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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常璐:中国北方地区史前石城与早期文明演进

    中国北方地区是指中原以北、北方草原地带以南的地区,包括了内蒙古中南部、陕晋北部和冀西北的部分地区。苏秉琦先生在划分区系类型时,将以燕山南北长城地带为重心的北方地区划分为一个重要的文化区。北方地区是中原地区与北方草原地带的过渡区域,也是农业与畜牧业交互作用的地带,其处于欧亚草原的东端,是文化往来的重要自然通道,也是文明交汇的重要路口。带有浓厚地域特色的北方地区石城,在中国史前城址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大约在仰韶晚期阶段,北方地区开始营建石城聚落,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青铜时代早期。石城从萌芽兴起至发展强盛的历程,同时也是北方地区史前文明进程的重要阶段。石城聚落群不断地整合和分化,作为一种高等级的聚落形态,其发展体现了社会复杂化的进程。因此,对中国北方地区史前石城进行梳理和研究,是从另一种维度理解中国早期文明的形成与发展,以及不同地域之间文明交汇与融合的重要方式。

    一、石城的发现与研究

    按照自然地理特征和石城分布的聚合度,可以将北方地区石城划分为五个区域,分别为大青山南麓区、南流黄河区、岱海区、陕北区和晋西区。

    (一)大青山南麓区

    大青山南麓区是最早开始石城调查和发掘工作的地区。1980—1981年发掘了包头阿善遗址, 随后在大青山西段开展田野调查,发现西园东台地、黑麻板、莎木佳、威俊等石城遗址。1985年和1988年对西园遗址的东、西台地进行了发掘。总体来看,无论从遗址年代、空间形态、建筑技术、聚落结构,还是社会发展程度,大青山南麓区的石城呈现出高度的一致性。本区石城年代大致相当,为庙底沟二期阶段,结合地层和出土陶器器型来看,文化面貌属于阿善文化。石城沿着大青山南坡呈东西向一字排列,坐落在北高南低的台地之上,以分布在东、西相对的两块台地为主要特征(图1)。在东、西、南三侧沿台地边缘修筑石墙,形成一个封闭的空间,因此遗址平面形状也比较规整,城内有严格的空间区分。以阿善遗址为例,东台地地势平坦,为主要居住区,区内房址集中分布,城门设置在北墙的中央。西台地为祭祀区,在南端的高坡上设立祭坛,由18个圆锥形石堆和口袋状石墙组成,全长51米。威俊遗址分布在三块台地上,其中西台地为居住区,以中央岗梁上分阶而筑的5间面积较大的房址为中心。东台地为祭祀区,三座“回”字形祭坛自北向南一字排开。三块台地从西到东,空间功能由居住区过渡到祭祀区,中台地兼具祭祀和居住的功能。

    图1  大青山南麓区石城遗址分布图

    (二)南流黄河区

    南流黄河区石城遗址分布范围涵盖了南流黄河上游和浑河下游地区。经过发掘的石城有白草塔、寨子塔、寨子上、寨子圪旦、小沙湾、后城咀和下塔等,对浑河下游、清水河流域分布的石城遗址进行过区域性考古调查。这些石城的年代跨度较大,最早的白草塔石城年代早至仰韶晚期,属于庙子沟文化阶段。阿善文化时期石城有小沙湾、寨子塔、寨子圪旦、马路塔 等。龙山时期石城有寨子上、下塔、后城咀、大宽滩等。本区石城多选在临河的台地之上,依据地势,利用断崖天险,筑石墙将城内空间保护起来(图2)。石城年代可以分为三期。仰韶文化晚期仅有白草塔一座石城,形态简单,仅在遗址东南角筑有一道石墙,其功能更多为遗址边界标示。聚落内部功能划分明确,有居住区、窖藏区和制陶区,房址大小差距不大,整个聚落为平等均衡的状态。阿善文化时期石城有小沙湾、寨子塔、寨子圪旦、马路塔等,基本都为不规则形、一重城墙的形态,城内空间主要为居住区,房址无明显分布规律,以白灰面地面式建筑为主。城墙以平地起建的直立式筑法为主,城墙附属设施较复杂,有门道、瓮城、平台、壕沟等。在地势较缓或者制高点加筑双重城墙来增加防御性。聚落内部出现了专门设置的公共区域,房址以核心家庭为中心。此阶段是房址从半地穴式向地面式转变的过渡阶段。本期石城未发现有祭祀相关遗迹。永兴店文化时期石城有寨子上、下塔、后城咀、大宽滩等。石城的形态与空间分布也较多样,新出现了南北分区和内外双重的石城,如寨子上、城塔,北区为居住区,分布有白灰地面房址,房址分布无规律。城墙筑法多样,以土石结合修筑为特色,土墙在下石墙在上,或者石墙与土墙并建。防御工事比较多样,普遍设有瓮城、马面、角楼、墩台、环壕等,还会对城墙进行加宽和加固,石城的防御功能较显著。聚落结构与上期相比没有发生较大改变,石砌技术进一步发展,房址流行地面石筑结构。新出现了祭祀遗迹,一般位于城外,以圆形石圈为特色。

    (三)岱海区

    岱海区共发现4座石城,分别为老虎山、板城、大庙坡和西白玉。1982—1986年间对其进行了发掘,发掘结果显示其地层明晰,文化内涵较单纯,属于老虎山文化。岱海区石城位于岱海北岸和西北岸,聚落空间形态与城墙修筑方式相近,石城的空间形态均为略呈簸箕形的半封闭式,修筑方式为下筑土墙、上筑石墙(图3)。从聚落内部结构来看,本区石城的居住区与祭祀区分开,居住区位于遗址中心,房址以核心家庭为单位成组分布,能够看出家族间关系密切,核心家庭在遗址中的地位较突出。祭祀区位于山顶高处,以方形石祭坛为主要形式。制陶业成为重要的经济方式,聚落内有规模较大的专业制陶区。从聚落群的关系来看,位于岱海北岸西段的老虎山石城聚落群并没有出现中心聚落,聚落间的关系是比较平等的。

    图2  南流黄河区石城遗址分布图

    图3  岱海区石城遗址分布图

    (四)陕北区

    陕北地区的考古工作基本上起始于20世纪90年代,先后对寨峁、石摞摞山、拓家峁、瓦窑渠、寨峁梁、后寨子峁、关胡疙瘩和金山寨石城等遗址进行了发掘。2015年对秃尾河流域的寨合峁、白兴庄、庙石摞子和石摞子4处石城遗址进行了专题调查。近年来,陕北地区石城的重要发现及重点工作当属石峁石城,对其连续多年的发掘工作取得了重大成果。陕北区石城分布范围涵盖了南流黄河西岸以及窟野河、秃尾河、五女河、无定河和大理河流域(图4)。石城年代从仰韶晚期阿善文化阶段延续至龙山时代,石峁遗址年代下限晚至青铜时代初期。庙底沟二期,南流黄河西岸的后寨子峁和最北端的寨峁是最早出现的大型石城聚落,形制简单,仅有一道或两道石城墙来划分聚落内部的空间。聚落内房址以家族为单位成组分布,房址流行窑洞式,“吕”字形和“凸”字形房址。龙山早期,石城大量出现,聚落面积普遍增大,多为平面不规则的封闭式。房址沿山坡等高线分布,出现共用前室的套房,家族间的关系更为亲密。城墙修筑方式多样,有直立式和平地起建或基槽起建的护坡式。龙山晚期,秃尾河流域异军突起,出现了石峁超大型聚落,与此同时,中、小型聚落几乎不见。聚落形态以石峁和石摞摞山为例,流行内、外多重城墙,内城一般为小型台城,城墙的附属设施增多,城墙修筑技术出现了石峁土木石相结合的复杂方式。房址仍然成组分布,贫富差距增大,墓葬也按照身份等级分区分布。此时的石城数量锐减,除了秃尾河流域其他区域的石城聚落已经基本衰败不见。

    图4  陕北区石城遗址分布图

    (五)晋西区

    晋西地区史前石城的发现时间较晚,始于21世纪初。目前经过发掘的有林遮峪、碧村和白崖沟遗址,时代均为龙山时代。本区石城分布范围涵盖南流黄河东岸和蔚汾河流域北岸,多临河流分布,龙山早期以白崖沟为代表,石城形态为内外双重(图5)。房址分布在冲沟两侧的阶地上。城墙筑法以护坡式为特色。龙山晚期以碧村为代表,仅在遗址的一侧筑有石墙,并且石墙以直立式为主。两期石城聚落的空间分布出现分化,均以中心位置的台地为高等级居住区,筑法考究,碧村的小玉梁台地发现有连间排房,是规格较高的居住址。

    图5  晋西区石城遗址分布图

    二、聚落分布模式与早期文明演进

    中国北方地区的石城发展历程与北方地区的早期文明发展具有同步性,北方地区以石城为代表的聚落体系,在空间和时间两个维度上呈现出“联盟式”“多中心式”和“凝聚式”的三种模式。

    联盟式

    第一种模式为“联盟式”。从地域来看,大青山南麓区和岱海区石城的发展呈现出联盟式的特征。大青山南麓区石城整体显示出平等的状态,石城聚落之间互不隶属,形成联盟,守南防北,石城聚落群可以看作是“军事联盟”。岱海区石城在聚落群中的地位也不突出,老虎山遗址位于蛮汗山东段交通要塞的位置,起到防卫领地的作用。这两个地区的共同特征是考古学文化单一,交通闭塞,石城聚落的延续时间较短。石城之间以及石城与非石城的关系平等,聚落群的性质如同联盟,联合抵御外敌。这两个区的自然条件较差,聚落的海拔高,坡度大,容易发生水土流失,尽管离黄河和岱海近,但是水热条件不适于作物的生长。两个区的石城聚落还面临着人口增长的压力,再加上气候变冷,人们的食物资源紧缺。石城聚落如同氏族部落一样,由核心家庭组成的家族成为聚落内的主要居住单元,部落首领可能还同时是宗教首领,每个聚落代表一个部落,彼此之间是平等的关系。在竞争激烈的环境中,能够形成军事联盟,共同抵抗入侵者。

    从年代来看,在庙底沟二期至龙山早期阶段,聚落体系均呈现出低整合度的状态,未形成明显的分层级的聚落体系,聚落间的关系是互不隶属的。此时石城在聚落群中的地位未突显出来,与非石城聚落相比,没有显示出特殊地位。岱海区的园子沟遗址,其规模大于同时期的石城遗址,并且发现了更多的大面积房址。石城聚落还不具备行政中心的职能,更多的是承担宗教或军事方面的职能。大青山南麓区宗教氛围浓厚,阿善石城拥有规模巨大的石祭坛,预示着其在整个聚落群中宗教中心的地位。岱海区石城聚落也普遍发现石祭坛。资源短缺的环境下,人们对宗教的依赖性与敬畏性更重,这或许促生了新的职业和社会阶层——巫师阶层。岱海区石城不同于普通遗址的方面是有肢骨缺失的墓葬以及数量较多的细石器镞,表明其承担军事职能的可能性更大。聚落外部的冲突频发,使得聚落需要有人领导,这样使权力就开始集中在个人手中,地位与财富的不平等开始逐步扩大,社会逐渐向着复杂化的道路发展。

    多中心式

    第二种模式为“多中心式”。南流黄河、陕北和晋西区呈现出多中心的聚落分布模式。这三个区域的地理位置靠南,水热条件较好,聚落多分布在黄河及其支流的冲积平原上,水资源丰富,地形相对较平缓,黄土肥沃,利于农业的发展。并且交通便利,北上阴山南麓,南下黄河中游,与南、北的联系紧密。这三个区的石城都经历了较长时间的发展,石城形制与建筑技术多样化。石城沿河两岸分布,在河流流域内形成聚落群,尤其是南流黄河上游,石城三五成群分布,出现了多个区域性中心。此三个区域的聚落反映战争或冲突的遗存不多,也没有较浓厚的宗教氛围,出土的陶器、各类工具较多。

    从年代来看,多中心的模式出现在龙山中、晚期。此时原始、均衡的社会结构被打破,开始出现复杂化程度更高的分层级聚落模式,各区都形成了小范围的分层级聚落群。在这些聚落群中,石城呈现出异军突起的状态,成为中心聚落,规模在聚落群中首屈一指。在南流黄河区,石城成组分布,形成了以后城咀、下塔和城咀为首的三个聚落群。晋西区在龙山早期和晚期分别形成了以林遮峪、白崖沟和碧村为首的聚落群。陕北区的南流黄河西岸、秃尾河、五女河、无定河、大理河等流域,形成了小区域的聚落群,并且均以石城作为中心聚落。此时的石城不仅是聚落群中规模最大的首位聚落,从房址大小、墓葬级别、宗教仪式的复杂程度等方面来看,石城聚落的规模、等级都高于同时期的非石城聚落。龙山晚期阶段的非石城遗址,如郑则峁第二期出现地面石砌房屋,面积在12平方米左右,神木新华遗址房址均为单间半地穴式,面积一般为6~10平方米,最大者为15平方米。同时期寨峁梁石城出现了面积近50平方米的连间套房,房址分布“凝聚而不向心”。这一阶段石城聚落内有较为明显的居住、墓葬、手工业功能分区,并且房址也体现出由核心家庭组成的家族式分布,其内部联系更加紧密的特征,这些都说明这一阶段社会从平等到复杂的转变。此时石城聚落普遍出现修建瓮城、马面等现象,南流黄河区以后城咀、下塔石城为代表,陕北区以石摞摞山、金山寨为代表,一方面说明石城聚落对防御的需求提升,另一方面也彰显了石城聚落较之普通聚落地位更为显著。加之中心聚落的房址数量多,人口也较普通聚落多,并且能够组织高效率的农业生产活动和调动人口来完成大型工程。这说明聚落内部出现了管理阶层,中心聚落已具备行政管理职能,其中中心聚落的首领是受大众认可的更高阶层的首领。

    凝聚式

    第三种模式为“凝聚式”。从地域来看,陕北区在龙山晚期阶段出现这种聚落分布模式。陕北区石城规模大,自庙底沟二期起便呈现出以河流为中心,在流域内形成聚落群的分布模式。到龙山晚期,聚落不断整合,数量变少,规模逐渐变大,最终出现了石峁超大规模石城聚落。与此同时,南流黄河区出现了地域性的中心聚落后城咀石城,晋西区出现了碧村石城。这三个石城的形成均经过资源和权力的不断集中,聚落体系的不断整合,逐渐凝聚成为地域性中心聚落。

    从时间来看,这种模式出现在龙山晚期至青铜时代初期。此时石城在聚落群中的地位愈发突显出来。石城不仅是小范围聚落群的中心聚落,此时还成为区域性的中心聚落,而石峁更是成为整个北方地区的统治中心,形成了稳定的、凝聚式的聚落体系。此时还存在地方区域性中心——南流黄河的后城咀和晋西的碧村,二者的规模约为石峁面积的三分之一和五分之一。后城咀已经有较为成熟的瓮城、马面形制,碧村小玉梁地点出土的玉器也与石峁相关,二者作为地方集团,等级要低于石峁石城。石峁出现了与王权相关的高等级建筑,与陶寺在城垣结构、用玉传统、鳄鱼骨板等特殊遗物,甚至“暴力现象”等方面表现出诸多相似之处。再加之聚落之间等级的严重分化,石峁可能已具有大范围的控制能力,集行政、经济、军事甚至宗教职能于一体。

    此时的北方地区社会复杂化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首先此时的聚落系统是一个多层级的聚落体系,社会层级结构由最高统治中心——石峁,地方统治中心——碧村、后城咀,以及再次一级的普通聚落共同构成。石峁对地方统治中心的掌控体现在,地方向中心的模仿。例如后城咀出土的玉石刀和白崖沟居址内的地画,在石峁均可找到模仿的对象。地方团体不止有石城聚落,还包括非石城聚落,例如神圪垯梁首领的大型墓葬与石峁贵族墓规格、葬俗相似,也可以视为石峁统治体系中的一个地方政体。其次,行政管理能力达到了顶峰。石峁石城的内外三重结构,包括设计复杂的皇城台区域,宏伟的城门和城墙,修建的工程量巨大,能够调动和组织大量劳力完成这一宏大的工程,可见石峁统治阶层的领导能力。第三,石峁的统治阶层对特殊资源的追求和财富的积累是其他聚落所不见的。石峁出土的玉器、石雕、丝织品、象牙等,是统治阶层权力的体现。第四,此时聚落内房址的分布更有规划,而墓葬的差异较大,所反映出的社会地位分层的现象,以及职业的专门化导致了社会职能的分化,这些都是此阶段社会复杂化加深的具体体现。北方地区的社会复杂化进程在短促的时间里达到了飞跃式的发展,与中原地区的文明进程相比对,或可以称之为文明发展的“北方模式”。

    三、石城在文化交汇中的重要作用

    石城分布的区域,向北为大青山北侧的浑善达克沙漠,向西为毛乌素沙漠和库布齐沙漠,其东部为华北平原,南部为渭汾谷地,从四周的地形来看,文化交流的路径极有可能发生在向东、向南。但实际上北方地区在石城发展的每个阶段都与不同方向的族群产生过文化互动。若以整个欧亚大陆为背景来看,中国北方地区位于整个欧亚草原的最东端,延绵不绝的草原地带是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石城所在区域成为中原与欧亚草原地区交流的重要落脚点,其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其在文化交汇中起到重要作用。

    从南北向的交流来看,中国北方地区与北方草原地带一直存在着联系。蛇形鬲作为朱开沟文化的典型器物,分布范围极广,在陕北地区、河西地区、辽西地区均有发现,甚至在遥远的贝加尔湖东南岸也有发现。鬲作为中国特有的标志性器物,在内蒙古中南部地区能够找到其前身,在石城遗址中也有发现。蛇纹则可能来自北方草原,蛇纹鬲出现在贝加尔湖地区,可以看作是北方草原民族与中国北方地区存在文化交流的重要证据。

    从北方地区顺黄河南下很容易到达晋南地区。老虎山文化的南下,加速了陶寺早期文化向晚期文化的转变,更是将双鋬鬲传播至中原地区。龙山晚期石峁石城展现出的城垣结构、用玉传统、埋葬习俗、彩绘习惯甚至暴力现象,与陶寺文化密切相关。石峁与陶寺的文化交流还体现在夯土技术的传播。延河流域的芦山峁城址,面积达200万平方米,在遗址中心发现了四座大型夯土台城,其上建有多座四合院式的院落,面积超过200平方米,并发现有用玉器奠基的现象。芦山峁遗址处于石城分布区的范围内,但是却发展出在本地无技术源头的夯土城址,其来源只能自南面寻找。此外,石峁皇城台出土的铜刀、石范,表明铸铜技术来自中原地区。龙山晚期石峁作为矗立在北方的拥有强大实力的政体,是中原政权无法忽视的潜在对手,在距今3800年气候进入干冷期之后,北方以石峁为代表的族群,南下逐寻耕地,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陶寺文化的衰落和二里头文化的形成,对早期中国的文明格局产生了重要影响。

    从东西向的交流来看,北方地区与西北甘青地区也存在文化交流。早在仰韶晚期庙子沟文化与马家窑文化即发生过双向的文化因素的交流。阿善文化的单耳罐、朱开沟文化和陕北地区龙山晚期遗址出现的双耳罐均为齐家文化的典型器物。西北甘青地区对北方地区的影响在齐家文化时期达到最盛,其东界已达到河套地区西北部。龙山晚期至青铜时代早期北方地区出现的偏洞室墓、随葬猪下颌骨等葬俗,证明此时已由器物的流通发展为人群的迁徙。在距今3800年前后,气候进入干冷期,来自西北的齐家文化人群东进,导致了北方地区人群也向东和向南迁徙,这又引起了新的文化交流与融合。

    北方地区人群东迁带来的结果是在内蒙古东南部地区甚至辽西地区也产生了石城分布带。夏家店下层文化时期,在内蒙古东南部地区和辽西地区出现了数百座石城遗址,沿河流分布,规模均较小,并未形成分层级的聚落体系。内蒙古东南部地区石城自出现就显示出较为成熟的建筑技术,石筑与夯筑、土坯相结合,普遍设有瓮城、马面等防御设施,从技术层面来看,应当是来自于北方地区。再加之二者在时间上存在首尾相继的关系,即北方地区石城的败落期正好与内蒙古东南部地区石城的出现时期重合。夏家店下层文化石城的出现与环境压力过大可能并没有很大的关联,据研究,夏家店下层文化时期不存在环境和资源方面的压力。石城建筑技术很可能是随着北方地区人群的东迁,被带到了内蒙古东南部和辽西地区。随着技术东传的还有夏家店下层晚期阶段新出现的花边鬲、蛇纹鬲等朱开沟文化因素。有学者称其为“长城”原型,提出北方长城文化带的形成,体现出东西向文化之间的交流。

    以整个欧亚大陆为背景来看,中国北方地区处于中原与欧亚草原地区交流的重要落脚点。石峁遗址出土的口簧、海贝、象牙制品,以及鳄鱼骨板,证明存在广泛的文化交流。口簧在陶寺和夏家店上层文化遗址中均有发现,在蒙古和俄罗斯也有发现,是广泛分布于欧亚草原地带的器物。它证明石峁与西面和北面的广大地域可能存在文化交流。此外,根据古DNA研究,石峁后阳湾地点出土的黄牛骨骼为家养形态。欧亚草原东段在距今3000—2200年即形成了家猪、黄牛、绵羊、山羊为主,狗和马为辅的多元畜牧结构。欧亚草原存在一条东西向的动物资源交流路线,以石峁石城为代表的北方史前遗址或许就是黄牛等动物在中国传播与驯化的重要节点,该地区在龙山晚期形成农牧兼营的生业形态,成为北方地区由农业为主向半农半牧的生业模式转变的关键节点,对中国北方农牧交融带的形成起到促进作用。

    四、结语

    石城既是社会复杂化的产物,同时也促进了等级的分化和社会复杂化进程的加快,其兴起、发展的阶段是中国北方地区文明进程的重要阶段。石城所在的中国北方地区有着独特的地理位置,这使得北方地区石城在中国文明演进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文化交汇中起到重要作用。

    (一)北方地区石城可以划分为五个小区,各区在空间形态、建筑技术、内部结构等方面形成独有的特征,总体呈现出自北向南、从早到晚的趋势。仰韶晚期阶段的石城当是聚落防御的寨墙性质;庙底沟二期阶段的石城聚落如同村落,彼此平等互不隶属,独立发展;龙山阶段石城设计复杂,成群分布,已经初步具备了酋邦社会的功能。

    (二)北方地区石城在空间和时间两个维度上呈现出三种演进模式。一是“联盟式”,聚落体系整合度低,未形成分层级,聚落间互不隶属,受宗教或者军事首领的领导,联合抵御外敌。二是“多中心式”,出现复杂化程度更高的分层级聚落体系,出现了多个小范围聚落群,石城则成为各区域的中心聚落。三是“凝聚式”,聚落体系不断整合,石城不仅是区域性的中心聚落,石峁更是成为整个北方地区的统治中心,北方地区在此时已具备早期国家的雏形。

    (三)北方地区石城在文化交汇中起到重要作用。在与北方草原地带的接触中,北方地区石城产生与不断发展,并且因资源的压力南下、东进,这些文化碰撞与融合促进了早期社会的复杂化进程,对中原王朝的产生有重要影响。同时石城还是中原地区与北方草原、西方内陆腹地进行交流的前站,推动了欧亚草原上横向与纵向之间的文化交流,促进了中国北方农牧交融带的形成。

    原文见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2023年第4期。

  •  王永云:“1989年罗马尼亚12月事件”始末 

    20世纪80年代末,苏联局势开始出现动荡,东欧国家也相应出现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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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蒂米什瓦拉(Timisoara,45°44’N,21°12’E)城跨贝加河(River Bega,源自罗西部的波亚纳·鲁斯克/Poiana Rusca山麓,卢戈日/Lugoj以东约32千米处,向西和西南流经蒂萨平原/Tisza Plain,在塞尔维亚北部从左岸注入蒂萨河/Tisza Rivre,全长约210千米)两岸,是蒂米什县(Timish County)首府,也是罗西部平原最大城市和经济、文化中心,城区面积129.2平方千米。人口315,053(2020),以罗马尼亚人为主,另有少量匈牙利、德意志、塞尔维亚、保加利亚、意大利、希腊、犹太和吉普赛人等少数民族。

    特凯甚·拉斯洛,是蒂米什瓦拉的一位匈牙利族新教神父,曾公开发表过批评罗马尼亚少数民族人权政策,批评齐奥塞斯库(Nicolae Ceausescu,1918—1989,1964—1989)以及反对罗共当局的言论,1989年12月被匈牙利国家电视台进行循环播放。这令齐奥塞斯库十分恼火,罗政府第一时间反驳这是“煽动民族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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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9年12月:

    15日晚,蒂米什瓦拉执法机关根据上级授意,打算强制执行“匈牙利族持不同政见者的特凯甚神父迁居”判决(即开除公职和搬出公房),结果遭到200多名匈牙利族教徒的强烈反对。

    16日下午,蒂米什瓦拉最初有数百人走上大街示威游行,由于大批警察和民兵的过早介入而激化了对立情绪,后来游行队伍上升至数千人,其诉求也从反对“让匈牙利族神父迁居”而变成了“反对齐奥塞斯库的专制”,有人第一次喊出了“打倒齐奥塞斯库”的口号,警察对示威者发射了催泪瓦斯。
    16日晚间,有数百名匈牙利族教徒和市民在教堂周围拉成人链围成一圈,阻止政府强制驱逐特凯什·拉斯洛;午夜时分,全副武装的军人搭乘坦克和装甲车开进了城区,致使冲突再次升级,武装警察突破人群将特凯甚神父及妻子抓进了监狱。

    17日清晨,清洁工开始打扫街上的垃圾,更换打碎的玻璃窗户,市区恢复平静。
    17日上午,郊外工厂开始罢工,抗议活动迅速发展到上万人,他们聚集在政府前面的歌剧广场(即胜利广场),人们高呼反政府的口号:“要自由”“要面包”“要热水”“要暖气”“打倒齐奥塞斯库”,警察几次驱逐未果。
    17日午后,有激进者冲进政府大楼,打碎玻璃,焚烧文件,砸毁齐奥塞斯库雕像;有些人掀翻了汽车;有人冲进书店将齐奥塞斯库的著作扔出焚烧,蒂米什瓦拉演变成为一场骚乱。
    17日傍晚,军警对手无寸铁的市民开枪镇压,示威者死亡147人(含18日中午在教堂顶部挥舞旗帜的被集中枪击的约30人),受伤335人,失踪25人。随后,在蒂米什瓦拉实施了戒严,与外界彻底隔离,断水、断电、断气、断交通,这场骚乱被平息。由此,在这场骚乱中特凯甚神父就成为整个事件的中心角色;事件被罗共中央定义为:由国外资本主义势力支持的一起群体性事件。

    18日,齐奥塞斯库按原计划出访,并在德黑兰(Teheran,伊朗首都)肯定了国内局势的稳定。但是,“蒂米什瓦拉事件死伤人数近万”的传闻在国内迅速发酵,人们怎么都不能相信国家军队会向市民百姓开枪;更让人们愤怒的是,开枪镇压后,齐奥塞斯库竟若无其事地飞到伊朗进行为期3天的国事访问;还在电视上大谈罗马尼亚人民幸福、和谐、民主、自由和独立……这让罗马尼亚人彻底愤怒了,全国性大规模的反政府示威游行的“萌动”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

    20日,首都布加勒斯特(Bucharest)发生了要求彻查“蒂米什瓦拉事件”真相的集会,并且抨击政府处置方式失当。这场集会也同样遭到了保安部队的镇压而出现死伤,但其场景却通过电视传播到了整个罗马尼亚,引发了大众对于齐奥塞斯库政权的强烈不满,因而导致全国性反齐奥塞斯库的“骚动”。
    当天,齐奥塞斯库从伊朗回国后即发表电视讲话,指责蒂米什瓦拉的民众示威是“恐怖主义行动”“是外国间谍机关指使的”,并宣布在蒂米什瓦拉实施紧急状态,对示威者实行镇压,同时开始实施断电、断交通、关闭边境及禁止旅游等措施。结果,反而使得抗议浪潮扩展到全国,最终导致齐奥塞斯库个人的悲剧和整个国家的剧变。

    21日中午,齐奥塞斯库在布加勒斯特中央广场(位于罗共中央党部大楼前)召开了一场近10万人参加的群众大会。会上,齐奥塞斯库和夫人埃列娜·齐奥塞斯库(Elena Ceausescu,1916—1989)情绪激动地说:“要坚决打退外国的干涉和蒂米什瓦拉流氓集团的动乱。”齐奥塞斯库不时地提高声调和挥舞手臂,以示讲话的高潮。直到这个时候他还对自己的统治充满着信心,还试图引导人们站在自己的角度上谴责蒂米什瓦拉事件是“闹事”……
    突然,广场的后面有人点燃了爆竹(当事者被警察枪杀)造成现场秩序混乱,现场的喇叭声称:保安部门正向人群射击,一场“革命”已经开始,云云……在一些大学生和部分市民的参与下,会场转变为一场反齐奥塞斯库的抗议示威,一场“革命”就这样在齐奥塞斯库眼皮底下爆发。忽然一声“打倒齐奥塞斯库”的口号声像闪电划过寂静的夜空,人们震惊了,这位总统此时举起的右手也被定格了。
    齐奥塞斯库第一次听到打倒自己的民众口号而不知所措,电视转播画面也将这一刻保留了下来。在电视恢复转播后,齐奥塞斯库承诺以提高人们的工资和福利,承诺面包,热水和暖气很快就要解决了,甚至还要给罗马尼亚人民宽松和自由,而狼狈不堪地匆匆结束了自己最后一次演讲。
    此时,“蒂米什瓦拉!蒂米什瓦拉!”“打倒杀人犯!”的口号声和嘈杂声汇成了一片。头戴钢盔的武装警察包围了四周的街道,此时,保安部门向人群开枪造成伤亡的场景也被电视直播了出去,激起了全国民众强烈的不满。
    国防部长瓦西里·米利亚(VasileMilea,1927—1989)亲临现场并对军人下令:“不准向人群开枪!”但齐奥塞斯库却命令他:“可以开枪,朝天开枪,先警告,如果不成,向腿部开枪!”迫于上下的压力,米利亚选择了自杀,被齐奥塞斯库宣布为“叛徒”。

    22日11:00,罗国家电视台和广播电台播出了“叛徒”米列亚“畏罪”自杀的消息,一举激怒了军方。国防部第一副部长斯登古雷斯库上将壮起胆“背叛”了齐奥塞斯库,军队开始倒戈,从布加勒斯特市中心撤走。此时的齐奥塞斯库尝试下戒严令也无济于事。示威民众的情绪更加激昂,口号声、歌声响彻云霄。市民百姓汇成了几股洪流向着齐奥塞斯库所在的罗共中央大厦聚集,防暴警察根本挡不住游行队伍的冲击。一些人打破一层楼的窗户,把齐的著作和画像扔了出来……齐奥塞斯库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掌控局势,便和妻子埃列娜尝试乘直升机脱离总统府。
    12:10,一架超载的“海豚”直升机从大厦楼顶平台上向着布加勒斯特北部郊区飞去,机上除了齐奥塞斯库夫妇,还有总理马尼亚·曼内斯库(Manea Manescu,1916—2009,齐奥塞斯库的妹夫)、中央常设主席团委员埃米尔·博布(EmilBobu,1927—2014)、卫队长尼亚果伊将军及保镖伊万・马里安等6人。直升机向何处飞,齐奥塞斯库有些拿不定主意。
    12:30,飞机在位于斯纳戈夫(Snagov)的总统别墅做了短暂停留,曼内斯库和博布在这里下了飞机;齐奥塞斯库夫妇匆匆在别墅向两个蓝色大提包里装了一些物品和面包,然后与卫队长尼亚果伊和保镖伊万・马里安再次登机起飞。
    13:00,国家电视台被群众占领,播出中要求全国人民起来向齐奥塞斯库政府讨还血债。起飞后,机长瓦西里试图掉转方向飞往布加勒斯特附近的罗马尼亚空军基地,但在保镖马里安的威胁下,只得继续向西北方向飞行。但此时的瓦西里已悄悄地向基地报告了自己的方位,并尽量升高,以便于雷达跟踪。又飞了一会儿,瓦西里对齐奥塞斯库说:“我们已被地面雷达捕捉到了,几分钟后我们就可能要粉身碎骨啦。”齐奥塞斯库大为吃惊,然后直升机就降落在布加勒斯特西北方向52千米处的一条公路上。
    保镖马里安拦住了一辆驶过来的达契亚轿车,持枪对着车主说:“快下车,把车钥匙给我!”车主看到是齐奥塞斯库夫妇,感到十分惊讶,但他坚持要自己开车。齐奥塞斯库上车后坐在前排,埃列娜坐在后排。由于车内空间狭窄,后排坐不下3个人,齐奥塞斯库夫人和卫队长尼亚果伊上车后(保镖马里安留在了公路边),汽车朝着夫人埃列娜的家乡——登博维察县(Dambovita)首府特尔戈维什泰(Targoviste)驶去。
    14:00,汽车出了故障,卫队长尼亚果伊又劫持了一辆轿车,并让车主继续前行。由于沿途多处都被当地示威的群众阻拦,汽车便开往特尔戈维什泰的县警察局。
    15:00,国防部第一副部长兼总参谋长斯登古雷斯库等将领在电视上宣布军队不再向示威群众开枪。
    18:15,齐奥塞斯库一行人从后门进了警察局。此时,县警察局局长正同在政局剧变中成立的政党——罗马尼亚救国阵线的两名代表进行交谈。看到齐奥塞斯库和夫人后,立即对其进行搜身检查并通知了当地的兵营指挥官;马雷什少校又将这一情况向国防部最高领导作了汇报;国防部命令将齐奥塞斯库夫妇转移到兵营里严加看管,绝不能让其亲信把他们劫走。齐奥塞斯库夫妇当即就被送进了负责罗马尼亚中部布加勒斯特、布拉索夫(Brasov)和特尔戈维什泰3市的空防基地监禁起来了。
    23:35,救国阵线委员会发表公告,宣布接管政府的一切权力。之后,忠于齐奥塞斯库的秘密警察部队和军队为了争夺电视台、中央大厦等重要部门进行激战,双方武力也在锡比乌、布拉索夫和蒂米什瓦拉等城市猛烈交火。自齐奥塞斯库夫妇被关进防空基地的兵营后,亲齐奥塞斯库总统的罗马尼亚保安部队闻讯后开始向兵营射击,企图救出这对逃难的夫妇。当时兵营里共有驻军1,200人,为了防止齐奥塞斯库被人劫走,军方向兵营又调集了坦克、反坦克炮、装甲车和山地作战部队。
    齐奥塞斯库夫妇在兵营里3天2夜未出过大门,都是在装甲车里过的夜,走出大楼进院子有几次,还是在专人监护下上的厕所。这主要是防止保安部队进攻兵营后被劫走,也为了确保总统夫妇的人身安全。

    23日,秘密警察头子的内务部安全总局局长尤利安·弗拉德(Iulian Vlad,1931—2017)上将,呼吁内务部部队(包括安全部队)与国防部军队合作,要求内务部部队“站在军队和人民一边”。同日,罗马尼亚人民军总参谋长斯特凡·古萨(Stefan Gusa,1940—1994)少将宣布,国防部军队已控制绝大部分国土。在尤利安·弗拉德和斯特凡·古萨的努力下,成功促使国家避免陷入分裂和长期内战。有一部分忠于齐奥塞斯库的特种部队企图劫走齐奥塞斯库,但被击退。

    24日,布加勒斯特由军队掌控,局势逐渐平静。罗马尼亚救国阵线委员会委员长尤里·罗马尼亚、扬·伊利埃斯库(IonIliescu,1930—,后担任总统)、彼得·罗曼(PeterRoman,1946—,后担任总理)和前第一副总理伏依坎等人希望尽快终止流血冲突。根据伏依坎的建议,伊利埃斯库授权国防部第一副部长斯登古雷斯库成立特别军事法庭,根据刑事诉讼法规定的特别紧急程序,对齐奥塞斯库夫妇进行审判。

    25日13:00,斯登古雷斯库抵达特尔戈维什蒂空军中队军营,部署空降兵把守中队司令部各个关键部门,并命令将驻军司令部改成临时审判厅,把一间办公室布置为医务室。
    罗马尼亚救国阵线委员会组建的特别军事法庭在兵营内开始对齐奥塞斯库夫妇进行审判。除了布加勒斯特来的两名军事法官,又从当地部队军官中挑选了3名陪审员,伏依坎列席了本次审判。齐奥塞斯库夫妇完全否认这一军事法庭的合法性,并在审判时拒绝回答法官提出的问题。辩护律师问齐奥塞斯库夫妇是否要求上诉。被告如提出上诉,罗马尼亚最高法院要予以审理,即使驳回上诉也要一周时间;被告不上诉,判决便是终审判决,处决立即执行,齐奥塞斯库对此不予理睬。辩护律师还问齐奥塞斯库夫人过去和现在是否有神经病,如果埃列娜说有,那法庭也不能对她进行判决,军事法庭必须把她送到医院进行检查。这种检查一拖就是好几个月的时间,但埃列娜说没有。
    特别军事法庭最后以下述罪名判处齐奥塞斯库夫妇死刑的:屠杀罪(有6万多人是殉难者);破坏政权罪;破坏公共财产罪;破坏国民经济罪;在外国银行存有10多亿美元并企图逃往国外。宣判没收被告的所有财产,并处以死刑,不准上诉。齐奥塞斯库说:“如果你们想枪毙我们的话,尽可枪毙,但是,我们不承认你们这个法庭。”(关于审讯齐奥塞斯库的全过程请参见附记:《1989年罗马尼亚12月事件始末》)
    16:00,一支3人的行刑队执行枪决。由于兵营里没有刑场,军营的厕所前的空地被当作了临时刑场。原计划将齐奥塞斯库和夫人分别执行,此时埃列娜说:“我们希望死在一起,我们用不着别人怜悯。”于是行刑队将齐奥塞斯库夫妇带到了两扇窗子之间的墙下面。
    据外电报道,行刑前,埃列娜曾向行刑士兵喊道:“你们怎能向我们开枪,我曾经那么关怀你们,我是你们的母亲。”一个士兵回答说:“不,你不是我们的母亲,你是杀死我们母亲的凶手。”齐奥塞斯库拉了拉埃列娜说:“不要再说了。”
    这对风雨同舟几十年的夫妇紧紧挤靠在一起,齐奥塞斯库高喊:“自由和独立的罗马尼亚万岁!”埃列娜则唱起了《国际歌》。此时,持枪的士兵在行刑指挥官还未到场就先开了枪并射出了多发子弹。齐奥塞斯库中弹倒下,后脑撞在墙上,死后仍睁着双眼;埃列娜颅骨开花,脑浆外溢。
    齐奥塞斯库夫妇被处决后,法医对他们的尸体进行了验证。然后让士兵们用毛毯把尸体裹起。当晚,审判团成员乘直升机连同齐奥塞斯库夫妇的尸体一起返回了布加勒斯特。直升机降落在罗马尼亚武装部队体育俱乐部的体育场上。参加审判的人把两具尸体抬下直升机后就急忙去吃饭了。当他们返回时,直升机已飞走,但放在地上装有齐奥塞斯库夫妇尸体的包裹却不翼而飞了。人们大吃一惊,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齐奥塞斯库夫妇的尸体到哪里去了呢?

    26日清晨,护送尸体的官员在运动场附近的一个土堆后面找到那两个大包裹。原来,25日晚有手球运动员到过运动场,他们看到有两个长包裹放在那里,觉得很不雅观,便把它们搬到大土堆的后面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包裹里是齐奥塞斯库夫妇的尸体。
    26日上午,全世界几乎所有的电视机上都在反复播放这一历史性的一幕:齐奥塞斯库夫妇在32天前还被群众欢呼,到被逮捕、被审判直至被处决,都发生在这32天之内。

    30日傍晚,装有两口棺材的冷藏车在军车队的护送下,抵达布加勒斯特西南郊的根恰公墓(Gencha Cemetery)。这时天色已黑,雪花纷飞,军人们将两口棺材分别放进相距30多米远的两个墓穴中。埋葬时没有举行任何宗教仪式,也没有任何围观者,坟墓的十字架是第二天才放上去的。齐奥塞斯库的十字架上写着:“波帕·达恩上校1920—1989”,埃列娜的十字架上写着:“埃内斯库·瓦西里上校1921—1989年”。当局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想将事态扩大;也有人说,这是为了防止有人掘墓毁尸。

    随着政治风波的平息,当局觉得再在齐奥塞斯库坟头上弄虚作假已无任何意义,于是派人把齐奥塞斯库夫妇的姓名写在了墓碑上。1996年初,布加勒斯特一家大企业的工人在齐奥塞斯库坟地四周竖起了铁栏杆。

    3

    齐奥塞斯库在执政后期,大搞个人崇拜和家族统治,实行个人专制,压制民主,对百姓实行严酷的警察统治,安全警察就多达76万名。书刊、报纸、信件一律实行检查制度,许多正直的新闻工作者,被认为患有各种类型的精神病,包括“被害妄想”“偏执性格”等。
    齐奥塞斯库对民众言论的控制更是细致到一张纸,一台打字机。纸张被列入严控商品,公民在文具店买纸数量略多也要登记,店员会定期到家中查看纸张被派什么用处;80年代初甚至颁布了《大罗马尼亚打字机法》,把打字机视为“危险的机器”。根据该法,任何一个公民、企业、事业、机关和学校等,凡拥有打字机必须得到警方许可,领取使用执照;要成为打字员也必须照此办理,同时要上呈打字样张;如果打字机需要修理,其使用者和打字机都需要更新执照;任何继承打字机的工作人员都必须将此上交警方,以取得使用打字机的资格;对于损坏的打字机,必须将其键盘上交警方,不得私自处理,否则严加处罚。

    1979年,在罗共十二大上,罗共创始人之一、前罗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康斯坦丁·帕夫列斯库(Constantin Pirvulescu,1895—1992,第一个站出来公开批评和反对齐奥塞斯库的错误,在罗马尼亚革命后创建罗马尼亚社会主义劳动党并任名誉主席)即席发言,批评齐奥塞斯库摆脱党的领导、凌驾于党之上;反对齐奥塞斯库连任党的总书记。这在当时被西方媒体称为“一颗政治炸弹”。

    1980年12月16日,罗马尼亚共产党中央政治执行委员会一致通过决议,开除康斯坦丁·帕夫列斯库的党籍。

    1987年11月15日,中部工业重镇布拉索夫以全国著名的“红旗”卡车厂为主导的工人群众,举行了大规模的反对齐奥塞斯库的示威游行。之后,200多人被逮捕,示威游行的组织者全部被“失踪”。

    1989年3月,6名罗前高级党政干部通过英国BBC电台、自由欧洲电台、美国之音等,联名发表一封给齐奥塞斯库的公开信(即“六君子上书”)。公开信由党内大理论家布鲁坎执笔,曼内斯库则在罗共元老派中进行秘密串联,最终有6人在公开信上署名,而最有影响力的扬·格奥尔基·毛雷尔、伊利耶·维尔德茨、扬·伊利埃斯库、列昂廷·拉乌图、亚诺什·法泽卡什等人则慑于齐奥塞斯库的权势而保持了“沉默”。
    公开信开头第一句首先表明他们忠实于党和社会主义的思想,然后表示他们的上书行动是冒着“自由甚至是生命”的风险。信中对齐奥塞斯库进行了指责,认为农村规范化的政策失败,它违反宪法和1975年赫尔辛基最后文件;限制公民对外交往的禁令没有任何法律依据;首都行政中心建设的预算不透明;“反对剥削阶级的社会主义专政保卫机关”被用来威胁、恐吓诚实的党员和知识分子;请愿者担心被强制强迫劳动,违反通信自由和人口生育政策的失败。他们不满的其他原因还有:失败的农业政策导致饥饿人口,在罗马尼亚的少数民族大规模移民国外,国家的国际声誉崩溃(表现在丹麦和葡萄牙等国关闭驻布加勒斯特大使馆),美国取消罗马尼亚的最惠国待遇,与共同市场的经济关系被阻断。对于这一切,上书提出:停止摧毁乡村和强制搬迁的“农村规范化”,恢复宪法保障的公民权利,禁止粮食出口;呼吁罗共中央改弦易辙,纠正错误。
    公开信传播后在国内外引起强烈反响,许多政治分析人士认为,公开信是迄今为止齐奥塞斯库统治面临的最严峻的挑战,但是遭到齐奥塞斯库和罗共中央的强烈压制。

    3月13日,罗共中央政治执行委员会举行会议,对公开信进行了讨论,在齐奥塞斯库和埃列娜的干预和批准下,公开信被定性为“反党反革命事件”,这6人被打成“叛徒”并对其实施软禁(秘密警察机关迅速逮捕和审讯,之后4人被软禁在不同的地方,格奥尔基·阿波斯托尔和格雷戈里·勒强努分别被逮捕和拘留)。尽管这6人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但他们都奋起抗争,拒绝撤回声明。
    齐奥塞斯库一方面向人民封锁消息,一方面采取措施加强戒备和防范措施。但公开信却成为罗马尼亚剧变的催化剂。美国政府公开表达了对上述6人的人身安全的关注,并连同其他一些西方国家政府对罗马尼亚实施制裁,限制与罗的关系。
    这6名前领导人是:前党中央第一书记(1954—1955)、前政府副总理格奥尔基·阿波斯托尔(GheorgheApostol,1913—2010),前党中央政治局委员亚历山德鲁·伯尔勒德亚努(Alexandru Birladeanu,1911—1997),原外长科尼利乌·曼内斯库(CorneliuManescu,1916—2000),罗共创始人之一、前罗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康斯坦丁·帕夫列斯库(ConstantinPirvulescu,1895—1992),罗共党报《火花报》前总编西尔维乌·布鲁肯(SilviuBrucan,1916—2006),和罗马尼亚前驻美国大使馆政务参赞格雷戈里·勒强努(GrigoreRaceanu)

    由于英国BBC等西方广播电台的传播,此信在罗马尼亚也是家喻户晓。普通市民百姓对此信给予高度赞赏,认为说出了大众的心里话。有许多人说,面对齐奥塞斯库的独裁统治,连老干部们都无法忍受,站出来说话了。
    ……
    决策失误和拒绝改革,造成经济崩溃,民众怨声载道,社会动荡加剧……齐奥塞斯库被西方称之为“共产党皇帝”;而反对派则称他是“喀尔巴阡的斯大林”。

    4

    这一次政变过程短暂迅速,齐奥塞斯库夫妇从22日被捕到接受审判再到25日执行死刑,只用了短短的4天时间,此后罗马尼亚就有了“从天堂到地狱只需要4天时间”一说,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在这起“十二月事件”爆发后,救国阵线立即对罗马尼亚进行了民主化改革。1990年5月举行大选,救国阵线获得胜利,扬·伊利埃斯库当选并连任总统(1990、1992、2000)。此后,这个社会主义国家改弦易辙,成为资本主义阵营的一员;同时,事件也成为日后苏联解体的一大重要爆点,是东欧剧变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蒂米什瓦拉,由于震惊世界的“十二月事件(也称七日革命)”起源于这里,因此这座城市后来就多了一个名字——“革命之城”。在大教堂前的广场上新矗立了一座“1989年12月事件纪念碑”,碑的下部刻有147个死难者名单。此后,每年的12月16日为国家悼念日。

    阿拉德(Arad)位居蒂米什瓦拉北面53千米处,是距蒂米什瓦拉最近的城市,为声援蒂米什瓦拉的游行示威,大约有数十人死亡。从“12月革命纪念碑”上看,亡者的年龄范围在18~44岁之间。纪念碑的顶部飘着罗马尼亚国旗,下部刻有十字架和亡者姓名、年龄及死亡日期等。

    2005年,为纪念因推翻齐奥塞斯库独裁政权而死去的人们,布加勒斯特中央广场被更名为“革命广场”。“重生纪念碑”是建在该广场上最高的建筑,锥形大理石犹如一把利剑直入长空,刺破“牢笼”,牢笼的下边缘呈现着鲜红的血迹,以表示获得自由的代价。在纪念碑另一侧面的下边有一组铜雕人物像和两道大理石矮墙,墙上刻着在1989年“12月革命”中死者名单。

    1989年12月28日,接管国家最高权力的罗马尼亚救国阵线委员会主席扬·伊利埃斯库签署总统令,追认瓦西里·米列亚为大将,并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米列亚的遗体被安葬在他的家乡格耶什蒂的军人荣誉公墓,部队将领和大批官兵参加了葬礼。瓦西里·米列亚让罗马尼亚躲过了一场血腥的屠杀,得到了罗马尼亚人民的尊重。

    在“十二月事件”中,全国共计死亡1,104人,其中全国性抗议阶段死亡162人(含蒂米什瓦拉事件)。
    齐奥塞斯库是罗马尼亚最后一位死刑“获得者”。此后,罗马尼亚立即宣布了废除死刑。

    5

    齐奥塞斯库死后家产被查抄,坊间盛传的“黄金水龙头和门把手”并没有出现,这个细节被当时的媒体不约而同的隐瞒下来,据齐奥塞斯库别墅参观者回忆:“那里唯一特别的就是房间宽敞,他使用的卫生洁具和家具都是罗马尼亚生产的”。
    2008年10月14日,罗马尼亚议会参众两院举行联席会议,以97票赞成、13票反对和58票弃权,通过了关于齐奥塞斯库国外存款的调查报告。
    调查委员会主席萨宾·库塔什指出该委员会在成立的两年内对前外贸银行和外汇管理部门的官员、记者等所有相关人员进行了大量的调查取证,结果“所有调查证人无一例外地认为齐奥塞斯库在国外没有存款”。究其原因,齐奥塞斯库当时对自己在国内的统治地位非常有信心,没有在国外存巨款的必要性。
    罗马尼亚保守党议员德拉戈什·杜米特鲁甚至在议会发言中指出,齐奥塞斯库是一个“诚实的人”,与当今那些逍遥法外的“硕鼠”们相比,齐奥塞斯库不知要“诚实”多少倍。
    更具讽刺意义的是,齐奥塞斯库晚年干的最不得人心的一项工程——布加勒斯特大议会宫,如今作为罗马尼亚人民勤劳和智慧的结晶,以及世界上仅次于美国五角大楼的庞大建筑,被认为是这个国家20世纪中最伟大的建筑。
    齐奥塞斯库政权刚刚被推翻的时候,有人提议干脆把整个大楼一炸了之,使齐奥塞斯库利用这一宏伟建筑为自己“树碑立传”的美梦彻底破灭,当时有相当一部分人赞成这一建议;不过,相信现在绝大多数罗马尼亚人都在为新政权当初没有头脑发热而感到庆幸。

    如何评价齐奥塞斯库,怀念者有之,痛恨者有之。不过,有越来越多的罗马尼亚人,在为自己国家的“民主”竟从野蛮地枪决前国家元首开始这一点感到芒刺在背。
    现在,每到齐奥塞斯库的生辰忌日,总有一些退休老人聚集在齐奥塞斯库坟墓前祭扫,但年轻人很少。
    现在,谈起齐奥塞斯库,罗马尼亚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开始把他当作一个历史人物来看待。


    附记:齐奥塞斯库夫妇庭审过程
     

    打开车门,齐奥塞斯库走出装甲车。苍白憔悴的脸上胡子拉碴,透出一脸怒气。凹陷的双颊、爬满皱纹的前额和手上,显现出点点块块栗色的老年斑。他把直筒皮帽拿在手上,先理了理头发,再把帽子重新戴在头上。接着,埃列娜跟着走了出来,也是一脸怒气。
    站在车门前的约内尔大尉对齐奥塞斯库说:“请跟我来。”约内尔想搀扶齐奥塞斯库,可是他拒绝了。走进司令部门厅,斯登古雷斯库迎候在这里说:“请,做身体检查!”约内尔把齐奥塞斯库带进了医务室。医生量了血压后说:“血压是100~170。”齐奥塞斯库说:“不,这不好。”检查完身体后,约内尔把他们先后带到审判厅。接下来,齐奥塞斯库开始了同审判官的舌战。

    审判长:您现在是在人民法庭面前。
    齐奥塞斯库:除了大国民议会,我不承认任何法庭。
    审判长:大国民议会已经解散了,现在已经是新的政权机构了。我们是按照救国阵线通过的新的法律,对您进行审判的。请起立,罪犯。
    齐奥塞斯库:您读一读国家的宪法!
    审判长:我们读过了,用不着你来指示我们读国家的宪法。我们比你更了解宪法,你没有遵守它。
    齐奥塞斯库: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齐奥塞斯库不吃“硬”,斯登古雷斯库找来的辩护律师赶紧来“软”的稳住齐奥塞斯库。他说:“审判长先生,请允许我同两位罪犯沟通一下。”
    审判长:给你两分钟时间。
    辩护律师:齐奥塞斯库先生,这是解释您的所作所为的唯一机会。这是一个合法的法庭,您提到的机构已经被人民的行动和意志解散了……请您站起来,因为这是合法的法庭,无论您是怎么想的!
    齐奥塞斯库:我不承认这个法庭!……
    审判长:……请检察院代表进行起诉。
    公诉人:我们面前的尼古拉・齐奥塞斯库和埃列娜・齐奥塞斯库两名罪犯,对罗马尼亚人民犯下了严重的罪行……他们专断地、罪恶地摧残了罗马尼亚人民。由于他们犯下的以下刑事罪行,我们以罗马尼亚人民的名义,要求对他们判处死刑:屠杀人类罪,根据刑法357条第一款第三目;破坏国家政权罪,根据刑事第162条;破坏国民经济罪……
    审判长:你听到了吗,齐奥塞斯库罪犯?……
    齐奥塞斯库:我只在国民议会面前回答问题!我不承认你们这个法庭。我要说的就是:这一切都是彻头彻尾伪造的!除了大国民议会,我不会再回答任何一个字!
    审判长对书记员说:请记下,我不承认对我的指控。
    齐奥塞斯库: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我们是不会签名的!
    审判长:我们国家所处的悲惨状况,不仅在场的人了解,到12月22日为止,一直在当牛做马人都了解。由于你的命令,药品匮乏,人们、孩子们在医院里没有药品而死去,没有食物、没有暖气、没有电灯,你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吗?没有!现在和罪犯齐奥塞斯库讨论一下,是谁下命令屠杀蒂米什瓦拉民众的……
    齐奥塞斯库:我不回答。
    审判长:在布加勒斯特,是谁下命令枪杀民众,枪杀青年的?
    埃列娜愤怒地说:什么青年,哪个青年?
    齐奥塞斯库做手势要埃列娜不要说话。……
    审判长:知道你已经被撤职了吗?
    齐奥塞斯库:我是罗马尼亚国家和军队的最高统帅。……
    检察官:让齐奥塞斯库说说在瑞士的存款……
    埃列娜蔑视地拍着桌子:什么存款,证据,证据,证据!
    审判长:证据会有的!
    齐奥塞斯库:十足的挑衅!
    埃列娜:这是多卑鄙的捏造!……
    辩护律师:……你为什么没有留在伊朗?他们可能为你提供政治庇护……
    齐奥塞斯库蔑视地笑着说:“你们可以这么想!至于我”,转而悲愤地说道:“就把我埋在这里,埋在我出生的地方吧!”
    检察官:你为什么要胆小鬼似地从党中央逃跑?
    齐奥塞斯库:我没有这样的念头,是你们把我拉出党中央的,我是要向人民说话的!是你们把直升机调来的,不是我!……
    审判长:罪犯齐奥塞斯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齐奥塞斯库:我不是罪犯!我现在是罗马尼亚最高统帅,以后也是!我会在大国民议会上和工人阶级代表面前回答问题!这里的一切都是你们这些政变制造者捏造的谎言,你们要把人民拖向深渊、毁灭罗马尼亚的独立!”……
    审判长:法庭休会进行最后的合议。……

    审判长回来后宣判:尼古拉・齐奥塞斯库和埃列娜・齐奥塞斯库犯屠杀罪,根据刑法357条第一款第三目;破坏国家政权罪……综上所述,本法庭以法律和人民的名义,判处罪犯尼古拉・齐奥塞斯库和埃列娜・齐奥塞斯库死刑并剥夺全部财产。1989年12月25日。
    听到宣判,齐奥塞斯库夫妇愤怒地站立起来。埃列娜把一个纸包往桌上一摔,里面是一大堆针药瓶子。她大声斥责说:“你们还搞这么多名堂干什么?”
    齐奥塞斯库愤怒的说:“你们搞这一套审判的骗人把戏干什么?你们早该把我们枪毙了!进行政变的人,可以任意枪杀任何人!”
    审判长宣布:审判结束,法庭退席。
    齐奥塞斯库大声喊道:罗马尼亚将永远、永远生存下去!无论判徒……罗马尼亚万岁!自由罗马尼亚万岁!打倒叛徒!

    法官退出后,齐奥塞斯库说:“这是多大的不公啊……”他以终身崇拜的诗人柯什布克大义凛然的诗句脱口而出:“宁愿雄狮般地战死疆场,决不做套着锁链的奴隶。”埃列娜说:“竟然都是我们身边的人!叛徒来自我们的身边……”齐奥塞斯库说:“叛徒就在我们的身边,就是这样!”……
    突然,响起了斯登古雷斯库不容违拗的命令声:“把他们绑起来!先绑他,再绑她!把他们推出去,推到墙那边去!”然后卫队在分开他们时埃列娜说:“不!我们战斗在一起,死在一起!”“好吧,这就算是他们最后的意愿吧!”
    齐奥塞斯库夫妇被一边一个士兵架着拉出了院子。齐奥塞斯库随即哼起了《国际歌》,刚唱出了一句“起来,饥寒交迫的……”他又喊起了口号:“打倒叛徒!自由独立的社会主义罗马尼亚万岁!历史会惩罚你们……”这时,子弹已向他射来。他趔趄着挺起了身子,像一根柱子似的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埃列娜中弹后,“啊”了一声朝前扑倒了。子弹呼啸着向他们射来。霎时间,硝烟弥漫,他们身后的矮墙上尘土飞扬,地上的鲜血不住地往外流淌……

  • 秦晖:从南非看中国——“低人权优势下”的“经济奇迹”

    本文约写作于2008年。

    上篇:吾国吾民:背景的比较

    “拉美化”还是“南非化”?

    近年来国内外批评者在关于中国发展模式的“反思”中经常提到的负面比较对象是印度与拉美。大致而言,改革前中国人经常把经济落后的印度当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恶果”,那时(1960-1970年代)拉美正处在经济高增长时期(所谓“巴西奇迹”、“墨西哥奇迹”),所以中国人不太提及。改革后,尤其在1990年代以专制“铁腕”掀起以市场化为目标的新一轮改革后,印度仍然常被用作反面“教训”,但却变成了“尼赫鲁社会主义”、“苏联式计划”的恶果,而被中国的“右派”们用以反证“民粹主义”之害。至于中国的“左派”,则越来越多地以“奇迹”已过、社会陷入危机的拉美为“教训”,用以批判“新自由主义”之恶,从而造出“谨防中国出现拉美化”、“中国落入拉美陷阱”等热门话题。

    但中国的一些拉美研究专家并不赞成“拉美化”的说法。而更有趣的是:与“新自由主义”意味着资本对劳动的优势相反,很多“中资企业”(尤其是“大型国企”)一到拉美就感到那里的工农把资本“欺负”得够呛。拉美最大中资企业“首钢秘铁”抵制当地的劳工法,开除罢工工会成员,造就了“秘鲁工人英雄”胡安·坎查理,这个首钢眼中的“捣乱者”在工人支持下先当选议员,后成为秘鲁劳工部长,他的女儿则民主当选“首钢秘铁”所在的马尔科纳市市长。而“首钢秘铁”则被劳工运动“折腾”得七荤八素,国内传媒因此一片惊呼:“海外投资须防工会陷阱”!我们的国企老爷可算知道了什么叫“咱们工人有力量”!需要指出的是:近年来拉美左派力量增长,这样的事或许不奇怪。可是“首钢秘铁”事件发生在1990年代藤森政府时期,那可是公认的“右派政府”啊。

    拉美之外还有更生动的例子:过去我们的国企在乡村地区建厂开矿,“圈地拆迁”从来不由分说,成千上万的农民说赶走就赶走,哪里有谈判一说!但这些年“中资”在加蓬等国圈地,甚至到自然保护区和国家公园去采采挖挖,却遭到“西方传入的”环保和原住民权益NGO的抗议,中资习惯于通过“搞定”政府来解决问题,而在那里,被搞定了的官员也就袖手旁观而已,靠他们来弹压“刁民”,像在国内的定州、汕尾那样,则嘎嘎乎难哉。当然,在那些法治完备的国家,中资也学会了“循规蹈矩”。如中铝公司在澳大利亚开发奥卢昆铝土矿,虽然早已与澳大利亚政府达成协议并得到了后者的大力促成,但仍不得不花费一年半时间与当地一个只有千余人的土著部落谈判土地租用问题,因为澳洲政府已经把土地所有权归还了土著。中铝的“平等待人”在当地获得好评,可是在国内这个“好榜样”却不能宣传:国外的“工会陷阱”已经够让“中资”头疼了,如果“奥卢昆经验”传入国内,拥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国农民也学会了像澳洲那个小小的“原始部落”那样大模大样地与政府支持的“大鳄”漫天要价,那还了得?!

    于是如今人们发现:原来“中国奇迹”的主要奥秘在于铁腕之下谁也不能讨价还价,减少了中国经济学家所谓的“交易成本”,避免了“民主分家麻烦大,福利国家包袱多,工会吓跑投资者,农会赶走征地客”这种“民主困境”!

    显然,这种情况下在中国扯什么“拉美化”纯属莫名其妙。而一位20年间多次到过南非的菲律宾籍国际NGO活动家却有个发现:当年的南非大城市很像今天的北京,而今天的南非大城市却很像马尼拉了!这个比较很有意思。

    他讲的“当年南非”就是1990年代民主化以前种族隔离制度下的南非。这个南非当然不像拉美,但它与中国很像吗?

    今天中国的“左派”喜欢大批“新自由主义”,而“右派”喜欢大批“福利国家”。可是当年的南非,虽然国际上自由主义者与社会主义者都把它骂得厉害,但后者从来没说南非之弊在于“新自由主义”–相反,倒是在种族隔离制度废除后,民主南非执政的非国大被一些极左派抨击为搞“新自由主义”。而前者更没有把南非看成“福利国家之弊”。尽管南非少数白人当时的确享有高福利,但谁都知道,占南非人口大多数的黑人尽管并不享有“自由竞争”,却与“福利”更无缘,他们的福利待遇比任何“新自由主义”国家都低!

    几个“术语”的比较

    那么当时的南非搞的是什么体制?我们可以看看那时学界和南非官方常用的几个术语:

    1,“二元体制”(Dualism):学者常常用这个术语来称呼种族隔离时代南非对黑人与白人的不同待遇。而在中国,人们形容城里人与农民不同待遇的流行说法是“二元结构”。这个术语来源于发展经济学中的刘易斯(W.A.Lewis)模型和不发达社会学中的波耶克(J.H.Boeke)模型,曾被广泛用于许多发展中国家。但是,刘易斯等人讲的“二元”仅指城乡发达程度与社会结构的不同,并没有制度性歧视造成身份等级的意思。笔者10多年前就指出中国制度性歧视下的城乡差异与刘易斯、波耶克模型是完全不同的。一些有识之士也指出把制度性的“城乡壁垒”称为“城乡二元”有把制度性歧视混同于一般城乡差异之嫌。而南非官方学者同样用这个概念混同种族壁垒(隔离)与发展中国家常见的贫富差异,对此,也同样有人指出:种族隔离下的dualism并不是刘易斯所讲的那种概念,而是一种制度歧视。有趣的是,在经济起飞阶段,南非的“白黑二元”与我国的“城乡二元”的人口比例也相当近似,即都在1:4左右。

    2,“流动工人”(migrant labors):南非经济起飞的支柱制造业主要靠黑人劳工,当局要他们在城里只打工不安家,把户口留在“黑人家园”,因此给他们的官方称谓是“流动工人”–不称为“黑人劳工”也有掩盖种族歧视之效。而我国经济起飞的支柱制造业主要靠“农民工”,最近北京大学姚洋教授说这个称呼不好听,郑重建议改称“流动工人”。我指出这恰恰与南非对黑人劳工的称呼雷同,惹得他大为光火。其实我当然不认为他存心效法南非(他根本不知道南非有此称呼),但他恰恰想出这么个称呼,这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所据现实的相似?migrant一词有“移民”和“候鸟”、“往返迁移动物”二义,南非官方正是用的后一含义,即“都市中非移民的打工者”,“候鸟型工人”。按照南非种族隔离理论家W.W.埃塞伦的说法:他们进入城区“只是暂时性的,而且是出于经济原因。换言之,他们只是作为找工作的人。而不是作为移居者被允许进入的。”我们的“农民工”不也正是如此吗?他们不也有“候鸟”、“两栖人”之称吗?

    3,“有序的城市化”(ordered urbanization):这个概念最初是南非一些医学界人士对黑人移居城市带来流行病和性病的问题提出的迁徙管制建议。但后这个概念来被无限引申,把一切“城市化弊病”如贫民窟、脏乱差、治安问题等等都归咎于黑人进城,从而对黑人厉行管制,并且成为种族隔离时期的重要“国策”。为此南非实行了一系列“关键控制措施”,如1951年通过的“防止违法擅占法(PISA)”等,黑人贫民区被视为“违法擅占”(illegal squatting),当局经常以整顿市容、惩治“擅占”为名进行犁庭扫穴。而美国等民主国家允许黑人进城形成贫民窟则被南非官方文人斥责为“失败的、无序的城市化”。在“有序”名义下,经济繁荣时让黑人进城做苦力,遇到萧条就视其为“多余的人”而加以驱逐,黑人成了“’有序城市化’的牺牲品”。而在中国,类似的概念叫做“有序流动”。南非把打工者住的简陋棚屋叫做“违法擅占”,中国则叫做“违章建筑”,姚洋先生认为贫民区“侵犯产权”,这与南非说的illegal squatting是一个意思。提出“有序流动”就是要禁止所谓“盲目流动”,对此赵树凯先生有个尖锐的批驳:“即便是盲目流动,难道农民就没有’盲目’的权利吗?流动既属于基本人权,……只要不是违法犯罪,’盲目流动’又有何不可?”南非进步人士对“有序城市化”也有类似批判。区别只在于:南非排斥“无序城市化”总拿美国的“贫民窟”做靶子,而中国批判“贫民窟”则喜欢拿印度、拉美做靶子。因为美国的贫民窟多黑人,而南非正是要排斥黑人。中国没有“黑白问题”,而且羡慕美国富裕,就拿更穷的印度来说事了。

    这些“术语”的比较告诉我们什么?

    两个“经济奇迹”

    众所周知,中国改革开放后经济增长迅速,创造了“经济奇迹”。而如何解释这一“奇迹”则众说纷纭。对此,看看另一个“奇迹”是很有意思的。

    许多中国人对南非的印象似乎只是金矿和布尔山羊,但其实南非早已是个以制造业为主的国家。如今有人说中国已经成为“世界工厂”,而小得多的南非早已有“非洲工厂”之称。该国自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制造业开始起飞,二战期间超过采矿业成为国家最大经济部门,1965年制造业产值更超过了采矿业与农业之和。使南非成为非洲唯一的真正工业化国家,以6%的人口占有全非洲三分之一以上的经济产值。南非的铁路与电话均占到全非洲的一半,发电量更占全非洲的57%,人均用电水平与英国相当。1991年南非人均收入据说“相当于匈牙利或丹麦的水平”。从综合经济指标GDP来看,南非1932年仅为4.66亿兰特,1940达到9.87亿兰特,1948年20.05亿兰特,1956年41.23亿兰特,1964年68.72亿兰特,1972年150.52亿兰特,到1980年已达592.00亿兰特。也就是说,南非国内总产值在1932-1972年的几十年间可谓持续高增长,平均7.3年翻一番。直到1970年代末减速,1982年首次出现负增长。总之,在相当长的时期“南非堪与当时经济发展速度为世界之最的日本相匹敌”,步入新兴工业化国家行列,被称为“非洲经济巨人”。

    南非的经济“奇迹”还有两个堪与中国相比的特点:一是它的外向型特征,由于多数人口(南非的黑人,中国的农民)消费能力低下,南非与中国一样长期“内需”不足,利用外资、开辟“外需”是两国“奇迹”的共同特征。高速增长时期的南非,经常项目与资本项目“双顺差”都领先于GDP而呈“超高速”增长:贸易顺差1950为1.43亿美元,1980年激增为74.30亿美元,以后才随“南非模式”的危机出现下降,到1992年降为53.48亿美元。资本项目顺差,1965年为2.15亿美元,1982年达23.66亿美元,17年里年均增长达15.2%,但种族隔离制度出现危机后就急剧下滑。1985年后出现了负数(资本外逃)。而此前,南非依靠“经济全球化加低人权优势”曾成为世界投资利润率最高的地方之一,1979年美国在南非投资的平均利润率达18%,而在发达国家投资平均利润率仅13%,在发展中国家也仅14%。1957-1972年间南非经济增长的40%得益于外资。中国也如此,典型的是:美国通用汽车公司在全球都是亏本的,甚至在印度的工厂也盈利不多,只有在中国是利润奇高。而麦当劳在美国的盈利水平也远不如在中国。于是1996年投入亚非拉的外资三分之一以上进了中国,1997年全球FDI只有5%进入中东欧民主转轨国家,但1990年代进入发展中国家与转轨国家的FDI总量,80%以上集中于20个国家,主要是中国。

    二是南非的基础设施建设领先于经济增长。由于“低人权优势”南非国家可以随意圈占黑人的土地,这是绝大多数民主国家做不到的。因此南非得以大量占地修建基础设施。如南非的人均汽车拥有量与发达国家相比并不算高,但其高速公路的建设却领先于多数发达国家,1980年代其里程一度仅次于美国、德国而居世界第三。这一点与中国目前的情况也很相似。中国居民有车率也不高,高速公路却已居世界第二。很多中国学者以此自豪地嘲笑印度说:由于印度国家在“征地拆迁”方面太无能,她想修建中国那样的高速公路网几乎绝无可能。

    南非经济高速增长的原因何在?在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的一次讨论会上,我国南非研究专家杨立华教授批评了笔者关于南非高速原始积累和经济高增长的奥秘在于“全球化加低人权”的观点,坚持认为“低人权”从来都是经济发展的阻力。但是中国南非学的其他学者似乎不这么看。例如有人认为:

    “种族主义制度为南非经济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持续快速增长提供了有利的条件。这主要表现在:种族隔离制度为南非经济发展提供了带有强制性的廉价劳动力,并保证了白人农场主和企业主发展经济所需要的辽阔土地资源。”反过来,“经济的高速发展以及由此获得的经济实力使种族隔离制度得以存在和维持。”

    “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种族隔离制度所保证的优裕条件吸引了大量国外资金、技术和移民,促进了对外贸易的发展和繁荣,从而对南非经济起了相当大的促进作用”。

    种族隔离制度是“南非经济实力迅速增强的诸多原因”中的“至关重要的因素”。但是经济进一步发展就与种族隔离制度产生矛盾:流动劳工素质不易提高,绝大多数人贫困导致国内市场狭小,内需不足。而更重要的是:“对外经济活动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种传播西方人权主义思想的媒介,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南非人的种族观念,冲击着种族隔离制度的大堤”。

    中国的情况是不是有点类似呢?中国奇迹的产生同样有“诸多原因”,但没有“农民工”(“带有歧视性的廉价劳动力”)和“圈地运动”(以强制手段取得“发展经济所需要的土地资源”)这两个“至关重要的因素”,这种“奇迹”能够存在吗?当然,上述关于“南非模式”的弊病与其最终结果的论述,相信也会使中国人浮想联翩吧!

    “南非奇迹”固然主要是富了白人,但南非白人统治者经常以“南非黑人的生活水平高于这个大陆上任何地方(的黑人)”来为自己辩护。这种说法当然掩盖不了白人与黑人之间触目惊心的收入差距和经济不平等,更不能替经济之外当局剥夺黑人政治权利和其他基本公民权利的恶行遮羞。但仅就这句话本身而言,应该说也是事实。持续经济增长使得哪怕是在这种体制下受欺负的黑人,生活也是在提高的:纵向看,他们比以前要好,横向看,他们比周边那些黑人掌权的邻国,大众生活水平也高出一截。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南非多年来一直是周边各国,尤其是莫桑比克、马拉维、斯威士兰、莱索托、津巴布韦等国大量黑人劳工的打工地,其数量占这些国家劳动力的很大比重,甚至更远的坦桑尼亚与赞比亚也有在南非的打工者,这就像今天中国中西部贫困地区劳动力大量涌向沿海富裕地区的“民工潮”一样。尽管南非这些外籍黑人的待遇还不如南非本国黑人劳工,但显然他们在南非的收入要高于在本国,否则他们不会来。那么,南非本国黑人劳工的收入高于邻国黑人就更不用说了。这就像中国的“农民工”:纵向看,他们比以前要好,横向看,他们比留在农村的农民收入水平也高出一截。但是这能掩盖他们在城里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吗?

    种族隔离时代,南非黑人占人口3/4,个人收入只占1/4。矿业工资中白人与黑人之比:1936年10.7;1960年17.5;1970年20.3;1974年12。横向比较,这个比值在1980年代采金业中是10-15;加工业10-12;原料工业4;1982年,南非全国白人雇员月均工资1073兰特,黑人雇员278兰特,两者之比为3.9:1;1987年白人1959兰特,黑人593,两者之比缩小至3.3:1,即黑人工资增长了113.31%,白人工资增长了82.57%,但黑白工资的绝对差距却由1982年的795兰特扩大为1987年的1366兰特。另一组数据显示:1980-1988年间,南非黑人劳工年均工资从2688兰特增加到9430兰特,白人工人年均工资则从11472兰特增长到32906兰特。即黑人工资增长了250.82%,白人工资增长186.84%,从相对增长率看黑人工资增长快于白人,9年间白人工资从黑人的4.27倍,缩小到3.50倍。但是从绝对量看,9年前白人年工资比黑人多8784兰特,9年后却多23476兰特,差距其实更大了。所有这些数据给人的总印象是:种族隔离前期,随着歧视的严重,白黑差距无论相对值还是绝对值都在扩大,其中相对值差距在1970年代初达到最高。此后由于黑人抗争与国际压力的作用,相对差距在逐渐缩小,但由于收入数额变大,绝对差距还在扩大。

    而在中国,无论是城乡居民收入还是行业中“农民工”与“市民工”的实际收入差距,最近十多年里也在明显扩大,而且与南非的“黑白差距”相对率缩小、绝对量扩大不同的是:中国的上述两项收入差距无论是相对率还是绝对量都在扩大。也就是类似南非1970年代前的情况,而要比南非种族隔离制度晚期的情况更糟。

    “黑人各尽所能,白人按需分配”:身份壁垒下的“社会主义”

    南非经济的另一个特征是“国有经济”比重奇高。尽管民主化以前的南非政治上非常反共,经济上却颇为“社会主义”。即使在国有经济已经不太景气的种族隔离时代末期,1986年公营部门仍占全国固定资产的58%,产值的26%,出口的一半以上和进口的25%。因此,那时的南非颇有点“黑人各尽所能,白人按需分配”的“种族社会主义”色彩。正如著名左派学者沙米尔.阿明所说:尽管南非处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但“幽默的是:前白人统治者的’中央政府统制经济’政策,却一直把这个国家置于按习惯包括所谓社会主义国家的’第二’世界之内。”这与中国是否也很相像?

    这种状况是南非白人中居多数的荷裔(现在自称阿非利卡人,过去被称为布尔人)推动的。

    殖民时代南非史基本上可以概括为白人征服了占多数的黑人,而英语白人通过“英布战争”在军事上又征服了白人中占多数的布尔人,但政治上却与布尔人达成了妥协,承认后者自治南非。在英布战争后的南非,具有市民传统的英语白人适应工商业竞争,多属于企业家与白领阶层,是南非经济市场化与全球化的动力。而人数更多、政治上也占优势的阿非利卡白人传统上是农牧民(“布尔”就是荷兰语“农民”之意),不善经商,进城后多属于工薪阶层,其中不少人属于“穷白人”。他们论经营不如英语白人,论打工却又不如更为吃苦耐劳的黑人,因此更需要种族特权的保护。他们歧视黑人更厉害–就像中国的许多城市国企工人排斥“农民工”。布尔“穷白人”不仅长期支持种族压迫政策,甚至在南非民主化过渡期内他们也成为顽固抵制黑人权利的白人“极右派”的社会基础。为了维护种族特权,保障既得利益,并维持“布尔人的团结”传统,南非为阿非利卡人实行相当程度的大锅饭制度,兴办了许多国有企业,给阿非利卡工人提供“铁饭碗”,实行高社会福利、保障就业与终生雇佣制。“有组织的白人工人”“采取好斗行动”来维护种族隔离,以至于直到1970年代末,种族问题上一直存在着“资本家与白人工人的政治联盟”。1922年,白人工人甚至“把种族沙文主义与军事行动相结合,在社会主义旗帜下反对资本”,发动了抗议资方允许黑人劳工“入侵”该行业的武装起义,提出建立“白人工人共和国”的口号。当时的南非共产党也积极参与了此事。起义本身虽被镇压,但南非的“种族社会主义”却从此打下基础。因此学者们注意到,与台湾、韩国非常成功地实现了进城农民市民化相反,南非却对进城黑人实行“积累的排他性”制度。

    这种“种族社会主义”当然以对黑人的残酷压迫和奴役为前提。但是这种压迫与奴役自然不是什么“新自由主义”,更不是什么“自由放任”状态下“市场竞争中赢家通吃”的结果。事实上,在这种状态下白人与黑人各自内部的“阶级分化”都很不发达,仅就白人内部看,南非几乎与北欧一样是发达的“社会福利国家”。而南非的黑人企业家阶层是种族隔离废除后才形成的,此前的黑人普遍贫穷。但是“平等的白人”与“平等的黑人”之间却悬殊有如天壤。

    这种体制与中国的体制类似。只不过南非的黑白之别对应于我们的“市民-农民之别”。应该指出,中国自1950年代以后的“农民”既不能以聚落类型定义(很多农民实际上居住在城镇,尤其是我国的县城,改革前往往多数居民都是“城关公社”的“农民”),也不能以职业定义(很多“农民”并不务农,从而形成“农民工”、“农民企业家”之类概念),甚至不能以阶级定义(不仅有“农民工”与“农民企业家”,而且还有干群的对立),“农民”就是以“户口”为标志的、非经特许改变即为世袭的一个低下身份等级(caste)。改革前的中国就是个无阶级却有等级、而且等级森严到近乎种姓制的国家,等级内的所谓平均从来就与等级之间的悬殊并存。1978年我国以货币计量的收入分配吉尼系数,在城市内部只有0.164,在农村内部也只有0.227,但若计入城乡差别,则全国的吉尼系数却达0.331,已经不比发达市场经济国家低多少。计划经济时代中国的发展就具有以“剥削”农民来实现“社会主义原始积累”的所谓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模式特征,曾因此导致过数千万农民饿死的悲剧。

    改革30年来,中国城市与农村中都发生了明显的阶级分化,但应该说相对于“进城打工者”而言,中国的体制对“城市(尤其是北京、上海、深圳这类特殊城市)户口”的穷人还是可以的,正如南非对“穷白人”也还不错。不过严格说来,南非“穷白人”享有的福利水平还是比我们的城市穷人高。因为那时南非至少白人内部还是有民主制度,白人劳工有强大的自治工会,能够有效地捍卫权益,他们手中的选票也对政府具有极大影响力。而中国就没有这个条件,其城市工人地位虽比中国的“农民工”和南非民主化前的黑人劳工高些,却不如那时的南非白人劳工。相应地,中国市民工人对“农民工”的排斥也不像南非“穷白人”排斥黑人那样强烈。农民工在城里主要还是受到权势者的歧视。

    在市场经济与全球化时代,“特权社会主义”也给“竞争”带来“特色”。如前所述,南非布尔人搞工商业不如英语白人,但靠着国家权力的支撑,在金融与房地产领域暴富的很多。所以1970年代以后,南非逐渐形成了这样的社会结构:英语白人构成主要的私营工商业者阶层和外资管理层,阿非利卡白人除了成为公务员与国家强力部门(军警等)职员外,经济上主要依托国家,一些人成了有国家背景的垄断寡头,更多的“穷白人”则在国有垄断部门当高工资高福利的“特权工人”。而黑人青壮年多在城里为私营部门打工,或者在国有企业中从事白人不愿干的脏、累、险工种,他们的家属则有相当一部分在“户口所在地”即所谓“黑人家园”成为留守一族。

    而在改革后的中国也很类似:竞争性领域里私营工商业者迅速成长,金融-房地产领域则崛起了大批有官府背景而“空手套白狼”的寡头,垄断性国企依靠“国家汲取能力”和垄断性暴利不仅管理层暴富,员工中也出现所谓电业公司“抄表工月薪万元”式的贵族工人。(但非垄断性中小国企纷纷解体、“改制”,工人“下岗”后地位沦落的现象在南非种族隔离时代少见,倒是民主化以后,新政府对为布尔人提供大锅饭的国企进行私有化,造成了类似的布尔人“下岗”现象)而两亿“农民工”成为中国制造业的支柱与蓝领阶层的主体。他们的家属则在“社会主义新农村”成为留守儿童、留守妇女与留守老人。

    如前所述,“种族社会主义”状态下不可能有什么“新自由主义”,但更不可能是什么“福利国家”。尽管南非与中国发达的国家财政给中国的市民和南非的白人(这两者在两国人口中的初期比重也相当近似,即都只占1/4左右的少数)提供了相当的社会保障。但是,其他绝大多数人口则不但被排斥在“福利”之外,而且“自由”也很少。在“既无自由也无福利”这两个方面,我们的“进城农民”处境也与他们的“进城黑人”有非常大的可比性。不过,那时的南非由于在白人中实行民主,白人内部的福利制度还是相当到位的。而中国由于在市民中也没有民主,即使是市民中的福利制度也带有更多的特权性,具有笔者所说的“负福利”特征。此外,南非黑人民权运动看问题比较清楚,如前所述,他们既为黑人争取自由,也为黑人争取福利。可是中国的许多“改革反思者”就糊涂得多,他们“左派骂新自由主义,右派骂福利国家”,似乎还嫌老百姓的自由、福利都太多!

    “低人权”是为了捍卫“主权”?——畸形“民族主义”与“文化自尊”理论

    在南非历史上,英语白人与布尔人作为白人无疑都压迫过黑人。但由于英语白人在工商业经营方面竞争力较强,较少依靠特权,并且更崇尚自由竞争,因此他们在种族问题上相对开明,并且与以英语国家为主流的国际社会的人权压力形成呼应之势。

    人类各民族都有从野蛮到文明的历史,英美各国也并不是自古以来就尊重人权的,无论对内还是对外,在人权问题上他们都有不光彩的过去,包括在殖民地侵犯人权的行为。但应该说,近代人权的进步的确是在这些国家率先取得突破,首先是在国内人权方面,然后也表现在国际上。联合国两个“人权宣言”就体现了国际社会促进各国人权保障的努力,而英语国家显然是这种努力最重要的推动者,在南非问题上也是如此。当然,英美外交历来有“利益外交”与“道义外交”的两面。从利益上讲,它们作为市场经济国家由于本国资本不肯放弃在南非赚钱的机会,在制裁南非的问题上往往半心半意,使制裁有名无实,客观上放纵了南非。但从“人权外交”的角度看,再有名无实的制裁毕竟也是一种道义上的压力,其对南非的影响不可小视,尤其在南非国内英语白人的呼应下更是如此。

    然而另一方面,历史上英国人欺负过布尔人,并通过以强凌弱的英布战争灭掉两个布尔人共和国,使其成为英国殖民地,因此布尔人有“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民族主义情绪。英布战争中布尔人遭到“屠杀”,在“集中营”里大批死亡,给布尔人留下深刻的创伤。南非各地有关英布战争的纪念碑、博物馆、历史遗迹等等星罗棋布,时刻提醒布尔人–现在的阿非利卡人勿忘过去。在布尔人的抗争下,即便在英布战争后的英属时期,包括“穷白人”在内的阿非利卡人势力仍然主导着南非政治,独立后更是如此。于是他们在压迫黑人时,对英语居民乃至以英美等英语世界为主导的国际社会的规劝、指责与制裁还特别理直气壮,认为你们过去欺负我们,现在有何资格跟我们讲人权?

    南非总统博塔就曾傲慢地宣称:“我的人民同殖民主义作斗争比非洲其他人都早,”而这些殖民者的后裔现在却干涉我们的内政,强迫我们“按我们敌人的方式去理解种族隔离制”,我们绝不屈服,我们要“创造一种新的制度”,但绝不搞他们建议的“一人一票选出的政府”。

    于是阿非利卡人压迫黑人、坚持自己的种族优越性似乎反而具有了“抵制殖民主义”、“独立自主”和“拒绝他人干涉内政”的“正义性”。这就不难理解南非何以如此顽固坚持种族压迫,而且如此振振有词。为了坚持他们的种族特权,他们可以退出英联邦、蔑视联合国,断绝南非荷兰裔教会与宗主国教会的关系,与国际社会叫板。

    早在1834年英国殖民当局宣布在南非废除奴隶制时,布尔人就“视之为奇耻大辱”并恼怒地斥责此举破坏了白人与黑人间“合乎体统的关系”。由此导致的英布关系紧张,在几十年后最终演变成为英布战争。1910年,原英国殖民地开普和纳塔尔与两个布尔人共和国演变来的殖民地德兰士瓦和奥兰治自由邦合并,成立布尔人主导的南非联邦。当时布尔人通过的宪法剥夺了英治下保有的一些黑人权利(英治下允许黑人购置与拥有土地,黑人区可以选举代表,建立权力有限的议会等,独立后布尔人说这都是“英国殖民主义”的东西,都废除了),于是就有黑人组成代表团到伦敦请愿,要求英国政府阻止这一进程,他们因此被骂为“南非奸”、“英国人的同伙”,帮助英国人干涉南非内政等等。布尔人理论家在论证“有序城市化”等特色理论时,经常把英美狠批一通,如1930年代南非联邦主管土著经济的霍洛维就声称:美国的黑白一体化政策是不成功的,不能把它强加于南非。

    南非宗教中也有这样的问题。南非英语白人建立的英国圣公会是比较反对种族隔离的,他们甚至选出了一个黑人大主教–德斯蒙德.图图。但是南非的荷兰白人教会归正会却顽固支持种族隔离,甚至对荷兰本土归正会的反种族主义态度都不能容忍,遂自立门户,断绝了与后者的关系。

    在后来阿非利卡人摆脱英国统治争取独立的过程中,以“反殖民主义”来抗拒人权平等等普世价值压力的做法更是愈演愈烈。1960年2月,英国首相麦克米伦访问南非,在议会发表了著名演讲《变革之风吹遍非洲》,敦促南非政府改变种族隔离制度。结果在阿非利卡人中引起强烈愤怒,认为英国人干涉内政,当年10月,阿非利卡人占多数的南非白人投票宣布脱离英联邦,废除英国女王象征性地位,成立南非共和国。同年另一件“外国人干涉内政”的事件是黑人领袖、非国大主席卢图利大酋长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南非当局又一次大发雷霆,认为这是“西方自由主义者对阿非利卡人有偏见”。

    相反,当时的黑人解放运动对英语世界怀有好感,曼德拉曾自称“亲英派”,他说:“英语对阿非利卡人来说是一种外来语言,而对我们则是一种求解放的语言。”1941年罗斯福、丘吉尔这英语世界两大领袖发表《大西洋宪章》强调普遍人权原则,阿非利卡人对此嗤之以鼻,但非国大则深受鼓舞,并根据《大西洋宪章》的文本发表了《非洲宪章》呼吁给予黑人普遍人权。而南非的英国圣公会更成为黑人基督徒的抗争基地,产生了像黑人大主教图图等支持黑人解放的精英。

    南非白人“民族主义者”顽固坚持种族隔离制度的又一个理由是“文化差异论”,他们以此否认普世的人权,主张白人的人权标准不能适用于黑人。黑人如果像白人那样要求自由,那就是中了“英国殖民主义”的毒,就是被“西化”了,只有乐于当奴隶,才算保持了他们的“优秀传统”。南非官方学者宣称:“如同保持种族-生物特性一样,保持民族认同、保持各自文化特性的权利是基本的和首要的人权”。按照他们的说法,白人喜欢自由,黑人喜欢被奴役,这是他们各自的“文化特征”,保持这种种族“文化特征”就是最重要的人权。据说黑人也希望保持和保护自己的文化特性,因此种族隔离有利于保持黑人文化。把黑人与白人分开“各自发展”,他们就可以避免外来影响而实现自己文化的“复兴”了。因此南非的各个种族都应该有自己的家园发展其文化,黑人的家园就是“班图斯坦”。在班图斯坦实行“自治的部落制度”就可以保持和发展黑人民族的“自然本性”和文化传统,“发展自己的民族自豪”。因此布尔人掌权之后,就废除了英治时期的土著人议会,强制“恢复”了传统的酋长专制为主的“班图制度”。

    对此南非黑人领袖给与断然的反驳。纳尔逊.曼德拉指出:人权是所有种族与民族都必不可少的。“人民要民主,……班图管理体制是使民主倒退。”

    中国是不是也有类似现象呢?而面对外部世界的批评,一些人也与南非布尔人一样从历史上受外部欺负的经历中获取“正义感”,认为欺负过我们的外国人没资格批评我们。然而南非民主化的过程已经证明,这样的逻辑是无法面对历史潮流的。

    中篇一:其人其地:体制的比较

    “流动工人”制度的前世今生:征发劳工–持证“流动”–自由就业与定居

    中国与南非有许多耐人寻味的比较点,比方说“矿难”的比较(中国与南非都是“矿难大国”,而且矿难具有身份性:中国的农民工与南非的黑人是矿难的主要蒙难者)等等。但是最本质的比较应该是体制上的,尤其是前引夏吉生先生所言的劳工制度与土地制度。

    南非的种族压迫在经济上集中表现为“流动工人”制度。应该说,劳动力流动如果仅仅作为一种现象,未必就与压迫有关。南非民主化十几年之后的如今也还是有流动工人(主要是来自邻近各国的外籍劳工)。但种族隔离时代的“流动工人”却是一种排斥性的制度安排,如前所述,那时南非官方对黑人劳工实行所谓“有序”流动,规定他们进入城区“只是暂时性的,……他们只是作为找工作的人,而不是作为移居者被允许进入的。”这与我国规定“农民工”只有“暂住”权,几乎如出一辙。这样的制度造成大量的“两栖人”,“户口”在农村(我们叫“新农村”,南非叫“黑人家园”),人在外打工;青壮年外出,老人妇孺“留守”乡下;平时在城里,过年蜂拥回乡住几天,号称“候鸟”(“流动工人”的英文词义其实就是“候鸟式工人”)。

    这种制度造成的一种最有名的景观,就是过年前后回乡又返城的“民工潮”。中国新年前后的“民工潮”之“壮观”已是尽人皆知。而堪与相比的就是南非。今天南非黑人劳工最大的聚集地索韦托有个据说是非洲最大的长途巴士总站,圣诞节前这里会出现南非式的“民工回乡潮”。但是南非朋友告诉我:如今这些返乡民工已经多是外籍工人,南非本国黑人劳工在民主化以后大都在城里安家(哪怕是在所谓贫民窟里),不再是“候鸟”了。而种族隔离时代的“民工潮”才与中国如今类似,是由本国“流动工人”构成的。

    但历史地看,“流动工人”的前身其实是更糟糕的“征发劳工”。中国与南非在这方面有非常类似的发展轨迹,即征发劳工–持证“流动”–自由就业与定居。只是南非在民主化以后已经结束了第二个阶段,黑人取得了自由就业与在城里安家定居的权利,而我国还处于“持证流动”这个南非种族隔离时期的阶段

    在改革前,我国曾以严格的身份壁垒和户籍管制把农民禁锢在乡间。而南非也曾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实行排斥黑人的“白人城市化”–同样是通过管制实行歧视性的准入制。1921年时,占南非人口总数70%以上的黑人,只占城市人口的13%。黑人就该是“乡下人”–这个观念在南非当局那里可谓根深蒂固。

    在我国改革前的命令经济时代,农民得到特别恩准改换身份的“招工”机会极少,“民工”这个概念在当时并不意味着打工挣钱,而意味着对农民劳动力几乎是无酬的征发调集,与自古以来百姓对朝廷的劳役负担性质类似。那时只要农闲,青壮农民几乎都要“出民工”,有时连农忙时也要保留部分“民工”连续作业。笔者当年就曾作为民工参与过许多工程建设,亲身体会到这种劳役负担之重并目睹了农民躲避“出民工”的种种现象。那时农民是没有自愿出去“打工挣钱”之说的。由民工变成“市民”就更不可能了。自行外出打工,那时叫做“盲流”(文革时一些地方甚至俗称“流窜犯”),被抓是理所当然。改革后像孙志刚事件那样引起舆论哗然的事,当时根本就是名正言顺的正常现象。连打工的权利都没有,更别说居住,所以那时是不会有“暂住证”的。农民有事进城,需要以具体事由开具一次性的“证明”,否则就有作为“盲流”被抓之虞。

    而在南非,1834年废除奴隶制后也曾长期保留征发手段来利用黑人劳动力,如1894年的格伦格雷法就规定:每个成年黑人每年必须在居住地以外劳动3个月,否则必须交纳10先令的劳动税来代役。在那个白人抓黑人当差而黑人躲避不迭的状态下,对白人来说问题也不在于要“隔离”黑人。所以“种族隔离”(Apartheid)一词也是到1947年后才出现。但应当强调:这绝不意味着此前黑人待遇更好。

    于是,改革前我国的“身份社会主义”与南非的“种族社会主义”颇为相似。由于我们的农民与他们的黑人当时都难以为挣钱而打工,也都没有成为都市制造业工人的主体。那时中国的城市制造业工人都是“市民”,被征发的农民“民工”主要从事基础设施建设,如交通、水库、电站、矿山等,其工地大都并不在城里。除了一些危险、重累工种,如矿山和农忙时节的国营农场在改革前就有雇佣农民做“临时工”、“合同工”、“轮换工”的现象外,其他制造业很少雇佣“农民”。而在南非,1911年前被征发的黑人劳工主要在布尔人农场和金矿井下工作,城市制造业工人也仍然以白人为主体。甚至南非共产党在建立之初也曾一度以白人劳工为基础,并为“穷白人”的利益而排斥黑人。

    如果没有全球化与经济开放,像这样的“身份社会主义”与“种族社会主义”并没有什么发展“奇迹”可言。改革前中国经济的低效与国民的贫困是众所周知的,尽管这时统计中的经济总量“增长率”似乎不算很低,实际上这主要是革命前21年长期大规模战争(“十年内战”、“八年抗战”和三年更大规模的内战)结束后“和平红利”的结果,就制度绩效而言,改革前中国与革命前的和平年月、与印度乃至与苏联相比都没什么可夸耀的。而在南非,占统治地位的布尔白人比英语白人封闭保守,对工商业兴趣不大,长期依靠“牛车、步枪、圣经三件宝”,以所谓“牛车阵心理”(顽固、保守、排外)抵制世界潮流。因此虽然由于发现金矿而致富,但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南非的制造业都很不发达,即使在非洲也并不居榜首。

    然而在对外开放并融入全球化潮流后,情况就大为改观:中国从1978年开始改革开放,1992年又再次出现开放大潮,直到2001年成功加入WTO。而南非的开放就更早。尽管布尔战争后南非在英属时期英国殖民政府基于殖民利益的考虑与布尔人-阿非利卡人达成妥协,保留了许多布尔人特权,并且出现了英属条件下战败的布尔人仍能主导南非政治的奇特现象,但南非毕竟是作为英国属地(独立后是作为英联邦成员)纳入了当时的世界市场体系,而且尽管布尔人主导政治,英裔白人在经济、尤其是工商业方面实力仍然成长很快。因此总的来讲南非仍然是融入世界市场体系的成功者。

    于是,中国农民与南非黑人的“低人权”状态在全球化市场体系中便戏剧性地成为加快资本原始积累的有利条件。在铁腕控制形成的“稳定”局面下,没有工会、缺乏博弈能力、吃苦耐劳而又百依百顺、既低工资也无福利“成本”的廉价劳工–中国的“进城农民”与南非的“进城黑人”与其他的廉价要素一道,构成了“最好的投资环境”。在主要工业化国家早已越过原始积累时代,高税收高福利、强势工会形成的高要素成本导致的产业外移潮流下,南非与中国依靠“低人权优势”都吸引了大量的资本涌入,生产出大量的制造品。使南非成为“非洲工厂”,而中国则成了“世界工厂”。两国都在相当长时间内保持了经济的高增长:改革30年来中国经济的发展在亚洲最快,而南非经济的发展在很长时期内(恰恰也是30年左右)也是非洲最快。

    在两国的“经济奇迹”中,中国“进城农民”与南非“进城黑人”作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市场经济和工业的发展,使雇佣制普及,而征发“民工”之制衰落。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迁徙动力,使得城市开始越来越多地吸纳中国的“农民”与南非的“黑人”来打工:在南非,1911年“征发劳工”为“流动劳工”所取代,不是“白人抓黑人当差而黑人躲避”,而是黑人主动进城而白人限制,严格意义上的“种族隔离”(而非一般意义上的种族压迫)的确是这时才成为主要的歧视方式的。到1970年代,在南非城市人口中黑人已超过半数,1990年代更超过70%。而这些黑色“进城农民”与白色“城市户口”间的冲突也就尖锐起来。而我们中国,在改革30年后“民工”也从被征发的不情愿者变成了不可遏制地涌向城市的打工者,2亿多“进城农民”的规模直追“户籍市民”。

    与此同时,两国又一个类似之处是:由于各种行业准入限制和其他给定条件,许多“上流”职业之门对这些贫穷新移民是关闭的,我们的进城农民和他们的进城黑人在两国城市中都是主要从事“上等人”不愿干的低收入、重体力、高危险劳动。在南非,黑人劳工从农场、矿山转向城市,到1970年代在制造业工人中黑人也成为主体,而工矿业劳动力总数中黑人已占68.9%。而在中国,市场经济“规律”使得企业纷纷转向雇佣更为吃苦耐劳、工资更低而且在制度性歧视下维权能力佷弱的“农民工”从事蓝领工作。而许多市民、尤其是首都及重要城市中有“身份”的、并且在计划生育制度下基本已经独生子女化的新一代市民则越来越远离蓝领职业,往往宁可“待业”也不愿与“农民工”为伍,从而出现了在经济发展水平还不算高的情况下城市户籍人口“超前白领化”的现象。可以说,今天中国的蓝领工人问题,已经从传统的“市民”工人问题越来越变成了“农民工”问题。脱离农民工的状况来谈论劳工权利,已经越来越显得不知所云,犹如在南非脱离黑人劳工的状况来谈论劳工权利一样。

    我国南非研究专家指出:那时“白人是城市的主人,而黑人只是为了找工作而暂时在城市栖身,他们真正的家在’黑人家园’。”他说这话的1996年南非其实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而用这句话反照中国,却是正当其时!

    “暂住证”与“通行证”:孙志刚与沙佩维尔之痛

    许多国家、包括印度与拉美的贫民主要特征就是贫困。而与此不同的是:南非的“进城黑人”与中国的“进城农民”除了贫困,更严重的问题是公民权利的缺失。他们不仅是穷人,而且是“贱人”。当然,印度民间的种姓制下也有“贱民”,但那里的“贱民”只受民间传统的歧视,国家把这种歧视视为非法。而中国与南非的贱民受到的恰恰是来自国家的“合法”歧视。

    贱民的第一个特征就是必须随身携带特殊证件,警方(乃至并非警方而由政府建立的特殊强力组织–中国的所谓“城管”以及更早时期的民兵、治安联防队之类)可以对其进行任意的检查,检查不合格就可以随意拘留、惩罚他们。这样的制度原来并不是专门针对“流动劳工”或“农民工”的,早在工业化以前它作为禁锢“贱民”以维护“社会稳定”的手段就已经存在。在南非,黑奴时代早在1760年布尔人当局就规定黑奴外出需持“通行证”,1809年开普殖民地的英国当局也有类似规定。但那时黑人主要是被征发去给白人干活,主动进城的“流动劳工”还不存在,由于黑白人外貌易于区分,凡并非有组织征发的黑人在城市一出现就是非法,几乎用不着查证件就可以被拘留遣返,所以那时“通行证”还不重要。

    “流动劳工”盛行后非征发的黑人在城市中越来越多了,“通行证”也就重要起来,以至到二战以后它已成为种族隔离制度的最重要标志。南非的这种“通行证”阿非利卡语叫DomPas,相当于英语Pass,这个词由动词“通过”而来,演变为名词后我们便习惯译为“通行证”。不过Pass其实可以泛指护照、入场券等很多证件。而黑人所持的这种证件其实是白人当局准予打工的证明。如前所述,既然按官方定义持证流动的黑人“只是暂时性的”被允许留在城市,而且证件上就标注有“暂时寄居者”(Temporary Sojourner)字样,其实按中国的说法译成“暂住证”更准确。以下仍叫“通行证”只是顺从我国既有的译法。

    通行证最重要的功能就是所谓“流入控制”(Influx Control),白人当局通过它规定黑人劳工准入的地区与行业。南非官员认为,“’暂时寄居者’的身份适合于黑人劳工,他们被允许工作,这些工作是国家经济不可或缺的,没有它们经济就会垮掉。但是他们不能被当作市民看待。”一些极端布尔人团体曾要求通行证只发给黑人青壮男性,“黑人妇女与儿童应该被遣返回他们的’家园’,只有男人可以在我们需要他们的期间留在白人地区。”尽管《通行证法》不敢如此写明,但实际上它要达到的正是这个目的。

    在中国,1958年“人民公社”建立后就实行了严格的户口禁锢,成为“社会主义原始积累”机制的重要一环。不久后的大饥荒中,这个制度就成为“给社会主义抹黑”的死里求生的逃荒者的夺命克星。从那时以来这“收容”基本上就成了例行的一项“稳定”措施。如前所述,那时的“民工”都是征发劳工,并没有自由“流动”的问题。在文革时期,农民进城办事都需要公社“革命委员会”开具证明,否则旅馆都不能住。由于“农民”与市民不像南非的黑人与白人那样容易从外貌上分辨,所以“查证明”那时就很重要。但是当时农民外出办事都是一次性的,“证明”也是因事而发,没有“暂住证”一说。

    改革后搞市场经济了,进城打工的农民大增,中国才出现了类似南非“通行证”的“暂住证”制度。这种证件同样起着“流入控制”作用。没有此证的“盲流”一经查获可以被“收容遣返”。而且被“收容”者必须支付相关费用和罚款。在市场经济的赚钱狂潮中,许多人又发现“收容”还是一桩大有油水的“创收”事业。于是就有靠“收容”发奖金、靠“收容”“盖起了极为气派的宿舍楼”,乃至广为“委托收容”并按名额给回扣的事。再后来腐败严重了,有人又发现“收容”不仅有助于“社会稳定”,而且更有助于自己乌纱帽的“稳定”,于是“非法”告官、“越级”控诉的“上访一族”又成为强制“收容”的重点对象。如此愈演愈烈,于是有了“苏萍”,有了程树良、黄秋香、张正海、朴永根……等等一桩又一桩惨案,有了“604次列车上跳车逃跑摔死的女民工”和宝安区囚车上“下饺子似的一个个摔下”死伤的“外地人”等不知名的冤魂。“收容”之网越撒越大,从流浪乞讨、卖淫嫖娼而“三无人员”,从农民工而大学生,从“盲流”而“非法上访者”,直到2003年大学毕业、三证俱全而且有工作的孙志刚也死于“收容”之祸,以至酿成群情激愤,上达天听。

    1950年代的南非学者指出:“今天非洲人的法律地位是:警察可以在不论白天黑夜的任何时候逮捕在约翰内斯堡大街上走路的非洲人。”中国的“外地民工”同样处于这种情况。中国学者指出:“通行证法使黑人的行动自由成为不可能,时时受到监视,他们只能在规定的地区就业,实质上是强迫劳动。”但他们却对自己同肤色的同胞“农民工”的类似境遇保持沉默。当然,至少按中国的标准看,说是“强迫劳动”似嫌太过。农民工虽备受歧视,与“劳教”、“劳改”和“古拉格群岛”还是不同,就是比改革前被征发的“民工”而言,今天中国主动进城的农民工也是不同的,就像南非黑人“流动劳工”不同于更早的“征发劳工”一样。

    南非统一规定年满16岁的黑人在“白人地区”必须随身携带“通行证”。而中国规定“进城农民”必须随身携带的证件各地可以自行立法,在新世纪初,绝大多数城市都规定农民进城要持有“三证”:暂住证、外出务工证与计划生育证。最搞笑的是北京的暂住证还曾长期分为ABC三等,普通农民工都是每年一办的C等,有地位的“农民企业家”可以办A等,“暂住”年限达5年,俗称“绿卡”,这是完全把“进城农民”看成外籍劳工了。更有意思的是:一些城市的暂住证只在某个社区有效,如2006年广州一位打工者写道:“我在白云区某个村办理了暂住证,但到另一个村就不能用了,对方不承认这个暂住证,又让重办,各自为政,乱收费现象太严重。”

    南非黑人办这种歧视性证件基本不收费,而中国的许多城市在很长时间内进城农民办理这些证件不仅要收费,而且是年年收。如北京市每年每人办齐三证至少要450元;广州市2001年以前外来人口办“三证”需交“四费”每月30-40元/人,即每年360-480元。不少情况下,办一年暂住证的费用相当于农民工一月的工钱。近年来一些地方屡有关于暂住证减费免费的新闻,但实际上收费仍是正常现象:例如广东佛山2007年冬暂住证收费一年为112元,东莞为53元。

    两国每年都有大量这种“贱民”在证件盘查中被拘留。如南非1984年因《通行证法》被拘留的黑人达16.3万人次。而中国仅广东省2000年被强制“收容”者就达58万人次。北京同年仅上半年就强制收容18万人次。广东人口比南非多不到一倍,但被拘留者却3.6倍于南非。北京市的人口只有南非全国人口的四分之一,但被拘留者却比南非多一倍多!收容中经常发生恶性虐待事件,如:

    “1999年7月26日,结婚证、外出务工证和暂住证俱全的湖南少妇苏萍,在广州火车站被巡警强行收容,送进一家精神病院,结果被多名暴徒强奸。后来,苏萍丈夫来领人,要交2000元才能放人,经过讨价还价,私下塞给有关人员200元红包,放人的费用降为500元。

    1999年10月27日,在604次列车上,一名27岁的女青年因未买车票、未带身份证而被乘警捆绑,后女青年跳车身亡。造成这一恶性案件的直接原因是,乘警与一个收容所有约定,一旦发现无票、无身份证的人员,即送交收容所,每送一人乘警可得到200元的’工作经费’。显然,收容所这200元不会白出的,还要赚一笔,但最终羊毛还要出在羊身上。

    广东韶关坪石收容站,每年只有20万元的财政拨款,那里却盖起了一座极为气派的宿舍楼。对此当地的一位领导一语破的:他们是在搞创收。”

    一位全国政协委员说:农民工有两怕:一怕不给工资,二怕收容遣送。“没有违法的人走在大街上却会被抓走,关到条件极差的收容遣送站;尽管连《治安管理处罚条例》都规定最长只能拘留15天,但依据各地制定的有关管理办法,被收容者’留站待遣时间’最长竟可达6个月甚至无限期;被迫关进收容站的人,还要支付自己被收容遣送的食宿费、路费等。”一位打工者回忆:“2001年毕业我就到了广州,那些日子就不是人过的!白天好好走在大街上,会有人跑过来拦住你要查什么’三证’,如果你没带在身上你就完蛋,你会被带回居委会关在一间房子里,然后叫你给老乡同事打电话,你的手机已经被没收了,你只好用他们的电话,4块钱一分钟,享受国际长途的待遇;到了晚上,半夜里会有人踢你的房门说要查’三证’,迟点开门,你的门就报销了,还不得讲理。谁叫你是外来人呢!办一个暂住证的费用够你一个月的工资了!……如果你的三证不全,你就惨了!这辈子算毁在这些龟孙子手上了。说是把你收容,其实就是把你放到某地的一个石场义务采石,过着奴隶般的生活,3-5年不一定能回到家。”

    南非当局对黑人查通行证,虽是恶法,毕竟还有“法”。出示了通行证的黑人一般不至于被抓。南非并无“严打”、“运动”的传统。而中国却常有这类行动,逢年过节,或有重要会议、重大活动,就会发动对“外地人”的清理,到时即便三证齐全,照样会被“收容”。如1999年国庆期间北京警方见着农民工就“收容”,“有人把三证齐全给他们看,说‘我有暂住证’,谁知警察抓着一撕,往旁边水沟一扔,慢条斯理的问:‘你现在还有吗?’……”

    南非曾有一段时间对黑人妇女不实行通行证法,1957年当局决定对妇女也要查通行证,曾经引起强烈抗议。即使白人内部对此也有异议。而在中国,对进城农民实行暂住证制度从一开始就是“男女平等”的,苏萍、黄秋香和“604次列车上跳车身亡的女民工”都是这一制度的著名的女性牺牲品。

    如此贱民待遇令人痛心疾首。在南非,《通行证法》一直是黑人抗争的焦点,著名的沙佩维尔惨案就是这样发生的。1960年3月,约翰内斯堡以南35英里的沙佩维尔镇,警察向反通行证法的黑人示威者开枪,打死69人。举世为之震惊。黑人为反对这一恶法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非国大”就是因发动反通行证法抗争而被打成非法、被迫转入地下乃至从事武装抗争的。而更激进的黑人组织“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领导人索布克维等人则因反通行证法抗争而被捕入狱并死在狱中。

    而在中国,由于“进城农民”在严厉管束下难以形成组织,不可能发动抗争。但是由于中国的“农民”与市民不像南非的黑人与白人那样容易分辨,“收容”因而会“扩大化”到了“非农民”头上,终于激起公愤。2003年中国发生轰动一时的孙志刚事件。孙志刚其实并非“农民工”,他是正规大学毕业(按中国的规定已经取得了“非农业”户籍)并且在广州有正式工作的,但仅因其穿着“疑似”外来人并且未随身携带证件,竟被警方强制“收容”,随即在收容所被重殴致死。其实此前真正的“进城农民”遭到类似厄运、并经传媒报道的已有许多。但“农民工”的呼声无人理睬。这次市民也愤怒了,“收容”制度因而遇到了严重危机。

    于是在南非黑人的抗争和中国市民为“农民工”鸣不平的抗议中,两国都出现了某种缓和的改良。

    在南非,1978年后对黑人的通行证检查“放松”了,黑人可以不当场出示证件,只要能从5公里内取来即可。在以后几年里,黑人因通行证法被拘留的人数下降了一半。在许多情况下,对于不能出示通行证者逐渐改用罚款来代替拘禁。1986年,南非当局“正式结束了人口流入控制”,废除了通行证,但仍通过住房政策来维持对黑人的管制,这实际上就是通过清理“违章建筑”来驱逐他们。通行证法的彻底废除还是在南非民主化以后。

    在中国,2003年孙志刚事件引起的抗议声浪终于使声名狼藉的“收容法”被废止。但是“三证”并没有取消,只是除了运动式的“专项治理”活动以外,平时一般不再对无证者实行拘留与强迫劳动,而是改为罚款(与南非后期的“缓和”做法不谋而合!)。“三证”至此主要变成一种经济歧视。以下是2007年底一位算是幸运(能够购置商品房的农民工如今可谓凤毛麟角)的打工者的诉说:

    “来佛山三年了,见过无数次设点查的,那叫一个无耻啊!出租屋自不用说了,半夜砸门查证是很正常的,最可恶的就是在上班时间在工业区门口设点查,专门拦走路和骑单车的人,没有证就罚款,实在是无耻到了极点!因为我一直是坐公交车进工业区,可以躲过,但是最近他们发通知给我们公司,说要在公司门口设点查,所有非本地人都要办证.因为我已经在这边买了房子,只是暂时没把户口迁过来,就打电话去问是否需要办,他们答复我说,就算你买了房子,户口不在这里也是流动人口。……气死我了!除了用流氓两个字,我找不出别的形容词来形容他们了!”

    中篇二:从南非看中国:“城里没有贫民窟”的“奇迹”

    “城里没有贫民窟”的“奇迹”(1):南非的索韦托

    有了“暂住证”,还有一个在哪里“暂住”的问题。一般地讲,工业化、城市化时期出现的大量都市“贫民”常常并不是像一些人讲的:都市原有居民出现“两极分化”、其中一些人“沦落到”贫民窟里。其实,各国城市化中形成的“贫民窟”通常都是由外来的新移民构成。从逻辑上讲,新移民的居住无非有这么几种可能:如果他们足够富裕,可以购买或租用一般商品房。如果他们是贫民,无力这样做,那么在“福利国家”里,他们可以向国家申请廉租公屋。而在“自由放任”国家,得不到住房福利的穷人可以得到“自由”来自己盖简陋的小屋,或者租用“廉租私屋”–这两者都被称为贫民窟。

    而所谓“拉美化”,很重要的特征就是都市里有大片贫民窟。这受到广泛的批评。

    但是,一般西方人批评贫民窟现象,是出于同情贫民,希望国家提供住房福利来改善他们的居住条件,而绝不是主张把穷人赶走。他们也往往根本想不到还会有把穷人赶走的地方。所以看到某个地方没有“贫民窟”。他们就会认为那里没有“贫民”而啧啧称赞。

    当然,南非不会得到这样的称赞,因为黑人与白人一望便知,南非的“白人城市”没有贫民窟,大家都知道是强行“清理”黑人(穷人)的结果。但是中国就没有这样“黑白分明”,于是有人说:中国这些年一方面有两亿农民进城,出现了空前规模的城市化,但却没有出现贫民窟,这是“举世无双的奇迹”!

    但这些人却咽下了本应脱口而出的下一句话:那么,中国的进城农民住在哪里?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让我们先看看南非的“流动工人”住在哪里。

    按照当局的本意,“流动工人”应该是把家庭留在“黑人家园”,自己单身进城打工,打到30多岁青春耗尽,就回到“家园”自生自灭。因为南非强制实行黑人土地部落所有制,禁止黑人私有、买卖和处置部落分配给各家庭的“份地”,(说详下文)因此官方假定他们在“家园”是有“退路”的,城市无需操心他们青春榨干之后的归宿,只要禁止他们私搭乱建(illegal squatting)就万事大吉。因此官方在“白人城市”的边缘设立了许多“集体宿舍区(dormitory town)”或“集体宿舍院(dormitory compound)”,并设立了宿舍区与工作地之间的通勤交通。在西方记者笔下,这些单身工人居住在“既像监狱,又像英国寄宿学校的环境中”。而白人城市则保持了“没有贫民窟”的美誉,显得到处是高楼大厦、绿地花园,建筑华丽、规划整齐、市容壮观、治安良好,看不到类似纽约的哈勒姆、芝加哥的罗伯特泰勒豪姆这样的穷人街区。约翰内斯堡、开普敦等大城市都号称“南半球最美丽的城市”。种族隔离的宣传家们对这种“有序的城市化”自鸣得意,经常对规劝他们解除隔离的各国(尤其是黑人众多的美国)大加挖苦,说是由于允许黑人涌进城市,底特律、芝加哥贫民窟很多,治安也不好,这证明美国的“无序城市化”是失败的。

    尽管西方记者对白人城市外的这些黑人集体宿舍区评价恶劣,但平心而论,许多这些宿舍的条件不仅并不比我国一些城市的农民工集体“工棚”差,而且比许多南非黑人劳工自建的棚户区,至少建筑外观也好不少。加之棚户区往往通勤不便,集体宿舍区的通勤交通则比较发达。但是,南非黑人却普遍认为能够全家团聚在哪怕是棚户区的黑人劳工,其处境也比单身住集体宿舍的“流动工人”好。在种族隔离时代的末期,这两者甚至成为重要的社会分野:当时黑人劳工中比例较大、进城历史较长的科萨族劳工绝大部分是贫民区的安家住户,而进城历史较短的祖鲁族劳工则大多是集体宿舍区的单身劳工。南非政治过渡期约翰内斯堡等地区曾多次发生黑人劳工之间的惨烈流血冲突,尤其是科萨族与祖鲁族劳工的冲突,当时一般都说是“部族冲突”,并有白人挑拨与党派纠纷因素,但许多研究者都发现:其中矛盾更源于社会地位的差异。祖鲁族单身打工者感到科萨族安家户看不起他们。

    集体宿舍与贫民区家庭户的区别首先在于前者无法建立家庭生活。南非黑人抗争时最突出的抗议标语就是这种制度“破坏家庭”、“毁灭儿童”非国大的一份出版物指出,他们“几乎是长久地与家庭分离”,而“对于年轻并且性行为活跃的夫妻而言,长期分居将导致家庭破裂”,许多打工者因此“从来没有形成过家庭”。这种制度造成了严重的人伦危机:“它使私生儿、重婚、卖淫、同性恋和酗酒泛滥;它破坏父母(对儿童)的监护,造成营养不良,结核病和性病。”在经济上,家庭分离和“候鸟”般的往返会增加生活费用,降低生活质量。同时,军营式的集体宿舍区不易形成商业,摊贩之类非正规就业机会少,除了在白人企业打工就别无谋生之路,甚至无处安身,这也进一步压低了劳工与企业讨价还价的可能,并使他们的收入比贫民区安家户更低。

    这一切都使人们认为“集体宿舍”比“贫民窟”都不如。因此“流动工人”一直努力谋求安家住处。南非当局不会给他们提供廉租公屋,更不允许他们在“白人城市”里形成贫民区而打搅白人的安宁和破坏白人的审美情趣。于是在“清理”与反“清理”的长期较量之后,南非当局转而采取“城外城”的方式安置黑人家庭。其典型就是约翰内斯堡附近的“黑人城镇”索韦托。

    大约从1910年前后起,约翰内斯堡地区的黑人劳工在各处建立的棚户或廉租私屋逐渐增多,与白人当局的“城管”措施也不断发生冲突。为了维护这个“南半球最美丽城市”的“形象”,当局在把约翰内斯堡地区黑人劳工安家的棚户都作为“违章建筑”予以强制清除的同时,于1930年在当时的约翰内斯堡西郊划出一个“西部区(Western Areas)”允许黑人搭建棚户。

    最初的“西部区”完全是白人当局意志的产物,只要愿意,白人还可以动用PISA法,“清理违建”、“废除贫民窟”而把这里的黑人也赶走。随着约翰内斯堡城区面积的迅速扩展,当初划出来的那片“西部区”在十多年后就成为白人城区发展的障碍。为了扩大城市、进入西部区圈地开发房地产,就要把黑人赶到更远的郊区。于是1945年,白人当局废除“西部区”,而在更远的西南郊建立“西南城区”来安置黑人劳工。这里离约翰内斯堡市中心约20公里,以北京比喻,相当于把黑人从“二环外”赶到了“四环外”。

    西南城区即South Western Township,后来缩写为Soweto,即索韦托。当时对于Soweto这个缩写,许多黑人另有解释:索韦托就是SoWhereTo,“那么我们去哪儿呢?”显然,白人不准他们到别的地方。这就是千夫所指的南非特色“种族隔离型贫民区”的由来。显然,这种安排之所以为千夫所指,不在于这里允许黑人安家,而在于其他地方都不许黑人安家。我国有些舆论认为南非的罪恶就在于允许索韦托存在,意谓我们连索韦托这样的地方都不许有,反倒是很伟大。价值颠倒一至于斯!

    其实索韦托最初也被当局划为“集体宿舍区”,但由于黑人坚持“私搭乱建”,白人对这块他们不住的地方也就不再“清理”了。后来又有人在这里盖了许多简易房租给黑人,于是索韦托逐渐发展为一个集体宿舍、自建棚户、廉租私屋三种居所混合的庞大贫民区,而且从种族隔离制度前期到后期,这三种居所依次成为索韦托居住类型的主体。即最初以集体宿舍为主,后来以自建棚户为主,最后以廉租私屋为主。

    种族隔离时期索韦托的恶劣条件举世闻名。这里陋屋连片,一望无际,聚居人口到1980年代已达200万,远超过约翰内斯堡主城区。它的公共设施简陋,治安恶劣,社会动荡。不仅犯罪率奇高,而且是各种黑人抗争事件的发生地与黑人解放组织的“革命摇篮”。而与之紧邻的“白人城市”约翰内斯堡却因“没有贫民区”比欧美城市还漂亮,“天堂般的约翰内斯堡与地狱般的索韦托”形成鲜明对比。

    种族隔离制度废除后,民主南非时期索韦托的南非本国劳工都得到了安家定居权利,集体宿舍现在基本只有外籍劳工居住。而自建棚户与简陋的廉租私屋逐步被新南非的福利性廉租公屋取代。同时新政府资助、鼓励黑人购房建房,黑人自有的正规住宅越来越多。由于民主化后市场竞争向黑人开放,过去普遍贫穷的黑人出现分化,黑人资产阶级兴起,中产社区与“富黑人”的豪宅也在索韦托出现。同时城市基础设施明显改善,电力、供水、通讯、医疗水平都明显提高,体育场馆与学校也大量出现。正如今天在那里一幅壁画所题:“Soweto Uplifting(索韦托蒸蒸日上)!”今日索韦托已经从一个“隔离”中的纯粹贫民区逐步变成一个贫富混合居住的正常都市区。而“索韦托就是sowhereto”的说法如今也已有了新意:So,whereto?Soweto,ofcourse!“到哪里去呢?当然是索韦托!”

    但是另一方面,约翰内斯堡在种族隔离制度废除后这些年却不再是那个“白人的天堂”了。随着黑人大量移居约翰内斯堡,过去针对他们的严厉“城管”取消,这里出现了贫民窟、流浪汉,脏乱差问题明显增加。更严重的是民主化以后这些年约翰内斯堡的治安状况可以说是每况愈下。有人说出这里现了“底特律现象”:由于治安恶化,市中心显出衰败,富人、大公司纷纷搬往郊区,那里出现了一大批豪华社区……。

    这个城市现在比起种族隔离时期要更像“拉美”(据说拉美大城市的特征就是城里有大片的贫民区),但这并不是我们所讲的拉美化,因为拉美并没有走出种族隔离制度这一背景。它的问题是与发达的民主福利国家相比而言的。“拉美化”再坏,也不会有人羡慕南非过去的“有序城市化”。而南非如今出现的这些问题,应该说是种族隔离制度废除后的“阵痛”。南非在种族隔离时期城市里很干净,治安也很好,但这是以种族隔离为背景的。我提出一个概念,把这种状况叫做“前拉美化”,也就是说它是在没有迁徙自由背景下出现的特权性的“漂亮城市”,这种漂亮的背后是对黑人人权的剥夺,因此它比拉美更落后。而在种族隔离制度废除后的民主化时期南非虽然出现了暂时的城市治理困难,可以叫作“类拉美化”吧,但与“前拉美化”的“漂亮城市”相比还是进步了。今天南非社会的共识是,如今的城市治理困难只是进步过程中的问题,要解决这种问题,但绝不会再倒退回到“前拉美化”状态,尽管南非在那时曾经有非常漂亮而且“有序”的城市,但对于大多数人即黑人而言这并不是他们的城市,也不值得他们自豪。

    实际上,早在民主化之前,随着种族隔离制度在南非的兴盛与衰落,当局对“贫民区”的态度已有变化。索韦托的出现与“西部区”一样是种族隔离制度剥夺了黑人迁徙居住自由的结果,因此受世人谴责。但是随着黑人维权运动的日益兴起,如果说50年前当局还可以把黑人从“二环外”驱赶到“四环外”,那么在此后的几十年中当局已经不能把他们再往远处赶了。到1980-1990年代之交,尽管约翰内斯堡城区又大为扩展,连同它的几个白人卫星城镇已经几乎把索韦托包围起来,但是黑人在索韦托的居住权已经无法剥夺,当局不能再把他们往“五环外”赶了。其实即使不从“开发房地产”或建设“美丽大都市”出发,仅就索韦托当时已成为黑人反抗组织活动中心这一点而言,那时的白人政权又何尝不想像当年废除“西部区”那样废除索韦托?只是他们做不到而已!

    而今天中国还是可以做到的!关于这方面我们下面还要谈到。现在我们来回答:中国的“农民工”住在哪里?

    “城里没有贫民窟”的“奇迹”(2):中国的“宿舍劳动体制”

    穷人买(租)不起通常的商品房。这点大概全世界都一样。

    而与南非一样,中国的城市政府是不会给这些“暂住”者提供廉租公屋或其他住房福利的。前些年一些城市以解决“中低收入者”住房的名义从农民那里强行圈地,却盖起大片穷人买不起、富人占便宜的“廉价豪宅”,即所谓“经济适用房”。有人居然还津津乐道说幸亏骗了穷人一把,“天通苑歪打正着没成巨型贫民窟”,他们说:“如果天通苑……真的像一些群众要求的那样建成全部都是80平米以下的小户型,全都卖给低收入的贫困户,建成几十万人的巨型贫民窟的话”就将产生什么什么问题。还有些人连一般商品房标准稍降、价格稍低也反对,说是“警惕中低价房区成为贫民区”!欺骗贫困户居然是“正着”,商品房价格让穷人买得起就值得“警惕”,还谈得到什么专门给穷人盖福利房?当然应该说,这些被骗的“贫困户”并不是农民工,因为政策清楚地讲这些“中低收入者”必须持有北京户口。换言之,“农民工”还没有被骗的资格,有关方面根本不屑于骗他们,因为他们本来就不该奢望什么福利的。

    而“暂住”者要“私搭乱建”形成自己的陋屋,在中国和南非都比大多数民主国家更少可能。姚洋先生最近一再说穷人进城搞贫民窟就是侵犯产权。而“贫民窟”通常被说成是“资本主义的罪恶”,我国据说是没有这种罪恶的。那么按姚洋先生的说法,“资本主义”国家倒是放纵穷人“侵犯产权”的,而连《物权法》出台都千难万险最后还弄得含含糊糊的“社会主义”中国,反而在严禁穷人“侵犯产权”方面远远超过“资本主义”?

    但应该承认,姚洋先生的说法对于许多民主国家还是有点影子:这些国家虽然也保护产权,但还顾及穷人的选票,没有把“产权的绝对性”置于穷人的生存之上,所以对穷人在“空地”上“私搭乱建”往往睁眼闭眼,就是禁止,也很难使出我们“城管”的那种铁腕。用学者的话说,“在那些国家当地政府对移民聚集和非法占地比较宽容”。而中国与民主化前的南非都不会把他们当“选民”看,所以南非对“进城黑人”与中国对“进城农民”就很不“宽容”了。于是这两国都有所谓“不拒绝’豪宅’,但禁止’贫民窟’”的“美丽城市”政策。但是两相比较,南非毕竟还有索韦托这样的地方是允许棚户存在的,而中国连这个“空子”也没有。“我国城镇根本不允许流动人口聚集或自发搭建棚户”,因此“非正式的住所(如棚户)对中国流动人口而言是不可行的,这一情形与许多发展中国家不同”,与南非也略有区别。

    福利性廉租公屋与自建简易房均不可能,余下的出路就只有:或者租住廉租私屋,或者放弃家庭生活,在集体宿舍“工棚”栖身。在南非,像索韦托这样的地方廉租私屋数量庞大,而且当局基本不去干预。“白人城市”中也有少量廉租私屋租给黑人,但处于不稳定状态,当局时常要“清理”。两者合计,使廉租私屋成为南非黑人劳工的主要居住方式。加上自建棚户,黑人劳工实际上多数都在城市建立了家庭生活。尽管当局设想他们应该当“候鸟”,实际上到种族隔离制度后期的1990年,大约翰内斯堡地区的黑人只有21%(如前所述,主要是进城未久的祖鲁族劳工)是集体宿舍居民。可以说,黑人在城市安家定居进程的发展,实际上是黑人维权运动取得的渐进成果。

    而在中国,由于自建简易房完全不可能,也不存在像索韦托那样尽管被排斥到城郊、但毕竟得到当局承认的打工者聚居区,农民工能使用的廉租私屋,包括出租棚户,只能不稳定地存在于两类地区:一是被都市化了的前农村,二是郊区即所谓“城乡结合部”。但是这两类地区都没有取得索韦托那样的“合法性”,而是如同南非“白人城市”中的黑人租户那样不时面临被“清理”的命运。这就决定了中国农民工能够居住的廉租私屋比例也不可能像南非那样高,而成为“工棚客”的比率则高得多。

    根据一些学者的统计:2000年北京57%流动人口是集体户,另一统计是:同年北京45.34%的“外来人口”居住于集体宿舍、工作场所与工棚,还有11.38%是“其他”(包括居无定所、投亲靠友、作为保姆住主人家乃至身处“收容所”等等),而只有39.59%是租房住,有0.69%购置了住房(可以想见,主要是外来人口中的“农民企业家”、“山西煤老板”之类),有3.10%自建房(主要是在郊区租农民土地自建简易房,如同分散化、非法化的“小索韦托”)。

    在中国最大城市上海,2004年有53.5%的外来务工人员住集体宿舍和工棚,其余46.5%则主要是租房住,以租郊区农民私房为主。耐人寻味的是:上海规定私屋出租人均面积必须达到7平方米才“合法”,而“在本市有合法固定的居住场所”则是申请《上海市暂住证》的必要条件。但在上海市的上述打工租房者中,达不到这个“合法”标准的达46.8%。也就是说,在只有少部分农民工能够租房住的同时,这些人中的近半数的租房还属于“非法”。换言之,理论上他们都可能因为住得差而被驱逐–而不是因为住得差而获得帮助!

    在其他国家,你住得差会引起同情(如果还不能给你福利,至少给你自由,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容忍你“侵犯产权”),而在中国与南非,你住得差会惹人讨厌–在南非会把你的家庭赶到索韦托,而在中国干脆连索韦托都“非法”,除了放弃家庭生活、在“集体宿舍”栖身,你还能去哪呢?(sowhereto?!–but no Soweto.)所谓“中国没有贫民窟”的“奇迹”就是这样出现的。无怪乎人们疾呼:“对贫民窟的控制不应该以牺牲社会公正为代价”!

    于是很自然地,南非大城市“没有贫民窟”,就有了城郊的索韦托,而中国大城市“没有贫民窟”也没有索韦托,就只有“集体宿舍”了。2007年6月,对本国贫民窟问题深有所感的一位印度记者问中国重庆市副市长:重庆会不会出现贫民窟?副市长答:我们“永远不会有贫民窟”。其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中国的农民习惯做“两栖人”,喜欢单身进城打工而把家庭留在农村,不像你们印度农民喜欢全家进城而且还要住在一起!其实如前所述,南非当局当初也是这样设想。无奈黑人不听话,到了后期除处境最差的少数祖鲁族劳工外,都在都市安家了。而中国的大多数“农民工”仍然像种族隔离后期这些祖鲁族劳工(乃至民主化之后的外籍劳工)一样,仍然处于“集体宿舍”劳工状态。

    当然,中国与南非的“宿舍劳工”还是有某种区别,最大的不同是:南非的集体宿舍多数是政府统一建设或政府招商建设的“宿舍镇”与“宿舍院”,标准较为划一,距工作地较远,有专门规划的通勤交通。而中国的集体宿舍与工棚都由各雇主自行分散建立,也无统一标准。有的宿舍相当不错,但条件恶劣的工棚也比比皆是。由于是企业自建,离工作地较近,也无通勤服务。特别是中国打工者有一种糟糕的集体住宿方式,就是干脆无宿舍,在工作地点过夜:很多小企业特别是服务业商店、餐馆晚上打烊后,就让打工者睡在厅堂、工作间,建筑、装修工则睡在施工中的房屋内。这在南非是不许可的,当然主要并非出于人道考虑,而是南非的种族隔离立法规定黑人只能在“白人区”工作,不能在此生活,所以黑人劳工必须另有生活区。而在中国,除了一些乡镇为“引资”建了统一的集体宿舍出租给企业外,大城市中似乎只有打工者特别多的深圳,1990年代由政府专门招商建立了大规模的跨企业“外来人员安置区”。这种安置区模式很像南非的“宿舍镇”。而进入新世纪后安置区被取缔时曾遭遇居住者的抗议(见下章),足见他们的其他可能出路比这还不如。

    中国学者任焰、潘毅曾把中国这种现象称为“宿舍劳动体制”。有趣的是该文以英文在国外发表时,“宿舍劳动”一词就是当初南非常用的DormitoryLabour,只是这种制度如今在南非已经远不如中国那么典型了。在南非,“贫民窟”的恶劣状况经常见于报道,可是集体宿舍由于记者免进,恶劣状况很少为人所知。在中国当然也如此。按潘毅等人的说法,“宿舍劳动体制”把工人置于军营式的管束中,对工人的控制从劳动过程延伸到日常生活,严密的“宿舍管理”纪律置工人于“福柯式的’全景敞式空间’”,没有任何个人隐私可藏。工棚有人把守,外人免进,内人白天工作自不待言,夜间必须限时归宿,也少有外出可能。应该说,今天中国大城市的“工棚”还是比过去进步了,像1990年代初深圳等地曾流行“拘禁式工棚”,发生过火灾时因工棚被锁、导致许多女工被烧死的惨剧。如今除了矿山与乡村工业时有“窑奴”新闻外,信息发达的大城市应该没有这种奴工式的工棚了。当然,潘毅等人也指出了“宿舍劳动体制”的另一面:由于工人聚居一处,容易造成集体抗争的条件。南非也同样如此。这大概也就是种族隔离制度后期当局对“流动工人”家居化趋势没有认真阻止的原因之一。但是由于中国对自主工会的严禁远甚于南非,所以当局对此似乎并不怎么担心。

    而“工棚现象”给中国“农民工”造成的痛苦,则不亚于南非的“宿舍劳工”。恰恰就在副市长宣称农民喜欢做“两栖人”的重庆市,2007年的一项调查中有5%的男性民工坦承自己找过“小姐”。如果不是问自己,而是一般地问在长期离家状态下打工者会如何,则男性民工中21%答“找小姐”、18%答“整夜睡不着”、18%答“喝酒麻醉自己”、25%答“看黄色录像”或“讲黄色笑话”;女性民工中19%答“拼命干活发泄”、5%答“强忍着”。调查还显示,已婚夫妻打工而长期两地分居时,24%的男性、33%的女性“整夜睡不着”。39%的男性、55%的女性民工通过“给家里打电话”来度过漫漫长夜。调查报告指出“性压抑已经成了民工感情生活的一大痛楚。”许多犯罪都与此有关。

    而更严重的是“两栖人”现象在乡村也造成了“留守”人口的灾难和社会伦理危机。2008年4月媒体报道了云南镇雄县某村一无赖竟轻易霸占村里10余名留守妇女,结果被赶回来的打工丈夫们私刑毒打致死的新闻。此人貌丑人穷,无权无势,而竟能如此,遂成新闻。那些更“出色”的人如果这样,还是新闻吗?近年来有关乡村急速“老龄化”、妇女自杀率畸高和家庭危机的资料已经不胜枚举。尤有甚者,中科院北京基因组司法物证鉴定中心2005年共做了3000例左右的亲子鉴定,其中非亲子比率达22.6%,而农村例子中非亲子率更是“有点惊人”,高达将近50%!这虽非一般性抽样,城乡各自的比例也并不反映社会现实,但城乡之间的比较,再联系关于近年来乡村家庭危机的报道,也可见问题之严重。

    经济上“宿舍劳工”制度之弊也甚于南非。中国与南非都把“流动工人”视为“有退路”的人,不承认他们有失业问题,把他们视为优化城市经济的调节器和规避经济危机的减压阀:经济繁荣了就招他们来打工,萧条了就打发他们“返乡”,年轻力壮时出卖青春,年长体衰就让他们“归田”终老。国家既没有社会保障“负担”,他们在城里住在严格管束下的“军营”,又不会给上流社会“添乱”。不少人认为这是我们独具的“优势”。但是这种“优势”只有在他们保持“宿舍劳工”状态时才能实现。南非黑人劳工既然已经大部分家居化,这种“优势”自然就只有在中国保持得最典型。

    果然在2008年经济危机发生后,中国出现大批“农民工”“返乡”之潮。在预先假定农民工可以把“回乡种田”作为“退路”的情况下,善后工作显得漫不经心:工人没有得到被解雇的事先通知,没有缓冲期,没有遣散费,甚至有的欠薪都未付。农民工的“社保”也宣告失效,他们如果不“退保”,预扣的工资就没了……。在正常情况下,我国的“宿舍劳工”同样比其他条件类似的租房民工处境更差,他们不仅无法有正常的家庭生活,而且也削弱了他们在劳务市场上的讨价还价能力:因为一离开企业就无处安身,他们事实上无法“待价而沽”、“择木而栖”,而只能在接受任何条件留在企业里和离城返乡二者间作出选择。

    当然,无论南非还是中国,事实上“流动工人”家居化都是无法遏制的趋势。尤其是这种趋势具有自我强化的特点:只要初步的家居化生产了新一代人,他们就更不能忍受那种都市“贱民”的身份,因而会更加强烈地推动维权。中国在这方面只是比南非晚走一步而已。南非因为像索韦托那样的大型黑人聚居区是被官方承认的,国民教育体系也覆盖了这里。虽然财政投入无法与白人教育相比,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进行的是白人统治需要的“奴化教育”,但仍然培养出了种族隔离制度的掘墓人。正如南非左派学者海因.马雷指出的:“索韦托的孩子”普遍受过教育,比老人更不能接受种族隔离了,这是这个制度终于维持不下去的重要原因。

    而中国公共财政对教育的投入不仅也存在着众所周知的城乡不平等,而且由于官方从不承认都市中的“暂住者”社区,“民工子弟”长期成为国民教育体系的死角。近年来这一情况虽有所改变,但“居住歧视”仍然导致了事实上的教育歧视:由于长期独生子女政策使都市户籍人口结构变化,为他们服务的中小学资源出现大量过剩,目前的政策倾向于利用这些过剩资源接纳“民工子弟”。但是这些学校距离民工居住的“分散索韦托”大都非常远,如果不允许民工就近居住,学校又不搬到“分散索韦托”附近,民工子弟仍然难以上学。更何况中国升学考试的户籍资格仍然森严。因此中国“民工子弟”受教育的问题如今仍比南非索韦托黑人受教育的问题严重得多,大体上相当于南非外籍劳工子女的受教育状况。

    尽管如此,中国的“民工子弟”仍然在成长,而且与南非“索韦托的孩子”一样,将成为冲垮身份壁垒制度的重要因素。

    中篇三:南非与中国如何“清除贫民窟”

    南非与中国如何“清除贫民窟”:索菲亚事件与深圳大“梳理”

    早在19世纪,蒲鲁东所谓贫民窟是“资本主义的罪恶”的说法就曾遭到恩格斯的驳斥。恩格斯指出:穷人“一般总是住在恶劣的、拥挤的、不卫生的住宅中”,这“不是现代(按指资本主义)特有的现象;它甚至也不是现代无产阶级遭受的一种和以前一切被压迫阶级的痛苦不同的特有的痛苦;相反,它几乎是同等地伤害到一切时代的一切被压迫阶级”。显然,恩格斯并不认为“贫民窟”为“资本主义”所独有。

    那么,“现代”即资本主义在住宅问题上真正独有的弊病是什么?那恰恰是为上流社会的需要而强拆“贫民窟”,使得城市主城区穷人“本来就很恶劣的居住条件”也被剥夺!请看恩格斯怎么说:“现代大城市的发展,使某些街区特别是市中心的地皮价值人为地提高起来,往往是大幅度地提高起来。原先建筑在这些地皮上的房屋……就被拆毁而改建别的房屋。首先遭到这种厄运的就是市中心的工人住宅,因为这些住宅的租价,甚至在住宅中挤得极满的时候,也永远不能超出或者最多也只能极缓慢地超出一定的最高限额。于是这些住宅就被拆毁,在原地兴建商店、货栈或公共建筑物。”“结果工人从市中心被排挤到市郊;工人住宅以及一般小住宅都变得稀少和昂贵,而且往往是根本找不到。因为在这种情形下,建造昂贵住宅为建筑业提供了更有利得多的投机场所”。

    恩格斯以当时法国奥斯曼伯爵“清理贫民窟”建设“美丽巴黎”的“大拆迁”为例,痛斥说:“波拿巴主义曾以自己的欧斯曼为代表在巴黎大规模地利用这种趋势来欺诈勒索,中饱私囊。”但恩格斯说这种现象不仅在法国、而且在“现代”各国都很通行。这个结论却有点误差:事实上在民主政治下的市场经济中,典型的“奥斯曼现象”很难产生。也正因为此,在许多这类国家中,都市主城区一直存在着穷人社区(也就是南非白人嘲讽的“无序城市化”)。而法国的奥斯曼现象则是第二帝国“波拿巴主义”破坏了共和民主规则的结果。实际上就在法国也是特例。在第二帝国崩溃后,法国仍然在进行以协议拆迁为基础的城市改造,但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用铁腕手段对付穷人的“大拆迁”。

    显然,这样“清理贫民窟”并不是“资本主义”的通例,而是在专制政治下搞“原始积累”的通例。在当代能够这样做的,也就是中国和民主化以前的南非最为典型。

    如前所述,“流动工人”争取家居化,在南非和中国都是个难以遏制的潮流。而在没有福利房又买不起商品房的情况下,穷人的家居化无论是自建还是租住,自然都无法追求“高雅”。他们所住的自建棚户与廉租私屋通常都被视为“贫民窟”。近年来我国一些论者认识到在国家不提供住房保障的情况下“清理贫民窟”之不人道,又觉得“贫民窟”之称不好听,建议改称“平民区”、“和谐社区”乃至“待富区”。其实,“贫民窟”之称是不好听,但“贫民窟”(slum)这个词也绝无“侵犯产权”的意思。笔者曾指出:slum的原意是“背街小巷”,后来引申为贫民区时一般也是指合法的穷人家庭社区。联合国人居署(UN-HABITAT)把那些建筑密度高、没有自用自来水、没有卫生间的家庭户都算作“贫民窟”,如果按这个标准,2000年中国城镇户籍人口有多达39%属于“贫民窟住户”。而外来人口由于“家庭户”本身比例就小(集体宿舍即dormitory历来不算是贫民窟的),住在“贫民窟”的比例反而更低。而在一般国家,贫民窟这个称呼只能使人同情于贫民,并问责于政府促其施以援手。说是有损于“国家(应该说是官家)形象”容或有之,说是有损于贫民则纯属无稽–难道对他们犁庭扫穴、毁“窟”逐人反倒有利于他们?

    而在南非与中国则相反,两国都不承认有什么“贫民窟”。却有所谓“违法擅占”(南非)和“违章建筑”(中国)的说法,其实都是像姚洋先生那样指责这些穷人“侵犯产权”。但是slum这个词如前所述,并无“违法擅占”与“违章建筑”之意。在英语中一般用另一个词称呼那些“非法占地私搭乱建”的棚户,即Squatter。姚洋先生与中国、南非两国当局显然是把那些他们想赶走的穷人贬成squatter,于是就有理由对其采用铁腕“城管”手段了。

    但是正如上文所分析的,squatter之说如果在那些对穷人搭建房屋比较“宽容”的民主国家还有点儿来由,在中国与南非这样的国家,“穷人的圈地运动”、“开发商为穷人让路”这种被称为“拉美病”的现象根本不可能存在。事实上,这两国的连片(个别户另当别论)穷人居处,可以说是slum,但基本不可能有squatter。

    在南非,索韦托的黑人聚居固然是当局认可的,就是在“白人城市”中那些遭到“清理”的很少几处黑人社区,如下文提到的约翰内斯堡市内的索菲亚镇和开普敦市内的第6区,实际上也是白人开发商建造的。以约翰内斯堡市中心以西约4英里的索菲亚为例,当地原来被安排为白人下层居民的居住区。一家房地产公司在此为“穷白人”盖了成片的低标准住宅。但是市政当局说这些住宅“不达标”,不配给白人住,拒绝提供市政服务。穷白人因此被安置到别处。房地产公司不愿受损,便把这些房子贱价卖(租)给了打工的黑人,由此形成了5万多人口的黑人贫民区。这无疑是名副其实的交易,与“擅占”毫不沾边。

    而中国连“索韦托”都没有,更不可能出现“农民工”“擅占”的社区。他们如果不住集体宿舍而是自找住处,一般都是租房,从当年北京的“浙江村”、“河南村”到深圳的“安置区”,乃至各地都有的“城中村”,无一例外。中国的大城市实际上也存在着棚户区,尤其在所谓的“城乡结合部”往往还形成一些“棚户地带”,从建筑类型讲毫无疑问就是“贫民窟”。但即便这些棚户一般也是户籍居民盖的,外来打工者只是租用。有时户籍居民干脆只是出租地面,坐地收钱,让打工者自建棚户,那也是租用,而非“擅占”。像印度和拉美那样穷人占用“空地”盖房几年后就被视为“业主”这样的便宜事,哪里能落到南非与中国的这些“弱势群体”头上?

    但是只要有权有势者说你“擅占”你就是“擅占”,说你“违章”你就是“违章”。所以在中国与过去的南非,要说“侵犯产权”的现象也多的很,但不是什么“贫民窟侵犯产权”,恰恰相反,是强拆贫民窟侵犯产权。我们可以看看两个案例:

    上文所述的索菲亚黑人本来平安无事地住了许多年,1950年南非当局想要开发房地产了,就宣称要“清除贫民窟”。但因非国大的反抗,1953年拆迁计划才开始实施,把该地黑人赶到了距市区13英里的地方重新“安置”。由于黑人抗拒,拆迁阻力很大,时断时续一直相持了两年之久。直到1955年2月9日,政府出动数千警察实行强拆,非国大以“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为口号发动抵制,又经几周的斗争后,政府终于得手。这一事件当时曾轰动国际舆论。人们纷纷谴责这种暴行。还出现了以此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如后来著名的南非进步电影《鼓》就是反映这次事件的。南非当局这次行动的理由就是索菲亚是个问题成堆的贫民窟。但是舆论认为,这并不能使政府的行为合法化。正如美国作家哈德尔斯敦指出的:“索非亚镇过去确实是一个贫民窟,在这儿居住过的人谁也不会否认这一点。但是改造贫民窟不能没收整个地区的财产。”而《纽约时报》在当局洋洋自得地宣布“胜利”后发表社论指出,官方的报道“就像是来自一个警察国家的报告,令人读了以后很不舒服。”索菲亚的废墟上后来建起了白人的社区,就名为Triomf(胜利),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图图大主教对此愤然说:这是“给我们伤口上撒一把盐。”

    除索菲亚镇事件外,这种“清除贫民窟”的举动还有不少,如1960年代博塔政府以类似强制手段拆除了开普敦黑人打工者聚居的第六区。这类行为留下了持久的历史创伤,索菲亚旧址如今竖着题为《驱逐》的壁画,而开普敦第六区则立有纪念碑:“过往的诸君:请记住世代居住在第六区的数千人,他们只因肤色而被驱离家园;请记住圣马可教堂和这个社区,他们曾抵抗了对第六区的毁灭!”

    而中国的“清理贫民窟”更是毫不留情,其清理的规模也是南非绝对无法相比的。1990年代北京清理“浙江村”、“河南村”和近年来清理“上访村”,乃至很多城市近年来对外来打工者集中的廉租私屋区即所谓“城中村”的清除,都可谓犁庭扫穴。仅深圳一地,最近几年就曾几次“开展规模空前的拆除违建行动”,仅2004年的一次,“官方消息称相当于搬走一座百万人口的中等城市”,号称“百万之众告别窝棚”。行动最壮观时“拆除量以日均5万余平方米的惊人速度向前推进。梳理所到之处,临时窝棚纷纷夷为平地,隐居其中的外来流动人员不得不四处迁移寻找出路。”市领导宣称:“我们不但要像梳子一样把这个城市的角落梳理一遍,甚至要做到用篦子的程度……”。清了“关里”,又清“关外”,拆之不足,还放火焚烧。号称“行政性纵火”!拆了窝棚还不算,严厉的“城管”剥夺了他们赖以为生的板车、秤杆,他们孩子上学的“民工子弟学校”也屡被查禁。

    即便这样,市里还是有漏网的“贫民窟”存在。2007年笔者在当地的一处漂亮的商品房小区墙外就看到山坡上龙眼树中隐藏着一片“家无四壁”不蔽风雨的窝棚。一个主人告诉我他来自粤西廉江县,在本市谋生已20年,一家人被赶来赶去,最后来此栖身。这里不仅无电无水,连地址也没有,家乡人有事,得打电话给他在市里的亲戚,亲戚再走来转告。当我要拍摄他的窝棚时他显得有些害怕。我说如果这里的状况被报道,你们会得到帮助的。他说哪里,如果报道出去,我们一家又会被赶走而无家可归了……。

    当地政府为这种做法找根据:

    一说城里的“城中村”是slum,拆除应该有补偿,而城郊的棚户是squatter,拆了就拆了。其实两者都是说不通的。首先国际上一般所谓“擅占”是指未经许可,说市里规划没有的就是“擅占”,这范围未免太宽。其实外来户租建棚户大都是基层政府允许、签过合同并且缴纳租金的。如果说违法也是基层政府违法,为什么不惩罚他们而惩罚穷人租户?正如有学者质疑:棚户“违法”存在有的已达20年,过去不拆(那时要用这些苦力)就是行政不作为,行政不作为造成的后果只让租户承受合理吗?而且“城中村”用于出租也未必是市里规划的,它与城郊棚户建筑质量不同,租金迥异,租用手续却大都类似,何以前者是slum后者就成了squatter?其实,“城中村改造”的补偿也是针对房主而言,对“流动工人”租户一样是无条件驱逐的,就他们而言所受待遇又有什么两样?

    二说原来允许,现在有新法规了,赶走他们就有根据了。但且不说以“红头文件”式的行政法规驱逐人是否合理,这类立法本来也只应禁止今后,不应追溯既往。

    三说这种“梳理”只是打击了“违法出租”的房主,租户只是搬家而已。这更是牵强:前述南非驱逐的索菲亚黑人也绝大部分是租户,因此把他们赶走也就不算驱逐了吗?

    四说“梳理”“外来人”得到了本地户籍居民的支持,那南非就更有道理了:“白人城市”驱逐黑人难道不是得到白人市民全力支持的?

    “梳理”的理由只有一个是令人同情的:有官员说深圳对外来工实际上在全国是最宽容的,正因为如此才涌进来这么多人。而小小深圳不可能容纳全国的穷人。的确,全国都在驱赶穷人而只要求深圳容忍棚户,确实有失公平。但是,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其他地方也应当扩大容忍、从而减轻深圳的压力呢,还是连深圳这“唯一容忍地”都取消,全国一致地驱逐他们?

    其实当地不仅“梳理”了棚户区,“城中村改造”也赶走了大量“农民工”,甚至市里正式建立的专门安置打工者的“安置区”,也是说驱逐就驱逐。深圳当年大兴土木时大量使用“流动工人”,为了不让城里出现“贫民窟”就在当时的城外设置了几个“安置区”,容纳了大量的外来工,实际上也就是深圳的“索韦托”。它们不仅法律手续齐备,而且曾经被广泛宣传过。如“冬瓜岭安置区”,1992年“经福田区建设局、国土局批准,在福田区莲花山冬瓜岭地域新建暂住人员安置区”,官方报道称为成功解决打工者居住问题的“冬瓜岭模式”,号称“外来人的安乐窝”、“外劳的乐土”。全国各地还来人参观学习。然而,城市建好了,官府顿时翻脸,打工者就成了多余人。政府要在这里给官员盖“福利房”(为了官员的“福利”而把穷人扫地出门,这应该是最典型的“负福利”了。)于是1998年5月27日出台“深府(1998)101号”文件宣布:“福田区冬瓜岭安置区,划给市住宅局作为福利房建设用地”。当年8月18日,“五家职能部门在冬瓜岭安置区强制实施联合执法行动”,制服了抗议者后,“拆违”15万平方米,一举驱逐4万人。9月11日《深圳商报》头版头条就宣称:《没有拔不掉的“钉子”》!

    与南非的做法相比,我国上述驱逐“流动劳工”的做法有几个特点:

    第一,规模更大、手段更严厉。南非的索菲亚镇事件驱逐了几万人就骇人听闻,比起深圳一次“梳理”百万人简直太小家子气了!索菲亚驱逐持续数年才得手,而深圳仅4个月就大功告成;南非也就出动警察拉人,深圳还发明了“行政性纵火”!南非的被驱逐者嚷嚷得举世震惊,又是拍电影,又是纪念碑,而深圳正如评论者所言,毫无组织资源的被驱逐者出现了“百万人的失语”!

    第二,驱逐范围没有限制。南非自从取消“西部区”建立索韦托,把黑人从“二环外”赶到“四环外”以后,基本就不再向外赶了。后来驱逐的索菲亚、第六区等地基本上都是在主城区。索韦托这样的“安置区”很少被触动。而深圳是从“城中村”到“安置区”,再到“关外”原来宝安县的农村,只要被开发商看上了,政府“卖地财政”打上它的主意了,立马就“梳理”你没商量。

    第三,南非当局拆除索菲亚镇以后还是对这些黑人贫民进行了安置的,在“四环外”的草坪镇给他们新建了住房。而且据说他们在这里交的房租要比原来在索菲亚少。这当然不能掩盖这种驱逐造成的伤害:从“二环外”被赶到“四环外”,房租本来就不可能一样。而黑人的交通及生活成本都增加了,生活质量无疑也受影响。但是相比而言,中国的上述“梳理”行动却基本没有重新安置。有人公然表示,梳理行动就是要淘汰那些“不适宜于在深圳居住的人口”。据估计,三分之二的被驱逐者被迫离开了深圳,余下的进入了“游击战”状态。“一些人撤到月亮湾花园附近的山沟中、荔枝林里,以及被拆后的废墟上,又搭起了简易窝棚。”这些人的生存处境比索菲亚的被驱逐者不知悲惨多少!

    第四,随意性更大。南非立法虽是恶法,毕竟很少朝令夕改。就像“通行证法”虽坏,持了通行证毕竟就不会抓你。但就像我们有了“三证”逢到“敏感时候”还是会被“收容”一样,在“拆除违建”问题上当局也是随心所欲,今天自己设立“安置区”,明天又说那是“违章建筑”,横竖都是他有理。

    从来没有人认为“贫民窟”是令人羡慕的。南非黑人领袖曼德拉曾描述约翰内斯堡的一处黑人贫民区亚历山大:“那里的道路什么也没铺,脏乱不堪,饥饿、营养不良的儿童半裸着身子四处乱跑,空气中混合着浓浓的煤烟,几户人家共用一个水龙头,路边水塘里的死水散发着恶臭,由于根本没有电,亚历山大被认为是一座’黑暗城镇’。夜间步行回家非常危险,……邪恶暴力经常发生,生命在这里是廉价的,夜里经常发生动刀动枪的暴力事件。”

    没有人会对这样的状况表示满意。但是连这样的穷人区也不放过而要驱逐之,难道不是更加残酷吗?因此面对白人当局的“清理贫民窟”,南非的黑人精英都非常强调黑人在贫民窟的居住权利,倡导他们的维权斗争:曼德拉就指出:“尽管亚历山大的生活像地狱,但这里也是个致富之地,作为南非为数不多的地区之一,非洲人可以在这里积累私有财产,经营自己的产业。在这里非洲人不必向白人城管当局磕头。亚历山大是一片希望的沃土,见证了我们的人民冲破约束,成为城市永久居住者的历程。为了让非洲人留在农村或在矿上打工,白人政府坚持认为黑人本质上就是农村人,不适合城市生活。亚历山大尽管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它却戳穿了这种无耻的谎言。其居民来自各个非洲部落,完全适应城市的生活和政治意识。城市生活有利于抹掉部落之间、种族之间的隔阂。”

    让我们也听听这些话吧!

    中篇四:南非与中国的“二元土地制度”

    只许官“圈”,不许民卖:南非与中国的“二元土地制度”

    经济腾飞的要素一是人力二是土地。而对人的束缚与对土地的束缚通常二位一体。尽管笔者并不认为土地这种特殊资源可以确立所谓“百分之百的绝对私有权”,宪政民主国家在公民授权的基础上为公益目的、作为公共服务行为对土地权利实行一定程度的干预也是正常的。但是那里“群己权界”是明确的,民主体制使“公权”不会被“私用”,而自由体制下界属个人的那些“私权”(其中当然也包括在结社自由基础上形成“集体”以及退出“集体”的权利)也不会被没收。只有“低人权国家”会把管制土地当作“原始积累”的手段,对老百姓实行强制性的“被集体化”以适应“圈地运动”、“卖地财政”和“空手套白狼”的需要。

    在这方面,南非土地制度中一直存在英国传统与布尔传统的冲突。17世纪布尔人在南非最初实行的是土地国有名义下的租让农场制,即政府出面任意征用土著人土地后,按种族身份特权“租”给布尔农场主使用。这种制度完全无视黑人的土地权利,特别便于白人国家圈占黑人土地,它与当时的黑奴制并行,成为布尔人原始积累的主要手段。但是它也造成地权不明晰,妨碍自由资本主义的发展。

    19世纪英国占领开普殖民地后,在推行废奴改革的同时也试图进行土地私有化改革。1813年就宣布废除任意圈地的混乱制度,国有土地不再按身份批租,而是在市场上公开拍卖,价高者得。拍卖后土地即为私产,可以自由交易。这种“以买卖代替征用”的私有化土改主要有利于拥有资本的英裔,但其只认货币不论身份的私有制逻辑如果延伸下去,则黑人也将有可能购置地产,而白人国家将不便强征。因此这一改革受到布尔人的强烈抵制,一直难以推行。1828年英国殖民当局又颁布“关于改善霍屯督人和开普其他自由有色人处境”的第50号法令,规定黑人可以自由迁徙,有权购买和拥有土地。这一举措更惹恼了布尔人,他们因此大量离开开普地区向北迁徙,并建立摆脱英国统治的两个布尔共和国,最终引发了布尔战争。

    但是英国战胜后为安抚布尔人,却不再坚持自由化土改。因此后来南非实行的仍然主要是战前布尔人的制度。如1894年的格伦格雷法规定:黑人实行部落传统下的份地制,在主要的好地都被白人国家圈走的情况下,该法伪善地在余下的黑人地区实行“平均地权”,规定部落必须保证黑人家庭拥有份地,但每份不超过10英亩,一家不能拥有多份,份地不能买卖。禁止白人把土地租给黑人。

    1910年南非联邦建立后,英国传统与布尔传统仍然在土地问题上博弈,并在争论中通过1913年、1936年两个土地法,最后形成了一种“二元的土地制度”:在“最终实现南非白人国家所有”的大框架下,一方面,白人社会内部基本上按英国传统建立了适应市场经济发展的实际上的私有地权制度。另一方面对黑人却强化了部落集体下的家庭“份地”平均使用制,不仅取消了1813、1828年英国人土地私有化改革时许诺的黑人购买、拥有土地的权利,严格禁止黑白间的土地交易和租佃。白人农场主可以雇黑人劳工,但不能向黑人出租土地。在工业化与都市化过程中大量放弃了农牧业而转变成市民的白人,其土地可以流转给其他白人农场主,或流转给国家用于项目开发,但决不能流转给黑人。而在黑人内部,当局也只承认部落土地所有制,不承认黑人家庭的私有制,并以法律“限制个人对土地的权利”,“限制个人土著土地拥有量”。

    同时,即便是对这些黑人部落区保有的土地,国家也可以随意征用来搞开发。使用份地却没有所有权的黑人家庭也好,白人国家安排的黑人家园自治机构也好,都不能对白人国家的意志说“不”。

    这样一种土地制度中的“二元结构”给南非白人当局带来两方面的好处:

    一方面当局得以用部落身份束缚黑人,即便黑人长期在城里打工,也得不到市民的权利,同时又以黑人都在其部落内拥有份地为理由,把所谓保障的责任推卸给黑人部落,否认国家对他们的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责任。在所谓“有序城市化”的名义下,经济繁荣时让他们进城卖苦力,一旦遇到萧条就把他们视为城里“多余的人”,竭力把他们赶回家靠部落份地生活,以此一次次地把危机的打击转嫁到他们身上。

    另一方面,白人国家以防止“黑人无地”为由伪善地维持黑人部落集体所有制,但国家却可以凌驾于“集体”之上,利用不承认黑人土地私有权的方便,任意廉价征地,把黑人从一块又一块的故土赶走。因此,南非一方面从来不存在所谓黑人内部“土地私有自由买卖”造成“土地兼并”的问题,但白人国家“兼并”黑人土地的问题却比任何“土地私有制”国家都严重。当1936年南非土地关系最终定型时,占总人口78%的黑人只有南非13%的土地,而不到18%的白人(含白人统治的“国家”)却拥有全国土地的87%。

    这样的土地制度如果没有全球化的市场经济背景,也就与中世纪差不多,不会比自由化的土地制度更有优势。但在现代资本主义已经达到的水平下,资本与技术的全球流动却使南非成为当代世界上“圈地运动”的典型地区,除了后来的中国,大概全球没有哪个地方像南非那样,一旦哪个投资项目取得了政府的同意,就可以随意拿到土地、进行低成本征地拆迁、赶走原住民。可以任意划拨的廉价开发土地与任意驱使的黑人劳工成为南非在全球化背景下“招商引资”的两大“优势”。由于既没有“钉子户”,所谓的“交易费用”也很低,南非的城市化用地与基础设施用地都比民主国家阔绰很多。她的大城市美轮美奂,大规模基础设施的建设也令人印象深刻,乃至十分“超前”。如前所述:南非尽管白人普遍有车,但由于多数黑人贫困,全国平均私车拥有率与发达国家相比并不算高。但南非的高速公路建设在1960年代前后就迅速发展,到1980年代这个高速公路系统规模仅次于美国和德国居世界第三,比英、法、日等发达国家都多。

    民主化以前南非的这种二元结构的土地关系,在今天世界上最为相似的大概就是“经济奇迹”年代的中国了。我国改革前靠“人民公社”这种“被集体化”进行“社会主义原始积累”,改革后农民可以退出土地集体经营,但仍然无法退出地权“集体所有”,这种“被集体化”因而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中又发挥了更大作用。目前中国土地制度最突出的特点是:“只许官圈,不许民卖”。官府可以任意圈占土地,而农民则不能处置他们的“份地”。尤其在涉及改变用途时更是如此。笔者指出这就导致了土地问题上的“尺蠖效应”:如果“保护耕地”之说得势,上面就会更加严禁农民自愿售地,但官府圈地仍然是想圈就圈;如果“无需保护”之说得势呢?那官府就会更加狂圈土地了,但农民却仍然不能自愿售地。南非的土地制度最基本的特征也是这样。只是他们的黑人相当于我们的农民,而他们的强制性“部落所有制”相当于我们的强制性“集体所有制”。

    当然有人说,白人南非规定黑人必须保持“部落所有制”而不许私有土地是用心险恶,是要抢黑人的土地。而中国官府规定农民必须保持“集体所有制”而不许土地私有是出于好意,是怕农民不知惜地、胡乱买卖沦为“无地农民”。我曾指出对于这种说法最好的判断就是:假定你真的关心农民竟然胜过农民关心他自己,担心农民鼠目寸光可能会自断退路,我说农民没你想像的那么傻,也说不服你,那么好吧,你可以管制农民卖地,也就是“农民如果想卖,未必就可以卖”。但你能不能至少把地权归农实行一半,同意“农民如果不想卖,就可以不卖”呢?如果做不到这一条,遏制不住“圈地运动”,又何谈什么防止“无地农民”?假定你真的希望农民在涉地事务中增加“集体谈判能力”而害怕他们一盘散沙受人欺负,那更简单:为什么不允许他们自组农会?其实制度的逻辑要比那难以猜测的“用心”更重要。一种官府权力不受制约、而百姓权利不被承认的制度安排无论初衷多么良好,结果都是可想而知的。

    这一点可以从南非“黑人家园”建设中汤姆林森土地改革的失败看得很清楚。事实上南非当局尽管搞“圈地运动”的铁腕十分了得,但为了维持“流动工人”制度、防止黑人“无序”地进入城市,他们也希望以一小块份地拴住黑人,而防止他们放弃土地,完全脱离“黑人家园”。为此,负责规划“黑人家园”建设的汤姆林森委员会于1950-60年代之交实行进一步强化土地管理的改革。除分流部分黑人在“家园”离土不离乡地就地进入“地方工业”外,务农黑人的土地要重新分配,而且规定用途,农用地不得放牧,牧用地不得种粮,更不得随意改作农牧以外之用。这不是也打着防止黑人“无地”的旗号吗?但是黑人并不领情,他们使用土地的自由被进一步约束,自觉受到损害,纷纷起来抗争,一时南非大有处于“农民起义”之势。终于使这一“改革”流产。

    应该说,从黑人只有南非13%的土地这个比例看,南非白人圈占黑人土地的情况要比我国的“圈地运动”更严重。这无疑是300年种族压迫留下的最严重后果之一。南非民主化以后它仍然是个严重的后遗症,民主南非新政府为了解决土地问题仍然面临艰巨的任务。但我国改革后仅30年,实际上“圈地”的狂潮起来还是在1992年以后,至今不过十多年,而“失地农民”已多达7000多万。另据权威估计,这一数字到2020年将达到1亿人。显然其速度要比南非几百年的圈地快得多。南非早年掠夺黑人土地的规模大,主要是因为农业时代南非布尔人大农牧场的发展。中国则没有“市民农场”,国营农牧场也并非农业的主体,所以农业圈地以往并不发达,“圈地运动”主要以建设用地为主。但是近年来中国以“规模经营”、“现代农业”为名的强制圈地却势头极猛,上千、上万亩甚至十几万亩的中国式“布尔农场”纷纷崛起,多次酿成惊人新闻。如2001年江西的“蒋巷事件”一举圈地5万多亩,而1998年山东沾化“中澳合资金角农牧公司”一次圈地竟达15万亩之多。由于有权力后台,这些事件虽经民众抗议、媒体曝光,却无法解决。

    进入工业化时代后南非农业圈地已渐停止,建设用地则由于南非过去圈占的“国有”空地尚多,在实行所谓“班图自治”后已不轻易向黑人部落土地伸手。而如今中国“征用”建设用地更要比南非随意得多,许多恶性事件,如定州事件、汕尾事件等都因此而发生。

    我国的“失地农民”很难定义,近年来的“圈地”在很多地方是利用户籍制度宣布“镇改街、村改居,农民变市民,土地变国有”来实现的。农民被宣布为“市民”后即不再是“失地农民”,但实际上他们是否找到别的职业,完全是个未知数。所以农民失地的实际规模完全可能更大。国外有研究认为,考虑到失地农民与未失地农民中土地使用不均、农业内部“二田制”、“公司加农户”等“规模经营”的发展,综合计算,到1990年代,中国农民实际土地占有的吉尼系数就已达到0.41,明显高于日本与韩国。有人甚至认为1988年中国农地调整前的吉尼系数为0.50,调整后仍达0.47,达到了台湾、埃及与埃塞俄比亚的水平。现在的情况当然更严重。

    而另一方面,所谓南非白人圈占了“全国土地的87%”其中是包括国有土地的。黑人保有的土地虽经掠夺,占国土比例不大,但其每户持有的份地绝对面积(约8英亩,即49亩)仍远远超过我国农民。而在部落份地制下,务农的“无地黑人”其实并不多,南非农村黑人与我国农民一样,面临的主要是土地不足,狭小份地下的农业比较经济效益极其低下,往往不足以糊口。

    有些人认为,印度、拉美乃至菲律宾等第三世界诸国城里出现大规模贫民窟是由于他们实行农民土地私有制,土地自由买卖造成“两极分化”,使大量“无地农民”涌进城市。南非种族隔离时代的理论家,如下文还要提到的汤姆林森,也是以类似理由禁止黑人私有土地的。但南非、中国乃至上述各国的历史与现实并不支持这种说法。印度、拉美确实有土地集中、无地农民众多的问题。但这是历史上的强权掠夺所造成,并非“小农私有,土地买卖,两极分化”的结果。而且近几十年来这些国家虽然没有搞激进土改,但土地集中程度还是不断下降的。过去他们的“无地农民”比现在多得多,但城里贫民窟却远没有现在的规模。显然,只要农业比较效益低下,无论什么“所有制”下农民都会产生进城动力。而城里如果对他们不排斥,他们进入的门槛更低,进入人数也会更多。印度、拉美的问题在于:这时假如经济发展速度跟不上,农民进城后哪怕并不比他们进城前差,但只要其就业水平与收入不能很快提高,国家又无法提供足够的福利保障,贫民窟就会变成一种长期存在甚至日益严重的“城市病”。但是农民进城后生活并不能一下子赶上一般市民,因此会暂时栖身于“贫民窟”,这其实是城市化的普遍现象。种族隔离时期南非“白人城市”没有贫民窟,不是因为他们强制黑人搞“土地集体所有”取得成功,而是因为他们只许黑人住在索韦托那样的地方,而中国的城市“没有贫民窟”如果是因为“土地集体所有”,那些严酷不亚于南非的“收容”、“城管”、“暂住证”与“梳理”,难道都是吃素的?

    中国的“新农村”会重蹈南非“黑人家园”的覆辙吗?

    中国与南非有相似的“流动工人”制度、“有序城市化”政策与二元土地制度下的强制圈地拆迁,同样也带来了类似的后果,即在靠“全球化加低人权优势”取得经济高增长的同时,农村危机日益严重。而“流动工人”家居化又威胁到“有序城市化”的未来。于是,中国为了排斥所谓的“西方城市化模式”,南非为了拒绝“无序城市化”,都在国家投资下实行了某种乡村复兴计划、以图继续把农民(黑人)留在农村,或者至少维持那种让他们进城打工但不安家的模式。

    南非为此从1956年起动了“班图斯坦”发展计划,后来改称“黑人家园”建设,一直持续到1990年代初。这一计划的提出者弗雷德里克.汤姆林森,是南非著名农民问题专家,比勒陀利亚大学农业经济学教授。1950年代,马兰政府委派他组织考察团,经过几年调研、出版了多达17卷的考察资料后,于1956年提出“班图斯坦”发展计划的报告,即后来被认为是种族隔离制度最重要理论依据的《汤姆林森报告》。

    汤姆林森提出:黑人乡村的现状十分糟糕,使得黑人纷纷进城打工。“如果不采取措施制止黑人涌入城市,至本世纪末城市黑人人口将达1500万”。这将造成美国式的黑白混居和“可怕的贫民窟”。但他认为徒言禁止是无济于事的,为此他说了许多关心黑人发展的话。曼德拉后来评论说:汤姆林森“提倡黑人和白人彼此独立地发展,为此报告建议在非洲人居住区实行工业化,声称不为非洲人提供在自己居住区的发展机会的班图管理体制注定要失败”。然而,尽管曼德拉也承认汤姆林森报告中关于发展黑人区经济、改善民生的话并非一无是处,但是对这个主旨在于阻止黑人进城定居的计划,他在总体上的谴责十分严厉。他痛斥说:“越来越多的非洲人已经从农村搬到了城市,而政府的政策仍是想把非洲人圈在民族部落里。”

    汤姆林森的办法总的来讲一是加强管制,二是增加投资,企图经过一系列措施使“班图斯坦”能够“自立”,不要与白人城市搅在一起。在经济上,他首先强调要改革土地制度。他指出南非要求黑人实行的部落土地所有制有弊端,但他提出的改进不是要把地权给农民,而是相反,他要求国家更严格地管制黑人部落的土地。“汤姆林森报告”承认班图地区的农地只能维持五分之一黑人的正常生活,其余黑人要从非农就业中找出路。但是为了防止黑人“无序地”流入城市,打搅白人的安宁,必须给黑人开辟“独立发展”的道路。办法是:一方面通过招商引资在当地发展非农产业,使一部分黑人能够离土不离乡地在班图区域内的小城镇与“地方工业”(localindustries)中谋生,另一方面通过严格的土地管制保证那些仍然务农的黑人每户使用8英亩左右的“经济规模的份地”(economicplots),对这些土地实行规定用途、每户一份,禁止流转,把黑人束缚在土地上,防止他们中出现自由分化并产生无地流民。

    农业以外,汤姆林森建议大力实施“工业分散化”计划。在后来的实践中它包括“边境工业”和“增长点”两项内容。“边境工业”设在“黑人家园”旁边,黑人劳工每天或最多每星期往返一次。1960年代以来这一安排大体上以每年增加7000-8000个就业机会的速度发展。1970年代起南非又开始在黑人家园内部发展工业“增长点”,以财政资助与各种优惠鼓励内外资企业到“黑人家园”投资设厂,就地利用“离土不离乡”的黑人劳动力。在“资助班图斯坦发展经济”的口号下,南非先后成立了“班图投资公司”和“科萨开发公司”专门为黑人家园招商引资,到1974年6月,南非的116家公司和外资11家公司已经在黑人家园建立了工厂。这些离土不离乡的黑人劳工工资很低,据说要比他们在“白人地区”打工的工资低64%,因为那时“白人地区”已经有了黑人合法最低工资的规定,可是在“自治”的“黑人家园”这些规定可以不生效。

    同时,报告还建议国家大量投资改善班图地区的交通、水电、教育、卫生等公共设施,以便能够留住黑人。汤姆林森指出这需要很大的预算开支,但与让黑人“无序城市化”对白人社会的冲击相比,这些钱应该花。

    在政治上,南非政府宣称“黑人家园”应该保留他们的“优秀传统”,维持酋长统治,不要学白人搞什么民主。为此南非不但在过去的布尔人征服区保留土王,还在过去英国人治理的开普地区黑人区废除了议会,恢复了土王,这种“强调部落制和传统领导的重要性和生命力,把这些东西奉若神明的班图管理体制”得到不少黑人传统酋长的支持,却受到以曼德拉为代表的黑人民主力量的坚决反对。曼德拉指出:“人民要民主,政治领袖身份要建立在功绩之上,而不是建立在出身之上,班图管理体制是使民主倒退。”

    在文化上,南非在“对土著人的语言、传统、历史和他们与之共同发展的部落集团的尊重”的旗号下对“黑人家园”实行文化隔离,防止黑人接受所谓“英国殖民者宣传的”人权、民主思想,并大力扶植“因杨扎民族运动”、“祖鲁文化复兴运动”之类的部落“传统复兴”组织作为“家园”“执政党”。这些“党”大都以保持传统特性为号召,极力阻止“西方价值”侵入黑人部落,并与南非白人政权合作,以专制的“黑人家园”和“白人内部民主”相分离的形式维持种族隔离。

    南非当局的最终目标是使黑人家园“独立”,因为南非没有中国那样的“农村户口”,要想让黑人在城里为白人打工又不给予定居权和国民待遇,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他们成为“外籍劳工”。为此南非不但于1970-80年代先后炮制了特兰斯凯、西斯凯、博普塔茨瓦纳和文达4个黑人家园“国家”,还要求进城打工的黑人保持与“家园”的联系;黑人家园当局则向大城市派驻主管本部族黑人劳工事务的代表机构。白人国家把占黑人半数以上的城镇黑人,即在“白人地区”打工的黑人都划归10个黑人家园,这些家园“独立”后他们就成了外籍劳工。1970年,各黑人家园共有1503万人,其中在“白人地区”打工者及其家属为800.3万,占法律规定的黑人家园总人口的53.6%。黑人劳工占“白人经济”使用的劳动力的79%。黑人家园制度与流动劳工制度二位一体,使“家园”成了黑人廉价劳动力的供给地和耗尽青春的黑人劳工的最终归宿。

    然而,汤姆林森计划在实行中困难重重。首先是黑人抵制。如前所述,汤姆林森要求强化土地管制的“土改”受到强烈反对,“收地拆房盖新村”式的“重新分配”被视为强制拆迁,多次导致黑人农民的群体性抗争。在工业方面,尽管有种种优惠,可以转移污染,可以利用更廉价的劳动力,但是“工业分散化”与黑人家园工业化计划总体上还是收效甚微。南非在“家园”扶植的酋长专制制度腐朽低效,大量财政支持被他们用来给自己发工资和兴建各种华而不实的政府建筑、公共建筑和“路边村”之类的“形象工程”、“政绩工程”,投资效率很低。同时黑人劳工对这种收入低、待遇差的“离土不离乡”就业方式不感兴趣。特别是在后期,由于城市黑人斗争的成果,在“白人地区”尽管仍受歧视,他们还可以组织工会,有最低工资和一些保障,但在“自己的”酋长统治区他们连这些都没有。因此他们不但仍然愿意进城打工,也仍然希望把家庭迁入城市。他们强烈反对归属于任何“黑人家园”,反对当局把他们遣返回“家园”的任何企图。

    南非在建设“黑人家园”方面开支巨大,而且开支的增长十分迅速。1988-1989财政年度南非政府对10个“黑人家园”的财政补贴总额超过69亿兰特,而下一财政年度更达到85.1亿兰特,当时合34亿美元。实际价值相当于2006年的59亿美元。按各“黑人家园”的总人口计,人均达到356美元。与之相对比:2006年中国国家财政为“三农问题”据说投入了3397亿元人民币,“三农”投入的概念要比“新农村建设”投入宽泛,就算两者是一回事,这笔钱合416亿美元,按农村人口计人均46美元。可见南非国家财政对“黑人家园”建设的投入要比中国国家财政对新农村建设的投入大得多。

    但是,由于“黑人家园”建设的思路是:“宁可给补贴,绝不给权利;’家园’虽’独立’,黑人失人权”,它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改善黑人权益、达到种族平等,而是为了借助黑人中的“传统”势力来约束黑人使之留在农村,使城里的打工黑人变成“外籍劳工”而失去在城里安家定居资格,强化“35岁前住单身工棚,35岁后回乡终老”的状态,甚至企图让城居黑人倒流回乡。这样的目标不可能受到黑人欢迎,在“家园”建设中政府倒确实是“主导”,但黑人不可能成为这种建设的“主体”。“黑人家园”建设前后持续了30多年,尽管也搞了不少工厂,建设了许多基础设施,如道路、机场、水库、政府建筑、医院、中小学,乃至大学,但“黑人家园”经济上仍然不能自立,仍然日益成为“留守人口”构成的衰败社区,黑人仍然涌向城市,并且把家庭也带进来,而“黑人国家”的“独立”在国际社会的抵制下更无人理睬。

    正是由于这些“形象工程”花钱多而效果差,被不少白人纳税者视为负担,成为他们改变态度倾向于支持取消种族隔离的原因之一。

    中国的“新农村建设”提法有久远的历史,在改革前的“学大寨”运动中就有过这个口号,但是在2005年重新高调地提出“新农村建设”时,其内在动因其实有两个:一是由于此前(尤其在“非典”事件中)暴露出农村教育与医疗危机严重,社会上出现要求国家财政承担责任、为农民建设普惠性公共服务体系的呼声,这个意义上的“新农村建设”,其实是改变过去对农村抽取“原始积累”、只取不予、竭泽而渔的做法,其原则是“多予少取”,其性质是弥补“欠账”而不是建什么“新村”,是实现普世公认的基本社会保障,而不是展现什么“中国独特的发展模式”,其内容主要是以教育、医疗为主的农村公共服务与社会保障建设。这个意义上的“新农村建设”势在必行,笔者过去也一直提倡,近年来在这些方面也取得了不少成就,这是应当肯定的。

    但是当时也有很强的另一种声音,那就是把“新农村建设”看成是与所谓“西方式”城市化、市场化、私有化相区别的“中国式道路”。当时一些“三农”专家著文极言“西方城市化模式”带来的“贫民窟”等问题如何如何恐怖,断言这条路我们走不得,并对如今“农民工”大量涌向城市的现象极表忧虑。他们这方面的说法与当年南非的“三农专家”汤姆林森对黑人进城的担忧十分相似,汤姆林森正是因此提出建设“黑人家园”,而他们也因此提出“新农村建设”,并且两者都自命为一种独特的发展模式。一些人甚至走向对此前农村改革给农民“退出权”的质疑,提出所谓“小岗要学南街”和“重新集体化”的命题。对于“圈地、招商、建大城”现象中滥用公权力造成的弊端,他们不是强调维护农民的权利不受权力的侵害,而是像汤姆林森那样,主张进一步强化政府管制,用强大权力来“收地、拆房、盖新村”。他们与汤姆林森一样持有“宁可给补贴,绝不给权利”的思路,希望以国家财政投入来取代人权的改善。在推行“工业分散化”、农民就地消化,改业不进城、离土不离乡、发扬“传统”、抵制“西化”、遏止农民外流,严禁农民私有土地,鼓吹“回乡创业”与“农民工回流工程”等方面,他们与汤姆林森的设想也很相似。而这些措施与城里的“梳理行动”相呼应,其实还是要维护那种排斥性体制。

    唯一重要的不同,就是他们不像南非那样追求“黑人家园独立”。他们当然不可能也不必要求“新农村”“独立”,因为通过那些在南非已逐渐失效、而在中国仍然行之有效的排斥性政策,中国的“农民工”本来就难以得到“国民待遇”,用不着在形式上把他们贬为“外籍劳工”。

    按照这样的思路,“新农村建设”就会在“政府主导,但农民非主体”的状态下变成大手笔的“形象工程”、“政绩工程”。当然,如果财政投入足够大,在追求“形象”之余也能够做一些有用的事–南非在“黑人家园”也做得不少。但如前所述,尽管南非在这方面的投入比我们更大,“黑人家园”计划总的来说还是彻底失败了。我们的“新农村建设”难道能不引以为戒吗?南非“黑人家园”那些设施不管是不是黑人所需要,基本还是国家投资建的,而我们的一些“波将金村庄”却是官家决定、农民掏钱,财政补贴比例只有10%甚至更少,官家掏农民的钱制造“形象”,漂亮的房子却大部分时间都空着,农民照样在城里打工–就像“黑人家园”的最终结果一样,这种做法能持续吗?

    显然,问题不在于乡村该不该复兴,也不在于所谓“西方式的城市化”能不能超越–什么叫“西方城市化”?西方这么多国家难道有什么统一的“城市化模式”?哪怕是同一个国家,纽约与拉斯维加斯的“城市化”难道是一回事?关键在于农民(黑人)的命运由谁决定?农民选择进城,付出劳动就应该得到尊重,不能“上等人”看不顺眼就赶走他们。农民选择在村,他们的地权就应该得到维护,不能“上等人”看上了眼就一把抢来,无论“圈地招商建大城”还是“收地拆房盖新村”,都得以尊重农民的权利为基础。这些道理难道只是在“西方”成立吗?也不能说想左右农民命运的人就居心不良。其实连曼德拉都对汤姆林森关心“黑人发展”表示某种程度的肯定:汤姆林森至少懂得一味驱逐黑人是不行的。但是他以主人的姿态说:我多给你点钱,打发你回乡呆着,不许来这里给我添乱!有自尊心的人能就范吗?

    下篇:从南非看中国:何去何从 前景的比较

    “低人权优势”的可比性:中国与南非都“不是”什么?

    中国与民主化前南非的很多做法如此相似,这当然不是主观上谁向谁学的结果。民主化前的南非政治上很反共,与中国没有建交。中国很少有人知道南非。而1940年代的南非人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中国在改革后才出现的“暂住证”之类东西。

    但是,两者不但静态比较相似,一些动态过程(如“流动劳工”家居化、如征发劳工–持证“流动”–自由就业与定居的演变等)也如出一辙。这只能说是制度逻辑的结果。两国都是在全球化背景下依靠“低人权优势”发挥“竞争力”创造高增长“奇迹”,都是在一种制度性歧视形成的身份壁垒中人为地取消或压抑某些阶层的讨价还价权利,从而降低了中国一些经济学家所说的“交易成本”(不是西方经济学中讨论的那种在保障各方交易权利前提下的交易成本),尤其是降低了劳动(不仅体现于工资)、土地、以及建立稳定秩序等方面的成本,从而实现了快速的“原始积累”。这两个国家都既不是强调限制统治权力的“自由竞争”体制,也不是强调问责于统治者的“福利国家”模式,所以很难在宪政民主国家通常的“左右派”语境中予以讨论。

    应该指出,这两个国家的上述“优势”都不同于17世纪那种一般意义上的“原始积累”,因为那时还没有近代人权观念,当时那些“海盗国家”也并不是在与“高人权国家”相比的意义上具备“优势”的。从历史的、而不是纯道德的眼光看,最值得人们研究的并非是这些“海盗”何以如此野蛮(并不是不该谴责这种野蛮),而是在前近代那个丛林世界上同样野蛮甚至更加野蛮的另一些人–如古代的亚述人或蒙古人,没有“西方偏见”的话还可以加上西班牙人,乃至这些人的祖先北欧海盗维京人–为什么没能像他们那样创造了一个新世界。如果以“他们也曾野蛮过”为理由拒绝近代人权标准,那与前述那些以“他们的祖先过去欺负过我们,现在有何资格对我们谈人权”自诩的南非种族主义者有什么区别呢?

    所谓“低人权优势”也不同于一般的专制国家或“不民主”国家。“专制”的本意主要是政治不民主,未必就是经济不自由。一些专制政权,如东亚的台湾、韩国在高增长时代也都没有民主化,但是他们在经济上还是讲自由的,并没有实行中国与南非式的体制性歧视。他们也以铁腕来维持政治稳定,但并不用铁腕来造就社会分野(如人为划定身份等级、人为限制居住类型、驱逐贫民,建设“贵族城市”等等),他们对投资也实行宏观政策上的国家引导,但很少以禁止利益相关群体讨价还价的方式“招商引资”、人为地减少所谓“交易成本”、加速资本积累。另一方面,专制体制不可能产生福利国家,但完全可能在“皇恩”下实行某些福利政策,像苏联东欧的福利就很不少,当然皇上如无此心也可以不搞。然而像南非与中国这样长期搞“负福利”的国家还是很少见的。总之,“低人权”国家就是既低自由也低福利的国家。而政治上的专制国家并不都是这样的。另一些极权国家如北朝鲜,同样是“低人权”,但并不搞全球化,也就没有什么“优势”。但是搞全球化就势必要接受市场经济的一些规则,其中包括给一部分人自由,或者某些领域自由(例如准许打工),而其他人或其他领域仍然处于“超经济强制”状态。这就出现了所谓的“二元”体制(如前所述,不是刘易斯意义上的“二元结构”)。朝鲜不是这样,民主条件下转轨的中东欧国家也不是这样。

    “低人权优势”也不等于低工资优势。尽管低人权状态下的劳工工资都不会高,但低人权与低工资还是两回事。通俗地讲,劳工不许罢工意味着低人权,但是劳工可以罢工是否就能争取到高工资,则是另一回事。农民土地可以被随意圈走意味着低人权,但让农民自愿卖地是否就能卖出个天价也是另一回事。低工资的劳工可能住在贫民窟,但低人权的劳工连住贫民窟的权利也没有。要讲低工资,印度大概比中国还低,南部非洲多数国家的劳工工资也比南非黑人劳工低,但是南非比她的邻国、中国比印度都更能“招商引资”,这是为什么?

    更为明显的是:这种“优势”也不同于“前福利国家”时代“自由竞争的残酷性”。19世纪的欧洲已经不是原始积累时代,但“自由雇佣劳动者”缺乏保障,贫民窟条件恶劣,今天的批判者也谓之“野蛮的资本主义”。不能说这种批判没有道理,但是那时落后的主要是社会保障,贫民还不至于连盖个“窟”都“违法”,以致要像曼德拉那样为“穷人的贫民窟不被摧毁的权利”而呐喊。显然,“低人权优势”是指自由、福利都低,它与自由资本主义绝不是一回事。

    总之,中国与过去的南非都搞了“原始积累”,但不同于17世纪的原始积累。中国与过去的南非都不是民主国家,但其身份制有别于一般的专制国家。中国与南非(黑人)工资都低,但其最突出的特点是不能讨价还价,而不像多数低工资国家是还不上价。中国与南非都是低福利乃至负福利国家,但是这种低福利、负福利与自由放任或所谓“野蛮资本主义”无关。中国与南非都搞了大比重的“计划经济”与“国有制”,但两者都既不同于非身份制的前“东欧”,也不同于封闭下的朝鲜。中国与南非都以身份壁垒闻名,但两者都植根于国家体制,而与印度种姓制那种不合法的“民间积习”不同。应该说,在这些意义上能够与中国和当年南非归为同类的国家确实不多,其可比性是毋庸置疑的。

    还要指出:所谓的“优势”主要是从因果的意义上探讨它与经济高增长间的联系,本不具有价值上的褒贬。而且这种联系也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存在的。“低人权经济”本身缺乏创新精神,如果不是在全球化中通过要素交换吸收“高人权经济”的创新成果,它不可能有高增长,但“高人权经济”却不可能反过来学它那套原始积累的铁腕,所以在全球化体系中,如果市场全球化了,而人权标准却没有全球化,那确实会出现“低人权经济”更能创造高增长“奇迹”的现象。当然,这种高增长是否意味着居民福利的同步提升、因此是否值得肯定,则是另一个问题。如果闭关锁国不加入全球化,低人权经济就像北朝鲜,不会有什么奇迹。但加入全球化却没有“低人权优势”,那就像中东欧国家,虽然如今经济发展也很快,但也并非“奇迹”速度(但他们的居民福利提升是否不如中国,也是另一个问题)。

    其次,“低人权优势”主要是横向比较而言,而且是假定在有秩序的情况下,像兵荒马乱的索马里那样的低人权,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经济增长。而且这种“优势”也与纵向比较人权仍有进步并不矛盾。中国改革30年来,甚至在1989年以后的20年来,无论自由还是福利两个方面,人权无疑都是有进步的。从笔者前面的分析中也可以看到,改革前中国的人权状况肯定比现在差,正因为如此,笔者对中国改革的进步性还是肯定的,而对于那种认为改革后不如改革前的“左派”理论,笔者是不赞成的。但这并不排斥对如今我们的人权水平持批判态度。

    其实就是南非,也何尝不是如此?种族隔离时代比更早的黑奴制时代,乃至种族隔离时代的晚期比之前期,人权状况都是有改进的。明显的如1978年博塔政府上台后的几年间,南非放松了某些公共场所的“隔离”措施,废止了《禁止杂婚法》,修改了《通行证法》,允许城市黑人长期租房甚至鼓励购房,承认相当一部分黑人劳工为城市固定居民;放宽对技术工种的准入限制和黑人晋级限制,提高黑人工资,通过新的《工业调节法修正案》承认黑人组织工会的权利,1985年还提出恢复“黑人家园”中黑人的南非公民权,废除职业准入歧视,等等。再往前追溯也可以建立类似逻辑:我们批判“流动工人”制度,但我们也知道格伦格雷法时代的征发劳工制更糟糕。我们批判“宿舍劳工”制度,但我们也知道到种族隔离晚期黑人劳工家居化程度已经很高,至少比今天的中国高。就经济高增长而言,在指出黑白悬殊的严重不平等的同时,也不能说黑人从增长中丝毫没有受益。南非黑人的收入纵向比以前增加、横向比南部非洲周边各国黑人更高,也都是明摆着的。其实南非1994年民主化,也不是一个早上的突如其来,它也是个积“量变”为“质变”的过程。而且这也是此前黑人民权运动和国际压力渐进推动的结果。但是所有这一切,并不排斥人们对整个这一时期的南非人权状况持批判态度。

    全球化背景下“低人权优势”的改变:“福格尔影响”与“沙利文影响”

    而所谓横向比较意义上的“低人权优势”,也并不是要否认纵向人权进步对经济增长率的正面作用(对经济增长质量或增长分享性的正面作用几乎无争议,这里就不谈了。)中国改革时代相对于改革前的人权进步对经济增长当然有正面作用,正如我们说“流动工人”这种低人权劳动方式对南非经济增长有作用,但从“流动工人”比起黑奴制和征发劳工制而言仍算进步这个角度讲,也可以说是人权进步对经济增长起了作用。

    问题在于:这种说法不能解释为什么在横向比较中人权进步明显更大的那些国家,增长率反而(至少在相当一个时期)相对较低?例如,为什么民主化了的中东欧国家经济增长率没有中国高(尽管其老百姓的生活未必没有中国好)?为什么非洲一些民主国家经济增长率也没有南非高?为什么国际资本不是争相投入中东欧,而是争相投入中国?为什么巨量廉价商品不是从中东欧、而是从中国涌向世界?其实在全球化的背景下这并不是个太深奥的问题:如果说“招商引资”方面的“竞争力”在全球化市场经济背景下对增长率至关重要的话,那么一个没有工会、可以任意圈地的国家比工会发达、圈地困难的国家(如中东欧国家)哪个更能“招商引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这样的“低人权优势”的确存在着“劣币驱逐良币”的逻辑。笔者前曾征引过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美国经济学家福格尔对美国南北战争前南方奴隶制经济“效率”问题的研究。福格尔证明全美经济一体化条件下南方奴隶制经济比北方更有“效率”,但他不是要赞扬奴隶制。相反,按照他的逻辑,如果南方真独立了(也就是没有了与北方的经济一体化),那是不可能有效率的。但如果南北方经济仍然一体化,北方恐怕不可能靠“经济效率优势”改造南方(这是他真正的创见和引起争议之处)。如果按照他的“反事实推论”继续延伸的话,我们说北方反而会被南方所改造也说不定–如果北方资本大量南下(南方的奴隶受束缚,是无法大量北上的),而南方奴工制下廉价商品涌入北方,从而在北方引起大失业与混乱,那首先垮掉的可能倒是北方(如果不想垮掉就不得不向南方学习“低人权”,否则没法赢得这种条件下的“竞争”)。当然,如果北方真的垮掉,南方的“效率”也要完蛋,因为自由经济真正的优势是它的创新优势,没有了创新也就没有了经济进步,包括南方奴工制可能引进北方技术创新导致的“效率”也就完蛋了。所以这样的“竞争”可能是双输之局。显然,福格尔认为是公正,而非效率,成为改造南方的动力。他实际上是以此证明南北战争的必要:只有北方通过战争强行改造了南方,解除了经济一体化下“低人权优势”造成“劣币驱逐良币”的危险,北方的创新优势普及到全美,南北方的效率(当然还有公正)就都上去了。

    当然福格尔当年的研究根本不考虑什么全球化问题(他讲的只是“全美化”问题),但是如果这个故事导出的逻辑可以外推,那么今天全球化下的“低人权地区”假如不能自己完成改造,是不是也会终将导致一场全球化的“南北战争”呢?

    然而反过来说,全球化条件下“高人权”地区的资本与其他要素输入“低人权”地区,也会对“低人权”状况的改变起到促进作用。这就是前引夏吉生先生说的:“对外经济活动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种传播西方人权主义思想的媒介,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南非人的种族观念,冲击着种族隔离制度的大堤”。一方面,国际制裁对南非影响很大。尤其是1985年南非在部分地区实行紧急状态镇压黑人激起公愤,西方国家的“道义外交”压倒了“利益外交”,使制裁强硬起来,这对南非后来被迫改弦易辙无疑是起作用的。而这,也就是此前西方制裁的“软弱”一直受到批评的理由。

    但从另一方面讲,如果很早就以强硬的制裁切断了南非的对外经济联系,是否就对改造南非有利,也确实难说。历史上外部压力使布尔人的“牛车阵心态”更加顽固、相对开明的英语白人处境尴尬、而黑人境遇更糟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反之,即使在国际制裁“软弱”时期,经济开放也确实“潜移默化”地增进着人权意识。在南非,许多外资公司人权观念明显强于南非本土公司,尤其是阿非利卡白人公司。1977年,美国通用汽车公司董事、黑人牧师沙利文提出美国在南非公司应遵守的6大原则,号称“沙利文原则”,即:公司公共场所无种族隔离;支持黑人组织工会;所有雇员同工同酬,工资须高于当地最低生活水平;培训黑人从事管理与技术工作的能力;提拔黑人进入管理岗位;改善雇员住房、交通、医疗、教育等福利。到1980年,137家美资厂商签字实行沙利文原则。欧共体也为其商家在南非企业规定了类似原则,尤其强调黑人参加工会的权利。外资公司这些做法对南非本土公司也形成了很大的压力。这对于种族隔离制度在1980年代越来越难以为继,也起了很大作用。

    其实,即便外资公司并不有意识地推广“沙利文原则”,资本大量输入后也会改变那里的劳资博弈形势:资本趋向于过剩(至少减少了稀缺),谈判地位下降;而劳动趋向于稀缺(至少减少了过剩),谈判地位上升。尽管专制体制人为的政治压迫会延缓这种上升,但随着趋势的发展它最终还是会表现出来。

    然而反过来讲,对于资本流出地的“高人权”地区而言,这个作用却是相反:资本对于本国工会“惹不起,躲得起”,资本“外逃”低人权地区并将廉价商品反向输入,将导致高人权地区资本趋向于稀缺,劳动趋向于过剩,“工会蔫了,福利黄了,劳资平衡打破了,’野蛮资本主义’回来了”的后果就很难避免。

    所以发达国家的左派反对市场全球化,其实是很自然的。这也就是“福格尔影响”的体现。但资本输入地的低人权地区也跟着反,则是莫名其妙。其实南非的非国大,甚至南非共产党,其在1980年代后的实力上升都受益于全球化背景下的这种有意和无意的“沙利文影响”,他们的任务也不是抵制市场全球化,而是推进“人权全球化”。

    应该指出:如果市场全球化之后又没有“人权全球化”–至少是最基本的人权原则的共同遵守,上述“反向影响”是难以忽视的。事实上,跨国经济交往不仅有“沙利文影响”一种可能。外资进入“低人权”地区就入乡随俗,学会了“潜规则”,学会了“搞定”官员,学会了借助官府弹压劳工、圈占土地、赶走讨厌的环保人士和NGO……,这种事南非有,中国有没有?我想不必再说了吧。而一些外资乐不思蜀之后,回到本国反倒不适应了,他们又把这种反向影响带回本国。

    总之,全球化使世界各国的互相影响明显增强,即便是纯粹经济意义上的联系,事实上也不可能不在经济以外的领域产生影响。但是过去人们似乎只从正面来考虑这种影响,即“高人权”地区影响“低人权”地区,使其提升人权。区别似乎只是有些人欢迎这种影响,有些人则害怕这种影响(如南非的一些布尔人谓之“英国殖民主义”的阴谋)。

    但事实上影响总是双向的:“高人权”地区影响“低人权”地区使其提升人权,我们可以以上述“沙利文原则”为例,谓之“沙利文影响”。而“低人权优势”影响“高人权”地区使其不得不降低人权,则可以以上述福格尔的研究外推,谓之“福格尔影响”(不能理解为福格尔赞成这种影响,但他无疑提示了这种影响)。笔者当然希望“沙利文影响”胜过“福格尔影响”,但事实是否总是如此,恐怕有待观察。在这方面,应该指出中国与南非有很大的不同:中国经济规模之大,非南非可比。国际社会改变中国也要比改变南非困难得多。相反,小小南非几乎不可能“改变世界”,而中国“改变世界”的可能性却无疑比南非改变世界的可能性为大。

    “自然发生的或政治性”超经济强制:中国与南非问题的同质性

    这就涉及到中国与南非的不同了。笔者去年在一些会议上提出中国与南非比较的话题后,引起了不小反响,同意的就不说了,反驳的意见中有一种很有意思:开始激烈地斥责我这样比较大逆不道,强调中国与南非如何不同,但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对号入座,以白人的姿态同情起种族隔离制度来,并激烈抨击我的“黑人立场”:“秦晖此文太烂!明显选择性失明。南非黑人当政后,治理得一塌糊涂。无论是经济还是治安。”“南非黑人处在蒙昧的部落社会,根本缺乏管理现代国家的能力。对他们给予普选权,事实上是在制造社会灾难。正确的办法是让南非黑人精英与白人一起共治,而非普选。”甚至还有人像1994年南非大选时的白人极右翼那样,主张白人“自我隔离”,建立摆脱黑人的“白人家园”!正如另一些网友所说:这些反驳恰恰反过来证明了中国与过去的南非很相似。

    我不想简单地谴责这种公然支持种族隔离的说法“不正确”。因为民主化以后的南非确实面临严重的治理困难。尽管并非像这位网友说的那么“一塌糊涂”,在这方面我还是很同意杨立华先生的意见:1994年后民主南非总的趋势是向好的,而且有许多经验可以启示我们。但是无疑,1994年后的南非的确也有黑人民粹主义蔓延的问题,尤其最近祖马总统当选后更是如此,对此不光白人,前总统和非国大领袖姆贝基等许多黑人有识之士也表示忧虑,非国大事实上已经为此分裂。从目前情况看,南非变成“第二个津巴布韦”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时势难料,谁也无法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把这些问题都归咎于“种族隔离后遗症”未免太简单化。而且就算是后遗症,有时一种坏东西一旦形成经济学上所谓的“路径依赖”,强行摆脱反而会导致更大的问题。我前面也提到南非民主化以后,约翰内斯堡出现了从种族隔离时代“前拉美化”的“美丽城市”到“类拉美化”治理危机的演变。很多华商对此深有所感。南非民主化以后与中国建交,大批国人到那里经商创业,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民主化以后像拉美、更确切地说比拉美还严重的“治安不良”城市,而过去的“前拉美化”城市在他们眼里就像北京,因此产生上述这位网友的说法毫不奇怪。他们并没有在“前拉美化”时代当黑人的体验,如同没有在《城管操作实务》下的北京当外地小贩的体验一样。

    但研究者不能只讲“立场正确”。如果确实以前的体制已经形成了牢不可破的“路径依赖”,强要摆脱反会陷入更大困境,那么我们是不是只能接受现实,不要再发表“无用的”甚至“反而坏事的”批判了?

    当然不是这样。

    南非的情况并不那么悲观。但这涉及到对1994年后民主南非改革经验教训的全面考察,这只能以后再谈。

    至于说到中国,上面这位网友事实上是提出了两个问题:第一,南非与中国的问题有没有同质性?可不可比?第二,如果可比,那么假如未来中国民主化了,会不会也陷入如同南非1994年后的那种困境?如果不会,那么中国与南非有什么不同?

    这里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南非与中国的问题有同质性吗?当然是有的。一个最直观的证据是:这两个国家都在法律上明确规定了“下等人”的低贱地位。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法律规定只有白人有选举权,黑人是没有选举权的。而中国2004年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选举法》第十六条也白纸黑字地规定:人大代表名额“按照农村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数四倍于城市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数的原则分配”,这就是所谓的“四分之一选举权原则”。换句话说,每个农村人等于四分之一人!有人提到这一点时曾经指出:美国法律在南北战争前规定黑奴有“五分之三选举权”。当然,不能简单地由此说美国黑奴地位就比南非黑人和我国农民更高,但后两者地位很低是显而易见的。

    尽管南非黑人与白人生理特征区别明显,而中国的城市“户籍居民”与“进城农民”就难以从生理特征上区别,因此南非压迫黑人是一种赤裸裸的种族歧视,容易为世人注视,现代文明对这种歧视也比较敏感。而中国歧视“农民”则往往被认为只是一般意义上的“不平等”,即所谓“阶级”的问题,“贫富”的问题,或者就像本文前面提到的那种误解:刘易斯模型中“二元结构”的问题。许多人认为这种问题到处都有,甚至一些左派朋友认为这本身就是“市场化改革造成两极分化”的结果。然而,对于南非的“黑白”问题无论国际社会有什么样的“左右”分歧,却不会有人说南非黑人的境遇是市场经济中黑人与白人“自由竞争”造成的,更不会把南非的问题归结为“新自由主义”或“福利国家病”。

    但这两种歧视当然是有同质性的。我们可以从梅因所谓“从身份到契约”理论的角度看,这两种歧视显然都是典型的“身份”歧视。当然历史上的身份制有很多类型,如印度及不少民族传统上都有的种姓(caste)制。与印度的caste制不同的是:中国的身份制在很大程度上是1950年代以来国家政策规定的结果。时至今日户籍歧视仍然明目张胆地明载于各种官方文件中。而且一经官府“特赦”,其原有身份特征就会消失。如农民出身的人一旦成为高官,普通人包括市民对其的敬畏与对市民出身的高官并无不同。而印度的种姓制是一种几千年来的传统习惯,尽管今天印度官方立法与政策一直是反种姓的(印度法律不会规定“贱民”只有“婆罗门”四分之一选举权),但民间的种姓歧视仍然“不合法”地存在。在这一点上,中国的身份制也更相似于南非的制度,因为后者也是国家正式立法的产物。

    而理解这种同质性的最明晰的说法恰恰来自被国人奉为理论祖师的马克思。众所周知,马克思非常强调市场经济中“形式平等掩盖下实质的不平等”与非资本主义条件下“超经济强制”导致的不平等的区别。在马克思看来,超经济强制意味着身份性的“统治与服从关系(自然发生的或政治性的)”。所谓“自然发生的统治与服从”指各种与身俱来的等级,包括种族压迫,而“政治性的统治与服从”则是一种后天的、体制的安排,对“农民”的歧视显然就是这样。马克思认为这两者是同质的–它们都既异质于“私人交换”的社会(即今人所谓资本主义),也异质于“自由人联合体”社会(马克思理想中的未来社会)。

    南非的阿非利卡白人思想界为种族隔离与歧视黑人的制度辩护时自有一套理论,从白人归正教会关于他们是“上帝选民”的神学解释,“白人比班图人更早来到南非”的史学观点,直到从文化多元论出发得出“白人的人权标准不适用于黑人”、白人与黑人只能“各自发展有各自特点的民主”的理论,可以说是振振有词。而中国那种把农民当成贱民的体制当初在苏联也曾得到列宁所谓农民是“半反动阶级”、“60个农民必须无条件服从10个工人的决定”的阶级优劣论的促成,受到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关于以农村为“殖民地”、靠“剥削”农民进行“社会主义原始积累”的理论支持。当然在靠“农民革命”建立的新中国,表面上毛泽东对农民的看法与苏联人相比要积极得多。但他心目中的“好农民”从一开始就指所谓“绝了发财之望”的那些人,他们很多其实是游民;而所谓“对赵公元帅礼拜最勤”的那些上进农民,他是非常厌恶的。由此产生所谓“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所谓小农“落后”、“自私”、“保守”的阶级歧视理论和敌视农民“自发势力”的观点。即使文革时理论上最“左”、“贫下中农”形象最高大的时候,那些不服服帖帖“为革命种田”而要进城打工挣钱的人也不被当作“贫下中农”,而被谓之“盲流”,那时就备受歧视,改革后对“农民工”的歧视其实就是来源于此。

    现实中中国的农民歧视与过去南非的黑人歧视的确同样是“非竞争”的、制度性的、强制性或身份性的,两者都截然不同于自由竞争条件下的“阶级分化”,而属于更为落后的基本人权不平等。而且笔者前文已经列举的大量事例都证明:这种歧视的力度在中国往往比南非更大。如:中国民工办暂住证要交很多钱,南非黑人办通行证不要;黑人出示了通行证就不会被抓,而民工在特殊时期出示了暂住证仍然会被抓;中国民工的“无证被抓率”总体上也比南非高;中国的“流入控制”比南非更严格;中国“农民工”的家居率比南非黑人劳工低,而“两栖”率比南非黑人劳工高;中国“梳理”打工者的陋居比南非更铁腕,而且南非毕竟还有“安置”,中国则往往是纯粹驱逐;而为了把“暂住者”留在乡下,两国搞的乡村建设中,中国的财政投入也远不及南非;等等。同时,也有一些方面南非对待黑人比中国对待农民更恶劣,如上文所述的土地方面,300年来南非白人圈黑人的地,就规模(而非速度)来讲比我国目前的圈地运动要更严重。

    当然,在世界潮流中这两个国家都在进步,中国改革中的进步是明显的,南非即使在1994年民主化之前也已经有不小的变化。在弱化歧视、提高人权的过程中,中国总的趋势与南非是相似的,但进度则比南非晚许多年。例如,中国由征发劳工制转向“流动劳工”是在1980年代,而南非是在1910年代;现在南非已经由“流动工人”变成了自由就业与定居,中国还远未做到这一步;在对“流动者”的盘查中从“无证抓人”为主改为以“无证罚款”为主的“软歧视”,南非发生在1980年代,而我国发生在2003年后;南非的“通行证”于1986年废除,我国至今尚未,只是一些城市最近出台了改“暂住证”为“居住证”的试点,尽管只限于特定的“人才”,毕竟也可能是“暂住证”制度衰亡的开始;……当然也应该指出,中国这些变化虽然发生得晚,但在一些方面进展还是不慢的。

    总之,中国与过去的南非都存在着严重的体制性的身份歧视即“低人权”现象,因此需要基本人权平等(即马克思讲的“形式平等”)的改革,而且中国甚至更需要。

    中国与南非的不同:中国能避免民主化以后的“类拉美化”危机吗?

    现在我要回答第二个问题:如果中国与南非可比,那么“中国的明天”会发生“南非今天”的事吗?今天南非那些好事,如身份平等政治民主等等,乃至曼德拉与德克勒克倡导和解、图图主持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对待历史问题的化解,等等,当然已成为佳话。但是新南非的“类拉美化”治理困境的确比较严重。我们在南非的华商作为治安不良的重要受害者,感受固然比当地黑人强烈,但当地舆论也是非常不满的。各国历史上民主化以后有一段“转型混乱”不止南非为然,例如不少中东欧国家也有过这个阶段。但是1990年前后发生变革的中东欧除了极少数发生战乱者外,绝大多数国家都早已结束“阵痛”转入复兴和繁荣,一些国家已经通过“考试”加入欧盟成为“准发达国家”。而南非民主化比他们只是略晚,却至今还没有走出适应期。应该说,要讲“民主化的代价”,南非付出的这种代价要比大多数中东欧国家都更大。

    但是南非现在即使是白人,也绝少有人讲不该民主化的。这固然说明了民主、人权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但另一方面,我国有些人总喜欢拿一些东欧国家民主化之后的“乱象”来证明民主化搞不得。南非既然民主化之后“更乱”,应当更好拿来说事。无奈反对种族隔离的“政治正确”似乎比反对“斯大林体制”还明显,它已成为从自由主义者到南非共产党人都坚守的“共同底线”。所以我们上述网友的那些话也就是在网上说说,恐怕上不了正式媒体。

    然而既然有人这么想,我们也应该回答:假如未来中国推进了民主,会不会也陷入如同南非1994年后的那种困境?

    严肃的学者不会以算命先生自居,但我至少可以说,中国如果推进宪政民主,出现某些中东欧式的过渡期问题是可能的,但出现南非式的困局几乎不可能。

    南非如今并非一切问题都是“路径依赖”所造成,1994年后南非是有些教训要汲取,这里无法详述。这里要说的是:中国与过去南非的问题除了上面提到的同质性的一面外,当然也还有一些重要区别。其中主要有二:

    第一,南非的“黑白之别”要比中国的“城乡之别”更为刚性化。

    所谓刚性化,就是歧视者与被歧视者之间区别的不可改变性。前面说过,中国的体制性歧视力度在很多方面比南非还大,“低人权”比南非还严重。但是歧视力度大,并不意味着歧视者与被歧视者之间区别的“不可改变性”也大。由于南非的肤色差别直观而且固定,“黑转白”是不可能的。而中国农民即便在身份壁垒最严格的时代,也有一些人获得恩准“农转非”。南非亲白人政权的黑人保守派酋长再受宠,充其量也只能在白人政权支持下统治“黑人家园”,不可能进入白人国家的权力层。然而中国的“农民”则不同,尽管在公务员录用上同样有身份壁垒,但“政务官”却实行“特恩制”。即便在当年农村中饿殍盈野、农民一般状况比南非黑人糟得多的“三年人祸”时期,中国的官员中出身农民的也很多(其比例甚至比今天多);而且在中国特别典型的“官本位”下,农民出身者一旦当了大官,老百姓哪怕是“市民”在他面前也得俯首帖耳。显然,在中国,“农民”之所以弱势并不是因为他种田,而是因为他处在权力金字塔的最下层。所谓中国的“城乡二元结构”,本质上其实是有权有势者和无权无势者之别。

    不仅现在如此,中国历史上历来有“布衣卿相”,有人认为这就是“平等”,其实,这只是有权者与无权者之别的“刚性”小,但这并不意味着有权者欺负起无权者来就更温和,也不意味着“官民矛盾”就更小。道理很简单:“布衣卿相”并不是“代表布衣的卿相”,皇恩之下的“布衣卿相”只是政治暴发户,他的暴发并不意味着“布衣”阶层有了“代议士”。相反,他虐待“布衣”甚至可能甚于贵族虐待自己的属民。因为“受宠的奴才对待不受宠的奴才,往往比主人对奴才更厉害”。中国历史上“官逼民反”的现象多于一般贵族制社会中贵族逼反附庸的现象,是毫不奇怪的。而反过来,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却基本上都是由非农民人士、甚至是由贵族领导的。

    今天推进民主改革当然绝不同于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但是体制的这个特点却使得人们更有可能把改革看成是体制间的斗争,而不是一拨人(比如黑人)与另一拨人(比如白人)的斗争。一方面,现体制下农民出身的官员未必会为农民说话,然而农民能够成为官员(不像南非黑人不可能在白人政府中当大官)这一点却吸纳了农民中最有政治活动力的少数精英,使得中国农民中难以产生南非黑人中那种曼德拉式的人物。从这一点讲,中国的农民问题似乎比南非的黑人问题更难解决。

    但另一方面,这样的人物在“非农民”当中出现却是非常可能,就像历史上的农民抗争往往都是非农民人士发起一样。南非白人中再开明的人物也很难成为黑人领袖,中国显然就不是这样。从这一点讲,中国的农民问题又比南非黑人问题要“容易”解决。

    而这又涉及到第二个重要区别:在南非黑人固然是“低人权”,但在白人中早就实行宪政民主;而中国即便在市民、甚至是“素质最高的”市民即大学和知识分子群中也无民主可言。因此中国城市居民中的利益一致性明显不及南非白人。前面说过,中国的制度性歧视在许多方面比南非力度更大,但是中国“城乡鸿沟”确实不如南非的“黑白鸿沟”那么深,为什么?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中国农民的人权水平比南非黑人更高,而是因为中国“市民”的人权水平比南非更低,尤其是我们的“穷市民”与他们的“穷白人”相比更是如此。在南非,低人权只是对黑人而言,而在中国,“市民”中也存在着这种问题。

    前面提到,过去南非白人有选举权而黑人没有,中国则是农民的选举权只为“市民”的四分之一。看起来好像中国农民毕竟还有四分之一,比南非黑人完全没有要强。但其实谁都明白中国的选举是怎么回事,所以在选举权问题上与其说中国农民强于南非黑人,不如说中国市民明显弱于南非白人。那条法律固然是公开宣告了歧视,但谁都知道,农民的弱势其实主要并不在于这个“选举权差异”。在南非,1994年的民主化只是黑人获得了民主权利,白人早就有了这些权利,他们在1994年基本是一无所得。而中国未来民主的推进却是市民与农民都受益的。南非“穷白人”的维权早在1920年代就获得决定性进展,当代他们基本上不存在维权问题,如果要“维权”那就是针对黑人维护他们的特权了。而中国城市弱势者被侵权问题十分严重,并非只农民有维权问题。尽管他们也有利益冲突,但城市弱势者的维权主要并不是冲着农民来的。南非“穷白人”歧视黑人甚至比富白人更甚,中国城市尽管也有下岗工人抱怨农民工“抢了自己的饭碗”之说,但这种声音并不强大,他们更多还是抱怨“官商勾结”,而外来打工者受到的排斥也主要不是来自他们。

    南非白人社会实行欧洲式的福利制度,“穷白人”得到高水平的保障;而中国即便在城市居民中也是“负福利”制度,尤其在市场化改革后市民分化明显,可以说在很多方面中国城市贫民如今的社会保障水平不如种族隔离制度下南非的“穷白人”,而当年南非白人社会内部比今天的中国城市居民内部更加“社会主义”。这使得南非白人、尤其是阿非利卡穷白人更难适应种族特权废除后的环境,而在一部分黑人中蔓延的民粹主义又带有敌视一切白人、乃至一切“非黑人”的“逆向种族主义”色彩。

    因此中国的城市社会比南非白人社会更复杂。在中国,计划经济时代可以说贫富分化只是隐性,官民对立无从体现,而城乡差异最为突出。但现今官民对立之凸显,不仅超过贫富差异,而且有超过城乡差异之势。中国城市知识界为农民鸣不平、呼吁提升农民权益的声音要远远超过农民自己的声音,而农民出身的官员为农民说话的反倒更少。这与南非基本上是曼德拉这样的黑人精英在为黑人说话,形成鲜明对比。

    南非对黑人的歧视之所以没有“特恩制”,除了黑白肤色不可变外,更重要的是白人社会的民主制不可能允许皇上把(白人的)特权随意赏赐给他所宠幸的(黑)人,当然,他也不能剥夺他不喜爱的人(如白人中的反对派)的公民权(种族主义下的公民权也就是白人特权)。而我国的市民中也没有民主制,皇上就可以随意把市民贬为“农民”(如当年的“上山下乡”和剥夺贱民城市户籍),也可以把他欣赏的奴才提拔成权贵。正因为如此,所以南非会产生让“黑人家园”“独立”的计划,因为在民主制度下公民权是不能侵犯的,要坚持歧视黑人,最终你就只能把他当成外国“偷渡客”。而在中国根本就没有这种必要,官家拘留或驱逐老百姓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假如是“外国人”反倒麻烦了–在中国,“外宾”才是享有特权的!

