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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野《微虫世界》
《微虫世界》晚清孤本古籍,封面署名“张大野先生所著书”,现藏中国台湾国立图书馆,共计一序四卷。原文中[]为原稿缺字或涂改而难以辨认的字,其中有字则为编者补充;()中是对原文存在的问题,编者做的调整或者解释;译文中()为编者的补充和注释。
序
从微虫声中听出大千世界。以微虫与世界相对待而言,此大雄氏之所以包含古今,顾盼独殊于众也。
上而清轻者为天,下而凝重者为地,日星河岳两间系焉,此所谓世界也。云龙之世界也,风虎之世界也,圣人万物之世界也。是故,先王之治天下也,五谷毕入则使百姓同巷而处。男女有所怨恨,则相从而歌,饥者欹其食,劳者歌其力,男年五十,女年四十,官给之食使采其声上于邑,邑上于都,都上于国,于是天子不出户而知天下。
凡所以为世界也,野马也,浮尘也。自其大者而观之,憧憧往来,气之以相吹也;自其小者而观之,从风而东,从风而西,日出而见,日入而隐,其为世界一也。
蜂之翼、蚊之睫,其细已甚而飞视备焉。有君臣焉,父子焉,夫妇、兄弟、朋友焉,喜怒哀乐等也。覆盈水于堂坳,蚁过之而见为巨浸,庸讵知夫不见爝火而目为旭日哉?
微虫,微虫也,日星河岳不可得而见,见杯水焉,爝火焉,适适然惊而仰止焉,殆即所谓日星河岳也。跃而起,昂而鸣,就所见而私志焉,亦采其声之意也。
世有大雄氏其人者,不且亦谓之《箫韶》之音而《桑林》之舞也哉。于圣人之为世界或有取焉,是为序。
卷一
皇帝龙飞,光绪十有九年岁次癸巳,四月有六日,微虫有天台之行,世界之所起也。意者,菩提果将熟欤。
晚因将一客潘姓者,天台人也,同出宁波东门,登奉化之航船,至则有四人已先在,其二口操湖南音,类营勇;其二则台州之仙居人也,卷舌格磔作楚声。娄目予行礼、问何往,度非善良。潘则相惊以贼,余急蹑止之。
比晓,去奉化之大埠犹十许里,溪水湍急不能进,乃舍而登筏,四人者别去,潘大喜,余曰:“未也。”抵大埠,至黄公泰,则果相侯。黄公泰者,过塘行也。相与饭讫四人,径先发问:“安适?”则曰:“新昌也。”潘惶遽曰:“此去山中,路正同,将奈何?”余笑,因令主人集灶夫九人而语之曰:“诸君非台民而食力于此者乎?”曰:“然。”曰:“大麦黄可刈,诸君盍从我归乎?”曰:“诺。”乃用笋舆载余行,中途遇山民之负贩者悉要结之。至溪口,得四十有五人。潘曰:“可矣。”遂出三百钱沽十斤酒,并饮之,皆醉。
前行[至]一溪,则四人果在。潘乃大呼前后拥余,挥众前后拥余垂乱流而渡,声雷动。四人出不意,骤见余有众,色变遂别,度一岭而去。此事也,微余先为之备,事虽不可可知,脱万有一不幸,则殊未易了矣。行路之难至于如此,瞻言百里悠悠将安所归乎?晚宿马埭头。
初八日,早起度石界岭,为新昌境。自大埠至马埭头,平畴沃野,弥望青葱,山势犹不甚峻。至此,则高厓奇树横空而来,而山鸟善鸣,溪花解媚,十步九折,尽态极妍,人亦朴诚,彬彬有礼,与宁波之风尚殊矣。
傍午,过夹溪岭,从万山飞舞而下,饭于龙王荡之许翁店。荡无一滴水,不知何以著称,殆亦如世间名士欤。翁名鼎目,号芝庭,新昌诸生,年六十余,极诚笃。为余言:于卖酒外以蚕桑资,生一子二孙,孙已有声庠序间。余因赠以联云:“老将红友为知己;间与青山作主人。”翁则大喜,为具佳酿,坚留一宿。余以道远辞,乃订后期而别。
过荡角径岭,至九间廔小憇,晚宿斑竹之荣陞店。有小妓颇娟好,来通殷勤,方将理絃索,而为余负行李[之]天台叶阿生者,忽襥被来伴宿,曰:“此间有异,设孤眠则妖精且媚人死也。”余大笑,妓逡巡遂去。视壁上有诗云:“卅年不到溪山路,苍狗红羊事变更。杯酒尚须邀拇战,笑谈还欲逞心兵。落花依草浑无赖,弱絮成萍总有情。明日短长亭子上,晓风残月可怜生。”署曰“横湖太痴生”,是盖被媚而几死者矣,其亦有天涯沦落之悲乎?
初九日,晓起,微雨,度会市墅岭,岭余凡三度矣。初游仙居,往以春,返以秋,今复以夏,晦明风雨,信与山灵有缘。顾初不知两旁山名,第见万峰翔舞,苍翠被空,如纛如旗,卷舒云表,叹为奇绝而已。今问诸涂人,云是芭蕉山,乃知古人命名之妙,他日能于雪后更事登陟,一睹《辋川》画意,不尤快乎?
路滑甚,舆夫颇以为苦,因徒步而上。凡上岭宜步,疲而少歇,则旁瞻回顾并成异境,闭置帷中不见也。下岭则宜坐舆中,从上而下,凭临而观,数十里云根泉脉,灿若列眉,徐而迎之,益睹其妙,惜从来看山者之未有会也。
既度岭,两气益合,遥望天姥诸峰,若沉雾海。而近山幽谷土石并作赤色,白云滃之,蓬蓬勃勃,如观火聚,尤可异也。更数里,至冷水铺,地势渐平,天亦晴霁,苍松滴翠,溪流涓涓,清风洒然,使人神远。意者,仙灵来相招乎?
度关岭,岭下接乌嵝,山势益奇险陡绝,树木蔚然,移步换形,不可方物。余昔年诗所谓:“山巅一俯视,漠漠但苍烟。渐下向平地,豁然开洞天”者也。
过三茅桥至清溪镇,势乃渐弛,则天台城矣。岭有戍兵以防山贼,当过岭时,一兵方持铳击雉,余一舆夫偶小遗,骤惊微叹,兵则大怒,遽拔刀相斫。众大哗,余急下劝止,强抑舆夫使跪拜而后已。
夫盗贼犹或可以情遣,岂此辈遂竟不可以理喻欤?不知台民往往有以细故,为营兵所缚,目为土匪而斩头沥血者矣,安见不皆类于此?夫以不仁之人持杀人之器,而又有势力以张之,困瘁哀黎,纵情理无惭,其谁复顾矣。如此而犹欲与之争执,不诚愚之愚乎?既到天台,主于潘氏,潘即偕来者也。
初十日,冒雨游国清寺,山寺溪光浓于泼黛。时舆夫并散去,独叶阿生负行囊以从,一僧晓然者导引随喜寺中。方造五百应真像,工匠杂沓无可观者。丰干旧院今为三圣堂,并供寒、拾,庄严亦少殊胜。遂发度金地岭,道旁石皆作马远斧劈法,与途中所见者又异,松巅云杪[ ][ ](此处因破碎,有两字模糊),往来幽胜精严,殆非人境。顾寒冻殊甚,乃入塔头,塔头者即真觉寺,隋智者大师肉身在焉。
法裔敏曦上人者,号华峰,黄岩人,方开讲《法华经》,意度宏远,善知识也。以《智祖别传》见遗,遂留宿,经声梵呗响彻中宵,起坐挑灯依窗瞻瞩,则雨收云敛,月色皎然。回顾阿生正酣睡梦,出而翔步,恍然见生死之浮沤也。嗟嗟佛氏之奥,不知则已,既知之矣,如余者怎非失头狂走?如来所说为可怜悯者哉。
虽然出世、入世无非为人,自利、利他志存泽物,则尼山、净土意亦正同耳。以圣为用而以佛为归,消遣明时,亦安适而不能自乐哉?余于此盖奋然兴焉。
十一日,游方广观石梁。始发,登佛陇而望,晓日未出,四山茫然,盖身在云中而云沉下界也。度大兴坑岭,过野猪林,林以石名,纵横历乱如大豕群趋平冈,昂者、伏者、踣而起者攒簇拥挤,以百十数,尾鬣咸具,迫而视之,则仅一石广亩许耳,奇景哉,山灵之弄幻以自娱也。
升天入渊又二十里,乃至方广,晴日烘云,幽花、媚石、琼林、琪树参差拂天,芝草醴泉沿缘夹路,微风轻度则好鸟乱鸣,福地洞天,初不意人间之有此境也。
抵潭花亭,一僧秋潭者来迎,懒散可敬,会稽人也。相留饭已,导观石梁,飞雪喷云,莫喻其妙。瞑而危坐,几疑身驾六鼇、挟天风而回翔三岛廿洲,飘摇惝怳,移我情哉。
久之,秋潭复拉入寺,以佳茗相供。曰:“此中奇胜,不可以累月穷也。华顶瞻云,小释迦之圣迹也;琼台玩月,王子晋之遗踪也。桃源为仙灵之居,桐柏实羽流所集,居士其有意留乎?以秋而来则山骨毕露,尤可观也。”
余瞠目不知所答,盖痴若木鸡,疑魂魄为山林所夺矣。既归,仍投宿于真觉寺。“老僧迟我三秋约,飞瀑耐人十日思”,诵故人乐清钱伯吹振壎之诗,而益为之神往焉。
十二日晨兴,礼佛敏师,为说安心因缘,余因呈诗云:“影事前尘记渺茫,百年惭我太疏狂。冀凭佛力穷真谛,直御天风到上方。花雨一时瞻法会,灵源从此证圆光。愿将苦海填平后,来傍慈云护讲堂。”呜呼,如师者,吾无得而称焉。
既别,乃游赤城山,山小而奇境毕备。顶有仙人池一圆,孔围不盈尺而深不可测,掬而饮之,其寒振齿。有金钱池,穿剑岩,紫云、拂云、餐霞(原文“霞”字为作者后补,字迹模糊)、玉京诸洞,而寒岩飞雪为尤胜,盖乳泉自岩巅飘瞥而下,散为霰也。
紫云洞最深广,可两亩许,就洞筑屋,有女冠棲真其中,问之为齐次风先生之曾孙女,少寡携一子,来亲课之读,能诗善画,自号“玉京女史”,奇女子也。因请见,谓:“夫人居此独,不畏虎狼强暴乎?”曰:“强暴,敝邑所无。虎狼,则小儿能武。”余盖骇绝,视其子孱少年耳,问其名?曰:“[][]。”(此处缺两字,疑似作者去除或留空未写)“年几何矣?”曰:“二十又加一。”叩其学,则笑而不答,盖习道家言也。
惊叹久之,遂下道一旅亭,路旁有用备客墓。按《史记》书五百人,但言其自杀于岛上,而不言其处。(此处作者有备注:“《名胜志》则谓:‘田横岛在海州云台山,究不知其孰是未脱考也’”)
十三日,将之郡,乃出小南门登舟,阿生从食,顷过百步溪。张真人祠下,余昔过以陆,曾题诗云:“仙人不可见,寂寞剩危楼。香火云孙奉,丰碑御制留。松声走虚籁,潭影净高秋。缥缈灵踪远,青山起暮愁。”今从水行,益饶逸趣,信旅游之,足欢也。
过溪而西,水益驶,乱石横击,银涛卷起,几如钱塘之潮,其空阔处则严滩之峻洁、桐庐之清华备焉。既而路转峰回,平田汉漠,遥山横黛,芳树笼烟,则吴兴之平远也。幽赏既浃惬,出《智祖别传》读之,而日影忽移,清凉竟体,起而延揽,光景又殊,幽秀灵奇,千态万状。意者,有道德之风来相加被乎欤,恍惚身心顿超尘境,则非华墨所传矣。
薄暮抵郡城,城依山而筑,峭壁直下,俯临大河,以形胜言之,为浙东第一。有合肥刘将军天兴者号佑之,方统领台防各营旂,驻节于此,江宁李霞举成绮,为之主文书,皆故人也,因投谒而假馆焉,遣阿生以明日归。阿生既相从,久颇恋恋,赠以财(此处作者涂改并去除三字,旁补“财”字),强而后受。霞举笑曰:“君子国哉。”良可念也。
十四日,早起与霞举至分水桥,吊于原君济川之灵,盖余此来之本事也。君名顺津,山西汾阳人,仙居县之典史也,余以丁亥到仙居,识君慷慨质直,有古豪士之风,尤笃于伦纪。家本巨富,世与俄罗斯国通丝茶贸易。同治初,伊犁画疆议起,事久纷纭,资本耗折殆尽,乃纳粟谒选来浙江。而山僻民困,盗贼多有,君则佐贤令歙县余君介石者,爬搔扶植,夙夜相经营,立校士馆、设育婴堂、恤孤寡、修城垣,譬除田然,以溉以粪,暑失其热,冬无以寒,于是民用爱焉。
会后来令者求治急,遂有癸末土匪围城之变,君则设谍购线,率士民登陴为守御,誓以死,出奇计,擒渠魁郭中奇、潘小狗等,悉诛斩无赦,有谋私走以会全者,则手戮一贼以示,曰:“请视此果尔,则吾男子必不汝贷也。”
呜呼,如君者,为两间扶纲立常,虽与日月争光可也。顾事定文武并不次得奖擢,而君仅保为在任候补县主薄,自古劳者不赏,殆亦理数然哉。君貌寝,好著绿色衣,行走傫然,望之如郎当舞鲍老。余与霞举每从而笑之,君则大喜,顿首唱戏剧中所谓梆子腔者以为乐。又好卷纸筒置双袖中,出以予人,盈十累百无或竭,尤可笑也。
间一摄太平县典史,篆谋开缺为主薄,时余方将杭州之行而触瘴病几殆。君愈之,遂畀以巨金促走杭,为图维之。而余适有急遽用之尽,君亦不之责也,昔管仲之于鲍叔也,尝欺之,而鲍叔谅之,如余者岂仲论(原文为“伦”,联系上下文应为“论”)哉?而君爱之逾鲍叔,九泉之下其何以对良友也。
“固知君之不予瑕疵也,顾负疚为何如哉?”既别久,尝思更一面。至去年冬,得奉调署临安典史之檄,乃大喜,书来报云:“兄老矣,久不见弟甚郁郁,今乃得握手,欢有期也。”呜呼哀哉,恶知其未几遂以封哉。
霞举为余言:“君之去仙居也,以今二月有六日,以十六日到郡,十八日赴黄岩与缙绅辈为别,至三江口而疾作,二十二日卒。平日气惴惴似已甚衰,而此行特健,乃竟及以不起,讵非命哉?年五十五,无子,以第五弟子寿昌为子,顾甚幼在晋,仅有约,未尝见也。妻李氏有风痹疾类癫痫者,妾某氏、张氏,张氏有志节,方君之死也,有太平绅吴士吴墨林者,市侩也,诵言于众,谓:‘济川之尝以张氏许我也’,则大怒,遂以剪自剪其喉而绝,吴大惧逃去,营救始获苏。”呜呼,设无此孱弱者之不为禽兽之所鱼肉者,几何哉?君其可以瞑也矣。
十五日,游八仙岩,登巾子山,无可纪者。闻有云峰山景颇胜,以天热惮往,既睹天台石梁之奇,则虽有佳境,亦几如“五岳归来”也。
是晚,将军为置酒。初余之游仙居也,相与厚者惟济川与霞举,故怀二人,诗有“海内论交谊生平”,李兴原之句。此外,则柳州潘义亭鸿贵者颇交好,而将军亦雅相知。将军未尝学问而好谈古今,尝强拉(原文“拉”字为后补于“强”字前,应以“强拉”为宜)人为说列国、三国及历朝诸小说演义,而听之以为笑乐。又往往能先知其是非成败之故,故虽善读书者与之论议,无以难也。
尝一再招游南峰山,余以诗纪云:“将军能好客,相约一传觴。酒泛金波艳,云迎剑佩凉。高歌浑欲住,醉舞不嫌狂。向晚归孤馆,清欢意不忘。云山动高兴,一再敞华筵。暇日欢情展,清风宾从贤。山林呈异态,时序换流年。莫放良辰去,频频送酒船。”则可知余之倾倒于将军者,亦云至矣,其真诚笃挚,待人无机心,盖天性然也。
饮既罢,欢甚,遂登黄岩之航船,夜半泊八里铺以侯潮平,明抵三江口。三江口者,临海、黄岩、海门之所分界者也,风景如滬滨之杨树浦而雄伟过之。
傍晚到黄岩,主于山阴之沈氏。是日雨,十七日乃访东城王氏之故居,王故余生母之母家也,乱后凋丧都尽,得其诸葬所于方山之麓,因出薄资为营斋奠而加封树焉。
十八日,游委羽山。山有道观,为宋徽宗所建,去南门外七、八里而近道,书所称“第二洞天”者也。时小雨初晴,山光淡荡,度阡越陌,心神旷然,居人方插禾就而兴谈,率朴诚谨愿。
平畴而外多树橘,行列甚整,下不见一草。橘性多忌,有草则化而为棘,故必去之也。既到山,就道旁一舍小憩,遥望苍松翠柏环拱飞楼,则凭虚亭也。试循径而入,则洞宇摧颓,势岌岌将圮。一炼师号云厓者,年八十余,方瞳红颜,髯长过腹,见客至辄引观其所谓羽山洞者。
宽广可容一席而深黑如漆,闻之其中通海,未暇探也。有丹井凝滑如脂,饮之甘美,乃就坐而详味焉。师问所从来,具以实对,因叩以丹经之义,曰:“丹经误人者也,其中最正者惟参同与悟真,而悟真犹不可以尽信,参同则雄白奇奥,卒不得其解,亦无益也。”
曰:“玄关何谓也。”则笑曰:“玄关岂易言哉,虽然子‘独不见夫调调之与刁刁乎’,庄生之言可念也,亦岂难哉?”余起拜师,曰:“子有志哉,从事于儒释则道不难自明也。(原文“道自”两字旁依次补“不难”二字,联系上下文,排列于此)”于是,与纵谈而别,则已斜日衔山而暮烟四起矣。
十九日,重至方山视王氏先灵诸墓,一一以笔墨志之。坐树下少歇,遥望雁荡诸山出没云雾,辄为心动,因揖山灵,谓:“吾将一变而为藜杖布袍,再变而为黄冠草履,三变而为楖栗横担,来从游戏,其容我否乎?”
