦脸,这一切将意味着,他在评审一位熟悉的物理学家的论文的时候,有些地方他赞成,有些地方他不赞成。然后他会一动不动地坐上很久,然后开始频频地点头,不知为什么带着一副温顺的神情,像老年人那样的苦闷神情——害脑肿瘤的病人的脸上和眼睛里常常有这样的表情。柳德米拉又猜道:维克托是在想母亲。
当维克托在喝茶,思考自己的论文,唉声叹气,流露出苦闷神情的时候,柳德米拉望着她吻过的那双眼睛,她梳理过的那一头鬈发,那曾吻过她的嘴唇,那眉毛、睫毛,那一双手,她修剪过指甲的细细的手指头,嘴里说着:
“唉,你这个邋遢鬼!”
她知道他的一切,知道他临睡前爱在床上读儿童书刊,熟悉他去刷牙时脸上的表情,记得他穿着礼服,做有关中子辐射的报告时响亮而微颤的声音。她知道他喜欢乌克兰甜菜芸豆汤,知道他爱在梦中轻声呻吟,不住地翻身。她知道他的皮鞋后跟坏得多快,衬衫袖子脏得多快。她知道他爱睡两个枕头,知道他在穿过城市广场时提心吊胆。她知道他的皮肤气味,知道他袜子上的窟窿是什么样子。她知道他在饿了等着吃饭的时候爱哼哼小曲儿,知道他脚拇指上的指甲的形状,知道他两岁时母亲唤他的小名。她熟悉他沙沙的脚步声,知道他上高年级预备班时跟他打架的孩子们的名字。她知道他爱嘲笑人,爱逗弄托里亚、娜佳和同志们。就连现在,心情几乎总是十分沉重的时候,他逗她说,她的好朋友玛利亚·伊凡诺芙娜·索科洛娃读书太少,有一次在谈话时把巴尔扎克说成福楼拜。
他很擅长逗柳德米拉,她一听就要生气。现在她果然恼火了,言辞反驳,替女友辩护:
“你总是笑话跟我要好的人。玛利亚有自己的爱好,她不需要读很多书,她常常能感觉出书上说的事。”
“那当然,当然,”他说,“她相信《马克斯和莫里茨》是法朗士写的。”
她知道他的音乐爱好,知道他的政治观点。她有一次看到他哭。她看到过他发疯似的撕自己身上的衬衣,一条腿被长衬裤绊住,只用一条腿蹦到她面前,举起拳头,做出要打人的样子。她看惯了他耿直无所畏惧的性格,熟悉他在灵感上来时的样子。她见过他朗诵诗歌,也见过他喝泻药。
她感到,丈夫现在对她有气,虽然他们的关系表面上一如往常。但是,已经有了变化,变化只有一点:他不再同她谈自己的论文了。他跟她谈朋友们的来信,谈食品与日用工业品定量供应。他有时也谈起研究所和实验室的事,谈工作计划的讨论情况,说说同事们的情形:萨沃斯季扬诺夫喝了一夜酒,一到研究所就呼呼大睡;试验员在墙根下煮土豆;马尔科夫准备进行一系列新的试验。
但是,他的论文,他的心事,以往只跟柳德米拉一个人谈的心事,现在缄口不言了。
他曾经对柳德米拉说,他把自己未考虑成熟的一些设想的笔记念给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听,第二天他就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觉得写那篇论文没有意思了,很怕再去碰。
他只对一个人可以倾吐自己的疑虑,念片断的笔记,说出大胆而过于自信的设想,事后不会感到任何不快。这个人就是柳德米拉。
现在,他跟她也不再谈了。
现在,他在苦闷的时候,就指责柳德米拉,从中寻求解脱。他经常一个劲儿地想着母亲。想着以前从来不曾想过、如今法西斯使他不能不想的问题:想到自己的犹太血统,想到母亲是犹太人。
他在心里责怪柳德米拉,怪她对待他的母亲太冷淡。有一天他对她说:
“假使你跟母亲的关系能处得好,她会跟咱们一起住在莫斯科的。”
可她在心中数了数维克托对待托里亚粗暴的、不对头的地方。不用说,这类的事是不少的。
她一想起来心里就恼火,他对待她前夫的儿子那样不公道,把托里亚看得那样坏,那样不肯原谅他的缺点。可是娜佳又暴躁、又懒、又邋遢、又不愿意帮妈妈料理家务,他都可以原谅。
她想起维克托的母亲,她的境遇是很糟的。但是,维克托怎么能要求柳德米拉对安娜·谢苗诺芙娜好呢?要知道安娜·谢苗诺芙娜对待托里亚也不好。她每次来信,每次到莫斯科,都让柳德米拉觉得受不了。总是娜佳,娜佳,娜佳……娜佳的眼睛像维克托……娜佳兴趣广泛,娜佳机灵,娜佳喜欢动脑筋。安娜·谢苗诺芙娜疼爱儿子与溺爱孙女融为一体。可托里亚就连拿叉子的姿势也跟维克托不一样。
而且,很奇怪,近来她比过去更多地想起自己的第一个丈夫,也就是托里亚的父亲。她很想找到他的亲人,找到他的大姐,他们见到托里亚的眼睛,一定会十分高兴,阿巴尔丘克的姐姐一定会认出托里亚的眼睛、他弯弯的大指头、宽宽的鼻子是弟弟的眼睛、手和鼻子。
正如她不愿想起维克托对待托里亚的种种好处一样,她原谅了阿巴尔丘克一切坏的方面,就连他把她和吃奶的孩子扔掉,不准托里亚姓他的姓阿巴尔丘克,她也原谅。
上午柳德米拉一个人在家里。她盼望有这样的时刻,家里人常常打搅她的思绪。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战争,姐妹们的命运,丈夫的论文,娜佳的性格,母亲的健康,她对伤兵的怜惜,对在德国俘虏营中牺牲者的悼念——这一切都产生于她对儿子的思念,归根结底都是由于她为儿子担心。
她觉得,母亲、丈夫和女儿的感情是用另一种矿石熔炼成的。她感到,他们对托里亚的挂念和爱都不深。对她来说,整个世界就是托里亚;对他们来说,托里亚只是世界的一部分。
一天天过去,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去,托里亚没有信来。
每天电台广播苏联情报局的战报,每天报纸都满载战争消息。苏联军队不断撤退。战报和报纸上经常提到炮兵。托里亚就在炮兵部队。托里亚没有信来。
她觉得,只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她的痛苦,就是索科洛夫的妻子玛利亚。
柳德米拉不喜欢同教授夫人们交往,她一听到她们谈丈夫的学术成就,谈服装,谈家里的保姆,心里就有气。但是,因为腼腆的玛利亚那温和的性格跟她的性格相反,因为玛利亚对待托里亚的态度使她很感动,所以她很喜欢玛利亚。
她跟玛利亚谈起托里亚比跟丈夫和母亲谈起来更随便,而且每次谈过之后心里都会轻松些,安宁些。尽管玛利亚几乎每天都要上她家来,然而她总是感到奇怪,为什么她的好朋友这么久没来,她不时地朝窗外望着,盼着玛利亚那瘦瘦的身影和好看的脸蛋快点儿出现。
托里亚还是没有信来。
十六
弗拉基米罗芙娜、柳德米拉和娜佳都坐在厨房里。娜佳不时把练习本上的纸撕下来,揉一揉,丢进炉子里,奄奄一息的红红的火苗就会旺一会儿,炉子里满满一大堆维持不久的火苗。弗拉基米罗芙娜侧眼看着女儿,说:
“我昨天上一个化验员家里去,天啊,她家又穷,住得又挤,又没有东西吃,咱们家就像皇上过的日子了;她家来了一些街坊,闲谈起来,谈起在战前顶喜欢什么:有的说喜欢小牛肉,有的说喜欢腌黄瓜肉汤。那个化验员姑娘却说,她顶喜欢解除警报的信号。”
柳德米拉没有作声,娜佳却说:
“外婆,咱们家在这儿已经有好多好多朋友啦。”
“可是你一个也没有。”
“没有倒也好。”柳德米拉说。“维克托现在常常上索科洛夫家去。那儿常常聚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人。我真不明白,维克托和索科洛夫跟这些人会一连扯上几个钟头……拿黄烟熏喉咙怎么也熏不厌。怎么一点不心疼玛利亚·伊凡诺芙娜,她还需要休息呢,可是有他们在那儿,她既不能躺一躺,又不能坐一坐,而且挨够了烟熏。”
“我很喜欢那个鞑靼人卡里莫夫。”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那是一个讨厌的家伙。”
“妈妈跟我一样,她谁也不喜欢,”娜佳说,“就喜欢玛利亚阿姨。”
“你们都是怪人,”弗拉基米罗芙娜说,“你们有你们在莫斯科的生活环境,这种环境你们带到这儿来啦。在火车上,在俱乐部和戏院里,找不到你们圈子里的人——不是一个圈子,而是圈子套圈子,你们的朋友都是和你们在一个地方盖有别墅的一些人,这是我在叶尼娅那儿就观察到的……你们可以根据非常微小的特点判断是不是自己圈子里的人:‘哼,她真浅薄,连布洛克的诗都不懂;他真落后,连毕加索的画都不喜欢……哼,她居然送给他玻璃花瓶,太不雅致了……”不过维克托是民主派,他瞧不起一切陈腐的玩意儿。”
“瞎扯,”柳德米拉说,“这跟别墅有什么相干!那些粗俗的小市民,有别墅还是没别墅,跟他们没什么可交往的,讨厌。”
弗拉基米罗芙娜发现,女儿越来越容易向她发火了。
柳德米拉对丈夫提意见,教导娜佳,批评她的过错,也原谅她的过错,溺爱她,又不承认溺爱她。柳德米拉觉得母亲对她这些做法始终持保留态度。母亲没挑明自己的态度,但这种态度是存在的。有时维克托跟岳母交换一下眼色,他的眼睛里便流露出好笑和会意的神情,就好像他事先就跟岳母谈过柳德米拉性格的古怪了。他们谈没谈过,都没什么意义,问题在于家庭中出现了一种新的东西,这种东西本身的存在,改变了以往的家庭关系。
维克托有一天对柳德米拉说,如果他处在她的位子上,就让母亲当家做主,让她觉得自己是主人,不是客人。
柳德米拉觉得丈夫的话不是真心实意的,她甚至以为,他是想特别显示他对岳母的真心实意和与众不同的态度,好让柳德米拉很自然地想到她对婆婆的冷淡。
她有时因为丈夫爱孩子,特别因为他爱娜佳,产生嫉妒心。如果坦白对他说出这一点,那是好笑的,也是不好意思的。但现在不是嫉妒。怎么能承认,哪怕对自己承认,母亲无家可归,来到她家里栖身,惹她生气,使她感到是负担呢?而且这种气愤是很奇怪的,这种气愤和爱、和孝心一同存在,因为如有必要,她可以把最后一件衣服脱给母亲,跟母亲分食最后一块面包。
弗拉基米罗芙娜有时忽然感觉到,她很想无缘无故地哭上一场。有时她想死,想晚上不回家,在同事家的地板上过夜,有时忽然想收拾收拾,上斯大林格勒去,去找谢廖沙、薇拉和斯捷潘·费多罗维奇。
弗拉基米罗芙娜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赞成女婿的意见和做法,柳德米拉却几乎总是不赞成。娜佳发现这一点,就对爸爸说:
“妈妈欺负你,你找外婆说说去。”
这会儿弗拉基米罗芙娜就说:
“你们俩过得像猫头鹰一样阴沉惨淡。但维克托是个正常的人。”
“这都是空话,”柳德米拉皱着眉头说,“等到了回莫斯科的日子,您和维克托就快活了。”
弗拉基米罗芙娜忽然说:
“你可知道,我的好女儿,等到能够回莫斯科的那一天,我就不跟你们走了,我要留在这儿,我到莫斯科你们家里住着不舒服。你明白吗?我要劝叶尼娅搬到这儿来,或者我上古比雪夫,住到她那儿去。”
这在母女关系中是非常难堪的时刻。积压在母亲心中的不痛快,在她拒绝去莫斯科的话中一下子全表露了出来。柳德米拉心中的不痛快,这一下子也清楚了。但是柳德米拉委屈起来,就好像她一点也没有对不起母亲的地方。
弗拉基米罗芙娜望着柳德米拉痛苦的表情,也觉得内疚。夜里她想谢廖沙想得最多,有时想起他怎样发火,怎样争吵,有时想象着他穿起军装的样子,他的眼睛大概更大了,因为他可能消瘦了,两个腮瘪了下去。她对谢廖沙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因为他是她那个不幸的儿子留下的孩子。儿子也许是她在世界上最最钟爱的人……她有时对柳德米拉说:
“你别为托里亚那么难过吧,你要知道,我为托里亚担心也不次于你。”
在这番话里面有虚假的,与她对女儿的爱不相称的成分——她并不怎样为托里亚担心。就是这会儿,两个人都坦率到极点,却又害怕自己的直率,不承认自己的直率。
“《真诚可贵,互爱更重要》——这是奥斯特洛夫斯基又一部剧作。”娜佳说。
弗拉基米罗芙娜很不痛快,甚至带着一种恐惧的心情看了看这个十年级中学生:她自己还没有理解到的,这个中学生却理解到了。
没多久,维克托回来了。他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一下子就来到厨房。
“可喜的意外,”娜佳说,“还以为你要在索科洛夫家里待到很晚呢。”
“啊,都在家里,都在炉子跟前,我很高兴,太妙啦,太妙啦。”他说着,把手伸向炉火。
“把鼻子揩一揩,”柳德米拉说,“有什么妙的,我真不懂!”
娜佳扑哧一笑,学着妈妈的语调说:
“喂,把鼻子揩一揩,你没听见吗?”
“娜佳,娜佳。”柳德米拉用警告的口气说。她不跟任何人分享教训丈夫的权利。维克托说:
“是的,是的。风太冷啦。”
他朝房间里走去,从开着的门里可以看到,他在书桌旁坐了下来。
“爸爸又在书的封面上写字了。”娜佳说。
“这不是你管的事。”柳德米拉说。又向母亲解释起来:“他为什么这样高兴?是因为我们都在家吗?他的心理是:如果有谁不在家,他会担心的。现在他还有问题要考虑,没有担心的事来分他的心了,所以他高兴。”
“轻点儿,要不然咱们当真要妨碍他了。”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恰恰相反,”娜佳说,“要是大声说话,他根本就不注意,要是轻声细语,他就会走过来问:‘你们这是说什么悄悄话儿?””
“娜佳,你说你爸爸,就像一位导游解说动物的习性。”柳德米拉说。
她们同时大笑起来,并且互相看了一眼。
“妈妈,您怎么能这样冤枉我?”柳德米拉说。
弗拉基米罗芙娜一声不响地抚摩了几下她的头。
然后他们就在厨房里吃饭。维克托觉得,这天晚上厨房里的温暖具有一种特别美妙的气氛。
他的生活基调一如既往进行着。近来他一直想把实验室中的一些彼此矛盾的试验结果弄明白。他坐在饭桌旁,有一神奇怪而幸福的急切感,他的手指头因为想去拿铅笔而急得哆嗦起来。
“今天的荞麦饭真好。”他用调羹敲着空碟子说。
“这是有所指吧?”柳德米拉问道。
他把碟子推到妻子跟前,问道:
“柳德米拉,想必你记得蒲劳脱的假说
柳德米拉莫名其妙地拿起调羹。
“那是关于元素起源的。”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芙娜说。
“噢,我记得,”柳德米拉说,“一切元素来源于氢气。不过,这跟荞麦饭有什么关系?”
“荞麦饭?”维克托反问道。“蒲劳脱的情形是这样的:他说出相当准确的假说,是因为当时在测定原子量方面存在着很大的错误。如果当时能够像杜马和斯塔斯
“可是,这究竟跟荞麦饭有什么关系呀?”娜佳问道。
“荞麦饭?”维克托惊异地问道。等他想起来,便说:“跟荞麦饭没什么关系……要弄清荞麦饭很难,要研究清楚,需要一百年。”
“这是你今天的报告的题目吗?”弗拉基米罗芙娜问道。
“不是,是随便说说,不是做什么报告,没什么用意。”
他捕捉到妻子的目光,感觉出来:她是明白的,明白他又一心一意想他的论文了。
“怎么样?”维克托问道。“玛利亚·伊凡诺芙娜来过吗?也许对你讲过巴尔扎克的作品《包法利夫人》吧?”
“去你的吧!”柳德米拉说。
夜里,柳德米拉一直等着丈夫跟她谈他的学术论文。但是他没有谈,她也什么都没有问。
十七
维克托觉得十九世纪中期物理学家的想法太天真,亥姆霍兹
力场是物质的灵魂!能源波与物质微粒的联系与统一……光粒度……是光滴簇射还是闪电式波?
量子理论提出以新的定律(即概率定律)代替有关物理个体的一些定律;这是一些特殊统计学的定律,这种统计学抛弃个体概念,只承认总体。维克托觉得十九世纪的物理学家很像是一些染了胡子、身穿硬领硬袖口服装、聚集在台球桌周围的人。这些好深思的男子手拿尺子和怀表,皱着浓浓的眉毛,在计算速度与加速度,测量活跃在绿绒世界空间中的有弹性的小球的质量。
但是,用金属棒测量好的空间、用精密的怀表测定的时间忽然开始变异、拉长和收缩。空间与时间的稳定,不是科学的可靠基础,而是禁锢科学的牢狱。严厉审判的时刻来临了,几千年来的真理被宣判为迷误。真理就像在蚕茧里一样,在由来已久的偏见、谬误和失误中沉睡了许多世纪。
世界已是非欧几里得时代,世界的几何特点已经是用质量及其速度来表示了。世界一旦被爱因斯坦从绝对时间与空间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科学就以空前的高速度发展起来。
两股潮流:一股潮流是探索宇宙,另一股潮流是深入探索原子核的奥秘,这两股潮流各自朝前奔驰,而彼此又不失去联系,虽然一股潮流在秒差距世界中奔跑,另一股则以毫微米为计算单位。物理学家对原子核的研究越深入,越能明白星体发光的规律。在遥远星系的光谱中观察到红移现象,才产生了宇宙在无垠的空间渐渐扩散的概念。但是,只要认定空间是有限的、透镜状的,而且被速度和质量所扭曲,就可以设想是银河系之外的空间本身在扩张。
维克托毫不怀疑:世界上没有人比科学家幸福……有时候,比如早晨上班的路上,在晚上散步时,或者今天夜里这样思考自己的论文的时候,他充满了幸福、宁静、欣喜的感觉。
使银河系充满微弱的星光的力量,是在氢变为氦的过程中释放出来的……
战前两年,两个年轻的德国人用中子分裂了重原子核,苏联物理学家在自己的研究中用另外的办法得到了相似的结果,忽然体会到十万年前穴居的人类第一次生起火堆时的心情……
不用说,在二十世纪,物理学决定着主要方向……就像在一九四二年,斯大林格勒已成为世界大战各条战线中的主攻方向。
但是,在维克托·施特鲁姆身后,紧紧跟随着他的是怀疑、煎熬和不信。
十八
维佳
维佳呀,真正了解人是很难的……七月七日,德国人进了城。在市公园里,无线电在广播最新的消息,我给病人看完病以后从门诊部出来,站下来听一听,女播音员在用乌克兰语播送一篇评论战事的文章。我听到远处的枪声,接着就有一些人从公园里跑过去,我便朝家里走去,感到惊讶不解,为什么我没有听到空袭警报笛声。我忽然看到一辆坦克,并且有人喊:‘德国佬打进来啦!”
我说:“别制造慌乱!”前一天我还去找过市苏维埃秘书,问他什么时候撤离,他生气地说:“这事儿还早得很,我们连名册还没造呢。”总而言之,是德国人来了。整个夜里,邻居们互相串来串去,最安静的是我和小孩子们。我打定主意:大家怎样,我就怎样。起初我很害怕,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多么想再看你一眼,吻吻你那额头和眼睛,可是后来我想,你在安全的地方,这是幸运。天快亮的时候,我睡着了。等我醒来,感到非常苦恼。我在自己的屋里,在自己的被窝里,可是感到自己犹如身在异国,孤孤单单,举目无亲。在苏维埃政权年代里我忘记了自己是犹太人,这天早晨,又使我想了起来。德国人站在汽车上到处大喊大叫:“打倒犹太佬!”
接着,有些邻居也叫我想起这一点。门房的老婆站在我窗前对一位女邻居说:“谢天谢地,这一下犹太佬完啦。”这是怎么回事儿呀?她的儿子娶的还是犹太女人,这个老奶奶常常去看儿子,还对我夸过她的孙子呢。
还有一个女邻居,是个寡妇,有一个六岁的女儿阿列娜,一双很美的蓝眼睛,过去我在给你的信里提到过的;她来到我这里,对我说:‘安娜·谢苗诺芙娜,请您把东西搬出去,今天晚上我搬到你屋里来。”‘好,我搬到你屋里去。”‘不,您搬到厨房后面那个小贮藏室里去。”
我没有同意。那个小贮藏室既没有窗户,又没有炉子。
我上门诊所去了。等我回来,一看:我的房门被砸开了,东西被扔到小贮藏室里。女邻居对我说:“我把沙发床留在我这儿了,反正您的新房间放不下。”
很奇怪,她还是职业学校毕业的,她去世的丈夫是一位会计,是一个很好、很老实的人。她说:“您是黑人口了。”那口气好像是在说:这对她是有利的。可是她的阿列娜整个晚上都坐在我这儿,我给她讲故事。这是我的新居,她不肯回去睡觉,是妈妈把她抱走的。后来,我们的诊所又开了,我和另一位犹太医生被解职了。我要求付给我本月的工资,可是新的所长对我说:“您在苏维埃政权下干的,让斯大林付给您工资吧,您可以写信到莫斯科向他要去。”护士玛露霞搂住我,小声哭起来:“天啊,您怎么办呀,你们怎么办呀。”特卡乔夫大夫也握了握我的手。我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怜悯一个要死的浑身癞皮的老猫,那目光使人受不了。没想到我会有这一天。
有很多人使我吃惊。不光是没有知识、没有文化、得罪过的人。就像一位退休的七十五岁的老教师,过去常常问起你,要我转达他的问候,说你是“我们的光荣”。可是在这些可恨的日子里,他一见到我就转过脸去,连招呼也不打了。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在警备司令部召开的大会上说:“空气清洁了,没有大蒜气味了。”他干吗要这样,这些话有损他的声誉。在那次大会上,有多少人在诽谤犹太人啊……不过,维佳,你自然会想到,不是所有的人都去参加那次大会。很多人没有去。你要知道,在我的印象中,从沙皇时代起,反犹太主义是跟“米哈伊尔天使长同盟”的克瓦斯爱国主义联系着的。在这儿我看到,那些叫喊把犹太人赶出俄罗斯的人,在德国人面前低声下气,奴颜婢膝,随时准备以三十个德国银币的代价把俄罗斯卖掉。郊区有些坏人来抢房子,抢衣服被褥;当年霍乱暴动时有些人杀死医生,大概就是这样的。有一些没骨气的人,对一切坏事都唯唯称是,生怕有人怀疑他们反对当局。
朋友们不断跑来报告消息,他们的眼睛像疯子的眼睛,人好像在迷迷糊糊的说胡话的状态中。出现了一句很奇怪的常用语:“转藏东西。”似乎藏在邻居家要保险些。我觉得转藏东西就像做游戏。
很快就贴出勒令犹太人搬迁的通告。只准许带十五公斤的东西。墙上到处张贴着黄色的通告:“一九四一年七月十五日下午六时以前,所有居民必须迁往老城区。”不搬迁者,格杀勿论。
于是,维佳,我也准备搬迁了。我带了一个枕头、几件衣服、你送给我的一个碗、一把调羹、一把小刀、两个碟子。一个人不也够了吗?我又带了几样医疗器械。带了你的信和一些照片,有去世的妈妈和达维德舅舅的照片,还有你和爸爸睡在一起的那张照片,带了普希金选集、都德的《磨坊书简》、莫泊桑的《一生》、一本小字典,还带了一本契诃夫的小说集,里面有《没意思的故事》和《黑衣教士》这两篇,这样,我的篮子就装满了。在这屋顶下,我给你写过多少信,夜晚在这里哭过多少回呀,现在我可以对你说说我的孤单了。
我向房子告别,向小园告别,在树下坐了几分钟,又向邻居告别。有些人实在奇怪。两个女邻居就当着我的面争论起谁要我的椅子,谁要我的书桌,等我跟她们告别,两个人都哭了起来。我恳求巴桑柯家的人,如果战后你来打听我的情况,请他们对你说详细一点儿,他们也答应了。最使我感动的是看家狗托比克,最后一个晚上它跟我特别亲热。
以后你要是来了,好好喂喂它,感谢它对我这样一个老婆子的亲热情谊。
等我收拾好了,就想:我怎么能把网篮提到老城呢?这时候,我的病人舒金来了。他平时愁眉苦脸,我之前觉得他是一个硬心肠的人。他帮我提东西,给了我三百卢布,并说每星期要给我送一次面包。他在印刷厂工作,因为眼病没有让他上前线。战前他在我那里看过病。以前如果有人要我说说哪些人心肠好,富有同情心,我会说出几十个名字,可是说不到他。你要知道,维佳,他来过以后,我才又感到自己是一个人,就是说,拿我当人待的不光是看院子的狗呢。
他对我说,市印刷厂里正在印通令:禁止犹太人在人行道上走;犹太人必须在胸前佩戴六角星黄色标记;犹太人不得乘车乘船,不能到澡堂洗澡,不能上医院、电影院,不准买黄油、鸡蛋、牛奶、水果、白面包、肉、除土豆以外的所有蔬菜;在市场上买东西只准许在傍晚六点以后,即在农民渐渐离开市场的时候。老城区围上铁蒺藜,不准外出,只能在监押下进行强制性劳动。如发现犹太人藏在俄罗斯人家里,罪同窝藏游击队,对窝藏者处以死刑。
舒金的丈人是农村的一位老汉,他从附近一个丘得诺夫镇上来。他亲眼看见,当地所有的犹太人都带着包袱和提包被赶进了树林,枪声和凄惨的叫喊声在树林里响了一整天。一个犹太人也没有回来。住在舒金丈人家里的德国人夜里很晚才回来,都喝得醉醺醺的,接着又喝到天亮。又喝又唱,还当着老头子的面分那些胸针、戒指、手镯。我不知道,这是偶然的一次暴行,还是也在等待着我们的厄运的前兆。
孩子呀,我前往中世纪犹太隔离区的一路上,多么伤心啊。我在城市里走着,这是我工作了二十年的地方。我们先是走在空荡荡的蜡烛街上。但是等我们来到尼科尔街上,就看到几百个人前往那被诅咒的隔离区。因为许许多多白包袱、白枕头,一条街都变白了。生病的便由人搀着。马尔古里斯大夫瘫痪的老父亲由两个人抬着。一个年轻人抱着老母亲,妻子和几个孩子背着包袱跟在后面。食品杂货店经理戈尔顿是个胖子,走得气喘吁吁,穿着皮领大衣,脸上的汗直往下流。有一个年轻人使我吃惊:他没有带东西,头抬得高高的,面前拿着打开的一本书,脸上是一副傲视一切和镇定的神气。但是跟他一起有多少吓疯了的人啊。
我们在马路上走着,许多人站在人行道上看。
有一阵子我跟马尔古里斯一家人走在一起,听到一些妇女同情的叹息声。有些人在笑穿皮大衣的戈尔顿,虽然他的样子很可怕,并不可笑。我看到许多熟悉的脸。有些人轻轻向我点头,跟我告别,有些人转过脸去。我觉得,在人群中没有完全平静的眼睛,有好奇的,有幸灾乐祸的,但是有几次我也看到哭红的眼睛。
我定神一看,看出面前有两种人。一种是穿皮衣戴皮帽的犹太男人和裹了毛头巾的女人。另一种是站在人行道上穿夏装的人。女人穿着淡颜色女衫,男人不穿外衣,有些人穿着绣花的乌克兰衬衫。我觉得,似乎太阳也不再为走在马路上的犹太人发光了,似乎他们走在寒冷的十二月的夜里。
在隔离区入口处我同送我的舒金告别,他给我指了指铁丝网边一块地方,说以后给我送东西就在那儿会面。
你可知道,维佳,我进了铁丝网,是什么样的感觉?原以为,我会十分害怕的。其实不然,在这种牲口圈里我心里倒是轻快些。决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奴性。不是。决不是。周围都是跟我相同命运的人,在隔离区里我不需要像马一样在马路上走,没有恶意的目光,熟识的人用正眼看我,而不是躲避我。在这牲口圈里,大家都带着法西斯强加给我们的标记,因此在这里这种标记并不多么刺我的心。在这儿我感到自己不是任人宰割的牲口,而是落难的人。因此我轻快些。
我跟我的同事、内科大夫施佩林一同住在一套两居室的土坯房里。施佩林有两个成年的女儿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儿子。我有时看着这孩子痩瘦的小脸和忧伤的大眼睛,看了很久。他叫尤拉,可是有两次我喊他维佳,他给我纠正:“我是尤拉,不是维佳。”
人的性格多么不同啊!施佩林在五十八岁的年纪依然充满了精力。他弄到褥垫、煤油、一大车劈柴。夜里又弄来一袋面粉、半袋豆角。他不论弄到什么,都十分高兴,就像一个新婚的男子。昨天他又挂起壁毯。他一再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咱们能挨过去。要紧的是准备些吃的和烧的。”
他对我说,应当在隔离区办学校。他甚至提出要我教尤拉法语,每节课报酬一碟子菜汤。我答应了。
施佩林的胖老婆凡妮·鲍莉索芙娜常常叹气:“全完啦,咱们完啦。”可是一面这样,一面监视着大女儿柳芭,防备她抓一把豆角或者掰一块面包送给别人。柳芭是一个善良而可爱的姑娘。妈妈喜欢的小女儿阿莉娅却坏到了顶点:又厉害,又多疑,又小气;常常骂父亲,骂姐姐。战争前夕她从莫斯科到这儿来探亲,就待在这儿没有走。
我的天,这周围多么穷啊!要是有人说犹太人有钱,说犹太人总是攒着钱准备过灾难的日子,那就请他上我们旧城区来看看吧!灾难的日子来了,再没有比这更大的灾难了。要知道,在老城里不光是带着十五公斤东西搬来的人,这儿还有长久的住户,有老匠人,有工人,有护士。他们住得多拥挤呀!吃得多么坏呀!更叫人难以想象的是一座座矮矮的、破破烂烂的土坯房!
维坚卡
不过,我还想对你说说别的事。我以往从来没感到自己是犹太人,我从小就生活在俄罗斯朋友的圈子里,我最喜欢的诗人是普希金和涅克拉索夫,在地方自治局派任医生的全俄代表大会上,我同观剧的代表一起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主演的《万尼亚舅舅》流下眼泪。当年,维坚卡,当我还是一个十四岁女孩子的时候,我们家要动身迁往南美洲。我对爸爸说:“我决不离开俄罗斯,要不然我就投河。”所以我就没有走。
在这灾难的日子里,我心中充满了对犹太民族的母爱。以前我从不曾有过这种爱。好孩子,我觉得这种爱就像我对你的爱。我常常上病人家里去,小小的屋子里往往挤着几十个人:有半瞎的老人,有吃奶的孩子,有孕妇。我习惯在人的眼睛里寻找症候,青光眼症候,白内障症候。现在我不能那样看人的眼睛了——在眼睛里我看到的只是心灵的反映。维坚卡呀,都是美好的心灵!这是悲哀而善良,苦难而乐观,屈从于强权压制而又超越了强权的心灵。维佳,这是多么刚强的心灵!
你要知道,有些老头子、老奶奶多么关心地向我问到你呀。有些人多么热心地安慰我,虽然我从来没有对他们诉过苦,虽然他们的境遇比我更惨。
有时我觉得,不是我去给人治病,而是好心的人民这个医生在医治我的心灵。为了酬谢我的治疗,他们送给我一块面包、几个葱头或者一把豆角,这是多么令人感动。
维坚卡,你要知道,这决不是出诊费!有一次,一个老工人攥住我的手,一面往我的小包里塞几个土豆,一面说:‘唉,唉,大夫,请您原谅。”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这里面有一种纯洁、善良、可亲的东西,我还不能用言语表达出来。
我不想安慰你,说我现在过得很好;我的心并没有痛得撕裂成碎片,你可能会感到吃惊。但是你不要太难受,不要以为我挨饿,这段时间我还从来没有挨过饿。还有,我也不感觉自己是孤独的。
这儿的人究竟怎样呢?好也好得使我吃惊,坏也坏得使我吃惊。人与人大不相同,虽然都经历着同样的命运。电闪雷鸣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想方设法尽量躲避大雨,但是你要知道,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一样。而且躲雨的方法也各有不同。
施佩林大夫相信,对犹太人的迫害是暂时的,是战争时期的事。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少的。我看到,一些人越是乐观,器量越小,越是自私。如果在吃饭时候有人来了,阿莉娅和她妈妈都要赶紧把吃的东西藏起来。
施佩林对我态度很好,尤其因为我吃得很少,我带回来的东西总是吃不了。但是我决定离开他们,跟他们在一起很不舒服。我要另找安身的地方。一个人越是悲伤,越不指望活下去,就越是大方、善良,心肠越好。
那些命定要死的穷人、白铁匠、裁缝们,比起那些千方百计积攒吃食儿的人,要高尚得多,慷慨得多,也聪明得多。那些年纪轻轻的女教员、古怪的老教师和象棋高手施皮尔贝格、文静本分的图书馆女管理员、比小孩子还无用然而一直幻想制造土手榴弹把隔离区武装起来的工程师莱维奇,他们都是些多么古怪、多么不实际、多么可爱、多么悲伤、多么善良的人啊。
在这儿我看出来,希望几乎永远跟理智没有什么联系,希望不是出自理智,我觉得,希望出自本能。
维佳,人总是满怀希望地活着,就好像今后还要活很多很多年。无法知道这是愚蠢还是聪明,不过情形就是这样。我也服从这一规律。这里也有两个妇女从镇上来,也对我说了我的朋友舒金对我说的事。附近的德国人见到犹太人就杀,也不怜惜老弱妇孺。德国人和警察常常乘汽车来,抓几十名男子去挖土沟,过两三天,德国人把犹太人赶到土沟边,开枪屠杀,一个不留。城市周围的村镇到处出现这种掩埋犹太人的丘坟。
隔壁住着一个从波兰来的姑娘。她说,在波兰经常杀人,犹太人被杀得一个不留,只是在华沙、罗兹和拉多姆的几个隔离区里还有一些犹太人。我把这一切好好想了想,完全明白了:把我们集中在这里,不是为了像保护比亚沃维扎密林区的欧洲野牛一样把我们保护起来,而是为了便于宰杀。根据计划,再过一两个星期就轮到我们了。可是,你要知道,我虽然知道是这样,还是继续为病人看眼睛,并且说:“如果按时用药水洗眼睛,过两三个星期就会好的。”我还在观察着一个老头子的眼睛,过半年到一年就可以为他摘除白内障了。
我还在教尤拉法语,为他的发音不准伤脑筋。
在这里,德国兵常常撞进来抢东西,哨兵为了寻开心,常常在铁丝网外面开枪向孩子们射击,越来越多的人断言,我们的厄运随时会来到。
谁知,至今人们还活着。甚至不久前我们这儿还举行过婚礼。听到几十种传闻。有时,来一位邻居,高兴得喘着粗气说,我军转入反攻啦,德国佬跑啦。有时会飞来消息,说苏联政府和丘吉尔向希特勒提出了最后通牒,希特勒下令不要杀犹太人。有时又有消息说,要用犹太人交换德国战俘。
实在说,哪儿也没有像隔离区里这样多的期望。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所有的事情,事情的主旨、起因总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解救犹太人。多么富有想象力的期望呀!
这些期望的来源都是一个,即求生的本能,这种本能不顾一切地否认那些一定要我们死绝的可怕的兆头。就像我,望着眼前的一切,就不相信:难道我们都是判了死刑在等死的人吗?理发匠、鞋匠、裁缝、医生、修炉匠,都在干活儿嘛。甚至还开设了小小的产科医院,说确切一点儿,是接生小屋。人们还在洗衣服,晒衣服,做饭,孩子们从九月六日起又上学了,做妈妈的又向老师打听孩子的分数了。
施皮尔贝格老头儿把几本书送去装订。施佩林家的阿莉娅每天早晨做早操,临睡前都要卷头发,跟爸爸争吵,向爸爸要两块夏装衣料。
我从早到晚都很忙,又看病,又教课,缝补衣服,洗衣服,准备过冬,往夹大衣里填棉花絮。我听着一件件犹太人遭殃的事:我熟识的一位法律顾问的妻子,因为给孩子买了一个鸭蛋,被打得失去知觉;药剂师西罗达的小孩子想从铁丝网下面钻出去,捡滚出去的皮球,哨兵开枪打穿了他的肩膀。然后是一个又一个的传闻。
终于传闻不再是传闻了。今天德国人赶着八十名年轻男子去干活儿,据说是挖土豆。于是有些人非常高兴,以为可以带几个土豆给家里人吃了。但我知道挖的是什么样的土豆。维佳,隔离区的夜晚是很特别的时间。孩子,你该记得,我常常教你对我说实话,儿子总是应该对妈妈说实话的。但是,妈妈也应该对儿子说实话。维佳,别以为你妈妈是刚强的人。我是软弱的人。我怕疼,一坐到牙科的椅子上就打哆嗦。小时候怕打雷,怕黑。老来我怕生病,怕孤独,怕我病了不能工作,成为你的负担,是你让我有这种感觉。我怕打仗。维佳,现在每天夜里我都很害怕,怕得心里直发冷。死神在等待着我。我很想向你呼救。
过去你是孩子的时候,常常跑到我跟前要我保护。现在,在我脆弱无力的时刻,多么想把头藏到你的膝盖上,让你这个又聪明又有力的儿子掩护我,保护我。维佳,我不是意志刚强的人,我很软弱。常常想到自杀。但我不知道,是软弱,是刚强,还是渺茫的期望,使我没有死。
不过,不说了。我一睡着了就做梦。常常梦见去世的妈妈,跟妈妈说话。昨夜我梦见萨沙·沙波什尼科夫,梦见当年跟他一起住在巴黎的情景。但是我一次也没有梦见你,虽然我时时想着你,特别是在恐怖不安的时候。这会儿我醒来,忽然看到这顶棚,想起德国人在我们的国土上,我变成了麻风病人,就觉得我并没有醒,而是睡着了,在做梦。
可是过了几分钟,就听见阿莉娅和柳芭争论该谁去挑水,听见有人在说,昨天夜里德国人在附近一条街上把一个老汉的头打穿了。
一个熟识的师范学校女学生来找我,要我去给人看病。原来,她掩护着一位肩膀受伤、又烧伤了一只眼睛的中尉。这个可爱的、痛苦不堪的小伙子说的是口音很重的伏尔加土话。昨天夜里他钻进铁丝网,在隔离区里找到了藏身之地。他的眼睛伤得不重,经过我治疗,就不会化脓了。他讲打仗,讲我们的军队撤退,使我难过起来。他想休息几天之后,就穿过前线到那边去。有好几个小伙子要跟他一块儿去,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学生尤拉。啊,维克托,我要是能跟他们一块儿走该多好呀!我能为这个小伙子出一点力,实在高兴,觉得就好像我自己也参加了反法西斯战争。
一些人给他送来土豆、面包、豆角,有一个老奶奶还给他打了一双毛线袜。
今天一整天都处于十分紧张的状态中。昨天晚上阿莉娅通过她的俄罗斯女友弄到一个在医院死去的俄罗斯年轻姑娘的身份证。到夜里阿莉娅就要走了。今天,一个熟识的农民从铁丝网外面路过,我们听他说,被派去挖土豆的犹太人挖的是一些很深的坑,在离城四俄里的地方,靠近飞机场,就在去罗曼诺夫镇的路上。维克托,你记住这个地方,将来你可以在那儿找到合葬的坟墓,妈妈就在那里面。
就连施佩林也全明白了。他一整天脸色煞白煞白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慌乱地问我:“有技术的人是不是有希望活下来?”确实有人说,在有些镇上,一些好的裁缝、鞋匠、医生没有被杀害。
到晚上施佩林还是找来一个砌炉子的老头子,在墙上打了一个隐蔽的洞,收藏粮食和盐。晚上我和尤拉一起读《磨坊书简》。你该记得,咱们一起读我最喜欢的那篇《老人们》,那时候咱们互相看看,大笑起来,两个人都笑出了眼泪。然后我给尤拉指定后天要上的功课。需要这样。但是,我看着他那悲戚的脸,看着他抄写语法章节的手指头,我的心情多么沉重啊。
这样的孩子有多少呀。聪明的眼睛,黑黑的鬈发,在他们当中,应该有未来的学者、物理学家、医学教授、音乐家,也许还有诗人。
我看着他们每天早晨去上学,那种严肃的样子,完全不像孩子,瞪得大大的眼睛里流露着悲哀的神气。有时候他们也玩起来,打打架,哈哈大笑一阵子,然而并不因此就感到快活些,倒是更觉得可怕。
大家都说,孩子是我们的未来,但是这些孩子又怎样呢?他们再也不能成为音乐家、鞋匠和裁缝了。昨天夜里,我心里非常明晰,可以想象得到,这个由长髯飘飘、心事重重的老大爷和唠唠叨叨、做得一手好甜饼的老大娘构成的熙熙攘攘的世界,一切婚嫁习俗、民谚俚语、节日欢笑,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战争过后生活又会沸腾起来,可是我们不会再出现了,我们消失了,就像当年的阿兹特克人一样。
向我们报告挖坟消息的那个农民还告诉我们,昨天夜里他老婆哭着说:“他们又做裁缝又掌鞋,又制皮子又修钟表,又开药铺卖药……把他们全杀了,以后怎么办呀。”
我还清楚地想象到,将来有人从废墟旁路过,可能会说:“你该记得,这儿住过犹太人,住过修炉匠鲍鲁赫;礼拜六晚上他的老婆子常常坐在长凳子上,孩子们就在她的身边玩儿。”另一个人会说:“在那棵老梨树下面常常有一位女医生,我忘记她姓什么了,她给我治过眼睛,她干完活儿以后,总是搬一张藤椅,坐在那儿看书。”会是这样的,维佳。
就好像一阵可怕的气息从脸上吹过,大家都感到死期近了。
维坚卡,我想告诉你……不,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维坚卡,我这封信就要写完了,就要拿到铁丝网跟前,交给我的朋友。要给这封信收尾可是不容易的,因为这是我和你最后一次谈话,等我送出这封信以后,就要准备永远离开你,你再也无法知道我死前的情形了。这是我最后的告别。在永远分离之前,在告别的时候,我该对你说点什么呢?在这些日子里,正如在一生中一样,你是我的慰藉。每天夜里我都想起你,想起你小时候的衣服、你最初读的一些小书,想起你的第一封信、你上学的第一天,我一个劲儿地在回想,从你生下来的日子到最后一次收到你的信息,六月三十日的那封电报。我一合上眼睛,就觉得似乎你在保护着我,拦挡着即将来临的灾难。等我一想起周围发生的情况,又觉得庆幸,因为你不在我身边,免于劫难。
维佳,我总是孤身一人。在失眠的夜晚我常常难过得哭起来。可是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一想到我还能对你说说我的一生,就感到快慰。我要说说,为什么我和你爸爸离婚,为什么很多年来我一个人生活。我还常常想,等维佳知道了他的妈妈犯过错误,做过不理智的事,曾经争风吃醋,曾经跟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会感到吃惊的。但是等不到跟你好好说一说,就要孤单单地了结此生了,这是我的命运。有时我觉得,我不应该离你这样远,我太爱你了,我以为,我这样爱你,就应该跟你在一起安享晚年。有时我又觉得,我不应该跟你生活在一起,我太爱你了。
好啦,最后……祝你永远幸福,跟你所爱的人、你周围的人、比妈妈更亲近的人在一起,永远幸福!永别了!街上传来妇女们的哭声、警察的喝骂声,可是我看着这一页页的书信,就觉得我被保护了,这苦难深重的可怕世界奈何不了我了。我怎么能结束这封信啊?孩子,哪能甘心到此结束?哪儿有人类语言,能够表达我对你的爱?吻你,吻你的眼睛,你的额头、头发。你要记住,在幸福的日子里,在痛苦的时候,都有母爱伴随着你,任何人不能把母爱杀死。我的好维佳……这就是妈妈给你最后一封信的最后一句话。活下去,活下去,永远活下去……
十九
战争爆发前维克托从来没有想到他和母亲都是犹太人。不论在小时候还是上大学时期,母亲都没有跟他说起这一点。他在莫斯科大学的那几年里,没有一位同学、一位教授、一位班级领导跟他提过这种事儿。
战前不论在研究所还是在科学院里,从来没听到有人谈这种事儿。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要跟娜佳谈谈这种事儿——对她说一说,她的母亲是俄罗斯人,父亲是犹太人。
爱因斯坦和普朗克
法西斯主义根本没有个性的概念,没有“人”的概念,把一切看作大规模的总体。现代物理学谈的是物理个体的这种或那种总和中出现一些现象的最大与最小可能性。难道法西斯在其可怖的秘密机构中奉行的不也是量子政治和政治概率论吗?
法西斯主张消灭居民中一些阶层,消灭一些民族和种族,其根据是在这些阶层和民族中,人们进行公然和隐蔽的反抗的概率大于其他阶层和民族。只讲概率和整体。
不过,当然不能这样!毫无疑问,法西斯之所以一定会灭亡,正因为它将原子和砂石的规律应用于人类。
法西斯和人类不能共存。法西斯要是胜利了,人类将不再存在,只剩下一些实质已经改变的人形皮囊的动物。等到富于理性和良知的人类胜利了,法西斯就会灭亡,被压迫者又会重新成为人。
这不等于承认契贝任关于发面桶的说法吗?今年夏天他还和契贝任争论,反对这种说法。他觉得,那一次同契贝任谈话已经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从那个莫斯科的夏日黄昏到今天,似乎已经有几十年过去了。
似乎那不是维克托·施特鲁姆,而是另一个人走在当时的喇叭广场上,激动地倾听,信心十足地热烈地争论。
母亲……玛露霞……托里亚……
有时候,他觉得科学是欺骗,使他看不见现实生活的疯狂与残酷。
也许,科学成为可怕的时代的同伴,成为其盟友,不是偶然的。他感到多么孤独啊。没有人跟他谈谈自己这些想法。契贝任离得很远。波斯托耶夫会感到这一切很奇怪,没意思。
索科洛夫倾向于神秘主义,对于暴虐者的残酷与凌辱表现出一种奇怪的宗教式的顺从情绪。在他的实验室工作的是两位卓越的科学家,一位是实验物理学家马尔科夫,一位是又放荡又聪明的萨沃斯季扬诺夫。但是如果维克托跟他们谈这些事,他们会认为他是疯子。
他从抽屉里拿出母亲的信,又读起来。
“维佳
,我相信我的信能到你手里,虽然我在战线这边,在围了铁蒺藜的犹太人隔离区里……孩子,哪能甘心到此结束呀?……”
仿佛一把冰冷的尖刀戳进他的咽喉……
二十
柳德米拉从信箱里抽出一封军邮信。
她大步走进房间,把信封对着亮光,从老大的信封上撕去一条边儿。
有一刹那她觉得,从信封里抖搂出来的将是托里亚的相片:小小的,脖子还擎不住头,光着屁股躺着,两条小腿像狗熊一样盘着,撅着小嘴。
不知怎的,她似乎不是在看信,而是在专心吸取那一行行文字,那是文化不高的写信人特有的工整字体。吸着吸着,她明白了:他活着,活着!
她弄清楚了,托里亚的胸部和腰侧受了重伤,流了很多血,身体十分虚弱,自己不能写信,四个星期以来一直在发烧……可是,幸福的泪水遮住了她的眼睛,一会儿之前她还是多么绝望啊!
她走到楼梯上,看过了信的前面几行,便放心地朝柴棚子里走去。她在寒冷而幽暗的柴棚里看完了信的中间和结尾部分,这才想到,这信是临死前跟她告别。
柳德米拉把劈柴往麻袋里塞。虽然她过去常常就诊的莫斯科加加林胡同门诊所的医生嘱咐她不能举三公斤以上的东西,而且只能做缓慢而从容的动作,这一次她却像个农妇一样,哼哧一声,把满满一麻袋湿劈柴扛到肩上,一口气上了二楼。她把麻袋往地上一放,桌上的碗盏叮叮当当乱晃起来。
柳德米拉穿起大衣,裹上头巾,来到街上。
行人从她身边走过,又回过头来看她。
她穿过大街,一辆电车发出尖利的铃声,电车司机朝她扬了扬拳头。
如果向右一拐,就可以顺着一条胡同到母亲工作的工厂去。
如果托里亚死了,他的父亲也不会知道,到哪一个集中营里找他去呀,也许,他早就死了……柳德米拉朝维克托的研究所走去。走到索科洛夫家门前,顺步走进院子,敲了敲窗子,窗帘依然没有拉开——玛利亚不在家。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刚刚回自己房间了。”有一个人对她说。她也道了谢。虽然她没弄明白是谁跟她说话,是熟识的人还是不熟识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于是她顺着试验大厅朝前走去,大厅里像往常一样,似乎很少有人在干事情。总觉得这儿的男人或者在聊天,或者抽着烟在看书,女人总是忙活着:用烧瓶煮茶,用溶剂洗指甲,或者织毛衣。
她看到一些小东西,几十样小东西,还看到试验员卷烟用的纸。
来到维克托的工作室里,几个人大声跟她打招呼,索科洛夫快步朝她走来,几乎是跑到她跟前,摇晃着一个老大的白信封,说:
“咱们有希望啦,这是回迁的计划和安排,要咱们带着所有的东西、仪器设备和家小回莫斯科去。不坏吧?虽然日期还没有定下来。不过总是有这回事儿!”
她觉得他那喜洋洋的脸和眼睛是可憎的。难道玛利亚会这样欢欢喜喜跑到她跟前吗?不会,不会。玛利亚一下子就会明白的,看到她的脸就完全能看出来。
要是知道她在这里会看到这么多喜洋洋的脸,她肯定不会来找维克托的。维克托也是高兴的,到晚上他会把高兴带回家里去,娜佳会感到幸福的,他们就要离开可憎的喀山了。
这种欢喜是青春的鲜血换来的。所有的人,不论多少人,能抵得上这青春的鲜血吗?
她带着责难的神情抬眼望着丈夫。
他那一双会意的、充满不安神气的眼睛也望着她的一双阴沉的眼睛。
等到剩下他们两个人,他告诉她,刚才她一进来,他就知道出事了。
他看完了信,一遍又一遍地说:
“没法子呀,天啊,没法子。”
维克托穿起大衣,他们便朝门口走去。
“我今天不来了。”他对索科洛夫说。索科洛夫正跟新派来的人事处长杜宾科夫站在一起。杜宾科夫高高的个子,圆圆的脑袋,肥大而讲究的上衣裹在宽阔的肩膀上依然显得紧巴巴的。
维克托把柳德米拉的手放开一小会儿,小声对杜宾科夫说:
“我们想着手编迁回莫斯科的表单,但今天不行了,以后我再告诉您。”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不用操心,”杜宾科夫低声说,“目前还不必着急。这是将来的计划,一切草拟工作由我来干。”
索科洛夫招了招手,点了点头,维克托便知道索科洛夫已经猜到他又遇到难过的事儿了。
冷风在大街上飞驰着,卷起一股股灰尘,忽而像绳子一样滴溜溜绕圈儿,忽而一下子撒开去,就好像扔掉不能吃的发黑的粮食。冷风飕飕,树枝像敲骨头一样嘎嘎直响,电车轨泛着寒冷的青光,一派凛冽肃杀景象。
柳德米拉转过脸来。冻僵的、消瘦的脸因为痛苦显得年轻了。她朝着丈夫,用祈求的目光望着他。
他们过去养过一只猫,初次生崽就难产死了。这猫在濒死之时,慢慢爬到维克托跟前,呜咽着,瞪大发亮的眼睛望着他。可是,在这无边无涯、空荡荡的天空下,在这无情的、灰尘滚滚的大地上,又能向谁恳求、向谁祈祷呢?
“这是我工作过的军医院。”她随口说。
“柳德米拉,”他忽然说,“你上军医院去一下,可以弄清楚这封军邮信是从哪儿来的。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呀!”
他看着柳德米拉上了台阶,跟值班人员交谈起来。
维克托走到角落里,后来又回到军医院门口。行人匆匆走过,大都带着网兜和玻璃罐,玻璃罐里盛着灰色的菜汤,菜汤里游荡着灰色的通心粉和土豆。
“维克托。”妻子喊他。
他从她的声音听出来,她已经镇定下来了。
“是这样的,”她说,“这是从萨拉托夫来的。不久前一位副主任医生上那儿去过。他把那儿的街道和门牌号写给我了。”
马上出现了许多事情和问题:什么时候轮船开到,怎样能买到船票,要带一些吃的用的,要借钱,要弄一封证明信。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走的时候既没带用的,也没带吃的,甚至没带什么钱,也没有票,是趁上船时又挤又乱,挤上去的。
她带走的只是在黑暗的秋日黄昏同母亲、丈夫、娜佳分别时的印象。黑黑的波浪在舷边喧响,下游来的风吹打着,呼啸着,掀起一阵阵水珠和飞沫。
二十一
乌克兰敌占区一个州的州党委书记杰敏季·特里福诺维奇·格特马诺夫被任命为坦克军的政委,这个坦克军是在乌拉尔组建的。格特马诺夫在赴任之前,乘飞机飞往乌法,他的家小疏散在那里。同志们和乌法的工作人员都十分关怀他的家小:生活和居住条件都不坏。格特马诺夫的妻子加林娜·捷连季耶芙娜在战前因为新陈代谢不好,特别肥胖,在疏散期间还是没有瘦下来,甚至又多少胖了一些。两个女儿和一个还没有上学的儿子显得非常健康。
格特马诺夫在乌法过了五天。临走前亲友们来送别:有他的小舅子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乌克兰人民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有他的老同志、基辅人马舒克,保安机关干部;有他的连襟萨盖塔克,乌克兰中央宣传部的负责干部。
萨盖塔克来时已经十点多钟,这时候孩子们已经睡了,大家说话的声音很小。格特马诺夫说:
“同志们,咱们要不要喝点儿莫斯科酒?”
格特马诺夫身上的部件都是很大的:斑白蓬松的大脑袋,额头十分宽阔,鼻子又肥又厚,手大,指头粗,肩膀宽厚,脖子粗壮。但是他作为各个粗大部件的组合体,个头儿却不大。而且奇怪的是,在他那张大脸上,特别吸引人和令人难忘的是那一双小小的眼睛:窄窄的,勉勉强强从肥厚的眼皮底下露出来。眼睛的颜色不很分明,很难断定主要是灰色还是蓝色。但是那眼睛极其敏锐、灵活,有很强的洞察力。
加林娜·捷连季耶芙娜轻快地站起她那沉重的身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于是男子们静了下来;不论在农舍里还是在城里的聚会,即将上酒的时候常常是这样的。一会儿加林娜就端着托盘回来了。她那一双肥胖的手居然能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打开那么多的罐头,弄来那么多餐具,使人感到奇怪。
马舒克打量了一下挂着乌克兰花布壁毯的墙壁,看了看宽大的沙发床、一瓶瓶好酒和罐头,说:
“加林娜·捷连季耶芙娜,我还记得你们家这张沙发床,你们能把这床运出来,真有两下子,可见你们有一定的组织才能。”
“你别忘了,”格特马诺夫说,“疏散的时候,我不在家。全是她一个人!”
“诸位,总不能把这沙发床留给德国人,”加林娜·捷连季耶芙娜说,“杰敏季已经完全习惯了这张沙发,从州委会一回到家,就在这上面看材料。”
“哪儿是看材料?是睡觉!”萨盖塔克说。她又到厨房里去了,马舒克故弄玄虚地小声对格特马诺夫说:
“噢嘿,我可以想象,咱们的杰敏季·特里福诺维奇将认识一位女医生,一位军医。”
“是的,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萨盖塔克说。
格特马诺夫把手一摆,说:
“算啦,你们怎么搞的,我是个病人。”
“当然不是,”马舒克说,“是谁在基斯洛沃斯克夜里三点钟才回房?”
几位客人哈哈大笑起来,格特马诺夫随便然而使劲地盯了内弟一眼。
加林娜走进来,环视了一下正在笑的男子们,说:
“我刚一出门,你们就不知想什么鬼花样欺负起我的可怜的杰敏季来啦。”
格特马诺夫就往酒杯里斟酒,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吃起小菜。
格特马诺夫望了望挂在墙上的斯大林像,举起酒杯说:
“来吧,同志们,为咱们的父亲干第一杯,咱们祝他永远健康!”
他说这话是用同志式的、有点儿随便的语调。语调所以这样随便,是因为斯大林的伟大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围坐在桌旁的几个人为他祝酒,首先是因为爱戴他这样一个朴实、谦逊和关心下属的人。画像上的斯大林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满桌的酒菜和加林娜那丰满的胸脯,似乎在说:“好,同志们,我把烟斗点着,坐到你们跟前来。”
“一点不错,愿我们的父亲永远健康!”女主人的弟弟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说。“我们没有斯大林怎么行?”
他把酒杯端到嘴边,转头看了看萨盖塔克,看他是不是说点儿什么。但是萨盖塔克看了看画像(好像在说:“父亲呀,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什么都知道嘛。”),就把酒喝干了。大家都把杯干了。
杰敏季·特里福诺维奇·格特马诺夫是沃罗涅日州的里夫内那个地方的人,但是他多年在乌克兰做党的工作,长期跟乌克兰同志共事。和加林娜结婚之后,他在基辅的关系更巩固了,因为她有许多亲戚在乌克兰的党政机关中担任要职。
格特马诺夫一生的经历说起来相当简单。他没有参加过国内战争,宪兵没有追捕过他,沙皇的法庭从不曾把他发配到西伯利亚。他在会议和党代会上作报告通常都是念发言稿。他念得很好,通顺流畅,而且富于表情,虽然稿子不是他自己写的。当然,念发言稿很容易,因为都是用大号铅字印的,间距很大,而且斯大林的名字都是用特制的红色铅字印出的。他当初是一个精明能干、循规蹈距的小伙子,本想进工学院,但是却被调到保安机关工作,并且很快就成为区委书记的贴身警卫员。后来他受到赏识,被送到党校学习,然后分配到党的机关工作,先是在区委组织部,后来又到中央委员会的人事局。过了一年,他就成为领导干部处的指导员。一九三七年以后,他很快就做了州党委书记,就是说,成了一州之主。
他说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大学教研室主任、工程师、银行经理、工会主席、农民集体经济、剧院演出的命运。
党的信任!格特马诺夫很懂得这几个字的伟大意义。党是信任他的!他这一生尽管没有成就伟大的著作、显赫的发明、辉煌的胜仗,但他付出了巨大的、目标明确、坚持不懈的劳动,而且是如履薄冰、常常不能安眠的劳动。这种劳动的最重要和最高意义就在于,劳动是根据党的需要,是为了党的利益。对于这种劳动的最重要和最高的奖赏只有一种,那就是党的信任。
在任何情况下,不论是处理幼儿园孩子们的问题,改组大学里的生物学教研室,还是处理生产塑料品的车间占用图书馆地盘的问题,他的决定都必须符合党性精神和党的利益。领导者对一件事、一本书、一部电影的态度都必须符合党性精神,因此,不论多么困难,在党的利益与个人喜好出现矛盾的时候,他都要毫不动摇地抛弃他做惯了的事情,抛弃他十分喜欢的书。但是格特马诺夫知道,还有更高水平的党性,其实质就是:这个人根本就没有与党性精神相矛盾的爱好与志趣;对于一个党的领导者来说,一切可爱的东西与可贵的东西之所以可爱可贵,就因为它代表党性精神。
有时格特马诺夫为了符合党性精神而作出的牺牲,是很残忍、很严酷的。一旦事关党性,就应该不讲个人感情,不动恻隐之心;长辈恩师,乡里乡亲,都不必顾及。在这种情况下,不必因为一些词儿,如“背信弃义”、“不够朋友”、“害人”、“出卖”等等而感到不安。但是,党性精神一旦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就不需要牺牲了。因为一切个人感情,如爱情、友谊、同乡情谊,只要与党性精神相背,就很自然地不再存在。
党所信任的人做的劳动是默默无闻的。但这种劳动是巨大的,需要毫无保留、毫不吝啬地花费心思和精力。党的领导者不需要有科学家的才能,也不需要有作家的天赋。领导者的权力高于科学家的才能和作家的天赋。成百上千具有研究才能、歌唱才能、写作才能的人都要如饥似渴地听取格特马诺夫的指示和决定,虽然格特马诺夫不仅不会唱歌,不会弹琴,不会演戏,而且也不能鉴赏和深刻理解学术著作和诗歌、音乐、绘画作品。他的话所以具有决定性的力量,就在于党委托他代表党在文化艺术方面的利益。
一个人民的代言人和思想家,也未必拥有一个州党委书记这样多的权力。
格特马诺夫认为,“党的信任”这一概念的最深刻的实质就表现在斯大林的意见、感情和态度中。党的路线的实质,也在于斯大林对于自己的战友,对于人民委员和元帅们是否信任。
几位来客谈的主要是格特马诺夫即将担任的新的军事职务。他们知道,格特马诺夫有希望得到更重要的任命。在党内有他这样地位的人,一旦转到军事岗位,大都会成为集团军军委委员,有的甚至会成为方面军军委委员。
格特马诺夫被任命为军政委后,曾经感到不安和懊丧,还通过担任中央组织部委员的一个朋友打听,上面是不是有对他不满意的地方。结果,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事。
于是格特马诺夫为了自我安慰,开始从好的方面设想这一任命:是坦克部队决定战争的命运,坦克部队都是在主攻方向进攻。派往坦克军的不是随便什么人;宁可把有的人派往不太重要的地段,到无足轻重的集团军里去任军委委员,也不能派到坦克军里去。这说明了党对他的信任。不过他还是有些不安:要是穿上军装,对着镜子说:“集团军军委委员、旅级政工干部格特马诺夫。”那他是会挺高兴的。
不知为什么,坦克军那位上校军长最使他恼火。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位诺维科夫上校,但是他所知道和打听到的有关诺维科夫的一切,他都不喜欢。
同桌共饮的几位亲戚很理解他的心情,谈他的新任命,谈的都是使他高兴的方面。萨盖塔克说,坦克军极有可能被派往斯大林格勒,斯大林格勒的方面军司令叶廖缅科将军,内战时期还在骑兵第一集团军的时候,斯大林同志就认识他了,斯大林同志常常通过高频电话同他谈话,每次他去莫斯科,斯大林同志都要接见他。不久前这位司令员到过莫斯科郊外斯大林同志的别墅,斯大林同志跟他谈了有两个钟头。在斯大林同志这样信任的人麾下作战,真是好极了。
后来又说,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
“斯大林同志派赫鲁晓夫同志上斯大林格勒前线来,不是随便派的,这是举足轻重的战线,不派他又派谁呀?”马舒克说。
加林娜慷慨激昂地说:
“怎么,斯大林同志派我家杰敏季到坦克军里去,就是随便派的吗?”
“算了吧,”格特马诺夫很直率地说,“我到军里去,就好比把州委第一书记调为区委书记。没什么可高兴的。”
“不是的,不是的,”萨盖塔克很严肃地说,“这一任命表现了党的信任。这区委,不是一般的农村的区委,而是马格尼托戈尔斯克区委,第聂伯罗捷尔任斯基区委。军不是一般的军,是坦克军!”
马舒克说,格特马诺夫将去担任政委的那个坦克军的军长,是不久前才任命的,以前没指挥过大部队。这是不久前到乌法来的一位前线特工处的工作人员告诉他的。
“他还对我说了一些话呢。”马舒克说。但他却不接着说下去,只是说:“不过,还用得着对您说吗,杰敏季·特里福诺维奇,您是非常了解他的,也许比他自己更了解呢。”
格特马诺夫把敏锐、精明、本来就细小的眼睛眯得更细了,肉嘟嘟的鼻孔翕动了两下,说:
“就算更了解吧。”
马舒克脸上闪过几乎觉察不出的冷笑,但桌上的人都发觉了。说来奇怪,虽然马舒克是格特马诺夫家的近亲和自家人,而且在亲戚圈子里是个谦逊、喜欢说笑的人,可是格特马诺夫夫妇听着他那柔和而委婉的声音,望着他那黑黑的、神情悠闲的眼睛和苍白的长脸,总感到有点儿紧张。格特马诺夫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却不觉得奇怪,他明白,马舒克是有来头的,有时连格特马诺夫都不知道的事情,马舒克却知道。
“这人怎么样?”萨盖塔克问道。
格特马诺夫用居高临下的语气回答说:
“噢,是这样的,是战争时期露头角的人,战前没什么突出的表现。”
“担任过重要职务吗?”马舒克笑着问道。
“算啦,什么重要职务,”格特马诺夫把手一挥,“不过,这人是有本事的,据说是一名很好的坦克手。军参谋长是涅乌多布诺夫将军。我跟他在十八次党代表大会上见过面。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
马舒克说:
“是伊拉里翁·英诺肯季耶维奇·涅乌多布诺夫吗?那不用说,先前我在他那儿工作过,后来命运把我们分开了。战前我还跟他在拉夫连季·帕甫洛维奇
“分开是分开了,”萨盖塔克笑着说,“你要辩证地对待,要看到同一性和统一性,而不是对立性。”
马舒克说:
“战争时期一切事情都很奇怪:一名上校干起军长,涅乌多布诺夫将军却成了他的下属!”
“没有作战经验,只好屈就了。”格特马诺夫说。
马舒克还是不服,说:
“笑话,涅乌多布诺夫吗,单是他的威望就够啦!他是革命前的老党员,有丰富的军事工作和国务工作的经验!有一个时期大家都推测他将担任部委委员呢。”
其余的客人也都支持他的意见。
他们对格特马诺夫的同情,这会儿用为涅乌多布诺夫抱不平的方式来表示,是非常合适的。
“是啊,战争把一切都搞乱了套啦,还是快点儿结束吧。”女主人的弟弟说。
格特马诺夫把张开手指的手掌朝萨盖塔克伸了伸,说:
“您认识莫斯科那个克雷莫夫吧?他在基辅,在中央演讲团做过国际形势报告。”
“是在战争开始前不久来的吗?那个过激分子?当年在共产国际工作过的那个人?”
“是的,就是他。我那位军长就准备跟克雷莫夫原来的妻子结婚。”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为什么都感到非常好笑,虽然谁也不认识克雷莫夫原来的妻子,也不认识准备跟她结婚的军长。
马舒克说:
“噢,怪不得都说老兄神通广大。连结婚的事都知道啦。”
“可以说,精细人有精细人的本事。”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随口说。
“那当然……最高统帅部是不会赏识马大哈的。”
“是啊,咱们的格特马诺夫可不是马大哈。”萨盖塔克随口说。
马舒克就好像一下子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用谈日常事务的严肃语气说:
“这个克雷莫夫过去也到过基辅,我还记得他,是个政治面貌不清的人。很久以前就跟右翼分子和托洛茨基分子有牵连。恐怕还没有完全搞清楚……”
他说得直接而又坦率,就好像针织厂厂长谈自己的工作或者技术学校教师讲课时那样。不过,大家都知道,他这种直爽只是表象,其实他比谁都知道什么事情能说,什么事情不能说。格特马诺夫是一个常会以自己的大胆、干脆和坦诚的言谈惊倒四座的人,可他很清楚,在兴高采烈看似随性的表象下面,隐藏着没有说出的深层的东西。
通常比别的客人更忙碌、更操心、更严肃的萨盖塔克,不希望轻松气氛遭到破坏,就用快活的语调对格特马诺夫说:
“因为他不怎么可靠,就连老婆都不跟他了。”
“如果因为那样,倒是好呢,”格特马诺夫说,“我听说,我们那位军长要娶的完全是一个乖僻的女人。”
“算啦,你真是瞎操心,”加林娜说,“最要紧的是,夫妻要有爱情。”
“爱情当然是重要的,这是大家都知道,都不会忘记的,”格特马诺夫说,“不过,此外还有些东西,可惜有些苏联人忘记了。”
“这话对,”马舒克说,“不论什么,咱们都不应该忘记。”
“正因为忘记了,于是感到惊讶不解,为什么党中央不批准,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这样。自己不珍视党的信任。”
忽然加林娜惊讶不解地拉长声音说:
“听你们谈话都感到奇怪,就好像根本没有战争,你们关心的只是那位军长要娶的是什么人,他的未来妻子原来的丈夫是谁。杰敏季,你这是准备去跟谁打仗?”
她用嘲笑的目光朝男子们看了看,她那美丽的棕色眼睛都有点儿像丈夫的小眼睛了——大概是那股锐利的神气有点儿像。萨盖塔克用忧伤的口吻说:
“怎么会忘记战争啊……从每一座农舍到克里姆林宫,到处都有我们的兄弟和孩子奔赴战场。战争,是伟大的战争,是保家卫国的战争。”
“斯大林同志的儿子瓦西里是战斗机飞行员,还有米高扬同志的儿子也在空军里作战;我听说,贝利亚同志的儿子也在前线,只是不知道在哪一兵种。伏龙芝的儿子是一名中尉,好像是在步兵里……还有,伊巴露丽的儿子牺牲在斯大林格勒城下。”
“斯大林同志有两个儿子在前方,”女主人的弟弟说,“另一个儿子叫雅可夫,是炮兵指挥员。确切地说,他是第一个儿子,瓦西里是小儿子,雅可夫是大儿子。小伙子很不幸,被俘了。”
他忽然觉得他触及了许多年长的同志认为犯禁的东西,就不再说了。
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想打破沉默局面,用直率和无所顾忌的口吻说:
“顺便说说,德国人还散发彻头彻尾伪造事实的传单呢,说斯大林的儿子雅可夫主动向他们提交了口供。”
但是他周围的气氛更沉闷了。他谈的事情,不论开玩笑还是当真,都不应该提及,是应该回避的。谁要是听到有关斯大林跟妻子的关系的传闻表示气愤,那么,这位好心好意的谣言驳斥者所犯的罪过,决不比谣言传播者小,因为谈这类事情就是不容许的。
格特马诺夫忽然转过脸朝着妻子,说:
“这种事儿我是不操心的,因为情况由斯大林同志掌握着,而且掌握得牢牢的,就让德国人瞎折腾好啦。”
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用负罪的目光接住格特马诺夫的目光。
不过,自然,这不是一些好斗的人坐到桌上来了;他们聚会,也不会因为偶然出现的尴尬局面而闹出大乱子。
萨盖塔克用和善而友好的语调说了两句,在格特马诺夫面前帮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打圆场:
“这话是对的,不过我们总是担心,不希望在自己的地段上出什么纰漏。”
“还有,不希望胡说八道。”格特马诺夫补充说。
他几乎直截了当地责备起来,而不是缄默不语,这说明他原谅了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于是萨盖塔克和马舒克都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知道,这件微不足道的错事很快会被忘记的,但不会忘得十分彻底。将来一旦谈起干部情况,谈起提拔,谈起特别重要的任命,在提到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的名字时,格特马诺夫、马舒克、萨盖塔克都会点头的,点头是点头,但在审干人员一再查问时,会微微笑一笑,说:“也许,多少有点儿轻率。”并且用小指头尖儿表示这一点点儿。
大家心里都明白,有关雅可夫的事不会都是德国人胡编乱造的。但正因为如此,决不能涉及这个话题。
萨盖塔克特别清楚这方面的情形。他在报社工作多年,先是掌管新闻报导科,随后掌管农业科,后来又干了两年某加盟共和国报纸的总编。他认为,他的报纸的主要任务是教育读者,而不是不加分析地发布关于各种各样、常常带有偶然性的事件的乱七八糟的消息。如果总编萨盖塔克认为应当避开某一事件,认为不应当报道严重的歉收、思想不縀的作品、内容不健康的影片、牲畜瘟疫、地震、战列舰沉没,认为不应当看到一下子夺走成千上万人生命的海洋巨浪的力量,不应当看到煤矿的大火,那么,这些事件对于他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觉得,这些事件就不应耗费读者、记者和作家的精力。有时他需要用特别的方式解释现实中这样或那样的事件,这种解释往往异常大胆、异常奇特,跟平常的观念大相径庭。他觉得,他这位总编的力量、经验、本事就在于他能够使读者接受必要的、可以达到教育目的的观点。
在大规模推行集体化时期,曾经出现极端的冒进现象。在斯大林的文章《胜利冲昏头脑》发表之前,萨盖塔克曾写文章说,在大规模开展集体化时期发生饥饿现象,是由于富农蓄意埋藏粮食,不吃粮食,因而浑身浮肿,整村整村的富农连同小孩、老头子、老奶奶蓄意死亡,是给国家抹黑。
并且接着刊登一批材料,报道集体农庄托儿所里的孩子天天喝鸡汤,吃甜饼和米粉肉饼。可是孩子们还是瘦了,浮肿了。
战争开始了,这是俄罗斯立国千余年来最残酷、最可怕的一次战争。在战争的头几个星期和头几个月里,在经受特别残酷考验的时期,战争毁灭性的火焰照亮了种种事件的真实、可悲的进程,战争决定着一切的命运,甚至党的命运。这一灾难性的时期过去了。于是剧作家考涅楚克立即就在自己的剧本《前线》中解释说,战争的失败是由于愚蠢的将军们不能执行最高统帅部的指示,最高统帅部是永远不会错的。
这天晚上,注定了不是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一个人经历不愉快的时刻。马舒克在翻看一本皮封面的大纪念册,在一页页硬纸上贴着不少照片。他忽然带着紧张的表情扬起眉毛,大家不由得探过身来看。这是格特马诺夫战前在自己的州委办公室里拍的照片,他坐在宽阔的办公桌边,穿着半军服式样的制服上衣,他的上方悬挂着斯大林肖像,肖像非常大,只有州委书记办公室里才能有这样大的领袖像。肖像上的斯大林的脸被红蓝铅笔涂得乱七八糟,下巴上添了深蓝色的小胡子,两个耳朵上还挂着淡蓝色的耳环。
“这孩子真胡闹!”格特马诺夫惊叫起来,像女人一样把两手一拍。
加林娜·捷连季耶芙娜十分慌乱,环视着客人们,一再地说:
“要知道,你们要知道,昨天这孩子在临睡前还说:‘我爱斯大林伯伯,跟爱我爸爸一样。””
“这是小孩子淘气。”萨盖塔克说。
“不,这不是淘气,这是故意捣蛋。”格特马诺夫叹口气说。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马舒克。他们两个人此刻都想起同一件事:他们的一位同乡的侄子,是个工学院的学生,在学校用汽枪射击斯大林肖像。
他们知道,那个愣头愣脑的学生是瞎胡闹,没有什么政治用心。那位同乡是农机站站长,是个好人,他请求格特马诺夫挽救他的侄子。格特马诺夫在开过州党委常委会议以后,跟马舒克谈起此事。马舒克说:
“杰敏季·特里福诺维奇,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他是有心还是无心,这没有什么意义……可是如果我把这件事情了结了,也许明天就有人上报到莫斯科,告到贝利亚同志那儿去,说马舒克纵容姑息枪击伟大领袖斯大林肖像的分子。今天我在这办公室里,明天我就成了集中营里的灰土。您愿意承担责任吗?也会有人说您:今天射击肖像,明年射击的就不是肖像了,可是为什么格特马诺夫要同情这个小伙子,他为什么赞成这样的行动呀?怎么样?您敢承担吗?”
过了一两个月,格特马诺夫问马舒克:
“那个射击肖像的学生怎么样啦?”
马舒克用平静的目光望着他,回答说:
“不值得问啦,原来是个坏蛋,富农的孽子,他在法庭上承认啦。”
于是现在格特马诺夫用询问的目光望着马舒克,又说了一遍:
“不,这不是淘气。”
“算啦,”马舒克说,“这孩子才五岁,还是应该考虑年龄的。”
萨盖塔克说话的口气十分恳切,大家都感觉出他话里的热诚:
“说实在的,我没办法对孩子们讲原则性……应该是应该,可是于心不忍。我望着孩子们,就希望他们都好好儿的……”
大家都用赞同的目光看了看萨盖塔克。他是一个很不幸的父亲。他的大儿子维塔利在上九年级的时候,就过起花天酒地的日子,有一次因为在饭店里参加流氓活动被警察拘留,父亲只好打电话给内务部副人民委员,了结这件丑事。参加那次流氓活动的有将军和院士等名人的儿子,还有一位作家的女儿和农业部人民委员的女儿。战争时期,萨盖塔克的儿子想以志愿兵身份参军,于是父亲安排他进了两年制的炮兵学校。维塔利因为不守纪律被学校开除,并且有可能随着增补连队被送往前方。
现在维塔利在迫击炮学校学习已经有一个月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父亲和母亲都很高兴,并且觉得有希望了,但他们总还是有些担心。
萨盖塔克的二儿子叫伊戈尔,两岁的时候害了小儿麻痹症,就变成了残疾人。一双又干又细的腿不能走路,只有靠拐杖活动。伊戈尔不能到学校去上学,老师们就到家里来教他,他学习很用心,很勤奋。
萨盖塔克夫妇为了伊戈尔的残疾,不仅在乌克兰,而且在莫斯科,在列宁格勒,在托木斯克求遍了神经科名医。凡是国外有关的新药,萨盖塔克都通过商务代办或驻外使馆弄了来。他知道,他可能因为过分溺爱孩子受到责备。但他同时也知道,他的罪过并不是死罪。因为他看到一些州的领导干部都有很强的父子感情,也就认为新派人都是特别钟爱自己孩子的了。他知道,他为伊戈尔用飞机从敖德萨请来巫婆,通过快传邮路把远东一个老神汉的草药弄到基辅来,也都不算什么。
“我们的领袖们都是一些特殊人物,”萨盖塔克说,“我就不说斯大林同志了,他没有什么可说的,就连他的亲密战友们也都是这样……他们在这个向题上也总是把党摆在父子感情之上。”
“是的,他们都明白:不是对每个人都提出这样的要求。”格特马诺夫说,并且不指名地说了一位党中央书记严肃对待自己犯错误的儿子的事。谈话气氛忽然一变,大家亲切而随便地谈起儿女们。似乎他们的精神力量的强弱,他们能不能幸福欢乐,都取决于儿女们的脸蛋儿红与不红,儿女们是否从学校里带回好分数,是否能顺利地升级。
加林娜谈起自己的女儿:
“斯维特兰娜在四岁以前身体很不好,老是肠炎,肠炎,折腾得很瘦弱。只有一种偏方能治:吃研碎的新鲜苹果。”
格特马诺夫说:
“今天她在去上学之前对我说:‘班上同学管我和卓娅叫将军女儿。”卓娅却不在乎,笑着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将军女儿是很大的光荣!我们班上的元帅女儿才真神气!””
“你们瞧,”萨盖塔克快活地说,“他们还不满足呢。伊戈尔前几天对我说……第三书记,没什么了不起。有什么好神气的?”
米柯拉本来也可以谈谈自己的孩子的许多好笑和愉快的事,但是他知道,在萨盖塔克谈儿子的机灵和格特马诺夫谈女儿的机灵的时候,他就不应该谈自己孩子的机灵了。
马舒克若有所思地说:
“过去在农村里我们的爹跟孩子们是很随便的。”
“他们总归也是喜欢孩子的。”女主人的弟弟说。
“喜欢当然喜欢,不过也常常打孩子,我挨打挨得厉害,”格特马诺夫说,“我还记得一九一五年我去世的父亲出发去打仗时的情形。他很不简单,干到士官,得过两枚乔治勋章。妈妈为他收拾行装,把包脚布和绒衣装到背包里,又装上煮熟的鸡蛋、面包,我和妹妹躺在床上,看着父亲在黎明时候最后一次在饭桌边坐了一阵子。他给过道里的水缸里挑满了水,劈了不少木柴。妈妈后来常常提起这些事。”
他看了看手表,说:
“噢呀……”
“就是说,明天要走啦?”萨盖塔克说着,站起身来。
“七点钟的飞机。”
“从民航机场走吗?”马舒克问道。
格特马诺夫点了点头。
“这样好些,”尼古拉·捷连季耶维奇说着,也站起身来,“要不然到军用机场有十五公里呢。”
“既然去当兵,这都算不了什么。”格特马诺夫说。
他们开始告别,又嚷嚷起来,笑起来,还互相拥抱了一阵子,等到客人们穿起大衣,戴上皮帽,来到走廊里,格特马诺夫说:
“当兵的人什么都能习惯,当兵的人可以用烟暖和身子,用锥子刮脸。可是跟孩子们分离,就是当兵的也不能习惯。”
从他的声音,从他脸上的表情,从要走的客人们望着他的那种神情可以看出来,这已经不是说笑话了。
二十二
夜里,格特马诺夫穿了军装,坐在写字台边写信。妻子穿着睡衣坐在他旁边,注视着他的手的移动。他把信折叠起来,说:
“这是给区卫生局长的,如果你需要专门治疗,需要出外就诊,可以找他。具体手续由弟弟给你办,局长只是开介绍信。”
“领取限额物品委托书你写了吗?”妻子问道。
“这用不着,”他说,“你可以打电话找州委办公室主任,最好找普济琴柯本人,他会给办的。”
他把写好的一叠信、委托书、便条检查了一遍,说:
“好,该写的好像都写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亲爱的,我真为你担心呀,”妻子说,“你这是去打仗。”
他站起来,随口说:
“你自己多保重,把孩子们照应好。白兰地放到提箱里了吗?”
她说:
“放进去啦,放进去啦。你可记得,两年前也像这样,你天不亮就给我写了不少委托信,然后飞到基斯洛沃斯克去了?”
“现在基斯洛沃斯克被德国人占了。”他说。
格特马诺夫在房里踱了一会儿,听了听,说:
“孩子们睡了吗?”
“当然,都睡了。”加林娜说。
他们朝孩子们的房间走去。奇怪的是,这两具又胖又重的身躯在幽暗中挪动起来一点声息也没有。沉睡的孩子们的头在雪白的枕头上显得格外黑。格特马诺夫细心地倾听孩子们的呼吸声。
他用手按住胸口,免得剧烈的心跳声惊醒孩子们。在这幽暗之中,他感到有一股强大而剧烈的感情,犹如利剑穿心,挂念孩子们的将来,按捺不住感伤、焦虑和怜惜。他非常想抱起儿子,抱起两个女儿,吻吻他们睡眼惺忪的脸蛋儿。他感到他的柔情是不能自制的,对儿女的怜爱是压抑不住的,这时候他心慌意乱,站在那里,尴尬,迷惘,浑身无力。
想到他即将担任的新职务,他并不害怕,也不担心。他常常改变工作,很容易找到正确的路线,正确路线也就是总路线。他知道,他在坦克军里也可以奉行这条路线。
可是,在这里,怎么能把钢铁的严厉、坚定,跟毫无规律可循的儿女情统一起来呢?
他回头看了看妻子。她站在那儿,像乡下人那样用手托着腮。她的脸在幽暗中好像瘦了,变年轻了。他们婚后第一次到海滨去,住在海边的“乌克兰疗养院”,那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
小轿车喇叭在窗外轻轻地响了一声,这是州党委的汽车来了。格特马诺夫又转身朝着孩子们,摊开两条手臂,这一动作表示:虽然感情炽烈,但也无可奈何了。
在走廊里,他说过嘱告的话,吻别妻子之后,穿起短皮袄,戴好皮帽,站在那里,等着司机把皮箱拎出来。
“好啦。”他说着,忽然从头上摘下皮帽,走到妻子跟前,把她抱住。在这又一次、最后一次吻别中,就在外面潮湿的冷空气从半开的大门冲进来,同家里的热气混合的时候,就在毛烘烘的熟皮袄毛皮挨到香喷喷的绸睡衣的时候,他们都感觉到,他们那似乎成为一体的生活忽然分开了。他们的心碎了。
二十三
叶尼娅·沙波什尼科娃来到古比雪夫,住在一个德国老太婆家里。德国老太婆燕妮·亨利霍芙娜·亨利逊很久以前在沙波什尼科夫家做过保姆。
叶尼娅从斯大林格勒来到安静的小屋里,跟一个老太婆住在一起,觉得很稀奇;老太婆也一直流露着惊讶不解的表情,没想到一个扎两条小辫儿的小姑娘会变成一个成年的女子。
亨利逊老太婆住的是一间昏暗的小屋,这是过去一个大商人家里的女仆住的房间。现在每个房间里都住着一家人,每个房间都用屏风、布幔、毡毯、沙发靠背分成几个小小的房间,在里面睡觉、吃饭、会客,护士在里面为瘫痪的老头子打针。
一到傍晚时候,厨房里就嗡嗡地响起许多人的声音。
叶尼娅很喜欢这熏黑了屋顶的厨房,很喜欢煤油炉那黑红色的火焰。
一件件衣服晾在绳子上,身穿长衫、棉袄、制服的邻居们在绳子中间穿来穿去,菜刀、柴刀闪闪放光。妇女们弯身在木盆或脸盆里洗衣服,呼出一团团热气。巨大的炉灶从来没有生过火,瓷砖砌的炉壁又冷又白,就像在上个地质年代就熄灭了的火山那覆盖着积雪的山坡。
这座住宅里住着一位上了前线的格鲁吉亚工人的家小,住着一位妇科医生、一位保密工厂的工程师、一位担任配给商店出纳员的单身老妈妈,还有一位在前方牺牲的理发员的遗孀,还有邮政总局的警卫长,在最大的房间里,也就是过去的会客室里,住的是一家门诊所的主任。
这座住宅十分宽大,就像一座城市一样;这里面甚至有自己的疯子,是一个安安静静的疯老头,眼睛像一只小狗的那样温柔善良。
大家住得很拥挤,但是互不往来,而且不太和睦,有时吵几句,有时相安无事,有时互相隐瞒自己的家事,有时又很大方地用大嗓门儿把自家生活中所有的事说给邻居听。
叶尼娅想要描绘这所房子,不是景物,也不是其中一户户邻居,而是这些人在她心中挑起的情感。
这种情感是复杂的,极难表现,就连高明的艺术家也无能为力。人民和国家的强大军事威力,与这黑黑的厨房的穷困、卑琐、飞短流长混在一起;威力无比的钢铁武器,与厨房里的一只只小铁锅、一堆堆土豆皮混在一起,于是便产生了这种情感。
表现这种情感,常常弄得线条不成线条,轮廓不成轮廓,结果变成支离破碎的形象和光点的拼凑,从这种拼凑中看不出任何意义。
亨利逊老奶奶是一个腼腆、和蔼、热心的人。她穿着白领的黑长袍;虽然总是忍饥挨饿,但她的两颊总是红红的。
她在脑海里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一年级学生柳德米拉淘气的事情,记得小玛露霞说的一些可笑的话,还记得两岁的米佳常常戴着围兜跑到餐室里张着小手,喊:“吃唤(饭),吃唤(饭)!”
现在亨利逊老奶奶在一位牙科女医生家里做佣工,照料女医生有病的妈妈,不包住宿。女医生被市卫生局派到区里去了,要五六天才能回来,于是亨利逊晚上在她家里睡,好照应那个不久前中风之后行动不便的老妈妈。
亨利逊老奶奶完全没有财产观念。她常常对叶尼娅说对不起,请她允许自己打开通风小窗,好让她的三色老花猫进出活动。她的主要兴趣和操心事都和老猫有关系,就怕邻居欺负她的猫。
担任车间主任和工程师的邻居德拉金,常常带着不友好的嘲笑神气望着她那皱皱巴巴的脸,望着她像姑娘一样又细又直的身躯,望着她系在黑带子上的夹鼻眼镜。这个平民出身的人感到气愤的是,亨利逊老奶奶依然那样留恋过去,并且常常带着傻笑讲她在革命前怎样带着孩子们乘轿式马车在外面玩儿,怎样陪着太太上威尼斯,上巴黎,上维也纳去。她带大的许多“小家伙”成了邓尼金部下、弗兰格尔部下
叶尼娅对德拉金说:
“比她更厚道、更老实的人我还没有遇到过呢。您要相信,在这座宅子里,没有比她心眼更好的人了。”
德拉金带着男子汉那种放肆的、毫无顾忌的神气直盯着叶尼娅的眼睛,回答说:
“唱赞美歌吧,燕子,唱吧。沙波什尼科娃同志,为了一块居住的地方,您就卖身投靠德国人啦。”
看样子,亨利逊老奶奶不喜欢健康的孩子。她照应过一个身体十分虚弱的孩子,是一位犹太裔厂长的孩子,她对叶尼娅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孩子,还保存着他的练习本、他画的画,每次说到这个安静的小男孩的死,她都要哭一场。
她在沙波什尼科夫家做保姆,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她还记得所有的小孩子的名字和外号,而且一听说玛露霞已经死了,就哭了起来;她一直在用歪歪扭扭的字体给远在喀山的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芙娜写信,但是这封信怎么也写不完。
她对叶尼娅说,革命前她带的孩子,吃早饭常常是一碗很稠的肉汤和一片鹿肉。她常常拿自己的口粮喂猫,管猫叫“我的可爱的银宝贝”。老猫也非常依恋她,尽管是一个阴森而粗暴的畜生,可是一看到老奶奶,立刻就变得快活又温驯。
德拉金常常问她对希特勒是什么态度:
“怎么样,您大概很欢迎他吧?”
但是留了个心眼的老奶奶说自己是反法西斯的,并且管希特勒叫吃人魔王。
她是一个很无用的人,不会洗衣服,不会煮饭,要是到商店里去买火柴,售货员必然会在匆忙中把她一个月的糖票或肉票从供应卡上剪去。
现在的孩子完全不像她称作“和平时期”的那时候她带过的孩子。一切都变了,就连玩儿也不一样了。“和平时期”的女孩子们玩的是抛圈儿游戏,用一根根系了带的漆棍儿抛掷橡皮扯铃,玩没什么弹性的彩色皮球,皮球装在白色网兜里。今天的女孩子们打排球,游泳,冬天穿着滑雪裤打冰球,又叫又嚷,吹着口哨。
现在的孩子比亨利逊老奶奶更懂得赡养费、流产,更知道用欺骗的方法得来供应卡,知道那些为别人的妻子从前方带回奶油和罐头的上尉和中校。
叶尼娅很喜欢这位德国老奶奶回忆她的童年时代,回忆她的父亲和哥哥米佳。老奶奶对米佳记得特别清楚,他害过百日咳和白喉,她照料过他。
有一天亨利逊老奶奶说:
“我还记得我一九一七年的最后一家东家。老爷是财政部次长,他在餐室里走来走去,说:‘全完啦,庄园烧掉啦,工厂停工,通货膨胀,金库被抢光。”他们家就像现在你们家一样,一家人都跑散了。老爷、太太、小姐上了瑞士,我带大的孩子去投科尔尼洛夫叶尼娅凄然笑了笑,没有作声。
有一天傍晚,来了一名地段警察,交给亨利逊一张传票。这位德国老奶奶戴上绣了小白花的女帽,嘱托过叶尼娅代她喂猫,就上警察局去了,说是从警察局出来还要去照料牙科医生的妈妈,过一天才能回来。等到叶尼娅下班回来,看到屋子里空空荡荡的,邻居们告诉她,亨利逊老奶奶被警察局抓起来了。
叶尼娅去打听她的情况。警察局里的人告诉她,老奶奶将跟随运送德国人的军用列车上北方去。
过了一天,一名警察和房屋管理员来拿走了被査封的一只篓子,里面装满了破布、发黄的相片和发黄的信件。
叶尼娅找有关部门打听,怎样可以把毛围巾送给老奶奶。有一个人在小窗户里向叶尼娅问道:
“您是什么人,是德国人吗?”
“不是,我是俄罗斯人。”
“那您回家吧。不要乱问。”
“我问的是怎样送毛围巾。”
“您明白不明白?”那人在小窗户里用那样一种低声问道,叶尼娅一听那口气就怕了。这一天晚上,她听到一些邻居在厨房里说话。他们说的是她。
有一个声音说:
“她的做法总归是不大漂亮。”
另一个声音说:
“可是依我看,她很聪明。先是一只脚插进来,然后向有关部门汇报老太婆的事,把老太婆扫地出门,现在她是房间的主人了。”
有一个男人声音说:
“算什么房间,一点点儿小屋。”
还有一个声音说:
“是呀,这种女人是不会吃亏的,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是不会不吃亏的。”猫的命运是很凄惨的。它无精打采、死气沉沉地坐在厨房里,这时候一些人在争论,把它弄到哪里去。
“让这只德国猫见鬼去吧。”女人们说。
德拉金忽然声明,他要参与喂猫。但是猫离了亨利逊老奶奶之后,没有活多久。有一个女邻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用开水烫伤了它。猫不久就死了。
二十四
叶尼娅很喜欢她在古比雪夫的独身生活。
也许,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自由过。尽管生活艰苦,可是心里有种轻松自在。有很长时间,她没有报上户口,没领到供应卡,每天凭饭票在食堂吃一顿饭。从早晨她就想着什么时候到食堂里去领一碟子菜汤。
在这个时期她很少想到诺维科夫。她想克雷莫夫想得多些,几乎老是在想,但是这种想念的内部光强度不大。
想念诺维科夫的心情常常出现又消失,并不使她感到苦恼。
但是有一次在大街上,她老远看到一个穿军大衣的高个子军人,有一瞬间,她以为那是诺维科夫。她顿时激动得喘不上气来,两腿也软了,浑身出现了一种幸福的感觉,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分钟,她明白自己看错了,马上也就忘记了自己的激动。
到夜里她忽然醒来,心想:“为什么他不写信呀?他知道我的地址嘛。”
她一个人生活,身旁既没有克雷莫夫,也没有诺维科夫,没有亲人。她觉得,这种自由的单独生活就是幸福。不过,这只是她觉得罢了。
这时候在古比雪夫有许多莫斯科的人民委员部、机关和莫斯科报社的编辑部。这是从莫斯科迁来的临时首都,有外交使团,有大剧院的芭蕾舞,有著名的作家,有莫斯科的报幕员,有外国记者。
这成千上万的莫斯科人拥挤在一个个狭小的房间里,有的住旅馆客房、有的住公共宿舍,各自干着原来的事情:各部门的负责人、各个局和各个总局的首长、人民委员,领导着属下人员,掌管着国民经济。特任大使和全权大使们乘坐豪华的汽车,拜会苏联对外政策的领导人。乌兰诺娃,列梅舍夫和米哈伊洛夫照常演出芭蕾舞和歌剧,令观众心醉入迷;美联社代表沙皮罗先生在记者招待会上向苏联情报局局长洛佐夫斯基发难;作家们在为本国和外国的报纸与电台写文章;记者们在军医院里搜集材料,写战地通讯。
但是,莫斯科人的生活在这里变得完全不同了。大不列颠王国特任全权大使的夫人克里普斯太太,每天凭饭票在旅馆食堂里吃饭,没有吃完的面包和糖块用报纸包起来,带回自己的房间;世界各个报纸和通讯社的记者们常常上市场去,在伤兵们中间挤来挤去,买本地的土烟丝自己卷烟卷,津津有味地评论烟草的味道;倒换着两只脚,站在澡堂前排长队;以慷慨闻名的作家们,在讨论世界大事和文学问题的时候,喝着土制烧酒,拿定额的面包当下酒菜。
一个个大机关挤在古比雪夫的一层层狭小的楼上;苏联各大报的领导人在家用的桌子上接见来访者,下班后孩子们就在这桌子上做功课,妇女们就在上面做针线活儿。
庞大的国家机构过起流浪生活,就出现了有趣的事情。
叶尼娅因为报户口,遇到很多麻烦。她开始在设计院工作,院长里津中校是个高高的男子,说话声音低低的、轻轻的,从接收这个没办好户口手续的工作人员的第一天起,就因为怕负责任而发愁。里津叫她上公安局去,同时给她开发了录用证书。
公安局派出所的工作人员收下叶尼娅的身份证和录用证书,叫她三天以后来听回话。
叶尼娅在约定的那一天来到昏喑的走廊里,坐在走廊里等候接待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特别的表情,这种表情只有来公安局办理身份证和户口手续的人才会有。她走到小窗口跟前。一只涂着暗红色指甲油的女人的手把身份证递给她,一个平静的声音说:
“不予办理。”她站进长队,等待跟户籍股股长谈一谈。站队的人在小声说着话儿,打量着在走廊里走过的一个个抹了口红、穿着棉制服和皮靴的公安局的姑娘们。有一个身穿夹大衣、头戴军帽、军装领子从围巾里面露出来的人,踏着咯吱咯吱直响的皮靴,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用小小的钥匙开了门上的锁,不知是英国锁还是法国锁——这人便是户籍股长格里申。接待开始了。叶尼娅发现,轮到被接待的人并没有久等之后终于轮到的欣喜,而是一面朝门里走,一面四处打量着,就好像准备在最后一分钟跑掉似的。
叶尼娅在等候接待的时间里,听了不少报不上户口的事。有些女儿在母亲家里,瘫痪的姑娘在哥哥家里,都报不上户口。有的妇女来这里看护伤残军人,也没办到户口。
叶尼娅走进格里申的办公室。他一声不响地向她指了指椅子,看了看她的材料,说:
“您这个不能办理。还有什么要说的?”“格里申同志,”她一开口,声音就哆嗦起来,“您要知道,这段时间我一直领不到供应卡呀。”
他用一眨不眨的眼睛看着她,他那张年轻的宽大的脸流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淡漠神情。
“格里申同志,”她说,她的声音又哆嗦起来,“您设身处地想想看,怎么能这样?古比雪夫就有一条以沙波什尼科夫命名的街。那是我的父亲。他是萨乌拉的革命运动发起人之一,可你们却不准他的女儿报户口。”
他用平静的眼睛望着她;他听着她说的话。
“需要有军调令,”他说,“没有军调令我不能办。”
“我就是在军事机关工作呀。”叶尼娅说。
“从您的证件看不出是在军事机关。”
“在军事机关就行吗?”
他不情愿地回答说:
“行。”
第二天早晨,叶尼娅来到办公室,对里津说,公安局不给办户口手续。他把手一摊,用低低的细嗓门儿说:
“哎呀,真胡闹,难道他们不懂,您一开始工作,就成了我们不能缺少的工作人员,您负责的是国防性质的工作?”
“就是啊,”叶尼娅说,“他说,需要有一张证明,证明咱们的机关隶属于国防人民委员会。请您开一张证明,今天晚上我再带着证明上公安局去。”
过了一阵子,里津找到叶尼娅,用抱歉的口吻说:
“需要由公安机关发来查询公函。没有查询公函我无法开发这一类的证明。”
傍晚她又来到公安局,等着被接待。她一面痛恨自己那种讨好的微笑,一面请求格里申发函向里津查询。
“任何查询公函我都不会发。”格里申说。
里津听说格里申不肯发函,叹了一口气,沉思一会儿,说:
“就这样吧,您去要求他,哪怕打个电话向我查询也行。”
第二天傍晚叶尼娅要去见一位莫斯科来的文学家,他父亲的旧识里蒙诺夫。于是她一下班就赶到公安局去,向排队的人要求允许她进去见户籍股长,“只要一小会儿”,只提一个问题。人们耸耸肩膀,把脸转了过去,她懊恼地说:
“好吧,等就等吧,谁是最后一个?”
这一天,公安局留给叶尼娅的印象特别沉重。有一个两腿浮肿的女人在户籍股长的办公室里发起火来,高声喊:“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一个断胳膊的人在格里申的办公室里骂起娘来。接着有一个人也大吵起来,喊:“我就是不走!”不过他很快就走了。在吵闹的时候却听不到格里申的声音,他一直没有提高嗓门儿,就好像他不在,人们自己在吵,在自己吓唬自己。
她排队等了有一个半钟头。她又一面痛恨自己讨好的笑脸,痛恨自己忙不迭地说“谢谢!”(人家不过略略点头让坐),一面恳求格里申给她的领导打电话,并说,里津起初是犹豫的,说没有注明日期和盖有公章的函调,恐怕不能开具证明信,后来他好不容易同意了,他可以写证明信,但必须标明是“回答某月某日您的口头查询”。
叶尼娅把事先写好的一张纸条放到格里申面前,她在纸条上用又大又清楚的字体写明电话号码、里津的名字和父称、军衔、职务,又用小字在括号里写明,午休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到什么时候为止。但是格里申对放在他面前的纸条连看也不看,就说:
“我不进行任何形式的查询。”
“那为什么?”她问。
“不必要。”
“里津中校说,如果连口头查询也没有,他无权开发证明。”
“他既然无权,就不开好啦。”
“可是我怎么办呀?”
“我怎么知道?”
叶尼娅见他那样平心静气,真没了主意,假如他发脾气,说她无理纠缠,她倒是轻松些。可是他半侧着身子坐在那儿,连眼皮也不动一动,一点也不着急。
许多男子在跟她交谈的时候,都会发现她很美,她也总会感觉到这一点。但是格里申看着她的那种神情,就好像看着眼睛里流泪水的老奶奶或者残废人。她一进他的办公室,就不再是人,不再是年轻女子,只是一名求告者了。
她感到自己的弱小,感到他手握强大的权柄,茫然失措了。她在大街上走着,匆匆忙忙,因为已经比约定会见里蒙诺夫的时间晚了一个多钟头,不过,匆忙归匆忙,她已经不因为这次会见感到兴奋了。她似乎还闻到公安局走廊里的气味,似乎还看到一张张等候接待的人的脸,看到暗淡的灯光照耀着的斯大林肖像,还有旁边的格里申。格里申又镇静,又坦然,掌握着钢铁般的国家大权。
里蒙诺夫高高胖胖的,老大的头,秃顶周围有一圈像年轻人一样的鬈发,他高高兴兴地迎住她。
“我正怕您不来呢。”他说着,就帮叶尼娅脱大衣。他开始向她询问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芙娜的情况:“从大学时代起,我就认为您的妈妈是英勇刚强的俄罗斯妇女的典型。我在作品中经常写到她。不是写她个人,而是写她这样一种类型。”
他放低了声音,又回头朝门外看了看,问道:
“听到米佳的什么消息吗?”
然后他谈起绘画,两个人开始一起骂列宾。里蒙诺夫在电炉上煎起鸡蛋,并且说,他是国内做鸡蛋饼的能手,就连“民族饭店”的厨师都向他学习过呢。
“怎么样?”他一面请叶尼娅吃鸡蛋饼,一面很不放心地问道。又叹了一口气,说:“对不起,我就喜欢吃。”
公安局的所见所闻给她的压力多么大啊!她来到里蒙诺夫这温暖的、摆满了书籍杂志的房间里,不久又来了两个上了年纪的、通晓艺术又幽默风趣的人,可是她的一颗打着寒颤的心还一直感觉到格里申的存在。
但是自由而机智的谈话的力量也是强大的,于是叶尼娅一时间也就忘记了格里申,忘记了排队的人们一张张苦恼的脸。似乎除了谈鲁布廖夫,谈毕加索,谈阿赫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和布尔加科夫的戏剧,人生再没有什么事了。
她来到大街上,马上就忘记了方才高雅的谈话。
格里申,格里申……在这座宅子里,谁也没有同她谈过是否办好户口手续的事,谁也没有要她出示盖了印记的户口登记卡。但是她已经有好几次觉得居民小组长格拉菲拉在监视她。格拉菲拉是个机敏的高鼻子女人,总是亲亲热热的,说话总是用甜甜的、透着虚伪的语调。叶尼娅每次碰到格拉菲拉,看到她那又亲热又阴沉的黑眼睛,总是感到害怕。她似乎觉得,在她不在家的时候,格拉菲拉就用配好的钥匙打开她的房门,搜查她的证件,抄录她申报户口的申请书,看她的信件。
叶尼娅尽可能悄没声地推开大门,踮着脚在走廊里走,很怕碰见居民小组长。说不定居民小组长会对她说:
“您干吗破坏法纪,要我替您担责任?”
早晨,叶尼娅来到里津的办公室,对他说了说在户籍股又碰钉子的事。
“请您帮我买一张去喀山的船票吧,要不然,也许会因为破坏户籍制度送我去开采泥炭呢。”她没再要求他开什么证明,而且说话用的是嘲笑和恼怒的口气。
这个低声细语的高大的漂亮男子望着她,因为自己的胆小怕事感到羞惭。她经常感觉到他那恋恋不舍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他望着她的肩膀、大腿、脖子、后脑勺,而她的肩膀和后脑勺也感觉出这种火辣辣的爱恋的目光。但是,看样子,决定文件收发规则的力量是非同小可的。
下午,里津来到叶尼娅面前,一声不响地把开好的证明信放在图纸上。叶尼娅也一声不响地看了看他,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我通过保密部门提了申请,”里津说,“本不抱什么希望,谁知领导一下子就批准了。”
同事们都向她祝贺,说:
“您的苦总算熬到头了。”
她来到公安局。排队等候的人都向她点头打招呼,有些人已经跟她熟识了,他们问她:
“怎么样?……”
有几个声音说:
“您进去吧,不用排队了……您这事一会儿就能办好,干吗还要等两个钟头?”
她觉得,那办公桌,那漆了仿木褐色粗花纹的保险柜也不再那样阴森、带着官气了。格里申看着叶尼娅那匆忙的手指头把所需要的证明信放到他面前,微微地、满意地点了点头,说:
“好吧,您把身份证、证明信留下,三天后在接待时间在收发室等候结果。”他的声音还是和平常一样,但是叶尼娅觉得格里申那明亮的眼睛很亲切地笑了笑。
她一面往家走,一面想,原来格里申也和所有的人一样,也会做好事,也会笑。原来他不是毫无心肝的人。她原来把这位户籍股长想得那样不好,现在她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过了三天,一只涂了暗红色指甲油的女人的手从小窗口里把身份证连同整整齐齐夹在里面的证明信递给她。叶尼娅看了看清清楚楚写在上面的批示:“因此人与该住处无固定关系,不予办理户口登记手续。”
“狗崽子!”叶尼娅大声叫起来。她再也忍不住,又大声叫道:“简直是捉弄人,存心折腾人,这家伙!”
她大声叫着,摇晃着不管用的证件,对着排队的人们,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但是她看到,他们都转过脸去,躲开她。一时间她心里泛起一股要拼命的情绪,绝望和发疯的情绪。一九三七年,在索科尔尼基的布特尔监狱里,许多妇女站在昏暗的监狱大厅里,排队等候探望失去通信自由的罪犯,那时候有些悲痛绝望得发了疯的妇女就是这样喊叫的。
站在走廊里的一名民警抓住叶尼娅的胳膊把她往门外推。
“放开我,别动我!”她抽出胳膊,把他推开。
“女公民,”他用嗄哑的声音说,“别叫啦,要不然会判十年徒刑!”
她觉得,民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恻隐和怜悯的神情。
她快步朝大门口走去。大街上摩肩擦背地走着许多人,他们都办过了户口登记手续,都有定量供应卡……夜里她梦见大火,她朝一个趴在地上的伤员俯下身去,她想把他背起,并且知道这是克雷莫夫,虽然没看到他的脸。她醒来后,又惊愕,又沮丧。“他能快点儿来就好啦。”她一面穿衣服,一面想道。并且嘟哝说:“帮助我吧,帮助我吧。”她非常非常想看到的,不是夜里她要救护的克雷莫夫,而是诺维科夫,非常想看到他还是今年夏天她在斯大林格勒看到的那种样子。
像这样没有户口,没有供应卡,见了看院人、房管员、居民小组长总感到提心吊胆的日子,实在叫人受不了。叶尼娅总是趁大家都睡了才上厨房去,早晨去洗脸尽量赶在大家都醒来之前。每次邻居们跟她说话,她的声音变得温和得有些过分,极不自然,很像浸礼派修女的声音。
这天下午,叶尼娅写好了离职申请书。
她听说,在户籍股拒绝办理户口登记手续之后,来过一名民警,送来一张限三天内离开古比雪夫的批示。批示的正文中说:“破坏户籍制度者,理应……”叶尼娅不希望“理应”,要她离开古比雪夫,她就离开好啦。她一想到可以不再看到格里申,不再看到格拉菲拉和她那柔和得像烂橄榄一样的眼睛,不再苦恼,不再担惊害怕,心里马上就觉得轻松了。她不想违抗法律,她要服从法律。
等她写好了离职申请书,正要去交给里津的时候,有人叫她去接电话,是里蒙诺夫打来的。
他问她,明天晚上她是不是空闲,从塔什干来了一个人,说了一些那里的情形,挺有意思,还带来了阿列克谢·托尔斯泰的问候。于是她又感受到另一种生活的气氛。
叶尼娅尽管不准备说,可还是对里蒙诺夫说了说有关户口的事。
他听她说,也不插话,后来他说:
“竟有这种事,真有意思:古比雪夫有爸爸的街道,可是不准女儿落户口,要把女儿撵出去。有趣。有趣。”
他略作思索,又说:
“这样吧,叶尼娅,您的离职申请书今天不要交,晚上我要参加州委书记召开的会议,我把您的事情说一说。”
叶尼娅道了谢,但是她以为里蒙诺夫把话筒一放,马上就会把她的事情忘了。不过她还是没有把离职申请书交给里津,只是问他,能不能通过军区司令部给她弄一张去喀山的船票。
“这倒好办,”里津说,并且把两手一摊,“就是公安机关难说话。有什么办法呢,古比雪夫实行一套特殊的制度。他们有专门指示。”
他问她:
“今天晚上您有时间吗?”
“没空,有事。”叶尼娅生气地说。
她一面往家里走,一面想,她很快就要看到妈妈、姐姐、姐夫、娜佳了,她在喀山一定会比在古比雪夫好些。她很奇怪,为什么她这样伤心,为什么一进公安局就吓得发呆。不给办户口手续,就去它的吧……如果诺维科夫有信来,就请邻居们转往喀山去好啦。
早晨,她刚来上班,就叫她去接电话。有一个很有礼貌的声音请她上市公安局户籍股办理户口手续。
二十五
叶尼娅结识了住在这座宅子里的一位邻居——沙尔戈罗茨基。每次沙尔戈罗茨基突然转头的时候,似乎他那老大的、像雪花石膏一般的头就要从细细的脖子上掉下来,咚的一声落到地上。叶尼娅发现,老头子脸上那苍白的皮肤泛着柔和的蓝色光泽。叶尼娅很喜欢这种皮肤的蓝与眸子的蓝色冷光相搭配;老头子是高等贵族出身,她一想到恰好可以用表示高贵的蓝色来画老头子,就觉得十分好笑。
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沙尔戈罗茨基在战前的生活不如战争时期。现在他有一些活儿干了。苏联情报局约他写一些短文,写德米特里·顿斯科伊、苏沃洛夫、乌沙科夫,写俄罗斯军人的光辉传统,写十九世纪的诗人,如丘特切夫、巴拉丁斯基……
沙尔戈罗茨基告诉叶尼娅,从母系来说,他是罗曼诺夫王朝之前一支古老的公爵世家的后裔。他年轻时在省地方自治局任职,在地主子弟、乡村教师和年轻神甫们中间鼓吹彻底的伏尔泰主义和恰达耶夫思想。
他对叶尼娅说过他同省首席贵族的谈话。是四十四年以前的事了。
“您是俄罗斯一支古老世家的代表,可是居然向庄稼汉鼓吹,说人类起源于猴子。庄稼汉会问您:大公们是不是?皇太子是不是?皇后是不是?皇上本人是不是?……”
沙尔戈罗茨基继续进行思想宣传,结果他被流放塔什干。一年后他得到赦免,于是他出国到了瑞士。在瑞士他遇到很多革命活动家。布尔什维克、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人、无政府主义者都知道这位古怪的公爵世家后裔。他参加辩论会、晚会,和一些人谈得很愉快,但是他不赞成任何人的主张。就在这时候,他和一个犹太大学生李别茨成了好朋友,李别茨是一个留着黑色胡须的崩得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不久,他回到俄国,住在他自己的庄园里,有时在《下诺夫哥罗德报》发表历史题材和文学题材的文章。
他不善经营家产,庄园由母亲管理。
沙尔戈罗茨基是唯一一个庄园未被农民触动的地主。贫农委员会甚至分给他一大车木柴和四十棵大白菜。他整日坐在家里唯一生了炉子、装了玻璃的房间里,读书,写诗。有一首诗他还念给叶尼娅听过。这首诗题为《俄罗斯》:
放眼四望,无虑无忧。
大平原,无边无沿。
老鸦悲怆地啼叫。
玩乐。大火。隐秘。
麻木不仁。
处处别具一格。
又惊人地雄伟。
他用心地念着一个一个的字,停顿、转折处都念得很清楚,长长的眉毛扬得高高的,然而他那宽大的额头并不因为扬起眉毛而显得小些。
一九二六年,沙尔戈罗茨基讲授起俄罗斯文学史。他抨击杰米扬·别德内,赞扬费特
沙尔戈罗茨基从来不请别人到自己屋里去。但是有一次叶尼娅到这位公爵后裔的住处看了看:书和旧报纸堆在角落里像山一样,一张张旧椅子摞在一起,几乎抵到天花板,镶了镀金框的画像摆在地板上。在蒙了红丝绒的沙发上放着一床皱皱巴巴、露出棉絮的棉被。
这是一个和善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没办法的人。通常大家都说这样的人有“孩子般的心灵、天使般的善良”。但是他可以默诵着他心爱的诗句,无动于衷地从伸手向他乞讨的饥饿的孩子或衣衫褴褛的老妪身边走过。
叶尼娅听沙尔戈罗茨基说话,常常想起自己的第一个丈夫,可是这位费特和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的一贯崇拜者与共产国际战士克雷莫夫太不相像了。
叶尼娅感到奇怪的是,克雷莫夫跟沙尔戈罗茨基老头子一样是俄罗斯人,但对俄罗斯美丽的风光,对俄罗斯民间故事和费特、丘特切夫
对于沙尔戈罗茨基来说,费特是上帝,首先是俄罗斯的上帝。对于他来说,关于好汉菲尼斯特的故事和格林卡
克雷莫夫却认为杜勃罗留波夫和拉萨尔,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恩格斯之间没什么区别。他认为,马克思高于一切俄罗斯天才人物,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毫无疑问胜过俄罗斯的音乐。也许只有涅克拉索夫是例外。他认为涅克拉索夫是全世界第一位诗人。有时叶尼娅觉得,沙尔戈罗茨基不仅可以帮助她认识克雷莫夫,而且可以帮助她看清她与诺维科夫将来的关系。
叶尼娅很喜欢跟沙尔戈罗茨基谈话。往往是从令人不安的战况谈起,然后沙尔戈罗茨基就议论起俄罗斯的命运。
“俄罗斯贵族,”他说,“是有罪于俄罗斯的,叶夫根尼娅·尼古拉耶芙娜。但他们也珍爱着俄罗斯。第一次世界大战,我们不应该得到丝毫宽恕。傻瓜,蠢货,饱食终日的饭桶,拉斯普京
叶尼娅常常听他评论文学,他的观点与现在的观点完全不同。他认为费特在普希金与丘特切夫之上。他对费特熟悉的程度,自然没有一个俄罗斯人能比得上,也许费特生前能记得的关于自己的事,还没有沙尔戈罗茨基知道的多。
他认为列夫·托尔斯泰太实际了,虽然承认他有诗意境界,却不看重他。他是看重屠格涅夫的,却认为屠格涅夫是一位不够深刻的天才作家。在俄罗斯小说家中,他最喜欢果戈理和列斯科夫
他认为,摧残俄罗斯诗歌的祸首是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他对叶尼娅说,除了俄罗斯诗歌,他还爱三样东西:糖、太阳和睡觉。
他问道:
“我还没看到我的任何一首诗得到发表,难道我能死吗?”
有一天,叶尼娅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到里蒙诺夫。他拄着疙疙瘩瘩的拐杖在街上走,敞着皮大衣,一条鲜艳的方格围巾从脖子上耷拉下来。这个头戴名贵的海狸皮帽的高大的人在古比雪夫的人群中显得非常奇怪。
里蒙诺夫陪叶尼娅走到门口。她请他进去喝杯茶。他凝神看了看她,说:
“好吧,谢谢,不管怎么说,为了户口的事,您应该请我喝两杯。”于是一面喘着粗气,一面上楼。
里蒙诺夫走进叶尼娅的小小的房间,说:
“唔,唔,这儿对于我这样胖大的身体来说,是很窄小的,不过,对于思想,也许是很宽敞的。”
他忽然用一种极不自然的语调和她谈起来,谈起自己的爱情理论和男女关系。
“维生素缺乏症,精神上的维生素缺乏症!”他喘着粗气说。“您要知道,这是一种很强的饥饿,就像非常需要盐的公牛、母牛和麋鹿那样。我自己身上没有的,我的家里人、我的妻子身上没有的,我就在我所爱的人身上找。妻子是维生素缺乏症的根源!于是男人就渴望在自己所爱的女人身上找到几年几十年在自己妻子身上找不到的东西。您明白吗?”
他抓住她的胳膊,抚摩起她的手掌,然后又抚摩她的肩膀,摸她的脖子、脑后。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用甜蜜的口吻问道。“非常简单嘛。精神上的维生素缺乏症!”
叶尼娅用冷笑和发窘的眼睛看着他那指甲修剪得光滑的白白的大手从她的肩膀溜到胸脯上,就说:
“看起来,维生素缺乏症不只是精神上的,也是肉体上的呢。”又用老师教训一年级小学生的口吻说:“别拉拉扯扯,真的,不准。”
他惊慌地看了看她,不过并不羞惭,倒是笑了起来。她也和他一起笑起来。
他们一面喝茶,一面谈艺术家萨里扬。沙尔戈罗茨基老头子来敲门了。
原来,里蒙诺夫早就从有些人的手稿和档案馆藏的信札中知道沙尔戈罗茨基的名字。沙尔戈罗茨基没读过里蒙诺夫的作品,但也知道他的名字。报纸列举专写历史军事题材的作家时,常常出现这个名字。
他们谈了起来,一感觉到有共同语言,便兴奋起来,高兴起来,在他们的谈话中不时出现一些名字,如索洛维约夫、梅列日科夫斯基
叶尼娅心想,这两个人好像把早已沉没的一个书籍、绘画、哲学体系和戏剧场景的世界从海底捞了出来。
里蒙诺夫忽然把她的这一想法说出口来:
“咱们好像把早已沉没的大西洲从海底捞出来啦。”
沙尔戈罗茨基伤感地点点头,说:
“是啊,是啊,不过您是俄罗斯的大西洲的考察者,我却是大西洲的居民,跟大西洲一起沉到了大洋底层。”
“这没什么,”里蒙诺夫说,“战争已经把一些人从大西洲捞到水面上来啦。”
“是啊,”沙尔戈罗茨基随口说,“结果共产国际的创造者再也想不出别的好法子,只会重复说:俄罗斯土地是神圣的。”
他笑了笑。
“别着急,等战争胜利了,那时候国际主义者们就要说:‘我们的俄罗斯祖国是全世界的首领。””
奇怪的是,叶尼娅感觉到,他们谈得这样热烈,这样没完没了,这样俏皮,不仅是因为高兴他们的相遇,不仅是因为找到了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她明白,他们(一个已经完全老了,一个也早已上了年纪)一直都能感觉到她在听他们说话,他们都很喜欢她。这有多么奇怪呀。还有,奇怪的是,他们谈话她一点也不感兴趣,甚至觉得可笑,可同时又并非完全不感兴趣,而是有几分愉快。
叶尼娅望着他们,心想:“了解自己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我为过去的生活这样难过?为什么我这样怜悯克雷莫夫?为什么我一个劲儿地想着他?”
就像过去与克雷莫夫来往的那些共产国际的德国人和英国人使她非常反感一样,现在沙尔戈罗茨基用嘲笑的口气说起国际主义者,她听着也很厌烦、很反感。就连里蒙诺夫的维生素缺乏论也不能帮她理清头绪。再说,这类事也跟理论无关。
她忽然觉得,她一直想着克雷莫夫,一直为他担心,仅仅是因为她在想念另一个人,但那个人她几乎完全没有想起来。
“难道我真的在爱他?”她惊讶地想。
二十六
夜里,伏尔加河上空的黑云散尽。被山谷里浓浓的夜色劈开的一座座山冈,在星空下缓缓荡漾着。
有时流星在天空划过,于是柳德米拉不出声地说:
“让托里亚活着吧。”
这是她唯一的祝愿。她对苍天再也没有别的要求了。
当年她还在数学物理系上学的时候,就在天文研究所做过计算员。那时候她听说,流星在各个月份成群地迎着地球流动,有英仙流星群、猎户流星群,好像还有双子流星群、狮子流星群。她已经忘记,在十月、十二月跟地球相会的是哪些流星群了。但是让托里亚活着吧!
维克托责怪她,说她不爱帮助人,说她对他家的人不好。他认为,如果柳德米拉愿意的话,他母亲就会跟他们住在一起,不会留在乌克兰了。
当维克托的堂兄从集中营里放出来,即将被送往流放地的时候,柳德米拉不愿意让他留宿,怕房管所知道这事。她知道:母亲至今耿耿于怀,父亲病危时,柳德米拉正住在加斯普拉休假,等她度完假赶回莫斯科,已经是下葬后第二天了。
母亲有时和她谈起米佳,为他的事情担心害怕。
“他是一个老实孩子,一辈子都是这样。居然说他从事间谍活动,说他谋杀卡冈诺维奇和伏罗希洛夫……简直是荒唐,胡说八道!什么人要这样造谣?是什么人要陷害忠实、正直的好人?”
有一天她对母亲说:
“你不能完全为他担保。没罪的人是不会抓起来的。”
现在她想起了当时母亲看她的那种目光。
有一次她对母亲说到米佳的妻子:
“我一辈子都讨厌她,说实在的,现在我还是非常讨厌她。”
现在她也想起了母亲的回答:
“可是你要知道,做妻子的因为不检举丈夫而被判十年徒刑,这说明了什么!”
随后她又回忆起,有一次她在街上捡到一条小狗,带回家中,可是维克托不愿意收养这条小狗,她便大声对他说:“你这人真冷酷!”
他这样回答她:
“唉,我的柳德米拉呀,我不希望你年轻漂亮,只希望你的善良心肠不只是对猫和狗。”
现在她坐在甲板上,第一次不袒护自己,不责怪别人,回想着一生中听到的一次次责难的话……有一次丈夫打电话时笑着对人说:
“自从我们家养了一只小猫,我能听到妻子亲热的声音了。”
有一次,妈妈对她说:
“柳德米拉,你怎么不肯可怜乞丐呢,你想想看:这是吃不饱的人向你吃饱的人乞讨呀……”
但是她并不吝啬。她是好客的,她做的一手好菜,在朋友们中间是出了名的。谁也看不见这天夜里她坐在甲板上哭。就算她心肠硬好了,她把所学的东西全忘了,她一点用处也没有,谁也不会喜欢她了。她已经发胖,头发也灰白,又有高血压,丈夫不爱她了,所以才觉得她冷酷无情。但是只要托里亚活着就行!她准备什么都承认,家里人认为她不对的地方,她都认错、改正,只要托里亚活着就行!
为什么她一直记着自己的第一个丈夫呢?他在哪儿?怎么能找到他呢?为什么她没有给他在罗斯托夫的姐姐写信?现在想写也不行了,那里有德国人。他姐姐如果知道托里亚的情况,会告诉他的。
轮机轰鸣,甲板颤动,水花拍溅,天空的星光全混合到一起,融汇到一起,于是柳德米拉睡着了。
黎明渐渐近了。夜雾在伏尔加河上飘荡,似乎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沉没在雾中。忽然跃出一轮红日,好像又迸发出希望。蓝天倒映在水中,阴郁的秋水呼吸起来,太阳也好像在浪花上雀跃。岸坡上夜里落了厚厚的一层白霜,红色的枫树在白霜里显得分外悦目。晨风吹来,雾气消散,世界变得像玻璃一般明净剔透。不论是明亮的朝阳还是蓝天碧水,都没有一丝暖意。
大地是辽阔的,大地上的森林看去也是无边无际的,其实既能看到森林的头,又能看到森林的尾,可大地是无穷无尽的。
像大地一样辽阔、一样长久的,是痛苦。
她看到坐在一等舱里的人民委员会领导干部,穿着草绿色大衣,戴着灰色羊羔皮军帽。在二等舱里坐的是显要们的妻子和丈母娘,穿着打扮都与身份相称,似乎妻子们有妻子们的特别服饰,丈母娘和妈妈们也有自己的特别服饰。妻子们穿皮袄,戴白色长绒毛头巾;丈母娘和妈妈们穿蓝呢子皮袄,黑色羊羔皮翻领,咖啡色头巾。跟她们在一起的孩子们都流露着苦闷和不满的神情。从舱房窗户里可以看到这些乘客带了很多吃的东西。柳德米拉经验丰富的眼睛很容易看清装在各种容器里的东西。有蜂蜜,有炼过的油,装在一个个罐子坛子里,用火漆封了口的黑色大瓶里,顺着伏尔加河,朝下游而去。有些高等乘客在甲板上散步,从他们谈话的片断可以听出来,他们最关心的是从古比雪夫开往莫斯科的火车。
柳德米拉觉得,那些高等女乘客看到坐在过道里的红军士兵和尉官们,表情都很冷漠,好像她们都没有儿子和兄弟在前方。
在播送苏联情报局的晨间新闻的时候,她们并不跟那些睡眼惺忪的战士和水手一起聚在喇叭下面听,而是走来走去干自己的事情。
柳德米拉从水手们那里打听到,这艘船是包给一些党政干部及其家属的,他们要经过古比雪夫回莫斯科,军事机关命令这艘船在喀山停靠,上一部分军队和普通乘客。原定的合法乘客们大闹了一场,反对让军人上船,还打电话给国防委员会特派员。
这些开赴斯大林格勒的红军战士,竟然觉得自己挤了合法的乘客,脸上露出歉疚的神气,令人感到说不出的奇怪。
柳德米拉觉得,高等女乘客们那种心安理得的眼神特别使人难以忍受。老奶奶们把孙子唤到跟前,一面继续说话,一面很熟练地把糖果往孙子们嘴里塞。等到从船头的一个舱里走出一个穿黄鼬皮皮袄的小个子老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在甲板上玩儿,女乘客们都慌不及待地向她鞠躬、微笑,而在那些政治活动家们的脸上则出现了亲切和诚惶诚恐的表情。
如果现在广播电台宣布开辟了第二战场,列宁格勒包围圈已经突破,他们谁也不会动一下;但如果有人告诉他们,莫斯科列车的国际车厢已经取消,一切战争大事就会被争购软卧票和硬卧票的劲头儿淹没。
真奇怪呀!柳德米拉也穿着灰羊羔皮袄,戴着长绒毛头巾,论服装也跟一等舱、二等舱的乘客差不多。不久前她也曾争着购买卧铺车票;维克托到莫斯科出差,没买到软席票,她还生气呢。
她对一位炮兵中尉说,她的儿子也是炮兵中尉,受了重伤,现在躺在萨拉托夫军医院里。她跟一个有病的老奶奶谈到玛露霞和薇拉,谈到身在沦陷区的婆婆。她的痛苦,跟这甲板上的痛苦气氛,跟那种总是牵连着军医院、前线坟地与乡村农舍、无名空地上没有门牌的棚屋的痛苦,是一样的。她离家时没有带茶杯,没有带面包;似乎她一路上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喝。
但是,从早晨起,她在船上就非常想喝水,她知道,她要受罪了。第二天,红军战士们和船上司炉商量好,在机器舱里煮了一锅麦粒儿汤,把柳德米拉叫去,给她盛了一饭盒汤。
柳德米拉坐在空箱子上,用别人的饭盒和调羹喝起热汤。
“这汤好极啦!”一名炊事兵对柳德米拉说。因为她没有作声,炊事兵又问她:“怎么,不好吗?不是浮着一层油吗?”