    正因为如此,中国的体制性歧视严酷性虽不亚于南非,但“随意性”则更为突出。中国的“户籍制度之弊”并不是户籍本身的问题,也不可能仅仅通过取消“农业户口”来解决。事实上,近年来随着官商结合搞“圈地运动”之风大盛,许多地方已经出现了“反向的”户籍政策,即强迫农民“农转非”、“(行政)村改居(委会)、镇改街(道办事处)”。一旦“村改居”了就可以把农民的土地没收–因为官家规定你已经不是农民了,而“非农土地”铁定就是“国有”的!显然,在没有民主和权力制衡机制的情况下,取消“农业户口”和设立“农业户口”一样都可能造成歧视。

    但这反过来也会增加改革的灵活性。实际上,只要地权归还农民,政府权力受限,不能随意圈地,城里不再搞“梳理”,“农民工”能自组工会,失业农民工不被视为“有退路的返乡者”,乡村普及社会保障,教育考试取消地区歧视……,一句话,把农民当成公民,把农民的土地当成公民财产,把“农民工”当成工人(而非“流动工人”),把“返乡农民工”当成(需要保障的)失业工人,“城乡对立”也就化解掉了。这些事情当然也很难,也有各种冲突与风险,但要说会在农民与市民之间形成像南非那样“黑白分明”的族群对立,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在中国瓦解身份壁垒的动力主要在国内,而不是像南非那样很大程度上来自国际社会;主要靠普世价值在城市居民中的传布,而不是像南非那样靠黑人自己的抗争。在这方面,改革时期的中国也确实取得了不少进步。从“征发民工”制到对“主动民工”设限,从查证拘捕到查证罚款,从废除强制“收容”到开始简化暂住证制度,从放松打工限制到教育与居住限制也开始松动,中国的“低人权优势”确实正在弱化,而它的经济也在减速。当然这种弱化的进度即便与南非种族隔离制度末期的水平相比也远不能如人意。但与南非相比,中国的制度性歧视问题更是一个纯粹的民主问题(更确切的说是个“共和”–通过宪政制度建立利益群体的理性博弈机制–问题)。而南非的剧变虽然也叫“民主化”但看来仅仅民主还是远不能一下消除种族鸿沟的。中国的民主进程也伴随着利益的冲突,也会有种种风险,其中也包括民粹主义风险–但是中国的一般民粹主义与那种带有深刻种族烙印的“黑人民粹主义”不同,不会造成族群撕裂与国族认同的危机。

    总之,至少在目前条件下,中国体制的路径依赖程度要比南非小。中国如果出现民主化,放弃“低人权优势”确实可能会使中国经济增长的“奇迹速度”放慢(其实不放弃也会放慢),但经济增长的质量及其与居民福祉的关联会改善。这种转型的确也有风险,像人们在中东欧国家看到的那样。但发生严重治理危机的可能性,至少要比南非小得多。今天的中国确实很像当年的南非,但是由于上述差异,加上南非先行的民主化中一些教训如果能够被吸取,今天民主南非面临的一些问题,明天的中国民主化进程是能够避免的。像宋鲁郑先生那样以南非的“乱象”来吓阻中国民主化,不会比当年极右翼白人以东欧的“乱象”来吓阻南非民主化更有效。

    不过,所有这一切都有赖于国人在经济“奇迹”中保持清醒的头脑,一方面要防止陶醉于“奇迹”而漠视“低人权优势”积累起来的社会危机,防止社会不公正从“权家通赢”恶化成“赢家通吃”,另一方面要利用高增长提供的物质条件,抓紧利益缓冲余地较大的这个时机推进政治改革,启动民主,提高人权,增进自由与福利,转变经济增长模式。南非的前车之鉴表明“低人权优势”造就的奇迹并非永久可恃,而到了不可恃之时再思易辙,就积重难返了。中国倒是不会有南非式的黑人民粹主义,但由于我上面讲的原因,其实中国不分城乡发生弥漫性民粹主义的可能性会比南非更大(南非现在基本上不会有白人民粹主义的爆发)。如果真的陷入了那种寡头主义与民粹主义的恶性循环,也是很难收拾的。中国如果在“奇迹”时期启动民主,不会有南非今天的困境,但是如果到了“奇迹”不再,像1997年经济滑坡中的印尼那样“不得不民主”的话,那就可能不是什么南非困境的问题,而是更严重的、类似1917年的“俄国困境”的问题了。

  • 郭栋臣:关于冠县义和拳的二、三事

    郭栋臣,河北省威县沙柳寨人,早年参加过义和团运动,曾任过赵三多的文书,抗日期间任晋鲁豫参议会参议,解放后为河北省政协委员,河北省文史馆馆员。这封信是1957年山东大学历史系侯斌同写信询问他关于赵三多的斗争活动怙况时答复的,时郭七十七岁。

    侯斌先生:

    我接到前次来信。我又借临清县志看了看,光绪廿四年山东巡抚是张汝梅,廿五年是毓贤。按当时毓贤出过六韵劝民的告示,袁世凯出过联防的吿示。故知毓、袁两个,不知张汝梅。未见过张的动作。

    尔说义和团的组织有地主士绅,还受了坏影响。这又是一段历史。我再洋写于下。在同治五年,捻军战了河南,畿南防务吃紧。清廷御史陈径奏明清廷,办畿南的团练,协同官兵布防.当时前河南巡抚广宗郑元善退职在家闲居。清廷下令直隶总督刘长佑,委派郑会同直隶大名顺德广平道台范梁,督同所辖三府廿七县官绅办团练。各县团练办起,各县均有团名。威县城南系志和团,城东配义团。城北义和因,该团团总系赵老广,文生,北台吉人。这个团区有几个天主教村(魏村,潘村、赵庄、后李村、西朱管营、陈庄)。同治九年,地方平睁,团亦解散。到光绪廿二年,地方不平,直隶总督王文韶下令广顺道,将所辖廿七县团练从新办起,还按旧区,与从前的人继续办。人若死过,叫他的子侄兄弟接办。威县县官张联恩,按令办起,城北义和团团总赵老广未死,还继续为团总。

    廿四年,赵三多争庙起事。天主教要求集齐团布防,以抵赵三多。团总与各村团绅开会讨论,谓赵三多不是反叛,不是土匪,又在山东地方为的争庙,与天主教私斗。和与团无干涉,团不能布防齐集先起衅。再者困勇玩义和团亦不少,恐起内讧。赵总团未答复要求。各天主村教民众举魏村李老明天主教会长、潘村张老蕊文生、赵庄任老计三人为团总付。另立一团,改名义和会以抵赵三多,这是廿四年的事。赵三多未到那里,即被官兵打败,是这一段否。(光绪廿三年到廿六年,各处都有农民仇教,非止赵三多这一股。如山东的大刀会、铁布衫、红灯照等。到廿六年淸廷想利用这些人以抵洋人,统称谓义和团)。廿六年赵三多二次起事,将各村的教民打完,又去攻打天主教这几个村。各处的教民都集起來,住在魏村、潘村、赵庄三个村。俱是火药枪炮,又有外国神(父)暗运来快枪,赵三多的人俱使长枪短刀、上枪等,攻了三天未攻下,即撤走,被袁世凯的兵打散。夫主教的旗换的大法国,助清剿匪,这是廿六年的一段事。

    再说赵三多有一同族弟名赵仙竺,字梯云,是文生,公举为配义团付团总(是我读书的老师)。尔们查赵三多是廪生,是他误否。赵三多是赤贫衣,我从前说过,不再写。现还有他孙子名荣耀,五十九岁,就赵三多起笋那年生人,现开首饰铺。重孙名安居,医生。父子都是交际场的人,均是爱交朋友。欢迎尔们来实地调查。我写的前与尔们寄去的草稿俱是真的。尔们说有文献证实,尔们看的是何书笈,费神将稿寄来,我再研究一下。尔们叫我再问别人,我就是赵三多幕中的一人。他起事的那一年,我十八岁,我今年七十七岁。我写的,尔还不深信。最好放了暑假,尔们来我这里几位。咱作个实地调杳,深刻的研究。尔们夹到这里,住宿吃饺就在我家。若来二三人,回去时我备车价。咱们将此事搞清楚,别误己再误人,成为千古的疑案。尔们初次来信问的义和保、义和营,就在北台吉、魏村、潘村北边。想必尔们有人在那一庄査过。最好叫调查人來。我们好作个彻底的研究。如若来,预先赐我一信。我可作一准备。事长纸短,我不再写。

    此致

    敬礼

    郭栋臣 握手 1957年6月23日

    廿二年官紳组织团时,赵三多练的拳还叫梅花拳,起事才改叫义和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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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Peter C. Perdue《中国西征:大清征服中央欧亚与蒙古帝国的最后挽歌》12-16

    第四部 穩固邊疆

    第十二章 横越大地

    这一章我将检视清朝统治者所使用的空间技术,他们据此定义领土边界与限制人口流动。梅尔(Charles Maier)曾经使用“领土性”(territoriality)概念来对近代世界史进行分期。他认为领土性“意谓着因为控制了划定边界的政治空间,产生的诸多特性(包含权力),而这些政治空间直到最近为国家与(通常也是)族群认同创造了最起码的框架。”他提到,十七世纪全世界的新王朝,或者“组织较为紧密的领土国家”才开始强化边界防御,并将主权重新定义为领地内不受限制的权威。1这个转变,在欧洲历史上一般都链接到一六四八年三十年战争结束与西发里亚和约的签署,但欧洲国家通常对领土采取文化与外交定义。2

    对梅尔来说,“十七与十八世纪构成了大圈地时代:圈地既发生在英国与西欧乡村内的公有地,也发生在国家边界的决定上”。3因此,确保边界不受外来侵扰,与从国家内部确保社会与领土边界两者同时发展。梅尔正确地指出,这一过程不仅只在西欧,同时期的俄罗斯、中国与鄂图曼土耳其帝国都对其人口移动进行控制,在统治者的命令下较清楚地划定空间疆界,并签署国家边界相关的条约。俄罗斯与中国签订条约定义了其东部的边界,并强化了对其境内农民移动的控制,中国则在消灭了准噶尔政权后,除去了边界内牧民们的移动自主性。

    我们可以从征服史书标题与官方文献中经常出现的两个中文与满文词语,来总结帝国对于边界地区的意识形态目标。中文的“平”(满文necihiyembi)是指“推平、平顺、平复、制服、平息”,而“定”(满文toktobumbi)则是“固定、确定、平定、受到控制”。4“平”不仅代表“和平”而且暗示着“弄平”,也就是创造出一个“平原”,并除去所有阻碍视线的障碍物。清朝统治者与学者们致力于绘制地图、信息收集与历史书写的计划,以便将地方信息摊开在官方的全面凝视之下。他们也尝试标准化行政地景,以便官僚们可用统一与简化的规则来处理多元的地方特殊性。

    中国这种简化驱力也可见诸于其他欧亚国家。很多十八世纪欧洲政权都尝试统一自然与人文地景,例如科学林业便重构森林以便达成统一可靠的产出,凡尔赛花园的设计者借用了军队的土方堡垒技术,来构筑有序的、可见度高的统一地景。5在中国,这种将文化空间理性化的冲动则展现在扩大的科举考试制度中,科举应试者被锁在数千个小房间内(就像文化监牢)书写应试文章;或者表现在中国西南的改土归流,即由定期轮调的地方行政官员取代土司或者原住民头目;抑或体现在贱民社会身分的正式豁免等变革中。6在边疆地区,从内地扩展到新征服地区也的文官行政也展现了同样的驱力。历史叙事、文献编纂、与石碑也都被设置在明显可见之处,表达官方所认可与修正过的公共记忆。

    定,表示让事情永久固着在定点,不仅暗示以军事武力平定叛乱,而且以定居的人民取代移动人口,使得人民可以被计算、评估税额并征集劳役。保甲登录系统标记了所有村民的住居地,希望让他们集体承担彼此的犯罪与赋税责任。清朝分配给牧民部落的草场,则受到旗人军队小心地巡视。其后,测绘的地图则标示出每一个部落的特定位置与部落领域的边界,官员仔细地计算了分配给个别军屯区与旗人的人口数量,并计算他们每年的土地生产量。这些国有地的人口纪录簿,登载了五百万到一千五百万人,提供给当代的人口史学者异常精确的信息。7

    但是,这些帝国计划并没有哪一个克竟全功,斯科特(James Scott)笔下的全视国家描述的是失败的愿景,而非现实。用康德的话来说:“以人性这根曲木,必然造不出任何笔直的东西。”8很多压力破坏了帝国官员们创造一个完美有序的可视社会的目标。庞大、日益增长与不断移动的人口限制了地方控制的努力。帝国膨胀到史无前例的范围,连带的市场发展提供了人民到处移动的新机会。对空间与人口的标记因此面临技术的限制与真正的抵抗。就像斯科特在另一个脉络主张,我们不应该混淆霸权计划与社会现实,在表象之下,多元特定的身分仍然存在,尽管统治者希望将他们全部抹销。9当潜藏的替代性愿景浮现的时候,通常就会导致革命,即使难以从大部分来自官僚体系的历史材料里,辨别出隐藏的抵抗,我们也可透过仔细的语言分析侦测到其踪迹。10

    这一章将讨论清朝用来稳定领土与时间控制的技术,从物质的到非物质的都有,具体来说将会讨论旅行、碑文与地图。旅行使得统治者的身体得以处在地景中具有特权的有利地点,而旅行纪录则收集与铭记了个人的经验,流传后世。不过,不同类型的旅行者与旅行纪录也创造出不同视角来观看新的帝国地景。而树立的碑铭则用文字取代身体,用抽象取代具体,并用多元语言向不同的听众表述统治者的意志。借由西欧引进的新制图技术的协助,地图呈现了在全面凝视眼光下对帝国的选择性全览。而地图在使用上既秘密又公开的双重性格,反映了所有国家地图测绘相互纠结的目的:定义公共空间与收集战略信息。每种展示权威的技术都表达了多重意义,通常漫溢出中央国家设计的容器之外。本书第十三章则将探究在帝国所赞助的历史修订以及征服记述对时间的替代性认识上,所显现出的类似矛盾。

    就像史特拉斯伯格(Richard Strassberg)所编的中国旅行书写选集所显示的,旅行书写在古典中国文学与历史传统中源远流长。帝王、官员、与一般个人都书写记述他们所探访过的熟悉或异域之地。11旅行不仅在他们的生命中留下印记,也包含他们所探访之地。旅行书写转变了他们的遭遇跟经验,甚至地点本身。现代观光客不是第一个永久改变甚或摧毁历史与自然景点的人,中国旅行者到了令他们心有所感之处,会在岩石上刻字,在一些圣山或者桂林引人注目的石灰岩地形上尤其明显。借由在石头上雕刻文字,“旅行者寻求永久参与在整体场景之中,将片刻经验永远留存并希望借以获得文学上的不朽,深信未来的读者将会透过这些刻字了解与欣赏作者的真实自我。同时,这些文本也经由形构后来旅行者的感知而改变这些地景,并指引那些追随前人才子脚步的旅行者”。12今天在桂林的岩石上,还留着从前帝国官员与诗人,一直到近代红军元帅朱德等名人的题字。

    尽管许多人抗议过度的铭刻题字玷污了地景,但大部份中国人把书写当作对一个地景的文明化,也就是以“文”铭示之。“作者运用古典语言的模式,象征性的认证这些未知或者边缘的地方,转化其中的他者性,并将它们带进了中国的世界秩序之中。”13

    留下文字记述的人们,也把某种固定版本的个人经验传达给他们的读者。吊诡的是,尽管旅行作家都知道,他仅仅在一小段时间内经过某个地方,但他们都难以抗拒将当地风土人情的核心与外在特质加以一般化。旅行者们会把个人性格与社会环境投射到他们所经过的地景之上;如同小说作者,他们笔下的“自我民族志”(autoethnography)的成分应该跟客观描述等量齐观。14就如同此处描述的其他文化记号一样,这些旅行与地理记述既呈现了那些参与帝国事业者的自我认识,也记录了相关的“科学”细节。15他们并非客观中立的资料来源,但他们的确阐明了新来者与他们尝试了解并控制的民族间的互动过程。

    旅行与权威

    清朝初期的帝王花费了可观的时间在各地游历,就像近代早期的欧洲,君王个人的在场是中央欧亚统治的重要元素。在战时,领导者与军队处在相同空间、共同患难奋斗,以便将卡里斯玛传递给军队并小心监控其行动。而在承平时期,皇帝的巡游则赋予某些地方重要的特定意义,不管是远离首都的夏宫(例如满洲地区的热河、或者法国的凡尔赛),或者是具体化帝国理想的神圣地景。但皇帝们并不是标记帝国空间的唯一旅行者,使节、学者与文学人物,也在他们所到之处创造诸多回响。新领土的魅力为冒险家、朝圣者、商人与作家们创造了受众。从社会的上层到下层,穿越帝国疆域各处的人民,也借以创建起他们对于新疆界的集体想像。

    其他帝国之臣民也留下了他们的中央欧亚记录,他们作为清朝的使节而同样穿过这片地区。在清朝和准噶尔间进行过政治谈判的英国与俄罗斯人,他们的描述便结合了民族志、地理与政治信息。将这些纪录与清朝的文本加以比较,可以进一步阐明清帝国的计划。这些来自帝国内外的多重叙事并未加总为单一、完整一致的图像,而是展示出对横跨欧亚大陆的空间与人文环境的多样化概念。

    一六九六到一六九七年,最后三次亲征噶尔丹期间,康熙皇帝从他位于西北的营地发出了一百封信给他在北京的儿子,皇太子胤礽。这些信不仅是评估中文文献与档案纪录正确性的无价资料,同时也提供了深入洞察皇帝性格的机会。16第五章我已经大量使用这些文献来重建皇帝的亲征,在这里我则将这些文献看作旅行故事,来协助我们了解皇帝的想法。

    当然康熙自己并没有将这些信说成“游记”,但假如我们把他们看作古典旅行文学传统的一部分呢?尽管这是在军事征伐期间以满文书写的纪事,但他们的确与古典汉文中史学和抒情传统的作品相当类似,史家、诗人与旅行者都以“资料整理者”与文献收集者的姿态,记录他们对自然特征的观察以作为后来者的指引。17孔子曾告诉他的学生,研究《诗经》“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而且“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18既然有关边疆民族与土地的知识有助于战略规划,统治者因此依赖这种形式的公共历史。资料收集总是对帝国有益,统治者自己收集所得尤其如此。

    康熙在信中反复描绘了水源的位置、草料的丰富,并用他从耶稣会士学到的三角测量技巧计算高度与距离,不仅为当下的用途,且后来的征服者也可从他的信息受益。他知道之前十五世纪初期的永乐皇帝曾经走过几乎一样的路径,康熙仔细关注细节,例如各种草的不同名称、还有沙鼠洞对马匹行走安全的影响。他把收集的一箱彩色石头,还有他认为可能可以治疗疟疾的药草运回家。他描述了陕西的窑洞,也计算了从北京到宁夏的距离。同时他也不断向京城询问讯息,例如日蚀、植物开花与春鸟抵达的时间。皇帝仿佛一个不知疲倦的实地调查家,他展示了他的三角测量技能、扮演业余自然史学家,享受对新地方的好奇,并要求来自京城的各种回报。

    康熙的活动令人想起《书经》所述最早的视察之旅,特别是《穆天子传》对周天子的描述,统治者“展示其对疆域控制的方式,包括借由骑马与马车旅行远方、参与政治和宗教仪式、狩猎、会宴、收受与分配贡物、为子民审判、遇见神灵得到赐福等”。19康熙皇帝的征伐纪事精确地记载了他所休息的地方,与联盟的蒙古部落的会宴,以及大范围的狩猎,所有这些都证实自然与人群欢迎的他的到来;而神迹事件、例如水源与草料史无前例的丰富,或者他可以小船横越黄河的天纵才能(与毛泽东的泳渡长江颇为相似?),则在在都显示上天对皇帝意志的眷顾。

    然而在古代与清朝的纪事里,统治者都必须回应某些令人不安的伏流。儒家的《春秋左氏传》批评穆天子整日在其国土上旅游是“自我放纵”(私其性),而且天子自己就像《穆天子传》上所描绘的,若到处游荡不管是否远离都城都是德性低落的象征:“嘉命不迁,我惟帝。天子大命而不可称顾世民之恩,流涕芔陨,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20

    康熙同样持续面对来自高层顾问的不满,抱怨他远离京城太长时间,对政治的稳定可能有所危害,他们的忧虑同时有着道德上与实际上的理由。中心型政治(politics of centrality)运作的基础在于“权力从一个固定的中心往外发散”的观点,21皇帝为了个人的享乐离开京城将会产生严重的后果:如果皇帝本人长期不能在场维持宇宙秩序的常轨,在天坛与其他地方定期的季节性仪式可能因此中断。22康熙的第三次巡游特别造成后方京城的严重焦虑,因为那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一场军事征伐,就如我们所看到的,方略的编辑有意忽略了康熙在鄂尔多斯狩猎的大量文件,以便使他的巡游活动看起来更为严肃。同样的乾隆以努力维护改善水利为名正当化他的南巡活动:表明他不是为了逸乐而出巡。23

    在京城后方的官员们深知统治者远离京城的缺点,他们以担心皇帝的健康为名恳求他早日归来,但他们也知道皇帝长期不在可能导致百姓的日益疏离不受控制。一六九一年当许多高官将领参与远征之时,就有许多债务缠身的士兵打算违禁进入紫禁城。24统治者的个人意志与官僚常规要求之间的紧张,同时显现在军事决策与决定康熙的继承人选之上。皇帝的巡游冲动同时导致这两个问题的恶化。

    个人魅力与官僚系统化两股力量的对立限制了清初政权。25尽管在京城的秩序要求统治者必须留在帝国的象征中心,但在清初边疆的权威也强烈依赖于皇帝的在场,康熙四次亲征西北显示了他十分积极参与帝国扩张的军事行动。他可以夸耀个人战胜的军功,并亲身在场激励远征的士兵们。在后方提供后勤支持的汉人步兵与官员可能会遵守书面的命令,但满洲军队与蒙古盟友则会热情回应领袖立下的表率。

    康熙的信件显示,他彻底享受在大草原,身旁没有挑剔文人官员的时光。他发现在帐篷的刻苦生活令人振奋,而且战场的艰苦经历对所有担任领袖的人甚为必要。他也鼓励儿子们要领导远征,而且透过成功与否判断他们的性格。这些信件看重个人品格与道德示范的程度,并不亚于实际细节与客观观察。康熙的信件自然不同于受道家思想影响的旅行者,他们多半是融合山水的抒情诗人;但跟罗列地名与民族的枯燥地理纪录相比,这些信件又传达更多个人感受。这些信件融合个人感受与描述,反映了作者性格混杂的一面,一个不停关注(他自己重新建构的)皇帝职责之统治者。这些来自西北的信件也指出康熙与儿子的亲密链接,他不断告诉儿子他想念家里,同时他也教导胤礽即使在观赏草木珍禽时仍要注意国政:“皇太子乃极孝顺之人,想是见花鸟鱼兽,怜惜朕于沙卤边陲之劳苦耳。不必为朕担忧,唯望日夜勤于国事(满文 gurun boo-i baita),闲暇之时,阅览经史前世之得失。”26

    尽管康熙不断地表达对儿子健康的担忧,但他也不断要求儿子报备各种信息,从微不足道到最重要的事务都要。在京城的日蚀特别引人关注,皇帝要求知道日蚀的精确时刻,当他听到在日蚀那天衣物价格上涨时,他坚持应该发佈禁止“结党”讨论凶兆的谕令。27

    从一桩轶事可以看出,为了要满足父亲每一个念头,皇子所受的巨大压力。在一封儿子寄来信件的边缘上,康熙写道:“兹正值黄雀飞过时节,不知京城如何,朕欲闻之,着寄信来。”在收到这个批注后,皇子立刻写回信,说他自己有看到两只鸟,但那时候因处理公务直到隔天都待在皇宫里面,他派人去到夏宫寻找,不过他们看到的鸟数量很少。但是皇子又说,看到皇帝的批注之后“全身冒汗”,“觉得自己无处容身”。他请求父亲不要在信中过问这些枝微末节,但康熙回复说,他总是在他给每个人的信中问这些小事,尽管他也承认,在发给他的大臣们的命令中通常不会这样。28很明显地,即使是备受宠爱的皇太子也对充满威严的父亲感到战战兢兢,觉得必须取悦他。

    对照这个皇子后来的命运,皇帝给儿子的这些信件特别的令人心酸。康熙已经在一六七六年任命他的二儿子胤礽为未来的继承人,而且任命他在一六九七到一六九八年亲征期间负责监国。皇帝在亲征途中不断收到儿子行为失德的报告,归朝之后,他因此下令处决了几名与皇子有关的官员。29但皇帝一直没有放弃他无用的儿子,直到一七○八年指控他密谋篡位,才将他圈禁起来。胤礽在一七○九年被赦免并释放,但在一七一二年再度被圈禁,尽管官员请求复立,这一次皇帝拒绝再次回复他储君的地位。

    在这些信件中,康熙并没有直接表达他的疑虑,但他的言辞融合亲密的个人情感与道德教训,要求举止正当与精确回报家中事宜:父亲的每一封信件都在检验胤礽是否有能力继承皇位。在皇子的失德被揭发后,皇帝的焦虑与愤怒特别严重,因为他在远离京城期间是如此依赖儿子监国。

    康熙与儿子们之间严厉与亲密兼具的关系,体现了皇帝与他所有臣民之间的理想关系。儒家经典例如《孝经》提倡儿子对父亲的孝顺是所有稳定统治的基础。具体而微地,父子关系特别代表了所有层级的权威关系,不管是皇帝与大臣、高层官员对基层官员、地方县官对人民以及在宗族与家庭内的关系。30但这些理想的层级关系并无法完全消除关系中的紧张、不信任与憎恨。康熙的信件公开揭示了任何父亲对儿子们的共同担忧,以及孝道做为帝国统治原则的重要性。

    孝顺的反面则是背叛,受宠的儿子背弃父亲期望将遭受严厉的处罚。背叛仁慈父亲/统治者的后果,同时显现在康熙对其儿子的处分与对蒙古人的政策上。康熙对他的臣民(以及儿子们)采取仁慈的政策,以激发他们的忠诚;并期待他们回报以感激和顺服。然而,由于这两种情况都存在权力关系的不平等,当下属奋力从他紧迫盯人的视线中凿出自主的小空间时,即使最宽大的父亲/统治者,也无法完全克制自己对失德/憎恨的怀疑。皇子努力想抗拒父亲报告琐碎小事的要求,而准噶尔则努力想要确保维系国家自主;这两者都努力抗拒精力旺盛的君主从不间断的控制压力。最终,两者都在皇帝的眼中蒙羞。但需要使用武力本身,却玷污了皇帝只以恩惠施行统治的说词。皇帝总是喜欢想像自己只会带给人民和风细雨,但实际上他们常常必须给予他们雷风暴雨。不管是对统治者本身,还是对忠诚的大臣、御用文士或史家来说,如何合理化暴力的使用一直是压力的来源。

    私情与政务总是密切相连,皇帝的心情则因战事进展以及他对家事的信心而起伏不定。他的心情在一六九六年春天荡到谷底,信中满溢对战事临头的深切焦虑与对儿子的思念:“当我率领军队前进时,我无暇想到你;现在噶尔丹已经逃走,我亲眼看着他的落魄惨状。我已经指派合适的军队去追捕他。寄给我四件棉纱大衣、四件麻布短上衣,要挑你穿过的旧衣服。这样你爸爸想你的时候,可以穿着他们。”在告诉皇子要为其归来准备食物之后,他继续写道:

    我检查过噶尔丹的状况,我看他已经无路可走。然而,我们还没有费扬古的消息,假如费扬古追上噶尔丹,他肯定就完了:即使他能逃走一万遍,他也不可能强大。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他自作自受。我从托诺山一路追捕他到巴颜乌兰,发现都没有安全地方可扎营。普天之下,在这个世上再没有像喀尔喀这样的地方,这里除了草之外,其他一切事物都没有什么价值。31

    在这封信中,皇帝表达了远离家中,面对胜负未定的战事时,他的焦虑、渴望与挫折。他已经决定要撤退,因为他的军队粮食已经耗尽。噶尔丹已经逃逸,虽然有少数军队在其后追逐,但帝国能否最终成功主要取决于费扬古拦截蒙古军队的能力,但这完全无法保证。虽然他表面逞强,表示有信心取得最后胜利,但皇帝担心作战可能只是另一场徒劳且昂贵的西征。他对当地荒芜的印象显露了他的悲观,在其他比较有信心的时候,他便讴歌那里是丰饶的草地。但在这里他回过头来向儿子寻求安慰,表达了他对亲密情感的深切渴望──如此深沉,他甚至说想要穿儿子的衣服。这份特别的文献,融合了康熙统治高度的个人性格,他不断变动的心情,还有他对家庭与军事勇武的深刻认同。在旅行描述外表下,这个作者使用地景的书写揭露了他最内在的情感。

    研究东亚与欧洲的历史学者,最近开始仔细考察统治者如何使用仪式来展示他们理想中的权威。32在这些仪式中,精心策画的身体动作划过特定的空间,君主与臣民都以象征、间接的形式,展演了定义彼此尊卑阶序的政治关系。仪式并不仅仅是缘饰赤裸胁迫的巧妙外衣,而是建构权力关系的积极力量。广义来说,仪式包括所有在空间中的常规化动作,参与者在这个空间中以指定的方式互动,但动作的幅度可能很大也可能很小。皇帝们在整个帝国中的旅行既是实际的巡视,也是身体在场的仪式性表达。在凡尔赛花园里,贵族与国王在比战场上较受控制的空间中,展演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他们在这两个空间都以公开形式展示他们的权力。

    俄罗斯沙皇同样需要仪式性的展演来正当化他们的统治,俄罗斯加冕仪式的特色是进入莫斯科大规模游行,并展示军事能力及豪华服装。直到十八世纪之前,沙皇都夸耀他们祖先的外国血统以及他们与臣民的距离,并且强调宗教仪式赋予他们超人的力量。不过,在十八世纪的皇位继承斗争中,有关外来性的指控开始被批评者用来贬低对手。凯瑟琳大帝是第一个巡游整个帝国的俄罗斯统治者,以示对所有子民的关爱。33清朝统治者则更早就透过巡游展开这种象征性的本土化。尽管清朝皇帝的起源并非汉人,他们透过旅行展示跟臣民的亲近还有对人民福祉的关切。他们并没有放弃他们的满洲认同,而是在象征上融入汉人之中,同时利用朝贡使臣与俘虏,展示他们与中央欧亚的链接。

    如十七世纪的观察家所知,中国皇帝与他们的欧洲君主们共享了相同的目标。伏尔泰已经注意到康熙皇帝与路易十四(一六四三至一七一五年在位)之间的类似之处,耶稣会士白晋(Joachim Bouvet)也是如此,他在清宫服侍期间,便向康熙描述路易十四的伟大。34欧洲君主也在领地内四处旅行。例如巫纯(Dorinda Outram)便提到近代早期欧洲几种不同类型的皇家旅行:事实调查任务、惯例仪式、国内巡游(纯粹享乐或国防目的),还有外交目的。35旅行除了帮助君王远离宫廷里的社会与政治纷扰,也展示君王亲身表彰广大领土的决心。这张清单无法穷尽皇室旅行的所有动机,而这些动机也并非不可共存。通常一次皇家巡游可能包含多个目标。在欧洲与中国,皇家巡游都既展示权威又表达统治者的个人品味。

    康熙的西北远征当然是事实调查任务,也是军事作战,但他们并不完全符合正统观念下的仪式进行方式。惯例仪式通常应该在京城内预定与有序的空间范围内举行:例如天坛、地坛与太庙。在无垠大草原的广泛巡游,让那些心态封闭、制定皇家义务的礼仪专家们感到惊慌失措。明朝皇帝,例如万历帝(一五七三至一六二○年在位)曾经反对那些仪式义务的严格约束,但不太成功。36康熙皇帝能够打破那些束缚,是因为他个人的活力。他是移动的中央欧亚战士,因此能够在仪式确立之前拒绝它的束缚。乾隆皇帝比较安于他优雅的监牢,但即使他也需要打破这些束缚。他从来没有亲自出征,但他常常离开京城。康熙皇帝个人的身体动作,不断地逼近他的顾问所欲加诸限制的极限。乾隆虽然接受规范他行动的繁复控制,但他也利用仪式性的活动来做为逃避的手段。

    康熙的旅行也常模煳了“国内”与“国外”旅行的界线。在西欧国家,十七世纪以后,边界已经渐趋清楚固定,可以清楚区分国内与国外的目的地。在国家领土之内,统治者旅行是为了确保社会安定、监察地方官员、体验检视自己领土的愉悦,或者巡视皇家在乡村的庄园。超出边界之外,他们旅行是为了与其他君王的外交协议、或者为了联姻(作为外交政策一部分)。然而,康熙常混合国内与“国外”的巡游目的,正如他混合公务与个人逸乐一样。他真的享受在草原上的艰苦生活:蒙古并不是满洲人的故乡,但它可以唤起狩猎与征战的严酷则是满人与蒙古所共享。自从努尔哈赤以来,满洲统治者就常常为了外交上的目的而诉求他们与蒙古人的共同血缘联系;如同他们向蒙古借用文字一样,他们也借用了蒙古的骑马与萨满教的传统。

    蒙古人是帝国民族的“家庭之一部份”,满文的“gurun boo-i baita”(国与吾家之事)语意等同汉文的“国家”一词,但可以说比较强调家庭的忠诚,而且对家与国的事务做更清楚的区分。37康熙皇帝借着强调自己与蒙古的亲属链接、亲身造访蒙古领地的蒙古人,康熙皇帝展现了构成他的帝国的中央欧亚民族的统一。

    然而,后勤与政治上的局限使得他无法到达西部蒙古,准噶尔的家园。东部蒙古已纳入坚定又有活力的统治者的控制范围,但西蒙古不是。西部蒙古与清朝之间较大的疏离,不只是因为物理上的距离与缺乏控制,而是也因缺少皇帝在场以及与个人的链接。物理距离本身不能决定忠诚与否,准噶尔人甚至定期旅行到较遥远的西藏,来自西藏的喇嘛常前往东与西蒙古。即使文化选择不能完全排除物理与政治限制,但这才是让东西蒙古走上不同方向的关键。

    皇帝对于自身移动的态度,揭示出他们在文化主张上的不同策略。康熙与乾隆皇帝都在领土内广泛旅行,但他们旅行的方向与目的很不相同。相对地,雍正皇帝很少远游。除了率军亲身前往西北进行征伐,康熙皇帝也曾南巡,张勉治统计过康熙皇帝从一六八一到一七二二年共巡游一二八次。他阐明,康熙著名的几次南巡就像他在其他方向的巡游一样,都同时带有军事安全与文化支配的密切考量。例如,康熙皇帝一六八三年前往山西南部五台山,一个元代与藏传佛教密切关连的地点,在蒙古观察者的眼中,是表明他对文殊菩萨信仰的护持。38而这些巡游在营地结构安排、后勤的详细组织、还有射箭术和马术的展演,都与军事行动非常类似。就像在军事征服一样,皇帝也会面临离开京城太久的批评,而且他们必须为自己辩护,以免被指控沉溺于游乐。张勉治主张,皇帝巡游不管是那个方向,正当性并非来自汉族文人的古典传统,而是中央欧亚的先例,马背上的统治者必须亲临领地,标示领土范围,宣示统治权力。

    乾隆是书房里的将军,从来没有到过西北,也从来未曾亲临战场,但他认为控制西北对他的统治非常重要。他在西北竖立许多刻有多重语言的碑铭文字来代替他个人的在场,并借以标示他的帝国领土。书写的文字代替了身体,使得西北地区皇帝在场的象征从个人的变成虚拟的。乾隆一七五一、一七五七、一七六二、一七六五、一七八○、一七八四年合计到江南南巡六次。39这些巡游奢华铺张,毫无大草原的艰苦,但它们重演了早期征服年代的文化状况。尽管它们名为“巡察之旅”,皇帝借以体察地方的状况,但它们的主要目的是,用张勉治的话来说:“不断重演满洲征服与军事优越性叙事。”40乾隆带领者中央欧亚各地的朝贡使者随行到江南,借以向江南文士们展示帝国的广大,并向朝贡者们展示帝国的富裕。他在巡游中不断诉诸军事训练的主题,坚持旗人必须骑马不准乘轿,并且要求他们展示狩猎、骑马与射箭以考校其武技。他在骑马穿过南方的稻田之时,却写下有关西北边疆的诗词。乾隆总共旅行一百五十次,包括六次大规模南巡,平均每年有三到四个月在旅行的路上。41张勉治主张,乾隆的巡游既非中国民族主义作家们所批判的浪费奢华之旅,也非纯粹像皇帝自己主张的江南水利河防维护工程的行政视察。它们是“族群王朝”意识形态的表达,借以演出在皇帝个人的凝视下,帝国内部的多重民族与空间的联系。

    统治者的三种动作方式显示了,帝国权威与更大社会之间关系的转变。康熙事必躬亲,一面移动,一面亲身参与战场上的规划、文官的行政与个人的决策。雍正则开始转趋固定,限制自己的移动,但仍然对特定一群高级官员的行动施加个人影响力。而乾隆仪式性的移动方式,则更为适应十八世纪这个更大且行政更繁忙的帝国。他个人对行政的干预仅是偶发性的,正如同他在巡游中仍然保持与地方现实之间的距离一样。一七六八年的“叫魂”妖术恐慌案件,显示当皇帝选择要这么做的时候,他有可能干预官僚的日常运作,但即使在这个案例中,官僚们仍然能够违逆他最为坚持的要求,就像他们在西北边疆那样。42由于皇帝无法直接应对地方的状况,他只能透过官僚与文书来施行控制,留给他个人、难以预期的判断空间其实极为有限。

    三位统治者在私底下与公开的时候,表现也有所不同。在康熙的信件中,我们可以轻易发现,在充满信心、自我吹捧的征服者面孔下,那个被孤独与怀疑所包围的人。雍正曾对一些他信任的人吐露自己的痛苦,例如岳锺琪,但他向他们袒露自己之时,他也就不再信任他们。乾隆几乎从来不曾令面具滑落。当他离开京城的时候,他并未留下任何给亲密家人的个人文件。即使他的诗词包含诸多对帝国的公开反思,还有关于负责任统治者的传统格言,但不包括欢乐或者悲哀的个人性表达。

    皇帝不是唯一的旅行者,皇帝自己也无法独自创造盛清的“盛世”,还有其他人也为这幅图景增添细节。在第六章,我讨论过三位来自不同国家、横越中央欧亚的旅行者们,比较不受控制与个人性的观点,他们的信息来源,经过文化棱镜的过滤,产生关于满清与准噶尔冲突的多样化观点。贝尔强调康熙皇帝在相互对抗的蒙古人之间促进和平的良善意图,相对的,温科夫斯基与策妄阿喇布坦的会谈中,展现了他们对军事竞争的敏锐意识。准噶尔汗直白地请求俄罗斯供应他大量的武器以攻击清朝,作为交换他愿意让他们在自己的领地内探勘黄金与白银。两边都没有从这场交易中获得他们所想要的。但这场会面也说明了俄罗斯与准噶尔人如何试图定位自己,好与满清在欧亚地区对抗。图理琛的出使,就像他所服事皇帝的旅行一样,蒐集了诸多有关蒙古与俄罗斯人的宝贵信息,同时他也探询了联盟对抗准噶尔势力的可能性。

    这些旅行者使臣们提供了有关满清、蒙古与俄罗斯的多样观点,这些观点与皇帝们的看法或者相符、或者冲突。没有单一的观点能够掌握完整的情况。每个作者都具有特定的文化立场与政治利益,每个作者都不仅止于纪录,而是为了说服。只有从这些处于不同位置的作者所产生的多元文化的交响乐中,我们才可以捕捉到完整的故事。

    图理琛游记的第一位英语译者,斯当东,则为这个互文的复音音乐加入了第四重的对位旋律。他认为苏格兰人贝尔的写作,是最客观的资料来源,与此相对,“中国史家,每当谈到他的君主或国家,不论直接间接,总不免落入自吹自擂与奉承的风格”。斯当东引述贝尔游记的段落与图理琛的记载相对照,让“真相”凸显“这些中国人傲慢夸大的谎言”。43斯当东反映出十九世纪初期英国人矫正错误的态度,他们对马戛尔尼使节团的受挫感到挫折,同时也被中国人对他们帝国想像的抵抗所激怒。但贝尔其实也不是中立的报导者。他相当欣赏准噶尔蒙古人与中国人的能力。难道这不也反映了他自己作为大英帝国的边缘人,在故土之外服侍另一个皇帝时其所抱持的文化位置呢?

    相对的,图理琛不可能对任何的蒙古人表示认可,除非他们向他的皇帝臣服。对他来说,对朝贡关系的顺服是决定谁值得收编,谁应该消灭的试金石。温科夫斯基,想要避免俄罗斯对准噶尔承诺提供军事支持,所以把满清描绘成和平且不具军事威胁。策妄阿喇布坦对此知之更深,他最有理由认为满清的军力强大且企图扩张。但因寄望清朝在一七二二年康熙死后采取新政策,他选择不向俄罗斯臣服,那是他换取俄罗斯军事支持所需支付的代价。他也有理由必须极小化满清对其自主性的长期威胁。

    所以所有的玩家都因为各自的理由,而把清中国建构成仁慈、和平、繁荣的形象。仪式化的帝国结构、主要依赖于道德说服而非军事武力的形象,逐渐成为十九世纪西方与中国主流。此一图像逐渐取代,与盛清政权交手的中央欧亚行动者所抱持的,强大、军事化的与扩张主义政权的形象。

    清朝边疆的旅行叙事,反映了领土被纳入帝国控制的过程,与台湾做个简短比较便可阐明西北的特征。着迷的士人们对台湾(最先加入满清的领土之一)留下的纪录,从晚明延续到清末。邓津华描述了用来描绘这个岛屿的各式桥段。44在十七世纪前不为人知的,台湾的民族与地景激发了文人们的想像、困惑与批评。对中国作者来说,土著居民似乎是原始民族,对历史、书写或文明毫不知悉。许多作者把他们视为未被污染的乐园遗迹,是神话中东海岸外蒙受祝福的岛屿。其他人则将他们看作对中国核心价值的威胁,因为他们的性行为与家庭关系违背了正统的价值。在十八世纪,像蓝鼎元等官员把台湾看作殖民的主要对象;他是文明化最极端的拥护者,包括大力倡导来自大陆的汉人农民拓垦、教育以及强制同化大陆价值观。然而,其他官员则尝试要保护原住民免于汉人的侵占,以便保护社会秩序,并最小化行政的成本。45

    因此,清朝对台湾的观点与其他地方的边疆政策相同,展示了地方主义与统一性的紧张关系。土著居民是否应该不加干涉,以保持他们特有的文化特质吗?还是官员们应该提倡快速同化呢?与斯蒂文.郝瑞(Stevan Harrell)的论点相反,清朝对边疆并没有一个单一且一贯的文明化政策。46对台湾的政策与观点因作者与脉络而不断变化。一些作者,例如郁永河将他们的旅行视作个人自我塑造的旅程,其他人,例如一七三六年的黄叔璥则主要致力于收集与分类新信息。台湾可以是一间“活的博物馆”,一个从古代幸存的自然社群,对大陆上道德腐败的含蓄批判,一个可以验证各种奇异说法的信息来源,一个诱人又恼人的性自由案例、一个女性拥有不寻常力量的地方。在整个清代并未出现更靠近“经验主义”简单潮流,但清代的作者确实渐趋强调土著与他们自身之间的共同理解。如同其他边疆地区,台湾是一个有用的荧幕,可以投射如何在单一帝国想像中容纳多重认同的焦虑。

    邓津华对台湾旅行书写的研究,有助于我们把西北的类似书写放入脉络中分析。特别是新疆,产生了很不同于台湾的书写,因为对文人来说它是首要流放地。47对那些定罪的犯人而言,新疆确实是流放地;即使对正常轮调下,派驻此地的官员来说,前往“关外”似乎就离开了文明世界。台湾与新疆同样带给官员接触异域的谜题,但这些矛盾在西北似乎更为显著。一方面,中央欧亚的民族不像台湾土著,他们有自己长远的历史纪录,这是中国官员们难以否认的;另一方面,他们被认为既暴力又野蛮,无法压制,是汉人国家最为持久的敌人。新疆也包含奇异的地景和丰富且有待探索的新资源,但恶劣的气候威胁所有冒险而来的人,他们可能死于干旱、酷热或者饥荒。跟其他地方一样,许多官员参与了民族志分类与地方志编写的计划,但他们努力的重要性受到军事与战略目标的强烈影响。

    一位拥有最高阶功名的文人,留下他在新疆短暂生活的生动画像,表达了他对西北边疆的个人观点。纪昀(一七二四至一七八五年)直隶人,三十岁时很年轻就考取进士,并很快获得翰林庶吉士的职位。因为牵涉一桩贿赂案件,他在一七六九到一七七○年两年间被流放到乌鲁木齐。在他被皇帝赦免后,他重新获得皇帝的重用,并成为大型皇家百科《四库全书》的主编辑者之一。在他经过巴里坤与哈密回家的途中,行经霜冻的道路,驻足在孤寂的旅店,写下一百六十首有关边境生活经验的诗,后来集结成《乌鲁木齐杂诗》出版。48

    纪昀作为清朝文化菁英的其中一员,他的诗表达了对于这个刚加入帝国、豪放而令人振奋的新边疆的个人反应。他并没有后悔在新疆的经验,或者抱怨所受的苦难。他享受城市的热闹生活,拥挤的店铺、购物的人群、妓院还有傍晚的笛音。他也夸赞新疆的自然奇景,描绘了奇异的山洪,爆发速度过快,淹过了控制他们的水坝,还有以“人马轻如一叶旋”形容西北的强风。49他参观了古代的断垣残壁并遥想他们的起源,他和残存的蒙古人讨论地方的传说。纪昀全心拥护清朝官员的开发伦理,并试图透过建造蓄水池让自己有贡献。但因地方民众反对而拖延,直到他被赦免回家。50

    在纪昀的诗中我们感受到掌控的兴奋感,讴歌征服所带来的支配人与自然的新权力。他声称征服以来天气已经改变了,乌鲁木齐过去寒冷又贫瘠,但现在数千个新垦户家家烧着火炉,整个地区已经变的暖和了。51他并未对蒙古或回族原有文化的流失显示怀旧之情,他称赞军屯开发了大量农田。纪昀的书写对官方在西北的整合与发展政策做出个人形式的表达。他们向家乡的文人受众传播异域的信息,并表达对于帝国新获领地的热情。“边塞诗”的长久传统通常将边境描绘成荒凉的流放地,但纪昀至少当时把它视为他的家。这个被驯服的边疆如今变成增添清朝文学传统的另一资源。

    用石头标志空间

    康熙与乾隆皇帝都为了庆祝军事胜利,而在山顶上或者北京的庙宇中竖立巨大的石碑。这种做法的传统源远流长,自从秦朝以来,石碑就被当作天意的公开证据,予以刻意展示。公元前三世纪,秦始皇登上神圣的泰山,竖立石碑并举行封禅仪式,感谢上天赐予获胜皇帝的恩典。52这个巨石纪念碑的永久与公开展示,向所有人宣告天子注定胜利。在公元前二世纪汉武帝同样为了庆祝军事武功的完成,在泰山祭天并在石头刻上年号纪念。大型石碑在民间信仰中被视为“天意的代言人”。在白话小说《水浒传》第七十章,有一块自天而降的大石碑,揭示一○八位过去遭受苦难的好汉,现在将接受天命,代表现在统治的王朝行侠仗义。53

    碑铭统一了天与地的力量,这种象征手法成为皇帝与常民对于正当权威的共同理解。碑铭以不受风雨毁坏、永久存在的形式宣扬帝国的成就。它们在石碑上固定正统版本的历史,免除那些困扰怀疑派学者的疑问。一座大石,因为它巨大的存在,排除了其他解释的可能性。

    现代版的碑铭,则是以纪念物的形式,企图在公共空间中创建某种历史观点,围绕英雄行为的象征来团结福斯。因为现代民主政治不断挑战纪念物的设计,石头本身显然已不能消除意义的多重性。54即使在纪念碑创建之后,像越南战争这种高度争议的事件依旧引起激烈的辩论。同样的在清代中国,不论辩论是否可见,铭刻在石头上的帝国版本也无法给每个人最终的解答。不过,转向纪念化显示了社会意识的决定性转移,一种在世事无常变化中终止争辩的努力。

    尽管所有碑铭都使用八股的公共语言,呈现方式则有许多变化。最值得注意的是,清代的多语言碑文复兴了明朝时曾放弃的征服王朝的做法。55忽必烈汗曾用六种语言发佈他的命令:蒙古文、维吾尔文、阿拉伯文、波斯文、西夏文、汉文。在长城上接近居庸关附近云台石门上的著名碑文,也使用六种语言书写,证明了元朝面对多元受众的企图。56同样的,在通往清紫禁城的南门入口有一指引官员至此下马的碑文,也用六种语言书写。57在十八世纪期间,清朝在北京寺庙与满洲承德大喇嘛寺的大部分碑文都使用了四种语言:汉文、满文、蒙古文、藏文。58这些碑文向帝国支持者传达了清楚的政治讯息,并将清朝统治者与佛教护持紧密链接。让我们检视三个与征服有关的碑文,聚焦在他们所传播的讯息和关切的重点。

    一六九七年,为了庆祝战胜噶尔丹,皇帝写下了五座石碑的碑文。一座放在关键的昭莫多战场,三座在皇帝观战的周边山上,一座在北京的国子监。59这些碑文的共通点是,都认定军事力量和神圣制裁的结合让作战得以胜利,但每座石碑强调的主题各有不同。竖立在察罕七罗山顶的石碑强调“天覆皆吾赤子”,皇帝带给他的子民和平并且保证他们的繁荣。在托诺山顶的石碑,则聚焦在皇帝个人率领的六支军队之“震雷霆威”,表示皇帝以强大的力量消灭了肆虐土地的恶灵,把安宁带回这个遥远的荒野。至于刻意安置在国子监,以教育科举功名者的石碑,则引经据典,详细阐述过去伟大统治者所信奉的“文武合一之道”。碑文强调圣王总是努力想要避免战争:“天尽所覆海内外、日月所出入之区,悉以畀予一人,自践祚迄今,蚤夜殚思,休养生息,冀臻熙皥,以克副维皇大徳好生之意,庶几疆域无事,得以偃兵息民。”

    但噶尔丹“既荼毒塞外”,威胁关内安危,所以需要剿灭。“荡冦所以息民,攘外所以安内”。皇帝强调他亲身参与作战,与将士共患难,坚持“不得已用兵以安民”。虽然他希望以文德化成天下,但他的大臣与子民都不断敦促他出兵以保护领地。仪式文本也支持文武合一行动:圣王在征战之前与胜利归来都会向宗庙神灵祭祀祈祷。对古人来说,“文事武事为一”;在宴席间以仪式折服外交使节,便无需使用武力,即“樽俎折冲”。60同样的,皇帝一旦下定决心用兵,必然震惮边夷使之降服。蒙古人在此被比拟为为害收成的害虫,还有大兵到来时四散逃亡回巢的禽兽,皇帝说大军的“万乘车马”如同龙经过的路线,主宰路上一切万物。皇帝的军队统合了不可抗拒的人力与自然之力。

    这些碑文呈现了对征服典型的既定观点,省略了不便明说的战争细节。如前所述,很多大臣们劝告皇帝不要亲征,还有边疆的“蛮夷”不会仅是投降,他们也会强力反击。除非清朝展示他们的优势武力还有经济力量,否则他们也不会轻易被清朝统治的优越道德所降伏,他们会坚持他们的自主文化。但在公开建构的神话里,武将之道与文人之道结合得毫不费力。皇帝就是链接统合上天与大地的柱石,他所承担的任务不是仅是为了个人的荣耀,而是向更大的力量负责。在国子监的碑文:“边冦不除则吾民不安,此神人所共愤,天讨所必加,岂惮一人之劳,弗贻天下之逸。”就这样,皇帝作为超人力量的不情愿代理人的形象,掩盖了斗争过程中所显露的个人野心或者报复的痕迹。公开叙事塑造了坚定的统治者、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和注定光荣胜利的结局。

    康熙的碑文一再的表现在战争中皇帝个人的在场,与他的权威密切结合在一起。他强调他爬上了石碑所安置的山顶,描绘了他从山顶纵览战场的情况:“登狼居胥溯大河曲遐,播徳威以绥荒服殄冦。”对康熙来说,位在山顶高处让他得以纵览他的广漠领土,还有向远处传播他的领袖魅力。相对的,乾隆在位期间则六次登圣山五台山,但他从未到过战场。61他在这些地点只有虚拟的在场。乾隆的碑铭无法证明皇帝亲临现场,而是仅以铭刻文字的力量传播其“德”。

    一七五五与一七五八年,乾隆皇帝命人筹制了两块四种语言的石碑,以卫拉特蒙古文、满文、藏文与汉文书写,庆祝他对准噶尔的胜利。他把这些碑文竖立在北京的国子监,还有在大军所经过的伊犁。62一七五五年的石碑,竖立的时间就在击败达瓦齐与清军进入伊犁之后不久。碑文的开头跟康熙的碑铭很像,描述上天覆盖万物,而皇帝又如何顺应天命而行。接着乾隆从源头开始述说满清的历史,并宣告他的使命就是要“四海同风”。在宣告了他的理想之后,他转而直接谴责准噶尔:“咨汝准噶尔叶,亦蒙古同类(满文emu adali),何自外携,数世梗化(满文Wen ci cashûlaha,意指不服文明教化)篡夺相仍,硕仇其下。”他因此反对准噶尔人,尤其是噶尔丹的主张。尽管噶尔丹过去诉求蒙古人统一对抗满清,但现在既然所有蒙古人都被征服,胜利的皇帝则以蒙古统一的主张来统合所蒙古人归他统治。他将自己打造蒙古统一的刻苦努力与准噶尔人“可怜的”分裂相对比。他们“不服文明教化”,持续相互掠夺残杀。他痛斥达瓦齐是醉鬼,将他比做“蛇虺”、“蟊虫”,吞食蒙古人的果实。皇帝同情人民的苦难,派大军解救他们,毫无困难的就征服了敌人。再一次,这些叛军就像禽兽一般四散奔逃。而达瓦齐则无处逃匿“彼鼠斯喙,地入无隙”。现在整个卫拉特都属于皇帝的领土。

    碑文言简意赅地总结了游牧民的新限制:他们可以带着牲口随意移动,但必须固定在为他们划分的领地范围内,且不得相互争斗。他们被命令必须抵抗边界外布鲁特人与哈萨克斯坦人的入侵。假如他们能够做到,皇帝保证他们可以吃饱喝足,享有永远的和平与繁荣。

    一七五八年的碑文则纪念阿睦尔撒纳的败亡。皇帝再一次肯认上天对满清军队胜利的神助:“天之所培者,人虽领之,不可殛也,天之所覆者,人虽栽之,不可殖也。”“覆”这个汉字有着多重可表达天意的意涵,如覆盖、推翻、与逆转等。在一六九七与一七五五年的碑文里,天覆盖万物,所以祂涵盖一切,而在一七五八年的碑文里,上天会覆亡那些抗拒祂的力量者,而在该碑后面的文字部分,则提到准噶尔的败亡是因为反复无常地对抗坚定不移的帝国意志。皇帝也诉诸佛教戒律反对准噶尔人:“云兴黄教,敬佛菩萨,其心乃如夜叉罗刹之以人为食也。”皇帝把自己描绘为不情愿的战士,不好战争,但为解民于苦难仍然被迫发兵征伐。“非我佳兵不戢,以杀为徳也,有弗得已耳”。很清楚的,“盖天佑我皇清,究非人力也”。这个碑文结束在伊犁重建计划的有趣讨论,朝廷还有没有决定是否要在这个地区推动军屯:“然屯种万里之外,又未可谓计之得也,其默移潜运,惟上苍鉴之,予惟奉时相机,今日之下亦不敢料以逆也。”即便是宣告上天坚定旨意公开宣言,但皇帝仍对此处的屯垦计划显露出不确定。

    如同康熙的碑文,这些碑文传达给臣民的讯息是为了正当化帝国的胜利,但乾隆的碑文也向被征服民族揭示特定的道德教训与义务。这四种语言将讯息传达给四种人,所以文字风格相当不同。满文版本表达了不同于汉文版本的立场,蒙古文与藏文版本则是从满文翻译而来。尽管汉文版本从古典传统汲取大量资源,引用《诗经》、哲学家庄子还有韩愈文章的典故,但非汉文的碑文则是使用更为直接明了的语言。例如在汉文版所描述的清朝扩张历史,指称清朝皇帝们是从“宅中”(王宫)远播威名,但在满文、蒙古文与藏文的版本中,则简单的说他们在“盛京创建王朝”。

    相较于高雅抽象的汉文说法,满文与蒙古文本用来表达支配的语言也更直白。当汉文抽象的说“悉主悉臣”,满文与蒙古文则是较具体的说“所有人都成为伟大满洲国的臣民”(满文 ayan manju gurun uheri bejusen obuha,蒙古文 ayan manju ulus-in albatu bolghobai)。在汉文的第十六行以“度之”一词描述军队如何平定蒙古,满文则是使用直接征服(dahabuha)一词。汉文以“迎降恐后”或“臣”一词描绘了蒙古大臣与王公们如何争相投降,但满文与蒙古人则描述他们向皇帝“叩头”(满文 hengkilenjihe,蒙古文 murguke irebei)。阿尔泰文字明白指出蒙古人就是满洲国家的臣民,这个国家的主宰则是受上天眷顾的武力。

    满文也充当了汉文与蒙古文之间的桥梁,因为它包含了两群受众都熟悉的词汇。满文包含了汉文的行政词汇例如“入版图”“入档子”(满文 nirugan dangsede dosimbumbi),还有蒙古化的文字如 adulambi(来自蒙文 adughul-),意指“放牧”,或者 nukteme,意指“游牧”(来自蒙文 nutug,“营地”与“牧场”之意)。借由发送这些多样但相互重叠的意识形态讯息给其不同的受众,这些碑文展现满文在定居汉人的文学传统与大草原移动文化之间的关键角色。

    卫拉特蒙古文的碑文用头韵风格书写,把满清的边界定义、臣民关系、还有秩序的概念,翻译为蒙古人熟悉的语汇。这个卫拉特文本攻击准噶尔人是盗贼(蒙古文 Khulaghaici),思想邪恶,悖逆黄教教法,并且自我招致贫困毁灭之人。一七五五年的碑文把达瓦齐描绘为“可憎的”,被迫像鼠类一样“在地底爬行”。但它也泄漏了对于被征服的准噶尔人是否忠诚的担忧,教导他们要“共同反对外来的力量⋯⋯警戒勿让布鲁特人靠近你们⋯⋯停止听从哈萨克斯坦人的话”。在这里皇帝在臣服的准噶尔人与外来的(蒙古文 ghadanakiyigi)的吉尔吉斯斯坦人、哈萨克斯坦人之间画了一条清楚的界线,并且警告前者不要与这些外来的接触。这个碑文借由声称伊犁地区“入版图”,标注了清朝控制的领土范围,另一方面也划分了边界以内和以外的人群。

    同时,这些碑文暴露了清朝帝国空间定义的暧昧之处。在汉文表述的抽象道德概念里,上天的统治是无所不包的,皇帝执行天意,而所有人民都毫不反抗、臣服于他。但在实际的政治世界里,非汉文的文本表述得比较明显,帝国的范围有其界限。上天无法影响每一个人,敌人在边界的对面,领地需要防卫。某些地区已经“入版图”,但其他地区则在版图之外。首先,汉文的概念诉求所有民族都加入皇帝所宣称的“文化统一体”;其次,它将投降的蒙古人指派为边界守卫,防止域外的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与俄罗斯人入侵。在此一替代的意识形态中,一个特定的整体“满洲国家”,支配其他民族,主要是因为军事武力,其次是从武力所衍生的道德权威。道德上的正义并不能带来自愿的顺服。

    清朝的宣言持续地召唤多重的道德传统:皇帝宣称自己的地位如同中央欧亚的“汗”,宣扬自己是黄教的护持者,并以自己乃顺应于天的儒家信念等多重说法,来支持自己的统治正当性;他之后甚至也接纳了伊斯兰。但他们不可能完全压制道德规范的普遍号召,与地上主权的现实之间的潜在矛盾。接下来关于地图的讨论将会展现,普遍的道德主张与有限领土主权之间的紧张,正是所有帝国空间主张的特征,不论大英帝国或中华帝国都是如此。这些碑文揭露了,在帝国用以宣称合法性的不同语言间,其中差异所呈现的紧张关系。

    雍和宫位在北京西北角,邻近国子监。此处有三十年是雍正即位前的皇子住所,它名称中的“雍”字(和谐)就是来自这位皇子的名号。皇帝即位后,将住所的名字从“雍邸”(皇家住所)改为“雍和宫”(意为皇家宫殿或着寺庙)。在一七四四年乾隆皇帝为他去世的父亲重修翻新这个寺庙,并且在寺庙第一进的八角亭立了两座大型石碑,上以四种语言汉文、满文、蒙古文、藏文题字。63将近五十年后,一七九二年,皇帝在庙宇的空间内又建造第二座大型石碑与八角亭,上面包含他写的“喇嘛说”。两则碑文的内容都直接诉求边疆民族,他们对藏传佛教的忠诚对清朝的统治至关重要。

    “喇嘛说”的原始汉文版本由皇帝本人所写,自汉文衍生的满文、蒙文、藏文版本则出自宫廷翻译官员之手。后来的传说相信乾隆自己写了满文的版本,而蒙文版本则为蒙古王公额驸策棱所写,清朝在西藏的盟友颇罗鼐写了藏文版本。这些传说的流传,显示这些帝国行政的产物,已经成功融入边疆地区的地方文化。

    在一七四四年的碑文中,皇帝合理化他将父亲的住居转化为藏传佛教寺庙的决定,依据的理由是历史的先例还有皇帝有责任护持帝国境内所有信仰。唐朝与宋朝的皇帝还有雍正皇帝自己,都曾经把它们的前任皇帝的住所转变为佛寺,以保持对他们神圣之灵的敬拜。乾隆的在碑文里“后先一揆、今昔同符”主张要统合过去与现在。他把已经过世的皇帝比拟为实现涅盘而“把祝福传给所有有情众生”的释迦牟尼佛。乾隆皇帝将这个对雍正的颂词刻在石碑上,讴歌他的精神力量超越唐朝与宋朝的寺庙。这座寺庙,就像佛陀弟子们集会的雁堂,或像是佛陀弟子冥想的鹿苑。“恒沙大千,共味醍醐。不可思议,浃髓沦肤。”64借由此一献词,皇帝将他自己和祖先同化为佛教精神跨越万古时空、不可抗拒的力量。皇帝对父亲的孝心完美的契合于精神与世俗力量的传播。这种语言强调帝国精神的浩瀚辉煌,统一了所有子民。因为这种普遍性的诉求,清朝已经继承并且超越了过去的王朝。

    然而,非汉文版本并不像汉文文本充满精致的用典,而采用不同的文体和词汇。满文文本使用比较简单的方式来表述这些典故,蒙文文本一般来说则仅注重佛教意涵。藏文文本则如同莱辛(Ferdinand Lessing)的评论:“赞辞采取颂诗的语调,佛教意象令人目不暇给。”尽管有这些差异,但其并非暗示佛教与其他传统之间的紧张。更别说这间庙,不像之前所有皇家修建的神圣寺庙,在这个寺庙中只有西藏的喇嘛。65

    一七九二年碑文的基调十分不同。虽然碑文同样以四种语言书写,传递的讯息也特别针对蒙古人与藏人,但少了诗歌与高雅的灵性语言。皇帝在碑文中把自己描写为历史学家与政策制定者,他了解如何使用一种令人不悦的信念来为帝国的控制服务。莱辛称之为“自我合理化的与对喇嘛教的痛斥”。在一七四四年,说话的是“孝顺的儿子与僧职的朋友”;而在一七九二年,则是“一个尖酸刻薄的老人⋯⋯让我们瞥见那个充满绞诈与诡计的世界,那些阴谋正在威胁他的世俗统治。”66

    四种语言的碑文以古典哲学风格书写,并在主要讯息下加上小字注解(编按:即纲目体)。67在注解中,皇帝引述了历史的先例来加强他的论点,他激烈攻击喇嘛们对佛教传统的漤用,而且公开宣称帝国支持黄教是为了要保持蒙古人的顺服。

    他将黄教与帝国权力的关系上溯到元朝,当时很多喇嘛被封为“帝师”,明朝也延续此一传统。清代只有康熙朝给过章嘉呼图克图此一头衔,不过清朝也延续元明先例,赋予教派的领导僧侣达赖喇嘛与班禅喇嘛的称号。这些喇嘛也被给予了官方敕印,以准许他们“统领”帝国内外的教内信徒。乾隆认为“喇嘛”(lama)这个字源于藏文 bla,表示“上”的意思,与藏文 ma,表示“人”之意。68他借此把西藏喇嘛等同于汉人的上人。

    乾隆对他护持黄教一事加以辩护,主张那是一种维持蒙古人安定的手段。他从来没有宣称自己是佛教信徒,相反的,皇帝得要为自己辩护,他并未过度偏袒黄教。他注意清朝的统治者不像元朝,从来没有为了“亲近喇嘛而扭曲[公义的]原则”。根据皇帝的说法,在元朝的喇嘛拥有太多不合法的权威,他们甚至能够发佈等同于皇帝的命令,或者向商人勒索金钱,或者鞭挞劫掠无辜的一般百姓。相对的,清朝严格控制了僧侣寺庙的秩序,而且用他们来“怀柔”残暴的蒙古人以使他们顺从。

    这座碑文,是在清朝的军队进入拉萨,镇压来自尼泊尔廓尔喀的侵略之后所竖立。一七九二年,善战的满洲将军福康安横跨西藏数千里,大获全胜,令强大的廓尔喀摇尾乞和并向北京朝贡,堪称中国战史上最壮观的胜利。69乾隆后来把这次胜利计入他十大武功中的两大战役。但在碑文中,他责怪廓尔喀的入侵是因为西藏的佛教寺院漤权所致。达赖喇嘛、班禅喇嘛与其他蒙古的呼图克图(活佛)的继承,根据传统是从西藏最有天分的年轻幼童中选出这些过世喇嘛的呼毕勒罕(转世灵童)来继位。然而,乾隆注意到喇嘛阶层的继位渐趋世袭,仅限于某些有力的贵族家族。当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死后,土谢图汗的一位妻妾被认定会生出新的呼图克图,但她生了一个女儿结果造成了丑闻。敌对红帽派的一位喇嘛利用继承过程的混乱,想要争夺这个位置,并引廓尔喀人入侵西藏以为援助。*

    乾隆责备喇嘛们的阴谋引发廓尔喀的入侵,借此正当化他对喇嘛继承选任的改革办法。他命令从北京送一个金瓶到拉萨,瓶里面装有达赖喇嘛与班禅喇嘛继位灵童人选的名字。喇嘛与驻札大臣必须共同监督从金瓶抽签选出下一任喇嘛的过程。用这个方式,乾隆提议修正继承世袭漤用的问题,并创建一个被认可、常规化的选择下任班禅与达赖喇嘛的办法。在北京的雍和宫也以类似的办法,选任未来蒙古的呼图克图。

    乾隆碑文对帝国与藏传佛教团关系的解释是一面之词,意在支持皇帝强化对程序的控制。很明显地,皇帝最大的忧虑显然是这些神职阶层的自主性增强,与蒙古贵族们的关系过于密切,展现在喇嘛的选任实质由蒙古贵族家族世袭上。金瓶掣签便是用来打破这个控制,使得藏传佛教僧侣们成为独立、平行的阶层,并由满清官方控制。实际上,这不过是帝国惯用“以夷制夷”手法的翻版,企图分化西藏佛教神职阶层与蒙古汗之间的关系。尽管乾隆认为呼毕勒罕转世的信仰不合逻辑,而且违背佛教的原理,他发现那是控制蒙古与西藏的有用工具。但他强调比起从贵族家族中选择继承人的徇“私”做法,自己的办法更为“公”正。乾隆强调他对于西藏经典的深入研究,让他拥有进行此一改革所需的文化了解。面对西藏人,他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博学的君主,甚至比那些西藏僧侣自己都更了解他们的传统,面对那些批评他沉浸在异端学说的儒生,他把自己描绘为一个实际的政治家,利用这些蛮夷的传统执行对帝国境内的所有民族的公义。“予若不习番经,不能为此言。始习之时,或有议为过兴黄教,使予徒泥沙汰之虚誉。则今之新旧蒙古,畏威怀德,太平数十年可得乎,且后藏煽乱之喇嘛,即正以法。”70这段陈述,传达了皇帝卓越的学识、普世公义的判断,还有运用残酷武力的意志。这段陈述也制定了一段历史叙事,而且定义了以帝国中心出发的普世君主的文化观。

    西藏人绝不是以这种方式来看待他们自己的历史。在其他西藏的文本里,喇嘛们被描绘为皇帝的老师,他们感谢皇帝承认佛教智慧的重要性,但绝对不承认臣服于皇帝的权威。71达赖喇嘛、班禅喇嘛的头衔都是由蒙古汗授予给喇嘛的,只是后来也受到中国王朝所承认。独立的藏传佛教阶层原本便自主运作,并密切与蒙古贵族结盟,一直到十八世纪准噶尔还有青海和硕特灭亡之后,藏传佛教维持自主性的政治基础才被削弱。

    乾隆的策略在当代亦有回响。乾隆设计的金瓶掣签,在一九九五年班禅喇嘛继承人选的争论中,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与达赖喇嘛争辩的焦点。北京坚持金瓶掣签是历史上合法的先例,而达赖喇嘛从流亡者中指定继任人的做法则破坏了藏传佛教的传统。72藏人则回答金瓶掣签是皇帝在军事胜利后强加的办法,而且那后来很少实际执行,达赖喇嘛一直都有权根据自己的意思选定班禅喇嘛的继承人。这个结果就是出现了两个班禅喇嘛的候选人,一个在北京继位,另一个则被逮捕很可能软禁在西宁。当一个共产党革命政府,拥护一位两百年前的皇帝(通常官方称做停滞的“封建”政权)所创建传统的神圣性,表明清朝所创建的历史神话仍在当代中国与西藏的关系中产生作用。

    这些碑文公开、八股和正统的语言,隐藏了多重诠释以及与不可见对象的对话。尽管每一座碑文都伪装成永恒的陈述,但每一座都来自特定的历史脉络。每一座都宣称完成与掌控,暗地里却承认其权威的脆弱。即使最为僵化的意识形态姿态,仔细检查的话,都会发现充满暧昧、歧异性还有变化。

    地图与权力

    卫周安笔下的乾隆皇帝是个“为战争痴迷”的人。他自称“十全老人”以讴歌自己有名的十次军事胜利。他写诗、赞助绘画、举行仪式、还在全国各地创建战争胜利的纪念物。在乾隆眼中,军事胜利正当化了满洲的统治,并可以用来强迫那些反对战争花费的软弱汉人臣民们“提供军需支持战争”。73

    尽管乾隆皇帝自己从来没有亲身参与战争,但他让战争纪念物遍布全国,并表彰麾下将军的英勇。乾隆留下颂扬作战的书写可谓汗牛充栋,包含一千五百首他自己的诗以及委托编纂的战争史书。乾隆还在地景上留下可见的战争印记。一七六○年在京城的午门,他举行将新疆作战中俘虏的处决仪式“献馘”(qianshou),并令画家徐扬把这个场景绘成画作以作纪念*。宫廷画家郎世宁画了十六幅有关准噶尔战役的画作。中国画家也画了数卷的画作来描绘这些战争。74中南海紫光阁收藏了一百位官员的画像,大部分都是特别展现了优越的军事技能的满洲人或蒙古人。碑铭与战争纪念物就被安置在紧邻北京东北的孔庙之处,强化了文化与武功合一的讯息。在京城北方的香山丘陵上,战争的纪念碑与寺庙点缀在地景间,在更远的盛京、承德与木兰围场,清廷展示中央欧亚传统的方式更为公开。甚至在南方文人文化的中心,乾隆的南巡也强化了征服者同时擅长武功与审美传统的讯息。乾隆借着率领中央欧亚的民族贡使与他一起游江南,有意融合两种文化。

    乾隆也委托顶级法国雕刻师制作一系列十六幅的战争版画。75皇帝赞助制作了这些融合了西方与中国图画传统的版画,就像《皇舆全览图》一样,借以传播帝国武功壮盛的意象。这些版画包含了一七五○年代伊犁作战的场景,包括皇帝接受阿睦尔撒纳的结盟、阿睦尔撒纳的叛乱与巴里坤的围困、兆惠的胜利还有对阿睦尔撒纳的追捕、以及兆惠与突厥斯坦和卓的战役。版画也描绘了皇帝接受加入其帝国的中央欧亚民族的朝拜,包括厄鲁特、哈萨克斯坦、土尔扈特、穆斯林和其他民族。地景中数百人马杂沓的戏剧化与拥挤景象,与有序的、谨慎理性的朝贡以及战俘的接收之景象适成对比。每一幅版画的图说都详细解释了这些景象还有参与者。尽管皇帝下令只需复制有限数量的版画以供内部流通之用,但这些在欧洲的版画雕刻工复制了这些版画,并在法国出版流通。就像《皇舆全览图》一样,这些版画在全世界传布了帝国的壮盛武功,尽管那并非皇帝的原来意图。

    这些仪仗游行与纪念物,成了清朝军事成就的公共形象。他们一面颂扬帝国领土扩张的史无前例成就,一面也用文学作品、画作与石碑加以珍藏。清朝很多与军事作战没有直接关系的工程计划,也宣扬了帝国扩张的成就。边界的界碑,例如横亘满洲的柳条边、界定清俄边界的石头都显示了帝国统治的范围。比起内地,在边界的城市采取更为正统的地理方位,城墙形式也更为规整,它们展示了国家权力想要按照自己的设计,来重建边界开放空间的痕迹。76清朝伟大的制图计划,同样在平面地景上施加帝国的秩序,好满足帝国的伟大战略愿景。

    清朝大规模绘制帝国全境地图制作计划始于康熙朝,之后在乾隆朝继续进行。我在他处曾讨论过康熙皇帝的地图测绘计划的意义,在此仅摘要说明我的论点,供作比较之用。77地图作为军事、财政、商业力量的工具,可以定出重要的战略位置、军队行进的有效路径,借由故定地点,衡量地主所应负的义务,以及指出贸易的路径。所有近代早期国家与帝国都使用地图来控制他们的领土,而且他们也都使用新的地理测绘技术。

    中华帝国具有测绘全览地图的长久传统,这些地图表达了帝国的控制观,描写了帝国与其他民族间的地位关系。78清代的统治者承继了这些传统,但也在其上增添了十七世纪耶稣会士引进的新技术。他们的制图野心不管在细节或者规模上都超过了前朝的皇帝。同时,他们的地图也揭示了,将这么多分歧的文化与地方容纳在统一凝视底下时,难以避免的内在紧张。再者,他们的邻居俄罗斯与蒙古人,也生产了他们自己的地理观点,既与清朝的观点有所互动,又反映出对同一块欧亚大陆的不同取向。

    史家李约瑟(Joseph Needham)主张中国在地图测绘上曾领先世界好几世纪,因为他们拥有利用记里画方技术的长久经验,以及对精确测量的投入。对他来说,《皇舆全览图》是中国人对“科学”制图所作贡献的顶点。近来很多学者已经反驳了这种明确区别文化与科学再现的说法,地图学史的视野也已更为宽阔。早期的研究着重在进步叙事,讲述空间的描绘如何因为科学技术的发展变得日益精确。大部分的历史学者则是强调“宗教式”地图与“科学”地图的差别,前者主要关切神圣宇宙的描绘,后者则专注在自然世界的精确再现。让地图日益精确的主导力量是近代早期的欧洲探险家与测量学家,动力则是他们对知识扩张的兴趣。其他国家例如俄罗斯,则被描绘为落后于欧洲但努力追求同样的成就。79直到最近,大部分有关地图制作的讨论都直接以现代地理知识来评价近代早期地图的准确度。然而,晚近的地图学研究已指出,地理知识与政治环境密不可分,文化与科学的再现形式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区别。80制图学并非以精确性为目标的线性发展,而是持续回应变动中的文化条件。

    国家赞助的地图测量往往有自身的战略目标,他们会要求特定种类的地形知识,并压抑其他。所有地图的空间建构都是源自政治利益,精确的测量也不抹灭文化内容。制图学不仅止于追求更为精确,它也改变再现的形式以回应文化需求。每一种再现的变化所隐藏的与其所揭露的应该等量齐观。地图作者既制造详细的新内容,也造就了的沉默与消除。这种对制图学的新观点,适可作为晚近一般科学史的延伸,后者同样批评“自然测量发展得日益精确”的简单历史叙事,指出近代早期的科学跟文化脉络有密切关连。81

    然而,这些晚近著作仍然留给我们一种印象,认为只有西欧人才为了帝国计划发展制图学。但实际上,其他的欧亚的农业帝国特别是俄罗斯与中国,也都推动了大规模的测量活动。许多学者已经详细的检视了清朝地理知识的发展如何影响了当代中国的领土认同。82在此,我将集中考察欧洲与中国地图学跟在边疆扩张上的关联。

    当统治者要求绘制领土的地图时,他们通常需要大比例尺,并需奠基于中央化与标准化的测量。如斯科特所主张,地方习惯、地方度量衡与地方生态,这些令人困扰的多样性,成为臣属民族抵抗国家日益侵犯主张的有效障碍。国家致力于统一测量土地、人口与生产能力,模煳地方的细节,以便有效榨取资源。对臣属民族的测绘,正与将他们固定在地方上的企图互为辅助。83

    从十六世纪开始,法国国王就系统性的把绘图技术运用到军事行动上,而且开始在文官政府全面使用地图。路易十四与柯尔贝(Jean-Baptiste Colbert)在一六六一年制定了制作地图的四种主要目标:军事、司法、财政与宗教。每一种都划定界限以便厘清不同权威的行使范围。84耶稣会透过教授最新的测量技术,支持这些计划的进行。在十七世纪晚期,法国在科学制图学上超越了英格兰与荷兰。卡西尼(Jean Dominique Cassini, 1625-1712)展开法国的全国测量计划,最终由他的儿子与孙子在一七四四年完成。

    从这个基础上,耶稣会士发展了吸引世界各地统治者的技能。他们使用这些技术知识来为统治者服务,并借以诱使统治者准许他们传播基督教。当十七、十八世纪俄罗斯、中国与蒙古人争夺权力之际,也都制作了重要的大比例尺地图。他们的地图测绘事业包括边界的界定、对于移动人群的控制、抽象的领土范围描绘、人群与地方的文化定义。在此一中央欧亚冲突中的很多活动,与近代早期欧洲国家的许多计划颇有相似之处。

    尽管先前的中华王朝长久以来承认地图的政治价值,但康熙皇帝就如同欧洲同时期的路易十四一样,以史无前例的规模倡议绘制帝国的地图。85他很喜爱从耶稣会士那里学习来的测量技术。耶稣会士陪同他参与对噶尔丹的北方作战,在远征的时候,康熙运用了每周耶稣会士所传授的地理测量技术,利用北极星的位置来决定经度,并且测量峭壁的高度。后来,他委托耶稣会士制作了整个帝国的地图,即有名的《皇舆全览图》,在一七一七到一七二一年间出版了三个版本。86皇帝现在可以宣称,只要浏览这些印刷的地图,他已经能够“全览”掌握了他所有的帝国领土。在这个地图编辑完成前,他只能移驾到领地观看他的领土,不管是以军事征服或者巡游的方式;现在他只要在皇宫里面,一人就能看到全部。从一七一五年到他驾崩的一七二二年,年老体衰的皇帝只到过东陵与热河,他不曾再往南巡游或者越过万里长城。87

    编纂地图,在统治者追求空间与时间知识的系统化与理性化的广大计划中,只是一小部分。例如一七一三年,他曾经下旨修订历法,要求根据耶稣会士的最新测量技术,重新制定蒙古科尔沁地区一天的日出与日落时刻,以及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时间。88

    测绘的地点也显示了地图与战略考量之间的密切关系。89在一七○○年,为了要协助防止周期性的水患,耶稣会士第一次对京城作了测量。皇帝本人亲自检查了测量技术的精确性。一七○八年,他召集他们测绘了长城的一部份。这个计划的成功激励了康熙展开整个帝国的测绘计划。测量人员首先在满洲人的故乡包括盛京、承德、乌苏里与阿穆尔河等地进行测量,然后测量了京城在内的直隶省。接着,一七一○年对阿穆尔河零星垦殖地的进一步测量,协助创建了沿着与俄罗斯协商的边界战略要地。最后他们继续测量其他省分,并利用天文学与地理学的测量固定了六百四十一个点的经纬度。清朝宫廷在一七一七与一七二六年间发行了五份木版印刷与一份铜板印刷的《皇舆全览图》,甚至传说有玉制版的地图。很清楚的,统治者希望《皇舆全览图》就像乾隆皇帝所说的,“可以永久流传下去”。90

    满洲人利用很多资料来源,以便更了解那些罕有人知的边疆,这个计划迫切依赖地方官员与本地人的协助。耶稣会士绘制他们没有亲身到访的西藏,完全是依赖汉文与满文的材料。俄罗斯人帮助中国人绘制了边界。斯帕法里(Nicolai Spafarii)曾赠送北京宫廷一幅手绘的全俄罗斯地图,而且耶稣会士也从他的使节团那里收集到更多他们带来北京的信息。91其他有满文与蒙文题字的地图,描绘了一些耶稣会士未曾测量过的地区。

    几乎所有《皇舆全览图》的研究都强调它作为知识进步开端的角色。根据这个观点,耶稣会新的制图技术带给中国“科学的制图学”92。但就如哈利(J. B. Harley)的论点,能够明白地区辨纯粹的“科学”地图的与纯粹的“修辞”地图仅是一种错觉。没有地图是完全客观的再现,独立于其生产的环境。透过比对俄罗斯和蒙古人所绘同一地区地图,可以发现《皇舆全览图》也包含了一些内嵌的文化缺省。该地图的范围是明显有限的,超越中国行政与文化影响力的地区仅是一片空白。该地图上唯一可见的人造结构是万里长城,为中国本部与西北非汉人领域之间分隔的象征标识,还有柳条边,为在东北满洲故乡的象征性防卫边墙。

    《皇舆全览图》采行的这种新测量技术,既扩展同时也限制了帝国的凝视。所有不能被详细测量的地区或者无法取得精确信息的地区,都必须保留为空白,包含蒙古与满洲很多地区,以及清朝宣称自己控制的尼布楚边界以北。

    将史托兰伯与康熙的耶稣会士所绘制的地图加以比较,显示他们调查背后的关切不同。史托兰伯的地图对于所有中央欧亚表现了平等的关注(参见彩色插页),但康熙的全览图则只提供那些清代国家直接关注地区的信息。史托兰伯几乎用一样大的字体来标注“俄罗斯帝国”、“大鞑靼利亚”、“中国”,还有“蒙兀儿帝国”。他的地图承认在欧亚空间上好几个帝国的并存,他并没有明确地把他们分开。俄罗斯与中国的边界并未明确地标示,尽管就在三十年前双方曾经有过针对边界的条约协商与测量。虽然西伯利亚地区有更多的细节,但在地图上很明确地描绘了中央欧亚的所有沙漠、大草原、高山、湖泊与河流。经纬度座标系统是一个普遍与全球的系统,超越于各国的行政界限。中国与俄罗斯的省分都有标示命名,但是在帝国之间的部分则有很多中亚不同民族所创建的王国(regnum):哈萨克斯坦王国(Cosaci Horda)、准噶尔王国(Euloeth Kalmaki)、喀什噶尔王国(Regnum Kaschkar)。

    这些复杂交错的地名、地形、不同范围的区域划分以及详细标签,创造了多层次的复杂感,这是因为史托兰伯的地图并非根据系统的、帝国支持的调查,也没有在地景上施加统一的抽象概念。相反地,它反映了旅行者、商人与该地区住民经验中所内嵌的地方知识。这些名字与民族创造了标签间的嘈杂并响的混合;把整个空间绑在一起的则是普世的经纬度座标方格。史托兰伯有关欧亚空间的另一种观点,凸显了清帝国观点的成就与限制。93清帝国的观点在《皇舆全览图》中表达得更为系统,但这种清晰性却是以排除地方细节,还有压抑边界外敌对势力的知识为代价。

    比起史托兰伯地图,《皇舆全览图》则极度简化。在西北边疆的地图中,超出万里长城的部分均为一片空白,鄂尔多斯地区例外,因为此处黄河流经长城之外。该地区在明代是帝国与蒙古部落之间冲突最多的地区。94准噶尔地图题名为“杂旺阿尔布滩图”(译按:即策妄阿喇布坦音译),只包含一些地名,概略的山脉与河流以及许多的空白空间。清朝在一七二○年代并没有控制这个地区,也没有这个地区的充分知识。在一七六○年征服新疆之后,在清朝地图上地名的数目急剧增加,但清朝仅关注行政的边界与地名,而排除了在史托兰伯地图上所包括的文化与民族志的信息。95这张地图所描绘的空间中,没有任何许多不同民族移动的线索,或者他们对这个地区控制权的争夺。耶稣会士与他们的助理描绘了他们并未实际造访的地方,包括日本、韩国与西藏还有新疆,所以他们并非仅依赖直接观察。他们虽然在图中纳入了很多的满文与蒙古文的地名,但并没有包括俄罗斯的领土或者俄罗斯的地名。

    帝国因此控制了新的制图技术所带来的威胁。这个地图聚焦在行政单位,压制文化边疆以外的证据,同时也抹消了地球的球状痕迹和民族的多样性,这个地图借此强化了清帝国单一中心的文化宇宙观,并用更为精确的测量来确认这个观点。这是一种国家简化的技术,它们增加了专制统治凝视的视野范围,但并没有挑战王权本身。科学知识为权力服务,它所诉说的真理仅限于统治者想要听到的部分。

    在十八世纪,世界制图学的领导权转移到英国人手中,他们计划系统性的测量印度次大陆。厄德尼(Matthew Edney)的卓越研究描绘了这个一八二○年代开始的计划中的政治性、制度性、科学与文化协商之复杂过程,以及最终如何成功完成大三角测量与《印度地图集》(Atlas of India)的出版。他的著作充分说明了制图学的历史如何镶嵌于帝国的政治之中。96

    厄德尼指出了制图学家要创造完美、统一的座标方格地图的宣称,与实际测量之间讽刺的鸿沟:他们仅能运用有瑕疵的工具以及不受控制的助理,并受到官僚阶层的内斗制约。97尽管有这些限制,这个伟大的三角测量“提供了一次完美地理学全景敞视的机会”。98

    厄德尼对于英国帝国目标的描绘,显示了其与清帝国目标间惊人的相似性。就像中国的官员,英国的“测量家与官僚们颂扬地图的特性在于能把‘整个国家’呈现在‘单一视野’之内。制图学的讯息就是“这是一个被我们所统治的帝国空间”。99厄德尼正确的指出:“英国人的印度地图的理性与统一的空间,并非不偏不倚与价值中立的空间,相反的,那是一个深受权力关系影响的空间。”但他错误的宣称:“印度的制图学再现,根据欧洲的空间概念创建了印度次大陆的重要特征。”100满洲与英国征服者共享了创造能够全面与抽象化观看帝国领土的驱力。满清官僚在领土上施加统一的座标方格,密切配合帝国的行政格局,尽管那并不能反映地方领域的特征。耶稣会士带给中国三角测量的新技术,但他们的目标跟他们的雇主的目的相调和。抽象化的空间并不是欧洲的独自发明,而是两个帝国的帝国趋力的共通产物。

    厄德尼也指出了帝国制图学在公开宣传与保持秘密之间的紧张关系。在十八世纪,东印度公司尝试要限制印度测量知识的外流,以免信息被泄漏给法国。101孟买省、马德拉斯省、孟加拉省三个地方的总督甚至没有办法互相取得各自管辖区域的地图,造成很多行政上的重复与浪费。尽管共享标准化信息的需求越来越高,导致负责全印度的测量总监之任命,统治印度的官僚阶层仍尽可能保护自己的调查知识不为他人所知。军方人员监督了地方的测量,将其视为战略信息,不应该广泛的传播。直到《印度地图集》一八二○年代在伦敦,而非在印度出版,才终于定义了公开、统一的英国印度形象。102

    如同在印度与中国一样,政治也阻碍了制图学知识在俄罗斯的传播。很少在俄罗斯的人知道史托兰伯的地图,尽管那是那个时代有关西伯利亚信息最重要的来源。103清朝的制图学计划也显示了公开与秘密之间的冲突。104木版印刷的《皇舆全览图》的流通超越了宫廷与高级官员的圈子,面向帝国中更为广泛的读者,然而该版本省略了《皇舆全览图》中最为激进创新的成分:全球普遍的经度与纬度线。尽管耶稣会士已经基于中国人的敏感性调整了他们的座标方格,将北京放在经度零度的地方,他们的座标方格与传统的中国地图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将帝国的空间仅作为全球的一部分来表述,而非传统上将其作为文明在宇宙与地理上的中心。一七二六年在帝国百科《古今图书集成》中所印制的地图册细节更少,而且连经度与纬度线都省略了。105《皇舆全览图》实际上在中国共出版了两个版本:一个是精确的、包括有经度纬度的“内部流通”的版本,另一个则是缺少经纬度的公开流通的版本。第一个版本仅在宫廷中基于战略目的而使用,并没有在中国内部广泛流通。

    《皇舆全览图》本身并没有创造中国制图学的革命。尽管李约瑟声称耶稣会的科学制图学创建在本土中国人长期传统的成就上,但最近其他学者已经注意到,耶稣会的制图技术长期来对于中国地图制作的影响很微弱。106传统的方格继续被使用到十九世纪末,并没有受到经纬度系统的影响。好几个混合地图尝试结合新与旧的制图技术,但这些地图仍然停留在中国朝贡体系世界观的脉络中。他们并没有放弃帝制中国对于其作为世界中心的自大感,或者对于外国民族的高傲态度。

    然而,这个“秘密”的宫廷版本地图,却在欧洲广泛地印制与传播。法国制图家丹威尔(Jean Baptiste Bourguignon d’Anville),在杜赫德(Jean-Baptiste Du Halde)出版的《中华帝国全志》一书中出版了这张大比例尺的地图。欧洲人透过他们对于其他帝国空间的知识,将中国定位在全球的脉络中。对他们来说,清帝国空间并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欧亚大陆的一部份,是有待知识扩展的新地域。107地图在欧洲与清帝国传播上的对比,证明了社会与政治环境如何形塑技术知识。同样的地图,在帝国扩张的不同脉络却有不同的意涵。

    在瑞典俘虏雷纳特的协助下,准噶尔人也对自身所处的竞争空间,制作了属于自己的地图。雷纳特回到瑞典时携带了两幅准噶尔的地图。根据雷纳特的说法,噶尔丹策零自己绘制了其中一幅地图,另一幅则是复制自中国人制作的原图(参见第八章“建国者噶尔丹”)。

    雷纳特的地图是元朝以来第一幅蒙古人自己制作的大草原地图。108噶尔丹策零就像其他的国家创建者一样,需要能够全面观照其帝国领域。这些地图并没有座标方格,但他们大致按比例绘制,而且地域特征的相对位置是正确的。这两幅地图都包含大量蒙古文的河流支流、城镇、道路、河流旁的驿站,还有堡垒的地名标识。尽管巴德利宣称蒙古的地图制作传统是仅给予地名,并没有给予地域特征,但这些地图很清楚地标注了山脉、河流、湖泊与空白的空间。109但是他们并没有追随中国与俄罗斯地图的模型,他们缺乏边界的画定,经纬度线、还有清楚的框架。最令人惊讶的是巴尔喀什湖和额尔齐斯河的描绘尺度不成比例:这个湖泊被描绘为远大于其实际大小,很清楚的这个湖与河占据了准噶尔人的领域观念中间的位置。

    这些地图,配合第八章讨论过的农业、军事与工业生产的发展证据,显示出噶尔丹策零,跟他的强大邻居们一样,确实参与真正的国家创建工作。领土上的标签显示,他发现命名固定位置的重要性。然而,他并未能像他的对手一般,全面观照其领土。他的领域边界仍相当暧昧模煳,尽管俄罗斯与中国正在快速的厘清他们的领域界线。他们的空间概念并未容许一个自主的蒙古国发展的空间。

    扩展帝国的凝视

    随着清帝国在十八世纪的扩张,地图上新的领土与地名也跟着增加。110绘制新疆地图重新形塑了空间概念,也创造了紧张关系。当满清将自身看做内亚帝国之时,地图便包含突厥与蒙古的地名的原始文字与拼音。但当皇帝想正当化他做为汉唐中国统治者的继承人,便将这些中央欧亚的地名等同为古典文献中所发现的地名。十九世纪初期显示了地名转向汉化的趋势。旅行日记与学者的研究将地方场所与古典旧事作链接,地图与历史研究共同合作,将这些新地区牢牢织进帝国的结构中,并加上新的颜色与形状,但同时官员们又假装新疆一直都是帝国控制下的领土。帝国对扩张空间的想像,奠定了无可怀疑事实的基础,并进一步成为这个国家现代定义的支柱。

    十九世纪蒙古旗的地图,用图像展示了有限边界的帝国如何收编过去移动的游牧民(参见彩页插图)。这数百张美丽的地图,使用精确的边界、标志、哨所与土地特征等定义每一个蒙古部落的领地。如同西南的民族志地图集,以及《职贡图》中朝贡民族的列表一样,这些地图把这些蒙古人分散到不同类别中,将他们固定在土地上,并在有序政权的系统性凝视下加以分类。地图上的满文标签表示投降的蒙古人已经向他们优越的中央欧亚亲戚臣服。

    欧立德有关清代“满洲”的创造以及现代民族主义想像的研究,也强调边疆地图绘制在产生中国的“地缘实体”时的角色。111在他的陈述中,在十七世纪到十九世纪期间,“满洲”逐渐浮现,成为清帝国之内日益特别的地方。测量和标记支持了对该地的旅行、诗词、仪式与厘清帝国控制程度的政治决策。在清朝统治下,过去模煳定义的“西域”,是不断变动民族名称的故乡,转变成较为严格界定的行政管辖区域,而且如同《皇舆全览图》,每个区域都被指派府名与区域首府。满洲作为满洲人的故乡,在十八世纪期间地位变得特别重要,因为它被重建为满洲文化的理想保存地,并特别保护免于汉人文明的腐败影响。长白山的崇拜仪式与乾隆皇帝的《盛京赋》挑选出满洲地景里面的诸多奇观,以便让满洲统治者对他们自身认同的感觉更为一贯。所以满洲从“空间”转变为“地方”的过程,从没有明显特征的边疆转变为受到标定的地区,始于十七世纪的满洲人,而非十九世纪晚期的民族主义者。

    就像在其他地区一样,满清的理想与社会实践相冲突:大部分的满洲人都拒绝回到满洲,而汉人拓垦者则违背移民禁令越过柳条边进入满洲开垦土地。不过,满洲作为被保护的空间、带有独有地方特征的想象,仍然揭露了清朝意识到:它所统治的各个地区都有不同的身分。满洲作为独特地理单位的概念先是展现在清代地图上,并随着《皇舆全览图》传入欧洲。从欧洲人开始,满洲(Manzhou)这个概念行经全球,随着日本帝国主义者将“满洲国”定义为历史上分离的地区,而回到中国。当中国民族主义者愤怒地否定满洲曾经是分离于中国的地区,他们其实压抑了满清定义下,该地区具有的文化特殊性的想法。尽管如此,如同所有边疆,满清统治者必须努力管理许多矛盾的动力:主张帝国统一的天命便与承认个别地区的独特特征相冲突。从大英到大清,这种讽刺的落差──一面是测量者对于普遍、标准化抽象空间的诉求,一面是地方的在地特殊性──也在帝国赞助的制图学研究中反复出现。

    所有的统治王朝都透过征服获得权力,但有些王朝比其他人更为公开的宣传这件事实。俄罗斯沙皇经常在公众奇观中,公开宣称他们的外国来源作为正当性的标记。自从斯拉夫的地方君长邀请瓦良格罗斯人(Varangian Rus’)为混乱之地带来秩序以来,俄罗斯的统治菁英一直都是外来者。彼得大帝强迫波雅尔(boyar)贵族学习源自于西方的激进新习惯,决意把他们拉进近代世界。凯撒琳二世借由引进她那个时代法国的世俗与感性的思想,以比较温和的方式来文明化她的子民。112其他的王朝,例如路易十四的波旁王朝或者传统的日本天皇,可能都宣称权力是来自上天的“自然”选择。这些君主借着淡化他们外来根源,极小化那些令他们得以掌权的偶然因素。不过,明治天皇则在个人与行动上,结合了来自天照大神的传统与来自西方的新科技。113在外来新路线与本土旧传统的光谱上,俄罗斯意识形态位在外来新路线的那个极端;明治日本的位置比较接近中间。

    满清的公众形象位在这个光谱的哪里呢?在两端之间,但并不安稳。满洲人他们实际上是外来的征服者,那是无法隐藏的事实,但他们在汉人与中央欧亚菁英的面前执行公开的仪式时,总是刻意混合新的与旧的传统。皇帝的巡游展示清朝希望涵纳一切的目标,希望在单一事件中同时展示好几种文化意义。114他们借着展示满洲、蒙古、外国朝贡者给江南菁英观看,刻意将文化混合。刻在石头上的碑文必须以不同的文字传达讯息,但这些多重意义必须在视觉上一次同时呈现,另一个一举两得的范例。皇帝委托他人制作的地图同样混合内与外,旧与新,既采用耶稣会士全球座标,却又以北京为经度的中心。在公开流通的版本中,标数字的纬度线消失了,使得他们比较接近于传统的地图绘制做法。这些混合的空间再现方式以和谐的表象吸引多重受众,但其实是采取了主动的文化作为,将截然不同的各部分结合在一起。

    标志空间,同时也在建构今昔之间的公开界线,因而标志了时间。皇帝宣称史无前例的成就,根源于异于帝国多数汉人的军事征服与传统,但他们也将自身行动链接到源自古典的先例:采用汉文而非突厥文的地名、援引古代帝王的碑铭、骑在马背上还写下几千首诗的皇帝。但要掌握时间之流,还需要直接参与其中,主动制造历史才行。

    第十三章 帝国如何标志时间、撰写历史

    十七世纪中叶,佩利松(Paul Pellisson-Fontanier)曾经提议撰写路易十四国王的历史,并且列出撰写的主要原则:“国王一定处处受到称赞,但未必要言词赞美,而是叙述所有旁人所见,他所做、所说与所想。叙述要客观公正,但要生动、有趣且激励人心,要避免表达变得像公开致词。为了取信于人,不应给与他所应得的壮观称号与颂扬;必须由读者自行咀嚼事件本身。”1学者马林(Louis Marin)在讨论佩利森的提案时,主张历史学家与统治者是在互相书写出对方,当统治者任命某位作者作为皇家喉舌撰写官修史书时,这位历史学者将透过叙事创造出皇家形象,再生产统治者的权力,并传播至超越其统治时代的界限之外。法国与中国的官修历史都揭露了叙事与权威的互动,因为每个行动者都有意将他的特殊技能转化成双方的共同利益。

    在这一章中,我将检视清朝如何透过生产边疆征服的权威纪录,像占据领土一样占领历史领域的计划。这个计划与这本书前述的清朝在经济整合与政治军事整合的努力相当类似。如同前述,我承认帝国利用统一的叙事来包容多重土地与民族是令人瞩目的成就,但也注意到整合并不完全。潜藏在表面下的多样性与矛盾,限制了帝国统合一切的努力。正如地方行政各地差异很大,市场交流在上层市场只有零星的联系,所以历史叙事不可能解决所有歧异或排除所有另类说法。

    康熙的征战史

    康熙皇帝在指挥作战时,就已经意识到自身历史定位的问题,从书写历史纪录之初就开始修改。前已提及,清代官员与皇帝建构的神话:天意已经注定噶尔丹败亡、皇帝早就已经预见敌人死亡、以及噶尔丹在绝望下自杀。这些神话压抑了清朝军事行动中庞大的后勤限制、难以预料的结果,以及对于清朝征服的有力抵抗等令人难堪的事实。官方改写噶尔丹的死亡日期,他们在历史纪录中巩固了三次成功征服的神话,省略了第四次、无用的远征。如我们所知的,康熙的两次战争胜利实际上并没有能够消灭准噶尔国家。准噶尔让雍正皇帝吃了一次难堪的败仗,而且这个国家存活超过六十年。官修历史必须掩盖这些难堪的事实。2

    在一六九六年八月,康熙皇帝回到京城后不久,就命令三个内阁大学士与翰林院编写征伐噶尔丹的详细历史,满文题名为“Beye dailame wargi amargi babe necihiyeme toktobuha bodogon-i bithe”(BWNB),即汉文的《亲征平定朔漠方略》(QPSF)。3满文与汉文版本都大概在一七一○年左右出版,各有五十一卷,并有一篇一七○八年皇帝写的序;汉文本是从满文本中摘录修改过的译本。另有一个一七七八年的新的汉文版本,被收在帝国大型百科《四库全书》之中。

    满文“Bodogon-i bithe-i kuren”即方略馆,是编写这类官方历史的机构,一六八二年首度成立是为了编写平定三藩之乱(一六七三至一六八一年)的历史,书名为《平定三逆方略》,该书仅有汉文版。4第二本战史以满文写成但并未出版,描述一六三四年战胜蒙古林丹汗,还有一六七六年击败布尔尼王(Burni Wang)的历史。 BWNB 与 QPSF 为首度以双语编写的战争史书,之后编写的史书也追随他们的做法,尤其是满文本“Daicing gurun-i fukjin doro neihe bodogon-i bithe”,即汉文本《皇清开国方略》,涵盖了一五八三年到一六三四年间王朝奠基开国的历史(该书在一七七四年皇帝谕令编修,在一七八九年出版),还有满文本“Jungar-i ba-be necihiyeme toktobuha bodogon-i bithe”,即汉文本《平定准噶尔方略》(在一七五五年开始编修,在一七七二年出版,共有一百七十二卷)。到王朝灭亡之前,清朝共出版了超过十套大型的战争史书,但只有 BWNB 与 QPSF 在书名中明白指出了皇帝个人在战争征服中的参与。5动用三个内阁大学士的参与也表示该书的重要性非比寻常。好几个编纂者曾经参与过明史的编修工程,很多人是在一六七九年中举,那一年清朝举办特殊的科举考试,刻意招揽明遗民参与。

    方略(军事作战史)是一个新的清朝文类。尽管明朝也有先例,但清朝编纂的官方战争史书远超过以前王朝的规模。他们的目的是要将王朝的战争成就铭刻在作为王朝最终裁判员的文学传统之中。

    BWNW 与 QPSF 涵盖了一六七七到一六九八年的历史,包括有汉文、满文与蒙文的版本。6他们按照时间顺序编排皇帝的谕旨以及大臣有关战争的奏折,还有来自噶尔丹、西藏第巴与其他参与者的书信。书中也包含很多皇帝个人写给儿子的书信,是皇帝在一六九六到一六九七年,第二次到第四次亲征期间用满文写的。书中并未包括所有的书面文献:例如清实录就包含了部分额外信息,但方略的信息则较为全面。除此之外,编纂者的评论则就关键事件意义,做出摘要与回顾。

    高斯曼(Lionel Gossman)在对吉朋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的评论中提到:“现在我们所熟知在历史或叙事文本中,论赞(discours,叙事者与读者之间的对话)与故事(histoire,事件的真实叙述)之间的区分,本身提供了一般常说的“戏剧性反讽”(dramatic irony)的重要条件:叙事者与读者分享了人物本身所没有的知识──因为他们站在行动者或者人物所处时代之外,知道他们所处故事的结局。”7方略的编纂者们证明了他们清楚何谓戏剧性反讽,但其排除了一个例外人物,那就是皇帝自己。其他每个行动者──如反对远征的将军、不解天意的噶尔丹与他的追随者、不知自身命运而投降的蒙古人──都对所参与的过程仅有有限的理解。但他们的后见之明赋予天子可以预测每一件事的力量。

    方略编纂的目的,是要创造永久的纪录来纪念清朝军事的成就。这部史书的实时性让它成为极有价值的原始资料。就如前述,这套庞大的史书保留了矛盾历史细节(他们往往在重述过程中被移除),因此可以借此建构出另一种故事。但方略并非无所偏颇的资料集。所有来自噶尔丹的书信都经过翻译,以及汉文奏折撰写者与使者传达过程的中介。尽管如此,在没有原始文件的情况下,我们至少能够部分地重建噶尔丹与其支持者们对于战争的看法。《方略》是历史重建的中间阶段,既非仅是档案的编纂,也非完全被修整过的叙事。清代的编纂者与官方赞助者将其建构为文本的纪念物,保证满清征服事业能在文学传统永久流传。现代历史学者可以基于不同目的来利用这批资料,因为它使得事件的多重阅读成为可能。

    中国史家自古以来就将书写与权威密切链接。8在十五世纪,永乐皇帝曾经将他的远征铭刻在石头与纸本之上:碑铭留存在大草原上,康熙皇帝经过时曾注意到。同样的,清朝统治者也以永久的形式记录下他们艰苦赢得的胜利,希望能够让国家的扩张置入文本的传统之中。

    很多的学者包括我自己,都极度依赖这些编纂品做为研究资料的来源。在清宫档案大量出版之前,要讨论皇帝与高层官员有关军务核心决策的过程,《方略》通常是唯一可得的资料来源。方略馆,或谓军事档案办公室,可以接触高度敏感性的原始文献,而且其部分任务就是要编纂跟某些特定军事征服相关的材料。然而,尽管方略馆的主要任务是在征服完成后,出版官方所认可的征服历史,但方略馆并不是档案文献内容的中立传达者,而是事件的主动诠释者。它实际上是修史馆,站在第一线,将无限的事件之流转化为前后一致的叙事。9

    许多学者只是刚开始将方略与作为底本的原始文献相比对,就已经发现档案纪录与出版文本之间,有不少重要的歧异之处,可以进一步挖掘。《开国方略》一书呈现的早期满洲国家的图像,实际上与最早期的满文文献所发现的内容很不相同。10同样的,历史学者乌云毕力格(Borjigidai Oyunbilig)已经针对 BWNB 与 QPSF 发表了惊人且细密的分析,他指出,满文文本使用档案文献的方式已经具有高度选择性,而汉文的翻译又进一步偏离满文文本的意涵。11这些变动一般来说多半是强化皇帝的权威,包含移除令人尴尬或矛盾的历史细节、提高皇帝在征服事业中的角色,并贬损他的敌人的能力。编辑者有一共同的目的:荣耀皇帝的成就,说明他们具有远见的计划受到天意支持。

    例如,乌云毕力格检视了《方略》如何使用在台湾故宫博物院所出版的六十一件满文档案,有关一六九六年十月十四日到一六九七年一月期间康熙远征的文件。他发现这些文件有六○%完全没有被使用,二十八%只有部分引用,有十一%使用了皇帝的谕令,而非相关的奏折。最糟的是,这些编纂者是基于预先设定好的目的来选择性利用这些文献。这些文件揭露了这次作战的非英雄性观点,因为最终并未达成任何重要的胜利,而且皇帝本人实际上花费很少的时间在军事准备上。皇帝的大部分活动,是热情地写信向他在北京的儿子说明旅行、狩猎还有与蒙古盟友的宴会。我已经说过,尽管这些活动真的有些正面的外交成果,特别因为他们让鄂尔多斯的蒙古人对于帝国的财富与慷慨印象深刻,他们却无法套进缺省好的“军事作战”这个范畴。因此,编纂者忽略而且操弄了文献上的证据,以便可以创造出皇帝主动参与战略性战争计划的印象。如同乌云毕力格所说的:“为了满足他们缺省的观点,编纂者不是忽略原始的谕旨,就是桥接、改变或者以新顺序排列这些文献的内容。如此一来,这些来自宫中原来仅是皇帝对自己狩猎与旅行活动的说明,就被操弄成皇帝‘军事作战’的‘证词’。”12

    编纂者也伪造、扭曲了皇帝在作战期间所作重要决策的文件证据。噶尔丹一六九六年十二月曾派遣使者格垒古英向康熙议和。噶尔丹假意投降清朝,但实际上只想拖延时间并避开清朝在入冬之前的攻击。他希望可以在春天恢复军力并逃避清朝的追剿。乌云毕力格主张,康熙认真考虑了噶尔丹的提议,认为噶尔丹实际上已经精疲力竭而且对前景绝望了。除此之外,康熙自己的军队也受困于严重的食物短缺,他也很忧虑在京城的情况。正是在这次的征服中,暴怒的皇帝甚至曾经发誓,宁愿啮雪也不愿意放弃远征,但因为军队的抗拒而最终失败了。康熙因此决定退兵,并给噶尔丹七十天的时间来完成他的投降承诺。巧的是,噶尔丹并没有投降,而且皇帝在六十八天内将发动最后的决战。《方略》的编纂者改变了康熙与格垒古英的讨论内容与日期,以便让事情看起来像是康熙老早洞悉了噶尔丹的诡计,而且康熙对噶尔丹的最后攻击真的等到了七十天期限满了后才展开。13原始的满文档案经过乌云毕力格的转写和翻译后,清楚地显示限制天子眼光的不确定性与局限。

    当他们在编纂 BWNB 的汉文版时,编纂者改造这些文本的方式则更加意味深长。满文版本是小心建构的陈述,用以抬高专制统治者,并将荣光传达给未来的世代。汉文的版本则朝向更大的受众──汉族文人──不仅创造对皇帝成就的统一评价,也把他们安置在古典汉文学传统里。字汇的微妙调整,泄漏了满文与汉文在文化差异、空间组织与历史理解上的差距。

    汉文版本与满文版本在一七一○年同时出版,而且有着同样的内容架构。14一七七八年新版的内容可能引入更多的扭曲。在很多地方,编者透过删改皇帝的陈述,来最小化有关皇帝错误的描绘,如去除当实际上征服遭遇困难时皇帝却说“噶尔丹很容易击败”等部分,还有校正了皇帝对于时间与旅行距离的错误估计等。15他们移除了更多,康熙并未全心投入军事规划,而是进行狩猎活动的,令人尴尬的证据。更有趣的是,在满汉观点的转换间,一些术语的变化。汉文术语在原本中性的满文词汇里面加入道德与空间中心的观点。满文文本有关使者与部落的描绘仅是“来此”(满文 jidere),但在汉文文本里面文字变成是“向内而来”。军队“出兵对抗”噶尔丹(满文 Galdan-i baru ibehe),在汉文文本里变成“进讨”。通常满文表示“来”的动词,都被翻译成汉文词汇“归”,而归是一个具丰富道德与政治含意的词汇,暗示原本对真正统治者不敬或叛乱的民族回到正道。这个词汇很常出现在边疆的地名中,例如清朝就将一个蒙古城镇“Koke Khota”(青城)重新命名为“归化城”。16

    其他的空间术语也揭露了稳定与澄清帝国边界的一些努力。在满文指涉到旅行者经过军事哨所(满文 karun)时,汉文的文本常说他们通过“境内”。如同第十二章有关地图绘制的讨论所示,清朝的统治者整个十八世纪都致力于更清楚地划定边疆领域的范围。其中最有趣的是蒙古人族群身分渐趋固定化的迹象。在满文文本中指涉“所有蒙古人”(满文 uheri Monggoso)的地方,汉文文本则用“诸藩蒙古”。17这个关键的词汇“藩”,在满文中并没有,本来是“围篱”或“护墙”的意思,然后延伸为指涉那些位在帝国边界并表示归顺清朝政权的人群。理藩院设立于一六三八年,将这些群体合并为清朝行政下的一个独立单位。理藩院指定了一个单一群体,并用他们自己的名字“蒙古人”称之,而蒙古人是与清朝中央有特殊依附关系的群体中之一。18

    汉文的词汇也固定了蒙古人群中的差异。西蒙古或者厄鲁特包括许多不同的部落群体,他们的领导权和组成在十六到十八世纪期间变动很大。不同的学者对于噶尔丹崛起之前,那些部落构成厄鲁特联盟仍然有着不同看法。19十七世纪蒙古人的编年史称他们为四卫拉特(Dorben Oyirad),这个词语可能反映了东蒙古的类似称号,东蒙古人是十五世纪“四十万户蒙古”(蒙文 Docin Tumen Monggol)的后裔。四卫拉特只是对西蒙古人的一般称呼,并非指涉部落中的特定分支。这个汉文文本,还有几乎所有之后涉及准噶尔的汉文记载,都使用“厄鲁特四部”一词,暗示有四支固定的、血缘世系上的部落氏族。同样的,满文与蒙文的 jasak,意指“指挥官”(来自突厥语的 yasak,表示“命令”、“指挥”与“法律”),被转变为汉文的“部长”,意指“部落酋长”。满清统治者当他们在扩张领土时,接着将他们所控制的未分化群体分类与整合到日益静态的范畴里。20

    汉文文本也比满文文本更为鲜明的贬斥蒙古敌人,如汉文以动物意象将准噶尔放置在人类文明之外。噶尔丹撤退时,汉文文本说他“隐匿在巢穴”还有“抱头鼠窜”。柯娇燕曾主张这些帝国认同中的种族与血统成分只出现在乾隆朝,但实际上在康熙朝的编纂者所用的词汇已经让人联想到这些意象。21

    当然,军人通常非人化他们的敌人,且指控他们胆小退缩。满文常常将狩猎与战争相对比。并把在满洲每年举行的秋狩当作军事作战的演习。然而,汉文词汇在蔑视中进一步加了贬损的意涵,因为移动本身就很可疑。如同牧人与其牲畜的不停移动标志着他与定居的农业劳动者的差别,带着笨重辎重的清军指挥官则污名化这些游牧军队最伟大的战术资产──他们能够快速移动──仅仅是胆小者的逃窜。

    在文本特定细节上的变化,表明了清帝国扩张过程中的文化变迁。当它接纳更多的领土与民族时,帝国也将这个征服故事纳入更包罗万象的叙事之中。后来的作者利用康熙朝编纂者制作的文献纪录,以更为刻板的方式描绘帝国扩张的复杂过程。

    如同这些评论所揭示的,清朝本身所留下的文献纪录是极端片面的征服图像。这些文献经过长期的过滤,从丰富的来源材料中萃取出极为一致的陈述,流传许多世代。这种对历史材料篡改是否会令所有历史都无可避免地染上偏见,包含我现在所写的呢?我前面章节中的很多叙事大量仰赖方略史书,但我已经尽可能地利用其他的原始资料来检查这些文献。还有,我也尚未使用北京与台湾的档案馆收藏丰富的相关史料。我们只能期待,后来的研究者能够整合范围更广的材料与诠释观点,以便校正早期研究者的局限。在捕捉难以掌握的真实过去上,我们的历史永远只能是不完美的努力。

    另外,尽管有这么多编辑上的操弄,方略文献并未诉说完全统一的故事。我们可以从中发现一些不一致的成分来支持不同的诠释。尽管编者极力呈现出高度自信、一致的帝国意志,但是方略因为本身的丰富性,总是包含许多矛盾的信息。如同我在前面章节所做的,我们可以将作战重构为一连串克服几乎致命障碍的关键时刻,而非一帆风顺的胜利过程。此外,已出版的档案资料以及部分未出版的文献所建构的历史陈述,将比康熙的官员想要描绘的更为复杂。矛盾既存在于官方档案内部,也存在于官修的正统史书之外。

    尽管如此,正统清朝叙事仍受到强力支持,继续流传。康熙的继任者生产了更大部头的官方操作过的文献“证据”,而且中国民族主义者则在二十世纪与二十一世纪延续此一传统。今日,北京的第一历史档案馆也延续了这种奇怪的清代做法。该档案馆的满文处已经出版了康熙与雍正皇帝的完整朱批奏折,但不像台湾的档案馆,他们只有出版中文的翻译本,而没有原文的影印本。他们已将这些满文的文献翻译为古典的文言汉文,一种现在已经不使用的语文,而非创造学者可以使用的满文材料,然后附加现代汉文的翻译。即使翻译相当正确,他们仍然必须引入那些只能不完美地表述满文原文的中文词汇。乌云毕力格极端的结论是,除了作为满文原件内容的索引外,这些出版品对于学者来说“缺少利用价值”。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档案馆的中心,清代的翻译与编辑传统仍然持续着,这种做法相当悖离于近代文本研究与档案出版的标准。22

    雍正与大义觉迷录

    雍正皇帝不意外地,并未下令编辑任何方略。他对边疆扩张只算是勉强为之,他从未亲上战场,他不能颂扬自己是军事征服者。而且他也不想纪念他的政敌──他弟弟胤禵与父亲宠信的将军年庚尧──在西藏与库库淖尔的战功。他实际上压制了很多他弟弟远征拉萨的战役记载。23在一七三一年他自己出兵准噶尔的努力以难堪的失败告终。

    然而,这个皇帝仍然关心他自己在历史上的定位,他修正或者压制了康熙实录上的记载,以便移除那些有关他继位过程的疑虑。但雍正对于帝国历史身分建构最为长久的贡献乃是《大义觉迷录》这一非凡文本。此书在一七三○年出版,以便在曾静案的反满情绪爆发之后,正当化满清对汉人的征服。24

    这个失意的湖南秀才曾静,是一贫困的乡村塾师,曾经狂热的搜寻晚明反清文人吕留良(一六二九至一六八三年)的著作,并发动了有勇无谋的反清计划。曾静的主张将吕留良对于满洲人的强烈意识形态攻击与雍正皇帝弑父杀弟篡夺皇位等谣言结合起来,并派他的门徒张熙送了一封信给雍正信任的将军岳锺琪,劝说他作为著名的宋代忠臣的后裔,应该推翻篡夺中国领土的满洲人暴政。岳立刻向皇帝揭露了这个谋逆案,并在详细讯问后,取得了曾静和他的门徒的供词。实际上的阴谋只有涉及几个遥远乡村的不满士子,他们还不曾有任何公开行动。然而,雍正考虑到不断有谣言质疑他的统治正当性,决定以曾静案来宣传他的统治权无可非议。他赦免了曾和张两人,并出版了他们的审讯纪录和皇帝的谕旨,将这部总共四卷超过万言的文本,题名为大义觉迷录。皇帝要求把这个文本传布到每一个县学,并规定如果有学生没有读过该书的话,将处分县学里的教谕。

    曾静是一个无名小卒,但吕留良是个有名的浙江文人(也许思想称不上特别原创),他曾经写过很多有关宋明理学的作品。25在满清征服之后,吕留良拒绝接受官职,但从未公开抵抗政权。吕留良的反满思想在拒绝仕宦清朝的明遗民中是常见的观念。反满思想并非吕留良思想的中心,但多疑的皇帝认为浙江地区的反满情绪特别流行,因此把他当作打击的对象。他对于吕的家族与其作品的严厉处置──剖棺戮尸、焚燬所有著作──与其对承认罪行的曾静与张熙之宽大赦免形成强烈对比。借此方式,皇帝一方面展示为严厉的法官,处罚吕留良侮辱自己父亲的大不敬之罪,另一方面作为一个仁慈的统治者,奖赏那些在其治下的悔罪者。

    很多学者已经研究过曾静案背后的政治环境,但相对少人详细检视《大义觉迷录》本身的意识形态。26《大义觉迷录》是皇帝本人的大胆努力,试图正面对抗并吸收整个汉人文学传统,该书引用了古典文本想要显示他的王朝正迈向盛世,并持续扩大其文明范围。雍正主要关切的是以军事、政治与文化的词汇将清朝稳固地确立在正统王朝的系谱之中。但雍正的文本不仅是一个抽象的意识形态陈述,而且密切关联于他和前朝皇帝统治下的特定的军事、政治与制度性的成就。

    这个文本清楚呈现了两种统治意识形态之间的对比:种族主义与文化主义。27曾静和明遗民引述古典文本,主张华(汉人)和狄(北边野蛮人)就像人类和禽兽之分,不是统治者与臣民之分。因为华人在中土出生,他们是文明的,但蛮人来自边陲,所以他们拥有完全不同且不可相容的性格。既然华和狄不能共存,那么华人赶走野蛮人是当然之事。根据曾静的说法,儒家相信在中国创建国家的目的是要保护文明免于毁灭。

    皇帝主张的刚好相反:人群之间的差异是根据他们的文化所决定的,不是根据他们的地域或血缘世系,那些在中原以外的人可以被文明化,因为维护社会秩序的关键就在于维护君臣关系。明朝之所以败亡是因为汉人反叛其君主,而满洲人实际上承继天命,解救汉人免于文明失序。所以他们是正当取得权力的,就如同蒙古与其他过去的征服王朝一样。

    皇帝的文本不仅驳斥了曾静和吕留良对于满洲人统治正当性的攻击,而且列举出所有民族都有权统治中国的广泛的论据。孟子不是说圣王舜来自东夷、文王来自西戎吗?文明已经从核心播散开来逐渐涵盖更大范围的地方:在过去,湖南与湖北是不受中原控制的地方,但他们长久以来已经转变成文明世界的一部分。清朝已经透过终于将蒙古人编入帝国统治下,将这一文明扩展到其可达的尽头。

    皇帝诉诸的基本的天理原则是,有德者方能统治天下,而德是任何只要实践仁慈与正义者就能取得的德性。满洲人统治之所以达成大一统,因为这个国家的仁慈统治者获得了内外人民的忠诚爱戴。清朝的统治奠基于广泛的空间观,其缺省道德意识领域将不断扩张到更大的地区。雍正攻击他的批评者是“乡曲疆域之私衷浅见”,他们仅是追求私利而否定大多数人的福祉。28

    雍正最大的关切是需要克服“此疆彼界”这样的领土边界意识,这威胁到帝国的统一。正如同他攻击地方官员阻碍米谷跨越省境自由流动那样,他也攻击华狄之分那种严格区分文明野蛮的观点。在皇帝的眼中,新帝国的广大与扩张中的边界,确保了帝国各民族牢不可破的统一性。他把文明的权力密切链接于军事和行政上的统合。29连最伟大的汉唐王朝,都不曾成功地消除来自西北边疆的威胁。只有清朝终于能够消除族群划分,因为它把所有的民族都纳入了控制。意识形态地说(尽管实际上还不是如此),所有的蒙古人现在都已经是属人的、文明领域的一部分,自从他们加入了旗制并与清朝联盟,也就是“归版图”之后。

    雍正收录在《大义觉迷录》的上谕是在一七二九年发布的,他那时候还没有遭受在蒙古的难堪失败,他仍可合理宣称帝国在持续扩张中。对于库库淖尔和西藏的干预已经带给这个帝国广大的新领土,而且一七二九至三○年的时候,准噶尔这个残存的蒙古人据点似乎很快就会降服。和俄罗斯的贸易条约已经稳定了双方的边界,并且在朝贡贸易的伪装下创造了定期的商队贸易。最近的事件发展似乎证明雍正的历史观点很合理。

    雍正的扩张意识也相当依赖于康熙的成就,而且他也希望自己的统治与父亲之间紧密相连。他声称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他赈济饥荒、减免税收、修筑水利,并且努力根除腐败。尽管雍正实施了一些自王安石以来最为激进的内政制度改革,他的意识形态陈述倾向于连续性,淡化实质的变动。

    然而,德性并不能抹消人们之间的差异,满洲人仍然是满洲人,内外的区分依旧存在。雍正愤怒地驳斥准噶尔的满洲人是“蛮子”的观点,那是元朝统治时期蒙古人用来指涉南方汉人所使用的词汇,他说:“逆贼以夷狄为诮,诚醉生梦死之禽兽矣。”满洲人可自傲于他们作为一个独立民族的地位,他们的家是在长白山脉。雍正并未尝试用一个普遍的文化模板来抹消所有的差异,他继续了康熙以来的计划:将边疆民族固定在特定地方,拥有特定身分。乾隆更为系统性地继续了这个过程,但并没有明确的断裂。30

    曾静主张清朝前八十年展示的失序状态就如同元朝的早期一样,而且清朝就如蛮元一样注定很快败亡。雍正为蒙元的纪录大力辩护。31元朝是由像满人一样的“外来”民族所创建的,同属合法王朝之列,但清朝将会以其长久与兴盛超越其成就。在掌握时间与空间上,清朝延续但也超越其先祖,而且征服王朝与汉人统治王朝同样都属于相同的传统。

    曾静曾经指控满洲人从明朝手中“窃取”权力,但雍正反驳,应该是相反,满洲人已经代表明朝向李自成的叛军复仇,而且为明朝“雪耻”。皇帝(错误的)主张所有明朝的官员与兵士都乐意支持满洲人进入中原,而且(比较合理的)所有人民都从新征服者的统治下获益。因此,在曾静和明遗民强调明和清尖锐的时代区分之处,雍正努力诉诸文化连续性与恢复的意象来克服毁灭性变动的感受。秩序恢复是很重要的过程,胜过语言与种族的区别。

    但并不是所有人类都值得加入人类的共同体之中。大义,是决定人与禽兽最重要的差异,而最重要的义行是根据政治稳定来定义。32在五伦里面,君臣之分是最基本的:

    夫人之所以为人,而异于禽兽者,以有此伦常之理也。故五伦谓之人伦,是缺一则不可谓之人矣。君臣居五伦之首,天下有无君之人,而尚可谓之人乎?人而怀无君之心,而尚不谓之禽兽乎?尽人伦则谓人,灭天理则谓禽兽,非可因华夷而区别人禽也。且天命之以为君,而乃怀逆天之意,焉有不遭天之诛殛者乎?33

    由于雍正聚焦在服从的需要,而对这些普通儒家原则采取高度威权与政治化的解读,他挪用了孔子有关非汉民族最具争议性的说法,来支持自己的主张。在《论语》里面,孔子谈到了蛮夷君王和那些中原君王的对比,说道:“狄地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这个句子有两种对立性的不同意义。魏礼(Arthur Waley)将其翻译为:“东边与北边的蛮夷已经有了他们的君王,他们并非像我们中国一样处于衰颓状态。”白牧之(Bruce Brooks)与白妙子(Taeko Brooks)则把它翻译为:“夷和狄有统治者不等于那些没有君王的诸夏。”34后面那个翻译是比较传统的解释,强调了外来民族的劣等性,即使他们的国家颇有秩序。在诠释上的关键差异在于“不如”这个字眼是翻译为“不等于”还是仅仅是“不像”。

    但雍正对这个句子的诠释,是为了要证明好政府的优先重要性:“夷狄之有君,即为圣贤之流”,而“诸夏之亡,君即为禽兽之类”。有德的政府与地域之内外无关。35

    雍正的意识形态赋予所有民族道德自由,但假若他们违背了他认为的良好行为,他就会施予严厉惩罚。明朝的官员认为所有的蒙古人与自然力量无异,是超越他们所能控制的存在,但清朝的统治者提供他们机会可以透过加入满清大业而成为“人”。对雍正来说,喀尔喀蒙古登录进入四十八旗中证明了清朝价值对所有族群开放。政治认同的“向化”表示他们承认了清朝皇帝为天意的真正代表,就像明朝的官员同意侍奉清朝是一样的。

    然而任何背叛清朝统治者不值得被称呼为人,他们与禽兽无异只能招来毁灭。雍正一再使用禽兽意象的词汇如蚁、蜂、犬、蛙、狼等来描绘曾静和他的支持者。在皇帝的眼中,天意必然会将他们从世上抹除掉。就像康熙的吸纳与剿灭的概念,雍正根据是否臣服于天意来区分他的世界中,那些人值得存在、那些不值得存在。

    雍正的意识形态展示了一个明显的矛盾,就像喀尔文主义与马克思—列宁主义一样,他将一个无法阻拦的超人过程和有关个人责任的紧密检视结合在一起。假如错误注定将受到惩罚,为什么还需要大张旗鼓来根除他们呢?为什么需要针对大动作对付少数贫困遥远乡村塾师?雍正在这里显露了他对语言力量的深刻尊重。他知道“本朝之得天下,非徒事兵力也”。36满洲人从一个小部落开始惊人崛起为一支庞大的军队,不是来自战略上的成功,而是主要来自道德。雍正在这里很明显偏离了他父亲的经验。康熙从来没有看轻在军事上谨慎计划和统治者密切参与的重要性。然而,雍正对这些事务保持距离,他也将道德力量与特定地景和战争保持距离。道德变成一种普遍潜藏的“势”,会在更大的潮流中显现。统治者的语言通过他的谕旨传达出去,那种力量可以超越后勤、天气、领土与战争迷雾限制。37

    但是假如话语是最终的武器,其他人也可以动员它们。雍正引述了孔子对“佞”言的攻击,强调那些口舌流利者可能误导无知的人。曾静和吕留良都是奸狡的舞文弄墨者擅长“御人以口给”。38其他人很可能掉进他们的圈套,雍正知道关于他毒死父亲、虐待母亲还有屠杀兄弟以夺权的谣言。这些暗中的攻击,比起残存蒙古国的公开抵抗对他更具威胁性。匿名的揭帖攻击曾静是投降清朝的“走狗”。39曾静和吕留良的论述,可能被雍正(已经入狱或流放的)兄弟们的支持者所用。回首过去,皇帝宣称,我们知道三藩、察哈尔汗、噶尔丹、库库淖尔还有西藏人都因为天意,而“转瞬间灰飞烟灭”。40但往前看,皇帝还看到很多敌人、权威不稳固,需要施加严厉与独断的统治语言。

    乾隆的准噶尔蒙古史书

    一七六三年,乾隆皇帝命令编纂准噶尔蒙古的通史。他要求官员收集所有的蒙古人世系族谱还有汉文的官方文献,以便记录完整的历史。就在准噶尔作为一个民族被消灭之后,清朝的文字机制已经立即准备创建他们的最终历史,正如同每一个中国王朝都会书写前朝历史的官定历史,然后销毁所有的纪录。皇帝命令下所蒐集的每一个蒙古系谱似乎没有任何一个还留下来。再一次,胜利的王朝统治者几乎成功地抹消来自历史纪录中的替代性观点。

    准噶尔历史是皇帝谕令编撰的第一部,有关新征服领土的信息汇编,其他包括一七六六年出版的《钦定西域同文志》是地名与蒙古系谱的多语言版本的编纂、一七五六至一七八二年编纂的《钦定皇舆西域图志》是突厥斯坦的一部方志、一七七九至一七九五年编纂《钦定外藩蒙古回部王公表传》是为蒙古和突厥斯坦贵族所编纂的三种语言之传记、一七九○至一八○五年的《职贡图》是包含超过三百张彩图的朝贡民族的图录,有满文与汉文的图说。41所有这些作品提供了十九世纪的官员和学者重要的信息来源。例如一八六二至一八七七年平定回乱的陕甘总督左宗棠,在年轻时就查阅过《钦定皇舆西域图志》。42

    皇帝下令编纂的《准噶尔全部纪略》在一七六三年出版,皇帝声称他有权利创造准噶尔的历史记忆:

    自古无不志外夷,而实者少舛者多,非以其方域所限言语不通耶,得什一于千百,加以鱼鲁亥豕其堪信者鲜矣。兹者平定准部止封达瓦齐子一人,居之京都且城伊犁驻将军镇守,事耕牧焉。念彼原一大部落,不可无纪,故就亲询实事书之,亦以便方略。43

    他追溯了从明朝卫拉特到噶尔丹之后的历代准噶尔首领,在这个文本中,比起之前的战争时期,已经掌握蒙古系谱的皇帝,对准噶尔首领之间复杂的亲属关系已经有较为清楚的信息。相反于缺乏社会链接的纯粹“匪徒”,准噶尔人现在可以被看成有着特定身分认同的民族,可以根据其系谱来定义。他们也有固定的行政结构。乾隆仔细的把这个部落分成二十四个鄂托克(otoq,直接依附于汗的氏族),二十一个昂吉(anggi,依附于首领的氏族)、九个集赛(jisai,支持喇嘛的氏族)。每个氏族都仔细地列出所属家户数目和宰桑(大臣),形成一个总共约二十万户(帐篷)或者六十万人合为一个“民族”(nation)。皇帝也描述了这个帝国的财政结构,指出准噶尔汗征税的对象包括二十四个鄂托克、乌梁海蒙古以及叶尔羌、喀什噶尔、阿克苏与和田等四个穆斯林城镇。乾隆结论时将准噶尔的历史纳入王朝衰败的普遍模型中,引述了汉朝学者贾谊对秦王朝衰败的描述:

    语云十人成之而不足一人败之而有余,吾于纪准噶尔之事益见其不爽。贾生所谓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虽夷狄之有君岂能外是道哉。44

    这个文本使用古典汉文的宗族与行政层级概念来将准噶尔国家的变动历史纳入静态的模型中,赋予实际上不断变动的联盟组合一个具有一致性的结构。本地蒙古氏族的区分经由汉人的分类镜片的转化,变成臣服与宗族关系的固定关系。将部落分类是为了掌握定义上的霸权,但那只有在击败他们之后才有可能。相对的,蒙古的编年史并没有提供每个氏族的人口数,也没有将它们整理成一致的阶层。就如前面讨论过的,学者们直到今天仍然对蒙古氏族的确切词汇与关系有所争辩。即使准噶尔已经消失,清朝的历史学者还是需要将他们纳入遵守历史普遍法则的民族。

    由傅恒编辑的《平定准噶尔方略》,一七五五年皇帝委任编纂、一七七○年编辑完成,共一百七十二卷,该书是清朝编纂的最大一套的官方征服史书。该书涵盖了一七○○到一七六五年的征服历史,提供了丰富的历史文献,从最小的外交事件到最微小的后勤细节。那是乾隆朝一系列里程碑式的学术成果中的其中一个,这些学术成果的顶峰是一七八三年编纂的三万六千卷四库全书。很多一流考据学者,像是朱筠就参与了两套书的编纂。45《平定准噶尔方略》也成为四库全书的一部分,与其他的古典和历史文献一样,加入了一连串正当化自古以来帝国征服的正统历史之中。

    方略的第一章创建准噶尔汗位的合法继承谱系,在清朝的眼中那代表有权利向其朝贡称臣者。根据这一系列,准噶尔发源于元朝的阿鲁台部落,后来汉文称为厄鲁特,源自于蒙文名称“Ölöd”,作为卫拉特或着西蒙古的一部分,他们向明朝朝贡,也经顺治皇帝册封。在清代初期,他们的首领是库库淖尔的顾实汗。然后狡诈傲慢的噶尔丹兴起成为其首领,他侵略了藩属喀尔喀的土地造成了苦难与混乱,直到他被康熙皇帝在昭莫多之战击败,而后服毒自杀。噶尔丹的侄子策妄阿喇布坦因为皇帝的仁慈而继其位,但因其狼子野心而攻击了哈密和西藏,杀害了拉藏汗,且纵放罗卜藏丹津逃避惩罚。他的儿子噶尔丹策零继续他的邪恶行径直到雍正皇帝在额尔德尼召击败他。(雍正皇帝在一七三一年的败仗没有被提及)准噶尔首领恐惧的投降,准许皇帝固定其疆界并撤军。噶尔丹策零遣使朝贡并被准许在划定的边界进行贸易。但是继承噶尔丹策零的策妄多尔济那木扎尔更加残暴,导致了喇嘛达尔扎的反叛“篡位”,而后达瓦齐继续旧有侵略性的蒙古策略。准噶尔人苦于不断的内乱直到阿睦尔撒纳在一七五四年投降。阿睦尔撒纳后来反叛了,然后这个文本描述了对其发起的军事讨伐以及阿睦尔撒纳逃窜并死于俄罗斯。俄罗斯遵守了条约中遣返逃犯的规定,送回了阿睦尔撒纳的骨骸,并最终确立了在边界地区的和平,在镇压了大和卓波罗泥都、小和卓霍集占之后“东西布鲁特、左右哈萨克斯坦及塔什罕诸回部,莫不喁喁向化”。“不逾五年拓地远逾万里,取荒裔若庭户…北斗以北西濛以西,悉主悉臣罔有内外,开辟以来未有懿烁隆茂若斯之盛者。”46

    这段引言从皇帝的观点概括了清朝从一开始的扩张史。当中缺省了蒙古部落不可阻挡的臣服过程,将为所有民族带来和平与繁荣。只有残暴、好斗与有野心的准噶尔首领,阻碍了和平领土的扩展。官方记载责怪他们所带来的失序,并把清朝军队的征服看作是对边疆地区混乱的不情愿回应,抹消了清朝挑起冲突与清朝军队战败的证据。显然作为康熙皇帝亲征历史的续作,方略将乾隆皇帝的成功与其祖父的成就链接起来,同时坚称他的事功已经超越所有前任皇帝的成就。

    乾隆皇帝的《方略》仍然是一份重要的资料。《方略》的内容比《清实录》详细的多,且包含在出版档案中未见的信息。然而我们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一个高度选择性与偏颇的资料,就像之前康熙皇帝的方略一样。乾隆知道他已经完成了由他的祖父康熙皇帝所开始的计划,最终消灭在大草原自主的蒙古政权并在中央欧亚创建稳定的边界。现在这个故事已经结束,他可以安排官方框架就定位。康熙的编纂终于噶尔丹的死亡,这支持了皇帝作为一个战士与和平缔造者的形象。但结局仍然是开放的,因为准噶尔作为一个民族仍然残存着。而现在在乾隆皇帝的手中,就如这本方略的书名所宣称的,整个准噶尔“国家”(nation)已经被平定了,在历史记忆中被固定为一个“伟大民族”(great people),其在天意之下族运已经终止。准噶尔就像灭亡的王朝一样,值得载入史册,不过是依照胜利者的方式。他们变成乾隆皇帝声称有权统治广大中央欧亚广大领土的工具。如同乾隆皇帝赋予满洲人固定的时间与地方,他们有清楚的身分与在满洲长白山脉的起源地,他也把准噶尔放在领地之内并定义他们存活的时间范围。当准噶尔民族消失之后,中央欧亚的其他民族就转而向化,并加入文明的领域,不是成为帝国行政的一部分,就是变成定期朝贡的民族。清朝官方的史家以皇帝为名,借由描述准噶尔起源的系谱,还有重新叙述其消失的征服史,将另一个民族涵纳进全面的时间凝视之中,就如同他们已经全面测绘了帝国的空间那样。乾隆的史家奠定了所有后来历史建构的基础,他们笔下的蒙古人,必然、本质且永远属于中国帝国与民族领土的一部分。

    然而,我们也可以用有别于编者的方式来解读这部《方略》。《方略》的边纂以皇帝为中心,包含了皇帝与战地官员的大量通信资料。他们把准噶尔看作叛徒,应该加以“剿灭”,一个征伐接近尾声时频繁被使用的词。尽管有先入为主的解释框架,但这些信件也为日常的不确定性提供绝佳的理解,表示结果绝非事先决定。乾隆一再的攻击他的将领们过于胆怯,不敢快速前进扫除所有叛军。他并不考虑影响军队进攻的后勤限制,也不准将领们提出任何借口。但在方略中有许多的信息,可以让我们计算要让这些作战成功,需要多庞大的军需供应。关于扭曲的问题,这么庞大、卷帙浩繁的一套书,难免会有关于征服过程的歧异陈述。不过想要确定方略省略了什么还有其如何窜改原始史料,需要广泛的档案调查才可能。但这个非常系统性与大规模的编纂过程本身,虽然由能干的学者所主持,仍然保证会有与统一的官方观点不符的材料存在其中。虽然四库全书压制了那些关于满洲国家起源的“不符规范”文本,但即使是那些被认可的文本,仍然不会仅诉说一种声音。47

    来自边疆的观点

    满人官员七十一在一七七七年的《西域闻见录》一书中,提供了从边疆人群看待征服的观点,与帝国中心相当不同。七十一在一七五四年考取进士功名,在突厥斯坦担任负责谷物供应的低阶官员。他栩栩如生的叙述了在噶尔丹策零死亡之后,准噶尔汗位继承的斗争过程,描绘那些与清朝在中央欧亚接壤的国家,并且重述了清朝与阿睦尔撒纳、小和卓霍集占、大和卓波罗泥都的战争,还有土尔扈特的回归。他在书中以笔名椿园当作评论者,反思他写下的记载所佐证的一般原则。48

    七十一笔下的地理信息非常广泛但含混不清。他详细讨论了在中央欧亚主要城市还有那些民族的习惯,包括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安集延、兴都斯坦、喀什米尔、鄂图曼等。他的讨论包括这些民族极为大量的细节,显然用了多种资料来源,大部分来自旅行者与使者。这个文本比起其他那个时代的地理书籍,包含较多有关中央欧亚的资料。魏源在一八四四年出版的《海国图志》,以中国第一本广泛描绘海外欧洲土地的书籍而闻名,但七十一的记载反映了清代稍早,在收集大陆边疆的西方土地信息上同等重要的努力。魏源、何秋涛还有其他研究西北边疆地理的学者,都仔细研读过七十一的作品,使用其中的信息并修正错误。何秋涛认为七十一的新疆知识是根据他自己的个人经验,应该是相当正确的,但他对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土尔扈特还有鄂图曼帝国的描述则相当混乱,根据的是道听涂说。魏源的《圣武记》,实际上大量使用七十一的记载来讨论清朝在西北的战争。七十一的记载混合了错误信息、传说与特定的细节,揭露了清朝才刚要探索、中央欧亚广大世界的模煳轮廓。七十一的文本,不同于国家赞助的系统性学术编纂成果,反映了边疆人的个人观点,他从个人的日常经验,而非从官方的文本中捡取有用的知识。

    例如他知道有一个女人(凯萨琳)是统治俄罗斯的“女汗”,但认为女性已经统治俄罗斯七代,许多统治者在掌权几个月后就被杀害。当女人统治俄罗斯的时候,他认为男婴都会被杀害以免他们继承王位。49七十一并不是完全偏离事实,因为实际上彼得大帝死后有四个女皇统治过俄罗斯,而且有些男性沙皇的统治时间很短。

    他对俄罗斯与鄂图曼帝国战争的描述也混杂了事实与幻想。在他的了解中,俄罗斯过去是鄂图曼帝国的一个属国,但在一七五五年之后“白汗”(沙皇)拒绝纳贡,然后两个国家打了一仗。俄罗斯大败,损失了二十万人,而且必须提供贡品和童男童女五百名作为谋求和平的人质。沙皇召集更多军队,要求土尔扈特蒙古的协助,这引发了他们逃离俄罗斯的领土回到中国。这个描述可能反映了俄罗斯为了与鄂图曼帝国的战争,在一七六八年对于土尔扈特的人力征敛所造成的冲击。50七十一可能将莫斯科与蒙古人在十四世纪的朝贡关系,误认为鄂图曼帝国。鄂图曼的确在一七三七年击败了俄罗斯与奥匈帝国,但他们在一七七四年的战争则大败于俄罗斯。这里提到的年轻人质可能反映了一个扭曲版本的德夫希尔梅(Devshirme,译按:土耳其语的“征募”),指鄂图曼帝国使用基督徒(大部分从巴尔干捕捉到的儿童)从事军事活动。

    七十一知道鄂图曼帝国(他称为“控噶尔”)是中央欧亚最大的穆斯林国家。51他评论道:“控噶尔人唯知天地日月,无神圣仙佛之说,盖西北则咸天主之教矣,至其国富民殷人无诈伪,仁而戒杀,故人亲其上,无敌于四国,孟子曰仁者无敌,固不在华夏戎狄也。”52

    他清楚认知到特定的伊斯兰一神论,就像天主教一样只承认单一的“天主”,而且他定位鄂图曼是在传统的人群分类之外,既非华夏亦非戎狄。他认为俄罗斯在军事上是衰弱的,而鄂图曼的力量与财富则令他印象非常深刻。七十一的观点比较符合十七世纪的鄂图曼而非十八世纪,十八世纪时鄂图曼帝国的力量正在衰退,而俄罗斯正在扩张。但他的信息经过中央欧亚的中介者传递,所传递的较多是持久的传说,而非刚发生的历史事件。他整本书中都使用中央欧亚的词汇来称呼政治领导人,称呼俄罗斯沙皇和鄂图曼苏丹都为“汗”、称他们的穆斯林宗教领袖为“阿奇木伯克”,还有称鄂图曼的臣民为阿拉巴图(albatu),等同于中文的奴仆。七十一住在边疆使得他的地理知识范围,远超过传统中国人对与关内塞外的理解。他知道中央欧亚多重地景所包含的领域与民族,他们的身分挑战了任何传统的分类图式。

    七十一是他国家军事征服事业的忠诚捍卫者。他认为阿睦尔撒纳是一个特别“狡诈残忍”的首领,有着欺诈人的“狼心”,他已经带给准噶尔人罪有应得的大灾难。但他对于准噶尔崩溃原因的诠释,非常不同于官方方略和皇帝的谕旨所呈现的观点。他知道在康熙与雍正的主要军事征服后,“虽多歼戮,亦未能剿灭”。53相对于康熙与乾隆的对于噶尔丹的败仗异口同声的得意洋洋,但七十一从来没有声称噶尔丹自杀,而且他非常清楚准噶尔的权力在康熙征服之后仍然持续很久。

    七十一对准噶尔末年生动的叙述,集中在一七四五年噶尔丹策零死后,后继人选之间的对立。而在七十一的描述中,在阿睦尔撒纳死后,准噶尔人继续导致动荡不安,令清朝皇帝震怒,他命令整批屠杀男人、女人与小孩总共约一百万人。清朝的军队不留情地追踪所有逃难者,甚至追到遥远的山谷,以便确保整个准噶尔种类都已经被消灭。把准噶尔的大屠杀定在阿睦尔撒纳死后,与清实录和魏源的描述不同,而且膨胀了被杀害的数目到一百万人而非魏源的六十万人。七十一的描述给予我们清朝征服所导致的毁灭,最为鲜明的版本。54

    在化名“椿园”的评论中,七十一仿真了方略编纂者的角色,在收集的文献材料最后加上个人的感想。椿园对于历史变化原因的观点与方略编纂者的观点有非常大的差异:

    椿园氏曰:开国承家盛衰存亡之数,夫惟人心之故耳,仁慈强暴旨趋不同,莫不以得人为本。夫以准噶尔之强,其人殷富而勇悍,其地广大而险阻上下,辑睦势总力,一恃其强大,四处为患,及其败也,天兵势拉如拉朽,以百万之众万里之地,不一二年间诛戮几无孓遗,岂独天厌其种类哉,亦窜逆相循,人心弛散不能合一之故也。55

    在七十一的观点里,准噶尔确实强大残暴且有威胁性,但他们并非注定要灭亡。他们失败是因为人心已经弛散无法合一,不是因为老天已经注定他们的败亡。仿佛预测到魏源与十九世纪的改革者的想法似的,七十一泄漏出对所有军事强国还有统一国家的某种尊重,不管他们是否属于“文明的”中国领土。他担心因为权力争夺与个人野心导致的内部的分裂,会瓦解了这个国家抵抗敌人的能力。乾隆皇帝因为深入的战略认识而的到应有的评价,超越了阿睦尔撒纳狭隘的与反复不定的野心。但七十一并没有沉溺在拼命赞扬天意的不可违抗,他承认个性会把事情以无法预期的方式推进,而且很多必须受制于突然的运势。

    最令人惊讶的是,七十一对于土尔扈特回归的公开反对:

    土尔扈特之在当日窜身无所,俄罗斯与之额济尔肥沃之地的以休养生息,例如鸟焉卵而翼之矣,安享几二百年。传至乌巴锡拥众百万牲畜满野,俄罗斯遇有危难,及匍匐救之亦义不容辞,倾听舍楞之邪说,而包藏祸心欲占中国之疆界,弃久安之业逞不测之谋,涉沙碛不毛之地,履虎狼残暴之乡,以致种类几无孓遗。岂独其谋之不臧,抑亦天厌之矣。56

    尽管皇帝已经决定欢迎土尔扈特回归,拒绝了边疆大臣的提议,但七十一怀疑他们的动机以及这么作是否妥当。他们的文献肯定了,一开始土尔扈特仅希望重新占有准噶尔族的土地而不需投降于清朝。在七十一的想法里,臣服于俄罗斯的土尔扈特,对沙皇的忠诚应该优于族裔的考量。他们回归清朝以避免俄罗斯的协助要求,表示他们只是自利的小人,他们请求清朝的协助对他来说,只是侵占原来阿睦尔撒纳领地的借口。

    在边疆的将军们对任何新来到边界的人都有所怀疑,比起在北京的官员他们有更立即的安全考量。但是七十一也表达出比较靠近王朝初期,更为传统的忠诚观念,对立于乾隆新固定的那种认同。在七十一的想法里,忠诚是可以选择的并值得予以尊重,且无须考量原来的族群归属。身分并非出生时给定的,也不是绝对,但一旦人选定了他的忠诚对象,他就应该忠于它。相对来说,乾隆欢迎土尔扈特回归,把他们视作蒙古民族失去的成员。他可以清楚地证明他们与西蒙古的血缘归属,但七十一认为道德上的承诺应该优先于部落身分的归属。

    即使在十八世纪晚期民族标记日益定型之时,边疆官员与宫廷之间,基于不同的历史认识,对道德自主性的想法并不相同。一种看法是,民族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仅仅承继它;另一种看法,作为一个被决定的“部落”或者“民族”的成员,其绝对身分则显示了天意。七十一也跟皇帝一样相信天意。他的叙事凸显了土尔扈特有短时间的自由可以选择自己的统治者,但在他们选择俄罗斯之后,他们不能再度改变忠诚,否则天将会惩罚他们的背叛。与正统政策相较,七十一并没有将土尔扈特与清朝永久绑在一起,而是承认选择的角色。作为身处边疆的满洲人,他比关在北京的皇帝更接近中央欧亚世界。

    游牧编年史

    汉文与满文的官方历史书写系谱的顶点是魏源的《圣武记》,该书整合了军事征服、天命与皇帝德性(参见第十四章)。而其他替代性的陈述是否可能胜过,受到强大制度性力量所支持的知识巨擘呢?蒙古人便在清朝的史馆的控制之外,维持家族编年史的传统,他们对历史变迁的解释也与清官方作者十分不同。西藏的传记作者也以特殊观点来处理清朝的征服议题。我们可以透过检视这些非官方的书写来丰富我们对征服的理解。

    蒙古人的历史书写源自于《蒙古秘史》一书,是成吉思汗世系的家族史,写于公元一三二四年。57在元朝衰落后,蒙古人继续在边疆的学校里书写,明朝也在一四三一年赞助了一本四种语言翻译的佛教语录经,但大部分的家族编年史都在十五世纪东西蒙古战争的时候毁坏。一七三五年编年史家罗密悲叹:“在我们蒙古撤退到中国的边界外之后(一三六八),因为我们陷入了卫拉特所造就的混乱,所以我们失去了留存的家族系谱资料。”58在十六世纪中叶,蒙古历史书写的复兴从鄂尔多斯开始,然后在十七世纪扩散到察哈尔、东蒙古与喀尔喀等地。因为藏传佛教被重新引入蒙古,历史书写也在旧的家族焦点外加入新的教派历史面向。这种影响首见于一五七九年一份链接俺答汗与成吉思汗世系的文本,也称呼他为“转轮王的化身”(Incarnation of Chakravarti)。林丹汗全力护持佛教,包括将一○五五部佛教经典翻译成蒙文,让藏传佛教根植于蒙古文书写文集之中。十六世纪晚期的《白史》(White Chronicle;蒙文 Chaghan Teüke)是第一部提出“蒙古君王与西藏和印度君王的神话联系”的历史作品。59最有名且最有价值的早期编年史是一六五五年的《蒙古黄金史》(Golden Compilation;蒙文 Altan Tobci),将十三世纪以来的蒙古资料与藏传佛教教派历史结合成完整的叙事。《蒙古源流》(Erdenyi-yin Tobci)成书于一六六二年,当时多数东蒙古已经投降清朝,则被认为是“典型的”蒙古史书。作者描述蒙古统治者是神话中的印度国王的后裔、佛教传入西藏,又传入蒙古人之间。链接了印度、西藏与蒙古的统治者,这部书的主题就是不断的转世与化身。作者采用蒙文、藏文与汉文的材料,但整部书仍然独立于清朝的观点。

    在满清击败噶尔丹,且将喀尔喀蒙古完全纳入旗制后,蒙古史书写产生剧烈的变化。理藩院支持以蒙古文书写倾向满清观点的历史,并借以正当化蒙古人的归顺。就这样,喀尔喀与满洲人冲突的混乱年代几乎不再被提及,编年史家将满洲人看作秩序的真正维护者与佛教保护者。林丹汗不再被看作可敬的佛教赞助者,他们把他描述为邪恶的叛徒。蒙古编年史一点都没有提到在清朝统治下影响蒙古人的重要社会变化:贵族自主性的丧失、日益陷入债务负担、社会崩解与经济停滞。这些沉默就像福尔摩斯怀疑狗为什么在晚上不叫一样,反而揭露了很多投靠满清的蒙古人的观点。60但即使在倾向清朝的蒙古人中,也可以发现替代性传统的痕迹。像《蒙古博尔济吉忒氏族谱》就由旗人将军罗密在一七三二至一七三五年所撰写,61原书以满文和汉文书写,但这些版本现在已经遗失了,只有一八三九年发现蒙文译本。罗密撰写的资料主要来自家族编年史传统,从成吉思汗到他在世的年代都未曾中断。他哀叹十五世纪期间有太多文献流失,他只能大量依赖较早的编年史资料,但他的书是第一个提到昭莫多战役的蒙古史书。而且他一点都没有提及藏传佛教教派的历史。罗密作为一个东蒙古贵族,他感谢满洲人解救蒙古人免于内乱,他写道:

    我们蒙古民族曾经衰落而又复兴;我们过去分崩离析但现在重生了。这实在是因为皇帝陛下的美妙仁慈[蒙文 kesig]。然后老天在上协助那些在我们领地里面的人,使我们得以重新回复我们祖先的知识与优点。假如这些没有发生的话,在林丹汗到雍正之间长达百年的混乱之后,很多部落里面强者将压迫弱者,而且族人们将会互相杀害。我们想起带着深深[感谢],在我们深切苦难期间,皇太极与康熙仁慈与同情地一再给我们大量的协助。62

    艾骛德(Christopher Atwood)提到:“当然不论就书中极端认同帝国恩典的程度,或者从极端忽略成吉思汗作为蒙古贵族与人民恩典施与者来说,罗密都不是典型的蒙古史家。”但他的编年史只是类似记载中的极端案例,其他记载也显示了:“回报在上位者恩惠”的修辞,“从十八世纪开始在蒙古人的生活中,不管是政治或者家庭都扮演越来越大的角色”。63“报”(回报父母或者上位者的恩惠)这个来自汉人的核心概念,经由皇帝的布告与非官方的出版物被有意的翻译进入蒙古文化中,成为链接两种文化的共通语言。

    相对于法夸尔与柯娇燕,他们两人都主张满洲人统治者对被统治的不同民族,使用非常不同的正当化词汇,艾骛德的研究显示,来自某一政治传统的文化概念可以流进另一个文化。清代的正当化实践,透过将个别传统的某些部分与另一传统的相似成分链接起来,可以部份跨越文化的边界,而满文通常是桥接汉人与蒙古人理念的桥梁。例如《三国演义》故事的满文译本,还有帝国赞助的关帝崇拜(他是以忠诚回报皇帝恩惠范例),都证明了此一链接。在蒙古,关帝变成是对格萨尔王的认同,他是西藏与蒙古传说中的史诗英雄。这些相互链接的文化项目,对于官方与民间如何理解纳入帝国的意义,创造了共通的连带关系。艾骛德总结:“努力想要把内亚语言基于主仆关系的忠诚观念,与汉文中仿真父子关系所成立的皇帝与臣民关系区分开来,不过是人为的想法。”64

    但是文化霸权从来都无法完全达成。蒙古人的历史诠释仍然不同于清朝官方的历史纪录。即使忠诚的罗密对于噶尔丹动机的诠释仍与满洲人不同,他把噶尔丹对喀尔喀的战争纯粹归咎于为兄弟之死复仇的个人动机。不像方略还有后来所有中国历史学家那样,罗密并没有声称噶尔丹想要称霸全蒙古,或者他想要重建成吉思汗的帝国。海西希(Walther Heissig)认为罗密的解释是,蒙古人中支持清朝的“那一类的人共同的理解”,65罗密尽管忠诚于清朝,仍然保有对于个人关系的关心,而且省略中国人道德意识形态的负担。

    清朝的官方历史学者试图要穿透所有历史书写的领域,不管是蒙文、满文还是汉文。《钦定外藩蒙古回部王公表传》(蒙文 Iledkel Shastir),在一七七九至一九五年间编纂,写下了最终的纪录。如皇帝上谕所述:“为了纪念蒙古四十九旗对我朝的协助和其他世代忠诚于我们,从事军事工作的部落,我们命令国史馆和理藩院编纂他们的传记并用三种语言出版。”66编者祁韵士,利用满文、汉文与蒙文档案与私人文件资料,在这套史书中保留了许多现已佚失的信息。蒙文版本比满文或汉文文本包含更多有关蒙古人的细节:每种语言版本都有它自己的目的,并对应于特定的受众。这个文本根据他们对于清朝的忠诚与否来判断王公的行动,但保留关于他们生平所有可得到的最全面信息。这部书变成后来有关蒙古人记载最重要的资料来源,显示清朝官僚的观点赢得了书写帝国历史的战役。例如十九世纪蒙古的编年史《宝贝念珠》(Erdeni-yin erike),长久以来被认为是整合的蒙古人观点的一手资料,实际上其大部分的文本直接复制自清代方略与《钦定外藩蒙古回部王公表传》。67所以,到了十九世纪,蒙古人就已经几乎丧失了所有接触对自身历史的自主表述的机会,而难以逃离清代官方历史诠释的影响。

    然而,在最西边仍然有一个独立的编年史家,《卡尔梅克诸汗史》(Khalimaq Khadiyin tuujiyigi Khuraji…)在一八一九年由一位佚名作者所书写,以不受清帝国控制的视角,描述了土尔扈特的历史,和他们回归准噶尔的过程。68这个文本提供了有关清朝和西蒙古关系的新看法,还有一些关键事件的重要替代性解释。因为西蒙古的文本几乎从来不曾被历史学者所使用,我们的观点仍然大部分都受限于清朝的认识框架,但有些例子显示其它版本的故事需要严肃考虑。当《卡尔梅克诸汗史》的作者描绘一七一三年图理琛出使到阿玉气汗时,他重复了清朝对出使的官方说词,是希望俄罗斯沙皇准许将阿喇布珠尔,即阿玉气汗侄子的归还给他,但他提到这个满洲人还有别的用心。“[这个使者来]想要观察俄罗斯民族的领土,更重要的是想要认识俄罗斯政府的性质和状况。假如可能的话,他们还想要造成阿玉气汗和策妄阿喇布坦之间的纷争。他们心里是这么想的”。阿玉气,在这个描述中“并不是如此短视之人,要放弃他自己在准噶尔的血亲关系,掉入外族满人的陷阱之中”。阿玉气感谢皇帝的体恤,他答应会请求俄罗斯沙皇,但拒绝考虑与清朝联盟。“这个使节团并没有达成他们自己的目标,而且并未产生有用的结果”。69尽管皇帝明确指示图理琛,要拒绝任何与土尔扈特的结盟,学者们怀疑是否有秘密的口头指示传达了不同的讯息。土尔扈特的编年史家提供了最有可能的解释,说明为什么清朝会派遣使节团进行这么困难的外交旅程;肯定不是为了想让某个人回到他叔叔的家。

    《卡尔梅克诸汗史》的编年史家,也提供了土尔扈特人回归满清领土最有说服力的解释。他非常钦佩土尔扈特阿玉气汗(一六七二至一七二二年在位)的才能,他成功维持民族的团结与繁荣直到死去。然而他的继任者因为内斗纷争与阴谋导致部落分崩离析,弱化了他们抵抗俄罗斯的能力。在一七六一年后,俄罗斯拒绝承认阿玉气汗的孙子渥巴锡汗的继位,限制了他的权力。在俄罗斯日益强大的压力下,渥巴锡汗想要率领他的族人回到在准噶尔的“古老家乡”。70渥巴锡汗知道阿睦尔撒纳已经被清朝军队赶走,认定这块土地现在无人占居。当他带着三万三千家户十六万九千人出发时,并没有想过要臣服于清朝。一七七一年的春天,在一场令人惊恐的旅程后,不断遭受俄罗斯人、哈萨克斯坦人与吉尔吉斯斯坦人的攻击,还有在广阔无垠沙漠饱受饥饿并丧失了大量的牲畜后,土尔扈特人才终于带着七万人抵达清朝的边界。总督舒赫德派遣使者来了解他们的意图。这个编年史家写道:“因为除了与中国人一战,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取得准噶尔的土地,他们通知[满洲人]说:‘我们来是为了要成为满洲皇帝的属民’。”71经过一番争辩后,乾隆皇帝同意在清帝国安置他们。

    几乎所有中国的陈述都描绘说土尔扈特人心甘情愿地“归顺”清朝统治,尽管七十一合理的怀疑他们本来计划侵略此地,他并没有他们意图的决定性证据。但《卡尔梅克诸汗史》的编年史家描绘了渥巴锡汗的原始计划,将准噶尔看做“好地方⋯⋯比伏尔加格勒大草原还富庶”,他的族人们在那里可以“安居在接近最神圣的尊者与西藏地区⋯⋯而且[接近]我们祖先的兄弟蒙古人,他们与我们共享同一种语言和宗教”。72这个观点并未预期将被其他民族统治。只是到了最后筋疲力尽的状态下,土尔扈特人才接受清朝的统治。《卡尔梅克诸汗史》一书的历史叙事贴近土尔扈特观点的演变,而且没有将其描绘为上天引导注定的必然结果。但这部编年史一直不为清朝的蒙古人所知,而只在一八九二年于俄罗斯出版。

    官方版本以外的历史还有一个最后的避难所:口述传统。当伟大的俄罗斯蒙古学者符拉基米尔佐夫(B. Ia. Vladimirtsov)二十世纪头十年在西蒙古旅行时,他蒐集了一系列辉特部台吉阿睦尔撒纳的传说与轶事。用符拉基米尔佐夫的话来说,“民众记忆”只保留了选择过的阿睦尔撒纳事迹。因为他们原谅他的摇摆与勾结外敌,而记得他是一个抵抗满洲统治的英勇战士。73传说预言,当新时代来临,阿睦尔撒纳将会再来并带领西蒙古人进行一场新的独立抗争。根据一则传说,当阿睦尔撒纳被达瓦齐追捕时,地方人士将他藏匿在一个洞穴内,直到他被发现。然后他逃走过河到了俄罗斯,至今仍活在那里,等待时机归来并开始解放的斗争。阿睦尔撒纳也有神奇的魔力:他可以召唤一道彩虹,把他的装备挂在上面,他也可以降雪和降雨以阻挡他的敌人。这个传说令人想起卫拉特萨满巫师召唤毁灭性雷雨(jada)的神力,据说阿睦尔撒纳曾使用他的神力打败了追赶他的撒拉人(Salars)军队。

    其他的轶事把他的名字解释成“和平—思想”(Amur-sanagha)之意。他是愤怒菩萨大黑天的转世,骑着他的骏马玛拉巴什(Maralbashi)。在他的结拜兄弟班第抛弃他后,阿睦尔撒纳发誓要在一百二十年后回来为卫拉特的失败复仇。他定居在俄罗斯,沙皇提供他在“大海”边的一个半岛的牧地,让他统治他的族人。在他回到蒙古的十年前,水会流进科布多东北边的沙漠,草和树将会重新长出来。在他回归之前四年,一匹浅灰色的马将会在那里现身,将会驰骋整个地区并引导卫拉特人离开。

    这些故事揉合传奇、口述史还有预言,描绘一个福斯英雄将会在一场独立斗争中,重新创造统一的蒙古。对满清政策日益增长的怨怼,让蒙古人开始支持抵抗运动。在一九一二年当丹毕坚赞(Dambijantsan),一个来自伏尔加格勒的土尔扈特(卡尔梅克)喇嘛,宣称是阿睦尔撒纳的转世,一首新的史诗为他的抗争发声:

    我是一个来自俄罗斯沙皇王国的托钵僧,但我生为伟大蒙古人,我的羊群是在伏尔加格勒河畔,我的水源是在额尔济斯河,有很多英雄勇士追随我,我有很多财富。现在我已经来看你们这些悲惨的乞儿们,你们这些卫拉特的弃儿啊,重新掌权的战争开始了,你要支持你们的敌人吗?我的家乡是在阿尔泰、额尔济斯、和布克赛尔(Khobuk-sari)、额敏、博尔塔拉、伊犁和阿拉泰(Alatai),这就是整个卫拉特祖国。从血统上来说,我是阿睦尔撒纳的曾孙,大黑天的转世,拥有玛拉巴什马。我是他们称之为英雄丹毕坚赞的人。我现在来把我的牧地移回我自己的土地上,要收拢我的属民家户和仆人,给予恩惠,并自由地生活。74

    所以伟大的清代史学巨物从来不曾完全消除替代性的声音。在遥远的伏尔加格勒,一个独立民族的前景依旧存活。在一九一一年清朝崩溃后,蒙古享有了短暂但混乱的自主期,直到一九二一年苏联军队的到来,但它的历史想像仍然保留了过去战斗的历史记忆。这些叙述可能夸大或者简化,但在俄罗斯或中国的民族铭刻计划的完全支配之外,他们依旧唤起另类历史叙事的可能性。

    由胜利的皇帝所引领,清朝的官僚动员了全套的资源想要完全主导有关征服的集体记忆。石碑标记了帝国地景,地图可以全面一览领土,官修历史则固定了时间与诠释的最终形式。这个历史书写与铭刻机制不只占据了汉文的文本空间,也占据了几乎所有的满文与蒙文空间。一个是强调天意所预定,神圣统治者所预见的公认的征服叙事,驱逐了各种疑虑、偶然性还有怀疑论者;其他剩下的叙事,则以碎片、不一致、散乱的形态,存在于寺院的手稿、口述史、还有各种官方异议者的评论里。这个清朝所掌握的诠释空间似乎没有什么挑战者。

    但是斯科特提醒我们,真正的“霸权”从来无法真的存在。75尽管有意识形态的过度宣称与日后的诠释者的存在,但嘻嘻作笑的抵抗总是潜藏在公开遵从的面具背后。我们充其量可以把清朝的努力看作一个大规模的霸权计划,在十八世纪末之前似乎异常成功。这个编纂、监视、分类与叙事的庞大机制,彻底标记出了整个帝国的意识形态领地。但表象之下仍有缺口,即使在汉文的文本生产体系之内也是如此,而这种缺口在超越语言与文化世界之处更为明显。就如同经济与政治的整合一样,文化整合从来不能完全将领土内的无穷多样性,涵盖在单一的统一凝视之中。然而,想要包容多样性的野心、涵盖所有矛盾于一个天命的意识形态,强而有力定义了清代皇帝与继承他们的民族国家的统治正当性。在下一部分我将讨论满清的帝国野心对于建构近代中华民族的影响。

    第五部 遺產與意涵

    第十四章 书写征服的民族史

    从十七到十九世纪,西方与中国的历史学者对于清朝边疆的看法,在共同的地缘政治观点下趋于合流。尽管对于王朝与政策是否健全有着不同的评价,他们都同意中国是在欧亚大陆东部的有力政治实体,其自主性对于全球安全非常重要。帝国主义者与民族主义者共享着许多秘密,特别是他们对清朝边疆未来的分析。

    经世学者与帝国

    魏源(一七九四至一八五六年)与龚自珍(一七九二至一八四一年)这两位经世学者,以十八世纪的帝国成就来支持他们强化国家防卫的主张。两人都使用历史来为边疆防卫所需的巨大成本辩护。他们将乾隆边疆征服事业追溯到汉朝与匈奴关系的系谱上,声称他已经成功地解决了两千年来防卫西北边疆的难题。中国的边疆现在是稳定的,但帝国需要投资以便整合边疆与内地。就像皇帝的官方史学家一样,他们在这些史无前例的帝国胜利中看到天意的展现,但就像七十一,他们知道边疆之外还有广大的世界存在。尝试将十八世纪的计划带进十九世纪的国际地缘政治,这些经世学者界定了清朝在最后一百年继续控制其所征服民族的统治框架。

    西方学者大多认为,龚自珍与魏源是提倡抵抗西方海权侵略,致力扩展中国对欧洲国家知识的人物。1然而孔复礼(Philip Kuhn)已于最近指出,西方学者基于“种族上自我中心”的原因,倾向扩大外国对于魏源等思想家的影响,忽略了他主要的关心焦点在于国内改革。2魏源与龚自珍改革主张的主要动力来自今文经学派,该学派把古典文本当作行动指南,而非仅是经验研究的古老对象。然而,我们不应该将这两人单独看作国内改革的提倡者,也不应该强调他们仅关心海防。作为以古典学问引导政治行动的提倡者,魏源与龚自珍都将国防安全问题与国内的政治改革紧密联结起来。国家安全同时意谓着边界防卫与国内秩序的维护。在他们的想法里,大陆与海洋安全的关切密切链接在一起。

    当龚自珍在他的预言性文章里主张突厥斯坦应该设省,那年他才二十九岁。3他已考取举人,但却未能考上进士。并不令人惊讶的,当他的著作在一八二○年出版时,多数人忽略了这个尚无名气的学者的主张。但当他的著作,在一八二七年被重新收入《皇朝经世文编》这套由有影响力的官员贺长龄赞助、并由魏源编纂的书中出版时,他和他的著作获得了更广泛的关注。一八二六年张格尔的叛乱已经引发人们对突厥斯坦不安情势的关注,而且维持该地区驻军的成本也招致大量批评。龚自珍不只强力主张将这个地区整并到帝国之中的好处,并将此地的征服视为上天支持的长期帝国愿景的高峰。

    然而,与乾隆皇帝不同,龚自珍并未把中国定位在文明领域的中心,而是在欧亚大陆的东方,有固定边界和有限领土的一块土地。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边界延伸到四“海”,因为清朝的大陆边界就代表其控制的最终界线,正如同其在东海与南海的海岸线一样。“若大山小山,大川小川,若平地,皆非盛京、山东、闽、粤版图尽处即是海比。”中国的统治者已经首先往东扩展,然后往南扩展,但借由支配蒙古,清朝已经使得西北变得更安全,不再那么遥远或者危险。“若非应天运而生,帝国能通于四海乎?即使用帑数千万,亦不可谓费。”龚自珍拒绝“浅见愚儒,下里鄙生”的想法,他们说支持征服事业不过是“耗中事边”(浪费内地的资源去支持边疆)。4

    龚自珍也大力主张要把该地区与内地整合。所有西北与华北无地流离的人口都该被送到西边,给予二十年免税并资助其垦荒,而地方屯营应该授田给士兵作为私产。当地的旗人应该遣散,文官应该控制所有的土地和负责征税。这个地区应该系统性画分为府厅的行政建置,汉文地名应该取代本地的地名,而这些柏克、札萨克与其他边疆的权威应该改由一般的行政单位管辖。

    龚自珍的激进提案扩大了现有行政趋势的规模,并主张快速推进到最后结果。清朝在十八世纪的政策就已经开始促进新领地的整合,并创造了一个混合民政与军政的行政结构。但满洲人统治者保持突厥斯坦与帝国其他地方分离,继续坚持该地区应该自己支付其行政成本。龚自珍反对自给自足的想法,主张新设省的贵州与其他贫穷的内地省分,都应该获得来自富裕省分的实质补助。但应该要小心控制贸易,避免腐败的“奢侈品”进入。嘉裕关的官员应该确保仅有谷物、布疋、茶等必需品能输出到边疆,且只有皮货跟西瓜能进口至内地。龚自珍认为汉人可以在这边重新展开新生活,同时不会被内地的社会冲突与商业诱惑所污染。甚至就连该地区流放的罪犯与其他来自内地的“奸民”,在该地都可以透过在自己的田地上辛勤劳动来重获自新。龚自珍的纯净处女地观点,还有来自帝国中心文化往外扩展到最尽头的想法,以道德与历史面回应了他的批评者。

    魏源以较物质层面的理由支持他的同僚,强调米华健所谓的“防线前移的红利”(forward defense dividend):把军队转移到边疆可以纾解军队在内地省分的花费。5魏源在《皇朝经世文编》的文章中,同样赞扬了帝国各个方向的扩张,并仔细调查了所有在帝国控制下的民族。6内蒙古的蒙古人,加上土默特与归化的蒙古人,构成了总共五十一个旗。每旗都有自己的札萨克,共可分成二十五个部落。而外蒙古则形成了四个部落与八十一个旗,集体合称喀尔喀。最西边是准噶尔城镇,那里在战争后变成最大的垦殖地(魏源并没有提到准噶尔人被灭绝之事)。而在他们之外则是“西属国”,分成三路,包括哈萨克斯坦、布路特(吉尔吉斯斯坦)、安集延、爱乌罕(阿富汗)、温都斯坦(印度斯坦)等等。在魏源的广大眼光下,所有这些民族在某个意义上都“属”于帝国;只有俄罗斯不是属国。

    魏源也必须对帝国领土控制导致内地资源浪费在边疆荒地的指责辩护。他引述过去游牧民族造成的不断破坏为例,证明边疆扩张所花费的成本完全合理,更进一步强调边疆地区可以纾解内地的人口压力。他大声曰:“天留未辟之鸿荒”,正是要让我们收容“盛世”所不断孳生的人口。7

    因为魏源与龚自珍共享了一个信念,认为宇宙的力量指引了历史进程,西方分析家通常将他们视为十九世纪社会理论典型的单一线性发展的历史分析的先声。8但他们两人并不是从西方的案例推衍出这种进步主义观点,而是从他们所知道的清代扩张。十八世纪的扩张,似乎决定性证明了中国已经完成了其支配中央欧亚的历史使命。正如同在新世界与其他地方的帝国主义者,他们提倡以核心地区的移民来填满这些“处女地”,并更强化边疆与内地的链接,将其视为这个大型陆地国家的“昭昭天命”。物质利益只是强化对历史变迁的既有观点,取决于清代盛世衍生的国家自然边界的缺省。

    魏源的《圣武记》以简明易懂的方式综合这些征服过程,完成了清代边疆征服的正当化论述。一七九四年出生的他,成长于一个战乱不停的年代,当时帝国正绝望地想要压制内乱与外国的侵略。如同他在前言所述,他是出生在一七九五年苗乱的前一年,在白莲教乱平定后获得他的生员头衔,在一八一四年林清在京城起事那年癸酉科选拔贡,而后在一八二二至一八二八年张格尔之乱期间考上举人。9在鸦片战争年间,他在两江总督府内担任幕友,目睹中国惨败于“海夷”的经过。在一八四二年他运用手边所及的“海量文献”,包括大量帝国征服史收集的材料、官方秘档、私人著作、口头信息,开创了清朝军事成就的全面性论述,足以垂范后世。此即是《圣武记》。一八四四年,他也完成另一部有关外国地理学的著作《海国图志》。这两部著作在一八五○年代的日本非常有影响力,当时日本正面临着外国武力开港通商的威胁。10

    而在魏源之前,另有一位担任军机章京的汉人官员赵翼。他大半生在西南边疆任官,在突厥斯坦征伐期间与西北有很多书信往返,后并协助编纂《平定准噶尔方略》。他的《皇朝武功纪盛》一书在一七九二年出版,是乾隆时代帝国历史书写计划与魏源和其承继者们的私人论述著作之间的桥梁。他讨论了七次的帝国战事,包括在缅甸与台湾,那两次他亲身参与。赵翼跟魏源同样对军事史与帝国制度演变史感兴趣,他也写了重要文章分析军机处与翰林院的兴起。相对于称赞古代封建时期的地方主义的顾炎武,赵翼则把清代的经世之学与宋代“历史模拟”的传统链接起来,肯定军事扩张与中央集权的必要性。赵翼并非出于对国内动乱与外国侵略的忧虑而书写历史,但他的著作“强调环境与连续累加的制度变迁的重要性,而非往前追溯一个静态绝对的古代乌托邦”,可说为魏源的历史书写铺平了道路。11

    魏源在《圣武记》的序言中引经据典,为他“战胜于庙堂”的激进提案提出长篇辩护,换句话说,边疆的安全防卫应该优先于在全世界传播文明文化,伦理普遍主义应该让位于国家民族的安全。然而魏源也强调“人才”优先于“财用”的重要。要保护安全,物质因素不能代替心理因素:

    今夫财用不足,国非贫,人材不竞之谓贫;令不行于海外,国非羸,令不行于境内之谓羸。故先王不患财用而惟亟人材,不扰不逞志于四夷,而忧不逞志于四境。官无不材,则国桢富;境无废令,则国柄强。12

    魏源显然接受帝国扩张下边疆的定界,他也像龚自珍一样致力于强化边界的控制。对他来说,国家的目标不是促进边界之外的文化,而是保证边界之内的顺服。在这里我们遭遇了分隔民族主义意识形态与古典价值规范的模煳界线。对魏源来说,要守护国内的安全,就需要动员帝国最好的人才主动“竞争”,就像战斗一样。

    魏源主要利用清代征服的历史纪录,推演出他原始军事主义的意识形态,而非从他对于西方武力的知识。就如同林珍珠(Jane Leonard)所主张的,魏源对于外国的兴趣主要来自于他自己的古典地理学传统。13尽管外国的想法有许多贡献,但这个古典传统与官方史学已有足够的知识材料,支持魏源三项最醒目的提案:军事防卫、全球地理知识,以及国家事务的公共参与。

    《圣武记》一书的组织是沿着清代的国家扩张展开。在开头两卷讲述清朝奠基与平定三藩之乱后,魏源接着探讨作为整个蒙古平定事业一部分的准噶尔征服。他以地理位置组织论述,从“内六”到“外四”个蒙古部落,其后则是库库淖尔、贺兰山厄鲁特,最后是康熙的准噶尔征服。后续章节则是帝国军队远征准噶尔、突厥斯坦、西藏、尼泊尔廓尔喀地区,然后进一步讨论俄罗斯、朝鲜、缅甸与越南等地区。他接着讨论了苗疆、金川与台湾的动乱,而后是有关白莲教之乱的广泛讨论。最后四章则是讨论军事后勤供应与其他议题。这个文本的讨论涵盖了清代主要战争征服事业,并论及了帝国的全部边界。

    魏源以全面性的历史论述链接了军事征服、对外关系与内部改革,其著作成为一系列帝国努力建构对扩张战争的固定诠释的顶点。他对清代扩张的理解,已经成为后来同类著作无可置疑的基础,甚至他的错误也为后来的作者所延续。例如萧一山一九二三年的《清代通史》,就包含很多没有引注且逐字抄录自《圣武记》的段落。米华健已经指出魏源很多主张的片面之处,例如他刻意低估了占领新疆的军队数目。但那些观点仍被近代中国历史学者所接受。14

    魏源对噶尔丹与俄罗斯关系的处理,则显示他的分析取径如何契合于近代民族主义史观。15他特别强调噶尔丹假称取得俄罗斯的支持,清朝将领如何担忧俄罗斯将插手的谣言,以及皇帝仍旧相信上天的支持。在魏源的想法里,皇帝“神灵奇异”,可以解决所有后勤的问题,包括从沙地引水,令荒地长草,使河冰融化,书里甚至归纳说噶尔丹自杀是出于自然征兆令其绝望:“每夕或数惊,所至处频逢怪异烈风淫雨随之,自知人畔天亡,旦夕必就俘,途仰药死时。”16魏源诉诸自然力量和神灵启示的说法,奠定了后来所有中国征服论述的基础。

    地缘政治与皇帝崇拜

    北京宫廷的耶稣会士是第一个论及清代征服的西方编年史家。耶稣会士张诚多次陪伴康熙皇帝前往西北远征,并写下很多作战的目击报导。17从耶稣会士的报告中,西方读者获得了这位活力旺盛的满洲统治者的贴身图像──军队的英勇、对学术研究的赞助、对科学的兴趣,还有耶稣会所期望的改宗基督教的高度可能性。另一位神父杜赫德一七三五年出版的《中华帝国全志》,涵盖了帝制中国最多的领土,特别注意十七世纪帝国在西北的探险与征服。当时的法国人特别关注清朝与欧洲的国家形成与竞争之间的紧密模拟。另一位传教士冯秉正(Joseph-Anne-Marie de Moyriac de Mailla)在一七○八年的著作《中国通史》(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 Chine)中,第一个将康熙皇帝模拟为路易十四。冯秉正的书是第一本使用汉文或满文翻译材料的中国通史书,内容涵盖了整个帝制中国。前面章节主要参考(十三世纪朱熹开始撰写,明代续编)《资治通鉴纲目》的内容,但清代的部分则多半根据方略的征服历史。冯秉正将第十一卷的大部分篇幅用于书写噶尔丹的战事,将年轻皇帝的活力与勇气,对比于噶尔丹的“邪恶”性格。在西方与欧洲帝国荣耀观相互合流的时代,冯秉正的陈述密切反映了当时新兴清帝国对自身成就的观点。

    到了十八世纪晚期,西方人对于中国的看法从敬佩转为轻蔑。当时他们的主要接触地从北京转变为广州,而商业关系取代了知识辩论与技术交流。英国取代了法国变成支配性的帝国势力,一七五六至一七六三年间的七年战争与一七五七年克莱芙(Clive)上校在印度普拉西战役的幸运胜利,强化了他们的优势力量。中国作为病人的形象逐渐取代了年轻活力的早期印象。

    尽管中华帝国变得更加庞大,英国的观察家却侦测到了虚弱的迹象。如同马戛尔尼伯爵在一七九三年出使后的评论:“中华帝国是一艘古老疯狂的大战船,有幸由一批批有才能与警觉的官员费心筹谋,让它过去一百五十年不至沉没。那庞大的躯壳虽然依旧威吓着左邻右舍,但只要一个无能的人碰巧在甲板掌舵,船只的秩序与安全迟早会告终。也许,她不会立即沉没;也许她还会像遇难船只继续漂些时日,但迟早会撞上海岸而支离破碎,但她永远不能从原来的基础上重建。”18马戛尔尼使用航海的术语重复了儒家的统治原则:国家的有序运作仰赖统治者的道德秉性。

    马戛尔尼其中一项顾虑是衰落的中国对于欧亚地缘政治平衡的影响。马戛尔尼在前往中国之前已经花三年时间在俄罗斯,与俄罗斯签署了一份商业条约,并在回国时写了一份有关俄罗斯帝国的报告。在中国,他和松筠关系密切。后者是一名蒙古官员,曾经和俄罗斯在一七九二年间协商新的《恰克图条约》。

    马戛尔尼预示了十九世纪地缘政治上的利益影响中国命运。他曾经想像假如英国占领澳门或者大屿山的话,俄罗斯的可能行动:“在这种混乱时刻,俄罗斯还会按兵不动吗?她会错过这个恢复阿尔巴津,还有重建她对阿穆尔河的控制力的机会吗?有着想要跨越欧那拉斯加(Onalaska)以东野心的凯瑟琳大帝,会忽略就在她门边触手可及的这些省分还有地方吗?”19马戛尔尼就像之后的魏源一样,看到中国的命运在大陆与海洋边疆上紧密相连。

    十九世纪是帝国主义的高峰期,各国再度恢复对欧亚地区地缘政治的兴趣。一九○四年,麦金德(Halford John Mackinder)率先提出大型陆上强权控制欧亚大陆“世界岛”的战略想像。在麦金德下笔的十四年前,美国海军上校马汉(Admiral A. T. Mahan)则提出历史上的海权支配论。20马汉的世界地缘政治支持英国海军与崛起中的美国对于太平洋的控制,麦金德则把关心重点放在俄罗斯、德国与其他大陆强权。从稍后拉铁摩尔的理论著作,还有当代的布里辛斯基(Zbigniew Brzeziński)等战略家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楚察觉到麦金德的影响。21英国和俄罗斯的“大博弈”吸引了许多人关注:虚张声势的冒险家、外交部门的外交官、军官,以及帝国小说家吉卜林(Rudyard Kipling)。22此时也有很多欧洲历史学者详细检视了中国统治者与蒙古对手之间为了控制中央欧亚的战争。

    巴德利、霍渥斯(Henry Heyle Howorth)、加恩(Gaston Cahen)、古恒等人的作品,都把中国看作是宏大地缘政治竞争中的角色。23古恒的著作题名《十七与十八世纪的中亚:卡尔梅克或满洲帝国?》,具体而微地反映了这样的研究取向。没有出现“中国”这个名字,因为中央欧亚才是焦点。两个竞争者分别是“卡尔梅克”(准噶尔)与“满洲人”,而不是中国人、蒙古人、俄罗斯人,或任何符合现在民族定义的人。巴德利同样把俄罗斯、蒙古与中国放在相同立足点。虽然加恩的书名只有提到俄罗斯与中国,但实际上还包括了非常多准噶尔国与俄罗斯和中国互动的材料。他们横跨各民族边界的帝国观,显示这三个帝国的扩张是世界上的重要进程。

    中国历史学者与多文化国家

    在二十世纪,正当中国民族主义者尝试要唤醒民众回应帝国主义的威胁之时,历史心灵也开始封闭。二十世纪的中国民族主义者面临日本、俄罗斯与西方列强的攻击,对维持“民族”统一至为关切。因为他们认为满洲人是异族,是汉族的落后统治者,他们贬低或几乎忽视了清朝领土扩张的独特特征。对他们来说,满人的专制阻碍了团结中华民族的力量,后者将会从下而上长成一个强大的民族。中国的领土范围可以追溯回公元前三世纪秦始皇统一中国之时,民族主义者们把帝国往外向中央欧亚的扩张看做中国文化与力量兴起的自然结果。他们并没有把中国领土扩张归功于满人,反而责怪满人弱化了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

    他们有关征服历史的粗略讨论源于此一缺省,即清朝的扩张仅是早期中华王朝扩张计划的完美顶点,而非重新定义中华国家性质的断裂点。这是一种民族主义历史的目的论,暗示着清朝不过是完成了之前王朝的任务,涵盖所有“自然”归属于中国领土。然后这个空间为近代中国继承,并使其成为中国想像共同体的基础。近代的教科书强调清朝与之前王朝的连续性,潜在缺省是如此惊人的领土扩张并未造成太大的变化。

    但就如同我已强调的,清朝的扩张并非延续过往朝代的线性成长,而是代表与明朝在战略目标与军事能力上的重大断裂。其统治菁英的不同性格,在动员内地中国资源上的成功,以及帝国的欧亚外交策略,才使得扩张成为可能。这个扩张对清朝的社会经济结构、行政制度与自我观念造成长久的影响。清朝皇帝与将军们相信他们已经达成史无前例的成就,他们透过重新书写征服历史的计划,成功将其成就与过去王朝的成就链接起来。为了创造与过去王朝的连续性,清人在某个程度上遮蔽了自身成就的激进意涵。而民族主义者则在清代官方史家的遗产上,创建了在今日仍为主流的中国历史观。

    从中程观点来看,清代征服的终止埋下了导致清帝国在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初期崩溃的因子。从较长期的观点来说,这些征服从根本上重新定义了中国的领土与文化认同,留下现代民族国家重建的基础。我们已经看到统治者如何发展普遍王权的自我概念,在扩张过程中逐渐拥抱文化传统不同但又重叠的多元民族。从文化定义来说,清朝并没有一个单一绝对的转捩点,而是逐渐演化出对天赋使命的意识:将诸多(但非全部)的欧亚文化合并到单一凝视之下。

    定义边界与消除对手,也意谓着对帝国正当性宣称的限制。尽管皇帝自夸要涵盖“普天之下”的所有边疆,但边疆作家如七十一则清楚知道并非如此。魏源利用七十一的著作获得很多横跨欧亚大陆的清朝对手们的知识。透过外国顾问测绘帝国领土范围的地图,清朝统治者已经隐约承认他们仅能占领部分地球表面的土地,一个可以用经纬度的普遍座标来测量的全球空间。从康熙的绘制地图到魏源对于边疆战争的讨论,帝国扩张的主题持续发展,成为新的民族意识建构的基础。我会在此简要回顾一下,瓜分当今大草原的三个民族国家有关征服的历史书写。

    近代中国学者已经生产了有关中国西北地区的丰富书写。考量到西藏、蒙古与新疆合计仅占中华人民共和国今日人口的三.六%,但有关他们的人均学术出版量应该远高于中国其他地区。最近有人整理出一九○○到一九八八年间有关这个主题的文章索引,共表列出八千○三十一篇文章,另一个有关清朝本身的索引则表列出七千五百项书和文章。24不用说,我当然仅约略读过这个庞大文献的一小部分。

    若不考虑政治体制的话,这些历史写作展现出令人瞩目的连续性。自一七六三年乾隆皇帝写《准噶尔全部纪略》以来,清朝、民国、台湾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学者们都采取类似的取径。汉人中心的民族主义取径凌驾于其他方法论──不管是考据学、民族主义或马列主义学派的取径。这种缺省“统一”的共同叙事线,将这些在不同政治环境下生产出来的作品链接起来。为什么在这个基本的主题上,会有这种难以解释的共识呢?

    在大部分的语言里,“历史”都有两种意义:过去人们的真实生活经验,以及对过去的(书面或者口头)纪录。这两种意义环环相扣。我们在当下的经历、决定、意图与理想,都衍生自我们如何诠释自身过去的经验。同样的,现在的经验形塑了历史的诠释,不管是学术专着或者个人记忆。现在与过去会来来回回互相影响,仿佛我们的过去和现在化作了循环。没有哪一方能够完全决定另一方,也没有一方能够单独存在。人们用来书写历史的字词,和所有的词语一样,其实都是空的容器,是可以不断填充新的意义的能指(signifier)。尽管字词的写法不等同于概念本身,字词旧有的意义也不会被完全取代。25历史学者继承此一书写惯习,在变动的条件下诠释清代征服的历史,延续并更新了那些长久的神话。我先前已经讨论过,征服的终点就是神话编织的起点。从这个终点,我们就开始了诠释循环(hermeneutical circle),从我们的世纪往回观照这个观点的起源。诠释的大循环没有终点,没人能下最终定论。新观点是否比旧观点更好,仅能交由读者决定。

    俄罗斯、中国与现代蒙古学者在分析准噶尔败亡的历史意义时极度缺乏共识。中国文人将乾隆的胜利视为将“我们蒙古人”纳进中国的自然过程,他们把新疆视为中国自古以来的领土。他们仅视准噶尔为叛乱者,否认蒙古人存在广泛的反清情绪,更忽略了在清朝之前,新疆从来不曾被中国王朝永久控制。俄罗斯文人称呼清朝是侵略性的扩张帝国,并试图在蒙古民族主义者对清朝封建国家的抵抗中寻找阶级斗争的迹象。我们或许可以主张俄罗斯学者比较像马克思主义者,而中国学者则比较像民族主义者,但俄罗斯学者也一样正当化他们的帝国扩张,只差没有宣称西伯利亚“永远属于”俄罗斯。当代的蒙古学者则强调蒙古民族从远古以来的本质统一,淡化了他们在实际上的分裂。

    这些从现代往回投射的民族主义观点污染了我们对过去的理解,因为那并不属于任何一方的“民族主义”斗争。那其实是国家构建的斗争,比起涉入其中的人民有何民族意识,统治者的军事与政治权力更为重要。各方势力有时会诉诸福斯支持,并且援用族群统一的象征,例如成吉思汗、中国皇帝,但决定结果的并非报纸、广播与群众动员等近代武器,而是军队、外交和经济压力。

    现代意义上的“蒙古人”、“满洲人”、“中国人”、“维吾尔人”与“回人”民族,并未在这场斗争中一致参与同一边,也未表达出一致的观点。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要在一场不同背景的菁英联盟追求权力的斗争中,保有自己城镇、部落、家庭或个人的利益。为了要理解真正驱动清代扩张的复杂因素,我们必须深入洞察清代的多族群帝国与近代中国民族主义国家之间的差异。

    如前所述,魏源立下了垂范后世中国历史学者的论述标准。26但两者仍有些歧异之处值得一谈。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学者的观点来说,魏源犯了两个严重“错误”。他们批评魏源带有“阶级偏见”,态度上倾向镇压人民起义。但更严重的是,他们发现魏源质疑中国边界的永久性。魏源认为《尼布楚条约》画定的中国边界领地,有很多是新进入版图的“不毛之地”,并注意到台湾“自古不属中国”。一九八四年北京版的《圣武记》于是坚持:“这些无疑是十分错误的,也不符合历史事实。”27

    魏源当然是对的,但清代扩张纳入新领土的想法违背了民族主义神话。民族主义者必须声称清代的边界是永久固定的,是由上天或者具有自然正当性的历史过程所赋予。乾隆皇帝若地下有知,知道自己的神话多么成功地注入到现代中国人心中,他想必会含笑九泉。

    戴逸的《简明清史》,是整个一九八○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代表性历史著作。28我们可以从他的章节名称,看出他看待中央欧亚的基调:“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统一与多民族国家的巩固与发展”、“清朝政府平定准噶尔部噶尔丹割据势力统一漠北地区”、“沙俄对我国北部、西部地方的侵略与噶尔丹发动民族主义进行分裂叛乱”、“沙俄对准噶尔地区的侵略与准噶尔军民的抗俄斗争”。他的叙述完全摆在如何缔造统一,而非领土扩张。

    总是使用“统一”而非“征服”,是中国历史学者必备的习惯。我们可以注意到戴逸的强烈反俄语汇。在戴逸的诠释里,准噶尔民众热爱他们的土地并抵抗俄罗斯的侵略,拒绝了归顺俄罗斯沙皇的诱惑。戴逸把这诠释成“我们蒙古同胞”对于俄罗斯侵略的抵抗。噶尔丹与他的喀尔喀人敌人们在一六七○年代都抵抗俄罗斯的进攻,但戴逸的真正英雄是哲布尊丹巴,因为他劝诱了喀尔喀人臣服康熙皇帝。戴逸最初称赞噶尔丹抵抗俄罗斯入侵,但当噶尔丹反清之后,他就强调是因为俄罗斯支持噶尔丹(尽管此说并没有什么证据支持)。“我们蒙古同胞”所保卫的这些领土,就是清帝国在一七六○年代之后征服的最大范围。戴逸把历史写成必然会一路发展并最终导向十八世纪中叶的清帝国边界。

    近代中国学术界也对个人下道德判断,让人联想起古典时期历史书写的“臧否”传统。马汝珩一篇题为“阿睦尔撒纳的[反动]一生”的文章,诉说了最后一个挑战清代对大草原统治的蒙古台吉的故事。在马汝珩的观点里,阿睦尔撒纳具有“完全负面的历史意义”,因为他分裂了少数民族的统一。中国历史学者(例如说马汝珩)需要拒斥那些赞扬阿睦尔撒纳抵抗满清侵略的俄罗斯与蒙古历史学者。马汝珩缺省几乎所有准噶尔人都为了寻求和平而投降满清,只有阿睦尔撒纳因为个人追求权力的“野心”而叛变。29但就如我们所知,故事的全貌要复杂得多。阿睦尔撒纳原本请求的清朝支持,让他掌权对抗其对手们。但后来当清朝统治者削弱其统一蒙古的努力时,他反叛了。清朝皇帝拒绝了大臣们的谨慎建议,坚持对阿睦尔撒纳发动军事远征。清朝为了远征而对蒙古盟友征敛资源,导致了东蒙古人的反叛。尽管清朝军队很快就击败了阿睦尔撒纳,但军事冲突本身并不能简单归咎于他个人的权力欲望。

    马汝珩与戴逸同样执着反俄主题。在两人的想法里,俄罗斯是无可置疑的扩张主义,目的是要利用阿睦尔撒纳控制准噶尔。这个诠释很明显是在隐射当代中俄冲突。马汝珩正确指出西伯利亚总督在一七五○年代曾经密切观察过准噶尔蒙古人,但他过度高估了俄罗斯人的主动性。俄罗斯主要仅是观望,并未直接介入准噶尔的事务。

    马汝珩结论说:“阿睦尔撒纳的反叛不是一场军事反乱,而是在俄罗斯支持下的一场民族分裂叛乱。”他引述了毛泽东的经典陈述:“我国是面积广大且人口众多的多民族国家。”他接着说道:

    清代是我国统一多民族国家进一步巩固与发展的重要时期。乾隆对阿睦尔撒纳叛乱的平定,是清政府继康熙、雍正两朝之后进行的一场维护国家统一、抵制沙俄侵略的正义战争。这场战争不仅有利于我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巩固与发展,而且也符合于各族人民要求统一,反对分裂的共同愿望,因而它取得平叛战争的胜利是必然的。30

    这种诠释清楚展示了民族主义史学的主要特色:对迈向统一的进步发展的信仰,以人民统一的标准对历史人物进行道德判断。他们坚定假设构成现代中华民族的多民族皆对帝国政权永远忠心不二。

    苏联与蒙古历史学者对清代侵略的抨击

    苏联与蒙古的历史学者共享很多的缺省,但他们对清朝的评价则完全相反。苏联学者兹拉特金的《准噶尔汗国史 1635-1758》(History of Zunghar Khante, 1635-1758)是当今西方语言中最为详细的分析性研究。尽管他无法阅读中文,但提供了很多有用的俄罗斯档案资料。31他拒斥了中国与早期欧洲人的说法,不认为准噶尔是侵略其他蒙古人的征服者。他反而尝试证明西蒙古、东蒙古和藏传佛教基本上统一对抗扩张主义的满人国家。他指出康熙皇帝在一六七九年认可了准噶尔的博领克图汗称号,使得两人有一段短暂的蜜月期。但清朝的主要目标是避免西蒙古与东蒙古成立一个统一的大草原政权。噶尔丹对于东蒙古土谢图汗的攻击导致康熙决心毁灭准噶尔人,因为噶尔丹实质上打算创造一统的蒙古国家,而中国则决心要摧毁它。兹拉特金就像中国人一样,相信历史上有自然“民族统一”的深层力量,但他画定的边界不同。对他来说,统一的蒙古未能成功反抗满清国家的强制力以确立其所渴望的自主性。32

    在独立蒙古国的历史学家,则以更强烈的方式来呼应这项说法。对蒙古与苏联历史学家来说,认为中国是一个包含蒙古的统一多民族国家的想法,是所谓的“毛主义的窜改历史”,是延续了二千年前帝制时期开始的中国中心主义。33他们将中国中心主义往回追溯到周朝的天命观,因为该观念把中国放在文明的中心,并认为北边的非汉民族与野兽无异。中国历史学者主张北方的游牧民族总是中国文化与民族领域的一部份,所以中国与他们的战争是对内部叛乱的镇压而非对外敌的战争。相对的,蒙古的历史学者则坚持中国与蒙古以长城为界,始终是地位相等且完全不同的政治、地理与文化单位。现代中国民族主义的历史书写,因为继承了清代画定的边界范围,必须淡化长城界限的文化意义;反观蒙古历史学者为了保护其自主性,而过度强调长城的重要性。此事何其讽刺。

    对蒙古人与苏联人来说,中国人一直是扩张主义者,使用多重策略想要渗透与支配游牧民族。他们认为阿睦尔撒纳与青衮杂卜的暴动是民族解放运动,而非“匪徒叛乱”,是涉及所有蒙古阶级与阶层的“民众起义”。那些犹豫不决的封建王公加入清朝,但贫困的牧民们则大部分联合起来一起战斗。在这里我们看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阶级分析与民族主义历史相结合,封建阶级成了不可靠的民族代表,而“福斯”则变成最为热情的民族保卫者。我们可以在中国历史学者有关十九世纪中国与西方关系的讨论中发现类似论调,只不过把蒙古贵族换成堕落的满清统治菁英。

    巴登(C. R. Bawden)反过来指出,对早期的人来说,丧失独立性并未像今天一样被视为悲剧:

    对蒙古人而言,满洲征服意谓着,用现代词汇来说,他们独立性的终止,但可以合理地探问这是哪一种独立性,而且是否在十七世纪的情况下,这是一种真正的丧失吗?事实上,只有在相对晚近的时期,所有民族的独立才被认为是政治的“最高至善”(Summum bonum),而且应该说我们,还有当今蒙古的历史学者⋯⋯把丧失独立性本身视作邪恶,乃是将现代价值套用到他们无法完全适用的历史情境中。

    他主张在十七世纪的时候,并没有“蒙古民族的连带感⋯⋯忠诚是有限且个人性的”,而且蒙古人“缺乏共同体的感受”。34巴登的观点在我来看太过极端,但他的确指出了近代诠释如何夸大了二十世纪前蒙古人共同民族情感的程度。

    帝国、国家(nations)与民族(peoples)

    中国与苏联在一九六○年代的关系破裂,显然影响了他们对清朝历史的不同评价,但是两者的差异并不仅止于此。即使是改革开放与意识形态控制松绑的一九八○年代,历史学者还是重复类似主题。两边关于历史变迁的基本缺省,就马列主义者来说实在非常不唯物。相较于更深入关注基本的物质因素,他们更展现出对于“民族精神”(俄语 volkisch)的追求。尽管三方说法都援引阶级斗争,并主张民族主义“福斯”与堕落“菁英”的分野,但他们并未提供证据来证明生产模型的演变如何导致阶级意识的真正演化。在这个历史议题上,定义发展阶段的工作远远没有保卫民族统一免受外国侵略那么重要。直到一九八○年代,三个边界相邻的共产主义国家都致力于书写这个地区的历史,以便定义他们自己的民族领域范围,并与其他民族相互对抗。边界维护胜过了无产阶级的团结。

    我们可以用四个词语来总结这个历史书写的特征:目的论、道德评价、自然边疆与本质化的认同。

    一、目的论(teleology)。目的论会从现在的结果直接反推过去事件的因果关系。目的论不仅仅是“当代意识”(present-mindness)而已,因为历史学者本来就都会受到自身时代的关切影响。这种特别的当代意识认为现在的结果是“被决定的”,并追溯过去导向结果的过程,缺省了一个独立于个人行动的潜在历史进程,而这个进程最终走向民族国家构建。这其实是黑格尔主义对历史变迁的缺省,马克思主义只是其变种之一。目的论的主要缺陷是时代错置与过度决定论。举例而言,时代错置意谓着把“阶级意识”归诸到一个尚无资本主义(甚至连封建也算不上)生产模式的社会。决定论则意谓着缺省那些抵抗国家扩张的人必然会失败,从而忽略了形塑最终结果的多重偶然事件。

    二、道德评价。我们可以看到这些书写对道德评价的强烈关切。被定义为“叛乱分子”就意谓着道德上的恶,而历史学家喜欢强调这些人的个人缺陷。中国历史学者不愿承认准噶尔人具有正面意识形态,也不认为他们有什么连贯计划。另一个明显对比之处在于,过去中国对于汉人农民起义往往给予正面历史解释,例如过去被视为农民福斯革命先声的太平天国;而非汉民族的起义则被当作危害汉人与少数民族统一的“分裂主义者”。

    三、自然边疆。领土边界被缺省为自然且预先决定的,而且非常接近于当代的国家边界。对中国人来说,俄罗斯的“侵略”就是侵犯了这些虚拟的边界,即便当年根本尚未协商出这些边界。对俄罗斯与蒙古人来说,清朝的“侵略”意谓着超过中华人民共和国现有边界的扩张。所有民族历史学者都诉诸“自然边界”的概念,正当化他们国家的领土控制。费夫贺(Lucien Febvre)大力反对这项观念,认为所有国家的边界都是特定时期的建构。35然而,有些国家的宣称可能比起其他国家更合理,因为他们有很多地理界定清楚的自然边界,例如山脉、河流与海洋。但这些宣称在中亚就比较可疑,因为那里并没有如此明显的界定因素。

    四、本质化的认同。同样的,族群认同被认为是自然化且本质的,是固定不变的。民族主义历史学者尝试透过追诉名字来创建连续的系谱,例如缺省在元代的斡亦剌惕(Oirat),与明代的“卫拉特”与清代的“厄鲁特”是同一群人。但这些族群称谓很多是指涉很多不同民族的联盟,并非单一、固定的实体。

    这四项特征都各自包含一部分真相:所有历史学者某种程度上都有当代意识,道德评价也是历史诠释里的重要成分;国家边界在十八世纪的确重要,且在蒙古人里面也有某种族群认同感。但若我们不加批判地使用这些缺省,把偶然的人类创造过程描述成一种普遍历史过程的必然结果,就容易产生严重误导。

    相对于此,我们首先需要重新引入偶然性,并避免时代错置的问题。我们需要同理,尝试从行动者自己的角度来看待这些事件。他们对结果并不确定,甚至也并未预先固定目标,而是随着情境演变。对于不受个人行动影响与潜在的非个人历史过程的缺省,我们应当保持怀疑。

    其次,我们应该采取较为客观的立场,给予所有行动者同样的重要性,避免预先作价值判断。我们必须尝试使用他们自己的话语,重构这些国家与行动者的利益与动机,而非将他们诠释成迈向民族国家的阶段性产物。

    第三,我们应该把边界意识当作演化与建构的,而非自然固定的。国家边界的理念是在十八世纪中国才萌生出来的意识,这些领域界定的叙事构成后来民族主义历史的书写框架,但清帝国的边界并非一直就在“那里”等待被人发现。我们不应该忽略这个国家边界的政治与社会建构的任意性质。

    第四,族群与部落的界定同样是偶然互动的历史产物,并非“自古以来”就存在。就像现在有关族群建构或者“被发明的传统”讨论那样,这些界定来自一个变动的文化脉络,群体为了追求以最有利方式定义自己而各自所采取的策略。

    最后,我们需要更深入检视物质因素。能否取得食物、水源、动物、武器和商品,对于这些国家的存活甚是关键。这三个国家都用类似的方式竞相增加他们的“国家性”(stateness)。他们都面对自然环境的限制,影响了资源的生产用途;还有社会与政治环境的限制,也影响了第一级生产者提供资源给国家创建者的意愿。

    今日,民族、国家与文明,只能持续界定自己不是什么。我们对自身、社会与国家认同的稳固性缺乏自信,因此会寻找(甚至发明)一些我们认为与自己完全不同的民族。就算我们不能肯定我们有何共通点,但至少可以肯定我们跟野蛮人、原始人、东方人、原教旨主义者、恐怖分子没有什么相似之处,那些人总之就是拜物化的他者(the fetishized Other)。傅柯(Michel Foucult)指出十八世纪以来西方社会定义理性的方式,就是就透过与其对立的疯狂。怀特(Hayden White)同样已经讨论过西欧人检视所谓文明的方式,就是透过创造野蛮人的形象来界定区隔──其先是一种中世纪未驯服的原始人形象,然后在浪漫主义下转变成所谓的“高贵的野蛮人”(noble savage)。我们甚至可以在近代社会理论看到这类技术。摩尔(Barrington Moore)主张,假如我们对怎样是最好的社会没有共识,或者对何种社会最能提供正义、自由与财富等正面价值莫衷一是,我们至少能够同意残忍、贫穷与不正义的起因为何。36

    反面思考的力量可以是一种真诚的批判工具,用来检验现代文化未经检验的缺省。它也能是一种解构工具,用来显示西方帝国文化如何为了自身的帝国利益而在自身形象上创造出虚构的“东方”。37但我们很少把这种分析应用在现代西方社会以外。假如批判者仅把自己局限在透过显示西方价值根本上并非依赖于固定的共同核心,而是一系列相对且不断变化的对立观点来颠覆西方价值的优越性,那他们仍然暗示了“西方”具有某种特权的分析地位。为什么不用同样的视角来看亚洲呢?