方山下多橘,一望无际,惜时非深秋,不足以尽云锦山林之胜。久之乃返,午饭后遂发,复登航船,向晚到三江口,盖将折回郡也。回顾方山,犹在眉睫,松楸无恙,归报吾母,其亦可以慰。
夫次日天明既到郡,乃访陈源。陈源者,临海人,工刻竹,取毛竹之最巨者,手削平之,制为屏或为扇,雕人物于其上,圆劲浑古,无织豪笔墨痕。余曾得其一柄扇,作《东坡笠屐图》,风度修然、须眉欲活(原文为“眉须眉”,其中前面的“眉”应为衍文)。窃尝疑源以为古人也,而不意竟犹在,其所居地曰杨柳桥,矮屋两楹面蔬圃,日坐卧其中,镂镌不少辍,以资衣食,亦其好之专也。
既相见,欢甚,尽出其得意之作以相示,且历述生平,以为名在缙绅间,藉甚。问其年,曰:“五十七。”问:“目不加眊乎?”曰:“否。”问:“以君之才,当出走通都大邑,奈何郁郁以瓮牖老乎?”曰:“人则自相慕耳,欲吾去妻子,背乡井,劳心苦志以为名役,则毋宁死矣。”呜呼,其殆庄子所谓“神全者”乎?
二十一日,与霞举游东湖,湖在东门外,方广可十亩许,滨湖有书院,红桥曲折通一亭于湖心。登亭而观,则近黛遥青,袭人衣襼,盖巾子山,适当其面而背倚松崇冈,松屏如画也。霞举因为余言:“当荷花开时,景尤清绝。”惜两隄犹少杨柳、芙蓉耳。
书院后有忠逸祠,供明初殉建文君难者,所谓东湖樵夫也。祠有联云:“千古泯姓名,忠而能逸;一肩担道义,夫岂真樵?”呜呼,樵一不识字之细民耳,顾其能自树立乃能与方、景诸贤并驾,人顾独以乘坚策肥重乎?天气蒸热,雷声殷然,亟归城中,则已雨如矢集矣。
二十二日,将还宁波,因更到分水桥揖济川之灵为别,见其次妾哀惨之状,所不忍言,顾无可慰藉,小坐便行,瞻视繐帏音容如在。言余畴昔,不禁涕泪之沾襟也。
午后,过南门洪氏园。洪故巨室今替矣,霞举为余言:“其所藏金石、古器、书画、图籍,犹甲于一郡。因亟偕往而主人适他出,妇女无能应,老园亦犁为蔬圃。”长廊、曲槛、残础依稀,为之累息。因忆余昔在吴门偶遇一钜公,废园蔓草荒烟,凄凉满目,惟池中白莲尚开。小立徘徊,见池旁一捣衣石似有字迹,就而视之,镌一画扇则康熙(原文此处空出一字)御笔也,乔木故家可胜浩叹哉!今洪氏尚能保其书籍,是犹贤于人人也。
是夕,霞举即军中备小饮相饯,作通宵之谈,黎明遂发抵。午过三江口,趋海门,盖将由海道还也。野水纵横,乱山重叠,滨海风景苍茫特殊。有马头山尤奇绝,横截中流,势如驰突,度其猛恶,几欲啮人,可怖也。
入暮后,风雨骤至,狂涛怒奔,电逸雷惊,疑闻鬼哭。昔余雨夜诗所谓:“生死知己泪,哀痛大江潮”也,不图此境今又逢之,怀想朋交半登鬼录,顾视身世如游化城,暗诵再三,不觉仰天而悲啸也。夜半,泊彭岛。
二十三日,到海门。海门城为明戚少保所筑以防倭者,鱼盐、蜃蛤腥秽载途,有数小山,亦童秃不足观览,论形势则固台州之门户而宁波之外藩也。
二十四日,登威远(疑似北洋水师的威远舰)。威远者,轮舶也,初犹缓行,俄倾飙发惊雷掣电,遂凌沧溟,岛屿微茫,波涛浩瀚,凭阑一眺致,足娱也。午后,过石浦。民居率在山上,以避潮汐之故,远而望之,危楼耸云,平台向日,古松奇石参差其间,金碧辉煌,小李将军笔意也。晚泊碕头,次早至定海,定海即舟山,明季鲁王监国于此,黄棃洲先生所谓“落日狂涛,君臣相封。乱礁穷岛,衣冠聚谈”者也。
念思旧之录,咏采薇之吟,慨想胜朝忽焉如梦,油油禾黍,不能不致憾于当年,巢幕诸公筹国是等于儿戏也,有宫人斜欲一往,访不可得。
一时许,遂到镇海,金鸡招宝如或相迎,及抵宁波日犹未午。于是亟归省母而拂征尘,解行李,事更纷纷焉。呜呼,朋友之乐,山海之观,心犹未厌也;出处之图,死生所系,顾可缓乎哉?自今以后吾往矣。
苍溪、橘田、赤城、茶圃、笋舆、箬艇,来往经营要非异人任也。爰更就所知见政事之得失,风俗之美恶,与夫土地之所宜,人情之所好者,略著而自览,以取资焉。
浙江十郡,以宁波为最富而台州为最穷,二地相接而事事适相反。宁波俗善居积,惟日孳孳以营财贿,持盈保泰之良图也。台州则夙称为小邹鲁,自更元末方国珍之乱,经诵斯辍然,不数年犹出一方正学,则土地之厚可知,今则目为盗薮矣。
子弟之不肖亦父兄之羞也,顾念父兄之于子弟宜无不爱者,苟不肖则挞之[而]教之、流涕而谕之,从未闻有驱而杀之,并不问其贤否也者。夫官讵非天子所使子万民者哉?乃数年前,竟有靖岩军之事,则可异也。
先是岁屡不登,自郡城至黄岩数十百里间,往往有剽劫行旅之案。太守某公故豪健有干略,会令黄岩者亦屠伯也,乃相与共谋,设一军以靖岩名之以集事。曰:“海疆且有警,尔民之愿投效者可速来。”图功之秋也,来则首问以杀人之事,曰:“尔为土匪乎?”曰:“否。”“能击刺乎?”曰:“否。”则挥之去,曰:“尔不贼为贼,又不能杀人,必且败,乃公事胡可用也?”再至再问,答如故,则又遣之,于是来者莫不自谓贼。二人则大喜,得五百人使自为状,而一旦出不意,尽杀之而以获盗报。
呜呼,君子学道则爱人,故其于“听讼”也,虽得其情,犹哀矜而勿喜,而乃阴谋挟诈以取之,诗云“岂弟”之谓,何而用心如此也。太守竟以此事洊升二品,故有咏之者云:“可怜无数苍生血,染得赘头一点红”,宁无痛哉?然其后卒以贬死,令亦以淫一妖妪,破产横毙于旅亭。则不善降殃,信苍苍者之殊未醉也。
台州六县,余所未到者,曰太平,曰宁海。间之宁海颇富而好节俭,有质朴之风。太平则以吴墨林其人者断之,殆(原文该字难辨,联系上下文应为“殆”字)无礼而鲜廉耻,虽然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当不可以一眚掩也。临海则土瘠风浇,人无远志,山川之气郁而不申,间尝登高以观,见隐隐如含阴杀,大可怪也。仙居则刻露巉岩,少人而多石,嗜利好杀几疑于秉性实然,顾其地实贫,贤父母能无心动哉?相厥土宜桑麻可长也。黄岩则左据雁荡,右拥天台,前临海门,有方山为之屏蔽,沙深土厚,颇擅富饶,自靖岩创后,父子寒心,人共保持,即文气亦骎骎日振矣。天台为独异,其在诸县实惟最贫,而疆矫不移,耻于犯法,顾有可鄙者,士独好讼而俗尚溺女,原其所自则穷实为之。
夫智水仁山,圣人所命,天之生物思所以养之意者,地力有所未尽欤,抑沟洫犹多遗利邪。余尝临南门溪河而观,问叶阿生以此水之所自出,则曰:“自西乡之大西溪、小西溪来奔郡城以入海,其源蓝岙也。”在方广观石梁之水以问秋潭,则曰:“走新昌以灌嵊县耳。”于是恍然乃悟二水必有可用。夫一洩不止者,水之性也;导引而迂回之,则人之谋。有不可以尽废者,惜留未久,不能一一为相度地势而语之,殊可念也。
天台城凡入门而无雉堞,终夜不掩。无启门之劳,时时有小窃贼,皆善盗其邻而不务于远,亦且无过千钱者,廉可敬也。居民不捕鱼、不射猎,遵智祖之遗教,盖自陈大建七年至于今,几三千载矣。儿童尤多聪慧,余尝于流辉亭遇一儿极俊,问其年才七岁,问:“读书否?”曰:“呦呦鹿鸣。”戏以金钱赠之,一笑跃而去,闻之涂人云:“明年且学贾矣。”
呜呼,山川灵秀之气,不假人以发泄,则抑郁而不舒,然必人有以致之。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则人心之虚灵,既已壅塞而欲清机徐引不可得矣。三才道(此字难辨,似为“道”字)绝而不通,斯万理紊乱而纪(此“纪”疑似衍文)无纪,今良材弥望而大匠不逢,岂神奇之区,只图怀宝自怡悦邪?(原文为“祗”,联系下文应为“只”的繁体“衹”)。是可嘅也已(后余一小字“亦”,似为前文增补,但不知该字增补位置)。
天下治,则释氏游天外,老氏游人外,乾坤莞籥儒者掌之,若夫释老溷迹於人间,儒者老死于牖下,民生日困而机变相寻,饥馑荐臻而豪强伺隙。则敌国外患其后焉者矣。
余尝游金华,舟过兰溪之南江庙,偶入游瞩见有戏台联云:“虎豹食人,龙蛇起陆;凤麟出世,鸡犬升天。”问之,谓是一僧所题,“今何在?”曰:“去此久矣。”夫此岂天外人外语邪?余因题诗其后:(此处原文有一冒号)“云耸壑昂霄气(此处被删去一字)雄,当年周处亦犹龙。丈夫出处关千古,浮世功名浪万钟。合向落花寻梦蝶,不应飞絮恼游蜂。天涯大有知音客,珍重霜华拂剑锋。”今天下幸承平久矣,士知治经而吏皆奉法,不于此时预之为之计,培真材尽地力,而阴消弭之,则愚者惧矣。
即以台州言之,士秀矣而不之教,民困矣而不之富,土地虽瘠,要当相其宜而宜之,桑麻、木棉、梓桐、梓漆可广树也。今肥田类种罂粟者多矣,说者谓苟利民而已,诚复何害,不知其性阴毒,根浆流注于地既久,则他物更不能种,是犹食砒霜而取饱,愚民蠢蠢乌知远图邪?且鸦片实戕(原文此字为“片戈”,应是错别字)民命,今以生人之地而种杀人之苗,可乎?所愿有志世道者之深长思矣。
兵家之道以哀为胜,人之生也,实惟哀为之主。乐发于中,喜怒触于外,皆非其本根也,故昔者包慎伯先生之著《两渊》也,其情读之而不解,以请先生,先生告之曰:“近人情。”近人情者,探得其本根也,余之赴黄岩也,以航船,船有“独头妇人”者,年四十余,多哀而善哭。“独头”云者,言夫死且无子也,曼声一发,当者辄靡。余既登其船,客则已满,故凡航船之往来于郡城者,虑多客之或纷,必聘之而使解焉。
余既登其船,客则已满矣,有楚人,有皖人,皆营勇,余并佃作或贾竖,喧哗争竞,势汹汹几不可以收拾。妇人乃始徐徐自舱下出,遍呼诸客使勿喧,便簌簌泪下,客有知其多端者故问之,则益哭不可抑(原文为“仰”字,应为“抑”的讹字)。客皆大笑,妇人则历述其生平所遭逢之苦,不为动,且哭且诉,谓:“今余年所恃以活者,惟此船以载诸客。诸客皆父母,今诸客争,诸客(此处“诸客”二字为作者后补)万一或有损,则妇人罪万死,诸客宁无痛哉?且度诸客皆孤单,家中或有妻或有子或有父母,若兄弟度皆恃客,客今去家或在近或在远,骨肉系心,度必念客,犯风波,触雾露,或梦以惊,或神以惕,或儿牵衣以问,或妻抚枕以悲,皆望客早归,辛苦共门户。今客争,今客万一或有损,则何忍言也。”因大哭,气益微,噭然一声遂仆于地。
于是诸客莫不相顾,凄动欷歔,泣数下行,下止勿复更言,而犹掩面絮絮呜咽,若不胜情,良久始已,则船中已(“已”字为作者后补)閴若无人矣。则船中已寤客数人矣,及又久之,而复婉婉呼某客必坐而前,更指某客令卧而后,左之右之一一为所教。呜呼,此非深有合于兵家之道邪?劫千万人之心,便皆出于谨慎危惧而虚其气,然后惟我之所杀,何其神也,幸而(上文为结合作者夹批和眉批汇总的修改文字,此处原文被涂划圈改约47字,原被圈涂文字为“呜呼,此非深有合乎兵家之道邪?前以动凄怜激其义也,[]我军之道也。后以劫其心,馁其气也,散彼军之道也,神乎技哉!”[]为该字模糊难辨)不龟手之药者,仅用以洴澼絖,使行旅阴受其福。不然者,吾殆无以窥其际也,(原文此处删去两字),亦可见黄岩人之智也已(此段后原文删去两小字)。
仙居人,无黄岩之智,无天台之仁,以故动干法纪,其实舍生所得亦殊楚楚可怜,又况多诬良,堪叹息也。余昔有十诗写之,今录于此,一样人间世荒凉,剧可嗟:“山风秋啸鬼(原文注释:“山多鬼车奇鶬也”),春瘴夜肥蛇(原文注释:“山有蛇曰雪蟒,遇瘴益肥,可食”)。
大璞空文玉(原文注释:“山有文石,人多取为印章”),寒滩涨铁沙(原文注释:“滩水奇寒,望气者谓有金铁”)。
孤城莽寥落,岚翠万重遮(此处原文注释被涂去)。
雾雨朝来散,山林故自嘉。
清风振崖谷,高树滃烟霞(原文注释:“山多松杉及他材木”)。(此处原“彬”字疑似衍文,故删去)
香溢岩兰佩(原文注释:“岩兰花不异常品,根有节如竹,叶亦与竹相类,短小可作盆供养,居人喜佩之,谓“辟暑”,且宜男也”),清分处术花(原文注释:“山多白术种之,来自处州者最佳,故名”)。
萧然远尘世,雅合住仙家(原文注释:“有乞儿老禇来者,冬夏一葛衣,不食不饥,年常如四十许,人以为仙也”)。
炊烟寒木末,依约几人家。
煨芋山茅湿(原文注释:“民贫,不能致米,恒以芋为食”),舂云水碓斜(原文注释:“邑中资生之具,此为美。既挽水以灌田且任舂也,然此润彼枯,往往争而涉讼,有因以倾产者”)。
岚深宜种竹(原文注释:“山宜竹,居人不知养,有辄斫去,以为此能召鬼致诸不祥也,天台人则有种之者矣”),沙暖利培茶(原文注释:“地宜茶,居人不知培法,采取即以釜煮之,尽倾其汁而后曝,旗枪都残,色味俱变。获利既薄,种益者益鲜”)。
可惜连畦畛,春风罂粟花。
蓝衣歌采采,涉险履㟏岈(原文注释:“蓝衣,亦曰石衣,产阴厓绝壑中,人迹罕到之所,盖湿瘴结而成者。厚如粗麻布,色深蓝或绀,味类木耳而涩,性极寒。取之颇不易,有遇蛇虎或触乱石而死者,当官以其得之之难也,目为异味,诛求而登鼎俎焉”)。
石骨寒毛发,残生狎虺蛇。
大官精食品,穷命判风沙。
夜宴官厨进,莼羹味足夸。
地势矜奇险,人情习诈夸。
乐声惊惨急(原文注释:“乐声甚哀,发人悲涕,丁祭及官事、婚嫁宾燕胥用之,知音者聆其曲辞,谓是哭皇天也”),宾礼看夭斜(原文注释:“拜跪送迎,辄作舞临”)。
困顿调和酒(原文注释:“人有争,亲族辄为设饮以排解之,谓之‘摆酒’。争者既睦,亲族友群起为难,必责两家出金钱以谢,不则涉讼,有因而破家亡命甚且致死者”),昏迷博进花(原文注释:“花会盛行,人趋如蚁,多有倾家者”)。
夜深听送鬼,锣鼓镇喧哗(原文注释“俗不信医药,病必谓鬼祟,锣鼓喧閴送之郊野,曰愈矣”)。