红军战士请她喝汤,又希望她夸汤好喝,她可以感受到战士的大方和朴实。
一名战士的自动步枪出了毛病,弹簧塞不进去,就连带红星勋章的准尉也没办法,她却帮着把弹簧塞了进去。
柳德米拉听了几名炮兵尉官的争论,她拿起铅笔,帮他们解了一道三角公式。
解出公式以后,一名原来喊她“女公民”的中尉忽然问起她的名字和父名。到夜里,柳德米拉依然在甲板上徘徊。
河上弥漫着冰一般的寒气,下游来的狂风从黑暗中冲来。头顶上星光闪烁;高悬在她的不幸的头上的、由火与冰构成的无情的天空,既不能给人安慰,又不能使人安宁。
二十七
轮船抵达战时临时首都之前,船长接到命令,要继续往前开,开往萨拉托夫,接运萨拉托夫军医院的伤员。
坐在一、二等舱里的乘客开始准备下船了。他们把提箱、公文包拿出来,放到甲板上。
开始看到工厂的轮廓,一座座铁皮顶的楼房、棚屋,似乎船尾的水声也变了,轮机声也变得更惶惶不安了。
然后,宽阔的萨马拉河开始慢慢出现。河水有灰色的、红色的、黑色的,有时像光闪闪的碎玻璃,有时裹在一股股工厂与火车头喷出的灰烟之中。
在古比雪夫下船的乘客站到了船舷边。
下船的人并不彼此道别,也不向留下的人点头致意。他们在路上没有交朋友。
一辆“齐斯-101”牌的小汽车等候着穿黄鼬皮皮袄的老奶奶和她的两个孙子。一个穿将军呢大衣的黄脸男子向老奶奶行了一个军礼,又跟两个孩子握了握手。
过了几分钟,带着孩子、提箱和公文包的乘客们消失了,就好像本来就没有他们似的。
轮船上只剩下许多军大衣和棉军装。
柳德米拉觉得,这些人都是由共同的命运、劳动和痛苦联结在一起的,现在她在这些人当中,呼吸起来就轻松些、痛快些了。
可是,她错了。
二十八
在萨拉托夫迎接柳德米拉的是粗暴和冷酷。
她一踏上码头,就和一个身穿军大衣的醉汉相撞,醉汉打了一个趔趄之后,一把把她推开,又骂了一句脏话。
柳德米拉顺着石子铺砌的很陡的岸坡往上爬,爬了一会儿,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回头看了看。那轮船在下面,在一个个灰色的码头货栈中间显得很白。轮船好像知道她在向它告别,发出低低的、断续的汽笛声,好像在说:“你走吧,走吧!”于是她走了。
在上电车的时候,一些年轻女子一声不响地拼命推挤老年人和病弱的人。有一个头戴红军帽的盲人,看样子是从军医院出来不久的,还不会摸索着单独行动,两只脚急急慌慌地倒换着,拿小棍儿在面前直捣。他像个孩子一样急切地抓住一个不怎么年轻的妇女的衣袖。那妇女把胳膊一抽,朝旁边跨了一步,钉了铁掌的靴底在石子路面上叮当响了两声。他还要去抓她的袖子,并且连忙解释说:
“请帮我上车,我是刚从军医院出来的。”
那妇女骂了一声,把瞎了眼的伤兵一推,那伤兵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马路上。
柳德米拉看了看那妇女的脸。
这种无人性的表情是从哪儿来的?来自什么?是来自她在童年经历过的一九二一年的饥荒?来自一九三〇年的大批大批的死亡?还是来自穷困艰难的生活?
那盲人愣了一会儿,然后一下子站起来,用鸟叫般的声音叫喊起来。他的帽子歪到了一边,无可奈何地摇晃着棍子,他那一双瞎眼,大概也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窘境。
盲人拿棍子在空中敲打着,在这种乱摇乱打中,表达着他对冷酷的明眼人的世界的痛恨。人们推搡挨挤着往车上爬,他站在那里又哭又叫。柳德米拉怀着希望和挚爱,把他们联结为一个辛劳、贫穷、善良和痛苦的大家庭的这些人,就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坚决不做人道的事情。他们似乎商量好了要推翻一种说法,这种说法就是:穿油污衣裳、在劳动中弄黑了手的人,心肠必定是善良的。
柳德米拉的心触到一种令人难受的、黑沉沉的东西,就好像来到俄罗斯那数千里的贫瘠土地上,感到寒冷与黑暗,这是置身现实生活的冻土带时的无可奈何。
柳德米拉问女售票员,应该在哪儿下车。女售票员冷冷地说:
“我已经说过了。你聋了吗?”
有些乘客站在电车通道上。问他们是不是要下车,他们也不回答,像石头一样,动也不动。
过去柳德米拉曾经上过萨拉托夫女子中学初级预备班。冬天的早晨,她坐在饭桌旁,悠荡着两条腿,喝着茶,她心爱的父亲给她往热烘烘的白面包上抹奶油,灯光映照在茶炊圆圆的肚子上。她不愿意离开父亲温暖的手,不愿丢下热烘烘的面包,不愿离开热气腾腾的茶炊。似乎那时在这座城市里没有寒风,没有饥饿,没有自杀的人,医院里没有奄奄一息的孩子,只有温暖,温暖,温暖。
她的大姐索菲亚死于喉炎,就葬在这里的坟地。妈妈给大姐取名索菲亚,为的是纪念因为谋刺沙皇而被处死的女革命家索菲亚·里沃菲娜·佩罗夫斯卡娅。爷爷好像也葬在这里的坟地。
她来到一座三层的学校大楼跟前,这就是托里亚所在的军医院。
门口没有岗哨。她觉得这是好兆头。她感觉到医院里的空气,气味是那样浓重,就连冻得要死的人也不会喜欢这里的温暖,宁愿离开这里再上寒冷的地方去。她从厕所旁边走过,门口还挂着过去的牌子:“男生厕所”、“女生厕所”。她经过走廊,厨房里的气味朝她扑来。她又往前走,透过蒙了一层水汽的玻璃看到院子里堆着不少长方形的棺材。她又像在家里拿着未打开的信那时候一样,心想:“天啊,万一已经死了呢。”可是她放大了步子又朝前走去,走上灰灰的地毯,从一个个床头小柜和她所熟悉的天门冬和蓬莱蕉中间穿过,来到一个门口,门口挂着“四年级”的牌子,并排挂着手写的牌子:“病历室。”
柳德米拉抓住门把手。阳光穿过乌云,射在窗户上,四周一下子都亮了。过了几分钟,爱说话的管理员一面在被阳光照得亮闪闪的长匣子里翻着病历卡,一面对她说:
“噢,噢,就是说,沙波什尼科夫,阿……哦……阿纳托里·维……噢……您很幸运,没有碰到我们的警卫长。不脱大衣,他要是看见了,够您受的……噢,噢……就是说,沙波什尼科夫……就是,就是,就是他,中尉,不错。”
柳德米拉看着他的手从长长的胶合板匣子里抽出卡片,她似乎站到了上帝面前,等候上帝告诉她是死是活,可是她一时之间呆住了,弄不清她的儿子是死了还是活着。
二十九
柳德米拉来到萨拉托夫的时候,给托里亚做过上一次手术,即第三次手术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做这次手术的是二级军医麦捷尔。手术又复杂,时间又长。托里亚有五个多钟头处在全身麻醉状态中,两次静脉注射安眠朋钠。军医院的军医和医科大学的临床医生中,都没有人在萨拉托夫做过类似的手术,只见过文字材料,美国一份军事医学杂志在一九四一年发表过类似手术的记载。
因为这项手术特别复杂,在做过例行的X 光检查之后,麦捷尔医生曾经和托里亚进行过长时间的、坦率的交谈。他向托里亚解释了重伤之后在他机体内发生的病理变化的性质。同时医生也坦率地说了手术中可能出现的危险。他说,会诊的医生的意见并不一致,老医师罗季奥诺夫就反对这次手术。托里亚向麦捷尔医生提了两三个问题,略作思索之后,就在X 光室里表示同意做手术。为这次手术做准备,用了五天时间。
手术从上午十一点开始,到下午四点多钟才结束。在做手术的时候,军医院院长、军医季米特鲁克也在场。在场观察手术的医生们都认为,手术做得非常漂亮。
麦捷尔医生在手术台边当机立断,正确地解决了事先未料到的以及文字记录中不曾提到的难题。
手术时病人的状况是令人满意的,脉搏正常,没有减弱。下午两点钟左右,已经不年轻的、胖大的麦捷尔医生感觉体力不支,只好暂停几分钟。内科医生给他注射了一针戊酸薄荷脑脂,之后麦捷尔医生再也没休歇,一直把手术做完。可是,手术结束后不久,托里亚刚刚被送进隔离病房,麦捷尔医生就心绞痛发作,情况很严重。只有一再地注射樟脑剂,服用硝化甘油,到夜里才把心绞痛压下去。显然,心绞痛是神经紧张和健康欠佳的心脏超负荷工作引起的。
值班护士捷连季耶娃遵照指示观察托里亚中尉的病情。克列斯托娃医生走进病房,摸了摸尚处在昏迷状态的托里亚的脉搏。病人的情况很好,克列斯托娃对护士说:
“麦捷尔把沙波什尼科夫中尉救活了,可是麦捷尔自己差点儿送命。”
护士捷连季耶娃说:
“噢嘿,万一光是中尉托里亚活下来,那才够受呢!”
托里亚呼吸几乎没有声音。他的脸一动也不动,细细的手臂和脖子就像是小孩子的,苍白的皮肤上还保留着战地作业和草原行军中晒黑的痕迹,就像隐隐约约的影子。托里亚的状况介乎昏迷和睡梦之间:一方面是麻醉药的力量尚未完全消退,一方面是体力和精力受到巨大消耗。
托里亚迷迷糊糊地吐出一些不相关的词儿,有时也说出连贯的句子。捷连季耶娃觉得他好像很快地说了一句:
“你没看到我这个样子,太好了。”
说过这一句以后,他不作声了,两个嘴角耷拉下来,就好像他在昏迷中不出声地哭了。
晚上八点左右,他睁开眼睛,并且很清楚地说要喝水,护士一见这情形,非常高兴,非常惊讶。她告诉他,他现在不能喝水,又告诉他,手术十分成功,完全可以复原。她问他感觉如何,他回答说,背部和腰侧都不怎么疼痛。
她又试了试他的脉搏,往他的嘴上和额头上敷了湿毛巾。
这时候卫生员麦德维杰夫走进病房,说外科主任普拉托诺夫医生打电话找护士捷连季耶娃。捷连季耶娃来到值班室里,拿起话筒,向普拉托诺夫汇报说,病人已经醒了,就一个经过大手术的病人来说,情况完全正常。
护士捷连季耶娃要求派人接替她,她要上市军委会去,因为给她丈夫的领款证的地址写错了。普拉托诺夫答应让她去,但叫她继续观察一会儿,等会儿普拉托诺夫亲自来接替她。
护士捷连季耶娃回到病房。病人依然躺着未动,还是她离开时那个样子,但脸上的痛苦表情不那么强烈了:嘴角抬上去了,脸色平静,似乎在笑。看样子,一直很痛苦的表情使托里亚的脸显得苍老,现在这一副笑脸使护士捷连季耶娃感到吃惊:那瘦小的脸,那苍白而饱满、微微撅起的嘴唇,没有一丝皱纹的高高的额头,似乎不是属于一个成年人,甚至也不属于一个大孩子,而是属于一个小孩子的。她问他感觉如何,他没有回答,看样子,是睡着了。
捷连季耶娃又看了看他脸上的气色,有点儿不放心。她抓起他的手,没有摸到脉搏,手只是多少有一点儿热乎,这是勉强能感觉到的余热,就好比前一天生的炉子,早已熄灭,但到早晨还保留着一点儿微热。
尽管护士捷连季耶娃一直生活在城市里,可是她跪了下来,为了不惊动活着的人,轻轻地、像农村妇女那样哭号起来:“我们的亲人呀,最最心爱的人呀,你怎么就走了呀?”
三十
军医院里已经知道沙波什尼科夫中尉的母亲来了。接待死者母亲的是军医院政委、营级政委希曼斯基。他是一个漂亮男子,听口音可以知道他是波兰出生的。他皱着眉头等待柳德米拉到来,他以为她必然要流泪,也许还会昏过去。他用舌头舔着刚长出来的胡子,为死去的中尉、为死者的母亲难过,并且因此也生起中尉和他妈妈的气:如果每一个死去的尉官的妈妈都需要接待,神经怎么能受得了呀?
希曼斯基请柳德米拉坐下,在开始谈话之前,先递给她一杯水。于是她说:
“谢谢您,我不渴。”
她听他谈了手术前会诊的情形(这位政委认为没必要说有一人曾经反对做手术),谈了这次手术的困难,谈了这次手术进行得很好;又说,医生们认为,对于沙波什尼科夫中尉这样的重伤,应该做这种手术。他说,沙波什尼科夫死于心脏麻痹,经过三级军医鲍尔德廖夫病理解剖,得出结论:这次突然变化,医生是无法预测,也无法排除的。
接着政委又说到,军医院来的病人成百上千,可是很少有人像沙波什尼科夫中尉这样受到医护人员喜爱。他又自觉,又文雅,又有礼貌,总是不好意思提什么要求,怕麻烦医护人员。
希曼斯基说,一个做妈妈的,养育出这样一个忠诚无私地把生命献给祖国的儿子,应当感到自豪。
然后,希曼斯基问她,对医院领导有没有什么要求。
柳德米拉说,占用政委不少时间,请多原谅,接着她从小包里抽出一张纸,念起自己的要求。
她要求把儿子的埋葬地点告诉她。
政委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并在小本子上记下来。
她希望和麦捷尔医生谈一谈。
政委说,麦捷尔医生听说她来了,也很想和她见见面。
她要求见见护士捷连季耶娃。
政委点点头,又在小本子上记了一下。她要求把儿子的遗物给她,作为纪念。
政委又记了记。
然后她要求把她给儿子带来的礼物转送给别的伤员,接着就把两罐鲱鱼罐头和一包糖果放到桌子上。
她的眼睛和政委的眼睛相遇。政委的眼睛遇到她那蓝蓝的大眼睛的光芒,不由得眯缝起来。
希曼斯基请柳德米拉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到医院来,她所有的要求都不成问题。
政委看了看已经关上的门,看了看柳德米拉要求转送其他伤员的礼物,他摸了摸自己手上的脉搏,没有找到脉搏,就把手一挥,喝起水来,这水便是开始谈话前请柳德米拉喝的那一杯。
三十一
似乎柳德米拉没什么空闲时间。夜里她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在公园里的长椅子上坐了坐,到车站里面暖和了一阵子,就又迈着郑重其事的快步子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来来回回地走。
她所要求的事,希曼斯基全给办了。
上午九点三十分,护士捷连季耶娃来见柳德米拉。
柳德米拉请她说说她所知道的有关托里亚的一切。
柳德米拉穿上罩衫,和捷连季耶娃一同登上二楼,从她儿子当时进手术室经过的走廊走过,在一个单间病房的门前站了一会儿,看了看这天上午空出来的病床。护士捷连季耶娃一直走在她旁边,用手帕揩着鼻子。柳德米拉又下到一楼,捷连季耶娃便和她分开了。不久,接待室里进来一个人,白头发,胖大的身子,黑黑的眼睛下面有两个黑黑的圈儿。麦捷尔医生浆过的白罩衫跟他那黑黑的脸和睁得老大的黑眼睛相比,显得很白很白。
麦捷尔对柳德米拉说了说,为什么罗季奥诺夫教授反对做这次手术。柳德米拉想问的事,他似乎全猜到了。他对她说了说手术前他和托里亚谈的话。他很理解柳德米拉的心情,一丝不苟、毫不隐瞒地讲了一遍手术过程。
然后他说,他对中尉托里亚有一种特殊感情,几乎是一种父爱。在这位医生低沉的声音中,有一种碎玻璃碴一样的声音又尖细又悲戚地响起来。她第一次看了看他的手,那是一双很特别的手,似乎不是长在这个眼神悲戚的人的身上的。那手粗大而沉重,手指头黑黑的,粗实有力。
麦捷尔把一双手从桌上抽回去。他似乎在念她心中的想法,说:
“能做的事,我全做了;但结果是,我的手加快了他的死亡,而没有战胜死亡。”他又把一双手放到桌子上。
她明白,麦捷尔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他说的有关托里亚的每一句话,她都非常希望听,但每一句都让他痛苦又难受。可是,他这些话里还有一种很难受的沉重感。她觉得,麦捷尔医生希望和她见面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自己。这使她心中对麦捷尔产生了不好的感觉。
在麦捷尔医生要走的时候,她说,她相信他为了挽救她的儿子,能做的事全做了。他沉重地喘了一口气。她感觉到,她的话使他轻松了。这样她又明白了,他因为感到自己有权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所以希望和她见面,于是和她见面了。
她带着责备的意味在心里想道:“难道还要从我这里得到安慰吗?”
麦捷尔走后,柳德米拉便朝戴皮帽的警卫长走去。他向她行了一个军礼,用嗄哑的声音报告说,政委指示用小汽车把她送到安葬的地方去,小汽车还要等十分钟才来,因为有人用车到票证发放处送文职人员名单去了。中尉托里亚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最好是从坟地回来后再带走。
柳德米拉提出所有的要求全做到了,而且一丝不苟,不打折扣,就像执行军令一样。不过,从政委、护士、警卫长对她的态度中可以感觉出来,这些人也想从她这里得到宽恕和安慰。
政委因为医院里常常死人,感到自己有责任。在柳德米拉来医院之前,他并没有为此感到不安。医院嘛,总是要死人的,尤其是在战争时期。医疗服务工作的组织安排,并未引起上级领导的责难。经常使他受批评的是政治工作做得不够,没有很好地报导伤员的顽强精神。
部分伤员不相信战争能胜利,还有一部分政治落后的伤员,对集体农庄制度抱有敌对情绪,恶意攻击,他跟这些斗争不够坚决。在医院里还有一些伤员传播军事机密的事件。
军区卫生部政治处曾经把希曼斯基叫了去,告诉他,如果特别处再次汇报说医院思想混乱,就要把他调到前方去。
现在政委见到死去的中尉的妈妈,感到非常羞愧,因为昨天死了三名伤员,可是昨天他还洗了淋浴,让炊事员用炖好的酸白菜给他做了可口的下酒菜,喝了从市商业局弄来的一小桶啤酒。护士捷连季耶娃见到死去的中尉的妈妈也感到羞愧,因为她的丈夫是军事工程师,在集团军参谋部工作,没有上过前方,她的儿子比托里亚还大一岁,却在飞机工厂设计处工作。警卫长羞愧的是,他是一名基干军人,却在后方医院工作,他还把一匹上等的华达呢衣料和一双精制的毡靴寄回家,可是死去的中尉留给妈妈的只有棉军装。
经管死去伤员的殡葬事务的司务长,厚嘴唇,大耳朵,他在陪同柳德米拉前往坟地的时候,也感到羞愧。棺材都是用薄薄的废木板钉成的。死者只穿着内衣入殓。普通士兵的棺材排得十分拥挤,都成为合葬的坟墓。坟上的墓碑都是未刨光的木牌,文字写得歪歪扭扭,而且是用容易褪色的颜料写的。当然,师卫生营里的死者都是直接埋进坑里,连棺材都没有呢,木牌上的字是用变色铅笔写的,一下雨就冲掉。还有那些死在战斗中,死在森林里、沼地上、山沟里、旷野上的人,还常常得不到安葬呢,埋葬他们的往往是沙土、枯叶、风雪。
但是,当这位妇女跟他一起坐在汽车里,问他怎样安葬死者,问他是不是合葬,给死者穿什么服装,在坟地上是否致悼词的时候,他还是因为棺材木料太差而感到羞愧。
他感到不好意思,还因为他在出来之前曾跑到军需仓库一个朋友那里去,喝了一小罐加水的药用酒精,还就着大葱吃了一块面包。使他感到难为情的,是汽车里充满了他呼出来的酒气和大葱气味,可是,不论他多么难为情,不呼吸是不行的。
他愁眉苦脸地望着挂在司机前面的反光镜。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镜子里映照出司机那一双带笑的、使司务长感到惭愧的眼睛。
“司务长,你喝醉啦!”司机那一双年轻而快活的眼睛不客气地说。
所有的人在牺牲了儿子的母亲面前都感到羞愧,而且,不论人类历史多么长久,想对她说明自己无愧,都是徒然的。
三十二
劳动营的士兵们正从卡车上往下卸棺材。他们不声不响,不慌不忙,可以看出他们干这种活儿已经熟练和习惯了。一个人站在车斗里,把棺材推到边沿上,另一个人用肩膀接住,往外一拖,又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走过来,用肩膀接住棺材的另一边。他们咯吱咯吱地踩着上了冻的土地,把棺材抬到宽大的合葬坟里,贴着坟坑的边放好,又回到卡车跟前。等到卸空了的卡车回城里去了,士兵们便在墓穴旁的棺材上坐下来,拿出一叠废纸和一丁点儿烟丝卷烟卷儿。
“今天好像空闲些。”一个士兵说着,用装配得很好的打火家什打起火来——细绳的火绒塞在铜弹壳里,火石嵌在里面。这个士兵把火绒摇了两下,就冒出烟来。
“司务长说,今天就一汽车,再没有了。”另一名士兵说着,喷了一大口烟,抽起烟卷儿。
“那咱们可以封坟啦。”
“过一会儿当然好些,他还要拿名单来,要检查。”另一名没抽烟的士兵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打了打灰,又轻轻吹了吹,便吃起来。
“你跟司务长说说,让他给咱们发铁钎。这地冻了好几尺厚,明天还要挖新坟,像这样的地用铁锹能挖得动吗?”
刚才在打火的那一名士兵,用手叭叭拍了两下,把木头烟嘴里的烟灰拍出来,又轻轻地拿烟嘴在棺材盖上敲了敲。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好像在听什么。什么声音也没有。
“听说,要给劳动营发干粮了,是真的吗?”吃面包的士兵说。他把嗓音放得很低,为的是不打搅棺材里的死者,知道他们对这些话不感兴趣。
另一个抽烟的士兵把烟灰从长长的芦苇烟嘴里吹出来,又对着亮光朝烟嘴里看了看,摇了摇头。
还是没有什么声音。
“今天天气不坏,就是有风。”
“听,汽车来了,这一下子咱们要干到中午了。”
“不对,这不是咱们的大汽车,是小汽车。”
从小汽车里走出他们熟悉的司务长,接着出来的是一位戴头巾的妇女。他们朝铁栏杆那边走去,在上个星期之前都是在那里埋死人,后来因为已经没有地方,就不在那里挖坟了。
“埋葬军人,没有一个人送葬,”一名士兵说,“在和平时期,你要知道,一口棺材,后面上百人捧着鲜花。”
“也有人哭这个人的。”一名士兵用厚厚的长圆形指甲很有礼貌地敲了敲棺材板,指甲因为干活儿磨得像海边石子一样光溜。“只不过那些眼泪咱们看不到……瞧,司务长一个人来了。”
他们又抽起烟来,这一次三个人都抽了。司务长走到他们跟前,和善地说:
“同志们,咱们都抽烟,谁又替咱们干活儿呢?”
他们一声不响吐出三个烟团儿,接着,刚才打火的那个士兵说:
“你也抽一口吧,听,咱们的卡车又来了。我从马达声能听出来。”
三十三
柳德米拉走到一个坟包前面,念了念写在胶合板上的儿子的姓名和军衔。她清楚地感觉到,在头巾下面的她的头发动了起来,不知是谁的冰冷的手指头在拨弄她的头发。
左边,右边,直到栏杆边,全是灰灰的坟包,没有青草,没有鲜花,只有插在坟土里的一根根木杆。木杆顶上钉着胶合板,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姓名。胶合板有许多,密密麻麻,全都是一个样子,很像田野里长得很茂盛的庄稼。
她现在终于找到了托里亚。有多少次,她拼命猜想,他在哪儿,在干什么,想什么,他是倚着战壕的土壁打瞌睡,还是在路上走,是不是一只手端着茶缸、另一只手拿着糖块喝茶,是不是冒着枪林弹雨在田野上奔跑……她很希望跟他在一起,他需要有妈妈——她可以给他斟茶,对他说:“再吃块面包吧。”她给他脱鞋,给他洗磨出泡的脚,给他脖子上围围巾……每次他走了,她都无法找到他。现在她终于找到了托里亚,可是他已经不需要她了。
稍远处可以看到革命前的一些坟墓,坟前还有大理石十字架。那些十字架就像是一群谁也不要、跟谁也没有关系的老头子——有些歪倒在一旁,有些软弱无力地靠在树上。
天空好像是真空的,好像有人把空气抽光了,头顶之上,空空荡荡,只有干燥的灰尘。可是无声无息然而马力强大的气泵还在抽天空的空气,不停地抽着,抽着。柳德米拉觉得不仅已经没有天空,而且没有信念,没有希望,在巨大的没有空气的天地间只剩下灰灰的冻土块垒成的一个小小的土丘。
一切活着的,母亲,娜佳,维克托的眼睛,战报,一切都不再存在了。
活着的,成了死的了。世界上只有托里亚活着。可是,周围多么静呀。他是不是知道她来了……
柳德米拉跪下来,为了不惊扰儿子,轻轻地把写着儿子姓名的胶合板扶正。她记得,过去她送他上学的时候,给他理衣领,他总要生气。
“瞧,我来了,你也许在想,怎么妈妈还不来……”
她说起话来,声音小小的,怕栏杆外面有人听见。
公路上奔驰着汽车,黑糊糊的、花岗岩般的卷地的风雪在旋转,茫茫一片,在柏油路面上又绕圈儿,又打旋儿……背着口袋的人、提着牛奶桶的女人都穿着军靴,橐橐地走着,身穿棉袄、头戴棉军帽的孩子们跑着去上学。
但是她觉得这到处在活动的世界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幻景。
多么静啊。
她和儿子在说话,回忆着他过去生活中的细节,于是这些仅仅存在于她的记忆中的往事充满了天地间,到处是孩子的声音、眼泪,翻看小人书的沙沙声,小调羹敲打白碟子边儿的响声,自己装配的收音机的咝咝声,滑雪板的哧哧声,别墅池塘里船桨的划水声、剥开糖果纸的沙沙声,闪来闪去的孩子的脸、肩膀、胸膛。
他的眼泪、苦恼,他的好的、不好的行为,都因为她的绝望而复活了,一切如在眼前,好像可以触摸到。
她不是回忆死去的儿子,而是为他的实际生活操起心来。
干吗要在这么弱的灯光下通宵看书呀。这么年轻就开始戴眼镜,以后怎么办啊……
瞧,他就穿着薄薄的布衬衣躺在这儿,光着脚,怎么不给他盖被子,这地冰凉冰凉的,到夜里还有老厚的霜呢。
柳德米拉鼻子里忽然涌出鲜血。头巾都湿透了,沉甸甸的。她头晕,眼睛发黑,有一会儿她觉得就要昏过去。她闭上眼睛。等她把眼睛睁开,在她的悲痛中复活的世界已经消失,只有被风卷起的灰色尘土在坟墓上面盘旋着;好像是一会儿这座坟,一会儿那座坟,冒起灰烟。
奔流在坚冰之上、把托里亚从黑渊中托出来的那股仙水流走了,消失了;在母亲的绝望中出现的那个世界,一时间冲破现实的桎梏、要取代现实的那个世界,又不见了。她的绝望好像变成了上帝,让儿子从坟墓里站起来,让空中布满新的星星。
在过去的这几分钟里,世界上只有托里亚活着,其余的一切都有赖于他。但是,母亲的强大力量不能长久地使大量的人群、大海、道路、土地和城市服从死去的托里亚。
她把头巾按到眼睛上,眼睛是干的,头巾却被血湿透了。她觉得她的脸上沾满黏糊糊的血。她弯着腰坐着,渐渐平静下来,不由得在思想上迈着小小的起步,开始承认托里亚不在人世。
医院里的人见她这样平静,听到她提的问题,都感到吃惊。他们不知道,她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很清楚的事实,没有意识到托里亚已经不在人世。她对儿子的感情太强烈了,以至于既成事实的威力丝毫不能动摇这种感情,所以他还继续活着。
她已经失去理智,谁也没看出这一点。她终于找到了托里亚。就好像老猫找到已死的小猫,又高兴,又拿舌头舔。
她的心还要经历长时间的痛苦,直到几年、也许几十年之后,慢慢地、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堆起自己的坟包,在心里清醒地感觉到永远失去了儿子,才会在既成事实的威力面前屈服。
劳动营的士兵干完活儿,已经走了。太阳就要落山,坟地上的胶合板投出了长长的影子。只剩柳德米拉一个人。
她想,应该把托里亚的死讯通知亲属们,通知在集中营里的他的父亲。一定要通知父亲。要通知亲生父亲。托里亚在手术之前想些什么呢?他吃得怎样呢?还用调羹吃饭吗?他是不是有时也侧着睡呢?还是仰着睡?他喝水喜欢加柠檬和糖呀。现在他是怎样躺着的?头发理过没有?
大概由于心里的痛苦过于沉重,周围的一切变得越来越黑沉了。
她突然想到,自己的痛苦永无尽期;将来维克托会死,她的女儿的后代们也会死。她会一直痛苦下去。
在悲痛过分沉重,内心支持不住的时候,现实与柳德米拉心中浮现的世界,界限再次消失了,她的爱打退了永恒。
她想,干吗要把托里亚的死讯通知他的生父,通知维克托和所有亲属?要知道,情况还完全不能肯定呀。最好是等一等,也许,还能好转呢。
她小声说:
“你也不必告诉任何人,情况还一点不清楚呢,还会好起来呢。”
柳德米拉拿大衣襟盖住托里亚的腿。她又从头上摘下头巾,盖住儿子的肩膀。
“上帝,可不能这样,怎么能不盖被子。哪怕把腿盖一盖也好。”
她想得出神了。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继续同儿子说话,责备他写信写得那样短。她渐渐清醒,给儿子拉了拉被风吹到一边去的头巾。
她跟儿子两个人在一起,谁也不打搅他们,多么好呀。谁也不喜欢他,都说他不漂亮:嘴唇又厚,又往上翻。都说他行动古怪,动不动就生气,发火。同样,谁也不喜欢她,家里人光看她的缺点……我的可怜的孩子,我的腼腆的、不漂亮的好儿子呀……只有他喜欢我,现在,在这黑夜里,在坟地上,只有他和她在一起,他再也不离开她,等她成了一个没人要的老婆子,他还会爱她……他是一个多么不圆滑的人啊。从来不要求什么,又羞怯,又可笑;一位女教师说,他在学校里成了取笑的对象;大家逗他,捉弄他,他就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托里亚呀,托里亚,可别丢下我一个人。
后来,天亮了。伏尔加彼岸的草原上升起冷冷的红光。汽车吼叫着从大路上驶过。
精神狂乱的状态过去了。她坐在儿子坟前。儿子的身体被黄土埋了。儿子没有了。她看到自己肮脏的手指,看到铺在地上的头巾,她的两腿麻木了,觉得她的脸也弄脏了。她的喉咙里发痒。
她对一切都冷漠了。如果有人告诉她,说战争结束了,说她的女儿死了,她会无动于衷。如果旁边有一杯热牛奶,有一块热面包,她连动都不会动,手也不会伸一下。她坐在地上,既不操心,又无思虑。一切都无所谓,什么都不需要。只有不肯休歇的痛苦紧压着她的心,冲打着她的两边鬓角。医院里的人、穿白衣的医生说起托里亚的事,她看到他们那张开又合上的嘴,却没有听见他们说的是什么。地上有一封信,是从大衣口袋里掉出来的,是军医院给她的那一封,她也不想捡起来,抖一抖上面的灰土。她无意识地想起,托里亚两岁的时候,蹒跚地追赶在地上跳来跳去的蟋蟀,耐心地、毫不泄气地跟在蟋蟀后面走来走去;又想起她没有问护士,托里亚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在手术前的那个早晨是怎样躺着的,是侧着身,还是仰着。
她看到了晨光,她不可能看不到啊。
忽然她想起:托里亚满三岁了,那天晚上家里人吃着甜点心,托里亚还问:
“妈妈,为什么天黑了?今天是生日呀。”
她看到树枝,看到在阳光下闪亮的光滑的石头墓碑,看到写着儿子姓名的胶合板,字有大有小,稀密不匀。她没有想法,她没有心思了。她什么也没有了。
她站起身来,捡起那封信,用麻木的手抖了抖大衣上的小土块,又拍了拍,擦了皮鞋,拿起头巾,抖了老半天,一直抖到头巾又成了白的。她把头巾系在头上,用头巾边儿擦了擦眉毛上的灰土,擦去嘴上和下巴上的血。她朝坟地大门口走去,不回头,不慢也不快。
三十四
回到喀山以后,柳德米拉就渐渐消痩,越来越像她学生时代照的相片。她上供应商店买东西,烧饭,生炉子,擦地板,洗衣服。她觉得秋天的日子太长,怎么也没办法打发过去。
从萨拉托夫回来的那一天,她就向家里人说了这次外出的情形,说了她想过自己有一些对不起家里人的地方,说了她去军医院的情形,又把包着儿子被炮弹片炸碎的血衣的小包打了开来。在她说这些事的时候,弗拉基米罗芙娜在重重地喘气,娜佳在哭,维克托的手发抖,他都无力端起桌上的茶杯。这时来看她的玛利亚的脸也变得煞白煞白的,嘴巴半张着,眼睛里也出现了痛苦的神情。只有柳德米拉平静地说着,两只发亮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一向是个十分喜欢争论的人,现在她跟谁也不争论了。以前如果有人说怎样可以到车站去,柳德米拉就会又生气又着急地抬起杠来,说根本不是走那几条街,也不是坐那几路电车。有一次维克托问她:
“柳德米拉,每天夜里你是在和谁说话?”
她说:
“我不知道,也许是做梦。”
他再也没有问她,但是他对岳母说,柳德米拉几乎每夜都要打开箱子,把被子铺在角落里一张沙发上,心事重重地在小声说话。
“我有这样一种感觉:白天她跟我、跟娜佳、跟您在一起,似乎是在梦里;到夜里她说起话来就有了精神,就像战前一样,”他说,“我觉得她好像病了,渐渐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我不知道,”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芙娜说,“我们都在受苦。都一样,又各有不同。”
他们的谈话被敲门声打断。维克托站起身来。但柳德米拉在厨房里高声说:
“我去开。”
家里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但却发现,柳德米拉从萨拉托夫回来以后,每天都有好几次去翻信箱,看有没有信来。
每当有人来敲门,她都要急急忙忙去开门。
现在,又听到她急匆匆的、几乎是在跑的脚步声,维克托和岳母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听到柳德米拉很生气的声音:
“没有,今天什么也没有,你们别总来,两天前我已经给你们半公斤面包了。”
三十五
维克托罗夫中尉被召到团部,去见歼击机飞行团预备队的指挥官,萨卡布卢卡少校。值日参谋维里卡诺夫告诉他,团长乘飞机到驻在卡里宁区的空军集团军司令部去了,傍晚才能回来。维克托罗夫问为什么叫他来,维里卡诺夫挤挤眼睛,说,可能跟在食堂里酗酒、打架有关。维克托罗夫朝防雨布加棉被做成的帷幔里面望了望,听到有打字机在响。办公室主任沃尔康斯基看到维克托罗夫,就猜到他要问什么,便说:
“没有,中尉同志,没有信。”
文职女打字员列诺奇卡回头看了看中尉,又瞟了瞟面前的小镜子,这是已经牺牲的飞行员杰米道夫从一架击落的德国飞机上缴获了送给她的。她扶了扶军便帽,推了推压在正在打的表单上的小尺子,继续打起字来。
这位长脸的中尉竟也向办公室主任问这个问题,惹起她同样的苦恼。
维克托罗夫在回机场的路上,拐弯朝树林边走去。这个团退出战斗休整以来,已经有一个月了,这期间主要是补充物资,接收新的飞行员。一个月之前,维克托罗夫觉得这人迹罕至的北方是奇特的。那苍莽的森林,陡峭山冈间弯曲的急流,枯枝败叶和菌类的气息,林海不绝于耳的飒飒声,日日夜夜使他心神不安。
在飞行的时候,他常常觉得地上的气味进入了机舱。这里的森林、湖泊散发着战前他在书上读到的古代罗斯生活的气息。在这儿,森林和湖泊之间有古老的驿道,过去曾用这些笔直的树干建造房屋、教堂,制作船桅。灰狼曾在这里出没。阿廖努什卡
有许多尉官、军士和没有军衔的小伙子走在战争的道路上。他们抽定额配给的烟,用白调羹和铝盆子吃饭,在车厢里玩“捉傻瓜”,到城市里就吃冰棒,一面咳嗽,一面喝他们分到的一点酒。他们写信不能超过规定次数,他们对着战地电话喊叫,射击,有的开炮,有的放枪,有的驾驶T-34坦克,踩油门,呐喊……
土地在脚下咯吱咯吱直响,又有弹性,就像旧弹簧垫子——这是枯叶,上面的几层又轻又脆,尽管已枯死,但依然片片不同。下面则是多年前的枯叶,已经合成松软的褐色的一片——这是生命的灰烬,这生命曾经发出幼芽,在雷雨中飒飒作响,又闪着笑眼迎接雨后的阳光。几乎没有重量的腐烂树枝在脚下碎裂。静静的阳光射在林中土地上,被树叶划成斑斑点点。林中的空气浓稠,凝止不动;习惯了空中旋风的歼击机飞行员特别会感觉到这一点。晒热的潮湿树木散发着清新的木头气息。但是枯树朽枝的气味比活着的树木更强烈。在有枞树的地方,浓烈的松节油气味胜过一切味道。山杨甜得发腻,赤杨又苦又涩。森林过的是独立生活,跟其他世界不相干,维克托罗夫觉得自己好像进了一座房子,里面的一切和外面都不一样:气味不一样,射进来的光线不一样,声音在里面响起来也跟外面不一样。一个人在森林里,总觉得自己不大习惯,就像在生人面前。在底下透过高高的、厚厚的林中空气层朝上面张望,就像站在湖底;树叶飒飒响,那哧啦哧啦、往军便帽的帽徽上乱缠的蛛丝,就像挂在水面与湖底之间的水藻。似乎那些横冲直撞的大头苍蝇,无精打采的蚊子,像鸡一样在枝桠中间穿来穿去的松鸡,尽管长着翅膀,可是永远也飞不到森林上面去,就像鱼不会游到水面之上。喜鹊有时一下子飞到山杨树顶上,可是马上就又钻进枝丛里,就像鱼有时猛地一跃,白肚皮在阳光里闪一下,可是马上又钻进水里。在幽暗的林底,那挂满渐渐消散的蓝色、绿色露珠儿的青苔多么奇怪呀。
从静谧幽暗的林底,忽然来到明亮的林中空地,马上一切都不同了:暖烘烘的土地,晒热的刺柏的气息,流动的空气,耷拉着头的风铃草(那老大的风铃花像用紫金铸成的),还有长在黏黏的茎上的野石竹。心里顿时轻松起来;来到林中空地,就像不幸的生活中出现了幸福的一天。好像那些黄色的蝴蝶、蓝黑色的油亮的甲虫、在草丛里沙沙爬的蚂蚁,已经不是各顾自己,而是大家一起干着共同的活儿。缀满细小叶片的桦树枝轻拂着人脸。草蜢蹦来蹦去,把人当成树干,往人身上直撞,趴到人的腰带上,不慌不忙地蹲在上面,绿色的大腿鼓着劲儿,山羊脸上眼睛瞪得圆圆的。还有迟开的野莓花儿,晒热的纽扣和皮带扣环……大概,这林中空地上空从来不曾有“U-88”,不曾有“海因克尔”夜袭机飞过。
三十六
夜里他常常想起在斯大林格勒医院里过的那几个月。他不记得汗湿的衣裳、咸得使人恶心的水,不记得那使人受不了的恶浊气味。他觉得在军医院的那些日子是幸福的。现在,在这森林里,他听着树木的沙沙声,心想:“难道我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难道有过这样的事?她抱着他,抚摩他的头发,她哭着,他吻她那湿湿的、咸咸的眼睛。
有时维克托罗夫想,他可以驾着“雅克”上斯大林格勒去,不过几个小时,可以在梁赞
他常常想起他在一本旧书上读到的一段故事:舍列梅捷夫
这位空军中尉,这位保育院出身的斯大林格勒发电站机械车间钳工,老是想着多尔戈卢基公爵夫人的一生。他走在森林里,常常活灵活现地想象着:他已经死了,已被埋葬,那架被德国人击落的飞机,半截扎在土中,已经锈烂了,散架了,四周长满了青草,薇拉·沙波什尼科娃常常在这儿走来走去,有时停下来,走下岸坡,走到伏尔加河边,凝望河水……在两百年前,年轻的多尔戈卢基公爵夫人就曾在这里走过,有时走到林中空地,用手拨开缀满红色野果的树棵子,从野麻丛里穿过。他顿时觉得又难过,又痛苦,又失望,又甜蜜。
穿破军装的窄肩膀中尉在森林里走着。在难忘的时代里,有多少这样的人被遗忘了啊。
三十七
维克托罗夫还没有走到机场,就看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情况。许多加油车在夏天的田野上东奔西跑,机场维修营的机械师和发动机修理工围着停在掩护玻璃罩下的飞机忙活着。平时一声不响的电台发动机又清楚又起劲地嗒嗒响着。
“坏了。”维克托罗夫心里说着,加快了脚步。
马上就证实了他的猜测。腮上带着红色烫伤疤痕的上尉索洛马津一见到他就说:
“有命令,咱们要出发了。”
“上前方吗?”维克托罗夫问。
“不上前方,上哪儿去?”索洛马津说过这话,便朝村子走去。
看样子,他的情绪很坏,他和女房东的关系不同一般,现在大概是急急忙忙找她去了。
“索洛马津要分家啦:把房子给老娘们儿,老牛自己带着。”维克托罗夫旁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这是叶列玛中尉,从小路上走来,他常常跟维克托罗夫搭档飞行。
“叶列玛,调咱们上哪儿?”维克托罗夫问。
“可能是西北战线要反攻了。师长乘着‘艾尔-5”来了。我有一个驾驶‘道格拉斯”的朋友在空军军部里,可以问他。他什么都知道。”
“有什么好问的,不问也会知道。”
不仅团部的人和机场的飞行员们紧张起来,村子里也开始惶惶不安。团里最年轻的飞行员,黑眼睛、厚嘴唇的科罗尔少尉捧着浆洗熨好的衣服从街上走来,衣服上面还放着小甜饼和一包果干。
科罗尔的女房东是两个独身的老奶奶,常常给他做甜饼吃,大家都拿他开玩笑。每次他出来执行任务,两位老奶奶都要来机场,在半路上迎他。一个高高的,身子笔直,另一个是驼背,他走在她们中间,又生气,又难为情,像一个娇惯的孩子。飞行员们说,科罗尔跟一个惊叹号、一个问号走在一起。
飞行大队长万尼亚·马尔丁诺夫穿了军大衣从屋里走出来,一只手拎着提箱,另一只手拿着崭新的制帽,他怕弄皱了,没有放到提箱里。房东的红头发女儿没戴头巾,披着一头自己卷的卷发,在后面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见到这种目光,再猜测她和他的关系,就是多余的了。
一个有点儿瘸腿的男孩子向维克托罗夫报告说,跟他住在一起的指导员戈卢普和中尉沃夫卡·斯科特诺伊已经带着东西走了。
维克托罗夫在几天以前才搬到这一家来。在这之前,他和戈卢普住在一个很坏的女人家里。那女人额头凸起,一双黄眼睛鼓鼓的。谁看到这双眼睛,都觉得不舒服。
为了不让他们住下去,她往屋子里放浓烟,有一天还偷偷地往他们的茶里撒灰。戈卢普劝维克托罗夫把这个女人的事写成报告递到团政委,但是维克托罗夫不愿写报告。
“让她害霍乱死掉。”戈卢普骂了一句,也就算了。
他们搬到另一家,觉得这一家简直是天堂。可是这天堂他们却不能久住了。
维克托罗夫很快也背着背包,拎着塞得满满的手提箱,从一座座足有二层楼高的灰色房屋前面走过。瘸腿的男孩子在旁边蹦跳着,拿维克托罗夫送给他的战利品手枪皮套朝母鸡瞄准,朝盘旋在森林上空的飞机瞄准。他从先前住的房子前面走过,透过模模糊糊的窗玻璃看到那个坏女人的一动不动的脸。每次她挑着两桶水从井上回来,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谁也不搭理她。她没有牛,也没有羊,屋顶下也没有燕子。戈卢普打听过她的情况,想弄清她的富农阶级根源,谁知她却出身贫苦家庭。妇女们说,她在丈夫死后好像是疯了。有一次在深秋天凉的时候,她跑到湖里,在水里呆了一昼夜。几个男子汉把她硬拖了上来。可是妇女们说,她在丈夫死之前甚至在出嫁之前,都不爱说话。
这会儿维克托罗夫走在这个林区村庄的街道上,再过几个钟头,他就要飞走,永远离开这儿了。这飒飒响的森林,村庄,麋鹿常常光临的菜园,还有这蕨草,金黄的松脂,杜鹃,他都看不到了。这些老头儿、小姑娘他也再见不到了。再也没有人给他讲当年怎样实行集体化的事,没有人给他讲狗熊抢夺妇女们的马林果篮子,还有小孩子用光脚板踩蛇头的故事了……再也见不到这个又奇特又平常的村庄,这村庄一切都跟森林有关,正如他出生和成长的工人村,一切都跟工厂有关。
然后飞机又要着陆,转眼间又要出现新的机场,出现农村或者工人村,出现另一些老年人、小姑娘,他们有他们的伤心事和开心事,有受伤而秃了鼻子的猫,又可以听到另外一些人叙述往事,叙述全面实行集体化的事,又会有另外一些好的或不好的房东。
美男子索洛马津到了新的环境里,又会在闲暇时间戴起漂亮的军帽,在大街上溜达,弹着吉他唱歌儿,叫姑娘们心醉。
团长萨卡布卢卡少校,一张古铜色的脸,白头顶刚刚剃过,胸前晃着五颗红旗勋章,倒换着两条弯弯的腿,向飞行员们宣读准备战斗的命令。他说,今晚在掩蔽所里过夜,出发次序在起飞前在机场上宣布。
然后他又说,指挥部命令不准离开机场的掩蔽所,违反军令,严惩不贷。
“不能在天上睡觉,所以要在起飞前好好睡一觉。”他解释说。
团政委别尔曼接着讲话。他很高傲,大家都不喜欢他,虽然对于飞行上的事他能说得头头是道。在处理飞行员穆欣那件事情之后,大家就特别讨厌他了。穆欣和漂亮的女电报员丽达沃伊诺娃谈恋爱。大家都很赞成他们这段恋情:一有空他们就相会,上河边散步,总是手挽着手走在一块儿。大家甚至都不取笑他们了,他们的关系已经非常明朗。
忽然有一种说法传了开来,这一说法出自丽达之口,是她对一位女友说的,又由女友传遍了全团:在一次外出散步的时候,穆欣强奸了她,还曾经拿手枪威胁她。
别尔曼听到这桩事以后,暴跳如雷,而且表现出极大的积极性。穆欣被法庭审问了十天,并且被判了死刑。
在执行枪决之前,空军集团军军委委员阿列克谢耶夫空军少将来到团里,开始调查穆欣的案情。丽达弄得将军非常难为情;她跪在他面前,恳求他相信,有关穆欣一案全是胡编乱造。
她对他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她和穆欣躺在林中空地上,接了一会儿吻,后来她睡着了,穆欣要跟她开开玩笑,悄悄把手枪伸到她的两个膝盖中间,朝土里开了一枪。她惊醒了,叫了起来,于是穆欣又跟她接起吻来。她把这事儿对女友说了,可是从女友嘴里往外一传,事情就十分可怕了。在这件事情中,只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她跟穆欣的爱情是极其纯真的。事情很顺利地解决了,判决取消了,穆欣调到了另一个团里。
从那时起,大家就更不喜欢别尔曼了。
有一次索洛马津在食堂里说,俄罗斯人是不会干这种事儿的。
有一个飞行员,好像是莫尔恰诺夫,说所有的民族中都会有坏人。
“就比如科罗尔,是犹太人,跟他搭档飞行就很好。在执行任务时知道有这样一个朋友在后面,心里就觉得踏实。”万尼亚·斯科特诺伊说。
“科罗尔算什么犹太人?”索洛马津说。“科罗尔是咱们的小伙子,我在飞行中对他比对自己都信得过。他在勒热夫把紧跟在我后面的一架德国飞机扫掉了。多亏波里亚·科罗尔,我有两次甩脱盯住我的该死的敌机。你知道,我打起仗来,也是不要命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维克托罗夫说,“如果一个犹太人很好,你就说,他不是犹太人。”
大家都笑起来。索洛马津说:
“好啦,穆欣被别尔曼安上枪毙罪名的时候,他才不觉得好笑呢。”
这时候科罗尔走进食堂,有一个飞行员很同情地问他说:
“我问你,波里亚,你是犹太人吗?”
科罗尔有点儿难为情,回答说:
“是的,是犹太人。”
“是真的吗?”
“完全是真的。”
“行过割礼吗?”
“滚你的蛋。”科罗尔回答说。大家又笑起来。
等飞行员们从机场回村子去,索洛马津和维克托罗夫走在一起。
“你要知道,”索洛马津说,“你不该说那话。我在肥皂厂工作的时候,找碴儿整人的人不少,一个个都是领导。我看够了那些家伙。”
“你啰唆什么,”维克托罗夫耸耸肩膀,“你以为我是他们那种人吗?”
别尔曼说,飞行员生活的新时期开始了,预备队的生活结束了。这些话不用他说大家也明白,但大家还是注意听着,听听他的话里有没有什么暗示,本团是不是还留在西北战线,是调到勒热夫一带,还是调到西线或南线?
别尔曼说:
“所以,战斗飞行员必须具备的第一点素质,是熟悉装备,熟悉得能够操纵自如;第二点,热爱自己的飞机,要像爱母亲、爱姐妹一样;第三,要勇敢,勇敢就是火热的心加冷静的头脑;第四,要有同志感情,这种感情是我们整个苏维埃生活培养出来的;第五,在战斗中要有献身精神!成功就在于编队飞行技能!要紧跟机长!一个好的飞行员,就是在地面上也要常常思考,分析、研究上一次战斗:‘嗯,这样会好些!嗯,不该那样!””
飞行员们装做很感兴趣地看着政委,一面小声说着话儿。
“也许,是叫咱们护送运输机往列宁格勒送吃的东西?”索洛马津说。他有女朋友在列宁格勒。
“是不是去莫斯科方向?”莫尔恰诺夫说。他家里的人都在昆采沃。
“也许,要上斯大林格勒呢?”维克托罗夫说。
“算啦,不一定。”斯科特诺伊说。
他们团上哪儿,对他都无所谓,因为他家的人都在敌占区乌克兰。
“波里亚,你想上哪儿去?”索洛马津问道。“是不是上你们犹太人的首府别尔基切夫去?”
科罗尔那双黑黑的眼睛气得一下子完全黑沉下来,他很清楚地骂了一句娘。
“科罗尔少尉!”政委喝道。
“是,政委同志……”
“不要作声……”
其实科罗尔已经不作声了。
换做是萨卡布卢卡少校,他本来就是一个骂娘的行家,遇到飞行员当着领导的面骂娘,他不会管的。他每天早晨都对自己的通信员叫喊:“马秋金……你他妈的……”然后和和气气地说:“把手巾给我拿来。”
可是,团长知道政委那善于罗织罪名的作风,所以不敢马上把科罗尔放过。如果放过了,别尔曼会写报吿,说萨卡布卢卡在全体飞行员面前不维护政治领导人的威信。别尔曼已经向政治部写过报告,说萨卡布卢卡在预备队期间干私活儿,和团部里的人一起喝酒,和当地的女畜牧师叶尼娅·邦达列娃有不正当关系。
所以团长绕着弯子开始了。他很威严地嗄声喝道:
“科罗尔少尉,怎么站的?上前两步走!干吗那么吊儿郎当?”
接着他继续虚张声势。
“戈卢普指导员,您向政委汇报一下,为什么科罗尔破坏纪律。”
“少校同志,请允许我报告,他是和索洛马津争吵,至于为什么,我没听见。”
“索洛马津上尉!”
“有。少校同志。”
“您来汇报。不是向我!向政委汇报!”
“政委同志,让我汇报吗?”
“汇报吧。”别尔曼点了点头,对索洛马津连看也没看。他感觉出来,团长还是在坚持自己那一套。他知道,萨卡布卢卡不论在地上还是在空中,都特别狡猾。在空中,他能比谁都快地判断出敌人的目的和战术,以诡诈战胜敌人的诡诈。在地上,他懂得领导强中有弱,下属弱中有强。如有必要,他可以装装样子,装成一个憨大,听到蠢人说的很蠢的俏皮话也可以凑趣,可以哈哈大笑。他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飞行员们掌握在手心里。
在担任预备队期间,萨卡布卢卡对农业,主要是对饲养家畜家禽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他也搞起果品加工:用马林果制果子露酒,腌蘑菇,晒蘑菇。他做的饭菜出了名,有许多团长喜欢在空闲时间驾飞机上他这儿来,又吃又喝。但这位少校不认为这是白慷慨。
别尔曼知道这位少校还有一个特别难对付的特点,那就是:尽管他又精明,又谨慎,又狡猾,然而同时又几乎是个疯子,一旦硬干起来,连命都不顾。
“跟领导争论,简直就像……跟风作战。”他对别尔曼说。他会忽然不顾一切地干起有损切身利益的事,政委只有叹气。
有时两个人情绪都很好,他们就聊天,就你朝我、我朝你挤眼睛,互相拍肩膀或者拍肚子。
“嘿,我们的政委真是个精明汉子。”萨卡布卢卡说。
“嘿,我们的英雄少校真棒。”别尔曼说。
萨卡布卢卡不喜欢政委那种假殷勤,不喜欢他把每一句不小心的话都要写进报告的那股积极劲儿。他嘲笑别尔曼见了漂亮姑娘就眼馋,嘲笑他喜欢吃炖鸡而不喜欢喝酒。别尔曼对别人的生活条件漠不关心,却善于为自己创造舒适的生活条件,他就更加不满。他佩服别尔曼的聪明,佩服他为了事业敢于同领导冲突,佩服他的勇气——有时候似乎别尔曼自己也不知道,他会很轻易地丢掉性命。
这会儿,这两个人在准备率领空军集团军奔赴前线的时候,彼此侧眼看着,听着索洛马津上尉陈述:
“政委同志,我应该直说,科罗尔破坏纪律,这是我的过错。我嘲笑他,他忍着忍着,后来就忍不住了。”
“您对他说什么来着,您向政委说说。”萨卡布卢卡打断他的话。
“刚才同志们都在猜,咱们团上哪儿去,上哪条战线去,我就对科罗尔说:你想不想上你们的首府别尔基切夫去?”
飞行员们都看着别尔曼。
“我不懂,上什么首府?”
别尔曼说过这话,忽然明白了。
他有点儿难为情,大家都感觉到了这一点,而团长特别吃惊的是,这事儿竟出在一个像剃刀刃一样锐利的人身上。可是,使人惊讶的事儿还有呢。
“这是怎么搞的?”别尔曼说。“科罗尔,大家都知道,索洛马津是新鲁扎区多罗霍沃村人。如果您对索洛马津说,他想上多罗霍沃村作战,他就该因为这样打您的嘴巴吗?这真是很奇怪的乡土道德标准,跟共青团员称号很不相称。”
他总是说一些耸人听闻的话。大家都明白,索洛马津是想逗科罗尔生气,科罗尔果然生气了,可是别尔曼却满有把握地向飞行员们解释,是科罗尔没有摆脱民族主义偏见,他的行为是藐视各民族友谊,说科罗尔不应当忘记,法西斯正是利用民族主义偏见为所欲为。
别尔曼说的话本身是正确的。他这会儿用激动的语调说的思想,来自革命,来自民主。但这会儿别尔曼的着力点,不是他为了思想,而是让思想为他,为他今天颇有问题的用心服务。
“同志们,你们看,”政委说,“哪儿思想不正确,哪儿就没有纪律。今天科罗尔的行动就说明了这个问题。”
现在政委把科罗尔的行动同政治问题联系起来,萨卡布卢卡自然是不能干预的。萨卡布卢卡知道,任何一个战斗指挥员任何时候都不敢干预政工机关的行动。
“同志们,就是这么回事儿。”别尔曼说。为了加重自己谈话的分量,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又说下去:“出现这种不成体统的事,责任在犯错误的本人,但我这个团政委也有责任,因为我没能帮助飞行员科罗尔清除思想上的落后的、丑恶的、民族主义的东西。问题比我一开始设想的要严重些,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处罚科罗尔的违纪行为。但是我要把教育科罗尔少尉的任务承担下来。”
大家动了动,坐舒服些,都觉得事情过去了。科罗尔看了看别尔曼,在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异样的神情,别尔曼一看到这种神情,皱了皱眉头,抖了抖肩膀,并且转过脸去。晚上,索洛马津对维克托罗夫说:
“你瞧,廖尼亚,他们总是这样,一个个多么深奥呀。这事儿要是出在你或者万尼亚·斯科特诺伊身上,肯定被别尔曼送到惩戒分队去了。”
三十八
晚上,飞行员们在掩蔽所里都没有睡,躺在铺上抽烟,谈话。斯科特诺伊吃晚饭时喝了不少告别酒,这会儿不住地在哼歌儿:
飞机打着螺旋飞翔,
吼叫着飞向大地胸膛,
不要哭,好姑娘,不要悲伤,
从此永远、永远把我遗忘。
维里卡诺夫还是憋不住,说漏了嘴,于是大家都知道了,本团要转移到斯大林格勒附近。
一轮明月升到森林上空,树木中间出现了晃晃不定的光斑。离机场两公里的那个村子,好像是躲在灰堆里,黑糊糊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坐在掩蔽所门口的一些飞行员观赏着这美妙的、布满地标的世界。维克托罗夫望着“雅克”机翼和机尾投出的淡淡的月光阴影,也跟着斯科特诺伊哼唱起来:
用手把骨架抬起,
从飞机底下掏出我们,
一架架飞机盘旋上升,
送我们最后一程。
躺在铺上的飞行员们在聊天。黑暗中看不清说话的人,但是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所以不用呼唤名字,只凭着声音回答或提问。
“杰米多夫自己请求任务,他不飞就受不了。”
“你还记得吧,在勒热夫的时候,我们掩护轰炸机,八架飞机一齐朝他扑过去,他从容应战,坚持了十七分钟。”
“是呀,拿一架歼击机换一架‘容克”,是划算事儿。”
“他一面飞,一面唱。我每天都能记住他唱的一两支歌儿。他也唱过维尔津斯基的歌。”
“这个莫斯科人有两下子!”
“是啊,他在飞行中肯照顾别人。总是照顾落后的同志。”
“你还没有真正了解他呢。”
“我了解他。在飞行中最能看清同飞的搭档。他的一切都向我表露出来了。”
斯科特诺伊唱完一支歌,大家都静下来,等着他再唱另一支。可是他没有再唱。
斯科特诺伊说了一句流行于各个机场的谚语,说的是飞行员的生命短得好比小孩子的衣裳。
大家谈起德国人。
“认出德国佬也不难,一下子就可以判断出来,哪一架厉害,哪一架顽强,哪一架想捉呆瓜,从后面咬尾巴,哪一架专找落在后面的。”
“总的说,他们配合不怎么紧密。”
“可不能这样说。”
“德国佬见到受伤的就拿牙紧紧咬住,见到厉害的就逃跑。”
“要是一架对一架,就算是双头的,我肯定能把它打掉!”
“你别见怪,要是依着我,因为你打掉一架‘容克”,才不会授给你什么勋章。”
“空中撞击——是俄罗斯人的天性。”
“我有什么好见怪的,你又不能把我的勋章取消。”
“是啊,关于撞击我早就有一种想法……我还可以拿螺旋桨来撞。”
“追赶中的撞击,才真够劲儿!把它赶着朝地上冲击,叫它撞个粉碎!”
“听说,团长要用‘道格拉斯”把母牛和母鸡都带上,是吗?”
“反正这些东西全都宰啦,用盐腌起来了。”
有一个人拉长声音用若有所思的语调说:
“现在我要是带着姑娘上豪华俱乐部去,还难为情呢。已经不习惯啦。”
“不过,索洛马津不会难为情。”
“你是不是羡慕呀,廖尼亚?”
“羡慕这种事,不是羡慕这个对象。”
“我明白。绝对相信。”
然后大家回忆起勒热夫的战斗,那是转为预备队之前的最后一次战斗。那一次七架歼击机跟敌人的一大群“容克”轰炸机和护航战斗机相遇。大家似乎都是各说各的,但又像是都在说同一件事。
“起初有森林做背景,看不见它们;等它们飞高,马上就看见了。分三个高度飞行。我立刻认出是‘容克-87”:腿儿跷着,鼻子是黄的。于是我坐得舒服些:好,来吧!”
“我起初还以为那是高射炮炮弹爆炸呢。”
“阳光对这种事儿显然是有利的。我从阳光方向朝德国佬冲去。我是左侧僚机
“我看见我射出的青印子一直抵到那架飞机黑色的机翼。”
“你好得意呀!”
“我小时候放风筝,我爸打我。我进工厂以后,工余时间常常跑七公里上航空俱乐部去,累得要命,可是一次表演都不放过。”
“喂,你听我说说。德国佬一下子把我打着了火:油箱、输油管都烧着了。里面着了起来。到处是浓烟!另外又打中了我的护罩,把眼镜打碎,护罩上的玻璃乱飞,流起了眼泪。你猜我怎样——我一下子钻到它底下,又一把把眼镜扯下来!索洛马津掩护了我。我着了火,可是不害怕,没工夫害怕!我仍旧坐着,身上没着火,靴子烧坏了,飞机烧坏了。”
“眼看着咱们要被打掉了。我又转了两个圈儿,有一架敌机要同我较量。我没理会,赶去打另外的敌机,解救被追击的同志。”
“嗬,当时我已经带了不少窟窿,被打得像一只老山鹑一样啦。”
“我朝那个德国佬冲了十二次,把他打得冒烟了!我看到他的头乱摇,可见已经不行啦!在二十五公尺的距离我开了炮,把他打了下去。”
“是的,总的应该说,德国佬不喜欢在同一水平线上作战,总是尽可能飞到垂直线上。”
“怎么能这样说?”
“怎么样?”
“这事儿谁不知道?就连农村姑娘都知道:德国佬这是躲避急转弯攻击。”
“唉,真该把勒热夫掩护好一点儿,那儿的人真好呀。”
后来安静下来,有一个人说:
“明天天一亮咱们就要走啦,只有杰米多夫一个人留在这儿啦。”
“好啦,同志们,不管怎样,我要上储蓄所去,要到村子里去一趟。”
“去告别吗?”
深夜,周围的河流、田野、森林,一切是那样宁静,那样美好,似乎世界上不可能有仇敌、叛卖、衰老,只有幸福的爱情。云彩涌向明月,明月在灰色云雾中飘动,青烟遮住大地。在这样的夜里,有多少人在掩蔽所里过夜。在森林边上,在木栅栏旁,闪动着一方方白色的头巾,不时响起清脆的笑声。树木在寂静中轻轻抖着,想必是在梦中受了惊吓。河水有时轻轻低语一会儿,接着又无声无息地流起来。
恋人们最痛苦的时刻来到了。这是离别的时刻,是决定命运的时刻:有的今天在哭,明天就会被忘记;有的被死神永远分开;有的会得到命运的青睐,还会相见。
但是,早晨到了。发动机隆隆响起来,飞机扇起的平刮的风把惊慌的青草压倒在地上,成千上万的露珠儿在阳光下颤动……一架架战斗机飞向蓝天,把小炮和机枪带上天空,在天空盘旋,等待伙伴们编队飞行……
昨天夜里似乎还是无边无垠的林区,如今渐渐离开,在蓝天里渐渐沉没……
看得见一个个小盒子似的房屋、小方块似的菜园,房屋和菜园向后滑去,在机翼下渐渐消失……那青草萋萋的小路看不见了,杰米多夫的坟也看不见了……走吧!森林也哆嗦了几下,在机翼下滑走了。
“你好,薇拉!”维克托罗夫默念着。
三十九
早上五点钟,值日囚犯把一个个囚犯唤醒。外面夜色依然黑沉。棚屋里有通宵不熄的电灯照耀着。这样的灯在监狱、铁路枢纽站和城里医院的急诊室都有。
成千上万的人一面咳嗽、吐痰,一面穿棉裤,缠脚布,在腰侧、脊梁、脖子上搔痒。
睡在上铺的人穿好衣服下来,有时脚会碰到坐在下铺的人头上,下铺的人也不骂娘,而是一声不响地把头朝旁边一歪,用手把上面的脚推开。
夜里唤醒这么多人,裹脚布闪来闪去,人头、脊背不住地晃动,烟气腾腾,电灯光明晃晃的,这一切显得极不正常。几百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在寒夜里静静地沉睡,可是劳改营里已经到处是人,到处在活动,到处是烟雾、灯光。
上半夜一直在下雪,雪堆把棚屋的门堵住,把通往矿井的大路埋住……
矿井的汽笛慢慢叫起来,也许,密林深处的狼也跟着那粗壮而凄厉的汽笛声嚎起来了。警犬在劳改营的田野上嘶哑地吠着,拖拉机隆隆响着清扫通往矿区大楼的道路,押队兵彼此呼唤着……
雪花飘到探照灯光中,晶亮晶亮的,显得十分柔和悦目。在广阔的劳改营田野上,在乱糟糟的狗吠声伴奏下,开始点名了。押队兵那伤了风的嗓门儿又嘶哑又激昂……巨大的人流朝矿井涌去,一片咯吱咯吱的皮鞋声和毡靴声。守望塔瞪着巨大的独眼,盯着周围的一切。
笛声依然呼啸着,有远的,也有近的,这是北方的混合乐队。这声音回荡在寒冷的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土地上,在科米自治共和国上空,在马加尔,在苏维埃港,在科雷马边区的雪野上,在楚科奇冻土地带,在摩尔曼斯克北部和北哈萨克的劳改营里……
伴随着汽笛声,伴随着铁撬棍敲击铁轨的声音,人们前去采掘索里卡姆斯克的钾、里杰罗夫和巴尔喀什的铜、科雷马的镍和铅、库兹涅茨和萨哈林的煤炭,人们前去铺设穿过北冰洋岸永久冻土带的铁路、科雷马的无接缝线路,前去砍伐西伯利亚、北乌拉尔、摩尔曼斯克和阿尔罕格尔边区的森林。
在原始林区各处,边远建设劳改营大队新的一天,就在这风雪交加的夜晚时刻开始了。
四十
夜里,囚犯阿巴尔丘克觉得一阵烦恼。不是那种习惯了的、劳改营里常有的愁思绵绵的烦恼,而是火烧火燎的烦恼,就像疟疾发作那样,使人要叫起来,要从床铺上跳下来,用拳头打自己的两鬓,捶自己的脑壳儿。
早晨,囚犯们急急忙忙而又很不情愿地准备去上工的时候,在阿巴尔丘克的邻铺,煤气工长,原内战时期的旅长,长腿涅乌莫里莫夫问道:
“夜里你翻来翻去干吗?梦见老娘们儿啦?还嗷嗷地叫。”
“你就知道老娘们儿。”阿巴尔丘克回答说。
“我以为你在梦里哭呢。”另一个邻铺上的人说。他叫莫尼泽,有点儿傻头傻脑,原是青年共产国际的委员。“我本来想把你唤醒呢。”
阿巴尔丘克在营里的另一个好友、医士阿布拉姆·鲁宾什么也没有发现,在他们朝又冷又黑的门外走的时候,他说:
“你可知道,夜里我梦见了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布哈林,好像他来到我们红色教授学院,他很快活,精神抖擞,延琴曼的理论引起了激烈的争论。”
阿巴尔丘克来到工具库干活儿。他的助手巴尔哈多夫是为了抢劫杀死一家六口人的罪犯,现在正用做框子剩下来的雪松木片生炉子。阿巴尔丘克在整理木箱里的工具。他觉得,那些寒光闪闪的锋利的锉刀与旋刀,唤起了他在夜里产生的感觉。
这一天和以往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会计一大早就送来技术科批准的各边远劳改营分部的申请报告。应该把材料和工具拣出来,装进箱子,编制相应的清单。有些东西是不成套的,需要编制特别交接单。
巴尔哈多夫像往常一样,什么活儿也不干,没办法叫他干。他来到工具库里,只是解决吃的问题。今天一大早他就在锅子里煮土豆白菜汤。担任第一大队通信员的原哈尔科夫药学院拉丁语教授跑到巴尔哈多夫跟前,哆哆嗦嗦地伸出红红的手指头,往桌上撒了一把肮脏的小米。不知为什么事,他给巴尔哈多夫这样的报酬。
下午,阿巴尔丘克被叫到财务处,因为在统计表上有些数字不对头。财务处副处长训斥他,还说要报告上级。他听到这些吓唬,心里觉得憋得慌。助手不帮忙,他一个人干不了那么多事情,可是他又不敢告巴尔哈多夫的状。他很劳累,很怕丢掉管理仓库的活儿,又要到矿上去,或者去伐木。他已经白了头,没有多大力气了……大概他就是因为这样才烦恼——他的一生已经消失在西伯利亚的冰层下。
等他从财务处回来,巴尔哈多夫在睡觉,头底下枕着毡靴,看样子,是其他犯人给他送来的;他的脑袋旁边放着已经空了的锅子,腮上粘着他捞来的小米。
阿巴尔丘克知道,巴尔哈多夫有时把仓库里的工具弄出去,很可能,这毡靴就是仓库里的东西换来的。有一天,阿巴尔丘克发现少了三把锉刀,就说:
“在卫国战争时期偷窃紧缺的钢材,怎么不知道羞耻……”
巴尔哈多夫回答说:
“你这狗虱子,闭嘴!要不然你等着瞧!”
阿巴尔丘克不敢直接唤醒他,就叮叮当当地整理锯条,又咳嗽,又把小锤掉在地上。巴尔哈多夫醒了,带着心安理得和不满意的神气注视着他。后来巴尔哈多夫低声说:
“昨天一列军车里下来的一个小伙子说,有些劳改营比湖泊地区的劳改营还不如呢。犯人都带着镣铐,半个脑袋剃得光光的。没有姓名,只有编号缝在胸前,缝在膝盖上,背后还缝着犯人标记。”
“胡扯。”阿巴尔丘克说。
巴尔哈多夫带着向往的神气说:
“应当把所有的政治坏分子弄到那儿去,首先应当把你这个家伙弄去,免得把我弄醒。”
“对不起,巴尔哈多夫先生,我打搅您了。”阿巴尔丘克说。
他非常怕巴尔哈多夫,但有时候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
在换班时间,满身黑炭粉的涅乌莫里莫夫来到仓库里。
“竞赛怎么样?”阿巴尔丘克问道。“大家都参加了吗?”
“竞赛是展开啦。打仗需要煤炭嘛,这大家都知道。今天把标语贴到了文教处:突击劳动,支援祖国。”
阿巴尔丘克叹了一口气,说:
“你要知道,应该写一部描述劳改营里的烦恼的著作。有时烦恼使人感到沉重,有时烦恼来势凶猛,有时烦恼使人气闷,叫人喘不上气来。可是还有一种烦恼很特别,既不沉重,也不凶猛,也不使人气闷,而是撕心裂腑,就像深水怪物要把海洋搅翻。”
涅乌莫里莫夫苦笑了一下,不过他露出来的不是雪亮的白牙,他的牙齿已经坏了,和煤炭一样颜色了。
巴尔哈多夫走到他们跟前。阿巴尔丘克回头看了看,说:
“你老是这样悄没声地走路,冷不丁来到我跟前,我都哆嗦起来啦。”
巴尔哈多夫是个不爱笑的人,带着很操心的神气说:
“我要上粮食仓库去一下,你没意见吧?”
他走后,阿巴尔丘克对自己的朋友说:
“夜里我想起前妻生的儿子。他大概已经上前方去了。”
他凑到涅乌莫里莫夫耳朵跟前,说:
“我希望我的儿子成为一个很好的共产党员。我在想,我会见到他的,我要对他说:记住,你爸爸的遭遇是很偶然的,算不了什么,党的事业是神圣的事业!是合乎时代最高要求的!”
“他姓你的姓吗?”
“不,”阿巴尔丘克回答说,“我原来认为,他可能会长成一个市侩。”
昨天傍晚和夜里,他想过柳德米拉,很希望见到她。他翻阅残破的莫斯科的报纸,说不定能看到“中尉托里亚·阿巴尔丘克”呢,那样他就会清楚,儿子想姓他的姓了。
他生平第一次希望有人怜惜他。他想象着,他怎样走到儿子跟前,激动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拿手指着自己的喉咙,表示说不出话来。托里亚会把他抱住,他会把头放到儿子胸前,哭起来,毫不难为情,尽情地哭,哭。他们会站上很久,儿子比他高一个头……
儿子一直想着父亲。他找到父亲的同志们,向他们打听当年父亲参加革命斗争的情形。托里亚会说:“爸爸,爸爸,你的头发完全白啦,你的脖子多么细,皱纹好多啊……你一直斗争了这么多年,你进行的是伟大而孤单的斗争呀。”
在审讯的时候,给他吃了三天咸菜,却不给他水喝。还要打他。
他明白,主要的不是要他招供破坏行为和间谍行为,也不是要他诬陷别人。关键是要他怀疑他终生为之奋斗的事业的正确性。在审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落到了匪徒手里,只要能见到审讯科长,这些审讯他的匪徒就会被抓起来。
但是,过了一些时间,他看出来,问题不仅仅在于几个暴徒。
他了解了羁押犯人的军用列车和轮船统舱,各有各的规矩。他看到过,一些刑事犯不仅输掉别人的东西,而且输掉别人的性命。他见过下流无耻,见过卑鄙的出卖。他见过刑事犯的野蛮行为,那是疯狂的、血腥的、极其残酷的。他见过得势的正统派与不得势的正统派之间可怕的派系斗争。
他说:“抓人是不会冤枉的。”他认为,只有极小的一部分人,包括他在内,是抓错了的,其余的都是罪有应得,是正义的利剑惩罚革命的敌人。
他见过阿谀奉承、背信弃义、唯唯诺诺、残酷无情……他把这些东西叫做资本主义遗毒,他认为这些东西只有那些遗老遗少、白军军官、富农分子、资产阶级民族主义者身上才有。
他的信仰是不可动摇的,他对党是无限忠诚的。
涅乌莫里莫夫就要离开仓库的时候,忽然说:
“哦,我忘啦,刚才有一个人问你来着。”
“哪儿来的人?”
“昨天军车上下来的。正在分配他们工作。有一个人问起你。我说:‘凑巧我知道,我跟他铺挨铺已经睡了有三年多。”他对我说了他的姓名,可是我一下子就忘啦。”
“他是什么样子?”阿巴尔丘克问。
“噢,模样儿够寒碜的,鬓角上还有一道伤疤。”
“啊哈!”阿巴尔丘克叫起来。“莫不是马加尔呀?”
“就是,就是。”
“这是我的老同志,我的老师,是他发展我入党的。他问什么来着?他说了一些什么?”
“问的是一般的话,问你判了几年。我说:报了五年,批下来是十年。现在咳嗽起来,有可能提前获释。”
阿巴尔丘克没有听涅乌莫里莫夫说话,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叫着老同志的名字:
“马加尔,马加尔……他有一段时期在全俄肃反委员会工作。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真的,很特别。他对同志什么都舍得,冬天可以脱下自己的大衣,可以把最后一块面包送给同志。又聪明,又有学问。是地道的无产阶级出身,是刻赤
他回头看了看,俯身对涅乌莫里莫夫说:
“你记得,咱们说过,劳改营里的共产党员应该建立起组织,帮助党。阿布拉姆·鲁宾曾经问:‘让谁当书记呢?”现在有了,就是他。”
“可我还是推选你,”涅乌莫里莫夫说,“我不了解他。你要是想找他,刚才有十辆汽车装着人到各分部去了,大概他也去了。”
“没什么,能找到他的,啊,马加尔,马加尔。就是说,他问我了吗?”
涅乌莫里莫夫说:
“我差点儿忘了我是来干什么的。给我一张白纸。瞧我的记性真差。”
“要写信吗?”
“不是,要向谢苗·布琼尼写申请书,要求上前线去。”
“不会让你去的。”
“布琼尼还记得我呢。”
“不会让政治犯上军队里去。咱们的煤矿可以多出一些煤炭,战士们也会因此感谢咱们,也可以说尽到自己的力量啦。”
“我还是希望上军队里去。”
“这种事儿布琼尼也没办法。我还给斯大林写过信呢。”
“布琼尼也没办法?你真是开玩笑!还是你舍不得一张纸?我的限额用纸已经用完了,文教处又不给我。要不然我不会向你要。”
“好吧,我给你一张。”阿巴尔丘克说。
他还有几张纸,是未经批准存下的。文教处发纸是有数的,而且以后还必须说明纸是怎么用了的。晚上,棚屋里的情形一如往常。原近卫重骑兵团军官东古索夫老头子眨巴着眼睛,没完没了地说着传奇故事。犯人们仔细听着,搔着痒痒,带着赞赏的神气晃着脑袋。
东古索夫随心所欲地编造着荒诞离奇的故事,把一些熟悉的女舞蹈家、阿拉伯的劳伦斯,把三个火枪手和凡尔纳“鹦鹉螺”号潜艇的事都编了进去。
“等一等,等一等,”有一个听众说,“她究竟怎样跨过波斯国境的?你昨天说,她被奸细毒死啦。”
东古索夫停了一会儿,和善地看了看挑毛病的人,就又很起劲地说起来:
“娜金其实并没有死。一位西藏医生往她那半张开的嘴里滴了几滴高山仙草熬出来的药水,又把她救活了。到第二天早晨她就能起来,不用别人搀扶,可以在屋里走动了。她的体力渐渐恢复了。”
大家听了他的解释,都很满意。
“明白啦……再说下去吧。”大家说。
在角落里,一些人在哈哈大笑,在听蠢头蠢脑的老工长、德国人加秀琴柯拉长了声音说下流的顺口溜。
有的顺口溜十分好笑,听众一直笑得没了劲儿。有一个害疝气的莫斯科记者和作家,是一个善良、聪明而腼腆的人,正慢慢地嚼着烤干的白面包,这是妻子寄来的,他昨天才收到。看样子,他吃着又香又脆的干面包,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他的眼里含着泪水。
涅乌莫里莫夫正在跟一个坦克手争论。坦克手进劳改营,是因为出于卑劣的动机,杀人行凶。他为了给大家解闷,嘲笑骑兵,涅乌莫里莫夫气得脸发了白,大声对他说:
“你可知道,在一九二〇年,我们凭马刀干过一些什么样的事!”
“我知道,你们拿马刀杀过偷来的母鸡。一辆坦克就可以把你们整个骑兵第一集团军打退。你们的国内战争无法跟卫国战争相比。”
年轻的小贼科尔卡·乌加罗夫缠着阿布拉姆·鲁宾,要拿一双脱了掌的破运动鞋换他的皮鞋。
鲁宾觉得要倒霉,神经紧张地打着呵欠,环视着周围的人,寻求支持。
“你这小气鬼,小心点儿,”像一只灵活的黄眼野猫似的科尔卡说,“该死的东西,你小心点儿,别惹我发火。”
后来科尔卡说:
“你为什么不准我病假?”
“你很健康嘛,我不能同意。”
“你同意不同意?”
“科尔卡,我向你保证,我很希望准你请假,但是我不能。”
“你同意不同意?”
“你要知道我的难处。难道你以为,我能批……”
“好啦。算啦。”
“别急,别急嘛,你要了解我的难处。”
“我了解。现在该你了解我了。”
什捷金格是完全俄罗斯化了的瑞典人,大家都说他是真正的间谍。他正在文教处发给他的一块硬纸板上作画,他的眼睛离开画一小会儿,看了看科尔卡,看了看鲁宾,摇了摇头,又转过头去作画。画名叫《原始森林妈妈》。什捷金格不怕刑事犯人,不知道为什么,刑事犯们都不敢碰他。
等科尔卡走开以后,什捷金格对鲁宾说:
“阿布拉姆,你的做法很不聪明。”
白俄罗斯人科纳舍维奇也不怕刑事犯。他在进劳改营之前,在远东做航空技师,在太平洋舰队里获得重量级拳击冠军称号。刑事犯们都很敬重他,但是他从来不曾为受刑事犯欺负的人打抱不平。
阿巴尔丘克慢慢地在两层架铺中间的狭窄通道上走着,又烦恼起来。百米长的棚屋的那一头沉没在马合烟
阿巴尔丘克慢慢走着,听着谈话的片断。他觉得,这种一模一样、没完没了的谈话要在押送站、军车上、劳改营的棚屋里,在成千上万的人中间持续很多年,年轻的都要谈女人,年老的都要谈吃的。等到老头子如饥似渴地谈起女人,年轻小伙子谈起不受限制的好吃的东西,那就特别糟了。
阿巴尔丘克从加秀琴柯坐的铺旁边经过时,加快了脚步。一个老人,他的妻子已经有儿孙们唤“妈妈”、“奶奶”了。他受到这样的待遇,这待遇太可怕了。
就寝号快点儿响起来吧,快点儿躺到铺上,拿棉袄蒙住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阿巴尔丘克朝门口看了看——也许马加尔来了呢。阿巴尔丘克要求求大组长,让他们睡在一起,他们每夜都可以长谈,推心置腹地谈,因为他们是两个共产党员,是老师和学生。
棚屋的头面人物,采煤队队长佩列克列斯特、巴尔哈多夫、棚屋大组长萨罗科夫在一个铺上举行小小的宴会。佩列克列斯特的狗腿子、原来管计划的日里亚波夫担任跑堂,将一块手巾铺在凳子上,摆放奶油、鲱鱼、点心——这都是佩列克列斯特队里的人孝敬的贡品。
阿巴尔丘克从头面人物的铺边走过,觉得自己的心紧张得停止了跳动:说不定他们会喊他,叫他吃一点儿呢。他真想吃点儿好吃的呀。巴尔哈多夫真没有良心!他在仓库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阿巴尔丘克也知道他偷钉子,偷了三把锉刀,但是在值班时什么也没说……现在他完全可以招呼一声:“喂,主管,来跟我们坐一会儿吧。”阿巴尔丘克很瞧不起自己,觉得自己不仅想吃,而且还有一种感情在作祟,这是一种很卑微、很下贱的囚犯感情:很想在厉害角色的圈子里坐一会儿,随便跟佩列克列斯特谈一谈,佩列克列斯特可是偌大的劳改营听到名字都发抖的人物。
阿巴尔丘克想起了自己——下贱。马上又想到巴尔哈多夫——下贱。
没人喊他,却喊了涅乌莫里莫夫。于是这位骑兵旅长、获得两颗红旗勋章的英雄龇着褐色的牙齿,笑嘻嘻地朝他们的床铺走去。这个笑嘻嘻地去参加几个贼的宴会的人,二十年前曾经率领几个骑兵团为实现世界共产主义战斗过……
他今天干吗对涅乌莫里莫夫谈起托里亚,谈自己的心事?
不过他也为共产主义战斗过,他也在库兹巴斯工地上,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向斯大林做过汇报。当他低着头,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从蒙了肮脏的绣花手巾的凳子旁边走过时,也曾经希望他们喊他。
阿巴尔丘克走到莫尼泽的床铺边,莫尼泽一面补袜子,一面说:
“今天佩列克列斯特对我说:‘你要小心,我要拿拳头敲你的脑袋,我要汇报你,还算便宜你,你是最坏的叛徒。””
坐在邻铺上的鲁宾说:
“这还不是最糟的呢。”
“是的,是的,”阿巴尔丘克说,“你看到他们把旅长喊过去,旅长那股高兴劲儿吗?”
“他们没喊你,你不痛快了吧?”鲁宾说。
阿巴尔丘克恼羞成怒,说:
“你看看自己的灵魂吧,别忙着说我。”
鲁宾像鸡那样半闭起眼睛,说:
“我吗?我连不痛快也不敢。我是最低下的一类,没人理睬。我和科尔卡的谈话,你没听见吗?”
“不是那么回事儿,不是。”阿巴尔丘克把手一挥,站了起来,又顺着床铺之间的通道朝那张凳子走去,又听到那没完没了的谈话。
“甜菜猪肉汤天天有,不光是过节。”
“她的乳房才滑溜呢,你恐怕都不信。”
“哥儿们,我不讲究,有羊肉泡饭就行啦,干吗要你们的沙拉凉拌菜……”
阿巴尔丘克又回到莫尼泽的铺前,坐下来,听别人谈话。
鲁宾说: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他说:‘你可以做眼线。”他说的是告密者,比如说,向侦缉人员暗地汇报。”
莫尼泽一面继续补袜子,一面说:
“去他娘的吧,告密——是顶下贱的事。”
“怎么会告密呢?”阿巴尔丘克说。“你是共产党员嘛。”
“他这共产党员跟你一样,”莫尼泽说,“是过去的话了。”
“我不是过去的,”阿巴尔丘克说,“你也不是过去的。”
鲁宾又使他恼了,因为说出了应有的怀疑,应有的怀疑往往比不应有的怀疑更刺激人,更叫人受不了。
“这不是党员不党员的问题。一天喝三次玉米泔水汤,大家都喝够了。我也恨死了这种汤。你这一点我赞成。不赞成的是你夜里和白天两副面孔。我和科尔卡的谈话,你听见了吗?”
“头朝下,腿朝上啦!”莫尼泽说过这话,就笑了起来。可能因为再没什么好笑的了。
“你怎么,以为我只有动物本能啦?”阿巴尔丘克问道。他觉得自己简直憋不住要把鲁宾揍一顿。
他又霍地站起来,在屋里走起来。
当然,他吃够了玉米糊。多少天以来,他都在猜想着十月革命节的伙食:会不会有肉丁炒白菜、通心粉汤、杂烩?
当然,很多事情要取决于侦缉人员。好一点儿的差事,比如管澡堂,切面包,是不容易弄到手的。他可以在实验室工作,穿白大褂子,干自在活儿,跟刑事犯们不发生关系,他也可以在计划处工作,可以领导煤矿……可是鲁宾不对。鲁宾想侮辱他,鲁宾泄他的气,在他身上寻找下意识地悄悄出现的东西。鲁宾就喜欢钻空子。
阿巴尔丘克一辈子痛恨圆滑,痛恨两面派和社会异己分子。
他过去的精神力量、他的信心,在于他能使用法庭的权力。他怀疑妻子,就和她离了婚。他不相信她能够把儿子教育成一个坚定的战士,就不让儿子用他的名字做父称。他常常痛斥摇摆不定的人,瞧不起爱发牢骚的人和意志薄弱、信念不坚定的人。他曾经把库兹巴斯工地上一些想家、不安心的莫斯科工程技术人员交付法庭。他把四十名离开工地跑回农村的工人判了刑。他还和钻营市侩的父亲断绝了关系。
做一个坚定不移的人,是幸福的。每一次把人送交法庭,他都可以证实自己的精神强大,证实自己是典范,证实自己的纯洁。他从中得到乐趣,增强信心。他从不躲避党的动员号召。他自愿不领取党员最高月工资。他天天穿着很平常的制服和靴子去上班,参加人民委员部委员会议,上戏院。有时党派他去休养,他就穿这套服装在雅尔塔的海边散步。他希望一切都像斯大林。
他失去使用法庭的权力,就失去自己的本色。鲁宾感觉到这一点。几乎每天他都要在话里指出他的软弱、他的怯懦,指出悄悄进入劳改犯心中的一些可怜的愿望。
前天他就说:
“巴尔哈多夫拿仓库里的钢材把有的坏家伙喂饱啦,可是我们的大英雄连一声也不哼。就连小鸡也想活呢。”
当阿巴尔丘克准备责备别人的时候,他感到自己也会被责备,就会动摇起来,觉得灰心丧气,便失去自己的本色。
阿巴尔丘克在一个床铺旁边站下来。老公爵多尔戈卢基正在这里和经济学院的年轻教授斯捷潘诺夫说话。斯捷潘诺夫在劳改营里一向表现很高傲,营队领导人走进棚屋巡视,他都不肯站起来,常常公开发表反政府观点。他感到自豪的是,他和许多政治犯不同,他被关押是因为这样的事情:他写了一篇题为《列宁和斯大林的国家》的文章,让学生传阅。不知是读到这篇文章的第三个还是第四个学生把他告发了。
多尔戈卢基是从瑞典回到苏联的。去瑞典之前,他在巴黎住了很久。他想念祖国,就回来了。回国一个星期之后,就被捕了。他在劳改营里常常祷告,结识了一些教徒,并且写一些内容神秘难懂的诗。
这会儿他就在给斯捷潘诺夫念诗。
阿巴尔丘克将肩膀靠在上铺与下铺之间钉的十字形木板上,听他念诗。多尔戈卢基半闭着眼睛在念,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他那不高的声音也哆嗦着,并带有干裂声。
是我自己选定了降生年月、时间、国家、民族和地点,
为的是经受所有的苦难,
经受良心、水和火的洗礼。
我向下落去,掉进了深渊黑洞,
落到比什么都低的地方,在臭脓、粪堆里,
启示录中的野兽——
我信心不改!
我相信最高权柄的公正,
是它解放了古老的自然力量,
我在烧焦的俄罗斯腹地,我要说:
你这样决断,是对的!
要想变得钻石般坚硬,
必须炼透整个的人生。
如果熔铁炉里的柴炭不够,
上帝呀,请用我的血肉!
他念完之后依然半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嘴唇依然无声地翕动着。
“胡诌,”斯捷潘诺夫说,“颓废派!”
多尔戈卢基用没有血色的苍白的手朝四周指了指。
“你们瞧,车尔尼雪夫斯基和赫尔岑把俄罗斯人引导到哪儿来了。你们可记得,恰达耶夫在第三封哲学通信里写的是什么?”
斯捷潘诺夫用教师教导学生的口吻说:
“您的神秘的愚昧,就跟有些人要建立这种劳改营一样,我都十分讨厌。不论是您,不论是他们,都忘记了俄罗斯还有一条路,一条最自然的道路:民主和自由的道路。”
阿巴尔丘克和斯捷潘诺夫争论过不止一次了,可是现在他不想插嘴,不想把斯捷潘诺夫说成敌人,说成持不同政见者。他走到角落里,有些洗礼派教徒正在这儿祷告,他听了听他们的嘟哝。
这时候响起大组长萨罗科夫的响亮的声音:
“起立!”
大家一齐站起来,上司走进了棚屋。阿巴尔丘克侧眼看着虚弱不堪的多尔戈卢基那苍白的长脸,看着他两手紧贴裤缝站在那里,嘴唇还在嘟哝着,大概还在念他的诗。斯捷潘诺夫坐在旁边。他像往常一样,目无领导,不服从本棚屋明明白白的内部规章。
“搜查啦,搜查啦。”囚犯们小声说。
但是没有搜查。两名头戴红蓝制帽的年轻看押兵从床铺中间走过,一面打量着囚犯们。其中一名士兵走到斯捷潘诺夫跟前,说:
“教授,你坐着呀,你是怕把什么东西冻坏呀。”
斯捷潘诺夫转过他那翘鼻子的宽宽的脸,用鹦鹉似的响亮的声音很不自然地回答说:
“长官先生,请您对我称‘您”,我是政治犯。”
夜里,棚屋里发生了严重事件:鲁宾被杀死了。
凶手趁被害者睡觉的时候,拿一个大钉子插到他的耳朵里,然后用力一砸,把钉子楔进脑子里。有五个人,包括阿巴尔丘克在内,被侦缉人员传去。看样子,侦缉人员感兴趣的是钉子的来历。这种钉子才进库不久,生产部门还不曾领用。
在洗脸的时候,巴尔哈多夫在木槽边和阿巴尔丘克站在一起。巴尔哈多夫朝他转过湿漉漉的脸,一面舔着嘴上往下流的水滴,一面小声说:“该死的东西,你记住,你要是去告发,我一点也没有事儿。可是今天夜里我就收拾你,狠狠收拾你,叫全营都知道厉害。”
他用毛巾把脸擦干以后,拿平静的眼睛看着阿巴尔丘克的眼睛,看到眼睛里的神气正是他希望看到的,便握了握阿巴尔丘克的手。
在食堂里,阿巴尔丘克把自己的一钵子玉米糊送给了涅乌莫里莫夫。涅乌莫里莫夫哆嗦着嘴唇说:
“真是野兽。把我们的阿布拉姆害死啦!多么好的一个人呀!”
他说着,把阿巴尔丘克的玉米糊端到自己面前。
阿巴尔丘克一声不响地站起来,离开饭桌。
在走出食堂的时候,大家纷纷让路,佩列克列斯特往食堂里来了。他在跨门槛的时候,把身子弯了弯,因为劳改营的门都没有他的个头儿高。
“今天是我的生日。来我这儿玩吧。咱们喝两杯。”
多么可怕!有几十个人听到了夜里的凶杀,看见一个人走到鲁宾的床铺边。
如果有人一下子爬起来,把全屋的人喊起来,会怎么样呢?几百个强壮的男子汉团结起来,两分钟就会把凶手制服,会救活一个同伴。但是谁也不抬头,谁也不叫喊。杀一个人,就像杀一头羊一样。大家都躺着,装做睡着了,拿棉袄蒙住头,尽可能不咳嗽,尽可能不去听受害者在昏迷中挣扎。
多么低三下四,多么驯顺啊!可是他当时也没有睡着,也没有作声,拿棉袄把头蒙住。他很明白,驯顺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驯顺来自经验,来自对劳改营规律的了解。如果大家都起来,把凶手制住,带刀的人还是比不带刀的人厉害。全屋的力量是一时的力量,而刀永远是刀。
阿巴尔丘克想着面临的审讯:侦缉人员一定会要他的口供的,他在棚屋里一夜没有睡,早晨也没有洗脸,准备着挨折腾,他不朝矿井方向去,不去上棚屋的厕所,怕有人突然扑过来拿麻袋蒙住他的头。
是的,不错,夜里他是看见一个人朝鲁宾走去。他听见鲁宾在哼哧,听见鲁宾死前手和脚在床铺上乱扑乱蹬。
侦缉人员米沙宁大尉把阿巴尔丘克叫到办公室里,把门关上,说道:“您坐吧,犯人。”
他先提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对这样的问题政治犯一般都能很快、很准确地回答。
然后他抬起疲惫的眼睛,看着阿巴尔丘克,早就知道这个有经验的囚犯很怕同棚屋的人报复,永远不会说出钉子是怎样落到凶手的手里的,所以对阿巴尔丘克打量了一阵子。
阿巴尔丘克也看着他,打量着大尉那年轻的脸,他的头发和眉毛,鼻子上的雀斑,心想,这位大尉比他的儿子至多大两三岁。
大尉提了一个问题,正是为这个问题把阿巴尔丘克传来的,在这之前已经有三名被审讯者不肯回答这个问题了。
阿巴尔丘克好一阵子没有作声。
“你怎么,聋了吗?”
阿巴尔丘克还是没有作声。
他多么希望这位侦缉人员说:“你听着,阿巴尔丘克同志,你是共产党员。今天你在劳改营里,明天咱们就要在一个组织里共同缴纳党费。你帮帮我的忙吧,同志要帮助同志,党员要帮助党员。”即使这不是真心实意的,只是采取一种例行的侦讯手段。
可是米沙宁大尉却说:
“您睡着了还是怎的?那我马上来把您唤醒。”
但是阿巴尔丘克却不用唤就醒了。
他用嗄哑的声音说:
“钉子是巴尔哈多夫从库里偷出来的。不光是钉子,他还从仓库里偷了三把锉刀。依我看,杀人的是科尔卡·乌加罗夫。我知道,巴尔哈多夫把钉子给了他,他有好几次说要杀死鲁宾。昨天他还说的,因为鲁宾没有准许他请病假。”
然后他接过递给他的一支纸烟,说:
“侦缉员同志,我认为,向您说出这件事,是我这个党员的责任。鲁宾同志是一位老党员。”
米沙宁借火给他把烟点着了,就一声不响地很快地记起来。然后他用温和的口吻说:
“犯人,您要知道,任何关于党员的话您都不应该说。您不能称呼同志。对于您来说,我是首长。”
“对不起,首长。”阿巴尔丘克说。
米沙宁对他说:
“几天之内,我还在进行调查,您不会出什么事。过几天以后再说。可以把您调到别的劳改营里去。”
“不必,首长,我不怕。”阿巴尔丘克说。他朝仓库里走去,知道巴尔哈多夫什么也不会问他。巴尔哈多夫会一个劲儿地盯着他,时刻注意他的动作、眼神、咳嗽,从中弄清情况。
他终于恢复了自己的本色,他十分高兴。
他又能行使法庭的权力了。他一想到鲁宾,就觉得遗憾,昨天他竟没有对他说出自己的不祥的预感。
三天过去,马加尔还是没有来。阿巴尔丘克上矿务局去打听他,阿巴尔丘克熟悉的几个文书在任何一本册子里都找不到马加尔的姓名。
晚上,在阿巴尔丘克知道命运已经把他们分开的时候,满身白雪的卫生员特留菲列夫来到棚屋里,一面捋眉毛上的冰凌,一面对阿巴尔丘克说:
“告诉您,我们卫生所来了一名犯人,他请您上他那里去。”
特留菲列夫又说:
“最好现在我带您去。您向大组长请个假。要不然我们这些犯人可不讲什么情理,马上就会找你的麻烦,等到把你收拾了,你再讲理由就晚啦。”
四十一
卫生员领着阿巴尔丘克来到卫生所的走廊。这里有一种特别的、和棚屋里不同的坏气味。他们在昏暗中朝前走着,看到堆在一起的许多担架,还有捆成许多捆的旧棉衣,看样子,是等着送去消毒的。
马加尔躺在隔离室里。这是一间木板墙小屋,里面有两张铁床几乎挨在一起。进隔离室的一般都是害了传染病或者快要死的病人。细细的床腿像是铁丝做的,却没有压弯的迹象,从来没有胖子睡这样的床。
“别坐这儿,别坐这儿,右边坐。”
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极其熟悉,阿巴尔丘克一下子觉得似乎没有白发,没有被关押,又是自己终生依靠、终生为之奋斗的一切了。
他打量着马加尔的脸,满怀激动、一字一顿地说:
“你好,你好,你好……”
马加尔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心情,故意很平淡地说:
“坐吧,就坐在我对面的床上。”
他看到阿巴尔丘克打量旁边床铺的目光,又说:
“你不会打扰他的,他已经不怕打扰了。”
阿巴尔丘克俯下身去,为的是看清老同志的脸,接着又回头看了看盖着的死者,问:
“他死了很久了吗?”
“两个多钟头以前死的,卫生员暂时还没有动他,等医生来。这样好些,要不然换一个活的来,咱们说话就不方便了。”
“这话对。”阿巴尔丘克说。他没有问他非常想问的一些问题:怎么样,你是受布勃诺夫
他回头看了看盖着的尸体,问:
“他是什么人?怎样死的?”
“死于劳改营,是个富农分子。他老是在唤一个娜斯佳的名字,一直想离开这儿上什么地方去……”
阿巴尔丘克在昏暗中渐渐看清了马加尔的脸。他几乎认不出他了,变化太厉害了,竟成了一个垂死的老头子!
他感到自己的后背碰到了死者那弯着的僵硬的胳膊,觉得马加尔在看着自己,心里就想:“恐怕他也在想,‘简直认不出他了。””
可是马加尔却说:
“先前他一个劲儿嘟哝,好像是‘霍……霍……霉……”,现在我才明白,他这是要喝水。茶杯就在旁边,真应该满足他最后的要求。”
“瞧,死人还是妨碍咱们了。”
“那当然了。”马加尔说。阿巴尔丘克听到了他熟悉的激动的语调,马加尔开始谈严肃的话题时往往是这样。“因为我们谈他,实际上是谈自己。”
“不,不是!”阿巴尔丘克抓住马加尔滚烫的手,紧紧握着,又抱住他的肩膀,不出声地哭起来,哭得浑身打哆嗦,憋得喘不过气来。
“谢谢你,”他含混不清地说,“谢谢你,谢谢,好同志,好朋友。”
他们两个人都哼哧哼哧喘着气,有一阵子没有说话。他们呼出的气汇合到一起,阿巴尔丘克觉得,汇合到一起的不仅是他们呼出的气。
马加尔首先开口说:
“听我说,听我说,朋友,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了。”
“别这样说,你会活下去的!”阿巴尔丘克说。
马加尔在床上坐起来。
“我非常不希望这样说,但是应该说。你也听着,”他对死者说,“这和你,和你的娜斯佳有关系。这是我最后一项革命任务,我一定要完成!阿巴尔丘克同志,你是特殊气质的人。而且我们当年相遇也是在特殊的时候,我觉得,那是我们的最好的时候。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们错了。我们的错误造成了这样的结果,瞧……我们应该请求他原谅。让我抽一支烟。后悔已经晚啦。任何后悔都不能补偿过失。这是我要对你说的。这是第一点。再说第二点。我们不懂得自由。我们压制了自由。马克思也不珍视自由。自由是根本,是目的,是基础的基础。没有自由就没有无产阶级革命。以上我说了两点,再说第三点。我们在劳改营和原始林里经受苦难,可是我们的信仰比什么都坚强。这不是坚强,是懦弱,是保全自身。在铁丝网外面,要保全自身,就得多变,要不然就要死亡,就要进劳改营。共产党人制造偶像,戴肩章,穿制服,信奉民族主义,压制工人阶级,将来必然还要像黑色百人团
“别说啦!”阿巴尔丘克叫起来,把握紧的拳头凑到马加尔的面前。“你受不住啦!你垮啦!你说的话全是胡说八道。”
“如果那样,倒是好;但我不是胡说。我是又一次召唤你!就像二十年前那样!如果我们不能作为革命者活下去,那我们就死,像这样活着比什么都不如。”
“够啦,别说了!”
“请原谅我。我懂。我像一个老妓女,为失去的贞节痛哭。不过我要告诉你:记住吧!好朋友,请原谅我……”
“原谅?你我真应该像这个死人一样,早几个钟头死去,活不到这次见面……”阿巴尔丘克已经站在门口,又说:“我还要上你这儿来……我要给你修复头脑,现在我要做你的老师了。”
第二天早晨,卫生员特留菲列夫在劳改营的大院子里碰到阿巴尔丘克。特留菲列夫用爬犁拉着一桶牛奶,牛奶桶用绳子捆在上面。奇怪的是,在这北极圈里,他的脸上竟出了汗。
“你的朋友不能喝牛奶了,”他说,“昨天夜里他上吊了。”
报告消息叫人吃一惊,是挺快活的事,所以这位卫生员带着友好而得意的神气望着阿巴尔丘克。
“有遗书吗?”阿巴尔丘克问,并且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觉得,马加尔一定会有遗书的,说昨天的事,是他一时心血来潮。
“干吗要写遗书?不论写什么,都要落到侦缉人员手里。”
这一夜,是阿巴尔丘克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夜。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咬紧牙齿,睁大了眼睛,望着墙上捻死臭虫留下的一个个黑点。
他想起他不准姓他的姓的儿子,呼唤起儿子:
“现在我就剩下你了,只有你是我的希望。瞧,我的朋友和老师马加尔想杀死我的理智、我的志向,结果他自杀了。托里亚呀,托里亚,我在人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了。你能看到我吗,能听到我的话吗?将来你能不能知道,你的父亲在这天夜里没有屈从,没有动摇?”
周围的人都在睡觉,睡得很熟,声音很大、很不好听,空气很重浊、很窒闷,有的打鼾,有的嘟哝,有的在梦里叫,有的咬牙,有的拉长声音呻吟和呼喊。
阿巴尔丘克忽然在铺上欠起身来,他觉得好像旁边有个阴影闪了一下。
四十二
一九四二年夏末,克莱斯特
实现国家社会主义党最残酷计划的时刻来到了,这一计划的目的在于消灭人,消灭人的生命和自由。法西斯党的头目们四处散布谎言,说是斗争的紧张迫使他们不能不如此残酷。事实正好相反,危险会使他们清醒。如果对自己的力量缺乏信心,他们就会有所收敛。
等到法西斯完全相信已经取得最后胜利的那一天,全世界就会倒在血泊里。如果世界上不再有反法西斯的武装,刽子手们也不会就此收手的。因为法西斯的主要敌人就是人。
一九四二年秋天,帝国政府通过了一系列惨无人道的法律。特别是一九四二年九月十二日,在国家社会主义党的军事胜利到达顶峰之时,居住在欧洲的犹太人被取消法律保护权,由秘密警察管制。
法西斯党的领导和希特勒本人决意完全消灭犹太民族。
四十三
索菲亚·奥西波芙娜·列文顿有时想想过去的事:苏黎世大学五年的生活,巴黎和意大利的夏季旅游,音乐学院的音乐会,中亚山区的考察,从事了三十二年的医务工作,她喜欢的菜肴,跟自己的生活密切相关的朋友们(有艰难的日子,也有愉快的日子),习惯了的电话铃声,习惯了的话语,打纸牌,留在她莫斯科住处的东西。
她也常常想起在斯大林格勒的那几个月,想起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芙娜、叶尼娅、谢廖沙、薇拉、玛露霞。越是和她亲近的人,如今离她越远。
有一天快到黄昏时候,军用货车停在离基辅不远的一个枢纽站的备用线上,她在锁上的车厢里捉自己领口上的虱子,旁边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很流利地小声说着犹太话。这时候她特别清楚地意识到她,索菲亚·奥西波芙娜·列文顿,少校军医,面临的真实处境。
这些人的主要变化,是对自己的特殊气质和个性的感觉减弱了,对命运的感觉增强了。
“我,我,我究竟是什么人?实实在在是什么人?”索菲亚·奥西波芙娜想道。“是那个小小的、流鼻涕的、又怕爸爸又怕奶奶的小姑娘,还是那个发胖、脾气暴躁、戴领章的军医,还是这样一个长虱子的脏老婆子?”
幸福的希望没有了,但是出现了许许多多想法:把虱子消灭……凑到门缝儿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解解小便……洗洗脚,哪怕洗一只脚……还有,浑身都想喝水。
刚把她推进车厢里,她觉得昏暗的车厢里漆黑一团,她朝四下里看了看,听见低低的笑声。
“是疯子在这儿笑吗?”她问。
“不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回答说,“在这儿说笑话呢。”
有一个人伤心地说:
“又一个犹太女人到我们这遭殃的车上来啦。”
索菲亚·奥西波芙娜站在车门口,眯着眼睛,为的是适应黑暗,回答别人的问话。她马上陷入一种不习惯的氛围中:这儿除了哭声、呻吟和臭气,还有从童年时代就已遗忘了的语言、口音……
索菲亚想往里走走,但是走不过去。她在黑暗中摸到一条穿短裤的细细的腿,就说:
“对不起,好孩子,我把你碰疼了吗?”
但是这孩子没有回答她。她在黑暗中说:
“大娘,您是不是让您的孩子挪挪地方?我总不能一直站着呀。”
在角落里有个男子用歇斯底里的演员般的声音说:
“应该早点儿打个电报来,那样就可以给您安排一个带浴室的房间。”
索菲亚清清楚楚地说:
“浑蛋!”
有一个女人,她的脸在昏暗中已经露出来了,她说:
“靠着我坐吧,这儿地方有的是。”
索菲亚·奥西波芙娜感觉出她的手指头在轻轻地、快速地抖动。
这是她从小就熟悉的世界,是犹太小镇的世界;她感觉出这个世界的一切变化有多么大。
这节车厢里有合作社的工人,有无线电技工,有师范学院的女学生,有工会学校的教师,有罐头厂的工程师,有畜牧工作者,还有一位担任兽医的姑娘。以前小镇上没有这样一些职业。但是,要知道索菲亚·奥西波芙娜没有变,她依然是当年又怕爸爸又怕奶奶的那个样子。也许,这新的世界也依然未变?可是,不管怎么说,还不是一样。犹太人的小镇,不论是新是旧,反正是朝坡下滚去,将滑向无底深渊。
她听到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声音说:
“现在的德国人都是野蛮人,他们都不知道海涅是什么人。”
另一个角落里,一个男子声音用嘲笑的口吻说:
“结果这些野蛮人把咱们当牲口装进火车里。咱们知道海涅又有什么用?”
大家向索菲亚·奥西波芙娜打听前线的情况,因为她说的全是不好的消息,有人就对她说,她所知道的消息是不可靠的;于是她明白了,在这牲口车厢里有自己的战略,这战略的根据是强烈的生存愿望。
“难道您不知道,希特勒收到了最后通牒,要他立即释放所有犹太人?”
是的,是的,当然是这样。等到任人宰割的痛苦和不祥预感变为剧烈的恐怖的时候,人往往求助于毫无根据的乐观,麻醉自己。
对索菲亚·奥西波芙娜的兴趣很快就过去了。她也和大家一样,成了一个不知道被弄到哪里去、不知道被弄去干什么的同路人。谁也不问她的名字和父称,谁也记不住她的姓。
索菲亚·奥西波芙娜甚至感到奇怪:走倒退的道路,从人回到肮脏、可怜、失去名字和自由的牲口,只需要几天工夫:而从动物到人的路,却走了几百万年。
她很惊讶,人类遭受这样大的灾难,却依然时时刻刻操心生活琐事,依然因为一些小事彼此闹意见。
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小声对她说:
“医生,你瞧瞧那位阔太太,她坐在门缝儿跟前,就好像只有她的小孩子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太太是上咸湖去呢。”
夜里火车停过两次,大家很留心地听着警备队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听着杂乱不清的俄语和德语。
在夜晚的俄罗斯小站上听到歌德的语言,显得非常可怕,但是听到德国警备队中有俄罗斯人说起俄语,更使人感到毛骨悚然。
天快亮的时候,索菲亚·奥西波芙娜和大家一样饿得难受,并且幻想能喝到一口水。她的幻想极其微小,极不大胆,她想象着有一个压得凹凸不平的罐头盒子,里面还剩一点儿热乎乎的水汁儿。她用又快又短促的动作搔了搔痒,就像狗抓弄跳蚤那样。
现在索菲亚·奥西波芙娜觉得似乎懂得了生活与生存的区别。生活已经结束了,完了,可是生存依然继续着。虽然这种生存是可怜的、毫无意义的,但是一想到横死,心里就感到十分可怕。……
下起雨来,有些雨滴从装了铁栏的小窗户里飞进来。索菲亚·奥西波芙娜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下一条布边儿,身子朝车厢壁挪动了下,凑到有一条不大的缝隙的地方,把布条塞到缝隙外面,等着布条浸透雨水。然后她把布条抽回来,嚼起凉丝丝、湿漉漉的布条。这时在靠近车厢壁的地方以及车厢角落里,有些人也开始撕布条了,索菲亚·奥西波芙娜感到很得意:这取雨水、喝雨水的方法是她发明的。
夜里索菲亚·奥西波芙娜碰着的那个男孩子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一些人把布条塞到车门底下的缝儿里。她在朦胧的光线中看到了他那瘦小的脸和尖尖的鼻子。看样子,他有六七岁。索菲亚·奥西波芙娜心想,她来到车厢里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人跟这孩子说过话,他也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和别人说过一句话。她把湿布条递给他,说:
“好孩子,给你。”
他没有作声。
“接着吧,接着吧。”她说。
他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他小声回答说:
“达维德。”
坐在旁边的一个叫穆霞·鲍里索芙娜的女人说,达维德从莫斯科来看他的外婆,打起仗来,他不能回到妈妈身边了。外婆死在隔离区里,达维德的姨娘列维卡·布赫曼就跟有病的丈夫在这个车厢里,甚至不让这孩子坐在她身边。
到傍晚时候,索菲亚·奥西波芙娜已经听说不少事情,听到不少争论,她自己也说,也参加争论。她对交谈者说:
“犹太兄弟姐妹们
许多人盼望着快点儿到地方下车,以为这是把他们送到集中营去,到集中营里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专长干活儿,有病的人可以住伤残病房。大家几乎一刻不停地谈论着这些。可是心里依然在暗暗地害怕,在不出声地哭号。
索菲亚·奥西波芙娜从别人说的事情中了解到,人身上不仅仅是人性的东西。有人对她说,有一个女人把瘫痪的姐姐放到木盆里,在冬天的夜里拖到外面去,把姐姐冻死了。有人告诉她,有些母亲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在这个车厢里,就有这样一个女人。还有人说,有些人就像老鼠一样,成年累月地住在下水管道里,吃的是脏东西,只要能活着,吃什么苦都行。
犹太人在法西斯的统治下生活是可怕的,犹太人既不是圣人,也不是坏蛋,他们是人。当索菲亚·奥西波芙娜望着小小的达维德的时候,她心中产生的对人的怜悯感情特别强烈。小达维德照常不说话,一动不动地坐着。有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揉破了的火柴盒,对着火柴盒看一阵子,然后又藏进口袋。索菲亚·奥西波芙娜有几个昼夜一点没有睡,她不想睡。这一夜她也是坐在又黑又臭的车厢里没有睡。她忽然想道:“这会儿叶尼娅·沙波什尼科娃在哪儿呀?”她听着人们的呓语和叫声,心想,这些睡着了的、发狂的脑袋里这会儿一定活灵活现地发生了言语难以表达的可怕情景。如果一个人还能活在世上,将来希望知道过去的事的话,怎样才能保留、才能记下这些情景?……
“兹拉塔!我的兹拉塔!”有一个男子带着哭声喊道。
四十四
……在瑙姆·罗森贝格的四十岁的头脑里正在进行着他习惯了的统计工作。他一面在路上走,一面算:前天110,加上昨天61,再加上前五天的612
,共计783
……可惜他没有计算男人、女人、儿童的分类数字。女人烧起来比较容易。这个有经验的劳工在焚尸的时候,总是把出灰多的干瘦的老头子跟女人的尸体摆在一起。现在马上就要命令他们离开大路,拐个弯往前走了——一年前对那些人就是这样下命令的。他们现在把那些人的尸体挖出来,再用绳子拴着钩子从坑里往外拖。有经验的劳工可以从一个一个的坟包判断出坟坑里有多少尸体:五十,一百,二百,六百,一千……这里的监督
一会儿尸臭的气味就压倒林中的腐叶味。警备队又笑,又骂,捂起鼻子,监督直吐唾沫,躲到林边去。劳工们扔下铁锹,拿起钩子,拿破布把嘴和鼻子蒙住……“您好,老大爷,您又要见见阳光啦;您可真够重的……啊,一个妈妈带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已经上学了,一个女孩有三岁吧,有佝偻病……没关系,现在不怕了……别拿手扯住妈妈不放,孩子,你妈妈哪儿也不去啦……”监督在林边大声问:“有几具?”罗森贝格回答:“19……”底下是在心里说的:“19个被杀的人。”大家都在骂:花了半天工夫,才这么一点点儿。可是上星期挖开一个坟,一下子就是200个妇女,而且全是年轻的。当揭去上面一层土的时候,坟里冒出灰色的热气,警备队笑着说:“这些娘儿们还热乎呢!”他们往一道道通风的土沟上放一层干木柴,然后放橡木条,橡木条会变成很耐烧的火炭,然后放被杀的女人,再放一层木条,然后又放被杀的男人,再放一层木条,然后又放分不清男女的尸体碎块,然后浇汽油,然后往中间放一枚燃烧弹。然后监督下口令,焚化工们齐声歌唱,警备队员们脸上早就浮现出笑容。大火堆烧起来。然后把骨灰送进坑里。一切又静下来了。原来就很安静,现在又安静了。接着,他们被带进树林,在绿草地上没有看到坟包。监督命令他们挖坑:四米长,二米宽。他们都懂了,他们已经完成任务:89个村子,加18个小镇,加4个工人村,加2个区中心,加3个国营农场,其中两个是谷物农场,一个是奶牛场,总共116个居民点,这些劳工已经挖完116个坟……会算账的罗森贝格在给自己和其他劳工挖坟坑的时候,一面计算着:最后一个星期是783,在这之前的3个10天共计焚尸4826。前后相加,总数是:5609。他算来算去,时间在算账中不知不觉地过着,他算起尸体,不,人体的平均数;5609除以坟墓数116,得数是:每座合葬坟埋人48.35,去掉尾数,即:每座坟埋48人。如果再算一算,20名劳工干了37天,那么,每名劳工平均……这时候警备队长喊道:“整队!”监督艾里弗发出响亮的命令:“正前方,齐步走!”但是他不愿进坟墓。他跑了,跌倒了,爬起来又跑,他懒懒地跑,他会算账,却不会跑,但是他没被打死。他躺在林中草地上,这里很安静,他既没有想头顶上的青天,又没有想他的兹拉塔,兹拉塔在被杀的时候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他躺着,计算着挖坑时没有计算好的数字:20名劳工,37天,平均每人每天焚尸……这是第一;第二,应该算算每人用柴多少;第三,应当算算每一个被杀的人平均用多少时间焚烧……
过了一个星期,他被警察抓住,送进隔离区。
现在在这车厢里,他还在一个劲儿地嘟哝,计算,又乘,又除。要做年终决算!他要报给国家银行会计主任布赫曼。夜里,在梦中,痛楚的泪水忽然挣脱蒙在头脑和心上的疮痂,涌了出来。
“兹拉塔!我的兹拉塔!”他呼唤道。
四十五
她的房间窗户对着隔离区的铁丝网。图书管理员穆霞·鲍里索芙娜夜里醒来,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两名士兵拖着一挺机枪,擦得发亮的枪管闪着斑斑点点的青色月光,走在前面的一名军官的眼镜也闪着光。她听到低低的马达声。有汽车熄了车灯向隔离区开来,沉重的夜晚的灰土银光闪闪,在车轮周围打着圈圈儿,一辆辆汽车就像神仙的车一样,在云雾中前进。
在这月色之下,当党卫军和保安队、乌克兰警察部队、附属部队、帝国保安局预备队的汽车队开到沉睡的隔离区大门口的时候,一个女子估量着二十世纪的这场厄运。
月光,武装队伍雄赳赳的整齐步伐,巨大的卡车的黑影,墙上挂钟的嘀嗒声,搭在椅子上的上衣、文胸、袜子,屋里暖烘烘的气息——一切无法结合的事物都融合在一起了。
四十六
一九三七年被捕后死去的老医生卡拉西克的女儿娜塔莎,在车厢里不时地试着唱歌。有时她在夜里也唱,但是人们并不生她的气。
她一向很腼腆,说话总是低垂着眼睛,声音几乎听不到,平时串门儿也只是上最亲近的人家去,看到一些姑娘有胆量在晚会上跳舞,她总是感到惊讶。
在挑选应予消灭的人时,没有把她算在手艺人和医生之列,这些人是留下性命的,因为还有点用;一个憔悴不堪、白了头发的姑娘活着没什么用处。
一个警察推搡着把她带到集市上一个灰土包跟前,那儿站着三个醉醺醺的人,其中一个是现在的警察局长,她战前就认识,那时他是一个铁路仓库的守卫队长。她甚至不明白,正是这三个人在裁决人的生与死。警察猛地一推,把她推到乱哄哄的人群里,这是一千多个被认为活着无益的女人、孩子和男人。
然后他们冒着此生最后一次暑热朝飞机场走去,看着大路两旁落了一层灰土的苹果树,最后一次尖声高叫,撕自己身上的衣服,祈祷。娜塔莎一声不响地走着。
她从来没想到,人的血在阳光中那样鲜红。有时叫声、枪声、呼吸声停息一小会儿,这时便可以听见坑里咕咕的流血声,鲜血在白白的人体上奔流着,就像流在白白的石头上。
然后发生的事就不值得可怕了:自动步枪的扳机轻轻扣动,刽子手的脸色很平常、不凶狠,而且杀人已经杀累了,正在耐心地等着她怯生生地往他跟前走,等着她站到咕咕流血的大坑边上。
夜里,她拧干浸透了血的小褂,回到城里——死人是不会从坟里走出来的,就是说,她还活着。
当娜塔莎走过一户户人家朝隔离区走的时候,她看到广场上在举行游艺会,管弦乐队在演奏她一向喜欢的一支悲伤的、带有幻想意味的华尔兹舞曲,在朦胧的月光和灯光下,在灰尘飞扬的广场上旋转着一对对舞伴,有姑娘,有士兵,脚步摩擦声与音乐声混合到一起。憔悴不堪的姑娘这时候高兴起来,并且有了信心,于是她唱了又唱,轻轻地唱,预感到有幸福在等待着她,有时候,如果没有人看到的话,甚至想要跳几步华尔兹呢。
四十七
战争开始后的一切事情,小达维德都记不清楚了。但是有一天夜里,车厢里这孩子的脑海里出现了不久前经历的一件事情。
一天晚上,外婆领着他上布赫曼家去。天空繁星点点,天边十分明亮,呈现出黄绿色,牛蒡叶子拂在腮上,就好像是什么人的凉丝丝、潮乎乎的手掌。
人们躲在阁楼上的夹层墙里。房顶的黑铁皮白天晒得烫人。有时阁楼上充满灯油气味。隔离区的大火在燃烧。白天大家都躲藏着,一动不动地躺着。布赫曼的女儿斯维特兰娜很单调地哭着。布赫曼有心脏病,白天大家把他当作死人,到夜里他吃饭,跟老婆吵嘴。
忽然狗叫起来。听到外语说话的声音:“阿斯塔!阿斯塔!犹太人在哪儿?”
小斯维特兰娜在轻轻的敲墙声中又哼起了没有歌词的诉怨曲。小姑娘的哭声忽然断了。达维德回头朝她看了看,却看到斯维特兰娜的妈妈列维卡·布赫曼的发狂的眼睛。
在这之后,有一两次他眼前刹那间浮现出这双眼睛和那小姑娘像布娃娃一样耷拉到后面的头。
可是战前的事他却记得很清楚,常常想起来。在这车厢里,他像个老头子一样,一个劲儿地想着过去,珍惜过去,玩味过去。
四十八
十二月十二日,达维德过生日的那一天,妈妈给他买了一本带画的书。在林中空地上有一只灰色的小羊羔,周围黑压压的森林显得特别凶恶。在黑褐色的树干和毒蘑菇丛中,可以看到一只狼的红红的、龇着牙的大嘴和绿色的眼睛。
只有达维德知道小羊羔一定要遭殃。他拿拳头敲桌子,拿手掌捂着林中空地,不让狼看见,但是他明白,他救不了小羊羔。
夜里他喊:
“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醒来,朝他走来,就像漆黑的夜里飞来一片云彩。他幸福地打起呵欠,觉得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保护着他,不再怕这黑压压的夜晚的森林。
等他长大了一些,他又害怕起《热带丛林之书》里的红狗。有一天夜里,屋里好像到处都有这种红色的猛兽,达维德就光着脚踩着五斗柜拉开的抽屉跨过去,钻到妈妈被窝里。
有一次他发高烧,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他躺在海边沙滩上,小指头般细小的海浪冲得他的身体痒痒的。忽然在天边冒起一座蓝蓝的、无声无息的水山,水山越来越高大,并且飞快地朝他冲来。达维德躺在热乎乎的沙滩上,蓝黑色的水山朝他压过来。这比狼和红狗更可怕。
早晨,妈妈去上班。他走到黑黑的楼梯上,往一个蟹肉罐头空盒子里倒一碗牛奶,有一只尾巴细长、鼻子灰白、眼睛流泪的讨饭的猫是知道来喝的。有一天,邻居家一位大婶说,天亮时候来了几个人,带着一个小箱子,把讨人嫌的讨饭猫弄到研究所去了。
“我上哪儿去找那个研究所?这根本做不到嘛,你忘掉那只倒霉的猫吧,”妈妈看着他那恳求的眼神说,“你以后在人世上怎么过呀?心肠不能这样软。”
妈妈想把他送进儿童夏令营,他哭,央求不去,绝望地扬着手臂叫道:
“我可以去外婆家,就是不去那个营!”
他妈妈带着他到乌克兰找外婆,他在火车里几乎什么也不吃:在人前吃熟鸡蛋,或者撕开浸油的包装纸吃肉饼,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妈妈陪达维德在外婆家里住了五天,就准备回去上班。他跟妈妈分别的时候,没流眼泪,只是使劲儿搂住妈妈的脖子,妈妈说:
“傻孩子,搂得我喘不上气来啦。这儿有这么多便宜的草莓,过两个月我再来接你回去。”
外婆罗莎家门口就有一个公共汽车站,这一条线的公共汽车是从城里开往皮革工厂的。去世的外公原是一位崩得分子,是一个有名的人物,过去住在巴黎。外婆因此受到尊敬,也因此常常失去工作。
从开着的窗户里可以听到无线电广播:“基辅广播电台开始播音……”
白天大街上空空荡荡,有时制革专科学校的男女学生们从大街上走过,隔着街互相叫喊:“别拉,你考及格了吗?”“雅什卡,你来复习马克思主义!”这时候大街上才热闹起来。
傍晚时候,皮革厂工人们,商店店员们,还有市广播站修理工索洛卡纷纷回家。外婆在一家门诊所基层工会工作。
外婆不在家,达维德也不觉得寂寞。
外婆家旁边,有一处没有主儿的老果园,苹果树已经老得不结苹果,老山羊在里面吃草,带记号的母鸡在里面打食儿,蚂蚁不声不响地在小草上爬。城里的鸟儿乌鸦和麻雀在果园里闹闹嚷嚷,十分得意,达维德叫不出名字的一些田野的鸟儿飞进果园里,感到十分胆怯,就像羞涩的乡下姑娘。
他听到了很多新词儿:gletchik,dikt,kalyuzha,ryazhenka,ryaska,puzhalo,lyadache,koshenya。
外婆带他走亲戚,来到她的胖外甥女列维卡·布赫曼家。达维德看到屋里有很多编织的白色窗帘,十分吃惊。身穿制服、脚蹬皮靴的国家银行会计爱德华·伊萨科维奇·布赫曼走了进来。
“哈伊姆,”列维卡说,“这是咱们从莫斯科来的客人,拉娅的孩子。”又转身对达维德说:“来,见见爱德华姨父。”
达维德向这位会计主任问道:
“爱德华姨父,为什么列维卡姨妈管您叫哈伊姆?”
