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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古老的敌意
所谓“古老的敌意”,从字面上来看,“古老的”指的是原初的,带有某种宿命色彩,可追溯到文字与书写的源头;“敌意”则是一种诗意的说法,指的是某种内在的紧张与悖论。我们不妨设想,如果里尔克安居乐业,甚至是房地产商,挥金如土,他能写出像《秋日》和《杜伊诺哀歌》这样的传世之作吗?
大约一个世纪前,奥地利象征主义诗人里尔克在《安魂曲》中写下这样的诗句:“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
20世纪开始的岁月,在汉堡和不来梅之间的小镇沃尔普斯韦德(Worpswede)聚集着不少艺术家和作家,包括里尔克。他们一起听音乐会、参观博物馆,在狂欢之夜乘马车郊游。其中有两位年轻漂亮的女画家就像姐妹俩,金发的叫波拉,黑发的叫克拉拉。里尔克更喜欢金发的波拉,但不愿意破坏这对理想的双重影像。在观望中,一场混乱的追逐组合,待尘埃落定,波拉跟别人订了婚。里尔克选择了黑发的克拉拉,与她结婚生女。七年后,波拉因难产死去,里尔克写下这首《安魂曲》献给她。
这段插曲,或许有助于我们了解里尔克的诗歌写作与个人生活的关系。纵观里尔克的一生,可谓动荡不安,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四年间,他就在欧洲近五十个地方居住或逗留。里尔克在《秋日》一诗中写道:“谁此刻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这正是他漂泊生涯的写照。
里尔克的这两句诗“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对我来说有如持久的钟声,绵延不绝,意味深长,尤其在当今乱世,或许可引发更深一层的思考——对于以写作为毕生事业的人来说,我们今天应该如何生活、如何写作、如何理解并处理生活与写作的关系。
所谓“古老的敌意”,从字面上来看,“古老的”指的是原初的,带有某种宿命色彩,可追溯到文字与书写的源头;“敌意”则是一种诗意的说法,指的是某种内在的紧张与悖论。
我们不妨设想,如果里尔克安居乐业,甚至是房地产商,挥金如土,他能写出像《秋日》和《杜伊诺哀歌》这样的传世之作吗?如果卡夫卡从未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中,少年得志,婚姻幸福,一本本出书,整天忙着算版税,他能写出《城堡》和《审判》这样改变世界小说景观的作品吗?如果保尔·策兰的父母没有死于纳粹集中营,他没有饱经流亡之苦,会留下《死亡赋格》、《卡罗那》等伟大的诗篇吗?
要说谁不想既过好日子,又写出伟大的作品呢?而这“古老的敌意”就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两者似乎不能兼得。
也许有人会提出反证,比如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做过保险公司的高管,度过平静的一生,怎么也会写出《弹蓝色吉他的人》这样美国现代诗歌的经典之作?其实在表面的平静中,也可以找到某种潜在的“古老的敌意”。比如,他从小想当作家,遭到父亲反对,只好去学法律,取得律师资格后进了保险公司。他其实一直生活在父权意志的阴影中。
我想从这两句诗出发,从三个层面谈谈“古老的敌意”。
就社会层面而言,“古老的敌意”是指作家和他所处的时代的紧张关系。无论生活在什么样的社会制度中,作家都应远离主流,对所有的权力及其话语持怀疑和批判立场。在今天,作家不仅是写作的手艺人,同时也是公共事物的见证人或参与者,这种双重身份的认同构成写作的动力之一。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种社会性的“古老的敌意”,几乎不可能写出好作品。当今世界,金钱与权力共谋的全球化取代了东西方冷战的格局,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更加瞬息多变因而也更加危险。除了对正统意识形态的抵抗外,在一个庸俗化和娱乐化主导的商业时代,我们也必须对所谓“大众”的主流话语保持高度的警惕——在“民主化”的旗帜下,文学艺术往往会沦为牟取暴利的工具。作家必须持有复杂的立场和视角,在写作内外作出回应。