落拓衣冠贱,纷纭盗贼哗(原文注释:“邑著名为东南盗薮,其实多冤,特贫苦不能为活,白昼劫夺所得,或仅数十百钱,而罪名坐大辟,茫然就死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后圈划涂去约46字,从可辨认的部分文字来看,似乎是举另一种被迫为盗的例子)。
夫妻禽聚散(原文注释:“妇女不能自存,改嫁或至三四,不待寡也”),衣食蟹爬沙。
苦类藏头猬,哀同噤口鸦。
当官民父母,可为念桑麻(原文注释:“地实宜桑麻,如艺之植之,以蚕以绩,或且少苏,而或莫有及之者”)。
讼或经年累,牵连十百家(原文注释:“有讼,邻必相助以资,不则词中波及之,牵累亲朋,或在数十百里外,亦不免焉”)。
哀黎奔雀鼠,狂吏舞蛟蛇。
铜铁金银锡,油盐酱醋茶。
纷然需备取,行迓使君车(原文注释:“械斗致人命,则官为临验吏胥索贿,谓之取,夫价大者百余千,小亦数十千,视乡肥瘠为高下,无或免者。饮食供帐稍不具,则横掠如贼盗,鸡豚树栅无一得幸全。官不能禁,禁即及走,谓之散场”)。
语险金能铄,冤奇玉有瑕。
长官自明镜,名族岂窝家(原文注释:“连年盗踪不靖,或谓大户实包庇之故,阴纵使犯而分其金,事发又为之请而取其利,岂然哉?”)?莫挽东流水,休谕上濑楂。春来复秋去,默默度年华。闻有余明府,当年此驻车(原文注释:“余公介石,安徽歙县人,咸同间宰此有惠政”)。
伤心杜工部,流涕贾长沙。
行谊高千古,官民视一家。
至今遗爱在,春社哭香花(原文注释:“乡民祠祀公于神树山,春秋祭赛,有冤者哭诉焉”)。
同为穷百姓,而我更天涯。
热泪哀山鬼,奇文续楚些。
吴人秋水隔,芳草梦魂赊。
红豆江南树,年年空复花。”
盖余作此诗时,方客游吴下也。噫,激楚荒寒,诚不堪更念矣。
山中有禽言二种颇哀:
曰“爹爹苦”,相传有女夜起饲蚕,桑适尽,其父往盗而为主人所杀,女哀号三日而死,遂化为鸟。
曰“姊姊采茶去”,则女有凌于后母者,其妹后母之所出也,亦助而虐之,每天未明辄促之曰:“姊姊采茶去”,久之怨恨而死,遂为鸟也。
余因以二诗演之,云:
“爹爹苦,爹爹苦,生儿不能壮门户。千辛万苦只看蚕叶尽,蚕饥坐愁苦。
爹爹苦,但言儿勿苦,爷儿性命依此蚕,我试偷桑与儿哺。
爹爹苦,月黑天阴犯霜露,可怜一去不复还,很毒仇人斫一斧。
爹爹苦,儿不能报仇,鸣冤向官府,阴风惨惨神鬼号,愿化微禽话哀楚。
爹爹苦,春三四月天气晴,桑叶阴阴月当午,爹爹不见空见桑,地厚天高恨难补!恨难补,爹爹苦。”
“姊姊采茶去,天色犹未明,使我向何处?山中雾雨深复深,世上冤苦复苦,阿爷虽复无一言,暗里伤心泪偷注。一样爷生儿,奈何两般觑,不是两般觑,阿妹实娇许。阿爷阿娘天高地厚恩无穷,阿妹实娇许。阿妹实娇许,姊姊采茶去。”
呜呼,清夜闻声盖几于断肠焉。
卷二
台州一区,自昔为穷海之荒岛,班书所称“东鳀民”,殆即指之,至于唐时已稍稍著见焉矣。而郑虔贬台州司户,少陵作诗送之,目之犹同于异域,良以极边烟瘴,非缙绅之所游也。而白道猷则称有仙宫,孙兴公亦赋为蓬阙,山林钟鼎,各尚所好而已。
余也行年四十,行矣不惑,徒妄无闻,可羞与其视息人间,莫补家国昌若。棲神霞外,长往林泉,犹得以委弃之余,窃清(“清”字为后补)闻之福。诗书仁义进小子而与谈,稷黍桑麻泥老农而共话,又况有羽流禅德,雅足为欢,秋鹤春猨,冥心结契哉。天柱峰下,吾将乘云而游焉。于是,遂于还宁波之次日,访陈与玉者,天台人也。申再拜之,敬为一椽之谋,与玉既归,当必有以报我也。
呜呼,余之生也,盖以咸丰甲寅正月朔日,时先君子年四十六,因呼曰“四六”。四岁就塾,塾师章先生,讳德字望宗,老诸生也。同学邻子王康侯晋者,先余一日生,称之曰“三十哥”,而彼呼余曰“初一弟”。
生不好弄群,从兄弟十余辈,相从嬉戏,或如鼎沸。余第瞪(“瞪”字为后补)目视问,一攘臂未有不败北者。嗜食甘,日夕噪不已,一日见矾以为糖也,食而大苦,自是遂畏糖,老母至今用为笑。
性无恒,从乳媪游,往往陈戏具数十数,正欢洽,辄起而抛掷去,不顾意若甚悲者,可痛也。“匪莪伊蒿”不于齝齔时而己,兆哉。方未生也,先嫡慈陈祷于萧山之育王寺所谓懊恼祖师者(注者考察发现,萧山历代并无所谓“育王寺”“懊恼祖师”,应是“越王峥寺”“欧兜祖师”,恐为作者根据萧绍方言音记),夜梦得白螺甚巨,光萤澈如镜,故生而又以宝名。
粤匪之变,盖几死焉。方粤逆之乱绍兴也,余年才七岁,得雇工乌石村鲁三义者救之,其家而免。
盖庚申九月二十有六日也(天头处有注“是十一年辛酉,庚申记误”字样),时郡城犹未破,先是余五岁时已从先君子宦游南清河,以捻逆之乱而归。归半年,先嫡慈复先期北上,固相约当遣丁来迎,而不意猝(原为“不意其猝”,后涂去“其”字)丁其乱时(原为“及**”,被涂改为“丁其乱”),同出者惟庶祖母李,生母王,庶母娄、邓及今适陆氏姑,孱弱五人耳,诸父昆弟固不遑相顾也。
二十七日,警颇急。
二十八日,乃稍缓,顾有传太守练军,与民哄者[谓]死人藉藉城门中,都不知其谁何也。
至二十九[日]夜分,乃见城中火光起,凡十三处,而村中殊寂静,意皆闭门坐愁叹。视檐外丛竹中,微雨簌簌,宿鸟或惊起,则相顾凄动。
三义母曰:“无伤也。”遂独以余属三义谓:“无顾他人矣。”三义大恸,天明乃相率入山避,而此日竟无事。
十月初一、初二日,间有自近城来者,谓贼已出伪示安民,将令诸村量力各贡献,期无扰。于是人稍稍定安如故。会邻村少年有谋起义兵者,乃度贼必疑与相结势且旦暮至。
一夕甚风雨,三义方被酒,突跃起大呼:“速走,[速]走,贼至矣!”遽负余狂走入山去,而贼果大至,喊声起,合村噪而奔。比晓乃知实义兵冒贼而行者。母与姑等幸赖三义母挈避丛塚间得脱,村人被杀及自经者凡十辈,家具鸡犬大掠一空。呜呼,此之谓义兵欤?既而,贼遂真至,义兵与战,弗胜。人竞趋山谷,旦食橡栗,夜棲泊荆榛。
中有孟先生者,城中之医士也,亦携其妻及三岁儿至。一日方共伏,天雨,儿大啼,有持念珠者诵佛号之老妪恶之,以为必致贼,且诵且喃喃,先生乃手自裂杀之,余庶祖母夺救不得,骇痛哭失声。余时幼,都不知其何故,第见肠胃狼藉、血流离,相惊惨股栗而已。
嗟乎,父子天性,乃竟决绝如此。乱世固无所不有,如彼老妪,殆所谓“狗彘不食其余”者乎。未几,警益急,遂入调马场。
调马场者,去乌石八里,在丛山中,盖皆郡之西南乡,而走攒宫之捷径。攒宫者,宋六陵也,余姊婿周笙阶以其家,至入而避焉。既走相依倚,有警则三义有以报,报辄入山匿,计甚得也。而贼一旦突自攒宫至,出三义不意,焚宋陵乔木,烟焰蔽空起,盖十一月二十七[日]也。
时天甫明,忽大风雷雨如注,断肢折足逐山涨而下者,以千百计,居人惊窜呼号声震天(原为“振”,后作者修改为“震”)。余与母奔,踉跄一林觅死,而三义母子痛哭狂奔至,乃相挟疾走而免。
是役也,村中死者盖无数,有全家尽没者,微三义,余其能脱哉?呜呼,三义今死二十有三载矣,一子力田,家稍稍起。余于同治庚午归绍过之,相从田间循视,墓所离离衰草,乱石为围,麦饭纸钱呼之不起。顾视夕阳、村社、竹树依然,仿佛其形声犹在也,能无痛哉?
初余之在调马场也,有唐媪者,农家而富室也。笙阶既留余母子,顾石米需钱万六千,其亲不以为便也。姊虽痛绝,然(“然”字为原文右补)无可为计,乃相与涕泣,谋复走乌石依三义(原为“诀将复走乌石依三义”,后涂去“诀将”,右补“谋”字),而三义贫甚。
媪曰:“乱世谷米虽贵哉,贼来则不为我有(“我”“有”间被涂去一字),可留食,无为自苦也。”乃招之其家而食焉。二十七日之变,笙阶全家及余庶母等胥赖以免,盖预拆屋若自倒者,使诸人匿其中,又拽残尸以蔽之也。乱浚重见时,余年十八矣,犹呼之曰“宝”,导游山前后,指示当年窜伏处所以为笑乐,而以长命符为赐,谓得自显圣寺之神僧,意欢也。
呜呼,如(“如”字又右补)媪者,可不谓之仁且智哉?今年八十余,孙多至二十人,皆勤俭力穑称长者。余每归必修谒姊家,则更与还往,若亲串焉。
陆家埭者,郡东南之水村,数十百家并倪姓,余四姊家也。当郡城垂破,余五叔母以老仆阿张救而出走后堡,既闻余在调马场,因使阿张来问,乃知二伯母及从兄心泉、嫂胡氏、九姊(“姊”字右补)侄安轩,并于二十八日出走西埠。而六叔、七叔、从兄小筠等,则全家皆陷,七叔母杨孺人赴水死,盖皆处于一门者也。
是时,贼警已稍缓,又出伪示令凡有田者得自征半年租,而陆家埭去田所近,乃遣阿张归奉五叔母共迁而寓焉。贼之驻乡为防者或不时至,然驯不扰,盖亦各视其尊(原为“将”,涂改右补“尊”)为仁暴也。一日,与乡兵约战,余初不知惧,试从而观之。其始至斗所也,寂若无一人,久之,角声起,鼓鸣,众墙进一骑,周麾而呼曰“好兄弟呀,杀呀”“要小心呀”“打败了,我们就没命了呀”“杀呀,好兄弟呀”,其声极长而哀惨,若裂石。鼓益厉,于是群呼而进,风大起,枪炮如雷霆。
食顷,烟雾四塞,都不见人影,则乘胜疾驰去矣。方其合也,有死者辄拽而置诸空所,以旗覆之。余初颇怪,何以弹子如飞蝗,竟无落下者?及视其旗皆有十百小圆(原文为“圍”字,不通,修正)孔,盖卷而裹之也,视其死有未殊者,亦憾而加践踏焉。呜呼,兵凶战危使不持以谨慎,固未有不败者。其呼也,盖深有合于临事而惧之旨,不然其能使千人一心哉?此其所以纵横十余省,竭天下之力仅而灭之(“之”字右补)欤,诚可谓之悍且狡也已。既而食又尽,会巅口有使来相招,遂往。
巅口属诸暨,先嫡慈之母家,倚山临江,去杭州不过百里,盖义桥、临浦之上游而富春其隔岸也。舅氏、表兄并早世,独表嫂冯[氏]抚其十(原文为“六”字中有粗竖,“六”“十”难辨,暂定“十”字)岁儿幼樵居,既知余踪迹,故来招,相见悲喜。其山庄有曰猪下颏者,深僻处也,乃尽载其货财窖藏之而寓焉。
而包村义兵起,贼来攻者前后十余万,每战辄北,则益迁怒邻村,恣焚杀。嫂曰:“不可忽也。”乃募族人之食力而健者十辈以自卫。有曰文景、曰小福者,以余属焉,相与奔丁港村(“相与奔丁港村”后有“小窃贼多”,和后文重复,应为衍文),顾(为右补)丁港村小窃贼多,遂复归,而余病矣。
先是在丁港已得疟,至是转为痢,既而头面并肿,十指大如椽椎,父老见者辄骇,以为是白苦疽(下文统一表达为“白苦疸”,但此处确为“白苦疽”,但从黄疸之类的病征来看,应该是“白苦疸”)也,十九不保。而贼警,日三五至,米价益腾贵,嫂或拮据致升合,避贼入山去,归之,则(“之”“则”为右补)为人(原文此处为“人人”,其中一“人”应为衍文)所掠尽,乃以糠和野菜煮为食。老母终日泣,即余亦自念死矣,幸小福得奇方治之良愈,顾弱甚,日食或不饱。
山半有泉,泉清澈若镜,每从母拾野栗,泉畔疲而小憩,照见水中影,憔悴如鬼。寒风振林,冷入肌骨,顾视白日忽焉西颓,则牵连而还,未尝不恸绝也。
而是时,包村势益振,陈氏颇有投避者,嫂欲往,文景止焉。已而,村果破,人遂藉藉,传贼将尽杀诸暨人以泄愤。于是,乃复走丁港,而文景扶余奔后堡焉。
文景,余外王父之辈行也。方余病亟,时值盛夏,文景日负余奔走深山穷谷中。余或便痢,血淋漓交下,悉于其背,背尽溃。其曹偶有以为苦者,劝文景杀焉,文景不从。既相送到后堡,遂别去,未几病殁。
呜呼,痛哉!文景固余外王父之辈行也,顾贫而受雇,未尝以王父辈行自居,而其爱余出至诚,虽幼樵母子自以为不及也。乃死而无子,方丧乱之际,更不知其藁葬何所,并杯酒之奠亦阙。虽如余者,至今瓠(“瓠”前涂去“匏”字)落无所可用,曾不如当年短折为愈。而文景则固未之逆睹也,兵火仓皇,一诀终古,悲哉,悲哉。
余之走后堡也,盖以从兄小筠及嫂王氏,新从贼中亡出,迎五叔母共居,欲谋航海北行,来相召也。顾后堡去城近,警报日至,方议别徙,而周生之死闻。
周生者,山东历城人,幼从父母乞食袁浦。父母死,先君子为葬之,而来侍者也。长余十一岁,余盖以其来之明年生,故先君子绝爱之,余才学语便令呼为兄。
顾极顽劣,或给使于前,一瞥即逃去。与群儿斗,尝抱余嬉戏致倾跌,血淋漓,昏绝。乃大惊,亡抵乌石,从三义匿。久之,始自归而回。惑玩弄人如故,一门婢仆无不畏而恶之者。
然有至性,遇家有疑事,或小勃谿,即嗟咨叹息,终日不复食。值捻逆之乱,既偕归,复从先嫡慈北去(“去”为右补),时年盖十八矣。
初闻绍郡之难,先君子忧甚,生曰:“有三义在,保无患。”然三义贫,或不免饿死耳,遂请身来迎。先君子怜其少,不许请,益力,乃不得已付百金遣之。行抵练树厦,遂死。
先是有顾(“顾”为右补)保堂者,上虞人也,与之偕来,至练树厦而别,与约曰:“此夫郡城近百里矣,脱访得尔(原文为“而”不通,应为讹字,改为“尔”)主消息者,可相闻也。”至是,怪其久不至,而转闻余所在,因来询。
乃急属从兄午泉访之不得,得其舟人曰:“有之,痧胀死矣。”问其金。曰:“不知。”问其尸。指一棺曰:“即此是。”噫,盖可想矣。
犹记当捻逆乱时,生于仓卒中负余而走,余都不知何事,第怪男女号哭奔走(“走”为右补)塞衢巷,以问生。生曰:“喫面,喫面。”盖以余嗜面食黠相戏也。比归,出入与共者,年馀、笑貌、声音宛犹在目,而一朝永诀反在于垂见之时。想其千里星奔置死生于不顾,坚苦之志,岂不可以动天地、泣鬼神哉?而乃孤愤沉冤、长斋地下,并骸骨不知所存,而余母子流离兵刃之间,朝不保暮。欲更如往昔之嬉笑言欢、相将脱难,胡可得哉?