“哦,这问题有意思,”爱德华说,“难道你不知道,在英国哈伊姆就是爱德华?”
过了一会儿,有一只猫在门上乱抓起来,等到猫终于把门抓开,就看到屋里有一个小姑娘无精打采地坐在瓦罐上。
礼拜天达维德跟着外婆到市场上去。他在路上看到的有披黑头巾的老奶奶,有睡眼惺忪、愁眉苦脸的女列车员,有带蓝提包或红提包的神气活现的当地领导人的夫人,有穿高筒靴的农村妇女。
一些乞讨的犹太人用气势汹汹的粗大嗓门儿叫喊着,似乎别人对他们施舍不是出于怜悯,而是由于害怕。在石子铺的马路上奔驰着集体农庄的吨半货车,装着一袋袋的土豆或麦麸,一笼笼的母鸡,母鸡在汽车颠簸的时候咕咕乱叫,就像一群病弱不堪的老奶奶。
最使他注意、使他难受和害怕的是肉货摊。达维德看到,有人从大车上拖下宰好的黄牛,那死牛半张着苍白的嘴唇,脖子上那弯弯的白毛沾满了血。
外婆买了一只很嫩的花母鸡,提着鸡腿,鸡腿用白布条子捆着。达维德在旁边走,老想拿手帮助鸡把没有劲儿的头抬高一点儿。他很吃惊,外婆怎么这样狠心。
达维德想起了妈妈说过的一句他原来不懂的话。妈妈说,外公祖上都是知识分子,外婆祖上都是店主和买卖人。大概就因为这样,外婆对鸡一点也不心疼。
他们走进一个小院子,一个戴小圆帽的小老头儿迎着他们走出来,外婆跟他说起了犹太话。老头儿把鸡抓在手里,嘟哝起来,花母鸡信任地咕哒咕哒叫了几声,然后老头儿做了一点儿什么,那动作又快又利索,但是似乎又很可怕,紧接着他把鸡隔着肩膀一扔,那鸡便扑打着翅膀跑起来,达维德看到那鸡已经没有头,跑的只是没有头的身子,老头儿已经把鸡宰了。那鸡身子跑了几步,便倒在地上,用有劲的嫩爪子乱抓土地,过一会儿就不动了。
到夜里,这孩子觉得,那些死黄牛和被宰的小牛犊身上的潮湿气味钻进屋里来了。
住在画上的森林里的死神,原先是在画上的狼偷偷走向画上的小羊的地方,在这一天从画上下来了。他第一次感觉到,他也会死,不是像画上那样死,而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死。
他才知道,妈妈将来也会死的。来找他和她的死神不是从画上的森林,不是从黑压压的枞树丛里来,而是从这空气中、从生活中、从家里来,想躲也躲不开。
他对死的感触是那样深、那样真切,这样的感触只有小孩子和伟大的哲学家才会有,伟大哲学家的思维力之强和小孩子感情的单纯与强烈,是差不多的。
那坐垫已破、上面重新钉了胶合板的椅子,那厚实的衣橱,散发着一种宁静的、亲切的气味,就像外婆的头发和衣服上的气味。这儿的夜晚是暖和的,表面上很宁静。
四十九
在这个夏季,他的生活离开了拼字方块,离开了画在识字课本上的图画。他看到,公鸭子那黑黑的翅膀泛着多么好看的蓝色光泽,鸭子笑起来和叫起来多么好玩,多么好笑。枝丛里闪烁着白色的甜樱桃,他顺着疙疙瘩瘩的树干爬上去,爬到樱桃跟前,一伸手就摘下来。牛犊拴在空地上,他走过去,拿糖块喂牛犊;小牛犊看到胖乎乎的男孩那可爱的眼睛,快活得惊呆了。
红头发的佩契克走到达维德跟前,说:
“咱们来干一架!”
外婆院子里住的犹太人和乌克兰人彼此十分相像。帕尔丁斯卡娅老奶奶来到外婆屋里,慢悠悠地说:
“罗莎·努西诺芙娜,您觉得怎么样,索尼娅上基辅去啦,又跟丈夫和好啦。”
外婆把胳膊一扬,笑着回答说:
“噢,您又看着笑话了。”
达维德觉得这儿的世界比基洛夫街上更好,更可爱。在基洛夫街上的时候,在小小的沥青院子里经常有一个姓德拉科——德拉康的浓妆艳抹的卷发老太太带着卷毛狗在散步,每天早晨大门口都停着一辆“吉斯-101”小汽车,一个戴夹鼻眼镜的女邻居,抹口红的嘴上叼着香烟,对着公用煤气炉一个劲地嘟哝:
“你这托洛茨基分子,把我炉盘上的咖啡推过来。”
妈妈那天夜里领着他出了车站。他们顺着洒遍月光的石子铺的大街往前走,经过一座白色的天主教堂,在神龛里站着瘦削的弯腰戴着荆冠的耶稣,个头像个十二岁的男孩,又经过妈妈过去上过的专科学校。
过了几天,在星期五的傍晚,达维德看到一些老头子在一片金色灰尘中朝犹太教堂走去,那灰尘是光脚的足球队员在空地上蹚起的。
这儿的乌克兰式白房子,咯吱咯吱的水井吊杆,黑白相间的祈祷服上使人眼花缭乱的表现圣经故事的古老纹饰,这一切糅合在一起,就产生了惊人的美。这儿有《民间歌手》
达维德来到外婆家以后,才知道妈妈是很不幸的。首先告诉他这一点的是拉赫莉阿姨,是一个胖胖的女人,两腮通红通红的,就好像老是在害臊。她说:
“扔掉你妈妈这样好的女人,实在是罪过。”
过了一天,达维德已经知道,他的爸爸上一个俄罗斯女人那儿去了,那女人比他大八岁,他在音乐厅每月挣两千五百卢布,妈妈不要赡养费,仅仅靠自己每月挣的三百一十卢布生活。
达维德有一天把装在火柴盒里的一个蚕茧拿给外婆看。
可是外婆说:
“嘿,你留这脏东西干啥,快点儿扔了。”
迖维德有两次跑到货车站,看着往车厢里装牛、羊和猪。他听到老牛哞哞直叫,不知是在诉苦,还是在祈求怜悯。达维德心里很害怕,可是穿着又脏又破的服装的铁路工人在车厢旁边走来走去,也不转过疲惫的瘦脸去看看哞哞叫的老牛。
达维德来了一个星期之后,外婆的邻居、农机厂钳工拉萨尔·扬凯列维奇的妻子杰波拉生下头生儿子。去年杰波拉到科雷马去探望姐姐,在雷雨时候受到电击;她像死人一样躺了两个钟头,后来被救活了,今年夏天就生了孩子。她十五年来一直没有孩子。这是外婆对达维德说的。外婆又说: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可是,不光是这样:去年医生还给她做过手术。”
有一天,外婆带着达维德看望这家邻居。
“嗯,拉萨尔。嗯,杰波拉。”外婆看了看躺在衣服篮子里的两脚动物。她说话带着一种很严厉的口气,好像警告孩子的父亲和母亲对待这出现的奇迹不能马虎。
在铁路旁边的一座小屋里住着索尔金娜老太婆和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是又聋又哑的理发匠。邻居都很怕他们。
“他们不喝酒的时候,挺老实,”帕登斯卡娅老奶奶对达维德说,“等他们一喝了酒,就要打架,又嚷嚷,又拿刀子,窜来窜去,跟野马一样!”
有一次外婆叫达维德去给图书管理员穆霞·鲍里索芙娜送一小罐酸奶油……她那间屋子非常小。桌上有一只小碗,墙上钉着小小的书架,书架上有一本一本的小书,小床上面挂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是妈妈和襁褓中的达维德。达维德看到照片,穆霞·鲍里索芙娜脸红了,并且说:
“我跟你妈妈是同桌同学呢。”
他给她念了关于蜻蜓和蚂蚁的寓言故事,她也小声给他念了一首诗的开头:
“看到砍伐森林,萨沙哭了……”
早晨,院子里闹哄起来:索洛蒙·斯列波依家里一件皮袄,已经撒了香料、包起来准备过夏天的,夜里被偷了。
外婆一听说斯列波依家的皮袄被偷,就说:
“谢天谢地,应该让这强盗倒倒霉。”
达维德听说,斯列波依是一个喜欢告密的人,在取消旧币和金卢布的时候,他出卖了很多人。在一九三七年他又出卖了一些人。在他出卖的人当中,有两个被枪决,一个死在监狱的医院里。
夜晚可怕的沙沙声、无辜的鲜血和鸟儿的歌声——这一切合成惊心动魄的、乱糟糟的一团。达维德要理解这一切,还得过几十年。但是他的小小的心灵却日日夜夜感受到那动人的美和可怕。
五十
为了宰杀害了传染病的牲口,要做一系列准备工作:把牲口运送和集中到屠宰点,给屠宰工人作指示,开挖壕沟和大坑。
居民们帮助政府把染病的牲口送往屠宰点,或者帮助捕捉跑散的牲口。他们这样做不是因为痛恨牛犊或老牛,而是出于自我保全。
在大规模屠杀人的时候,一般的人对于要被消灭的老人、妇女和儿童同样没有切齿的痛恨。所以,要进行大规模的消灭人的运动,必须进行特殊的准备。在这方面,光有自我保全的心态是不够的,还必须唤起一般人的憎恶和仇恨。
对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犹太人的种族灭绝,正是在这种憎恶和仇恨的气氛中进行的。当年,也是在这块土地上,斯大林煽动起群众的痛恨,推行了消灭富农阶级的运动和残杀托洛茨基——布哈林分子的运动。
经验证明,在这样的运动中大多数人对政府的指示只是盲目服从,也有少数人是为运动摇旗呐喊、制造气氛的。其中有残忍成性、幸灾乐祸的糊涂虫,也有抱着个人目的和打算的,想要捞到别人的财物、住房和职务空缺。大多数人心里害怕大规模的残杀,然而他们尽量不露声色,不仅是对最亲近的人,而且对自己隐瞒真实的心情。一有煽动种族残杀的大会,这些人就坐满了会场。不论这样的大会开多少次,不论会场上有多少人,几乎没有什么人破坏一致默认的事。要是一个人面对被怀疑的疯狗,看到疯狗祈求的目光而没躲开,并且让疯狗住到自己和妻子儿女同住的家里去,这样的事就更少了。不过,这样的事总归还是有的。
二十世纪上半叶在历史上将占有特殊地位,因为它是伟大科学发明的时代,革命的时代,巨大的社会变革的时代和两次世界大战的时代。
但是,二十世纪上半叶将以普遍残杀各阶层犹太人的时代进入人类历史,而这一残杀运动还有种族和社会理论的根据。当代现实抱着不难理解的谨慎态度,对此讳莫如深,保持沉默。
在这个时期暴露出来的人类天性最惊人的一个特点就是顺从。有时候,前往行刑的地方要排很长的队,等待被杀的人就自动排队。有时候,等待受刑要从早晨等到深夜,在长长的炎热的一天中,已经知道这件事的母亲提前带着水和面包为儿子准备着。成千上万的无辜者感觉到自己快要被逮捕了,提前把衣服和手巾包好,提前和家里人告别。千百万人住在巨大的集中营里,这些集中营不仅是他们自己建造的,而且自己看守着。
不是一万、两万人,甚至也不是几千万人,而是无数的芸芸众生成为旁观者,看着顺从的无辜者被杀害。他们不只是顺从的旁观者,等到要他们做表决的时候,他们会众口一声地表示赞成大规模的屠杀。这种大量的人的顺从,是新发现的一种意外。
当然,也有反抗,也有人英勇、顽强,也有起义,也有自我牺牲。有的人为了挽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献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可是,群众性的顺从总归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这种顺从说明什么呢?是不是说明在人的天性中忽然出现了新的特点?不是。这种顺从说明有一种新的可怕的力量对人的影响。极权社会的超级暴力,足以造成所有大陆上人类灵魂的麻痹。
甘心为法西斯效劳的人会把只能使人遭殃和灭亡的奴性称作唯一和真正的美德。出卖国家民族的人一面承认人类感情,一面说法西斯的种种暴行是最高形式的人道主义,赞成把人分为高雅的、体面的人和不高雅、不体面的人。自我保全的欲望,就表现在生存本能与良心的相互妥协。
一些影响遍及世界的思想所具有的麻醉力量,支持着生存的本能。这样一些思想号召:为了祖国的伟大前途,为了人类幸福,为了民族、阶级的幸福,为了人类的进步事业,为了达到伟大的目的,不惜任何牺牲,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除了一些伟大思想的麻醉力量,跟生存本能一同起作用的还有第三种力量,这就是对于强大国家机器不受限制的强权,对于已成为国家日常生活基础的残杀的恐惧。
极权国家的强权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它不再是手段,而变成了神秘的宗教崇拜的对象。
要不然怎样解释一些有思想有知识的犹太人的说法呢?他们说,为了人类幸福必须杀尽犹太人,他们认识到这一点,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领到屠杀点去,为了祖国的幸福,他们愿意作出牺牲,就像圣经上的亚伯拉罕那样。
要不然怎样解释一位农民出身的才智双全的诗人的作为?他怀着真挚的感情写了一首长诗,歌颂农民受苦受难的血腥时期,正是那个时期吞噬了他那忠厚、纯朴、干了一辈子庄稼活儿的父亲。
法西斯制服人的手段之一,就是使人完全地,或者近乎完全地丧失理性。人们不相信会被消灭。说来奇怪,已经站在坟坑边上,竟是那样乐观。在极不明智的,有时是不可告人的、可鄙的希望的基础上产生的顺从,也是见不得人的,有时甚至是可鄙的。
华沙起义、特雷布林卡集中营的起义、索比波尔集中营的起义、炉工们的暴动和起义,都是由于完全失去了希望。
但是,真实、彻底的绝望引起的不仅是起义和反抗,也能使一些人产生正常人不能理解的早作刀下鬼的渴望。有些人就为了走向血淋淋的埋人坑的先后而争吵,还能听到兴奋的、激昂的、几乎是狂喜的叫喊声:“犹太弟兄们,不要怕,没有什么可怕的,再有五分钟就行了!”
希望能产生顺从,失望也能产生顺从,因为同命运的人们的性格各不相同。
需要想想人们遭受的苦难和折磨,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认为早点儿被杀是幸运的。很多人应该想想这一点,特别是那些喜欢教导人的人,他们常常教导人在艰难境况下应当怎样进行斗争,可惜这些说空话的导师都很幸运,想象不出那样的境况。
明白了人对于强权暴力的顺从,还必须做出最后的结论,这样的结论对于理解人、理解人的未来是有意义的。
人的天性会不会起变化,在极权暴力作用下会不会变异?人会不会失去生来就有的对自由的渴望?人的命运、极权国家的命运就在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中。人如果改变了天性,国家独裁制必然会取得世界性的永久的胜利;人追求自由的愿望不改变,就是对极权国家宣判死刑……
人类渴望自由的天性是消灭不了的,可以压抑,但无法消灭。极权政治不能不使用暴力。如果离开暴力,极权政治就会完蛋。经常或者不断使用的超级暴力,露骨的或者经过伪装的超级暴力,是极权政治的基础。人不会自愿地放弃自由。我们时代的曙光、未来的曙光就在这一结论中。
五十一
电子计算机能进行数学计算,能记下历史事件,能下棋,能翻译书籍。电子计算机快速计算数学习题的能力超过了人,其记忆力也是无可比拟的。
根据人的模式和行动创造机器的科学,其发展有无极限?显然,没有这种极限。
可以想象出未来几个世纪和几十个世纪的机器。它可以听音乐,欣赏绘画,而且它自己能够作画,作曲,写诗。
它的完善有极限吗?能否与人媲美,甚至超过人?
机器模仿人,将要求电子学不断有新的发展,电子元件的重量和体积不断更新。
回忆童年……高兴时流泪……离别时伤心……热爱自由……心疼生病的小狗……疑神疑鬼……母爱的抚慰……考虑死亡……悲伤……交朋友……同情弱者……突然萌生的希望……准确的猜测……忧愁……无缘无故的快乐……无缘无故的慌乱……一切,一切,机器都能做到!但是,即使渐渐能代替一个最普通、最平常的人的智慧和心灵,不断增加的机器的负荷,整个地球的土地都将容纳不了。
法西斯竟消灭了几千万人。
五十二
在乌拉尔林区小村中一个宽敞、明亮、整洁的房间里,坦克军军长诺维科夫和政委格特马诺夫正在看接到出发命令的各旅旅长的报告,快要看完了。
一连几昼夜不眠的工作换来宁静的时刻。
就像在类似的情况下一样,诺维科夫总觉得他们的时间不够,无法完全、充分地掌握教学大纲规定的内容。但是,学习阶段——掌握坦克发动机和传动部分操作规程、掌握大炮技术、使用光学瞄准器和无线电通信设备的阶段,已经结束了;操纵火力,判断、选择和确定目标,选择射击方法,确定开火时刻,观察爆炸点,校正目标、变更目标等项训练全结束了。
今后的教员将是战争,战争会很快地把人教会,还会督促落后者,弥补不足。格特马诺夫朝两个窗户之间的小橱探过身子,拿指头敲着小橱,说:
“喂,伙计,出来吧。”
诺维科夫把橱门打开,拿出一瓶白兰地,把两只蓝色的厚玻璃杯斟满了。
这位军长一面考虑着,一面说:
“咱们为谁干杯呢?”
诺维科夫自然知道应该为谁干杯,所以格特马诺夫也问:
“你说该为谁?”
诺维科夫犹豫了一下子之后,说:
“来,政委同志,为咱们率领作战的同志们干杯,愿他们少流血。”
“很对,首先要关怀各负责干部,”格特马诺夫随口说,“来,为咱们的小伙子们干杯!”
他们碰了杯。
诺维科夫带着掩饰不住的抢先心情又斟了两杯,说:
“为斯大林同志干杯!为了不辜负他的信任。”
他看到隐藏在格特马诺夫那亲切而留神的眼睛里的冷笑,便责备起自己,心想:“唉,太着急啦。”
格特马诺夫和善地说:
“是的,不错,为他老人家,为咱们的父亲干杯。咱们要在他的率领下打到伏尔加河边。”
诺维科夫看了看政委,可是,从这个四十岁的聪明人颧骨突出的微笑的大脸上,从他那又快活又厉害的眯细的眼睛里又能看出什么呢?格特马诺夫忽然谈起军参谋长涅乌多布诺夫将军:
“是一个好人,一个很好的人。一个布尔什维克。一个真正的斯大林主义者。有丰富的领导工作经验。有坚强的毅力。我记得他在一九三七年的情形。叶若夫
在他的口气中仿佛有不满意肃反斗争的意味,据诺维科夫所知,他也曾参加肃反斗争。于是诺维科夫又看了看他,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是啊,”诺维科夫慢慢地、很不利落地说,“那时候有些人的做法很不对头。”
格特马诺夫把手一挥。
“今天收到总参一份战报,情况很严重:德国人已经接近厄尔布鲁士,在斯大林格勒眼看着就要把我军逼到水里。我要坦率地说:我们杀自己人,消灭大量干部,我们的厄运就是这些事造成的。”
诺维科夫一下子就对格特马诺夫产生了信任感,说:
“是啊,这些同志杀害了不少有才能的好人,政委同志,在军队里造成的不幸的事太多了。就比如军长克里沃卢契科在审讯中被打坏一只眼睛,他又用墨水瓶把侦讯员的脑袋打碎。”
格特马诺夫点点头,表示有同感,又说:
“贝利亚同志很器重咱们的涅乌多布诺夫。贝利亚同志是不会看错人的,他可是一个聪明人,确实聪明。”
“是的,是的。”诺维科夫在心里慢悠悠地想道,却没有说出口来。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倾听着隔壁不太高的说话声:
“胡说,这是我们的袜子。”
“就算你们的吧,少尉同志,不过您怎么,迷糊啦?”接着又把“您”换成“你”,说:“你往哪儿放?别动,这是我们的衬领。”
“副指导员同志,你拿去看看,这哪儿是你们的?”这是诺维科夫的副官和格特马诺夫的办事人员在洗过衣服以后分检首长的衣物。
格特马诺夫说:
“我一直在观察他们这两个家伙。那一天咱们到法托夫营里去看射击演习,我和您在前面走,他们跟在后面。过小河沟的时候,我踩着小石头走过去,您跳过去,为了不踩到泥巴,把一条腿一蹬。我看到:我的办事人员也踩着小石头走过去,您的副官也跳过去,而且也把一条腿一蹬。”
“喂,两位勇士,别吵啦!”诺维科夫说。
隔壁房间里马上安静下来。
涅乌多布诺夫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宽阔的额头,密密的头发白了不少。他打量了一下酒杯和酒瓶,把一叠文件放到桌上,向诺维科夫问道:
“上校同志,咱们该对第二旅参谋长怎么办?米哈廖夫过一个半月才能回来。我收到军区医院的诊断结论啦。”
“他没有了肠子,胃也去掉了一部分,怎么能做参谋长呀?”
格特马诺夫说过这话,斟了一杯白兰地,递给涅乌多布诺夫。
“将军同志,趁着肠子还在,喝一杯吧。”
涅乌多布诺夫扬起眉毛,带着询问的神气用淡灰色的眼睛看了看诺维科夫。
“请吧,将军同志,请吧。”诺维科夫说。
他很不满意格特马诺夫那种自以为处处可以当家作主的作风。格特马诺夫好像自信有权在讨论技术问题的会议上发表长篇大论,其实他根本不懂什么技术。格特马诺夫还常常拿别人的酒招待客人,让客人在别人的床上休息,看别人桌上的文件,认为自己有权这样做。
“是不是暂时派巴桑戈夫少校代理参谋长?”诺维科夫说。“他是一位精明能干的指挥员,在沃伦斯基新城战役中就参加过坦克战斗。政委没有意见吧?”
“意见当然没有,”格特马诺夫说,“我怎么会有意见……不过,倒是有一点想法:第二旅上校副旅长是亚美尼亚人,现在又想让一个卡尔梅克人做他们的参谋长。要知道第三旅参谋长,那个叫利夫希茨的,也是卡尔梅克人。我们离了卡尔梅克人就不行吗?”
他看了看诺维科夫,然后又看了看涅乌多布诺夫。
涅乌多布诺夫说:
“说心里话,按家常道理来说,您这话是对的,不过马克思主义要咱们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要紧的是,这个同志怎样打德国人,这就是我的马克思主义,”诺维科夫说,“至于他的父亲是在哪儿祷告,是在天主教堂,还是在清真寺……”他想了想,又说:“还是在犹太教堂,我都不管……我认为,在战争中最要紧的是射击。”
“是的,是的,正是这样,”格特马诺夫快活地说,“在坦克军里咱们还管什么清真寺和犹太教堂?反正咱们是保卫俄罗斯。”
忽然他阴沉下脸,发狠地说:
“说实在话,够啦!简直叫人受不了!为了各民族友谊,咱们总是拿俄罗斯人当牺牲品。少数民族的人,只要能认识几个字母,我们就要把他们选为人民委员。咱们俄罗斯人,哪怕浑身是本事,都得让开,让路给少数民族的人!伟大的俄罗斯民族倒变成了小民族。我赞成各民族友好,但是不赞成这样的做法。够啦!”
诺维科夫想了想,看了看桌上的文件,拿手指甲敲了一会儿酒杯,说:
“怎么,我是对卡尔梅克族人抱有特别的好感,压制俄罗斯人了吗?”
他转过脸朝着涅乌多布诺夫,说:
“好吧,请您发命令:任命萨佐诺夫少校为第二旅代理参谋长。”
格特马诺夫用不高的声音说:
“萨佐诺夫是一位出色的指挥员。”
诺维科夫本来是学会了做一个粗暴、威风和强硬的人的,这会儿却又感到自己在政委面前缺乏自信……
“好啦,好啦,”他在心中安慰自己说,“我不懂政治。我是无产阶级的军事专家。我管不了那许多:只管打德国佬。”但是,尽管他也常常在心里嘲笑格特马诺夫不懂军事,承认自己在他面前感到胆怯却是很不愉快的。
格特马诺夫老大的脑袋,一头乱发,个头儿不高,肩膀却很宽阔,肚子很大,但十分敏捷,说话声音不高,爱说爱笑,精力异常充沛。
尽管他从来没有上过前线,可是在各旅里谈到他时,都说:
“噢,我们的政委很有战斗经验!”
他很喜欢召开红军官兵大会;大家很喜欢听他讲话,他讲话很随便,很风趣,有时还说些粗话。他走路有些蹒跚,常常拄着手杖,如果有坦克兵忘记向他行礼,他就在坦克兵面前站下来,拄着手杖,摘下帽子,像乡下佬那样鞠一个九十度的大躬。
他爱发火,不喜欢听反对意见。要是有人和他争论,他便阴沉着脸,鼻子里直哼哧。有一次他发了火,抡起拳头,照着重坦克团参谋长古宾科夫轻轻地打了一拳。古宾科夫是个很固执的人,同志们说他“原则性强得可怕”。
格特马诺夫手下的办事人员一提到这位固执的大尉,就用责备的口气说:
“这家伙把我们政委气坏啦。”
格特马诺夫对那些经历过战争初期艰难日子的人毫无敬意。有一次他谈起诺维科夫很器重的第一旅旅长马卡罗夫,说:
“我要打掉他一九四一年那一套!”
诺维科夫没有作声,虽然他很喜欢和马卡罗夫谈论战争初期那些可怕而又吸引人的日子。
格特马诺夫的见解之大胆、尖刻,似乎恰恰是涅乌多布诺夫的对立面。这两个人尽管非常不相像,但因为也有某种永远一致的地方,所以团结得很好。
诺维科夫看到涅乌多布诺夫不露表情然而凝神注视的目光,听到他圆滑的措辞和总是平心静气的语调,就感到纳闷。
可是格特马诺夫却哈哈笑着说:
“我们很幸运,德国佬一年来对庄稼汉造的孽,比共产党二十五年来造的孽还多。”
有时忽然冷笑着说:
“没说的,咱们的老爷子就喜欢让人说他英明伟大。”
这种大胆并不能感染别人,倒是会引起别人担心。
战前格特马诺夫领导一个州,常常就耐火砖的生产问题和煤炭研究院分院如何进行科学研究的问题作报告,常常谈本市面包工厂的生产质量,谈刊登在地方丛刊上的小说《蔚蓝色的火》中的谬误,谈车辆的修理问题,谈州商业局货栈商品的仓储管理水平低下,谈集体农庄养禽场流行的鸡瘟。
现在他又很有把握地在谈燃料的质量、发动机损耗率、坦克战战术、坦克与步兵和炮兵协同进攻敌方永久性防御工事、行军时的坦克、战场救护、密码电报、坦克手的作战心理、每个坦克组内部和坦克组关系的特点、坦克的抢救与大修、受损的坦克如何从战场上转移。
有一天,诺维科夫和格特马诺夫来到法托夫大尉的营里,在获得全军射击第一名的一辆坦克旁边站了下来。这辆坦克的坦克手在回答首长的问题的时候,轻轻地用手掌在坦克的装甲钢板上抚摩着。格特马诺夫问坦克手,得到第一名是不是很难。这名坦克手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说:
“不,没什么难的。我太喜欢它了。我从乡下一进学校,一看到坦克,就喜欢得不得了。”
“一见钟情嘛。”格特马诺夫说着,笑了起来。在他的宽厚的笑中,似乎有不赞成小伙子对坦克这种可笑的爱的意味。
诺维科夫此刻觉得自己也有这个短处,因为他爱坦克也爱得不高明。不过他并不想跟格特马诺夫谈谈这种不高明的爱的水平,而且,当格特马诺夫换成严肃的神气,用教导的口吻对坦克手说“好样儿的,爱坦克是一种了不起的力量。正因为你爱自己的坦克,所以才取得成就”的时候,诺维科夫用嘲笑的口吻说:
“实际上,坦克有什么可爱的?坦克是很大的目标,打坦克比什么都容易,响声比什么都大,自己暴露自己,驾坦克的人能叫坦克响声震昏。开起来颠簸得厉害,既不能好好地观测,又不能好好地瞄准。”
格特马诺夫当时微微一笑,看了看诺维科夫。这会儿,格特马诺夫一面斟酒,一面也微微一笑,看了一眼诺维科夫,说:
“咱们的路线要经过古比雪夫。咱们的军长可以有机会和什么人见见面啦。咱们来干一杯,祝贺这次相会。”
“拿我开心,岂有此理!”诺维科夫在心里说。他觉得自己的脸像小孩子那样通红通红的了。
战争开始的时候,涅乌多布诺夫正在国外。只是在一九四二年初回莫斯科,到国防人民委员部报到以后,他才看到莫斯科河南岸的街垒和防坦克菱形拒马,听到空袭警报的笛声。
涅乌多布诺夫和格特马诺夫一样,从来不向诺维科夫询问有关战争的事情,也许是怕暴露自己在军事上的无知。
诺维科夫思索着这位军参谋长的一生,一直想弄清他是凭什么资格成为将军的。涅乌多布诺夫的生平在履历表里反映得清清楚楚,就像映照在塘水里的小白桦树。
涅乌多布诺夫的年纪比诺维科夫和格特马诺夫都大。在一九一六年因为参加布尔什维克小组就进了沙皇的监狱。
国内战争以后,他响应党的号召在政治保卫总局
战前他两次出国。他是上级任命的工作人员,属于特别登记的人员,以前诺维科夫不十分明白这有什么意义,不明白上级任命的工作人员有什么与众不同,有什么了不起。
从申报军衔到得到军衔,一般都要经过很长时间,涅乌多布诺夫的军衔从申报到批准却快得出奇,好像国防人民委员部就等着批他的申报材料呢。履历表具有很奇怪的特点:它能说明人的一生中所有的秘密,说明成功与失意的原因,可是,过了一阵子,在新的情况下,结果却什么也不能说明了,相反,倒是掩盖了实质。
战争用自己的眼光重新审查了履历表、自述、鉴定、奖状……所以上级任命的涅乌多布诺夫成了上校诺维科夫的下属。
涅乌多布诺夫明白,等战争结束,这种不正常的状况也会结束的……
他带了猎枪来到乌拉尔,军里所有喜欢打猎的人都惊得发了呆,诺维科夫说,大概沙皇尼古拉当年就是用这样的猎枪打猎的。这支猎枪是涅乌多布诺夫在一九三八年凭一张领物证领到的,他还凭领物证从特别仓库领到家具、地毯、瓷器和别墅。
不论谈战争,谈德拉戈米罗夫将军的著作《集体农庄》,谈中华民族,谈罗科索夫斯基将军的人品,谈西伯利亚的气候,谈俄罗斯大衣呢的质量,或者谈金发女子比黑发女子漂亮,他的见解都不超出规格。
很难理解,他这是拘谨,还是真实内心的表露。
有时在吃过晚饭之后,他的话多起来,说起揭露反革命破坏者的事,这些破坏者活动在最使人意想不到的部门:生产医疗器械的工厂、生产军鞋的车间、食品厂、地方的少年宫、莫斯科赛马场的马棚、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
他的记性特别好。看样子,他读了很多书,列宁和斯大林的著作他读了很多遍。在争论的时候,他常常说:“斯大林同志在十七次党代表大会上就说过……”于是他从中引出一段话。
有一天格特马诺夫对他说:
“引文归引文。书上讲的话多着呢。书上说:‘我们不要别人的土地,自己的土地我们一寸也不让。”我们的土地不是已经让德国人占了吗?”
可是涅乌多布诺夫耸耸肩膀,就好像侵占着伏尔加河的德国人跟一寸土地也不让的话一点也不相干似的。
忽然,一切都消失了,坦克、战斗条令、射击、森林、格特马诺夫、涅乌多布诺夫……都隐没了。啊,叶尼娅!难道他能再看见她吗?
五十三
诺维科夫觉得很奇怪,格特马诺夫看完了家信之后竟说:
“我老婆可怜咱们呢,因为我在信里对她说了说咱们这儿现在的生活条件。”
政委以为很艰苦的生活,诺维科夫却觉得很阔气,觉得过起来有愧。
他起初自己选了一套住房。有一次他在下旅里去的时候说,他不喜欢房东家的大沙发,等他回来,沙发换成了木靠背的安乐椅,而且他的副官维尔什科夫还不放心,不知道军长是否喜欢这张安乐椅。
炊事员也常常问:“上校同志,汤怎么样?”
他从小就喜欢动物。现在他的床底下就住着刺猬,到夜里剌猬就吧嗒吧嗒地拿小爪儿敲着地面,大模大样地在屋里到处跑。修理工还做了一个带有坦克标记的笼子,笼子里有一只小小的花老鼠,夜里就在里面嗑花生。小花鼠很快就和诺维科夫混熟了,有时就坐在他的膝盖上,拿孩子般的又信任又好奇的小眼睛看着他。副官维尔什科夫、炊事员奥尔列涅夫、吉普车司机哈里托诺夫,大家对这些小动物都很关心,很爱护。
诺维科夫觉得这都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战前他把一只小狗带进领导干部住的一座楼房里,小狗咬坏了邻居一位上校夫人的鞋子,半个钟头撒了三泡尿,弄得公共厨房里一些人大叫大嚷起来,诺维科夫只好马上把狗送走。
出发的日子到了,一个坦克团团长和该团参谋长之间的复杂的纠纷还是没有解决。出发的日子到了,和出发的日子一起来到的是种种操心事:油料问题,路上的给养问题,上军车的次序问题。
今天就要有一些步兵和炮兵团队同时出发,朝铁路方向开去,诺维科夫一想到就要和步兵、炮兵的领导人配合共事,心里激动起来。他还十分激动地想着一个人,他要在那人面前立正站定,说:“上将同志,请允许我报吿……”
出发的日子到了,没有来得及见哥哥和侄儿。原来心想,来到乌拉尔,哥哥就在跟前了,谁知竟没有时间去看看。
现在已经向他这位军长报告了各旅的行动,报吿了装运重型坦克的车辆问题,还报告说,已经把刺猬和小花鼠放归森林。
当家作主,要对每一样小事负责,关照每一处细小的地方,是很不容易的。现在坦克都已经各就各位了。可是,制动器是否装好了?是不是挂上了一档?炮塔上的炮口是不是朝前?舱口的盖是不是盖紧?是不是准备了木头块垫坦克,防止车厢颠簸?
“喂,咱们临走来打打牌吧。”格特马诺夫说。
“我没意见。”涅乌多布诺夫说。
但是诺维科夫想出去走走,一个人待一会儿。
在这静静的傍晚时分,空气格外清爽,就连最微小、最不惹眼的东西都显得极其清楚。从烟囱里冒出来的一股股的烟,不绕圈儿,垂直地向上升去。劈柴在行军灶里噼噼啪啪地响着。街心里站着一个黑眉毛的坦克手,一位姑娘抱住他,把头放在他的胸前,哭了起来。一些人把箱子、提包、套了黑套子的打字机从军部的房子里往外搬。通信兵在拆通向各旅部的电话线,把又黑又粗的电线绕成圈儿。军部的一辆坦克停在棚子外面,喘着粗气,冒着白烟,不时地突突响几声,准备出发。坦克兵在往新的货运“堡垒”里加油,揭下舱口盖上绗得密密实实的罩布。四周依然静悄悄的。
诺维科夫站在台阶上,四下里看了看,忙乱和操心离开他,跑到一边去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乘的吉普车驶上去车站的大路。
坦克纷纷从森林里开出来。
结了冰的土地被坦克轧得咯吱咯吱直叫。夕阳照耀着远处枞树林的树顶,卡尔波夫中校的那个旅正从那边开过来。马卡罗夫旅正在小白桦林中行进。坦克兵们拿树枝掩护着钢甲,仿佛那枞树枝和白桦枝叶跟坦克的钢甲,跟马达的隆隆声、履带的银光闪闪的轧轧声,都是一块儿诞生的。
军人们看到出发上前线的后备队,都会说:“要举行婚礼啦!”
诺维科夫让吉普车开到路边上,看着一辆辆坦克从他身边开过去。
他们在这儿闹出多少事情啊,多少奇怪的、可笑的事情!什么样的重大事故没向他报告过呀……在一次军部营里开早饭,在菜汤里发现了一只青蛙……上过十年级的少尉罗日杰斯文斯基在擦枪的时候走了火,打伤了一个同志的肚子,误伤同志之后,少尉罗日杰斯文斯基竟自杀了。摩托化步兵团的一名战士拒绝宣誓,说:“宣誓只能在教堂。”
蓝灰色的轻烟挂在路边的树枝上。
在这些盔形皮帽底下的一个个头脑里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想法。其中有跟全体人民一致的,如痛恨战争,热爱自己的土地;但也有惊人的不一致,正因为不一致,人类的一致才显得美好。
天啊,我的天啊……穿黑色坦克服装、腰系宽皮带的小伙子有多少啊。领导挑选的都是宽肩膀、小个头儿的小伙子,为的是爬进爬出坦克方便,在里面活动起来也方便。在他们的履历表上所填写的出身、出生年月、毕业的学校、拖拉机手训练班,有多少全都一样啊。一辆辆扁平的“T-34”绿色坦克汇合到一起,舱口的盖子全都开着,绿色的钢甲上全都系着防雨布。
有的坦克手唱着歌儿;有的坦克手半闭起眼睛,怀着恐惧和不祥的预感;有的在想家;有的在吃面包就香肠,一心想着香肠;有的张着嘴,聚精会神地辨认树上的是不是鸡冠鸟;有的还在担心,昨天说了一句很不礼貌的话,是不是得罪了同志;有的有气未消,想着点子,一心想叫跟自己作对的、行进在前面的坦克手吃吃拳头;有的在心里作诗,抒发告别秋日森林时的惆怅;有的想着姑娘的酥胸;有的心疼小狗,知道小狗就要被抛弃在空荡荡的驻地上了,刚才小狗还扒到坦克钢甲上,恋恋不舍地摇着尾巴;有的想着到森林里去,一个人盖间小屋子,吃野果,喝泉水,光脚走路,该有多么惬意;有的在考虑,是不是装病,躲到什么地方的医院里去;有的在默念小时候听来的故事;有的想起姑娘的情话,不再因为永别而伤心,倒是感到幸福;有的想着将来:战后能做一个食堂经理,就太好啦。
“唉,弟兄们……”诺维科夫心里说。
他们都看着他。大概他是在检查他们的军装是否整齐。他也可能在听马达的声音,根据马达声判断驾驶员和机械师是否有经验。他在注视,坦克与坦克、分队与分队之间是否保持着应有的距离,莽撞的小伙子们是否会争先恐后。
他看着他们,就像他们看着他一样,他们的心事,他也有:他又想格特马诺夫自作主张打开的那瓶白兰地,又想到涅乌多布诺夫这个人多么难以相处,又想再也不能在乌拉尔打猎了,最后一次打猎毫无收获,胡乱打枪,大口喝酒,闹了不少笑话……他又想到,他就要看到他爱了很多年的女人了……六年前听说她嫁了人的时候,他写了一个简短的报告:“请长假。附件:手枪10322号。”他当时在尼科利斯克——乌苏里斯基的部队里。幸亏他没有扣扳机……
这里面有腼腆的,有郁郁寡欢的,有喜欢笑的,有冷漠的,有深思熟虑的,有色鬼,有不得罪人的自私自利者,有流浪汉,有吝啬鬼,有喜欢冷眼旁观的人,有老好人……现在他们都为了共同的正义事业奔赴战场。这个道理是如此简单,要谈它似乎是多余的了。不过,有些最应该处处从这一点出发的人,偏偏最容易忘记这个最简单的道理。
历来争论着一个问题:人是不是为星期六活着?答案就在这里面的什么地方。想着靴子,想着被扔掉的小狗,想着偏僻小村子里的房子,痛恨夺去心头所爱的同志……这些思想多么渺小啊。可是,人生的实质就在这里面。
人与人是否联合,这种联合是否有意义,决定于是否能达到唯一的主要目的,这主要目的就是:为人们争取权利,做各自不同的人、各有特性的人,各人有各人独立的感情,都能独立地思考,独立地生活在世界上。
为了争取、保卫和扩大这一权利,人们必须联合起来。而这却产生了可怕的、很难打破的偏见:这种以民族、上帝、党、国家为名义的联合,说这是人生的目的,而不是手段。不对,不对,不对!为了人,为了人的微不足道的特性,为了使人拥有这些特性的权利——才是人在为生活而斗争中唯一、真正和永久的目的。
诺维科夫觉得他们能行,凭他们的力量、意志、智慧,能够在战斗中战胜敌人。这里面有大学生、十年级中学生,有旋工、拖拉机手、教师、电工、汽车司机,有性格暴躁的,有和善的,有倔犟的,有爱笑的,有喜欢唱歌的,有拉手风琴的,有谨慎的,有慢性子的,有莽撞的,这许许多多来自人民的小伙子的不可量度的智慧、勤劳、勇气、心计、本领、狠劲儿,他们的精神力量就要汇合到一起,合成一股力量,就一定能胜利,因为这股力量太大了。
他们或是这个,或是那个,或在中央,或在侧翼,或今天,或明天,一定会以自己的力量击溃敌人……战斗的胜利正是来自他们,他们在灰尘与硝烟中夺得胜利,只有他们能够思考、能够展开活动,冲锋和攻击比敌人早一点点儿、准确一点点儿,比敌人更乐观、更刚强。
一切都靠他们,这些驾驶坦克、操纵大炮和机枪的小伙子是战争的主要力量。
不过问题还在于所有这些人的精神财宝是否联结到一起,是否能汇成一股力量。
诺维科夫一遍又一遍地望着他们,可是心中有一股幸福的感觉,感觉有把握能得到一个女人的爱,这种感觉越来越强:“她一定会是我的,一定是我的。”
五十四
这是一些多么不平常的日子呀。
克雷莫夫觉得,历史书不再是书,而是进入了生活,与生活混合在一起了。
他感到天空和斯大林格勒的云彩颜色特别鲜明,照射在水上的阳光特别耀眼。这种感觉使他想起童年时候,那时候初雪的景致、夏日的雨点和彩虹都使他充满幸福的感觉。几乎所有的生灵,渐渐习惯了生活中的奇事,也就一年一年地渐渐失去这种奇妙的感觉。
克雷莫夫认为当代生活中一些错误和荒谬的情形,在斯大林格勒这里是感觉不到的。他想:“在列宁时期,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觉得,这儿的人待他很不一样,比战前一些人待他好些。他不觉得自己是时代的弃儿,依然像被包围时期那样。不久前他还在伏尔加河对岸很带劲儿地准备作报告,并且认为政治部调他做宣讲员是很自然的。
可是现在,他心里有时出现一种难堪的、受辱的感觉。为什么撤去他的战斗部队政委的职务?他干得似乎不比别人差,比很多人都强……
在斯大林格勒,人与人的关系都很好,在这块洒满鲜血的黄土坡上,处处可以感觉到平等和人的尊严。
在斯大林格勒,几乎人人都关心战后的集体农庄的体制问题和伟大的人民和政府之间将来的关系问题。红军的战斗生活,战士们拿着锹挖土,用菜刀刮土豆,或者拿着军营鞋匠使用的修鞋刀干活儿——似乎都和战后国内外人民的生活有直接关系。
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善良终将战胜。不吝惜自己鲜血的正直的人们一定能建设美好的、公道的社会。表露出这种感人的信心的人,认为自己未必能活到和平时期,每天都因为自己还能从早上活到晚上感到惊讶。
五十五
一天傍晚,克雷莫夫做过又一次报告之后,来到师长巴秋克中校的掩蔽所里。掩蔽所在马马耶夫冈的斜坡上,紧靠着班内山沟。
巴秋克的个头儿不高,一张被战争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战士的脸。他见克雷莫夫来了,十分高兴。吃晚饭的时候,巴秋克的桌上摆了挺好的肉冻和滚热的面饼。巴秋克一面给克雷莫夫斟酒,一面眯起眼睛说:
“我一听说您来给我们作报告,就想您先到哪儿呢,先到罗季姆采夫那儿去,还是先到我这儿来。结果,您还是先到罗季姆采夫那儿去了。”
他哼哧两声,笑了笑:
“我们在这儿,就像住在乡下一样。到晚上一安静下来,就跟邻居们打电话聊天:你吃的什么,有谁上你那儿来啦,你要上谁那儿去,首长对你说什么来着,谁那儿澡堂好,报上报道什么人啦?报纸不报道我们,一个劲儿报道罗季姆采夫,从报上看,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斯大林格勒作战。”
巴秋克拿好东西招待客人,自己却只是喝茶吃面包,看来他对好吃的东西不感兴趣。
克雷莫夫看到,那安详的动作和乌克兰式的缓慢语调,与巴秋克流露出来的一些不愉快的想法很不相称。克雷莫夫觉得难过的是,巴秋克没有向他提出任何一个与报告有关的问题。报告似乎没有接触到巴秋克真正关心的事。
巴秋克说了说战争刚开始时候的事,克雷莫夫听了十分吃惊。在大家都从边境撤退的时候,巴秋克率领自己的一团人向西开去,要堵住德国人的渡口。正在公路上向后撤退的高级首长却以为他是想向德国人投降。立即就在公路上进行审讯,所谓审讯就是骂娘和歇斯底里的喝叫,接着就下令把他枪毙。在最后一分钟,他已经站到一棵树跟前,手下的士兵把他抢了出来。
“是啊,”克雷莫夫说,“中校同志,情形很严重呀。”
“我的心脏没被打穿,”巴秋克说,“不过还是落得一点儿毛病,算我的成绩吧。”
克雷莫夫带着几分演戏般的语气说:
“听见雷恩卡的枪声吗?这会儿戈罗霍夫是在干什么事情吧?”
巴秋克侧眼看了看他。
“他干什么?大概是在玩捉‘傻瓜”。”
克雷莫夫说,他听说在巴秋克这里要开一个狙击手会议,他很有兴趣参加这个会议。
“噢,当然会有兴趣,怎么会没有兴趣。”巴秋克说。
他们谈起前线的情况。巴秋克担心的,是德国人夜里悄悄地在北段集结兵力。
等到狙击手们聚集在师长的掩蔽所里,克雷莫夫才知道这些烙饼是为谁准备的。这些身穿棉袄,又腼腆、又拘谨、又矜持的人纷纷坐到靠墙和桌子周围的长凳上。新来的人就像工人放下铁锹和斧头那样,轻轻地把步枪和自动枪放在角落里,尽量不弄出响声。
著名的神枪手扎伊采夫的脸很好看,像平常人一样,是一个可爱、温和的农村小伙子。但是等他转过头来,并且皱起了眉头,便露出十分刚强的相貌。
克雷莫夫想起战前偶然留下的一个印象:有一次,他在一个会上注视着自己的老朋友,忽然看到他那一向显得十分刚强的脸完全变了样子:眼睛眨巴着,鼻子耷拉下去,嘴巴半张着,再加上那小小的下巴,构成了一幅优柔寡断和懦弱的画像。
和扎伊采夫坐在一起的是迫击炮手别兹季科,窄窄的肩膀,一双深棕色眼睛总是带笑,还有一个是乌兹别克小伙子苏列伊曼·哈里莫夫,像小孩子一样撅着厚厚的嘴唇。炮兵狙击手马采古拉一个劲儿地拿手帕揩额头上的汗,他像一个拖家带口的人,他的性格似乎跟可怕的狙击方面的事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来到掩蔽所里的其余的狙击手,有炮兵中尉舒克林,有托卡廖夫、曼茹里亚、索洛德基,全都像腼腆而羞涩的小伙子。
巴秋克向狙击手们询问着,低着头,很像一个好学的学生,而不是一个经验丰富、老谋深算的斯大林格勒战场上的指挥员。
当他和别兹季科说话的时候,所有坐在这儿的人的眼睛里都出现了快活的神气,似乎在等待好笑的事。
“喂,别兹季科,咋样?”
“昨个儿我闹得德国佬够呛,中校同志,您已经知道啦,今个儿早晨,我打死五个德国鬼子,用了四发迫击炮弹。”
“是啊,可这还比不上舒克林,他一门炮打了十四辆坦克。”
“他打一门炮,因为他的炮兵连就剩一门炮啦。”
“他打坏了德国佬的碉堡呢。”漂亮的小伙子布拉托夫说了一句,脸就红了。
“我觉得那不过是普通的掩蔽所。”
“是啊,掩蔽所,”巴秋克说,“今天一颗迫击炮弹把我的门打掉啦。”又转身朝着别兹季科,带着责备的口气用乌克兰语说:“打得这么准,我还以为是狗崽子别兹季科打的呢。”
特别腼腆的炮兵瞄准手曼茹里亚抓起一张饼子,小声说:
“中校同志,这面饼真好。”
巴秋克拿一颗子弹敲着茶杯,说:
“好啦,同志们,咱们言归正传。”
这是一次生产会议,就像工厂里、田野宿营地上常常召开的那种会议。但坐在这儿的不是织布工,不是面包工,不是裁缝,谈的也不是烤面包,不是打谷。
布拉托夫说,他看到一个德国人搂着一个女人在路上走着,他迫使他们趴到地上,在打死德国佬之前,让他们爬起来三次,后来又迫使他们趴下,子弹打得离他们的脚两三厘米的地方直冒烟。
“等他一站起来,我一枪把他打死,他就十字交叉倒在那女人身上了。”
布拉托夫懒洋洋地说着,他说得使人震惊,因为士兵们从来没有说过这样使人震惊的事。
“好啦,布拉托夫,不要胡吹。”扎伊采夫插话说。
“我没有胡吹,”布拉托夫不解地说,“今天我一共打死七十八个。政委同志决不会叫人胡吹,你瞧,这是他签的字。”
克雷莫夫本想加入谈话,很想说,在布拉托夫打死的德国人中可能有工人、革命者、国际主义者……应该记住这一点,要不然就会成为极端民族主义者。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因为这种思想对作战没有好处,不能武装军队,倒是会瓦解武装。
口齿不清、面色灰白的索洛德基说了说他昨天怎样打死八个德国佬。然后他又说:
“我是乌曼的集体农庄庄员,法西斯在我们村子里造了许多孽。我自己也流了一些血,受了三次伤。所以我不再做农民,做起了狙击手。”
愁眉苦脸的托卡廖夫说了说怎样选择好地点,监视德国人取水和去厨房必经的道路,然后又顺便说:
“我老婆来信说,很多人在莫扎伊城外被抓去杀了,我儿子也被杀了,因为我给他取了一个和列宁相同的名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哈里莫夫激动地说:
“我从来不着慌,等心定了,我才开枪。我来到前方,有个好朋友古罗夫中士,我教他说乌兹别克语,他教我说俄语。德国佬把他打死了,我打死十二个德国佬。我摘了一个军官的望远镜,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政治指导员同志,我是照你的吩咐做的。”
狙击手们创造的这些数字还是使人觉得震惊。克雷莫夫经常嘲笑神经衰弱的知识分子,嘲笑叶尼娅和维克托·施特鲁姆一听到富农分子在集体化时期遭殃就唉声叹气。他常常对叶尼娅说起一九三七年的事:
“消灭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人杀自己人。”
现在他很想说说,消灭白党分子、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党歹徒,以及消灭富农,他一向不手软,他对革命的敌人从没有任何恻隐之心,不过,在消灭法西斯的同时,把许多德国工人打死,不应该感到高兴。听着狙击手们的话,还是感到可怕,虽然他们都知道他们干这些事为的是什么。
扎伊采夫说起他很多天以来在马马耶夫冈脚下同一名德国狙击手的较量。德国狙击手知道扎伊采夫在注视着他,他也在注视着扎伊采夫。他们的本领大致相当,谁也没有打到谁。
“昨天他打倒了我们三个人,我坐在小棚子里,一枪也没有发,他最后一枪打出来,打中了,一名弟兄把胳膊一伸,侧着身子倒下了。他们那边走出来一个兵,手里拿着一摞纸,我坐着,看着……我明白,他知道这儿有狙击手,一定会打死他们那个兵,可是那个兵走过去了。我知道,他看不到他打倒的那个战士,他很想看一看。静了一阵子。又有一个德国佬提着水桶跑过去,我还是没有动。又过了十几分钟,他慢慢欠起身来,站了起来。我一下子站了起来……”
扎伊采夫沉浸在当时的情景中,在桌子旁边霍地站了起来,在他脸上闪现过的一种特别的、刚强的表情,现在成了他的唯一的、主要的表情,他已经不是一个和善的大鼻子小伙子,在他那鼓起的鼻孔、宽宽的额头、充满凌厉逼人的必胜神情的眼睛中,有一股狮子般的强硬而凶狠的杀气。
“他认出我来,明白了。我也开枪了。”
有一阵子鸦雀无声。昨天响过那一枪之后大概就是这样寂静,而且似乎听到了那个德国狙击兵倒下去的响声。巴秋克忽然朝克雷莫夫转过脸来,问:
“怎么样,感兴趣吗?”
“很好。”克雷莫夫只是回答了一声,再也没有说什么。
克雷莫夫留在巴秋克的掩蔽所里过夜。巴秋克咕哝着嘴巴,数着心脏病药水的滴数往杯子里倒,然后又往杯子里倒水。
他一面打着呵欠,一面对克雷莫夫说师里的事情,不是说战斗情况,说的是各种各样生活中的事。
克雷莫夫觉得,巴秋克说的一切,都和战争一开始巴秋克遭遇的那件事有关系,他的思想一直牵挂着那件事。
自从克雷莫夫来到斯大林格勒,就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有时他觉得自己进入一块非党的天地里。有时恰恰相反,他觉得呼吸到了革命初期的空气。
克雷莫夫忽然问道:
“中校同志,您入党很久了吧?”
巴秋克说:
“怎么,政委同志,您觉得我掌握的路线不对头吗?”
克雷莫夫没有立即回答。他对这位师长说:
“您要知道,我是个还算不错的党的报告员,常常在工人大会上作报告。可是在这儿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是别人在开导我,不是我开导别人。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是的,这就是谁掌握着路线,谁被路线掌握着。我本来想加入你们的狙击手们的谈话,进行一点纠正。可是后来我想,圣人面前夸学问,自讨没趣儿。不过说实在的,我没有插嘴,也不光是因为这一点。政治部就是要报告员使士兵们认识到,红军是复仇的军队。可是我却要从无产阶级立场谈什么国际主义。主要的是鼓起群众的愤怒来反对敌人嘛!要不然就会像童话里说的那个糊涂蛋一样:本来是来参加婚礼的,却念起追荐亡灵的经文……”
他想了想,又说:
“而且也是习惯……党一般都是鼓起群众的仇恨和愤怒,使他们去打击敌人,消灭敌人。在我们的事业中用不着基督式的人道主义。我们苏维埃的人道主义是严酷无情的……我们不讲客气……”
他想了想,又说:
“当然,我指的不是毫无根据就要把您枪毙那样的事。在一九三七年也常常有杀自己人的事,这些事是我们的不幸。现在德国人侵入工人和农民的国家,那就来吧!战争毕竟是战争!他们是罪有应得。”
克雷莫夫等待巴秋克说话,可是巴秋克没有作声,不是因为他听了克雷莫夫的话感到无法回答,是他睡着了。
五十六
“红十月”工厂的炼钢车间里,许多身穿棉军服的人在昏暗中来回穿梭,外面不时传来啪啪的枪声,火光乱闪,空气中硝烟弥漫,像灰尘,又像雾。
师长古里耶夫命令各团把指挥所设在几座炼钢炉里,这些炉子不久前还在炼钢。克雷莫夫觉得,这些坐在炼钢炉里的都是些特殊人物,他们的心确实是用钢铁打成的。
在这里已经能听到德国人皮靴的走动声。不仅听得到清晰的口令声,而且能听到轻微的咔嗒声和叮当声,那是德国人在给自动步枪上子弹。
当克雷莫夫缩着头爬进步兵团指挥所所在的炼钢炉炉口,他的手感触到几个月来尚未冷却、隐藏在耐火砖里的余热时,他突然感到有些胆怯——他觉得,伟大的抗战的秘密就要向他打开了。
他在昏暗中看到一个蹲着的人,看到他那宽宽的脸,听到那和悦的声音:
“瞧,客人上我们的皇宫里来啦,欢迎欢迎。快把酒拿来,再煎几个鸡蛋当下酒菜。”
在这又黑又闷、到处是灰尘的地方,克雷莫夫忽然产生一个想法:他永远不会对叶尼娅说,他钻进斯大林格勒的炼钢炉之后,是怎样想起她的。以前他一直想摆脱她,忘掉她。可是现在如果她寸步不离地照料他,他也由她了。即使这妖魔也爬进炼钢炉里来,他也不能躲着她了。
当然,一切都非常简单。谁需要时代的弃儿?他几乎成了残废,成了废物,成了吃退休金的人!她的离开,说明和证实了他这一生已经完全没有希望。就是在这里,在斯大林格勒,他也没有驰骋沙场,做点真正的事情……
这天晚上,克雷莫夫在炼钢车间里做过报告之后,和古里耶夫将军聊了起来。古里耶夫没有穿制服上衣,不时用手帕揩着红红的脸,用嗄哑的大嗓门儿向克雷莫夫敬酒,用同样的嗓门儿在电话里向各团团长发指示,用同样的嗓门儿训斥炊事员烤羊肉烤得不地道,并且给友邻部队师长巴秋克打电话,问他,在马马耶夫冈上是不是打到了山羊。
“咱们的人,总的说,都是快活人,都是好人,”古里耶夫说,“巴秋克是一个聪明男子汉,拖拉机场的若卢杰夫将军是我的老朋友。在‘街垒”工厂的古尔季耶夫上校也是一个很好的人,不过太像一个和尚,滴酒不沾。当然,我这样说不对。”
后来他就对克雷莫夫说起来,谁也不像他这样,战斗减员这样厉害,每个连队只有六至八人;敌人从他这里过河,比任何地方都难,有时从汽艇上撤下去的人有三分之一是负伤的。打得这样漂亮的,只有在雷恩卡的戈罗霍夫。
“昨天崔可夫把我的参谋长舒巴叫了去,因为他报告前沿阵地变动情况不大准确,所以我们这位舒巴上校无精打采地回来了。”
他看了看克雷莫夫,又说:
“您也许在想,我会骂娘了吧?”然后笑起来。“骂娘算什么?我天天骂他的娘。整个前沿阵地我都骂遍了。”
“是啊。”克雷莫夫拉长声音说。这个“是啊”的意思,显然,是人的尊严在斯大林格勒这块土坡上并不经常被看重。然后古里耶夫议论起报纸的作家们为什么写不好战争。
“这些狗崽子躲得远远的,什么也看不到,坐在伏尔加那边的大后方,在那里写。谁招待得好些,他们就写谁。瞧,列夫·托尔斯泰写的《战争与和平》。人们读了一百年,今后还要读一百年。为什么?因为他亲自参加,亲自战斗过,所以他知道应该写什么人。”
“对不起,将军同志,”克雷莫夫说,“托尔斯泰没参加过那一次卫国战争
“‘没参加过”是什么意思?”将军问。
“意思很简单,就是没参加过,”克雷莫夫说,“和拿破仑打仗的时候,托尔斯泰还没有出生呢。”
“还没有出生吗?”古里耶夫反问了一遍。“怎么会没有出生呢?嗯?您是怎么算的?”
于是他们忽然很激烈地争论起来。这是克雷莫夫到这里作报告以来发生的第一次争论。他感到吃惊的是,他怎么也不能把对方说服。
五十七
第二天,克雷莫夫来到“街垒”工厂,古尔季耶夫上校的西伯利亚步兵师驻守在这里。
他越来越怀疑他的报告是不是有用。有时他觉得,大家听他的报告完全出于礼貌,就好像不信教的人在听老神甫布道。不错,大家都欢迎他来,但他明白,大家欢迎他,是出于人情,而不是欢迎他作报告。他也成了那些舞文弄墨、游手好闲妨碍别人战斗的军队政工人员之一。只有那些不询问、不解释、不做冗长的汇报、不进行宣传,而是参加战斗的政工人员,才是真正称职的。
他想起战前在大学里教马列主义的情形,像钻研宗教语录那样钻研《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他和学生们都觉得枯燥得要命。
但是在和平时期这种枯燥乏味的事属于常规,是免不掉的。在这里,在斯大林格勒,干这种事就很荒唐、没有必要了。这有什么意思呢?
克雷莫夫在师部的掩蔽所门口碰到古尔季耶夫,却没有认出这个瘦瘦的人就是师长,他穿着毡靴,披着不合身的士兵短大衣。
克雷莫夫在宽敞而低矮的掩蔽所里作报告。自从他到斯大林格勒以后,从来没有像这回这样猛烈的炮声。他只好一直不停地大声叫喊。
师政委斯维林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声音洪亮,富于风趣。在报告开始之前,他说:
“为什么要限定听报告必须是高级指挥人员?来,地形测绘员同志们,警卫连没有事的战士们,不值班的电话员和通讯员同志们,都来听听国际形势报告!报告以后放电影。跳舞跳个通宵。”
他朝克雷莫夫挤了挤眼睛,好像在说:瞧,还是有办法的,这样对您对我们都很好。
克雷莫夫看到古尔季耶夫望着开玩笑的斯维林笑了笑,又看到斯维林帮着古尔季耶夫提了提披在肩上的大衣,发现这个掩蔽所里洋溢着一种很好的友谊气氛。
不过,斯维林眯起已经够小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参谋长萨夫拉索夫,萨夫拉索夫却带着很不悦很不满的表情气嘟嘟地朝斯维林看了一眼,于是克雷莫夫又了解到,在这个掩蔽所里,不光是友谊和同志气氛。
师长和政委听过报告以后,因为集团军司令员有急事找他们,很快就走了。克雷莫夫和萨夫拉索夫聊起来。看样子,这个人性格又乖僻,又暴躁,虚荣心又重,心胸又狭窄。他有许多地方很不好,如爱虚荣,暴躁,议论人时那种尖酸刻薄的嘲笑态度。
萨夫拉索夫望着克雷莫夫,滔滔不绝地说:
“在斯大林格勒,不论你到哪个团里去,都会看到在团里团长是老大,团长说了算数!这是对头的。在这儿不看大叔有几头牛,只看一点——看头脑……有头脑吗?有就好啦。用不着那些不管用的东西。可是在战前怎么样?”他笑嘻嘻地拿黄眼珠直盯着克雷莫夫的脸。“您要知道,我最讨厌政治。什么左倾啦,右倾啦,机会主义啦,理论家啦。我看不惯那些唱赞歌的人。可是,虽然我不问政治,还有十来次想把我干掉。好在我不是党员,不过有时说我酗酒,有时说我乱搞女人。怎么,要我装得一本正经?我不会。”
克雷莫夫想对萨夫拉索夫说,他克雷莫夫在斯大林格勒,命运也没有好转,依然荡来荡去,没有真正的事情可干。为什么罗季姆采夫师的政委是瓦维洛夫,而不是他呢?为什么党对斯维林比对他更信任呢?要知道,实际上他又聪明,目光又远,党的经验更丰富,也有足够的胆量,在必要的情况下,也有足够的狠心,手决不会发抖……而且,说真的,他们和他相比,只是刚开始识字的学生!……你们的时代过去啦,克雷莫夫同志,滚开吧。
这位黄眼睛的上校挑动了他的思绪,挑动了他的怒火,使他的心乱了。
天啊,还有什么疑问,他的一生垮了,日暮途穷了……当然,主要的不是叶尼娅看到他在物质方面毫无办法。她不在乎这个。她是一个纯洁的人。她不爱他啦!不走运的人、垮台的人是不会有人爱的。一个不荣耀的人。是的,是的,他已经被打入另册……再说,她纯洁是纯洁,物质条件对她也不是毫无意义的。比如,她就不会嫁给一个穷艺术家,哪怕她把他乱涂的画也看做天才的作品……
克雷莫夫有许多这一类的想法可以对这位黄眼睛上校说说,但他只能在心里赞同这一点,嘴上不能苟同。
“您怎么啦,上校同志,您把事情简单化了。战前也不光是要看大叔有几头牛。挑选干部也不是单凭业务能力。”
战争不让他们谈论战前的事情。轰隆一声爆炸的巨响,从硝烟与灰尘中冒出一名神情焦急的大尉。师部接到团里打来的电话,德国坦克朝该团团部开了火,德国步兵紧跟在坦克后面冲进了重炮营指挥人员所在的石砌楼房;指挥人员据守二楼,和德国人展开搏斗。坦克烧着了旁边一座木头楼房,伏尔加河上吹来的大风吹得火苗朝团长恰莫夫的指挥所直扑,恰莫夫和团部的人都呛得喘不上气,决定转移指挥所。但是,在炮火下,在对准了恰莫夫团的一挺挺重机枪的火力控制下,在大白天转移指挥所是很难的。
这一切同时发生在该师的防御地段上。有的请示对策,有的请求炮火支援,有的请求准许转移,有的在报告战况,有的要了解情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所有的人只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都在操心生与死的问题。
等到多少安静下来,萨夫拉索夫向克雷莫夫问道:
“政委同志,趁师长和政委上司令部还没有回来,咱们是不是先吃饭?”
他不遵守师长和政委定的规矩,照样喝酒。所以他要单独吃饭。
“古尔季耶夫是很好的战将,”有些醉意的萨夫拉索夫说,“他有文化,忠实可靠,但有一点很糟:他是一个可怕的苦行僧!办起修道院来啦。可是我见了姑娘就馋得要命,像蜘蛛一样,粘住就不放,我就喜欢这种事儿。在古尔季耶夫面前,连个笑话都别想说。不过,跟他在一起配合作战,总的说还是很合拍子的。可是政委就很不喜欢我,虽然论天性他这个修道士跟我差不多。您以为,斯大林格勒使我老了吗?那是我这些朋友们老了。我在这儿却相反,倒是过好。”
“我也是政委这种类型的呀。”克雷莫夫说。
萨夫拉索夫摇了摇头。
“你又是,又不是。问题不在于这酒,而是在于这个……”
他先用手指头敲了敲酒瓶,然后又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师长和政委从崔可夫的指挥所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吃完了饭。
“有什么新情况吗?”古尔季耶夫打量了一下桌子,又快又严厉地问道。
“咱们的联络科长受伤了,德国人冲进来跟若卢杰夫打起来,恰莫夫和米哈廖夫的楼房被打着了火。恰莫夫被烟呛得够受,不过总的说,没什么特殊情况。”萨夫拉索夫回答说。
斯维林望着萨夫拉索夫喝得通红的脸,拉长了声音很亲热地说:
“上校同志,咱们喝吧,再喝点。”
五十八
师长向团长别廖兹金少校询问“6-1”号楼房的情况:是不是最好把人从里面撤出来?
别廖兹金建议师长不要把人撤出,虽然楼房有被包围的危险。楼房里有对岸炮兵部队的观测点,可以提供有关敌人的重要情况。楼房里还有一个工兵排,可以阻止敌人坦克的运动。敌人在消灭这个据点以前,未必会发动总攻,他们的活动规律是大家都清楚的。只要能得到一定的支援,“6-1”号楼房可以支持很久,就可以打乱德国人的部署。因为联络人员只能在夜间难得的时刻到达被困的大楼,电话线又一直无法修复,所以最好派一名无线电报话员过去。
师长同意别廖兹金的意见。夜里政治指导员索什金带领一组士兵进入“6-1”号楼房,给楼房守卫者带去几箱子弹和手榴弹。同时,索什金还将一位报话员姑娘和从联络点弄来的一部报话机带到了“6-1”号楼房。
政治指导员天快亮时返回团部,说守卫队队长拒绝写书面汇报,他还说:“我们没工夫搞这些乱七八糟的文字玩意儿,我们要报吿就向德国佬报告。”
“反正他们那儿一切都跟别处不一样,”索什金说,“大家都怕这个格列科夫,他跟他们称兄道弟,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他也在他们中间,他们称他‘你”,喊他的小名。团长同志,那不是一个排的军人,是一群乌合之众。”
别廖兹金摇着头问道:
“拒绝写汇报?这个粗野汉子!”
后来,团政委皮沃瓦罗夫谈起一些指挥员的游击作风。
别廖兹金心平气和地说:
“游击作风怎么啦?有主动性,有独立性,很好。我有时候就在幻想:顶好我也落进包围圈里,暂时摆脱一下这些烦琐的公文游戏。”
“恰好,现在又要玩公文游戏了,”皮沃瓦罗夫说,“您要写一份详细的报告,我去交给师政委。”
师部里把索什金报告的问题当做一件严肃的事情来对待。
师长吩咐皮沃瓦罗夫搞一份有关“6-1”号楼情况的详细报告,并且要扭转格列科夫的思想。师政委马上向集团军军委委员和政治部主任汇报了这个政治思想上的严重问题。
对索什金报告的问题,集团军司令部比师里看得更为严重。师政委得到指示,要立即把被困的楼房里的问题抓一抓。担任集团军政治部主任的旅级政委向担任前总政治部主任的师级政委写了紧急报告。
报话员姑娘卡佳·文格罗娃夜里进入“6-1”号楼。早晨,她来见这座楼的头头儿格列科夫。格列科夫一面听这个有点儿驼背的姑娘的报告,一面凝视着她那慌乱、胆怯,同时又带有嘲笑神气的眼睛。
她的嘴很大,嘴唇的血色很淡。格列科夫等了好几秒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可以走吗?”
在这几秒钟里,在他的头脑里出现了一些与军事无关的想法:“真的,很漂亮……腿也很好看……她还怕呢……看样子,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她有多大,顶多十八岁。我的小伙子们可别跟她乱搞……”
在格列科夫头脑里闪过的这些念头,到末了忽然变成这样的想法:“在这儿谁说了算,谁在这儿闹得德国佬晕头转向?”然后他回答她的问话:
“姑娘,您上哪儿去?就陪着您的报话机好啦。咱们有办法。”
他用手指头敲着报话机,侧眼看了看天上,德国轰炸机在天上吼叫着。
“您是莫斯科来的吧,姑娘?”他问道。
“是的。”她回答说。
“您请坐,我们这儿很随便,不讲究。”
姑娘朝一旁走去,碎砖块在她的靴子下面咯吱咯吱响着,阳光照在机枪筒上,照在格列科夫缴来的黑黑的手枪上。她蹲下来,看着堆在断墙脚下的军大衣。有一会儿她觉得很奇怪的是,这情景她怎么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她知道,对着墙豁口的机枪是“杰格佳廖夫”型的;知道缴获的“瓦尔德”式手枪弹夹里装八颗子弹,知道这种手枪发射力强,但准确性差;知道堆在角落里的大衣是死者留下的,知道死者都埋得不深,因为焦土气味中混杂着一种她已经闻惯了的气味。昨天夜里交给她的报话机跟她在科特卢班冈脚下使用的报话机差不多,接收刻度盘一样,开关也一样。她想起她在野外的时候,眼睛盯着电流表上蒙了尘土的玻璃,不住地撩着从船型军帽里溜出来的头发。
谁也不和她说话,这楼房里的狂暴而可怕的生活似乎跟她无关。但是在一个白头发的人(她从别人的话里知道他是迫击炮手)骂了几句脏话的时候,格列科夫便对他说:
“老爹,这像话吗?这儿有咱们的姑娘。说话要规矩点儿。”
卡佳打了一个寒噤,不是因为老头子的脏话,而是因为格列科夫的目光。
她感觉出来,虽然大家都不和她说话,可是她的到来,使楼房里气氛紧张了。似乎她的皮肤都感觉出周围的紧张气氛。即使在俯冲轰炸机啸叫,炸弹在很近的地方爆炸,碎砖乱飞的时候,这种气氛依然存在。
她对轰炸,对炮弹片的啸声总算有点儿习惯了,不怎么慌张了。可是她在感到男人们火辣辣地盯着她时产生的感觉,依然常常使她心慌意乱。昨天傍晚电话员姑娘们就可怜起她来,说:“哎呀,你到那里面才可怕呢!”
夜里,一名通信员把她带到团部。在这儿已经特别感到敌人的接近、生命的脆弱。人似乎成了极容易打碎的东西,这会儿还在,过一会儿就没有了。
团长很伤心地摇了摇头,说:
“怎么能把孩子们送到前线来?”
过一会儿,他说:
“别怕,好孩子,如果有什么情况,就通过报话机直接向我报告。”
他说这话的语调那样和善,那样亲热,卡佳听了差点儿掉下泪来。
然后另一名通信员把她带到营部。那儿在放留声机,红头发的营长请卡佳喝酒,并且请她在《中国小夜曲》的乐曲声中和他一起跳舞。营里有一种恐怖的气氛,卡佳觉得,营长喝酒不是为了快活,而是为了压一压承受不了的恐怖,忘记自己像玻璃一样易碎。
这会儿,她坐在“6-1”号楼里一堆碎砖上,不知为什么并不感到恐怖,而是在想着自己童话般美好的战前生活。
被困在楼房里的官兵显得特别坚定,有信心,他们这种信心很能感染人。著名的医生、轧钢车间的熟练工人,剪裁贵重呢料的剪裁师,救火队员,在黑板前讲课的老教师,都有这种令人心安的自信。
战前,卡佳觉得自己注定要过不幸的生活。战前,她认为女伴们坐公共汽车是摆阔气。她觉得就连平民饭馆里走出来的都是很不平常的人,有时她跟在从平民饭馆里涌出来的人群后面,听他们说话。有一次她放学后回到家里,很得意地对妈妈说:
“你可知道今天怎么啦,同学请我喝果汁汽水,真正的果汁,味道就像真正的黑醋栗。”
妈妈每月工资四百卢布,扣除所得税和文化税,扣除建设公债,她们靠剩下的几个钱生活是很不容易的。她们不添置新东西,把旧衣服改了穿,邻居们凑钱雇女工玛露霞打扫公用的地方,她家不参加,轮到她家打扫的日子,卡佳就擦地板,倒垃圾桶。她家的牛奶不请人送,而是到国营商店去取,每天要排很长时间的队,但这样每月可以节省六卢布;有时国营商店不供应牛奶,卡佳妈妈傍晚时候就到市场去买,卖牛奶的因为急着要赶火车,卖的价钱比早晨便宜,几乎和国家的价钱一样。她们从来不坐公共汽车,因为票价太贵,有时如果要走很远的路,她们就坐电车。卡佳也不上理发馆,妈妈自己给她理发。衣服当然都是自己洗,用的电灯也很不亮,只比公用场地的电灯多少亮一点点儿。她们做饭要做够三天吃的。她们一般都是用菜汤下饭,有时候素油炒饭,有一次卡佳喝了三碟子菜汤,就说:“嘿,今天我家吃三个菜了。”
妈妈不提她们跟爸爸在一起时是怎样生活的,那时候的事卡佳已经不记得了。只是有时候,妈妈的好友薇拉·德米特里耶芙娜看到她们母女做饭,会说一句:“啊,我们当年也有过好日子。”
可是妈妈一听就生气,所以她们过去究竟怎么样,薇拉·德米特里耶芙娜也不多说。
有一次卡佳在衣柜里发现爸爸的一张照片。她是第一次在照片上看到他的面孔,好像有人悄悄告诉她什么,她马上就明白了,这是她爸爸。照片背面写着:“莉达:我生在穷家,我们相亲相爱,死而无怨。”她什么也没有对妈妈说,但是放学回来,常常拿出照片,对着爸爸那黑黑的,她觉得似乎很忧伤的眼睛看上很久。
有一天她问:
“现在爸爸在哪儿?”
妈妈说:
“不知道。”
等到卡佳要参军了,妈妈才第一次跟她谈起爸爸,卡佳才知道爸爸在一九三七年被捕,知道他再婚的事。
她们一夜没有睡,谈了一夜。什么都谈。一向善于隐忍的妈妈跟女儿谈了丈夫怎样把她抛弃,谈她怎么嫉妒,怎样受辱、受欺负,谈她的爱、她的怜惜心。卡佳感到十分惊讶:人的心灵世界竟有这样广大,相形之下,轰轰烈烈的战争简直算不上什么了。早晨,她向妈妈告别。妈妈把卡佳的头搂到自己怀里,把背包给她套到两肩上。卡佳说:
“妈妈,我也是生在穷家,我们相亲相爱,死而无怨……”
后来妈妈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说:
“该走啦,卡佳,走吧。”
于是卡佳走了,就跟此时此刻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和成年人一样,她离开了妈妈,离开了家,也许从此不再回来,也许回来已成了永远告别了自己的不幸而可爱的童年时代的另一个人。这会儿她在斯大林格勒,跟这座楼里的头头儿格列科夫坐在一起,望着他的大头,望着他的厚嘴唇和阴沉的脸。
五十九
她来的第一天,有线电话接通了。
这位无线电报话员姑娘因为老半天无事可干,再加上还没有和“6-1”号楼里的人打成一片,所以格外苦闷。
但是,来到“6-1”号楼里的这第一天,为她接下来的生活做了很多准备。
她了解到,在打得残破不堪的二楼设有炮兵观测点,可以向对岸发送情报,二楼的头头儿是一名中尉,穿着肮脏的军装,戴的眼镜老是从翘鼻子上往下溜。
她了解到,那个爱发火、爱说脏话的老头子是从民兵里来的,因为自己有了迫击炮长的称号,感到很神气。在高墙与一堆碎砖之间的那些人是工兵,其中的头头儿是一个胖子,走起路来皱着眉头,嘴里咯咯响,好像脚上长了鸡眼。
掌管楼房里唯一一门大炮的是一个穿水兵服的秃子。他姓科洛密采夫。卡佳曾经听到格列科夫喊他:
“喂,科洛密采夫,你睡过头啦,把天大的好事儿耽误了。”
掌管步兵和机枪的头头儿是一名浅色胡子的少尉。他的脸虽然有一圈胡子,却显得特别年轻,也许他自己以为,留胡子可以显得有三十岁,像个上了年纪的人。
下午,大家拿东西给她吃。她吃面包,就羊肉灌肠。后来她想起军装口袋里还有水果糖,便悄悄地把一块糖放进嘴里。吃过东西以后,她就想睡觉,虽然四周枪声很近。她睡着了,在睡梦中依然咂摸着糖,依然很烦恼、苦闷,等待着灾难降临。忽然她听到唱歌的声音。她没有睁眼睛,字字都能听得很清楚:
往日的伤心事在我胸怀,
像酒,越陈越厉害……
在夕阳的余晖照亮的石头天井里,站着一个肮脏的、头发蓬乱的小伙子,手里拿着一本小书。红色的碎砖堆上坐着五六个人,格列科夫躺在大衣上,拿拳头支着下巴。有一个像格鲁吉亚人的小伙子在听着,露出不信任的神气,好像在说:“算啦,别想拿这一套收买我。”
附近有一颗炮弹爆炸,冒起一团红红的砖灰,似乎这团团乱转的是童话里的烟雾,坐在红色砖堆上的人和他们在红雾里的武器,似乎是在《伊戈尔远征记》
第二天。这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惊动了已经习惯了一切的楼里的人们。
二楼的负责人是巴特拉科夫中尉。他手下有一名测绘计算员和一名观测员。一个是垂头丧气的兰巴索夫,一个是机灵而忠厚的蓬丘克。蓬丘克是一个很古怪的、一天到晚自己对着自己笑的戴眼镜的中尉。卡佳一天能看到他们好几次。
在安静的时候,从楼板上的豁口能在下面听见他们的声音。
兰巴索夫在战前养过鸡,常常和蓬丘克谈起鸡的聪明和狡诈的本性。蓬丘克趴在炮队镜上,像唱歌一样拉长声音报告着:
“注意:从面包厂方向开来一队汽车……中间有一辆坦克……出来的德国佬有一营人……像昨天一样,有三个地方冒炊烟,一些德国佬带着锅盆……”
他观察到的一些情况有时没有什么军事意义,只是一些生活趣事。这时候他就唱:
“注意……一个德国军官带一条狗出来玩啦,狗闻到什么味道,朝前跑啦,好像那是一条母狗,那公狗站住,在闻呢。那边有两个德国兵,一个掏出烟盒,抽起烟来,另一个直摇头,好像是说:我不抽……”
忽然蓬丘克用同样的唱歌的腔调报告说:
“注意……操场上有很多人……有人拿着乐器……很多人围着他们,还堆了很多柴……”
后来,他停了很久,又用十分难受但是仍然拉得很长的声音说:“注意,中尉同志,拉出一个女人来,女人穿着小褂,在叫呢……把女人捆在柱子上啦……注意,中尉同志,又拉出一个小孩子,也捆在柱子上啦……中尉同志,好像两个德国佬在从桶里往外倒汽油……”
巴特拉科夫通过电话把这一情况通知了对岸。
他趴在炮队镜上,用自己的卡卢加地方口音,学着蓬丘克的语调,大声叫道:
“喂,注意,同志们,乐队在烟火里演奏呢……开火!”
他厉声喊叫起来,并且转过身朝向对岸。
但是对岸没有动静……过了几分钟,重炮团集中火力猛轰行刑的地方。操场被一团团硝烟和灰尘罩住。
几个小时之后,通过侦察员克里莫夫了解到,那是德国人要烧死一个茨冈女子和一个小孩子,因为怀疑他们从事间谍活动。头天晚上,克里莫夫把两件脏衣服和裹脚布留给一个老太婆,说定第二天去取洗好的衣服。他想向老太婆了解一下茨冈女子和小孩子的情况——是苏军炮弹把他们打死了呢,还是被德国人烧死了。老太婆是跟孙女和一头山羊一起住在地窖里的,克里莫夫穿过瓦砾堆顺着他还记得的小路朝前爬去,可是苏军夜间轰炸机在地窖所在的地方扔下一颗重磅炸弹,老太婆、小孙女、山羊、克里莫夫的衣服和裹脚布全不见了。他只是在炸裂的木头和石灰碎块之间发现一只肮脏的小猫。小猫很老实,既没有什么要求,又不抱怨,认为这轰炸声、饥饿和战火是世间正常的事情。
克里莫夫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下子把小猫装进衣服口袋里。
“6-1”号楼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使卡佳感到吃惊。侦察员克里莫夫在向格列科夫报告的时候,不是按规矩站着,而是跟他坐在一块儿,他们说话就像同志跟同志说话。克里莫夫抽烟就找格列科夫借火。
克里莫夫报告完了之后,走到卡佳跟前,说:
“姑娘,瞧,世界上有些事儿多可怕呀。”
她叹了一口气,感觉到他那火辣辣的眼睛在望着她,顿时脸红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小猫,放在卡佳身边的碎砖上。
这一天有十来个人走到卡佳跟前,他们都和她谈小猫,谁也没有提起那个茨冈女子的事,虽然那件事使他们心里很不安宁。有些人想坦率地跟卡佳谈谈感情问题,谈起来却用的是嘲弄和粗暴的口气。有些人干脆利落想跟她睡睡觉,谈起来却十分客气,彬彬有礼。
小猫哆嗦起来,浑身都在颤抖,看样子,是受了震伤。
老迫击炮长皱着眉头说:
“干脆把它打死好啦。”
可是他马上又说:
“你还是逮逮它身上的虼蚤吧。”
另一名担任迫击炮手的黑红脸膛的民兵琴佐夫劝卡佳:
“姑娘,把这讨厌东西扔掉吧。要是西伯利亚猫就好啦。”
工兵里亚霍夫薄薄的嘴唇,阴沉着脸,一脸凶相。只有他真正对猫感兴趣,而对报话员姑娘的美貌无动于衷。
“我们在野外的时候,”他对卡佳说,“有沙沙声冲我来,我想,这是要落地的子弹。谁知是一只兔子。它一直跟我坐到天黑,等到安静了,它才走了。”
他说:“您虽然是姑娘,可还是知道这是侦察机在伏尔加河上飞,在打一百八十毫米的炮,在打火箭炮。兔子却很傻,什么也不知道。分不清迫击炮和榴弹炮。德国佬放照明弹,兔子就吓得打哆嗦,又没法儿给它解释。所以这些畜生都很可怜。”
她感到对方是严肃的,所以也很严肃地回答说:
“我不完全同意您的说法。比如说,狗就能认得飞机。我们驻扎在一个村子里,那儿有一条狗叫‘凯尔逊”,我们的飞机来了,它躺在那儿,连头也不抬,可是敌机一来,它立刻就找地方躲起来。它分得才清楚呢。”
空气抖动起来,因为空中响起可怕的刺耳响声,这是德国的十二筒火箭炮开炮了。炮弹轰鸣,黑烟和红砖灰混合到一起,石块到处乱飞。过了一分钟,等到灰土渐渐落下来,卡佳和里亚霍夫又继续他们的谈话,就好像他们不曾趴到地上。显然,被困孤楼里的人们的自信心也传染了卡佳。似乎他们都相信,在被打成了瓦砾场的楼房里,一切一切,包括钢铁和石头,都很脆弱,都很容易打碎,只有他们是例外。
一排机枪子弹呼啸着从他们坐的豁口旁边飞过,紧接着又是一排子弹。里亚霍夫说:
“春天我们驻扎在圣山城外。头顶上常常有子弹的啸声,却听不见枪响,真叫人莫名其妙。原来,那是椋鸟学会了模仿子弹的声音……我们有一位上尉连长也常常弄得我们惊慌起来,他学子弹声音才像呢。”
卡佳说:
“我在家里的时候就想象战争是什么样子:孩子们在哭叫,大家都在火里,猫在乱跑。我来到斯大林格勒一看,果然就是这个样子。”
一会儿,留大胡子的祖巴廖夫走到卡佳跟前。
“怎么样,”他关切地问,“长尾巴的小家伙还活着吗?”他掀起盖在猫身上的一块裹脚布。“噢,多么可怜呀,多没精神呀。”他嘴里说着,眼睛里露出馋涎欲滴的神气。
晚上,在短时间的战斗之后,德军向“6-1”号楼的侧翼推进了一小段距离,用机枪火力切断了楼房与苏军防御阵地之间的道路。通往步兵团团部的电话线也被切断了。格列科夫下令打一条通道,从地下室通向离楼房不远的一条地道。
“有炸药。”肥胖的司务长一只手端着茶缸,另一只手拿着一小块糖,对格列科夫说。
楼房里的一些人很随便地坐在基墙边的一个大坑里,说着话儿。大家都很忿怒地想着烧死茨冈女子的事,但是依然没有谁说起这事。似乎这些人对身陷重围这事漠不关心。
卡佳觉得这种镇静非常奇怪,但是这镇静却很能征服人,在这些十分自信的人中间,就连可怕的字眼“被围”,她觉得也不可怕了。等到机枪就在旁边嗒嗒响起来,格列科夫高喊“打呀,打呀,他们来啦”的时候,她也不怕了。等到格列科夫说“想用什么就用什么。手榴弹,刀,铁锹。打,打,狠狠地打”的时候,她也不害怕了。
在安静的时候,楼房里的人就详细地、不慌不忙地讨论起姑娘的相貌。巴特拉科夫似乎不是这方面的行家,而且是近视眼,然而在讨论卡佳的美的时候常常提出很精到的见解。
“我认为姑娘的胸脯是最要紧的。”他说。
炮兵科洛密采夫和他争论,他就像祖巴廖夫说的,“发表长篇论文”。
“喂,你们好像谈起猫来啦?”祖巴廖夫问。
“不行吗?”巴特拉科夫说。“就连老头子还拿人当猫谈呢。”
老迫击炮长吐了一口唾沫,拿手掌搓着胸脯,说:
“都说这姑娘很漂亮,她的漂亮究竟在哪儿?你们说说看。”
他听到有人暗示说,格列科夫很喜欢这姑娘,特别生气。
“依我看,这个卡佳实在不咋样,经不住细看。两条腿那样长,跟仙鹤一样,屁股没有屁股。眼睛老大,像牛眼睛,这算什么姑娘?”
琴佐夫反驳说:
“你就喜欢大屁股娘们儿。你这是老眼光,是革命以前的眼光。”
科洛密采夫专爱说脏话、下流话,那老大的秃头里装着许多古怪的想法,灰灰的眼睛笑嘻嘻地眯缝着,他说:
“这姑娘还是不错的,不过我有我的特别胃口。我喜欢小小的,像亚美尼亚和犹太妞儿那样的,大眼睛,短头发,又灵活,又麻利。”
祖巴廖夫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被探照灯光划破的黑黑的天空,低声说:
“还不知道这事儿究竟怎么样呢。”
“你是说,她究竟喜欢谁吗?”科洛密采夫问。“她喜欢格列科夫,这是肯定的。”
“不,不一定。”祖巴廖夫说过这话,从地上拿起一块断砖,使劲扔到一边。
大家看了看他,看了看他的大胡子,一齐哈哈笑了起来。
“你凭什么叫她喜欢,凭大胡子?”巴特拉科夫问道。
“凭唱歌!”科洛密采夫说。“现在广播:有步兵要唱歌啦。他唱,她就把他的歌声广播出去。恰好是一对儿!”
祖巴廖夫打量了一下昨天晚上念诗的小伙子。
“你怎么样?”
老迫击炮长用争吵的口气说:
“他不说话,就是说,他不愿说话。”
又用父亲责备儿子不该听大人说话的口气说:
“你顶好到地下室里去,趁这会儿安静,好好地睡一会儿。”
“这会儿在地下室里安齐费罗夫准备用炸药炸通道呢。”巴特拉科夫说。
这时候格列科夫在口述报告,由卡佳向外发送。
他向集团军司令部报吿说,据各方面观察,德军正准备进行突击,据各方面情况判断,这次突击方向是拖拉机工厂。他只是没有报告,据他判断,他和手下弟兄们所据守的楼房正是德军突击目标的中心。但是看着姑娘的脖子,看着她的嘴唇和耷拉着的睫毛,他想象到,而且是活灵活现地想象到,这细细的脖子断了,像珍珠一样白的颈脊骨从破烂了的皮肤里露了出来,这玻璃球般大眼睛上的睫毛和没了血色的嘴唇都像是用落满尘土的灰色橡胶做成的了。
他真想抱住她,趁他和她都还活着,还没有被消灭,趁这个年轻姑娘还是这样美,他要享受一下她的温暖、她的青春活力。他觉得,单是因为他对姑娘的怜悯,也要把她抱住,但是,血液在耳朵里腾腾直跳,朝两边鬓角直冲,难道是因为怜悯吗?
司令部没有马上回答。
格列科夫伸了个懒腰,骨头舒舒服服地响了几声,大声地舒了一口气,心里想:“好的,好的,等天黑了再说。”接着又很亲热地问道:
“克里莫夫带回来的小猫怎么样啦,好些了吗,结实了吗?”
“哪儿会结实。”卡佳回答说。
卡佳一想到茨冈女子和小孩子在火里的情形,她的手指头就发抖,她侧眼朝格列科夫看了看,看他是不是发觉这一点。
昨天她觉得,“6-1”号楼里的人谁也不会跟她说话的,可是今天在她吃饭的时候,有一个手持自动步枪的大胡子从她身边跑过,像老朋友一样对她喊道:
“卡佳,多吃多长肉!”并且用手比划着,怎样拿调羹在饭盒里吃饭。
她看到昨天念诗的那个小伙子用防雨布搬迫击炮弹。还有一次,她一回头又看到他,他站在开水锅边,她知道他是在看她,所以她打量了他一下,他却赶紧转过脸去。
她已经在猜想,明天谁会拿信和照片给她看,谁会叹着气一声不响地看她,谁会对她说他不相信女人的爱情,今后再也不谈恋爱,谁会给她送礼物,给她半壶水或一把白糖。那个大胡子步兵可能会爬过来摸她。
终于司令部回答了,卡佳把司令部的话转告格列科夫:
“命令你们每天十九时正进行详细汇报……”
忽然格列科夫打了一下她的手,把她的手掌从开关上拨下来,她吓得叫起来。他笑了笑,说:
“一块炮弹皮落在报话机上啦,什么时候格列科夫需要,再把报话机修好。”
姑娘慌乱地看着他。
“请原谅,亲爱的卡佳。”格列科夫说着,抓住她的手。
六十
凌晨时候,别廖兹金团部向师部报告说,被困在“6-1”号楼里的人打通了与工厂的水泥地道相接的地下通道,进入了拖拉机厂的车间。师部值班参谋将此事报告了司令部,司令部里的人报告了克雷洛夫将军,克雷洛夫命令找一个楼里出来的人到他这儿来,以便查问有关情形。值班参谋便挑了一个小伙子,由联络官领着朝司令部走去。他们顺着山沟朝岸边走,小伙子一路上眼睛转来转去,不住地问这问那,心里很不踏实。
“我要回去。我只是为了把地道摸清楚,好把伤员抬出来。”
“没关系,”联络官回答说,“你现在去见的官比你们的官大,他怎样吩咐,你就怎样做好啦。”
在路上,小伙子对联络官说,他们已经在“6-1”号楼里蹲了两个多星期,有些天他们只能吃堆在地下室里的一些土豆,喝水就喝暖气锅炉里的水,把德国人弄得够呛,德国人几次派人来谈判,说要把被围困的人放出来,放到工厂里去,可是,大楼里的指挥员(小伙子管他叫“楼长”)命令所有的火器一齐开火,算是对他们的回答。等他们来到伏尔加河边,小伙子趴下,喝起水来,等喝足了水,又把棉袄上的水滴小心地刮到手心里,拿舌头舔了舔,就像饥饿的人舔面包碴儿一样。他说,暖气锅炉里的水都臭了,头几天大家喝了那水都闹肚子,楼长吩咐把锅里的水烧开了再喝,这样就不闹肚子了。
然后他们一声不响地又往前走。小伙子倾听着夜间轰炸机的隆隆声,望着红的绿的信号弹和一道道子弹与炮弹曳光装饰得色彩缤纷的天空。他看了看尚未熄灭的市区大火那疲惫无力的火苗,看了看大炮发射时的白光和重型炮弹在伏尔加河里爆炸掀起的青色浪花,不禁渐渐放慢了脚步,直到联络官喊他:“走吧,走吧,快点儿!”
他们在岸边乱石丛里走着,一颗颗迫击炮弹在头上呼啸而过,岗哨不时地呼喊他们。后来他们顺着一条小路朝坡上走,经过弯弯曲曲的巷道,经过一座座挖进土山里的掩蔽所,一会儿走在黄土台阶上,一会儿走过木板搭的小桥,到末了来到一个拉了铁丝网的通道口——这便是第六十二集团军指挥所。联络官紧了紧腰带,便顺着交通壕朝军委掩蔽所走去,用来造掩蔽所的圆木特别结实。
哨兵去找副官。有一小会儿,从半开着的门里射出柔和的电灯灯光,那是一盏带灯罩的台灯。
副官打了一下手电,问过小伙子的姓名,便吩咐他等一会儿。
“等会儿我怎么回去呀?”小伙子问道。
“没关系,有嘴巴,就不怕迷路。”副官说过这话,又用严肃的口气说:“你们到门道里来,要不然挨了迫击炮弹,将军还要我负责任呢。”在暖和而昏暗的过道里,小伙子坐在地上,侧着身子往墙上一靠,就睡着了。
有一只手使劲把他摇晃了两下。他正迷迷糊糊地做着梦,在梦里既听到若干天来战场上凄惨的叫声,又听到早已不存在的自己家里的柔声细语,这时候一个很严厉的声音闯入他的梦境:
“沙波什尼科夫,快去见将军……”
六十一
谢廖沙·沙波什尼科夫在司令部警卫队的掩蔽所里过了两个昼夜。司令部的日子使他感到苦闷,他觉得这儿的人一天到晚没有事干,闲得难受。
他想起战前他怎样和奶奶一起在罗斯托夫等了八个钟头,等待开往索契的火车,他觉得今天的等待很像那一次等待换车。后来他觉得,把去“6-1”号楼比作去索契疗养院,简直好笑。他要求司令部少校警卫队长放他走,但是警卫队长没得到将军的指示,不敢让他走。将军把沙波什尼科夫叫去后,只问了两个问题,就中断了谈话去接电话了。警卫队长决定暂时不让小伙子走。说不定将军还要再叫他去呢。
警卫队长一走进掩蔽所,就看到小伙子看着他,便说:
“好的,我记着。”
有时候小伙子恳求的目光使他生起气来,他就说:
“你在这儿有什么不好?有什么好吃的,给你吃什么。这儿又暖和。干吗要急着回去叫人家打死?”
当一天到晚炮火连天,一个人整个沉入战争的大锅里的时候,他往往无法理解、无法看到自己的生活;他需要朝旁边哪怕跨上一步。这时就像站到了岸上,能看到整条大河,就会想:难道我刚才就在这疯狂的水里,在浪涛里游过来的吗?
谢廖沙觉得原来在民兵团里的那段生活是很平静的:夜晚在黑沉沉的草原上放哨,远方天空闪着火光,民兵们在闲聊。
总共只有三个民兵进入拖拉机厂的居住区。波里亚科夫很不喜欢琴佐夫,说:
“整个民兵团就剩下一老一小,再加一个糊涂虫。”
“6-1”号楼里的生活遮没了过去的一切。尽管这种生活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但却是唯一的现实,而过去的一切都成了虚幻。只是有时候在夜里,脑海里出现奶奶那灰白的头,出现姑姑叶尼娅那带笑的眼睛,一向被慈爱浸润着的心就紧缩起来。
进入“6-1”号楼的头几天,他心里想:如果格列科夫、科洛密釆夫、安齐费罗夫等人忽然闯入他的日常生活,那会是十分奇怪和荒诞的。可是他现在有时候却觉得,如果他的姑姑们、他的表妹和姑父维克托闯入他今天的生活,那就太可笑了。
啊,奶奶听到谢廖沙这样会骂娘,准会吓一大跳……
格列科夫!
真不明白,是专门挑选了一些稀奇特别的人到“6-1”号楼里来,还是一些普通人一进这座楼就变得很特别了……
民兵队长克里亚金如果在这儿当领导,一天也干不了。还有琴佐夫,虽然大家都不喜欢他,却依然待下去了。但是他已经不像在民兵团里那样,已经改掉了行政机关的习性。
格列科夫!真是个刚强、勇敢、威风,却又那么平常的奇妙人物。他记得战前小孩子穿的鞋什么价钱,清洁工和钳工拿多少工资,在他叔叔所在的集体农庄里每个劳动日能分到多少粮食和钱。
有时他谈起战前军队里的清洗,谈起授军衔的情形,谈起分配住房时怎样走后门,还谈到在一九三七年有些人写了几十次秘密报告,揭发臆造的人民敌人,因而得到将军官衔。
有时候,他的力量似乎在于他的狮子般的勇猛,在于他天不怕地不怕的乐观,他就是那样天不怕地不怕地从墙豁口里跳出去,高声喊着“狗杂种们,叫你们尝尝厉害的!”拿手榴弹朝攻上来的德国佬扔去。有时候,他的力量又似乎在于他的纯朴随和,在于跟大楼里的人们的友谊。
他在战前的生活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他在矿业中学上过十年级,后来当建筑技术员,后来成为驻扎在明斯克附近的一支部队的步兵大尉,在野外和军营里指导操练,进过明斯克的训练班,晚上看书,喝酒,看电影,和朋友们打牌,和妻子吵嘴,妻子吃醋完全是有根据的,因为他和当地许多大姑娘小媳妇有关系。这一切都是他自己说的。于是他一下子在谢廖沙的心目中,而且不只是谢廖沙的心目中,成为英雄,成为敢做敢当的好汉。
谢廖沙周围来了许多新人,挤走了他心中最亲近的人。
炮兵科洛密采夫原是基干水兵,在军舰上服务,三次在波罗的海落水。
谢廖沙很喜欢科洛密采夫常常用鄙夷的口气谈起那些不能用鄙夷的口气议论的人,而对学者和作家却表现出不同一般的尊敬。在他看来,所有当官的,不论是什么职位和头衔,跟秃顶的洛巴切夫斯基
有时科洛密采夫谈起文学。他完全不像琴佐夫那样谈文学的教育意义和爱国主义。他很喜欢一位作家,不知是美国的,还是英国的。尽管谢廖沙从来没有读过这位作家的作品,科洛密采夫也忘记了这位作家的名字,但是谢廖沙相信他的作品很好,因为科洛密采夫常常津津有味、兴高采烈地夸奖他的作品,而且高兴得直骂娘。
“我为什么喜欢他?”科洛密采夫说。“因为他不教训我。男子汉找娘们儿,找娘们儿就是找娘们儿;当兵的喝醉了,喝醉了就是喝醉了;老头子的老伴儿死了,都写得实实在在。又好笑,又可怜,又有趣,反正不知道人为什么活着。”
侦察员瓦夏·克里莫夫和科洛密采夫很要好。
有一次谢廖沙和克里莫夫潜入德军阵地,爬过铁路路基,爬到德国炸弹炸出的一个大坑边,坑里坐着德军一挺重机枪的几个机枪手和一名观测军官。他们贴在坑边上,观看德国兵的生活情形。一个小伙子解开上衣,把一块红方格手帕塞到衬衣领子里,刮起胡子。谢廖沙听到那沾满灰尘的硬扎扎的胡子在剃刀底下哧啦啦直响。另一个德国兵在吃扁平罐头盒子里的食品,谢廖沙在很短的一瞬间望着他的大脸,那张脸上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那名观测军官在上手表。谢廖沙真想用低低的声音(免得把他吓坏)问问他:“喂,请问,什么时间啦?”
克里莫夫把手榴弹的导火索一拉,将手榴弹扔进坑里。尘土在空中还没有落下,克里莫夫又扔出第二颗手榴弹,并且在爆炸之后立即跳进坑里。德国人全都死了,就好像在一分钟之前也不曾生活在世界上。克里莫夫被硝烟和灰尘呛得打着喷嚏,一面搜索他用得着的东西。他拿起望远镜,卸下重机枪的枪栓,从军官的热乎乎的手上捋下手表,又把机枪手的证件从军装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来,免得沾上血。
他把得到的战利品交了公,说了说事情的经过,请谢廖沙给他倒水洗了洗手,便挨着科洛密采夫坐下来,说:
“现在咱们来抽支烟。”
这时候,曾经说自己是“安分守己的梁赞老百姓,喜欢钓鱼”的别尔菲里耶夫跑来了。
“喂,克里莫夫,你干吗在这儿坐着?”别尔菲里耶夫喊道。“楼长找你,还要再上德国人住的楼房里去一趟。”
“马上就去,就去。”克里莫夫用歉疚的语调说着,就开始收拾自己的家当:一支自动步枪和一帆布袋的手榴弹。他收拾这些东西很小心,似乎很怕把它们碰疼了。他对很多人称“您”,从来不骂娘。
“你不是洗礼派教徒吧?”有一次波里亚科夫老头子问他,虽然他已经打死一百一十个人了。
克里莫夫不是寡言少语的人,特别喜欢聊自己的童年。他父亲是普济洛夫工厂的工人。克里莫夫自己是万能车工,战前在工厂技术学校当教师。克里莫夫说,技术学校里有一个学生被一颗螺丝钉卡住,喘不上气来,脸发了青,克里莫夫赶去抢救,拿平口钳把螺丝钉从学生喉咙里拔了出来,谢廖沙听了觉得十分好笑。
但是有一次谢廖沙看见克里莫夫喝了不少缴获来的酒,他的样子很可怕,格列科夫见到他似乎都有点儿胆怯了。
“6-1”号楼里最邋遢的人是巴特拉科夫中尉。他从来不刷洗靴子,走起路来就有一个靴后跟吧嗒吧嗒直响,别人不用转头,就知道这位炮兵中尉来了。不过他每天都要用一块麂皮把眼镜擦几十次,镜片度数不适合他的视力,所以他老以为灰尘和硝烟把他的镜片弄模糊了。克里莫夫好几次摘下被打死的德国人的眼镜送给他。可是他很不走运:眼镜框很漂亮,镜片却不合适。
战前巴特拉科夫在技术学校教数学,其特点是自信心很强,常常用傲慢的语调说学生水平太低。
他曾经出数学题考谢廖沙,谢廖沙丢了脸。大家都笑起来,说要让谢廖沙留级,待到明年。
有一天空袭的时候,敌机像发了疯的锤工,用沉重的大锤砸在泥土、石头和钢筋上。格列科夫看到巴特拉科夫坐在残破的楼梯上,在读一本书。格列科夫说:
“德国佬什么也搞不到。他们拿这样的傻瓜有什么办法?”
德国人所干的一切,非但没有让“6-1”号楼里的人感到恐怖,倒是引来他们的嘲笑和轻蔑。
“嘿,德国佬上劲儿啦。”
“瞧,瞧,这些下流坯想的好主意……”
“真是笨蛋,瞧你把炸弹扔到哪儿去啦?”
巴特拉科夫和工兵排长安齐费罗夫很要好。安齐费罗夫四十岁上下,喜欢谈自己的慢性病,前线上这种现象是少见的。胃溃疡和神经根炎,在炮火下一般都能自动痊愈。
不过在斯大林格勒鏖战中安齐费罗夫依然经受着很多疾病的折磨,疾病已经在他胖大的身体中扎了根。德国医生没有治好他的病。
这个长着圆滚滚的秃头、圆脸和圆眼睛的人,在浑身被可怕的战火照得通亮的时候,依然悠闲自在地跟他手下的工兵们一起喝茶,那样子真是古怪离奇。他一般都是光着脚坐着,因为他脚上有鸡眼,一穿鞋就难受;他常常不穿制服,因为总觉得很热。他爱用一个蓝花碗喝滚热的茶,一面拿大手帕擦秃头上的汗,又叹气,又笑,朝茶碗吹气,头上缠着绷带的战士里亚霍夫时不时地用一个熏黑的大茶壶往茶碗里倒烧得滚开的陈水。有时安齐费罗夫不穿靴子,脚被硌得哼哧着,爬到碎砖堆上去,看看周围的情形。他光脚站着,不穿军服,不戴军帽,就像一个农民在狂风暴雨时候走出来站到门槛上,要看一看自己院子里的家当。
战前他担任工程主任。现在他的建筑经验用到了相反的方面。他的脑子时时在考虑如何破坏房屋、墙壁和地下工事。巴特拉科夫和他谈的主要话题是哲学问题。安齐费罗夫因为自己从建设转向破坏,所以很需要思考思考这种不寻常的转变。
有时候他们的谈话从哲学的高度出发,比如,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外星世界有没有苏维埃政权,男人的脑力结构在哪些方面胜过女人的脑力结构,然后谈话转向日常生活方面。
在这儿,在斯大林格勒的瓦砾堆里,一切都不同了,就连人们需要的智慧也常常在呆头呆脑的巴特拉科夫这边。
“说真的,老弟,”安齐费罗夫说,“多亏了你,我开始明白一些事情了。可是以前我还以为我彻底了解全部奥妙:谁需要半斤酒加小菜,谁需要汽车轮胎,谁需要票子。”
巴特拉科夫当真以为正是他和他的一些含混不清的见解,而不是斯大林格勒,使安齐费罗夫对人们有了新的认识,所以用居高临下的口气回答说:
“是啊,老兄,可以说,咱们是相见恨晚呀。”
在地下室里住的是步兵,他们多次打退德军的进攻,并且响应格列科夫响亮的号令进行反击。
指挥步兵的是祖巴廖夫少尉。战前他在音乐学院学声乐。有时他在夜里悄悄走到德国人盘踞的楼房跟前唱起来,有时唱《春天的气息,不要把我惊醒》,有时唱一段连斯基咏叹调。
别人问他,为什么要爬到碎砖堆上冒着被打死的危险唱歌儿,他从来不肯回答。也许他是要在这日日夜夜充满尸臭气的地方,不仅向自己和同志们,而且也向敌人显示,强大的毁灭性力量永远无法战胜美好的生命力。
如果不知道格列科夫、科洛密采夫、波里亚科夫、克里莫夫、巴特拉科夫和大胡子祖巴廖夫,能算是生活吗?
奶奶过去常说,头脑简单的干活儿的人都是好人,一直生活在知识分子环境中的谢廖沙认为奶奶的说法显然是很对的。
可是聪明的谢廖沙还是发现了奶奶的错误,这错误就是:她总认为干活儿的人头脑都是简单的。
“6-1”号楼里的人头脑并不简单。有一天,格列科夫说的一番话就使谢廖沙大吃一惊:
“不能把人当绵羊来领导。列宁那样聪明,就连他也不懂得这一点。所以要革命,为的就是不要任何人领导人。可是列宁却说:‘以前领导你们的人糊涂,我会做明智的领导。””
谢廖沙从来没听到有人这样大胆,敢指责内务部里的人,指责他们在一九三七年杀害了成千上万无辜的人。
谢廖沙从来没听到有人带着这样沉痛的心情谈论普遍实行集体化时期农民所遭受的痛苦与灾难。有关这些问题的主要发言人是楼长格列科夫,不过科洛密采夫和巴特拉科夫也常常谈这些事。
这会儿,谢廖沙在司令部的掩蔽所里,觉得在“6-1”号楼以外度过的每一分钟都长得使人难受。听着人们谈论值班,谈论各部门领导的召见,觉得不可思议。
他想象这会儿波里亚科夫、科洛密采夫和格列科夫在干什么。
晚上,寂静的时刻,大家又在谈报话员姑娘了吧。
格列科夫要是下了决心,什么也阻止不住他,就是佛祖,甚至崔可夫,都对他没有办法。
“6-1”号楼里的人都是极好的人,是刚强、勇敢的人。大概今天夜里祖巴廖夫又唱歌了……她一定是在无精打采地坐着,等待着自己的厄运呢。
“我要杀人!”他在心里喊道,但没弄清他要杀谁。
他哪儿行啊,他还从来没有吻过姑娘呢,可是那些家伙是老手,当然会欺骗她,玩弄她。
他听到不少艳史,说的是有些护士、女电话员、女测距员、女仪表员、女学生很不情愿地成为一些团长和炮兵营长的“野味”。他对这些艳史不欣赏,不感兴趣。
他看了看掩蔽所的门。他先前为什么没有想起,他可以谁也不问,站起来就走呢?
他站起来,开了门,走了出来。
就在这时候,有人给司令部值班参谋打来电话,说是根据政治部主任瓦西里耶夫指示,要让被困的楼房里出来的战士立即去见政委。
达佛尼斯和克洛伊
达佛尼斯和克洛伊的故事在各种地方重演着,不论是带有炸鳕鱼气味的窒闷的地下室,在集中营的棚屋,在机关会计室的算盘声中,还是在纺纱车间的灰尘里。
这故事又发生在瓦砾堆里,在德国轰炸机的隆隆声中,在人们不是用蜜糖,而是用烂土豆和旧锅炉里的水滋养自己肮脏的、汗淋淋的身体的地方,发生在没有了安宁和寂静,只有打碎的石头、轰隆声和臭气的地方。
六十二
在斯大林格勒发电站担任门卫的安德列耶夫老头子收到从列宁斯克捎来的一封信,是儿媳妇写来的。儿媳妇在信里说,婆婆害肺炎死了。
得到老伴去世的消息以后,安德列耶夫打不起精神了,很少上斯皮里多诺夫那儿去,每天傍晚都坐在工人宿舍的门口,望着一闪一闪的炮火和愁云密布的天上晃动着的探照灯光。宿舍里的人有时候找他说话,他却一声不响。说话的人以为老头子耳朵背了,便用更高的声音把话重说一遍。安德列耶夫就阴沉地说:“听见啦,听见啦,我没有聋。”就又不作声了。老伴的死对他震动很大。他的生活反映在妻子的生活中,他遇到的好事、坏事,他的快活心情、悲伤心情都保存和反映在老伴的心中。
在狂轰滥炸,重磅炸弹到处爆炸的时候,安德列耶夫老汉望着发电站各车间之间冒起的一股股灰尘和硝烟,心里想:“我那老伴儿能看看就好啦……嘿,瞧,好家伙……”
可是这时候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觉得,被炸弹和炮弹炸坏的房屋残骸,被炸得坑坑洼洼的院子,一堆堆的黄土和扭七歪八的钢铁,着了火的油库那苦涩、潮湿的浓烟和黄黄的、火龙般的慢慢爬动的火焰——都是他的生命的表现,是他的残生的象征。
难道他当年曾经坐在明亮的房间里,吃早饭准备上班,妻子站在他身旁看着他:该不该为他添饭?是啊,他只有孤单单地死去了。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候的她,胳膊晒得黑黑的,眼睛里洋溢着快活的神气。算啦,他也要死的,而且时间不远了。
有一天晚上,他踩着咯吱咯吱响的木头台阶,慢慢地走进斯皮里多诺夫的掩蔽所。斯皮里多诺夫看了看老头子的脸,说:
“老人家,身体不舒服吗?”
“斯捷潘·费多罗维奇,您还年轻,”安德列耶夫回答说,“您的力气小些,您要多保重。我的力气有的是,我一个人能走得到。”
这时候正在洗锅的薇拉没有立即明白老头子的意思,回头看了看他。
安德列耶夫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希望转换话题,就说:
“薇拉,您该走了,这儿又没有医院,只有坦克和飞机。”
她笑了笑,摊开湿漉漉的两只手。
斯皮里多诺夫很生气地说:
“就连一些不认识她的人都说这话。不论谁看到她,都说,应该转移到左岸去。昨天集团军军委委员来了,来到我们的掩蔽所里,看了看薇拉,什么也没说,可是等他坐上汽车,却骂起我来:您怎么,没做过父亲吗,是不是想让我们用装甲快艇把她送过河去?我能说什么呢:她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他说得很快、很流畅,就好像天天在争论同一个问题的一些人那样。安德列耶夫老头子望着早就绽了线的上衣袖子没有作声。
“在这儿简直收不到什么信。”斯皮里多诺夫又说。
“这算什么军邮。我们在这儿待了这么久,没收到过岳母、叶尼娅、柳德米拉一封信。托里亚在哪儿,谢廖沙在哪儿,谁又能知道?”
薇拉说:
“他老人家收到信啦。”
“他收到的是死讯。”
斯皮里多诺夫对自己的话感到害怕。他十分激动地说起来,一面用手指着掩蔽所矮矮的墙壁,指着遮住薇拉的床的布幔:
“瞧她在这儿是怎么住的,她总是姑娘,是女的,这儿天天有男子汉挤来挤去,白天是这样,晚上也是这样,时而是工作人员,时而是卫队,人挤得满满的,又嚷嚷,又抽烟。”
安德列耶夫说:
“您就可怜可怜快要生的孩子吧,在这儿孩子就完啦。”
斯皮里多诺夫对薇拉说:
“你想想看,万一德国人冲进来呢!那时候怎么办?”
薇拉没有作声。她自己相信,维克托罗夫会走进炸坏的发电站大门的,她会老远看到他穿着飞行服、软底靴,挎着图囊走来。
她常常走到公路上,看他是不是来了。乘车经过的战士们常常对她喊:
“喂,姑娘,你等谁呀?坐到我们车上来吧。”
她一时间也快活起来,就回答说:
“你们的汽车经不住人坐。”
在苏军飞机飞过的时候,她凝望着低低地飞行在发电站上空的一架架歼击机,似乎她就要认出维克托罗夫来了。
有一天,有一架歼击机在发电站上空飞过时摇了摇翅膀,薇拉就叫了起来,并且像一只失望的小鸟一样打着趔趄向前奔去,跌倒在地上。跌过这一跤之后,她的腰疼了好几夜。
月底,她看到在发电站上空进行的一场空战。这场空战不分胜负。苏军飞机进入云层中,德军飞机转过头朝西飞去。薇拉站着,望着没有了飞机的天空,她那瞪得老大的眼睛里还流露着极其紧张的神情,一名装配工从院子里走过,看见她这种神情,说:
“斯皮里多诺娃同志,您怎么啦,是不是受伤了?”
她相信,她就会在这儿,在发电站和维克托罗夫见面,但是她觉得,如果把这一点告诉爸爸,命运之神就会怪她沉不住气,不让他们见面了。有时候她这种信心十分强烈,以至于匆匆忙忙地烙起面粉加土豆粉饼子,匆匆忙忙地扫地,收拾东西,擦洗脏鞋……有时她和爸爸坐在一起,忽然侧耳倾听一阵子,说:“等一等,我出去一下子。”便披起大衣,从掩蔽所里走出去,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飞行员站在外面,是不是有人在问,怎样可以找到斯皮里多诺夫父女。
她一次也没有想过、一分钟也没有想过他会忘记她。她相信,维克托罗夫也和她一样,日日夜夜在急切地、深深地想念着她。
德军的重炮几乎每天都在轰击发电站。德国人的技术很好,试射、发炮都很准,炮弹打在车间的墙壁上,一阵一阵的爆炸声震颤着大地。常常飞来一两架零散的轰炸机,投掷炸弹。有的敌机贴着地面飞,在从发电站上空飞过时,拿机枪扫射。有时在远处的山冈上出现德军的坦克,这时能清楚地听到机关炮的嗒嗒声。
斯皮里多诺夫似乎已经习惯了炮击与轰炸,发电站的其他工作人员好像同样也习惯了。不过,不论是他还是他们,习惯归习惯,同时却渐渐失去积蓄起来的精神力量。有时斯皮里多诺夫就感到疲惫无力,很想躺到床上,拿棉袄把头蒙上,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也不睁眼睛。有时他拼命地喝酒。有时他想跑到伏尔加河岸上,渡过河去,在对岸的草原上走一走,再不回头看这发电站,宁愿蒙受当逃兵的羞耻,只要不再听到德军炮弹和炸弹的可怕的呼啸声。有一次,他通过附近的六十四集团军司令部的高频电话和莫斯科通话,副人民委员说:
“斯皮里多诺夫同志,转达莫斯科方面的敬意,向您领导的英雄集体致敬。”
这时他感到很难为情:哪儿谈得上英雄呀?此外,还一直有一种传闻,说是德军正准备对发电站进行密集袭击,要用巨型的炸弹把发电站摧毁。听到这些传闻,手脚都发冷。白天,眼睛一直瞅着灰色的天空,看是不是有敌机飞来。夜里,他有时忽然跳起来,因为仿佛听到越来越近的大批敌机沉闷而密集的隆隆声。胸前和背后常常吓出冷汗。
显然,不只是他一个人神经紧张。总工程师有一天对他说:
“一点力气也没有啦,好像有什么妖魔鬼怪跟着我,我常常看着公路,想:能跑掉就好啦。”
党委书记尼古拉耶夫晚上到他这儿来,说:
“给我拿酒来,这些天我离了这种防弹剂就睡不着觉。”
他一面给尼古拉耶夫斟酒,一面说:
“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应当学会一门技术,能够轻而易举地把设备转移,要不然,你瞧,涡轮机留在这儿,咱们也只好陪着。别的工厂的人早就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大街上溜达了。”
有一天,他在劝薇拉走的时候说:
“我真不理解,我们这儿的人天天上我这儿来,拿出种种理由要求离开这儿,可是我实心实意劝你走,你却不走。要是准许我走的话,我一分钟也不耽搁。”
“我因为你才留在这儿,”她粗声粗气地回答说,“没有我,你会变成酒鬼。”
不过,当然,不能说斯皮里多诺夫一味地在德军炮火面前发抖。发电站的人也很勇敢,也担负着艰巨的工作,也笑,也说笑话,对于严峻的命运也有满不在乎的感觉。
薇拉一直在为孩子担心。孩子生下来会不会健康?她住在这闷人的、充满烟气的地下室里,每天大地都被炸得不住地颤动,这对孩子有没有影响?近来她常常觉得恶心,头晕。她这个当母亲的天天看到的是瓦砾堆、战火、被炸得坑坑洼洼的大地、盘旋在灰色天空的黑十字飞机,会生出多么悲伤、胆小、忧愁的孩子?也许,孩子甚至能听见可怕的爆炸声,也许,听到炸弹呼啸声,那蜷缩着的小小身体连动也不敢动,小小的头缩进肩膀里了。
常常有身穿肮脏油污的大衣,腰系士兵帆布带的人从她身边跑过,一面跑一面挥手,微笑,喊叫:“薇拉,日子过得怎样?薇拉,想我吗?”她感觉到大家对她这个未来的母亲的亲热。也许,小东西也能感觉到这种亲热,他的心将是纯洁而善良的。
她有时候到机械车间去,现在这里在修理坦克,过去维克托罗夫曾经在这里工作过。她在猜:哪儿是他的车床呀?她使劲儿想象他穿着工装或者飞行服的样子,但是他却总是穿着军医院的伤员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在车间里,不仅是发电站的工人,而且集团军基地的坦克手们也都认识她。她却无法辨别他们,因为干活儿的工人和干活儿的军人十分相像,都是穿着油糊糊的棉袄,戴着皱巴巴的帽子,手都很脏。
薇拉时时刻刻想着维克托罗夫,想着孩子,日日夜夜都感觉到孩子的存在。对于外婆、小姨叶尼娅、谢廖沙和托里亚的担心退到了次要地位,有时她想起他们,也只是感到怅惘罢了。
夜里,她想念母亲,呼唤她,向她诉苦,向她求助,她低语着:
“妈妈,好妈妈,帮帮我吧。”
这会儿她觉得自己软弱无力,一筹莫展,完全不像刚才那样,还很沉着地对父亲说:
“别说了,我不走,哪儿也不去。”
六十三
吃午饭的时候,娜佳随口说:
“托里亚喜欢吃煮土豆,不怎么喜欢吃烤土豆。”
柳德米拉说:
“到明天他正好十九岁零七个月。”
晚上,她说:
“玛露霞要是听说了法西斯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
过了一会儿,弗拉基米罗芙娜在工厂里开完大会回来了,维克托帮她脱大衣,她对维克托说:
“维克托,天气真好,空气又干,又冷。你妈妈会说:像葡萄酒。”
维克托回答说:
“妈妈还说酸白菜像葡萄。”
生活在流动着,好像漂游在大海里的大冰块,在寒冷而昏暗的水中游动的水下部分支持着水上部分,水上部分抗击着波涛,听着水的喧嚣与拍溅,散发着寒气……每当朋友家的年轻人进入研究生院,论文答辩,恋爱,结婚,除了祝贺和家长里短的议论之外,往往免不了几声慨叹。
每当维克托听到熟识的人在战争中牺牲,就好像他身上有一部分活的物质死了,脸上的血色也暗淡了。不过死者的声音依然在生活的喧嚣中回荡着。
维克托的思绪和心灵所萦系着的时代是可怕的,它也波及了妇女和孩童。在这段时间里,他家里死了两个妇女、一个小伙子,这小伙子几乎还是孩子。维克托常常想起有一次他听到索科洛夫的亲戚、历史学家马季亚罗夫念的曼德尔施塔姆的两行诗:
捕狼犬的时代向我扑来,
但我不是狼,生来就不是……
不过这时代就是他的时代,他和这时代生活在一起,死后仍然联系在一起。
维克托的研究工作依然进行得很不顺利。
战前早就开始的试验,没有得到理论所预测的结果。
尽管有各种各样的试验数据,尽管有决心打破现有的理论,但依然显得凌乱、不合理,使人丧气。
起初维克托认为,他失败的原因在于试验不完善,缺乏新的仪器设备。他对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很生气,似乎他们没有把足够的精力放在工作上,只是关心生活琐事。
可是,问题并不在于才华横溢、乐观而可爱的萨沃斯季扬诺夫天天想方设法去弄酒票买酒,不在于无所不知的马尔科夫在工作时间发表长篇议论或者讲解这个或那个院士享受什么样的供应,某某院士的供应要怎样分配给两位过去的夫人和一位现在的夫人,也不在于安娜·纳乌莫芙娜天天唠叨她和女房东的关系。
萨沃斯季扬诺夫的思想很活跃,很清晰。马尔科夫照样很赞赏维克托·施特鲁姆知识渊博,善于进行精密的试验,冷静地进行推理。安娜·纳乌莫芙娜虽然住在寒冷而残破的过道小屋里,工作还是非常勤奋,非常踏实。维克托照样因为有索科洛夫和他在一起工作感到自豪。
不论多么精确地安排试验条件,不论怎样检查测定,不论怎么校正计量器,都不能得出明确的结果。在重金属有机盐在强辐射下受到的影响这一研究中,也出现了混乱现象。有时维克托觉得这种盐粒就像一个毫无礼貌和理性的小矮子,戴着耷拉在耳朵上的小圆帽,脸上搽着红粉,对着理论的严肃面孔不停地做鬼脸,还做着下流动作和轻蔑的手势。参与提出这一理论的是世界上知名的物理学家。数据计算是无可指摘的,德国与英国一些有名的实验室里几十年来积累的试验资料为理论提供了证据。战前不久在剑桥进行过一次试验,可以证实理论所预言的粒子在特殊环境中的反应。那次试验的结果是理论上的重大成就。可是维克托依然觉得那次,那次试验是不够实际的,就像证实相对论所预言的光线进入太阳磁场会出现偏斜的试验。触动这一理论似乎是不可思议的,就好比一名士兵要撕掉元帅的金肩章。
可是小矮子依然在做鬼脸,在做轻蔑的动作,而且没办法叫他老实下来。在柳德米拉去萨拉托夫之前不久,维克托想到,扩大理论探索范围是可能的,当然,这就需要做出两种任意的假设,需要大大加强数学计算。
新的方程式涉及索科洛夫所擅长的一个数学分支。维克托觉得自己在这一数学领域没有足够的把握,便求助于索科洛夫。索科洛夫很快地为扩展理论算出新的方程式。
问题似乎解决了,试验数据不再与理论相矛盾了。维克托为此感到高兴,向索科洛夫祝贺,索科洛夫也向维克托祝贺,可是担心和不满意依然存在。
不久,维克托又苦闷起来。他对索科洛夫说:
“我发现,每天晚上柳德米拉一拿起毛线织补袜子,我的情绪就坏了。这使我想起我和你,我和你在织补理论,粗糙的活儿,毛线的颜色也不一样,是瞎折腾。”
他喜欢摆出自己的疑虑,幸而他不会欺骗自己,因为他本能地感觉到,自我安慰只能导致失败。
扩展理论没有任何好处。理论一旦经过织补,就失去内部的协调,任意的假设会使理论丧失其自主的力量和独立的存在,其方程式会十分复杂,运用起来很不容易,理论就会带有学究式的、空洞的、贫血的意味,仿佛失去了活的肌体。
才能出众的马尔科夫安排了一系列新的试验,得出的结果又与算出的方程式产生了矛盾。为了解释这一新的矛盾,只好提出另一种任意的假设,又要用火柴和碎木片支持理论。
“瞎折腾。”维克托自己对自己说。他明白了,他的做法很不对头。
他收到克雷莫夫工程师一封信。克雷莫夫告诉他,他所订制的仪器的浇铸和磨光工作要推迟一段时间,工厂正忙着生产军用品,看样子,所需要的仪器要比原定时间晚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才能生产出来。
不过,维克托收到这封信并没有感到难过。他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急切地等待着新仪器了,不相信新仪器会改变试验结果。有时他非常烦恼,这时很希望快点儿收到新仪器,以便最后证实,大量的扩展的试验资料,是彻头彻尾与理论相矛盾的。
研究方面的不顺利与他的个人伤心事交织起来,一切都变得灰暗,绝望。
这种灰沉情绪持续了好几个星期。他变得很容易生气,对家务琐事似乎有了兴趣,常常过问柴米油盐的事,看到柳德米拉花那么多钱,总觉得惊讶不解。
他关心起柳德米拉和房东家的争执。房东要求增加房租,因为使用了他们家的柴棚。
“你跟房东太太谈得怎么样啦?”他问道。等他听过柳德米拉的叙述,又说:“唉,他妈的,这娘们儿真坏。”
现在他不考虑科学与人类生活的关系,不考虑科学是福还是祸。要考虑这些问题,必须自觉是主人,是强者。然而这些天来他一直感到自己是个一事无成的受雇的徒工。
他似乎再也不能像原来那样从事研究了,他所经受的痛苦使他失去了研究科学的力量。他在脑子里一一回想了一些有名的物理学家、数学家、作家,他们的主要成就都是在青年时代取得的,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以后,他们已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了。仅此一点,他们就足以自豪。而他却没有在年轻时做出终生可以回忆的事情,只有坐等老死。为一百年来数学的发展提供了多种途径的伽罗华在二十一岁就死了,爱因斯坦二十六岁就发表了专著《运动物体的电动力学》,赫兹死时不到四十岁。这些人的命运和维克托之间存在的差别,简直有如云泥!