而这“古老的敌意”不能仅仅停留在政治层面。从人类历史的角度看,政治不过是短暂而表面的现象,如过眼云烟。作家要有长远而宽广的视野,包括对世界、历史、经济、社会、文化等诸多方面的深入观察与体验。
如果继续推进,必然会触及到语言层面,那么“古老的敌意”指的是作家和母语之间的紧张关系。任何语言总是处在起承兴衰的变化中,作家要通过自己的写作给母语带来新的活力,尤其是在母语处在危机中的关键时刻。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说:“语言是与刽子手步调一致的。因而我们必须找到新的语言。”30多年前,中国人生活在某种官方话语的巨大阴影下。这种自1949年以来逐渐取得垄断地位的官方话语,几乎禁锢了每个人的思想方式和表达方式,甚至恋爱方式。那年头,词语与指涉的关系几乎都被固定下来,比如,“太阳”就是毛泽东,“红色”就是革命,“母亲”就是祖国或者党。正是当时处于地下状态的现代诗歌,向这种僵化的官方话语提出挑战,最终打破了这种语言的牢笼,承前启后,推动了现代汉语的转型与发展。
如今我们面临的是完全不同的困境,现代汉语陷入新的危机——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斥着语言垃圾的时代。一方面,是无所不在的行话,包括学者的行话、商人的行话、政客的行话,等等;另一方面,是沉渣泛起的语言泡沫,包括娱乐语言、网络语言和新媒体语言。这两种语言看似相反,却存在着某种同谋关系。在所谓全球化的网络时代,这种语言,与30年前相比,虽表现形式相反,但同样让人因绝望而感到无力。每个作家应正视这一现实,通过写作恢复汉语的新鲜、丰富与敏锐,重新为世界命名。
最后是作家与自身的紧张关系,即作家对自己的“敌意”。换个通俗的说法,作家不仅要跟世界过不去,跟母语过不去,还得跟自己过不去。在我看来,一个严肃的作家,必须对自己的写作保持高度的警惕。
我在最近一本书的序言中写道:“写作是一门手艺。与其他手艺不同的是,这是心灵的手艺,要真心诚意,这是孤独的手艺,必一意孤行,否则随时都可能荒废。在这个意义上,每个以写作为毕生事业的手艺人,都要经受这一法则的考验,唯有诚惶诚恐,如履薄冰。”
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写道:“人生来就不是为了被打败的,人能够被毁灭,但是不能够被打败”。目睹某些同时代艺术家和作家的转变,让我深感惋惜,并借此不断提醒自己:与其说他们中很多人是被金钱被权力打败的,不如说是被自己打败的。换句话说,就是不再跟自己过不去,不再跟自己较劲儿了——其实这是最后一道防线,如果连这道防线都没有,就算是向这个世界彻底投降了,同流合污,无可救药。
我们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一个需要不断追问和质疑的时代。在这样的大背景中,“古老的敌意”为以写作为毕生事业的人提供了特殊的现实感和精神向度。
我想顺便提一下所谓的“粉丝现象”。这本来是娱乐圈的事,现在扩展到文学界和整个文化界。我认为,这与我们文化中的“低幼化”(infantilization)倾向有关。“低幼化”是从精神分析学借用的概念,主要指人们自动降低智力水平的趋向。正如印度政治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阿希斯·南迪所指出的:“那么上千万人所经历的痛苦就将只能存活在人类的意识边缘,就像往常那样,成为代代相传然而渐渐褪色的回忆。”
在这个意义上,某些作家和学者不再引导读者,而是不断降低写作标准,以迎合更多的读者。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导致我们文化(包括娱乐文化在内)不断粗鄙化、泡沫化。在我看来,“粉丝现象”充满煽动与蛊惑色彩。教主(作者)骗钱骗色,教徒(粉丝)得到不同程度的自我心理安慰。
让我们再回到本文的开头,回到里尔克的《安魂曲》的诗句中:“因为生活与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古老的敌意”。其实可怕的不是苦难与失败,而是我们对自己的处境浑然不知。如果在大国兴起的广告牌后面,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赤贫,我们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呢?