后到袁浦,先君子语便流涕。故余至今于岁时伏腊。必亲荐一卮焉。呜呼,周生夜台长往,骨肉之谊余其何以为怀也。警既日急,乃走寺东,自寺东而陶家堰,而西埠。西埠之难,嫂王氏死焉。
西埠亦曰棲凫郡,西郭门外之水村也。时左文襄大军已压境上,短毛起,贼势日穷蹙。短毛者土匪,以别于长毛之称,逢贼杀贼,逢民杀民,逢官兵则义旅也。十百为群,所至席卷如风雨,尸枕藉道路,河水为不流。入暮则豺狼纵横,据死人而食,野鬼哭相闻,大乱哉。以较城之初陷,有加厉焉。
于是度村中不可居,乃具一舟,日飘泊支河曲港间,饥则采蘋藻以食。一日至西具庵,已薄暮矣,贼忽大至夺舟,舟覆,泅而起。幸贼方败,浴血哭相向,不暇杀。遂入庵中,而官兵相继至,列炬拥入,呼啸若长风。
乃大骇奔避园中,门才掩,便闻一尼被牵去,方号哭,忽寂无声,疑刀下死矣,嫂遂疾趋投于水,盖园临河无墙壁也。呜呼哀哉,当城初陷时,嫂固已自刎矣,以不殊救而免,至是创合方庆,以为更生,而不意变起仓卒,终以身殉。有一子仁,离乳即夭,其后小筠走陕西客死。先祖以下大宗遂无后,能无痛哉?不死于贼而死于兵,尤可叹(“叹”前涂去“难”字)也。幸天未明,相率拔队(“队”前原有一“坠”字,疑似讹字未涂去,故删除)去,阿张乃卫余母子奔龙尾山。
龙尾山去郡城南门外三十里,余陆氏姑家寓焉。先是余赴巅口,留姑与庶祖母从五叔母居,至是于归已三月矣。庶祖母因相偕以往议北行,而老母(“老母”前涂去一“母”字)遽病,盖惊恐忧劳积而发于一旦也。势极剧又无所得食,于是阿张日樵苏以奉。
阿张世为小苦村人,年五十余,无妻子,役于余家几二十年。方郡城垂破,三义既以余出,张度无可与共语者,乃独奉五叔母走后堡。三义性忼爽,张机警也,居常爱余尤笃,或忍饥以相食。余亦恋之,出入非张即不乐,故五叔母令卫余,相依倚以为命者,凡六月。幸母病愈,郡城亦旋复。又半年,遂走江北,实同治元年九月也。呜呼,入生而出死,非三义无以保其始,微张其能善其终哉?
后闻张竟以饿死!余庚午归绍,盖犹见之,虽赠以金而诸兄殊不喜张,因发怒去。方急难而倚之,及安乐而弃之,余固不然张能相谅也。悲乎!痛哉!大丈夫出身犯难,至于百死不辞,而一旦事平,安坐者乃得从容而议其后,宁独张所遭然哉?古之人盖无不尔也。然则如三义、文景、周生三人者,幸俱死耳,不然者,余虽欲行其志以相报,其能免于众恶哉?死无所归而生为人仆,高义何为也?虽然余固不然张能相谅也。既到袁江,余复大病,迁延半载,乃始强而行也。
方余之走江北也,从兄心泉在沥海沙,二伯母以遇贼怖而死,九姊归一农家,嫂胡氏、侄子安轩幸无恙。五叔母之出也,有二女,八姊、小姊至是俱死,六叔、七叔自贼中亡出亦死,诸兄弟曰镜泉、午泉、雪泉、朴泉,曰梓、曰友、曰丽泉皆六叔出也,今三十年来,惟丽泉、安轩及余存。午泉有一子,门祚衰薄,盖至此而极焉。有可慰者,张氏子姓几百人,曾无一人兵死者,犹幸也。
呜呼,逆贼杀戮之惨,余时尚幼,盖未之多逢也,然有足为寒心者。当包村之破,闻之人云:男女数十万,不可尽杀,乃各驱而挤之一屋,取大簟裹以棉絮,灌油其中,竖置屋四围而焚灼焉,尽十一昼夜乃已。杭州人为多,邑人次之,郡人十之一也。事后血肉狼藉,尸虫遍林,薄腥秽至闻十余里。呜呼,酷哉,余表兄雄者夫妇罹焉。
有冯志英、志华者,兄弟也,世为寺东村人。志华善而志英悍,方郡城初陷,志英即从贼,既以破(原“破”字被涂改,于天头处注“破”字)乡兵功受伪职,称巡风所,为益横恣。其父故余家衣工也,余避寺东乃转赖其力以自卫。久之,以事忤贼为所杀,悬其头于竿,血模糊可怖也。
顾余特好奇闻,志华行将盗其头,试背母而问焉,志华曰:“然。”乃乘夜挈余而往,使立竿下,伺志华衔刀猱而上,竟得头,哭而舐之,遽痛绝,余亦不知涕泪之何从也。呜呼,痛哉,骨肉死生之际,感人深也。其后志华竟以触秽发病死,可悲也哉。
兵火有五种:顶尖锐而直上者,烽火也;光散漫而色紫者,焚积聚也;上黑而下赤色者,焚房舍也;气白如云而下浮动者,焚粮饷也;气凝结而色惨绿者,焚积尸也。余尝于雪影峰最高处验之,无或爽者。
日亦有五色:红黄而光耀者,吉也;赤如血,不出三日,邻村必有荡尽者,戾相感也;黄如沙,十里内外必争战,尘蔽之也;白如纸,村中必被兵,兆先见也;间有黑如墨者,风大起,兵出必败,气相夺也。呜呼,坏云压阵则败军杀将,良非诬也。设非身历,乌从而知焉?
阴兵亦信有之。当郡城未破,余六叔领团练每夜出巡缉,往往闻有百千人声东西噪不止,殊不辨其何在也。既而惊警日急,噪益(原字涂改,“益”右补)甚,试迫而从之,黄沙扑面至,衰气相乘而人鬼交乱,劫数然。
或(此处右补一字模糊,疑似“或”字)抑尤有奇者。方余之在乌石也,义兵夜变,初未尝有警也,而三义突起负余走,竟脱于难,事后问何以知之,亦自不解其故,但云若有甚惧也者。然则精诚所动,灵响必昭,正不独“铜山西崩而洛钟东应”,虽彼我事殊而感通实一也。
燐火余凡三见:一见于丁港之桑氏楼,时月初上色未辨也,乍沉乍浮,类繁星千百;一见于后堡残雪中,优游若甚暇豫者;一见于陶家堰有大如月者,色(“色”字右补)深碧,或曰众聚而为一,或曰气独盛也。
庶母娄、邓(“邓”字右补),广东人也,谓幼尝见之畜蛊者之家,男魂红,女魂绿,是殆魂也。理或然哉,鬼则终未见也,抑有可异者,方嫂王氏之殉于西埠也,尸漂流不知所往,明日小筠祝而得焉。使无知,不应其来前也;使有知,岂犹活哉?呜呼,鬼神之情状而后乃可知也,骨肉系人心,幽明无二致也。
人之性也,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信然也。当乱之初起,人莫不相顾者,既习见贼之所为,乃始渐变磨刀霍霍,杀人如猪羊不为怪也。积而至于短毛之起,乃至剖孕妇而视焉。惟狗亦然,烟火萧条,人踪断绝,既无所得食,茫然不归,乃择死人而大嚼,毛毵毵益肥,目睛皆作赤色,搏人而噬,猛若虎狼,人惊曰“熊”,其实皆狗也。呜呼,乱哉。
大乱之后必有疾疫,理固然也。秽气所郁蒸,猝为所中而死。其甚者也,积尸水中,人汲而食,余毒所结发,为疮疥其次也。乃当包村水道断时,血浆(原文为“将”,当为讹字)半盏,买之须银七钱,则又自古所未闻也。纵不死于兵,其能免于疫乎?顾实有所不可解者,人之需财为其有身也,值兹变乱,方忧死之不遑,而乃取彼遗资(模糊,疑似“赀”字,恢复为“资”字)收我高价,抑何其雅兴从容也。又包村四方所聚之金不下数百万,贼掠之后,短毛括焉,短毛之后,乡人挖(“挖”字前涂去一字)焉,骸骨遍满。朝运而之(“之”字右补)南北取藏焉,暮运而之北南取窖焉,争而相讐杀者,又不计其数焉,讵非异事哉?
贼之杀人非必其皆恶之也,特游戏耳。余尝于陆家埭见妇人焉,数贼从之,嬉笑从东来,意甚得也。忽曰:“董二负心哉。”一贼曰:“何谓也?”妇笑而数焉,贼遽怒出刃。妇笑曰:“试杀我可也。”语未已,贼骤起斫其臂,臂断,数贼犹笑也。既而褫其衣,露乳割而掷焉,大笑去。余视其乳(“乳”前有一“乱”字,应是衍文),血流离,有淡红色类石榴子者满其中,试拈而观之,若突突跳不止,乃狂怖而返焉。呜呼,方笑而忽怒,方怒而忽笑,贼性情哉。彼妇人乃狎而玩焉,竟取杀身有以也。
当郡城之初复也,东南隅犹完善,余家咸欢,河老屋为伪“怟天燕”(此处所指为天平天国燕王秦日纲,后贬为“顶天燕”,所谓“怟天燕”应是作者以绍兴方言误写。但作者记载的时间点,燕王秦日纲已死,活动于杭绍一带的应是忠王李秀诚部,此处不解)所据,燕伪爵位也,王一等(“王一等”前原有“杀于”,应为衍文),故四壁彩画皆狮象龙虎若祠庙。贼之遁以正月二十八日、二十九日,小筠首入而览焉,家具有增者,十三楼书画未动也。而官绅方劝捐财物犒洋兵健儿,或汹汹肆劫夺,势不可留而出。出七日,而心泉往则荡焉无复存。以问人,人则[曰]:“短毛也。”譬以梳而加栉焉,亦势所必然者,不足异也。
贼之守城也,取尸柩实土其中累千百,城为炮所击塌则取而补之,西郭门一带殆无复完尸。比克复,犹积如故。余以母方病不得入,适有事赴后堡远而望焉,堆垛如云锦,头累累间之,不知其为贼为官兵也。遇人皆黑瘠如鬼也,有斑剥陆离者,面刺字为太平天国,则自贼中亡出者(“者”字右补)也。是时贼有走匿民舍者,率拷掠而索贿或杀焉,间亦有非贼而冤死者。平时降贼为虐于乡曲者,至是亦十死六七焉。大抵最乐者,莫如短毛,问其名义旅也,语其富钜万也,而官绅不焉、与焉。
方余之自丁港而趋后堡也,幼樵母子复还猪下颏,庶母后亦往焉。郡城既复,迟半年,余北走,庶母未偕也。其间(“其间”二字右补)猪下颏之乱,盖有甚于余所见者。煮皮箱以为食,割死人而啖焉,草根树皮无复存者,嫂所窖金至是而亦尽焉。幼樵今幸能自立,有四子二女,家亦日起。嫂则日弄孙以为乐,余每归过之,犹呼曰:“黄胖。”盖以余往病白苦疸为戏也。回忆当时一生百死,酒酣以往觉凛凛犹寒焉。
其间(“其间”二字为上段下补)山中有兽,曰挖根邱狸者,大如猫,狐属也,喜食树根,猪下颏最多,其声呜呜如奇鬼,其行衔横枝而前爪扶焉,一若人之吹横笛,殊可笑也。白日不知匿何所,月下则群至。余尝伺而逐得其一,剥而食之,极肥美,毛尤滑软,色苍赤可为裘,大乱人竞捕而食,几尽其类。又有抓鹰狸者,爪极利,鹰或捕之,辄仰而抓其腹,鹰往往反死,能噬人,殆亦短毛类(“类”后原有一“也”字,被划去),肉臊不可食,以醋沃之乃香脆。又穿山甲、刺猬皆可食,被罗掘无或免者,以是知乱世虽飞走,亦不得安其处也。
草木实之可食者,山栗黄独(“独”字右补)其上品。有曰乌米饭、曰苦子者,亦救饥之奇宝也。乌米饭,如天竺子而黑,味类桑葚,乌石山中最多,余尝从母采撷,遇雨奔而返,失母所在,更奔而往。既见,复奔返,窃怪母行之何其缓,殊不自知其身之上下峰峦,迅捷如飞鸟,盖年九岁,正老杜所云“一日上树能千回”时也。既归,共一饱或制囊而实之。一日,贼骤至,奔避忘携其囊,大困,忽仰视得朱柿,腾而摘焉,坠几死,及今念之可笑也。苦子其浆能制豆腐,味微涩,蒸而食之,最易果腹,殊憾其生之不多耳。
山林药品之多,至不可以枚举,余昔皆识之,今渐忘矣。最可者莫如骨牌草,其形如荠而大,每瓣像一牌,自天地人和下至板凳、么五、二四、丁拐之属莫不具,顾难得其全,全则治跌打损伤奇效。幼樵仆何习,尝为贼所伤,觅得三十扇,捣烂敷之,立愈。又隐早竹者,新篁而枯萎者也,能愈胀,余病白苦疸尝用之,煮而饮且洗也,神验。
诸暨诸山去括苍为近,由巅口走五泄不过半日程耳,惜以弱龄,又值大乱,幽奇灵异曾不知探,顾其时有足自快者:窃尝念以为不读书,天下之至妙,一乐也;凡长于己者莫不相怜爱,二乐也;云巅树杪,腾掷如猨猱,三乐也。足迹所到约有可记者:曰阴司街、曰铜坑坞、曰老人窝、曰雪影峰、曰甘岭(“曰甘岭”三字右补)、曰偕乐峰、曰鹿角山、曰观音洞,皆佳绝处也。
阴司街(“街”字右补)长十里,自巅口入猪下颏之要路也。其尽处有十灵庙,供十殿阎王神,故以苍为名。苍松古柏,蔽日而参天,虽白昼同于昏暮,一迳曲折盘绕如秋蛇,乱石纵横,巉岩碜刻,人行对面忽不知其所之,云蒙雾隔也,异境哉,后为贼所焚,恶其险也。庙像、雕塑、彩画极奇丽,有无常鬼手握铁练,貌狞恶,足设板,板有机,不知而误践之,辄举练套人颈,始骇而终习焉。一日试从群儿(“儿”字右补)往,见有贼所杀者,(“一”前删去一“一”字)一尸在其傍,因共举使立而以练套焉,尸重仰而倒,鬼亦随仆,乃大笑而挞其股,顽劣哉,初亦不自知其何以不惧也。
铜坑坞有瀑布直下,可廿余丈,四山苍翠,浮润欲滴,树终年不凋,气温如暮春,或曰潭下有硫黄,疑不妄也。去猪下颏可三十里,朝而往暮而归若甚易者,则当时之善走可知也。
老人窝皆石洞,丛树蔽之,曲折累千百。大者可容十余人,下临绝涧,避贼之桃源也。一日,方伏,忽贼至纵火,大众噪而起,贼出不意狂奔坠涧者以十数,自是遂不敢复往,而贼亦终不至焉。
雪影峰,群山之最高处也,俯视空阔尽数十里。贼攻包村必经其下,攀藤附葛,盘旋如蚁。然远望包村,大才如碟,方其破时,地雷轰炸,第闻空中隐隐有声,浓烟一炷耳,数十万生灵沈(模糊,疑似“沈”字)于俄倾。度此山去地不过六七百丈,离村可廿里尔,使益腾而上,殆并浓烟亦不复见。夫“一微之中无众微,众微之中无一微”,而大梦曾无觉者,徒营营然。以分恩讐、争得失、相贼杀而成古今,抑何其顽钝也。顾见山花嫣红欲笑,苦乐之境判如云渊,仰彼苍苍白日正丽,可悲也哉。
甘岭去猪下颏廿里,余第五舅氏亦亭先生敬之别墅在焉。药兰花圃随山势为高低,青池一泓,大可三亩,四围皆果树,丹黄灿然,新笋嘉鱼,乐土也。比乱,全家移入,舅氏遇贼坠崖下,几死,今残毁且属他姓矣。
偕乐峰在甘岭左侧,登峰而止,望烟云出足下,返照逼之,荡成五色,余最喜观之。贼来或不去,亦竟无患,天幸也。
鹿角山两峰对峙,在甘岭、偕乐之间,奇石嶙峋,森若戈戟,无尺土亦无寸草。贼当驱民数百,使自上自掷而下,身首残碎,号哭声振天,对之以为笑乐。后有黠者,预藏枯木、火炮石罅间,诱百余贼,语之谓中有窖金,伺其入而火焉,轰击立尽。自石受火斑斓益艳,故今又名锦彩峰焉。
观音洞去猪下颏八里,自洞外二里所皆长松(“松”字右补)奇石,苍秀蔚然。洞宽广可容百人,两旁有支洞十数类,若曲巷,始有蛇窟宅其中,后为避难者杀尽。贼至亦往往被诳入见杀,怒而封之,人辄从傍洞出,去其封,贼亦无如之何也。
至猪下颏之景则有(该字难辨,联系上下文及形体,“有”字较通)笔所难详者。朝光夕影,余游其中凡七阅月,虽遭乱,自谓神仙不殊也。他如一泉一石皆具灵异之观,徒以山深人踪罕到,题品阙焉,顾神物亦奚取藉人知哉?