    最近对民族主义兴起的讨论共享了很多优点,但也存在相同的局限。如今,日益庞大的文献关注西欧与美洲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兴起。不同的分析对民族主义起源的时间与地点提出不同的看法: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主要关注印刷文化对十九世纪拉丁美洲克里奥尔(Creole)菁英的影响;管礼雅(Liah Greenfeld)则关切十六世纪英格兰。而葛兰(Erich S. Gruen)甚至在罗马共和时期发现“民族认同”,罗马人借由对比希腊人(他们最敬佩又最不信任的民族)来定位自己的认同。他们采取将罗马人的祖先上溯到特洛伊人(而非希腊人)的传说,为了要“将罗马人纳入希腊传说的母体中,但又延展到更久远的古代,以便标志差异并投射不同的认同”。38

    再一次,反面定义的运用证明了其十分有效。国家与其民族实际上就是透过反面来定义他们自身。研究民族主义的学者可以减损有关本质认同的谬误主张,因为这些主张扭曲了历史并导致不分青红皂白的敌意。但直到最近,这样的分析才开始被应用到亚洲,特别是应用到中国。杜磊(Dru Gladney)颇具启发地指出,当代中国少数民族的定义其实是情欲化的他者,为规训多数汉族而服务。傅利曼(Edward Friedman)指出,晚近一个稳定“汉人”认同的瓦解和对立地区定义的成长,其中心因素实为新的考古学解释与地方文化的高举。39

    西北边疆在汉人认同的形成上具有何种地位?清朝又在此扮演了何种角色?现下有关这些问题的讨论,可以补足前述的分析洞见。清代西北征服的完成重构了“中国”与“汉人”的认同。十八世纪在中国不是民族主义的时代,但替十九世纪晚期中国民族定义设定了历史框架。这个框架包括边界的定义,汉人、满人、穆斯林、藏人固定的种族与系谱认同,以及控制多元民族的帝国计划如何将这些非汉民族收编为从属的他者。

    研究清代帝国意识形态的学者,不该仅着眼于十八世纪已完全成形的意识形态。这些象征、文本、铭刻与宣言的结构,的确定义了帝国菁英、官僚与至少部分属民的行为与思想,但它其实在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之间经历了重大演变。清代统治者在这一意识形态建构过程中与其对手竞争,后者也在建构自己的意识形态。那是一个特定时代的暂时产物。到了十八世纪末,清代统治者已能以沾沾自喜与完满的语调表达成功击败敌人的满意之情。然而,若少了这些野蛮的敌人,清代统治者将会发现自己对十九世纪的全新挑战束手无策。

    第十五章 比较欧洲与亚洲的国家创建

    清朝的征服决定性的改变了中华帝国、俄罗斯帝国与两者之间的中央欧亚民族的历史。我已经分析了清朝与准噶尔的冲突如何是一个竞争性的国家构建过程,两边都必须动员经济与军事资源,创建行政组织与发展征服和统治的意识形态。清朝并非是以一个业已创建完备的国家,面对着一群没有组织的“匪徒”。在十七世纪初期,满洲人建构了一个用以推动军事征服的国家机器,且直到十八世纪中叶为止,扩张国家领土仍然是王朝统治者的主要任务。与此同时,拒绝满洲支配的蒙古人也在中央欧亚创造了一个越来越“类似国家”的国家机器统治,从松散的部落联盟趋向定居政权的结构。满洲与准噶尔人都创建了一座首都,都提倡农业垦殖与赞助贸易,都发展官僚程序并以其作为不断军事征伐的基础。战争喂养国家,而国家则供应战争所需的资源。满洲人在征服中国本部后,手上已经拥有比起准噶尔人更多的经济资源,而且他们也继承了运输网络,能够将人员、谷物与货币等关键资源在紧密的交换系统中链接起来。准噶尔人则必须在一个更为广大且未整合的空间中,收集更为分散的物资,这使得他们的国家创建计划更具挑战性,而且最终仅能短暂存续。

    但令人惊讶地,准噶尔的确持续长时间抵抗清朝的毁灭力量。他们受到两个重要因素的庇佑:机动性与距离。陆地运输的高昂成本导致满人无法有效扩大他们在长城以外的控制,除非他们获得蒙古人的联盟。清朝在雍正时期的很多计划都是致力于以经济诱因、外交和军事力量来赢取蒙古人的同盟。雍正在一七三一年的耻辱性败战,具体显示了中央欧亚的贫困与广大对于清朝势力扩展所加诸的严厉限制。

    但雍正的内政改革强化了官僚效率,奠定了未来扩张的基础。军机处与秘密奏折让乾隆可以快速回应遥远西北领土上的经济与军事需求。清朝在整并青海后建置于甘肃的文官行政系统,铺平了乾隆后来统合控制新疆的道路。在克服弱点之后,帝国已准备好在十八世纪中叶展开反攻。尽管整个西北极度干旱,官员们仍动员粮食、马匹、兵员、民人、游牧民、青草、服装与武器,一举击溃了他们最终的敌人。这个在战争与外交运作的期间持续建构的后勤网络,奠定了清朝史无前例扩张的基础。

    准噶尔这一方则拼命地想要聚集每一种可能的资源,来防卫他们的国家。他们利用了伊犁河谷的土地和突厥斯坦的绿洲,他们向西伯利亚部落征收贡品,直到俄罗斯把他们的势力赶出去。如同过去每一个游牧帝国,中央欧亚的贸易是准噶尔国家的关键资源。“布哈拉”商队贸易者链接了准噶尔与俄罗斯的领土以及南方的大都市。西藏与库库淖尔提供了谷物与牧地,还有藏传佛教教派的正当化意识形态。其他的资源则是广泛分散的,从额尔济斯河与鄂尔浑河和其他河的河谷,还有亚梅什湖、巴尔喀什湖的食盐与潜藏的金沙。想要把这些资源汇集到一起,就算对最伟大的统治者也造成庞大的压力,即使不考虑他还需要面对两个庞大定居帝国的恶意威胁。

    说来凑巧,双方的确都曾出过有能力、有活力且积极的领导者。康熙、雍正与乾隆皇帝每一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有效协调征服所必需的多重组织。但他们面对的准噶尔对手也不遑多让:噶尔丹、策妄阿喇布坦、噶尔丹策零,他们对清朝压力策画了大胆回应。最终结果并非光靠领导者的素质决定,但准噶尔的失败也不是双方结构失衡所导致的必然结果。中国皇帝的作为大多已为人所知。顶着冒犯中国民族主义的危险,我也强调准噶尔领导人的远见还有决心,以便更多人听见他们的故事。

    边疆征服的政治生态学

    政治生态学允许我们观察清帝国在所有边疆的征服,并将满清的作为与中央欧亚其他国家相比较。这个政治生态学模型汇整了清代军事征服的四个重要层面:与游牧国家构建者的边疆关系、军事战略、后勤,以及与邻近帝国之间的协商。1在这四个层面上,清朝都是青出于蓝,更甚于蓝。

    “边疆”这个词有两个彼此相反的意涵,一个是指多重文化互动的广泛区域,抑或一个隔开两个国家的线性边界,第一个主要是美国人的用法,第二个则主要是西欧人的用法(例如法语的 frontière),现代中国的边疆一词则结合了两种意涵。“边”指涉了边缘与边界地区,而“疆”(这个字由丈量土地的[弓]与区分田亩的田界[畺]组成)清楚地暗示领域的分隔。这两个观念在中国历史里渊源很深。清朝的计划是要透过军事控制、商业整合与邻近国家的外交协商,来消除模煳不清的边疆区域并代之以清楚界定的边界。

    边疆关系。拉铁摩尔注意到草原游牧帝国“就像阴影一样追随”着中国的中央政权,而巴菲尔德已经进一步阐述了这个命题。2这个命题的说服力在于生态上的基础。在大草原的生活条件有利于破碎化,游牧者依赖他们的牲畜而活,而且随着牧草地而季节性移动。假如有足够的牧草地,一个未来的大草原领导人不可能轻易创建对其他部落领袖的支配权,因为后者很容易就可以逃开。所以部落的敌对者和破碎化是常见的。但偶尔会有大的联合草原帝国的成立,这如何可能?大帝国的成立需要个人的领袖魅力与物质基础,而对草原帝国来说这些物质资源来自大草原以外,主要来自中国,这个最富有的邻近定居文明。

    随着中国王朝或兴或灭,草原帝国也或兴或灭。与一般中国人的观点相反,草原领袖几乎从未有征服中国的野心。草原领袖对于中国边疆所发动的攻击劫掠有他们自己的目的。中国人花了很长时间,才发展出有效的回应方式。大型军事征服只能获得短暂的成功,但长期就会失败。“朝贡体系”则充作制度性的保护费,中国人以丰富的丝绸、瓷器、珠宝与货币交易劣马,承担损失,来换得游牧民族承诺停止劫掠。

    有两个情况会导致这个规律的过程瓦解:当大草原领袖对从属的汗丧失控制,或当中国王朝在朝代末期太过虚弱无法负担朝贡花费时。中国王朝的崩溃威胁了大草原帝国的稳定。这个关系解释了为何在公元七五五年的安禄山之乱爆发后,回鹘介入并维持了唐朝的存续。在此观点下,真的征服全中国的元朝反而是这个模式的大例外,而非常态。

    而在如契丹辽(九○七至一一二四年)和女真金(一一一五至一二三四年)王朝等“另类满洲”(Manchurian alternative)时期,半游牧的领袖征服了部分的中国与部分的草原,他们创建了一种二元统治,对中国采取某种形式的行政与军事形态,对草原的追随者采用另一种。巴菲尔德也扩张了满洲模型来涵盖清朝。

    我们可以如何紧密地使用巴菲尔德的边疆关系模型在清朝与准噶尔的关系呢?清朝确实是源自“满洲”的王朝,而且清统治者确实创建了二元行政体制,特别是在军事领域上。他们同时使用八旗制度与汉人绿营军队来进行国内控制与边疆扩张。但清朝统治者并未如辽与金那样,仅限于控制华北平原,且他们从十八世纪中叶之后在蒙古大草原上并没有面临任何对手。就像巴菲尔德的分析架构里作为异例的元朝一样,清朝统治者的扩张远超过大草原边疆互动模型的边界。因此他与早期王朝之间也只有部分类似。

    在边疆的商业关系,也仅有部分与早期经验类似。我们特别注意到准噶尔持续努力想要运用朝贡体系来增加国家的资源,他们要求准许更多的使节团来到北京,每次都多达两千人。一旦清朝官僚将准噶尔人视为威胁,就会严格限制朝贡使节团的数目。一方面,这些使节团带给准噶尔收益,就像早期游牧国家创建者那样;另一方面,清朝不必因军事衰弱而买通这些游牧劫掠者。除了十八世纪初期一小段时期,清廷持续向他的对手施压。贸易是军事扩张的有用辅助,而非不够格的替代品。

    比起巴菲尔德,普里查克(Omeljan Pritsak)的研究更看重贸易者的自主活动在大草原新国家形成的重要性。他主张一个“国际贸易阶级”与游牧可萨人(Khazar)联盟之间的互动,在十世纪创造了基辅罗斯国家。然而,巴菲尔德倾向于仅检视游牧国家创建者与中国官员和商人之间的关系,虽然很多商队贸易者在中国国家的控制之外。在我们的案例中,准噶尔相当努力运用中国朝贡体系以外的商业资源。他们与“布哈拉”商队贸易者创建联系,并企图与在西伯利亚的俄罗斯人协商有利的贸易条件。我们的边疆国家形成的模型需要至少纳入四种个别的行动者:游牧国家创建者、商队贸易者、中国与俄罗斯两个国家,而非仅有两个行动者。

    军事战略。面对来袭的中国军队,典型的游牧军事回应就如同毛泽东一样:打不过就跑。不像中国军队需要依赖农业垦殖地的军需供应,游牧民可以直接逃跑直到中国人的补给线拖得太长为止,然后他们再回过头来伏击他们。这个做法导致了无数中国军队的失败。汉武帝为了获得费尔干纳的“汗血宝马”而发动的中亚远征,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他的确获得他要的马,但只有两成军队生还。军事损失的主要原因就是后勤供应不足,而非战斗死伤。3

    为了消灭游牧军队,清朝的将领必须阻断他们的逃亡路线。他们派了三支不同的军队包抄噶尔丹,希望能够从后方困住噶尔丹的军队,同时主力军队从前方攻击。这个战略源自成吉思汗时期的蒙古人,需要大量军队之间长距离的困难协调。4它成功了,勉强算是。

    后勤。大规模的后勤准备是能够如此动员的关键。中国人无法长时间供应战场上的部队,替大草原征服设下根本障碍。从汉朝开始一直到十七世纪结束,没有哪一个从中国核心发动的主要军事力量可以在大草原上待上超过九十天的时间。康熙第一次远征噶尔丹的时候持续了大约六十天,第二次持续了超过九十九天,第三次则花费超过九十一天。每一次他都因为后勤限制必须将军队调头。直到他们能够克服这个后勤限制,中国的统治者才能以军事手段永远消除游牧民族的自主性。清朝只有到十八世纪中期才跨越这道门槛,在大草原上创建一条军事弹药与辎重的供应线。

    这些供应线的资源若非来自于臣服的游牧民,就是来自西北的中国农民,但这两个贫困群体可以供应的资源数量毕竟有限。在十八世纪中叶之前,日益增加的马匹、羊与劳动需求导致了青磙杂卜的叛乱。对西北农民的军事需求则在饥荒与干旱之外加重农民的苦难。只有到十八世纪出现整体上的经济商业化,才让清代的官僚得以在西北市场上购买大量的物资并运送到新疆。尽管米价在甘肃是三倍高,但遍布帝国的常平仓体系(清代中期的一个重要发明)能够有效救济受灾饥荒的民众以防止社会动乱。

    外交关系。假如准噶尔有无限的空间可以退避的话,那清朝所有的努力都将失败。但事实并非如此,中俄条约限制了他们的可移动范围。两个帝国同意设定边界,并归还穿越边界的难民,阻碍了准噶尔可以雇用的移民、逃难者或者弃民,并且防止他们撤退到清军的兵力范围之外。因此,尽管《尼布楚条约》与《恰克图条约》通常仅被看作中俄关系的一个插曲,但却使得大草原的封闭成为可能。俄罗斯帝国在西伯利亚的存在,使得清朝与大草原的关系非常不同于之前的任何时期。

    总之,这个清朝扩张的模型结合了边疆关系、军事战略、后勤与外交关系,以便解释为何只有在十八世纪期间,来自北京的统治王朝能够消除他的草原对手,并创造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帝国。民族主义者的历史认为清朝是早期帝国计划不可阻挡的必然顶点,而这个观点则强调边疆征服的不可预期性。清朝皇帝、将领与官员们知之甚详,他们正在冒险进入政治、军事上全新的未知领域。他们只在后来才重新诠释所有事件已经预先注定。当我们将清代征服放置在中国与世界史的脉络之前,我们需要重新领会这个前所未见的大业支持者,当时所曾面对的不确定性。

    我下面将接着评论两种比较历史传统:一是主要依赖西欧经验的政治理论,二是游牧国家形成的理论。通常这些理论完全不考虑对方所关注的问题。前者仅关注一五○○年以来的欧洲以及后来现代世界其他地区的经验,后者则主要处理前近代时期中东与中央欧亚的问题。然而,满清与准噶尔的冲突同时包含了这两种理论要素。在此我只概略摘要这些理论的观点,并建议可以如何运用它们。

    欧洲、中国与内亚模型

    或许第一种传统中最为常见的取径,就是认为国家创建这回事在十九世纪的欧洲冲击之前,与大部分的亚洲国家都没有关联。就像民族形成一样,亚洲的国家创建被认为是一个衍生性的现象,主要由“对西方的回应”所驱动。理论家倾向把中国、印度与鄂图曼都视为“农业帝国”,是不同于欧洲“国家”的不同范畴。然而,区隔“帝国”与“国家”的理由似乎缺乏说服力。

    两者在规模上似乎有明显的差异。清朝面积最大的时候,总计控制了一千一百万平方公里的领土,比乌拉山以西的整个欧洲还大。清朝一八○○年的总人口大约三亿人,几乎等于欧洲的全部。除了俄罗斯外,也没有哪一个欧洲国家的大小能趋近其十分之一。但这个区别仅着眼最后的结果,而非满清的国家形成过程。从大约一六一六到一七六○年间,清帝国在其创建后的一个半世纪间,就从几千人的部落人群扩展到数亿人的庞大帝国。欧洲国家在十六到十八世纪也快速扩展,不仅是瑞典、普鲁士、莫斯科等往大陆扩张的国家,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格兰与法国等向海外扩展的国家也是如此。假如我们把扩张本身当作共通要素而且不考虑最终大小的话,我们就会发现一些可供比较的要素。例如统治者在扩张领土范围时都会面临的类似问题:如何赢得同盟、如何动员资源,以及如何防备敌人。扩张速度与方向较不重要。与普鲁士和莫斯科相比,英格兰与法国在陆地上的发展都比较缓慢,但两者仍然共享了一些特征。

    另一种政治取径,受到后来民族主义历史书写的强烈影响,缺省西欧国家比东欧或非西方世界统合了较为“同质”的人口。但最近很多历史学者已经发现,在法国与英格兰的民族同质性系属人为,而非天生。5多元宗教、经济与社会传统仍然存续在现代民族国家内部。近来对欧洲民族国家内部具有独特特征地区的重新论断,揭露了国家与民族构建中根深柢固的多样性。6在这方面,欧洲国家与民族创建也跟帝国更为类似。我们无法如此肯定在摇摇欲坠的帝国与精实有效的近代早期国家之间,存在明显的区隔。欧洲国家在外表下有着很多拼拼贴贴的异质性,而帝国则比我们过去所想的更为同质一些。

    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和兰德斯(David Landes)作了相反的论断:欧洲国家的多样性比亚洲更高。对兰德斯来说,欧洲国家由于地理上较为破碎,因此允许更大的知识、商业与技术创造可能,因为企业与异议团体可以逃到敌对君主境内来躲避压迫。7霍布斯邦则主张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是源自于十九世纪欧洲的同质化,由将民众整合在(具有共同语言与历史传统的)政治共同体的需求所驱动。欧洲的巨大冲突正是此份多样性的产物,当不同语言、宗教和文化的民族成为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的邻居时,就创造了难以解决的紧张关系。与此相对,“中国、韩国与日本⋯⋯实际上是由几乎或完全同质的族群人口所组成的国家,这在历史上极端罕见”。在他们的观点中,这些亚洲国家之所以能够较无困难接受民族主义,是因为它们比欧洲拥有较为同质性的人口,且继承了长久以来的官僚国家结构。8在这一点上,马克思主义史家与资本主义赞颂者同样都泄漏了他们的欧洲中心主义偏见。我们在亚洲内部显然也可以发现与欧洲一样的多样性,而且这些东亚国家从前近代到近代民族国家的过渡并不容易。日本、韩国、汉人中国,每一个都包含很多彼此冲突的社会与文化成分。中国的西北边疆则用最显著、最暴力的方式展现了这种冲突,使其成为我们诊断其他地区类似冲突的有用个案。就此来说,亚洲帝国与王国并没有与欧洲极端不同。

    华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也明白区隔了帝国与互动欧洲国家构成的“世界体系”。9他主张扩张中的欧洲世界体系在十八世纪期间,将四个过去彼此无关的地区从“外部竞争场”(external arenas)拉进其轨道之中:俄罗斯、鄂图曼帝国、印度、西非。10这个在十八世纪的边缘地区涵纳过程,华勒斯坦主张后来进一步体现在欧洲十九世纪对中国的冲击之上。

    霍布斯邦、华勒斯坦、兰德斯都在欧洲的破碎性中,发现导致其征服世界的动力来源。不像民族主义者,他们强调在欧洲国家彼此之间的互动,而非单一国家的独特特性。但他们将这个动力局限在欧洲,其他地区不是在这个世界体系之外,就是属于“古代帝国”这个类别。

    很多学者已经争论过这些有关欧洲国家体系特殊性的主张。其他世界体系的理论家,例如阿布—卢格霍德(Janet Au-Lughod)或弗兰克,皆主张长久以来只有一个涵盖大部分欧亚大陆地区的全球经济,而不是一个独特的欧洲结构逐渐扩散到世界其他地区。11他们发现华勒斯坦的“外部竞争场”与“边缘”(periphery)只不过是人为区分。阿布—卢格霍德与弗兰克两人主张的差别在于泛欧亚世界体系出现的时间,前者主张发生在十三世纪蒙古征服之后,后者则主张从远古时代就存在,但他们都同意欧洲并没有特别的经济特征。欧洲是一个迟来且突然的新参与者,加入陆路海道纵横数世纪的交易网络之内。

    这些辩论的焦点,在于国家单位如何与较大的体系互动。对华勒斯坦来说唯一重要的冲击是来自对外贸易,且只有当进出口贸易决定性地改变了生产关系与国家结构,这一个国家才能算做世界体系的一部分。在十八世纪之前,欧亚大陆东部被认为是在欧洲世界体系以外,因为其主要只有贸易奢侈品,并没有导致制度与农业生产模式的结构重组。与此相对,“只有一个世界体系”阵营的学者则坚持,在欧洲扩张以前的“朝贡贸易”关系与其他类型的文化与政治互动模式,的确链接了几个主要文明并对其内部结构产生影响。最显著的影响就是帝国的兴衰取决于货物流动,因为这影响他们是否能够压制国内与国外敌人。假如军事与国家权力不是直接来自于贸易,而是有其独立的发展动力,甚至军事结构受到主要国家之间互动的强烈影响,那么华勒斯坦排除欧亚大陆的东部帝国,就仅是对何者能驱动历史变迁采取太过狭隘的特定观点。

    华勒斯坦也没有探讨为何“外部”国家容许欧洲人进入。他认为亚洲国家的衰弱是其参与外贸的自然结果,然而同时他又承认控制“贸易港口”的商业收益将能够强化中央集权。这正是清朝从广东的海关收益所达成的,收入直接归入内务府。假如贸易本身并未弱化中央权力,那么必然有某些其他因素在作用。

    我站在那些认为直到十八世纪中叶之前,清帝国与欧洲国家体系没有强烈对比的学者那一边。只要清代统治者面对强敌,他们就必须创建结构来支持实质且广泛的军事征战。这些战争动员产生的影响远远超过军事层面:它也改变了财政系统、商业网络、通讯技术、地方农业社会。需要运送大量军需后勤到中央欧亚,不断对地方社会造成压力,特别是在西北与华北,甚至连华南省分也间接被运送到大运河漕运的粮食所影响。不论是军用还是民间的粮食供应,都变成清代的核心关切,因为那是维护人民福祉的关键要素,同时也是国家从人民汲取剩余以用于国防安全的关键所在。早期的清帝国因此并非孤立、稳定且统一的“东方帝国”,而是一个结构仍在演进中的国家,致力于为了扩张战争进行动员。

    但在十八世纪中叶之后,这个动力变了。如今已没有具自主性的军事对手不在帝国的控制之内,每个有潜在威胁的地区都已经“入版图”,接受行政与军事监督。当然这个地图既神话,又真实。例如哈萨克斯坦人是不受清朝控制的自主部落,但他们被当作忠实的“藩属国”,相当不同于敌对的准噶尔。与实际变化的事实一样重要的,是改变中的词汇。借由定义谁被包含其中,谁被排除在外,还有删除那些已经被消灭的,清朝的历史学家努力稳固帝国疆域。清帝国那个自满与自视甚高的形象,只能小心地套用于十八世纪晚期。而在那之前,清帝国并未与欧洲分流。

    总归而言,那些主张欧洲国家体系具有独有特征的模型或说法(多元主义、竞争、特殊核心—边陲结构等),实际上是对西欧与其他欧亚世界采取过度简化的对比。他们忽略了欧亚大陆东部在一七五○年之前都具有许多可模拟的特征,而且无法正确评估在整个大陆上的商业交易与军事力量之间的互动关系。

    查尔斯.堤利(Charles Tilly)有关公元九○○至一九○○年欧洲国家体系形成的模型,提供了欧亚国家构建有用的比较洞察。不像很多世界体系理论家,他聚焦在国际战争几乎不断的环境下产生资本积累与强制力集中的双重动力。提利区分了三种欧洲现代民族国家的成长路径。走“资本密集”路径的,主要有城市共和国威尼斯、热那亚与荷兰共和国等,“统治者主要依赖与资本家约定⋯⋯租借或者购买军事武力,然后以不建构大型永久国家结构的方式来参与战争”。采用“强制密集”路径者,“统治者从自己的人民与被征服者中压榨战争所需资源,并借此创建起榨取的大型结构”,布兰登堡—普鲁士与莫斯科—俄罗斯是体现这种发展策略的最好例子。而在两者之间的则是英格兰与法国,他们的“资本化强制”路径模型同时涉及了资本化与强制力的发展,“资本的拥有者与强制力以相对平等的方式互动”。12

    堤利以强制力与资本力量相对集中化程度来分析国家形成的观点,如他自己所承认的,相当类似于施坚雅有关中华帝国内部的行政与商业资源分布的讨论。欧洲国家的形成与中华帝国的形成两者间可以被分别描绘为“以贸易与制造业为基础的,各个地方层级由下而上的建构”与“由上而下施加的政治控制”之间的互动,或者被描绘成资本与强制力的空间逻辑。13与世界体系理论家不同,提利分配给国家本身很大的自主性。国家利益是同时受到贸易流动与无政府的国际环境造成的安全需求所形塑。

    然而,堤利忽略了边疆地区的细微差异。例如他将俄罗斯视为一个完全强制性的国家,在一个有着广大陆上资源的地区扩张,但仅有很少的集中化资本。在这种观点下,俄罗斯沙皇不会有太多财富可以提供给追随者,结果事实正好相反:沙皇给予他们土地。14这个观点过度小看了商业财富在俄罗斯国家创建中扮演的角色。在蒙古统治下,俄罗斯王公不断旅行到汗王的都城萨莱(Sarai)进行朝贡贸易,那也是提供他们与拜占庭帝国财富的有用链接。俄罗斯商人在十七世纪与沙皇合作,获得有价值的特权,后者依赖他们获得重要商品。15莫斯科将西伯利亚的自然资源特别委任给重要的商人家族开发,例如斯特罗加诺夫家族。军事与官僚权力仍然具支配性,但有大量商业成分的协助──这点在帝国边缘特别明显可见。

    这些考量显示中国可以多么符合提利的分析模型。他似乎一度把中国放在“系统之外”,当作“帝国”而与欧洲的“民族国家”区隔开来。然而,提利也承认战争在中国帝国建构中的重要性,以及中国帝国对商业资源的依赖。他著作的“主旨”在于强调都市层级与市场体系的同步演化,以及在强制与榨取这两种社会中建构国家机器。16

    假如此一过程是足够类似而且可以比较的,那么哪一种发展路径最适用于解释中国呢?乍看之下,似乎会认为强制密集模型可以同时含括中国与俄罗斯。因为商人与帝国官僚的立足点并不对等:官僚体系在正式承认的权力上显然拥有优势。当帝国稳定统一时,它的规模将远远超越任何个别商人的财富。

    然而在官僚统一性的正统面具下有着惊人多样的广土众民,其社会形态与生态条件就如同欧洲一样多样。施坚雅的模型显示了这个标准化的官僚结构,如何对商业与农业资源的大规模集中化做出调适。中国在商业、强制力与重分配制度的相对比重,也随地区而有系统性差异。我已经描述过帝国统治在西北面对的问题,在于如何分配有限资源到这个收成不佳与易攻难守的地区。一般来说,西北的强制力最为集中,而南部与东南沿海则有最为有力的商业阶级。由“常平仓”体系所代表的重分配资源是伴随军事单位而建置的,人均储备量最高的常平仓集中在商业化较低的边缘地区。17

    假如强制力不足以描绘俄罗斯或中国的全貌,那么提利的区分模型就会从三个整并成两个:像意大利城邦与荷兰那样极端的“资本密集”模型,以及其他欧亚国家的混合式“资本化强制”模型。

    即便是中国西北,也并不完全缺乏商业资源。其贸易体系链接了中国内地与中央欧亚,有一些通路将内地的谷物运来,并将纺织品从甘肃走廊运到丝路沿线。某些贸易链接在清代扩张到史无前例的地步,但清代却也终止了其他链接。清朝大力鼓吹商人与官粮从华北到陕西与陕西到甘肃的运输,创建起与最贫穷地区间的大规模谷物流动;清朝也提倡货币流通与增加铜币供应,产生出更大的地方市场交易。在这里强制力与资本相互支持,但强制力领头。军事单位是主要考量,但皇帝与其官员们皆承认不能准许军事活动对人民造成过度负担。

    只要边疆继续扩张,强制力与商业代表们就能团结在共同目标之下。然而扩张的终止,导致其他的紧张关系浮上台面,并使每一个帝国地区都面临不同形态的社会冲突。例如,王国斌描述了湖南粮食暴动的爆发是市场关系延伸到新地区的结果,就像是近代早期的法国。这些阻碍谷物流动的暴动代表地方消费者的抗议,通常受到地方官员的支持,因为他们希望保护自己的农产品,免受商人或更高层级官员的要求。18就我所知,甘肃相对来说从未有过粮食暴动,尽管对当地谷物储备的外来需求极高。这可能是因为甘肃仍能积极动员谷仓储备的结果,就像在一七五六至一七六○年的饥荒期间所见的一样,成功阻止了抵抗。同样可能的原因,则是该省分驻守的重兵能够提供实质的压制力所致。

    甘肃仍然有它自己消极抵制帝国目标的方式。我们可以看到两个例子:一七八一年的赈灾丑闻,还有一七八○至一八二○年的穆斯林叛乱。前者代表省级官员与外来商人反对地方农业生产者与都市消费者;后者则是来自于不同穆斯林派系与汉人住民之间的冲突,扩大成对汉人移民与清朝统治的抗议暴动。19这些是可见于边疆地区抵抗国家权威的特殊方式。前者代表资本对于官僚控制的胜利,后者表明了地方暴力对于中央强制力的抵抗爆发。中国边疆的封闭化让这些矛盾冲动在十八世纪末日益扩大。

    尽管提利的模型并没有以中国或边疆作为分析焦点,但仍然有助于定位我们在清朝扩张期间军事与商业力量互动的讨论。军事是首要考量,但不是定义帝国身分的唯一因素。

    王国斌也在清代中国与近代早期欧洲社会经济结构之间,发现更多共同特征。但对他来说,帝国政权最主要的关切在于充分喂养人民。这来自具有儒家根源的特殊伦理传统,从孟子开始便鼓励统治者行仁义以保障人民福祉。这种态度实务上导致了“藏富于民”的概念,包括同时降低税率与发展整个帝国的常平仓体系,后者贩售谷物平稳粮价并提供赈灾救济。20

    大体来说,我同意王国斌对于清代帝国结构的描绘,但我对帝国的内在动机有不同看法。在王国斌提到谷物供应时,他笔下的这个中国帝国的意识形态,从古典、前帝国时期一直到整个十九世纪都维持不变。当然一个王朝与另一个之间必然有相当的连续性,就像古典文本也可充作后续所有讨论的参照点,但粮食供应的意识形态其实会随着时间演变。而这再一次显示军事考量的重要性与伦理考量同样重要。

    公元前八十一年(编按:汉昭帝时)一场在西北边疆的防卫危机,引发了有关国家专卖与谷物价格平准的讨论,此即所谓盐铁论。辩论双方都声称,只有自己的政策方能增加福祉与安全。强硬派或经世兵法家,主张国家专卖与谷物贩卖能增加财政收益;而“温和派”的儒家则主张重税负担导致农民成为对帝国政府不满的困顿兵士。这是孟子与兵法家之间的辩论。21而王安石在一○六九至一○七六年间引发的粮食政策辩论,则源于宋朝无法抵挡来自辽国的进攻,可见谷物供应的辩论实与防卫需求密切相关。

    总之,注意孟子对人民福祉的关切与清代所创建的广大粮仓体系的关联有其意义,但不应过于简化。此外,我们无法仅根据家父长对于子民福祉的关切,来解释帝国体系的长时期存续。精明实际的现实主义同样重要,即承认国内镇压与对外作战之军事力量是国家的基础。王国斌与其他人的论点类似,同样强调中国的反军事倾向以对比西方侵略。但帝国统治仰赖福祉与战争,两者相互需要。这两者的平衡会随着时间变化,但不会有任何一方消失。帝制中国的安全需求,再一次说,并未与那些欧洲国家有着极端不同。

    相对于挑选出欧洲有但中国没有的特色,我们更应该思考两者之间的主次议题。人民粮食供应与军事供需在国家政策上都扮演重要的角色,就像有好几个音乐主题的交响乐,不同主题依序成为前景。有时相互补足,有时某一个得让位给另一个。在一七五六至一七六○的赈灾活动中,清朝官员们挣扎地调合两者,使用人民粮食来供应军人需求,并利用军事运输来赈济平民。

    维持粮食供应,既是为了保持人口的健康,也是为了支应边区的军队。为了让这个政策能够有效运作,需要整个朝廷通力合作来动员几乎整个帝国的资源。在较不幸的时期,粮食不断地从民间移拨到军事用途上,特别是在十九世纪的多数时期。但有时候平衡也会转向另一方:雍正皇帝便刻意减少军队集中在边疆,以便为当地农民节省资源。也许他做过头了,让他在蒙古的驻军挨饿以至于吃败仗。粮食供应就像钟摆,在军事用途与民间用途之间摆荡;它也像交响乐,在和谐与不和谐之间切换。这样的意象让清朝的政策更类似于欧洲国家,也让我们对粮食政策如何运作更丰富的看法。边疆观点丰富了我们的理解,理解帝国究竟是如何维持其核心人口。

    游牧帝国的理论

    所有来自定居文明的学者,不论是中东、欧洲与中国,都尝试想要解释中央欧亚游牧帝国的反复兴衰。第一把交椅也许要算是伊本.赫勒敦。这位阿拉伯学者的“阿萨比亚”(即“团结意识”)概念,已经成为几乎所有分析中东帝国的基础。中国在公元前一○四五年首次被来自西方的周朝征服后所创造的“王朝循环”理论,并未直接关注游牧帝国的发展动力,而是将游牧民族征服中国当作王朝衰弱的象征要素之一。诸如拉铁摩尔等现代社会科学家与历史学家,也特别强调游牧边疆在中国王朝经验的角色。22

    我们可以大致按照两个轴线来分类这些理论(参见表15)。一种区分方式是根据游牧民族发动攻击的原因,区分出内部与外部因素的相对比重。狄宇宙已经机智地将其分成“贫穷的游牧民”与“贪婪的游牧民”两种类型。贫穷的游牧民族发动劫掠,是因为他们无法从草原获得自身迫切所需的重要资源;而贪婪的游牧民族发动劫掠,则是因为永不满足的贪欲。23

    “外在论者”强调外来压力的影响,特别是侵略与贸易。他们主张草原本身的资源太过贫瘠与分散,无法支持有野心的统治者聚集追随者或创建军队。他必须劫掠邻近最繁荣的定居文明或与之贸易,才能集中资源。拉铁摩尔、巴菲尔德与卡扎诺夫(A. M. Khazanov)等人最为广泛地发展了这些洞见。24

    “内在论者”则倾向关注游牧联盟内部的动力,无论是心理、经济或生态因素。讽刺的是,对游牧社会最缺乏认识的分析者,似乎最大力主张内在动力说。例如最流行的“干燥”理论。此论由二十世纪初期的亨丁顿(Ellsworth Huntington)所提倡,主张游牧民族的入侵,是直接源于气候变化导致牧草地稀少。比较原始的心理论证通常来自中国官僚,他们直接主张所有游牧民族都是残暴贪婪且无法控制自身欲望,这解释了他们对于无辜中国农民的不断劫掠,也证成了中国何以需要积极的军事征服来保护自身安全。然而,赫勒敦的“团结意识”模型则是源于对部落动力比较敏锐的理解。它从本质上将帝国兴衰化约为重要的社会心理学变动:激发战士与统治者投身于某种道德使命的社区连带感。现代苏联的马克思主义者在诉诸内在动力上与时俱进,以阶级冲突作为游牧民族社会的驱动因素(通常跟生态因素结合)。25

    我同意狄宇宙的说法,也就是纯粹内在因素与纯粹外在因素都无法充分解释这个议题。26尽管很多游牧民族缺乏定居社会的生产资源,但创造大帝国并非获取资源的唯一方式。比起劫掠,贸易通常是比较有吸引力的方式,而且游牧民族确实有马匹与羊群等重要的商品可以提供给定居的民族。狄宇宙与卡札诺夫进一步指出,几乎所有的游牧民族都结合部分的农业耕种与畜牧放养。不同于拉铁摩尔主张“纯粹的游牧民就是贫困的游牧民”,大部分游牧民族其实并非完全依赖放牧维生。一个部落会变成联盟、帝国或邻近民族的附庸,主要还是仰赖个人领导力与外在关系。

    第二个分析轴线是区分结构与历史论观点。结构分析者倾向于寻找一再重复的相同过程。依据此种观点,游牧民族被视为自然与心理学的静态囚徒,隐约相对于比较“进步的”定居文明。这些模型很少考虑到技术变迁、商业链接与人口迁徙的问题,而仅把所有游牧民都视为走在相同的轨道上。比较历史取径的观点,则承认不同时期间的显著差异。从匈奴到突厥,再从突厥到蒙古人以降,战争技术经过剧烈的变化。例如马镫与复合弓的引进,剧烈扩展了游牧武力的打击力量。枪炮武器尽管不是决定性的,也改变了大草原战争的性质。内亚语文学传统强调语言与族群变迁的意义,研究者的历史论倾向也比较强。比起更为广泛的国家形成过程,他们更有兴趣追究部落名称发生特殊变化的细节。27

    狄宇宙有关草原帝国形成阶段的模型,则结合了历史论与外在论取向,并注意到内在取向的过程。28在狄宇宙的模型中,草原上的暴力冲突危机,产生出国家形成之前的普遍军事化。接着一名领导者会在战争中取胜,自命为可汗,援引神圣授权的意识形态来获得正当性。然后他会创造中央化的政府结构,以自己的氏族为顶点。为了要支持这一新兴行政结构与追随者,就需要增加收入。只有到那个时候,他才会攻击定居社会以便获取这些额外的资源。游牧帝国获得资源的方式有四种,每种都标志着一个新的国家形成阶段:朝贡、贸易伙伴、游牧与定居地区的二元行政,以及固定征税。朝贡主要用于公元前二○九年到公元五五一年,主要使用者是匈奴及其继承者;贸易主要用于五五一至九○七年,在突厥人、可萨人、回纥人、吐蕃人与中国唐帝国的关系中可以得见。二元行政在公元一○○○年到一二○○年间的东北的辽、金帝国,以及早期蒙古人和党项人都可以明显见到。而固定征税则开始于忽必烈的蒙古帝国,并扩散到帖木儿汗国、鄂图曼人和满洲人。狄宇宙的历史论与外在论分析,相当符合我分析准噶尔人兴起的方式。

    尽管衰落可能像成长一样有相同的原因,但游牧势力衰落的解释则一般追随内在论与结构论者的模型。最常用于解释游牧势力在十六世纪之后衰落的论证有二,主要诉诸技术决定论与经济决定论。很多人主张枪炮武器的扩散导致骑兵落伍,所以游牧民族的军事力量不再是欧亚大陆无可抵御的霸主。同样的,世界史学者从汤恩比(Arnold Toynbee)到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McNeill)都声称:从陆路到海路贸易的转变切断了他们的商业资源,导致中央欧亚国家的崩解。

    这两种论证都源远流长,但他们的缺省都颇有问题。他们忽略了国家权力在移转资源为政治所用的角色,反而直接根据技术与经济变迁来推论政治的优越性。我已在讨论中指出,技术与商业交易皆强烈影响了定居与游牧政权互动的方式,但所有相互竞争的各方其实都能够取得这些资源。准噶尔人大费周章想要制造自己的火炮,而且也相当依赖贸易来支持国家。他们的清朝敌手同样长距离运来火炮参与战斗,并动员商人支持战事。火炮在战场上增加的军事优势有限。大部分的清朝火炮很少在战斗中使用,而且鸟铳或者鸟枪皆没有足够的精确性或威力来阻止冲锋骑兵。即使在欧洲(他们的骑士从来不是中央欧亚骑兵的对手),十六世纪早期火药革命赋予步兵对骑兵的战斗优势,其程度其实也被过度高估。29

    相对于那些技术与经济决定论的解释,我对于准噶尔与清朝对抗的解释则主要支持历史论与外在论者的解释观点。简单来说,游牧与定居文明的互动会随着时间而改变,而且两者的互动制约了双方的结构。准噶尔领导人与清朝和俄罗斯既竞争又合作,以获取国家所需的重要技术、商业与财政资源,他们使用了四种方法蒐集资源,包括从清朝与其他蒙古人取得贡品、与清朝和俄罗斯进行贸易、在突厥斯坦创建行政与在定居地区征税。满洲人同样更大规模地利用这四种方法来征集资源。准噶尔落败了,因为满人与俄罗斯人共同剥夺了他们用以创建永久国家所需的关键资源。

    准噶尔人比清朝更依赖商业资本,因为他们的农业资源非常稀少。准噶尔人夺取绿洲,以便控制在贸易路径上的关键要站,并且征收其农业生产。他们派遣商人与工匠,并赋予这些人特定的国家任务,就像满洲人、蒙古人与鄂图曼人所做的那样。他们使用朝贡贸易特权来为国家汇集所需资源,并且引诱俄罗斯人增加与他们的贸易,或者准许俄人前往金矿产地借以交换援助。相较于面临大敌的压力,人口过多、干燥化或本质上的贪婪等因素对于维持这个国家的种种努力而言,都显得较不重要。

    清代官员完全了解准噶尔人的资本动员,努力想要切断这些流通。当他们发现准噶尔人正利用自己来累积资源且拒绝臣服清朝控制时,他们限制了朝贡使节团的规模次数,而且严格禁止了火药和武器出口,更切断了白银流通。他们引诱俄罗斯人接近庞大的中国市场,以避免他们支持准噶尔人。中国人提供俄罗斯商队贸易慷慨的条件,以便切断他们对准噶尔人的援助,但他们同时也能以切断商贸通路与取消朝贡等方式来维持其外交影响力。切断通往西藏贸易(“熬茶”问题)的努力,更进一步显示了清朝从商业上与外交上孤立准噶尔人的计划。

    准噶尔人还受到内部不稳定所苦,这显现在领导人死去时反复发生的继承危机。但他们在这一点上其实与俄罗斯或清朝并没有太大不同,后两者同样都在十七与十八世纪期间经历严重的继承危机。皇太极的权力可能是篡夺来的,而雍正皇帝即位也甚具争议,但雍正之后的清朝统治者将继承方式制度化,从而避免了这种动荡。然而,准噶尔的不稳定同时源于内在与外在因素:他们缺乏成吉思汗世系的统治正当性支持,因为清朝已经掌握了其象征和相关代表,他们也无法持续以藏传佛教的世系创建其统治正当性,因为满洲人控制了喀尔喀,包括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和在库库淖尔的班禅喇嘛。

    将游牧国家创建的外在论与历史论模型,结合我们所关注的商业资源与武力夺取资源的问题,使我们能用同一个模型来比较分析欧亚大陆的国家创建。

    重新思考清朝在世界的位置

    现在,让我们从全球性的模型转移到那些专门解释清朝历史的典范。近来清史学界已出现两种新的解释趋势,我们可以称其为“欧亚相似论”(Eurasian similarity thesis)与所谓的“阿尔泰学派”(Altaic school)。前一种解释主张明清时代的社会经济制度与欧洲类似制度的广泛可比较性;而后一种解释则强调清代征服者的中央欧亚链接。两种都对中国的帝国制度提出颇有启发与原创性的解释,但这两者并没有直接的关联。我自己主要关注的扩张和边疆,让我们可以用更为整合的观点来链接这两种研究取径。30两者所遗漏的,正是能够链接两者之处:表现在后勤与战略文化中的清代国防安全目标。

    最近有关晚期帝制中国的研究,已经证明了直到一八○○年为止,在人口结构、技术、经济生产力、商业发展、财产权与生态压力上等大部分可以测量的层面上,中国与西欧之间没有重大差异。在人口量化数据与家庭结构上,很多中国的社会实作跟文化理念相反,显示了与同时期西欧社会的明显类似性。中国的家庭并没有不加注意地不断生养,造成人口增长多于可得资源的马尔萨斯危机,而是会在回应地方经济机会下限制生育率。31彭慕然已经细心估计并证明欧洲与中国的生活水准、农业产出与生态压力直到一八○○年为止是约略可以相比的。32

    清史学者也发现在前工业革命时期,这两个社会在生产组织上并没有显著的差异。王国斌主张:“基本上透过市场的经济扩张之类似动力在欧亚大陆两边都发生了,而且⋯⋯农村工业的发展在许多重要面向上也是类似的。”33欧洲工业化论,如我们所知的在十九世纪晚期主要依赖于三种元素的结合:“受到亚当斯密动力所驱动的市场经济”、“商业资本主义的制度”、“以能源革命为中心的技术变迁过程”。从逻辑上来看,这三个成分彼此“互相独立”,尽管在经验上在十八世纪晚期共同出现。中国拥有前面两种因素,但因为地质上的运气不佳而少了第三种要素。34

    中国与欧洲的文化差异,同样并没有造成明确不同的经济效果。例如说,不管是在商业活动的态度、识字率、都市化或者宗教信条的面向上,我们可以在两个社会都能发现有利跟不利于经济变迁与技术变迁的态度与制度。直到一八○○年之前并没有清楚的最终平衡,证明欧洲比较有利于促进经济上有意义的活动。总之,马克思、马尔萨斯与韦伯,还有很多的社会理论家,都错误地将他们对资本主义的解释奠基于东方与西方的根本差异上。这种理论的基本缺陷,就是仅关注内在因素而夸大了差异的极端性。较好的解释必须接受一般可比较性的证据,而且更多考量外在干预与全球脉络。

    从晚近研究的眼光来看,工业革命并非数个世纪以来,在近代早期欧洲独有的特殊条件下,深层与缓慢的演化结果。那是在十八世纪晚期各种环境的幸运结合下,晚近、快速且非预期的结果。根据我们现在已经知道的帝制中国、日本与印度,还有其他地方的历史,可以接受的解释应该要采用全球观点,而且更大程度上允许短期变化。35

    不过,“欧洲奇迹”的确发生了。这是哪些重要因素导致的呢?彭慕然主张说全球的生态偶然性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36这些偶然包括北英格兰接近水路运输的煤矿供应,还有英国能够同时拥有提供新大陆与棉花供应的“隐藏土地”(ghost acreage),以及印度殖民地的内部市场。在某种意义上,这些都是外在于英国社会体系的因素。帝制中国有部份可与此模拟,但并未拥有足以相提并论的生态特性。中国有煤矿,但最大的储备量位在西北,距离长江三角洲的纺织工业与水道非常遥远。中国也有“殖民地”,那些透过帝国扩张所征服的新疆域,但这些也在欧亚大陆的内地,并没有太多的可耕地或稠密的人口。帝国积极推动这些地区的垦殖,但他们并未提供可以跟新大陆相比的原料或商品需求。不像原始工业化、人口结构或商业文化的论点,两个社会在那些面向的差异并未大到足以解释重大的经济变化,但此处资源与运输成本的大小差异仍旧是很大的,所以可能有重大的影响。

    在彭慕然之前,彼得西佛勒(Rolf Peter Sieferle)、魏格礼(Anthony Wrigley)都已经系统性讨论了工业革命中能源供应的重要性,特别是煤。37煤的重要性实际上并非什么新论证,自从有工业革命以来就已经被提及。没有人可以忽略北英格兰那些令人“震惊的城市”(shock cities),以及城里那些“黑暗的魔鬼磨坊”(dark Satanic mills)的污染影响。

    总之,工业成长不必须是在西欧所发现的特殊技能经过数世纪长期积累后的结果;有很多路径可以达成经济现代性,而英格兰遵循的仅是其中之一。所有的工业化社会当然都需要大量增加的能量与原始材料供应,但他们可以从其他来源获得。相对于欧洲,中国运煤到海岸地区的高成本,还有采矿的不同技术性需求(抽水相对于避免瓦斯爆炸),代表中国在十八世纪晚期将无法发展煤矿与蒸汽基础的工业,但这不能排除中国后来无需创造英格兰式农业体系就能工业化的可能。就像前面表列的游牧国家构建的模型,最适合解释这一比较问题的取径分别是历史论(限制相对短时期的关键变迁与强调偶然性)与外在论(专注于从外在于现存社会经济体系的资源的可及性)。

    然而,这个论证忽略了国家权力在动员自然资源与经济资源上的重要性。除非我们把组织性的政治权力纳入考虑,我们将冒着过度简化的风险。即便两个国家在先天能源上真的有极大差异,但先天条件最佳的国家并不必然就能进步得比较快。日本在十九世纪晚期快速的工业化,但自身母国岛屿上并未拥有大量资源(当然,日本像英格兰一样,很快变成一个拥有台湾与朝鲜的帝国,以便获得这些资源,包括煤、矿产、粮食与生存空间[Lebensraum])。国家的行动,或自愿或被强制性的人类活动,对社会的经济与技术发展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即使是在近代早期。

    严格的生态学关注,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为什么中国没有透过国家行动来补充其所缺乏的便捷煤矿供应呢?要用生态学论点来解释工业化,往往仍得依靠形式精巧的环境决定论,因为此说缺省只要缺乏一项关键因素,就注定这个社会将长时间落后。

    考虑到人类一般来说会集体努力、尽可能地改善其经济状况,技术进步的知识会快速地在欧亚大陆各地扩散。十六到十八世纪中国统治者就很清楚欧洲在军事技术的进展,并努力要尽快获得新的火炮与枪械。耶稣会成了世界上第一个全球军火商,很高兴地照顾了他们的需求。明朝军队与他们的满洲敌手都广泛运用火器,就像十七世纪初期日本的国内统一战争那样。十八世纪的统治者不远千里地将大型火炮运到草原地区,以追击他们的蒙古敌人。亚洲国家一旦得知欧洲的军事技术,就很快将其运用于自身目标之上。38

    中国也有能力长距离运送大宗商品。大部分的中国铜金属(货币的基础材料),都是来自于遥远西南的边疆省分云南。官员小心地追踪从矿场到铸币场的铜运送。39他们有时候使用军队来护卫官铜的运送,有时候则将运送委托给承包商。填满帝国常平仓的谷物也需要大规模的长距离运输。清代官员有时候自己运送谷物,有时候在军队控制下运送,更多时候则是承包给商人运送。只要清朝想要,没有理由这个国家不能运送其他大宗货物。40

    其他知道西欧进展的国家,的确在十八世纪动员了自身的矿产资源。俄罗斯的彼得大帝在一七二○年代创建了采矿与制造学院还有商业学院,以政府力量促进私人工业发展。一七○一年,他的西伯利亚局在乌拉山脉创建了第一个大型铁工业。这些工业都位在丰富矿产的蕴藏地,变成了俄罗斯在国家控制下的主要工业发展起点。彼得大帝也创建了后来被转移给私人业主的国有工业,或者创造了得到特殊优惠的新公司。阿尼西莫夫(Evgenii V. Anisimov)批判彼得大帝的工业政策阻碍了私人资本家阶级的诞生,不过他同意彼得大帝创造了一个“有力的经济基础,对一个发展中的民族至关重要”。41

    俄罗斯的农业基础非常贫弱,其官僚发展比中国更不健全。中国有着更多的商业资本,其农业也没有被农奴制所制约。俄罗斯的例子显示,没有方便矿产供应的国家可以透过活跃的国家行动克服自身的不利条件。俄罗斯的工业化当然采取了很不同于英国的路径,它是强制性质的,相当仰赖国家指导与外国专家,而且主要是军事需求导向。然而,俄罗斯的工业化仍然相当成功,而且开始的很早。

    所以,我主张帝制中国其实兼具能力与经验,能够长距离运送大量商品。国家的支持能够克服巨大障碍,不管是以直接运送或是承包给商人的方式。清代官员主要关切的商品是谷物、食盐与铜,因为这些都是维持人口生计与通货稳定的重要物资。他们也长距离运送木材,以建造宫殿、船舶和防卫要塞。

    除此之外,清代官僚也投资运输基础建设,包括建造新道路与疏濬河流。水利疏濬政策致力于达成“一石二鸟”的传统目标,一方面保护农民免于水灾,另一方面也确保商人在水路上的航行顺利。清代国家既非压制所有商业活动的“东方专制主义”,也非不插手贸易的“自由放任政权”。它的官僚主动干预某些商品的贸易活动,但对一些商品不加干涉。国家选择管理哪些商品,主要仰赖国家的安全考量和其对供养民众的态度。

    国家引导货物流通的总体能力可能在十八世纪来到新高。精心规画的谷仓体系、重建的大运河,以及在边疆的土地开垦政策,都显示出明确的干预主义精神。从各省到中央的新通讯系统,使用一般与秘密宫廷奏折,让首都官员与省级官员保持密切联系。他们也可以派出御史到各地,确保中央的政策被正确地执行。清代的呈报体系收集大量有关农业经济的资料,包括详细的物价报告、雨量、谷物存量与饥荒赈济。

    清代管理经济的能力是足够有力的,以至于我们可以称呼其为“发展型农业国家”。它并没有引导资源进行工业化,但它的确尽可能鼓励土地资源的开发,包括粮食和矿产。罗威廉(William T. Rowe)有关清代官僚陈宏谋的传记,给我们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行动派官僚的“经世”案例。42陈宏谋在帝国各地担任过很多不同官职,他将精力不断用在增进农业产出、减少饥荒破坏、修缮与扩展水利,还有发展采矿。然而,他并不认为国家应该承担起主要的经济活动,他更偏好准许市场力量来诱发商人尽可能地运送货物。但国家管制与和商人的合作都被导向共同的目标:改善民生,同时也能强化国家资源。

    另一个十八世纪国家行动主义的案例,可参看蓝鼎元在台湾的活动。像陈宏谋一样,他也提倡国家主动引导经济发展,这次是在一个殖民环境下。43蓝鼎元致力提倡汉人移民到这个新征服的岛屿上,以便提高其农业产出并提供粮食出口到福建省。在官方鼓励与商人接触的共同影响下,台湾实际上在十八世纪变成主要的谷物出口省分。

    很多早期文献对比中国与欧洲的社会和经济结构,他们把中国在十九世纪的贫困追溯回较早的时期。欧洲与中国民族主义者都缺省中国在回应欧洲工业冲击上的困难,根植于僵化的满清政权统治下导致的长期停滞。然而,我们现在已有不同的观点。看看中国当代市场经济的动力,很多似乎都来自早期商业网络的复苏,提醒我们所谓资本主义萌芽的意义。这些萌芽从至少十世纪以来便在如此肥沃的土壤上成长。同时,现代中国国家也已经赞助大型计划,以汲取能源等自然资源,例如三峡大坝或“西部大开发”的计划。国家引导与市场导向两种政策在现代中国的重要地位,让我们回头看到清代国家在十九世纪之前的类似能力。因此欧亚相似性同时包括了国家行动与经济结构。

    阿尔泰学派强调清代国家的中央欧亚起源。柯娇燕、欧立德、罗友枝、路康乐(Edward Rhoads)等人,都重新强调清代国家是由满洲人菁英所控制的。这些满人清楚意识到自己与汉人属民的差异,不断挂念这种差异是否得以维持。44尽管满人选择与汉人官僚合谋维持正当性并保证足够的税收征集,但满人并没有被“优越的”多数汉人文化给同化,而是透过八旗制度与帝国仪式维持了自身的特殊性。即使满人定居在中国主要城市并采取汉人的语言及官僚做法,他们仍然自认与他人有所区隔。这些学者可能对满人究竟何时与如何建构他们的认同有不同的意见,但他们都同意直到清朝灭亡为止,满人都将自身标识为与汉人有别。

    满人菁英特别注重帝国的边缘。在“满洲殖民主义”的标题下,好几位学者已经检视了清朝在蒙古、新疆与西藏的统治。45他们也指出了清代国家与其他殖民帝国进行比较的基础。就像鄂图曼、俄罗斯或蒙兀儿等大型农业帝国一样,中国也面临控制、扩张、正当性与财税收入问题。不同于民族主义者的叙事,中国并不是西方帝国主义的独特受害者,其长期官僚体制与文化传统也并不那么特殊。中国的独特性反而还比较像是当下的“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那种“特色”:是市场经济整体类别下的变种,而非彻底不同的经济形态。

    就像欧亚相似论,阿尔泰学派的模型也援用清朝与欧亚大陆间值得比较的结构与过程,只不过是聚焦在统治菁英而非社会经济结构。欧亚相似论的分析将明清两朝结合在一起进行分析,但阿尔泰模型则明白地将两者分开;欧亚相似论主要强调在核心地区的经济发展,但阿尔泰模型则检视边疆。假如欧亚相似论不当地忽略了国家引导的经济变化潜能,阿尔泰模型则倾向于分隔满清与其汉人官僚(或者大多数的臣民),将两者分属不同的世界。但我们可以将这两个有价值的观点链接起来,予以更进一步地检视。首先检视军事结构如何从福斯人口汲取资源(后勤),其次检视清代的战略文化。我已经广泛讨论了后勤问题,我在此将简要地处理“战略文化”的问题。

    江忆恩(Iain Johnston)已经出色地阐明,帝制中国同时并存着两种战略文化。他对战略文化的定义是“依据冲突与敌人性质的核心典范缺省,所衍生的大战略偏好排序,并为决策者集体共享”。两种战略文化分别为“儒家式”与“备战式”(parabellum,汝欲和平,必先备战):前者强调防卫战争以及偏好以协商取代暴力,后者则缺省暴力冲突无可避免,偏好先发制人的军事手段。他发现在实务上,中国军事文化多是由备战式文化主导,而非儒家式战略。46我曾在他处详细讨论了江忆恩的模型,47他的取径对以比较框架分析帝制中国的战略思考有着极大价值。我在此只想指出江忆恩的模型不够历史论或外在论之处:他只有讨论明朝,而且是根据比较早期的军事文本。他将那些文本当作经久不衰且相对不变的动武象征。我们应该将儒家式与备战式典范看作是帝国论述下的主要与次要议题,彼此互补、不相排斥,每个时期由其中之一占据主导地位。

    即使是明朝的军事文化与道德教育,其主题也会基于不同边疆地区而有显著变化。在发现茶马互市贸易绥靖失败之后,晚明对西北边疆的蒙古人大多抱持强硬现实主义。一旦决定投资万里长城强化西北边防之后,明朝就认为草原的蒙古部落是异己的自然力量,不受任何人类道德的约束。在这方面,明朝的观点跟冷战期间美国强硬派对苏联的态度并没有太大不同。然而,明朝对西南边疆民族的态度较为软化。因为这些民族明显较无威胁,也较无组织,可以透过汉人式的“开化”来引诱进入版图之内。

    清朝的统治者因其中央欧亚的背景,更为细致地混合了这两个主题。他们把边疆蒙古人视为人类,而非野兽或自然力量。蒙古人可以回应道德伦理诉求,但这些诉求不必然是奠基于儒家古典传统。康熙皇帝不断强调他自己的原则和佛教达赖喇嘛的共通之处。他在不同宗教传统间寻求和谐,同时也从未放弃使用武力。

    比起明代,清代的意识形态事实上更能将暴力镇压给合法化,因为那些拒绝仁慈皇帝和平诉求的人类属民比禽兽更坏:他们是叛徒,只应该被剿灭。我注意到“剿灭”在清代修辞中令人震惊的常见;与明朝更令人震惊的对比在于,清军在特定状况下甚至会刻意且积极执行消灭敌对群体的屠杀行动。在极端情境下,备战式的战略原则走向了灭绝主义:消除顽固敌人威胁的唯一方式,就是将他们彻底清除(这种修辞也可见于冷战时期)。太多状况都能用上塔西陀那句毁灭性警语:“他们造出一片荒芜,却称之为和平。”儒家式的战略原理同样也能导向另一种极端,也就是完全同化:努力以比较和平的方式消除一个民族的认同。然而,清代的统治者大部分时候都是踩着夹杂外交、强制力与交换的复杂舞步,在极端之间弹性协商。

    清代这种特别的战略文化,显示统治菁英认识到自己参与在大规模的地缘政治竞争中,且持续寻求动武效果的极大化。就像欧洲国家构建者,清代战略家明白胁迫的重要性,但很少有战斗可以单靠胁迫取得胜利。借由在蒙古人中建构出联盟体系,让俄罗斯也参与其中,清朝希望尽可能将更多行动者拉进对抗敌人的大联盟中。其最终目标是将大草原瓜分为二,创建起限制扩张的固定边界并消除边疆模煳不清的地带。

    清朝对于领土性的日益关切,证明了他们与十七、十八世纪欧洲经验具有更多相似之处。欧亚大陆东部的势力均衡结果,仅能由两个大国瓜分这个庞大的地区,没有其他大型势力可以存活其间。在这个意义上,蒙古的经验可以跟欧洲较小的政治单位模拟,例如勃艮地人,就被吸纳进法国这个较大的国家中。蒙古与波兰的命运更为类似,后者的国家地位在十八世纪完全被抹去,并像蒙古一样直到二十世纪才重新复国。

    我前面大部分讨论的国家形成与体系分析,都忽略了统治者对臣民忠诚的象征性宣称。唯物论学者否认这些诉求的重要性,认为其只是虚伪:有鉴于统治政权的权力与财富,以及对财税征集与发动战争的侧重,文化上动员又有什么作用呢?而在学术光谱的另一端,有一群历史学者致力讨论那些勾勒出帝国与皇室权威的仪式,但几乎不谈背后支持他们的权力结构。对这些学者来说,仪式与象征会透过语言与视觉论述,自主作用于臣民之上,不受臣服权力的强制力与利益诱因所影响。这些学科成了总是在黑夜里擦身而过的两条船,但并不该如此。它们其实可以找到一个交会点:把边疆扩张与不同民族整合进中央化政权的问题上。

    康拉德与陆贾都明白,政权无法光靠财富与权力长久维系(编按:参见导论前的卷头词)。韦伯将统治权威的正当性区分成三种类型:传统型权威、感召型权威与法理型权威。这样区分是有些过于刻板,但他正确地强调正当性在确保权力结构长久存续上的作用。战士们、富人们,甚至步卒们都需要被说服他们的目标是正当的,或者至少不是一场空。至少要有一套能够正当化其对他人施加暴力惩罚的意识形态。中国人的“天命”理论,就是事后替王朝被另一个王朝推翻赋予正当性。其缺省了失败者因其无可挽救的道德罪恶,而被上天支持的胜利者所取代。

    意识形态还有其他功能。不只赋予胜利正当性,还辨别出应该被攻击的对象。就像毛泽东所说,发动革命或战争的首要问题,就是认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帝国的意识形态是一套画定边界的机制,使得领导人得以决定谁应该被包括进这个稳定的政体,谁又应该被排除。精明的战略家不会将主力指向当时力量最大者,而是指向预期最持久的威胁。和平赢取更多潜在敌手,就能孤立最危险的敌人,弱化其力量。中国谚语有云:“唇亡齿寒。”毛泽东从古典中国战争小说与古典兵法中学会建构联盟的政治逻辑,尽管他是以马列主义的阶级分析语汇来正当化战术决策。

    如同某些理论家开始承认的,语言指引了统治者如何创建联盟的认知。用温特(Alexander Wendt)的话来说:“无政府状态是国家造成的。”48我已经检视过清代如何使用语言来定义哪些人应该被编入或排除于“文明”之中。臣服者不管族群为何,都可以得到好处;抵抗之人应该被消灭。何种诉求较适用于特定行动者呢?是强制、金钱或宗教?对各类行动者的潜在缺省,形塑了边疆政策的决策。

    在征服之后,语言、仪式与象征行动继续影响着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它们定义了行动可被接受的边界,指出了政权的包容程度,阐明了那些指引人们目标的理想。就像贝尔(Catherine Bell)与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主张的,仪式活动并不仅是具有支持既定结构的功能,每种仪式展演实际上皆偶然地重演了存在于社会中的冲突。49清代的朝贡觐见或皇帝巡游的展演,其实就是这类紧张关系的重演。引发紧张关系的,则是清帝国那意欲包含不同民族於单一全面凝视下的计划。清代皇帝的中央欧亚背景,赋予他们广纳多民族的野心;汉人仪式与顾问则借由警告统治者勿逾越适当界线,试图限制清代君主的野心范围。他们重演了最初征服的事实,以便重振与再次施展和军事胜利息息相关的武训。所以满人的“阿尔泰”仪式和制度扩散到统治菁英之外,扩散到更广大的汉人臣民。

    简而言之,用边疆视角看待欧亚大陆,侧重于边界画定与国家创建如何透过对文化、商业与暴力的动员来展现。这种为扩张而设计的边疆文化,影响了清帝国的国内政治经济,也影响了统治制度与维持正当性的仪式,更影响了清帝国如何认识自身在世界的位置。这不仅有助于我们解释清朝为何兴起,也能解释这个帝国为何衰落。

    第十六章 边疆扩张对清代兴衰的影响

    目前为止,我已经讨论了边疆扩张战争在清朝国家建构中扮演的作用。从一开始满洲统治者就组织了用于作战的社会。在一六一六年创建满洲民族作为满洲国家的一部分,并致力于武力统一所有东北部落。清朝征服中国本部期间,在持续的军事作战准备下,随着领土扩张与商业整合产生了制度性变迁。直到十八世纪中叶为止,清代国家随着制度转变继续维持其扩张的动能。在边界固定与扩张终止后,许多的能量似乎已经渗漏出帝国的结构之外。虽然结果并未立刻浮现,但帝国到了十九世纪初期时已开始面临新的内部挑战。荣耀的时光于焉终结。

    我坚持主张军事对清代国家形成的重要性,借此试着平衡其他著作仅专注于分析商业与文化整合的问题。这两个议题对于帝国的凝聚力当然有其贡献,但两者都不能在缺乏强制力的有效展现下运作。当和谐的劝谕失效或者在干旱农作歉收时,官员必须召集任何可得的治安力量来防止盗贼与叛乱。在强制力、金钱与文化诉求之间达成平衡,是保存这个国家与维持社会秩序的关键。

    同样的原则适用于对内关系,也适用在对外关系。地方官僚与边疆的将军都必须适当的混合道德劝诫、贸易诱因与镇压来绥靖不驯的人民。假如“朝贡者”与“野蛮人”能像人类一样回应帝国的胡萝卜与大棒的话,他们也能跟帝国核心的住民享受同样的特权。贪婪的贸易者与游牧民族,经由接受与帝国指定代表的定期贸易以及表现对于皇帝的顺服姿态,转化成文明之人。那些拒绝这些引诱的人则被定义为非人,所以应该被消灭。如同国内的叛乱者被分成叛逆的“匪徒”与无辜的“胁从”一样,外来民族也可能变成忠实的朝贡者或者异类敌人。文明的语言定义了这些民族的身分,还有他们应得的处置。协商与吸纳比起压制更为常见,但隐藏在流畅的仪式面具之后,总有铁拳在随时待命。

    边疆扩展计划刺激了帝国经济资源的官方动员。我们已经看到新疆官僚如何促进农业与采矿结合成大规模的殖民开垦。他们期待来自内地汉人的广泛移垦,以便提升农业生产力,并将这个地区更为紧密地绑进中心地区。新疆的经验就像台湾与大宗商品运输那样,显示清代官僚可以在帝国指定地区执行重大的发展政策。这些受到政策扶持的垦殖活动,在两个面向上同时影响内地与边疆地区经济:一方面在边缘地区纾解核心地区的人口压力,另方面也创建起两地之间的商业联系。尽管移民的数量仅占总人口中的很小比例,而且商人的数量很少,但他们的活动在少量农业与有限贸易的地区有着不成比例的冲击。

    但尽管有这些强大的能力,十八世纪晚期的清代国家正在丧失对许多经济交换面向上的控制。相对于很多纾解饥荒或者开垦新领地的成功计划例证,我们也同样可以看到官员腐败与地方压迫的显著证据。对地方官员来说,漤用职权跟施行善政的潜能其实一样强烈。结果主要取决于上级官员的监督与地方政治的诱因。一个有能力的省级巡抚(例如陈宏谋)可能镇压地方官员的失职与漤权,但其他巡抚可能比较缺乏决心或能力。尽管有广泛的控制,无数官僚体系的文书往返本质上就阻碍了通讯与控制的通畅运作,留下通往漤权的管道。在一七八一年甘肃的渎职案件中,布政使利用准许民人捐银赈灾政策的机会上下其手,不祥地预告了其后更糟糕事件的发生。

    清代国家的终结

    总归而言,帝国官僚效率的关键转捩点发生在大约十八世纪中期,正当边疆扩张终止之时。边疆军事挑战的结束,让很多活力从帝国的官僚体制中消退,降低其改革自身的诱因,也松懈其控制腐败的意志。由此可见,帝国西北边疆扩张完成与十九世纪中国一连串的社会秩序混乱之间,其实有所关联。

    假如清朝是一个“发展型农业国家”,那它的“发展”显然零星而不全面。很多计划被设计成是要维护贫穷地区的安宁,因此严重的饥荒冲击不致于引发反乱,而且军事力量可以从地方市场获取物资。西北中国是国家特别干预的重点地区,因为当帝国与更西边的蒙古战斗之时,帝国需要运送军队通过这个地区,并从该地区获得必要的军需供应。西北尽管贫穷,确实产生了有关经济的新政策。陈宏谋在担任陕西巡抚时,设计了农业生产与军需动员的创新方法,其他巡抚与总督也是如此。

    十八世纪中叶扩张的终止,还有边疆战争的结束,代表着创新诱因与控制手段的松懈。如今已不再有从贫农手中压榨出农业资源的迫切需要,而且对农民的地方压榨已相对不至于威胁破坏整个帝国的安定。吊诡的是,平准物价的谷仓体系在十八世纪晚期扩张至其最大限度,但腐败、官方基金的投机、虚假呈报与粮食储存的疏忽等问题,也都随之扩大。在十九世纪,除去部分零星的例外,这些粮仓体系的普遍缺陷将削弱饥荒赈灾的效率,并导致严重农民动乱的爆发。

    很多历史学者已经主张,十六与十七世纪创建的欧洲国家竞争体系产生了国家创建、军事动员、商业成长等发展过程,并最终刺激了帝国扩张。1我则在此主张中国在清代边疆扩张的时期,与欧洲具有合理的相似性。从十七世纪初到十八世纪中叶,当清帝国将边疆往外拓展之时,也参与了竞争性的国家创建过程。

    在这个扩张时期,清代统治者发动了行政创新,创建了日益中央集权与协调的官僚体系,积极使用商业与农业资源进行经济发展,以满足国防安全的需求。这些改革包括为了帝国中央军事决策的需要,创建军机处来协调至国家最高层级的秘密情报之流通;委托耶稣会士使用来自欧洲的球体测量学技术绘制全面的帝国地图;官员与商人间合作推动西北边疆的商业渗透扩展,与欧洲特许贸易公司也有某些相似性;主动投资农业开垦,包括移送大量人口与建造支持农业生产的基础建设。这些案例的创新,都是源于边疆地区的国防安全,以及与军事将领对足够补给的需求。

    该时期的其他政策辩论并非直接诉诸于安全需求,但仍然专注于会影响人民生计的经济改革。例如在一七三○至四○年代间,我们可以看到如何使用市场来提供常平仓所需谷物的辩论、雍正皇帝有关提升地方税收合理化的财政改革,以及对水利维护工程的持续讨论。2这些创造性的变迁改善了帝国管理信息流动、贸易与商品的能力,以便回应农业收成、人口与安全威胁造成的压力。过去用“农业帝国”与“竞争国家体系”作为中国与欧洲的对比被过度夸大了,而且过于静态,无法掌握到此一动力。

    欧洲的工业化(在英格兰然后在欧洲大陆其他更多国家)也都仰赖军事竞争产生的动力。布鲁尔(John Brewer)指出十八世纪英格兰的诸多战争的财政需求,导致国债制度的创建。阿德尔(Ken Alder)描述了法国的军事工程对创建大量生产的标准化体系基础有重大影响。3我们可能对宋巴特(Werner Sombart)主张战争与资本主义不可分离感到不安,更好的说法应该是这两种国家事业具有因果关联,而非偶然链接在一起。4

    由此可见,中国和欧洲在政治经济学和生态学上都采取类似的路径,至少在近代早期的某一段时间如此。然而,十八世纪中期与俄罗斯之间固定边界的画定,还有准噶尔蒙古国家的消灭,基本上改变了中国国家创建的政治经济学逻辑,而欧洲则继续投资在他们的战争上。凯瑟(David Kaiser)等人已经指出,欧洲的统治者从十六到二十世纪不断运用国家之间的战争来达成他们中央集权化、同质化、简单化的政治目标。5若用中国自己的眼光来看,中国统治者早已在一七六○年就完成了此一计划。

    乾隆皇帝可以夸耀他达成了历代皇帝无人能及的成就:终止了长达两千年来中央欧亚大草原的威胁。当他在一七九三年接见马戛尔尼伯爵时曾经表示:“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我们天朝无所不有,不需要和外夷发展贸易),他并非是在表达中国人根深柢固的排外感,而是夸耀最近的成就。他也没有完全说出实情。在十八世纪中叶之前,中国缺少两种对其安全与经济来说十分重要的产品:马和白银。现在击败了蒙古人之后,马不再是一个问题,但帝国仍然需要白银。6

    顺服的蒙古人和哈萨克斯坦人提供了大量来自草原的马,而中国商业化经济的需求则产生了“巨大的吮吸声”(great sucking sound,形容吸引力强大),吸收了来自世界所供应的大量白银。当时中国在经济生产力、人民福祉、社会平等等很多面向上都至少与欧洲平起平坐。皇帝确实是自满的,但他对于世界的状态并未自我欺蒙。然而帝国回应外在冲击与利用新机会等的能力,似乎已经走下坡了。所以日本可以在一八五四年西方轮船进入港口之后快速回应,但中国官员却不能对一八三九至一八四二年的鸦片战争进行统一的回应。然而就像工业革命一样,中国衰弱、自满与僵固化是后发与晚近的现象,而非根源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

    西北与东南边疆

    仿佛要应验《易经》“日中则昃”的预言,正当清朝达到其顶峰之时,平衡开始转变。7在十九世纪初期中国日益增加的生态与政治难题,包括在边疆的水灾、饥荒与农民暴动,以及鸦片走私和外国要求贸易特权的压力,最终导致了鸦片战争。官僚体制仍然有一定比例官员保有活力,他们以过去的陈宏谋为榜样,但无法逆转帝国的颓势。魏源是位伟大的历史学者和军事改革提倡家,他对抗西方的灵感来自十八世纪的边疆征服战争,那些“为了和平的野蛮战争”(savage wars of peace)定义了帝国的边界。他认为中国只要能够复兴那个时代的活力与精神,就能够防卫任何外国的威胁。由此可见,即便在扩张已经终止之后,扩张的时代仍然启发人们恢复与重现帝国过去伟大荣光的想像。

    导致十九世纪清帝国衰落的关键原因有四:意外的地缘政治时机、误将西北政策用在南方的环境、作为“协商国家”的清朝与地方社会的权力平衡,以及商业化对社会团结的冲击,四者皆与帝国征服有关。尽管逻辑上相互独立,但彼此相结合之下最终却偶然(但不必然)导致中国最后一个王朝的崩解。这些当然不是清代崩溃的全貌,但有助于我们对帝国关键的最后百年发展出新的解释观点。

    我对于十九世纪中国衰落与欧洲兴起的解释,首先奠基在偶然的时机:英国人刚好在一七八○年代带着扩张鸦片贸易的要求抵达华南海岸,就在清朝军队刚达成西北大胜并迎回土尔扈特人之时。跟他们刚击败的蒙古人相比,清朝并没有视英国为一个严重的威胁。同一时间帝国内部的紧张,特别是在边疆边缘地区可耕地的耗尽,造成需要国家关注的社会不安,使得清朝难以快速回应来自海岸的威胁。

    第二个导致中国缓慢回应西方到来之因素,也源自于其西北经验。很多曾经驻扎在西北的清代官员,都尝试想要运用他们对蒙古的成功政策来处理国内与华南沿海的挑战。但对中央欧亚所设计的战略,并不适合运用在内地山区或者防范南方的“海上游牧民族”。乾隆有名的十全武功中,只有三个在西北的成功担当得起这样的称号,但其他的胜利是否合于伟大之宣称则较为可疑。它们实际上花费相当高的成本,但在安全上的收获却很少。8同样的,在海防与镇压鸦片上,西北经验用处也不大。撇开时机不论,在西北边疆获得的军事与外交经验,产生对其他地域新挑战的不当回应。

    现在的学术研究,封闭了我们检视中国边疆彼此间关系的能力。一般来说,讨论清朝与外国民族关系都仅就个别关系进行讨论。例如在华南海岸的广东贸易体系,就被认为与北方和俄罗斯的贸易关系完全无关。9除此之外,使用“西方人”指称俄罗斯人与英国人,而非中央欧亚民族,则将这些贸易与外交关系做出令人误导的区分。例如傅乐淑极有价值的史料翻译《中西关系纪实纪事 1644-1820》(A Documentary Chronicle of Sino-Western Relations 1644-1820),就忽略很多与准噶尔有关的材料,而且仅将他们放在清朝与俄罗斯的关系中来考量。然而,清朝的政策制订者是同时处理所有边疆的不同民族,并且将类似的原则应用在他们身上。很多曾经派驻在西北的巡抚与总督,也在华南沿海任职。人员的延续性、共同的政策、共同的语言等因素统一了这些边疆政策。清朝在处理十八世纪初期与准噶尔商队贸易的问题时,很明显援用和俄罗斯贸易的前例;而十八世纪晚期与英国的华南海岸贸易,则又依据这次准噶尔的经验来处理。

    与某一边疆的某个群体的关系,会改变清朝对不同边疆的另一个群体的观感和行为模式。我们需要将中央欧亚、俄罗斯与英美贸易者看作同一个边疆关系领域的不同部分,并且依照时间追踪某一经验对另一经验的转变与影响。在此我仅指出进一步研究的可能路径。10

    细心的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在西北边境的贸易关系模式,与有名的华南沿海广州贸易之间有着惊人的类似性。11从一七六○年到一八三四年间,清代官僚采取在西北创建的前例来控制英国贸易商。由被指派的汉人商人团体取得可与外国人贸易的独占执照;相关规定严格控制了进出贸易的港口、停留时间、可以交易的货物。甚至两个边疆都有进行大黄的贸易,林则徐曾对这项药材给予莫大信心。江南织造厂售卖商品到新疆所获得的利润被直接送到皇室所属的内务府,就像广州贸易一样。12

    广州贸易的规模当然更为庞大,每年中国货品的输出额甚至高达七百万万两,对皇帝与地方官僚来说颇为有利可图。皇帝的内务府每年从该地贸易获得八十五万五千两,使得他有强烈的财政动机去延续这项贸易。尽管清廷也有强烈的动机维持西北的贸易运作,但在那里他们的动机比较是安全战略上而非商业利益。一位内务府有权力的独立官员被派任为粤海关监督(Hoppo),负责监督广东贸易;而在西北的贸易则由几个巡抚、总督与理藩院负责监督。无论如何,整体来说两者的差别在于规模,而非结构。

    尽管在这些地方的贸易(准噶尔、新疆、俄罗斯、英国),其“商业利益从属于政治国家利益”,然而国家财政收益仍然是同等重要的考量。13清朝在华南海岸应用他们从西北边疆学习到的办法,包括边界的严密监控、与商人合作、以及贸易限制是换取“野蛮人”顺服的有用工具。官员采取同样的修辞来描述准噶尔人与英国人:他们是贪婪且难以驾驭的民族,不知羞耻或礼仪为何物,需要帝国恩典特别控制与驯服。

    两个边疆最重要的共同特征,就是不断有来自外部商人要求更多贸易的压力。对此,边疆官员们尝试以弹性放宽规定的方式来调适。再一次,边疆作为一个实验区可以因应地方情境对前例作某些调整。所以官员们准许使节团前往北京朝贡之时,其所携带货物可在边界售卖,准许有限数量的白银可以在边界流通,接受大量商队无预期的到来,以及接受在其停留超过法定期限时帮忙准备物资。这些实务的决定让贸易平顺进行,并避免对地方权威造成过度的负担。这些外国人都精明地利用地方弹性,尽可能地扩大自己的商业利益。但假如他们越线太多,清朝可能会关闭贸易来强迫他们要守规矩。

    来自中国内地的商人在这些贸易中,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西北边界,他们可能是来自陕西和甘肃的商人、西藏人、回族穆斯林,或者精于商队贸易管理的突厥贸易商。官员期待他们提供参与边疆贸易所需的大部分资本,但在必要的时候官员们愿意协助提供商业资金。在西北,国家透过提供官方订金,在贸易进行所需的财政挹注上扮演了比较大的角色;而在南方,广州商人则越来越依赖英国贸易商所提供的订金来进行贸易。两边的商人团体都陷入债务问题,但西北的商人是积欠于国家,而广东商人则主要积欠于贸易伙伴。财务压力使得两地商人受到两个不同方向的拉力:拉向内地,他们在此处理他们买进的货物,以及拉往外地,也就是他们的供货来源。

    官员们深知金钱能买来忠诚。透过资金干预并支持在西北的以物易物交易,他们封锁自己的贸易商与可疑的准噶尔人之间的金钱联系。比起在华南海岸,他们在西北比较有效地吸引这些“野蛮人”进入内地经济。越来越大量的白银与信贷流通进入南方,使得广州商人越来越依赖英国的贸易伙伴。英国东印度的特选委员会和中国行商公行“联姻变成单一的英—中基尔特”,联合对抗非正规的私人贸易商。14尽管在两个边疆都有相当数量的私人贸易,非正规的走私主要沿着华南海岸发展起来。搭配很多的小港口与快船,他们比起路径选择有限的沙漠更难以控制。而且清朝的军事力量已经完成西北地区的征服,当然在该地区具有更大的支配力。

    我们可以继续引用其他的类似性与差异,但前述概略讨论应该足以提供两个边疆的有用对比。这些比较指出,清代从西北胜利学得一套处理敌对势力的方式,但他们在面对极为不同的边疆环境则取法失当。

    协商国家

    清朝在十九世纪衰落的第三个关键因素,源于清代创建国家方式。透过观察帝制中国如何定义其与地方权威的关系,特别是在边疆环境下,我们可以了解到在集权与地方分权之间保持平衡,何以总是国家形成的一个关键要素。

    在一项重要的最新研究里,鲁大维(David Robinson)已经指出在十六世纪初期的明朝地方“强人”(men of force)的重要性,特别是在首都附近的地区。15被地方官员描绘为“匪徒”的人,他们并非在遥远地区因饥荒所迫叛乱的贫农,也不是代表地方共同体抵抗国家征敛的潜在罗宾汉。这些所谓的匪徒背后有一些有力的庇护者,其势力链接甚至可以通到朝廷里面的宦官。在一五一○至一五一二年间的一次大规模叛乱导致首都遭到攻击,显示了在首都地区附近盘根错节的地方共同体与地方权力网络。大部分地方官僚都必须选择跟这些地方强人协商而非将其压制,并默许他们与其武装扈从继续横行乡镇。

    一再使用“盗匪”一词,掩盖了官员必须与有力人士协商才能阻止公开冲突的严重程度。“匪徒”并不是一个客观的社会范畴,而是地方官员用来遮掩流动与复杂的社会现实的标签。鲁大维主张大部分历史学者都低估了暴力在中国历史上的冲击。即使在相对和平的明代中期,地方控制也是不稳固地仰赖文官与那些控制武力者之间的妥协。

    鲁大维分析明朝与地方强人协商的需要,让我们得以洞悉清代边疆统治成功背后的原因。相对于国内,明代官僚从来无法成功与在西北的蒙古人协商出稳定的防卫约定。他们一般将蒙古人看作异类或难以教化的暴力群体,不可能与之协商妥协。

    但清朝统治者发现,保有强制力的协商对管理遥远的边疆就像在国内一样有效。蒙古领导人在大草原上拥有武力,但可以诱导他们加入帝国事业里。从早期的国家形成阶段到土尔扈特人的戏剧性回归,满洲领导者都在聚集蒙古盟友。在每个案例中,蒙古领导人都获得了官阶、薪俸、礼物与生计的保证,但也放弃自由移动或指派继承人的权利。然而作为札萨克与旗人指挥官,他们仍然在清朝的严密监控下保留很多地方权力。那些坚决作战对抗清朝势力者,像是一六三○年代的察哈尔汗,则面临了严厉的镇压。但清朝从来没有击败过全部联合在一起的蒙古人。清代边疆政策的本质,是透过不断外交拉拢盟友来打击其他更危险敌人,对蒙古人分而治之。对很多蒙古人来说,比起满洲帝国本身,其他蒙古首领似乎更具威胁性。他们“致命的个体主义”在蒙古人之间造成很多紧张,但紧张本身并不会导致所有蒙古人接受清朝的控制。只有清朝精准的外交作为才避免了蒙古人联合抵抗。当然,西方人同样利益不一,但他们在此都愿意接受英国领导包括不平等条约“最惠国待遇”条款等,都使得中国此一著名的分化政策难以成功。再一次,在西北成功的做法并不能在南方奏效。

    清朝的策略的确建构了中央集权的国家,但与西欧国家的过程非常不同。巴基(Karen Barkey)对鄂图曼帝国的国家形成研究,阐明了在十七世纪欧亚大陆中央集权化的各种路径。巴基质疑堤利将国家构建过程简单分类成“强制密集”与“资本密集”的做法,并展示在两种欧洲极端之外其实还有另一种国家构建路径。16她主张鄂图曼帝国采取跟西欧国家(像法国)不同的手段来建构中央集权国家,因为他们是与敌人协商而非尝试压制他们。顽固的法国中央集权者导致了严重的抵抗运动,叛乱者拒绝国家征税或执行法律的权利,而鄂图曼则很少面临农民暴动或者菁英叛乱。鄂图曼面对的是所谓的“杰拉里”(celali)匪徒,这些人在十七世纪创造了很多的地方混乱,他们并非保护地方共同体免于国家征敛的“社会匪徒”,而主要是尝试在国家内部往上流动的复员士兵与失地农民。鄂图曼官僚的做法是与这些地方强人协商,给予他们官职并利用其武力抵抗其他匪徒敌人。此处就像明代中国一样,杰拉里也是一种国家标签,以增加国家权力为目的而建构的一种社会类型。鄂图曼人也在协商破裂时使用武力,但他们通常无须镇压他们,而是成功地将这些杰拉里群体编入国家结构之中。鄂图曼国家站在法国案例的对立端,法国案例导致了农民、贵族与宗教派系对于国家权威的公开反抗,但鄂图曼与法国双双代表中央集权化与增加国家渗透力的成功案例。鄂图曼帝国的其他研究也支持“协商国家”这一概念,并指出与清帝国之间的比较。17

    中国位在鄂图曼与法国案例之间。中国国家创建者也透过协商把敌人拉进国家结构中,但也经常面对叛乱。就像巴基所承认的,中国的地方社会包含很多强大制度,提供了国家以外的自主组织基础。乡勇、宗教结社、行会、志愿社群、市场阶层、仕绅文学结社、同乡会,还有青年团体等在官僚体制下大量涌现。独断的皇帝及他的官员对这些群体都抱持怀疑,但无法将之消灭,只能寄望让他们转向中央。因此地方团体获得大量授权,执行工作,替国家服务。他们分配饥荒赈济、投资水利维护、造桥、经营孤儿院、管理市场、执行仪式等:这些是地方菁英在官方监督下所执行的功能。18假如合作对双方有利,地方行政事务可以透过弹性的法规解释来平顺达成。但当国家衰落或漤权时,或者地方菁英掌握势力均衡时,冲突就爆发了。

    巴基主张鄂图曼帝国的农民很少反叛,因为他们在家户以外缺少信任纽带或者贸易关系,但中国农民有比较多的选择。中国在内地是协商国家,有点像鄂图曼帝国,但中国人民拥有比较强的地方社会制度和较大的能力可以抵抗国家──假如他们选择如此的话。无论如何,在强制力与其他说服工具之间的平衡运用是这两个帝国的共同特征。

    雍正皇帝在回应曾静对恢复“封建体系”(儒家经典中所讴歌的理想政府形式)的诉求时,讨论了协商与中央集权化的问题。在这个理论中,封建主义实际上是中央与地方之间被正式承认的分权体制,允许地方菁英在中央监督下拥有世袭权力。很多古典思想家认为,在秦朝统一各国之前,封建结构准许官员与民众亲近,并创造了中国的黄金时代。一些人主张恢复它,而其他人则主张时代已经改变,在统一帝国下封建价值并非重点所在,许多人如顾炎武则较温和地呼吁“谓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二千年以来之敝可以复振”。19无论如何,曾静采取极端立场,主张正如秦朝皇帝为了个人私欲从人民那里“窃取”权力,满洲人同样在汉人臣民头上强加了压迫的中央官僚。雍正皇帝激烈驳斥曾静,严厉谴责所有提倡封建主义的都是企图削弱中央权威。有鉴于前任皇帝镇压的三藩之乱、他自身的继位争议,还有除了其兄弟之外来自年羹尧与隆科多等有力重臣的威胁,雍正皇帝很有理由害怕失去控制。他坚决为中央集权的官僚体制辩护,视为保证帝国内部秩序,还有防备来自外在威胁的唯一方法。

    然而,雍正和他的继位者在边疆却精确地采用了他们在内地贬斥的封建主义。尽管需要清代官僚承认他们的职位,但伯克、札萨克和喇嘛们都保留了某种世袭权威,并且在地方行政上拥有超越典型地方知县的可观自主性。实务上,这种协商与代表性的权威,为边疆行政增加了有用的弹性,毕竟在边疆地区接受汉文古典传统教育的菁英稀少,而且人民接受不同的文化传统。中国的国家决策者在边疆地区跟在内地面临相同的决择:如何诱导敌对力量臣服于扩张中的帝国。弹性协商的地方行政是随处可见的帝国统治特征,在边疆地区比其他地方显露得更为彻底,不加隐瞒。

    商业化与地方化

    检视欧洲势力对中东和南亚“火药帝国”的早期渗透,则揭示了导致清帝国衰落的第四种原因。贝利(Christopher Bayly)展示了这些欧亚帝国内部究竟是发生哪些过程,才导致西方帝国主义侵略成为可能。他主张根源于商业化的政治危机,动摇了从北非到爪哇这些穆斯林帝国的统治,打开了十七和十八世纪欧洲帝国主义之路。这些帝国失败了,“因为富贵之人发现越来越无理由,为了支持帝国统治神话而损及他们真实的地方利益”。20

    就像鄂图曼历史学者法洛希(Suraiya Faroqui)所注意到的,贝利“将部落脱离定居文明的边疆栖息地的赫勒敦模型,和二十世纪对近代早期西方与南亚贸易增长的研究结合”,主张“十八世纪后期大英帝国的扩张之所以成为可能,是因为在英格兰所产生的动力,刚好同时碰上了,特别是伊斯兰世界主要国家的政治与经济过程造成的危机”。21

    至少从十六世纪开始,这些主要帝国都经历了商业经济的实质成长。新世界白银的流入,在增加货币供应上扮演重要的角色,但至少一样重要的还有新世界作物的扩散、经济作物的转作、地方市场的发展与贸易阶级(从行脚商人到都市大商人)的兴起等因素。这些群体同样可见于鄂图曼帝国、萨法维、蒙兀儿帝国和明朝。

    贝利最终还主张,商业化挑战了帝国赖以主张其统治权利的缺省:社会秩序的维护与道德规范的维持。在鄂图曼与蒙兀儿帝国,上升的地方权力抵抗中央国家机器的权力主张。十八世纪在鄂图曼历史上是有名的“地方头人(ayans)的时代”,是地方家族获得中央政权授予相当大权力的时期。鄂图曼学者现在主张这不应该被看作鄂图曼文明的“衰落”,而是政治权力转向地方,以回应新的商业财富来源。22蒙兀儿帝国面对的去中央化过程比较暴力,导致了像是马拉塔帝国(Marathas)这样强大的地方武装统治者的形成。马拉塔人也得利于扩张国际贸易网络提供的新机会。

    贝利的论证主张商业化对于社会纽带的腐蚀性影响。现金网络挑战了奠基于军事忠诚、宗教信念、氏族关系的传统连带关系,代之以私人利益的考量。这个国家因此不再能经由诉诸统一性而是必须经由契约性关系,来获得军人与官员的忠诚。在十八世纪的鄂图曼帝国,马里坎内(malikane,或说终身包税制)取代了充作军人俸禄的提马尔食邑(timar),变成中央征集财税收入的主要方式。提马尔贵族枪骑兵(timariot)保有土地的资格是以替苏丹服军役为条件,但马里坎内持有者对其土地则几乎拥有无限制的权利,并只需要缴纳固定的收益给国家作为回报。库利(Dina Khoury)和其他学者则主张,马里坎内的兴起不必然代表鄂图曼政权的瓦解,而是标志着它重建在比较商业化与利益取向的新基础之上。23

    清代中国相当于提马尔食邑的,则是在征服后以“藩”的形式授予那些支持满洲的汉人将领。相对于鄂图曼与蒙兀儿帝国,康熙镇压了三藩之乱,标志着对军事服役国家更坚定的拒绝,从而导致了更多权力的中央化。

    我们很容易就能看出,贝利描述的这些基本要素可以如何应用于晚明中国。当时忧心的学者与官员,也在辩论白银与市场对社会的冲击。他们非常忧虑于财富的流动与消费文化的扩散,会造成社会道德的崩解。24明代官员有关社会秩序、财税征集还有军事防卫的讨论,因此显示出与同时期哈布斯堡王朝与鄂图曼帝国之间那些讨论的惊人相似性。25他们全都觉得稳固的帝国控制,仰仗以实物纳税的稳定乡村居民,组成以土地为基础的经济体系。当然,明代中国透过十五世纪开始的一条鞭法,确实在货币基础上重建了财政系统。这是中国制度史上少数几个由下而上的大改革之一,当时的地方官员挣扎着一点一点的将那些零碎复杂的财税负担,整合成几个大的类别单位,然后再将其转化为可用银支付的合计税额。明代经济与财政体系的货币化,推迟了其他农业帝国所面临的去中央集权化的威胁,但并未解决边疆防卫的问题。满洲王朝取而代之,是因造成国库枯竭的蒙古侵略,结合在最不商业化又干旱盛行的西北地区不满士兵叛乱的结果。满洲人维持晚明以来创建的货币化税收与个人支付体系,仅除去了晚明附加税的繁累负担。在短暂中断之后,白银从十七世纪晚期到十八世纪继续流入中国。当经济复苏与商业化扩散之际,许多晚明可见的现象也再度出现:市场城镇的扩散、经济作物生产的增加、活泼的消费导致商人文化的兴起,以及小型与大型商人阶级财富的增加。但值得注意的是,跟蒙兀儿与鄂图曼帝国不同,中国并不需要跟那些在十八世纪开始挑战中央权力的强大地方势力或者贵族争夺权力。

    我们可以从俄罗斯这另一个欧亚庞大帝国那里,发现解决这个难题的线索。俄罗斯在十八世纪也经历了市场、农业商业化、新流动性的显著成长,还有人口成长。将中国与俄罗斯从鄂图曼与蒙兀儿帝国区分开来的,是前两者继续扩张其帝国,而后两者没有。当中国和俄罗斯相遇之时,他们协商了边界条约,创建了有所管制的“贸易港口”,控制商业活动并引导大笔收益进入国库。这些收益金流,对俄罗斯来说比中国更为重要,因为后者有更多有生产力的农业土地可以利用。俄罗斯在十八世纪持续在西伯利亚扩张并进入阿拉斯加地区,而中国则确保对于新疆的控制。许多富裕的要人可以透过提供新边疆的利权加以收买。最后,边疆扩张也提供了农民移动的出口,减缓了核心地区的土地压力,并让他们有更大的自由逃避国家的负担。当沙皇准许贵族在俄罗斯核心地区更细密地辗压农奴时,西伯利亚则是一块吸引人的、没有奴役的土地。

    边疆地区的扩张和吸纳,转移了在国家核心地区那些强迫去中央集权化的压力。商人菁英可以与国家官僚合作,推动新地区的发展而获益。我们已经看到清朝如何以投资农业屯垦和支配牛只贸易的方式,促进商人资本渗透进入蒙古、甘肃与新疆地区。26货币系统的统一同样扩展了核心地区贸易商的市场机会。特别的契约安排,准许江南商人可以赌赌运气,运送布料给中央欧亚人,他们则沿着丝路贩卖这些商品。商人依赖国家提供安全与基础建设等公共财,而国家转而依赖他们来纾解食物的短缺与促进内部贸易。既然官员用白银收税,他们就有强烈兴趣让农民可以接近市场。不商业化的地区对于地方行政来说只会造成混乱,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清帝国不再是一个“农业”帝国。尽管大量的财税收益来自土地,收益本身仰仗广泛的货币化农业经济,其需要仰赖于商人阶级的广泛合作。

    结果证明,西伯利亚与中亚作为财税收入的主要来源颇令人失望。俄罗斯从边疆获得的收益比中国多,那是因为毛皮贸易比起新疆绿洲的产值更高,而且特别是因为西伯利亚毛皮的大型市场就在北京附近。中国并没有这种可以模拟的出口市场。俄罗斯国家的收益首先来自于毛皮贸易,但在十八世纪期间其比例逐渐下降。当国家赞助的商队变得越来越无利可图时,贸易私有化就看来比较有吸引力。相较之下,中国从新疆所获得的好处,比较少来自直接岁入的金流,而是来自免除需要防备游牧民族攻击的“防线前移的红利”。中国在十八世纪中叶之后,不再需要防备蒙古国家所需的大量军事花费,而且新疆的土地足以支持军事的屯垦,尽管仍然需要来自内地的大量财政补贴。但即使这个地区不能支付自己的财政负担,北京的官员们仍可以主张补贴驻军的花费还是比大事征伐自主游牧民族统治者的成本来得少。

    因此,边疆扩张和吸纳可以透过增加中央财税收益或者减少战略成本、拢络商人参与新地区的开发,以及纾解内地的农业压力等方式,延迟商业所造成的地方化压力。但这些好处有其极限,而且每个也都会产生反作用力。假如新领土产生的有价值产品相对较少,但仍需要庞大的军力驻扎,他们的财政支出将会大于收益。长江下游的菁英不断反复申论此一论点,反对将他们的税收投注到遥远的边疆。俄罗斯可能从西伯利亚的开发本身获得净利,因为其在当地的军事建置相对较小而且大多可以自给。清朝确实尝试减少统治新疆的行政成本,包括合并军事单位、裁减军队并积极促进军事屯垦。同时,清廷也增加了文官行政,那也增加了成本。

    在边疆的私人商业开发对于商人阶级有利,而且借由增加贸易,可以增加本地住民的生活水准。但其不必然是对国家有利的,除非国家能从中汲取部分财富或者间接获利。只要商人参与了谷物贸易,就能保证价格稳定并增加农民纳税者,那么国家与商人合作就会对双方有利。但对于谷仓系统的持续辩论,显示商人并不总是协助地方民众,而可能囤积谷物并提高价格牟取暴利;他们可能用预支借贷绑住农民,强迫农民交出收获给一位垅断买主(monopsony);他们也可能用财富贿赂地方官员并将官方资金纳入私囊,一七八一年甘肃的赈灾丑闻案清楚显示新商业财富在这些低度发展地区的有力影响。商人与地方官员的纽带是对中央控制来说最具威胁性的,因为其提供了地方官员独立于中央官僚体系的收益来源与个人财富。在这层意义上,甘肃的丑闻案预告了在十九世纪厘金商业税流入省级官府的财库时,将会爆发更大的问题。

    然而,农民开垦是最爆炸性的趋势,特别是在中国。当汉人移民进入西北的时候,他们开始跟有着不同文化传统的其他民族接触。清朝促进了这个地区的多样性,运用每个群体的能力从事他们最适合的工作:在清朝支持下,专精于绿洲农业的突厥斯坦农民挖掘水道灌溉其农田;汉人农民垦种他们自己的农田;回族与藏族商人则运送羊毛织品、衣服、现金等产品;蒙古人提供马匹,有时候也提供谷物。假如土地充足且气候适合的话,这些不同民族可能为了互利而一起工作,但西北并不总是如此幸运。尽管国家投入庞大资金进行水利维护和土地开垦,新疆的生态仍然十分很脆弱。即使没有宗教因素加入其中,对水源与土地的斗争很容易就导致冲突。而当新的伊斯兰教派在十八世纪进入新疆之后,他们提供了社群组织凝聚的中心。这导致叛乱的爆发,造成了需要更多花费的更大军队驻扎。

    这个边疆成了压力的早期诊断,而那些压力将在十九世纪期间袭击帝国其他地方。在穆斯林帝国所看到的商业与地方菁英推动的去中央集权化的压力,直到十九世纪才在中国变得明显。然而,它们作为潜在紧张,自从新疆征服以来就早已存在。当清帝国推动边疆扩张与吸纳的时候,控制与分裂之间的紧张平衡尚能维持,但在一七八○年代之后这些部分开始分崩离析。而正在此时,华南海岸的欧洲贸易商,开始更热切地推动要求中国开放贸易。

    马戛尔尼伯爵在一七九三年看到一个强大但脆弱的帝国,但他错误地将清朝未来的难题单纯归诸于中国领导人的性格。这些“帝国的张力”已经侵蚀了在上半世纪期间创建的国家权力结构。27即使中国仍然能够动员令人惊叹的力量进行强力激烈抵抗,它在帝国竞争间仍旧遭到边缘化。它已经不再是过去在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早期的国家,不再是当年那个拥有最大军队、最富有的商人与世界上最大领土之一的国家。这个从强盛到衰落的转变令人惊讶,而这是其扩张进入中央欧亚时所产生的矛盾性力量的结果。

    王国斌曾经假设,假如郑成功这位在十七世纪曾经短暂占领台湾的强大商业冒险家,其继承者已经在中国东南创建了一个强而有力的商业帝国,抵御清朝并撑过十八世纪,则清朝官员也许会对英国人所必须提供的贸易品项有更多兴趣,例如武器。反过来说,英国人就没有必要非得推动鸦片贸易来补足他们的白银流出,而中国也可以抵抗条约开港的压力。“总之,较可能在军事上抵抗一八三○与一八四○年代英国要求的中国,是政治上有力的中国。而这可能得要东南中国先出现一个成功的商业帝国。”28王国斌并没有声称这个结果很有可能发生,但他提出这个可能性,作为构思十九世纪中国另一种可能未来的方式。

    我们同样也可以主张,假如有一个蒙古国家在西北挺立下来,则同样也可能会导致前述假设的结果(这个剧本比王国斌的更有说服力,因为蒙古国家实际上持续了将近一个世纪,而郑氏政权仅在一六六一至一六八三年领有台湾)。如此一来,清朝的统治者一定会有兴趣为军事远征获取现代武器,正如同他们十七世纪向耶稣会士订购武器一样。他们可能会借用英国的军事经验,甚至可能会邀请英国人观察他们的远征,就像耶稣会士观察十八世纪的战争那样。中国的军队实际上在十八世纪晚期曾经与入侵缅甸的英军接触,但未能从这次经验中获取任何军事技术。29假如有一个强大的蒙古国家存在,那么可以想像也许会有一个更大的中英联合军事合作。届时中国人将了解英国在印度的存在,同样可能意识到英国对西藏的潜在影响,因为他们必将关切如何不让蒙古人控制西藏。提出这个假设性论点,旨在强调中国在边疆扩张过程中创造了对外国势力的关系开放性,以及导向更为流动的地缘政治联盟的可能性。而这每一种可能性,都会对军事平衡、科技变革,以及左右贸易的政治经济层面产生影响。

    总归而言,来自边疆的观点有助于说明,为何那些能够回应竞争性地缘政治环境的国家创建、政策辩论与制度形成的动力,会在领土扩张完成后随之消失。四种互动过程打开了十九世纪西欧势力对清朝的渗透:一、新的挑战者就在蒙古人失败后不久出现在华南沿岸。二、有效对抗大草原游牧民族的政策在南方海洋环境中失败。三、之前能平衡清代中央利益与地方权力拥有者的协商方案开始转向去中央集权化。四、自从十六世纪以来持续展开的商业化开始腐蚀对中央的忠诚。

    满洲出现拥有满蒙汉三种文化的征服菁英,活跃的商业经济渗透进入边缘地区,以及精明的外交政策运用,是这三种因素同时出现,才导致了北京史无前例地推进到欧亚大陆的心脏地带。既然这并非天意所预先决定的结果,也难怪盛清的统一不能长久持续。长期来看更叫人吃惊的事实是,中国的现代民族国家几乎已经重组了其祖先两百年来的帝国。但这个现代民族国家兼帝国的成立也并非必然,而是依赖许多偶然的同时发生。对有兴趣在二十一世纪为自己的民族协商出新身分的中国人来说,过去的经验或将提供一部分的指引。

    致谢

    做这项研究的时间长到让我不可能充分地感谢曾贡献心力的每个人。我在哈佛的满文老师傅礼初(Joseph Fletcher)在一九八四年过世,当时我人在北京的档案馆,正要完成第一本专着,同时寻找中国西北研究的新题目。许多人和我试着继续他费力开创的研究工作。我得到北京第一历史档案馆、台湾故宫图书文献馆、莫斯科外交政策档案馆(Archive of Foreign Policy)和古代文书国家档案馆(State Archive of Ancient Acts)职员的莫大帮助。Galina Khartulary和Valerii Klokov则是在神秘莫斯科的宝贵向导。在北京,我想要特别感谢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所长成崇德和他的同仁们,以及我的老友兼同事李伯重等人。在美国,我尤其感激Philip Khoury院长持续的支持,以及在麻省理工学院历史系的所有同仁给我的批评和鼓励。Anne McCants、Pauline Maier、Harriet Ritvo和Elizabeth Wood在我研究早期提供了相当宝贵的回馈。John Dower睿智的指教源源不绝。我之所以即便担任系主任还能在本书研究上有所进展,都是拜他们的善意和奉献所赐。本研究很多部分已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Fairbank Center for East Asian Studies,译按:现已改名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加州大学尔湾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Irvine)、加州理工学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耶鲁大学农业研究中心(Institute for Agrarian Studies at Yale University)、堪萨斯大学(University of Kansas),还有亚洲研究协会、美国历史学会的年会,以及散佈诸如伊斯坦堡、台北、北京和日本各地的研讨会上发表过。我由衷感激所有来自与会者的建议,特别是卜正民(Tim Brook)、柯娇燕(Pamela Crossley)、狄宇宙(Nicola Di Cosmo)、孔复礼(Philip A. Kuhn)、马立博(Robert Marks)、彭慕兰(Ken Pomeranz)、斯科特(James C. Scott)、Carl Strikwerda、堤利(Charles Tilly)、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卫周安(Joanna Waley-Cohen)、王国斌(R. Bin Wong)、伍思德(Alexander B. Woodside)、沃斯特(Donald Worster)等许多人。我最深的遗憾是在治学严谨和个人生活上皆为人师表的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在本书书稿完成之前就过世了。倘若他仍在世,我真希望能听听他怎么想。我对麻省理工和哈佛研究助理们的不懈辛劳由衷感激,他们协助了本书的准备工作:Cherng Chao、和文凯(He Wenkai)、Jiangti Kong、Ellen McGill、Nana Okura、Helen Tang和Angela Xiang。我还要感谢这个研究领域的前辈学者。数百年来,他们经常在不知道其他研究者存在的情况下,以多种语言,累积了无价的人为与文献资产。若我们能望得再远一些,都是因为我们站在他们的肩膀上。

    我还得特别感谢赵家,他们赞助设立的东亚文明讲座教授(T. T. and Wei Fong Chao Professorship),对准备本书出版的资源提供偌大帮助,尤其是书中的美丽插图。感谢台湾中央研究院的林满红在取得出自台湾插图的宝贵帮助。我的编辑Kathleen McDermott和Elizabeth Gilbert在将本书付梓的过程中,极为热心、坚定,又效率十足。Amanda Heller一丝不苟地编修最后定稿,Phil Schwartzberg为本书绘制了精巧的地图。

    本书的观点受到许多环境的影响,尽管大多不自觉。到北京、日本、蒙古、莫斯科和新疆等地的旅行,有助于将抽象的古代文本与当代世界的自然经验相联系,变得更加具体。我感谢所有旅行中遇见的所有人,也感谢一路上曾经帮助过我的人。在美国,我沉思的地方包括牙买加池塘(Jamaica Pond)、阿诺林木园(Arnold Arboretum)、查尔斯河(Charles River)、多尔切斯特(Dorchester)、麻省理工学院、哈佛园(Harvard Yard),这些地方是书中诸多想法的发生地。

    部分章节是过去发表作品的修订成果:“Boundaries, Maps, and Movement: The Chinese, Russian, and Mongolian Empires in Early Modern Eurasia,”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20 (June 1998), pp. 263–286; “Empire and Nation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Journal of Early Modern History 5, no. 4 (2001), pp. 282–304; “The Agrarian Basis of Qing Expansion into Central Asia,” in Papers from the Third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Sinology: History Section (Zhongyang Yanjiuyuan Disanzhou Guoji Hanxue Huiyi Lunwenji Lishizu) (Taibei: 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 Academia Sinica, 2002), pp. 181–223; and “A Frontier View of Chineseness,” in The Resurgence of East Asia: 500-, 150-, and 50-Year Perspectives, ed. Giovanni Arrighi, Takeshi Hamashita, and Mark Selden (London: Routledge, 2003), pp. 51–77.

    附录A:统治者与其统治年代

    附录B:雍正皇帝一七三一年收到西北战败消息的惊骇反应

    在这封寄给他的大将军的自白中,雍正皇帝的语气显得痛苦、冗长又亲密,说他对这次的大败负起全部的责任,并告诉他的将领必须要谨慎以对,但也同意所有的事情都依赖于上天不可测的旨意。

    一封给大元帅岳锺琪的谕旨:

    自去岁至今,诸凡出乎意外。朕诚慌诚恐,痛自省贵,一一皆我君臣自取之咎。兵法言骄兵者败,欺敌者败,不知彼者败,我军皆犯之。况天道亏盈,此番两路之备,太过劳矣,朕悔之不及,惟自对天认罪,忏过之外,复有何辞!贼兵之势,至于如此,实出向日见闻意想之外。进剿灭贼之举,不但力所难能,睹此天心不顺之景,敢违天意而行乎?我君臣若两加之以奋兵,罪过更不可当也。但此意惟我君臣二人知之,副将军等亦不必令觉知者。或贼人逞其狂暴,若骄兵轻敌,呆天厌时,很必有失机妄动之处。此时我以应兵,以听天恩,倘有雪耻复恨之日,未可定也。今只以悔罪,求天恩赦。守之为主,进剿灭贼之念,亦不必举。但此事始初虽出于卿口,若朕无此意,而岂有轻信卿言而孟浪为此大举乎?况此举乃皇考未了心愿,兼国家之隐忧,卿不过以赤忠效力之心,迎合朕意。朕亦因乏人敢任此事,嘉卿之忠勇之诚任用之耳。是朕之未审、轻率,获罪于天地神明,何颜何忍,怪卿怨卿也。此实朕之良心、本心,恐卿识见不及此,知朕不及此,见今日之难势,愧前言之不能副,稍存奋激之念,方寸一乱,主见一失。若至令朕倘失倚望,则负朕莫过此也。若思感报,惟转保全为务,守边为要。向日所传兵法机巧当审用之,今贼人惟以力胜之,非合大队相敌之众,不可轻率分众之势。若有操必胜之天赐之机,则又在卿相宜而为之也。至于救援土鲁番之举,万万不可。便贼人全队向之,今亦可不必者。从前朕之训谕与卿之议皆误矣,不应援土鲁番亦只可卿、伊、张石数人知之。况土鲁番有城可守,万余回兵又兼我三千官兵在彼,贼人若竭力攻取必致多伤其众,今只得量轻重舍此三千土鲁番不管,非我残忍,势所不能也,所关甚钜也。上天必鉴之,可速令土鲁番回民移住一城,但声言三千官兵,协力固守以待应救,料贼人便以数万之众未必易取。若蒙上天怜土鲁番之忠诚软弱,贼人严冬外无可劫掠,围困日久,食草缺乏必或引其向我大营或从依孙察罕齐老图扰乱西海(编按:即青海)来也。此时则又在卿相机斟酌而为,料贼人明知我大军整力在后,伊未必敢深入西海久延时日也。言去冬贼众抢劫马匹来时,贼人伤损千条,攻取土鲁番。又言杀贼前后五百,今北路之占据富尔丹奏杀贼数千,此战所伤贼人虽不无冒报,而贼人二三千众不能无损折。今只得以以我军敌对伊有限之准噶儿耳。⋯⋯今贼人损少此数千已去伊勤兵十停之一兵,除伊自寻来之外,实乏破灭之策也。只以设法多伤贼人为要,听天意而行之,如土鲁番即杀贼上天所赐之一端也,我等各处城堡坚守以待攻打亦杀贼之一端也。如全胜之念且不必希望可也,至于满洲兵丁当惜爱之,于稳当处用之,何也?若以有限之满洲而敌对有限之贼人,朕非私心,实有所不敢,而亦不忍。况又非逐贼灭贼,马上剿贼实不及步兵结阵,就近杀戮贼人无计可施也。惟在卿秉公一人办理,不可令再一人知之,恐寒绿旗兵心也,只可作轻满洲之兵之意,暗露于将弁而为不敢言之为妙,但恐满洲大臣官员兵丁因不多用伊等不服,恐生不睦之端,可预将朕意通知伊里步常赉二人知之。令伊等万不可再露一人知之,伊二人明白可作主张也,总言卿将己身如朕躬一身观之,凡事只以保全为要,至于冒险邀功稍存致此一身报朕之念,不但大误,忘恩背义,负朕之恩,陷害朕躬莫此为甚者。必遵朕旨斟酌稳当处为之,阿齐图来时,朕亦谆谆有口传之谕,朕自有谕令阖营将弁知朕之意,不干卿怯弱也,我君臣实百劫千生善缘良图,上天恩照必赐我君臣有如愿之日也,目下我君臣,但自悔自过静待天恩以安守为务,万不可轻率燥动,凡事只以固本于大者远者谋之,与夫一二处些小失利不必为意,朕自谅之,倘因小奋而于大者远者少有妨碍,则卿为负朕之人矣,忍为乎志之志之,朕谆谆谕戒之,时时事事不可忽略。如果有万全之机宜在卿详慎又祥慎而为之也。便天赐全胜贼败遁,亦万不可远逐,何也?此非一击成功之事也,去城不可越数百里,即令捷师可也,卿知朕意,可详细玩味朕心情也,畏天命顺天心,此意只可卿领会于心,至于外边施设鼓舞士气,仍声言进剿,如何杀贼愈加一奋振作之景方是。至临期应事调遣,总依朕谕而行之。凡有应援救援之举,着实详审而为之。总言以静应为主,以动为戒,朕实有灼见处,至嘱至嘱。将此一谕卿不必录存,若欲多看数次,不妨留在卿处,连数报发回可也。朕躬甚安好,卿一点不必为朕记念,卿好吗?

    资料来源:国立故宫博物院,宫中档雍正朝奏折(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1977-1980)。部分英译发表在白彬菊(Beatrice S. Bartlett)着,Monarchs and Ministers: The Grand Council in Mid-Ch’ing China, 1723–1820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1), p. 62; Shu-hui Wu, “The Imbalance of Virtue and Power in Qing Frontier Policy: The Turfan Campaign of 1731,” Études Mongoles 27(1996), pp. 258–261. 我感谢白谦慎(Qianshen Bai)教授协助我辨认皇帝的草写字体。

    附录C:在边界上讨价还价

    这些有趣的史料摘录,生动显示了清朝将军想要控制边境贸易的挫折经验,还有狡猾的中央欧亚商队领袖们如何费尽心机,把尽可能多的商品带入清朝的市场里。(编按:由于史料出处之原信函分段随意,句读不全,此处采不分段并加上标点的方式处理。)

    李绳武折

    安西提督臣李绳武谨奏,为奏闻贸易夷人到境事。

    乾隆十三年四月十一日准驻防哈密镇臣王能爱咨称,四月初二至初八等日续据驻札三堡游击董茂林禀,据乌克尔防卡千总马明西打坂,防卡把总刘谦各报称,据沿山登高目兵于四月初一至初七日等日瞭见肋巴泉路上有人畜往东行走,理合报明等情,转禀到总兵。据此查各卡瞭见山北有人畜往东行,谅系贸易夷人赴东打坂报信。随于见信之始,刻即遣差守备常清,带领通丁前赴东打坂守候,俟夷人到境,查询来情具报去后。兹于初十日卯时,据守备常清禀报,守备抵东打坂候至初六日不见夷人到栅,随选带精壮目兵十名出栅探迎,于九日迎至奎素见夷人到来。守备询问夷人,你们是做什么来的?据称今年是买卖年分,我们台吉遵例打发我们做买卖来了。守备问来了多少人,几个头目,叫什么名字,有多少牲畜,几时从伊里起身的?据称共来了一百三十六个人,内有达子四十六个,缠头九十个,来了我们四个头目,内缠头头目三名,我叫额连胡里,一叫买墨里替哈里伯,一叫纳素尔哈济,一个达子头目叫达克达。我们的牲口股数多了,路上遗失倒毙未得查明确数,约估骑牵马一千三百多匹,驼有六百多只,牛有九百多只,羊有五万多只。我们是去年十一月里,从伊里起身,因路上雪大,缓牧牲口走了五个多月,守备又问你们有多少驮子,驮的是什么货物?据称有三百多驮子,内止有十数个葡萄硵砂,驮子别的是各样皮张帐房口粮,守备说葡萄硵砂等物,我们这里没人要,言明不入交易。你是知道的,为什么又带来呢?据称硵砂是我们路上用的,葡萄是我们吃的,不是卖的货物。守备又说你们贸易的人例该先打发人来报信,我们卡伦上瞭见你们,好几天了,就该早来与我们报知,怎么不先打发人来报信呢?据额连胡里说,我们若打发底下的人来到卡子上报信,恐说错了话,不敢差人先来。我们四个头目要到卡子上报信,因纳素尔哈济在后头病了,等他到来,我们带几个跟随的人到卡子上报了信,先要求见哈密大人回话,还有我们台吉投将军的字儿,送的伯勒克哩。守备说今年该你们肃州贸易例上止准带一百人,怎么带了一百三十六个人呢?额连胡里说多带的人是跟我们看病记账造饭的,等我们后头的人两三日到齐,着他们底下的人在山北里缓几天牲口,我们四个头目先要过山见哈密大人去哩,守备说你们的话,等我禀报哈密大人候示下到来,再给你回信。该夷目应诺,守备回卡理合禀报候示遵行等情到,总兵据此,查此次贸易夷目带有葡萄硵砂等物称系自用者,至于多带人数,又称系伊等造饭看病记账之人,今既据该夷来哈求见总兵回话,并投递伊台吉与本提督字单,应俟该夷过山到哈之日,总兵知会夷情部郎询问的确如何情词,另为咨报。除差游击董茂林迎领夷使来哈询问外,所有贸易夷人到境,缘由合先咨报等情咨报到臣。臣查今岁戊辰年,原系准夷赴肃贸易年分,其该夷等多带人口数,称与伊等看病记账造饭之人,至所带葡萄硵砂亦属有限之物,该夷等既称自己需用,自不便阻其随带。然夷性狡猾、言语多属不实,俟该夷等到哈,镇臣王能爱查询确实的系如何言语情形,咨报到日另为缮折奏报。所有贸易夷人到境缘由,除知会督抚镇道诸臣并饬臣属各营,照例定派官兵接替护送外,谨先恭折奏闻谨奏。乾隆十三年四月十四日,朱批知道了。

    李绳武折二

    安西提督臣李绳武谨奏,为奏闻贸易夷人抵哈查询过言语情形事。

    窃臣查今岁赴肃贸易夷目额连胡里等到境日期,业经臣于本年四月十四日恭折奏报在案。兹于本年四月二十日准驻哈镇臣王能爱驻札哈密理藩院主事诺穆浑等咨报,据前差赴东打坂引领夷目来哈之游击董茂林禀称,额连胡里等四名跟随达子缠头二十四名,撤袋五副、乌枪三杆、腰刀一把、骑赶马三十六匹、驼四十八只内、驮子驼四十一只、口食羊三十七只,于十四日巳时到栅。游击带领弁兵照料过山,本日住歇南山口,于十五日将该夷等引领至蔡湖迤南空闲处所预下营盘安顿住歇,令派拨官兵在彼照料等情。又于十六日据该游击董茂林回禀,夷目要进城回话投递字单,总兵随允其所请,令其带领来城,照依奏定章程会同夷情部郎与之见面。该夷目额连胡里等手捧字单一纸、缎子一匹,躬身投送。据称这是我们台吉泽旺多尔济纳木札尔投哈密将军字儿送的伯勒克缎子一个,今年是肃州买卖年分,我们台吉遵例打发我们买卖来了。总兵等问及夷目名字,据称我们共来了四个头目,内缠头头木三个,我叫额连胡里、一叫诺落素哈济、一叫墨墨里替布,一个达子头目叫塔克都。总兵等说你们在山北里报信,说是一叫纳素尔哈济、一叫买墨里替哈里伯、一叫达克达,怎么三个名字与山北里说的不投呢?该夷等说,前日山北里想是没有听明白,总兵等又问你们几时从伊里起身,路上走了多少日子?据称我们是去年十一月二十日,从伊里起身的,路上走了五个多月。又问前次进贡来唵吉敦多到哈密,说作买卖的草饱时节纔能起身,怎么如今就到来了呢?据称唵吉敦多起身进贡的时节,我们正收十牲口皮张,各处做买卖的尚未调齐,头目没有派定,原说草饱时节起身出来,他们走后我们台吉说等草饱时节起身太迟了,投到回来时节就冷了,派了我们四个头目于十一月二十日给了字儿,着我们从伊里早些起身,路上缓缓行走到乌鲁木齐住着,将各处的人处等齐就来了。总兵等随看投到字单不能深识,即令夷目塔克都面读,经夷情部郎照依所念言词,写出蒙古字单转译清文,约略译出汉文,内系给哈密将军的奉大皇帝旨意进京做买卖的情愿赴京做买卖,做买卖。若说北京远肃州一带地方情愿做买卖,做买卖罢。遵旨将一起买卖打发去了他们哈密,做了买卖有情愿回来的人,这个做买卖的人连你边界上住的人一样,那个地方有益做买卖。好伯勒克缎子一个,丁卯年十一月二十日。总兵随问该夷等,你们来了多少人,带有多少牲口,驮子驮的是什么货物?据称连我们四个头目,共来了一百三六个人,内达子四十六个、缠头九十个、马有一千三百多匹、驼有六百多只内,买卖驮子三百多个,驮的是各样皮张,约有数十个葡萄硵砂驮子,牛有九百多只、羊有五万多只。总兵等责说,今年是肃州买卖年分,例上止准一百人,你们怎么今次又多带三十六个人,甚不合例。再葡萄硵砂,肃州并没有人要,言明不入交易,你额连胡里做过两次买卖是知道的,为什么这次又带来呢?据称我们这次做买卖来的原是一百人,多的三十六个人是我们四个头目带来上账看病造饭必用之人,恳求将这些人带往肃州去罢,我们带的葡萄硵砂只有十数个驮子,是自己用的,并不是卖的货物。再我们这次的牲口,多因路远行走有许多擦掌乏弱的,恳求大人施恩,替我们变了罢。总兵等答说,你们的买卖应在肃州地方交易,那里有办你们买卖的官商哩,哈密买卖人有限,没有人要。你们该遵例,都赶往肃州去,该夷又说我们牲口擦掌乏弱的多,若全行往肃州去,天气热了,路上有几处水草微细,恐赶不到肃州夷路倒毙的多了。我们底下的众人就都很苦了,总兵等又以定例详加责说,而该夷等乞怜纠缠不已,总兵等答说既你们这样恳求,等我咨商我们总统大人候示下到来,再告知你们罢。夷等即应诺,随待以酒食照料出城,送赴营盘讫查。额连胡里等多带人数,据称系记账看病造饭之人,葡萄硵砂亦称系自用之物,并非买卖,应否俱令带往肃州?至擦掌乏弱牲畜再再恳售,可否准其在哈售变之处相应请商,并将投到泽旺多尔济纳木扎尔字单、缎子一并斋送等情咨报前来。臣查上年额连胡里贸易前来,在哈售变万余乏弱牲畜之时,臣宣布皇仁之外,已责说日后再不得照此作例,务要遵着定例行。该夷即为应诺,今又复以擦掌乏弱之数,恳求在哈变卖,似未便即为遽准以滋该夷等违例无厌之求。臣随一面遣差陞任游击暂留安西城守营都司任閰相师,前赴哈密会同镇臣王能爱再加开导,照例遵办,并查该夷等擦掌乏弱牲畜实在不能行走若干数目,以及多带人数确情禀报去后,随又接准入肃州道臣钮廷彩来札,内称昨接照会交易夷人所带马驼牛羊共有五万余匹,较之上届加倍,肃州牧厂窄狭不能牧放如许之多,且恐日久不无疲瘦倒毙,祈将该夷牲畜截留一半在哈密近山有水草处暂牧,先将一半缓程赶赴赤金一带牧放,俟会同官商觅得售主赴口外看讲分发等语。查肃州牧厂固属窄狭,然关外之赤金一带多系民户播种发苗之田,更难容其数万之牲处散牧扰攘,臣再四思维令该夷等暂于山北有水草之处缓牧,俟牲畜稍有精力再为分起赶行,既沿途不至倒毙,与该夷等有益,且肃州亦得从容办理,内外更免经牧骚扰民田之虞,臣复飞谕游击閰相师,会同镇臣王能爱与该夷等讲说去后。兹据该游击回安面禀,游击奉差至哈密见额连胡里等,责说昨日驻札哈密大人与我们总统大人来的文书上,说你们要在哈密求变些牲畜,总统大人差我前来着向你们说,或者初来贸易的头目不知道定例,不明白沿途水草多少还情有可原,你额连胡里是来过几次的,沿路几处地方水草微细,肃州牧厂窄狭你狠(通“很”,下同)是知道的。前次总统大人查哈密时节,曾面向你说过,着你们后头再来的,买卖路途遥远,只管如此多带牲畜,行至哈密势必乏弱又求售变,是使不得的事情。你已遵着去了,怎么这一次又带这许多牲口,将乏弱的在哈密求变。足见你们无信,还不是有心违例么,你们上一次多带十几个人还可,今番多带三十余人是何缘故?再所报的姓名,又多舛错,特着我前来问你们。据额连胡里说,将军这一番话责问的狠是,我想大皇帝与我们准噶尔人的恩典不浅,从前该往京里去的买卖准在肃州做了,省了许多费用,我们台吉泽旺多尔济纳木扎尔并底下的众人,俱都是感激大皇帝天恩。前一次我到哈密求变牲畜时,将军原向我说过,着嗣后不必多带牲畜受累的话,我不敢不遵,我有我不得已而的隐情,况我也知道往肃州去路上有几处水草微细,但我们达子人家过日子所靠的是牛羊马匹,就是来中国做买卖,也并不是我们台吉一个人的,都是准噶尔众人的买卖,这众人内如是有的人家还养些鹰狗,得些皮张,或别处货换些细皮张交来到天朝贸易,如穷的人家既无皮张,止靠几个牲口过活,或牛羊马匹,他们那些交来我也因牲口坠累狠不愿收。止是穷富不得一样,自从蒙大皇帝施恩,准我们台吉和好之后,底下的众人从前没有吃食的,如今都受恩有了吃的了,他们众人听的买卖出来,无一人不攒凑带些牲口,想着要易换些东西,霑受大皇帝恩典,是这个缘故。我也是不得已,将牲畜赶着出来了,至于多带之人,我额连胡里难道不知例上肃州买卖止准一百人么,敢违例多带么。这三十余人,一则与我们记账看病造饭,实在我们的牲畜多了,人少照料不来,多这几个人纔不作难。今蒙大皇帝如此厚恩加与准噶尔的人身上将军好处,敢不实说么,因这个缘故上,多带三十多个人,再姓名舛错之处,想是汉夷字音多一个字少一个字上头错了,前者这里大人都对明白了。在哈密求售变的牲口,今不准,我们敢不遵么?就是我们台吉泽旺多尔济纳木扎尔,也是不敢违大皇帝定例的,这违例的话,我额连胡里是何人万万当不起的。若将疲瘦擦掌牲畜赶往肃州去卖,我知道又有几处地方水草微细,这些牲口都是死数,我们底下的穷人就是狠苦累的了,我前后思想万分作难。今将我们实情告诉,也是没奈何,在哈密求变些就狠霑了大皇帝恩典,养命的东西就都有赖了,就是我路上有不受坠累了,游击看的该夷所言,俱系实情,随遵谕向该夷额连胡里等说,你们牲畜狠多既有乏弱擦掌的,暂且在山北有水草处牧放缓息,俟有膔力多分几起行走,我回去将你们情由回禀我们总统大人知道,看是如何吩咐再传你们知道罢。该夷等言说都是实与我们有益的事,我们只是遵着行罢,总是我这一番下情若能得到大皇帝跟前,大皇帝见了我们这一番情节,就都是有造化的,就受恩不浅了,再我们疲乏擦掌赶走不动的羊约有不足一万只、牛有二三百只、马有二三百匹,止求施恩在哈密变卖了罢。在将军上好好地替我们回说等情,相应将该夷等确实情形回禀等情,又接准镇臣王能爱札覆前来,与该游击所禀无异。准此臣贸易夷人额连胡里等带来牲畜,较之于上年众多其间多有瘦弱者,该夷既称情愿在山北水草茂盛之处暂牧缓息,应俟牧放稍有精力再为照料分起赶行。除札致肃州道臣钮廷彩作速会同官商办理外,至该夷等求变赶走不动之擦掌乏弱牛羊马匹,臣缘该夷额连胡里等上次贸易到哈求变乏弱牲畜,经臣业已责明下次不得为例,而今又覆踏前辙自难优容以致易视成例,故专差游击閰相师会同镇臣王能爱细加面为开讲定例。今该夷因受皇恩深厚于极感之中吐出一切实情,乞怜言词益觉卑顺,揆厌其由实非有心违例,若以定例拒其所恳,则万余之擦掌乏弱牲畜值兹天气暑热长途赶行,势难保其存活,伊处穷夷目字多失望,似非仰体我皇上加惠远夷之意。但查哈密地处极边自减防之后仅有防兵两千名,商民亦属寥寥,例年来往夷人求变牲畜,兵民甚觉掣肘,且防所又无拨贮别项银两,今该夷等求变乏弱牲畜见有万余之多,若蒙恩准专责卖哈密办理实不无有拮据之处,臣仍差游击閰相师协同镇臣王能爱将求变之牲畜,设背售变似不致于周章,夷人行走亦可轻便,肃州办理更无促迫之虞矣。至多带三十余人,该夷告以实有不得已而之情,诚如圣训此等小处不必与之锱铢较量,似应准其随往,其葡萄硵砂既称自用,前折业已恭奏自不便阻其随带,再夷人姓名,字音多寡之间今已更正清楚,合并声明。除将前情咨会督抚诸臣外,所有前项求变牲畜所请办理之处是否有当,理合缮折恭请皇上睿鉴训示遵行,再额连胡里投到泽旺多尔济纳木扎蒙古字单,谨加封呈进,其寄臣伯勒克花缎一匹,俟额连胡里回日,再照前例备物以答其意。谨奏。乾隆十三年四月三十日,安西提督臣李绳武,朱批:军机大臣议奏。

    资料来源:《史料旬刊 》25期,页481-483

    附录D:甘肃收成与产量

    附录E:西北的气候与收成

    西北的特殊气候显著地影响了当地的谷物市场,中国气候研究中心已经出版了中国一四七○到一九七九年旱涝年份分布的图表与地图(中央气象局气象科学研究院[ZQQKY]编,《中国五百年旱涝分布图集》(北京:地图出版社,1981)。他们将每个府的降雨量分成五个等级:1为大涝,2为涝,3为正常,4为旱,5为大旱。编者们虽然没有使用北京档案馆收藏的雨水情形报告题本,但他们使用了帝国各地地方志收集的广泛信息。假如这些资料可靠的话,我们可以使用它们来获得帝国各地雨量状况的概括图像,并且检视干旱年份的冲击。这些资料有多么可靠呢?我们比较了表D.1中甘肃的收成分数报告与这个《中国五百年旱涝分布图集》中的降雨资料,如其所显示的,四个最干旱的年份的确对应于甘肃收成最差的年份。而且,我们有总督那彦成一八一○年的一份赈灾报告,根据他的说法那一年是严重干旱的年份,而在上述的旱涝分布图集中那一年的确是被分类为旱年(ZQQKY,地图,页176)。而在一七五九年我们知道有过一段干旱期、歉收且米价高昂,在上述图集中西北地区被描绘为大旱之年(ZQQKY,地图,页150)。一般来说,在旱涝分布图集中的资料可以用来作为帝国各地降雨量的有用指标。

    将六个站的降雨分数加以平均的话,可以得到甘肃每年的降雨量数值。一七二四到一八一○年的甘肃平均降雨量应该是“正常”(3.01的平均值,标准差0.57)。因此我们可以把平均起来超过3.5的哪些年份当作旱年,而把平均低于2.5的哪些年份当作涝年,那么甘肃有七个涝年,十二个旱年。甘肃最干旱的年份是一七五九(4.5)、一七七九(4.4)、一七九六(4.33)与一八○一(4.17)。一七五九年是整个时期最干旱的年份,同时也有最低的收成分数(5.5)。谷价在一七五九年窜升到异常高的水平,而十八世纪其他年份则一般是稳定的。

    每年的雨量与收成不必然有直接的关系,就像地方官员通常报告的,有水利设施的地区比较能够抵御一时的干旱,可依赖山上雪水的地区即使没有下雨的话,仍可以在春季获得供水。有时候雨量或者融雪太多,对作物收成反而有害。虽然甘肃少有洪灾,但雹暴经常损害作物。这整个地区大部分时候的降雨量的分布很不平均,只有在某些罕见年份,例如一七五七年整个省分才会都没有降雨。各地降雨与收成的区域变化,让官员可以透过地区间米谷运送来纾解地方性的粮荒灾难。

    关于名字、日期、度量衡和汉字的说明

    名字

    要统一人名和地名的罗马拼音始终令我头疼。我尽可能以每个人原初族群的语言来拼写罗马拼音。其他替代罗马拼音则附在括号内,并标示其语言(像是满文、蒙文、中文和藏文)。中文名字我采用拼音系统;满文名字,采用的是 Jerry Norman, A Concise Manchu-English Lexicon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78) 中使用的拼法。俄文名字通常遵循国会图书馆(Library of Congress)系统。蒙文名字有很多不同拼法,反映不同的方言和不同的罗马拼音系统。由于维持统一实际上不可能,我希望,我所采用的拼法能让不熟悉阿尔泰语系细微差别的那些人,至少读得出发音,而且让在乎语文学正确性的那些人,至少能够辨识。至于藏文,我根据R. A. Stein, Tibetan Civilizatio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2) 提供读得出发音的拼法版本,然后将原始拼法放在括号内。突厥人名和地名,一般而言依循 James A. Millward, Beyond the Pass: Economy, Ethnicity, and Empire in Qing Central Asia, 1759–1864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关于书中提及中央欧亚主要统治者的名字和在位年代,请参见附录A。我使用不同罗马拼音区别长江下游的纺织城市苏州(Soochow),和西部甘肃的卫戍重镇肃州(Suzhou)。

    日期

    文中一切日期都是儒略太阳历,中文参照采用中国农历及年号(如康熙、雍正、乾隆)。注释中若见到档案日期旁加上星号,表示农历闰月。

    度量衡

    1斤 = 1.3磅,或0.6公斤
    1里 = 0.36英里,或0.576公里
    1亩 = 0.1647英亩,或0.0666公顷
    1石 = 103.5公升,或2.9蒲式耳(23.5加仑)。一石辗过的米,重约175–195磅(80–89公斤)。
    1 巴特曼 = 突厥斯坦的土地和谷物度量单位,相当于4.5–5.3石的谷物,或26.5亩地 (出自 Millward, Beyond the Pass, p. 54)。

  • Peter C. Perdue《中国西征:大清征服中央欧亚与蒙古帝国的最后挽歌》6-11

    第六章 过度扩张的清帝国和奋力求存的准噶尔,一七○○至一七三一

    噶尔丹之死并未终结准噶尔国的势力。正好相反。在噶尔丹的侄子兼继任者策妄阿喇布坦(一六七七至一七二七年在位)的统治之下,准噶尔人的势力达到了顶峰。策妄阿喇布坦之子噶尔丹策零(一七二七至一七四五年在位)不仅一肩撑起了准噶尔帝国,还成功伏击了一支清朝大军,令清军羞辱而归。然而,在噶尔丹策零去世后仅短短十五年内,准噶尔帝国及其人民便彻底消失了。内部领导权的斗争破坏了准噶尔的团结,而年轻的乾隆皇帝抓住机会将他们一举消灭。虽然乾隆的胜利事出突然,但绝非命中注定。在十八世纪上半叶,三大帝国维持着不稳定的共存状态,其间的贸易互动仍多过于战争。

    从一七○○年到一七二二年康熙去世,突厥斯坦的边境保持相对稳定。然而,清朝对西藏事务的干预,却打开了一个崭新的竞争舞台。一七二二年康熙皇帝驾崩,一七二五年彼得大帝病逝,以及一七二七年策妄阿喇布坦死亡,标志着一七二○年代对三个国家来说都是过渡时期。新任统治者打算继续贯彻前任统治者的政策,不过力量却大不如前。在三位接班人当中,噶尔丹策零的统治时间最长,也获得最大的成功。雍正皇帝起初谨慎又严厉,但却在蒙古高原发动了一次招致惨败的鲁莽攻击。他不情愿地接受休兵,转而对对中央欧亚民族施加经济压力。俄罗斯人获得期待已久的机会,得以进入中国市场,因为中国在一七二七年开放了边城恰克图。但与中国的贸易成果却令俄罗斯人失望。噶尔丹策零保持国家团结,聚集商业资源,维持住夹在两大帝国之间的位置。

    现代的中国史学家在讨论这一时期的历史时,往往显露颇具讽刺的暧昧立场。尽管他们必须将准噶尔描绘成破坏中国各民族团结的“分裂主义者”,但他们却也赞扬策妄阿喇布坦抵抗俄罗斯“侵略我族”──我族显然包括蒙古人。俄罗斯史学家则反过来认为策妄阿喇布坦抵挡了满清的扩张主义。事实上,我们很难替这三个政权安上“单方面扩张”的罪名。民族主义对统一的看重,以及对二元博弈所采取的零和观点,模煳了不同竞争民族之间的多重互动。这段时期的历史其实充满惊喜与意外。

    策妄阿喇布坦的崛起

    策妄阿喇布坦是僧格之子。当初就是僧格被暗杀,才导致其弟噶尔丹从西藏赶回准噶尔。早在二十多岁时,策妄阿喇布坦就敌视叔叔噶尔丹,因为噶尔丹绑架了与自己订婚的公主,并曾派刺客想对他不利。为逃避噶尔丹的追击,策妄阿喇布坦逃到博尔塔拉山谷,并在一场激战中成功挡住噶尔丹的攻势。1当噶尔丹于一六九○年东移,干预喀尔喀人的内部斗争时,策妄阿喇布坦趁着叔叔不在的机会,将势力拓展到噶尔丹后方的科布多。噶尔丹的实力在乌兰布通之战受到重创,而策妄阿喇布坦则变得更为强大,不过他分割准噶尔帝国的提议遭到拒绝。2在噶尔丹为一六九六年与清朝的下一场战斗做准备时,策妄阿喇布坦则与清朝展开秘密接触,承诺捉捕并交出噶尔丹。作为回报,他要求清朝送还所有从噶尔丹阵营逃到清朝国内的穆斯林商人。他获准向北京派遣多达三百人的朝贡使团,这为他提供了珍贵的贸易商品。

    随着噶尔丹于一六九七年去世,策妄阿喇布坦正式取得对国家无庸置疑的控制权。由于缺乏成吉思汗世系血统,策妄阿喇布坦无法顺理成章地自称为准噶尔“大汗”。他在一六九四年从达赖喇嘛那里获得了“额尔德尼左立克图珲台吉”(Erdeni Zoriqtu Hongtaiji)的头衔。俄罗斯人称他为“孔台沙(Kontaisha)”。3他没有试图对抗势如中天的满人,而是专注于打击西边的哈萨克斯坦人。一六九八至九九年,他对额尔齐斯河和锡尔河下游的哈萨克斯坦人发动了一连串攻势。4虽然他的宣战借口是哈萨克斯坦人阻挡了准噶尔贸易使团,但攻击背后的原因却不仅如此。噶尔丹的败仗使准噶尔人失去了大片牧场,而且康熙拒绝将这片草场归还。准噶尔人进入西部的信道又为哈萨克斯坦人阻挡,而沿着西伯利亚地区河流而上的俄罗斯聚落又可能进一步限制了他们的动线。5

    比起叔叔噶尔丹致力于争取其他蒙古部落的效忠,策妄阿喇布坦必须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维护领土与贸易路线之畅通。他越来越不像无拘无束的游牧征服者,而是被其他国家团团包围且领土固定的君主。界定准噶尔的边界,带来较稳定的生活,有助于聚落成长。策妄阿喇布坦利用来自突厥斯坦、俄罗斯乃至瑞典的俘虏,发展农业、手工艺和工业生产。他发放土地给穆斯林领主,换取给国家的实物支付,借以维持对突厥斯坦的控制。他还与迁居到伏尔加格勒河的遥远土尔扈特部(卡尔梅克人)发展更密切的联系。清朝也派出图理琛(Tulisen)远行,试图争取土尔扈特部的阿玉气汗支持,组成对抗策妄阿喇布坦的联盟。当阿玉气之子桑札布(Sanjib)离开伏尔加格勒河,带着一万至一万五千户前往策妄阿喇布坦的地盘时,反而因此让策妄阿喇布坦获得了一大群士兵与牛只。桑札布已脱离了他的父亲,起初他是打算返回蒙古夺取策妄阿喇布坦的王位。不料策妄阿喇布坦打败了桑札布,将他遣返回国,并将他麾下的可用之兵据为己有。6

    直到一七一五年之前,准噶尔最严重的外患并非满清,而是俄罗斯。俄罗斯人在十八世纪早期开始迁徙至克拉布斯诺亚尔斯克(Krasnoyarsk)以南,引发了来自准噶尔军队的攻击。双方争夺着当地西伯利亚部落的毛皮进贡。一七一○年,准噶尔人摧毁了位于比亚河(Biya)与哈屯河(Katun)之间的俄罗斯堡垒巴瞰(Bakan),袭击了巴拉巴(Baraba)和库兹涅茨克,并迫使巴拉宾斯克(Barabinsk)的居民纳贡。7彼得一世于一七一三年命令西伯利亚总督噶噶林(Matvei Gagarin)去谈判,试图终止这些冲突。然而,策妄阿喇布坦始终拒绝承认俄罗斯人对这块领土的所有权,并命令他们放弃克拉布斯诺亚尔斯克、库兹涅茨克和托木斯克的堡垒。直到准噶尔国灭亡之前,双重纳贡一直是俄罗斯人和准噶尔人之间的问题。在他们的蒙古邻居被清朝剿灭之前,俄罗斯人都无法在西伯利亚行使无可争议的专属岁入征收权。

    一七一三年,双方对立情势加剧,因为准噶尔发现金矿的消息传到俄罗斯沙皇耳中。8噶噶林总督向“布哈拉人”(Bukharans,即突厥商人)购买黄金样品,得知阿姆河畔的“埃斯克尔”(Eskel)有丰富矿藏(很可能其实是指叶尔羌,叶尔羌不在阿姆河边)。彼得大帝迫切希望能替与瑞典的大北方战争(Great Northern War)筹措财源,他的座右铭是“黄金即是国家的心脏”。他命令一支探险队从额尔齐斯河溯游而上,进入准噶尔的心脏地带,并沿着此河河畔、巴尔喀什湖、亚梅什湖和斋桑泊(Zaisang)建造堡垒。这支探险队由前俄罗斯卫队队长布赫霍尔茨(Ivan Buchholz)中校带领,将尝试夺下叶尔羌,调查该区的黄金来源。二千大军于一七一五年七月自托博尔斯克启程,于十月抵达亚梅什湖,在那里建造第一座堡垒。俄人带着一支瑞典炮兵和采矿工程师小队随行,其中包括雷纳特(J. G. Renat)中尉。此人日后将被准噶尔俘虏,并替准噶尔的经济发展作出重大贡献。9噶噶林向策妄阿喇布坦保证,俄罗斯人是心存善意前来,只要不受干涉就会支持策妄阿喇布坦。但策妄阿喇布坦的回复是派遣其兄弟暨同族最优秀的大将策凌敦多布(Tsering Dondub)率一万大军围攻俄罗斯人,他们在一七一六年二月九日勐攻并摧毁了堡垒。受饥饿和瘟疫打击的不幸俄罗斯人,不得不朝额尔齐斯河上游撤退,并在那里建造了防御更完善的鄂木斯克堡垒(Omsk)。

    在此同时,另一名俄罗斯特使回到了圣彼得堡,带着在“蓝湖”(库库淖尔)周边收集的黄金样本,进一步激发了俄罗斯的贪婪。俄罗斯人不停地向东探索并建造堡垒。他们重建亚梅什的堡垒,并于一七一八年打造塞米巴拉金斯克(Semipalatinsk)。俄罗斯人无视策妄阿喇布坦的反对,因为他们知道他正忙着抵御吉尔吉斯斯坦与哈萨克斯坦人的攻击,还得要支撑哈密与吐鲁番的绿洲抵抗来自中国的压力。一七一九年,利哈列夫少校(Ivan Mikhailovich Likharev)再次穿越了准噶尔的地盘,在斋桑泊建造了一座堡垒。准噶尔军队一开始担心俄中联手,所以不打算进攻。但当准噶尔人得知中俄双方并没有结盟时,便出动两万大军展开攻击。利哈列夫的小部队使用重炮挡住了准噶尔大军,直到双方达成休战协议。策妄阿喇布坦在哈密和吐鲁番的失利,以及他在西藏的溃败,意谓着他此时不能冒险与俄罗斯全面交战。由于担心清朝入侵,他必须放任俄罗斯人建造斯季卡缅诺戈尔斯克的堡垒,以换取俄罗斯撤军与帮忙对抗满人的承诺。10俄罗斯的黄金探险队最终没缴出任何成果:想在突厥斯坦发现“黄金之国”的诱惑,证明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直到二十世纪在此发现石油为止)。但由于当时仍有发现黄金的可能,准噶尔人再次有了争取俄罗斯人加入其阵营的机会。

    为了争取盟友来对抗满清,策妄阿喇布坦接受俄罗斯修筑防御工事。可是他却没有足以媲美北京皮草贸易的矿藏资源。满洲特使图理琛成功说服俄罗斯人不要支持策妄阿喇布坦;而策妄阿喇布坦则拒绝以附庸姿态归顺中国或俄罗斯。终其在位期间,策妄阿喇布坦顽强但成功地维护了准噶尔人的自治权。

    三位中央欧亚旅人

    当多数军事行动暂告停止,外交活动便蓬勃发展。对付噶尔丹的艰困军事行动已耗尽了清朝的资源,清朝皇帝也无意立即发动新的征战。策妄阿喇布坦打算藉黄金探勘换取俄罗斯军事援助的机会,以在此平静时期增强自身防御。当俄罗斯与清朝在一六八九年稳定边界后,俄罗斯从往后二十年的西伯利亚到北京的皮草旅行商队中获得丰厚的利润。俄罗斯预期一七二七年签订的《恰克图条约》将带来更多利润。11三方都对彼此相互监视、试探和探索。

    三位不同国籍的旅人各自留下了精彩记述,为我们照亮这段跨文化交涉的时期。中国史学家最熟知的是满洲特使图理琛(一六六七至一七四一年),他自一七一二至一七一五年被派去见土尔扈特部的阿玉气汗。他以满文写下出使报告,后来又出现了一个稍微不同的汉文版本。第二位旅人是苏格兰人贝尔(John Bell),他受沙皇之命从西向东跨越中央欧亚展开任务。第三位则是俄罗斯人温科夫斯基(Ivan Unkovskii),他在一七二二至一七二四年展开出访策妄阿喇布坦大本营的任务。除了提供珍贵的地理信息之外,这些记述也显示出三名中央欧亚人(分别是俄罗斯人、蒙古人和俄国沙皇的外国仆人)是如何看待大清国。

    每位旅人都兼具私人和官方身分。贝尔随伊思迈罗夫(Leon Vasilievich Izmailov)率领的俄罗斯使团出行,旨在获取有关中国军事能力和商业交流可能性的情报。图理琛的表面任务是促成阿玉气侄子阿喇布珠尔(Arabjur)从中国边境返回伏尔加格勒河畔的新土尔扈特家园。他预期阿玉气汗会提议组成对抗准噶尔国的联合远征,但他却被指示要一概拒绝这种联盟。阿玉气的确对屈从俄罗斯感到不满,他告诉图理琛,自己和满洲统治者比和俄罗斯人更亲近,并要求清朝协助自己改善与俄罗斯和蒙古人的关系。图理琛还趁穿越俄罗斯领土的机会,查看该帝国的商业与战略资源,并为可能受邀觐见沙皇预作准备。图理琛和贝尔在色楞格斯克相遇,后来图理琛护送贝尔从边境抵达北京。两位特使来自欧亚大陆两端,彼此有许多共同之处。两人都代表即将形成伟大新帝国的民族,皆因促进帝国利益而展开成功的生涯。12

    对照之下,温科夫斯基的出使则代表俄罗斯人尝试与准噶尔蒙古人联手对抗清帝国。策妄阿喇布坦考虑像阿玉气一样成为沙皇附庸,他让俄罗斯人进入突厥斯坦寻找沙漠中的可能金沙,以换取俄罗斯人的二万人军队和武器支持,保护他不受清朝的攻击。

    这三份文本各自代表了国家利益与个人对中央欧亚逐渐增长的大清势力的不同回应方式。每份奏报都混合了旅游、谍报和外交文献,结合了探险、地理绘测、情蒐、外交会面,以及对所见景观的个人反应。这三份文本用四种不同的语言(满文、汉文、俄文和英文),对中国在西北边疆扩张的性质,提供了四种不同的观点。图理琛和温科夫斯基的写作伪装成官方报告,以便呈给各自的君主,可是文本本身又带有私人日记的特征。贝尔的《从俄国圣彼得堡到亚洲各处游记》(Travels [from St. Petersburg in Russia to various parts of Asia])是私人记述,直到他回国近五十年后才付梓。

    十七世纪初期,土尔扈特人已穿越大草原迁徙了数千英里到伏尔加格勒河下游,并在那里被接纳,为俄罗斯沙皇效劳。13他们与准噶尔保持亲族联系,但从未同意接受后者支配。土尔扈特人与俄罗斯人维持沉重的关系。沙皇豁免他们的税,但迫使他们参加军事行动。在所有蒙古人中,他们迁移了最远的距离,寻找不受限制的生活空间。但就连他们也无法逃过周围农业帝国势力的影响。土尔扈特人与西藏保持联系,保有他们的佛教信仰。他们如今被称为卡尔梅克人,是俄罗斯联邦内的一个自治共和国。他们是佛教触及的欧亚大陆最西端。

    图理琛出使的理由,和清朝与准噶尔、俄罗斯和西藏之间日益增长的联系密切相关。14伏尔加格勒河畔土尔扈特部大汗阿玉气(一六七三至一七二四年在位)的侄子阿喇布珠尔,曾在一六九八至一七○三年间前往西藏朝圣,但却因阿玉气与策妄阿喇布坦之间爆发战争而无法返回伏尔加格勒河。康熙皇帝提供他庇护,允许他在西北放牧。后来,阿玉气在一七一二年俄罗斯旅行商队正准备从北京出发之际,要求交还阿喇布珠尔。这是清朝皇帝利用俄罗斯人脉与远方土尔扈特人创建联系的大好机会,于是康熙要求俄罗斯人护送五名帝国特使带话给阿玉气,讨论阿喇布珠尔的返还问题。图理琛不是该使团的团长,但他是唯一将出使形诸笔墨的人。他的著作成为有关中央欧亚篇幅最长的满文书写之一,揭露出清朝对该地区政策的关键面向。然而,阿喇布珠尔没有加入使团,而且最终不曾被遣返回国。清朝的目标远不止是将一个蒙古人送还他的部落。

    清帝国给图理琛的指令,堪称清朝掩饰其意识形态意图的代表作。康熙对阿玉气下了一道特别谕令,谕令中既回应他的诚心进贡,也表达皇帝想让阿喇布珠尔与叔叔团聚的心愿。然而,康熙深知阿玉气和策妄阿喇布坦关系不睦,也预期阿玉气会提议联手对抗策妄阿喇布坦,于是给了图理琛如何应对的具体指令:

    如果阿玉气说:“让我们联合起来,想办法两面夹击策妄阿喇布坦。”你绝对什么都不能回。就说:“策妄阿喇布坦与大汗[康熙]的关系[非常]好。他一直以来派了无数使者向大汗问安。大汗也感动地回予恩宠。虽然有人可能认为他的实力很弱,认为他需要帮助,或者认为他已筋疲力竭,不过无论如何,我们的贤君都不会攻击他。但这是好事。身为特使,我们若考虑这项提议是不对的。虽然你要求我们告知我们的贤君,但我们知道主君只会说:‘愿天下苍生和睦安康。’我们可以强烈保证,皇帝完全无意搅扰策妄阿喇布坦。”15

    换句话说,使节们得声称康熙无意摧毁策妄阿喇布坦,并且拒绝了对他不利的明确结盟。尽管康熙一再呼吁剿灭噶尔丹及其准噶尔国,他如今却改口声称自己放弃了干预遥远大草原的野心。土尔扈特部方面对这支使团的看法截然不同。

    同时,特使们被指示正面回应任何觐见俄罗斯沙皇的邀请。他们还被告知,务必保持弹性以适应俄罗斯风俗:

    [如果沙皇送来一名特使]按照其国家行为规范会见他是可以的。对沙皇派遣的人说:“过去贵国的尼果赖来到我国时,表现得很糟糕。我们可不像尼果赖⋯⋯”在你觐见沙皇之后,倘若他问说:“你们国家重视什么?”就答:“我们的生活方式,忠诚、孝顺、仁爱、礼义和诚信为重。我们在修身与治国两个层面,都严格遵守这些原则。死生无所惧。我们只会说,‘若我们死亡’⋯⋯因为我们的国家把像是忠诚[等等]的原则摆在优先,我们没有战争,没有重刑。多年来,我们的生活和乐安康。”16

    这个使团为康熙皇帝提供了一个机会,将他理想中的治理形象透过帝国扩张传播给接触到的新民族。在对外宣传上,帝国统治代表着和平、忠诚和仁慈。皇帝没有向俄罗斯人夸耀其军事征服,不像他对自己臣民所做的那样,也没有大谈外交结盟或贸易。但他对和平的渴望,也包括了回应威胁的承诺:“如果俄罗斯派遣部队至边界,我们可能会起疑并也派出我们的部队。我们两国长期以来相处和睦。我们打算保持这种关系。然而,‘一旦部队被派往边境备战,他们必将上阵。千万不要怀疑。’”不过,他也要求使者们应当强调任何重大武装冲突的艰难:

    我相信俄罗斯人肯定会问起我们有什么类型的大炮。如果他们确实问起,就说:“由于距离很远,要把它们带到边境是非常困难的。沿途有很多山岭、悬崖、树林、密林,险阻和窄道。我们绝对没办法把它们运到那里。我们不认为有使用大炮的需要,而且携带大炮是非常困难的。因此,按照我国的行为规范,这种事情绝不能在边境发生。我们的禁令非常严格。即使我们的贤君下令如此,他也绝对无法取得成果。”17

    特使还被告知,由于俄罗斯的习俗堕落腐败,他们应避免任何过度饮酒或失序行为。大多数帝国指令旨在向那些不谙世事者呈现爱好和平、纪律严明的形象。与此同时,使者们将在穿越该国时一并收集各种相关信息。图理琛回国后为皇帝准备的西伯利亚地图,其详细程度几乎可以媲美俄罗斯和西方绘测师制作的地图。18

    图理琛提供了他对俄罗斯态度的有趣个人见解。在他的记载中,西伯利亚总督噶噶林称赞康熙的仁慈,并拿康熙和他效忠的沙皇做厚彼薄此的比较:

    [噶噶林]接着说:“你们的中国皇帝确实是极为优秀、神圣的一号人物;他忙于促进帝国富强,以及维护四方和平,诸位阁下则无疑愉快且不受干扰地追求你们的理想⋯⋯在这个帝国,当已故察罕汗(Chahan Khan[彼得一世])*仍在世时,我们无需劳动,也不用小心翼翼。在他的统治下,所有人无论地位高低都得以安息⋯⋯但是后来,在过去二十年里,我们的帝国持续参与不间断的战争;甚至直到今天,我们仍不得喘息地持续战斗与竞争⋯⋯中国是目前唯一享有和平与安宁的帝国。我们的现任察罕汗,即使还只是个孩子时,也总是和作他玩伴的孩子们打斗和竞争。那些孩子如今成为了他阵中的将军。如果他当初追寻父亲的脚步,我们现在应该仍处于休息状态。”19

    噶噶林的意思是,彼得大帝幼时确实曾参加军事练习,不该被拿来与康熙相比。康熙有远见的仁慈,不用发动军事攻击就实现了和平。究竟这是离莫斯科天高皇帝远的西伯利亚总督的真诚看法,还是图理琛曲解了他的原话?噶噶林很可能认为,彼得大帝因为忙于欧洲战事而无法专心捍卫西伯利亚,并与中国谈判有利条件。毕竟,中国透过购买西伯利亚毛皮,为俄罗斯国库带来的财富更多于欧洲国家。尽管图理琛以完全正统的清代修辞表达噶噶林的观点,但图理琛和西伯利亚总督观点趋于一致也并不是全无可能。但噶噶林似乎不大可能在图理琛面前公开批评沙皇。无论如何,一如贝尔,图理琛也利用俄罗斯的证词来支持大清皇帝宅心仁厚、爱好和平的形象。

    图理琛回到色楞格斯克之后,给噶噶林捎了一封讯息截然不同的信。策妄阿喇布坦那时已开始进攻哈密。这封信解释说,策妄阿喇布坦曾是忠诚的藩属,受到“极大善意与同情”,但“策妄阿喇布坦生性诳骗虚假[满文:banitai koimali holo]。他的本性如此,且绝对不会改变。在调查策妄阿喇布坦的罪行时,我们已派遣一支军队与他作战”。20倘若策妄阿喇布坦及其追随者为了躲避清军攻击而越过边界寻求庇护,图理琛敦促俄罗斯人务必将其逮捕。21

    在清朝眼中,策妄阿喇布坦拒绝帝国的仁慈,因此已不再可能得到任何赦免,应该被消灭。汉文文本使用“征剿”(正义的消灭作战)这个词汇称呼清朝行动,满文文本只使用了“dailambi”(进行战争)。22“消灭”是清朝统治者面对坚持自治的准噶尔领导人时反复使用的词汇。康熙用了“斩草除根”来比喻消灭准噶尔人,乾隆则是喋喋不休地谈论消灭准噶尔国最后残余的必要性。精心雕琢的中国仁慈形象,被用来说服俄罗斯人拒绝提供逃难蒙古人庇护。

    图理琛也准备回答阿玉气汗的问题。大汗问了许多关于清朝的问题,尤其是满洲统治者的举措。阿玉气汗知道皇帝经常在首都北方狩猎,在热河另有行宫,然后在盛京有个行政中心。他还知道满文书写体来自蒙文。阿玉气的结论是满人和蒙古人居然如此相似,他们一定曾是“同源”(满文 emu adali)。阿玉气想知道两者后来是如何分开来的。图理琛承诺回国后将从皇帝那里取得更多信息。在图理琛的报告中,阿玉气指出尽管土尔扈特是“外国之人”(满文 turlergi gurun-i niyalma),但在习俗和服装服方面却与中国(满文 dulimba-i gurun)之人非常相似,与俄罗斯人则截然不同。23当他强调两个民族之间的相似处时,阿玉气显然想的是满人,而不是汉人。清朝统治者还可以提供阿玉气与西藏更紧密的联系,因为达赖喇嘛经常会派使节到清朝。阿玉气对从西藏获得药物特别感兴趣,其取得管道如今被俄罗斯人挡住了。因此,图理琛可以有效利用清朝的多元文化影响力,包括藏人、满人和蒙古人,吸引另一个蒙古大汗到他所属阵营。

    图理琛的报告最初以满文写成,标题为《关于我被派往的[帝国之外]偏远边疆地方的随笔》(Lakcaha Jecende takûraha ejehe bithe),在一七二三年以汉文出版,名为《异域录》。其内容令人着迷,欧洲人很快将其翻译成多种语言。一七二六年出现了法文译本,十八世纪世纪晚期出现了德文译本和两种俄文译本,还有一八二一年斯当东爵士(Sir George Staunton)(相当不精准)的英文译本。当时和现在的欧洲观察家都将图理琛出使视为一个非凡事件,因为中国(在他们看来)几乎不曾将其官方代表派到帝国之外。他们偏狭的焦点,使他们看不到在清帝国早在遭遇欧洲人之前就有过许多异国接触。在中央欧亚的脉络下,图理琛的使团只是探索远征队悠久传统的一员:包括汉武帝为获得费尔干纳汗血宝马的远征,张骞在西元前二世纪通西域的任务,或唐朝皇帝先后派遣僧侣到印度。获取关于中央欧亚民族的情报,特别是出现在边界的新部落,向来是那些面向西北的帝国(像是汉唐)的重要目标。清朝使团出发的时候,诸如英国与俄罗斯等世界性的帝国也派遣使节、商人和旅人展开探索任务。和同时代人一样,清朝使节结合了战略、地理和商业的目标。

    我们仍不清楚使团的确切目标。康熙皇帝是否希望与阿玉气缔结军事同盟,共抗策妄阿喇布坦?由于清朝先前曾与策妄阿喇布坦结盟对抗噶尔丹,因此完全可以合理猜想他们想再次尝试以夷制夷。尽管帝国指令要求图理琛一开始要拒绝阿玉气的提议,但这只是最开场时的谈判立场。如果阿玉气真能贡献军事力量,康熙便有可能改变观点。清朝曾与策妄阿喇布坦同盟的事实,则被巧妙的隐藏起来。土尔扈特人这方将与清朝同盟视为这次任务的目的,而图理琛派往北京的特使,可能在他要求交还阿喇布珠尔时,提出这样的联盟。24一七三○年,俄罗斯特使格拉祖诺夫(Glazunov)认为康熙的目标是劝说土尔扈特人回到大清领土。但在一七一二年,策妄阿喇布坦尚未攻击清朝领土,康熙也无意发动军队攻打他。土尔扈特人确实在日后的一七七○年代回到了清朝边境,但当年图理琛来访时他们并没有做出这样的承诺。而诚如我们将看到的,是否接受这些离去已久的蒙古人回归,则成了乾隆在位时期一项争议问题。

    比起创建直接联盟,更重要的是蒐集情报。在图理琛的报告中,俄罗斯和东部蒙古比阿玉气汗本人更为重要。清廷愿意对俄罗斯习俗做出许多让步,以便获得和沙皇会面的机会。图理琛还向清廷提供了关于西伯利亚的宝贵信息。他这份报告是该时代旅行文学的重要著作,提供了对地理、自然环境和社会风俗的精辟观察。它既是帝国民族志,也是用于指导外交政策的情报文件,并对清朝统治者介绍其国际环境。对俄罗斯和准噶尔意图的战略担忧,促成了这次遥远的探险行动,报告本身则拓展了满人菁英的视野。在一七一六至一七二○年向东跨越中央欧亚的贝尔,也为他的俄罗斯主子完成了类似的工作。

    贝尔(一六九一至一七八○年)于一七一四年离家,为俄罗斯沙皇效力,就像他许多苏格兰同胞一样。一七一九年,他从圣彼得堡出发前往北京,途经西伯利亚,以及布里亚特与喀尔喀蒙古人的地盘。许多年后,他在一七六三年出版了《从俄国彼得堡到亚洲各处游记》。某位评论家在一八一七年形容这本书“可能是最棒的英文旅游书写范本”。25贝尔这本书的一部分内容,即“从圣彼得堡到北京之旅”,始于他离开俄罗斯首都,结束于他抵达清廷之时。他钜细靡遗地描述横越中央欧亚时一路上所见的地形、动植物群和民族,结合了个人日记、政治与自然历史的讨论。

    除了对所经之处的习俗和当地历史感到好奇,贝尔非常敏锐地洞察了军需后勤对主宰大草原的重要性。俄罗斯人是他的主要信息来源。他对大草原民族的认识大多“来自一位别出心裁、富有洞察力的绅士,他在此地[托博尔斯克]担任公职,被已故西伯利亚总督多次邀请后雇用”。26然而,他对清朝与蒙古人之间关系的评论,也密切反映了清朝的官方观点。

    在一七二○年五月二十九日抵达色楞格斯克后,贝尔指出:
    蒙古民族人数众多,占地甚广,从此地延伸到喀尔干(译按:张家口),那意谓着永恒之墙,或称中国长城⋯⋯我们很容易想像,根据蒙古人占据的大片土地,他们一定人数众多;特别是考虑到他们生活在健康的气候中,并且没有参与任何战争,因为他们被征服了,一部分由西方的俄罗斯人,一部分由东方的中国人;对俄罗斯人和中国人而言,这些部落如今都是藩属。在过去,蒙古人是令中国人困扰的邻居,建长城就是为了抵抗他们入侵。
    中国现任皇帝康熙是制服这些强壮鞑靼人的第一人。由于这些人是自由的强烈爱好者,康熙皇帝以仁慈作风和人道对待他们,更甚于用剑对待。俄罗斯人对他们的臣民,也采取了同样温和的对待。在两个强大皇帝的保护下,他们承认自己享有更多的自由,而且比过去受他们的君长统治过得更加自在。27

    贝尔笔下的“蒙古人”是指喀尔喀人,或东部蒙古人,特别是受土谢图汗领导的那些人。喀尔喀人对康熙的感激之情,源自后者干预了札萨克图汗和土谢图汗之间的争端,这场争端导致噶尔丹的入侵。康熙的“仁慈作风”最初是指为蒙古内斗的难民在中国境内提供庇护,并赈济饥饿的蒙古人。但作为回报,喀尔喀人被编进旗制,牧场被仔细画界,大汗和其他贵族的继承权受清朝监督,而且他们必须提供马匹支持清军作战。俄罗斯对臣属蒙古人的统治没有那么制度化,但却更加繁重。西伯利亚总督和哥萨克人的征贡更为任性,但蒙古的“自由”并没有太过受制。蒙古人的“新自由”,其实是指不受战争危险的自由,但他们却失去了过去习惯的随心所欲迁徙和放牧的自由。俄中之间签订的边界条约,阻止他们逃离模煳画分的边界,躲避一方或另一方的过度征索。有些人,比如根忒木尔和土尔扈特人,避开了这些限制,但多数人都受其约束。

    贝尔的评论反映了定居帝国与特定蒙古菁英如何看待蒙古与中国、蒙古与俄罗斯的关系,但这并不是故事的全貌。他在一七一九至一七二○年写下这些纪录时正值康熙皇帝的晚年,当时康熙似乎实现了透过“仁慈作风”解决蒙古争端的目标。毕竟他竭力除去准噶尔国如今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贝尔同时掌握了俄罗斯对和平商业关系的渴望,也掌握了清朝自认是仁慈公正仲裁者、希冀不同民族和睦共处的自我形象。贝尔还评论清朝和策妄阿喇布坦的战争。在写下他于一七一九年十二月十六日抵达托博尔斯克后,贝尔写道:
    前些时候,中国皇帝为了一些边城和孔台沙交战,因为后者占领了这些城镇,并以大军维持对城镇的所有权。皇帝派遣了一支三十万人的军队去对付他,由皇帝的第十四子指挥,他被认为是皇帝所有儿子当中最好的将军。尽管中国人在数量上有优势,但孔台沙在几次作战中击败了他们。皇帝认为最好接受彼此的分歧,于是双方同意维持和平。28

    这段叙述指的是策妄阿喇布坦在一七一五年试图入侵哈密。29康熙皇帝的第十四子胤禵被指定为抚远大将军,率领一支庞大的军队(但没有三十万)前往甘肃和蒙古,征讨策妄阿喇布坦。双方没有发生重大战斗,但清朝确实收复了哈密和吐鲁番,后来双方又达成停战协议。贝尔版本的资料来源不清,但“孔台沙”(衍生自“珲台吉”)是俄罗斯人对准噶尔统治者的习惯称呼。这大概是托博尔斯克的俄罗斯官员给贝尔的描述,反映了他们对清朝与准噶尔之间关系的理解。后面将讨论的文本也暗示,俄罗斯人倾向认为清军素质不佳,但他们也承认清朝皇帝是有远见且仁慈的。为北京政权打造出相对弱小但仁慈为怀的形象,符合俄罗斯创建主要以贸易为基础之外交关系的目标。

    贝尔进一步指出:
    必须说,中国人由于必须通过艰难的长途跋涉,穿越长城西边的荒芜贫瘠之地;又受到大炮和装载整支军队远征补给品的沉重运输车的阻碍;在和敌人交锋之前,力量就已被大大减弱了。另一方面,孔台沙得知中国派出大军前来对他不利,在他自己的边境耐心地等待,直到敌人出现在距离他营地几天路程的距离之内,才派出轻骑分队放火烧牧草,将当地化为焦土。他日以继夜地骚扰,使中国军队无法专注目标,再加上缺乏物资补给,最终导致他们损失惨重地撤兵。30

    这个评论一定是指一七一八年十月五日,满洲指挥官色楞(Seleng)和额伦特(Elunte)与策妄阿喇布坦部队于哈尔乌苏河的战役。清军由二千绿营兵、一万当地“土司”军,以及少数满人部队组成,却被包围而后重挫。31直到这次令人惊讶的溃败后,康熙才指定他的第十四个儿子领导军队。贝尔的观察非常敏锐,察觉清朝及其游牧对手之间的战争性质,或说一般定居农业政权与游牧民族之间的战争本质。类似的撤退和焦土战术,也被克里米亚鞑靼人用来对抗俄罗斯帝国的向南扩张,也被安息人(Parthians)拿来对付罗马帝国。贝尔评论说:“这种透过焦土从事战争的方式,是非常古老的鞑靼人传统,并且为从多瑙河以东的所有鞑靼人实践。这形势使他们成为一般部队的大敌,因为他们将因此欠缺所有生存必须品,反观鞑靼人总有许多多余的马匹能杀来吃,完全不会因此欠缺补给。”32诚如前述讨论康熙征讨噶尔丹时所指出的,俄罗斯人和中国人都必须解决大草原这项根本后勤补给问题。俄罗斯军队在克里米亚的制造了大量的“移动堡垒”(tabory),即由防御部队包围的粮车,在鞑靼人撤退时缓缓向前推进。33直到十八世纪中叶,中国人才得以在更广阔的地形上,创建出从甘肃边界延伸到新疆的一连串弹药库要塞。贝尔认知到大草原后勤的普遍问题,以及游牧民族在作战时有效利用后勤特性的攻击方式。

    炮兵队长温科夫斯基在一七二二至一七二四年间的准噶尔任务,是俄罗斯诱使准噶尔大汗屈服的最后一次徒劳尝试。尽管布赫霍尔茨和利哈列夫探险队失败了,沙皇彼得还是想在准噶尔寻找金矿。策妄阿喇布坦已驱逐了两支俄罗斯军队,不过他仍表示有兴趣与俄罗斯结盟对抗中国。温科夫斯基被派去继续谈判。他在一七二二年二月离开莫斯科,不过直到十一月才抵达策妄阿喇布坦的营地,恰好在康熙驾崩后。策妄阿喇布坦此时对俄罗斯采取了比较强硬的立场,对哈萨克斯坦人发动进一步攻击,而且重申俄罗斯人放弃堡垒的要求。温科夫斯基于一七二三年九月离开时并未完成任务。然而,他确实收集了大量有关准噶尔的宝贵信息。他的日志极具启发性,提供了几乎难得一见的和中央欧亚统治者的个人对话。34

    一七二二年十二月十一日,一名高级贵族从策妄阿喇布坦阵营前来与温科夫斯基会面,并带了一系列来自大汗的提问。日记列出了策妄阿喇布坦的大臣(宰桑)们提出的问题,以及温科夫斯基的答复。这次交流的有趣之处,在于提供了双方看待中国的差异观点:

    宰桑:切拉多夫(Cheredov)曾经告诉[大汗],堡垒城镇[gorody]是俄罗斯沿额尔齐斯建造的,以便沙皇对中国发动战争。

    温科夫斯基:切拉多夫没被授权那么说;这些城镇不是为战争而造,是为了寻找矿石⋯⋯

    宰桑:切拉多夫谈到寻找金矿。

    温科夫斯基:我则是被命令[就此次搜索]寻求孔台沙的许可。若探勘金银有成,你们会有很大收获,诚如我对孔台沙[策妄阿喇布坦]的详细说明。

    宰桑:孔台沙请求让蒙古人接受沙皇陛下的仁慈保护,像阿玉气汗那样,我们将为此欢欣,我们还要一支二万人的军队支持,[用来]对抗中国大汗。此外别无所求。

    温科夫斯基:关于这点我向孔台沙详细解释过,只要他像阿玉气汗一样拿出书面协议,沙皇陛下就会把你们当他的臣民来保护,不受你的敌人伤害;不过,他首先会以他的旨意尝试说服中国大汗不要伤害你们,假使中国大汗不从,那么他会想办法给你帮助。35

    这番对话的“直来直往”令人耳目一新,罕见于官方的外交谈话。准噶尔人显然期待自己对沙皇的臣服,能换到俄罗斯提供对抗中国的军事援助。他们甚至要求俄罗斯人帮忙制服喀尔喀蒙古人,就像俄罗斯曾帮助阿玉气取得对其邻国的支配。准噶尔人提起与前任特使切拉多夫(Ivan Cheredov)的口头讨论,借此试图迫使俄罗斯人提供明确的援助承诺。然而,温科夫斯基避免给予直接支持的承诺,将问题推给进一步谈判。

    策妄阿喇布坦并不知道阿玉气对屈从俄罗斯的不满(阿玉气曾向图理琛透露此事),也不知道阿玉气和清朝结盟的提议。策妄阿喇布坦最终拒绝成为俄罗斯藩属,因为他得知康熙皇帝去世的消息,也意识到让俄罗斯军队进入准噶尔的土地将削弱自身地位。他告诉温科夫斯基,自己曾接待过雍正皇帝前来议和的使节,还接见过来自喀尔喀蒙古与和硕特的使团,而他觉得中国的地位已开始衰弱。策妄阿喇布坦在一七一八年对清军的胜利,以及一七二二年对清朝达诚的休兵协议,或许都使他高估了自身实力,更误解了他的孤立程度。36

    尽管如此,策妄阿喇布坦依旧对整个欧亚大陆的地缘政治关系展现出好奇心。他一再对温科夫斯基询问彼得大帝的舰队、他与突厥人和瑞典人的战争、俄罗斯宗教信仰的本质,以及俄国人喝不喝茶。在与温科夫斯基的第二次私人对话中,他试着理解中国的实力:

    孔台沙:中国人吹嘘说,没有民族比他们更强大、更勇敢,而且所有民族都向他们进贡[俄文dan’ ]。

    温科夫斯基:我希望我接下来说的话,不会让你会错意,但沙皇陛下命令我带各式各样的东西给你:你认为它们是贡品吗?还是别的东西?他[策妄阿喇布坦]回答说,沙皇赠礼是感谢他的仁慈,而不是作为贡品。我说,中国大汗的情况也一样,各民族送的是礼物[俄文podarki],不是贡品。

    孔台沙:你认为土耳其苏丹和中国大汗谁比较强大?

    温科夫斯基:我们认为土耳其人比中国人更有胆量,中国人在军事方面表现得很差。在那之后,我告诉他[策妄阿喇布坦],在所有民族中都有不好的人[带来我们不该相信的不可靠消息]。37

    这种有关一国献礼给另一国的讨论,让人想起该世纪末马戛尔尼所面临的难题。提供给他国的物品是否应被视为“贡品”,表明赠送者主动臣服于收受者,抑或作为“礼物”,表示一种友谊的单纯展现?这个问题在中央欧亚特别复杂,因为俄罗斯人、蒙古人和中国人之间存在着三方关系。伊思迈罗夫到北京的使团(贝尔是成员之一),按照清朝仪式进行了磕头,而且没有公开反对清朝将中俄贸易描述成“朝贡”。尽管俄罗斯人与中国签订了以朝贡为名目的商品交换条约,但并不想让准噶尔蒙古人以为他们自认是中国的下属。若显示自己与中国有着紧密关系,将危及俄罗斯人希望在准噶尔找到金沙的机会。他们因此将自身以及其他国家与中国的关系,一概粉饰为友好的“礼物”交换,而非朝贡的阶级关系。

    俄罗斯特使也不忘贬低中国的军事力量。策妄阿喇布坦显然从噶尔丹的经历了解中国的军事力量,可能也知道中国摧毁了阿尔巴津的俄罗斯堡垒,因此俄罗斯人不想让人怀疑他们缺乏在必要时面对中国的能力或意愿。一方面,策妄阿喇布坦可能很高兴听到俄罗斯不认为中国非常强大。另一方面,他可能也因此被误导,对自己独立面对中国的生存机会变得过度自信。他最近才对清军赢得了一场军事胜利,加上康熙皇帝过世可能导致清朝采取较不积极的策略,策妄阿喇布坦因此拒绝成为俄罗斯臣民。这一决定实际上断绝了获得任何俄罗斯军事援助的机会。俄罗斯人最终做出了正确的经济选择:与北京的毛皮交易。这证明比突厥斯坦虚幻的金沙更有利可图。

    派驻准噶尔的十个月期间,温科夫斯基经常与大汗及其宰桑们接触,并被邀请参加宗教仪式和骑马比赛。尽管沙皇和准噶尔大汗的利益相互冲突,特使却可以和策妄阿喇布坦妥协在“中间地带”──根据怀特(Richard White)的说法,这是一个“有共同联系和共同意义的世界”,双方对彼此的好奇心和地缘政治利益在此启发两个文化更深入认识彼此。38像图理琛和贝尔一样,温科夫斯基向他的君主报告了有助国家利益的真确信息,但他的日记却提供给后世远远超出外交礼仪限制的详细个人叙述。历史上曾有过这个短暂时刻,俄罗斯面向东方的程度就和面向西方相当,而清朝则放宽对中间地带的主导。透过促进这一广阔空间内的信息交流,三位特使帮助欧亚世界构建了一幅共同的图像。

    深入突厥斯坦与西藏

    在康熙统治的最后几年间,清朝对准噶尔和西藏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将帝国疆域向更西边延伸。这次扩张以一七二○年的拉萨远征告终。清朝对西藏的干预,往往被独立看待成与西藏内部政治有关,但它其实与消灭准噶尔国家的目标密切相关。它源自康熙消灭噶尔丹继任者策妄阿喇布坦的失败尝试。康熙失败是因为策妄阿喇布坦离得太远,但他在西藏则因西藏内斗而获得了成功,也因为清朝可以从库库淖尔进入西藏。

    策妄阿喇布坦避免与清朝公开冲突,直到西藏发生由库库淖尔(青海)和硕特蒙古拉藏汗(Lazang Khan, 1656?-1717)煽动的分裂。拉藏(藏文Lha bzang)是藏族喇嘛伟大施主顾实汗的孙子,他在一七○○年杀死了哥哥,并夺下大汗领导权。拉藏汗在中国的支持下,意欲在噶尔丹失败后恢复和硕特部对西藏的控制权。西藏成为这些敌对蒙古领导人之间的广阔竞逐地,但鹬蚌相争最终使清朝渔翁得利。39

    长期以来,西藏国的权力就在不同教派的寺院佛教徒之间分配着,而每一个教派都非常依赖蒙古施主的支持。国家的最高阶层是由达赖喇嘛、他的蒙古施主和世俗管理者第巴三方分权,世俗管理者还会在历任达赖喇嘛起步时担任摄政。十七世纪中叶,“格鲁派”(藏文dGe-lugs-pa,或称“黄帽喇嘛”)在和硕特蒙古的顾实汗的护持之下于拉萨掌权,胜过了敌对的“噶玛巴派”(Karmapa,或称“红帽喇嘛”)。* 40顾实汗(Gusri Khan,为Gush Khan的异写)支持达赖喇嘛镇压反抗其权力的叛乱,允许他在寺院执行纪律,并对纳税人口进行普查。顾实汗去世后,第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Nag-dban-blo-bzan)变得更强大,因为顾实汗的继任者实力不足。达赖喇嘛从世俗权威引退,将权力让给他的儿子兼西藏摄政桑结嘉措(藏文Sangs-rgyas-rgya-mts’o)。

    诚如前文所说,第巴桑结嘉措对清朝隐瞒了达赖喇嘛死于一六八二年的消息,自己统治西藏直至噶尔丹落败。第巴打算创建一个“真正专制的政府”,中央集权并将西藏对外开放。许多外国游客,包括印度人、中国人、蒙古人和穆斯林,带来了金、银、布匹和其他贸易产品,刺激了经济成长。第巴利用这笔收入修建道路和桥梁,并支持学术研究。41就在第巴转而面向外界之际,康熙谴责他与噶尔丹结盟,而且违抗达赖喇嘛的指示。一六九七年,第巴被迫透过正式服从于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Tshangs-dbyangs-rgya-mtsho),好安抚愤怒的中国皇帝。42事实上,摄政保有他的权力,并让年轻的喇嘛沦为“放荡青年,沉迷于每一项恶习,彻底堕落”(源自耶稣会士德西德里[Ippolito Desideri]的形容),纵情酒、女人和写情诗。43第巴还抵制了和硕特与喀尔喀蒙古人想控制拉萨的尝试,他们是噶尔丹的主要竞争对手。

    然而就在一七○五年,拉藏汗在康熙的支持下入侵拉萨,杀死了第巴摄政并自立为西藏中部的主要统治者,同时还将几个周遭小王国统一在拉萨的中央政权之下。在拉藏汗的领导下,西藏似乎正重十统一与自治。一如康熙皇帝,拉藏汗欢迎外国传教士来到宫廷,暗示他可能皈依基督教,并以他的世故、慷慨和好奇心让耶稣会士德西德里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44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康熙授予拉藏“翊法恭顺汗”的称号。康熙将西藏的一切混乱怪罪到篡权的第巴头上,担心第六世达赖喇嘛会成功联络上策妄阿喇布坦,再次延续准噶尔与藏人的联盟。

    康熙支持拉藏驱逐第六世达赖喇嘛,希望借此根除准噶尔在西藏的影响力。康熙下令拉藏抓住“假”(第六世)达赖喇嘛,把他送到清廷治罪,但第六世达赖喇嘛在戒护下途经库库淖尔时却去世了。虽然他可能是因病去世,却始终有谣言暗示他是被拉藏的人给谋杀了。45拉藏汗把自己的人选推上达赖喇嘛的宝座,但西藏人仍忠于他们先前的宗教领袖,他曾预言自己死后将转世于库库淖尔。很快消息就传来,有个小孩真的在一七○六年于康区(Kham)东部边境的理塘出生,而且还是个“呼毕勒罕”(Khubilghan,译按:蒙古语的“自在转生”、“再来人”等意),也就是前达赖喇嘛的转世活佛。拉藏和他的僧侣副手否认这孩子展现出真正的转世征兆,禁止他到拉萨;中国人则配合地以“保护”之名将这名男孩徒刑在西宁一座要塞里(和今天西藏的班禅喇嘛闹双胞,有不可思议的相似之处)*

    此时策妄阿喇布坦开始对西藏事务产生兴趣,以回应中国对拉藏汗的支持与黄帽喇嘛的吁请──黄帽喇嘛讨厌拉藏汗的统治。他在一七一五年攻击哈密,是为了施压中国人与和硕特蒙古人不要染指西藏,但这也让康熙警觉到中国西北边界有被侵占的危险。当清朝开始准备一支大军来驱逐策妄阿喇布坦,却得到一次意外的胜利:穆斯林伯克和大约二百名清军将策妄阿喇布坦的二千部众驱逐出哈密。伯克得到清朝户部一万五千两的奖赏。清朝如今将统治权扩展到绿洲穆斯林以及东部蒙古。46康熙立即开始准备下一次军事远征,意欲像对噶尔丹一样“剿灭”策妄阿喇布坦,以“除恶殆尽,长治久安”。47这次出征的费用估计约为三百万至四百万两,可支持三支各一万人的军队,长途跋涉至西部蒙古的策妄阿喇布坦大本营。据报策妄阿喇布坦约有四万兵力,加上一万名从阿玉气汗之子那里俘虏而来的土尔扈特人。清朝这边除了满汉蒙旗人之外,还从喀尔喀蒙古盟友那里吸收了一万五千兵力。

    尽管此次远征试图复制征讨噶尔丹的模式,但各方条件都已有很大的变化。康熙如今年事已高、病痛缠身,不能亲自率军出征。自从康熙以行为不检为由废黜皇太子胤礽以来,他就在一七○八年和一七一二年两度罹患重病。他的手抖得无法提笔写字,而且受昏厥之苦而无法好好决策。由于无法决定继任者,他反复指示儿子们不要密谋加害彼此,却无济于事。民政和军事管理的素质也逐渐下降。腐败高官向小吏强索资金,后者于是对百姓施压,引发武装反抗。在远征行动期间,负责为部队提供粮饷户部侍郎色尔图(Seertu)盗用公款,对满蒙汉士兵人等的粮饷偷工减料。48

    和先前一样,康熙试图以议和引诱策妄阿喇布坦靠近北京,然后威胁若其逃脱将惩罚相关人等。如今已经六十多岁的康熙,不断回忆二十年前鼎盛时期的大胆决定和丰功伟业。49然而,这一次,距离和后勤供应的问题远远胜过征剿噶尔丹之时。哈密远在乌兰布通以西近一千二百公里、肃州西北五百多公里外的丝路上。肃州是最近的主要军事供应基地,也是长城尽头嘉峪关的驻军基地。由忠于清朝的伯克统治的哈密,只是策妄阿喇布坦王国的东部边界。在最雄心壮志的计划中,真正的目标是往西边再五百公里的乌鲁木齐,甚至是远在阿尔泰山脉的伊犁河和额尔齐斯河。康熙鼓励将领的扩张野心,使他们策画出超乎想像的后勤与军事工程。实际上,他们距离实现梦想还很远,不过他们确实卓有成果地加强了补给路线、商业活动,以及进入该地区的管道。这些行动打开了清朝对大突厥与蒙古地区的渗透,这个区域就是后来为人熟知的新疆。

    他们首先在哈密以北一百公里处的巴里坤(Barköl)创建补给站,作为进一步向西推进的基地。头两万石的粮食将以马车运输,用三千辆车、分十二阶段载运物资从嘉峪关到哈密。但到了一七一六年三月,这些补给物资显然无法支撑驻军,五千部队不得不返回甘肃。席柱将军因没顾好补给而被解雇,尽管他抗议说“我但统领兵丁,运米之事与我无涉”。50

    各族裔在先前的作战中各自分摊了不同责任:汉人将领负责后勤支持,满蒙将领则负责率领部队,但如今这种角色分际已然模煳。满人将军得学习粮食运输的乏味细节,也有好几名汉人展现出显著的军事天赋。特别是汉军镶黄旗的年羹尧,作为四川总督,他在监督补给供应方面非常出色,这使他被拔擢为负责四川军务的总督。负责新疆作战行动的满洲将军富宁安(Funingga),获益于过去担任粮仓监督的经历。51清军也同时在前进过程中一边烧毁草场,使策妄阿喇布坦的骑兵缺乏补给。诚如贝尔所指出的,这残忍手段被蒙古高原到克里米亚的游牧战士采用,但现在清朝和俄罗斯人都学会了如何还以颜色。52几年之内,兵部侍郎李先复已可自夸其手下对运送物资到偏远驻军非常熟悉。过去与世隔绝的沙漠绿洲,现在部队可定期到达;从哈密到巴里坤的道路已成了一条“高速公路”。53李先复受到称赞,他是学会无惧于供给边境部队困难的“汉人”。在这案例中,军事合作促进了满汉团结。

    其他官员继续批评出征的花费和风险,可是康熙皇帝不容许任何反对。刘荫枢多次警告不要以边境运输折磨士兵与马匹。他声称从赣州到巴里坤的路线积雪三到四英尺深,但却因能力不足遭革职,皇帝声称这些困难是他编造的谎言。54刘荫枢被皇帝多次责难并遭判处死刑之后,后来得到赦免并被送到边境在军事监督下屯垦。师懿德提督在被赦免之前,也因声称花二十五万两供给这些驻地是浪费钱财而面临死罪。康熙对此评论道:“[他〕不知朕于军机事务并不惜钱粮,已动用过数百万两。”55

    尽管做了很多规画,恶劣环境的限制迫使清军一再延迟大战。由于将军们专注于在巴里坤累积物资,一七一五年的行动被取消了。由于担心策妄阿喇布坦再次袭击哈密,他们加强防御。隔年,他们又再推迟进展,因为许多人表示运输困难。56康熙皇帝日渐沮丧,但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后勤的障碍尚未克服。

    随着军队西征,清朝对其自然边界的认知也不断扩张。哈密自从击退过策妄阿喇布坦的攻击并要塞化后,如今已被认为“与中原没有不同”。到了一七一七年四月,在巴里坤的八千五百名士兵已准备出发夺取吐鲁番,希望将这个位于突厥斯坦东部边缘的重要绿洲,一劳永逸地“纳入国家版图”。即便如此,胜券并非在握,而且有令人不安的消息称“小人如伪造浮言摇动众心”。57另一个比较温和的替代方案是先不控制吐鲁番,而是以军力对策妄阿喇布坦的支持者发出警告,希望能引诱他的蒙古盟友来降。第二支军队将抱着类似目标前往乌鲁木齐。这个计划呼应康熙的鄂尔多斯远征,当年康熙虽然没有直接实现军事目标,但仍给当地蒙古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然而,不同于鄂尔多斯,吐鲁番和乌鲁木齐是哈密以西三百五十至五百公里外的沙漠绿洲,附近并没有能够争取支持的牧民。58

    两支军队都推进得够远,足以遇见准噶尔巡逻队,他们在木垒(Mulei)和辟展(Pizhan)绿洲东边的两场战役击败了这些巡逻队。康熙闻讯大乐,起初敦促富宁安继续西进,追踪所有能找到的准噶尔人。指挥官傅尔丹甚至打算全面朝策妄阿喇布坦的大本营前进直到伊犁河或额尔齐斯河。但在吐鲁番以东,却有三百名准噶尔人展开反击。他们发射鸟枪,并在撤逃前杀死了一名重要的蒙古王公。此时有消息传来,策妄阿喇布坦正准备入侵西藏,新疆远征于是被取消。和征讨噶尔丹的战役一样,比起占领几个偏远的绿洲,打败蒙古领袖本人更加重要。59

    虽然将军们拟定了明年再继续“正义剿灭”的计划,但中央的战略重心已转移到了库库淖尔和西藏,使计划难以实现。两年后,富宁安终于在两次小型冲突中击败准噶尔人,占领了辟展,并率军开拔至吐鲁番,收降穆斯林伯克。进一步深入新疆的行动被取消了。清军现已将帝国的触角延伸到长城以外的突厥穆斯林地区。千年以来,首次有来自东北和华北的军队征服了突厥斯坦的一座主要绿洲城市。在吐鲁番之外,汉唐留下的高昌和交河军事要塞依然屹立至今,提醒着他们前人的成就。60

    野心勃勃的移民实边计划是衍生自供给军事行动之需求。自汉朝以来,军事屯田一直是历史悠久的做法。61耕种的部队可使驻军自给自足,同时又在边境常驻。占领哈密后不久,军方便提出在肃州、巴里坤和哈密发展受军事监督的屯垦计划。遭流放者和士兵将成为第一批来自中原的屯垦者。62高级官员因促进整地而得到奖赏。一七一七年,傅尔丹将军报告,他已播下种子并开挖渠道,各类新作物都正在萌发。在乾隆于十八世纪征服突厥斯坦后,这个整地屯垦的计划将被更大规模地发展。

    清朝将领还打算在科布多、乌兰古木(Ulan Gumu)与其他喀尔喀地盘的大草原上兴建带有城墙的要塞。流放者也将被安排在此整地。这些军事聚落透过转驿站与内地相连。63蒙古高原上的定居聚落,始于十六世纪蒙古人皈依藏传佛教。第一批城镇创建在寺院周边,包括始建于一五五五年的呼和浩特,以及十七世纪初以来蒙古主要佛教僧侣总部乌尔嘎(Urga,今乌兰巴托)。64清军的驻屯规模介于二百至一千名士兵,如今成为放牧之地的第二大聚落中心。指挥官在广阔平原上寻找邻近的充足水源、牧草和木材的战略位址。这些聚落守卫着通往阿尔泰山和外蒙古的路线,并充作粮食和武器仓库的基地。这些聚落占地相当于二千间(jian),建有大型的木制围篱,由内地派来的工人在此停留至少一年建造而成。这些营地逐渐从军事和流放殖民地,演变为平民聚落。

    在库库淖尔,清军开始在蒙古牧民附近建造城墙堡垒。他们在选好了整地位址后,就将剩下的牧草留给蒙古部落,并“画下一条不可跨越的明确界线”,将屯垦者与当地牧民分开。65忠于清朝皇帝的库库淖尔蒙古人,并没有跟新来的定居者计较这些面积不大的土地,但无情的渗透过程已经开始。

    清朝在大草原建造堡垒,令人想起先前的俄罗斯进军西伯利亚,只不过两者的渗透过程大相迳庭。在两个案例中,驻军都建造了散落在异乡领土的小型防御单位,军事占领为更大规模的平民农业聚落和商业聚落事先铺路。然而,俄罗斯人首先在森林区域扩散,避开草原和沙漠,并且在进入满人领土之前没遭遇强大阻力。他们几乎没遭遇什么武装冲突就从部落民族手中榨取毛皮。相比之下,清朝首先得面对军事力量庞大的草原蒙古人,然后才透过一个由堡垒和屯垦者组成的网络成功进驻该区域。当他们开始安顿时,周遭民族似乎既温和又忠诚。不过日后历史上的反叛和冲突,显示清朝对放牧地区的渗透仍然相当脆弱。

    清朝统治者在西藏的影响力,如今取决于他们扶持的拉藏汗。拉藏汗在拉萨任命了自己的达赖喇嘛。清朝还留着西宁的新呼毕勒罕以防万一,但没有自作主张解决分裂的信仰领导权,而是静观策妄阿喇布坦会采取什么行动。一七一六年,清朝统治者击退策妄阿喇布坦对哈密的进攻后开始将部队调往西宁。66尽管策妄阿喇布坦应该很快就会进入西藏,但他究竟会成为拉藏汗的盟友或敌人仍属未知。拉藏汗之子娶了策妄阿喇布坦之女,策妄阿喇布坦也曾承诺军事上支持拉藏换取黄金,帮助他保卫准噶尔国对抗俄罗斯人和哈萨克斯坦人。67但是拉藏汗也接受了清朝授予的头衔及支持。他是否会与策妄阿喇布坦联手攻击库库淖尔,或代表清朝守护库库淖尔?康熙警告拉藏汗关于策妄阿喇布坦的背叛行为,不过无论发生哪个情况,清军都距离拉萨太远无法提供支持。许多朝臣建议采观望态度。

    一七一七年夏天,策妄阿喇布坦派出阵中最优秀大将策凌敦多布,率领一万名部下对抗拉藏汗。策凌敦多布率领部队从“绝对的不毛之地”翻越“世上最高的路线”,历尽艰辛地朝拉萨开征,迫使拉藏汗躲在布达拉宫(Potala,宫殿绘画参见彩色插页)。68策凌敦多布入侵时人正好住在拉萨的耶稣会士德里西里,称其“热情、专业,而且自豪、大胆、勇敢且好战”,甚至拿他与亚历山大大帝相提并论。69师懿德指出策妄阿喇布坦的将军率领了三千士兵从叶尔羌和喀什噶尔进到西藏,翻越“三大雪山⋯⋯在一年当中长征一万里。兵士们食狗肉,而且没有任何后援部队或供给。在每人仅有一匹马的情况下跋涉到西藏攻打拉藏汗”。准噶尔军队的壮举吓到了师懿德,他“不可置信”(满文ferguweme giyangname)地通报这些士兵的坚忍卓绝。康熙皇帝拒绝退让,为达消灭策妄阿喇布坦的终极目标,不计任何代价。70

    然而,四川和西宁的近十万清军并未移动。他们预计策凌敦多布的士兵们会被大雪折磨到疲惫不堪,因此抵达拉萨时将虚弱无力,即使他们前来的途中可能会造成很大的破坏。71直到拉藏汗绝望地请求帝国援助,清朝才动员起来。拉藏声称倘若他失去拉萨,整个黄教(编按:格鲁派黄帽喇嘛)将被消灭。康熙命令满洲将军额伦特(满文Erentei)带着七千士兵(主要是汉人和穆斯林),从西宁穿越沙漠取道北路前往拉萨,并派出那木扎尔(Namujar)将军则率一万唐古特军取道四川西部打箭炉这条较远但较安全的路线出征。在他们出发之前,收到了准噶尔军劫掠和屠杀的可怕消息。一七一七年十一月三十日,策凌敦多布下令洗劫城市与寺院,将财宝搜刮殆尽。策凌敦多布曾是隶属敌对寺院札什伦布寺(Shigatze monastery)的僧侣,如今在凶残军队的帮忙下报复了拉萨的特权喇嘛。三天后,他攻打布达拉宫,杀死了拉藏汗,并抓住了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

    走北路的清朝援军前进至喀喇乌苏(Kela Usu),位于距西宁一千多公里的萨尔温江(Salween)河畔。准噶尔人在那里将他们包围,杀死了额伦特,对粮食供给将尽的他们进行围攻。一七一八年九月,整支持军全军覆灭。富宁安本人没收到关于这次惨败的消息,只得徒劳无功地向一名策妄阿喇布坦的特使询问最新消息。72康熙随后指定他的第十四子胤禵担任抚远大将军,从西北带领三支大军进西藏。73借由这次军事任命,年迈的皇帝暗示如果胤禵在战斗中崭露头角,就可能成为新的皇位继承者。

    当胤禵在西宁集结三十万大军之际,深知地形艰难的四川总督年羹尧主张,策凌敦多布说不定会向清朝投降。根据清朝的情报,策凌敦多布与副将关系不睦,担心被生性善妒的策妄阿喇布坦报复。年羹尧提议与策凌敦多布秘密谈判,不过提议遭拒。74新活佛(呼毕勒罕,或他的代理人)也担心清军可能对他的国家造成破坏,即使他还要靠清军护送回到拉萨。库库淖尔的蒙古众台吉仍害怕遭策妄阿喇布坦报复,同时又担心会过度依赖清朝。多数满人与汉人重臣皆主张只要卫戍四川和库库淖尔的边界就好,但康熙对这些担忧全都置之不理。他认为西藏的骚乱显然会影响到四川边民,因为他们是“一类”。他坚持发动全面作战,同时打击在突厥斯坦的策妄阿喇布坦,以及他在西藏的将领策凌敦多布。呼毕勒罕获得了新头衔“弘法觉众第六世达赖喇嘛”*,预计会在库库淖尔众台吉的支持与军队护送下,登上拉萨的宝座。在康熙看来,眼前局势就像乌兰布通战役重演:非常时期唯有独断才能成事,胆怯和优柔寡断只会破坏他的大胆出击。75

    一七二○年二月,康熙之侄延信与将领噶尔弼(Galbi)率军离开西宁,胤禵则留在西宁争取和硕特部的支持与保护达赖喇嘛。新任达赖喇嘛在五月跟进。清军在一七二○年九月二十四日夺下拉萨,因为准噶尔人早已逃跑。支持准噶尔干预的五个大喇嘛遭处决,达赖喇嘛也进驻布达拉宫。西藏人簇拥士兵,弹奏音乐,拜倒在地,宣称:“自从准噶尔人抢劫蹂躏以来,我们以为再也看不到阳光了。”76过去长期以来西藏神职人员与中央欧亚统治者之间维持的典型“喇嘛—施主”关系即将转变,因为清朝已成为“该区的支配军事力量”。77

    但清军不能久留。由于补给几乎告罄,马匹也疲惫不堪,年羹尧只得以最短路线率领胜利之师回国。年羹尧与胤禵在此次西藏行动中创建的紧密关系,将在康熙皇帝去世后的神秘继承政治中发挥重要作用:两人从此受到雍正皇帝猜疑。雍正甫即位,胤禵就被召回首都软禁,直到一七三五年雍正去世才被释放。78

    在官方史料的描绘下,和硕特蒙古人与清军创建团结的联盟,以排山倒海之姿进入西藏,驱逐了野蛮的作乱准噶尔人;西藏人民高兴不已,迎接来自外部干预的解放。然而,其他史料(例如胤禵被封锁的奏章)则呈现了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这些史料显示,过去与准噶尔关系良好的和硕特蒙古人,其实是很不情愿地加入远征。多年来和硕特都未能按照清朝的命令与清军合作。年羹尧通报了(被康熙皇帝谴责的)和硕特部之间的分歧。一七一九年七月一日,皇帝向和硕特要求一万士兵,罗卜藏丹津(Lobzang Danjin)虽然渴望支持清朝,却羞于承认他的兄弟们不会派兵。79

    胤禵的奏章还透露了西藏游击队在此役中所发挥的作用,他们是被康臣(Khangchen)首领康济鼐(Kancennas,本名镇南结布[Sonam Gyapo])动员而来。康济鼐领数千名战士伏击了准噶尔巡逻队,并成功阻挡了准噶尔的撤退路线。康济鼐在一场宴会上杀死了六十五名准噶尔使节,还因此得到康熙皇帝称赞。

    再一次,和《平定准噶尔方略》留给后世的印象相反,准噶尔军队其实早在清军抵达之前就已开始从拉萨撤退。准噶尔部队已遭受重大打击,部分是因为康济鼐的游击行动凸显当地居民对他们抱持敌意;还有许多人生了病(可能是高原反应)。当准噶尔人听说有支介于十万到一百万人的和硕特与清朝联军即将带着库库淖尔的达赖喇嘛到来,而且回家的路还被封死,顿时陷入绝望境地。“一名准噶尔士兵正在西藏丹津的家里喝酒哭泣。丹津问他:‘你哭是因为想家了吗?’他回答:‘你应该能够理解我的苦。’现在在阿里(Gari)的康济鼐[等人]率领三千名士兵,挡住了我们回家的路。我们无法撤退。而且康熙的儿子兼大将军正率领数十万部队前来,库库淖尔的部队也打算把达赖喇嘛送回王位。我们少少的士兵怎么抵御得了这样一支大军?’”80最后只有四分之一的准噶尔人成功逃回家乡。

    因此,清朝成功出征西藏是综合多方参与者各自复杂动机的结果,包括分裂的藏人、争吵的和硕特人、绝望的准噶尔人,以及由皇帝儿子领导的纪律严明的满蒙汉军队。

    为了纪念征服武功,清朝隔年便在拉萨设立一座石碑,讲述简化过后的故事。它描述自第五世达赖喇嘛逝世以来发生在拉萨的重大历史事件:包括摄政第巴夺权,以及他十六年来没将达赖喇嘛死亡的消息通报清朝。接着拉藏汗在和硕特人的支持下消灭了摄政,并“复兴佛法”(兴法)。策妄阿喇布坦则是来此掠夺和摧毁寺庙,并且屠杀喇嘛。虽然策妄阿喇布坦也声称“复兴佛法”,但他其实是在“摧毁佛法”(所有争夺西藏权力者都辩称其军事行动是为了“兴法”)。康熙皇帝随后派了数千人的满蒙汉部队,勇敢穿越瘴疠的丛林来到西藏。他们杀死敌人,“平定”西藏,而后(真正地)振兴法教。根据石碑铭文,这些古所未闻的成就超越历朝历代,众蒙古及西藏人皆称赞皇帝的英明神武。81

    在写给清朝皇帝的书信中,策妄阿喇布坦本人也声称自己抱持许多相同的理想。他也希望西藏和平,出兵干预只是为了阻止与黄教作对的僧侣从事异端邪教,以及终止拉藏汗的压迫。他“摧毁了偏离法道的红帽教派”,并抓住了拉藏汗的妻儿。82策妄阿喇布坦表示愿意与清朝皇帝合作,就像噶尔丹在世时那样──前提是康熙不会积极干预蒙古或西藏。但如今康熙皇帝心中已有了更宏大的计划。

    石碑扼要地总结了清帝国想传达给新征服地区的讯息:是清朝的力量恢复西藏人尊崇的教法,证明了清朝皇帝的神圣使命。康熙超越了过去所有统治者,在蒙古人、满人和汉人之外,还接纳西藏的宗教等级制度。皇子胤禵协调联盟成员的技巧被轻描淡写,现在一切功劳都归功于皇帝本人的勇武。清帝国每一场军事胜利背后的冲突与偶然,都离不开皇帝全知全能的法眼掌握。

    清朝在西藏的成功激发了更雄心勃勃的计划。富宁安提议立即带着来自巴里坤的一万七千士兵展开为期三个月的行动,永久消灭准噶尔基地,预计花费将超过三十五万两。胤禵和大将军傅尔丹与富宁安等于京师共商剿灭准噶尔国之大计。胤禵热切赞成立即入侵。康熙起初同意,不过随后将攻击行动推迟了一年,认定要在遥远的伊犁捕获策妄阿喇布坦是不可能的任务。83谣言陆续传来,传言策妄阿喇布坦已死,或谓准噶尔已陷入严重分裂。一名落网的准噶尔士兵在拷问下表示,策妄阿喇布坦已徒刑了女婿噶尔丹丹津(Galdan Danjin),准噶尔人正遭到西边的布鲁特人(Burut,译按:即吉尔吉斯斯坦人)与哈萨克斯坦人攻击而损失惨重,更有许多牛只死于疾病。准噶尔人纷纷感慨:“中国人肯定对我们施加了诅咒。”那名落网的士兵承认自己的同胞“不分老少皆悲伤地对彼此说:‘汉人肯定已遣使给俄罗斯人、哈萨克斯坦人和布鲁特人,现在他们将联手对我们发动攻击。一旦他们攻来,我们该如何自保?我们的牧地会是如何下场?’”84

    康熙决定派蒙古的主要佛教领袖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去会见策妄阿喇布坦,邀请他向清朝归降。策妄阿喇布坦将必须交出受其庇护的拉藏汗*,并承诺永远不再打扰清朝的边界。倘若策妄阿喇布坦拒绝谈判,清朝将展开军事行动。

    这一回,清朝诸将有自信可以击败敌人,因为准噶尔人只有有限的火药和大炮供应,而且缺乏纪律。清朝大将们对火药武器左右胜败的力量越来越有信心。他们还认为可以借由派遣多股骑兵包夹攻击,克服游牧民的军事优势。85然而,他们仍然担忧巴里坤的军队补给问题。这个以吐鲁番为中心的绿洲地区,粮食收成非常有限。军队停留的时间越长,就越有必要在突厥斯坦创建军事聚落。巴里坤和吐鲁番的部队和相关人员总数超过三万三千人,每月耗粮六千六百九十石,加上阿尔泰山地区的二万五千士兵每月所需的五千石,每年总共需要十四万二百八十石。而巴里坤的收获只有二万石,吐鲁番更少。86补给吃紧意谓部队必须迅速推进,抑或在行动之前先致力于储备补给。因此,当胤禵从边境返回时清朝仍没下定决心出兵。

    一七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胤禵突然被召回首都。消息传来,其父亲康熙皇帝驾崩,而且兄长胤禛已登基,是为雍正皇帝(一七二三至一七三五年在位)。胤禵在康熙去世前关键的最后几天不在京师,使得胤禛得以在九门提督隆科多(Lungkodo)支持下登上大位。隆科多编造康熙遗命,假传遗诏由雍正继位。史学家自此便对雍正继位的合法性争辩不休。87

    康熙皇帝曾两度废黜行为不检的二子胤礽,但却未能指定该由谁继人。由于他许多儿子都组党结派争夺继承权,边疆战役便左右老皇帝倾向由谁出线,因为康熙认为军功是评估是否适宜统治的关键。即使在一七一二年第二次遭废黜之后,胤礽也想办法让自己被任命为西北边疆军队的大将军,以便重获父亲青睐。88陪伴父亲三次出征的长子胤禔原本极被看好,直到他被指控从事巫术对胤礽下咒。第八子胤祀的声势也不小,因为他曾陪伴父亲参加一六九六年的噶尔丹征讨。当胤祀因从事密谋被拔除爵位,胤禵身为西北征战大军的总指挥,“被许多人认为是皇帝心目中继承王位的真正人选”。89

    胤禵的哥哥胤禛则从未率军作战,只有过在北京练兵的经验。康熙皇帝也视仪礼为成功统治者的另一项技能,而胤禛在代表康熙主持朝仪方面表现极佳。他参加了二十二场仪式,是所有皇子之最,还积极参与京师的朝议。冯尔康认为胤禛不是一个不被看好的篡位者,而是和胤禵同样合情合理的王位候选人。90事实上,胤禛是最高等级的宗室王子(亲王),相较之下,胤禵最初只是个贝子,后来才成为第二等级的宗室王子(郡王)。然而,许曾重则强调自从满清征服明朝以来,军功向来是统治的最重要资格,因此胤禵在军事上的成功,显然使他成为下一任皇帝的最佳选择。在(九子)夺嫡的最后一次政治斗争中,经常在外征战的活跃军人,输给了从未离开首都的文职礼仪与政策专家。91

    有些人认为胤禵被送离首都是刻意安排,是胤禛继承阴谋的其中一环。其他人则争辩说,皇帝召胤禵回京,就是为了防止他在边境取得成功,从而加强他继承王位的正当性。尽管对谁该继承一事有着许多自相矛盾的谣言,但我认为胤禵在边境有合理的任务待执行:帮助老皇帝康熙再次策画对抗准噶尔人的灭绝行动。皇帝驾崩时他不在京师完全是偶然。雍正继位后声称胤禵失职且缺乏军事经验,而且诚如前文所述地试图抹灭胤禵在西藏的军事成就。究竟康熙皇帝最后指名由谁继任,甚或有无指名继承人,用黄培的话来说,大概将永远是个“无解之谜”。不过很显然的,边境扩张同时改变了王位继承和清史书写。92

    雍正皇帝改变策略

    雍正皇帝继位,让清朝扩张进入一个目标矛盾混杂的新阶段。在突厥斯坦,雍正继续他父亲当初对策妄阿喇布坦采取的姿态,鼓励他稳定边界,并向北京派朝贡使团。一七二三年,享年九十岁的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去世。他作为蒙古黄教的最高领导人,一直是清朝的忠实支持者,曾在噶尔丹叛乱时带领喀尔喀人归降满清。他也是清朝与西部蒙古部落之间的宝贵联系。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去世后,雍正皇帝直接和策妄阿喇布坦的使节往来,并向他们保证清朝“无意于殄灭尔国也”。雍正只要求交还叛贼拉藏汗*。但雍正皇帝也警告使节们:“如欲广我圣祖皇考之仁恩,惟尔台吉,欲振我圣祖皇考之武烈,亦惟尔台吉。”93

    雍正持续威胁策妄阿喇布坦,若拒绝其慷慨提议就将受惩罚。尽管如此,雍正却也暗示自己对删减军事冒险预算更感兴趣,开始计划从遥远边境撤军。起初雍正宣布库库淖尔根本不需要驻军,因此打算将军队集中在巴里坤。一七二三年爆发的罗卜藏丹津叛乱破坏了这一目标,但雍正仍持续将部队合并,集中至数量较少、较靠近内地的要塞。雍正自有他的考量:长时间驻军使部队筋疲力尽,应当安排他们定期轮流回到内地,同时也降低当地居民承受供应驻军需求的过度负担。精简军事规模的背后,是雍正内政紧缩和制度改革的计划。94他于一七二三年四月将部队撤出西藏,集中至西宁和四川。直到年羹尧抗议后,他才同意在打箭炉以西的路上建造小型防卫堡垒。95

    当新皇帝决定和谈时,富宁安显然相当沮丧。他在康熙在位的最后几年积极率军攻打准噶尔。这位直言不讳的将军,本来因出色的军事能力受到称赞,肯定是在回归首都时冒犯到雍正,因为他很快就被派到陕西一处不重要的据点。富宁安在一七二八年被剥夺了贵族爵位,原因不明。96

    此时年羹尧开始在突厥斯坦施行新的防御战略:仰赖静态防御,减少兵力,促进军屯。巴里坤只留下二千兵力,吐鲁番一千五百,哈密二千。年羹尧在布隆吉尔(Bulongjir,距离嘉峪关五百里)建造了能容纳五千兵力的新堡垒。这个大型要塞在一七二五年成为安西镇。97当雍正镇压了西藏罗卜藏丹津的叛乱后,同样帝拒绝了年羹尧要求在打箭炉以西增加六千名士兵的要求。清朝仅靠着西藏主要贵族的支持与拉萨的一支小规模驻军来控制西藏。

    吐鲁番的穆斯林此时成为清朝与准噶尔这两个敌对国家激烈争夺的对象,因为策妄阿喇布坦试图将他们向北迁,而雍正则试图让他们向南移。对雍正皇帝来说,吐鲁番与其说是战略资产,倒更像是战略负担:粮食供应太稀少,无法支应大型驻军加上当地人口。要塞化的军事城镇巴里坤或许是更适合的战略据点。当准噶尔人于一七三一年重启突袭时,岳锺琪将军要求部队增援,但却被雍正斥责其组织资源失败,被勒令将防御集中在甘肃。吐鲁番问题是令雍正苦恼的肉中刺,他想撤回军队,降低开支。雍正宁愿把人迁回,更胜派兵出去。98

    尽管有违初衷,但新的内部冲突很快便迫使雍正皇帝勉强同意对西藏进行第二次大规模军事干预。清军曾于一七二○年在拉萨设立了军政府,并受到西藏人欢迎──他们很高兴看到残暴的准噶尔军被赶走。达赖喇嘛的布达拉宫被准噶尔人劫掠,在清帝国的支持下得以重新修缮。摄政的职位被废除,而新的第七世达赖喇嘛(年仅十二岁的男孩)则成为主要西藏贵族统治的傀儡。最强大的贵族有二,一位是康济鼐,另一位则是西部西藏颇拉(Polha)的首领琐南多结(Sonam Stöbgyal,以颇罗鼐〔Polhanas〕之名为人所知)。99两人都曾组织民众抵抗准噶尔人。100三名满洲侍郎(Asahan Amba)* 以三千驻兵监督政府。但在区域统治者无法创造出堪用的中央议会(编按:此指噶厦)下,政局依然不稳定。

    中国占领军对藏人来说是个沉重负担。尽管清朝花大把银两从数千公里外的内地运输粮食至此,仍旧导致当地市场粮价上涨。年羹尧将军和康熙之侄延信皆赞成康熙在世时的看法,认为应尽速缩减在拉萨的军队。101而雍正为了实现财政紧缩的计划,也以维持与准噶尔和平与减轻百姓负担为由下令立刻全面撤军。康济鼐在军队开拔离境时敦促皇帝三思。

    自顾实汗时代以来,和硕特台吉已习惯实质影响西藏。然而清朝在干预后又突然撤离,使他们顿失对西藏的影响力。在没有摄政或和硕特蒙古保护者的情况下,西藏人本身得治理西藏。这打破了原本蒙古人作为军事保护者、达赖喇嘛作为精神领袖,以及摄政作为世俗管理者的古老三方平衡。如今三方失去了两角,不稳定和混乱随之而来。几名和硕特人决定邀请策妄阿喇布坦介入,期望能恢复自己对西藏的影响力。102他们认为清朝背叛了康熙当初的承诺,没有让和硕特蒙古人成为西藏大汗。

    罗卜藏丹津台吉(藏文Blo-bzan-bstan-dsin)乃顾实汗之孙。顾实汗是强大的库库淖尔首领,曾支持中国干预拉萨。103顾实汗的主要竞争对手,是另一个来自不同家系的孙子察罕丹津(Chaghan Danjin)。在雍正的支持下,察罕丹津似乎扩张其领土至罗卜藏的地盘。一七二三年七月,罗卜藏攻击了三名和硕特台吉,也都是顾实汗的孙子,其中包括败逃后请求清朝保护的额尔徳尼额尔克托克托鼐(Erdeni Erke Toghtonai)。年羹尧建议清朝不要介入:“如果[库库淖尔台吉]如今忘记他们对我国的感激之情,杀死自己的亲族,那与我们无关。”他很清楚清军推进“只会浪费我们部队的力量,蒙古人则是骑着他们肥壮的马儿逃到不见踪影”,一如在游牧战事中经常发生的情况。104但新皇帝驳回年羹尧的建议,命令他保护额尔徳尼额尔克──如果他逃到清朝领土的话。清朝对逃离蒙古的难民的支持,和当初康熙被卷进喀尔喀和准噶尔内部纠纷的过程极为类似。罗卜藏丹津将获得忏悔并臣服清朝的机会,但若拒绝清朝就将派出一支正义的征剿大军对付他。不出所料,罗卜藏拒绝了清朝出面斡旋和平协议的好意。清朝特使常授通报,罗卜藏意图击败察罕丹津,然后召集库库淖尔的所有台吉称他为大汗。准噶尔人很快就会进入库库淖尔的谣言四起。105

    年羹尧和雍正随后达成了一项秘密计划,以“定”库库淖尔。106他们最害怕不满的台吉们可能结盟反对清朝统治,并正面回应策妄阿喇布坦的呼吁。雍正以亲王头衔(和罗卜藏同级)授予察罕丹津,以鼓励他和罗卜藏分裂。诚如所料,清朝改变支持对象的举动,促使罗卜藏于一七二三年九月十六日攻击察罕丹津。罗卜藏自称达赖珲台吉,有意像在顾实汗时代那样统一所有的和硕特蒙古人。这为清朝的军事干预提供了口实。年羹尧的态度依然谨慎,相信察罕丹津可能会抵抗罗卜藏,但雍正命令他即刻出师。一七二三年十一月十六日,清军在塔尔寺(Kumbum monastery,距今日西宁二十公里)外与罗卜藏交战并将其击退。十一月二十七日,罗卜藏试图围攻新城(Xingcheng)堡垒,攻击甘肃走廊沿线的甘州和凉州驻军,不过很快就被打败。战争在一个月内结束。

    准噶尔对罗卜藏的援助从未抵达,因为策妄阿喇布坦正忙着抵挡俄罗斯人和哈萨克斯坦人。他从来就无意支持库库淖尔的诸台吉,但当罗卜藏逃来避难时,他确实庇护了罗卜藏汗。

    雍正曾在清军出兵之前下令军队切莫骚扰当地居民,不该强奸妇女,侵犯坟墓,抢劫投降者的财产,或是摧毁房舍、寺庙和寺院。107然而清军却在征服之后对曾支持诸台吉抵抗的喇嘛和村民挟怨报复。他们的终极目标是摧毁罗卜藏丹津及其全数追随者。他们杀死了数百名手无寸铁之民,烧毁了一百五十座村庄,而且无情地摧残罗卜藏盟友章嘉呼图克图(lCan-skya Khutukhtu,可参见彩色插页)的大本营郭隆寺(Gonlun monastery),杀死六千名僧侣并放火烧寺。108

    庆祝这次军事胜利的盛大仪式在首都举办,盛大程度与平定三藩之乱和剿灭噶尔丹相当。109官员正式向京城周围的十一座寺庙通报这场胜利,包括天坛、地坛、太庙、社稷,以及诸先皇之陵。国子监刻下一块石碑,将罗卜藏丹津描绘成邪恶的反叛者,“狼心枭性”,称赞年羹尧杀死其“狂悖”的追随者,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使数十万人投降。110尽管这次行动比起攻打噶尔丹或镇压三藩之乱为期更短,难度也较低,但雍正可以光明正大地宣称,清朝再度取得对另一片广大领土的永久控制。库库淖尔诸台吉再也不能享有不受清朝干预的真正自治。

    镇压库库淖尔之后,官员严格推行已在蒙古实行的旗制和札萨克管理制度。在年羹尧的监督下,整并和重建该领土的详细计划于焉展开。诸台吉现在成了札萨克,也就是旗的指挥官,受到清军人员的监督。他们被允许每年朝贡三次。库库淖尔的喀尔喀蒙古人被编入不同旗制之下,使他们不再从属于和硕特人,让清朝得以借此平衡和硕特蒙古人。诚如年羹尧的建议,这块领土现在成为“内地”的一部分。当地藏人(番)将由受清朝驻军监督的土司治理。他们与达赖喇嘛的关系将被切断,不再能向库库淖尔的藏人征税,但每年将获得五千斤的茶叶作为补偿。而被年羹尧形容是“藏垢纳污之薮”的寺庙,原本是接受追随者纳贡的自治机构。除了进行宗教活动,也用于储藏武器粮食。如今官方限制寺庙规模不得超过二百间,喇嘛至多三百名,而且每年稽察两次。111

    清朝对罗卜藏丹津开战的理由始终备受争议,但我们显然不该像雍正和其将领一样迳自认定这是对清朝统治的“叛乱”。“叛乱”一词为清朝和当代中国史学家使用,暗示曾经“忠诚”的一群人拒绝了帝国恩典,然后直接挑战皇帝的权威。112但在一七二三年之前,和硕特蒙古人尽管曾与清帝国有过短暂联盟,实际上向来不受清朝权威的影响,拥有很高的自主性。他们当中许多人加入了拉萨的远征,尽管有些人其实非常不情愿。加藤直人主张,库库淖尔诸台吉当中分成了拥清派和反清派,而罗卜藏丹津对察罕丹津的攻击,代表了这两派之间的斗争。但石滨裕美子的论点更为有力:她认为争斗的台吉间没有明确派系之分,而且众台吉差点一度在准噶尔的支持下组成对抗清朝的联盟。113雍正皇帝看到台吉间的分裂,利用这项弱点发动军事行动,意图将整个库库淖尔置于清朝的控制之下。清朝镇压罗卜藏势力,永久消灭了库库淖尔台吉的自治权,并拔除他们对西藏的影响力。清朝采取行动主要是因为担心这些台吉及其追随者可能与准噶尔人结盟,或迁移到准噶尔的领土。罗卜藏不曾想将一支清朝大军卷入,他的对手察罕丹津过去曾支持准噶尔入侵西藏,也不是清朝之友。但由于两人的内部冲突,让雍正皇帝得以抓住机会,在清军于西宁基地的附近迅速得胜。

    雍正皇帝在此案例中强行贯彻其侵略政策,不顾年羹尧和岳锺琪将军的谨慎反对。不过,一旦授命出征之后,年羹尧和岳锺琪便展现出了不起的果断、铁血和成功。雍正起初在告敕中大赞年羹尧,称赞任何扩张军事政策都得仰赖这位坚决的汉人武将。不过年羹尧很快就失宠。一七二六年,他因九十二条渎职、贪污和阴谋叛国的大罪被判死罪后赐死。岳锺琪帮忙提供了“罪证”。年羹尧的迅速垮台,和他掌握了雍正继承王位不可告人的情况密切相关, 他可观的军事成就使他既不可或缺又充满危险。没有了年羹尧,雍正便发现自己无法再进一步扩张。此事超出其力所能及,以致惨败。114

    清朝对库库淖尔的控制仍不稳定。一七二七年的西藏骚乱差点蔓延到库库淖尔蒙古,但没有爆发任何公开叛乱。然而,罗卜藏还躲在伊犁,仍可以从那里施展吸引力。由于策妄阿喇布坦的继任者噶尔丹策零也拒绝将其交还,清廷担心部分库库淖尔蒙古人会抛下他们对清朝的义务,试图迁徙到准噶尔地区。库库淖尔诸旗现在积欠清军马匹:这些马匹本该被以市价购买,但地方官员却施加了额外的税赋负担。当和硕特台吉拉察卜(Rajab)试图迁移牧场以避开沉重马税,他被命令掉头返回,雍正还下令当地官员彻查。一七三一年,被派去防御准噶尔入侵库库淖尔的台吉诺尔卜(Norbu)反抗清朝,掠夺十天后向西奔逃,却很快就落网。115多数库库淖尔王公都积极支持清朝镇压此一叛乱。然而,雍正仍然担忧库库淖尔诸王公的忠诚,并给他们发去一道长篇诏令,提醒他们不要忘记自己是曾接受清朝许多恩惠的顾实汗的后代。而且清朝支持黄教,准噶尔人则是信仰破坏者,绝对是为了惹事生非而来。雍正告诉王公们,如果他们试图逃离或加入罗卜藏,“路途如许遥远,马畜必致疲毙,彼岂能为⋯⋯准噶尔四面皆成雠敌,终岁争战不休。凡用兵之处必置尔等于前,虐使任意。岂若各守祖父基业,永享太平之为得乎?”116虽然和硕特诸王台吉原本只是从准噶尔地区迁徙至库库淖尔的蒙古人,但雍正鼓励他们将库库淖尔视为祖居地。只要他们愿意放弃迁徙自由,雍正保证让他们在清朝治下过着和平安定的日子。