维克托对索科洛夫说,他想暂时停止试验工作。但是索科洛夫认为,应当继续进行试验,等新仪器来了,许多问题可能解决。维克托本来想对他说说刚收到的工厂来信,现在甚至忘记了。
维克托看出来,妻子知道他的研究很不顺利,但是她不跟他谈他的研究。
她不关心他生活中的主要的东西,而把时间用于做家务,同玛利亚聊天,同房东太太争吵,为娜佳做连衣裙,同波斯托耶夫的妻子来往。维克托很生她的气,不了解她的心境。
他觉得,妻子已经恢复了习惯的生活,而她所以做习惯的事情,正因为已经习惯了,不需要什么精力,她的精力已经没有了。
她一面做面条汤,一面谈娜佳的鞋子,因为她做了多年的家务事,所以现在像机器一样做着已经习惯了的事情。他却没有看出来,她虽然像以往一样生活,在生活中却没有感觉了。好比一个行路人,想着自己的心思,在走惯了的路上走着,绕过坑洼,跨过水沟,却没有觉察到有坑洼和水沟。
要想跟丈夫谈他的研究,她需要新的力量、新的精神资源。她没有力量。维克托觉得,她对一切事情的兴趣都还保留着,只是对他的研究没有兴趣了。
柳德米拉在谈到儿子的时候,常常提到一些事,似乎说明丈夫对托里亚不够好,维克托觉得很委屈。她好像是在总结托里亚与继父的关系,而结论总是对维克托不利。
柳德米拉对母亲说:
“托里亚很可怜,有一个时期脸上出了很多粉刺,他很难过,甚至要我找美容师给他弄点儿药膏治一治。可是维克托还一个劲儿地笑话他。”
这的确是事实。
维克托很喜欢逗托里亚。托里亚回到家来,向他问好,他常常把托里亚仔细打量一遍,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
“哎,伙计,你脸上好像出星星啦。”
近来维克托一到晚上不喜欢坐在家里。有时他上波斯托耶夫家里下棋,听音乐。波斯托耶夫的妻子钢琴弹得不错。有时去找喀山的新朋友卡里莫夫。但多半还是去索科洛夫家。
他喜欢索科洛夫家那小小的房间,喜欢殷勤好客的玛利亚那亲切的笑容,尤其喜欢茶余酒后的聊天。每当他很晚串门子回来,一走到家门口,暂时忘却的苦闷又袭上心头。
六十四
维克托没有从研究所回家,而是去找自己的新朋友卡里莫夫,邀他一起上索科洛夫家去。
卡里莫夫是个麻子,相貌很丑。黑皮肤衬得白头发特别白,白头发又使黑皮肤显得特别黑。
卡里莫夫俄语说得十分地道,只有仔细听,才能听出在发音与用词造句方面的细微差异。
维克托过去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但实际上他已经很有名气,而且不只是在喀山。卡里莫夫将《神曲》、《格列佛游记》译成鞑靼语,最近又在译《伊利亚特》。
当他们还不熟识的时候,他们走出大学的阅览室,常常在吸烟室里见面。图书管理员是个衣着马虎,爱抹口红又十分健谈的老太婆,对维克托说了不少有关卡里莫夫的事情。说他是巴黎大学毕业的,在克里木有别墅,战前每年一大半时间在海边度过。战争时期他的妻子和女儿留在克里木,他一直没有她们的音信。老太婆还向维克托暗示,此人一生中有过长达八年的艰难经历,但是维克托却用大惑不解的目光迎接了这一消息。看样子,老太婆也把维克托的情况对卡里莫夫说了。他们还没有认识就彼此了解了,感到很不好意思,每次相遇时不是微笑,倒是皱起眉头。有一次他们在图书馆的前厅里撞了个满怀,两个人同时笑起来,说起话来,才结束了这种尴尬的局面。
维克托不知道卡里莫夫是否对他说的话感兴趣,但在卡里莫夫听他说话的时候,他很有兴趣说话。维克托有过很不愉快的经验,常常碰到一些交谈者,似乎又聪明又机智,实际上呆板得不得了。
有些人,维克托在他们面前连说话都很吃力,声音也变僵硬了,说的话既无意义,又无趣味,有点儿像聋哑盲人了。有些人,在他们面前任何真诚的话都带有做作的腔调。也有些人是多年的相识,但在他们面前维克托感到自己特别孤独。
为什么会这样?途中邂逅的旅伴,邻铺而眠的宿友,或者一次偶然争论的参与者——只要有人在场,他就愿意敞开心扉,不再感到孤独。
他们在一起走着,说着话儿,维克托心想,现在,特别每天晚上在索科洛夫家聊天的时候,他可以一连几个钟头不回想自己的研究了。以前这种情形从来不曾有过,以前他时时想着自己的研究,不论在电车上,在吃饭的时候,听音乐或者早晨洗脸的时候。
也许,他钻进的这个死胡同太气闷了,所以他下意识地要摆脱有关研究的一些想法……
“艾哈迈德·奥斯曼诺维奇,今天工作效率如何?”维克托问道。
卡里莫夫说:
“脑袋一点儿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在想着老婆和女儿,有时觉得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会看到她们的,有时会出现一种预感,觉得她们都完了。”
“我了解您。”维克托说。
“我知道。”卡里莫夫说。
维克托心想:奇怪,他和这个人才认识了几个星期,就想对他说说自己对妻子和女儿都不能说的话了。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一些人在索科洛夫家小小房间的饭桌上聚会,这些人在莫斯科未必都见过。
索科洛夫是一个才华出众的人,说话文绉绉的,谈起什么都是长篇大论。很难相信,他出身伏尔加水手之家,会有这样优雅斯文的谈吐。他是一个善良而高尚的人,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显得狡猾又严酷。
索科洛夫还有一些地方很不像伏尔加的水手,比如,他滴酒不沾,怕穿堂风,因为怕传染,一个劲儿地洗手,吃面包还要把手指头接触到的那一部分面包皮剥掉。
维克托在宣读他的论文的时候,常常感到惊讶:一个人能这样细致、大胆地思考,这样简洁地表述和证明极其复杂和细微的原理,平常说话竟那样冗长,那样啰唆。维克托和许多在斯文的知识分子环境中长大的人一样,言谈之间倒是喜欢说一些粗话,如“他妈的”、“胡扯”,在和老院士谈话时常常把爱争吵的学者夫人叫做“冤鬼”或者“女魔”。
索科洛夫在战前最不喜欢谈政治。维克托一谈到政治,索科洛夫就沉默下来,不再说话,或者故意换个话题。
他的性格中有一种奇怪的顺从态度,对于集体化时期和一九三七年的许多残酷的事没有任何抱怨。他似乎认为国家的灾祸是自然的灾祸,是上天降下的灾祸。维克托觉得,索科洛夫似乎信仰上帝,而且这种信仰表现在他的研究中,表现在他对当今世界的强者的顺从中,表现在他与别人的个人关系中……
六十五
马季亚罗夫说话平静而从容,他不为那些后来被当做人民敌人和祖国叛徒枪毙了的师长和军长们辩护,不为托洛茨基辩护,但是从他赞扬克里沃卢奇科和杜波夫的口气,从他提到一九三七年被杀害的一些指挥官和政委的名字时不经意流露出的那种尊敬,可以感觉出来,他不相信图哈切夫斯基、布柳赫尔、叶戈罗夫元帅、莫斯科军区司令穆拉洛夫、二级集团军司令列万多夫斯基、加马尔尼克、特宾科、布勃诺夫以及托洛茨基的第一副手斯克良斯基和温什里希特是人民的敌人,祖国的叛徒。
马季亚罗夫谈论这些大事,口气之平静与从容令人不可思议。要知道强大的国家机器篡改了历史,按自己的要求重新发动骑兵,重新任命历史事件的英雄,把真正的英雄抹去。国家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使永远无法改变的既成事实重演一番,可以重刻大理石,重铸铜像,可以改变以往的发言,改变文献纪录片上的人的位置。
这真是全新的历史。就连当年幸存下来的人,都要按新的方式考虑过去的生活,把自己从勇士变为懦夫,从革命者变为外国间谍。
听到马季亚罗夫的话,会觉得更为强大的逻辑,真理的逻辑,有朝一日必然会显露它的本来面目。在战前从来没有这样的谈话。有一次他说:
“唉,所有这些人如果活到今天,都会奋不顾身地同法西斯作战,决不吝惜自己的鲜血。真不该把他们杀掉……”
化学工程师弗拉基米尔·罗曼诺维奇·阿尔捷列夫是喀山本地人,是索科洛夫家的房东。阿尔捷列夫的妻子到傍晚时候才下班回家。两个儿子都在前方。阿尔捷列夫在化工厂担任车间主任。他穿着很不讲究,没有皮大衣和皮帽,为了保暖,棉祆外面罩上胶布披风,头上戴一顶油糊糊、皱巴巴的圆帽,去上班的时候把圆帽紧紧扣到耳朵上。
每次他到索科洛夫家来,总是呵着冻得发僵发红的手指头,羞怯地对坐在桌边的人笑着,维克托觉得,好像他不是房东,不是大工厂的大车间的主任,而是一个穷邻居,是寄人篱下的。
就如这天晚上,胡子拉碴、两腮瘪下去的阿尔捷列夫就站在门口,听马季亚罗夫在说话,看样子他是怕踩得地板吱咯响。
玛利亚在前往厨房的时候,走到他跟前,小声对着他的耳朵说了两句话。他吓得直摇头,看样子,是玛利亚请他吃饭。
马季亚罗夫说:
“昨天,有一位上校,是在此地养病的,他对我说,在前线党委会有人对他提出控告,他打了那个中尉一顿耳光。在国内战争时期可没有这样的事。”
“您自己说过,邵尔斯把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人狠狠打了一顿嘛。”维克托说。
“这是下属打领导部门的人呀,”马季亚罗夫说,“这是不同的。”
“在我们厂里,”阿尔捷列夫说,“厂长对所有的工程技术人员都称‘你”,可是如果你叫他‘舒尔约夫同志”,他就生气,必须喊他‘厂长”。前几天在车间里有一位老技术员得罪了他,他又骂娘又嚷嚷,说:‘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要不然我叫你滚,你就得滚你妈的。”那位老人家已经七十二岁了。”
“工会不说话吗?”索科洛夫问道。
“还说什么工会,”马季亚罗夫说,“工会号召做牺牲:战前准备迎接战争,战争时期一切为了前方,等战后工会又要号召消除战争后果。哪儿会关心老头子的事?”
玛利亚小声问索科洛夫:
“是不是该用茶了?”
“是的,是的,”索科洛夫说,“给我们弄茶来。”
“她动作多么轻悄呀。”维克托在心里说,一面漫不经心地看着玛利亚那瘦削的肩膀,看着她溜进半开着的厨房的门。
“唉,亲爱的同志们,”马季亚罗夫忽然说,“你们可知道,什么是言论自由吗?但愿你们在战后和平的早晨,打开报纸,看不到欢呼的社论,看不到劳动者给伟大的斯大林的信,看不到炼钢工人为庆祝最高苏维埃选举加班加点的报导和美国劳动者在悲惨、失业和穷困中迎接新年的报导,你们猜,在报纸上能看到什么?看到各种各样的信息!你们能想象这样的报纸吗?能提供信息的报纸!你们可以看到:库尔斯克州歉收,对布特尔监狱的制度进行了检查,对于开凿白海至波罗的海的运河正在进行争论,可以看到普通工人发表意见,反对发行新的公债。
“总而言之,你们可以知道国内发生的一切:知道丰收,也知道歉收;知道忘我劳动,也知道撬锁盗窃;知道矿井产量,也知道矿井事故;知道莫洛托夫和马林科夫的分歧;还会看到因为厂长侮辱七十岁的老技术员而引起罢工的报导;可以读到丘吉尔和布吕姆的讲演,而不是他们‘似乎声称”的那一些;可以读到英国下议院辩论的报导;可以知道,昨天在莫斯科有多少人自杀,有多少被撞伤的人被送进外科医院。
“可以知道为什么没有荞麦米,而不是仅仅知道用飞机从塔什干往莫斯科运来了最早的草莓。如果要了解集体农庄每个劳动日分多少粮食,可以看报纸,不必问家里的保姆,不必等到她的侄女从乡下来莫斯科买粮食。是的,是的,尽管如此,苏联人还是苏联人。
“每个人都可以进书店,买书,依然做自己的苏联人,但是可以阅读美国、英国、法国哲学家、历史学家、经济学家、政治评论家的作品。都可以自己分辨,他们哪些地方不对;每个人都可以不要保姆,随意在街上行走。”
恰好在马季亚罗夫结束自己的长篇大论的时候,玛利亚端着茶具走了进来。索科洛夫忽然用拳头在桌上一擂,说:
“算啦!我恳切地、坚决地要求不要再谈这一类的事啦。”
玛利亚半张着嘴,看着丈夫。茶具在她手里叮当响起来,看样子,她的手发抖了。
“瞧,彼得·拉甫连季耶维奇取消了言论自由!言论自由只存在了一小会儿。好在玛利亚·伊凡诺芙娜没有听到这些造反的话。”维克托说。
“我们的制度显示了自己的优越性,”索科洛夫愤慨地说,“资产阶级民主过时啦。”
“不错,显示倒是显示了,”维克托说,“不过,芬兰的过时的资产阶级民主在一九四〇年与我们的集中制相遇,我们竟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我不崇拜资产阶级民主,不过事实毕竟是事实。再说,老技术员的事究竟该怎样解释呢?”
维克托回头看了看,看到正在听他说话的玛利亚凝视的眼睛。
“问题不在芬兰,而在芬兰的冬天。”索科洛夫说。
“哎,算啦,彼得。”马季亚罗夫说。
“可以这样说,”维克托说,“在战争期间,苏维埃国家显示了自己的优越性,也显示了自己的弱点。”
“什么样的弱点?”索科洛夫问。
“比如说,有许多人,本来现在可以参加战斗的,却被关起来了,”马季亚罗夫说,“你们瞧,伏尔加河上打得多激烈呀。”
“不过,这和制度有什么关系?”索科洛夫问道。
“怎么没有关系?”维克托说。“彼得,依您看,难道士官的遗孀一九三七年是自己枪毙自己的吗?”
他又看到玛利亚那凝神注视的眼睛。他心想,他在这场争论中表现实在奇怪:马季亚罗夫一批评国家,他就和他争论;可是索科洛夫一反驳马季亚罗夫,他又批评起索科洛夫。
索科洛夫有时喜欢嘲笑不高明的文章或文理不通的讲话,但是一谈到总的路线,就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马季亚罗夫则相反,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情。
“你们认为,我们撤退是由于苏维埃制度不完善,”索科洛夫说,“其实是德囯人给予我们国家的打击太强烈,我们国家能经住这样的打击,恰恰清楚不过地显示了我们的强大,而不是软弱。你们看到巨人投下的影子,会说:瞧,好大的影子。但是你们忘记了巨人本身。要知道,我们的集中制是巨大的原动力的社会发动机,能够产生种种奇迹。已经产生了不少奇迹。今后还会产生许多奇迹。”
“如果国家不需要你,就会把你折腾够,把你和你的思想、计划和文章弄得一钱不值,”卡里莫夫说,“如果你的思想与国家利益相符,就会让你坐上飞毯,青云直上!”
“就是,就是,”阿尔捷列夫说,“我曾经被派到一处特别重要的国防工程去工作了一个月。斯大林亲自过问各车间的生产,不时给主管人打电话。设备是一流的。原料、零件、备件,要什么有什么。生活条件好极了。有浴室,炼乳每天早晨送到家。一辈子我还没过过那样的日子呢。生产上的供应好得不得了!主要是没有什么官僚主义。干什么事都不靠公文来往。”
“老实说,官僚主义的国家机构,就像童话里的巨人一样,都是人安排的。”卡里莫夫说。
“如果在国家的重要国防工程方面能这样完善,那原则上就很清楚:可以在所有的工业中推行这样的制度。”索科洛夫说。
“禁区!”马季亚罗夫说。“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原则,不是一种原则。斯大林兴建的工程是国家需要的,而不是人民需要的。需要重工业的是国家,而不是人民。白海至波罗的运河对人民无益。一头是国家需要,一头是人民需要,二者永远不能调和。”
“就是,就是,从这种禁区再往旁边跨一步,就是胡闹,”阿尔捷列夫说,“有时附近的喀山需要我们的产品,可是我们得按计划把产品运往赤塔,然后再从赤塔运回喀山。我们需要装配工,可是我们修建托儿所的贷款没有花完,我们就要把装配工送往托儿所做保育员。集中制真害死人!有的发明者向厂长建议,可以生产一千五百件零件,而不是原计划的二百件,厂长把他撵走,因为厂长正在煞有介事地执行计划,所以别多事。如果生产停顿,所缺的材料可以花三十卢布在市场上买到,那他宁可损失两百万,不肯冒险花三十卢布去买材料。”
阿尔捷列夫很快地拿眼睛扫了扫听他说话的人,又很快地说起来,好像生怕别人不让他说下去。
“工人收入很少,不过根据不同劳动,有所差别。一个售货员的实际所得就相当于一个工程师的五倍。可是领导人、厂长、委员们就知道一点:完成计划!不管你是否饿肚子,是否浮肿,计划都要完成!我们原来的厂长是什马特科夫,他常常在会议上喊叫:‘工厂比亲娘更重要,你们就是脱三层皮,也要把计划完成。谁要是不自觉,我要亲自揭他三层皮。”后来忽然听说,他要调到沃斯克列先斯克去了。我问他:‘厂长同志,生产计划还没有完成,您怎么丢下工厂要走啦?”他毫不掩饰,坦率地回答说:‘噢,您要知道,我的孩子在莫斯科上大学,沃斯克列先斯克离莫斯科近些。再说,到那儿要分给我一套好房子,还有花园,我妻子身体不大好,需要新鲜空气。”所以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国家要把工厂交给这样的人,却把工人、党外的著名学者看得不值几个钱。”
“原因十分简单,”马季亚罗夫说,“交给这些人的是比工厂和学校更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们的是制度的心脏,是最神圣的东西:产生苏维埃官僚主义的权力。”
“我说的就是这话,”阿尔捷列夫不想把谈话变成说笑话,继续说,“我很爱自己的车间,从不爱惜自己。可是我的心不够狠,不能从活人身上剥三层皮。剥自己的皮还可以,剥工人的皮就有些于心不忍。”
维克托继续保持着他自己也不明不白的态度,但觉得有必要反驳一下马季亚罗夫,虽然他觉得马季亚罗夫说的话都很对。
“您的话有很大的毛病,”他说,“难道在今天,人民的利益和兴建国防工业的国家的利益不相符,不是完全一致吗?我认为,飞机、大炮、坦克是我们的子弟兵需要的,也就是我们每个人的需要。”
“这话完全对。”索科洛夫说。
六十六
玛利亚开始给大家斟茶。大家谈论起文学。
“咱们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忘记啦,”马季亚罗夫说,“图书馆不愿出借,出版社不愿重印。”
“因为他是反动作家呀。”维克托说。
“这话很对,他不应该写《群魔》。”索科洛夫附和说。
可是维克托马上问道:
“您真的认为不应该写《群魔》吗?还不如说,不该写《作家日记》呢。”
“天才作家不需要别人指教,”马季亚罗夫说,“我们的思想体系容不得陀思妥耶夫斯基。马雅可夫斯基就不同。难怪斯大林称他为最优秀的、最有才华的作家。他的情感本身就是国家观念。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呢,就连他的国家观念本身也是人道主义。”
“如果这样说,”索科洛夫说,“那么,整个十九世纪的文学都不符合我们的思想体系。”
“可不能这样说,”马季亚罗夫说,“比如托尔斯泰,他把人民战争的思想诗化了,现在国家领导的就是人民的正义战争。正如刚才艾哈迈德·奥斯曼诺维奇
“最顺利的是契诃夫,过去的时代和我们的时代都承认他。”索科洛夫说。
“你这话可错了!”马季亚罗夫叫起来,并且拿手掌在桌子上一拍。“我们承认契诃夫,是由于没有真正理解。就像承认在某种程度上师从他的左琴科
“我真不懂,”索科洛夫说,“契诃夫是现实主义作家。我们反对的是颓废派。”
“你不懂吗?”马季亚罗夫问道。“我可以给你解释。”
“你们别糟践契诃夫吧,”玛利亚说,“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
“玛利亚,你说的很对,”马季亚罗夫说,“彼得·拉甫连季耶维奇,你要在颓废派身上寻找人道主义吗?”
索科洛夫很生气地摆了摆手,表示不再睬他。
但是马季亚罗夫也朝他摆了摆手,他认为最主要的是说出自己的想法,为此就必须让索科洛夫找找颓废派的人道主义。
“个人主义不是人道主义!您混淆了。完全混淆了。您以为颓废派受到打击了吗?胡说。颓废派对国家无害,只是没有用处。我认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颓废主义没有太大差别。大家都在争论什么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镜子,这镜子对于党和政府提出的问题‘世界上谁最可爱、最好、最伟大?”回答说:‘你,你,党,政府,国家,最好、最可爱。”颓废派对这个问题回答说:‘我,我,我,颓废派,最美、最可爱。”二者差别不太大,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强调国家的特别重要性,颓废主义强调个人的特别重要性,方式不同,实质是一样,都是陶醉于各自的特别重要性。完美无缺的国家,瞧不起与国家不一致的一切人。颓废派的镶了花边的人,对一切其他的人都极其冷漠,只除了两种人:一种是和他们高谈阔论的人,一种是跟他们卿卿我我的人。从表面上看,个人主义、颓废主义似乎都在为了人而斗争。从实质上说,根本没有斗争。颓废派不关心人,国家也不关心人。在这方面没什么不同。”
索科洛夫眯着眼睛在听马季亚罗夫说话,他感觉到马季亚罗夫马上就要说到根本不能说的东西,就打断他的话,说:
“请问,这和契诃夫有什么相干?”
“说的正是契诃夫。契诃夫和现在的一切就有很大的不同。契诃夫把没有实现的俄国的民主担在自己的肩上。契诃夫的道路就是俄国自由的道路。我们走的却是另一条道路。你们数数看,他写的人物有多少呀。也许只有巴尔扎克使这样众多的人物为社会所认识。而且也未必有这样多!真是可观:有医生、工程师、律师、教员、教授、地主、小店老板、工厂主、家庭女教师、仆人、大学生、大大小小的官吏、牲口贩子、技工、媒婆、教会执事、僧侣、农民、工人、鞋匠、模特儿、管园子的、动物学家、客店老板、猎人、渔夫、娼妓、尉官、士官、艺术家、厨娘、作家、管院子的、修女、士兵、产婆、萨哈林岛的苦役犯人……”
“够啦,够啦。”索科洛夫叫道。
“够啦?”马季亚罗夫用故作威胁的口吻反问道。“不,不够。契诃夫使我们认识了整个的俄罗斯、俄罗斯的各个阶级、阶层、各种年龄的人……但是不仅如此。他使我们认识了这平平常常的许多人,明白吗,俄国的平常人!在他以前从没有人这样说,就连托尔斯泰也没有说,可是他说:我们所有的人首先是人。明白吗?首先是人,人,人!俄罗斯在他以前谁也没有这样说过。他说,最主要的是,人就是人,然后才是僧侣、俄罗斯人、小店老板、鞑靼人、工人。要明白,人的好与坏不是因为他是僧侣还是工人,是鞑靼人还是乌克兰人,人都是平等的,因为都是人。半个世纪之前,持有狭隘的党派观点的人认为契诃夫是停滞时代的代表。然而契诃夫却是最伟大的旗帜的旗手,这面旗帜是在俄罗斯一千年的历史中高高举着的旗帜,是真正的、俄罗斯的、实实在在的民主的旗帜,明白吗,是俄罗斯的人的尊严、俄罗斯的自由的旗帜。因为我们的人道主义总带有宗派色彩,成了不可调和的,残酷的。就连托尔斯泰宣传不以暴力抗恶也受到批判,而其实,他不是从人出发,而是从上帝出发。他认为最重要的是主张善良的思想得到肯定,因为传教的人总是急不可待地强迫人相信上帝,而在俄国为此不惜采取一切手段,刺伤,杀害,在所不顾。
“契诃夫说:让上帝到一边去吧,让所谓伟大的先进思想到一边去吧,首先是人,我们要善良,要关心人,不管什么人,僧侣、庄稼汉、百万巨富的工厂主、萨哈林的苦役犯、饭店的跑堂;首先要尊重人,怜惜人,热爱人,不这样绝对不行。这就叫民主,这就是俄罗斯人民目前还没有得到的民主。
“俄罗斯人一千年来什么都看到了,看到了‘伟大”,也看到了‘超级伟大”,但有一样东西没看到,那就是民主。这也正是颓废派与契诃夫的区别。国家愤恨颓废派,会捶他们的后脑勺,会踢他们的屁股。可是国家却不理解契诃夫思想的实质,所以容许他存在。民主在我们的事业中是没有用场的,当然,这是指真正的、人道主义的民主。”
看样子,索科洛夫很不喜欢马季亚罗夫这一番十分尖锐的话。维克托看出这一点,便带着自己也弄不清来由的满意心情说:
“说得太好了,很对,很有道理。不过请多多原谅斯克里亚宾
玛利亚正要把一碟子蜜饯放到他面前,他用手做了一个推让的姿势,并且说:
“不用,不用,谢谢,我不要。”
“这是黑醋栗。”她说。
他看了看她那棕色的、微黄的眼睛,问道:
“我对您说过我特别喜欢黑醋栗吗?”
她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含着笑意。她的牙齿不大整齐,嘴唇薄薄的,血色淡淡的。她那苍白而多少有些灰色的脸因为带笑,显得可爱动人。
“如果不是鼻子一直发红的话,她倒是很漂亮,很好看。”维克托在心里说。
卡里莫夫对马季亚罗夫说:
“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怎么能把您对契诃夫的人道主义的颂扬和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赞美结合到一起呢?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在俄罗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一样。希特勒骂托尔斯泰是蠢猪,可是,据说,他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肖像挂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是少数民族,是鞑靼人,出生在俄罗斯,这位俄罗斯作家仇恨波兰人和犹太人,我不原谅他。虽然他是天才作家,我也不能原谅他。在沙皇俄罗斯我们流的鲜血、受的欺骗、遭的浩劫太多了。俄罗斯的伟大作家没有权利中伤异族人,没有权利蔑视波兰人、鞑靼人、犹太人、亚美尼亚人、楚瓦人。”
这位白头发、黑眼睛的鞑靼人带着气愤而傲慢的蒙古人的冷笑口气,对马季亚罗夫说:
“您大概读过托尔斯泰的《哈吉·穆拉特》吧?大概读过《哥萨克》吧?大概读过《高加索俘虏》吧?这些都是这位俄罗斯伯爵写的。跟立陶宛人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一样。鞑靼人有生之日,都要为托尔斯泰祈祷上天。”
维克托看了看卡里莫夫,在心里说:“原来你这样,原来你这样。”
“艾哈迈德·奥斯曼诺维奇,”索科洛夫说,“我非常尊重您对自己民族的感情。但是请原谅,我也因为我是俄罗斯人而感到自豪,请原谅,我喜欢托尔斯泰并不仅仅因为他写鞑靼人写得很好。不知为什么,我们俄罗斯人不能因为自己的民族而自豪,差点儿我们要成为黑色百人团了。”
卡里莫夫站起身来,脸上冒出一层汗珠,他说:
“我要对您说实话,真的。如果有实话可说,我为什么要说假话。早在二十年代大批鞑靼族的精英就被杀害了,文化界知名人士全被杀了,如果没忘记这个,就应该想到为什么《作家日记》会成为禁书。”
“不仅杀你们的人,也杀了我们的。”阿尔捷列夫说。
卡里莫夫说:
“消灭的不光是我们的人,还有我们的民族文化。现在鞑靼的知识分子与那些人相比,等于白丁。”
“是的,是的,”马季亚罗夫用嘲笑的口吻说,“那些人不仅创立了文化,而且创立了鞑靼自己的内外政策。”
“你们现在有自己的国家了,”索科洛夫说,“有大学、中学、歌剧院、书籍、鞑靼报纸,都是革命给予你们的。”
“是的,有国家歌剧院,也有国家。可是抓我们进监狱的也是……”
“不过,要知道,如果抓你们的是鞑靼人,你们也不见得好过些。”马季亚罗夫说。
“可是,如果根本没有人抓,不是更好吗?”玛利亚问道。
“噢,玛利亚,你想得太好啦。”马季亚罗夫说。
他看了看表,说:
“哎呀,时间不早啦。”
玛利亚连忙说:
“列昂尼德,在我家睡吧。我给您支起活动床。”
有一次他对玛利亚诉苦说,每当晚上回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走进空荡荡的黑屋子,感到自己特别孤单。
“好吧,”马季亚罗夫说,“我没意见。彼得·拉甫连季耶维奇,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瞧你说的。”索科洛夫说。马季亚罗夫又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男主人说得一点热情也没有。”
大家一齐站起来,开始告别。索科洛夫出去送客人,玛利亚压低声音对马季亚罗夫说:
“真不错,这一次彼得·拉甫连季耶维奇听到这类的话没有躲避。在莫斯科,只要一涉及这方面的事,他就闭上嘴巴,一句话也不说。”
她称呼丈夫的名字和父称“彼得·拉甫连季耶维奇”用的是特别亲热、特别尊敬的语调。她晚上常常为他誊写论文,把他的手稿保存起来,把他随便写的一些字用硬纸裱糊起来。她认为他是伟人,同时又觉得他是无用的孩子。
“我很喜欢那位维克托·施特鲁姆,”马季亚罗夫说,“我真不懂,为什么有人认为他是叫人讨厌的人。”
他又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玛利亚,我发现,他所有的话都是当着您的面说的,您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他舍不得运用他的口才。”
她脸朝门口站着,没有作声,就好像没听见马季亚罗夫的话,过了一会儿才说:
“列昂尼德,您怎么啦,我在他眼里只是微不足道的女人。彼得认为他不厚道,认为他可笑、高傲,因此同事们很不喜欢他,有些人还怕他。可是我就不这样看,我觉得他憨厚。”
“憨厚算不上,”马季亚罗夫说,“他对什么人都挖苦,什么人的话他都不赞成。不过他的思想是活泼的,没有僵化。”
“不,他很憨厚,最没有城府。”
“但是,应当承认,”马季亚罗夫说,“彼得就是现在也不说一句多余的话。”
这时索科洛夫走了进来。他听见了马季亚罗夫的话。
“列昂尼德,我对你有一点要求,”他说,“求你不要教训我,还有,求你在我在场的时候不要谈诸如此类的事情。”
马季亚罗夫说:
“你要知道,彼得,你也不要教训我。我说的话我自己负责,你只管你自己的话好啦。”
看样子,索科洛夫本想用很尖锐的话回答他,但是他忍住了,又从屋里走了出去。
“好吧,也许我还是回家好些。”马季亚罗夫说。
玛利亚说:
“您太让我难过了。您该知道他的心是善良的。他会难过得一夜都睡不好。”
她解释说,彼得·拉甫连季耶维奇的心灵是受过创伤的,他经历过许多事情,一九三七年被抓去受到严厉审讯,审讯以后在精神病院住了四个月。
马季亚罗夫一面听着,一面点头,然后说:
“好吧,好吧,玛利亚,我听您的,不走了。”
忽然他又生起气来,说:
“您这话当然有道理,不过,被抓过的不光是您的彼得。还记得,把我关在卢宾卡,关了十一个月吗?在那段时间里,彼得只给克拉娃打过一次电话。这是对亲妹妹的态度吗?还有,他还不准您给她打电话。克拉娃因为这事十分伤心……也许,他是很伟大的物理学家,不过他的心灵却带有奴性。”
玛利亚拿手捂住脸,一声不响地坐着。
“谁也不了解,不了解我因为这事儿有多么难受。”她小声说。
只有她知道,他多么痛恨一九三七年的事以及普遍推行集体化时的惨无人道,只有她知道,他的心灵有多么纯洁。但也只有她知道,他的思想被束缚得多么厉害,他对政府多么顺从,多么俯首帖耳。
因此他在家里非常任性,像老爷一样,玛利亚为他刷鞋子,天热时为他擦汗,在别墅里散步的时候用小树枝儿为他赶蚊子。
维克托还是大学高年级学生的时候,有一次忽然对一位同班同学说:“真无法看下去,全是甜言蜜语,千篇一律。”他说着,把一张《真理报》扔到地上。
他刚刚说过这话,就害怕起来。他捡起报纸,抖了抖灰尘,非常可怜地笑了笑,很多年之后,他一想起那次低声下气的笑,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过了几天,他又把一张《真理报》递给那位同学,很带劲儿地说:
“格里沙,你看看这社论,写得真棒!”
那位同学接过报纸,用怜惜的口吻对他说:
“可怜的维克托胆子太小啦。你以为我会去汇报吗?”
于是,维克托就在那时候发下誓言:要么沉默,不说危险的话,要么,说出来就不怕。可是他没有守住自己的誓言。他常常失去谨慎,一冲动,就“乱说一气”,一说出来,往往又失去勇气,就想方设法扑灭自己烧起的火星。
一九三八年,在布哈林事件之后,他对克雷莫夫说:
“不管怎么说,我是了解布哈林的,我同他交谈过两次:他聪明过人,和蔼可亲,妙语横生,总而言之,是一个非常纯洁、非常有魅力的人。”
可是他看到克雷莫夫那忧郁的目光,就觉得不安起来,马上又说:
“不过,鬼才知道,间谍,暗探,还有什么纯洁和魅力。简直是卑鄙!”
接着他又激动起来,因为克雷莫夫仍然像刚才听他说话时那样,带着忧郁的神气说:
“因为咱们是亲戚,我可以告诉您:说布哈林是暗探,我无法理解,永远无法理解。”
这时维克托忽然愤恨起自己,愤恨那种使人不能做人的力量,大声叫道:
“天呀,我才不相信这种可怕的事!这些事是我一生中的噩梦。为什么他们要承认,为什么要承认呀?”
但是克雷莫夫不再说了,看样子,他觉得已经说多了……
啊,坦率地说话,说真话,这其中有多么神奇、光明磊落的力量呀!有些人因为说了几句大胆的、没有多加考虑的话,付出了多么可怕的代价!
有好几次,维克托夜里躺在床上,仔细听着大街上的汽车声。柳德米拉光着脚走到窗前,撩开窗帘。她看一阵子,等一阵子,然后轻悄悄地(她以为维克托睡着了)回到床上躺下。第二天早晨,她问:
“你睡得怎样?”
“谢谢,很好。你呢?”
“有点儿闷热。我到窗口去过。”
“噢,噢。”
真不知如何表达夜晚这种无罪而又唯恐大祸临头的感觉。
“维克托,记住,你的话万一有一句传到那地方,你就完啦,我和孩子们也完啦。”
还有一天她说:
“我说不出很多道理,不过,看在上帝面上,你听我的,对谁都不要说什么。维克托,咱们生活在可怕的时代,你什么也算不上。记住,维克托,什么都别说,对谁都不要说……”
有时维克托面前会出现一个人的痛楚而困惑的眼神,这人是他从小就认识的,使人感到可怕的不是老朋友的话,而是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可怕的是,维克托不敢直截了当地问他:“他们传讯你。你是间谍吗?”
他有时想起自己的助手的脸,有一次他当着这位助手的面很轻率地开玩笑说,斯大林在牛顿之前很久就发明了万有引力定律。
“您什么也没有说,我什么也没听见。”年轻的助手爽快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不管怎么样,开这种玩笑是愚蠢的,就好比随便乱敲硝化甘油
啊,自由而爽快地说话的力量呀!这力量就表现在一下子说出来而不害怕。
不论维克托是否了解今日自由交谈的悲惨结果,这些谈话的参与者都是痛恨法西斯、害怕法西斯的……为什么在战争已经打到伏尔加河上,他们都在经受着战争失败的痛苦,战争失败带来可恨的法西斯奴役的时候,仍然没有自由?
维克托一声不响地同卡里莫夫在一起走着。
“很奇怪,”他忽然说,“看外国的描写知识分子的小说,比如海明威的小说,他笔下的知识分子在谈话的时候不停地喝酒。鸡尾酒,威士忌,朗姆酒,白兰地,然后又是鸡尾酒,威士忌,各种牌子的白兰地,俄罗斯知识分子的重要谈话却是在喝茶时进行的。民意派、民粹派和社会民主党人的许多事都是靠一杯上等的清茶谈成的,列宁同战友们商讨伟大的革命也是靠一杯清茶。不错,听说,斯大林倒是喜欢白兰地。”
卡里莫夫说:
“是的,是的,是的。如今的谈话也都是在喝茶的时候。您说得很对。”
“就是,就是。马季亚罗夫真有头脑!真够大胆!他说的那一番叫人十分听不惯的话太有意思了。”
卡里莫夫抓住维克托的胳膊。
“维克托,您是否发现,马季亚罗夫有时把微不足道的事情说得过分严重?使我不放心的就是这一点。要知道,他在一九三七年被捕过,关了几个月,又放出来了。那时候可没有放过任何人。无缘无故是不会放的。明白吗?”
“明白,明白,当然明白,”维克托慢悠悠地说,“他是不是拿话来引话?”
他们在拐弯处分了手,维克托朝自己家走去。
“去他妈的,随他的便吧,”他想道,“真希望像人一样说说话儿,不害怕,什么都谈,痛痛快快地谈,不矫饰,不说假话,什么都不在乎……”
幸亏像马季亚罗夫这样能独立思考的人还有,还没有完全灭绝。而且卡里莫夫在分手时对他说的一番话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使他心里发冷。
他心想,他又忘记对索科洛夫说说他收到的乌拉尔来信了。
他在黑沉沉、空荡荡的大街上走着。忽然出现了一点想法。他马上毫无疑虑地认识到、感觉到这想法是对的。他发现了对于一些似乎不能解释的核现象的新解释,全新的解释,天堑忽然变成通途。多么简单,多么明了呀!这想法极其可亲,极其可爱,似乎不是他想出的,而是自己随便而轻盈地冒出来的,就像一朵水生的白花儿一下子从静静的湖水中冒了出来,他看到这美丽的花儿,不禁赞赏起来……
他忽然想:偏偏在他根本没有想科学上的事,在他很感兴趣的关于人生的争论成为一个自由的人的争论的时候,在他的话和交谈者们的话受着苦涩的自由约束的时候,出现了这一想法,真是奇怪,真是意外。
六十七
当你第一次看到卡尔梅克草原的时候,当你坐在汽车上,焦虑不安,心事重重,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一座座不高的山冈出现又消失,看着山冈缓缓地从地平线后面浮起来又缓缓地游到地平线后面的时候,这生长着一片片羽茅草的草原似乎显得异常寒碜,异常苦闷……达林斯基觉得,似乎只是一座光秃秃的山冈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浮起来,只是一段道路弯来弯去,一次又一次钻到汽车轮胎底下。草原上的骑马人似乎也都是一个样子,都是孤孤单单的,尽管骑马人有的是没有胡子的年轻人,有的是白胡子老头儿,有的骑的是黄骠马,有的骑的是青色的快马……
汽车经过一个个村落和放牧点,擦过一座座小屋,小屋都有小小的窗户,窗户里都有密密的天竺葵,就像生长在玻璃缸里一样,看样子,如果把窗玻璃打碎,如水一般的空气就会向周围流淌开去,天竺葵就会干死;汽车擦过一座座圆圆的、抹了黄泥的毡房,穿过一片片毫无生气的羽茅草、一片片带刺的骆驼草、一片片盐土,擦过一头头用小腿踢得灰尘乱飞的绵羊、一堆堆在风中摇曳的野火……
从城里驱车而来,轮胎里充满了带着城市烟尘的空气,这样的人来到草原上,所看到的一切似乎一律是灰色的、寒碜的,一切都是单调的、一模一样的……刺蓬,大蓟,羽茅,菊苣,艾蒿……被漫长的时间巨轮压平展了的一座座山冈散落在大平原上。卡尔梅克东南部的这片草原正在渐渐变成沙漠,沙漠向东扩展,从埃利斯塔向雅什库,直到伏尔加河口和里海岸边……这片草原具有一个惊人的特点:天与地彼此相望时间太久,以至于变得分不出彼此了,就好比在一起过了一辈子的夫妻,到后来十分相像了。很难分清那一丛丛铝灰色的羽茅是生长在寂寞的淡淡的草原蓝天里,还是草原泛起蓝色的天光;有时旋起一阵轻轻的灰尘,就连天和地也分不清了。看着巴茨湖和巴尔曼扎湖那浓重的湖水,就觉得那是盐碱冒到了地面上;而看着那光秃秃的盐碱地,又觉得那不是土地,是湖水……
在十一月和十二月无雪的日子里,卡尔梅克草原上的道路显得很奇怪:依然是干枯的灰绿色野草,大路上依然飞舞着灰尘,真不知道,这草原是太阳晒干的,还是寒风吹干的。
也许因此这儿常常出现海市蜃楼,这时候空气和大地、水和盐碱地的界限模糊了。这种幻景让旅途中饥渴的人遇见,由于想象的操纵和思想的动向再度幻化,灼热的空气会变成蔚蓝色的、轮廓整齐的石头,光秃的大地会像静静的湖水似的晃动起来,一片片的棕榈树一直铺展到天边,火辣辣的阳光和一团团灰尘混到一起,变成庙堂和宫殿的金灿灿的圆顶……人在疲惫的时刻自己也用天和地创造自己的理想世界。
汽车在大路上,在寂寞的草原上不停地奔驰着,奔驰着。
忽然之间,这空荡荡的草原世界以全新的、完全不同的姿态呈现在人的面前……
卡尔梅克草原!你是大自然最古老、最高明的创作,其中没有一丝矫饰的美,没有任何生硬突兀的线条,这儿朴素而凄怆的蓝灰色调可以和雄伟而悲壮的秋日俄罗斯森林媲美,这儿缓缓起伏的岗峦比高加索的高山更动人心魄,这儿的小湖积满了黑郁郁的、宁静的古老的水,似乎比所有的海洋更能表现水的实质。
一切都会过去,可是这暮霭中巨大的、铁球般的、沉甸甸的太阳,这充满野蒿苦味的风,不会被忘记。还有这草原,将不再贫瘠可怜,必将繁茂富饶……
到了春天,草原上生机盎然,到处是郁金香,草原成了海洋,不过不是波涛怒吼,而是繁花似锦。凶恶的骆驼刺也披上绿装,新生的尖刺还是柔软的,还没有变硬……
夏日的夜晚,在草原上可以看到银河系像摩天大楼一样耸立着:底部是蓝色、白色巨石般的星群,顶部是直插苍茫的宇宙穹顶的一个个球状星团……
草原有一个特别了不起的特点。它永远保持这一本色,从不改变:不论冬天或是夏天,不论在黎明时候,还是在黑沉沉的风雨交加或者月明星稀的夜晚,草原总是首先对人说着自由……草原总是让失去自由的人想起自由。
达林斯基走出汽车,看着走上山冈的一个骑马人。那人身穿长袍,腰上扎着绳子,骑在一匹长毛痩马上,正回头望着草原。那是一个老人,一张脸已经像石头一样僵硬了。
达林斯基向老人家呼唤了一声,走到他跟前,把烟盒递过去。老人家很快地在马上转过整个身子,那动作中既有年轻人的灵活,又有老年人的沉着,他打量了一下拿着烟盒的手,然后打量达林斯基的脸,然后打量他腰上的手枪、他那中校级的三道杠杠、他的漂亮的皮靴。然后伸出细细的褐色手指头,那指头又细又小,简直可以叫做小孩子手指头,他拿了一支烟,在空中转悠了一下。
这位卡尔梅克老汉那一张颧骨很高的、像石头一样僵硬的脸一下子全变了,纵横交错的皱纹里露出两只善良而精明的眼睛。这一双栗色的老眼流露出来的目光同时带有试探和信任的神气,看样子,这目光中包含着某种很好的东西。达林斯基不由得快活起来,高兴起来。老汉的马在达林斯基走近时不友好地竖起耳朵,这时也放下心来,好奇地侧过一只耳朵,后来又侧过另一只,随后那大牙齿的嘴巴和圆圆的大眼睛露出了笑意。
“谢谢。”老人家用细细的嗓门儿说。
他拿手掌在达林斯基的肩膀上抚摩了一会儿,说:
“我有两个儿子,都在骑兵师里,一个已经牺牲了,是大儿子。”
他用手比了比,表示大儿子比马头还高。
“另一个儿子,就是小儿子,”他用手比着比马头低些的地方,“是机枪手,得了三个勋章啦。”
接着他又问:
“你家里还有人吗?”
“我母亲还活着,父亲已经死了。”
“唉,真可惜呀。”老人家摇了摇头。达林斯基心想,老人家难过不是出于礼貌,而是听到这位请他抽烟的俄罗斯中校死了父亲,实心实意地表示同情。
后来老人家忽然吆喝一声,大大咧咧地扬了扬手,那马就极其敏捷、极其轻盈地冲下山冈。
这骑马的老人家奔驰在草原上,想着什么呢:是想着儿子,还是想着仍然待在破旧汽车旁边的俄罗斯中校死了父亲的事?
达林斯基注视着骑马飞驰的老人家,觉得太阳穴里不是血在冲打,而是有话要向外冲:“自由……自由……自由……”
他心里不由得充满了对那位卡尔梅克老人家的羡慕。
六十八
达林斯基是奉命长期出差,从方面军司令部到位于左翼边缘的集团军去。方面军司令部的人都认为到这个集团军里去是一项特别苦的差事,最可怕的是缺水,驻地条件差,供应差,距离又远,路又难走。这一部分军队孤零零地驻扎在里海与卡尔梅克草原之间的沙漠里,方面军司令部不了解他们的实际情况,所以把达林斯基派往该地区,交给他许多任务。
达林斯基在草原上走了几百公里之后,觉得烦闷起来。这儿谁也不考虑进攻,被德国人赶到了天边的这支部队似乎已到了绝境……不久前司令部日日夜夜的紧张情形、对于近期发动进攻的揣测、后备兵力的调动,来来往往的密码电报、司令部通讯中心昼夜不停的工作、北方开来的汽车队和坦克队……是不是梦中的事?
达林斯基听着炮兵指挥员和其他兵种指挥员们灰心丧气的话,看着技术装备情况的资料,视察着各炮兵营和炮兵连,望着士兵和指挥员们无精打采的脸,望着人们慢慢地、懒洋洋地在草原灰尘中移动,渐渐染上此地的寂寞与烦闷。他心想,这下俄罗斯到骆驼生活的草原上来了,来到荒芜的沙丘上,疲惫无力地躺倒在贫瘠的土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站不起来了。
达林斯基来到集团军司令部,来见高级领导人。
在宽敞而幽暗的房间里,有一个圆脸、秃顶、身穿没有领章的军便服的小伙子正在同两个穿军装的女人打牌。这位中校走进来,小伙子和两个戴尉官领章的女人没有放下手里的牌,只是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他一眼,依然很带劲儿地喊着:
“不要王牌?J也不要?”
达林斯基等到一局结束,这才问道:
“集团军司令员住在这儿吗?”
其中一个年轻女人回答说:
“他到右翼去了,到傍晚才回来。”
她用老练的军事工作人员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达林斯基,就问道:
“中校同志,您大概是方面军司令部来的吧?”
“是的。”达林斯基回答过,又轻轻使了个眼色,问:“那么,请问,我可以见见军委委员吗?”
“他和司令员一块儿出去了,傍晚才回来。”另一个女人回答过,又问:“您是从炮兵司令部来的吧?”
“是的。”达林斯基回答说。
达林斯基觉得回答有关司令员情况的第一个女人特别漂亮,虽然看样子她比回答有关军委委员情况的那个女人大得多。这样的女人有时显得非常漂亮,有时候,比如偶然一转头,却显得憔悴,衰老,不好看。这个女人就是这种类型的。她的鼻子很端正,很秀气,眼睛蓝蓝的,很不和善,说明这个女人知道别人以及自己的准确分量。
她的脸显得非常年轻,看起来她顶多二十五岁,可是只要一皱眉头,沉思起来,嘴角上就露出皱纹,下巴底下的皮肤也耷拉下来,看起来就至少有四十五岁了。不过那一双穿着尺寸合适的鞣革皮靴的脚,实在好看。
这些情形要说是得说好一阵子的,可是达林斯基那老练的眼睛一眼就看清楚了。
另一个女人是年轻的,但是已经发胖了,身体很肥大。她的一切分别看来都不怎么美:头发稀稀的,颧骨很宽大,眼睛颜色蓝不蓝、棕不棕;但她却显得很年轻、很有风韵,即使瞎子来到她跟前,也会感觉到她那娴雅的风韵。
这一点达林斯基也是在转瞬间看出来的。
不但如此,他还以某种方式在这一瞬间掂量了回答有关司令员情况的第一个女子和回答有关军委委员情况的第二个女子的分量,并且做出那样一种没有实际意义的选择,男人看到女人时差不多总要做这种选择的。达林斯基一直在操心怎样才能找到司令员,司令员是不是给他提供应有的条件,在哪儿吃饭,在哪儿睡觉,到右翼边缘的师里去的路是不是很远,路是不是难走,这时候他还漫不经心、同时也不是那么漫不经心地考虑了一番:“就这个女的吧!”
这么一来,他就没有马上去找集团军参谋长取所需要的材料,而是坐下来玩牌了。
在玩牌的时候(他是那位蓝眼睛女子的配手)弄清了许多事情:他的配手叫阿拉·谢尔盖耶芙娜,另一位年轻些的女子在司令部医疗站工作,没戴领带的圆脸小伙子名叫沃洛佳,看样子,和司令部的什么人有亲戚关系,所以在军委会食堂做炊事员。
达林斯基马上就觉察到阿拉·谢尔盖耶芙娜是有权势的,这是从进来的一些人对待她的态度上看出来的。看样子,集团军司令员是她的合法丈夫,不过,达林斯基开头以为他们是恩爱夫妻,实际上却根本不是这样。
起初他弄不清楚,为什么沃洛佳对她的态度那样随便。但是后来达林斯基恍然大悟,一下子猜出来:大概,沃洛佳是司令员前妻的弟弟。当然,还不完全清楚,司令员的前妻是否还活着,是不是办理过离婚手续。
年轻的女子克拉芙季娅显然同军委委员不是合法夫妻。阿拉·谢尔盖耶芙娜在对她说话的时候微微流露出傲慢和宽容的语气,那意思似乎是:“当然啦,咱们在一块儿打牌,彼此以‘你”相称,不过,咱们是在参加战争,还得注意一点儿影响。”
但是克拉芙季娅在阿拉·谢尔盖耶芙娜面前也有某种优越感。达林斯基觉得她的优越感大概是这样:虽然我不是合法夫人,而是战时情侣,但我对我的军委委员是忠实的,你虽然是合法夫人,可是你的一些事情我们都知道。你要是敢叫我“破鞋”,那就试试看……
沃洛佳很喜欢克拉芙季娅,他毫不掩饰这一点。他对她的态度大概可以这样来表达:我的爱情是没有希望的,我这个炊事员怎么能跟军委委员比高低……不过,虽然我是炊事员,我是真心诚意爱你的,你自己也能感觉出来;只要能得到你的青睐就行,至于军委委员为什么爱你,我才不管呢。
达林斯基打牌技术很不高明,阿拉·谢尔盖耶芙娜很注意照顾他。她很喜欢这位瘦瘦的中校:他常常说“谢谢您”,在分牌的时候他们的手碰到了,他还慢条斯理地说“对不起”;如果沃洛佳用手指揩鼻涕,然后又用手帕擦手的话,他总要带着发愁的神气看看沃洛佳;别人说俏皮话,他都很有礼貌地笑一笑,他说起俏皮话都要使人捧腹。
听了达林斯基说的一个笑话之后,她说:
“真的,我一下子没有听懂。在这草原上过了这么久,脑子变钝啦。”
她说这话说得很低,好像是要让他明白,或者让他感觉到,他们可以单独谈谈,谈谈只有他们两人能谈的话,那种使人心跳的话,那种特别的、顶顶重要的男人和女人的话。
达林斯基还是常常出错牌,她就给他纠正,而这时候他们玩起另一种牌戏,在这种牌戏中达林斯基就不出错牌了,因为他精于此道……虽然在他们之间,除了说“把小黑桃打出来嘛”、“垫上嘛,垫上嘛,别怕,别舍不得王牌”之类的话以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她已经了解和看中了他的许多动人之处:又温柔,又刚强,又谨慎,又勇猛,又腼腆……阿拉·谢尔盖耶芙娜所以能感觉到这一切,是因为她暗暗在达林斯基身上观察出这些特点,还因为他很成功地向她显示了这些特点。她也很巧妙地向他显示,她懂得了他的目光,懂得他为什么注视她的笑容、她的手的动作、她的肩膀耸动、她那漂亮的华达呢军便服里面的胸脯、她的脚、她那修得很好看的指甲。他觉得,她的声音拖长得有点儿过分,有点儿不自然,她的笑也比一般的笑时间要长些,为的是让他注意她的清脆的声音、她那雪白的牙齿和腮上的两个酒涡儿……
达林斯基因为忽然出现这样的感情,心中很激动,很不平静。他对这种感情从来不觉得习以为常,每一次都像第一次有这种感情一样。他对待女人的丰富经验没有变为习惯,经验是一回事,迷恋是另一回事。正是这一点说明他是真正的好色男子,不是假的。
结果,这一夜他留在集团军指挥所里。
第二天早晨,他去找参谋长。参谋长是一位寡言少语的上校,既没有问他斯大林格勒方面的情况,也没有打听前线的消息和斯大林格勒西北方的战况。交谈过之后,达林斯基就知道,这位上校参谋长未必能向他提供足够的有关情况,就请他在自己的委派书上签字,决定下连队去。
他坐上汽车的时候,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两手和两脚空空的、轻飘飘的,什么念头、什么希求都没有,觉得十分满足而又十分空虚……似乎周围的一切,似乎昨天他还很喜欢的天空、野蒿和草原山冈已经变得索然无味,不值得一看了。也不想跟司机说话或开玩笑。就连思念亲人,回忆他一向热爱和尊敬的母亲,也变得乏味、冷淡了……想到沙漠里的战斗、俄罗斯边远地区的战斗,也不激动了,他感到无精打采。
达林斯基不时地吐一口唾沫,摇摇头,带着一种困惑而奇怪的口吻说:“这娘们儿……”
这时他脑子里出现了后悔的想法,心想,干这种风流事儿不会有好结果的,又想起过去不知是在库普林的小说里还是在一本翻译小说里看到的话,说是爱情像煤炭,烧起来的时候,热得灼人,冷下来的时候,可以把人弄脏……他甚至很想哭一场,其实不是想哭,是想诉诉苦衷,对什么人说说,他干这事儿是身不由己,是命运让他这个可怜的中校这样对待爱情……后来他睡着了;等他醒来,忽然想道:“如果我不被打死的话,回来的路上一定还要去找阿拉。”
六十九
叶尔绍夫少校下工回来,在莫斯托夫斯科伊床铺前站下来,说:
“那个美国人听到广播,咱们在斯大林格勒英勇抵抗,粉碎了德国人的算盘。”
他皱了皱眉头,又说:
“还有莫斯科方面来的消息,说是解散了共产国际,不知是不是。”
“您怎么,疯啦?”莫斯托夫斯科伊注视着叶尔绍夫那聪明的、像寒冷而有点儿浑浊的秋水似的眼睛,问道。
“也许,那个美国人听错了。”叶尔绍夫说过这话,就用指甲挠起胸膛。“也许正相反,是共产国际扩大了。”
莫斯托夫斯科伊一生中认识不少这样的人,这些人就像电话机的膜片,能灵敏地反映全社会的理想、感情、见解。似乎俄罗斯从来没有一件大事是这些人不了解的。叶尔绍夫便是反映集中营公众思想与见解的这样一个表达者。但是他说的解散共产国际的消息,营里这位有影响的人物却丝毫不感兴趣。
主管过大兵团政治思想教育的旅级政委奥西波夫,对这个消息也漠然视之。奥西波夫说:
“古泽将军对我说:政委同志,由于您的国际主义教育,大家都溃逃啦,应该是用爱国主义精神,用俄罗斯精神教育人民。”
“怎么,还要为了上帝、沙皇、祖国吗?”莫斯托夫斯科伊冷笑道。
“这都是小事,”奥西波夫神经质地打着呵欠说,“这会儿问题不在于正统思想,而是德国人要活剥我们的皮,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亲爱的老人家。”
被苏联人叫做安得留沙的那个睡在第三层铺上的西班牙士兵,用英文把“斯大林格勒”写在一块小小的木板上,夜里看着这木板上的字,到早晨就把木板翻过来,不让搜查棚屋的人看到这上面的字。
基里洛夫少校对莫斯托夫斯科伊说:
“以前不赶着我去干活儿的时候,我天天躺在床铺上闲待着。现在我又为自己洗衣服,又嚼松木片治坏血病。”
受惩罚的党卫军分子诨称“快乐的小伙子”(他们在上工的时候总是唱着歌儿)
,他们找苏联俘虏的碴儿找得更厉害了。看不见的联系把集中营棚屋里的人和伏尔加河上的城市连接在一起。
可是大家都觉得共产国际是不起作用的。就在这时候,流亡者切尔涅佐夫第一次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跟前。
他用手捂着空空的眼窝,谈起美国人偷听到的广播。
莫斯托夫斯科伊高兴起来,他太需要谈谈这个问题了。
“总而言之,这消息很不可靠,”莫斯托夫斯科伊说,“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切尔涅佐夫扬起眉毛,这空眼窝上扬起的眉毛显得很不好看,露出困惑和神经衰弱的神气。
“为什么?”独眼睛的孟什维克问。“为什么不可靠?布尔什维克先生们创立了第三国际,也是布尔什维克先生们创立了在一个国家实行所谓社会主义的理论。这种统一实际上是胡闹。好比油炸冰块……盖奥尔基·瓦连季诺维奇在他晚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社会主义只有成为世界体系,成为国际体系,才能存在,否则根本不能存在。””
“是所谓的社会主义吗?”莫斯托夫斯科伊问道。
“是的,是的,所谓的社会主义。苏联的社会主义。”
切尔涅佐夫笑了笑,并看到莫斯托夫斯科伊也笑了笑。他们相视而笑,是因为他们从不友好的话里,从嘲笑而带有敌意的语调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好像挖开了几十年的沉积层,他们年轻时互相厮杀的利刃露了出来。这次在法西斯集中营里的相会,不仅使他们想起多年的仇恨,也想起青年时代。
这个在集中营里的人,这个敌对分子和异己分子,也熟悉和热爱莫斯托夫斯科伊年轻时熟悉和热爱的东西。是他,而不是奥西波夫,不是叶尔绍夫,还记得第一次党代会期间的许多故事,记得只有他们两个人依然很感兴趣的一些人的名字。他们都很激动地回忆起马克思和巴枯宁的关系,回忆起列宁和普列汉诺夫说的有关温和的火星派和强硬的火星派的话。回忆起已经老眼昏花的恩格斯对待前去见他的俄国社会民主党的年轻人多么亲热,回忆起在苏黎世的柳博奇卡·阿克雪里罗德
独眼的孟什维克觉得自己的所感也正是莫斯托夫斯科伊所感,就苦笑着说:
“很多作家写年轻时代朋友们见面,写得很动人,可是,年轻时代的敌人,像您和我这样经过风风雨雨的白了头发的老家伙,见了面又怎样呢?”
莫斯托夫斯科伊看到切尔涅佐夫的腮上挂着泪水。他们都明白,集中营里的死神能够把多年生活中的一切,把正确、错误、敌视很快地抹平和掩埋。
“是啊,”莫斯托夫斯科伊说,“在漫长的一生中一直跟你作对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成为你的生活的参与者了。”
“真奇怪,”切尔涅佐夫说,“在这狼窝里会这样见面。”他忽然又说:“多么奇怪的字眼:小麦,大麦,晴天雨……”
“啊,也是这集中营太可怕了,”莫斯托夫斯科伊笑着说,“与集中营相比,一切都好像很好,就连见到孟什维克也不觉得怎样了。”
切尔涅佐夫伤感地点点头。
“是呀,确实,够您受的。”
“法西斯主义呀,”莫斯托夫斯科伊说,“法西斯主义!这样惨无人道,我真无法想象!”
“您还有什么惊奇的,”切尔涅佐夫说,“您对恐怖手段早应该不觉得稀奇了。”就像一阵风吹跑了他们之间的伤感气氛和友好气氛。他们毫不客气地、恶言恶语地争论起来。
切尔涅佐夫的攻击之所以可怕,因为他说的不完全是无中生有。切尔涅佐夫把苏联建设过程出现的残酷现象和个别错误看作根本的规律性。他直截了当地对莫斯托夫斯科伊说:
“当然,你们都满足于一种看法,认为一九三七年的事是过火了,集体化期间是胜利冲昏头脑,你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有点儿残酷和独断独行。然而实质正相反:正如你们常说的,斯大林是今天的列宁。你们总觉得,农村的贫穷和工人的无权是暂时的现象,是发展中的困难。你们这些真正的富农和垄断者,买农民的小麦,五戈比一公斤,再卖给农民,每公斤却卖一卢布,这就是你们的建设的基本原则。”
“就连你们孟什维克,你们这些流亡者都说了:斯大林是今天的列宁,”莫斯托夫斯科伊说,“那我们,也是从普加乔夫到拉辛
“是的,是的,是继承人!”切尔涅佐夫说。“您知道,在俄国立宪会议自由选举意味着什么吗?是在上千年奴化统治的国家里呀!一千年来,俄罗斯只自由了半年多点儿。我每次想到一九三七年的事,就想起另一项遗产,您该记得第三厅长官苏杰伊金上校,他串通杰加耶夫
“您怎么,真的那么糊涂吗?”莫斯托夫斯科伊问。“您怎么,当真认为不过是苏杰伊金吗?那么,伟大的社会变革,没收剥削者的财产,没收资本家的工厂,没收地主的土地,您没看到吗?这是继承谁的一套,是继承苏杰伊金那一套吗?还有普遍提高文化,还有重工业呢?还有最下等的人,还有工人和农民参与各项社会活动呢?这怎么,都是继承苏杰伊金的一套吗?您真可怜。”
“我知道,知道,”切尔涅佐夫说,“事实不容辩驳,但可以作各种解释。你们的元帅、作家、科学家、艺术家、人民委员都不听命于无产阶级。他们听命于国家。至于那些在车间和田野里干活儿的人,我想,就连您也未必把他们看作当家做主的人。他们又能当什么家,做什么主呀!”
他忽然俯身朝着莫斯托夫斯科伊,说:
“顺便说一句,在所有你们的人当中,我只看得起斯大林。斯大林是你们的泥瓦匠,你们却都怕干脏活儿!斯大林就知道:社会主义要想在单独取得胜利的一个国家里站得住脚,就要靠铁的恐怖手段,靠集中营,靠中世纪对待异端邪说的办法。”
莫斯托夫斯科伊对切尔涅佐夫说:
“先生,这些无耻谰言我们全听说过。不过,我应该坦率地对您说,您说这些话,说得特别无耻罢了。只有一种人,从小就生活在你家里那种地方,后来又被赶出去的人,才会这样诬蔑、这样诽谤。您可知道,这是什么人?……是奴才!”
他直直地看了看切尔涅佐夫,又说:
“说实在的,开头我真想共同回忆一下我们在一八九八年的团结,而不是一九〇三年的分裂。”
“想聊聊还没有把奴仆从家里赶出去那时候吗?”
可是莫斯托夫斯科伊当真火了。
“是的,是的,正是这样!被赶出去的、逃走的奴才!戴白手套的奴才!我们不掩饰,我们不戴手套。我们的手沾满鲜血,我们弄脏了手!这有什么!我们参加工人运动就没有戴普列汉诺夫的手套。你们戴着奴才手套又怎样?你们因为在《社会主义导报》上发表的文章得到几个赏钱?这儿集中营的英国人、法国人、波兰人、挪威人、荷兰人都相信我们!拯救世界靠我们的手!靠红军的力量!红军是自由的军队!”
“是这样吗?”切尔涅佐夫插话说。“一直是自由的吗?”
莫斯托夫斯科伊把两手举到切尔涅佐夫面前,说:
“您瞧瞧这手,没有戴奴才的手套!”
切尔涅佐夫朝他点点头,说:
“记得宪兵上校斯特列里尼科夫吗?他干什么也不戴手套:他就干脆代替被他打得半死的革命者写伪造的坦白认罪书。你们一九三七年的事为了什么?是为了准备同希特勒作战吗?这是斯特列里尼科夫还是马克思教导你们的?”
“您这些臭不可闻的话丝毫不使我觉得奇怪,”莫斯托夫斯科伊说,“您是不会说别的话的。您可知道,我确实感到奇怪的是什么?希特勒为什么把您关在集中营里?关您干什么?希特勒恨我们恨得要命。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希特勒干吗要把您和您这类的人关在集中营里呀?!”
切尔涅佐夫笑了笑,他的脸又变得像开始谈话时那样子。
“这不是,关进来啦,”他说,“而且还不放呢。您给我说说情吧,也许会把我放了。”
但是莫斯托夫斯科伊不想开玩笑。
“您对我们这样仇恨,就不应该蹲在希特勒的集中营里。而且不光是您,还有这样的人。”
他指了指朝他走来的伊康尼科夫。
伊康尼科夫的脸上和手上沾满了泥浆。
他递给莫斯托夫斯科伊几张写满了字的肮脏的纸,说:
“看看吧,也许,明天就要死了。”
莫斯托夫斯科伊把几张纸塞到垫褥底下,气愤地说:
“我是要看看,怎么您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您可知道,我听到了什么?咱们挖的基坑,是为了建造毒气工厂。今天已经开始浇灌混凝土地基了。”
“听说有这事儿,”切尔涅佐夫说,“过去还铺过宽轨。”
他回头看了看。莫斯托夫斯科伊心想,切尔涅佐夫关心的,是下工回来的人看到他和一个老布尔什维克谈得多么随便。他大概因为这一点就要在意大利人、挪威人、西班牙人、英国人面前夸耀了。尤其要在苏联战俘面前夸耀。
“这活儿咱们还继续干吗?”伊康尼科夫问道。“还参与制造恐怖吗?”
切尔涅佐夫耸耸肩膀,说:
“您以为咱们这是在英国吗?这八千人要是罢工,在一个钟头之内就会全部被杀害。”
“不,不能干,”伊康尼科夫说,“我不干,不干。”
“如果不干,转眼工夫就把您打死。”莫斯托夫斯科伊说。
“是的,”切尔涅佐夫说,“您可以相信这话,这位同志知道,在没有民主的国家里号召罢工,意味着什么。”
他和莫斯托夫斯科伊争论了一阵子,心绪很乱。他在巴黎自己家里说过多少次的一些话,现在在这希特勒的集中营里说出来,自己觉得很不实际,毫无意义。他听集中营囚犯们谈话,常常听到“斯大林格勒”这个词儿,不管是否合他的心意,现在斯大林格勒是和世界的命运连接在一起了。
一个年轻的英国人向他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说:
“感谢你们,斯大林格勒挡住了狂飙的飓风。”
切尔涅佐夫听到这话,感到很幸福、很激动。他对莫斯托夫斯伊科说:
“您该知道,海涅说过,只有傻瓜才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敌人。不过,好吧,我就做做傻瓜,您说得很对,我很清楚你们的军队所进行的斗争的伟大意义。一个俄国社会党人理解这一点是极难极难的,一旦理解了,又高兴,又自豪,同时又难过,又痛恨你们。”
他看着莫斯托夫斯科伊。莫斯托夫斯科伊觉得他那一只正常的眼睛也充满了血。
“不过,难道您就是在这里也没有亲身体验到,人没有民主和自由不能生活吗?您在家里忘记了这一点吧?”切尔涅佐夫问道。
莫斯托夫斯科伊皱起眉头。
“算啦,别再歇斯底里了。”
他回头看了看。切尔涅佐夫心想,莫斯托夫斯科伊是在担心,下工回来的人会不会看到流亡的孟什维克和他谈得多么随便。他大概因为这一点在外国人面前觉得不好意思了。尤其在苏联战俘面前觉得不好意思。
他那血红的空眼窝直直地盯着莫斯托夫斯科伊。
伊康尼科夫拉了拉从二层铺上垂下来的神甫的脚,用蹩脚的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夹杂在一起问道:
“咱们在建毒气工厂了。神甫,我该怎么办?”
加尔季神甫用煤球似的眼睛打量着大家的脸。
“大家都在那儿干。我也在那儿干,”他慢慢地说,“我们是奴仆。上帝会饶恕我们的。”
“这是他的职业。”莫斯托夫斯科伊补充说。
“但这不是您的职业。”加尔季用责备的口气说。
伊康尼科夫马上接着说:
“是啊,是啊,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从你们的观点来看,也是这样,不过我不想宽恕自己的罪过。不能说全怪那些强迫你干的人,你是奴隶,你没有罪,因为你不自由。我是自由的!我建造毒气工厂,我就对不起将来被毒气毒死的人。我可以说‘不干”!如果我有胆量不怕枪杀的话,有什么力量能强迫我干?我要说‘不干”!我不干,我就是不干!”
加尔季的手挨到伊康尼科夫的白头。
“把您的手给我。”他说。
“好啦,现在牧师就要开导因为骄傲而迷途的羔羊了。”切尔涅佐夫说。
莫斯托夫斯科伊听到他这话,也不由得怀着同感点了点头。
但是加尔季没有开导伊康尼科夫,他把伊康尼科夫那肮脏的手拉到嘴唇边,吻了吻。
七十
第二天,切尔涅佐夫和红军战士巴甫柳科夫聊天,巴甫柳科夫是他结识的少数苏联人之一,现在在医务所做卫生员。巴甫柳科夫对切尔涅佐夫诉说,很快就要把他从医务所赶出去,叫他去挖基坑了。
“这都是党员们搞的,”他说,“他们看不惯我占着一个好位置,认为我是行过贿的。他们当清洁工,厨房、盥洗间里到处都安排他们的自己人。老大爷,您该记得和平时期的情况吧?区委都是自己人,工会也都是自己人。不是吗?在这儿他们也搞自己的一套班子,厨房里都是自己的,好东西给自己人吃。他们供养老布尔什维克,像在疗养院里一样,可是您,就像狗一样,没人理睬,谁也不朝您看一眼。难道这公平吗?您也是给苏维埃政权做牛做马了一辈子嘛。”
切尔涅佐夫很不好意思地告诉他说,自己离开俄罗斯已经二十年了。他已经发现,“侨民”、“国外”这样一些词儿一下子就能使苏联人和他疏远。但是巴甫柳科夫听了切尔涅佐夫的话并没有紧张起来。
他们蹲在一堆木板上。巴甫柳科夫宽鼻子,宽额头。切尔涅佐夫心想,这真是人民的儿子。巴甫柳科夫朝在混凝土塔楼上走来走去的哨兵那边望着,说: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参加新编的志愿军,或者装做生病。”
“就是说,为了活命吗?”切尔涅佐夫问。
“我根本不是富农,”巴甫柳科夫说,“也没有做过苦役犯人,不过我对共产党还是很不满意。不能自由地干什么事。种田由不得自己,娶老婆由不得自己,干什么工作由不得自己。人变得像鹦鹉一样。我从小就想自己开一座商店,为的是在里面什么都可以买到。商店里有小吃部,货物齐全,请买吧:想喝烧酒,有烧酒;想吃烤鸭,有烤鸭;想喝啤酒,有啤酒。您猜,我卖东西会怎样?很便宜!我还要在小吃部卖乡下吃食儿。请吧!烤土豆!牛油拌大蒜。酸白菜!您猜,我会卖什么样的小菜:骨头汤!骨头汤在锅里翻滚,请吧,来一碗,加一根骨头,还有黑面包,当然,还有盐。到处是皮椅子,免得生虱子。请坐下,歇会儿,有人服侍你。这事儿只要我一说出来,马上就会把我送到西伯利亚。可是这会儿我想,这样做生意对人民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呢?我定的价钱一定会比国家低一半。”
巴甫柳科夫侧眼看了看切尔涅佐夫,又说:
“在我们的棚屋里,有四十个小伙子报名参加志愿军啦。”
“为什么?”
“为了一碗菜汤,为了一件大衣,为了不至于干活儿累死。”
“还有什么原因吗?”
“有些人是有想法。”
“什么想法?”
“各种各样的想法。有的是看到在集中营里有人被杀害。有的是受够了农村的贫穷。他们忍受不了共产主义,”切尔涅佐夫说,“这太卑鄙了!”
这个苏联人带着好奇的神气看了看这个侨民,这个侨民也看出他这种带有嘲笑与大惑不解意味的好奇神情。
“可耻,下流,恶劣,”切尔涅佐夫说,“不是算陈年老账的时候。算账也不应该这样算。自己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自己的土地。”
他从木板上站起身来,用手弹了弹屁股上的土。
“不可能有人说我热爱布尔什维克,真的,但现在不是时候,不是算账的时候。不要去参加叛徒弗拉索夫的军队。”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又说:
“您听着,同志,别去。”
他因为又像青年时代那样说出了“同志”这个词儿,再也掩盖不住自己的激动,而且也不再掩盖自己的激动,喃喃地说:
“我的天啊,天啊,我能不能……”
……火车驶离站台。周围烟雾腾腾,其中有灰尘,有丁香花香和春季里城市的污水气味,有机车的灰烟,还有车站食堂厨房里冒出来的油烟。
信号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可是后来好像在其他绿灯和红灯之间停住不动了。
一个大学生在站台上站了一会儿,朝侧门走去。一个女子也像他一样,感情涌来失去自制,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吻他的额头、头发……他跨上车,一阵幸福感在心头涌起,头脑晕乎乎的,他觉得这是开始,将是他内容充实的整个一生的开端……
他在离开俄罗斯前往斯拉武塔的路上,一再回想起这个黄昏。他在巴黎的医院里,做完青光眼手术之后,常常想起这个黄昏。在他走进他供职的银行那阴凉而幽暗的门洞时,也常常想起这个黄昏。
关于这一点,像他一样从俄国逃往巴黎的诗人霍达谢维奇写过一首诗:
拄着拐杖浪游,不知为何我想起你;
红轮马车在奔驰,不知为何我想起你;
晚上把蜡烛点起,不知为何我想起你;
不论天上人间,发生何事,我都会想起你……
他真想再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跟前,问问他:
“您认识娜塔莎·萨顿斯卡娅吗?她还活着吗?这几十年来您一直跟她生活在一块土地上吗?”
七十一
在晚上集会点名时,汉堡窃贼凯泽戴着黄手套,穿着淡黄色的贴口袋方格上衣,兴致很好。他用发音不准的俄语小声唱着歌儿:“假如明天发生战争,假如明天踏上征程……”
他红里透黄的委顿的脸和褐色的无神的眼睛在这天晚上显得十分和善。他雪白而光滑的肥厚手掌和能够把一匹马掐死的手指头,不时拍拍犯人们的肩膀和脊梁。他要杀人也很随便,就好像为了开玩笑使个绊脚把人绊倒。杀过人之后,他那股兴奋劲儿也只能持续不大的一阵子,就好像小猫和一只五月金龟子玩了一会儿。
他杀人多数都是根据突击队头头德罗津哈尔的指示。德罗津哈尔主管东区段的卫生防疫。
干这方面的事情,最困难的是把死者的尸体拖去火化,不过凯泽从来不干这种事,谁也不敢叫他干这种事。德罗津哈尔是有经验的,决不让病人病得非要用担架把他们抬到杀人的地方。
凯泽并不催促要被杀死的人,不对他们恶言恶语,也从没有推来搡去,拳打脚踢。凯泽已经有四百多次登上特种囚室的两级混凝土台阶,总是对接受手术的人特别感兴趣:他很喜欢那种目光,那目光中有恐惧,有焦急,有驯顺,有痛苦,有胆怯,还有注定要死的人看到杀他的人进来时所流露出来的极其好奇的神情。
凯泽干这种事就像吃家常便饭,他自己也不懂,他为什么偏偏喜欢这种家常便饭。特种囚室其实很单调:一个凳子,灰色的石头地面,一根水管,一个水龙头,一段橡皮管,一张小桌,上面摆一个记事本。
操作起来极其简单平常,说起来总是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如果操作过程中用了手枪,凯泽就说“往脑袋里塞了一粒咖啡豆”;如果注射了石碳酸,凯泽就说“加了一点儿长生水”。
凯泽觉得既奇怪又简单,咖啡豆和长生水能够揭示人生的秘密。
他那褐色的像用塑料做成的眼睛似乎不是活人的眼睛,像是硬化了的黄褐色松脂……每当他那硬僵僵的眼睛里出现快活的神气,别人都觉得十分可怕,就好像一条鱼一下子游到一颗沉在水里、被沙埋住一半的死树跟前,忽然发现这黑黑的、黏黏的庞然大物还有眼睛、牙齿、触角,觉得十分可怕。
在这集中营里,凯泽有一种优越感,感到自己比住在棚屋里的艺术家、科学家、革命家、将军、传教士都优越。这倒是不在于咖啡豆和长生水。这是一种很自然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使他十分得意。
使他感到得意的不是他那巨大的体力,不是他能不顾一切地去作案,去撬保险柜。他很欣赏自己的精神和聪明,他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是复杂的。他喜怒无常,似乎不合情理。在春天把秘密警察挑选的一些苏联战俘赶进特种棚屋的时候,凯泽请他们唱他们喜欢的歌儿。
有四个目光悲戚、手臂肿胀的苏联人唱道:
我的苏莉科,你在何方?
凯泽愁眉苦脸地听着,望着站在边上的一个高颧骨的人。凯泽由于敬重歌唱者,没有打断歌唱,但等到歌声一停,他就对高颧骨的人说,他在合唱时没有唱,现在要他独唱。凯泽看到这个人肮脏的军服领口上带有拆掉的领章的痕迹,问道:
“你听懂了吗,少校?”
那人点了点头,表示懂了。
凯泽抓住那人的领口,轻轻摇晃了几下,就像摇晃出了毛病的闹钟那样。那人朝凯泽的颧骨捣了一拳,并且骂了两声。
看样子,这个苏联人要完了。但是这个特种棚屋里的头头儿并没有把叶尔绍夫少校打死,而是把他带到角落里靠窗的一个铺上。这个铺空着,是专门留给凯泽喜欢的人的。就在这一天,凯泽还给叶尔绍夫送来煮熟的鸭蛋,哈哈笑着递给他,说:“吃吧,能让你唱歌好听!”
从那时候起,凯泽对待叶尔绍夫一直很好。同棚屋的人也都很尊敬叶尔绍夫,他除了刚强不屈之外,性格也非常随和开朗。在叶尔绍夫那一次拒绝唱歌之后,有一个当时唱歌的人很生叶尔绍夫的气,那就是旅政委奥西波夫。
“不合群的人。”他说。
也是在那件事情之后不久,莫斯托夫斯科伊就管叶尔绍夫叫思想领袖了。
除了奥西波夫之外,对叶尔绍夫不怀好感的还有一个孤僻、沉默然而了解每个人底细的战俘柯季科夫。柯季科夫是一个没有什么特色的人,声音没什么特色,眼睛、嘴唇也没什么特色。不过,正因为他太没有特色了,这种没有特色似乎倒成了鲜明的特色。
这一天凯泽在晚间点名时的快活表情引起许多人高度的焦虑和恐惧。棚屋里的人总是觉得事情不妙,恐惧、不安和不祥感总是在心里,有时强些,有时弱些。
在晚间点名快要结束的时候,特别棚屋里进来八名营警——是戴着滑稽可笑的小圆帽、缠着黄色臂章的“卡波”。从他们的脸可以看出来,他们吃的不是营里的大锅饭。
他们的头儿是一个浅色头发的高个儿美男子,身穿拆掉了领章的铁灰色军大衣。大衣下面露出锃亮的漆皮靴子,那靴子泛着宝石一样的亮光,因此很像是白色的。
这是营内警察队长凯尼克,是党卫军分子,因为刑事犯罪丢了职务,被关在集中营里。
“起立!”凯泽喊道。
开始搜查。“卡波”们熟练得就像工厂里的工人,敲敲桌子,听听是不是挖空了,抖一抖破布,又快又仔细地摸摸衣服上的缝,检査检查饭盒。
有时他们开开玩笑,用膝盖顶一下某人的屁股,说:“你好。”有时“卡波”们把搜到的字纸、笔记本或保险刀片递给凯尼克看,问他怎样处理。凯尼克把手套一扬,表示这些搜到的东西没有意思。在搜查的时候,囚犯们一直排成队站着。莫斯托夫斯科伊和叶尔绍夫站在一起,望着凯尼克和凯泽。这两个德国人像是铁铸的一般。莫斯托夫斯科依头脑发晕,身子摇晃了几下。他用手指着凯泽,对叶尔绍夫说:
“有这样的人!”
“高等民族嘛。”叶尔绍夫说。他不希望站在近处的奥西波夫听见,凑到莫斯托夫斯科伊的耳朵上说:
“不过我们有些人也够呛!”
切尔涅佐夫虽然没有听清他们的谈话,但也接茬说:
“任何民族都有神圣的权利,都可以有英雄,有神圣的人和卑鄙的人。”
莫斯托夫斯科伊对着叶尔绍夫,但说的话不光是回答他的:
“当然,我们也有坏蛋,不过德国刽子手有一种很独特的神气,只有德国人才会有。”
搜查结束了。发出休息的口令。囚犯们开始往床上爬。
莫斯托夫斯科伊躺下来,把两腿伸直。他想起,他还没有检查一下,搜查之后他的东西是不是全在呢,于是哼哧着欠起身子,开始检查自己的东西。
似乎不是少了围巾,就是少了包脚布。但是他找到了围巾,也找到了包脚布,不过他还是没有放下心来。一会儿,叶尔绍夫走到他跟前,小声说:
“‘卡波”涅泽尔斯基透话说,咱们这个区段的人要拆散,一部分人留在这儿继续受审查,大多数人都到普通集中营里去。”
“那有什么,”莫斯托夫斯科伊说,“管它呢!”
叶尔绍夫在铺上坐下来,声音很轻然而很清楚地说:
“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
莫斯托夫斯科伊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看了看他。
“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我想干一件大事,要和您谈谈这件事。要是失败了,那就很麻烦!”
他小声说起来,莫斯托夫斯科伊听着听着,激动起来,就好像有一阵清风向他吹来。
“时间很宝贵,”叶尔绍夫说,“如果斯大林格勒被德国人攻下来,很多人又要泄气了。从基里洛夫这样一些人可以看出来。”
叶尔绍夫建议成立一个战俘的战斗团体。他凭记忆说了说纲领要点,就像念文稿一样:
“……加强集中营里的苏联人的团结,加强纪律,清除叛徒,破坏敌人部署,在波兰人、法国人、南斯拉夫人、捷克人中间建立斗争委员会……”
他望着床铺顶上棚屋的昏暗处,说:
“有几个兵工厂的同志,他们告诉我,可以搞武器。咱们的组织会很快扩大。联络几十个集中营,成立许多战斗小组,团结德国的地下工作者,制裁叛徒。最终的目的是全面起义,统一自由的欧洲……”
莫斯托夫斯科伊重复说:
“统一自由的欧洲……啊,叶尔绍夫呀,叶尔绍夫。”
“我不是瞎说。咱们说了,就干起来。”
“我参加。”莫斯托夫斯科伊说。他又一面摇着头,一面重复说:“自由的欧洲……在咱们的集中营里就有一个共产国际分部,分部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不是党员。”
“您又懂英语,又懂德语,又懂法语,联系的方式多得很,”叶尔绍夫说,“何必还要共产国际:各国囚犯,联合起来!”
莫斯托夫斯科伊望着叶尔绍夫,说出了他早就忘记的话:
“人民的意志!”
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偏偏会忽然想起这话。
叶尔绍夫说:
“应该跟奥西波夫和兹拉托克雷列茨上校谈谈。奥西波夫是力量很大的人物!不过他不喜欢我,还是您和他谈谈。我今天就和上校谈谈。咱们组成四人小组。”
七十二
叶尔绍夫少校的脑子日日夜夜紧张不懈地工作着。
他在考虑囊括德国所有集中营的地下工作计划,考虑地下组织相互联系的技术问题,记熟各劳动营和集中营以及一些火车站的名称。他考虑编制密码,如何利用营里的文书把一些组织者列入调动名单,使他们可以在各营之间串通。
他的心中充满了幻想。成千上万的地下工作者大力宣传,成千上万的英雄暗地进行活动,可以创造条件武装起义,占领各集中营。起义者可以夺取守卫各营的高射炮,把高射炮变为反坦克炮和反步兵炮。应该事先物色高射炮手,为将来夺取的各门高射炮准备炮手。
叶尔绍夫少校很了解集中营里的情况,知道收买、恐惧所起的作用,知道饥饿的力量,看到过很多人脱下清白的军服,换上叛徒弗拉索夫部队带肩章的蓝大衣。
他见过低三下四、背信弃义、巴结顺从;他见过比恐惧更甚的恐惧,见过一些人在可怕的侦讯官员面前吓得怎样发呆。
这位衣衫破烂的被俘的少校毕竟没有沉醉在幻想中。德国人在东线急速推进的阴暗时期,他用乐观、大胆的话鼓励同志,劝浮肿的人千方百计保重自己的身体。他对强权的鄙视一直未消失,未减弱,一直很强烈。
很多人接触过叶尔绍夫之后,感到他身上有一种令人快活的热情——这是人人需要的、平常又宜人的温暖,燃烧白桦木柴的俄罗斯壁炉发出来的温暖就是这样的。
也许,正是这种感人的温暖,而不光光是才智和胆识,使叶尔绍夫少校成为苏联战俘的头儿。
叶尔绍夫早就明白,莫斯托夫斯科伊是第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可以对他敞开自己的想法。叶尔绍夫睁着眼睛躺在铺上,看着粗糙的木板顶棚,就像在棺材里望着棺材盖,他的心怦怦直跳。
他这一生的三十三年以来,从来没有像在这里,在集中营里这样感到自己的力量。
他在战前过的日子很不好,他的父亲是沃龙涅什省的农民,在一九三〇年被划为富农。这时候他在军队里服务。
他没有和父亲断绝关系。他不能进军事学院,虽然他的入学考试成绩优秀。他好不容易在军事学校毕了业,被分配到区兵役局。他的父亲成了流动人口,这时候带着一家人住在北乌拉尔。叶尔绍夫请了假去看父亲。从斯维尔德洛夫斯克起要乘二百公里的窄轨火车。路两旁是一片片的森林和沼地,一堆堆待运的木材,一道道集中营的铁丝网,一座座棚屋和泥屋,还有高高的看守塔楼,就像一簇簇高脚毒蘑菇。火车两次被拦住,押送队要搜查一名逃犯。夜里火车停在一个会让站上,等待前方开来的火车,叶尔绍夫没有睡,听着警犬的吠叫声、哨兵的哨子声。原来会让站附近就是一座很大的集中营。
叶尔绍夫第三天才到达窄轨铁路的终点站。虽然他的领子上戴着中尉领章,证件和乘车证也都是符合规定的,但在检查证件的时候他还是担心有人会对他说:“喂,把东西带着!”把他带到集中营里去。似乎这地方的空气也被铁丝网关住了。
后来他坐上一辆顺路的吨半汽车,走了七十公里。道路从沼地中间穿过。汽车是“奥格普”国营农场的,叶尔绍夫的父亲就在这个农场干活儿。车上很拥挤,上面坐的都是干活儿的流动人口,被调到一处集中营分场去伐木。叶尔绍夫试着向他们询问,但是他们只用一两个字回答,看样子,是害怕他的军装。
傍晚,汽车来到紧靠林边与沼地边缘的一个小村子。他永远记住了北方集中营沼地上的宁静而柔和的黄昏。在暮霭中,一座座小屋完全成了黑的,似乎是在焦油里煮过的。
他走进一座土屋,晚霞随他一起进来,可是迎接他的是潮气、闷热、穷人的食物、衣服和被窝的气味,热乎乎的烟气……
在黑暗中出现了他的父亲,一张瘦削的脸,一双很好的眼睛,那双眼睛流露出的一种无法描述的神情使叶尔绍夫大吃一惊。
一双又老又瘦的粗糙的手臂搂住儿子的脖子。搂住年轻指挥员脖子的这一双受尽磨难的老人的手不住地抽搐着,从中可以感觉出老人在畏畏怯怯地诉苦,是那样痛苦,那样恳切地求助,所以叶尔绍夫只能用一点来回答这一切:他哭了。
后来他们在三座坟前站了一阵子。母亲是第一个冬天死的,大姐阿纽塔死在第二个冬天,妹妹玛露霞死在第三个冬天。
集中营边沿的坟地和村子连在一起了。茅屋墙脚下、土屋斜面上、坟包上、沼地土丘上生长的都是一样的青苔。妈妈和姐姐、妹妹就要一直待在这片天空之下了,不论是冬天,严寒冻实沼地的时候,不论是秋天,坟地上堆满沼泽里冲来的黑糊糊的冲积物的时候。
父亲和不说话的儿子站在一起,也不说话,后来抬起眼睛,看了看儿子,把两手一摊,说:
“死去的,活着的,你们都原谅我吧,我没有把我爱的人保护住。”
夜里,父亲说起来。他说得很平静,声音不高。他说的事情只能用平静的口气来说,如果痛哭、流眼泪,是说不下去的。
在铺了报纸的箱子上,放着儿子带来的点心,还有一瓶酒。老人家在说,儿子坐在旁边,听着。
父亲说起饥饿,说起乡亲们的死,说起饿疯了的老妇人,说起小孩子,说孩子们的身体变得比三弦琴、比小鸡都轻。说村子里日日夜夜都能听到饥饿的哭叫声,村子里许多人家的门窗都钉死了。
他对儿子说,那年冬天他们坐着破漏的货车在路上走了五十天,一些死去的人在车上跟活人一起待了很多天。他说了说流浪者怎样长途跋涉,女人还要抱着孩子。妈妈也这样跋涉过,在酷暑中走路的时候曾经昏过去。说了说他们在冬天怎样被带到这里,既没有草棚,又没有土屋,他们又是怎样重新过起日子,怎样生篝火,拿树枝落叶当床铺,在锅里熔化雪水,怎样掩埋死者……
“这都是斯大林的主意呀。”父亲说。他的话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恼恨的意味。老实人谈到强大的、无法改变的命运时,都是这样。
叶尔绍夫探亲回来之后,写了一份申请书给卡里宁,要求格外开恩饶恕他无罪的父亲,要求准许老人家上儿子这儿来。可是申请书还没有到莫斯科,叶尔绍夫就被上级叫了去,因为有信来告发他去乌拉尔的事。
叶尔绍夫被军队开除了。他来到建筑工地,打算挣些钱,再去看父亲。可是不久就从乌拉尔来了一封信,报告父亲的死讯。
战争开始后的第二天,预备役中尉叶尔绍夫便应召进了军队。
在罗斯拉夫利战役中,他接替牺牲的团长,把溃散的人召集起来抗击德军,打退渡河的敌人,保证了统帅部后备重炮部队的撤退。
压在他肩上的担子越重,他的肩膀越是强壮有力。他原来也没想到自己会是一个强者。原来,驯顺与他的天性格格不入。压迫越强,越凶狠,他的斗志越强烈。
有时他问自己:为什么他这样痛恨弗拉索夫分子?弗拉索夫分子的号召书所写的事,正是他的父亲所说的。他知道这都是真实的。但是他知道,这些真实的东西到了德国人和弗拉索夫分子嘴里就成了诬蔑。
他觉得道理很清楚,他和德国人斗争,就是为苏联的自由生活而斗争,战胜希特勒,也就是战胜导致他的父母、姐妹早死的死亡营垒。
叶尔绍夫百感交集——在这儿,履历表失去作用,他成了强者,别人都听他的。在这儿,高级头衔、勋章、特种部队、第一科、人事处、鉴定委员会、区委的电话、政治处副处长的意见,全没有意义了。
莫斯托夫斯科伊有一天对他说:
“这是海涅早就说过的:‘脱去自己的衣服,我们都是光光的身子……”但是,一个人脱去礼服,露出虚弱、可怜的身子,另外一些人却被窄小的衣服束缚着,等他们把衣服脱去,才能看到,原来真正的力量在这儿!”
叶尔绍夫所幻想的,已成为今天要做的事情,于是他进一步考虑:该让谁知道,让谁参加。他凭着自己所了解的一些人的长处和短处,逐一思索、掂量。
谁可以进入地下工作指挥部?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五个名字。有些生活上的小缺点,性格上的小怪癖,一切都从新的角度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微不足道的事如今也重要起来。
古济有将军头衔的威望,但是他优柔寡断,胆小怕事,看样子文化水平也不高,如果有聪明能干的副手和参谋长,他才行。他指望指挥员们服侍他,供养他,而且认为这种服侍是理所当然的,不必感谢。他想念自己的厨师似乎比想念老婆孩子的时候多。他常常谈起打猎,又是野鸭,又是野鹅,回忆在高加索军中打猎的情形,打野猪,打山羊。看来他很爱喝酒,也很爱吹牛。常常谈起年的一些战役,周围的人都是不对的,左邻的将军不正确,右邻的将军也不正确,古济将军永远正确。他从来不会责怪最高军事领导的失误。为人处事圆滑,精细,像一个很世故的小吏。总而言之,如果依照叶尔绍夫的意见,他连一个团也不会交给古济将军指挥,更别说一个军了。
旅政委奥西波夫很聪明。有时他忽然会用嘲笑的口吻说在异国的领土上作战要尽量少流血,流露出很悲观的神气。可是过一个小时之后,他又十分坚决地批评起抱着怀疑态度的人,说教起来。然而到第二天,他又会翕动着鼻孔,说:
“真的,同志们,咱们飞得太高,太远,太快啦,这样是不切实际。”
他说起战争头几个月的失败,说得很有道理,但并不感到痛心,就像一名棋手说起一局败棋。他和人说话很随便,毫不拘束,但他的坦率是假装的,不是真正的同志间的坦率。他真正感兴趣的是跟柯季科夫谈话。
这位旅政委为什么对柯季科夫感兴趣?
奥西波夫经验丰富。善于了解人。这种经验非常有用,地下工作指挥部少了奥西波夫不行。不过他的经验不光可以成事,也可以碍事。有时奥西波夫说起一些著名军事人物的可笑轶事,直呼他们的名字,如:谢苗·布琼尼、安德柳什卡·叶廖缅科。有一天,他对叶尔绍夫说:“图哈切夫斯基、叶尔罗夫、布柳赫尔犯的错误,跟你我一样。”
可是基里洛夫对叶尔绍夫说,在一九三七年奥西波夫担任军事学院副院长时,毫不留情地揭发过几十个人,宣布他们是人民的敌人。他很怕生病,常常摸摸自己的头,把舌头伸出来,侧着眼睛看看,有没有舌苔。看样子,他倒是不怕死。
兹拉托克雷列茨上校是一个郁郁寡欢的老实人,是战斗部队的团长。他认为,最高领导在一九四一年的撤退方面犯了错误。大家都能感觉出他在战斗中的指挥能力和作战能力。他的身体十分强壮,声音也刚强有力,这样的声音才能喝止逃跑,发动进攻。他很喜欢骂娘。
他不喜欢解释,喜欢干脆利落地下命令。很讲义气。可以把饭盒里的菜汤倒给士兵。不过他太粗暴。人们常常能感觉出他的厉害。在工作中都要听他的,他大喝一声,谁也不敢不听。谁也别想糊弄他,他决不马虎。可以和他共事。但是他太粗暴了!
基里洛夫倒是个聪明人,但是思想上有些马马虎虎。什么问题他都能看得出来,可是对一切都懒得去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对一切很淡漠,对人没什么热心,但是原谅人的缺点和卑劣。他不怕死,有时候还很想死呢。
他说起撤退,说得似乎比谁都有道理。他不是党员,有一次他说:
“我不相信共产党会让人变好。在历史上还没有这样的事。”
他似乎对一切都十分淡漠,但是夜里有时在床上哭,对叶尔绍夫的问话很久没有回答,后来低声说:
“俄罗斯我是很爱的。”
他是一个很容易打交道的人,很随和。有一天他说:
“啊,我多么想听听音乐呀。”
昨天他带着傻笑的神气说:
“叶尔绍夫,您听着,我来念一首小诗。”
叶尔绍夫不喜欢这首诗,但他却记住了这首诗,这首诗也不管好歹钻进了他的脑子:
好同志,在要死的时候,
你不要向人呼救。
最好趁你的血还冒热气,
让我在这血上暖暖手。
别像小孩子,别怕,别悲怆,
你只是被打死,不是受伤。
最好把毡靴脱给我,我还要去打仗。
这诗是不是他自己写的呢?不行,不行,基里洛夫不能进指挥部。他怎么能带动别人呀,他自己也未必能行。
还是莫斯托夫斯科伊!他学识渊博,意志坚强。据说,在审讯中他始终刚强不屈。不过,说也奇怪,没有一个人是叶尔绍夫挑不出毛病的。前几天他就责备过莫斯托夫斯科伊:
“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您干吗要跟那些骗子磨嘴皮,比如,跟那个绿眼睛的伊康尼科夫,跟那个逃亡的独眼睛坏蛋,有什么好说的?”
莫斯托夫斯科伊笑了笑,说:
“您以为我的立场动摇了吗?以为我会成为教徒或者‘孟什维克吗”?”
“谁知道呢,”叶尔绍夫说,“是臭东西,最好别去碰。这个伊康尼科夫一直待在咱们的集中营里。一旦德国人把他传去审讯,他就会出卖自己,出卖您,出卖跟他接近的人……”
得出的结论是这样:对于做地下工作,没有理想的人。他需要衡量一个人的长处和弱点。这并不难。但只有根据一个人的本质,才能判断这个人是否合适。本质是无法衡量的,只能推测和感触。于是他就从莫斯托夫斯科伊开始。
七十三
古济少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跟前。他磕碰着脚后跟,哼哧着,撅着下嘴唇,皮肤的褐色皱褶在脸颊和脖子上哆嗦着——这些动作、姿势、声音都是他从往日肥胖时保留下来的,在他今天这样瘦弱的时候,这一切显得十分奇怪。
“您是长辈,”他对莫斯托夫斯科伊说,“我是乳臭未干的孩子,我给您提意见,就好比一名少校教训一位上将。不过我要直说:您不该跟那个叶尔绍夫一起搞什么各民族联合,他是一个底细不明的人。缺乏军事知识。论水平是个尉官,可是一心想当总指挥,想给上校们当当老师。应该离他远点儿。”
“阁下,您这是胡扯。”莫斯托夫斯科伊说。
“当然,是胡扯,”古济哼哧着说,“当然是胡扯。有人告诉我,在普通棚屋里昨天有十二个人报名参加那个什么……俄罗斯解放军。可以算算看,其中有几个是富农?我对您说的不光是我个人的意见,还代表一个很有政治经验的人。”
“这个人也许是奥西波夫吧?”莫斯托夫斯科伊问。
“就算是他。您是搞理论的人,您不了解这里面所有的卑鄙龌龊。”
“您这话可是真奇怪,”莫斯托夫斯科伊说,“您似乎是要告诉我,在这儿只能对人保持警惕性,别的什么都不行了。谁能有这样的先见之明!”
古济静静听着他自己支气管的呼哧声和胸中突突的心跳声,非常痛心地说:
“我看不到自由了,看不到了。”
莫斯托夫斯科伊望着他的背影,使劲用手掌拍了一下膝盖——他恍然大悟,他在搜查时为什么出现了担心和焦虑的感觉:原来伊康尼科夫给他的几张纸不见了。
他在纸上写的是什么呀?也许叶尔绍夫说得对,卑劣的伊康尼科夫参与了暗害活动,把这几张纸塞给了他。他在纸上胡写了些什么呢?
他走到伊康尼科夫床铺跟前。但伊康尼科夫不在这儿,旁边的人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这一切——几张纸不见了,伊康尼科夫不在床铺上——一下子使他明白了:他毫无顾忌地跟这个疯疯傻傻的寻神派教徒交谈,太轻率了。
他和切尔涅佐夫争论过,可是,实在说,连争论也不值得,还有什么好争论的呀。要知道,伊康尼科夫是当着切尔涅佐夫的面把几张纸交给他的,这样一来,既有吿密者,又有见证人了。
他的生命本来是革命事业和斗争所需要的,但是他也可能毫无意义地把生命丢掉。
“真是老糊涂了,竟跟一些渣滓打起交道,就在需要干一番事业,干一番革命事业的时候,偏偏要把自己葬送掉。”他这样想着,心里越来越痛苦不安了。
他在洗东西的地方碰到奥西波夫:这位旅政委就着暗淡的灯光下在铁皮水槽上洗裹脚布。
“碰到您,太好啦,”莫斯托夫斯科伊说,“我要和您谈谈。”
奥西波夫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在腰侧擦了擦湿漉漉的手。他们就在水泥墙根上坐下来。
“我一直是这么想,处处可能会有人使坏点子。”当莫斯托夫斯科伊谈起叶尔绍夫的时候,奥西波夫这样说。他用自己的湿手掌抚摩了两下莫斯托夫斯科伊的手。
“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他说,“我很佩服您的果敢。您是老布尔什维克,是列宁的战友,对于您不存在年龄问题。您是鼓舞我们所有的人的榜样。”
他小声地说:“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我们的战斗组织已经建立起来了,我们决定暂时不对您说这件事,我们是想爱护您的生命,不过,看起来,列宁的战友不服老。我要直率地告诉您:我们不能信任叶尔绍夫。正如大家说的,他的根子不正:富农出身,怀有杀亲之仇。不过我们是现实主义者。目前没有他不行。他现在混得人缘很好。不能不考虑这一点。您比我清楚,党在很长的阶段中怎样善于利用这一类人。不过您应当知道我们对他的看法:能暂时利用,就暂时利用。”
“奥西波夫同志,不论叶尔绍夫走到什么地步,我都不怀疑他。”
可以听到水滴落到水泥地上的声音。
“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是这样,”奥西波夫说,“我们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瞒着您。这儿有莫斯科派来的一位同志。我可以说出他的名字:柯季科夫。这也是他对叶尔绍夫的看法,不仅是我的看法。他的意见对于我们所有的共产党员就是法律,在特殊环境中就是党的命令,斯大林的命令。不过,我们要和您喜欢的那个人,和那位有影响的人物一起工作,决定了,就会那样做。要紧的只是一点:要做现实主义者、辩证唯物论者。不过,用不着我们来教训您。”
莫斯托夫斯科伊没有作声。奥西波夫抱住他,吻了他的嘴唇三下。他的眼睛里涌出泪水。
“我吻您,把您当做我的父亲,”奥西波夫说,“我真想为您祝福,就像小时候妈妈为我祝福那样。”
于是莫斯托夫斯科伊觉得,那种使人难受、使人痛苦的世事复杂的感觉消失了。他又像在年轻时那样,觉得世界是光明的、单纯的,世界上的人分成了自己人和敌人。
夜里,党卫军来到特别棚屋,带走了六个人。其中有莫斯托夫斯科伊。
吴晗:明初的恐怖政治
洪武二十八年(1395)正式颁布《皇明祖训》。这一年,朱元璋已经是六十八 岁的衰翁了。
在这一年之前,桀骜不驯的元功宿将杀光了,主意多端的文臣杀绝了,不顺眼的地主巨室杀得差不多了,连光会掉书袋子搬弄文字的文人也大杀特杀,杀得无人敢说话,甚至都不敢出一口大气了。杀,杀,杀!杀了一辈子两手都涂满了鲜血的白头刽子手,踌躇满志,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皇基永固,子子孙孙吃碗现成饭,不必再操心了。这年五月,特别下一道手令说:“朕自起兵至今四十余年,亲理天下庶务,人情善恶真伪,无不涉历,其中奸顽刁诈之徒,情犯深重,灼然无疑者,特令法外加刑,意在使人知所警惧,不敢轻易犯法。然此特权时措置,顿挫奸顽,非守成之君所用长法。以后嗣君统理天下,止守《律》与《大诰 》,并不许用黥刺剕劓阉割刑,臣下敢有奏用此刑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
其实明初的酷刑,黥刺剕劓阉割还算是平常的,最惨的是凌迟,凡是凌迟处死的 罪人,照例要杀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每十刀一歇一吆喝,慢慢地折磨,硬要被杀的人受长时间的痛苦。其次有刷洗,把犯人光身子放在铁床上,浇开水,用铁刷刷去皮肉。有枭令,用铁钩钩住脊骨,横挂在竿上。有称竿,犯人缚在竿上,另一头挂石头对称。有抽肠,也是挂在竿上,用铁钩伸入谷门把肠子钩出。有剥皮,贪官污吏的皮放在衙门公座上,让新官看了发抖。此外,还有挑膝盖、锡蛇游种种名目。也有同一罪犯,加以墨面文身,挑筋去膝盖剁指,并且五刑的。据说在上朝时,老皇帝的脾气好坏很容易看出来,要是这一天他的玉带高高地贴在胸前,大概脾气好,杀人不会多。要是揿玉带到肚皮底下,便是暴风雨来了,满朝廷的官员都吓得脸无人色,个个发抖,准有大批人应这劫数。这些朝官,照规矩每天得上朝,天不亮起身梳洗穿戴,在出门以前,和妻子诀别,吩咐后事,要是居然活着回家,便大小互相庆贺,算是又多活一天了。
四十年中,据朱元璋自己的著作,《大诰》《大诰续篇》《大诰三篇》和《大诰 武臣》的统计,所列凌迟枭示种诛有几千案,弃市(杀头)以下有一万多案。三篇所定算是最宽容的了。“进士监生三百六十四人,愈见奸贪,终不从命三犯四犯而至杀身者三人,三犯而诽谤杀身者又三人,姑容戴斩,绞、徒流罪在职者三十人,一犯戴死罪徒流罪办事者三百二十八人”。有御史戴死罪,戴着脚镣,坐堂审案的,有挨了八十棍回衙门做官的。其中最大的案件有胡惟庸案、蓝玉案、空印案和郭桓案,前两案株连被杀的有四万人,后两案合计有七八万人。所杀的人,从开国元勋到列儒裨将、部院大臣,诸司官吏到州县胥役,进士监生、经生儒士、富人地主僧道屠沽,以至亲侄儿、亲外甥,无人不杀,无人不可杀,一个个地杀,一家家地杀,有罪的杀,无罪的也杀,“大戮官民不分臧否。”早在洪武七年,便有人向他控诉,说是杀得太多了,“才能之士,数年来幸存者,百无一二。”到洪武九年,单是官吏犯笞以上罪,谪戍到凤阳屯田的便有一万多人。十八年九月在给萧安石子孙符上也自己承认:“朕自即位以来,法古命官,列布华夷,岂期擢用之时,并效忠贞,任用既久,俱系奸贪?朕乃明以宪章,而刑责有不可恕。以至内外官僚,守职维艰,善能终是者寡,身家诛戮者多。”郭桓案发后,他又说:“其贪婪之徒,闻桓之奸,如水之趋下,半年间弊若蜂起,杀身亡家者人不计其数。出五刑以治之,挑筋剁指足髡发文身,罪之甚者欤?”
政权的维持建立在流血屠杀、酷刑暴行的基础上,这个时代,这种政治,确确实 实是名副其实的恐怖政治。
胡惟庸案发于洪武十三年,蓝玉案发于洪武二十六年,前后相隔十四年,主犯虽 然是两个,其实是一个案子。
胡惟庸是初起兵占领和州时的帅府旧僚,和李善长同乡,又结了亲,因李善长的 举荐,逐渐发达,洪武三年拜中书省参知政事,六年七月拜右丞相。
中书省综掌全国大政,丞相对一切庶务都有专决的权力,统率百官,只对皇帝负责。这制度对一个平庸的,唯唯否否,阿附取容“三旨相公”型的人物;或者对手是一个只顾嬉游逸乐,不理国事的皇帝,也许不会引起严重的冲突。或者一个性情谦和容忍,一个刚决果断,柔刚互济倒也不致坏事,但是胡惟庸干练有为,有魄力,有野心,在中书省年代久了,大权在手,威福随心,兼之十年宰相,门下故旧僚友也隐隐结成一个庞大的力量,这个力量是靠胡惟庸做核心的。拿惯了权的人,怎么也不肯放下。朱元璋呢,赤手空拳建立的基业,苦战了几十年,拼上命得到的大权,平白被人分去了一大半,真是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想想又怎么能甘心!困难的是皇帝和丞相的职权,从来不曾有过清楚的界限,理论上丞相是辅佐皇帝治理天下的,相权是皇权的代表,两者是合二而一的,不应该有冲突。事实上假如一切庶政都由丞相处分,皇帝没事做,只能签字画可,高拱无为。反之,如皇帝躬亲庶务,大小事一概过问,那么,这个宰相除了伴食画诺以外,又有什么可做?这两个人性格相同,都刚愎,都固执,都喜欢独裁,好揽权,谁都不肯相让。许多年的争执,摩擦,相权和皇权相对立,最后,冲突表面化了。朱元璋有军队,有特务,失败的当然是文官。
在胡惟庸以前,第一任丞相李善长小心怕事,徐达经常统兵在外,和朱元璋的冲突还不大明显严重(刘基自己知道性子太刚,一定合作不了,坚决不干),接着是汪广洋,碰了几次大钉子,末了还是赐死。中书官有权的如杨宪,也是被杀的。胡惟庸是任期最长,冲突最厉害的一个。被杀后,索性取消中书省,由皇帝兼行相权。皇权和相权合而为一。洪武二十八年手令:“自古三公论道,六卿分职,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汉唐宋因之,虽有贤相,然其间所用者多有小人,专权乱政。我朝罢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庶务,彼此颉顽,不敢相压,事皆朝廷总之,所以稳当。以后嗣君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这里所说的“事皆朝廷总之”的朝廷,指的便是他自己。胡惟庸被杀在政治制度史上的意义,是治权的变质,也就是从官僚和皇家共治的阶段,转变为官僚成奴才,皇帝独裁的阶段。
胡惟庸之死只是这件大屠杀案的一个引子,公布的罪状是擅权枉法。以后朱元璋 要杀不顺眼的文武臣僚,便拿胡案做底子,随时加进新罪状,把它放大,发展,一放为私通日本,再放为私通蒙古。日本和蒙古,“南倭北虏”是当时两大敌人,通敌当然是谋反。三放又发展为串通李善长谋逆,最后成为蓝玉谋逆案。罪状愈多,牵连的罪人也更多,由甲连到乙,乙攀到丙,转弯抹角像瓜蔓一样四处伸出去,一网打尽,名为株连。被杀的都以家族为单位,杀一人也就是杀一家。坐胡案死的著名人物有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太师韩国公李善长、延安侯唐胜宗、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宜德侯金朝兴、靖宁侯叶升、中国公邓镇、济宁侯顾敬、临江侯陈镛、营阳侯杨璟、淮安侯华中和高级军官毛濙、季伯畏、丁玉和宋濂的孙子宋慎,宋濂也被牵连,贬死茂州。坐蓝党死的除大将凉国公蓝玉以外,有吏部尚书詹徽、侍郎傅友文、开国公常升、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普定侯陈桓、宣宁侯曹泰、会宁侯张温、怀远侯曹兴、西凉侯濮兴、东平侯韩勋、全宁侯孙恪、沈阳侯察罕、徽先伯桑敬和都督黄辂、汤泉等。胡案有《昭示奸党录》,蓝案有《逆臣录》,把口供和判案都详细记录公布,让全国人都知道这些“奸党”的“罪状”。被杀公侯中,东莞伯何荣是何真的儿子,何真死于洪武二十一年,被帐下旧校捏告生前党胡惟庸,勒索两千两银子,何家子弟到御前分析,朱元璋大怒说:“我的法,这厮把做买卖!”把旧校绑来处死。到二十三年何荣弟崇祖回广东时,兄把袂连声:弟弟,今居官祸福顷刻,汝归难料再会日。到家达知伯叔兄弟,勿犯违法事,保护祖宗,是所愿望!
可是,逃过了胡党,还是逃不过蓝党,何家是岭南大族,何真在元明之际保障过 一方秩序,威望极高,如何放得过?据何崇祖自述:
洪武二十六年,族诛凉国公蓝玉,扳指公侯文武家,名蓝党,无有分别。自京及 天下,赤族不知几万户。长兄四兄宏维暨老幼咸丧。三月二十日夜鸡鸣时,家人彭康寿叩门,吾床中闻知祸事,出问故,云:“昨晚申时,内官数员滞官军到衙,城门皆闭。是晚有公差出城,私言今夜抄提员头山何族,因此奔回。”……军来甚众,吾忙呼妻封氏,各自逃生。
崇祖一房从此山居岛宿,潜形匿迹,一直三十一年新帝登极大赦,才敢回家安 居。
李善长死时已经七十七岁了,帅府元僚,开国首相,替主子办了三十九年事,儿 子做驸马,本身封国公,富极贵极,到末了却落得全家诛戮。一年后,有人替他上疏喊冤说:
善长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勋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 亲威拜官,人臣之分极矣。籍令欲自图不轨,尚未可知。而今谓其欲佐胡惟庸者,则大谬不然。人情爱其子,必甚于兄弟之子(善长弟存义子佑是胡惟庸的从女婿),安享万全之富贵者,必不侥幸万一之富贵。善长与惟庸,犹子之亲耳,于陛下则亲子女也。使善长佐惟庸成,不过勋臣第一而已矣,太师国公封王而已矣,尚主纳妃而已矣,宁复有加于今日?且善长岂不知天下之不可幸取?当元之季,欲为此者何限,莫不身为斋粉,覆宗绝祀,能保首领者几何人哉!善长胡乃身见之,而以衰倦之年身蹈之也?凡为此者,必有深仇激变,大不得已,父子之间,或至相挟以求脱祸。今善长之子棋,备陛下骨肉亲,无纤芥嫌,何苦而忽为此?若谓天象告变,大臣当灾,杀之以应天象,则尤不可。臣恐天下闻之,谓功如善长且如此,四方因之解体也。今善长已死!言之无益,所愿陛下作戒将来耳。
说得句句有理,字字有理,朱元璋无话可驳,也就算了。
二案以外,开国功臣被杀的,还有谋杀小明王的凶手德庆侯廖永忠,洪武八年以 僭用龙凤不法等事赐死。永嘉侯朱亮祖父子于十三年被鞭死。临川侯胡美于十七年犯禁伏诛。江夏侯周德兴于二十五年以帷薄不修、暧昧的罪状被杀。二十七年,杀定远侯王弼、永平侯谢成、颍国公傅友德,二十八年杀宋国公冯胜。周德兴是朱元璋儿时放牛的伙伴,傅友德、冯胜功最高,突然被杀,根本不说有什么罪过,正合着古人说的“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话。
不但列将以次诛夷,甚至替他坚守南昌七十五日,力拒陈友谅,造成鄱阳湖大 捷,奠定王业的功臣,义子亲侄朱文正也以“亲近儒生,胸怀怨望”被鞭死。义子亲甥李文忠,十几岁便在军中南征北伐,立下大功,也因为左右多儒生,礼贤下士,有政治野心被毒死。刘基是幕府智囊,运谋决策,不止有定天下的大功,而且是奠定帝国规模的主要人物,因为主意多,看得准,看得远,被猜忌最深,洪武元年便被休致回家,又怕隔得太远会出事,硬拉回南京,终于被毒死。徐达为开国功臣第一,小心谨慎,也逃不过。洪武十八年病了,生背疽,据说这病最忌吃蒸鹅,病重时皇帝却特赐蒸鹅,没办法,流着眼泪当着使臣的面吃,不多日就死了。这两个元勋的特别被注意,被防闲,满朝文武全知道,给事中陈汶辉曾经上疏公开指出:“今勋旧耆德,咸思辞禄去位,如刘基、徐达之见猜,李善长、周德兴之被谤,视萧何、韩信其危疑相去几何哉!”
武臣之外,文官被杀的也着实不少。有记载可考的,有宋思颜、夏煜、高见贤、 凌说、孔克仁,这几人都是初起事时的幕府僚属,宋思颜在幕府里的地位仅次于李善长。夏煜是诗人,和高见贤、杨宪、凌说一伙,专替朱元璋“伺察抟攀”,尽鹰犬的任务,告密栽赃,什么事全干,到末了也被人告密,先后送了命。朝官中有礼部待郎朱同、张衡,户部尚书赵勉,吏部尚书余熂,工部尚书薛祥、秦逵,刑部尚书李质、开济,户部尚书茹太素,春官王本,祭酒许存仁,左都御史杨靖,大理寺卿李仕鲁,少卿陈汶辉,御史王朴,纪善、白信蹈等。外官有苏州知府魏观,济宁知府方克勤,番禹知县道同,训导叶伯巨,晋王府左相陶凯等。茹太素是个刚性人,爱说老实话,几次为了话不投机被廷杖,降官,甚至镣足治事。一天,在便殿赐宴,朱元璋赐诗,说:“金杯同汝饮,不刃不相饶。”太素磕了头,续韵吟道:“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元璋听了倒也很感动。不多时还是被杀。李仕鲁是朱嘉学派的学者,劝皇帝不要太尊崇和尚道士,想学韩文公辟佛,来发扬朱学。料想着朱熹和皇帝是本家,这着棋准下得不错。不料皇帝竟不买朱夫子的账,全不理会,仕鲁急了,闹起迂脾气,当面交还朝笏,要告休回家。元璋大怒,叫武土把他掼死在阶下。陶凯是御用文人,一时诏令、封册、歌颂、碑志多出其手,做过礼部尚书,制定军礼和科举制度,只为了起一个别号叫“耐久道人”,犯了忌讳被杀。员外郎张来硕谏止取已许配的少女做官人,说“于理未当”,被碎肉而死,参议李饮冰被割乳而死。叶伯巨在洪武九年以星变上书,论用刑太苛说:
臣观历代开国之君,未有不以仁德结民心,以任刑失民心者,国诈长短,悉由 于此。议者曰宋元中叶,专事姑息,赏罚无章,以致亡灭。主上痛惩其敞,故制不有之刑,权神变之法,使人知惧而莫测其端也。臣又以为不然。开基之主,垂范百世,一动一静,必使子孙有所持守,况刑者国之司命,可不慎欲!夫答、杖、徙、流、死,令之五刑也。用此五刑,既无假贷,一出乎大公至正可也。而用刑之际,多裁自圣衷,遂使治狱之吏,务趋求意旨,深刻者多功,平反者得罪,欲求治狱之平,岂易得哉!近者特旨,杂犯死罪,免死充军,又删定旧律诸则,减有有差矣。然未闻有戒饰治狱者,务从平恕之条,是以法司犹循故例,虽闻宽宵之名,未见宽有之实。所谓实者,诚在主上,不在臣下也。故必有罪疑惟轻之意,而后好生之德治于民心,此非可以浅浅期也。何以明其然也?古之为士者以登仕为荣,以罢职为辱,今之为士者以涵迹无闻为福,以受玷不录为幸,以屯田工役为必获之罪,以鞭答捶楚与寻常之辱。
其始也,朝廷取天下之士,网罗据糖,务无余逸,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比到京 师,而除官多以貌选,所学或非其所用,所用或非其所学。洎乎居官,一有差跌,苟免诛戮,则必在屯田工役之科,率是为常,不少顾惜。此岂陛下所乐为哉!诚欲人之惧而不敢犯也。窃见数年以来,诛杀亦可谓不少矣,而犯者相踵,良由激劝不明,善恶无别。议贤议能之法既废,人不自励而为善者怠也。有人于此,廉如夷、齐,智如良、平,少戾于法,上将录长弃短而用之乎?将舍其所长苛其所短而置之法乎?苟取其长而舍其短,则中庸之材争自奋于廉智;倘苛其短而弃其长,则为善之人皆日某廉若是,某智若是,朝廷不少贷之,吾属何所容其身乎?致使朝不谋夕,弃其廉耻,或自掊克,以备屯田工役之资者,率皆是也。若是非用刑之烦者乎!汉尝徙大族于山陵矣,未闻实之以罪人也,今凤阳皇陵所在,龙兴之地,而率以罪人居之,怨嗟愁苦之声,充斥园邑,殆非所以恭承宗庙意也。
朱元璋看了气极,连声音都发抖了,连声说:这小子敢如此!快逮来!我要亲手 射死他。隔了些日子,中书省官趁他高兴的时候,奏请把叶伯巨下刑部狱,不久死在狱中。
照规定,每年各布政使司和府州县都得派上计吏到户部,核算钱粮军需等账 目,数目琐碎畸零,必须府合省,省合部,一层层上去,一直到部里审核报销,才算手续完备。钱谷数字有分毫升合不符合,整个报销册便被驳回,得重新填造。布政使司离京师远的六七千里,近的也是三四千里,册子重造不打紧,要有衙门的印才算合法,为了盖这个印,来回时间就得一年半载。为了免得部里挑剔,减除来回奔走的麻烦,上计吏照例都带有预先备好的空印文书,遇有部驳,随时填用。到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忽然发觉这事,以为一定有弊病,大发雷霆,下令地方各衙门的长宫主印者一律处死,佐贰官杖一百充军边地。其实上计吏所预备的空印文书是骑缝印,不能作为别用,也不一定用得着,全国各衙门都明白这道理,连户部官员也是照例默认的,算是一条不成文法律。可是案发后,朝廷上谁也不敢说明详情,有一个不怕死的老百姓,拼着命上书把这事解释明白,也不中用,还是把地方长吏一杀而空。当时最有名的好官济宁知府方克务(建文朝大臣方孝孺的父亲)也死在这案内。上书人也被罚充军。
郭桓是户部侍郎,洪武十八年,有人告发北平二司官吏和郭桓通同舞弊,从六部 左右侍郎以下都处死刑,追赃七百万,供词牵连各直省官吏,死的又是几万人。追赃又牵连全国各地,中产之家差不多全被这案子搞得倾家荡产,财破人亡。这案子激动了整个社会,也大伤了中产阶级和中下级官僚的心。大家都指斥攻击告发此案的御史和审判官,议论沸腾,情势严重,朱元璋一看不对,赶紧下手诏条列郭桓等罪状,说是:
户部官郭桓等收受浙西秋粮,合上仓四百五十万石,其郭桓等只收(交)六十万 石上仓,钞八十万锭入库,以当时折算,可抵二百万石,余有一百九十万石未曾上仓。其桓等受要浙西等府钞五十万贯,致使府、州县官黄文等通同刁顽人吏边源等作弊,各分入己。
其所盗仓粮,以军卫言之,三年所积卖空。前者榜上若欲尽写,恐民不信,但 略写七百万耳。若将其余仓分并十二布政司通同盗卖见在仓粮,及接受浙西等府钞五十万张卖米一百九十万不上仓,通算诸色课程鱼盐等项,及通同承运库官范朝宗偷盗金银,广惠库官张裕妄支钞六百万张,除盗库见在金银宝钞不算外,其卖在仓税粮及未上仓该收税粮及鱼盐诸色等项,共折米算,所废(吞吐没)者二千四百余万(石)精粮。
其应天等五府州县数十万没官田地夏秋税粮,官吏张钦等通同作弊,并无一粒上 仓,与同户部官郭桓等尽行分受。
意思是追赃七百万还是圣恩宽容,认真算起来该有二千四百万。这几万人死得 绝不委屈。话虽如此说,到底觉得有些不妥,只好借审刑官的头来平众怒,把原审官杀了一批,再三申说,求人民谅解。一年后,他又特别指出:“自开国以来,唯两浙、江西、两广、福建所设有司官,未尝任满一人,往往未及终考,自不免于赃贪。”可见杀这些贪官污吏是不错的,是千该万该的。不过,倒过来说,杀了二十年的贪官污吏,而贪官污吏还是那么多,沿海比较富饶区域的地方官,二十年来甚至没有一个能够做满任期,都在中途犯了赃贪得罪,由此可见专制独裁的统治,官僚政治和贪污根本分不开,单用严刑重罚、恐怖屠杀去根绝贪污,是不可能有什么效果的。
在鞭笞、苦工、剥皮、抽筋,以至抄家灭族的威胁空气中,凡是做官的,不论大 官小官,近臣远官,随时随地都会有不测之祸,人人在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过日子。
这日子过得太紧张了,太可怕了,有的人实在受不了,只好辞官,回家当老百姓,不 料又犯了皇帝的忌讳,说是不肯帮朝廷做事:“奸贪无福小人,故行诽谤,皆说朝廷官难作。”大不敬,非杀不可。没有做过官的儒士,怕极了,躲在乡间不敢出来应考做官,他又下令地方官用种种方法逼他们出来,“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还立下一条法令,说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各剁去左手大指,立誓不做官,被拿赴京师面审,元璋气呼呼发问:“昔世乱居何处?”回说:“红寇乱时,避兵于福建、江西两界间。”不料红寇这名词正刺着皇帝的痛处:
朕知伯启心怀忿怒,将以为朕取天下非其道也。特谓伯启曰:“尔伯启言红寇乱 时,意有他忿。今去指不为朕用,宜枭令籍没其家,以绝狂愚夫仿效之风。”
特派法司押回原籍处决。苏州人才姚润、王谈被征不肯做官,也都被处死,全 家籍没。
洪武朝朝臣幸免于屠杀的,只有几个例子:一个是大将信国公汤和,原是朱元 璋同村子人,一块儿长大的看牛伙伴,比元璋大三岁,起兵以后,诸将地位和元璋不相上下的,都闹别扭,不听使唤,只有汤和规规矩矩,小心听话,服从命令。到晚年,徐达、李文忠死已多年,汤和宿将功高,明白老伙伴脾气,心里老大不愿意,让诸大将仍旧掌兵权,苦的是嘴里说不出。他首先告老交出兵权,元璋大喜,立刻派官给他在凤阳盖府第,赏赐稠渥,特别优厚,算是侥幸老死在床上。一个是外戚郭德成,郭宁妃的哥哥,一天他陪朱元璋在后苑喝酒,醉了趴在地上去冠磕头谢恩,露出稀稀的几根头发,元璋笑着说:“醉疯汉,头发秃到这样,可不是酒喝多了。”德成仰头说:“这几根还嫌多呢,剃光了才痛快。”元璋不做声。德成酒醒,才知道闯了大祸,怕得要死,只好索性装疯,剃光了头,穿了和尚衣,成天念佛。元璋信以为真,告诉宁妃说:“原以为你哥哥说笑话,如今真个如此,真是疯汉。”不再在意,党案起后,德成居然漏网。够一个是御史袁凯,有一次朱元璋要杀许多人,叫袁凯把案卷送给皇太子复讯,皇太子主张从宽。袁凯回报,元璋问:“我要杀人皇太子却要宽减,你看谁对?”袁凯不好说话,只好回答:“陛下要杀是守法,东宫要赦免是慈心。”元璋大怒,以为袁凯两头讨好,脚踏两头船,老滑头,要不得。袁凯大惧,假装疯癫,元璋说疯子不怕痛,叫人拿木钻来刺他的皮肤,袁凯咬紧牙关,忍住不喊痛。回家后,自己拿铁链锁住脖子,蓬头垢面,满口疯话,元璋还是不放心,派使者去召他做官,袁凯瞪眼对使者唱月儿高曲,趴在篱笆边吃狗屎,使者回报果然疯了,才不追究。这一次朱元璋却受了骗,原来袁预先叫人用炒面拌砂糖,捏成段段,散在篱笆下,趴着吃了,救了一条命,朱元璋哪里会知道?