绍兴,故泽国也,大河小港,舟处处可通,与贼消息相出没,亦足以自完也。顾其时船价独昂,又中途突遇贼,则往往束手[待]毙,余凡遭五险而烟水之奇亦尽揽之。而(“之”“而”右补)方余之自(原文为“百”,应系讹字)陶家堰而走西埠也,渡贺(原“护”字被涂去,右补“贺”字)家池风涛骤起,飘舟如卷蓬,舟子入水泅而遁。正窘急,莫可为计,有大舟来,贼也,既近矣,竟覆没,十余人尽漂泊去,亦可乐也。已而,日落风益急,昏黑中,忽泥而止,比月上视之,已近岸,累累皆浮尸,舟入而住焉。老母哭而祝之,余则已晕绝,迨晓,得乡人救而免。
入狗项泾。盖贺(原“护”字被涂去,右补“贺”字)家池阔十余里,至此而狭,仅容一叶舟,如狗项也。衣履尽湿,假农家住一日,幸阿张寻踪至,乃复与小筠等会焉。
在寺东一日,已昏暮,骤传贼谓村中有谋起兵者,将洗村。洗村者,尽杀如洗也。仓皇登一舟,而舟人短毛也,至中流,遽露刀,幸一村妇在其旁猝起,攧之入水去,夺刀而手杀之。
遂奔柏舍。柏舍者,余家宗祠之所在也。族长具一舟别载余母子入深村匿。时值新秋,嫩凉初霁,居人虽寥落,而豆棚、瓜架间有存者。斜阳欲下,渔唱遥闻,仿佛见太平气象风景焉。
在龙尾山,老母乍病,忽传警报,有短毛与贼战大败,贼追至矣。急登舟,舟为居人争上重而覆,援柳枝始免,奔走三四里,阿张夺得粪船至,乃疾趋支河入芦荻间避。而风大起,入暮遥望村中火乱发,哭声与枪炮声若鼎沸,达旦不止。而晓风习习,吹湿衣,寒透肌骨,残月欲堕,相向恸失声。张乃解衣裹余于怀。
至日亭午,始有村人来言贼退。比归,所赁邵氏屋幸无恙,而余烟残焰与断肢折体,血纵横满目,焦臭不忍言。呜呼,惨酷哉,既而郡城复,故村中无确音:有言官兵败去,贼将尽杀越人者;有言(“言”前涂去“人”字)城复,贼将益调大股来争者;有言短毛将蓄发助贼破洋兵者;有言洋兵实利我土地,将及攻官兵者。
一夕数惊,而老母病日急,张曰:“大数也,脱天欲灭我者,走亦死,不走亦死,与死于谷,无宁死于屋也。”一日短毛骤至,张急挟余登舟复走,迎余母及庶祖母。而余舟为两健妇所夺,抛余入水中,及张至,援而起,淹半死矣。幸短毛为村农所击退,而归,归二日而贼又至,登舟串支河而走,遇雨漂泊三昼夜,舟触石而破,露立荒岸,漉萍以为食。
又三日,觅得一舟,奔后堡。而后堡路为尸所塞,白脂积起厚数寸,尸虫顷刻缘满舟,腥臭触人几死。折而返,又遇贼,自分殆不免矣,忽贼自相杀,大乱,乃乘间得脱,复还龙尾山。
自是,乱渐定,心泉来相视,老母亦旋愈,然已皮骨仅存,不堪痛哭矣。大抵,避乱水不如山,山可以自为计,水则必藉舟也。然无短毛,乱不至此,贼虽酷虐,志犹在于据地,冀安集也。彼则跨于两间,意图逞于一旦,连村尽破而生死模糊,可叹也。
呜呼,粤逆之乱,去今三十载矣。忆余初至江北,先君子持之而哭谓:“我老矣,家业荡尽,不且将为尔更官十年乎?”生(“生”前涂去一字)平以游钓为乐,尝欲扁舟蓑笠自放于烟波之间,至此而遂无望也。后又六年而殁,年六十三,余时年十七耳,中间自十二至十六,读书五年而已,遂出奔走谋衣食。姜夔、刘过,夫岂敢与之颉颃,冀幸不坠先人之绪业尔,“马(原字似“鸟”涂去,“马”字右补)背争如牛背,短衣落日空山。只应身归盘谷,未须名满人间”,浩浩云山,古今不尽,悠然长往,其谁泥之哉?
卷三
呜呼,粤逆之难,余既详记之矣,而袁江捻逆之乱有不忍言者。当贼之将至也,河帅某公方恒舞酣酒宴僚属以自寿,虽(此处涂去“复警”二字)报日急,(此处涂去“曾”,后“而殊”二字为右补)而殊不(此处涂去“以为”,后“犹”字为右补)犹意。比贼骑抵王家营相去十里,乃始仓皇欲觅死,传(“传”字右补)仆妾牵挽,遽掷一鼻烟壶于地,曰:“毁耳!毁耳!”者,犹言听其身败名裂也,遂走淮上,实咸丰(此处空两字距离)正月二十有九日也。
余既以周生负救得免,待三母南下,而都司巷老屋遂付一炬。贼蹂躏凡十一日,死者二十余万人,可叹也。固劫数哉,然使早为之备,或事后疾驱而去之,殆未至如是之甚也。
捻逆长技在于马队,所用皆长枪大戟,飘忽精悍,一举千里,重货财而轻土地,与发逆异。故困发逆宜合长围,而蹙捻逆利坚壁清野,诚得所以制之之道也。用是知用兵贵得其要领而不在力争,今鲸鲵鲛鳄其力可以吞舟而失水即死,苟得制之之道,又何必一旦与争性命于奔涛骇浪而惊天动地为哉?思之,思之,鬼神通之,蹈隙乘瑕,蜃气(此处涂去“不”字)固不难吹散也。
陈老磨者,山东淄川县人,以岁歉夫妇投余家为仆。贼至,守屋不去,贼焚屋拽而出之,一猫死焉。老磨夫妇哭之恸,自以为不如也。时先君子奉檄守成字(原为“宇”,涂去改为“字”)河,贼退归,视老磨被七创,其妇亦焚灼垂毙,乃义而畜之,终其身。
呜呼,老磨在(“在”字右补)诸仆中蠢蠢者耳,而临难乃能不负如是,使彼河帅苟或出此,虽失机,不犹可以自解乎?即不幸而如猫,固且荣及后世矣。而乃蒙面丧心,骑猪急窜,抑何其惫也。顾事有可知其必然者,当难之未起,乱政亟行,贪墨之声喧传道路,山阳诸生丁穆庵蘧者有诗咏之云:“已筑铜山当孔道,更开金屋算官租。嬖人对烛增惆怅,别笑薰心贱丈夫。”然则较之捻逆,仅不操戈矛耳。夫如此而望其死难,固必不可得之,数矣。
袁江繁富甲于淮阳,盖东南粮运入都所取道,又河工岁修,例拨帑金数千百万,而海州鹺纲所在,故冠盖云集而商贾争趋,百工技艺之精,声伎宴会之盛,莫不冠绝等伦。闻之故老云,当乾嘉隆平之时,达旦连宵,轮蹄之声未尝或歇,千门万户蜡泪成堆,升平胜概哉。
既而,黄河北徙,盐务改章。兵燹后,漕粮归于海运,于是繁华锦绣扫地都休,今则几曲官河,两行疏柳,一片凄凉残照而已。盛极必衰,理无足怪,顾其流风余韵有足发人深悲者。贵游车马,凋残此日朱颜;商妇琵琶,犹按当年金缕也。
城为同治年初,盱眙吴勤惠公督漕河时所筑,条石皆取给于范公堤,虽小而颇极坚固,第恐黄流一旦复走故道,则堤身既毁,民不免鱼耳。
方逆贼赖文光之饥而东窜也,时袁江筑城,工犹未毕,文武员弁仓卒登陴,余亦从而寓目焉。有总统张公从龙者勇略盖世,而参将某相貌奇伟,望之如神荼、郁垒,其义兄弟也。顾恇怯特甚,公与并马率骑兵出城,行十步而五堕。公乃大笑,趣令返而身直前搏战。食顷,斩数十人,贼遂败去文光,至平桥而就获,送扬州戮(原为“戳”,作者后改为“戮”)焉。是役也,城中兵不满五百人,幸贼已饥疲,又张公善战,不然者,殆不可问矣。而事平,某某亦得首功,吉祥善(“善”字右补)事哉。
人生万事皆有定数,相传炮子有眼只打该死人,信也。当余之随众乘城也,枪炮如飞蝗骤雨蔽空下,吴勤惠公冠为炮所裂飞去,中一戈什哈(满语,意为官员护卫)猝然毙,而公竟无恙,讵非明验哉?余时年十三,出入刀山剑树(版心右侧有注:“刀山剑树习见世俗地狱之说,拟易枪林弹雨,何如四字经不典,然道左已用之于文,乘参影说。”该注不少文字潦草模糊,仅按照字形大概推断)间都不知惧。先嫡慈以为虑,先君子纵马谓:“(此处涂去一“国”字)是不死于越,而独死于此乎?”及今思之,诚天幸也。而侍卫陈公国瑞之言曰:“临阵当木强(语出《汉书·张周赵任等传赞》“周昌,木强人也”),忘自身为血肉(原文为一两点在内的“月”,按照《正字通》“月中从冫,不从二作”的说法,应为“肉”异体),则往往胜。一有所瞻恋,则未有不败者。”是则又公坚凝之志,从阅历得来,不可以寻常论者也。
捻逆之悍较粤逆尤甚,而文光则又介于发、捻之间者也,故狡桀特异。当其饥窜,所率三百骑耳,然精锐过千人,有女贼百余,往来阵中飞逐如惊电,皆手持衔辔,脚踏鞍马,腹着地犹能左右射,绝艺哉。民获其一而脔割焉,至死骂不绝。据所言则皆曾打光棍者也。打光棍者,方未乱时,市㕓中往往有少年十余辈,持铁尺钢棍之属,相与设帷场于空所,鸣钲鼓而歌招相扑,入其会者必徒手前,听众攒击至垂毙,终不呼痛楚,乃谓之好汉而酬金帛给医药。三打,然后光棍之名噪,结兄弟焉,脱脆弱而死者为棺敛,即有微皱其眉者,辄笑谢谴去,以为不足预于齿数。初亦不知其何自来也,至是乃始悟其勾煽党结,固已在三数年前,而非一朝一夕之故焉。呜呼,“履霜坚冰至”,有守土之责者,凡遇此类,可不思患而预防哉?
大以系国安危,固由于声威之足恃,亦位在则然也。当马端敏公之被刺也(就是著名的晚清奇案“刺马案”),余方游篆香楼,忽墙外人声鼎沸,传金陵为发逆余党所破,制府已殉难市中,一时纷揽,因急买小舟归,至次日乃闻确耗然,已有播迁者矣。相去千里,人心动摇如此,讵非其验哉?时南皮相国(即张之洞,因其原籍直隶南皮,就是今天河北省沧州市南皮县,所以坊间称号“南皮相国”)方巡抚江苏,奉命往理狱具磔贼张文祥于市。承审官实南昌万公青选(万青选,字泉甫,号少云,周恩来的外祖父),令清河者也,公与先君子交最厚,故余得备闻其事。曾文正公(曾国藩)挽之云:“范希文(范仲淹)先天下而忧,曾无片时逸豫;来君叔(东汉来歙)为何人所贼,足令百世悲哀。”体国褒忠,立言正大,可想见公之雅量焉。
方张文祥之磔于市也,李兆受(李昭寿)者哭(原为“苦”,后被涂改为“哭”)之,恸呼曰:“义友欲为发丧。”几激成大变,文正由是心恶之。兆受,故捻逆降而以功授为提督者也。会复与陈公国瑞构难,战与江上,乃疏其恶,逐去,后卒以不法诛死。呜呼,剽悍之徒一旦因风尘邂逅功名,遂忘顾忌,甚或狡焉思逞,终罹刑章。说者谓“鸟尽弓藏”,乌知其有以自取哉?故文正于平贼功成之后,亟退楚军,用淮卒俾代嬗而渐以驯之,所保全者实多也。
篆香楼为佛院之胜,去袁江东十余里,地名河下,即放皋旧里也。中有玉兰大可荫数亩,花时四照晶莹,烂如银海,余尝三数过之。又花田在城西,弥望皆玫瑰,香闻十里,亦大观也。时从兄雪泉自里门来相与读书,暇辄往,共游赏,今不到垂三十年而(“而”字右补)去兄之卒且一十有九岁矣。冉冉流光,忽焉如梦,生人之趣,诚何堪也。
兄名文涛,为先六叔父孝廉葵生君第四子,生而多病,时年十七始就传。然资性敏,两年读群经毕,操笔为文便能冠曹偶。后归再试再不讐,乃弃去,走投先八叔少竹君于关中。其时关中回逆乱未靖,左文襄(此处涂去一“公”字)公(即左宗棠)督诸军进剿,少竹君以同知官管军需局,得兄佐之,事办方将为入赀得官使自效。而从兄琴泉名文治者,以候选从九品,隶文襄麾下为前敌战死,少竹君一恸遂卒。于是,兄乃寓书于余谓:“吾虽困,但必以丧归。”庶已亦埋骨故山焉。悲乎,痛哉,孰意其言之果遂哉?兄诗宗王孟(王维和孟浩然),书法赵文敏(赵孟頫),生平好游,遇佳山水辄流连竟日,风神萧散(所谓“风神”原是书法术语,南宋姜夔《续书谱》中即有“书以疏为风神,密为老气”,这里应该是指人的气度),人目为晋宋间人,殁时年才二十八,同治乙亥三月十有七日也。悲哉,兄初不乐以庸庸终,而卒无所表见,讵非所谓命哉?“江山寒潮涨白沙,萧然帆棹客天涯。但得踪与世情远,乘兴日日弄烟霞”,兄之诗也。虽一斑哉,其标置可概见焉。
方兄之在关中也,时时以回逆事相报,盖其时捻逆惟苗沛霖伏诛,其张乐行、任柱儿诸人(原文“诸诸”不通,故改为“诸人”)大股悉窜入关陇与(此处涂去一“逆”字)回逆合。故回逆尤炽,杀戮之酷所不忍闻:谓捉人去往往倒悬之树间,刺其股而饮其血,以为非此则胆不壮;刳人腹实草豆其中以饲马,谓之“肉槽”,则明季流寇之故事也。
呜呼,惨哉,顾初以兄亦得诸传闻耳,殊未之信。后游松江,遇姚君谷生者(“者”字右补),谓尝游甘肃,所目击有甚于此者。又方镐者,文襄部下健儿也(原为“者”,涂去后改为“也”),余与识于金华,所语亦然,且谓贼每战必以白布裹首,振臂一呼则飙发雷动,当者辄靡,设非文襄治军整灭之,殆未易言也。因出行营要诀一卷相示,谓是文襄笔令军中诵习者。受而读之,大旨与曾文正公教战歌相似,而简当过之,爰录焉。
其目曰:“辨真操、循士情、信口耳、谨漏泄、尊号令、,定军礼、励火勇、戒居常、遵节制、思(此处涂去一字)豢养、劝涵忍、申军纪、禁争殴、止喧哗、校武艺、练心力、练手力、练足力、练身力、校战队、操战队、明行禁、传号令、谨途遗、渡水阻、过山林、严哨法、拨巡视、治贸易、严营门、稽出入、查军器、备火警、止扰害、报机密、治喧动、重(“重”字右补)夜令,练战实、作怒气、齐士心、戒枪手,惩虚枪、饬器械、恋伤害、处水陷、失旗鼓、经山谷、整追兵、刑俘奸、慎妄杀。”凡五十篇而阵法附焉。
嘻噫,悲哉,军也,贼也,其始皆耰锄之子也,谁为厉阶,使相讐杀,可哀也。
余年十四乃始学为诗,盖即兄雪泉所授也,自是无日不吟咏。先君子乃付以陆宣公奏议与桂林陈文恭公所辑五种遗规曰:“小子识之,学问当求有用,徒批(原为“披”,涂去右补为“批”)风抹月无益也。”谨退而读之。趋步遂与时背,至(此处涂去一“今”字)于今日,卒不振。虽见鄙于世哉,对先君子于九原,敢告无大戾焉。先君子既见背,境日益困,乃试为客游,游金沙游之始也。
金沙在东海之滨,由高邮走扬州,取道于海陵,所谓里下河也(“也”字右补)。去袁江八百里而近,始发至淮城,岁甲戌也。时值九月,霜风正寒,落木萧萧,助人之哀思。登韩侯钓台,慨想当年英雄虎变,曾几何时,遂烹功狗,不禁涕泗之交横也。入城泛勺湖,湖周城如碧玉,环败荷疏柳,犹有存者。友人山阴余星如朗诗“秋来好个江南路,只欠西风软角菱”,即指此也。主于城北海宁查常卿先生家,先生名有纯,先君子之执友,初白老人裔也(査慎行)。
浮沉累月,趋宝应,宝应有(此去涂去一“曰”字)名酒曰“佛麯”,俊品也。走高邮,介乎高、宝之间有村镇焉,濒湖曰界首。界首有孝子,敬,走谒焉。孝子姓朱氏名长春,业薙发,品诣纯美。顾初未尝以孝闻也,会天大风雨,湖水泛滥,隄将决而孝子母墓当冲要,日夜哭(原为“苦”,涂去改“哭”)而庐焉。余隄尽决,独墓竟无恙,环墓有田可二十亩亦完,一若天为之卫者。于是乡人哗然相惊告,以为苍苍者之诚,可格也。合肥相国(李鸿章,因其为安徽省庐州府合肥县磨店乡人,故坊间有“合肥相国”称号,时人也有“宰相合肥天下瘦”的讥语)为闻,于(此处空出一字)朝旌如例且请更业。孝子曰:“亲所命也。”竟不听。呜呼,可风也。
高邮为秦淮海先生(北宋秦观)故里,舟过城下,歌《山抹微云》(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风流如在也。逶迤从清水潭来,夹岸垂杨与珠湖相映,渔舟两两出没于烟波浩渺之间,使人神远,(此处涂去一“胜”字)洵胜游哉(似乎变化自明代朱宠淹《登仲宣楼怀古》的“洵美开襟地,无妨续胜游”)。其夕泊露筋祠下,王渔洋(王士祯)诗云:“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慈树碧于烟。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风姿绰约,雅称清芬,绝唱也。至邵伯过杨春华饮,即乘春华舟至扬州。扬州歌舞地,顾乱后元气未复,春华倚醉扣舷歌:“淮左名都一阕,至废池乔木犹厌。”言兵须发怒(此处涂去一“将”字)张,若裂金石(“歌”后数字难断句读,注者按韵律和上下文意暂断如此)。呜呼,江寿民(系当时扬州乡绅,太平天国军攻扬州时出城谈判,因其出尔反尔,被扬州民众辱骂而自尽)之肉岂足食哉?