来源:南方日报
臧棣:一首伟大的诗可以有多短——戴望舒《萧红墓畔口占》
这里,我只想谈及戴望舒的一首短诗:《萧红墓畔口占》。
多年来,我一直认为,这首诗是新诗桂冠上一颗闪耀的明珠。现在谈论诗歌时,我已很少使用听起来过分的言辞,但是我仍然禁不住想说,这首诗是一颗无与伦比的明珠,是珍品中的珍品。在新诗史上,十行以内的诗中,没有一首能和它相媲美。
《萧红墓畔口占》只有短短的四行: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这首诗最令人吃惊的地方,就在于展露了一种诗歌的成熟。这种成熟不仅涉及到诗人的心智(特别是生与死,自然与人生的关系,对自身境况的意识),也洋溢在诗歌的语言上(如此干净,朴素,洗练,而又富于暗示性);更为重要的、还在于其中所包含的不同层面的成熟之间的相互协调。
从类型上说,这首诗仿效了悼亡诗的传统,但由于诗人和被追悼者的关系只是作家之间的倾慕,所以它在借助悼亡诗的基本情景的同时,又迅速偏离了典型的悼亡诗的图式,转而探询人生的奥义。这首诗的基本场景是,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基前表达他的哀思。对于被悼念的对象。诗人并没有倾注过多的笔墨。比如像传统的悼亡诗那样,大肆渲染死者的品貌。在这首诗中,人们大致可以看出,作为诗人的戴望舒对作为一个女作家的萧红,是怀有好感的。这种好感最好被界定成一种作家之间的钦幕,而诗人在传达这种钦慕时,表现得非常克制,这种克制又透露出一种深沉的品质。所有这些,都是通过间接的方式表现出来的。首先是现象的陈述:“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耗费六小时去给死者上坟,而且完全是步行,这看似平淡的叙述中,却暗示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深深的怀念。这里,有两个精确的细节特别强化了其中的情感意味。一是,时间的细节。诗人和女小说家之间并没有血统和亲情关系,连结他们的只是一种作家之间的友情。所以,诗人坚持步行六小时,去给另一个人上坟,便显得十分可贵。因为这种行为不出于义务,而是出于心灵深处的冲动与高贵。二是,历史的细节,或说,这首诗的写作年代。它不那么直接,却对理解这首诗非常关键。这首诗写于一九四四年秋天。当时整个中国正值烽火连天。在这样的战乱环境中,诗人默默地走上六小时去给一个亡故的友人上坟,便显得意味深长了。也正是在这里,这首诗开始偏离悼亡诗的传统范式、加入了谈论人的命运、生与死的关系以及对自身生命的意义的觉察的内涵。其次,间接的方式还表现在诗人所使用的一个隐喻:“红山茶”。这一隐喻非常生动地传达了诗人对萧红的赞美与激赏。在现代文学的传统中,“茶花”一直被赋予高洁、自然、清纯、朴素、秀逸等内涵。这首诗中,“红山茶”孕育这首诗的感情深度:细腻,深沉,节制,委婉中蕴涵着激情。
在这首诗的前两行,还有一个对比也运用得非常巧妙。六小时的行程喻示一种“长度”(时间上的,空间上的),而且诗人也点明了它的性质,它令人感到内心的寂寞。也不妨说,在这种“长度”里,还包含着一种“重”,即它通过寂寞给人带来了内心的沉郁,它指涉了我们内在意识中的生与死的关系。而“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这一句,却闪露着一种动作上的短促与轻逸,只是那么轻轻地一放,将一束美丽的鲜花点缀在墓畔。一长一短,一重一轻,透露出诗人内心情感的波折。另一方面,它们也建构了这首诗层次分明而又曲折跌宕的结构。
“我等待着”,这是诗人对情景的现场说明,也是诗人对自己在时代与人生中所处的位置的一种解释;更进一步地,还是他对自己在那样一种位置上他所展现的人文姿态的一种省察。“等待着”什么呢?问题早已经提出,它们纷繁复杂,涉及人生,自我,生与死,时代的前景,个人的前途,心灵的隐秘的渴望。答案呢?它似乎存系于茫茫天地间。后两行诗中的转折句法,也可以理解成一个特殊的悖论。表面上,“长夜漫漫”代表了一种特殊的时间现象,它独自流逝,超然于人生,拒不回答诗人在他的心灵里的追问与等待。而“你”,由于身处冥界,也无法应答诗人内心的期盼与疑问。但在另一个层面,作为心智成熟的诗人,戴望舒实际上懂得,在某种意义上,他期待的回答(至少是部分)已存在“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这样情景之中。在这种情景中,安详、恬淡、超然,甚至某种冷淡,都构成了对人生的评价,并将这评价延展到对生与死的领悟中。此外,在这里,“闲话”一词,还给这首诗带来了一种特殊的反讽意味,这种意味反过来又揭示了诗人内心的成熟,特别是在面对命运多舛的人生的时候。
如果非要谈新诗语言的成熟的问题的话,那么在这首诗中,戴望舒所展现的诗歌上的成熟是令人惊叹的。首先是语言简朴,干净,亲近口语,节奏按照诗人内心的情感的波纹进行了锤炼,而且非常谐调。其次,在修辞上,诗人对他早年的夸饰倾向也有所节制,隐喻的运用和诗人对人生的洞察结合得异常准确。再次是结构上的平衡。这首诗在主题上承载了丰富的内涵,也融有多重的对比关系,却仍然保持着一种艺术的平衡。在视觉上,它展得像一幅画,而在心理上,它展现为一种从容面对各种命运的情境。就阅读而言,它更是符合诗歌的现代趣味。它自身的蕴藉饱满、自足,有深邃的玄想,又有克制的反讽;同时,也给每一位接触它的读者留下了充分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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