吴人严德珉由御史升左佥都御史,因病辞官,犯了忌讳,被黥面充军南丹(今广 西),遇赦放还,布衣徒步做老百姓,谁也不知道他曾做过官。到宣德时还很健朗,一天因事被御史所逮,跪在堂下,供说也曾在台勾当公事,颇晓三尺法度。御史问是何官,回说洪武中台长严德珉便是老夫。御史大惊谢罪,第二天去拜访,却早已挑着铺盖走了。有一个教授和他喝酒,见他脸上刺字,头戴破帽,问老人家犯什么罪过,德珉说了详情,并说先时国法极严,做官的多半保不住脑袋。说时还北面拱手,嘴里连说:“圣恩!圣恩!”
元璋有一天出去私访,到一破寺,里边没有一个人,墙上画一布袋和尚,有诗 一首:“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藏。毕竟有收还有放,放宽些子有何妨?”
墨迹还新鲜,是刚画刚写的,赶紧使人去搜索,已经不见了。这故事不一定是真实 的,不过,所代表的当时人的情绪却是真实的。
1948年8月5日(原载《中建》半月刊华北航空版第二期,总第三卷第五期)
玄奘《大唐西域记》
本书系玄奘奉唐太宗敕命口述,辩机撰文,贞观二十年(646)成。记叙了贞观元年(一说贞观三年)至贞观十九年玄奘西行,所亲历110个及得之传闻的28个城邦、地区、国家之概况,有疆域、气候、山川、风土、人情、语言、宗教、佛寺以及大量的历史传说、神话故事等。
序
窃以穹仪方载之广,蕴识怀灵之异,《谈天》无以究其极,《括地》讵足辩其原?是知方志所未传、声教所不暨者,岂可胜道哉!
详夫天竺之为国也,其来尚矣。圣贤以之叠轸,仁义于焉成俗。然事绝于曩代,壤隔于中土,《山经》莫之纪,《王会》所不书。博望凿空,徒置怀于邛竹;昆明道闭,谬肆力于神池。遂使瑞表恒星,郁玄妙于千载;梦彰佩日,秘神光于万里。暨于蔡愔访道,摩腾入洛。经藏石室,未尽龙宫之奥,像画凉台,宁极鹫峰之美?自兹厥后。时政多虞。阉竖乘权,愦东京而鼎峙;母后成衅,剪中朝而幅裂。宪章泯于函、雒,烽燧警于关塞,四郊因而多垒,况兹邦之绝远哉!然而钓奇之客,希世间至。颇存记注,宁尽物土之宜?徒采《神经》,未极真如之旨。有隋一统,寔务恢疆,尚且眷西海而咨嗟,望东离而杼轴。扬旌玉门之表,信亦多人;利涉葱岭之源,盖无足纪。曷能指雪山而长骛,望龙池而一息者哉!良由德不被物,威不及远。我大唐之有天下也,辟寰宇而创帝图,扫搀枪而清天步,功侔造化,明等照临。人荷再生,肉骨豺狼之吻;家蒙锡寿,还魂鬼蜮之墟。总异类于藁街,掩遐荒于舆地,苑十洲而池环海,小五帝而鄙上皇。
法师幼渐法门,慨祇园之莫履;长怀真迹,仰鹿野而翘心。褰裳净境,实惟素蓄。会淳风之西偃,属候律之东归,以贞观三年,杖锡遵路。资皇灵而抵殊俗,冒重险其若夷;假冥助而践畏途,几必危而已济。暄寒骤徙,展转方达。言寻真相,见不见于空有之间;博考精微。闻不闻于生灭之际。廓群疑于性海,启妙觉于迷津。于是隐括众经,无片言而不尽;傍稽圣迹,无一物而不窥。周流多载,方始旋返。十九年正月,届于长安。所获经论六百五十七部,有诏译焉。
亲践者一百一十国,传闻者二十八国,或事见于前典,或名始于今代。莫不餐和饮泽,顿颡而知归;请吏革音,梯山而奉赆。欢阙庭而相抃,袭冠带而成群。尔其物产风土之差,习俗山川之异,远则稽之于国典,近则详之于故老。邈矣殊方,依然在目。无劳握椠,已详油素,名为《大唐西域记》,一帙十二卷。窃惟书事记言,固已缉于微婉,琐词小道,冀有补于遗阙。秘书著作佐郎敬播序之云尔。
序二
若夫玉毫流照,甘露洒于大千;金镜扬辉,薰风被于有截。故知示现三界,粤称天下之尊;光宅四表,式标域中之大。是以慧日沦影,像化之迹东归;帝猷宏阐,大章之步西极。
有慈恩道场三藏法师,讳玄奘,俗姓陈氏,其先颍川人也。帝轩提象,控华渚而开源;大舜宾门,基历山而耸构。三恪照于姬载,六奇光于汉祀。书奏而承朗月,游道而聚德星。纵壑骈鳞,培风齐翼。世济之美,郁为景胄。
法师籍庆诞生,含和降德,结根深而犇茂,导源浚而灵长。奇开之岁,霞轩月举;聚沙之年,兰薰桂馥。洎乎成立,艺殚坟素。九皋载响,五府交辟。以夫早悟真假,夙昭慈慧,镜真筌而延伫,顾生涯而永息。而朱绂紫缨,诚有界之徽网;宝车丹枕,实出世之津途。由是摈落尘滓,言归闲旷。令兄长捷法师,释门之栋干者也。擅龙象于身世,挺鹙鹭于当年。朝野挹其风猷,中外羡其声彩。既而情深友爱,道睦天伦。法师服勤请益,分阴靡弃。业光上首,擢秀檀林;德契中庸,腾芬兰室。抗策平道,包九部而吞梦;鼓枻玄津,俯四韦而小鲁。自兹遍游谈肆,载移凉燠,功既成矣,能亦毕矣。至于泰初日月,独耀灵台;子云鞶帨,发挥神府。于是金文暂启,伫秋驾而云趋;玉柄才捴,披雾市而波属。若会斫轮之旨,犹知拜瑟之微。以泻瓶之多闻,泛虚舟而独远。乃于轘辕之地,先摧鍱腹之夸;井络之乡,遽表浮杯之异。远迩宗挹,为之语曰:“昔闻荀氏八龙,今见陈门双骥。”汝、颍多奇士,诚哉此言。
法师自幼迄长,游心玄籍。名流先达,部执交驰,趋末忘本,摭华捐实,遂有南北异学,是非纷纠。永言于此,良用怃然。或恐传译踳驳,未能筌究,欲穷香象之文,将罄龙宫之目。以绝伦之德,属会昌之期,杖锡拂衣,第如遐境。于是背玄灞而延望,指葱山而矫迹,川陆绵长,备尝艰险。陋博望之非远,嗤法显之为局。游践之处,毕究方言,镌求幽赜,妙穷津会。于是词发雌黄,飞英天竺;文传贝叶,聿归振旦。
太宗文皇帝金轮纂御,宝位居尊。载伫风徽,召见青蒲之上;乃眷通识,前膝黄屋之间。手诏绸缪,中使继路。俯摛睿思,乃制《三藏圣教序》,凡七百八十言。今上昔在春闱,裁《述圣记》,凡五百七十九言。启玄妙之津,尽揄扬之旨。盖非道映鸡林,誉光鹫岳,岂能缅降神藻,以旌时秀?
奉诏翻译梵本,凡六百五十七部。具览遐方异俗,绝壤殊风,土著之宜,人伦之序,正朔所暨,声教所覃,著《大唐西域记》,勒成一十二卷。编录典奥,综核明审,立言不朽,其在兹焉。
卷一 三十四国
○序论
历选皇猷,遐观帝录,庖羲出震之初,轩辕垂衣之始,所以司牧黎元,所以疆画分野。暨乎唐尧之受天运,光格四表,虞舜之纳地图,德流九土。自兹已降,空传书事之册;逖听前修,徒闻记言之史。岂若时逢有道,运属无为者欤?我大唐御极则天,乘时握纪,一六合而光宅,四三皇而照临。玄化滂流,祥风遐扇,同乾坤之覆载,齐风雨之鼓润。与夫东夷入贡,西戎即叙,创业垂统,拨乱反正,固以跨越前王,囊括先代。同文共轨,至治神功,非载记无以赞大猷,非昭宣何以光盛业?玄奘辄随游至,举其风土,虽未考方辨俗,信已越五逾三。含生之俦,咸被凯泽;能言之类,莫不称功。越自天府,暨诸天竺,幽荒异俗,绝域殊邦,咸承正朔,俱沾声教。赞武功之绩,讽成口实;美文德之盛,郁为称首。详观载籍,所未尝闻;缅惟图牒,诚无与二。不有所叙,何记化洽?今据闻见,于是载述。
然则索诃世界,(旧曰娑婆世界,又曰娑诃世界,皆讹也。)三千大千国土,为一佛之化摄也。今一日月所临四天下者,据三千大千世界之中,诸佛世尊,皆此垂化,现生现灭,导圣导凡。苏迷卢山(唐言妙高山。旧曰须弥,又曰须弥娄,皆讹略也。)四宝合成,在大海中,据金轮上,日月之所照回,诸天之所游舍。七山七海,环峙环列;山间海水,具八功德。七金山外,乃咸海也。海中可居者,大略有四洲焉。东毗提诃洲,(旧曰弗婆提,又曰弗于逮,讹也。)南赡部洲,(旧曰阎浮提洲,又曰剡浮洲,讹也。)西瞿陁尼洲,(旧曰瞿耶尼,又曰劬伽尼,讹也。)北拘卢洲。(旧曰郁单越,又曰鸠楼,讹也。)金轮王乃化被四天下,银轮王则政隔北拘卢,铜轮王除北拘卢及西瞿陁尼,铁轮王则唯赡部洲。夫轮王者,将即大位,随福所感,有大轮宝浮空来应,感有金、银、铜、铁之异,境乃四、三、二、一之差,因其先瑞,即以为号。
则赡部洲之中地者,阿那婆答多池也。(唐言无热恼。旧曰阿耨达池,讹也。)在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周八百里矣。金、银、琉璃、颇胝。饰其岸焉。金沙弥漫,清波皎镜。八地菩萨以愿力故,化为龙王,于中潜宅。出清泠水,给赡部洲。是以池东面银牛口,流出殑(巨胜反。)伽河,(旧曰恒河,又曰恒伽,讹也。)绕池一匝,入东南海;池南面金象口,流出信度河,(旧曰辛头河,讹也。)绕池一匝,入西南海;池西面琉璃马口,流出缚刍河,(旧曰博叉河,讹也。)绕池一匝,入西北海;池北面颇胝师子口,流出徙多河,(旧曰私陁河,讹也。)绕池一匝,入东北海,或曰潜流地下,出积石山,即徙多河之流,为中国之河源云。
时无轮王应运,赡部洲地有四主焉。南象主则暑湿宜象,西宝主乃临海盈宝,北马主寒劲宜马,东人主和畅多人。故象主之国躁烈笃学,特闲异术,服则横巾右袒,首则中髻四垂,族类邑居,室宇重阁。宝主之乡,无礼义,重财贿,短制左衽,断发长髭,有城郭之居,务殖货之利。马主之俗,天资犷暴,情忍杀戮,毳帐穹庐,鸟居逐牧。人主之地,风俗机慧,仁义昭明,冠带右衽,车服有序,安土重迁,务资有类。三主之俗,东方为上。其居室则东辟其户,旦日则东向以拜。人主之地,南面为尊。方俗殊风,斯其大概。至于君臣上下之礼,宪章文规之仪,人主之地无以加也。清心释累之训,出离生死之教,象主之国其理优矣。斯皆著之经诰,问诸士俗,博关今古,详考见闻。然则佛兴西方,法流东国,通译音讹,方言语谬,音讹则义失,语谬则理乖。故曰:“必也正名乎”,贵无乖谬也。
夫人有刚柔异性,言音不同,斯则系风土之气,亦习俗之致也。若其山川物产之异,风俗性类之差,则人主之地,国史详焉。马主之俗、宝主之乡,史诰备载,可略言矣。至于象主之国,前古未详,或书地多暑湿,或载俗好仁慈,颇存方志,莫能详举。岂道有行藏之致,固世有推移之运矣?是故候律以归化,饮泽而来宾,越重险而款玉门,贡方奇而拜绛阙者,盖难得而言焉。由是之故,访道远游,请益之隙,存记风土。黑岭已来,莫非胡俗。虽戎人同贯,而族类群分,画界封疆,大率土著。建城郭,务殖田畜,性重财贿,俗轻仁义。嫁娶无礼,尊卑无次,妇言是用,男位居下。死则焚骸,丧期无数。剺面截耳,断发裂裳,屠杀群畜,祀祭幽魂。吉乃素服,凶则皂衣。同风类俗,略举条贯。异政殊制,随地别叙。印度风俗,语在后记。
出高昌故地,自近者始,曰阿耆尼国。(旧曰焉耆。)
○阿耆尼国
阿耆尼国,东西六百余里,南北四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六七里,西面据山,道险易守。泉流交带,引水为田。土宜穈、黍、宿麦、香枣、蒲萄、梨、柰诸果。气序和畅,风俗质直。文字取则印度,微有增损。服饰毡褐,断发无巾。货用金钱、银钱、小铜钱。王,其国人也,勇而寡略,好自称伐,国无纲纪,法不整肃。伽蓝十余所,僧徒二千余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经教律仪,既遵印度,诸习学者,即其文而玩之。戒行律仪,洁清勤励。然食杂三净,滞于渐教矣。
从此西南行二百余里,逾一小山,越二大河,西得平川,行七百余里,至屈(居勿反)支国。(旧曰龟兹。)
○屈支国
屈支国,东西千余里,南北六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七八里,宜穈、麦,有粳稻,出蒲萄、石榴,多梨、柰、桃、杏。土产黄金、铜、铁、铅、锡。气序和,风俗质。文字取则印度,粗有改变。管弦伎乐,特善诸国。服饰锦褐,断发巾帽。货用金钱、银钱、小铜钱。王,屈支种也,智谋寡昧,迫于强臣。其俗生子以木押头,欲其匾〈匚虒〉也。伽蓝百余所,僧徒五千余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经教律仪,取则印度,其习读者,即本文矣。尚拘渐教,食杂三净。洁清耽玩,人以功竞。
一、大龙池及金花王
国东境城北天祠前,有大龙池。诸龙易形,交合牝马,遂生龙驹,忄龙戾难驭。龙驹之子,方乃驯驾,所以此国多出善马。闻之先志曰:近代有王,号曰金花,政教明察,感龙驭乘。王欲终没,鞭触其耳,因即潜隐,以至于今。城中无井,取汲池水。龙变为人,与诸妇会,生子骁勇,走及奔马。如是渐染,人皆龙种,恃力作威,不恭王命。王乃引构突阙,杀此城人,少长俱戮,略无噍类。城今荒芜,人烟断绝。
二、昭怙厘二伽蓝
荒城北四十余里,接山阿,隔一河水,有二伽蓝,同名昭怙厘,而东西随称。佛像装饰,殆越人工。僧徒清肃,诚为勤励。东昭怙厘佛堂中有玉石,面广二尺余,色带黄白,状如海蛤。其上有佛足履之迹,长尺有八寸,广余六寸矣。或有斋日,照烛光明。
三、大会场
大城西门外,路左右各有立佛像,高九十余尺。于此像前,建五年一大会处。每岁秋分数十日间,举国僧徒皆来会集。上自君王,下至士庶,捐废俗务,奉持斋戒,受经听法,渴日忘疲。诸僧伽蓝庄严佛像,莹以珍宝,饰之锦绮,载诸辇舆,谓之行像,动以千数,云集会所。常以月十五日晦日,国王大臣谋议国事,访及高僧,然后宣布。
四、阿奢理贰伽蓝及其传说
会场西北,渡河至阿奢理贰伽蓝。(唐言奇特。)庭宇显敞,佛像工饰。僧徒肃穆,精勤匪怠,并是耆艾宿德,硕学高才,远方俊彦,慕义至止。国王、大臣、士庶、豪右四事供养,久而弥敬。闻之先志曰:昔此国先王崇敬三宝,将欲游方观礼圣迹,乃命母弟摄知留事。其弟受命,窃自割势,防未萌也。封之金函,持以上王。王曰:“斯何谓也?”对曰:“回驾之日,乃可开发。”即付执事,随军掌护。王之还也,果有构祸者曰:“王令监国,淫乱中宫。”王闻震怒,欲置严刑。弟曰:“不敢逃责,愿开金函。”王遂发而视之,乃断势也。曰:“斯何异物?欲何发明?”对曰:“王昔游方,命知留事,惧有谗祸,割势自明。今果有征,愿垂照览。”王深敬异,情爱弥隆,出入后庭,无所禁碍。王弟于后行,遇一夫拥五百牛,欲事刑腐。见而惟念,引类增怀:“我今形亏,岂非宿业?”即以财宝赎此群牛。以慈善力,男形渐具。以形具故,遂不入宫。王怪而问之,乃陈其始末。王以为奇特也,遂建伽蓝,式旌美迹,传芳后叶。
从此西行六百余里,经小沙碛。至跋禄迦国。(旧谓姑墨,又曰亟默。)
○跋禄迦国
跋禄迦国东西六百余里,南北三百余里。国大都城周五六里。土宜气序、人性风俗、文字法则同屈支国,语言少异。细毡细褐,邻国所重。伽蓝数十所,僧徒千余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
凌山及大清池
国西北行三百余里,度石碛,至凌山。此则葱岭北原,水多东流矣。山谷积雪,春夏合冻,虽时消泮,寻复结冰。经途险阻,寒风惨烈,多暴龙,难凌犯。行人由此路者,不得赭衣持瓠大声叫唤。微有违犯,灾祸目睹。暴风奋发,飞沙雨石,遇者丧没,难以全生。
山行四百余里,至大清池,(或名热海,又谓咸海。)周千余里,东西广,南北狭。四面负山,众流交凑,色带青黑,味兼咸苦,洪涛浩汗,惊波汩淴。龙鱼杂处,灵怪间起,所以往来行旅,祷以祈福,水族虽多,莫敢渔捕。
素叶水城
清池西北行五百余里,至素叶水城。城周六七里,诸国商胡杂居也。土宜糜、麦、蒲萄,林树稀疏。气序风寒,人衣毡褐。
素叶以西数十孤城,城皆立长,虽不相禀命,然皆役属突厥。
○窣利地区总述
自素叶水城,至羯霜那国,地名窣利,人亦谓焉。文字语言,即随称矣。字源简略,本二十余言,转而相生,其流浸广。粗有书记,竖读其文,递相传授,师资无替。服毡褐,衣皮氎,裳服褊急。齐发露顶,或总剪剃,缯彩络额。形容伟大,志性恇怯。风俗浇讹,多行诡诈,大抵贪求,父子计利,财多为贵,良贱无差。虽富巨万,服食粗弊。力田逐利者杂半矣。
千泉
素叶城西行四百余里,至千泉。千泉者,地方二百余里,南面雪山,三陲平陆。水土沃润,林树扶疏,暮春之月,杂花若绮,泉池千所,故以名焉。突厥可汗每来避暑。中有群鹿,多饰铃环,驯狎于人,不甚惊走。可汗爱赏,下命群属:“敢加杀害,有诛无赦。”故此群鹿,得终其寿。
呾逻私城
千泉西行百四十五里,至呾逻私城。城周八九里,诸国商胡杂居也。土宜气序,大同素叶。
小孤城
南行十余里有小孤城,三百余户,本中国人也,昔为突厥所掠,后遂鸠集同国,共保此城,于中宅居。衣裳去就,遂同突厥,言辞仪范,犹存本国。
白水城
从此西南行二百余里,至白水城,城周六七里。土地所产,风气所宜,逾胜呾逻私。
恭御城
西南行二百余里,至恭御城,城周五六里。原隰膏腴,树木蓊郁。
从此南行四五十里,至笯(奴做反。)赤建国。
○笯赤建国
笯赤建国,周千余里。地沃壤,备稼穑。草木郁茂,华果繁盛,多蒲萄,亦所贵也。城邑百数,各别君长,进止往来,不相禀命。虽则画野区分,总称笯赤建国。
从此西行二百余里,至赭时国。(唐言石国。)
○赭时国
赭时国周千余里。西临叶河,东西狭,南北长。土宜气序,同笯赤建国。城邑数十,名别君长,既无总主,役属突厥。
从此东南千余里,至忄市(敷发反。)捍国。
○忄市捍国
忄市捍国周四千余里,山周四境。土地膏腴,稼穑滋盛,多花果,宜羊马。气序风寒,人性刚勇,语异诸国,形貌丑弊。自数十年,无大君长,酋豪力竞,不相宾伏,依川据险,画野分都。
从此西行千余里,至窣堵利瑟那国。
○窣堵利瑟那国
窣堵利瑟那国周千四五百里,东临叶河。叶河出葱岭北原,西北而流,浩汗浑浊,汩淴漂急。土宜风俗,同赭时国。自有王,附突厥。
大沙碛
从此西北入大沙碛,绝无水草。途路弥漫,疆境难测。望大山,寻遗骨,以知所指,以记经途。行五百余里,至飒秣建国,(唐言康国。)
○飒秣建国
飒秣建国周千六七百里,东西长,南北狭。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极险固,多居人。异方宝货,多聚此国。土地沃壤,稼穑备植,林树蓊郁,花果滋茂,多出善马。机巧之技,特工诸国。气序和畅,风俗猛烈。凡诸胡国,此为其中。进止威仪,近远取则。其王豪勇,邻国承命。兵马强盛,多是赭羯。赭羯之人,其性勇烈,视死如归,战无前敌。
从此东南至弭秣贺国。(唐言米国。)
○弭秣贺国
弭秣贺国周四五百里,据川中,东西狭,南北长,土宜风俗,同飒秣建国。从此北至劫布呾那国。(唐言曹国。)
○劫布呾那国
劫布呾那国周千四五百里,东西长,南北狭。土宜风俗,同飒秣建国。从此国西三百余里,至屈(居勿反。)霜(去声。)你迦国。(唐言何国。)
○屈霜你迦国
屈霜你迦国周千四五百里,东西狭,南北长。土宜风俗,同飒秣建国。从此国西二百余里,至喝捍国。(唐言东安国。)
○喝捍国
喝捍国周千余里。土宜风俗,同飒秣建国。从此国西四百余里,至捕喝国。(唐言中安国。)
○捕喝国
捕喝国周千六七百里,东西长,南北狭。土宜风俗,同飒秣建国。从此国西四百余里,至伐地国。(唐言西安国。)
○伐地国
伐地国周四百余里,土宜风俗,同飒秣建国。从此西南五百余里,至货利习弥迦国。
○货利习弥伽国
货利习弥伽国顺缚刍河两岸,东西二三十里,南北五百余里。土宜风俗,同伐地国,语言少异。
从飒秣建国西南行三百余里,至羯霜(去声。)那国。(唐言史国。)
○羯霜那国
羯霜那国周千四五百里,土宜风俗,同飒秣建国。
从此西南行二百余里入山,山路崎岖,谿径危险,既绝人里,又少水草。东南山行三百余里,入铁门。
铁门
铁门者,左右带山,山极峭峻,虽有狭径,加之险阻,两傍石壁,其色如铁。既设门扉,又以铁锢,多有铁铃,悬诸户扇,因其险固,遂以为名。
○睹货逻国故地
出铁门,至睹货逻国(旧曰吐火罗国,讹也。)故地。南北千余里,东西三千余里。东厄葱岭,西接波剌斯,南大雪山,北据铁门,缚刍大河中境西流。自数百年王族绝嗣,酋豪力竞,各擅君长,依川据险,分为二十七国。虽画野区分,总役属突厥。气序既温,疾疫亦众。冬末春初,霖雨相继。故此境已南,滥波已北,其国风土,并多温疾。而诸僧徒以十二月十六日入安居,三月十五日解安居,斯乃据其多雨,亦是设教随时也。其俗则志性恇怯,容貌鄙陋,粗知信义,不甚欺诈。语言去就,稍异诸国;字源二十五言,转而相生,用之备物。书以横读,自左向右,文记渐多,逾广窣利。多衣氎,少服褐。货用金、银等钱,模样异于诸国。
顺缚刍河北,下流至呾蜜国。
○呾蜜国
呾蜜国东西六百余里,南北四百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东西长,南北狭。伽蓝十余所,僧徒千余人。诸窣堵波(即旧所谓浮图也,又曰鍮婆,又曰私鍮簸,又曰薮斗波,皆讹也。)及佛尊像,多神异,有灵鉴。
东至赤鄂衍那国。
○赤鄂衍那国
赤鄂衍那国东西四百余里,南北五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伽蓝五所,僧徒鲜少。
东至忽露摩国。
○忽露摩国
忽露摩国东西百余里,南北三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其王奚素突厥也。伽蓝二所,僧徒百余人。
东至愉(朔俱反。)漫国。
○愉漫国
愉漫国东西四百余里,南北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六七里。其王奚素突厥也。伽蓝二所,僧徒寡少。
西南临缚刍河,至鞠和衍那国。
○鞠和衍那国
鞠和衍那国东西二百余里,南北三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伽蓝三所,僧徒百余人。
东至镬沙国。
○镬沙国
镬沙国东西三百余里,南北五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六七里。
东至珂咄罗国。
○珂咄罗国
珂咄罗国东西千余里,南北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
东接葱岭,至拘谜(莫闭反)陁国。
○拘谜陁国
拘谜陁国东西二千余里,南北二百余里,据大葱岭中。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西南邻缚刍河,南接尸弃尼国。
南渡缚刍河,至达摩悉铁帝国、钵铎创那国、淫薄健国、屈浪拿国、呬(火利反)摩呾罗国、钵利曷国、讫栗瑟摩国、曷逻胡国、阿利尼国、瞢健国。自活国东南至阔悉多国、安呾逻缚国,事在回记。
活国西南至缚伽浪国。
○缚伽浪国
缚伽浪国东西五十余里,南北二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
南至纥露悉泯健国。
○纥露悉泯健国
纥露悉泯健国周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四五里。
西北至忽懔国。
○忽懔国
忽懔国周八百余里。国大都城周五六里。伽蓝十余所,僧徒五百余人。
西至缚喝国。
○缚喝国
缚喝国东西八百余里,南北四百余里,北临缚刍河。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人皆谓之小王舍城也。其城虽固,居人甚少。土地所产,物类尤多,水陆诸花,难以备举。伽蓝百有余所,僧徒三千余人,并皆习学小乘法教。
一、纳缚僧伽蓝
城外西南有纳缚(唐言新。)僧伽蓝,此国先王之所建也。大雪山北作论诸师,惟此伽蓝美业不替。其佛像莹以名珍,堂宇乃饰之奇宝,故诸国君长利之以攻劫。此伽蓝素有毗沙门天像,灵鉴可恃,冥加守卫。近突厥叶护可汗子肆叶护可汗,倾其部落,率其戎旅,奄袭伽蓝,欲图珍宝。去此不远,屯军野火。其夜梦见毗沙门天曰:“汝有何力,敢坏伽蓝?”因以长戟贯彻胸背。可汗惊悟,便苦心痛,遂告群属所梦咎征,驰请众僧,方伸忏谢,未及返命,已从殒殁。
伽蓝内南佛堂中有佛澡罐,量可斗余,杂色炫耀,金石难名。又有佛牙,其长寸余,广八九分,色黄白,质光净。又有佛扫帚,迦奢草作也,长馀二尺,围可七寸,其把以杂宝饰之。凡此三物,每至六斋,法侣咸会,陈设供养,至诚所感,或放光明。
伽蓝北有窣堵波,高二百余尺,金刚泥涂,众宝厕饰。中有舍利,时烛灵光。
伽蓝西南有一精庐,建立以来,多历年所。远方辐凑,高才类聚,证四果者,难以详举。故诸罗汉将入涅槃,示现神通,众所知识,乃有建立,诸窣堵波基迹相邻,数百余矣。虽证圣果,终无神变,盖亦千计,不树封记。今僧徒百余人,夙夜匪懈,凡圣难测。
二、提谓城及波利城
大城西北五十余里,至提谓城。城北四十余里有波利城。城中各有一窣堵波,高余三丈。昔者如来初证佛果,起菩提树,方诣鹿园。时二长者遇被威光,随其行路之资,遂献麨蜜,世尊为说人天之福,最初得闻五戒十善也。既闻法诲,请所供养,如来遂授其发、爪焉。二长者将还本国,请礼敬之仪式。如来以僧伽胝(旧曰僧祇梨,讹也。)方叠布下,次郁多罗僧,次僧却崎,(旧曰僧祇支,讹也。)又覆钵竖锡杖,如是次第为窣堵波。二人承命,各还其城,拟仪圣旨,式修崇建,斯则释迦法中最初窣堵波也。
城西七十余里有窣堵波,高余二丈,昔迦叶波佛时之所建也。
从大城西南入雪山阿,至锐秣陁国。
○锐秣陁国
锐秣陁国东西五六十里,南北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
西南至胡寔健国。
○胡寔健国
胡寔健国东西五百余里,南北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多山川,出善马。
西北至呾剌健国。
○呾剌健国
呾剌健国东西五百余里,南北五六十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西接波剌斯国界。
从缚喝国南行百余里,至揭职国。
○揭职国
揭职国东西五百余里,南北三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四五里。土地硗确,陵阜连属,少花果,多菽、麦。气序寒烈,风俗刚猛。伽蓝十余所,僧徒三百余人,并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
大雪山
东南入大雪山,山谷高深,峰岩危险,风雪相继,盛夏合冻,积雪弥谷,蹊径难涉。山神鬼魅,暴纵妖祟,群盗横行,杀害为务。
行六百余里,出睹货逻国境,至梵衍那国。
○梵衍那国
梵衍那国东西二千余里,南北三百余里,在雪山之中也。人依山谷,逐势邑居。国大都城据崖跨谷,长六七里,北背高岩。有宿麦,少花果,宜畜牧,多羊马。气序寒烈。风俗刚犷,多衣皮褐,亦其所宜。文字风教,货币之用,同睹货逻国,语言少异,仪貌大同。淳信之心,特甚邻国。上自三宝,下至百神,莫不输诚,竭心宗敬。商估往来者,天神现征祥,示祟变,求福德。伽蓝数十所,僧徒数千人,宗学小乘说出世部。
一、大立佛及卧佛像
王城东北山阿有石佛立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宝饰焕烂。东有伽蓝,此国先王之所建也。伽蓝东有鍮石释迦佛立像,高百余尺,分身别铸,总合成立。
城东二三里伽蓝中有佛入涅槃卧像,长千余尺。其王每此设无遮大会,上自妻子,下至国珍,府库既倾,复以身施,群官僚佐就僧酬赎,若此者以为所务矣。
二、小川泽僧伽蓝
卧像伽蓝东南行二百余里,度大雪山,东至小川泽,泉池澄镜,林树青葱。有僧伽蓝,中有佛齿及劫初时独觉齿,长余五寸,广减四寸。复有金轮王齿,长三寸,广二寸;商诺迦缚娑(旧曰商那和修,讹也。)大阿罗汉所持铁钵,量可八九升。凡三贤圣遗物,并以黄金缄封。又有商诺迦缚娑九条僧伽胝衣,绛赤色,设诺迦草皮之所绩成也。商诺迦缚娑者,阿难弟子也,在先身中,以设诺迦草衣,于解安居日持施众僧。承兹福力,于五百身中阴、生阴恒服此衣。以最后身,从胎俱出,身既渐长,衣亦随广。及阿难之度出家也,其衣变为法服;及受具戒,更变为九条僧伽胝。将证寂灭,入边际定,发智愿力,留此袈裟,尽释迦遗法,法尽之后,方乃变坏。今已少损,信有征矣。
从此东行入雪山,逾越黑岭,至迦毕试国。
○迦毕试国
迦毕试国周四千余里,北背雪山,三陲黑岭。国大都城周十余里。宜谷麦,多果木,出善马、郁金香。异方奇货,多聚此国。气序风寒,人性暴犷,言辞鄙亵,婚姻杂乱。文字大同睹货逻国,习俗、语言、风教颇异。服用毛氎,衣兼皮褐。货用金钱、银钱及小铜钱,规矩模样异于诸国。王,刹利种也,有智略,性勇烈,威慑邻境,统十余国。爱育百姓,敬崇三宝,岁造丈八尺银佛像,兼设无遮大会,周给贫窭,惠施鳏寡。伽蓝百余所,僧徒六千余人,并多习学大乘法教。窣堵波、僧伽蓝崇高弘敞,广博严净。天祠数十所,异道千余人,或露形,或涂灰,连络髑髅,以为冠鬘。
一、质子伽蓝
大城东三四里,北山下有大伽蓝,僧徒三百余人,并学小乘法教。闻之先志曰:昔健驮逻国迦腻色迦王威被邻国,化洽远方,治兵广地,至葱岭东,河西蕃维畏威送质。迦腻色迦王既得质子,特加礼命,寒暑改馆,冬居印度诸国,夏还迦毕试国,春、秋止健驮逻国。故质子三时住处,各建伽蓝。今此伽蓝,即夏居之所健也。故诸屋壁,图画质子,容貌服饰,颇同中夏。其后得还本国,心存故居,虽阻山川,不替供养。故今僧众,每至入安居、解安居,大兴法会,为诸质子祈福树善,相继不绝,以至于今。
伽蓝佛院东门南大神王像右足下,坎地藏宝,质子之所藏也。故其铭曰:“伽蓝朽坏,取以修治。”近有边王贪婪凶暴,闻此伽蓝多藏珍宝,驱逐僧徒。方事发掘,神王冠中鹦鹉鸟像乃奋羽惊鸣,地为震动,王及军人僻易僵仆,久而得起,谢咎以归。
伽蓝北岭上有数石室,质子习定之处也。其中多藏杂宝,其侧有铭,药叉守卫。有欲开发取中宝者,此药叉神变现异形,或作师子,或作蟒蛇、猛兽、毒虫,殊形震怒,以故无人敢得攻发。
石室西二三里大山岭上,有观自在菩萨像。有人至诚愿见者,菩萨从其像中出妙色身,安慰行者。
二、曷逻怙罗僧伽蓝
大城东南三十余里,至曷逻怙罗僧伽蓝。傍有窣堵波,高有余尺,或至斋日,时烛光明。覆钵势上石隙间流出黑香油,静夜中时闻音乐之声。闻诸先志曰:昔此国大臣曷逻怙罗之所建也。功既成已,于夜梦中有人告曰:“汝所建立窣堵波未有舍利,明旦有献上者,宜从王请。”旦入朝进请曰:“不量庸昧,敢有愿求。”王曰:“夫何所欲?”对曰:“今日有先献者,愿垂恩赐。”王曰:“然。”曷逻怙罗伫立宫门,瞻望所至。俄有一人持舍利瓶,大臣问曰:“欲何献上?”曰:“佛舍利。”大臣曰:“吾为尔守,宜先白王。”曷逻怙罗恐王珍贵舍利,追悔前恩,疾往伽蓝,登窣堵波,至诚所感,其石覆钵自开,安置舍利,已而疾出,尚拘衣襟。王使逐之,石已掩矣。故其隙间,流黑香油。
三、霫蔽多伐剌祠城及阿路猱山
城南四十余里至霫(胥立反。)蔽多伐剌祠城。凡地大震,山崖崩坠,周此城界,无所动摇。霫蔽多伐剌祠城南三十余里,至阿路猱(奴高反。)山,崖岭峭峻,岩谷杳冥。其峰每岁增高数百尺,与漕矩吒国〈禾刍〉(士句反。下同。)那呬罗山仿佛相望,便即崩坠。”闻诸土俗曰:“初,〈禾刍〉那天神自远而至,欲止此山。山神震恐,摇荡谿谷。天神曰:“不欲相舍,故此倾动,少垂宾主,当盈财宝。吾今往漕矩吒国〈禾刍〉那呬罗山,每岁至我受国王、大臣祀献之时,宜相属望。”故阿路猱山增高既已,寻即崩坠。
四、大雪山龙池及其传说
王城西北二百余里,至大雪山。山顶有池,请雨祈晴,随求果愿。闻之先志曰:“昔健驮逻国有阿罗汉,常受此池龙王供养,每至中食,以神通力,并坐绳床,凌虚而往。侍者沙弥密于绳床之下攀缘潜隐,而阿罗汉时至便往,至龙宫乃见沙弥,龙王因请留食。龙王以天甘露饭阿罗汉,以人间味而馔沙弥。阿罗汉饭食已讫,便为龙王说诸法要。沙弥如常为师涤器,器有余粒,骇其香味,即起恶愿,恨师忿龙:“愿诸福力,于今悉现,断此龙命,我自为王。”沙弥发是愿时,龙王已觉头痛矣。罗汉说法诲谕,龙王谢咎责躬。沙弥怀忿,未从悔谢。既还伽蓝,至诚发愿,福力所致,是夜命终,为大龙王,威猛奋战。遂来入池,杀龙王,居龙宫,有其部属,总其统命。以宿愿故,兴暴风雨,摧拔树林,欲坏伽蓝。时迦腻色迦王怪而发问,其阿罗汉具以白王。王即为龙于雪山下立僧伽蓝,建窣堵波,高百余尺。龙怀宿忿,遂发风雨。王以弘济为心,龙乘瞋毒作暴,僧伽蓝、窣堵波六坏七成。迦腻色迦王耻功不成,欲填龙池,毁其居室,即兴兵众,至雪山下。时彼龙王深怀震惧,变作老婆罗门,叩王象而谏曰:“大王宿植善本,多种胜因,得为人王,无思不服。今日何故与龙交争?夫龙者畜也,卑下恶类,然有大威,不可力竞。乘云驭风,蹈虚履水,非人力所制,岂王心所怒哉?王今举国兴兵,与一龙斗,胜则王无服远之威,败则王有非敌之耻。为王计者,宜可归兵。”迦腻色迦王未之从也。龙即还池,声震雷动,暴风拔木,沙石如雨,云雾晦冥,军马惊骇。王乃归命三宝,请求加护,曰:“宿殖多福,得为人王,威慑强敌,统赡部洲,今为龙畜所屈,诚乃我之薄福也。愿诸福力,于今现前。”即于两肩起大烟焰,龙退风静,雾卷云开。王令军众人担一石,用填龙池。龙王还作婆罗门,重请王曰:“我是彼池龙王,惧威归命。惟王悲愍,赦其前过。王以含育,覆焘生灵,如何于我独加恶害?王若杀我,我之与王俱堕恶道,王有断命之罪,我怀怨仇之心。业报皎然,善恶明矣。”王遂与龙明设要契,后更有犯,必不相赦。龙曰:“我以恶业,受身为龙,龙性猛恶,不能自持,瞋心或起,当忘所制。王今更立伽蓝,不敢摧毁。每遣一人候望山岭,黑云若起,急击犍槌,我闻其声,恶心当息。”其王于是更修伽蓝,建窣堵波,候望云气,于今不绝。
闻诸先志曰:窣堵波中有如来骨肉舍利,可一升余,神变之事,难以详述。一时中窣堵波内忽有烟起,少间便出猛焰,时人谓窣堵波已从火烬。瞻仰良久,火灭烟消,乃见舍利如白珠幡,循环表柱,宛转而上,升高去际,萦旋而下。
五、旧王及旧王妃伽蓝
王城西北大河南岸旧王伽蓝内,有释迦菩萨弱龄龀齿,长余一寸。其伽蓝东南有一伽蓝,亦名旧王,有如来顶骨一片,面广寸余,其色黄白,发孔分明。又有如来发,发色青绀,螺旋右萦,引长尺馀,卷可半寸。凡此三事,每至六斋,王及大臣散花供养。
顶骨伽蓝西南,有旧王妃伽蓝,中有金铜窣堵波,高百余尺。闻诸土俗曰:“其窣堵波中有佛舍利升余,每月十五日,其夜便放圆光,烛耀露盘,联晖达曙,其光渐敛,入窣堵波。
六、比罗娑洛山及龙泉
城西南有比罗娑洛山。(唐言象坚。)山神作象形,故曰象坚也。昔如来在世,象坚神奉请世尊及千二百大阿罗汉。山颠有大磐石,如来即之,受神供养。其后无忧王即磐石上起窣堵波,高百余尺,今人谓之象坚窣堵波也。亦云中有如来舍利,可一升余。
象坚窣堵波北山岩下有一龙泉,是如来受神饭已,及阿罗汉于中漱口嚼杨枝,因即种根,今为茂林。后人于此建立伽蓝,名鞞铎佉。(唐言嚼杨枝也。)
自此东行六百余里,山谷接连,峰岸峭峻,越黑岭,入北印度境,至滥波国。(北印度境。)
卷二 三国
○印度总述
△一、释名
详夫天竺之称,异议纠纷,旧云身毒,或曰贤豆,今从正音,宜云印度。印度之人,随地称国,殊方异俗,遥举总名,语其所美,谓之印度。印度者,唐言“月”。月有多名,斯其一称。言诸群生轮回不息,无明长夜莫有司晨,其犹白日既隐,宵月斯继,虽有星光之照,岂如朗月之明!敬缘斯致,因而譬月。良以其土圣贤继轨,导凡御物,如月照临。由是义故,谓之印度。印度种姓族类群分,而婆罗门特为清贵。从其雅称,传以成俗,无云经界之别,总谓婆罗门国焉。
二、疆域
若其封疆之域,可得而言。五印度之境,周九万余里。三垂大海,北背雪山。北广南狭,形如半月。画野区分,七十余国。时特暑热,地多泉湿。北乃山阜隐轸,丘陵舄卤;东则川野沃润,畴陇膏腴;南方草木荣茂;西方土地硗确。斯大概也,可略言焉。
三、数量
夫数量之称,谓逾缮那。(旧曰由旬,又曰逾阇那,又曰由延,皆讹略也。)逾缮那者,自古圣王一日军程也。旧传一逾缮那四十里矣,印度国俗乃三十里,圣教所载惟十六里。穷微之数,分一逾缮那为八拘卢舍。拘卢舍者,谓大牛鸣声所极闻,称拘卢舍。分一拘卢舍为五百弓,分一弓为四肘,分一肘为二十四指,分一指节为七宿麦,乃至虱、虮、隙尘、牛毛、羊毛、兔毫、铜水,次第七分,以至细尘。细尘七分,为极细尘。极细尘者,不可复析,析即归空,故曰极微也。
四、岁时
若乃阴阳历运,日月次舍,称谓虽殊,时候无异,随其星建,以标月名。时极短者,谓刹那也。百二十刹那为一呾刹那,六十呾刹那为一腊缚,三十腊缚为一牟呼栗多,五牟呼栗多为一时,六时合成一日一夜,(昼三夜三。)居俗日夜分为八时。(昼四夜四,于一一时各有四分。)月盈至满,谓之白分;月亏至晦,谓之黑分。黑分或十四日、十五日,月有小大故也。黑前白后,合为一月。六月合为一行。日游在内,北行也;日游在外,南行也。总此二行,合为一岁。又分一岁以为六时。正月十六日至三月十五日,渐热也;三月十六日至五月十五日,盛热也;五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雨时也;七月十六日至九月十五日,茂时也;九月十六日至十一月十五日,渐寒也;十一月十六日至正月十五日,盛寒也。如来圣教,岁为三时。正月十六日至五月十五日,热时也;五月十六日至九月十五日,雨时也;九月十六日至正月十五日,寒时也。或为四时,春、夏、秋、冬也。春三月谓制呾逻月、吠舍佉月、逝瑟吒月,当此从正月十六日至四月十五日。夏三月谓頞沙荼月、室罗伐拿月、婆达罗钵陁月,当此从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秋三月谓頞湿缚瘐阇月、迦剌底迦月、末伽始罗月,当此从七月十六日至十月十五日。冬三月谓报沙月、磨袪月、颇勒窭拿月,当此从十月十六日至正月十五日。故印度僧徒依佛圣教,坐雨安居,或前三月,或后三月。前三月当此从五月十六日至八月十五日,后三月当此从六月十六日至九月十五日。前代译经律者,或云坐夏,或云坐腊,斯皆边裔殊俗,不达中国正音,或方言未融,而传译有谬。又推如来入胎、初生、出家、成佛、涅槃日月,皆有参差,语在后记。
五、邑居
若夫邑里闾阎,方城广峙,街衢巷陌,曲径盘迂。闤阓当涂,旗亭夹路。屠、钓、倡、优、魁脍、除粪,旌厥宅居,斥之邑外,行里往来,僻于路左。至于宅居之制,垣郭之作,地热卑湿,城多叠砖,暨诸墙壁,或编竹木。室宇台观,板屋平头,泥以石灰,覆以砖墼。诸异崇构,制同中夏。苫茅苫草,或砖或板,壁以石灰为饰,地涂牛粪为净,时花散布,斯其异也。诸僧伽蓝,颇极奇制。隅楼四起,重阁三层,榱梠栋梁,奇形雕镂,户牖垣墙,图画众彩。黎庶之居,内侈外俭。隩室中堂,高广有异,层台重阁,形制不拘。门辟东户,朝座东面。至于坐止,咸用绳床,王族、大人、士庶、豪右,庄饰有殊,规矩无异。君王朝座,弥复高广,珠玑间错,谓师子床,敷以细氎,蹈以宝机。凡百庶僚,随其所好,刻雕异类,莹饰奇珍。
六、衣饰
衣裳服玩,无所裁制,贵鲜白,轻杂彩。男则绕腰络腋,横巾右袒。女乃襜衣下垂,通肩总覆。顶为小髻,余发垂下。或有剪髭,别为诡俗。首冠花鬘,身佩璎珞。其所服者,谓憍奢耶衣及氎布等。憍奢耶者,野蚕丝也。菆摩衣,麻之类也。顩(墟严反。)钵罗衣,织细羊毛也。褐剌缡衣,织野兽毛也。兽毛细软,可得缉绩,故以见珍而充服用。其北印度风土寒烈,短制褊衣,颇同胡服。外道服饰,纷杂异制。或衣孔雀羽尾,或饰髑髅璎珞,或无服露形,或草板掩体,或拔发断髭,或蓬鬓椎髻,裳衣无定,赤白不恒。沙门法服,惟有三衣及僧却崎、泥缚些(桑个反。)那。三衣裁制,部执不同,或缘有宽狭,或叶有小大。僧却崎(唐言掩腋。旧曰僧祇支,讹也。)覆左肩,掩两腑,左开右合,长裁过腰。泥嚩些那(唐言裙。旧曰涅槃僧,讹也。)既无带襻,其将服也,集衣为襵,束带以绦,襵则诸部各异,色乃黄赤不同。刹帝利、婆罗门清素居简,洁白俭约。国王、大臣服玩良异,花鬘宝冠以为首饰,环钏璎珞而作身佩。其有富商大贾,唯钏而已。人多徒跣,少有所履。染其牙齿,或赤或黑,齐发穿耳,修鼻大眼,斯其貌也。
七、馔食
夫其洁清自守,非矫其志。凡有馔食,必先盥洗,残宿不再,食器不传。瓦木之器,经用必弃。金、银、铜、铁,每加摩莹。馔食既讫,嚼杨枝而为净。澡漱未终,无相执触。每有溲弱,必事澡灌。身涂诸香,所谓旃檀、郁金也。君王将浴,鼓奏弦歌。祭祀拜祠,沐浴盥洗。
八、文字
详其文字,梵天所制,原始垂则,四十七言。遇物合成,随事转用,流演枝派,其源浸广。因地随人,微有改变,语其大较,未异本源。而中印度特为详正,辞调和雅,与天同音,气韵清亮,为人轨则。邻境异国,习谬成训,竞趋浇俗,莫守淳风。
至于记言书事,各有司存。史诰总称,谓尼罗蔽荼,(唐言青藏。)善恶具举,灾祥备著。
九、教育
而开蒙诱进,先导十二章。七岁之后,渐授五明大论:一曰声明,释诂训字,诠目疏别;二工巧明,伎术机关,阴阳历数;三医方明,禁咒闲邪,药石针艾;四曰因明,考定正邪,研核真伪;五曰内明,究畅五乘因果妙理。
其婆罗门学四吠陀论:(旧曰毗陀,讹也。)一曰寿,谓养生缮性;二曰祠,谓享祭祈祷;三曰平,谓礼仪、占卜、兵法、军阵;四曰术,谓异能、伎数、禁咒、医方。
师必博究精微,贯究玄奥,示之大义,异以微言,提撕善诱,雕朽励薄。若乃识量通敏,志怀逋逸,则拘絷反关,业成后已。
年方三十,志立学成,既居禄位,先酬师德。其有博古好雅,肥遁居贞,沈浮物外,逍遥事表,宠辱不惊,声问以远,君王雅尚,莫能屈迹。然而国重聪睿,俗贵高明,褒赞既隆,礼命亦重。故能强志笃学,忘疲游艺,访道依仁,不远千里。家虽豪富,志均羁旅,口腹之资,巡匄以济,有贵知道,无耻匮财。娱游惰业、偷食靡衣,既无令德,又非时习,耻辱俱至,丑声载扬。
十、佛教
如来理教,随类得解。去圣悠远,正法醇醨,任其见解之心,俱获闻知之悟。部执峰峙,诤论波涛,异学专门,殊途同致。十有八部,各擅锋锐;大小二乘,居止区别。其有宴默思惟,经行住立,定慧悠隔,喧静良殊,随其众居,各制科防。无云律论,絓是佛经,讲宣一部,乃免僧知事;二部,加上房资具;三部,差侍者祗承。四部,给净人役使;五部,则行乘象舆;六部,又导从周卫。道德既高,旌命亦异。时集讲论,考其优劣,彰别善恶,黜陟幽明。其有商榷微言,抑扬妙理,雅辞赡美,妙辩敏捷,于是驭乘宝象,导从如林。至乃义门虚辟,辞锋挫锐,理寡而辞繁,义乖而言顺,遂即面涂赭垩,身岔尘土,斥于旷野,弃之沟壑。既旌淑慝,亦表贤愚。人知乐道,家勤志学。出家归俗,从其所好。罹咎犯律,僧中科罚,轻则众命诃责,次又众不与语,重乃众不共住。不共住者,斥摈不齿,出一住处,措身无所,羁旅艰辛,或返初服。
十一、族姓
若夫族姓殊者,有四流焉:一曰婆罗门,净行也,守道居贞,洁白其操。二曰刹帝利,王种也,(旧曰刹利,略也。)奕世君临,仁恕为志。三曰吠奢,(旧曰毗舍,讹也。)商贾也,贸迁有无,逐利远近。四曰戍陀罗,(旧曰首陀,讹也。)农人也,肆力畴陇,勤身稼穑。凡兹四姓,清浊殊流,婚娶通亲,飞伏异路,内外宗枝,姻媾不杂。妇人一嫁,终无再醮。自余杂姓,实繁种族,各随类聚,难以详裁。
十二、兵术
君王奕世,惟刹帝利。弑篡时起,异姓称尊。国之战士,骁雄毕选,子父传业,遂穷兵术。居则宫庐周卫,征则奋旅前锋。凡有四兵,步、马、车、象。象则被以坚甲,牙施利距,一将安乘,授其节度,两卒左右,为之驾驭。车乃驾以驷马,兵帅居乘,列卒周卫,扶轮挟毂。马军散御,逐北奔命。步军轻捍,敢勇充选,负大橹,执长戟,或持刀剑,前奋行阵。凡诸戎器,莫不锋锐,所谓矛、楯、弓、矢、刀、剑、钺、斧、戈、殳、长槊、轮索之属,皆世袭矣。
十三、刑法
夫其俗也,性虽狷急,志甚贞质,于财无苟得,于义有余让,惧冥运之罪,轻生事之业,诡谲不行,盟誓为信,政教尚质,风俗犹和。凶悖群小,时亏国宪,谋危君上,事迹彰明,则常幽囹圄,无所刑戮,任其生死,不齿人伦。犯伤礼义,悖逆忠孝,则劓鼻,截耳,断手,刖足,或驱出国,或放荒裔。自余咎犯,输财赎罪。理狱占辞,不加刑朴,随问款对,据事平科。拒违所犯,耻过饰非,欲究情实,事须案者,凡有四条:水、火、称、毒。水则罪人与石,盛以连囊,沈之深流,校其真伪,人沉石浮则有犯,人浮石沉则无隐。火乃烧铁,罪人踞上,复使足蹈,既遣掌案,又令舌舐,虚无所损,实有所伤。懦弱之人不堪炎炽,捧未开花,散之向焰,虚则花发,实则花焦。称则人石平衡,轻重取验,虚则人低石举,实则石重人轻。毒则以一羖羊,剖其右髀,随被讼人所食之分,杂诸毒药置右髀中,实则毒发而死,虚则毒歇而苏。举四条之例,防百非之路。
十四、敬仪
致敬之式,其仪九等:一发言慰问,二俯首示敬,三举手高揖,四合掌平拱,五屈膝,六长跪,七手膝踞地,八五轮俱屈,九五体投地。凡斯九等,极惟一拜。跪而赞德,谓之尽敬。远则稽颡拜手,近则舐足摩踵。凡其致辞受命,褰裳长跪。尊贤受拜,必有慰辞,或摩其顶,或拊其背,善言诲导,以示亲厚。出家沙门,既受礼敬,惟加善愿,无止跪拜。随所宗事,多有旋绕,或唯一周,或复三匝,宿心别请,数则从欲。
十五、病死
凡遭疾病,绝粒七日,期限之中,多有痊愈。必未瘳差,方乃饵药。药之性类,名种不同。医之工伎,占候有异。
终没临丧,哀号相泣,裂裳拔发,拍额椎胸。服制无闻,丧期无数。送终殡葬,其仪有三:一曰火葬,积薪焚燎;二曰水葬,沈流飘散;三曰野葬,弃林饲兽。国王殂落,先立嗣君,以主丧祭,以定上下。生立德号,死无议谥。丧祸之家,人莫就食。殡葬之后,复常无讳。诸有送死,以为不洁,咸于郭外浴而后入。至于年耆寿耄,死期将至,婴累沈痾,生崖恐极,厌离尘俗,愿弃人间,轻鄙生死,希远世路。于是亲故知友,奏乐饯会,泛舟鼓棹,济殑伽河,中流自溺,谓得生天。十有其一,未尽鄙见。出家僧众,制无号哭,父母亡丧,诵今酬恩,追远慎终,寔资冥福。
十六、赋税
政教既宽,机务亦简,户不籍书,人无徭课。王田之内,大分为四:一充国用,祭祀粢盛;二以封建辅佐宰臣;三赏聪睿硕学高才;四树福田,给诸异道。所以赋敛轻薄,徭税俭省,各安世业,俱佃口分。假种王田,六税其一。商贾逐利,来往贸迁,津路关防,轻税后过。国家营建,不虚劳役,据其成功,酬之价直。镇戍征行,宫庐宿卫,量事招募,悬赏待人。宰牧、辅臣、庶官、僚佐,各有分地,自食封邑。
十七、物产
风壤既别,地利亦殊。花草果木,杂种异名,所谓庵没罗果、庵弭罗果、末杜迦果、跋达罗果、劫比他果、阿末罗果、镇杜迦果、乌昙跋罗果、茂遮果、那利罗果、般娑果。凡厥此类,难以备载,见珍人世者,略举言焉。至于枣、栗、椑、柿,印度无闻;梨、柰、桃、杏、蒲萄等果,迦湿弥罗国已来,往往间植;石榴、甘桔,诸国皆树。
垦田农务,稼穑耕耘,播植随时,各从劳逸。土宜所出,稻、麦尤多。
蔬菜则有姜、芥、瓜、瓠、荤陁菜等。葱蒜虽少,啖食亦希,家有食者,驱令出郭。
至于乳酪、膏酥、粆糖、石蜜、芥子油、诸饼麨,常所膳也。鱼、羊、獐、鹿,时荐肴胾。牛、驴、象、马、豕、犬、狐、狼、师子、猴、猿,凡此毛群,例无味啖,啖者鄙耻,众所秽恶,屏居郭外,希迹人间。
若其酒醴之差,滋味流别。蒲萄、甘蔗,刹帝利饮也;曲蘖醇醪,吠奢等饮也;沙门、婆罗门饮蒲萄、甘蔗浆,非酒醴之谓也。杂姓卑族,无所流别。
然其资用之器,巧质有殊;什物之具,随时无阙。虽釜镬斯用,而炊甑莫知。多器坯土,少用赤铜。食以一器,众味相调,手指斟酌,略无匙箸,至于老病,乃用铜匙。
若其金、银、鍮石、白玉、火珠,风土所产,弥复盈积。奇珍杂宝,异类殊名,出自海隅,易以求贸。然其货用,交迁有无,金钱、银钱、贝珠、小珠。
印度之境,疆界具举,风壤之差,大略斯在,同条共贯,粗陈梗概。异政殊俗,据国而叙。
○滥波国
滥波国周千余里,北背雪山,三垂黑岭。国大都城周十余里。自数百年,王族绝嗣,豪杰力竞,无大君长,近始附属迦毕试国。宜粳稻,多甘蔗,林树虽众,果实乃少。气序渐温,微霜无雪。国俗丰乐,人尚歌咏,志性怯弱,情怀诡诈,更相欺诮,未有推先。体貌卑小,动止轻躁。多衣白氎,所服鲜饰。伽蓝十余所,僧徒寡少,并多习学大乘法教。天祠数十,异道甚多。
从此东南行百余里,逾大岭,济大河,至那揭罗曷国。(北印度境。)
○那揭罗曷国
那揭罗曷国东西六百余里,南北二百五六十里。山周四境,悬隔危险。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无大君长主令,役属迦毕试国。丰谷稼,多花果,气序温暑,风俗淳质。猛锐骁雄,轻财好学,崇敬佛法,少信异道。伽蓝虽多,僧徒寡少,诸窣堵波荒芜圮坏。天祠五所,异道百余人。
一、城附近诸遗迹
城东二里有窣堵波,高三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编石特起,刻雕奇制,释迦菩萨值然灯佛敷鹿皮衣布发掩泥得受记处。时经劫坏,斯迹无泯。或有斋日,天雨众花,群黎心竞,式修供养。其西伽蓝,少有僧徒。次南小窣堵波,是昔掩泥之地,无忧王避大路,遂僻建焉。
城内有大窣诸波故基。闻诸先志曰:昔有佛齿,高广严丽。今既无齿,唯余故基。其侧有窣堵波,高三十余尺。彼欲相传,不知源起,云从空下,峙基于此。既非人工,实多灵瑞。
城西南十余里有窣堵波,是如来自中印度凌虚游化,降迹于此,国人感慕,建此灵基。其东不远有窣堵波,是释迦菩萨昔值然灯佛于此买花。
二、小石岭佛影窟
城西南二十余里至小石岭,有伽蓝,高堂重阁,积石所成。庭宇寂寥,绝无僧侣。中有窣堵波,高二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
伽蓝西南,深涧峭绝,瀑布飞流,悬崖壁立。东岸石壁有大洞穴,瞿波罗龙之所居也。门径狭小,窟穴冥暗,崖石津滴,蹊径余流。昔有佛影,焕若真容,相好具足,俨然如在。近代已来,人不遍睹,纵有所见,仿佛而已。至诚祈请,有冥感者,乃暂明视,尚不能久。昔如来在世之时,此龙为牧牛之士,供王乳酪,进奉失宜。既获谴责,心怀恚恨,即以金钱买花,供养受记窣堵波,愿为恶龙,破国害王。即趣石壁,投身而死。遂居此窟,为大龙王,便欲出穴,成本恶愿。适起此心,如来已鉴,愍此国人为龙所害,运神通力,自中印度至。龙见如来,毒心遂止,受不杀戒,愿护正法。因请如来:“常居此窟,诸圣弟子,恒受我供。”如来告曰:“吾将寂灭,为汝留影,遣五罗汉常受汝供。正法隐没,其事无替。汝若毒心奋怒,当观吾留影,以慈善故,毒心当止。此贤劫中,当来世尊,亦悲愍汝,皆留影像。”影窟门外有二方石,其一石上有如来足蹈之迹,轮相微现,光明时烛。影窟左右多诸石室,皆是如来诸圣弟子入定之处。影窟西北隅有窣堵波,是如来经行之处。其侧窣堵波,有如来发、爪。邻此不远有窣堵波,是如来显畅真宗,说蕴界处之所也。影窟西有大盘石,如来尝于其上濯浣袈裟,文影微现。
醯罗城
城东南三十余里,至醯罗城。周四五里,竖峻险固,花林池沼,光鲜澄镜。城中居人,淳质正信。复有重阁,画栋丹楹。第二阁中有七宝小窣堵波,置如来顶骨。骨周一尺二寸,发孔分明,其色黄白,盛以宝函,置窣堵波中。欲知善恶相者,香末和泥,以印顶骨,随其福感,其文涣然。又有七宝小窣堵波,以贮如来髑髅骨,状若荷叶,色同顶骨,亦以宝函缄络而置。又有七宝小窣堵波,贮如来眼睛,睛大如柰,光明清彻,曒映中外,又以七宝函缄封而置。如来僧伽胝袈裟,细氎所作,其色黄赤,置宝函中,岁月既远,微有损坏。如来锡杖,白铁作环,栴檀为笴,宝筒盛之。近有国王闻此诸物并是如来昔亲服用,恃其威力,迫胁而归。既至本国,置所居宫,曾未浃辰,求之已失。爰更寻访,已还本处。斯五圣迹,多有灵异。迦毕试王令五净行给侍香花,观礼之徒,相继不绝。诸净行等欲从虚寂,以为财用人之所重,权立科条,以止喧杂。其大略曰:“诸欲见如来顶骨者,税一金钱;若取印者,税五金钱。”自余节级,以次科条。科条虽重,观礼弥众。
重阁西北有窣堵波,不甚高大,而多灵异,人以指触,便即摇震,连基倾动,铃铎和鸣。
从此东南山谷中行五百余里,至健驮逻国。(旧曰乾陁卫,讹也。北印度境。)
○健驮逻国
健驮逻国东西千余里,南北八百余里,东临信度河。国大都城号布路沙布逻,周四十余里。王族绝嗣,役属迦毕试国。邑里空荒,居人稀少,宫城一隅有千余户。谷稼殷盛,花果繁茂,多甘蔗,出石蜜。气序温暑,略无霜雪。人性恇怯,好习典艺,多敬异道,少信正法。自古已来,印度之境作论诸师,则有那罗延天、无著菩萨、世亲菩萨、法救、如意、胁尊者等本生处也。僧伽蓝十余所,摧残荒废,芜漫萧条,诸窣堵波颇多颓圮。天祠百数,异道杂居。
王城内东北有一故基,昔佛钵之宝台也。如来涅槃之后,钵流此国,经数百年,式遵供养,流转诸国,在波剌斯。
一、卑钵罗树及迦腻色迦王大窣堵波
城外东南八九里有卑钵罗树,高百余尺,枝叶扶疏,荫影蒙密。过去四佛已坐其下,今犹现有四佛坐像。贤劫之中,九百九十六佛皆当坐焉。冥祇警卫,灵鉴潜被。释迦如来于此树下南面而坐,告阿难曰:“我去世后,当四百年,有王命世,号迦腻色迦,此南不远起窣堵波,吾身所有骨肉舍利,多集此中。”
卑钵罗树南有窣堵波,迦腻色迦王之所建也。迦腻色迦王以如来涅槃之后第四百年,君临膺运,统赡部洲,不信罪福,轻毁佛法。畋游草泽,遇见白兔,王亲奔逐,至此忽灭。见有牧牛小竖,于林树间作小窣堵波,其高三尺。王曰:“汝何所为?”牧竖对曰:“昔释迦佛圣智悬记:‘当有国王于此胜地建窣堵波,吾身舍利多聚其内。’大王圣德宿殖,名符昔记,神功胜福,允属斯辰,故我今者先相警发。”说此语已,忽然不现。王闻是说,喜庆增怀,自负其名大圣先记,因发正信,深敬佛法。周小窣堵波,更建石窣堵波,欲以功力弥覆其上。随其数量,恒出三尺,若是增高,逾四百尺。基趾所峙,周一里半,层基五级,高一百五十尺,方乃得覆小窣堵波。王因喜庆,复于其上更起二十五层金铜相轮,即以如来舍利一斛而置其中,式修供养。营建才迄,见小窣堵波在大基东南隅下傍出其半。王心不平,便即掷弃,遂住窣堵波第二级下石基中半现,复于本处更出小窣堵波。王乃退而叹曰:“嗟夫,人事易迷,神功难掩,灵圣所扶,愤怒何及!”惭惧既已,谢咎而归。其二窣堵波今犹现在,有婴疾病欲祈康愈者,涂香散花,至诚归命,多蒙瘳差。
二、大窣堵波周近诸佛像
大窣堵波东面石陛南镂作二小窣堵波,一高三尺,一高五尺,规摹形状如大窣堵波。又作两躯佛像,一高四尺,一高六尺,拟菩提树下加趺坐像,日光照烛,金色晃曜,阴影渐移,石文青绀。闻诸耆旧曰:数百年前,石基之隙有金色蚁,大者如指,小者如麦,同类相从,啮其石壁,文若雕镂,厕以金沙,作为此像,今犹现在。
大窣堵波石陛南面有画佛像,高一丈六尺,自胸已上,分现两身,从胸已下,合为一体。闻诸先志曰:初,有贫士佣力自济,得一金钱,愿造佛像。至窣堵波所,谓画工曰:“我今欲图如来妙相,有一金钱,酬工尚少,宿心忧负,迫于贫乏。”时彼画工鉴其至诚,无云价直,许为成功。复有一人,事同前迹,持一金钱,求画佛像。画工是时受二人钱,求妙丹青,共画一像。二人同日俱来礼敬,画工乃同指一像,示彼二人,而谓之曰:“此是汝所作之佛像也。”二人相视,若有所怀。画工心知其疑也,谓二人曰:“何思虑之久乎?凡所受物,毫厘不亏。斯言不谬,像必神变。”言声未静,像现灵异,分身交影,光相昭著。二人悦服,心信欢喜。
大窣堵波西南百余步,有白石佛像,高一丈八尺,北面而立,多有灵相,数放光明。时有人见像出夜行,旋绕大窣堵波。近有群贼欲入行盗,像出迎贼,贼党怖退,像归本处,住立如故。群盗因此改过自新,游行邑里,具告远近。
大窣堵波左右,小窣堵波鱼鳞百数。佛像庄严,务穷工思,殊香异音,时有闻听,灵仙圣贤,或见旋绕。此窣堵波者,如来悬记,七烧七立,佛法方尽。先贤记曰:成坏已三。初至此国,适遭火灾,当见营构,尚未成功。
三、迦腻色迦王伽蓝与胁尊者、世亲、如意遗迹
大窣堵波西有故伽蓝,迦腻色迦王之所基也。重阁累榭,层台洞户,旌召高僧,式昭景福。虽则圮毁,尚曰奇工。僧徒减少,并学小乘。自建伽蓝,异人间出,诸作论师及证圣果,清风尚扇,至德无泯。
第三重阁有波栗湿缚(唐言胁。)尊者室,久已倾顿,尚立旌表。初,尊者之为梵志师也,年垂八十,舍家染衣。城中少年便诮之曰:“愚夫朽老,一何浅智!夫出家者,有二业焉,一则习定,二乃诵经。而今衰耄,无所进取,滥迹清流,徒知饱食。”时胁尊者闻诸讥议,因谢时人而自誓曰:“我若不通三藏理,不断三界欲,得六神通,具八解脱,终不以胁而至于席!”自尔之后,唯日不足,经行宴坐,住立思惟,昼则研习理教,夜乃静虑凝神,绵历三岁,学通三藏,断三界欲,得三明智,时人敬仰,因号胁尊者焉。
胁尊者室东有故房,世亲菩萨于此制《阿毗达磨俱舍论》,人而敬之,封以记焉。
世亲室南五十余步,第二重阁,末笯曷剌他(唐言如意。)论师于此制《毗婆沙论》。论师以佛涅槃之后一千年中利见也。少好学,有才辩,声问遐被,法俗归心。时室罗伐悉底国毗讫罗摩阿迭多王(唐言超日。)威风远洽,臣诸印度,日以五亿金钱周给贫窭孤独。主藏臣惧国用乏匮也,乃讽谏曰:“大王威被殊俗,泽及昆虫,请增五亿金钱,以赈四方匮乏。府库既空,更税有土,重敛不已,怨声载扬,则君上有周给之恩,臣下被不恭之责。”王曰:“聚有余,给不足,非苟为身侈靡国用。”遂加五亿,惠诸贫乏。其后畋游,逐豕失踪,有寻知迹者,赏一亿金钱,如意论师一使人剃发,辄赐一亿金钱,其国史臣依即书记。王耻见高,心常怏怏,欲众辱如意论师。乃招集异学德业高深者百人,而下令曰:“欲收视听,游诸真境,异道纷杂,归心靡措,今考优劣,专精遵奉。”洎乎集论,重下令曰:“外道论师并英俊也,沙门法众宜善宗义,胜则崇敬佛法,负则诛戮僧徒。”于是如意诘诸外道,九十九人已退飞矣。下席一人,视之蔑如也,因而剧谈,论及火烟。王与外道咸喧言曰:“如意论师辞义有失!夫先烟而后及火,此事理之常也。”如意虽欲释难,无听览者。耻见众辱,齰断其舌,乃书诫门人世亲曰:“党援之众,无竞大义;群迷之中,无辩正论。”言毕而死。居未久,超日王失国,兴王膺运,表式英贤。世亲菩萨欲雪前耻,来白王曰:“大王以圣德君临,为含识主命。先师如意学穷玄奥,前王宿撼,众挫高名,我承导诱,欲复前怨。”其王知如意哲人也,美世亲雅操焉,乃召诸外道与如意论者。世亲重述先旨,外道谢屈而退。
四、布色羯逻伐底城及诸遗迹
迦腻色迦王伽蓝东北行五十余里,渡大河,至布色羯逻伐底城,周十四五里。居人殷盛,闾阎洞连。城西门外有一天祠,天像威严,灵异相继。
城东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即过去四佛说法之处。古先圣贤自中印度降神导物,斯地寔多,即伐苏蜜呾罗(唐言世友。旧曰和须蜜多,讹也。)论师于此制《众事分阿毗达磨论》。
城北四五里有故伽蓝,庭宇荒凉,僧徒寡少,然皆遵习小乘法教。即达磨呾逻多(唐言法救。旧曰达摩多罗,讹也。)论师于此制《杂阿毗达磨论》。
伽蓝侧有窣堵波,高数百尺,无忧王之所建也,雕木文石,颇异人工。是释迦佛昔为国王,修菩萨行,从众生欲,惠施不倦,丧身若遗,于此国土千生为王,即斯胜地千生舍眼。
舍眼东不远有二石窣堵波,各高百余尺。右则梵王所立,左乃天帝所建,以妙珍宝而莹饰之。如来寂灭,宝变为石。基虽倾陷,尚曰崇高。
梵、释窣堵波西北行五十余里,有窣堵波,是释迦如来于此化鬼子母,令不害人,故此国俗祭以求嗣。
化鬼子母北行五十余里,有窣堵波。是商莫迦菩萨(旧曰睒摩菩萨,讹也。)恭行鞠养,侍盲父母,于此采果,遇王游猎,毒矢误中,至诚感灵,天帝傅药,德动明圣,寻即复苏。
五、跋虏沙城
商莫迦菩萨被害东南行二百余里,至跋虏沙城。城北有窣堵波,是苏达拿太子(唐言善牙。)以父王大象施婆罗门,蒙谴被摈,顾谢国人,既出郭门,于此告别。其侧伽蓝,五十余僧,并小乘学也。昔伊湿伐逻(唐言自在。)论师于此制《阿毗达磨明灯论》。
跋虏沙城东门外有一伽蓝,僧徒五十余人,并大乘学也。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立。昔苏达拿太子摈在弹多落迦山,(旧曰檀特山,讹也。)婆罗门乞其男女,于此鬻卖。
六、弹多落迦山及其他诸遗迹
跋虏沙城东北二十余里,至弹多落迦山。岭上有窣堵波,无忧王所建。苏达拿太子于此栖隐。其侧不远有窣堵波,太子于此以男女施婆罗门,婆罗门捶其男女,流血染地,今诸草木犹带绛色。岩间石室,太子及妃习定之处。谷中林树垂条若帷,并是太子昔所游止。其侧不远有一石庐,即古仙人之所居也。
仙庐西北行百余里,越一小山,至大山。山南有伽蓝,僧徒鲜少,并学大乘。其侧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昔独角仙人所居之处。仙人为淫女诱乱,退失神通,淫女乃驾其肩而还城邑。
跋虏沙城东北五十余里,至崇山。山有青石大自在天妇像,毗摩天女也。闻诸土俗曰:此天像者,自然有也。灵异既多,祈祷亦众。印度诸国求福请愿,贵贱毕萃,远近咸会。其有愿见天神形者,至诚无贰,绝食七日,或有得见,求愿多遂。山下有大自在天祠,涂灰外道式修祠祀。
七、乌铎迦汉荼城
毗摩天祠东南行百五十里,至乌铎迦汉荼城。周二十余里,南临信度河。居人富乐,宝货盈积,诸方珍异,多集于此。
八、娑罗睹逻邑及波你尼仙
乌铎迦汉荼城西北行二十余里,至娑罗睹逻邑,是制《声明论》波你尼仙本生处也。遂古之初,文字繁广,时经劫坏,世界空虚,长寿诸天,降灵导俗,由是之故,文籍生焉。自时厥后,其源泛滥。梵王、天帝作则随时,异道诸仙各制文字。人相祖述,竞习所传,学者虚功,难用详究。人寿百岁之时,有波你尼仙,生知博物,愍时浇薄,欲削浮伪,删定繁猥,游方问道,遇自在天,遂申述作之志。自在天曰:“盛矣哉!吾当祐汝。”仙人受教而退,于是研精覃思,捃摭群言,作为字书,备有千颂,颂三十二言矣。究极今古,总括文言,封以进上。王甚珍异,下令国中,普使传习,有诵通利,赏千斤钱。所以师资传授,盛行当世。故此邑中诸婆罗门硕学高才,博物强识。
娑罗睹逻邑中有窣堵波,罗汉化波你尼仙后进之处。如来去世,垂五百年,有大阿罗汉自迦湿弥罗国游化至此,乃见梵志捶训稚童。时阿罗汉谓梵志曰:“何苦此儿?”梵志曰:“令学《声明论》,业不时进。”阿罗汉逌尔而笑,老梵者曰:“夫沙门者,慈悲为情,愍物伤类。仁今所笑,愿闻其说。”阿罗汉曰:“谈不容易,恐致深疑。汝颇尝闻波你尼仙制《声明论》,垂训于世乎?”婆罗门曰:“此邑之子,后进仰德,像设犹存。”阿罗汉曰:“今汝此子,即是彼仙。犹以强识,玩习世典,唯谈异论,不究真理,神智唐捐,流转未息,尚乘余善,为汝爱子。然则世典文辞,彼疲功绩,岂若如来圣教,福智冥滋?曩者南海之滨有一枯树,五百蝙蝠于中穴居。有诸商侣止此树下,时属风寒,人皆饥冻,聚积樵苏,蕴火其下,烟焰渐炽,枯树遂燃。时商侣中有一贾客,夜分已后,诵《阿毗达磨藏》。彼诸蝙蝠虽为火困,爱好法音,忍而不去,于此命终。随业受生,俱得人身,舍家修学,乘闻法声,聪明利智,并证圣果,为世福田。近迦腻色迦王与胁尊者招集五百贤圣,于迦湿弥罗国作《毗婆沙论》,斯并枯树之中五百蝙蝠也。余虽不肖,是其一数。斯则优劣良异,飞伏悬殊。仁今爱子,可许出家。出家功德,言不能述。”时阿罗汉说此语已,示神通事,因忽不现。婆罗门深生敬异,叹善久之,具告邻里,遂放其子出家修学。因即回信,崇重三宝,乡人从化,于今弥笃。
从乌铎迦汉荼城北逾山涉川,行六百余里,至乌仗那国。(唐言苑,昔轮王之苑囿也。旧曰乌场,或曰乌荼,皆讹。北印度境。)
卷三 八国
○乌仗那国
乌仗那国周五千余里,山谷相属,川泽连原。谷稼虽播,地利不滋。多蒲萄,少甘蔗,地产金、铁,宜郁金香,林树蓊郁,花果茂盛。寒暑和畅,风雨顺序。人性怯懦,俗情谲诡。好学而不功,禁咒为艺业。多衣白氎,少有余服。语言虽异,大同印度。文字礼仪,颇相参预。崇重佛法,敬信大乘。夹苏婆伐窣堵河,旧有一千四百伽蓝,多已荒芜。昔僧徒一万八千,今渐减少。并学大乘,寂定为业,喜诵其文,未究深义,戒行清洁,特闲禁咒。律仪传训,有五部焉:一法密部,二化地部,三饮光部,四说一切有部,五大众部。天祠十有余所,异道杂居。坚城四五,其王多治瞢揭厘城。城周十六七里,居人殷盛。
一、忍辱仙遗迹
瞢揭厘城东四五里有大窣堵波,极多灵瑞,是佛在昔作忍辱仙,于此为羯利王(唐言斗诤。旧云哥利,讹也。)割截肢体。
二、阿波逻罗龙泉及佛遗迹
瞢揭厘城东北行二百五六十里,入大山,至阿波逻罗龙泉,即苏婆伐窣堵河之源也。派流西南,春夏含冻,晨夕飞雪,雪霏五彩,光流四照。此龙者,迦叶波佛时生在人趣,名曰殑祇,深闲咒术,禁御恶龙,不令暴雨,国人赖之,以稸余粮。居人众庶感恩怀德,家税斗谷以馈遗焉。既积岁时,或有逋课。殑祇含怒,愿为毒龙,暴行风雨,损伤苗稼。命终之后,为此地龙。泉流白水,损伤地利。释迦如来大悲御世,愍此国人独遭斯难,降神至此,欲化暴龙。执金刚神杵击山崖,龙王震惧,乃出归依。闻佛说法,心净信悟,如来遂制勿损农稼。龙曰:“凡有所食,赖收人田,今蒙圣教,恐难济给,愿十二岁一收粮储。”如来含覆,愍而许焉。故今十二年一遭白水之灾。
阿波逻罗龙泉西南三十余里,水北岸大磐石上,有如来足所履迹,随人福力,量有短长。是如来伏此龙已,留迹而去。后人于上积石为室,遐迩相趋,花香供养。顺流而下三十余里,至如来濯衣石,袈裟之文焕焉如镂。
三、醯罗山
瞢揭厘城南四百余里,至醯罗山,谷水西派,逆流东上。杂花异果,被涧缘崖,峰岩危险,溪谷盘纡,或闻喧语之声,或闻音乐之响。方石如榻,宛若工成,连延相属,接布崖谷。是如来在昔为闻半颂(旧曰偈,梵文略也。或曰偈他,梵音讹也。今从正音,宜云伽他。伽他者,唐言颂,颂三十二言。)之法,于此舍身命也。○四、摩诃伐那伽蓝
瞢揭厘城南二百余里,大山侧,至摩诃伐那(唐言大林)。伽蓝。是如来昔修菩萨行,号萨缚达多王,(唐言一切施)。避敌弃国,潜行至此,遇贫婆罗门,方来乞丐。既失国位,无以为施,遂令羁缚,擒往敌王,冀以赏财,回为惠施。
五、摩愉伽蓝
摩诃伐那伽蓝西北,下山三四十里,至摩愉(唐言豆)。伽蓝。有窣堵波,高百余尺。其侧大方石上,有如来足蹈之迹。是佛昔蹈此石,放拘胝光明,照摩诃伐那伽蓝,为诸人、天说本生事。其窣堵波基下有石,色带黄白,常有津腻。是如来在昔修菩萨行,为闻正法,于此析骨书写经典。
六、尸毗迦王本生故事
摩愉伽蓝西六七十里,至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是如来昔修菩萨行,号尸毗迦王,(唐言与。旧曰尸毗王,讹。)为求佛果,于此割身,从鹰代鸽。
七、萨裒杀地僧伽蓝等及佛本生故事
代鸽西北二百余里,入珊尼罗阇川,至萨裒杀地(唐言蛇药。)僧伽蓝。有窣堵波,高八十余尺。是如来昔为帝释,时遭饥岁,疾疫流行,医疗无功,道死相属。帝释悲愍,思所救济,乃变其形为大蟒身,僵尸川谷,空中遍告。闻者感庆,相率奔处,随割随生,疗饥疗疾。其侧不远,有苏摩大窣堵波。是如来昔日为帝释,时世疾疫,愍诸含识,自变其身为苏摩蛇,凡有啖食,莫不康豫。珊尼罗阇川北石崖边,有窣堵波。病者至求,多蒙除差。如来在昔为孔雀王,与其群而至此,热渴所逼,求水不获,孔雀王以{此束}啄崖,涌泉流注。今遂为池,饮沐愈疾。石上犹有孔雀踪迹。
八、上军王窣堵波
瞢揭厘城西南行六七十里,大河东有窣堵波,高六十余尺,上军王之所建也。昔如来之将寂灭,告诸大众:“我涅槃后,乌仗那国上军王宜与舍利之分。”及诸王将欲均量,上军王后来,遂有轻鄙之议。是时天人大众重宣如来顾命之言,乃预同分,持归本国,式遵崇建。窣堵波侧大河滨,有大石,状如象。昔上军王以大白象负舍利归,至于此地,象忽蹎仆,因而自毙,遂变为石,即于其侧起窣堵波。
九、赤塔、奇特塔及观自在菩萨精舍
瞢揭厘城西五十余里,渡大河,至卢醯呾迦(唐言赤。)窣堵波,高五十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昔如来修菩萨行,为大国王,号曰慈力,于此刺身血以饲五药叉。(旧曰夜叉,讹也。)
瞢揭厘城东北三十余里,至遏部多(唐言奇特。)石窣堵波,高四十余尺。在昔如来为诸人、天说法开导,如来去后,从地踊出,黎庶崇敬,香花不替。
石窣堵波西渡大河三四十里,至一精舍,中有阿缚卢枳低湿伐罗菩萨像。(唐言观自在。合字连声,梵语如上;分文散音,即阿缚卢枳多,译曰观,伊湿伐罗,译曰自在。旧译为光世音,或云观世音,或观世自在,皆讹谬也。)威灵潜被,神迹昭明,法俗相趋,供养无替。
十、蓝勃卢山龙池及乌仗那国王统传说
观自在菩萨像西北百五十里,至蓝勃卢山。山岭有龙池,周三十余里,渌波浩汗,清流皎镜。
昔毗卢择迦王前伐诸释,四人拒军者,宗亲摈逐,各自分飞。其一释种,既出国都,跋涉疲弊,中路而止。时有一雁飞趣其前,既以驯狎,因即乘焉。其雁飞翔,下此池侧。释种虚游,远适异国,迷不知路,假寐树荫。池龙少女游览水滨,忽见释种,恐不得当也,变为人形,即而摩拊。释种惊寤,因即谢曰:“羁旅羸人,何见亲拊?”遂款殷勤,凌逼野合。女曰:“父母有训,祗奉无违。虽蒙惠顾,未承高命。”释种曰:“山谷杳冥,尔家安在?”曰:“我此池之龙女也,敬闻圣族流离逃难,幸因游览,敢慰劳弊。命有燕私,未闻来旨。况乎积祸,受此龙身,人畜殊途,非所闻也。”释种曰:“一言见允,宿心斯毕。”龙女曰:“敬闻命矣,唯所去就。”释种乃誓心曰:“凡我所有福德之力,令此龙女举体成人。”福力所感,龙遂改形,既得人身,深自庆悦。乃谢释种曰:“我积殃运,流转恶趣。幸蒙垂顾,福力所加,旷劫弊身,一旦改变。欲报此德,糜躯未谢。心愿陪游,事拘物议。愿白父母,然后备礼。”龙女还池,白父母曰:“今者游览,忽逢释种,福力所感,变我为人,情存好合,敢陈事实。”龙王心欣人趣,情重圣族,遂从女请。乃出池而谢释种曰:“不遗非类,降尊就卑,愿临我室,敢供洒扫。”释种受龙王之请,遂即其居。于是龙宫之中,亲迎备礼,燕尔乐会,肆极欢娱。释种睹龙之形,心常畏恶,乃欲辞出。龙王止曰:“幸无远舍,邻此宅居,当令据疆土,称大号,总有臣庶,祚延长世。”释种谢曰:“此言非冀。”龙王以宝剑置箧中,妙好白氎而覆其上,谓释种曰:“幸持此氎以献国王,王必亲受远人之贡,可于此时害其王也。因据其国,不亦善乎?”释种受龙指诲,便往行献。乌仗那王躬举其氎,释种执其袂而刺之。侍臣、卫兵喧乱阶陛,释种麾剑告曰:“我所仗剑,神龙见授,以诛后伏,以斩不臣。”咸惧神武,推尊大位。于是沿弊立政,表贤恤患。已而动大众,备法驾,即龙宫而报命,迎龙女以还都。龙女宿业未尽,余报犹在,每至燕私,首出九龙之头。释种畏恶,莫知图计,伺其寐也,利刃断之。龙女惊寤曰:“斯非后嗣之利,非徒我命有少损伤,而汝子孙当苦头痛。”故此国族常有斯患,虽不连绵,时一发动,释种既没,其子嗣位,是嗢呾罗犀那王。(唐言上军。)
上军王嗣位之后,其母丧明。如来伏阿波逻罗龙还也,从空下其宫中。上军王适从游猎,如来因为其母略说法要。遇圣闻法,遂得复明。如来问曰:“汝子,我之族也,今何所在?”母曰:“旦出畋游,今将返驾。”如来与诸大众寻欲发引。王母曰:“我唯福遇,生育圣族,如来悲愍,又亲降临,我子方还,愿少留待。”世尊曰:“斯人者,我之族也,可闻教而信悟,非亲诲以发心。我其行矣,还语之曰:‘如来从此往拘尸城娑罗树间入涅槃,宜取舍利,自为供养。’”如来与诸大众凌虚而去。上军王方游猎,远见宫中光明赫奕,疑有火灾,罢猎而返。乃见其母复明,庆而问曰:“我去几何,有斯祥感,能令慈母复明如昔?”母曰:“汝出之后,如来至此,闻佛说法,遂得复明。如来从此至拘尸城娑罗树间,当入涅槃,召汝速来分取舍利。”时王闻已,悲号顿躄,久而醒悟,命驾驰赴。至双树间,佛已涅槃。时诸国王轻其边鄙,宝重舍利,不欲分与。是时天、人大众重宣佛意,诸王闻已,遂先均授。
十一、达丽罗川
瞢揭厘城东北逾山越谷,逆上信度河,途路危险,山谷杳冥。或履縆索,或牵铁锁,栈道虚临,飞梁危构,椽杙蹑蹬,行千余里,至达丽罗川,即乌仗那国旧都也。多出黄金及郁金香。达丽罗川中大伽蓝侧,有刻木慈氏菩萨像,金色晃昱,灵鉴潜通,高百余尺,末田底迦(旧曰末田地,讹略也。)阿罗汉之所造也。罗汉以神通力,携引匠人升睹史多天,(旧曰兜率他也,又曰兜术他,讹也。)亲观妙相,三返之后,功乃毕焉。自有此像,法流东派。从此东行,逾岭越谷,逆上信度河,飞梁栈道,履危涉险,经五百余里,至钵露罗国。(北印度境。)
○钵露罗国
钵露罗国周四千余里,在大雪山间,东西长,南北狭。多麦、豆,出金、银,资金之利,国用富饶。时唯寒烈,人性犷暴,薄于仁义,无闻礼节。形貌粗弊,衣服毛褐。文字大同印度,言语异于诸国。伽蓝数百所,僧徒数千人,学无专习,戒行多滥。
从此复还乌铎迦汉荼城,南渡信度河,河广三四里,西南流,澄清皎镜,汩淴漂流。毒龙、恶兽窟穴其中,若持贵宝、奇花果种及佛舍利渡者,船多飘没。渡河至呾叉始罗国。(北印度境。)
○呾叉始罗国
呾叉始罗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酋豪力竞,王族绝嗣,往者役属迦毕试国,近又附庸迦湿弥罗国。地称沃壤,稼墙殷盛,泉流多,花果茂。气序和畅,风俗轻勇,崇敬三宝。伽蓝虽多,荒芜已甚,僧徒寡少,并学大乘。
一、医罗钵呾罗龙王池
大城西北七十余里,有医罗钵呾罗龙王池,周百余步。其水澄清,杂色莲花同荣异彩。此龙者,即昔迦叶波佛时坏医罗钵呾罗树苾刍也。故今彼土请雨祈晴,必与沙门共至池所,弹指慰问,随愿必果。
二、四宝藏之一所
龙池东南行三十余里,入两山间,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高百余尺。是释迦如来悬记,当来慈氏世尊出世之时,自然有四大宝藏,即斯胜地,当其一所。闻之先志曰:或时地震,诸山皆动,周藏百步,无所倾摇。诸有愚夫妄加发掘,地为震动,人皆蹎仆。傍有伽蓝,圮损已甚,久绝僧徒。
三、舍头窣堵波
城北十二三里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或至斋日,时放光明,神花天乐,颇有见闻。闻诸先志曰:近有妇人,身婴恶癞,窃至窣堵波,责躬礼忏,见其庭宇有诸粪秽,掬除洒扫,涂香散花,更采青莲,重布其地。恶疾除愈,形貌增妍,身出名香,青莲同馥。斯胜地也,是如来在昔修菩萨行,为大国王,号战达罗钵刺婆,唐言月光。志求菩提,断头惠施。若此之舍,凡历千生。
四、童受论师制论处
舍头窣堵波侧有僧伽蓝,庭宇荒凉,僧徒减少。昔经部拘摩罗逻多(唐言童受。)论师于此制述诸论。
五、南山窣堵波及拘浪拿太子故事
城外东南,南山之阴有窣堵波,高百余尺,是无忧王太子拘浪拿为继母所诬抉目之处,无忧王所建也。盲人祈请,多有复明。
此太子正后生也,仪貌妍雅,慈仁夙著。正后终没,继室骄淫,纵其惛愚,私逼太子,太子沥泣引责,退身谢罪。继母见违,弥增忿怒,候王闲隙,从容言曰:“夫呾叉始罗,国之要领,非亲弟子,其可寄乎?今者,太子仁孝著闻,亲贤之故,物议斯在。”王惑闻说,雅悦奸谋,即命太子,而诫之曰:“吾承余绪,垂统继业,唯恐失坠,忝负先王。呾叉始罗国之襟带,吾今命尔作镇彼国。国事殷重,人情诡杂,无妄去就,有亏基绪。凡有召命,验吾齿印。印在吾口,其有谬乎?”于是太子衔命来镇。岁月虽淹,继室弥怒,诈发制书,紫泥封记,候王眠睡,窃齿为印,驰使而往,赐以责书。辅臣跪读,相顾失图。太子问曰:“何所悲乎?”曰:“大王有命,书责太子,抉去两目,逐弃山谷,任其夫妻,随时生死。虽有此命,尚未可依。今宜得请,面缚待罪。”太子曰:“父而赐死,其敢辞乎?齿印为封,诚无谬矣。”命旃荼罗抉去其眼。眼既失明,乞贷自济,流离展转,至父都城。其妻告曰:“此是王城。嗟乎,饥寒良苦!昔为王子,今作乞人!愿得闻知,重申先责。”于是谋计,入王内厩,于夜后分,泣对清风,长啸悲吟,箜篌鼓和。王在高楼,闻其雅唱,辞甚怨悲,怪而问曰:“箜篌歌声,似是吾子,今以何故而来此乎?”即问内厩:“谁为歌啸?”遂将盲人而来对旨。王见太子,衔悲问曰:“谁害汝身,遭此祸?爱子丧明,犹自不觉,凡百黎元,如何究察?天乎,天乎,何德之衰!”太子悲泣,谢而对曰:“诚以不孝,负责于天,某年月日,忽奉慈旨,无由致辞,不敢逃责。”其王心知继室为不轨也,无所究察,便加刑辟。时菩提树伽蓝有瞿沙(唐言妙音。)大阿罗汉者,四辩无碍,三明具足。王将盲子,陈告其事,惟愿慈悲,令得复明。时彼罗汉受王请已,即于是日宣令国人:“吾于后日,欲说妙理,人持一器,来此听法,以盛泣泪也。”于是远近相趋,士女云集。是时阿罗汉说十二因缘,凡厥闻法,莫不悲耿,以所持器盛其沥泣。说法既已,总收众泪,置之金盘,而自誓曰:“凡吾所说,诸佛至理。理若不真,说有纰缪,斯则已矣;如其不尔,愿以众泪,洗彼盲眼,眼得复明,明视如昔。”发是语讫,持泪洗眼,眼遂复明。王乃责彼辅臣,诘诸僚佐,或黜或放,或迁或死,诸豪世禄移居雪山东北沙碛之中。
从此东南越诸山谷,行七百余里,至僧诃补罗国。(北印度境。)
○僧诃补罗国
僧诃补罗国周三千五六百里,西临信度河。国大都城周十四五里,依山据岭,坚峻险固。农务少功,地利多获。气序寒,人性猛,俗尚骁勇,又多谲诈。国无君长主位,役属迦湿弥罗国。
一、城附近寺塔及白衣外道本师初说法处
城南不远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庄饰有亏,灵异相继。傍有伽蓝,空无僧侣。
城东南四五十里至石窣堵波,无忧王建也,高二百余尺。池沼十数,映带左右,雕石为岸,殊形异类。激水清流,汩淴漂注,龙鱼水族,窟穴潜泳。四色莲花,弥漫清潭。百果具繁,同荣异色,林沼交映,诚可游玩。傍有伽蓝,久绝僧侣。
窣堵波侧不远,有白衣外道本师悟所求理初说法处,今有封记,傍建天祠。其徒苦行,昼夜精勤,不遑宁息。本师所说之法,多窃佛经之义,随类设法,拟则轨仪。大者为苾刍,小者称沙弥。威仪律行,颇同僧法。唯留少发,加之露形,或有所服,白色为异,据斯流别,稍用区分。其天师像,窃类如来,衣服为差,相好无异。
二、大石门及王子舍身饲虎处
从此复还呾叉始罗国北界,渡信度河,东南行二百余里,度大石门,昔摩诃萨埵王子于此投身饲饿乌檡。(音徒。)其南百四五十步有石窣堵波,摩诃萨埵愍饿兽之无力也,行至此地,干竹自刺,以血啖之,于是乎兽乃啖焉。其中地土洎诸草木,微带绛色,犹血染也。人履其地,若负芒刺,无云疑信,莫不悲怆。
舍身北有石窣堵波,高二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雕刻奇制,时烛神光。小窣堵波及诸石龛动以百数,周此茔域,其有疾病,旋绕多愈。
三、孤山中伽蓝
石窣堵波东有伽蓝,僧徒百余人,并学大乘教。
从此东行五十余里,至孤山,中有伽蓝,僧徒二百余人,并学大乘法教。花果繁茂,泉池澄镜。傍有窣堵波,高二百余尺,是如来在昔于此化恶药叉,令不食肉。从此东南山行五百余里,至乌剌尸国。(北印度境。)
○乌剌尸国
乌剌尸国周二千余里,山阜连接,田畴隘狭。国大都城周七八里。无大君长,役属迦湿弥罗国。宜稼穑,少花果。气序温和,微有霜雪。俗无礼义,人性刚猛,多行诡诈,不信佛法。
大城西南四五里有窣堵波,高二百余尺,无忧王所建也。傍有迦蓝,僧徒寡少,并皆学大乘法教。
从此东南登山履险,度铁桥,行千余里,至迦湿弥罗国。(旧曰罽宾,讹也。北印度境。)
○迦湿弥罗国
迦湿弥罗国周七千余里,四境负山。山极峭峻,虽有门径,而复隘狭,自古邻敌无能攻伐。国大都城西临大河,南北十二三里,东西四五里。宜稼穑,多花果,出龙种马及郁金香、火珠、药草。气序寒劲,多雪少风。服毛褐,衣白氎。土俗轻僄,人性怯懦。国为龙护,遂雄邻境。容貌妍美,情性诡诈。好学多闻,邪正兼信。伽蓝百余所,僧徒五千余人。有四窣堵波,并无忧王建也,各有如来舍利升余。
一、开国传说
《国志》曰:国地本龙池也。昔佛世尊自乌仗那国降恶神已,欲还中国,乘空当此国上,告阿难曰:“我涅槃之后,有末田底迦阿罗汉,当于此国建国安人,弘扬沸法。”如来寂灭之后第五十年,阿难弟子末田底迦罗汉者,得六神通,具八解脱,闻佛悬记,心自庆悦,便来至此,于大山岭,宴坐林中,现大神变。龙见深信,请资所欲。阿罗汉曰:“愿于池内,惠以容膝。”龙王于是缩水奉施。罗汉神通广身,龙王纵力缩水,池空水尽,龙翻请地。阿罗汉于此西北为留一池,周百余里,自余枝属,别居小池。龙王曰:“池地总施,愿恒受供。”末田底迦曰:“我今不久无余涅槃,虽欲受请,其可得乎?”龙王重请:“五百罗汉常受我供,乃至法尽,法尽之后,还取此国以为居池。”末田底迦从其所请。时阿罗汉既得其地,运大神通力,立五百伽蓝,于诸异国买鬻贱人,以充役使,以供僧众。末田底迦入寂灭后,彼诸贱人自立君长,邻境诸国鄙其贱种,莫与交亲,谓之讫利多。(唐言买得。)今时泉水已多流滥。
二、五百罗汉僧传说
摩揭陁国无忧王以如来涅槃之后第一百年,命世君临,威被殊俗。深信三宝,爱育四生。时有五百罗汉僧、五百凡夫僧,王所敬仰,供养无差。有凡夫僧摩诃提婆,(唐言大天。)阔达多智,幽求名实,潭思作论,理违圣教,凡有闻知,群从异议。无忧王不识凡、圣,因情所好,党援所亲,召集僧徒赴殑伽河,欲沈深流,总从诛戮。时诸罗汉既逼命难,咸运神通,凌虚履空,来至北国,山栖谷隐。时无忧王闻而悔惧,躬来谢过,请还本国,彼诸罗汉确不从命。无忧王为罗汉建五百僧伽蓝,总以此国持施众僧。
三、迦腻色迦王第四结集
健驮逻国迦腻色迦王,以如来涅槃之后第四百年应期抚运,王风远被,殊俗内附。机务余暇,每习佛经,日请一僧入宫说法。而诸异议部执不同,王用深疑,无以去惑。时胁尊者曰:“如来去世,岁月逾邈,弟子部执,师资异论,各据闻见,共为矛盾。”时王闻已,甚用感伤,悲叹良久。谓尊者曰:“猥以余福,聿遵前绪,去圣虽远,犹为有幸,敢忘庸鄙,绍隆法教,随其部执,具释三藏。”胁尊者曰:“大王宿殖善本,多资福祐,留情佛法,是所愿也。”王乃宣令远近,召集圣哲。于是四方辐凑,万里星驰,英贤毕萃,睿圣咸集。七日之中,四事供养。既欲法议,恐其喧杂。王乃具怀白诸僧曰:“证圣果者住,具结缚者还。”如是尚众。又重宣令:“无学人住,有学人还。”犹复繁多。又更下令:“具三明、备六通者住,自余各还。”然尚繁多。又更下令:“其有内穷三藏、外达五明者住,自余各还。”于是得四百九十九人。王欲于本国,苦其暑湿。又欲就王舍城大迦叶波结集石室。胁尊者等议曰:“不可。彼多外道,异论纠纷,酬对不暇,何功作论?众会之心,属意此国。此国四周山固,药叉守卫,土地膏腴,物产丰盛,贤圣之所集往,灵仙之所游止。”众议斯在,佥曰:“允谐。”其王是时与诸罗汉自彼而至,建立伽蓝,结集三藏,欲作《毗婆沙论》。是时尊者世友,户外纳衣。诸阿罗汉谓世友曰:“结使未除,诤议乖谬,尔宜远迹,勿居此也。”世友曰:“诸贤于法无疑,代佛施化,方集大义,欲制正论。我虽不敏,粗达微言,三藏玄文、五明至理,颇亦沈研,得其趣矣。”诸罗汉曰:“言不可以若是。汝宜屏居,疾证无学,已而会此,时未晚也。”世友曰:“我顾无学,其犹涕唾,志求佛果,不趋小径。掷此缕丸,未坠于地,必当证得无学圣果。”时诸罗汉重诃之曰:“增上慢人,斯之谓也。无学果者,诸佛所赞,宜可速证,以决众疑。”于是世友即掷缕丸,空中诸天接缕丸而请曰:“方证佛果,次补慈氏,三界特尊,四生攸赖,如何于此欲证小果?”时诸罗汉见是事已,谢咎推德,请为上座,凡有疑义,咸取决焉。是五百圣贤,先造十万颂。《邬波第铄论》,(旧曰《优波提舍论》,讹也)。释《素呾缆藏》。(旧曰《修多罗藏》,讹也。)次造十万颂《毗奈耶毗婆沙论》,释《毗奈耶藏》。(旧曰《毗那耶藏》,讹也)。后造十万颂《阿毗达磨毗婆沙论》,释《阿毗达磨藏》。或曰《阿毗昙藏》,略也。凡三十万颂,九百六十万言,备释三藏,悬诸千古,莫不穷其枝叶,究其浅深,大义重明,微言再显,广宣流布,后进赖焉。迦腻色迦王遂以赤铜为鍱,镂写论文,石函缄封,建窣堵波,藏于其中。命药叉神周卫其国,不令异学持此论出。欲求习学,就中受业。于是功既成毕,还军本都。出此国西门之外,东面而跪,复以此国总施僧徒。
四、雪山下王讨罪故事
迦腻色迦王既死之后,讫利多种复自称王,斥逐僧徒,毁坏佛法。睹货逻国呬摩呾罗王,(唐言雪山下。)其先释种也。以如来涅槃之后第六百年,光有疆土,嗣膺王业,树心佛地,流情法海。闻讫利多毁灭佛法,招集国中敢勇之士,得三千人,诈为商旅,多赍宝货,挟隐军器,来入此国。此国之君,特加礼宾。商旅之中,又更选募,得五百人,猛烈多谋,各袖利刃,俱持重宝,躬赍所奉,持以献上。时雪山下王去其帽,即其座,讫利多王惊慑无措,遂斩其首。令群下曰:“我是睹货逻国雪山下王也。怒此贱种公行虐政,故于今者诛其有罪。凡百众庶,非尔之辜。”然其国辅宰臣,迁于异域。既平此国,召集僧徒,式建伽蓝,安堵如故。复于此国西门之外,东面而跪,持施众僧。
其讫利多种屡以僧徒覆宗灭祀,世积其怨,嫉恶佛法。岁月既远,复自称王。故今此国不甚崇信,外道天祠,特留意焉。
五、佛牙伽蓝及传说
新城东南十余里,故城北大山阳,有僧伽蓝,僧徒三百余人。其窣堵波中有佛牙,长可寸半,其色黄白,或至斋日,时放光明。昔讫利多种之灭佛法也,僧徒解散,各随利居。有一沙门,游诸印度,观礼圣迹,伸其至诚。后闻本国平定,即事归途。遇诸群象横行草泽,奔驰震吼。沙门已见,升树以避。是时群象相趋奔赴,竞吸池水,浸渍树根,互共排掘,树遂蹎仆。既得沙门,负载而行,至大林中,有病象疮痛而卧,引此僧手,至所苦处,乃枯竹所刺也。沙门于是拔竹傅药,裂其裳,裹其足。别有大象,持金函授与病象,象既得已,转授沙门,沙门开函,乃佛牙也。诸象环绕,僧出无由。明日斋时,各持异果,以为中馔。食已,载僧出林,数百里外,方乃下之,各跪拜而去。沙门至国西界,渡一驶河,济乎中流,船将覆没。同舟之人互相谓曰:“今此船覆,祸是沙门。沙门必有如来舍利,诸龙利之。”船主检验,果得佛牙。时沙门举佛牙俯谓龙曰:“吾今寄汝,不久来取。”遂不渡河,回船而去,顾河叹曰:“吾无禁术,龙畜所欺!”重往印度,学禁龙法。三岁之后,复还本国,至河之滨,方设坛场,其龙于是捧佛牙函以授沙门。沙门持归,于此伽蓝而修供养。
六、小伽蓝及众贤论师遗迹
伽蓝南十四五里,有小伽蓝,中有观自在菩萨立像。其有断食誓死为期愿见菩萨者,即从像中出妙色身。
小伽蓝东南三十余里,至大山,有故伽蓝,形制宏壮,芜漫良甚,今唯一隅起小重阁。僧徒三十余人,并学大乘法教。昔僧伽跋陁罗(唐言众贤。)论师于此制《顺正理论》。伽蓝左右诸窣堵波,大阿罗汉舍利并在。野兽、山猿采花供养,岁时无替,如承指命。然此山中多诸灵迹,或石壁横分,峰留马迹。凡厥此类,其状谲诡,皆是罗汉、沙弥,群从游戏,手指摩画,乘马往来。遗迹若斯,难以详述。
七、索建地罗论师及象食罗汉遗迹
佛牙伽蓝东十余里,北山崖间有小伽蓝,是昔索建地罗大论师于此作《众事分毗婆沙论》。
小伽蓝中有石窣堵波,高五十余尺,是阿罗汉遗身舍利也。先有罗汉,形量伟大,凡所饮食,与象同等。时人讥曰:“徒知饱食,安识是非?”罗汉将入寂灭也,告诸人曰:“吾今不久当取无余,欲说自身所证妙法。”众人闻知,相更讥笑,咸来集会,共观得失。时阿罗汉告诸人曰:“吾今为汝说本因缘。此身之前,报受象身,在东印度,居王内厩。是时此国有一沙门,远游印度,寻访圣教诸经典论。时王持我施与沙门,载负佛经,而至于此。是后不久,寻即命终。乘其载经福力所致,遂得为人,复钟余庆,早服染衣,勤求出离,不遑宁居,得六神通,断三界欲。然其所食,余习尚然,每自节身,三分食一。”虽有此说,人犹未信。即升虚空,入火光定,身出烟焰,而入寂灭。余骸坠下,起窣堵波。
八、圆满与觉取论师遗迹
王城西北行二百余里,至商林伽蓝,布剌拿(唐言圆满。)论师于此作《释毗婆沙论》。
城西行百四五十里,大河北接山南,至大众部伽蓝,僧徒百余人。佛地罗(唐言觉取。)论师于此作《大众部集真论》。
从此西南,逾山涉险,行七百余里,至半笯(奴故反。)蹉国。(北印度境。)
○半笯嗟国
半笯嗟国周二千余里,山川多,畴陇狭。谷稼时播,花果繁茂,多甘蔗,无蒲萄。庵没罗果、乌淡跋罗、茂遮等果,家植成林,珍其味也。气序温暑,风俗勇烈。裳服所制,多衣氎布。人性质直,淳信三宝。伽蓝五所,并多荒圮。无大君长,役属迦湿弥罗国。城北伽蓝少有僧徒,伽蓝北有石窣堵波,寔多灵异。
从此东南行四百余里,至曷逻阇补罗国。(北印度境。)
○曷逻阇补罗国
曷逻阇补罗国周四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极险固,多山阜,川原隘狭,地利不丰。土宜气序,同半笯嗟国。风俗猛烈,人性骁勇。国无君长,役属迦湿弥罗国。伽蓝十所,僧徒寡少。天祠一所,外道甚多。自滥波国至于此土,形貌粗弊,情性犷暴,语言庸鄙,礼义轻薄,非印度之正境,乃边裔之曲俗。
从此东南,下山渡水,行七百余里,至磔迦国。(北印度境。)
卷四 十五国
○磔迦国
磔迦国周万余里,东据毗播奢河,西临信度河。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宜粳稻,多宿麦,出金、银、鍮石、铜、铁。时候暑热,土多风飙。风俗暴恶,言辞鄙亵。衣服鲜白,所谓憍奢耶衣、朝霞衣等。少事佛法,多事天神。伽蓝十所,天祠数百。此国以往多有福舍,以赡贫匮,或施药,或施食,口腹之资,行旅无累。
一、奢羯罗故城及大族王兴灭故事
大城西南十四五里,至奢羯罗故城。垣堵虽坏,基趾尚固,周二十余里。其中更筑小城,周六七里。居人富饶,即此国之故都也。
数百年前,有王号摩醯逻矩罗,(唐言大族。)都治此城,王诸印度。有才智,性勇烈,邻境诸国,莫不臣伏。机务余闲,欲习佛法,令于僧中推一俊德。时诸僧徒莫敢应命:少欲无为,不求闻达;博学高明,有惧威严。是时王家旧僮,染衣已久,辞论清雅,言谈赡敏,众共推举,而以应命。王曰:“我敬佛法,远访名僧,众推此隶,与我谈论。常谓僧中贤明肩比,以今知之,夫何敬哉?”于是宣令五印度国,继是佛法并皆毁灭,僧徒斥逐,无复孑遗。
摩揭陁国婆罗阿迭多王(唐言幼日。)崇敬佛法,爱育黎元,以大族王淫刑虐政,自守疆埸,不恭职贡。时大族王治兵将讨。幼日王知其声问,告诸臣曰:“今闻寇至,不忍斗其兵也。幸诸僚庶赦而不罪,赐此微躯潜行草泽。”言毕出宫,依缘山野。国中感恩慕从者数万余人,栖窜海岛。大族王以兵付弟,浮海往伐。幼日王守其厄险,轻骑诱战,金鼓一震,奇兵四起,生擒大族,反接引见。大族王自愧失道,以衣蒙面。幼日王踞师子床,群官周卫,乃命侍臣告大族曰:“汝露其面,吾欲有辞。”大族对曰:“臣主易位,怨敌相视,既非交好,何用面谈?”再三告示,终不从命。于是宣令数其罪曰:“三宝福田,四生攸赖,苟任豺狼,倾毁胜业。福不祐汝,见擒于我。罪无可赦,宜从刑辟。”时幼日王母博闻强识,善达占相。闻杀大族也,疾告幼日王曰:“我尝闻大族奇姿多智,欲一见之。”幼日王命引大族至母宫中。幼日母曰:“呜呼,大族幸勿耻也!世间无常,荣辱更事,吾犹汝母,汝若吾子,宜去蒙衣,一言面对。”大族曰:“昔为敌国之君,今为俘囚之虏,隳废王业,亡灭宗祀,上愧先灵,下惭黎庶,诚耻面目。俯仰天地,不能自丧,故此蒙衣。”王母曰:“兴废随时,存亡有运。以心齐物,则得丧俱忘;以物齐心,则毁誉更起。宜信业报,与时推移,去蒙对语,或存躯命。”大族谢曰:“苟以不才,嗣膺王业,刑政失道,国祚亡灭,虽在缧绁之中,尚贪旦夕之命。敢承大造,面谢厚恩。”于是去蒙衣,出其面。王母曰:“子其自爱,当终尔寿。”已而告幼日王曰:“先典有训,宥过好生。今大族王积恶虽久,余福未尽,若杀此人,十二年中,菜色相视。然有中兴之气,终非大国之王,当据北方,有小国土。”幼日王承慈母之命,愍失国之君,娉以稚女,待以殊礼,总其遗兵,更加卫从,来出海岛。
大族王弟还国自立,大族失位,藏窜山野,北投迦湿弥罗国。迦湿弥罗王深加礼命,愍以失国,封以土邑。岁月既淹,率其邑人,矫杀迦湿弥罗王而自尊立。乘其战胜之威,西讨健驮逻国,潜兵伏甲,遂杀其王,国族大臣,诛锄殄灭。毁窣堵波,废僧伽蓝,凡一千六百所。兵杀之外,余有九亿人,皆欲诛戮,无遗噍类。时诸辅佐咸进谏曰:“大王威慑强敌,兵不交锋,诛其首恶,黎庶何咎?愿以微躬,代所应死。”王曰:“汝信佛法,崇重冥福,拟成佛果,广说本生,欲传我恶于未来世乎?汝宜复位,勿有再辞。”于是以三亿上族,临信度河岸杀之;三亿中族,下沈信度河流杀之;三亿下族,分赐兵士。于是持其亡国之货,振旅而归。曾未改岁,寻即殂落。于时云雾冥晦,大地震动,暴风奋发。时证果人愍而叹曰:“妄杀无辜,毁灭佛法,堕无间狱,流转未已。”
二、世亲制论及其他遗迹
奢羯罗故城中有一伽蓝,僧徒百余人,并学小乘法。世亲菩萨昔于此中制《胜义谛论》。其侧窣堵波,高二百余尺,过去四佛于此说法。又有四佛经行遗迹之所。伽蓝西北五六里有窣堵波,高二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是过去四佛说法之处。
新都城东北十余里,至石窣堵波,高二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是如来往北方行化中路止处。《印度记》曰:窣堵波中有多舍利,或有斋日,时放光明。
从此东行五百余里,至至那仆底国。(北印度境。)
○至那仆底国
至那仆底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四五里。稼穑滋茂,果木稀疏。编户安业,国用丰赡。气序温暑,风俗怯弱。学综真俗,信兼邪正。伽蓝十所,天祠八所。
一、国号由来
昔迦腻色迦王之御宇也,声振邻国,威被殊俗,河西蕃维,畏威送质。迦腻色迦王既得质子,赏遇隆厚,三时易馆,四兵警卫。此国则质子冬所居也,故曰至那仆底。(唐言汉封。)质子所居,因为国号。此境以往,洎诸印度,土无梨、桃,质子所植,因谓桃曰至那你,(唐言汉持来。)梨曰至那罗阇弗呾逻。(唐言汉王子。)故此国人深敬东土,更相指语:“是我先王本国人也。”
二、暗林伽蓝及迦多衍那论师遗迹
大城东南行五百余里,至荅秣苏伐那僧伽蓝。(唐言暗林。)僧徒三百余人,学说一切有部,众仪肃穆,德行清高,小乘之学特为博究。贤劫千佛皆于此地集天人众,说深妙法。释迦如来涅槃之后第三百年中,有迦多衍那(旧曰迦旃延,讹也。)论师者,于此制《发智论》焉。暗林伽蓝中有窣堵波,高二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其侧则有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处。小窣堵波、诸大石室,鳞次相望,不详其数,并是劫初已来诸果圣人于此寂灭,差难备举,齿骨犹在。绕山伽蓝周二十里,佛舍利窣堵波数百千所,连隅接影。
从此东北行百四五十里,至阇烂达罗国。(北印度境。)
○阇烂达罗国
阇烂达罗国东西千余里,南北八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二三里。宜谷稼,多粳稻,林树扶疏,花果茂盛。气序温暑,风俗刚烈,容貌鄙陋,家室富饶。伽蓝五十余所,僧徒二千余人,大小二乘,专门习学。天祠三所,外道五百余人,并涂灰之侣也。此国先王崇敬外道,其后遇罗汉,闻法信悟,故中印度王体其淳信,五印度国三宝之事,一以总监。混彼此,忘爱恶,督察僧徒,妙穷淑慝。故道德著闻者,竭诚敬仰;戒行亏犯者,深加责罚。圣迹之所,并皆旌建,或窣堵波,或僧伽蓝,印度境内,无不周遍。
从此东北,逾峻岭,越洞谷,经危途,涉险路,行七百余里,至屈(居勿反。)露多国。(北印度境。)
○屈露多国
屈露多国周三千余里,山周四境。国大都城周十四五里。土地沃壤,谷稼时播,花果茂盛,卉木滋荣。既邻雪山,遂多珍药,出金、银、赤铜及火珠、雨石。气序逾寒,霜雪微降。人貌粗弊,既癭且尰,性刚猛,尚气勇。伽蓝二十余所,僧徒千余人,多学大乘,少习诸部。天祠十五,异道杂居。依岩据岭,石室相距,或罗汉所居,或仙人所止。国中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在昔如来曾至此国说法度人,遗迹斯记。
从此北路千八九百里,道路危险,逾山越谷,至洛护罗国。
此北二千余里,经途艰阻,寒风飞雪,至秣逻娑国。(亦谓三波诃国)。
自屈露多国南行七百余里,越大山,济大河,至设多图卢国。(北印度境。)
○设多图卢国
设多图卢国周二千余里,西临大河。国大都城周十七八里。谷稼殷盛,果实繁茂,多金、银,出珠珍。服用鲜素,裳衣绮靡。气序暑热,风俗淳和,人性善顺,上下有序。敦信佛法,诚心质敬。
王城内外,伽蓝十所,庭宇荒凉,僧徒鲜少。
城东南三四里,有窣堵波,高二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傍有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
复从此西南行八百余里,至波理夜呾逻国。(中印度境。)
○波理夜呾罗国
波理夜呾罗国周三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四五里。宜谷稼,丰宿麦,有异稻,种六十日而收获焉。多牛羊,少花果。气序暑热,风俗刚猛。不尚学艺,信奉外道。王,吠奢种也,性勇烈,多武略。伽蓝八所,倾毁已甚,僧徒寡少,习学小乘。天祠十余所,异道千余人。
从此东行五百余里,至秣菟罗国。(中印度境。)
○秣菟罗国
秣菟罗国周五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土地膏腴,稼穑是务。庵没罗果家植成林,虽同一名而有两种,小者生青熟黄,大者始终青色。出细班氎及黄金。气序署热,风俗善顺,好修冥福,崇德尚学。伽蓝二十余所,僧徒二千余人,大小二乘兼功习学。天祠五所,异道杂居。
一、释迦弟子等遗迹
有三窣堵波,并无忧王所建也。过去四佛遗迹甚多。释迦如来诸圣弟子遗身窣堵波,谓舍利子、(旧曰舍梨子,又曰舍利弗,讹略也。)没特伽罗子、(旧曰目乾连,讹也。)布剌拿梅呾丽衍尼弗呾罗、(唐言满慈子。旧曰弥多罗尼子,讹略也。)邬波厘、阿难陁、罗怙罗、(旧曰罗睺罗,又曰罗云,皆讹略也。)曼殊室利(唐言妙吉祥。旧曰濡首,又曰文殊师利,或言曼殊尸利,译曰妙德,讹也。)诸菩萨窣堵波等。每岁三长及月六斋,僧徒相竞,率其同好,赍持供具,多营奇玩,随其所宗,而致像设。阿毗达磨众供养舍利子,习定之众供养没特伽罗子,诵持经者供养满慈子,学毗奈耶众供养邬波厘,诸苾刍尼供养阿难,未受具戒者供养罗怙罗,其学大乘者供养诸菩萨。是日也,诸窣堵波竞修供养,珠幡布列,宝盖骈罗,香烟若云,花散如雨,蔽亏日月,震荡溪谷。国王大臣,修善为务。
二、邬波毱多遗迹
城东行五六里,至一山伽蓝,疏崖为室,因谷为门,尊者邬波毱多(唐言近护。)之所建也。其中则有如来指爪窣堵波。
伽蓝北岩间有石室,高二十余尺,广三十余尺,四寸细筹填积其内。尊者近护说法化导,夫妻俱证罗汉果者,乃下一筹,异室别族,虽证不记。
三、弥猴献蜜及释迦等遗迹
石室东南二十四五里,至大涸池,傍有窣堵波。在昔如来行经此处,时有弥猴持蜜奉佛,佛令水和,普遍大众。弥猴喜跃,堕坑而死,乘兹福力,得生人中。
池北不远大林中,有过去四佛经行遗迹。其侧有舍利子、没特伽罗子等千二百五十大阿罗汉习定之处,并建窣堵波,以记遗迹。如来在世,屡游此国,说法之所,并有封树。
从此东北行五百余里,至萨他泥湿伐罗国。(中印度境。)
○萨他泥湿伐罗国
萨他泥湿伐罗国周七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土地沃壤,稼穑滋盛。气序温暑,风俗浇薄,家室富饶,竞为奢侈。深闲幻术,高尚异能。多逐利,少务农,诸方奇货多聚其国。伽蓝三所,僧徒七百余人,并皆习学小乘法教。天祠百余所,异道甚多。
一、福地
大城四周二百里内,彼土之人谓为福地。闻诸先志曰:昔五印度国二王分治,境壤相侵,干戈不息。两主合谋,欲决兵战,以定雌雄,以宁氓俗。黎庶胥怨,莫从君命。王以为众庶者难与虑始也,神可动物,权可立功。时有梵志素知高才,密赍束帛,命入后庭,造作法书,藏诸岩穴。岁月既久,树皆合拱。王于朝坐,告诸臣曰:“吾以不德,忝居大位,天帝垂照,梦赐灵书,今在某山,藏于某岭。”于是下令营求,得书山林之下。群官称庆,众庶悦豫,宣示远近,咸使闻知。其大略曰:“夫生死无涯,流转无极,含灵沦溺,莫由自济。我以奇谋,令离诸苦。今此王城周二百里,古先帝世福利之地。岁月极远,铭记湮灭,生灵不悟,遂浓苦海。溺而不救,夫何谓欤?汝诸含识,临敌兵死,得生人中,多杀无辜,受天福乐,顺孙孝子,扶侍亲老,经游此地,获福无穷。功少福多,如何失利?一丧人身,三途冥漠。是故含生,各务修业!”于是人皆兵战,视死如归。王遂下令,招募勇烈,两国合战,积尸如莽。迄于今时,遗骸遍野。时既古昔,人骸伟大。国俗相传,谓之福地。
二、佛舍利窣堵波及俱昏荼僧伽蓝
城西北四五里,有窣堵波,高二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砖皆黄赤色,甚光净,中有如来舍利一升,光明时照,神迹多端。
城南行百余里,至俱昏(去声。)荼僧伽蓝。重阁连甍,层台间峙。僧徒清肃,威仪闲雅。
从此东北行四百余里,至窣禄勤那国。(中印度境。)
○窣禄勤那国
窣禄勤那国周六千余里,东临殑伽河,北背大山,阎牟那河中境而流。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东临阎牟那河,荒芜虽甚,基趾尚固。土地所产,风气所宜,同萨他泥湿伐罗国。人性淳质。宗信外道。贵艺学,尚福慧。伽蓝五所,僧徒千余人,多学小乘,少习余部。商榷微言,清论玄奥,异方俊彦,寻论稽疑。天祠百数,异道甚多。
一、如来及罗汉发爪窣堵波
大城东南阎牟那河西,大伽蓝东门外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如来在昔曾于此说法度人。其侧又一窣堵波,中有如来发、爪也。舍利子、没特伽罗诸阿罗汉发、爪窣堵波周其左右,数十余所。如来寂灭之后,此国为诸外道所诖误焉,信受邪法,捐废正见。今有五伽蓝者,乃异国论师与诸外道及婆罗门论议胜处,因此建焉。
二、殑伽河源及提婆诱化故事
阎牟那河东行八百余里,至殑伽河河源,广三四里,东南流入海处广十余里。水色沧浪,波涛浩汗,灵怪虽多,不为物害。其味甘美,细沙随流。彼俗书记,谓之福水。罪咎虽积,沐浴便除;轻命自沈,生天受福;死而投骸,不堕恶趣;扬波激流,亡魂获济。时执师子国提婆菩萨深达实相,得诸法性,愍诸愚夫,来此导诱。当是时也,士女咸会,少长毕萃,于河之滨,扬波激流。提婆菩萨和光汲引,俯首反激,状异众人。有外道曰:“吾子何其异乎?”提婆菩萨曰:“吾父母亲宗在执师子国,恐苦饥渴,冀斯远济。”诸外道曰:“吾子谬矣!曾不再思,妄行此事。家国绵邈,山川辽敻,激扬此水,给济彼饥,其犹却行以求前及,非所闻也。”提婆菩萨曰:“幽途罪累,尚蒙此水;山川虽阻,如何不济?”时诸外道知难谢屈,舍邪见,受正法,改过自新,愿奉教诲。
渡河东岸至秣底补罗国。(中印度境。)
○秣底补罗国
秣底补罗国周六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宜谷、麦,多花果。气序和畅,风俗淳质。崇尚学艺,深闲咒术。信邪正者,其徒相半。王,戍陀罗种也,不信佛法,敬事天神。伽蓝十余所,僧徒八百余人,多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天祠五十余所,异道杂居。
一、德光伽蓝及传说
大城南四五里,至小伽蓝,僧徒五十余人。昔瞿拿钵剌婆(唐言德光。)论师于此作《辩真》等论,凡百余部。论师少而英杰,长而弘敏,博物强识,硕学多闻。本习大乘,未穷玄奥,因览《毗婆沙论》,退业而学小乘,作数十部论,破大乘纲纪,成小乘执着。又制俗书数十余部,非斥先进所作典论。覃思佛经,十数不决,研精虽久,疑情未除。时有提婆犀那(唐言天军。)罗汉,往来睹史多天,德光愿见慈氏,决疑请益,天军以神通力,接上天宫。既见慈氏,长揖不礼。天军谓曰:“慈氏菩萨次绍佛位,何乃自高,敢不致敬?方欲受业,如何不屈?”德光对曰:“尊者此言,诚为指诲。然我具戒苾刍,出家弟子,慈氏菩萨受天福乐,非出家之侣,而欲作礼,恐非所宜。”菩萨知其我慢心固,非闻法器,往来三返,不得决疑。更请天军,重欲觐礼。天军恶其我慢,蔑而不对。德光既不遂心,便起恚恨,即趣山林,修发通定,我慢未除,不证道果。
二、大伽蓝及众贤与世亲故事
德光伽蓝北三四里,有大伽蓝,僧徒二百余人,并学小乘法教,是众贤论师寿终之处。论师迦湿弥罗国人也,聪敏博达,幼传雅誉,特深研究说一切有部《毗婆沙论》。时有世亲菩萨,一心玄道,求解言外,破毗婆沙师所执,作《阿毗达磨俱舍论》,辞义善巧,理致精高。众贤循览,遂有心焉。于是沈研钻极十有二岁,作《俱舍雹论》二万五千颂,凡八十万言矣。所谓言深致远,穷幽洞微。告门人曰:“以我逸才,持我正论,逐斥世亲,挫其锋锐,无令老叟独擅先名。”于是学徒四三俊彦,持所作论,推访世亲。世亲是时在磔迦国奢羯罗城,远传声问众贤当至。世亲闻已,即治行装。门人怀疑,前进谏曰:“大师德高先哲,名擅当时,远近学徒莫不推谢。今闻众贤,一何惶遽?必有所下,我曹厚颜。”世亲曰:“吾今远游,非避此子。顾此国中,无复鉴达。众贤后进也,诡辩若流,我衰耄矣,莫能持论。欲以一言颓其异执,引至中印度,对诸耄彦,察乎真伪,详乎得失。”寻即命侣,负笈远游。众贤论师当后一日至此伽蓝,忽觉气衰,于是裁书谢世亲曰:“如来寂灭,弟子部执,传其宗学,各擅专门,党同道,疾异部。愚以寡昧,猥承传习,览所制《阿毗达磨俱舍论》,破毗婆沙师大义,辄不量力,深究弥年,作为此论,扶正宗学。智小谋大,死其将至。菩萨宣畅微言,抑扬至理,不毁所执,得存遗文,斯为幸矣,死何悔哉?”于是历选门人有辞辩者而告之曰:“吾诚后学,轻凌先达,命也如何?当从斯没!汝持是书及所制论,谢彼菩萨,代我悔过。”授辞适毕,奄尔云亡。门人奉书至世亲所而致辞曰:“我师众贤已舍寿命,遗言致书,责躬谢咎。不坠其名,非所敢望。”世亲菩萨览书阅论,沈吟久之,谓门人曰:“众贤论师聪敏后进,理虽不足,辞乃有余。我今欲破众贤之论,若指诸掌。顾以垂终之托,重其知难之辞,苟缘大义,存其宿志,况乎此论发明我宗?”遂为改题为《顺正理论》。门人谏曰:“众贤未没,大师远迹,既得其论,又为改题,凡厥学徒,何颜受愧?”世亲菩萨欲除众疑,而说颂曰:“如师子王,避豕远逝,二力胜负,智者应知。”众贤死已,焚尸收骨,于伽蓝西北二百余步庵没罗林中,起窣堵波,今犹现在。
三、无垢友故事
庵没罗林侧有窣堵波,毗末罗蜜多罗(唐言无垢友。)论师之遗身。论师,迦湿弥罗国人也,于说一切有部而出家焉。博综众经,研究异论,游五印度国,学三藏玄文,名立业成,将归本国。途次众贤论师窣堵波也,拊而叹曰:“惟论师雅量清高,抑扬大义,方欲挫异部,立本宗业也,如何降年不永!我无垢友猥承末学,异时慕义,旷代怀德。世亲虽没,宗学尚传,我尽所知,当制诸论,令赡部洲诸学人等绝大乘称,灭世亲名,斯为不朽,用尽宿心。”说是语已,心发狂乱,五舌重出,热血流涌。知命必终,裁书悔曰:“夫大乘教者,佛法之中究竟说也。名味泯绝,理致幽玄。轻以愚昧,驳斥先进,业报皎然,灭身宜矣。敢告学人,厥鉴斯在,各慎尔志,无得怀疑。”大地为震,命遂终焉。当其死处,地陷为坑。同旅焚尸,收骸旌建。时有罗汉见而叹曰:“惜哉!苦哉!今此论师任情执见,毁恶大乘,堕无间狱。”
四、摩裕罗城
国西北境殑伽河东岸有摩裕罗城,周二十余里,居人殷盛。清流交带,出鍮石、水精、宝器。去城不远,临殑伽河,有大天祠,甚多灵异。其中有池,编石为岸,引殑伽水为浦,五印度人谓之殑伽河门,生福灭罪之所。常有远方数千人,集此澡濯。乐善诸王建立福舍,备珍羞,储医药,惠施鳏寡,周给孤独。
从此北行三百余里,至婆罗吸摩补罗国。(北印度境。)
○婆罗吸摩补罗国
婆罗吸摩补罗国周四千余里,山周四境。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居人殷盛,家室富饶。土地沃壤,稼穑时播,出鍮石、水精。气序微寒,风俗刚猛。少学艺,多逐利。人性犷烈,邪正杂信。伽蓝五所,僧徒寡少。天祠十余所,异道杂居。
此国境北大雪山中,有苏伐剌拿瞿呾罗国,(唐言金氏。)出上黄金,故以名焉。东西长,南北狭,即东女国也。世以女为王,因以女称国。夫亦为王,不知政事。丈夫唯征伐、田种而已。土宜宿麦,多畜羊马。气候寒烈,人性躁暴。东接吐蕃国,北接于阗国,西接三波诃国。
从秣底补罗国东南行四百余里,至瞿毗霜那国。(中印度境。)
○瞿毗霜那国
瞿毗霜那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四五里。崇峻险固,居人殷盛。花林池沼,往往相间。气序土宜,同秣底补罗。风俗淳质,勤学好福。多信外道,求现在乐。伽蓝二所,僧众百余人,并皆习学小乘法教。天祠三十余所,异道杂居。
大城侧故伽蓝中,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高二百余尺。如来在昔于此一月说诸法要。傍有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外。其侧有如来发、爪二窣堵波,各高一丈余。
自此东南行四百余里,至垩醯掣呾逻国。(中印度境。)
○垩醯掣呾逻国
垩醯掣呾逻国周三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七八里,依据险固。宜谷麦,多林泉。气序和畅,风俗淳质。玩道笃学,多才博识。伽蓝十余所,僧徒千余人,习学小乘正量部法。天祠九所,异道三百余人,事自在天,涂灰之侣也。
城外龙池侧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是如来在昔为龙王,七日于此说法。其侧有四小窣堵波,是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
自此南行二百六七十里,渡殑伽河,西南至毗罗删拿国。(中印度境。)
○毗罗删拿国
毗罗删拿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周十余里。气序土宜同垩醯掣呾逻国。风俗猛暴,人知学艺,崇信外道,少敬佛法。伽蓝二所,僧徒三百人,并皆习学大乘法教。天祠五所,异道杂居。
大城中故伽蓝内,有窣堵波,基虽倾圮,尚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如来在昔于此七日说《蕴界外经》之所。其侧则有过去四佛座及经行遗迹斯在。
从此东南行二百余里,至劫比他国。(旧谓僧迦舍国,中印度境。)
○劫比他国