入城首访琼花观,仅存遗址矣。过万佛楼,楼极宏丽,髡徒多不法,闻今已毁于火。次日,登蜀冈谒史忠正公(史可法)像于梅花岭。晚宿泰来栈逆旅,宿二日而发,过仙女庙至泰州,闻故人钱(此处涂去一“甫”)菊甫病方亟,乃从而访焉。
菊甫名启新,秀水人,性通脱。余与识于淮上,相乐也。是时,方以盐经历奉檄于此缉私枭,病果亟矣。先是闻菊甫于扬州纳一姬,昵之特甚,未信也,至是问之。笑曰:“病至此,顾不以是哉,虽然殆不余背也。”因示以痰盂,余见血缕缕满中,惊绝,君第顾而笑。越二日,竟卒。卒之夕,姬亦自经死,异哉,果死生不相负也。姬姓胡氏,貌亦中人,归菊甫未尝满一岁,菊甫故多病,死不得责之姬也,今夫生相怜、死相捐,宁少哉?而乃慷慨投缳,从君地下,恨燕子楼之犹烦白傅传笺也(此处应指白居易《燕子楼》三绝句)。呜呼,菊甫亦何修而得此哉?因留三日,为经纪其丧,而去焉,走如皋。
至如皋,访冒氏(即冒一贯至冒辟疆一支)水绘园故址不得,得复社(即明末以江南士大夫组建的政治团体,时有“小东林”之称)题名记残帙于市,横目圆首(“横目”出自《庄子·外篇·天地》中的“横目之民”,“圆首”出自《食举乐十曲》中的“圆首莫不臣”,两词叠加应是泛指后面的“芸芸者”),窃怪夫芸芸者之何多也。强预人家国事而曾不闻立一功、建一策,徒剌剌口舌,奚为哉?故尝所东林自熊(熊廷弼)、杨(杨涟)之狱起而君子尽,后来者虽谓之妖孽可也。掷而去之,走西亭,自西亭而前,地多斥卤,不足观。抵金沙,留半年而归,至泰州观松林庵晋松。松不高而盘旋夭矫,枝枝横着地如龙舒爪,几三亩许,郁深苍古,亦一奇也。还袁江,至明年将为先君子卜葬于故里,乃复渡扬子。扬子,余凡三渡矣,浩浩天风,豁人襟抱。昔人所谓陈迦陵“浪卷前朝去”一词(即清代陈维崧《永遇乐·京口渡江用辛稼轩韵》的“北府军兵,南徐壁垒,浪捲前朝去”)为英雄语,龚芝麓“流水青山送六朝”之句(龚鼎孳《上巳将过金陵》的“兴怀何限兰亭感,流水青山送六朝”)为才子语,余谓终不及姚少师“江水有潮通铁瓮,野田无路到金坛”一联(即“黑衣宰相”姚广孝的《京口览古》,但原文应该是“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之谈形胜如指诸掌也。渡江游焦山。
焦山小而异,灵秀幽奇,别具天地,登佛阁而望时,时从树杪见风帆飞渡,令人作天际真人之想,大可欢也。渡而返,走丹阳,泊舟城外,舟人指一桥谓余:“此张公国樑即发逆战殁处也。”夜半独起,推篷而观,时缺月微升,寒风刺骨,桥下水声呜咽,依稀精爽之实凭也。噫,发逆歼矣,公奇男子,自贼中自拔来归(曾参加天地会),生荣死哀,以视韦(韦昌辉)、石(石达开)辈之败亡,断斩如孤豚腐鼠,智愚贤不肖相去何多也。承平虽不及见,而丰功伟烈声施赫然,人心之不忘,即神明犹在也,公其可以慰已哉。次日,至常州,常州在三吴,为人文渊薮,顾乱离时,婴难特酷,往者两岸民居栉比鳞次,今乃弥望荒烟,可慨也。无锡则山光水色,俨若画图,名酒嘉鱼,依然乐土,盖十年生聚而渐复旧规矣。至苏州,暂泊孝侯台下,风利过吴江,入平望,自平望而东为浙江境,霜叶萧疏,晴波浩渺,天地之气若为改观,亦异也。
嘉兴古檇李(《越绝书》等古籍记载吴越争霸的重要地点)与湖州相犄角,为浙西门户。故发逆设重兵,令伪来王(即太平天国来王陆顺德,按照记载,也是卷二中包村之战的主要指挥官)居守,筑雉堞特高峻,官军攻久不能下,程忠烈公死焉。风俗纯厚,居人有蚕桑之利,虽经乱凋敝,而视他处为完时。有亲串客郡中,与共泛鸳鸯湖、登烟雨楼,而望风日晴美,襟怀洒然。入暮后,乘月回舟,举尊相属,诵陈迦陵“水宿枫根罅”一词(陈维崧《贺新郎·鸳湖烟雨楼感旧十用前韵》),犹想见国初诸老流连文宴之欢也。明日趋石门,又明日抵杭州,入武林门,托足僧寺,又明日渡钱塘江至西兴,溯西小江而南,泛舟入西郭,盖乱后归来第二次也,先是庚午岁。以先君子灵柩归,暂殡于郡南门外之下北山,至是为卜葬地。东郭南门外尧门山之阳曰后汀,去后汀咫尺地有旅亭,曰广福亭,为屋三楹供佛香火,于是假以居工匠而身亦寓焉,实同治乙亥冬十有一月也。
去后汀西四五里而近,有神祠焉(“焉”字右补),曰泗水亭。去亭而西,又四五里为郡城,余日必一入城,以先嫡慈已先期归,在城内也。疲辄就亭中憩,亭临河,走东关,度曹娥江孔道也。亭侧有大樟树,居人设茶棚其下,供客饮。每斜阳欲下,与田夫野老杂坐谈笑,至欢也。间亦相将一观剧,剧不足观,观所以剧可观也。合千百年成败兴亡于俄顷,而参求其所以致之之理而默识焉。全谢山先生(全祖望)谓:“如读经史不其信哉。”
鱼钓之事,初余未之前知也。去广福亭十步而远有池焉,清泚如镜,试投竿而习焉,顾终日不得鱼。有农妇过而笑曰:“譆哉,子之鱼也”余曰:“何谓也?”曰:“子未知夫鱼也,夫鱼必壹而意、沉而机,使心与手习焉,而微乎微焉,斯可也。”从之,果得鱼,意乃大适,朝夕从而事焉,至于忘食寝。已而叹曰:“鱼岂有尽哉,贪而不知止,殆非计也。”于是乃罢钓焉。
新谷登场,田家之至乐也,顾有不忍言者,余既寓于乡,自监视墓所工作外,日无所事事,乃试历诸村而览焉。田人之田者,例纳税于田主。主人幸长者,奉所应入,犹有所余,仅而不死者上也。脱或不然,饥寒立至,于是救死不给,诈伪生焉,或掺和泥沙,或尅短升斗,或洒水以取涨,或付蒸以示多,甚且男子持蛮而不完、妇女环泣而请减。主人恶其如此也,则或鸣之官,或加之虐弱,既不免强亦折焉田。已之田者,则邻里妬焉,吏胥虐焉,十目视而幸其败焉。此丰年也,一旦凶荒(原为“荒凶”,后被改为“凶荒”),流离失所。吁,可悲哉。
夫民者,邦之本也;食者,民之天也;农者,食之原也。今重困而莫或告逐末者,或更从而眩富焉。人情孰不恋父母,爱妻子哉?终岁勤而俯仰不足,则其心之歆羡而浮动可知也。吾于此盖念之而郁郁累月焉,坐食税者不之恤宜也,为天下者其尚慎筹之哉。
富家大户田连阡陌坐食税者也,增之一分不为多,减之一分不为少也,乃独于胼手胝足者而斤斤焉求取,足亦可耻也。一则曰佃户刁顽也,再则曰佃户刁顽也,彼刁顽于尔者,曾几何哉?尝见一人焉,拥大舟入乡,乡之人奉迎惟谨,曰:“收租老相公,今年来何暮也。”田其田者,老人也,伛而前,目之不屑也。奉鸡酒而进,颔之不食也。既而,算其租不足,目老人,老人跽而请,不顾也。挥其仆而括诸屋得谷,老人哭,不顾也。乃曰(“曰”字右补):“尔奸猾哉。”捉一猪而去,曰:“以示罚也。”呜呼,痛哉!老人哭未已也,此收租者之大较也,而谓尚忍言哉。
乱离之后,人民播迁,余自江南来,接畛连畦,弥望荒土,其有官为招垦者,客民与土著杂处,往往而争讼,累经年,甚或械斗。于是人以为苦,轻去其乡,辗转困穷,无所告语,父老凋谢,子弟益微,游食无方,去为奸利,闾阎患苦,变诈日生。曾文正谓:“乱后,人心世道更不如前。”推原其故,讵不以穷哉?自古及今,固未有舍本逐末而可望久安长治者。人情恶劳而喜逸,至于逸,不终逸而互相吞噬,譬以纸而裹火,宜老成者之用为隐忧也。然则奈何,曰亦啬而已矣。
去后汀二十里许,有村镇焉,曰樊江。樊江有老岳庙,老岳庙香火甲一郡。时墓所工将毕,有劝卜葬日于神者,从而观焉,至则乡人之祷者如织,庙凡三楹四壁,为香烟所熏,黑如漆。有老妪百辈席地喃喃,坐听之佛号也,因笑而返,趋城中就日者而决焉。夫佛自佛,神自神,彼喃喃者,抑何其梦梦也?虽然不梦梦,其肯喃喃乎哉?人情之愚,人情之厚也。神与佛,夫孰不知其为泥塑者哉?惟其福我也,人云亦云,姑妄而相与求诸冥漠焉,是亦大可哀者也。假令衣食足而无所苦,宁有是哉?(此处涂去一“或”字)乃或者从而恶之,殆亦未之思也。使聚师巫而作奸犯科焉,则圣王之所宜必诛者也。葬日既卜,乃趋下北山迎先君子之柩也。
下北山去南门外十许里,以午而往,到已入暮矣。小舟曲曲穿支河,两岸皆山,木落草枯,霜月澄霁。念先君子殁经五载矣,孤儿流转天涯,日就困瘁,为学苦难,得食投时,非志所甘,不禁泣下也。既而,守殡者张翁来迎,至其家小憩。翁年五十余,有妇有子,一家恂恂相安,耕织所居。屋倚山临水,竹树四围,廊下蜂衙密排数以十计,春深酿蜜,取供提壶,至乐也。既迎柩至后汀,亲族毕会,蒇事酬坟。邻坟邻者,守墓人也,姓赵名阿六,其村居塘下赵,去墓所隔一水,农家也。
先君子葬事既毕,乃返城中谢亲族,有相招游宋陵者。往余避难吊马场,时去陵所十数里耳,然未得游,尝用为恨,至是欣然诺焉。取富盛村而入,初至微雨,假田家小坐,首访唐义士祠,已残毁,六陵惟高宗陵有屋三椽,摧败至不蔽风雨,一石桌就石凿炉供香火,寂无一人。余则荒烟蔓草,理宗陵仅断碑横卧而已。嗟乎,沧桑变迁,苍凉满目。求所谓冬青树者,杳不知其何所,可悲也。日暮,阴云益合,四山沉沉,急雨趁人,如闻鬼之(原为“哭”,涂去右补“之”)哭,乃登舟而归焉。次日游兰亭,兰亭新修葺,极巨丽。鹅池、墨池开筑方正亭外,曲水甃石为之,置觞其中,乍流辄止,因笑而去之。倘徉于茂林修竹之间,揽其清旷,亦可怀也。病匝月,乍起游南镇。
南镇者,禹陵也,例以三月,游以香炉峰,有香市也。余畏其喧,以先期往。群山环拱,规制崇宏,夹道丰碑,卓立林表。因有诗云:“万古神灵宅,规模仰肃雍。(此处空一字距离)朝廷躬典祀,江汉自朝宗。树色参天秀,山花夹殿浓。藏书如好在,佳气日葱茏。”语其气象与他处信不同也。望[香]炉峰尚在云际,欲攀陟必取道于瘦牛背。瘦牛背者,山脊直下一线,峻且滑,故人以为名,病后惮不敢往。顾闻(原为“问”,朱笔改为“闻”)之山中人云,当香市虽少妇犹彳亍而上,蒙佛佑无或伤者,然终不愿登也。去而游狮山,狮山亦曰犼山,棹小舟入山腹,曲折而行,怪石下垂,澄潭例影(“影”字右补),日光斜露,金碧交辉,奇景也。历一时许,豁尔开朗,四围峭壁直下,五色斑然,潭水在中,青深黛浅,万籁俱寂,渊然漠然,真非尘境哉,立死于此所甘也。山上有石匮先生(应为明陶望龄)书院,今废矣。游僧筑小庵其间,因就之饭,取樵风泾而归,乐故里之游,此为第一也。
余既游狮山归,有为言七星岩之胜者,诚试往游焉。大至与狮山等而洞较深,石皆作黝色,寒冻殊甚,面潭就岩构屋,供观世音像,窅如也。晚就之宿,青灯古佛,相对澹然,得诗有“清梦入疏磬,禅心依妙香”之句,今别垂二十载,犹念之不忘也。既归欲游(“游”字右补)梅山不果,走庄榭赴亲串之招也。
庄榭亦曰冢斜,相传宋宫人多葬于此,今犁为田矣。在万山中,主人相待颇殷勤,顾极荒寂,又山有虎,白昼人多持铳行。乃日日登楼,视其先世所藏书画,虫食过半矣。独恽南田(恽寿平)设色画屏尚完好,笔致生动,真迹无疑。主人亦宝,爱护若头目,以为虽黄金不过也。顾余尝闻之阳湖杨佩瑗先生保彝云:“当南田暮年画一扇不过值七十文钱,衣食往往不给。”物之显晦有时,而造之者终难食报邪。唐解元(唐寅)诗云:“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出自唐寅的《贫士吟》)百世而下,诵之怆然。然则举世悠悠,哀湘吊贾,假使其人而在,亦草芥视之耳。“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出自杜甫《梦李白二首·其二》),少陵(杜甫)致慨。夫岂无所试哉?虽然深山穷谷犹有赏音,以视身没而名不彰,彰而唾骂从之者,终有间焉,是则士也,其亦可以知所处也哉(此处涂去“已”字,“哉”字下补)。
山中蛇有曰王蟒,曰厌柏,曰犁头魄,曰竹叶青者,其最毒者也。王蟒极痴(此处涂去一“肥”字)肥而短,色金黄,目灼灼如流电(应该是短尾蝮)。厌柏大仅如蜥蜴,呜声阁阁,色微苍,所过处草木俱萎。犁头魄类枯枝败叶,在丛莽猝不易辨,触之立死(应该是原矛头蝮)。竹叶青长(“长”字右补)不盈尺,细如箸,全体深绿间亦斑然杂黝色,首有朱点,吐舌如枪花,极艳,不轻噬人,噬人即不治。
其他种类虽多,然不甚毒,毒亦有法以制之。所最奇者,主人有族叔,樵父也,一日登山触一蛇螫手,力斫毙之并断其臂,取蛇杂捣而更续之,裹以布,敷药与水,一夕愈,竟莫测其故。岂山之人习于山,即异类之(涂去“可”,右补“之”)能知其性邪?令夫机与机相触而变诈,以出使乡人当之,固十八九死,而市人之于市则迎而解之,莫不如脱屣,其亦习使然哉。噫,何其异也。
伥鬼,余尝于避兵猪下颏时闻之。至是寓于山楼,捡书夜读往往抵宵分,不眠一夕,疏雨洒窗,忽异声发于屋后,尖峭哀厉,烛花为之骤昏,毛骨悚然。掩卷急起,主人悄然而至,摇手禁勿令喧哗,取鸟铳燃药就窗隙击之,怦然一震,木叶乱飞,更听其声,已越过数重山岭矣。是时虎警殊急,入夜邻社钲鼓声相闻,或纵火焚林,倚楼观之,如惊蛇闪电纵横排荡。食顷,漫天白云间之倏隐條现,神奇夭娇,莫可端倪,亦奇景也。居数日辞归,复走袁浦,益时余全家尚居江北也。
余之重走袁江也,仍取道于西小江。江两岸皆山,清奇雄伟,波平倒影,竞秀争妍,应接不遑,所谓山阴道上也。泊钱清汉太守刘宠选钱处也,明日过萧山。萧山有湘湖,闻风景颇胜,惜匆匆过,未暇观也。抵西兴驿,寓王祥和过塘行,次晨渡钱江,钱江大不减扬子而壮阔逊之。远望富阳诸山出没于朝暾晓雾之间,靓妆如画致,可观也。