    叛乱结束后,清朝恢复撤军计划。原先做为替军事行动筹措财源的捐纳制度,如今则被取消了。117然而,西藏很快就因西藏贵族间分歧日增,再度成为冲突的舞台。118能干的康济鼐是清朝倚重的反准噶尔总督,他在其他大臣间引发越来越强烈的敌意,最终在一七二七年八月五日被谋杀。119满洲副都统颚齐(General Oci)要求立即增援镇压。同时,颇罗鼐迅速动员部队消灭他的竞争对手阿尔布巴(Napodpa)。左都御史查郎阿(Jalangga)和副都统迈禄,组织了一万五千名来自陕西、四川和云南的军队进入西藏,于一七二八年六月十三日从西宁开跋。七月三日,颇罗鼐在清军抵达之前占领拉萨,并逮捕了阿尔布巴和其他反抗者。120他持续对清朝皇帝通报他的活动,很快便在内战中赢得清朝的支持。清军迅速穿过库库淖尔,其解决后勤需求问题的方式,便是让每名士兵随身携带两个月的粮食,加上购买更多粮食用的四两银子。121当查郎阿于一七二八年九月抵达拉萨时,他和颇罗鼐以谋杀康济鼐的罪名审判阿尔布巴等人。西藏史料记载,叛逆的大臣们自我辩护并指控康济鼐和准噶尔人暗通款曲。122但满人法官不以为然,决定支持颇罗鼐,并判处反叛大臣们凌迟之刑。颇罗鼐被任命为东部和西部西藏的总督,并获得皇帝厚赏。查郎阿撤军时一并将无能的达赖喇嘛从拉萨带走。他在拉萨留下了两名满人的昂邦(amban,驻札大臣)和两千驻军,因为雍正明白一支庞大部队的后勤补给对贫困的藏人来说是沉重负担。

    西藏内战时的竞争双方都试图将内乱链接到准噶尔人。诚如魏源的《圣武记》所载,清朝的官方说法便是指控准噶尔人与西藏叛乱分子勾结。123但诚如毕达克(Luciano Petech)的结论(该说得到《亲征平定朔漠方略》里对当年的记载证实),这场反叛其实是西藏的内部事务,并非意图拒绝当清朝的保护国。准噶尔参与其中的指控其实是事后才提出,以便为清朝的干预辩护。直到一七二九年,当雍正皇帝实施更具侵略性的反准噶尔政策时,才试图暗示准噶尔人有参与西藏战争。在第二次军事干预成功之后,雍正对自己“找到永远解决西藏事务之道”感到自豪。124然而,他在蒙古事务上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一七二七年,策妄阿喇布坦去世,他的儿子噶尔丹策零接掌权力。与清朝相对和平的关系仅维持了一年,双方都小心翼翼地摸索和对方的新关系。清朝以一七二七年的《恰克图条约》确定了与俄罗斯的边界,终于解决了一六八九年《尼布楚条约》以来的争议。俄罗斯人受到对中贸易特许权诱惑,不会支持准噶尔人,还将控制西伯利亚和满洲之间的游牧民族,把他们固定在一处。《恰克图条约》同时也确定了西伯利亚和(如今属清朝控制的)喀尔喀蒙古人之间的边界,延伸长达二千六百英里。任一方都不会庇护难民或罪犯,然后以界石标志边境。俄罗斯特使弗拉季斯拉维奇(Sava Vladislavich)称这条边界是“两大帝国之间永恒的分界线”。125

    如果噶尔丹策零同意与清朝确定边界,他同样也能定期派遣朝贡贸易使团到中国。他在一七二八年派遣一支准噶尔使团访问北京。但清朝却开出了两项严格条件,限制了和平的可能性:一是清朝切断准噶尔与西藏任何正式关系的决心,二是将罗卜藏丹津交由清朝监管。当噶尔丹策零请求准许派人为拉萨的僧侣举行奉茶仪式(称为煎茶或熬茶)以帮助传播佛教信仰,却遭到雍正皇帝轻蔑地拒绝:“准噶尔乃西北隅一小部落耳,释教之广行与否,岂关尔之煎茶设供耶?”126这些礼仪使团、随行的贸易商队与喇嘛,是所有蒙古人与西藏的重要精神链接与商业链接。当年在策妄阿喇布坦统治期间,清朝也曾剥夺一位蒙古札萨克的爵位,因为他让策妄阿喇布坦的特使穿越地盘到西藏煎茶。127清朝的政策如今旨在维持稳定,但同时也要孤立准噶尔国,将他们同蒙古人和藏人等文化上最亲近的邻居隔离开来,并阻止他们寻求俄罗斯的潜在援助。交出罗卜藏丹津,就能消除库库淖尔蒙古人效忠对象不明的问题,更加孤立准噶尔人。但也正是基于同样原因,噶尔丹策零不愿意切断自己和库库淖尔与西藏的脆弱链接。

    一七二九年,雍正放弃了和平政策,决意以侵略行动消灭准噶尔国。他回顾准噶尔人自噶尔丹时代以来犯下的滔天大罪,试图解释自己的新决定。雍正认为,所有蒙古人如今都已归顺清朝,只有准噶尔人顽固拒降。康熙皇帝当初战胜噶尔丹之后,本来已打算消灭准噶尔人,是因为担心被批评“穷兵黩武”而作罢。直到后来康熙提供策妄阿喇布坦赦免却被拒后,便誓言要将其消灭。雍正也提出要赦免策妄阿喇布坦的罪,但后者对哈密的袭击与对西藏的干预,显示他对清朝带有敌意。噶尔丹策零现在说,他希望与清朝和平共处,但雍正指控他追随父亲的脚步,提出了他和西藏叛民相互勾结的新指控。尽管贤能的君主会试着避免穷兵黩武,总是把动武视为最后手段,但是雍正皇帝发誓要完成康熙的未竟之志。消灭这些偏远部落不会为清朝带来军事荣耀,可是允许他们活着就将对国家安全造成严重危害。128

    雍正援引康熙来替自己的出征辩解,但他的语气比较提防,出于愤怒而非自信。若从清帝国的角度来看,激发顽固蒙古人由衷感谢并促进其民生昌盛的仁慈政策,只换来了暴力以对。准噶尔这般反复不守承诺的举动,让清朝逐渐自我证成对其采取极端暴力的回应手段。和明朝不同,清朝认为蒙古人是可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的行动者。明朝统治者则把蒙古人看作受贪婪和暴力驱使的野兽,因而无法受帝国控制。吊诡的是,明朝与蒙古人的疏离,以及相信他们没有人性的观点,反而导致明朝采取偏向防御的政策。由于蒙古人被视为更像是不属于人类社会的自然力量,因此明朝统治者也不会极力消灭这些游牧民。因为试图消灭他们就好比想消灭狼群或洪水一样,只会徒劳无功。相比之下,清朝实现天下太平的目标,却导致清朝倾向于消灭那些顽固且拒绝屈服于帝国之人。在清人眼中,那些选择抵抗清朝开出条件的人仍然是人类,但他们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被“征剿”,旨在为世界恢复理性秩序。129

    然而,天下太平与仁慈的概念,和支持暴力镇压颇为扞格。相较于康熙在位时期,这两种性格的紧张关系在雍正朝更为凸出。雍正一再提及“穷兵黩武”,显示他深知儒家的贤明统治者应该以德服人,而非以武力征服。相较之下,康熙更亲近中央欧亚的传统,这种传统重视战场上的个人英勇,以及有效的管理和道德权威。这三个价值在他当政时较为连贯的结合在一起,让他的统治扩张带来相对较稳定的和平,以及对满清政权的较积极支持。雍正则面临较大的紧张局势,清帝国如今濒临行政与后勤资源的极限。雍正对此最常见的反应是紧缩开支,仔细管理资源,以及从事长时间的谨慎准备。透过撤军和合并部队,来达成减轻国库和当地人民负担的主要目标。军事介入罗卜藏丹津与库库淖尔只是短暂例外,而且成果显著。但准噶尔国的持续存在就像个开放性伤口,持续侵蚀清帝国的统一感。只要有任何传统上属于蒙古、西藏、穆斯林和满人等中央欧亚世界的成员仍然坚持拒绝满清对天下的主权,清帝国统治者就无法心满意足。雍正对准噶尔人的态度表现出明显矛盾,既蔑视他们是“西北隅一小部落”,又将他们视为对整体社稷安全的一大威胁。他在一七二九年的新一波侵略行动并非立基于传统战略逻辑,其自负野心是源于清帝国的新兴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认为必须将和平落实到帝国全境。当然,清朝不是唯一会把小国视为重大国安威胁的帝国。130尽管如此,雍正皇帝对发动新一波远征仍旧感到犹豫不决,因为除了要求归还罗卜藏丹津之外,他并没有正当理由。131

    一七二九年四月,傅尔丹被任命为靖逆大将军,负责北路军。岳锺琪则被任命为宁远大将军,率领西路军三百二十四名军官和二万六千五百名士兵。两军分别在六、七月出发,各自朝噶尔丹策零在伊犁的基地前进。132一七二九年六月,北京举行了一次大型阅兵。结果雍正皇帝和他的兄弟突然都患上了流感,后者于一七三○年六月十八日去世。雍正皇帝失去一位兄弟兼重要顾问(编按:其弟胤祥)。133然后噶尔丹策零派出一名特使前来,承诺交出罗卜藏丹津。134雍正抓住这次和谈机会,将两位大将军召回京师,并延迟发兵一年。傅尔丹和岳锺琪于一七三一年一月返抵首都。

    就在他们返抵京师时,准噶尔的小部队已开始劫掠库库淖尔和巴里坤的边境要塞,抢走大量马匹。他们被从吐鲁番驱逐后,转而包围库库淖尔的战略信道噶斯(Gas)。岳锺琪坚持派出五千名士兵增援边境驻军,但雍正并没有采取任何侵略行动。他坚持把主力部队留在甘肃走廊和西宁,而不派大军到塞外。他遗憾地拒绝了岳锺琪增强前线驻军的十六项提议,表示他尊重岳锺琪想消灭偷走这么多马的敌人的激愤之情,不过承认“目前并非进剿之时”。他其实觉得岳锺琪支持吐鲁番“没道理”,而且“竟无一可采取之处”。135幸运的是,吐鲁番的驻军成功击退了准噶尔人并收回了被盗的马匹,而蒙古札萨克也成功守住了库库淖尔。这和康熙当年与指挥官的关系形成了鲜明对比:现在是谨慎的皇帝,拉住积极侵略的边境将领。雍正说:“我无法下定决心⋯⋯此刻根据天意和局势,我们只能静静等待。”136

    春天的到来使雍正和将军们重十信心。时至一七三一年三月,河川和道路上所有的冰都已融化,使交通运输更加便利。听闻噶尔丹策零前去攻击哈喇沙尔(Halashar,位于吐鲁番西南二百公里处的小型穆斯林聚落),岳锺琪再次请命发动进攻,可是皇帝要他留在巴里坤,做好防御准备。137

    雍正此时对军队补给政策非常敏感,有批评认为军队的补给政策导致陕西当地市场价格上涨。雍正偏执地把这些民怨归咎于宿敌胤禵、年羹尧和延信,幻想他们“造作妖言暗中煽动”。他公开表示:“未来,我们对军事供给的需求将更大,价格将不可避免上升。* ”他谴责“愚民无知,惑于邪说,溺于私情”,看不见这次军事行动带来的更大利益。再一次,雍正的冗长自我辩解和对批评的恐惧,和康熙凶恶镇压异议人士形成鲜明对比。他并没有拔除任何异议者的官职,而是派官员到陕西“化导”人民接受供给军需的负担,同时也警告当地官员皇帝将会惩罚任何对百姓的勒索。138

    面对准噶尔持续骚扰吐鲁番,雍正终于允许岳锺琪攻打乌鲁木齐(位于吐鲁番西北一百七十公里),并在那里修筑堡垒,彻底消灭敌人的“巢穴”。139占领乌鲁木齐这个更大的绿洲,也可能解决吐鲁番无法支持大军粮草供应的难题。皇帝现在听从岳锺琪对当地情况的理解,表示:“朕在数千里之外,你必须在现场做决定。*”雍正和康熙不同,完全没有御驾亲征的兴趣。但他同时也暗示自己对岳锺琪能否同时进攻乌鲁木齐与防御吐鲁番表示怀疑:“殊失朕信任倚赖。”140

    傅尔丹的北路军此时已推进至科布多,并开始在那里建造堡垒。这是所有曾西进蒙古的清军当中推进得最远的一支军队。据说噶尔丹策零有一万名士兵守卫着与哈萨克斯坦人的边界,同时也派出策凌敦多布父子这两员忠诚大将率三万大军攻打清军。另一位将领罗卜藏策凌则与噶尔丹策零分道扬镳,带领他自己的三千户向南前往与库库淖尔接壤的边界。傅尔丹认为这次分裂为清朝提供绝佳的进攻机会,他派出三个师共计一万兵力去与准噶尔交战,留下七千三百名士兵戍守科布多。有消息指出小策凌敦多布只率领一小支部队,就在行军三天的距离以外。一七三一年七月二十日,傅尔丹发现敌兵两千,于是便用自己的三千兵力向前将其击退。

    傅尔丹其实正走进陷阱。准噶尔部队分成小股,采用骚扰突击的方式诱使清军前进,自己的主力则躲在山里。七月二十三日,准噶尔人从山头一涌而出,在和通泊(Hoton Nor,科布多西边二百一十公里处的一处小湖泊)以二万大军将清军团团包围。141傅尔丹在激战后得以在七月二十七日突围,率部退回科布多。第一批消息传回首都,通报傅尔丹失去整支部队,后来的消息则说他显然受到重挫。只有两千人返抵科布多。142高达八成的清军消失了,更失去几乎所有蒙古盟军。

    傅尔丹坦承自己推进过于轻率,极力恳求雍正判他死刑。雍正斥责傅尔丹,但免他一死,称赞他领导了一次成功的撤退,然后执意要他专注防御科布多。傅尔丹开始积极兴筑科布多的防御工事,规画一座周长七公里、墙高近五公尺、能够容纳一万六千人驻军的大型堡垒。由于这座堡垒位于最近的清朝基地察罕苏尔(Chahan Sor,靠近乌里雅苏台〔Uliyasutai〕)以西一千五百里(八百七十公里)处,补给困难且距离太远,难以立即支持,军机处最后决定放弃这座堡垒,将部队撤回更容易戍守的察罕苏尔防线。143

    唯一值得雍正些许欣慰的,便是岳锺琪对乌鲁木齐的成功袭击。傅尔丹遭遇大批准噶尔部队的消息一传来,岳锺琪即刻朝乌鲁木齐开拔,希望此举会迫使准噶尔人分兵救援。但傅尔丹溃败得太快,这招佯攻来不及发挥效果。岳锺琪无法留在乌鲁木齐,不久就退回巴里坤。

    一七三一年的军事形势逆转使雍正皇帝陷入绝望。在给岳锺琪的一道特殊敕令里,他倾吐了万般痛苦,这也是历任清朝统治者写过最激昂、最自我揭露的文件之一。一切全都不如预期。他的军队违反了最基本的军事战略原则,导致惨败之灾。雍正最终不得不承担责任。诚如他自己所言:“朕诚慌诚恐,痛自省贵,一一皆我君臣自取之咎。”(参见附录B)至高无上的天子发现自己被难以捉摸的敌人困惑,被残酷的天命遗弃。天下似乎一片混乱。眼下只有岳锺琪和雍正皇帝掌握了灾难的全貌,但他们需要制订更长远的计划。雍正考虑彻底放弃征讨准噶尔的行动,但这意谓着放弃他祖父展开的伟大事业:彻底终止游牧威胁。他决定坚持下去,不过态度更加谨慎,静待更有利的时机到来。吐鲁番可以放弃,但需要先经过一战。除了尽可能杀死越多准噶尔人越好这项逻辑,雍正皇帝已别无其他策略。

    噶尔丹策零在胜利的鼓舞下,派军前去掠夺科布多东南方的地区,希望削弱清朝和喀尔喀的抵抗。他还呼吁喀尔喀人,身为成吉思汗的共同后裔,应该要和他一起对抗满人。他给喀尔喀人的信宣称:“尔等系成吉思汗之后裔。并非人之属下。何不将游牧、仍移于阿尔泰。与我会居一处。共享安乐。以联旧好。如有兵戎。协力相距。”144但喀尔喀人拒绝,而且在靠近额尔德尼召寺(蒙古最高等级活佛的所在地)之处,加入对抗准噶尔人的战役。喀尔喀的领袖策棱(Tsereng)是成吉思汗的后裔,他在一七二五年被任命为新汗国三音诺颜(Sayin Noyan)的统治者,作为效忠清朝的奖励。是役超过一万名准噶尔人被杀,但残军逃到了阿尔泰山以西。145雍正心怀感激,任命策棱为乌里雅苏台的军事长官,还为他造了一座有宫殿的城市,更在他去世后让他成为史上第一位在太庙立有纪念碑的蒙古人(历史上仅两人有过此一殊荣)。因为战斗主力是雍正的喀尔喀盟友,因此他不能对这场胜利居功。但如今双方战得筋疲力尽,准备进行谈判。

    雍正的侵略野心招致了军事大灾难,这是清军对准噶尔人的第一次重大挫败。在超越父亲丰功伟业的野心驱使下,雍正违背了自己谨慎缩编的直觉。游牧战术又一次通过时间的考验,成功引诱中国军队深入补给不及之地,再将其一举摧毁。缩编和稳定边界,因而成为往后二十年清政策的主要口号。

    第七章 最后一击,一七三四至一七七一

    新皇帝乾隆继位后,与准噶尔持续了十多年的短暂和平。清朝的战术转向贸易和朝贡,使用汉朝和匈奴时代的经典“五饵”战术来改造准噶尔人,或削弱他们以利征服。新皇帝从未放弃消灭敌国的目标,只是在等待更有利的时机。同时,准噶尔领袖们竭力从北京、拉萨、中央欧亚商人和俄罗斯寻找盟友和资源,以维系他们脆弱的国家。但继承危机于一七四五年爆发,有派系趁机邀请清军进到准噶尔地区,最终导致准噶尔国和其人民的灭绝。致命的个体主义,确实致命。

    透过贸易驯服蛮夷

    一七三四年九月,雍正派大臣到准噶尔和谈,商议喀尔喀和准噶尔地盘的分界。谈判没有结果,因为噶尔丹策零偏好在杭爱山脉(Khanggai Mountains)画界,清朝使节则主张沿着阿尔泰山脉和额尔齐斯河画界。1尽管未能签署和约,雍正仍下令制作边境地图,并立即开始减少驻扎在边境的部队数量。一七三五年,噶尔丹策零派遣他的第一个朝贡使团前往北京,但雍正皇帝就在那年去世。雍正的继承者乾隆皇帝弘历(一七三六至一七九五年在位)拒绝了第一个使团,但他最终决定继续实施休战政策。清帝国在雍正治下花费超过五千万到六千万两在与准噶尔的战争上,但却未能将他们剿灭。2西北经济也受到战争严重摧残,三分之二的准噶尔人没有牲口。3和平、边境稳定和贸易关系,对双方都有相当大的吸引力。然而,商业贸易从来都不能和国家安全利益彻底分割。

    在十七世纪时,噶尔丹也曾推动更密切的贸易关系。他在一六七一年派出了第一个贸易使团,双方交易量随着使团接连不断而持续上升至一六八八年。4由于准噶尔与喀尔喀人的冲突日益加剧,康熙皇帝限制多数贸易仅能在边境进行,随着噶尔丹入侵喀尔喀领土,贸易也全数随之中断。策妄阿喇布坦也曾申请前往北京的商业许可,但他这番努力也在入侵西藏后付诸东流。

    乾隆利用准噶尔从事贸易的强烈欲望,作为议定最终边界的筹码。双方在一七三九年达成休战协议,并创建起常规贸易关系。5接下来十五年里,清朝和准噶尔的经济紧密相连。从清朝的角度来看,这种官方管制的“贡品”贸易允许三种类型的使团:前往首都的使团,在甘肃西部肃州的边境贸易,以及途经西宁提供给西藏喇嘛的“熬茶”。大量的档案史料,让我们得以详细调查这些贸易路线。虽然它仅持续不到二十年的时间,不过这些贸易能帮助我们认识清朝与所有边境(无论是西北或其他地方)“蛮夷”贸易关系的本质。6

    诚如清朝总督庆复所言,贸易的目标是借由提供内地商品换取和平关系来“向化”(编按:使归顺服从)蛮夷之邦。7准噶尔人获准每四年派遣一次使团,分别是一七三八年,一七四二年,一七四六年,一七五○年,依此类推;并在一七四○年,一七四四年,一七四八年,一七五二年在边境互市,以此类推。基本规则和俄罗斯贸易商队依循的原则相同,不过前往首都的使团会和俄罗斯人前来的年份错开。准噶尔人出售的主要商品是牲口(马、羊、牛和骆驼)、毛皮、特定药品(卤砂和羚羊角)以及突厥斯坦的葡萄干(参见表1)。清朝则提供织锦、茶、大黄作为交换,并在必要时提供银子。边界互市的使团规模限制在一百人内,到首都的使团规模则介于二百至三百人之间;商人可在边境停留至多八十天以完成业务,使团人数和货物数量必须事先提出。火药、金属和武器禁止出口。8

    在乾隆皇帝的命令下,官员们非常努力地确保贸易顺利进行,以及使团受到良好对待。他们为在首都生病的蒙古人提供医疗服务──这是一项重要的服务,因为众所皆知游牧民易患天花和其他城市疾病。9尽管两个社会才刚结束将近五十年的战争,他们都没为了磕头和礼节先例争吵。蒙古人和满人了解彼此,而且乾隆皇帝把准噶尔视为疆域的一部分,并将准噶尔人视为抚绥的对象。

    然而,肃州贸易成长迅速,超出预期,挑战官方的极限(参见表2)。从一七三八年的一万两,跃升至一七四一年的十万五千两。此外,这些数字省略了官方呈报贸易以外的可观私人贸易。准噶尔商人不断要求放宽贸易限制,要求每年朝贡,也希望前往首都的使团能获准在边界贩卖贡品之外的商品。边界官员很意外看到大群牲口和大批人群出现在要塞前,使原本仅是堪用的地方牧场不堪承受。他们并未承担起将这些人挡在边界的责任,反而准许在休市之年也进行贸易。如图表所示,尽管有官方限制,但在一七三八到一七五四年间每年都有贸易进行,只有一年例外,而且有时商人一年还来两次。官订年份的贸易量较高,而且在进贡首都的那些年最高,但每年的贸易量都相当可观。当准噶尔人要求到肃州西北八百七十五公里处的哈密贸易时,官员们为了缓解压力而不情愿地同意了。10商人为牲口开了高价,导致官员们讨价还价了好几周,他们延长在边界的时间,等待更多货物到达。11

    到北京的第二次朝贡,生动地描绘出朝贡商人给边防官员的压力。12噶尔丹策零的亲戚吹纳木喀(Chuinamuke),率领四十二人的旅行商队,六百三十四包袱的货物,以及五千只羊,在一七四二年提早来到了边界。吹纳木喀立即请求准许到哈密或肃州贩卖牲口,此举违反了朝贡规定。安西的军事指挥官永常决定宽大为怀,遵循皇帝“怀柔远人”的政策。绝大多数的使团成员、动物和五百多个包袱都留在肃州,由清朝支付其住宿,然后一个十五人的小团上北京进贡。永常提供他们谷物、茶和烟草,并于三月三日送他们启程。乾隆皇帝同意补偿朝贡商人任何在进贡途中死掉的牲口。

    然而在一个月后,尹继善总督决定采取更强硬的立场。他认为朝贡商人是“心性狡诈”的野蛮人,拿“无用之出产,易中国之货财”,并密谋窥探内地的情况。一七三九年,陕甘的地方官员购买了一万七千斤的葡萄干。由于缺乏需求,他们最终只得以原购买价的三分之一抛售,致使国库损失一万两。尹继善同意官员们应该“权衡重轻”,但也要坚定控制商人的“无厌之求”。商人们去年就曾以向西藏呈熬茶为由,带了大量商品到西宁,然后就掉头回家去了,压根没进西藏。他们显然“反复无常”,不可信任。然而,当代表团从北京归来,总督最终在进一步讨价还价后同意收购未售出的商品,并要商人前来协商特价拍卖。当朝贡商人回到他们的“巢穴”时,尹继善显然松了一口气。他再次发泄愤怒情绪:“夷人诡计百出。”他抱怨道,对待他们的唯一方法就是秉持“于宽厚之中仍寓节制之道”。13一七四八年旅行商队抵达边境,上演一场愤怒官员和不坦率商人之间得有趣谈判,这则故事被以白话文记载了下来(参见附录C)。再一次,狡猾的旅行商队成员带了额外人员随行,据称是“医生、厨师和簿记”,试图以不合理的天价兜售多余商品,请求官员帮忙销毁生病的牲口,并对皇帝的仁慈恩惠表达由衷感激。暴躁的官员最终屈服于多数请求,朝贡商人则承诺不再违规。14

    当年还发生另一起事件,表示贸易关系在准噶尔领土确实产生了更广泛的影响。15来自吐鲁番的两名年轻突厥斯坦人阿济把尔第(Ajibardi)和尼牙斯(Niyasi),骑着偷来的马奔向边境,恳求庇护。小时候被准噶尔人俘虏的他们,被主人奴役,并遭殴打。他们发誓:“与其回去死在准噶尔里头,不如死在中国做鬼也到好处了。”阿济把尔第的双亲被发现还活在瓜州*,于是被移交给吐鲁番的伯克额敏和卓(Emin Khoja),尼牙斯则被送往首都。几个月后,又有一位三十岁的准噶尔人逃离奴役,听说他可以在清朝统治下“过好日子”。官员虽然有些怀疑这些叛逃者的动机,却也发现这些人是有用的情报来源,而且给他们庇护有助宣扬皇帝宽容大度的声誉。和平的贸易关系似乎真的削弱了准噶尔帝国的支持。尽管官方明令禁止,士兵和商人仍在边界进行私人交易。16尽管边界贸易令人恼火,但却能替清朝带来更大的政治收获,只要中国内地的财富能够引诱准噶尔百姓抛弃政权。

    边界贸易不仅改变了准噶尔的内部关系,也开始改变与边境商人的关系。边界官员意识到商人比政府更能掌握价格,于是决定与他们合作。他们创建了“商办而官为总摄照看”的制度。17十九世纪的自强运动倡导者,后来称这种制度为“官督商办”。准噶尔人带到边界的商品数量,超过了当地市场的承受量。葡萄干,以及从突厥斯坦的矿区和蒙古牧场取得的罕见药品,如卤砂和羚羊角,在没有人能负责经销的情况下,在仓库里堆积成山。牛羊比较符合当地需求,因为它们可用来养活驻军。即便如此,这些牲群也超过了地方需求。此外,准噶尔人经常坚持收白银,因此有可能导致大量白银外流。边界官员手边没有太多的茶与布,如果什么都用银子购买,只会耗尽财库。乾隆皇帝决意控制帝国境内的白银,以维持货币稳定。找商人出面,就能够解决需求有限、白银外流和朝贡使团坚持贸易的问题。

    事实上,“准噶尔”使团里多是经验丰富的中亚商人,他们沿古丝路移动大宗商品和货币。例如一七四八年,使团全员一百三十六人中有四十六名蒙古人,以及九十名突厥穆斯林(缠头回)。旅行商队的四名首领有三名是突厥人。18旅行商队的成员混合了外交使节、准噶尔官员、牧民、商人,当然也有一如清朝所怀疑的间谍。这些成员追求共同的目标:为准噶尔国创造收入,重振遭破坏的放牧经济,以及蒐集强大邻国的情报。清朝的政策旨在尽可能减少跨文化接触,借由限制逗留与军队护送,防止准噶尔人遭遇任何喀尔喀蒙古人。但贸易规模日渐扩大,迫使官员引入其他参与者,他们有着不同于国家利益的私人利益。

    然而,西北商人很少有足够资金经营大量商品的生意。商人需要至少十万两来从事这门生意,但军队复员动摇了肃州经济的主要来源。甘肃几乎没有富商,而绝大多数的陕西商人经营分布在全省各地的小当铺。然而,李永祚于一七四四年从西安抵达,接手边界贸易。总督借给他二万八千七百四十一两,补充其资本,期望他明年偿还。此后,政府不得不继续提供诱因吸引来自内地的贸易商。包括资助他们运输费用,并提供过去用于军事补给的推车。当商人抱怨无法预期准噶尔人带来的商品数量,官员会同意借钱给他们补足差价。19当“无用的”高价药品只能以贱价抛售,导致商人赔钱,官员也会出面补偿他们的损失。

    甘肃巡抚黄廷桂主张,扩大市场需求至关重要,因为这桩贸易是“国家公事”,帝国各地都不得置身事外。他将经销处理商品的责任,主要发配给西北各省──甘肃三○%,陕西七○%──不过他敦促直隶、河南、山东和山西等省分也动员他们的市场。这些省分拥有密集人口和丰厚商业资本,不像西北地区在“天末之穷边”。20他们有责任替西北纾解供过于求的过剩商品。倘若在华北地区卖不掉,都该在帝都的主门崇文门出售。

    贸易渐渐变得更有系统,以满足准噶尔贸易商的需求。当他们指定所需的布料和茶叶种类时,边界官员会招募商人并出借资本,再到江南取得所需商品。21这些无息贷款确保准噶尔人能够快速脱手商品,同时让商人有足够资金支付他们。然而,这往往导致户部在贸易季结束后损失资金。

    对白银外流的担忧,促使国家本身积极参与商业交易。白银在一七三八年仅占出口总额的六%,但其占比逐年上升。一七四三年,准噶尔商人接受了以白银支付的半数毛皮款项,黄廷桂总督却认为这样太过分了。他认为准噶尔人应该是要“给其所无,并非利其所有”,也就是用羊交换日常用品,而不是用葡萄换白银。22一七四六年,准噶尔人要求四○%的白银支付,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接受了二○%。23黄廷桂等各省总督试图将与准噶尔人的贸易导向易货贸易。简言之,借由提供商人资金,清朝向内地经济注入白银,以便支撑边界的易货贸易。这就是受到许多欧洲政治家支持的重商主义,或称“金银通货主义”(bullionism)。

    一七五○年,准噶尔人带来了价值十八万六千两的货物,是有史以来最大宗。他们交换了价值十六万七千三百两的布和茶,余额为银。忧心财富损失的尹继善总督,再次敦促严格限制贸易。乾隆皇帝如今一改前念,转而认为损失的白银和贸易带来的政治利益相比,影响不足挂齿。24尽管如此,清廷仍决定将其削减至一七四八年的水准,即八万两。但一七四五年噶尔丹策零去世后,准噶尔的内部动荡已开始损害商业。一七五○年的大量贸易,发生在噶尔丹策零的继任者遭暗杀之后,可能代表准噶尔国领导权竞争者们极力试图累积岁入。贸易商在边界告诉清朝官员,继位的策妄多尔济那木扎尔(Tsewang Dorji Namjal)“发了疯”,直到好转前权力都由他哥哥喇嘛达尔扎(Lama Darja)掌握。25后来当大权落到达瓦齐(Dawaci,参见彩色插页)身上时,清朝便在一七五三年关闭一切贸易,引诱他屈服。清朝认为达瓦齐的贸易使团请求是为了蒐集情报。一七五四是最后的贸易年份,清军就在隔年占领伊犁,终结统一的准噶尔国。

    准噶尔和西藏的“熬茶”贸易(参见表3)比边界贸易更触动清朝的敏感神经,因为它给了准噶尔人进到西藏寺院的直接管道。26广义来说,熬茶意谓着一群朝圣者带着蒙古人的宗教捐献给西藏喇嘛,并于沿途从事贸易。27清朝在休战期间允许准噶尔前往西藏的三大使团通过其领土,但由于双方目标不同,每次使团都造成愤怒的争议。对于准噶尔人而言,与西藏贸易既能和佛教神职人员及库库淖尔的和硕特蒙古人重建联盟,也是赚取商业利润的机会。对清朝而言,这种伪装成仪式表演的贸易,可能使蒙古人在藏传佛教的教会组织之下团结起来,但后者却是清朝护持的对象。这项贸易清楚展现了佛教护持和商业如何深受安全问题的影响。

    经过西宁的熬茶贸易路线,早在一六四二至一六四三年就已确立。当时和硕特蒙古人入侵拉萨,支持达赖喇嘛所属的黄教,给了蒙古人比翻越昆仑山脉更安全的进藏路线。28当清朝终于在一七二○年代控制了库库淖尔的和硕特蒙古人,所有贸易使团都得通过其管辖范围。噶尔丹策零在准噶尔地区掌权后,在一七二八年向雍正皇帝要求派遣熬茶使团到西藏的许可,以表达他对达赖喇嘛的支持。诚如前文所提,雍正轻蔑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因为罗卜藏丹津还在准噶尔的手里。拉萨当时仍处于内战之中,而雍正怀疑反清派背后受到准噶尔的支持。

    到了乾隆时期,在双方于一七三九年协议休兵后,噶尔丹策零再次请求允许派遣使团到西藏。这一次,乾隆有条件的同意了。使团上限三百人(起初乾隆试图将规模限制在一百人内,但却在准噶尔人称这样的人数不足时心软),必须先行经哈密和肃州,才能到达西宁郊外的东科尔寺,并被允许在东科尔寺互市。使团将受严密的军事护送,并得避免与和硕特蒙古人有任何接触,后者也被从使团途经路线上撤离。29五百名士兵获得三万两的运费和粮食费,负责陪同使团前进。噶尔丹策零声称他的人对天花没有抵抗力,可能在驻军城镇遭感染,因此试图将使团直接派至西宁,避免经过哈密和肃州,但被乾隆不满地拒绝。最终,使团在一七四一年抵达东科尔,带来了牲口、毛皮和葡萄干。在那里,商人以总值十万零五千四百七十六两的价格卖出商品,其中八万两是以白银支付。30然而,当他们想到附近的拉卜楞寺(Labrang monastery)和塔尔寺进行供养时,却遭到拒绝。这些寺院是和硕特部的重要集会处,塔尔寺则是罗卜藏丹津当初的叛乱据点。诺尔卜在一七三一年的叛乱显示,受清朝控制的库库淖尔蒙古人依然躁动不安,因此清朝不希望准噶尔人和这些地方扯上关系。

    到了一七四一年八月,准噶尔使团做完生意后要求不要前往西藏,直接返家,声称西藏的天候太热,或太冷。使团于一七四二年抵达边界时,永常将军斥责商人背叛皇帝信任。他强烈怀疑熬茶使团掉头的原因纯粹是他们认为到西藏从事贸易没有利润。盛怒的乾隆皇帝谴责他们违反帝国命令,发誓未来再也不放行任何使团。31假设使团的目标是与库库淖尔的喇嘛寺院与和硕特部落创建联系,他们如今已意识到清朝紧密严防这种情况发生。他们的出使达成了商业目标,但认为外交任务没有前景。

    尽管有过此一风波,第二支使团仍旧在清朝严格戒护下于一七四三年交易了价值高达十万两的商品。32一七四三年出团的旅行商队确实抵达拉萨,并为达赖喇嘛献上大量礼物。支持清朝的西藏统治者颇罗鼐,对杀害拉藏汗的准噶尔人没有好感,但他仍接受了这个使团,但同时也派出军队在首都以防万一。33这次出使任务使清朝获得一项意外收获,就是逮住了行踪成谜的罗卜藏丹津。罗卜藏本想趁机陪同使团从准噶尔地区返乡,但却被逮捕后遣送北京。

    第三次使团在一七四七年出发。那是噶尔丹策零去世后,由继任者策妄多尔济那木扎尔派来代表已故领袖参拜。此次商人交易了价值十六万四千三百五十两的商品,清官员拨了十六万两做护送费用。34一七四八年初,他们在拉萨举办一场盛宴,献给达赖喇嘛一大块黄金。清朝官员担心准噶尔人从事间谍活动,可能会创建起西藏和四川西部的金川叛民之间的联系,西藏人则抱怨这些使团的开销高昂。乾隆皇帝宣布他将不再准许准噶尔跟西藏接触,这项联系最终也在一七五○年代西藏和准噶尔的内部混乱中结束。

    尽管存在相互猜疑,双方仍有理由继续贸易。如果噶尔单策零召回第一支使团的理由是出于清朝的严格限制,那他显然不仅考虑商业目标。与库库淖尔和拉萨的喇嘛寺院定期接触,显然是他国家的重要支柱。他也可能担心清军正在回到科布多地区,所以需要巩固自己的势力。35噶尔丹策零够精明,并不指望和平关系天长地久。他利用贸易漏洞延伸与藏人的链接,而清朝则努力限制其与不可靠属民的接触。清朝的预防措施便是仰赖颇罗鼐(他们在西藏的盟友)对准噶尔人的敌意,加上大型军事护送。如果准噶尔人利用使团侦察西藏的情况,清朝护送者也可以展现他们对西藏统治者的支持,同时鼓励西藏在严格控制下与内地发展经济联系。马林认为,尽管熬茶使团“有助发展我们的多民族国家团结”,但它们规模有限而无法产生太大的经济影响。36然而,此一贸易确实实现了清朝的战略目标:将西藏和库库淖尔共同置于西藏佛教寺院的保护下,展示了天子护持的力量。

    准噶尔国被消灭后,熬茶使团仍以较小的规模持续到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37使团若少于十人则不需要官方许可,但中央政府仍批准和硕特和土尔扈特蒙古人派出更大规模的队伍定期到西藏向喇嘛致敬。这些队伍多数是由喇嘛组织的,而不是世俗贵族。贸易和宗教朝圣仍旧相互关联,但关联已不若以往紧密,因为如今已没有与清朝竞争的中央集权国家利用它们来实现自身目的。清帝国增加与西藏的交流,确实开始将边疆地区联系在一起。而皇帝也透过支持僧团贵族来平衡世俗领主的势力,并强化其控制。分而治之的原则,有效地破坏了任何潜在的反对势力。

    清朝的态度并未真的因为与准噶尔维持和平而软化。尽管清朝认为这些野蛮人贪婪、暴力,而且不值得信任,但也相信皇帝的恩典会使这些人变得温和,以致愿意适应帝国的统治。蛮夷天生就有“无厌之情”,而且“贪利无耻”,但借由控制其行为并“怀柔”以待,清朝可以驯服他们。38清朝以贸易联系将准噶尔菁英与内地绑在一起,降低他们攻击边境的可能性。39这种“羁縻”政策是处理西北游牧民的手段,历史悠久。边境贸易因而是一种“国家安全”事务,帝国各地都该为此贡献心力,即使经济收益微不足道。然而,商业问题并非无关紧要:边境官员应限制白银外流,并与内地商人合作提供准噶尔人想购买的商品,同时确保准噶尔商品分销到内地市场。

    官员们不断将这贸易关系描述为“贡”,但这个词其实有各式各样的含义。40若我们使用费正清(John K.Fairbank)概括所有清朝贸易关系的“朝贡体系”(tributary system)一词来理解,很可能会有误导嫌疑,即便从字面上来看是正确的。诚如米华健(James Millward)等人指出,“贡”这个词在明清两朝都涵盖了许多不同种类的贸易和权力关系。41

    准噶尔人的角色在这种关系下显得相当暧昧而模煳不清。一方面,他们显然不像欧洲人或俄罗斯人是新出现的陌生民族。满人统治者很清楚蒙古游牧民的习惯,而且清朝的一部分治理联盟也包括他们。准噶尔人也不是日本和越南那样的忠诚藩属国,以身为广大东亚网络的一份子参与朝贡贸易。42满人不同于明朝,如今已控制了大草原并赢得数量可观的蒙古部落支持,因此没有给游牧入侵者钜额保护金以暂时免受袭击侵扰的必要。户部的确在这项贸易中损失了一些钱,另外还有护送费用,但其净经济成本其实很低。

    另一方面,准噶尔人并非大清忠诚的蒙古子民,即使它们被视为“内地”的一部分。边境贸易更像一种试验,用来检验准噶尔人是否值得清帝国保护,以及他们是否能与伟大的满清帝国共存。诚如巴菲尔德所说,大型游牧联盟经常与中央集权帝国政权同步崛起,透过掠夺或贸易将后者作为收入来源。43北京的统治者有意保持游牧联盟的统一,因为经由单一统治者疏通商品比较容易──前提是其权力不要过大。狄宇宙主张匈奴袭击汉朝是匈奴部落酋长无法控其贵族的结果。44明朝统治者在西北边境遭受经济损失,既是因为蒙古部落不统一,也是因为他们的防御性堡垒无法保护边境不受袭击。清朝的解决办法就是在大草原画出一条明确界线,透过贸易促进休战来达成短期的稳定关系。准噶尔人或已成为一个依赖清朝但维持部分自治的国家,经由贸易和佛教护持而与清朝和其他蒙古人相连。但只要准噶尔人一出现分裂迹象,满清统治者已准备好采取军事选项,回到他们剿灭准噶尔国及其人民的初衷。

    准噶尔国的丧钟

    一七四五年噶尔丹策零的死,导致准噶尔国陷入内部分裂与走向毁灭。在他去世的五年内,内部冲突使国家分崩离析,斗争落败的一方转而寻求清朝支持。噶尔丹策零有三子一女,次子策妄多尔济那木扎尔在一七四六年继位,成为珲台吉。策妄多尔济那木扎尔为人凶暴、乖张、偏执,据说只对喝酒和杀狗感兴趣。45他把试图约束自己行为的姐姐乌兰巴雅尔(Ulan Bayar)关起来,担心其他人试图夺权。他的担忧不虚。他那位更受拥戴的哥哥喇嘛达尔扎与乌兰巴雅尔的丈夫赛音伯勒克(Sayin Bolek)密谋,打算在策妄多尔济那木扎尔于一七五○年打猎时暗杀他。结果事迹败露,策妄多尔济那木扎尔率兵攻打兄长却反遭击败。他的眼睛被弄瞎,并和弟弟达什达瓦(Dashi Dawa)一起被关押在阿克苏(Aksu)。达什达瓦的追随者随后降清,被安置在察哈尔。

    清官员密切关注准噶尔地区的事态发展。他们带着疑虑,允许策妄多尔济那木扎尔遣使到西藏举办纪念父亲的法事。一七四七年西藏的颇罗鼐过世,差点就使西藏再次陷入混乱。幸而准噶尔使节最终毫发无伤地返国。西藏随后爆发叛乱,清朝将领班第(General Bandi)不得不带军到拉萨,任命一个可靠的继任者。清廷拒绝喇嘛达尔扎与西藏接触,切断准噶尔地区与其精神根源的联系。

    与此同时,喇嘛达尔扎正与两位头号战将爆发冲突:一位是准噶尔贵族达瓦齐,他是准噶尔最著名的大将暨大策凌敦多布之孙,另一位则是辉特部台吉阿睦尔撒纳,他是拉藏汗之孙和策妄阿喇布坦的后裔。达瓦齐以塔尔巴赫台为基地,拒绝喇嘛达尔扎追捕达什达瓦部众到清朝领土的命令,甚至也决定归降清朝。达瓦齐与阿睦尔撒纳逃过喇嘛达尔扎的追捕,逃往哈萨克斯坦领土,然后一同回到塔尔巴赫台和喇嘛达尔扎正面对决。一七五二年十二月,喇嘛达尔扎被自己揭竿起义的部下杀害,达瓦齐被推举为准噶尔“大台吉”,并杀死所有喇嘛达尔扎的手下。但掌权后的达瓦齐成了醉汉和野人,逐渐仇视阿睦尔撒纳。由于阿睦尔撒纳不属于准噶尔贵族,因此仰赖达瓦齐的地位来维持自己对准噶尔人的影响力。但他透过联姻和谈判,逐渐在和硕特人、杜尔伯特人和辉特人之间获得影响力。他向达瓦齐提议,由他俩瓜分准噶尔土地。达瓦齐拒绝并袭击了阿睦尔撒纳,迫使他向东逃。在九月或十月时,阿睦尔撒纳抵达科布多,并和清朝订下致命的浮士德交易:如果清朝愿意任命他为准噶尔国元首,他和五千名手下将臣服于清朝。

    其他准噶尔领导人也从内斗逃离,希望得到清朝庇护。他们得到了大方款待,受封王公头衔,并得以到乾隆皇帝在承德的避暑山庄享用盛宴。但所有来自蒙古的难民都被安置到清朝境内,并受严密控制。阿睦尔撒纳是在清军支持下返回准噶尔地区的第一人。乾隆皇帝抓住这个机会,在一位主要权力角逐者的邀请下直接干预边界之外的准噶尔事务。到了一七五四年底,乾隆已决定派遣两支部队共计两万五千人对抗达瓦齐:北路军经由乌里雅苏台,西路军则从巴里坤出发。46班第将军率领北路军,以阿睦尔撒纳为副手;永常和萨拉尔(Salar)率领西路军。一七五五年三月,部队带着两个月的口粮开拔,预计在博尔塔拉会师(参见彩色插页的地图7)。

    乾隆为出征之举提出了详尽理由。他援引康熙攻打噶尔丹的亲征,但赞扬噶尔丹策零对边界的信守与进贡。他声称达瓦齐只是一介篡位者,其暴力导致许多准噶尔人出逃,迫使清朝供养他们。他还担心长期和平削弱了满人战斗的意志:“我满洲旧俗尚义急公,一闻用兵,无论老壮咸以不得与为耻,承平日久,习于晏安,擐甲执兵,冲锋陷阵,不免视为畏途。”47如今清朝不得不抓住这个机会,以保护喀尔喀人,并确保边界安全。乾隆将这场军事行动视为巩固蒙古边境之道,也是维持日渐安逸文静的旗人其作战士气的手段。

    这场十八世纪“大博弈”正上演到最终幕,所有演员如今皆动员各自支持者。清朝施压其喀尔喀盟友支持即将到来的战役,准噶尔人则向俄罗斯寻求援助。初登场的哈萨克斯坦人则同时收到来自清朝和准噶尔使节的请求。俄罗斯人只有少数士兵散布在几个偏远堡垒,深知自己面对清朝大军处于弱势。他们拒绝接受准噶尔难民,并试图让准噶尔人和平共处。他们接受人民同时向俄罗斯和准噶尔纳贡,但拒绝喇嘛达尔扎摧毁额尔齐斯河和鄂毕河畔堡垒的请求。48

    哈萨克斯坦中帐(译按:中玉兹,玉兹指地区)领袖阿布赉(Ablai)曾经保护达瓦齐和阿睦尔撒纳不受喇嘛达尔扎追击。然而,当阿睦尔撒纳和达瓦齐反目成仇时,他也和清朝一样抓住机会夺取准噶尔国破裂的领土和牲群。

    这场战役很快就分出胜负。达瓦齐丧失盟友还被左右夹攻,无法有效回应清军进逼。他的支持者分裂成许多不协调的小团体,他自己多数时候都酩酊大醉。49到了一七五五年中,达瓦齐底下许多宰桑都已经降清。西路军经过乌鲁木齐,与阿睦尔撒纳和北路军会合,并于一七五五年六月抵达博尔塔拉。听闻清军到来,达瓦齐逃到了伊犁西南一百八十里处的格登山(Gedengshan),并率一万兵力与清军最后一搏。一七五五年七月二日,达瓦齐人马被一支小型巡逻队夜袭后溃散,迫使他越过天山向南逃,最终被乌什(Ush)的伯克霍集斯(Hakim Beg Hojis)俘虏,被押赴北京。结果达瓦齐被封为亲王,并与皇室结成亲家。

    清朝的成功来得很快,但对军队的支持不可能太长久。将军们赶紧撤军,只在伊犁留下五百士兵。据说乾隆起初不愿动武,但现在却吹嘘自己永久解决了游牧民的安全威胁,暗示他在康熙和雍正失败之处取得了成功。他称赞傅恒支持出征,认为反对出征计划者皆过于胆怯。他强调准噶尔问题需要长期处理,但也指出这次行动的花费相较过去几次更低。

    消灭一名准噶尔领导人,只会再次制造新的问题。阿睦尔撒纳恭贺皇帝的胜利,并以清朝支持者的身分获得将军头衔(尽管他其实没有实际参与战斗)。他现在希望能够获得唯一有意义的准噶尔人头衔:也就是大汗。阿睦尔撒纳早在西征结束前便已提出了这一要求,但乾隆没有立即答复,因为分而治之才是他的真实目的。他只愿意让阿睦尔撒纳当辉特部的汗,与其他三汗地位相等。阿睦尔撒纳拒绝了这项提议,主张准噶尔人只需要一位统治者。他拒绝使用清朝赐予的官印和衣服,而是使用噶尔丹策零的国玺,也就是最后一位官方认可的全准噶尔领袖。统一蒙古国的幽灵,再次笼罩大草原。50

    由于阿睦尔撒纳一边聚集更多兵马,一边推迟正式臣服,许多令人不安的谣言开始蔓延。有人宣称阿睦尔撒纳已受到五万哈萨克斯坦人的支持,这是错误情报;但阿睦尔撒纳确实拿钱给西藏喇嘛,换取喇嘛支持他统率全准噶尔人的主张。另有消息指出,阿睦尔撒纳试图与布鲁特人、叶尔羌和喀什噶尔结盟。尽管怀疑情绪日增,乾隆皇帝却犹豫不决。他邀请阿睦尔撒纳到承德面见,与其他三汗一起接受头衔,但却遭到阿睦尔撒纳拒绝。也许是担心过度依赖盟友,乾隆起初拒绝了喀尔喀蒙古人额磷沁多尔济(Erinchindorj)将阿睦尔撒纳强行抓到皇帝跟前的提议,但后来同意让额磷沁多尔济护送阿睦尔撒纳到承德。一七五五年八月二十日,乾隆下令班第捉拿阿睦尔撒纳,但阿睦尔撒纳早已先一步预料。阿睦尔撒纳逃离额磷沁多尔济的监护,并在班第到达前逃往额尔齐斯河。

    清军四散在伊犁,尚未准备好面对重大叛乱。班第试图占领伊犁,却在反遭包围后自尽身亡。永常迅速从伊犁撤退,并请求增援。他未能守住乌鲁木齐,只得退回巴里坤。乾隆将永常革职,用策楞(Tseleng)取而代之。乾隆宣布阿睦尔撒纳的部队必须被俘虏与消灭,向协助追捕行动的蒙古部落酋长悬赏,并坚持要哈萨克斯坦的阿布赉在阿睦尔撒纳出现时将其拿下。乾隆发布焦土政策的命令,摧毁了所有反叛游牧民的牧场。

    在阿睦尔撒纳叛乱期间,喀尔喀王公青磙杂卜(Chingünjav,遥远的蒙古西北地区和托辉特〔Khotogoits〕统治者兼清朝的重要盟友)拒绝了清廷命令并弃守岗位。51一七五六年夏天到一七五七年一月,青磙杂卜发动的叛乱堪称清朝史上最严重的喀尔喀蒙古人反叛。青磙杂卜的反抗,反映了满人紧抓控制所导致的紧张局势,也显示出清朝要求支持攻打准噶尔的行动对外蒙古人造成多么沉重的负担。清朝将领不得不放弃对付阿睦尔撒纳,转调多数兵力回头确保喀尔喀部的稳定。清朝在喀尔喀的控制十分脆弱,而且许多蒙古人正受到贫穷折磨与官方压迫。然而,青磙杂卜的叛乱也凸显喀尔喀蒙古人无法有效团结对抗清朝宰制,就像他们的准噶尔同胞。

    喀尔喀蒙古人自从一六九一年在多伦诺尔会盟上臣服清朝后就被纳入“旗”制,这项制度让清朝得以强化行政控制与强化他们的军事组织,并得以在强调他们对王朝的忠诚时一并削弱他们的力量。然而,这些旗制的功能完全不同于创造清朝征服菁英的满汉蒙八旗制度。52每旗(蒙文khushuu)都由一名王公或札萨克为首,其职位需要皇帝的确认。传统上喀尔喀蒙古人拥有三个艾马克(aimaq,译按:即“部落”),并在彻辰汗、土谢图汗和札萨克图汗的氏族联盟统治下宣称拥有共同祖先。如今他们被分成许多旗,而不是个别氏族。起初有七个旗,但札萨克的数量很快增加。到了一七五五年,四个喀尔喀艾马克共计有八十多个札萨克(清朝在一七二五年创立了另一个艾马克的三音诺颜)。这些新札萨克的权力来自清朝,破坏了艾马克大汗的世袭继承权。艾马克已经变成领土单位,而不是从属于汗的联盟。透过津贴、印玺,仪式义务和朝觐的要求,朝廷密切监视这些名义上独立的统治者,同时确认他们对其氏族的权威。蒙古人从此不能在部落内自由移动,被限制在固定领土,受到密切监视。

    清朝设在乌尔嘎的地方官僚机构增加了蒙古人的负担,迫使他们在守卫岗哨和邮政转驿站服徭役,并将他们的牲畜卖给官员以供军事行动之用。地方官员经常以低于市价购买牲口,迫使蒙古人向中国放贷人借钱养活自己。诚如过去曾在内蒙古所做的那样,中国商人渗透喀尔喀领土,利用蒙古人对布匹、茶叶等商品需求,将他们与债务合同绑在一起。固定边界、徭役义务,以及放牧清帝国的马匹等要求,加上静态寺院据点的兴起,增加草场的压力,也减少了可用于饲养牲群的人力。

    从康熙晚期到雍正期间,清朝和准噶尔人的战争进一步摧毁了经济。根据一项估计,在一七一五到一七三五年间,清朝向喀尔喀人征用了四百万头牲口,每只羊却仅支付七两银。53为了支应准噶尔难民,让草场的承载力增加更多压力。一七五一年,乾隆禁止喀尔喀人和准噶尔人之间在边境贸易。为了清偿债务,喀尔喀被迫进一步向中国商人借贷,然后又为了偿还中国债务而不得不贱价出售牲口换取白银。因此,原本来去自如的喀尔喀游牧民在十八世纪上半叶见证了经济被中国资本强行货币化,草场承受供应清军出征的牲畜需求的压力,其活动范围被严密的官僚被限制在僵固的行政边界之内。

    青磙杂卜并不情愿当个顺从且定居的新理想游牧民。身为成吉思汗的合法后裔,他继承了父亲对和托辉特部的控制权并得到清朝承认。尽管在地方政府中升至高位,他多次与清朝官员发生冲突,被指责为怠忽职守。作为札萨克图汗艾马克的札萨克贝勒,他因“懒惰”而遭到弹劾,后来更被皇帝抨击,因违抗不可与准噶尔人从事边境贸易的禁令而被降级。青磙杂卜的桀骜不驯激怒了满洲人上级,但我们似乎颇有理由将这位蒙古官员的行径视为羡慕“真游牧民”(拉铁摩尔语)的自由。54来自喀尔喀最偏远的区域,他重视自己的独立远胜于官僚规定。

    青磙杂卜不情不愿地加入阿睦尔撒纳的行列,挥军攻打达瓦齐,但一七五五年冬天的酷寒使他的喀尔喀族人难以提供任何物资。额磷沁多尔济遭到清廷处决,则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是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的哥哥,曾经负责押送阿睦尔撒纳,但被人怀疑刻意让阿睦尔撒纳逃脱。青磙杂卜最初也受到怀疑,他被拔除官职并被逮捕了三次,但最终洗刷清白。清朝还需要他的效忠,但也需要代罪羔羊。朝廷于是紧抓额磷沁多尔济不放。根据部分记载,一七五六年五月,青磙杂卜和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被迫在北京观看额磷沁多尔济的公开处刑(后来的说法声称额磷沁多尔济获准自杀)。

    一七五六年七月,青磙杂卜拒绝了清朝追捕阿睦尔撒纳之令并返回牧地。不久之后,边境沿线的喀尔喀人全逃离了哨所,于是清廷宣布青磙杂卜谋反,敦促喀尔喀贵族保持忠诚。青磙杂卜细数自己的不满:清朝夺取喀尔喀人的马和牛,压迫喀尔喀人,而且还处决了额磷沁多尔济──他是所有喀尔喀人之先祖成吉思汗的后裔。55乾隆否认他的军事行动压迫了喀尔喀人:他的人用白银购买牲口。乾隆也坚持无论一个人的血统家系多么崇高,都不能因此豁免于惩罚。但乾隆也知道青磙杂卜的反抗可能会吸引所有心怀不满的喀尔喀贵族。经过一番犹豫,乾隆决定先严厉镇压喀尔喀人,然后再终结阿睦尔撒纳。他从追捕阿睦尔撒纳的军队调兵遣将,授命另一位喀尔喀蒙古人成衮札布(Tsengünjav)负责弭平骚乱。由于蒙古暴徒在守卫岗哨和转驿站劫掠中国商店,满人地方官员和札萨克于是请求朝廷恢复秩序。

    青磙杂卜未能成功利用不满情绪。虽然他以蒙古人同为成吉思汗后裔为诉求呼吁推翻满清统治,却少有贵族加入他的行列。他也未能与阿睦尔撒纳协调搭配。虽然他找色楞格斯克的俄罗斯总督求助,俄罗斯人却采取谨慎的观望态度,认为遵守一七二七年与清朝签订的条约会比支持无望的起义更有利。反叛能否成功的关键,仰赖蒙古主要佛教僧侣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的动向,因为他最受蒙古人民爱戴。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起初摇摆不定,不确定是否该呼吁俄罗斯援助,还是充当青磙杂卜和清廷之间的调解人,但他最终被清朝的权力所震慑。他对喀尔喀诸领袖说:“在我看来,当我们被噶尔丹博硕克图逼到窘迫境地时,是皇帝怜悯我们,并向我们喀尔喀人伸出援手,而且年年施予各种重要恩惠。”并敦促他们回到戍守的岗哨。56在一七五六年冬天的关键几个月,青磙杂卜只能吸引不到两千名支持者。一七五七年一月,他的部队在清军的勐烈攻势下溃不成军,自己也被俘虏,并连同其家属遭到处决。与此同时,乾隆皇帝也做出关键的退让,宣布不会使用任何喀尔喀军队镇压阿睦尔撒纳。清朝结合小恩小惠和严厉惩罚,成功撑过了这个“不受控的事件”。这场叛乱最后已变成一系列思虑不周的擅离职守和抢劫行为,而不是有组织的抵抗活动。57

    这次反叛最重大的长远结果,是清朝宣布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日后转世时的化身,只能现身于西藏而非蒙古。诚如乾隆日后对西藏的做法,借由不让地方喇嘛参与大喇嘛的挑选仪式来控制佛教阶级。

    现代蒙古史学家将青磙杂卜的反抗视为蒙古民族对抗清朝压迫的英勇民族抵抗运动,而中国史学家却罕有提到这起事件,或者只将它视为一场盗匪之乱。西方和日本学者的评估则是介于两者之间,认为的确有证据显示经济和行政剥削造成蒙古人对清朝统治的普遍愤慨,但也认为蒙古人再次受害于“致命的个体主义”,其效忠对象是部落和重要领袖,程度远远胜过民族统一。58正如我们将看到的,这两种完全相反的解释是现代民族主义时代错置的产物,也反映了后来史学家对整场准噶尔战役的扭曲。蒙古人对外侮的反抗在自身的内部分裂下瓦解,导致社会门户洞开并任凭中国商人渗透。讽刺的是,这也预示了十九世纪中国的命运。

    乾隆在追捕阿睦尔撒纳期间,一再对他的战地指挥官感到失望:若非攻势不够勐烈使难以捉摸的敌人逃脱,就是找借口避免危险的正面交锋,或是未能相互照应,让敌人从他们协调不佳的部队之间熘走。从未带兵踏出北京宫殿的乾隆习惯纸上谈兵,对战地大将们实际上面临的限制几乎没有什么理解或同情。阿睦尔撒纳从伊犁成功逃跑,使清军将领招致来自北京的严斥重罚。

    玉保将军成为第一个受害者,他被指责让阿睦尔撒纳逃脱。59玉保表示他仅有少少的两千兵力,研判驻军在仅剩下四五天口粮与几匹马的情况下缺乏火速追捕的资源,所以才掉头回伊犁。乾隆怀疑玉保有所掩饰,遂将其解职,但允许他留军中将功赎罪,展示战时的“权宜伦理”。玉保在次月获赦免与降级,但又在下一个月后被押送京师接受处罚。

    皇帝的怒火很快就转向玉保的同僚策楞,他在阿睦尔撒纳从伊犁逃跑时担任定西将军。策楞宣称部队缺乏补给,违抗了迅速追击逃跑的阿睦尔撒纳的命令,但乾隆却谴责他个人:“部队将领应与部队同甘共苦,而不是纵情铺张浪费。”对比之下,达尔党阿(Dardanga)因积极投入而升官。达尔党阿率兵深入哈萨克斯坦领土,策楞却坐在营地等待新的物资抵达。然而,乾隆却把所有新物资都送给了斗志更坚决的达尔党阿。得知阿睦尔撒纳仅带着极少数人逃离时,他斥责策楞的增援请求。策楞想在伊犁留五百士兵后才推进,并撤回他已派出的小队。策楞面对供给问题的谨慎态度或许没错,不过乾隆认为他“拘泥办理”的行为令人恼火。策楞在撤回玉保的部队并让他们去牧马后,接着也下令达尔党阿撤军。他因军事上缺乏作为而遭受弹劾。“从来用兵之道,有进无退。”乾隆皇帝训斥:“此次追擒叛逆,在庸懦无识之人。”策楞岂可声称补给不足阻止推进,甚至需要撤回已前进的部队?难道将人马来回调度不会耗费更多补给吗?60走西路的策楞明明比达尔党阿早二十天到达营地,但达尔党阿还有余粮时策楞却已耗尽。策楞行军途中还曾停下脚步向附近的蒙古部落购买牲口,而不是采用从巴里坤送来的牲口。策楞和玉保被捕,双双送往首都治罪。两位不幸的将军在被押送回京的途中遭到准噶尔人攻击与杀害。

    相较之下,违抗上司命令的达尔党阿,则因为采取积极乃至鲁莽的主动攻势而获得极大赞誉。乾隆支持他的不服从与好斗,于是将本属于策楞的最高统帅职位作为奖励。尽管达尔党阿因为杀死和俘虏许多哈萨克斯坦人而得到赞扬,但倘若他也未能抓到阿睦尔撒纳,他很快也就会成为皇帝对大草原战事不切实际期望的牺牲品。冬天的来临迫使乾隆不情愿地同意撤军。哈萨克斯坦首领阿布赉否认知道阿睦尔撒纳的下落,却也可疑地拒绝提供相关证据。乾隆强烈威胁阿布赉,若他不交出阿睦尔撒纳,大军将在明年春天返回后彻底剿灭他的部落。达尔党阿眼下别无选择,只能在没达成任务的情况下撤退。

    即便是达尔党阿,在乾隆眼中也开始显露不作为的迹象。达尔党阿派遣一名特使与阿布赉谈判,并将两名哈萨克斯坦人留做人质,但哈萨克斯坦人却因看守不牢而逃脱。一七五六年十一月,达尔党阿和指挥官哈达哈(Hadaha)把军队聚在一起过冬,但未能协调好他们追捕阿睦尔撒纳的责任。他们因为这个错误丢了乌纱帽。乾隆皇帝展示了策楞先前未能推进的另一个动机:比起表示自己无力追捕阿睦尔撒纳,大力追捕却失败反而更可能招罪。这正是达尔党阿的命运。

    清廷只要指责玉保和策楞是出于懦弱才让阿睦尔撒纳逃跑,就能避免面对大草原的现实限制。从清朝的角度来看,若是能由对的将领负责,那么光靠意志力也能克服最艰困的条件。如此一来失败就是因为“心存畛域”,而非物质限制。61乾隆接受部队每年都因冬季天候恶劣而不得不撤军,尽管接受得极不情愿。他每年都希望歼灭敌人,都想把征战期危险地向冬天延伸。

    到头来,达尔党阿和哈达哈其实也不比前人更成功。两人都未能捕获阿睦尔撒纳,而且还让背信弃义的阿布赉逃脱。乾隆痛批他们“为贼所愚”,后来更发现达尔党阿的军队离阿睦尔撒纳只有一两里,相距之短“不及驼载”。但由于不知道阿睦尔撒纳的确切下落,达尔党阿选择原地等待阿布赉将阿睦尔撒纳擒来。哈达哈实际上还碰见了阿布赉,但却没有将他以变节之名逮捕。清军捕获阿睦尔撒纳的侄子,并拷问出这两名将军其实和抓住阿睦尔撒纳的机会擦身而过。阿睦尔撒纳知道大军预计在冬天撤军,于是尾随着他们撤回他的老地盘。事实上,比起全副武装的清军,他在大草原上行动的速度更快。阿布赉当初碰上仅三十名部队时就投降了。若再多努力一些,可能早在一年之前就能逮到他。达尔党阿和哈达哈一如他们之前的将军们,在组织行动上协调不良。达尔党阿被谴责“煳涂无能”,哈达哈被批评议而不决,双双接受军事审判并被痛斥“玷辱满洲”。他们被革职,发往热河“披甲效力”。62

    乾隆皇帝决意在明年出征时把军队推进到更“偏远、险峻”的哈萨克斯坦地盘,远比当年策楞更加深入。63新任指挥官兆惠和富德必须彼此合作,绝不能重蹈策楞和玉保不愿承担责任的覆辙。

    一七五六年刚开始时,两位最有影响力的蒙古领导人阿睦尔撒纳和青磙杂卜同时发动对清政权的叛乱。两人都威胁动员更多支持者。阿睦尔撒纳起初否认有任何反叛意图,声称他只是想回到噶尔丹策零时代创建的和平。这项不坦率的诉求是为了争取更多的蒙古盟友。后来阿睦尔撒纳的大本营博尔塔拉爆发天花疫情,迫使他逃往哈萨克斯坦领土,并在那里寻求盟友。乾隆下令全面搜查,同时对阿睦尔撒纳抛下的牧地采行焦土战略。他最担心的是阿睦尔撒纳有可能与哈萨克斯坦结盟,哈萨克斯坦是他所知最遥远、也因此最难恫吓的游牧部落。清朝统治者比较希望争取哈萨克斯坦成为盟友,但在实际上采行恩威并济的策略:如果哈萨克斯坦人俘虏并遣返阿睦尔撒纳就能获得丰厚奖励,如果不照做则会被大军消灭。

    乾隆在一七五六冬天到一七五七年初时十分沮丧。他的军队拥有从华北平原到新疆大草原的巨大补给供应链支持,成功将阿睦尔撒纳的人马赶到哈萨克斯坦大草原,让他们被迫拆散成许多小队伍逃进山里,还俘获与纳降了数千名阿睦尔撒纳的追随者。然而,反抗的大汗仍然在逃。乾隆对阿睦尔撒纳的背叛愤怒不已,拒绝对其追随者从宽发落,因为此等敏感地区已是两度叛乱。他下令屠杀所有准噶尔俘虏:“此等贼人断不宜稍示姑息,惟老幼羸弱之人,或可酌量存留,另筹安插,前此两次进兵皆不免过于姑容,今若仍照前办理,则大兵撤回,伊等复滋生事端。”他在另一份谕令中说:“如果擒贼自效,率众归诚,必其人亲至军营叩辕吁请,今并未见其人,而但遣人来往,其为缓兵之计无疑,着传谕成衮扎布等带兵前进时,应将此等诡称擒献贼人先行斩戮,慎勿轻信贼言。”64

    乾隆显然已经克服当地军事指挥官对屠杀的抗拒,从他多次下达重复命令,一再使用“剿”这一字眼可以看得出来。兆惠将军因通报屠杀受到称赞,还因此加官封爵。唐喀禄(Tangkelu)也是如此,他抓住了辉特部策卜登多尔济(Chebudeng Dorji)并“将其属人剿灭”。唐喀禄被允许将敌人的家族和牲口纳入自己的部落。然而,哈达哈和阿桂等其他指挥官,则因仅占领准噶尔牧场但让准噶尔人逃跑而受到惩罚。阿睦尔撒纳的残党就算逃到俄罗斯领土,也躲不过追剿。65

    乾隆皇帝刻意屠杀青壮,以便摧毁准噶尔民族。当策布登扎布将军捕获一群辉特人时,本来打算将这些人赏给忠诚的喀尔喀人。但乾隆却下令要策布登扎布把“将丁壮人等悉行诛灭,其妇女酌量分赏喀尔喀”。66就连在部落长老战败后选择投降的准噶尔青年也不得幸免,因为“伊等祖父世为头目”。他们必须被处决,或成为征服者的仆役。67清廷曾在一七五六年建议用粮食、茶叶和牲口等食物赈济投降之人,以赢得准噶尔民心,如今乾隆皇帝暗示采用饥饿策略:“剿灭叛贼很容易,因为他们已耗尽了必需品。”68老人、孩子和女人得以幸免,但他们将失去部族身分,被送给其他蒙古部落和满洲旗人做仆役。他们不能保留部落(otoq,编按:史料称鄂拓克)的名字或头衔,例如宰桑。清朝任命值得信赖的蒙古人监督这些残余势力,并封以总管和副总管等中国官称。69

    颁布这些圣旨后,很快就有消息指出清军正在追捕乱党,成千上万地大肆屠杀。帝国谕令坚持这些俘虏不能按照一般处理匪徒的规则对待:“岂寻常偷窃牲畜贼匪可比。理宜一经拏获,即行正法,又何必分别首从?但此部落内盗贼甚多;若不剿灭净尽,于蒙古商人等,亦属不便。”清朝的目标不仅仅是弭平叛乱,而是对准噶尔抵抗势力“以绝根株”。70西伯利亚的俄罗斯总督听说满人军队屠杀了男人、女人和孩童,一个也不放过。71

    直到一七五七年中,清朝才开始逐渐转向宽容政策。因为此时阿睦尔撒纳统一准噶尔的尝试显然已彻底失败,再也无法构成重大威胁。此外突厥斯坦的大小和卓(编按:清朝称回部)的叛乱也迫在眉睫,意谓着清朝必须避免将更多准噶尔人推向突厥斯坦的阵营。72尽管大批准噶尔人正在向清朝投诚,但清朝对他们仍有很大疑虑。那些看起来“毫无可疑”之人,被准许在一七五七年九月之后迁徙至内地牧场,但只要稍有不忠迹象就得被剿除。乾隆皇帝澄清道,他“从前本无如此办理[剿灭准噶尔的]之心。因伊等叛服无常不得不除恶务尽也”。73尽管如此,兆惠和舒赫德(Shuhede)将军在同一个月内仍因为没有热心投入征剿叛贼而被皇帝批评。尽管不断受到乾隆催促,他们显然回避了大规模屠杀。

    有别于对准噶尔人的政策,乾隆皇帝对彻底消灭黄教的西藏喇嘛有所犹豫。他对喇嘛颇为生气,认为他们煽动蒙古人反抗。他命令成衮札布铲除在伊犁发现的那些喇嘛。但到了一七五七年七月,四个准噶尔部都已投降,朝廷担心屠杀喇嘛会造成准噶尔人不必要的惊慌。反叛的尼玛(Nima)试图宣传满清“正在消灭黄教”来激起其他蒙古人的愤怒之情。乾隆很快就宣布涉入尼玛叛乱的喇嘛都可能被处死,不过目前拖延才是上策。74战术性地暂缓全面屠杀行动,只是为了赢得潜在蒙古盟友的支持,并未根本改变清朝的基本目标:消除蒙古自主与抵抗的一切可能性。

    现代学者几乎完全忽视了清朝刻意采取的大屠杀手段。75大屠杀政策明显不同于先前清朝处理蒙古关系的方法。截至目前为止,清朝统治者主要采用历史悠久的“以夷制夷”外交手段,轮流支持不同的游牧民族派系彼此作对,或者处决个别的叛乱元凶。但他们先前从未尝试种族灭绝。76透过此一政策,清朝成功对(持续了大约一个世纪的)中国西北边疆问题强制施行“最终解决方案”。准噶尔人的国家与民族就此消失,准噶尔的大草原从此也几乎杳无人迹。魏源估计准噶尔人口约为六十万,他在清军出征史《圣武记》中指出:“计数十万户中,先痘死者十之四,继窜入俄罗斯哈萨克斯坦者十之二,卒歼于大兵者十之三,除妇孺充赏外,至今惟来降受屯之厄鲁特若干户。”77准噶尔成了一片空白区域,等着被数百万汉人农民、满洲旗人、突厥斯坦绿洲移民、回族和其他人,经由国家支持的垦殖运动将此地再次填满。

    无论是此前或之后,以大屠杀进行种族灭绝都不是典型的清朝政策。“剿”字在过去曾被用来描述对非汉族野蛮人的适当行动。当然,满人也曾在长江下游对中国城市使用恐怖策略作为警告手段,一六五四年在扬州为期十天的大屠杀是最恶名昭彰的例子。78后来镇压国内叛乱也让很多人丢了项上人头,但多半都是在经过审讯和司法程序之后。一般状况下皆奉行区分主犯和“被胁迫的追随者”的原则,旨在尽量减少处死人数。许多人的判决在秋审覆查后获得赦免。

    相较之下,中央欧亚过去比较常有大规模屠杀敌对部落的习惯。但即便如此,多数杀戮也只针对反抗的年轻男性战士。如果一个部落投降,它的人民通常会被纳入胜利者的部落,因为游牧征服者需要战士。许多人会成为奴隶或仆役,但他们有机会保有部落身分,或与胜利者通婚。很少有一个部落的目标是铲除敌人的所有生产劳动人口。在人烟稀少的大草原上,战斗者稀缺且宝贵。每次征服后,妇女、孩童和年长男性往往也不会被消灭。

    然而,对待准噶尔人不能像对待其他国内反叛分子(特别不能像对待汉人反叛者)。清军不需要更多的中央欧亚战士,因为已经有了满人和温顺的喀尔喀蒙古人。准噶尔不再遥不可及,不再受后勤限制所保护。康熙把准噶尔的桀敖不驯当作他和准噶尔领袖噶尔丹之间的个人斗争,并把所有精力都专注于消灭他这号人物,锺情于在大草原展开个人对决(当然双方的距离没有近到面对面)。相反的,留在首都的乾隆指挥着远方战地的将军。他于是想到用一套非常井然有序的官僚主义方案来解决难以控制的大草原:消灭一切活物,创造一片空白。

    不同于东部蒙古人,准噶尔人是中央欧亚诸民族当中,唯一坚持保有自治权不受中国统治的民族。东部蒙古将权利让予清朝,让清朝分配牧场、分发赈济粮食、解决纠纷,并向他们征用战争所需的军队和动物。他们允许中国移民渗透其领土,并为此付出代价:汉族商人腐化了贵族,汉族移民引入天花等疾病造成人口大幅减少,但他们的民族因而得以保全,并在二十世纪成为独立国家(编按:指蒙古国)。相反的,准噶尔人完全消失了。唯有民间记忆保存了他们的奋斗过程。

    最后的这场大屠杀,使乾隆皇帝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他声称自己是一视同仁的统治者,意图在和谐之国内包容不同的民族。但抵抗帝国怀抱的那些人却得面临灭绝。乾隆在这个时期颁布的诏令,暴露了清朝中叶存在于仁慈理想和镇压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他以极度防卫的语气为自己辩护,对抗认为出征既浪费钱又残酷的无名批评者。他断言“贪残好乱反复狡诈固属准夷常性”,但却也坚持“夫准噶尔夷众本非劲旅”,只需要几天时间就能将他们平息:

    特外间无识之人又不免妄生议论,必谓此事原不当办,即经办矣,仍复生变,何如不办之为愈,殊不思准噶尔之为西北边患,自有明迄今垂四百余年,我皇祖皇考当噶尔丹噶尔丹策零等籓篱完固兵力强盛之时,尚且屡申挞伐,以为边陲久安之计,朕仰承鸿绪上荷天庥,适值该夷部落携离人心涣散之后,既已机有可乘而乃安坐失之?岂不贻笑于天下后世?亦何以上对皇祖皇考在天之灵耶?此所以熟筹审计,实有万不得已之苦心,非一时之好大喜功开边衅而勤远略也。79

    皇帝在乎个人尊严和流传后世的声誉,试图确保会获得他人赞誉,因为他做的是长期战略规画,而不仅仅是出于对荣耀的热爱。他还捍卫剿灭政策,视之为保护“我们的喀尔喀部落”不受攻击,主张他原来只打算使用典型的“羁縻”政策,让边境部落保有高度自治权,但阿睦尔撒纳与“无知的”追随者拒绝接受和平,为自己招致毁灭并违背乾隆的“本怀”。最后,他主张不能因为撤军而抛弃在边境的重大胜利,然后让游牧威胁死灰复燃。他还指出战役总成本仅为一千七百万两,远低于雍正时期花费的五千万至六千万两。他最后总结道:自己致力于这个行动“并非舍逸而好劳,实由于事势之不可已”,因为“人君日理万几国计民瘼,实深干惕”。80在对军事计划的详细辩护中,皇帝恳求认为昂贵的边境远征毫无用处之人的同情。借由把自己摆进康熙以降的征服者阵容中并强调不断拓展的成就,乾隆承诺将为持续了几个世纪的安全问题画下句点。他借此证成彻底消灭挡路者的正当性。

    到了一七五六年十月,清军已战胜支持阿睦尔撒纳的哈萨克斯坦人,并抓住了他底下一名宰桑。阿睦尔撒纳西逃,仍然受到哈萨克斯坦的阿布赉的保护。到了十一月,冬天的寒冷迫使清军撤离,等待明年到来。哈萨克斯坦人对阿睦尔撒纳保持模棱两可的模煳态度。阿布赉一方面向清朝进贡,承诺擒拿阿穆尔萨纳,但另一方面落网的阿睦尔撒纳宰桑却表示阿布赉也支持反叛分子。81一七五六年夏天,阿布赉曾短暂庇护了阿睦尔撒纳,提供他一点人马以便抗清。但当意识到他没有任何胜算后,很快就将他逐出哈萨克斯坦领土。当阿布赉向兆惠臣服时,他声称曾试图捉捕阿睦尔撒纳,但阿睦尔撒纳却偷他的马逃跑了。他对清朝的援助表示感激,承诺所有哈萨克斯坦人对清朝的归顺。不到一个礼拜后,哈萨克斯坦的尼玛被捕,而其他哈萨克斯坦人一听说阿布赉的归顺就投降了。

    失去一切盟友的阿睦尔撒纳,如今表示若沙皇能在额尔齐斯河和斋桑泊之间为他建造一座堡垒作为攻击清朝的基地的话,就愿意臣服于俄罗斯。沙皇拒绝采取任何可能导致战争的行动,然后表示阿睦尔撒纳若同意重新安顿在伏尔加格勒河并与其他卡尔梅克人一起生活,他愿意提供保护。

    一七五七年初,兆惠禀报阿睦尔撒纳从俄罗斯边境掉头回来。阿睦尔撒纳尚不知道青磙杂卜的下场,于是孤注一掷地盼望能向东与青磙杂卜联手。尽管冬季严寒,但乾隆认为现在是捕获阿睦尔撒纳的绝佳机会,两支军队应竭力将他逮捕。由于中俄有条约协议,他假定阿睦尔撒纳无法逃向俄罗斯。清军兵分四路,搜索阿睦尔撒纳踪迹。七月,阿睦尔撒纳出现在俄罗斯的塞米巴拉金斯克堡垒,并向俄罗斯指挥官投降。俄罗斯人发现他患有天花且病重将死,赶紧将他送到托博尔斯克,并将他隔离在城外。阿睦尔撒纳在一七五七年九月二十一日过世,享年三十五。

    俄罗斯人隐瞒了阿睦尔撒纳来逃和死亡的事实,希望以持有其尸身作为筹码。他们告诉清朝使节,阿睦尔撒纳在横渡额尔齐斯河时溺毙。82清朝官员在河里打捞了一个月却一无所获。他们开始怀疑俄罗斯人。一七五七年十月,兆惠确信阿睦尔撒纳已逃往俄罗斯领土,而俄罗斯人谎报他的死亡。事实上,俄人已将他埋葬在色楞格斯克。中国人再三要求归还阿睦尔撒纳未果。直到一七五八年二月,俄罗斯代表才承认阿睦尔撒纳已死于天花,并邀中国人到色楞格斯克的堡垒或恰克图边境见尸。

    尽管阿睦尔撒纳的尸体此时可能已腐烂得无法辨认,而且俄罗斯人完全没提到和阿睦尔撒纳一起被捕的其他追随者,乾隆仍决定派两名代表前往边境。不仅是为了认尸,还要将尸体带回。在收到俄罗斯消息的两天后,乾隆终于有信心宣布阿睦尔撒纳之死。可是俄罗斯人拒绝归还尸体,而乾隆坚持一定要取得阿睦尔撒纳的尸体:“况国家之所期必获者,不过一阿睦尔撒纳耳,今其人已死,其尸已得,准噶尔全局自可以告厥成功。”83

    与俄罗斯人争夺阿睦尔撒纳的尸体归还,造成持续多年的重大外交冲突。清朝多次致函圣彼得堡要求归还尸体,俄罗斯人则认为双方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腐烂骨头破坏友好关系。清朝对俄罗斯施压,将东正教修士软禁在北京,禁止他们与汉人接触,并威胁要切断贸易。清朝声称,根据一七二七年的《恰克图条约》,俄罗斯有义务遣返任何逃过边境的难民;但从俄罗斯的观点来看,一七二七年尚未确定与准噶尔的边界,阿睦尔撒纳及其追随者也不算是“难民”。俄罗斯采取如此顽固的态度,是为了保护自己在其他中央欧亚人民眼中的帝国形象。他们密切关注两个帝国之间的势力平衡。显然,乾隆皇帝最终没能取回阿睦尔撒纳的尸体。84不同于祖父康熙能够骄傲地展示噶尔丹的人头,并在北京的阅兵场上粉碎他的骨灰,乾隆只能接受没有最终结果的胜利。

    中国史学家如今声称,俄罗斯人是想利用阿睦尔撒纳(无论死活),将他们的控制权扩张到准噶尔地区。他们将阿睦尔撒纳的叛乱主要归咎于俄罗斯人,因为俄罗斯人曾试图分裂“自古团结”的中国蒙古民族。在他们看来,阿睦尔撒纳应得到“彻底的负面历史评价”,因为他让蒙古人变得更加分裂。相比之下,俄罗斯史学家则认为阿睦尔撒纳的行动是蒙古民族在中亚抵抗清朝侵略扩张主义的英勇之举。85再一次,双方的民族主义颇为异曲同工。中俄都把蒙古人视为本质上统一的民族,并将冲突归咎于外来阴谋。中国指控俄罗斯侵略,俄罗斯则反控清朝扩张主义。诚如清朝最后一位准噶尔对手的命运即便在去世后仍含煳不清,后人对他反抗的最后岁月的历史诠释也始终没得到解决。

    征服突厥斯坦

    清朝的战事并未随准噶尔国的毁灭而结束。另外还有一项更深入中央欧亚的军事行动,到了天山山脉以南的绿洲。我只能简要描述这些行动,但它们是帝国持续扩张的顶点,将大量突厥裔的绿洲居民纳入清朝控制。86

    南部突厥斯坦的绿洲向来拥戴玛哈图木阿杂木后裔的和卓(Makhdūmzāda Khojas),此家族声称拥有十五和十六世纪苏菲兄弟会著名且神圣的谢赫(shaykhs)血统。准噶尔统治者认可他们对突厥斯坦的控制,而且非常仰赖他们的食物供应,但密切监控他们。策妄阿喇布坦曾宣布玛罕木特和卓(Khoja Mahmut)是全突厥斯坦领袖,但噶尔单策零却把他徒刑在伊犁。在玛罕木特去世和一七五五年的第一次伊犁入侵后,清军释放了他的儿子波罗泥都(Burhān ad-Dīn)和霍集占(Khoja Jihān),将大和卓波罗泥都送回叶尔羌,但把小和卓霍集占留在伊犁。小和卓霍集占后来加入阿睦尔撒纳的叛乱,但为躲避清军追捕逃往叶尔羌,并鼓吹哥哥掀起反抗:

    如果听清廷之令归顺,我们将被关押在北京,就像准噶尔人一样。我的祖先好几世代都受人控制。如今机会偶然,强大的[准噶尔]国家瓦解,没有人压迫我们。如果我们不抓住这个机会创建独立国家,我们将永远成为奴隶。那将是一大灾难。中国现在已拿下了准噶尔地区,但还未决定[对突厥斯坦]的政策。它的军队无法来到这里,而且就算他们来了,我们将抵抗直到他们的补给耗尽。我们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击溃他们。87

    和准噶尔国创建者一样,霍集占同样表达了自治的渴望,以及仰赖地处偏远和补给不易的地理优势。他的战略盘算几乎都是对的。大和卓同意,发动一场由当地伯克和阿訇(ahunds,伊斯兰要人)掀起的反叛。大小和卓集结了一支大军,并在库车(Kucha)设防,库车是东方进入该区域的重镇。乾隆任命雅尔哈善为靖逆将军,给他一万人围攻库车。雅尔哈善期待能轻松得胜,没有会遭遇反击的心理准备,还把时间都花在下棋。一七五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夜里,突厥军队从库车城冲出并向西突围。皇帝召回雅尔哈善,将他处死。

    然而,大小和卓并没有获得阿克苏穆斯林的支持,当地的伯克曾帮清朝捕获达瓦齐。他们只好继续向西,占领了叶尔羌和喀什噶尔。他们修墙整地,摧毁周围土地,将当地居民赶往城里,确保敌军抵达时得不到任何资源。如今乾隆派出他最好的边将兆惠(曾经成功镇压准噶尔人),向南推进到东突厥斯坦边缘,围攻叛乱分子。但在叶尔羌外的黑水营地一役,小和卓的军队以四比一的优势包围兆惠的清军,并让他们经历了长达三个月的绝望围城。所幸清军可以掘水,还发现埋在地下的谷物储存坑,才能撑到乌鲁木齐的援军抵达。

    此时大和卓的据点喀什噶尔遭到吉尔吉斯斯坦人的攻击。喀什噶尔的前阿奇木伯克(hakim beg,编按:突厥斯坦阶位最高的伯克)和什克(Khwush Kipäk),帮兆惠建议了最佳入侵路线。88大小和卓逃往巴达克山(Badakhshan),在那里被俘并被杀害。再次,清朝将领与巴达克山的统治者素勒坦沙(Sultan Shah)吵着要取回两个叛贼的尸体。89经过进一步威胁,他们终于取得小和卓霍集占的头颅和大和卓波罗泥都的尸体,运回北京。一七五九年十二月十三日,乾隆皇帝宣布平定准噶尔,昭告“中外臣民”,随着准噶尔地区“入版图”,加上取得了叛贼大小和卓的首级,他已实现了“边陲宁谧各部落永庆安全”。90 *

    突厥斯坦战役成为了长达一世纪准噶尔事业的缩影。大小和卓试图创建一个自治的统一国家,地处偏远而不受清朝势力侵扰,但却灭亡于绿洲社群之间的内部分歧,以及清军军需官的惊人后勤成就。同样与现代民族主义者的主张相反,并不存在统一的“维吾尔”民族认同,遑论其是否渴望一致抗清或加入大清。尽管清朝迅速取胜,但部分将领的表现极为无能,像是雅尔哈善。兆惠虽然打得艰苦,但主要是运气不佳而非领导无方。清军是货真价实的多族部队,包括满、蒙大将,汉人军需指挥官,甚至部分投降的准噶尔部队。虽然清军现在已有远征边境行动的丰富经验,乾隆再次表现得“急于宣布胜利然后撤退”。91他仍试图将边境成本降至最低,即使可能冒着让小型部队被消灭的风险。也许对阿睦尔撒纳的轻松胜利,让乾隆皇帝与诸将认为在条件大不相同的天山以南地区也能轻松应对。

    中央欧亚爆发的最后一次起义表示,此地边界仍不完全平静,预示着十九世纪将出现更大的麻烦。92一七六五年,位于回部(六城,Altishahr)南部、拥有近百万人口的城市的乌什爆发叛乱。此地先前的伯克曾捉住达瓦齐,并拒绝援助大小和卓,但乾隆皇帝还是怀疑他的忠诚,用哈密的外来官员取代了他。新伯克勒索谷物,侵犯前任伯克的妻妾,酒醉的军事指挥官却没出面制止。二百四十名突厥斯坦搬运工拒绝徭役压迫,开始反抗。他们聚集了地方支持者,带领二千至三千名叛乱分子与地方部队作战,还击败东方一百公里处阿克苏派来的增援部队。乾隆担心浩罕的伯克可能趁机介入,于是下令从伊犁和喀什噶尔调派更大规模的部队。清军征用流放罪犯,试图爬上围城乌什的墙。伊犁和喀什噶尔的指挥官未能相互合作,推延围城,致使许多叛贼逃脱,但该城最终在一七六五年九月投降。清军指挥官杀死了三百多名叛民,并将数万人遣送伊犁。然后他们从头开始重建这座城市,对阿奇木伯克的漤权严加管制,并试图落实汉人和穆斯林人口的严格隔离。

    与青磙杂卜的蒙古人一样,乌什叛乱分子既不满清朝加诸的徭役,也讨厌漤权的汉族官员和极尽剥削能事的商人。两者都试图获得更广泛的支持,但邻近的城镇或部落大多拒绝合作。无情镇压在蒙古和新疆都导致更严格的管控,但骚乱在新疆一触即发。醉酒的犯罪流亡者在一七六八年引发了昌吉之乱;十九世纪初的张格尔(Jahangir)从新疆以西带来了一支新的叛军。来自浩罕的鸦片走私,给当地官员带来了同样困扰南部沿海各省的镇压行动。93突厥斯坦加入清帝国是平定准噶尔的副产品,但消灭准噶尔本身并不保证能牢牢控制该区域。

    土尔扈特的回归

    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在十九世纪早期观察到:
    在现代历史上,或许甚至可以说是所有的历史上,从最早有记载以来,没有任何一个伟大的事件,比一支主要鞑靼民族在上个世纪的下半叶,向东逃亡,穿越无尽亚洲大草原,更不为人知,或者更超乎想像⋯⋯从它骤然开始,疾速进行,我们看到从事迁徙者的粗野性格。链接无数意志的统一目标,以及盲目但准确无误地瞄准一个如此遥远的地方,不禁让人想起那些驱使燕子和旅鼠迁徙和蝗虫过境的至高本能。94

    德昆西根据土尔扈特蒙古人从伏尔加格勒河畔回到蒙古故土的史诗长征,创作了一部英国文学的冷门经典。这本历史小说在戏剧性场景、生动角色,以及夸张冲突方面都和司各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的作品不相上下。事实上,并非所有德昆西的描述都是虚构。他仰赖的文本是贝尔格曼(Benjamin Bergmann)的《卡尔梅克的游牧入侵》(Nomadische Streifereien unter den Kalmuken),此书参考了不在官方记载中的俄罗斯和蒙古口述史料。尚未有人充分使用蒙古文、满文、俄文、中文和西方文件来写成土尔扈特的完整历史,此处也没有足够篇幅叙说。95我只能强调土尔扈特对清帝国不断演进的愿景,以及对欧亚最后一个自治蒙古部落之终结的重要性。

    现代中国史学家往往把土尔扈特的迁徙形容成清帝国一支失落的民族,在俄罗斯压迫下“回归”投入皇帝的仁慈拥抱。伏尔加格勒河上的土尔扈特人确实受到俄罗斯军事负担和其他定居者侵犯之苦,但他们在悲惨旅程之后被纳入清朝却并非注定。事实上,有部分土尔扈特人至今仍留再原地。他们被称为“卡尔梅克人”,居住在俄罗斯境内一个自治的共和国里。在一七七一年抵达清朝边境的那些人,并未得到一致的热烈欢迎。土尔扈特人在俄罗斯支配下的经历,已有考达尔考夫斯基(Michael Khodarkovsky)的详细描述。我在此只会详述他们刚抵达清朝边境时,曾引起是否准予进入帝国的辩论。辩论透露这些迁徙游牧民最初地位的不确定性,以及清朝、俄罗斯和准噶尔三方互动的遗绪,如何影响清朝决定是否接纳“亚洲史上最后一批大出走的游牧民族”的残余势力。96

    土尔扈特的和鄂尔勒克当初会带领人民离开蒙古西部,是为了躲避十七世纪早期大草原的动荡,并找到他们可以自由生活的牧场。虽然沙皇伊凡已征服了阿斯特拉罕和喀山,俄罗斯仍未完全控制伏尔加格勒河下游。就像顿河的哥萨克人,土尔扈特人(或俄罗斯人口中的卡尔梅克人)在首领领导下形成近乎自治自主的社群。虽然他们宣誓效忠沙皇,但其地位比起附庸,更像是独立盟友。他们在最伟大的领袖阿玉气汗(一六六九至一七二四年)领导下,控制了里海以北的大草原,领土更从三十万增至四十万平方英里。

    他们在这个时期与蒙古和清朝都保持联系。他们派出朝贡使团,也获准加入到库库淖尔的“熬茶”使团。一六九八年,阿玉气汗的儿子阿喇布珠尔在清廷许可下,带了五千人到拉萨。一七一二年,图理琛出使阿玉气,表面上是为了促成阿喇布珠尔的归返,但看在土尔扈特人眼中则是清朝寻求支持以对抗策妄阿喇布坦的努力,不过土尔扈特人不愿承诺结盟。他们不时探索返回故土的可能性,但只要准噶尔势力仍然强大,而且和清朝与哈萨克斯坦交战,大草原的情况就动荡到难以迁徙。在十七和十八世纪,俄罗斯政府日益侵蚀土尔扈特的自治权,军事征召需求与干预地方行政之事不断增加。俄罗斯对大草原的渗透,就和清朝渗透蒙古类似:每当有俄罗斯人或汉人移民进入蒙古领土,蒙古酋长就发现自己受到的限制与日俱增。俄罗斯人虽然没有严厉束缚的清朝旗制,土尔扈特人也能更自由地移动,但俄罗斯向附庸国榨取大量的军事服务。在这方面,土尔扈特人和哥萨克人等大草原边境的流动人口并没有不同。

    土尔扈特人一七七○年离开伏尔加格勒河的决定,源自社会逐渐累积的压力和一个偶然的机会。考达尔考夫斯基发现“俄罗斯对卡尔梅克行政事务的控制越来越强,对卡尔梅克骑兵的过分征用,上等牧场因军事和农业殖民地扩大而丧失,以及对强制协议和胁迫的恐惧,都是造成卡尔梅克人决定启程往准噶尔的关键因素”。97一七六二年,俄皇凯瑟琳大帝(Catherine II)宣布土尔扈特大汗不再能自由选择顾问委员会,必须获得沙皇批准。而要求卡尔梅克骑兵在一七六八年为另一场与鄂图曼人的战争效劳,则成为压倒土尔扈特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凯瑟琳大帝傲慢地要求总人口才四万一千五百二十三帐的卡尔梅克人必须派出二万骑兵,无视卡尔梅克人还需要保护自己免受来自邻近哈萨克斯坦人和库班地区(Kuban)之袭击。98只有一万名卡尔梅克人加入一七六九年的作战,而且他们抗命并提前在九月回家,以便照顾牲群过冬。

    土尔扈特内部的权力斗争也有影响。卡尔梅克贵族策伯克多尔济太师(Tsebek Dorji Tayishi)认为自己有权继承汗国,但卡尔梅克人在俄罗斯的压力下选择了年轻又优柔寡断的渥巴锡(Ubashi)。策伯克多尔济为了报复俄罗斯人,并希望在俄罗斯境外创建自己的政权,他拉拢渥巴锡一并策画大胆逃脱行动。策伯克多尔济在卡尔梅克贵族的重要会议上宣布:

    在所有方面,您的权利受到俄罗斯人的限制。他们的官员不仅未善待卡尔梅克人,而且其政府似乎打算将这些独立的草原人民变成定居农民。乌拉河两岸到处都是哥萨克堡垒;北部边界住着移民的德国人,很快,您将被迫从顿河和捷列克河(Terek)、库马河和伏尔加格勒河搬走;您的游牧生活将被限制在没有水源的区域,您的牧群将被摧毁。未来,在奴役的枷锁下,您若不屈从,就得迅速离开俄罗斯帝国,以免被消灭。您做出的决定,将决定您的命运。99

    渥巴锡汗计划在一七七一年初大出走,因为此时俄罗斯士兵尚未全数从鄂图曼战役归来。他想等待伏尔加格勒河冻结,以便西岸的卡尔梅克人也可以一道加入。但计划却被俄罗斯总督发现,他只得被迫提前出发。一七七一年一月五日,超过三万帐土尔扈特人(大约十五万至十七万人)朝准噶尔地区出发。渥巴锡汗带走了将近四分之三的游牧民。尽管渥巴锡汗告诉清朝官员自己不得不抛下一万三千帐,因为伏尔加格勒河没来得及冻结;但留下来的人主要是杜尔伯特部或辉特部的族人,而他们并不同意大迁徙。100到了一七七一年六月,移居队伍已抵达巴尔喀什湖,成功逃离俄罗斯的追捕,但受尽寒冬霜冻、饥饿、疾病和哈萨克斯坦突击之折磨。当他们兵疲马困地在巴尔喀什湖停下来整顿时,却遭到哈萨克斯坦人包围与重创。等到渥巴锡汗和驻伊犁的官员联系上时,他只剩下一万五千帐的约七万名族人。101

    在这史诗般的长征中,渥巴锡汗已失去了至少十万人,他想自由自在放牧的梦想也已被粉碎。诚如巴克曼(C. D. Barkman)指出:“很明显,土尔扈特人并无意向中国人投降,而是期盼能在准噶尔地区独立生存。”102直到抵达巴尔喀什湖附近的古老卫拉特牧场,他们才意识到大草原上已没有多余空间。清军已消灭了准噶尔国,并劝说哈萨克斯坦人向清朝进贡,同时俄罗斯的堡垒在西伯利亚各地边界矗立。“卡尔梅克人逃过俄罗斯的魔爪,最后却陷入中国人的魔爪。”103

    然而,清朝边境指挥官非常抗拒让这些消失已久的游牧民跨越边界。满文文件中有一份讨论土尔扈特人的特别档案,透露出强烈的怀疑和抗拒。104科布多的满人指挥官伊勒图(Iletu),最早在提到在一七七一年六月十四日,从俄罗斯收到有关土尔扈特动向的通报,指出哈萨克斯坦人阻挡土尔扈特前往边界。俄罗斯人要求清朝不要接受这些“无赖和叛徒”,他们是逃避从军的俄罗斯子民。105根据《恰克图条约》,越过边境的难民、逃兵或罪犯应当被遣返。伊勒图犹豫不决。若以强硬手段遣返土尔扈特人,势必引发一场新的战争,但又难以在伊犁附近安置他们。于是伊勒图提议把他们送往更东边的察哈尔地盘。乾隆皇帝立刻斥责伊勒图对边境情势的无知,认为他居然没看出把土尔扈特人和其他西部蒙古的卫拉特部族混在一起会有什么问题。乾隆派出曾镇压乌什叛乱的舒赫德,接管伊犁并限缩伊勒图的职责至地方防御。106

    吁请清朝援助的,还有正在与土尔扈特人交战的哈萨克斯坦人。他们夸大土尔扈特的实力,宣称其有八万到九万帐,并期待作为清朝藩属国而获得军事支持,因为土尔扈特人已掠夺了成千上万的哈萨克斯坦牲口。阿布赉巧妙地援引最近与大小和卓的战争,呼吁迅速采取军事行动,以防叛乱分子逃向鞭长莫及的大草原深处,届时将不得不派出庞大部队追捕他们。107

    清朝还需要考虑到舍楞台吉(Prince Shereng)也是土尔扈特的移民之一。舍楞曾加入阿睦尔撒纳的反抗,失败后逃亡。如今,他陪同渥巴锡汗,作为土尔扈特兀鲁思的其中一位领导者回归。他宣称想要臣服,但清朝该信任他吗?伊勒图抱持怀疑态度,他认为舍楞拒绝承认罪行。乾隆不理会这层担忧,认为舍楞是真心投诚。

    乾隆很快就得出结论,认为土尔扈特人身为准噶尔的最后残余,既然如今已被接纳为“我们的蒙古人”,就应让他们在帝国内避难。乾隆拒绝了俄罗斯的要求,理由是俄罗斯曾拒绝归还舍楞和其他阿睦尔撒纳的支持者。108尽管土尔扈特人是在一个多世纪前离开,但乾隆认为他们并不是难民,而是清朝的属民。乾隆将清朝透过军事确立的边界回溯,将历史上所有蒙古人都纳入势力范围。他知道“如果伊犁空着,土尔扈特人可能会想恢复他们过去的牧场”,但现在伊犁到处有军队驻扎和防御城市,他们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让清朝帮忙决定落脚之处。109他也拒绝了哈萨克斯坦的求援,建议阿布赉不要趁危“渔利”。虽然他认为九成的土尔扈特人是忠诚的,但承认有必要防止那一成不忠之人造成破坏。然而,当巴图济尔噶朗(Batu Jirgelang)指挥官想征用二万士兵戍守边界,乾隆却以要求太过而拒绝。他认为一万人以内就绰绰有余。边防指挥官多半记得青磙杂卜的叛乱,因此特别担心来自喀尔喀部落的战士,乾隆于是停止征召喀尔喀人。110

    一七七一年七月二十九日,乾隆已决议将土尔扈特人安置在帝国境内。他下令官员安排渥巴锡汗到承德觐见,并寻找安置他们的土地。他派人从安西、巴里坤和乌鲁木齐送二十万银两,支付赈济物资和旅费。对土尔扈特有利的论点进一步表示他们和正教俄罗斯格格不入,而且皇帝宣称,俄罗斯不允许他们派使团到西藏。相反的,清朝会允许土尔扈特人在通知理藩院后,自行选择派熬茶使团到西藏的时间。当准噶尔人拥有独立国家时,对熬茶使团的控制,是限制他们和拉萨接触的关键工具;如今,却被用来引诱土尔扈特人更靠近内地,远离不确定的边界。在清朝看来,既然现在西藏已“入版图”,黄教就不再会让蒙古人与帝国疏离,反而能将他们结合得更紧密。111

    尽管边境官员奉命行事,他们并非全都被说服。一七七七年,满人七十一写下边务记述(译按:《西域闻见录》),展现对土尔扈特人忠诚的深刻怀疑。他的纪录替后人留下一种有别于“帝国凝视”采取的仁慈观点:比较以动荡边境的地方经验为依据,而不是来自首都一昧安抚人心的陈腔漤调。我将在后面的章节探讨他的看法。

    清朝至少立下三座纪念碑颂扬土尔扈特人的回归:一座位于伊犁,两座位于承德(朝廷位于北京以北的夏宫)的小布达拉宫入口。112小布达拉宫的两座以满、汉、藏、蒙四种语言写成,不过满文似是该文本的首要语言。翰林学士于敏中奉承但正确地表示:“皇上发现了一种深奥的艺术,以很少的文字涵括许多事实,并赋予这些文字极为宽广又深刻的含义。”113于敏中同时也是乾隆的亲信与御制诗校刊。纪念碑题名为《土尔扈特全部归顺记》,碑文简明扼要描述了土尔扈特人来到边境的故事,以及皇帝力排众异接纳他们。据说乾隆只花了一刻钟就完成这篇文章,但精辟捕捉了事件精髓。铭文坦率地谈论了对反叛者舍楞的疑虑,前线指挥官要求更多部队,以及皇帝相信只要提供物资并小心观察,土尔扈特人不会造成伤害。碑文将土尔扈特出乎意料和完全自愿的“归顺”(满文 jihe bahaha),当作天命对仁慈皇帝的赞同。我将在后面的章节详细讨论,这类石碑如何透露清帝国对自身历史定位的认识。清人终于完成从康熙时代征讨噶尔丹以降的伟大计划,康熙的孙子现在可以令人信服地声称“西域已被巩固,而且将蓬勃发展”。乾隆期待边境永久和平,因为“在所有蒙古部落中,没有一个不是大清的臣民”。114

    诚如俄罗斯人所言,土尔扈特的回归成了纳入清朝怀抱的最后“民族集合”,写下定居帝国与大草原间千年斗争的第二个结局:一支民族被彻底消灭,另一支复活并重返老家。复兴发生在消灭之后,对帝国大业而言是令人满意的结果。未来的民族主义者将反复引用“回归”的概念,作为描述各民族统一在新兴民族国家之下的隐喻。帝国和民族国家将历史视为出走后回归的循环,合法化其支配多个民族的主张。

    不同于帝国呈现的形象,土尔扈特人长远来看过得并不顺遂。渥巴锡到承德觐见皇帝时享受了丰富盛宴,收到皇帝赐与的许多礼物,而且保留了大汗头衔,不过不再能控制他的人民。为了确保这些蒙古人永远不会联合起来挑战帝国,他们被拆成四盟十旗分散在新疆北部的数百公里。115舍楞底下的两个旗在科布多附近定居,另外四个旗在焉耆(Karashahr)以南定居。清官员强迫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从事农耕,以便防止他们增加人数。七十一在一七七七年发现,很多男人当起盗匪,妇女则从事卖淫。

    事后看来,离开伏尔加格勒河究竟是不是个好选择?与留下来的同胞相比,土尔扈特人真的获得了更大的“自由来过游牧生活,保存习俗,以及实践佛教信仰”吗?116一九四七年,中国境内约有五万七千名重新安置的土尔扈特人;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统治下,他们被纳入一般的蒙古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族裔身分。117相较之下,一万三千名留在伏尔加格勒河的卡尔梅克人如今在俄罗斯拥有自己的自治共和国,二○○四年人口为三十万。118我们可以论辩他们的选择是否明智,但显然当这最后一批自由的游牧民也进入周围大型农业帝国的统治之下,大草原时代就告终结,也终结了世界历史的一页伟大篇章。

    第三部 帝國的經濟基礎

    第八章 骆驼背上的火炮:生态结构与经济局势

    如前所述,后勤限制屡次束缚了清朝的将军,让他们无法施展身手。例如,假如费扬古在乌兰布通没有幸运碰上了撤退的噶尔丹军队,那么他的军队很可能就饿死了。边疆的遥远、荒凉与贫瘠也保护了游牧民,并阻挡了历代企图在该区域施加影响力的中国政权。1

    然而游牧民也要面对补给的限制。虽然他们可以在草地上自给自足(中国军队做不到这点),但是当冬季大风雪将草地覆盖时,则会致使他们的畜群倒毙。草地也限制了大型游牧军队的规模与行动能力,他们仰赖快速突袭与撤退,且避免长期而静态的防御。如噶尔丹在乌兰布通学到的,在清朝首都附近开战是一大失策,但他仍然能够往西边脱逃。然而,康熙在后来的战役中,展现出他能领军直达色楞格河与土拉河,而那里已经接近蒙古势力心脏地带。距离不再是保护游牧民的屏障了,千年以来对中国势力的结构性限制已经开始瓦解。

    战略上的考量迫使双方改变自然环境。就在清朝开始深入西北的同时,准噶尔也开始开发他们的领地。许多新疆开发的记述都忽略了从牧业经济到定居经济的重要转变,但是准噶尔部也如同许多他们的前人一般,仰赖牧业、农业、商业与矿业资源来创建其国家。

    巴图尔珲台吉在基布克赛尔(Kibaksarai,或作和布克赛尔[Kobuk Saur])附近创建都城,农田则环绕周边。2一六四四年,他创建了三座砖造城市,包括寺院在内,并且向沙皇请求提供鸡、小猪、阉猪、木匠、石匠与商人。由于他切断与中国和东蒙古的关系,依赖突厥斯坦和俄国提供粮食和劳动力,而“布哈拉人”(从突厥斯坦掳来的战俘)则作为农业劳力与关键的中亚贸易链接为其效力。3前往莫斯科的商队从贸易中获利甚丰,直到一六四七年俄国人叫停为止。一六七○年代,僧格扩大利用俄国人从事贸易,并用更多突厥斯坦俘虏来耕田。准噶尔军队要求俄国军队得先跟他们贸易,才能进入盐湖。4一六七七年准噶尔跟清朝恢复外交关系后,噶尔丹增加了前往北京的贸易使团。他一年派遣两批进贡使团以便用毛皮与马匹换取丝绸、棉布与金钱。一六八三年,清朝将进贡使团的人数从数千人缩减至两百人,并强制其余的人留在边境贸易。北京对贸易使团的限制也让噶尔丹心怀不满,成为他于一六八八年进攻喀尔喀的理由之一。噶尔丹有理由相信,北京给予喀尔喀人更紧密的商业联系只为了拉拢他们。

    建国者噶尔丹

    明遗民经世学者梁份在西北游历了将近十年,探究了噶尔丹早年如何努力创建他的经济基础。5梁份在《秦边纪略》(约成书于一六八七年)中描述了噶尔丹如何为军队获取矿产与火药:“于是富庶甲于西域,⋯⋯嘎尔旦取沙油汁,煮土成硫磺,取泻卤土煎硝,色白于雪。铜、铅、镔铁之属出地中。碛岸产金珠,则屏而不用。马骏而番庶,四方莫或过之。”(如本段所言,他似乎已经透过联络东突厥斯坦而掌握了波斯的炼铁技术。)

    梁份也提到:

    资用极备,不取给远方,乃悉巧思,精坚其器械。做小连环琐琐甲,轻便如衣。射可穿,则杀工匠。又使回回[包含俄国人与突厥斯坦人]教火器,教战,先鸟炮,次射,次击刺。令甲士持鸟炮短枪,腰弓矢佩刀。櫜驼驮大炮,⋯⋯远近闻之咸慑服。6 *

    “骆驼背上的火炮”(櫜驼驮大炮)显示噶尔丹已经超越了抢掠,为其军队装备了用来进行永久征服的重武器。他在游牧民军队的机动性上增加了强大的军事威力,从而征服了突厥斯坦与俄罗斯的领地。根据梁份的记载,噶尔丹也创建了一套初步的税收体系,派遣一名转运使(译按:名之为“圈头”)向边疆部落抽取马、牛与羊等赋税(译按:即“添巴”),并且对收支进行密切控管。这个“圈头”,“或曰是嘎尔旦耳目所寄;或曰为网罗人物。”7

    为了确保平时收入,噶尔丹要求每年定居人口的三分之一须轮番服劳役,并且限制其属下蒙古部落的移动。在突厥斯坦南部,他要求自治的和卓头目纳贡,但禁止贩卖奴隶,因为此举会剥夺其人力。8

    策妄阿喇布坦继承了噶尔丹的国家富强计划,增加地方经济的生产资源,并且推动贸易,但是他也因此更加倚仗清朝。如前面的章节所言,就在康熙皇帝威胁要切断商队贸易后,他将噶尔丹的骨灰送往北京。虽然与俄国之间就贡品征收、逃人以及俄国军力向南扩张等问题上不时产生矛盾,但是准噶尔商队仍频繁穿梭于塞米巴拉金斯克、托博尔斯克与亚梅谢夫(Yamyshev),并在西伯利亚市场占有一席之地(参见表4)。9

    策妄阿喇布坦与噶尔丹策零也发展农业。他们在伊犁、额尔济斯河与乌鲁木齐引入突厥系的绿洲居民(塔兰奇,Taranchi),这些人掌握了高产量的灌溉农业技术。根据一位于一七三一年被策妄阿喇布坦俘虏的清朝士兵报告,他见到了广阔的农田与园圃,甚至有部分准噶尔人自己也开始务农,模仿清朝所实行的屯田。10

    最后,讨论准噶尔创建自身的经济与技术基础时,不能忽略炮兵军官雷纳特准尉及他的瑞典同僚们非凡的曲折旅程。11在一七一一年前,已有八百余瑞典人(他们在两年前的波尔塔瓦会战(Battle of Poltava)中被俄国人俘虏)分散在西伯利亚各地。他们提供了沙皇有益的信息,并且特别擅于绘制地图。12雷纳特后来加入了布赫霍尔茨前往亚梅什湖的淘金探险队,他跟其他的瑞典人在那里于一七一六年被俘。他直到十七年后才回到瑞典。

    准噶尔的俘虏中有许多民族。他们包括了俄国人、瑞典人、满洲人与汉人,可能还包括了一些在康熙命令下由耶稣会士所派出的调查员。13策妄阿喇布坦用他们建工厂生产天鹅绒、布匹与纸张;雷纳特则被分派去进行军事生产。在他停留的时间里,他监督当地的劳役工人,生产了至少十五座火炮以及二十座迫击炮。他也教导蒙古人如何炼铁制造子弹、开采金银,还有如何印书。

    雷纳特也支持了攻打鲁克沁(Lukchun,吐鲁番近郊)的五千名准噶尔军队,在阿尔泰山地区对抗清军,在准噶尔人击败傅尔丹的胜利中出了一臂之力。俄国派往噶尔丹策零处的使者乌格里莫夫(Major L. Ugrimov)提过雷纳特也照塔兰奇突厥人的方式种植自己的园圃,里面有果树,外有砖墙围绕。14

    更重要的是,雷纳特帮噶尔丹策零绘制了第一份准噶尔地图(噶尔丹策零一点也不像是个原始的游牧首领,据说他带着一百头骆驼扛书)。15雷纳特回到瑞典时带着两幅地图,上面有蒙文地名,如今被收藏在乌普萨拉大学图书馆。16其中之一似乎是一幅原创的蒙文地图,由噶尔丹策零本人绘制。而第二幅则是在巴里坤或吐鲁番从中国那边缴获的地图副本。这些是首幅中央欧亚的蒙文地图,其准确与细节超越任何一幅十八世纪的俄国或中国中央欧亚地图。虽然学界仍在争辩这些地图受到中国与俄国的影响有多大,但它们是独特的混合文化物品,结合了瑞典制图术、中国地图形式与蒙古地方知识。它们展示了制图术对于军事策画者的重要性,以及他们透过讯问当地人所获得的极度准确知识。17

    总而言之,与清朝竞争迫使准噶尔朝“自强”迈出了重要的步伐。就像许多过去的游牧帝国,它们创建城市、发展农业、扶持贸易而且带来税收,但是其原初动机并非要“同化”入“定居社会”的风俗,而是动员资源以做防卫之用。然而,一七四五年噶尔丹策零过世后的内部动乱删减了这方面的投资。迟至一七四八年,随着准噶尔人恢复四处抢掠与自相残杀,金属工厂就因为无用而废弃了。18十年之内,清军就趁着准噶尔内部失序,而将其一举消灭。

    年羹尧与并吞青海

    就在准噶尔的领袖徵调各路资源维系脆弱的国家之时,他们的对手清朝也在强化对新获领地的控制。在蒙古之后、库库淖尔(即青海)成为下一个清朝意图并吞的对象。有别于对蒙古的逐步并吞,对库库淖尔的系统计划显示了清朝将边疆并入帝国的重要方式。

    如前所述,当库库淖尔的和硕特蒙古人威胁要统一在罗卜藏丹津的旗下,并且要恢复对西藏的控制,雍正皇帝任命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以平定这场“叛乱”。年羹尧在一七二四年痛击罗卜藏丹津的军队后,草拟了一份计划重建库库淖尔并纳入帝国版图。条文罗列了有关军事安全、经济发展以及行政改革诸项,用意是确保库库淖尔由过去蒙古部族所统治的自治领,变成清朝的永久领土。19年羹尧的提案如同清帝国形成过程的典型案例,故值得仔细讨论。他首先强调和硕特人世代受清帝的恩惠,使得清朝有权将罗卜藏丹津属下所有部众(同类)视为清朝的属民。首要任务是定功罪而行赏罚。罗卜藏丹津本人脱逃。三名协助清朝平叛的王公获得晋封。被罗卜藏丹津胁从者免罪,但在叛乱中主动协助的领袖则应处决。年羹尧向和硕特诸王清楚解释了清朝的决定,详述了不该被赦免的八人之罪状。然后将这八人拖至诸王会盟前斩首,“以正国家之法”。20

    接着,他画定了蒙古部落的领地。在他看来,因为明朝并未控制该地,当地的蒙古与西藏世系头人向来维持自治,导致了持续不断的抢掠与冲突。如今这些叛贼已经被消灭,对待当地蒙古人应该仿效内札萨克蒙古,分隶佐领(牛录)。而游牧草地则应画定分界,而蒙古诸首领则立为札萨克:而各旗长则由清廷任命。每个部落各自分有自己的游牧地,不得互相侵扰。依照传统,每年盟长需主持和硕特会盟。罗卜藏丹津利用他世袭盟长的地位来巩固他的支持度,但是年羹尧决心防止另一个统一者的出现。如今由清朝官员来挑选盟长。

    分类是第三种有效的控制技巧。年羹尧利用画分蒙古以达成帝国的一统。部分喀尔喀蒙古并未于一六九○年多伦诺尔会盟时归顺清朝,而是往南逃到了和硕特部处乞求保护。如今清朝已经控制了这个区域,这些喀尔喀人有机会接受清朝统治以便脱离和硕特人的控制。他们的首领会变成札萨克,他们还可以占据从罗卜藏丹津的叛逆同党手中没收的领地。年羹尧清楚表示:“不惟可分西海之势,而喀尔喀等之台吉永免为西海奴隶之耻,且乐于自成部落。”21这些喀尔喀人清楚地被定义为新的部落,而且与库库淖尔的和硕特人分居。如此一来,清朝建构新的民族群体以便分而治之,就如同其对外政策“以夷制夷”一般,以此夷治彼夷。

    类似的区分也用在库库淖尔的藏人(西番)身上,这些人被年羹尧视为当地的原住民。他们“蜂起”抗清,并称“止知有蒙古,而不知有厅卫。”但如今,年羹尧声称他们已然“皆我百姓⋯⋯西番之地皆我田畴,彼西番各台吉何为而得役属之耶?”22这些西番土著必须与喇嘛庙和蒙古王公断绝关系,以变成直接为皇朝效力的顺民。他们成为这个区域里另一批被界定的人。借此,年羹尧意图挑出原先对不同上级负有义务的多种人群,而将他们定义为仅服从於单一至高权力的各个群体。

    强化对当地西番的控制也意谓着,利用分割西藏的领土边界来挑战达赖喇嘛的宗主权。年羹尧再度以历史来将这次分割的举动正当化。在唐古特四大部落中,卫、藏两部在西藏的西部,属于达赖喇嘛管辖范围,但是位于西藏东部的库库淖尔(西海)与康区(喀木),因为它们过去受顾实汗所统治,所以应当得到特殊分类。23在罗卜藏丹津失败后,康区就依附于邻接的云南和四川内地省分。年羹尧并不认为这样的重新安排是从达赖喇嘛手中夺走领地;其西边的“香火田地”仍旧在其掌控之下,不过,清朝确实将这些人移出达赖喇嘛的管辖,以“救十数万之番民使出水火之中”。24为了补偿达赖喇嘛的税收损失,清朝将每年给予赏赐,并且允许他在四川边境的打箭炉进行贸易。清朝画分西藏文化区域的方式,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现今的行政边界相当接近。

    为了进一步控制库库淖尔,喇嘛寺院的权力需要严格限制。这些寺院在整个西藏地区是最大的几个机构,拥有高达三千名喇嘛及互相链接的建筑。25它们是重要的权力中心,受当地西番纳租所支持。就年羹尧看来,这些喇嘛寺院并非真正的宗教机构,因为它们收容了许多“奸徒”,潜藏兵器,而且支持叛乱。“势不得不火其居而戮其人。”嗣后应当限制喇嘛寺院规模,喇嘛不得超过三百名,所有人都必须要在官府登记,而且须每年稽查两次。番人纳租不得直接归于寺院,而须缴给地方官后再分配给寺院。

    总而言之,在消灭了一小股“叛军”后,清朝官员将这些幸存的“被胁从者”组织为固定的“部落”,并且画定其领地与行政单位,其头人则由政府任命。他们与不同群体混杂在一起以便互相制衡,区分“土著”与后来者,并且将多线的忠诚以对单一权威的效忠取代。

    在这些边疆,清朝统治者面对着与其他欧亚帝国相同的挑战,并且运用着相同的手段。俄罗斯与鄂图曼帝国也在十八世纪时画定了稳定的边界,并且加强了对不同民族的分类,而大英帝国则在十九世纪对印度实行了同样的措施。26它们都对新领地进行了民族志调查,确认身分以便征税与维持地方秩序。27他们以固定、以阶序决定的官方职位,取代了自治的游牧社会中不时波动的联盟。然而,这种国家意图廓清、看见其民族的驱力,并未抹除所有的差异。官僚结构必须适应边疆的情势;它并未复制内地制度的统一性。札萨克既非穿着蒙古服装的县令,亦非满洲旗人(后面我会以更多例子来讨论清朝在新疆的行政多样性)。

    在同一时间,年羹尧也鼓励移民,以创建和内地的链接,并且创造一个更为和平的定居社会。他提议遣送一万个满洲与汉人移民家庭到库库淖尔以“稀释”蒙古人的势力,并且引导他们从事定居农业。这些政策部分与政府极力主张简化的做法有所冲突。一方面,地方官员在有秩序的行政架构上,创造分隔的领地与亲属实体来消解部落链接;然而,另一方面,他们借由添加可能与原住民爆发冲突的新民族,而将更复杂的多样性引入这个区域。年羹尧在库库淖尔的政策,具体而微地包含了某种向外极大扩张后维系帝国的张力。

    年羹尧同样也推展贸易以便结合边疆与中心。就年羹尧看来,在征服之前,蒙古人可以任意贸易,“以无用之皮毛易我有用之茶布。”“汉人贪其利,使入内地习焉。不察习则玩,玩则奸心生矣。”* 28自由的贸易关系也让罗卜藏丹津得以在叛乱以前窥探内地虚实。因此边疆贸易应当受到管制。蒙古人应当分为三班;每班三年一次轮流入贡北京贸易。过了九年,则所有人都得到了贸易机会。一般的边市贸易则一年开放两次。军队应当巡查市场以确保无人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跨越边界。

    这些中央欧亚的先例为其他条约设定了模式。年羹尧在一七二四年的提案预示了清朝与俄罗斯于一七二七年协商的种种贸易规定,当中规定边界贸易被限制在恰克图,而前往首都的进贡使团仅有在官方许可下才能进行。十八世纪末处理西方商人的广州贸易体系也体现了相同的原则。如傅礼初所表明的,中国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租界是一八三五年和浩罕可汗谈判的结果。其条文中关于治外法权、商人自治,与常驻政治代表都同样应用于一八四二年鸦片战争之后的英国。29年羹尧的提议展现了稍早时期的情况也相同:在库库淖尔受管制的贸易安排设定了俄罗斯与英国条约协议的架构。

    最后,年羹尧提议沿着库库淖尔的北界,建造大型的设防边墙。他设想有一系列链接的堡垒,而这座堡垒实际上能够将长城的防御线延伸到甘肃走廊之外,直达甘州与安西,并切断库库淖尔与北方准噶尔的联络。他会清除这块区域的蒙古人并且引进大量的移民以充实驻军城镇。如年羹尧所言以及像清朝后来在新疆所发现的,因罪遭流放充军的罪犯是最理想的耕种者。

    年羹尧的宏大理想并未全数实现。清朝并未建造无必要的边墙,而移民库库淖尔的速度也相当缓慢。然而他的提案冥冥中预示了清朝、民国与人民共和国政府控制边疆的基本手段。镇压、拓殖、国家简化、移民与商业整合总结了这三个政权的政策。然而清帝国并未完全贯彻这些手段,因此显得较为仁慈。清朝镇压库库淖尔的叛乱虽然残酷,但并非肆无忌惮。大型喇嘛寺院遭到解体而且在有规模受限的情况下重建,其影响力也随之缩减,但是它们并未被消灭。与后继的国民党和共产党相比,帝国意识形态对藏传佛教本身并不具有敌意;它在意的是其制度本身具有创造抵抗中心的潜力。在适当的限制下,只要将皇帝放在这个阶序的顶端,这些僧侣便能促进帝国的控制。

    我们也许会注意到库库淖尔的情况与当下西藏的情况出奇的相似。30两者都存在敌对的转世喇嘛,一个由正统的僧侣集团所支持,另一个则由中国所支持;利用强行介入对拉萨施行解决方案;避免国家控制成为抵抗的焦点。但是清朝从未针对西藏的宗教进行全面的意识形态运动;毛泽东对达赖喇嘛所说,那句恶名昭彰的(或伪造的?)“宗教是毒药”的言论永远不会出自任何一个清朝皇帝的口中。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数以千计的寺院被红卫兵摧毁,而且许多僧侣遭到羞辱与杀害。满洲人仅对抵抗的喇嘛进行严厉粗暴的打击,在此之后他们仍旧容许这个制度继续存在。除了在七至九世纪藏人拥有本身武力独霸的帝国以外,他们总是处在一个不幸的位置:在不尽满意、暴虐或冷淡的保护者之间做选择。十六至十七世纪间,蒙古施主确实协助了达赖喇嘛创建中央集权的政府;但是十八世纪准噶尔介入其内部纷争,给藏人留下了唯一的保护人选项:即北京的清朝皇帝。然而在一七二○年代后,西藏、蒙古与库库淖尔在清朝松散的宗主权下仍旧维持着和平。直至二十世纪,革命党人的动乱才给清朝治下的藏人与蒙古人带来新的威胁。

    治理边疆

    清朝统治者消灭了敌对的蒙古国家,因此在西北地区增添了广大的领土。他们要花上一整个世纪才能消化新的土地与民族。其中许多的土地被归入甘肃省既有的行省行政体系内。在西北的宏观区域(macro-region)中,甘肃是最为边缘的部分。而西北的宏观区域在施坚雅(G. William Skinner)的定义下包括了甘肃、陕西、山西西部与四川的一部分。它成为链接核心区的一般行政结构与边疆地区的新需求之间的枢纽。帝国的谷物供应、税收与军事政策都必须针对这个边疆的特殊情况进行调适,而且当更远方的西北异域被纳入帝国,这些政策也跟着向外延伸。但是这些在甘肃超出官僚常规的变通做法,为新疆更大的实验提供了范本。我在这一节将探讨西北地区(特别是甘肃)在帝国整体当中的位置,以及这个行政扩张与经济变迁的过程如何将新疆拉近内地。31

    随着帝国扩张,官员创造了新的行政单位,并且重新改组旧的行政单位以适应新的需求。他们除了利用物品流动,也借着改变地域行政的结构来重新导向官僚资源。施坚雅与罗兹曼(Gilbert Rozman)都曾经利用行政层级分布与城市阶序的关系,来分析清帝国的制度结构。32特别是施坚雅,他已经说明官僚职位正式任命的许多方面都依照两个重要功能来分配:即税收征集与军事防御。然而,施坚雅的模型是一种静态分析,基本反映的是一八九三年的帝国结构,虽然有部分估计是一八四三年的资料。我们也需要检视官僚职位如何改变,以回应领土与经济活动的扩张。

    总督为中国本部行政阶序的顶端,这个位置在清代首次成为常设职。33他通常监督两个或更多的省分,并且同时担任其中之一的巡抚。自清朝肇建至一七六○年间,总督的数量与辖区经常改变,直到固定在总额为九名为止(八名在中国本部,一名在东北)。如表5所示,西北地区是特别不稳定的。在清初,甘肃与陕西被放在一起称为陕西三边,在此同时四川总督的辖区包括了湖广。一六五三年,四川与湖广分开,并进陕西与甘肃,但一六六一年它又再度被分出来,并且有了自己的总督。山西则短暂并入到陕西与甘肃,而四川又再度包含湖广。但到了一六七四年,山西并没有总督,陕西与甘肃放在一起,而四川则与湖广分开。这最终会是个稳定的配置,但是在未来八十六年中,辖区则一再改变,四川有时会加入陕西与甘肃,而有时则分开。在征服新疆的最后几年间,甘肃短暂有了自己的总督,但在一七六○年,责任的画分最后分解为三个不同的总督:陕甘、四川与湖广。西北这个高度易变的分区显示了这个地区总督责任的改变。

    此处总督因负有军事责任,故得以支配较为弱势的巡抚。出于同样的原因,直到十八世纪中叶只有满洲人能够出任山西、陕西与甘肃各省的巡抚。34变化的边界清楚反映了西北军事需求的改变,诸如一七四九年在四川的征讨大小金川之战以及一七五○年的入侵新疆。在这段时期后,甘肃省就没有巡抚了。总督任所移至兰州,并且掌握了主要的军事与经济功能:沿甘肃走廊输送物资至中央欧亚边疆。在长达一个世纪的动乱后,大多数的行政边界都依照十八世纪中叶的决定固定下来。

    总督的分布揭示,清朝最高行政层级如何回应自然地理限制。一七六○年以后,大多数中国本部(东北除外)之八名总督辖区的边界,与施坚雅所描述的八个自然地理宏观区域密切相符(参见表6)。35可以确定的是,一如施坚雅所坚持的立场,在任何层级的市场阶序中,行政边界永远不会完全符合自然地理区域。两者间最不相符的情形是直隶与两江总督的辖区。直隶总督并未统辖整个华北平原,尽管山西、河南与山东完全未设置总督。两江总督辖区仍包括了江苏、安徽与江西,即便江苏和安徽北部属于华北平原,而江西属于长江中游宏观区域(或自成一个宏观区域)。然而大抵来说,一七六○年后其他的总督辖区都与既存的自然地理区域相符,而那些最相符的辖区都位于帝国边缘。由于总督的主要功能在统整协调军事与后勤,因此这些人对帝国在边疆的扩张特别珍贵,因为他们能有效分配资源。

    然而在清初,当职位时常调动显示领土扩张所产生的不稳定压力时,这些单位并不会与自然地理的宏观区域密切重合。要经过一个世纪的边界改动后,才能将经济结构与行政阶序达成大致相符的情况。自一六六一至一七六○年,总督的名额最多达十五名,最少为六名(参见表5)。值得一提的是,清初每个皇帝在位期间都会试验不同的配置:康熙短暂增加了总督的职位达十五个,而雍正则将其减少至九个。乾隆则将总额控制在八个,但是将四川总督来回更动,并且曾短暂将云南与贵州的总督分立。

    针对西北总督职位的争议表明,边界的决定时常受到相互冲突的逻辑拉扯。一七五九年陕甘总督杨应琚上奏要求调整西北的军事负担。36他主张征服西部区域一事已经使其职责过重,因此他提议仅任命其为甘肃总督即可,并且将陕西归于四川总督之下,改变许多军事单位的辖区。杨应琚希望在跨省调度上能确保协调更加密切,事权更为集中。他坚持在各省之间的沟通应当由总督经手,排除各省巡抚之间的平行通讯,并且所有的军需财务事项都应该得到陕西总督的批准。37

    议政王大臣会议否决了杨应琚的提案;战争还在持续中,而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成员们并不想制造纷扰。固原提督张接天提议让新的甘肃总督驻于肃州,该地位于甘肃省的极西端,因此能确保对西域进行更密切的监控。但是皇帝认为此议“甚属冒昧”,并且更偏好让官方总部维持在东部人口聚集之处:“恐以凉州地近腹里,商贾云集,居处乐就便。安若肃州,地在千里之外,较此殊为窎远,因而腾其口说,该镇为其所怂恿,即据以入告。⋯⋯此又武途之习气所不能免者。殊不知就甘肃内地而论,则凉州固为适中,若就统驭新附各部落而言,则肃州犹为近地,而凉州则相距转遥。但徇庸众私情,岂能远计国家大体。”38实际上,皇帝拒绝了这些仅仅基于军事安全考量所做出的论断,而更加偏好从东部人口较为密集之处征收更多税收。他跟高级官员都知道税收与安全是行政边界的主要决定因素,但是它们的规则常常互相抵触。在阶序的最高层与最低层中,清朝时常对行政边界与职位进行调整,以便回应这两种需求。

    回到省级行政上,我检视了甘肃省的变化,以说明清朝在十八世纪如何创建一套边疆行省结构,这次经验又如何为十八世纪末合并新疆这个更大的任务提供范本。甘肃省原属明代陕西布政使司管辖,清初陕西分设左右布政使司;右布政使司在一六六七年以后成为甘肃省。39甘肃省下设四个府,军事单位的结构也沿袭明代的卫所系统,沿着西北边疆设置一系列独立自主的驻军指挥部。清朝逐渐将这些单位纳入民政体系中。在明代陕西西部地区有四十九个卫所。顺治年间裁撤了十二个,康熙初年又裁撤了四个。雍正朝则进行了规模最大的缩编,共裁撤三十一个卫所,这些卫所后来都被并入民政体系(参见表7)。卫所的缩编呼应了雍正的政策:将更多领地改由文官控制以缩减军费。40

    清代地域行政的两个关键要素为“管辖幅度”(span of control)与职位的策略任命。管辖幅度指的是上级单位所管理的下级单位数量。编注:此处借用了管理学的概念,原指管理者能有效控制的受雇者人数,这里用来指行政体系中上级单位控制的下级单位数量。施坚雅使用这个词仅指称府之下的县级区画数量,但是它可以使用在任何层级上。41在清朝,中央的管辖幅度(总督或行省的数量)就总督的数量而言从九到十五,而就行省的数量而言则是从十五到廿二。在这个阶序中的每个层级里都有数种不同的职位,每个职位都有其特殊的功能(参见表8)。在任何层级要创设新的单位都会增加上级单位的管辖幅度,但是也会在官僚体系中增添额外的官员并且缩减下一个层级的管辖幅度。因此,创设新的行省(例如一八八四年设立新疆省或一八八五年设立台湾省)都会增加了首都的管辖幅度(因为巡抚增加了),但缩减了省的管辖幅度(因为省管辖的府变少了)。设立新的府则会增加省的管辖幅度,但缩减了每个府所管辖的县级区画。增加有薪俸的官员之数额是中国各朝代都不情愿做的举措,因为这会增加其财政负担。但是缩减管辖幅度可以增进安全,因为每个官员所负责的所属单位变少了。再一次,财政与安全考量互相抵触,难以两全其美。

    帝国官僚的行政单位在最基层非常稳定,但是在高层则相当易变。县级区画的数量改变很少:三世纪的秦帝国有大约一千个县,而今日的中国有着更加广大的疆域与人口,则有二千一百四十三个县级区画,其中有许多县的边界几乎一模一样。42然而像清朝这样一个扩张的朝代,必须将更多的领土纳入民政体系中,因此它将军事统治的地区转为新的民政单位。这个过程在最高层级中以一八八四年新疆建省和一八八五年台湾建省而达到顶点,但是在较低的层级中,类似的改变自十八世纪起就已经开始发生了。

    跟设立新行政单位相比,改变行政单位的层级更为常见且更有吸引力,因为即便官员品级跟薪俸可能因此改变,但官员数量不会增加。此举的动机常常是为了加强监管战略要地。当县改成直隶州或直隶厅就直属于巡抚,无须中间再隔着一个知府。而直隶州厅的长官会由巡抚指派特别有经验的人来担任。

    根据施坚雅所言,职位任命与管辖幅度随着地区不同而有所改变,而这与帝国的两大考量息息相关:征税与防御。管辖幅度在区域核心必须要大,在边陲则必须要小,以便能在最富庶的地区征到最多税收,并且在边陲的战略要地进行最高度的官方监控。直隶州与厅集中在边陲地带,因为它们直属于巡抚,具有特殊地位。

    然而,当甘肃于一六六七年从陕西省被画出成为独立一省时,一点也不符合这个模式(参见表9)。它是帝国最边陲的省分,但是拥有四个府与卅七个县。平均每个府管辖幅度高达九.二五,这个数值相当高。43它完全没有州或厅。实际上,其行政分为两个平行的阶序:军事单位的卫所与民政系统。施坚雅的概括更适用于十九世纪晚期的“正常化”帝国,此时帝国已经消化了新获得的领土,而这要归功于早期的清帝国。在十七世纪,像甘肃这种新的省分仍旧十分异常,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其行政单位逐渐调适并且更加接近正常的结构。这些调整在中国西北部特别常见。

    在清代,直至清末以前,短暂的雍正朝也许是重构行政单位最为密集的时期。在甘肃,雍正从原先的驻军中设立了四个新的府,并且将四个下级的州提升为直隶州。在陕西,雍正也将九个州提升为直隶州,而且新设了两个府。44

    而在阶序的较低层级中,设立新的府级区画可能有两种动机:安保或征税。甘肃的新行政单位就属于这两种范畴。即便甘肃整体只是西北宏观区域的边陲,这个省本身也根据不同的市场密度而分层。

    东部的三个直隶州──泾州、秦州与阶州──都明显位于更具生产力的地区。阶州事实上是最具生产力的府级区画,有最佳的降雨量、位于该省的最南端,完全不属于西北宏观区域,而属于长江上游宏观区域。设立这三个行政区增加了巡抚的管辖幅度,也提升了他们在这些富有生产力区域征税的便利性。平均每个直隶州控制了四.三个县级区画。

    然而,设在西部的五个直隶州则是出于战略考量,从军事单位改组而来。每个直隶州平均控制三.六个县级区画,而且包括了全省五个厅当中的三个。宁夏府则居于中间,控制了四个县级区画,合并了两种考量。黄河的支流为田地提供了大量灌溉用水,但是这个府的边界基本上是沿着长城而画定的,与蒙古相邻。它不仅经常为其他县提供谷物,也同时供给了大量的军队。

    之后从十八世纪初叶至中叶,甚至在最后消灭准噶尔汗国以前,清朝的行政结构就如同一条大蟒蛇,开始消化其新获得的领土。大多数的新获领土都保持在正常的民政体系之外,但是有部分已经开始从军事区转变为县级区画,而在这个新的西北省分中新设的府也在税收与安全需求中保持平衡。许多其他的行政与社会变迁在地方层级中接踵发生,例如建筑城墙、城市发展,以及官方与半官方职位的增加。在清朝向西北扩张的初期的甘肃经验,已经为该世纪末吞并新疆的重要任务做好了准备。

    第九章 拓殖与屯田

    年羹尧主张把军人与平民移民到库库淖尔的提案,继承了长久以来的帝国传统。原则上,屯田有许多好处。当士兵轮流进行开垦与防守时,屯田在经济上就可自给自足,故能节省开支。一旦他们带上家人一起,这些军人移民就构成了常设性屯垦的核心。商人随之而来,将这些驻军与内地的贸易网络链接起来。然后,农民到来,减轻了贫困内地省分的人口压力,减少了饥荒或叛乱的可能性,而且使非汉民族与来自内地更加忠诚的移民杂处。若用中文来说的话,屯田是个一举两得的政策。

    事实上,常设性屯田面对极大的困难。在西元二世纪时,汉朝(以及唐朝和其他朝代)在长城外设立了屯田,但是要维持这些屯田相当耗费金钱。在西元八十一年的盐铁大辩论中,文士所攻击的盐铁专卖政策,便是为了支付汉朝在西北边疆屯田的花费而设。1

    位于吐鲁番的交河与高昌驻军城遗迹,留下这些帝国在殖民上短暂努力的明证。2交河在唐代最高时人口达五千人。其故城如今位于吐鲁番西边高耸的山崖顶,南北长达一千七百公尺,而东西长达三百公尺。高昌则更为广大,起初也是汉朝的驻军城,而且到了七世纪时扩张为一个大型的佛教社群,在九世纪时成为哈喇和卓(KaraKhoja)回鹘王国的中心。十四世纪,蒙古入侵摧毁了这两座城市。二十世纪在德国考古学者格伦威德尔(Albert Grünwedel)与勒柯克(Albert von Le Coq)重新发掘后,高昌为这些现代冒险家与盗匪出产了大量的写本、马赛克画、壁画与雕塑。附近的柏孜克里克(Bezeklik)千佛洞中之著名画作的命运──被勒柯克带回柏林且部分毁于二次大战中的美军轰炸──可以做为这些失落的中央欧亚城市脆弱性的缩影。

    明朝皇帝与官员为了发展大规模的屯田而费心尽力。不过他们很快就失败了。3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把屯田扩展到前所未有的规模,特别是在西北与辽东。在他在位的末期,三万三千五百名士兵开垦了超过一万六千顷(约为四百平方英里)的甘肃省土地。朱元璋吹嘘他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在陕西,三分之二的士兵被下令开垦田地,其余的则执行战备任务。但是军队养出来的都是拙劣的农夫。到了一三九二年,三分之二的人都逃走了。边疆土地的低产量、农业劳动的辛苦以及官员侵占资金使从军变得非常不具吸引力,而且造成无望生产足够的粮食以供军队食用。在十五与十六世纪,改革者一再提议革新,以便恢复生产并减少腐败,但是都未能奏效。如林霨所指出的:“屯田就是办不起来。”4

    屯田无法自给自足,官僚需要提出创新的商业政策。商人支持的屯田能带来移民以及银两流入边疆,让军队得以购买谷物。结果明朝官僚创建了一支昂贵的雇佣常备军,而非开国者所设想的,自给自足且预算低廉的勤奋自耕农军队。他们从草原上的有利据点撤离,创建了长城以屏障殖民者,并且靠着来自内地的商业补给线支持。这与汉唐两代孤悬在外的驻军恰恰相反。著名的改革派内阁首辅张居正试图在十六世纪中叶复兴屯田。至一五八二年,他已经增加了名目上的区域达六十万顷,或是一万五千平方英里。5然而到了十七世纪初期,这个系统已经完全崩溃──游牧民族入侵赶走耕种者,许多政府土地与水池被改为私用,加上不公平的税赋与差役负担迫使士兵逃走。私营耕种者比屯田士兵获利来得更高,特别是当那些指挥官自己将驻军用地租给土地投机商人时更是如此。明朝的防御战略对内受困于获利的动机,对外则受扰于经常性的抢掠,因此从未在帝国传统的先例中找到真正的解决办法。

    不过,清朝屯田的努力规模更大,时间也更长。早在一六九二年,康熙皇帝已经坚持要驻在长城以外的军队开垦土地以自给,以免造成当地人民的负担。6他首度讨论过屯田一事在一七一五年,清朝绥服喀尔喀蒙古之后。得到喀尔喀诸汗的同意后,清军在东蒙古调查最适合农业开垦的地方。他宣称这些屯田“不特省挽输,兼可尽地利。使虏离居就贫破之势,而我过师有枕席之安。”再一次,这些屯田结合了经济发展与安全的目标。它们甚至可以在有需要的时候,提供谷物给蒙古盟友。像在乌兰古木与科布多等地,一千人左右的小型驻军一开始需要从内地运输大量的谷物,直至他们能够靠着自己的田地自给自足为止。7

    而被发配充军的罪犯(无论其地位高低)都是前往边疆的极佳非自愿移民。8例如贵州巡抚刘荫枢反对皇帝对突厥斯坦用兵,虽然免去一死,但却被发配蒙古去垦荒。9

    到了一七二○年,将军傅尔丹报告,在开凿灌溉水渠、清理田地以及种植作物上,都有持续进展。土地相当肥沃,产量较原先播种的数额增长了二十倍,但是他急需铁犁来清理土地。10在像乌兰古木、察罕廋尔,以及科布多以南的地区,都有丰富的水与木材,清朝的将军们可以在蒙古进行大规模的筑城计划。这些堡垒能够容纳数以千计的军队,他们可以屯田并担任守卫任务。11

    前已提及,清朝的筑城计划与俄罗斯入侵西伯利亚在某些层面上相似:透过哨兵将这些驻军链接在一起,军队就能以相对较少的人力而控制一大片地区;而透过开垦田地,它们能够减轻自内地输送补给的负担。然而俄罗斯人面对着较为简单的经济条件以及较弱小的土著人民。他们从西伯利亚土著部落征收毛皮贡赋而获利,而这些毛皮能够送往北京的市场上销售。清朝在蒙古并未取得经济上的利益;喀尔喀蒙古虽然至少是暂时臣服的盟友,但是不安全感依旧持续,而且蒙古的草地与零星散布之森林与农地资源的丰沛程度也远远逊于西伯利亚森林。

    雍正年间,另一个屯田的主要标的则是从甘肃走廊延伸到东突厥斯坦的绿洲,从嘉峪关远至哈密(Qomul)、吐鲁番与巴里坤。雍正提倡屯田支持了帝国安全政策的大转向:军队在重要据点的集中防御、创建堡垒、军力强化以及降低开支。这些前哨基地极为脆弱,经常遭到策妄阿喇布坦的军队劫掠,而且缺乏足够的补给支撑主要部队在此集结。清朝的主要军事基地巴里坤,位于吐鲁番东方三百公里处,那里有足够的补给,且新开垦的土地收成可期,但是军队并不必然能及时抵达吐鲁番以击退敌人的强烈攻击。12有个解决提案是透过广泛开垦,以创建吐鲁番的农业资源。

    在甘肃走廊内,肃州、沙州、瓜州、敦煌与安西都易于发现可耕地;主要的任务在于促进移民。一七二二至一七二四年间,这些城镇各自有三至四千名官兵被送往当地(在安西则有五千人),以便振兴这些被遗弃的屯田。然而,官方更偏好从陕西与甘肃这些西北省分来的农民移民,因为他们有在旱地务农的经验,而且他们是自愿前来的。13

    就大多数情况而言,这些早期的殖民努力并未吸引私营商人前来,因此政府对谷物市场仍维持严密控制。但是已经有商业利益的迹象出现了。将军查郎阿就曾担心,安西“口内囤户奸民兴贩射利”,会买入多余的补给米谷,因此他下令屯田耕种者只能把米谷卖给政府官员。皇帝批准了这个政策,但强烈要求官员只能以市价购入,而且将余粮储藏在谷仓里。即便在这么遥远的绿洲,都有一个谷物市场,吸引了对价格信号作出反应的内地商人们。14

    撤出吐鲁番

    以屯田为基础在东突厥斯坦创建一道防线的努力遇到了巨大的困难。有关最大的绿洲吐鲁番的辩论说明了突厥斯坦在军事补给与防御上的严酷限制。15如第六章所言,一七一五年策妄阿喇布坦对哈密与吐鲁番的袭击打开了新的冲突时期。一七二○年清朝对绿洲的征服代表自唐朝以来首次有中华帝国的管辖能扩张到突厥斯坦。

    但事实证明要维持这些领土相当困难。万一策妄阿喇布坦变得具有敌意的话,雍正的撤军将会使吐鲁番面对袭击时特别难以防守。皇帝的政策仰赖的前提是:即如果清朝给他们机会经喀尔喀的土地派遣贸易与进贡代表团,那么准噶尔就会维持合作。但是准噶尔持续袭击吐鲁番,同时也清楚显示吐鲁番无法生产足够的粮食来支持当地的人口与实质驻军。一七二二年,当军队自己的粮食补给耗尽时,他们尚需要向当地人借粮补给。

    同时,策妄阿喇布坦企图把吐鲁番人迁往哈喇沙尔,因为这些农民对他的政府而言是宝贵的谷物生产者。16许多吐鲁番人反而向东逃去,寻求清朝的庇护。当策妄阿喇布坦隔年撤军后,清朝的将军们在经过几番商议后,决定不在吐鲁番设立大规模驻军。而是在六至七天路程以外的巴里坤维持驻军。但是补给在巴里坤依旧吃紧,而这些军队无法在吐鲁番人的牲畜遭到劫掠时及时抵达。17

    在种种考量下,有人提案将吐鲁番的穆斯林迁移到更靠近中国边界的地方。他们提议在安西与肃州附近安置四至五千人(约吐鲁番半数人口);安西离长城尽头之外仍有二百二十五公里之遥,但是已经从边界向内靠近了六百六十五公里。康熙欢迎他们前来,并称之为“我民”,誓言要保护他们免受准噶尔侵扰,但是继任的新皇帝并不愿意花大量军事资源在遥远的绿洲上。18事实上,仅有极少数的吐鲁番人接受迁移。即便清军的撤离使得他们更加脆弱,但只有六五○人离开绿洲,前来新的家园。这些移居肃州的人苦于收成不佳以及地方官员的苛政,这使得他们负债累累。然而在一七三一年,当准噶尔恢复劫掠时,在吐鲁番发生了更大规模的动荡。驻军如今有三千人,但它无法自给自足,而且官员还必须发放救济品给当地人。19

    为了达成对东突厥斯坦进行大型军事占领,岳锺琪概述了极具雄心的十六条建言。20首先他极力主张派遣大军对乌鲁木齐发动一场全面性的攻击,只留一小股驻军在吐鲁番。如果他成功了,他可以将边疆的防卫线向西推一七五公里远,减轻吐鲁番的补给负担,并且摧毁准噶尔的军队。然而皇帝对他能否成功抱持怀疑的态度。最终,雍正决定授权给岳锺琪进行这个计划。

    之后岳锺琪要求增加军力、扩大屯田,以及从内地输送物资。在巴里坤所集结之准备进行军事远征的三万军队将移往吐鲁番,而来自宁夏与鄂尔多斯的一万八千余人将会取而代之;两万人将会从吐鲁番进攻乌鲁木齐,而一万人将会从巴里坤进击。若是得胜,将有一万八千人驻守在乌鲁木齐守卫该城。岳锺琪为如此大规模的军队所需的补给提供了详细的预估。他预期凭借吐鲁番所开垦的地亩能支持一万大军,而该地区较小的城镇则至少能支持五千人以上。以当时在吐鲁番、巴里坤、塔尔纳沁(Tarnaqin)的收成总额为大麦五万石,仅能磨粉制面,但是大麦对军队而言不易消化。每年需要从肃州另外运送口粮小米三万石以跟大麦混合。这支扩编的军队还需要马匹总数六万匹,包括战马与驼兽。巴里坤有四万匹可用,八千匹可从直隶、河南与山西购得,而其余所需马匹可要求蒙古盟友提供。进攻的军队将会需要三万四千头骆驼以运送六万石粮食,以及二十万头羊,另外每个士兵自己还得背负两个月的粮草。21

    岳锺琪的精心估算表明了要打一场决定性的战役所需的大规模准备。他了解一场认真的军事努力需要至少花上三至四年,而且将会将这些蒙古人从它们遥远的老巢彻底根除,同时又能在绿洲留下足够的军队以便抵御袭击。但令人遗憾的是皇帝拒绝了岳锺琪的请求。他理解岳锺琪的驻军面对游牧民的袭击只能维持防御态势是多么的不体面,但现今并非打一场决定性战役的正确时机。22岳锺琪后来确实对乌鲁木齐发动了一场突击,但是他未能守住该城。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吐鲁番的首领额敏和卓(Imin Kwaja)遭受准噶尔的围攻,急需清朝援救,故他开始从吐鲁番组织一场大规模迁徙。在赶走准噶尔的军队后,他率领将近一万人于一七三三至一七三四年间踏上一场跨越七百公里向内地进发的长征,最后落脚在新瓜州,其位置就在安西镇的西边。为了奖励其努力,他被封为札萨克辅国公,而其属民则被编为一旗,而额敏则担任旗札萨克,他也是获此荣勋的首名回人。之后二十年间,这些住在当地的吐鲁番人贫困交迫,如同住在难民营,在此同时,他们的家园则受到战火的摧残。他们于一七五四年获准迁回家园,与此同时,清朝正准备对分崩离析的准噶尔进行最后一击。当他们迁回吐鲁番后,他们留下了二万亩耕地以及他们所建的四千八百所小屋。由于他们的回归,发生了进一步的冲突。另一位吐鲁番的清朝旗札萨克,莽噶里克伯克(Mangalik Bek)支持准噶尔,反抗清朝给予额敏和卓在绿洲跟他同等的权力。当莽噶里克伯克的反抗遭到镇压后,额敏和卓作为旗札萨克王公,成为吐鲁番不受挑战的统治者。吐鲁番维持了此一特殊体制,成为唯一具有札萨克旗组织的突厥斯坦绿洲,这是肇因于它在准噶尔战争中的高度参与。

    就额敏的属民选择保护自身免受准噶尔攻击而放弃其家园而言,吐鲁番人可以算是“自愿”向边界迁徙的。但是在他们的决定当中的重要因素乃是清朝拒绝保证为绿洲抵御攻击。对于突厥斯坦绿洲的大型驻军而言,补给的限制意谓着军队无法长期停留在一处;他们必须勇勐出击,或是撤退。长久之计是建设突厥斯坦的生产资源,如此一来便能够同时支撑增长的人口与军事机器。在十八世纪中期后,这种发展才因为清朝在新疆大力提倡屯田而出现。23大多数清朝在新疆的屯田研究都从后期开始研究,但是早年在吐鲁番屯田的经验却相当具有启发性。再一次,它显示了这个地区的自然资源有多么不稳定,这对积极扩张又造成了多少的限制,又对当地的安全与经济生计造成多少困难。

    这个半自愿的人口移动仅是清朝所推动的诸多迁徙计划之一。透过强制性与物质性的鼓励,当清朝的统治者们逐渐将越来越多的领地并入国家时,他们不仅调动军队,也调动了帝国周边数以千计的农业移民。从原先一个十七世纪初位于满洲地区的“掠夺性国家”开始,清朝就已经利用驱赶以及大规模掳掠来创建其人力资源基础。一如皇太极于一六四三年所言:“财帛虽多不足喜,惟多得人奴可喜也。”24如今清朝劝诱移民迁往帝国的边界,以便将更多的民族纳入扩张中的帝国。这些十八世纪初期的协商为此后积极深入突厥斯坦作好了准备。

    拓殖新疆

    在消灭准噶尔后,清朝开始更加积极地推动在突厥斯坦的殖民。25这个殖民计划已经被中国学者详细研究过了,而且英文也有一些短篇著述,特别是由米华健(James Millward)所作的优秀研究。这里我聚焦于清朝的殖民计划如何导致了帝国的文化多样性,并且改变了这个地区的生态。26

    研究新疆拓殖的现代学者,延续了从魏源的《圣武记》以降到其他十九世纪作品当中的传统。他们强调清朝政策对帝国整合的贡献以及对该地区经济发展的正面效益,主张现代中国形成“多民族国家”的认同,是从这些“统一”计划中顺利产生的。

    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的学者都采取非常相似的取向。在陈祖源的博士论文(一九三二年完成于法国)中,一开头就提到孙逸仙预言要派出一千万名的士兵与移民到新疆与蒙古:“这是清代在本省的土地开垦如此重要的原因:它可以为中国政府未来如何利用这块土地提供有用的信息。”27他讨论了地方政府组织、土地拓殖的劳力来源、聚落的地点与数量、通讯与运输路线的发展、税收,以及新疆建省后的经济与政治后果。许多后来的研究都采用同样的模式。

    采用这个模式的中国历史学者,就如同特纳看待美国西部拓荒一般,视新疆拓荒为“边疆开发”。汉人移民带着国家提供的补助,提升了土地的生产力,这些土地原本是荒地或是仅用于产量较低的活动,例如放牧。就像新世界的北美移民一般,现代历史学家与其清代先人都把密集农业取代放牧一事看作是社会经济发展的进步。28固定的聚落、稠密的人口以及高农业产出吸引了商人。愈发密集的商业道路将新的殖民地区与内地更加紧密地链接起来。从中国民族主义的观点看来,殖民对于将中国的少数民族整合为中华民族有所贡献。

    这些历史学者所描述的拓殖过程大抵正确,但是叙述背后的缺省则是问题重重。他们将新疆“自然地”属于中国政府统治一事视为理所当然,而从“反叛的”准噶尔手中收复新疆则满足了事先存在的国家领土定义。对他们而言,帝国扩张将现代新疆完整建构为“多民族”且有清晰边界的自治区。他们把清朝描绘成一个发展中的国家,它致力于促进其全体属民的经济生计,并且将他们统一在汉民族的领导下。

    身处在后民族主义与后殖民时代,为这个迷人的主题带来了新的视角,引入族群与政治多样性、生态限制,以及殖民主义的社会紧张等主题。清朝仅是十八世纪在欧亚大陆上数个扩张的殖民帝国之一。29此外,由于新疆仅是清朝扩张的数个边疆之一,我们需要从整体观点来看待清朝的边疆政策。皇帝、军机处、以及大半生涯效力边陲的特殊官员群体定义了潜藏的目标。许多官员的生平,诸如阿桂、那彦成、陈宏谋、年羹尧和松筠,都值得更进一步的分析。30由于他们的共同兴趣与天份,使得他们不同于那些在内地供职的官员,他们为帝国的计划提供了一贯性。虽然并没有通用于整个帝国的单一政策,但边疆面对的问题举世皆同。这种清朝作为统一帝国的特殊视野需要仔细检视。

    不同于现代历史学者的是,清朝的统治菁英并未设想为一个由民族主义意识形态所定义的统一民族,他们也并未宣称新疆自古就属于中国。他们相当清楚这些征服前所未有,而殖民则需要新的政策。清朝真正的动机其实更加简单:安全与自给自足。主要目标是让这个地区能财政自立,包括能支撑常设的大型驻军。部分学者宣称从这些新开垦的地亩所得的收益已经足够,但正如米华健指出,光是粮食补给远不足以满足所有的军事成本。大量的银两从内地运入新疆以便支付薪俸、用具、服装以及建设成本。即便开采了金矿与玉矿,新疆从未具备经济上的合理性,而且经济发展也从未成为首要目标。

    由于新疆是如此仰赖内地的大量援助,以至于防务支出总是充满争议。内地的江南士人批评在新获领土上花费大量金钱时,总会遭遇皇帝的严厉训斥。而比皇帝的敌意更令人惊讶的事实是:这些批评者的声音如此公开与有影响力,这表示他们获得广泛的支持。有关新疆价值的争议,事实上是在讨论何谓适当的帝国边界与认同。对清代的议论者而言,征服并非显而易见──持续扩张至固定边界──的结果。边界在征服的过程中被建构,而且需要持续合理化。

    历史提供了一种将征服正当化的手段。如同今日,历史学者描绘了一个从汉唐驻军至今持续有汉人居住于绿洲的景象。现代地图(例如谭其骧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借由绘制帝国领土管辖的清晰界线,而使这个神话永存不朽。这个历史地图集作为另一个民族建构的重要成分,支持了一个方便的虚构:即民族国家作为一个地理上的固定实体,具有清晰、连续且长存的边界。透过一块地方一种颜色,这些地图隐藏了国家对边疆领土的有限控制、行政管理的不同类型,以及帝国与贸易路线的迁移,如何造就城市的繁荣然后倾颓化作废墟。31一如赫定(Sven Hedin)与其他人所发现的,在这个广大的地区里,不稳定而隔绝的聚落相当常见,而清代始建并留存至今的常设军事与民政体制,事实上是前所未有的,并非是早先扩张的线性发展结果。

    与其将殖民新疆放在从汉朝到现代国家的历史长河当中,不如问问是什么原因让清朝得以突破那些让早期帝国努力受挫的种种限制。虽说军事、制度、外交与文化的变迁都使这个突破成为可能,但是十八世纪的经济仍旧是帝国控制的基础。

    对于内地而言,清初财政结算的条件使得政府没有可能清楚知道地方的农业状态。在十七世纪初期,为了赢得汉人菁英的支持,满洲征服者同意保留大部分的明朝财政体系,取消了大部分繁重的苛捐杂税,并且他们也放弃了早先打算进行的全国土地清查计划。32政府以银两计算所征收的定额税赋,而这个额度则是基于十六世纪末所设定的土地配额而来。理论上新开垦的土地应该要上报以便课税,但是菁英与地方官员串通,几乎成功地隐藏所有的新垦土地。从一七五三至一九一○年间,即便已开垦的耕地约成长了三十三%,但中国有登记的土地却几乎没有增长。33即便一再谴责,但是顶层官员极少能得知这些被隐藏的新垦土地。只有在某些明目张胆的例子,例如某地的河口沙洲造成某个重要城市的洪患威胁,那么北京才有可能注意到这些情况。34这种财政安排虽然让经济史家感到挫折,但对于帝国统治却有益处。这不仅确保了大量而稳定的税收,使它足以支撑一个薪俸低廉的官僚体系、一支庞大的常备军,以及一个豪奢的皇帝家族,统治者还仰赖更多地方菁英的合作以确保地方秩序。

    但边疆的情况则有所不同。一方面,当地并没有根基稳固的士人阻挠国家巩固权力。另一方面,当地的建制派菁英绝少同情帝国官员,而且他们通常都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因为不再受限于深层的社会结构,军事与民政官员便有空间能尝试新的控制方式。对于这些先行的边疆官吏来说,被征服的准噶尔地区就像一块白板一样。35他们的经验显示了官僚在摆脱社会限制之后所能有的抱负。我们可以从新的角度来观察殖民计划,不是仅仅视其为军队的经济支持,或是国家建构计划的高峰,而是殖民者得以在开放的边疆实现其梦想。简单来说,它与全球的帝国创建者的计划同步进行。学者已经开始从比较观点来考察“帝国张力”在亚洲与非洲的情况,聚焦于英国、法国与印尼的经验。清帝国也应当被加入该名单中。36

    一如其名,新疆即“新的边疆”是帝国想像下的产物。然而新疆仅是十八世纪被纳入清朝控制的诸多区域之一。一六八三至一七六○年间,新疆、台湾、西南各省、蒙古、库库淖尔以及西藏都成为清朝所获得的永久领土。这个短暂却具有爆发性的扩张时期打开了对帝国性质的新思维。我们不能孤立考虑任何一处而忽视其他地区,因为边疆统治的问题也是单一论述的一部份。

    清朝统治者对于他们的新领土究竟有什么理想?有些学者将清朝的计划称为“文明化使命”(civilizing mission),可跟法兰西帝国的目标相模拟。37从这个观点来看,帝国官员遵循传统儒家的责任,企图化蛮夷为文明人,以便创造一个统一而规整的阶序。但是清朝的目标并不仅仅是那么简单。这种“化”只是一个目标,它被另一个同样强烈的责任所抵销:即保护原始民族不因跟文明接触而受到腐化。38此外,这个从中央或高级官员产生的理想,总是在施行的过程中因为极度不同的地方情况而遇到阻碍。这些不一致的理想与地方行政实务操作之间的落差,则是帝国另一个主要张力的来源。

    帝国计划本身就内生差异,既是因为这种想像并不认可统一性,也是由于地方抗拒理性化。同时,官僚效率的驱力又推动行政常规的标准化。满人作为少数统治者而治理多数汉人帝国的特殊地位,使得他们对于抹除差异一事特别敏感。一个完全理性化与开化,而且一体对待所有臣民的帝国将会抹去满洲身分的所有标志。认可清朝“汉化论点”的学者就如此宣称:满人完全被汉文化所同化,而其统治正当性则完全仰赖于创建秩序以及遵循天命上。39但是这个论点忽略了清朝统治的许多重要面向。它忽视满洲菁英所关切的是维持他们与多数汉人的分别,这表现在其通婚政策、住居分离、宗教仪式,特别是旗制,这是满人控制的基础。40除此之外,汉化论点,就如教化使命论点一般,忽略了清朝持续在其所属人群的一致性当中重新刻画差异。差异性与一致性之间的张力虽同样适用于汉人与非汉人群,但是在边疆特别明显。在此,文化多样性并非透过继承,而是建构而来。

    一七六○年,清朝把整个新疆设为一个军营,由驻于宁远(后迁惠远)的伊犁将军,以及驻于辟展—吐鲁番、库尔喀喇乌苏(清水城)、塔尔巴赫台(绥靖城)、乌什与喀什噶尔的办事大臣统辖。41这个事实本身就把新疆与帝国的其他地方给区分开来了。作为一个完全由迅速的军事征服所取得的地区,它引人注目之处就在于受到军队的控制。蒙古加入清帝国乃是一个谈判投诚与军事征伐的渐进过程,时段则从满洲兴起至一七六○年为止。在西藏与库库淖尔,清军进行了短暂的突袭并且留下了小股的驻军,但是仍旧仰赖地方上的西藏与蒙古菁英来统治。在台湾与西南中国,明代大量的汉人移民早于清军的到来。在新疆,除了哈密与失败的吐鲁番屯田,在一七六○年以前,极少有汉人进入这个地区。这些驻军的人数从一万至二万三千人之众,驻扎在新疆各地,他们本身就引入了相当程度的多元性。这些人包括了八旗满洲、八旗汉军与八旗蒙古、察哈尔蒙古人、幸存的准噶尔人、从伏尔加格勒河回归的土尔扈特人、锡伯(Xibo)与达斡尔(Daghurs)等满洲部落,还有来自甘肃与陕西的绿营兵丁。

    除了军事指挥官以外,还有数种不同的民政体系,于一七五九至一七七三年间经常改组。一七五九年由甘肃的安西府管辖新设的哈密与巴里坤直隶厅,到了一七七一至七二年间,辟展(吐鲁番)与奇台(Qitai)也被纳入安西府辖下。乌鲁木齐与镇西于一七五九至一七六○年间成为直隶厅,一七六四年伊犁也成为直隶厅。他们都是甘肃布政使司的官方辖区,直到一七七三年,巴里坤被升级为镇西府,统辖哈密、辟展与奇台,而安西被降格为直隶州时为止。迪化直隶州则是设置来管辖乌鲁木齐与新设的县,如昌吉、阜康及绥来等。在一八八二年以前,一般民政体系在新疆东部仅包括了一府与一直隶州,以及伊犁直隶厅。广大的领土则落在这些辖区之外。

    即便在新疆东部也存在着多种的管辖区域。哈密与吐鲁番的穆斯林被非常态地编入旗,而其首领则被任命为札萨克,对其属民有自治管辖权。其他在这个地区的蒙古部落也受札萨克管辖。此外,屯田士兵则受各旗或绿营长官所控制,而民人(汉人与塔兰奇人)以及被流放的犯人则支撑了驻军,并且受各自的民政长官所管辖。

    在六城地区,即环绕塔里木盆地的诸多绿洲城市,则是由伯克独立统治,而受当地驻札大臣监督。在此地,清朝将军队集中在小型的兵营中,而与土著人群隔绝,并且经常轮调以避免永久定居。他们也尽可能不让移民和汉商进入此地。地方行政则由突厥斯坦人掌管,而司法审判则采用伊斯兰教法审理。然而,清朝的影响仍旧显而易见。伯克本身不再是世袭贵族,服从清朝的回避制度,他们也蓄辫,着汉服。他们会像县官一样漤用权力,包括了收受贿赂、操纵价格与债务束缚,不过随着他们一起的则是宗教体制的兴盛,而且清朝不会插手。库库淖尔的情况则构成了难以想像的对比,例如在当地喇嘛佛寺就遭到刻意拆除。

    简而言之,在这个区域从东到西存在一种行政结构的坡度,变得跟内地民政体系越来越不相似,而随着汉人在当地越来越少,中央欧亚惯例变得越来越占优势。有三种不同的民政体系──郡县、札萨克与伯克──每种都起源自不同的文化传统(汉人、蒙古与突厥)。在民政体系的顶端则是军事驻防,集中在北部的伊犁,在那里有将近十万人的军队及其眷属,在哈密—吐鲁番—巴里坤一带也有重要佈防,而在南部最少,在当地并无常驻军队。军事结构则分为八旗与绿营,八旗自身则吸纳了眼花撩乱的多种族群。当清朝统治者在这块大地上佈署有限的军队时,这种不同的土著、民人与军事行政体系能够彼此平衡。这并未反映单一文明化计划或是民族主义式的兼并,而更像是官僚、强制力与当地环境之间的多方协商。42

    税负义务与财产权也反映了这个区域的多样性。屯田的汉人仔细调查其耕地,评估收成量,将其收成谷物上交给国家以交换薪饷。相比之下,旗人更像自耕农。他们的八旗组织理论上以集体名义拥有土地,但是在十九世纪旗地改为私有。他们理应靠自己的生产度日,虽然实际他们将其耕种权租给移入的汉人农民或商人以便得到定额租金。被发遣到此的屯田犯人并无耕地所有权;其所有的拓垦区都归其所属的军屯所有。他们所分得的田地比士兵来得少,通常较为贫瘠,而且所有收成归官员所有。户屯(汉人屯户)每户平均可分得三○亩地(约五英亩),并且隶属于跟内地相同的里甲征税体系。他们理论上必须偿还开始屯田时所借贷的种子、工具与牲畜。即便在刚开始的前六年内,他们不需缴税,但是谷价低下的结果很快就导致他们拖欠这笔债务。最终政府减少或豁免了他们的债务款项。通常他们的税率跟甘肃相同,这些人也大多来自甘肃。相较之下,穆斯林屯垦民的收成并非以每块耕地的产量来计算,而是以收成与播种的种子数量的比值来计算的。这种计算收成的方式是传统穆斯林农业的特征,是对产出低而采粗放耕作地区的适应方式。43

    那些讨论这些税捐体系的官员们对于能提升农业产量的动机予以持续关注。许多地方官员试图为每个团体设计适当的税捐政策,而这将能确保耕作者的动机以增加生产并且增加盈余以便上交给国家。清朝政府原先在穆斯林的土地上,拿走四○%的谷物实物税,因为这些土地被认为是国有土地。钦差大臣阿桂主张把税捐改为定额租金以方便征收并且能提升生产动机。在兵屯的土地上,全部剩余均归国有,定居者则附属于土地。收成产量被仔细计量,而奖赏与薪俸则被发放给军官与士兵以增加产量。一七七六年阿桂主张增加奖赏给那些将产量提升高于平均值的士兵们。

    相比之下,旗人集体拥有自己的田地,这些田地则作为其驻军的一部分。但是在一八○○年代初期清朝实行了一次土地改革计划,给予八旗兵丁世袭的地权。如同松筠在一八○四年的报告指出,集体所有权导致“懒惰”,所以他建议分配土地而且期待每个人都能自给自足。他相信这会刺激每个耕种者生产更多超过其家庭所需的盈余,并提供赈济穷人的谷仓所需的谷物。事实上,满洲旗人一开始就从未对农耕感兴趣,他们很快就将土地出租给汉人与塔兰奇佃农了。私人的与商业性的土地关系因此发展起来,包括有利息与抵押品的借贷。

    汉人与塔兰奇移民也负担在城市建筑工程与修路的劳役。突厥斯坦移民是属于国家的农民,对国家有缴税与服劳役的义务,也没有离开其土地的自由。相较之下,汉人移民的组成比较多样,有从被发遣的罪犯(完全没有自由)到完全独立的地主,甚至还有商人地主。在准噶尔地区,清朝并未创建单一且统一的土地权体系。这些屯垦区的多样性反映在对每个团体的分别安排上。

    在东突厥斯坦与南疆,远在清朝征服以前就已经存在行之有年的土地体系。地方的伯克们乃是大型的世袭地主。那些背叛清朝的伯克们失去了他们的土地,但是那些忠于清朝的人手上的土地则有所增长,包括了这些土地上的农民,这些都是透过没收而得来的。伯克们也被纳入行政体系。就像其他清朝官员一样,他们也能支取“养廉银”的补助,但是是以土地和人民的形式,而非现金。在这里农民的地位近乎奴隶。新的统治者将他们自身安插在旧有的阶序顶端,承认大多数地方统治者的权利,而让农民关系维持原貌。

    殖民与屯垦

    我们现在回到农业生产的物质细节上。清朝推动军事殖民的规模远远超过前人。鼓励殖民的决定乃直接出自于官员体认到在战场上补给军队的困难所致。中央欧亚的殖民实际上在十八世纪最终征服这个地区之前的半个世纪就已经开始了。这两大基本动机来自于在绿洲聚落增加谷物生产以提供军队稳定的补给,以及减轻中国西北部最贫穷的地区之人口压力,救济受到干旱侵袭的农民并且避免社会动荡。第三种通常不大公开表明的动机则是透过在当地创建新的移民社会,以确保帝国对这个区域的永久控制,并创建与内地移民混合的社会。

    殖民一开始纯粹由军队所支持,而定居的士兵则是首批屯垦的耕作者,但是民人很快就跟上他们的脚步。随着时间过去,民人的人口增长了,而士兵则开始将他们的土地非法出租给这些投资的民人,创造事实上的平民化与私有化之趋势。清朝官员鼓励这种转向,相信给予小农土地权会鼓励更多的密集耕作。但是军事控制衰微的最终结果削弱了帝国对这个地区的控制。十八世纪由于拓垦造成的社会紧张在军事行政占优势时还能得到抑制,但是到了十九世纪,随着军力的衰微,许多在上个世纪所创建的新结构崩溃了,这使得新疆变成持续动荡不安的来源。

    清朝也欣然接受许多边疆移垦的多种形态,包括了军人与平民。出于不同的原因,它将不同的军事单位带入了新疆,而且后来又把充军的罪犯送到此地接受军事监管。移民过来的平民大多数是来自西北的汉人农民,在不同形式的农业制度下工作,其范围从近似农奴制到完全独立的所有权都有。此外,突厥系的移民则从南疆被迁徙到北疆,并且带来他们自己独特的结构与地方领袖。因此清朝在新疆北部建构了一个新的社会,远较过去来得多元复杂许多。这种逐渐演化的殖民计划在早先的民族与结构上叠上了新的一层民族与结构,造就具有多层制度与社会群体地复合体。

    在攻打噶尔丹时,运输粮食的高昂成本激起康熙皇帝对于军屯历史的兴趣。一七○○年他告诉下属,深入研究汉代将军赵充国的经验,赵充国是最早在边疆实行屯田的人。44一七一五年后,他开始积极设立屯田,地点在东方的吐鲁番、哈密、安西与巴里坤以及北方的科布多、其他邻近额尔济斯河之处、鄂尔浑,以及土拉河等地。北方屯田的目标在于保护清朝的喀尔喀盟友对抗策妄阿喇布坦的报复。在东方,每次想利用士兵来屯垦的企图都仅能短期维持而已。巴里坤,作为对抗策妄阿喇布坦的主要军队集结点,于一七一六年创建了一个约五百人的小型军屯,但是该军屯于一七二六年被废弃。一七二九年恢复该军屯以后,岳锺琪随即提出以五千人整理出十万亩地的建议,但是皇帝拒绝了这个提案,而且大多数的军队于一七三四年被撤离。清军于一七一五年占领吐鲁番并且于一七二二年派遣了五千名移民前往该地,但是一七二五年除了留下一千人在当地以外,其余的所有人都移驻巴里坤。他们曾于一七二九年短暂回归,但是清军无法牢固掌控绿洲。相反地,如前所述,吐鲁番人则被迁移到内地。比较靠近边界的哈密与安西则维持较久,但即便年羹尧建议应该投资扩大屯垦区,到了一七四二年它们仍旧遭到废弃,原因是收成不佳。

    在早期,当士兵准备作战时,他们在开辟土地时仅能暂时地支持主要驻军。在准噶尔战争期间,军队的基本目标在于尽最大可能地将军力用于作战。让士兵分心去从事农业工作则是次要目标。即便这个区域之生产的经济收获能够有效降低运输成本,康熙与雍正皇帝两人都选择不要投入必须性的长期投资。具急迫性的战略考量比岳锺琪与年羹尧的远见来得重要。

    自一七五八年起,清朝官员开始认真而持续地推动密集的农业拓垦。各种屯垦形式都有特殊的财政与农业特点。

    在征服的进行期间与完成之后,有五种不同的移民进入新疆。首先登场的是两种殖民者,即满洲旗人与汉人绿营。第一批主要的军屯创建于乌鲁木齐;它们向西扩张,屯田士兵达到了总数一万三千四百人的规模。45在更加西边的伊犁,叛乱迫使清朝放弃了它早先的努力,但是从一七六一至一七七二年间,它逐步创建越来越多的殖民地。再强调一次,军事殖民并非中国(或清朝)所独有。十九世纪初期,俄罗斯沙皇亚历山大一世(Alexander I)及其将军阿拉克切耶夫(Alexis Arakcheev)那恶名昭彰的残酷殖民计划,则是欧洲最引人注目的例证。46尽管如此,清朝在新疆的殖民地仍旧比过去的中国朝代以及其他的帝国政府更为成功:它们维持了更久,逃跑的士兵较少,而且它们发展为永久性的聚落。虽然它们从未自给自足,但也没有让国库破产。

    第三个登场的是被发遣的罪犯。一五八七年之后,清朝开始经常把犯人送到这个新征服的地区。一般的犯人会变成汉人驻军兵丁的奴仆。被免职的官员则可免于繁重的劳动并且与平民分别居住,但是在其暂时的流放期间,他们通常得担任地方上的行政职位。卫周安(Joanna Waley-Cohen)已经叙述过发遣制度的法律、政治与象征功能。47犯屯对于土地拓垦仅有非常小的直接影响,因为犯人的数量并不多。然而他们是来自中国不同社会阶层所混合的一群人。抗税者、秘密结社成员、逃兵、腐败的官员,以及在政治风波中受牵连的干练官员都共享着边疆的严酷环境,至少是暂时性的。在这些士人中,这种共通经验足以锻造忠诚的纽带,在他们回到内地后仍旧会影响他们的活动。如此一来,流放创造了跨越地区、文化与阶级边界的网络。

    第四批是从一七六一年后开始屯垦的汉人平民。这个屯垦计划由国家赞助,主要对象则是甘肃的贫困小农。甘肃为频繁的旱灾所苦;农业产量在中国内地省分中也最低;税收基础非常低;而小农则经常得面临饥饿的威胁。48这个屯垦计划的设计是透过鼓励最贫穷的小农移居乌鲁木齐,来做为甘肃的安全阀。到了一七八一年已经迁居将近二万户。他们获得了官方在各方面的支持,诸如运输支出、牲畜、农具、种子与房舍。官方在一七八一年以后就停止组织拓垦,但是其他的汉人农民持续自力前往边疆。

    第五批则是从南疆来的穆斯林移民。清朝官员理解到当地艰困的农业条件需要特殊专门技术,征集了在南疆(六城)绿洲城市的突厥语穆斯林居民,将他们迁至北疆已开辟新的土地。他们在干旱土地上灌溉的专长别具价值。这些被称作塔兰奇的人创建了个别的回屯,特别在伊犁。他们不仅带着它们的农业技术,也带着他们当地的政治体系来到当地。他们的世袭穆斯林领袖(即伯克)被清朝承认为具有品级的官方社群代表。虽然他们来自南疆,他们还是移民,跟满兵与汉民一样。唯一的“土著”准噶尔人已经被消灭殆尽。穆斯林的宗教、语言、地方领袖、税捐义务与财产权都与汉人和满人移民大相迳庭。

    这样的行政与文化多样性对帝国的统治提出了严峻的挑战。清朝的问题跟各地的帝国大同小异:如何说服极度多样的民族团体服从单一权威。正是帝国的扩张首先造成了这个问题。军事力量与能干的民政官员能够遏制张力,但他们也需要其他的技术。

    随着甘肃、哈密与巴里坤的土地得到收复,兵屯的屯垦工作于一七五七年开始,其后于一七七○年代在乌鲁木齐与伊犁谷地又有新的开垦区。49这些士兵来自于驻扎西北由汉人组成的绿营兵丁。

    这里的基本聚落单位为屯,其标志为以夯土墙建成的城堡,能容纳十五至二五○人。这个城堡包括了供士兵及其家属住的房间、农具间、谷仓,以及地方公署。它不仅是一个防卫据点,还是一个完整的行政与生产“单位”(unit),就像现代中国的“单位”一样(编按:“单位”是中国组织机构的代称,如“机构单位”、“企业单位”)。每个屯田地区都由一名屯田大臣管理,并向乌鲁木齐都统回报情况。平均每个士兵会分得二○亩地,加上牲畜、工具,以及种子。他没有土地的所有权,也无法选择自己想种的作物。国家仅给这些殖民者土地使用权,而且规定种植何种作物。主要的作物为小麦,还有少部分的大麦、小米和芝麻。盈余将会以两种方式分配。在安西,作物由国家与殖民者对半均分。在其他的殖民地,耕种者缴给国家定额的作物,而剩下的则可留下供其家人所需。一般而言,后者提供了较大的动机来增加产量。在乌鲁木齐,标准定额为十二石,但是能上缴十五石以上给国家的耕种者与官员则可得到奖赏。一七八四年福康安(Fukangan)驳回了提高乌鲁木齐上缴定额的提案。他主张劳力供给已经相当吃紧,而索要更多谷物将会使人从军事职责分心;这将会导致他们扩大军事用地,并干扰私人生产。他认为现有的土地已经提供了足够的粮食给驻军兵丁。军队所需为三万石,前一年的收成为九万石,而且仍有八十万石存粮。在当时的时间点上似乎屯垦的运作相当成功。50

    乌鲁木齐与伊犁城也有特别的粮仓供军事使用。如《三州辑略》所记载:“顾内地之仓以济民食为主,而新疆之仓以裕军糈为要。”51唯一的非军事用途则主要是分配种子给新的屯田移民。谷物盈余可以在市场上出售以赚取收入;但是不像内地的民人粮仓,这些粮仓并非用来平衡粮价或用来赈济饥荒的。52我们对于民人的粮仓体系运作有充分的信息,但是对于军用粮仓的规模与用途仍旧不大清楚。研究乌鲁木齐的军用粮仓将有助于我们阐明这个平行的体系。

    十九世纪,军屯与其谷仓的效力衰微。一八二○年代军队撤离了这个地区以应付内地的逐渐紧迫的军事需求,而许多的军事用地则改为民用。53虽然谷仓的存粮在一七八○年代相当丰富,但是许多谷物在后来的数十年内都霉烂了。随着种植的规模减低,军队对于市场售卖的粮食依赖加深了,但是民人的移入也使市场价格降低。到了十九世纪初期,伊犁有二十万平民,开垦了一八○万亩地。54吴达善于一七六六年曾经做过计算,一支六百人的驻军,如果不计入其家人,每五年与其他军队轮调一次,才有办法自给自足而且有谷物盈余供储藏,但是他的估算有赖于一个条件:即能将多余谷物以每石一.六两银的高价卖出。这是一七六二年的市价,但是到了一七七○年,这个价格已经降到小麦每石○.五至○.七两银。以这个价格,个别的军队无法维持下去。由平民家庭或是重新定居的士兵从事农耕的情形正是意识到此一亏损所造成的。在另一层意义上,军屯的“衰微”是清朝在这个地区促进经济发展的成功证据,因为它从一个军事驻军区变成了由私家农夫所主导的市民化经济。

    其他士兵则出于其他的原因而来到新疆。旗屯的创建是用来保全八旗军队的士气与军力。旗人以满人和蒙古人为主,他们也是过去征服军队的主力。55在征服之后,西北的八旗军队疏于军事演练,并且受到周围的民人生活影响而变得更加“腐化”。由于旗人薪饷不足以自给,他们变得更加贫穷,而且他们还被禁止从事农业与商业。旗人问题在整个十八世纪引起朝廷的关注,但是如今也扩散到那些离西北边疆最近的旗人身上。新疆原先被视为相对受损程度较轻的地区,还可以保存旗人的士气。在一七六四至一七七四年间,约有十一万五百名军人被送到当地。起初,他们并未下田耕种;而是领取实物支付的薪饷度日。这些收入来自位于乌鲁木齐的国营钱庄。清朝官员因此利用繁盛的商业经济资源来支撑这些纯正(如果不是穷困的话)旗人的固有美德。然而到了嘉庆朝,高涨的生活成本使得这些收入左支右绌,而旗人则被下令要下田耕作以自力更生。到了该世纪末,他们在惠远与惠宁开辟了十二万亩地。突厥耕作者提供他们种子,而国家则大量投资于挖掘灌溉渠道以使这些土地适合生产。

    与兵屯不同的是,旗人本身从不耕地。这些工作由余丁来进行,即旗人家中未能继承其父亲职位的儿子。而对于这些产出的所有权也有所不同。首先,这些土地都是集体耕作。所有的谷物都需上缴国家,然后才透过八旗指挥部来进行分配。在离主要驻军较近之处,耕种者努力工作,视他们自己为驻军福祉一部分;但是在其他较远的土地上,他们就忽略这些耕地,仅仅视其为国家的土地。一八○四年,伊犁将军* 松筠将惠远八万亩与惠宁四万亩集体用地转为私有土地,取消了对旗屯屯丁的补助,同时创建了特别的国家粮仓来收购他们的生产营馀。他主张将土地占有权改为私有能够提升工作的动力:“若仍令其伙种,将所获粮石分赡八旗,未免视为官产,久而生懈,⋯⋯况满营旗人意以地如种成,将来必有奏请裁汰口粮者,因此相习趑趄。今再三开导,乃皆欣然领地耕作。”56

    在这个反集体主义的农业改革下(让人联想到一九七九年以后的中国),边疆官员的目标从原先的维持集体的八旗身分,转向为确保每个士兵都能以私有地主自力更生。事实上,八旗耕作者自己也非法招徕佃农来为他们耕地,到一八三○年,土地出佃的禁令已遭废止。57到了十九世纪中叶,清朝实际上已经在这个区域创造了一群土地菁英,一群仰赖汉佃的满人与蒙古阶层。

    另一个不同的屯田士兵群体也进入了这个区域:来自张家口与满洲地区的索伦、察哈尔、锡伯与卫拉特驻军。就像满洲与蒙古旗屯的殖民者一样,他们也能得到薪俸,虽然待遇低了点,而且他们当中的某部分人也持续成为独立的地主。锡伯驻军的成员是其中最成功的一群。直至清末,他们逐渐取得经济力量,扩张土地占有,维持他们特别的繁荣屯垦区。他们也是今日唯一维持使用满语为母语的少数民族。58

    被流放的犯人则组成了另一批非自愿的移民。虽然过往的朝代再次提供了先例,但是清朝手上有着更大的领土。前往新疆的遣犯来自帝国的各个地方,其社会阶级也五花八门。学者王希隆曾经列举了六十六个面临发遣的犯人作为例子,以下简单列出几类:包括了伪造铜钱者、武装抢劫者、杀害因非法性关系所生之子女的父母、以药迷人图财者、械斗的宗族成员、绑架者、纵火者、诬告者,以及逃避兵役者。59在秋审期间,许多干犯死罪者都被改为发遣。遭弹劾与获罪的官员则是另一个不同的群体。一般来说,被发遣者一开始都成为驻军兵丁的奴仆,而非农业劳动者,但是自一七一六年起他们可以选择去种地。劳动力短缺提供了运用这些遣犯从事生产的强大动机。根据一项估计,一七五八至一九一一年间,约有十六万名遣犯前往新疆。60就像这些屯田的士兵与民人一样,他们也可获得农具、种子,以及高达三十亩的田地来安身,但是由于他们能拥有土地的机会很小,他们的生产量明显较低。61

    打从一开始,这些遣犯就进行反击了:他们于一七六八年发动了新疆的第一场主要动乱。一名屯田官员为他的几位遣犯友人举办了一场庆祝宴会;他提供了许多烈酒,并且找了许多男男女女一起聚会。当这名醉酒的官员强迫女人唱歌时,他们的丈夫怒不可遏,引发了一场暴乱,这名官员被杀,并且抢了军械库的武器,占领了这座城。有了一千人的兵力,它们出城对抗一批仅有一五○人、从乌鲁木齐派来的接防部队,但是当双方交火时,遣犯一方的马匹未经训练而逃跑了。所有的叛军都被杀了。62

    遣犯们有时会贿赂士兵让他们逃跑。在这场暴乱显示出管理的松散后,官员加强了管控。在犯人脸上刺上罪名与流放地使得侦查容易许多,而那些逃跑的人则会面临就地正法的处罚。63然而在经过五年的农地劳动,随后接着八至十年的开矿劳动后,罪犯能够加入平民。很少有人能够完成这个艰钜的目标,但是政府确实提供资金给这些遣犯的家人让他们能够团聚,以此来鼓励他们定居。有些能够加入军队,如果他们能在战役中获得特别的功勋,他们则能够被释放回到家乡。然而,几乎所有的遣犯一辈子都留在这个地区。

    第二种的流人虽未犯下如此的滔天大罪,但是最终也卷入了新疆的地方骚乱。官员们将在湖北危害地方的吴姓大族近百人,以及意图逃往越南的一千名位处西南边疆的矿工发遣新疆。64这些屯田者成群来到了新疆,然后分散在新疆各地;他们由民政官员负责管理,不属军队管辖,并且表现与屯田民人无异。他们只是许多开垦荒地之不同群体的另一群人罢了。

    许多被贬谪的官员也被流放到新疆,但是他们并不从事农耕。有超过五十名涉入一七八一年甘肃冒赈案的官员被流放到新疆,十三年后才得复归。65著名学者洪亮吉在一七九九年直言批评乾隆皇帝后,虽免获死刑,但仍被发遣伊犁,三个月后才得到赦免。无法免于赤字、管理外国人失当,或是部属犯事等罪名都足以让官员惹上麻烦。一七五八至一八二○年间有超过十%的总督曾被流放新疆。66从最高至最低的所有文武官员最终都可能免不了被流放到这里的命运。新疆因此也成了来自内地之中国社会缩影的样本,而且还要加上早已在当地的突厥斯坦土著、军事长官以及游牧民。

    民屯成为移入新疆的新移民的大多数。在征服新疆之前,官员已经开始在甘肃西部鼓励移民。在此地,在确定一种提供最大的私人动机来增加生产的方式以前,清朝也在试验数种不同的土地分配。在甘肃西部,官员有一度曾经创建某种佃耕制,这种制度将总收成在新移民和政府之间五五分帐或四六分帐。67雍正年间,甘肃移民提供了许多谷物给那些仍在新疆战场上的军队。然而,到了一七三六年,由于收成欠佳,这种佃耕制被取消了,而这些移民的地亩变成了私有地,而他们则向政府付固定的赋税。在甘肃西部,如今它已安全地成为内地的一部分,新的农民则被同化为常住人口。国营农场则由佣工来经营,在安西开垦了约五万亩地──这是第二种试验──但四年后就终止了。

    最成功的计划仰赖于一种契约劳役,它很类似开垦新世界的方式。移民会得到旅费、衣物、食物、种子、器具、牲口、创业贷款,以及三○亩地。他们必须在那块地上工作五年,但是无须缴税。五年后,当他们开始缴税,他们便成为独立的地主。在伊犁,他们在三年后每亩征银一钱直到他们还清债务,此后每亩征银五分。68这种制度特别吸引西北的贫穷小农们,他们缺乏资本来开垦自己的土地。一七二六年,岳锺琪宣称已经在甘肃沙州移入了三千三百个贫户。自一七六○年代起,大量贫户从甘肃西部移入新疆。69最早的移民是单身汉或无地的劳工,但是很快地大多数移民带着他们的家人一起过来,特别是在官员大肆宣传鼓励移民之后。到了一八○三年,超过十五万五千名民人在巴里坤和乌鲁木齐开垦了一○一万四千八百七十九亩地。到了一八二○年,包括伊犁在内,得到开垦的农地总计超过一○八万亩。70

    这种由国家支持的移民计划吸引了许多其他来自内地的人口,他们蜂拥至新疆,渴望改善他们的生活。陕甘总督文绶于一七七三年游历了这个地区,热切详述了商铺聚集的景象:“城关内外,烟户比栉而居,商贾毕集”,而小农则忙于在肥沃的土地上耕作。在他看来,新疆是一片“乐土”,提供这些新来的人许多的机会,而且他极力主张政府应鼓励进一步的开垦。71来到此地的佣工也满足于高工资──每月可得银一至二两──而且粮价甚低,因此他们可以节省金钱而且不久后就能购买土地。

    带来大量资本的商人可以立即投资土地,并且聘雇佣工来开垦这些土地,而且此举得到了官方的支持。这些商户组成了另一群重要的民屯。当中有些人掌握了大量的土地,例如在伊犁,卅二名商人拥有总计三万九千六百亩的土地。一七七八年在乌鲁木齐,有一千一百三六个商户即便他们自身并不真的从事耕作,但还是获得了跟小农移民一样的土地和种子贷款。杜曼(Lazar Duman)主张,这些商业资本家的存在使得新疆变成一个高度阶层化的社会,而且由地主—官员菁英所主宰,但是大多数商户开垦的地亩并不如伊犁一般广大;平均数额似乎为每人五○亩地。72总督文绶并不害怕从内地蜂拥而至的商贾,而是提供他们投资机会,以便使他们成为定居的地主阶级。

    除了这些商人以银两缴税以外,几乎所有的移民都以实物缴税。文绶所订的税率为每亩纳细粮八升,或是每块地平均纳粮二.四石。考虑到他们有五年时间能够让自己自立,这对大多数的耕种者而言是个合理的数额。一旦它们成为纳税者,他们就享有所有定居农民的完整财产权。

    突厥农民则是支持清朝征服的最后一群贡献者。73他们是唯一一群经验丰富,熟悉特殊形式的新疆绿洲灌溉农业的耕作者。他们被称为“塔兰奇”(Taranchi),这个字源自突厥语,而清朝则借自蒙古语的“农夫”(tariyaci,卫拉特语tarän)一词。74如前所述,当准噶尔人占领了伊犁河谷时,他们从南方的绿洲带来许多塔兰奇人,以便展开他们的开垦计划。在准噶尔人带往北疆的两到三万人当中,塔兰奇人构成了重要的一部分。75当他们于一六八○年拿下叶尔羌时,它们将大多数的当地人遣送到北方做为奴仆,为准噶尔国从事生产工作。

    就在同时,其他的塔兰奇人则协助清朝。在一七一八年清军将准噶尔掠夺者逐出哈密后,哈密的伯克就推行开垦地亩。清朝官员帮助他挖掘灌溉渠道。一七一九年他送了六○八石谷物给巴里坤驻军。一七三○年,他报告说在四至五百名新移民的工作下,收获了三千至四千石的谷物;而一七三○至一七三六年间,他送了总计二万七千五百石的谷物给清朝驻军。清朝为他提供给驻军的谷物每石支付一两银。第二个回屯则始于一七三九年,地点在蔡把什湖(Caibash),但是清朝自一七四二年起就停止支付银两,而这些地亩则被改为回民屯,每年收成需缴纳四成给清廷。到了一七五三年,由于收成不佳,沟渠淤积,因此两处屯田都遭到废弃。

    在吐鲁番,清朝官员和地方伯克意图照哈密之例设立屯田,直到一七三一年全部人口移入内地为止。一七三三年,超过八千名吐鲁番人迁到了甘肃瓜州。清朝官员为了安置他们而创建了五堡,并且给了他们八千石种子以种植四万亩地,此外还蠲免(即免除、减免)他们的赋税与劳役。但是收成不佳使得他们无法偿还债务,因此一七三八年他们的债务最终被豁免。一七五五年他们回到了吐鲁番,而清朝则征集了其他农民前来接管这些熟地。

    在清朝征服新疆后,在清廷的支持下,伊犁成为回屯的主要地区。在伊犁,塔兰奇人是最大群的耕种者(参见表10)。战争几乎将这个地区的人口一扫殆尽,但是将军兆惠在此创建了一千户的塔兰奇回屯以便供给其四五千人的驻军。移民则来自南边阿克苏、喀什噶尔、乌什、沙雅尔(Shayar)、叶尔羌、和田(Khotan)和赛哩木(Sailimu),以及东边的吐鲁番和哈密。到了一七六八年,六千三百八十三个塔兰奇回户提供了大量驻军所需的谷物。清朝官员体认到需要给这些耕种者鼓励以便使地尽其利。例如,阿桂奏请将地租从过去的比例制改成定额制,他说道:

    若将伊等耕种所得米谷每岁收取,但照种地兵丁支给口粮,则虽收获甚丰,伊等不能多得利益,或致废弃田功,即严行督察,而人众地多,不能周遍,且恐耕种时既潜行侵蚀,收获后复私自存留。若额定每岁交谷数目,将盈余者听其自取,不但事无烦扰,伊等亦知力勤耕种,生计日优。76

    因为收取定额地租在荒年时会有造成上缴谷物不足额的情形,阿奇木伯克创建了义仓以便农民有需求的时候能够贷给谷物。在作物尚未萌芽时的初春所借出的谷物,可以从秋季的收成中以增收十%的方式偿还。

    官员也支持试验地,采用不同的种植方式试图增加产量。在伊犁,将军明瑞就从辟展带来了特别优良的谷种进行试验。他发现越粗放的播种能够带来越高的产量:在每亩下种二升五合的情况下,种地四十三亩,收获五十五石三升;另一块地,在每亩下种一升五合的情况下,种地六十六亩,收获一百零一石。在认识到新疆的农业条件和内地大为不同的情况下,他建议将这些种植方法推广到其他地方。77

    伊犁的产出超过其所需的数量。每个伊犁的耕种者会得到三十亩地以及一.五石的种子,当中有小麦和黍,并且应交十六石给当地驻军。78在丰年时,一.五石的种子能够产出四十石的谷物,因此这些移民要缴纳其收成的四成三给军队──这比哈密的四成比例要来得高。驻扎在惠远与惠宁的两万四千名士兵与官员总共需要十六万六千六百石的谷物,其中塔兰奇提供了十万三千石,即所需谷物总额的六十二%。察哈尔、厄鲁特、索伦和锡伯驻军需自力更生,绿营军队须自产一半的粮食,但满人军队则完全仰赖回屯。一七八二年,谷仓中存有五十万石,但是到了嘉庆年间(一七九六—一八二○),其库存降至二十八万二千石。

    虽然塔兰奇人不被允许离开,而且有些人因为逃跑而受罚,但是许多其他的佃农从南边蜂拥到伊犁来耕作当地的沃土。与统治南方的伯克任意反复征收的小额地租相比,他们更偏好清朝的定额地租。前面讨论过的一七六五年乌什之乱就是导因于这些地方伯克的漤权,而清朝官员无法约束这些伯克。

    在伊犁,清朝官员加强了当地的社会阶序以确保稳定和生产,并且保留了由当地伯克治理的既有体系。和吐鲁番不同的是,伊犁伯克未能确保其世袭地位;每次的承袭都必须得到清朝高级官员的批准。在这个阶序顶端的阿奇木伯克监督其他级别的十三名属下,总共有八十七名官员。每名伯克,就同内地的文官一般,会得到一笔“养廉银”,阿奇木伯克有五百两,其下的伯克则依次按比例减少之。阿奇木伯克及其下属也获得大笔土地:二百帕特曼(patman)的土地,并搭配一百人来耕种。79

    间接地,清朝移民填新疆的政策也让帝国边界以外的中央欧亚地区得到发展。到了十九世纪中期,对于屯垦的控制减弱了。阿奇木伯克及其属下向其人民索要更多地租;他们把地界扩张到官地和民地;他们也疏于保养灌溉渠道。许多的移民因此逃跑。太平天国之乱期间爆发的伊犁暴动导致不稳定加剧。俄罗斯人于一八七一年占领了伊犁长达十年之久,并且在撤出时带走了十万名塔兰奇人和汉人穆斯林。中国的历史学者宣称俄罗斯人强制带走了这批人,但实际上他们是要逃离左宗棠军队的残酷镇压。这批所谓的“东干人”(Dongans),七万个使用汉语的穆斯林民促成了今日哈萨克斯坦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斯坦的族群混合。80

    经济发展

    新疆的征服者很快就创立了一套完整的经济发展计划,超出原先军事支持的狭隘目标。民人伴随着军屯,在政府的支持下扩展了他们的屯垦区。这些增加的农业人口依次吸引了商人,而他们又刺激了城镇的成长以及和内地的商业链接。除了土地开垦以外的其他政府计划也支持了这些发展。马市、矿区与城镇使得经济图像趋于完整。

    军队也许要靠吃饱肚子行军,但是他们的粮秣得靠马背运输。在作战期间,所有将军的首要考量都是马匹的供应。由于在中国本部缺乏草场,因此每个王朝都需要和游牧民交易马匹。在鉴定马匹上,游牧民总是比一般中国文官具有更大的优势。与自外于草原的明朝相较,与中央欧亚链接较强的唐朝,可以拿到较佳的交易条件并且有更多的马匹供应。不过马匹供应对于一个帝国的生存而言总是至关重要,而且会占去其预算中的一大部分。明朝的统治者创建了最有系统的边市,并且以茶和布来交易马匹。但是他们的防御政策相当昂贵,并且使他们高度依赖蒙古人。

    满洲人设立了太仆寺以提供朝廷所需的牲畜,而且他们在满洲地区还有其他的草场。但是当康熙的军事行动深入蒙古,这种远距离使得供给马匹的成本变得过高。陕西与甘肃无法提供足够的马匹以符合所需,而从归化运马过去又极为昂贵。青海的蒙古人与藏人所提供的牝马每匹要价八两银,而种马每匹则要价十二两银,这是极高的价格。81如同前面所述,在作战中,马匹的高死亡率意谓着需要补充大量马匹,而在补给耗尽之前,作战只能持续有限的一段时间。

    一七三六年首度在甘肃的甘州、凉州、西宁与肃州设立马厂,牝、牡马共有一千二百匹。到了十九世纪初期,这些马匹已经增加到二万匹。但是一七五○年代的战争所需马匹数量远较此数为多。一支五万人的军队,每名兵丁配备三匹马,一开始就最少需要十五万匹马,而在一场耗时四年的战争中需要提供超过二十万匹马以备补充。清朝的将军如今有了蒙古人作为同盟,从他们那边可以征用牲畜,但是如我们所见,过度征用会导致蒙古人叛变。只有在一七六○年,新疆的伊犁、巴里坤、塔尔巴赫台与乌鲁木齐才设立了大型马厂。最大的中心伊犁每三年必须达成九千五百二十四匹马的定额。到了一八二六年,伊犁已经养了五万匹马。嗣后,清朝官员创建了羊、牛与骆驼的牧厂。到了一八二六年,伊犁有一万头牛、数千头骆驼以及约四万两千只羊。82

    除了向蒙古人购买以外,新疆的官员如今还有一个新的牲畜来源:即哈萨克斯坦人所控制的广大草场,当时哈萨克斯坦人已经成为清朝的藩属。在乌鲁木齐,中国人提供锦缎、棉布、茶叶、金属器皿、药品以及瓷器──丝路上的典型贸易货品──以交易牛马。伊犁很快就超越了乌鲁木齐,而来自哈萨克斯坦的牲畜也使得牲畜的价格大为降低,牡马、牝马与骟马的价格降到每匹二.四七两银,而每头牛的价格则降到一.五两银。正如某位官员所言,边疆的牲畜价格与内地大为不同:在哈萨克斯坦人的价格,内地一头牛的价格值边疆的四匹马,而一头驴则值两匹马。83当哈萨克斯坦人跨越边界时,他们也得为其畜群付一%的税,而哈萨克斯坦的朝贡使团则会向皇帝献上特别的宝马。

    马厂受到了紧格的军事控制,由一名主官负责监督士兵,每名士兵负责照料廿四头以上的牲畜。并给这些牲畜进行小心的计数和筛拣检查:伊犁马厂必须每三年繁殖相当于马匹总数三分之一的新马,以及每四年繁殖相当于牛只总数八成的新牛。这种对马厂的繁重要求是出于马匹在边疆的多重需求。最密集的需求来自军屯和军台,在军台每年需要拨补三成的马匹和一成五的牛。正规军不像农务那么密集使用牲畜,每年大约只会损耗一成七。矿区也需要马匹,在游牧民遇到灾荒时马匹也会做为赈灾物资发放。一场大型军事作战,特别是一八二六年征讨张格尔一役,意谓着突然从西北草场需要五万匹马。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马厂能满足日常需求,有时候甚至能有盈余,如一七八二年,多余的马匹以每匹三.三两银售出。

    直到一八五○年代,马场似乎解决了对于所有帝国军队而言最持久的问题之一。然而,一八五○年以后,这些马厂也受到了这些地区广泛动乱的影响。就像当地所有其他的新制度一样,当官方监督松懈后,它们很快就衰落了。没有了三年一次的检查,畜群很快地就衰微了。到了一八五三年,伊犁的十万匹马当中有四万匹死于疾病。随着军队撤出,草场被改为耕地。在这个世纪末试图恢复马厂的努力仅仅得到了有限的成功;到了一八九○年代,巴里坤和伊犁总计只有一万匹马。84

    由清朝引进的密集农业对农具产生了新的需求,因此官员投资铁矿以生产工具和武器。原先从内地进口的库存很快就耗尽了。如同马匹,在当地生产补充品已被证明是较为廉价的。自一七七三年起,伊犁官员开采了铁矿,同时其他的矿场生产铅和铜,以制作货币、子弹和武器。所有的矿场都由军方经营。

    在大多数情况下,突厥系农民使用木制农具,但汉人农民一般掘土更深,而且耕作较为密集,需要铁制的犁、锄、镰刀与收割机。他们的需求是持续不变的,每年会耗损三成的农具。绿营兵丁最早进行繁重的挖矿工作。从内地带来的金属工匠会得到优渥的工资,每名日给佣银二钱,日粮一斤,因为在当地相当缺乏他们的技术。一七七三年以后,遣犯成为主要的劳动力。新的规定让这些犯人在工作五年后可就地为民,在矿场工作八年后可返回原籍。后来这个最低时限延长为十至十二年,意谓着清廷相当需要这些劳动力。新疆的农业发展虽然仰赖独立的农民来耕田,但也需要在军事监管下之遣犯的奴役劳动力,来提供基本的生产工具(参见表11)。

    透过兼并与发展新疆,清帝国给自己带来了机遇和危险。它确保了这个区域免受其他强权及不安的自治体的控制,而且它也与俄国画定了固定的边界,暂时防止了沙俄的入侵。殖民与整合政策加剧了对自然资源的开发,并且鼓励来自内地的大量移民。某种程度上,从西北来的移民减轻了华北的资源压力。做为补偿,官员在新疆必须大量投资灌溉渠道、农具、种子和牲畜以便维持屯田。他们也提高了土壤的生产力,并牺牲草场以扩张农地,而且带来了和内地的重要商业链接。新疆前所未见地与汉地核心高度链接在一起。

    然而发展也产生了紧张,而且只能以武力遏制。第一波移民──军人──将开辟田地作为其部分任务,但是后来变成了平民地主。他们是最可靠的人口。遣犯来到此处并非心甘情愿,而且在控制松懈时容易暴动或潜逃。平民从国家得到大笔补助后,一批批来到新疆。然而,当这些群体与当地的突厥人口混合,而且当汉人穆斯林与其他商人也加入这个族群拼盘之后,紧张的程度升高了。单一行政体制无法涵盖庞大的开支以及多样的人群;因此清朝采行多种系统来包纳这些多样人群。

    由于这个地区从未能自给自足,因此需要来自内地的持续补助以便维持既有的生态与社会平衡运作。然而,在十九世纪时,随着资源往内地转移,新疆也开始崩解。持续的叛乱到了阿古柏占领整个新疆时达到了顶峰,这也是盛清的发展政策意想不到的后果。85

    第十章 收成与赈济

    管理边疆经济需要一个极度扩张的信息收集机制。乾隆皇帝施行了一套遍布整个帝国的体系以便向他报告价格、收成与雨水,这些都为农业的情况提供了大量的资料。而这些报告的目的则是为了让官员在需要进行赈济时得以及时介入。各县负责管理“常平仓”的官员仰赖市场报告,以便掌握介入市场的时机来稳定价格。他们在粮食短缺时出售谷物,而粮食供应充足时则购入谷物充实仓廪。

    从地方上收集标准化的统计资料,一般咸认是近代国家的标志。将“社会”视作实体的概念得以出现,是由于十九世纪欧洲国家所采取的诸多正常化措施,其中以统计学最为重要。1就这个意义上而言,清朝在十八世纪的所作所为看起来是早熟的“现代”做法。

    在整个帝国当中,这类报告又以新疆地区最为详细。论监控的程度而言,整个清帝国没有地方堪与新疆比肩。只有那些受军事控管、已被开垦的土地,官员才能估算种子数与产量之间的关系。有关农业产量的日常报告显示驻军的补给受到仔细控管,军队才能够按此进行调配。

    清帝国的屯垦、开荒与增加农业生产力的计划,在帝国内最为干燥地带究竟有多成功呢?这些农村生产者是否能够提供自身与军队足够的粮食呢?产量和价格两者与气候波动的相关程度有多大?粮食市场与官方粮仓在平抑价格与链接各区域上又有什么成效?农业在何种程度上仰赖国家对生产的大量投资?清朝在边疆的信息收集机制提供我们资料,来衡量当地农业的可持续性。

    收成与产出

    收集有关屯田产量的资料属于更大的系统性农村经济信息收集计划的一部分,这个计划在十八世纪时在整个帝国境内施行。在皇帝谕令各省巡抚充实仓廪以便在粮价波动时平抑粮价之后,也要求每月上报粮价与气候、仓廪和收成。此一掌握帝国地理条件的努力使得政府官员得以看到地方上农业生产的详细情况。2这个计划中有两个最重要的要素:即精确的测量与标准化。就收成报告而言,地方官员设立了一个数目作为目标,这个数目显示了在完美情况下的理想收成量。他们以这个数目的百分比来估算实际收成,计算的比例为一到十(有的时候是一到一百)。3收成数目本身并非表现每个地区产量的统一指标,而是与可能最佳产量的比较。对估量地区与不同时间的收成变化而言,这些是宝贵的资料来源,但是它们一般而言并不会表明绝对产量。

    《大清会典》具体指出收成达八以上的算是“丰”;六以上算是“平”;而五以下则算是“缺”。然而,实际上,任何低于七的收成报告都有大量证据显示在某些地方存在干旱、收成短缺,以及饥荒。这无论在广东的水田和西北的旱地都是一样的。官员会避免上报收成比例低于五成的情况,因为这将需要他们去赈济整个地区的人口。反之,他们会以六至七的数字来上报,并以此表明收成不佳的情况,这样他们只需要在某些被选上的地区进行赈灾就好。实际上,八以上的收成比例表示为丰收,七以下的则是歉收,而六则表示有严重的灾荒,使当地有资格获得广泛的赈济。皇帝仔细阅读这些歉收的报告。例如一七七二年,他坚持要甘肃巡抚去检查他计算地方县府的报告数字之平均数的方法,以确认该省收成的数字实际上为六点五而非七。4

    然而,屯田的土地所上报的数字却是每亩地的绝对产量,或是关于下种的数目与收成的比例。这么一来,那些数字不仅让我们看到收成是如何变化的,而且还有它们是否随着时间而增长的情况。由于军官们仰赖这些土地提供军队的配给,因此他们特别注意他们所控管的农民能够上缴多少收成。对那些不属军事管辖的平民土地,文官仅收取微薄的定额税赋,而不大关心收取的粮食绝对数额,他们更关心这些农民是否能维持最低限度的生计。两者的收成计算标准都可以让我们衡量清朝西北地区农业的可持续性。我们可以在选定的地区与时间里检视上述的各种问题,在此我们以甘肃省与新疆东部为主。

    在一篇早先的论文里,我讨论了由文官所管理的谷仓在确保甘肃的常态食物供应上的重要性。5在此,我会集中探讨甘肃军屯的同等重要角色。军屯代表了在最佳情况下农业的生产可能性。对于这些军屯,官员会仔细监督这些种植者,并且提供所有人所需的粮食、农具和灌溉水源。与甘肃的平民田亩收成量相较,屯田的产量揭示了国家补助所能取得的最佳表现以及农民所面对的正常情况两者之间的差距。由于新疆的耕作方式主要来自甘肃和其他西北地区的农民,检视甘肃的情况能够表明这种做法在更遥远边疆的发展。

    一如今日,甘肃的作物绝大多数是小米和小麦。6有些田地种植冬麦,到了夏天就能收成;而其他的田地则种植春麦,要到秋天才能收成。夏季的主要作物是小麦、豆子与大麦;秋季的主要作物则是小米、荞麦与燕麦。在黄河沿岸,特别是宁夏地区,有着相对较高比例的可耕地,但是在远离水源的地区,大部分的土地只能够用来放牧。在往西延伸至新疆之甘肃走廊上的甘州、凉州与肃州等地,只有在绿洲城镇里才能从事集约耕作。如同某位具折上奏者*所言:“甘、凉、肃一带,地处沿边,南近天山,北倚边墙,其间相距或贰叁十里或肆伍十里不等。不等民间耕种全资南山雪水,凡水所不到之处,俱系戈壁。”7

    比起华北平原,甘肃的气候要来得跟新疆更相似些。两地都有炎热而干燥的夏天,以及极度寒冷而干燥的冬天,并且夏天的降雨量很低:也就是极端的大陆型气候。往来旅行的官员们从陕西往西边去甘肃时都会注意到气候的明确变化,以及当他们跨越黄河所见的更为剧烈之气候变化。他们越往西走,气候就会更加干冷,农地里的作物也更晚发芽。年降雨量二十五至五十公分勉强足够,但是如同华北一般,降雨大多在冬季。然而黄土的透水性会将融雪吸收,并且将其保持在土壤中,以供作物在春天发芽所用。官员与农民紧紧注意早春的重要降雪并每年向北京报告。8

    甘肃是清帝国面积第三大的省分,仅次于云南与四川,但是人口相当稀疏(在清代,甘肃包括了今天的宁夏自治区与部分的青海省)。然而,由于其耕地面积实在太低,低于总面积的三%,其耕地与人口的比例近乎平均值。9在其可耕地上,甘肃维持了一批密集的农村人口,密度几乎等同于华北平原或陕西高原。一七八七年,其人口总计将近一千五百万人。

    附录D的表格列出了十八世纪中几个选定年度的收成报告。收成平均数字为七.六,意谓着甘肃的收成多半足够维持人口所需,但是收成的起伏变动相当高。在我们有资料的三十个收成季中至少有九个,全省收成的平均数目是低于七以下的,这表示有相当程度的地区面临灾荒。即便是在最好的丰年里,某些县总是需要赈济物资。

    前后年间的收成相关性相当低,平均为○.三一,而一.○○表示完全相关。即便在同一年内的夏季与秋季收成之间的相关性也只有约○.六○。收成的高变动性使得官员难以计划赈济事宜。他们甚至无法预期同一个区域是否每年都会被灾害侵袭。灾害可能的形式包括旱灾、突发洪水或雹爆,几乎可能会侵袭任何地方。官员必须准备快速改变粮食供给,以满足收成的不足数额。

    如前所述,在西北的军田中,国家对农业产出的追踪相当留心。每年官员都会从仓库中贷给耕种者足够的谷物以满足其生计与种植的需求。在春季,种植者自己则会提供小额的种子资本。秋收之后,官员首先会将原先借出的种子减去,然后再拿走剩余谷物的一半(在安西则是拿走四成)以存放在谷仓里供军队所需。差不多每年政府都能收回其贷出的谷物。从目前所能取得的档案,我们可以计算凉州、安西与肃州三处的屯田,以及乌鲁木齐的军田与民田两者的总产量。这些报告提供了部分的农田产量资料,这些地方的资料比清帝国任何其他地方都来得要准确并富有系统性(参见附录D)。

    平均产量相当高且稳定。就每亩的平均产量而言,在甘肃为二.三五石,相较于长江下游的稻田每亩一.五到三.○石的平均产量以及江南的小麦田(特别在丰年时)每亩平均二.○至三.○石;10长江下游的小麦产量一班只有每亩平均一.○到一.五石;黄宗智估计在一九三○年代数个华北村落的小麦与小米产量在每亩○.五到一.六石之间,而一九五七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为黄河以北的田地所设定的产量目标则是每亩二.五石(四百斤或二百公斤)。11由于西北大部分地区的年降雨量都低于华北的平均量,这使清朝的成就显得更加不凡。在军田与全省的种子产量与收成之间的关联则相当低,仅有○.三九,这表示在这些土地上的收成相对上较受保护,免受侵袭该省其他地方的旱灾所影响。

    瓜州与安西的穆斯林耕种者则是在比甘肃农民来得广阔的耕地上播种。他们拥有异常高的种子产量,平均为六.一二,以及比甘肃来得高的每英亩产量。在哈密,当地的产量也是以相对于下种的比例来计算的,数字由九到十五以上。然而,在中央军事基地巴里坤,当地的气候相当寒冷,只有大麦能够生长,因此产量相对低很多,平均是每亩○.八四石。其所有的小米都是由哈密输入的。其谷仓存量时常出现短缺,这些短缺也都由哈密补足。12

    所有的资料都表明甘肃整体苦于经常出现的干旱与不确定的收成,但是清朝官员对军屯的大量投资,成功为其直接控制的特许移民维持了相当高而稳定的产量。然而清朝也动员了其国家粮食储备以便在饥馑时期为一般平民服务,这也是透过其让人印象深刻的粮仓体系而达成的。

    粮仓储备

    到了十八世纪中叶,甘肃已经有了“常平仓”的广泛网络,可以出售谷物以减少市场价格的波动。一份针对清帝国民仓运作之集体研究发现,陕西与甘肃拥有全帝国最高的人均储备量,和西南的广西与贵州并驾齐驱。在这两处内陆边疆地区,驻扎了许多军队,帝国政策需要高水准的官方储粮,因为“它们必须准备好维持军队补给。”13

    这些储粮在十八世纪之内从一百万石最多增加到四百八十万石。14从一七四二到一七九二年,当整个帝国的储粮水准增加了五十四%时,甘肃的储粮则增长了三倍以上。其战略位置、商业财富的相对缺乏,以及其距离水运网络遥远,都使得甘肃成为官营之粮仓赈济体系的主要对象。

    为了确认存粮被有效用于赈济,我们不仅需要知道每人的平均水准,也需要知道分配的比率。和有些省分不同之处在于,甘肃官员并未上报粮仓回收谷物的实际比率。正常的期望值是每年有三成的储粮会销售到市场上,每三年仓内的储量差不多更新一轮。由于该省的任何地方,在任何年度都经常会出现收成短少的情况,加上官员经常讨论发放粮食的地点与方法,这似乎显示大多数的民间粮食补给被积极用来进行赈济的分配,以及为了平抑价格而出售。甘肃的问题不在于储粮的使用太少,而是太多。粮仓的实际储粮通常会跌至低于官方定额,因为有太多储粮作为赈济补给以及贷给农民之用。例如一七六三年,其实际储粮仅有一百八十三万两千石,远低于定额的三百二十万石。15甘肃的官员在补充粮仓的问题上遇到很大的麻烦。

    这份集体研究几乎完全集中在平民的粮仓体系,但是同时也有大型的军事粮仓在运作(参见表12)。虽然帝国行政官员试图维持军事粮仓与平民粮仓之间的区别,但是实际上两者之间经常互动。在大型作战时,许多关于军粮补给的奏折显示,所有的粮仓都面临压力,必须将其储粮转移为军用口粮。