劫比他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气序土宜,同毗罗删拿国。风俗淳和,人多学艺。伽蓝四所,僧徒千余人,并学小乘正量部法。天祠十所,异道杂居,同共遵事大自在天。
一、大伽蓝三宝阶及其传说
城东二十余里有大伽蓝,经制轮奂,工穷剞劂。圣形尊像,务极庄严。僧徒数百人,学正量部法。数万净人,宅居其侧。
伽蓝大垣内有三宝阶,南北列,东面下,是如来自三十三天降还所也。昔如来起自胜林,上升天宫,居善法堂,为母说法。过三月已,将欲下降,天帝释乃纵神力,建立宝阶,中阶黄金,左水精,右白银。如来起善法堂,从诸天众,履中阶而下;大梵王执白拂,履银阶而右侍;天帝释持宝盖,蹈水精阶而左侍。天众凌虚,散花赞德。数百年前,犹有阶级,逮至今时,陷没已尽。诸国君王悲慨不遇,垒以砖石,饰以珍宝,于其故基,拟昔宝阶,其高七十余尺,上起精舍。中有石佛像,而左右之阶有释、梵之像,形拟厥初,犹为下势。傍有石柱,高七十余尺,无忧王所建。色绀光润,质坚密理,上作师子蹲踞向阶,雕镂奇形,周其方面,随人罪福,影现柱中。
宝阶侧不远有窣堵波,是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其侧窣堵波,如来在昔于此澡浴。其侧精舍,是如来入定之处。精舍侧有大石基,长五十余步,高七尺,是如来经行之处。足所履迹,皆有莲花之文。基左右各有小窣堵波,帝释、梵王之所建也。
二、莲花色尼见佛处及传说
释、梵窣堵波前,是莲花色苾刍尼欲先见佛,化作转轮王处。如来自天宫还赡部洲也,时苏部底(唐言善现。旧曰须扶提,或曰须菩提,译曰善吉,皆讹也。)宴坐石室,窃自思曰:“今佛还降,人、天导从,如我今者,何所宜行?尝闻佛说,知诸法空,体诸法性,是则以慧眼观法身也。”时莲花色苾刍尼欲初见佛,化为转轮王,七宝导从,四兵警卫,至世尊所,复苾刍尼。如来告曰:“汝非初见。夫善现者,观诸法空,是见法身。”
圣迹坦内,灵异相继。其大窣堵波东南有一龙池,恒护圣迹。既有冥卫,难以轻犯。岁久自坏,人莫能毁。
从此东南行减二百里,至羯若鞠阇国。(唐言曲女城国。中印度境。)
卷五 六国
○羯若鞠阇国
羯若鞠阇国周四千余里。国大都城西临殑伽河,其长二十余里,广四五里。城隍坚峻,台阁相望,花林池沼,光鲜澄镜。异方奇货,多聚于此。居人丰乐,家室富饶。花果具繁,稼穑时播。气序和洽,风俗淳质。容貌妍雅,服饰鲜绮。笃学游艺,谈论清远。邪正二道,信者相半。伽蓝百余所,僧徒万余人,大小二乘,兼功习学。天祠二百余所,异道数千余人。
一、国号由来
羯若鞠阇国人长寿时,其旧王城号拘苏磨补逻,(唐言花宫。)王号梵授,福智宿资,文武允备,威慑赡部,声震邻国。具足千子,智勇弘毅,复有百女,仪貌妍雅。时有仙人居殑伽河侧,栖神入定,经数万岁,形如枯木,游禽栖集,遗尼拘律果于仙人肩上,暑往寒来,垂荫合拱。多历年所,从定而起,欲去其树,恐覆鸟巢,时人美其德,号大树仙人。仙人寓目河滨,游观林薄,见王诸女相从嬉戏,欲界爱起,染著心生,便诣花宫,欲事礼请。王闻仙至,躬迎慰曰:“大仙栖情物外,何能轻举?”仙人曰:“我栖林薮,弥积岁时,出定游览,见王诸女,染爱心生,自远来请。”王闻其辞,计无所出,谓仙人曰:“今还所止,请俟嘉辰。”仙人闻命,遂还林薮。王乃历问诸女,无肯应娉。王惧仙威,忧愁毁悴。其幼稚女候王事隙,从容问曰:“父王千子具足,万国慕化,何故忧愁,如有所惧?”王曰:“大树仙人幸顾求婚,而汝曹辈莫肯从命。仙有威力,能作灾祥,倘不遂心,必起瞋怒,毁国灭祀,辱及先生。深惟此祸,诚有所惧。”稚女谢曰:“遗此深忧,我曹罪也。愿以微躯,得延国祚。”王闻喜悦,命驾送归。既至仙庐,谢仙人曰:“大仙俯方外之情,垂世间之顾,敢奉稚女,以供洒扫。”仙人见而不悦,乃谓王曰:“轻吾老叟,配此不妍。”王曰:“历问诸女,无肯从命。唯此幼稚,愿充给使。”仙人怀怒,便恶咒曰:“九十九女,一时腰曲,形既毁弊,毕世无婚。”王使往验,果已背伛。从是以后,便名曲女城焉。
二、戒日王世系及即位治绩
今王,本吠奢种也,字曷利沙伐弹那,(唐言喜增。)君临有土,二世三王。父字波罗羯罗伐弹那,(唐言光增。)兄字曷逻阇伐弹那。(唐言王增。)王增以长嗣位,以德治政。时东印度羯罗拿苏伐剌那(唐言金耳。)国设赏迦王(唐言月。)每谓臣曰:“邻有贤主,国之祸也。”于是诱请,会而害之。人既失君,国亦荒乱。时大臣婆尼,(唐言辩了。)职望隆重,谓僚庶曰:“国之大计,定于今日。先王之子,亡君之弟,仁慈天性,孝敬因心,亲贤允属,欲以袭位。于事何如?各言尔志。”众咸仰德,尝无异谋。于是辅臣执事咸劝进曰:“王子垂听,先王积功累德,光有国祚。嗣及王增,谓终寿考,辅佐无良,弃身雠手,为国大耻,下臣罪也。物议时谣,允归明德。光临土宇,克复亲雠,雪国之耻,光父之业,功孰大焉?幸无辞矣!”王子曰:“国嗣之重,今古为难,君人之位,兴立宜审。我诚寡德,父兄遐弃,推袭大位,其能济乎?物议为宜,敢忘虚薄?今者殑伽河岸,有观自在菩萨像,既多灵鉴,愿往请辞。”即至菩萨像前,断食祈请。菩萨感其诚心,现形问曰:“尔何所求,若此勤恳?”王子曰:“我惟积祸,慈父云亡;重兹酷罚,仁兄见害。自顾寡德,国人推尊,令袭大位,光父之业。愚昧无知,敢希圣旨!”菩萨告曰:“汝于先身,在此林中为练苦苾刍,而精勤不懈。承兹福力,为此王子。金耳国王既毁佛法,尔绍王位,宜重兴隆,慈悲为志,伤愍居怀,不久当王五印度境。欲延国祚,当从我诲,冥加景福,邻无强敌。勿升师子之座,勿称大王之号。”于是受教而退,即袭王位,自称曰王子,号尸罗阿迭多。(唐言戒日。)于是命诸臣曰:“兄雠未报,邻国不宾,终无右手进食之期。凡尔庶僚,同心戮力!”遂总率国兵,讲习战士。象军五千,马军二万,步军五万,自西徂东,征伐不臣。象不解鞍,人不释甲,于六年中,臣五印度。既广其地,更增甲兵,象军六万,马军十万。垂三十年,兵戈不起,政教和平,务修节俭,营福树善,忘寝与食。令五印度不得啖肉,若断生命,有诛无赦。于殑伽河侧建立数千窣堵波,各高百余尺。于五印度城邑、乡聚、达巷、交衢,建立精庐,储饮食,止医药,施诸羁贫,周给不殆。圣迹之所,并建伽蓝。五年一设无遮大会,倾竭府库,惠施群有,惟留兵器,不充檀舍。岁一集会诸国沙门,于三七日中,以四事供养,庄严法座,广饰义筵,令相榷论,校其优劣,褒贬淑慝,黜陟幽明。若戒行贞固,道德纯邃,推升师子之座,王亲受法;戒虽清净,学无稽古,但加敬礼,示有尊崇;律仪无纪,秽德已彰,驱出国境,不愿闻见。邻国小王、辅佐大臣,殖福无怠,求善忘劳,即携手同座,谓之善友。其异于此,面不对辞,事有闻议,通使往复。而巡方省俗,不常其居,随所至止,结庐而舍。唯雨三月,多雨不行。每于行宫日修珍馔,饭诸异学,僧众一千,婆罗门五百。每以一日分作三时,一时理务治政,二时营福修善,孜孜不倦,竭日不足矣。
三、玄奘会见戒日王
初,受拘摩罗王请白,自摩揭陁国往迦摩缕波国。时戒日王巡方在羯朱嗢祇逻国,命拘摩罗王曰:“宜与那烂陁远客沙门速来赴会。”于是隧与拘摩罗王往会见焉。戒日王劳苦已曰:“自何国来,将何所欲?”对曰:“从大唐国来,请求佛法。”王曰:“大唐国在何方?经途所亘,去斯远近?”对曰:“当此东北数万余里,印度所谓摩诃至那国是也。王曰:“尝闻摩诃至那国有秦王天子,少而灵鉴,长而神武。昔先代丧乱,率土分崩,兵戈竞起,群生荼毒,而秦王天子早怀远略,兴大慈悲,拯济含识,平定海内,风教遐被,德泽远洽,殊方异域,慕化称臣。氓庶荷其亭育,咸歌《秦王破阵乐》。闻其雅颂,于兹久矣。盛德之誉,诚有之乎?大唐国者,岂此是耶?”对曰:“然。至那者,前王之国号;大唐者,我君之国称。昔未袭位,谓之秦王;今已承统,称曰天子。前代运终,群生无主,兵戈乱起,残害生灵。秦王天纵含弘,心发慈愍,威风鼓扇,群凶殄灭,八方静谧,万国朝贡。爱育四生,敬崇三宝,薄赋敛,省刑罚,而国用有余,氓俗无宄,风猷大化,难以备举。”戒日王曰:“盛矣哉!彼土群生,福感圣主。”
四、曲女城法会
时戒日王将还曲女城设法会也,从数十万众,在殑伽河南岸。拘摩罗王从数万之众,居北岸。分河中流,水陆并进。二王导引,四兵严卫,或泛舟,或乘象,击鼓鸣螺,拊弦秦管。经九十日,至曲女城,在殑伽河西大花林中。是时诸国二十余王先奉告命,各与其国髦俊沙门及婆罗门、群官、兵士,来集大会。王先于河西建大伽蓝。伽蓝东起宝台,高百余尺,中有金佛像,量等王身。台南起宝坛,为浴佛像之处。从此东北十四五里,别筑行宫。是时,仲春月也。从初一日以珍味馔诸沙门、婆罗门,至二十一日。自行宫属伽蓝,夹道为阁,穷诸莹饰,乐人不移,雅声递秦。王于行宫出一金像,虚中隐起,高余三尺,载以大象,张以宝幰。戒日王为帝释之服,执宝盖以左侍,拘摩罗王作梵王之仪,执白拂而右侍。各五百象军,被铠周卫,佛像前后各百大象,乐人以乘,鼓秦音乐。戒日王以真珠杂宝及金银诸花,随步四散,供养三宝。先就宝坛,香水浴像。王躬负荷,送上西台,以诸珍宝、憍奢耶衣数十百千,而为供养。是时唯有沙门二十余人预从,诸国王为侍卫。馔食已讫,集诸异学,商榷微言,抑扬至理。日将曛暮,回驾行宫。如是日送金像,导从如初,以至散日。
其大台忽然火起,伽蓝门楼烟焰方炽。王曰:“罄舍国珍,奉为先王,建此伽蓝,式昭胜业,寡德无祐,有斯灾异,咎征若此,何用生为!”乃焚香礼请而自誓曰:“幸以宿善,王诸印度,愿我福力,禳灭火灾,若无所感,从此丧命!”寻即奋身,跳履门阃,若有扑灭,火尽烟消。诸王睹异,重增祗惧。已而颜色不动,辞语如故,问诸王曰:“忽此灾变,焚烬成功,心之所怀,意将何谓?”诸王俯伏悲泣,对曰:“成功胜迹,冀传来叶,一旦灰烬,何可为怀?况诸外道,快心相贺!”王曰:“以此观之,如来所说诚也。外道异学守执常见,惟我大师无常是诲。然我檀舍已周,心愿谐遂,属斯变灭,重知如来诚谛之说,斯为大善,无可深悲。”
于是从诸王东上大窣堵波,登临观览。方下阶陛,忽有异人持刃逆王,王时窘迫,却行进级,俯执此人,以付群官。是时群官惶遽,不知进救。诸王咸请诛戮此人,戒日王殊无忿色,止令不杀。王亲问曰:“我何负汝,为此暴恶?”对曰:“大王德泽无私,中外荷福。然我狂愚,不谋大计,受诸外道一言之惑,辄为刺客,首图逆害。”王曰:“外道何故兴此恶心?”对曰:“大王集诸国,倾府库,供养沙门,熔铸佛像。而诸外道自远召集,不蒙省问,心诚愧耻。乃令狂愚,敢行凶诈。”于是究问外道徒属。有五百婆罗门,并诸高才,应命召集,嫉诸沙门蒙王礼重,乃射火箭,焚烧宝台,冀因救火,众人溃乱,欲以此时杀害大王,既无缘隙,遂雇此人,趋隘行刺。是时诸王、大臣请诛外道,王乃罚其首恶,余党不罪。迁五百婆罗门出印度之境。于是乃还都也。
五、曲女城附近诸佛迹
城西北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如来在昔于此七日说诸妙法。其侧则有过去四佛座及经行遗迹之所。复有如来发、爪小窣堵波。
说法窣堵波南,临殑伽何,有三伽蓝,同垣异门,佛像严丽,僧徒肃穆,役使净人数千余户。
精室宝函中有佛牙,长余寸半,殊光异色,朝变夕改。远近相趋,士庶咸集,式修瞻仰,日百千众。监守者繁其喧杂,权立重税,宣告远近:欲见佛牙,输大金钱。然而瞻礼之徒,寔繁其侣。金钱之税,悦以心竞。每于斋日,出置高座,数百千众,烧香散花,花虽盈积,牙函不没。
伽蓝前左右各有精舍,高百余尺,石基砖室。其中佛像,众宝庄饰,或铸金、银,或熔鍮石。二精舍前各有小伽蓝。
伽蓝东南不远,有大精舍,石基砖室,高二百余尺。中作如来立像,高三十余尺,铸以鍮石,饰诸妙宝。精舍四周石壁之上,雕画如来修菩萨行所经事迹,备尽镌镂。
石精舍南不远,有日天祠。祠南不远,有大自在天祠。并莹青石,俱穷雕刻,规模度量,同佛精舍。各有千户充其洒扫,鼓乐弘歌不舍昼夜。
大城东南六七里,殑伽河南,有窣堵波,高二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在昔如来于此六月说身无常、苦、空、不净。其侧则有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又有如来发、爪小窣堵波,人有染疾,至诚旋绕,必得痊愈,蒙其福利。
六、纳缚提婆矩罗城
大城东南行百余里,至纳缚提婆矩罗城,据殑伽河东岸,周二十余里。花林清池,互相影照。
纳缚提婆矩罗城西北,殑伽河东,有一天祠,重阁层台,奇工异制。
城东五里有三伽蓝,同垣异门,僧徒五百余人,并学小乘说一切有部。伽蓝前二百余步,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基虽倾陷,尚高百余尺,是如来昔于此处七日说法。中有舍利,时放光明。其侧则有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
伽蓝北三四里,临殑伽河岸,有窣堵波,高二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昔如来在此七日说法,时有五百饿鬼来至佛所,闻法解悟,舍鬼生天。说法窣堵波侧有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其侧复有如来发爪窣堵波。
自此东南行六百余里,渡殑伽河,南至阿逾陁国。(中印度境。)
○阿逾陁国
阿逾陁国周五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谷稼丰盛,花果繁茂。气序和畅,风俗善顺,好营福,勤学艺。伽蓝百有余所,僧徒三千余人,大乘小乘,兼功习学。天祠十所,异道寡少。
一、世亲、胜受及佛遗迹
大城中有故伽蓝,是伐苏畔度菩萨(唐言世亲。旧曰婆薮盘豆,译曰天亲,讹谬也。)数十年中于此制作大小乘诸异论。其侧故基,是世亲菩萨为诸国王、西方俊彦、沙门、婆罗门等讲义说法堂也。
城北四五里,临殑伽河岸大伽蓝中,有窣堵波,高二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是如来为天、人众于此三月说诸妙法。其侧窣堵波,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
伽蓝西四五里,有如来发爪窣堵波。发爪窣堵波北,伽蓝余趾,昔经部室利逻多(唐言胜受。)论师于此制造经部《毗婆沙论》。
二、无著与世亲故事
城西南五六里,大庵没罗林中有故伽蓝,是阿僧伽(唐言无著)。菩萨请益导凡之处。无著菩萨夜升天宫,于慈氏菩萨所受《瑜伽师地论》、《庄严大乘经论》、《中边分别论》等,昼为大众讲宣妙理。庵没罗林西北百余步,有如来发爪窣堵波。其侧故基,是世亲菩萨从睹史多天下见无著菩萨处。无著菩萨,健驮逻国人也,佛去世后一千年中,诞灵利见,承风悟道,从弥沙塞部出家修学,顷之回信大乘。其弟世亲菩萨于说一切有部出家受业,博闻强识,达学研机。无著弟子佛陁僧诃(唐言师子觉。)者,密行莫测,高才有闻。二三贤哲每相谓曰:“凡修行业,愿觐慈氏,若先舍寿,得遂宿心,当相报语,以知所至。”其后师子觉先舍寿命,三年不报。世亲菩萨寻亦舍寿,时经六月,亦无报命。时诸异学咸皆讥诮,以为世亲菩萨及师子觉流转恶趣,遂无灵鉴。其后无著菩萨于夜初分,方为门人教授定法,灯光忽翳,空中大明,有一天仙乘虚下降,即进阶庭敬礼无著。无著曰:“尔来何暮?今至何谓?”对曰:“从此舍寿命,往睹史多天慈氏内众莲花中生,莲花才开,慈氏赞曰:‘善来广慧,善来广慧。’旋绕才周,即来报命。”无著菩萨曰:“师子觉者,今何所在?”曰:“我旋绕时,见师子觉在外众中,耽著欲乐,无暇相顾,讵能来报?”无著菩萨曰:“斯事已矣。慈氏何相?演说何法?”曰:“慈氏相好,言莫能宣。演说妙法,义不异此,然菩萨妙音,清畅和雅,闻者忘倦,受者无厌。”
无著讲堂故基西北四十余里,至故伽蓝,北临殑伽河,中有砖窣堵波,高百余尺,世亲菩萨初发大乘心处。世亲菩萨自北印度至于此也,时无著菩萨命其门人,令往迎候,至此伽蓝,遇而会见。无著弟子止户牖外,夜分之后,诵《十地经》,世亲闻已,感悟追悔:“甚深妙法,昔所未闻,诽谤之愆,源发于舌,舌为罪本,今宜除断。”即执銛刀,欲自断舌。乃见无著住立告曰:“夫大乘教者,至真之理也,诸佛所赞,众圣攸宗。吾欲诲汝,尔今自悟。悟其时矣,何善如之?诸佛圣教,断舌非悔。昔以舌毁大乘,今以舌赞大乘,补过自新,犹为善矣。杜口绝言,其利安在?”作是语已,忽不复见。世亲承命,遂不断舌。旦诣无著,谘受大乘。于是研精覃思,制大乘论,凡百余部,并盛宣行。
从此东行三百余里,渡殑伽河,北至阿耶穆佉国。(中印度境。)
○阿耶穆佉国
阿耶穆佉国周二千四五百里。国大都城临殑伽河,周二十余里。其气序土宜,同阿逾陁国。人淳俗质,勤学好福。伽蓝五所,僧徒千余人,习学小乘正量部法。天祠十余所,异道杂居。
城东南不远,临殑伽河岸,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高二百余尺,是如来昔于此处三月说法。其侧则有过去四佛座有经行遗迹之所。复有如来发爪青石窣堵波。其侧伽蓝,僧徒二百余人,佛像庄饰,威严如在。台阁宏丽,奇制郁起,是昔佛陀驮娑(唐言觉使。)论师于此制说一切有部《大毗婆沙论》。
从此东南行七百余里,渡殑伽河南、阎牟那河北,至钵锣耶伽国。(中印度境。)
○钵逻耶伽国
钵逻耶伽国周五千余里。国大都城据两河交,周二十余里,稼穑滋盛,果木扶疏。气序和畅,风俗善顺。好学艺,信外道。伽蓝两所,僧徒寡少,并皆习学小乘法教。天祠数百,异道寔多。
一、如来遗迹及提婆故事
大城西南瞻博迦花林中,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基虽倾陷,尚百余尺。在昔如来于此处降伏外道。其侧则有发爪窣堵波、经行遗迹。
发爪窣堵波侧,有故伽蓝,是提婆(唐言天)。菩萨作《广百论》挫小乘、伏外道处。初,提婆菩萨自南印度至此伽蓝,城中有外道婆罗门,高论有闻,辩才无碍,循名责实,反质穷辞。雅知提婆博究玄奥,欲挫其锋,乃循名问曰:“汝为何名?”提婆曰:“名天。”外道曰:“天是谁?”提婆曰:“我。”外道曰:“我是谁?”提婆曰:“狗。”外道曰:“狗是谁?”提婆曰:“汝。”外道曰:“汝是谁?”提婆曰:“天。”外道曰:“天是谁?”提婆曰:“我。”外道曰:“我是谁?”提婆曰:“狗。”外道曰:“谁是狗?”提婆曰:“汝。”外道曰:“汝是谁?”提婆曰:“天。”如是循环,外道方悟。自时厥后,深敬风猷。
二、天祠及传说
城中有天祠,莹饰轮焕,灵异多端。依其典籍,此处是众生植福之胜地也。能于此祠捐舍一钱,功逾他所惠施千金。复能轻生,祠中断命,受天福乐,悠永无穷。天祠堂前有一大树,树叶扶疏,阴影蒙密。有食人鬼依而栖宅,故其左右多有遗骸。若人至此祠中,无不轻舍身命,既怵邪说,又为神诱,自古迄今,习谬无替。近有婆罗门,族姓子也,阔达多智,明敏高才,来至祠中,谓众人曰:“夫曲俗鄙志,难以导诱,吾方同事,然后摄化。”亦既登临,俯谓友曰:“吾有死矣!昔谓诡妄,今验其实,天仙伎乐依空接引,当从胜境捐此鄙形。”寻欲投身,自取殒绝,亲友谏谕,其志不移。遂布衣服,遍周树下,及其自投,得全躯命。久而醒曰:“惟见空中诸天召命,斯乃邪雅神所引,非得天乐也。”
三、大施场及修苦行者
大城东,两河交,广十余里,土地爽垲,细沙弥漫。自古至今,诸王豪族,凡有舍施,莫不至止,周给不计,号大施场。今戒日王者,聿修前绪,笃述惠施,五年积财,一旦倾舍,于其施场,多聚珍货。初第一日,置大佛像,众宝庄严,即持上妙奇珍,而以奉施。次常住僧,次见前众,次高才硕学、博物多能,次外道学徒、隐沦肥遁,次鳏寡孤独、贫穷乞人。备极珍玩,穷诸上馔,如是节级,莫不周施。府库既倾,肥玩都尽,髻中明珠,身诸璎珞,次第施与,初无所悔。既舍施已,称曰:“乐哉!凡吾所有,已入金刚坚固藏矣。”从此之后,诸国君王各献珍服。尝不逾旬,府库充仞。
大施场东合流口,日数百人自溺而死。彼俗以为欲求生天,当于此处绝粒自沈,沐浴中流,罪垢消灭。是以异国远方,相趋萃止,七日断食,然后绝命。至于山猿、野鹿,群游水滨,或濯流而返,或绝食而死。当戒日王之大施也,有一弥猴,居河之滨,独在树下屏迹绝食,经数日后自饿而死。故诸外道修苦行者,于河中立高柱,日将旦也,便即升之,一手一足执柱端,蹑傍杙,一手一足虚悬外申,临空不屈,延颈张目,视日右转,逮乎曛暮,方乃下焉。若此者,其徒数十,冀斯勤苦,出离生死,或数十年未尝懈息。从此西南入大林中,恶兽野象,群暴行旅,非多徒党,难以经涉。行五百余里,至憍赏弥国。(旧曰拘睒弥国,讹也。中印度境。)
○憍赏弥国
憍赏弥国周六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三十余里。土称沃壤,地利丰植,粳稻多,甘蔗茂。气序暑热,风俗刚猛。好学典艺,崇树福善。伽蓝十余所,倾顿荒芜,僧徒三百余人,学小乘教。天祠五十余所,外道寔多。
一、刻檀佛像
城内故宫中有大精舍,高六十余尺,有刻檀佛像,上悬石盖,邬陀衍那王(唐言出爱。旧云优填王,讹也。)之所作也。灵相间起,神光时照。诸国君王恃力欲举,虽多人众,莫能转移,遂图供养,俱言得真,语其源迹,即此像也。初,如来成正觉已,上升天宫,为母说法,三月不还。其王思慕,愿图形像。乃请尊者没特伽罗子以神通力接工人上天宫,亲观妙相,雕刻旃檀。如来自天宫还也,刻檀之像起迎世尊,世尊慰曰:“教化劳耶?开导末世,寔此为冀。”
精舍东百余步,有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其侧不远,有如来井及浴室,井犹充汲,室以颓毁。
二、具史罗、世亲、无著及诸遗迹
城内东南隅有故宅余趾,是具史罗(旧云瞿师罗,讹也。)长者故宅也。中有佛精舍及发、爪窣堵波。复有故基。如来浴室也。
城东南不远有故伽蓝,具史罗长者旧园也。中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立,高二百余尺。如来于此数年说法。其侧则有过去四佛座及经行遗迹之所。复有如来发爪窣堵波。伽蓝东南重阁上有故砖室,世亲菩萨尝住此中作《唯识论》,破斥小乘,难诸外道。伽蓝东庵没罗林中有故基,是无著菩萨于此作《显扬圣教论》。
城西南八九里毒龙石窟,昔如来伏此毒龙,于中留影,虽则传记,今无所见。其侧有窣堵波,无忧无之所建也,高二百余尺。傍有如来经行遗迹及发、爪窣堵波,病苦之徒,求愿多愈。
释迦法尽,此国最后。故上自君王,下及众庶,入此国境,自然感伤,莫不饮泣,悲叹而归。
三、迦奢布罗城及护法伏外道遗迹
龙窟东北大林中,行七百余里,渡殑伽河,北至迦奢布罗城,周十余里,居人富乐。城傍有故伽蓝,惟余基址,是昔护法菩萨伏外道处。此国先王扶于邪说,欲毁佛法,崇敬外道。外道众中召一论师,聪敏高才明达幽微者,作伪邪书千颂,凡三万二千言,非毁佛法,扶正本宗。于是召集僧众,令相榷论。外道有胜,当毁佛法;众僧无负,断舌以谢。是时僧徒惧有退负,集而议曰:“慧日已沈,法桥将毁,王党外道,其可敌乎?事势若斯,计将安出?”众咸默然,无竖议者。护法菩萨年在幼稚,辩慧多闻,风范弘远,在大众中扬言赞曰:“愚虽不敏,请陈其略。诚宜以我疾应王命。高论得胜,斯灵祐也;征议堕负,乃稚齿也。然则进退有辞,法僧无咎。”佥曰:“允谐。”如其筹策,寻应王命,即升论座。外道乃提顿纲网,抑扬辞义,诵其所执,待彼异论。护法菩萨纳其言而笑曰:“吾得胜矣!将覆逆而诵耶?为乱辞而诵耶?”外道怃然而谓曰:“子无自高也。能领语尽,此则为胜,顺受其文,后释其义。”护法乃随其声调,述其文义,辞理不谬,气韵无差。于是外道闻已,欲自断舌。护法曰:“断舌非谢,改执是悔。”即为说法,心信意悟。王舍邪道,遵崇正法。
护法伏外道侧,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基虽倾陷,尚高二百余尺,是如来昔于此处六月说法。傍有经行之迹及发、爪窣堵波。
自此北行百七八十里,至鞞索(山格反)。迦国。(中印度境)
○鞞索迦国
鞞索迦国周四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六里。谷稼殷盛,花果具繁。气序和畅,风俗淳质,好学不倦,求福不回。伽蓝二十余所,僧众三千余人,并学小乘正量部法。天祠五十余所,外道甚多。
一、大城附近诸遗迹
城南道左有大伽蓝。昔提婆设摩阿罗汉于此造《识身论》,说无我人;瞿波阿罗汉作《圣教要实论》,说有我人。因此法执,遂深诤论。又是护法菩萨于此七日中摧伏小乘一百论师。伽蓝侧有窣堵波,高二百余尺,无忧王所建也,如来昔日六年于此说法导化。说法侧有奇树,高六七尺,春秋递代,常无增减。是如来昔尝净齿,弃其遗枝,因植根柢,繁茂至今。诸邪见人及外道众竞来残伐,寻生如故。其侧不远,有过去四佛座及经行遗迹之所。复有如来发、爪窣堵波。灵基连隅,林沼交映。
从此东北行五百余里,至室罗伐悉底国。(旧曰舍卫,讹也。中印度境。)
卷六 四国
○室罗伐悉底国
室罗伐悉底国周六千余里。都城荒颓,疆埸无纪。宫城故基周二十余里,虽多荒圮,尚有居人。谷稼丰,气序和。风俗淳质,笃学好福。伽蓝数百,圮坏良多,僧徒寡少,学正量部。天祠百所,外道甚多。
一、胜军王
此则如来在世之时,钵逻犀那恃多王(唐言胜军。旧曰波斯匿,讹略也。)所治国都也。故宫城内有故基,胜军王殿余址地。
次东不远,有一故基,上建小窣堵波,昔胜军王为如来所建大法堂也。法堂侧不远,故基上有窣堵波,是佛姨母钵逻阇钵底(唐言生主。旧云波阇波提,讹也。)苾刍尼精舍,胜军王之所建立。次东窣堵波,是苏达多(唐言善施。旧曰须达,讹也。)故宅也。
二、指鬘舍邪处
善施长者宅侧有大窣堵波,是鸯窭利摩罗(唐言指鬘。旧曰央掘摩罗,讹也。)舍邪之处。鸯窭利摩罗者,室罗伐悉底之凶人也。作害生灵,为暴城国,杀人取指,冠首为鬘。将欲害母,以充指数。世尊悲愍,方行导化。遥见世尊,窃自喜曰:“我今生天必矣。先师有教,遗言在兹,害佛杀母,当生梵天。”谓其母曰:“老今且止,先当害彼大沙门。”寻即仗剑往逆世尊。如来于是徐行而退,凶人指鬘疾驱不逮。世尊谓曰:“何守鄙志,舍善本,激恶源?”时指鬘闻诲,悟所行非,因即归命,求入法中,精勤不怠,证罗汉果。
三、逝多林给孤独园
城南五六里有逝多林,(唐言胜林。旧曰祇陁,讹也。)是给孤独园。胜军王大臣善施为佛建精舍。昔为伽蓝,今已荒废。东门左右各建石柱,高七十余尺,左柱镂轮相于其端,右柱刻牛形于其上,并无忧王之所建也。室宇倾圮,唯余故基,独一砖室岿然独在,中有佛像。昔者如来升三十三天,为母说法之后,胜军王闻出爱王刻檀佛像,乃造此像。
善施长者仁而聪敏,积而能散,拯乏济贫,哀孤恤老,时美其德,号给孤独焉。闻佛功德,深生尊敬,愿建精舍,请佛降临。世尊命舍利子随瞻揆焉,唯太子逝多园地爽垲。寻诣太子,具以情告。太子戏言:“金遍乃卖。”善施闻之,心豁如也,即出藏金,随言布地。有少未满,太子请留,曰:“佛诚良田,宜植善种。”即于空地,建立精舍。世尊即之,告阿难曰:“园地善施所买,林树逝多所施,二人同心,式崇功业。自今已去,应谓此地为逝多林给孤独园。”
四、如来洗病比丘处
给孤独园东北有窣堵波,是如来洗病苾刍处。昔如来在世也,有病苾刍含苦独处。世尊见而问曰:“汝何所苦?汝何独居?”曰:“我性疏懒,不耐看病,故今婴疾,无人瞻视。”如来是时愍而告曰:“善男子,我今看汝。”以手拊摩,病苦皆愈。扶出户外,更易敷蓐,亲为盥洗,改着新衣。佛语苾刍:“当自勤励。”闻诲感恩,心悦身豫。
五、舍利弗与目连试神通处及诸佛遗迹
给孤独园西北有小窣堵波,是没特伽罗子运神通力举舍利子衣带不动之处。昔佛在无热恼池,人天咸集,唯舍利子不时从会。佛命没特伽罗往召来集。没特伽罗承命而往,舍利子方补护法衣。没特伽罗曰:“世尊今在无热恼池,命我召尔。”舍利子曰:“且止,须我补竟,与子偕行。”没特伽罗曰:“若不速行,欲运神力,举尔石室至大会所。”舍利子乃解衣带置地,曰:“若举此带,我身或动。”时没特伽罗运大神通,举带不动,地为之震。因以神足还诣佛所,见舍利子已在会坐。没特伽罗俯而叹曰:“乃今以知神通之力不如智慧之力矣。”
举带窣堵波侧不远有井,如来在世,汲充佛用。其侧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中有如来舍利。经行之迹,说法之处,并树旌表,建窣堵波。冥祗警卫,灵瑞间起,或鼓天乐,或闻神香,景福之祥,难以备述。
六、伽蓝附近三坑传说
伽蓝后不远,是外道梵志杀淫女以谤佛处。如来十力无畏,一切种智,人天宗仰,圣贤遵奉。时诸外道共相议曰:“宜行诡诈,众中谤辱。”乃诱雇淫女,诈为听法,众所知已,密而杀之,埋尸树侧,称怨告王。王命求访,于逝多园得其尸焉。是时外道高声唱言:“乔答摩大沙门常称戒忍,今私此女,杀而灭口。既淫既杀,何戒何忍?”诸天空中随声唱道:“外道凶人为此谤耳。”
伽蓝东百余步,有大深坑,是提婆达多欲以毒药害佛,生身陷入地狱处。提婆达多,(唐言天授。)斛饭王之子也。精勤十二年,已诵持八万法藏。后为利故,求学神通,亲近恶友,共相议曰:“我相三十,减佛未几;大众围绕,何异如来?”思惟是已,即事破僧。舍利子、没特伽罗子奉佛指告,承佛威神,说法诲喻,僧复和合。提婆达多恶心不舍,以恶毒药置指爪中,欲因作礼,以伤害佛。方行此谋,自远而来,至于此也,地遂坼焉,生陷地狱。
其南复有大坑,瞿伽梨苾刍毁谤如来,生身陷入地狱。
瞿伽梨陷坑南八百余步,有大深坑,是战遮婆罗门女毁谤如来,生身陷入地狱之处。佛为人天说诸法要,有外道弟子,遥见世尊,大众恭敬,便自念曰:“要于今日辱乔答摩,败其善誉,当令我师独擅芳声。”乃怀系木盂,至给孤独园,于大众中扬声唱曰:“此说法人与我私通,腹中之子乃释种也。”邪见者莫不信然,贞固者知为讪谤。时天帝释欲除疑故,化为白鼠,啮断盂系,系断之声震动大众,凡诸见闻增深喜悦。众中一人起持木盂,示彼女曰:“是汝儿耶?”是时也,地自开坼,全身坠陷,入无间狱,具受其殃。凡此三坑,洞无涯底,秋夏霖雨,沟池泛溢,而此深坑,尝无水止。
七、影覆精舍
伽蓝东六七十步有一精舍,高六十余尺,中有佛像,东面而坐。如来在昔于此与诸外道论议。次东有天祠,量等精舍。日旦流光,天祠之影不蔽精舍;日将落照,精舍之影遂覆天祠。
影覆精舍东三四里有窣堵波,是尊者舍利子与外道论议处。初,善施长者买逝多太子园,欲为如来建立精舍,时尊者舍利子随长者而瞻揆,外道六师求角神力,舍利子随事摄化,应物降伏。
其侧精舍前建窣堵波,如来于此摧诸外道,又受毗舍佉母请。
八、毗卢择迦王传说
受请窣堵波南,是毗卢择迦王(旧曰毗流离王,讹也。)兴甲兵诛释种,至此见佛归兵之处。毗卢择迦王嗣位之后,追怨前辱,兴甲兵,动大众,部署已毕,申命方行。时有苾刍闻以白佛,世尊于是坐枯树下。毗卢择迦王遥见世尊,下乘礼敬,退而言曰:“茂树扶疏,何故不坐?枯株朽蘖,而乃游止?”世尊告曰:“宗族者,枝叶也。枝叶将危,庇荫何在?”王曰:“世尊为宗亲耳,可以回驾。”于是睹圣感怀,还军返国。
还军之侧,有窣堵波,是释女被戮处。毗卢择迦王诛释克胜,简五百女充实宫闱。释女愤恚,怨言不逊,詈其王“家人之子也”。王闻发怒,命令诛戮。执法者奉王教,刖其手足,投诸坑阱。时诸释女含苦称佛,世尊圣鉴,照其苦毒,告命苾刍,摄衣而往,为诸释女说微妙法,所谓羁缠五欲,流转三途,恩爱别离,生死长远。时诸释女闻佛指诲,远尘离垢,得法眼净,同时命终,俱生天上。时天帝释化作婆罗门,收骸火葬。后人记焉。
诛释窣堵波侧不远,有大涸池,是毗卢择迦王陷身入地狱处。世尊观释女已,还给孤独园,告诸苾刍:“今毗卢择迦王却后七日,为火所烧。”王闻佛记,甚怀惶惧。至第七日,安乐无危。王用欢庆,命诸宫女往至池侧,娱游乐饮。犹惧火起,鼓棹清流,随波泛滥。炽焰飙发,焚轻舟,坠王身,入无间狱,备受诸苦。
九、得眼林
伽蓝西北三四里,至得眼林。有如来经行之迹,诸圣习定之所,并树封记,建窣堵波。昔此国群盗五百,横行邑里,跋扈城国。胜军王捕获已,抉去其眼,弃于深林。群盗苦逼,求哀称佛。是时如来在逝多精舍,闻悲声,起慈心,清风和畅,吹雪山药,满其眼已,寻得复明。而见世尊在其前住,发菩提心,欢喜顶礼,投杖而去,因植根焉。
十、故城
大城西北六十余里有故城,是贤劫中人寿二万岁时,迦叶波佛本生城也。城南有窣堵波,成正觉已初见父处。城北有窣堵波,有迦叶波佛全身舍利。并无忧王所建也。
从此东南行五百余里,至劫比罗伐窣堵国(旧曰迦毗罗卫国,讹也。中印度境。)
○劫比罗伐窣堵国
劫比罗伐窣堵国周四千余里。空城十数,荒芜已甚。王城颓圮,周量不详。其内宫城周十四五里,垒砖而成,基址峻固。空荒久远,人里稀旷,无大君长,城各立主。土地良沃,稼穑时播。气序无愆,风俗和畅。伽蓝故基千有余所,而宫城之侧有一伽蓝,僧徒三十余人,习学小乘正量部教。天祠两所,异道杂居。
一、释迦为太子时传说
宫城内有故基,净饭王正殿也。上建精舍,中作王像。其侧不远有故基,摩诃摩耶(唐言大术)。夫人寝殿也。上建精舍,中作夫人之像。其侧精舍,是释迦菩萨降神母胎处,中有菩萨降神之像。上座部菩萨以嗢呾罗頞沙荼月三十日夜降神母胎,当此五月十五日;诸部则以此月二十三日夜降神母胎,当此五月八日。
菩萨降神东北有窣堵波,阿私多仙相太子处。菩萨诞灵之日,嘉祥辐凑。时净饭王召诸相师而告之曰:“此子生也,善恶何若?宜悉乃心,明言以对。”曰:“依先圣之记,考吉祥之应,在家作转轮圣王,舍家当成等正觉。”是时阿私多仙自远而至,叩门请见。王甚庆悦,躬迎礼敬,请就宝座,曰:“不意大仙今日降顾。”仙曰:“我在天宫安居宴坐,忽见诸天群从蹈舞,我时问言:‘何悦豫之甚也?’曰:‘大仙当知,赡部洲中释种净饭王第一夫人今产太子,当证三菩提,圆明一切智。’我闻是语,故来瞻仰。所悲朽耄,不遭圣化。”
城南门有窣堵波,是太子与诸释角力掷象之处。太子伎艺多能,独拔伦匹。净饭大王怀庆将返,仆夫驭象,方欲出城,提婆达多素负强力,自外而入,问驭者曰:“严驾此象,其谁欲乘?”曰:“太子将还,故往奉驭。”提婆达多发愤引象,批其颡,蹴其臆,僵仆塞路,杜绝行途,无能转移,人众填塞。难陁后至,而问之曰:“谁死此象?”曰:“提婆达多。”即曳之僻路。太子至,又问曰:“谁为不善,害此象耶?”曰:“提婆达多害以杜门,难陁引之开径。”太子乃举象高掷,越度城堑,其象堕地,为大深坑,土俗相传为象堕坑也。其侧精舍中作太子像。其侧又有精舍,太子妃寝宫也,中作耶输陁罗,并有罗怙罗像。宫侧精舍作受业之像,太子学堂故基也。
二、太子逾城处
城东南隅有一精舍,中作太子乘白马凌虚之像,是逾城处也。
城四门外各有精舍,中作老、病、死人、沙门之像,是太子游观,睹相增怀,深厌尘俗,于此感悟,命仆回驾。
三、二古佛本生处
城南行五十余里,至故城,有窣堵波,是贤劫中人寿六万岁时迦罗伽村驮佛本生城也。城南不远有窣堵波,成正觉已见父之处。城东南窣堵波,有彼如来遗身舍利。前建石柱,高三十余尺,上刻师子之像,傍记寂灭之事,无忧王建焉。
迦罗迦村驮佛城东北行三十余里,至故大城,中有窣堵波,是贤劫中人寿四万岁时,迦诺迦牟尼佛本生城也。东北不远有窣堵波,成正觉已度父之处。次北窣堵波,有彼如来遗身舍利。前建石柱,高二十余尺,上刻师子之像,傍记寂灭之事,无忧王之所建也。
四、太子坐树阴处
城东北四十余里,有窣堵波,是太子坐树阴,观耕田,于此习定,而得离欲。净饭王见太子坐树阴,入寂定,日光回照,树影不移,心知灵圣,更深珍敬。
五、释种诛死处
大城西北,有数百千窣堵波,释种诛死处也。毗户择迦王既克诸释,虏其族类,得九千九百九十万人,并从杀戮,积尸如莽,流血成池。天警人心,收骸瘗葬。
诛释西南,有四小窣堵波,四释种拒军处。初,胜军王嗣位也,求婚释种。释种鄙其非类,谬以家人之女,重礼娉焉。胜军王立为正后,其产子男,是为毗卢择迦王。毗卢择迦王欲就舅氏请益受业,至此城南,见新讲堂,即中憩驾。诸释闻之,逐而詈曰:“卑贱婢子,敢居此室!此室诸释建也,拟佛居焉。”毗卢择迦嗣位之后,追复前辱,便兴甲兵,至此屯军。释种四人躬耕畎亩,便即抗拒。兵寇退散,已而入城。族人以为承轮王之祚胤,为法王之宗子,敢行凶暴,安忍杀害,污辱宗门,绝亲远放。四人被逐,北趣雪山,一为乌仗那国王,一为梵衍那国王,一为呬摩呾罗国王,一为商弥国王,奕世传业,苗裔不绝。
六、释迦证法归见父王处
城南三四里尼拘律树林有窣堵波,无忧王建也。释迦如来成正觉已,还国见父王为说法处。净饭王知如来降魔军已,游行化导,情怀渴仰,思得礼敬。乃命使请如来曰:“昔期成佛,当还本生。斯言在耳,时来降趾。”使至佛所,具宣王意。如来告曰:“却后七日,当还本生。”使臣还以白王,净饭王乃告命臣庶扫洒衢路,储积香花,与诸群臣四十里外伫驾奉迎。是时如来与大众俱,八金刚周卫,四天王前导,帝释与欲界天侍左,梵王与色界天侍右,诸苾刍僧列在其后。维佛在众,如月映星,威神动三界,光明逾七曜,步虚空,至本生国。王与从臣礼敬已毕,俱共还国,止尼拘卢陁僧伽蓝。其侧不远有窣堵波,是如来于大树下,东面而坐,受姨母金缕袈裟。次此窣堵波,是如来于此度八王子及五百释种处。
七、自在天祠及箭泉
城东门内路左有窣堵波,昔一切义成太子于此习诸技艺。门外有自在天祠,祠中石天像,危然起势,是太子在襁褓中所入祠也。净饭王自腊伐尼园迎太子还也,途次天祠。王曰:“此天祠多灵鉴,诸释童稚求祐必效,宜将太子至彼修敬。”是时傅母抱而入祠,其石天像起迎太子,太子已出,天像复坐。
城南门外路左有窣堵波,是太子与诸释角艺,射铁鼓。从此东南三十余里,有小窣堵波,其侧有泉,泉流澄镜,是太子与诸释引强校能,弦矢既分,穿鼓过表,至地没羽,因涌清流。时俗相传,谓之箭泉。夫有疾病,饮沐多愈。远方之人持泥以归,随其所苦,渍以涂额,灵神冥卫,多蒙痊愈。
八、腊伐尼林及释迦诞生传说
箭泉东北行八九十里,至腊伐尼林,有释种浴池。澄清皎镜,杂花弥漫。其北二十四五步,有无忧花树,今已枯悴,菩萨诞灵之处。菩萨以吠舍佉月后半八日,当此三月八日;上座部则曰以吠舍佉月后半十五日,当此三月十五日。次东窣堵波,无忧王所建,二龙浴太子处也。菩萨生已,不扶而行于四方各七步,而自言曰:“天上天下,唯吾独尊。今兹而往,生分已尽。”随足所蹈,出大莲花。二龙踊出,住虚空中,而各吐水,一冷一暖,以浴太子。浴太子窣堵波东,有二清泉,傍建二窣堵波,是二龙从地踊出之处。菩萨生已,支属宗亲莫不奔驰,求水盥浴。夫人之前,二泉涌出,一冷一暖,遂以浴洗。其南窣堵波,是天帝释捧接菩萨处。菩萨初出胎也,天帝释以妙天衣,跪接菩萨。次有四窣堵波,是四天王抱持菩萨处也。菩萨从右胁生已,四大天王以金色氎衣捧菩萨,置金机上。至母前曰:“夫人诞斯福子,诚可欢庆。诸天尚喜,况世人乎?”
四天王捧太子窣堵波侧不远,有大石柱,上作马像,天忧王之所建也。后为恶龙霹雳,其柱中折仆地。傍有小河,东南流,土俗号曰油河。是摩耶夫人产孕已,天化此池,光润澄净,欲令夫人取以沐浴,除去风虚。今变为水,其流尚腻。
从此东行旷野荒林中二百余里,至蓝摩国。(中印度境。)
○蓝摩国
蓝摩国空荒岁久,疆埸无纪,城邑丘墟,居人稀旷。
一、佛舍利窣堵波
故城东南有砖窣堵波,高减百尺。昔者如来入寂灭已,此国先王分得舍利,持归本国,式遵崇建,灵异间起,神光时烛。
窣堵波侧有一清池,龙每出游,变形蛇服,右旋宛转,绕窣堵波。野象群行,采花以散,冥力警察,初无间替。昔无忧王之分建窣堵波也,七国所建,咸已开发,至于此国,方欲兴工,而此池龙恐见陵夺,乃变作婆罗门,前叩象曰:“大王情流佛法,广树福田,敢请纡驾,降临我宅。”王曰:“尔家安在,为近远乎?”婆罗门曰:“我,此池之龙王也。承大王欲建胜福,敢来请谒。”王受其请,遂入龙宫。坐久之,龙进曰:“我惟恶业,受此龙身,供养舍利,冀消罪咎,愿王躬往,观而礼敬。”无忧王见已,惧然谓曰:“凡诸供养之具,非人间所有也。”龙曰:“若然者,愿无废毁。”无忧王自度力非其俦,遂不开发。出池之所,今有封记。
二、沙弥伽蓝
窣堵波侧不远,有一伽蓝,僧众鲜矣,清肃皎然,而以沙弥总任众务。远方僧至,礼遇弥隆,必留三日,供养四事。闻诸先志曰:昔有苾刍,同志相召,自远而至,礼窣堵波。见诸群象相趋往来,或以牙芟草,或以鼻洒水,各持异花,共为供养。时众见已,悲叹感怀。有一苾刍,便舍具戒,愿留供养,与众辞曰:“我惟多福,滥迹僧中,岁月亟淹,行业无纪。此窣堵波有佛舍利,圣德冥通,群象践洒。遗身此地,甘与同群,得毕余龄,诚为幸矣。”众告之曰:“斯盛事也。吾等垢重,智不谋此。随时自爱,无亏胜业。”亦既离群,重申诚愿,欢然独居,有终焉之志。于是葺茅为宇,引流成池,采掇时花,洒扫莹域。绵历岁序,心事无怠。邻国诸王闻而雅尚,竞舍财宝,共建伽蓝,因而劝请,屈知僧务。自尔相踵,不泯元功,而以沙弥总知僧事。
三、太子解衣剃发处
沙弥伽蓝东,大林中行百余里,至大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是太子逾城至此,解宝衣,去缨络,命仆还处。太子夜半逾城,迟明至此,既允宿心,乃形言曰:“是我出笼樊,去羁锁,最后释驾之处也。”于天冠中解末尼宝,命仆夫曰:“汝持此宝,还白父王,今兹远遁,非苟违离,欲断无常,绝诸有漏。”阐铎迦(旧曰车匿,讹也。)曰:“讵有何心,空驾而返?”太子善言慰谕,感悟而还。
回驾窣堵波东,有赡部树,株叶虽凋,枯株尚在。其傍复有小窣堵波,太子以余宝衣易鹿皮衣处。太子既断发易裳,虽去璎珞,尚有天衣。曰:“斯服太侈,如何改易?”时净居天化作猎人,服鹿皮衣,持弓负羽。太子举其衣而谓曰:“欲相贸易,愿见允从。”猎人曰:“善。”太子解其上服,授于猎人。猎人得已,还复天身,持所得衣,凌虚而去。
太子易衣侧不远,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是太子剃发处。太子从阐铎迦取刀,自断其发,天帝释接上天宫,以为供养。时净居天子化作剃发人,执持銛刀,徐步而至。太子谓曰:“能剃发乎?幸为我净之。”化人受命,遂为剃发。
逾城出家时亦不定,或云菩萨年十九,或曰二十九,以吠舍佉月后半八日逾城出家,当此三月八日,或云以吠舍佉月后半十五日,当此三月十五日。
四、灰炭窣堵波
陁太子剃发窣堵波东南,旷野中行百八九十里,至尼拘户陁林,有窣堵波,高三十余尺。昔如来寂灭,舍利已分,诸婆罗门无所得获,于涅叠般那(唐言焚烧。旧云阇维,讹也。)地收余灰炭,持至本国,建此灵基,而修供养。自兹已降,奇迹相仍,疾病之人,祈请多愈。灰炭窣堵波侧故伽蓝中,有过去四佛座及经行遗迹之所。故伽蓝左右,数百窣堵波。其一大者,无忧王所建也,崇基虽陷,高余百尺。
自此东北大林中行,其路艰险,经途危阻,山牛、野象、群盗、猎师,伺求行旅,为害不绝。出此林已,至拘尸那揭罗国。(中印度境。)
○拘尸那揭罗国
拘尸那揭罗国城郭颓毁,邑里萧条。故城砖基,周十余里。居人稀旷,闾巷荒芜。
一、准陁故宅
城内东北隅有窣堵波,无忧王所建,准陁(旧曰纯陁,讹也。)之故宅也。宅中有井,将营献供,方乃凿焉。岁月虽淹,水犹清美。
二、娑罗林及释迦涅槃处
城西北三四里,渡阿恃多伐底河,(唐言无胜,此世共称耳。旧云阿利罗跋提河,讹也。典谓言之尸赖拿伐底河,译曰有金河。)西岸不远,至娑罗林。其树类槲,而皮青白,叶甚光润。四树特高,如来寂灭之所也。其大砖精舍中作如来涅槃之像,北首而卧。傍有窣堵波,无忧王所建,基虽倾陷,尚高二百余尺。前建石柱,以记如来寂灭之事,虽有文记,不书日月。闻诸先记曰:“佛以生年八十,吠舍佉月后半十五日入般涅槃,当此三月十五日也。说一切有部则佛以迦赖底迦月后半八日入般涅槃,当此九月八日也。自佛涅槃,诸部异议,或云千二百余年,或云千三百余年,或云千五百余年,或云已过九百,未满千年。
1.雉王本生故事
精舍侧不远,有窣堵波,是如来修菩萨行时,为群雉王救火之处。昔于此地有大茂林,毛群羽族巢居穴处。惊风四起,猛焰飙急。时有一雉,有怀伤愍,鼓濯清流,飞空奋洒。时天帝释俯而告曰:“汝何守愚,虚劳羽翮?大火方起,焚燎林野,岂汝微躯所能扑灭?”雉曰:“说者为谁?”曰:“我天帝释耳。”雉曰:“今天帝释有大福力,无欲不遂,救灾拯难,若指诸掌,反诰无功,其咎安在?猛火方炽,无得多言!”寻复奋飞,往趣流水。天帝遂以掬水泛洒其林,火灭烟消,生类全命,故今谓之救火窣堵波也。
2.救生鹿本生故事
雉救火侧不远,有窣堵波,是如来修菩萨行时,为鹿救生之处。及往古昔,此有大林,火炎中野,飞走穷窘,前有駃流之厄,后困猛火之难,莫不沈溺,丧弃身命。其鹿恻隐,身据横流,穿皮断骨,自强拯溺。蹇兔后至,忍疲苦而济之。筋力既竭,溺水而死。诸天收骸,起窣堵波。
3.善贤证果处
鹿拯溺西不远,有窣堵波,是苏跋陁罗(唐言善贤。旧曰须跋陁罗,讹也。)入寂灭之处。善贤者,本梵志师也,年百二十,耆旧多智。闻佛寂灭,至双树间,问阿难曰:“佛世尊将寂灭,我怀疑滞,愿欲请问。”阿难曰:“佛将涅槃,幸无扰也。”曰:“吾闻佛世难遇,正法难闻,我有深疑,恐无所请。”善贤遂入,先问佛言:“有诸别众,自称为师,各有异法,垂训导俗,乔答摩(旧曰瞿昙,讹略也。)能尽知耶?”佛言:“吾悉深究。”乃为演说。善贤闻已,心净信解,求入法中,受具足戒。如来告曰:“汝岂能耶?外道异学修梵行者,当试四岁,观其行,察其性,威仪寂静,辞语诚实,则可于我法中净修梵行。在人行耳,斯何难哉!”善贤曰:“世尊悲愍,含济无私,四岁试学,三业方顺。”佛言:“我先已说,在人行耳!”于是善贤出家,即受具戒,勤励修习,身心勇猛。已而于法无疑,自身作证。夜分未久,果证罗汉,诸漏已尽,梵行已立。不忍见佛入大涅槃,即于众中入火界定,现神通事,而先寂灭。是为如来最后弟子,乃先灭度,即昔后渡蹇兔是也。
4.执金刚躄地处
善贤寂灭侧,有窣堵波,是执金刚躄地之处。大悲世尊随机利见,化功已毕,入寂灭乐,于双树间北首而卧。执金刚神密迹力士见佛灭度,悲恸唱言:“如来舍我入大涅槃,无归依,无覆护。”毒箭深入,愁火炽盛,舍金刚杵,闷绝躄地。久而又起,悲哀恋慕,互相谓曰:“生死大海,谁作舟楫?无明长夜,谁为灯炬?”
5.释迦寂灭诸神异传说
金刚躄地侧,有窣堵波,是如来寂灭已七日供养之处。如来之将寂灭也,光明普照,人天毕会,莫不悲感,更相谓曰:“大觉世尊今将寂灭,众生福尽,世间无依。”如来右胁卧师子床,告诸大众:“勿谓如来毕竟寂灭,法身常住,离诸变易,当弃懈怠,早求解脱。”诸苾刍等嘘唏悲恸。时阿泥扌聿(户骨反。)陁(旧曰阿那律,讹也。)告诸苾刍:“止,止,勿悲!诸天讥怪。”时末罗众供养已讫,欲举金棺,诣涅叠般那所。时阿泥扌聿陁告言:“且止!诸天欲留七日供养。”于是天众持妙天花,游虚空,赞圣德,各竭诚心,共兴供养。
停棺侧有窣堵波,是摩诃摩耶夫人哭佛之处。如来寂灭,棺殓已毕,时阿泥扌聿陁上升天宫,告摩耶夫人曰:“大圣法王今已寂灭。”摩耶闻已,悲哽闷绝,与诸天众至双树间,见僧伽胝、钵及锡杖,拊之号恸,绝而复声曰:“人天福尽,世间眼灭!今此诸物,空无有主。”如来圣力,金棺自开,放光明,合掌坐,慰问慈母:“远来下降,诸行法尔,愿勿深悲。”阿难衔哀而请佛曰:“后世问我,将何以对?”曰:“佛已涅槃,慈母摩耶自天宫降,至双树间,如来为诸不孝众生,从金棺起,合掌说法。”
城北渡河三百余步,有窣堵波,是如来焚身之处。地今黄黑,土杂灰炭,至诚求请,或得舍利。如来寂灭,人天悲感,七宝为棺,千氎缠身,设香花,建幡盖,末罗之众奉舆发引,前后导从,北渡金河,盛满香油,积多香木,纵火以焚,二氎不烧,一极衬身,一最覆外。为诸众生分散舍利,惟有发、爪俨然无损。
焚身侧有窣堵波,如来为大迦叶波现双足处。如来金棺已下,香木已积,火烧不然,众咸惊骇,阿泥扌聿陁言:“待迦叶波耳。”时大迦叶波与五百弟子自山林来,至拘尸城,问阿难曰:“世尊之身,可得见耶?”阿难曰:“千氎缠络,重棺周殓,香木已积,即事焚烧。”是时佛于棺内为出双足,轮相之上,见有异色。问阿难曰:“何以有此?”曰:“佛初涅槃,人天悲恸,众泪迸染,致斯异色。”迦叶波作礼,旋绕兴赞,香木自然,大火炽盛。故如来寂灭,三从棺出:初出臂,问阿难治路;次起坐,为母说法;后现双足,示大迦叶波。
6.八王分舍利传说
现足侧有窣堵波,无忧王所建也,是八王分舍利处。前建石柱,刻记其事。佛入涅槃后,涅叠般那已,诸八国王备四兵至,遣直性婆罗门谓拘尸力士曰:“天人导师,此国寂灭,故自远来,请分舍利。”力士曰:“如来降尊,即斯下土,灭世间明导,丧众生慈父。如来舍利,自当供养,徒疲道路,终无得获。”时诸大王逊辞以求,既不相允,重谓之曰:“礼请不从,兵威非远。”直性婆罗门扬言曰:“念哉!大悲世尊忍修福善,弥历旷劫,想所具闻。今欲相凌,此非宜也。今舍利在此,当均八分,各得供养,何至兴兵?”诸力士依其言,即时均量,欲作八分。帝释谓诸王曰:“天当有分,勿持力竞。”阿那婆答多龙王、文邻龙王、医那钵呾罗龙王复作是议:“无遗我曹,若以力者,众非敌矣。”直性婆罗门曰:“勿喧诤也,宜共分之。”即作三分,一诸天,二龙众,三留人间,八国重分。天、龙、人王,莫不悲感。
三、大邑聚及罗怙罗神亦传说
分舍利窣堵波西南行二百余里,至大邑聚。有婆罗门,豪右巨富,确乎不杂,学究五明,崇敬三宝。接其居侧,建立僧坊,穷诸资用,备尽珍饰。或有众僧往来中路。殷勤请留,罄心供养,或止一宿,乃至七日。其后设赏迦王毁坏佛法,众僧绝侣,岁月骤淹,而婆罗门每怀恳恻。经行之次,见一沙门,庞眉皓发,杖锡而来。婆罗门驰往迎逆,问所从至,请入僧坊,备诸供养,旦以淳乳,煮粥进焉。沙门受已,才一哜齿,便即置钵,沈吟长息。婆罗门持食,跪而问曰:“大德惠利随缘,幸见临顾,为夕不安耶?为粥不味乎?”沙门愍然告曰:“吾悲众生福祐渐薄,斯言且置,食已方说。”沙门食讫,摄衣即路。婆罗门曰:“向许有说,今何无言?”沙门告曰:“吾非忘也,谈不容易,事或致疑。必欲得闻,今当略说。吾向所叹,非薄汝粥。自数百年,不尝此味。昔如来在世,我时预从,在王舍城竹林精舍,俯清流而涤器,或以澡嗽,或以盥沐。嗟乎!今之纯乳,不及古之淡水,此乃人天福减使之然也。”婆罗门曰:“然则大德乃亲见佛耶?”沙门曰:“然。汝岂不闻佛子罗怙罗者,我身是也。为护正法,未入寂灭。”说是语已,忽然不见。婆罗门遂以所宿之房,涂香洒扫,像设肃然,其敬如在。
复大林中行五百余里,至婆罗痆(女黠反。)斯国(旧曰波罗奈国,讹也。中印度境)。
卷七 五国
○婆罗痆斯国
婆罗痆斯国周四千余里。国大都城临殑伽河,长十八九里,广五六里。闾阎栉比,居人殷盛,家积巨万,宝盈奇货。人性温恭,俗重强学。多信外道,少敬佛法,气序和,谷稼盛,果木扶疏,茂草靃靡。伽蓝三十余所,僧徒三千余人,并学小乘正量部法。天祠百余所,外道万余人,并多宗事大自在天,或断发,或椎髻,露形无服,涂身以灰,精勤苦行,求出生死。
大城中天祠二十所,层台祠宇,雕石文木,茂林相荫,清流交带。鍮石天像量减百尺,威严肃然,懔懔如在。
大城东北婆罗痆河西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高百余尺。前建石柱,碧鲜若镜,光润凝流,其中常现如来影像。
一、鹿野伽蓝
婆罗痆河东北行十余里,至鹿野伽蓝。区界八分,连垣周堵,层轩重阁,丽究规矩。僧徒一千五百人,并学小乘正量部法。大垣中有精舍,高二百余尺,上以黄金隐起作庵没罗果。石为基陛,砖作层龛,龛匝四周,节级百数,皆有隐起黄金佛像。精舍中有鍮石佛像,量等如来身,作转法轮势。
精舍西南有石窣堵波,无忧王建也,基虽倾陷,尚余百尺。前建石柱,高七十余尺。石含玉润,鉴照映彻。殷勤祈请,影见众像,善恶之相,时有见者。是如来成正觉已初转法轮处也。
其侧不远窣堵波,是阿若憍陈如等见菩萨舍苦行,遂不侍卫,来至于此,而自习定。
其傍窣堵波,是五百独觉同入涅槃处。又三窣堵波,过去三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
1.慈氏及护明受记窣堵波
三佛经行侧有窣堵波,是梅呾丽耶(唐言慈,即姓也。旧曰弥勒,讹略也。)菩萨受成佛记处。昔者如来在王舍城鹫峰山告诸苾刍:“当来之世,此赡部洲土地平正,人寿八万岁,有婆罗门子慈氏者,身真金色,光明照朗,当舍家成正觉,广为众生三会说法。其济度者,皆我遗法植福众生也。其于三宝深敬一心,在家出家,持戒犯戒,皆蒙化导,证果解脱。三会说法之中,度我遗法之徒,然后乃化同缘善友。”是时慈氏菩萨闻佛此说,从座起,白佛言:“愿我作彼慈氏世尊。”如来告曰:“如汝所言,当证此果。如上所说,皆汝教化之仪也。”
慈氏菩萨受记西有窣堵波,是释迦菩萨受记之处。贤劫中人寿二万岁,迦叶波佛出现于世,转妙法轮,开化含识,授护明菩萨曰:“是菩萨于当来世众生寿命百岁之时,当得成佛,号释迦牟尼。”
释迦菩萨受记南不远,有过去四佛经行遗迹,长五十余步,高可七尺,以青石积成,上作如来经行之像,像形杰异,威严肃然,肉髻之上特出髾发,灵相无隐,神鉴有征。
于其垣内,圣迹寔多,诸精舍、窣堵波数百余所,略举二三,难用详述。
2.三龙池及释迦遗迹
伽蓝垣西有一清池,周二百余步,如来尝中盥浴。次西大池,周一百八十步,如来尝中涤器。次北有池,周百五十步,如来尝中浣衣。凡此三池,并有龙止。其水既深,其味又甘,澄净皎洁,常无增减。有人慢心濯此池者,金毗罗兽多为之害;若深恭敬,汲用无惧。浣衣池侧大方石上,有如来袈裟之迹,其文明彻,焕如雕镂,诸净信者每来供养。外道凶人轻蹈此石,池中龙王便兴风雨。
3.象、鸟、鹿王本生故事
池侧不远有窣堵波,是如来修菩萨行时,为六牙象王,猎人利其牙也,诈服袈裟,弯弧伺捕,象王为敬袈裟,遂捩牙而授焉。
捩牙侧不远有窣堵波,是如来修菩萨行时愍世无礼,示为鸟身,与彼弥猴、白象于此相问,谁先见是尼拘律树,各言事迹,遂编长幼,化渐远近,人知上下,道俗归依。
其侧不远大林中有窣堵波,是如来昔与提婆达多俱为鹿王断事之处。昔与此处大林之中,有两群鹿,各五百余。时此国王畋游原泽,菩萨鹿王前请王曰:“大王校猎中原,纵燎飞矢,凡我徒属,命尽兹晨,不日腐臭,无所充膳。愿欲次差,日输一鹿。王有割鲜之膳,我延旦夕之命。”王善其言,回驾而返。两群之鹿,更次输命。提婆群中有怀孕鹿,次当就死,白其王曰:“身虽应死,子未次也。”鹿王怒曰:“谁不宝命!”雌鹿叹曰:“吾王不仁,死无日矣。”乃告急菩萨鹿王。鹿王曰:“悲哉慈母之心,恩及未形之子!吾今代汝。”遂至王门。道路之人传声唱曰:“彼大鹿王今来入邑。”都人士庶莫不驰观。王之闻也,以为不诚,门者白王,王乃信然。曰:“鹿王何遽来耶?”鹿曰:“有雌鹿当死,胎子未产,心不能忍,敢以身代。”王闻叹曰:“我人身,鹿也。尔鹿身,人也。”于是悉放诸鹿,不复输命,即以其林为诸鹿薮,因而谓之施鹿林焉。鹿野之号,自此而兴。
4.憍陈如等五人迎佛窣堵波
伽蓝西南二三里,有窣堵波,高三百余尺,基趾广峙,莹饰奇珍,既无层龛,便置覆钵,虽建表柱,而无轮铎。其侧有小窣堵波,是阿若憍陈如等五人弃制迎佛处也。初,萨婆曷剌他悉陁(唐言一切义成。旧言悉达多,讹略也。)太子逾城之后,栖山隐谷,忘身殉法。净饭王乃命家族三人,舅氏二人曰:“我子一切义成舍家修学,孤游山泽,独处林薮,故命尔曹随知所止。内则叔父、伯舅,外则既君且臣,凡厥动静,宜知进止。五人衔命,相望营卫。因即勤求,欲期出离。每相谓曰:“夫修道者,苦证耶?乐证耶?”二人曰:“安乐为道。”三人曰:“勤苦为道。”二三交争,未有以明。于是太子思惟至理,为伏苦行外道,节麻米以支身。彼二人者见而言曰:“太子所行,非真实法。夫道也者,乐以证之,今乃勤苦,非吾徒也。”舍而远遁,思惟果证。太子六年苦行,未证菩提,欲验苦行非真,受乳糜而证果。斯三人者闻而叹曰:“功垂成矣,今其退矣。六年苦行,一日捐功!”于是相从求访二人,既相见已,匡坐高谈,更相议曰:“昔见太子一切义成出王宫,就荒谷,去珍服,披鹿皮,精勤励志,贞节苦心,求深妙法,期无上果。今乃受牧女乳糜,败道亏志,吾知之矣,无能为也。”彼二人曰:“君何见之晚欤?此猖獗人耳。夫处乎深宫,安乎尊胜,不能静志,远迹山林,弃转轮王位,为鄙贱人行,何可念哉?言增忉怛耳!”菩萨浴尼连禅河,坐菩提树,成等正觉,号天人师,寂然宴默,惟察应度,曰:“彼郁头蓝子者,证非想定,堪受妙法。”空中诸天寻声报曰:“郁头蓝子命终已来,经今七日。”如来叹惜:“如何不遇?垂闻妙法,遽从变化!”重更观察,营求世界,有阿蓝迦蓝得无所有处定,可授至理。诸天又曰:“终已五日。”如来再叹,愍其薄祜。又更谛观,谁应受教,唯施鹿林中有五人者,可先诱导。如来尔时起菩提树,趣鹿野园,威仪寂静,神光晃耀,毫含玉彩,身真金色,安详前进,导彼五人。斯五人遥见如来,互相谓曰:“一切义成,彼来者是。岁月遽淹,圣果不证,心期已退,故寻吾徒。宜各默然,勿起迎礼。”如来渐近,威神动物,五人忘制,拜迎问讯,侍从如仪。如来渐诱,示之妙理,雨安居毕,方获果证。
二、烈士池及传说
施鹿林东行二三里,至窣堵波,傍有涸池,周八十余步,一名救命,又谓烈士。闻诸先志曰:数百年前有一隐士,于此池侧结庐屏迹,博习伎术,究极神理,能使瓦砾为宝,人畜易形,但未能驭风云,陪仙驾。阅图考古,更求仙术。其方曰:“夫神仙者,长生之术也。将欲求学,先定其志,筑建坛场,周一丈余。命一烈士,信勇昭著,执长刀,立坛隅,屏息绝言,自昏达旦。求仙者中坛而坐,手按长刀,口诵神咒,收视反听,迟明登仙。所执銛刀变为宝剑,凌虚履空,王诸仙侣,执剑指麾,所欲皆从,无衰无老,不病不死。”是人既得仙方,行访烈士,营求旷岁,未谐心愿。后于城中遇见一人,悲号逐路。隐士睹其相,心甚庆悦,即而慰问:“何至怨伤?”曰:“我以贫窭,佣力自济。其主见知,特深信用,期满五岁,当酬重赏。于是忍勤苦,忘艰辛。五年将周,一旦违失,既蒙笞辱,又无所得。以此为心,悲悼谁恤?”隐士命与同游,来至草庐,以术力故,化具肴馔。已而令入池浴,肥以新衣,又以五百金钱遗之,曰:“尽当来求,幸无外也。”自时厥后,数加重赂,潜行阴德,感激其心。烈士屡求效命,以报知已。隐士曰:“我求烈士,弥历岁时,幸而会遇,奇貌应图,非有他故,愿一夕不声耳。”烈士曰:“死尚不辞,岂徒屏息?”于是设坛场,受仙法,依方行事,坐待日曛。曛暮之后,各司其务,隐士诵神咒,烈士按銛刀。殆将晓矣,忽发声叫。是时空中火下,烟焰云蒸,隐士疾引此人,入池避难。已而问曰:“诫子无声,何以惊叫?”烈士曰:“受命后,至夜分,昏然若梦,变异更起。见昔事主躬来慰谢,感荷厚恩,忍不报语;彼人震怒,遂见杀害。受中阴身,顾尸叹惜,犹愿历世不言,以报厚德。遂见托生南印度大婆罗门家,乃至受胎出胎,备经苦厄,荷恩荷德,尝不出声。洎乎受业、冠婚、丧亲、生子,每念前恩,忍而不语,宗亲戚属咸见怪异。年过六十有五,我妻谓曰:‘汝可言矣!若不语者,当杀汝子。’我时惟念,已隔生世,自顾衰老,唯此稚子,因止其妻,令无杀害,遂发此声耳。”隐士曰:“我之过也!此魔娆耳。”烈士感恩,悲事不成,愤恚而死。免火灾难,故曰救命;感恩而死,又谓烈士池。
三、三兽窣堵波
烈士池西有三兽窣堵波,是如来修菩萨行时烧身之处。劫初时,于此林野,有狐、兔、猿,异类相悦。时天帝释欲验修菩萨行者,降灵应化为一老夫,谓三兽曰:“二三子善安隐乎?无惊惧耶?”曰:“涉丰草,游茂林,异类同欢,既安且乐。”老夫曰:“闻二三子情厚意密,忘其老弊,故此远寻。今正饥乏,何以馈食?”曰:“幸少留此,我躬驰访。”于是同心虚已,分路营求。狐沿水滨,衔一鲜鲤,猿于林树,采异花果,俱来至止,同进老夫。惟兔空还,游跃左右。老夫谓曰:“以吾观之,尔曹未和。猿狐同志,各能役心,惟兔空还,独无相馈。以此言之,诚可知也。”兔闻讥议,谓狐、猿曰:“多积樵苏,方有所作。”狐、猿竞驰,衔草曳木,既已蕴崇,猛焰将炽。兔曰:“仁者,我身卑劣,所求难遂,敢以微躬,充此一餐。”辞毕入火,寻即致死。是时老夫复帝释身,除烬收骸,伤叹良久,谓狐、猿曰:“一何至此!吾感其心,不泯其迹,寄之月轮,传乎后世。”故彼咸言,月中之兔,自斯而有。后人于此建窣堵波。
从此顺殑伽河流,东行三百余里,至战主国。(中印度境)。
○战主国
战主国周二千余里,都城临殑伽河,周十余里。居人丰乐,邑里相邻。土地膏腴,稼穑时播。气序和畅,风俗淳质,人性犷烈,邪正兼信。伽蓝十余所,僧徒减千人,并皆遵习小乘教法。天祠二十,异道杂居。
一、佛舍利窣堵波
大城西北伽蓝中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印度记》曰:此中有如来舍利一升。昔者世尊尝于此处,七日之中,为天人众显说妙法。其侧则有过去三佛坐及经行遗迹之处。邻此复有慈氏菩萨像,形量虽小,威神嶷然,灵鉴潜通,奇迹间起。
二、不穿耳伽蓝
大城东行二百余里,至阿避陁羯剌拿僧伽蓝。(唐言不穿耳。)周垣不广,雕饰甚工,花池交影,台阁连甍,僧徒肃穆,众仪痒序。闻诸先志曰:昔大雪山北睹货逻国有乐学沙门,二三同志礼诵余闲,每相谓曰:“妙理幽玄,非言谈所究。圣迹昭著,可足趾所寻。宜询莫逆,亲观圣迹。”于是二三交友杖锡同游。既至印度,寓诸伽蓝,轻其边鄙,莫之见舍。外迫风露,内累口腹,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时此国王出游近效,见诸客僧,怪而问曰:“何方乞士?何所因来?耳既不穿,衣又垢弊。”沙门对曰:“我,睹货逻国人也。恭承遗教,高蹈俗尘,率其同好,观礼圣迹。慨以薄福,众所同弃,印度沙门,莫顾羁旅。欲还本土,巡礼未周,虽迫勤苦,心遂后已。”王闻其说,用增悲感,即斯胜地,建立伽蓝,白氎题书,为之制曰:“我惟尊居世上,贵极人中,斯皆三宝之灵祐也。既为人王,受佛付嘱,凡厥染衣,吾当惠济。建此伽蓝,式招羁旅。自今已来,诸穿耳僧,我此伽蓝不得止舍。”因其事迹,故以名焉。
三、摩诃娑罗邑及诸遗迹
阿避陁羯剌拿伽蓝东南行百余里,南渡殑伽河,至摩诃娑罗邑,并婆罗门种,不遵佛法。然见沙门,先访学业,知其强识,方深礼敬。
殑伽河北,有那罗延天祠。重阁层台,奂其丽饰。诸天之像,镌石而成,工极人谋,灵应难究。
那罗延天祠东行三十余里,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大半陷地。前建石柱,高余二丈,上作师子之像,刻记伏鬼之事。昔于此处有旷野鬼,恃大威力,啖人血肉,作害生灵,肆极妖祟。如来愍诸众生不得其死,以神通力诱化诸鬼,导以归依之敬,齐以不杀之戒。诸鬼承教,奉以周旋。于是举石请佛安坐,愿闻正法,克念护持。自兹厥后,无信之徒竞共推移鬼置石座,动以千数,莫之能转。茂林清池,周基左右,人至其侧,无不心惧。
伏鬼侧不远,有数伽蓝,虽多倾毁,尚有僧徒,并皆遵习大乘教法。
从此东南行百余里,至一窣堵波,基已倾陷,余高数丈。昔者如来寂灭之后,八国大王分舍利也,量舍利婆罗门蜜涂瓶内,分授诸王,而婆罗门持瓶以归,既得所粘舍利,遂建窣堵波,并瓶置内,因以名焉。后无忧王开取舍利瓶,改建大窣堵波,或至斋日,时烛光明。
从此东北渡殑伽河,行百四五十里,至吠舍厘国。(旧曰毗舍离国,讹也。中印度境。)
○吠舍厘国
吠舍厘国周五千余里。土地沃壤,花果茂盛,庵没罗果、茂遮果既多且贵。气序和畅,风俗淳质,好福重学,邪正杂信。伽蓝数百,多已圮坏,存者三五,僧徒稀少。天祠数十,异道杂居,露形之徒,寔繁其党。吠舍厘城已甚倾颓,其故基趾周六七十里,宫城周四五里,少有居人。
一、佛说毗摩罗诘经所
宫城西北五六里,至一伽蓝,僧徒寡少,习学小乘正量部理论。傍有窣堵波,是昔如来说《毗摩罗诘经》,长者子宝积等献宝盖处。其东有窣堵波,舍利子等于此证无学之果。
二、佛舍利窣堵波及诸遗迹
舍利子证果东南有窣堵波,是吠舍厘王之所建也。佛涅槃后,此国先王分得舍利,式修崇建。《印度记》曰:“此中旧有如来舍利一斛,无忧王开取九斗,惟留一斗。后有国王复欲开取,方事兴工,寻即地震,遂不敢开。
其西北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傍有石柱,高五六十尺,上作师子之像。石柱南有池,是群猕猴为佛穿也,在昔如来曾住于此。池西不远有窣堵波,诸猕猴持如来钵上树取蜜之处。池南不远有窣堵波,是诸猕猴奉佛蜜处。池西北隅犹有猕猴形像。
三、无垢称及宝积故宅
伽蓝东北三四里有窣堵波,是毗摩罗诘(唐言无垢称,旧曰净名,然净则无垢,名则是称,义虽取同,名乃有异。旧曰维摩诘,讹略也。)故宅基趾,多有灵异。去此不远有一神舍,其状叠砖,传云积石,即无垢称长者现疾说法之处。去此不远有窣堵波,长者子宝积之故宅也。去此不远有窣堵波,是庵没罗女故宅,佛姨母等诸苾刍尼于此证入涅槃。
四、庵没罗女园及佛预言涅槃处
伽蓝北三四里有窣堵波,是如来将往拘尸那国入般涅槃,人与非人随从世尊,至此伫立。次西北不远有窣堵波,是佛于此最后观吠舍厘城。其南不远有精舍,前建窣堵波,是庵没罗女园持以施佛。
庵没罗园侧有窣堵波,是如来告涅槃处。佛昔在此告阿难曰:“其得四神足者,能住寿一劫。如来今者,当寿几何?”如是再三,阿难不对,天魔迷惑故也。阿难从坐而起,林中宴默。时魔来请佛曰:“如来在世教化已久,蒙济流转,数如尘沙,寂灭之乐今其时矣。”世尊以少土置爪上,而告魔曰:“地土多耶?爪土多耶?”对曰:“地土多也。”佛言:“所度者如爪上土,未度者如大地土。却后三月,吾当涅槃。”魔闻欢喜而退。阿难林中忽感异梦,来白佛言:“我在林间,梦见大树,枝叶茂盛,荫影蒙密,惊风忽起,摧散无余。将非世尊欲入寂灭?我心怀惧,故来请问。”佛告阿难:“吾先告汝,汝为魔蔽,不时请留。魔王劝我早入涅槃,已许之期,斯梦是也。”
五、千佛本生故事
告涅槃期侧不远有窣堵波,千子见父母处也。昔有仙人,隐居岩谷,仲春之月,鼓濯清流,麀鹿随饮,感生女子,姿貌过人,惟脚似鹿。仙人见已,收而养焉。其后命令求火,至余仙庐,足所履地,迹有莲花。彼仙见已,深以奇之,令其绕庐,方乃得火。鹿女依命,得火而还。时梵豫王畋游见花,寻迹以求,悦其奇怪,同载而返。相师占言,当生千子。余妇闻之,莫不图计。日月既满,生一莲花,花有千叶,叶坐一子。余妇诬罔,咸称不祥,投殑伽河,随波泛滥。乌耆延王下流游观,见黄云盖乘波而来,取以开视,及有千子,乳养成立,有大力焉。恃有千子,拓境四方,兵威乘胜,将次此国。时梵豫王闻之,甚怀震惧,兵力不敌,计无所出。是时鹿女心知其子,乃谓王曰:“今寇戎临境,上下离心,贱妾愚忠,能败强敌。”王未之信也,忧惧良深。鹿女乃升城楼,以待寇至。千子将兵,围城已匝,鹿女告曰:“莫为逆事!我是汝母,汝是我子。”千子谓曰:“何言之谬?”鹿女手按两乳,流注千岐,天性所感,咸入其口。于是解甲归宗,释兵返族,两国交欢,百姓安乐。
千子归宗侧不远有窣堵波,是如来经行旧迹,指告从曰:“昔吾于此归宗见亲。欲知千子,即贤劫中千佛是也。”
六、重阁讲堂及诸圣迹
述本生东有故基,上建窣堵波,光明时烛,祈请或遂,是如来说《普门陁罗尼》等经重阁讲堂余址也。
讲堂侧不远有窣堵波,中有阿难半身舍利。去此不过有数百窣堵波,欲定其数,未有克知,是千独觉入寂灭处。
吠舍厘城内外周隍,圣迹繁多,难以具举。形胜故墟,鱼鳞间峙,岁月骤改,炎凉亟移,林既摧残,池亦枯涸,朽株余迹,其详验焉。
大城西北行五六十里,至大窣堵波,栗呫(昌叶反。)婆子(旧曰离车子,讹也。)别如来处。如来自吠舍厘城趣拘尸那国,诸栗呫婆子闻佛将入寂灭,相从号送。世尊既见哀慕,非言可谕,即以神力化作大河,崖岸深绝,波流迅急,诸栗呫婆子悲恸以止,如来留钵,作为追念。
七、故城及大天王本生故事
吠舍厘城西北减二百里,有故城,荒芜岁久,居人旷少。中有窣堵波,是佛在昔为诸菩萨、人、天大众引说本生,修菩萨行,曾于此城为转轮王,号曰摩诃提婆。(唐言大天。)有七宝应,王四天下,睹衰变之相,体无常之理,冥怀高蹈,忘情大位,舍国出家,染衣修学。
八、七百贤圣结集
城东南行十四五里,至大窣堵波,是七百贤圣重结集处。佛涅槃后百一十年,吠舍厘城有诸苾刍,远离佛法,谬行戒律。时长老耶舍陁住憍萨罗国,长老三菩伽住秣菟罗国,长老厘波多住韩若国,长老沙罗住吠舍厘国,长老富阇苏弥罗住波罗梨弗国。诸大罗汉心得自在,持三藏,得三明,有大名称,众所知识,皆是尊者阿难弟子。时耶舍陁遣使告诸贤圣,皆可集吠舍厘城。犹少一人,未满七百。是时富阇苏弥罗以天眼见诸大贤圣集议法事,运神足至法会。时三菩伽于大众中右袒长跪,扬言曰:“众无哗!钦哉,念哉!昔大圣法王善权寂灭,岁月虽淹,言教尚在。吠舍厘城懈怠苾刍谬于戒律,有十事出,违十力教。今诸贤者深明持犯,惧承大德阿难指诲,念报佛恩,重宣圣旨。”时彼大众莫不悲感,即召集诸苾刍,依毗奈耶,诃责制止,削除谬法,宣明圣教。
九、湿吠多补罗伽蓝
七百贤圣结集南行八九十里,至湿吠多补罗僧伽蓝,层台轮焕,重阁翚飞,僧众清肃,并学大乘。其傍则有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处。其侧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如来在昔南趣摩揭陁国,北顾吠舍厘城,中途止息遗迹之处。
十、阿难分身寂灭传说
湿吠多补罗伽蓝东南行三十余里,殑伽河南北岸各有一窣堵波,是尊者阿难陁分身与二国处。阿难陁者,如来之从父弟也,多闻总持,博物强识,佛去世后断大迦叶任持正法,导进学人。在摩揭陁国,于林中经行,见一沙弥讽诵佛经,章句错谬,文字纷乱。阿难闻已,感慕增怀,徐诣其所,提撕指授。沙弥笑曰:“大德耄矣,所言谬矣!我师高明,春秋鼎盛,亲承示诲,诚无所误。”阿难默然,退而叹曰:“我年虽迈,为诸众生,欲久住世,住持正法。然众生垢重,难以诲语,久留无利,可速灭度。”于是去摩揭陁国,趣吠舍厘城,渡殑伽河,泛舟中流。摩揭陁王闻阿难去,情深恋德,即严戎驾,疾驰追请,数百千众营军南岸。吠舍厘王闻阿难来,悲喜盈心,亦治军旅,奔驰迎候,数百千众屯集北岸。两军相对,旌旗翳日。阿难恐斗其兵,更相杀害,从舟中起,上升虚空,示现神变,即入寂灭,化火焚骸,骸又中析,一堕南岸,一堕北岸。于是二王各得一分,举军号恸,俱还本国,起窣堵波,而修供养。
从此东北行五百余里,至弗栗恃国,(北人谓三伐恃国,北印度境。)
○弗栗恃国
弗栗恃国周四千余里,东西长,南北狭。土地膏腴,花果茂盛。气序微寒,人性躁急,多敬外道,少信佛法。伽蓝十余所,僧徒减千人,大小二乘,兼功通学。天祠数十,外道寔众。国大都城号占戍拿,多已颓毁。故宫城中尚有三千余家,若村若邑也。大河东北有伽蓝,僧徒寡少,学业清高。
一、化度渔人处及诸遗迹
从此西行,依河之滨,有窣堵波,高余三丈,南带长流,大悲世尊度渔人处也。越在佛世,五百渔人结畴附党,渔捕水族,于此河流得一大鱼,有十八头,头各两眼。诸渔人方欲害之,如来在吠舍厘国,天眼见,兴悲心,乘其时而化导,因其机而启悟,告诸大众:“弗栗恃国有大鱼,我欲导之,以悟诸渔人,尔宜知时。”于是大众围绕,神足凌虚,至于河滨,如常敷座。遂告诸渔人:“尔勿杀鱼。”以神通力,开方便门,威被大鱼,令知宿命,能作人语,贯解人情。尔时如来知而故问:“汝在前身,曾作何罪,流转恶趣,受此弊身?”鱼曰:“昔承福庆,生自豪族,大婆罗门劫比他者,我身是也。恃其族姓,凌蔑人伦,恃其博物,鄙贱经法。以轻慢心毁讟诸佛,以丑恶语詈辱众僧,引类形比,谓若驼、驴、象、马,诸丑形对。由此恶业,受此弊身。尚资宿善,身遭佛世,目睹圣化,亲承圣教。因而忏谢,悔先作业。”如来随机摄化,如应开导。鱼既闻法,于是命终。承兹福力,上生天宫。于是自观其身,何缘生此,既知宿命,念报佛恩,与诸天众,肩随戾止,前礼既毕,右绕退立,以天宝香花,持用供养。世尊指告渔人,为说妙法,俱即感悟,输诚礼忏,裂网焚舟,归真受法。既服染衣,又闻至教,皆出尘垢,俱证圣果。
度渔人东北行百余里,故城西有窣堵波,无忧王所建,高百余尺,是佛在昔于此六月说法度诸天人。此北百四五十步有小窣堵波,如来昔于此处为诸苾刍制戒。次西不远有如来发、爪窣堵波,如来昔于此处,近远邑人相趋辐凑,焚香散花,灯炬不绝。
从此西北千四五百里,逾山入谷,至尼波罗国。(中印度境)。
○尼波罗国
尼波罗国周四千余里,在雪山中。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山川连属,宜谷稼,多花果,出赤铜、犛牛、命命鸟。货用赤铜钱。气序寒烈,风俗险诐,人性刚犷,信义轻薄。无学艺,有工巧。形貌丑弊,邪正兼信。伽蓝、天祠接堵连隅。僧徒二千余人,大小二乘,兼功综习。外道异学,其数不详。
一、光胄王制声明论
王,刹帝利栗呫婆种也。志学清高,纯信佛法。近代有王,号鸯输伐摩,(唐言光胄。)硕学聪睿,自制《声明论》,重学敬德,遐迩著闻。
二、小水池
都城东南有小水池,以人火投之,水即焰起。更投余物,亦变为火。
从此复还吠舍厘河,南渡殑伽河,至摩揭陁国。(旧曰摩伽陁,又曰摩竭提,皆讹也。中印度境。)
卷八 一国
○摩揭陁国(上)
摩揭陁国周五千余里,城少居人,邑多编户。地沃壤,滋稼穑,有异稻种,其粒粗大,香味殊越,光色特甚,彼俗谓之供大人米。土地垫湿,邑居高原。孟夏之后,仲秋之前,平居流水,可以泛舟。风欲淳质,气序湿暑。崇重志学,尊敬佛法。伽蓝五十余所,僧徒万有余人,并多宗习大乘法教。天祠数十,异道寔多。
一、波吒厘子城及传说
殑伽河南有故城,周七十余里,荒芜虽久,基址尚在。昔者人寿无量岁时,号拘苏摩补罗城,(唐言香花宫城。)王宫多花,故以名焉。逮乎人寿数千岁,更名波吒厘子城。(旧曰巴连弗邑,讹也。)
初,有婆罗门高才博学,门人数千,传以授业。诸学徒相从游观,有一书生徘徊怅望。同俦谓曰:“夫何忧乎?”曰:“盛色方刚,羁游履影,岁月已久,艺业无成。顾此为言,忧心弥剧。”于是学徒戏言之曰:“今将为子求娉婚亲。”乃假立二人为男父母,二人为女父母,遂坐波吒厘树,谓女婿树也。采时果,酌清流,陈婚姻之绪,请好合之期。时假女父攀花枝以授书生曰:“斯嘉偶也,幸无辞焉。”书生之心欣然自得,日暮言归,怀恋而止。学徒曰:“前言戏耳!幸可同归。林中猛兽恐相残害。”书生遂留,往来树侧。景夕之后,异光烛野,管弦清雅,帷帐陈列。俄见老翁策杖来慰,复有一妪携引少女,并宾从盈路,袨服奏乐。翁乃指少女曰:“此君之弱室也。”酣歌乐宴,经七日焉。学徒疑为兽害,往而求之,乃见独坐树阴,若对上客,告与同归,辞不从命。后自入城,拜谒亲故,说其始末。闻者惊骇,与诸友人同往林中,咸见花树是一大第,童仆役使驰驱往来,而彼老翁从容接对,陈馔奏乐,宾主礼备。诸友还城,具告远近。期岁之后,生一子男。谓其妻曰:“吾今欲归,未忍离阻。适复留止,栖寄飘露。”其妻既闻,具以白父。翁谓书生曰:“人生行乐,讵必故乡?今将筑室,宜无异志。”于是役使灵徒,功成不日。香花旧城,迁都此邑。由彼子故,神为筑城,自尔之后,因名波吒厘子城焉。
二、无忧王地狱处
王故宫北有石柱,高数十尺,是无忧王作地狱处。释迦如来涅槃之后第一百年,有阿输迦(唐言无忧,归曰阿育,讹也。)王者,频毗娑罗(唐言影坚,旧曰频婆娑罗,讹也。)王之曾孙也,自王舍城迁都波吒厘,重筑外郭,周于故城。年代浸远,唯余故基。伽蓝、天祠及窣堵波,余址数百,存者二三。唯故宫北临殑伽河,小城中有千余家。
初,无忧王嗣位之后,举措苛暴,乃立地狱,作害生灵。周垣峻峙,隅楼特起,猛焰洪炉,銛锋利刃,备诸苦具,拟像幽涂,招募凶人,立为狱主。初以国中犯法罪人,无校轻重,总入涂炭。后以行经狱次,擒以诛戮,至者皆死,遂灭口焉。时有沙门,初入法众,巡里乞食,遇至狱门,狱吏凶人擒欲残害。沙门惶怖,请得礼忏。俄见一人缚来入狱,斩截手足,磔裂形骸,俯仰之间,肢体糜散。沙门见已,深增悲悼,成无常观,证无学果。狱卒曰:“可以死矣。”沙门既证圣果,心夷生死,虽入镬汤,若在清池,有大莲花而为之座。狱主惊骇,驰使白王,王遂躬观,深赞灵祐。狱主曰:“大王当死。”王曰:“云何?”对曰:“王先垂命,令监刑狱,凡至狱垣皆从杀害,不云王入而独免死。”王曰:“法已一定,理无再变。我先垂令,岂除汝身?汝久滥生,我之咎也。”即命狱卒,投之洪炉。狱主既死,王乃得出,于是颓墙堙壍,废狱宽刑。
三、无忧王建舍利塔
地狱南不远有窣堵波,基址倾陷,惟余覆钵之势,宝为厕饰,石作栏槛,即八万四千之一也。无忧王以人功建于宫中焉。中有如来舍利一升,灵鉴间起,神光时烛。无忧王废狱之后,遇近护大阿罗汉,方便善诱,随机导化。王谓罗汉曰:“幸以宿福,位据人尊,慨兹障累,不遭佛化。今者如来遗身舍利,欲重修建诸窣堵波。”罗汉曰:“大王以福德力,役使百灵,以弘誓心匡护三宝,是所愿也,今其时矣。”因为广说献土之因,如来悬记兴建之功。无忧王闻以庆悦,召集鬼神而令之曰:“法王导利,含灵有庆,我资宿善,尊极人中。如来遗身,重修供养,今尔鬼神戮力同心!境极赡部,户满拘胝,以佛舍利起窣堵波。心发于我,功成于汝,胜福之利,非欲独有,宜各营构,待后告命。”鬼神受旨,在所兴功,功既成已,咸来请命。无忧王既开八国所建诸窣堵波,分其舍利,付鬼神已,谓罗汉曰:“我心所欲,诸处同时藏下舍利。心虽此冀,事未从欲。”罗汉白王:“命鬼神至所期日,日有隐蔽,其状如手,此时也,宜下舍利。”王承此旨,宣告鬼神。逮乎期日,无忧王观候光景,日正中时,罗汉以神通力,伸手蔽日,营建之所咸皆瞻仰,同于此时功绩咸毕。
四、如来足迹石
窣堵波侧不远,精舍中有大石,如来所履,双迹犹存,其长尺有八寸,广余六寸矣。两迹俱有轮相,十指皆带花文,鱼形映起,光明时照。昔者如来将取寂灭,北趣拘尸那城,南顾摩揭陁国,蹈此石上,告阿难曰:“吾今最后留此足迹,将入寂灭,顾摩揭陁也。百岁之后,有无忧王命世君临,建都此地,匡护三宝,役使百神。”及无忧王之嗣位也,迁都筑邑,掩周迹石,既近宫城,恒亲供养。后诸国王竟欲举归,石虽不大,众莫能转。近者设赏迦王毁坏佛法,遂即石所,欲灭圣迹,凿已还平,文彩如故。于是捐弃殑伽河流,寻复本处。其侧窣堵波,即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
五、无忧王大石柱
佛迹精舍侧不远,有大石柱,高三十余尺。书记残缺,其大略曰:“无忧王信根贞固,三以赡部洲施佛、法、僧,三以诸珍宝重自酬赎。”其辞云云,大略斯在。
六、摩醯因陁罗故事
故宫北有大石室,外若崇山,内广数丈,是无忧王为出家弟役使神鬼之所建也。初,无忧王有同母弟,名摩醯因陁罗,(唐言大帝。)生自贵族,服僣王制,奢侈纵暴,众庶怀怨。国辅老卧进谏王曰:“骄弟作威,亦已太甚。夫政平则国治,人和则主安,古之明训,由来久矣。愿存国典,收付执法。”无忧王泣谓弟曰:“吾承基绪,覆焘生灵,况尔同胞,岂忘惠爱?不先匡导,已陷刑法。上惧先灵,下迫众议。”摩醯因陁罗稽首谢曰:“不自谨行,敢干国宪,愿赐再生,更宽七日。”于是置诸幽室,严加守卫,珍羞上馔,进贡无亏。守者唱曰:“已过一日,余有六日。”至第六日已,既深忧惧,更励身心,便获果证。升虚空,示神迹,寻出尘俗,远栖岩谷。无忧王躬往谓曰:“昔拘国制,欲致严刑。岂意清升,取证圣果。既无滞累,可以还国。”弟曰:“昔羁爱网,心驰声色,今出危城,志悦山谷。愿弃人间,长从谷壑。”王曰:“欲静心虑,岂必幽若?吾从尔志,当为崇树。”遂召命鬼神而告之曰:“吾于后日广备珍羞,尔曹相率来集我会,各持大石,自为床坐。”诸神受命,至期毕萃。众会既已,王告神曰:“石座纵横,宜自积聚。因功不劳,垒为虚室。”诸神受命,不日而成。无忧王躬往迎请,止此山庐。
七、无忧王诸营造遗迹
故宫北,地狱南,有大石槽,是无忧王匠役神功,作为此器,饭僧之时,以储食也。
故宫西南有小石山,周岩谷间,数十石室,无忧王为近护等诸阿罗汉役使鬼神之所建立。傍有故台余基积石,池沼涟漪,清澜澄鉴,邻国远人谓之圣水,若有饮濯,罪垢消灭。
山西南有五窣堵波,崇基已陷,余址尚高,远而望之,郁若山阜,面各数百步,后人于上重更修建小窣堵波。《印度记》曰:昔无忧王建八万四千窣堵波已,尚余五升舍利,故别崇建五窣堵波,制奇诸处,灵异间起,以表如来五分法身。薄信之徒窃相评议,云是昔者难陁王建此五藏,以储七宝。其后有王,不甚淳信,闻先疑议,肆其贪求,兴动军师,躬临发掘。地震山倾,云昏日翳,窣堵波中大声雷震,士卒僵仆,象马惊奔。自兹已降,无敢觊觎。或曰:“众议虽多,未为确论。”循古所记,信得其实。
八、鸡园僧伽蓝
故城东南有屈(居勿反。)屈吒阿滥摩(唐言鸡园)。僧伽蓝,无忧王之所建焉。无忧王初信佛法也,式遵崇建,修殖善种,召集千僧,凡、圣两众,四事供养,什物周给。颓毁已久,基址尚在。
九、阿摩落迦窣堵波
伽蓝侧有大窣堵波,名阿摩落迦。阿摩落迦者,印度药果之名也。无忧王遘疾弥留,知命不济,欲舍珍宝,崇树福田。权臣执政,诫勿从欲。其后因食,留阿摩落果,玩之半烂,握果长息,问诸臣曰:“赡部洲主今是何人?”诸臣对曰:“惟独大王。”王曰:“不然。我今非主。惟此半果,而得自在。嗟乎!世间富贵,危甚风烛。位据区宇,名高称谓,临终匮乏,见逼强臣,天下非己,半果斯在!”乃命侍臣而告之曰:“持此半果,诣彼鸡园,施诸众僧,作如是说:‘昔一赡部洲主,今半阿摩落王,稽首大德僧前,愿受最后之施。凡诸所有,皆已丧失,惟斯半果,得少自在。哀愍贫乏,增长福种。’”僧中上座作如是言:“无忧大王宿期弘济,疟疾在躬,奸臣擅命,积宝非己,半果为施。承王来命,普施众僧。”即召典事,羹中总煮,收其果核,起窣堵波。既荷厚恩,遂旌顾命。
十、建揵椎声窣堵波及提婆故事
阿摩落伽窣堵波西北故伽蓝中,有窣堵波,谓建揵椎声。
初,此城内伽蓝百数,僧徒肃穆,学业清高,外道学人销声缄口。其后僧徒相次殂落,而诸后进莫继前修。外道师资,传训成艺,于是命俦召侣,千计万数,来集僧坊,扬言唱曰:“大击揵椎,招集学人!”群愚同止,谬有扣击,遂白王,请校优劣。外道诸师高才达学,僧徒虽众,辞论庸浅。外道曰:“我论胜。自今以后,诸僧伽蓝不得击揵椎以集众也。”王允其请,依先论制。僧徒受耻,忍诟而退,十二年间不击揵椎。时南印度那伽阏剌树那菩萨(唐言龙猛,旧译曰龙树,非也,)幼传雅誉,长擅高名,舍离欲爱,出家修学,深究妙理,位登初地。有大弟子提婆者,智慧明敏,机神警悟,白其师曰:“波吒厘城诸学人等辞屈外道,不击揵椎,日月骤移,十二年矣。敢欲摧邪见山,然正法炬。”龙猛曰:“波吒厘城外道博学,尔非其俦,吾今行矣。”提婆曰:“欲摧腐草,讵必倾山?敢承指诲,黜诸异学。大师立外道义,而我随文破析,详其优劣,然后图行。”龙猛乃扶立外义,提婆随破其理,七日之后,龙猛失宗,已而叹曰:“谬辞易失,邪义难扶,尔其行矣,摧彼必矣!”提婆菩萨夙擅高名,波吒厘城外道闻之也,即相召集,驰白王曰:“大王昔纡听览,制诸沙门不击揵椎,愿垂告命,令诸门候,邻境异僧勿使入城,恐相党援,轻改先制。”王允其言,严加伺候。提婆既至,不得入城。闻其制令,便易衣服,叠僧伽胝,置草束中,褰裳疾驱,负戴而入。既至城中,弃草披衣,至此伽蓝,欲求止息。知人既寡,莫有相舍,遂宿揵椎台上。于晨朝时,便大振击。众闻伺察,乃昨客游比丘。诸僧伽蓝,传声响应,王闻究问,莫得其先。至此伽蓝,咸推提婆。提婆曰:“夫揵椎者,击以集众。有而不用,悬之何为?”王人报曰:“先时僧众论议堕负,制之不击,已十二年。”提婆曰:“有是乎?吾于今日,重声法鼓。”使报王曰:“有异沙门欲雪前耻。”王乃召集学人,而定制曰:“论失本宗,杀身以谢。”于是外道竞陈旗鼓,喧谈异议,各曜辞锋。提婆菩萨既升论座,听其先说,随义折破,曾不浃辰,摧诸异道。国王大臣莫不庆悦,建此灵基,以旌至德。
十一、马鸣遗迹
建击犍椎窣堵波北有故基,昔鬼辩婆罗门所居处也。
初,此城中有婆罗门,葺宇荒薮,不交世路,祠鬼求福,魍魉相依,高论剧谈,雅辞响应。人或激难,垂帷以对。旧学高才,无出其右,士庶翕然,仰之犹圣。有阿湿缚窭沙(唐言马鸣)。菩萨者,智周万物,道播三乘,每谓人曰:“此婆罗门学不师受,艺无稽古,屏居幽寂,独擅高名,将非神鬼相依,妖魅所附,何能若是者乎?夫辩资鬼授,言不对人,辞说一闻,莫能再述,吾今往彼,观其举措。”遂即其庐,而谓之曰:“仰钦盛德,为日已久。幸愿褰帷,敢伸宿志。”而婆罗门居然简傲,垂帷以对,终不面谈。马鸣心知鬼魅,情甚自负,辞毕而退,谓诸人曰:“吾已知之,摧彼必矣。”寻往白王:“唯愿垂许,与彼居士较论剧谈。”王闻骇曰:“斯何人哉!若不证三明,具六通,何能与彼论乎?”命驾躬临,详鉴辩论。是时马鸣论三藏微言,述五明大义,妙辩纵横,高论清远,而婆罗门既述辞已,马鸣重曰:“失吾旨矣,宜重述之。”时婆罗门默然杜口,马鸣叱曰:“何不释难?所事鬼魅宜速授辞!”疾褰其帷,视占其怪。婆罗门惶遽而曰:“止!止!”马鸣退而言曰:“此子今晨声闻失坠。虚名非久,斯之谓也。”王曰:“非夫盛德,谁鉴左道?知人之哲,绝后光前。国有常典,宜旌茂实。”
十二、鞮罗择迦伽蓝及附近佛遗迹
城西南隅二百余里,有伽蓝余迹。其傍有窣堵波,神光时烛,灵瑞间发,近远众庶莫不祈请,是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
故伽蓝西南行百余里,至鞮罗择迦伽蓝。庭宇四院,观阁三层,崇台累仞,重门洞启,频毗娑罗王末孙之所建也。旌召高才,广延俊德,异域学人,远方髦彦,同类相趋,肩随戾止。僧徒千数,并学大乘。中门当涂,有三精舍,上置轮相,铃铎虚悬,下建层基,轩槛周列,户牖栋梁,壖垣阶陛,金铜隐起,厕间庄严。中精舍佛立像高三丈,左多罗菩萨像,右观自在菩萨像。凡斯三像,鍮石铸成,威神肃然,冥鉴远矣。精舍中各有舍利一升,灵光或照,奇瑞间起。
鞮罗择迦伽蓝西南九十余里,至大山,云石幽蔚,灵仙攸舍。毒蛇、暴龙窟穴其薮,猛兽、挚鸟栖伏其林。山顶有大盘石,上建窣堵波,其高十余尺,是佛入定处也。昔者如来降神至此,坐斯磐石,入灭尽定,时经宿焉。诸天灵圣供养如来,鼓天乐,雨天花。如来出定,诸天感慕,以宝金银起窣堵波。去圣逾邈,宝变为石。自古迄今,人未有至。遥望高山,乃见异类,长蛇、猛兽群从右旋,天仙灵圣肩随赞礼。
山东岗有窣堵波,在昔如来伫观摩揭陁国所履之处也。
十三、德慧伽蓝及遗事
山西北三十余里,山阿有伽蓝,负岭崇基,疏崖峙阁。僧徒五十余人,并习大乘法教。瞿那末底(唐言德慧。)菩萨伏外道之处。
初,此山中有外道摩沓婆者,祖僧佉之法而习道焉。学穷内外,言极空有,名高前列,德重当时,君王珍敬,谓之国宝,臣庶宗仰,咸曰家师。邻国学人承风仰德,俦之先进,诚博达也。食邑二城,环居封建。时南印度德慧菩萨幼而敏达,早擅精徽,学通三藏,理穷四谛。闻摩沓婆论极幽微,有怀挫锐,命一门人裁书谓曰:“敬问摩沓婆善安乐也。宜忘劳弊,精习旧学,三年之后,摧汝嘉声。”如是第二、第三年中,每发使报。及将发迹,重裁书曰:“年期已极,学业何如?吾今至矣,汝宜知之。”摩沓婆甚怀惶惧,诫诸门人及以邑户:“自今之后,不得居止沙门异道。”递相宣告,勿有犯违。时德慧菩萨杖锡而来,至摩沓婆邑,邑人守约,莫有相舍,诸婆罗门更詈之曰:“断发殊服,何异人乎?宜时速去,勿此止也!”德慧菩萨欲摧异道,冀宿其邑,因以慈心,卑辞谢曰:“尔曹世谛之净行,我又胜义谛之争行,净行既同,何为见拒?”婆罗门因不与言,但事驱逐。逐出邑外,入大林中。林中猛兽,群行为暴,有净信者恐为兽害,乃束蕴持杖,谓菩萨曰:“南印度有德慧菩萨者,远传声问,欲来论议,故此邑主惧坠嘉声,重垂严制,勿止沙门。恐为物害,故来相援。行矣自安,勿有他虑。”德慧曰:“良告净信,德慧者,我是也。”净信闻已,更深恭敬,谓德慧曰:“诚如所告,宜可速行。”即出深林,止息空泽。净信纵火持弓,周旋左右,夜分已尽,谓德慧曰:“可以行矣,恐人知闻,来相图害。”德慧谢曰:“不敢忘德。”于是遂行,至王宫,谓门者曰:“今有沙门,自远而至,愿王垂许,与摩沓婆论。”王闻惊曰:“此妄人耳。”即命使臣往摩沓婆所,宣王旨曰:“有异沙门来求谈论,今已莹洒论场,宣告远近,伫望来仪,愿垂降趾。”摩沓婆问王使曰:“岂非南印度德慧论师乎?”曰:“然。”摩沓婆闻,心甚不悦,事难辞免,遂至论场。国王、大臣、士庶、豪族,咸皆集会,欲听高谈。德慧先立宗义,洎乎景落,摩沓婆辞以年衰,智昏捷对,请归静思,方酬来难。每事言归,及旦升座,竟无异论。至第六日,欧血而死。其将终也,顾命妻曰:“尔有高才,无忘所耻!”摩沓婆死,匿不发丧,更服鲜绮,来至论会。众咸喧哗,更相谓曰:“摩沓婆自负才高,耻对德慧,故遣妇来,优劣明矣。”德慧菩萨谓其妻曰:“能制汝者,我已制之。”摩沓婆妻知难而退。王曰:“何言之密,彼便默然?”德慧曰:“惜哉,摩沓婆死矣!其妻欲来与我论耳。”王曰:“何以知之?愿垂指告。”德慧曰:“其妻之来也,面有死丧之色,言含哀怨之声,以故知之,摩沓婆死矣。能制汝者,谓其夫也。”王命使往观,果如所议。王乃谢曰:“佛法玄妙,英贤继轨,无为守道,含识沾化,依先国典,褒德有常。”德慧曰:“苟以愚昧,体道居贞,存止足,论济物,将弘汲引,先摧傲慢,方便摄化,今其时矣。唯愿大王以摩沓婆邑户子孙千代常充增伽蓝人,则垂诫来叶,流美无穷。唯彼净信见匡护者福延于世,食用同僧,以劝清信,以褒厚德。”于是建此伽蓝,式旌胜迹。
初,摩沓婆论败之后,十数净行逃难邻国,告诸外道耻辱之事,招募英俊,来雪前耻。王既珍敬德慧,躬往请曰:“今诸外道不自量力,结党连群,敢声论鼓,惟愿大师摧诸异道。”德慧曰:“宜集论者。”于是外道学人欣然相慰:“我曹今日,胜其必矣。”时诸外道阐扬义理,德慧菩萨曰:“今诸外道逃难远游,如王先制,皆是贱人,我今如何与彼对论?”德慧有负座竖,素闻余论,颇闲微言,侍立于侧,听诸高谈。德慧拊其座而言曰:“床,汝可论。”众咸惊骇,异其所命。时负座竖便即发难,深义泉涌,清辩响应。三复之后,外道失宗,重挫其锐,再折其翮。自伏论已来,为伽蓝邑户。
十四、戒贤伽蓝及伏外道事
德慧伽蓝西南二十余里,至孤山,有伽蓝,尸罗跋陁罗(唐言戒贤。)论师论义得胜,舍邑建焉。竦一危峰,如窣堵波,置佛舍利。
论师,三摩呾吒国之王族,婆罗门之种也。少好学,有风操,游诸印度,询求明哲。至此国那烂陁僧伽蓝,遇护法菩萨,闻法信悟,请服染衣,谘以究竟之致,问以解脱之路。既穷至理,亦究微言,名擅当时,声高异域。南印度有外道,探赜素隐,穷幽洞微,闻护法高名,起我慢深嫉,不阻山川,击鼓求论,曰:“我,南印度人也。承王国内有大论师,我虽不敏,愿与详议!”王曰:“有之,诚如议也。”乃命使臣请护法曰:“南印度有外道,不远千里,来求较论。惟愿降迹,赴集论场。”护法闻已,摄衣将往。门人戒贤者,后进之翘楚也,前进请曰:“何遽行乎?”护法曰:“自慧日潜晖,传灯寂照,外道蚁聚,异学蜂飞,故我今者,将摧彼论。”戒贤曰:“恭闻余论,敢摧异道。”护法知其俊也,因而允焉。是时戒贤年甫三十,众轻其少,恐难独任。护法知众心之不平,乃解之曰:“有贵高明,无云齿岁,以今观之,破彼必矣。”逮乎集论之日,远近相趋,少长咸萃。外道弘闻大猷,尽其幽致;戒贤循理责实,深极幽玄。外道辞穷,蒙耻而退。王用酬德,封此邑城。论师辞曰:“染衣之士,事资知足,清净自守,何以邑为?”王曰:“法王晦迹,智舟沦湑,不有旌别,无励后学。为弘正法,愿垂哀纳。”论师辞不获已,受此邑焉。便建伽蓝,穷诸规矩,舍其邑户,式修供养。
十五、伽耶城与伽耶山
戒贤伽蓝西南行四五十里,渡尼连禅河,至伽耶城。甚险固,少居人,唯婆罗门有千余家,大仙人之祚胤也,王所不臣,众咸宗敬。
城北三十余里,有清泉,印度相传谓之圣水,凡有饮濯,罪垢消除。
城西南五六里至伽耶山。溪谷沓冥,峰岩危险,印度国俗称曰灵山。自昔君王驭宇承统,化洽远人,德隆前代,莫不登封而告成功。山顶上有石窣堵波,高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灵鉴潜被,神光时烛,昔如来于此演说《宝云》等经。
伽耶山东南有窣堵波,迦叶波本生邑也。其南有二窣堵波,则迦耶迦叶波、捺地迦叶波(旧曰那提迦叶,讹也。洎诸迦叶,例无波字,略也。)事火之处。
十六、前正觉山及佛成道故事
伽耶迦叶波事火东,渡大河,至钵罗笈菩提出。(唐言前正觉山,如来将证正觉,先登此山,故云前正觉也。)如来勤求六岁,未成正觉,后舍苦行,示受乳糜,行自东北,游目此山,有怀幽寂,欲证正觉。自东北冈登以至顶,地既震动,山又倾摇。山神惶惧,告菩萨曰:“此山者,非成正觉之福地也。若止于此,入金刚定,地当震陷,山亦倾覆。”菩萨下自西南,止半崖中,背岩面涧,有大石室,菩萨即之,加跌坐焉,地又震动,山复倾摇。时净居天空中唱曰:“此非如来成正觉处。自此西南十四五里,去苦行处不远,有卑钵罗树,下有金刚座,去来诸佛咸于此座而成正觉,愿当就彼。”菩萨方起,室中龙曰:“斯室清胜,可以证圣,唯愿慈悲,勿有遗弃。”菩萨既知非取证所,为遂龙意,留影而去。(影在昔日,贤愚咸睹,洎于今时,或有得见。)诸天前导,往菩提树。逮乎无忧王之兴也,菩萨登山上下之迹,皆树旌表,建窣堵波,度量虽殊,灵应莫异,或花雨空中,或光照幽谷。每岁罢安居日,异方法俗,登彼供养,信宿乃还。
十七、菩提树垣
前正觉山西南行十四五里,至菩提树。周垣砖垒,崇峻险固,东西长,南北狭,周五百余步。奇树名花,连阴接影;细莎异草,弥漫缘被。正门东辟,对尼连禅河,南门接大花池,西厄险固,北门通大伽蓝。壖垣内地,圣迹相邻,或窣堵波,或复精舍,并赡部洲诸国君王、大臣、豪族钦承遗教,建以记焉。
1.金刚座
菩提树垣正中,有金刚座。昔贤劫初成,与大地俱起,据三千大千世界之中,下极金轮,上侵地际,金刚所成,周百余步,贤劫千佛坐之而入金刚定,故曰金刚座焉。证圣道所,亦曰道场,大地震动,独无倾摇。是故如来将证正觉也,历此四隅,地皆倾动,后至此处,安静不倾。自入末劫,正法浸微,沙土弥覆,无复得见。佛涅槃后,诸国君王传闻佛说金刚座量,遂以两躯观自在菩萨像南北标界,东面而坐。闻诸耆旧曰:“此菩萨像身没不见,佛法当尽。”今南隅菩萨没过胸臆矣。
2.菩提树及其事迹
金刚座上菩提树者,即毕钵罗之树也。昔佛在世,高数百尺,屡经残伐,犹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觉,因而谓之菩提树焉。茎干黄白,树叶青翠,冬夏不凋,光鲜无变。每至如来涅槃之日,叶皆凋落,顷之复故。是日也,诸国君王,异方法俗,数千万众,不召而集,香水香乳,以溉以洗,于是奏音乐,列香花,灯炬继日,竞修供养。如来寂灭之后,无忧王之初嗣位也,信受邪道,毁佛遗迹,兴发兵徒,躬临剪伐。根茎枝叶,分寸斩截,次西数十步而积聚焉,令事火婆罗门烧以祠天。烟焰未静,忽生两树,猛火之中,茂叶含翠,因而谓之灰菩提树。无忧王睹异悔过,以香乳溉余根,洎乎将旦,树生如本。王见灵怪,重深欣庆,躬修供养,乐以忘归。王妃素信外道,密遣使人,夜分之后,重伐其树。无忧王旦将礼敬,惟见蘖株,深增悲慨,至诚祈请,香乳溉灌,不日还生。王深敬异,叠石周垣,其高十余尺,今犹见在。近设赏迦王者,信受外道,毁嫉佛法,坏僧伽蓝,伐菩提树,掘至泉水,不尽根柢,乃纵火焚烧,以甘蔗汁沃之,欲其焦烂,绝灭遗萌。数月后,摩揭陁国补剌拿伐摩王,(唐言满胄)无忧王之末孙也,闻而叹曰:“慧日已隐,惟余佛树,今复摧残,生灵何睹?”举身投地,哀感动物。以数千牛构乳而溉,经夜树生,其高丈余。恐后剪伐,周峙石垣,高二丈四尺。故今菩提树隐于石壁,上出二丈余。
菩提树东有精舍,高百六七十尺,下基面广二十余步,垒以青砖,涂以石灰。层龛皆有金像,四壁镂作奇制,或连珠形,或天仙像,上置金铜阿摩落迦果。(亦谓宝瓶,又称宝壶)东面接为重阁,檐宇特起三层,榱柱栋梁,户扉寮牖,金银雕镂以饰之,珠玉厕错以填之。奥室邃宇,洞户三重。外门左右各有龛室,右则观自在菩萨像,左则慈氏菩萨像,白银铸成,高十余尺。
精舍故地,无忧王先建小精舍,后有婆罗门更广建焉。初,有婆罗门不信佛法,事大自在天,传闻天神在雪山中,遂与其弟往求愿焉。天曰:“凡诸愿求,有福方果。非汝所求,非我能遂。”婆罗门曰:“修何福可以遂心?”天曰:“欲植善种,求胜福田,菩提树者,证佛果处也。宜时速返,往菩提树,建大精舍,穿大水池,兴诸供养,所愿当遂。”婆罗门受天命,发大信心,相率而返,兄建精舍,弟凿水池,于是广修供养,勤求心愿,后皆果遂,为王大臣,凡得禄赏,皆入檀舍。
精舍既成,招募工人,欲图如来初成佛像。旷以岁月,无人应召。久之,有婆罗门来告众曰:“我善图写如来妙相。”众曰:“今将造像,夫何所须?”曰:“香泥耳。宜置精舍之中,并一灯照我,入已,坚闭其户,六月后乃可开门。”时诸僧众皆如其命。尚余四日,未满六日,众咸骇异,开以观之。见精舍内佛像俨然,结加跌坐,右足居上,左手敛,右手垂,东面而坐,肃然如在。座高四尺二寸,广丈二尺五寸,像高丈一尺五寸,两膝相去八尺八寸,两肩六尺二寸,相好具足,慈颜若真,惟右乳上涂莹未周。既不见人,方验神鉴,众咸悲叹,殷勤请知。有一沙门,宿心淳质,乃感梦见往婆罗门而告曰:“我是慈氏菩萨,恐工人之思不测圣容,故我躬来图写佛像。垂右手者,昔如来之将证佛果,天魔来娆,地神告至,其一先出,助佛降魔,如来告曰:‘汝勿忧怖,吾以忍力,降彼必矣。’魔王曰:‘谁为明证?’如来乃垂手指地,言:‘此有证。’是时第二地神踊出作证,故今像手仿昔下垂。”众知灵鉴,莫不悲感。于是乳上未周,填厕众宝,珠璎宝冠,奇珍交饰。设赏迦王伐菩提树已,欲毁此像,既睹慈颜,心不安忍,回驾将返,命宰臣曰:“宜除此佛像,置大自在天形。”宰臣受旨,惧而叹曰:“毁佛像则历劫招殃,违王命乃丧身灭族,进退若此,何所宜行?”乃召信心以为役使,遂于像前横垒砖壁,心惭冥暗,又置明灯,砖壁之前画自在天。功成报命,王闻心惧,举身生疱,肌肤攫裂,居未久之,便丧没矣。宰臣驰返,毁除障壁,时经多日,灯犹不灭。像今尚在,神工不亏。既处奥室,灯炬相继,欲睹慈颜,莫由审察,必于晨朝持大明镜,引光内照,乃睹灵相。夫有见者,自增悲感。
3.如来成道时日
如来以印度吠舍佉月后半八日成等正觉,当此三月八日也。上座部则吠舍佉月后半十五日成等正觉,当此三月十五日也。是时如来年三十矣。或曰年三十五矣。
4.如来成道及诸奉佛遗迹
菩提树北,有佛经行之处。如来成等正觉已,不起于座,七日寂定。其起也,至菩提树北,七日经行,东西往来,行十余步,异花随迹,十有八文。后人于此垒砖为基,高余三尺。闻诸先志曰:此圣迹基,表人命之修短也。先发诚愿,后乃度量,随寿修短,数有增减。
经行基北道左盘石上,大精舍中有佛像,举目上望。昔者如来于此七日观菩提树,目不暂舍。为报树恩,故此瞻望。
菩提树西不远,大精舍中有鍮石佛像,饰以奇珍,东面而立。前有青石,奇文异彩。是昔如来初成正觉,梵王起七宝堂,帝释建七宝座,佛于其上七日思惟,放异光明,照菩提树。去圣悠远,宝变为石。
菩提树南不远,有窣堵波,高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菩萨既濯尼连河,将趣菩提树,窃自惟念何以为座,寻自发明当须净草。天帝释化其身为刈草人,荷而逐路。菩萨谓曰:“所荷之草颇能惠耶?”化人闻命,恭以草奉,菩萨受已,执而前进。
受草东北不远,有窣堵波,是菩萨将证佛果,青雀、群鹿呈祥之处。印度休征,斯为嘉应,故净居天随顺世间,群从飞绕,效灵显圣。
菩提树东大路左右,各一窣堵波,是魔王娆菩萨处也。菩萨将证佛果,魔王劝受轮王,策说不行,殷忧而返。魔王之女请往诱焉,菩萨威神,衰变冶容,扶羸策杖,相携而退。
菩萨树西北精舍中,有迦叶波佛像,既称灵圣,时烛光明。闻诸先记曰:若人至诚,旋绕七周,在所生处,得宿命智。
迦叶波佛精舍西北二砖室,各有地神之像。昔者如来将成正觉,一报魔至,一为佛证。后人念功,图形旌德。
菩提树垣西北不远,有窣堵波,谓郁金香,高四十余尺,漕矩吒国商主之所建也。昔漕矩吒国有大商主,宗事天神,祠求福利,轻蔑佛法,不信因果。其后将诸商侣,贸迁有无,泛舟南海,遭风失路,波涛飘浪,时经三岁,资粮罄竭,糊口不充。同舟之人,朝不谋夕,戮力同志,念所事天,心虑已劳,冥功不济。俄见大山,崇崖峻岭,两日联晖,重明照朗。时诸商侣更相慰曰:“我曹有福,遇此大山,宜于中止,得自安乐。”商主曰:“非山也,乃摩竭鱼耳。崇崖峻岭,须鬛也;两日联晖,眼光也。”言声未静,舟帆飘凑。于是商主告诸侣曰:“我闻观自在菩萨于诸危厄能旋安乐,宜各至诚,称其名字。”遂即同声,归命称念。崇山既隐,两日亦没。俄见沙门,威仪庠序,杖锡凌虚,而来拯溺,不逾时而至本国矣。因即信心贞固,求福不回,建窣堵波,式修供养,以郁金香泥而周涂上下。既发信心,率其同志,躬礼圣迹,观菩提树。未暇言归,已淹晦朔。商侣同游,更相谓曰:“山川悠间,乡国辽远,昔所建立窣堵波者,我曹在此,谁其洒扫?”言讫,旋绕至此,忽见有窣堵波,骇其由致,即前瞻察,乃本国所建窣堵波也。故今印度因以郁金为名。
菩提树垣东南隅尼拘律树侧窣堵波,傍有精舍,中作佛坐像。昔如来初证佛果,大梵天王于此劝请转妙法轮。
菩提树垣内,四隅皆有大窣堵波。在昔如来受吉祥草已,趣菩提树,先历四隅,大地震动,至金刚座,方得安静。
树垣之内,圣迹鳞次,羌难遍举。
5.菩提树垣附近诸迹
菩提树垣外,西南窣堵波,奉乳糜二牧女故宅。其侧窣堵波,牧女于此煮糜。次此窣堵波,如来受糜处也。
6.南门外遗迹
菩提树垣南门外有大池,周七百余步,清澜澄镜,龙鱼潜宅,婆罗门兄弟承大自在天命之所凿也。次南一池,在昔如来初成正觉,方欲浣濯,天帝释为佛化成。池西有大石,佛浣衣已,方欲曝晒,天帝释自大雪山持来也。其侧窣堵波,如来于此纳故衣。次南林中窣堵波,如来受贫老母施故衣处。
帝释化池东林中,有目支邻陁龙王池,其水清黑,其味甘美。西岸有小精舍,中作佛像。昔如来初成正觉,于此宴坐,七日入定。时此龙王警卫如来,即以其身绕佛七匝,化出多头,俯垂为盖,故池东岸有其室焉。
目支邻陁龙池东,林中精舍有佛羸瘦之像。其侧有经行之所,长七十余步,南北各有卑钵罗树。故今土俗,诸有婴疾,香油涂像,多蒙除差。是菩萨修苦行处。如来为伏外道,又受魔请,于是苦行六年,日食一麻一麦,形容憔悴,肤体羸瘠,经行往来,攀树后起。
菩萨苦行卑钵罗树侧,有窣堵波,是阿若憍陈如等五人住处。初,太子之舍家也,彷徨山泽,栖息林泉,时净饭王乃命五人随瞻侍焉。太子既修苦行,憍陈如等亦即勤求。
憍陈如等住处东南,有窣堵波,菩萨入尼连禅那河沐浴之处。河侧不远,菩萨于此受食乳糜。其侧窣堵波,二长者献麨蜜处。佛在树下结加跌坐,寂然宴默,受解脱乐,过七日后,方从定起。时二商主行次林外,而彼林中神告商主曰:“释种太子今在此中,初证佛果,心凝寂定,四十九日未有所食,随有奉上,获大善利。”时二商主各持行资麨蜜奉上,世尊纳受。
长者献麨侧,有窣堵波,四天王奉钵处。商主既献麨蜜,世尊思以何器受之。时四天王从四方来,各持金钵,而以奉上。世尊默然,而不纳受,以为出家不宜此器。四天王舍金钵,奉银钵,乃至颇胝、琉璃、马脑、车渠、真珠等钵,世尊如是皆不为受。四天王各还宫,奉持石钵,绀青映彻,重以进献。世尊断彼此故,而总受之,次第重垒,按为一钵,故其外侧有四际焉。
四天王献钵侧不远,有窣堵波,如来为母说法处也。如来既成正觉,称天人师,其母摩耶自天宫降于此处,世尊随机示教利喜。其侧涸池岸有窣堵波,在昔如来现诸神变化有缘处。
现神变侧有窣堵波,如来度优楼频螺迦叶波三兄弟及千门人处。如来方垂善导,随应降伏,时优楼频螺迦叶波五百门人请佛教,迦叶波曰:“吾亦与尔俱返迷途。”于是相从来至佛所。如来告曰:“弃鹿皮衣,舍祭火具。”时诸梵志恭承圣教,以其服用投尼连河。捺地迦叶波见诸祭器随流漂泛,与其门人候兄动静,既见改辙,亦随染衣。伽耶迦叶波与二百门人闻其兄之舍法也,亦至佛所,愿修梵行。
度迦叶波兄弟西北窣堵波,是如来伏迦叶波所事火龙处。如来将化其人,先伏所宗,乃至梵志火龙之室。夜分已后,龙吐烟焰,佛既入定,亦起火光,其室洞然,猛焰炎炽。诸梵志师恐火害佛,莫不奔赴,悲号愍惜。优楼频螺迦叶波谓其徒曰:“以今观之,未必火也,当是沙门伏火龙耳。”如来乃以火龙盛置钵中,清旦持示外道门人。其侧窣堵波,五百独觉同入涅槃处也。
目支邻陁龙池南窣堵波,迦叶波救如来溺水处也。迦叶兄弟时推神通,远近仰德,黎庶归心。世尊方导迷徒,大权摄化,兴布密云,降澍暴雨,周佛所居,令独无水。迦叶是时见此云雨,谓门人曰:“沙门住处将不漂溺?”泛舟来救,乃见世尊履水如地,蹈河中流,水分沙现。迦叶见已,心伏而退。
7.东门外遗迹
菩提树垣东门外二三里,有盲龙室。此龙者,殃累宿积,报受生盲。如来自前正觉山欲趣菩提树,途次室侧,龙眼忽明,乃见菩萨将趣佛树,谓菩萨曰:“仁今不久当成正觉。我眼盲冥,于兹已久,有佛兴世,我眼辄明,贤劫之中,过去三佛出兴世时,已得明视。仁今至此,我眼忽开,以故知之,当成佛矣。”
菩提树垣东门侧,有窣堵波,魔王怖菩萨之处。初,魔王知菩萨将成正觉也,诱乱不遂,忧惶无赖,集诸神众,齐整魔军,治兵振旅,将胁菩萨。于是风雨飘注,雷电晦冥,纵火飞烟,扬沙激石,备矛盾之具,极弦矢之用。菩萨于是入大慈定,凡厥兵杖变为莲华。魔军骇怖,奔驰退散。其侧不远有二窣堵波,帝释、梵王之所建也。
8.北门外摩诃菩提僧伽蓝
菩提树北门外摩诃菩提僧伽蓝,其先僧伽罗国王之所建也。庭宇六院,观阁三层,周堵垣墙高三四丈,极工人之妙,穷丹青之饰。至于佛像,铸以金银,凡厥庄严,厕以珍宝。诸窣堵波高广妙饰,中有如来舍利,其骨舍利大如手指节,光润鲜白,皎彻中外。其肉舍利如大真珠,色带红缥。每岁至如来大神变月满之日,出示众人。(即印度十二月三十日,当此正月十五日也。)此时也,或放光,或雨花。僧徒减千人,习学大乘上座部法,律仪清肃,戒行贞明。
昔者,南海僧伽罗国,其王淳信佛法,发自天然。有族弟出家,想佛圣迹,远游印度,寓诸伽蓝,咸轻边鄙。于是返迹本国,王躬远迎,沙门悲耿,似若不能言。王曰:“将何所负,若此殷忧?”沙门曰:“凭恃国威,游方问道,羁旅异域,载罹寒暑,动遭凌辱,语见讥诮。负斯忧耻,讵得欢心?”王曰:“若是者何谓也?”曰:“诚愿大王福田为意,于诸印度建立伽蓝,既旌圣迹,又擅高名,福资先王,恩及后嗣。”曰:“斯事甚美,闻之何晚?”于是以国中重宝献印度王。王既纳贡,义存怀远,谓使臣曰:“我今将何持报来命?”使臣曰:“僧伽罗王稽首印度大吉祥王!大王威德远振,惠泽遐被。下土沙门,钦风慕化,敢游上国,展敬圣迹,寓诸伽蓝,莫之见馆,艰辛已极,蒙耻而归。窃图远谋,贻范来叶,于诸印度建一伽蓝,使客游乞士,息肩有所,两国交欢,行人无替。”王曰:“如来潜化,遗风斯在,圣迹之所,任取一焉。”使者奉辞报命,群臣拜贺,遂乃集诸沙门,评议建立。沙门曰:“菩提树者,去来诸佛咸此证圣,考之异议,无出此谋。”于是舍国珍宝,建此伽蓝,以其国僧而修供养,乃刻铜为记曰:“夫周给无私,诸佛至教;惠济有缘,先圣明训。今我小子,丕承王业,式建伽蓝,用旌圣迹,福资祖考,惠被黎元。唯我国僧而得自在,及有国人亦同僧例。传之后嗣,永永无穷。”故此伽蓝多执师子国僧也。
9.安居月日
菩提树南十余里,圣迹相邻,难以备举。每岁比丘解安居,四方法俗百千万众,七日七夜,持香花,鼓音乐,遍游林中,礼拜供养。印度僧徒依佛圣教,皆以室罗伐拿月前半一日入雨安居,当此五月十六日;以頞湿缚庾阇月后半十五日解雨安居,当此八月十五日。印度月名,依星而建,古今不易,诸部无差。良以方言未融,传译有谬,分时计月,致斯乖异,故以四月十六日入安居,七月十五日解安居也。
卷九 一国
○摩揭陁国(下)
△十八、香象池
菩提树东渡尼连禅那河,大林中有窣堵波。其北有池,香象侍母处也。如来在昔修菩萨行,为香象子,居北山中,游此池侧。其母盲也,采藕根,汲清水,恭行孝养,与时推移。属有一人,游林迷路,彷徨往来,悲号恸哭。象子闻而愍焉,导之以示归路。是人既还,遂白王曰:“我知香象游舍林薮,此奇货也,可往捕之。”王纳其言,兴兵往狩,是人前导,指象示王,即时两臂堕落,若有斩截者。其王虽惊此异,仍缚象子以归。象子既已维絷多时,而不食水草,典厩者以闻,王遂亲问之。象子曰:“我母盲冥,累日饥饿,今见幽厄,讵能甘食?”王愍其情也,故遂放之。
其侧窣堵波前建石柱,是昔迦叶波佛于此宴坐。其侧有过去四佛座及经行遗迹之所。
十九、外道发恶愿处
四佛座东渡莫诃河,至大林中,有石柱,是外道入定及发恶愿处。昔有外道郁头蓝子者,志逸烟霞,身遗草泽,于此法林栖神匿迹。既具五神通,得第一有定。摩揭陁王特深宗敬,每至中时,请就宫食。郁头蓝子凌虚履空,往来无替。摩揭陁王候时瞻望,亦既至已,捧接置座。王将出游,欲委留事,简擢中宫,无堪承命。有少息女,淑慎令仪,既亲且贤,无出其右。摩揭陁王召而命曰:“吾方远游,将有所委,尔宜悉心,慎终其事。彼郁头蓝仙,宿所宗敬,时至来饭,如我所奉。”敕诫既已,便即巡览。少女承旨,瞻候如仪,大仙至已,捧而置座。郁头蓝子既触女人,起欲界染,退失神通,饭讫言归,不得虚游。心中愧耻,诡谓女曰:“我比修道业,入定怡神,凌虚往来,略无暇景,国人愿睹,闻之久矣。然先达垂训,利物为务,岂守独善,忘其兼济?今欲从门而出,履地而往,使夫睹见之徒,咸蒙福利。”王女闻已,宣告远近,是时人以驰竞,洒扫衢路,百千万众,伫望来仪。郁头蓝子步自王宫,至彼法林。宴坐入定,心驰外境,栖林则乌鸟嘤啭,临池乃鱼鳖喧声,情散心乱,失神废定。乃生忿恚,即发恶愿:“愿我当来为暴恶兽,狸身鸟翼,搏食生类,身广三千里,两翅各广千五百里,投林啖诸羽属,入流食彼水生。”发愿既已,忿心渐息,勤求顷之,复得本定。不久命终,生第一有天,寿八万劫。如来记之,天寿毕已,当果昔愿,得此弊身,从是流转恶道,未期出离。
二十、鸡足山及大迦叶故事