抵杭州,入望江门,买舟于荐桥(此处有误,应该是杭州“笕桥”),遂发,薄暮过半山。时值暮春,桃花正开,半山桃花昔人谓为“红雪”,惜已入夜,不及观赏,至于今,以为以憾焉。抵石门,泊舟河湾,河旁新柳一株,临风婀娜。时小雨初霁薄寒,中人因属舟子沽酒击(原为“系”,就该字朱笔改为“击”)鲜,相与共饮,陶然就醉,比诘晨睡起,尚不知舟过嘉兴也。取风泾,走平望,两日过吴门,抵无锡酌第二泉,趋常洲,过犇牛。犇牛酒殊劣,不称其平日名,亦可憾也。
访故人颜赤厓岸,不值,走镇江,登金山妙高台。台有联云:“显将佛手双垂下,摩得人心一样平”,盖代古先生说法也。昔者佛印禅师,以大千世界为一绳床,[东]坡公遂以玉带留镇山门。夫以龙拏(原为“孥”,应该是讹字)虎掷,如此江山,而二老登临,付之雪谈(疑似出自李白的“欲寻芳草得相从,雪谈香语暗相通”),其胸次为何如也?然则粉饰开元与天宝者,其尚足言哉。远望瓜洲,其小如掌。六濠七濠,桅樯林立,蓬与棘耳。焦山、蒜山,烟鬟两点,水光云影,相映晶莹,而城堞参差,红旗猎猎,山环闤闠,帆度青冥,亦真足壮旅人襟抱哉,吾于此有观止之叹焉。
到扬州访谢太傅围棋赌墅处(即东晋谢安赌墅)不得,客有招为北里游者,试往焉,病叶狂花,醉心不免,顾念才非杜牧,安所事于薄幸名哉(此处语出唐代杜牧《遣怀》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明日登舟走邵伯访杨春华,春华方载客赴金陵,其二子雉兔止焉,为留一宿。趋高邮,至马蓬湾遭风,舟几覆(原为“几覆舟”,朱笔批有调整记号)。两日抵淮城,为淮关所苦,诵舒铁云先生(即清代文人舒位)过芦沟桥诗(即舒位的《卢沟桥行》),不觉失笑也。到袁江读书奉母,境虽困,不顾谚云“不到黄河心不死”,盖时犹未断炊也,因循坐误哉,然未尝悔也。
出袁江东门,有桥焉,曰朱公桥,度桥而东,有寺焉,曰慈云寺,环寺皆水,环水皆杨柳,虽去市不远,而风景殊胜,日与兰㓜芝言者(结合下文,此人应该姓“蓝”),徜徉其间,以消白日,㓜芝山西浑源州人,素亭(清蓝廷珍)河督孙也。遭乱贫窭特甚,又清介,一切不屑。人目之如异鸡怪鸟,两人或时狂笑,走荒郊以为乐,谈诗至达旦不倦也。一日,于寺左闻孺子歌曰:“杨柳花开三月三,春风吹得衣裳单。”㓜芝惊迟曰:“天籁也。”余戏续之云:“妾在楼头独惆怅,郎行天涯何时还”。于是㓜芝益穆然神往,以为齐梁人语不过也。既而,㓜芝去客芜湖,踪迹遂远,余游松江,犹得其一书,今更不知所在。又时同游有余墨生志襄者,山东淄川人,(此处涂去一“佣”字),贫困,佣书养母,亦好吟咏,酒酣以往,奇气勃勃。一日大书其门曰:“生寄伯通(“通”字右补)庑,死傍要离坟。”遂去,游池州,不返。余泛《西湖词》:“年来顦顇,双鬓凄凉,思俊侣都无芳讯,茸帽丝鞭,征轮驿骑,几处断萍漂梗。”盖为两人发也。殆并摧挫老矣,可慨矣。
海州云台山去袁江,不过二百里而近,余每欲往游而不果,亦恨事也。闻之其山葱茏而伟丽,重重环抱,厚不可穷,山顶常有云封,当晴旭初上,则丹碧灿然,鲜润欲滴,所产仙藤寿木累千百年,或隐飞泉,或藏深洞,灵踪出没,莫究根因。山僧羽流,潜修其中,多著奇异,信神圣之所,往来仙真之窟宅也。
先君子在日,曾有人馈山中白云两瓮,层层以绵纸封之,置之邃室之中,用针微刺一孔,则晴丝一缕,袅袅而升。已而紏缦郁纷,如烟绡雾縠,停结不摇,默对静参,软香薄醉,致足娱也。又得何首乌一具,盘结如瓜,用竹刀剖视,肌理嫩红,织纹微绉,先君子(原为“嫡慈”,涂去右补“君子”)服之,神明益爽。然此在山中,殊不足异,人或取以为粮,斯其所以寿多百岁者欤。
抑自大河以北,地土渐厚,由袁江而桃源,而宿迁,至于丰、沛、萧、砀,则汉高、项(“项”字右补)羽之所兴也。其人多雄桀好义,顾往往以睚眦杀人,故四邑号称难治。闻今亦遍栽罂粟,吸食者多,有地而无地之用者,有人而无人之用,渐趋疲弱矣。
大抵人情风俗,自河而南,一变,(此处涂去一“而”字)自江而南,又一变,极而至于苏、松,为三江五湖之所汇,则柔脆而智巧以(此处涂去“益”字,右补“以”字)生。吴梅村先生所谓:“江山秀弱机云出。”信可征也。自苏松至浙西,地又渐高渐厚,至杭州而灵秀聚焉。盖龙自九江来,结为黄山,再伏再起为天目,此其钟毓固宜,异哉(此句右补,被涂去原文为“天目之所自钟宜其”)。又两年,境益(此处涂去一“露”字)落寞,乃以光绪戊寅七月十有三日(此处有一字难辨,并涂去一“走”字)杭州,道途风景三过略同,团团磨驴,尔(“尔”字右补)殊堪自笑也(“也”字右补,并涂去“实光绪戊寅七月十有三日也”)。
卷四
叔季之世(),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妇、兄弟、朋友无论矣。伦理既灭,人類斯绝。十二万年天地一合,其即指是而言乎?推究其源,蓋皆本于“贪”之一字,故曰:“国家之败,由官邪也。”上愈贪则下愈困,困则机械变诈起而日趋于浇薄,机械变诈起而日趋于浇薄则上之令愈急,上之令愈急则下之情愈櫌,于是乎不可收拾矣。虽亦间有在上而不贪者,然下则不敢不奉。奉之以卑辭,奉之以媚色,久乃安焉。下以疑而贼心生,上亦习而暮气至,理故尔也。当明末南都(南京)之破也,钱谦益首迎降,言于豫王,使人传檄东南,事几于定矣。乃一旦有嘉兴之变,吴镇之兵以起。吴镇之兵,所谓义兵也。国破君亡,奋身图报,夫孰得而议之?然读夏完淳军中公宴诗:“我已破家酬大镇,相逢斜拂剑霜看”之语,则殊不可解。其亦其亦贪如狼,很如羊,置酒高会如宋义之师乎?竟是何时而使忠义孤儿椎心泣血也。习俗所锢,亦气数使然。呜呼,细林野哭疇悲卧,子之孤忠,湘水同沉,孰吊考功之毅魄?贪夫败類,破碎盛明,威凤祥麟,扶持末劫,余蓋徘徊其地,而恸哭失声焉。
在松江凡七阅月,到苏州。苏州繁盛渐复旧观,缙绅贤豪水流而山积,小夫色变焉。走山塘,首访五人墓,墓在花肆中,丰碑屹然。入而肃谒,中为颜佩韦,左沈扬,右杨念如,又左未马傑,又右周文元殿焉。墓顶松栝数株,夭矫盘郁,其下苍苔绣石,青藤袅烟,而初无幽阴之气,亦奇也。悲乎,哀哉!彼魏阉力足以惑天子而役大臣,而独于斯人也,虽杀之而不能夺其志,谓非天所藉以系纲常而能如是乎哉?噫,可敬也!登虎丘,虎丘自经兵火,屋宇皆毁,循级而上,至千人坐而坐,生(竺道生)公讲台昔为李阳冰篆,而今非故矣。独剑池岩上刻“风壑云泉”四大字,笔法遒劲,因起而摩挲久之。旁有唐六如题名其左方,石痕模糊,似亦有字而翠蔓蒙络,不可得观。俯视池中形影俱碧,掬而试饮,凉沁心脾,穆然为之神远焉。背岩而东,步五十三参,复西,度双井,遂凌绝顶。尝读孙文定公(孙嘉淦)《南游记》云:“登虎丘而四望,竹树拥村,芰荷覆水,浓阴沉绿,天地皆青。”今殊不而何也。蓋沧桑变迁,而亦民之偷惰欤?是可慨也已。
虎丘不一登,蓋余客苏州数年,暇辄游,游辄终日,旧作诗所谓“半榻浮云燕子庑wǔ(在高台基址上,周边连续建屋,以围成一个内向空间的院落,其周长屋即庑),一枝春梦伍员箫。虎山桥畔东方路,也复年华步步娇”也。城中无可观者,独狮子林差胜,尝假宿其中,于月下见(原文为“件”)叠石玲珑,随地而走,谛视之,立者、卧者、翔舞而相扑者,纵横厯lì(同“歴”)乱,宛尔皆狮也。不赋形而赋影,相传为倪高(多出一字“笔”)士(倪瓒)笔,应不诬也。沧浪亭在城南,秋水一泓,令人意远。中有五百明贤祠,祠中联云:“五百年名世同堂,俎豆馨香,因果不从罗汉证;廿四史先贤合传,文章经济,风流端自襄王开。”读数遍,肃然兴仰止之思焉。
慕家花园,慕天颜之故第。废池乔木,幽郁苍凉。园北隅有小丘,累然居人,谓是发逆伪忠王李秀成爱姬之墓,城破缢死,民为葬之,岂其然哉?呜呼,忠逆假仁义市惠于民,民未尝不知其诈而愚我,顾到如今有念之者,其人心果好乱哉?蓋其始,何桂清之兵溃而东下,奸淫劫掠,实甚于贼,民至于室家流离,父子莫保,而一旦贼至,反能活我,遂不能无动于中,而转为贼感也。然则俨然临于民上者,其尚无志出贼下哉?胥门城上有残碑焉,剥蚀几不可辨,中有云:“霸业既熄,繁华都销,鹿游姑苏之台,花落锦帆之水。”词意哀艳,不知谁氏之笔。又一碑端刻“信碑”二字,则道光中吴县民管氏有山田百亩,生四子,不一其贤愚,惧身后之或争,故为书,预为分析。请于官,镌之以为据者,并云:“钱粮债负,悉愿身自归完,以无贻yí(遗留)后人之戚。”恩爱笃挚,凄人心肝。今经几时,乃成弃置,且不知其有无子孙矣。呜呼,世事茫茫,人生梦梦,可胜叹哉!因为赋《壶中天》云:“城闉yīn(城防工事之门)独上,把残碑藓剔,一行行读。千古可怜兴废恨,一一写来堪哭。想得人间,经营家国,一样痴情笃。而今同剩,苔花一片哀绿。我是天末狂人,漂流湖海,万里此身独。阅遍桑田沧海变,酸透一双青目。醉舞狂歌,风颠雨苦,百岁愁相续。黄粱醒也,青衫泪下如沐。”蓋每一念之,辄唏嘘累日焉。
具区(太湖)山水擅东南之奇。处于城中,钰钰殊不自得,乃日狂走四出,首取洞庭西山而览焉。山去城水道仅九十里,一夜可达。初入销夏湾,环曲清幽,目不暇接。既登山,寓于秦氏小楼一角,倚山临湖,帆度远天,云横高树,灵奇浩渺,图画不如也。居数日,登飞云峰而望,时值秋暮,橘柚正敷,云锦迷离,别开世界。闻之人云:“当枇杷绽黄,初黄景色尤妙。”余谓不然,苍秀郁深,固当以木落霜清时为第一也。山中多园亭,皆往昔大老宦成归隐所营,惜兵后荒废大半,然于小雨初收,残阳乍下,亦自助成清丽,正复佳也。去而游木渎,木渎去城最近,取道于横塘,近水沦涟,远山妍媚,名园相倚,竹树蔚然,清晓寻诗,凉宵熨梦,致足娱也。又邓尉探梅,千秋韵事也。顾当花时,士女杂沓,酒炙纷陈,熏郁喧嚣,不堪更闻。余初至光福,齐于僧寮,芒履行游,秋光正好,缘溪深入,仿佛暗香疏影相导而前,于竹坞铜坑之间,寻破庙而宿。是时霜月澄霁,四山寂然,顾影徘徊,疑非尘境,信山灵之贶kuàng(赐)我厚也。登灵岩,望太湖,太湖周围八百里,烟波万顷,浩浩茫茫,七十二峰浮青滴翠,天下之大观哉!去而游范坟,范坟者,范文正公之葬所也。石皆崛起,如枪如旗,环山四周,凌云倚日,所谓“万笏朝天”也。范氏子孙至今鼎盛,然则堪舆之说,果足凭欤?不知有公之德,虽不葬此,后世亦昌;无公之德,即葬此无益。朱子天理地理之说,可信也。于堪舆何有哉?至其气象崇宏,规模雄丽,则以余所见,自禹陵外固无有过于此者,惟公笃厚,斯所以足载也。大抵吴中有山皆媚,无水不文,故钟于人,人率皆妍秀,若夫香山之清削,玄墓之风华,灵岩之高寒,西山之苍郁,则皆独闢之奇也,止观止也哉。
吴中风味,诚有足以醉心者。画舫笙歌,流连光景无论矣,即山歌、村曲、櫂(同“棹”)讴,莫不具水软山温之致。余尝棹小舟于荷塘李市之间,舟人歌曰:“八十岁个教gào小娘,摸奶覅fiào(吴侬方言,不要)响(莫声张),木樨花能有几时香?”风水相遭,声情绵邈,使人油然发离骚忠爱之思,何其韵也。他如“七月里个凤仙,紫滴滴介红,哥哥妹妹阿相会在房中”之类,皆诗人毕力尽气所不能仿佛其万一者,然则俗之浮靡可知也。
余既久处吴下,寂寥寡欢,有俞似梦龙者,乌程诸生,与余识于松江,有金石之好,时亦来客。两人则时时径醉酒肆中,歌哭相向。余赠诗所谓“一握欢悰cóng(乐)万事休,海天无恙两闲鸥。清霜渐老疎林秀,同上城西酒旧楼”也。又吴县吕秀良金寿者,梓人也,余亦赠之诗云:“交期平淡耐人思,长共春风酒一卮。真賞疏狂张大野,人间唯有吕工师。”呜呼,贫贱相怜,精诚冥契,殊不知意生平[][]此也。今似梦别去,秀良亡且十年矣。秀良生未尝读书,顾能惜字,尝从灰烬中,得高忠宪公攀龙手抄诗卷及任渭长熊所绘刻《剑侠图传》,藏之十余年,以余好聚书,遂出相赠,后余于武林逆旅中,各题词其后,云:“党祸东林,捕车北寺。沧桑早已,更换小字。丛残老,怀枨chéng(触动)触,犹胜哀时。诗卷累文,齐头客,曾几度,摩挲青眼。”“是何人、淋漓写出、风尘磊落奇士。模糊大抵无名姓,道是唐家逸史。可怜子。算一例无缘,横玉拖金紫,不平心事。看一一无言,握拳透爪,怒目没犹视。忍追思,当日相逢吴市,一编握手相示。生生死死长相保,侠烈道须如此,曾共誓。向沽酒楼头,醉舞颠狂死。而今弹指,只胜得孤生,独携残帙zhì(布帛制成的包书套子),痛哭向尘世。”又古镜一具,背槧qiàn(刻)蛟螭形。《醉钟馗图》一幅,亦秀良所贻者,词云:“分明江海澄清,赫然照见蛟螭睡。几经磨洗,几番埋没,却教沉晦。老去英雄,飘零倦客,一般憔悴。向酒酣耳热,呜呜歌罢,眼中事,凭谁慰?穷途多少隐恨,更浮生多少尘累,茫茫渺渺,昏昏惨惨,似明还昧。记得年[少]时,死生见付,此心如醉。只消得而今,残灯逆旅,几行清泪。令节逢端午。正重重,荆花好,石榴红吐。一笑登堂拜贺,迭把壎篪歌赋。更醉态,蒲觞无数。手把此图悬素壁,指颠狂,笑博高堂顾。看醉态,轩轩舞。此情在眼今非故。便如何,霎时化作,雨凄风楚。念我天涯长濩落,艰苦可怜谁诉?更休问,壮怀迟暮。一样人间岁月,算今生,向人间度。归去也,哭荒墓。”噫,秀良死去,余其何以堪也!无双国士,萧丞相知己,韩侯第二人,矧shěn(况且)余未值,生而忽忽,何为也哉?“风雨扁舟旅梦遥,残灯初烬黯魂销。孤生谁与伤离别,肯向长亭折柳条。”是余乙酉三月赴京口所作。蓋怨良秀未相送登舟也。呜呼,生向刻责,死忍弃捐。及今追思,痛其能已哉!秀良之死,蓋以丙戌三月晦日,余既为营葬于胥门外米家庄之原,境遂益困。比除夕,债家填塞,几不独生。清酒一尊,凄然顾影,填词有“故人何处,尽生平,血泪飘零。拼从此,年年岁岁,浪絮浮萍”之语。遂于丁亥正月复跳而之武林焉。