    先前在清帝国全境内设立平民粮仓的努力(如同过去的唐朝),如今已经失败,因为它们无法满足军事需求。16十八世纪晚期的大规模叛乱使得“粮仓问题出现决定性的恶化”,因为地方性的结构弱点使得这些粮仓不可能同时满足平民加上军人的需求。到了十九世纪中叶,平民补给的挪用猖獗,完全侵蚀了该体系的基础。17甘肃是最早面对这些压力的省分之一。到了一七六二年,已有二十五万石的存粮被分配给军方,使储粮总额低于九十万石。18

    除了将补给直接转移以外,市场运作也与平民和军事粮仓链接。当军方购入粮食加上收成欠佳,地方市场的价格就会高涨,当地人口就需要赈济。透过在收成之前将粮食借贷给军人,官员可以将其影响分摊在一整年之内,但是他们无法降低总合需求。19

    云南与贵州的边疆省分驻扎了最多的军队,而且也有人均最高的粮仓储量。李中清估计军粮的分配总额每年高达五十万石(未经去壳的谷物),这几乎与平民分得的总额相当。20两者总计,这些可供有登记人口的五至十五%一年所需。一七六五至一七七○年的清缅战争以及后来一七八八年的安南战争期间,西南省分也同样苦于繁重的军粮需求。战时的军粮需求会高达平民粮仓储量的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21

    然而,西南在粮食储量上所遇到的问题与甘肃却大异其趣。在十八世纪中叶存粮快速增长的时候,粮食储备成长的速度可能比当地人口的需求来得快,而旧的存粮会腐坏。在干燥的西北,存粮腐坏并不成问题:每年仅会损失一%的粮食。反之,在潮湿的西南,存粮若是未能售出,那么大多数将面临腐坏的命运:一七七六年,贵州因为腐坏问题而损失了七成的存粮,因为官员无法尽快更新这些存粮。十八世纪晚期,官员在维持存粮上遇到的麻烦较少,因为战争和收成不佳造成了需求增加。他们似乎在维持价格稳定上相对较为成功。22

    反之,甘肃很少有民间过度供应的情况发生。当地从来不缺需要赈济的农民和士兵。诚然,在某些地区,像是与四川接壤的地区潮湿确实是个威胁。总督吴达善于一七五五年从四川抵达甘肃时就指出,阶州府的军粮储量增加了六万二千石,远高于军队所需,而他担心这些存粮很快就会腐坏。早先奏请改收银钱的要求则遭到驳回,因为户部认为有必要在帝国边疆维持大量的存粮。总督吴达善如今认为商业经济已经足够发达,以至于可以从市场购入粮食,因此他要求向为军队生产粮食的农民征收银钱而非粮食实物。这也是商业经济深入该省的进一步证据。23

    捐监冒赈案

    在许多层面上,甘肃在十八世纪作为边疆省分的经验,预见了整个清帝国在十九世纪将要遇到的问题。库存的赤字、军事支持的经常性压力,以及年收成不佳,都极度考验清朝官员的能力。再一次,如同后来的发展,甘肃官员很快就了解有需要转向私有粮食市场,特别是以银钱来赈济民众。从发放粮食改成发放银钱的做法并非帝国在储藏赈灾食粮上的“失败”,而是政府缓解收成不佳之方式的改变。与其仰赖分发粮食以及用低价出售粮食的做法,这些官员反而与市场合作,直接给予这些受灾的农民银钱。甘肃与陕西的情况类似,虽然地处边陲,但是却最先实行这些方法。24

    然而,甘肃直到准噶尔战争结束之前都必须维持相当大规模的军队人口,而这也使得甘肃状况和其他省分相当不同。军屯虽然能维持既有的驻军,但是那些经由甘肃前往新疆的军队也促使粮价飚升,使地方补给捉襟见肘。在征服新疆之后,甘肃仍旧必须提供大量的给养给当地的新驻军,这个数字至少十二万五千人,包括其眷属。因为这些多重的需求,甘肃的税收帐目以及粮仓储备几乎总是拖欠。赈济当地人口最主要的方式之一则是间歇性豁免其年度赋税。

    当时将发放实物改为发放银钱有不少合理的原因:官仓给予地方市场的压力会降低,因为它们不需要购入那么多的粮食来补充储粮;粮仓也能够达成更加现实的目标;谷物腐坏的情况也会减少;粮商也会被吸引到边区来。然而,官员常常争辩以实物或是银钱来赈济的相对优势,而许多官员仍旧持怀疑论调。25银钱在官僚体系中较难追踪,因为它很容易在帐目之间转移。这种做法被称为“挪移”(即非法转移资金),它虽然被禁止,但极为常见。就挪用公款或是转移公共补给品供私家使用而言,银钱都比粮食来得容易进行。将银钱给有急需的人需要他们自己到市场去,而这对于长者、孩童和病人都不是容易的事。一如明代的一条鞭法改革,当税赋以银钱征收时,政府会致力于确认纳税人亲自前来缴税。它也无法遏止包揽的歪风,即农民将应付的款项交给地主或掮客。反过来说,这种事也可能发生在赈灾的款项上:包揽人将这些款项拿走后,仅仅将少数的钱发给这些真正有需要的人们。但是清朝的做法是朝向将许多政府的基本职能交给非官方团体来执行。只要正式的官僚组织维持小规模,而人口和其社会活动日趋增加,那么这种事就在所难免。这些作为法律专家的“讼棍”们会接手原告告进县衙的案子以收取费用;在大城市里的商人(如汉口)则会承担地方政府的主要职能。26

    十八世纪初期,甘肃也苦于“熟荒”,这也是一个地区未能适度货币化的特征,在当地粮食产量的波动太大,而当地人口又太穷困,以至于自己没有存粮。27当农民收成丰硕时,他们一股脑地进入市场把自己的谷物全部售出,因此使得价格低到无利可图的程度。如果隔年收成欠佳时,他们可能就完蛋了,因为他们手上既无银钱亦无粮食。官员有极大的动机确保粮食生产者有足的银钱来缴税。在此,国家最重要的角色是在收成季节时维持住价格,这可以透过以官方基金来购入粮食并储存于政府的粮仓里。后来,由于越来越多的商人到西北经商,熟荒变得越来越少见。在边疆经济上注入金钱既能在短期内维持住价格,而且就长远来看也推动了商业化。

    粮食供给的压力与日俱增,这导致官员设计新方式来鼓励增进粮食储备。其中一种创新相当巧妙但最终致命,就是向商人求助。陕甘总督永常与甘肃巡抚鄂乐舜于一七五四年针对安西军屯上奏时,他们表明当地的粮仓有粮十四万七千石,过去向来足供驻军与少部分平民所需。28但是如今越来越多的平民从内地移入安西,而商人也来到这里以满足他们的需求。再者,如今携家带眷的士兵已有八到九成,驻军人口增加到一万人。最后,位处更西边的绿洲──哈密,它在荒年时也仰赖安西提供粮食,数量达十万石,这个总额超过了当地的供给量,而且运输费用也过于昂贵。故这些官员提议利用当地的富商,鼓励他们捐输粮食以换取功名(即捐监)。透过在安西登记而且安排将粮食送到这些粮仓,他们的儿子们够获得监生的头衔。每位捐输者必须提供八十石未经脱壳的稻谷或四十石已脱壳的稻米,或是等量的小麦,再加上每个功名头衔的“工钱”四两与“谷仓费”三两二钱。在肃州,运送粮食往驻军的费用为每石一两至一两五钱;在安西,这个费用要来得更高。这表示一个监生功名的成本可以高达每人三百两银,虽然平均值只有一百三十至两百两银。这仍旧比一七三六年所设的标准比率一百零八两银高出许多。29当价格水涨船高,威胁到商人捐纳的积极性时,要求的粮食数量就会降低三成左右,这得视当时的地方市价而定。

    这些提案都存在有力的前例可循,因为明朝官员在军事危机时,也会出售功名。30一四四九年,在明朝皇帝被蒙古俘虏后,朝廷开始出售监生的资格以换取粮食和马匹。一六七八至一六八二年间,在镇压三藩之乱期间,满人也曾短暂大量出售功名。

    在过去,西北诸巡抚也曾数次在短时期内提倡捐纳,以便增加粮食储备,分别是一六九一、一七○三、一七一四、一七一五、一七一七、一七二○、一七二四与一七三四年,但是这些捐献多半是从现任官员或已经有功名在身的人身上所获取的。31例如,一六九一年与噶尔丹的首次作战开始后,捐献粮食一千石可以获得推荐,从县丞升为知府。32西南省分也偶尔会利用捐纳来增加粮食补给。云南至一六八一年以这种方式征得了超过十万石,一七三二年则征得了四二六六八三石,直到一七六八年停止这种做法为止。33

    在人口增长但录取定额不变的情况下,在中国内地对功名的激烈竞争越来越白热化。甘肃本地人极少有人能通过科举获得功名。巡抚常钧就曾指出,一七六三年在甘肃约有七至八成的考生是来自长江下游和浙江。34移民涌入该省,以便利用其较为宽松的中试定额,但是随着移民的数量增加,捐官成为更具吸引力的财富运用方式,也吸引着那些亟欲填满粮仓的地方官员。

    取得更高功名的前景可期也让捐监更加吸引人。西北在举人和进士两种最高阶之功名的定额上都相当有利。一六四四至一七○二年间,甘肃未能有人取得功名,但是在经过各省定额制度的改革后,对甘肃优惠甚多,到十八世纪末总共出了二百五十五位进士。监生只是踏上功名阶梯的第一步,但是它也使得更高的阶梯成为可能。35

    总督永常将捐输的目标定为十五万石未经脱壳的谷物,这代表需要有一千八百七十五名捐输人,他要求将该省的定额从三百四十三万石增加到三百六十万石。即便在价格居高不下的情况,他仍旧预期商人会“热心地”将粮食运到边疆来,而情况也一如他所料。36一七四一至一七四五年间,巡抚黄廷桂上报已经征集到食粮一百万石,即每年可征集到二十万石,而这个数字看似是相当合理。到了一七六一年,新建的粮仓里捐输的粮食储量达到了七十万石。37

    陕西巡抚卢焯在充实该省的粮仓上也面对巨大的问题。他也同样提案允许让来自外省的商人捐输粮食,以换取邻近鄂尔多斯沙漠七个县的功名,但是他的提案遭到否决。当他于一七五六年再度尝试提案时,户部同意给他一年的时间进行试验。38然而朝廷以未能妥善监督军粮补给为由将卢焯解职,并且以来自甘肃的陈宏谋接任。由于位于这些战略边界的县城里粮仓里几乎空空如也,陈宏谋发现卢焯确实面临问题。然而,商人们会越过长城前往关外购买粮食(鄂尔多斯是少数西北地区在长城以外有可耕地的地方之一)。由于他们购买粮食之举并未对关内的地方市场造成有害效应,陈宏谋建议让这些商人能够捐输粮食以换取功名,以便充实边界的粮仓。后来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其中的考量之一就在于必须确认这些商人所捐的粮食是在本地以外的市场上购入的。如果他们仅仅在当地购入粮食,他们可能只会造成粮价飞涨,对地方民众并无好处,但是如果他们能够从外面运输粮食进来的话,当地人就有可能会受利于贸易成长。后来,捐输计划不仅为商人阶层提供了社会流动,而且也促进了贸易链接的增加。

    到了一七五八年,除了两个县以外,所有甘肃西部的县都已开放捐输。增加粮食储备的前景看起来相当有利。在仅仅三到四个月内,十个县已经从一百一十四人手中收到超过八千石的粮食,而该巡抚则预期“远近商民”将会“踊跃捐输”给粮仓。一七五八年,共有四百六十三人捐输粮食达六千九百六十七石。39

    然后,到了一七六六年,甘肃和其他各省所有的捐输都停止了。40理由是所收到的大多是银钱而粮食则大为不足。皇帝担心在市场上大规模购买粮食会使价格飚涨,或是从人民处强行购买(勒派)则会剥夺他们自身的储粮。作为替代,他拨给甘肃省三百万两银用来慢慢购入粮食,但仅能在市价低迷时购入。透过这种方式,官员能够防止熟荒所造成的影响,但是同时又能够在需要的时候为经济注入金钱。不过在一七七四年皇帝又再度允许甘肃和陕西接受商民以捐输换取功名。

    甘肃的早期试验所费不赀,在这场试验中,清政府提供社会晋升,动员商人资本来为战略需求服务,以及赈济地方平民。在某些方面,它遵循了明朝利用商人来补给边疆驻军,而以盐引的独占作为回报商人的方法,但是也具有清朝特色的差异。这些边疆商人并未取得独占的特权,而功名则是开放给任何能付得起钱的人们。随着商业经济在边疆的扩展,清朝试图开发这个新的资源流以便满足地方稳定的利益。官员们不再以田赋为主,转而向贸易寻求新的支持来源。

    但是仰赖商业财富也意谓着危险。商人与士兵和定居农民不同,商人具有移动性而且并未受到官方监控。他们同样可以轻易地运用财富来贿赂收入微薄的地方官员,而且他们离开该省的速度正如他们抵达的速度一样快。一八一○年的一项调查揭露了一件重大的贪污丑闻,该案也显示出甘肃与商业利益之间的关联是多么的深,以及这些链接是如何动摇了地方行政体系。一七八一年,甘肃县府的一位布政使**及他的亲信利用新的赈济饥荒政策来中饱私囊。41这些涉案的该省官员将捐纳的银两中饱私囊,并于离开该省就任其他职位时,一并带走了大量的财富。他们的事迹败露则是由于意外,当甘肃爆发叛乱时,新任巡抚被迫仔细调查该省的帐目。在这个案子中,透过将商业资本导向贫穷的边疆地区,来带动正面发展效用的政策,最终只是将这些银两回收到贪婪的南方官员手中。

    除了指出官方对捐输控制的限制以外,一七八一年的丑闻也显示甘肃经济货币化的程度。首先,只有在银钱广泛流通以及商人愿意支付的情况下,这种阴谋才可能达成。除了维持生计以外,清朝兼并边疆的第二个关键要素则是将边疆经济和内地整合起来。这代表货币的标准化,并促进与内地更为紧密的价格协调。这些商业整合政策背后当然也有战略考量。到了十八世纪末,清朝的政策已经造成了甘肃省内相当程度的市场整合。同样的政策也将用来拉近新疆与内地的关系,而规模更甚于甘肃。

    一七五六年的赈灾

    透过检视一七五○年代乾隆的军队对甘肃粮价的影响,我们可以更了解军事后勤对西北农业的影响。因为乾隆野心勃勃的作战与对当地食物供给的重大压力同时发生,官员必须同时处理军队的补给还有赈济当地的农民人口。

    一七五四年,甘肃的粮食收成相当好,但是随后就开始逐年减少(参见附录D)。一七五五年*的收成从七点五到八点零,而一七五六年的收成平均为七点五,但是一七五七与一七五八年的收成则降到六点五的危急水准。一七五九年的情况最糟,平均五点五表明几乎整个省都面临旱灾(参见第十章“一七五六年的赈灾”的地图与附录E)。幸好,后来的三年收成好转,但是一七六三年又是另一次饥荒。然而到那时军事行动已经结束了。干旱在后来几年也持续侵袭,但它们并未造成同样的影响。一七五九与一七六○年的粮价冲上了高峰。依照我的计算,与平均水准银一两九分相较,一七五九与一七六○年之旱灾与军事压力的平均效应使得粮价高点较之增加了银二两一钱,而粮价低点则较之增加了银一两一钱九分。42

    虽然我们没有完整的文书证据,我们还是能追溯这些年里清帝国官员在西北所进行的大规模赈灾活动之梗概。他们利用手头上一切手段来确保农民能够得到赈济而军队则能获得配给。

    一七五六年对西北的官员而言是一段忙碌的时间。皇帝派遣了大军追击蒙古台吉阿睦尔撒纳,但是为了追击他,清朝的将军们必须在中央总部巴里坤建设马匹、粮食与士兵的储备,而几乎所有这些补给的运输都会经过甘肃。幸运的是,虽然有某些县受到灾害侵袭,但这一年甘肃的收成是最充裕的。在该年年中,当这些叛徒似乎已经被捕获之后,皇帝便下令撤军,但阿睦尔撒纳又脱逃,这对于这些将军而言是莫大的耻辱。43由于冬天无法捉获阿睦尔撒纳,因此为了明年而积累补给的吃力过程必须重新再来一遍。到了该年年底,黄廷桂已能上报北京,在巴里坤已藏有足够的补给,不需要再从甘肃转运。44此时,巴里坤的粮食储备已高达两万六千石,而哈密则有八万一千石。

    在同一时间,即便整体收成数字平均达七点五,但甘肃仍有廿六个县得到赈济,而陕西则有十三个。在认识到该省军事需求繁重的情况下,皇帝蠲免了甘州、肃州与凉州该年的税赋,并且也取消了其过往的税额。陕西在获得总值十万两的收成后才得以填满其粮仓,而甘肃也同样有着好收成。

    一七五七年,阿睦尔撒纳仍旧在逃。一开始清朝担心他会逃往哈萨克斯坦人处,但是哈萨克斯坦的阿布赉汗后来归顺了大清,并且保证会协助搜捕阿睦尔撒纳。即便哈萨克斯坦人后来成为军马的重要来源,这些作战仍旧必须基本仰赖从中国内地积累的补给。为了准备明年的作战,甘肃获得了两百万两银以支付军事支出以及进一步的税捐蠲免。45总督黄廷桂要求增加额外四到五百万石的粮食分配作为军队口粮,但这个要求遭到否决,但是朝中的官员们了解到甘肃无法支持大量的军队。他们为一七五七年制订的战略为集结一支小规模的军队在巴里坤,他们有能力快速移动,并且在补给要求尚未过重以前能够确保胜利。透过将军队维持在较小规模的情况下,皇帝认为他能够避免来自内地省分的批评。46四至五千人的军队给养能够透过将陕西的粮食拨往甘肃而得到解决。

    然而,一七五七年的收成较一七五六年来得糟,而一七五八年的收成依旧不佳(参见附录D)。粮价攀升(特别是在甘肃西部的各府)不仅威胁了当地人口的生计,而且也增加了补给巴里坤和伊犁驻军的成本。这些补给除了粮食以外,还包括了许多其他的物资。在巴里坤的军队需要三万匹马,但是甘肃仅能供给其中的一小部分。47大多数的马匹来自陕西,经由甘肃转运到新疆。每匹马八两银的官方价格相较于市场价格过低,因此必须提高到十两银。48牛只对于农民而言至关重要,即便官方价格已经从四两四钱提高到六两,但仍旧不够。官员必须为每只动物支付八两银,但是他们也得到指示不得过度购买,以免增加当地人口的负担。

    当收成不佳时,运输成本也随之提高。在河西,军队运输粮食的正常价格为每石每百里费银二钱,但是在该年这个价格涨了五成,达到每石每百里费银三钱。49在甘肃东部,虽然从泾州到兰州要经过陡峭的山路,但成本却较西部为低,为每石每百里费银一钱六分,但仍旧比正常价格来得高。50从四川出发的运输成本波动幅度为每石每百里费银一钱一分至一钱六分。51

    与日俱增的收成灾荒同时影响了士兵与平民。52安西的驻军通常都会以银钱在肃州购买粮食,但是这一年由于价格过高,他们必须预先借贷四个月的粮食作为军队的口粮,以每名士兵一石六斗计,为冬天做好准备,到了春天再做购买(每年给予士兵的平均粮食配给约为五石)。53军事配给制度的运作就如同常平仓一般,在缺粮时期维持住市场需求,希求在收成改善时能够重新填满粮仓。

    面对着一七五八与一七五九年逐渐严峻的饥馑征兆,甘肃省的官员展开大规模的赈灾行动,在受害最严重的地方蠲免了该年的税赋、拖欠税额以及未偿付的借贷。54这些蠲免包括了地丁、耗羡以及养廉银,还有粮秣及耕种所需的种子借贷。由于甘肃受害过于严重,连一般不会蠲免的耗羡附加税都在蠲免之列,总额高达银三万三千四百两与粮食十五万八千六百四十石。西部地区如甘州、凉州与肃州都面对最繁重的军事要求,而且获得最多的免税待遇。

    当然,蠲免税赋只会对未来造成影响;它们无法取代实时的赈济。直接发放赈灾物资之举始于一七五七年末,对象为受到霜雪与冰雹还有因山区暴雨而造成的洪流侵袭的廿二个州县,但是严重的旱灾则仅仅发生于安西的部分地区,包括十一万三千九百亩的军田。55一七五八年开始在全省大规模发放赈灾物资。一开始在粮价较低的地区(例如宁夏与巩昌)还可能买到粮食供运输到缺乏灌溉农田的其他地区。巡抚吴达善估计一七五八年年中会需要粮食五十万石与银三十万两以供赈灾。他也表示该年甘肃无法提供被分派的军事补给配额。56然而,运输成本是如此昂贵,即便在该省,在当地以高价购入粮食都还是比较好的选择。例如,从巩昌运送粮食到肃州,每石要费银四两。

    在甘肃的正常做法是将赈灾物资一半以实物发放,另一半则以银钱发放。官方换算比率通常为银一两折粮一石,但是如今由于粮价高涨,分别在甘肃东部比率提升到银一两二钱折粮一石;在甘肃西部则是银一两三钱才折粮一石。因为军事补给的额外负担,皇帝又每石提高一钱,分别是一两三钱跟一两四钱。这些比率表明清帝国期望军队购粮对该省的影响为粮价的一成以下。57

    然而,一七五八年总督黄廷桂坚持要求在仍旧买得到粮食的地方,将所有的赈灾物资改以银钱发放。他预期从邻近省分运来的粮食将能补足缺额。事实上,将所有的赈灾物资全数以银钱发放是不可能的,但是黄廷桂的提案表示了赈灾物资的发放朝着进一步货币化的方向迈进,以及灵活运用传统规则的努力。58一七五九年间,他于春季在土壤因过于干燥而不适合马上种植的地区发放银钱贷款,供农民购买种子。59

    到了一七五八年年中,贷款与赈灾物资已经在甘肃境内的六十三个县级单位中的廿三或廿四个进行发放。60赈济的规模明显不足,有官员担心会造成动乱。皇帝警告其属下官员应该要宽厚仁慈:“各省偶遇灾荒,匪徒纠伙持械,夤夜劫夺财物。地方官每援照饥民爬抢问拟,借口矜恤灾黎,实长劫夺之风。嗣后应照强盗律科断,若实系灾地饥民,抢夺粮食,并无器械,人数无多者,应令该督抚,酌量情形,援案声请。”61比起担心群众动乱,皇帝更担心的是地方官员拒绝赈灾之举。*就我们所知,在这些饥荒年间,甘肃并未出现大型暴动,但是这种可能性仍然存在。例如一七四九年,超过一千人的群众聚集在某些县衙前要求减税与发放粮食。领头人为“劣绅”,可能是当地拥有较低等功名的人。群众很快便散去了,但是军队被要求警戒以防止进一步的冲突。62

    当一七五九年春季逐渐来临时,农民面对着重要时刻,此时年冬天所种下的作物仍未发芽,而田地已经准备好要进行夏季的种植了。他们称之为“青黄不接”;法国农民则称之为“接合”(soudure)。每年的这个时候,粮食存量触底,而价格则攀升。过去四个月使民众撑过冬季的赈灾之举如今必须延长三个月以上,因为丝毫没有要降雨的迹象。同一时间,政府的粮仓也出售存粮以降低粮价:小米每石银二两四钱,而小麦每石为银二两二钱。63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长久以来得到皇帝信任的西北总督黄廷桂过世了。由于他管理作战后勤的表现极为出色,这使得他的死亡成为一大打击。巡抚吴达善如今被擢升为总督,奉命严格遵循黄廷桂定下的前例。64然而,兰州的粮价持续节节攀升,这可不是什么吉兆。为了避免增加地方市场的负担,军需官奉命不得在当地市场购买粮食,并且分发口粮实物作为补给。65

    当价格涨到每石超过四两银的最高点时,官员拼命地想要引入商人,让他们带着粮食进入该省。66四川是邻近省分中生产力最高的,而且粮食可以走水路进入甘肃南部,但是运到该省其他地区的陆路运输成本极高。从陕西略阳(位于边界上的嘉陵江上游)走陆路到甘肃,约有一千两百至一千七百里远,单单如此就要花上每石二两银的运输成本,还要另外加上走水路抵达略阳的运费。由于陕西在与甘肃接壤之边界上的粮仓拥有一百二十万石的存粮,因此从陕西取得大量的粮食补给来提供甘肃,再用四川的余粮来缓解陕西的缺粮,这样看起来是比较合理的。陕西自身也面临着收成危机,因此它的税赋也得到蠲免,但是它最多仅能运送四十万石粮食给甘肃。最终,有超过二十万石的陕西粮食被分配到甘肃的粮仓。67

    这种复杂的跨省转运系统不仅仰赖政府运动,也仰赖商人与消费者对于粮食市场的预期。如同一位官员所指出的,“纵使覆计运费与陕省现价不过相等,而市肆间米价日增,驵侩即不得居奇。盖藏之家亦必闻风出粜,于平价办公,均有裨益。”68陕西的粮食输入可以视为是一种刺激经济的投资机制,创造了米价即将下跌的预期心理,因此刺激有粮食的家庭将家藏的粮食大量变卖。同一时间,从四川来的补给也能减轻陕西对失去重要存粮的不满。担心“愚民怨恨”本地粮食被运走,造成粮食封锁,显然是皇帝与官员共同的忧虑。在这整场危机当中所浮现的担忧在于“内地民情观望,恐拨运繁多,或不免张皇失恃”。69在清帝国的许多其他区域里,粮食封锁时常发生,作为外地商人来到本地市场的反应。70透过宣布四川的粮食补给即将来到,官员能够在陕西操纵人们的预期心理,并且希望能将粮价维持在低档。71

    就在同时,官员们坚持粮食短缺必须透过“多方”来纾困。其他状况较好的省分则被要求为了这些受灾的地区节约粮食消费。织品制造者则被要求节约消费,并且将他们的生产盈余送往甘肃,这样人们就可以将他们的钱花在粮食上。72

    当物资补给不足时,官员会寻求其他方式,包括公共工程与仪式行为。他们会聘用受灾的农民来建造城墙,实行“以工代赈”的做法。73回想一七四四年大华北地区的粮食危机,在这场危机中清政府在直隶赈济了超过一百六十万人,皇帝还斋戒,举行祈雨仪式,并且赦免了因为微小罪名而被囚禁的犯人们,以获“彼苍仁爱”。74当一七五九年农历四月到七月间开始下雨,官员和农民才放下了心头大石,准备种植夏季作物,期待秋天的丰收。75但是他们大失所望。雨来得太晚,而一七五九年的秋收又持续处于受灾级别。许多在夏季重新播种的田地后来都荒芜了。

    清帝国的其他地方有许多也同样受灾。在一七五九年的大半时间里,直隶与山西面临着降雨不足的问题,可是等到好不容易降雨了,而他们也获得了不错的收成,却又遇上了大批蝗虫从河南与直隶侵袭山西。山东有十六个县需要赈济。陕西除了要支持甘肃以外,还必须将其常平仓的平民存粮转移给军队的粮仓。76浙江也出现粮食短缺,但是在江苏与广东购买赈灾用的粮食将可能造成粮价上涨的威胁,所以从湖南沿江而下运送十五万石粮食给浙江。若没有湖南的大规模粮食增产,长江下游的大多数地区都会苦于严重的粮食短缺。而湖南的粮食增产,则是长江下游的热心移民将长江与洞庭湖畔的淤积开垦成农地的结果。77

    在这场危机中当局的首要目标是“军需与农业两无贻误”。通常只仅供民用的常平仓储粮,有一部分必须转作军用。到了一七五九年的农历五月,甘肃已经用去了其民用与军用粮仓总储粮两百万石的一半。78

    军粮的人均需求较民间饥荒的赈济量来得高出许多。一名士兵每日的配给量为八合三勺(大约重八至十斤)的生小米(供煮粥)或每日一斤面条与面包。79而发给民众的赈济粮食则是最多每日五合。每月军粮配给的平均量为四斗,或是每年四石八斗,而成年平民每年所获得的赈济粮食则为一石八斗。80通常八成的军队配给会以银钱支付,两成以实物支付,但是由于在地方市场购买粮食将会使粮价水涨船高,所以士兵们会得到预付的粮食以撑过冬季的月份。例如,在靖远的驻军,他们会从县里的粮仓释出粮食一千石到地方市场上,如此军队就可以购买粮食。小麦与小米的价格已经涨到每石四到五两银;交易价则被定为每石二两二钱到二两四钱。81一七五七年,政府从甘肃东部运入粮食五万石到甘肃西部,满足了该省军队的需求,但是一七五九年,额外的补给必须从陕西运入。82

    甘肃官员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粮仓存粮才得以避免饥荒。到了一七五九年农历一月,两百三十五万石的存粮已降到一百二十万石。83之后在一七六三年的报告中显示这些粮仓的存粮降到多么的低。经过了一七五八与一七五九两个荒年后,甘肃的总存粮降到四十九万石。到了一七六三年,它们仍旧无法回复到一七五六年的水准三百三十万石。甚至名目上的两百九十万石存粮还包括了尚未收回之贷出粮食一百二十万石以及已卖出但尚未回购的粮食五十二万七千石,因此实际上的存粮仅有一百一十六万九千石。这份报告显示了甘肃粮仓的双重特性:一方面,它们从未能达到其目标数额四百五十万石,但是另一方面,它们的存粮被相当积极地用来作为粮食歉收时的赈济物资之用。在丰年时,其存粮可以达到超过三百万石,使得甘肃省成为整个帝国人均存粮最高的省分之一。

    总而言之,由于资源极度受限,西北的官员们设计了一套高度介入性的赈灾体系,这套体系仅能勉强救助当地人口。军事动员与旱灾使得帝国的粮食供给在其最贫困脆弱的内地地区极度受限。赈灾的官员穷尽一切手段运送粮食:粮仓、引入商人、跨省转运、祈雨、公共工程、减免税赋、贷款以及粥厂。在这个案例中运用所有方法来达成目的,因为安全的幕后考量迫使武官与文官必须一起努力来赈济农民与士兵。在未来,这种合作无间的情况则变得少见。

    第十一章 货币与商业

    清朝的市场与其他的市场一样,都是人为造成的,而非与生俱来的。这个体系的运作并不完美,而它也不会自然而然成长。就如同民族主义者的目的论一样,自由放任派的神话也将市场视为连续成长的有机体。这个神话同样也忽视了市场体系的偶然特性,及其对制度脉络的依赖。帝国政府以特别手段促进市场的成长,这些手段已经得到了详细的探究。1这里所要强调的是促进市场的措施与国家的安全需求两者之间的关联。

    自十六世纪起,美洲新世界的白银大量流入中国,这也有助于地方性与区域性市场的整合。针对十八世纪不同区域间的粮价相关性的研究表明,农民与商人对远距离的市场条件有多么敏锐,以及价格差异如何引导粮食流动来弥补收成不足。2从我对甘肃的分析中发现,这些整合的趋势甚至延伸到西北。雍正皇帝对于内地经济的顾虑比对于边疆补给高出许多,他坚持有让资源“通”的需要。当事情与粮食和白银贸易相关的时候,他坚持各省的官员不应有“此疆此边”的意识。乾隆皇帝可以立足于十八世纪初期的基础之上,因此当他的官员们出于军事需求而购买粮食时,市场则回应之,而地方的粮食短缺则可以透过进口来补足。

    由于市场需要金钱,中国官员在讨论货币供给与商业的关系上有着悠久的经验。统治者不能仅靠命令就让金钱流动;他们必须想出诱因来引导商人把钱带到边境地区。货币政策与安全目标彼此密不可分,形塑了边疆的战争与金钱论述。在此,我将考察三个面向:一、货币政策的军事动机。二、在货币流通中所展示的,高度地方化的市场与跨地域贸易共同存在。三、国家政策对边疆的货币整合所造成的影响。

    金钱在边疆(从宋代至明代)

    古典文人与王朝统治者都承认管控货币供给对于维持社会经济秩序而言至关重要。3从汉朝开始,受国家控制的主要货币形式为“钱”,其为圆形而中有方孔,由铜与其他金属(锡、锌或铅)的合金制成。以一千枚钱为一串的硬币则被用来做为所有日常交易的主要媒介。透过增加铸币厂的产出或是改变硬币的金属成分,官员可以调整流通中之货币的数量与品质。国家调整货币供给的目标有二:获得利润,以及稳定市场以确保人民福祉。它可以直接从铸币税(seigniorage charges)中获利,即在铸币厂铸造钱币的成本与流通货币的价值之间的差额。间接来说,当税赋以金钱收取时,国库可以从全国的商业扩展中获利。对于农民而言,若是他们的作物越容易进入市场,那么他们付税就会更加容易。

    然而没有任何王朝能完全支配金钱的使用。商人、消费者与农民只会使用他们所信赖的货币媒介。国家的背书并不总是足够确保一种货币得到使用。格雷欣法则(Gresham’s law,即劣币驱逐良币)的矛盾效果在于,有高价值的货币会被囤积起来,而真正流通的则是伪币和劣币。当金属本身的价值超过钱币的价值时,那么含铜量较高的钱币就会被熔化。而铸币厂则会想要制造含铜量较低的劣币从中获利;然而,就长期而言,超量制造劣币将导致物价上涨,而物价上涨又消除了国家的短期获利。探讨货币政策的作家们常常辩论如何获致下列三者之间的平衡:即政府的财政需求、市场交易的稳定,以及无法控制的货币媒介需求之波动。他们谴责那些操纵货币的“囤积者、投机者以及制造伪币者”。对那些不懂或无法控制货币动力的官员来说,这种一般的刻板印象仍是有用的替罪羔羊,就像今日恶名昭彰的“苏黎世侏儒”*一样。自治的市场则持续地平衡官方政策所造成的影响。

    大约从一○○○年至一七○○年左右,如万志英(Richard von Glahn)所指出的,国家逐步丧失了对货币供给的控制,而让位给市场力量。最“根本的货币政策再定位”发生于十七世纪初期,标志了“国家主权最终将货币事务让给市场”。4非铸币白银的兴起,违抗官方的强力主张,成为铜钱以外的货币媒介,代表市场交易对国家政策的胜利。大多数的官员与货币分析家反对使用白银,因为开采成本太高,其制作也不在国家的掌控之中,而且他们担心白银短缺将会伤害商业经济。

    然而,在十六世纪时,白银从美洲新世界涌入中国市场,以回应快速商业化的中国经济对金钱的渐增需求。由于在中国白银对黄金的价格较世界其他地方来得高,故欧洲与日本商人乐于将白银带来中国。在明朝的最后一个世纪里,至少有七千三百公吨的白银流入中国。自十六世纪中期至十八世纪晚期西班牙属美洲的银矿总产量将近三十亿披索,或是七万五千吨白银,其大多数最后都流入中国。除此之外,还有超过一万吨的白银从日本流入中国。5

    在十五与十六世纪著名的一条鞭法改革中,当明朝政府将其所有的税赋都改征白银时,它就成为了白银经济的积极拥护者。许多学者悲叹金钱对于社会价值的影响渐增,这表现在对商品消费的狂热以及逐渐恶化的贿赂与腐败上。一位不满的士人张翰(一五一一至一五九三年)就曾叹道:“人情徇其利而蹈其害,而犹不忘夫利也。故虽敝精劳形,日夜驰骛,犹自以为不足也。”6他们无法否认大量流入的贵金属形成了一条“银线”,不只加剧了社会转型,更将中国与世界经济绑在一起,难以逆转。

    近来研究美洲白银对世界经济影响的学者们,开始认知到中国作为世界白银水库的重要地位。弗兰克(Andre Gunder Frank)甚至视白银流动为决定世界政治与经济事件周期的单一因素。7但是几乎所有这些作者都将中国视为单一的白银黑洞。我们知道大量的白银经由东南沿海流入中国,但是我们对于它如何在帝国内部流通仍然所知甚少。帝国的很大一部分仍旧位于商业交易主导的白银区之外。即便明朝官员要求一条鞭法改革在全国通行,但是这些改革对各个区域的影响都不大一样。除此之外,中央欧亚的大部分地区并不在明朝的掌握下,而且通行完全不同的货币制度,这些制度则是沿袭自蒙古帝国。不过,就长期而言,边疆安全需要货币整合才能达成。

    我先简单交代一下,清代以前中国政府设法将安全与货币结合的企图。自宋朝以来,国家的货币供给政策就强烈表明了支持边疆防御的需求。王安石于一○六○年代所提倡的农业商业化政策就着眼于确保较高的税收,国家因此得以支付在北部边疆战斗的军队。虽然他的言论大多强调“人民福祉”,王安石改革的主要目标是要透过提倡商业交易以创建军事力量。宫泽知之(Miyazawa Tomoyuki)主张驱使宋代经济货币化的主要动力乃是国家需要金钱来支付给在边疆的军队。盐茶专卖与商业税捐都能透过市场以动员商人来为安全目标服务。8

    安全目标也驱使国家背书的纸钞得以发明,这也是中国对世界货币创新最伟大的贡献。原先商行会流通纸币以便调整其总帐,而不需要携带笨重的硬币四处旅行。宋朝的统治者认识到其方便性,遂创建了世界上最早由国家背书的纸币。纸币似乎解决了国家如何对市场施加控制的问题,因为它们同时增加了货币流通也提高了税收。然而过度发行纸钞而缺乏白银或铜钱支持的做法实在相当诱人。此举可以暂时增加税收,但最终会使纸钞贬值,直到它们变得一文不值或是激起强烈的通货膨胀为止。宋朝与元朝在一开始发行纸钞时都能够获得巨大的成功,但是最终它们都屈服于过度发行纸钞的诱惑,因此使它们的纸钞变得一文不值,并导致经济崩溃。元朝开始在中国使用大量白银,而明朝在一开始的失败实验后,统治者完全抛弃了纸钞。

    晚明的统治者面对的安全挑战日益升高,在西北边疆有蒙古入寇,而在东北边疆则有逐渐强大的满洲国家。它们试图透过两种手段来满足其财政需求:征收高额的加派饷银,并要求以白银支付,以便支持在西北边疆的军队,另外则是增加铜钱的生产。增加铜钱生产的目的在于从铸币生产中获利,但是其利润微薄,而且当劣币生产越来越多时,大多数的利润都被铸币厂的地方民众所侵占。而这些加派的饷银则变成朝廷中不同党派争辩的主要议题,而且受到全国纳税人的抗议。由于造成明朝崩溃的反叛,源自于得不到薪饷的西北边疆驻军,这些加派显然未能达成其目的。

    总之,没有任何意图从操控货币中获利的政府政策能够收到良好的成效。纸币发行与铜钱劣化都是意图透过运用国家权威来决定货币媒介的价值,以便抵抗或欺骗市场参与者。一如万志英所描述的,“货币国定理论”(theoretical cartalism)作为古典货币思潮之一,主张国家可以独立于市场力量之外将金钱的价值固定下来。这种发行法定货币(fiat money)的努力只有在国家已经在市场中具有足够的权威才有可能奏效;它们无法拯救一个已经失去信任的国家。而信任感的关键因素之一就是在边疆的军事胜利。粮饷充足与训练精良的常胜军队能够为任何王朝增添合法性,并且使其财政努力更可能成功;而屡尝败绩和防卫性的军队则会侵蚀对国家长期稳定的信心,而有关应当采取何种危急的财政与货币应急措施的话题,则会激起热烈讨论。在这个意义上,军事考量将会影响货币政策,而非如官员所想的反其道而行。军事安全与征收税捐可能会产生自我加强的良性循环或恶性循环。货币与财政改革无法拯救一个对其边疆失去控制的国家。

    边疆在货币政策中也以另一种样貌出现──不仅是军事冲突的竞技场,而且也是货币化程度相对较低的区域。即便当它们受到军事管制,这些区域相较于内地核心地区仍旧具有相对的自主性。边疆官员常常试着与内地创建更为紧密的联系,其方法包括鼓励商品、商人与金钱流入边陲地区。然而,统一货币标准证明是一件让人沮丧的苦差事。宋朝从未统一过其货币。在整个宋代,不同的地区通用不同的钱币:四川的体系与内地其他地方分别很大,而云南则使用玛瑙贝壳的情况与中国之间的链接相对较远,反而与缅甸和南亚更密切。明朝则偶尔会努力开设铸币厂以便生产更多铜钱,但是开采铜矿的地点主要在西南地区,开矿以及将铜运到内地的成本相当高,这使得明朝在短时间内就放弃了这些企图。铜的稀缺一直是明朝苦恼的问题。讽刺的是,即便云南已经开采铜矿,当地仍然持续使用玛瑙贝壳作为当地的货币。西北地区在十五世纪仍旧位处铜钱流通区之外。明代的作者们注意到陕西的当地民众使用布匹、粮食与白银,而非铜钱在当地进行交易。万历年间的铜钱大贬值计划也没有造成太大的改变。官方原先一五七六年在陕西开办了一所铸币厂,但是到了一五八二年就关闭了。9

    明朝整合边疆的另一个主要措施则是在边疆的茶马贸易,接着推行官方许可的商屯。如第二章所讨论的,动员长江下游商人的资本为边疆军队提供粮食、盐与布匹的努力,确实增加了土地开垦的投资,但是他们似乎并未使边疆经济货币化,这是由于这里大多数的商业交易都是以物易物所致。

    因此,我们不应夸大十六世纪白银流入对中国经济的影响。因为商业繁荣而需要白银的地方只占中国广大土地的一部分;其他地区则仍旧是自给自足并且尚未货币化。即便在长城沿边有着大量的军事驻军,只要军队的需求一般都以实物供给,地区性的商业经济就不可能产生。明朝的官员勉强接受了白银经济的主导地位,但同时也抱怨其有害的社会影响,而且表达了对于伴随而来对于国家丧失控制的挫折感。清朝则更为全心全意地欣然接受商业经济,并且将金钱的影响力推到其最远的边疆上。

    整合与稳定

    十七世纪展现了一场有趣的插曲,在这段时间内经历了改朝换代,而货币政策则仍旧波动不定。此时浮现了三大议题:一种由前明异议者提出的极端提案,主张完全废止使用金银;“熟荒”的问题,即货币短缺似乎导致了贫困,即便收成甚佳;为时甚长的“康熙萧条期”(一六六○至一六九○年)。这三大议题都与帝国各区域未能完全整合为单一货币区有关。

    黄宗羲身为前明遗民,而且批评帝国专制不遗余力。他在一六六二年写了《明夷待访录》。他在书中概述了历朝货币的历史,而且提出了激进的建议:完全禁止金银在经济中的使用。根据黄宗羲的看法,在元代以前,并不以金银当作本位货币,但是元朝放弃铜钱,改以金银作为价值储备,而发行纸钞为流通媒介。明初曾经禁止使用金银,但是允许民众以金银交换钞币。“则是罔民而收其利也。”如今白银单独作为征税与市场交易之用,“以为天下之大害。”就黄宗羲看来,白银的稀缺是贫穷的基本原因,因为白银被大量送至北京,“如水赴壑”。在承平时期,大约有两到三成的白银会回到民众手上,但是“多故以来,在燕京者既尽泄之边外。”10土地的价值与价格跌至过去的一成以下,因为市场上缺乏货币。

    黄宗羲的解决方式是废止使用金银,并且生产更多的铜钱以减轻交换工具的短缺。在没有金银的情况下,贫富之间就不再有那么大的差距,而且富裕之家也不会再积聚金银。因为铜钱不方便携带,民众就不会离开其家乡。在黄宗羲的理想中,社会就会回到地方上的自给自足与平等状态。

    倘若有些人赞赏黄宗羲对专制的批判,那他们也需要记得他反商业、反货币的偏见。与近代自由主义者不同,黄宗羲并不认为限制权力的集中化与市场经济的成长两者能够相容。在货币政策上,黄宗羲也是清代的明遗民与批评者当中最为激进的;顾炎武也赞同黄宗羲的一部分看法,但仍旧允许金银在经济上占有一席之地。黄宗羲的讨论表明他对仰赖更大的外在世界的强烈拒斥。他正确认知到白银作为一种舶来品,既可以轻易流入中国,也同样可以轻易流出中国,而其供给则不受政府的控制。其他的作家们试图平衡金钱供给,而又能保留交易经济,但是黄宗羲为了追求平等与稳定的益处,愿意完全放弃跨区域交易。

    事实上,他所展望的理想经济确实存在于遥远的中国西北部,就如同十八世纪初帝国的调查者所发现的一样。在当地,官员发现很少有富户,财富的贮藏也很少,地方贸易也相当有限。许多评论者跟黄宗羲一样,将边陲地区较为简朴以及非商业化的生活方式,视作乱世的解方。到了二十世纪,顾颉刚也把粗旷、纯粹的西北标举为美德的来源,当作解救中国免于外国侵略与国内动乱的良方。11

    黄宗羲的看法在他有生之年几乎无人知晓。帝国官员与经世学者们同意他的诊断,而非他的解决方案。他们同意货币短缺造成十七世纪晚期价格的通货紧缩,但是其中许多人将通货紧缩归罪于贸易受阻,而非贸易成长。安全顾虑再度介入了经济政策:康熙皇帝为了防止商业资源流向郑成功政权(一六六一至一六八三年统治台湾),颁布海禁封锁东南沿海,并将沿海民众内迁。许多学者主张这种贸易禁运会伤害整体经济,而不仅仅是东南地区,因为此举会关上白银流入中国的大门。事实上,一六八八年德川将军禁止白银出口可能造成了更大的影响,而万志英主张导致萧条的原因并非货币短缺,而是生计危机。12但是官员的理解则不尽相同。在这个案例中,官员们反对为了军事扩张的利益而伤害国家的繁荣。虽然明代士人与官员对白银的影响有所疑虑,因此支持封闭东南沿海的贸易,清代作家们则反对帝国的政策,强烈主张开放东南沿海。江南士人发现其商业利益受到帝国贸易政策损害后,成功于一六八四年使政府解除了该禁令。

    贸易是战争与外交的一种常见手段,而拒绝给予敌人补给则是削弱其力量的有效方法。但是,今后清朝的军事将领与官员必须关注他们的经济政策不会伤害地方民众的福祉。无论其真正的原因为何,康熙萧条期的经验警醒了官员,他们将新的地区并入帝国时,也有需要保护商业利益。

    十七世纪的第二个问题“熟荒”也涉及边疆政策。我们已经见到这种扰人的现象发生在十八世纪甘肃的情况;在十七世纪,熟荒则更为常见。由于所有人都相信繁荣有赖于良好的收成,在丰年反而贫困增加,似乎显得难以解释。熟荒发生的时间为丰收时节,因为丰收使粮价降低,而且粮价低到使一大部分的当地民众不足以维持生计。粮价暴跌对仰赖出售作物、没有存粮的农民伤害很大,而当农民失去收入时,缺乏耕地的佣工也会失业。即便在粮价处于低档时,难民仍旧蜂拥至施粥亭。用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沈恩(Amartya Sen)的话来说,这是一种“交易权利失灵”(entitlement failure),贫困在富裕时期仍旧存在,因为穷人缺乏资源去购买或是以劳力获取粮食。13在康熙朝,许多人将熟荒归罪于货币短缺,而解决方法则是投入更多金钱到地方经济中。以工代赈是一种增加就业最有效的方法之一,还能提振货币流通并且赈济穷人。从我们的观点来看,清朝的赈灾政策似乎是令人吃惊地早熟,领先现代福利国家数个世纪。14

    一七三六年,当甘肃正苦于这类熟荒时,货币短缺就与市场整合链接起来了。15赈灾官员们认识到这种灾荒之所以发生是因为甘肃孤立于帝国的其他地区以外。当地民众没有存粮,而商人也没有购买他们的粮食,而当地又难以进入。如果西北能够与帝国其他地区整合起来,商人就会蜂拥至当地购买粮食,将金钱导入地方经济,并且恢复交易。这些官员拒绝了黄宗羲的孤立村庄理想;他们知道这种田园地方在灾害面前不堪一击,即便在收成好的时候亦然。

    清朝应对熟荒的方式显示,他们逐渐意识到粮食收成、粮价、货币与福斯福祉之间复杂关系。不同于明代怀有矛盾情绪的作家们,清代的作家们始终在推动商人进入边远地区,以便将这些地区拉入更广阔的商业交易圈中。16从某一方面来说,国家让渡了许多自身的特权给市场力量;但另一方面,它增加了自身控制力,以看不见的手来确保更大圈子的领土能依附于内地。然而,这种对市场的偏爱并不代表完全的“自由放任”。官员和经世学者必须小心监督货币供应以避免福斯受苦。然而,与近代国家不同的是,他们能用的货币工具相当有限。

    清朝货币政策的基本动机是维持铜钱的稳定价值,稳定在理想价值为一千铜钱比一两银的比例上。17与许多明朝官员不同的是,清朝的作家们并未拒绝白银经济,而且他们排除了复用纸钞的可能。白银流动不在官员的掌控范围内,虽然它对于地方财库之间税收的跨区转移以及长距离的商业活动而言至关重要。政府控制铜钱的发行,但它也面对着一些困境,包括粗铜的稀缺以及伪币的猖獗。铜钱的价值波动很大,端视铜与银的相对供给与市场上对于货币的需求而定。

    直到十八世纪初期,主要的问题在于铜钱过于廉价。在十七世纪中叶的江南,需要用超过两千文铜钱才能兑换一两白银。18铜钱价低的原因要归罪于市面上存在大量的伪劣币。雍正的解决方式是谕令官府以白银买入伪币,并且将其重铸为高质量与标准化的官钱。这项政策在各地都遇到了困境,但是在边疆则受到特别的问题所困扰。甘肃省的张姓布政使被告知要以两万两银购入伪币,但是他提到甘肃白银相当短缺,能用于这方面的就更少了。铜钱不仅可以用来纳税,也是平日生活所需,而民众则习于将官钱与伪币一起混用。他最多只能拿出五千两银的额度。张姓布政使建议在战争结束后,扩大地方的铸币生产。19他已经发现了甘肃经济的两大重要特质:白银流入的影响相当有限,以及对钱币的大量需求。只要伪币能够满足做为小规模交易媒介的重要需求,那么它就不会从流通中被逐出。

    十八世纪初期,巡抚石文焯发现地方官府在省内的多数地区的经济都以铜钱,或甚至是粮食运作。20收税者会面对三种不同的货币区:东南地区以白银缴税,中部地区以铜钱缴税,西部地区则以粮食缴税。铜钱在甘肃中部价格低廉,市场价约为一千零七十文至一千一百文钱换一两银,但是它无法在县衙兑换为白银;那些需要白银的人必须付额外的运费以便从遥远的钱庄获取白银。

    在十八世纪,清朝官员费尽心力创建统一且高品质的铜钱,以作为整个帝国交易的标准单位。透过说服市场接受高品质的铜钱,他们希望能促进广大地区的交易整合,确保稳定的政府收入,并且消除铸造伪币与积存铜钱的恶习。他们几乎获得了完全的成功。到了十八世纪初期,铜钱变得稀缺。原因之一显然是商业化程度提高导致市场对小额兑换的需求成长,这也是由于政府铸币厂无法制造足够铜钱所致。随着混杂不同比例铅锡的伪币大行其道,在朝中针对“钱贵”问题也引发了激烈讨论。21

    铜钱对白银的比价在十八世纪开始升高,达到了六百至八百文钱兑一两银的程度。22在官方看来,昂贵的铜钱会损害民众的福祉,因为这会导致在日常使用中越来越难获得铜钱。当然,它也会降低税收负担,因为税捐是以白银来缴纳的,但是官员们显然认为这种情况弊大于利。钱贵问题与十八世纪通货膨胀的来袭同时发生,由于白银进口再度开始增加,因此很难解开其原因。官员们倾向将此归罪于常见的嫌疑人:即屯积铜钱的富人,是他们导致了铜钱供给无法进入市场。正如同他们采取防阻囤积粮食的政策以处理粮食短缺的情况一样,他们也试图强迫富人将其积存的铜钱释出。铸币厂也增加其铜钱产量,但是皇帝在一七五二年的一道谕旨中,担心铜钱贮藏不断增加仍旧会减少流通。他的目标在于“国宝广为疏通”,而其方式则是劝诱富人交出其贮藏的铜钱。23他下令各省进行调查,以确定钱贵的影响范围与原因。

    来自西北的报告再度阐明了边疆的特别性质。陕西与甘肃的富户相当少,而且也绝少贮藏铜钱。当地民众卖出粮食以换取铜钱,但只用白银缴税。当他们购买田地时,价格低于十两银时,他们会参用铜钱与白银;当有大额交易而价格高于十两银时,则改用白银。商人随身会带上数十至数百串铜钱,但是他们会常常让这些钱流通。其兑换比率从七百八十钱至九百钱兑银一两不等,这个比率不算太高。由于官员相信“囤积之恶”只会发生在富人身上,他们决定放这个地区的人们一马。国家只会惩罚那些贮藏大额铜钱(超过百串)的人。

    赋税也必须要针对非货币化的地方经济做出调整。一七五三年,只有甘肃与西南的云南和贵州省的地丁银以粮食缴纳的额度高于白银,其中又以甘肃的比例最高,达五○八比二九九,或是一.七比一。有六成三的甘肃税赋都以实物缴纳。24到了一九○八年,甘肃仍旧收取了三亿七千万石的粮食作为税收,相较之下白银征收的赋税则有五亿三千两百万两。粮食税收若以市价换算,则相当于白银税收的一.三倍。25一九○八年,新疆所有的税赋几乎都以粮食或牧草形式来征收。当地没有地丁税,而金钱税收只有九万两。以市价换算的话,实物税收占了新疆土地税的九成。由于这两个省分大部分的税赋来自实物,商业税与捐纳在货币供给上的占比也就比其他地方来得高。

    这些报告也符合黑田明伸(Kuroda Akinobu)所说的二元经济结构:铜钱在地方市场上流通以满足日常需求,而白银则仅仅用于跨地区贸易与纳税。26随着乾隆年间钱荒蔓延到全国各地,铜钱的价格也上涨了。一六九六年一千一百文钱能够兑换一两银,但是到了一七○一年,只需不到七百文钱即可兑一两银。作为回应,清朝下令启动铸币厂,开始自宋朝以来规模最大的铜钱生产。但是其努力却因为三种因素而受限:铜的短缺、铸币生产的高成本,以及无法防止伪币氾漤。27政府将高品质的铜钱分发给士兵与官府雇员,但是这些铜钱并未流回官府手中。它们仍旧在地方上流通,而且并未创建统一的货币标准。含有铜、铅与锡成分不等的伪币与官钱一起流通,而由于铜的短缺,官钱自身也参杂了铅与其他金属而劣化。

    尽管清朝努力创建通行整个帝国的货币体系,并让这个体系符合逐渐成长的商业需求,但是货币流通仍然分隔为两个领域。未经铸造的白银作为价值贮藏,以便用来作商人汇兑与跨省区的赋税交易之用,而铜钱则仍旧局限在高度地方化、缺少外界链接的市场,用来交易日常消费产品。

    黑田明伸的分析有助于解决在研究中国市场整合上遇到的矛盾,这个矛盾在西北特别明显。一方面,价格相关性的证据显示,整个帝国各省、各府之间存在高度的市场整合。28另一方面,地方研究常常会发现劳动力与资本的流动受到显著阻碍。29两幅甘肃的粮价地图展示了这个矛盾。第一幅地图提供了一七三九至一八六四年期间的价格相关性(参见下页的地图8)。如同我在其他著作所讨论的,这些链接得出的结论是,商品与金钱在省内各个区域之间的流动相当自由,创造了一个互相链接的贸易网络。然而,如果我们将一七五九与一七六○年两个荒年排除在外,价格相关性显示在市场之间存在着很少的链接(参见下页的地图9)。哪个才是正确的图像呢?

    其实这两张图都是正确的,但是理由不同。在第一幅地图中价格的共同变动并非全省共同收成状况的结果,如同我先前曾经主张的,因为收成和天气在全省内部相当不同。此外,如果价格只回应共同的收成欠佳,那各府的价格应该会彼此高度相关,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价格相关性确实显示在各个府之间的贸易关系有着系统而相连的模式,但这些流动在危机情况下最为积极。在饥荒年岁时,官员会同时进行两种介入,一方面开仓粜米以平抑粮价,另一方面会鼓励商人将粮食运到需要的地区。大规模的跨府际粮食运送都以白银支付。国家这只看得见的手在这些关联中显而易见,但是它也与私家贸易齐头并进。然而,在没有危机的年岁里,大多数的日常商品贸易仍旧局限于地方市场,这个领域则以铜钱为大宗,价格整合也就不存在了。

    各府之间的银两价格相关性说明了清朝经济的重要特质,但是无法显示较低层级市场的情况。经济整合就像一张在帝国的广袤区域中展开的细网,由官方与私家的粮食与金钱移动所支持;但是这种行动仅属零星、偶发的,特别在边陲地区更是如此。帝国的逐渐整合也并非不可逆转的线性趋势;在十九世纪,许多整合的趋势都出现了逆转。王国斌(R. Bin Wong)与我已经指出,长江中游与江南因为稻米出口贸易而创建的链接在十九世纪衰微了。彭慕然(Kenneth Pomeranz)也主张在中国南方,长江下游以外的地区变得更加自给自足,因为人口与资源迁移到该地以及与江南的链接逐渐松弛。30随着帝国的水利基础设施日渐废弛,华北许多地区也跟核心地带失去了链接。到了二十世纪初期,山东被画分为数个不同的货币区,就如同甘肃在十八世纪的情况一样。事实上,它已经回复到边疆的状态。31

    西北与中心的链接总是比中国南方来得松散,而且更加仰赖国家。这个区域的货币流通问题及其粮食市场的部分整合表明对帝国经济统一的显著局限──这些局限在十九与二十世纪会变得更为明显。对边疆货币政策的综述强调了区域差异在市场整合当中的重要性,以便总结帝国整体的情况。

    在讨论过甘肃之后,我们已经准备好进入下一回合:兼并新疆。米华健(James Millward)出色的研究,已经描述了清朝在征服新疆后为了整合新疆所采用的政策。米华健注意到边疆条件对于行政改革的特殊影响,他主张皇帝鼓励一种“创新的政治文化”,鼓励官员打破成例。用他的话来说,这种灵活性是一种“财政与政治必要性的产物”。32在新疆的创新包括了罕见地高度仰赖贸易所得收入,更加仰赖商人来支持征税,并且将政策目标对准改革当地货币,以便将当地市场与内地链接起来。

    对于边疆刺激新的想法一事,我表示同意。但是我也要强调新疆的新政并非在征服之后突然“重新”提出的。它们的根源都可以上溯到清政府征服新疆前在西北地区所采取的举措。新疆的行政官员都和甘肃有关系,他们会利用他们的经验来设计让新疆附属于内地的方式。

    商人捐纳是支持甘肃与新疆的关键因素。在征服新疆的头几年,长江下游的商人们捐献了一百五十万两银以庆祝皇帝的胜利,而在整个十九世纪,商人捐监与捐官的资金对于缓解新疆长期的赤字相当重要。33如我们所见,甘肃的赈灾基金相当仰赖商人捐监的金钱。在富足有余的省分与贫困边陲的省分之间的协饷,将大笔资金从华北与长江中下游的省分转移到西北与西南边疆省分。经由甘肃转往新疆的协饷,在十八世纪晚期至十九世纪初期每年达八十四万五千两至九十万两银,到了一八四○年代则高达每年超过四百万两银。然而,正如米华健所提到的,这些钱还不足以满足当地伯克们的支出,他们仰赖从突厥斯坦属民以粮食与当地货币普尔钱(pul)征收的杂税。与甘肃的货币体系有点类似,新疆的财政与货币流动也被区分为由中央核准的大额省际转汇与地方官员地方化、“补充性”的非法苛捐杂税。34

    对于新疆的清朝官员而言,他们的主要货币任务是要将这个区域与中央欧亚的链接重新转向与清帝国接轨。新疆是个比西北来得更为复杂多样的货币区,而且它们分别面朝不同的方向。中国的铜钱在东部哈密与吐鲁番的绿洲流通,但是在南疆流通的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货币──普尔钱。准噶尔蒙古已经开始将这个区域的货币统一起来的进程,其举措是将流通的普尔钱收集起来,将其熔化,并以新的硬币取代之。一七五九年,清朝也继承了准噶尔的做法,在叶尔羌开设了铸币厂,并且创造了一种新的硬币,一面镌有“乾隆通宝”四字,另一面则以满文与阿拉伯文镌有“叶尔奇木”(Yarkand,即叶尔羌)字样。在整个十八世纪里,其他的铸币厂也生产额外的货币。如同西北的情况,稍晚一点,伊犁逐渐成长的商业经济也造成了钱币严重短缺,导致一七七五年清朝在当地直接创建铸币厂生产真正的中国铜钱。然而,与甘肃不同的是,新疆并未仰赖从远处输入铜,而可以从当地的铜矿中获得。35

    在新疆与内地,白银与铜钱的兑换比率一直是让人关切的事。“腾格”(tänggä,明显是从蒙文的“钱币”〔tängge〕衍生而来)是突厥斯坦东部称呼五十普尔钱单位的用语。清朝官方将一腾格等同于一两银,但是军机处同意其官方兑换比率可以根据市场兑换比率进行调整。米华健称此举为“与中国本部政策的大背离”,因为在中国本部维持了一千文铜钱兑换一两银的固定比率,但事实上我们在西北也曾经见过类似灵活性。36

    在六城(Altishahr)地区,普尔钱兑银两的汇价波动相当激烈,一年内的波动范围可以从一百兑一两到二百二十兑一两,显示当地市场尚未完成紧密整合。37同一时间,当地官员可以从调整汇价中获利,以便支付许多行政开销。因此,新疆的证据更能支持黑田明伸的论点:地方货币区的分隔受到地方政府自治而增强。清朝的货币政策在新疆整合上只取得有限成度的成功。它将这个地区从跟中央欧亚的关系中拉出,但保留了地方市场,并未将之与内地紧密链接。

    价格相关性显示粮食市场也有同样的结构(参见地图10)。在新疆我们有价格资料的八个城镇,加上甘肃的安西,这些都是被广大沙漠围绕的绿洲城市(参见表13)。粮价曲线在聚集于今日乌鲁木齐之绿洲中的三个城镇(昌吉、阜康与迪化)自然是彼此相近。然而,奇台、辟展与吐鲁番这些城市在沙漠中距离乌鲁木齐约有两百公里远,它们的粮价与乌鲁木齐地区也有紧密关系。很明显,这六座城镇都属于一个共同市场网络的一部份。然而,最让人惊讶的是,宜禾(巴里坤)位于乌鲁木齐将近五百公里以外的地方,离吐鲁番也有三百五十公里远,但是其粮价曲线仍旧与这些地区相当接近(p ≧ 0.80)。这个联结乃是军事需求所创造。巴里坤是清朝在十八世纪作战的驻军主要集结点,而吐鲁番则是重要的次级集结点。这两个绿洲之间有个相当大的军事交通,有大量的补给需要从巴里坤运到吐鲁番。乌鲁木齐则是个更大的绿洲,更能自给自足,但是吐鲁番也面对着维持该地人口与大量驻军给养的问题。来自巴里坤的补给使得吐鲁番能够满足自身需求并且与西边的乌鲁木齐维持贸易关系。来自巴里坤的军事补给支撑了这七座城镇的交易网络。

    沿着甘肃走廊往下走,就会碰到哈密与安西这两个更远且孤立的绿洲。无论是乌鲁木齐,或是经由甘肃走廊往东南方链接的内地,都不大影响这两个绿洲的小麦价格。虽然军队口粮沿着甘肃走廊输出到巴里坤的仓库,但是他们并未创造回流到甘肃的连续商业流动。只有得到大量补助的军事补给线才能克服转运的高成本。商人虽然会跟随着军队,但是民间贸易并非常态,不足以使新疆成为帝国整体真正的一部份。

    此后,新疆的经济整合仰赖于大规模的国家介入,甚至较甘肃为甚,但是国家的基本目标是让新疆自给自足,而不需要仰赖内地。东部绿洲的交易网络受到军事运输的支持,并未紧密附属于内地。

    总而言之,新疆得到了来自内地的大量补助,但是也发展了自己的创新财政政策。清朝官员试着用一系列的实验措施,把新的边疆与内地结合起来。不过仅仅获得了部分成功。新疆是清朝第一处以商业税作为该省财源的地方。后来,这项政策在帝国的其他地方以厘金之名而为人所知。新疆从未自给自足,因此它对于国库而言是一大负担,但是它也从未透过私人贸易与内地真正整合起来。地方贸易在该省内部相当兴盛,但是从内地运粮到当地并非有利可图之事。这种部分整合的情况说明了清朝于十九与二十世纪设法抓住这个地区时所遇到的困境。

    商业作为战争武器

    商业对清朝来说是一种重要的资源,而统治者运用商业资本与商业技术时也颇具灵活与创意。他们相当仰赖商人来运输军事补给。商人们会在主要的军营附近设立市场,提供口粮以外的重要补给品。操控贸易流动的方向也是清朝边疆政策的一个重要部分。当蒙古部族向满洲人投降时,第一项任务就是画定草场边界并且限制他们的移动以便将蒙古人固定于各处。第二步则是增进与内地的贸易链接。蒙古人必须为军事用途提供坐骑,但是他们也会提供牲畜与皮毛来交易粮食与其他日常用品。在蒙古人向清朝归顺后没多久,汉商就开始深入蒙古领地了。38蒙古王公与僧侣和商人因为债务关系创建了紧密的链接,而这也让他们仰赖来自内地的资本流。有些学者主张部族内部的阶级分化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因为王公富足而一般牧民却受苦。39尽管证据相当稀少,但显然并不是只有菁英才能够参与市场。归顺清朝的蒙古人失去了经济自主与地理移动力,以换取和平、物质商品以及利弊参半的“文明教化”(用汉人的说法)。

    准噶尔人同样也日渐将其经济眼光放在中国市场上。虽然他们在十八世纪初期持续探索贸易的多重来源,望向俄国、中亚以及西藏,但是中国让人无法抗拒的财富还是把他们拉了过去。在一七三四至一七五五年的停战期间,为了满足蜂拥到边市的准噶尔人之需求,给中国商人与官员造成了巨大的压力。清朝将准噶尔人视为“向化”的朝贡者,他们来给仁慈的皇帝进献礼物。与准噶尔互市并不像明朝边疆贸易,后者是对蒙古高度有利的一种不平等交易。清朝的驻军与商人从准噶尔人带到甘肃肃州的牛羊中受益很多。对准噶尔人而言,无论他们所获得的是白银或是江南绸缎,他们也从贸易中获利不少。利用边市贸易,清朝官员维持来自内地移民生计的压力得以减轻,同时又能够鼓励内地商人增加对边疆经济网络的参与。官员努力降低商人所冒的风险,包括提供贷款、代付运费,以及协助准噶尔人与其供应者之间的沟通。

    最终,清朝还是看重战略目标更甚于经济。在乾隆朝,统治者们愿意满足准噶尔人日渐增长的要求,但是他们总是有切断互市这个选项,以便控制这些蛮夷。就如同面对俄罗斯人一般,他们会透过将时开时闭的方式来执行其政策。边疆民族被认为是本性贪得无厌的,但是最好将他们的贪欲导向物质利益而非战争。不过,即便他们减少军队集结,边疆官员们还是会小心护送这些外来商人,怀疑他们会趁着经商之便进行间谍活动。

    此后,贸易转向海上商路并未对中亚边疆产生很大的影响,而且它也不是蒙古衰微的主要原因。从十七至十八世纪,边疆贸易持续繁荣,甚至有所增长,因为清朝统治者们小心运用他们对大陆贸易的控制来争取游牧民的顺从。古老的丝绸之路转向官方的边境城镇,但是同样的商品与商人沿着这些地方移动。在十八世纪后期英国人抵达广东以前,海上的收入对清朝而言并不重要。到那时,满洲人已经有了广泛的知识来运用贸易操控狂暴的蛮夷,而且他们会将在西北所学到的教训应用在华南沿岸。

    一七五七年,哈萨克斯坦左翼的首领阿布赉派遣了一支使团,希望能跟清朝创建贸易关系。正在进行西征的皇帝非常高兴见到,一支过去从未与中华帝国创建联系的游牧民族如今前来“归顺”(在他看来)。哈萨克斯坦人也承诺提供一项重要资源──马匹──以合理的价格售出,以交易内地的茶叶与布匹。隔年,官员们与哈萨克斯坦人创建了贸易关系,之后持续了九十年未曾中断。

    米华健和几位出色的中国学者已经针对这种贸易做了详细讨论。40它变成一种合作性的官方与私人交易,并且将长江下游的织造厂与西北边境城镇链接起来(参见表14)。主要的贸易起先在北疆的乌鲁木齐进行,后来改到伊犁进行,但是丝绸也运送到南疆的城市。在北疆贸易是以布匹交易牲畜,主要为马与绵羊。哈萨克斯坦人提供远较内地便宜的马匹,而驻军迫切需要这些坐骑。因为长长的牲畜队伍被驱赶着从西北方跨越炽热的沙漠,这累倒了许多马匹,也使大量绵羊倒毙。约有两万七千至两万八千只绵羊死于从巴里坤前往远西的军营路上。

    在南疆,商人以布匹交易钱币(普尔钱或白银),后者则用来从吉尔吉斯斯坦人* 与当地突厥斯坦人手中购买粮食与肉类。南疆贸易的动力源于从内地运送粮食的成本极高:在陕西或甘肃购买粮食要花上一至二两银,但是将其运到六城地区则需要花费额外的二十两银。41交易量在最初的三十年内达到最高,到一七九六年为止,平均每年交易六千七百六十匹布,而一七八○年则达到最高峰。随着整个十九世纪北疆的贸易量逐渐衰退到维持在每年平均约两千匹布的水平,南疆的贸易开始成为主轴。哈萨克斯坦人会订制他们喜爱的特别样式的布匹,大部分是较为便宜、颜色鲜艳的缎或丝绸,这些都由江南织造官员“办就解送”。在苏州,有二十万名工人在官员监督下在三万台织布机上制作丝绸。42不过丝绸并非一定直接来自这些织造厂。它也可以外包给当地家户或是从私家市场上直接购入。43这些丝绸在装箱密封后,在官方的护送下运往边疆。从下订到收到成品要花上将近两年的时间,但是官员们会小心翼翼地在路上护送这些货物。

    在双方贸易上,官员们被下令要以市价交易,这样方纔“两得其平”。44小商人也被欢迎参加。军事补给的重要需求驱使着军事将领、地方官员与商人各类身分的人通力合作。同时,清朝将新疆的经济与内地链接,并且甚至将其商业影响力延伸至远西的中央欧亚。哈萨克斯坦人将自身重新定位,从原先其它中央欧亚国家的供应者手中,转向为越发仰赖中国商品了。随着这种需求从游牧菁英扩及一般牧民身上,他们订了更多更为粗糙而便宜的丝绸。当俄国人从恰克图获取中国商品的管道被切断之际,哈萨克斯坦人也将其部分产品卖给俄国人。*

    直到十八世纪末以前,就如同先前的准噶尔人一样,哈萨克斯坦人尚有回旋空间,但是到了十九世纪,他们则屈服于俄国的扩张下。清朝并未抵抗俄国并吞哈萨克斯坦,而是将哈萨克斯坦贸易维持在长期低档。这种贸易也未能完全支撑清帝国在新疆的统治;这个地区一直长年赤字。但是这个贸易网络在溪边画定边界的同时,也定义了与内地的链接。

    朝贡与边疆贸易

    在此讨论的边疆贸易,也意谓着用新的方式来理解中国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在费正清简单的中外关系模式中,所有与外人的贸易都以“贡”的成规来处理,这种中国中心式的概念,强调皇帝的至高地位以及允许外人前来进献礼物的恩惠。45米华健与其他学者已经充分证明了此一概念的不足,它未能掌握清帝国与所属民族之间的复杂互动。

    朝贡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例如,新疆绿洲城市的伯克们其实是清朝官员,他们却向皇帝“朝贡”,但是哈萨克斯坦马商则否。即便哈萨克斯坦人“贡马”的形象出现在郎世宁的著名画作当中,乾隆皇帝明确地宣示哈萨克斯坦商人不能被当作贡使对待。因为他们只是商人,故清朝官员不需要负责他们的旅行与住宿开销。当时,贡使不一定只是“外人”,也不是所有的贸易都是入贡。46每种清朝的贸易关系都需要在特定的经济需求、文化定义与安全目标的个别脉络中进行协商。

    狄宇宙已经主张过我们不仅必须从帝国中心检视朝贡的诸种行为模式,也应该检视它们如何在边疆接触地点实施。他提出了朝贡作为“环境”的概念,它环绕着清朝在其边疆的所有关系,包括了商业、安全与仪式关系。47我更倾向称之为一种不同文化之间的语言,为了参与者的多重目的而服务。48就像“洋俓滨”(pidgins)或是在所有多重文化接触地带的贸易语言一样,朝贡论述允许大规模的商业交易,用形式上的表达掩盖了其参与者的不同自我认知,但是又允许各方有不同程度的自主性。

    由于米华健与狄宇宙的研究都局限在一七五五年征服新疆以后的时期,所以他们并未讨论,这些不同的外交与商业安排如何从清朝扩张的早期过程中发展起来。清与准噶尔关系强烈制约了新疆在纳入清朝控制后,清朝对待新疆各民族的方式。

    准噶尔贸易也有助于澄清中国商人从边疆带回什么的“谜题”。答案是比他们带去那边的东西少了许多。由于西北市场有限,而且准噶尔人通常都带去一些需求很少的“无用之物”,故商人很难盈利。甘肃确实有些产品是内地需要的,例如著名的香烟在江苏、四川和广东都有销售。49一七七○年代以后,玉变成向东贸易的重要品项,而且是非法收益有利可图的来源。50但是在此之前,清朝官方的介入解决了这些问题,代价是动用国库的款项。给商人的预付款通常并不会被还清,而债务则会被免除,因为官员们需要吸引商业资本。有时准噶尔人会承受损失,因为他们必须将商品廉价出清。然而,当他们把所有健康的牲畜送到清朝驻军时,清朝官员也会补偿生病或死亡的牲畜。尽管官方努力限制白银流失,但白银还是持续流出边界。就国库的立场,补贴贸易固然是直接损失,但是若将军事占领的财政成本纳入考量,这种策略就有间接获利。国家透过引导内地商人与边疆官员合作与游牧民进行贸易,得以减少从内地输入补给的成本,因此也减少了维持其远方驻军的成本。哈萨克斯坦的绢马贸易就从这些早期的经验中发展出来,并且成为跨越西部边界、系统而持续的贸易体系。

    中华王朝一再希望能以内地产品交易两种帝国自身无法生产的重要商品──其一是马匹,但这种希望通常都不大成功(另外一种商品是白银,一开始从日本获得,后来则是从美洲新世界获取)。唐朝后期的统治者们花费了大量白银从回鹘人手中购买马匹(参见第一章)。宋朝与明朝的茶马贸易也以失败告终,其原因有以下几点,包括了官员努力压低游牧民货品的价格、贪污,可能还有罗沙比(Morris Rossabi)所说的“儒家对商业的鄙视”。51在宋朝与明朝,确实只有低级官员才会被指派到这些低下的职位上。米华健主张清朝与哈萨克斯坦的马匹交易,相较之下确实成功创建了长久而公平的贸易关系。因为这项事务由高级官员监督,贸易关系的处理也较为实际,而且“满洲人对马匹知之甚详”。而持续关注贸易的潜在原因,是清朝军队对于足够牲畜供给的重要需求。然而,所有这些特质也都可以用来描述清与准噶尔的关系。52

    另外两种特别情况使得哈萨克斯坦贸易“去政治化且公平”:清朝在最后的军事战役中对新疆控制的不确定性,以及内地对这些战役开销的批判。53这两种因素也同样适用于停战期间的准噶尔贸易。战争开销让皇帝疲于应付,内地的怨言也需要他有所回应。于是皇帝允许官员可以灵活适应商人们的要求。双方开始热烈的讨价还价:准噶尔人原本漫天要价,但是在清朝官员的坚持下同意降价。对这些官员来说,他们无法强制别人接受人为操控的低价,而且必须回应市场需求。强制把价格固定在低档已经妨害了宋朝与明朝的茶马贸易,因为游牧民会寻找开出较高价码的私人买家。准噶尔人与哈萨克斯坦人都发现官方价格具有足够的吸引力,使他们到边市来,并随着时间而增加供给。私家商人则维持着足够的影响力以提供竞争压力。

    与准噶尔的贸易在初期确实造成了麻烦,当时腐坏而无用的商品在仓库中堆积成山,但是后来商人更少带着稀有物品,仅以携带牲畜为主。清朝与准噶尔和哈萨克斯坦双方的贸易经历了一段互相适应的类似过程,各方会先决定对另一方的需求为何。很快地,商品的明细会从边界官员传送到内地商人手上,而官员则会供给与需求出现差错时做出补偿。

    然而,一如范金民所指出的,清朝与哈萨克斯坦的贸易越来越朝向真正的商品交易,而官员则直接涉入其中。54在清朝与准噶尔的贸易中,官方的主要目标是稳定;而实际上的获利或损失则在其次。官员在给予商人预付款亦后就“站在一旁”不加干涉。在清朝与哈萨克斯坦的贸易中,官员与商人两者都对市场需求反应快速,因此能保证“公平交易”并且确保双方的利润。

    比较清朝与哈萨克斯坦人、准噶尔人、俄罗斯人与英国人(在广东)的贸易互市,有助于我们说明这些关系的特色。就清朝看来,这四种边疆贸易分别位在光谱上不同的位置,一端由安全所驱动,一端则由利润所驱动。与俄罗斯的贸易完全是出于安全利益:俄罗斯商队带到北京的豪华毛皮,即便在满洲贵族中也少有穿戴者。相较之下,准噶尔人所提供的马匹与牛只在西北具有真正的价值,然而清朝的首要目标则是以贸易来驯服这些游牧民。与哈萨克斯坦人的贸易则落在准噶尔与广东贸易之间。对哈萨克斯坦贸易比较偏商业导向,而非政治导向,官员也更看重利润,但对马匹的需求依旧是贸易的主要动力。广东贸易为皇家提供了可观的利润,而未提供战略商品,并且让官员与外商之间产生了亲近的合作关系(新疆的玉石贸易也为皇家提供了利润,同时也预示了广东贸易的情况)。55准噶尔人与俄罗斯人对于清朝的边界明显是军事威胁;他们需要强制力以及物质收益刚柔并济,来引导他们行为合宜。官员对哈萨克斯坦人也会使用居高临下的言词,但并未视其为主要的军事忧虑。在广东贸易初期,鸦片尚未成为主要商品,官员只是觉得英国商人贪得无厌,并不把他们当成危险。随着西北扩张获得成功后,危机感也逐渐消除了。

    哈萨克斯坦人被视为以往未曾与清朝有所接触的民族,但是清朝对准噶尔人则是知之甚详。如皇帝所强调的,与哈萨克斯坦人贸易不应视为“羁縻”政策的一部分,这种政策是用来制服难以驾驭之民族的,而应该视其为与帝国范围以外民族之间的贸易关系。然而,有些现代学者会过度引申,将哈萨克斯坦人纳入清帝国之内。例如徐中约(Immanuel Hsu)便在所写的现代中国史教科书中,将哈萨克斯坦人的领土都纳入一七七五年“中国影响所及地区”的一部份。清朝确实确认了哈萨克斯坦的部族领导权,但是到了一七五○年代它已经在其扩张上画出了一道清楚的界线:蒙古及帕米尔以东的突厥斯坦为其势力范围,俄罗斯人与哈萨克斯坦人则否。56

    然而,准噶尔人并非仅仅是帝国范围以外的商人。他们是满洲人的头号大敌。清朝原先是否打算永久停战?想像一个以阿尔泰山为界的稳定边疆,以及一个持续独立的蒙古国家是否真有可能?我发现这种方案不大可能,特别是考虑到乾隆皇帝利用准噶尔内部分裂,将之迅速消灭的行动。即便准噶尔人不再具有威胁性,且贸易关系又相当兴盛,但清朝不会容忍一个敌对的蒙古中央欧亚国家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清朝对地缘战略采取了文化的,甚至是族群的定义。所有的蒙古人都必须被包含在一个普世帝国当中;但是其他民族则未必需要如此。到了十八世纪中期,各个主要的中央欧亚团体在与清帝国的关系中已经获得了明确地位:蒙古人已经被收服或灭绝;俄罗斯人则由一条固定在地图上的边界所分隔开来;哈萨克斯坦人在尚未画定界线的地区上进行贸易,但并非征服的对象;突厥斯坦人则以帕米尔为界被分隔为东西两部。土尔扈特蒙古的回归,被视为中亚民族最终团圆在三重文化的清朝菁英怀抱。贸易、安全与族群定义,三者一同决定了谁在帝国之内,谁在边界之外。

  • Peter C. Perdue《中国西征:大清征服中央欧亚与蒙古帝国的最后挽歌》1-5

    前言
    導論
    第一部 中央歐亞國家的形成
    第一章 地理環境、國家建構和民族認同
    第二章 明朝、莫斯科大公國和西伯利亞,1400~1600
    第三章 中央歐亞互動和滿人的崛起,1600~1670
    第二部 競逐權力
    第四章 滿人、蒙古人和俄羅斯人的三方衝突,1670~1690
    第五章 嚙雪:噶爾丹走向滅亡,1690~1697
    第六章 過度擴張的清帝國和奮力求存的準噶爾,1700~1731
    第七章 最後一擊,1734~1771
    第三部 帝國的經濟基礎
    第八章 駱駝背上的火炮:生態結構與經濟局勢
    第九章 拓殖與屯田
    第十章 收成與賑濟
    第十一章 貨幣與商業
    第四部 穩固邊疆
    第十二章 橫越大地
    第十三章 帝國如何標誌時間、撰寫歷史
    第五部 遺產與意涵
    第十四章 書寫征服的民族史
    第十五章 比較歐洲與亞洲的國家創建
    第十六章 邊疆擴張對清代興衰的影響
    附錄

    前言

    本书的研究始于较为和平的时代,纯粹是我对世上某个罕为人知的区域有着求知的好奇心。那是一个被帝制中国史所忽略的主题。这项研究在今天引发的各种争议戳到了敏感痛处,对中国人和我们来说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已经说服了联合国安理会,把“东突厥斯坦独立运动”归类为恐怖组织,与此同时还发起了“西部大开发”的愿景计划,要把“中央欧亚”(Central Eurasia)和中国内陆区拉进改革开放二十年来创造的经济网络。虽然我相信中国在可见的未来将持续控制这块区域,我不做任何预测。倒是帝国征服的遗绪,仍沉重地笼罩着中华民族国家的未来。

    为了学科研究之便,专家通常把这个区域一分为二。一为“内亚”(Inner Asia),传统上包含现代(内、外)蒙古、满洲、新疆和西藏,历史上主要是说汉语、蒙语和满语的省分。二为“中亚”(Central Asia),一般是指由前苏联界定的突厥民族地区,学术文献大多是以俄文写成。但我们不该用简单的俄文、中文画分界定一个文化区域,特别是在几世纪以前中、俄两国都尚不存在的近代早期。“内亚”有作为亚洲内部分区的功能,和东亚、东南亚与南亚画清界线;但如果单纯依据前述中苏边界画定内亚的界线,会使人产生误解。“亚洲”直到二十世纪前都是个欧洲概念,不为当地原住民所接受。它在东边与南边有颇为显而易见的海洋边界(忽略地位不明的澳大利亚、新西兰和波里尼西亚),但在西北边则没有明确边界。

    这些地理名词反映了如今已消失的二元区分。我倾向使用“中央欧亚”,这个词如今由美国国务院和美国唯一的中央欧亚研究系(印第安纳大学)采用。这个用法比较罕见,但没有其他词汇的历史包袱。这个词汇提醒我们“欧洲”与“亚洲”生硬的人为区分,以及俄罗斯在此界定中的尴尬处境。我在书中大多使用“中央欧亚”,但不至愚昧地坚持前后一致,唯有在明确指涉中国这一方时才使用“内亚”。

    书名是我审慎斟酌的成果。取名“中国西征”,因为这是受到当今中华民族国家认可的征服故事。不过,它其实是“大清的征服”而不是“中国的征服”,因为主要参与者大多不是汉人。至于选用“中央欧亚”而不是更常见的用语如“内亚”、“中亚”、“蒙古”或“新疆”,则是用来显示帝国获得疆域的幅员广阔以及界线模煳。中国史家会喜欢的书名大概像是“蒙古与维吾尔民族统一在清朝多民族国家之下”;俄国人和蒙古人可能会选择“好战的满清入侵蒙古民族”。每个选词用字都有政治意义,没有哪个词汇是中性的。不过,部分词汇仍较为超然、客观。自始至终,我尝试强调书中描述过程的“前”民族国家特征。十八世纪的士兵和商人,并不会根据民族国家的框架思考;他们追求自己眼中的利益,而我们应该恢复并尊重他们的观点。尽管如此,他们的作为替民族主义打下了必要的基础。本研究批判民族主义,也展示帝国与国族之间的连续性。

    年代的始末并不固定。我们可以从努尔哈赤诞生的一五五九年开始,或是俄罗斯首度进入西伯利亚的一五八二年、满洲地区首度宣布创建帝国的一六一六年、对抗准噶尔大汗噶尔丹(Galdan)之役的一六九○年。这则故事同样也可以结束在末代准噶尔大汗阿睦尔撒纳(Amursana)去世的一七五七年、清朝最后一次镇压突厥斯坦叛乱的一七六五年,甚或是蒙古土尔扈特部(Torghut Mongols)“回归”清朝疆域的一七七一年,乃至延伸到俄罗斯对中央欧亚的最后征服的十九世纪中期。历史之流连绵不断,所有的历史分期都必将削足以适履。我将在全文指出各个重大转捩点。

    本书无疑篇幅甚长。若能找到一本关于这个主题的可靠研究,我绝不会如此滔滔不绝。但本书远称不上清代中国与中央欧亚关系的全面分析,就连准噶尔战事的分析都不够全面。出乎意料又令我恐惧的是,这个针对“边缘”主题看似聚焦的研究,竟迅即揭开一片由档案、文件及二手研究组成的浩瀚汪洋。我因时间或精力不足而尚未深入研究的档案和问题仍多不胜数。到头来,书中有待回答的问题比得到解决的问题更多。我只希望借由坚定主张中国西北活动的重要性,可以刺激其他人踏上这条边陲蹊径。

    尽管本书部头甚大、内容庞杂,但结构却很简单。全书在结构分析与叙事之间交替。第一部架设舞台,检视十七世纪之前竞争产生的生态条件,以及朝代决策形成的背景。第二部讲述核心故事,从清在满洲地区的崛起、蒙古国的创建,以及俄罗斯人在十七世纪早期的到来,直到十八世纪末权力的巩固。第三部回到结构分析,分析征服者及其竞争对手必须克服的经济与环境限制。第四部检视那些将征服合理化的文化展演和象征再现,以及其留给后世的遗绪。最后,第五部总结了可能的启示,给予现代中国,以及研究中国与其他地方的国家建构的现代理论家。我尝试平衡对待参与冲突的各方主要势力与其动机,但由于史料大部分以中文写成,无论横看侧读,偏见仍无可避免。本书主要描绘清朝统治者以及他们所形塑的世界,但也试图从“后世的不屑一顾”(the enormous condescension of posterity,借用史家汤普森〔E. P. Thompson〕之语)中拯救在戏里卖力演出的其他人。对于本书所论帝国的善恶,我不采取任何立场:这种判断并非史家的责任。但我坚信他们的征服并非历史必然,我坚信抵抗与和解都值得娓娓道来,并坚信这个斗争的过程留下的痕迹至今仍未磨灭。

    仔细研究的话,征服世界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往往就是抢夺不同肤色或鼻子比我们稍扁的人。只能靠信念来救赎我们了。 ──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
    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 ──陆贾(约西元前二二八至前一四○年)言于汉高祖

    导论

    从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中叶,满清(一六四四至一九一一)、俄罗斯(一六一三至一九一七)和准噶尔蒙古(一六七一至一七六○)三大帝国在欧亚大陆的中心地带竞逐权力。此地距离水远山长,沟通迟缓,军事行动耗时又伤财,文化的疏离巨大。这场史诗对抗,可说是日后“大博弈”(The Great Game)的雏型。待对抗结束,只剩两个帝国还屹立。1大清和俄罗斯沿着长长的边界对峙,各自成为世界史上最大的两个帝国。2准噶尔则消失了。尽管十九世纪的时局动荡,欧亚大陆的这个二元分歧一直持续到一九九一年苏联解体。3本书检视两大帝国在欧亚大陆上的势力分割,并侧重清帝国对蒙古和新疆的征服(参见彩色插页的地图1和地图2)。

    清朝在中央欧亚的行动未曾被忽视,每本教科书都会提及。因此本书不是要还原早已被人遗忘的事件。然而,过去从未有充分全面的英语研究著作。4以其他语言进行的研究也有其局限。本书以多语言的一手史料为基础,包括档案和出版品,讲述一段几乎不为英语读者所知的精彩故事。

    本书也批评现代中国史学的一些主流典范,这些典范在中国学者的作品中最为显著,不过也默默地被许多西方学者采用。简言之,多数史学家在台湾海峡两岸盛行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支持下,将中华民族国家当前的领土和文化界线视为理所当然。他们将中国征服蒙古和新疆视为实现民族国家的过程,最终成为二十世纪的中华民国。用中国人的说法是,多民族的中华民族国家“统一”了中央欧亚各部族。这些史学家将清朝在一八○○年左右扩张至巅峰的疆域视为“统一”的尽头。那是中华帝国荣耀的巅峰,此后在十九世纪一路走下坡,直到一九四九年才重新收复该区域的大部分主权。当然,外蒙古和乌苏里江以北的大部分满洲地区,乃至于台湾,至今仍不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中华民族主义者的理想中,所有这些地区都应是现代民族国家的一部分。的确,中国大陆的领导人不时表示,他们仍将这些地区视为中国的一部分。他们无疑坚决认为台湾同属于一个中国。尽管民族主义者将满人视为中国现代化的障碍而厌弃之,但中华民族国家对理想国界的概念却源自于十八世纪清帝国的最大扩张版图。如同其他民族主义者,中国人也将自身基础创建在他们拒斥的过去之上。

    从这个角度来看,征服新疆和蒙古是重要的,但还称不上画时代。然而,如果我们不把中国征服新疆和蒙古仅仅视为通往民族国家的必然产物呢?有没有可能这场征服只是许多参与者意志交错的偶然产物,参与者只有部分是汉人,而且没有人知道现代民族主义为何物?在历来帝国统治者的心目中,来自西北的安全威胁确实经年不绝──哪个皇帝不想摆脱那些骚扰西北边疆的该死游牧民族呢?然而,除了蒙古统治的元朝(一二七九至一三六八年),历朝历代的努力皆铩羽而归,直到清朝在十八世纪中叶实现“最终解决方案”(final solution)。为什么清朝能够一劳永逸地消灭蒙古人威胁,自此支配这个地区,过去却没有王朝能够成功?这将是本书的核心问题之一。

    研究中亚历史的专家普遍忽略这一时期,把蒙古帝国崩塌以来的历史视为“衰落时代”(Époque de la Décadence)。塞诺(Denis Sinor)对该领域介绍,在三百五十页中仅占三十页的篇幅。他们强调语文学,更胜民族志(在塞诺的著作中只占八页)或其他社会科学观点。5陆宽田(Luc Kwanten)对草原帝国的研究仅写到一五○○年为止,因为他和许多人一样,认为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是草原帝国传统的顶点,随后是几个世纪的衰落。6许多史学家都使用此一典范作为书写架构:先是繁荣扩张的古典时代,接着进入“衰落”。研究鄂图曼土耳其和其他帝国的史学家,对这一观点的批评越来越强烈。7这套典范的主要缺陷是,错把尾声当开始,从蒙古帝国孱弱的时期追溯“衰落时代”的起源。与民族主义史学一样,这套“衰落典范”的叙事阻止人们设想未行之路、关键决策和偶然事件,否定了行动者的能动性。我们需要在这个故事中,重新赋予中央欧亚人独立的能动性,而非理所当然地接受其满洲人对手的敌对观点,或是仅仅停留在对成吉思汗时代的怀旧。

    仔细研究这些事件,就能看见中国和中央欧亚主流历史学的许多问题。最佳的西欧语言概述至今仍属法国外交官古恒(Maurice Courant),他在一九一二年写了《十七与十八世纪的中亚:卡尔梅克或满洲帝国?》(L’Asie Centrale aux 17e et 18e siècles: Empire Kalmouk ou Empire Mantchou?)然而,此书几乎完全仰赖一份中文史料。兹拉特金(I. Ia. Zlatkin)的《准噶尔汗国史》(Istoriia Dzhungarskogo Khanstvo)是最好的俄文研究,使用满文和俄文的史料写成,但却没用上中文史料。千叶宗雄(Chiba Muneo)提供了详细的日文叙事,还有许多日本学者撰写了相关著作。8中国学者已生产出庞大的二手学术文献和一项主流见解。但这些学术传统各个都有缺陷,这些缺陷揭示了特定的文化和民族特征。我会在本书的最后一部分扼要回顾征服的史学史,以显示这个主题的史学家,一如所有史学家,反映了他们所属时代的关切。

    中国近代史研究渐趋内向。早期研究关注中国的国际地位,研究清政权的满洲人本色、军事制度,以及对帝国中心的安全考量。9费正清学派的崛起,将学界的兴趣转向与海上西方列强的外交关系、清朝中央文官制度,以及思想史。施坚雅(G. William Skinner)区域系统模型的影响,使学者转向单一省分或次区域的细致社会经济研究。内向的转变带来丰厚的学术成果,但同时也失去了一些东西:更看重个别差异的特殊性,却失去对更广大脉络的掌握。在今天,我们应该把中国置于世界史的脉络视为优先事项,而边疆研究是将中国整合进更广大欧亚世界的可行办法。本书对清朝扩张的研究,提供了对世界其他边疆研究的比较点,并质疑施坚雅的区域系统模型是否太过缺乏弹性。与其在既定的地理框架下思考区域分析,我们必须认识到政治与社会进程在军事安全、经济利益或文化传播的考量下,往往跨越了区域的界线。

    历史、时间和记忆

    在重塑空间概念之外,本研究也试图调整我们对欧亚时间的看法。史学家经常以周期循环看待中国和中央欧亚的历史。自西元前一○四五年周朝伐商以来,朝代循环的史观为中华帝国政权兴衰提供了方便的解释。草原帝国反复的统一和瓦解,也激发了周期循环的解释。尽管许多学者同时在中国和草原的国家形成中看到了重复的模式,但他们对个中原因的看法相当分歧。我们可以粗略地将这些原因分为精神和物质两类。精神解释寻找人类心理变迁的本质。中国的王朝周期理论家,将帝国兴衰归因于统治者的道德特质。倘若他治理贤明,让百姓安乐,就能获得他人支持。倘若他骄奢淫逸,农民受苦,士兵反抗,百官便会离他而去。相比之下,王朝周期循环典范的更新版本,侧重帝国统治的物质基础,例如维护水利灌溉工程,公平的税收,或饥荒赈济。从这角度来看,如果这些关键社会制度的官僚管理未能回应社会挑战,则大规模叛乱或外部入侵就会推翻王朝。

    对草原帝国而言,主流的物质解释则援引气候决定论,假设干燥周期不可避免地使游牧民离开草原家园,侵略周遭的定居社会。相较之下,伟大的伊斯兰史学家和社会理论家伊本.赫勒敦(Ibn Khaldun)概述了一种基于社会团结的理论,“阿萨比亚”(asabiyya,或译团结意识)。赫勒敦主张部落社会产生的集体统一创造了一种力量,使他们能征服颓废的城市文明。征服之后,当在草原与沙漠环境中产生的道德规范,受城市生活的影响而衰败,则部落征服者便不再团结,最终成为新入侵者的牺牲品。赫勒敦的理论与中国的王朝周期模型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尽管他没有把道德定义应用于“文明的”儒家君主,而是应用到游牧战士身上。10

    循环模型的优势在于凸显超越特定事件叙述的共同模式。因此,他们指向关于社会变革广泛过程的归纳。早在西方社会学兴起之前,中国和中东的社会理论家就已经在比较与分析社会的长期演变。然而,周期性推论的危险在于,它否定了人类的能动性,忽视了线性变化。坚守周期性解释仿佛暗示人们不会从经验中学习,注定要步上祖先后尘。但我们清楚地知道没有任何社会进程的历史是完全重复的。原因有二。首先,技术进步极大地改变了造成社会分裂的各种冲突形式,也改变了将社会凝聚在一起的压力。举例来说,新武器的发明、运输成本的降低,或是新的通讯形式,都改变了中国历朝历代分合的方式。其次,中国人和游牧民族都从历史汲取教训。他们知道祖先立下先例,而且他们不断利用过去经验累积的知识,或从错误中学习。因此,历史的写作和改写成了塑造帝国创建者、官员和一般社会互动之策略的关键因素。

    中国与游牧互动的地理和战略环境,创造出反复出现的情境,但是身处其中之人仍会依据其历史与技术资源,选择不同的应对方式。我在后续章节中描述边境贸易、养马和使用火药武器的例子,显示满清与准噶尔之间的冲突如何既沿着古老的道路前进,又能屡屡开创新局。

    强调草原帝国创建者的创新尤其重要,因为定居世界的观察者经常用“注定停滞不前”的眼光看待游牧民。由于游牧生活始终有着惊人的连续性,往往使人联想到单调、重复和停滞。几乎所有的史料,都是来自定居世界的观察者。他们通常认为,游牧民族就像灾难性一样,闯进他们的文明世界──若用布劳岱尔的话,甚至堪比圣经中的瘟疫。11环境决定论的呆板论点,剥夺了中央欧亚人的任何能动性,倾向将他们简化为仅仅依赖生物本能行动。我们将看到准噶尔人的敌人一再援引生物学与自然生态的模拟,以便将他们排除在人类世界之外,并合理化对他们的灭绝。

    在十九世纪的帝国主义盛期,西方人习惯将中国人描绘成自然力量的受害者,或者很可能会突然莫名其妙地诉诸暴力。他们运用简单的决定论和对亚洲独裁的刻板印象,解释中国对西方入侵的持续抵制。近年来,我们对中国的看法已有很大变化。学者们纷纷抛弃了“东方专制论”的古老刻板印象。“内藤湖南假说”和“近代早期假说”都认为,中国分别在西元九到十世纪或十六世纪末期,发生了决定性的社会经济变革。我会在本书的最后一部分支持“欧亚相似论”,认为中国帝国在直到十八世纪末之前,都与欧洲的帝国一样具有经济活力。12借由赋予中国内在动力,一方面可与近代早期的西方作出区隔,但一方面仍可相互参照,这样的分析才能真正把中国融入世界历史。

    就在最近,学者们也在讨论游牧社会的重大历史变迁。巴菲尔德(Thomas J. Barfield)的游牧国家建构模型承认线性演化,但他的理论使游牧国家创建者依赖中华帝国的变化,并未赋予他们太多自主的能动性。狄宇宙(Nicola Di Cosmo)对草原帝国形成的自主性提出了最有说服力的论证。狄宇宙主张,我们应该将内亚民族的研究从生物意象和机械式的因果关系中解放,并将国家构建的分期奠基于国家创建者从外部行为者获得收入的手段上:从前二世纪到十八世纪,税收从征收贡品,到朝贡贸易伙伴关系,到定居与游牧民族的二元管理,到成熟的农业社会征税程序。13

    读者将能在本书所述的故事中发现,准噶尔其实也用上前述的所有方法,试图支持自己国家的扩张。他们向邻国征收贡品,和清朝、俄罗斯和中央欧亚民族大量从事贸易,在突厥斯坦实行某种二元管理,并在伊犁河谷发展出某种财政结构。然而,诚如狄宇宙指出的,由于清朝和俄罗斯同时向他们进行扩张,他们缺乏统一国家所需的“喘息空间”。因此,我认为十七和十八世纪是草原与定居民族互动的关键转捩点,其结果同时取决于农业帝国创建者和游牧国家创建者的行动。清朝和俄罗斯帝国同时扩张,关闭了边界,大幅限制了两大帝国之间的民族的生存空间。诚如巴菲尔德主张,准噶尔领导人为了支持自身国家扩张,会试图从其强邻俄罗斯和中国获取外部资源,也试图从突厥斯坦绿洲及欧亚商队贸易开发内部资源。对环境干旱的游牧国家来说,物质资源固然重要,但无法完全解释其国家形成的模式。当干旱来临时,蒙古人除了选择攻击清帝国,其实也有同样机会寻求清帝国的庇护。游牧民族如何应对干旱,是清朝和大汗之间个人和外交谈判的产物。

    本书从头到尾,都强调所有参与者都拥有多重机会,也强调结果的不确定性。清朝并非注定要征服准噶尔,准噶尔也并非注定要灭绝。某些环境因素有利于清朝,其他因素则有利于准噶尔。个人决定、意外死亡、误解和欺骗都在这中间起到重要作用。如果天命、环境条件或国家目的论预先决定了结果,这个故事就没戏唱了。与此相反,我会把这个故事放进最广大的脉络中,同时也凸显人类决策的偶然结果。

    将清朝征服看作世界史事件

    有两种相互矛盾的典范,形塑我们对中央欧亚重要性的普遍看法。许多理论家将中央欧亚描述为最不适宜迈向现代化的地区,认为中央欧亚与全球趋势隔绝,政治与文化又破碎,更缺乏天然资源,没有太多适合快速发展的先决条件。14对这些理论家而言,经济成长、政治与社会整合,以及通讯的普遍进程,不可避免地将落后传统的社会拉进痛苦的转型。在这种线性前进的历史观中,后进社会几乎没有可供先进社会学习之处,只有追随领导者脚步的份。

    另一种是人称“世界历史”的观点。它拒绝像现代化理论那样,不假思索地以民族国家单位,对社会进行分类,也否认国家单位可以彼此孤立地发展。主要的文明单位往往逾越当代民族国家的界限,这些地区全都不断进行互动。在这种观点中,中央欧亚不是一个偏远、孤立的地区,而是欧亚大陆的十字路口,对周围所有的定居社会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从俄罗斯欧亚学派,到哈福德.麦金德(Halford Mackinder)和欧文.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的地缘政治,以及当代的世界史学家和世界体系理论家的历史解释趋势,都将欧亚大陆视为欧亚世界体系的关键区域。15

    在近代早期,中央欧亚确实是欧亚大陆的十字路口。各大宗教都汇聚于此。往来中国、中东、俄罗斯、印度和欧洲的贸易路线也都在此纵横交错。至少在十六世纪之前,沿着旧丝路的贸易商队,在全球贸易扮演重要的角色。即使在十七和十八世纪,当旧丝路贸易衰退,俄中茶叶和毛皮贸易的重要性仍然不减。绿洲城市的特色正是宗教多样性、语言多元化和世界主义。该地区在十九世纪被降级为落后地区,并不是因为该地区本身的特性,而主要是因为受“现代的”中华和俄罗斯帝国征服。就像批评现代化典范的学者们常指责帝国征服导致世界其他地区陷入落后,也许征服在此也有同样的效果。至少我们可以说,大清和俄罗斯对该地区的征服,强烈影响了中央欧亚民族在十九和二十世纪的发展潜力。

    因此,清朝征服在三个意义上,是重大的世界历史事件。首先,对帝国的统治者和臣民而言,这些胜利彻底改变了他们世界的规模尺度。借由大规模扩大国家触及的领土,征服为垦殖、贸易、行政和文学想像开辟了新天地。其次,清朝扩张是十七和十八世纪全球进程的一部分。几乎在所有地方,新兴的中央集权、整合、军事化国家,都借由军事征服将其边界向外推,移民、传教士和商人则紧随其后。西欧史学家经常将这一时期描述为国家形成的“十七世纪危机”,随之而来则是十八世纪的稳定;其他史学家则在全球各地看到类似的发展。16将中国的帝国扩张视为全球进程的一部分,有助我们从更宽阔的视角看待中国,而不是将其帝国经验全都看作独一无二的。第三,中国扩张标志着欧亚历史的转捩点。蒙古帝国解体后,欧亚大陆两端的征服者们(编按:俄国与中国)征服中央欧亚、竞相创建庞大帝国。它们各自占据人口密集的腹地,利用这些地区的资源供养军队,再从腹地向欧亚大陆的中央地带进逼。当这些大帝国的边界交会时,就会制订条约,协商出穿越大草原、沙漠和绿洲的固定界线,使边境的流动民族再无容身之地。

    从世界史的角度来看,这个边境的闭合比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Frederick Jackson Turner)在一八九三年感叹的著名北美边境闭合更重要。17自西元前二○○○年以来,游牧民族原本也是历史舞台上的主要参与者;然而,这次边境闭合却使游牧民族永远丧失与定居农业社会竞争的机会。许多内亚研究者认为游牧战士的衰落在十六世纪已成定局,因为火药的传播或中亚商队贸易的转移。18然而,最后一个大型游牧国家仍坚持抵抗外敌向大草原进逼。这些蒙古人激烈对抗满清的军队。他们同样也采用火药武器,以回应周围的军事威胁;而商队贸易则始终是竞争各方的重要收入来源。在一六八○至一七六○年间,世界变得越来越不利于自由的游牧生活,而清朝统治者正是导致此一重大变革的主要力量。

    第一部 中央歐亞國家的形成

    第一章地理环境、国家建构和民族认同

    三大理论性视角贯穿本研究:边境环境、国家建构,以及透过历史再现建构的民族认同与族裔认同。出于了解环境在形塑人类事务上的关键角色,许多史学家将焦点放在人类与自然的互动。然而,过往西方学者在分析亚洲历史时,往往用某种环境决定论来解释亚洲的衰弱。这反映了十九世纪欧洲人自认种族优越的心态。十八世纪时,孟德斯鸠(Baron de Montesquieu)用亚洲平坦单调的平原与欧洲多样化的地景对比,来解释亚洲专制和欧洲自由之间的差异。魏复古(Karl August Wittfogel)在《东方专制主义》(Oriental Despotism)的分析也采用类似手法,以国家对水利工程的控制为由,将帝制中国独裁与共产苏联作链接。1孟德斯鸠和魏复古都使用粗糙且过度简化的欧亚环境对比,来支持意识形态论点,保护西方自由以对抗东方的威胁。称职的环境史研究必须摆脱这项负面传统,不带政治成见地看待人类与自然环境之间更加微妙的关系。

    美国地理学家亨丁顿(Ellsworth Huntington),将中央欧亚环境变迁与文明演化直接链接在一起。一九○三至一九○六年,他旅行穿越中国突厥斯坦(编按:即今东突厥斯坦)并写成《亚洲的脉动》(The Pulse of Asia)。亨丁顿在书中指出:

    在相对干燥的地带,干旱加剧是可怕的大灾难,会导致饥荒与民不聊生。这又造成了大量的战争与迁徙,进而引发王朝与帝国的覆灭、新民族的崛起,以及新文明的发展。相反的,倘若一个国家变得越来越不干燥,民生条件有所改善,则繁荣与富足常在。大动干戈的诱惑减少,人们有更多余裕专注发展较为温和的艺术与科学,使文明更上一层楼。2

    他发现,同样的“气候变迁与历史之间的对应”,从土耳其到中国都可见到,也存在于欧洲及新世界。对亨丁顿而言,在中亚最显而易见的“干燥化”(desiccation)过程,反复逼使游牧民从欧亚大陆中央出走,导致了举凡从蛮族入侵罗马到伊斯兰崛起等事件,甚至差点在二十世纪引发饥饿的中国人对美国的大举入侵。3

    根据亨丁顿的研究成果,汤恩比(Arnold Toynbee)主张游牧民被气候条件困在一种停滞的生活方式之中,使他们成为“没有历史的社会”。4当干旱迫使他们侵略定居文明,唯有环境变迁能改变他们,使他们不再必然臣服于季节循环。汤恩比和他的前辈们一样,将定居农业国度对自然的创造性掌握,与游牧民面对干燥周期显露出的动物性脆弱之间的对比,做为定义文明的基础。

    除去亨丁顿公开且天真的种族主义,以及近乎可笑的粗陋说法,他倒是正确地指出一项能够界定中央欧亚的重要特征:那就是干旱。他在旅行中仔细观察当地的地质,以及当地人与环境的关系,并在细腻的描述中掺杂了极度偏颇的人类特性臆测。他的分析提醒我们,一切连接人类历史和自然历史的尝试,都不可避免地会受政治因素荼毒。拉铁摩尔起初也赞同亨丁顿和魏复古的观点,但却在晚期作品中转向,主张社会因素的重要性更胜地理因素。他认为“机械性解释,像是气候周期或逐步干燥[用来说明]大批游牧部落‘意外的’突然出现”太过粗糙,因为它们忽略了“社会群体的动力”。近期研究尝试将欧洲和美国的发展置于更广泛的全球脉络,以摆脱其帝国主义的痕迹。5

    这些新研究大部分专注在欧洲人对北美边境的影响,以及十九世纪美国人对美国西部的影响。然而,我们应该把向西横越北美大陆的美国扩张,视为十八和十九世纪世界各地农业边境扩张的一部分。6自从十六和十七世纪开始,俄罗斯和中华帝国也分别由东、西两方向往欧亚大陆中心地带推进。事实上,北美和欧亚北部的自然环境有许多相似之处。两者都包含属于毛皮动物栖息地的温带森林,而当地原住民会捕捉这些毛皮动物;两者都有游牧民族游荡的草场,都有沙漠和干旱地带,以及肥沃的农业耕作区。中国人当然没有抵达太平洋海岸,也没有发现金矿(不过俄罗斯人倒是在新疆南部探勘黄金),但诚如他们的美国对照组,他们也是向西移动寻找土地。俄罗斯人无法抵挡毛皮的吸引力,一路向东抵达太平洋,然后继续前进阿拉斯加。在前述三个案例中,森林、沙漠、大草原和农业聚落环环相扣的大环境,形塑了他们的历史。超越人类控制的自然力量,和利用环境维持人类生存的组织性尝试,驱使着移民不断往前。

    环境史学家仔细地检视了新边境的聚落。举例来说,克罗农(William Cronon)的著作,从英国移民对十七世纪马萨诸塞州的影响,进展到以芝加哥为中心的资本主义势力对“大西部”(Great West)的支配,再到探索阿拉斯加的采矿边境。7克罗农的每一项研究,都把焦点放在本地民族、自然环境,以及来自西欧的侵略移民所造成的干扰之间的相互作用。克罗斯比(Alfred Crosby)的“哥伦布大交换”研究,也同样地仔细探究欧洲移民对新世界造成的生态扰乱。近期对大洋洲的研究,也证明了欧洲生物相(biota)对太平洋岛屿生态系统的毁灭性影响。环境史和边境史之间因而存在着密切链接。8

    研究美国边境史的学生,不可避免要参考特纳关于拓荒者聚落形成美国性格的著名论文。9有些学者批判特纳过度盎格鲁中心。为了抵销特纳的偏见,这些学者打算探索在英国移民、美洲原住民、西班牙裔人和中国人到来之前,定居在美国西部的其他族群的历史。其他人提倡独立的西部区域史研究,不受东边资本主义力量的影响,拥有自身的特殊认同。10但这个辩论的多数参与者,并没有以比较研究的角度检视北美边境。在欧亚边境,中国和俄罗斯也将他们的移垦计划看作向荒野传播文明,从而忽略或压抑其他居民的自主历史。两国的民族历史,和他们深入欧亚内陆扩张密切相关。不像美洲原住民,蒙古人和部分中央欧亚民族至今仍然保有民族国家,但其历史很多却都是从帝国扩张入侵其疆域的角度书写。中国和俄罗斯并没有什么重要史家是像特纳那样,足以体现其民族性格,但这两国的经验显然有助于模拟北美的进程。由于距离西欧较远,欧亚边境远不如美洲边境为人所知,但它们应当被纳入任何边境移垦的比较研究。

    同样的,国家建构理论家向来致力于解释十六世纪以降的欧洲国家崛起。11部分理论家明确地在分析中排除了像清朝这样的“帝国”,将它们和“国家”这一类别区隔开来。12然而,准噶尔蒙古、俄罗斯、中国这三大相互竞争的欧亚农业帝国,其实和欧洲各国存在相似之处。这也是我在本书中的主张。这三大帝国同样受到地缘政治影响,同样调动资源相互对抗,进行战争、贸易和外交。为了与对手一较高下,每个政权都竭力从人民与邻国榨取资源,增强其“国家性质”(stateness)──“自治名分、与非政府组织的区分、中央集权化、以及内部统合”。13这些努力带来显著的社会改革和制度改革。国家统治者及其官员出于自身利益,发展出官僚管理方式来征收欧亚各地农业与商业的生产成果。由此可见,西欧的国家发展道路并非独一无二。

    苏联解体与东欧等地的民族主义复兴,催生了一批新的民族主义和民族认同理论。14这些新理论论称,国家并非自然生成,而是人为创造的“想像的共同体”。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声称其民族深深根植于土地、语言和文化,却又声称它是某种全新产物,拒绝过往令人停滞不前的遗产。这两种立场无疑相互矛盾。当代民族主义研究凸显这个矛盾,强调每个民族的人为、建构本质,包括中国在内。15在界定现代民族国家边界的过程中,语言和主观认同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客观”的、近乎恒久不变的土地与种族特征。理论家动员对过往事件的特定阐释,作为建构新民族认同的工具。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就曾表示,“历史是民族主义或族裔或基进主义思想的素材,就像罂粟是海洛因成瘾者的素材。”16历史成了武器,很容易就被神话,为民族建构者和其公民服务。透过历史记忆,人们看待过去真实事件的方式都是间接的。但欧洲不是唯一试图打造民族主义之地,而“地缘体建构”(geobody building)也并非十九世纪才开始。17

    史学家的职责,便是看穿神话的虚假和有效性。18一旦争夺领土的战役结束,争夺这段历史诠释权的战役便于焉展开。对准噶尔、俄罗斯与大清来说,争夺中央欧亚的历史都对其各自的民族概念起到关键作用,但三者对此事的诠释却截然不同。有鉴于此,本书将从自然环境说起,然后由个别行动者接棒,最后以史学家收尾。在穿越冗长的事件细节后,我们将回头梳理一番,检视肇始于清帝国的神话制造,如何创造出二十世纪的民族主义历史。本书结论会再回到本章所概述的观点,检视这个故事对中国史和世界史典范究竟有何启示。

    中央欧亚的无边界状态

    历史上的中央欧亚,不曾与如今任何国家的边界整齐相叠。历史上仅有蒙古帝国曾经短暂统一这块区域。在一九九一年之前,大部分的中央欧亚都控制在中国、蒙古国和俄罗斯(或称苏联)手上,其余部分则分属伊朗、阿富汗和鄂图曼帝国所有。今天,这个地区大抵由八个独立国家(五个前苏联的中亚共和国、俄罗斯、蒙古国和中国)瓜分。到目前为止,中央欧亚人最普遍的历史经验仍是“分裂”。中苏的两极分割,后来被证明只是个短暂的小插曲。

    根据最广泛的定义,中央欧亚西起乌克兰大草原,东至太平洋沿海地区,北从西伯利亚森林的南缘,一路向南延伸到西藏高原。但是它的所有界线都极为模棱两可,争议不断。倘若中央欧亚包括所有的草场(grasslands)和大草原(steppe),那么它穿越整个乌克兰,深入匈牙利平原。按照文化和语言标准,包括乌拉—阿尔泰语系,远至芬兰、满洲,乃至日本和韩国,都能见到突厥人和蒙古人的踪迹。光是大草原游牧还不足以作为决定性特征,因为这整个区域都有游牧民和定居农民共存;而且这种说法遗漏了此区非大草原的游牧民,像是中东的游牧民,或是西伯利亚的驯鹿牧民。

    几乎每个学者对区域边界的定义都不尽相同。布莱克(Cyril Black)把五个中亚共和国、伊朗、阿富汗、西藏、新疆和外蒙古列入“内亚”(Inner Asia)的范围,但排除满洲地区或内蒙古,因为中国在二十世纪主宰了这些地区。他在一九八九年估算这个区域的面积为四百九十万平方英里(一千二百七十万平方公里),人口为一亿三千五百万。19傅礼初(Joseph Fletcher)将整个区域分成“中亚特有的沙漠栖息地(一个大致包含今日阿富汗、哈萨克斯坦以外的前苏联中亚共和国,以及天山以南的新疆区域)”,以及“大草原栖息地”,“沿着北纬五十度线,大致覆盖了从欧洲到满洲地区的大片土地,主要区域是南俄罗斯大草原、哈萨克斯坦,准噶尔盆地、大部分安多地区(Amdo,今日青海省),以及蒙古北部与戈壁以南。”20他略过了西藏。塞诺提出的区域结构,主要以语言学为根据,包括芬乌语系、阿尔泰语系、满语、蒙古语,以及突厥语系。21芬兰人、拉普人和匈牙利人都被纳入考量,但中国人、俄罗斯人、西藏人、阿拉伯人和伊朗人却一律排除,仅以史料作者的身分被纳入。费耐生(Richard Frye)的定义则局限在印度—伊朗语族。22

    与其在这些迥异的定义之间做选择,我宁可强调这个地带在文化特征与领土界线的巨大不确定性,导致不同帝国、宗教信仰和文化群体都持续竞逐定义的控制权。没有任何精心界定的简单神话能够框限住这个区域:没有法国的想像六角形,没有长得像权杖的英格兰岛,没有在两大洋海岸间延展的昭昭天命。广袤平地使入侵者不会遭遇无法克服的障碍,山脉之间则保有使征服者可以率军蜂涌穿越的空隙。大量帝国的消长令人眼花撩乱,各由不同民族统治,拥有不同的边界和制度,显现了这片地景了不起的可塑性。

    我将专注于十七和十八世纪的征服对中国与俄罗斯帝国演变的关键重要性,尽量避免时序错置地对这个区域强加源自民族主义时代的定义。本书必然会纳入满洲、蒙古和西藏的故事,但不会对伊朗和阿富汗多加着墨。在我看来,征服“新疆”的并不是“中国”,而是一个中央欧亚国家使用大量中国官僚与经济资源进行扩张,尽其所能地将中央欧亚和中国的核心地区同时纳入其统治。

    事实上,本书所述故事里的主要行动者,几乎覆盖了所有经典定义下的中央欧亚主要区域。从西边的南俄罗斯大草原,也就是伏尔加格勒河卡尔梅克人(Volga Kalmyks)安顿之处,一直到东边的满洲地区。北方的西伯利亚原住民,提供了吸引俄罗斯前来此地的毛皮;南边的西藏喇嘛,则提供对准噶尔国家组建至关重要的宗教、官僚和文书专业。不同民族的贸易旅行商队将这些领土全部连在一起。这则故事规模宏大,不受民族疆域明确的约束。游牧帝国创建者的终结,意谓着无边界空间的终结,而后明确将该区域画分为几个互不相容的农业帝国,这些帝国很快将成为更加排他的民族国家。

    为了摆脱国家画分,我们最好先从生态区(ecological zones)着眼,规模由大而小(参见彩色插页的地图3)。中央欧亚有有森林和田野,绿洲和沙漠,草原和山川。其居民包括在草场四处漫游的游牧民,绿洲城镇的商人,以及他们周围的农业人口。这个区域里不同生态区的同质性和统一性,使它和世上其他较为破碎的地区相当不一样。它被高山环绕,但绝大多数的土地宽阔又平坦。气候和降雨,决定四个大水平条状地带的植被与动物基本特征,勾勒出冻原、森林、大草原和沙漠的轮廓。但具有决定性的不是绝对降雨量,而是降雨与蒸发的比例。寒冷冻原的降雨量非常低,但仍培养出潮湿的土壤,而南部沙漠尽管降雨更多,却毫无半点水汽。位于北极冻原之南的是西伯利亚森林,只有驯鹿牧民能在此维生,它与大草原的草场重叠。草场向南,逐渐变成大草原沙漠,以及一望无际的大片荒漠。23

    中央欧亚也有变化,但外部观察者经常忽略其迹象。一方面,不同生态区的统一性,使东西横向移动相当容易,尤其适合在那里繁衍茁壮的定牧和游牧民族。另一方面,各个生态区之内缺乏多样性,限制了更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中国和其他定居民族,吸收疆界内不同的农业与海洋生产,并利用不同生态区多样斑斓的产物,打造复杂的文明和帝国。几千年来,中央欧亚的民族似乎经常一成不变地重复着对单调环境的调适。放牧动物、帐篷、骑兵,以及骑兵移动性强但不安稳的生活,反复出现在对于中央欧亚许多不同民族的描述中,从斯基泰人(Scythians)到最后的蒙古人。提供史料的“开化”作者,倾向把中央欧亚民族视为贪婪、原始又贫穷,而且几乎把他们全都当成游牧民。这些作者忽视这个区域内的不同生活方式,并且忽视科技在此发展的可能性。他们“任凭自己假想的游牧民,掩盖活生生的人”。24

    气候带从东到西的实质统一,也导致我们无法为整个区域画定清晰边界。由于没有明显分界标志某文明的终点及另一文明的起点,形形色色的旅人和战士皆能来去自如地移动。对帝国创建者而言,最困难之处就决定帝国的边界何在,以及一旦做出决定,就得沿着边境建设安全措施。诸如河川、山脉和聚落等基本自然景观,并不构成滴水不漏的封闭空间,而是倾向创造出离心的模式。卢德森(Justin Rudelson)写道:“新疆绿洲的历史焦点不是向内、朝向彼此,而是向外、跨越国界。”25因为完全没有自然边界,区域内各处的帝国及其界线不断变化。

    中央欧亚的河流多半都是内流河,或注入冰冻的北极海,因而没能连通这个区域与周围的世界。阿姆河(Amu Darya)和锡尔河(Syr Darya)发源于帕米尔高原和天山山脉,最终流入咸海,两河仅环抱出一座沙漠,而未能孕育肥沃月弯。在遥远的西方,唯有伏尔加格勒河(Volga)经里海与中东相连。在东边,满洲地区的辽河撑起了农耕聚落。其他主要河流皆不是太有效率的运输干线。西伯利亚的几条大河都向北流入北极海,如鄂毕河(Ob)、叶尼塞河(Yenisei)和勒拿河(Lena)。俄罗斯人得以循着它们的支流穿越西伯利亚,因为它们不断朝东方和西方向外分支,但代价是要承受许多艰难的陆上运输。湖泊尽管面积很大,却常被隔绝在沙漠和高山之间而无法通行。但在特定河流沿线,农耕定居者能和游牧民互动。这些河流的位置,对准噶尔帝国的建造者有极大影响,因为准噶尔帝国必须从小河谷和绿洲取得农业资源。费尔干纳盆地(Ferghana valley)供养许多城市,例如浩罕(Kokand)和安集延(Andijan)。更往北,伊犁河谷与巴尔喀什湖(Balkash)相连,巴尔喀什湖又连起了准噶尔大草原和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大草原。在蒙古高原,从当代乌兰巴托地区,鄂尔浑河(Orkhon)和色楞格河(Selengge)向北流入贝加尔湖(Baikal),克鲁伦河(Kerulen)向东注入当代内蒙古的呼伦湖(Hulun)。

    每个主要的大草原帝国,都把国家的政治和精神基地设在这些河谷中。26色楞格河和鄂尔浑河是东突厥人、回鹘帝国,和后来的卫拉特(Oirats)蒙古帝国的总部。成吉思汗之子窝阔台(Ögödei)在鄂尔浑河上的哈剌和林(Karakorum)建造蒙古帝国的中央首都。即便在首都毁坏后,这处遗址对蒙古人而言始终神圣。兴建于一五八六年的额尔德尼召寺(monastery of Erdeni Zu)*,就成了蒙古重要佛教领袖的大本营。以满洲地区为基地的契丹辽、女真金和满清等帝国,则将核心地盘设在辽河河谷。西北的甘肃走廊(尤其是银川附近的黄河灌溉地)则是党项(Tangut)西夏王国的基地。

    这些小河谷彼此相隔十万八千里,而且面朝不同的方向。除了成吉思汗之外,没有任何大草原统治者曾同时控有前述全部河谷。而在满清之前,也没有任何定居帝国能做到。对潜在帝国创建者而言,辽河是最有前途的,因为那里有肥沃的农地,也因为从那里南向华北平原的有形障碍很少。距离任何定居帝国最远的是色楞格—鄂尔浑地区。这里的帝国受惠于与世隔绝,但除了西伯利亚的毛皮猎人,他们能从大草原之外取得的邻近资源有限。准噶尔人以此地为据点时,必须同时朝四面八方扩张:向东和向南到满洲地区,向北到西伯利亚,以及向西南跨越蒙古大草原,朝费尔干纳前进。

    费尔干纳,抑或称为古代突厥斯坦,是许许多多绿洲王国的所在地,这些王国不时被像是喀喇汗国(Qaraqanids)与帖木儿(Timur)等大草原征服者压境。农业资源充足,旅行商队活动盛行,费尔干纳直接和东方塔里木盆地(Tarim basin)周围的城市相连,也和西边的伊朗与丝路相连。它当然是个吸引人的目标,准噶尔人早先曾试图从中获取财富。然而,清征服者在大败准噶尔之后,拿下了东突厥的塔里木盆地城市喀什噶尔(Kashgar)和叶尔羌(Yarkand),却未立即推进天山—帕米尔山脉,到更富裕的聚落,像是浩罕、费尔干纳、布哈拉(Bukhara)和撒马尔罕(Samarkand)。清军在一八三○年攻打浩罕,但随后便撤退,因为在十八世纪时,清廷已做出以此为国境终点的决定。这些城市之间的古老链接,以及它们在过往帝国统治下发生的统一整合,提醒了我们:尽管东突厥斯坦和西突厥斯坦被耸立的高山隔开,中国朝这个方向的扩张没有任何“天然”限制。满人以及后来的中国统治者,无视高昂代价,锲而不舍地尝试控制新疆,但把中国的国界限制在十八世纪所订下的界线。他们止步不是因为遇到了不可避免的地理限制,或出于本质上中国领土所有权的宣称,而是基于偶然的政治与文化理由。

    费耐生曾写道:“[中亚]的历史,主要是关于大大小小绿洲的历史。”27他这番话言过其实,但绿洲的确为这个区域的定居人口供应了最重要的资源。绿洲聚落是“垂直的文明”(perpendicular civilizations)。28它们是定居社会,但和那些伟大的农业文明截然不同,后者的村庄居民遍布辽阔领土。突厥斯坦的绿洲城镇是各自独立、自给自足的单位。他们的灌溉水来自天山山脉融雪,天山山脉也有一些小牧场。在河谷从事耕作,仰赖将雪融水导引到低处的田地,高温使农作物在此会有较长的生长季。欣欣向荣的农民能支持整个都市人口,但与外界的贸易和接触则相当困难。唯有经过的丝路贸易商旅(迥然不同的社会),才能链接一个个绿洲社会和外界。

    绿洲社会稳定但脆弱。连年旱灾使河川源头枯涸,迫使河谷居民迁居山上。旱灾导致山区牧地消失,也驱使山区畜牧民(pastoralists)洗劫山脚下的城镇。这类因畜牧—定居共生所产生的骚乱,很快使沙漠的风沙趁虚而入。沙漠到处都是突厥斯坦和准噶尔的空城,证明了绿洲社会易受政治与生态变迁的伤害。

    尽管如此,这片浩瀚地景下的绿洲在仍是农业与商业财富的主要集中地,也是所有帝国(不分游牧和定居)的焦点。绿洲居民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寻求强邻的保护与支持。东边的吐鲁番(Turfan)和哈密(Qomul〔Hami〕)是最靠近中国的主要绿洲,经常和中原帝国缔结朝贡关系。吐鲁番有两座分别来自汉、唐两代的废弃驻军城镇,反映出中国历朝有着控制该区域的帝国利益。吐鲁番虽然远在长城之外,但对历代中国而言却是通向大草原的门户,也是向外扩张时弥足珍贵的国家安全资产。

    其他绿洲由于距离中国更加遥远,因此无法依赖中国的保护。它们和游牧征服者缔结关系,通常是作为这些征服者的主要税收基地和行政中心。邻近吐鲁番的高昌(Khocho),和邻近当代乌鲁木齐的别失八里(Beshbalik),两者都被纳入回鹘公国(彼时回鹘已失掉了蒙古高原的领土)。撒马尔罕则在十五世纪时,被帖木儿帝国打造成世上最繁荣的都市活动中心。只要游牧战士带回征战得来的财富并吸引商人到来,他们就能和绿洲耕种者互惠共生。但当游牧帝国规模收缩,绿洲很容易就回到与世隔绝的状态,乃至遭到废弃。我们鲜少得知离开绿洲家园之人的命运,但我们知道在十八世纪时,几乎全数的吐鲁番居民都逃到大清疆界内避难,长达数十载。他们最终有幸得以回到家园,但其他民族则消失在茫茫沙海之中。

    对布劳岱尔(Fernand Braudel)的地中海而言,“山脉为先”(mountains come first),但中央欧亚的山脉并未决定其界线或总体气候。29这整个区域与海洋距离遥远,因而成为大陆型气候。冬季严寒,夏季酷热。降水和蒸发决定了东西向的气候带。山脉阻挡带有水汽的风,创造出沙漠和绿洲的地域特色,但没有一个山脉屏障得以勾勒整个区域的轮廓。

    一连串雄伟山系由东北朝西南,从贝加尔湖和满洲地区延伸至兴都库什山脉(Hindu Kush)。30虽然部分山脉高达三、四千公尺,山顶甚至超过五千公尺,山脉之间仍留有很大的缝隙,特别是东西向的缝隙。游牧民和旅行者沿着伊犁河谷不受拘束地往来,更北边的准噶尔隘口则通向哈萨克斯坦大草原。长久以来,游牧民军队的移动能力使大清帝国无法成功限制或追捕他们。山岳与森林庇护游牧民,却不阻碍他们移动。准噶尔人甚至学会利用森林,减弱清廷炮火的杀伤力。

    山脉紧密界定了该区域的南部边界,并将其分割成许多部分。巍峨的高加索山脉、伊朗北部的阿勒布尔兹山脉、帕米尔高原,以及天山,画开南边的大草原。更往东,天山山脉将新疆分成两个相当独特的部分。昆仑山脉从北方,喜马拉亚山脉从南边,将西藏封起来。阿尔泰山脉和萨彦岭,把蒙古高原和南方的新疆以及北方的西伯利亚隔开。大小兴安岭(Khingan range)画开了蒙古高原和满洲地区。欧洲人最熟知的乌拉山脉(Urals),反而是最不重要的实际屏障,仅是因文化习惯才变成俄罗斯在欧洲与亚洲的分界线。尽管如此,上述每座山脉都有山道和隘口,印度、阿富汗和伊朗因此得以和中央欧亚民族维持着不间断的文化链接。

    里海到蒙古的戈壁和鄂尔多斯(Ordos)是绵延不绝的沙漠区。31这些沙漠也把整个区域弄得支离破碎。沙漠核心极度干燥,全然不宜人居,仅外围一带有聚落。塔克拉布玛干沙漠使新疆南部只有塔里木盆地边缘的绿洲能够生活,戈壁沙漠则把蒙古高原一分为二。然而,沙漠并非无法跨越的屏障,旅行商队能够跨越沙漠,串连起绿洲城镇。但沙漠确实阻止了边缘聚落的密切整合。

    尽管并非唯一因素,但物理屏障仍旧打破了文化相似民族之间的团结。内蒙古的蒙古人,和外蒙古东部的喀尔喀人(Khalkhas),逐渐被拉进中国的势力范围。外蒙古西部的卫拉特人则和其他蒙古人相隔着广大的沙漠真空地带,无法成功再造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然而,决定文化团结与否的并不是地理环境,而是政治策略。满洲边界官员尤其精通如何有效利用蒙古人之间的分歧。借由选择性地将东蒙古人与中国经济密切捆绑,他们持续促进十七到十九世纪蒙古的贸易和聚落发展。地理环境终究不敌商业渗透。

    欧亚大陆北部覆盖了六千英里长的森林,从满洲地区绵延至西伯利亚。北方针叶林“形成世上面积最广的林木覆盖”。这里属于副北极气候,大部分土壤都是永冻土。虽然森林里住有驼鹿、鹿、熊、猞猁和其他大型动物,但对移居此地的俄罗斯人来说,黑貂、狐狸、白鼬、貂鼠和松鼠等小型毛皮动物才是森林里最有价值的产品。32

    在史前时代,大片森林区在较温暖湿润的气候期,覆盖了大部分的华北平原。但自从华北平原经历了汉朝的森林砍伐之后,大面积森林多数时候仅局限在西伯利亚和满洲地区。33森林居民从事小规模的狩猎与采集,或以原始工具农耕,而仍“处于世界史的边缘”。主要是因为在如此寒冷的气候,农业生产率低下。34山区高地上的其他森林,庇护了要在夏季带牲口迁徙到高海拔地区的牧民。诚如绿洲民族,森林民族始终被局限在小范围里。他们从未创建属于自己的大型政治结构,受害于周围不断扩张帝国压力。

    虽然森林民族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但他们为争夺欧亚大草原的国家创建者提供了资源。西伯利亚的土著民族以毛皮为贡品(iasak)*,三大贪婪帝国都受此吸引而要求他们朝贡。若没有西伯利亚和满洲地区的毛皮动物,俄罗斯的冒险家、商人和军事殖民者永远不会有兴趣向东扩展;而身为狩猎专家的满人,也永远不可能创建起自己的国家。

    我们可以把大草原分成三个水平带:最北为林木茂密的森林大草原,中间是一望无际的草场,南边则是沙漠大草原。位于中间的草场从乌克兰、高加索北部、乌拉南部和哈萨克斯坦,延伸至蒙古高原东部和满洲地区,包括准噶尔的高海拔草场和伊犁河谷地。尽管气候干冷,连绵不绝草原带底下的肥沃黑土仍旧提供每年重新生长的养分。草原带使得游牧民得以畅行于千里迢遥的东西两端之间。因此在十七世纪早期,土尔扈特部得以与西蒙古断绝往来,朝西边移动三千公里到伏尔加格勒河畔,但始终未离开大草原。他们在十八世纪晚期,展开了极为艰困的回归之旅,不过是基于政治而非环境的理由。

    中央欧亚大草原上生长了超过五千种不同的植物。这些植物全都必须耐受干燥,以及剧烈的气候变化。它们在春初迅速地成熟,通常在夏季与冬季进入休眠。它们并非全都适合放牧动物食用。由于成熟季节十分短暂,意谓着放牧吃草大抵得要在春季完成。“牲口总是朝恒春移动”:放牧民在夏季把牲口赶到高山草地,然后在秋冬把牲口赶到较低海拔的地方。35虽然游牧民表面上看似自由自在,但气候和牧草的先天限制则决定了他们仅能在有限范围内移动。获取牧草需要仔细观察天气、地理和动物的需求,还需要有良好的组织能力,以驱逐觊觎部族牧场的入侵者。被暂时闲置的牧场,很容易遭他人突袭。

    草原和森林之间的界线,在史前时代随着温度与湿度的气候参数变化,呈南北向移动。冻原、沙漠、草原和森林大草原在玉木冰期(Wurm glaciation,距今七万年至四万年)的前半段期间,主宰了中国北部和西北地区。但随着气候从距今四万年至二万五千年前起逐渐暖和,森林扩散至满洲地区和华北平原。距今二万五千年至一万五年前,干冷气候将森林赶走,取而代之的则是没有林木覆盖的干燥大草原。距今约一万二千年前,气候再次暖化,阔叶林再次遍布华北。但在距今一万一千年前后,气候又再度干燥,草原也再次复生,取代中国北部和西北地区的部分森林。显然,农业是否能在边境森林大草原蓬勃发展,泰半取决于气候条件,也比华北平原更容易受干旱影响。

    内蒙古东部最早的农业遗址,可追溯至西元前五三○○年的另一个暖化期,紧接在西元前八○○○年到前六○○○年的寒冷之后。森林遍布辽河流域西部,随后接连出现三个新石器时代的农业政权,一个比一个和华北地区的发展越来越相关。农具、牛骨与羊骨,最后是小米(西北地区在西元前二○○○年至前一○○○年左右的主要谷物)的出现,显示此区农业在一个冬季温和、湿润的温带气候期间达到巅峰。

    约西元前一○○○时,气候变得越来越凉爽、干燥。农业发展衰退,然后一种游牧文化取代了辽河西部的定居农民。陶器品质衰退,马匹出现,猪只消失。文化影响如今来自北方和西方,而不是南方和东方。狩猎和捕鱼文化可能也已演变成移动狩猎和畜牧。这个区域的文化转向,和史料提及戎狄部落的记载相符。

    西元前十三世纪,亚洲游牧开始形成于阿尔泰山山脉以北的叶尼塞河上游。它从那里向东南和西南移动到中国边疆地区,然后跨越中央欧亚。气候太冷或太干燥,都不利于边缘地区的农业发展,但有利于依赖草场与牧群维生的移动放牧者。因此,长远来看,决定两个截然不同文化体制的生态力量,将游牧民和定居者推进拉回。

    大草原游牧民起源于大草原的边缘,而不是它的核心。拉铁摩尔论称,有些游牧民可能来自贝加尔湖森林区的驯鹿牧民和种子采集者,他们向南移动,从依赖驯鹿转变为依赖羊、牛、马和骆驼的大草原组合。其他游牧民可能起源于在附近山区与草场狩猎的绿洲民族,最终在绿洲外缘驯化牲口。第三个人口来源是甘陕黄土地区边缘的中国农民,他们最终放弃了耕作,转向草原畜牧(pastoralism)。36

    皮克(Harold Peake)和弗莱尔(Herbert Fleure)注意到北部大草原(从匈牙利延伸至满洲东部的草原)和南部大草原(从印度西部穿越波斯和阿拉伯半岛到北非)之间的对比。37南部大草原的居民,自史前时代起,一直都和灌溉农业与最早的都市文明有接触。他们劫掠定居耕作者,但也频繁地和城镇进行商品贸易,并从城镇接收到该区域的核心宗教观念,尤其是对至高无上神祇的信仰。他们最重要的动物是单峰骆驼,而非马匹。后者需要大量饮水,限制了它们在沙漠中的分布。

    相较之下,北方游牧民较少接触定居耕作者,也不那么频繁和城市贸易。萨彦岭、阿尔泰山、天山、阿勒布尔兹山、帕米尔高原和兴都库什山构成的连绵山脉,阻绝了北部大草原和古代中东地区。南方很多土地为高原地形,海拔介于五百至一千公尺。对北方的民族而言,马比骆驼重要多了,因为它们能够耐寒。马对饮水的需求,在寒冷气候环境中也不是太大的问题。双峰骆驼成了丝路贸易旅行商队的主要驼兽,但不是游牧民的首要牲口。

    皮克对北部与南部大草原的区分,和傅礼初的“沙漠”与“大草原”游牧栖息地区分,有几分类似。傅礼初写道:“沙漠游牧民了解农耕和都市社会。”当突厥人穿越欧亚大陆,他们循着阿拉伯人早已开辟出来的路线。他们成群结伴,以小规模一波波到来,没有对定居社会造成太大伤害。他们迅速吸收并采信了伊斯兰教。北部大草原的游牧民,也就是蒙古人,和定居民族井水不犯河水。地理并未统一这两个世界,反而将其分离。在中国那端,“大草原—播种农业(steppe-sown)的一分为二,比欧亚大草原上的任何地方更加鲜明,”而且“在历史上蒙古和中国的遭遇往往代表两个不同的世界”。38相对于其他对大草原的入侵,成吉思汗的蒙古征服之所以造成极大破坏,就是因为生态层面的分隔与蒙古征服的事发突然。在历史上,欧亚东部的游牧民和中国人多数时候相互轻蔑,视对方为牲畜。中国人对西北蛮族的称呼带有“豕”字旁,蒙古人征服了华北平原后则把中国农民当作理应驱逐出去的“牲群”。

    更往东走,就是满洲。该地区链接了大草原与定居世界。虽然该地区主要住着猎人和渔民,游牧民一再地征服该区,将其资源挹注到自己国家。十三世纪时,女真人将控制扩展到汉地的定居人口,以二元管理的方式将定居和游牧世界结合在一起。39满清统治者明确地取用了游牧民前辈们在管理大草原和定居世界方面的经验。

    总而言之,在北部草场,特别是前述焦点所在的欧亚大陆东部,大草原和播种农业截然分歧。长期以来,此地游牧民与定居耕作的城市文明颇为隔绝,双方的主要接触形式是掠夺。与此相对的,定居的中国农民和以城市为中心的官员则常认为游牧民彻底陌生且不怀好意。他们不把游牧民看作复杂文明结构的一部分,而是视为可以被收买、筑墙隔绝,或是驱逐出去的外来威胁。满人和他们的前辈女真人一样,占据了两个世界之间的关键桥梁。40

    我们今天使用的“新疆”一词,其实是晚近的发明。十八世纪的清朝西征,创造了“新疆”这个名称。直到十九世纪末,“新疆”才成为帝国一省。如前所述,这个区域地形破碎,缺乏地理一致性。它是由不同文化、生态和民族组合而成。当地民族大多彼此独立,适应各自的当地环境。然而,这个区域是本书故事的重心。

    新疆直接横跨大草原区的北部和南部。在天山以北的准噶尔大草原,扮演连通蒙古高原和西边低地的门户。阿尔泰山挡在新疆的北边和东北,但有一条走廊向东通往戈壁沙漠以北的蒙古。准噶尔的中心是沙漠,但南北草场环绕成圈。位于盆地南端、天山北缘的乌鲁木齐绿洲,如今为新疆首府。此地向来就是都市中心,只不过几经更名。旧丝路北支从此地向东,经哈密到甘肃省酒泉,并向西穿越伊犁河谷,到固勒扎(Kuldja,今伊宁)。在西部,塔尔巴赫台山脉和准噶尔—阿拉套山脉呈东西向延伸,留下一处深入哈萨克斯坦大草原的开口。由于拥有广阔草场和可耕作生产的绿洲城镇,游牧帝国总是试图占领准噶尔盆地。给盆地起名的准噶尔人,只是一连串游牧征服者的最后一个。反过来说,除非清军有办法进到准噶尔盆地,否则他们都无法摧毁准噶尔汗国。41

    贸易、运输和旅行

    西元前四千年左右,人类在俄罗斯南部大草原学会驯养马匹。42西元前一九五○年,第一辆双轮马车出现在西亚。到了西元前一二○○年时,中国人开始在战事中使用双轮马车。骑上马背则花了人类更久时间。西元前九世纪时,斯基泰人和辛梅里安人(Cimmerians)才训练出第一批骑马战士,并迅即入侵亚述,不过仅缓慢地朝中国和蒙古扩散。西元前第一个一千年,北伊朗、哈萨克斯坦、土库曼、乌兹别克、塔吉克和吉尔吉斯斯坦才开始有人繁殖阿拉伯种的大型马。但直到西元前五世纪,像是小型马或“普氏野马”(Przewalski)等欧亚东部战士的基本牲口才出现在蒙古。在一个世纪里,这些骑手已成为中国西北边境不可忽视的存在。43畜牧民拥有马匹后,得以从单纯的牧者变成强大的掠夺者。他们可以掠夺定居社会、取得其他商品,或直接利用掠夺的威胁来勒索更好的贸易条件。44马匹需要的牧草地面积比其他放牧动物更大;因此取得马匹是一种对资本商品的投资,它们透过促成对其他放牧地的征服,以及和定居社会达成更好的贸易条件,创造更多收益。

    当骑马游牧民进入没有足够牧草地的区域时,他们便下马徒步。他们使用马匹的方式,展现出对不同环境的适应力。举例来说,跨越喀尔巴阡山后缺乏中央欧亚大片草场的匈人。西元第四和第五世纪时,他们和罗马人的战斗,已变得比较像步兵会战,而不是速度飞快的骑兵突袭。根据林德纳(Rudi Lindner)的估计,匈牙利大平原(Hungarian Alföld)有四万二千四百平方公里。假设每匹马需要二十五英亩(十点一公顷)的牧草,至少足以养三十二万匹马。不过,考虑到其他放牧动物的存在,以及牧草地和林地沼泽错综交杂的环境,马匹数量上限约在十五万匹左右,足够支撑至多一万五千名骑马战士──不到两师的蒙古部队。诚如林德纳表示:“匈牙利不是蒙古。期待匈人抵达多瑙河后,继续保留大草原的驯养经济,形同否认生态对历史的影响。”因此,匈人在进入欧洲后转为定居民族,而“喀尔巴阡山脉标记着游牧生活历史的最西界”。45

    马既是游牧经济的支柱,也是战争的必要元素,而定居文明无法自己繁殖以满足其需求量。因此,马成为链接起大草原民族和定居民族的关键核心。自希罗多德笔下的斯基泰人以降,史学家们发现“在战斗中,[游牧民的]马总是让敌人的马落荒而逃”。46尽管游牧民社会理论上可以自给自足,他们却鲜少全然依靠大草原维生。他们想要和定居民族贸易,取得奢侈商品,但他们更多时候交换的是诸如麻布、茶叶和谷物等比较常见的产品。47同样的,定居民族如果愿意忍受持续的掠夺,也不需要与大草原贸易。马匹和稀有商品的贸易,对双方似乎都是有利的。札奇斯钦(Sechin Jagchid,译按:蒙古喀喇沁右旗人,汉名于宝衡)论称,只要满足游牧民的贸易需求,中国人总是有机会和游牧民和平共处,可是中国人经常“没发现,贫穷与饥馑导致游牧民入侵中国,透过武力维系其日常必需”。48不过,贸易磋商因许多因素充满不稳定性。中国历朝历代一再扶持茶马贸易市场,却总是问题丛生。49首先,不仅在中国,欧洲与拜占庭帝国的评论家都认为,支付过高价格给未开化的劫掠者是种羞辱。50再者,对游牧民而言,稳定的贸易关系需要有能力谈判和强制实施协议的领导者,以避免边境突袭,同时确保合理的马匹供应。51

    中国人很早就得知马匹供应对军事成败至关重要。中国使用骑兵的最早明确记载,是西元前三二○年赵武灵王采行胡服骑射的故事。52中国展开第一次中央欧亚大型远征的原因,正是为了不再仰赖与最邻近的敌人贸易,试图透过其他方式获得马匹。汉武帝在西元前一○四年派出三万兵力到费尔干纳(译按:时称大宛),捕捉费尔干纳谷地远近驰名的“汗血宝马”。此次出征出师不利,仅一至两成的士兵得以返国。第二次出征派出六万精锐,成功取得马匹,不过人员和资源的损失惨重。最终归国的士兵仅剩一万。53

    历朝历代皆尝试在帝国内繁殖马匹,但成果总是昙花一现。唐朝透过一项规模浩大的培育计划,虽然足以供应七十万匹马,但仍须大量依靠来自撒马尔罕的进口马:他们拿大量丝绸和突厥人交换马匹。54后来发动叛乱的节度使安禄山,他对供应部队马匹的贡献远胜唐朝中央,因为他可以挑选西北边疆才有的精良战马。西元七五五年,安史之乱爆发。唐朝的西北通路遭到阻断,导致马匹价格不断上扬,政府负债累累。丝路中断也导致财政危机,使佛教在西元九世纪遭受攻击(译按:唐武宗灭佛),佛像被熔解铸钱。中国人此后一直非常依赖蒙古的马匹供应。宋、明两朝主要使用官方监管的茶马贸易市场,尽管从这市场得来的牲口品质不佳又价格昂贵。第三章会具体描述宋、明在边境贸易上的困难。这些前人的经历,使清朝决定采行大不相同的做法。

    满人很清楚前朝面对的两难。他们刻意与东部蒙古人创建密切关系,因为西北地区的征战迫切需要可靠的马匹供应。清朝透过贸易、贵族头衔和饥荒时救济粮食等诱因,拉拢愿意合作的蒙古大汗。而蒙古大汗则必须在清朝要求下,上缴马匹、人力和物资作为回报。一七五七年东部蒙古人叛乱,就是满清加诸于蒙古藩属的负担之沉重,以及蒙古盟友在征战中至关重要的昭昭铁证。

    绵羊、山羊、骆驼和牛是不可或缺的驯养牲口,但我们对这些牲口在游牧社会的影响所知有限。它们的地位一概不如马,因为都不是作战的料,但它们的经济重要性远胜于马。拉铁摩尔在一九四○年代发现,新疆的畜牧民拥有一千一百七十万只绵羊与山羊、一百五十五万头牛、八十七万匹马,以及九万头骆驼。55绵羊与山羊是维持生计的基本牲口,游牧民丝毫不浪费它们生产的一切。它们对草场造成沉重的负担:一头绵羊需要五到十公顷(十二到二十五英亩)的牧草地,消耗每英亩四十五到一百八十磅的干物质收成。56绵羊和山羊会独占牧场,因为它们往往把草吃得太短,马什么也吃不到。这使马和羊得用不同的草场。57

    即便骑马战士看起来比较潇洒,有意增强影响力的统治者还必须注意他的绵羊。创立准噶尔汗国的巴图尔珲台吉***(Batur Hongtaiji)因为在累积牲口上的努力,被人们称作“饲羊王”。58由于清朝的军队和移民者也需要绵羊,准噶尔人得以在管制市场卖出好价钱。59绵羊是边境移民与游牧民的基本肉食来源。严重过牧一事历史悠久,破坏了许多内蒙古的草场。牲群的规模在准噶尔汗国和清朝军队在十八世纪交锋之际开始增加。60

    双峰骆驼是沙漠商队的运输主力,也能用于军事与外交任务。跨越戈壁沙漠的浩大商队,对于和俄罗斯的茶叶贸易必不可少。骆驼把煤从西北地区运至北京。61皇帝的军事行动大大仰仗骆驼把补给品带到遥远的前哨站。然而,骆驼是坏脾气的动物,难以控制,也难以繁殖。清军必须雇用专业人员饲养幼畜,然后赶着它们穿越沙漠。清朝西征是一场多文化实验,既仰赖蒙古骑手和中国步兵,也同样仰赖突厥骆驼夫。骆驼的双峰间甚至可以携带火炮。当骆驼席地而坐,还能作为发射枪炮的载台。十八世纪的乾隆远征雕版画,明确描绘了骆驼在战事中的这项用途。到了十九世纪,骆驼仍持续在波斯、布哈拉和突厥斯坦的战争中服务。62

    旅行穿越这广袤陆地既危险又艰苦,而且还缓慢耗时。拉铁摩尔在一九二○年代取得了经“大丝路”(Great Road)从归化(今呼和浩特)到古城子(就在乌鲁木齐东南)的旅行速率详细数字。这段路程距离一千八百英里,满载商品的商队得要花一百二十天才能走完,快速货运九十天。就算是以强行军速度移动的旅人,也要花上七十天,平均每日速率为十五至二十五英里。一六九○年,康熙的军队以每日十五英里的速率穿越戈壁。若想跨越从归化到包头北边的莫古津(Morhgujing)这段二百八十五英里的沙漠险路,则需要一百天的时间。63我们可以把前述这些数据,分别当作穿越中国大草原与沙漠所需的最快与最慢速率。作为沙漠领地的主要驼兽,骆驼每小时只能行走二到二点五英里。当然有可能在黄河上快速移动,就像康熙皇帝在某次军事远征的回程曾试过的那样。独特的皮筏子,亦即用充气皮革支撑的木筏,可以从兰州到河套运输多达二十五吨的货物。但黄河仅仅经过鄂尔多斯地区。其他大草原和沙漠几乎没有河流运输可言。64

    穿越沙漠时,动物显然必须带上自己大部分的饲料。这限制了它们能够携带的货量,并提高了商队的装备成本。尽管如此,这些世上数一数二悠久的长途贸易路线仍旧持续了上千年的时间。行商若想获利,就得在携带牲口与人类的补给之余,再腾出一点空间带上量轻价高的贸易品。中国丝绸是古丝路(Old Silk Road)上价值连城的商品,但中国也出口瓷器、金属制品和玉。沙漠、大草原和绿洲环境本身的生态因素,都严密限制了商队贸易。三项制度对此至关重要:用以维持和平的驻屯与了望塔、蒙古帝国发明来确保通信便利的邮驿站,以及在绿洲内提供住宿与贸易点的商队驿站(Caravanserai)。商队规模通常介于六十到一百人之间,外加最少的牲口和少量的贵重商品。他们无法带着重兵旅行,因此容易成为盗匪和游牧劫掠者的完美攻击对象。唯有在相对承平之际,商队才能畅行无阻。贸易盛衰消长,大大地取决于定居和游牧统治者维持基本秩序的能力,因为商队贸易很容易就受到周遭政治环境影响。许多学者论称,十六世纪的商队贸易衰退是因为面临欧洲海上贸易的竞争,但这项主张颠倒了政治与经济的相对重要性。真正扼杀长途贸易的,是十六和十七世纪期间欧亚大陆日渐升高的政治和军事不稳定,而非来自欧洲的竞争。事实上,贸易并未消失,而是北移至一条新的稳定管道,在俄罗斯与中国之间交换毛皮与丝绸。商业受政治影响的程度,多过政治受商业之影响。65

    其中一条重要的运输路线,便是从甘肃省往西北,穿过沙漠之间的一条狭窄走廊,抵达突厥斯坦的各个绿洲。66这条被拉铁摩尔称之为“帝国高速公路”的路线,远比旅行商队路线更稳定。中国历朝历代都试图维持这条道路,只要它们能够控制该地区。基于国防安全的需求,清朝也维持这条重要的高速公路,将其打造成补给线,补给在边境作战的驻军。相较于骆驼和驴,某些路段上更适合轮式车辆快速前进,军需官因此从中原地区带来了大量推车。然而,运输成本依旧居高不下:光是从黄河西边的甘肃农耕区河西,运送粮食到距离最近的绿洲哈密,就能让谷价暴涨十倍。67道路建设有助降低运输成本,但更有效的解决办法便是提高绿洲本身的农业生产。陆路运输的难度和成本,助长了当地发展农业经济的企图。

    定居政权深入大草原的军事远征,自保不受游牧突袭并不困难,不过代价昂贵。与商人旅行队恰恰相反,军事远征的推进速度较为缓慢,但会携带大量的兵力和牲口,包括替代的运输工具与充当肉类补给的绵羊和牛只。他们在乎的不是利润与速度,而是兵力的数量。他们通常循着既有的贸易路线,但有时候为追击游牧敌人会偏离主要道路,以致必须穿越环境险恶的沙漠。由于简陋的商人驿站无法负担供应军队补给的需求,因此军队得到别处扎营。从汉朝以降至清中叶,没有一支中国军队能在大草原生存超过九十至一百天。后勤障碍从根本上限制了中国远征行动穿越中央欧亚的能力。在清朝之前,这些侵略行动几乎没有一次凯旋而归。诚如下文将看到的,游牧民的军事战略也利用了这项后勤限制。

    在这些险恶道路上行走的,还有朝圣者、特使、间谍、外交使节和通婚伴侣(通常是为争取游牧统治者而嫁出去的中国女性)。他们多半不是政治或经济要角,却常常留下有关中央欧亚的珍贵纪录。另一种特别的大草原旅人,就是中国皇帝本人。最著名的要属永乐皇帝(编按:中文世界较熟悉其庙号明成祖),他曾五次远征蒙古。还有不幸的明英宗,他在一四四九年军事行动失利后,于大同附近(译按:土木堡)遭蒙古人俘虏。还有相较之下成就斐然的康熙皇帝。康熙在远征时写给儿子的家书,堪称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出众生动的旅游书写。

    边境区

    布劳岱尔写道:“边界问题是第一个会遇到的问题,所有问题都由此而生。为任何事物画清界线,形同去定义、分析和重建它。在这个情况下,形同选择甚或采纳了某种历史哲学。”对此,霍林格(David A. Hollinger)大概会补充:“但并非所有的排除都是坏的,时代的传统智慧将会提醒我们,而且我们都有责任决定试着在哪里画下圈子,和谁一起,以及包含什么。”68

    介于中国核心区与遥远游牧牧草场之间的边疆,是边界互动的区域,也是“中间地带”(middle ground)。遵循截然不同生活方式的人们在此相互适应,也适应周遭环境。69大草原充斥着不断移动的人群。想穿越大草原者,都必须在某种程度上采纳游牧民的习惯,也就是最适合大草原生活的习惯。中国军队吃的肉比在家乡时更多,也渐渐习惯了与成群动物旅行。他们必须离开卫戌堡垒,在帐篷营地过夜。他们使用马匹和骑兵的比重远远胜过内地,还必须应付难以驯服的骆驼与骡子而非温顺的拉车牛。不同职业的商队成员也依样画葫芦,在边疆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惯。诚如拉铁摩尔在一九二六至二七年横越蒙古的旅途期间注意到的,九成旅行商队成员是中国人,他们切断了自己和定居田地、祖籍故土和中原风俗的链接。在旅行商队路线上,他们敬拜火神和水神,而不是祖先的神灵;至于衣服、食物和饮料,他们也仰赖绵羊,而不是猪和鸡。70贸易的边境是个社会空间。在这里,核心的族裔认同必须向严苛的地理条件屈服。旅行商队中的蒙古人得忍受有限的移动力,不能像在宽阔的牧草地那样恣意驰骋;中国人则渐渐适应比内地的定居农民同胞更漂泊游荡的生活。

    边境区,是文化认同融合与转移并存的中介空间(liminal space)。人们来自不同的种族,操着相异的语言,为了共同的经济目的而彼此互动。多数汉人官员觉得此地环境充满敌意、令人憎恶,而且自觉格格不入。他们的满人和蒙古人同僚则对此不感陌生。中国人入境随俗,抛弃文明的基本要素,反而更喜欢移动生活的想法,撼动权贵阶级,但对其他人倒有一种吸引力。十八世纪清帝国的故事,就是试图画下界线的故事。透过画下清楚区分不同文化的分隔线,把模棱两可且充满威胁的边境经验,一劳永逸地纳入空间明确的固定界线。

    北美和欧洲也有类似经验。住在模煳边界两边的人,彼此的共同之处,往往还多过于各自所属国家的心脏地带。边境人民的忠诚度模煳,往往都对享有政经优势的统治中心感到愤慨。71特纳将边境定居看作盎格鲁—撒克逊移民对无人空间的渗透,这是个再次强调典型美国拓荒者特性的过程。相比之下,美国边境的新史学家则强调西部的特殊区域特征、原住民面对盎格鲁美国人入侵时的顽强不屈,以及依据对东边大都会中心模棱两可忠诚度所形成的新混合身分。中国和新世界的强大帝国都以东部大都会为根据地,并将地广人稀的干燥西部地带纳入统治。尽管征服者们宣称新征服区域完全不存在开化民族,接触却让帝国中心与边疆都发生了转变。

    最能展示中国边境区分界的,无疑非“长城”莫属。这是一道由中国历代在西北边疆修筑的城墙。与西方和中国的刻板印象不同,林霨(Arthur Waldron)已经证明所谓“长城”并没有数千年的悠久历史。一直要到十六世纪,明朝才筑起第一道几乎没有中断的防御屏障。72不过,将大草原和定居区隔绝的目标主导了中国长达数世纪的边疆政策。根据拉铁摩尔的诠释,修建长城不是为了将游牧民挡在城外,而是为了将中国人留在城内。这是“尝试在游牧部落和定居民族的土地之间,确立一个永久的文化画分”。73即便俄罗斯在十七世纪的发展有部分类似之处,但历史上没有任何大草原周边的帝国,曾试图在游牧民和农耕者之间创造如此清楚的区别。74事实上,综观中国史多数时候,这样的尝试在军事上并不成功。由于中国画分边境的努力未曾如愿,此区的局势也不曾稳定。它总是包含过渡状态的社会群体,像是汉化的游牧民、半蛮夷化的中国人、藏人、穆斯林和其他非汉族──商人、游牧民、绿洲定居者和农民的混合体。用拉铁摩尔的话来说:“中国永远无法结束边疆史的潮起潮落,并在理想的封闭世界里维护中国文明。”75

    直到清中叶,当长城变得不具军事重要性之后,这个文化标志才在中国人和西方人之间取得重要象征价值。76中国长城的历史,凸显了文化定义与地理在边境的互动。清征服也仰赖象征与生态操纵来定义其成就。随着清朝官员清理土地、安顿农民、绘制地图,他们既搬动了真正的沙,也画定了沙上的界线。

    即便是清朝的征服,也无法长久解决问题。边境区的稳定从来都不长久。一六八九年的中俄条约谈判,似乎在欧亚大陆上画下了一道清楚的国界。但在十九世纪中叶与二十世纪早期,随着中国的边防衰弱,俄罗斯人在伊犁危机时跨越国界,并修筑了一条穿越满洲的东清铁路*。同时,在担心俄罗斯扩张的促动下,英国也在西藏争取利益。战略分析师称这个地缘政治竞赛为“大博弈”。然而,到了二十世纪初,英国人以为俄罗斯打算威胁印度的过分恐惧,似乎已经消退,于是边界再次稳定。签订的条约包括一八九五年的英俄帕米尔界线协议、一九○七年的《英俄条约》(双方据此同意不进入西藏),以及俄罗斯于一九一一年与中国就外蒙古达成协议。根据此约,就像英国人在西藏那样,俄罗斯人同意间接管理蒙古,而不是直接占领。77

    然而,一九一四年到一九四五年爆发了二十世纪的“第二次三十年”战争,把这份协议和其他殖民协议全都破坏殆尽。当尘埃落定,中央欧亚依然被分成两大阵营,如今分割这个区域的是冷战。尽管欧亚曾经短暂属於单一的共产主义集团,但一九六○年代的中苏决裂再度确立了一道横亘大陆的界线──和一六八九年的国界相去不远,除了外蒙古、部分伊犁河谷以及满洲北部现已改属苏俄。这个分裂仅持续了三十年。随着苏联瓦解,中央欧亚如今由俄罗斯、蒙古和五个独立国家占据。虽然中国之于俄罗斯与中亚的边界没有改变,但是西藏和新疆的骚乱则让人质疑起任何有关永久稳定的假设。不稳定、不明确和自然地理的无边界状态,仍然挑战着想在静止、固定领域与心理场域上奋力画线并安置其人民的民族国家。

    要把人民固定在特定领土上,就需要物质与组织方面的资源:军队、边防警卫、护照、签证。要稳定人民的心理,则需要知识与文化方面的资源:民族主义符号、重写历史。这两种策略既质疑人类对移动、改变和进化的先天欲望,但也同样受到人类对安全、永久和稳定的自然渴望的支持。稳定过头可能带来压抑与停滞,流动过度又意谓着混乱和无政府。包括清朝和现代中国在内,所有国家都在努力寻求稳定与自由之间的适当平衡。

    隔离与整合

    克里斯蒂安(David Christian)概述了这些独特的生态区及其边界,如何塑造横跨欧亚大陆的俄罗斯国家和社会。中央欧亚在世界史上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有具有两大地理特色:低自然生产力与“内陆性”,或者说它与海洋的距离。较高的纬度和大陆性气候意谓着寒冷的天气、低降雨,以及贫瘠的农业生产力。五种不同的生态适应,相继回应了这些生态与地理特征:狩猎、畜牧、游牧、农业专制,以及计划经济。每个适应形式都是为了实现资源集中最大化,因为这些区域的农业与人力资源稀少,而且高度分散。每种形式皆显现中央欧亚与周围较富裕的定居社会截然不同,而这些社会往往视中央欧亚的原住民为异族。每个文明社会都能在中央欧亚找到他者,每个社会也都演变成另一社会的镜像。78

    自旧石器时代晚期的勐犸象猎人开始,边缘地带出现了系统性的专业化狩猎,让早期人类开始有别于专司采集的其他先祖。和新石器时代的农业崛起相对应的,则是西元前六千年畜牧的兴起。以吃草牲群为基础的畜牧,使人口得以成长,并且需要军事动员以护卫牲群。西元前四到三千年的库尔干(kurgan,编按:俄语意指坟冢)文化的战士头目,在西元前第二个千禧年发展为成熟的游牧战士社会。随着游牧民控制了马,定居社会因为无法放牧马,必须和游牧民贸易才能取得来自大草原的马。自西元前二六○○年起,就连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最早的农业帝国都得应付持续不辍的掠夺。79在西元前一○○○年之后,游牧的军事优势一直主宰大草原直到西元一五○○年,靠的是迅捷的移动性和马匹的普遍使用。

    农业专制是位于大草原西部外围的森林的产物。莫斯科大公国(Muscovy)从一介被蒙古帝国征服的臣属,到十七世纪翻身为强大的独立国家,端赖它如何粗暴却有效地压榨遍布在森林与大草原的低生产力农业系统。大草原环境,以及俄罗斯人和东边游牧国家的持续互动,使得俄罗斯人和与之交战的游牧民之间有许多军事和文化上的相似性。我们将看到,他们从敌人身上获益良多。游牧战士征服了中国,也带来中央欧亚的制度,和定居社会核心的制度混合。相比之下,当中原的汉族统治中国时,特别是明朝时期,既不尊重也无意学习大草原游牧民的经验,即便这些经验可以带来军事成功。这导致了人们慢慢才将俄罗斯人和游牧民区隔开来的普遍印象。相较之下,中国的特色则是汉族和非汉族的鲜明画分。诚如寇松侯爵(Lord Curzon)的典型英式发言:“俄罗斯人的亲敌做得极为到位。他没散发那种有意识的优越感和阴郁的倨傲,那只会给敌意火上添油,比起暴行所能引燃的,犹有过之。他也不会回避与次等的异族有社交和家庭的往来。”80

    如前所述,现代化典范将中央欧亚视为一个极孤立的区域。此区因为物理和文化的障碍,而和现代世界的主流趋势隔绝。相较之下,在“古典的”近代早期观点中,中央欧亚被当作欧亚大陆的“十字路口”,透过历史悠久的贸易、征服,以及宗教与文化交流网络,和周边的所有定居社会链接在一起。我们将反复面对这种双重矛盾。外围的定居文明认为中央欧亚是偏远、特殊、敌对和具有威胁的。但在该区域内,中亚人其实和来自欧亚大陆各地的外来者接触:旅行者、朝圣者、不同宗教的传教士、征服者、商人,以及探险家。同样的矛盾心态也刻画了对中央欧亚生态学的描述:我们可以将之视为一个极孤立的区域,或是视为与整个欧亚大陆其他地区最为融合的区域之一,端看我们从什么角度出发。

    天花在中央欧亚的影响,说明了它生态地位的矛盾。根据约翰.麦克尼尔(John R. McNeill)的说法,太平洋岛屿的孤立生物相异常不稳定:也就是说,当他们与外部力量接触时,会有遽然且不可预测的变化。太平洋岛屿生物难以抵御欧亚大陆和北美大陆的常见掠食者;因此,新来的老鼠、鹿、蛇、牛、猪和绵羊,摧毁了现有的鸟类和植物种群。巨大变化随着人类首次抵达岛屿而生;库克船长(Captain Cook)一七六九年太平洋航行后打开的时代,见证了更为戏剧化的改变。在很多地方,像是新西兰,来自欧洲的“生物包裹”(portmanteau biota)*几乎彻底吞没了原生动植物和族群;在其他岛屿上,原生族群和植物被恢复了,但得不断和好斗的欧洲、美洲和亚洲侵略者竞争。81

    相较之下,没有任何海洋屏障将中央欧亚与外在世界隔绝。人类、动物和其他搭便车的生物相,数千年来都在中央欧亚的陆路路线纵横穿梭。即便如此,将草原比作一片内陆汪洋的常见模拟,在生态意义上确实有某种程度的参考性。沙漠和高山阻挡许多有机体通行,酷热与严寒杀死温带气候区的有机体。最值得一提的是,中央欧亚直到十八世纪之前,几乎和欧洲与亚洲的疾病库(disease pools)彻底隔绝。接着,就像美洲原住民和大洋洲人口在欧洲征服新世界后相继衰减一样,天花等疾病也使蒙古人口在与中国定居者接触后大幅锐减。

    十五世纪中叶,蒙古人知道他们可能从中国人身上感染天花,中国人也警告他们不要选离边界太近的地方落脚,以免天花疫情扩散。明朝仅零星举办过几次马市,因为蒙古人和中国人在马市上会与彼此交流;然后中国人为报复游牧劫掠,下令禁止边境互市,此举发挥了保护蒙古人免受感染的附带结果。82然而,跨过长城的中国移民也可能传播疾病,而在一五九○年,蒙古南部有超过十万中国移民。尽管如此,在明朝治下,感染天花的蒙古人很少。

    在清朝建国之前,满人也鲜少遇到天花,但他们知道它的危险性。没接触过这种疾病的蒙古人和满人,得以豁免到北京接受继承头衔的义务。蒙古人和满人对病患的主要处置是隔离。依据李心衡的记载,如果部落有人被发现得了天花,亲戚就会把他遗弃在洞穴或遥远的草原。83染疾者的死亡率在七○至八○%之间。德国旅行者帕拉斯(Peter Simon Pallas)在一七六八至一七七二年间三访蒙古,表示天花是他们极度惧怕的唯一疾病。尽管发生概率不高,不过一旦爆发就会速迅蔓延:“倘若有人得了天花,他就会被留在帐篷里。其他人只敢从上风处接近帐篷,提供食物。染病的孩童则以贱价卖给俄罗斯人。”84帕拉斯访问的蒙古人住得离中国边界很远,但他们深知天花具有高度传染性且极为致命。

    汉人发现的人痘接种──一种预防接种的方法──对降低病毒攻击的严重程度有极大帮助。康熙被立为皇太子,部分原因就是他的父亲死于天花,而他幼年时曾出过天花。一六八七年,康熙皇帝开始对皇族施行正规预防接种,他的继任者则将强制接种推广至所有满人幼童。85满人采纳这项中国医疗惯例,以便保护自身不受这大草原所未见之致命病毒伤害。唯有出过天花且幸存的满人,才能被发派到蒙古大草原。住得较靠近满人和中国边界的蒙古人逐渐产生免疫力,但住得较远的那些蒙古人则在十九世纪中国侵略行动增加时,蒙受惨重的人口损失。

    疾病是满人和准噶尔部冲突的重要转捩点。满洲人统治的第一个主要蒙古对手林丹汗(Ligdan Khan)死于天花。86一七四五年,当准噶尔大汗噶尔丹策零(Galdan Tseren)过世,随后爆发的天花疫情导致准噶尔部动乱四起。有份报告指出,疫情夺走了三成的人口。87而在一七五○年代,正当乾隆皇帝发动最后一次军事行动之际,准噶尔盆地又爆发另一波疫情。在反抗满洲统治的最后一次叛乱中,三十五岁的年轻台吉阿睦尔撒纳染天花不治,打通了清军全面征服新疆之路。在准噶尔部族消失后,魏源曾估计其约有四成人口死于天花──多过战死沙场或逃往俄罗斯的人数。

    蒙古人本身也试着尽可能避免与汉人接触。他们显然不曾学会人痘接种术,因此隔离是他们唯一的手段。噶尔丹策零在一七四○年代与清廷谈判互市时,忧心他的使者在通过中国领土时会染疾,于是要求使者避开西北城镇哈密和肃州,直接去东科尔(Dongkeer)。藏人也想要避免行经中原内地:班禅喇嘛利用他对天花缺乏免疫力,当作不去北京觐见康熙皇帝的借口。满人往往试着配合蒙古人,以免他们为此丧命。康熙皇帝指出,住在京城的许多投诚蒙古人纷纷死于疾病。康熙皇帝对他们心生同情,因为“他们在都城水土不服”,而且他们“像囚鸟与困兽”。康熙提供他们帐篷,把他们安顿在城墙外的张家口和归化。康熙出征时,蒙古孩童成群进到他在鄂尔多斯的军营,他召来了一名专科医生为他们做接种。88

    因此,就特定病媒而言,欧亚定居政权的病原体,在十八世纪时袭击中央欧亚,带来破坏性冲击。蒙古人面对天花的脆弱,正好证明他们与密集人口的细菌库(germ pools)缺乏往来。由于蒙古人持续接触满人与中国人,因此他们也产生危机意识,但却无法预防其发生。对比之下,满人能够针对疾病采取积极措施,拥有和中国人有更紧密的定期接触、更丰富的医疗知识,以及更多的后天免疫力。满人后来利用这些知识为归降的蒙古人接种,同时让抵抗他们的那些蒙古人遭疾病蹂躏。疾病的先天环境,对冲突的结果有显著的影响。但病媒之所以能够发挥作用,还是得透过人类的后天作为。

    另一个引人注目的生态冲击,是中国和俄罗斯定居农业对草场的入侵。在这里,生态整合的结果更加模煳,既可看作依循着与疾病相反的周期,也可视为依循着类似的周期。从天花细菌的角度来看,它们在十八世纪成功“殖民”新的人类和动物领土,当宿主最终适应并获得免疫力,新殖民的速度跟着减缓下来──这也是典型的生长曲线(logistic curve)。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新疾病造成的严重人口锐减得要经过几个世纪才开始缓慢恢复。类似逻辑,农业定居者引进的新作物相当成功,尤其是小麦和小米,大大扩张了耕垦面积,并把草场边界向后推。小农耕种者从中获益,人口随之增加,放牧游牧民及其仰赖草场的牲口则遭到牺牲。但到了二十世纪,在生长曲线的末期,干燥区域被过度垦殖,又没有充分灌溉,使得沙漠重新回归。剩下的草场仍然承受沉重压力,但农业也已不再兴盛。89

    病媒传播和农业扩散的差别在于,农业的成功总是需要大量外在补贴。在如此不利的大环境下,唯有国家更积极投入供水、种子、牲口和工具的发展才能成事。只消看一眼中央欧亚的农业发展,就已令人忍不住想到美国西部的垦殖。西经一百度的干燥区域,绝不可能在没有东边政府强力补贴的情况下撑起垦殖。90

    因此,我们可以把中央欧亚当作,另一个被欧洲生态系统入侵的偏僻险恶边境。主要侵略始于十八世纪,不过头号行动者是汉人,其次是俄罗斯人。那些仅聚焦在西欧和美国之文化、生态与政治帝国主义的分析,必须更加关注十八世纪,在全球各地同时推进其农业边疆的其他扩张帝国。

    简言之,克里斯蒂安的俄罗斯分析也适用于满人。两者惊人相似。十六世纪晚期,俄罗斯人和满人这两支森林民族开始创建强大的国家,一路扩张并分割了北部大草原。在这两个案例中,其人口弱势必须仰赖组织与政治结构来弥补。相较于莫斯科大公国与满洲人的腹地,西欧和满洲以南的土地无疑更适合高密度农业垦殖。但莫斯科与满洲仍然成功向外扩张。亲族网络使统治菁英团结一致,农奴制(或称契约奴隶)则把农业生产者和军事化国家绑在一起。“为了在困难重重的中央欧亚创建强大的农业国家,因此才采行了专制(autocracy)。”91两个帝国都拥有比内陆游牧民更多的资源,两者也分别位在西边与南边的定居农业文明的外围。两者都从农业生产者那里提取资源,并利用这些资源支配大草原和农业区。两者都有效地使用军事贵族,聚集外围可耕地的有限资源。借用巴菲尔德的用语,这种“满洲解方”(Manchurian solution)在过去已由东亚的契丹人和大辽尝试过两次了,只是先前成效不如预期。92对于如何动员北方森林与田地资源以统治欧亚大陆,满人和俄罗斯人找到了极为相似的答案。

    第二章 明朝、莫斯科大公国和西伯利亚,一四○○至一六○○

    本书的核心要角是满清帝国、准噶尔蒙古汗国,以及俄罗斯帝国,他们都具有丰富的大草原经验。尽管这三大帝国直到十七世纪才正面交锋,但前一世纪的历史已为日后的舞台奠定基础,并提供了它们从事地缘政治博弈的意识形态、物质和政治资源。本章简要总结导致十七世纪冲突的来龙去脉,点出这些中央欧亚政权在主宰大草原时所面临的重大问题。

    所有叙事都是选择的叙事。我首先简短谈论明朝与大草原冲突的时代背景,着重与后续分析相关的主题:军需后勤(尤其是边境贸易和买马的相互关联),攻防战略决策,以及这些决定对国家结构和对汉蒙关系的影响。

    明朝统治者承继了早期汉族统治王朝面临的边防问题。明朝君主实行两种不同的对应策略,但两种策略都没能维持太久,也都没被清朝模仿。其一,明朝在十五世纪前半叶发动征讨蒙古的侵略行动,最远至鄂尔浑河、鄂嫩河(Onon,斡难河)和克鲁伦河。然而,军事行动却以一四四九年土木堡之变也先汗(Esen)挟持英宗而难堪告终。其二,明朝统治者也在征战的同时启动后勤工作,为边境驻军取得充分的马匹供给。他们提倡由政府监管的茶马互市。诚如王安石在宋朝推行的茶马法,他们的目标是用中原的产品,交换唯一一样汉人无法在国内生产的必须品:战马。但这套新制度也在一四四九年瓦解,因为军事失利,以及破坏产茶区的生态压力与商业压力等内部因素。

    明初的经验显示,清朝在向西扩张时不只将面临同样的问题,也可能具有同样的优势。对中国统治者的负面因素包括:大草原补给困难、无法信赖的蒙古盟友,以及大草原政治的持续动荡不稳。对中国人的有利之处则包括:大草原的物资匮乏使蒙古人对中国商品产生依赖、贸易关系对蒙古诸汗日趋升高的重要性,以及他们对取得中国认可其头衔的兴趣,因为这对持续发生的继承斗争有帮助。蒙古人之间的分歧,是明朝统治者的最大助力。蒙古在十五世纪期间分裂为东、西二部(西部又称Oirat,明之瓦剌,清之卫拉特),大草原因此一分为二。中国驱退边境骚扰的能力,便仰赖精心挑拨蒙古各部之间的疑惧。

    明朝和蒙古人

    我们的故事从西元一四○○年左右说起,就在成吉思汗创立的蒙古帝国覆灭后不久。蒙古入侵者面对中国农民发起反蒙古统治的起义,未多加抵抗便逃之夭夭,于是元朝被推翻。曾经当过和尚的农民领袖朱元璋在一三六八年占领了北京,但选择定都距离故乡安徽省凤阳县(译按:古称濠州锺离县)比较近的南京。1

    对中国与中亚来说,十五世纪早期都是关键的历史转捩点。一三九九年,燕王朱棣对他的侄子建文帝发动靖难之役。成功的军事政变使他登上大位,是为明成祖永乐皇帝(一四○三至一四二四年在位)。接着他就御驾亲征,对蒙古发动一系列军事行动。帖木儿在一四○五年殂落,没来得及展开以二十万大军为后盾的侵略行动,中国幸而逃过和中东一样的命运。从此以后,中国不再面临大一统草原帝国出现成吉思汗般野心勃勃的征服者的重大威胁。2中国在大草原上的竞争对手蒙古,也随后分裂成彼此敌对的东部蒙古和西部蒙古。

    对西部蒙古最早的记载,出现在波斯史家拉希德丁(Rashid ad-Din)对成吉思汗崛起的描述中,当时他们被称为瓦剌(Oirats,亦称斡亦剌惕〔Oyirad〕)。一二○一年,他们在首领忽都合别乞(Khudukha-beki)的统治下,加入和邻居乃蛮(Naiman)与蔑儿乞(Merkid)的军事同盟,试图对抗铁木真(后来的成吉思汗)。瓦剌被称为“林中百姓”(可能衍生自蒙古文的“森林”〔oi〕),住在靠近贝加尔湖的叶尼塞河上游。3他们主要从事打猎捕鱼,而非放牧游牧。他们的北边住着吉利吉斯族(Turkic Kirghiz,编按:即后世所谓吉尔吉斯斯坦族,此处取元代的翻译名称),南边住着乃蛮。东有蒙古的蔑儿乞,西边则是秃马惕(Tumad)。瓦剌逐渐形成一种独特群体,和周边蒙古人操着不同的方言。在他们的部族里,萨满的政治权力尤其强大:别乞(萨满)一词显示,他们的统治者忽都合别乞是主要祭司之一。4忽都合别乞曾试图在一二○一年的大战中,运用萨满力量召唤一场对铁木真不利的风暴,但未能奏效:

    斡亦剌惕的忽都合别乞[和其他三个别乞]⋯⋯这四人[率]札木合(Jamugha)之兵作战⋯⋯正当两军短兵相接⋯⋯伟大的萨满裴禄汗(Buyirugh Khan,译按:乃蛮的统治者,乃蛮国君专称为太阳汗。buyiruq意为大君,是借用突厥、回鹘的汗号和官称)以及忽都合开始召唤黑暗风暴。他们呼风唤恶想让我们看不见,但风暴倏忽转向。他们的风暴没有攻击我军,反而是让他们自己人看不见了。他们的士兵掉进山边沟壑,眼前一片漆黑,啼哭着:“天道背弃吾人!”然后他们的军队如鸟兽散⋯⋯忽都合别乞逃回远在失思吉思(Shisgis)的森林里。5

    忽都合逃回他的森林,但不久后便带着四千户追随者向铁木真投降。他在一二一七年协助成吉思汗之子术赤(Jochi)出征,收服区域里的其他林中百姓。忽都合因而被准予将其部族的女人嫁给成吉思汗的后代。6成吉思汗创造出削弱部落链接的万户(tümen)编制后,给了瓦剌和汪古(Ongguts)在万户制内维持部落隶属关系的罕见特权。7

    成吉思汗过世后,四位儿子掌管四大兀鲁思(ulus,译按:即封地):拖雷(Tolui)管东南,窝阔台掌西南,察合台(Chagatai)盘踞西部,术赤在西北。而瓦剌则因位于其交会处而占有重要的战略地位。成吉思汗将征服领土四分,成为日后欧亚四大汗国的继承基础:大元、伊儿、钦察和察合台汗国。瓦剌支持阿里不哥(Arika Buga)在一二六○至一二六四年对忽必烈的叛乱,其“瓦剌军”(Waila)实际参与了攻打行动。8被忽必烈击败后,瓦剌从史籍消失了超过一个世纪。一三八八年,才以元朝最后一位皇帝、忽必烈嫡系的妥欢贴睦尔(Toghon Temur)的对手之姿再次出现。9一三九九年,一名瓦剌军官杀死了蒙古大汗继承者,此事件标记着东部蒙古大汗的独立性衰退,以及瓦剌崛起支配蒙古大草原。

    朱元璋虽然并未御驾亲征,却也曾发动九次军事行动扫除中国内部的蒙古帝国残余势力。朱元璋的四子就是未来的明成祖朱棣,他也参与了其中的两次战役。10朱棣是身经百战的军事将领,对大草原的情况相当熟悉,决心将蒙古势力从西北彻底消除。他也深知如何对蒙古人挑拨离间对中国最有利。他在中国对抗建文帝及其拥护者的战役期间,成功与蒙古人维持友好关系,以避免两面作战。他授予许多部落首领高级官阶。一四○七年,朱棣在东北蒙古人爆发饥荒时答应了他们以马易粮的请求,开了首批边境马市,成为日后中国人和蒙古人之间的一项重要贸易联系。

    蒙古人已连续陷入无政府状态长达二十载。一四○八年,东部蒙古的首领阿鲁台(Arughtai)杀死了大汗,从别失八里召回成吉思汗的嫡系后代本雅失里(Bunyasiri),担任东部蒙古人的新共主。握有实权的阿鲁台不曾僭取大汗之名,而是以“大汗辅佐”(译按:太师)的身分在幕后操纵国事。永乐帝起初尝试安抚这些新首领,但他在一四○九年和蒙古人决裂,因为大汗杀死了他派出的密使。永乐帝于是找上瓦剌,抵制正在崛起的东部蒙古势力。他授予三名瓦剌首领中国头衔,这三人当中最重要的是马哈木(Mahmud)。马哈木在永乐帝派丘福率十万精兵攻打本雅失里时,也发动对本雅失里的攻势。丘福轻率冒进,导致在克鲁伦河遭蒙古人马包围。丘福被杀,中国军队覆灭。誓言复仇,永乐帝在他终于决定将京师北迁到北京的隔年,亲自策画了一次攻打本雅失里的大规模出征。

    他为首度亲征集结了至少十万兵力(《明史》提到的五十万应属夸大),外加三万运输用的马车,在一四一○年三月五日从北京出师。军队从喀尔干(Kalgan,译按:即张家口)西北方五十公里、胪朐河以北的兴和出发。永乐帝在那儿举办了一场盛大阅兵,吸引瓦剌使者的注意,借此确保他们维持中立。本雅失里想逃走,可是阿鲁台不同意,于是两位领袖分道扬镳,各自当起不同部族的领袖,力量因此严重削弱。永乐帝先是攻打在东边的本雅失里,追击他到鄂嫩河,在那里大败了本雅失里的军队。落荒而逃的本雅失里,被瓦剌的马哈木杀害。永乐帝接着东行,征讨带着残兵败将逃走的阿鲁台。经过六个月的征战,永乐终于在九月十五日凯旋回到北京。

    诡计多端的阿鲁台于是主动归顺并向明朝进贡,希冀永乐帝会立他为所有外夷的共主──蒙古台吉阿睦尔撒纳也会在十八世纪中叶提出类似提议。永乐帝仍需要东部蒙古的支持,于是封阿鲁台为和宁王,将他纳为盟友。窜起的瓦剌马哈木成为新的威胁,他推举本雅失里之子德勒伯克(Delbek,汉文作答里巴)为新蒙古大汗,而且围攻元朝旧都哈剌和林。一四一三年时,马哈木担忧中国和东部蒙古刚缔结的同盟,遂派三万精锐到克鲁伦河,开始对中国发动攻击。这波攻击刺激永乐帝发起第二次亲征。他在一四一四年四月六日离开北京,行军至兴和,循着同一条路线穿越大草原抵达克鲁伦河。他继续推进,和瓦剌在土拉河(Tula)上游交战。中国人在这场战役中有所革新,搬出大炮,让蒙古人毫无招架之力。尽管永乐帝迫使马哈木撤退,却没能逮住他。德勒伯克大汗和马哈木死里逃生,皇帝也在八月十五日班师回京。理当是永乐帝盟友的阿鲁台,却以生病为由推辞此次征讨。

    马哈木兵败求和。尽管永乐帝有所怀疑,双方关系确实变得友好,不过接着阿鲁台就在一四一六年发兵杀死了马哈木与德勒伯克大汗。永乐帝让马哈木之子脱欢(Toghon)继承父亲的顺宁王封号,然后试着使两支蒙古部族和平共处。然而,蒙古政治持续摇摆不定,这很大程度上其实是中国刻意分而治之的结果。每当某个统治者势力增强,中国就支持另一统治者,防止蒙古人团结一心,确保冲突不断。即便如此,永乐帝取得了阶段性成果。接下来六年,瓦剌不曾发动进一步攻击。

    但在永乐帝统治末年,又对同一批对手发动三次征讨。如今阿鲁台的势力越来越强,开始劫掠起前往北京的旅行商队,更在一四二二年闯进喀拉干北方的前哨堡垒兴和。永乐这下备起至今最庞大的阵容,不顾重要官员敦请皇帝不要再次发兵的劝谏。就像之后清朝一样,直言进谏官员和专擅独行皇帝之间因为西北远征的补给问题起了冲突。

    诤臣忠言颇有见地。包括做了十六年户部尚书的夏原吉,他“以能知帝国内任一地握有多少财粮为人称道”;以及工部尚书吴中、兵部尚书方宾。他们主张帝国无法如此大规模供应补给。当方宾以死谏展示决心,盛怒的永乐帝不仅关押夏原吉与吴中,还抄了夏原吉的家。一四二四年永乐帝驾崩,受酷刑折磨的两人被继任皇帝从狱中释放。夏原吉赢得刚正不阿的儒士之美名,虽然他最大的才华是当个能干但了无新意的公吏(有点像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陈云)。值得一提的是,夏原吉也批评郑和宝船的劳费无止,是废止下西洋行动的主使。11

    第三次出兵的供给包括三十四万头驴,十一万七千五百七十三辆车,二十三万五千一百四十六名士兵,以及三十七万石粮食。除此之外,山东、河南和陕西提供了二十万头驴给官兵,对这些省分而言必定是极大的负担。一四二二年四月十二日,永乐帝从北京御驾亲征,挥军库伦(Kulun)。阿鲁台败逃时,中国人以大草原的传统风格将他的营地搜刮一空。恼火的永乐帝于是将怒气出在与阿鲁台无关的三个乌梁海(Urianghai)蒙古部落身上,对他们无情地大肆劫掠。在这次不光彩的抢劫远征后,他于九月二十三日班师回朝。最后两次出兵大抵重复这个令人沮丧的模式,追讨阿鲁台徒劳未果,然后军需供给短缺,于是强抢征途沿线的蒙古人。永乐帝在人生最后一场军事行动中被迫半途折返,因时序即将入冬。一四二四年八月十二日,他在回朝途中崩殂。

    永乐帝是明朝最后一位骁勇尚武的皇帝。后来的清朝皇帝以不甚寻常的方式重复他的经历:发动类似的征战,而且覆盖更遥远的距离。他每次都面临严重的军需供给短缺。尽管他赢得了几次决定性战役,敌人却总是能脱逃再战。事实证明蒙古盟友并不可靠,一如既往,即便归降纳贡后,还是很可能会发动突袭与掠夺。明朝历任统治者使东、西二部蒙古势同水火,预防了来自统一蒙古联盟的威胁(尽管概率不高)。大规模军事行动的开支,比他们本该阻止的间歇性劫掠还要昂贵。这些行动似乎展现更多个人复仇式的渴望,胜过出于战略必要的理性计算。明朝人尚未发现能透过贸易来控制蒙古人。反对这些军事行动钜额花费的官员,尽管远见卓识,却在朝廷遭受严厉谴责。永乐帝以侵略性战略应对边防问题,结果甚至连短期的成效都没有。

    即便如此,永乐帝的经验留给后继的清朝许多重要教训。永乐帝酷爱征战于草原。他在征旅记载《北征录》(类似后来康熙的家书)里面,主张亲身体验草原颇令人振奋:“读书者但纸上见,未若尔等今日亲见之。”12永乐帝未能活捉阿鲁台,凸显从中国出发的单一军队无法追捕作战编制灵活迅捷的蒙古人。相较之下,康熙采纳了多路并进的蒙古战术。永乐帝留给清朝的最重要遗产,就是将帝国目标放在北方和西北。自一四○七到一四二一年,他在北京建造中国的新都城,此后迄立至今。13他的继任者重修大运河以供应北京物资,财政与农业政策也着重在维持驻在华北的大型政治中枢,远离最具农业生产力的南方。

    对蒙古人而言,这是个局势不稳的时期。没有任何领袖能和元朝皇帝或帖木儿的声望媲美。没有任何蒙古部落有志于统治整个大草原。中国仅是蒙古突袭劫掠的对象,不是真正的征服目标。唯一受大肆蹂躏的中国领土是边界前哨基地。蒙古统一需要成吉思汗世系的领袖才能服众;因此阿鲁台拥立成吉思汗的后代,然后在幕后操纵。但大汗们始终软弱,无法团结所有蒙古人。

    永乐帝死后,瓦剌成了蠢蠢欲动的一方。在新领袖脱欢杀了两名敌对首领之后,瓦剌重归一统,拥戴脱脱不花(Toghto-buqa)为大汗,并在一四三一年击败阿鲁台,一四三四年将其杀害。但蒙古人的伟大新领袖是脱欢之子也先,他将领导瓦剌宰制自帖木儿以降幅员最广的大草原。明宣宗宣德年间(一四二六至一四三五年)北疆国界太平无事,但随着也先的崛起,八岁便即位登基的明英宗*(一四三六至一四四九年在位)面临严峻挑战。14

    也先在一四四三年继承父亲的太师头衔,成为大汗的军事辅佐。他很快使成吉思汗世系的大汗脱脱不花黯然失色,脱脱不花比较倾向维系与中国的和平。也先最初从哈密国王(编按:即卜答失里)着手,哈密国王是向来效忠中国的蒙古人。但在也先反复的袭击与威胁之下,加上来自中国的支持不足,他被迫在一四四八年归顺。也先随后拿下甘肃,在那里宣佈成立自己的地方政府。逃离甘肃的蒙古人向中国皇帝求援,却是音信全无。也先确保后方安全无虞后,这下便可准备大举进攻中国。他在中国东北边境掠夺乌梁海蒙古人,迫使他们屈服。同时,他利用对中国朝贡累积经济资源。一四四○年代,进贡特使规模扩增至两千多人,一四四八年甚至一度增加到三千人,尽管中国人抱怨喂养这么多人所费不赀。当中国人拒绝朝贡使团增加人数,并控诉蒙古特使在前往北京途中的掠夺行为,这就成了也先进犯的借口(也先其实也可合理主张在京师贸易时受到中国商人欺骗)。尽管接获也先图谋进犯的警告,明廷几乎没做准备。小皇帝彻底受宦官王振的控制。王振没有任何军事经验,对个人财富的兴趣胜过帝国安危。当也先终于采取行动,挥军山西的长城重镇大同,王振说服明英宗率五十万大军亲征,抗击也先。一些批判王振的资料声称,王振坚持皇帝亲自出马,只是为了确保皇帝会经过王振在山西的故乡。

    情势终于演变成一四四九年“荒唐的”土木堡之变。“昏庸无能的”明英宗让自己被也先俘虏。15尽管许多能干的官员们不断警告,缺乏足够物资将有受困大草原的危险,明朝大军几乎是一出北京城就开始短缺补给。军事将领的宦官顾问,阻止了在行军至大同期间的充分准备。蒙古人在明军抵达大同之际撤退,等待发动伏击的机会。王振来到大同后才看出危险,决定班师回朝。在回途中,也先以传统游牧战术,首先消灭中国的后卫。饥肠辘辘的中国部队在土木堡就地宿营。王振因为装载个人行李的辎重车还未抵达,拒绝推进到就在附近的怀来城。于是皇帝和他饥疲交加的部队在土木堡被包围俘虏,王振和一干宦官则遇害。

    也先未能把握此意外胜利之势拿下北京,而是先向大同的驻军指挥官勒索了两万两,然后带着皇帝返回大草原。此举令人怀疑也先是否真有意重建成吉思汗的帝国,或是否真的想要征服中国。当他在两个月后回头围攻北京,在英宗被俘期间摄政的户部尚书(finance minister,译按:史料说他是兵部尚书)于谦,已将英宗胞弟(译按:代宗,朱祁钰,年号景泰)推上宝座,并组织了一次顽强的抵抗。也先很快就放弃围城,回到大草原,一年后将英宗归还。代宗派出两个使团,但两个使团皆未收到任何带英宗返国的指示,显示新皇帝不是太急着让胞兄回来。16被俘的明英宗渴望回国,保证绝不会寻求复辟。也先本人则急着将这位鼎鼎大名的俘虏脱手,因为如今他对也先已毫无用处可言。英宗(译按:在代宗即位后,被遥尊为太上皇)回国后遭软禁,直到一四五七年其支持者策动政变杀死了在位的代宗,才二次登基,年号天顺(一四五七至一四六四年)。英宗回国后,也先的势力短暂达到高峰,再次于一四五一年在吐鲁番附近制服了东部蒙古和脱脱不花大汗。一四五二年,脱脱不花被杀。瓦剌帝国势力在权力巅峰之际,从东边的乌梁海和女真延伸到西边的哈密。但也先却犯下致命错误,在一四五三年自立为汗。尽管受到中国皇帝承认,蒙古人仍然只接受来自成吉思汗合法后裔的领导。麾下指挥官的叛乱迫使也先逃亡,直到一四五五年被杀。

    也先与明朝的冲突很容易被错误解读。牟复礼(Frederick Mote)认为,蒙古人记得他们在元朝期间的统一,而且在也先的领导下已形成新的自我意识:自视为一个“蒙古国”,也先据此诉诸所有蒙古人重建成吉思汗的帝国。17这个诠释证据不足,多有不合理之处:哈密和乌梁海的蒙古首领是在武力威胁之下才百般不愿地向也先投降,而且一有机会便恢复和中国人的同盟。也先可能根本不曾有征服中国的明确意图,毕竟他没在俘获英宗后就立即挥师北京。相反的,他从事典型的突袭与勒索,还在发现英宗没有利用价值后就很快将这名俘虏归还。

    也先和杨善(第二位被派去接被囚禁的英宗的特使)的对话,是大草原统治者和中国代表之间少数的直接对话之一,颇能显露游牧统治者对中国的态度。然而,这个对话是中国单方面的记载(我们将在后文中检视西部蒙古领袖和俄罗斯特使在十八世纪的类似谈话,俄罗斯方面的记载给人的印象就与此不同)。当杨善指控也先“背盟见攻”,也先回:“奈何削我马价,予帛多剪裂,前后使人往多不归⋯⋯”杨善责怪是也先提供的马匹过多才导致价格降低,并称“帛剪裂者,通事为之”。杨善指出也先的三、四千名使团中,很多“有为盗或犯他法”而不敢归乡。杨善警告也先,倘若再度进犯就会导致重大死伤,若他重启互市则将获得丰厚利润:“今还上皇,和好如故,中国金币日至,两国俱乐,不亦美乎?”18杨善手上只有一手烂牌,毕竟明朝军力孱弱,而且朝廷根本没给他带任何值钱的礼物。但也先最后仍返还太上皇,以换取明朝恢复丝绸与马匹贸易。

    中国在此一时期的政策失当,揭橥了成功的必备条件。对“未开化的”游牧民的傲慢,对军事后勤的疏忽怠慢,在管理与蒙古人外交联盟上的笨拙,以及宦官把持朝贡贸易以谋利等,全都加倍促成了也先的崛起。然而,蒙古人对贸易的渴望,让他们最终愿意维持和平。日后清朝将更能有效结合贸易、外交和军事上的压力。

    土木堡之变后,明朝统治者不再远征塞外大草原。他们发现自己在各方面都处于守势,不断抵御许多自治蒙古部落首领三番两次的攻击。一四五○至一五四○年期间,中国全面采取修筑长城的防御战略,却徒劳无功。即便蒙古人之间没有任何大一统的领袖,明朝边防将领戍边的能力每况愈下。由于已有林霨钻研这一时期的长城的杰出研究,在此我只想强调边境军事供给和游牧外交与贸易的问题。这些问题的重要性在林霨的描述中有点被小看了。19

    林霨将明朝战略分成三个时期:第一时期从一三六八至一四四九年,是没有任何重大筑墙活动的开放边境时代;第二时期为一四四九至一五四○年,是战略上由攻转守、犹疑转变的争议时代,也是主要长城据点防御的起点;第三时期从一五四○年至明朝覆灭,特色为加强大型堡垒的驻军,以及完整长城建筑体的竣工。

    一四五五年也先过世后,瓦剌的势力退到鄂尔浑河,但持续骚扰中国西北边界。如今东部蒙古在孛来(Bolai)的领导下日渐壮大。孛来攻打并掠夺陕西和甘肃。一四六一年,李文将军(译按:陕西行都指挥使司)因升官不成怀恨在心,拒绝动员部队,导致中国人遭敌军大败。20中国人打算创建和蒙古的朝贡贸易来换取和平,使蒙古人得以选择想走的路线并沿路打劫。监察御史陈选就边境指挥官的懈怠、军需供给短缺,以及士兵遭欺凌等事,发表了令人震惊的报告,但他坚持大规模更换指挥官的建议被置之不理。21

    更可怕的是,蒙古人在一四七○年代开始移动到鄂尔多斯的肥沃大草原,进到黄河河套地区。河套地区是中国人控制的战略突出部。关于鄂尔多斯防务的争论直到十五世纪末都未曾稍歇。22当时最善战的军事指挥官王越意识到,戍守鄂尔多斯需要一支十五万的军队,但在大草原供应规模如此庞大的军队难如登天。中国人被迫将前哨南撤,默许失去鄂尔多斯,任凭蒙古人利用此区域作为突袭南方和西方的基地。余子俊在一四七一和一四七二年两度提议修筑大型防御工事,并在获得王越支持与力排众议后,于一四七四年开始执行计划。他修筑的城墙从陕西东北延伸到宁夏西北,全长六百英里,役军四万人,花费百万两。城墙也提供军队屯田庇护,军屯每年能产出六万蒲式耳(编按:约两万余石)的粮食。长城在一四八二年发挥功效,帮助驻守城墙的士兵成功抵御一波勐烈的蒙古攻势。这个计划使中国首度认真投入链接经济复兴与防御战略。相较于积极地“歼灭行动”(剿),王越支持“恢复百姓生计”(少苏民劳)。23王越在一四七三年于红盐池(Red Salt Lake)大败蒙古人,是睽违半世纪的捷报,但并没有促使明朝势力朝大草原推进,而是替余子俊争取了将城墙盖完的时间。王越是明朝最后一位能在西北边疆有效供给军需和动员军队的大将。许多人错误地认为,补给短缺和边防将领贪腐的严重问题,是在一四九九年王越过世后才开始的。

    只要东部蒙古和西部蒙古持续分裂,中国某种程度上仍受保护。但在一四八三年,巴图蒙克(Batu Möngke,达延汗〔Dayan Khan〕)再度统一蒙古各部。他每年都对辽东、甘肃、大同、宣化和延绥发动突袭。敏捷的蒙古小队将无能的中国军官彻底打垮,但后者却传假捷报回朝。王鏊在一五○一年某次朝议上禀报边境的危局,指挥将领间争持不下,没人胆敢直接迎战游牧民,官员怠惰,部队怯战。24一五一三年,巴图蒙克开始在宣化和大同地区兴建防御军营,然后由此发动越来越具威胁性的袭击,规模最大时达一万五千名骑兵,而且越来越逼近北京。25在此同时,内部继承斗争正逐渐撕裂哈密国。哈密是中国在对抗西部大草原时的有利缓冲。吐鲁番在一五一三年征服了哈密。一五一七年巴图蒙克朝北京推进,蒙古势力臻于顶峰。尽管中国人在某次大战中将他击败,他对明代都城的威胁持续直到一五二六年。

    在十六世纪初期,收复鄂尔多斯的议题(译按:明史纪事本末称“议复河套”)仍主宰着明朝的军事讨论。态度强硬的官员认为,和残暴不仁的蒙古人进行贸易或谈判实属荒唐。他们再三不切实际地倡议将游牧民赶出河套一带。主和派的确冷静衡量了大型军事行动与贸易之间的优劣,但此时仍无人能积极提倡与蒙古人的贸易。修筑城墙俨然是退而求其次的最佳政策,两方尽管都不赞同,但也勉可接受。此时经济发展和边境防御之间的链接变得越来越明显。一四八七年,丘濬出版广受好评的治国方书《大学衍义补》,当中有一章就在谈鄂尔多斯问题,强调同时强化防御与地方经济的重要性。一五四○年代,大力鼓吹收复鄂尔多斯和修筑城墙的曾铣,以丘濬的文章为依据,主张经济发展和军事防御之间实乃相互关联。他首先在大运河周边的临清盖城墙,然后是在西北。26

    越来越脱离现实的宫廷政治削弱了明朝边防。明武宗(一五○六至一五二一年间在位)据称喜好兵戎之事,经常穿蒙古服装。他喜欢出巡边疆,在边疆修筑一座宫殿,曾在一五一七年击退蒙古突袭队伍,不过未能发展出连贯的长期战略。27在某种程度上,他的行为耐人寻味地令人想到日后的乾隆皇帝。他纳了一名回鹘的妾,还不顾朝臣抗议耗费钜资南巡,而且喜欢宣传自己是勇武善战的形象。事实上,他不曾提出认真的战略规画。相较之下,乾隆身边多有能干的辅政大臣,以及精力旺盛的满蒙汉指挥官,因此比这位明朝前辈有更多本钱恣意忘为。

    一五○六年,杨一清开始加强边境沿线的防御工事,但宦官干政导致计划实行了仅十三英里便受阻。28明世宗嘉靖年间(一五二二至一五六七年),朝内党争更剧,对蒙古人的轻蔑益深。例如官员下令文书中指“蛮夷”的夷字要写得越小越好。一五五一年,皇帝敕令禁止一切与蒙古人的贸易,违者处死。然而,一五四○年代针对鄂尔多斯的第二次重大辩论,成了边疆政策的重要转捩点。

    巴图蒙克之孙俺答汗(Altan Khan, 1507-1582)于十六世纪中叶开始掌权,成为下一个掠夺明帝国的蒙古领袖。他从未统一所有蒙古部落,但却率领陕西和山西以北由他控制的十二支万户,沿边界发动攻击,然后要求开放朝贡贸易──这个要求几乎总是被中国人拒绝。这个“要求,拒绝,洗劫”的反复循环持续了四十载,直到一五七○年。29明廷再次掀起一波关于防御战略的辩论。翁万达建议在宣府和大同修筑边墙,挡住往来最便利的地点,并修建永久性的了望台。明世宗给了他六十万两用来修复防御工事,以及帮助恢复地方经济,但皇帝拒绝翁万达提出让俺答汗派遣贡使的建议。曾铣在一五四七至四八年上奏钜细靡遗的报告,主张采取攻势将蒙古人赶出鄂尔多斯,但翁万达却指出要在沙漠—大草原环境维持必要的庞大辎重车队是不可能的事。

    曾铣建议以三十万大军出击,兵分陆路与水路并携带火枪,估计花费约为二百万石粮食,以及三千银两。曾铣粗估的总花费超过三十万两,不过实际花费远不止如此,而是高达一百三十万两。若包括运输成本在内,林霨估计总花费可能飚至三百七十五万两。30兵部担心财务困窘,呼吁当务之急应是重建边疆经济。曾铣却还是展开备战,强征劳役,并征用百姓的锅具和农具熔铸成武器,引发当地民怨。

    明世宗身边的要臣分成两派,翁万达与曾铣各有支持者,不过宦官都反对曾铣。一五四七年,皇帝下令斩决曾铣,形同永久拒绝收复河套的提议。31曾铣与夏言后来赢得爱国忠臣的美名,尽管他们的复套计划一点也不务实。蒙古接着展开进一步突袭,懦弱的边境指挥官认为直接向蒙古人投降并用钱财收买他们,会比抵抗更好。如今蒙古人获得许多中国人的支持,其中包括逃兵、罪犯、难民,以及鄂尔多斯一带的农业移民。中国籍军事顾问向蒙古人指出明朝防御线的弱点,以及发动攻击的最佳地点。在这些人的影响下,俺答汗渐渐过起更偏向定居的生活,并开始造新城库库和屯(Köke Khota),或称归化(今呼和浩特)。32中国人谴责替蒙古效劳的叛国者,通令他们的项上人头,但还是拒绝与蒙古人贸易。一五五一年重开马市的尝试,不多久就因蒙古突袭告吹。接着皇帝禁止一切与蒙古人的贸易,违者处死。

    直到下一任皇帝穆宗统治期间(年号隆庆,一五六七至一五七二年),明朝才借着一个绝妙的边疆政策展开边境的和谈。成功政策背后的灵魂人物是陕西总督王崇古,他意识到和蒙古议和的一切要素都已到位,并获得首辅张居正的支持。张居正热衷边疆事务,是明朝名声最响亮的高阶官员。33俺答汗想要和平的贸易关系,他只在朝贡被拒绝的情况下才发动劫掠。明朝已强化城墙,而且需要蒙古人的马匹来维持驻军的移动能力。中国人想讨回他们的逃兵,蒙古人则愿意用一定代价将他们交出。一五七○年,议和的机会出现,俺答汗的一个孙子和首领意见不合,投奔中国人。王崇古建议接受其归顺,然后拿他交换中国的逃兵,并承诺只要俺答汗发誓不再扰边,就和蒙古重开互市。

    王崇古的报告成了日后清朝政策的雏形。他建议给特定蒙古部落首领荣誉封号及官位,管制朝贡使团进贡的时间与规模,每年至多一百五十人,然后限制边疆马市只能有八百名游牧民人马,由五百人的明朝部队监管。34朝廷经过一番激辩,穆宗和张居正强压下弹劾王崇古的声浪,接受了打开边疆马市的新政策,并撤销一五五一年以来的贸易禁令。俺答汗获封顺义王,另有其他三十六名部落首领受封头衔。贸易被严格限制仅在固定日期举办,而且仅局限在边境,不像其他的朝贡代表团能进入京城。商人聚集到边境,贩卖丝绸、毛皮、粮食和锅釜给蒙古人。国家征收商税,并用岁入向游牧民以高价买入劣马。

    十六世纪晚期,喇嘛教在蒙古的影响力开始增加。自十三世纪以后,蒙古和藏传佛教直到一五六六年才再次接触。蒙古鄂尔多斯部的库图克台彻辰洪台吉(Khutukhtai Secen Hongtaiji, 1540-1586,译按:明朝称切尽黄台吉)在该年进兵吐蕃,表示愿以提供保护,交换藏人臣服。彻辰洪台吉皈依佛教,并带走了超过十万名蒙藏汉族的皈依者。一五七六年,他建议俺答汗利用宗教巩固自己在蒙古人之间的地位。35

    隆庆议和后,王崇古敦促穆宗在蒙古部族间弘扬佛教,蒙古众台吉也聘请中国工匠在蒙古高原和库库淖尔(Kokonor)兴建佛寺。蒙古人同意把马和骆驼捐给佛教寺院,而不是牺牲它们来祭祖。俺答汗邀请拉萨格鲁派(Gelugpa)的索南嘉措(Sodnam Gyamtsho),到库库淖尔修建的第一座寺庙与他会面。一五七八年,俺答汗赐给他“达赖喇嘛”的尊号,达赖喇嘛则宣称俺答汗为忽必烈汗转世。一五八六年,俺答汗之孙(译按:第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措)成了第一位出任达赖喇嘛的蒙古人。

    许多学者主张俺答汗的邀请,是藏传佛教进蒙古的起点,不过司律思(Henry Serruys)已证明“所有事实都指出,蒙古南部的喇嘛传统可以往前追溯到明初的蒙古喇嘛教,甚至可上溯至元末”。早在数世纪以前,蒙古人就开始持续与藏传佛教机构密切联系,但十六世纪的情况“扩大并巩固了未曾完全从蒙古消失,只是在等待合适机会重振的某些东西”。36日后清朝将尝试切断蒙古和西藏的联系,让蒙古人专注在以北京为中心的佛教。

    十六世纪晚期也是明朝修筑边界城墙的全盛期。九边军镇体系的编制趋于完备周密,既有的城墙也透过砖块和石头强化。城墙与城墙由了望塔链接在一起,全都耗费大量银两。大部分今日所见的长城都是十六世纪的成果。从控制贸易和朝贡,护持佛教,授予头衔,加强防御,到投资地方经济,这些全都成了清朝战略政策的关键。

    蒙古人正好相反,展现了分裂的衰退迹象。分裂中断了他们团结对抗明朝的努力。俺答汗不未统一全蒙古。即便在俺答汗归顺之后,东北边境各部族仍拒绝与中国和平共处,因此不同于西北的情况。即便是西北的蒙古人,也仅短暂追随俺答汗的领导。诚如波科第洛夫(Dmitrii Pokotilov)所言:“他们只在共同利益和快速掠夺的机会存在时才愿意合作,一旦得为某个台吉的利益调停,而且可能遭遇强烈抵抗,一切团结立即瓦解,甚至六亲不认。”37直到十六世纪末叶,明朝才终于成功利用了蒙古部族间的这些分歧。如前所述,这种分而治之的战略成为清朝政策的基石,维持西北边境的和平直至王朝结束。明朝面对的新威胁来自中国西北和其他地区的国内社会动荡,以及东北地区崛起中的满人国家。

    于是,明朝战略从不成功的大草原军事入侵,转变为昂贵的防御边墙和驻军,辅以接受(伪装成朝贡的)和部落的有限贸易。以贸易手段消除劫掠威胁的代价最低,成效也最佳。札奇斯钦主张,中国人对游牧民对贸易需求的误解,是他们和大草原维系和平的唯一阻碍。在他看来,一旦皇帝接受定期的贸易关系,他们几乎不会面对军事威胁:

    两千年来,贸易是中国北境游牧民与中国百姓战和的主要决定因素。游牧民仰赖农耕中国人生产的几项重要产品,特别是谷物和布料。当他们得以透过贸易、赠与和官方联姻安排等途径,和平地取得这些商品,中国边境沿线就能维持局势稳定,不过一旦他们获取这些必需品的畅通管道受阻,战争几乎是无可避免。38

    然而,贸易关系本身并不一定会削弱游牧建国者的力量。挑战中国势力者只要雄才大略,便可利用贸易特权累积其国家资源。这是满人国家创建者努尔哈赤早年采用的策略。为了减低威胁,中国王朝必须一边维持和平互市,一边努力确保大草原部落依然分裂。这意谓着蒐集情报,在游牧部落间争取盟友,以制衡任何崛起势力。当中国统治者能利用蒙古人“致命的个体主义”,使他们积弱不振,防御成本就能显著降低,因为游牧民会把心力从向外叩边转移到内部互斗。明朝在十六世纪晚期对蒙古高原采行此策略,收到部分成效,不过却忽略了东北地区满洲势力日益强大的重要性。

    我已从明朝认识到与边境游牧民从事贸易之价值的角度,描述了明朝策略从军事进攻到兼行贸易与防御的演变。然而,边境贸易对明朝就和对游牧民同样重要。像明朝这样没有控制大草原的汉人王朝,面临和历代汉人王朝一样的问题:没有能力在境内生产足够的军事用马。即便在防御战事中,中国本土马对抗蒙古人顽强敏捷的矮种马仍力有未逮。利玛窦(Matteo Ricci)在十六世纪晚期指出,多数中国军队的马“体质不佳,欠缺斗志,就连鞑靼骏马的嘶鸣声也能让它们溃逃,因此它们在战斗中根本是无用之物”。39明太祖深知这个问题,设立了两个组织负责饲育作战用马:兵部的苑马寺与太仆寺。然而,国内极度缺乏牧草地。华北的“马户”本该提供马给北京的太仆寺,但到十五世纪末时政府已不得不准许他们购买替代品。几乎所有的替代品都是向私商取得的“西马”,这些马是私商从西北边境市集购买的。商人向马户收取高价,然后给他们几乎无法作战的马匹。40于是,在关内供应马匹的尝试再次失败。

    与游牧民互市获得马匹就成了唯一的选择。这需要两个基本条件:一、汉人必须生产游牧民想要的产品。二、必须找到有游牧民愿意提供作战时可对抗其他游牧民的马匹。外交和贸易必须双管齐下。从一三九三到一四四九年这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金牌信符”似乎提供了解决之道。中国官员认为游牧民对茶叶有迫切的需求。某位官员表示:“番人须茶最急,一日无茶则病且死。”41这份不实幻想,支持了大规模运茶到边境的政策。明朝坚信能利用茶叶供给控制游牧民的攻击。每隔三年,四川都会将一百万斤的茶叶运到边境的河州、洮州、西宁(均位于今日的甘肃与青海)等三大指定“茶马市”,向获特许的游牧民交换一万四千匹马。42河州的茶马市规模最大。此一制度的成功,取决于中国政府对茶叶购买与茶叶市场交易的独占,以及指定良好游牧马商的能力。只有少数部落首领能分得梦寐以求的四十一张金牌之一,金牌授予他们和朝廷代表互市的权力。明朝还尝试固定马价,最初订在每匹马换三十到四十斤的茶,但后来改成依据品质优劣,价格范围从五十到一百二十斤都有。

    金牌信符的垅断制度,起初巨幅提升了茶叶生产及马匹供给,但四川实在太过遥远,运输成本过高,导致茶马市的成功难以长久为继。明朝在一三九七年以五十万斤的茶,换得了一万三千五百一十八匹马。四川的茶叶配额涨至每三年一百万斤。但到了一四四四年时,配额已降低至四十二万斤,直到配额制度在一四五○年代废止。四川茶园的重要性,随着陕西南部的汉中府成为更有竞争力的产地而衰退。四川的产量过去曾是汉中的三倍,但汉中邻近边疆的地理位置使它获得青睐,加上明廷在该区安置难民之举,也促进了整地种茶。

    尽管永乐帝的亲征颇有收获,因为茶叶专卖制度为他提供了必要的后勤支持,但随着征战持续进行,这一后勤需求也不断增加。明朝军队的马匹总数,从一四一五年的三十一万零六百一十七匹,增加到一四二二年的一百二十万匹。战役结束时,游牧民马商握有的金牌已因战乱而四散佚失。一四五○年陕西闹饥荒,地方官不得不以茶易谷。军事将领忙着抵御也先的攻击而无暇运茶,于是他们向户部拿了一万两买马。

    然而,来自西部蒙古的外患,只是茶马制度失败的其中一项原因。来自私商的内部挑战也同样严重。明朝统治者自建国以降,受到农业自给自足的意识形态驱使,尝试消除许多商品的私人贸易。私茶尤其具有威胁性,因为商人可能会与未经授权的马商创建联系,提高低于市场价格的官方茶马交换比例。但鉴于官方贸易的不足,永乐帝不得不倚重私商,并出高价购买马匹(八万斤茶才换七十匹马)。一四五○年后,当官员将注意力从四川转移到陕西,终于被迫承认私人贸易的用处。他们还把茶税从实物征收改成货币征收。十五世纪时,明朝开发出新的商人承包制度“开中法”,起初用在盐业专卖,目的是为边境驻军提供粮食供给。国家给盐商专卖许可证,以交换盐商运输指定数量的粮食到西北边塞。43明朝在一五○五年为回应陕西连年饥荒,以及对马匹的需求,启用了类似的茶商承包制度(开中茶)。为饥荒救济供粮的商人获得茶叶贸易的许可证,他们可以用茶在边境换马。他们有义务提供国家固定数量的马匹,而且在这些管道之外的贸易是被禁止的。