莫诃河东入大林野,行百余里,至屈屈(居勿反)。吒播陁山,(唐言鸡足)亦谓窭卢播陀山。(唐言尊足山。)高峦峭无极,深壑洞无涯,山麓谿涧,乔林罗谷,岗岑岭嶂,繁草被岩,峻起三峰,傍挺绝崿,气将天接,形与云同。其后尊者大迦叶波居中寂灭,不敢指言,故云尊足。摩诃迦叶波者,声闻弟子也,得六神通,具八解脱。如来化缘斯毕,垂将涅槃,告迦叶波曰:“我于旷劫勤修苦行,为诸众生求无上法,昔所愿期,今已果满。我今将欲入大涅槃,以诸法藏嘱累于汝,住持宣布,勿有失坠。姨母所献金镂袈裟,慈氏成佛,留以传付。我遗法中诸修行者,若比丘、比丘尼、邬波索迦、(唐言近事男。旧曰伊蒱塞,又曰优婆塞,皆讹化。)邬波斯迦,(唐言近事女。旧曰优婆斯,又曰优婆夷,皆讹也。)皆先济渡,令离流转。”迦叶承旨,住持正法。结集既已,至第二十年,厌世无常,将入寂灭,乃往鸡足山。山阴而上,屈盘取路,至西南岗。山峰险阻,崖径槃薄,乃以锡扣,剖之如割。山径既开,逐路而进,槃纡曲折,回互斜通,至于山顶,东北面出。既入三峰之中,捧佛袈裟而立,以愿力故,三峰敛覆,故今此山三脊隆起。当来慈氏世尊之兴世也,三会说法之后,余有无量憍慢众生,将登此山,至迦叶所,慈氏弹指,山峰自开。彼诸众生既见迦叶,更增憍慢。时大迦叶授衣致辞,礼敬已毕,身升虚空,示诸神变,化火焚身,遂入寂灭。时众瞻仰,憍慢心除,因而感悟,皆证圣果。故今山上建窣堵波,静夜远望,或见明炬。及有登山,遂无所睹。
二十一、佛陀伐那山及杖林
鸡足山东北行百余里,至佛陀伐那山。峰崖崇峻,巘崿隐嶙。岩间石宝,佛尝降止。傍有般石,帝释、梵天摩牛头栴檀涂饰如来,今其石上余香郁烈。五百罗汉潜灵于此,诸有感遇,或得睹见,时作沙弥之形,入里乞食。或隐或显,灵奇之迹,差难以述。
佛陀伐那山空谷中东行三十余里,至泄(移结反。)瑟知林。(唐言杖林。)林竹修劲,被山弥谷。其先有婆罗门,闻释迦佛身长丈六,常怀疑惑,未之信也,乃以丈六竹杖,欲量佛身。恒于杖端出过丈六,如是增高,莫能穷实,遂投杖而去,因植根焉。中有大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如来在昔,于此七日为诸天人现大神通,说深妙法。
1.胜军故事
杖林中近有邬波索迦阇耶犀那者,(唐言胜军)。西印度刹帝利种也,志尚夷简,情悦出林,迹居幻境,心游真际,内外典籍,穷究幽微,辞论清高,仪范闲雅。诸沙门、婆罗门、外道异学、国王、大臣、长者、豪右,相趣通谒,伏膺请益。受业门人,十室而六。年渐七十,耽读不倦,余艺捐废,惟习佛经,策励身心,不舍昼夜。印度之法,香末为泥,作小窣堵波,高五六寸,书写经文,以置其中,谓之法舍利也。数渐盈积,建大窣堵波,总聚于内,常修供养。故胜军之为业也,口则宣说妙法,导诱学人,手乃作窣堵波,式崇胜福,夜又经行礼诵,宴坐思惟,寝食不遑,昼夜无怠。年百岁矣,志业不衰。三十年间,凡作七拘胝(唐言亿。)法舍利窣堵波。每满一拘胝,建大窣堵波,而总置中,盛修供养,请诸僧众,法会称庆。其时神光烛曜,灵异昭彰。自兹厥后,时放光明。
2.杖林附近诸迹
杖林西南十余里,大山阳有二温泉,其水甚热。在昔如来化出此水,于中浴焉。今者尚存,清流无减,远近之人,皆来就浴,沈痾宿疹,多有除差。其傍则有窣堵波,如来经行之处也。
杖林东南行六七里,至大山,横岭之前有石窣堵波。昔如来雨三月为诸人天于此说法,时频毗娑罗王欲来听法,乃疏山积石,垒阶以进,广二十余步,长三四里。
大山北三四里,有孤山,昔广博仙人栖隐于此,凿崖为室,余趾尚存。传教门人,遗风犹扇。
孤山东北四五里,有小孤山,山壁石室广袤可坐千余人矣。如来在昔于此三月说法。石室上有大磐石,帝释、梵天磨牛头旃檀涂饰佛身,石上馀香,于今郁烈。
3.阿素洛宫异事
石室西南隅有岩岫,印度谓之阿素洛(旧曰阿修罗,又曰阿须伦,又曰阿苏罗,皆讹也。)宫也。往有好事者,深闲咒术,顾俦命侣,十有四人,约契同志,入此岩岫。行三四十里,廓然大明,乃见城邑台观,皆是金银琉璃。是人至已,有诸少女伫立门侧,欢喜迎接,甚加礼遇。于是渐进至内城门,有二婢使各捧金盘,盛满花香,而来迎候。谓诸人曰:“宜就池浴,涂冠香花,已而后入,斯为美矣。唯彼术士,宜时速进。”余十三人遂即沐浴,即入池已,恍若有忘,乃坐稻田中,去此之北平川中,已三四十里矣。
4.栈道
石室侧有栈道,广十余步,长四五里。昔频毗婆罗王将往佛所,乃斩石通谷,疏崖导川,或垒石,或凿岩,作为阶级,以至佛所。
二十二、上茅宫城(旧王舍城)
从此大山中东行六十余里,至矩奢揭罗补罗城。(唐言上茅宫城。)上茅宫城,摩揭陁国之正中,古先君王之所都,多出胜上吉祥香茅,以故谓之上茅城也。崇山四周,以为外郭,西通峡径,北辟山门,东西长,南北狭,周一百五十余里。内城余趾周三十余里。羯尼迦树遍诸蹊径,花含殊馥,色烂黄金,暮春之月,林皆金色。
1.伏醉象遗迹
宫城北门外有窣堵波,是提婆达多与未生怨王共为亲友,乃放护财醉象,欲害如来。如来指端出五师子,醉象于此驯伏而前。
2.舍利弗证果故事
伏醉象东北有窣堵波,是舍利子闻阿湿婆恃比丘(唐言马胜。)说法证果之处。初,舍利子在家也,高才雅量,见重当时,门生学徒,传以受业。此时将入王舍大城,马胜比丘亦方乞食。时舍利子遥见马胜,谓门生曰:“彼来者甚庠序,不证圣果。岂斯调寂?宜少伫待,观其进趣。”马胜比丘已证罗汉,心得自在,容止和雅,振锡来仪。舍利子曰:“长老善安乐耶?师何人,证何法,若此之悦豫乎?”马胜谓曰:“尔不知耶,净饭王太子舍转轮王位,悲愍六趣,苦行六年,证三菩提,具一切智,是吾师也。夫法者,非有非空,难用诠叙,惟佛与佛乃能究述,岂伊愚昧所能详议?”因为颂说,称赞佛法,舍利子闻已,便获果证。
3.胜密火坑故事
舍利子证果北不远,有大深坑,傍建窣堵波,是室利毱多(唐言胜密。)以火坑、毒饭欲害佛处。胜密者,宗信外道,深着邪见。诸梵志曰:“乔答摩国人尊敬,遂令我徒无所恃赖,汝今可请至家饭会,门穿大坑,满中纵火,栈以朽木,覆以燥土。凡诸饭食,皆杂毒药,若免火坑,当遭毒食。”胜密承命,便设毒会。城中之人皆知胜密于世尊所起恶害心,咸皆劝请,愿佛勿往。世尊告曰:“无得怀忧。如来之身,物莫能害。”于是受请而往。足履门阃,火坑成池,清澜澄鉴,莲花弥漫。胜密见已,忧惶无措,谓其徒曰:“以术免火,尚有毒食。”世尊饭食已讫,为说妙法,胜密闻已,谢咎归依。
4.时缚迦大医遗迹
胜密火坑东北,山城之曲,有窣堵波,是时缚迦大医(旧曰耆婆,讹也。)于此为佛建说法堂,周其壖垣种植花果,余址蘖株尚有遗迹。如来在世,多于中止。其傍复有时缚迦故宅,余其旧井,墟坎犹存。
二十三、鹫峰及佛迹
宫城东北行十四五里,至姞栗陁罗矩吒山,(唐言鹫峰,亦谓鹫台。旧曰耆阇崛山,讹也。)接北山之阳,孤标特起,既栖鹫鸟,又类高台,空翠相映,浓淡分色。如来御世垂五十年,多居此山,广说妙法。频毗娑罗王为闻法故,兴发人徒,自山麓至峰岑,跨谷凌岩,编石为阶,广十余步,长五六里。中路有二小窣堵波,一谓下乘,即王至此徒行以进;一谓退凡,即简凡夫不令同往。其山顶则东西长,南北狭。临崖西埵有砖精舍,高广奇制,东辟其户,如来在昔多居说法。今作说法之像,量等如来之身。
精舍东有长石,如来经行所履也。傍有大石,高丈四五尺,周三十余步,是提婆达多遥掷击佛处也。其南崖下有窣堵波,在昔如来于此说《法华经》。
精舍南山崖侧有大石宝,如来在昔于此入定。
佛石宝西北,石宝前有大磐石,阿难为魔怖处也。尊者阿难于此入定,魔王化作鹫鸟,于黑月夜分据其大石,备翼惊鸣,以怖尊者。尊者是时惊惧无措,如来鉴见,伸手安慰,通过石壁,摩阿难顶,以大慈言而告之曰:“魔所变化,宜无怖惧。”阿难蒙慰,身心安乐。石上鸟迹、崖中通穴,岁月虽久,于今尚存。
精舍侧有数石室,舍利子等诸大罗汉于此入定。舍利子石室前有一大井,枯涸无水,墟坎犹存。
精舍东北石涧中有大磐石,是如来晒袈裟之处,衣文明彻,皎如雕刻。其傍石上有佛脚迹,轮文虽暗,规模可察。
北山顶有窣堵波,是如来望摩揭陁城,于此七日说法。
二十四、毗布罗山
山城北门西,有毗布罗山。闻之土俗曰:“山西南崖阴,昔有五百温泉,今者数十而已,然犹有冷有暖,未尽温也。其泉源发雪山之南无热恼池,潜流至此,水甚清美,味同本池。流经五百枝小热地狱,火势上炎,致斯温热。泉流之口,并皆雕石,或作师子、白象之首,或作石筒悬流之道,下乃编石为池。诸方异域咸来此浴,浴者宿疹多差。
温泉左右诸窣堵波及精舍,基址鳞次,并是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此处既山水相带,仁智攸居,隐沦之士盖亦多矣。
1.卑钵罗石室及比丘习定故事
温泉西有卑钵罗石室,世尊在昔恒居其中。后壁洞穴是阿素洛宫也。习定比丘多居此室,时出怪异,龙、蛇、师子之形,见之者心发狂乱。然斯圣地,灵圣所止,蹑迹钦风,忘其灾祸。近有比丘,戒行贞洁,心乐幽寂,欲于此室匿迹习定。或有谏曰:“勿往彼也。彼多灾异,为害不少,既难取定,亦恐丧身。宜鉴前事,勿贻后悔。”比丘曰:“不然。我方志求佛果,摧伏天魔,若此之害,夫何足言?”便即振锡而往室焉。于是设坛场,诵禁咒。旬日之后,穴出少女,谓比丘曰:“尊者染衣守戒,为含识归依,修慧习定,作生灵善导。而今居此,惊骇我曹。如来之教,岂若是耶?”比丘曰:“我守净戒,遵圣教也。匿迹山谷,远喧杂也。忽此见讥,其咎安在?”对曰:“尊者诵咒声发,火从外入,烧我居室,苦我枝属。唯愿悲愍,勿复诵咒。”比丘曰:“诵咒自护,非欲害物。往者,行人居此习定,期于圣果,以济幽涂,睹怪惊骇,丧弃身命,汝之辜也。其何辞乎?”对曰:“罪障既重,智慧斯浅。自今已来,屏居守分,亦愿尊者勿诵神咒。”比丘于是修定如初,安静无害。
2.其他诸遗迹
毗布罗山上有窣堵波,昔者如来说法之处,今有露形外道,多依此住,修习苦行,夙夜匪懈,自旦至昏,旋转观察。
山城北门左南崖阴,东行二三里,至大石室,昔提婆达多于此入定。
石室东不远,磐石上有斑采,状血染,傍建窣堵波,是习定比丘自害证果之处。昔有比丘,勤励心身,屏居修定,岁月逾远,不证圣果。退而自咎,窃复叹曰:“无学之果,终不时证;有累之身,徒生何益?”便就此石自刺其颈,是时即证阿罗汉果,上升虚空,示现神变,化火焚身,而入寂灭。美其雅操,建以记功。
比丘证果东石崖上,有石窣堵波,习定比丘投崖证果之处。昔在佛世,有一比丘,宴坐山林,修证果定,精勤已久,不得果证。昼夜继念,无忘静定。如来知其根机将发也,遂往彼而成之,自竹林园至山崖下,弹指而召,伫立以待。此比丘遥睹圣众,身意勇悦,投崖而下,犹其净心,敬信佛语,未至于地,已获果证。世尊告曰:“宜知是时。”即升虚空,示现神变。用彰净信,故斯封记。
二十五、迦兰陁竹园
山城北门行一里余,至迦兰陀竹园。今有精舍,石基砖室,东辟其户。如来在世,多居此中,说法开化,导凡拯俗。今作如来之像,量等如来之身。
初,此城中有大长者迦兰陁,时称豪贵,以大竹园施诸外道。及见如来,闻法净信,追惜竹园居彼异众,今天人师无以馆舍。时诸神鬼感其诚心,斥逐外道,而告之曰:“长者迦兰陁当以竹园起佛精舍,汝宜速去,得免危厄。”外道愤恚,含怒而去。长者于此建立精舍,功成事毕,躬往请佛。如来是时遂受其施。
1.佛舍利窣堵波
迦兰陁竹园东有窣堵波,阿阇多设咄路王(唐言未生怨,旧曰阿阇世,讹略也。)之所建也。如来涅槃之后,诸王共分舍利,未生怨王得以持归,式遵崇建,而修供养。无忧王之发信心也,开取舍利,建窣堵波,尚有遗余,时烛光景。
2.阿难半身窣堵波
未生怨王窣堵波侧窣堵波,有尊者阿难半身舍利。昔尊者将寂灭也,去摩揭陁国,趣吠舍厘城,两国交争,欲兴兵甲。尊者伤愍,遂分其身。摩揭陁王奉归供养,即斯胜地,式修崇建。
其傍则有如来经行之处。次此不远有窣堵波,是舍利子及没特伽罗子等安居之所。
3.第一结集
竹林园西南行五六里,南山之阴大竹林中有大石室,是尊者摩诃迦叶波于此与九百九十九大阿罗汉以如来涅槃后结集三藏。前有故基,未生怨王为集法藏诸大罗汉建此堂宇。
初,大迦叶宴坐山林,忽烛光明,又睹地震,曰:“是何祥变,若此之异?”以天眼观,见佛世尊于双树林间入般涅槃。寻命徒属趣拘尸城,路逢梵志,手执天花。迦叶问曰:“汝从何来?知我大师今在何处?”梵志对曰:“我适从彼拘尸城来,见汝大师已入涅槃。天人大众咸兴供养,我所持花,自彼得也。”迦叶闻已,谓其徒曰:“慧日沦照,世界暗冥,善导遐弃,众生颠坠。”懈怠比丘更相贺曰:“如来寂灭,我曹安乐,若有所犯,谁能诃制?”迦叶闻已,深更感伤,思集法藏,据教治犯。遂至双树,观佛礼敬。既而法王去世,人天无导,诸大罗汉亦取灭度,时大迦叶作是思惟:“承顺佛教,宜集法藏。”于是登苏迷卢山,击大揵椎,唱如是言:“今王舍城将有法事,诸证果人宜时速集!”揵槌声中传迦叶教,遍至三千大千世界,得神通者闻皆集会。是时迦叶告诸众曰:“如来寂灭,世界空虚,当集法藏,用报佛恩。今将集法,务从简静,岂恃群居,不成胜业?其有具三明,得六通,闻持不谬,辩才无碍,如斯上人,可应结集。自余果学,各归其居。”于是得九百九十九人。除阿难在学地,大迦叶召而谓曰:“汝未尽漏,宜出圣众。”曰:“随侍如来,多历年所,每有法议,曾未弃遗。今将结集,而见摈斥。法王寂灭,失所依怙。”迦叶告曰:“勿怀忧恼。汝亲侍佛,诚复多闻,然爱惑未尽,习结未断。”阿难辞屈而出,至空寂处,欲取无学,勤求不证。既已疲怠,便欲假寐,未及伏枕,遂证罗汉。往结集所,叩门白至。迦叶问曰:“汝结尽耶?宜运神通,非门而入。”阿难承命,从钥隙入,礼僧已毕,退而复坐。是时安居初十五日也。于是迦叶扬言曰:“念哉谛听!阿难闻持,如来称赞,集素呾缆(旧曰修多罗,讹也。)藏。优波厘持律明究,众所知识,集毗奈耶(旧曰毗那耶,讹也。)藏。我迦叶波集阿毗达磨藏。”雨三月尽,集三藏讫。以大迦叶僧中上座,因而谓之上座部焉。
大迦叶结集西北,有窣堵波,是阿难受僧诃责,不预结集,至此宴坐,证罗汉果。证果之后,方乃预焉。
阿难证果西行二十余里,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的建也,大众部结集之处。诸学无学数百千人,不预大迦叶结集之众,而来至此,更相谓曰:“如来在世,同一师学,法王寂灭,简异我曹。欲报佛恩,当集法藏。”于是凡圣咸会,贤智毕萃,复集素呾缆藏、毗奈耶藏、阿毗达磨藏、杂集藏、禁咒藏,别为五藏。而此结集,凡、圣同会,因而谓之大众部。
4.迦兰陁池及石柱
竹林精舍北行二百余步,至迦兰陁池,如来在昔多此说法。水既清澄,具八功德,佛涅槃后,枯涸无余。
迦兰陁池西北行二三里,有窣堵波,无忧王所建也,高六十余尺。傍有石柱,刻记立窣堵波事,高五十余尺,上作象形。
二十六、王舍城
石柱东北不远,至曷罗阇姞利呬城。(唐言王舍。)外郭已坏,无复遗堵。内城虽毁,基址犹峻,周二十余里,面有一门。
初,频毗娑罗王都在上茆宫城也,编户之家频遭火害,一家纵逸,四邻罹灾,防火不暇,资产废业,众庶嗟怨,不安其居。王曰:“我以不德,下民罹患,修何福德可以禳之?”群臣曰:“大王德化邕穆,政教明察,今兹细民不谨,致此火灾。宜制严科,以清后犯,若有火起,穷究先发,罚其首恶,迁之寒林。寒林者,弃尸之所,俗谓不详之地,人绝游往之迹。令迁于彼,同夫弃尸。既耻陋居,当自谨护。”王曰:“善,宜遍宣告居人。”顷之,王宫中先自失火。谓诸臣曰:“我其迁矣。”乃命太子监摄留事,欲清国宪,故迁居焉。时吠舍厘王闻频毗娑罗王野处寒林,整集戎旅,欲袭不虞。边候以闻,乃建城邑,以王先舍于此,故称王舍城也。官属士庶咸徙家焉。或云至未生怨王乃筑此城,未生怨太子既嗣王位,因遂都之。逮无忧王迁都波吒厘城,以王舍城施婆罗门。故今城中无复凡民,惟婆罗门减千家耳。
宫城西南隅有二小伽蓝,诸国客僧往来此止,是佛昔日说法之所。次此西北有窣堵波,殊底色迦(唐言星历。旧曰树提伽,讹也。)长者本生故里。
城南门外,道左有窣堵波,如来于此说法及度罗怙罗。
二十七、那烂陁僧伽蓝
从此北行三十余里,至那烂陁(唐言施无厌。)僧伽蓝。闻之耆旧曰:此伽蓝南庵没罗林中有池,其龙名那烂陁,傍建伽蓝,因取为称。从其实议,是如来在昔修菩萨行,为大国王,建都此地,悲愍众生,好乐周给,时美其德,号施无厌,由是伽蓝因以为称。其地本庵没罗园,五百商人以十亿金钱买以施佛,佛于地处三月说法,诸商人等亦证圣果。佛涅槃后未久,此国先王铄迦罗阿迭多(唐言帝日。)敬重一乘,遵崇三宝,式占福地,建此伽蓝。初兴功也,穿伤龙身,时有善占尼乾外道,见而记曰:“斯胜地也,建立伽蓝,当必昌盛,为五印度之轨则,逾千载而弥隆。后进学人易以成业,然多欧血,伤龙故也。”其子佛陀毱多王(唐言觉护。)继体承统,聿遵胜业,次此之南又建伽蓝。呾他揭多毱多王(唐言如来。)笃修前绪,次此之东又建伽蓝。婆罗阿迭多(唐言幼日。)王之嗣位也,次此东北又建伽蓝。功成事毕,福会称庆,输诚幽显,延请凡圣。其会也,五印度僧万里云集,众坐已定,二僧后至,引上第三重阁。或有问曰:“王将设会,先请凡圣,大德何方,最后而至?”曰:“我至那国也,和上婴疹,饭已方行,受王远请,故来赴会。”闻者惊骇,遽以白王。王心知圣也,躬往问焉。迟上重阁,莫知所去。王更深信,舍国出家。出家既已,位居僧末,心常怏怏,怀不自安:“我昔为王,尊居最上;今者出家,卑在众末。”寻往白僧,自述情事。于是众僧和合,令未受戒者以年齿为次,故此伽蓝独有斯制。其王之子伐阇罗(唐言金刚。)嗣位之后,信心贞固,复于此西建立伽蓝。其后中印度王于此北复建大伽蓝。于是周垣峻峙,同为一门。既历代君王继世兴建,穷诸剞劂,诚壮观也。帝日王大伽蓝者,今置佛像,众中日差四十僧就此而食,以报施主之恩。
僧徒数千,并俊才高学也,德重当时,声驰异域者,数百余矣。戒行清白,律仪淳粹,僧有严制,众咸贞素,印度诸国皆仰则焉。请益谈玄,渴日不足,夙夜警诫,少长相成,其有不谈三藏幽旨者,则形影自愧矣。故异域学人欲驰声问,咸来稽疑,方流雅誉。是以窃名而游,咸得礼重。殊方异域欲入谈议,门者诘难,多屈而还,学深今古,乃得入焉。于是客游后进,详论艺能,其退飞者固十七八矣。二三博物,众中次诘,莫不挫其锐,颓其名。若其高才博物,强识多能,明德哲人,联晖继轨。至如护法、护月,振芳尘于遗教;德慧、坚慧,流雅誉于当时。光友之清论,胜友之高谈,智月则风鉴明敏,戒贤乃至德幽邃。若此上人,众所知识,德隆先达,学贯旧章,述作论释各十数部,并盛流通,见珍当时。
伽蓝四周,圣迹百数,举其二三,可略言矣。
1.伽蓝附近诸迹
伽蓝西不远有精舍,在昔如来三月止此,为诸天人广说妙法。次南百余步小窣堵波,远方比丘见佛处。昔有比丘自远方来,至此遇见如来圣众,内发敬心,五体投地,便即发愿求轮王位。如来见已,告诸众曰:“彼比丘者甚可愍惜。福德深远,信心坚固,若求佛果,不久当证。今其发愿求转轮王,于当来世必受此报。身体投地下至金轮,其中所有微尘之数,一一尘是一轮王报也。既耽世乐,圣果斯远。”其南则有观自在菩萨立像。或见执香炉往佛精舍,周旋右绕。
观自在菩萨像南窣堵波中,有如来三月之间剃剪发、爪,有婴疾病,旋绕多愈。其西垣外池侧窣堵波,是外道执雀于此问佛死生之事。次东南垣内五十余步,有奇树,高八九尺,其干两披,在昔如来嚼杨枝弃地,因植根柢,岁月虽久,初无增减。次东大精舍,高二百余尺,如来在昔于此四月说诸妙法。次北百余步精舍中,有观自在菩萨像,净信之徒兴供养者所见不同,莫定其所,或立门侧,或出檐前。诸国法俗咸来供养。
观自在菩萨精舍北有大精舍,高三百余尺,婆罗阿迭多王之所建也。庄严度量及中佛像,同菩提树下大精舍。其东北窣堵波,在昔如来于此七日演说妙法。西北则有过去四佛坐处。其南鍮石精舍,戒日王之所建立,功虽未毕,然其图量一十丈而后成之。次东二百余步垣外,有铜立佛像,高八十余尺,重阁六层,乃得弥覆,昔满胄王之所作也。
满胄王铜佛像北二三里,砖精舍中有多罗菩萨像。其量既高,其灵甚察。每岁元日,盛兴供养。邻境国王、大臣、豪族,赍妙香花,持宝幡盖,金石递奏,丝竹相和,七日之中,建斯法会。其垣南门内有大井。昔佛在世,有大商侣热渴逼迫,来至佛所,世尊指其地以可得水。商主乃以车轴筑地,地既为陷,水遂泉涌,饮已闻法,皆悟圣果。
二十八、拘理迦邑及目连故里
伽蓝西南行八九里,至拘理迦邑,中有窣堵波,无忧之所建也,是尊者没特伽罗子本生故里。傍有窣堵波,尊者于此入无余涅槃,其中则有遗身舍利。尊者,大婆罗门种,与舍利子少为亲友。舍利子以才明见贵,尊者以精鉴延誉,才智相比,动止必俱,结要终始,契同去就,相与厌俗,共求舍家,遂师珊阇耶焉。舍利子遇马胜阿罗汉,闻法悟圣,还为尊者重述,闻而悟法,遂证初果。与其徒二百五十人俱到佛所,世尊遥见,指告众曰:“彼来者,我弟子中神足第一。”既至佛所,请入法中。世尊告曰:“善来,比丘!净修梵行,得离苦际。”闻是语时,须发落,俗裳变,戒品净,威仪调顺。经七日,结漏尽,证罗汉果,得神通力。
二十九、频毗娑罗王迎佛遗迹
没特伽罗子故里东行三四里,有窣堵波,频毗娑罗王迎见佛处。如来初证佛果,知摩揭陁国人心渴仰,受频毗娑罗王请。于朝晨时,着衣持钵,与千比丘左右围绕,皆是耆旧螺髻梵志,慕法染衣,前后羽从,入王舍城。时帝释天王变身为摩那婆,首冠螺髻,左手执金瓶,右手执宝杖,足蹈虚空,离地四指,在大众中前导佛路。时摩揭陁国频毗娑罗王与其国内诸婆罗门、长者、居士百千万众,前后导从,出王舍城奉迎圣众。
三十,迦罗臂拿迦邑及舍利子故里
频毗娑罗王迎佛东南行二十余里,至迦罗臂拿迦邑,中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是尊者舍利子本生故里,井今尚在。傍有窣堵波,尊者于此寂灭,其中则有遗身舍利。
尊者,大婆罗门种,其父高才博识,深鉴精微,凡诸曲籍莫不究习。其妻感梦,具告夫曰:“吾昨宵寐,梦感异人,身披铠甲,手执金刚,摧破诸山,退立一山之下。”夫曰:“梦甚善。汝当生男,达学贯世,摧诸论师,破其宗致,唯不如一人,为作弟子。”果而有娠,母忽聪明,高谈剧论,言无屈滞。尊者年始八岁,名擅四方,其性淳质,其心慈悲,朽坏结缚,成就智慧。与没特伽罗子少而相友,深厌尘俗,未有所归,于是与没特伽罗子于珊阇耶外道所而修习焉。乃相谓曰:“斯非究竟之理,未能穷苦际也。各求明导,先尝甘露,必同其味。”时大阿罗汉马胜执持应器,入城乞食。舍利子见其威仪闲雅,即而问曰:“汝师是谁?”曰:“释种太子厌世出家,成等正觉,是我师也。”舍利子曰:“所说何法,可得闻乎?”曰:“我初受教,未达深义。”舍利子曰:“愿说所闻。”马胜乃随宜演说,舍利子闻已,即证初果。遂与其徒二百五十人往诣佛所,世尊遥见,指告众曰:“我弟子中智慧第一。”至已顶礼,愿从佛法。世尊告曰:“善来,比丘!”闻是语时,戒品具足。过半月后,闻佛为长爪梵志说法,闻余论而感悟,遂证罗汉之果。其后阿难承佛告寂灭期,展转相语,各怀悲感,舍利子深增恋仰,不忍见佛入般涅槃,遂请世尊,先入寂灭。世尊告曰:“宜知是时。”告谢门人,至本生里,侍者沙弥遍告城邑。未生怨王及其国人莫不风驰,皆悉云会。舍利子广为说法,闻已而去。于后夜分,正意系心,入灭尽定,从定起已而寂焉。
迦罗臂拿迦邑东南四五里,有窣堵波,是尊者舍利子门人入涅槃处。或曰:“迦叶波佛在世时,有三拘胝(拘胝者,唐言亿。)大阿罗汉同于此地无余寂灭。
三十一、帝释窟
舍利子门人窣堵波东行三十余里,至因陁罗势罗窭诃山。(唐言帝释窟也。)其山岩谷杳冥,花林蓊郁,岭有两峰,岌然特起。西峰南岩间有大石室,广而不高,昔如来尝于中止。时天帝释以四十二疑事画石请问,佛为演释,其迹犹在。今作此像,拟昔圣仪,入中礼敬者,莫不肃然敬惧。山岭上有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东峰上有伽蓝,闻诸土俗曰:其中僧众,或于夜分,望见西峰石室佛像前每有灯炬。常为照烛。
1.雁窣堵波
因陁罗势罗窭诃山东峰伽蓝前有窣堵波,谓亘(许赠反。)娑。(唐言雁。)昔此伽蓝习玩小乘,小乘渐教也,故开三净之食,而此伽蓝遵而不坠。其后三净求不时获。有比丘经行,忽见群雁飞翔,戏言曰:“今日众僧中食不充,摩诃萨埵宜知是时。”言声未绝,一雁退飞,当其僧前,投身自殒。比丘见已,具白众僧,闻者悲感,咸相谓曰:“如来设法,导诱随机。我等守愚,遵行渐教。大乘者。正理也,宜改先执,务从圣旨。此雁垂诫,诚为明导,宜旌厚德,传记终古。”于是建窣堵波,式昭遗烈,以彼死雁瘗其下焉。
2.鸽伽蓝
因陁罗势罗窭诃山东北行百五六十里,至迦布德迦(唐言鸽。)伽蓝。僧徒二百余人,学说一切有部。伽蓝东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昔佛于此为诸大众一宿说法。时有罗者于此林中网捕羽族,经日不获,遂作是言:“我惟薄福,恒为弊事。”来至佛所,扬言唱曰:“今日如来于此说法,令我网捕都无所得,妻孥饥饿,其计安出?”如来告曰:“汝应蕰火,当与汝食。”如来是时化作大鸽,投火而死,罗者持归,妻孥共食。其后重往佛所,如来方便摄化,罗者闻法,悔过自新,舍家修学,便证圣果。因名所建为鸽伽蓝。
三十二、孤山观自在像
迦布德迦伽蓝南二三里,至孤山。其山崇峻,树林郁茂,名花清流,被崖缘壑。上多精舍灵庙,颇极剞劂之工。正中精舍有观自在菩萨像,躯量虽小,威神感肃,手执莲华,顶戴佛像。常有数人,断食要心,求见菩萨,七日、二七日、乃至一月,其有感者,见观自在菩萨妙相庄严,威光赫奕,从像中出,慰谕其人。昔南海僧伽罗国王清旦以镜照面,不见其身,乃睹赡部洲摩揭陁国多罗林中小山上有此菩萨像。王深感庆,图以营求。既至此山,寔唯肖似,因建精舍,兴诸供养。自后诸王尚想遗风,遂于其侧建立精舍灵庙,香花伎乐供养不绝。
三十三、其他佛说法遗迹
孤山观自在菩萨像东南行四十余里,至一伽蓝,僧徒五十余人,并学小乘法教。伽蓝前有大窣堵波,多有灵异,佛昔于此为梵天王等七日说法。其侧则有过去三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
伽蓝东北行七十余里,殑伽河南,至大聚落,人民殷盛,有数天祠,并穷雕饰。东南不远有大窣堵波,佛昔于此一宿说法。
从此东入山林中,行百余里,至落般腻罗聚落。伽蓝前有大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佛昔于此三月说法。此北二三里有大池,周三十余里,四色莲花四时开发。
从此东入大山林中,行二百余里,至伊烂拿钵伐多国。(中印度境。)
卷十 十七国
○伊烂拿钵伐多国
伊烂拿钵伐多国周三千余里,国大都城北临殑伽河,周二十余里。稼穑滋植,花果具繁。气序和畅,风俗淳质。伽蓝十余所,僧徒四千余人,多学小乘正量部法。天祠二十余所,异道杂居。近有邻王废其国君,以大都城持施众僧,于此城中建二伽蓝,各减千僧,并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
一、伊烂拿山
大城侧临殑伽河,有伊烂拿山,含吐烟霞,蔽亏日月,古今仙圣继踵栖神。今有天祠尚遵遗则。在昔如来亦尝居此,为诸天人广说妙法。
大城南有窣堵波,如来于此三月说法。其傍则有过去三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
二、二百亿比丘故事
三佛经行西不远,有窣堵波,是室缕多频设底拘胝(唐言闻二百亿。旧译曰亿耳,谬也。)苾刍生处。
昔此城有长者,豪贵巨富,晚有继嗣,时有报者,辄赐金钱二百亿,因名其子闻二百亿。洎乎成立,未曾履地,故其足跖毛长尺余,光润细软,色若黄金。珍爱此儿,备诸玩好,自其居家以至雪山,亭传边隅,童仆交路,凡须妙药,递相告语,转而以授,曾不逾时。其豪富如此。世尊知其善根将发,因命没特伽罗子往化焉。既至门下,莫由自通。长者家祠日天,每晨朝时东向以拜。是时尊者以神通力,从日轮中降立于前。长者子疑日天也,因施香饭而归,其饭香气遍王舍城。时频毗娑罗王骇其异馥,命使历问,乃竹林精舍没特伽罗子自长者家持来。因知长者子有此奇异,乃使召焉。长者承命,思何安步:泛舟鼓棹,有风波之危;乘车驭象,惧蹎蹶之患。于是自其居家,至王舍城,凿渠通漕,流满芥子,御舟安止,长縆以引。至王舍城,先礼世尊。世尊告曰:“频毗娑罗王命使召汝,无过欲见足下毛耳。王欲观者,宜结跏坐。伸脚向王,国法当死。”长者子受诲而往,引入廷谒。王欲视毛,乃跏跌坐,王善其有礼,特深珍爱。亦既得归,还至佛所。如来是时说法诲喻,闻而感悟,遂即出家。于是精勤修习,思求果证,经行不舍。足遂流血。世尊告曰:“汝善男子,在家之时知鼓琴耶?”曰:“知。”“若然者,以此为喻,。弦急则声不合韵,弦缓则调不和雅。非急非缓,其声乃和。夫修行者亦然。急则身疲心怠,缓则情舒志逸。”承佛指教,奉以周旋,如是不久,便获果证。
三、小孤山佛遗迹
国西界殑伽河南,至小孤山,重巘嶜崟,昔佛于此三月安居,降薄句罗药叉。山东南岩下大石上,有佛坐迹,入石寸余,长五尺二寸,广二尺一寸。其上则建窣堵波焉。次南石上则有佛置捃稚迦(即澡瓶也。旧曰军持,讹略也。)迹,深寸余。作八出花文。佛坐迹东南不远,有薄句罗药叉脚迹,长尺五六寸,广七八寸,深减二寸。药叉迹后有石佛坐像。高六七尺。次西不远,有佛经行之处。其山顶上有药叉故室。次北有佛足迹,长尺有八寸,广余六寸,深可半寸。其迹上有窣堵波。如来昔日降伏药叉,令不杀人食肉,敬受佛戒,后得生天。
此西有温泉六七所,其水极热。国南界大山林中多诸野象,其形伟大。
从此顺殑伽河南岸东行三百余里,至瞻波国。(中印度境。)
○瞻波国
瞻波国周四千余里,国大都城北背殑伽河,周四十余里。土地垫湿,稼穑滋盛。气序温暑,风俗淳质。伽蓝数十所,多有倾毁。僧徒二百余人,习小乘教。天祠二十余所,异道杂居。
都城垒砖,其高数丈,基址崇峻,却敌高险。在昔劫初,人物伊始,野居穴处,未知宫室。后有天女,降迹人中,游殑伽河,濯流自媚,感灵有娠,生四子焉。分赡部洲,各擅区宇,建都筑邑,封疆画界,此则一子之国都,赡部洲诸城之始也。
城东百四五十里,殑伽河南,水环孤屿,崖巘崇峻。上有天祠,神多灵感。凿崖为室,引流成沼,花林奇树,巨石危峰,仁智所居,观者忘返。
国南境山林中。野象猛兽群游千数。
自此东行四百余里,至羯朱嗢祇罗国。(彼俗或谓羯蝇揭罗国,中印度境。)
○羯朱嗢祇罗国
羯朱嗢祇罗国周二千余里。土地泉湿,稼穑丰盛。气序温,风俗顺。敦尚高才,崇贵学艺。伽蓝六七所,僧徒三百余人。天祠十所,异道杂居。自数百年王族绝嗣,役属邻国,所以城郭丘墟,多居村邑。故戒日王游东印度,于此筑宫,理诸国务。至则葺茅为宇,去则纵火焚烧。国南境多野象。北境去殑伽河不远,有大高台,积垒砖石而以建焉,基址广峙,刻雕奇制,周其方面镂众圣像,佛及开形区别而作。
自此东渡殑伽河,行六百余里,至奔那伐弹那国。(中印度境。)
○奔那伐弹那国
奔那伐弹那国周四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三十余里。居人殷盛,池馆花林往往相间。土地卑湿,稼穑滋茂。般娑果既多且贵,其果大如冬瓜,熟则黄赤,剖之中有数十小果,大如鹤卵,又更破之,其汁黄赤,其味甘美。或在树枝,如众果之结实;或在树根,若伏苓之在土。气序调畅,风俗好学。伽蓝二十余所,僧徒三千余人,大小二乘,兼功综习。天祠百所,异道杂居,露形尼乾,寔繁其党。
一、跋始婆僧伽蓝
城西二十余里有跋始婆僧伽蓝,庭宇显敞,台阁崇高。僧徒七百余人,并学大乘教法,东印度境硕学名僧多在于此。
其侧不远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昔者如来三月在此为诸天人说法之处。或至斋日,时烛光明。其侧则有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去此不远复有精舍,中作观自在菩萨像,神鉴无隐,灵应有征,远近之人,绝粒祈请。
自此东行九百余里,渡大河,至迦摩缕波国。(东印度境。)
○迦摩缕波国
迦摩缕波国周万余里,国大都城周三十余里。土地泉湿,稼穑时播。般娑果、那罗鸡罗果,其树虽多,弥复珍贵。河流湖陂,交带城邑。气序和畅,风俗淳质。人形卑小。容貌黧黑。语言少异中印度。性甚犷暴,志存强学,宗事天神,不信佛法。故自佛兴以迄于今,尚未建立伽蓝,招集僧侣。其有净信之徒,但窃念而已。天祠数百,异道数万。
一、拘摩罗王招请
今王本那罗延天之祚胤,婆罗门之种也,字婆塞羯罗伐摩,(唐言日胄。)号拘摩罗。(唐言童子。)自据疆土,奕叶君临,逮于今王,历千世矣。君上好学,众庶从化,远方高才,慕义客游。虽不淳信佛法,然敬高学沙门。初,闻有至那国沙门在摩揭陁那烂陁僧伽蓝,自远方来,学佛深法,殷勤往复者再三,未从来命。时尸罗跋陁罗论师曰:“欲报佛恩,当弘正法,子其行矣,勿惮远涉。拘摩罗王世宗外道,今请沙门,斯善事也。因兹改辙,福利弘远。子昔起广大心,发弘誓愿,孤游异域,遗身求法,普济含灵,岂徒乡国?宜忘得丧,勿拘荣辱,宣扬圣教,开导群迷,先物后身,忘名弘法。”于是辞不获免,遂与使偕行,而会见焉。拘摩罗王曰:“虽则不才,常慕高学,闻名雅尚,敢事延请。”曰:“寡能褊智,猥蒙流听。”拘摩罗王曰:“善哉!慕法好学,顾身若浮,逾越重险,远游异域。斯则王化所由,国风尚学。今印度诸国多有歌颂摩诃至那国《秦王破阵乐》者,闻之久矣,岂大德之乡国耶?”曰:“然。此歌者,美我君之德也。”拘摩罗王曰:“不意大德是此国人,常慕风化,东望已久,山川道阻,无由自致。”曰:“我大君圣德远洽,仁化遐被,殊俗异域拜阙称臣者众矣。”拘摩罗王曰:“覆载若斯,心冀朝贡。今戒日王在羯朱嗢祇罗国,将设大施,崇树福慧,五印度沙门、婆罗门有学业者,莫不召集。今遣使来请,愿与同行。”于是遂往焉。
二、东境风土
此国东山阜连接,无大国都,境接西南夷,故其人类蛮獠矣。详问土俗,可二月行,入蜀西南之境。然山川险阻,嶂气氛沴,毒蛇毒草,为害滋甚。国之东南野象群暴,故此国中象军特盛。
从此南行千二三百里,至三摩呾吒国。(东印度境。)
○三摩呾吒国
三摩呾吒国周三千余里,滨近大海,在遂卑湿。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稼穑滋植,花果繁茂。气序和,风俗顺。人性刚烈,形卑色黑,好学勤励,邪正兼信。伽蓝三十余所,僧徒二千余人,并皆遵习上座部学。天祠百所,异道杂居,露形尼乾,其徒甚盛。
去城不远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昔者如来为诸天人于此七日说深妙法。傍有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去此不远伽蓝中有青玉佛像,其高八尺,相好圆备,灵应时效。
一、传闻六国
从此东北大海滨山谷中,有室利差呾罗国。次东南大海隅有迦摩浪迦国。次东有堕罗钵底国。次东有伊赏那补罗国。次东有摩诃瞻波国,即此云林邑是也。次西南有阎摩那洲国。凡此六国,山川道阻,不入其境,然风俗壤界,声闻可知。
自三摩呾吒国西行九百余里,至耽摩栗底国。(东印度境。)
○耽摩栗底国
耽摩栗底国周千四五百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滨近海垂,土地卑湿。稼穑时播,花果茂盛。气序温暑,风俗躁烈。人性刚勇,邪正兼信。伽蓝十余所,僧众千余人。天祠五十余所,异道杂居。国滨海隅,水际交会,奇珍异宝,多聚此国,故其国人大抵殷富。
城侧窣堵波,无忧王所建也。其傍则有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
自此西北行七百余里,至羯罗拿苏伐剌那国。(东印度境。)
○羯罗拿苏伐剌那国
羯罗拿苏伐剌那国周四千四五百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居人殷盛,家室富饶。土地下湿,稼穑时播。众花滋茂,珍果繁植。气序调畅,风俗淳和。好尚学艺,邪正兼信。伽蓝十余所,僧徒二千余人,习学小乘正量部法。天祠五十余所,异道寔多。别有三伽蓝,不食乳酪,遵提婆达多遗训也。
一、赤泥僧伽蓝
大城侧有络多末知僧伽蓝,(唐言赤泥。)庭宇显敞,台阁崇峻。国中高才达学、聪明有闻者,咸集其中,警诫相成,琢磨道德。
初,此国未信佛法时,南印度有一外道,腹锢铜鍱,首戴明炬,杖策高步,来入此城,振击论鼓,求欲论议。或人问曰:“首腹何异?”曰:“吾学艺多能,恐腹拆裂。悲诸愚暗,所以持照。”时经旬日,人无问者,询访髦彦,莫有其人。王曰:“合境之内,岂无明哲?客难不酬,为国深耻。宜更营求,访诸幽隐。”或曰:“大林中有异人,其自称曰沙门,强学是务,今屏居幽寂,久矣于兹。非夫体法合德,何能若此者乎?”王闻之,躬往请焉。沙门对曰:“我南印度人也,客游止此,学业肤浅,恐黜所闻。敢承来旨,不复固辞,论议之负,请建伽蓝,招集僧徒,光赞佛法。”王曰:“敬闻,不敢忘德。”沙门受请,往赴论场。外道于是诵其宗致,三万余言,其义远,其文约,苞含名相,网罗视听。沙门一闻究览,词义无谬,以数百言辩而释之,因问宗致。外道辞穷理屈,杜口不酬。既折其名,负耻而退。王深敬德,建此伽蓝,自时厥后,方弘法教。
伽蓝侧不远有窣堵波,无忧无所建也,在昔如来于此七日说法开导。其侧精舍,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有数窣堵波,并是如来说经法之处,无忧王之所建也。
从此西南行七百余里,至乌荼国。(东印度境。)
○乌荼国
乌荼国周七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土地膏腴,谷稼茂盛。凡诸果实,颇大诸国,异草名花,难以称述。气序温暑,风俗犷烈,人貌魁梧,容色厘黮。言辞风调,异中印度。好学不倦,多信佛法。伽蓝百余所,僧徒万余人,并皆习学大乘法教。天祠五十所,异道杂居。诸窣堵波凡十余所,并是如来说法之处,无忧王之所建也。
一、补涩波祇厘僧伽蓝
国西南境大山中,有补涩波祇厘僧伽蓝。其石窣诸波极多灵异,或至斋日,时烛光明。故诸净信,远近咸会,持妙花盖,竞修供养。承露盘下,覆钵势上,以花盖笴,置之便住,若磁石之吸针也。此西北山伽蓝中有窣堵波,所异同前。此二窣堵波者,神鬼所建,灵奇若斯。
二、折利呾罗城
国东南境临大海滨,有折利呾罗城,(唐言发行。)周二十余里,入海商人、远方旅客,往来中止之路也。其城坚峻,多诸奇宝。城外鳞次有五伽蓝,台阁崇高,尊像工丽。南去僧伽罗国二万余里,静夜遥望,见彼国佛牙窣堵波上宝珠,光明离然,如明炬之悬烛也。
自此西南大林中行千二百余里,至恭御陁国。(东印度境。)
○恭御陁国
恭御陁国周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滨近海隅,山阜隐轸,土地垫湿,稼穑时播。气序温暑,风俗勇烈。其形伟,其貌黑,粗有礼义,不甚欺诈。至于文字,同中印度,语言风调,颇有异焉。崇敬外道,不信佛法。天祠百余所,异道万余人。国境之内,数十小城,接山岭,据海交,城既坚峻,兵又敢勇,威雄邻境,遂无强敌。国临海滨,多有奇宝,螺贝珠玑,斯为货用。出大青象,超乘致远。
从此西南入大荒野,深林巨木,干霄蔽日,行千四五百里,至羯饣夌(力甑反。)伽国。(南印度境。)
○羯饣夌伽国
羯饣夌伽国周五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稼穑时播,花果具繁,林薮联绵,动数百里。出青野象,邻国所奇。气序暑热,风俗躁暴,情多狷犷,志存信义。言语轻捷,音调质正,辞旨风则,颇与中印度异焉。少信正法,多遵外道。伽蓝十余所,僧徒五百余人,习学大乘上座部法。天祠百余所,异道甚众,多是尼乾之徒也。
羯饣夌伽国在昔之时,氓俗殷盛,肩摩毂击,举袂成帷。有五通仙栖岩养素,人或凌触,退失神通,以恶咒术残害国人,少长无遗,贤愚俱丧,人烟断绝,多历年所。颇渐迁居,犹未充实,故今此国人户尚少。
城南不远有窣堵波,高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傍有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
国境北垂,大山岭上有石窣堵波,高百余尺,是劫初时人寿无量岁,有独觉于此入寂灭焉。
自此西北山林中行千八百余里,至憍萨罗国。(中印度境。)
○憍萨罗国
憍萨罗国周六千余里,山岭周境,林薮连接。国大都城周四十余里。土壤膏腴,地利滋盛。邑里相望,人户殷实。其形伟,其色黑。风俗刚猛,人性勇烈,邪正兼信,学艺高明。王,刹帝利也,崇敬佛教,仁慈深远。伽蓝百余所,僧徒减万人,并皆习学大乘法教。天祠七十余所,异道杂居。
一、龙猛与提婆
城南不远有故伽蓝,傍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昔者,如来曾于此处现大神通,摧伏外道。后龙猛菩萨止此伽蓝。时此国王号娑多婆诃,(唐言引正。)珍敬龙猛,周卫门庐。时提婆菩萨自执师子国来求论义,谓门者曰:“幸为通谒。”时门者遂为白。龙猛雅知其名,盛满钵水,命弟子曰:“汝持是水,示彼提婆。”提婆见水,默而投针。弟子持钵,怀疑而返。龙猛曰:“彼何辞乎?”对曰:“默无所说,但投针于水而已。”龙猛曰:“智矣哉,若人也!知几其人,察微亚圣,盛德若此,宜速命入。”对曰:“何谓也?无言妙辩,其在是欤?”曰:“夫水也者,随器方圆,逐物清浊,弥满无间,澄湛莫测。满而示之,比我学之智周也,彼乃投针,遂穷其极。此非常人,宜速召进。”而龙猛风范懔然肃物,言谈者皆伏抑首。提婆素挹风徽,久希请益,方欲受业,先骋机神,雅惧威严,升堂僻坐,为玄永日,辞义清高。龙猛曰:“后学冠世,妙辩光前,我惟衰耄,遇斯俊彦,诚乃写瓶有寄,传灯不绝,法教弘扬,伊人是赖。幸能前席,雅谈玄奥。”提婆闻命,心独自负,将开义府,先游辩囿,提振辞端,仰视质义。忽睹威颜,忘言杜口,避坐引责,遂请受业。龙猛曰:“复坐,今半授子至真妙理,法王诚教。”提婆五体投地,一心归命,曰:“而今而后,敢闻命矣。”
二、龙猛自刎故事
龙猛菩萨善闲药术,餐饵养生,寿年数百,志貌不衰,引正王既得妙药,寿亦数百。王有稚子,谓其母曰:“如我何时得嗣王位?”母曰:“以今观之,未有期也。父王年寿已数百岁,子孙老终者盖亦多矣。斯皆龙猛福力所加,药术所致。菩萨寂灭,王必殂落。夫龙猛菩萨智慧弘远,慈悲深厚,周给群有,身命若遗。汝宜往彼,试从乞头,若遂此志,当果所愿。”王子恭承母命,来至伽蓝,门者惊惧,故得入焉。时龙猛菩萨方赞诵经行,忽见王子,伫而谓曰:“今夕何夕,降迹僧坊,若危若惧,疾驱来至?”对曰:“我承兹母余论,语及行舍之士,以为含生宝命,经语格言,未有轻舍报身,施诸求欲。我慈母曰:‘不然。十方善逝、三世如来,在昔发心,逮乎证果,勤求佛道,修习戒忍,或投身饲兽,或割肌救鸽,月光王施婆罗门头,慈力王饮饿药叉血,诸若此类,羌难备举。求之先觉,何代无人?今龙猛菩萨笃斯高志。’我有所求,人头为用,招募累岁,未之有舍。欲行暴劫杀,则罪累尤多,虐害无辜,秽德彰显。唯菩萨修习圣道,远期佛果,慈沾有识,惠及无边,轻身若浮,视身如朽,不违本愿,垂允所求!”龙猛曰:“俞,诚哉是言也!我求佛圣果,我学佛能舍,是身如响,是身如泡,流转四生,去来六趣,宿契弘誓,不违物欲。然王子,有一不可者,其将若何?我身既终,汝父亦丧,顾斯为意,谁能济之?”龙猛徘徊顾视,求所绝命,以干茅叶自刎其颈,若利剑断割,身首异处。王子见已,惊奔而去。门者上白,具陈始末,王闻哀感,果亦命终。
三、跋逻示罗耆厘山
国西南三百余里至跋逻末罗耆厘山,(唐言黑蜂。)岌然特起,峰岩峭险,既无崖谷,宛如全石。引正王为龙猛菩萨凿此山中,建立伽蓝。去山十数里,凿开孔道,当其山下,仰凿疏石。其中则长廊步檐,崇台重阁。阁有五层,层有四院,并建精舍,各铸金像,量等佛身,妙穷工思。自余庄严,唯饰金宝。从山高峰临注飞泉,周流重阁,交带廊庑,疏寮外穴,明烛中宇。初,引正王建此伽蓝也,人力疲竭,府库空虚,功犹未半,心甚忧戚。龙猛谓曰:“大王何故若有忧负?”王曰:“辄运大心,敢树胜福,期之永固,待至慈氏。功绩未成,财用已竭,每怀此恨,坐而待旦。”龙猛曰:“勿忧。崇福胜善,其利不穷,有兴弘愿,无忧不济。今日还宫,当极欢乐,后晨出游,历览山野,已而至此,平议营建。”王既受诲,奉以周旋。龙猛菩萨以神妙药,滴诸大石,并变为金。王游见金,心口相贺,回驾至龙猛所曰:“今日畋游,神鬼所惑,山林之中,时见金聚。”龙猛曰:“非鬼惑也,至诚所感,故有此金。宜时取用,济成胜业。”遂以营建,功毕有余。于是五层之中,各铸四大金像,余尚盈积,充诸帑藏。招集千僧,居中礼诵。龙猛菩萨以释迦佛所宣教法,及诸菩萨所演述论,鸠集部别,藏在其中。故上第一层惟置佛像及诸经论,下第五层居止净人、资产、什物,中间三层僧徒所舍。闻诸先志曰:引正王营建已毕,计工人所食盐价,用九拘胝(拘胝者,唐言亿。)金钱。其后僧徒忿诤,就王平议。时诸净人更相谓曰:“僧徒诤起,言议相乖,凶人伺隙,毁坏伽蓝。”于是重关反拒,以摈僧徒。自尔以来,无复僧众。远瞩山岩,莫知门径。时引善医方者入中疗疾,蒙面入出,不识其路。
从此大林中南行九百余里,至案达罗国。(南印度境。)
○案达罗国
案达罗国周三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号瓶耆罗。土地良沃,稼穑丰盛。气序温暑,风俗猛暴。语言辞调异中印度,至于文字,轨则大同。伽蓝二十余所,僧徒三千余人。天祠三十余所,异道寔多。
一、阿折罗罗汉伽蓝
瓶耆罗城侧不远有大伽蓝,重阁层台,制穷剞劂,佛像圣容,丽极工思。伽蓝前有石窣堵波,高数百尺,并阿折罗(唐言所行。)阿罗汉之所建也。
所行罗汉伽蓝西南不远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如来在昔于此说法,现大神通,度无量众。
二、陈那与因明论
所行罗汉伽蓝西南行二十余里,至孤山。山岭有石窣堵波,陈那(唐言童授。)菩萨于此作《因明论》。陈那菩萨者,佛去世后,承风染衣。智愿广大,慧力深固,愍世无依,思弘圣教。以为因明之论,言深理广,学者虚功,难以成业,乃匿迹幽岩,栖神寂定,观述作之利害,审文义之繁约。是时崖谷震响,烟云变采,山神捧菩萨高数百尺,唱如是言:“昔佛世尊善权导物,以慈悲心,说《因明论》,综括妙理,深究微言。如来寂灭,大义泯绝。今者,陈那菩萨福智悠远,深达圣旨,因明之论,重弘兹日。”菩萨乃放大光明,照烛幽昧。时此国王深生尊敬,见此光明相,疑入金刚定,因请菩萨证无生果。陈那曰:“吾入定观察,欲释深经,心期正觉,非愿无生果也。”王曰:“无生之果,众圣欣仰,断三界欲,洞三明智,斯盛事也,愿疾证之。”陈那是时心悦王请,方欲证受无学圣果。时妙吉祥菩萨知而惜焉,欲相警诫,乃弹指悟之,而告曰:“惜哉!如何舍广大心,为狭劣志,从独善之怀,弃兼济之愿?欲为善利,当广传说慈氏菩萨所制《瑜伽师地论》,导诱后学,为利甚大。”陈那菩萨敬受指诲,奉以周旋。于是覃思沈研,广因明论。犹恐学者惧其文微辞约也,乃举其大义,综其微言,作《因明论》,以导后进。自兹已后,宣畅瑜伽盛业,门人有知当世。
从此林野中南行千余里,至驮那羯磔迦国。(亦谓大安达逻国,南印度境。)
○驮那羯磔迦国
驮那羯磔迦国周六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四十余里。土地膏腴,稼穑殷盛。荒野多,邑居少。气序温暑,人貌厘黑。性猛烈,好学艺。伽蓝鳞次,荒芜已甚,存者二十余所,僧徒千余人,并多习学大众部法。天祠百余所,异道寔多。
一、东山西山二僧伽蓝
城东据山有弗婆势罗(唐言东山。)僧伽蓝,城西据山有阿伐罗势罗(唐言西山。)僧伽蓝,此国先王为佛建焉。奠川通径,疏崖峙阁,长廊步檐,枕岩接岫,灵神警卫,圣贤游息。自佛寂灭,千年之内,每岁有千凡夫僧同入安居。其解安居日,皆证罗汉,以神通力凌虚而去。千年之后,凡圣同居。自百余年,无复僧侣。而山神易形,或作豺狼,或为猿狖,惊恐行人,以故空荒,阒无僧众。
二、清辩故事
城南不远有大山岩,婆毗吠伽(唐言清辩。)论师住阿素洛宫待见慈氏菩萨成佛之处。论师雅量弘远,至德深邃,外示僧佉之服,内弘龙猛之学。闻摩揭陁国护法菩萨宣扬法教,学徒数千,有怀谈议,杖锡而往。至波吒厘城,知护法菩萨在菩提树,论师乃命门人曰:“汝行诣菩提树护法菩萨所,如我辞曰:‘菩萨宣扬遗教,导诱迷徒,仰德虚心,为日已久。然以宿愿未果,遂乖礼谒。菩提树者,誓不空见,见当有证,称天人师。’”护法菩萨谓其使曰:“人世如幻,身命若浮,渴日勤诚,未遑谈议。”人信往复,竟不会见。论师既还本土,静而思曰:“非慈氏成佛,谁决我疑?”于观自在菩萨像前诵《随心陀罗尼》,绝粒饮水,时历三岁。观自在菩萨乃现妙色身,谓论师曰:“何所志乎?”对曰:“愿留此身,待见慈氏。”观自在菩萨曰:“人命危脆,世间浮幻,宜修胜善,愿生睹史多天,于斯礼觐,尚速待见。”论师曰:“志不可夺,心不可贰。”菩萨曰:“若然者,宜往驮那羯磔迦国城南山岩执金刚神所,至诚诵持《执金刚陀罗尼》者,当遂此愿。”论师于是往而诵焉。三岁之后,神乃谓曰:“伊何所愿,若斯勤励?”论师曰:“愿留此身,待见慈氏。观自在菩萨指遣来请,成我愿者,其在神乎?”神乃授秘方,而谓之曰:“此岩石内有阿素洛宫,如法行请,石壁当开,开即入中,可以待见。”论师曰:“幽居无睹,讵知佛兴?”执金刚曰:“慈氏出世,我当相报。”论师受命,专精诵持,复历三岁,初无异想,咒芥子以击石岩壁,豁而洞开。是时百千万众观睹忘返,论师跨其户而告众曰:“吾久祈请,待见慈氏,圣灵警祐,大愿斯遂,宜可入此,同见佛兴。”闻者怖骇,莫敢履户,谓是毒蛇之窟,恐丧身命。再三告语,惟有六人从入。论师顾谢时众,从容而入。入之既已,石壁还合,众皆嗟怨,恨前言之过也。
自此西南行千余里,至珠利耶国。(南印度境。)
○珠利耶国
珠利耶国周二千四五百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土野空旷,薮泽荒芜,居户寡少,群盗公行。气序温暑,风俗奸宄,人性犷烈,崇信外道。伽蓝颓毁,粗有僧徒。天祠数十所,多露形外道也。
城东南不远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如来在昔尝于此处现大神通,说深妙法,摧伏外道,度诸天人。
一、提婆遗事
城西不远有故伽蓝,提婆菩萨与罗汉论议之处。初,提婆菩萨闻此伽蓝有嗢呾罗(唐言上。)阿罗汉,得六神通,具八解脱,遂来远寻,观其风范。既至伽蓝,投罗汉宿。罗汉少欲知足,唯置一床。提婆既至,无以为席,乃聚落叶,指令就坐。罗汉入定,夜分方出。提婆于是陈疑请决,罗汉随难为释,提婆寻声重质,第七转已,杜口不酬,窃运通神力,往睹史多天请问慈氏。慈氏为释,因而告曰:“彼提婆者,旷劫修行,贤劫之中,当绍佛位,非尔所知,宜深礼敬。”如弹指顷,还复本座,乃复抑扬妙义,剖析微言。提婆谓曰:“此慈氏菩萨圣智之释也,岂仁者所能详究哉?”罗汉曰:“然,诚如来旨。”于是避席礼谢,深加敬叹。
从此南入林野中,行千五六百里,至达罗毗荼国。(南印度境。)
○达罗毗荼国
达罗毗荼国周六千余里,国大都城号建志补罗,周三十余里。土地沃壤,稼穑丰盛,多花果,出宝物。气序温暑,风俗勇烈。深笃信义,高尚博识,而语言文字,少异中印度。伽蓝百余所,僧徒万余人,皆遵学上座部法。天祠八十余所,多露形外道也。如来在世,数游此国,说法度人,故无忧王于诸圣迹皆建窣堵波。
一、护法遗事
建志补罗城者,即达磨波罗(唐言护法。)菩萨本生之城。菩萨此国大臣之长子也,幼怀雅量,长而弘远。年方弱冠,王姬下降。礼筵之夕,忧心惨凄,对佛像前殷勤祈请。至诚所感,神负远遁,去此数百里,至山伽蓝,坐佛堂中。有僧开户,见此少年,疑其盗也,更诘问之。菩萨具怀指告,因请出家。众咸惊异,遂允其志。王乃宣命,推求遐迩,乃知菩萨神负远尘。王之知也,增深敬异。自染衣已,笃学精勤,令问风范,语在前记。
城南不远有大伽蓝,国中聪睿同类萃止。有窣堵波,高百余尺,无忧王所建也。如来在昔于此说法,摧伏外道,广度人天。其侧则有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
自此南行三千余里,至秣罗矩吒国。(亦谓枳秣罗国,南印度境。)
○秣罗矩吒国
秣罗矩吒国周五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四十余里。土田舄卤,地利不滋。海渚诸珍,多聚此国。气序炎热,人多厘黑。志性刚烈,邪正兼崇。不尚游艺,唯善逐利。伽蓝故基,寔多余址,存者既少,僧徒亦寡。天祠数百,外道甚众,多露形之徒也。
城东不远有故伽蓝,庭宇荒芜,基址尚在,无忧王弟大帝之所建也。其东有窣堵波,崇基已陷,覆钵犹存,无忧王之所建立。在昔如来于此说法,现大神通,度无量众,用彰圣迹,故此标建。岁久弥神,祈愿或遂。
一、秣剌耶山
国南滨海有秣剌耶山,崇崖峻岭,洞谷深涧。其中则有白檀香树、栴檀你婆树。树类白檀,不可以别,唯于盛夏,登高远瞩,其有大蛇萦者,于是知之。犹其木性凉冷,故蛇盘也。既望见已,射箭为记,冬蛰之后,方乃采伐。羯布罗香树松身异叶,花果斯别,初采既湿,尚未有香,木干之后,循理而析,其中有香,状若云母,色如冰雪,此所谓龙脑香也。
二、布呾落迦山
秣剌耶山东有布呾落迦山,山径危险,岩谷欹倾。山顶有池,其水澄镜,派出大河,周流绕山二十匝,入南海。池侧有石天宫,观自在菩萨往来游舍。其有愿见菩萨者,不顾身命,厉水登山,忘其艰险,能达之者,盖亦寡矣。而山下居人,祈心请见,或作自在天形,或为涂灰外道,慰谕其人,果遂其愿。
从此山东北海畔有城,是往南海僧伽罗国路。闻诸土俗曰:从此入海,东南可三千余里,至僧伽罗国。(唐言执师子,非印度之境。)
卷十一 二十三国
○僧伽罗国
僧伽罗国周七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四十余里。土地沃壤,气序温暑,稼穑时播,花果具繁。人户殷盛,家产富饶。其形卑黑,其性犷烈。好学尚德,崇善勤福。
一、执师子传说
此国本宝渚也,多有珍宝,栖止鬼神。其后南印度有一国王,女娉邻国,吉日送归,路逢师子,侍卫之徒弃女逃难,女在舆中,心甘丧命。时师子王负女而去,入深山,处幽谷,捕鹿采果,以时资给。既积岁月,遂孕男女,形貌同人,性种畜也。男渐长大,力格猛兽。年方弱冠,人智斯发,请其母曰:“我何谓乎?父则野兽,母乃是人,既非族类,如何配偶?”母乃述昔事以告其子。子曰:“人畜殊途,宜速逃逝。”母曰:“我先已逃,不能自济。”其子于后逐师子父,登山逾岭,察其游止,可以逃难。伺父去已,遂担负母妹,下趋人里。母曰:“宜各慎密,勿说事源,人或知闻,轻鄙我等。”于是至父本国,国非家族,宗祀已灭。投寄邑人,人谓之曰:“尔曹何国人也?”曰:“我本此国,流离异域,子母相携,来归故里。”人皆哀愍,更共资给。其师子王还无所见,追恋男女,愤恚既发,便出山谷,往来村邑,咆哮震吼,暴害人物,残毒生类,邑人辄出,遂取而杀。击鼓吹贝,负弩持矛,群从成旅,然后免害。其王惧仁化之不洽也,乃纵猎者,期于擒获。王躬率四兵,众以万计,掩薄林薮,弥跨山谷。师子震吼,人畜辟易。既不擒获,寻复招募,其有擒执师子除国患者,当酬重赏,式旌茂绩。其子闻王之令,乃谓母曰:“饥寒已甚,宜可应募,或有所得,以相抚育。”母曰:“言不可若是!彼虽畜也,犹谓父焉,岂以艰辛,而兴逆害?”子曰:“人畜异类,礼义安在?既以违阻,此心何冀?”乃袖小刀,出应招募。是时千众万骑,云屯雾合,师子踞在林中,人莫敢近。子即其前,父遂驯伏,于是乎亲爱忘怒,乃剚刃于腹中,尚怀慈爱,犹无忿毒,乃至刳腹,含苦而死。王曰:“斯何人哉,若此之异地?”诱之以福利,震之以威祸,然后具陈始末,备述情事。王曰:“逆哉!父而尚害,况非亲乎?畜种难驯,凶情易动。除民之害,其功大矣;断父之命,其心逆矣。重赏以酬其功,远放以诛其逆,则国典不亏,王言不贰。”于是装二大船,多储粮糗。母留在国,周给赏功,子女各从一舟,随波飘荡。其男船泛海至此宝渚,见丰珍玉,便于中止。其后商人采宝,复至渚中,乃杀其商主,留其子女。如是繁息,子孙众多,遂立君臣,以位上下,建都筑邑,据有疆域。以其先祖擒执师子,因举元功,而为国号。其女船者,泛至波剌斯西,神鬼所魅,产育群女,故今西大女国是也。故师子国人形貌卑黑,方颐大颡,情性犷烈,安忍鸩毒,斯亦猛兽遗种。故其人多勇健。斯一说也。
二、僧伽罗传说
佛法所记,则曰:昔此宝洲大铁城中,五百罗刹女之所居也。城楼之上竖二高幢,表吉凶之相,有吉事吉幢动,有凶事凶幢动。恒伺商人至宝洲者,便变为美女,持香花,奏音乐,出迎慰问,诱入铁城,乐燕会已,而置铁牢中,渐取食之。时赡部洲有大商主僧伽者,其子字僧伽罗。父既年老,代知家务,与五百商人入海采宝,风波飘荡,遇至宝洲。时罗刹女望吉幢动,便赍香花,鼓奏音乐,相携迎候,诱入铁城。商主于是对罗刹女王欢娱乐会,自余商侣,各相配合,弥历岁时,皆生一子。诸罗刹女情疏故人,欲幽之铁牢,更伺商侣。时僧伽罗夜感恶梦,知非吉祥,窃求归路,遇至铁牢,乃闻悲号之声。遂升高树,问曰:“谁相拘絷,而此怨伤?”曰:“尔不知耶?城中诸女,并是罗刹,昔诱我曹入城娱乐。君既将至,幽牢我曹,渐充所食,今已太半,君等不久亦遭此祸。”僧伽罗曰:“当图何计,可免危难?”对曰:“我闻海滨有一天马,至诚祈请,必相济渡。”僧伽罗闻已,窃告商侣,共往海滨,专精求救。是时天马来告人曰:“尔辈各执我毛鬛,不回顾者,我济汝曹,越海免难,至赡部洲,吉达乡国。”诸商人奉指告,专一无贰,执其髦鬛。天马乃腾骧云路,越济海岸。诸罗刹女忽觉夫逃,遂相告语,异其所去,各携稚子凌虚往来。知诸商人将出海滨,遂相召命,飞行远访。尝未逾时,遇诸商侣,悲喜俱至,涕泪交流,各掩泣而言曰:“我惟感遇,幸会良人,室家有庆,恩爱已久,而今远弃,妻子孤遗,悠悠此心,谁其能忍?幸愿留顾,相与还城。”商人之心未肯回虑,诸罗刹女策说无功,遂纵妖媚,备行娇惑。商侣爱恋,情难堪忍,心疑去留,身皆退堕。罗刹诸女更相拜贺,与彼商人携持而去。僧伽罗者,智慧深固,心无滞累,得越大海,免斯危难。时罗刹女王空还铁城,诸女谓曰:“汝无智略,为夫所弃,既寡艺能,宜勿居此。”时罗刹女王持所生子,飞至僧伽罗前,纵极媚惑,诱请令还。僧伽罗口诵神咒,手挥利剑,叱而告曰:“汝是罗刹,我乃是人,人鬼异路,非其匹合。若苦相逼,当断汝命。”罗刹女知诱惑之不遂也,凌虚而去,至僧伽罗家,谓其父僧伽曰:“我是某国王女,僧伽娶我为妻,生一子矣,赍持宝货,来还乡国。泛海遭风,舟楫漂没,惟我子母及僧伽罗,仅而获济。山川道阻,冻馁艰辛,一言忤意,遂见弃遗,詈言不逊,骂为罗刹。归则家国辽远,止则孤遗羁旅。进退无依,敢陈情事。”僧伽曰:“诚如所言,宜时即入室。”居未久,僧伽罗至。父谓之曰:“何重财宝,而轻妻子?”僧伽罗曰:“此罗刹女也。”则以先事具白父母,而亲宗戚属咸事驱逐。时罗刹女遂以诉王,王欲罪僧伽罗。僧伽罗曰:“罗刹之女,情多妖惑。”王以为不诚也,而情悦其淑美,谓僧伽罗曰:“必弃此女,今留后宫。”僧伽罗曰:“恐为灾祸。斯既罗刹,食唯血肉。”王不听僧伽罗之言,遂纳为妻。其后夜分,飞还宝渚,召余五百罗刹鬼女共至王宫,以毒咒术残害宫中,凡诸人畜,食肉饮血,持其余尸,还归宝渚。旦日群臣朝集,王门闭而不开,候听久之,不闻人语。于是排其户,辟其门,相从趋讲,遂至宫庭,阒其无人,惟有骸骨。群官僚佐相顾失图,悲号恸哭,莫测祸源。僧伽罗具告始末,臣庶信然,祸自招矣。于是国辅、老臣、群官、宿将,历问明德,推据崇高,咸仰僧伽罗之福智也,乃相议曰:“夫君人者,岂苟且哉?先资福智,次体明哲,非福智无以享宝位,非明哲何以理机务?僧伽罗者,斯其人矣。梦察祸机,感应天马,忠以谏主,智足谋身。历运在兹,惟新成咏。”众庶乐推,尊立为王。僧伽罗辞不获免,允执其中,恭揖群官,遂即王位。于是沿革前弊,表式贤良。乃下令曰:“吾先商侣在罗刹国,死生莫测,善恶不分。今将救难,宜整兵甲,拯危恤患,国之福也;收珍藏宝,国之利也。”于是治兵,浮海而往。时铁城上凶幢遂动,诸罗刹女睹而惶怖,便纵妖媚,出迎诱诳。王素知其诈,令诸兵士口诵神咒,身奋武威。诸罗刹女蹎坠退败,或逃隐孤岛,或沈溺洪流。于是毁铁城,破铁牢,救得商人,多获珍宝。招募黎庶,迁居宝洲,建都筑邑,遂有国焉。因以王名而为国号。僧伽罗者,即释迦如来本生之事也。
三、佛教二部
僧伽罗国先时惟宗淫祀。佛去世后第一百年,无忧王弟摩醯因陁罗舍离欲爱,志求圣果,得六神通,具八解脱,足步虚空,来游此国,弘宣正法,流布遗教。自兹已降,风俗淳信。伽蓝数百所,僧徒二万余人,遵行大乘上座部法。佛教至后二百余年,各擅专门,分成二部:一曰摩诃毗诃罗住部,斥大乘,习小教。二曰阿跋耶祇厘住部,学兼二乘,弘演三藏。僧徒乃戒行贞洁,定慧凝明,仪范可师,济济如也。
四、佛牙精舍
王宫侧有佛牙精舍,高数百尺,莹以珍珠,饰之奇宝。精舍上建表柱,置钵昙摩罗伽大宝,宝光赫奕联晖,照曜昼夜,远望烂若明星。王以佛牙日三灌洗,香水香末,或濯或焚,务极珍奇,式修供养。
五、俯首佛像传说
佛牙精舍侧有小精舍,亦以众宝而为莹饰。中有金佛像,此国先王等身而铸,肉髻则贵宝饰焉。其后有盗,伺欲窃取,而重门周槛,卫守清切。盗乃凿通孔道,入精舍而穴之,遂欲取宝,像渐高远。其盗既不果求,退而叹曰:“如来在昔修菩萨行,起广大心,发弘誓愿,上自身命,下至国城,悲愍四生,周给一切。今者,如何遗像吝宝?静言于此,不明昔行。”佛乃俯首而授宝焉。是盗得已,寻持货卖,人或见者,咸谓之曰:“此宝乃先王金佛像顶髻宝也,尔从何获,来此鬻卖?”遂擒以白王。王问所从得,盗曰:“佛自与我,我非盗也。”王以为不诚,命使观验,像犹俯首。王睹圣灵,信心淳固,不罪其人,重赎其宝,庄严像髻,重置顶焉。像因俯首,以至于今。
六、斋僧及采宝
王宫侧建大厨,日营万八千僧食。食时既至,僧徒持钵受馔,既得食已,各还其居。自佛教流被,建斯供养,子孙承统,继业至今。十数年来,国中政乱,未有定主,乃废斯业。
国滨海隅,地产珍宝,王亲祠祭,神呈奇货。都人士子,往来求采,称其福报,所获不同。随得珠玑,赋税有科。
七、〈马夌〉迦山与那罗稽罗洲
国东南隅有〈马夌〉(勒邓反。)迦山,岩谷幽峻,神鬼游舍,在昔如来于此说《〈马夌〉迦经》。(旧曰楞伽经,讹也。)
国南浮海数千里,至那罗稽罗洲。洲人卑小,长余三尺,人身鸟喙。既无谷稼,唯食椰子。
那罗稽罗洲西浮海数千里,孤岛东崖有石佛像,高百余尺,东面坐,以月爱珠为肉髻。月将回照,水即悬流,滂霈崖岭,临注谿壑。时有商侣,遭风飘浪,随波泛滥,遂至孤岛。海咸不可以饮,渴乏者久之。是时月十五日也,像顶流水,众皆获济。以为至诚所感,灵圣拯之,于即留停,遂经数日。每月隐高岩,其水不流。时商主曰:“未必为济我曹而流水也。尝闻月爱珠月光照即水流注耳,将非佛像顶上有此宝耶?”遂登崖而视之,乃以月爱珠为像肉髻。当见其人,说其始末。
国西浮海数千里,至大宝洲,无人居止,唯神栖宅。静夜遥望,光烛山水。商人往之者多矣,咸无所得。
自达罗毗荼国北入林野中,历孤城,过小邑,凶人结党,作害羁旅。行二千余里,至恭建那补罗国。(南印度境。)
○恭建那补罗国
恭建那补罗国周五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三十余里。土地膏腴,稼穑滋盛。气序温暑,风俗躁烈。形貌黧黑,情性犷暴。好学业,尚德艺。伽蓝百余所,僧徒万余人,大小二乘兼功综习。天祠数百,异道杂居。
一、王城附近诸遗迹
王宫城侧有大伽蓝,僧徒三百余人,实唯俊彦也。伽蓝大精舍高百余尺,中有一切义成太子宝冠,高减二尺,饰以宝珍,盛以宝函。每至斋日,出置高座,香花供养,时放光明。
城侧大伽蓝中有精舍,高五十余尺,中有刻檀慈氏菩萨像,高十余尺。或至斋日,神光照烛,是闻二百亿罗汉之所造也。
城北不远有多罗树林,周三十余里,其叶长广,其色光润,诸国书写,莫不采用。林中有窣堵波,是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其侧则有闻二百亿罗汉遗身舍利窣堵波也。
城东不远有窣堵波,基已倾陷,余高三丈。闻诸先志曰:“此中有如来舍利,或至斋日,时烛灵光。在昔如来于此说法,现神通力,度诸群生。
城西南不远有窣堵波,高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是闻二百亿罗汉于此现大神通,化度众生。旁有伽蓝,唯余基趾,是彼罗汉之所建也。
从此西北入大林野,猛兽暴害,群盗凶残。行二千四五百里,至摩诃剌侘国。(南印度境。)
○摩诃剌侘国
摩诃剌侘国周六千余里,国大都城西临大河,周三十余里。土地沃壤,稼穑殷盛。气序温暑,风俗淳质。其形伟大,其性傲逸,有恩必报,有怨必复。人或凌辱,殉命以雠,窘急投分,忘身以济。将复怨也,必先告之,各披坚甲,然后争锋。临阵逐北,不杀已降。兵将失利,无所刑罚,赐之女服,感激自死。国养勇士,有数百人,每将决战,饮酒酣醉,一人摧锋,万夫挫锐。遇人肆害,国刑不加,每出游行,击鼓前导。复饲暴象,凡数百头,将欲阵战,亦先饮酒,群驰蹈践,前无坚敌。其王恃此人象,轻陵邻国。王,刹帝利种也,名补罗稽舍,谋猷弘远,仁慈广被,臣下事之,尽其忠矣。今戒日大王东征西伐,远宾迩肃,惟此国人独不臣伏。屡率五印度甲兵,及募召诸国烈将,躬往讨伐,犹未克胜。其兵也如此,其俗也如彼。人知好学,邪正兼崇。伽蓝百余所,僧徒五千余人,大小二乘兼功综习。天祠百所,异道甚多。
一、附近诸迹
大城内外五窣堵波,并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无忧王建也。自余石砖诸窣堵波,其数甚多,难用备举。
城南不远有故伽蓝,中有观自在菩萨石像,灵鉴潜被,愿求多果。
二、阿折罗伽蓝及石窟
国东境有大山,叠岭连嶂,重峦绝巘。爰有伽蓝,基于幽谷,高堂邃宇,疏崖枕峰,重阁层台,背岩面壑,阿折罗(唐言所行。)阿罗汉所建。罗汉,西印度人也,其母既终,观生何趣,见于此国受女人身。罗汉遂来至此,将欲导化,随机摄受。入里乞食,至母生家,女子持食来施,乳便流汁,亲属既见,以为不祥。罗汉说本因缘,女子便证圣果。罗汉感生育之恩,怀业缘之致,将酬厚德,建此伽蓝。
伽蓝大精舍高百余尺,中有石佛像,高七十余尺,上有石盖七重,虚悬无缀,盖间相去各三尺余。闻诸先志曰:斯乃罗汉愿力之所持也。或曰神通之力,或曰药术之功。考厥实录,未详其致。精舍四周雕镂石壁,作如来在昔修菩萨行诸因地事。证圣果之祯祥,入寂灭之灵运,巨细无遗,备尽镌镂。伽蓝门外南北左右,各一石象。闻之土俗曰:此象时大声吼,地为震动。昔陈那菩萨多止此伽蓝。
自此西行千余里,渡耐袜陁河,至跋禄羯呫(昌叶反。)婆国。(南印度境。)
○跋禄羯呫婆国
跋禄羯呫婆国周二千四五百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土地咸卤,草木稀疏。煮海为盐,利海为业。气序暑热,回风飙起。土俗浇薄,人性诡诈,不知学艺,邪正兼信。伽蓝十余所,僧徒二百余人,习学大乘上座部法。天祠十余所,异道杂居。
从此西北行二千余里,至摩腊婆国。(即南罗罗国,南印度境。)
○摩腊婆国
摩腊婆国周六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三十余里,据莫诃河东南。土地膏腴,稼穑殷盛,草木荣茂,花果繁实,特宜宿麦,多食饼麨。人性善顺,大抵聪敏,言辞雅亮,学艺优深。五印度境,两国重学,西南摩腊婆国,东北摩揭陁国,贵德尚仁,明敏强学。而此国也,邪正杂信。伽蓝数百所,僧徒二百余人,习学小乘正量部法。天祠数百,异道寔众,多是涂灰之侣也。
一、戒日王遗事
国志曰:六十年前,王号尸罗阿迭多,(唐言戒日。)机慧高明,才学赡敏,爱育四生,敬崇三宝。始自诞灵,洎乎没齿,貌无瞋色,手不害生。象马饮水,漉而后饲,恐伤水性也。其仁慈如此。在位五十余年,野兽狎人,举国黎庶咸不杀害。居宫之侧建立精舍,穷诸工巧,备尽庄严,中作七佛世尊之像。每岁恒设无遮大会,招集四方僧徒,修施四事供养,或以三衣道具,或以七宝珍奇。奕世相承,美业无替。
二、贤爱破邪论故事
大城西北二十余里,至婆罗门邑,旁有陷坑,秋夏淫滞,弥淹旬日,虽纳众流,而无积水。其旁又建小窣堵波。闻诸先志曰:昔者大慢婆罗门生身陷入地狱之处。昔此邑中,有婆罗门,生知博物,学冠时彦,内外典籍,究极幽微,历数玄文,若视诸掌,风范清高,令闻遐被。王甚珍敬,国人宗重。门人千数,味道钦风。每自言曰:“吾为世出,述圣导凡,先贤后哲,无与我比。彼大自在天、婆薮天、那罗延天、佛世尊者,人皆风靡,祖述其道,莫不图形,竞修祗敬。我今德逾于彼,名擅于时,不有所异,其何以显?”遂用赤旃檀刻作大自在天、婆薮天、那罗延天、佛世尊等像,为座四足,凡有所至,负以自随。其慢傲也如此。时西印度有苾刍跋陁罗缕支。(唐言贤爱。)妙极因明,深穷异论,道风淳粹,戒香郁烈,少欲知足,无求于物,闻而叹曰:“惜哉!时无人矣。令彼愚夫,敢行凶德。”于是荷锡远游,来至此国,以其宿心,具白于王。王见弊眼,心未之敬,然高其志,强为之礼。遂设论座,告婆罗门。婆罗门闻而笑曰:“彼何人斯,敢怀此志?”命其徒属,来就论场,数百千众,前后侍听。贤爱服弊故衣,敷草而坐。彼婆罗门踞所持座,非斥正法,敷述邪宗。苾刍清辩若流,循环往复,婆罗门久而谢屈。王乃谓曰:“久滥虚名,罔上惑众,先典有记,论负当戮。”欲以炉铁,令其坐上。婆罗门窘迫,乃归命求救。贤爱愍之,乃请王曰:“大王仁化远洽,颂声载途,当布慈育,勿行残酷,恕其不逮,唯所去就。”王令乘驴,巡告城邑。婆罗门耻其戮辱,发愤欧血。苾刍闻已,往慰之曰:“尔学苞内外,声闻遐迩,荣辱之事,进退当明。夫名者,何实乎?”婆罗门愤恚,深詈苾刍,谤毁大乘,轻蔑先圣。言声未静,地便拆裂,生身坠陷,遗迹斯在。
自此西南入海交,西北行二千四五百里,至阿吒厘国。(南印度境。)
○阿吒厘国
阿吒厘国周六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居人殷盛,珍宝盈积,稼穑虽备,兴贩为业。土地沙卤,花果稀少。出胡椒树,树叶若蜀椒也。出薰陆香树,树叶若棠梨也。气序热,多风埃。人性浇薄,贵财贱德。文字语言,仪形法则,大同摩腊婆国。多不信福,纵有信者,宗事天神。祠馆十余所,异道杂居。
从摩腊婆国西北行三百里,至契吒国。(南印度境。)
○契吒国
契吒国周三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人户殷盛,家室富饶。无大君长,役属摩腊婆国,风土物产,遂同其俗。伽蓝十余所,僧徒千余人,大小二乘,兼功习学。天祠数十,外道众多。
从此北行千余里,至伐腊毗国。(即北罗罗国,南印度境。)
○伐腊毗国
伐腊毗国周六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三十余里。土地所产,气序所宜,风俗人性,同摩腊婆国。居人殷盛,家室富饶,积财百亿者乃有百余室矣。远方奇货,多聚其国。伽蓝百余所,僧徒六千余人,多学小乘正量部法。天祠数百,异道寔多。
一、附近遗迹
如来在世,屡游此国,故无忧王于佛所止,皆树旌表,建窣堵波。过去三佛坐及经行说法之处,遗迹相间。
二、常睿王崇佛
今王,刹帝利种也,即昔摩腊婆国尸罗阿迭多王之侄,今羯若鞠阇国尸罗阿迭多王之子婿,号杜鲁婆跋吒。(唐言常睿。)情性躁急,智谋浅近,然而淳信三宝,岁设大会七日,以殊珍上味,供养僧众。三衣医药之价,七宝奇贵之珍,既以总施,倍价酬赎。贵德尚贤,尊道重学,远方高僧,特加礼敬。
三、阿折罗伽蓝
去城不远,有大伽蓝,阿折罗阿罗汉之所建立,德慧、坚慧菩萨之所游止,于中制论,并盛流布。
自此西北行七百余里,至阿难陁补罗国。(西印度境。)
○阿难陁补罗国
阿难陁补罗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人户殷盛,家室富饶。无大君长,役属摩腊婆国。土宜气序,文字法则,遂亦同焉。伽蓝十余所,僧徒减千人,习学小乘正量部法。天祠数十,异道杂居。
从伐腊毗国西行五百余里,至苏剌侘国。(西印度境。)
○苏剌侘国
苏剌侘国周四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三十余里,西据莫醯河。居人殷盛,家产富饶。役属伐腊毗国。地土咸卤,花果稀少。寒暑虽均,风飘不静。土俗浇薄,人性轻躁。不好学艺,邪正兼信。伽蓝五十余所,僧徒三千余人,多学大乘上座部法。天祠百余所,异道杂居。国当西海之路,人皆资海之利,兴贩为业,贸迁有无。
去城不远,有郁鄯多山。顶有伽蓝,房宇廊庑,多疏崖岭。林树郁茂,泉流交境,圣贤之所游止,灵仙之所集往。
从伐腊毗国北行千八里余里,至瞿折罗国。(西印度境。)
○瞿折罗国
瞿折罗国周五千余里,国大都城号毗罗摩罗,周三十余里。土宜风俗,同苏剌侘国。居人殷盛,家产富饶。多事外道,少信佛法。伽蓝一所,僧百余人,习学小乘法教说一切有部。天祠数十,异道杂居。王,刹帝利种也,年在弱冠,智勇高远,深信佛法,高尚异能。
从此东南行二千八百余里,至邬阇衍那国。(南印度境。)
○邬阇衍那国
邬阇衍那国周六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三十余里。土宜风俗,同苏剌侘国。居人殷盛,家室富饶。伽蓝数十所,多以圮坏,存者三五。僧徒三百余人,大小二乘,兼功习学。天祠数十,异道杂居。王,婆罗门种也,博览邪书,不信正法。
去城不远有窣堵波,无忧王作地狱之处。
从此东北行千余里,至掷枳陁国。(南印度境。)
○掷枳陁国
掷枳陁国周四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五六里。土称沃壤,稼穑滋植,宜菽麦,多花果。气序调畅,人性善顺。多信外道,少敬佛法。伽蓝数十,少有僧徒。天祠十余所,外道千余人。王,婆罗门种也,笃信三宝,尊重有德,诸方博达之士,多集此国。
从此北行九百余里,至摩醯湿伐罗补罗国。(中印度境。)
○摩醯湿伐罗补罗国
摩醯湿伐罗补罗国周三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土宜风俗,同邬阇衍那国。宗敬外道,不信佛法。天祠数十,多是涂灰之侣。王,婆罗门种也,不甚敬信佛法。
从此还至瞿折罗国,复北行荒野险碛,经千九百余里,渡信度大河,至信度国。(西印度境。)
○信度国
信度国周七千余里,国大都城号毗苫婆补罗,周三十余里。宜谷稼,丰宿麦,出金、银、鍮石,宜牛、羊、橐駞、骡畜之属。橐驼卑小,唯有一峰。多出赤盐,色如赤石,白盐、黑盐及白石盐等,异域远方以之为药。人性刚烈而质直,数斗诤,多诽讟。学不好博,深信佛法。伽蓝数百所,僧徒万余人,并学小乘正量部法,大抵懈怠,性行弊秽。其有精勤贤善之徒,独处闲寂,远迹山林,夙夜匪懈,多证圣果。天祠三十余所,异道杂居。王,戍陁罗种也,性淳质,敬佛法。如来在昔颇游此国,故无忧王于圣迹处建窣堵波数十所。乌波毱多大阿罗汉屡游此国,演法开导,所止之处,皆旌遗迹,或建僧伽蓝,或树窣堵波,往往间起,可略而言。
一、法服俗行户
信度河侧千余里陂泽间,有数百千户,于此宅居,其性刚烈,唯杀是务。牧牛自活,无所系命。若男若女,无贵无贱,剃须发,服袈裟,像类苾刍而行俗事,专执小见,非斥大乘。闻诸先志曰:昔此地民庶安忍,但事凶残。时有罗汉悯其颠坠,为化彼故,乘虚而来,现大神通,示希有事,令众信受,渐导言教。诸人敬悦,愿奉指诲。罗汉知众心顺,为授三归,息其凶暴,悉断生杀,剃发染衣,恭行法教。年代浸远,世易时移,守善既亏,余风不殄,虽服法衣,尝无戒善。子孙奕世,习以成俗。
从此东行九百余里,渡信度河东岸,至茂罗三部卢国。(西印度境。)
○茂罗三部卢国
茂罗三部卢国周四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三十余里。居人殷盛,家室富绕。役属磔迦国。土田良沃,气序调顺。风俗质直,好学尚德。多事天神,少信佛法。伽蓝十余所,多已圮坏,少有僧徒,学无专习。天祠八所,异道杂居。
一、日天祠
有日天祠,庄严甚丽。其日天像铸以黄金,饰以奇宝。灵鉴幽通,神功潜被,女乐递奏,明炬继日,香花供养,初无废绝。五印度国诸王豪族,莫不于此舍施珍宝,建立福舍,以饮食医药给济贫病。诸国之人来此求愿,常有千数。天祠四周,池沼花林,甚可游赏。
从此东北行七百余里,至钵伐多国。(北印度境。)
○钵伐多国
钵伐多国周五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居人殷盛,役属磔迦国。多旱稻,宜宿麦。气序调适,风俗质直,人性躁急,言含鄙辞。学艺深博,邪正杂信。伽蓝十余所,僧徒千余人。大小二乘,兼功习学。四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天祠二十,异道杂居。
一、城侧大伽蓝
城侧有大伽蓝,僧徒百余人,并学大乘教。即是昔慎那弗呾罗(唐言最胜子。)论师子此制《瑜伽师地释论》,亦是贤爱论师、德光论师本出家处。此大伽蓝为天火所烧,摧残荒圮。
从信度国西南行千五六百里,至阿点婆翅罗国。(西印度境。)
○阿点婆翅罗国
阿点婆翅罗国周五千余里,国大都城号朅〈齿齐〉湿伐罗,周三十余里。僻在西境,临信度河,邻大海滨。屋宇庄严,多有珍宝。近无君长,统属信度国。地下湿,土斥卤,秽草荒茂,畴垄少垦,谷稼虽备,宿麦特丰。气序微寒,风飙劲烈。宜牛、羊、橐驼、骡畜之类。人性暴急,不好习学。语言微异中印度。其俗淳质,敬崇三宝。伽蓝八十余所,僧徒五千余人,多学小乘正量部法。天祠十所,多是涂灰外道之所居止。
一、大自在天祠及佛遗迹
城中有大自在天祠,祠宇雕饰,天像灵鉴,涂灰外道游舍其中。
在昔如来颇游此国,说法度人,导凡利俗,故无忧王于圣迹外建六窣堵波焉。
从此西行减二千里,至狼揭罗国。(西印度境。)
○狼揭罗国
狼揭罗国东西南北各数千里,国大都城周三十余里,号窣菟黎湿伐罗。土地沃润,稼穑滋盛。气序风俗,同阿点婆翅罗国。居人殷盛,多诸珍宝。临大海滨,入西女国之路也。无大君长,据川自立,不相承命,役属波剌斯国。文字大同印度,语言少异。邪正兼信。伽蓝百余所,僧徒六千余人,大小二乘兼功习学。天祠数百所,涂灰外道,其徒极众。城中有大自在天祠,庄严壮丽,涂灰外道之所宗事。
自此西北至波剌斯国。(虽非印度之国,路次附见。旧曰波斯,略也。)
○波剌斯国
波剌斯国周数万里,国大都城号苏剌萨傥那,周四十余里。川土既多,气序亦异,大抵温也。引水为田,人户富饶。出金、银、鍮石、颇胝、水精、奇珍异宝,工织大锦、细褐、氍毹之类,多善马、橐驼。货用大银钱。人性躁暴,俗无礼义。文字、语言异于诸国,无学艺,多工技,凡诸造作,邻境所重。婚姻杂乱,死多弃尸。其形伟大,齐发露头,衣皮褐,服锦氎。户课赋税,人四银钱。天祠甚多,提那跋外道之徒为所宗也。伽蓝二三,僧徒数百,并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法。释伽佛钵在此王宫。
国东境有鹤秣城,内城不广,外郭周六十余里。居人众,家产富。
西北接拂懔国,境壤风俗,同波剌斯。形貌语言,稍有乖异,多珍宝,亦福饶也。
拂懔国西南海岛有西女国,皆是女人,略无男子。多诸珍宝货,附拂懔国,故拂懔王岁遣丈夫配焉,其俗产男皆不举也。
自阿点婆翅罗国北行七百余里,至臂多势罗国。(西印度境。)
○臂多势罗国
臂多势罗国周三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居人殷盛,无大君长,役属信度国。土地沙卤,寒风凄劲。多宿麦,少花果。而风俗犷暴,语异中印度。不好艺学,然知淳信。伽蓝五十余所,僧徒三千余人,并学小乘正量部法。天祠二十余所,并涂灰外道也。
一、城北诸遗迹
城北十五里大林中,有窣堵波,高数百尺,无忧王所建也。中有舍利,时放光明。是如来昔作仙人,为国王所害之处。
此东不远有故伽蓝,是昔大迦多延那大阿罗汉之所建立。其傍则有过去四佛座及经行遗迹之处,建窣堵波以为旌表。
从此东北行三百余里,至阿軬荼国。(西印度境。)
○阿軬荼国
阿軬荼国周二千四五百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无大君长,役属信度国。土宜稼穑,宿麦特丰,花果少,草木疏。气序风寒,人性犷烈。言辞朴质,不尚学业,然于三宝,守心淳信。伽蓝二十余所,僧徒二千余人,多学小乘正量部法。天祠五所,并涂灰外道地。
一、大竹林附近诸遗迹
城东北不远,大竹林中伽蓝余趾,是如来昔于此处听诸苾刍着亟缚屣。(唐言靴。)傍有窣堵波,无忧王所建也,基虽倾陷,尚高百余尺。其旁精舍,有青石立佛像,每至斋日,或放神光。次南八百余步。林中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如来昔日止此,夜寒,乃以三衣重覆,至明旦,开诸苾刍著复纳衣。此林之中,有佛经行之处,又有诸窣堵波,鳞次相望,并过去四佛坐处也。其窣堵波中有如来发爪,每至斋日,多放光明。
从此东北行九百余里,至伐剌拿国。(西印度境。)
○伐剌拿国
伐剌拿国周四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居人殷盛,役属迦毕试国。地多山林,稼穑时播。气序微寒,风俗犷烈。性急暴,志鄙弊,语言少同中印度。邪正兼崇,不好学艺。伽蓝数十,荒圮已多,僧徒三百余人,并学大乘法教。天祠五所,多涂灰外道也。
城南不远有故伽蓝,如来在昔于此说法,示教利喜,开悟含生。其侧有过去四佛座及经行遗迹之处。
闻诸土俗曰:从此国西接稽疆那国,居大山间,川别立主,无大君长。多羊、马,有善马者,其形殊大,诸国希种,邻境所宝。
复此西北,逾大山,涉广川,历小城邑,行二千余里,出印度境,至漕矩吒国。(亦谓漕利国。)
卷十二 二十二国
○漕矩吒国
漕矩吒国周七千余里。国大都城号鹤悉那,周三十余里,或都鹤萨罗城,城周三十余里,并坚峻险固也。山川隐轸,畴垄爽垲。谷稼时播,宿麦滋丰。草木扶疏,花果茂盛,宜郁金香,出兴瞿草,草生罗摩印度川。鹤萨罗城中踊泉流派,国人利之,以溉田也。气序寒烈,霜雪繁多。人性轻躁,情多诡诈。好学艺,多伎术,聪而不明,日诵数万言。文字言辞,异于诸国。多饰虚谈,少成事实。虽祀百神,敬崇三宝。伽蓝数百所,僧徒万余人,并皆习学大乘法教。今王淳信,累叶承统,务兴胜福,敏而好学。无忧王所建窣堵波十余所。
一、崇奉〈禾刍〉那天
天祠数十,异道杂居,计多外道,其徒极盛,宗事〈禾刍〉(锄句反,下同。)那天。其天神昔自迦毕试国阿路猱山徙居此国南界〈禾刍〉那呬罗山中,作威作福,为暴作恶。信求者遂愿,轻蔑者遭殃,故远近宗仰,上下祗惧。邻国异俗君臣僚庶,每岁喜辰不期而会,或赍金银奇宝,或以牛马驯畜,竞兴贡奉,俱伸诚素。所以金银布地,羊马满谷,无敢觊觎,唯修施奉。宗事外道,克心苦行,天神授其咒术,外道遵行多效,治疗疾病,颇蒙痊愈。
从此北行五百余里,至弗栗恃萨傥那国。
○弗栗恃萨傥那国
弗栗恃萨傥那国东西二千余里,南北千余里。国大都城号护苾那,周二十余里。土宜风俗,同漕矩吒国,语言有异。气序劲寒,人性犷烈。王,突阙种也,深信三宝,尚学遵德。
婆罗犀那大岭
从此国东北,逾山涉川,越迦毕试国边城小邑,凡数十所,至大雪山婆罗犀那大岭。岭极崇峻,危隥〈危支〉倾,蹊径盘迂,岩岫回互。或入深谷,或上高崖,盛夏合冻,凿冰而度。行经三日,方至岭上。寒风凄烈,积雪弥谷,行旅经涉,莫能伫足。飞隼翱翔,不能越度,足趾步履,然后翻飞。下望诸山,若观培塿。赡部洲中,斯岭特高。其巅无树,惟多石峰,攒立丛倚,森然若林。
又三日行,方得下岭,至安呾罗缚国。
○安呾罗缚国
安呾罗缚国,睹货逻国故地也,周三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四五里。无大君长,役属突阙。山阜连属,川田隘狭。气序寒烈,风雷凄劲。丰稼穑,宜花果。人性犷暴,俗无纲纪,不知罪福,不尚习学,唯修神祠,少信佛法。伽蓝三所,僧徒数十,然皆遵习大众部法。有一窣堵波,无忧王建也。
从此西北,入谷逾岭,度诸小城,行四百余里,至阔悉多国。
○阔悉多国
阔悉多国,睹货逻国故地也,周减千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无大君长,役属突厥。山多川狭,风而且寒。谷稼丰,花果盛。人性犷暴,俗无法度。伽蓝三所,僧徒鲜少。
从此西北,逾山越谷,度诸城邑,行三百余里,至活国。
○活国
活国,睹货逻国故地也,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无别君长,役属突厥。土地平坦,谷稼时播,草木荣茂,花果具繁。气序和畅,风俗淳质。人性躁烈,衣服毡褐。多信三宝,少事诸神。伽蓝十余所,僧徒数百人,大小二乘兼功综习。其王突厥也,管铁门已南诸小国,迁徙鸟居,不常其邑。
葱岭
从此东入葱岭。葱岭者,据赡部洲中,南接大雪山,北至热海、千泉,西至活国,东至乌铩国,东西南北各数千里。崖岭数百重,幽谷险峻,恒积水雪,寒风劲烈。多出葱,故谓葱岭,又以山崖葱翠,遂以名焉。
东行百余里,至瞢健国。
○瞢健国
瞢健国,睹货逻国故地也,周四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五六里。土宜风俗,大同活国。无大君长,役属突厥。
北至阿利尼国。
○阿利尼国
阿利尼国,睹货逻国故地也,带缚刍河两岸,周三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四五里。土宜风俗,大同活国。
东至曷逻胡国。
○曷逻胡国
曷逻胡国,睹货逻国故地也,北临缚刍河,周二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四五里。土宜风俗,大同活国。
从瞢健国东逾峻岭,越洞谷,历数川城,行三百余里,至讫栗瑟摩国。
○讫栗瑟摩国
讫栗瑟摩国,睹货逻国故地也,东西千余里,南北三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五六里。土宜风俗,大同瞢健国,但其人性暴,愚恶有异。
北至钵利曷国。
○钵利曷国
钵利曷国,睹货逻国故地也,东西百余里,南北三百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土宜风俗,大同讫栗瑟摩国。
从讫栗瑟摩国,逾山越川,行三百余里,至呬摩呾罗国。
○呬摩呾罗国
呬摩呾罗国,睹货逻国故地也,周三千余里。山川逦迤,土地沃壤,宜谷稼,多宿麦,百卉滋茂,众果具繁。气序寒烈,人性暴急,不识罪福,形貌鄙陋。举措威仪,衣毡皮褐,颇同突厥。其妇人首冠木角,高三尺余,前有两岐,表夫父母。上岐表父,下岐表母,随先丧亡,除去一岐。舅姑俱殁,角冠全弃。其先强国,王,释种也,葱岭之西,多见臣伏。境邻突厥,遂染其俗。又为侵掠,自过其境,故此国人流离异域,数十坚城,各别立主。穹庐毳帐,迁徙往来。西接讫栗瑟摩国。
东谷行二百余里,至钵铎创那国。
○钵铎创那国
钵铎创那国,睹货逻国故地也,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据山崖上,周六七里。山川逦迤,沙石弥漫。土宜菽麦,多蒲萄、胡桃、梨、奈等果。气序寒烈,人性刚猛,俗无礼法,不知学艺。其貌鄙陋,多衣毡褐。伽蓝三四所,僧徒寡少。王性淳质,深信三宝。
从此东南,山谷中行二百余里,至淫薄健国。
○淫薄健国
淫薄健国,睹货逻国故地也,周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山岭连属,川田隘狭。土地所产、气序所宜、人性之差,同钵铎创那,但言语少异。王性苛暴,不明善恶。
从此东南,逾岭越谷,峡路危险,行三百余里,至屈(居勿反。)浪拿国。
○屈浪拿国
屈浪拿国,睹货逻国故地也,周二千余里。土地山川,气序时候,同淫薄健国。俗无法度,人性鄙暴,多不营福,少信佛法。其貌丑弊,多服毡褐。有山岩,中多出金精,琢析其石,然后得之。伽蓝既少,僧徒亦寡。其王淳质,敬崇三宝。
从此东北,登山入谷,途路艰险,行五百余里,至达摩悉铁帝国。(亦名镇侃,又谓护蜜。)
○达摩悉铁帝国
达摩悉铁帝国在两山间,睹货逻国故地也,东西千五六百里,南北广四五里,狭则不逾一里。临缚刍河,盘纡曲折,堆阜高下,沙石流漫,寒风凄烈。唯植麦豆,少树林,乏花果。多出善马,马形虽小,而耐驰涉。俗无礼义,人性犷暴。形貌鄙陋,衣服毡褐。眼多碧绿,异于诸国。伽蓝十余所、僧徒寡少。
一、昏驮多城伽蓝
昏驮多城,国之都也。中有伽蓝,此国先王之所建立,疏崖奠谷,式建堂宇。此国之先,未被佛教,但事邪神,数百年前,肇弘法化。初,此国王爱子婴疾,徒究医术,有加无瘳。王乃躬往天祠,礼请求救。时彼祠主为神下语:“必当痊复,良无他虑。”王闻喜慰,回驾而归。路逢沙门,容止可观,骇其形服,问所从至。此沙门者,已证圣果,欲弘佛法,故此仪形。而报王曰:“我,如来弟子,所谓苾刍也。”王既忧心,即先问曰:“我子婴疾,生死未分。”沙门曰:“王先灵可起,爱子难济。”王曰:“天神谓其不死,沙门言其当终,诡俗之人,言何可信?”迟至宫中,爱子已死。匿不发丧,更问神主,犹曰:“不死,疹疾当瘳。”王便发怒,缚神主而数曰:“汝曹群居长恶,妄行威福。我子已死,尚云当瘳,此而谬惑,孰不可忍?宜戮神主,殄灭灵庙。”于是杀神主,除神像,投缚刍河。回驾而还,又遇沙门。见而敬悦,稽首谢曰:“曩无明导,伫足邪途,浇弊虽久,沿革在兹。愿能垂顾,降临居室。”沙门受请,随至中宫。葬子既已,谓沙门曰:“人世纠纷,生死流转,我子婴疾,问其去留,神而妄言,当必痊差。先承指告,果无虚说。斯则其法可奉,惟垂哀愍,导此迷徒。”遂请沙门揆度伽蓝,依其规矩,而便建立。自尔之后,佛教方隆。故伽蓝中精舍,为罗汉建也。
伽蓝大精舍中有石佛像,像上悬金铜圆盖,众宝庄严。人有旋绕,盖亦随转,人止盖止,莫测灵鉴。闻诸耆旧曰:“或云圣人愿力所持,或谓机关秘术所致。观其堂宇,石壁坚峻。考厥众议,莫知实录。
逾此国大山北,至尸弃尼国。
○尸弃尼国
尸弃尼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五六里。山川连属,沙石遍野。多宿麦,少谷稼,林树稀疏,花果寡少。气序寒烈,风俗犷勇,忍于杀戮,务于盗窃,不知礼义,不识善恶,迷未来祸福,惧现世灾殃。形貌鄙陋,皮褐为服。文字同睹货逻国,语言有异。
越达摩悉铁帝国大山之南,至商弥国。
○商弥国
商弥国周二千五六百里。山川相间,堆阜高下。谷稼备植,菽麦弥丰,多蒲萄。出雌黄,凿崖析石,然后得之。山神暴恶,屡为灾害,祀祭后入,平吉往来。若不祈祷,风雹奋发。气序寒,风俗急。人性淳质,俗无礼义,智谋寡狭,伎能浅薄。文字同睹货逻国,语言别异。多衣毡褐。其王释种也,崇重佛法,国人从化,莫不淳信。伽蓝二所,僧徒寡少。
波谜罗川
国境东北,逾山越谷,经危履险,行七百余里,至波谜罗川。东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狭隘之处不逾十里。据两雪山间,故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地碱卤,多砾石,播植不滋,草木稀少,遂致空荒,绝无人止。
波谜罗川中有大龙池,东西三百余里,南北五十余里,据大葱岭内,当赡部洲中,其地最高也。水乃澄清皎镜,莫测其深,色带青黑,味甚甘美。潜居则鲛、螭、鱼、龙、鼋、鼍、龟、鳖,浮游乃鸳鸯、鸿雁、驾鹅、鹔、鸨。诸鸟大卵,遗荒野,或草泽间,或沙渚上。池西派一大流,西至达摩悉铁帝国东界,与缚刍河合而西流,故此已右,水皆西流。池东派一大流,东北至佉沙国西界,与徙多河合而东流,故此已左,水皆东流。
波谜罗川南,越山有钵露罗国,多金银,金色如火。
自此川中东南,登山履险,路无人里,唯多冰雪。行五百余里,至朅盘陁国。
○朅盘陁国
朅盘陁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基大石岭,背徒多河,周二十余里。山岭连属,川原隘狭。谷稼俭少,菽麦丰多,林树稀,花果少。原隰丘墟,城邑空旷。俗无礼议,人寡学艺,性既犷暴,力亦骁勇。容貌丑弊,衣服毡褐。文字语言,大同佉沙国。然知淳信,敬崇佛法。伽蓝十余所,僧徒五百余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
一、建国传说
今王淳质,敬重三宝,仪容闲雅,笃志好学。建国以来,多历年所。其自称云是至那提婆瞿呾罗。(唐言汉日天种。)此国之先,葱岭中荒川也。昔波利剌斯国王娶妇汉土,迎归至此。时属兵乱,东西路绝,遂以王女置于孤峰,极危峻,梯崖而上,下设周卫,警昼巡夜。时经三月,寇贼方静,欲趋归路,女已有娠。使臣惶惧,谓徒属曰:“王命迎妇,属斯寇乱,野次荒川,朝不谋夕。吾王德感,妖气已静。今将归国,王妇有娠。顾此为忧,不知死地。宜推首恶,或以后诛。”讯问喧哗,莫究其实。时彼待儿谓使臣曰:“勿相尤也,乃神会耳。每日正中,有一丈夫从日轮中乘马会此。”使臣曰:“若然者,何以雪罪?归必见诛,留亦来讨,进退若是,何所宜行?”佥曰:“斯事不细,谁就深诛?待罪境外,且推旦夕。”于是即石峰上筑宫起馆,周三百余步。环宫筑城,立女为主,建官垂宪。至期产男,容貌妍丽。母摄政事,子称尊号。飞行虚空,控驭风云,威德遐被,声教远洽,邻域异国,莫不称臣。其王寿终,葬在此城东南百余里大山岩石室中。其尸干腊,今犹不坏,状羸瘠人,俨然如睡,时易衣服,恒置香花。子孙奕世,以迄于今。以其先祖之世,母则汉土之人,父乃日天之种,故其自称汉日天种。然其王族,貌同中国,首饰方冠,身衣胡服。后嗣陵夷,见迫强国。
二、童受伽蓝
无忧王命世,即其宫中建窣堵波。其王于后迁居宫东北隅,以其故宫为尊者童受论师建僧伽蓝。台阁高广,佛像威严。尊者,呾叉始罗国人也,幼而颖悟,早离俗尘,游心典籍,栖神玄旨,日诵三万二千言,兼书三万二千字。故能学寇时彦,名高当世,立正法,摧邪见,高论清举,无难不酬,五印度国咸见推高。其所制论凡数十部,并盛宣行,莫不玩习,即经部本师也。当此之时,东有马鸣,南有提婆,西有龙猛,北有童受,号为四日照世。故此国王闻尊者盛德,兴兵动众,伐呾叉始罗国,胁而得之,建此伽蓝,式昭瞻仰。
三、二石室入定罗汉
城东南行三百余里,至大石崖,有二石室,各一罗汉于中入灭尽定。端然而坐,难以动摇,形若羸人,肤骸不朽,已经七百余岁。其须发恒长,故众僧年别为剃发易衣。
四、奔穰舍罗
大崖东北,逾岭履险,行二百余里,至奔(逋论反。)穰舍罗。(唐言福舍。)葱岭东冈,四山之中,地方百余顷,正中垫下。冬夏积雪,风寒飘劲。畴垅舄卤,稼穑不滋,既无林树,唯有细草。时虽暑热,而多风雪,人徒才入,云雾已兴。商旅往来,苦斯艰险。闻诸耆旧曰:“昔有贾客,其徒万余,橐驼数千,赍货逐利,遭风遇雪,人畜俱丧。时朅盘陁国有大罗汉,遥观见之,愍其危厄,欲运神通,拯斯沦溺。适来至此,商人已丧。于是收诸珍宝,集其所有,构立馆舍,储积资财,买地邻国,鬻户边城,以赈往来。故今行人商旅,咸蒙周给。
从此东下葱岭东冈,登危岭,越洞谷,溪径险阻,风雪相继,行八百余里,出葱岭,至乌铩国。
○乌铩国
乌铩国周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南临徙多河。地土沃壤,稼穑殷盛,林树郁茂,花果具繁。多出杂玉,则有白玉、黳玉、青玉。气序和,风雨顺。俗寡礼义,人性刚犷,多诡诈,少廉耻。文字、语言少同伎佉沙国。容貌丑弊,衣服皮褐。然能崇信,敬奉佛法。伽蓝十余所,僧徒减千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自数百年王族绝嗣,无别君长,役属朅盘陁国。
一、罗汉出定神变传说
城西二百余里至大山,山气巃嵸,触石兴云,崖隒峥嵘,将崩未坠。其巅窣堵波,郁然奇制也。闻诸土俗曰:数百年前,山崖崩圮,中有苾刍,瞑目而坐,躯量伟大,形容枯槁,须发下垂,被肩蒙面。有田猎者见已白王,王躬观礼。都人士子,不召而至,焚香散花,竞修供养。王曰:“斯何人哉?若此伟也!”有苾刍对曰:“此须发垂长而被服袈裟,乃入灭心定阿罗汉也。夫入灭心定者,先有期限,或言闻犍椎声,或言待日光照,有兹警察,便从定起。若无警察,寂然不动,定力持身,遂无坏灭。段食之体,出定便谢。宜以酥油灌注,令得滋润,然后鼓击,警悟定心。”王曰:“俞乎!”乃击犍椎。其声才振,而此罗汉豁然高视,久之,乃曰:“尔辈何人?形容卑小,被服袈裟?”对曰:“我苾刍也。”曰:“然,我师迦叶波如来今何所在?”对曰:“入大涅槃,其来已久。”闻而闭目,怅若有怀,寻重问曰:“释迦如来出兴世耶?”对曰:“诞灵导世,已从寂灭。”闻复俯首,久之乃起,升虚空,现神变,化火焚身,遗骸坠地。王收其骨,起窣堵波。
从此北行,山碛旷野五百余里,至佉沙国。(旧谓疏勒者,乃称其城号也。正音宜云室利讫栗多底。疏勒之言,犹为讹也。)
○佉沙国
佉沙国周五千余里,多沙碛,少壤土。稼穑殷盛,花果繁茂。出细毡褐,工织细毡氍毹。气候和畅,风雨顺序。人性犷暴,俗多诡诈,礼义轻薄,学艺肤浅。其俗生子,押头匾〈匚虒〉,容貌粗鄙,文身绿睛。而其文字,取则印度,虽有删讹,颇存体势。语言辞调,异于诸国。淳信佛法,勤营福利。伽蓝数百所,僧徒万余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不究其理,多讽其文,故诵通三藏及《毗婆沙》者多矣。
从此东南行五百余里,济徙多河,逾大沙岭,至斫句迦国。(旧曰沮渠。)
○斫句迦国
斫句迦国周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坚峻险固,编户殷盛。山阜连属,砾石弥漫。临带两河,颇以耕植,蒲萄、梨、柰其果寔繁。时风寒,人躁暴。俗唯诡诈,公行劫盗。文字同瞿萨旦那国,言语有异。礼义轻薄,学艺浅近。淳信三宝,好乐福利。伽蓝数十,毁坏已多,僧徒百余人,习学大乘教。
国南境有大山,崖岭嵯峨,峰峦重叠,草木凌寒,春秋一贯,谿涧浚濑,飞流四注,崖龛石室,棋布岩林。印度果人,多运神通,轻举远游,栖止于此。诸阿罗汉寂灭者众,以故多有窣堵波也,今犹现有三阿罗汉居岩穴中,入灭心定,形若羸人,须发恒长,故诸沙门时往为剃。而此国中大乘经典部数尤多,佛法至处,莫斯为盛也。十万颂为部者,凡有十数。自兹已降,其流寔广。
从此而东,逾岭越谷,行八百余里,至瞿萨旦那国。
(唐言地乳,即其俗之雅言也。俗语谓之汉那国,匈奴谓之于遁,诸胡谓之豁旦,印度谓之屈丹。旧曰于阗,讹也。)
○瞿萨旦那国
瞿萨旦那国周四千余里,沙碛太半,壤土隘狭。宜谷稼,多众果。出氍毹细毡,工纺绩絁,又产白玉、黳玉。气序和畅,飘风飞埃。俗知礼义,人性温恭。好学典艺,博达伎能。众庶富乐,编户安业。国尚乐音,人好歌舞。少服毛褐毡裘,多衣絁白氎。仪形有体,风则有纪。文字宪章,聿遵印度,微改体势,粗有沿革。语异诸国,崇尚佛法。伽蓝百有余所,僧徒五千余人,并多习学大乘法教。
一、建国传说
王甚骁武,敬重佛法,自云毗沙门天之祚胤也。昔者,此国虚旷无人,毗沙门天子此栖止。无忧王太子在呾叉始罗国被抉目,已无忧王怒谴辅佐,迁其豪族,出雪山北,居荒谷间。迁人逐牧,至此西界,推举酋豪,尊立为王。当是时也,东土帝子蒙谴流徙,居此东界,群下劝进,又自称王。岁月已积,风教不通。各因田猎,遇会荒泽,便问宗绪,因而争长。忿形辞语,便欲交兵。或有谏曰:“今可遽乎?因猎决战,未尽兵锋。宜归治兵,期而后集。”
于是回驾而返,各归其国,校习戎马,督励士卒。至期兵会,旗鼓相望。旦日合战,西主不利,因而逐北,遂斩其首。东主乘胜,抚集亡国。迁都中地,方建城郭,忧其无土,恐难成功,宣告远近,谁识地理。时有涂炭外道,负大瓠,盛满水而自进曰:“我知地理。”遂以其水屈曲遗流,周而复始,因即疾驱,忽而不见。依彼水迹,峙其基堵,遂得兴工,即斯国治,今王所都于此城也。城非崇峻,攻击难克,自古已来,未能有胜。
其王迁都作邑,建国安人,功绩已成,齿耋云暮,未有胤嗣,恐绝宗绪。乃往毗沙门天神所,祈祷请嗣。神像额上,剖出婴孩,捧以回驾,国人称庆。既不饮乳,恐其不寿,录诣神祠,重请育养。神前之地忽然隆起,其状如乳,神童饮吮,遂至成立。智勇光前,风教遐被,遂营神祠,宗先祖也。自兹已降,奕世相承,传国君临,不失其绪。故今神庙多诸珍宝,拜祠享祭,无替于时。地乳所育,因为国号。
二、毗卢折那伽蓝
王城南十余里有大伽蓝,此国先王为毗卢折那(唐言遍照。)阿罗汉建也。昔者,此国佛法未被,而阿罗汉自迦湿弥罗国至此林中,宴坐习定。时有见者,骇其容服,具以其状上白于王。王遂躬往,观其容止,曰:“尔何人乎,独在幽林?”罗汉曰:“我,如来弟子,闲居习定。王宜树福,弘赞佛教,建伽蓝,召僧众。”王曰:“如来者,有何德,有何神,而汝鸟栖,勤苦奉教?”曰:“如来慈愍四生,诱导三界,或显或隐,示生示灭。遵其法者,出离生死,迷其教者,羁缠爱网。”王曰:“诚如所说,事高言议。既云大圣,为我现形。若得瞻仰,当为建立,罄心归信,弘扬教法。”罗汉曰:“王建伽蓝,功成感应。”王苟从其请,建僧伽蓝,远近咸集,法会称庆,而未有犍椎扣击召集。王谓罗汉曰:“伽蓝已成,佛在何所?”罗汉曰:“王当至诚,圣鉴不远。”王遂礼请,忽见空中佛像下降,授王揵椎,因即诚信,弘扬佛教。
三、瞿室饣夌伽山
王城西南二十余里,有瞿室饣夌伽山。(唐言牛角。)山峰两起,岩隒四绝。于崖谷间建一伽蓝,其中佛像时烛光明。昔如来曾至此处,为诸天人略说法要,悬记此地当建国土,敬崇遗法,遵习大乘。
牛角山岩有大石室,中有阿罗汉,入灭心定,待慈氏佛,数百年间,供养无替。近者崖崩,掩塞门径。国王兴兵欲除崩石,即黑峰群飞,毒螫人众,以故至今石门不开。
四、地迦婆缚那伽蓝
王城西南十余里,有地迦婆缚那伽蓝。中有夹纻立佛像,本从屈支国而来至止。昔此国中有臣被谴,寓居屈支,恒礼此像。后蒙还国,倾心遥敬,夜分之后,像忽自至,其人舍宅,建此伽蓝。
五、勃伽夷城
王城西行三百余里,至勃伽夷城。中有佛坐像,高七尺余,相好允备,威肃嶷然,首戴宝冠,光明对照。闻诸土俗曰:本在迦湿弥罗国,请移至此。昔有罗汉,其沙弥弟子临命终时,求酢米饼。罗汉以天眼观,见瞿萨旦那国有此味焉,运神通力,至此求获。沙弥啖已,愿生其国。果遂宿心,得为王子。既嗣位已,威摄遐迩,遂逾雪山,伐迦湿弥罗国。迦湿弥罗国王整集戎马,欲御边冠。时阿罗汉谏王:“勿斗兵也,我能退之。”寻为瞿萨旦那王说诸法要。王初未信,尚欲兴兵。罗汉遂取此王先身沙弥时衣,而以示之。王既见衣,得宿命智,与迦湿弥罗王谢咎交欢,释兵而返,奉迎沙弥时所供养佛像,随军礼请。像至此地,不可转移,环建伽蓝,式招僧侣,舍宝冠置像顶。今所冠者,即先王所施也。
六、鼠壤坟传说
王城西百五六十里,大沙碛正路中,有堆阜,并鼠壤坟也。闻之土俗曰:此沙碛中,鼠大如猬,其毛则金银异色,为其群之酋长,每出穴游止,则群鼠为从。昔者,匈奴率数十万众,冠略边城,至鼠坟侧屯军,时瞿萨旦那王率数万兵,恐力不敌,素知碛中鼠奇,而未神也。洎乎冠至,无所求救,君臣震恐,莫知图计,苟复设祭,焚香请鼠,冀其有灵,少加军力。其夜瞿萨旦那王梦见大鼠曰:“敬欲相助,愿早治兵。旦日合战,必当克胜。”瞿萨旦那王知有灵祐,遂整戎马,申令将士,未明而行,长驱掩袭。匈奴之闻也,莫不惧焉,方欲驾乘被铠,而诸马鞍、人服、弓弦、甲縺,凡厥带系,鼠皆啮断。兵寇既临,面缚受戮。于是杀其将,虏其兵,匈奴震慑,以为神灵所祐也。瞿萨旦那王感鼠厚恩,建祠设祭,奕世遵敬,特深珍异。故上自君王,下至黎庶,咸修祀祭,以求福祐。行次其穴,下乘而趋,拜以致敬,祭以祈福。或衣服弓矢,或香花肴膳,亦既输诚,多蒙福利。若无享祭,则逢灾变。
七、沙摩若僧伽蓝
王城西五六里,有娑摩若僧伽蓝。中有窣堵波,高百余尺,甚多灵瑞,时烛神光。昔有罗汉自远方来,止此林中,以神通力,放大光明。时王夜在重阁,遥见林中光明照曜,于是历问,佥曰:“有一沙门自远而至,宴坐林中,示现神通。”王遂命驾,躬注观察。既睹明贤,心乃祗敬,钦风不已,请至中宫。沙门曰:“物有所宜,志有所在。幽林薮泽,情之所赏,嵩堂邃宇,非我攸闻。”王益敬仰,深加宗重,为建伽蓝,起窣堵波。沙门受请,遂止其中。顷之,王感获舍利数百粒,甚庆悦,窃自念曰:“舍利来应,何其晚欤?早得置之窣堵波下,岂非胜迹?”寻诣伽蓝,具白沙门。罗汉曰:“王无忧也,今为迹?”寻诣伽蓝,具白沙门。罗汉曰:“王无忧也,今为置之。宜以金银铜铁大石函等,以次周盛。”王命匠人,不日功毕,载诸宝舆,送至伽蓝。是时也,王宫导从、庶僚凡百,观送舍利者,动以万计。罗汉乃以右手举窣堵波,置诸掌中,谓王曰:“可以藏下也。”遂坎地安函,其功斯毕,于是下窣堵波,无所倾损。观睹之徒,叹未曾有,信佛之心弥笃,敬法之志斯坚。王谓群官曰:“我尝闻佛力难思,神通难究。或分身百亿,或应迹人天。举世界于掌内,众生无动静之想,演法性于常音,众生有随类之悟。斯则神力不共,智慧绝言。其灵已隐,其教犹传。餐和饮泽,味道钦风,尚获斯灵,深赖其福。勉哉凡百,宜深崇敬,佛法函深,于是明矣。”
八、麻射僧伽蓝及蚕种之传入
王城东南五六里,有麻射僧伽蓝,此国先王妃所立也。昔者,在国未知桑蚕,闻东国有之,命使以求。时东国君秘而不赐,严敕关防,无令桑蚕种出也。瞿萨旦那王乃卑辞下礼,求婚东国。国君有怀远之志,遂允其请。瞿萨旦那王命使迎妇,而诫曰:“尔致辞东国君女,我国素无丝绵桑蚕之种,可以持来,自为裳服。”女闻其言,密求其种,以桑蚕之子置帽絮中,既至关防,主者遍索。唯王女帽不敢以检。遂入瞿萨旦那国,止麻射伽蓝故地,方备仪礼,奉迎入宫,以桑蚕种留于此地。阳春告始,乃植其桑,蚕月既临,复事采养。初至也,尚以杂叶饲之,自时厥后,桑树连荫。王妃乃刻石为制,不令伤杀,蚕蛾飞尽,乃得治茧,敢有犯违,明神不祐。遂为先蚕建此伽蓝。数株枯桑,云是本种之树也。故今此国有蚕不杀,窃有取丝者,来年辄不宜蚕。
九、龙鼓传说
城东南百余里有大河,西北流,国人利之,以用溉田。其后断流,王深怪异。于是命驾问罗汉僧曰:“大河之水,国人取给,今忽断流,其咎安在?为政有不平,德有不洽乎?不然,垂谴何重也?”罗汉曰:“大王治国,政化清和。河水断流,龙所为耳。宜速祠求,当复昔利。”王因回驾,祠祭河龙。忽有一女凌波而至,曰:“我夫早丧,主命无从。所以河水绝流,农人失利。王于国内选一贵臣,配我为夫,水流如昔。”王曰:“敬闻,任所欲耳。”龙遂目悦国之大臣。王既回驾,谓群下曰:“大臣者,国之重镇;农务者,人之命食。国失镇则危,人绝食则死。危、死之事,何所宜行?”大臣越席,跪而对曰:“久已虚薄,谬当重任。常思报国,未遇其时。今而预选,敢塞深责。苟利万姓,何吝一臣?臣者国之佐,人者国之本,愿大王不再思也。幸为修福,建僧伽蓝。”王允所求,功成不日。其臣又请早入龙宫,于是举国僚庶,鼓乐饮饯。其臣乃衣素服,乘白马,与王辞诀,敬谢国人。驱马入河,履水不溺,济乎中流,麾鞭画水,水为中开,自兹没矣。顷之,白马浮出,负一旃檀大鼓,封一函书。其书大略曰:“大王不遗细微,谬参神选,愿多营福,益国滋臣。以此大鼓,悬城东南,若有寇至,鼓先声震。”河水遂流,至今利月。岁月浸远,龙鼓久无。旧悬之处,今仍有鼓。池侧伽蓝,荒圮无僧。
十、古战场
王城东三百余里大荒泽中,数十顷地,绝无蘖草,其土赤黑。闻诸耆旧曰:“败军之地也。昔者,东国军师百万西伐,此时瞿萨旦那王亦整齐戎马数十万众,东御强敌,至于此地,两军相遇,因即合战。西兵失利,乘胜残杀,虏其王杀其将,诛戮士卒,无复孑遗。流血染地,其迹斯在。
十一、媲摩城雕檀佛像
战地东行三十余里,至媲摩城。有雕檀立佛像,高二丈余,甚多灵应,时烛光明。凡在疾病,随其痛处,金薄贴像,即时痊复。虚心请愿,多亦遂求。闻之土俗曰:此像,昔佛在世憍赏弥国邬陁衍那王所作也。佛去世后,自彼凌空至此国北曷劳落迦城中。初,此城人安乐富饶,深著邪见,而不珍敬,传其自来,神而不贵。后有罗汉礼拜此像,国人惊骇,异其容服,驰以白王。王乃下令,宜以沙土坌此异人。时阿罗汉身蒙沙土,糊口绝粮。时有一人,心甚不忍,昔常恭敬尊礼此像,及见罗汉,密以馔之。罗汉将去,谓其人曰:“却后七天,当雨沙土,填满此城,略无遗类。尔宜知之,早图出计。由其坌我,获斯殃耳。”语已便去,忽然不见。其人入城,具告亲故,或有闻者,莫不嗤笑。至第二日,大风忽发,吹去秽壤,雨杂宝满衢路。人更骂所告者。此人心知必然,窃开孔道,出城外而穴之。第七日夜,宵分之后,雨沙土满城中。其人从孔道出,东趣此国,止媲摩城。其人才至,其像亦来,即此供养,不敢迁移。闻诸先记曰:释迦法尽,像入龙宫。今曷劳落迦城为大堆阜,诸国君王、异方豪右,多欲发掘,取其宝物。适至其侧,猛风暴发,烟云四合,道路迷失。
十二、尼壤城
媲摩川东入沙碛,行二百余里,至尼壤城,周三四里,在大泽中。泽地热湿,难以履涉。芦草荒茂,无复途径,唯趣城路,仅得通行,故往来者莫不由此城焉。而瞿萨旦那以为东境之关防也。
大流沙以东行程
从此东行,入大流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来者聚遗骸以记之。乏水草,多热风。风起则人畜昏迷,因以成病。时闻歌啸,或闻号哭,视听之间,恍然不知所至,由此屡有丧亡,盖鬼魅之所致也。
行四百余里,至睹货逻故国。国久空旷,城皆荒芜。
从此东行六百余里,至折摩驮那故国,即沮末地也。城郭岿然,人烟断绝。
复此东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也。
推表山川,考采境壤,详国俗之刚柔,系水土之风气。动静无常,取舍不同,事难穷验,非可仰说。随所游至,略书梗概,举其闻见,记诸慕化。斯固日入以来,咸沐惠泽,风行所及,皆仰至德。混同天下,一之宇内,岂徒单车出使,通驿万里者哉!