余之走武林也,囊有一千钱。念似在湖州,傥tǎng能助我,因迂道访之。至则似梦。方以元旦被窃,意郁郁,乃相与大笑。似梦曰:“[ ]取醉耳!”遂日饮于金婆桥下之李家哥肆中。哥,山阴人,以余为乡人也,殷勤特甚。余因有诗云:“年来豪兴尽消磨,却向天涯一醉歌。最是有情忘不得,金婆桥下李家哥。”似梦为之击节。顾不可以久留也,乃取道于新市、练市、双林、南浔之间,浪荡烟波,狎鸥盟而味鲈脍,美哉客游也。既然到武林,恨湖山之观夙昔未畅,乃质衣日走湖上。会番禺许方相,念其困瘁,为寓书于仙居令,使试往游。遂飘忽渡江还绍兴,治装且省先人之墓,留旬日,走东关蜡屐焉。
仁所绘《渡兵图》相示。图仅尺幅耳,层水峨峨,飞雪千里,败芦折苇纵横,其间二老兵瑟缩前行,意殊畏苦而神情姿态宛然如生。异哉,公固未尝以画名,岂掩于功德哉?上有题跋,甚长,惜不暇録,大抵谓人主深居九重,好高骛远,日事开边,不知征戍之苦,即比来用兵腹地,行间士卒其堕指裂肤已有如此者,用是图之以垂戒方来。疑即公擒宸濠时所作。呜呼,立言用意何其深厚也!又余尝于吴中见一画,老屋数楹,残破殆尽,两寡妻黑瘠如鬼,纺绩其中。寒月半规,乍明乍灭,荒凉凄楚,几不忍观。上题云:“朱门酒肉臭,野有冻死骨。死者已不生,生者且弗活。图此一长吟,酸风激哀越。”款署湘南,不审谁氏,亦足以观感者也。去东关,遂度蒿坝,易舟而筏,至画图山,自[][][][][],万叠云屏,千堆雪浪,语其胜概又人间未有之奇也。画图山为嵊县界,过画图见仙岩。仙岩葱茏秀拔,又过于画图。而石髓泻于春潭,钟声隐于高树,清风一过,白云自流,奇景哉!乃泥篙师而止宿焉。入暮后风雨骤至,行李皆湿,窘极,莫可为计。篙师则以片苇相裹,加索缚而置岩下。噫,不图今日之至于斯也。昔宋万牛皮,彼则自有罪耳。抑邓艾毡裹,要为功业计也。余独何为者?既而雨声渐止,蓆罅中乃有月影,遂出一手解缚,怪笑而起,如佛出家登第一道场也。腹馁甚,顾篙师正睡,不忍惊之醒。比天晓,乃具食,食五器不止,篙师微睨,似怪客之何其枵xiāo(腹中空虚)也。呜呼,[]之[][]岂易言哉。去仙岩至雌鼍山。雌鼍者,痴大也。巨壁高崖,耸出云表,而色黑如漆,无寸草。窃自幸昨晚未泊于此,不然则奇鬼不攫人去哉?自雌鼍而东,山势渐平,溪流亦缓。至嵊县,时值四月,正缫新丝,轧轧机声出于树底,村女焙茶,儿童㔉zhú(挖掘)笋,风致殊佳也。由嵊县登陆,为余负行李者曰“丫头”。丫头年十七,天台人,襟怀洒落且知书,结伴春山,至乐也。
子嵊县至新昌,数十里间,漠漠平地,拖青弄碧,余诗有“细竹分苔径,春流拂乱畦”之句,可想也。既至新昌,投山店而饭,因有诗云:“春山春景正芳菲,柳絮桐绵作队飞。山店殷勤留客饮,一瓯春笋做汤肥。”亦纪实也。晚宿斑竹,次早度会墅岭。是盖余第一次度也。度岭后,丫头欲游天姥,迂道从之。屈曲云林,幽奇独闢。比至,见有巨石,大书“李白梦游处”,为之哑然,是殆人谓井蛙之见也。寺荒废不足观览,又当道方设戍于此,以防山贼,小坐遂行,度横云岭。是时,晓雨初收,松杉犹湿,岭上有白云庵,入而暂憩。一僧迎侯甚肃,为点新茶。至午后,乃度关岭天台界。昔[]郑至为天台令,有三政。既去任,民送至此,攀留不听去,遂家焉。民为[][][][][][][][][][][][][]。过山茅桥,适逢山市,道旁树下,列嶂如云,率张一旗,书“南山店”“北山店”不一。香酒美肉,杂然并陈,男女熙熙,都无猜忌。因念佩瑗杨先生“人情山县厚”,一言之洵非诳也,为之诗云:“四面环岚翠,一桥通市尘。人声喧日夜,山货集骈阗。野老言欢洽,溪棚买醉便。一椽如可借,吾欲息华颠。”盖余于此日实兴投老之思焉。晚宿清溪镇,欲游国清寺不得。次早过百步岭,谒张真人祠,流连至晚,不忍去,遂宿焉。越日,趋岩石=坑岭,岭高且险,又高崖怪树,蔽日参云,阴森逼人,同于鬼窟。是时,丫头则已于天台别去矣。不得已奋力向上,至其半,天风吹来,如奏仙乐。讶而四顾,则石竅皆鸣也。既而益上益峻,坐而闭目,念今日死弗活矣。忽闻诵经声出于林薄,寻声觅路,则茅庵中一老人方诵不辍,因从求饮。老人意甚慈,命坐,出一盂相食,且指示坦途。不十许步,竟度岭。呜呼,其殆神佛也欤?
过岩玩岭为仙居境,跬步皆山,罗汉松倒垂如柳,苍翠拂天,远近猿声与溪流并咽,憩而暝听,凄入心脾。自念才虽不逮少陵,境则无殊,蜀道奔驰固困,然亦人生难得之遭逢也。因朗吟云:“形容憔悴漫悲哀,便是看山也要来。赢得生平清兴极,不妨双趼绣苍苔。”既而度界岭,过白水垟yáng,山势渐开。又四十里,遂抵县治,谒主人而投止。哀哉,不知览镜竟成何状也。
仙居有南峰山,去城颇近。是时余既与原济川、李霞举相得,三人则时时登山谈䜩以为笑乐。济川因出其手绘仙居舆图相示,盖仙居先于癸未年有土匪围城之变,顾君写此以指示贼处所,即擒潘小狗、王广东时事也。余为其题长歌其颠,云:“天风浩浩吹长途,酒酣击缶歌呜呜。时来长剑倚天外,独身手把乾坤扶。豪杰用心古如此,丹忱一片雄千夫。人间富贵哪足数,不值一笑成都庐。山西原君好男子,劫来示我山城图。为言此地盛豺虎,啸聚往往烦除锄。前年五月警风鹤,哥老会起纷妖狐。我来尉此二十载,山林一一胸中储。手写此图献当道,当道颇足资阴符。发踪指顾尽抉摘,纵令鬼域终难逋。我闻此语一长啸,披图起立睁双目。高崖巨壁插天起,千回万折相盘纡。孤城斗大府山底,有如一叶凌江湖。牛毛茧丝列村堡,蝇头虫尾罗田庐。远近曲折指诸掌,黍米不与真者殊。是何神术至于此,精神融会天地俱。海内坦途识者少,知君直欲凌云衢。俯视茫茫尽八极,口讲指画斗規模。吁嗟乎!君家汾晋本天上,通商况复交诸胡。风沙莽莽极天际,龙庭万里曾行沽。何不安居饱吃饭,坐为天子图边隅。而乃一官如豆大,衣冠碌碌徒奔趋。徙薪曲突奏奇绩,头衔依样仍葫芦。愁来大笑忽起舞,坐令流俗惊狂奴。进君酒,尽百壶,古来沉抑无时无。”呜呼!不见君久,君今死且岁余矣!夜窗风雨追记,欢悰能无雪涕哉?
潘鸿贵,号仪亭,广西柳州人。初从发逆,封伪王,后于江西反正,给守备衔。精悍沉鸷,爪长削如玉。当仙居癸未之乱,贼中有潘恭牛者,号大统领,矫捷无比,鸿贵实手缚之,贼党为之破散。初,鸿贵之如台也,以与令相识,至是令为上其功,不报。既见余,每话其事,辄咄嗟不置。余曰:“已哉,丈夫第摧挫死耳,何剌剌为?独不见原子乎?”鸿贵首肯,遂去而之宣州,灌园以自给。余尝有诗怀之云:“老作宣州客,萧萧两鬓华。有家不归去,作计一何差。白旦侯王梦,秋风子母瓜。经年消息断,流涕向天涯。”今闻其以穷去,投一豪家为门子。噫,处今之世,其有才智胆决而不困抑以老者,殆非天也夫。
从来盗贼之事最不解,苟无桀黠者,因之饥馑,煽惑使起,民其肯铤而走险乎?桂林陈文恭公有言:“天下只有无良心之官,断无无良心之百姓。”此言虽激,要非无见也。济川尝为余言:“癸未之变固亦未尝无激之使然者,其生心作孽,独贼首成祥徵、王在晋、小狗。恭牛数辈耳。然不因众怨,亦莫由乘也。”余曰:“是则然矣,君独不见黄金满乎?彼固以债家迫死其父,冤无由白,遂手杀其全家,而起民以为义,而从之。苟或早为之理,数语决耳,幸而其后就抚,其事遂寝,冤亦大明。今祥徵辈得无亦有所苦乎?断斩击杀,公等则自为功利尔。”济川大笑,因言:“盗之源在于吃教,而盗之所以起则官实司之然。以今而言,其罪有不尽在地方令丞者,地方令丞虽亲民,然无朝夕虐之之理。其有虐之,愚者或且不知,惟釐捐则日日而苦之,民无弗知者。司事也,家人也,巡丁也,得千而百不释,得百而一,未尝赦也。彼肩贩几何而堪此困?故民之见釐捐,其疾首切齿有甚于见贼。合天下而言之,无处无民,亦无处无釐捐,此则可为寒心者也。至其吃教,初不过一二奸人为聚敛计,有司侦得,惩创而遂散之至易易耳,乃泄泄沓沓,付之不问。比其有众,又不分良莠指为匪徒,索诈而擒剃之。有不迫而遂逞者哉?是蓋由于平时用心全不在民,而临事复假手于家丁胥吏,卒至民婴其祸,而己之身家亦不能保,则两俱冤也。”余曰:“甚哉!君言之痛也。是在上者或未之审,而君不之白,何也?”济川笑曰:“尔诗不谓我‘一官如豆大’乎?言之不见听,而且忌我,则独非身家而著炉火上邪?且我固无负于国,亦无负于民,尽职焉而已,他岂所知哉。”因相与欢诧而罢。祥徵,湖南人,后获于关岭釐捐,伏法。在晋,伪军师也,获于郡治,亦济川所侦致者,未详其何处人也。
仙居既称为盗薮sǒu(聚集地),凡获一人,讯实即不稍缓,杀无赦,几于无月。余尝步于东门之郊,初未尝知有决盗事也,贸贸然而前,突见一尸握其拳而舞,则大骇,奔返以问地保。盖先一日所决而未收者,地保因言:“凡决杀者,其尸隔一日必腾踯,即至弱者亦筋战肉摇,未有不动者。盖骤去其首,痛极魂飞,其心固未死,十二时周天一转,百脉阳慧,血竭气行,故必大痛,一动而后绝,无足怪者。特未之或验,故以为奇也。”异哉此理,抑何其精且确也。罪疑惟轻,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窃愿世之掌刑政者,一念其惨酷焉。
治乱国用严刑,特取其情真罪当者杀之,以一警百耳。夫岂谓悍然如索斗之鸡,逞喜怒以戕民命哉?况“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之语,又学古入官者所当知者乎。余尝遇一官,以为仙居固人人命中犯血光,苟或不杀,则械斗必起,一死累十百,故不如官为杀之,此风反为少戢jí(收敛)也。呜呼,审此语而是,则胜残去杀,必且恶人为邦百年而后可也,有是理哉?使人人而作此想,吾未如之何也?仙居尝有一老父,谓余言:“子来此数月,睹所获盗不少矣。尝见有健如虎豹而捷如猿猱者乎?”曰:“未也。”曰:“凡真盗,其踪迹率在深山大泽中,如蛟蛇不可捉摸。其出也,挟短兵,持火器,见有肥可噬者,则纠党一二辈,追穷民十余,予以百十钱,使从而往。身先破扉入,禁主人令勿声,然后指穷民使负衣物,驱而去。或遇捕,辄先遁,上下腾踔,故长技而其艺,亦可百人敌。又平时结兵丁,交胥吏,岁时奉贿,相约如兄弟或父子,故虽见之亦不捕。官索之急,则捉一穷民以应,盖固亦未尝不相从,则皆子所见者类也。”曰:“然则奈何不于被胁后即自首而发其踪?”曰:“愚民固不知,衙役半贼党,其谁肯为通?”曰:“然则奈何承真盗?”曰:“子则诚长者。官不有天平架乎?且盗又有义。苟自承伏法,即终身赡其父母妻子,不少阙,故盗风虽百世不得靖,犹幸皆狗偷雉伏无大志者耳。”噫,审如是,则人人命中犯血光之说,殆非无见欤。可痛也已。
仙居之真盗却又最有耻,其有犯于本地者,往往为群魁所不齿。以秀才目之,以其专一鱼肉乡里也,故入海者为多。临海、黄岩、太平、宁海间有相盗者,独不过天台一步,则以近邻,且怜其贫而服其善也。被获则直自任,从不妄扳一无辜,以为好男儿岂留骂名于千古哉。不犯老弱,不淫妇女,不攘禾稼,不夺农具,凡此皆他处盗所不及者,谓为天良,殆未必也。地方贤父母哉,裕之以衣食,教之以义方,鼓而舞之,干城之选也。推行而前,以匡时局,讵jù(怎)不预有荣哉?而乃朝悬一头焉,曰:“强盗”,暮刖一足焉,曰“强盗”,强盗不且失笑也乎哉?呜呼,我皇上之赤子也!
夫治民非易也,顾亦不难,要当立其本耳。苟不立其本,而惟末是图,则未有不愈。治而愈,不治者矢口以为民之难治,夫岂贤父母之初心哉?第未深思,故民困终无自而苏也。请得而言之,临民者不曰“士为四民之首”,欲厚风俗必首兴学校乎?是也。乃不问其德而取其文,不知文固有可以害道者,左之右之,掩不善而著其善。又能投好以媚人也,则变黑以为白,而视黄以为玄。民之愚者,固未尝见其有食顷之孝悌,而黠者且效其无耻矣。欲风俗之厚,得乎?不宁惟是,插讼扛帮,靡所不至。穷乡僻壤,固有进一秀才而合村惊哭,捐一监生而四邻惶惧者,则其横可知也。临民者不曰“民以食为天”,欲厚生民必首重农桑乎?是也。乃不以身率而以條教,不知吏胥片纸入手,即督责随之,民惊不知何事。未见野有桑麻而已,村无鸡犬矣。欲其给足,得乎?不宁惟是,哄吓撞骗,无所不为。光天化日,固有遇事生风,诈人钱物,持威挟势,污人妻女者,则扰累何如也。是也。乃不留意于平时,一旦出不意,猝然决而去之,而寄耳目于左右,讬心腹于官亲,不知若辈深机同于鬼域,力能致祸,钱能通神。苟或发之不慎,转累声名,甚且波及无辜,酿成冤滥,追悔其可及乎?临民者不曰“自是之见不可存”,欲民之平必先清讼狱乎?是也。乃不深入民之肺腑,探其隐微,而徒依情理断之,彼蚩蚩者乍入公庭,固已魂飞天外,有若心虚,而奸狡之徒反作谨愿可怜之色,甚有倒置其辞,固致官之诘难而逞其辩,以示理直者。虽秦镜不免一时遂为所蔽,公道何可恃也。然则本不可不立也,立本惟何?曰:“公也,诚也。不贪利,不矫情,不急功,不畏祸也。优而柔之,使民就之,神而明之,使民信之也。”夫如此,而不生得荣名,死享血食者,无是理也。贤父母其有意乎?否也。呜呼,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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