    此举大幅刺激了汉中的茶叶生产,并促进远至湖南和广东的茶叶贸易。商人的利润骤增:一五○一年时,陕西已取得了九百万斤的茶。不过,官员很快发现他们收到的马匹数量很少,而且大都是极劣等的马。明朝政府在一五○三年的茶马贸易占有三十三%份额;它付了五十万至六十万斤的茶叶,但仅取得一万匹马。废止私有市场的声浪再起。

    负责西北马政的杨一清详尽分析了危急情况,建议从根本改革。44他提出另一个制度,名为“官商对分”。他看出茶生产在私商刺激下已迅速成长,但政府仅收到十至二○%的总产量。私人茶商使固定的官方马价水涨船高,但却提供最差的马匹漤竽充数。杨一清原则上想重振政府的独占金牌信符制度,但他知道明令禁止私人贸易只会让茶园工人失去生计,耗尽送往边市的供给,更无法舒缓马荒。为复苏茶马互市并确保政府分得利润,需要让官员与商人都有诱因。他在一五○五年提出并执行“招商买运”。* 获选商人受邀从总数五十万至六十万斤的茶叶中,每人认购至多一万斤,然后以每斤五十两(二十五两为生产成本,二十五两为运输成本)的价格,卖三十三%的茶给边防驻屯。他们可以保留半数茶叶,做私人贸易用途。不同于先前的开中茶,新制度使政府得以控制与游牧民的茶马互市,从固定价格中获利,而非法走私则受到严格禁止。

    任何熟悉过去二十年中国经济改革开放进程的人,都会在此看到惊人的相似之处。十六世纪是中国改革开放运动的先声:国家不可能完全放弃对战略贸易的垅断,但认识到提供诱因给商人和产茶者的重要性。用现代社会主义政府的话来说,国家会紧抓那些与安全需求紧密相连的经济“制高点”(towering heights),同时促进较不具战略性商品的私人贸易。然而,明朝这项改革的成效并不比先前几次更好。边境官员囤积了大量茶叶,却苦无马匹可买,因为商人持续从事私营的茶马互市,把市场上所有的好马都买光了。一五三二年,三大茶马市共握有八十七万斤的茶,却无马可买。到了十六世纪中叶,明官员试图将商人承包的茶限制在五十万至六十万斤,并将合作商人的数量限制在一百五十人。时至一五八六年,汉中茶税已经彻底改用银两折算。商人买下全数的地方茶叶供给,让茶叶顺汉江流至湖北北部的襄阳,彼时襄阳已成为茶叶的重要集散地。国家无法阻止私商和西北游牧民的非法贸易,但到了十六世纪末时,西北游牧民对明朝的战略重要性已经衰退。

    或许,明朝在十六世纪西北地区日益趋向防守战略,背后最根本的因素是边境马匹和粮食短缺。由于开中法商人承包政策未能成功吸引充分供给到边境,明朝允许商人在驻军附近创建自己的商屯。45在这些农业垦殖地,拥有盐引(编按:许可证)的商人雇用佃农,生产要运给边塞驻军的粮食。但到了十五世纪末,国家对商人无度的要求已导致他们放弃边境商屯,返回家园。一五三○年时,边塞已没有足够商业资本继续从事垦殖。

    明朝的经验证明,朝廷必须试着维持边塞商业与战略利益之间极不稳定的平衡。三种不同的茶马贸易制度,在超过两个世纪的时间里演变:从十五世纪初期政府对两项产品的完全垅断,到十五世纪晚期的购买、运输与销售几乎完全交由私商承包,再到十六世纪的官商混合承包与运输制度。但全都未能长久,未能提供足够数量的重要战略物资,以满足眼前的军事需求。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一项不变的原则:中国统治者获得“马和粮食”这两大前工业时期战争后勤关键的唯一方法,就是把国家征用与关内正在发展的商业经济链接起来,然后设计出将物资运到西北的方法。

    事实证明大草原屏障是中国扩张的主要障碍。政府控制的边市有许多优势。一方面,边市让外国商人无法进入帝国中心;降低从大草原获取马匹的运输成本(但为关内生产的茶而提高);而且边市数量寥寥可数,并受严密军事控制。另一方面,国家永远不可能全面阻止私人贸易。十六世纪的边境成为典型的“灰色地带”,梭巡松散,大权在握的官员和将领,为自己的利益挪用茶马供给。杨一清发现边境的居民百姓“多会番语。各省军民流聚钜万,通番买马。雇倩土民,传译导引,群附党援,深入番境”。尽管帝国努力隔开番汉,文化交融仍持续发生,杨一清的改革管不动这些在边境谋取暴利的当地人。46

    十六世纪是中国各地商业关系发展的新高峰。47白银先后从日本和新世界涌入,为正在发展的长途货币交易提供了媒介,并让几乎完全货币化的税收制度“一条鞭法”得以在十六世纪落实。军事防御需求和私人贸易与税收,对传播白银到帝国各个角落的重要性可谓不相上下。十六世纪晚期,北京每年派送四百万银两给西北边防驻军,向当地农民与边境商贾购买商品。48这些驻军形成了庞大的消费带,总是需要不断补充粮食配给和织品。透过商人向国家承揽业务,以及透过私人网络,他们的需求让这一链接起西北边塞与长江下游的贸易体系得以成长。军事和民政分配系统因白银给付机制而变得紧密相连。明朝边境官员的最大挑战,就是从此商品流中提取足够物资,确保其驻军衣食无缺,同时限制积极的山西商人从中攫取的利润。由于官方未能确保粮食与布匹的供应充分及价格合理,士兵们始终吃不饱也穿不暖,促使他们在明朝末年背离岗哨。早在十五世纪初,明朝统治者们便因把西北边防视为第一要务而停止对东南亚的海上探险,不过他们仍得仰赖东南亚的商业资源以支应西北地区的防御城墙。

    到了清朝时,茶、马、粮食和白银仍是边境贸易的关键元素。清朝也设立边境市集,主要是和恰克图(Kiakhta)的俄罗斯人,出口茶叶是双方互市的重要商品。但清人则用不同的手段解决马荒。不同于宋明二朝,清朝并未试图垅断或转包茶马贸易。清朝政府从私人市场购买马匹,或向归降的蒙古人征用马匹。

    我们该如何解释明朝在边境遇到的难题?黄仁宇把明朝的战略失败,归咎于卫所制度的根本缺陷。49即便增加军费,这些世袭军队总是困顿于资金不足。因为明朝的财政制度无法有效从塞内征收岁入,然后送往边塞。岁收管理松散,缺乏集中式审计。明太祖为其帝国设计的财政结构是针对小规模的乡村经济,无法适应十六世纪扩大且商业化的岁收需求。

    虽然黄仁宇认为明朝的财政结构是罪魁祸首,但其实另有三项更为重要的因素。首先,明朝的经济本身就限制了帝国防务。十六世纪以前,明中国的经济体并未充分商业化,无法透过全面货币化来取得战略商品。即便每年支应四百万银两,仍不足以满足西北要塞驻军的需求。再者,统治者和治理官僚的汉族身分使他们与大草原环境相隔绝。明太祖与其继任者,乃至文武百官,主要皆来自和边塞相距甚远的华南地区。相较之下,满清统治者对蒙古人了若指掌。蒙古人和满人彼此通婚,在军事征战中相互合作。最后,明朝欠缺像清朝那样高度发达的交通传播与行政管理基本工具。在生态、种族和国家结构的交互作用下,最终产生了相异的结果。

    话虽如此,明朝毕竟延续了超过二百五十载,大部分时候都能和大草原创建一个稳定的防御关系。明朝仰赖长城防御的程度远胜其他王朝。从此观之,明朝可说是自西元前三世纪的秦朝以来,汉族中心战略政策的集大成。尽管明政权最初极为重农抑商,几度中止有助商业发展的种种活动,例如取消东南亚航海探险,打击东南沿海的海上贸易等,却也为了强化战略防御而尝试用“开中法”与“商屯”两项制度动员商业诱因。诚如伊懋可(Mark Elvin)指出,结合商业与防御的尝试尽管徒劳无功,却给后继者留下了宝贵的经验,使清朝得以用明朝的后勤架构作为发展基础。50

    莫斯科大公国和俄罗斯扩张过程中的国家形成

    现在让我们介绍中央欧亚大博弈的第三名主要成员:扩张中的莫斯科大公国,也就是后来的俄罗斯帝国。传统上认为俄罗斯是在十六世纪中叶后才进入大草原政治,也就是接管喀山(Kazan’)与开始远征西伯利亚之后;但其实早在此一个世纪之前,萌生于成吉思汗帝国瓦解后的莫斯科大公国就已活跃于大草原。蒙古统治的历史对莫斯科国家影响甚钜,其外交和军事政策最初皆是衍生自大草原的冲突,直到后来才出自和西欧的接触。

    钦察汗国(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金帐汗国”,但这却是个时代错误的称呼)是成吉思汗世系帝国的一部分,领土包含了俄罗斯大草原。它最初是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兀鲁思”(ulus)──也就是“私人封地”。十四世纪末,蒙古大汗对此封地的控制已严重动摇。继任者之间的夺权斗争,使权力分崩离析。与此同时,东欧和俄罗斯境内接连出现新国家,对大汗的统治形成挑战。立陶宛、莫斯科、特维尔(Tver)大公国等国家,彼此相互竞争,并和继位大汗竞逐对地方的控制。莫斯科地处战略要地,控制着伏尔加格勒河的主要贸易路线,占据了挑拨敌对大汗相互斗争的绝佳位置。帖木儿在一三六○年代于欧亚大陆东部的窜起,更进一步削弱了诸汗控制莫斯科大公国的能力。顿斯科伊(Dmitri Donskoi)在击退特维尔与立陶宛对莫斯科的入侵后,于一三七五年宣布成为俄罗斯东部的统治者,然后沿伏尔加格勒河而下。一三八○年九月八日在库里科沃(Kulikovo)的郊野,他和蒙古统治者马麦(Mamay)最著名的一战,迫使马麦败逃。但脱脱迷失(Tokhtamysh)接掌了术赤的汗国,在一三八二年攻打并劫掠莫斯科。直到一三九○年代脱脱迷失和帖木儿发生冲突,莫斯科才得以再次脱离蒙古的统治。

    帖木儿粉碎了脱脱迷失的独立地位,但他在准备扫荡城市时,并未妨碍莫斯科人对脱脱迷失的抵抗。当帖木儿在一四○五年过世,他已透过扰乱旅行商队路线和摧毁城市,严重破坏了金帐汗国的贸易,并使后来的蒙古统治者再也无法降伏新兴的自治俄罗斯国家。十五世纪上半叶,“东俄罗斯实际从鞑靼支配中解放,尽管尚未正式脱离。”51莫斯科人仅象征性地向诸汗进贡,蒙古大汗没有实际插手干涉莫斯科事务。当莫斯科在一四五一年击退了来袭的鞑靼人,很多鞑靼人反而向莫斯科的统治者俯首称臣。崭露头角的莫斯科国,因此包含了听命于大公的俄罗斯人与鞑靼人。52

    几世纪来,俄国史学家就蒙古人对俄罗斯的影响争辩不休。十八世纪的史学家卡拉姆津(N. M. Karamzin)宣称“莫斯科的伟大是拜诸汗所赐”,不仅承认莫斯科统治者受惠成吉思汗世系帝国良多,同时承认蒙古压迫对政治自由及“道德沦丧”的严重后果。索洛维约夫(S. M. Solov’ev)和克柳切夫斯基(V. O. Kliuchevksy)等十九世纪民族主义史学家,倾向淡化蒙古人的影响,但也有人坚信认识蒙古帝国对理解莫斯科国是必要的,特鲁别茨科伊亲王(Prince Nicholas Trubetskoy)就是一例。二十世纪的史学家沃尔纳德斯基(George Vernadsky)论称,鞑靼人对莫斯科最大的影响,发生在与游牧汗国决裂,以及一四八○年将蒙古人纳入大公的军队之后。然而,奥斯特洛夫斯基(Donald Ostrowski)认为蒙古传统在对莫斯科国的形成与迈向独立有更为直接的影响。他主张莫斯科诸大公因大量引进蒙古政治与军事制度,在十四世纪初期创造了“制度连续性的重大裂缝”。53

    十四世纪莫斯科大公国的主要制度,和钦察汗国的制度非常类似。包括二元行政管理结构,由最高军事指挥和最高财政管理者分权(钦察称前者 为bekalribek,俄罗斯称 tysiatskii;钦察称后者为 vizier,俄罗斯称 dvorskii);在征税和货币上采用蒙古和突厥的词汇(例如 tamga 是“商业税”;kazna 是“财库”;den’gi[tengge]是“钱”);把传送信函与讯息的复杂邮政系统(蒙文 jam,俄文 iam,汉文 zhan[站])变得更精密;向亲王请愿(chelom bit’e,从汉文的磕头经突厥文衍生而来);以及“氏族政制”(clan polity)的诞生,亦即只有一个家族能产生执政亲王,又称沙皇(Tsar),其他领导氏族的大家长则按照严格的阶级排位(即门第选官制,蒙文 ungu bogol,俄文 mestnichestvo system)。俄罗斯军事制度、策略和战术,也是源自蒙古的系统。最后是被傅礼初戏称为“血腥选长制”(bloody tanistry)的“横向继承”原则,允许统治者的所有兄弟和叔伯竞争继承权。此制时常在爆发继承冲突时,导致腥风血雨的内哄斗争。这项横向继承原则,和从拜占庭引进的由统治者之子接掌大位的垂直继承,两者并行直到一四二五年。54

    莫斯科的军事结构也清楚反映其大草原出身。55它在抵御鞑靼袭击方面表现杰出,因为它知道蒙古的军事编制如何运作。一旦莫斯科在一四六○年代正式脱离蒙古统治,便成为和大草原其他继承国互别苗头的竞争者。这就是十六世纪中叶莫斯科大公国大举东进,进犯喀山和阿斯特拉罕(Astrakhan),然后控制西伯利亚之前的序曲。和喀山、克里米亚等国一样,莫斯科大公国同样也是金帐汗国的继承者,有效利用大草原政治屡试不爽的手段累积势力:借着诸汗的支持合理化统治者之地方权威,同时操纵诸汗与彼此互斗,创造最大的自主权。56

    如此惊人的相似性居然并存于游牧、定居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社会,证明了文化借用的力量,以及征服者对被征服社会的莫大影响。莫斯科与大草原的密切接触,使它采纳大草原制度加强统治者的力量。明代中国因为长城的防御屏障和行礼如仪的朝贡制度,倾向将大草原封锁在外,没有采用这么多的蒙古制度;但继承明朝的满清,也将使用类似两百年前被莫斯科大公国采纳的方法。

    近年研究这段时期的史学大趋势,正朝向比较多元文化的分析。这样的分析不试图对“俄罗斯”和“蒙古”元素做僵硬的分隔,而是承认文化混合在国家变革中发挥的创造性影响。多元文化分析尝试避免民族主义史学的欧洲中心和殖民主义假设,不再仅把蒙古人视为残暴的亚洲人或一帮盗匪。57蒙古人对所有欧亚国家的初步冲击无疑具有破坏性,但在征服之后,蒙古人促进了旅行商队贸易的复兴。俄罗斯诸亲王从中获益匪浅。

    蒙古人留在大草原,保存典型的游牧战士生活,间接统治俄罗斯。但在中国和伊朗,他们占领农耕定居区,城市驻军失去了对草原军事纪律的投入。更重要的是,由于农业中国牧场稀缺,住在城市的战士们渐渐融入中国的生活,蒙古军事机器便开始从内部败坏。间接统治俄罗斯,意谓着蒙古人在那里宰制的时间,比在中国或伊朗长一个世纪,也意谓着蒙古对莫斯科制度的影响力比在中国或伊朗更大,哪怕蒙古大草原居民和俄罗斯定居农耕者的隔离,使蒙古和俄罗斯之间存在“更大的社会距离”。58

    钦察汗国的蒙古人为了避免遭到同化,其解决之道就是将领土分成两块:一块游牧,另一块定居。定居区定期遭劫掠和入侵,加上透过征收贡品有限官方交涉与介入,使定居区保有断断续续的平静,游牧民则得以相对不受干扰地保持放牧生活。在中国与伊朗的蒙古人则为定居地区带来更精密的行政管理,更紧密的征服者和被征服者接触,但最终却也破坏了蒙古统治的基础。在接下来几个世纪,满洲人也得面对这个根本两难──隔离,或是同化。

    莫斯科大公国的向东扩张,始于十六世纪中叶征服草原国家喀山。民族主义史学普遍把这段冲突描绘成逐渐崛起的基督教莫斯科国,正努力克服由突厥和蒙古部落及伊斯兰商人组成的“金帐汗国残余势力”联合反抗。诚如基南(Edward Keenan)和佩廉斯基(Jaroslaw Pelenski)所言,这种意识形态其实是俄罗斯正教教士的后天赋予,旨在将莫斯科的征服行动合理化为一场结合宗教和军事目的的圣战。59这种说法并未如实描绘莫斯科与大草原政体在十六世纪的关系。与其将莫斯科大公国想像成一个对抗“游牧部落残余势力”的独立国家,倒不如将莫斯科大公国连同各鞑靼汗国,视为一批继承成吉思汗帝国的国家,各自都在新条件下寻求权宜之计。

    欧亚大草原经常被称作一片“陆海”,城市就是它的港口,旅行商队则是它的船队。60但大草原的游牧居民是区分陆地和海洋的第三个关键要素。帖木儿在一三九○年代摧毁其经济基础,是大草原重要性严重衰退的开端。直到一四六○年代,权力核心开始从帖木儿转移到外围国家,而这些国家皆努力巩固自身统治。接着,这些相互竞争的外围国家(莫斯科、克里米亚、喀山、西伯利亚)在削弱大帐汗国(Great Horde)的中央权力之际,也尝试稳定彼此之间的关系。最后是一五二○年至一五五○年代,汗国垮台后留下的权力真空使三个国家彼此争夺天下。其中,莫斯科成了西部大草原的头号势力。

    比起同时代的明朝,莫斯科大公国和大草原政治有更紧密的链接。莫斯科统治者熟谙游牧政治的游戏,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善用大草原政体内部的分歧。不过整体而言,他们并不想要在军事上征服大草原。莫斯科大公国的主要战略关切在西边,和波兰立陶宛联邦相对抗。他们尝试透过合纵连横的策略,在东方维持和平,同时也尝试利用大草原的商业资源充盈国库,为西方的战事做准备。莫斯科建国者在十六世纪的主要活动,预示了彼得大帝及其继任者日后的发展。

    喀山汗国(一四四五至一五五二年)是农耕和游牧民的联盟,它在伏尔加格勒河的核心人口包括鞑靼人、突厥人和穆斯林。显要氏族的亲王,管理以长老为首的农民公社,这些群体被集合称作“土地主”(Zemlia)。在他们之上的是大汗,成吉思汗世系术赤的后代,主掌外交,指挥战争,从私人土地、地方贵族征税,以及课贸易税,累积岁入。大汗及其宫廷和“土地主”之间的对抗,对所有突厥政体、莫斯科国和满清帝国,都是常见的事。继承也展现出源自突厥传统的共通性,依循“血腥选长制”:王位首先传给所有兄弟,然后再传给长兄的长子。这个模式导致政局动荡频繁,而且每当有大汗过世就发生权力斗争。政体内部的分裂,使敌国得以趁隙而入,支持竞逐大位的不同派系,确保他们的主导性。莫斯科人在喀山汗国耍的伎俩,和十八世纪满人在准噶尔汗国内耍的伎俩,遥相呼应,只不过后者的规模更大。

    喀山严格来说并不是一个国家。它是金帐汗国的官方领土之一(iurt,意指帐)。然而,作为伏尔加格勒河的主要贸易集散地,喀山从和游牧地区的水路与陆路贸易累积了丰厚岁收。穆斯林商人控制主要的伏尔加格勒河路线,但俄罗斯人的影响力日益增加。商人和“土地主”通常偏好和平互市,大汗及其宫廷可能寻求以武力扩张领土。

    这个大草原政治游戏的其他参与者,还包括诺盖游牧汗国(Nogai)、克里米亚汗国,以及鄂图曼帝国。诺盖汗国是纯粹的游牧联盟,势力范围从伏尔加格勒向东延伸至西伯利亚的额尔齐斯河(Irtysh)。他们没有固定的首都,由大亲王领导的议会统治。他们才是喀山外交政策的决定性势力,不是莫斯科大公国。对莫斯科大公国而言,诺盖汗国最重要的作用,是作为主要的骑乘马匹来源,莫斯科大公国则是诺盖汗国的主要收入来源。十六世纪前往莫斯科的马匹赶集(horse drives),每年带三万至四万匹马到首都。61这是明朝一般取得数量的三倍之多。莫斯科大公国和大草原关系亲近,而北京与大草原疏离还有另一项指标:俄罗斯人在首都获取他们的主要战骑,中国人则是将马的贸易局限在边塞。

    莫斯科亲王和喀山大汗的早期接触,务实且具合作性质。每个公国都试图竞标脱颖而出,取得大汗的敕书(iarlyk)。* 62莫斯科的瓦西里耶维奇(Vasilii Vasilevich)获得兀鲁马格梅特汗(Khan Ulu-Magmet)授予敕书,支持他担任莫斯科亲王。尽管兀鲁马格梅特汗后来大败瓦西里耶维奇,双方仍选择议和,和平维持直到一四六二年瓦西列维奇过世。莫斯科和喀山之间的商业交流频繁。瓦西里耶维奇的继承者伊凡三世(Ivan III,一四六二至一五○五年在位)把注意力集中在西边的大敌立陶宛大公,并透过与克里米亚大汗的联盟,竭力保持南方与东方的稳定。边境局势的稳定,给了他攻打西北部贸易大城诺夫哥罗德(Novgorod)的余裕,并在一四七八年迫使该城归降。63尽管不时遭到来自喀山阿赫梅德汗(Akhmed Khan)的突袭,伊凡仍与喀山保持良好关系,必要的诺盖赶马活动也持续进行。阿赫梅德对莫斯科孤注一掷的攻击,以及在一四八七年的败阵,“标志着莫斯科大公国成为伏尔加格勒政治动态和大草原政局的重要势力”。64金帐汗国的瓦解造成权力真空,最终将使所有继承国陷入全面冲突。

    话虽如此,莫斯科透过与克里米亚结盟来制衡喀山,使稳定的局势从一四八○维持至一五一○年。一五○二年克里米亚大汗格来(Mengli Girei)占领阿斯特拉罕,彻底铲除大帐汗国最后的残余势力。莫斯科和克里米亚之间的敌意随后升高。克里米亚大汗与莫斯科分道扬镳,转而与立陶宛结盟。瓦西里三世(Vasilii III,一五○五至一五三三年在位)继承伊凡三世的大位后,违背克里米亚大汗的意愿,增加了莫斯科大公国对喀山的干预。喀山汗国的继承争议,导致部分派系邀请莫斯科插手,其他派系则邀请克里米亚介入。“土地主”在一五二一年邀请克里米亚的候选人成为大汗,但喀山对莫斯科的侵略之举遭到挫败,因为喀山诸王侯在莫斯科的资助下废黜了他们的大汗。喀山内部的政局推动着这个时期的发展,而且喀山既不听命于莫斯科,也不是克里米亚的魁儡。时至一五四○年代,莫斯科发兵攻打喀山,但也打算跟掌控“土地”的喀山王侯们达成和解。值得一提的是,民族主义或宗教忠诚对这些联盟的作用不大:鞑靼人、穆斯林及异教徒和莫斯科站在同一阵线,喀山人则未能取得其穆斯林同胞的支持。从来就不存在所谓的突厥穆斯林对抗正教莫斯科的统一阵线。

    莫斯科在一五四五年围攻喀山,导致喀山政治体制的瓦解。伊凡四世(Ivan IV)在一五四七年成年,被加冕为沙皇。他在一五四九年征讨喀山,获得喀山百姓的大力支持,本来正准备和平进城,不料城内特定团体反抗这次事先安排的干预。伊凡四世最终被迫对城市发动袭击,并于一五五二年十月降伏喀山。

    简言之,喀山被推翻主要是因为内部分裂。它无法平衡游牧诺盖、西伯利亚人和蒙古军事贵族、穆斯林商人阶级,以及莫斯科代理人的不同利益。莫斯科代理人熟谙操弄派系斗争从中得利之道,就好像满人利用他们和蒙古人的亲近关系,防止蒙古人形成与他们作对的统一阵线。也像满人一样,“莫斯科大公国参与大草原政治时,不是个外来者或入侵者,而是像朋友和兄弟那样,亦即体系内的一名参与者,而且其政治起源和传统深受该体系的影响。”65莫斯科和清朝都源自中央欧亚的国家竞争传统,但都学会如何尽可能利用其所统治的定居社会来调整自身制度。他们同时还利用自己的大草原知识,确保未来的竞争对手不会团结起来。在这个双向扩张的过程中,两者都成功地进入了定居和游牧的国度。

    然而,征服喀山让莫斯科大公国对大草原政治的积极参与暂告一段落。下个世纪的莫斯科大公国逐渐把重心转向西边,为日渐茁壮的帝国提供养分;并扩张至大草原北方的整个西伯利亚,寻求财富以支撑其领土和治理野心。西伯利亚对莫斯科大公国,就好像过去的俄罗斯之于蒙古:一个能够以低成本间接统治的外围区域,尽可能从土著人口中攫取财富,供大汗或沙皇取用。

    “现在的喀山城,从一开始就是俄罗斯的土地⋯⋯也永远会是俄罗斯的一块地。”66

    让我们继续莫斯科人扩张至西伯利亚的故事,但首先看看沙皇如何正当化自己的征服。征服前留下的莫斯科与喀山关系的史料记载,和编年史家事后为征服所提供的解释大相径庭。诚如前文所见,外交档案资料把莫斯科和喀山描绘成蒙古汗国世界里共同但敌对的继承国。两国以务实友好的方式,和彼此发展商业和外交关系。汗国内部的分裂有时导致莫斯科出手支持某一方,但从一四五○至一五五○期间的大部分时间里,喀山的主要统治者不受莫斯科影响,得以独立行事。宗教或文化差异并非根本影响双边关系的主因。莫斯科最终是应喀山内部成员的邀请干预,以保护他们不受由克里米亚大汗支持的对手攻击。

    然而,俄罗斯编年史家却描绘了一个尖锐且势不两立的斗争世界。一方是野蛮的喀山异教徒,另一方则是高尚的俄罗斯基督徒。俄罗斯史家将两个政权彻底区隔,强调双方的民族、文化和宗教差异。他们还声称莫斯科自古来便持续统治此地,为征服提供虚假的合法性。

    在十六世纪末和十七世纪初,教士编年史家撰写莫斯科与喀山双边关系的意识形态历史,让我们看到日后定居农业政权如何正当化其征服中央欧亚国家之举辩解。首先是虚假的法律主张。这类史书宣称,莫斯科统治者自一四八七年伊凡三世在喀山汗国王朝斗争时曾代替其中一方人马进行干预,因此就确立了授衔喀山汗的权利。67俄罗斯统治者后来提出了第二个法律主张,宣称喀山是莫斯科大公的祖传财产(votchina 或 otchina〔指家产或私人土地〕,即“帐”)。莫斯科大公国还援引战争胜利产生的“征服权”(right of conquest),以及俄罗斯亲王连续性的观念,声称他们自古以来便一直统治着鞑靼汗国的土地。

    成书于一五九○年代的《喀山编年史》(Kazanskaia Istoriia),比较像本历史小说,而非编年历史。此书将这些意识形态论点写成了相当广泛流传的版本,而且被许多后世史学家采信为事实。68这种后见之明的辩词是创建在两大核心前提之上:强调领土(土地)与统一(俄罗斯的领土)的重要性。两者都和征服后创建的新领土国家更相称,胜过在那之前流动的个人关系。唯有不受《喀山编年史》影响地仔细研究其他档案和外交文件,才能真正重建俄罗斯与大草原相遇后极为复杂的跨文化谈判过程(也适用于其他文化与大草原相遇的案例)。

    俄罗斯编年史中的论点与后世民族主义者对征服的正当化,以及清朝征服中央欧亚的中国民族主义诠释,两者之间有着引人注目的相似性。我们可以从中得出两项重要结论:

    一、用意识形态重建定居政权和中央欧亚政权的遭遇历史,在大草原东西两端皆展现惊人的相似性。

    二、在这两个案例中,意识形态的重新解释早在征服成功后就已开始,不必等到十九世纪的民族主义者。69

    编年史家并未描绘出莫斯科或北京与大草原之间复杂的务实谈判过程,也未写道双方都经常妥协并根据大草原和定居政权都熟知的规范行事。编年史家反而采用极为简化的“文明”统治者对抗“野蛮”鞑靼人(或“野蛮”游牧民族)的角度取而代之。胜利者声称自古以来都对刚征服的领土保有控制。一旦提出这番宣言,反抗者就能被归类为“内部”反叛分子,而非另一自治的国家势力。他们把国家扩张描绘成一个有机的持续过程,不断并入本该受其支配的民族。中国和俄罗斯都以这种意识形态为基础,制订其现代民族政策。

    俄罗斯的意识形态仍有一项明显不同于中国之处,那就是对宗教对抗的强调。俄罗斯神职编年史家很自然地将天命(Providence)引进他们对扩张战役的描述里,把这些战役描绘成上帝授意,是黑暗异教势力和光明基督教势力之间的冲突。他们用基督徒的罪恶和恶习来解释俄罗斯的失败,用上帝的恩典和出于正义的干预解释俄罗斯的胜利。中国对征服的合理化并未援引胜利者和被征服者之间的尖锐宗教对立,因为清廷的宗教政策已将佛教容纳入官方体制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中国史官仍认为皇帝的胜利背后是上天操纵,将对手描绘为违背天意的“匪”。

    为了强化统治的正当性,中国还声称自己与过去曾宣称拥有中央欧亚主权之帝国政权乃一脉相承,还把持续抵抗的自治蒙古国当作在属于中国的领土上作乱的“内部”叛乱者。它在“生番”准噶尔和“熟番”蒙古之间画下明确的文化界线,前者因为不属于文明国度而被认为应该剿除,后者则是主动归顺满人的统治。虽然中国并未将此理解成神的旨意,但中国皇帝确实声称其成功征服反映了宇宙的自然秩序,并将这观点刻在帝国各地的石碑上。

    当然,像这样把军队、国家和人民之间原本难以预测、目的纷杂且往往奠基于务实理由的互动交流,改写成冥冥注定的二元冲突,其实普遍见于其他国家改写历史的尝试。然而,由于定居社会与中央欧亚大草原的资源不平等,导致我们很难真正回头运用多元文化的视角来看待双方相遇的历史。绝大多数流传至今的档案与史料,都来自战胜的中国和俄罗斯国家。透过自己写下的史料,以及打压非官方正统的档案与记载,这些国家创建了自己,也建构了自身的历史。

    在占领喀山和阿斯特拉罕三十年后,俄罗斯展开了第二次的大规模东扩。70一五八二年,哥萨克人叶尔马克(Ermak)击败了库楚汗(Khan of Kuchum),为俄罗斯聚落打开前往西伯利亚森林之路。俄罗斯人的堡垒一个接着一个,在主要河流创建据点,持续向东移动直到抵达太平洋,然后穿过白令海峡前往阿拉斯加。

    第二次亚洲扩张的动机和过程,和第一次大不相同。没有游牧大国的统治者挡路,也不用按照大草原的政治风格来玩错综复杂的外交游戏。沙皇本人并未直接介入。毛皮贸易商(promyshlenniki)和哥萨克人不断将边界向前推进,然后与当地部落协商(他们是半独立的国家代表,不完全受总督[voevody]节制)。扩张的主要目标并非出于安全,而是为了榨取财富。自中世纪以来,被称为“软黄金”的毛皮,成了莫斯科国重要的收入来源。。71毛皮在俄罗斯邻近地盘的枯竭,驱使他们深入东方,寻找紫貂、水獭、水貂等毛皮动物。就像刀耕火种农民,或加拿大和美国的拓荒者,俄罗斯贡品征收者把一个区域的盈余耗尽后,便继续向前榨干下一个区域。

    扩张改变了新兴帝国的身分认同。西伯利亚作为被殖民的丰饶之地的形象在十七和十八世纪越来越牢固,宛如俄罗斯版的“黄金之国”(El Dorado)。彼得大帝于一七二一年宣布俄罗斯如今已成为帝国,不再只是沙皇国(Tsardom)。他把俄罗斯置于欧洲的权力平衡之中,成为拥有专属亚洲领地的扩张帝国。地理学家塔季谢夫(Vasilii Tatishchev)提出了以乌拉山脉作为俄罗斯欧洲和亚洲分野的概念,启发了瑞典军官史托兰伯(Philipp Johann von Strahlenberg)的边界绘图定界。。72朝向亚洲的西伯利亚扩张,形塑了俄罗斯的命运,重要性不下俄罗斯更为人所知的西向欧洲,不过俄罗斯学术研究往往忽略了这点。

    往西伯利亚扩张,最初是和俄罗斯与喀山的斗争有关。诺夫哥罗德公国自十二世纪以来,便从与西伯利亚的灰松鼠毛皮贸易中获益。莫斯科在一四七一年大败诺夫哥罗德,接管藏有毛皮资源的支流,但仍进一步朝东北扩展,以获取更具价值的紫貂毛皮。莫斯科人在一四八三年及一四九九年向东北进攻,跨越乌拉山脉,经过秋明(Tiumen)到鄂毕河,然后收服了伊格里(Iugri)和沃古利(Voguly)部落。莫斯科将奢侈皮草(尤其是紫貂和白鼬)拿来与欧洲商人和后来的鄂图曼商人交易。莫斯科还把毛皮作为给克里米亚大汗的外交礼物,后者因此允许莫斯科商队穿越大草原,在黑海港口从事贸易。莫斯科的扩张目标有二:使东北部落直接臣属并进贡紫貂,以及控制将毛皮带到乌斯秋格(Ustiug)市场的贸易路线。当莫斯科大公国和喀山相安无事,莫斯科就放缓了东北侵略的脚步,因为它可以仰赖喀山的市场取得毛皮;当双方敌意升高,莫斯科则向东北进逼以确保毛皮供应。东北扩张在十六世纪早期强度稍减,但莫斯科在征服了喀山后又继续向西伯利亚进击。西伯利亚扩张延续了莫斯科长期从东部大草原和森林区获取经济资源的需求,被牺牲的则是过去在该地区占主导地位的喀山和失比尔(Sibir)汗国。。73

    在十六世纪中期之前,中央欧亚都有一个汗国阻碍着俄罗斯进入西伯利亚。它由诺盖鞑靼人在十五世纪晚期创立,他们向北逃跑,远离俄罗斯在乌拉山脉以南的扩张行动。其首都位于失比尔城镇喀什里克(Kashlyk),靠近后来的俄罗斯城市托博尔斯克。在雅迪格尔(Ediger Taibugid)的领导下,该汗国向莫斯科称臣纳贡。但库楚汗在一五六三年从雅迪格尔手中征服了失比尔,拒绝继续进贡,并控制了图拉河(Tura)、托博尔河(Tobol)和额尔齐斯河沿岸的大片土地。库楚汗打算与莫斯科的伊凡四世创建友好关系,在一五七○年派遣朝贡使团,但俄罗斯移民早已开始迁徙至他的领土。一五五八年,格里戈里.斯特罗加诺夫(Gregory Stroganov)已在库马河(Kuma)* 的彼尔姆(Perm)创建了一个免税聚落。一五七九年,格里戈里的侄子雇用哥萨克首领叶尔马克.齐莫菲叶维奇(Ermak Timofeevich),保护其领地不受库楚汗的突袭。此前叶尔马克还过着四处劫掠的强盗生活,沿顿河(Don)和伏尔加格勒河突袭旅行商队和沙皇官员。一五八二年,叶尔马克率领八百四十名部众在图拉河击败了库楚汗的部队,并迫使当地的奥斯蒂亚克(Ostiak)和沃古利部落纳贡。他占领了库楚汗的首都,大汗南逃。他把新征服的土地献给伊凡四世,并请求沙皇赦免自己过去的罪行。他在一五八三至一五八四年来到托博尔河河口,但在一五八四或八五年遭鞑靼人包围。叶尔马克溺毙河中,部队于是撤退。。74叶尔马克既被当作盗匪,也被视为民间英雄,为俄罗斯打开了殖民西伯利亚殖民的大门。

    在鲍里斯.戈东诺夫(Boris Godunov,一五八四至一五九八年摄政,一五九八至一六○五年沙皇在位)统治期间,俄罗斯人持续巩固在西伯利亚的据点。第一批主要堡垒(ostrogi)于一五八六年在秋明,以及一五八七年在托博尔斯克动工。一五九四年兴建的堡垒塔拉(Tara)则成为攻打库楚汗的主要基地,迫使他一五九八年前往诺盖汗国,最终死于该处。根据兰泽夫(George Lantzeff)和皮尔斯(Richard Pierce)的研究,修建塔拉旨在确保布哈拉商人使用的贸易路线安全,“也可以被当作俄罗斯走向中亚的第一步。”。75堡垒一步步向东方推进:一五九六年到纳里姆(Narym),一六一九年到叶尼塞斯克(Eniseisk),一六三二年到雅库次克(Yakutsk),最终于一六四九年抵达太平洋岸。

    俄罗斯的征服战略以河流、港口和堡垒为基础。。76首先派哥萨克人探索河谷,然后总督率领士兵修筑堡垒,作为进一步吞并其他领土的基地。北方分布疏落的部落民族,无法进行任何有组织的抵抗,尽管他们非常厌恶不可避免的进贡勒索。沙皇主要专注在俄罗斯西边或南边的边境,因此让当地总督全权主事。。77

    由于西伯利亚森林的农产量低,所以就连要养活这些小型驻军也不容易。原住民族可以只靠贫乏的农业资源过活,因为他们还会积极的狩猎捕鱼,但是对当地资源毫无头绪的哥萨克人无法养活自己。由于亟需粮食,他们抢夺当地村庄,寻找粮食贮藏、风干肉品和鱼。永久驻军只能靠来自莫斯科和西部的定期补给品过活。在十七世纪初的“混乱时期”(Time of Troubles),“饥肠辘辘,等不到补给和增援,驻军人数因死亡和逃兵逐渐减少。”。78

    波亚尔科夫(Vasily Poyarkov)在一六四○年代远征至阿穆尔河(Amur,译按:即黑龙江)。由于他宣称发现有着肥沃田野的大片河谷,住着种植作物的大量人口,而且紫貂和渔获取之不竭,引起外界极大兴趣。他斗胆宣称:“主君的战士不会在这片土地挨饿。”。79在发现阿穆尔河之前,他的探险队曾度过可怕的寒冬,啃树皮、嚼树根过活,导致四十名手下死于饥饿。那可能要算是咎由自取,因为他们为纾解粮食短缺而掠夺了当地的达斡尔族(Daur),以至当地原住民惟恐避俄罗斯人不及而抛弃了田地。阿穆尔河有创造巨大财富的潜力,足以养活其他西伯利亚驻军城镇,解除从遥远的欧陆俄罗斯进口补给的需求。

    这就是哈巴罗夫(Erofei Pavlovich Khabarov)在一六五○年于阿尔巴津(Albazin)设防的主要动机。哈巴罗夫发现当地达斡尔人向中国进贡,于是计划在莫斯科支持下进犯中华帝国,夺取其大批金银补给。满洲军队于一六五二年来袭后又暂时撤离,使俄罗斯人相信他们可以成功占领该区。关于阿穆尔河丰饶的疯狂谣言传出,导致农民、毛皮贸易商和士兵们抛弃田地和驻屯,一窝蜂地涌入该地。

    但俄罗斯人很快就大失所望。和中国军队发生进一步冲突后,探险队队长斯捷潘诺夫(Onufry Stepanov)通报:“至于谷粮,阿穆尔河的谷粮很少,因为博格德沙皇(Bogdoi Tsar,即中国皇帝)已禁止当地人播种,并命令他们搬迁到他的疆土。”。80一六五八年,斯捷潘诺夫及其部众被满人团团包围,溃不成军并丢了性命。从一六五八到一六七二年,阿穆尔河成了一个无人区,莫斯科并未致力防御。受困在莫斯科鞭长莫及的劫掠者营地,俄罗斯移民粮食短缺(因为自身的无赖行径把原住民族都赶跑了),吃足苦头。

    等到一六八九年中俄进行涅尔琴斯克协商(Nerchinsk negotiations,译按:签订《尼布楚条约》)时,莫斯科已意识到阿穆尔河没办法为西伯利亚中央的毛皮贸易供给粮食而放弃该区。简言之,西伯利亚的粮食短缺,将俄罗斯人吸引到阿穆尔河,但毛皮贸易的第一优先顺位又使他们把阿穆尔河归还给中国人。和许多记载相反,俄罗斯人并未一贯致力于领土扩张。贸易与粮食才是促使他们东进的动力,而非土地。当北方某一区的毛皮枯竭,便迫使贸易商和哥萨克人深入东方。西伯利亚扩张实由区域生态所决定。一旦陆地的毛皮贸易枯竭,毛皮活动便继续朝太平洋推进,仰赖海獭为主供应源。当毛皮获利在十九世纪衰减,西伯利亚的形象便从丰饶之地转变成荒凉之地。西伯利亚曾经是商人、探险家、自然科学家和逃跑奴隶的诱人目标,如今沦为流放、冰霜和落后之地。81

    借用伍德(Alan Wood)的话:“毕竟,最初使内陆的中世纪莫斯科沙皇国蜕变成强大俄罗斯帝国的⋯⋯是十六世纪晚期和十七世纪的西伯利亚征服与殖民,其重要性胜过一切。”82俄罗斯最显著的国家特征,就是广阔的领土范围,而征服喀山和西伯利亚对确立此一特征至关重要。俄罗斯的第二项特征,便是欧洲观察家最常提及的沙皇独裁权力。但这个面向很容易遭到错误解读。虽然从伊凡四世的时代开始,沙皇们便声称对其领土有着完全的权威,但实际上他们的控制权比他们宣称的更为有限。将俄罗斯的国家建构解释为单一的强制过程也是同样误导。83西伯利亚的征服和统治,涉及混杂的不同群体,其中没有一个群体完全受俄罗斯国家的支配。西伯利亚征服也不是雄心勃勃的沙皇精心构思的“总体规画”一部分。西伯利亚的许多参与者组成了“复杂共生”(complex symbiosis),包括“军人、猎人、商人、官员、正教神职人员、逃跑农奴、企业家和毛皮贸易商、罪犯、宗教异议人士、外国战俘、哥萨克人、工匠、冒险家和流浪者”。一个“相互依赖的错综复杂网络,存在于国家和私人个体、军人、猎人、农民、工匠、商人之间”。84就连受莫斯科指派的总督,也拥有很大的独立自主权。他们几乎都是专断独行,一手掌握军事与民政权力,靠着强制收受“礼物”与向被统治的子民收贿,聚敛了庞大的私人财富。但他们也并不完全控制着此一浩瀚空间涌入的“流动人口”(俄文 guliashchie liudi,他们可能是逃跑农奴、逃兵或逍遥法外的罪犯)。大批自愿逃亡者在十八世纪涌进此地,使西伯利亚的俄罗斯成年男性从一七一九年的十六万九千名,增加到一七九二年的四十一万二千名。

    西伯利亚和中国边境

    从许多方面来看,扩展到中央欧亚的中国与俄罗斯边境移民十分类似。两者都面对一个陌生但并非完全不可理解的存在。他们因此不同于新世界的征服者。西欧探险家从新世界横渡大西洋,带着奇妙发现和“惊人财产”归来,但西伯利亚的俄罗斯探险家则大不相同。85十七世纪的莫斯科人似乎对其他民族的古怪习俗不大感兴趣,也并未尝试将他们纳进自己精密的分类系统(其中某些分类还把外国人和动物放在一类)。莫斯科人的突出之处,是对追求利润的全心奉献,以及对传播信仰的缺乏热情;与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大相径庭。此外,由于俄罗斯人和西伯利亚人之间没有“汪洋、高山等具重要象征意义的分隔”,因此哥萨克人只是渐进地进入该领土,此点也和西班牙征服者不同。哥萨克人“从未踏足一个新世界,因为⋯⋯他们并未被送到新世界,也没有对新世界好奇的‘公众’”。86

    对西北边塞的中国人而言,蒙古高原并不是什么新世界。中国的统治者和士兵认识大草原游牧民族已经有好几世纪。他们无疑认为游牧民是陌生的种族,而且经常明确地将游牧民拿来与动物做比较。但他们并不认为在十七世纪深入边境是一种充满异国情调的全新体验。除非为了立即的安全需求,无论是沿着长城驻扎的明朝士兵,或出征的满洲战士,都不觉得有必要增加对大草原异国民族的知识。俄罗斯人寻求获利,仅对有毛皮和象牙的地方感兴趣;中国人则寻求安全,只关注迫在眉睫的威胁。

    话虽如此,中国人经略边塞的经验比俄罗斯人悠久得多。中国关于大草原民族的讨论,可以追溯到第一批国家形成的西元前一千年。从那时起,边防和外交就深刻影响中国的政治哲学。俄罗斯的国家开创较晚,直到西元九世纪才发生。可以说,由于时间更长且在政治辩论中更突出,中国的边境经验比俄罗斯更为深刻、更有影响力;而且俄罗斯自十八世纪起对西欧的持续“凝视”,使许多史学家忽略俄罗斯同等重要的中央欧亚根源。如果考虑俄罗斯史学对此一课题的忽视,则边境关系对俄罗斯人和对中国人堪称同样重要。

    哥萨克人和明朝士兵都驻扎在偏远地区的静态堡垒,但哥萨克人更为与世隔绝。俄罗斯政府基本上任凭这些被蔓延数百英里森林隔开的堡垒自生自灭。每个堡垒各自创造自给自足的社区,以收取贡品、开垦少量可耕地,以及与当地人从事贸易为基础。相较之下,中国要塞透过沿长城兴建的岗哨和烽火台保持接触。从关内运来的盐,在此交换茶。吊诡的是,中国堡垒与关内更紧密的联系,意谓着与大草原的融合程度较低;而西伯利亚堡垒与世隔绝的孤立,反而迫使其居住者适应新环境。与北方民族贸易是在西伯利亚生存的必要条件。因此,尽管存在压迫性的剥削关系,俄罗斯人并不认为西伯利亚民族是完全不可理解的异族。相比之下,明朝人盖起城墙,强化他们与陌异且危险的游牧民之间的差异。尽管这两个帝国在扩张陆地边界之际,与当地人之间的界线比海洋帝国更为模煳,但他们仍对此做出了不同的反应。中国人企图有系统地将边防地区与帝国的核心相结合,俄罗斯人则放任驻军自立自强。

    十八世纪标志着两个帝国的观点转向。在彼得大帝的统治下,启蒙运动定义的文明思想进到了俄罗斯。彼得提倡对西伯利亚矿物、鸟类等珍稀博物的科学调查。负责对当地动植物和人群分门别类的地方官员,逐渐意识当地原住民并不属于理性、洁净和社交礼仪的启蒙理想。诸如“异族”和“野人”(dikii)等用语如今进到了俄语词汇中。随着毛皮进贡的衰退,俄罗斯国家对该区显露出更大的兴趣,然后判定必须区分胆怯无助的纳贡民族、俄罗斯中间人,以及贡品征收者。对分类的兴趣,以视原住民族为人类的观点取代全然的贸易考量,以及透过国家控制将他们与商业的破坏性冲击隔开,这一切都与十八世纪的中国边政相似。把西伯利亚当作流放殖民地,也类似于中国对待新疆的方式。87

    总之,西伯利亚和中国在中亚的殖民领地(特别是蒙古和新疆)有许多对照点。这两个地区都混合了多种族的经济和社会范畴。两者享有共同的背景条件:原住民族与征服移民之间的冲突、贸易的诱惑、将流放与自由许诺相结合,还有创建被沙漠或森林之海环绕的驻军孤岛,以及创建其上的军事统治优势。西伯利亚的原住民族数量远远少于中国的中亚原住民族,而且抵抗更为零星。蒙古和突厥民族的反击较为顽强。但两者最终都输给了扩张帝国的军力和殖民者施加的压力。

    疾病在此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削弱在两国边境的本土抵抗。一六三○年代西伯利亚西部爆发天花疫情,使某当地群族的人口减少一半。疫情于一六五○年代蔓延到叶尼塞(Yenisei)以东,消灭了八○%的北通古斯民族(Northern Tungus)和雅库特人(Yakuts)。到了十八世纪中叶,疫情又染指了布里亚特蒙古人(Buriat Mongols)。疾病从中国向西传染给蒙古人的时机非常相似,而且也同样对蒙古人造成毁灭性影响。除了武器和财富的优势外,俄罗斯人和中国人拥有几世纪来接触欧亚大陆细菌库的巨大优势,而此细菌库随着海洋贸易的发展也变得越来越统一。就像美洲原住民和夏威夷人一样,中央欧亚的孤立陆地居民也遭受严重的生物冲击,还遇上了优势武器,以及黄金、烟草和酒精的诱惑。

    早在他们接触彼此之前,征服和移垦便影响了两个帝国的国家结构。俄罗斯人向东移动时仅遭遇极小的抵抗,所以可以轻易地用堡垒和小型驻屯控制大片区域。直到他们在十七世纪中叶和位于西南方逐渐成形的蒙古国首次接触,才发现自己遇到了较难对付的强敌。一六一八年,西伯利亚扩张最南边的前哨库兹涅茨克(Kuznetsk)的兴建,便是为了回应蒙古的突袭,阻止蒙古争夺大草原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人(Kirgiz Kazakhs)的纳贡权。88在十八世纪期间,彼得大帝企图让俄罗斯统治疆域变得更有条理。俄人于是开始创建一道对抗游牧突袭的要塞防御线,从西边的乌斯季卡缅诺戈尔斯克(Ust-Kamenogorsk)延伸到东边的库兹涅茨克,每隔一百公里就有两个编列二百士兵的防御阵地。目的是强化所有主要河流分水岭的防御。库兹涅茨克被以石材重建,以回应准噶尔国的威胁。但随着准噶尔势力在十八世纪中叶后衰退,其重要性也跟着减弱。这个十八世纪的大筑墙行动,在各方面都重复了莫斯科大公国十七世纪防线的目标,同时也类似十六世纪明朝的防线战略。89在此处的案例里,扩张的国家借由对紧密相连的静态要塞据点投入大量资源,试图抵御来自统一游牧国家的再三突袭。从这个角度来看,俄罗斯和明朝的相似性胜过之于清朝。满清在大草原积极展开军事行动,希望能从源头摧毁蒙古国家。

    然而,极端自治与极端专制的奇妙结合,区隔了俄罗斯的国家建构与明清两朝的国家建构。尽管沙皇伊凡四世因其私人维安“特辖军”(oprichnina)的残忍暴戾而臭名昭著,但他也指派强大的斯特罗加诺夫商贾家族为东部边疆几乎完全独立的土地所有者,并默许他们雇用盗匪哥萨克首领叶尔马克,组建自治军队。相较于中国的做法,这种“契约殖民主义”(contract colonialism),更近似于欧洲海洋殖民帝国。无论是默许或刻意为之,欧洲人经常把最初步的征服委托给传教士、冒险家和贸易公司。从某种意义来说,斯特罗加诺夫家族是所有殖民企业里最讲求实际的,几乎完全没有将对手宗教皈依的需求。相比之下,明清中国动员商人资本开发边疆,但总是保持对贸易许可的官方控制。当私营商人威胁茶马互市,明朝官员便中断贸易。因此,俄罗斯朝西伯利亚的扩张行动,结合了君主专制的西欧政权特征,中央欧亚的政治结构,以及对(中国历朝面对的)大草原游牧国家形成的回应。

    第三章 中央欧亚互动和满人的崛起,一六○○至一六七○

    随着俄罗斯人向东移动至贝加尔湖,他们接触到了不同的蒙古游牧民族。事实证明,蒙古人是比西伯利亚西部的北极民族更强大的对手。蒙古人上次统一是在十六世纪中叶的达延汗时期。时至十七世纪初期,他们再次分裂成众多独立部落,每个部落都有各自的领袖。在十七世纪初期间,俄罗斯的哥萨克人和总督,陆续由西到东接触了一个个主要部落:先是瓦剌(卫拉特,后来的准噶尔),接着是阿尔泰山附近的历任阿勒坦汗(Altyn Khans),然后在一六四○年代遇到东部蒙古(喀尔喀蒙古)的领袖车臣汗、土谢图汗(Tüsiyetü),以及札萨克图汗(Jasaktu)。1参见彩色插页的地图4)

    在明代时期,西部蒙古又有四卫拉特(Derben Oirat)之称(编按:明代文献多称“瓦剌”,此应指蒙古部落之间的情况),包括和硕特部(Khoshot)、准噶尔部、杜尔伯特部(Derbet)、土尔扈特部(Torghut),以及后来的辉特部(Khoit)和绰罗斯部(Choros)。事实上,“四卫拉特”一词鲜少意指由这些部落组成的正式联盟,因为他们的精力很大一部分都耗在彼此内斗。部分卫拉特蒙古人在十六世纪西迁,归顺西伯利亚的库楚汗。库楚汗的领地在俄罗斯进犯之下分崩离析,引发许多中央欧亚民族的变动,有些民族向俄罗斯人寻求保护,其他民族则打算维持独立领地。俄罗斯堡垒向南延伸至大草原边缘,尤其是塔拉、托博尔斯克、托木斯克(Tomsk),以及库兹涅茨克,增加西伯利亚针叶林和大草原两个迥异生态区之间的接触。托博尔斯克是最常和卫拉特人有接触的城镇。根据记载,俄罗斯与卫拉特人的最早接触发生在一六○六年,发生在俄罗斯最南端的堡垒塔拉。俄罗斯为确保对贡品的垅断,在一六○七年出兵攻打蒙古人,将其势力往回推。2

    俄罗斯人很快意识到,要以少数兵力面对大草原的战士,就必须谨慎行事。蒙古人开始派出使者,探索协商与创建关系的可能性。第一个卫拉特使团在一六○七至○八年抵达莫斯科,要求额尔齐斯河和鄂毕河沿岸的放牧权,以及在西伯利亚城镇从事贸易的权利。作为交换,他们愿意与俄罗斯结盟,对抗其蒙古竞争对手阿勒坦汗。第一位阿勒坦汗(一五六七至一六二七年在位)在蒙古阿尔泰山脉以南创建了强大的国家,对西部的卫拉特造成了压力。3俄罗斯人同意放牧权,但拒绝和卫拉特蒙古人结盟,除非他们对沙皇宣誓效忠并纳贡。这成了俄罗斯与蒙古关系的不变主旋律:蒙古人打算利用俄罗斯的支持来打击对手,无论对手是蒙古人、满人或汉人,并取得在俄罗斯要塞城镇从事贸易的好处,俄罗斯人则是一步步地逼着个别部落向沙皇称臣。

    俄罗斯官员在与卫拉特的往来中,使用他们从和西部大草原的关系沿袭而来的用语。他们称呼称臣的宣誓为 shert’,这个用语源自突厥和阿拉伯文的 shart,意思是条约的一个条款。4从莫斯科观点来看,这样的关系并不对等,而是非基督教民族对正教沙皇的归顺。俄罗斯人称协商提议为 chelobit’e,意思是“请愿”,字面直译是“(对着地面)敲头”,源自经蒙古统治时代传下来的中国用语“磕头”。在俄罗斯的记载里,蒙古人乞求官员“允许他们接受我沙皇的崇高照管”。5无论他们使用什么字词,蒙古人的意图和他们的描述迥然不同。一般而言,蒙古人把俄罗斯对宣誓和纳贡的要求看作暂时的应急手段,暗示两个对等势力的结盟,俄罗斯人则把这些忠诚的表示看作对从属的永久承认。罕有蒙古领袖接受永远臣服于沙皇,唯一的例外是西部蒙古的土尔扈特,他们向西迁徙数千英里,定居在伏尔加格勒河岸。多数部落保有在大草原移动的权利,保有自由。

    一六○八年,卫拉特击败哈萨克斯坦,将阿勒坦汗赶到东南方,不再需要俄罗斯的保护。他们拒绝俄罗斯的归降要求,但在托木斯克和塔拉的堡垒增加贸易活动。蒙古人在一六○七年带了五百五十匹马到塔拉,交换金钱、书写纸张和布料,就这样确立了西伯利亚和大草原之间商业交流的必要基础。和中国人一样,马匹短缺是西伯利亚人的心头患,毕竟森林环境很难养马。蒙古人从草原提供这些必要的运输牲口,交换定居文明的制造商品。蒙古后来又找到了另一个收入来源:毛皮。他们把毛皮当作和俄罗斯与中国互市的筹码加以管制。

    一六一四年,俄罗斯人一度成功取得重要蒙古领袖的诚心归顺。面临牲口死于寒冬,以及又遭阿勒坦汗强迫纳贡的损失,卫拉特人受到重创。托博尔斯克的总督向备尝艰苦的卫拉特人递出橄榄枝,前提是他们愿意向沙皇称臣。总督并遣彼得罗夫(Ivan Petrov)和库尼庆(Ivan Kunitsyn)率使团去和重要的蒙古诸台吉相处两个月。四卫拉特最强的领袖达赖泰什(Dalai Taisha)称声愿意归顺沙皇,并提供一万名战士为攻打诺盖的战争效劳。由于达赖泰什后来违背出兵诺言,托博尔斯克总督准备出征迫使他臣服,但总督却被莫斯科方面斥责,并命令他和蒙古人保持和平。十七世纪初,俄罗斯的国力因与波兰人和瑞典人交战而被削弱,因此试图避免在东方卷入军事行动。

    在这次出使的过程中,俄罗斯特使们试图努力了解名闻遐迩的中华帝国。他们探听中国的疆土大小和人口,中国的盟友,还有中国人民的信仰。他们透过蒙古东道主取得了某些有用但误导的信息。蒙古人告诉他们,中国人住在大河上的砖造城市里,他们不知道这些城市的名称,但知道中国人的统治者名叫“大博格德汗”(Taibykankan,可能是 Da Bogda Khan 的另一种写法。但当时中国统治者是明神宗万历皇帝)。根据卫拉特人表示,阿勒坦汗和中国人拥有共同的语言和信仰。显然卫拉特人所认知的“中国”,其实是指住在靠近明朝边境的蒙古人。6

    准噶尔台吉哈喇忽剌(Khara Khula,卒于一六三四或一六三五年)也向俄罗斯寻求帮助。他在一六二○年派了一支使团到莫斯科,获得了俄罗斯沙皇给蒙古领袖的第一道诏书,诏书述说:“你,哈喇忽剌,将臣属俄罗斯,获得我们的保护,不受敌人攻击。”7但俄罗斯和卫拉特之间的关系随后中断了十五年,因为哈喇忽剌开始和东边的阿勒坦汗鄂木布额尔德尼(Ombo Erdeni)交战。

    土尔扈特蒙古人(俄罗斯人称之为卡尔梅克)为躲避蒙古部落的内战,开始向西迁徙,朝俄罗斯的乌法(Ufa)和秋明堡垒前进。土尔扈特也拒绝诚心归顺沙皇,但他们想在西伯利亚城镇用马匹交换毛皮、步枪和铁矿。莫斯科拒绝他们的要求。一六二三年后,当他们开始突袭俄罗斯领土和向俄罗斯纳贡的民族,莫斯科方面下令,只要卡尔梅克人愿意和俄罗斯城镇保持距离并停止突袭行动,就和他们重启定期贸易。在一六三○年代,土尔扈特人开始横越哈萨克斯坦大草原的大迁徙,最终在伏尔加格勒河岸边安顿下来。8其他群体持续朝那里移居,直到一六四○年代为止,但他们和留在蒙古高原的部落成员保持联系。因此,一部分的卫拉特联盟变成了俄罗斯沙皇真正意义上的附庸,其余部落则统一在西部蒙古准噶尔部的领导之下。

    土尔扈特之外,早期的阿勒坦诸汗是最积极寻求俄罗斯协助的蒙古人。俄罗斯与统治西北喀尔喀蒙古的阿勒坦汗的关系,有别于卫拉特,因为阿勒坦汗更靠近中国。一六一六年,阿勒坦汗用通往中国从事贸易的路径(穿过他的领地约一个月路程)引诱俄罗斯使团,以交换步枪和毛皮。由佩特林(Ivashko Petlin)率领的使团是第一支前往中国的大型使团。尽管他们确实不受阻碍地通过了阿勒坦汗的领土,但当阿勒坦汗要求军事协助以对抗其卫拉特敌人时,震怒的沙皇切断了双方的关系直到一六二○年代。俄罗斯人在此也依循一贯手法,致力自外于蒙古人的内部冲突,同时确保能够通过蒙古领土进入中国。蒙古人方面则同样致力于把俄罗斯人拉到他们的阵线──透过策略性地宣称臣服沙皇。新的阿勒坦汗在一六三一年和俄罗斯恢复关系,提议愿意宣誓效忠,换取俄罗斯得协助对抗他在南方的新对手。他也在一六三八年派出第一支从中国到俄罗斯的茶叶旅行商队。然而,一六四○年代末期时,阿勒坦汗已和崛起的满洲人势力结盟,而其继承者拒绝承认过去对沙皇的宣誓。有趣的是,最后一任阿勒坦汗罗卜桑(Luvsan),在一六六○年代希望俄罗斯能协助其在图巴(Tuba)* 的赫姆奇克河(Khemchik)兴建要塞,但遭到拒绝。他在一六八一年归顺清朝,一六八二年过世,西北喀尔喀蒙古的自治势力随之告终。

    俄罗斯人进入了蒙古大草原之际,分裂的部落首领开始在卫拉特的领导下逐渐统一。明朝衰落导致中国在该地区几乎没有政治影响力,但其毛皮市场的吸引力则促使俄罗斯人稳步向东移动。即使在此早期阶段,就能看出俄蒙关系将会十分紧张,因为蒙古人拒绝无条件地臣服沙皇,俄罗斯人则是基本上把蒙古领土视为通往中国的中途站。与中国民族主义史学宣称的相反,俄罗斯沙皇从未与卫拉特—准噶尔结盟对付中国。但无论俄罗斯和蒙古史学家如何主张,他们与蒙古人的关系也并非一直是和谐的。

    创建准噶尔国

    从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西部蒙古人遭逢明朝灭亡和俄罗斯进逼的同时,正试图创建一个统一的国家,却遭遇重重的困难。十六世纪晚期的卫拉特人极为支离破碎。个别部落首领与东方蒙古首领作战失利后,纷纷被驱赶到阿尔泰山脉以西。在此同时,他们还遭到来自哈萨克斯坦斯坦和吐鲁番的攻击。到了一五九○年代,某些卫拉特台吉为了保住牧场而被迫向哈萨克斯坦人投降。

    一五八○年代,阿勒坦汗开始对卫拉特发动一波勐烈攻势。当他派了一支军队前去寻找卫拉特领袖时,却找不到一个统一的联盟,而是散落在额尔齐斯河沿岸的许多自治台吉。一六一六年,负责接触卫拉特的俄罗斯特使得知他们分为四个部落:由达赖台吉(Dalai Taiji)领导的杜尔伯特部、哈喇忽剌治下的准噶尔部、拜巴噶斯(Baibagas,卒于约一六三○年)治下的和硕特部,以及和鄂尔勒克(Kho Urluk)治下的土尔扈特部。达赖台吉是四人中最强的,但他不是大汗。和硕特部的拜巴噶斯被尊为大汗,因为他是十三世纪创立卫拉特的诸汗后裔。9虽然拜巴噶斯汗是部落领袖盟会(chulgan dargi,汉文“丘尔干”)的领袖,他却没有真正的权力。10各汗各自管理自己的人民。然而,为回应阿勒坦汗的威胁,拜巴噶斯汗得以集结一支由三万名和硕特人、八千名杜尔伯特人、六千名绰罗斯人、四千名辉特人和两千名土尔扈特人组成的联合军队。11虽然这是迈向统一行动的第一步,卫拉特仍因部落领袖间的持续对抗而分歧,特别是拜巴噶斯汗和准噶尔领袖哈喇忽剌之间的对垒。针对牧地的内斗及为回应外部威胁的团结尝试,两者之间的紧张关系将在十七世纪早期明显加剧。

    在一六一六至一六一七年的部落领袖盟会上,卫拉特同意确立内部和平,而且不帮助那些袭击其他同胞的卫拉特人,不过部落领袖的敌对仍然持续。同时,某些部落开始与穿越西伯利亚的俄罗斯人创建关系。土尔扈特的和鄂尔勒克已于一六○七年开始与塔拉总督进行归顺沙皇的谈判。12一六○八年与阿勒坦汗的大战爆发时,多数卫拉特部落失去了对俄罗斯的兴趣,因为他们暂时团结起来对抗来自东方的威胁。但哈喇忽剌和阿勒坦汗在一六二○年代都曾派使团到莫斯科寻求援助,以对付另一方。值得一提的是,哈喇忽剌表达了他对铁制武器的需求。诚如前文引用的诏令所提,莫斯科接受了哈喇忽剌的归顺,但拒绝为任何一方出面干预。到了一六二二年,心生不满的哈喇忽剌和其他卫拉特人突袭库兹涅茨克取得武器。13

    一六二○年代,卫拉特成功组成了结合四个部落领袖的联盟,挥军攻打阿勒坦汗。在统一的卫拉特军队中,拜巴噶斯汗指挥一万六千人的部队,哈喇忽剌率领六千人的部队,另外三名领袖合计统御一万四千人。14一六二三年,联合部队攻打阿勒坦汗,胜负悬宕难分。他们擒获了许多俘虏,但哈喇忽剌也失去许多部下。经过后续的战役,卫拉特终于在一六二八至一六二九年间战胜阿勒坦汗。逃往西伯利亚堡垒寻求保护的卫拉特人,如今得以迁回他们在准噶尔和东突厥斯坦的家园。

    哈喇忽剌试图透过调解继承纠纷来增加个人影响力,但他仍然只是卫拉特联盟内的重要领导人之一。一六二五年,一场重大内战将卫拉特撕裂。当某位和硕特领袖去世后,他的兄弟拜巴噶斯汗与楚琥尔(Chokur)两人为了遗产发生争吵。哈喇忽剌和杜尔伯特部的达赖台吉都尝试调解,但直到楚琥尔动员万人大军攻打并击败其兄长,争议才得以解决。15即便当卫拉特面临来自阿勒坦汗的重大威胁,他们还是无法在继承冲突上自我克制。哈喇忽剌和达赖台吉都努力强化团结,但部落结构仍不稳定。

    在此同时,和鄂尔勒克与俄罗斯人展开谈判,使土尔扈特族人跨越大草原到伏尔加格勒河。16由于多数土尔扈特人已出发前往伏尔加格勒河(约五万户家庭,二十至二十五万人),从而排除了准噶尔地区内的一大分裂源头。土尔扈特的外移削减了卫拉特的整体力量,但因为排除了哈喇忽剌治下最不满的部落,反而有助于整体团结。

    尽管藏传佛教在西部蒙古的影响比东部缓慢,其仍在十七世纪后期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拜巴噶斯被劝阻不要进寺院修行,但许多蒙古贵族都将儿子送进寺院。拜巴噶斯的养子咱雅班第达(Zaya Pandita, 1599-1662)借由与西藏的紧密结盟,强化了西部蒙古的团结。17一六一六年,他被送到西藏的一间寺院学习佛教和密宗心法,长达二十二年。他在一六三五年参加第五世达赖喇嘛十七岁的就职仪式时,班禅喇嘛交付他一项使命:翻译藏文典籍并传播佛教教义给蒙古百姓。一六三九年回国后,咱雅班第达先是去找了拜巴噶斯的儿子鄂齐尔图台吉(Ochirtu Taiji,如今已成了车臣汗),但很快就收到来自其他重要蒙古领袖札萨克图汗和土谢图汗的邀请,并访问包括土尔扈特首领在内的四大卫拉特领袖的牧地。他几乎一生都在部落与部落之间穿梭,到各地主持丧葬和婚姻仪式,创立寺庙、讲道、斋戒,以及翻译藏文典籍。一六四八年,他发明了托忒文,这是蒙古文字的一种变体,专为西部蒙古方言设计。他在世时将超过一百七十七个珍贵的藏传佛教文本翻译成蒙古文。一六五○年,他在一次前往西藏的旅途携带了十一万银两。他将这笔钱捐出来,用于制作雕像及资助札什伦布寺(Tashilhunpo monastery)。他还请教了达赖喇嘛对清朝新皇帝的看法。

    大汗们钦佩他深厚的藏传佛教知识,赐予门徒、仆人和一大群马与牛,让他得以发挥相当的政治影响力。卫拉特左翼和右翼在一六五七年爆发内战后,咱雅班第达成了关键调解人,他参加一六六○年举办的大会(丘尔干),协调对立的派系。当他在一六六二年从西藏归来的途中圆寂,弟子们带着他的骨灰回到拉萨。他在拉萨受到红帽与黄帽喇嘛的缅怀,而且第五世达赖喇嘛还命人制作了一尊他的大型银雕像。咱雅班第达创立了卫拉特的文学传统,经由马不停蹄的旅行与讲道,使蒙古大汗们彼此之间的链接不断,而且确保了佛教在西部蒙古的支配地位。虽然未能阻止蒙古人内斗,他仍让相互竞争的大汗们保持联系,不断地强调他们作为佛教施主的共通连系。

    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探险家普热瓦尔斯基(Nikolai Przewalski)认为,佛教在蒙古是一种“消耗活力,阻碍进步的宗教”。拉铁摩尔所见略同,他认为佛教把最有生产力的蒙古人从草原畜牧撤出,而且还瘫痪了蒙古贵族,因为他们把领土固定在寺院聚落周围。18但在十七世纪卫拉特创建自己的国家时,此地佛教并没有导致同样的结果。咱雅班第达为大汗们提供了一项最强大的合法化力量,超越军事优势以及成吉思汗世系血统的束缚。喇嘛为蒙古的部落首领提供了重要资源,赋予他们作为转世大汗的合法性,提供他们书写系统,并将他们彼此相连,成为一种不同于其他大草原民族或中国的文化体系。虽然明朝官员认为佛教是控制蒙古人的管用工具,但他们却无法控制蒙古人对佛教的观感。直到十八世纪,满人才设计出许多方法,确保蒙古人和西藏喇嘛归顺清朝。

    研究这个时期的多数学者,从十八世纪的帕拉斯到较近期的兹拉特金与若松宽(Hiroshi Wakamatsu),皆主张当哈喇忽剌于一六三五年去世时,留下了迈向统一的政治遗产,因此他的儿子巴图尔珲台吉(一六三五至一六五三在位)才得以自命为卫拉特的唯一领袖,以及准噶尔汗国的创建者。然而,宫胁淳子对此一解释严厉批评。在她看来,巴图尔从未成为大汗,因为只有成吉思汗的父系后裔有资格获得这个头衔。19她认为卫拉特作为“汗国”的真正统一发生在一六七八年,当时噶尔丹杀死了他的岳父和对手鄂齐尔图车臣汗后,从第五世达赖喇嘛那里获得了博硕克图汗(Boshoktu Khan)的头衔。在她看来,认为准噶尔在巴图尔大汗的统治下创造了一个“民族国家”,是一种错误解读。这种想法误信了十八世纪才创造的文献,而没有正视十七世纪的历史事实。

    宫胁淳子的解释,非常吻合本书目标:重建这一时期国家形成的偶发因素。她批判人们以后见之明采用了不恰当的概念,此事亦有充分的根据。然而,尽管后人夸大巴图尔的权力,我们至少仍能把一个未完成的国家建设计划归功于他。该计划意图创建一个更中央集权与稳定的卫拉特社会,并由准噶尔统治。

    一六三○年拜巴噶斯过世后,和硕特的领袖顾实汗(Gush Khan)握有了大汗的头衔。顾实汗把女儿嫁给了巴图尔珲台吉,因此两家关系密切。但诚如宫胁淳子指出,由于他并非成吉思汗世系的直接后裔,因此巴图尔不可能是卫拉特不具争议的共主。他只能自称为“珲台吉”,也就是大汗之下的第二把手。顾实汗、巴图尔和鄂齐尔图台吉,在一六三四至三五年间组成军事联盟,共同对抗哈萨克斯坦人。顾实汗还在一六三六年率领一支远征队前往拉萨,巴图尔则在一六三七年陪同他远征库库淖尔。20

    我们不禁想拿巴图尔与同时代的满人皇太极(Hong Taiji)做比较。就像这位满人领袖,巴图尔也尝试在部落首领之间集权。只不过他与皇太极不同,无法拥有大汗的最高称号(在满人社会,头衔不需要成吉思汗世系的血统)。尽管他的合法性并不稳固,但形势对他有利。来自西边分裂的哈萨克斯坦人,以及东边的阿勒坦汗的威胁下降。土尔扈特部的离开减少了草场的人口压力。一六三五年,和硕特部当中的十万人已迁徙到库库淖尔创建自己的国家。那些不想屈从于巴图尔的人,选择了出走,而非起身抵抗。巴图尔打算诱使脱离的团体,连同东部蒙古人,一起回归大一统的准噶尔领导,但他不能对他们发起军事行动。

    巴图尔反倒强化了与俄罗斯人的关系,重新恢复双方间断十五年的外交关系。他在统治期间,派了三十三支使团到莫斯科,并接待了十九支从西伯利亚来的使团。21借由安排哥萨克战俘回归,以及解决边界冲突,他和阿勒坦汗竞夺沙皇的青睐。他与俄罗斯的两大冲突来源已经至少暂时得到解决:获取盐资源的管道,以及吉尔吉斯斯坦的忠诚。针对生活在叶尼塞河上的吉尔吉斯斯坦部落的竞争在一六四一年加剧,因为巴图尔声称有权向他们征收贡品,否认托博尔斯克总督也有权征收的宣称。吉尔吉斯斯坦人虽然透过承认双重主权的巧计,避免了战争,却不幸得要同时向俄罗斯人和准噶尔人纳贡。22此时巴图尔被允许在托博尔斯克、塔拉、秋明等地扩大免税贸易,特别是托木斯克。托博尔斯克形成一个独立城区,称为鞑靼聚落。贸易主要以外交赠礼的名义进行,其中准噶尔用马、牛、羊皮和毛皮,交换了以布料、皮革、丝绸、银、海象牙和金属制成的手工艺品。23来自突厥斯坦的“布哈拉”商人担任此新兴中亚贸易的中间人而致富。俄罗斯人,如今很清楚前往中国的贸易路线会经过准噶尔领土,赞同经营与蒙古人的和平贸易关系。

    巴图尔的目标相当明确:积累贸易、农业和人口资源以增强国力。一六三八年,他要求西伯利亚总督提供猪只和鸡只,好在新并吞的突厥斯坦地区的准噶尔农场饲养。一六三九年,他要求枪炮、装甲和子弹。他派了一支代表团到莫斯科,因为被告知托博尔斯克不可能取得这些物品。一六五○年,他要求托博尔斯克总督提供更多的“礼物”,以持续确保和平贸易关系。他还要求俄罗斯将工匠,包括石匠、木匠、铁匠和武器制造者,送到准噶尔。24俄罗斯同意送猪和鸡,但拒绝提供武器制造者,始终如一地避免武器从俄罗斯流向蒙古。然而,自一六三六到一六三八年,巴图尔开始在亚梅什湖(Yamysh)及额尔齐斯河之间的和布克赛尔(Kubak Zar)打造首都,由一座石头堡垒和寺庙组成。25这座新都最初是个只有大约三百人的小城。俄罗斯使者通报表示,该城由中国与蒙古工匠用石头砌成,城墙长约一百公尺、高六公尺。中国人、蒙古人、布哈拉人和喇嘛分别住在不同的城区。巴图尔引进突厥斯坦农民耕种田地。堡垒环绕着都城,配有从中国引进的四门大炮。巴图尔珲台吉本身在约七天路程以外的地方放牧,并不时访问都城。他要求俄罗斯人送他更多工匠,并在接下来的四年里又建造了其他几座城镇。就像在他之前的俺答汗,巴图尔已开始奠定一个定居政权的基础,但他建造的城并未屹立太久。城市在他去世后倾颓,如今已不留一点痕迹。

    这个成长中的国家还有另一项关键资源,那就是盐。盐大概是西北边境最稀缺的基本营养素,其供应向来是明朝边境政策的重点。西伯利亚定居者的饮食也需要盐,可是森林区里没有盐源。俄罗斯人和蒙古人自十七世纪初起,就不断为取得盐的管道发生冲突。一六一一年,蒙古人占据了塔拉附近的一些盐源,迫使俄罗斯人出兵驱赶。一六一三年,西伯利亚定居者抵达了亚梅什的大盐湖。但这座湖泊位于准噶尔统治下的一个地区。直到一六二○年之前,俄罗斯人在这座湖泊开采大量的盐从没遭遇过抵抗。然后蒙古人抵达,阻碍了进一步的生产。随着武装冲突爆发,俄罗斯人计划在此建造一座堡垒,不过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意识到前往此地困难重重,以及欠缺牧场与田地将阻碍驻军供给。他们退而求其次,定期派遣军队根据需求前来取盐。但两千名蒙古人在一六三四年袭击了俄罗斯的军事远征队。巴图尔表示愿以和平贸易取代武装冲突。沙皇在一六三五年同意蒙古人在湖上采盐,巴图尔则批准常规盐矿旅行商队,从亚梅什湖前往俄罗斯,以换取更多的贸易。亚梅什湖周遭发展出了一个商业聚落,直到一六八九年恰克图被指定为中国贸易中心之前,都是西伯利亚地区最大的贸易中心。集市为期二到三周,吸引来自中央欧亚各地的商人。他们向俄罗斯出售马匹、中国商品和奴隶(尽管这是被禁止的),换取金属、纺织品和玻璃。俄罗斯人提倡民间贸易的发展,但严格禁止出口武器与火药。26

    一六四○年的忽里台大会(khuriltai)象征了在结构松散的联盟中,尝试将蒙古人集合起来的成果巅峰。27它聚集了喀尔喀蒙古、库库淖尔、伏尔加格勒河的卡尔梅克大汗,以及塔尔巴赫台(Tarbaghatai)的西藏教会代表,讨论避免内哄的方法。只有已从属于满洲国家的察哈尔部(Chahars)被排除在外。忽里台大会商定出旨在调解争端的一套规范,团结蒙古人炮口一致对外,同时加强了大汗和部落领袖的权力。28部落攻打另一个部落将遭罚款,部落必须帮助彼此抵御外侮,每个部落领袖将保护各自的牧场,并归还从其他部落前来寻求保护的逃亡者。藏传佛教被宣布为蒙古人的官方宗教。29

    多数史学家都认为是巴图尔珲台吉和咱雅班第达促成诸大汗和部落领袖的联盟,不过宫胁淳子却认为喀尔喀蒙古的札萨克图汗才是主导者,因为大会办在喀尔喀而非卫拉特的领土。面临崛起的满洲势力,札萨克图汗首当其冲,因此最有理由组织联盟相抗衡。然而,这部蒙古—卫拉特法典,并未成为打造新兴蒙古或准噶尔国家的根本法律。就像早期的蒙古法律,它只适用于部落之间,但每个大汗在领地内仍保有自治权。30

    一六四○年,满人对多数蒙古人还算不上严重的威胁,无法强力刺激他们形成统一战线。尽管某些南部蒙古人已向其臣服,但满人还忙于在满洲创建自己的国家,并且专注于和明朝的战争。此法典的诸多条款也是针对内部关系。法典强化了个别大汗在其领地内解决纠纷的权力,但让他们保有完整主权,而未朝向更大规模的邦联迈进。正当满人创建一个以八旗制度(banner system)为基础的中央集权强国,而日本的统一者开始将强化的封建藩国与中央化的军事政权结合起来,蒙古人却只实现了部分的内部整并,就连一个松散的统一联盟都没能产生。卫拉特在一六四○年代爆发严重内战,十年后,喀尔喀蒙古人和库库淖尔的和硕特人都已开始和新兴的大清国合作。

    尽管一六四○年的忽里台大会的确可能是蒙古迈向国家制度化发展的重要一步,但其进度却远远落后于它的对手俄罗斯、满洲和日本。近代早期的国家建构分为两阶段:首先要有一位在军事追随者间拥有至尊地位的地方诸侯,再来是由公认军事领袖统帅诸侯组成的联盟。例如在日本,德川家康结合领地内强大的地方大名,然后小心翼翼地平衡各个大名之间的势力,以便巩固幕府统治。满洲领袖创造了新的组织“旗”(banners),借用了成吉思汗的万户概念,将部落领导权吸收到非部落的组织里。然而,成吉思汗的蒙古接班人们生活在更为广阔的中央欧亚空间,无法全部联合在一位公认的领袖之下。他们保持分裂,形成几个互相竞争的团体,顶多能加入彼此的临时同盟,不过也同样可能与四面八方的非蒙古邻居结盟。

    巴图尔没有成为大汗的资格,但他可以建造城镇,通过贸易促进民生繁荣,并参与组建对抗清朝的联盟。然而,当他在一六五三年去世,所有的努力土崩瓦解。在九个儿子之中,僧格(Sengge)继承了他的统治权,但僧格的兄弟们对其控制半数曾属于父亲的人民提出了异议。他们在一六七○年杀了僧格。被送往西藏喇嘛寺的其中一个儿子噶尔丹,在这次继任危机期间回来收十残局。噶尔丹成为了蒙古人所需要的大一统领袖,将准噶尔国扩张成中央欧亚最强大的势力。

    满人的崛起

    满洲人征服中华帝国的惊人过程,已被许多史学家形诸文字。满洲人原是分散在中国东北边境森林和田野的部落民族。我在此集中讨论贯串全书故事的三个主题:以氏族为基础的组织与官僚之间的斗争,农业基地的利用,以及满蒙关系在形成早期满人国家的作用。每一个主题都强调茁壮中的满人国家与其中央欧亚邻居(准噶尔与俄罗斯)之间的互动,同时凸显三者所面临挑战的诸多相似之处。

    满人部落由氏族社会蜕变为中央集权官僚国家的转变,向来是多数有关满人崛起的研究主题。梅谷(Franz Michael)把这个从“封建”转为官僚关系的变化,归因于受中国顾问和中国典籍的影响。在他看来,满人一如过往的征服者,为了取得成功就必须在征服前采行中国之道:“来自国外和国内的征服本质上并没有差别⋯⋯[作为]一个整体系统(满人)不得不接受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和中华文明。”31

    但和后来的学者不同,梅谷主张“满人从未被完全吸收到中华文化里。他们始终是征服者的特权群体;保有该民族历史上部分军事和封建过往”。但他仍然认为“中华文明应该被视为[满人]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标准”。对梅谷而言,清朝的满人特性只源自征服的早期,而没有被嵌进国家的永久制度里。32

    梅谷的主要史料是一七八九年在乾隆皇帝支持下出版的《开国方略》,但这个文本经过选择性编纂,以便创造一种儒家化清政权的虚假印象,好做为明朝的合法继承者。此书未能带到建国者努尔哈赤和其贵族与家族发生的冲突,且鲜少提及纠缠早期满人国家的经济危机。晚近研究利用《满文老档》中珍贵的满文记载,描绘出一幅截然不同的景况。这些研究延续了日本学者在二十世纪初创建的清朝“阿尔泰”诠释传统。33其主张满洲建国者在建国之际,适应中国之道并不平顺。在这段痛苦的转变过程,菁英阶级存在着重大的内部冲突。来自印刷文本的中国影响力,在满清草创初期微不足道,因为被翻译成满文或用满文出版的典籍相当稀少,而且多数都不是哲学经典。相反的,国家的官僚化应该被看作征服过程中的一种务实且偶然的回应,是受到边塞投降中国人建议的影响,但也受到蒙古盟友、满洲贵族和跨越这三个民族文化隔阂的双文化“越边民人”(transfrontiersmen,引用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之语)的影响。国家从捷报连连的军事胜利,突然陷入严重的存续危机。许多受其统治的中国百姓因不满而群起反抗,但也有中国官员支持满人对抗明朝。继承危机可能导致满人政权瓦解,但中央集权最终克服了派系主义。

    血腥选长制的根源,困扰着满人国家。受到明朝的影响,满人也可以援引长子继承制原则,但这不是常规做法。满人国家的创立者努尔哈赤(一五五九至一六二六年),于一五八三年和部落的几百名精锐结盟,展开了兵戎征战的生涯。这个联盟包括他的长子褚英(Cuyeng)和他的弟弟舒尔哈齐(Shurhaci)。到了一六○九年,三人已彼此闹翻,努尔哈赤在一六一一年杀死舒尔哈齐。努尔哈赤起初觉得有义务指定褚英为继任者,但后来否认了褚英的继承权,并于一六一五年将他杀害。努尔哈赤在一六二六年去世时,没有指定的继任者。就像蒙古人及其祖先女真人,满人很难不吵不闹就同意由单一领袖统治。34

    然而,军事征服减少了内部争吵,因为战争会让更多人被纳入这个军事国家的控制,并为进一步扩张提供了人力资源。努尔哈赤的军队征服了东北的敌对部落,他将这些人每三百人为一单位,编成“牛录”(niru),纳入军国编制。35哈达部落(Hada tribes)于一五九九年被击败,成为最早被纳入八旗制度编制的牛录之一。旗是满人国家最重要的制度。旗制最早在一六○一年便开始形成,主要源于满人按照狩猎行动组织军事演习的惯例。“八旗”(满文 gûsa)在一六一五年诞生,替努尔哈赤于一六一六年称汗的后金帝国奠定了多民族联盟基础。诚如欧立德(Mark Elliott)指出,八旗牛录保持了族裔的同质性,尽管八旗将蒙古人、中国人和满人牛录混合在一起。因此,八旗灵活地吸收了几个不同族裔的成员,同时又维持他们的独特性。八旗切断满人内部的亲属链接,把他们绑在一个必须对指挥官彻底效忠的新兴军事和民政组织里。36

    八旗制度从基础上为新国家确立了新的团结纽带,取代满洲地区和蒙古早期部落的亲族忠诚。然而,每个旗的指挥官仍是近乎自治的,就像强大军阀指挥着一支忠心耿耿的部队。为了创造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努尔哈赤还需要在顶层实现统一。一六一五年,他在设立八旗之余,也设立了五大臣(sunja amban),将领导权交给努尔哈赤及其五个女婿。他将剩下的四个儿子任命为和硕贝勒(Hosoi Beile)。尽管努尔哈赤亲自指派每个旗的统治者,这些旗人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继承者,而且指挥官“实际上将[旗]当作私人财产”。37

    随着满人征服辽东地区并吸纳中国人进入国家,努尔哈赤利用他的新子民来限制满洲贵族(贝勒)的权力。贝勒可能是努尔哈赤的亲戚,或是在征服前的独立部落统治者。他们有隶属于自己的百姓和俘虏,但中国人直接从属于作为大汗的努尔哈赤,而不是从属于贝勒。努尔哈赤不顾反抗,不断将首都向西、向南朝中国国界迁移,远离贝勒的地盘。阿敦贝勒(beile Adun)大概是拒绝接受迁都,在一六二一年因煽动异议被以违抗“国家命令”(gurun i doro)之罪名斩首。努尔哈赤还挑选了八位学者作为主要治国顾问,名为巴克什(baksi)。38这些人,像是达海(Dahai,卒于一六三二年)和额尔德尼巴克什(Erdeni Baksi,卒于一六二三年),精通满文、蒙文与汉文。有些人也许最早是汉人血统,但他们的祖先入境随俗,加入了边境的满人氏族。他们以汉文书写文告,并翻译汉文经典。身为“越边民人”,他们拥有多文化背景,不只是汉化的媒介。借由制衡贝勒的权力,他们成为强化大汗中央权力的关键助力。39

    努尔哈赤在最后的遗嘱中,建议由资深贝勒行集体共治:“继我而为君者,毋令强势之人为之。此等人一为国君,恐倚强恃势,获罪于天也。且一人之识见能及众人之智虑耶?尔八人可为八固山之王,如是同心干国,可无失矣。”40

    然而,他的第八子皇太极(一五九二至一六四三年)由于身为镶黄旗和正白旗的指挥官,在继承斗争中占有决定性的优势。他很可能在努尔哈赤死后以武力夺权,然后违背父亲本意,迅速采取迈向专制统治的必要步骤。41他铲除了和父亲一起治国的三大贝勒阿敏(Amin)、代善(Daisan)和莽古尔泰(Manggultai)。他以阿敏违背其命令攻打并劫掠朝鲜,然后在永平血腥屠杀中国人为由,在一六二九年将其定罪并逮捕下狱。42等到一六三六年时,皇太极已经扩大内阁(起源于他父亲设立的八位巴克什),成立六部三院,吸收更多的中国士大夫入阁,然后将贝勒从三院免职。议政王大臣会议创立于一六二二年,起源自努尔哈赤的集体顾问团,然后在一六三七年扩编。但努尔哈赤的会议有八大贝勒参与,皇太极却把满人诸侯一概从会议排除。他只让八旗的直接管理者参与。43

    皇太极的中国顾问劝他尽快入侵中国,而且支持他集大权于一身。这些顾问主张,征服所得的新财富应当直接归给大汗,由他分配给贝勒。他们拒绝贝勒的集体共治,也拒绝每位贝勒将掠夺战利品自主发配给追随者的原则。诚如一份奏章所言:“十只羊配九个牧羊人将导致混乱与分裂。”44这个迈向威权主义的转变,显然对中国顾问有利,他们效忠大汗,盼望征服南方富饶之地,能为他们带来可观的物质奖赏。想要保持自主的贝勒则在此过程中被牺牲了。

    简言之,皇太极在一六四三年去世时,留下了一个看似持久的威权强国。他将满人变成单一民族,让自己成为贵族阶级之上的最高领导者,创造新的政府机构,并宣布满人的“历史使命”是创造一个取代大明的新朝代“大清”。皇太极抛弃过去确立的国号“后金”,刻意中断从明到清的延续性,也中断自身与女真先祖之间的连续性。他公开表示:“然大明帝非宋帝之裔,我又非先金汗之后,彼一时也,此一时也。”45

    然而,新国家仍然很脆弱。在皇太极去世后,辅政时期的继承权之争就有可能导致国家崩溃。从一六四三年皇太极崩殂,到一六六九年康熙皇帝正式亲政,共有六个派系先后担任这个新生国家的辅政。46除了顺治皇帝从一六五三至六一年的亲政时期,这些辅政大臣大抵以满人的贵族八旗指挥为主。这些贵族对于采用中国治理之道或吸收中国人担任高阶官职,各有不同盘算。多尔衮(Dorgon,一六四三至五一年担任辅政大臣)首开先例,任命中国官员为朝廷行政高官,但鳌拜(Oboi,一六六一至六九年担任辅政大臣)提倡回归传统满人治国之道,减少采纳中国制度和任命中国官员。

    然而,满人的反动,并不表示贝勒重新掌权。事实上,辅政大臣们也促进中央统治者凌驾满洲贵族,巩固优势地位。他们还协助新兴官僚组织的制度化,无论这些组织是衍生自明朝的先例,或源自崛起国家的新开创。官僚和专制凌驾于贵族集体共治,是此时期持续的趋势,不过这并非什么平顺的“汉化”过程。走向专制的驱动力是来自扩张国家的军事和行政需求,而不是因为逐渐接受中华文明的优越性。对中国制度在国家里扮演角色的态度可能会改变,但是大汗及其顾问逐渐凌驾在贝勒之上的优势却不容改变。

    多尔衮作为五岁顺治皇帝的辅政大臣,在一六四四年完成了征服北京的行动。47他打开“(满汉)二元统治”(Dyarchy)政策,让前明朝官员和满人官员在高阶行政职务上携手共治(“二元统治”其实是个不精确的词,因为汉军八旗是第三重要的官员族群,但既不属于前明朝,也不是满人)。他也不再指派满人王公进到六部。当多尔衮在一六五○年去世时,由济尔哈朗(Jirgalang)引发的满人辅政内部派系斗争,接着持续了两年,直到顺治皇帝一六五三年正式亲政至一六六一年。顺治非常仰赖非满人族群以制衡济尔哈朗,促进了皇帝和耶稣会士、佛教僧侣和宫中太监的接触。他支持汉人有权上奏,严厉打击满人贵族菁英的腐败。

    在年轻皇帝的统治下,国家似乎朝非常中国化的方向前进,但当顺治皇帝在一六六一年过世后,皇太后与满人贵族便联手反击。他们把虚岁八岁的新皇帝康熙推上龙椅,但接受四名强大的满人辅政大臣的指导:鳌拜、索尼(Soni)、苏克萨哈(Suksaha)和遏必隆(Ebilun)。48他们伪造顺治皇帝遗诏,强调国家需要新的德政。借他之口严厉抨击非满人的腐败作风。辅政大臣清洗太监和佛教僧侣,对耶稣会士天文学家汤若望(Adam Schall)严刑拷打,并处决了许多其他基督教追随者。他们宣称将回归属于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理想中尚武且纯粹的满人国家,尽管这两位皇帝实际上都巧妙融合了多文化要素。议政王大臣会议的职能扩增但规模却缩小,内三院、六部和都察院等明朝制度的影响力也衰退。49

    辅政大臣因为对本地中国官员的严厉政策而声名狼籍。他们支持处罚江南岁入赤字,引发学生和官员叛乱,叛乱者在一六六一年遭集中斩首。他们对地方官引进有章法的评估方式(考成制),以便根除贪污腐败与确保岁收及时。不过,辅政大臣并未恢复共治的原则,或地方贝勒自治,即便在满洲地区也没有。满洲南部变成了一个新省分盛京,由盛京将军治理。此外当满洲北部受俄罗斯袭击时,一名将军便出面接管。只有在一个面向上,辅政大臣准许较大的自治权:他们让吴三桂和西南与华南的藩王,扩增军事力量和行政独立性。在面对蒙古人、俄罗斯人或台湾的郑成功政权的外交政策上,他们采取较谨慎而不积极扩张的立场。

    整体而言,尽管辅政时期明显重申满人传统价值的权威,但并未削弱国家的稳定性。中央集权和军事威权统治进一步加剧,但我们不大能把此一集权化归因于中国影响。十七世纪俄罗斯的混乱时期(一六○二至一六一三年)导致莫斯科国家崩溃,地方分封贵族大力攻击中央集权沙皇的所有权。直到一六一三年新的罗曼诺夫王朝(Romanov dynasty)出现之前,继承斗争、外国势力入侵、农民叛乱、经济衰退,和分封贵族自治权的主张,几乎全都差点摧毁了这个国家。满人也面临上述的各种挑战。创建大清国的皇太极和顺治皇帝都是务实的军事管理者,使用边塞环境最有潜力的各式文化元素建国。满人的反动失败,是因为它打算“净化”国家受到中国制度污染的部分,殊不知这些元素多半是国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且并不存在成功的替代模式。

    值得一提的是,辅政大臣从来都不能像康熙皇帝在一六七○年那样,制订一道“圣谕”,宣布皇帝治理的基本方针。圣谕详细说明了“与普通百姓有关的儒家正统纲要”。50后来的版本写满了皇帝的格言,并经口传将圣谕的详细解释遍及整个帝国的老百姓。不同于康熙皇帝,辅政大臣没有太大信心提倡一个连贯的计划,如此直接地处理汉族人口问题。尽管如此,辅政大臣确实提倡了建国者们的根本目标,因为他们也在环境驱使下朝向更中央集权和专制的方向迈进。

    直到康熙皇帝终于在一六七○年正式亲政,他的氏族成员才被从所有行政职务上永久排除。因此,氏族和官僚之间摇摆不定的斗争,并非单纯朝汉化直线发展,而是随着重要人物引起的偶发事件及国家的军事进展与经济资源而来回摆荡。

    和俄罗斯人或蒙古人的国家相比,满人面对的地缘政治形势比较简单。他们始终专注於单一大敌:位在南方的明朝。他们在其他边界需要面对西方较为亲近的蒙古人,北方不具攻击性的部落民族,和东南方相对孱弱的朝鲜国王。他们已击败由苏尼特蒙古(Sunid Mongol)和喀尔喀蒙古在一六四六年结盟发动的一次叛乱。51俄罗斯入侵满洲北部在一六六○年代尚未形成严重威胁。专注於单一战线,给予国家领导者一个清楚的架构和使命,而军事扩张的需求则驱动了行政与文化改革的连贯计划。当满人在一六四○年代到六○年代向北京以南移动,其统治者们一边持续将明朝势力往南逼退,一边创建地方制度,治理数量庞大的中国百姓。在两位建国者的强势领导之后,辅政大臣的外交政策显得相当谨慎,遵照前朝立下的规矩行事。他们弭平地方叛乱,并撤离东南沿岸人口,以便孤立郑成功及其在台湾的明朝追随者。他们擢升理藩院的地位,让理藩院成了处理西北事务的核心机构,职权独立于礼部之外,礼部则是负责东方和东南的藩属。52这个决定将清朝的“双重外交政策”(bifurcated foreign policy)加以制度化,同时确保了西北边界获得特别关注。不过,满人推迟对多数蒙古部落的征服行动,直到他们稳固了南方情势。对照之下,卫拉特蒙古则不停在不同战线之间转换,和在东边的蒙古人,西边的俄罗斯人与哈萨克斯坦人,以及南边的西藏人交锋。他们的领导阶层在一六七○年时已卷入自相残杀的纠纷,而且没有一人能够取得大汗合法头衔的所有权。满人在两位皇帝与辅政大臣的领导下逐渐中央化,为康熙皇帝亲政后的扩张野心奠定了基础。

    然而,中央集权政权本身并无法取得支撑国家不断扩张的足够资源。满洲地区的生态乍看之下颇为丰饶。从西伯利亚的森林看去,或从中央欧亚的沙漠与大草原看去,满洲地区的河流看似充满渔获,毗邻富饶的农耕地,而且森林里有充沛的猎物、森林物产和矿物。俄罗斯移民听闻这个区域资源丰富的传言,于是向东穿越西伯利亚。然而,他们很快就会大失所望。当地部落看起来很穷苦,田地能为戍守驻军提供的谷物少之又少,而且堡垒过不久就开始粮食短缺。前文已提及,俄罗斯人甚至在发现自己擅入新兴满人国家的地盘前,就已碰到粮食供给的问题。

    当满人还是四散的部落民时,实行狩猎、捕鱼和小规模农业生产的混合型经济,以维持生存的低标来说要养活自己并不大难。他们也借由贸易森林物产累积财富,特别是卖给朝鲜人和中国人的人参,还有毛皮。明朝官员善用满人对贸易的渴望,个别发放朝贡许可以使部落之间产生分歧。他们于是可利用满人争夺许可的机会挑拨离间。努尔哈赤为了集中权力,必须亲自控制所有的许可。这意谓着其他部落被剥夺了使用朝贡资源的机会。

    直到努尔哈赤开始创建(他为国家统一和最终征服中国所设计的)军事机器之后,后勤补给的瓶颈才变得严重。随着他击败竞争的氏族领袖并把他们吸收到八旗制度内,他也为自己招来了供给这些部队的责任。周边的朝鲜和辽东民族是最好的新补给来源,于是努尔哈赤的第一步就是以历史悠久的中央欧亚风格洗劫他们。努尔哈赤在建国最初期就积极促进经济发展,满人使用中国工匠炼铁,开采金银矿,以及发展蚕丝与棉花生产。53但明朝的回应却是自一六○九年起减少朝贡收入,以及关闭有利可图的边界市集。直到一六一五年时,努尔哈赤早已在正式宣布创立后金之前,承认他的国家欠缺养活自己人民的充足粮食,而且无法和毗邻的蒙古部落对抗。他呼吁清理出更多耕地,以便充实粮仓。54粮食供应的迫切需求,自此开始变成国家扩张过程中的一项重大因素,直至征服北京。努尔哈赤为取得更多粮食,在一六一九年征服了叶赫氏部落。他也同时鼓励蒙古人加入征服行动,并要求他们得在攻打明朝的征途中带上自己的粮食补给,而且不可以偷当地人的粮食。55

    努尔哈赤在一六一六年宣布创立后金后面临了双重挑战,一面要喂饱自己的百姓,一面要争取南方辽东的中国人支持。他承诺“振穷恤贫”,缩小明朝贪官污吏创造出的贫富差距。56加入满人统治的新成员,在一六二三年得到粮食配给的保障,而且中国人和满人具有相同配额。被征服的中国家户则遭到整并,地位从自由人到奴隶不一而足。一六二四年,粮食产量达五到七满人“金斗”(sin,等同九到十三石,或约八百至一千公斤)*的中国家庭,会被分配到土地和房子,但粮食少于此数者被变成了奴隶。57但“包衣”(boo-i niyalma)或“阿哈”(aha)并不完全相当于中国的“奴仆”(卖身的奴隶)或“壮丁”(自由人)。它是一种个体依附于主人的关系,双方理论上关系紧密,且包衣应受平等对待。诚如大汗所言:“主家应爱护家仆,与之进同食。”58满人统治者坚持大家长作风,特别是透过保障粮食供应,试图说服辽东地区中国人相信自己的性命能获得保障,并在新国家的治理下克服不公平的贫富差距。

    不过,一六二一年征服辽东的战役,实际上导致了更尖锐的满汉冲突,以及更严峻的生计危机。中国人抵抗不公平对待的叛乱,也主攻粮食供给:满人担忧起新邻居是否对井水下毒,而且在食用猪、盐、鸡、茄子及其他物产时得特别留意。59努尔哈赤提倡家户合居,让满人与中国人共同生活工作,希望摆脱中国人对满人的敌意,但粮食短缺与文化差异使这项实验以失败收场。满人在一六二一至二二年的冬季没有自己的存粮,为了应急,必须设法从中国人(他们试图暗藏粮食)那边取得粮食,并实行普遍的粮食配给。60他们在隔年命令平分土地,每个成年男性分得五垧(cimari,相当于三十亩),但这个要求是否曾被兑现并不清楚。扩张中的国家借由向广大中国人口实施新的徭役和谷税征收,试图解决后勤危机,但辽东闲置土地稀缺。随着中国人向西逃离辽西的战事,原本稀缺的土地又更加不足。难民“没有足够谷物或盐巴可食”。61

    承受经济压力的满人剥削家里的中国人,把他们当奴隶对待,并偷取他们的财物。辽东的中国人在一六二三年公然造反,放火烧房厝,毒杀满人同伴,并从粮仓窃取粮食。尽管叛乱被轻而易举地镇压了,努尔哈赤仍不断接获通报,听闻他的子民对他要求平等对待中国人的命令置若罔闻。一六二五年爆发的起义更加严峻,揭露了更多地方满人官员与指挥官的漤用职权。62

    皇太极听取新上任的中国顾问的意见,令部分满洲贵族感到失望。中国顾问敦促进一步集权中央,以及对中国百姓更宽容大度,说服他社会骚乱正侵蚀着大汗的权威,更使情势有利于他难以控制的氏族贵族──也就是“贝子”(beise)。那些抗拒过度偏袒朝中中国顾问的人,像是阿敏,想要重返劫掠与突袭的美好往昔。阿敏在一六二七年攻打朝鲜,违抗大汗之命将朝鲜搜刮一空,并在一六二九年进到中国的永平烧杀掳掠。皇太极昭告阿敏为国家大敌,在一六三三年把他打入大牢。阿敏在一六四○年死于狱中。

    国家的社会与经济危机,促使皇太极抛弃努尔哈赤整合满汉族群的徒劳。他实施严格的隔离政策,试图创造各自独立但平等的领域。满汉共居的制度被废除,中国人被纳入新组织“拖克索”(tokso,译按:庄屯)。每十三户为一单位,由一名头目负责管理,所有头目皆效力于某个满人八旗指挥官。中国人必须彻底缴械,满人则必须配备武装。63加强对移动性的严格管制,包括奖励归还逃跑奴隶,和同时期俄罗斯国家强化农奴控制颇为异曲同工。

    然而,一六二七年的满人国家“濒临经济灾难的边缘”。64满人军队在一六二六年第一次吞下对明朝的重大败仗,暴露出这个国家的极度脆弱。满洲微不足道的经济,仅能勉强支撑自己日渐增长的人口。要额外供应一支大军,军队必须在打胜仗时搜刮战利品。这就是典型大草原游牧联邦的生态:当成功搜刮足够战利品奖励其支持者时,联邦的规模会爆炸性扩张,也会在初露败象之际向内崩塌。一六二七年的粮食危机,是截至目前为止最严重的一次,谷价比起一六二三年飚涨了八倍,达到每金斗八两(满人的一金斗等于一.八石*),并传出许多人吃人和抢劫的传闻。粮仓空虚,刚投降的子民分不到任何粮食。初来乍到的中国人也分不到任何土地。65粮食危机在一六三五年和一六三七年再次袭来。军队缺乏补给,严重削弱了满人的军力。他们的马匹疲累又虚弱,根本无法追赶敌军。66在辽西提高农业生产的努力未能如愿;敦促富地主施舍给穷苦人家的劝戒,一如往常地被当成耳边风,而且满人没有本钱冒着疏远地主的风险强迫他们低价出售。67朝鲜再次成为诱人的标靶。满人以军事入侵的威胁逼使朝鲜提供粮食,然后阻挡朝鲜和中国有利可图的朝贡贸易,以便自己垅断对中贸易。和蒙古的关系(对满人的军事力量至关重要),也可能因为满人无法提供足够粮食交换蒙古马而恶化。他们必须防止蒙古人卖马给中国,并抑制蒙古和中国人的秘密粮食贸易。

    与传统印象不同,满人国家和军队在一六三○年代其实处于一个相当虚弱的状态。尽管满洲档案并未提供关于这段时期的详细信息,但从满人反复在一六三六到一六四四年秋收之后实施攻打中国城市并撤退的模式,显示满人实力还不足以执行直接征服的计划。68他们正面临恢复到昔日突袭与勒索政策的危险,而不是创造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国家,遑论征服一个中国王朝。

    到了一六三五年时,皇太极的王权已稳如泰山。他克服了满洲族人的竞争,一六三六年改国号大清。在攻打察哈尔蒙古人并取得元朝玉玺之后,他已可自称成吉思汗的合法继承者。然而,他战力日衰的军队,受到中国镇守山海关的将领吴三桂抵制,迟迟无法突破。一六四四年的几个偶然事件意外拯救了他:叛军李自成攻占北京,明朝皇帝(崇祯)之死及朝中官员四散奔逃,还有吴三桂决定离开戍守岗位攻打李自成。这些是满人得以趁机大举入关的原因。69

    新兴满人国家背负重重后勤限制,在当时差点导致国家瓦解。事实上,满人并不孤单。十六和十七世纪的所有重要农耕国家,在建国野心上都远远超出自己力所能及。十七世纪席卷英国、法国、俄国、德国、中国和鄂图曼帝国等全球各国的多重危机,其根源往往也被追朔至国家和军事机构的迅速发展,导致生产潜力有限的农业经济体承受过重负担。人口成长提高了加诸在西欧和中国有限农业生产系统的要求,开征赋税则碰到农业生产的障碍和地方菁英抵抗。明朝开征附加税支付军事防御开销,引发了西北叛乱,最终导致王朝垮台;而法国人对皇家税收的抵制,同样导致十七世纪的投石党内战(Fronde civil wars)与国家分裂。70

    在这个脉络下,中央欧亚的国家占据一个特殊的天地。一方面,他们不同于西欧国家,不受有限领土内人口不断增长的问题烦扰。因为在大草原和俄罗斯的空旷土地之间,农民还有数不清的空间可以移动。俄罗斯建国者主要的问题是如何将农民和土地绑在一起,从他们身上榨取徭役和赋税。另一方面,中央欧亚的农业生产率太低,扣除生存必须后仅有少数数量能上缴国库。大规模农业生产往往伴随着大规模的国家榨取。俄罗斯人发现西伯利亚毛皮贸易是国家岁入的第二大财源,于是剥削北方的森林民族,使他们以相对低价获得了值钱的毛皮动物,此举早在十二世纪的诺夫哥罗德就已开始。71满人也仰赖控制区域内的森林资源,作为建国早期阶段的主要基础。事实上,努尔哈赤就是个征服其他部落同胞的森林部落首领,然后利用他们的生产力为其军事政权打底。

    但满人与俄罗斯人在移动到人口比较稠密的定居地区时,双双面临了巨大的压力。征服这些区域需要和当地菁英进行谈判,而且后者的基础远比西伯利亚或满洲的森林民族更为稳固。要把波兰—立陶宛、乌克兰或是辽东地区等边境纳入新国家之前,还需要大型的军事围攻行动和精明的谈判。征服者为了防止社会动乱,必须照养百姓,并避免生存危机。满人和俄罗斯人的国家在十七世纪中叶都曾差点瓦解:满人完全是因为明廷弃守北京才躲过失败的命运,莫斯科大公国则是在莫斯科市民召集了一支军队驱逐波兰入侵者,扑灭农民暴动并选出一名新沙皇,才度过危机。72到了十七世纪末,这两个政权都从新的经济财富来源与科技突破获得新的扩张力量:彼得大帝果断地朝西方发展,但以莫斯科的遗绪为基础;清朝统治者入主中原,接手了中国南方充足的农业财富,不过也没有抛弃他们在西北的战略目标。相较之下,这两个国家在十七世纪初期到中叶期间都还曾面临能否存续的疑问。就领导能力和后勤供给的稳定性而言,俄罗斯人、满人和蒙古人的国家可谓平分秋色。

    蒙古对满人国家的影响

    满人从草创期开始,和邻近蒙古部落的关系便对国家巩固至关重要。亲族关系和意识形态的亲近性,将他们紧紧绑在一起。努尔哈赤自一五九四年起便安排满人与喀尔喀蒙古通婚,然后在一六○七年从他们那里获得了“淑勒昆都伦汗”(Sure kündulen Han)的头衔,取代其氏族头衔“淑勒贝勒”(sure beile,睿智的王子),进而将权力从区区一名地方世族首领,提高到一介中央欧亚大汗的层级。一六一六年,他给了自己“复育列国英明可汗”(Geren gurun be ujire genggiyen han)的尊号,巩固他对蒙古领导传统的所有权。73多民族统治者、或称普世可汗(蒙文:gür qan, dalai-yin qaghan)的理想,源于佛教的“转轮王”(chakravartin)。此概念在元朝经西藏传到蒙古。西藏喇嘛笔下的成吉思汗与忽必烈汗带有神圣的色彩,将他们视为强大的菩萨和护法神的化身。74十七世纪继承此理想统治身分的最后一人,是察哈尔部的成吉思汗后裔林丹汗(Ligdan〔Linden〕Khan)。任何人在内亚想要继承蒙古帝国的权力,就必须把自己与此意识形态传统连接起来。

    根据法夸尔(David Farquhar)表示,清朝的其他帝国治理概念并非来自中国,而是源自蒙古。在此早期阶段,满人尚未开始翻译基本的中国古典文本。诚如前文提到的,努尔哈赤最早的文官顾问,是像达海和额尔德尼人等,这些人的出身都有蒙古背景。达海和额尔德尼的血缘大概是身为辽东“越边民人”的中国人,其祖先改变了他们的文化认同身分,采用起满人名字与文化传统。75达海(一五九二至一六三二年)负责所有与朝鲜人、蒙古人和明朝的官方沟通。他在满洲军事行动期间与明朝将领进行了和平谈判,然后在一六二九至三○年,以汉文宣读皇帝公告。他还将军事书籍和大明律翻译成满文。额尔德尼巴克什(卒于一六二三年)自幼就识得蒙文与汉文典籍,而且能和中国人及蒙古人以母语交谈。额尔德尼告诉努尔哈赤,天象的征兆(极光,在一六一二、一六一四和一六一五年极为显眼)预示天命很快就会改变。这个诠释结合了中央欧亚的敬天和中国的天命观,使努尔哈赤于一六一六年宣布创建后金。76

    这些濡染了三种文化的人成为关键的中间人,从多种根源综理出满人国家的基本要素。他们后来被当作第一批“儒人”编进《八旗通志》的人物传记,尽管他们出身的中央欧亚色彩多过中国。《八旗通志》中收录的后代文人多无蒙古背景,他们的主要贡献来自将汉文典籍翻译成满文。这些文化人从事一项困难而危险的文化跨界行动,这使他们很容易受到敌对势力的攻击。达海于一六二三年遭到解职,额尔德尼则在一六二三年因不明罪行遭处决。由于贝勒不满他们和权势日增的大汗关系亲近,他们可能成为了谣言的受害者。77

    “天命”的概念(满文abka-i fulingga:满人在一六一六年宣布的第一个年号)如果终归是源自中国,那也是从蒙古传播到满洲。忽必烈汗在一二七二年宣称他的帝国承接了这份天命。78满人的贝勒结合了世袭王子和官员的角色,恰恰相当于蒙古的“那颜”(noyan)。将国家区分为世俗和宗教领域的二元性质(蒙文qoyar yosun)概念,源自十六和十七世纪蒙古的“国家本质”理论(蒙文törö sajin,满文doro sajin)。尽管看起来与中国古典概念类似,但超越氏族领导的“更高层”的国家概念,其实是“经蒙古滤网”而来到满洲。79

    即使是满人最独特的创新“八旗制度”,其蒙古根源的色彩也和中国根源不分轩轾。梅谷主张八旗乃直接仿效明朝的卫所(世袭的卫戍部队)而生,但原始的八旗模型与十进制制的明朝卫所组织,并没有任何共同之处。80八旗由两个格伦(geren,游牧队)组成,每个格伦再分成四个塔坦(tatan,阵营),每个塔坦有七十五人,但每个旗还包含骑兵(uksin)与步兵(yafahan)。直到后来八旗制度才采用了比较十进制制的组织形式。无论如何,明朝的卫所本身就源于元朝的十进制制军事结构。81八旗制度的其他显著特征也有常见的蒙古起源:例如军事和民政管理的结合,圣旗的使用,以及世袭官员的任命。

    到了一六二三年,最终形式的八旗制度创建在“牛录”(箭)的基础之上。牛录起初是满人的狩猎与作战单位,非常类似蒙古在十三和十四世纪的“旗”(qosighun)。八旗和蒙古的旗一样,以“部落或被视为军队的其他自主政治单位的健全男性”为基础。82它由世袭王子统领,其官方头衔以蒙古的头衔为范本。因此,作为满人征服骨干的核心制度其根源来自蒙古。83

    就像俄罗斯的案例,与其继续讨论八旗制度的中国或蒙古来源孰轻孰重,不如认识到满人从其边境位置产生的创造性融合。该地区特有的制度与个人身分流动性质,人口与生态与社会结构的混合,提供了酝酿创新社会编制的大锅,进而创造了常胜军的军事和社会结构。昂格尔(Roberto Unger)认为:“蒙古人在大草原和边境地区的经历,以及他们作为征服菁英曾面对的困难,帮助他们成为⋯⋯治国导师的角色。他们传授的教训包含持续动员、对既得权力和地方特权之敌意,以及坚持将(至少部分)政府权力隔绝在当地地主与要人的影响之外。”清朝采用蒙古模式,使中国不至再次陷入“倒退循环”,也就是当地地主接管农业资源的控制权,使中央政府资源匮乏,并关闭商业交易网络。清朝的八旗制度“使征服菁英随时能够披挂上阵,而且防止这些人变成忧心地方利益的一群地主阶级。”84

    八旗和其他满人制度是混合有成的例子,结合了“纯”蒙古元素(例如书写文字),和经蒙古滤器传递的中国元素。接下来还有纯粹的中国元素,将在日后向南扩张时混合到国家里。

    与蒙古贵族世家通婚,进一步巩固了两个民族之间的结盟。一六一二年,努尔哈赤自己与科尔沁蒙古(Khorchin Mongols)部落首领的女儿结婚。从一六一二到一六一五年,努尔哈赤和他的儿子们一共娶了六名蒙古妇女。一六一七年后,其他满人嫁入蒙古贵族阶级,而且投降的蒙古部落被纳入满人八旗编制,提供了可观数量的妇女与满人菁英结婚。85

    皇太极扩大了联姻政策,把十二个女儿嫁给蒙古部落首领。他利用婚姻关系把二十一个南部蒙古部落大都拉进了满人联盟。清朝征服中国其他地区后,满蒙的结盟变得更有系统和规范。银子和丝绸的特别年度津贴,精心安排的葬礼,以及授予家中男性子嗣高级头衔,全都鼓励通婚。同时,对访问首都的限制,使蒙古贵族不至造次。与蒙古人结婚的满人妇女可以回到首都的家乡,但每十年仅一次,一次最多六十天。年轻的蒙古男孩被选为公主的配偶,带到首都接受满人和中国人的文化教育,再送回他们的部落妥善适应新文化。乾隆和嘉庆将此制度扩充,以涵盖满人和蒙古人各贵族阶级之间数以千计的联姻。同时,双方的平民遭到严格隔离,并且禁止与贵族通婚。

    这种高度管制的大规模亲属关系创造计划,大不相同于过去王朝偶尔利用联姻确保与西北边塞民族的和平(也就是可追溯至汉朝的所谓“和亲”政策)。86汉唐的和亲同盟纯粹是为了抵御边境威胁,但满人的目标是和其他中央欧亚同胞创建亲密的联系──亲密但不会消除两个民族之间的界线。除了联姻,满人也不忘搭配其他像是礼物、薪饷、免税、教育、取得官职的管道等方法,提供蒙古人与崛起中的满人势力合作的强烈诱因。一六八九年,康熙皇帝有点得意忘形地吹擂,由于他与关外蒙古人的亲密关系,为西北边境带来了和平,消除了困扰明朝的反复游牧突袭威胁。87

    尽管满蒙关系日渐亲密,有位重要的蒙古领袖仍然坚决抵抗不断增强的满洲势力,这人就是林丹汗。作为成吉思汗的最后后裔,他持有元朝玉玺,并自视为蒙古帝国传统的合法代表。但在他于一六二八和一六三二年与满人作战失利后,满人便接管了元玺,并将东部蒙古整个纳进八旗体系里。林丹汗在青海死于天花之后,他的儿子与满人公主结婚。察哈尔和喀尔喀蒙古的一万九千五百八十个家庭,共组成三百八十四个牛录,科尔沁蒙古则是二十二万三百零八个家庭,四百四十八个牛录。88直到这次关键胜利之后,皇太极才得以宣布成立真正的三民族帝国。他在一六三六年将帝国取名为大清。满人不再需要回想起他们的十二世纪女真前辈,也就是名为金朝的区域政权(一一一五至一二三四年);现在他们可以合法地宣称将创建一个普世帝国。

    林丹汗在满人国家里还有另一个重要功用。他在统治期间将大型藏传佛教经典《甘珠尔》(Kanjur)翻译成蒙文。满人便是透过这个渠道认识了藏传佛教,铺下了一六五二年第五世达赖喇嘛访问北京之路。89

    满人在征服初期就成功吸收东部蒙古和南部蒙古,因此获得大量的宝贵经验,日后得以运用在更西边较为孤立、不友善且更高度自治的蒙古部落的冲突上。在征服后的一个半世纪里面,他们回归到诱惑、威胁、个人关系和专制官僚管制等方式来延伸帝国触角。这些是他们在建国最初五十年期间,曾有效运用在满蒙关系上的技巧。

    当然,蒙古人给满人的最大礼物是蒙古文字。90一五九九年,努尔哈赤命令额尔德尼巴克什和噶盖(G’ag’ai)为满人“国语”创造书写文字。两人反对,认为满人已经长期使用蒙古文字和语言,而且他们无法创造一种新的文字。努尔哈赤接着说:“汉人念汉字,学与不学者皆知,蒙古之人念蒙古字,学与不学者亦知,我国之言写蒙古之字,则不习蒙古语者不能知矣。”91于是命令两人以蒙古文字为范本,创造一种新的字母书写体:

    太祖[努尔哈赤]问:“何汝等以本国言语编字为难,以习他国之言为易耶?”噶盖和额尔德尼对曰:“以我国之言编成文字最善,但因翻编成句,吾等不能,故难耳。”太祖曰:“写阿字下合一妈字,此非阿妈乎阿妈父也?厄字下合一脉字,此非厄脉乎厄脉母也?吾意决矣,尔等试写可也。”于是自将蒙古字编成国语颁行。创制满洲文字,自太祖始。92

    噶盖和额尔德尼于是听从努尔哈赤的命令,设计出了新的满文书写系统,接着迅速着手将汉文典籍翻译成满文,并在颁布帝国诏令时使用满文。一六三二年,达海增加了变音符号,区分不同的满文元音,外加特定中国子音的额外符号;这个“尖尖的”文字就成了此后清朝的标准满文书写系统。

    努尔哈赤显然误认为只要能诵读文言文,人们就能理解内容。他的顾问抗拒推行满文书写系统,可能是因为熟悉蒙古帝国的语言,并希望维持与蒙古制度传统的联系。从努尔哈赤前述的讨论来判断,他脑中想的是一种音节文字(像是日文的平假名与片假名),而不是实际的蒙古或满洲文字(它们是拼音文字)。努尔哈赤考量的动机是出于政治而非语言学。他着重的是如何用口头传达统治者对全满人的书面命令,无论他们识字与否。他需要一套文字系统支撑新国家,因为就像所有过往的中央欧亚统治者一样,他需要将个人意志以突破口耳相传局限的方式传布。他的诏令如今可以用满人自己的语言,大声对所有满人百姓宣读,而且文本可以被翻译成母语以便作育英才。事实上,努尔哈赤借由创造一种独特文字,扩大了子民的文化视野,使他们既能适应非满人的思想,又能保持独特的身分认同。新的书写技术使国家扩张得以涵盖所有满人百姓,不过也使大量的中国古典文学透过翻译进入满人文化圈。这个圈子过去与蒙古和中央欧亚的佛教世界关系更密切。

    简言之,蒙古人对早期的满人国家贡献良多。他们提供了军事同盟、马匹和可追溯至成吉思汗的合法性传统。伴随元玺出现了一个涵括许多民族的普世帝国观,一种理想的统治身分,远远超越满人祖先女真金朝或明朝的国家。透过亲属关系的个人链接,和透过书写文字的文学链接,将两个民族系在一起。努尔哈赤经常援引蒙古人和满人的共同文化遗产来促进双方联盟,但其他时候则强调双方之间的差异。并非所有蒙古人都接受年轻满人国家的霸权地位,只有沙场上的决定性胜利才能说服他们俯首称臣。打从建国之初,满人国家的统治者就学会了如何设计环环相扣的战争、外交和经济诱导战略,以确保他们在西北地区的重要盟友保持忠诚。

    比较满、俄、蒙的近代国家建构

    中国和俄罗斯帝国在扩展至欧亚大陆时,展现很多相同的模式。他们都有爆炸性的规模成长,在短短五十多年的时间里,从小型部落王权扩展到支配广大森林、田野、大草原和沙漠。蒙兀儿帝国(Mughals)、萨法维帝国(Safavids)和鄂图曼帝国等三个中东的“火药帝国”(gunpowder empires)也在大约同一时期扩张。尽管火药不是主要因素,但部分以火药武器为基础的新军事组织为其征服提供了极大的帮助。满人、俄罗斯人和蒙古人,也仰赖新的军事组织维系国家。他们同样拥有与大草原民族频繁互动的基础,并从这些民族身上学到了移动迅捷的重要性,以及对军事后勤的审慎关注。他们从附近的定居民族身上寻求最容易的财富来源,像是绿洲、稻田或猎捕毛皮的村庄,但他们利用这些资源创建新的国家,而不只是停留在劫掠和快速榨取。

    我们可以在本章看到,在满、俄、蒙这三个国家形成的早期阶段,就已经透过中央欧亚大草原而联系在一起。这些征服者往往会在成功建国后试图掩盖新国家生成时的复杂过程。俄罗斯教士编年史家创造了一种基督教和异教斗争的简单二元论,合法化新兴沙皇的统治;中国史学家则是把满人放进天命继承与汉化的正统学说里。事实上,征服者的成功,不是因为遵循僵硬的宗教意识形态和宇宙准则,而是因为他们务实地结合了多种传统。俄罗斯沙皇仰赖精明的大草原外交、骑术和许多蒙古文化遗产,以及东正教和对斯拉夫农民的控制。满人将蒙古式统治、骑术和语言,和中国文言文典籍和满人亲属关系结合在一起。准噶尔蒙古把藏传佛教习俗根据蒙古氏族关系和绿洲文化做调整。

    鄂图曼帝国提供了这种创意结合的另一个例子。史学家长期以来将鄂图曼帝国的崛起,归功于一群为伊斯兰奋战的正义之士,他们生活在拜占庭帝国和突厥帝国边缘。然而,卡发达(Cemal Kafadar)最近证明,早期鄂图曼帝国其实诞生在一个身分认同和忠诚对象不断改变的边境环境。林德纳也指出游牧民族在鄂图曼建国初期的重要作用。鄂图曼人后来在十七世纪时,还受到被称为“捷拉利”(celali,盗匪)的武装团体挑战。许多史学家把捷拉利看作鄂图曼帝国的公然反对者,但巴基(Karen Barkey)已证明他们其实是鄂图曼政权的产物,主要是一群想在国家内寻求更高地位的退伍士兵。鄂图曼帝国再次成功地在边境竞争不休的情况下,与多个武装团体进行谈判,维系国家命脉。93鄂图曼帝国之所以存在这么久,就是因为其统治者懂得如何和政体内的不同群体进行谈判。

    如果我们个别检视每一个帝国,往往只会看到它们最创新的明显特征。但只要同时观察三、四个帝国的崛起,就能看出这些帝国在许多方面上都具有极大的相似之处:从游牧民族扮演的角色,到国家中央集权与地方贵族之间的关系,再到与其他建国竞争对手进行协商谈判。这些技术有些是从邻居那里借来的,有的则是对类似边境环境的共通回应。但我们能在这三个国家的例子中看到,国家创建者都与中央欧亚有所链接,并且都留下了永久的遗产。

    第二部 競逐權力

    第四章满人、蒙古人和俄罗斯人的三方冲突,一六七○至一六九○

    十七世纪晚期,一位积极进取的年轻中国统治者果断扩张新帝国,他就是我们熟知的康熙皇帝。康熙亲政不过短短三十载,就已成功强加个人意志于辅政大臣(也就是他的叔伯)、控有西南方的将军(编按:三藩),以及台湾原住民。但最叫人刮目相看的,还是康熙降伏了原本自由的蒙古游牧军事领袖。到了十八世纪,似乎已无人能够反抗帝国控制。这些成就皆非注定,胜券也从不曾在握。康熙得克服来自亲信顾问的反对声浪,其部队也得持续克服艰巨的人为与自然障碍。尽管大清新兴的国家结构(包含中亚元素)支撑起康熙声势浩大的军事行动,我们也不能忽略堪称形塑此段时期的关键力量:康熙皇帝的个人意志。康熙精力旺盛的介入,将清朝的扩张霸业从有前景但受限,提升至史无前例的高度。最能代表清朝已摇身一变,成为世界上举足轻重的中央欧亚帝国的事件,就是出兵蒙古。

    康熙皇帝

    爱新觉罗玄烨(一六五四至一七二二年)是顺治皇帝福临的第三子。他在父亲因天花命在旦夕时,被祖母和四位满人辅政选中继任皇位,年号康熙。1对天花的恐惧在立玄烨为皇太子的选择上扮演重要角色,因为他小时候曾出过天花。天花对满人和蒙古人都是致命的疾病。一六三○年代时,满人将军深信蒙古地盘是天花肆虐的危险之处,因此努力确保唯有已出过天花的将官才能率领远征军穿越蒙古。2

    新皇帝集三个统治民族的血脉于一身:他只有不到一半的满人血统,因为他父亲和父系祖父都是蒙古公主所生。他从母亲那边继承了四分之一的汉人血统,尽管她是满人皇族的一员。3康熙以八岁之幼龄继位后,便在伯叔们的指导照料下长大。他在一六六七年满十四岁时受一位中国监察御史敦促而亲政。4尽管他在那年正式亲政,但他直到一六六九年六月才积极反抗辅政施加的限制,钜细弥遗地条列首席辅政大臣鳌拜的罪状并将其下狱治罪。鳌拜不久后便死于狱中。新皇帝接着清洗六部尚书与主要的八旗首领,奠定不容置疑的权力基础。

    康熙的当务之急是消除治理最高层的派系纷争,他相信派系导致了明朝的覆亡,更是辅政时期的一大烦扰。康熙得减轻满汉之间因鳌拜的满洲本位主义而导致的严重对立,并说服中国的文人阶级相信唯有他的统治才能带来和平。他还需要实现军事征服台湾和西南中国的未竟之志。新皇帝大刀阔斧地镇压三藩之乱(一六三七至一六七八年),展示他不再采纳辅政大臣小心翼翼、犹豫不决的治理政策。康熙的个人意识为清朝的扩张主义注入了崭新活力,复兴了建国之初的尚武精神。

    汉将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以及最重要的吴三桂,是满人征服中国的重大助力。这些汉人官员和将军背叛祖国加入满人阵营,对于击败抗战到底的南明政权至关重要。为奖励他们的归顺,这些将领获得华南和西南地区近乎百分之百的自治权。一六六○年时,尚可喜统领广东,耿继茂控有福建,吴三桂治理云南。5吴三桂是当中实力最强大者,麾下部队有六万五千强,并受封贵族。中央政府花费九百万两在他的军队上,达顺治年间国家岁入的五分之二。6辅政大臣并未挑战三藩日渐增长的独立性,也并未扩张本身的八旗势力作为制衡。反观康熙则在一六六七至一六七五年间新增一百七十九个牛录,使牛录总数达到七百九十九。

    南明弃守华南后,清朝便不再需要三藩的军力,但三藩显然打算维护自己的权力根基。吴三桂为了测试康熙心意,遂在一六六七年向其表达退休之意;但康熙还没准备好挑战吴三桂,遂将其慰留。当尚可喜也在一六七三年表达退休意愿时,康熙才迎来真正的考验。关键在于清廷是否想让这些领土成为这些开国功臣的家族世袭领地。议政王大臣会议(The Deliberative Council)同意尚可喜退休,但不允许其子继承兵权。当吴三桂和耿继茂表示想引退时,绝大多数康熙的大臣们都建议不要接受,因为清廷尚未准备与这些地方强权爆发军事冲突。然而,康熙却不顾大臣们反对,接受了吴三桂的请辞,进而引发吴三桂在一六七三年十二月起兵反抗。尚可喜和耿继茂的儿子耿精忠响应吴三桂的起义,意谓着华南群起叛乱。康熙最终赢得这场硬仗的原因很多:三藩没能有效合作、吴三桂则因为曾和满人合作过而丧失了作为汉人利益捍卫者的声誉。此外,康熙扩增的八旗部队仍然是帝国内最强大的军力。吴三桂在一六七八年的偶然过世,迅速终结了本来有可能持续很久的冲突。

    康熙成功压制西南分离主义者,影响了清朝控制帝国其他领土的态度。后来的统治者再也不允许任何区域拥有像三藩一般的自治度。尽管在清朝平定三藩后,其他边疆区域仍维持独特且相对自治的地方行政权,但满人透过控制头衔,控制权力、土地和赋税的继承权,确保这些地方不易脱离中央。

    康熙镇压三藩的军事行动,立下日后西北用兵的基调。从这个时期开始,康熙便长期猜疑达赖喇嘛。康熙为了镇压三藩而想获得达赖喇嘛的支持,但他知道地盘与西藏相邻的吴三桂也在长期接触达赖喇嘛。尽管达赖喇嘛最终拒绝支持吴三桂,仍无法取得康熙的信任。康熙在此役得到察哈尔蒙古人的大力帮助,奠定日后出征时一并动员蒙古降军的基础。但整体来说,康熙对前线将领的表现十分不满,认为将军们谨慎过头且回报不实。

    到了一六七八年,康熙已有理由怀疑噶尔丹率领的西部蒙古,不会像东部蒙古各部一样温顺地屈从满人统治。但康熙在一六八○年代经略西北的主要目标,仍是击退俄罗斯人对满北地区越来越多的渗透。一六八四年和一六八六年,康熙派兵攻打阿尔巴津要塞,促成一六八九年清、俄进行《尼布楚条约》的谈判。康熙签订此约的主要动机之一,便是避免俄罗斯人资助势力日渐增强的西部蒙古。

    时至一六八四或一六八九年,康熙巩固满人权力的任务算是告一段落。7他赢得中国文人菁英支持其统治,也成功透过一六七九年的博学鸿儒考试吸收了几乎所有的明朝菁英。他已稳固所有边疆,击溃明朝忠臣郑成功在台湾的据点、西伯利亚地区的要塞指挥官,以及控制西南地区的强大藩镇势力。康熙已确保皇权凌驾于相互竞争的满洲权贵之上,确立了稳定的官僚制度。那么,为何稳坐大位的他却在十年后再次不顾群臣反对而发起另一波风险极高的扩张作战,甚至御驾亲征?就战略上来说,清帝国并没有急于进一步扩张的必要:其版图在一六七八年已经超越明帝国,而且准噶尔蒙古人对中国统治核心并不构成严重威胁。我们将在下文探讨,康熙对抗噶尔丹的战役是如何从俄罗斯人、蒙古人、满人、藏人等不同角色在大草原变动环境下的偶然互动中衍生而来。

    噶尔丹和康熙的关系起初友好,维持着噶尔丹历代祖先立下的先例。顾实汗在一六五三年获准派朝贡使团到北京,获得了顺治皇帝给的御印和荣衔。鄂齐尔图汗(Ochirtu Khan)、车臣与土谢图汗,以及其他驻扎在甘肃边界的蒙古人也都被纳为朝贡藩属。一六七七年,清朝接受噶尔丹的进贡请求。清廷对噶尔丹的个性略知一二:他“残暴、诡计多端,而且好战”,他借由实现替手足僧格复仇的誓言而成为领袖,而且很快就支配许多西部蒙古的部族。8他从小头目窜起成为珲台吉,使他有资格以和其他大汗平起平坐的身分进贡。清朝将纷扰的蒙古部落视为藩属,确保他们能维持和平:既可能蒙受皇帝恩泽,也可能遭受皇帝盛怒之殃。一六五五年,八名喀尔喀蒙古领袖受封“札萨克”(Jasak)*,并获得固定的朝贡补贴。他们每年必须交出八匹白马和一头白骆驼──史称“九白”,并获得银、茶、锦缎和其他织品作为回报──都是有利可图的贸易品。9这些关外的蒙古人唯有透过严格管制的朝贡使团才能进到清帝国。

    然而,噶尔丹势力的坐大破坏了清朝所维持的藩属和平,也妨碍了将其隔绝于关外的目标。到了一六七七年末,被噶尔丹打败的厄鲁特(Ölöd,西部蒙古)领袖们已开始非法跨越边界,偷窃边防和当地居民的马匹。10额尔德尼和硕齐(Erdeni Qosuuci)是其中实力最强大者,兵力超过一万帐;墨尔根阿喇奈多尔济(Morgen Alana Dorji)则握有数千帐兵力。受寒冬饥馑的威胁,这些入侵者跨越国界,为粮食和牲口杀戮掳掠。康熙发现他们的越界是出于绝望,于是下令边界部队不得将其赶尽杀绝,只是尝试将他们赶走。最重要的是,康熙偏好防御政策:加强边界卫戍的警觉性,先发制人,防止蒙古人跨越国界。

    一六七六或一六七七年,噶尔丹打败并杀害岳父和硕特领袖鄂齐尔图汗。他试图延揽鄂齐尔图汗的人马,但多数人都逃跑了。11一六七八年初,鄂尔多斯地区传出许多蒙古人遭鄂齐尔图汗残部侵扰的消息。在此同时,效忠清朝的蒙古人则惊惶失措地回报,传闻噶尔丹计划亲自攻打大清疆界。这些蒙古人声称,噶尔丹以距离嘉峪关行军只要两个月的金山为总部,号召鄂尔多斯地区的蒙古人集会以便策画一场侵略行动。12与此同时,额尔德尼和硕齐则持续在整个一六七九年四处掠夺,康熙则试着让额尔德尼所臣服的达赖巴图尔台吉(Dalai Batur Taiji)和墨尔根台吉(Morgen Taiji)管好他。康熙此时正专注于三藩之乱,因此仍需要噶尔丹协助解决边界纷扰。他于是请噶尔丹追捕额尔德尼和硕齐之部众。噶尔丹则回复说:额尔德尼如今“与野兽同行”,无从寻觅。康熙对此则表示,噶尔丹务必俘获额尔德尼并归还其劫掠之物,否则清廷将自行采取其他措施。13到了一六七九年秋,噶尔丹已有一万兵力准备入侵吐鲁番,而且还派遣侦察使再往东到哈密,距离甘肃省肃州的清朝驻军不过十天行军路程的五百二十五公里。尽管如此,清将张勇仍认为关于噶尔丹意图的消息不实,并派人到嘉峪关进行调查。14

    噶尔丹确实拿下了哈密和吐鲁番,更征服了东突厥斯坦的绿洲城镇。一六七九年十月,张勇接获来自噶尔丹的消息,以及要呈给康熙皇帝当礼物的马匹和毛皮。噶尔丹指出:“我已彻底掌控西北地区。只剩当年由你我祖先各据一方西海[青海]地区,如今却为你单方面掌控,因此我想将它拿回来。”张勇的蒙古间谍探听到了噶尔丹这人的底细:他在一六四四年出生,因此如今三十六岁;他“残暴邪恶,嗜酒纵欲”。去年他曾兴兵侵略西海,派兵朝青海方向行军十一天,接着就解散了这些部队。他还曾派兵到突厥斯坦(“缠回地盘”)。只不过尚未胆敢挑战驻守边界的清帝国部队。15

    对于噶尔丹,我们只有(不利于他的)中国史料记载。但即便在此版本中,噶尔丹也只是想要争取沿明朝国界分割大草原的权利。明朝统治者从不曾控有蒙古高原或青海,而且仅沿着长城朝甘肃延伸出一条狭长领土。噶尔丹并未亲自威胁清朝疆界,主要是其他败逃的蒙古人想到关内避难。张勇推断噶尔丹无意入侵,因此无需担心甘肃。

    噶尔丹利用康熙专注西南之际,扩大自身实力规模。他在达赖喇嘛的同意之下,获得博硕克图汗(Bushuktu Khan)之名号。博硕克图源自蒙古文“Boshugh”(天的裁决、天数、命运、命令之意),和中国的“天命”观有着非常类似的含义。16一六七九年十月,噶尔丹派遣特使带着贡礼去北京,顺道宣布他的新名号。清朝的理藩院指出,过去从没有蒙古大汗在未事先取得帝国认可和御印之前,就对中国皇帝宣布新的名号。不过在这个案例中,理藩院建议清廷接受噶尔丹的大使,因为他似乎是臣服大清的。然而,噶尔丹显然不同于其他大汗。他并不打算先向清朝皇帝请求御印后才启用名号,他决意要在行动上更为自主。

    康熙的蒙古政策,是鼓励藩属自己维持治安,以减少清廷对边疆的干涉。他拒绝了喀尔喀人提出增加清朝边哨站守卫的要求,反而敦促喀尔喀人管理好其追随者,防止他们在边疆掳掠。17在一六八一年弭平三藩之乱后,康熙召唤蒙古特使赴宴,然后嘱咐他们有关蒙古政策的通则。特使们带着帝国诏令与厚礼,呼吁蒙古人彼此要和平共处。所有不会说蒙古语的官员,都要让舌人通译他们的讨论,而且所有讨论都应当被记载。官员应当尊重蒙古习俗,不要太过执着于中国礼法。他们务必管好自己的使团成员,避免和蒙古人起纷争。清朝统治者为了和所有蒙古大汗创建默契关系,而在方方面面上都做出了努力。

    为了回应噶尔丹的进贡请求,康熙也派了一支使团前往噶尔丹处。一六八三年秋,使团回报北京已成功抵达。噶尔丹过去未曾接待过帝国特使,因此听闻他们到来时不胜欣悦。他坚持挑选良辰吉日听诏,而且考虑依循正确的礼节。诚如他所言:“中国礼繁,我国礼简而易。中国部臣受之上奏,一月后方行赐宴。我国虽无部院,而有寨桑,若使寨桑接受,是行中国之礼也。如我国之礼,则使臣以敕书并赏赉诸物亲授我汗。”他决定直接收礼和接敕书。他问特使说:“吾闻中国有冦乱迟至数年始灭,其信然乎?”特使回复:“比年曾有冦盗窃,发我天子仁慈,恐用兵扰民。故渐次收服者,有之。剿灭者,有之。今已尽皆底定矣。”噶尔丹也对清廷派说藏语的特使到西藏(译按:时称唐古特)感到钦佩。他让特使团观喇嘛作傩舞,听喇嘛讲经,展示他和西藏的链接。他几度设筵款待使团,然后让他们带着丰厚礼物回国,包括贡马四百匹、骆驼六十头、貂皮三百、银鼠五百,以及相当有趣的“厄鲁特鸟枪四杆”。特使与噶尔丹定议,噶尔丹应尽可能收捕巴图尔和额尔德尼和硕齐,而且双方都会在一六八五年四月前监看此两人的动向。噶尔丹向特使承诺,即便未能将此二人收捕治罪,也会防止他们进犯清朝边境。18

    这支被派去见噶尔丹的使团,显示出双方的灵活弹性,以及双方对于维系友好关系的共同目标。双方都了解彼此间的文化差异,也都不想要让繁文缛节干扰沟通。使团认为噶尔丹比俄罗斯人更友善,而且在维持对其他扰边的弱小蒙古部落的控制上可为清朝所用。一如过去许多朝代所为,中国皇帝帮助一位大草原领袖取得优势,期待能赢得对方和自己创建稳定的朝贡关系。19

    朝贡是利用经济诱因稳固边界的一项灵活手段。清朝特使要求噶尔丹加强约束他的贡使,因为有很多自称是噶尔丹的特使来到中国,却没携带任何官方文书。噶尔丹指出,他派遣的特使全都带有他的御印,但杜尔伯特部、土尔扈特部、和硕特部等等同盟的部落却因为住的太远,所以没有拿到官方文书。噶尔丹自己的男性亲属跨越国界时,也没携带任何文件。蒙古大汗较为宽松的控制,和中国官僚主义的文书作业要求产生冲突。当清朝特使坚称:“汝母与弟及子侄等若无汝符验,则不准入关,汝知之乎?”噶尔丹回道:“准入关与否,一惟上裁。”20

    短短两个月后,康熙皇帝就对噶尔丹贡使团的漤权采取更加严厉的管控。由于使团的规模变得越来越大(达数千人之谱),且使团成员在前往都城途中违法乱纪。“他们劫掠关外的蒙古马,进到关内后又恣意牧马,践踏田地,强抢民财。”21康熙本来没有给噶尔丹的使团设人数限制,但如今将规模限定在二百人以内。其他人只得在边城从事贸易。可靠的头目应当仔细监督所有入关者的一举一动。尽管康熙赦免了先前使团的罪行,却也明令日后任何在关内触法之人,都将受到中国的法律制裁。治外法权,也就是外国人被依据自家法条规范审理的权利,不是康熙皇帝打算给这些代表团的特权。

    尽管如此,隔年噶尔丹仍派了一支三千人的使团来测试康熙的命令。结果只有两百人得以入关,其余全都在边界被请回。22噶尔丹对康熙帝的限制提出异议,主张自古以来和厄鲁特的互市都依循着固定的规范,其中并不包括限制使团规模。但理藩院回复表示规则已改变,拒绝噶尔丹“照传统提出的要求”。噶尔丹和许多游牧国家创建者一样,显然需要透过朝贡贸易取得资源,而康熙皇帝左手支持噶尔丹在西部蒙古维持优势地位,右手又利用朝贡的手段抑制其要求。这是促使噶尔丹在三年后东进挑衅的原因之一。但清朝并没有切断噶尔丹进京的所有管道。事实上,清廷还在一六八六年替他的独家权利背书,宣称唯有噶尔丹和喀尔喀四大王公有权在京师从事贸易。其他人都只能在边境互市。23

    贸易限制对噶尔丹的权威造成压力。他的男性亲属不怨怼康熙,反而责怪噶尔丹让他们失去个别贸易的机会。24清朝要求所有西部蒙古贸易者向噶尔丹申请许可印章,让噶尔丹成为派遣使团进京的唯一管道,反而间接制造蒙古部落的内部对立,让清朝能够插手挑拨离间。

    随着噶尔丹势力扩张,其他西部蒙古部落的领袖为求生存,只得被迫进犯中国边疆。噶尔丹杀死鄂齐尔图汗后,接管了他的财产与领土,但鄂齐尔图汗之子罗卜臧磙卜阿拉卜滩(Lobzang Gunbu Labdan)及其侄子巴图尔额尔克济农(Batur Erke Jinong)则出逃寻求达赖喇嘛庇护。达赖喇嘛帮他们在阿喇克山(Alake Shan)找了一处地方安顿。一六八三年,鄂尔多斯首领通报噶尔丹,巴图尔正沿黄河河岸逐水草而牧。噶尔丹遂要求将巴图尔送回到他的部落地盘。康熙写了封信给噶尔丹:“此[巴图尔]为你厄鲁特之人也。如果你想要让他回去,就来取人;否则我们将另行处置。”噶尔丹则回复表示自己后年会再处理巴图尔一事。康熙直言清廷绝不可能收下巴图尔,尽管他听说噶尔丹的人民极为穷困,“只要有一匹马的人,在那儿都被视为极富贵之人。”康熙预期噶尔丹的统治很快就会爆发内部分裂,决定伺机而动。25

    沿着边境四处游荡的,还有祖父遭到噶尔丹杀害的憨都台吉(Prince Gandu)。一六八四年,巴图尔、额尔德尼、憨都三人请求康熙皇帝赦免,发誓效忠大清。26康熙皇帝直言不讳,表示自己大可派兵将他们当作罪犯剿灭,但看在鄂齐尔图汗长期向清朝进贡的份上予以赦免。康熙决定将巴图尔和罗卜臧磙卜的人民安顿就近安置,借此凸显噶尔丹拒绝接受巴图尔之民。他对着众札萨克、众喇嘛,以及达赖喇嘛的代表们,宣告自己的仁慈之举:“尔喇嘛素以恻隐之心度此众生。凡厄鲁特诸贝子皆供奉喇嘛,信崇尔法。朕思罗卜臧磙卜阿拉卜滩、巴图尔额尔克济农皆鄂齐尔图汗之苖裔也,鄂齐尔图汗于喇嘛为护法久矣。何忍默视其子孙宗族至于困穷!”27

    康熙发起了一波有效的政治宣传,说服喇嘛在皇帝的保护下,安顿巴图尔和罗卜臧的子民。这些人成了第一批寻求清廷保护的西部蒙古人。随后的谈判确立了他们聚落的清楚界线。诚如康熙皇帝所言,皇帝拥有部落的生杀大权,但反倒因此博得仁慈的美名。这在未来将对康熙有利,他对佛教喇嘛诉求与清廷之间的共同价值,也朝着离间藏传佛教与蒙古的目标迈进了一步。

    噶尔丹的干预

    让噶尔丹与康熙双双卷入冲突的,是东部蒙古两“翼”的重大分裂。蒙古“右”(西部)翼是札萨克图汗与阿勒坦汗,蒙古“左”(东部)翼则是土谢图汗与车臣汗。28双方的争议要回溯至一六六二年,也就是康熙皇帝在位第一年的“罗卜臧事件”。当时属于阿勒坦汗家系的罗卜臧,杀害了札萨克图汗旺舒克(Wanshuke)。29康熙皇帝训斥了罗卜臧侵犯清朝藩属之举。左翼的土谢图汗出手援助札萨克图汗并击败罗卜臧,于是罗卜臧逃亡并穿越了俄罗斯边界。札萨克图汗的政权得以幸免,但许多族人在混乱期间已逃向土谢图汗的土地并定居下来。当土谢图汗在一六七○年正式任命旺舒克之弟成衮(Chengun)为札萨克图汗之后,他的领地再度恢复和平,但土谢图汗拒绝把当初逃难到自己地盘寻求保护的札萨克图汗子民遣返。噶尔丹以调停者的身分参与了纷争,试图拉拢达赖喇嘛支持札萨克图汗。

    时至一六八四年,札萨克图汗仍持续要求土谢图汗归还他的族人,但始终未果,于是他诉请康熙皇帝和达赖喇嘛的帮助。康熙倾向让达赖喇嘛出马解决:

    尔喇嘛慈悲济众⋯⋯无不钦其高行而赞颂之者,喀尔喀诸汗贝子皆供奉尔喇嘛,信尔之教,而尊其道法,尔于本朝亦诚心敬慎。札萨克图汗人民离散未得完聚,朕心大为轸恻[⋯⋯]生事互杀,交相战争,兵戎一起,姑不论人民困苦,即两汗亦岂能并存?尔俱当遣使往谕,将札萨克图汗离散人民给还,俾两翼永归于好,既副朕一视同仁之至意[⋯⋯]尔喇嘛其遣大喇嘛一人与朕行人会于喀尔喀境内,定期而遣之。

    但达赖喇嘛的代表未能在那年让双方达成任何协议。札萨克图汗过世后,康熙确认了他的继承者。时至一六八六年,他听说左右两翼间已爆发战局,“兄弟族属互攻”,子民在左翼与右翼之间相互逃窜。30

    康熙的使者阿尔尼(Arni)在库楞巴齐尔(Kuleng Barqir,蒙文Küriyen belciger),和左右翼的诸大汗贝子及达赖喇嘛的使者一干人等会面,劝说交战的喀尔喀人和好。在场的还有土谢图汗的兄弟,也就是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Jebzongdanba Khutukhtu),自称是与西藏达赖喇嘛地位对等且各自独立的蒙古佛教领袖。阿尔尼传达上命:“尔等同根同源。尔若攻伐不止,终将灭绝。和平于朕无利;交战于朕有利。”皇帝言下之意是,尽管他和清朝其实可以从喀尔喀人的分裂中得利,但他真正希望看到的是团结和平的蒙古人民。对康熙和达赖喇嘛的努力,蒙古诸汗与台吉纷纷表达了谢意,但也指出“吾辈议好与否,端看吾等两汗”。一六八六年十月十日,在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和达赖喇嘛众使者和佛祖画像的面前,诸汗、诸台吉,以及超过六十名臣子,誓言维持永久和平,承诺回到各自的土地。31

    日后康熙的史官们会在编纂康熙亲征官史时对此段历史留下评论,而这些评论凸显了一七○八年编纂史书时的观点与清朝当年原本的观点之间实有出入。康熙的史官们指出,“立国者”最大的威胁是内衅,其次才是外侮。因为厄鲁特与喀尔喀是近邻,若喀尔喀人衰弱将导致弱肉强食,“强邻洊食”。当喀尔喀人兄弟阋墙,“根本先拨,而望枝叶之无害,难矣”,将让喀尔喀有灭亡之虞。32在史料编纂者看来,正是康熙皇帝从中干预,才说服了喀尔喀人在被噶尔丹侵略之前重修旧好。但康熙在当年根本只字未提噶尔丹,也并未暗示噶尔丹对喀尔喀或清朝任一方是一大威胁。康熙当时仍将噶尔丹视为西部蒙古的官方朝贡贸易代表。康熙的边境政策持续采守势,旨在透过维系喀尔喀人的和平来防止难民穿越清朝边境。直到战胜噶尔丹之后,历史才被重写,仿佛他一直是清朝的死敌。

    翌年,康熙皇帝以御印确认了车臣汗和土谢图汗的继承权,并祝贺他们和好如初。然而,康熙却在二月时收到噶尔丹的一封信,抱怨一六八六年的会议违反了礼节规范。理藩院表示,黄帽喇嘛派与达赖喇嘛派的礼节都被适当地遵守了,因而认为此事已成定局。但噶尔丹对此穷追不舍。他去信阿尔尼、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和土谢图汗,细数他的不满:在库楞巴齐尔的会议上,达赖喇嘛的下属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直接坐在达赖喇嘛代表的对面,噶尔丹认为此举违反了神职阶级。

    一六八七年七月,噶尔丹将根据地从阿尔泰东迁,并召集札萨克图汗的追随者会面。土谢图汗担心战事在即,但康熙没有迅速回应。到了十月,土谢图汗已掌握确凿的证据,显示噶尔丹打算由两条路线发动攻击。土谢图汗的追随者都呼吁他和噶尔丹一决高下。康熙皇帝只是继续敦促双方维持和平,然后对噶尔丹颁布了一道态度相当缓和的圣旨。康熙再次重申,他希望所有藩属都能和平共处,并决定将噶尔丹正在准备攻击的消息当作不实谣言。“尔,噶尔丹博硕克图汗,累世恭顺,职贡有年。如果举此大事无不奏闻于朕者,因路远地遥,真伪难明,朕尚未之深信,或不逞之徒两地构煽,亦未可定。”33他拒绝放行定居大清领土的蒙古逃亡领袖巴图尔额尔克,不让其率人马行最短路线去支持土谢图汗。

    时至一六八七年底,土谢图汗侵略札萨克图汗的领土并杀死了大汗,使其子民四散。噶尔丹之弟亲率四百部众对抗土谢图汗,却也在袭击中丧命。为报杀弟之仇,噶尔丹的部队将土谢图汗打得落花流水,并侵犯明朝期间在元朝旧都哈剌和林兴建的额尔德尼召寺。34噶尔丹待在后方,坐视自己的六千兵力洗劫额尔德尼召地区,摧毁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的寺庙和经文之际。这就是他对哲布尊丹巴轻慢达赖喇嘛的报复。

    噶尔丹的攻击粉碎了喀尔喀联盟。诚如中国编年史所描绘的,喀尔喀“通国各弃其庐、帐、器物、马、驼、牛、羊等,纷纷南窜,昼夜不绝”。35其他喀尔喀部落向北逃亡。他们团团围住色楞格斯克(Selenginsk)的新任俄国特使费岳多(Fedor Alekseevich Golovin),直到被他赶走为止。几位部落首长表示愿宣誓效忠俄罗斯统治,以换取不受噶尔丹攻击的保护。费岳多要的是对沙皇“永远忠诚”,但蒙古人只是想寻求暂时的同盟。他们当中有些人拒绝了俄罗斯的要求,转而加入崛起中的噶尔丹,其他人则保持与俄罗斯联系直到噶尔丹被打败。喀尔喀人的部落在遭受攻击时并未团结在一起,反而四分五裂,投靠了俄罗斯人、中国人和准噶尔人。36

    噶尔丹发动这些攻击背后的动机是什么?大多数中国史学家都认为,达赖喇嘛的礼数问题只是他摧毁土谢图汗计划的借口。但自幼在藏族喇嘛门下长大的噶尔丹,非常在乎是否适当地向达赖喇嘛表示敬意。清代对朝贡贸易机会的紧缩,也迫使他采取关键行动。喀尔喀人若真的和乐融融,应该可以阻止喀尔丹向东扩张,并挫败他统治所有蒙古人的雄心壮志──倘若他真有这样的野心。最后,还有为弟弟之死进行报复的欲望,导致噶尔丹下令破坏敌人的寺庙。我们无须假设噶尔丹激烈的行动背后必然有什么通盘计划,因为这不过是种种经济、文化和个人冒犯积累而成的后果。

    立场亲满的东部蒙古人兼八旗指挥官罗密(Lomi),在一七三二至一七三五年撰写了[成吉思汗本家]《蒙古博尔济吉忒氏族谱》(Mongghol borjigid obogh-un teüke)。他根据当代材料,认为噶尔丹攻击喀尔喀人的动机纯粹是为报杀弟之仇。陪同康熙皇帝亲征的耶稣会士张诚(Jean-François Gerbillon, 1654-1707)同意此观点。他们的观点和日后的记载有所出入──后世记载给噶尔丹加诸了更多雄心勃勃的目标。倘若罗密的叙述反映了“他那个时代的一般理解”,这大概最能代表噶尔丹入侵当下的观点。37

    针对噶尔丹的入侵,康熙起初采取守势。他派二千五百名兵力到边境,结果他们很快就被迫抵挡起试图逃进关内的喀尔喀败军。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先是逃到了车臣汗的领土,但即便车臣汗供养难民,他们的人民继续向南逃亡,穿越苏尼特边哨(Sunite)的清朝边境。根据清朝探子回报,绝望地寻求中国庇护者总计达两万人,包含六百名喇嘛与两千个家庭。38康熙皇帝召开议政王大臣会议,商议是要将喀尔喀人赶出边境,抑或保护他们免受噶尔丹的追击。议政王大臣会议上奏表示,把绝望的难民赶出去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他们在该地区长时间停留,又将破坏当地的牧草供应。康熙犹豫不决,决定再等一个月观望情势。

    噶尔丹于此时送来一封信,解释自己是出于土谢图汗与呼图克图没有给达赖喇嘛应有的尊重而惩罚他们:“我于此仗达赖喇嘛之灵、来毁其居。”39他要求清朝统治者拒绝呼图克图的归降并将其逮捕。康熙再次表现出极为模煳的态度,拒绝责怪噶尔丹、土谢图汗或呼图克图。但到了下个月,越来越多喀尔喀人败逃,增加了边境地区的压力,清朝不得不派兵保护呼图克图。噶尔丹如今已抵达呼伦贝尔(Hulunbeir,蒙文 Külün bayir),离边境仅有七到八天的路程。康熙准备了十个八旗牛录防御边境,共一万名兵士,由科尔沁土谢图亲王沙津(Shajin)指挥。40被派往噶尔丹之境的使者听到他说:“我若与土谢图汗和,则吾弟多尔济扎卜(Dorjizhabu)之命,其谁偿之。我尽力征讨五六年,必灭喀尔喀,必擒哲布尊丹巴也。”41然而,当噶尔丹撤离清朝边境去追击土谢图汗时,康熙并没有出兵追击。接着,当土谢图汗绝望地请求清朝支持对抗噶尔丹时,康熙更开出了条件:土谢图汗可以保有头衔,不过必须向清朝投降,并同意在清廷的监督下重新安顿。一六八八年八月二十八日,土谢图汗和噶尔丹展开了为期三天的会战,惨遭噶尔丹击败。孤立又虚弱的他,穿越沙漠逃往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的领土。康熙采取进一步防御措施,派出二千部队守卫鄂尔多斯。

    两个月后,康熙皇帝下令局部撤兵。边境部队缺乏衣物度过即将来临的冬季,兵疲马困,粮草即将罄竭。大部分边粮都已被分发给土谢图汗的难民。42时至一六八九年春,已有超过两万名饥饿的喀尔喀人寻求救济,补给就要用尽。康熙如今倾向采信噶尔丹:认定是土谢图汗背弃和平盟誓,杀害札萨克图汗与噶尔丹之弟,而且率先侵略蒙古领土。土谢图汗是“自取灭亡”,而非噶尔丹之过。43张诚也认为土谢图汗之弟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以其“傲慢毁了他的家族,因为他把自己摆到与西藏大喇嘛平起平坐的位置”。44康熙皇帝甚至不大责备噶尔丹摧毁喀尔喀之境的佛教寺庙和佛像。尽管如此,康熙还是赦免了土谢图汗的罪行,拒绝把他和呼图克图交给噶尔丹处置。康熙再次敦促达赖喇嘛出面干预,好让各方能达成和平。他称赞达赖喇嘛无私的仁慈:“原无乐他人之败亡以为己利之意。朕为天下主,来归之人,不为收养,其谁收养之。爰纳其降。喀尔喀等如往归尔喇嘛,决不忍其死亡,亦必如此爱养之也。朕意欲使厄鲁特喀尔喀尽释前怨,仍前协和。尔喇嘛若遣使往谕,务令两国嗣后永息兵戎。”45与此同时,康熙也威胁噶尔丹,倘若其不放弃复仇誓言,就将切断他的所有朝贡特权。

    当噶尔丹往外向东干涉喀尔喀事务时,冲突却已悄悄在准噶尔内部酝酿。被暗杀的僧格之子策妄阿喇布坦(Tsewang Rabdan)如今已成年,也成了噶尔丹的威胁。噶尔丹曾试图在一六八八年将他铲除。策妄阿喇布坦逃脱了,但他的弟弟(译按:索诺布阿喇布坦)却被杀害。策妄阿喇布坦趁噶尔丹征讨喀尔喀时,率自己的人马攻击了哈密。这迫使噶尔丹调头与策妄阿喇布坦交战,也减缓了噶尔丹对东部蒙古的压力,使清军得以将部队数量减半。阿尔尼在一六八九年秋与噶尔丹的面谈显示,这位蒙古领袖为弟弟之死报仇的心意依然坚决,即使他的子民正受饥荒所苦,被迫“食人肉”,而且还要打一场硬仗。46噶尔丹还暗示他怀疑清朝想和俄罗斯与喀尔喀结盟,联手对付他,因为阿尔尼刚从色楞格斯克带着两千名士兵回来。阿尔尼向他保证,他只是与俄罗斯人谈判边界问题,随行的军队不会被用来支持喀尔喀人。康熙在年底给达赖喇嘛的诏书显示,他得知噶尔丹已被策妄阿喇布坦击败并深陷绝望之中。他提议噶尔丹向清朝投降,并寻求达赖喇嘛的确认。从康熙的角度看来,不到一年时间,噶尔丹的部队已经从严重的军事威胁,沦为饥肠辘辘且令人同情的败将残兵。

    清朝官员开始将喀尔喀人编入旗制,并暂时将他们安置在边境。皇帝对喀尔喀人说他们欠缺法度,需要强力监督以防作鸟兽散。他任命几位札萨克(总督)负责召集残余的蒙古人,将他们分配给八旗,并分派固定的牧场。不过康熙也承诺,他们可以在厄鲁特冲突解决后回到故乡。

    一六八九至九○年的冬天,噶尔丹留在科布多(Khobdo)阻止策妄阿喇布坦的叛乱,同时聚集准备东进对抗喀尔喀人的部队。虽然他有几千名追随者,但许多人都考虑要依附策妄阿喇布坦,除非攻击喀尔喀人有机会获得可观的战利品。47康熙继续采取防御措施,派遣小股分队到边境:五百人到归化,一千五百人到鄂尔多斯。他同时也与策妄阿喇布坦联系,了解他造反的原因。车臣汗承诺只要得到康熙皇帝的支持,就用一万大军攻击噶尔丹。康熙皇帝如今首次允许向喀尔喀人贩售清军用品。他将朝土拉河开拔的兵力增加了一倍,并吩咐他们应该携带大炮。48

    相比之下,达赖喇嘛似乎和大清皇帝有着不同目标。西藏最高级等的官员第巴(藏文sDe-pa,即摄政)告诉皇帝特使,清朝必须逮捕土谢图汗与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并将他们带去给噶尔丹。这份对噶尔丹的支持,让康熙怀疑起达赖喇嘛。但康熙不知道的是,第五世达赖喇嘛已于一六八二年灭度,真正的世俗权力因而落入第巴之手。第巴拒绝宣布达赖喇嘛之死,或正式任命新的达赖喇嘛。第巴是噶尔丹战役的积极支持者,也是在西藏有影响力的和硕特诸台吉,以及喀尔喀人的敌人。然而,康熙持续恳请达赖喇嘛作他维系蒙古人内部和平的盟友。49

    一六九○年六月九日,噶尔丹率领三万大军横渡乌尔加河(Urja),攻击昆都仑汗(Kundulun Khan)、车臣汗和土谢图汗。50由于有情报指出噶尔丹打算与支持他的俄罗斯部队会面,人在尼布楚的满人特使索额图(Songgotu)迅速联系上俄国人,宣称噶尔丹受内部反抗的威胁,军队缺粮,因此敦请俄罗斯人不该干预。清朝将领朝边境派出更多的部队与大炮,而俄罗斯人则拒绝了噶尔丹借调两万兵力的要求。51

    康熙皇帝初次亲征

    一六九○年七月二十七日,康熙皇帝宣布将亲自率兵讨伐噶尔丹。康熙的初次御驾亲征于焉展开。三路大军将朝噶尔丹的阵营汇集:一路由皇兄裕亲王福全率领,从古北口出发;另一路由恭亲王常宁带领,从西峰口出兵;最后一路则由康熙皇帝本人统御。康熙邀请耶稣会士张诚和徐日升(Thomas Pereira)伴他同行。可能有六万名士兵参加了这次作战。52我们至今仍然找不到理由,解释康熙当时何以突然从守势转向御驾亲征。显然,我们不能像后来的史学家那样,将其解释成回应噶尔丹的崛起与逐渐增加的威胁,因为康熙分明知道噶尔丹已陷入困兽之斗。噶尔丹这回向东进军,主要是掠夺行动,以便支撑他饥肠辘辘的部队。虽然他率领一支大军,但如果这些士兵拿不到战利品,许多人很快就会弃他而去,更不用说其后方仍有策妄阿喇布坦的威胁。到了第五个月的尾声,噶尔丹一众在克鲁伦河下游扎营,此时支持者的人数已减少到一万人。他们的粮食就要见底,而且为了存活下去开始被迫吃起马匹。即便如此,康熙仍未轻举妄动。他并未预期漫长的作战,只发放了四个月的粮饷给军队。他们随身携带一半,其余粮饷则在途中购买。53但他命令先遣部队等待有着充足大炮和人力的主力部队,竭尽所能避免交战。根据逃难喀尔喀人的其他通报,噶尔丹的大军有四万人(夸大的数字),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哪。康熙命令他的蒙古盟友动员一万名科尔沁旗人。

    相较之下,噶尔丹仍然相信有与清朝和平共处的可能,并试图将冲突局限在蒙古内部事务。他会见几位蒙古旗人后对他们说:“我等同一部落,何甲而待我乎,惟喀尔喀我仇也。”换言之,他只想针对喀尔喀人,而不是清朝的蒙古旗人。负责指挥部队的是噶尔丹另外一位弟弟,他向清朝保证不会让部队越过边界。但此时康熙已经准备发动全面作战。他将主力部队从北京出发的日期设定在一六九○年八月八日,皇帝本人则在两天后动身。他特别要军队配备大炮。在给噶尔丹的诏令中,康熙控诉他侵犯帝国边界,拒绝让帝国使节回国,并声称清军出兵纯粹是基于防御目的。当然,觐见噶尔丹的使节不会透露皇帝和亲王们现正御驾亲征。事实上,康熙只在给边境军队的秘密指示中,才表明他消灭噶尔丹的意图:“一人率笔帖式驰赴诸军,密谕之曰:‘上遣我等羁迟其前行,大兵不日至矣,其各集兵增备,姑勿与战,以待。而每夜辄张两翼,严巡儆防其夜袭。如噶尔丹见敕谕而退兵,则止之,令勿退。其或不止,则令诸军疾发击之。’”换句话说,康熙的目标是不让噶尔丹逃跑,同时在主力大军抵达前避免交战。54

    军事行动很少按计划进行。当噶尔丹继续沿着喀尔喀河追捕车臣汗与土谢图汗的人马时,奉命近距离监视但不实际作战的清军指挥官阿尔尼,在乌尔会河(Urhui)偶然遇见噶尔丹并卷入战斗。阿尔尼麾下有二百名精锐蒙古人与五百名喀尔喀突袭队,但无法抵挡噶尔丹麾下排列成作战阵型的二万大军。噶尔丹不只有鸟枪,还有大炮,而阿尔尼的大炮还在路上。准噶尔的攻击迫使清军狼狈撤退。

    康熙这下子不得不设法挽救阿尔尼失误所导致的颓势。他首先革除阿尔尼的指挥官职务,并将他降了四级。康熙接着试图说服噶尔丹,自己从来不打算攻击蒙古领袖,并把所有责任归咎于阿尔尼的非法行为。他在诏令中心口不一的强调准噶尔和大清的共同利益,还有清朝纯粹是出于防御才动员,并且回避了噶尔丹的主要要求:引渡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传旨给噶尔丹的特使再一次语带含煳地表示清军正在前往边境,只不过隐瞒了皇帝和亲王们的存在。55

    到了第七个月,关外部队已经出现补给问题。报告指出马匹体力透支,羊只匮乏,口粮稀少,需要更多粮食运输。清朝的战略方针依然是缓慢推进,等待大军到来。清人担心噶尔丹见到如此庞大的军队后会直接撤退,如此便无法在战斗中击败他。由于预计十天内前锋兵力就会抵达,眼下清军必须以虚假的和平谈判拖住噶尔丹,于是清朝“如此往复遣使以羁留之,大兵可俟”。噶尔丹对和平谈判显露出真心诚意。他声称自己从不打算侵犯中国边境,只想报复那些害死弟弟的人。康熙在答复中严厉谴责噶尔丹对清朝边防哨站的突袭,但愿意在达赖喇嘛的主持下议和。康熙再次声称自己正在组建庞大军队,“非讨汝也,欲定议耳。”他援引最近与俄罗斯人谈判的经验:在和平谈判的过程中,军队被调度到边境以确保谈判顺利进行,并在条约缔结时撤回。他略过不提对阿尔巴津要塞的围攻和破坏。56

    尽管噶尔丹如今移动到了北方,御驾亲征的康熙皇帝决定锲而不舍的穷追勐讨。康熙似乎正在寻找面对批评声浪时继续亲征的理由,他并未称这趟出征是为了满足对抗噶尔丹的个人欲望,而是声称他需要随军同行,以消除喀尔喀人之间的骚乱。57尽管受到康熙的严厉批评,但科尔沁王公由于供给耗尽而不得不放弃追捕噶尔丹,并回到自己的牧场。由于噶尔丹持续表示对和谈的兴趣,康熙于是与底下商讨:“噶尔丹处应作何羁縻,以待盛京乌喇科尔沁之兵?”58他于是送羊给噶尔丹,并订下会谈的时间地点。

    然而,就在这紧要关头的八月下旬,康熙皇帝却在朝臣的催促下被迫回京。“炎热的天气”阻止他长期待在关外,也很可能是康熙整个九月都在生病的原因。康熙的朝臣担心,若南方的中国人得知皇帝离开都城会引起动乱。59在此同时,噶尔丹在达赖喇嘛特使的支持下,要求在乌兰布通(Ulan Butong,北京以北三百五十公里)举行会议,讨论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的引渡问题。他和清军距离不过四十里(二十三公里)。

    裕亲王福全随后传来大败噶尔丹的消息。一六九○年九月三日正午时分,裕亲王杀进乌兰布通的噶尔丹阵营,和敌人一决胜负。清朝鸣射“鹿角大炮”,下令进攻。准噶尔部队在山脚下的森林里寻找掩护,并用他们的骆驼抵御炮火。诚如福全的军官马思喀(Maska)所描述,敌人“以橐驼万千,缚其足使卧于地,背加箱垛,毡渍水盖其上,排列如栅以自蔽,谓之‘驼城’。于栅隙注矢发枪”。60清军的左翼成功包围并重创山上的蒙古军队,但被大沼泽挡住的右翼清军却不得不在夜幕降临时撤回原来的位置。尽管福全通报噶尔丹阵营伤亡惨重,但他其实还没把噶尔丹赶跑,也知道噶尔丹在隔天将加倍顽抗。张诚并未亲眼见证这场战斗,不过仍在第一时间就接获消息。虽然他形容噶尔丹在这场战斗中“落败”,但他也明白清军在头一天交战后就撤回营地,而且双方都没准备好进一步作战。噶尔丹阵营的俄罗斯特使基比列夫(Kibirev),并没有把这场战役视为清朝的胜利。61然而,康熙皇帝仍旧非常乐观,首次公布了他的“最终解决方案”:“此后当何以穷其根株,平其余党,熟筹始末,一举永清。”62

    他的乐观为时过早。福全和噶尔丹都知道清朝可能会再下一城,不过胜负仍然难以预料。清军在补给方面遭遇重重困难,噶尔丹则失去了许吐司兵和马匹,可是仍牢牢扎营在森林里。由于蒙古人有骆驼和树木的保护,清军炮火无法保障胜利。九月七日,当噶尔丹遣使来和谈时,战地指挥官认为最好暂停攻击。噶尔丹如今在主要议题上让步:他不要求立即归还土谢图汗和呼图克图,只希望呼图克图能被送到他的上级达赖喇嘛那里接受调查。清将将领们则告诉噶尔丹,他必须远离清朝边界并承诺永远不再袭击边境,否则清军已准备好进击并剿除噶尔丹。对清军指挥官来说,应该避免不必要的战斗进一步消耗兵力。噶尔丹或许会撤退到某个偏远的地区,如果他留在附近,他们就可以伙同再四到五天抵达的大军,给予噶尔丹致命一击。

    康熙对狡诈的噶尔丹多所猜忌,敦促将军们尽速追击。但他默默接受了边疆的后勤限制,让儿子胤禵先行回京,因为他认定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攻势。在此同时,噶尔丹的拖延战术奏效,在夜色的掩护下逃往北方。清军将领想要展开追击,但“马力不能[使他们]前进”。按照计划,清军于九月九日先和盛京乌喇诸部落的兵力会合;大军仍在百里(五十八公里)之外。承诺取得噶尔丹效忠宣誓的噶尔丹特使,被派去寻找噶尔丹拿书面承诺。噶尔丹在逃跑的过程中,掠夺了二万只绵羊和一千多匹马补充军队所需,但将军们继续静候他的回答。尽管康熙竭力主张迅速推进,但也意识到“王等亲在军中,事皆目击”。63

    时至九月中旬,清军已开始撤退至防御阵地。边境驻军负责供养这些缺粮食和马匹的回防部队。噶尔丹的正式宣誓于九月二十日抵达。他在大本营立起了一尊佛像,并在佛像面前俛首,请求原谅他的罪行。他承诺远离清朝边境,寻找一个“水草善,地无人之处”。康熙皇帝对此依然存疑,但在与议政王大臣会议讨论后接受了噶尔丹宣誓。他再度宣称自己和达赖喇嘛都希望准噶尔和喀尔喀之间能维系和平,宣称噶尔丹踏进清朝领土、掠夺边疆的蒙古部落之举,是违背了达赖喇嘛的教诲。因此清廷应当为了追捕他而“翻越险岭,至于遥远边境”*,并以叛乱罪名将他处决。康熙特别指出诸王众臣都主张再战,幸有赖他个人力排众议(事实正好相反,是康熙不顾将军们的反对而力主再战。不过康熙可借由歪曲事实,扮演起和事佬的角色)。作为回报,噶尔丹不仅必须撤离边境,还要切断与其他蒙古部落的联系。如果他违背誓言,皇帝承诺将毫不留情地摧毁他。64

    即便考虑到外交上常见的两面手法,康熙皇帝的狡诈无疑仍超越了噶尔丹。事实上,康熙对噶尔丹逃脱一事怒不可遏,而且把怒气都出在底下将军身上。但距离、粮食和马匹等残酷事实,使他无法达成最渴望的目标,也就是消灭一位自主的蒙古领袖。

    该年年底,清廷审判了未能摧毁噶尔丹的众将军。康熙的兄长福全,因缺乏战斗经验得获赦免。虽然其他位居高位的满人控诉福全的过失,但是康熙的儿子不愿批评伯父在战斗时的表现。福全最终被拔除官职,而且被迫留在边境数月。其他军官则被处判鞭刑和徒刑,特别是把一座重炮抛弃在战场上的几名炮兵队长。65

    此次作战失败清楚揭露清军有着严重的补给难题,且打从动员第一天就始终困扰着清军。直到清军在十八世纪中叶克服补给限制之前,这个模式都将一再重演:无庸置疑的大胜,接着就是弃守边境,使游牧对手得以重整旗鼓。一旦噶尔丹逃到不见踪影,清军就开始撤退。第一批撤退的部队甚至连马匹都没有。满载粮食补给的骆驼被派去和饥肠辘辘的士兵在归途中会合。66绰克讬(Duke Zhuoketuo)和户部侍郎阿喇密(Alami)违反规定,非法预支盛京官兵两个月的俸粮与五个月的薪津,因为他们知道官配口粮无法满足这些即将往复沙场士兵的迫切需要。67皇帝赦免了这些官员,因为他们是有感于部队的贫困与饥饿而动摇。在噶尔丹脱逃两个月后,部队仍在边境等待噶尔丹归顺的誓言,但这支军队亟需四百头装载物资的骆驼补给以维持生计。但康熙却下令全面撤回边哨,包括大炮在内,仅留四百士兵。显然在取得噶尔丹的正式归降之前,清军就已无法支撑昂贵的塞外作战。

    补给问题从最初就困扰着远征军。从北京出发的满人将军马思喀把随军经历写成日记,生动描述了塞外的极端气候。68从张家口越过长城后,士兵们首先得从陡峭悬崖下的狭窄信道,冒着滂沱冷雨,穿越达巴干山脉(Dabaghan mountain range)。翻山越岭之后,就来到了大草原。这里非常干燥,士兵不得不掘井找水,尽管他们遭到冰雹痛击,“雨雹大如桃”。待进入戈壁沙漠后,他们唯一找着的水源却因柽柳根的寄生虫感染而散发“腐肉臭”,使士兵们纷纷呕吐。除了小型土拨鼠,根本找不着任何动物或鸟类。69安全的饮用水位于沙地下五英尺深处。好不容易跨越沙漠之后,士兵们再度被暴雨袭击,差点和马匹一起淹死。行军至此,众人的粮食也已耗尽,使他们无法前进。士兵和马匹被气候折磨得筋疲力尽,只能如爬行般缓慢移动。他们花了十二天才穿过三百公里长的戈壁沙漠。他们唯有先与其他军队会合,才可能进入与噶尔丹战斗的状态。

    马匹的购置和饲养成本很高。康熙亲征之前,便因为把马价订在每匹十二至二十两而在北京引发一波暴乱。可能是因为价格过低,导致官员得从当地人手中夺取马匹,包括位居要津的士人。70在备战期间,每位队长都负责放牧十匹马,等到它们长得又壮又胖时便转交给兵部。然而,督察员却经常通报边境驻军的马又瘦又饿。71没有单位能够在同一地点长期停留,否则马匹与士兵的供给就会快速消耗殆尽。康熙皇帝本来预期军事行动只会持续短短两个月,不过自从公布皇帝准备御驾亲征的那一刻起,他却开始听闻部队和马匹筋疲力尽的消息。疲倦之人只能牛步前行,被迫仰赖当地居民的“帮助”,才能取得物资补给。康熙不得不禁止士兵把武器卖给蒙古人换取粮食和马。部队随身携带粮食和银子,但银两的消费导致当地市场的价格上涨。更不用说有许吐司兵并不愿意(或没有办法)将两个月的口粮背在身上。尽管大发雷霆的康熙皇帝想要惩罚那些撤退的将军,但他也认识到部队正受到严重的供给短缺之苦,强调“中国之征兵筹饷一日不息”。72

    即便是战役结束之后,供给花费也以沉重债务的形式,让清廷付出代价。如前所述,康熙并未惩罚违例借公款给负载累累士兵的两位官员。当负债士兵在京师聚众闹事,有几个人甚至试图强闯宫殿。康熙宣布将担起他们的债务,总计一千六百万两。73

    尽管最初并无此意,但清朝官员不仅要供养自己的军队,还得供应蒙古盟友的军队。有好一段时间,清朝官员都拒绝接受科尔沁王公主动提供的军事援助,直到科尔沁王公承诺提供粮食和马匹。即使在双方结盟之后,清朝起初也拒绝让他在当地市场购买物资,但最终还是让步。次月,科尔沁王公因为供给用罄,不得不打道回府。尽管他的背叛“罪该万死”,康熙还是原谅了他。74然而,当喀尔喀蒙古难民逃过边境时,清朝只得立即为两万多名饥民提供必需品。费扬古(Fiyanggû)指挥官变卖他的茶叶和布匹存货,并用银两购置动物与足够支应几个月的粮食给他们。75难民对维持生计的要求,迫使康熙皇帝尝试一劳永逸地解决噶尔丹。

    即便官方战史的编纂者盛赞康熙皇帝免除了军事行动对百姓的重担,清帝国的物资需求仍然大幅损耗地方经济和中央资源。陈锋估计第一次平定准噶尔的总成本为三百万两,即一年国库财产的六%。76清军已证明他们有能力在大草原迎战并驱逐蒙古军队,但却发现这样征战的后勤成本很高,而且经济负担沉重。噶尔丹失去许吐司兵和马匹,但留得青山在。消灭敌国需要的远不止是军事计划的雄心壮志,清朝统治者还需要盟友──蒙古和俄罗斯盟友都需要──更需要发展经济以支应军事动员。

    《尼布楚条约》和被排除的中间地带

    没有俄罗斯人的默许,中国皇帝不可能成功攻打噶尔丹。中国和俄罗斯先后于一六八九年与一七二七年签订了《尼布楚条约》与《恰克图条约》。这些条约对中央欧亚的权力关系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它们最重要的作用是消除未在地图上标明的区域,减少边境的模煳性。许多人夹在两个不断扩大的农业帝国之间,只得透过改变效忠对象与利用这个区域的流动性来保护自己的身分认同。一六八九年之后,难民、逃兵和部落族人,就此被固定成俄罗斯或中国的子民。地图、勘测员、边防守卫和民族志学家,开始决定这些人的身分和行踪。这些条约从内政和外务上都是为两个帝国的利益服务:一方面稳定跨境流动,另一方面压制那些不符合帝国对空间定义的群体。

    许多学者都曾研究过促成这些条约的外交谈判,不过他们大多聚焦于中俄双边关系。然而,这些边境协商的成败其实取决于四组人马:俄罗斯人、蒙古人、满人和耶稣会士,而每一方都有各自不同的利益。我将在本节中重点介绍蒙古之于俄罗斯人和满人的重要性。在十七世纪,这两个帝国跨越广袤的人烟稀少之地,逐渐朝彼此的方向摸索前进。双方先是意识到彼此在巩固边境部落民族的忠诚上有着共通利益,后来又意识到他们需要避免彼此与敌对的西边蒙古国结盟。与富裕的中国市场贸易的诱惑,将俄罗斯人拉向清朝,而俄罗斯人对东北边境的控制,则吸引了清朝。蒙古人试图寻找盟友只是徒劳。77

    随着俄罗斯定居者向东迁移到西伯利亚,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中国的富裕。西伯利亚“无穷尽供应俄罗斯市场的主要商品,亦即毛皮动物,像是白鼬、黑狐和银狐、河狸、水獭、水貂,还有最棒的紫貂。简直就是俄罗斯的黄金”。78皮草为莫斯科提供了可观的国家岁入,北京则是他们最好的市场。俄罗斯人对中华帝国的了解很少,但打从一开始就认为这是一个有利可图的交易机会。举例来说,俄罗斯在一六○八年试图以旅行队前往北京未果后,便得知“[中国人]使用火枪,而且四方之民纷纷前去与他们贸易。他们穿金色长袍,而且人们从许多国家带各种宝石和其他东西给他[皇帝]”。79

    一六一八至一六一九年,由佩特林和马多夫(Ondrushka Mundoff)率领的外交使团成为“现代第一个成功抵达北京并安全归返欧洲的使团”,但沙皇无从得知太多讯息。因为他们没有贡礼进献,使者无法取得谒见中国皇帝的机会(他们接获来自万历皇帝的一封信,邀请他们进贡呈礼,但在一六七五年之前并没有人懂得该如何翻译)。80俄罗斯人很了解长城,因为他们已经沿着它走了十天,但却不得其门而入北京的宫廷。相较于满人和中国人,俄罗斯人在这个地区更常与与蒙古人接触,特别是阿勒坦汗。直到一六四四年于阿穆尔河遭遇满人之前,他们对满人创建的强国其实一无所知。

    一六三二年,俄罗斯哥萨克人进入阿穆尔河流域,创建了雅库次克堡垒。但波亚尔科夫于一六四三至一六四六年率领的探险队,则是该区域资源详细信息的最早来源。波亚尔科夫的到来让满人意识到扩张中的俄罗斯,刺激满人采取防御措施。哈巴罗夫在一六五○年第二次探险的归途上,击败了附庸于满人的部落,但他对一六五二年满人军队的到来感到出乎意料。满人当时并不晓得哈巴罗夫代表俄罗斯有殖民的企图,因此并未试图摧毁哥萨克势力,而是选择撤退。满人部队在一六五四年和一六五八年大挫哥萨克人,并将他们逐出阿穆尔河一带,退回尼布楚。然而,清朝后续并没有跟进这一行动,所以亡命之徒和哥萨克盗匪又向东渗透。一六六○年代,一名波兰流亡者和一些哥萨克罪犯在阿尔巴津造了一座堡垒,后来人口渐增至三百。81

    在此同时,俄罗斯的大使继续追求和北京贸易的机会。一六五三年,巴伊科夫(Fedor Isakovich Baykov)的使团直接带着商业目的前往北京,因为俄罗斯人已迫不及待想发展毛皮贸易。巴伊科夫的贡礼被拒,因为他拒绝磕头,但他仍然蒐集到了重要讯息。一六五八年和一六六八年,巴伊科夫派出布哈拉人阿勃林(Setkul Ablin)进行毛皮贸易,证明了在北京出售毛皮极有利可图。一六七二年,阿勃林以四千五百卢布的投资,带着一万八千七百卢布的利润返回俄罗斯。82由于阿勃林只是被委任为巴伊科夫的“信使”,而不是官方特使,他可以避免朝贡礼节的限制,专注于贸易。如今毛皮已成为中俄贸易间不可或缺的商品,在北京主要用于交换丝绸和其他织品。俄罗斯对利润的期待也越来越高。

    然而,中俄双方对阿穆尔河谷地区部落的效忠争夺,却阻碍了接下来二十年的贸易关系。通古斯人酋长根忒木尔(Gantimur)脱离满人的控制而成为俄罗斯臣属,体现了在边界确定之前曾经存在过的各种机会。83根忒木尔的背叛,导致两个帝国之间的激烈外交冲突,但最终使双方都意识到创建一条明确界定的边界才是共同利益。根忒木尔逃离他在西伯利亚的故乡,以免除俄罗斯在一六五三年提出的纳贡要求。一六五四年,俄罗斯指挥官哈巴罗夫在根忒木尔的地盘上建造了尼布楚堡垒。根忒木尔获得了中国政府的官衔,并率领部队对抗俄罗斯人。但他随后又在一六六六至一六六七年回到俄罗斯的控制之下。俄罗斯人借由提供军事保护和粮食供应,吸引当地部落到阿尔巴津;满洲人则是命令通古斯部落首领们离开边界,更靠近清朝的控制。

    对双方来说,根忒木尔和他强大的战士是深具吸引力的资产。康熙皇帝要求交还根忒木尔,担心其他部落会效仿他,但俄罗斯总督却要求清朝皇帝宣布自己是沙皇的附庸。即便转译自俄文,这放肆的要求还是太令人震惊了。幸好俄罗斯沙皇决心促进毛皮贸易,于是在一六七五年派出一支由尼果赖(Nikolai Milescu Spathary)率领的使团,前往北京协商外交关系与贸易。尼果赖的使团失败了,主要因为他拒绝送还根忒木尔。清朝担心根忒木尔会帮助正在袭击边境的西伯利亚哥萨克人,俄罗斯人则担心将他送还会鼓励其他部落拒绝纳贡。俄罗斯人仰赖贡礼支撑驻军。然而,双方都从这次遭遇获得了宝贵情报。康熙意识到可以透过向远方的沙皇提供贸易机会来停止边境的袭击,俄罗斯人则证实了新王朝的实力与中国市场的吸引力。

    双方现在都同意,若要维持边境贸易的安全,就得厘清模棱两可的国界。时至一六八○年代,他们已准备好进行谈判。康熙刚在一六七八年镇压了三藩之乱,并于一六八三年拿下台湾。他在一六八三年五月发了两封信,表示若俄罗斯撤出阿尔巴津堡垒,清朝愿意进行协商。但是当这些信件于一六八五年十一月抵达莫斯科时,清军早已摧毁了这座堡垒,并在一六八六年俄罗斯重新占领后,再次将堡垒团团包围。作为回应,沙皇于一六八六年一月从莫斯科派出费岳多担任全权大使,进行画定边境界线以及创建商业关系的谈判。费岳多于一六八七年十月抵达色楞格斯克,他本来打算邀请蒙古的呼图克图担任俄罗斯和中国之间的协调人,但他后来收到了直接与康熙皇帝通信的邀请。康熙原本同意与俄罗斯代表在一六八八年于色楞格斯克会晤,但噶尔丹却也在同一年展开对喀尔喀的攻击,清朝官员于是只得取消这次会面。

    随着噶尔丹的势力茁壮,清朝的主要关注变成阻止俄罗斯人支持噶尔丹。俄罗斯方面也开始意识到,蒙古地区的动荡正威胁到与中国边界冲突的决议。噶尔丹驱使喀尔喀人朝南北四散奔逃。有些喀尔喀人逃入清朝边界寻求庇护,其他人则向北移动到色楞格斯克,将费岳多包围在堡垒里,接着迫使他逃往乌金斯克(Udinsk)。一六八九年三月,费岳多已击败了这些蒙古人,并收复色楞格斯克。清朝官员如今同意他的建议,在更东边的尼布楚会面,比较不受噶尔丹的扰乱。双方特使于一六八九年七月抵达尼布楚。费岳多带着约一千名随行人员,与索额图率领的七位清朝大使,以及包括两名耶稣会士张诚和徐日升、军事兵团和佛教神职人员在内的至少一万人随行辅佐会面。84清朝的代表都是满人高官,包括康熙皇帝的舅舅佟国纲,以及率兵摧毁了阿尔巴津的萨布素(Sabsu,译按:首任黑龙江将军)与郎坦(Langdan)。

    没有任何蒙古部落领袖出席尼布楚会议。蒙古人虽然不在场,却影响了谈判时的两项关键议题:沟通方式与边界画分。中俄双方代表们首先得选择要用何种语言进行讨论。双方都无法使用母语,因为维持对等的假象是谈判成功的重要前提。双方并排搭起开放式帐篷,帐篷内的人数相当。清朝官员其实有俄语传译,不过并没有派他们上场。作为满人高官,他们不让任何中国人参与边界谈判。佟国纲曾在一六八八年主张让中国人出席,不过提议遭拒。俄罗斯人曾试图从他们的达斡尔藩属中找满语传译,但却找不到能够胜任的人选。然而,俄罗斯人和满人都非常熟悉蒙古语。在这个边境区域里,蒙古语是不同民族间最常用的沟通语言。不过,《尼布楚条约》的第一语言并不是蒙文,而是拉丁文。懂拉丁文的只有一二名俄罗斯代表,以及为清朝服务的两名耶稣会士。

    由于耶稣会士让自己成为了重要的调解者,他们得以决定条件与双方沟通的语言。在八月二十二日的第一天会谈上,特使们原则上同意以拉丁文沟通。85根据费岳多的报告,他们认为蒙古语传译人数不足,而且不够可靠,所以双方一致认为使用耶稣会士的拉丁文比较“客观”。贝洛博茨基(Pole Andrei Belobotskii)担任俄罗斯人的拉丁文传译。然而,讨论很快就围绕着该在哪儿画界的问题打转(参见彩色插页的地图5)。起初,满人基于这一带所有蒙古部落都曾向元帝国称臣的事实,声称直至贝加尔湖的所有领土都归他们所有。俄罗斯人坚持保留阿尔巴津和尼布楚,建议沿阿穆尔河画下国界。接着,俄罗斯人却听到满人威胁若不立即让步,就要发动军事攻击。他们很快就发现是耶稣会士在翻译中“加油添醋”,因此要求和清朝特使以蒙古语沟通。清朝特使之间以满语进行一段漫长的讨论之后回复,他们“仅指示耶稣会士就边界问题发言,并没有要他们谈军事事务”。86

    每当讨论陷入僵局,俄罗斯人都试图使用蒙古语翻译直接与满人沟通,但耶稣会士也都以翻译人员能力不足为由予以反对。耶稣会士还要求俄罗斯人不得在会议期间私下与满人交谈,更告诫自己的口译和满洲官员的助理(jargochi),绝不要单独与俄罗人以蒙古语交谈。87蒙古语无疑可以和拉丁语一样,轻而易举地成为替双方搭桥的语言。耶稣会士排除蒙古语,是为了让自己争取到更好的传教条件。他们假装劝阻康熙皇帝排除战争的选项,诱使俄罗斯人承诺来自沙皇的有利待遇。他们还将条约协商的功劳揽到身上,借此在一六九二年获得康熙颁发的《容教诏令》(Edict of Toleration)。在有力调解人的悠久传统里(从古时候到今日的基辛格),调解人总是坚决排除自己以外的沟通管道。88他们垅断语言,也垅断双方彼此接触的管道,成功地将一切蒙古利益排除在谈判之外。

    最终解决双方绘制边界线冲突的因素有二,一是武力威胁,二是蒙古人在两大帝国之间的模煳忠诚。第二天,费岳多同意沿额尔古纳河(Argun)的一条小支流贝斯特雷河(Bystry,或称布雷河〔Burei River〕)画界,前提是清朝愿意赔偿破坏阿尔巴津堡垒的费用。索额图接着提出应该沿着石勒喀河(Shilka)画界,随着它汇入阿穆尔河的路线。这条界线将俄罗斯在额尔古纳斯克(Argunsk)的堡垒留在清朝境内,还有一座珍贵的盐湖及数个矿井。索额图建议暂时休会,直到双方都呈交概述彼此要求的信件给各自的皇帝,费岳多拒绝了这个提议,怀疑满人只想拖延时间趁机把军队调到边境。费岳多还试图争取耶稣会士的支持,承诺会在西伯利亚提供宣教的优惠待遇。

    费岳多后来得知,清朝在尼布楚附近劝说至少两千名曾向俄罗斯人纳贡的布里亚特蒙古人(Buriat Mongols)和汪古蒙古人加入清朝。索额图提出将边界画在石勒喀河以南的格尔必齐河(Gorbitsa),如果俄罗斯人同意和喀尔喀人以色楞格河为界。由于喀尔喀蒙古尚未臣服于清,费岳多拒绝将决定边界的权力让给清朝。索额图接着动员了一支一万二千人的军队包围尼布楚,外加布里亚特和汪古叛逃者。费岳多和他的一千五百名手下则准备背水一战。两天后,费岳多明白自身立场希望渺茫,只得对清朝的大部分要求让步。考虑到格尔必齐河和阿尔巴津之间的聚落和毛皮动物都很少,而且有越来越多蒙古藩属投奔敌营,费岳多放弃了对阿尔巴津所有权的要求,但保留了通往额尔古纳河以北的盐湖与矿场的权利。根据条约的最后条件,额尔古纳斯克的堡垒将被移至河北侧的俄罗斯境内;清朝不会为阿尔巴津支付任何赔偿,但会准许贸易者前往该区域。双方同意沿阿穆尔河以北最靠近的山脉画界,以石头界标做记号。额尔古纳河口的一块石碑以俄文、汉文、满文、蒙文和拉丁文题写了条约内容。其他部分的边界将在日后画定。

    费岳多因此屈从于满人精明的军事威胁和利诱手法,失去了他的蒙古藩属,可能使他几乎完全丧失对外贝加尔区域(Transbaikal region)的控制权。但他以放弃阿尔巴津为代价,起码保留了进入额尔古纳河以北土地的权利,而且继续控制那些仍然臣服于俄罗斯的藩属。清朝则放弃了本来就不曾领有之领土的宣称,而且还借由提供贸易机会,确保俄罗斯人不会支持噶尔丹。今天的中、俄民族主义史学家,都认为对方得到了更好的条件。他们将条约简化为中俄的两极对抗,忽视受谈判影响的其他两方的重要性。

    俄罗斯和清朝官员并不仅是根据对另一方的影响而盘算他们的立场,还考虑到了所有参与大草原权力斗争者的后果。从尼布楚谈判获得最大收获的显然是耶稣会士,康熙对他们赞誉有加,还允许他们自由传教。耶稣会士早已获得康熙皇帝的信任,提供他武器、教他几何学、为他增广世界见闻。他们如今也展示了外交技巧。然而,他们最终未曾成功使满人或中国人皈依基督,而且在康熙去世后就丧失了影响力。清朝统治者利用耶稣会士达成自己的目标,然后就把他们搁到一旁。损失最为惨重的则是蒙古人,无论是噶尔丹还是边境部落,因为谈判结果将他们绑定在边界的单一侧,剥夺了他们寻找盟友的机会。

    噶尔丹立刻就发现了《尼布楚条约》的影响。一六九○年初,他派一名特使到伊尔库茨克(Irkutsk)去见费岳多,寻求俄罗斯支持他袭击喀尔喀的计划。89由于俄罗斯人本身也受到土谢图汗的攻击,噶尔丹期待与他们结盟对抗共同敌人。费岳多答复说,自己曾试图在一六八八年联系噶尔丹讨论结盟一事,不过他的传信者却未能达成使命,如今他已无法与噶尔丹携手合作。然而,他确实派了一名特使去探查噶尔丹的兵力,以及厘清噶尔丹的地盘上有多少俄罗斯商人。和满清签订条约后,费岳多不再对与准噶尔结盟感兴趣。他真正关心的是保护噶尔丹境内的俄罗斯人,还有防止向沙皇称臣纳贡的蒙古部落变节。费岳多的特使要噶尔丹准许在伊尔库茨克进行自由贸易,以及把阿勒坦汗的兄弟遣返。阿勒坦汗的兄弟拒绝履行向沙皇纳贡的义务,投奔噶尔丹寻求庇护。

    康熙皇帝一听说噶尔丹找上俄罗斯人,便立刻提醒俄罗斯人,若协助攻击满清臣属喀尔喀人将违背《尼布楚条约》。90尼布楚如今成为界定边界义务的范本,而清朝已规定了各种条件。噶尔丹晚了一步。他在接下来的十年里继续向西伯利亚的俄罗斯人遣使,但寻求莫斯科方面支持之举却被拒绝。到头来,对中贸易的吸引力,远胜过任何在准噶尔领土上探勘黄金的机会。清朝在尼布楚的最大收获,就是让准噶尔失去与人结盟的机会。

    清朝在尼布楚和恰克图签下了与西方强权的第一批条约,这也是两个世纪以来唯一在相对平等基础上协商而来的条约。然而,两个帝国的统治者都不相信主权国家之间的对等谈判。双方都是依据“朝贡、藩属与恭敬”的重要顺位在行礼如仪。如果双方对协商的理解如此矛盾,条约又是怎么谈成的呢?正是因为有另外两方扮演重要的文化调解者,谈判才得以成功。准噶尔蒙古国的存在难以忽视,导致两个帝国调整传统的外交礼节。而在被正式的国与国接触取代之前,耶稣会士及其拉丁文则成了逐渐消失的边境地区里,流动的跨文化交流中的最后幸存者。为了取得垅断地位,耶稣会士不得不排除对造以蒙古语沟通的能力。

    不同于马戛尔尼(George Marcartney)在十八世纪晚期的经历,向皇帝叩头的问题这回并没有导致谈判破局。诚如日后和其他欧洲列强的谈判,双方的目标截然不同。俄罗斯人想要贸易,而中国人想要安全。同样不同于十九世纪的“不平等条约”,这回双方的需求都获得满足,而且没有为对方带来不可接受的成本。

    两方都觉得另一方在文化上既熟悉又陌生。几个世纪以来,中国和俄罗斯人都已经习惯与中央欧亚人的外交模式。在多数情况下,他们交手的对象都是军事强大但制度不稳定的游牧部落联盟。他们如今得面对彼此:一个庞大且稳固的帝国竞争对手,因此外交礼节的规范势必改变。俄罗斯人对边境扩张采取了务实观点:他们不是为了荣耀才深入西伯利亚,而是为了利润。相较于促进毛皮贸易,领土和帝国荣誉可以退居次要。清朝这边则选择在礼节上妥协,以确保俄罗斯在接下来满清与准噶尔发生冲突时保持中立。

    民族主义和当代政治严重影响了诠释《尼布楚条约》和《恰克图条约》的方式。91在中苏于一九六○年代闹分裂之前,俄罗斯和中国史学家都把这些条约解释为一九五○年代“兄弟之盟”的根源,是中国与西方世界唯一成功的平等条约。然而,自一九六○年代以来,俄罗斯人开始把它们视为“不平等”条约,是侵略扩张的满人强行加诸到国力孱弱的俄罗斯帝国身上。中国史学家则把俄罗斯人视为阴险的帝国主义者,在签署条约后仍继续提供蒙古人大量援助。近来中国的民族主义者声称条约本身“不公”且不利于中国的地位,因为条约让中国放弃了对东部西伯利亚大部分地区的宣称权,而这些地方据称是由“中国民族”(即通古斯人)所有。双方都把彼此描绘成“侵略成性”且根深柢固,以便支撑自己缺乏安全感的民族共同体。一如军事战役,外交史也成为民族主义者操弄意识形态的工具。

    第五章 啮雪:噶尔丹走向灭亡,一六九○至一六九七

    在第一次和第二次出征之间的六年,康熙皇帝加强了防御,同时计划将噶尔丹与潜在盟友隔离开来。噶尔丹这方的目标则是赢回已向康熙投降的喀尔喀人,在远离边界之处恢复自身实力,同时确保达赖喇嘛的支持。西藏于是成为双方对抗的主要焦点。康熙皇帝试图切断噶尔丹和西藏之间经哈密和西宁连通的交流路线。噶尔丹则是试图切断康熙与策妄阿喇布坦之间的联系,因为康熙打算利用噶尔丹的这位侄子从后方牵制他。两位统治者皆公开表示致力于维持和平,但其实私下盘算如何打击对方。

    康熙开始认识到补给方面的难题,使他无法对噶尔丹直捣黄龙。他发誓“剿除噶尔丹的根基与分支”,可是却无法追到遥远的科布多。他只能先采取守势,直到后勤基础更加稳固,抑或把噶尔丹引出巢穴再就近打击。日后乾隆于一七五○年代出征时臻于最佳状态的庞大后勤网络,就是从这一时期开始初步累积。同样的,准噶尔和喀尔喀蒙古之间与准噶尔内部本身的分裂──又称“致命的个体主义”(fatal individualism),使准噶尔无法组织任何对抗满清政权的联合势力。1这些分裂始于一六九○年代,最终造成了准噶尔人在十八世纪中叶的毁灭。

    多伦诺尔会盟

    康熙皇帝虽然对噶尔丹逃跑感到愤怒,但却意识到此事使他有机会将影响力延伸至所有喀尔喀部落。在乌兰布通大捷后不久,他就计划在喀尔喀人之间确立“规矩和法度”。2他召开大会,将喀尔喀诸汗编组到旗制里,就像他们被编到四十九旗的车臣蒙古同胞,并且将他们永久地安顿在指定领土。众臣再次反对康熙皇帝到危险的塞外出巡。3监察御史沈恺曾基于天候恶劣和健康风险,敦请推迟大会,不过康熙坚持这些重大问题唯有他亲自出马才能解决。一六九一年五月九日,康熙离开北京并先进行一次大规模狩猎,安排得有如一场军事行动,然后才朝多伦诺尔(Dolon Nor)出发。

    康熙知道喀尔喀蒙古骚乱的主要原因是大汗之间的内战,源自长久累积的私人恩怨。这些相互竞争的各方把噶尔丹和满清卷入干预喀尔喀事务的浑水中,可是清朝从决定性军事胜利已获得足够威信,足以根据满洲规则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些争端。

    康熙在会议前确定了大汗之间的明确优先顺序,将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之弟策旺札布(Tsewang Jabu)和车臣汗排在最高等级,并把其余贵族分成七个级等依序排列。超过五百五十名蒙古贵族成员获封头衔。每个大汗都执行特定的仪式,包括三跪九叩,而且都在盛宴上配得一席座位。

    会盟于一六九一年五月二十九日至六月三日在多伦诺尔举行。多伦诺尔是大草原边缘的小聚落,位于北京以北二百五十公里处。皇帝盛宴款待喀尔喀诸汗,随后安排阅兵表演,希望让他们对帝国的实力留下深刻印象。大炮射击和火枪展示使他们诸汗“畏惧无不骇愕赞美”。4总共有六十四座小型大炮、八座大型大炮,以及八座迫击炮,全都展示在来访蒙古人的营地。皇帝本人骑在马上,身穿甲冑,率领了七十件枪炮的展演。他向张诚询问欧洲国王是否也会远巡,并抱怨满人经耶稣会取得的枪支品质低劣。5

    会盟时,康熙公开宣称土谢图汗与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有罪在身。土谢图汗本人一手促成噶尔丹的入侵,导致自己的国家毁灭,家人丧命。康熙皇帝出于仁慈,才拯救了大汗的子民。土谢图汗等人乞求饶恕,康熙于是赦免他们。相较之下,札萨克图汗的遭遇值得同情,因为他无故受害。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都获得了封地和满洲的贵族头衔,而且都发誓保持和平。难民将被送回他们的老家。

    在康熙皇帝看来,喀尔喀人“漫无纪律”且需要“法度”。将他们编到旗制里,确保他们的领土不重叠,避免了牧场冲突。每个大汗都保有头衔;被谋杀的札萨克图汗,其汗位由其弟继承,头衔也获得清朝批准。清朝官员握有授予喀尔喀领导阶层头衔的最终决定权。6

    喀尔喀人从臣属中获得实质的收获。清朝提供粮食与牲口,减轻了他们的苦难。他们还获得了新头衔,权威也获得清朝的认可。但作为交换,他们得放弃随心所欲移动的权利。被编列到旗制里,意谓着他们在牧场与牧场之间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满洲官员的严格监督。并非所有喀尔喀领袖都接受这种条件。尽管参加了清朝的多伦诺尔会盟,巴图尔额尔克济农拒绝这项安排,坚持自己保有改变牧场的权利。

    多伦诺尔会盟还为清朝在与达赖喇嘛竞争对蒙古的影响上,获得更大威信。一名特使被派往西藏告知达赖喇嘛,清朝皇帝成功地为喀尔喀带来和平。7特使还警告说,噶尔丹与其食不果腹的追随者,可能会向达赖喇嘛寻求援助。倘若他违背不攻击喀尔喀人的宣誓,皇帝发誓绝对会剿灭噶尔丹。然而,要断绝西藏对噶尔丹的支持,除了威逼,还需要利诱。在冲突期间,清廷曾对清藏边界的边城打箭炉(Dajianlu,藏文Dar-rTse-mDo,位于今之四川)实施了贸易禁令。如今和平再度降临,禁令被解除。

    尽管清军与噶尔丹的部队都面临严重的物资短缺,但后者显然处于更加疲惫的状态。更有甚者,噶尔丹缺乏安全的避难之处。他先是带兵北逃,打算夺取喀尔喀部落的牲口,为他垂死的子民补充精力。当这些努力失败时,他只好继续步行。8噶尔丹接着向西前进鄂尔多斯地区。清军无法阻止他在黄河以外的行动,因为他们自己也欠缺补给,不过他们可以创建防御阵地,把噶尔丹挡在鄂尔多斯之外。噶尔丹最终撤至科布多,远在清军无法抵达的蒙古地区。主张大规模远征噶尔丹的提议被驳回,因为他的所在地难以接近。9噶尔丹的势力可能威胁哈密。哈密是重要的供给中心,住着亲近噶尔丹的穆斯林人口。由于距离甘肃走廊太远,清军无法在哈密驻扎重兵。不过只要清军在甘州有部队留守,噶尔丹就不敢攻击。

    清朝最担心的是,噶尔丹能透过蒙古高原牧场与中亚绿洲人口的粮食生产,获取重建实力的资源。作战失利之后,噶尔丹几乎失去了所有牛羊,其子民被迫耕田乃至捕鱼维生。假使准噶尔能创建独立的粮食来源,他们有可能恢复锐不可当的力量。因此,清朝官员建议没收哈密穆斯林的存粮,并下令嘉峪关的驻军将他们扣留。

    尽管感到焦虑,清军无法立即展开另一波大型作战。他们眼下的主要考量是缩减边境驻军规模,节约供给。10要将小股军事单位调到关外要塞的部署,一再遭遇粮食与马匹供给有限的问题。此外,新加入满清的蒙古盟友需要粮食赈济,因为很多都是逃离战场的绝望难民。11在控制蒙古人的竞赛中,粮食是个有用的武器。不过即使是庞大的中国农业经济,也只能输送有限数量的粮食到边疆。

    清朝为进一步孤立并包围噶尔丹,遂联系他的族属和敌人策妄阿喇布坦。策妄阿喇布坦在一六九○年的叛乱,几乎迫使噶尔丹放弃对喀尔喀蒙古的干预。清朝使节在一六九一年送礼给策妄阿喇布坦,期待能利用他们之间的分裂。清朝使节希望策妄阿喇布坦转告噶尔丹,“你的牲口都没了,你什么都没得吃。百姓匮乏之至,只能垂死挣扎”,如果他愿意臣服,皇帝可以在他和策妄阿喇布坦之间创建和平。这个策略旨在复制清朝担任喀尔喀部族调解者的成功模式,不过噶尔丹拒绝了。在哈密,噶尔丹的一名下属杀死了被派去见策妄阿喇布坦的清朝特使马迪(Madi)。12尽管噶尔丹否认杀人的指控,皇帝仍直指他的不是,威逼利诱想劝他投降。策妄阿喇布坦发给康熙皇帝一个秘密奏章,外加上呈贡礼,并在马迪死后与清廷保持联系。清朝政策在分离喀尔喀人,争取达赖喇嘛和俄罗斯的中立,以及分裂准噶尔家园都有显著成果。即便如此,清朝官员仍不得不放弃全力推进科布多追捕杀害马迪的凶手的想法。噶尔丹仍然遥不可及。

    噶尔丹打算争取盟友,无论来自何方。他于是接触了俄罗斯人,并试图劝降科尔沁台吉毕立克图(Biliketu)。13但清朝拦截了噶尔丹给毕立克图的信函,并在调查后洗清毕立克图的嫌疑,并赢得他对清朝的归顺。毕立克图在康熙皇帝诞辰日献礼祝寿。14诚如前文所述,俄罗斯人为了维护《尼布楚条约》,同样拒绝了噶尔丹的试探。

    争取对西藏的关系,就成了双方的关键。在乌兰布通之战前,康熙非常尊重达赖喇嘛及其使节,不断强调喀尔喀部落的和平是双方的共同利益。在喀尔喀人于多伦诺尔会盟归降后,北京颁布的诏令态度不变,不过增加了一点威胁的口吻:达赖喇嘛不得回应噶尔丹对物质援助的请求,否则清朝将切断与西藏的贸易关系。康熙对西藏与噶尔丹通敌合作的怀疑渐增,他在一六九一年十一月接到达赖喇嘛的和平呼吁后强势回应:“但尔近侍与济隆库图克图等皆有私意,不体朕与尔之心,济隆库图克图身在噶尔丹营中并不说和,噶尔丹藉追喀尔喀为名,阑入边汛劫掠乌朱穆秦诸地⋯⋯尔喇嘛之旨,亦不行传谕,尔近侍之人通同贪利,而欺蔽汝,徇庇噶尔丹。”康熙认定噶尔丹勾结达赖喇嘛的特使济隆库图克图(Jilong Khutukhtu),因为济隆库图克图在作战结束后提议谈判,使噶尔丹有时间逃脱。15

    到了一六九二年时,噶尔丹已缩减了他的要求。相较于之前的三项要求,他现在仅保留一项,而且受到达赖喇嘛的支持:七旗喀尔喀回到他们原来的土地。这当然意谓着将他们从旗制的束缚解放出来,使喀尔喀更容易受制于噶尔丹。康熙不得不拒绝这一要求,可是他也强烈警告达赖喇嘛,不要再继续提供噶尔丹任何资助。康熙没有向藏族喇嘛揭露他剿灭噶尔丹的目标,而是继续强调双方共同的好生之心──他供养饥饿的喀尔喀人就是证据。但康熙透露的讯息中,可以看到孤立噶尔丹的意图越来越严厉。

    一六九三年十二月,第巴透露自己才是在这段时间内管理西藏事务的人,而不是达赖喇嘛。他同意康熙拒绝噶尔丹的三项要求,同时要求清廷提供御印,也获得批准。他还请求康熙不要剥夺噶尔丹和策妄阿喇布坦的大汗头衔。康熙则拒绝此一要求,并回应“外藩”无权为中国皇帝决策。16

    在成功拒绝达赖喇嘛调解的鼓舞下,康熙皇帝坚持要求噶尔丹投降。噶尔丹不停地为自己无礼的言语道歉,但要求清廷发放五万到六万两的帝国补助。康熙则坚持唯有噶尔丹亲自谒见,才有可能收取帝国赏赐。他完全不期待噶尔丹会接受,不过这也是引诱噶尔丹更靠近北京以便讨伐的整体策略的一环。

    在此同时,康熙皇帝越来越怀疑噶尔丹正在壮大自己在新疆穆斯林中的盟友。由于噶尔丹每次遣使到清朝都使用穆斯林信使,皇帝指控噶尔丹派穆斯林间谍到中国。熟悉游牧和中国贸易的哈密和吐鲁番穆斯林绿洲居民,无疑是理所当然的调解人,可是康熙皇帝想要移除清朝和蒙古人之间的中间人。到了一六九五年,他甚至确信噶尔丹本人已皈依伊斯兰教。17要理解这份奇妙妄想,我们或许只能试图从大清皇帝的角度来解释。当时康熙已经吸收了中亚所有民族,成功赢得他们归降,或至少不干预。如果噶尔丹还是拒绝达赖喇嘛、蒙古人以及满清,那他想必属于唯一不在清朝控制之内的族群:中央欧亚的穆斯林。

    噶尔丹东移离开科布多的消息,刺激了新一波的清军动员。清军带来一百头有特殊粮食补给的骆驼,以搬运重型大炮。18康熙预期噶尔丹试图经库库淖尔,南迁到西藏。为阻止这一行动,他下令预备焦土作战,烧毁库库淖尔以北、额济纳河沿岸(Ejina)的所有草场。19但彻底摧毁噶尔丹的作战能否成功,端视清朝能否将噶尔丹的兵力引诱到蒙古再战一场。

    一六九五年九月,皇帝概述了引诱噶尔丹参战的最终计划。曾被怀疑与噶尔丹合谋的科尔沁台吉毕立克图,获得了一些噶尔丹的遗弃文件,包括一封参加会议的邀请函。毕立克图将派遣一名特使去见噶尔丹,告诉他有十旗的科尔沁人想向他称臣,并邀请他向东推进。康熙发誓“朕亲统大军风驰电击,彼不及远遁,断可灭矣”。20康熙现在知道,噶尔丹并没有对帝国发动任何新攻势的准备。但康熙已下定决心消灭这个顽强的对手。他准备在一六九六年四月一日展开第二次亲征。

    昭莫多之战

    关于第二次出征的讨论首先聚焦在确定噶尔丹的意图。后勤是关键:马匹、大炮和谷物的供应。除非能够将噶尔丹引诱得更近,否则上述一切都必须从中国北部和西北部,搬运数千英里到蒙古高原。康熙担心噶尔丹会再次像乌兰布通之战那样逃脱。

    一六九五年八月,噶尔丹似乎正离开科布多朝清朝边境前进,但情势到了九月时逐渐明朗:噶尔丹不会再更靠近了。他留在克鲁伦河—土拉河地区,等待冬雪过去。引诱他更靠近的尝试不会成功。21密探通报称克鲁伦河沿岸有大量军队聚集,“踪迹甚众”,估计噶尔丹部队的兵力为五至六千。22虽然他的羊很少,不过却拥有大量的马和骆驼。尽管噶尔丹欠缺侵略意图,使清朝更难接触到他,但清朝已拥有供给一支庞大军队的时间。

    透过噶尔丹上呈给康熙皇帝的奏章,我们看不出噶尔丹察觉康熙已计划动武的迹象。噶尔丹仍主动提议解决悬而未决的争端,期望在两个帝国之间创建明确的界线。23

    然而,谨慎、“懦弱”的朝廷官员,对长途跋涉穿越沙漠的计划并不大热衷。许多官员建议等待噶尔丹靠得更近。倘若按照康熙皇帝之意即刻开拔至克鲁伦河,就将冒着冬天行军与在春草萌芽之前抵达的风险。官员们清楚明白马匹若没有充足的牧草,就将成为军队移动力的一大限制。24但康熙对噶尔丹在乌兰布通逃跑实在太过气愤,因而坚持立即备战。即使动员令已下达,反对皇帝御驾亲征的声音仍持续不歇。议政大臣敦促皇帝不要冒伤着“玉体”的风险,应该要信赖麾下部队的英勇。他们无疑忧心出征的庞大花费,以及皇帝离开时国内政局动荡的风险。在此早期阶段,康熙还没有对他的汉族官员“不愿意劳心军务”感到愤怒,只提到先前因为病重无法亲自坐镇乌兰布通之战导致狡猾的噶尔丹逃脱,所以这次他认为有必要亲自出马;朝政可由长子留京处理。25

    唯一热情拥护这次军事行动的是西路军的指挥官费扬古,但就连他都劝皇帝最好不要在冬天出征,应该等到隔年春天开拔。如此清军才有时间在冬季把马养肥,维持机动力,然后在早春趁噶尔丹能用春草喂养马匹之前将其捉拿。26三路大军出发:费扬古率领三万西路军,萨布素率领一万东路军,皇帝则亲率三万二千九百七十名的中路军自盛京出发(参见彩色插页的地图6)。萨布素的军队会驻扎在喀尔喀河畔以阻止蒙古人向东移动,所以只有两支军队参与直接追击。孙思克将会领导另一支军队,兵力一万,从宁夏出发与费扬古会合。费扬古的目标是封锁噶尔丹的逃脱路线,所以他必须赶在中路军攻击克鲁伦河的噶尔丹营地前就先抵达土拉河。西路军将从归化出发,从此处到噶尔丹在巴颜乌兰(Bayan Ulan)的营地,距离是二千里(一一六○公里),从京城到归化又要再加一千里(五八○公里)。西路军将于三月二十二日左右离开,携带八十天的物资,另有五十天的物资随后送达。27直隶、山东和河南将共同提供一千三百三十三辆车,每辆车载六石粮食。每省总督都会提供辎重车和护送部队。华北各省都担起这次作战的补给任务,但主要负责粮食供应的人是直隶省总督于成龙。他造了六千辆辎重车,用来运送物资到边境。中央拨给各省省长额外配额,帮当地人减轻部分负担。28

    影响这次战役成败的关键因素就是粮食添购。从事粮食供应的人,将获得与参战士兵同等的军事荣誉。29然而,对贫困的西北省分来说,要支应军队需求仍然十分困难。西北各省每年收获仅一作,干旱频仍。尽管在部队和官员离开首都之前就先分发口粮,能够减轻地方粮食市场的压力,但要士兵随身携带所有补给仍是太大的负担。陕西军队五个月需要二万二千四百石,远超过所能携带的量。用牛只代替一个月的口粮,并让每位士兵自己携带○.○五石,可以稍微减少总量,不过他们仍需要携带银子才能在甘肃的市场上购买补给。每人都配有银两,从将军的每月二十银两,到一般士兵的二银两。30商人会于部队行军时随队在后,在不同的营地进行交易。由于军队里许多人来自西北,对当地市场了如指掌,殷化行将军发钱让他们购买自己的粮食。31

    第二项关键元素就是马。马匹无法从中原取得,清朝几乎只能彻底依赖其蒙古盟友。早在一六九五年八月,官员就向喀尔喀人购买马匹。他们在归化的主要马市购入一千匹,然后向鄂尔多斯的六旗和科尔沁的十旗各收购两千匹;其他部落提供的数量较少。即便是在首都,要养马过冬也并非易事。位于北京以北的奉天县为这次作战贡献了三十万捆牧草,好用来喂养八千匹马。32

    但蒙古盟友并不可靠。清朝得祭出严厉的纪律管控,才能避免蒙古人与中国部队私下进行马匹交易。喀尔喀人“素善盗马”。两名喀尔喀人被发现试图盗马后,被处以断手断脚与割耳断颈的惩罚。33然而,蒙古部队对这次作战至关重要,尤其是负责快速追击的精锐部队。每个部落酋长都必须提供部队,而且这些部队必须是最勇武、最有经验的士兵,来自富裕的菁英家族。34如何避免蒙古人自乱阵脚也同样重要,特别是有些蒙古人担心清军通过自家领土并不只是为了惩罚噶尔丹。与噶尔丹分裂的准噶尔领袖策妄阿喇布坦,此时就成了清朝相当有力的盟友。他可以向其他蒙古人保证噶尔丹是清军唯一的目标,从而削弱了噶尔丹号召所有蒙古人团结对抗满人与汉人的努力。35策妄阿喇布坦获准将朝贡使团的规模从二百人增加到三百人,从而增加了贸易利润,外加织锦、银、茶和毛皮等礼物;康熙还承诺会把在作战期间在噶尔丹地盘上俘获的穆斯林商人都送给他。36

    第三项关键元素是火药武器。康熙为了确保清军能大获全胜,遂将大炮分配给每个旗并训令说:“军器之中无勐于鸟枪火炮者,其势甚烈,其力甚大,诚战阵之利器也。剿灭噶尔丹当以火器为要。”37此前的例外是三藩之乱,当时使用火药武器的敌军未能取得优势,反而大清军队没用上大炮就赢得几乎所有的战斗。相较之下,这次军队将获得源源不绝的火炮供应。在多伦诺尔会盟上,“炮火之声响震山谷”,给蒙古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军队携带至少二百三十五门重达八千至一万斤(五千公斤)的重型大炮,以及一百零四门重达一百至八百斤的轻型大炮。各种大炮齐备,包括“西洋铜炮”和“台湾解到小铜炮”。当各旗在一次军事校阅中接连发射大炮,观看的噶尔丹军逃兵“骇甚战栗”,并预测“噶尔丹不日殄灭矣”。38出了归化,大炮就必须放到驼背上运输。当年带到乌兰布通的大炮太过笨重,因此这次使用了比较轻的大炮,但如此长距离运输火器仍会大大减缓军队移动的速度──差点让费扬古错过了防止噶尔丹逃跑的预定会合时间。

    康熙预定中路军于一六九六年三月二十六日寅时从北京出发,西路军则于三月二十日已时从归化开拔。孙思克在宁夏集结一万士兵,于三月二十四日开拔。39中路军可以分四段行军至北京西北边一百五十公里处的独石口,不需额外马匹;越过独石口之后,他们每段的平均速度达六十里,总长约六十段。每段都有中继站,提供四十匹马换班。

    出征路上的部队纪律森严,每天必须在寅时起床。为了能够尽速拔营,早饭不许生火。军官若因疏忽而没让士兵早点移动,就会受到惩处。水、粮食、牧草和马是首要考量。早春时节,大多数池塘和泉水仍然冻结。每一段行军过程都必须靠凿冰掘井。士兵们在某处挖了七十五口井,挖出了四十五座池塘。从冻泉里突然涌出的水,往往被视为非常好的预兆。40马匹很容易死于过劳:行军时的大量出汗与突然停下来休息,往往使它们体力透支;接着它们又得被策御賓士,好暖和身子。它们在停止流汗之前还不能喝水。除此之外,部队必须小心避开有毒的水井和牧草。41

    军队后面跟着一千三百辆车。这些载有补给的车辆彼此紧密串连,以防敌袭。当辎重物资抵达时,走在粮车前的康熙皇帝与将士们都松了一口气。于成龙的补给车队一直出状况,很快就没能跟上大部队了。雨水和泥泞拖延了进度,许多牛只死亡。为了穿越大沙丘,士兵们不得不用柳条和泥土修路。当辎重队进到沙漠时,他们将部分物资留在弹药仓,以便回程补给之用。42

    康熙策军继续向前。他会在耶稣会士张诚和徐日升的陪同下,定期观看北极星,好确定自己所在的纬度。43他向风雨之灵祈祷旅程平稳。康熙带着六个儿子随行出征,但长子胤礽留在北京掌理国政。康熙在给胤礽的家书中描述了沿途景观、军事行动的进展,以及他自己的健康状况。这些满文信件堪称中国文学最出色的旅游纪录之一,让我们得以洞悉康熙的性格,几乎是每天记录下皇帝变化多端的心情。皇帝的信心随着新情报或物资的到达(或未能如期抵达)而起伏着。他钜细靡遗地描述部队通过的地形,注意不同种类的花草,数不尽的土拨鼠洞穴、水源,以及各种类型的沙漠。他还会送植物回京让儿子照养。当大军困在一个“只有沙岩”的地方时,他仍继续蒐集彩色宝石作为送给在北京家人的礼物。44这些家书生动道出军事行动的艰辛与乐趣,我将在下一章提出进一步分析。

    尽管远征军出发后没多久就遇上一场严重的暴风雪,但康熙皇帝在多数情况下仍然觉得途经的环境颇为讨喜。随着天气变暖,水草补给的取得变得更容易,马匹也能保持健康。不过,康熙也曾有一度怀疑上天是否已背弃他,当时他们在方圆四十至五十里都找不到水草。好在是日深夜就在山顶发现了一座清泉,恰巧足够补充停留一夜之所需。45五月十四日,他经过永乐皇帝在十五世纪初远征期间留下的石碑。46康熙对雨雪不止感到忧心,但蒙古人却欣喜无比。他们赞颂康熙,感谢他在马羊经过漫长寒冬变得极为虚弱时,为四月与初春带来丰美牧草。47

    不是每个人都像康熙一样有信心。听闻噶尔丹得到六万俄罗斯军队支持后,议政大臣索额图、伊桑阿和佟国维吁请皇帝回京。48这一回预见灾难的不是汉人文官,而是两位满人高官兼重要顾问。但康熙对此大发雷霆:“[朕]曲尽筹划,告祭天地宗庙社稷⋯⋯自兵丁以至厮役,无不思灭噶尔丹者。而大臣内有怯懦,不实心勇往向前之人⋯⋯乃不奋勇前往,退后朕必诛之。”经过这场戏剧化的冲突后,大臣们在皇帝跟前下跪祈求原谅,并纷纷同意皇帝计划的正确性。噶尔丹聪明运用假情报,差点就中止了清朝远征。官员们后来才得知,噶尔丹的确有寻求俄罗斯援助,并曾与二十名俄罗斯特使商讨至少一千兵力和大炮援助。不过俄罗斯人最终没有做出明确承诺。49

    然而,满人顾问的主要担忧不是中路军,而是费扬古的西路军。尽管噶尔丹尚不晓得清朝正领着一支大军前来,但想必他会在发现此事后向西撤退。如果费扬古无法赶在那之前到达指定作战地点,噶尔丹将再次逃脱,整场战役也将宣告失败。费扬古的初步回报听来振奋人心:他在四月十四日抵达了清朝边哨,预计将于五月三日抵达翁金(Onggin),五月二十四日到达土拉,五月二十七日到达噶尔丹大本营巴彦乌兰。为了保持行军速度,他没法等待辎重车队跟上。50接着就是一整个月的杳无音讯,然后费扬古才回报雪和泥泞使他陷入困境。由于大炮难以搬运,他已将大部分大炮都留在边境,只能用骆驼继续搬运五十九门大炮前进。他只能带着十五天的口粮到翁金,二十天的口粮到土拉。他快马加鞭,预计能在五月三十日与孙思克会合。费扬古希望能在六月二日赶到土拉,六月六日到巴彦乌兰。51

    听闻此一消息,中路军顿时面临一大难题:前进,还是等待?等待会耗尽珍贵的粮草,推进太快又有让噶尔丹在费扬古就定位前逃跑的风险。康熙召开军事会议,讨论手头上的选项。52有些人主张尽速推进,因为认为噶尔丹将挺身作战,可是许多人都担心他会逃跑。眼下距离噶尔丹的营地还需要九天,这让他有足够时间逃到远方。军队决定冒着噶尔丹察觉清军来袭的风险原地等待数日,直到五月二十三日。接着粮食到达了:三百头骆驼和一百七十三辆车,带着一千石的粮食(三百吨)。补给“积米如山”,数量之多令喀尔喀军队大感震惊。但大军已消耗了六十天份的总配给口粮,还需要后方配送更多口粮。于成龙还是无法将所有车带上。部队如今在某处“只有沙岩”之地扎营。53

    消息指称噶尔丹有一万名士兵、一万名武装仆役和七千名佣兵,还有大量供给与牲口。后来证实此一消息夸大不实。54费扬古正率领一万士兵朝克鲁伦推进,但他兵疲马困,不得不抛下许吐司兵。孙思克的军队人数也减少到仅剩两千名中国兵,而且多数精疲力竭无法再行军。殷化行将军表示:“远道驰至,既不及养马⋯⋯及度戈必,马畜遂相继毙。更前常苦乏水而草未尽芽。会大风雨,连数日夜,兵寒且饥,人马颠仆营间及道中者相枕籍。”55当他们好不容易到达翁金,已因寒冷天气失去几乎所有的马匹,物资也仅剩下一个月。孙思克为了节省物资,决定只留下最强壮的士兵继续与费扬古一起向前线推进,其余则全数遣回。五月二十六日,康熙决定执行第三项计划:遣使到噶尔丹的阵营提议谈判。使节带了几名准噶尔俘虏同行,他们将被释放回噶尔丹的大军。透过与噶尔丹谈判,清军能再拖延一段时间,好让费扬古有机会堵住他的退路。56康熙再次不坦率地欺瞒,声称他只在乎边界太平,说他完全无意消灭噶尔丹。他已帮助逃离噶尔丹攻击的喀尔喀人免于饥饿,因此现在想要亲自与噶尔丹会面,共组同盟。“朕与汝等觌而定议指示地界,尔照旧贡献贸易⋯⋯断不诱人而破灭之。”57

    清朝使节告诉噶尔丹的侄子丹济拉(Danjila),康熙皇帝正前来与噶尔丹谈判。当他们(虚假地)知会他不可能脱逃,因为费扬古已抵达土拉河,丹济拉发出了“痛苦哀嚎”。第二天,大清帝国的所有部队集合列阵,“弥山遍野不见涯际⋯⋯甲胄火器刀枪日中晃耀夺目”。58康熙相信这般壮盛军容将重挫噶尔丹的锐气。他预计费扬古此时应已抵达土拉河,因此并不担心噶尔丹遁逃,尽管他希望能与噶尔丹正面对决。六月七日,他率军抵达克鲁伦。59河流流经陡峭山丘,水量稀少。准噶尔的巡逻部队看着清军前进,但没有多做抵抗。噶尔丹的部队不见踪影,只发现他扎营留下的痕迹。显然他前脚才刚离开。皇帝呵叱噶尔丹懦弱,发誓要继续追捕他。他只带上十六门大炮,其余全数留下,并遣使先行去劝噶尔丹投降。被俘虏的士兵通报,称噶尔丹已逃至巴彦乌兰的森林。费扬古是否已先他一步到达了呢?