记赞
记赞曰:大矣哉,法王之应世也!灵化潜运,神道虚通。尽形识于沙界,绝起谢于尘劫。形识尽,虽应生而不生;起谢绝,示寂灭而无灭。岂实迦维降神,娑罗潜化而已。固知应物效灵,感缘垂迹,嗣种刹利,绍胤释迦,继域中之尊,擅方外之道。于是舍金轮而临制法界,摛玉毫而光抚含生。道洽十方,智周万物,虽出希夷之外,将庇视听之中。三转法轮于大千,一音振辩于群有,八万门之区别,十二部之综要,是以声教之所沾被,驰骛福林;风轨之所鼓扇,载驱寿域。圣贤之业盛矣,天人之义备矣!然忘动寂于坚固之林,遗去来于幻化之境。莫继乎有待,匪遂乎无物。尊者迦叶妙选应真,将报佛恩,集斯法宝。四含总其源流,三藏括其枢要。虽部执兹兴,而大宝斯在。越自降生,洎乎潜化,圣迹千变,神瑞万殊。不尽之灵逾显,无为之教弥新。备存经诰,详著记传。然尚群言纷纠,异议舛驰。原始要终,罕能正说。此指事之实录,尚众论之若斯,况正法幽玄,至理冲邈,研核奥旨,文多阙焉。是以前修令德,继轨逸经之学;后进英彦,踵武缺简之文。大义郁而未彰,微言阙而无问。法教流渐,多历年所,始自炎汉,迄于圣代。传译盛业,流美联晖。玄道未摅,真宗犹昧,匪圣教之行藏,固王化之由致。我大唐临训天下,作孚海外,孝圣人之遗则,正先王之旧典。阐兹像教,郁为大训,道不虚行,弘在明德。遂使三乘奥义,郁于千载之下;十力遗灵,閟于万里之外。神道无方,圣教有寄,待缘斯显,其言信矣。
夫玄奘法师者,疏清流于雷泽,派洪源于妫川。体上德之祯祥,蕴中和之淳粹,履道合德,居贞葺行。福树曩因,命偶昌运。拔迹尘俗,闲居学肆,奉先师之雅训,仰前哲之令德。负笈从学,游方请业,周流燕赵之地,历览鲁卫之郊,背三河而入秦中,步三蜀而抵吴会。达学髦彦,遍效请益之勤;冠世英贤,屡申求法之志。侧闻余论,考厥众谋,竞党专门之义,俱嫉异道之学。情发讨源,志存详考。属四海之有截,会八表之无虞,以贞观三年仲秋朔旦,褰裳遵路,杖锡遐征。资皇化而问道,乘冥祐而孤游,出铁门、石门之厄,逾凌山、雪山之险。聚移灰管,达于印度。宣国风于殊俗,喻大化于异域。亲乘梵学,询谋哲人。宿疑则览文明发,奥旨则博问高才,启灵府而究理,廓神衷而体道,闻所未闻,得所未得,为道场之益友,诚法门之匠人者也。是知道风昭著,德行高明,学蕴三冬,声驰万里。印度学人,咸仰盛德,既曰经笥,亦称法将。小乘学徒,号木叉提婆(唐言解脱天。)大乘法众,号摩诃耶那提婆。(唐言大乘天。)期乃高其德而传徽号,敬其人而议嘉名。至若三轮奥义,三请微言,深究源流,妙穷枝叶,奂然慧悟,怡然理顺,质疑之义,详诸别录。既而精义通玄,清风载扇,学已博矣,德已盛矣。于是乎历览山川,徘徊郊邑。出茅城而入鹿苑,游杖林而栖鸡园,回眺迦维之国,流目拘尸之城。降生故基,与川原而膴々,潜灵旧趾,对郊阜而茫茫。览神迹而增怀,仰玄风而永叹,匪唯麦秀悲殷,黍离愍周而已。是用详释迦之故事,举印度之茂实,颇采风壤,存记异说。岁月遄迈,寒暑屡迁,有怀乐土,无忘返迹。请得如来肉舍利一百五十粒;金佛像一躯,通光座高尺有六寸,拟摩揭陁国前正觉山龙窟影像;金佛像一躯,通光座高三尺三寸,拟婆罗痆斯国鹿野苑初转法轮像;刻檀佛像一躯,通光座高尺有五寸,拟憍赏弥国出爱王思慕如来刻檀写真像;刻檀佛像一躯,通光座高二尺九寸,拟劫比他国如来自天宫降履宝阶像;银佛像一躯,通光座高四尺,拟摩揭陁国鹫峰山说《法花》等经像;金佛像一躯,通光座高三尺五寸,拟那揭罗曷国伏毒龙所留影像;刻檀佛像一躯,通光座高尺有三寸,拟吠舍厘国巡城行化像。大乘经二百二十四部;大乘论一百九十二部;上座部经律论一十四部;大众部经律论一十五部;三弥底部经律论一十五部;弥沙塞部经律论二十二部;迦叶臂耶部经律论一十七部;法密部经律论四十二部;说一切有部经律论六十七部;因论三十六部;声论一十三部。凡五百二十夹,总六百五十七部。将弘至教,越践畏途,薄言旋轫,载驰归驾。出舍卫之故国,背伽耶之旧郊,逾葱岭之危隥,越沙碛之险路。十九年春正月,达于京邑,谒帝雒阳。肃承明诏,载令宣译,爰召学人,共成胜业。法云再荫,慧日重明,黄图流鹫山之化,赤县演龙宫之教。像运之兴,斯为盛矣。法师妙穷梵学,式赞深经,览文如已,转音犹响。敬顺圣旨,不加文饰。方言不通,梵语无译,务存陶冶,取正典谟,推而考之,恐乖实矣。
有搢绅先生动色相趋,俨然而进曰:“夫印度之为国也,灵圣之所降集,贤懿之所挺生。书称天书,语为天语,文辞婉密,音韵循环,或一言贯多义,或一义综多言,声有抑扬,调裁清浊。梵文深致,译寄明人,经旨冲玄,义资盛德。若其裁以笔削,调以宫商,实所未安,诚非谠论。传经深旨,务从易晓,苟不违本,斯则为善。文过则艳,质甚则野。谠而不文,辩而不质,则可无大过矣,始可与言译也。李老曰:‘美言者则不信,信言者则不美。’韩子曰:‘理正者直其言,言饰者昧其理。’是知垂训范物,义本玄同,庶祛蒙滞,将存利喜。违本从文,所害滋甚。率由旧章,法王之至诫也。”缁素佥曰:“俞乎,斯言谠矣!昔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修《春秋》,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之徒,孔门文学,尝不能赞一辞焉。法师之译经,亦犹是也,非如童寿逍遥之集文,任生、肇、融、睿之笔削。况乎园方为圆之世,斫雕从朴之时,其可增损圣旨,绮缲经文者欤?”
辩机远承轻举之胤,少怀高蹈之节,年方志学,抽簪革服,为大总持寺萨婆多部道岳法师弟子。虽遇匠石,朽木难雕,幸入法流,脂膏不润。徒饱食而终日,诚面墙而卒岁。幸藉时来,属斯嘉会。负燕雀之资,厕鹓鸿之末。爰命庸才,撰斯方志。学非博古,文无丽藻,磨钝励朽,力疲曳蹇。恭承志记,伦次其文,尚书给笔札而撰录焉。浅智褊能,多所阙漏;或有盈辞,尚无刊落。昔司马子长,良史之才也,序《太史公书》,仍父子继业,或名而不字,或县而不郡。故曰一人之精,思繁文重,盖不暇也。其况下愚之智,而能详备哉?若其风土习俗之差,封疆物产之记,性智区品,炎凉节候,则备写优薄,审存根实。至于胡戎姓氏,颇称其国。印度风化,清浊群分,略书梗概,备如前序。宾仪、嘉礼、户口、胜兵、染衣之士,非所详记。然佛以神通接物,灵化垂训,故曰神道洞玄,则礼绝人区,灵化幽显,则事出天外。是以诸佛降祥之域,先圣流美之墟,略举遗灵,粗申记注。境路盘纡,疆埸回互,行次即书,不存编比。故诸印度无分境壤,散书国末,略指封域。书行者,亲游践也;举至者,传闻记也。或直书其事,或曲畅其文。优而柔之,推而述之,务从实录,进诚皇极。二十年秋七月,绝笔杀青。文成油素,尘黩圣鉴,讵称天规?然则冒远穷遐,实资朝化;怀奇纂异,诚赖皇灵。逐日八荒,匪专夸父之力;凿空千里,徒闻博望之功?鹫山徙于中州,鹿苑掩于外囿,想千载如目击,览万里若躬游,敻古之所不闻,前载之所未记。至德焘覆,殊俗来王,淳风遐扇,幽荒无外。庶斯地志,补阙《山经》,颂左史之书事,备职方之遍举。
杨奎松:怎么会有人这样写历史
评这样的书,实在让人痛苦;用这种方法写书,实在误己误人误社会。
从没有想过会读金一南的书,因为我们的专业原本差别很大。他在国防大学战略教研部任职,从发表的文章看,主要做的是时政评论性质的工作;我做的则是实证的历史研究。两项工作性质和方法差距很大,原本有点风马牛不相及。知道金出版有《苦难辉煌》一书(金一南:《苦难辉煌》,华艺出版社2009年版),书店里简单翻过,因为发现是纪实文学体,文字、史实随性发挥,观点及资料引证又全无出处注释说明,因此也没有动过去读的念头。
所以会想到必须要读一下金书,是因为今年纪念共产党诞生九十周年,许多报刊杂志和电视台都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做纪念文字或片子,一些编辑记者把他们写好的稿本发来请我帮忙在史实上“把把关”,意外发现其中许多错误如出一辙,十分雷同。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他们这些出错的文字,大都是从金书中抄来的。为此我不得不上网把金书相关章节找出来看了一遍,结果让我大吃一惊:怎么会有人这样写历史!
我最初看到金书是在书店小说散文一类文学书里面,想来作者出版这本书时应该也没有想要当历史书来出。既然是文学书,自然也就像“××演义”一样,不应当被人们当成历史书来读。奇怪的是,今年网上各种转载铺天盖地,几乎所有网站在转载和介绍时都把它当成了一部真实的历史著作来对待。从网上看,作者本人如今看来也忘了自己这本书的文学性,到处去讲“党史研究”,俨然变成一个中共党史的研究专家了。这也难怪许多人、包括记者编辑们,大都把这本书当成了一部真实的历史书来读、来引用了。更有甚者,一些来得快的写手,已经不加分辨地把金书讲的故事当成历史真实,抄到自己的书里面去做论据了。
以前读过的写中共历史的纪实文学作品,基本上是两类,一类是权延赤、叶永烈式的,借助大量访谈记录,结合个别档案史料,加以文学性描写;一类是黎汝清式的,主要着眼于文学描述,也大量利用访谈回忆史料,同时特别会就一些历史说法做出个人的解读。两种方式,都是以讲述历史故事为主,但多少都还有自己的史料发掘,特别是会透过鲜为人知的当事人回忆史料呈现出一些历史细节。金书的写法却与上述作品大不相同。查作者既非专业作家,也无长期从事历史研究的经历。作者的文章过去基本上都是谈论时政和现实国际关系问题的,几乎没有发表过史实研究性的论文,又如何能够一朝成就一本几十万字的煌煌之作呢?
读过金书的部分篇章即可发现,作者对历史几乎没有什么研究,不过是借助于近现代史或中共党史学界同行的研究成果。金书其实是作者根据自己的观点和创作意图,把学界同人各种研究著述按其需求剪切拼接,加工“串烧”,再结合自己随性发挥的文学性语言,打造出来的一种速成品。
从学术研究的角度,大量借助或引用他人的研究成果并非不可,只要你能严格按照学术研究的基本规范,切实理解他人的研究,准确使用他人研究的史料、史实和观点,把转引的资料或引述的观点、说法的原始出处注释清楚,得出不同于前人的观点或历史分析。即便是创作历史纪实作品,倘能准确了解宏观背景,基本史实不虚构,一般叙述不离谱,也算OK.
让人十分诧异的是,作者身为学术研究人员,照理不会不懂学术研究的基本规范,然而金书从头到尾,大量借助、利用了他人发掘、引用的研究资料,包括直接借鉴利用了学界同仁的研究发现和观点、结论,却既不注转引出处,也不做资料说明,更不去鉴别考证,全书连个最偷懒的“参考文献”都不列,更不用说作者连想都没想过还应该要写上一两句感谢前人研究的礼貌话了。给人印象,书中利用的大量新近发掘的史料和观点,都是作者自己研究发现和创造出来的。其实,金书不仅“借”得不明不白,也“用”得极不准确。
今日中国,社会浮躁,人人都想抄近路、走捷径,做学问的人也一样急功近利,这确是事实。但是,在学术界有一些最基本的规范,大家至少都还是在谨慎地遵守着的。金书作者自认“学者”(金一南在一篇采访文字中明确给自己定位为“研究国家安全和战略问题的学者”。见《中国青年报》2009年2月20日,B8版),就必须要谨守学者的行为规矩和道德良知。为了让金书作者、也包括那些读过金书的读者知道该书一些史实问题所在,以下特就已读过的金书第一章中比较典型的问题稍加正误与批评。
不可理解的错“抄”
自从政府教育、科研管理机构开始拿量化指标来管理学术研究以来,“天下文章一大抄”就成为国人见怪不怪的现象了。八九十年代高校中曾经兴起过所谓“剪刀加浆糊”的专业创作队伍,我们今天还经常能发现许多人做科研是靠“抄”的。但是,这种人“抄”也大都还是“抄”自己专业范围内的东西,跨行跨专业“抄”,以至错“抄”百出的情况似乎还鲜有见到。而金书却恰恰开了这一先例。以下仅举几例:
例一,金书第6页引述北京政府驻俄公使刘镜人两则电报,原文可见于台湾中研院近史所出版的《中俄关系史料·俄政变与一般交涉》卷,大陆人教版高中历史教材第九册的一篇课文中即录有这两则电报。
相信作者应该是从网上或其他渠道读到的那篇被收为课文的文章并抄来这两则电报的,拿来用也就算了,作者明明不熟悉这段历史,却偏要画蛇添足地去调侃刘镜人的翻译能力。
书中写道:“刘镜人的俄译汉有些问题,布尔什维克本应译为‘多数派’,却被他翻译为‘广义派’,让人看了有些摸不着头脑。”其实,和20世纪初以来诸如“社会主义”、“共产党”之类的众多名词一样,“广义派”三个字也是从日文汉字用法中借用过来的。早在俄国十月革命之前,日本人在中国办的《顺天时报》上就有“广义派”的用法了,在刘镜人发出金书所引的这两封电报之前,北京政府以及国内京津报刊也都在使用这一名词了。故刘镜人不是“俄译汉”创造出这一名词,而是借用国内的这一译法以求容易明了罢了。这自然也就根本不可能出现作者以为的那种“让人看了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情况。
关于这一概念当年的使用情况,台湾学者王聿均在1978年出版的学界最早研究这段时间中苏关系史的著作———《中苏外交的序幕》一书时,就专门做过解释。他写道:“当时北京政府称布尔塞维克为广义派、多数党、过激派或激党。”(王聿均:《中苏外交的序幕》,台北中研院控史研究所专刊[10],1978年,第44页)
例二,第7页,金书谈及1923年1月26日发表的《孙文越飞联合宣言》中的一段话,总共90多个字,和台湾、大陆通用的文本相比,竟然一多半不一样。
孙越宣言最早发表在上海英文《大陆报》上,当时即有《东方杂志》、《时报》、《民信日刊》等多家报刊刊出译文。译文内容差别不大,最准确的译文属《民信日刊》使用的世界通讯社的译文,1933年《外交月报》校订再刊,以后先后被台湾出版的《国父全集》和大陆出版的《孙中山全集》用为宣言的中译文定本,故以后的中文研究者亦均以此译文为准。
该译文是:“孙逸仙博士以为共产组织甚至苏维埃制度,事实均不能引用于中国。因中国并无使此项共产制度或苏维埃制度可以成功之情况也。此项见解,越飞君完全同感。且以为中国最要最急之问题,乃在民国的统一之成功,与完全国家的独立之获得。”(《孙文越飞联合宣言》,1923年1月26日,转见《孙中山全集》第7卷,中华书局,1985年,第51-52页。)
金书转抄的文字是:“孙中山博士认为,共产主义秩序,乃至苏菲(维)埃制度不能实际上引进中国,因为在这里不存在成功地建立共产主义或苏菲(埃)制度的条件。越飞先生完全同意这一看法,并且进一步认为,中国当前最重要最迫切的问题是实现国家统一和充分的民族独立。”
金书引文和通行的宣言汉译本相比,最大的不同是前者是1920年代的汉译文字,金书引文则是1949年以后大陆普通话流行后的汉译文字。奇怪的是,金书引文中竟然还有一个1920年代有时还会出现的译名“苏菲埃”。作者特地在“菲”字后面加上一个括号,里面注明应是“维”字,给人印象这是1920年代当时的文件。殊不知,当时人的行文习惯,是不会使用“实际上”、“并且”、“进一步”等这一类词汇的。而且,像“孙中山博士”这样的用法也很少能见到。(仅见《东方杂志》第20卷第2号[1923年1月]的译文用了“中山”两个字,这是以孙的化名“中山”来替代英文中“孙博士”一词的。中文译名后面有名衔者,通常不能直呼其名,如孙文,或其化名,如孙中山,多用其字或号。“逸仙”就是孙的号。)
因此,金书引文由何而来就让人倍感疑惑了。
是不是作者自己另译了英文了呢?当然不是。作者刻意保留那个“菲”字并做订正,就说明作者是想保持抄来的文字的历史旧貌的。只是通常情况下,如果作者知道此一引文实系英文汉译,他理应注意的是译文是否准确,而不是去刻意保留汉译发表时的样子。坦率地说,如果作者真是想保持原貎,理应直接引用原文,同时自行翻译并与其他译文互校。
此段宣言文字的英文原文可见于韦慕庭编辑的《ADocumentary History of Chinese Communism》一书。原文如下:
Dr. Sun is of the opinion that, because of the non-existence of conditions favourable to their successful application in China, it is not possible to carry out either Communism or even the Soviet system in China. M. Joffe agrees entirely with this view; he is further of the opinion that China’s most important and most pressing problems are the completion of national unification and the attainment of full national independence.
此段文字今天直译应为:
孙博士指出,共产主义甚至苏维埃制度不可能实行于中国,因为在中国不存在适合他们成功的条件。越飞完全同意这一看法,他进一步指出,中国最重要和最迫切的问题是完成国家统一和获得充分的民族独立。比较通行的旧译文和金书引文,不难看出金书引文既不合当年的行文习惯,又不能准确地反映原文的意思,无论就准确性,还是就中文的行文,都十分蹩脚。既然如此,金书作者为什么不直接利用大家至今都在利用的旧译文,而非要别出心裁地去辗转抄来如此蹩脚的一段引文呢?是金书作者不知道在大陆有《孙中山全集》之类的资料书,还是这段引文是作者自己生造出来的?
例三,第9页,作者写道:“1917年11月10日,上海《民国日报》出现大号标题:‘美克齐美(M axim alist音译,过激党之意)占据都城’,这是中国最早报道十月革命的报纸。”(从引述文字的相似度看,作者似乎是从马红霞等著《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的关系》一书第二章抄来的)因系转抄,作者连同“美克齐美”四字后面原作所加的括号中文字也一并抄了下来。
查,整个这段话最早出自向青1980年代初的一篇论文(向青:《中国共产党创建时期的共产国际和中国革命》,《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关系论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4页)。按照金书大量出错的资料来源情况分析,作者应该不会去查找30年前向青教授的文章,想必是从二手甚至三手的文章或书中辗转抄来的。但无论如何,金书所抄的这段文字和向青文章中的文字基本无差,这也说明作者一般情况下不会自己抄错,凡错者多为来源中即错了。
向青文章中的这段文字如下:“十月革命以后,中国最早报导这一革命的是上海《民国日报》。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十日,《民国日报》大号标题是:‘美克齐美(M axim alist音译,过激党之意)占据都城’。”
对比两段文字,可知两者相同度极高。重要的是,作者抄录时完全没有注意这则资料的说法有什么问题。
实际上,向青在括弧中做的这个注解并不十分恰当。“M axim alist”的原形是“M axim al”,是极大、极多的意思,加上后缀ism,意为“极多”或“多数主义”。故所谓“M axim alist”,也就是“多数派”或“布尔什维克派”。金书作者既然任职于战略教研部,专门研究国际战略问题,英文理当不差,应该很容易发现转引的这个注解有问题。作者批评刘镜人译文水平不高,把“多数派”译成了“广义派”,自己却不加辨析,照抄了事以讹传讹。
不仅如此,只要查一下当时的报纸,就会知道向青当年的说法并不确切,因为上海《民国日报》并不是最早报道十月革命消息的。1917年11月10日当天发表俄国革命消息的就有多家中国报纸,包括《申报》、《时报》、《中华新报》等,不能说《民国日报》报得最早。
更为荒唐的是,1917年11月10日上海《民国日报》报道这一消息的“大号标题”也不是什么“美克齐美占据都城”,而是“突如其来之俄国大政变”。在此标题下分别转报了俄京电、伦敦电几则消息。因此小标题分别是:“临时政府已推翻”,“新政府即将提出公正之和议”等,“美克齐美党(注意:向青原文漏抄了一个‘党’字,金书自然也就没有了这个‘党’字)占据都城”一句,不过是该版三个子标题中的一个而已。
这里还特别需要说明一点,上述报道及其内容,其实都可见于目前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高中世界历史九年级教材。那里面对“美克齐美党”直接解释为“布尔什维克党”,由此亦可知作者这段文字肯定不是从中学教材里抄来的。连中学历史课文的内容,作者都会抄错至如此地步,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例四,还是第9页,紧接着上面的说法,作者写道:“孙中山看完报后,立即通过中间媒介给列宁一信,代表国民党向布尔什维克党人表示高度敬意,希望中俄两国革命党人团结在一起,共同斗争。”还说:“列宁称这封信是‘东方的曙光’。外交人民委员齐契林代表列宁回信:‘我们的胜利就是你们的胜利,我们的失败就是你们的失败,为了无产阶级的共同利益,在这伟大的斗争中团结起来。’”
查,这段多处失实的文字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抄自何新若干年前所著《毛泽东生平重大事件编年纪事》。
何著原文如下:
“1917年11月10日,孙中山给列宁一信,代表国民党向布尔什维克党人表示高度敬意,希望中俄两国革命党人团结在一起,共同斗争。”
“列宁称这封信是‘东方的曙光’。外交人民委员齐契林代表列宁回信:‘我们的胜利就是你们的胜利,我们的失败就是你们的失败,为了无产阶级的共同利益,在这伟大的斗争中团结起来。’”(何新:《毛泽东生平重大事件编年纪事》[二],敏思博客)
但何新的这段文字注明是为其写《毛泽东大传》做资料准备的,并非正式发表之物,故何新可以不负出错的责任。金书作者原文照录,并且公开发表出来,就难辞其咎了。
这里主要失实之处有二:一是所谓孙中山看完报后立即给列宁一信云云。有关这件事,1994年就有学者在《历史研究》上专门做过考察。作者的结论很清楚:“孙中山对俄国十月革命和苏俄的认识经历了一个逐步发展变化的过程……他从开始静观十月革命的发展到首次电贺苏俄革命成功,再到意欲师法苏俄,前后经过了三四年的观察、了解。”换言之,金书所说的那封孙中山看完1917年11月10日《民国日报》后立即通过中间媒介给列宁的信,其实并不存在,或者说作者完全搞错了时间。
孙中山在得知俄国革命消息后有没有去电表示祝贺的事情呢?有,但那是对几个月之前发生的1917年俄国的二月革命,并非是对十月革命。俄历2月29日(即公历3月12日)沙皇被推翻后,孙“立即召集在沪民党议员讨论此次俄变,并致电圣彼得堡临时政府议会议长,以中国同仁身份表示祝贺。”(转见崔书琴:《孙中山与共产主义》,香港亚洲出版社,1954年,第18页。也因此,几个月后俄国竟又爆发新的政变,一举推翻了孙中山等人看好的二月革命后成立起来的俄国共和政府,孙中山自然也就没有可能马上再给新政府去电祝贺了。这既是常理,也是常情。孙中山一派人开始改变对列宁新政府的看法,已经是1918年5月以后的事情了。孙中山去函(至于是函是电,因为在俄国档案馆里找不到原件,故至今尚不清楚)表示祝贺,更是到了1918年夏天了(李玉刚:《孙中山对俄国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的反应》,《历史研究》1994年第6期)。
二是金书引述的齐契林信的中文译文明显不准确。何新的中文引文来自于前述向青早年的那篇文章,向青是自己摘译自于珍妮道格拉斯编辑的《苏联外交政策文件1917-1924》一书的(向青前引文,同向青前引书,第55页)。此书中的文件全部由俄文译成英文,向青当年再由英文译成中文,也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扭曲的情况。实际上,齐契林的这封信早就有译者直接从俄文翻译过来了。该段文字的译文明显不同于金书转抄的译文。这段译自俄文,且被大多数研究者一直在使用着的译文是:“在这个艰辛的时刻,俄国劳动阶级就向他们的中国兄弟呼吁,号召他们共同进行斗争。因为我们的胜利就是你们的胜利,如果我们遭受毁灭你们也要遭受毁灭。”(孙剑晨译:《与孙中山交换外交信件》,《史学译丛》1958年第3期)
比较两个译文,可以看出,除了句式颠倒以外,金书所引译文有两处误译。一是把齐契林信中特别强调的俄国革命极端困苦,急需得到中国兄弟支持的语意完全改变了。因为删去了前面的译文,又把“这个艰辛的时刻”,误译成了颇带乐观鼓动色彩的“伟大的斗争”,导致意思发生了改变;二是把原文中特别强调的和“中国兄弟”对等的概念,即“俄国劳动阶级”,误译成了“无产阶级”。给人印象,列宁等人完全弄不清孙中山及其革命党的状况,相信可以号召孙中山“为了无产阶级的共同利益”和布尔什维克团结斗争。这自然也扭曲了原文的意思。显然,作者对此除了“拿来”以外,一样毫无辨识的能力。
例五,仍是第9页,金书宣称:“维经斯基1920年3月来华,后来有人认为他是来帮助建立中国共产党的,但维经斯基向共产国际报告说,他的首要任务是‘立足于日美中三国利益发生冲突,要采取一切手段来加剧这种冲突’;首先要考虑的是苏俄在远东的安全,在这个基础上才考虑如何联合中国的革命力量、支援中国革命。”
金书之胡抄乱写、粗制滥造,在这里又一次达到惊人的程度。
第一,维经斯基1920年到底什么时候来华?本页讲的是3月,29页写的是4月,可知作者抄这则资料是见是3月,就写3月;抄下资料见是4月,便原封不动照抄4月。至于两者时间上有什么矛盾或出入,就不去管了。事实上,有关维经斯基来华时间有许多档案、信件、回忆史料,也有学者专门撰文做过考证,是4月而非3月。
第二,所谓有人认为维经斯基是来帮助建立中国共产党的,实际上维经斯基在给共产国际的报告里说,他的首要任务是立足于日美中三国利益发生冲突云云,完全是张冠李戴,搞错了人名。那个向共产国际报告说明此项任务的人,不叫维经斯基,中文译为“维连斯基-西比里亚科夫”。
第三,这个维连斯基和维经斯基不同,他同时负有“外交使命”,因此,也不能简单地把他的工作任务和维经斯基的工作任务混为一谈。维经斯基的主要工作,在他给上级领导机关的信里写得很清楚,就是“主要从事……把各革命团体联合起来组成一个中心组织”,在上海和中国各地建立革命局,召开代表会议,同时建立一个总的社会主义青年团等(《维经斯基给某人的信》,1920年6月;《维经斯基给俄共[布]中央西伯利亚局东方民族处的信》,1920)
第四,维连斯基虽然负有外交使命,但在他的报告里也没有讲过努力加剧日美中三国利益冲突是他的“首要任务”的话。他讲的是:这是“我们在远东的总政策”。在这一总政策之下,他又分列了实现这一总政策的三方面工作,一是唤起中、蒙、朝三国人民反抗外国资本家压迫的行动;二是努力支援东亚各国人民的革命运动;三是积极帮助朝鲜人和中国人建立游击队组织。他特别说明:鉴于我们一方面要避免苏俄直接与日本发生冲突,一方面始终要组织同日本帝国主义的斗争,因此,他应利用自己的“使者地位”,“在完成其他任务的同时,坚持在东亚各国人民当中开展共产主义宣传的工作。”(《维连斯基-西比里亚科夫就国外东亚人民工作给共产国际执委会的报告》,1920年9月1日,《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1],第38-42页)
不可接受的误“读”
以上仅举五例,讨论金书错“抄”问题仅在正文8页、实述四五页的范围(金书第1页为第一章标题页,无内容。前面8页正文中近半数文字都是作者的文学遐想,与史实真伪问题无关),就已费去数千字,无论时间或篇幅都不允许我再举证和订正下去了。但需要指出的是,即使在此8页当中,我没有提到的其他错误还有很多。下面的错误,虽然也多与囫囵吞枣、生吞活剥、不求甚解的错“抄”有关,但误读错读的性质略多。故将就把它们归为误“读”一类吧。
例一,第2页,开篇写读蒋介石1942年重庆初版西安事变日记时的感受,“想见‘蒋’当年写到这里,握笔的手定在不住颤抖……”云云。
这里,作者所说之日记,实为蒋介石所著《西安半月记》。但第一,作者因为看到他所去的那家图书馆里的这本书版权页上写的是“初版”字样,就误以为该书最早出版于1942年重庆,实则错矣。因该书早在西安事变发生后不久,即1937年上半年就由正中书局出版过了,以后还几度再版(蒋中正、蒋宋美龄:《西安半月记西安事变回忆录》,正中书局1937年)。1942年重庆版多半只是换了家出版社,另外再出而已。
第二,作者完全不知道蒋的这本貌似日记的所谓“半月记”,其实并非真的日记,而是由蒋介石的秘书陈布雷参考蒋日记按照蒋授意的政治意图改写而成的文字,是为宣传用的。且即使陈布雷所参考的蒋事变期间的所谓日记,也并非如金书所说是当场或当天所记,几乎都是事后补记的。
例二,第3页,写1936年西安事变发生时“委员长方寸大乱。他连衣帽都未穿戴整齐……只容他将终生最为心痛的一句话,留在那页干枯得几乎要碎裂的日记上:‘此次事变,为我国民革命过程中一大顿挫……’”云云。作者这里所引的这段蒋“连衣帽都未穿戴整齐时”留在“日记”上的话,根本就不是蒋的日记文字,不过是蒋介石事后为《西安事变半月记》写的引言里面的一段话。前面作者说他曾在图书馆读到这本小册子,但从这处错误看,作者可能并未直接读到《西安半月记》这本小册子,否则怎么会把这段引言中的话当成蒋的日记文字,还绘声绘色地加以想象呢。
例三,第5-6页,写国民党一大会议上李立三、毛泽东两个刚刚加入国民党的青年共产党员如何“能言善辩、词锋激烈”。说“李立三单刀直入,大段大段阐发自己的观点,其中不乏率直批评国民党的言论;毛泽东则主要以孙先生的说法为依据,论证自己的观点。”说连“汪精卫也发出由衷感叹:‘究竟是五四运动的青年!’”说孙中山因为赞赏李、毛“两个新锐”,“亲自批准毛泽东为章程审查委员”。
其实,这段文字大部分的原始出处应该是张国焘的《我的回忆》一书。只是,作者不仅关于汪精卫那段引文内容再次发生错抄问题,而且作者说什么李大段大段阐发自己的观点,率直批评国民党;毛以孙先生的说法为据论证自己观点云云,也和张国焘的说法不符。因此,可以大胆推测,作者还并不是直接从张国焘几十年后并不准确的回忆中抄来的,又是辗转抄来的。也因此,金书的这段说法,同样错得离谱。
国民党一大有会议记录留存下来,早已公开出版。就连李立三的儿子写其父亲这段辉煌经历时,虽然也要用张国焘日记来证明其父当时表现如何突出,但也不能不谨照当年的档案记录来做史实叙述,以免太过夸张(李思慎、刘之昆《李立三之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3页)。金书作者自然不会去看会议记录,但信口开河说什么李、毛在国民党一大上如何“能言善辩、词锋激烈”,还批评国民党云云,就涉嫌杜撰了。
查国民党一大开会17次(半天),会上报告、主席及代表提议发言460余人次,中共代表总共报告发言计20人次,远谈不上活跃。其中李立三仅发言一次,还是为中共代表谭平山的报告内容叫好,毫无批评国民党的意思。毛泽东发言6次,在中共代表中最突出。但毛发言前四次都是一句话,“请……付表决”。后两次发言是在会议结束的前一天上午,即第14次会议上,内容稍长,一是针对成立研究会事,一是针对比例选举方法,都与孙中山的说法无关。毛泽东入选章程审查委员,发生在第5次会议上。(《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记录》,1924年1月20-30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国民党第一、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史料》[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79页)此前毛仅在第3次会议上发过一次言,只讲过一句话,作者如何就能凭空想象出因毛泽东“以孙中山的说法为依据,论证自己的观点”,故备受孙中山的“赞赏”,被孙指定为章程审查委员这样的“史实”来呢?
例四,第11页,作者写道:“1923年1月《孙文越飞宣言》发表,他召集核心干部征询意见。”“联俄大家都无问题……争论的焦点在联共。”“汪精卫同意联俄,反对联共;廖仲恺则赞成联俄联共,认为既联俄,就必须联共;胡汉民介于汪、廖之间。……他的论点十分奇特:‘无政府主义者离我们比较共产党员要更远些,对待无政府主义者尚且如此,容纳共产党员入党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向孙中山建议,先对共产党人有条件地收容。条件是‘真正信仰本党的主义,共同努力于国民革命’;收容以后再有依据地淘汰。依据是‘发现了他们有足以危害本党的旁的作用,或旁的行动’。”“胡汉民的观点对孙中山影响很大。后来孙中山采纳有条件联共的主张,不同意实行党外合作,坚持让共产党人加入国民党实行‘党内合作’,主要就是出自胡汉民。”
这段资料理当是来自胡汉民1929年初的一篇讲演。所以说是“理当”,是因为金书作者一定没有读过这段史料,其引述注定又是从二手或三手材料中抄来的。因为是辗转抄来,结果又变得真假参半。比如书中所引胡汉民的两段带引号的话,后面一段话一看即知是从胡这篇讲演中来的。但前面所谓“无政府主义者离我们比较共产党员要更远些……”一句,不仅一望而知不是那个年代的人讲的话,尤其和胡汉民讲话的风格差距很大,且在胡汉民的讲演文字中也确实看不到这样的话。
胡汉民在讲演中回忆当年他谈“无政府主义者”的一段话是这样说的:“兄弟以为当时正值欧战以后,中国的社会问题骤然风起云涌。本党从来提倡民生主义,而以前许多同志都不注意,如果研究马克斯主义的人是诚心与我们合作的,便容他们加入本党,也未尝不可。犹如某某先生本来是无政府主义者,但在本党里面便始终忠于三民主义,为本党努力。”(胡汉民:《革命与反革命最显著的一幕》,1929年1月12日,存萃学社编:《胡汉民事迹资料汇辑》[四],香港大东图书公司,1980年,第1307页)
但是,相对于这种错抄的问题来说,金书有关这段史实的错读更是让人哭笑不得。作者无论是细心一点,或是稍微多一点国共党内合作历史的知识,就应该能够发现,胡汉民所讲的发生在1923年1月底孙越宣言发表后孙中山召集的那个会议,对党内合作这一形式的选择,已不发生任何作用。因为在此次会议好几个月之前,国共党内合作的形式就已经形成了,共产党领导大都已经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了。作者所谓这次会上“胡汉民的观点对孙中山影响很大。后来孙中山采纳有条件联共的主张,不同意实行党外合作,坚持让共产党人加入国民党实行‘党内合作’,主要就是出自胡汉民”云云,连逻辑都不通。
更让人莫名其妙的是,读金书33-34页的内容,可以发现,作者也是知道孙中山在开这个会之前就已经确定了党内合作办法了。作者自己写道:1922年春,马林已经提出中共党员加入国民党以实现国共合作的建议,并且受到中共中央书记陈独秀的强烈反对。但当年8月中共中央就被说服,接受了党内合作的形式。事实上,陈独秀、李大钊等几乎马上就加入了国民党,9月初陈独秀还应邀参加了国民党改组座谈,并被孙中山任命为改进方略起草委员会委员。作者竟不知道这前后的叙述相互矛盾?
对于作者如此自相矛盾的历史解读,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就是,作者并不清楚他所利用或借鉴的前人的各种说法之间有什么不同,只是按其观点逻辑叙述的方便,这里用这条,那里用那条,顾头不顾尾,至于这条和那条拿来的资料或说法之间有什么矛盾,或视而不见,或见而不识。
不可容忍的剽窃
因为篇幅的关系,我们暂且把举证金书错误的工作放在一旁,再来看看金书那些创新和发现。金书之所以会引起很多人的兴趣,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该书讲了一些实话,敢于面对历史中间过去不大讲的一些情况或问题。但是,从上面正误的情况不难看出,以作者历史研究功底之薄弱和基本知识之缺乏,他是绝无可能一举而成为有创见的历史学者或中共党史专家的。显而易见,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金书中大量硬伤和错误,相当多恐怕都是抄来的;金书中许多看似有创见、有新意处,其实多半也是从他人的研究成果中抄来的。
例一,第12-13页,作者颇为自得地写道:孙中山主张党内合作,批评国民党内的质疑者,“但孙中山还有另外一些批语,在我们自己编纂的史料中却不多见了。”他并详尽列出孙中山对1923年11月邓泽如等人《检举共产党文》的批语,说这是“在今天……我们基本不引用的批语”。说国民党‘一大’共产党人表面获得的成功之中,国民党‘一大’新设立的一个组织却被共产党人忽略了……这就是国民党的中央监察委员会。“中央监察委员会中无一名共产党人。一向组织松散的国民党还在党章中专门设了第十一章”纪律“,”这一章专对准共产党人而来。“
在这里,“我们”应该是指大陆官方学术机构,包括中共党史学界和相关历史学者,那意思很清楚,就是迄今为止在大陆基本上没有人重视孙中山批评共产党的言论文字,只有作者注意到了被人们忽略了孙中山的另一面。
事情当然并非如此。不错,中共建国后许多年确实存在着这种情况,但是,这样的情况改革开放后早已被历史学方面中外研究者打破了。作者所引“在我们自己编纂的史料中却不多见”的三条孙中山批评指责共产党的话,除一条源于陈独秀1929年的《告全党同志书》外,其他两条都是大陆出版的《孙中山全集》里编录的史料,而该书1985-1986年就已经在大陆出版了,何以说“在我们自己编纂的史料中却不多见”?
至于相关研究,也已有相当历史了。除了1966年就研究并详述这方面情况的台湾学者李云汉以外(李云汉:《从容共到清党》,台北中华学术著作奖助委员会,1966年),1980年代中期以后,大陆学人也已陆续介绍了一些美国研究孙中山生平事迹的著作到大陆来,像韦慕庭的《孙中山———壮志未酬的爱国者》,就在1986年被译成了中文,其中就比较具体地介绍了孙中山的这段批语和他对共产党的防范心理(韦慕庭著,杨慎之译:《孙中山——壮志未酬的爱国者》,中山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194-196页)。在此之后,提到这条史料的相关论文也并不少见。
金书作者是不是因为读的东西太少,自己意外发现了这则资料,因而产生了重新解读这段历史的问题意识呢?恐怕不是。只要看看书中用引号引述的孙中山的批语又发生了怎样的错误,就不难看出,作者自谓只有他注意到的这段引语,不仅不是他自己读史料过程中发现的,而且又是辗转经过他人不严谨的文字抄来的。在这段支离破碎、字数不多的引文中,又接连出现了几处错误。
一是将“俄国之革命党皆属有党政经验之人”一句中“党政”两字错抄成了“学问”;
二是将原文“不为此等少年所遇(遏)”一句中的“遇”,抄成了“愚”,且没有对删去原始资料中“(遏)”的标注做任何说明;
三是将原文中“要彼等必参加国民党与我一致动作”一句,和相隔了60余字之后的“陈如不服从吾党,我亦必弃之”一句这个互不相关的两句话,莫名其妙地错抄成了一句,变成了:“既参加吾党,自应与吾党一致动作;如不服从吾党,我亦必弃之”。
事实上,无论是孙中山的这段批语,还是国民党一大成立没有共产党人的监察委员会,以及在党章中特别设置“纪律”一章,包括透过这些情况可以清楚看出孙中山力图使共产党人为其所用,又小心防范共产党扰乱其组织的复杂心理,还在2001年我就有《孙中山与共产党——基于俄国因素的历史考察》一文,花数万言详加研究、介绍和讨论过,2008年我出版的《国民党的“联共”与“反共”》一书也有专章分析说明(杨奎松:《孙中山与共产党-基于俄国因素的历史考察》,《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3期)。在此前后,也陆续有其他学者撰文介绍和进一步讨论过这方面的情况(如冯进:《孙中山与第一次国共合作的破裂》,《党史文苑》2008年第8期等)。如此可知,金书作者讨论这一史料的灵感、观点以及基本资料和史实,也都是抄来的。
例二,第29-32,35页,金书具体谈到了苏俄及共产国际对中国共产党的援助情况及其意义问题。因为这一部分涉嫌剽窃抄袭的情况比较典型,故下面一一列出对照,以便于读者能一目了然:
1、金书:
1920年4月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来华之前,不管是南陈还是北李,经济来源皆只有教书、编辑的薪水及写文章的稿费。钱稍有富裕,也仅够用于操办一两份刊物。对其他社会活动如开展学运、工运、兵运等,即使意义重大,也无力支持。维经斯基等来华后,中国共产党进入筹建阶段,社会工作急剧增加,不但党员多数渐渐不能兼职教书、编辑、写文章以获取薪金,而且,仅创办各种定期刊物、工人夜校,出版各种革命理论书籍,所需费用也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支付能力。因此,上海党组织最先接受了维经斯基的经费援助。当时这种最初的援助带有很大的临时性质。1921年1月维经斯基一离开,立即经费无着,各种宣传工作,特别是用于对工人进行启蒙教育的工作不得不停止,派包惠僧南下广州向陈独秀汇报工作,连区区15(金书这里把10错抄了15!)余元路费都拿不出来,只有从私人手里借钱才算了事。杨文(杨奎松:《有关中国早期共产主义组织的一些情况》,《党史研究资料》1990年第4期;杨奎松:《国民党的“联共”与“反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一章,下同):
1920年4月维经斯基等人来华之前,陈独秀等人多半只能从教书、编辑以及写文章所获薪水和稿费中支取部分金钱,用于支持一两份同仁刊物。对于其他社会活动,即使视为有极大意义,如当时的工读互助团等,显然也无力给予更多的资助。而维经斯基等来后,随着共产党组织的诞生,宣传、组织等项社会工作急剧增加,不仅党员多数渐渐不能兼职教书、编辑、写文章以获取薪金,而且仅创办各种定期刊物、工人夜校,出版各种革命理论书籍,其所需费用也远远超了人们的支付能力。因此,上海的中国共产党一成立,就接受了维经斯基提供的经费援助。而1921年1月维经斯基一离开,则立即“经费无着”,不仅各项宣传工作,特别是用于对工人进行启蒙和宣传的工作“不得不停止”,就连用于南下汇报工作的区区10余元路费竟也拿不出来了。2、金书:
据陈独秀1922年6月30日致共产国际的报告,从1921年10月起至1922年6月止,共收入国际协款16655元。因党员人数不多,全党还保持着人均年支出40至50元的比例;但随着1925年以后党员人数大幅度增长,国际所提供的经费远远跟不上这一增长速度了。……据陈独秀估计,建党初期党的经费约94%来自共产国际,党又将其中的60%用于了工人运动。显然,中国共产党成立后能够很快在工人运动中发挥重要领导作用,同共产国际提供经费的帮助分不开,也同中共将其绝大多数用于工人运动分不开。杨文:
关于共产国际援助的经费究竟有何意义,我们只要看看1922年6月30日陈独秀给共产国际报告中几个简单数字就足够了。报告称:“党费,自一九二一年十月起至一九二二年六月止,由中央机关支出一万七千六百五十五元,收入国际协款一万六千六百五十五元,自行募捐一千元。……”由此已可看出,党的经费约94%都是来自共产国际,仅各地工人运动一项就占去了大约60%.……很显然,自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共产党人所以能够很快地首先在各地工人运动中发挥重要作用,并逐渐成为工人运动的重要领导力量,这是同共产国际为中国共产党人大力提供经费帮助,而共产党人又将其绝大多数用于工人运动分不开的。3、金书:
党的组织不断发展,以革命为职业者渐多,各种开销日渐加大。……尽管“二大”明确规定了征收党费的条款,但大多数党员的实际生活水平本来就很低,党费收入便极其有限。陈独秀在“三大”上的报告称,1922年“二大”之后,“党的经费,几乎完全是从共产国际领来的。”杨文:
随着党的组织逐渐发展,职业革命家日渐增多,党的各种开销日渐加大,而经费来源却相应减少了。尽管中共“二大”明确规定了征收党费的条款,实际自筹款数却越来越少。据陈独秀在“三大”上的报告称,1922年“二大”之后,“党的经费,几乎完全是从共产国际领来的。”4、金书:
到1927年1月至7月,党员交纳的党费仍不足3000元,而同期党务支出已达18万元;若再将这一年共产国际、赤色职工国际、少共国际、农民国际、济难国际等提供的党费、工运费、团费、农运费、兵运费、济难费、反帝费、特别费等总算起来,有近一百万元之多。比较起来,党的经费自筹数额不足千分之三。
杨文:
到1927年,其党费收入仍不足3000元。而这一年来自共产国际、赤色职工国际、少共国际、农民国际、济难国际等的党费、工运费、团费、农运费、兵运费、济难费、反帝费、特别费等等,就有近100万元之多。其自筹款项实际不足3%.(1927年1-7月党费开支18万元见附表)
5、金书:
(1921-1925年)因党员人数不多,全党还保持人均年支出40至50元的比例。但随着1925年以后党员人数大幅度增长,国际所提供的费用远远跟不上这一增长速度了。全党(年)人均支出由最初的平均40元下降到了1927年的4元。
杨文:
来自共产国际是……不可能与党员人数地增加同比例无限制地增长,这里,我们可以作一张简表来显示它们的关系……(表内说明1921-1925年人均40至50元,1927年减至年人均4元)。由上表可知,随着1925年以后党员人数大幅度增加,共产国际所提供的党费已远远跟不上党员增长的速度了。
6、金书:
共产国际的援助给早期毫无经济来源的中国共产党人提供了巨大帮助。但又正是通过有限的援助形成了对共产国际的依赖关系,给中国共产党人造成了相当的损害。……一个政党、一个社团独立与否,并不在其领导人的主观意念如何,而在是否具备客观条件。中国共产党人要想改变这种对共产国际的依存关系,不仅有赖于政治上、军事上斗争经验的日益成熟,更有赖于经济上找到立足之地。后一条更为关键。
杨文:
上面的情况表明,中国共产主义组织初期对联共(布)党和共产国际的需要是多方面的。它不仅是政治上、理论上和组织上的,而且还十分突出地表现在经济上。正是这诸多的需要迫使早期共产党人对共产国际形成了一种近乎依赖式的关系。真正改变这种关系,不仅需要政治上、理论上以及斗争经验上的日渐成熟,而且还必须在经济上找到立足之地。换言之,如果共产党人不能拥有自己的军队、政权,并创造出巩固的根据地,这种依存关系就很难根本改变。
由上述对比中,我们不难看出金书的抄袭达到了怎样的程度。像上述围绕着苏俄和共产国际对中共早期提供财政援助的基本问题意识、史料引证、史实叙述,甚至论说观点,都是直接从我1990年发表的一篇研究论文中几乎原封不动地抄而来的。像作者这样写书,类似这种成段抄袭剽窃的情况,在其他章节中也一定是存在的。“
简单的结语
由于时间和文章篇幅的关系,我实在无法进一步扩展我正误和批评的范围了。实际上,正如我前面说过的,即使在我比较仔细读过的这第一章里面,也还有很多具体资料上、史实上,乃至解读上的错误。小的问题不说,像作者讲蒋介石访苏的部分、讲立三路线时的情况以及说什么共产国际停发了中共的经费等等,都有明显的错抄误读,甚至是虚造的情况。可以肯定,以金书作者第一章这样的水准,以其速成巨制的极不严肃和极不学术的方法,金书其他十五章中的硬伤、错误和抄袭的问题也少不到哪里去。
当然,我最后要说明的是,作者写此书的立意或许真是可圈可点,只可惜,如此不讲规矩,不顾深浅,拿激情议论来代替客观扎实的学术研究,把立论建立在种种错抄误读的历史资料和历史真实的基础上,怕是如同把漂亮的建筑建在沙堆上一样,既经不起推敲、验证,也难有任何持久的生命力。
评这样的书,实在让人痛苦;用这种方法写书,实在误己误人误社会。
(编注:本文见报时受篇幅所限,删去大分部注释和一部分正误的例子)
黄盈盈,潘绥铭:中国东北地区劳动力市场中的女性性工作者
2002年7月到9月我们课题组以“入住式社区考察”的方法在东北A市、B市和C市三个地方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红灯区考察。这是一项探索式研究创新之处主要有二:其一把女性性工作者作为劳动力市场中的一分子考察她们的主要就业经历(包括性工作)从纵向的、过程的视角来发现这些女性进入性工作的原因;其二定性方法与定量方法的协作并用;以“入住式社区考察”为主要方式收集原始材料并把定性资料进行量化处理。
主要发现有四:其一本次访谈的这三地的103个小姐几乎都是城市户口下岗女工占半数;其二其中的本市人或者附近城市的人比较多。这意味着这些小姐的“匿名性”的弱化;其三从下岗到做小姐只是一种“职业平移”现象。由于个人经验资源的短缺与社会就业的救济性质她们所获得的历次职业的社会地位一直非常接近并不存在“堕落”;其四在连续的职业流动中各种“关系”所发挥的作用呈现为:“无关系”(自己闯)与“亲关系”(靠亲属)渐行渐弱;“友关系”最终占上风;而“公关系”(正规的职业中介)对于这些女性来说非常陌生。
一、目的、研究对象与方法
(一)研究的背景与目的
通过文献分析我们发现以往有关“小姐”的研究资料主要有四种类型:1.写史的人从史学角度对资料加以汇编与分析通常可分为“娼妓史”或“禁娼史”;2.政府、公安部门的人从社会控制的角度进行的社会调查与对策研究通常关注“扫黄”的问题;3.医生、防疫站从性病、艾滋病预防角度进行的调查与研
究;4.社会科学研究者从社会学、人类学角度进行的调查与研究。大多数资料仅仅描绘最表面的现象或者局限于为政府的扫黄政策做解释或者对于“卖淫”进行道德谴责学术意义十分贫乏。一部分颇有价值的学术著作也主要是把目光集中在小姐本人的现状所考察的也大多是农村或城郊的红灯区情况(潘绥铭19992000;黄盈盈2002)。因此尽管在目前的中国许多人都知道有些城市里的失业女性从事了性工作而且流传着许多民谣;但是很少有人了解具体深入的情况更没有对此进行研究与解释。
大多数著作没有意识到“小姐”也是劳动力市场中的一分子;“做小姐”也是妇女就业的一种选择结果不管这种选择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因而从研究角度讲小姐的这种劳动者身份受到双重忽视——研究小姐的人忽视了她们在劳动力市场中找工作的经历研究妇女就业的人则忽视了小姐也是需要就业的广大妇女中的一员。
本项研究旨在弥补这方面的缺陷尝试把“小姐”放到整个妇女就业(包括农村进城妇女)的全局中去考察她们的就业机会、准备、途径、结果从而研究这些妇女是怎样进入性产业以及为什么会进入;本研究格外注意小姐中那些原来就是城市户口的人无论是从来就没有工作过的女性还是下岗人员。
(二)研究对象
基于我们的研究目的我们对研究对象进行三层界定:女性失业劳动力、女性性工作者、作为地理和时间范畴的东北地区。
界定一女性失业劳动力包括:15-50岁人群中的待业者(可以劳动却没有工作包括农村进城的人)、完全失业者(所有那些曾经有过工作却完全失掉了的人包括城市人和农村人)、半失业者(目前无工作但是仍然从原来的工作中领取一定金额的人包括:待岗、内退、放长假等等)。
界定二女性性工作者(也称为“小姐”)包括:1.性服务者即狭义的性工作者:目前正在提供直接的性交服务(通常称为“出台”)的有过一次就算。在调查中我们主要根据两个标准来判断小姐是不是直接的性服务者:小姐个人有出台行为或个人所在服务场所是专门提供性交服务的。2.涉性工作者即广义的性工作者:包括目前正在从事三陪、异性按摩、脱衣舞表演以及隐蔽在陪伴、保姆、计时服务等名义中的性服务者。
界定三地理和时间概念包括:局限在东北地区以“市”为单位。凡是现在在调查地的妇女都算无论来自何方、居住了多长时间。
我们在A市、B市、C市一共访谈了在中低档的歌舞厅和按摩店工作的103位正在从事直接性服务或涉性服务的待业、完全失业、半失业女性包括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
(三)研究方法与步骤
本项研究在方法上的创新之处在于:以定性方法为基础定性方法与定量方法的互相结合与相互转化。这种定性方法与定量方法的结合并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在现场收集材料的过程中既做问卷又做访谈;而是在研究的不同阶段使用不同方法取长补短相互结合。根据我们的经验这种方式在红灯区考察中比较适宜。我们的具体做法是:
(1 )准备阶段。实地考察前首先从研究目的出发设计好非常细化的访谈提纲并在电脑中形成相应的数据库。然后调查人员事先把这些问题背下来并转化为自己的日常语言进行练习。
(2)实地踩点。实地考察前半个月课题负责人到东北地区打探红灯区情况落实具体调查点联系红灯区内或离得最近的方便于考察的住处。本次踩点共涉及性产业较发达的11个城市最后选定A市、B市和C市。这三地是经过挑选的各有特点有利于更全面地了解各种情况。
(3)田野工作。基于研究对象的“非法”与“地下”的特性现场收集材料时我们还是采用定性的“入
住式社区考察”。考察员除负责人外都是女性。是否进行匿名考察、在多大程度上告诉被考察者我们的研究目的要视具体情况而定。我们入住之后首先花一天时间摸清该红灯区的大概面貌然后根据当地性产业的具体情况尝试“进入”方式(即第一次接触、认识小姐)。基于东北的性产业情况我们认为比较成功的进入方式是:2-3个人一小组以唱歌或按摩的方式认识老板娘和小姐通常是一个人唱歌别人找机会跟没事的小姐认识、交谈并寻找进一步交谈的机会。
其次我们“进入”以后以非正规的聊天方式结合听、看等其他手段逐渐获取所需材料。这通常需要考察员在自然的情境中不露痕迹地把话题引到我们的问题上。不过我们所获得的资料不限于事先设计好的问题。
第三我们当天回来记录聊天内容把所有材料输入电脑或记在笔记本上形成原始的定性材料并把相关内容提炼为问卷的答案部分输进电脑。定性材料通常按时间顺序记录内容包括整个考察过程(进入的方式、跟小姐聊天的步骤和内容)、观察到的东西以及自己的感受与感想。问卷内容则按每个个案(小姐)记录。我们尽量把原始答案提炼后记录在数据库里统计时再归类分析。
最后课题组在当天或隔天会进行讨论总结、交流经验并随时提出问题共同商讨解决方法。我们还会根据所获资料随时修正问卷中的变量补充材料。
(4)整理材料和书写报告。本次考察我们一共获得103个小姐的详细定性资料同时把部分内容进行定量化处理形成了103份较为完整的问卷。对于问卷部分我们所需要做的主要是查看回答项并做适度的归类然后用SPSS10∙0进行简单的统计分析。对于所有的定性材料我们还需要继续做两方面的工作:其一整理出较为完整的个案;其二设计好主题标签把所有的定性材料根据内容贴上标签以备进一步的查找、归类和比较。在整理资料期间我们通常每周开1-2次讨论会。
本文的定量分析的目的不打算、也不可能推论总体但至少能反映这103个东北小姐的相关情况。我们在选点的时候尽量考虑到了调查点的代表性从而可以对东北劳动力市场中的女性性工作者有个粗略的了解。
二、社区基本情况
基于篇幅这里简单介绍与性产业直接相关的社区基本情况。总体上讲A市是卫星城市以歌厅为主其他的性服务形式较少;B市的性服务规模最大存在歌厅、按摩、直接进行性交易等各种形式;C市也有歌厅但主要是以按摩为主而且小姐年龄较前两者偏大本地下岗女性偏多。
(一)A市
A市的性服务业主要以歌厅为主约有300来家歌厅分布在6-7条街上。据当地公安局的一个主任介绍A市的性产业以前都叫做洗头房后来打击了都叫做歌厅。1998年前后是性产业发展的高峰期,有上千家带小姐的歌厅。这两年减少了当地人认为这主要是因为:经济不好;男人不喜欢嫖了。而政府打击不是主要原因。
此地的歌厅一般规模比较小仅一个门面。纯粹歌厅和带小姐的歌厅会同时在一条街上出现门上都写着“一元一首(歌)、高级音响”之类的字。初来乍到者一般分不清哪些是带小姐的。但后来有老板告诉我们可以根据两点来判断:其一就是写着“歌舞厅”的一般是带小姐的而写着“歌厅”的则一般是不带小姐的;还有就是以马路为隔马路的这一段是带小姐的另一段则是不带小姐的。A市的小姐基本上都是吃住在营业场所里。
A市的“客人”以前主要是来自A省省会的富人或者干部因为A省省会“扫黄”比较严厉所以客人就到A市来只要开车40分钟左右。近年来由于经济全面不景气A省省会来的客人少了附近城镇中的富人来的较多。
(二)B市
B市的经济在三个地方中是最好的。性服务形式比较多样不仅有歌舞厅还有按摩、直接进行性交易等形式。B市的性服务场所最繁华的街道是jing街至少有80多家歌舞厅和按摩店。但是它并不是最典型的红灯区因为在这条街上性服务场所跟正规商店饭店混杂在一起而且很多是在正规商店的二楼上经常是一个过道有4-5家。B市的按摩店和歌舞厅很多是串在一起的即:歌舞厅缺人的时候就到按摩店叫人。有些歌舞厅自己不带小姐但可以帮客人叫小姐。B市的小姐很多流动性比较强不像A市那样吃住在工作场所而是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自由度更大一些。
B市的“客人”群体主要是那些来B市“搞资源”的外地商人他们有钱见过世面敢嫖。其次是本地的一些“耗子”他们靠大批量偷取国家资源发财往往有后台也敢嫖。还有一些“领导”是靠包庇“耗子”发财的。
(三)C市
跟A市、B市相比C市的经济最不景气下岗的情况最严重。C市性服务形式主要是按摩店也有歌舞厅但不是很多。按摩店一般规模不大7、8个小姐的比较多。它们的数量很多但也比较分散有遍地开花的趋势。C市直接提供性交服务的比较少“打飞机”(为客人手淫)的情况相对要多一些。C市有不少规模比较大的浴池基本上都提供“打飞机”以上的性服务因此那里按摩的价格比一般的按摩店要高出2-3倍。在C市的小姐中下岗工人比较多30-40岁之间的女性比较多。
C市的客人也主要是外地来的商人因为C市的石化厂仍然非常兴旺招来许多人。此外就是附近各种小企业的私营老板们。当地人形容说:“锅(国)漏了(所以)碗(老板)满了。”不过C市本地的一般客人也比较多因为只要不下岗在当地就是生活富裕的人了。
三、研究发现
我们把定性访谈资料整理为问卷之后主要涉及四个方面:(1 )小姐的基本情况包括年龄、教育程度、家乡所在地(离工作地远近)以及户口;(2)小姐中下岗的情况包括是否是下岗工人、下岗前的工人
类别、单位所有制、下岗原因以及下岗后的待遇等;(3)小姐的工作经历包括做小姐前的那一次工作、倒数第二次和第三次的工作。每个工作都包括工作种类、性质、寻找途径、工资情况以及离开原因;(4)做小姐的基本情况包括做小姐的时间、收入、寻找途径等。
通过统计再辅助以相关的定性材料的归纳分析本次研究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发现:(一)发现之一:“下岗妹”群体的存在
“下岗女工”和“小姐”可以说是两个形象差距悬殊的身份概念。在人们刻板的印象中下岗女工通常是受人同情、非常正面的劳动妇女的形象往往与“30-40岁”、“上有老下有小”、“辛劳了几十年最后被单位扫地出门”这些特征相吻合;“小姐”则通常是受人歧视、非常负面的堕落少女形象往往与“吃青春饭的”、“不务正业”、“贪图享乐”等特征相吻合。人们把“哀其不幸”给了下岗女工把“耻其不争”给了小姐。这两个相距甚远的形象很难捏合在一起。但是经济变化给人们的道德观念带来的冲击往往是巨
大的。在下岗情况严重、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社会上流行的民谣首先把这两种似乎没有交点的身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且听:下岗妹别流泪挺胸走进夜总会;陪大款挣小费不给国家添累赘;
爹和妈半生苦老来待业很凄楚;弱女子当自强开发身体养爹娘。这个民谣早几年就已经在社会上传诵开而我们的考察则给它提供了两方面的事实根据。
1∙小姐中城市下岗女工占一半
本次访谈的这103个东北小姐最小的16岁最大的47岁;平均年龄25∙1岁中位数是24岁。与我们以往调查到的其他地方的小姐相比她们的年龄更大。
此外她们的“出身”有两大不同:其一拥有城市户口的小姐占到95%;其二她们当中原来在国有或者集体等正规单位工作、现在下岗或者完全失业的人比较多:在A市是47∙5%;在B市是41∙7%;在C市则高达72∙7%;三地总计为51∙0%。
她们下岗前情况主要有这些特点:绝大多数都是在本地下的岗(98%);下岗前主要是没有技术的熟练工人(62%);下岗前主要在国有企业工作(74%);大多数人失去工作是因为单位的原因(单位裁员、破
产倒闭、改制、被吞并等占74∙5%)而不是因为个人的原因(指自己主动辞职、请长假等)。这一规律
在C市尤其明显93∙8%的人是因为企业效益不行或倒闭而被迫失去工作。
至于另外一半左右的小姐虽然不是下岗女工却基本上是城市户口属于“待业青年”因此也可以纳入到劳动力市场的范畴里进行分析。2.她们曾经找过许多其他工作
在我们的调查中下岗后或者待业后直接做小姐的女性只有不足9%。其余的人都是在经过相当长的时间(平均51∙5个月)、找过多种工作(平均4∙7个)之后才最终选择进入性产业。如果说至少干过一个月才算有过一个长期工作的话那么在这些小姐中87∙4%的人至少有过一个长期工作;65∙0%至少有过两个长期工作;38∙8%至少有过三个长期工作。尤其是在她们当中即使以前做过“三陪小姐”(不卖淫)的也只有3∙9%。这更加可以说明:她们并非“天生就是这块料”也不是“好逸恶劳”更不是“自甘堕落”而是曾经在劳动力市场中朝着人们认为是正常的工作屡屡挣扎过。
她们曾经是国家的主人翁处在劳动力市场的核心地带。但是下岗之后她们四处奔波不得已才进入性产业这样一个不被正眼瞧的行业。结果深受社会同情的正面劳动妇女形象与痛遭社会鞭挞的负面不良少女形象在经济和生活压力的冲击下合二而一。由此我们也就可以体会到前述民谣中非凡的“民间智慧”:下岗妹=下岗女工+小姐。(二)发现之二:小姐的匿名性在弱化
匿名性通常被认为是现代的“性工作”的生存基础因为它必须建立在一个“陌生人社会”中。“陌生
人”指的是和我们没有私人亲密关系、只能在公共生活中遭遇的人。只有“陌生人社会”才能够使性工作
者藏身在茫茫人海中才得以脱离家乡社群的监视而在城市讨生活(卡维波2001 )。性产业对于匿名性
的需求与现代社会中对于“小姐”身份的“污名化”紧密相连。一个性工作者为了给自己营造一个匿名的社会需要采取很多措施比如给自己起假名、隐瞒自己的家乡、用假身份证等等但其中很重要的一种方法就是必须远离自己的家乡在一个碰不见熟人的地方开始塑造自己的“小姐”身份。
根据我们以往的调查经验大多数小姐是从外省来的流动人口(例如广东、深圳的情况)或者是从该省距离相当远的其他地方过来(例如四川的情况)。她们最担心的问题之一就是害怕家里人知道自己在这里做小姐所以离家越远匿名性就越好受到的心理压力也就相对越小。可以说一个匿名的情境可以帮助她们尽快地认同自己的“小姐”身份。因而鲜少有人会在家门口做小姐。
但是跟我们以往了解到的其他地方的小姐相比这103个东北小姐体现出来的最大特点之一恰恰就在于:小姐中本地或是附近城市户口的人比较多(见表1 )。
从表1可以看出家乡就在本地或者附近50公里之内的小姐非常多两项之和占到总数的63∙1%。再加上家乡在本省的就达到80∙6%。也就是说绝大多数小姐的流动范围并没有超过本省。小姐的家乡与她们现在工作的城市的直线距离的中位数只有50公里而且其中三分之一的人就在本市范围内做小姐。这无疑体现了这部分小姐对于匿名性的需求的弱化。
根据我们的理解导致这种“匿名性弱化”的原因至少有三:
其一女工下岗与道德舆论的互动。由于女工下岗的情况比较严重再就业的可能性与选择性都非常小。因此当地整体舆论对于“做小姐”这种谋生之道的谴责比我们所调查过的其他地区要小得多甚至比人们认为是最开放的深圳还要小。①
舆论压力的弱化降低了这些女性选择性产业的心理成本同时也加强了小姐们对于自己为什么干这行的合理化解释。两者相辅相成。匿名的重要性在这种互动的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其二当地娱乐生活传统与“私人空间”成长的互动。东北地区在历史上是一个“移入社会”因此中原地区那种对于各种“涉性”娱乐活动的抑制在这里相当弱化。例如“黄”一直是“二人转”中的重要内容。在日常生活中异性之间的“人身距离”相对较小也被认为是该地区的特点之一。最近20年来私人空间的成长在这个方面则表现为向这种“本地传统”的回归。
在东北洗浴、歌厅、按摩、足疗这几个最容易成为性产业依托点的行业虽然不能说是全国最早出现的但是十几年来一直就非常发达。C市的普通人甚至全都坚信:所谓“足疗”就是当地人在1990年代首先发明然后才传遍全国的。②用当地人自己的解释是:东北人爱玩即使一家子吃了晚饭出来溜哒也会进小歌厅吼两声。如果乏了就会到足疗店按摩一下。这些都很正常即使估计到其中可能含有“涉性”的内容也很少有人会去深究。所以一个女性如果告诉家里人自己在浴池做按摩或是在歌厅里放碟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其三小姐外出与“留守”之间的互动。根据我们对于全国许多地方的性产业的了解“东北小姐”在各地都是一个以其开放与泼辣而闻名遐迩的群体;“东北小姐遍天下”的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就在我们考察C市期间当地十几位女性居然被拐卖到万里之外的中东国家成为一个大案。这表明:我们这次所调查到的、目前仍然留在家乡而没有外出的这些小姐恰恰是那些缺乏足够的勇气、能力、条件去走南闯北的女性。
我们访谈到的这些小姐最小年龄16岁最大年龄47岁。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出去闯闯时她们既没有提到自己太小或者太老;也没有说过因为自己漂亮或者不漂亮。她们的回答基本上都是家里离不开或是上有老下有小或是家里人生病需要照顾或是对离开这片土地心里茫然。也就是说人们通常所认为的“年轻漂亮的小姐容易外出”并不成立。小姐的外出与留守是由更加深刻的原因决定的。
但是不管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外出与留守之间却产生了互动。留守的小姐恰恰是因为自己的顾虑多、负担重而获得了更多的合理化解释:我都惨成这样了连“人往高处走”都做不到了还怕什么道德谴责吗?这就造成了当地留守小姐对于匿名性需求的弱化。
当然这三个地方的特色也是不同的。我们不难发现:家在本地或附近的小姐比例在B市最少占6∙4%;在C市最多占81∙8%;A市则是居中。三地的这种差异主要源于三地的经济状况与下岗情况。
简单地讲C市下岗情况最严重所以本地就业的小姐比例相对也最高。B市则是因为当地经济相对比
较好性消费仍然强劲所以吸引来的外地小姐也多。也就是说匿名性的弱化并不是因为这些小姐已经潇洒到可以“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更不
是“利令智昏”而是生活处境使然。因此用“恬不知耻”来对她们进行道德谴责是没有事实根据的。(三)发现之三:做小姐只是一种职业“平移”
1.情况描述
人们通常认为:从一个无论做什么职业的女工到“做小姐”这两者之间存在一道深沟险壑迈出这一步通常被冠以“堕落”或“失足”。因而如果说一般的职业之间的流动是一种量上的变化的话那么从女工到小姐的流动则被认为是一种质的变化是从良家妇女到非法娼妓的变化。
我们在访谈中发现大多数小姐对于失业/下岗前的正式工作的满意度都比较高都很留恋那时候自己所拥有的整体状况。那么从国企工人这样一个社会地位比较高的位置跌落至“小姐”这样一个处于边缘地带的职业其落差到底有多大?换言之为什么这些女性在被迫丢下铁饭碗后会拾起“小姐”这样一个被社会视为藏污纳垢而丢置墙隅的破碗?这也是很多人极力寻求答案的一个问题。本次调查正是从这些女性在劳动力市场中流动的过程、从她们经历过的工作之间的比较这个角度出发试图发现一些新线索。
我们发现这些东北小姐并不是直接从一个社会地位比较高的职业骤然下降至社会地位很低甚至是没有任何地位的性服务职业而是中间经历很多次找工作的过程。她们在那时就已经处于劳动力市场的边缘了。尤其是这些工作的职业地位已经与“做小姐”非常接近。因此从职业流动的角度来看她们所迈出的这一步并没有多大的落差反而更像是一种职业之间的“平移”而不是上升或者下降。
下面我们从工作内容和工资收入这两个主要问题对“做小姐”之前的3次工作进行比较分析。我们的前提保证是:在这103位小姐中除1人之外都是自愿做小姐的。因此可以把做小姐与她们的其他职业经历等同和联系起来进行分析。
在我们的分析框架里第一次下岗失业前的工作为职业流动的起点“做小姐”是终点离“做小姐”最近的三次工作则是重要的中间点。我们通过分析这几个职业的社会地位差异对这个群体的职业流动做一个初步的探讨并试图从过程和比较中来寻找这些女性选择做性工作的原因。
(1 )做小姐之前的具体工作
从表2可以清楚地看出三个趋势:
首先无论在哪次工作中做各种服务员的人都是最多的而能够从事任何一种非体力劳动的、比较体面的工作的人都是最少的。
其次她们每换一次工作成为“准小姐”的比例就随之剧增一次;而其他所有职业也就随之逐次减少。
第三除了“较体面”的工作以外所有其他工作的社会地位都不怎么样即使是当小老板做的也都是些非常小的买卖。因此可以说她们均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在阶层上的差异性并不大。
这些情况不仅是一种职业平移的表现而且是其原因之一因为她们在那些与性产业关系密切的工作中更加可能接触和获得性产业的相关信息足以更快和更充分地作好信息准备。(2)“做小姐”之前与之后的工资①比较
从表3的工资比较上看做小姐之前的3个工作的工资的中位数在500-600元之间。②其中那些收入不稳定的人主要是美容美发与按摩女和各种小商小贩她们的最低收入与最高收入相差500元左右。有些人的最低收入是负值(如-500元)也就是做小买卖亏本。有的人的最高收入才300元比服务员还少这是因为在东北的小商贩这个职业中往往是“卖的人比买的人还多”。
很明显“做小姐”的工资收入(中位数1500元)比前3次工作要高出很多。这无疑是任何一种职业流动的主要原因无论它符合不符合道德。2.职业平移的确定分层社会学意义上的讨论
职业流动是社会科学最引人注目的课题之一早在20世纪20年代索罗金(Sorokin)就编列过有关职业流动的23个表;从60年代起布劳-邓肯对职业流动模型、影响职业流动相关因素等内容进行不断的探讨与修正极大推动了这方面的研究(M∙侯特2001 );国内李强教授等对于职业声望的评价(李强2000)以及农民工初次、再次职业流动的分析(李强1999)也促进了流动理论的进一步发展。
职业间的流动到底是平移、上升还是下降社会学上最常见的研究是从收入、权力和声望这三个指标进行评价通常是把这些指标量化并计算其社会经济地位综合值。可是以往学者有关职业地位的调查从来不包括性工作者在内因而我们无法找到一个现成的职业地位等级来对照“小姐”这个职业在其中的排名情况。因而我们在这里也只能从探索性的目的出发作一个简略的优势—劣势权衡分析。
毫无疑问小姐们的历次工作尤其是“最近那次工作”的职业地位在通常的职业排名中是非常靠后的往往只比进城农民工、看门人等略高一些(李强2000)。我们不妨结合小姐们自己对工作的评价从劳动强度、劳动时间、自由度、福利待遇、工资收入、心理成本等方面粗略地比较一下:“以前的”与“现在的”工作的职业地位究竟有多大的差异。
她们以前的历次工作最主要的是在个体、私营性质的宾馆、歌厅、饭店里做服务员以及摆小摊的小商贩。这些工作不可能附带任何的权力福利待遇也几乎等于零。但相比而言“做小姐”的权力和福利待遇不仅没有而且是负值(经常遭遇扫黄和罚款被感染性病受客人欺负等各种风险也都更大)。因而以前的历次工作在这些方面略占优势。
从职业名声来看尽管以前的历次工作在一般职业表中排位很靠后但无疑仍然比“做小姐”占优势。也可以说选择“做小姐”要付出的心理成本要远远大于做服务员或摆小摊。但不可忽视的是随着社会舆论对于性产业的相对宽容以及“笑贫不笑娼”观念的深化(正如本文在“匿名性弱化”部分所分析的)“做小姐”的心理成本将会逐渐降低。
从劳动强度和劳动时间上看两类工作的程度是相当的。做服务员或摆小摊通常的工作时间在12小时以上而且非常辛苦。很多小姐在描述自己干过的这些工作时都说:太累了。与此相对照“做小姐”的上班时间通常是中午12点左右到凌晨2、3点虽然单位时间的劳动强度并不是很大(生意不好的情况下一天平均一个“生意”都不大可能)但对于女性来讲经常熬夜的代价也是很大的。用小姐自己的话讲就是“很熬人”。
从自由度方面讲“做小姐”总体上的自由度往往比较高(少数受人身控制的除外)。很多小姐在讲述做小姐的好处时经常提到“自由”、“爱做就做不做就不做”。可是各类服务员则通常是固定时间上班老板通常管得很严。小商贩则是在经济强制下也不甚自由。与以前的历次工作相比“做小姐”的最大优势在于工资收入高。尽管东北地区的这种工资差距比我们以往调查的广东、深圳小许多但显而易见如果仅仅从工资收入上看做小姐无疑是一种上升。
综上所述简而言之从其他职业到“做小姐”其实只是一种得失平衡只是对于一个大体不变的总量所进行的结构调整。小姐以牺牲福利待遇、可能附带的权力、社会声望等方面的利益来换取较高的收入、更轻的劳动强度和相对的自由。所以我们认为从总体上来说这仍然只是一种职业平移。
对这些小姐来说下岗从国家主人翁一夜之间变成服务员这才是最大的和最根本的“坠落”。从那以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进入过劳动力市场的中心地带。她们“做小姐”只是找到了另外一个谋生的工作仅仅是平行地换了另外一种职业。
我们在本次访谈中不断地发现:她们自己对这一点的感觉与认知都非常明确和坚定。我们的一个最突出和最强烈的感觉就是:在深谈当初做小姐的时候从来没有任何一位小姐对我们提到过什么“思想斗争”、“内心折磨”、“精神痛苦”等等;反而往往是像买东西算帐一样一条一条地细数“做小姐”这一行的各种利弊。也就是说这种职业平移不仅仅是一个客观上的结果也是她们主观上的选择。性社会学意义上的讨论“做小姐”与女性所能够从事的其他任何职业相比“性”是惟一的区别。
它的根基问题则是:灵与肉、爱与性究竟能不能分离开。如果不能那么肉体与性的任何形式的借、租、
卖就都决不可能被女性所容忍;反之各种形式的“做小姐”实际上就是不同程度地做到了这种分离直
至极端。因此从性社会学的视角来看在上述的职业平移中其实只发生了一件事:在商业活动中这些女性与男性顾客之间的“人身距离”被缩短;性方面的“自我防卫圈”被压缩乃至被冲破;性意义上的“信号辨识能力”被强化乃至被异化;从而被培训出了“灵肉分离”的可能性。
可是这一切并不是发生在她们“做小姐”的前一天而是自从做任何一种女服务员时就开始了。到了做任何一种与男性有皮肤接触的工作时前述的“培训”其实就已经完成了;她们其实就已经“涉性”了;因为皮肤是“性”的终端感受器。只不过其中的筛选机制还需要运用分层社会学的视角来分析。
3.原因分析
出现这种职业平移现象的原因从宏观的角度来看无疑是因为在当地的劳动力市场中职业上升的机会非常稀缺。但是根本的问题是:这些女性在下岗或者待业之后被从原来的较好的社会处境中抛出来或者原来就无法进入。这造成了她们的经验资源、支持系统资源和经济资源不但都非常短缺而且在不断流失之中。因此即使她们偶遇上升的机会也很难把握住更难以坚持下来。
从个人的经验资源(不仅仅是文化程度与技术水平)来看由于她们下岗或者待业之后很难在另一个类似的正规单位找到类似的工作所以她们原来千辛万苦积累起来的为人处世准则、人际协调能力乃至于整体的工作与生活方式对于她们的职业上升的帮助几乎是零。所以她们只能下降只能被放逐到市场中去从事服务员这样在地位上仅仅高于农民工的职业。其中曾经做过服务员的占47∙6%;做过各种体力劳动的占13∙6%;做过美容美发或者按摩的占28∙2%;可是做过任何一种非体力劳动的体面工作的只有6∙8%。①再者她们给个体经营者打工的最多占48∙9%;其次是在私营单位工作占27∙8%;自己摆小摊无照经营的占4∙4%;在国有企业工作的只有2∙2%。结果她们不得不一切从头学起。
可是这样的工作往往是临时的、多变的和职业跨度较大的。她们很难在其中积累起足够的经验资源也就不大可能为她们下一次找工作提供任何有效的支持。尤其是这样的工作无法使她们获得从事更高级工作的任何经验资源甚至把原来的经验资源也废弃了。结果她们不得不在劳动力市场的底层屡屡挣扎而且基本上是永无出头之日。
从个人的支持系统资源来看在下岗或者待业之前她们的支持系统就基本上是处于相同的阶层之中。因此这一资源在当时就不可能帮助她们从非技术工人或者普通待业者的地位上向上流动;一旦她们下岗或者待业就更加不可能给她们提供有利于上升的就业信息与帮助。
从所拥有的经济资源来看她们原来的积累就不多下岗或者待业之后就更少。例如她们在下岗时所获得的经济补偿最多是23000元最少的则是倒欠4500元;平均数是1400元;中位数则是0。在她们当中目前仍然能够领到任何一种补助的人只占10∙7%而且每月只能领到平均不足75元因为其中有3人是在扣除全部补助之后还需要给原单位交钱。这充其量只能使她们保住原来的城市户口以及随之而来的高于农民的那些基本利益例如不大会去种地、不至于饥寒交迫等等;却不可能为她们的职业上升提供有效的帮助。例如她们中间有35∙0%的人曾经去做过各式各样的小商贩因为她们的那一点点经济积累至多只能做这个其结果则是大概率的一事无成。
总结起来看就“小姐为什么会成为小姐”这个问题而言我们所发现的这种职业平移现象既不能支持“突变论”也不能支持“渐变论”。
以往的针对小姐的研究在分析人们为什么会去“做小姐”的原因时给我们提供的往往是一种“突变论”的思维范式。这种思维的前提假设是:从良家女子到“做小姐”其间存在一种深沟险壑因而凡是这样做了的女性必然会有某些极其特殊的、非常重大的原因。这就等于仅仅把“做小姐”作为惟一的一个断裂点来单独进行分析而缺乏一种过程分析式的视角。在这种范式下很容易出现道德上的“堕落论”;或者“重大事件论”(婚姻家庭变故、情感变故等)。
本次研究是从职业流动的角度来考察性工作把“做小姐”视为一种职业把小姐置于劳动力市场这样一个大“场域”的视角。因此我们才得以从小姐的工作经历这样一个连贯的纵向的角度来理解这些小姐之所以“做小姐”的原因。
我们认为:真正的和惟一的“突变”并不是她们从良家女子变成小姐而是她们原来的那次下岗。
从那以后她们也并没有“渐变”而是“职业平移”。(四)发现之四:劳动力市场与“关系”的走偏
1.现有理论
近两年在有关“关系”(中介人)与职业流动之间的相互作用的理论中比较流行的主要有格兰诺维特和林南的“弱关系假设”、林南的“社会资源理论”(林南等2001 )、边燕杰对于社会网络与职业流动关系的研究以及据此提出的“强关系假设”(边燕杰等2001 )。
林南提出:一个体系中的相同阶层的人们在权力、财富、声望等资源方面的相似性高他们之间往往是强关系。不同阶层的人们的资源相似性低他们之间往往是弱关系。当人们追求工具性目标时弱关系就为阶层地位低的人提供了直接上升到高地位的通道从而获得社会资源。所以通过弱关系得到信息的人往往会流动到一个地位较高、收入较高的职位。反之通过亲属、朋友(强关系)得到信息的人向上流动的机会就大大减少(林南等2001;边燕杰等2001 )。
边燕杰在天津地区做的调查则显示出职业流动过程中强关系的作用。他提出:职业流动者的社会网络主要由亲属和朋友这两类强关系构成。社会网络发挥作用的形成以提供人情为主、以传递信息为辅(边燕杰等2001 )。
2.本次访谈的结果
我们在访谈中询问了她们做小姐这次以及在此之前的3个工作究竟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找到的。统计结果反映在表4中:
从表4中我们可以在她们连续的职业流动过程中发现这样一个鲜明的趋势:
“看招聘广告自己找”(以下简称为“无关系”)这个途径所占的比例一直在下降;
“亲属介绍或者给亲属干”(以下简称为“亲关系”)这个途径也在持续下降而且降幅超过了前一种途径;
“朋友、老乡、熟人介绍”(以下简称为“友关系”)这个途径却一直在上升而且增幅很大;
“职业介绍所或者劳务市场”(以下简称为“公关系”)这个途径则一直都是最少的而且变化甚微从
未超过10%。
这样一种强相关的“逆转”的统计现象恐怕不是出于样本量较小的可能误差而是反映了一种现实状况。3.我们与前述理论的视角差异
第一前述研究所说的职业流动都限定于这样两种假定:求职是为了上升(向上流动);求职中是僧多粥少(资方市场)。我们所发现的情况却恰恰相反:她们不是职业上升而仅仅是改换工作(平移流动);是雇主更想招她们而不是相反(劳方市场)。
第二前述的研究虽然调查了“通过介绍人、直接找雇主、通过正式渠道”这三种情况;但是进一步讨论的是运用了社会关系来寻找工作的被访者。
可是我们在访谈中最鲜明的感觉却是:居然有这么多女孩子在第一次找工作的时候就纯粹是自己独闯仅仅是看到一个贴在店门上的招聘广告就进去就业了。与此相反的情况是:尽管职业介绍所和劳务市场离许多小姐的工作居住场所不过百米之遥可是她们中的大多数人居然从来也不知道当然更不会去那里找工作。因此我们的视角还是把“无关系”(什么也不靠完全自己闯)和“公关系”(全靠公共途径而不是私人关系)这两种情况也考虑进来才能从“有与无”的视角上更加广泛和全面地揭示“(私人)关系”与职业流动之间的互动。
4.我们的认识
由于我们讨论的是在劳方市场和平移流动中的情况因此对于“关系”与职业流动之间的相互作用我们有一些认识也许可以加强或者补充前述的研究成果。
其一最主要的原因是:劳动力的市场化不仅极不充分而且在“走偏”。
这些小姐在下岗或者待业之初曾经努力地个人奋斗过;但是后来却不得不转而依靠各种私人的“关系”而不是“公关系”(正规职业中介)。这是劳动力市场化极不充分的最好证明。可是与此同时她们越来越多地依靠“友关系”而不是“亲关系”说明现在的劳动力市场化进程还不仅是一个不充分的问题更加可能是“走偏”的问题。
我们认为在“亲关系”不可避免地弱化的同时“公关系”却在形式主义化“无关系”更是日益走投
无路其结果是三者共同造成了“友关系”的兴盛。可是尤其重要的是这同时也使得“友关系”不得不变
质:它在急速地利益化甚至是牟利化。也就是说在劳动力市场中本来是名正言顺的中介获利行为现
在却被积压得转移到本来应该是“知根知底、两肋插刀”的“友关系”中去了。这不仅会打垮中国传统的
“人情”而且会使得“公关系”和“无关系”都很难再生。因此不仅在我们以往访谈的小姐中不同程度地被诱和被骗的很多;推而广之现在社会生活中其他方面的“杀熟”之盛也无疑是这种“走偏”的结果。其二关系的利益指向更重要而且可能改变关系的强度。
我们发现:小姐们的“关系”(中介人)无论是哪一种实际上所发挥的主要作用只有一个就是“劝服”(说服她们从事该职业);而不是“卖人情”更不是“当作自己的事情来办”。有些情况下这些“关系”甚至连相关的信息都没有提供多少只是一个劲地“做思想工作”。这种现象不仅仅发生在从服务员到小姐的过程中而是在她们以前的3个工作中一贯如此甚至从她们刚刚下岗或者待业就已经开始了。
这就是说这些“关系”的屁股在客观上其实是坐在雇主那一边。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关系”仅仅是把小姐引到某个经营场所就算完并不是“帮人帮到底”。至于她们究竟在该场所中能够获得什么样的具体工作(例如是迎宾小姐还是上菜的服务员;是放碟还是三陪还是出台)“关系”所发挥的作用甚微往往是小姐们在进入该场所之后与雇主博弈的结果。
这里面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友关系”的牟利化。在劳方市场与职业平移中有求于人的往往不是求职者而是雇主所以他们肯于出价。而作为双方中介人的那个“关系”就会进行“理性选择”。
结果无论这些“关系”与求职者多么“铁”也只能是“胳膊肘子往外拐”。
可是在求职的小姐们看来中介人的这种利益指向实际上是有利于自己的她们必然会以此来筛选自己的“关系”。结果她们就与原本是强关系的亲属渐行渐远与原来是弱关系的邂逅之交却信赖有加。其三各种关系的取舍往往不在于其优越性大而在于其副作用小。
在小姐们连续的职业流动中“亲关系”的各种优越性(可靠、温情、可持续支持等等)很可能永远都
是无比珍贵的;可是它的各种缺陷(欠人情、受约束、越亲越无法讲理等等)却也同时与日俱增。同样
“无关系”的优越性(经济独立、抬腿就走等等)也许一直不会磨损;但是它的缺陷(容易被欺负、社会交往少、很难跟雇主讨价还价等等)也会日甚一日地显露出来。结果通过这两种途径流动的人就都变得越
来越少。反之“友关系”虽然不太可能具有“亲关系”和“无关系”的那些优越性却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它们的副作用。例如在匿名性这个问题上“亲关系”的副作用是根本无法匿名;“无关系”的副作用则是匿
名匿到了老板不拿你当人看的地步。惟有“友关系”可以恰到好处地既弱化又保留匿名性。于是只有它
才能在连续的平移流动中茁壮成长。最后要说的是由于研究视角的不同我们的认识并不是直接针对“强关系假设”与“弱关系假设”的任何一种而是希望补充与发展对于这一问题的解释。
四、总结:整体图像
仅仅发现以上4点新情况是远远不够的。整合起来看的话这4点之间其实是互相构建的关系与互动发展的机制。
正是由于小姐里的本地城市下岗女工多她们才不得不试图摆脱匿名性的束缚只能平移却无法上升才会越来越“弃亲靠友”。
恰恰是因为她们只能处于平移这样一种状态之中匿名性才有可能被弱化“友关系”的重要性才能超过“亲关系”和“公关系”同时她们也就被这种平移长久地固化在“下岗妹”这个“出身”当中。
正是因为她们虽然弱化但是仍然保持一定的匿名性以及她们依赖于“友关系”而不是原来的“无关系”和更加有效的“公关系”;所以她们才长期在底层平移。
当然再复杂的相互作用也并不排斥重点与中心。我们认为它就是职业平移。这并不是由于它的作用最强烈(在我们的定性研究中这是无法检验的)而是因为它作为一种最主要的因与果处于链接与支承的位置之上。示意如上图。
如果一定要从成因的角度上剪短截说的话那么下岗这个突变只是这些小姐的源头而职业平移才是河床。
武汉 田雅馨:麻岭—日结大神的“流放地”,抑或“救济所”?
每天清晨五点、下午四点两个时间段,农业银行门口就会陆陆续续聚集一群农民工人,几个劳务坐着小马扎登记他们的信息。等到上班前一个小时,劳务联系的“麻木”(三轮车)就会成群结队地把工人们拉到几公里以外的物流园区,开启长达12小时的重苦力劳动。这样的景象已经持续了近十年。
日结工人傍晚于农业银行集合 和全国城郊的境遇相似,随着武汉城市边界的扩展,21世纪初的麻岭也历经征地拆迁和招商引资,产业集群的工业园区成功落地,拆一代从农民摇身一变为食租者,湖北周边的农民工涌入麻岭务工,工业城、村改居、农民工的三方格局就此达成。而物流园区由于其平台经济的属性,快递订单紧密地与线上消费量绑定在一起,每日波动的用工量规定了物流园区为节约生产成本而聘用日结工人的用工模式。这批依托快递集散点而前来的农民工人,逐渐与当地配套设施融合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日结文化。
2018年一部拍摄深圳三和人才市场的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点燃了网络舆论,也将这群隐没于城市边缘的“日结大神”正式拉进人们的视野。如今,三和人才市场已经改名为奋斗者广场,然而“流亡”的日结大神并没有消失。北京马驹桥、上海车墩、昆山中华园、成都二仙桥、青岛崂山路……在全国各地大型物流转运中心周边,几十个日结大神的“基地”已经成形。
这些日结基地是足够边缘的,它收留了大批量流入城市而又无家可归的农村底层人士。然而它们也占据着中心位置。日结文化经由网络生态的加工、扭曲已然发生形变,它俨然与当下年轻人的困境遥相呼应,躺平、摆烂、佛系、低欲望、叛逆、朋克……不属于日结大神的标签叠加在这个边缘的群体之上,将其真实的结构性困境掩藏起来。笔者于暑期调研的麻岭,也同样是日结大神的典型片断,它既是现实的,也变成了舆论的,既是陷入困境的,也是逃离苦难的,既是农村底层群众的“流放地”,在某种程度,它也成为了他们存放意义的“救济所”。
一、何谓“大神”?
“大神”绝非一同质群体,日结工人们又可以划分为三个类别。
第一类,以90、00后为主力的“挂逼”,他们常年混迹于网吧,做一天休三天,饿了就去附近买点吃的,一碗素粉5块钱,一个馒头5毛钱,够管一天。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大神”,网络舆论集中讨论的二代农民工困境、青年人摆烂现象、宁愿流浪不愿进黑厂,也主要针对这部分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依然有希望,只要他们想,他们就能找到一份体面但可能不喜欢的工厂工作,摆脱“挂逼”身份走上社会正轨。
第二类,以找活为目的的短期过渡人群,他们平时有长期固定的工作,有些人当厨师,有些人开货车,有些人在老家工地做事,只是受限于就业环境周期性地赋闲在家。他们在家里待不住,又想要找点活干,于是途径各种渠道找到了麻岭,来这边打几天零工再回去做事。他们年轻结构不固定,不过大多已婚生子,再不济也有了交往的女朋友,他们有稳定的未来预期,有需要承担的家庭责任。
真正值得注意的第三类人群,是由80后构成的光棍群体、三无人员、负债人群。麻岭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很多人过去犯过事,蹲过局子,十多年后被放出社会,已经成了黑名单成员,只要查身份证的工作他们基本都进不去,于是他们就缩到工地上,或长期驻足于日结基地。还有一部分人好赌,他们也是最近正火的电信诈骗的主要参与群体,受朋友蛊惑玩起了网络游戏,最开始赚到了几千块的甜头,就开始“孤注一掷”,直到负债上十万,心一下子散掉了,安稳的工作既赚不到快钱,人负债后也没有心气踏实过日子了,也就来到了麻岭。
前面这两种人和普通的80后基本都是农村光棍,高额的婚姻成本和中部地区婚姻低地的残酷现实将大批家庭条件不好、赚钱能力一般的农村男性甩出了婚姻列车,他们无儿无女,无压力无负担,也没什么生活动力。中国人是绝对的社会性动物,从来不会为了自己而活。这些光棍没有家庭责任,人一下子就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赚到钱也不知道给谁花,辛苦受罪一生也无法留个后,人的精神气一下子没了,也就半推半就地来到了麻岭。
来到麻岭的人很难走出去,常驻一年的大有人在,有好多还是资历五年以上的老“大神”。有常年在这的受访者告诉笔者,在这待了一年以上的人,大多精神都已经不太正常,你和他聊天,他也只会木讷地看一看你再走开。他曾经见过一个人,刚来的时候拖着行李箱,几年后改拿手提包,去年他再见到那人,那人手拎着一个帆布袋,里面装着两套换洗衣服和一个手机充电线,这就是他仅剩的全部家当。
一次笔者在零工驿站群访时,一位在座椅躺着睡觉的男人突然高声说到:“这里的人都是‘活死人’!他已经死了,活着的死人。”当笔者再次追问什么是“活死人”的时候,他答道:“谁都想勤奋,谁都想成为正常人。这里80%都是没有家庭的人,大部分人没有动力,没有责任,叫他拼命地干,他怎么干得下去呢?如果你是父母的骄傲,你才有动力。人要有希望,不然就消沉下去了,一辈子就那么回事。”
二、流浪的生活
在麻岭,本地人和外地人形成了泾渭分明而又同居共食的独特风景。本地人大多是拆迁户,孩子小的都搬到了离主城更近的吴区,留下来的靠把房子廉价出租给农民工而过上了不劳而获的幸福生活。相反,那些长居此处的外地人则是社会真正的边缘人群。一街之隔,本地人活跃于主镇街,外地人则挤在隔街的老房子里。这里的房子条件不好,但胜在便宜,不开空调的话15元一晚,包空调包水电的房子则20块一晚,一般每间房子有8-12人居住,房子里除了几张上下铺,基本没有其他家具。
日结工人居住的出租楼房 日结工人居住的出租平房(图片来源:麻岭抖音网红视频) 但是还有少部分人,由于穷困潦倒而选择睡在公共场所。去年由区政府投资建成的零工驿站本意是成为代替劳务的中介平台,然而劳务与工业园区、“麻木”司机、本地房东已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利益链条,工人也难以跨越劳务进厂工作,因此,零工驿站目前的最大用处,是为无家可归的日结工人提供免费住宿。每天早上7点,驿站开门后,就会有日结工人躺在椅子上或地上睡觉。驿站早上11点到下午3点会定时打开空调,里面还有厕所、充电口,还没有蚊虫叮咬,对于工人来说这委实是个不错的住所。
麻岭零工驿站 驿站下班以后,这部分无处可去的日结工人会选择在驿站附近的小树林,以及离这里不远的麻岭公园里睡觉。按照15块钱一晚的住宿标准,每个月450的住宿费只需要打两至三天工就能赚出来,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些流落在外的人大部分兜里都掏不出20块钱,他们因为身体条件、背负债务等多种原因来到麻岭,一袋子馒头吃一天,露天睡觉也睡不好。等第二天想去做日结,日结的活他们基本上还做不好。有一句流传在打工人之中的话:“物流就是把女人当男人,把男人当牛干”,女人在物流园基本负责扫码、分拣等轻活,男人则被派到大货车里装车、卸货。
笔者也曾在物流园体验过日结工作,里面的主管会拿着大喇叭监工,一旦发现谁干活不得劲就会催促工人赶紧干活。被分派到装车、卸货的男工更加辛苦,大热天的货车里只有两台小风扇,他们基本是光着膀子做工十小时。这样的强度,如果没有一个好身体,是根本没办法坚持下来的。于是这群人就形成了恶性循环,他们不能吃好睡好,也就没有力气干活,也就赚不到钱,也就不能吃好睡好。于是一小拨始终找不到工作的人,成为了公园常客。
在麻岭公园睡觉的日结工人 “流浪”,既是身体的流浪,亦是心灵的流浪。在新自由主义盛行的中国社会,精英阶层出现了单身社会的趋向,大都市的知识分子宁可享乐主义、消费主义,也不愿意被家庭负担捆绑,然而如果将目光投射于基层社会,则会发现“家庭”意义的倒错,单身对于农村男性来说是个惩罚。毋宁说,相对于精英群体的个人主义,乡村的价值归属依然是家庭本位的,家庭缔结的失败直接导致了农村男性心理归属的失能。这很大程度,但不完全地,与麻岭兴盛的娱乐产业形成了互构。对于全国各地来说都是如此,娱乐产业是大神文化很重要的组成部分。麻岭有一大一小两处娱乐场所,大片是香港路,小片则是出租房屋周边。这两处地方成了日结工人的吸金库,麻岭90%的男人,前脚干苦力赚到一点钱,后脚就撒到了休闲娱乐场所。
三、劳务、“兔子”与政府
十年来,麻岭迎来送往,每天都有新面孔到来,也有老面孔离开,然而一些相对稳定的关系慢慢沉淀下来,并形成围绕劳务、“兔子”与政府三大主体展开的社会情境。
公交站张贴的日结招聘广告 “日结长白班,170-190/天,麻岭电商仓库,主要做散货分拣然后复检,轻松不累!工作时间20:00-7:00,吃饭不算工时,17元/小时”(微信群招工信息)
麻岭有近十个物流园区,每个物流园的单日用工量在固定工300人、日结工600人上下波动。为了应付超额日结工需求,物流园将招聘任务外包给劳务中介。在麻岭常年招工的劳务有五家,他们几乎垄断了往物流园送工人的业务,也占据了价格谈判的高地。如果一家物流企业给日结工人开的单日工资为350,50元会作为回扣返利给企业主管,70-100元会作为抽成在劳务公司分利,剩下的200元(甚至不到)才会流向工人。
一位在麻岭干了十年的劳务告诉笔者,他每晚的收益在3000至5000元,所以很多劳务富得流油,早在武汉市中心买了几套房。所有人都知道抽成规则,但工人也没什么办法。没有本事的日结工人依赖于劳务提供的工资机会,而有本事的工人则转向成为“兔子”。
农业银行的转角是一片小树林,这些工人与日结工人一样整天待在外面等活,但他们基本上不去做日结,而是等着大货车来此处拉散工,去做一些工地小工、灌水泥袋子、清扫仓库的活,日结工资在300-350元之间。这给了一些有本事的人工作机会。他们也常年生活于此,但他们慢慢地在做小工的过程中积累了社会关系,从其他日结工人中脱颖而出,有能力越过劳务中介的垄断,另辟蹊径地找到干活的路子。这些小工头不仅可以联系到用散工的工头,还可以把附近几个兄弟带上一起做事,他们就被称为“兔子”。
麻岭的“兔子”有十多个,他们逐渐形成了自己稳定的小团体,3-5个人结成稳定的搭子,有活就互相叫着去干,每次干个10小时就能赚350左右,“兔子”还能从中抽成30元/人左右。这些“兔子”无疑是麻岭的能人,然而他们也走不出麻岭。笔者问过一位家在武汉黄陂的“兔子”,既然这么有能力,为什么不去其他地方做事,他对自己的经历讳莫如深,只讲他是来这里玩的,“不玩也没办法”。他来这里也有三年了,过年也没有回到家。他知道自己的生活状态不正常,但也没办法,他离不开麻岭。
等待散活的工人 笔者调研期间,最常被问到的一句话是:“你这个调研有什么用?”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那部火了的三和大神纪录片,有人说,这就是富了导演穷了他们,也有人说,十年前,麻岭是那个麻岭,十年后,麻岭依然是那个麻岭。作为流动人口,他们很难被归属到政府管辖范围。区政府去年试图打造零工驿站,购买三方服务零差价地为日结工人提供工作机会,然而蛋糕早就被几家劳务分完,政府想要以行政力量撬动市场行为属实不易。这片由市场主导的土壤难以被政府介入,它成为治理的灰色地带,政府只有发生突发事件时才能发挥补充性作用。每年夏天,在高温与重劳力的叠加下,都会发生几起亡人事件。由于日结工人不具备劳动关系,没有办法走工伤程序,大多数的死者家属也不愿意走漫长的司法流程,所以政府只能积极争取企业的补偿金额,多做私下调解的工作。
四、流放地还是救济所?
城市治理面临更加复杂的情境。一方面,日结工人无疑是最需要被妥善安置的群体,他们规模庞大,且隐匿于城市边缘地带,加之多数工人没有家庭责任、没有上进动力,从客观条件上看,他们确实构成社会稳定的潜在威胁。然而,日结群体几乎没有形成牢固的社会关系,大多数人彼此照面却不知其姓名,偶尔闲聊后又形同陌路,其松散、陌生的程度基本无法构成社会行动的有力单元。另一方面,日结工人自身也在呼唤政府的到场。他们面临的困境与政府治理的以往案例不同,作为具有亲属、拥有劳动能力的成年男性,他们不可能被吸纳进政策保障的行列。他们的“病”不在经济,而在心理。
社会需要组织起来才能形成秩序,而组织的最基本单元,不像涂尔干所构想的职业群体和社会分工,这种有机团结可以达成经济联合体,却无法形成社会长治久安的秩序。社会最基本的组织单元在家庭,正是家庭构成了社会稳定的“压舱石”。然而现代社会奔跑之迅速,将大批农村男性远远抛在了身后。人心散了,行动就会涣散,慢慢地他们就与日结文化签署了契约。在这里,做一天休三天也没什么不好,没钱了就去做点工,有点钱就去娱乐场所转一转,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生活也就这样了。
所以如何去定义麻岭,以及像这样的几十个日结基地?它们属实是“流放地”,将那些被社会定义为失败的农村光棍、三无人员、负债人群流放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平日干最苦力的活消耗其精力,使其维持在能够再生产自身的最低水平。然而它们也确实构成了日结人群的“救济所”,同样境遇的人群聚集于此,在其他地方找不到工作的人,在这里至少能够找到工作。这里的配套设施也很完善,既能够去做物流,有点本事的还能去做散工,网吧、饭店、娱乐一应俱全,在这里游荡总比回什么都没有的农村要强。
我们首先必须精准定位日结基地的性质,才能够对其做出妥善的安排。过去大多时候,治理手段是粗糙的,将三和人才市场改为奋斗者广场,将日结工人们赶跑,景观没有了,现象却还在,那些睡在桥洞里的流浪人群还在。现在,治理呼唤一种更加精细的、柔性的、关怀的技术,呼唤一种可以跨越属地管理的僵化模式,采取更加符合流动社会的动态管理模式。以日结群体这个城市数一数二棘手的治理难题作为抓手,去思考社会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治理,治理想要建构什么样的社会,也许是缓慢却行之有效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