    清军在克鲁伦发现了被噶尔丹遗弃的疲马,也发现当地正遭受严重的干旱。草地还没发芽。被留下的老人形容准噶尔人“惊惶”奔逃。噶尔丹的部分军队爆发内讧,攻击彼此,妇孺则纷纷自尽。消息传来,称费扬古已于六月六日按计划到达土拉河。尽管有这些吉兆,清军如今却面临严重的粮草短缺。他们耗尽了随身携带的口粮,而于成龙的储备补给却尚未送达。就连皇帝本人,都只剩下羊肉可吃。康熙不情愿地意识到,他必须带主力部队一起回头找粮车。六月十二日,康熙终于调头,“凯旋回朝”。他派马思喀率领小股骑兵和轻型火炮继续追击。虽然康熙预期捷报,不过他也知道西路军缺乏粮食补给。他在家书中透露抑郁的心情,并描述了一幅“千里无善地”的景观。他希望儿子从京师寄衣物前来,表达出对儿子的思念之情。60

    翌日,众人久候多时的费扬古报告终于抵达。费扬古已得知噶尔丹在克鲁伦,但他的兵力太过疲弱而无法迅速推进。西路军的口粮已在六月三日至六月十日之间告罄。于成龙只能以每日二十至三十里的速度,拖拉补给车穿越沙丘,而且时不时得因强风而停止前进。五月三十一日,噶尔丹已领先费扬古十天路程,而且他还把数英里内的牧草都烧光了。噶尔丹前往克鲁伦,期待能找到俄罗斯派来的火枪手和重炮。六月二日,费扬古得以率一万四千名兵力挡住噶尔丹的去路。六月十二日,两军在名为“昭莫多”的沙漠恶地交战。昭莫多的蒙文为“Jaghun Modu”,意思是“一百棵树”。这是一座小山谷,山丘环绕,谷底有河流穿过。61费扬古的士兵无法携带太多物资,已经连续行军了十一天。他们就像游牧民族一样,只能靠吃马肉和骆驼肉维生。噶尔丹只有配备二千鸟枪的五千士兵。即便已是日暮时分,清将殷化行仍然力主占领山丘。为爬上山丘,他的士兵必须激战蒙古神射手。当军队终于在山丘扎营,便获得了居高临下的战略优势。满人军队一边发射大炮,一边躲在木制路障后方推进,以棉衬甲冑保护躯干。当他们推进到离敌人仅十步之遥时,“矢下如雨”。此时康熙本阵即将到来的消息,吓得许多蒙古士兵弃械逃跑。噶尔丹失去对部队的控制,阵形大乱,做鸟兽散。他的亲族阿拉布滩(Arabdan)*试图抵抗,但却被随后出现的满人骑兵杀得伤亡惨重,数千士兵死亡。清军捕获了两万多头牛和四万只羊,噶尔丹和丹济拉只得带着四五十人脱逃。62

    康熙在七月三日越过长城之前接获费扬古的捷报,他在四天后返抵北京。康熙取得一次大胜,证明他深入大草原的铁血意志是有道理的。他这场长达九十八天、来回克鲁伦二千余公里的远征,成功“熄灭”了噶尔丹的气焰。康熙回京后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功活动。尽管康熙将胜利视为天命(噶尔丹本人可能也这么想),这其实是一次险胜。皇帝对天意的恩谢,反映他对奇迹式胜利的无比宽慰。

    由于噶尔丹麾下头号将领哈什哈(Qasiqa)投降,清朝得以知晓噶尔丹原本的战略计划──完全就是典型游牧策略。63噶尔丹本来以为,他可以靠着留在克鲁伦和土拉地区来实现蒙古统一“大业”(amba baita)。他很后悔先前推进到乌兰布通,因此本来计划若满清大军前来,就要一路撤退直到耗尽清军的粮食和银子。但蒙古人听说康熙皇帝御驾亲征就锐气尽失。噶尔丹原本想在森林里大战清军,可是却无法阻止他的部队溃散。他原本准备单挑西路军,但康熙朝克鲁伦派出三路大军的军事壮举,使他阵中将士惊恐惶惧,难以控制。

    双方都已面临物资补给的极限,但清军主要依靠来自中原的粮食,蒙古人则仍然拥有大批牛羊。没有水草,蒙古人就无法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但他们可以四处移动。若不是费扬古恰好挡在正确位置,噶尔丹本来有机会逃脱。费扬古不得不向西行到很远的地方找水,这段路程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牲口。费扬古抛弃许多补给,因为早已没有能够携带补给的牲口。根据张诚的描述,当费扬古抵达土拉时手下士兵已达“最后极限”。如果噶尔丹没来与他们交战,他们肯定将全部饿死。俘获噶尔丹留下的丰富补给救了他们一命。64讽刺的是,噶尔丹本可以退回克鲁伦,拯救自己,然后任凭费扬古的军队挨饿,但他却高估了自己的力量,选择迎战虚弱的中国军队。结果满人和汉人放手一搏,因为深知自己无处可去,情势也不会比现在更惨了。

    噶尔丹也被他的准噶尔同胞背叛了。当他传信给在巴颜乌兰的亲族阿拉布滩,告知康熙正在前来的路上,阿拉布滩则回复:“你的土地没有妇孺,没有牛,我的土地有妇孺,也有牛。难道你不知道满人是什么样的民族?我不会和满人作战。”65阿拉布滩弃噶尔丹于不顾,尽管他后来在昭莫多之战现身。

    汉人官员、满人酋长,以及蒙古大汗与札萨克们,纷纷盛赞康熙的大捷。他们感激皇帝为他们除去噶尔丹掠夺之患。蒙古人将康熙视为具有神力的大汗,可以为他所经之处带来水草(尽管所有凿井和找井的工作其实都是蒙古人自己完成的)。康熙的回应之道,就是吸收更多蒙古人成为大清亲属:“朕先以喀伦之内视为一家,今土喇克鲁伦以内皆为一家矣。”一位蒙古旗的官员(错误地)通报说,噶尔丹在听闻清朝大军来袭时杀了他的妻小。66

    康熙皇帝改写历史

    历史的重新诠释已如火如荼展开。康熙皇帝和大臣们立刻就把这场胜利摆进悠久的历史脉络里。他们把这次出征比拟殷高宗(伐鬼方)及周宣王(伐玁狁)的军事行动,前者花了三年,后者行了千里:

    皇上六龙时迈直莅漠北,从万难进兵之地冞入,其阻计程约三千余里,为时仅八十日⋯⋯从来蒙古鸟集兽散靡有定居,倏去倏来踪迹飘忽,故剿灭最难。今合诸道之兵,环至夹攻,一举而尽歼之⋯⋯圣武天授非人力所及,自此沙漠永清,边圉孔固。骏烈之奋扬,声灵之赫濯,信为史册之所稀闻,诗书之所罕载。而汉于匈奴,唐于突厥,非所论矣。67

    虽然噶尔丹还幸存,而且边境威胁并没有停止,不过清朝的胜利已被载入史籍,成为超越史上最伟大帝王的成就。无论如何,认为清朝完成并超越过去历朝成就的想法已开始成形,将清朝置于日益扩张的领土征服发展史里。军事编年史《亲征平定朔漠方略》的编纂者指出:“按古来,出塞征蒙古者,徒縻粮饷,疲士马。”68这一回,上天决定彻底消灭蒙古威胁。借由将好结果归诸于天,满洲统治者将偶然的历史事故纳进了更宽阔的历史观点。反对出征者并未看出种种吉兆。很多满汉官员都曾劝谏皇帝放弃亲征,或推迟出征的时间,也希望他能放弃追捕在逃的噶尔丹。不过康熙拒绝了他们的建议,因此“边塞巩固,中外永宁”。这种事后写下的历史编纂,将明察天命的能力归给皇帝,称他将圣贤智慧与天意融入战略思想。康熙不仅遵循过往统治者的仪礼规定,就像他和永乐皇帝一样在边疆远征后对天地献祭,更借由有效利用“天时”来超过过往的统治者们。69他的“圣武”让他能够“溃敌如折腐枝”。一八四二年,魏源的名著《圣武记》将这些源于征服行动的天命一统、军事胜利和圣贤治理的概念融于一炉。70

    战争胜利后,清官方运用包容和排除的双重策略打造了历史神话。71当新归降的蒙古人被包容进清朝的大家庭时,噶尔丹及其追随者则被排除在外。然而,边境还有许多民族的忠诚对象尚未确定,有必要将他们与噶尔丹区隔开来。康熙皇帝为库库淖尔的蒙古诸台吉印制了数百份传单,敦促他们捕获噶尔丹家族的余党。他强调噶尔丹入侵清朝边境之举已违背了达赖喇嘛的意愿,噶尔丹声称获得库库淖尔台吉、俄罗斯人和“中国回子”的支持,是为了要在征服中国后另立一名穆斯林为其统治者。72康熙一度相信噶尔丹已皈依伊斯兰,而且他担心噶尔丹在哈密和吐鲁番绿洲使用穆斯林间谍。康熙还意识到要在库库淖尔征用穆斯林军队来对抗突厥人并非易事。显然该地区的穆斯林并不可靠,尽管哈密酋长主动表示愿意帮忙捉拿噶尔丹。康熙的主要策略是赢得蒙古人的支持,说服他们相信噶尔丹违背了对达赖喇嘛的誓言,从而把自己排除在宗喀巴的佛陀之道外。康熙把注意力转到库库淖尔诸台吉身上,意谓着清朝开始对西藏达赖喇嘛与蒙古人之间的关系有着更深的涉入。

    西藏是另一个模棱两可的藩属,而且清朝统治者对西藏所知甚少。昭莫多大捷之后,投降的准噶尔人告诉他达赖喇嘛已在九年前去世,这令康熙大感震惊。事实上,第五世达赖喇嘛早在一六八二年圆寂,摄政第巴接着掌权。康熙后来才从策妄阿喇布坦那里得知达赖喇嘛过世的真正日期。发生在西藏的事件显然相当晦暗复杂。康熙认为第巴夺权与掩盖达赖喇嘛之死,是为了要与准噶尔创建更强大的反清联盟。学者阿赫迈德(Zahiruddin Ahmad)根据西藏文献,主张清朝误解了西藏权力关系的本质,更故意宣传有关夺权和隐瞒的故事以凸显噶尔丹和第巴的变节背叛。73与清朝观点相反,第巴并非在达赖喇嘛死后非法篡夺权力的“辅官”,而是达赖喇嘛的资深顾问,在一六七九年被委以世俗职责。达赖喇嘛本人就在不久之后退隐冥想。基于星象理由,推迟喇嘛死亡的公告并不罕见。阿赫迈德认为,第巴没有故意欺骗康熙皇帝,是中国人无法理解西藏的转世观。第巴可能认为,第五世达赖喇嘛只是离开他的身体进入冥想,而后将在他的第六次转世中归来。

    话虽如此,西藏政策在第五世达赖喇嘛去世后的转变显而易见。第巴试图调解康熙和准噶尔之间的冲突,也试图阻止军事行动,更积极提倡更加同情噶尔丹的看法。第巴这下子成了康熙皇帝眼中的噶尔丹同伙,而且库库淖尔蒙古人对西藏喇嘛的服从,更可能导致其与清朝疏远。库库淖尔众台吉宣称自己对双方平等效忠:“东方有大清圣上,西方有达赖喇嘛。”74康熙选择冒着疏远他们的风险和第巴作对。在过去,达赖喇嘛派来的使者会被安置在城外的独立住宅内,但如今第巴派来的使者却因与噶尔丹合作而被捕。75两个月后,由于始终未能逮到噶尔丹,康熙皇帝痛指第巴指使噶尔丹叛乱:

    尔第巴原系达赖喇嘛下司事之人,因尔不违达赖喇嘛之旨,辅助道法,朕是以优封尔为土伯特国王,今观尔阳则奉宗喀巴之教,阴则专与噶尔丹比欺达赖喇嘛班禅库图克图,而坏宗喀巴之教,先是尔以久故之达赖喇嘛诈称尚存,遣济隆库图克图至噶尔丹所,乌兰布通之役为噶尔丹诵经且择战日,及噶尔丹败,又以讲和为辞贻误我军,使噶尔丹得以远遁,朕为众生遣人往召班禅库图克图,尔又诳吓班禅库图克图,谓噶尔丹将要杀之而不遣行,青海博硕克图济农潜与噶尔丹结姻往来通使,而尔又不举发,如噶尔丹博硕克图济农无尔之言,有相与为姻者乎,噶尔丹信尔唆诱之言。76

    根据一名准噶尔俘虏的说法,噶尔丹在战败后告诉追随者:“我来此克鲁伦非吾意欲深入也,奉达赖喇嘛之旨,云南征元吉,大有庆也,我是以深入,盖达赖喇嘛杀我,而我杀尔众矣。”康熙从这份报告中推论第巴应该要背负最大责任:达赖喇嘛若还在世,显然不会赞同噶尔丹的军事入侵。康熙发誓要“发云南四川陜西等处大兵。如破噶尔丹之例,(或)朕亲行讨汝”。77

    此时噶尔丹仍然下落不明。有消息指称,噶尔丹的头号副手丹济拉和阿拉布滩在博尔塔拉河(Bortala)会面,双方分头寻找噶尔丹。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他不大可能前往宿敌策妄阿喇布坦控制的哈密。78土尔扈特部的阿玉气汗(Ayuki Khan)距离太远,而且也对噶尔丹并不友善。俄罗斯人只对贸易感兴趣,无意庇护战败的大汗。因此同情他的西藏摄政第巴,似乎就是噶尔丹唯一的选择。但噶尔丹也或许会试图攻打哈密的策妄阿喇布坦,或前往阿尔泰山。清朝的目标是阻止噶尔丹穿越库库淖尔,吸收穆斯林追随者,然后平安抵达拉萨接受第巴的保护。康熙兴起第三次攻打噶尔丹的念头,旨在彻底消灭这匹“孤狼”。79

    左右噶尔丹命运的最后战役

    一六九六年的条件其实不利于第三次远征。西路军仍极度缺粮,他们的马匹已筋疲力尽,运输车也都坏去,而中路军的纾困粮食还尚未抵达。80噶尔丹尽管缺乏牲口,但也是聚集了五千多名士兵。他先前往翁金,从那里可以选择攻击哈密或前往西藏。费扬古获命亲自前往边境封锁噶尔丹,烧光所有多余的粮食供应,以免落入敌人之手,并且将他的大炮送回首都。时间,是眼下最重要的关键。

    清朝再次从敌人的分裂得渔翁之利。噶尔丹和丹济拉与阿拉布滩会合,但他们三人没有战略共识。噶尔丹想在翁金夺取谷物后出征哈密,81丹济拉倾向前往阿尔泰山,阿拉布滩则想要掠夺俄罗斯地区。由于噶尔丹未获多数支持,计划遂悬而未决。阿拉布滩与噶尔丹分道扬镳,带着两千人离开。噶尔丹和丹济拉至多仅剩一千名士兵,没有帐篷,没有衣服,也没有食物。他的人“从彼以死而已,盍于未寒之先,觅一有国土之地”。82他们前往塔米尔(Tamir),劫掠该区,然后往沙漠更深处移动。时到如今,噶尔丹只剩下一两匹马,一头牛羊也没有。他的追随者抛弃了他,向策妄阿喇布坦或康熙皇帝投降,以免沦为挨饿之人。

    随着噶尔丹的追随者逐渐凋零,康熙皇帝获得了新的仆人,包括来访京城的叶尔羌“回回国王阿卜杜里希特(Abdulishite)”。他的父亲在一六八二年在伊犁被噶尔丹绑架,直到现在他才得以返乡。回回国王发誓要在叶尔羌用他的两万大军逮捕噶尔丹,或从吐鲁番派兵活捉阿拉布滩。策妄阿喇布坦的忠心也受到赞赏,康熙下令若噶尔丹出现在哈密便要将他擒拿斩首:“不可留于人世⋯⋯今或流行尔属下厄鲁特地方,或奔往哈密地方,如生擒噶尔丹,则擒之来杀之,则以其首来,如此则尔向来恭顺之心益着。”83

    康熙皇帝接着向达赖喇嘛传达指示,此举旨在争取他的支持,并将他与第巴的亲噶尔丹政策分隔开来。康熙声称是第巴协助噶尔丹在乌兰布通之战脱逃,换作是达赖喇嘛显然不会这样做,康熙声称他相信那是冒达赖喇嘛之名的第巴所为。84第巴被命令将济隆库图克图移交给康熙,改由班禅喇嘛掌控西藏的信仰,再将他和噶尔丹的女儿一起送到中国。85达赖喇嘛、第巴和噶尔丹之间的藏文或蒙文通信,全都将被拦截或没收。清朝官员幸运地拦截了噶尔丹经西宁前往西藏的使节,获得的信函显示噶尔丹希望得到西藏支持。86噶尔丹在这些信件里通报了他在战斗中的损失,并请求达赖喇嘛援助。他希望西藏寺庙的诵经可以帮助他脱离困境。

    到了十月,康熙皇帝已是万事俱备。他对费扬古抵制积极追捕噶尔丹之事渐感不耐,指责费扬古未能在前次作战如期到达会合点,才使得噶尔丹得以逃脱。康熙相信他们当时仍然可以追捕并大败噶尔丹。如今噶尔丹挨饿受冻,“此大机会有上天眷佑授我之象”,绝不能错过。于成龙回到首都,运送了二万七千石粮食,发配了一万八千石,然后将余数存放到粮仓。粮食供给似乎充足无虞。康熙皇帝于是宣布,他将于一六九六年十月十四日从首都出发往鄂尔多斯进行“狩猎远征”。87

    这次远征不是为了捉捕下落不明的噶尔丹,其真正目标是向该地区的蒙古人展示大清的富裕,希冀能诱使所有噶尔丹的支持者投降。不同于前一次出征,康熙现在拥有大量的西部蒙古盟友。他在该区主要喇嘛的招待下,带着十万只羊以悠闲的节奏向前行进。经过归化后,他于十一月二十二日来到黄河岸边。此地有个大型米仓,装有七万石的稻米。清军在此发放二十天的供给。翌日,康熙运用耶稣会给他的测量仪器,丈量了河流的宽度,并表示那里的草“之高,马不得见”。一个礼拜后,他和补给车队穿过冰冻的黄河,进入鄂尔多斯地区。88

    此时费扬古捎来讯息,告知已于翁金(位于翁金河)重挫尝试劫掠粮食储备的丹济拉。89清军已烧毁了该区的大部分储粮,使丹济拉几乎无以为继。康熙在给儿子的家书中说,丹济拉的初衷不是要在翁金偷粮,但他的追随者声称发动攻击好过挨饿至死。

    由于这次袭击失败,噶尔丹要获取粮食就仅剩下攻击哈密一途,而这可能为清军再次创造打败他的机会。但噶尔丹也可能希望在他的札萨克图汗领土内的营地撑过冬天,而那距离清边境约为四十天的路程。康熙犹豫不决:为何要选在这时浪费兵马试图粉碎噶尔丹,特别是明知不可能在冬季前往他的营地?他下令费扬古回头,要他们把马儿养壮,静候春天到来,然后再追捕噶尔丹。清朝在这段时间内可以吸引更多准噶尔追随者投降,并将他们派往散落各地的牧场。90

    鄂尔多斯水草富饶,有良草可供马食用,而且颇有机会捕获猎物。康熙在家书中称赞新鲜空气令人精神焕发,羊肉滋味美妙,以及蒙古马鞍的精细做工。91蒙古人则是对满人带来的大量牛群印象深刻。蒙古人得知一旗有一万六千头牛和七万只羊后表示:“自我祖宗以至于今,但有牛一二千头遂称极富,从来未闻有至万头者。”92

    当费扬古带着疲惫的西路军队抵达时,康熙称赞他们的坚忍不拔,并举办了一场庆祝盛宴。费扬古这下有足够的物资供给,但他的部队仍需休息。最简单的策略是在鄂尔多斯静待,让噶尔丹自己饿死在他与世隔绝的营地内。噶尔丹就像头困兽,被敌人团团包围,每天都流失支持者。93尽管如此,康熙皇帝仍急于进军哈密。费扬古以距离太远为由反对,而且他手下士兵都饿得营养不良。嘉峪关还有一千公里远,然后从长城尽头的嘉峪关还要再行军二十天才会到五百公里外的哈密。孙思克的部队无法出到嘉峪关附近的肃州以外,因为他缺乏足够口粮。康熙则认为至少该推进至宁夏,直到他在十二月十九日遇到了从远方大草原返回的饥饿将士,才了解他的军队真的已经力竭难支。接着,康熙就收到了费扬古通报噶尔丹特使格垒沽英(Geleiguying)前来讨论投降条件的消息。94

    这可能是个圈套。费扬古因此建议绑架格垒沽英,不要放他回去。但格垒沽英向皇帝叩头,发誓准噶尔人真心认罪,而且希望能投降:“我厄鲁特(准噶尔)无知。但贪得喀尔喀子女财物。今圣上阐发大义大理,始知天意无私及我厄鲁特之罪矣。现有沙克朱木诺尔布等人皆近日来降,较在我国时更加荣显,谁不愿归洪仁之内,吾主亦不日与喀尔喀同列矣。”康熙皇帝笑答:“此言甚公,虽外国之人亦知理也。噶尔丹虽昏迷无知,不从仁化,特自取其死而已。”95他提供了宽容大度的条件。准噶尔贵族将被授封官位,其他人则被分配到旗制里,被俘的妇女和家庭也将被送还。康熙声称自己不同于过往的统治者,不只满足于军事胜利,更以总以和平为念而自豪。即使是最奸诈的反叛者,传统汉人概念中的“胁从”也为赦免他们提供了基础。清朝预期只要能主动提供财富和荣誉,就连顽固的噶尔丹也会被说服。

    噶尔丹交由格垒沽英带给康熙的信,明确地证实了他的佛教信仰与采取军事行动的正当性:

    佛陀教我们,人类无法清楚预言事件,但所有统一世界的大汗都像我们一样,崇拜达赖喇嘛的三宝。这就是为什么自俺答汗以来,喀尔喀七旗一直是达赖喇嘛的施主。自顾实汗以来,我们四厄鲁特也一直是达赖喇嘛的施主。我们各自在自己的土地上和平独立地生活。我们没有对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或札萨克图汗发动战争。他们对达赖喇嘛代表的不敬,造成巨大骚动。我的理由是公正的,不过我将遵从皇帝的恩典。96

    由于承受来自辅臣和追随者的巨大压力,噶尔丹不得不屈服于康熙。虽然他自己的信里几乎没有任何愧疚之意,但格垒沽英给皇帝的报告仍显示准噶尔阵中有极大痛苦。从噶尔丹的角度来看,投降谈判很有可能只是在争取时间与安抚人民,是一项让他们有力量撑过冬天的策略。他依然希望达赖喇嘛和库库淖尔诸汗会出手相助。

    十二月二十一日,康熙决定接受噶尔丹的投降。他将格垒沽英送回噶尔丹处,限定七十天内回复。他将留在鄂尔多斯狩猎,等待回音。如果没有得到回复,他将率大军推进。

    就在这个时候,包衣大达都虎(Dadaduhu)禀奏军队几乎耗尽了物资,因此必须回头。勃然大怒的康熙皇帝指责大达都虎煽动军心,遂下令将他处死。康熙再次誓言:“如粮尽,则取湖滩河朔之米可也,何虑之有。粮虽尽,朕必啮雪穷追噶尔丹,断不回师。”97大达都虎错就错在,他形同在噶尔丹特使面前揭露清军的后勤弱点。清朝将领一路尾随格垒沽英,直到他远离营地时,康熙才宣布军队将返回首都。诸军都很高兴。

    噶尔丹和康熙皇帝都面临严峻的情况,尽管噶尔丹的情况远比康熙糟糕太多。两人都面临高阶将领逐渐升高的异议,也都不愿意退让。经过几轮拼搏后的战士们已十分疲惫,不得不暂时休兵重建实力与供给。鄂尔多斯在富裕,也没办法支撑一支庞大军队过冬。天气转冷,皇帝想念他的儿子们。反正他在接下来的七十天里不会得到噶尔丹的回复,因此尽管他对格垒沽英发誓会留下狩猎,但他仍于一六九七年一月十二日回到首都。第三次远征持续了九十一天。即使没有决定性的战斗,也已经降伏了数千名准噶尔人,成功向已归降的蒙古人展示清朝的财富和力量。这场远征阻止噶尔丹逃向库库淖尔或西藏,但尚未替康熙消除这位不屈不挠的敌人。

    康熙几乎不曾期望噶尔丹会真的投降,但他也知道要再发动远征会需要更多时间来策画。反对意见再度出现。御史周士皇反对皇帝再度亲征,认为底下官兵可以轻易制服这微不足道的盗匪,可是皇帝却答复务必追捕噶尔丹到底。康熙引用二十年前吴三桂起义的重大影响,当时骚乱甚至蔓延到了西北边塞。98尽管如此,他仍犹豫了好一段时间,直到哈密的伯克(beg,编按:中央欧亚常见的世俗官僚或地方统治者头衔)通报逮到噶尔丹十四岁的儿子塞卜腾巴尔珠尔(Sebteng Baljur)。99这是清朝的“天赐”。这意谓着噶尔丹被抛弃,孤立无援,而且没了子嗣。这是向西北再次发兵,对抗陷入孤立的噶尔丹的强烈诱因。他只剩下五六百部众,许多人在面临强大军事力量时会抛弃他。100

    噶尔丹现在扎营在宁夏往西北一千六百多多公里处的阿尔泰山,从嘉峪关向北行军要二十九天的时间。由于噶尔丹势力孱弱,清军可以轻装快速挺进。清朝派出两支部队各带三千兵力,一支从宁夏出发,一支从嘉峪关出发。远征开始的时间定于一六九七年二月二十七日。由于先前的经验,官员制定了比前几次行动更为仔细谨慎的补给计划。唯有拥有足够马匹的蒙古盟友才能参战。少即是多。通往宁夏的路线已是众所周知,而且康熙皇帝蓄势待发。他向喀尔喀蒙古人蒐集了这条路线的情报。他在前一次远征穿过长城直奔库库和屯,但这一次将沿着长城内直到榆林,借此机会考察陕西地景。康熙的四百人小队挣扎着穿越崎岖山脉、沟壑和沙丘。明朝的正德帝(一五○六至一五二一年在位)曾在西北远征期间到访此地,不过康熙在家书中对儿子提及,他的旅行足以媲美甚或超越那位不幸的皇帝。虽然康熙并不像那位腐败的明朝统治者只是个对军事排场感兴趣的拙劣战士,但这次出征的象征意义仍旧多过军事意义。历史先例在皇帝的脑海中回响。101

    三月二十六日,皇帝在黄河与陕西长城之间的神木县接见噶尔丹的儿子塞卜腾巴尔珠尔,试图一探他父亲投降的可能。惊恐的男孩无法给出明确答案,只能期盼父亲会屈服于帝国威势。康熙认为这个男孩缺乏父亲的勇气,“其身甚短小,人亦庸下”。但张诚却觉得他的体格不错,“悲伤而惊恐”,并认为他面对皇帝质问时表现良好。康熙将男孩送往北京,102打算在京城将他与父亲一起处决。

    先前逮捕并交付塞卜腾巴尔珠尔的哈密伯克,开始担心策妄阿喇布坦会对他们进行报复。诚如所料,策妄阿喇布坦确实很快就要求对男孩的监管权,因为这是他对付噶尔丹的最大武器。当哈密伯克请求清朝的保护时,这座绿洲就此被正式纳进了清政权。大清管辖范围如今迎来了第一座突厥绿洲的加入。103库库淖尔众台吉也在不久之后归降。除了元朝时期,库库淖尔过去从未接受过任何帝国统治。根据前朝历史记载,这是“外夷”对帝国统治史无前例的归降。104对于不耗一兵一卒取得这些强大地方统治者的归顺,康熙在给儿子的信中表达“极大的喜悦”。他甚至夸大其辞地声称策妄阿喇布坦也是自己的藩属。实际上,策妄阿喇布坦不过是个权宜盟友,只是为了击败噶尔丹才配合行动,而不是永久归顺的藩属。105

    难以到达的西藏依然不在清朝掌控之内。但噶尔丹的失败和其他盟友的变节,动摇了摄政第巴的决心。106“惊惶的”第巴如今否认自己曾支持过“逆寇”噶尔丹,他将康熙皇帝比作文殊菩萨,并发誓对皇帝封他为“土伯特国王”感激不尽。第巴确实尝试阻止如今人在西藏的班禅喇嘛和噶尔丹之女被传唤到京师,不过这项请求仍被康熙皇帝拒绝。第巴如今终于确认第五世达赖喇嘛的死亡发生在一六八二年。他的说法是,达赖喇嘛去世前曾向喇嘛们保证将在隔年转世,但要求他们保守他死亡的秘密,直到继任者年满十六岁。107第巴承诺,现任达赖喇嘛(此时十五岁)的身分将在年底前揭晓(出定)。他请求康熙皇帝在十月之前隐瞒此一事实,但其实策妄阿喇布坦早已得知新达赖喇嘛的身分了。愤怒的康熙皇帝拒绝配合圆谎,反而向所有内蒙古旗人宣布了这项消息。108揭晓新任达赖喇嘛的身分实际上对康熙有利,因为噶尔丹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声称自己是按达赖喇嘛的合法命令行事,如今被披露原来只是依靠篡夺权力的摄政。109摄政的第巴放弃支持噶尔丹,因为预期噶尔丹将被打败,也为了讨好崛起的清朝。

    康熙皇帝如今胜券在握,因此表现得宽宏大度。他赦免摄政第巴的罪,并在所有蒙古人之间寻求和平:

    朕阅经史,塞外蒙古多与中国抗衡。自汉唐宋以至于明,历代俱被其害⋯⋯令归心如我朝者未之有也。夫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譬之人身生疮疡方用针灸,若肌肤无恙而妄寻痛楚,可乎。治天下之道亦如是:乱则声讨,治则抚绥,此理之自然也,且自古以来好勤远略者,国家元气罔不亏损。是以,朕意惟以不生事为贵。110

    确保了西藏、库库淖尔和策妄阿喇布坦的暂时顺从后,皇帝继续追捕噶尔丹的行动。从榆林到宁夏,沿着城墙一路穿越鄂尔多斯沙漠南部。不同于先前进入黄河附近富饶地区的短程旅途,穿越鄂尔多斯的路线沿途都是盐矿和沙土荒原,水源稀少。河套以内的这个地区从明朝时就是战略策画者的一大麻烦与辩论课题,长城正坐落在此处。111蒙古部落不断对长城发动攻击,进到城墙内劫掠,明朝官员却迟迟无法确定究竟是要发动昂贵但无用的军事作战,还是羞辱般地采取长期驻军的防御战术。康熙认同将长城延伸穿越鄂尔多斯是明智之举,否则此地根本无法防御。他喜欢让辅佐们辩论与宁夏距离的不同计算方法。他逐渐明白,穿越库库和屯城墙以外的路线,会比直接穿越沙漠地路线带来更多水草。

    当地农民为了到达城墙外的耕地,就从城墙挖穿了几个信道。这些信道仅由夯土和岩石堆积组成,高十五英尺,顶宽六至七英尺。间隔的塔楼每座都能容纳三到四名守卫与点营火的士兵。这种防御显然无法阻止骑兵的勐烈攻击,但不同于明朝时期,噶尔丹和其他蒙古人如今已无法构成任何挑战。112康熙皇帝宣称将放弃“不重要”的狩猎,以便专注于追捕人类猎物。蒙古人越是衰弱,就越接近满人眼中的动物位阶。113

    四月十七日,清军在长途跋涉五十一天后,终于抵达距北京一千四百公里的宁夏。114宁夏地区风景秀丽,物产富饶,有廉价的粮食供给和充足灌溉。康熙希望能够避免对该地区人口过度稽征,于是他召集地方菁英,鼓励他们在不造成农民负担的情况下援助军队。于成龙安排将粮食运往阿尔泰山区。他可以用船舶运输三千石粮食沿黄河上至西北弯处,然后将物资转移到骆驼和辎重车辆。尽管要到一千二百里外位于南阿尔泰山的郭多里巴尔哈孙(Godoli Balaghasun)的集结地还要很长时间,但到了六月时,于成龙已送达大量粮食──每名士兵拥有多达四十五天的补给。他的部队建造了六英尺高的墙,九英尺深的壕沟,以保护庞大的粮食储备。于成龙对战胜噶尔丹有着重大贡献。根据魏源的说法,噶尔丹死后曾有一名清朝将领告诉噶尔丹麾下的大将丹济拉:“‘此运米灭尔国,都察院左都御史于成龙也。’[丹]吉喇俯首欠身,殊觉踧踖惭惧。”115

    康熙在宁夏待了十九天,为庞大的后勤做足准备。从前线指挥官到补给队长的身分转换令他相当受挫。他向儿子抱怨自己的时间精力都花在为部队张罗银两和粮食。116到了五月十九日,康熙完成了所有准备工作,然后登船顺流而下到黄河拐弯处的白塔。宁夏城民团团围住康熙的部队,乞求他们留下;当地商人靠着供给军队大发利市。117康熙在离开宁夏之前再次呼吁噶尔丹投降,鼓励策妄阿喇布坦帮忙打败他的准噶尔对手,并为大军设定了朝噶尔丹阵营开拔的日期。118接着,康熙看着军队从白塔出发。

    康熙放弃了先前的誓言,不再执着于行军二十天穿越沙漠追捕噶尔丹。他继续从白塔顺流返回首都,这次走穿过大草原的较短路线。尽管商人们很高兴,但帝国人马的到来其实对贫困的西北地区来说仍是沉重负担。皇帝已经离开京师超过七十天了。一封家书透露出他越来越不信任儿子的“冷漠”,预示后来对自己的继承人严重丧失信心,最终导致日后的继承危机。119一六九七年七月四日,皇帝在一百二十九天的旅程后归来,这是他历时最长的一次旅行。他大部分的时间不是花在大草原上,而是花在城墙内的城镇或黄河之上。

    康熙不可能知道,这一切狂热准备都因为噶尔丹早已死去而顿失意义──早在康熙抵达宁夏之前。当康熙抵达宁夏后不久,被派去与噶尔丹商讨投降条件的特使带回了噶尔丹阵营内部存在严重分歧的消息。当噶尔丹与众将一起在帐篷里喝酒时,丹济拉和另一名准噶尔领袖吴尔占扎布(Urjanjab)首先发难。他们谴责噶尔丹替国家带来毁灭,而且未能捍卫“佛陀之道”:“我辈从汝自始至终⋯⋯今不能忍,道路分成两条”,若不投降就是自取灭亡。其他人责备吴尔占扎布在顺遂时赞美大汗,遇到逆境就抛弃大汗。噶尔丹身边只剩下三百人,许多人只剩下一匹瘦弱的马,其他人则快饿死。但噶尔丹拒绝投降。丹济拉邀请特使到他的帐篷,表示若康熙能不计前嫌就愿意投降。另一名噶尔丹的贵族追随者诺颜格隆(Noyan Gelong)称赞康熙宛如活佛。120康熙的谕令显示,噶尔丹如今已是四面楚歌。倘使他能信赖康熙皇帝,就能保住性命,保住他的大汗头衔,而且他和追随者们将变得富有。噶尔丹的手下们得知了康熙扎营在鄂尔多斯,拥有丰富粮食和牛群供给。丹济拉显然被说动而起了投降之心,但他无法说动噶尔丹。使节们于是离开。噶尔丹的特使格垒沽英决定抛弃营地,跟着使节一同离去。

    不久后,难民们报告在噶尔丹营地附近听闻炮击声。他们得知噶尔丹又更深入西北,进到了阿尔泰山。噶尔丹已和丹济拉分道扬镳,只带着一百人入山。一六九七年四月四日,噶尔丹突然神秘地死于哈尔乌苏湖(Kara Usu)和科布多之间的阿察阿穆塔台(Aca Amtatai)。直到五十九天后的六月二日晚上,康熙皇帝才在包头休息的回程途中听闻噶尔丹的死讯。费扬古的部队碰上了丹济拉的使节,他们说噶尔丹某天早上生了病,当晚就去世了。他们不知道噶尔丹生的是什么病。费扬古询问为何没有早点报告此事,他们则声称丹济拉的手下和马匹太过虚弱而无法移动。噶尔丹临死之前曾说:“我向以折磙噶尔(编按:准噶尔)为良善之国,不意无信如此。”121

    康熙直觉怀疑有人下毒。他告诉儿子,噶尔丹若不是服毒自杀,就是被追随者毒害了。真相得等到审问完噶尔丹的医生先布善布(Cembu Sangbu)才会大白。先布善布备受噶尔丹信任,他甚至不让噶尔丹食用丹济拉提供的食物。122但康熙在隔天与费扬古会谈,以及随后的所有声明中,都决定采纳噶尔丹自杀的说法。康熙曾与大臣们经常预言,由于上天眷顾清朝,走投无路的噶尔丹终有一天只能自我了断。这些预测又一次成真了。

    事实上,没有任何证据显示顽固至极的噶尔丹有任何自杀的意图。身为一个活佛和转世高僧,他的佛教戒律禁止他这样做。诚如有些学者以为,噶尔丹有可能是死于突发的自然疾病(例如脑部癫痫发作)。123这种病肯定不是像天花那种缓慢病变,天花是蒙古人接触外界后最常见也令他们害怕的死因。然而,有鉴于康熙的特使曾说噶尔丹死于与丹济拉和其他亲信的激烈会谈后不久、噶尔丹阵营内对投降与否的严重分歧,以及噶尔丹对最忠诚亲信的明显不信任,笔者认为康熙的直觉是正确的:噶尔丹被其中一名追随者(最有可能是丹济拉)毒害了。此人认为只要能携来噶尔丹的尸体,就能获得清朝信任并拯救自己。

    但这结果和清帝国的神话历史并不相称。历史编纂者很快就改写了这个故事,使其能巧妙符合大清皇帝奉天承运的论点。噶尔丹的死亡日期被往后挪了一个月到闰三月十三(五月三日),而不是三月十三日(四月四日)。如此一来这趟远征就不会是白忙一场。124康熙在随后给儿子的家书和对军队的宣告中,都坚称他对丹济拉使者的讯问证实了噶尔丹自尽说。后世评论者写道:“皇上一闻厄鲁特情形之报,即有噶尔丹已无所归必然自尽或擒或降之旨,今噶尔丹果尔自尽恰符谕旨,皇上先事如见料敌如神。”125

    康熙的说法获得汉文版的《清实录》支持(满文版则不然),同时也获得后来几乎所有的史家赞同。然而,《亲征平定朔漠方略》记载的报告,以及康熙给儿子的家书原稿,都顽固地保留着与帝国神话相悖的事实。

    七月四日,阅兵大典庆祝皇帝回师。旗人、商人、长者和妇女在京城街道上排成一列,高举香火,跪拜游行队伍。大学士娓娓道来皇帝的壮举──打败察哈尔蒙古人的叛乱,镇压三藩之乱,征服台湾并将其作为海外领土“入版图”,获得历史上不曾接触中国的俄罗斯进贡,如今又锦上添花地“终除”蒙古威胁。他们吹嘘说:“自古帝王无能比。”盛大仪式在太和殿举办,庆祝剿灭噶尔丹。遣官祭告天坛、地坛、太庙、社稷,以及诸先皇之陵。126

    清朝官员致敬噶尔丹的军事雄才,宣称他已征服西部地区达一千二百座城镇,包括穆斯林绿洲、布哈拉、吐鲁番和哈萨克斯坦,而且还打败了数十万喀尔喀旗人。虽然这番对噶尔丹的致敬有损他仅是一介“逆寇”的概念,但却是必要的。唯有将噶尔丹打造成一名伟大的军事领袖,才能合理化代价昂贵的御驾亲征。

    庆典后接着就是奖惩。康熙几乎赦免了所有被判死刑的官员和罪犯(除了被判为“十大罪人”者)。数千名士兵获得为期三年的赏金,每年可领五至六两。伊拉古克三(Ilagukesan)被判处凌迟之刑──他是噶尔丹的大喇嘛顾问,并在战斗前为噶尔丹诵经。不过和噶尔丹有接触的其他二百多名喇嘛都获得赦免。甚至连当初达赖喇嘛派来调停却力劝准噶尔开战的济隆库图克图,都在班禅喇嘛为他求情后得以逃过一死。投降的准噶尔部队被纳入察哈尔蒙古旗。127与噶尔丹联手合作的穆斯林也幸免于难。中国官员,例如于成龙,本来预计会因延误粮食运输而受惩,如今都被赦免并得升官奖励。费扬古受封一等侯。曾经因为未能俘虏伊拉古克三而被革职的马思喀将军,如今也被复官至较低的级别。在战争时对过错予以“缓刑”,有助于官员们在胜利之前战战兢兢,但现在是展现上位者宽大仁慈的时候。128

    在蒙古诸汗面前展示大清军事实力仍是必须的。军队于是行经办给库库淖尔诸汗的盛宴,枪炮声轰雷掣电,“声震山谷”。这些大汗是准噶尔和西藏之间的重要桥梁,如今他们来贡,似乎降服于皇帝的恩威和“神谟妙略”。尽管展示帝国火药具有强大象征意义,但诚如未来雍正皇帝很快就会发现,这些蒙古大汗并没有那么信服。129

    然而,宽恕并不适用于噶尔丹本人的躯体。清朝将噶尔丹从人间除去还不够,还必须尽毁其尸。清朝打算用上对待吴三桂的方式处理:焚尸并展示在京城刑场、舂碎其骨并洒在街道四处、将首级吊挂在城墙上示众,再传首于已向清朝投降的四十九旗喀尔喀众部落。如此一来,才能彻底扫除噶尔丹之灵的污染。他的儿子也将遭受同样对待。130

    但蒙古人另有其他想法。丹济拉已焚烧噶尔丹尸身,但保留了首级和骨灰。丹济拉本来决意将噶尔丹的遗体带到西藏,呈送达赖喇嘛,但却被策妄阿喇布坦逮捕,噶尔丹的遗体也被扣留。康熙皇帝的特使要求策妄阿喇布坦将遗体送归北京,并要求他交出手上握有的噶尔丹妻子与儿女。清朝打算在噶尔丹的骨灰送达后,将其妻小连同已被清朝徒刑的儿子塞卜腾巴尔珠尔一起处决。但策妄阿喇布坦却拒绝了康熙皇帝,宣称蒙古习俗“不雠无用之女子”,而且他对噶尔丹的家人没有任何敌意。噶尔丹的孩子和他的骨灰不是复仇的对象。更何况将尸体托付给其他民族更是禁忌。131策妄阿喇布坦打算把骨灰扔进水里或撒到田野。不过他倒是交出了大喇嘛伊拉古克三供满清处决。

    然而,诚如清朝使节所表明的:中国习俗“大凡叛人不存其后,不留其尸,必穷究扫除”。132在清朝看来,如果策妄阿喇布坦拒绝交出遗体,就证明他与清朝的朝贡关系,以及他早先发誓要帮助消灭噶尔丹的誓言,都不过是谎言。清朝将断绝策妄阿喇布坦与中国的所有通商管道。策妄阿喇布坦同意清朝的部分观点,他认为噶尔丹对双方都曾构成威胁,他也拒绝承认第巴在西藏的夺权。但在如何处理噶尔丹的后事上,策妄阿喇布坦已暗示其独立的立场。在清帝国的严厉指责下,策妄阿喇布坦同意交出噶尔丹的遗体,但仍请求康熙皇帝饶过噶尔丹家人,还要求保留噶尔丹的旧部,因为他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攻打西边的哈萨克斯坦。理藩院坚持不能让这些人留在蒙古,但康熙的态度稍微放缓。他允许噶尔丹的手下留在蒙古,但坚持要策妄阿喇布坦归还噶尔丹的妻小。

    双方最后达成共识。一六九八年秋,满人、蒙古人和汉人聚集在北京的军事训练场,观看噶尔丹的骨头被粉碎,随风飘散。塞卜腾巴尔珠尔获得赦免,还被赐予一名妻子和一等禁卫军的职衔。一七○一年,噶尔丹之女抵达北京,与她的兄弟同住。133

    这场仪式纠纷对我们理解满清与蒙古的冲突有什么帮助?诚如罗友枝(Evelyn Rawski)所言,清朝的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仰赖反复从事规仪。134这些仪式兼具公共与私人性质,结合了儒家、萨满教和藏传佛教的习俗。例如朝廷会经常访问城里的寺庙,好确保丰收与民心安定。但罗友枝独漏了一种仪式:处决。处决也是一种非常引人注目的表演,王朝透过其来展示权威。就像鲁迅在《阿Q正传》中指出的,受害者和刽子手都被期待举止得宜。

    从绞刑到凌迟,普通罪犯的极刑往往遵循刑法界定出的等级。然而,重大叛乱分子的罪行严重程度远远超出一般的违法。事实上,如果噶尔丹被视为敌对势力,他的行为根本就不构成犯罪,因为他本来就会按照不同的规矩行事。清朝必须承认噶尔丹的行为是出于自身国家安全和自治的利益考量,而不是只想破坏社会秩序。在战争胜利之前,这种地缘政治观点符合清朝官员的外交利益;但在击败蒙古军队之后,就不符合清帝国的意识形态了。噶尔丹因此必须被贬为一个普通罪犯,但又得接受比普通叛乱分子更极端的惩罚。凌迟处死是为了确保受害者的灵魂无法存续,但将骨头粉碎洒向阅兵场的程度又更进一步。此种毁灭程度不曾存在于法典之中:代表帝国从人类和宇宙之境抹灭一个敌人的最终极实现。康熙皇帝对收回噶尔丹尸体的顽固坚持,只能解释成意欲彻底扫除噶尔丹存在的强烈决心。十八世纪中期,乾隆皇帝也将对准噶尔抵抗运动的最后代表阿睦尔撒纳如法炮制。

    在这一层面上,策妄阿喇布坦也表现出清朝能够理解的文化价值观:不与亲族为敌。对他而言,噶尔丹是家人。倘若噶尔丹持续存在,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存在,准噶尔国就有可能再次崛起。康熙皇帝不得不消除噶尔丹的家族身分,将他贬为与罪犯同类。唯有取回、粉碎噶尔丹的骨头,透过仪式将其从人界乃至物质界驱逐之后,才能永久消灭他的幽魂。

    但对噶尔丹的追随者而言,家族原则仍旧胜出。“胁从”原则允许康熙皇帝对最高领导者之外的几乎所有人宽容为怀。农民叛乱和游牧袭击的支持者通常都会获得赦免,因为他们被认为是受狡猾操纵者欺骗的无辜之人。就连噶尔丹的得力助手也获得赦免,有些还受封官职。噶尔丹的妻小也得到赦免。他们的行为被与噶尔丹本人的邪恶区分开来。包容与彻底排除互为表里,缺一不可。一旦噶尔丹本人的身体和灵魂被实质消灭,消除任何潜在污染,所有与他有关的人都会被净化,得以重新融入人界。

    清王朝替伟大的噶尔丹战役画下句点,并借此确立了自身在中国帝制历史上的地位。若没有击败噶尔丹,清王朝便无法确定自身国格,甚至就连国祚能否长久延续都不大确定:清朝会成为中国的伟大时代之一并持续好几世纪,还是会像后金的女真一样(西元一一一五至一二三四年)沦为一个相对短暂的外来征服政权,被另一个更强大的蒙古政权给推翻?清朝的统治范围是否会包含对塞外广大地区的永久支配,抑或变得像明朝一样仅能短暂涉足大草原后就退回中原采取守势?消灭准噶尔领导人,似乎就暗示着清朝能够相对稳定和永久控制。康熙皇帝于是展开了一项伟大计划:将整个帝国领土范围绘制成地图。我将在下一章讨论此事的重要性。这份厘清清朝领土的心血结晶就是《皇舆全览图》,或称“耶稣会士图集”(Jesuit Atlas)。从一七一七至一七二一年间,这份地图出版了几个版本。之所以会用耶稣会士从事绘测,和清朝始于一七○○年的战略担忧有关。随着头号死敌在十七世纪末遭到淘汰,清朝统治者终于可以为领土画下明确界线。

    同样的,康熙皇帝为了使自己的伟大征服名留青史而编纂了出征官史《亲征平定朔漠方略》。在几位高官和翰林院学士的监督下,这部著作于一六九九年开始编纂,然后在一七○八年出版。稍后我将详细分析清朝的历史叙事和其对帝国疆土的地图绘制如何互为表里。在这两个案例中,清朝皇帝和他所赞助的文人学者迅速制定了一套在时间与空间上皆为选择性的有限视角,排除任何替代版本,而且意图存续到千秋万世。

    然而,西北的故事并未止于十七世纪末的征服行动。康熙晚年以及他儿子雍正皇帝的不寻常统治,显示对其权威的重大挑战仍未停止,而且清朝动员的重大根本限制仍有待克服。诚如接下来第六章和第七章所述,准噶尔并不完全顺服清廷对西北的控制,并在康熙皇帝胜利后仍持续抵抗了半个多世纪。他的继任者以他的成就为基础,不过以后见之明的角度来看,那些成就都只是暂时的。

  • 琼斯与饥饿主宰下的俄国

    1931年末,苏联的乌拉尔、西西伯利亚、北高加索、中央黑土区等地发生了程度不一饥荒,加盟共和国乌克兰尤其严重。政府对饥荒消息进行了严密封锁,并且严令禁止人们外出讨饭。
    当时,苏联和西方关系尚好,虽禁止外国媒体进入灾情严重的乌克兰和北高加索,但为沃尔特·杜兰蒂开了绿灯。
    杜兰蒂在灾区观察了一圈后,发表文章称:
    “只有一些农作物歉收,没有饥荒或真正的饥饿,也不可能有。” -纽约时报,1931年11月15日,第1页
    “敌人和外国评论家可以说出他们想要的东西,在家里疲惫和沮丧的人可能会在负担下呻吟,但苏联人民的青春和力量与克里姆林宫的计划基本上是一致的,相信这是值得支持的!“ – 纽约时报,1932年12月9日,第6页
    “任何关于苏联饥荒的报道,今天都是夸张或恶意的宣传。” – 纽约时报,1933年8月23日

    杜兰蒂从1921年始,作为《纽约时报》记者长驻苏联。他在早期报道中曾预测斯大林将上升到权力顶点,而托洛斯基终将被毁灭。他写道:“(斯大林)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这位格鲁吉亚皮匠的儿子在他外表那看似简单、粗暴的背后,隐藏着冷血的精明。”预测的成功为自己确立了声誉。
    杜兰蒂经常用一句话来回击那些批评苏联集体化运动的人:
    “如果不打破鸡蛋,你就无法烹制出煎蛋。”- 纽约时报,1933年5月14日,第18页

    1932年9月,一名威尔士的年轻记者加雷斯·琼斯,通过一些零星消息了解到苏联南部发生了严重饥荒。经过层层安排,加雷斯·琼斯申请到了媒体签证,以一名记者的身份去莫斯科。
    1933年3月5日,琼斯抵达莫斯科,发现这里的记者全都处于被监视与禁足的状态,不仅不能离开莫斯科,还受到神秘跟踪。同僚之间的交流,几乎到了缄口不言的地步。
    他私下采访了一些外交官和记者,他们偷偷告诉琼斯“不只是乌克兰,很多地方都在饿死人……”。
    五天后,琼斯悄悄乘火车前往乌克兰。由于没有官方文件授权,他在列车进入乌克兰境内前下车,步行偷渡过境。
    在沿途没有监督人员的陪同下,他看到:
    瘫倒在雪地上的人;自己的粮食包撒在了地上,人群如饿狼般涌上来争抢;到处都是饥寒交迫,雪地上都是尸体,分不清是冻死的还是饿死的;还发生过吃人肉的事情。
    琼斯啃着树皮,用镜头记录下一切,他还写到:
    “我走过了12个集体农庄,哭声无处不在……没有面包,我们没有面包超过两个月了。农民正在吃牛饲料,只剩下一个月的供应。他们告诉我,很多人已经死于饥饿,很多人都快死了!” 
    “有好心的农民提醒我,晚上千万不要出门,因为已经有太多被饿到绝望的人了……他们很容干出绝望的事… …”

    琼斯的采访行为暴露了行踪,他在乌克兰境内遭到逮捕,并被驱逐出境。
    1933 年3 月29 日,琼斯回到柏林举行了新闻会,发表了标题“FAMINE RULES RUSSIA(饥饿主宰下的俄国)”的文章。《伦敦标准晚报》、《纽约晚报》、《芝加哥每日新闻》《伦敦早报》等十多家媒体刊登了该文章,在欧洲与美国引起很大震动。

    在不到24小时内,杜兰蒂对琼斯进行回击。他在《纽约时报》发表标题为“RUSSIANS HUNGRY, BUT NOT STARVING(俄国人虽然饥饿,但并不挨饿)” 的文章,写到:
    “我对这种所谓的饥荒进行过详尽调查……虽然全国各地都出现了粮食短缺… …但并没有出现因饥饿而造成的死亡,一些死者只是由于营养不良导致疾病而死亡的……”
    5月13日,琼斯在《纽约时报》反驳杜兰蒂道:
    “莫斯科的审查制度,已经使新闻工作者成为委婉说话的人,他们将‘饥荒’称为‘食物短缺’,将‘饥饿至死’软化为‘由于营养不良导致疾病而死亡’……”
    当时的左派人士也拒绝承认琼斯的报道,并且发起声势浩大的口诛笔伐。
    由此,琼斯被称为“混迹在莫斯科的西方记者骗子”。

    而3月25——在琼斯刊文的四天前——另一位英国记者马尔科姆·蒙格瑞奇,也曾在《曼彻斯特卫报》连续发表过三篇题为“THE SOVIET AND THE PEASANTRY(苏维埃与农村)”的观察笔记。在第二篇副标题为“饥饿的乌克兰”中写到:
    “牛和马都死了、 田地被废弃、尽管现在气候适中但收成依然微薄、根本没有面包,任何地方都没有面包,也没有别的东西,只有绝望和困惑。”
    蒙格瑞奇是1933年初在未经苏联许可下,偷偷潜入乌克兰与高加索地区进行调查的。他将报告藏在外交邮袋中寄回英国,从而避免了新闻审查。但蒙格瑞奇迫于左派同事的压力,文章被删减后匿名发表,在当时并没引起关注。
    当蒙格瑞奇看到杜兰蒂驳斥琼斯的文章后评价道:“杜兰蒂是我在新闻界遇到的最大骗子!”

    杜兰蒂用自己的“权威”否定了饥荒的存在,为此后的媒体报道定下了基调。
    因1931年在《纽约时报》上发表的13篇赞美苏联五年计划的系列文章,48岁的杜兰蒂获得了1932年普利策新闻奖。
    1933年11月美苏建交。杜兰蒂作为两国的友谊大使,获准陪同苏联外交部长马克西姆·李维诺夫前往美国谈判。在酒店举行荣誉晚宴上,杜兰蒂被评价为“美国这个时代最伟大外国记者之一”。
    但1934年,杜兰蒂在同英国大使馆官员喝酒时,无意间说漏了嘴,表示在大饥荒中约有一千万人可能因饥饿而死亡。(1932~1933乌克兰饥荒期间,乌官方给出的死亡数字是700万~1000万,国际上一致认可的是最低不会低于200万人)

    通常,在莫斯科的西方新闻人大都不愿意去趟这锅浑水。如果苏联认为某位记者的报道不够友好,就会取消他的签证。但如果他们的报道够积极向上,记者就可以获得额外的特权,例如豪华住宅与生活特供……所以记者们有了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他们认为无论俄国死多少人,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犯不着去得罪斯大林。他们呆在莫斯科不必说什么,就能像杜兰蒂一样成为“苏联人民的好朋友”。
    美国联合新闻的左翼记者尤金·莱昂斯20世纪30年代也长期驻扎在莫斯科,他对杜兰蒂有较清醒的认识,在1937年的《乌托邦任务》中写道:
    “杜兰蒂先生在苏联的生活是惬意、优待的。他住在专门为他提供的宽敞公寓内,配有专车,每日享受丰盛的餐点与性感女服务生的陪伴(老伙计在莫斯科的情妇同时还身兼秘书与女仆的职务)。这是杜兰蒂在西方国家工作时所无法想象的。”

    20世纪50年代,随着更多关于1932~1933乌克兰饥荒的资料被解密,杜兰蒂曾经发表的文章遭到越来越多质疑,《纽约时报》不再与他合作,他遭到同行们的唾弃。杜兰蒂晚年很难再找到工作,经济陷入窘迫,于1957年去世。
    杜兰蒂拥有众多头衔:苏联问题专家、斯大林的崇拜者、《纽约时报》杰出记者、左派人士等。联邦调查局曾一度怀疑杜兰蒂是美共秘密成员,但FBI在调查后得出结论:他只是一骗子!

    琼斯从此登上了苏联的黑名单,主流的新闻媒体在苏联外交部的严重抗议下也不再敢雇佣他。他在1934年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写到:
    “唉!你会非常高兴地听到无所畏惧的小琼斯已经登上了OGPU(国家政治保卫总局)的黑名单,并被禁止进入苏联。我听说在莫斯科的秘密警察档案中给我定下了一长串罪行,其中大部分是说我从事间谍活动… …”

    1934年,琼斯前往远东,开始了他称之为“World Fact Finding tour”的世界真相发现之旅。九一八事变后,他志在写一本关于日本人在远东意图的书籍。琼斯1935年到达中国广州,于同年6月20日在湖北汉口采访了张学良,之后他一路向北,到达北京、蒙古等地。
    1935年8月,在蒙古与满洲的边境地带被土匪绑架,而绑匪在等待赎金期间,莫名其妙的将他枪杀。这一年,琼斯30岁。
    后来一位评论家说:“苏联人知道他在俄国发现了什么,日本人也知道他在远东找到了什么… …”

    2006年威尔士大学琼斯设立牌匾:
    谎言最可恶,说真话是要有勇气的,让我们永远铭记那些说真话的人!

    20世纪40年代中期,一些流亡到美国和加拿大的乌克兰侨民,提出了30年代初发生在乌克兰的饥荒问题。
    80年代后期,随着戈尔巴乔夫发起的揭露“历史空白点””运动,一些与1932-1933年饥荒相关的档案逐步公示与众,这一事件成了公论。
    2002年初,乌克兰政府解密了1000份有关饥荒的秘密文件,并将11月22日定为“饥荒纪念日”。
    20世纪90年代年起,乌克兰民间与官方开始呼吁撤销杜兰蒂在1932年获得的普利策奖。至2003年11月,普利策董事会两次拒绝了撤回该奖的提议。他们承认杜兰蒂在很多报道中存在恶意欺骗与隐瞒。但碰巧的是他参选的那13篇文章,是关于介绍苏联五年计划方面的稿件,并不涉及1932年饥荒… …
    2008年后,《纽约时报》发表声明称杜兰蒂是该报历史上的一个耻辱,并宣布支持撤销杜兰蒂普利策奖的呼声。
    2011年美国新闻界成立了“沃尔特·杜兰蒂新闻谎言奖”,该奖每年都会授予那些发布不实报道的媒体记者,以此来讽刺他们背离职业道德的行为。

    Walter Duranty Prize 沃尔特·杜兰蒂新闻谎言奖
  • 李鸿章:1896年接受《纽约时报》采访

    1896年,大清国前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奉清廷之命出使俄国参加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礼,顺访欧美列国,历时190天。1896年8月28日,李鸿章一行乘“圣·路易斯”号邮轮抵达美国纽约,对美进行了为期十天的访问。9月2日上午9时许,李鸿章在纽约华尔道夫饭店接受了《纽约时报》记者半小时的专访,全文刊发在1896年9月3日的《纽约时报》上。

    美国记者:尊敬的阁下,您已经谈了我们很多事情,您能否告诉我们,什么是您认为我们做得不好的事的呢?

    李鸿章:我不想批评美国,我对美国政府给予我的接待毫无怨言,这些都是我所期待的。只是一件事让我吃惊或失望,那就是你们国家有形形色色的政党存在,而我只对其中一部分有所了解。其他政党会不会使国家出现混乱呢?你们的报纸能不能靠国家利益将各个政党联合起来呢?

    美国记者:那么阁下,您在这个国家的所见所闻中什么最使您最感兴趣呢?

    李鸿章:我对我在美国见到的一切都很喜欢,所有事情都让我高兴。最使我感到惊讶的是20层或更高一些的摩天大楼,我在中国和欧洲从没见过这种高楼。这些楼看起来建得很牢固,能抗任何狂风吧?但中国不能建这么高的楼房,因台风会很快把它吹倒,而且高层建筑若没有你们这样好的电梯配套也很不方便。

    美国记者:阁下,您赞成贵国的普通百姓都接受教育吗?

    李鸿章:我们的习惯是送所有男孩上学。(翻译插话:在清国,男孩,才是真正的孩子。)我们有很好的学校,但只得付得起学费的富家子弟才能上学,穷人家的孩子没有机会上学。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你们这么多的学校和学堂,我们计划将来在国内建立更多的学校。

    美国记者:阁下,您赞成妇女接受教育吗?

    李鸿章(停顿一会儿):在我们清国,女孩在家中请女教师提供教育,所有有经济能力的家庭都会雇请女家庭教师。我们现在还没有女子就读的公立学校,也没有更高一级的教育机构。这是由于我们的风俗习惯与你们(包括欧洲和美国)不同,也许我们应该学习你们的教育制度,并将最适合我们国情的那种引入国内,这确是我们所需要的。

    美国记者:相比之下,阁下对我国民众给阁下的接待印象更深,还是对我国重要人物给阁下的接待印象更深?

    李未作答,

    美国记者:总督阁下,您期待对现存的排华法案进行任何修改吗?

    李鸿章:我知道,你们又将进行选举了,新政府必然会在施政上有些变化。因此,我不敢在修改法案前发表任何要求废除《格利法》的言论,我只是期望美国新闻界能助清国移民一臂之力。我知道报纸在这个国家有很大的影响力,希望整个报界都能帮助清国侨民,呼吁废除排华法案,或至少对《格利法》进行较大修改。

    美国记者:阁下,您能说明选择经加拿大而非美国西部回国路线的理由吗?是不是您的同胞在我国西部一些地区没有受到善待?

    李鸿章:我有两个原因不愿经过美国西部各州。
    第一,当我在清国北方港口城市担任高官时,听到了很多加州清国侨民的抱怨。这些抱怨表明,清国人在那里未能获得美国宪法赋予他们的权利,他们请求我帮助他们使他们的美国移民身份得到完全承认,并享受作为美国移民所应享有的权利。而你们的《格利法》不但不给予他们与其他国家移民同等的权利,还拒绝保障他们合法的权益,因此我不希望经过以这种方式对待我同胞的地方,也不打算接受当地华人代表递交的要求保证他们在西部各州权益的请愿信。
    第二,当我还是一名优秀的水手时,就知道必须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我比别人年纪要大好多岁,从温哥华回国的航程要比从旧金山出发更短些。我现在才知道,清国“皇后号”船体宽阔舒适,在太平洋的所有港口都难以找到如此之好的远洋客船。
    排华法案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法案。所有的政治经济学家都承认,竞争促使全世界的市场迸发活力,而竞争既适用于商品也适用于劳动力。我们知道,《格利法》是由于受到爱尔兰裔移民欲独霸加州劳工市场的影响,因为清国人是他们很强的竞争对手,所以他们想排除华人。如果我们清国也抵制你们的产品,拒绝购买美国商品,取消你们的产品销往清国的特许权,试问你们将作何感想呢?
    不要把我当成清国什么高官,而要当成一名国际主义者,不要把我当成达官贵人,而要当作清国或世界其他国家一名普通公民。请让我问问,你们把廉价的华人劳工逐出美国究竟能获得什么呢?廉价劳工意味着更便宜的商品,顾客以低廉价格就能买到高质量的商品。
    你们不是很为你们作为美国人自豪吗?你们的国家代表着世界上最高的现代文明,你们因你们的民主和自由而自豪,但你们的排华法案对华人来说是自由的吗?这不是自由!因为你们禁止使用廉价劳工生产的产品,不让他们在农场干活。
    你们专利局的统计数据表明,你们是世界上最有创造力的人,你们发明的东西比任何其他国家的总和都多。在这方面,你们走在了欧洲的前面。因为你们不限制你们在制造业方面的发展,搞农业的人不限于搞农业,他们还将农业、商业和工业结合了起来。
    你们不象英国,他们只是世界的作坊。你们致力于一切进步和发展的事业。在工艺技术和产品质量方面,你们也领先于欧洲国家。但不幸的是,你们还竞争不过欧洲,因为你们的产品比他们的贵。这都是因为你们的劳动力太贵,以致生产的产品因价格太高而不能成功地与欧洲国家竞争。
    劳动力太贵,是因为你们排除华工。这是你们的失误。如果让劳动力自由竞争,你们就能够获得廉价的劳力。华人比爱尔兰人和美国其他劳动阶级都更勤俭,所以其他族裔的劳工仇视华人。
    我相信美国报界能帮助华人一臂之力,取消排华法案。

    美国记者:美国资本在清国投资有什么出路吗?

    李鸿章:只有将货币、劳动力和土地都有机地结合起来,才会产生财富。清国政府非常高兴地欢迎任何资本到我国投资。我的好朋友格兰特将军曾对我说,你们必须要求欧美资本进入清国以建立现代化的工业企业,帮助清国人民开发利用本国丰富的自然资源。但这些企业的管理权应掌握在清国政府手中。我们欢迎你们来华投资,资金和技工由你们提供。但是,对于铁路、电讯等事物,要由我们自己控制。我们必须保护国家主权,不允许任何人危及我们的神圣权力。
    我将牢记格兰特将军的遗训,所有资本,无论是美国的还是欧洲的,都可以自由来华投资。

    美国记者:阁下,您赞成将美国的或欧洲的报纸介绍到贵国吗?

    李鸿章:中国办有报纸,但遗憾的是中国的编辑们不愿将真相告诉读者,他们不像你们的报纸讲真话,只讲真话。中国的编辑们在讲真话的时候十分吝啬,他们只讲部分的真实,而且他们的报纸也没有你们报纸这么大的发行量。由于不能诚实地说明真相,我们的报纸就失去了新闻本身的高贵价值,也就未能成为广泛传播文明的方式了。

    美国记者:阁下怎么看待纽约报纸刊登的阁下的肖像?

    李鸿章:它们不大好,是对原件的拙劣摹仿。

    最后一个问题,是关于李鸿章的访美之行有何商务和政治意义,李挥挥手,表示不作回答。

  • 罗新:突厥记忆的遗失与重建

    突厥这个词,本来是指6-8世纪在内亚草原建立了多个汗国的族群集团,中国史书称之为“突厥”,对应的就是鄂尔浑古突厥文碑铭中的Türk一词。这个突厥集团的起源与早期发展情况,中国史书有一些不很清楚的记录,研究者争议很多。可以确知的是,突厥到5世纪时是以阿尔泰山为中心的,是柔然游牧帝国统治下的众多部族集团之一,被柔然称为“锻奴”,大概因为突厥长于锻冶,而且阿尔泰山一带又是重要的铁矿石出产地。有研究者因此认为突厥在制造兵器和盔甲方面可能具有某种优势。值得注意的是,后来在粟特地区的西突厥人曾经向拜占庭使者表示愿意卖铁给他们,拜占庭方面认为这是突厥人为了显示他们拥有铁矿。

    5世纪后期,柔然的统治权遭到蒙古高原上其他一些游牧集团的挑战,特别是高车各部,甚至一度把柔然可汗逐出草原,迫使他投奔北魏。突厥在平定高车叛乱方面立过功,可是未能得到柔然可汗应有的肯定和礼遇,终于变成了柔然帝国的终结者。552年突厥推翻了柔然的统治,取而代之,开启内亚草原的突厥帝国时代。突厥帝国采取和柔然同样的汗国体制,可汗庭也迁至原柔然汗庭所在地的鄂尔浑一塔米尔河谷,依托于都斤(?tüq?n)山,即今杭爱山。于都斤山和鄂尔浑河遂成为突厥帝国的历史象征。

    也许是因为突厥的“龙兴”之地本在蒙古高原西端的阿尔泰山,所以突厥帝国比柔然更重视对西域乃至中亚地区的控制,最突出的就是消灭了嚈哒帝国,不仅实现了对大部分欧亚草原地带的直接统治,而且还获得了对草原以南的部分农业定居地区的间接控制,特别是中亚的城邦绿洲诸国。突厥很早就以管控地区为界分成了东突厥和西突厥,西突厥以阿尔泰山以西的草原地带为中心,控制中亚绿洲地区,东突厥则以于都斤山为中心,控制契丹、奚以及铁勒九姓等漠北各部,并南向与中原各王朝争锋。

    突厥帝国,无论西突厥还是东突厥,在其汗国体制解体之后,作为政治认同的“突厥”理应随即消失。在蒙古高原上,取代突厥汗国的回鹘等政治体完全否定了“突厥”这一认同,因此可以理解,突厥当然就从后来各政治体的历史活动中永久消失了。可是与蒙古高原形成对照的是,突厥帝国虽然不复存在了,“突厥”作为一个通称性认同,却在原西突厥控制区的游牧社会里凝聚下来。很可能,这种由特定政治体专名向人群通称的转变,并不是由取代了西突厥的各游牧政治体所主动完成的,而是原西突厥所控制、所影响、所对抗的各定居社会坚持称呼草原游牧人为“突厥”造成的,即由西突厥的自称,变成定居社会对西突厥时期及其后特定游牧人群的他称,最终为这些游牧人接受为通称。而这种特定称谓的通称化,得益于一个极为重要的历史条件,就是西突厥统治部族所使用的语言,与汗国治下各主要部族所使用的语言,有相当程度的亲缘关系。近代语言学家把这些明显有着亲缘关系的语言,用他们的族群通称来定名,称之为突厥语(Turkic)。

    突厥语(Turkic)、蒙古语(Mongolic)和满一通古斯语(Manchu-Tungusic)是阿尔泰语系的三大语族,分别包含多个语种。当前的突厥语族之下,包括哈萨克语、维吾尔语、吉尔吉斯语、图瓦语、乌兹别克语、阿塞拜疆语、土耳其语、塔塔尔语、巴什基尔语,等等,一共有三十多种,总人口在两亿左右。这些突厥语相互之间的远近关系各不相同,但总体来说有高度的亲缘性。研究这种亲缘性是如何形成的,对理解突厥历史至关重要。过去一种受到普遍欢迎的理解就是,这种亲缘性是突厥人迁徙、扩张并最终在中亚西亚广大区域内居留下来的历史结果,现代各种突厥语衍生自同一个古老的古突厥语祖先。近一些年的研究表明,这种研究可能过于简化了。和汉语的所谓方言的形成历史一样,突厥语族各语言的形成,是亚非突厥语人群经历突厥化之后以自己原有的语言和文化作用于突厥语而生成一种新型突厥语的历史过程。也就是说,不能把突厥语族的两亿人看成一个共同祖先人群的生物后代,更不能以浪漫化的民族迁徙来解释当前突厥语人口在欧亚世界的分布。

    所有现代突厥语国家中,只有土耳其是以Türk为国名的。土耳其的国名Türkiye Cumihuriyeti(土耳其共和国),其中汉译为“土耳其”的Türkiye,就是以Türk加上领有、所属意义的后缀-iye构成的一个词,意思是“突厥人之地”。历史上以Türk为名的国家、帝国或其他类型的政治体,通常是一种“他称”。比如里海和黑海地区的可萨(Khazar)就被拜占庭称为Türk。拜占庭后来又称安纳托利亚的塞尔柱人为Türk。有趣的是,阿拉伯语里的“土耳其”(Türkiyya)最早却是马穆鲁克(Mumluk)苏丹国的正式国名。他称的形成,通常与自称也有较大关联。拜占庭称塞尔柱为Türk,后来从塞尔柱诸小邦中崛起了奥斯曼,所以拜占庭又称奥斯曼为Türk,以至于后来欧洲人都称奥斯曼为Türk。从奧斯曼的废墟中诞生的土耳其共和国,便以Türk为国名了。

    由此可见,与中古汉语中的音译专名“突厥”对应的专名Türk,在亚洲的另一端,是被记忆得很深很久的。某种意义上,这可以称为突厥记忆。

    去土耳其,会经常看到某类宣传画,上面有一行是土耳其语“Ne mutlu Türküm diyene”,意思是“说我是突厥人是多么幸福啊”。这句话是阿塔图克(Mustafa Kemal Atatürk)1933年在纪念土耳其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大会上说的,后成为全国流行的一句话。在不久前才废除的小学生每天宣誓的誓词里,就以这句话作为结束语。在这么多的突厥语现代国家中,直接把现代国家与古老突厥联系甚至等同起来的并不多,土耳其是最突出的一个。

    不过,在1920年代之前,Türk—词的使用有很不同的情况,很长时间里上层的人似乎不愿说自己是Türk,而下层的人倒比较不在意别人称自己或自称为Türk。18世纪的法国旅行者注意到,在奧斯曼帝国的宫廷文化中,Türk多被用来称呼那些粗鲁的乡下农民(类似“乡巴佬”),有鲜明的贬义。可是,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突厥学界,特别是德国和匈牙利的突厥学家,把鄂尔浑古突厥文碑铭的最新解读成果介绍到奥斯曼。古代突厥帝国的历史虽然很不清晰,却被赋予了浪漫与梦幻的色彩。正开启民族主义自我教育的奥斯曼知识界由此把自己的历史源头与遥远的蒙古局原联系起来,掀起了一场全新的突厥史追寻,甚至改变了对奥斯曼与中亚各突厥语社会的历史联系的理解,而且也由此,使得Türk这个称谓具备了前所未有的历史荣耀。正是在这样的思想和时代背景下,泛突厥主义与近代民族主义相结合,“天下突厥是一家”的意识开始渗透进各突厥语社会,而在近代化程度较高的奥斯曼更是影响很大。

    奥斯曼帝国晚期,主张政治变革、反对苏丹专制统治的青年知识分子组建了许多组织,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叫Gen? Türkler,—般译为“青年土耳其党”,其本意就是“青年突厥人”(Türkler是Türk的复数形式)。从他们如此骄傲地打出Türk旗帜,可以看出突厥历史记忆已成为奧斯曼青年知识分子近代化运动的一个重要资源。

    作为近代欧洲东方学的一个分支,突厥学本来是以语言研究为主的。但是现代突厥语的研究逐渐扩展到了古代突厥语,也逐渐与突厥史的研究结合起来了。鄂尔浑古突厥文碑铭的发现和解读,在西方突厥学与汉文史籍中的突厥汗国的历史之间架起了桥梁。突厥人最早的历史只能到中国的北朝史料中去追寻,这样,几乎所有的突厥史开篇就要讲突厥第一汗国和西突厥汗国。由于第一汗国与第二汗国曾经在强盛的隋唐帝国面前昂首挺立,所以突厥语世界对它们寄予特别大的敬意。再加上由于汉文史籍对西突厥汗国的记录远比不上东突厥,因此西突厥的历史相对来说在古突厥史的叙述中并不占有一个特别显著的地位。当然,这可能是一个很大的陷阱——西突厥才是后代中亚西亚突厥语人群追寻历史的可能源头。

    鄂尔浑碑铭上的语言被认为是古突厥语,把这种古代突厥语和现代土耳其以及其他突厥语族国家所使用的语言紧密关联,完全是近代突厥学的产物。如此一来便出现一个把土耳其语Türk?e(即英语的“Turkish”)和Turkic混淆的问题,目前的英文学术文献中,为了区别作为一种语言的土耳其语和作为一个语族的突厥语,以Turkish专指土耳其语,以Turkic指突厥语族。突厥语包含三十多种语言,所有说这些语言的人群,都可以说是“突厥语人群”(Turkic peoples)。专名的使用也存在着多方面的陷阱,其中既有学术上的,也有日常情感认知的问题,如将突厥语族(Turkic)都纳入突厥人(Turk)的范围,把古代鄂尔浑碑铭中的突厥语视为现代突厥语族各语言的共祖,把现代各突厥语人群看作共享一个突厥历史的社会。泛突厥主义(Pan-Turkism)思潮及因之而起的政治行动,就是基于这样一个跌入陷阱的历史认识。

    我认为,现代中亚西亚的突厥世界,也许相当一部分与西突厥汗国的历史遗产相关,但都不能与东突厥帝国的历史传承联系起来。这种认识,在绝大多数的突厥语社会的历史叙述中,都是看不到的,恰恰相反,几乎所有这类叙述,都会把突厥语人群的历史追溯到阿尔泰山。因为根据中国史籍,阿尔泰山是古代突厥的发祥地。可是,中国史籍中的突厥,与现代学者所说的古代的突厥语人群,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现代社会倾向于以Türk一词作为突厥语族各人群的通称,但在古代,它只是一个专门的指称。在鄂尔浑碑铭的突厥文碑文中,只有突厥汗国的统治人群才是Türk,那些被征服、被统治的人群,如乌古斯九姓,就不是Türk。乌古斯九姓,包括后来推翻突厥并成为统治人群的回纥(即回鹘,Uyghur),在现代语言学家看来,当然都是说古代突厥语的,也就毫无疑问属于“突厥语人群”。但是,没有任何史料证明或暗示,乌古斯九姓曾经自视或自称为突厥。这个突厥语集团的前身应该是所谓的“铁勒”,而铁勒大概与北朝中前期的高车有很大的关系。当高车在蒙古高原上屈服于柔然的统治,并成为柔然帝国的一部分的时候,后来以突厥之名而震惊欧亚草原的那一小部分人群,应该还局促在阿尔泰山一带。虽然东突厥汗国前后统治蒙古高原的时间并不短,但继之而起的各突厥语集团绝对没有认同突厥,他们都坚持使用自己的族称。真正实现了通称性转换的,是回纥(Uyghur)。在回纥汗国时期,原乌古斯九姓的大多数部族,大概都融合进回乡乞集团了,被视为、也自视为回纥人。因此,即使黠戛斯推翻了回纥汗国,逼迫残余的汗国组织西迁,留在草原上的许多突厥语人口,都被看作并自视为回纥。

    在中亚的西部地区,Türk—词至迟到10世纪的时候已经演化成为一种通称,但这个过程的细节研究者还不是非常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西突厥汗国解体并为后续的其他突厥语集团取代的过程中,Türk实现了从政治体认同向社会群体认同的转换,也就是说,原西突厥汗国统治下的非突厥部族,也因长期被称为突厥而开始自称突厥,其中包括大量在文化上完成了突厥化的人口。突厥化,就是指本来不是突厥人的中亚人改说突厥语,完全认同自己是突厥人,接受突厥文化,完全或基本放弃原有的文化认同(包括语言和历史记忆),代之以突厥的历史认同。这个突厥化过程与伊斯兰化的历史过程相结合,就成为突厥历史的分水岭,把突厥历史的古代与近代区分开来。就古代突厥史的现代叙述来说,西突厥历史的重要性与相关性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或者说失落了。

    中亚突厥人群的伊斯兰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伊斯兰化指整个中亚地区(包括伊朗高原北部的呼罗珊地区)随着阿拉伯人的征服,开始逐渐变成穆斯林的世界。在这一地区之北的草原和沙漠地带,是西突厥及其后继诸突厥语政治集团的历史遗产。突厥语人群进入伊斯兰化的中亚世界,无论是作为主动的征服者,还是被动地作为奴隶经由中亚送往中东,也许是最早的穆斯林突厥人。奴隶军人在中亚叫作Ghulam,在阿拉伯地区叫Mamluk。被卖为奴的突厥孩童经过训练成为职业奴隶军人,随着征战日久积累功劳,奴隶军的地位也越来越高,有的成为重要的将军,有的甚至成为能建立新王朝的统治者。深入中东的突厥人较早完成伊斯兰化,留居草原和沙漠地区的则缓慢一些,某些突厥部族甚至晚至14、15世纪才最终完成这一文化转折。这一过程中,黑汗(喀拉汗)的历史尤为重要,黑汗王朝对中亚东部地区,即今日中国南疆地区的伊斯兰化,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伊朗历史上最后一个古代王朝——萨珊王朝在阿拉伯征服中瓦解后,伊朗高原的历史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即伊斯兰时代。伊斯兰时代的伊朗高原上,首先是波斯人自己建立起来的萨曼王朝(Samamid Empire,819—999),接着就是突厥将军们建立的伽色尼王朝(Ghaznavids,975—1186)。伽色尼王朝是突厥人在伊朗高原上建立的第一个王朝。但是,伽色尼王朝深受波斯文化影响,突厥文化因素相当稀少,因此,还不能说突厥文化进入了中亚和伊朗历史的中心舞台。

    到了9世纪下半叶,改变了突厥人在中亚和中东地区历史权重的是塞尔柱(Seljuk)。由于塞尔柱人的崛起和大塞尔柱帝国的建立,突厥因素才真正进入中亚、波斯高原甚至阿拉伯地区,突厥语言和突厥文化因素终于开始发挥威力,得以沉淀与传承。塞尔柱人在1040年的丹丹纳干战役中打败了伽色尼王朝的大军,随后控制了呼罗珊地区,以此为中心建立了塞尔柱帝国。塞尔柱人是伊斯兰化的突厥人,塞尔柱帝国高举伊斯兰教的旗帜进行扩张,为已经沉寂多年的阿拉伯征服带来了新的生机,使伊斯兰世界焕发了新的对外征服的激情。对突厥人来说,这有着更重要的意义。塞尔柱人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语言和突厥信仰,而且部分地突破了波斯传统,例如帝国的政治领袖称为“苏丹”(Sultan)。塞尔柱帝国是突厥穆斯林所建立的第一个以“苏丹”为君主称号的重要王朝,这个称呼为后来的奥斯曼帝国所沿用。

    不过,尽管有着诸多的突厥因素,塞尔柱王朝还不能说就是一个突厥王朝,其文化因素是在变化的,变化的驱动力量是伊斯兰教。以塞尔柱王朝前三个苏丹的名字为例:第一位苏丹名Toghrul,意为“隼”,这是突厥语常用人名。第二位苏丹名Alp Arslan,也是典型的突厥人名,Alp是英雄,Arslan是狮子。但第三位苏丹的名字发生了变化,他叫Malik Shah,Malik是阿拉伯语词,Shan是波斯语词,两者都是“王”的意思——用复合型的中东语词汇作为人名,反映了塞尔柱人已经向自己所征服地区的传统和伊斯兰教大幅度让步。自萨曼王朝时期开始的新波斯语文学运动,到塞尔柱帝国时代达到了高峰。塞尔柱将中亚统合为一,以今乌兹别克斯坦的布哈拉为中心,使新波斯语运动发展到全新的水平。这不仅是文学运动,除了文学创作外,塞尔柱时代还涌现了新波斯语史学编纂浪潮,大量历史著作开始出现。因此,突厥历史的叙述就变成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

    前文曾提及,近代突厥学在发现和解读了鄂尔浑碑铭,确认其中的Türkk就是中国古代的“突厥”以后,才形成一个大致上被广泛接受的论点,认为古突厥的祖先起源传说,尽管在中国中古史籍中有记录,但被中亚穆斯林统治者以及改宗伊斯兰的突厥领袖们有意抹去了。实际上,这一过程要复杂得多。首先我们无法确定伊斯兰化之前的中亚突厥祖先起源传说是否与中国《周书》等唐代所编的史书所记录的突厥传说一致。中国史籍记录的是来自直接或间接听闻的蒙古高原上的突厥人(东突厥)的说法,但未必是西突厥人的说法。何况,即使在中亚,突厥各部落各集团之间是否有大致接近的祖先起源传说也是未知的。因此不能简单地说这些传说被抹掉了,也不能说这些今已不存的传说一定和中国古史的记载相同。

    古代的确存在着关于古代突厥人祖先起源的传说。《周书·东突厥传》记载:
    突厥者,匈奴之别种,姓阿史那氏。别为部落。后为邻国所破,尽灭其族。有一儿,年且十岁,兵人见其小,不忍杀之,乃刖其足,弃草泽中。有牝狼以肉饲之,及长,与狼合,遂有孕焉。彼王闻此儿尚在,重遣杀之。使者见狼在侧,并欲杀狼。狼遂逃于高昌国之北山。山有洞穴,穴见有平壤茂草,周回数百里,四面倶山。狼匿其中,遂生十男。十男长大,外托妻孕,其后各有一姓,阿史那即一也。子孙蕃育,渐至数百家。经数世,相与出穴,臣于茹茹。居金山之阳,为茹茹铁工。

    传说突厥仅存的小男孩被砍了脚,被一只母狼养育,长大后与母狼合,在山洞中生了十个男孩,这些男孩长大后跟外面的女性组成了十个家庭,其中一个就是突厥人的祖先阿史那氏。阿史那氏子女繁衍,从山洞出来后接受了茹茹(柔然)的统治,住在阿尔泰山南麓,成为柔然的铁工。

    可是《周书·东突厥传》里还有另外一种说法:
    或云突厥之先出于索国,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谤步,兄弟十七人,其一曰伊质泥师都,狼所生也。谤步等性并愚痴,国遂被灭。泥师都既别感异气,能征召风雨。娶二妻。云是夏神冬神之女也。一孕而生四男:其一变为白鸿;其一国于阿辅水、剑水之间,号为契骨;其一国于处折水;其一居践斯处折施山,即其大儿也。山上仍有阿谤步种类,并多寒露。大儿为出火温养之,遂得全济,遂共奉大儿为主,号为突厥,即纳都六设也。纳都六设有十妻,所生子皆以母族为姓。阿史那是其小妻之子也。纳都六死,十母子内欲择立一人,乃相率于大树下,共为约曰:向树跳跃能最高者,即推立之。阿史那子年幼,而跳最高者,诸子遂奉以为主,号阿贤设。此说虽殊,然终狼种也。

    其中最后阿史那子孙里有一人叫“阿贤设”,“阿贤”就是Arslan,“设”即?ad,是古突厥的官名。Arslan ?ad 是突厥传说中比较早的重要祖先。写此传的人为了求得说法一致作了一个总结,“此说虽殊,然终狼种也”。其中很有意思的是,虽然第二种说法中只模糊地提到伊质泥师都“狼所生也”,但著书者仍将突厥民族的起源归结为“狼种”。

    狼种或为狼乳育的故事,文献中最早见于乌孙。《史记·大宛列传》说:
    “是后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匈奴攻杀其父,而昆莫生弃于野,乌嗛肉蜚其上,狼往乳之。”
    《汉书·张骞传》也记:
    “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子昆莫新生,傅父布就翁侯抱亡置草中,为求食,还,见狼乳之,又乌衔肉翔其旁,以为神,遂持归匈奴,单于爱养之。”

    突厥的狼生传说,大概是突厥人自蒙古高原向阿尔泰地区蔓延过程中,与乌孙人的后裔人群结合后获得的。狼生传说在蒙古高原上流传了很久,以至后来蒙古人的苍狼白鹿说中也许部分地源自这一传统。今天的中亚和土耳其常见狼图腾的描述,其实完全是从中国史籍中获得的知识,传统中亚并没有突厥为狼生的说法。

    有意思的是,稍晚的唐代文献中还出现了另一种关于突厥起源的说法。据《酉阳杂俎》记载:
    突厥之先曰射摩舍利海神,神在阿史德窟西。射摩有神异。又海神女每日暮以白鹿迎射摩入海,至明送出。经数十年后,部落将大猎,至夜中,海神谓射摩曰:明日猎时,尔上代所生之窟当有金角白鹿出。尔若射中此鹿,毕形与吾来往。或射不中,即缘绝矣。至明入围,果所生窟中有金角白鹿起。射摩遣其左右固其围,将跳出围,遂杀之。射摩怒,遂手斩呵尔首领,仍誓之曰:自杀此之后,须人祭天,即取呵尔部落子孙斩之以祭也。至今突厥以人祭纛,常取呵尔部落用之。射摩既斩呵尔,至暮还,海神女报射摩曰:尔手斩人,血气腥秽,因缘绝矣。

    《酉阳杂俎》记述的珍贵之处,在于记录了许多怪异之谈,有些是来自中亚的人讲述的。按这个说法,突厥人的祖先住在海边,跟海神有关系。但蒙古高原上没有海,这一说法可能源自于中亚。考虑到许多突厥传说都与伊塞克湖有关,这里的“海”可能指伊塞克湖。

    可以肯定的是,突厥祖先起源传说本来很多,各不相同。今天称之为“突厥”的群体,本来就是由历史传统各异的部落或政治集团组成的。在一个统治集团之内,统治人群的起源传说,会取代被统治者的起源传说。因此突厥认同的扩张,就意味着丰富多元的起源传说为单一起源传说所遮蔽、所取代,绝大多数起源传说都会遗失,永不可知。今曰所见多种关于突厥祖先起源的说法,都不过是历史过程中残留的碎片而已。

    《酉阳杂俎》还有一条,说坚毘(唐代称“黠戛斯”,即今天的吉尔吉斯)部落非狼种,“其先所生之窟在曲漫山北,自谓上代有神与粹牛交于此窟。其人发黄,目绿,赤髭髯。其髭髯俱黑者,汉将李陵及其兵众之胤也”。说坚昆是人和牛交合的产物。阿尔泰语系各人群喜欢以动物作人名,如骆驼、牛、羊、马等,大概与动物始祖的不同信仰有关。

    突厥人皈依伊斯兰教之后,在伊斯兰知识体系内叙述突厥的来历,仅是历史编纂学的问题,而且还是《古兰经》注释学的问题。

    首先对突厥人来历给出描述的当然不是突厥人,而是说阿拉伯人和波斯人。当然,他们的历史描述势必要符合中东传统及伊斯兰教的人类史观。而狼生传说即使存在(当然是可疑的),也无法与伊斯兰知识体系中的人类创生信仰相一致,因此不可能被吸纳。近东一神教传统中,人类都源自大洪水后诺亚的三个儿子:闪(Shem,Sam)、含(Ham)、雅弗(Ja-pheth,Yafith)。这在《旧约》里记录得很清楚。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接受这一说法,因此突厥必定也是他们的后代。

    在近东的创始信仰里,诺亚的三个儿子中,闪是阿拉伯人、犹太人等近东各族群的祖先;含是黑人的祖先;雅弗则生了半魔人歌革(Gog)和玛各(Magog)。到了8世纪,最早用阿拉伯语进行文学创作的波斯人伊本?穆卡法(ibn al -Muqaffa‘,724-759)说雅弗就是突厥人的祖先。这被后来的古兰经注释者们所接受,9世纪和10世纪的波斯及阿拉伯学者都沿用了这个说法。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著名历史学家,同时也是最重要的《古兰经》注释者之一的塔巴里(al-Tabari),他说:“雅弗生了突厥人、斯拉夫人、歌革和玛各,没有一个好东西。”

    10世纪以后,随着伊斯兰世界里突厥人的地位明显提高,许多突厥人成为将军、大臣、王公甚至君主(比如,他们建立了伽色尼王朝和塞尔柱帝国),在历史叙述中,突厥人祖先——雅弗的形象也跟着大大改善了。不仅在官方的经注和史书中,而且民间故事里雅弗的地位也得到了提升。12世纪的《先知故事》(Qisas al-anbiya)里,诺亚一边沮咒他的儿子含只能成为黑人奴隶之父,一边预言闪的后代成为先知,雅弗的后代则会成为国王和英雄。这就是针对12世纪的塞尔柱帝国时代的政治现实。到了15世纪,突厥文学名家Mir Ali Shir Nava’i甚至说:“历史学家都认为,因为雅弗戴着先知的帽子,所以他优越于两个哥哥。”这就把雅弗提到了先知的地位,这个文本是用突厥语写的。

    根据17世纪的重要史学家,希瓦汗国的阿布尔一哈齐一把阿秃儿汗以突厥语所写的《突厥世系》,诺亚在250岁的时候成了先知,接下来的700年里他努力推广伊斯兰教,但不大成功,只有80个人皈依。大洪水之后,他派含去印度,闪去伊朗,雅弗去北方。雅弗在乌拉尔和伏尔加河之间住了250年。他有八个儿子,长子名Turk,以“雅弗之子”(Yafith Oghlani)闻名。Turk迁至伊塞克湖一带,成为第一个制作帐篷的人。他的长子Tutuk继他为君,是个好君主,与伊朗的第一个王Kayumars同一时代。

    Tutuk被认为是从中文“都督”借入突厥语的名号,都督是我国南北朝及唐代常用的军队将领的称呼。阿布哈齐说Tutuk与伊朗传说的第一个王同一时代,这非常有意思,比如《三国史记》强调新罗国比高句丽早一些年建国。突厥人写突厥历史时,一定要比伊朗人建国的时间早。既然到Tutuk的时代伊朗才建立第一个王国,那么突厥人显然不比波斯人差。但阿布哈齐作为历史学家说话仍然很谨慎,他不敢说雅弗是先知,因为《古兰经》里没这个记载,所以他说“有些人说雅弗是先知,有些人说不是”。

    更有意思的是,随着在伊朗高原建立帝国以及对波斯文化、语言了解越来越深刻,突厥人还把波斯传说中的英雄阿甫剌昔牙卜(Afrasiyab)也纳入自己的祖先名单中。可是现代研究者对突厥人何以选中阿甫剌昔牙卜作为自己的祖先感到疑惑,因为此人性格乖戾、狂暴,且最后为胡斯老所败,并非战无不胜的完美英雄。有学者认为,这也许是因为突厥人对阿甫剌昔牙卜传说仅是部分了解,且有些关于阿甫剌昔牙卜不够完美的故事是伊朗人后来添加出来的。但无论如何,征服了伊朗高原并在那里建立王朝的突厥人选了一个波斯英雄作为祖先,显然包含了实际政治的含义。

    成书于11世纪的《突厥语大词典》(Dīwānu l-Lu g at al-Turk)是古代突厥语资料最重要的经典之一,作者是喀什噶里。其中Türk条解释道:这个名字是真主赐予的。先知穆罕默德说:真主说我有一个喜欢的(民族)称为“Türk”,把他们搁在东方,地位优崇,如果我对谁不满意,就派他们去惩罚,因为他们忠诚并富有美德。

    这条记述非常重要,因为把突厥的地位提到了很高的位置,与以前突厥人作为骚扰者和野蛮人的形象完全不一样,而是纳入伊斯兰体系里,变成真主赏善罚恶的工具,是真主愤怒的象征。按《突厥语大辞典》的说法,突厥是执行真主意志的。这给许多世纪以来突厥人对中亚、波斯高原乃至阿拉伯地区穆斯林社会所做得不好的一切,都带来了合法合理的解释。因为真主对说波斯语和阿拉伯语的穆斯林有了不满,他需要一个惩罚工具,而突厥就是他的惩罚工具。而且,他还需要突厥人给伊斯兰社会带来新的动力、纪律和勇气,更需要他们完成伊斯兰对非穆斯林世界的征服。

    事实上,正是突厥人在征服事业上,达到了阿拉伯人都没有达到的巅峰,这就是奥斯曼苏丹对君士坦丁堡的征服。

    塞尔柱帝国稳定自己的统治之后,原先收买边缘突厥部落以维持国防的模式难以维持下去,这些怀抱不满的部落经常在帝国边疆地区抢掠,反而成为塞尔柱帝国边防的不安定因素。为了把祸水别引,塞尔柱政权怂恿边缘突厥部落向西挺进,这就引发了突厥部落对安纳托利亚的侵入。这个过程,并非塞尔柱帝国的统一政治和军事行动,而是西进突厥各部落出于各自的利益所强力推动的扩张和掠夺。这些突厥联军在曼兹科特战胜拜占庭军队后,拜占庭帝国的版图很快萎缩到仅据有小亚细亚的沿海地带。这场战役在拜占庭历史上极为重要,是造成拜占庭帝国失去安纳托利亚的最重要战役之一。中世纪军事史研究者认为,突厥人的这场胜利是轻骑兵的胜利,表明轻骑兵对步兵有很大的优势。波斯语和阿拉伯语中将塞尔柱人控制的安纳托利亚地区称为Rum,即“罗马”,进入安纳托利亚的突厥人,就被称为罗姆塞尔柱(Rum Sel?uk),即在罗马的塞尔柱人。

    13世纪上半叶的蒙古西征,特别是伊利汗国建立之后,罗姆塞尔柱的国家结构日趋散化,终于发展为安纳托利亚的Beylik(小君王)时代。Beylik时代诸侯林立,后来崛起的奥斯曼,本是其中的一个侯国。这个时期从中亚进入安纳托利亚的突厥人大约在150万以上,使突厥人保持了相当大的人口规模。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口规模,突厥人即使在政治上占优势,文化上也必然被本地希腊语社会所同化。相反,这150万人使突厥人足够统治并同化安纳托利亚的大部分希腊语人口与地区。这种人口优势在政治优势的帮助下,又凭借伊斯兰教的文化优势,最终使安纳托利亚实现了突厥化和伊斯兰化。

    奥斯曼(Osman)部的崛起迅速开启了安纳托利亚统合于一的过程。经过两代苏丹奥斯曼(Osman,1258-1326)和奥尔罕(Orhan,1285—1359)的扩张,不仅统一了安纳托利亚,还成功进入巴尔干地区,只剩下中间的孤岛君士坦丁堡尚未攻破。在贝亚兹德一世(Beyazid I,1389—1402)时期,帖木儿大帝的西征暂时阻缓了奥斯曼帝国成长的步伐,贝亚兹德一世本人被俘并受尽羞辱而死。但这些都无法阻挡奥斯曼的崛起。到苏丹穆罕默德二世(Fatih Sultan Mehment II)时,奥斯曼成功征服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帝国作为伊斯兰世界的最大敌人,其象征就是首都君士坦丁堡,因此征服君士坦丁堡被认为是伊斯兰征服史上的最高成就,穆罕默德二世苏丹获得了“征服者”(Fatih)的荣誉称号。到1580年苏莱曼大帝时期,奥斯曼帝国已经将地中海、黑海纳入版图。

    在经历了奥斯曼帝国衰落和土耳其现代民族国家建立后,今天的土耳其面临着如何叙述自己历史的问题。先进与落后、传统与现代、世俗与宗教间的诸多矛盾,使土耳其的历史学界、政治界都面临很大的问题,尤其是宗教叙述的问题。

    突厥史学家芬德利(Carter V. Findley)在《世界历史中的突厥人》(The Turks in Word History)—书中指出,其实奥斯曼征服之后被称为Türk的人,既是征服者的后代,也是被征服者的后代。当时突厥人不过二三百万,而被征服的地区则有上千万人,所有这些人,都成了今天土耳其人的祖先。因此,今天的土耳其人更多是被征服者的后代。在讨论什么是突厥人(Türklük)议题的时候,他打了这样一个比方:

    突厥是一辆自东向西穿越亚洲的大巴士。起点是于都斤山,终点是伊斯坦布尔。这是漫长的旅行,走过了很多地方,在每一个地方都会停靠。每一站,都有人带着行李上上下下。乘客中没人在乎这辆巴士的起点是哪里、终点在何方,大家不过是搭车走个短途。他们也从没想过他们与其他乘客间有什么联系。有时车出毛病了,停下来修修,路上能找到什么配件就用什么。经过很多年,当这辆巴士最终抵达伊斯坦布尔的时候,车上不大可能还有从起点站上车的乘客了。而且,这辆巴士本身,也不再是出发时的那个样子了。里里外外,都换成新配件了。但这辆车还被称为突厥,而乘客都自称突厥人。

    历史就是这样,历史记忆不停地遗失,又不停地重建。

    本文原载于《全球史评论》2016年第2期。

  • 顾准:希腊城邦制度——读希腊史笔记

    代序:多中心的希腊史

      一位历史家在评论希罗多德的《历史》一书的时候说:  
      “希腊文明的游牧形态,希腊生活的多中心,希腊殖民地之分布于东西南北,从法西斯(Phasis,今苏联高加索巴统附近)到赫拉克里斯石柱(今直布罗陀海峡),从敖德萨(odessa)到塞勒尼(Cyrene,今利比亚班加西附近),每一个独立的城邦的自给自足,这些希腊主义的强点同时又是它的弱点,使得文人们一直对希腊史感到绝望。就历史记载而言,文化上落后于希腊的古代文明——埃及和亚洲诸大王国,比之希腊世界那些小小共和国要幸运得多。代代相承的国王,统治着疆域广阔、人口众多的领土,为国家档案提供几乎是老一套的编年史;……又,王朝国家的疆域无论如何广阔,汉谟拉比(巴比伦王)或拉姆塞斯(埃及法老)的诏旨总是驰传于全国的:一个帝国为历史提供了描述和记忆的地理范围。但是,从亚该亚人的来到直到薛西斯(Xerxes,波斯大帝居鲁士之子)的进犯(希波战争)为止,在希腊历史和希腊文明领域内,并不存在什么能够有权要求管辖全希腊的,或甚至某个地区的最高政治权力。某种性质的团结是存在的,一种精神上的并且是愈来愈紧密的团结:宗教、语言、制度、风尚、观念、情绪,全都趋向于这种团结。不,还不止这些,围绕某个提佛(Thebes,旧译忒拜)某个雅典,和伯罗奔尼撒诸中心的周围,或在伊奥利亚(Ionia,今土耳其小亚细亚西海岸中部),在大希腊(今意大利半岛南部),在利比亚,甚至在黑海(Pontus)或者直到远西(以马萨利亚Masselia 即今法国马赛为中心的一群城市),有结成集团的,有合并的,有近邻同盟,有统一运动;但是你仍然不能通过推理从树木看到森林……”(梅根:《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第V 卷第19 章,Herodotus and Thucydides:by R.W.Macan,ch.19,vol.V,c.a.h.)
      
      这位历史家说的是迈锡尼时代后期到希波战争以前约七百年间的希腊,那么希波战争以后怎样呢?是的,领导希腊人抵抗波斯进犯的是雅典和斯巴达,古典时代的希腊史基本上是以希腊本土的这两个强大国家为中心的历史,然而,一方面,这两个国家甚至谁也没有完全掌握过希腊本土及其密迩诸岛屿诸城邦的最高政治主权;另一方面,还有许多“边远”的即黑海、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利比亚、远西希腊诸城邦,根本从未处于这两个中心国家支配之下,各自独立发展,虽然它们本身也不同程度地集团化了。甚至亚历山大征服以后,希腊化王国也还有好几个。希腊史,从头到尾是多中心的。
      这种历史上少见,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更觉难于理解的现象,首先可以用希腊的城邦制度来加以解释。
      所谓城邦,就是一个城市连同其周围不大的一片乡村区域就是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这些独立的主权国家疆域是很小的:  
      “除斯巴达(Sparta)而外,阿提卡(雅典)是全希腊仅有的,领土相当广阔,却一直处在一个单一意志指导之下的国家,和阿提卡的1000平方哩(相当于中国纵横百里的一个大县——本书作者)的领土相比,任何其他希腊城邦的领土是很小的,彼奥提亚诸城邦,除提佛而外;领上面积平均为70平方哩(纵横25华里——本书作者),西息温(Sicyon)140,夫利阿斯(Phli-us)70,科林斯(Corlnth)350,优卑亚八城平均180,甚至只有一个城邦的海岛基俄斯(Chios)只略多于300,而此岛还是最大的。塞维阿?赛尔彼喜阿斯(ServiusSulpicius,公元前一世纪的罗马将军)写信给西塞罗说:‘当我从亚洲回来,从埃吉纳岛(Aegina)航行到麦加拉(Megara)去的时候,我开始观察我周围的地方。在我后面,我可以见到埃吉纳岛,前面看到麦加拉,右面庇里犹斯(pireaus,雅典的海港),左面科林斯。’”(阿德科克:《希腊城邦的兴起》,第Ⅳ卷第26章,The Growth of Greek City-states,by,Adcock,ch. 26,vol. N,c.a.h.)
      
      在古希腊史上留下了那么多史迹,并传下了那么多学术文化遗产的就是这些小城邦。这些小小的城邦不仅是独立的主权国家,而且直到亚历山大事实上把它们降为一个大帝国中的自治城市以前,它们各自顽强地坚持了它们的独立,那些握有霸权的“大国”,企图控制它们,往往也确实控制了它们,然而很少有吞并掉它们的。即使某个城邦被它的强大邻邦所真正毁灭了,不久,战胜了这个邻邦的另一个霸权城邦也会来“兴灭国,继绝世”,召集流亡在外的公民把它恢复起来。
      
      “这些城邦显得具有某种个性,这种个性愈是高度发展,愈是强烈地被意识到,就愈不愿意哪怕是部分地牺牲它。……每个城邦向它的邻邦要求它的自由和自治,要求有权按照它自己的意愿处理它自己的事务。……城邦虽然不容忍它境界以内主权的分割,对它邻邦的独立却是容忍的。防卫的意志超过了攻击的意志。事实上,领土的扩张亦即东方诸帝国内占支配地位的帝国主义,在希腊诸城邦却出奇地微弱。希腊人缺乏疆域广阔的政治重要性的那种感觉。他们愈是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国家的和宗教的社会一致性,他们愈是不愿意扩张,因为扩张意味着他们密切的共同生活松懈下来了。他们打算要统治邻邦,却不打算吞并邻邦,更不愿意在一个较大的联盟内放弃他们的独立。”(同上)
      
      城邦制度既是希腊的传统,也是希腊政治思想的不可违背的潮流,是希腊政治学的既存前提,离开了城邦制度就没有政治学。柏拉图(Plato)的《理想国》,无论他的“理想”内容如何,他所理想的国家是一个城市国家,即城邦。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政治学》把城邦规定为“至高而广涵的社会团体”,他的政治学,不折不扣是城邦政治学,离了城邦就没有什么政治学可言,东方式的专制主义大王国,在他看来是一种“野蛮人”的制度,是摒除在他探讨范围之外的。
      查考一下希腊语中关于城市、城邦、政治、政治学等名词的变化,也是很有趣味的。吴寿彭在《政治学》译注中说:(以下,希腊文词汇都用拉丁字母写出)  
      “‘波里斯’(polis)这字在荷马上诗中都指堡垒(城堡)或卫城,同乡郊(Demos)相对。雅典的山巅卫城‘阿克罗波里斯’(Aoropolis),雅典人常常简称为‘波里斯’。堡垒周围的市区称为‘阿斯托’(Asty)。后世把卫城、市区、乡郊统称为一个‘波里斯’,综合土地、人民及其政治生活而赋有了‘邦’或‘国’的意义。
      ……由‘波里斯’衍生出几个重要名词:(一)Polites(波里德斯),为属于城邦的人,即‘公民’。(二)Politela(波里德亚):(甲)公民和城邦间的关系;(乙)由这种关系形成全邦的‘政治生活’;(丙)把这种关系和生活厘定为全邦的政治制度,即‘宪法’;(丁)有时就径指该邦的‘政府’。(三)Politeoma(波里德俄马):(甲)公民团体;(乙)较狭隘的公务团体;(丙)有时就和波里德亚相同,或为政体或为政府。
      从‘波里斯’孳生的词类还有形容词Politikos,作为名词……指‘治理城邦的人,现在还泛指各种国家的治理者即政治家。Politics,亚氏原指城邦政治的理论和技术,现在也通用为各种团体的政治学。”(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商务印书馆1965年出版[下同]第110页译注)
      
      关于希腊城邦的“波里德亚’(Politeia),亚里士多德说: 
      “这里,我还得陈述‘波里德亚’(Politieia)和僭主政体两个类型……‘波里德亚’的通义就是混合(寡头和平民)这两种政体的制度;但在习用时,大家对混合政体的倾向平民主义者称为‘共和政体’,对混合政体的偏重寡头主义者则不称‘共和政体’而称贵族政体……”(同上书,第198页。)
      
      我认为,希腊人习惯于把非王政的政制,不管是贵族还是共和,称做“波里德亚”(Politeia),这就是“城市国家的政制”的意思。贵族平民(或共和或民主)之分是后来的事,开头的时候无非是贵族制度——不过那是合议制,而且,最初说不定还是平民的哩——因为始建一个殖民城邦,人数有限得很…… 

    第一章 什么是城邦

      城邦制度,是希腊文明一系列历史条件演变的结果。究竟是一些什么历史条件,演变出来这样一种制度,正是本文所要探讨的。在探讨这个历史过程以前,有必要先把城邦这个概念弄清楚一下。
      
    城邦的自治

      前面已经说过,城邦,是以一个城市为中心的独立主权国家。这里所说的“以一个城市为中心”,显然就排除了领土广阔,包含多个城市的国家。那种国家是“领土国家”,而不是城市国家了。领土国家因为疆域广阔,人民之间不可能有紧密的政治生活,或者换一句涉及到下面将要详加讨论的“政体”问题的话来说,领土国家设法实行主权在民的“直接民主”制度。所以,城邦首先是迥异于“领土国家”的“城市国家。”
      城邦是“独立主权国家”,不过这里所说的“独立主权”的意义是相对的,因为按照希腊人的概念,甚至“参加”在某个“帝国”内的城邦,只要有自己的法律,有自己的议事会、执政官和法庭,它还是一个城邦。这里需要特别说明一下,我们中国人一说到帝国,总不免要把它等同于我们历史上秦汉以来的郡县制的大帝国。可是希腊人所称的“雅典帝国”、“斯巴达帝国”之类的帝国,其实不过是以雅典和斯巴达为盟主的“联盟”,有点像我国春秋时代齐桓、晋文的“霸业”。盟主向加盟国家征收贡赋,要他们出兵加入盟军,在不同程度上干涉加盟国家的内政等等。不过,第一、盟主没有周“天王”那样神授的最高王权(五霸时代的政治,至尊和至强不是集于一人的。至强的是霸主,至尊的是天子即周天王。“尊王室”是霸主的霸业所必不可少的政治口号。希腊历史上这样的王权是有过的,后面还要说到,不过,至少从公元前11世纪起,就样的全民族的“神授”的政治权威就已经不再存在了。);第二、至少在形式上和理论上盟主不能委派加盟城邦的执政者,虽然扶植加盟城邦内亲附自己的政派和人物总是少下了的。帝国既非郡县制的帝国,参加在某个帝国内的城邦起码还是一个自治共和国;另一方面,希波战争以后,亚历山大征服以前,一百四五十年间希腊的“帝国”亦即“霸业”,变动实在频繁,“霸权”从雅典手里转移到斯巴达手里,又从斯巴达手里转到提佛手里等等,可是域邦还是这些城邦,灭亡了的是有的,例如米罗斯(Melos),但那是极少数。于是,城邦的意义也就大大超过了一个帝国内的自治共和国,以后亚历山大征服结束了城邦分立的状态,但是,城邦政治的流风余韵,在罗马时代和欧洲中世纪时代,一直流传不衰,还对近代西方历史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影响……
      所以,要理解希腊城邦制度,首先不要和我国春秋时代及其以前的小国林立相混淆。春秋以前诸小国,虽然政制各异,各专征伐,然而从有史时代开始,就有一个凌驾他们之上的神授的最高政治权威,在周代,是周“天王”;在殷代,是有时称为“帝”的殷王朝:在夏代,是称为“元后”(相对于称为“群后”的“诸侯”国家)的夏王朝。希腊远古时代有过这样的最高政治权威(亚该亚人的“万民之王”——迈锡尼诸王),然而从多里安人征服以后,这样的最高政治权威就已经不存在了。其次,春秋及春秋以前,诸小国一直处在相互兼并过程中,这种兼并过程,直到秦始皇的大一统的郡县制的大帝国才告结束。在此以前,虽有孔子的“兴灭国,继绝世”的绝望号叫,兼并一直被认为是伟大的王业。希腊有史时代,也有过这样的兼并,斯巴达征服美塞尼亚即其一例,然而兼并受到极其强烈的抵抗,以至例如斯巴达就不得不很早就从兼并转为“同盟”政策(见后第四章)。自此以后,希腊世界内部政治上的集团化,一般都采取“同盟”形态,甚至事实上结束了希腊城邦制度的亚历山大,他之对待希腊本土诸国,表面上也只能采用同盟的方式。
      
    主权在民与直接民主

      我国古代的小国林立,和希腊城邦究竟还有某些相同之点,可是,希腊城邦制度的另一个特点,亦即使得这些蕞尔小邦顽强坚持其独立的主权在民与直接民主制度,则是我国古代从来不知道的东西了。所谓直接民主制度,是指城邦的政治主权属于它的公民,公民们直接参予城邦的治理,而不是通过选举代表,组成议会或代表大会来治理国家(即所谓代议制度)的那种制度。在这种制度下:  
      “凡享有政治权利的公民的多数决议,无论在寡头、贵族或平民政体中,总是最后的裁断具有最高的权威。”(亚里土多德:同上书,第199页。)
      
      直接民主制度,可以以伯里克理斯时代的雅典(公元前443—429年)为例。雅典的全体公民都要出席“公民大会”,“公民大会”每月举行二至四次,解决城邦的一切重大事件:宣战与媾和问题,城邦粮食问题,听取负责人员的报告,握有国家的最高监督权,审查终审法庭的讼事等等。每个公民在公民大会中都有选举权,每个公民都有可能被选为“议事会”的成员,每个公民都要轮流参加陪审法庭。陪审法庭的成员多达六千人,而当时雅典的公民总数,最高的估计也不会超过六万人。当时的实际政权由“十将军委员会”掌握,将军任满离职要接受审查,有叛国行为或作战失败的要受到裁判,法庭和公民大会可以没收其财产,可以加以放逐或处死等等。
      直接民主制度唯有在领土狭小的城市国家中才有可能。在这些国家中,乡居的公民进城参加公民大会可以朝出暮归,人们相互间比较熟悉,一国政务比较简单,易于在公民大会中讨论和表决。在领土广阔的国家,这些条件是全不具备的。所以,城邦制度和直接民主两者是互相依赖,互为条件的。
      
    公民与公民权
      
      那么,什么是“公民”呢?从字源上来说,“公民”(Polites)原意为属于城邦的人(参见前面谈到的“波里斯”(polis)衍生出的几个重要名词)。不过,在古代希腊的任何时代任何城邦,它决不是指全体成年居民而言。妇女不是公民,奴隶不是公民,农奴不是公民,边区居民不是公民,外邦人也不是公民。即使除去奴隶、农奴、边区居民和外邦人而外,祖籍本城的成年男子,能够取得公民权利的资格,在各邦的各个时期也宽严不一。比如说,古典时代的雅典,凡是自备甲胄武器和马匹,参加公民军当骑兵和重装步兵的富裕阶级或中等阶级的成年男子是公民,参加海军当桨手(希波战争前后,希腊战舰兼用风力和人力。当时比较旧式的战舰,每舰有五十个桨手,比较新锐的战舰称为三列桨战舰,桨手分布于高低三排坐位上,每舰备桨手一百五十人。)的贫民阶级,领取国家发给薪饷的,也是公民。但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三十僭主之治”的时期,僭主们规定雅典公民只能有五千人。“三十僭主之治”被希腊人看做政权被僭夺的时期,当时的五千人连名单也未公布,所以只能称是变态,不能算是常态。在通常状态下,希腊诸城邦的公民资格虽然有种种差异,凡是自备甲胄武器,不领薪饷地参加公民军的那部分成年希腊居民,包括已经退役的老年人在内,总是它的公民,或至于是它的公民中的主要成分。这并不是说,无公民权的外邦人、农奴如斯巴达的黑劳士(Helots)就没有从军义务了。他们也要从军,不过在军中参加辅助部队或任军中杂役。在战争的紧急时期,也有征召“买来的奴隶”当战舰的桨手这类事情发生,不过这终究是少数。
      “公民”、“公民权”等等,不见于我国古代,也不见于埃及、两河流域等早于古希腊或与古希腊同时的“东方”各帝国。要详细考证这种政治法律概念在希腊起源于何时何地,怎样进一步演变到古典时代那样明确的程度,即使在直接继承了希腊文明的西方,那里的史学家拥有大量文献碑铭和地下文物资料,这个任务也许也不是容易的。看起来,这是在长期历史演变中不知不觉地形成的,正如Polis一词从城堡变成城市,变成城市国家一样,“组成城市国家的人”即“Polite”,也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中,一次又一次发展它的涵义,同时也加上一重又一重的限制,逐渐变成了亚里士多德下述定义中的公民和公民组成的城邦:
     “(一)凡有权参加议事或审判职能的人,我们就可以说他是那一城邦的公民;(二)城邦的一般涵义,就是为了要维持自给生活而具有足够人数的一个公民集团。”(亚里士多德:同上书,第113页。)
      
      亚里士多德上述定义,是从公民权利方面来界说公民的涵义的。假如我们参照希腊城邦的兵制即公民军或“民兵”制度,把公民的权利和义务两方面一起来考虑,那么我们可以构成这样一个概念,即公民是城邦的主人,他们有“执于戈以卫社稷”的义务,同时有权参加城邦内议事或审判的职能,这一方面可以借此理解城邦的“主权在民”及直接民主制度的诠释,借此理解“公民是自己的主人”,“公民是轮流地统治或被统治”,或用吴寿彭的译语(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叫做“轮番为治”的意思,希腊有过以中小农公民为主的农业城邦,它们的基本人口是公民及其家属,在历史的某个时期发挥过很重要的作用,“轮番为治”的直接民主显示出来过强大的威力。然而,我们也应该把“主人”一词,理解为公民是城邦内一切非公民——农奴、奴隶、外邦人、边区居民,甚至他们自己家里的妇女与小孩子的“主人”。希腊的奴隶制(包括农奴制)固然有其自己的历史,后面我们还要专节介绍,不过城邦及其公民的涵义,本来也不可避免地要引导出来奴隶和奴隶制的概念来的。
      
    兵制——公民军
      
      前面已经指出,希腊诸城邦的军队是公民军,它是战时征集,平时离营的民兵,每个战士的甲胄、武器、马匹,都是由自己出资购办,而不是由国家供给。战时在营时期,给养通常也由战士自备。战时给养自备看起来是离奇的,但是只要想到,在著名的几次大战争以前,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中,希腊诸城邦所碰到的“战争”,多半是相邻的两个城邦或几个城邦之间的局部冲突,战争不过比一比胜负借以解决某项争端,通常不致发展到有关城邦存亡的地步。那就可以设想,这种制度完全是行得通的。希波战争以后,尤其是伯罗奔尼撒战时及战后,战争愈来愈频繁,这种公民军制度也愈来愈行不通。开始是公民军领薪饷,以后是雇佣军逐渐取代公民军,随之而僭主政治逐渐代替“主权在民”的政体,那时希腊的城邦制度也已经奄奄一息了。
      公民军不是常备军,雇佣军才是常备军。一般说来,公民军的统帅是选举的,唯有斯巴达有常任的统帅——它的两个王。(参看塞尔格耶夫:《古希腊史》第162页。斯巴达的两个王产生于两个有势力的氏族,即阿基太族(Agidae)与欧里篷提泰族(Euripontiadae)。王——巴西琉斯——统率国军(征战时由二王之一统率),审判主要有关家族法的案件并执行某些祭礼的职权。——编者注)在古希腊史籍中我们常常读到,著名的统帅如彼奥提亚(Boeotia)的埃帕梅农达斯(Epaminondas)在他当过将军,任期已满而未被连选为将军的时候,就以普通战士的身份从军作战,顺便说说,古希腊的军队人数一般并不太多。亚历山大出征波斯,出发时全军不过三四万人。除此而外,战争双方各有三五千重装步兵的战役就是很大的战役了。一方面因为军队人数较少,一方面因为希腊人重视个人勇武和体育锻炼,所以战争中的统帅都列在军阵内参加战斗,而不仅仅是“指挥员”。
      古希腊的公民军制和我国春秋战国时期的兵制显然大有区别,这里不打算作详细比较。军制不同,武器供应方式也随而不同。希腊公民军武器甲胄既由从军公民自备,所以武器制造作坊是一项重要的私人企业;我国则自殷代以来,武器制造就由王家垄断,所以有“食官’的“百工”……
      
    官制
      
      “主权在民”的希腊城邦的“官制”,也具有它自己的特色。一般城邦所设行政官员,亚里士多德介绍为:(一)将军或统帅,(二)市场监理,(三)城市监护,(四)公共水源管理,(五)乡区监护,(六)司库,(七)登记民间契约或法庭判决的“注册司”,(八)执行法庭判决刑罚的“执罚员”及“典狱官”等等(均见《政治学》,第329—338 页)。这些行政官员都是义务职,不支薪金。其中,执罚员或典狱官有青年公民帮助他们执行职务。其他行政职务,在小邦无须常任吏员,在大邦如雅典,因为政务繁忙,常任吏员不可缺少的,这些吏员就由国家奴隶充当。尤其有趣的是,雅典有常备警察,他们是国家买来的奴隶,通常是斯基泰人(居于黑海北岸南俄草原的一个民族),称为“弓手”,或称“斯基泰人”。然而,这些奴隶的待遇倒还不错,每人每天领取的“给养”相当于出席公民大会或陪审法庭的公民所领的津贴,也可以自行觅取居住的地方等等……
      希腊城邦行政官制的另一个特色是,全部行政官员并不组成为某个行政首脑统一领导之下的“政府”。各种行政官员任期不一,全都由公民大会或其他相应机构直接选出,各自独立对公民大会或其相应机构直接负责。这样的做法,公民大会就要宜接处理许许多多具体行政事务,不免有轻重并列本末倒置的危险。为了补救这种缺点,于是由议事会(它由公民大会选任,或由城邦的每一个基层组织如村坊(Demos)各别推选定额人员组成)对应该提交公民大会的各项议案和报告先行预审,分别轻重缓急,也许还附加处理意见,然后提交大会。公民大会人数众多,无法进行详细讨论,通常只能就议事会提出议案加以批准或否决,所以议事会是一个实际掌握行政权的机构。
      以上介绍,实际上已经超出我国传统的所谓“官制’,亦即行政机构(或者按照西方传统称之为“官僚机构”)的职掌、分工、品级、编制等问题,而涉及到整个政制问题了。确实,希腊城邦政制,不许有单个政府首脑统一领导下的无所不能的行政权力,使得公民大会或议事会只成为“陪衬”这个行政权的“清谈”的议会,这是直接民主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如此,法庭也是由公民大会选任的,法庭也得对公民大会及议事会负责,重大讼案的上诉和终审机构是公民大会本身。近代西方的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立制度,是古代希腊所不知道的。理解希腊城邦政制的这个方面,再来读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和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确实可以使我们对于马克思和列宁何以倡导直接民主制,何以猛烈抨击“议会清谈馆”,获得深一层的理解。
      正如希腊的兵制一样,希腊的“官制”也和我国古代“官制”有原则上的区别。从远古时代起,我国专制君主下就已经有十分发达的行政机构(或“官僚机构”)了。《周礼》列举的庞大的行政机构固然是战国和汉代官制的杂凑,西周初期周王廷下面的庞大政府机构,从郭沫若考释的西周金文也可窥见一二,这种传统大概还可以推溯到殷代……
      
    城邦的自给和闭关主义
      
      现在再回过头来看看亚里士多德的定义。
      亚里士多德的定义中有“自给生活”一语,这在理解希腊城邦制度时也是极端重要的。自给(Antarkeia,Antarky)是指经济上的自给自足。一个城市国家,除非像斯巴达那样禁止贵金属流通。严格禁止奢侈,当然谈不到现代所谓的经济自给,即没有原料与市场的对外依赖。上面所谓的自给,既指通过某种经济政策保障城邦的粮食供应(如在雅典)之类的经济问题,也指限制外邦人购买地产,借以保障公民的财产权的法权问题,恐怕也推及于城邦的一般的闭关主义:外邦人没有公民权,也不能入籍为公民,力谋使城邦成为它的“特权公民的特权公社”。变例是有的。从“放宽”一方面讲,梭伦立法允许外邦人入籍(见后),因为那时雅典力图发展它的手工业,借此吸收外国艺匠(其中有许多是埃及人)到雅典来。从“抓紧”一方面来说,斯巴达为了害怕外邦人带进来有碍于它的严峻的军营生活和军事纪律,实施排外条例,禁止外邦人无故入境。除此而外,希腊城邦如雅典允许外邦人入境,甚至允许希腊的或非希腊的蛮族外邦人世世代代在那里居住下去,然而不得入籍为公民,不得购买土地,与本国女子结婚不得视为合法婚姻,还要交纳雅典公民不交的人头税等等。我们只要想到希腊诸城邦实际上一般超不过我国一个县,其中有些城邦是全希腊的经济中心,是古代的大城市,它的经济中心的地位不可避免地要吸引大量人口到那里去,我们就可以想见,这种闭关主义和自给自足,造成了公民和外邦人间怎样的严格界限,又怎样不可避免地促成奴隶经济的形成和发展了。在并非经济中心的农村地区如斯巴达则有农奴制和边区居民制度,它们的存在,是这个“维持自给生活……的公民集团”性命攸关的前提条件,所以斯巴达要有十分严峻的制度来维持这种残酷的阶级统治。
      然而,城邦的自给原则和闭关主义,在发达的海上贸易和频繁的邦际交往的状况下,确实还发展出来了一套国际惯例,这就是后代国际法的萌芽。这些国际惯例中,首先是“外侨招待制度”,即规定公民根据互惠原则招待外侨的一种制度。塞尔格耶夫(Cepreea)引公元二世纪希腊作者波吕克斯(Pollux)的话说:(Ceepreen)  
      “招待外侨者乃是居于别邦(指本人的城邦)而对全邦(指外人的城邦)作一般性服务的人,例如,负责供给外来者的住宿,在必要时替他们找到公民大会的进程或者剧场的坐位。”(《古希腊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下同),第227页)
      
      招待者的服务是自愿的,也是荣誉的。这种招待者逐渐成为两邦政府的中间人,外交谈判通过他们进行,到城邦来的使节也先到本邦的招待所,这是后来的使馆和领事馆的萌芽形式,不过招待者不是外邦派遣的使节,而是本国公民为外国办理他们的事务,并且始终保持着私人待客的性质而已。频繁的国际交往又发展到两邦间订立等权协定,即许给一国公民在别国享有该国公民所享有的国家法和私法上的权利;它还发展成为商业条约,即规定不同城邦公民间有关商业、信贷业务、各种买卖契约的种种诉讼程序上的法规的条约;发展成为国际仲裁的惯例,仲裁者是争端双方同意的第三者等等。
      同样的原因,在希腊诸邦之间也逐渐发展出来一套关于宣战媾和、同盟条约、和平条约、交换战俘、为发还对方阵亡者尸体而协议休战等等国际惯例。我们读古希腊作家留下来的史籍,比如说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往往不免怀疑,那里所说的一套国际惯例是不是把古史现代化了。然而作者确实是生在希腊的古典时代,而且是伯罗奔尼撒战争中雅典的一个方面军的将军,因战败撤职而从事写作的。
      
    “法治”的城邦
      
      正如自给自足和闭关主义的城邦,在国际交往上要发展出一套国际惯例和国际法的萌芽来一样,城邦公民集团“轮番为治”的原则,也使得它必须发展出一套国家法和私法来。换句话说,城邦必定是“宪政国家”或“法治国家”。城邦既然是“轮番为治”的公民团体,城邦当然高于它的每一个个别公民,也高于它的一切统治者,这是城邦的“民主集体主义”——一种以公民最高主权为基础的民主集体主义,所以,它必须有规章,要按规章治理。同时,城邦既然是自给的和闭关的,它也必须有各种法律来保障这种自给的和闭关的生活,这就是说,城邦要有关于公民资格、公民的权利与义务的法律,要有行政机构、议事机构和法庭的选任、组织、权限、责任的法律,这些是国家法,即宪法。还要有关于财产、继承、契约等等的私法,以及把血族复仇的古代惯例,转化为国家负责惩处犯罪行为的刑法,于是政治和法律两者密切相关,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义语——柏拉图的主要政治著作之一题为《法律篇》,亚里士多德同样性质的著作题为《政治学》。“立法者’(Law giver)是政治家,而不是法典的技术性的编纂者。
      由此又派生出另外一种重要的后果。城邦的公民是分为阶级的,政治权力的分配,各种政策的制订和政务的执行,私法、刑法法典的制订,重大诉讼案件的判决,都与相互冲突的各阶级利益有关,一句话,城邦的法律反映统治城邦的阶级的意志。虽然如此,凡包括在公民团体内的各阶级,既然都有参预议事和审判的权力,这些阶级相互之间的阶级斗争,在一定程度上就会在法律范围内进行,表现为公民大会内、议事机构内、陪审法庭内的合法斗争。唯有当阶级对抗不可能在法律范围内解决的时候,才会演变为政变或革命,亦即演变为法律以外的暴力斗争。至于公民团体以外的,亦即在法律上没有政治权利的那些阶级对公民团体或公民团体内某个阶级的斗争,那只有一开头就采取法律范围以外的激烈形态,这就是斯巴达的农奴暴动,雅典等城邦奴隶逃亡和奴隶暴动等等。这也就是说,城邦制度使得公民团体以内诸阶层组成为政治上的阶级,组成为各有自己政纲的政党或政派,使宪法范围内的政治斗争直接反映各阶级之间的斗争。阶级斗争的这种形态不见于专制主义的王政国家。在那里,相互对抗的各阶级利益不可能表现为各政党各政派的政治纲领,因为那里根本不可能存在什么政党,斗争也不可能在“宪政”范围内进行,它在平时采取曲折得多隐蔽得多的形式,到矛盾尖锐到极点的时候,就要爆发为武装起义和王朝更迭了。
      
    城邦能够发展成为帝国吗?
      
      本节一开始,我们申诉了城邦与领土国家的区别,然而必须指出,古代希腊并非没有领土国家类型的城邦。这里所说领土国家类型的城邦,并不是指若干城邦的联盟,因为联邦内诸邦是自治的,它们都具有相对的独立主权,这里指的是斯巴达,某种程度上特萨利亚(Thassaly)也是,拿斯巴达来说,它以万人左右的特权公民统治区域广阔的“边区居民”所住的区域和市邑,统治为数众多的农奴身分的黑劳士。“边区居民”究竟处在什么地位呢?修昔底德(Thucydies)告诉我们,斯巴达南边一个海岛锡西拉(Cythara),为边区居民所居住,有他们自己的城市,在这个城市范围内他们有某种程度的自治权,然而,斯巴达的军政大计他们无权参与,他们的城市还有斯巴达特派的“事务官”(总督),他们要交纳贡赋。(参看《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下同),第297页)斯巴达的边区居民占地辽阔,锡西拉不过是一个例子而已。以锡西拉的例子来推论,由万人左右的公民组成的斯巴达国家分明是一个领土国家,锡西拉之类边区居民城市则是这个领土国家的一个自治市。
      斯巴达不是严格意义下的城邦,西方历史家通常都赞同这种说法。它在古希腊史中是一个变例。有这样一个变例,不足以变更希腊史上城邦制度的特点,何况它的政制中自治、自给、主权在民、直接民主等等特点,大体上和一般希腊城邦还是一致的。在这里,我们是想提出一个问题;既然古希腊的城邦,有的事实上是领土国家,那么,一般说来,强大的城邦可以通过征服建立一个帝国吗?
      古希腊的史实,对这个问题基本上作了否定的答复。斯巴达的“边区居民”诚然是通过征服而臣服于它的,但是当斯巴达想进一步征服更多的地方时就碰了壁,而且,正是为了保持已经臣服于它的边区居民和农奴,才使它不得不在它的公民集团中建立那么严峻的一套制度。变例是有的,今南俄克里米亚和塔曼两半岛上的潘提卡彭(Panticapaeum)和西西里的叙拉古(Syracuse)的希腊殖民城邦后来蜕变成了王国。上世纪英国希腊史家格罗脱(Grote)对此作了这样的解释:这两个地方的环境有利于僭主招募非希腊人为雇佣兵,王国是依靠雇佣兵建立起来的。我觉得这种解释是合理的,因为自治、自给、主权在民的城邦,邦与邦之间,本邦公民与非本邦公民之间的界线十分森严,这种制度本身和为建立一个帝国所必要的对被征服的民族采取兼收并蓄的政策是互不相容的。
      当然,希腊史对这个问题的答复不是最后的,最后的答复是罗马史作的——罗马帝国分明是城邦罗马在大征服中建立起来的。不过罗马史同时也令人信服地证明了,城邦制度如果说还有不少长处,那么所有这些长处在它变成帝国的时侯,几乎全都转化成为反面的东西,成为丑恶不堪的东西了。

    城邦制度是从氏族民主直接演变过来的吗?

      我们把什么是城邦制度在概念上略加澄清以后,紧接着的一个问题是,这种制度是从哪里演变过来的,又怎样演变过来的?接下去,我们还要对它的发展和消亡过程,它的长处和弱点,它对后来历史的影响略加探讨。
      许多著名的历史家对上述第一个问题有十分肯定的答复:城邦制度是从原始公社的氏族民主制度直接演变过来的。如果我们接受这个解释,我们就不能不问,一切民族都经历过原始公社阶段,氏族民主是原始公社的共同特征,我国当然也不例外,那么为什么我国古代史中找不到一点城邦制度的影子呢?如果我们再进一步涉猎一下中国以外几个历史悠久的古代文明——埃及、两河流域、以色列和叙利亚、印度、波斯等等的历史,我们发现在那里也同样找不到什么城邦制度的影子。我们就不能不怀疑,城邦制度的希腊在世界史上是例外而不是通例,而在古代东方史中,政制的演变倒是具有某种共同之处的。
      共同之处是,它们都存在过“神授王权”——有一个身兼军事领袖和最高祭司,或者用我国史籍的语言来说,叫做“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的最高统治者,即君主。他的权力是绝对的,人民是他的“臣民”。这种王权起源于部落王。原始公社性质的部落的王,也许是氏族民主制度下的民选军事领袖,因为那在遥远的古代,不可能见于史籍。部落王通过兼并建立起来一个王国,他自己部落内与他一起从事征服的战士成为新王国的贵族,被征服部落的人民成为新王国的臣民。随后这种“杀人盈野、杀人盈城”的征服业绩被渲染为神的业绩,在征服中建立起来的王权也被渲染为神授的王权。王权所依靠的是军事力量,但唯有当“手执宝剑”的王同时又是“受命于天”的王,他才具有精神上的权威,王权才世袭得下去。王权是神授的,所以我国周代的王称为天王,他是“天子”——“天的儿子”。古代东方诸国各有不同的宗教,王权神授所用的说法五花八门,各尽其妙,实质上是完全一致的。这种“神授王权”历久不变,“神授王权”的“政体”,按黑格尔的说法叫做“东方专制主义”,其性质和城邦制度是截然不同的。
      既然东方各国政制演变有其通例,希腊城邦制度则是例外,那么何以同样从原始公社的氏族民主出发,后者直接演变成为城邦制度,前者都几乎没有任何例外地走上“东方专制主义”的道路了呢?从亚里士多德起,许多西方史家对此作了几乎完全一致的斩钉截铁的解释,言词虽不尽一致,却可以亚里士多德下引几句话为其代表:
      
      “蛮族王制(是)僭主性质(按即东方专制主义式)的王制……因为野蛮民族比希腊民族为富于奴性;亚洲蛮族又比欧洲蛮族为富于奴性,所以他们常常忍受专制统治而不起来叛乱。”(《政治学》,第159页)
      
      看起来,身为亚洲人的中国人的我们都没法“接受”亚里士多德和与他一致的一切西方史家的上述解释的。
      “没法接受”,多少有点感情用事,就是我们在感情上接受不了这样侮辱性的解释。感情当然不能代替历史事实。如果历史事实确实如此,感情上接受不了又有什么办法?可是,历史研究确实证明了这样的史实:远古希腊一样存在过“神授王权”,城邦制度是“神授王权”在一种特殊环境下演变出来的东西,它并不是直接从氏族民主递嬗过来的。于是,我们东方人在比较我们古代的专制主义政体和希腊古代城邦制度的截然区别之后,理该进一步探索:是什么环境,通过什么方式使希腊的“神授王权”演变成为城邦制度,还应该进一步探索,城邦制度怎样发展演变,它对后代历史留下了什么影响?这也就是本文的目的。
      以下,我们就来逐步展开这一探索。  

    第二章 远古希腊存在过神授王权

    希腊史上的所谓英雄时代
      
      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在古代史研究上出现了一个“考古学”时代。在这个时代之前,比如说关于希腊史的研究吧,所根据的主要是古典时代及其后的希腊历史家留下来的史籍,加上长期来搜罗到的碑铭和文物。在古代希腊典籍中,最古的是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Iliad)、《奥德赛》(Odyssey)和希西阿(Pesiod)的《神谱》及《劳动与时令》等诗作。其中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叙述了亚该亚人“万民之王”亚加米农(Agamamnon)远征特洛伊(Troy),也就是以木马计著名的那次战役的故事;《奥德赛》所说的则是特洛伊战斗中的英雄奥德修斯(Odyssus)战后回国——他是希腊西海岸今科孚岛附近的伊大卡(Ithaca)岛上的巴西琉斯(Basileus,即王)——航海历险的故事。这是些文学作品,古时的希腊人虽然很认真地把他们当作可靠的历史,有时并根据《伊利亚特》中的“船舶目录”来解决各邦之间领土上的争端(因为“船舶目录”历数了当时各邦所属的领土),在19世纪的疑古空气中,它们被看作并非信史的传说。真的,古代希腊类似荷马(Homer)史诗这样的英雄传说还有不少,其中有卡德摩斯(Cadmus)在提佛播种龙牙,长出许多战士,经过互相残杀的搏斗,剩下几个人建立了提佛城的故事;有伊阿宋(Iason)驾驶亚尔古(Argos)号船远航黑海觅取金羊毛的故事等等。古典时代的希腊悲剧作家取材这些英雄传说,写成许多艺术价值很高的悲剧留传于世,这些戏剧毫无疑问地也丰富了这些传说。又,希腊的神是一些神人同形的形象,他们有七情六欲,喜怒悲欢,神还与人结合,生下来的后裔就是英雄传说中的英雄们。这样,神话中的神和英雄传说中的人扭合在一起,史诗的历史价值显得更为可疑。十九世纪的英国希腊史家格罗脱干脆把希腊史的信史时代定在有碑铭可据的第一届奥林匹亚(Olympia)庆会(公元前776 年),在此以前,历史家几乎一致把它归入传说时代,并正式称之为“英雄时代”。
      英雄传说中有王,希腊语称为巴西琉斯(Basileus)。有小地区上的王,例如伊大卡岛的巴西琉斯奥德修斯,有亚该亚人的“万民之王”亚加米农,他是有权统辖全希腊各地诸巴西琉斯的大王。按照传说,亚加米农属于彼罗普(Pelop)家系,他拥有全希腊的“王权”,王权的根据何在弄不清楚。在《伊利亚特》中,王权的象征是彼罗普斯(Pelops)传下来的王杖,这支王杖据说是赫菲斯塔司(Hephaestus,希腊诸神中的工艺大匠)制作的,彼罗普斯把它给了阿特里阿斯(Atreus)一系,传到了亚加米农手里。希腊各邦各有自己的英雄传说,传说中无例外地都有王,例如雅典,就有传说中的西克罗普斯(Cycrops)、埃勾斯、提秀斯诸王,还有王制消亡以前最后一个王科特多斯(Codrus)。传说中有王,有许多史迹可凭,所以,希腊有王政时代,古代希腊作家全都承认,近代史家对此也毫不怀疑。然而,往上推溯,王政渊源于难以凭信的英雄传说。往下数去,到了有信史可凭的历史时代,希腊各邦的王都已被贵族阶级的专攻所取代,只剩下斯巴达的两个王一直继续到公元前三世纪,其余凡在说希腊语的人民中而有王的,都是一些落后的地方,于是,有些著名的历史家就把希腊的王解释为不同于“东方专制主义”中的王。他们认为,希腊的王不是东方那样“神授”的王,英雄传说中即使有神授王权的模糊的迹象,那也纯粹出于诗人的想象。希腊的王原来是氏族民主制度中的民选军事领袖,史诗中要赋予这些民选军事领袖以神话的色彩,在历史上,”并没有证明任何东西。”
      
    考古发掘彻底更新了远古希腊史的面貌
      
      但是,上世纪末开始的考古发掘,及其后长时期历史家和考古学家的辛勤研究,使得远古时代的希腊史的面貌彻底更新了。考古学有它自已的历史,这里不想来叙述这番历史。总之,考古发掘者们把英雄传说中特洛伊古城发掘出来了,把亚该亚人的“万民之王”亚加米农的都城迈锡尼发掘出来了,把传说中的克里特的克诺索斯王的宏伟的宫殿发掘出来了。这些考古发掘的经过,发掘出来的东西的图版,对于发掘结果所作的研究,以及目前史学界一致公认的结论,可以在一般希腊史的书籍中找到,塞尔格耶夫的《古希腊史》对此介绍较详,可以参看。这里只作一些十分简略的介绍。
      在克里特岛,发掘了克诺索斯古城,找到了宏大的宫殿,其上有十分“现代化”的壁画,精美的陶器瓶和人像,刻有线形文字的粘土版。
      在迈锡尼(《伊利亚特》中亚加米农的王都),找到了用长三公尺以上宽一公尺的巨石垒成的城墙和“狮子门”;找到了规模宏大的陵墓,有坑冢,还有圆冢,圆冢作蜂巢形,高十八公尺,直径也是十八公尺,还有宽阔的长达三十五公尺的墓中廊道;找到了精工装饰的武器,金质面具,金质的巨型精美酒杯等等。
      在奥科美那斯(Orchomenus)、提佛等地,也找到了故宫的废墟。从这些出版文物的图版中,给我们提供了三四千年以前爱琴文明的栩栩如生的直观印象,使我们对于这些统治者们生前怎样生活和统治,死后又有怎样豪华的“陵寝”,获得一些概念。在这些地下证据面前,我们无论怎样也不能相信,这些巴西琉斯是氏族民主制度下的民选军事领袖,我们不能不肯定,他们和“东方专制主义”下诸王一样,是“受命于天”,统治剥削大批劳动人民的“王”。
      历史研究当然不会停留在直观印象阶段上。通过这些发掘和研究,史学界发现,希腊文明开始于克里特,从克里特传布到大陆希腊,其中心是迈锡尼。克里特文明一直可以推溯到公元前3000年,其极盛时期在公元前1600年,还在特洛伊战役前四百年,特洛伊战役是实有其事的,战争的一方亚加米农,迈锡尼的王,和亚该亚人的“万民之王”,大概也是实有其人的。史诗固然不是信史,然而有确凿的史实为其核心。
      面貌彻底更新了的远古希腊史,内容也在逐渐丰富中。下面我们摘录一些文字,以便略略了解它的内容。
      
    克里特文明

      克里特文明开始很早,公元前3000年,那里已进入铜器时代。  
      “大约在公元前2250—1200年之间,克里特岛是一个海上帝国的中心,它在政治上和文化上扩大它的影响及于爱琴海上诸岛,和大陆的海岸……它的自然主义的美术值得最高的赞美,它享受着在许多方面就其舒适而言比古代世界的其它任何地方更‘现代化’的文明。”(ch.IIIvol.I,C,a.h.)
      “克诺索斯的统治者领有当时最大的海军、迫使昔加拉第群岛(希腊半岛东南)称臣,并且建立了克诺索斯城在爱琴海上的霸权,……从公元前十七世纪起,(克里特岛)已经和希腊大陆有着频繁的往还。克里特航海者已经出现在迈锡尼、梯伦、科林斯地峡、彼奥提亚、阿提卡、特萨利亚等地……
      “在公元前二千年克里特已经有如下的手工业者:武器匠、木匠、铁匠、皮革匠、制壶匠、青铜器匠、镂刻匠、象牙技师、画家、雕塑家等等。”(塞尔格耶夫?《古希腊史》,第三章)
      
      关于克里特的政制,史学界根据各方面的证据,推定在公元前1600年的第二克诺索斯时代。
      
      “社会政治制度在许多方面类似古代东方王国。……否则,便难以解释那些大建筑物,多种手工业,奢侈品以及稚致的玩艺从何而来。……照东方的例子可以类推,奴隶劳动可能跟土人劳动一起使用来建官殿,筑道路,开石矿,做各种工艺,以至充当海员。
      “正如埃及法老王那样,克诺索斯宫的统治者一身兼任祭司和军事首领之职。有一幅米诺斯后期彩色浮雕,清楚地证明了这点。这浮雕绘着一个人,高约三公尺,头戴王冠,冠上饰以一束彩色长羽毛,冠下露出长发卷,散垂于肩际,颈上有几排金项链,腕上有粗重的手镯。”(同上)
      
      克诺索斯王的装饰类似埃及法老王,有的学者还推测克里特文明干脆是从埃及迁移过去的。
      
      “所谓的米诺斯文明,是在青铜时代同时开始的,它就在这个时代繁荣于克里特岛的东部和中部……埃及的影响开始于第一王朝时代(公元前3500年),……以后,在前米诺斯第二期(公元前2800—2400年),埃及成分变得如此强烈,甚至在克里特可能建立了埃及的殖民地,就我们所能知道的而言,那是在第六王朝以下的事情。也许,发生于第一王朝之初和第五王朝倾覆时期的(埃及的)动乱,赶走了相当数量的人民集团,使他们到克里特去找和平和碰运气。而克里特原是住着有血缘关系的种族的。或者我们可以想象,冒险的克里特水手向南航行,——也可能被一阵风暴刮得离开他们的航程,——发现了尼罗河谷的奇迹。就这样,或者出于偶然,或者由于冒险,走上克里特到此为止从未享受过的文明道路的冲击力量来到了”。(瓦斯:《早期爱琴文明》,第1卷第17章,Early Aegean Civilization, by J.B.Wace,ch.17,vol.l,c.a.h.)
      
      克里特岛上的最初居民来自亚非草原,是有人种学上的证据的:  
      “分析克里特岛上最早居民体型遗迹的结果证明,这个岛上最初居民的全部,或绝大部分,是‘长头颅’人(亚非草原最早居民),而‘宽头颅’人(安那托利亚和希腊的最早居民)虽然最后占了优势,可是在原来克里特的人口当中,他们却毫无代表性或仅仅占一个少数,这个人种学上的证据。肯定了这样一个结论,就是最早在爱琴群岛上任何一个岛屿上居住的人民,乃是由于亚非草原的‘干燥’而迁来的移民。”(Toynbee,ch.5,p.94-5)
      
      人种与埃及相同,文化受到埃及的强烈的影响,克里特这个海上帝国类似东方王国,看来是合乎情理的结论。
      
    迈锡尼和亚该亚人
      
      迈锡尼在希腊大陆的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北部,离科林斯不远的地方。它虽然并不滨海,但是它和科林斯湾、萨洛尼克湾、阿各斯湾三个海湾的距离几乎相等,是一个交通中心。考古发掘证明,那里的文明比希腊北部如特萨利亚等地兴起得早得多,也证明文明是从克里特岛传播过去的。文明究竟通过什么方式传布过去的,眼前只能加以猜测:  
      “最终使得希腊后期(考古学分期公元前十六世纪)迈锡尼的大陆文明兴起的,是特别以米里雅(Miriyan)器物及其制造者为代表的,强烈的克里特因素对希腊或大陆成分的冲击。正当‘希腊中期11’结束之前,亦即公元前1600年前不久,一个强有力的王朝开始于迈锡尼,它的第一代君主,也许就埋在坑冢中,更像是在第四坑冢的第一批死者之中。
      “……大约正好在公元前1600年,伯罗奔尼撒,希腊中部和其紧邻地区,出现了文明的第一次伟大进步……可能在迈锡尼(Mycenae)、梯伦斯、科林斯、奥科美那斯、提佛等地建立起来了克里特的殖民地;或者,我们可以相信,影响力量并不是通过殖民或征服,而是通过和平的进入,通过商业、移居、旅行之类而发生作用的。……不管怎样,公元前1600年左右,可以称为米诺斯-希腊的一种文明,在希腊大陆上,从奥塞里斯(Otbrys)山到萨洛尼克(Saronic)湾,在伯罗奔尼撒以及科林斯湾北岸一带,分明占有统治地位。也可能有不止一个王国,事实上更像包括着几个王国;不过它们必定是由于共同的文明,由于要在外国环境下站住脚跟——如果上面所说的道理是正确的话——的必要性而团结在一起的。”(瓦斯:《早期爱琴文明》,第1 卷第17章)
      
      公元十六世纪和十五世纪时期,正是克里特文明的黄金时代,克诺索斯城雄霸全岛,其他诸城全部被毁。就在这个时候,大陆希腊的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建立了强大的迈锡尼王朝国家。这是迈锡尼文明的第一时期,它来自克里特,似乎也处于克里特统治之下。
      公元前十四世纪,上述情况发生了根本变化。克里特衰落了,迈锡尼兴盛起来了。前十四世纪初期,迈锡尼的王宫和卫城改建得规模宏大,城市不仅是王宫所在地,而且成了政治经济中心,聚居着王廷的文武人员、工匠和奴隶。王宫建筑宽广,有好几层楼。上文所提到的巨石城垣、狮子门和豪华圆冢,都是这个时代的建筑物。有的史学家还推测,迈锡尼诸王像埃及法老一样有生前营陵的传统。迈锡尼统治着整个伯罗奔尼撒半岛、阿提卡(雅典)、彼奥提亚、优卑亚岛、爱琴那岛,它扩大及于特萨利亚、爱奥尼亚诸岛屿、埃托利亚(中部希腊科林斯北侧)。克里特这时也许倒转来向迈锡尼纳贡了。这里是“非克里特”的王朝。是不是就是希腊人的王朝呢?是的。
      
      “希腊土地上的发现……表明在公元前十四世纪和十二世纪,在南部和中部希腊存在着富有的强大的国家,拥有高度的文明。没有理由怀疑,这些国家的统治者属于希腊血统,起码也是说希腊语的。……我们可以大胆地说,第一,传统把皮拉斯基人(pelasgians)指为这个时期希腊许多地方的十分重要和强有力的人民,这是一般的证据;第二,很可能,就在这个时候,除少数边远地方而外,前希腊居民已经普遍地被希腊人降服了或赶走了;在这些早期居民中,也许我们可以较有信心地提到里利吉斯(Le1eg-eS),他们有许多向东移居到爱琴海上诸岛屿,移到小亚细亚去了,以后又出现于历史中。”(伯里:《亚该亚人和特洛伊战争》,第11卷第17章,T1ieA-chaeansand The Trojan War,by J.B.Bury,ch.17,vol.II.C.a.h.)
      
      迈锡尼王朝的崛起和克里特的衰落,反映了希腊人对非希腊人的胜利。不过,公元前十三世纪中期以前的迈锡尼王朝的统治者,是不是就是皮拉斯基人,因为证据缺乏,并无定论。稍后,到公元前十三世纪中期,  
      “另一批人即亚该亚人走上了前台,自此以后,传统开始向我们提供看来多少可信的消息,它提到了代表实在人物的姓名,记述了确凿的历史事件。“公元前1200年,我们发现亚该亚人成了克里特的统治者,同时,在希腊那么多重要地方都有亚该亚统治者,以致‘亚该亚人’成了说希腊语的人的恰当的普通名词了。”(同上)
      
    亚该亚人的扩张
      
      亚该亚人从哪里来,又是怎样来的,其说不一,下面是一种说法:  
      “亚该亚人总被看做希腊本地诸族人民的一支——犹如皮拉斯基人,希伦人,彼奥提亚人,德赖俄普人(Dryopiaus)和其他诸族人一样——原先住在北方兹帕尔克俄斯(Spercheus,彼奥提亚之北)河谷及其邻近诸地……
      “关于十三世纪的希腊史,传统向我们提示出一幅无分南北的,恒常而活跃的民族移动的图画;统治家族的成员,有时因为犯了杀人大罪害怕被杀者血族的报复,或者出于自愿,或者被迫出走,然后通过婚姻或其他途径在他乡赢得了王侯之位。如果我们接受这样的传统观点,认为亚该亚人是希腊人,原来住在兹帕尔克俄斯和普纽斯(Peneus)河谷和马利亚湾(Ma1ian Guif)一带,他们之在南部希腊或克里特或在其他地方上升到掌权的杰出地位,那可能干脆就是这类民族移动的结果。北方希腊人比南方希腊人穷,他们生活在粗野得多的状况之下。伊塔(Oeta)山和马利亚湾以北地方的考察,没有显示出那里存在过什么可以和迈锡尼,太林斯(Tir-yns)或奥科美那斯哪怕略相比拟的城市和宫殿。我们容易理解,这个地区的冒险家们会出来想要夺到一个王国,出来碰碰运气,应该是到处皆是的。我们发现,大约在公元前1223年,亚该亚人攻打了埃及。在一个(埃及)的铭文中,记载着法老门利普达(Meneptah)打退了一次利比亚人的进犯,他们得到一帮海上人民的支援,这里出现了他们的名称(Ekwash,或Akaiwasha)!
      “和南向的冒险一样还有东向的冒险,见于伊阿宋的‘亚尔古’号的航行,从特萨利亚的爱奥尔西阿斯(Iolcius)港口出发到赫勒斯滂(Hellespo- nt)和普罗彭提斯(Propontis,今达达尼尔海峡和马尔马拉海),这次航行确实在雷姆诺斯(Lemnos)岛上建立了一个希腊殖民地。”(Bury,op.cit.)
      
      上引文中的所谓的亚该亚人入侵埃及,据史家考证,其侵入范围也及于当时埃及统治下的巴勒斯坦。亚该亚的入侵被埃及打败了,但是侵入巴勒斯坦的那部分入侵者,一支亚该亚人、加里亚(Caria)人等等民族混合的队伍就地投降了。不久,埃及衰微,退出巴勒斯坦,这部分人又兴旺起来,组织自己的国家,这就是《旧约》上的“非利士人”(非利斯丁Philistine),“巴勒斯坦”是由他们得名的。非利斯丁诸国后来大概被以色列人和腓尼基消灭掉,人民被同化了。从此以后,叙利亚、巴勒斯坦沿海一带也是希腊殖民所进不去的禁区了。
      亚该亚人海外扩张的势头十分猛烈。他们南进埃及、巴勒斯坦,北攻小亚细亚西北部的特洛伊,此次战役就是荷马史诗的主题。其实,向南侵犯还不止埃及巴勒斯坦一地。史料表明,塞浦路斯岛有非常古老的希腊殖民地,荷马《伊利亚特》的般舶目录,从军攻打特洛伊的有罗得岛、寇斯(Cos)岛(小亚细亚西南角上几个海岛)的船舶和战士,可见那里早已是希腊殖民占领的地方,不仅如此,还有史家根据同时期其他古代国家遗文的阐释,猜测亚该亚人还在小亚细亚大陆的西南部上建立过一个“独立的亚该亚王国”,这样,塞浦路斯、罗德诸岛的殖民,和入侵埃及、巴勒斯坦就都是和这个中心有关的了:
      
      “根据不久以前阐释的赫梯族的一部分遗文,某些学者(Forres,Glotz)提出了如下的猜测:迈锡尼的阿特鲁斯氏族;在其全盛时代,不但使希腊其余的巴西琉斯(王)称臣,而且在埃及,小亚细亚,昔加拉第群岛。和地中海的西部都巩固了自己的势力。大约于公元前十四世纪,在小亚细亚,在旁非利亚及其附近的岛屿,形成一个独立的亚该亚王国(古称阿客雅瓦Achiyawa)。亚该亚王国和赫梯王国的关系复杂,有时和平共处,有时彼此敌视。到了公元前十三世纪,自从在卡狄殊(Kadesh)败溃之后(公元前1290年),赫梯王国虽有个时期衰落了,它在地中海东南部的霸权,显然落入亚该亚人之手。公元前十三世纪至十二世纪期间,亚该亚人联合其他部落(加里亚人,西利西亚人Cilicians,条克理人Teucres等),摆脱了赫梯的桎梏,侵入埃及。关于这点,埃及的碑文亦有记载,虽提及侵入埃及的海洋民族中有达那俄斯人(Danaos)——亚该亚人的别称。但是,自从上述几个民族被埃及法老拉美斯四世(RamsesIV)打败以后,‘亚该亚同盟’就瓦解了,所有这些民族便分散在地中海诸岛和沿岸之间。(塞尔格耶夫:《古希腊史》,第104—105 页)
      
    亚该亚人的迈锡尼王朝
      
      无论亚该亚人的“来到”是采取了渗透的方法还是采取了武力征服的方法,还是兼用了两种方法。亚该亚人扩张的规模是巨大的,同时,在迈锡尼有一个亚该亚人的中心王朝也是无可怀疑的。还是根据荷马《伊利亚特》中的船舶目录,亚该亚人的“万民之王”,亚加米农直接统率的军队来自迈锡尼大城堡,富饶的科林斯和西息温等地,而斯巴达的黑劳士(Helos,注意这个地名和后来斯巴达所征服的Helots 名称的某种一致性)等地则是他的兄弟麦尼劳斯(Menslaus)的王国的领域。除此而外,还有二十几个国家来的船舶和军队,每个国家各有自己的王。和《伊利亚特》亚加米农这个迈锡尼的王一样。
      
      “在希腊世界具有首要地位并行使着某种领导权,要说这是‘迈锡尼帝国’也许是过甚其辞。谁也不纳贡,谁都不对它负担什么军事服役的义务,除掉它自己的王国而外,没有任何证据足以证明它是一个正式的政治同盟的盟主。但是彼罗普斯(Pelopids,亚加米农所属的世系)具有一种其他君王所承认的优越地位,看起来这并不仅仅因为他家的财富和军事威力较大,也因为具有某种优越性——他拥有“王权”。然而理由何在,并不清楚。王权的象征是彼罗普斯传下来的王杖(据说是赫斐斯塔斯Hep-haestus 神制作的)。彼罗普斯把它给了阿特里阿斯(Atreus)一裔,然后传给了亚加米农。可能“万民之王”(Kreion)一词是用来指彼罗普斯家对寻常的王(巴西琉斯)的优越地位的。”(Bury,Op.cit.)
      
      根据我们中国人所知中国古代王朝的状况,亚该亚人的这个迈锡尼王国,有点像周王朝的“王畿千里”,即一个对诸侯具有最高王权的中心王朝直接统辖的地区,其他王侯(根据郭沫若的金文考证,春秋时代及春秋以前周的诸侯,在其国内也可称为“王”)对它有某种程度的臣属义务。我在上面用“有点像”这几个字,用为我所知的史料十分贫乏,这只是推测。掌握了迄今为止已经发现的各种史料的西方史家对此也只能作某种推测,因为这个时期的希腊史,完全缺乏信史的记载,所能资为根据的,是考古发掘所得的文物,和同时代其他古代国家史料的间接证据,所以很不容易下什么肯定的判断。
      不说迈锡尼王国和希腊其他诸邦的关系,迈锡尼王国这个“王畿”又是一种什么政制呢?
      根据地下发掘出来的宫殿、城垣、陵墓等等,不征集巨额的人力物力决搞不起来这一点来说,迈锡尼王国的人民会有苛重的贡赋和徭役负担。人力物力也许来自海上贸易和海上掠夺,不过从这里得来的财富集中于王家,这个王家也决不可能是氏族民主制下的民选军事领袖。贡赋是否有一部分来自属国?我们不知道。中国的周天王确实也向诸侯征收贡赋,按我们所知的史料,例如齐桓公责备楚国不向周天王交纳应交的一份贡赋,这份贡赋是“苞茅”,是楚国的土产,供周王朝祭祀之用的,那是一种礼仪上的贡赋。如果允许做类推的话,这种贡赋即使有,大概也是微薄的,伊伦伯格(Ehrenberg)主要根据地下资料,对于迈锡尼王国的政制作如下的判断:  
      “迈锡尼王国可能结合了东方的祭司——君王和印欧酋长遗风两者。国王之下似乎发展起来了一个上层阶级和一种贵族政治,比起克里特来,这个阶级也许更不像廷臣,而是独立的小统治者和独立的武士。人民又怎样呢?书版(按即考古发现的文字资料)指出了一批专职人员、各类工匠和商人,其中许多是王室的仆人,另外一些是神或王的奴隶……田制是一个未解决的问题,……也许是以我们可以称之为封建社会的结构为基础的。”(《希腊和罗马的社会和文明》,第5—6页)
      “迈锡尼的社会制度颇有些与克里特社会制度相同的地方。但是,在迈锡尼,贵族的氏族显然有更重要的地位。考古学上的材料,多少证实了荷马史诗中的某些资料。”(塞尔格耶夫:《古希腊史》,第102页)
      
      总之,迈锡尼王国的东方特征,比克里特稀薄了一层。伊伦贝格所说的封建社会结构,是以欧洲中世纪王权及各级封建领主间的松弛的隶属关系作比喻的。如果我们考虑到,克里特的“集中化”,不过是在一个岛上的集中,迈锡尼王国统治的地区比克里特一个岛要广阔得不可比拟,还要加上海上文明的特征,它之向“多中心化”迈进一大步是不足为怪的。
      
    议事会和公民大会
      
      还是根据荷马的《伊利亚特》,好多后来成为希腊城邦制度特征的要素,我们在那里并没有发现,或者只有一些影子。在那里,战争的胜负取决于披甲的王侯之间的战斗,打死了一个敌人赶紧要剥下他的甲胄,可见甲胄是珍贵的东西。普通战士在战斗中算不了什么,兵制当然不是公民军。事实上,公民军制是公元前八世纪前后重装步兵战术发明以后才形成的,而重装步兵战术的形成,显然又与城邦制度的初步形成有关。“法治”可以找到一点影子,荷马描写的阿奇里斯(Archilles)的盾上有一幅打官司的图象,审判者是“长老”,这距离陪审法庭还遥远得很,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军中重要决定要召开全军大会来宣布,这个大会只听取传达,不作讨论,也无权表决。又,这位“万民之王”的亚加米农为了要解决继续围城还是解围撤兵的问题,要召集首领们的会议来讨论并做出决策。从英文译本来看,这两种会议的名称就是后来用来称呼公民大会和议事会的Assembly和Council,也许希腊文也就是Agora和Bouli。据此也许可以作判断,城邦政制中的主权在民和直接民主制度,早在亚该亚的迈锡尼时代已经萌芽了。假如不是诗人把后代他所熟悉的政制撰入他所叙述的时代(这是可能的,因为史家公认,荷马史诗写成千公元前九世纪,而且写成并长期传颂于小亚细亚诸殖民城邦,后来才传到希腊本土的),应该承认这是氏族民主的传统,也就是伊伦贝格所说的“印欧酋长遗风”的一项内容。这种萌芽,就现存典籍来看,确实是我国古代所找不到的。但是,纵然有这种因素存在,按荷马史诗的整个气氛来说,亚该亚诸王还是“神授的王”,这符合于地下发掘出来的证据,说是民选军事领袖是未必妥当的。
      
    多里安人的入侵
      
      亚该亚人的迈锡尼王朝为时不长,从北方来的多里安人和其他民族不久就摧毁了这个全希腊的最高王权,从此希腊本土就形成了各邦分立,不相统属的局面。
      多里安人是北方的希腊人,他们在色雷西亚(今希腊东北和保加利亚南部)、伊利里亚(今阿尔巴尼亚及其周围地区)人的压迫之下向南迁移,进入巴尔干希腊内陆。某些史家根据考古文物(所谓几何图形的陶瓶)的证据,认为他们最初进入希腊本土可以上溯到公元前十五世纪,那是小股移居。公元前十二世纪特洛伊战争之后,迈锡尼王朝急剧衰落了,希腊大陆上相对统一的局面从此开始逐渐破坏,多里安人的来到,最终破坏了各地的交通联系,他们直接南下占领迈锡尼王国的中心,伯罗奔尼撒本岛东北部阿尔哥斯地区,焚毁了迈锡尼、梯伦斯、科林斯的港口科腊古(Koraku),把迈锡尼旧壤一块一块割裂开来建立多里安人诸邦,其时约在公元前1050年左右。
      在多里安人入侵前后,或者和它同时,特萨利亚人(大概也是西北希腊人)占领了历史时代的特萨利亚(奥林比斯山以南,吕都斯山以东,以拉里萨为中心的一片广阔草原),也许还有其他西北希腊人的入侵,结果,北部和中部希腊旧迈锡尼时代诸国的政治地理彻底改变了,成立了爱奥里斯诸国:特萨利亚、彼奥提亚、福西斯、洛克里斯以及当时还相对落后的埃托利亚、阿开那尼亚诸地,他们彼此也不相统属,阿提卡(雅典)一直未被侵入,密迩阿提卡的优卑亚大岛大概也未被侵入,这两个地区以后称为伊奥利亚。连同南面伯罗奔尼撒岛上的多里安人诸邦,形成历史时期希腊本土的三大集团:爱奥里斯(Aeolis)、伊奥利亚(1onla)和多里斯(Dor-is)。但这是人种语言集团而不是政治集团。每一个集团各自独立,集团的界限有时也影响各国间政治上的结合,然而基本上是两回事。
      伯罗奔尼撒是迈锡尼时代的王畿,是统治全希腊的迈锡尼王朝的中心地区,占领伯罗奔尼撒的多里安人,至少曾经企图在占领那里的多里安人诸邦中形成一个领袖诸国的中心王权。按照传统,征服者是英雄赫拉克利斯(Heraeles)后裔赫鲁斯(Hgllus)的三个孙子,长兄占领了阿尔哥斯(Argolis),另两个兄弟占领了拉哥尼亚(Laconia,斯巴达)和美塞尼亚(Messenia)。阿尔哥斯王国所辖地区包括迈锡尼、梯伦斯等迈锡尼王朝的大城(多里安人把那些城市都毁掉了,王国中心在阿尔哥斯城),它理当成为多里安人诸邦的盟主,然而多里安的斯巴达似乎从头到尾没有理睬这个要求,而原属迈锡尼王国的科林斯、西息温以及阿尔哥斯的挨彼道鲁斯(Epidaurus)、赫迈俄尼(Hermione)等地方又各各建成了多里安人的小邦。自此以后,虽然阿尔哥斯王国长期内一直念念不忘它的被否认的宗主权,公元前七世纪时还出现过一位著名的国王斐登(Pheidon)想要重建霸业,却没有获得什么成就。多里安人诸邦中最强大的斯巴达实行过兼并政策,它征服了邻邦美塞尼亚,然而当它想继续征服北面的阿卡狄亚(Arcadia)的时候,它的征服政策失败了,以后它建立了拉凯戴孟同盟,长期来一直是伯罗奔尼撒的,也是全希腊最强大的军事力量,然而这终究截然不同于统治全希腊的最高王权,并且具有城邦希腊的许多特征,后面我们还要另加介绍。
      多里安人入侵所造成的希腊本土的状况就是这样。在亚该亚迈锡尼旧壤上建立起来的诸独立小国都是王国,然而凌驾诸小国之上的最高王权从此消失,再也恢复不起来。从多里安人征服到公元前八世纪的三四百年中,考古发掘证明,那个时代没有豪华的建筑,没有精美的手工艺品,陶器的装饰也从富丽的瓶绘退化到朴素的几何图形,所以西方史家以欧洲中世纪为比喻称这个时代为“黑暗时代。”
      
    希腊文明中心的东移
      
      以上略略介绍了远古希腊的灿烂的克里特迈锡尼文明,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历史家对它基本上是一无所知的,这是考古学的伟大成就。唯有考古的发现,才使一向被看做不可凭信的英雄传说,提升到头等重要的史料的地位,而公元前8世纪以前的三四百年也就成了继灿烂的远古文明之后的“黑暗时代”,不再是渺不可考的“史前时代”了。
      然而这个“黑暗时代”其实并不黑暗。希腊本土也许可以说是衰落了,因为没有留下什么宏伟的建筑物和精美的工艺品;也许这不过是王朝的衰落,普通人民没有了豪华奢侈的王朝,也许过得比从前好了一些,并且还在休养生息积聚力量。更重要的是,多里安人的入侵,大大推进了迈锡尼时代早已开始的海外殖民。迈锡尼旧民,一部分屈从于被征服者的地位,一部分避难到例如伯罗奔尼撒的阿卡狄亚山区,更有一部分移居海外,到海岛上去,到小亚细亚沿岸一带去,到迈锡尼时代已经建立起来的殖民地去,或者另去开辟新的殖民地。远古的灿烂的希腊文明中心东移了。而那里正好是希腊城邦制度的发源之地。

    第三章 海外殖民城市是城邦制度的发源之地

    爱琴文明是海上文明
      
      史学界通常把克里特-迈锡尼文明称为爱琴文明,这不仅因为这两个地方同处爱琴海上,而且,这个文明确实具有海上文明的特征。克里特是一个海岛,迈锡尼虽在大陆上,“文明”是从克里特飘海过去的。希腊本土原是一个半岛,这个半岛被海湾地峡和高山分隔为彼此几乎隔绝的小区域,可是它的海岸线极长,港口多,又有爱琴海上和爱奥尼亚海上希腊两边诸岛屿,把希腊半岛和小亚细亚、意大利连接起来。在海船上航行的人,前后都有肉眼可以望得见的岛屿用来指示航程,这种条件几乎是世界上任何其他地区都不具备的。正因为如此,公元前二千多年的时候,克里特已经建立了第一个海上霸权,远古时候,希腊的冒险家们以海盗为生,他们劫掠海行中的船只,也劫掠岛屿上和大陆海滨的村镇,并以此为荣(见Thucy,)。在克里特-迈锡尼文明尚未发现以前,历史家曾经认为,腓尼基(今黎巴嫩西顿、推罗一带)是第一个海上霸权,腓尼基人建立了迦太基,希腊人航海是从腓尼基人那里学来的。克里特-迈锡尼文明发现以后,根据各种证据,史学界现在公认,是腓尼基人向希腊人学会了航海而不是相反。闪族文明渊源于大陆,西顿、推罗(古腓尼基两个主要的城市王国)是被大陆上亚述、巴比伦等帝国逼迫得向海上去谋生存和发展的,其时已在公元前十二、三世纪,当时的爱琴文明已经十分辉煌了。
      海上劫掠和海外殖民距离并不太远。克里特文明伸向希腊本土和爱琴海上诸岛屿,也许就是海外移民的结果。亚该亚人来到希腊本土,曾经迫使原住希腊本土的克里特人、加里亚人、里利格(Lelege)人、皮拉斯基人等移居海外。他们之中有一部分留下来和亚该亚人混合了,所以他们与希腊人有血缘关系。他们的移居海外,历史上为希腊的海外移民起了打先锋的作用。亚该亚迈锡尼王国本身的海外扩张势头又很猛烈,远征特洛伊之役显然是为了开辟移民小亚细亚西北部以及进入黑海的道路,在这次战役中希腊人占领了雷姆诺斯(Lemnos)、伊姆罗兹(Imbros)、累斯博斯(LesbOs)等岛屿。战后,希腊人立即殖民于特内多斯(Tenedos)、安坦德拉斯(Antandras)、西拉(Cilla)、库梅(Cyme)、彼坦尼(Pltarie)等地,这个地区以后逐渐扩大,它实际上是一个“新亚该亚”。同样,小亚细亚西南角海外的罗陀斯(Rhodes)、寇斯(Cos)、塞米(Syme)诸岛,也许还有“塞浦路斯(Cyprus),特洛伊战役前后已经有希腊人移居。前面已经指出过,有的史学家甚至猜测小亚细亚南岸中部大陆上曾经建立过一个独立的亚该亚王国。这些都属于早期海外殖民,是爱琴文明的海上文明特征的必然结果。
      
    多里安人来到以后的海外移民
      
      多里安人的来到,大大促进了原来已有相当规模的海外移民。移民的第一个方向是小亚细亚西北角上,亦即特洛伊战后建立起来的“新亚该亚”地方。亚该亚诸王国先后倾覆的时候,迈锡尼、阿尔哥斯、斯巴达、派娄斯(Pylos)各地亚该亚王侯贵族纷纷移居此地,特洛伊战役中许多事迹是在这个地区保存下来,以后通过史诗传诵于世的。移民的第二个方向是小亚细亚西部中部,后来称为伊奥利亚诸城的地方。那里的移民的相当部分是从阿提卡(Attica,雅典)出发的。多里安人入侵的时候,阿提卡地区未受侵犯,修昔底德说:
      
      “希腊其他地方的人,因为战争或骚动而被驱逐的时候,其中最有势力的人逃入雅典,因为雅典是一个稳定的社会,他们变为公民,所以雅典的人口很快就比以前更多了。结果,阿提卡面积太小,不能容纳这么多的公民,所以派遣移民到伊奥利亚去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3页)
      
      伊奥利亚最初移民从雅典出发是可信的,因为米利都(Miletus)四个族盟有三个和雅典的名称相同。在那个地区,希腊人建立的殖民城市有米利都、佛西亚(Phocaea)、埃弗塞斯(Ephesus)、科罗封(Colophon)、厄立特利亚(Erythrae)以及基俄斯(Chios)、塞莫斯(Samos)等岛屿。
      
    移民海外的有利国际条件
      
      多里安人入侵以后的移民,显然是分散的无计划的。这里我们要问,为什么他们竟然没有碰到当地人民的抵抗呢?殖民于海岛比较容易,因为海岛的“土著”人数少,文明程度又低于希腊人。可是,小亚细亚大陆上居住着文明极发达,组成为强大国家的人民,例如,亚该亚人费了那么大的力量打下来的特洛伊,考古发掘证明它有整整十二层的乡村和城市彼此相叠,亚该亚人打下来的特洛伊,在它的第七层,那已是文明极先进的城市了。特洛伊既然要“万民之王”亚加米农统率全希腊的军队去攻打它,其他地方的殖民又怎么能够分散进行的呢?
      也许可以称为历史条件的偶合。小亚细亚内陆,远古时期有强大的赫梯王国,它的中心在今土耳其首都安卡拉附近克泽尔河(古称哈利斯Halys河)的东面。赫梯王国曾经南下与埃及争霸于腓尼基和巴勒斯坦地方,特洛伊王国大概就是和这个王国结盟的。特洛伊以外,也还有伊奥利亚地区的当地势力存在,阻碍希腊人的殖民。希腊人攻打特洛伊城的时候,赫梯衰落了,希腊人得以攻陷特洛伊城,也许还是以此为背景的。以后,赫梯王国被亚述帝国灭亡了,而和亚述争霸的对手有埃及和巴比伦,所以亚述注意中心在南面,并没有牢牢抓住小亚细亚。多里安人来到,希腊人广泛殖民于小亚细亚的时候,福里基亚(Phrygia)王国代赫梯王国兴起于小亚细亚,但势力不大,而且它的中心离海岸较远。海岸上散处着的是一些零星部落,其中有许多是克里特的遗民,以及前面提到过的和希腊人种语言接近的加里亚、里利格斯等族人。希腊人只要和这些小民族打交道,没有碰到一个强大王国统一领导下的有组织的抵抗。虽然如此,希腊人殖民于伊奥利亚地区,还是碰到了困难。伊奥利亚是一片富饶远胜于南北两端的地方,然而希腊人移民于此较晚,多里安人入侵以前,那里还无希腊人的踪迹。根据考古发掘所得证据,史家推测这是因为公元前十四、十三世纪那里存在着一个深受赫梯文明的影响,也许是依附于赫梯王国,以士麦拿(Smyrna)为中心的一个国家。赫梯衰亡了,它还撑持了一个时期,足以抵抗希腊人的殖民。不知道这个国家怎么消失掉了,希腊人也就移民到那里去了,不过时期略晚而已。
      这种有利的国际条件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公元前七世纪小亚细亚西侧兴起了强大的吕底亚王国,王都萨第斯(Sardis)距海岸不过八十公里,从此希腊城市就碰到了麻烦,并逐渐演变成为规模壮阔的希波战争。不过从公元前十一世纪到七世纪有四五百年之久,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孕育出一种新文明新政制的了。
      
    多里安人的海外移民
      
      移民并不限于迈锡尼遗民,入侵者的多里安人也大批向外移居。这大概是一些不满意他们所分得的掠夺品的人,或者因更富于冒险性而继续泛海前进的人。这些多里安人直下克里特岛,这还可算是入侵的继续,但并不以此为止。他们还进入小亚细亚西南角、希腊人早已移居其间的罗陀斯(Rhodes)等岛屿,还在大陆上建立了奈达斯(Cnldus)、哈利加纳苏(Hallcarnassus)等殖民城市。这样,希腊本土的爱奥里斯、伊奥利亚、多里斯三个集团就各各有了海外殖民地的对应部分。公元前八世纪,希腊所谓有史时期开始的时候,所谓的希腊,就已经不光是希腊本土,而是包括爱琴海上诸岛屿与小亚细亚两岸的海外殖民地在内的了。
      
    筑城聚居的必要性
      
      史家考证,认为最初希腊的海外殖民,多数是夺取当地人民原有的居民点住居其中,原有的居民成为移民团体的“依附民,常常是农奴”。然而移民团体人数不多,为了防卫当地人民的报复,或者为了防卫不时可以发生的海盗的劫掠,他们必须筑城聚居。移民团体也可能选择某个位置有利的空地,白手起家建设他们的家园,因为同样的理由,也必须聚居在一起,周围筑城以利防卫。这些初期移民,目的在于觅取新土地。他们到达新地方,总要夺取一片土地或是开辟一片土地分给各个成员,他们基本上是务农的人民。但是这片土地只能是城堡附近不大的一片,因为移民团体的所有成员,至少在最初时候只能不分贵贱聚居在城堡之内,即在城外,也只能在城垣附近。
      这是殖民地和本土间的一个巨大差别。本土居民世世代代居住在分散的乡村中、筑有城垣的城堡也是有的,那是巴西琉斯(王)宫室所在,也是人民遇警避难的地方。希腊人最初称之为“波里斯”(Polis,这就是后来转义为城市国家,即城邦那个词,参见本书前面的介绍)的就是这些城堡。城堡外面,城垣脚下,后来也聚居了一些普通人民,希腊人最初把这样的聚居之地称为“阿斯托”(Asty)即市邑,那和称为“波里斯”的城堡是有区别的——一种贵贱之间的区别。然而移民团体只好一开始就筑城聚居,从一种意义上来说,本土的“波里斯”和“阿斯托”之间的贵贱区分不再存在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城堡与普通人民原来也并非没有关系,那是躲避外敌或海盗的侵犯的避难之所。现在,他们身处异邦,他们只好一直住居在这个避难所内了。
      城堡(Polis)和市邑(Asty)之间的区分,就是在这些殖民社会内也长期保留在记忆之中,产生于这些殖民社会中的荷马史诗,许多辉煌的辞句用来赞美城堡,市邑是算不了什么的。然而殖民城市的现实终究取代了古老的回忆,高贵的“Polis”一辞终于用来指这些城市。又因为这些筑城聚居的殖民城市,各自是一个独立社会,各自发展成为独立国家,“Polis”也就用来指城邦,即城市国家,甚至并非城邦的一般国家了。
      
    自立门户与“分裂繁殖”
      
      一个筑城聚居的殖民地是一个独立的社会,这是容易理解的。这些独立的社会各自发展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则有许多复杂的因素,简单的语源学的解释是不足以说明问题的。
      我们还记得,就在多里安人入侵以前,小亚细亚西北角就已经有一个事实上的“新亚该亚”。有利于希腊人殖民扩张的国际环境是,小亚细亚腹地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足以阻止这种分散的无计划的殖民。使我们不得不反过来设想,假使希腊人能够把原来的“新亚该亚”和新到的移民的力量组织起来,集合起来,在强有力的领导之下,同样的条件岂不是也有利于希腊人作深入腹地的征服,也不难建立一个希腊人征服者高踞于本地人民之上的大王国吗?但是历史并没有按照这条路线发展。历史的实际是,这些殖民城市遵循一条“分裂繁殖”的路线,亦即殖民城市建立安顿下来二三代之后,自己又成为殖民母邦,派遣移民到邻近的甚至辽远的海岛和小亚细亚沿岸去建立新的殖民城市去了。
      不结集起来作深入腹地的征服,各自独立并遵循“分裂繁殖”的路线,原因必定很复杂,其中大部分也许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的了。下面,我们想从殖民动机所决定的各个殖民地的自立门户,不相统属的强烈愿望,和经济方面这些殖民城市向工商业发展这两个方面,对它作一些极不充分的解释。在古代技术条件下移居海外的人,总有些冒险家的气质。即使多里安人入侵时期出走的,显然也因为他们不愿屈居于被征服者的地位,去古未久的罗马人辛尼加对希腊人移居海外的动机作了下述评述,他列举了移民的各种原因,我们都可以在这些原因上附加一条冒险家气质的理由。
      
      “有的是遭敌人侵略,城池被毁坏,物品被抢光,被迫流落出走的;有的是由于内战而被驱逐出境的;有的是由于人口过多,为了减轻负担出走的;有的是由于瘟疫、地震或不幸土地遭到难以克服的天灾而离乡的;另有一些人则是由于受到外方土地肥沃景物美妙等夸大传说的诱惑而出走的。”(杜丹:《古代世界经济生活》)
      
      古典时期的希腊史家希罗多德(Herodotus)还给我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那更加是“宁为鸡口,毋为牛后”的自立门户的强烈愿望促成了移民海外的典型例子:  
      “拉凯戴孟(Lacedapmon)的铁拉司(Theras)是卡德谟斯(Cadmus)一族的人,他是攸利斯提阿斯(Eurystheus)和普罗克利(Procles)的舅父。当这些男孩子还是年幼的时候,他在斯巴达以摄政的身份执掌王权。但是当他的外甥长大并成了国王的时候,铁拉司既然尝过执掌最高政权味道,他便受不住再当一名臣民,于是他说他不愿再留居拉凯戴盂,而是渡海到他的亲族那里去。……铁拉司便带领着三艘三十挠船到(原来称为卡利斯诺)的岛上去……这个岛由于他的殖民者铁拉司的名字而被称为铁拉司岛……”(Hero.IV,p.147—148)
      
      伯里的下述评论虽然是针对亚该亚人在特洛伊战争前后的移民而说的,对于多里安人入侵以后的移民,以及海外殖民城市建立起来以后,由那里出发移民新地方的所谓“二次移民”,大体上也是适合的:
      
      “当我们要找出和英雄时代的性格相称,并且确实以我们所知的那个时代的情景为基础的(移民的)动机的时候,我们一方面注意到,这次战争(特洛伊之战)的实际结果是对希腊人来说开辟了小亚细亚海岸永久居住的新土地,另一方面我们也注意到,在亚该亚贵族之中,早就感到有这样一个扩张范围的需要了。我们已经知道,富有冒险精神而又感到在故乡没有他的地位的希腊王侯们已经在靠近加里亚和吕底亚的罗陀斯和其他岛屿上定居了下来,另一些又怎样在北面的雷姆诺斯(Lemnos)已经取得了立足之地。事实上殖民早已开始,殖民不是由于在希腊发生了一般意义的人口过剩,而是由于贵族和王侯家族中发生了人口过剩。”(伯里:《亚该亚人和特洛伊战争》,第II卷第17章)
      
      希腊人这种自立门户的强烈愿望,其实不仅决定了殖民城邦遵循“分裂繁殖”的扩张路线,也决定了这些殖民城邦老是相互竞争,相互敌对,不能团结起来对付全民族的共同敌人。古代希腊留下来的史料表明,这些城市之间经常发生武装冲突,重装步兵战术多半是在希腊城邦之间的战争中发展起来的,因为公元前七世纪吕底亚(Lydia)王国兴起以前,希腊人没有碰到过什么严重的外来敌人的进犯。而当国际形势变化到地中海和黑海上再也没有新的海岛和海滨可供他们殖民的时候,这些冒险家们宁愿去当“蛮邦”如埃及和波斯的雇佣兵。公元前7—6世纪,埃及的赛斯王朝的军队中有许多希腊人,公元前五世纪末,争夺波斯王位的波斯王子居鲁士(Cyrus)向巴比伦进军的军队以一支万人左右的希腊雇佣军为主力,当小居鲁士战败被杀的时候,这支雇佣军从巴比伦附近长征到达黑海的特拉布松。这个长征故事流传古代,历久不衰。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征服波斯的时候,波斯大王的军队中,有二三万人的希腊雇佣军。公元前四世纪以后,武力、文化、经济、技术各方面都冠绝当时地中海世界的希腊人,一方面长期进行自相残杀的内战(这里用“内战”一辞,其实是不适当的“现代化”。每一个希腊城邦是一个独立的国家,所以,一个城邦内部民主党和寡头党之间的武装冲突才是严格意义的内战,两个城邦或两个城邦集团之间的战争,是国际战争而不是内战。现代国际法中的战争和平法,是从希腊城邦之间的战争的国际惯例中演化出来的。),一方面出去当“蛮邦”的雇佣兵,结果要由蛮邦的马其顿来结集希腊人的力量征服波斯。甚至这次征服还没有造成希腊人的民族统一,以致要由“蛮族”拉丁人的一个城邦罗马来统一地中海世界,统一地中海的“希腊社会”。不过这已经扯得太远了……
      
    经济发展和发展的方向
      
      初期移民,目的是到海外去寻找可以安家落户的新土地,目的不在商业。但是聚居于一个城市中的独立社会势必要谋求经济上的“自给”,因而除农业以外必定要发展必要的手工业,要作对外的商品交换。一旦商业和手工业发展起来,交换范围的扩大简直是没有限制的。而古时小亚细亚这个地方的状况,又十分有利于希腊人城市的工商业的发展。小亚细亚东部是赫梯的旧壤,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传播到那里为时很早,冶铁技术大概首先发源于高加索(公元前1000年时,地中海世界已进入铁器时代),包括冶金技术在内的工业技术十分发达。希腊移民,通过民族混合和其他途径,在小亚细亚广泛吸收了先进的古代巴比伦文明,有助于它们的手工业的发展。
      另一方面,海滨的殖民城市背后有广阔的腹地,可以取得手工业原料,可以用工业品交换粮食,而且还据有发展海上贸易最有利的地位。地中海的海上贸易,早在克里特时代已经开始,迈锡尼衰落之后,腓尼基人继起贩运其间。当希腊人在海外城市定居下来的时候,星罗棋布的希腊人海外殖民地事实上组成了一个希腊人的海上贸易商站网,这些条件,使多数希腊殖民城市走上农工商业兼营的道路。农业是他们最初得以取得生活资料的行业,工商业发展以后,他们当然不会放弃,因为无论哪个城市,某种程度的粮食自给总是十分必要的。不过,有些城邦。尤其是某些海岛,后来大种葡萄,酿酒出口了。工业,有钢铁制造业,陶器,纺织,制革,其中尤以米利都最为著名。商业的扩展尤为积极,因为开通新商路,寻求新的市场和新的原料来源,是市场经济获得新发展的首要条件。
      这是推动希腊殖民城市遵循“分裂繁殖”路线的第二个因素。开辟新商业,需要在新地方建立商站,这些商站是财富集中之地,必需筑垒据守,以防劫掠。这些新商站是商业殖民城市有计划派人建立的,在当地人民软弱可欺的情况下,或在当地人民文化落后,希腊人的海上贸易帮助他们输出土产交换精巧工业品,交换葡萄酒,橄榄油等“珍贵物品”,得到他们欢迎的状况下,很快又形成为一个新的希腊殖民城市。派遣新移民出去的殖民母邦,并不缺乏热烈愿望出去碰碰运气的冒险家,这些人又是母邦统治阶级所不喜欢的“难领导”的顽梗不化分子,他们移居到新地方恰好可以消除母邦内的扰乱因素,“分裂繁殖”于是愈来愈成为希腊扩张的基本方式了。
      
    “二次殖民”
      
      这就是由希腊海外殖民城邦出发的“二次殖民”。荷格斯(Hogarth)结合当时地中海地区的国际状况,综述二次殖民的过程如下:  
      “最初的希腊殖民地很早就在它们紧邻地区作二次殖民了。米利都建立了爱阿苏斯(Iasos),库梅(Cyme)和累斯博斯(Lesbos)移民于邻近的一切海岸和小岛。小亚细亚西边的爱琴海沿岸和前海(即今马尔马拉海)沿岸,加上黑海最西端的赫拉克里亚(Heracleia)、潘提卡(Pontica),在英雄时代(公元前九世纪)以前都已经被占领了。(小亚细亚)南岸……罗陀斯岛以西的地方直到西里西亚-西普里阿特(Cilician-Cypriote)集团诸城市出现以前,我们没有碰到最初的希腊殖民地,但是,看起来在旁非利亚(Pamphylia )诸城市中有过希腊人商站性质的居留地,诸如法国利斯(Phaselis)……帕加(Perga)阿斯盆都(Aspendus),按其名称来看,那里的居民还是当地人占居支配地位,西里西亚一些城市如塔尔苏斯(Tarsus)亦然。
      建立在较远的腹地,距海比通常希腊城市与其港口间的距离为远的(如科罗封colophon 之距诺丁姆Notium)我们只听到梅安徒(Meander)河上和赦尔密斯(Hermus)河谷的一些。梅安徒河上的马格尼西亚(Magne-sia)的和特拉里斯(Tralles)两城自称和任何海滨殖民地同样古老,另一个西彼洛斯(Sipylus)山下的马格尼西亚(Magnesla)亦然。
      下一步希腊人继续殖民,目标指向(小亚细亚)南岸。库梅据说是第一个成了“异域”上殖民地的母邦,它移植了一批移民到旁非利亚旁边,但是马上丧失给蛮族人了。罗陀斯在吕西亚(Lycian)海岸中部建立了两个小商站,并和某些不知来源的多里安人联合起来殖民于西里西亚的苏利(Soli),塞莫斯(Samos)占领了西部西里西亚的乃吉达斯(Negidos)和西伦德里斯(Celenderis)。人们对这些地区所抱希望似乎仅限于此,……亚述的萨尔贡(公元前八世纪后期)的一个记载,吹嘘他们的舰队在塞浦路斯海上,像鱼一样地驱逐和捕获了贾凡(Javan 按即伊奥利亚Ionia)人的船只,把和平给了西里西亚和推罗,也许这里透露出来了阻力是够大的。
      叙利亚和埃及海岸对海外来的殖民者事实上是关门的;但是我们发现公元前720年有一个希腊人(Yawani)统治的阿西多德(Ashdod),又在诺克拉底(Nancratis)这个各地希腊人共有的殖民地建立(时间在公元前六世纪初)以前,有一个米利都的商站早已设立在康洛庇克尼尔(Cano-picNile)最靠近海边的某个地方了。
      除掉持续不断地努力抓住埃及贸易而外,米利都这个亚洲诸殖民地最大的母邦,看来把它的注意力全都转向北面。……在那里,它预料碰不到任何认真的竞争对手,……所有的海岸都敞开着大门。……攸西布伊斯(Eusebuis)相信米利都拥有海上霸权达十八年之久,这必定用来标志它的令人惊愕的扩张努力的开始的,米利都在这次扩张中,最后(根据一个很可能是过甚其词的传统说法)在小亚细亚的北岸建立了70个以上的殖民点。这次海上霸权的时间,攸西布伊斯定为公元前八世纪后半,看起来没有充分理由把它转到别的时候去。”(荷格斯:《小亚细亚的希腊殖民地》,第II 卷第20 章,Hellenic Settlement in Asia Minor, by D.G.garth,ch.XX,vol.II,c.a.h.)
      
      总之,到公元前八世纪前半为止,希腊本土还处在从黑暗时代开始苏醒过来的时候,小亚细亚诸殖民城市,在其邻近地域,以及远涉重洋向南向北的积极的殖民扩张,已经有好几百年了。到公元前六世纪为止,小亚细亚西岸,包括原来北端的爱奥里斯,中部的伊奥利亚,南部的多里安三个区域,殖民城市“繁殖”得愈来愈多;小亚细亚南岸,迤南叙利亚海滨,希腊人多次的殖民努力被亚述帝国和其他势力阻挡住了,从此以后,那里一直是希腊人进不去的禁区。而且,从推罗、西顿出发的腓尼基人的海上殖民,成为希腊人在地中海上殖民势力的激烈的竞争对手。在埃及,以米利都人为主建立了一个希腊人的商站城市诺克拉底,它的存在也和埃及人的希腊雇佣军有密切关系。这个时期希腊殖民扩张的最大成就是开辟了黑海航路,从此在达达尼尔、博斯福鲁两海峡的两岸,在马尔马拉海(Mar-mora,希腊人称之为Propontis,意为前海),在黑海的南北东三面海岸,逐渐布满了希腊人的殖民地。就中建立在今苏联的克里米亚和诺曼两半岛上,以旁提卡彭(Panticayaeum)为主的一群殖民城市,是把南俄草原上的粮食输出到希腊去的重要商业中心,对此后希腊的经济生活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这个时期以后,希腊人也大规模向西、向南殖民,因为殖民母邦也包括希腊本土诸国,推动殖民的因素更为复杂。
      
    殖民城市和其母邦的关系
      
      殖民城市的“分裂繁殖”规模和速度是令人惊讶的。如果米利都确实如传统史料所称的建立了70多个殖民者,即使设想这是延续二三百年殖民活动的结果,包括它自己直接建立的“子邦”和“子邦”所建立的“孙邦”在内,这个数目也是十分可观的。米利都建立的殖民地上的移民当然不会全部来自米利都,其中必定包括四面八方来的希腊人,不过这种规模可惊的移民必定也抽干了米利都的人力。大规模的移民活动必定会使各城邦的人力感觉不足,它会促使各城邦加紧同化它们统治的非希腊血统的居民,使得殖民征服造成的依附民或农奴的社会地位逐渐上升,并使其间的界限逐渐混灭,这对新国家内酝酿出来的新政制必定会产生重大影响。同时,我们虽然没有听到这个期间希腊本土诸邦有什么殖民活动,但是小亚细亚的殖民扩张必定也为希腊本土“过剩人口”开辟了出路。这一点,正如海外殖民地的迅猛经济发展一样,不断对希腊本土诸邦的经济和政治发生深刻的影响;下一节我们还要略加分析。
      “分裂繁殖”式的扩张的重大后果之一,是无法在为数日趋众多的殖民城邦中形成一支政治军事经济的中心国家。新殖民地最初是多方面依赖母邦的,一旦它具有足够多的居民,建成一个自给的独立的社会,它就组成为一个独立于母邦之外的国家了。荷格斯说,古代希腊作家所称的米利都“握有海上霸权达十八年之久”是它的殖民活动最迅猛的时期的标志,看起来是恰当的解释。因为新殖民城市很快就成为无助于母邦的政治军事威力的独立国家,所谓米利都的海上霸权实际上是并不存在的东西。公元前七世纪开始米利都经常受到吕底亚王国的军事侵略,直到公元前五世纪初期米利都被波斯攻陷为止,没有听到它所建立的诸殖民城邦对它的抵抗外敌侵略作过什么帮助。
      事情还不止于此。殖民地还会和它的母邦打起仗来。修昔底德记的伯罗奔尼撒战争的起因之一,是雅典干涉科林斯和它的殖民地科西拉(Korcyra)之间的战争。此事发生在公元前五世纪后期,时间已经很晚了,不过当时的“国际惯例”无疑是公元前十世纪以后小亚细亚诸邦之间的关系流传下来的,摘录修昔底德书中的片断材料,可以有助于我们了解殖民地及其母邦之间的关系。
      科西拉的使节在雅典的公民大会上说:  
      “如果一个殖民地受到良好待遇的话,它是尊重它的母邦的,只有它遭到虐待的时候,它才对母邦疏远。派到国外去的移民不是留在母国的人的奴隶,而是他们的平辈……”(《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28页)
      
      科林斯的使节在同一个会上说:  
      “(科西拉人)说,他们被派遣出去的目的不是来受虐侍的。我们说,我们建立殖民地的目的也不是来受侮辱的,而是要保持我们的领导权,并且要他们表示适当的礼貌。”(同上书,第31页)
      “科林斯人……怨恨科西拉人……在公共节日赛会时(指在科林斯地峡举行的赛会)没有给予科林斯人以特权和荣誉(指殖民地向母国呈献的牺牲,派遣代表参加科林斯人的节日典礼等);在祭神的时候,也没有给予科林斯人应有的便利。他们轻视他们的母邦,自称他们的金融势力可以和希腊最富裕的国家匹敌,而他们的军力大于科林斯……”(同上书,第22页)
      
      可见,所谓殖民地对于母邦的尊敬,不过是一些宗教礼仪上的细节,所谓母邦的领导权,也决不是政治军事上对殖民地的支配权。殖民地在一切方面是母邦的平辈,母邦和殖民地之间,从来没有也不可能结成什么政治集团。政治集团的分合,完全取决于各邦之间的实际利害关系,与母邦子邦关系是不相干的。母邦派遣殖民地当然不会没有实际利益可得,最大的好处是新殖民地会扩大母邦的商业,有助于母邦经济的发展。有些西方史家认为,公元前六世纪的埃弗塞斯(Ephesus)富裕到可以借钱给吕底亚王国的广植党羽谋求继位的一个王子。无论如何,小亚细亚诸城邦在几百年的经济发展中必定已经形成一批富豪世家,平民是贫穷的,有在豪富庄园中当短工的流浪汉(《奥德赛》卷十八),但是他们的生活水平大概还大大高于希腊本土的例如公元前6世纪雅典的“六一农”(见本书第五章)。经济上繁荣富裕的一群工商业城市,好像密缝于“蛮邦”原野这大片织锦上的花边(罗马时代的作家西塞禄的描绘),然而没有结合成为军事上足以自卫的集团,也没有任何城邦足以成为团结的中心,这就是“分裂繁殖“的希腊城邦群的状况。
      
    以契约为基础的政体
      
      在以上的叙述中,盛行于希腊城邦的自治自给这两个要素,已经跃然可见了。这些自治与自给的城市国家的政体会摆脱血族基础,转而以契约为基础,似乎是顺理成章的。脱因比(Toynbee)说:
      
      “海上迁移有一个共同的简单的情况:在海上迁移中,移民的社会工具一定要打包上船然后才能离开家乡,到了航程终了的时候再打开行囊。所有各种工具——人与财产、技术、制度与观念——都不能违背这个规律。凡是不能经受这段海程的事物都必须留在家里,而许多东西——不仅是物质的——只要携带出走,就说不定必须拆散,而以后也许再也不能复原了。在航程终了打开包裹的时候,有许多东西会变成饱经沧桑的,另一种丰富的新奇的玩意了。……
      “跨海迁移的第一个显著特点是不同种族体系的大混合,因为必须抛弃的第一个社会组织是原始社会里的血族关系。一艘船只能装一船人,而为了安全的缘故,如果有许多船同时出发到异乡去建立新的家乡,很可能包括许多不同地方的人——这一点和陆地上的迁移不同,在陆地上可能是整个血族的男女老幼家居杂物全装在牛车上一块儿出发,在大地上以蜗牛的速度缓缓前进。
      “跨海迁移的另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原始社会制度的萎缩,这种制度大概是一种没有分化的社会生活的最高表现,它这时还没有由于明晰的社会意识而在经济、政治、宗教和艺术的不同方面受到反射,这是‘不朽的神’和他的‘那一群’的组织形式。……”(Toynbee,p,129)
      
      脱因比在这里用“萎缩”一词是恰当的。因为我们知道,殖民城邦并不是没有“氏族”(Clan)和“族盟“(Phratries)这一类组织,而且大家知道它们的政制基本上是贵族政治。氏族、族盟、贵族,这一切好像都是部族国家原有的东西,但是稍稍考究它的内容,就知道相同的不过是名称,内容已经完全变了。
      下引格尔顿乃尔(Gardener)阐释是说明雅典的氏族和族盟的。雅典位居希腊本土,格尔顿乃尔文中所说“大移民”是指古老的亚该亚人进入希腊而言,那次移民究竟是否已经把血族关系的族盟改变成为“战友关系”的族盟,不妨存疑,但是用来解释希腊人海外城邦中的族盟,似乎是十分恰当的。
      
      “在历史时代,阿提卡按照一般希腊国家共同采用的方式,把它的公民居民分配于十二个族盟或“兄弟集团”(Brotherhoods)之间。这些族盟看来起源于自愿的结合,首先由于战争中的伙伴关系组成……在大移民以后比较安定的时代,它……长期保存了下来,它的成员,在保卫生命和财产中要互相合作……
      “……可以肯定,氏族并不是族盟的组成部分。通例,每个氏族的成员并不全部属于同一个族盟,而是十分无规则地分布于多个族盟之中的……
      “所以,氏族是私人性质的宗派组合……
      “氏族的真正性质是不难找到的。在早期社会中,要把自己和平民分离开来去追逐宗派利益的上等人,是一些大地主。最初的贵族就是由此形成的。……大地产的所有主最终结合成为贵族阶级,于是氏族在根本上成了贵族的组织,……氏族的重要性在于他们维护名门和豪富的世裔……”(格尔顿乃尔:《早期雅典》,第111 卷第23 章,Early Athens,by Gardeller,ch.23,vol. III c.a.h)
      
      “原始社会萎缩”必定会使新的殖民城邦采取不同于在血族基础上长成的部族王的制度。按脱因比的说法,新制度的原则,要“以契约为基础”。
      
      “跨海迁移的苦难所产生的一个成果……是在政治方面。这种新的政治不是以血族为基础,而是以契约为基础的。……在希腊的这些海外殖民地上,……他们在海洋上的‘同舟共济’的合作关系,在他们登陆以后好不容易占据了一块地方要对付大陆上的敌人的时候,他们一定还和在船上的时候一样把那种关系保存下来,这时……同伙的感情会超过血族的感情,而选择一个可靠领袖的办法也会代替习惯传统。”(Toynbee,P.132)
      
      说到“以契约为基础”,我们不免想到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而脱因比之采用“以契约为基础”这种说法,显然也是有卢梭存在心中的。然而我们决不可以把古史现代化。希腊殖民城邦政体虽势必不能不以契约为基础,初期,他们还不能不采用他们所熟悉的王政形式,从王政向前演变,第一步只走到贵族的“权门政治”,达到主权在民的直接民主制度,还有一段遥远的路程。
      
    初期殖民城邦的王政及其贵族阶级
      
      小亚细亚诸殖民城邦,开始时似乎都有国王。这是因为他们在新地方建立新国家所能效法的楷模,还只能是他们所熟习的旧制度。另一方面,也因为有些城邦开始时希腊人还居少数,要等到本土移民逐渐增加上来,和当地人民逐步同化的时候,这些城邦才彻底“希腊化”了。所以,伊奥利亚诸殖民城邦、国王或是雅典王科德洛斯后裔,或是吕西亚(Lycia)的格兰西都(G1ancldae)世系,后者也许是在希腊人成分最弱的地方取得了政治权力的。有许多城邦,因为没有旧王室的世裔,城邦的创立者的世裔成了世袭的王室,埃弗塞斯(Epheslis)和厄立特利亚(Erythrae)即其实例。但是一旦这些城邦希腊化了,王政就有名无实,实际上成了贵族阶级的阶级统治了。这一点,反映于荷马史诗《奥德赛》中。此书卷六,奥德赛飘流到斯客里亚(Scheria)岛,此岛由瑙西都斯带领一批被圆目巨人(Cecrops)侵扰的人民跨海移入,筑城聚居,建立了腓阿刻斯(Phaeakes)国家。瑙西都斯是该国的第一个国王,奥德赛到达时,已由他的儿子阿尔刻瑙斯继位了。但是“那里有一个由十二个贵人组成的议事会,做瑙西都斯的儿子阿尔客瑙斯王的顾问。那里有一个大会集会的公共场所,腓阿刻斯的人民集合于此,但不是来投票,而是来看远方来客奥德赛的”。
      新国家的贵族是些什么人呢?
      
      ‘在王政下面,区别于人数更多的非希腊本地人的全体希腊人,构成贵族阶级。根据六世纪米利都的历史,可以推测他们之间的区别。在王政倾覆之后很久还继续存在,本地人的彻底希腊化并没有能够消除这种痕迹。
      “不过当自然增殖和西面希腊人的连续移入,使得希腊人贵族很快变成城邦居民中的多数的时候,他们内部又出现了新的差别。有一些小小的集群获得了权力和特殊地位,并把它掌握在手来对抗其余的希腊人。伊奥利亚诸城邦的最初历史,记载着那里的希腊人阶级早已分化为拥有土地的一批寡头,和无特权而又心怀不平的潜在的民主主义者了。”(荷格斯:《小亚细亚的希腊殖民地》,第11 卷第20 章,Hellenic Settlement in Asia Minor, by D. G. Hogarth,ch.20,vol.II,c.a.h.)
      
      显然,在这样的新国家中,王权是毫无基础的,国王原来就没有任何神授的权威,他不过是贵族阶级中显要的一员,用不到什么革命和政变,王权会自然而然地消失掉。我们中国人熟悉我们几千年的皇朝政治,我们从西方近代史中也知道,盛行于中世纪欧洲的王权要经过怎样的暴力革命和社会震荡才最后消灭掉。当我们初读希腊史的时候,对于他们远古的王权怎么会“和平”消失感到很不容易理解。这种和平消失的过程,放在海外城邦的历史背景下来观察就不是什么怪事——希腊本土诸邦王权的和平消失,原来是起源于小亚细亚殖民城邦的一种时代风尚。小亚细亚是当时希腊世界最先进最文明的地方,处在逐渐“现代化”过程中的希腊本土诸邦要追随这种风尚当然是可以理解的。
      
    贵族世裔的门阀政治
      
      在这样的新国家中,政权掌握在组成为政治上的阶级的贵族手中。这种贵族政治不是亚里士多德《政治学》中所说的:“公民的多数决议……总是最后的裁断,具有最高的权威”,只不过因为选任执政人员的种种限制,使当权者是贵族阶级的那种贵族政治,这是希腊人称为权门政治(Dynasteia)的那种寡头政体。一批贵族门阀世世代代处在当权地位,最高政权机构是元老院或议事会,元老院或议事会成员是终身职,补缺选任并不通过什么公民大会或自由民大会选举,而是根据元老院或议事会自己的决议,从贵族门阀中挑选任命的。自由民大会或者只召集来听传达,无权议事,或者名存实亡,久不召开。一切政务都由这个元老院或议事会决定,这是一种真正贵族阶级的贵族专政。阿德科克说:  
      “城邦据以建立起来的宪法结构是贵族政治。当生活安定下来的时候,个人领导权让位给一个阶级的稳定的影响力量,在海外,这个阶级有时候是亲手掌握了最高政治权力的最初移民。……当王权日益缩小最后消灭的时候,古老的自由人大会也消失不见或不起什么作用了。国家是能够自由自在为之服务的人的财产。政府的主要机构是议事会,它或者是贵族的一个核心集团,或者是整个特权公民。取代了君主政体这个集团的团结一致予人以强烈的印象。凡是抱负非常,因而下愿屈从这种城邦生活体制的秩序的人,可以离开本城去建立新城邦。
      “贵族们并不是闲住在狭小的生活圈子中的,他们要在议事厅内学会成为议事会内的同僚。执政官们通常是他们的下属,因为议事会成员一般是终身职务;而议事会的稳定的影响力量则控制着国家,同时,在一个依靠世代相传以智慧为生的时代中,经验是聚集在其中的各个侪辈身上的。在早期希腊史上杰出的人物并不多见,并不是因为历史记载的缺乏,而是因为,只要没有新的力量来扰乱它,城邦不要那些适合于它的有秩序生活体制的大人物也是过得去的,国家高于它的统治者……
      “希腊国家的本质在于国家是一个阶级的国家,‘宪法就是统治阶级’,国家是围在一个小圈子里面的。这就是贵族政治的遗产……”(《希腊城邦的兴起》,The Growth of Greek City-states)
      
      梅因在论及王权之递嬗为贵族政治时说:  
      “1.英雄时代的王权,部分地依靠神所赋予的特权,部分地依靠拥有出类拔革的体力勇敢和智慧。逐渐把君主神圣不可侵犯的印象开始淡薄,当一系列的世袭国王中产生了柔弱无能的人,王家的权力就开始削弱,并且终于让位于贵族统治。如果我们可以正确地应用革命的术语,则我们可以说,王位是被荷马一再提到的和加以描写的领袖议会所篡夺了。无论如何,在欧洲各地,这时已从国王统治时代转变到一个寡头政治时代,即使在名义上君主职能还没有绝对消失,然而王权已经缩小到只剩下一个暗影。他成为只是一个世袭将军,像在拉凯戴孟,只是一个官吏,as King Archon at Athens:或仅仅是一个形式上的祭司,as Rex Sacrificulus at Rome。
      2.在希腊,意大利和小亚细亚,统治阶级似乎一般都是包括着由一种假定的血缘关系结合在一起的许多家族,他们虽然在开始时似乎都主张有一种神圣的性质,但他们的力量在实际上并不在于他们所标榜的神圣性。除非他们过早地被平民所推翻,他们都会走向我们现在所理解的一种贵族政治。
      在更远一些的亚洲国家,社会所遭遇的变革,在时间上,当然要比意大利和希腊所发生的这些革命早得多;这些革命在文化上的相对地位,则似乎是完全一样的,并且在一般性质上,它们也似乎是极端相似的。有些证据证明,后来结合在波斯王朝统治下的各个民族以及散居在印度半岛上的各个民族,都有其英雄时代和贵族政治地位;但是在他们那里,分别产生了军事的寡头政治和宗教的寡头政治,而国王的地位则一般没有被取而代之。同西方的事物发展过程相反,在东方,宗教因素有胜过军事因素和政治因素的倾向。在国王和僧侣阶级之间,军事的和民事的贵族政治消失了,灭绝了,或者微不足道;我们所看到的最后结果,是一个君主享有大权,但是受到了祭司阶级的特权的拘束。在东方,贵族政治成为宗教的;而在西方,贵族政治成为民事的,或政治的,虽然有着这些区别,在一个英雄国王历史时代的后面跟着来了一个贵族政治的历史时代,这样一个命题是可以被认为是正确的,纵然并不对于全人类都是如此,但无论如何,对于印度-欧罗巴(Indo-European)系各国是一概可以适用的。”(梅因:《古代法》中译本,第6—7页)
      
      梅因所看到的是,希腊,罗马,吠陀时代的印度,埃及,巴比伦,以及日耳曼征服以后的欧洲。真的,中世纪欧洲的历史,对于西方史家来说,是最现成的根据,甚至日本也部分适用。就是对于中国完全不适用——不,对于春秋战国时代还是适用的。春秋战国时代真是中国史定型的关键时代。
      必须注意,所谓希腊城邦的贵族政治,并不是杰出的一二个贵族的“人治”,它是合议制的,它会发展出一套贵族这个阶级内部的民主惯例,从而必须逐步建立起一套规章制度,这就是法律和法典的渊源,总之,这是“法治”。而且,既然“国家高于它的统治者”,必然就会体现为作为阶级意志的法律高于个人的意志,法律不可能像“前王所定者为法,后王所定者为令”一样,只体现个别统治者的意志的东西了。
      那么,王又怎样呢?
      当形式上的王政还继续存在的时候,王不过是贵族阶级中比较显要的一员,他没有实权,更没有特权,他的唯一代替不了的职务是主持祭祀大典,就是这种“政由宁氏,祭则寡人”的地位也没有维持多久。在海外城邦,库梅的王政至少继续到公元前八世纪之末。其他地方,王政都消失于此时之前。王政消失以后,王(巴西琉斯)的名义往往还保存着,它属于一个王室后裔,然而一切特殊地位全部取消,成了普通贵族中的一员。在米利都发现的,属于公元前六世纪的一个铭文,记载某次祭典,说到“王参加了这次奉献牺牲的祭典,但是他没有比歌队中的其他人员分到更多的‘胙肉’”。这种情形,以后也见于希腊本土的雅典。公元前八世纪后,希腊的执政官九人团中,次于首席执政官是巴西琉斯(王),他的职务是祭仪执政官,他担任祭司和处理宗教事务。
      拿这种贵族政治和我国春秋诸国的“世卿政治”比较一下,也是饶有兴趣的。春秋时代的“世卿政治”当然是贵族政治,但不是组成为一个阶级的贵族用“法治”来行使的政治统治,它是几个贵族世裔,或贵族中杰出人物的“人治”,同时,“世卿政治”下,国君仍然保持着至尊的地位,至少理论上他可以随时亲掌政权。这种“世卿政治”,在中国史上是以“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然后通过激烈的兼并和法家的政治改革成立中央集权的专制主义皇朝而最终结束了的。希腊的贵族政治性质与此不同,历史上说,它是王政和民主政治之间的过渡阶段。历史条件不同,发展的道路自然就不一样了。
      
    官制与兵制
      
      贵族专政下的“官制”如何,从古代文献碑铭中应能找到若干具体材料,可惜我的涉猎范围十分狭隘,无法举出什么直接史料。虽然如此,阿德科克文中“议事会成员一般是终身职务”,“执政官们通常是他们的下属”两语,还可以给我们某些启发。
      这种“官制”,也见于共和罗马。共和罗马元老院成员都是终身职,执政官和其他高级行政官员由“百人团民会”选出,任期很短,通常是一年。他们虽是民选的,实际上“每一位前任的高级官员最终还是参加了元老院,而新的官员事实上又同样是从那些元老中选出来的”(科瓦略夫:《古代罗马史》,第131页)。共和罗马的官制也许可以帮助我们推测希腊殖民城邦的官制,而且说不定罗马这种官制还是从希腊人那里学来的。可以设想有一个贵族寡头组成的议事会,它掌握全部政权,其中成员全是终身职务。行政官员任职期限有定,无论他们的选任是否通过人民大会,事实上,这种职务由议事会中的成员轮流担任,并对议事会负责,这些贵族们的执掌政权是为了保卫本阶级的利益,这个阶级是富有的,所以他们的职务全是义务职,不向国家领取报酬。
      关于兵制,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  
      “在古希腊,继君主政权之后发生的政体的早期形式中,公民团体实际上完全由战士组成。其始,都是骑士。军事实力和战阵的重心全部寄托在骑队身上……”(《政治学》:第213页)
      “在古代,擅长以骑兵制胜的城邦常常为寡头政体,就因为战马畜于富饶的著名家族。这些寡头城邦惯常用骑兵和邻邦作战,我们可举爱勒特里亚(Etetria)、(优卑亚岛上的)卡尔西斯(Chalcis)、梅安徒河上的马格尼西亚(Magnesiaad Meander)以及小亚细亚其他许多城邦为例。”(同上书,第181页)
      
      城邦的自治和自给决定它的兵制一开始就必须是“公民军制”。贵族寡头政制时代,不论城邦居民多少,组成城邦的Polite(原意“城邦的人”,转意为“人民”)是贵族,所以它的军队主要由骑兵组成。
      
    社会阶级关系的变化
      
      殖民城邦从主要务农逐步变化为农工商业兼营,其中有一些还变成以工商业为主,并且还发生了规模壮阔的“二次殖民”,社会阶级关系自然也会发生剧烈的变化,前引阿德科克文中也简略提到了。大体说来,城邦建立之初所征服的本地居民,原来是依附民或农奴身分,在漫长的世代中,他们在语言风尚上希腊化了,商品货币关系的发展,以及人力的缺乏,必定使他们上升到了自由民的地位。这些自由民,连同希腊本土来的新移民,构成城邦的非贵族的平民大众,照阿德科克的说法,他们是“心怀不满的潜在民主主义者”。在希腊本土,非贵族的平民大众,是僭主推翻贵族寡头政体所依靠的力量,他们以后也推倒僭主,建立了民主政体(参见本书第五章)。在小亚细亚,外敌的侵犯打断了事变的进程,僭主上台固然依靠他们,建立民主政体却在希波战争胜利之后,僭主的倾覆,外来的因素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豪富世家的形成,必定会发生购买奴隶的需要;贩卖贸易会成为海上贸易的组成部分,又是自然而然的事。“蛮族”诸部落间经常发生自相残杀的战争,“蛮族”的酋长很快就会懂得拿战争中的俘虏交换精巧的工艺品和葡萄酒、橄榄油之类的东西,希腊城邦中的豪富世家借此可以买到“家奴”,这是希腊奴隶制的开始。公元前八世纪以前小亚细亚诸城邦也许已经用买来的奴隶从事手工业生产,《奥德赛》中腓阿刻斯的巴西琉斯的家庭作坊有磨面的、打线的、织布的奴隶,但是,在农庄中“搬石头,起围墙,种大树”的苦工,是外来的流浪汉(也许是从希腊本土新来的贫苦移民)的雇工而不是买来的奴隶,从多种证据来说,我们可以有信心地判断,在那时候小亚细亚诸希腊城邦中奴隶制度还刚开始萌芽,还没有形成为一种占支配地位的“制度”。奴隶制盛行于希腊,已经是希波战争以后的事情了。
      
    希腊文明的中心再次移回本土
      
      到此为止,城邦制度基本上已经确立起来了。一个稳定的保守的贵族议事会统治下的城邦,距离“主权在民”还有一段距离,不过,促成“主权在民”的条件也已经近在手边了。
      从贵族寡头政制转向民主政治这个伟大政治变革的舞台却不在小亚细亚诸殖民城邦,因为公元前七世纪吕底亚王国的兴起,以及它对小亚细亚诸城邦的军事侵略打断了那里的事变进程。这个政治变革的舞台是在希腊本土,其间有一个中间环节,即经济发展的浪潮从小亚细亚影响本土,使本土几个主要国家先是城邦化了并且集团化了,然后,同样的经济发展又引起了那里“主权在民”的政治变革。下面两节,我们将扼要介绍这个过程。
      这就是说,从公元前7世纪起,希腊文明的中心又从小亚细亚移回希腊本土了,古典时期希腊史上几次著名的历史事变,如希波战争、伯罗奔尼撒战争等中心都在希腊本土——公元前7世纪,希腊本土的黑暗时代结束了,发源于小亚细亚的新文化新政制,开花结果都在希腊本土,小亚细亚诸城邦以后愈来愈退居次要地位了。
      但是公元前七世纪以前小亚细亚这个中心,不仅发展出来了新政制——城邦制度,发展出来了兴盛的海上贸易和城市手工业,也发展出来了新的文化。(现在的希腊字母表创造于公元前8世纪。拉丁字母表是当时尚未统一的一种希腊字母表略加变化而成。俄文字母表也是以希借字母表为基础的。)据传说,荷马是基俄斯人,荷马的史诗写作于小亚细亚,最初也传诵于小亚细亚。早期的著名的希腊诗人阿基洛古(Archllochus)是佩洛斯(Paros)岛人,萨福(Sappho)和阿尔喀俄(Alcaeus)是累斯博斯岛上的米提利尼(Mytilene)人,摆脱氏族意识的传统,抒发个人自由和个人独立自主情绪的抒情诗,和史诗一样都发源于小亚细亚。这些诗作,和公元前八世纪希腊本土彼奥提亚诗人希西阿的《劳动与时令》一样,代表“希腊文艺创作的已经很高的发展阶段”(塞尔格耶夫:《古希腊史》,第201 页)。最早的希腊哲学是伊奥利亚自然哲学,有泰勒斯(Thales)为首的米利都学派,此外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生于萨摩斯,赫拉克利图(Heracleitus)是埃弗塞斯人,阿拉克萨哥拉斯(Anaxagoras)是克拉左美奈(Clazomenae)人,德漠克利特(Democritus)是阿布提拉(Abdera)人,西方医学鼻祖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是可斯(Kos)人。他们虽然都生于公元前6世纪及其以后小亚细亚殖民城邦衰落的时代,然而学术上的创造发明总要有长期的积累,公元前6世纪以后小亚细亚诸城邦思想家和学者辈出,正证明了前一个时期小亚细亚这个文明中心在历史上所起的伟大作用。雅典成为希腊文明的中心,已经是公元前5世纪以后的事情了。
      希腊的学术文化,包括它的宗教,都具有不同于东方的色彩,这显然和它的城邦制度一样,是它的独特历史环境的产物。而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两者,又是互相影响的。不过这是一个专门的问题,对此,下面还要略加探讨。

    第四章 希腊本土的城邦化与集团化

    希腊本土政治演变的多种类型
      
      已经指出,多里安人入侵以后,直到公元前8世纪为止,希腊本土是处在“黑暗时代”之中。这个时期本土各邦的历史演变,有不少史料留传下来,其中例如雅典,因为是后来希腊文明的中心,古代希腊的作家对它远古的历史就作过不少研究,晚近还发现了亚里士多德的《雅典政制》残篇。但是,所有留传下来的史料,都分属各邦,综合的史料是没有的。尤其是要探讨希腊本土诸邦历史演变受到了小亚细亚诸殖民城邦怎样的影响,影响的具体过程又如何,材料特别缺乏,多年只能根据相关的史实作一些推测而已。
      无论如何,影响是有的,而且有理由推定影响是深刻的。在通观公元前八世纪以后到古典时代希腊各邦历史演变的过程之后,我们可以相信,这种影响:(一)首先见于本土的海上交通特别便利的科林斯地峡上的科林斯、麦加拉(Megara)、西息温(Sicyon);优卑亚岛上的卡尔西斯(Cha1cis)、爱勒特里亚(Eretria)和萨洛尼克湾中小岛埃吉纳。它们是本土的典型的工商业城邦,它们的领土很小,其中最大的科林斯的领土不见得比小亚细亚那些“分裂繁殖”的殖民城邦大多少,其他都不过是一个城市及其附郭的规模。(二)除这些最早受到影响也变得最快的城邦以外,还有第二类国家,原是一片农业地区,有不相统属的小巴西琉斯各据城堡,分立割据,在黑暗时代中统一起来了,王政消失了,成立了单个城市为中心的大城邦,或者成为若干自治城市所组成的联盟。这种类型的演变方式在希腊本土发生的最多,早期的雅典、彼奥提亚、洛克里斯(Locris)、福西斯(Phocis)、伊利斯(Elis),后期(这里所谓后期,时间下限一直可以推到公元前3世纪,甚至还要晚些,那已在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征服以后了)的阿尔卡迪亚(Arcadia)、亚该亚(Achoea)、埃托利亚(Aetolia)都属于这一类。(三)斯巴达和特萨利亚属于另一个类型,那里一直存在着农奴阶级,“边区居民”和贵族阶级或特权公民之间的严峻界限和深刻矛盾,而且这两个国家又都是领土广阔,严格说来,它们都是领土国家。然而它们的政制在某些方面还是城邦化了的,不过它们的经济条件和历史传统使它们不可能彻底“城邦化”,而各各保持了自己的特殊面貌。(四)还有介于二三两种类型之间的国家,至少可以举出一个阿尔哥斯。它的演变过程后面也要约略提到。
      希腊本土无论如何狭小,总是具有内陆纵深的地区,它的天然条件决不可以和“缀在蛮邦原野这片织锦”上的“花边”——海外殖民城邦相比。本土诸国的城邦化多半同时又是某种程度的集团化,这是不可避免的。通观希腊史,我们就会感觉到,多中心的希腊幸亏有这种集团化,才得以打退波斯人的侵犯,否则的话,成串的富裕的滨海工商业城市,等不到罗马的征服,就会听令东方大帝国的波斯任意宰割而毫无抵抗力量了。
      希腊本土政制演变的一个环节,即王政的消失,公元前8世纪前后几乎都已完成。亚里士多德解释此种变革的原因是:  
      “古代各邦一般都通行王制,王制(君主政体)所以适于古代,由于那时贤哲稀少,而且各邦都地小人稀。另一理由是古代诸王都曾对人民积有功德,同时少数具有才德的人也未必对世人全无恩泽,但功德特大的一人首先受到拥戴。随后,有同样才德的人增多了,他们不甘心受制于一人,要求共同参加治理,这样就产生了立宪政体。”(《政治学》,第165页)
      
      亚里士多德上面这段话是政治学,也是史论,它确实美化了王制,也美化了希腊人的自由精神,虽然据说他搜集过一百多个希腊城邦政制史作过研究,我还宁愿从脱因比之说:立宪政体,“以契约为基础的政体”渊源于小亚细亚传布到希腊本土。唯有在这种先例影响之下,贵族阶级起来消灭王政成为时代风尚,这种和平过渡才得以实现。一个著名的传统的故事似乎可以证明脱因比的看法。历史时代希腊诸邦保存王制的仅有的例子是斯巴达,但是斯巴达的王的权利,在所谓来库古(Lycurgus)立法和监察委员会取得巨大权力以后,削弱到仅仅保持出征时统帅军队的程度,其时在公元前7世纪。普鲁塔克(Plutarch)说,当时斯巴达两王之一、色奥庞波(Theopompus)的王后,谴责他所能留给后代的王权少于他从前王留传下来的权力,色奥庞波王回答说:“不对,我留下来的比从前更多,因为从此王权可以保持的更为久远”(普鲁塔克:《来库古传》)。色奥庞波这样回答,显然因为他看到时代潮流不允许古代的王制继续存在下去。不过小亚细亚殖民城邦风尚影响本土的具体过程,在亚里士多德的时代也许已经漫不可考了。
      
    科林斯等国的海外殖民
      
      王制消失的过程虽已漫不可考,本土诸国城邦化的第一个冲击因素,是东边经济发展和大规模殖民运动的影响,似乎确有证据。最先受到这种影响的第一种类型诸国,今以科林斯为例,略加介绍。
      科林斯是多里安人在入侵中建立起来的小国家,被征服的迈锡尼遗民沦为农奴,它两面临海,领土面积不到八百平方公里(纵横不到60华里)。它的第一代多里安国王名阿乃提斯(Aletes),历代国王的名字被保存在古代的编年史中。公元前8世纪时,王政结束,贵族政制代之兴起。当时贵族世裔,都自称是第五代国王的后裔,这些贵族世裔互相通婚,并严禁族外通婚。公元前7世纪,开始出现一种美丽的自然主义风格的科林斯陶瓶,它以精美闻名于整个希腊世界,多里安人入侵以后长期盛行的几何图纹陶瓶从此逐渐消失。此种陶瓶,据考证是在西息温(科林斯邻邦,比科林斯领土还要小得多)制造,由科林斯出口的。科林斯两面临海,从萨洛尼克湾出爱琴海;从科林斯湾西去,沿希腊本土西海岸北航到克基拉以北(现代又称为科孚岛),越过奥特朗托海峡到达意大利半岛南端的靴跟,公海的航程不过七八十公里。这样优越的海上交通条件,加以迈锡尼时代海权的遗风,它进入海外贸易为时必定很早。历史记载它的最早的著名的海外活动,是贵族领头的西向移民,公元前734年,贵族世裔的阿基阿斯(Archias)成为西西里岛上叙拉古(Syracuse)城的建城者;同一贵族世裔的刻西克拉提斯(Chersicrates)率领移民开辟克基拉岛殖民地,传统说他们移居的动机是寻找更多的土地。即使我们相信传统的说法,同意商业动机并不是最初移居的目的,无论如何它是受到了东边的影响的。
      
      “……(科林斯的)诗人厄米伦斯(Enmelens,属于王裔贵族)……的时代被定为8世纪中期,如果这是可以接受的话,他的诗作残篇令人注意地指明了伊奥利亚文化的流入,这不仅因为他的诗模仿伊奥利亚史诗的方法和形式,也因为诗内表明了他对米利都发现黑海一事的兴趣”。(瓦德-吉里:《多里安城邦的兴起》,第111卷第22章,The Growth of Dorian States,by H.J.Wade-gery,ch.22,vol.III,c.a.h.)
      
      我们似乎可以据此推测,这个在多里安人入侵中建立的小王国,在海外城邦的影响之下,逐渐发展海上贸易和手工业,这使得它工商业比重逐步增大,由此推动了贵族阶级的“现代化”。他们取代了王政,建立了贵族专政的城邦,并领头殖民于海外。不过到此为止,他们内部土地贵族和被征服人民后裔的农奴之间的矛盾还未解决,“城邦化”还未完成,这一任务是由后来的“僭主”来完成的。
      科林斯以外,上面列举的其他第一批工商业城邦的情况各有不同,演变过程大体类似。卡尔西斯居民都是伊奥利亚人,内部矛盾不显著,它的冶金工业发展较早,后来有铜矿城之称,它的海外殖民在历史上极为著名,它首先殖民于西西里岛上,建立了纳克索斯(Naxos)城,它还在今希腊北部萨洛尼克城南面的卡尔西狄克(Chalcidic)半岛建立了32个殖民城市,半岛即以此城得名。麦加拉、西息温两城后来也经历了一段僭主政治统治时期。麦加拉是西西里岛上麦加拉亥布拉(Megara Hyb1aea)、博斯福鲁海峡西岸拜占庭(后来东罗马帝国首都,今属土耳其,名伊斯坦布尔)及该城海峡对面的卡尔西顿(Chalcedon)的殖民母邦。埃吉纳(Aegina)这个海岛城邦以海上贸易著名,雅典兴起以前,它在爱琴海上拥有强大势力。
      这里顺便要提到一个极有趣味的事情。优卑亚岛上一个小公社名为库迈的,在公元前8世纪上半期在意大利今那不勒斯附近建立了一个希腊殖民地,也称为库迈。此地距离罗马不足200公里,它是希腊文明输入拉丁地区的前哨。史料证明,公元前6世纪伊达拉里亚(Eiruria)统治拉丁地区以前,梯伯河以南完全处于希腊文明影响之下,而现在通用的拉丁字母表,基本上就是卡尔西斯的希腊字母表(当时希腊各地文字极不统一),有一点变化,但变化很小。紧邻库迈的凯彭尼昂(Campanion)地区,有些公社的希腊化十分彻底,以致后来的古物收藏家把罗拉(No1a)、阿贝拉(Abe-lla)和法利逊(Falisan)等城市,看作在某种意义上是卡尔西斯的城市。这是罗马文明渊源于希腊文明的强有力的具体证据,城邦罗马的政制是从希腊城邦学来的,从这里也可以得到间接的证明。
      
    西息温、麦加拉、科林斯三邦的僭主政治
      
      第一类型诸国,卡尔西斯,爱勒特里亚未受多里安人征服,埃吉纳是多里安人移居的小岛,都没有被征服人民苗裔的农奴。西息温、麦加拉、科林斯三邦是多里安人征服迈锡尼的旧壤,被征服人民世世代代是多里安人的农奴。这几个小邦猛烈发展工商业,还大规模移民海外,完全可以想象,那里非贵族的自由民中会出现因工商业致富的暴发户,然而政权掌握在贵族手里,他们是被排挤在政治之外;另一方面,守旧的土地贵族会因为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刺激起对财富的贪欲,加紧对农奴的剥削,引起农奴的反抗,而人力的不足又会加强农奴反对运动的势头。政治权力的分配方式愈来愈和各阶级力量的对比相脱节,群众普遍骚动造成了某些野心家乘时崛起的机会。他们提出能够满足渴望政治变革的平民要求的政治纲领,结集一批平民武力推翻贵族,把政权夺取到自己手里,然后像君主一样(虽然往往不称“王”,而用终身执政官,独裁将军之类的称号)一人独揽政权。然而,他们当政期间,却能够实行有利于平民和农奴的政策,和某些合乎时势需要的政治经济的变革。
      古代希腊的僭主政治之风最初也是从小亚细亚传过来的,而且,早期的僭主和晚期的即伯罗奔尼撒战后的僭主,在性质上和所起的历史作用上又有很大的区别,下一章,我们对此还拟作一些比较系统的说明。这里只想介绍一下西息温、麦加拉、科林斯三邦僭主政治的约略经过。这三个城邦,僭主夺取政权最早的是西息温。西息温和麦加拉原有称为“泥腿子”、“穿羊皮的”、“拿棍子的”农奴阶级,大概是被征服的多里安人,古代作家把它们比之于斯巴达的黑劳士。西息温僭主奥萨哥拉(Ortbagoras)出身贫贱,他上台后解放了这些农奴,对多里安人则加以侮辱,对他们的三个部族给以牧猪奴(Hyatae)、牧驴奴(Oneatae)、牧豚奴(Choireatae)等侮辱性的名称,并把非多里安人的部族名称改为“万民之主”(Archel- oi),这些名称居然沿用了200年。科林斯僭主居柏塞卢(Cypselus)兴起以前,贵族巴枯氏(Baechlads)氏族执政,他们首创西向殖民,公元前8世纪末,科林斯执掌希腊的海上霸权。公元前7世纪初,阿尔哥斯的裴登王兴起,科林斯发生内讧,公元前664年,科林斯和它的殖民地科西拉发生海战,统治集团威望大降,居柏塞卢取代了贵族政权。居柏塞卢本身也属于统治的巴枯氏氏族,他和继位的儿子泊利安德(Periander)(希腊七贤之一)进行了一系列改革,解放农奴,提高工商业的地位,改革货币制度,大力造船,开凿运河,修筑道路,奖励科学艺术等等,使居勃来底斯(Cypleids)朝的科林斯成为当时希腊世界的第一流国家,和米利都的僭主司拉绪布卢(Thrasybulus)甚至和埃及的法老王都维持着友好的亲戚的关系。这些僭主政权最多不过持续三代,旋即被民主政治或贵族政治所取代。然而即使代替它的政治制度,按亚里士多德的说法还应称作“贵族政制”,古代的秩序是再也恢复不过来的了,一切改革基本上都保持了下来,其中属于社会政治制度的,有农奴平民上升成为公民、有成文法典的公布等等,从此以后,执政者即使是贵族,也得对公民大会和公民选出的议事会负责了。
      工商业城邦卡尔西斯,虽然没有被征服人民后代的农奴,在此期间,也出现过僭主。
      
    斯巴达和拉凯戴孟同盟
      
      也是多里安人国家的斯巴达所走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条道路。
      斯巴达在多里安人征服时期占领了拉哥尼亚地区,在伯罗奔尼撒岛南部欧罗达(Eurotus)河谷平原,土地肥美,然而,没有良好的海港,所以,它从来是一个农业国家。入侵之初,征服者和当地居民关系如何,史料缺乏,难有定论,也许拉哥尼亚周围的“边区居民”就是最后被征服者的苗裔。他们是自由民,然而不是斯巴达的公民,他们有自己的市邑,在这些市邑中他们拥有某种程度的自治权,但他们无权参与斯巴达军政大计。他们要向斯巴达国家交纳贡赋,他们的市邑有时驻有斯巴达的军队,有斯巴达派来的监督,修昔底德所介绍的锡西拉岛的状况(参看修普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297页。——编者注),也许可以代表一般边区居民和斯巴达的关系。拿我们所熟悉的中国历史来比拟,边区居民是斯巴达的“藩属”。这种关系是不是征服初期就这样确定下来的?中间有什么变化?在美塞尼亚(Messenia)征服之前,斯巴达人是不是自己耕种他那一份土地的自由农民,我们都不知道。
      公元前8世纪,正好科林斯陶瓶盛销希腊世界,西去的航路开通,意大利和西西里岛上多里安人的殖民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海上贸易和商品货币经济猛烈发展的时候,斯巴达征服了它的邻邦,希腊人的国家(多半是公元前11世纪乡里安人征服时代剩下来未被征服的迈锡尼故国)美塞尼亚,当地居民全被沦为农奴,这就是人所共知的黑劳士(Helots)。这个名词也许起源于美塞尼亚的一个城市黑劳士(Helos,见于荷马《伊利亚特》的船舶目录)。这次征服之后,斯巴达夺得了拉哥尼亚以外另一片广大富饶的农业地区,这片地方面积几乎和拉哥尼亚一样大。二三个世纪之内,斯巴达曾经沉溺于和平富裕的生活之中,以致特尔裴(Delphia)神庙的一次神谕中,把斯巴达的贵妇风姿和阿尔哥斯的勇武战士(关于阿尔哥斯当时的武功,见下文)同列为希腊世界的第一流事物之中,现存的诗人阿尔克曼(Alcman)抒情诗《少女之歌》残篇,也显示出那个时代斯巴达贵族家庭中少女生活之美。地下发掘所得文物,证明这个时代有出身小亚细亚的诗人居留在斯巴达并创作了优美的诗歌,地下发掘证明这个时代斯巴达还有自己生产的精美的陶器。所有这些,都和当时希腊先进的文明世界的时代潮流相一致的。
      但是斯巴达的这种“繁荣”,并不是依靠自身的经济发展,而是建立在剥削被压迫被征服人民的基础之上的。残酷的剥削引起反抗,公元前7世纪中期,美塞尼亚发生了规模壮阔的革命运动,斯巴达人用全力来扑灭这次革命。所谓的第二次美塞尼亚战争历时20多年,传统说,战争期间如此之长,动员规模如此之大,斯巴达的男丁悉数从军,战争结束归来时,后方的妇女和边区居民“私通”生下来的“私生子”都已经成人了。这些私生子被斯巴达人驱逐出去,移居意大利南部的塔林顿(Tarentum)。
      长期残酷的“第二次美塞尼亚战争”以斯巴达的胜利而告终。美塞尼亚再度被征服,一部分人移居海外,其余的被征服人民一直处于称为黑劳士的农奴地位。可是这一次战争大大提高了斯巴达人的警惕,为了防止“叛乱”,保持征服所建立的秩序,从此,黑劳士永远处于严厉的监视之下,斯巴达的男人则从小就处于严峻的军营生活之中。斯巴达不是一个城市,而是一个军营。一切艺术文化会松弛这种恒久的警惕与严峻的军营生活,于是,斯巴达人从此就不要艺术文化了。严峻的军营生活要求一种军事共产主义的生活,商品货币经济会瓦解这种秩序,斯巴达人从此禁绝贵金属在国内流通,交换媒介只准用笨重的铁块……
      这就是传统所称道的来库古(Lycurgus)的立法。其时在公元前7世纪末,大约和雅典的库隆暴动同时。来库古的口传约章(Rhetra)规定,斯巴达公民家庭新生的婴儿要送给长老,经过检查,若认为不宜让他生存,就抛到泰革托斯山峡的弃婴场(Apothetae)。强健的可能长成为良好战士的婴儿才许养育成人。青年人终年不穿鞋,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团队(Agele)里,从事体育锻炼,运动和学习语文。少年人和青年人都奉命去做苦工,并且必须绝无抗议、绝无怨言地去完成。成年公民每人领受一分份地,由黑劳士耕种,他们依照斯巴达人的分地被规定10人至15人一组,向公民交纳实物贡赋——大麦、猪肉、酒和油。公民不得从事生产劳动,他们必须参加公餐(Syssitia),不论贫富都吃一样的东西,每人交纳定量产物给公共食堂供公餐之用。全部公民都是战士,平时都生活在按军事编制的集体里,军事操练一直不断。斯巴达人在美塞尼亚战争中发展出来的一套恒常防卫农奴“叛乱”的制度,使得斯巴达的重装步队成为整个希腊世界最精锐的军事力量。他们还相应地建立起来一套集体主义的、不怕个人牺牲的、以军事荣誉重于生命的精神进行训练的制度。古希腊历史家希罗多德告诉我们,希波战争中防守温泉关的斯巴达王李奥倪达部下300战士全部战死,其中有两个人因患病得李奥倪达允许离军,一人闻警返阵战死,一人生还本国,受到全民蔑视,后来在普拉提亚(Plataea)战役中奋勇作战,才洗雪了污名(VII,229—231)。
      斯巴达的两个王统率国军(在征伐时由二王中的一王统率),审判主要有关家族法的案件,执行某些祭礼。斯巴达的最高政治机关是长老议事会,长老是由公民大会从有势力的斯巴达氏族中选举出来的。公民大会另选出五个监察委员,后来监察委员发展成为超乎议事会之上的寡头机关,他们陪同国王出征,监视王的行动;他们负责征募国军,决定一切政策,后来又掌握司法裁判权。不过监察委员还得对公民大会负责,宣战媾和等重大决定,要由公民大会通过。塞尔格耶夫说:“斯巴达的宪法,对斯巴达公民来说是民主制的,但是对附庸民族来说就是寡头制的”。(《古希腊史》,第162页)
      斯巴达的全权公民最多的时候不过一万人,到公元前5世纪时就不到6000人了。军队以公民组成的重装步兵为主力,边区居民从军组成辅助部队,黑劳士也要从军,任军中杂役,伯罗奔尼撒战争中人力不足,有黑劳士参加重装步兵,有一次,在美塞尼亚形势十分不稳的状况下,监察委员佯称要解放参战有功的黑劳士2000人,让他们戴上花冠参加祭典,同时暗中组织青年公民发动一次“特务行动”,这2000人从此就不知所终了。
      这次“特务行动”终究是非常措施。以黑劳士的身份而论,他们要交纳实物贡税,但他们有自己的家计;他们分属于各个公民;然而他们不能被出卖;不象“买来的奴隶”那样是“会说话的工具”,显然他们是农奴。对此国内史学界有过激烈的争论。后面还准备专门加以讨论。
      
    拉觊戴孟同盟
      
      斯巴达征服美塞尼亚,使得它成为按古希腊标准而言的领土十分广阔的国家,这已经是希腊本土政治上一种“集团化”,然而它还没有从此停止下来。
      斯巴达于征服美塞尼亚之后,曾想继续兼并它的邻邦,公元前6世纪前半,斯巴达进攻在它北面的阿卡狄亚,尤其觊觎特格阿(Tegea)这块富饶的平原,战争持续了30年(约公元前590—560年),征服没有成功。当领导战争的两个王死了,新王即位时,变兼并政策为“强迫结盟”政策。又经过一、二次战役,特格阿同意与斯巴达结盟。公元前6世纪中叶,波斯进犯的危机已经隐约可见,斯巴达有意识地扩大他的结盟政策,开始是阿卡狄亚,其他城市陆续加盟,成立拉凯戴孟同盟(Lacedemon League,正式名称是“拉凯戴孟人和它的同盟者”Lacedemons and its Allies。拉凯戴孟是斯巴达的别称),以后,伯罗奔尼撒半岛西北的伊利斯(Elis)和科林斯地峡上诸邦也陆续加入。这是一个军事同盟,伯罗奔尼撒半岛全部,除阿尔哥斯和亚该亚(Achaea,半岛北面濒临科林斯湾的一个狭长地区)而外,诸国全部参加在这个同盟之内。加盟诸国对盟主不负担贡赋,仅在战时结成联军,联军的统帅属于斯巴达人。伯罗奔尼撒半岛历史上一直是希腊本土政治军事力量的中心,这个地区通过同盟的道路结成集团,使得它在波斯进犯面前自然而然成为抵抗运动的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堡垒。(见第六章)
      
    斯巴达兼并政策的失败
      
      同属多里安人国家的科林斯地峡诸邦,采取发展工商业,对外殖民,解放农奴的路线。僭主伯利安德(居柏塞卢之子)在位的时候,科林斯的经济文化冠绝一时,是雅典以前希腊最强大的海军国家,它对西西里的叙拉古等城邦,则几乎从头到尾一直保持一种精神上的领导地位。而斯巴达则在整个希腊世界忙于对外的殖民扩张和建立一种新的高度文明的时候,征服邻近的希腊人国家,并且为了镇压反抗的被征服人民使他们翻不了身起见,建立了当时的希腊世界所没有的、也是后代一切国家所未见的严峻的秩序——所谓“严峻”,对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两方面而言都是适合的——这是历史上罕见的现象。它的公民的那种不怕个人牺牲的高度集体主义精神,它的蔑视财富,放弃艺术与文化,它的平等主义的公餐制度等等,博得许多古希腊思想家的赞美,柏拉图的《理想国》所理想的政治和社会制度就以斯巴达为其原型。但是斯巴达的这种秩序并不能一直保持下去,伯罗奔尼撒战争中,以其军事威力建立起的斯巴达帝国,被外面花花世界所诱惑,败坏了这种制度的根本。公元前4世纪,斯巴达累败于忒拜同盟名将埃帕梅农达斯之手,美塞尼亚获得解放,阿卡狄亚诸邦脱离拉凯戴孟同盟。斯巴达国内秩序败坏以后,虽有阿吉斯四世(Agis IV,公元前245—241年)和克利奥米尼三世(CleomenesIII,公元前235—212 年)等王屡谋改革,还是一事无成。斯巴达和它的严峻秩序和希腊诸城邦一样,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在斯巴达的历史中,有一个对我们来说很有兴趣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她一度实行兼并政策,而且征服了美塞尼亚却又半途而废,改为实行同盟的政策?关于这一点,有人以希腊人爱好自由,为维护国家独立而战不怕牺牲来解释。我们姑且承认这一点,然而仅此一端,也还不足以解释此种现象。吕底亚王国进犯小亚细亚诸城邦,许多城邦旋即纳贡称臣;波斯军进犯希腊,希腊本土北部、中部诸国都屈服了,还派兵参加进犯的波斯军。屈服的希腊城邦固然没有沦为郡县,至少是从独立国家贬低到了藩属的地位,可见希腊诸邦在强大的军力面前并不是永不屈服的。问题是:斯巴达之对美塞尼亚和波斯之对希腊诸邦所要求的条件不一样——后者以对方降为藩属为满足,前者则彻底摧毁被征服国家的统治阶级及其政治组织,不加利用,又不去提高这些国家原来被统治的平民的地位,从中吸收力量使之为征服者所用,或者进一步使之成为征服者统治阶层中的组成因素,虽然决不是占重要地位的因素。斯巴达对被征服国家的各阶层人民似乎是一律加以奴役,并且在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间建立起来一种森严的等级界限,世世代代不得逾越,从而征服者的统治阶级自身也必须世世代代处在永久的警惕之中,这和帝国主义政策所不可缺少的对所统治各民族“兼收并蓄”的方针是背道而驰的。这种政策,在一次征服中作出了范例以后,自然会使它的第二次征服对象上下一心,誓死抵抗,兼并政策也就再也行不通了。
      斯巴达在政治上还有另一种传统,即坚定地维护立宪主义的贵族政体,它对僭主政治和民主政治一样感到厌恶。它的这种传统政策,使它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摧毁了进入它的“帝国”范围一切城邦的民主政体,到处树立亲斯巴达的贵族政体。这是公元前5世纪末至4世纪初的事情,在公元前6世纪,它促成了科林斯地峡诸邦推翻僭主政体,对雅典的僭主政体的倾覆,也尽了一臂之力。大略经过,后面还要扼要介绍。
      
    特萨利亚
      
      特萨利亚是希腊本土集团化的另一个例子。它的社会结构类似斯巴达,其政体则和斯巴达迥然不同。
      特萨利亚拥有希腊本土最广阔的平原,它的领土面积约十倍于雅典,居统治地位的特萨利亚人,是多里安入侵时期武力侵入的一支西北希腊部族,当地居民是操爱奥里斯方言的迈锡尼旧民,征服者在语言上被当地居民同化了,然而他们是特萨利亚的贵族。
      当地居民,一部分移居海外,一部分退入平原周围的山区,以后成为特萨利亚的“边区居民”,他们享有的自由,比斯巴达的边区居民要多一些。留居平原的被征服者沦为农奴,称为“珀涅斯泰”(Penas tae),其地位和斯巴达的黑劳士相同,不过所受监视要轻微一些。
      征服者在特萨利亚平原周边山麓或平原中央丘陵上筑成城堡,统治周围被征服的农奴,和纳贡的边区居民。每一个城堡有一个巴西琉斯,各自独立称王,不相统属。公元前7世纪以后,王政消失,代之而兴的贵族,虽然还不时发生内讧,居然以政治家风度合作起来组成了特萨利亚“联邦”。联邦制度细节没有资料可凭,大体上是分布于特萨利亚的无数小城市分别联合成为四个瑞士自治州(Canton)那样的地区联合组织,每个州设有一个选举产生的政治权利机构,称为Tetarch,这四个“州”又联合产生一个特萨利亚的“联邦政府”,称为Koinon,首席行政官称为Tagus,,是不限资格地从诸城市中互选出来。“州”的Tetarch 和联邦的Tagus 的职能主要是军事上的,各城市各别独立治理它的内政。自治州的Tetarchs 是常设机构,Tagus看来唯有在紧急情况下才选举出来统率“联邦”军队。所谓“内政”,其实也十分简单。因为特萨利亚除农奴制土地贵族而外没有什么工商业,独立的自由小农人数也少。镇压农奴(“珀涅斯泰”)和边区居民的反叛显然是建立“州”和“联邦”机构的主要目的,不过在有了这些机构之后,特萨利亚的军威也曾在不同时期震慑过它的邻邦。
      特萨利亚的政治权力似乎基本上限于贵族,贵族又并非集合居住于一个城市,而是分散据有各自的小城市和城堡的。它的重要的城市有拉利萨(Larissa)和克拉龙(Cranon)。它的军队是贵族的骑士军,在马蹬没有发明以前(马蹬的利用,无论在中国或欧洲,都已经在中世纪了。没有马蹬的骑兵,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骑兵,威力在于“骑射”,不能作马上白刃战,所以抵不过带甲、持盾、持矛集团作战的”重装步兵”。),骑士在重装步兵面前不是决胜的兵种。它长期来一直处于领有农奴的贵族的专政之下,内部等级森严,直到亚里士多德的时代(公元前4世纪后期),某些特萨利亚城市的分居平民(Demos)还不许涉足于政治集合场所。所以,这个希腊本土领土最广的“大国”,在希腊史上所起的作用不大,波斯军侵入的时候,它首举降旗,亚历山大征服波斯的时候,特萨利亚的骑兵是亚历山大远征军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看来特萨利亚确实是一个领土国家而不是一个城邦。它的政制的某些方面确实受到了城邦的影响,例如王政的消失,贵族阶级的联合,贵族阶级内部的某种民主惯例等等。不仅如此,根据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的资料,特萨利亚的主要城市拉利萨后来也有城市公民和城市公民民选行政官员的制度,这大概已是比较晚期的现象。拉利萨和克拉龙二城实际上从来是广阔的特萨利亚领土国家的政治中心,是特萨利亚各地贵族所组成联邦的都城,而不是以其本身为主体的“城市国家”。一个联邦的都城的城市管理采取某种“城市自治”的形式,而不像我国的历代皇朝把都城的城市管理交给帝国的官吏(如清代的“九门提督”),在后世的西方诸国是常例。历史地说,这是城邦制度的流风余韵,特萨利亚的拉利萨市的制度,也许是这种现象的第一个例子。
      
    雅典的统一运动
      
      后来成为希腊文明中心的雅典,兴起的时间比科林斯、斯巴达都晚,留下来的史料较多,研究的也比较详细,它的演变为城邦的过程比较典型,分别在本章与次章加以介绍。
      雅典所在的阿提卡地区,面积两千多平方公里,只相当于我国纵横百里的一个大县,然而在古希腊的条件下,这已是有内陆纵深的一个地区了。它分割成为几个小平原(马拉松平原、埃琉西斯Eleusis平原和雅典平原)和几个山区,最南端的劳里翁(Laurium)山区在古典时期有著名的银矿。后期迈锡尼时代,阿提卡密布着小巴西琉斯的城堡,其中雅典和埃琉西斯长期间彼此敌对,筑着长城互相防卫。这个地区成为希腊最杰出的城邦,第一个步骤是历史上著名的统一运动(Synoe Klsmos)。
      统一运动的实质是阿提卡境内各独立城市(或城堡)全部撤消其独立性,把分散的政治权力集中到雅典一个城市中来。传统把这一历史任务的完成归功于有勇有谋的提秀斯王(Theseus,参看普鲁塔克:《提秀斯传》),后来史家则对之作了比较切实的解释。他们认为,所谓统一运动实际是雅典以外各城市(或城堡)的贵族集中住到雅典城来,组成阿提卡的贵族议事会,统治整个阿提卡地区,而且这件事情不是一下子完成的,是经过了一个漫长的过程的——开始是少数几个城堡的贵族集中雅典,向雅典集中的城堡逐步增加,最后与雅典长期敌对的埃琉西斯也合并进来,统一运动才告完成。多里安人入侵时代,阿提卡地区始终未被侵入,这已为史家所公认,据此,我们也许可以推测,多里安人入侵也促成了阿提卡的统一运动。古希腊史家斯特累波(Strabo)说,雅典王梅朗淑(Melanthos)之子科德罗斯(Codrus)在抵御多里安人入侵的战争中阵亡(参看吴寿彭译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第229页译注)可以作为间接的证据。阿提卡陆上邻邦西面是麦加拉,属多里安集团;北面是彼奥提亚,属爱奥里斯集团;历来和雅典都不友好,阿提卡境内诸城合并成为一个统一国家是形势促成的。有的史家还认为这个过程开始于公元前1000年,最后完成之时,在公元前700年前不久,看来是有相当理由的。
      初期雅典的政制,塞尔格耶夫介绍如下:
      
      “数百年来,统一的阿提卡的最高统治权,是属于雅典的巴西琉斯的,在公元前8世纪左右,雅典的王权绝迹了。据传说,雅典最后一个巴西琉斯是科德罗斯。王权消灭之后,雅典的首脑便是从‘贵族后裔’选出来的执政者,即所谓‘执政官’(Archons)。初时,执政官的任期是终身的,后来就10年改选一次,及后每年改选一次。初时,只选一个执政官,但大约在公元前6世纪中叶,便有‘执政官九人团’的组织——(一)首席执政官(即正式的执政官),初时掌握大权,但后来权力也受限制;(二)祭仪执政官(即巴西琉斯),主要是尽祭司的职责,兼处理有关宗教崇拜的审判事宜,(三)军事执政官(即元帅),是雅典国民军的领袖,兼司邦交大事;(四)其余六个司法执政官,乃是法律的维护者,兼各种审判委员会的主席。执政官是尽社会义务而不受报酬的。……任职期满以后,执政官便入‘元老院’(Areopago-s),即国家最高议事会……”(《古希腊史》,第174—175页)
      
      看来,这和我们在小亚细亚殖民城邦所见到的贵族寡头政制是完全一样的。这时候的公民(Polite,即“城邦的人”)看来仅限于集中住在城内的特权贵族,住在“村场”(Demos,此字为希腊语民主政治Democraey的语根,并参见次章介绍雅典克利斯提尼Cleisthenes立法一节)内的平民恐怕是不算在“城邦的人”(Polite,公民)的范围之内的。
      雅典虽号称为最初伊奥利亚诸殖民城邦如米利都、埃弗塞斯等的母邦,然而初期殖民过去之后,它就不再去创建什么殖民城邦,而且,直到公元前6世纪初梭伦改革以前,它的工商业也似乎没有什么重大的发展。阿提卡本来是比较广阔的一个地区,此时的雅典基本上是务农的,比之同时代的科林斯,卡尔西斯(Chalcis)诸邦的迅猛的对外殖民而言,它的人口外流似乎也是微不足道的。贵族的阶级统治,人口的日益增加,必然导致贵族对平民剥削的日益加重,这就是库隆暴动和梭伦改制的背景。另一方面,人口外流不多、人力保持于国内,也是后来雅典得以成为抗击波斯进犯的骨干力量的原因。
      雅典走上统一运动和贵族统治的道路是不是受到海外殖民城邦的影响,古典时代的希腊史家如希罗多德、修昔底德等毫未提到,近代有些史家论述它的原因的时候,往往归之于内部生产力的发展。多里安人入侵以后漫长的数百年间,雅典经济毫无疑问会有某种程度的发展,但直到统一运动完成,贵族统治确立之时,雅典还是一个产粮的农业国家,而不是园圃的农业国家,它虽有优良的海港,但它的海外贸易还不及一个小岛埃吉纳,它的陶器工业远未发展,当时优美的科林斯瓶还在称霸希腊世界,所以它的政治改革的推动力得自经济发展的,当远较科林斯、卡尔西斯等城为微弱。另一方面,雅典号称伊奥利亚诸海外城邦的母邦,它跟那些城邦的交往应该是比较密切的,所以,有理由推测,雅典的贵族从海外殖民城邦当政的贵族那里学到了关于各种新型国家的知识,阿提卡境内诸小城邦的贵族共同抵御外族入侵的要求,加上经济的发展以及其他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原因的相互作用,使得雅典还在变成工业和商业的城市以前就组成了一个单一城市领导周围比较广阔农村地区的国家。我们有理由推测,这个城邦的务农的平民,初期还算不上是城邦的公民。史料表明,梭伦(Solon)改革以前,这些平民的处境是贫困而悲惨的。激烈的阶级冲突,引起了骚乱暴动,出现了立法者和僭主,当人民群众的力量强大到足以推翻簪主统治的时候,就形成了希腊史上著名的雅典民主。因为这个过程在希腊各邦中具有典型的意义,当在次章内作比较详细的介绍。在这个过程中,雅典发展了商业和手工业,它的经济力量逐渐超过了科林斯和卡尔西斯,而在民主政体下,它又拥有为数较多的务农的公民,得以召募一支较大的公民军,这又是雅典军事威力的来源。希腊本土诸城邦中,唯有雅典兼具这几个因素,它之成为希腊文明的中心,并不是偶然的。
      
    阿尔哥斯和克里特
      
      阿尔哥斯(Argos)占有迈锡尼时代的王畿(阿加米农本人的王国),它最初在多里安人诸邦中占有领袖地位。多里安人征服之初,它还得以在某种程度上支配科林斯地峡上诸邦,传统还说,那个时候存在过一个阿尔哥斯“帝国”。公元前8世纪中期,阿尔哥斯的霸权衰落了,公元前7世纪阿尔哥斯在斐登王统治下武功很盛,打败过斯巴达和雅典,实行过币制改革。亚里士多德说斐登“起初为王而终于做了僭主”,大概他在国内实行过个人的专制统治。这个传统的部族王国以后也成了“主权在民”的城邦,它国内除阿尔哥斯这个城市而外,还有阿欣(Asine)、太林斯(Tiryns)等重要城市。各城市间的关系如何,已经难于稽考了。
      阿尔哥斯东南有特洛真(Trozen)、赫尔米温(Henmione),埃彼道鲁斯等小国,濒临阿尔哥斯湾或萨洛尼克湾,面积不大,都是科林斯类型的单一城市的城邦,在历史上没有起过什么作用。
      克里特岛为多里安人占领后很快分别建成40个城邦,据说后来还达到过100个。
      
    彼奥提亚、福西斯、洛克里斯
      
      公元前4世纪一度掌握希腊霸权的彼奥提亚(Boeotia),位居希腊中部,南邻阿提卡,以土壤肥沃著名。迈锡尼时代彼奥提亚已是比较发达的地区,建有某些迈锡尼统治下的小王国的城堡,后来的提佛、奥科美那斯等城市大概就是在它们的旧址上发展起来的。历史时代的彼奥提亚传统说是入侵者的旧裔,但是假如确实有过外族征服的话,征服也没有留下什么严格的阶级界限,按照著名的希西阿的《劳动与时令》诗作来看,自耕的自由农民在公元前8世纪就居于主要地位了。彼奥提亚的王政消灭得很早,希西阿诗中的巴西琉斯,有的史家认为也许指的是贵族。彼奥提亚原先有许多独立的小公社,它们之间很早就有同族性质的联合,还有泛彼奥提亚的宗教庆典,又因为那是希腊本土的四战之地,古典时代多次战争都会战于它境内,这种容易遭到外敌入侵的环境,促使它趋向于合并成为一个联盟。组织联盟的盟主是提佛城,为了组成彼奥提亚联盟,提佛城还对某些城市进行过战争,公元前550年,除奥科美那斯和布拉的(Plataea)两城外都加入了联盟,几十年以后这两个城市也加盟了。联盟的政治机构称彼奥塔斯(Boeotarth),加盟城邦各自保持独立。
      位居彼奥提亚之东,南临科林斯湾的福西斯(Phocis),地域不大,居民分散于20个左右的小市邑中,希腊世界的宗教中心特尔斐神庙就在它境内。公元前590年,福西斯的两个市邑为了神庙周围一块土地发生了争吵,特萨利亚以这次事件为借口,干预、占领了福西斯,许多希腊城邦联合起来驱逐特萨利亚人,福西斯在其中起了主要作用。在此以前,福西斯各市邑之间本来就有部族性质的联合,战争中发展成为比较巩固的统一国家,按其性质而言,也可以称之为福西斯联盟,不过加盟的小市邑独立性不强,未必具有独立城邦的性质,所以福西斯国家,其实是自治的市邑联合组成的领土国家。
      洛克里斯(Locris)邻近福西斯和彼奥提亚,它以奥布斯(Opus)城为中心,经过雅典那样的统一运动建成为城邦。
      
    农村地区的建城运动
      
      以上列举诸城邦,多数由旧时城堡发展成为人民聚居的城市和城邦。本土城邦的最后一种类型,是原来的农村地区建立城市,发展成为城邦,这可以称为建城运动,阿德科克称之为“狭义的统一运动”。他说:  
      “这里那里的诸村落的共同体,通过深思熟虑的行动,放弃村庄合居一处。这个过程是狭义的‘统一运动’,我们知道这种统一运动在东部阿卡狄亚(Arcadia)怎样在起作用的。东部阿卡狄亚分为两个村居共同体的集群,每一个集群原来都拥有一个筑城的避难所,北集群的称为城(POlis),南集群称为堡(The Fort)。也许因为害怕斯巴达人的侵略,南集群联合起来组成了特格阿(Tegea)城邦,不久,北集群就组成了曼底涅亚(Mantinea)城邦。曼底涅亚统一运动的理由在于害怕南邻的军事力量,这个理由因渴望控制平原北部的水源又加强了一层。由于同样的原因赫赖亚(Heraeans)由于伊利斯人(Elis,伯罗奔厄撒酋北的乡里安人城邦)愈来愈厉害的侵略倾向被迫建立了赫赖亚城邦(亦在阿卡狄亚境内)。只要密迩别的城邦,无疑就能触动村居的共同体起而模仿,希腊西北部(指阿开那尼亚Acarnania、埃托利亚Aetolia)诸城邦,看来是从那里出现一系列科林斯的殖民地以后,才陆续形成的”。(《希腊城邦的兴起》,The Growth of the Greek City-states)
      
      古代希腊晚期,亚历山大征服以后的希腊主义时代,兴起了亚该亚同盟(以伯罗奔尼撒半岛北部濒临科林斯湾的亚该亚为中心),埃托利亚(在中都希腊的西侧)同盟。这两个地区都是山区,古典时期,它们都是落后地区。当滨海的先进的工商业城邦已经经过了奴隶制经济的极盛时代,因内部激烈的阶级矛盾而陷于分崩离析的境地的时候,自由农民居主导地位的这些山区,于是建立城市,组成同盟,起而占有希腊本土的支配地位。不过那时已是罗马征服的前夜,希腊人在政治军事上不久就退出历史舞台了。
      
    近邻同盟
      
      希腊本土的“统一运动”或“同盟运动”,从来都是局部的,全希腊的组织全是宗教性质的。其中最重要的是“近邻同盟”。
      近邻同盟(Amphictyonic League,The League of Neighbours)以特尔斐(Delphi)神庙为中心。特尔斐神庙祀奉阿波罗(Apallo),神庙的渊源很古,可以追溯到亚该亚人来到希腊的时候,后来成为希腊三个人种集团爱奥里斯、伊奥利亚、多里斯共同的宗教中心,特尔斐的阿波罗神谕甚至为“蛮邦君主”(如吕底亚、埃及)所信任。近邻同盟原是围绕温泉关附近地母(Demeter)神庙而设立的邻近诸邦的同盟,不清楚同盟的起源和其目标如何,反正它要求加盟诸邦在发生战争时不得切断对方的水源,不得毁灭对方的市邑。鉴于其称为“近邻”,究竟最初的加盟诸邦,在兹帕尔克俄斯(Sperchus)河上和塞费苏斯(Cephisus)河上游诸共同体之外,是否还有别的,是可疑的。不过到公元前600年的时候,同盟包括了北部和中部希腊的全部人民,其中有特萨利亚的四个“州”,有福西斯人、彼奥提亚人、洛克里斯人、多里斯的多里安人(残留在中部希腊的多里安人小邦),优卑亚的伊奥利亚人和历史上仅见名称没有史料参考的三个小邦多利普(Dolepes)、马里(malians)、伊纳斯(Aenians)人。不久发生了所谓第一次神圣战争,特尔斐神庙原由克利塞(Crisa,属福西斯的一个小共同体)管理,战争的结果,神庙归近邻同盟保护。近邻同盟的年会也移到特尔斐来召开。此时特萨利亚在近邻同盟中占绝对优势,福西斯也处于特萨利亚的军事占领之下。后来各邦协力驱逐特萨利亚占领军,近邻同盟的成员随之扩大,雅典、斯巴达、西息温等都成为加盟国家。扩大的近邻同盟此后还在特尔斐主办“皮提翁庆节”(Pythium Festival),有音乐竞赛,后来又增设体育竞赛,这大大提高了特尔斐神庙的地位,使它成为团结希腊人的中心地点。近邻同盟则逐渐从宗教性的联合,转为政治性的国际性的联合。这决不是一个超国家的组织,只是希腊世界各主权国家通过这个同盟发生了集体性的相互接触,有助于发展出一些国际惯例而已。
      
    奥林匹克庆节
      
      另一个纯粹宗教性的“奥林匹克庆节”更负盛名,现代的国际奥运会自称是继承了它的传统的。庆节每4年一次,第一届奥林匹克赛会早在公元前776年举行,它由伊利斯主办,最初参加的不过是近旁少数几个国家,以后逐渐扩大,到历史时代,即使很少参与希腊世界政治事务的远方诸邦,如黑海和“远西”,也都热心参加那里的竞走、角斗、战车竞赛等运动。竞赛的胜利者获得桂冠或橄榄冠,且有立像的权利,所属城邦亦引以为荣。诗人与雄辩家也参加奥林匹克赛会,公元前4世纪,显赫一时的西西里叙拉古(Syracuse)僭主自炫诗才,派人在奥林匹克赛会上朗诵他的诗作,竞备受讥嘲。为了保证赛会的举行,希腊诸国协定,赛会期间交战中诸国一律要停战若干天。这种盛大的庆节,显然大大促进了希腊的统一的文化的形成,加强希腊民族的团结,事实上它是希腊世界中主权国家的城邦制度之外另一个重要的政治因素,它对后来的历史事变是产生了极深刻的影响的。

    第五章 公元前8—6世纪的希腊世界——城邦制度的最后完成

    第一节 总述

    以本土为中心的希腊世界的形成
      
      公元前8—6世纪,希腊世界发主了剧烈的变化。变化的第一个方面是,这200年间,希腊人从小亚细亚及本土出发,殖民于东西南北。古典时代以本土为中心的地中海上的希腊世界,就是在这个时期形成的。希腊人的这个大移民运动,一方面在移民区域碰到了激烈的竞争者和对手,一方面又是东方的内陆帝国对小亚细亚希腊人军事进犯的结果,所以,大移民固然是希腊人的海外扩张,其中一部分人民属于“避难移民”的性质。变化的第二个方面是,希腊本土结束了多里安人入侵的漫长数百年间的“黑暗时代”。本土诸邦,在此期间城邦化了,也集团化了,加以从东面来的外敌侵犯,“黑暗时代”曾经是希腊文明中心的小亚细亚,现在丧失了它的中心地位。希腊文明和希腊历史事变的中心,在此期间移回到了本土,虽然雅典中心地位的确立,还在希波战争之后。以上两个方面,前两章已经多方面涉及,然而未作系统的介绍。本章第二节,将就国际环境、大移民、海外城邦;第三节,将对以雅典为中心的希腊本土的状况,作比较系统的介绍。由于希腊史的多中心的特点,以上介绍与前两章虽有不少重复之处,看起来还是节省不了的。
      
    希腊世界的经济变革
      
      大移民与本土的城邦化及集团化所形成的以本土为中心的希腊世界,是由无数自治自给的蕞尔小邦组成的。各个区域的外部条件各不相同,每一个区域的各城邦的内部状况和历史演变过程也会不相同,但这个时期的有些变革,特别在经济方面,是共通于整个希腊世界的。
      希腊人殖民于东西南北,每一个海外殖民地和本土的所有国家,固然各按当地的资源交通条件和它们自己的历史传统,经营多种多样的经济生活,但是,大移民更突出了希腊的海上文明的特色。
      
      “在希腊人的国民生活中,海洋所起的作用,有了确定的形式,并且升到了最重要的地位。殖民地靠近海洋,而且只有靠着海洋才能和它们的母邦往来。它们在政治上经济上的独立,以及它们本身的存在,都需要有强大的船队。远在雅典掌握希腊诸海的霸权以前,科林斯、优卑亚的卡尔西斯、米利都、佛西亚、罗陀斯、叙拉古、塔林顿(Tarentum,意大利南端)和马赛,便都已有强大的商业舰队和武装舰队。”(杜丹,p.29)(杜丹:《古代世界经济生活)
      
      海上贸易和海上交通的发达,反过来对希腊各殖民地城邦和本土诸国的经济,又产生巨大影响。它使本土诸国古老的自然经济,迅速转为商品货币经济;使海外和本土原先的工商业城邦,由于粮食和原料供给方便,而得以不受限制地扩大它们的工商业。同时,也使某些“单一经济”的殖民城邦,扩大多种经营,力谋自给自足。雅典本以粮作农业为主,大移民中及其后逐渐发展起来更加适合于其土壤条件(丘陵、沙地)的葡萄、橄榄、果园与其他园圃农业,粮食逐渐取给于进口。由于输出油和酒需要容器,因此它又迅速发展起陶器业,不久它的陶器就超过了科林斯。米利都、科林斯、卡尔西斯等老早就是工商业城邦,粮食原料供给充分了,使它们工商业的发展更加迅速。与此相反,有些殖民地建立之初,虽不过是一个商站,但因周围农业资源丰富,当它的人口因新移民的到来而日益增多时,就兼营农业。后来,它们逐渐发展成为自给自足的共同体,于是对母邦的依赖日益减少,并成了独立的城邦,这在前面已经说过了。
      经济的迅猛发展,促成了贵金属铸币的应用。贵金属铸币的应用,反过来又影响于经济发展的速度。希腊人用贵金属条块为交换媒介,为时已久,但当时的交换媒介,除贵金属条块而外,还兼用牲畜、铜斧、铁块、铜制三脚架之类的实物,商品货币经济的发达究竟还受到一定限制。公元前8世纪,小亚细亚的吕底亚王国开始用天然的琥珀金(金银合金)制成铸币,伊奥利亚诸城邦米利都、佛西亚、埃弗塞斯继起仿制,不久,裴登王统治下的阿尔哥斯,萨洛尼克湾上的埃吉纳、优卑亚(Euboea)和雅典也自铸货币。铸币材料,改用成色较高的金或银。(迄今为止,我国发现的金币:只有战国时代的楚,才有加上官方印记的小金块,称为郢爰。这是成色一致,但重量未必一致的金块,未必就是贵金属铸币。我国的古钱币都是铜(有时是铁)铸的刀、斧,或“孔方兄”。用银元宝已经很晚了,银元是近代从西班牙输入的。战国时代有贵金属铸币的萌芽,秦汉以后从未发展起来,这显然是商鞅重农抑商政策的结果。)这种打制了某种固定图像,成色重量一致的小圆片,既便利了商品交换,本身又是代表一般意义的财富。连同弥漫于希腊世界的迅猛的经济发展,产生了重要的社会与政治后果。
      
    贵族阶级寡头专政面临的新形势
      
      我们由前一章知道,公元前8世纪初期前后,无论海外或本土诸邦,政权大体上掌握在贵族阶级手里,政制是寡头专政。以小亚细亚诸邦而言,各邦执政的贵族阶级奠定了自治自给城邦的基础,发展了对外移民,然而这些成就是在相对的和平状态下获得的,现在他们面临了强大的外敌侵犯的威胁,历史记录似乎显示他们对付这种威胁是无能的。“西方希腊”也有同样的迹象。就整个希腊世界而言,一切城邦在迅猛的经济发展面前,一般都出现了下述的社会与政治新形势,保守的贵族阶级,出于他们的阶级利害的考虑,更显得无法应付。
      一、新的致富的机会和贵金属铸币的使用所促成的金钱贪欲,刺激了许多人作各种各样的冒险,或从事创造性的经济活动。一部分当政的土地贵族,利用权势取得了财富;同时也出现了贵族以外的工商业的富裕阶层,而他们是被摒除于政权之外的。这样,政治权力的分配和各阶级实际力量的对比之间,出现了矛盾,这种矛盾日益加剧。
      二、经济发展和海外移民都造成了人力的不足,使得土地贵族难于掌握他们支配之下的人手。另一方面,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刺激了土地贵族的金钱贪欲,从而使他们加深了对平民群众的剥削。梭伦改革以前雅典的状况,可以引为典型。
      
      “(雅典的)贫民本身以及他们的妻子儿女事实上都成为富人的奴隶;他们被称为‘被护民’和‘六一汉’(按:史家均释为须交农产品收获5/6的分成佃农),因为他们为富人耕田,按此比率纳租,而全国土地都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如果他们交不起租,那末他们自身和他们的子女便要被捕;所有借款都用债务人的人身为担保,这样的习惯一直流行到梭伦时代为止。”(亚里上多德:《雅典政制》,三联书店1957 年版[下同〕,第4—5页)
      
      三、古代希腊以奴隶制著名,然而希腊的奴隶制起源于买来的奴隶(战俘,从蛮族那里贩买来的奴隶),并非起源于希腊社会内部的债务奴役。此时希腊诸诚邦的平民群众,是大移民和经济扩张所不可缺的极其宝贵的人力资源。因此,上引雅典的严重情况,必定会引起社会骚动,引起暴动,剧烈的社会变革和政治变革就不可避免了。
      
    希腊诸邦历史演变过程的多样性与一致性
      
      以上所说的是一般情况。希腊诸邦的内外环境,极不相同,各邦统治阶级对付新形势所采取政策也不同,有的成功,有的失败,各邦历史演变也就多种多样。在希腊本土,同属多里安人的国家,科林斯、麦加拉、西息温在新形势下大举移民海外,发展工商业,使得它们内部发生剧烈的社会政治变革,于是兴起僭主,推翻贵族,解放农奴;斯巴达则征服美塞尼亚,扩大了农奴的数量,加强对农奴的镇压,为此建立了公民中严格的军营生活。从此以后,长期内经济和艺术文化的发展,是和斯巴达无缘的。再进一步,科林斯等邦的僭主政治,在斯巴达干涉下被推翻,建成了主权在民的政体,然而斯巴达的“战士-公民”的特权公民的“民主”制度,则数百年间保持不变。又如本土特萨利亚四周高山,贵族役使农奴耕牧于广漠平原之中,希腊世界的沸腾的经济生活与剧烈的政治变革对它影响微弱。它的政制虽然也因外部变化而有所变化,实质上一仍旧贯。
      与此相反,多数海外城邦处在猛烈的经济变革的漩涡中心,又有外敌的侵犯,不能不发生剧烈的政治震荡。然而东方希腊和西方希腊所碰到的外敌力量强弱悬殊,从而小亚细亚诸城邦出现了波斯儿皇帝性质的僭主,西西里则出现了战胜迦太基人的西西里帝国。
      以上是希腊诸邦历史演变过程的多样性。但除少数例外(斯巴达、特萨利亚在希腊史上确属例外),希腊诸邦历史演变过程也有其一致性。公元前8至6世纪这一段时间,各邦都处在大移民造成的经济环境之中,各邦都处在强大的外敌威胁之下。海外城邦在此期间,有的直接受到侵犯,有的与敌方发生了战争。本土诸邦,显然也已经感到波斯入侵的威胁。用历史眼光来看,本土诸邦此时期内历史演变过程,具有不少应付迫在眉睫的事变的因素。而且,此时期内许多城邦出现僭主政体,继以推翻僭主,实行民主,又显出历史过程的某种一致性,虽然这个过程并非完成于公元前6世纪,要推迟到下一个世纪。有许多城邦没有出现僭主,而出现了立法者,有一些没有发生这类政治震荡,“和平”地进入民主政体。从整个希腊世界的历史来看,其间是可以找到某种规律的线索的。
      贵族阶级的寡头专政,经过僭主政体,或经过立法者和民选调解官过渡到民主政体,也就是本文所探讨的希腊城邦制度的最后完成,本章第三、四两节将对此略加介绍与探讨。

    第二节 国际环境、大移民和海外城邦

    吕底亚王国的兴起与波斯帝国的征服小亚细亚
      
      小亚细亚初期移民的二次移民开始于公元前8世纪,或更早一些时候(均参见第三章),当时小亚细亚腹地没有什么强大的国家,那里的希腊诸城邦得以自由自在的扩展,达一个多世纪之久。大约从公元前8世纪起,紧邻伊奥利亚的内地兴起了吕底亚王国,王都在萨第斯(Sardis),距海滨不过80公里。在基格斯(Gyges)篡夺吕底亚王位以前,这个王国似乎力量不大,还不足以威胁希腊诸城邦。公元前8世纪,正是米利都开辟黑海航路,小亚细亚诸邦对外移民和海上贸易猛烈发展的时代。公元前8世纪末或7世纪初,基格斯篡位,篡位后他立即进犯米利都和士麦拿,并攻陷了科罗封,显然并未久占就退出了。下一个吕底亚王阿底斯(Ardys)又进攻米利都,攻陷普赖伊尼(Priene),也未久占。公元前652年蛮族西墨里安(Cimmerians)进犯吕底亚,攻陷王都萨第斯,吕底亚一时衰落,若干年间无力进犯伊奥利亚希腊城邦。公元前7世纪末,亚述帝国被巴比伦、米地两王国灭亡,并瓜分了它的领地。吕底亚再度强盛,它的国王阿耶特斯(Alyattes)曾东犯米地王国。不久两国联姻和好。阿那特斯全力西犯,攻陷了士麦拿(Smyrna),把它夷为平地(这是小亚细亚希腊人殖民城市被毁灭的仅有的例子,这个城市大概到亚历山大征服后才恢复起来),进犯克拉左美奈(Clazomenae)和米利都(Miletus),并和米利部进行了长达11年的战争,此时正值米利都著名僭主司拉绪布卢(Thrasybulus)在位的时候。米利都以坚壁清野的方法抵抗进犯,并依靠海上运输维持城市的供给。阿耶特斯久战无功,罢兵议和,希罗多德说此后“两个国家成了密友和联盟”。约公元前560年,吕底亚王克劳苏斯(Croesus)继位,更加积极进攻小亚细亚诸希腊殖民城邦,在他统治期间把北中南大陆海滨的全部希腊城邦都降服了,降服的条件大概相当宽大,只要纳贡称臣就行,不干涉城邦的自治。这些城邦降服后,因能更加不受阻碍地和内陆贸易,似乎也安于这种环境。
      然而吕底亚的极盛时代,不过是昙花一现。东边的波斯在居鲁士统治下不过几年就征服了米地王国,并继续西进灭亡了吕底亚,俘虏了克劳苏斯,小亚细亚的希腊人城邦又从吕底亚的藩属转为波斯帝国的藩属,以下的事变就紧接着希波战争史了。
      
    小亚细亚希腊人的避难移民
      
      吕底亚王国长期来与希腊城邦时战时和,在和平时期似乎有密切的经济文化交往,埃弗塞斯的一个僭主还是吕底亚王的女婿。降服了小亚细亚全部希腊城邦的吕底亚末代国王克劳苏斯王廷,是希腊人常去访问之地。传说,雅典梭伦离职后曾到过萨第斯(Sardis)。波斯征服吕底亚后,对转而藩属它的希腊城邦虽有宽容,也怀疑忌。当时的波斯王廷有希腊人的宠臣,希腊名医德摩斯底斯(Democedes)曾为波斯大王的御医,波斯用兵时要依靠希腊人提供海上力量。但波斯属下的海滨城市,除希腊而外,还有腓尼基(西顿、推罗)。希腊、排尼基之间的海上竞争,竟然也表现为两方在波斯王廷中的争宠。
      小亚细亚诸城邦对吕底亚和波斯的先后降服,对它们的经济文化发展,似乎还没有极其严重的影响,这是希腊人甘心纳贡称臣的主要原因。然而也有一些希腊城邦,或某些城邦中的一部分希腊人,宁愿移居他处,不愿屈居藩属地位。克拉左美奈人有些避难雅典,把那里的陶画新风格带到了雅典,帮助雅典发展了陶业。佛西亚于吕底亚侵入时(公元前600年)大群人扬帆西去,建立了“远西”的马萨利亚(Massilia,即今马赛)殖民地,不久,马萨利亚移民于科西嘉(Corsica)岛上,当波斯王居鲁士征服时,又有一群佛西亚人避居科西嘉殖民地。罗陀斯岛希腊人建杰拉(Gela)城于西西里岛上,奈达斯(Cnidus)人跑到埃及去当雇佣兵。提奥斯(Teos)则全城人都上了船,船到色雷斯海岸建立了阿布提拉(Abdera)城(哲学家德摩克利特Democritus 的故乡),另有一部分人移居黑海北岸。诸如此类的避难移民,是公元前6世纪以前希腊大移民的一个组成部分,黑海、色雷斯及西方新殖民地的建立,甚至希腊本土有些城邦工艺技术和文化的提高,都从中汲取了力量。
      
    僭主政体之盛行于小亚细亚
      
      公元前7世纪起,小亚细亚希腊城邦开始出现僭主政治。历史上最著名的有米利都的司拉绪布卢(约公元前625年)和塞莫斯的波利克拉底(Polycrates,公元前6世纪后期),但是累斯博斯(Lasbos)岛上米提利尼(Mitylene)城邦的僭主和埃弗塞斯的僭主,则比司拉绪布卢还要早得多。这一种个人专制的政体,是一些野心家利用贵族寡头政体面临新形势下的无能,纠集心怀不满的平民群众,组织个人卫队,毁弃当时的宪法或惯例,夺取政权而形成的。他们在夺取政权后,实行一些有利平民的政策,然而政权则不向平民群众开放。就城邦政制的一般演变规律来说,僭主以暴力推翻根深蒂固的贵族寡头政体,是走向“主权在民”的政制的一种过渡形态,也算还是必要的过渡形态。以小亚细亚的特殊环境来说,吕底亚王基格斯弑君篡位,显然为希腊人僭主政体做出了范例。公元前7世纪末,司拉绪布卢在米利都的僭政时期,长期抗击吕底亚王国的进犯,这表明了司拉绪布卢具有特出的军事才能,抗击外敌进犯的成功,显然是他得以僭窃国政的原因;公元前6世纪塞莫斯的波利克拉底的抗击波斯进犯,也属于同一原因。但是公元前6世纪中期以后,小亚细亚诸城邦臣服于波斯的时期,各城邦又大体上都有亲波斯人的僭主。这些僭主,类似于中国历史上金人侵宋后在中原建立的儿皇帝,很难说他们起过什么历史进步作用了。
      除了个人专政的僭主而外,米提利尼(Mitylene)还有著名的彼塔卡斯(Pittacus,希腊七贤之一,梭伦的同时代人),推翻僭政,担任民选调解官(Aesymnetes,艾修尼德)凡十年,终使米提利尼从僭主政体顺利地过渡到民主政治。僭主、民选调解官和立法者这类现象,都不见于我国历史,又在雅典史上前后出现,使雅典成为希腊诸邦政治变革中的完整典型。
      
    黑海两岸的希腊殖民地城邦
      
      黑海西端,今达达尼尔、博斯普鲁两海峡两侧,马尔马拉海上诸希腊人殖民城邦,波斯进犯时都纳贡称臣,和小亚细亚其他城邦无异,东面,黑海南岸的锡诺普(Sinope,土耳其境内,现仍保持旧名),特拉布松(Trapezus,土耳其境内,现仍保持旧名),更东,有高加索境内的法西斯(Phasls)、底阿斯可里何斯(Dioscorias),因为地点偏辟,似乎没有臣服于波斯,它们一向和米利都维持繁盛的海上贸易,输出麻、木材、铁等原料。黑海北岸南俄海滨,以刻赤海峡上旁提卡彭(Panticapaeum)为首的星罗棋布于大河入海口上的一批希腊人城邦,不仅未受波斯征服的影响,甚至后来的罗马也没有直接征服其地。它们向米利都等小亚细亚工商业城邦,后来更向雅典输出南俄草原上斯切仃斯(Schytians)的粮食,也是希腊的诸种工业品和橄榄油、葡萄酒的重要市场。这些贸易大大促进了小亚细亚和希腊本土工商业的发展。这些地方的希腊人,也许有相当多的部分是避难移来的。考古发掘,证明他们一直保持了伊奥利亚甚至迈锡尼的古风。饶有兴趣的是,雅典盛期市内警察是国家奴隶,称为斯基泰人或称弓手。也许南俄草原上诸城邦,后来和希腊各地之间维持着相当规模的奴隶贸易。
      南俄希腊人殖民地在希腊世界中处在最边远的地方,它们的文化因袭“英雄时代”的古风,对希腊文明无所贡献。19世纪末期起,俄国学者在那里作了精细的考古发掘,现在史学界所知该地状况,很大部分是考古研究的成果。[克里米亚(Cremia)诸城市从前是古代希腊人的殖民地,他们称之为刻索尼苏斯(Chersonese),后来是密司里达提帝国(Mithridate Empire)的首都所在地;再后落入罗马手里,划归拜占庭,到了拜占庭查士丁尼(Justinian〕时代,它们成了重要的贸易地点。9世纪基辅和诺夫果罗德(Novgorod)为瑞典人占领,1204年那里的贸易又丢给威尼斯(Venice)。1261年,热那亚人从威尼斯手中夺得了那里的贸易。]
      黑海南岸的希腊城邦,亚历山大征服以后,先后成为希腊主义诸王国和罗马的重要支撑点。其中如锡诺普,后来是从中国出发的“丝绸之路”的陆上终点,特拉布松曾经是东罗马帝国被土耳其毁灭以后,一个力图挣扎的短命的希腊帝国的中心。两地(都在土耳其境内)迄今还保持古来的地名。
      黑海南北两岸的希腊城邦的政制,大体随希腊世界的霸权所属,时而民主,时而寡头。其中显得十分特别的,是克里米亚半岛上的旁提卡彭它集合附近希腊城邦建立了“博斯福鲁王国”,王国所属臣民有大批希腊化的斯基泰人,王权有时也属于希腊化的斯基泰贵族。这种情形,在后来亚历山大征服所建立的东方诸王国中是常例。
      
    色雷斯
      
      爱琴海北边色雷斯海滨,今属希腊,但古代希腊的北界在奥林匹亚山,色雷斯及其西边内陆的马其顿还是蛮族地区,马其顿居民人种语言和希腊人接近。这个地方的移民,始于公元前8世纪,优卑亚岛上卡尔西斯移殖于卡尔息狄斯(Chalcidice)半岛,百年之后,科林斯在该地建立了波提底亚(Potidea)。卡尔息狄斯半岛迤西地区,与吕底亚、波斯先后侵犯小亚细亚希腊人城邦的时候,小亚细亚希腊人移殖于此,提奥斯人建立阿布提拉即其一例(见前)。公元前6世纪末,这一带也已密布了希腊殖民地。
      希腊人在该地移民,没有碰到本地居民的严重抵抗,希腊殖民地对马其顿、色雷斯的开化,起过相当的作用。这些殖民城邦并不处在海上交通要道,商业不十分发达,务农人口占相当比例。卡尔息狄斯半岛多森林,附近有著名的旁加优斯(Pangaeus)银矿,这是殖民地的重大富源。它们的政治生活似乎比较正常,文化发达,阿布提拉是德摩克利特的故乡,斯塔基拉斯(Stagirus)是亚里士多德的故乡。但整个色雷斯地区处在波斯军进犯希腊本土的行军路上,希波战争期间它们受到严重损失,也不得不屈服于波斯轭下。公元前马其顿王国勃兴,它们首先被吞并,并且成为马其顿威力的一个重大因素。
      
    埃及和希腊人在塞勒尼的殖民
      
      希腊本土南方的国际环境,又不同于它的东方。
      亚该亚人在公元前14、13世纪,曾扩张于小亚细亚南岸中部和叙利亚、巴勒斯坦海滨,后来面临埃及、腓尼基、以色列和亚述帝国的遏阻,终致失败,从此这里是希腊人进不去的地方(已见第二、三、四各章)。公元前8世纪起,南面的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曾经是克里特文明渊源之地的埃及王国,此时已经极度衰落。公元前10世纪起,它先后被西面的利比亚人和南面的努比亚人所征服,建立了征服者的王朝。公元前7世纪,亚述帝国一度征服埃及,公元前665年萨米提卡斯(Psammeticlius)依靠铜装人(穿铜甲的伊奥利亚和加里亚雇佣兵)的援助,建立了赛斯王朝(埃及的第二十六王朝)。事实上米利都早在公元前8世纪的时候,就在埃及设有设防的商站,以后还建立了巨大繁荣的希腊人殖民地诺克拉斯。公元前7至6世纪希腊雇佣兵一直是埃及王朝的重要军事因素,希腊人的雇佣兵和商业利益两者是互相支持的。约公元前630年,塞拉(Thera,西克拉底斯Cyclades的一个岛)人和克里特人之殖民于塞勒尼(今利比亚之绿山区)显然是希腊人在埃及的扩张的继续。
      赛斯王朝于公元前525年被波斯所征服,直到亚历山大征服为止,希腊人在埃及的活动发生了障碍,繁荣的诺克拉底逐渐湮灭了。塞勒尼殖民地继续存在了下去,但是它的经济与政治,都具有不同于其他希腊城邦的面貌。塞勒尼最初的希腊殖民者中没有妇女,他们的殖民受到利比亚人的欢迎,他们普遍娶利比亚妇女为妻。50年后,塞勒尼人邀请各地希腊人移居到他们那里去,应邀前去的是克里特人和伯罗奔尼撒半岛各邦的人,不久新来者和原居民发生龃龉,于是建立了新城邦贝尔卡(Barca)。那里袭用了当地人惯用的王政制度,但是一种适合于希腊人习惯的“立宪王政”。后来当朝国王实行政变,废弃宪治,实行专制政治。波斯军征服埃及时,当地的专制国王利用波斯力量进行自相残杀的内战,并成了波斯的藩属。
      
    伊达拉里亚人和“大希腊”
      
      希腊人在西方的殖民,也有严重的竞争对手。在意大利半岛上,对手是伊达拉里亚(Etruria)人,在西西里岛上和“远西”,对手是腓尼基人的迦太基帝国。地中海欧非两侧的当地居民,在公元前7至6世纪相对说来还很落后,不足以阻挡希腊人的殖民。
      希腊人称意大利南部为“大希腊,(Magna Graecia),这是因为那里山川壮丽,平原宽阔,比希腊本部、中部及南端被海湾山岭分割成为彼此隔离的狭小地区,以及爱琴海上诸岛屿,气派远为宏大之故。这些地方的殖民城邦有克洛吞(Croton)、西巴里斯(Sybaris)、洛克里(Locri)、利吉姆(Rhegium)、厄利亚(E1ea),以及最北面的丘米(Cunlae)、那不勒斯(Naples,古名Neopolis)等。然而,丘米以北,希腊人又为伊达拉里亚人所阻,一直要到阿尔卑斯山(Alps)外,才有希腊人的“远西”殖民地马萨利亚移去的尼斯(Nice)、摩纳哥(Monoco,,今法意边境)等城邦。
      伊达拉里亚人是公元前10世纪移居到意大利梯伯河以北地区的,公元前7世纪至5世纪之间,伊达拉里亚人的势力扩张到了意大利的北部和中部,北起阿尔卑斯山麓,南迄今那不勒斯都在它们统治或影响之下,直到公元前5世纪,它才衰落,到公元前4世纪,它完全崩溃了。罗马文化受到伊达拉里亚的强烈影响,史学界还有一种说法,认为罗马城是伊达拉里亚人建立的。伊达拉里亚人是从哪里移到意大利的,从古希腊时代起直到现在止一直是史学界争论的问题,大体可以断定他们来自小亚细亚沿岸,古希腊的希罗多德相信他们是从基格斯(Gyges)以前的吕底亚去的。他们殖民意大利早于希腊人,传统还认为希腊人面向殖民之所以较晚,是因为伊达拉里亚人的阻挡,直到希腊人的航海技术和海上作战能力足以克服这种阻力,他们在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的殖民才得以开始。
      公元前6世纪后期,希腊城邦丘米和伊达拉里亚人发生过战争,领导丘米人作战的亚里斯托德摩斯(AristodemS)战后成为丘米的僭主。早期罗马的国王塔魁尼阿斯(Tarquinius)被废黜后曾避居他的宫廷。西巴里斯也出现过僭主,洛里克则有过最古的立法者宙留古斯(Zslencus)的活动。
      
    腓尼基和迦太基
      
      腓尼基人很早建立他们的城市王国拜布罗斯(Byblus)、息敦(Sidon)、泰尔(Tyre,今黎巴嫩)。早在公元前16世纪,他们就殖民于塞浦路斯和爱琴海上诸岛屿,当时是克里特-迈锡尼文明盛期,他们在东地中海的活动似偏重于海上商业,或作短期的黄金开采,没有作什么永久性的殖民。克里特-迈锡尼文明衰落之后,腓尼基人积极向西地中海扩张,公元前12世纪,腓尼基人的船舶最初在西地中海出现。杜丹说:
      
      “他们在往西班牙矿区的途中,需要沿着非洲海岸的停靠港口;他们在这些港口无疑开始了与土人最初的交易,而且这些港口后来变成了经常的‘商站’,即真正的殖民地。根据传说,最早的腓尼基人殖民地,从东往西,为大雷普提斯(LeptisMagna,今名雷布达)、哈德卢密塔姆(Hadrumetum,今名苏撒)、乌提卡(Utica)、希波?提阿尔希托斯(Hippo Diarhytos,今名比塞大)和希波?利基乌斯(Hippo Regius 今名波那),并且当时在赫拉克里斯双柱(直布罗陀海峡)之外,在丹古尔之南拉拉士(Larash)附近已建立了利克莎斯(Lixus)。同时,泰尔人和西顿人又在马尔太岛,西西里岛南端,撒丁岛和西班牙的加的斯,获得了立足之地。”(《古代世界经济生活》中译本,第150—151页)
      
      腓尼基人在西方建立的最大的殖民城市是迦太基(今突尼斯首都旧址),建城时间在公元前9世纪末。当泰尔、西顿先后藩属于亚述帝国、迦勒底巴比伦王国和波斯帝国而衰落的时候,迦太基起来在整个西方保护腓尼基人,所有西地中海的腓尼基殖民地或者自愿,或者通过征服和强迫,先后归属于迦太基,结集成为强大的迦太基帝国。其时在公元前6世纪,并且也通过一个漫长的过程。迦太基的霸权,大概首先建立于非洲沿海,次及于西班牙及科西嘉、撒丁尼亚(Sardinia)两岛,最后才到西西里岛上和希腊人争霸。
      
    塞勒尼、乌萨利亚和阿拉利亚
      
      克里特岛和塞拉岛上的希腊人殖民于利比亚的塞勒尼(Cyrene)时间为公元前630年。塞勒尼殖民地建立后不久,即向西作二次殖民,正值迦太基兴起初期,沿非洲海岸向东推进,结果两方面都停止于原地,没有发生什么冲突。
      小亚细亚的希腊城邦佛西亚,于公元前600年之前,殖民于西班牙地中海滨南端的门拉卡(Maelanaca,今马拉加Malaga 两侧)和西班牙一个盛产银子的古王国塔提苏斯(Tartessus)通商。这个地方深入腓尼基人的势力范围,大约在阿拉利亚战后(见后)被毁灭了。佛西亚人殖民于马萨利亚(Massilla,今法国马赛)是公元前600年的事情,这里离腓尼基迦太基在西班牙南部的传统势力范围很远,加以当时迦太基人势力微弱,无力干涉。公元前560年,佛西亚人又殖民于科西嘉岛上的阿拉利亚(A1alia),此时小亚细亚希腊人避波斯侵犯纷纷西移,传说普赖伊尼(Priene)城邦的比阿斯(Blas,希腊七贤之一)曾建议希腊人集体移居撒丁尼亚。科西嘉岛离意大利北中部伊达拉里亚人地区很近,希腊人在两岛上势力扩大,对腓尼基人的商路是很大的威胁,加以公元前6世纪中期,正是迦太基强国兴起之时,公元前535年,佛西亚舰队与迦太基伊达拉里亚联合舰队战于科西嘉的阿拉利亚,佛西亚人自诩胜利,但放弃阿拉利亚,而且从此以后,希腊人再也不涉足于科西嘉和撒丁尼亚两岛了。
      阿拉利亚战后不久,佛西亚的殖民地马萨利亚和迦太基海战获胜,战后订立了一个确切的条约,条约也许以西班牙地中海上的纳奥角划分双方“势力范围”,此后长期间双方相安无事。马萨利亚二次殖民所建立的城邦,最东有今法意边境的尼斯和摩纳哥,最西南有西班牙境内的伊波利亚(Emporiae)和罗德(Rhode),移民大概不少来自小亚细亚。
      
    西西里岛上的希腊殖民城邦和希腊人迦太基人在西西里岛上的长期冲突
      
      希腊人移民西西里岛,始于公元前8世纪,最早的有科林斯移民的叙拉古,麦加拉的麦加拉亥布拉(Megara Hybleae,见前章)和纳克素斯岛移殖的同名城邦,公元前8世纪至7世纪,希腊人在该岛上移民盛行,建立了矰克利(Zancle)、利吉姆、林地尼(Leontini)、卡塔拉(Catana)、迈利(Mglae)、机拉(Gela)、希米拉(Himera)、卡斯门尼(Ca8nlenae)等殖民城市。也许当时腓尼基人已经涉足于西西里岛,但当时泰尔衰落,迦太基尚未兴起,希腊人没有碰到什么抵抗,当时的腓尼基人被赶到该岛的西北角,到公元前6世纪,腓尼基在那里有三个殖民城市:摩提亚(Motya)、帕诏马斯(Panormus)、索罗斯(Solus)。公元前580年,希腊人殖民于阿克累加斯(Acragas)的时候,发生了希腊人与腓尼基人的第一次冲突,腓尼基人帮助当地土著厄力密亚人(Elymians)抵抗希腊殖民者,希腊移民(来自小亚细亚南端的奈达斯和罗陀斯岛)领袖彭达斯拉斯(Pentathlus)被杀。这还是迦太基人并未干预其事的小规模冲突。公元前6世纪后期,迦太基已是强盛的帝国,它出兵到西西里岛,征服该岛西北端的腓尼基人殖民地使之归属于它。从此以后,西西里岛成为希腊与迦太基长期争夺之地。公元前5世纪初,正当希腊本土抗击波斯进犯军的时候,以叙拉古为首的西西里希腊诸城邦和迦太基进行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决战,希腊人获得了胜利。但斗争并未结束,公元前5及4世纪,西方希腊人与迦太基人间有两次大规模的战争,这一斗争还延续到罗马时代,公元前3至2世纪发生于罗马与迦太基之间历时100多年的三次布匿(迦太基另一名称)战争(战争中出现了历史上著名的迦太基名将汉尼拔Hannibal和罗马名将西庇阿Scipio兄弟),其实是西方希腊和迦太基斗争的继续。
      
    西方希腊的形成
      
      希腊人殖民于科西嘉、撒丁尼亚两岛的失败,使西方的希腊殖民地集中于二个区域:(一)意大利南部,即所谓“大希腊”及西西里岛,虽然前者面对北面的伊达拉里亚人和后来的罗马人,后者面对西南的迦太基人,但是因为它们不过相隔一个极其狭窄的墨西拿海峡,逐渐形成一个以西西里岛上叙拉古为首的一个集团;(二)马萨利亚及其东面两侧地中海沿岸的希腊殖民地。它们和大希腊西西里集团之间陆上有伊达拉里亚人的阻隔,海上有科西嘉撒丁尼亚两岛的阻隔,一直独立生存独立发展。以上两个集团,前者与希腊本土联系比较密切,公元前5世纪以后的西西里帝国,是希腊世界三大霸权(雅典、斯巴达、西西里)之一。它的历史命运和东方希腊不同,因为亚历山大征服是向东的征服,大希腊西西里不受其影响。它们是罗马人所征服的希腊世界的第一批城邦,罗马人接受希腊文明,首先是通过它们的媒介与影响。马萨利亚集团孤悬“远西”,和希腊本部其他部分的历史事变的关系更为疏远,它列入罗马版图是在罗马征服高卢的时候,晚于东方希腊,也晚于“大希腊”和西西里。但是它存在于高卢(今法国)的地中海滨为期颇长,希腊文明通过它传播于高卢。罗马人征服高卢时,高卢南部归化罗马比高卢其他部分远为顺利,马萨利亚的传布希腊文明大概是起了一些作用的。
      西方希腊诸邦是“立法者”最早的活动舞台(见次章),这显然因为它们建立的初期(公元前8世纪中期及7世纪初期)恰当新潮流兴起的时候,传统的负担在那里又比古老城邦远为轻微。然而在公元前6世纪末期,当西西里诸希腊城邦开始和迦太基进行剧烈斗争的时候,西面里开始出现僭主政体。公元前5世纪初期,西西里一切城邦几乎都在僭主政体统治之下。僭主政体出现,除对外战争这个因素之外,内部阶级斗争也是重要原因。所以当时也有个别城邦选出立法者兼民选调解官,一时避免了僭主政体出现。但是大希腊与西西里诸希腊城邦的僭主倾向和“帝国倾向”远胜于东方。在5世纪他们与迦太基人的战争之前,已经通过征服,结成一个以叙拉古为首的“帝国”。战胜迦太基人,就是在这个“帝国”的首脑叙拉古僭主机伦(Gelon)领导之下取得的。希波战争以后,在当时希腊世界民主浪潮的影响下,大希腊与西西里诸城邦转为民主制度,以后西西里的叙拉古两度出现历史上著名的僭主岱奥尼素(Dionysius)和阿加托克利斯(Agatocles),在它被罗马灭亡的前夜,僭主亥厄兰(Hieron)已正式称王了。

    第三节 雅典民主的确立与城邦制度的最后完成

    库隆暴动以前雅典的状况及其周围的环境
      
      公元前7世纪中期雅典的状况及其周围的环境,前章已有过简略的介绍,阿德科克以形象化的语言对此作了下述描绘:  
      “在公元前7世纪的前半期,雅典是希腊的一个朦胧的角落。它已经完成了一件事情——统一;埃琉西斯、马拉松(Marath0n),或修尼阿姆(Sunium)的农民,已经认为自己是雅典人了。存在着一个中央政府,当这个中央政府传话出去,要征召人们入伍作战,或者征集黄牛作祭神的牺牲,人们是服从的。政府是贵族的政府,阿提卡的农民把国家大事任凭他们的长上们去处理,他们自己埋头于种田,或者忙于学种橄榄树。到这时候为止,还没有什么海上贸易。雅典人是下船出海的,因为海道比陆上道路好走,许多学者认为造船区(Naucrac1es,雅典的古老地方基层组织)是存在着小规模海军的证据,而雅典的狄斐隆(Diphlon)风格的陶瓶,常常显现出某种也许是雅典船舰警戒海盗的东西。雅典本身属于卡勒利亚(Calauria)近邻同盟,即萨洛尼克湾周围诸城的一个宗教同盟,但在它外航海路上,远处有埃吉纳岛这个妒忌的商人海岛,近处有本城望得到的萨拉米,现在在麦加拉人手里,他们和这个帕拉斯(Pal1as,是雅典娜女神的别称。雅典挪是雅典城的保护神)的城有邻邦的宿怨。确实,到这时候为止,还没有什么足以出口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威力足以赢得外面的市场。别的城邦已经从事于殖民的冒险,他们也获得了报酬。值得注意的雅典工业是陶器,但是它支配市场的日子还在后面,科林斯、西息温和卡尔西斯的陶器现在还掌握着豪华陶器的阵地。阿提卡较大部分的土地是瘠地,农民从那里难获一饱。好地多半分布在城市后面的平原上,绝大部分属于贵族,贵族的氏族名称成了这个区域许多地方的地名。贵族因拥有肥沃的土地,所以是富裕的,他们学习过某种辉煌的生括,直到现在,还可以看到当时阿提卡陶瓶上对此的描绘,他们和绅士一样,把钱财消耗在希腊诸体育竞赛的庆节中的竞胜上,所以在奥林匹亚有时候听到雅典人的名字,在近邻诸邦的科林斯、麦加拉、西息温存在着辉煌的僭主政体。雅典的土地贵族在僭主宫廷中学会了对株守家园的阿提卡农民说来是陌生的各种各样的抱负的欲望。”
      
      总之,这时候雅典已经受到近在咫尺的科林斯等的影响,然而它的经济还不发达,阶级分化还不剧烈。所以公元前630年左右发生的库隆暴功,是一次在外部影响之下的尚不成熟的僭主政变。
      
    库隆暴动和德拉孔立法
      
      库隆出身贵族,曾在奥林匹亚赛会上得过锦标(公元前640年),是麦加拉僭主特阿真尼(Theagenes)的女婿。库隆利用宙斯节日民众群集的时机,企图发动政变,夺取最高政权。暴动者有麦加拉的重装步兵,却没有雅典的平民,显然是特阿真尼想通过暴动把邻邦雅典置于他自己(麦加拉僭主)女婿统治之下。库隆一党夺得了卫城,民众并不热烈拥护,当政贵族却从四方征集人民来围攻卫城。围攻历时很久,四方人民不等围攻结束,便回去了。围攻中库隆和少数随从逃跑了,暴动者因缺粮议降,执政官阿克密尼德(Alcmaeonldae)氏族的麦加克利斯(Megacles)允许降者可以免死,结果却把托庇神坛的降者杀死了。(按古希腊风习,托庇神坛的人不能杀害,否则死者的血既沾污了土地,必定要被除;杀人者为罪责所沾污,这种罪责还延及后代。所以这次渎神罪使阿克密尼德世世代代“背上了黑锅”,这个氏族的后人长期间内是雅典的当政显要人物,伯里克理斯的母系就属于这个氏族,在政争中敌对的党派常据以攻击他们。)暴动以失败告终,为此雅典还和麦加拉之间发生了一次胜负未决的战争。
      库隆暴动虽有邻邦插手,它总反映了雅典社会的动荡不安。当政的贵族阶级所能想到的是制订成文法典加以公布,藉以限制不法分子,所以有德拉孔法典的颁布(公元前621年)。德拉孔是当时的执政官之一,他的法典以对犯罪者严峻著称,唯一具有进步意义的地方,是反对血族复仇制度,以及把当时已经存在的关于故杀、非故杀和自卫杀人三者加以区别的惯例,作了成文的规定。多少世代以来,唯有贵族才懂得法律,唯有他们才能接近诸神,才能伸张神的正义,现在把贵族垄断的法律和审判职能公开出来,这也可以算是一次重大的让步。但是他的法律中关于整顿财产关系的部分,看起来着重于保障债权人(贵族高利贷者)的权利,于是加深了社会的阶级矛盾,使得库隆暴动以来的社会骚动更加激烈了。
      
    梭伦改革的背景
      
      雅典内部的动荡,基本原因在于土地兼并和债务奴役。前面引述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的一段话,说明雅典的土地贵族在周围富裕的工商业城市城邦及其豪华的僭主宫廷影响之下,加深了对农民的剥削,而在贵金属铸币逐渐通行的条件下,最有效的剥削方式之一是高利货。雅典农民祖辈相传的那一份土地成了债务的抵押品。史家考证当时成为抵押品的土地事实上成为债权人所有,债务人只能保留一种出款赎回的权利。有的债务要以人身为担保,出现了农奴身份的“六一汉”,一种残酷的债务奴役制盛行起来了。库隆暴动到公元前6世纪初期的几十年间,雅典大概处于经济迅猛发展时期,雅典从麦加拉手里夺回了萨拉米,麦加拉的僭主政体垮台了,雅典商人开始到黑海、埃及和塞浦路斯去经商,这使得平民对于当时的国内秩序更加觉得不可忍受,而德拉孔的法典也许更加强了高利贷者和贵族的地位。现在真的有平民暴动和僭主出现的危险了,救治的办法是要找到一个“民选调解官”(Aesymenites)来调停对立的集团的利益,来解决“如何免除债务人的钱债,来重分土地,并根本改革现行的秩序”(普鲁塔克Plutracb,《梭伦传》)的问题。“雅典人和因雅典的伟大而所获甚多的世世代代的人,很幸运地找到了这样一个人,他就是梭伦”(阿德科克语)。
      
    梭伦改革
      
      梭伦是贵族分子,以鼓动和领导对麦加拉的战争,夺回萨拉米闻名。公元前594年梭伦被选为首席执行官,并授权为仲裁者和立法者,并被视为“民选调解官”。梭伦就任以后,第一件重大的改革是“解负令”(Seisacktheia),拔除立在债务人份地上的记债碑,作为债务抵押品的土地无偿归还原主,保障小块农地的水源;禁止人身奴役和买卖奴隶。因债务流落异邦的人,也都回来了。为了使“解负令”得以贯彻,也废除了与土地无关的工商业债务,但不禁止改革以后的工商业信用。其次是禁止输出谷物,准许输出橄榄油到国外,使雅典农业迅速过渡到集约性的果园与园圃经营,这是当时有条件输入粮食后改变阿提卡农业经济结构的带根本性的措施。后来又公布遗产自由,禁止奢侈,限制葬礼的浪费和铺张。这和孔丘提倡的厚葬和“三年之丧”恰成对照。梭伦立法的根本原则是承认私有财产,容许土地的转让和分割,这使得人们放手创办企业,推动了经济活动。
      梭伦为了发展雅典的手工业(我们记得,此时正是科林斯陶瓶独霸市场的时代),允许外邦人获得雅典的公民权。梭伦立法关于杀人罪的处理,保持了德拉孔法典的规定。他的法典禁止对他人包括奴隶在内的暴力伤害,从而使奴隶得到相对的人身安全。
      梭伦立法,废除贵族在政治上的世袭特权,而代之以财产法定资格。他的法律规定雅典公民分为富农(原称“五百斗级”)、骑士(这二级养得起马,应征为骑兵)、中农(原称为“双牛级”构成重装步兵)、贫民(构成轻装步兵,担负军中杂役)四级,全部有参加公民大会(Eccleeia)的权利。公民大会直接选出执政宫,和其他执政人员如司库和执行法庭判决的“十一人”等,这些公职只有最上层阶级的公民才有被选举权。国家重要政务都要由公民大会通过,提给公民大会议案的预审工作则由新设立的“四百人议事会”担任。元老院的任务现在是保证国家法律不受破坏,保证法律的有效实施。它的最初成员由梭伦选任,以后,凡执政官任期终了,经审查政绩后加入元老院,并终身任职。“四百人议事会”的成员由四个部落各选100人组成,因为,他负责预审提交公民大会的议案,它实际上执掌最高政权。元老院和议事会两者,梭伦比之为船上的两只锚。
      梭伦首创了陪审法庭(Heliaea of the Thesmothetae)的新制度。“Heliaea”的原意为集会,陪审法庭的原意当是“作为法庭的公民大会”(Assembly as A Court),其实际状况,不外行政官员于市集日在市场上审理讼案,而由有空暇时间的若干公民参加。但是把这种办法制度化起来,则是司法上民主化的重要措施。史家还认为,后来成为雅典民主制度重要组成部分,人民对执政官在其任期终了时实行的政绩审查,是人民这种“参与审判”的权利的推广。
      
    梭伦改革的经济后果
      
      梭伦的“解负令”规定免除一切债务,并且竟得以和平实行,在古代史上是罕见的例子。梭伦当时的地位是民选调解官,亦即民选的独裁者,具有僭主那样的专政权力。也许因为当时高利贷所引起的社会动荡已经到了岌岌不可终日的程度,这个调停于敌对阶级之间的独裁者才得以使“解负令”贯彻下去。然而“解负令”并不是平分土地,所以贵族阶级祖传的土地,亦即非因高利贷收进的抵押土地仍归贵族所有,贵族阶级的优越经济地位并没有受到摧毁性的打击,所以“解负令”实际上是一种改良主义的措施。虽然如此,废除债务,连同其他的经济措施,如改革币制,改革度量衡制度,吸收外籍技工等等,确实鼓励富裕阶级以其财富投入工商业,从而使无地人民获得就业于农业以外的职业的机会。他的限制谷物输出,鼓励橄榄油出口的政策,也推动小农发展集约经营的园圃农业。这些都说明雅典迅速地从一个农业区域发展为工商业区域。从此雅典处于“东方希腊”与“西方希腊”海道中心的优越地位,以及它的天然良港庇里犹斯(Plrealis)和法勒隆(Plialerum)日益发挥其作用,不久雅典就成了希腊世界第一个工商业城邦。梭伦所奠定的雅典的经济发展路线,不是传统的“分裂繁殖”路线,不是广泛殖民于海外,而是相反地保持了人力资源于国内,使纵横不过百里的一个小区域发展成为乡郊有小康的农业人口的大工商业城市,从历史观点说来,这无疑是很大的成功。
      
    梭伦改制的性质及其演变
      
      梭伦政制,以财产多寡区分公民为若干等级,最低一级的平民,有选举权而无被选举权,议事会成员,行政官员一律由选举方法产生,按照希腊的政治概念,这是一种金权政治(Timocracy),而不是民主政治。所谓民主政治(Democracy)必须是平民占统治的政体,必须不论财产多寡都有资格被选任为议事会成员及行政官员,而其选任又必须用拈阄方法,这样全体公民才有可能全部有轮流任职为议事会成员或陪审法庭成员的机会,议事会成员有可能全都有成为议长委员会成员的机会。至于议长委员会,则每年由议事会改选若干次,每届任职若干天,主持全部政务。这样,在议事会全部任期内,又使所有议事会成员都有机会参加议长委员会主持政务。雅典采用这种制度,始于梭伦以后70年的克利斯提尼(C1eisthenes)时代。至于梭伦政制给平民的,则不过是在公民大会内发言与表决、选举的权利,这种权利,充其量只能阻止上层阶级对平民的过分剥削,当上层阶级势力大时,甚至这种阻止作用也难完全达到,于是平民的权利就只剩下在那里发抒一些愤懑不平的感情而已。
      但是梭伦的金权政治对于当时的雅典还不失为一次革命。我们不能忘掉改革以前的雅典是贵族阶级的寡头专政,平民不仅无权议政,而且处于债务奴役的状态。改革以后,贵族阶级固然还是当政的阶级,然而非贵族的富裕农民也成了当政阶级,从前实际上并无公民权利(不算做POlites——“城邦的人”即公民)的平民,现在在公民大会中也听得到他们的声音了,这显然是一种革命性质的变革。
      梭伦公民资格中以“资”为根据的财产,原来仅限于土地财富,这是当时雅典社会的农业性质所决定的。稍后,工商业迅猛发展,计算财产资格时把非土地财富也包括在内,贵族权力进一步削弱。又因为计算标准改按货币不按实物,而物价则逐步高涨,结果雅典公民中因财产资格的限制而没有被选举权的逐步减少,终至寥寥可数。政制的这样逐步民主化,并非梭伦初意,而是历史演变的结果。
      
    作为立法者的梭伦
      
      史家考证,梭伦立法并非全部都出于他的创造。梭伦曾经商海外,周游列国。“金权政治”制度,科罗封、伊奥利亚、库梅、卡尔西斯、爱勒特里亚实行于雅典之前,基俄斯则新近实行民主政治,这些成例,大概是梭伦立法的来源。然而棱伦政制并不是拼凑这些成例的结果,而是针对雅典的现实情况所制订的制度,其间有周详审慎的判断,也有冒风险的创造,为希腊的城邦政制开辟了一条“主权在民”的新路。事实上希腊世界进入“主权在民”的时代始自梭伦立法,梭伦立法为建成一个繁荣强大的雅典准备了条件,也唯有这个“最卓越的城邦”的活生生的例子,才能够把希腊世界推进到这个阶段。
      梭伦法典,在财产、继承,犯罪的惩罚等等方面都有革新,他的法典又以其完善、简洁、富于弹性为后世所称道。它是亚历山大征服以后希腊主义诸王国法典的楷模,在罗马帝国时代它通行于帝国旧希腊地区,是罗马法的“竞争对手”。法典原文保存于雅典议事会堂,并在市场上立柱公布。从此以后,雅典进入“法律”统治,亦即希腊语所称为优鲁米亚(Eunomia)时代。斯巴达实行来库古的“口传约章”(Rhctta)时间略早于梭伦立法,历史上也称为优鲁米亚。希腊城邦制度中的法治传统,遂于此奠定。
      
    梭伦离职
      
      梭伦的改革,虽然调解了各敌对阶级之间的激烈冲突,发展了经济,一时形成了雅典社会的团结,积极参与了当时近邻同盟的纷争,加入近邻同盟,获得了同盟的投票权,但因贵族丧失太多,不甘心于自己的失败,无地平民没有满足他们的土地要求,两者之间还存在着深刻的矛盾。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民选调解官”,拥有大权,享有无上威望的梭伦,有理由无限期保持他的政权,成为雅典的僭主。何况公元前6世纪初期,是希腊世界僭主政权盛行的时期。此时科林斯僭主伯利安德,米利都僭主司拉绪布卢,西息温僭主克利斯提尼在位,小亚细亚、西西里和大希腊各邦到处是僭主盛行,优卑亚岛上著名的铜城拥有大批殖民城市的邦卡尔西斯也在僭主统治下,而且梭伦的朋友们都劝他建立僭政,不要“鱼在网中,却让它跑掉了”。但是,梭伦坚决不为所动。又鉴于贵族对他责难,平民对他不满,要拥立他为僭主的朋友们对他叽嘲,他伫立海滨“好像一群猎狗包围中的狼”。最后,他要求雅典人立誓保持他的法律,他放下了政权,离开雅典到海外漫游去了。
      在僭主盛行的时代,像梭伦一样的“民选调解官”,有机会建立僭政,而自动放弃政权的,还有累斯博斯岛上米提利尼的彼塔卡斯(Pittacus),他和梭伦都被列为“希腊七贤”之一。
      
    雅典的党争
      
      梭伦离职后,雅典长时期陷入党争之中。当时雅典党派分为“平原派”,由据有平原土地的贵族组成;“海滨派”,以工匠商人为主;“山居派”,主要为无地少地的山属平民(饶有兴味的是,长时期中三派领袖都是著名氏族出身的贵族分子,这种状况一直继续到雅典民主的极盛时期——希波战后到伯罗奔尼撒战前的“伯里克理斯民主”时代)。这三派最初联合起来驱逐了企图僭窃政权的执政官达姆斯阿斯(Damasias,公元前580年),继以麦加拉重新夺取了萨拉米,发生了雅典与麦加拉的一次战争,一个贵族分子庇色斯特拉托(PeiSiStratus,普鲁塔克说他是梭伦的亲戚)在此次战争中立了战功,成为“山居派”的领袖(公元前570年)。他以诡计得到公民大会的同意,建立了一支50人的个人卫队,建立了僭政(公元前560年),平原派和海滨派立即联合起来把他赶下了台。大概他下台后还留在阿提卡,同年,他和海滨派结合起来恢复了僭政。三四年后他和海滨派分裂,僭政倾复,他被逐出雅典(公元前556年),由海滨派领袖麦加克利斯(Megac1es)当政。庇色斯特拉托被逐后住到色雷斯海滨的卡尔息狄斯(Cha1cidce)半岛(我们记得那里有许多希腊人的殖民城市)的西北,联合当地乡居人民建立了一个城市(后来发展成为有名的希腊城市安菲玻里Amphipolis),开发著名的旁加优斯(Pangaeus)银矿,积聚了一批财富,和马其顿王、提佛人(Thebans)、阿尔哥斯人(Argives)建立了良好关系,和纳克索斯岛的一个富有的冒险家里格达米斯(Lygdamis),一个想在纳克索斯岛建立僭政的野心家结合在一起,成立了一支雇佣军。这个时期,雅典本国,因库隆暴动杀害暴动者被放逐的阿克密尼德家族已经回国,政权掌握在他们手里。
      庇色斯特拉托被逐后的第十年(公元前546年)得到优卑亚岛上爱勒特里亚的帮助,在那里集合了他的部队,并在阿尔哥斯1000名军队的帮助下,进军雅典。雅典“山居派”起为内应,雅典当局征集公民军起来抵抗,结果防军溃散,各自回家,敌党逃亡,庇色斯特拉托僭政于是确立,里格达米斯也成了纳克素斯的僭主。塞莫斯著名僭主波利克拉底(Polycrates),是在庇色斯特拉托和里格达米斯帮助下才得以上台的。
      
    庇色斯特拉托僭政的性质
      
      据普鲁塔克的《梭伦传》,庇色斯特拉托建立僭政的时候,梭伦已倦游归来,他全力反对僭政,他号召雅典人起来抵抗僭政,即在庇色斯特拉托势力已经巩固的时候,他还坚持这种立场,始终不渝。但是庇色斯特拉托的僭政,实际上贯彻了梭伦立法的根本精神。“山居派”的土地要求,现在可以没收逃亡贵族的土地来予以满足了,梭伦法典全部保存下去,梭伦创立的一切国家机构也照旧存在,不同的是,现在在全部机构之上高踞着一个权力无边的僭主,他的意志是不可违背的。庇色斯特拉托和一般的僭主一样,不称王,他的正式职衔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他表面上十分尊重“宪政”,他本人可以应元老院(执行最高法院职权)的传询到庭受审,自行辩护。他征收农产品的1/12或1/10的所得税,借此,他贷款给新获得土地的小农,加以在他统治下雅典有长期的和平,橄榄树普遍长成起来了。他组织“巡回审判”到村中去处理诉讼事宜,免得庄稼人浪费时间和精力上城诉讼。在他统治下,雅典油酒出口增加,陶器业发展起来了——不仅作为容器的粗陶,雅典的精美陶器开始代替科林斯、西息温占领了国外市场。他发展海外贸易,发展造船业,城市居民增加了。他从米提利尼手里夺得了黑海入口处的息基昂(Sigeum),借以保证黑海的粮食进口和油酒及工业品的市场,并委任他的非婚生子为那里的总督。附带说说,平原派的领袖庇色斯特拉托的政敌米太雅德(Miltiades)在息基昂对面欧洲一边的一个大半岛克索尼苏斯(Chersoneses 即构成达达尼尔海峡北侧的欧洲大陆的突出部分)上,建立了一个住有色雷西亚(Thracian)多龙西(Dolonci)人、并在希腊人保护下的小国家,米太雅德成为他们的僭主。这个贵族,后来在希波战争中回国参战,作出重大贡献。
      庇色斯特拉托统治下的雅典开始建设城市,从商业和租税得来的财产,用来兴办巨大的公共建筑物。
      公元前527年,在长期的和平统治之后,庇色斯特拉托病死,他的儿子继为膺主。后来的雅典人把庇色斯特拉托统治的20年看做太平盛世,确实雅典发达起来,强盛起来了。他的僭政是梭伦坚决反对的,但是他客观上实现了棱伦立法中许多好东西,虽然僭主政治和梭伦立法的根本原则背道而驰。
      
    僭政倾复与克利斯提尼改革
      
      庇色斯特拉托的儿子不孚众望。公元前514年,发生了哈摩狄阿斯(Harnlodius)和阿利斯托斋吞(Aristogiton)刺死庇色斯特拉托次子希帕库斯(Hipparchus)的事件。这次刺死案件出于私仇,但是后来雅典人把这个首先起来打倒僭主政体的人尊为英雄。此事发生后,庇色斯特拉托长子希比亚(Hippias)还继续当政,然而心怀疑惧,戒备森严,大举迫害政敌。除他的雇佣兵外,不许雅典人拥有武装,成了真正的暴君。在国外,庇色斯特拉托在世时一贯实行的睦邻政策,也因国际局势的推移,和他的儿子们的举措失当而未能继续下去。此时波斯帝国已经臣服了小亚细亚诸希腊城邦,那里的僭主都是波斯帝国的儿皇帝,而希比亚却选中了拉姆普萨卡斯(Lampsacus)的僭主,波斯大王的宠臣为女婿,这表示他现在希望依靠波斯的力量来维持他摇摇欲坠的统治。公元前510年,留居克索尼苏斯的阿克密尼德族人由麦加克利斯的儿子克利斯提尼率领,从彼奥提亚武装回国,然而未能成功。最后,斯巴达王克利奥密尼斯(Cleomenes)率领大军经麦加拉进入阿提卡,希比亚的雇佣军和他的同盟特萨利亚的骑兵败北,希比亚被逐围守雅典卫城,经过谈判,以不伤害他家被俘的子女为条件,他答应离雅典到息基昂。于是庇色斯特拉托朝的僭主政体结束,雅典政权归于克利斯提尼手中。
      克利斯提尼本身是雅典著名氏族的贵族,他的母亲是西息温著名僭主克利斯提尼的女儿,但是当时雅典贵族阶级的党“平原派”的领袖是伊萨哥拉斯(Isagoras)。僭主希比亚是由斯巴达的武力倾复的,斯巴达的政策,一贯是推倒僭主,建立贵族政体,这一次,他们也力拥伊萨哥拉斯上台。公元前508年伊萨哥拉斯果然当选为执政官,克利斯提尼一时失败了。但当伊萨哥拉斯要把僭主时期的公民名单进行审查,并将其中僭政时期获得公民权而显然并非贵族阶级的人洗刷出去的时候,克利斯提尼起来维护他们的权利。这是两个贵族分子争夺政权的斗争中必然要采取的策略,但是就是这种斗争,却反映了雅典社会的阶级斗争,而克利斯提尼是站在工匠商人和平民这一边的。
      克利斯提尼再度当政,并实行了他的著名改革。其间,斯巴达曾再度干涉,几经曲折,克利斯提尼在人民支持下击退了斯巴达的干涉军。伊萨哥拉斯随同斯巴达干涉军流亡国外,克利斯提尼的改革顺利实施了,雅典民主进一步巩固了。
      
    克利斯提尼改革的要点
      
      克利斯提尼在政制上的改革主要为以下三点:
      一、根据地区原则划分阿提卡的基层组织。阿提卡被分成三个区域:(一)雅典城及其近郊;(二)内陆中央地带:(三)沿海地区。每个区域分为十个部分,名为三分区(Trittys)。三个区域的一个三分区合在一起成为一个部落,这种部落并不是集合在一片毗连的地带的部落,而是跨三个区域的一种人为的集合,它唯有在公民大会表决期间才得集合起来。这样的组织方法,既依地区原则打乱了氏族传统,又打破了从前的“山居派”、“海滨派”、“平原派”等按经济发达程度不同的地区,结集成为党派的旧例。从此,以氏族为基础的贵族势力极大地消弱了,旧日党争据以划分的界线也不再存在,于是僭主复辟的依靠消弱了,雅典今后的政治派别的划分也要按照新的原则了。
      三分区之下的基层单位是“自治村社”(Demos),在农村地区是村落,在城市及近郊的当然按街坊划分。每个区域内的一个三分区,有的辖本区的一个村社,有的辖几个,所以全阿提克部落和三分区的数目一直保持不变,村社则逐渐增加,克利斯提尼时代有100个村社,300年后增为174个。村社是一种经济性的、行政性的、宗教性的、军事性的同时也是政治性的单位。招募重装步队,和用抽签法选出陪审员,都在村社内举行。村社男丁,18岁由民选村长登记入公民和兵役名册,被认为有执干戈以卫社稷的义务,也有出席审判的权利。20岁起,他就是一个全权公民。
      二、克利斯提尼的议事会人数为500人,称500人议事会,以代替以前的400人议事会。议事会由每个部落选出50人组成。部落内代表人数则按村社大小分配。选举方法用抽签法,每个公民一生内都有机会成为议事会成员。议事会选出议长委员会,共50人。这50人分为10个组,每组5人,每组轮流主持日常政务35—36天,所以,在议事会的一年任期内,每个议事会成员都有一次成为主持政务的五议长之一。
      每个部落选出一个将军,统率本部落征集的公民军,并组成一个“十将军委员会”统率全军。以后,雅典最高政权实际上操在“十将军委员会”手中。
      有资格选任为议事会成员的,还限于公民中富农和骑士两级。在它以下的中农和贫民两级仍不得选任为议事会成员。
      三、陶片放逐法是克利斯提尼法典中最富特色的一种制度。每年春季,召开一次非常公民大会,用口头表决是否要实行陶片放逐,换句话说,决定公民中是否有人危害了公民自由,必须加以放逐的。假如指出了其人,就召集第二次公民大会,每个人在陶片或贝壳上写下他认为危害公民自由的那个人的名字。凡被大多数投票判决有罪的人,就要离开雅典,为期10年,但是他的财产不被没收,期满回来,他以前的一切权利也随之恢复。陶片放逐法表明当时雅典公民绝大多数人识字,能写。此法目的原在防止阴谋夺取政权的僭主政变,曾经起过巨大作用。希波战后,僭主政变的威协实际上不再存在,这个制度还维持了一个时期,不过那时已失其原意,成为党争的工具了。
      
    雅典民主的确立
      
      雅典政制,到克利斯提尼改革为止,确实兼具“主权在民”和“轮番为治”的两个特色。棱伦、克利斯提尼所建立的这种制度,虽然中间还经历一些曲折,到公元前4世纪末亚历山大征服为止,基本上没有变化。甚至亚历山大征服以后,雅典事实上已经丧失主权国家地位,沦为马其顿王国的附庸,以及后来被罗马征服,雅典沦为罗马统治下一个自治城市的时代,政制的某些方面还保持了下来。
      倘使我们回顾这种政制建成的过程,我们可以历数以下各点:(一)库隆暴动,动摇了古老的贵族寡头专政;(二)德拉孔立法,贵族作出了某些让步,但那是属于贵族巩固他们已经动摇的经济和政治统治的企图;(三)在严重的阶级矛盾面前,雅典没有经历一次暴力革命,找到了梭伦这样一个民选调解官,初步建立了民主制度;(四)庇色斯特拉托的僭政,客观上起了贯彻棱伦改革的作用,从此以后,贵族阶级独占政权的那种旧秩序再也不可能恢复了;(五)雅典人民推翻僭政,实行克利斯提尼的改革,雅典民主从此确立了下来,回顾这个过程时可以发现一种饶有兴趣的现象,这一连串历史事变中起了某种主导作用的人物,全属于贵族阶级,甚至克利斯提尼的改革,也留下了几个贵族世家之间争夺政权的某种痕迹。不过这种现象,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民主政治建立初期,文化知识和政治经济事实上是贵族阶级独占的。当经济基础和时代潮流决定历史演变趋向的时候,贵族分子有的出于个人的信念,有的纯粹为了满足个人的野心,投向人民方面,成为民主政治的斗士,这是一种合乎历史规律的现象。其中某些人,如棱伦,具有伟大的人格,让“已经进网的鱼跑掉”,而不愿僭窃政权,则为世世代代的后人所敬仰。
      
    希腊城邦制度的最后完成
      
      雅典民主确立于公元前6世纪之末,其间经过一个庇色斯特拉托的僭政时期。庇色斯特拉托僭政时期,正是希腊世界诸国普遍为僭主所统治的时期——小亚细亚诸邦,大希腊与西西里、希腊本土科林斯,西息温、麦加拉、卡尔西斯等经济比较繁荣的诸邦亦然,唯有斯巴达保持古老的贵族政制原则,始终保持反对僭主。雅典推翻僭主,固然有斯巴达的帮助,但斯巴达指望雅典恢复贵族寡头专政。雅典则不仅维护了梭伦改革的原则,还向民主化方面继续跨出了一大步,为希腊诸邦做出了范例。克利斯提尼以后不久,就发生了希波战争。战后雅典在经济实力上超过米利都、科林斯,在军事实力上超过了斯巴达,不仅后来雅典同盟加盟诸国奉它为盟主,它事实上还成为全希腊的楷模,它的民主制度成为各邦效法的榜样。例如,雅典政制中最具特色的陶片放逐法,据考证,就有米利都、阿尔哥斯、叙拉古、麦加拉四国仿行。公元前5世纪以后,希腊各邦政制还是五花八门,各具特色,而且也变化多端。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据说就搜集了150多个实例,作了比较研究写成的,现在我们读这部著作,还可以看到希腊政治的十分复杂的多样性。但是,大体说来,除早期和后期的僭主政治而外,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主权在民”与“轮番为治”总是它们的共同的特色。所以,我们说雅典民主的确立,就是希腊城邦制度的最终完成,大体是符合事实的。

    第四节 僭主、立法者和民选调解官

      希腊政制演变中的僭主、立法者与民选调解官都不见于我国古代,这些概念也是我们所不熟悉的,本节对此分别略加解释。
      
    僭室——不合法的王
      
      希腊的僭主都不称王(巴西琉斯)。他们是事实上的专制君主,他们都用一些谦逊的称号,如“终身执政官”、“全权将军”等等。僭主一辞,希腊原文为“Tyrannos”,转为拉丁字的“Tyrant”,近代西方把它用在很不好的意义上,中文译为“暴君”,是符合近代西方用法的。不过我国有些西方古代史的中译(如王以铸译科瓦略夫《古代罗马史》)把此辞还译为“暴君”,则与古代的意义不合。瓦德·吉里考释此辞来历及其意义,颇有助于我们的了解,转录如下:  
      “‘Tyraanos’也许是一个吕底亚名词,基格斯(吕底亚美阿母乡德(Mermnadse)王朝的创业君主。他原是吕底亚旧的侍卫,串同王妃杀了旧王坎道列斯,僭位为王,其时在公元前7世纪初。希罗多德生动地为我们讲述了他弑君篡位的故事,见I,7—13。)就是一个大Tyran-nos,是希腊僭主的榜样。这个名词从基格斯那里转用到伊奥利亚新上台的君主,诸如埃弗塞斯的米那斯(Melas),他的女婿司拉绪布卢,后来是米利都的大僭主。它从这里传播到(科林斯)地峡上诸城邦,然后又从那里传到西面……
      “‘Tyrannos’这个称号是新奇的,外来的,它确实并不表达什么污辱的意思,这个称号上之于诸神(ZensTyrannos,有“至尊的宇宙”的意思),在希罗(Hero)的Ionic中,它似乎和巴西琉斯完全是同义的。但是英雄时代以来巴西琉斯这个辞已经集合了敬畏之念,‘Tyrannos’则具有批判的、玩世不恭的希腊文艺复兴时代(西方史家常把克里特-迈锡尼文明列为希腊的灿烂的古代,把多里安人入侵以后的四五百年比拟为近代西方以前的黑暗的中世纪,把公元前7世纪继荷马、希西阿兴起的抒情诗时代比之为近代西方的文艺复兴。)的色彩,僭主依靠的是尚未成熟的平民的意志,而不依靠已经确立下来的法律。他的权力来自环境,并非得自神授。环境或者意志变了,他的使命也就结束了。他决没有忠顺的贵族阶级的基岩,也得不到这个阶级能够给予的社会认可和宗教的批准。”(瓦德—吉里:《多里安城邦的兴起》,第Ⅲ卷第22 章,The Growth of the Dorian state, by H.T. Wade-gery,ch.22,vol.Ⅲ,c.a.h.)
      
      这就是,僭主是事实上的王,然而王权起源于宗教色彩浓厚的古代,王权周围围绕有神祐的光轮。僭主崛起于希腊的“人文主义时代”,他在希腊那些蕞尔小邦的城市居民,特别是其中的贵族和知识分子眼中,是和自己一样的凡夫俗子,所以他的周围怎样也蒙不上一层神秘的天命。所以,虽然王和僭主事实上同样是最高政权的篡夺者,王被视为合法的首领,僭主则被视为不合法的,或非宪政的政权僭窃者。“僭主”着重地译出了“Tyrant”一词中政权篡夺者的意思,使用这个译语,显然比使用“暴君“一词要妥善一些。
      
    僭主是城邦特殊条件下的产物
      
      如果着重于僭主一词的篡夺者或僭窃者的意义,那么,我国战国时代分晋的三家韩、魏、赵是僭主,取代姜齐的田成子是僭主,崛起草莽的刘邦也是僭主。然而两千多年来我国史家虽有直书弑君的传统,虽有正统非正统之争,都从来没有僭主这个概念。一切开国皇帝,无论是农民暴动中崛起的刘邦、朱元璋,无论是欺凌孤儿寡妇的赵匡胤,无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终于达成“我其为周文王乎”的曹操,都是“奉天承运”的天子。其实,往上推溯,被孔丘捧到天上的文武周公的道统,从殷商“法统”的观念来看,又何尝不是僭主?
      开国帝王吹捧为“奉天承运”的天子,不仅我国古代有,希腊罗马文明传统中也有。马其顿亚历山大征服波斯,威行天下,希腊的知识分子纷纷尊他为神。罗马的凯撒,死后被祀为神,这是共和罗马转为帝国罗马必不可少的宗教上和思想上的准备。然而城邦希腊的专制君主却被称为僭主,永不能获得“神授王权”的尊荣,这是城邦特殊条件下所产生的结果。
      希腊城邦是一些蕞尔小邦,一个城市及郊区就是一个国家,它们不像广大的领土国家那样,可以在王国中央建成一个住居着王室及朝廷以及为王室及其朝廷服务的形形色色人员的王都。这样一个王都,唯有广大领土的国家才供养得起。同样,也唯有有这样一个王都,王权才能用辉煌的宫殿、神庙、仪仗、御林军装饰起来;又唯有有这些装饰,“奉天承运”的谎言才能发生效力。蕞尔小邦的希腊城邦,僭主周围虽然围绕着一批雇佣卫队、顾问、和战友,但规模究竟有限。深宫幽居,故示神秘,森严戒备,盛饰仪仗,都是他们所办不到的。而他们兴起的时候,又值希腊古代王权传统已被航海、贸易、神人同形的宗教,人文主义的文艺所摧毁,贵族阶级亦即知识阶级充满着一种“玩世不恭”的不信神的精神的时候,要把他们属于他们侪辈的,只因为手段高明,获得了政权的僭主尊为神祐的王是绝对办不到的。于是这些事实上的专制君主,只能是僭夺者和篡窃者的僭主了。
      希腊僭主,也有力图建成工业的,叙拉古三次出现大僭主,头两次的机伦(公元前5世纪前期)和岱奥尼素(公元前4世纪前期)都有战胜迦太基的武功,他们力图建成王业的手段,有依靠雇佣军臣属周围城邦,以及把附近希腊城市的居民迁到叙拉古以扩大该城,并在该城地势险要的一角,建设堡垒林立,警备森严的王宫。确实,假使不通过兼并把城邦转化为领土国家,蹂躏城邦制度中的战士-公民这个因素,用强力把它转化为臣民-雇佣军制度,假如不建立宏伟森严的王都及王宫,僭主永远转化不成为奉天承运的“王”。希腊史上,做到这一点的,除西西里而外,还有一个南俄的旁提卡彭。格拉脱说,两者有一个条件是相同的,即他们周围有希腊化或半希腊化的当地人民成为雇佣军的来源,这是那里僭主传统强烈,得以从僭主转成王业的原因。其他地方,无论是早期僭主还是晚期僭主,总不过是僭主而已。
      
    亚里士多德论僭主
      
      身为亚历山大老师的亚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学》中对王政是竭力加以美化的,对僭主则很不恭敬。他的《政治学》中,多处论到僭主,满是叽嘲的口吻,他说,有一种僭主政体是:  
      “单独一人统驭着全邦所有与之同等或比他良好的人民,施政专以私利为尚,对于人民的公益则毫不顾惜,而且也没有任何人或机构可以限制他个人的权力。”(第203页)  
      他也纵论僭主的“僭术”:  
      “相传……僭主司拉绪布卢(米利都)曾遣人间计于另一邦(科林斯)的僭主伯利安德。伯利安德正站在黍田之间,对使者默然不作答,而以手杖击落高而且大的黍穗,直至黍穗四顾齐平而止。使者不懂他的用意,就这样去回报主人,司拉绪布卢听到了,心里知道伯利安德是在劝他芟刈邦内特出的人。”(第155页)
      “(僭主)还须禁止会餐、结党、教育以及性质相类似的其他事情——这也就是说,凡是一切足以使民众聚合而产生互信和足以培养人们志气的活动,全都应加预防。此外,僭主也须禁止文化研究及类似目的的各种会社。总之,他应该用种种手段使每一个人同其他的人都好像陌生人一样。……僭主还要使住在城内的人民时常集合于公共场所,时常汇集在他的宫门之前。这样僭主既可以借以窥察人民的言行,也可由此使大家习惯于奴颜婢膝的风尚……”(第292页)
      “僭主的习惯就是永不录用具有自尊心和独立自由意志的人们。在他看来,这些品质专属于主上,如果他人也自持其尊严而独立行事,这就触犯了他的尊严和自由;因此僭主都厌恶这些妨碍他的权威的人们。僭主还有宁愿以外邦人为伴侣而不愿交接本国公民的习性……他们感到外邦人对他们毫无敌意,而公民都抱有对抗的情绪。”(第294—295页)
      
    初期僭主的历史作用
      
      然而亚里士多德是奴隶主利益的拥护者,他也激烈反对平民政权(他所称的“民主政体”),力主平民有权参与议事或审判的贵族政体,因为当政需要贤人,而唯有贵族才是贤人。既然如此,他当然不会懂得初期僭主在历史上还起过巨大的作用。
      公元前7至6世纪的僭主,史称为初期僭主,以别于伯罗奔尼撒战争以后战乱频仍的时代中,依靠雇佣军起家的军阀,僭窃政权的那些僭主,即所谓后期僭主,他们所处环境不同,所起作用各异,大体上矛头是针对民主政体的,西西里的阿加托克利斯(Agatocles,公元前3世纪)即其一例。初期僭主所取代的政权,大体上是贵族寡头政体,所依赖的力量,是无法忍受经济上惨遭剥削和政治上绝对无权的农奴或平民。他们当政以后念念不忘的固然是一己的或家庭的私利,可是为此他们就必须采取牺牲贵族,有利于民的政策。上引瓦德·吉里文中所说,他们“依靠的是尚未成熟的平民的意志”,是说得很对的。因为如果平民已经在政治上成熟了,他们就无须依靠僭主来贯彻他们的意志,他们可以自己起来革命,建立民主政体,或者,至少利用平民意志的贵族,已经不能建立僭政,只能在民主政体的框架中获得一己的领导权了。正是因为两个彼此敌对的阶级,一个已经统治不下去,一个还未成熟到可以统治,两个阶级之间的斗争胜负不决,行将两败俱伤,于是才出现凌驾于两个阶级之上的僭主专制政体,用强力来把社会维持下去。公元前7至6世纪希腊世界的普遍状况是:继僭主政体以后,出现了普遍的民主政治时代,僭主政体所起的,正是从贵族寡头专政到民主政治的过渡作用。
      上述这种历史过渡作用,在某种程度上也见于小亚细亚诸邦作为吕底亚、波斯藩臣儿皇帝的那些僭主。那些城邦工商业一般比较发达,传统的负担较少,从贵族政体向民主政体的过渡理当较为顺利,而在外力干涉不到的地方,例如累斯博斯、米提利尼、基俄斯等岛屿,也确实是民主政体发源之地。吕底亚、波斯的进犯打断了正常的历史进程,那里普遍出现了僭主,而且是儿皇帝式的僭主,这是和希腊本土的科林斯、雅典不同的地方。然而这些僭主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所采政治一般不能违背压抑贵族,加惠平民的常例。这样,上面所说僭主政体的历史过渡作用在他们身上也或多或少地体现出来了的。但是“过渡作用”总限于一个短暂的时期,僭主的第二代第三代又无例外地愈来愈陷于贪婪、残暴与无能,这是“城邦的人”——公民所忍受不了的。公元前5世纪初,小亚细亚藩属波斯的城邦反抗波斯统治的起义,事实上同时也是反对僭主统治的起义。希波战争的胜利,也使那些地方的僭主政体一扫而空了。
      
    民选调解官
      
      当城邦的阶级斗争激化,需要一个独裁者来调解敌对阶级的利益的时候,希腊有过民选调解官(缪灵珠所译塞尔格耶夫《古希腊史》中,译“Aesymnites”为“民选官”(第154页)或“民选调停官”(第182页),吴寿彭所译亚里士多德《政治学》中,译此词为“民选总裁”。)或民选独裁者的例子,雅典的梭伦,米提利厄的彼塔卡斯是著名的两个例子。亚里士多德认为民选调解官“约略相当于公举的僭主,……这种统治职位有时及于终身,有时为时若干年,或以完成某些事业为期”。吴寿彭考证:  
      “‘艾修尼德’(Aesymmites)这名称见于荷马《奥德赛》者为运动会中的裁判员,见于亚里士多德残篇者为库梅(Gyme)执政官的通称。这里所述具有特大权力的“民选总裁”制度,米利都古代……和优卑亚古代……都曾有过,哈里加那苏(Halicarnassus)的狄欧尼修(Dionysuis)《罗马掌故》……说,希腊城邦的民选总裁和罗马的‘狄克推多制’(独裁制)相同,世人往往视为僭主。”(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第160页译注)
      
      这里所说的类似僭主是指他们具有独裁权力,而不是指他们是“僭窃政权者”,因为他们既是民选的,就谈不上什么僭窃政权了。而且梭伦和彼塔卡斯两人有一切机会可以建立世袭的僭政,然而任期届满时都自动放下政权,更不类僭主行径。大征服以前,共和罗马时期国家处于紧急状态时不止一次选出独裁官,当民主政制还富有生命力,兵制还是公民军的时候,这些独裁官也都任满离职,并未企图僭窃最高政权。所以,民选调解官和僭主一样,都是城邦制度的特殊产物,专制主义盛行的“东方”,是不可能产生这类史例的。
      
    僭主和民选调解官何以不见于我国古代
      
      然而,当我们说僭主或民选调解官是凌驾于两个敌对阶级之上的国家权力,它是城邦制度的产物的时候,事实上已经隐默地设定了一个前提,即城邦政治是一种阶级政治。说得具体一点,那就是指在通常的不需要什么僭主或民选调解官的状态下,城邦政权掌握在利益互有冲突的两个或两个以上阶级中的一个阶级手里,而城邦的法律就是统治阶级的意志。显然这就是马克思主义国家学说的实质,马克思恩格斯对于法国两个拿破仑专制主义皇朝的分析,事实上也就是我们对于希腊初期僭主的历史作用的分析。这里我们要提出一个问题,既然僭主,民选调解官之类的史例不见于我国古代,也不见于一切专制主义的“东方”,那么,上述国家学说又应该如何具体应用于我国和“东方”?
      当然,我国古代和任何东方国家,阶级和阶级斗争是存在着的,而且是十分深刻的。然而专制主义政治有一点显然完全不同于城邦政治:那里不许可社会的各个阶层组成为政治上的各个阶级,那里没有以其政纲体现与代表不同阶级的利益的政党或政派。专制主义政体自以为“抚民如抚赤子”,亦即一切阶级无论其利害如何不同,均被视为皇帝的子民,皇帝自命为一视同仁地照顾他们的利益,不许结党,不许发表不同于皇帝的政见,不许干预皇帝的施政。事实上,一方面皇朝残酷地剥削人民,成为人民利益的最大的敌对者,一方面,皇帝的庞大的官僚机构又每日每时在产生出来新的贵族阶级,帮助皇帝剥削与统治。这样,皇朝政权及其官僚机构自己处于敌对阶级中的一方,而又讳言阶级,严禁结党,阶级斗争就只好采取骚乱、暴动、农民战争和皇朝更迭的形态。在这种状况下,阶级政治的城邦制度的一切现象当然不会出现,皇朝政权也就决不是什么凌驾于敌对诸阶级之上,不使各阶级之间胜负不决的斗争弄到两败俱伤,使社会得以持续下去的一切暂时现象了。
      
    立法者
      
      立法者(Law giver)在希腊史上有两种意义:一是编纂法典,使之成文化,并予以公布的政治家兼法学家,旧邦如雅典的德拉孔,新邦如建城不久的西西里的卡塔拉(Catana)请卡伦达斯(Charondas)为之立法。第二种是梭伦、来库古等实现了社会和政治制度上的重大改革的立法者兼最高政权的执掌者。例如梭伦就在他“民选调解官”的任期内立了新法,改革了旧制,它们的历史意义,以前屡次说到,这里不再重复。
      立法者这个名词,是文艺复兴以后的西方人常常使用的名词,如孟德斯鸠、卢梭,这个名词在我国和僭主、民选调解官一样是陌生的。近人麦孟华(康有为的门生,见所著《商君评传》)说:“中国……数千年来未闻有立法之事,惟求之于二千年上,其有足与来库古、梭伦相仿佛者,于齐则得一管子,于秦则得一商君。”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比拟也是可以的,但是管仲、商鞅是君主的顾问和大臣,而不是民选的调解官;他们的立法活动,是为君主谋富国强兵,而不是为了调整阶级关系;他们立法取消了世卿政治,但是所确立的政治制度是专制政体。希腊的立法者,则把贵族政体基本上改变成了民主政体,甚至斯巴达的来库古也不算例外。何以两者间有此差别,看起来,上面的解释也是适用的。春秋战国时代,正当我国历史转变的关头,但是从殷商到西周、东周长期“神授王权”的传统,已经决定了唯有绝对专制主义才能完成中国的统一,才能继承发扬并传布中国文明,虽然这种专制主义使中国长期处于停滞不前,进展有限的状态之中,但这是历史,历史是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

    第六章 城邦希腊从极盛到衰亡——公元前5—4世纪的希腊

    第一节 概况

      城邦希腊的发展和希腊城邦制度的最后形成,都以希腊人得以比较自由地殖民于东西南北为其先决条件。大体说来,时期愈早,这个条件愈充分,时期愈晚,困难愈大。由上章,我们已经知道,公元前7世纪起,希腊人在东方首先是面临强大的吕底亚王国,以后又面临更强大的波斯帝国,以至小亚细亚的希腊人不得不作避难移民,或则屈服于吕底亚、波斯的统治。在西方,从公元前8世纪起,希腊人和伊达拉里亚及迦太基之间移民竞争十分激烈。总的说来,公元前6纪世纪末,地中海和黑海周边可以殖民的地方或者已经分割完毕,或者因为内陆强国的阻力,新殖民城市已经没有建立的余地了。以本土为中心的希腊世界到公元前6世纪末已经定型,从此再也没有扩展,希腊城邦制度,经过长期演变,到此时也已最后形成,灿烂的希腊文明就是在这个根基上成长起来的。
      公元前6世纪以前,希腊世界的扩张,决不是和平的扩张,进入公元前5世纪以后,希腊人更面临着对外战争的考验。其实,从公元前6世纪中期波斯崛起于东方以来,战争愈来愈不可避免。只是因为希腊的小亚细亚诸城迷恋于长期来经济发展和“分裂繁殖”的传统,又因为他们本来就和当地人民混合,个人主义和世界主义的意识比较浓厚,民族感情不甚强烈,一时竟然安于藩属波斯的处境。公元前5世纪后期,波斯在征服小亚细亚后继续南进,公元前540年征服巴比伦,当时屈服于巴比伦的腓尼基诸邦(推罗,西顿等)随而成为波斯的藩属。公元前525年前后,波斯又征服埃及。自此以后,小亚细亚希腊诸邦处境愈来愈恶化。公元前5世纪初发生了伊奥利亚希腊诸邦反波斯起义,成为希波战争开始的信号。从此以后,直到公元前4世纪末期亚历山大征服波斯,200年间,希腊、波斯一直处于敌对状态之中。城邦希腊和希腊城邦制度在对波斯的长期斗争中经受了种种考验,在这些考验中,城邦希腊发展到它的极盛时代。然而斗争最后结局却是波斯被希腊人征服了,城邦希腊也在斗争中消亡了。这200年的历史,显示了城邦制度的长处,也显示了它的致命弱点。不熟悉城邦制度的中国人,在比较仔细地研究了这200年的历史以后,确实可以对城邦制度获得比较深刻的理解。
      西方希腊也面临强敌。公元前6世纪以后和希腊人在西地中海激烈竞争殖民地盘的伊达拉里亚,在与公元前5世纪兴起的罗马的斗争中衰弱下去了,而罗马又要到公元前3世纪才得以完成意大利中部的征服,所以“大希腊”一时还没有北面来的威胁。但是公元前5世纪初的迦太基,经过国内剧烈的政治变革以后,建成了一个以雇佣军为基础的强大的海上帝国,正在波斯人积极西犯的时候,它第一次集合全帝国的力量组织大军登陆西西里,这就是和希波战争同时发生的希迦战争。和希波战争一样,希迦战争也持续了好几百年,西西里和“大希腊”诸城邦,在长期战争的考验中所定的道路和“东方希腊”颇不相同。结果是,西方希腊对迦太基的战争由罗马接了过去,在三次布匿战争中罗马征服了迦太基帝国,附带也征服了西方希腊。西方希腊的历史,也构成了城邦希腊消亡史的一部分。
      公元前5世纪以后的希腊史,希腊罗马时代就留下了浩瀚的文献,该时期的重大历史事变,后世所知史实颇为详细。我们现在打算把这200年间的历史压缩为一章,只能简略地提到一些演变的脉络,其间波澜壮阔的史实,中文文献也有不少可以参看,我们就力从简略了。

    第二节 希波战争

    伊奥利亚起义
      
      波斯征服吕底亚,先于它的征服巴比伦和埃及,已如前述。当时东方世界从事航海商业的,除希腊而外,唯有屈服于迦勒底巴比伦的腓尼基和到此为止还保持了独立的埃及,所以,小亚细亚的希腊城邦,是初兴的波斯帝国唯一可以依靠的海上力量。加以波斯大帝居鲁士的帝国政策,对于他所征服诸民族,在政治上允许某种程度的自治,在宗教上和文化上则是宽容的兼收并蓄的[居鲁士征克巴比伦后,允许被迦勒底巴比伦迁移到巴比伦的犹太人返回故土,还允许他们重建被毁的耶路撒冷城及其圣殿。(见《旧约·以斯拉记》,圣经官话译本中的“古列”就是居鲁士)],所以伊奥利亚藩属波斯初期,它们的经济发展大概没有受到什么严重影响,只不过各城都建立了亲波斯的僭主政权,中断了正常的政治演变过程而已。公元前540年及525年,波斯分别征服了巴比伦与埃及,从此波斯可以利用的海上力量增多了。尤其腓尼基诸邦拥有巨大的商业和武装舰队,一向是希腊海上贸易的敌人,两者同处波斯属下,大概还进行着一种向帝国争宠以扩大商业利益的竞争,而竞争的结果则不利于希腊人,这就造成了希腊城邦的经济危机。希腊人民对于波斯的统治和波斯傀儡的僭主们的不满也因此而逐步加深,终致爆发为公元前499年的伊奥利亚起义。
      起义经过,希罗多德给我们讲了许多娓娓动听的故事(见《历史》,第Ⅴ章第30—38、49—51、97—126页;第Ⅵ章第1—33页)。近代史家的严谨的批判,认为他把起义的原因归结为少数野心家的阴谋活动是不可凭信的。事变细节,这里概从省略。总之,起义的首领是居于伊奥利亚首位的城邦米利都,伊奥利亚诸城邦在起义中有过一时的团结,甚至雅典也派去了20条船舰。公元前498年,希腊联合舰队打败了由腓尼基人组成的波斯海军,进军前吕底亚王国首都,当时波斯小亚细亚领土的统治中心萨第斯,焚毁了这个城市及其圣殿,然而未能攻克卫城。波斯结集大军转为反攻。起义军政治上不团结,指挥不统一。公元前494年,波斯(腓尼基)舰队败希腊舰队于拉得岛,攻陷米利都,把它化为焦土。从此,在一个时期内曾是希腊文明中心,也是伊奥利亚希腊人的首府的米利都,就一蹶不振了。
      
    马拉松之役
      
      波斯镇压了伊奥利亚起义之后,二三年内,小亚细亚大陆海滨的一切希腊城邦再度逐一屈服,接着就渡过海峡,进军色雷西亚(Thracia)海岸,并派遣使者到希腊本土诸邦要求“水和土”(屈服的象征)。
      有两个雅典人在希波战争初期起了特殊作用。一是因竞争离国到克索尼苏斯去当蛮族人君王的希腊显贵家族的米大雅德(参见上章第三节)。公元前493年,当波斯进犯色雷西亚时回到雅典,为祖国效命,成为马拉松之役的雅典军统帅,击败了波斯军,这是希波战争中希腊人的第一个胜仗。一是僭主庇色斯特拉托的儿子希比亚,引导波斯军从海上经西克拉底斯群岛直接进犯雅典,时在公元前490年。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马拉松战役,现在的“马拉松长跑”就得名于此。
      马拉松之役,波斯一军登陆雅典对岸优卑亚大岛的爱勒特里亚围攻此城,雅典军拟取道西海岸的马拉松渡海趋救;波斯另一军为阻拦援军,登陆此地,两军相遇,对峙数日。雅典军统帅米太雅德于获悉爱勒特里亚被攻破,攻城波斯军行将从海道登陆雅典西海岸庇里犹斯时,立即进攻波斯军,两军兵力大体相等,波斯军死伤过半,雅典军伤亡轻微,就得全胜。雅典军战胜后全速行军转趋庇里犹斯,波斯军不敢再登陆,即由海道撤回。马拉松之役是希波战争中希腊方面第一次赢得的胜仗,这个胜仗是雅典一国独立赢得的。斯巴达领导的拉凯戴孟盟军因出发迟缓未及参战。
      
    马拉松之役后雅典的海军建设
      
      波斯军第二次进犯希腊本土,在马拉松之役后10年。在此期间,有些希腊人认为波斯军在马拉松受创后不敢再度东犯。这10年中本土诸邦间和从前一样有彼此间的争执和小规模的战争。雅典和埃吉纳争霸海上的战争就是这类战争中的一个。雅典政治家铁米斯托克列斯(Themistocles)独具远识,利用雅典和埃吉纳战争的机会劝导雅典人大举建造新式的三列桨战舰200艘,准备应付行将到来的波斯进犯。这种战舰每艘需配备桨手150人(一说170人),建舰经费利用开发劳里翁(laureum)银矿(银矿租给私人开采,每一个承包人需交一个Talent即26.2公斤的银币,并征收开采取得白银的1/24)所得国库收入(这部分国库收入本来是分配给每个公民的)开支。战舰于公元前480年大战前夕建成,为建设这些战舰,著名的庇里犹斯海港也开辟出来了。
      战舰桨手,由公民中的贫民担任,战舰上的陆战队员,即是从前的陆上公民军。此后雅典霸权,全靠海军,因此贫民在政治上的地位大为提高,这是伯里克理斯民主的一个重要因素。
      
    薛西斯的进犯和希腊本土的解放
      
      马拉松之役,是在波斯大帝国大流士(Darius)第一在位时进行的。公元前485年,大流士死去,薛西斯(Xerxes)继位。薛西斯于镇压埃及和巴比伦反波斯起义后,即着手进军希腊本土的准备。
      他从庞大的波斯帝国各州征集陆军,从伊奥利亚诸希腊城邦和腓尼基、埃及征集海军。公元前480年,陆军渡过达达尼尔海峡,经色雷西亚海滨,南下特萨利亚,侵入希腊本土。
      强敌压境前夕,希腊本土诸邦集合于科林斯,决定消弭内战,共御侵略,订立了反波斯的军事同盟,盟主是原已存在的拉凯戴孟同盟盟主的斯巴达。但是,本土诸邦虽然多数参加了同盟,抗战坚决的,主要是雅典和斯巴达为首的拉凯戴孟同盟诸邦,北部中部诸邦态度暧昧。拉凯戴孟诸邦地处伯罗奔尼撒(Peloponnese)半岛,波斯军从陆上进入半岛,有科林斯地峡天险可资防守,而且拉凯戴盂同盟成立以来已将近300年间,半岛内部长期没有内战,同盟的陆军兵力是希腊首屈一指的,对抗击波斯的胜利具有信心。不过即使如此,伯罗奔尼撒本岛上还有斯巴达的宿敌阿尔哥斯,它在战争中通波斯,守中立,没有参加科林斯同盟。倘使希腊人不首先消灭波斯舰队,波斯军可以在地峡以南守军后方登陆,伯罗奔尼撒的优越战略防御地位也就失去作用了。这样,海战在战争中就起了决定作用。希腊人唯有海战胜利,掌握制海权,战略上才有把握以伯罗奔尼撒和科林斯地峡天险为最后的基地,抗击波斯陆军。
      在这样的战略形势面前,通过希腊内部的种种矛盾,和一些领袖人物所起的作用,战争经历了以下诸阶段:
      甲,波斯军长驱直入阶段。希腊军原拟在特萨利亚的腾皮谷及其附近海面阻击波斯陆军及海军(当时的海军都靠岸航行,并必须和陆军取得联络),以拉凯戴孟同盟军为主力的希腊联军已开到此地,希腊舰队也开进附近海面,但因特萨利亚当政贵族态度暖昧:不利决战,再度退却,决定在希腊中部温泉关及其附近海上的阿提密西安(Artemisium)海角,以陆海两军阻击波斯军。温泉关战役中,斯巴达王李奥尼达所率陆军300人凭天险抗击波斯大军,全军壮烈牺牲。海军在阿提密西安获得胜利。不过波斯舰队虽受重创,仍占优势。
      乙,萨拉米(Salamis)海战扭转战争局势。温泉关及阿提密西安战役后,希腊军继续退却。此时希腊北部中部诸邦全部附敌,波斯军陷阿提卡,雅典全民登船避居萨拉米、埃吉纳两岛和南面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特洛溱(Trozen),雅典城被焚毁。希腊诸邦联合舰队,以雅典船舰为主力,在萨拉米岛海面上迎击波斯舰队,打了一场海军的决战,史称萨拉米海战,获得全胜。波斯舰队大部被歼,残余船舰返航小亚细亚,制海权落入希腊军手中。
      丙,波斯军退却和希腊军追击的阶段。萨拉米海战后,率军亲征的波斯大帝恐惧失却制海权后无法渡过海峡返回小亚细亚,于是除留一军在彼奥提亚继续与希腊军对峙而外,全军后撤。波斯军是一支人数巨大,成分庞杂的波斯统治下形形色色的民族组成的队伍。按希罗多德夸大的估计,战斗部队达170万人,连同各色各样的随军人员,总计达500多万人。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即使把这个数目降为50万人,这还是一支数目大,成分杂的军队。这样一支军队,深入敌国,现在仓皇后撤,可以设想无法保持有组织的后勤供应,它会造成异乎寻常的混乱是势所必然的。后撤军队究竟有多少返达小亚细亚,难于推测。薛西斯及其行宫,当然是安然返回了。
      薛西斯所留与希腊军对峙的一军是全军主力,有坚强的领导。这支军队在公元前480年冬季退入彼奥提亚过冬,翌年再陷阿提卡,力图诱迫雅典单独媾和。几经曲折,拉凯戴孟全军出地峡和雅典军会和,公元前479年春,在著名的布拉的(Plataea,阿提卡和彼奥提亚边境)战役中,希腊军获得全胜,波斯殿后军全军被歼。
      与此同时,希腊联合舰队追击波斯舰队残余于小亚细亚海滨的密卡尔(Mycale),波斯舰船全数被焚毁。
      布拉的战役希腊军统帅为斯巴达王波桑尼阿斯(Pausanias)其中雅典军由亚里斯特底斯(Aristades)指挥。密卡尔战役,联合舰队统帅为斯巴达王利俄提基德(Leotychides),其中雅典舰队由桑西巴斯(Xanthippus,伯里克理斯的父亲)指挥。在此以前,亚里斯特底斯和桑西巴斯两人都曾按陶片放逐法放逐海外,大战前夕,雅典人决定流放的人一律准许回国,得以建立战功。
      公元前479年,希腊本土全境解放。
      
    小亚细亚及爱琴海上希腊诸邦的解放
      
      布拉的战役以后,下一个阶段是小亚细亚及爱琴海上希腊诸邦的解放。现在战争的主动权始终操在希腊人手里,公元前479年密卡尔战役后,小亚细亚西面爱琴海上四个大岛,累斯博斯、基俄斯、塞莫斯、罗陀斯自然而然获得了解放。希腊人以下的一个目标是打通被波斯阻断的黑海航路。公元前478年,收复达达尼尔北侧,克索尼苏斯半岛上的塞斯都斯(Sestos)和拜占庭(Byzantium)。拜占庭之战,波斯率军投降,从此,黑海粮食又可源源输出。同年,希腊人还收复了塞浦路斯岛上原属希腊人诸邦,岛上的腓尼基城市未能攻克,以后还长期藩属于波斯。
      色雷西亚还有强大的波斯守军。公元前476年,希腊联军在奇蒙指挥下进军该地,围攻斯特赖蒙(Strymon)河上的埃翁(Eion)城,进行了长期的围城战,全歼波斯守军。此后希腊人又围攻爱琴海上背离提洛同盟(参见下文)的纳克奈斯岛和海盗巢穴的西罗斯(Scyros)岛。至此,爱琴海全入雅典掌握。
      公元前467年左右,希腊军与波斯军又会战于小亚细亚南岸中部的攸利密顿(Eurymedon)河上,在此以前,小亚细亚西岸自米利都以北的大陆滨海诸城邦,大体上均已脱离波斯获得解放,自米利都以南,波斯还驻有大军,大陆上的希腊城邦还在波斯轭下。奇蒙率三列桨战舰200艘集中于库都斯(Cuidus),不久,在攸利密顿附近海面歼灭波斯海军,俘战舰100艘,接着又俘增援军舰80艘。海战获胜后,奇蒙立即登陆攸利密顿河口,奇袭波斯陆军,波斯军溃败。攸利密顿之役是亚历山大东征以前,整个希腊世界团结一致进行对波战争的最后一次战役。自此以后,希腊与波斯之间的关系,就和雅典、斯巴达争霸的内战交织在一起了。公元前449年,雅典和波斯签订的卡利亚斯(Kalllas)和约,名义上是公元前480年开始的希波战争的结束,事实上,此时雅典与斯巴达的战争已经进行了很久,而且进行得十分剧烈,和约的签订已经以争霸为背景了。
      
    希波战争的重大历史意义
      
      希波战争的历史意义是十分巨大的。希波战争以前,古代文明世界的典型的政治形态是一种“神授的王”统治广大的领土,埃及、巴比伦、亚述、赫梯、吕底亚、福里基亚、米地(Mede)以及大卫所罗门时代的以色列王国都是这种类型的国家。城市国家诚然是有的,腓尼基的拜布罗斯、泰尔、息敦都是“城市王国”,并以航海商业为生,然而在当时的“世界政治”中,它们都不过是几个大帝国争夺的目标,从来没有,也不可能在历史上起什么积极主动的作用,也没有创造出新的,有别于起源于这些古老帝国文明的新文明来。希腊文明本身也渊源于这些古老的东方文明,因为它从头到尾是海上文明,一连串历史事变又促使它发展起来了一种自治自给的城邦制度,这种城邦制度在可称为偶然的历史条件下——小亚细亚内陆在赫梯崩溃后长时期内没有出现强大的王国——居然获得了充分发展所必要的几百年时间,它不仅在海外巩固了,希腊本土也城邦化了。自治自给的,个人创造能力有充分发展余地的城邦制度,在这几个世纪中,在经济、军事、科学、技术、文化、艺术等各个方面,充分吸收了东方古文明的遗产,加以消化,加以改造,并以跃进的速度加以提高。公元前6世纪波斯征服以前,事实上希腊文明已经高出于“东方”文明。然而自治自给的城邦制度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它的个人主义和城邦本位主义,使它在强大的外敌侵犯面前显得是一盘散沙,使它宁愿各别屈从大帝国成为它的藩属,无法团结起来外御强敌,并在对外战争中谋求民族统一,其结果,藩属帝国的那些城邦,还势必要派兵出钱,在帝国旗帜下向本民族的其他城邦进攻。吕底亚王国兴起后,小亚细亚诸邦先后藩属于吕底亚,有的城邦僭主还成为王国的驸马(埃弗塞斯的例子)。波斯兴起后,只有避难移民,却没有团结抗战的打算。海滨城市成了波斯藩属,波斯统治一时还伸不进来的海岛城邦,却利用这个机会,幸灾乐祸地扩大自己的势力(塞莫斯利用米利都藩属于波斯在爱琴海上的扩张)。所有这些,都已经充分证明了城邦制度的致命弱点。公元前5世纪初的伊奥利亚起义,是希腊世界的一个部分团结抗敌的第一次企图,起义虽然失败,福利尼卡斯(Phrynichus)以悲剧“米利都的沦陷”在雅典上演,使观众潸然下泪,从此以后,团结抗敌逐渐成为“一盘散沙”的城邦希腊的一致要求。这种要求在不久前驱逐了僭主,贯彻发展了梭伦民主的雅典显得特别强烈。于是,虽然薛西斯动员了整个东方世界的全部人力物力,包括腓尼基海军,也包括小亚细亚诸希腊城邦,甚至包括新近归附的希腊本土北部、中部的希腊诸邦的力量,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雅典和斯巴达所领导的希腊南部诸邦联军,结果竟以彻底失败告终。这次战争的结果,充分证明了创造和发展的希腊文明优于停滞不前的东方文明,虽然前者的历史远不如后者的悠久。也证明了城邦制度固然会在各城邦之间造成互不团结,然而城邦内部的民主制度,不仅在和平生活中发展了各个人的创造能力,在存亡危急关头也把千万人团结成一个人,对敌人作坚决的斗争,一旦外敌侵犯使这些城邦结集起来成为坚定的抗敌同盟,它就完全可以战胜在专制主义统治驱迫之下的,貌似强大,实际上是离心离德的帝国军队。希波战争就是这样一个历史转折点。希波战争胜利以后,创造的而不是墨守成规的希腊文明从此跃进得更快,“古典时期”的希腊,是人类文明的极其光辉灿烂的阶段,对后来历史的积极影响是不可估量的。这是我们研究希腊城邦制度时所不可不注意的。
      然而城邦希腊并没有在希波战争中克服它制度上固有的致命弱点,这种弱点,在此后105年的历史演变中,最后竟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城邦希腊的消亡……

    第三节 提洛同盟与雅典帝国

    提洛同盟的成立
      
      公元前480年开始的希波战争,希腊军是科林斯会议上成立的反波斯同盟的盟军,这个同盟的领袖是斯巴达。斯巴达成为希腊本土诸邦抗击波斯的战争领袖是必然的:雅典在10年前虽然独立赢得了马拉松战役的胜利,此时它在联军舰队中的船舰数目最大,但是它的军力和经济力量远远比不上拥有伯罗奔尼撒半岛南部广大地区的斯巴达,何况斯巴达的重装步兵冠绝一时,以它为首的拉凯戴孟陆军又是抗击波斯可以依靠的最大最强的一支军队,而拉凯戴孟同盟到此时为止已有200多年的历史,斯巴达在希腊的领袖地位也确立了很久了。正因为斯巴达是反波斯同盟的盟主,所以,不仅布拉的战役的统帅是斯巴达王,阿提密喜安地角和萨拉米两次海战的统帅也是斯巴达王,公元前478年远征塞斯都斯、塞浦路斯和拜占庭的几次战役的统帅仍然是斯巴达王。但是斯巴达王波桑尼阿斯累胜之余,滋长起来了想当波斯大王式的独裁国王的野心,在受到部下抵制之后,进一步阴谋通敌,拜占庭战役中被人发觉,斯巴达的监察委员会召令回国,审判属实,判处死刑。(波桑阿斯被判死刑后避难神殿,监察委员们下令在神殿四周筑墙封锁,到他快要饿死的时候,才派人把他抬出来,以免玷污神殿。波桑阿斯叛国案件审理过程中,发现雅典将军,雅典海上霸权的奠基者阿提密西安和萨拉米两次海战希腊方面海军统帅铁米斯特克列斯也有通敌嫌疑。铁米斯特克列斯闻讯潜逃,辗转到达波斯王廷,波斯大王备加优待,以梅安徒(meander)河上的马格尼西亚(原希腊城市)为其封邑,竟终老在波斯。)自此以后,斯巴达恐怕他们派出去的领导人会在外面的花花世界中腐化,不再派兵派人继续参与战争,拉凯戴孟诸邦也随而退出。此时希腊对波斯战争的参加者成分有重大变化,新获得解放的海外诸邦纷纷参战,本土诸邦日趋减少,最后只剩下雅典和优卑亚岛上的卡尔西斯、爱勒特里亚等邦,战争的领导权自然落入雅典手中。形成这种新形势的关键时间是公元前478年的拜占庭战役。
      此时科林斯会议上成立的反波斯同盟虽未正式解散,为应付新局势起见,有成立新的同盟的必要。就在拜占庭,雅典将军亚里斯特底斯与参战诸邦订立盟约,成立提洛同盟(攻守同盟,Symmachia,Alliance,或海上同盟confeoden1a)。称为提洛,是因为爱琴海上的提洛(Delos)岛被选为盟国集合的地点,同盟的金库也设在该岛的神庙中。参加同盟诸盟,包括爱琴海上一切岛屿,和小亚细亚,色雷西亚海滨一切希腊城邦。达达尼尔、博斯福鲁两海峡和前海(马尔马拉海)诸邦也加入同盟,但黑海南岸迄西的小亚细亚诸邦及黑海北岸海滨诸邦不参加对波战争,不是同盟加盟国家。同盟加盟国家在同盟建立时为数还少,此后对波战争步步胜利,获得解放的希腊城邦愈来愈多,加盟国家也随而逐步增加。同盟极盛时期,小亚细亚南面海滨上某些加利亚城邦也是盟邦。根据当时遗留碑铭,同盟极盛时期加入同盟的城邦及小共同体(大概是未建立城市的希腊移民的农村或渔村)达300个,人口总额估计达1000万至1500万人。
      
    雅典帝国
      
      西方史家对于提洛同盟一开始的性质,有两种不同的认识。格拉脱认为提洛同盟开始是平权的同盟,一切盟邦均有平等地位,有一样的权利与义务。格拉脱以后的史家认为,根据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记载,同盟一开始就具有严重的雅典帝国的倾向。这表现为:第一,盟约是以雅典为一方,雅典以外一切盟国为一方订立起来的;第二,盟国有义务,或者提供一定数量的船舰及人员参加联军,或者免除此项义务而提供一定数额的钱款——实际上是一笔贡赋,而且,哪些盟邦出船出人,哪些盟邦出贡赋,一开始就交由雅典全权决定。鉴于雅典在反波斯战争中的领袖地位,它在战争中所蒙受的牺牲和作出的巨大贡献而赢得的崇高地位,后说恐怕更近于事实。我们倘使考虑到提洛同盟的盟国几乎都曾屈服于波斯轭下,在波斯侵入希腊本土时,许多城邦还曾出船出人参加在进攻的波斯军内,更容易想像雅典一开始就是同盟的主人,同盟发展成为雅典帝国是必然的。不过同盟成立之初,还有定期举行于提洛岛上阿波罗(Appolo)和阿丁里斯(Artinis)(Artins 估系Artemis 之误,Artemis 译为阿耳特弥斯,为希腊的月亮扣狩猎女神。——编者注)神庙中的同盟会议,由它来决定同盟的一般政策,决定对不服从同盟盟国的强制措施。也许同盟会议的实际义务不过是批准雅典的决定,不过同盟的形式总还存在,当时同盟金库也设在提洛岛上,司库也还由同盟会议任命而不是雅典的官职。
      同盟建立于公元前479年,不过11年,纳克索斯岛首先叛离同盟。此岛是一个繁荣富裕的城邦,军力较大,本是“出船出兵”而不是纳贡的盟国。叛离原因,征讨降服的条件如何,均不可考。大概它被讨服后得交出它的舰队,降为纳贡的附庸。此后盟国凡有“叛离”,一律用武力征服,并丧失“独立”,同盟也就愈来愈变成帝国了。到伯罗奔尼撒战争开始时,唯有基俄斯和累斯博斯两岛还“保持独立”,其他盟国已悉数降为附庸,同盟会议已不召开,同盟金库已迁往雅典,金库司库己成为雅典国家的官职,盟国的讼案要到雅典来审理,同盟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雅典帝国了。
      
    城邦雅典——帝国的中心
      
      现在城邦雅典是帝国的中心了。
      我们决不可以把这个帝国中心设想为郡县制帝国的帝都。所谓雅典帝国,是城邦雅典支配一大批纳贡的、在对外政策上听命于它的盟国,由此形成了一个以雅典为中心的城邦集团。雅典本身仍然是城邦,加盟的各个盟邦也仍然是自治自给的城邦。盟邦作为独立国家,主权现在不完整了,因为它们不再能够自行决定它的对外政策。帝国中心的城邦雅典,现在有全权决定这个巨大的城邦集团的对外政策——或者正确一点说,在所谓提洛同盟中,唯有雅典有权独立决定它的对外政策,而城邦雅典的对外政策,自然而然就是整个雅典帝国的对外政策,同盟邦没有参与决定的权利,唯有服从雅典决定之义务。此外,帝国内部诸邦之间必须维持和平,一切争执要服从雅典的裁决。虽然如此,加盟诸邦还各有自己的政府和法律,政体的类型则不免要以雅典为楷模,并非雅典式的民主政体当然是不能存在的。
      雅典帝国范围内纳贡的盟邦,每年交纳一定数额的贡款之后,它们的公民不再有服兵役的义务。与此相反,城邦雅典现在除其本身的国库收入而外,还有一笔事实上它可以当作自己的国库收入来任意支配的盟邦交纳的贡赋。
      希彼战争后,雅典跃升为希腊世界首要的商业中心,工业和农业也有很大发展,关税和其他税收为数巨大,加上这笔贡款,国库丰裕。由此,由雅典公民组成了这个庞大帝国的武装部队,公民军在服役期间是领薪饷的,城邦雅典成了“战士共和国”了。又,城邦雅典既是帝国的中心,有许多帝国范围的行政事务与司法事务要由它来处理,这些事务都成了雅典城邦的事务,雅典于是发展起来了一大批有报酬的公职。
      值得注意的是,城邦雅典并不是通过特权的贵族阶级或者组织行政官僚机构来履行它的领导帝国的职能的,相反,在它作为帝国中心的期间,充分发扬了城邦以往的民主传统,在帝国存在的短短时期中,雅典民主竟然达到它的极盛时代——事实上这也是城邦希腊的极盛时代;史家通称的伯里克理斯民主,就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大爆发以前的30年间。
      
    城邦自治与民族统一的矛盾
      
      读者大概早已意识到,“自治自给”、“分裂繁殖”的城邦,在外敌侵犯面前实在缺乏抵御力量,而提洛同盟-雅典帝国实在是在反对波斯战争中诞生成长起来的,是文明迅猛发展的希腊世界的民族统一的唯一可以寄托的力量。四、五个世纪以来,希腊人在“自立门户”的精神下殖民于东西南北,形成了经济、文化、语言、宗教上一致的一个大民族,吸收了古代东方文明,以跃进的速度把它的文明提高到古代世界所不知道的高度。可是,在强大的东方帝国武力侵略面前,几乎面临灭顶之灾。现在它经历了希波战争的严峻考验,胜利地通过了这个考验,瞻望未来,要顺利地发展希腊文明,实现民族统一是唯一可走的道路,提洛同盟-雅典帝国结集了希腊世界最大部分的力量,它以鲜明的反波斯的旗帜与不断胜利的战绩,把原先爱奥里斯,多里安两个并非伊奥利亚系统的海外诸城邦都集合在一个同盟之内,最初这个同盟是巩固的。这个同盟虽然还远没有达到统一整个希腊世界的程度,这总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可以指望它逐步发展,实现民族统一。当然,在提洛同盟-雅典帝国成立以前,希腊本土已经有了好几个结集若干城邦在一起的集团,这里有以斯巴达为首的拉凯戴孟同盟,有以提佛为首的彼奥提亚同盟,有特萨利亚以四个“州”组成的联邦。然而,后两者在反波斯战争中“米地化”了,(波斯帝国崛起之初,首先并吞了领土跨及小亚细亚东部的米地帝国。希腊人因为比较熟悉这个帝国,所以也把波斯人叫做米地人。波斯战争前夕,凡对波斯帝国采取屈辱的投降政策,向它献了“水和土”,以后又出人出钱参与了波斯进犯军的诸邦,被称为“米地化”了。)而且力量较小,一时没有“领袖群伦”的资格。斯巴达及拉凯戴孟同盟,成立了200多年,一直是公认的希腊盟主,但是它在反波斯战争中所蒙受的牺牲和所作贡献都不如雅典,战争后期,实际上不再参战,不久又因国内农奴的起义而大为削弱。拉凯戴孟同盟中主要的海权国家科林斯的殖民和商业利益偏在西方(西西里和“大希腊”),它本身在希腊本土上的安全又必须依靠斯巴达拉凯戴孟同盟,它对拉凯戴孟同盟的对外政策有巨大的影响力量,此时它在“东方希腊”有意识地采取了退让政策,对于雅典霸权并不采取敌视政策。这样,从一切方面看来,由雅典为领导力量,通过提洛同盟和雅典帝国来实现希腊民族的统一似乎是有希望的。以后希腊,世世代代的历史家,鉴于雅典民主的进步性,鉴于古典时代希腊文明以雅典为中心获得了光辉灿烂的成就,都对雅典未能完戌这个历史任务而深表惋惜,确实不是没有理由的。
      然而事实上雅典确实没有能够完成这个任务。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是公元前5世纪60年代以后雅典对波斯,对斯巴达政策的错误,大略经过,我们在次节内马上就要予以介绍。然而根本的原因,还在于自治城邦的精神和民族统一的原则之间,有不可克服的矛盾。我们还不妨大胆推测,当时的任何政治家,不论他的指导政策如何正确,也没有力量足以克服这个矛盾。城邦的根本精神是自治自给,是完全的主权和完全的独立,这是希腊文明创造性的特征的根本来源。各城邦之间的激烈竞争和导致的倾轧不和,以至经常发生决斗性质的小战争,是其致命的弱点,然而这是随着它的特殊优点即创造性而俱来的。如果听令这种“城邦本位主义”(城邦本位主义是用我们的政治术语来描述城邦制度的根本精神。西方史家往往把这种精神描述为一种宗教现象,称之为“城邦崇拜”——指每一个城邦的公民把自己的城邦看做实现公民集团共同善果的唯一途径的那种意识形态。见下引贝尔克尔(Barker)的那段话。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即以此种意识形态作为他的政治理论的根本前提。)照原样发展下去,它的优点固然可以大为发挥,经济和文化发展因经常获得刺激而大步前进,它那种弱点也无法消除,这种弱点,在强敌侵犯面前尤其是致命的,小亚细亚诸城邦长期甘居波斯轭下,并且不惜出人出兵参加波斯对希腊本土的进犯,几乎陷蓬勃发展中的希腊文明于死地,是此种弱点的集中表现。幸而城邦制度的民主精神激励了希腊人的坚决抗战,城邦希腊在严峻的考验中获得了胜利,但是,根深蒂固的自治独立的要求,使得城邦希腊在灭亡威胁面前战胜了强敌,却没有能够通得过胜利的考验。
      城邦雅典在提洛同盟-雅典帝国内对盟邦采取的态度,有的历史家称之为“上邦政策”(塞尔格耶夫),即尽可能把盟国降为出钱买得和平,然而削弱了它的主权,使它的公民不再有尚武精神的那种附庸国家。与此同时,又通过各种途径,把它自己的公民培养成为“上马杀敌,下马议事与审判”的群众政治家,时间愈久,盟国愈感到屈辱,无法忍受。一旦有事,它们势必要提出“一切城邦都有权自治”的口号来反对雅典,这样看来,有自治城邦这个原则存在,雅典帝国的基础一开始就是不稳固的。
      那么,可不可以设想,通过统一运动把提洛同盟组成一个联邦,或者,雅典把它的公民权慷慨地赋予一切盟国的公民,使同盟成为一个统一国家呢?我们记得,雅典本身就是通过统一运动,把10多个很小很小的城市集合成为一个统一城邦的。我们还知道,雅典帝国成立以前,希腊中部的彼奥提亚同盟,是8个城邦组成的同盟,各城公民保留本城公民权,又另外创设一种同盟的公民权,各城公民都有双重的公民权,而同盟的执行机构是各城邦平权选举出来的。既然有此先例存在,倘使提洛同盟成立之初,雅典的政治家采取这种显明的政策,提洛同盟不就可以长治久安了吗?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提洛同盟成立于希波战争雅典胜利的顶峰,雅典人既然蒙受了如此巨大的牺牲,又对胜利作出了如此巨大的贡献,盟邦是雅典人把他们从波斯轭下“解放”出来的,雅典公民势必自视为理当获得特殊权利的解放者,在民主传统如此悠久的雅典,任何政治家都不可能违背这种群众情绪,所以平权同盟也好,通过把雅典公民权给予一切盟邦的这种统一运动来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家也好,事实上都是行不通的。这是提洛同盟成立那个短暂时期的形势。那么,也许以后这种感情会平淡下去,平权同盟或统一运动应该是可能的了?
      答复还是否定的。一方面,城邦雅典从帝国所得的特权日益成为既得权利,时间愈久,变更愈难。另一方面,彼奥提亚同盟也好,雅典的统一运动也好,都限于十分狭小的地域,在地理上,它们都没有超出城邦原则所允许的界限。提洛同盟如此广大,加盟城邦如此众多,在古代交通条件要在如此广大范围内实现平权同盟或统一运动是难于想象的。这里,城邦的另一个原则:公民之间的紧密的接触起了不可克服的障碍作用。贝尔克尔说:
      
      “5世纪中,雅典曾经企图搞城邦的统一,它的伸展得很远的帝国曾经包括爱琴海上所有的岛屿海滨。它的政策失败了,它的失败是因为它和它的盟邦同等地受到了(自治、自给的城邦神圣不可侵犯)这种思潮的妨碍。所以不能上升到一个巨大的,非城邦的、联合在一种共同公民权中的国家的概念。在雅典这方面,它不能把它的公民权扩大到盟邦去,因为它的公民权意味着——而且,也只能够意味着——出生于雅典,完全地参与在雅典当地的生活,习性和气质之中;在盟邦这方面,即使赋予雅典的公民权,它们也不能接受,因为这些城邦的公民权,对它们来讲所意味的是恰好同样的东西。
      共同的公民权会使有关系的一切人发生“一种无法忍受的一神主义”的宗教感情,因为对城邦的崇拜,事实上是一种宗教。政治上的多神主义是希腊的信条,这种信条倾复了雅典帝国。要细心地捉摸,才能设想宗教(城邦的宗教)瓦解了雅典帝国,宗教(在所有城邦共同崇拜一个神化了的统治者意义上的宗教)又是亚历山大在希腊中的帝国的基础。”(贝尔克尔:《公元四世纪的伟大政治思想和理论》第VI 卷第XVI 章,Great politicalThought and Theoryin the Fourth Centry,byBarker,ch.XVI,vol.VI,c.a.h.)

    第四节 伯里克理斯民主——城邦希腊的极盛时代

    希波战后城邦雅奥经济及社台状况的演变
      
      希波战后,雅典是雅典帝国的中心,而且也成为整个希腊世界的经济和文化的中心。
      当萨拉米海战和布拉的战役前夕,波斯军占领阿提卡全境,雅典老弱妇孺两度登船避难他乡的时候,雅典公民及其家属总计,史家估计为16—17万人,外邦人和奴隶在外——这时候,外邦人和奴隶的人口为数是不多的。战争时期,雅典公民全数在军中服役,社会地位最低的贫民阶层在舰船上当桨手,其他各等级的公民在重装步兵中和舰上战斗部队中,确实是全民皆兵。布拉的战役以后,雅典人在战胜强敌后热情奋发地重建家园,所需物质资源,可以依赖盟国的捐款,不久就有提洛同盟的贡款可资利用,恢复大概十分迅速。我们知道,就在建家园过程中,雅典重新建筑了被波斯人毁掉的城墙,还完成了战前已经开始的庇里犹斯海港的筑港和设防工程,海港周围筑城长达10公里。这样雅典就有了巩固的海军基地,也有了比从前规模大得多的商港。30年后,雅典人又筑长城把雅典和庇里犹斯海港连接起来了,从此雅典代替了米利都和科林斯成为希腊世界最大的商业中心,工业如陶器、造船、武器制造也首屈一指了。
      城邦雅典愈来愈富裕起来了。它的商业和手工业吸引许多外邦人来到雅典,有的来自希腊其他城邦,有的来自“蛮邦”。国家把战俘当作奴隶出卖,“从奇蒙出征小亚细亚和色雷斯的时候起,出身异邦人的大量奴隶便涌入了希腊市场”(卢里叶:《希罗多德论》,第45页)。奴隶在雅典全人口中的比重逐渐增大,史家估计,到伯罗奔尼撒战争前夕(公元前431年),雅典公民阶层人口大体上和希波战争前夕相仿佛,外邦人增到4万人左右,奴隶则在8—12万人之间。公民阶层在全人口中的比例降到一半左右。
      雅典国家收入,达到按古代标准来说十分惊人的数额。它征收出入庇里犹斯港货物的关税,按货物价格征20%。它有阿提卡的劳里翁银矿,和奇蒙征服的色雷西亚海滨爱昂(Eion,此城直属雅典,不是独立城邦)城附近的潘金犹斯山金矿,两矿都给国库提供了可观的收入。更重要的它有提洛同盟的贡款,这笔贡款最初定为460塔兰同,实征数约达410塔兰同。每阿提卡塔兰同合26.2公斤,460塔兰同合386000英两(盎斯)的银子(每一英两银子,合阿提卡货币7个德拉克玛Drachma略多一些,每一个德拉克玛可供五口之家一天大体过得去的生活)。加以盟国间的讼案在雅典审理要交纳讼费,以及其他国有财产的收入,都使国库收入膨胀起来。这笔收入如何使用,现在对雅典的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以至社会状况都要发生重大作用了。
      
    “战士共和国”
      
      这笔国库收入,首先用在维持在役的军人和“有报酬的公职”上面。亚里士多德在《雅典政制》中说:  
      “由于国家日益壮大,而钱财也积累了很多,亚里斯特底斯就劝告人民,抛弃家园,入居城市,务以取得领导权为目的。告诉他们说,人人都会有饭吃,有的人服兵役,有的人当守卫军,有的人从事公社事情,这样他们就可以保持领导地位……他们又按照亚里斯特底斯的建议,为大众准备充分的粮食供应,因为贡赋、役税和盟国的捐款的综合所得足以维持两万多人的生活……”(第29页)
      
      许多证据证明,有报酬的公职(引文所谓“从事公社事情”)并非开始于亚里斯特底斯时代(70年代),那是伯里克理斯时代(50年代)的事。用公款维持军队,也许开始于希波战争中的非常时期。那时阿提卡全境被占,雅典公民军势必仰赖盟国捐款维持,以后有了提格同盟的贡款,用它来支付在役军队的薪响,似乎是顺理成章的。而霸权中心的城邦雅典,即使不在战时,现在也不能没有一定量的“常备军”了。它要巡逻爱琴海面以警备海盗,要守卫作为海军基地的庇里犹斯海港,要守卫帝国境内的战略前哨,要维持一支随时可以出动的机动部队,包括海军和陆战队。至于战时组成的公民军,因为现在它所要进行的战争已经不是一个小小城邦的边境冲突,而多半是跨海远征,于是除战士口粮外,也得支付定额的薪饷了。这样,雅典公民的一部分,成了终年服役的领薪饷的兵士,战时则大部分公民是领薪饷的战士,所以亚里士多德说,雅典共和国是“战士的共和国”。
      
    公民、武装移民、外邦人和奴隶
      
      然而,雅典这个“战士共和国”还是十分不同于斯巴达的。雅典公民大部分还在农村中,是自耕业主。务农,被看做适合于公民身分的高尚职业,伯罗奔尼撒战争开始(公元前431年),拉凯戴孟同盟大军侵入雅典四郊的时候,四郊务农公民的家属避难聚居雅典和庇里犹斯城内,因为人数过多,造成了严重的瘟疫。这就是说,除住在城里的公民而外,其余的公民平时还是躬耕田间,而不像斯巴达公民那样靠农奴贡赋为生的。
      雅典公民,不仅在本国躬耕田间,还有机会躬耕于帝国范围内的海外地方,这就是“武装移民”制度。当盟国叛离,用兵征服,沦为附庸的时候,雅典对那个被征服的城邦的自治自给虽然仍予维持,但是为了镇慑起见,常常派遣若干数量它的公民移居该地,称为“武装移民”。这种“武装移民”,虽然身处海外,但有完全的雅典公民权。他们在当地是一种特殊身分的人,为当地居民所厌恶。
      “武装移民”也居住在直属雅典,并非独立城邦的城市中。色雷西亚的爱昂,爱琴海上的西罗斯岛都直属雅典。后者长期来一直是海盗巢穴,雅典派军剿灭后,由它的“武装移民”占居。
      雅典城里的公民,除从军的和从事公务的而外,有手工艺匠,其中大部分同时又是手工作坊的主人;有大小商人,有赶牲口的等等,但是雅典人鄙视工业劳动,某种程度上也轻视商业,矿工尤其不是公民干的职业。于是,大批外邦人来到雅典这个希腊世界的经济中心经商,来开设手工作坊,来当医生和教师。外邦人是自由民,没有公民权,不得在阿提卡境内购买房屋土地,还要交纳一种特别的人头税,他们有从军的义务,他们也可以拥有奴隶。手工作坊中帮助艺匠干活的帮手、矿工、家庭仆人等都由奴隶充当。奴隶的来源,一部分是战俘,一部分是奴隶贩子从蛮邦贩来的。十分特别的,雅典市的警察和雅典的档案管理员也由奴隶充当,他们是国家奴隶,也是买来的,由国家供给饭食,可以自由择居,这算是最高级的奴隶。其他,充当家庭仆人和充当手工作坊帮工的奴隶,因为人数少,主人对他们接近的机会多,容易产生感情,大体上还能获得比较过得去的待遇。待遇最残酷的是矿工,他们终日在监工的鞭子下作工,奴隶主指望从他们身上得到最大的利益,毫不顾惜他们的生命,因为这种“财产”的“更新”是并不困难的。
      雅典奴隶和其他城邦的奴隶一样,主人可以“释放”(即解除其奴籍)他们,也可以由奴隶把他按惯例成为自己合法收入的钱款存储起来,积成整数,向主人赎身。被释放奴隶取得外帮人的身分,和他的前主人仍保持某种隶属关系。如果他死后无嗣,遗产归旧主人家继承。斯巴达那种类型的“战士共和国”以农奴黑劳士为基础。雅典那种类型的“战士共和国”以买来的奴隶为基础。从两者历史演变过程看,脉络是十分清楚的。古典希腊并存农奴制和奴隶制两者,这是无可怀疑的。可是我国史学界对此有过很多争论,所以,本文后章对此将作专门的考察。
      
    有报酬的公职
      
      有报酬的公职,开始实行于50年代。众所周知的有陪审员津贴和议事会成员的报酬两项。为着使雅典公民中生活无保障的阶层也确有可能参与国家大事,伯里克理斯(或说厄菲阿尔特Ephialtes)颁布了出庭陪审者履行义务的津贴。在进入法院大厦之前,授给每一个陪审员一根出庭杖和一枚证章,凭证可以领受规定的津贴两个欧布尔(Obol,以后又增加到三个欧布尔即半个德拉克玛)。我们知道,雅典法庭管辖范围及于帝国范围内各邦间的争议,每次开庭陪审员人数颇多,整个雅典经常有6000名公民充任陪审员,公民总人数约4万人左右,陪审员占公民中一个很大的比例,现代史家认为,充任陪审员的多数是已过军役年龄的老年公民,颁给陪审员津贴,事实上是对经历了长期军役的退伍老兵的一种照顾。雅典法庭审理案件范围既异常宽广,有报酬的陪审员制度又是中下阶层公民的极好的政治教育的机会。唯有当广大公民对国家大事有清楚的了解,掌握国家最高权力的公民大会才不致流于形式。伯里克理斯民主,在这一方面确实是获得了很大成就的。
      另一项重要的有报酬的公职是议事会。希波战争后议事会人数未变,500名议事会成员以前都是无给职,伯里克理斯时每人每日津贴一个德拉克玛(可供五口之家比较过得去的生活)。同时被选任为议事会成员的资格,也比克利斯提尼时代放宽了,凡“双牛级”(中农)阶层的公民均可选入议事会。鉴于财产标准已从实物单位折成货币单位,加以物价的上涨,雅典公民限于财产而不得被选任为议事会成员的人数已经寥寥无几。现代史家计算,根据议事会成员不得连选连任的规定,雅典公民的1/3,一生中有机会被选入议事会。
      
    雅典戏剧与观剧津贴
      
      早在希波战争前夕,雅典戏剧已经开始繁荣。戏剧起于酒神大祭时咏唱颂歌的合唱队,后来合唱队增加一个表演的人员,跟合唱队对答台词,于是演员与合唱队之间有了“对白”。合唱和对白具有了情节,就发展成为有剧本的演唱。埃斯库罗斯(Aescliylus,参加过马拉松和萨拉米战役)把演员剧本的演唱增加到两个和两个以上,完整形态上的戏剧于此创始。希腊剧场始终是圆剧场,倚山坡而筑,露天,没有屋顶,作半圆形,规模宏大,可以容纳大量观众。剧队主办人是富裕公民,剧队经费由这些富裕公民筹措。希波战争以后,雅典戏剧进入极其繁荣的时代,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幼里披底(Eur1pid),喜剧作家阿里斯多芬(Aristophon)的著作,传遍整个希腊世界,为罗马时代作家所摹仿。他们一些主要著作流传至今,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中引埃斯库罗斯的《普洛密修士》一剧中普洛密修士的自白:“说句老实话,我憎恨所有的神”,指出:  
      “(这)也就是哲学本身的自白,哲学本身的箴言,是针对着凡是不承认人的自觉为最高神格的一切天神与地神而发的。”(《德摩克利特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区别》)
      
      希腊戏剧主题多数取材于神话,虽然如此,剧情、对白、唱词往往针对现实。也有取材于当前局势的,如希波战争前,福利尼卡斯的《米利都的沦陷》,演出时观众为之潸然下泪,这显然是希波战争的政治鼓动剧了。埃斯库罗斯是一个希腊的民族主义的爱国主义者,他的悲剧《波斯人》是歌颂萨拉米海战胜利的。到阿里斯托芬的喜剧,题材全为现实的政治和社会问题,他的剧本对当权人物作肆无忌惮的讽刺,在高度言论自由的民主雅典,并不因之而有任何禁演戏剧或迫害作者的措施。史家考证,希波战争后200年间,主要在雅典,前后创作出来的戏剧剧本为数超过2000,这是真正的艺术繁荣!
      戏剧是希腊人民爱国主义、民主主义和民族传统教育的极重要的工具。
      现在世界各地希腊城邦遗址的考古发掘,还常常找到宏伟美丽的圆剧场遗址。剧场又是酒神祭典之地,大概由公款兴建,剧队由富裕公民出资维持,每逢庆节演剧,观众要不要买门票,现在难于稽考。伯里克理斯时代的雅典,规定了一种“观剧津贴”制度,即在公共庆节演剧的时候,每个公民发给两个欧布尔的律贴,等于一人一天的主活费。这当然也是国库充裕的结果。
      
    公民权的严格限制
      
      我们已经知道,从梭伦时代起,有过一个时期雅典的公民权对新移入的外邦人是开放的,这是初期雅典得以吸收外邦艺匠商人,发展它当时很不发达的经济的一个重大而有效的措施。现在,雅典繁荣富裕起来了,雅典公民是一个庞大帝国中心的城邦中“轮番为治”的集体,拥有被选任为有报酬的公职,充当武装移民移居海外,领取观剧津贴等种种特权。雅典人不免认为,这是他们先辈在严酷的希波战争中,忍受极大的牺牲,英勇奋斗争取得来的。倘使公民权还是向一切新来的外邦移民开放,新来者无异坐享其成,这是他们难于同意的。这种特权思想的产生,在一般人民中也许是难免的,然而是狭隘的。在这种心理前面,雅典公民权事实上也许已经愈来愈有限制了,不幸的是,号称贤明的热诚的民主主义者伯里克理斯,固然努力发展了雅典公民范围内的民主,都未能免于这种狭隘的城邦旧公民的本位主义。公元前445年,即在规定陪审员津贴制度后不久,伯里克理斯恢复一条旧法,规定“其父母皆为雅典人者,始能为雅典人”,而且法律具有追溯既往的效力,执行得十分严格。这条法律曾引起许多曲解,欺骗和舞弊,引起许多诉讼。当时被揭发欺骗,变卖为奴者,约有5000人。
      
    元老院、执政官与将军
      
      希波战争后,雅典宪法上的变化,除以上所举几项外,最主要的有下列两项:
      第一,元老院权力的被削弱。希波战时,梭伦宪法中誉为城邦两锚之一的元老院权力有所扩大。元老院由任满离职的执政官等重要行政官员组成,其成员都是终身任职,是雅典政制中保守的贵族成分。公元前462年,厄菲阿尔特通过公民大会改革元老院,极度削弱它的权力,仅保留审理杀人放火等案件和监督宗教仪式之权。它的原来职权转给陪审法庭、500人议事会和公民大会。这些改革,加上陪审员和议事会成员的津贴制度,雅典政制,在公民范围之内,确实是高度民主的。
      第二,希波战前,雅典10个部落选出一个将军,组成“十将军委员会”统帅军队,行政权力还在执政官掌握之中,全军由首席执政官任统帅,马拉松故役,首席执政官战死。以后战争频仍,军队统帅权逐渐长期保持在战胜的将军手中,首席将军逐渐掌握全部政务,执政官变成处理日常政务的机构。又执政官职务一直固守旧制,任期一年,不得连选连任。可是将才难得,随意更换统帅,难免造成军事上的惨败,于是“不得连选连任”之制不适用于将军。这样,70年代起,雅典政制一方面急剧地民主化了,一方面又有事实上可以成为终身职务的首席将军在指导全国国防、外交等重大政务,伯里克理斯就连任了首席将军15年。按古希腊史家修昔底德的说法,“雅典在名义上是民主政治但是事实上权力是在第一个公民手中”。(《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150页)
      
    公共工程——古典希腊建筑艺术的高峰
      
      伯里克理斯时代,相当部分的国库收入用于“装饰雅典”——修建建筑史上著名的雅典娜大庙、忒修斯大庙以及豪华富丽的、饰以巨大柱廊的雅典卫城正门。从雅典城到庇里犹斯港及法勒隆(Phaletum)港的长城,也在伯里克理所时代筑成。连同伯里克理斯时代以前庇色斯特拉托、西蒙和伯里克理斯以后雅典所建的神庙、画廊、市场、水源地及输水设备,雅典成了当时希腊世界最宏伟富丽的城市。雅典娜大庙溶合多里安风格和伊奥利亚风格,直到现在,还是世界各国建筑艺术的典范。各种建筑物的外部和内部,有各式各样精美雕刻、壁画、壁像装饰,不少保存至今,成为珍贵的文物。主持这些建筑的建筑师、雕刻家、画家,来自希腊世界各地,建筑工程分成小批交由私人承包,现存碑铭,表明承包人有公民、有外邦人、也有奴隶。所给工价,三者并无区别(奴隶所得工价大概归奴隶主所得)。公民特权,也许只表现在有承包的优先权而已。

    雅典——希腊文明的中心

      希腊古代学术文化,首先兴起于小亚细亚,那里是史诗、抒情诗、自然哲学、自然科学的故乡,第三章章末已约略涉及。现在,雅典是希腊世界的中心,它的建筑活动吸引一大批建筑家、雕刻家来到了雅典,在它内部,兴起了渊源于诗又超过了诗的戏剧,它的民主生活又使得议事会、陪审法庭和公民大会成为说话的艺术即雄辩术的广阔的用武之地,雄辩术可以使一个普通的公民成为民众的领袖。在这种环境下,雅典的学术文化十分活跃,雅典公民在公开的政治生活中获得广泛的知识,希腊世界各地的知识分子也群趋雅典。伯里克理斯接近的人中有米利都自然哲学学派的哲学家阿拉克萨哥拉斯(Anaxagoras)、有名的雕刻家菲迪亚斯(Pliidias)、有希腊“历史之父”希罗多德,都来自外邦。著名的诡辩学家普罗达哥拉斯(Protagoras)、哥尔基亚(Gorg1as)都到过雅典,为豪富子弟当教师,收受巨额报酬。这个传统开始于伯里克理斯时代,自此以后,长期不衰。伯里克理斯的下一代,就在战乱频仍的伯罗奔尼撒内战时期,雅典的苏格拉底(Socrates)兴起为一代哲学宗师,此后希腊哲学的四大派: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斯多葛(Stoic)都起于雅典,学派中心也一直在雅典,直到罗马时代。

  • 邺城:沉浮史海的古都

    邺城坐落在太行山东麓的葵丘之上,地处今天河北省邯郸市临漳县境内,离临漳县城以西约20公里,漳河自西南而东北流经邺城。据文献记载和地面调查,邺城总面积有100平方公里左右,历史上人口最多时超过百万。

    春秋时期,齐桓公始建筑邺城;三国时期,曹操封魏公、加九锡、建魏国,以邺城为国都。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六个朝代先后定都于此。战国时期,还有“西门豹治邺”的故事留下。

    在这座城市中,有网络纵横的南北干道,有清晰明了的功能分区,有不偏不倚的中轴对称……城市正中,南北向的大路,串联起城门、宫殿,构成了一条城市中轴线——最早的中国都城中轴线。

    曹魏邺城复原示意图

    逐年核算,邺城严格意义上作为都城的时间,其实只有120年左右。120年,六个朝代,平均每个只有20年。最后定都邺城的北齐覆灭后,国都被大火焚城,邺城从此消失火海,不复存在。到唐代,这里已是一片农田,民众“但耕古城地,不知古城名”。

    邺城于乱世中沉浮,正史中仅留下只言片语,更多是凭吊的诗歌和无尽的叹息。元代以后,漳河逐渐失去治理,不断改道,一时在邺城北,一时在邺城南,一时又穿城而过。邺城的准确位置、都城格局,对后世来说像谜一样。

    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开始设计、建设邺城。工程从开凿玄武池开始。为了训练水军,曹操决定在邺城的西北开凿一个人工湖。由于玄武池面积巨大,挖出来的池土无处堆放,曹操便将这些土在邺城的西北堆筑起了一座高台,这就是铜雀台(建安十七年(212年)春,历时一年多的修建,铜雀台完工,旧址位于河北省临漳县西南)

    曹丕为台作赋:“登高台以聘望,好灵雀之丽娴。飞阁崛其特起,层楼俨以承天。步逍遥以容与,聊游目于西山。溪谷纡以交错,草木郁其相连。风飘飘而吹衣,鸟飞鸣而过前。申踌躇以周览,临城隅之通川。”

    曹植也有《登台赋》:“从明后而嬉游兮,聊登台以娱情。见天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川之长流兮,望众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天工恒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

    铜雀台建成后,曹操又先后兴建了金虎台、冰井台,史称“铜雀三台”。三台在邺城西北一字排列,金虎台在南,铜雀台居中,冰井台在北,之间由两架浮桥式阁道相连。曹植有诗曰:“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

    十六国时期,后赵石虎迁都邺城,重修了铜雀三台。为避名讳,将金虎台改为金凤台

    邺城的再度辉煌是在南北朝晚期的东魏北齐之时。公元534年,北魏分裂,东魏迁都于邺。彼时,已历时300多年的曹魏邺城破烂不堪,为安置“户四十万”由洛阳迁来的人口,东魏依着原邺城的南城墙建起了邺南城,两城毗连而建、南北衔接,北城的南墙即为南城的北墙,大体呈“日”字形结构,其外围还有更大规模的外郭城区。

    邺南城做了东魏16年国都,之后东魏变成了北齐。又27年后,北齐覆灭,邺城被北周权相杨坚下令放火焚城,所有居民南迁四十五里。邺城不复存在。

    考古发掘显示,邺南城具有明确的南北轴线,以朱明门、朱明门大道、宫城三门、太极殿、昭阳殿等主要宫殿为中轴线,全城的城门、道路、主要建筑等呈严格中轴对称布局,纵横街道垂直交错呈棋盘格状分布。

  • 威廉·伯恩斯坦《群体的疯狂》8-15

    8 天启之牛

    时代论如何兴起

    你要对以色列人说,让他们给你牵来一只没有残疾、未曾负轭的红色母牛。 ——《民数记》19:2

    20世纪,一个曾经不为人所知的新教神学分支,突然出现在美国宗教和政治舞台上,发展了一场不仅在美国而且在全球都有影响力的社会运动。毫不夸张地说,这一神学可被称为宗教性群体疯狂——它已经引发了几起小悲剧,并种下了哈米吉多顿的种子。以色列畜牧业中的一个小事件揭示出了它的末日影响力。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色列北部耶斯列山谷的奶牛场主朱比·吉拉德从瑞士进口了一些公牛精液,从而让他的一头荷斯坦母牛怀孕。1996年8月,这头黑白相间的母牛产下了一只纯红色的小母牛梅洛迪。对世界上的少数犹太人和基督教徒来说,小牛的颜色只意味着一件事:末日即将来临。简言之,梅洛迪就是天启之牛。[1]

    与牛有关的灾难就像一条深红色的羊毛线,蜿蜒穿过人类将近3000年的历史。古以色列人认为,凡与死尸接触过的人或是与死尸在同一屋檐下的人,都是不洁净的,因此不能进入耶路撒冷的圣殿。在那个年代,这意味着除了非常小的孩子,几乎所有人都是不洁净的。这种不洁只有通过一种仪式才能消除,正如上文《民数记》中所提到的那样,要通过一个宗教仪式;祭司们祭献一只纯红色皮毛的母牛(一只从未生育过、从未劳作过、没有瑕疵的小母牛),把它与红毛线、香柏木和牛膝草一起烧在火堆上,在能够俯瞰圣殿的橄榄山上举行仪式。在那里,他们把小母牛的骨灰和从西罗亚池中汲取的泉水混合在一起。只有在人死后的第三天和第七天,把灰水洒在不洁的信徒身上,不洁才得以消除。[2]

    但70年,罗马人摧毁了耶路撒冷第二圣殿,使这一复杂的洁净过程不再可行。1000年后,中世纪伟大的犹太智者迈蒙尼德试图理解这一现在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净化仪式。

    迈蒙尼德于1135年左右出生于伊斯兰教占主导的西班牙,他在学业上表现出色,从事医师工作,后来在十字军入侵的动荡时期成为埃及开罗犹太社区的首席拉比。他影响最久远的成就是《律法再述》,一部关于道德和犹太律法的汇编作品。但是,这位伟大学者也对净化仪式的逻辑依据感到困惑,他将其归类为一个谜,“不是由一个人的理解所能决定的事情”[3]。但他愿意提供这一仪式的发展历史:

    第一只(神圣的红母牛)是我们的老师摩西带来的,第二只是以斯拉带来的,第二圣殿被毁之前,还出现了另外的(第三至九只)。第十只将会由君王弥赛亚带来;愿他早日出现。阿门,这是神的旨意。[4]

    对某些犹太人和基督徒来说,梅洛迪的意义如此清晰:她是第十只红色小母牛,预示着弥赛亚的到来。有一小部分人相信,一只完美的红色小母牛的诞生,预示着下列事件将依次发生:信徒们即将“被提”至天堂极乐之处;一场可怕的大灾难,包括与反基督者之间的巨大战争、全球混乱和地狱之火;耶稣复临和他千年的统治;上帝的最后审判;世界末日。

    小红牛梅洛迪的故事之所以引起共鸣,是因为它触及了最著名、最危险的群体幻想的核心——末日叙事,这种叙事像一条红线一样贯穿人类历史。进入现代时期,类似这样的末日叙事已经产生了大量悲剧,从灾难性的再洗礼派的疯狂,到更多相对小范围内的悲剧,例如太阳圣殿教的悲剧。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一种新的、极具特色的末日叙事出现,现在已经被大多数福音派新教徒信奉,即“时代论”。它产生了一种遍布美国的信仰体系,并把美国社会分成世界观截然不同的两个阵营。最令人恐慌的是,在某个将来,一个类似于梅洛迪的故事将成为一个灾难性的自我实现的预言,只不过和犹太人、基督徒以及穆斯林想象的方式不同。

    在梅洛迪出生后不久,一位名叫伊斯拉尔·阿里尔的原教旨主义拉比发现了它。在他宣布小母牛符合要求后,它的故事进入主流媒体的视线;然后随着美国和欧洲主要电视网络的播放,这个有趣的故事传遍全球。

    以色列人不高兴:当地一位记者将梅洛迪称为“四足炸弹……其会让整个地区陷入灾难,威力可与伊朗阿亚图拉手中的非常规性武器相比”[5]。幸运的是,梅洛迪的饲养员在它出生后不久就发现它的乳房上有白毛;在它1岁的时候,尾巴上出现了更多白毛,因此拉比们宣布它不符合要求。(它原本应该长到3岁,成为一只成熟小母牛后才有资格参加献祭仪式。)

    梅洛迪的犹太故事背景,与闵采尔起义、疯狂的再洗礼者、第五君主国派以及米勒主义等基督教末日神学之间有非常明显的相似性。从神学角度,这四个基督教插曲中有三个是“前千禧年主义”——耶稣的回归发生在千禧年之前,而千禧年还没有发生。(第四、第五君主国派既有前千禧年信徒,也有后千禧年信徒。)耶稣复临触发了千禧年,这必然是一个戏剧性的、通常是暴力性的事件。

    相反,现代天主教和大多数主流新教教派则主要继承了早期、更传统的圣奥古斯丁的末日神学,淡化了千禧年的概念:耶稣不会戏剧化地复临并统治千年。因此,这种更传统的“非千禧年主义”是一个更为平静的过程,而且“坏消息比好消息强大”这一心理学准则,让这一过程不那么引人注目。

    19世纪后半叶,末日叙事演变为一个更加充满戏剧性、暴力、扣人心弦的版本。这一信条越来越影响普通美国人的生活:世界腐败不堪,仅靠人类自身的努力无法拯救或改进;只有依靠上帝,以极乐、苦难、决战和最终审判的方式进行干预才足够。

    这种末日序列不符合公认的天主教或传统的新教教义。一个多世纪前,大西洋两岸的大部分主流基督教派都抛弃了《圣经》字面真理的概念,它们逐渐离间了相当一部分信徒;但即使在今天,根据美国两大著名调查机构盖洛普和皮尤的民意调查,约25%的美国人仍然相信圣经是上帝的真言。同样有约25%的人相信耶稣会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回到地球,61%的美国人认为撒旦存在。这些比例在20世纪早期更高。[6]这些美国信徒不愿意放弃《圣经》字面真理的舒适感,不愿意接受现代科学知识,不愿意接受主流教会在是否承认犹太教、天主教或无神派正统性方面的含糊态度。

    其结果就是时代论的出现,它恢复了《圣经》字面真理的舒适感,同时也恢复了大量的老式摩尼教式思想,将世界在善与恶之间进行了明确的黑白分离,信徒们被安稳地放置在原来的阵营中。[7]

    时代论信仰体系已经深植于美国的政治体系之中。至少有一位美国总统,即罗纳德·里根赞同这一体系,像迈克·彭斯、迪克·阿梅、米歇尔·巴赫曼和迈克·哈克比等政治家也赞同这一体系。事实上,它的信条几乎渗透到国家话语的每一个方面,特别是一些社会争议问题,如堕胎和同性恋权利问题,以及外交政策问题,尤其是与充满冲突的中东有关的问题。

    19世纪中期,大概是威廉·米勒的末日论在美国盛行的时期;在英国,一位名叫约翰·纳尔逊·达比的爱尔兰圣公会教徒点燃了一条神学导火索,其经过缓慢燃烧,最终爆发于一个世纪之后。

    与谦逊而不起眼的米勒不同,达比在才智和社交上都很有天赋。1800年,达比出生在一个富商家庭,他的叔叔因在尼罗河河口海战中跟随英国海军少将霍雷肖·纳尔逊而被封为爵士,他也由此获得了纳尔逊这个中间名。他在都柏林圣三一大学获得文学、拉丁语和希腊语的金奖章,并加入了爱尔兰律师公会。1826年,他发现法律不能令他满意,便加入英国国教爱尔兰圣公会。父亲对于他放弃律师职业非常失望,因此剥夺了他的继承权。

    头脑活跃的达比很快就对僵化和等级森严的英国圣公会不再抱有幻想;受命仅仅一年后,他参加了一个关于《圣经》预言的会议,并得出一个像马丁·路德那样的结论:真正的教派可以是任何一组真正相信基督的人组成的,他们是上帝任命的,将人类从耶稣受难带到耶稣的第二次降临。

    在达比的信仰体系中,关键内容是一系列的五个“时代”或者说历史时期,因此神学家给这一体系起了一个正式的名字:时代论前千禧年主义。在这些时期里,上帝考验人类;但达比的上帝显然是按照一条非常严格的曲线[8]来评分的,因此,人类在通往现代的前四个时代中都不及格。和《启示录》的作者一样,达比很聪明,他的著述甚多但晦涩难懂,留待他人去澄清他的每个时代的确切性质。达比后来的追随者将时代数量扩大到今天所使用的7个:[9]

    1.无罪时代,从亚当和夏娃被创造到被逐出伊甸园。

    2.良知时代,从伊甸园到被驱逐到挪亚方舟。

    3.人治时代,从挪亚方舟到亚伯拉罕。

    4.应许时代,从亚伯拉罕到摩西。

    5.律法时代,从摩西到耶稣。

    6.恩典时代,达比真教会的当前时期,从耶稣受难到耶稣第二次降临。

    7.千禧年时代,最后的耶稣统治时代。

    《圣经》里有很多充满矛盾的章节,而达比的时代体系的绝妙之处就在于,它通过将《圣经》内容分成各个独立的时代,消除了许多混乱,从而减少了章节之间的内部冲突。从解经的晦涩和内部章节矛盾的方面来看,许多神学家认为,达比的这种重新排列把《圣经》组织成一个更加连贯的整体,创造了一个绝妙之作。

    所有有组织的教派,除了其神学或信仰体系之外,还有一个“教会学”,即组织结构。达比的教会学被称为福音集会,即一位有魅力的领袖人物组织的小团体,这位领袖主宰着团体的福音真理。达比有意不给聚会命名,但人们非正式地称之为“上帝的教会”,或者更简单的“兄弟会”,其中最著名的是普利茅斯兄弟会。

    与现代美国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热烈的教堂仪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兄弟会的集会主要专注于一些知识性活动,其方法论与米勒的方法论相似。米勒的方法论会在《圣经》中追踪某个单词,例如“创造”。由于《圣经》中蕴含强大的智慧,但在表述上有大量的含糊其词,因此这场运动很快就变得非常激烈。但是,所有兄弟会成员都同意该运动的基本宗旨,即把世界分为犹太人、基督徒和其他所有人(异教徒)。他们进一步同意保罗写给帖撒罗尼迦人的第一封信[10]的中心地位。这封书信中有两段关键经文:

    因为主必亲自从天降临,有呼叫的声音和天使长的声音,又有神的号吹响,那在基督里死了的人必先复活。

    以后我们这活着还存留的人必和他们一同被提到云里,在空中与主相遇。这样,我们就要和主永远同在。[11]

    对那些接受《圣经》字面真理的人来说,这两段经文的意思很清楚。最后,耶稣半途降下,让所有真基督徒聚集到云中;去往天堂的半途,首先是复活的死者,然后是活人:这就是“被提”。

    达比的普利茅斯兄弟会随后跳转到《启示录》的幻象叙事,大致的顺序:7年不可言喻的恐怖大灾难;耶稣战胜撒旦和他的军队;1000年的和平以及与撒旦的另一场短暂战斗;生者和死者的最终审判。那些在大灾难期间留在地上的人,凭借他们在混乱中的悔改,也有资格获得救赎。(这种叙事被一个多世纪之后的很多原教旨主义小说利用,例如蒂姆·莱希和杰里·詹金斯的《末世迷踪》系列。)[12]

    在就读圣三一大学期间,达比受到皇家神学教授理查德·格雷夫斯的影响。格雷夫斯当时广受欢迎,他讲授的经典著作和神学启发了一代又一代的学生。根据格雷夫斯的说法,犹太人将回到圣地并接受耶稣,然后带着刚刚皈依的热情,引导其他人找到救世主。犹太人的返乡和皈依会加速末日的到来,所以真正的基督徒有责任帮助犹太人返回圣地。和过去以及之后的千禧年派一样,格雷夫斯寻找能够证实圣经预言的当前事件,而土耳其对巴勒斯坦统治的削弱和英国海军力量的崛起就证实了《圣经》预言。[13]格雷夫斯的这种犹太人和基督徒的“联盟”被称为“基督教犹太复国主义”,并将与“犹太复国主义”配合,在接下来的一个半世纪里获得越来越强大的力量。

    与疯狂的再洗礼派以及第五君主国派起事一样,到了20世纪末,千禧年派成为一个潜在毁灭性的自我实现的预言,原因有二:第一,与格雷夫斯、达比和兄弟会一样,千禧年派的叙事以圣地为中心,而这一地区是现代世界的火药桶;第二,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时代论者开始影响美国的外交政策,并控制了军事武器,这些武器可以一举焚毁大部分人类,根本不需要《但以理书》和《启示录》里“猛兽”的帮助。

    时代论在美国获得了最热烈的追随和拥护;但它在发源地——不列颠群岛,或者说所有其他发达国家的影响力要小得多。

    19世纪早期至中期,是西方科学发展的重大转折时期。查尔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在1859年出版;科学家们逐渐意识到,地球的年龄比《圣经》中所述的6000年要多得多。1779年,法国科学家布丰用加热的球体模拟了地球的冷却过程,估计地球的年龄为75000年;1862年,物理学家威廉·汤姆森——受勋后的名字为开尔文男爵——认为地球的年龄是2000万到4亿年。随着实验室技术的不断进步,估计值不断增加,到20世纪中期,对地球年龄的共识为46亿年;而对宇宙年龄的估计值是过去的3倍。这些事实使许多基督教徒感到不安,例如,兄弟会拒绝接受达尔文的观点,并努力将地质时间概念融入对《创世记》的解释中。[14]

    在这些科学发现之前,著名政治家和科学家经常涉足末日论。最值得注意的是,艾萨克·牛顿刊登了一整套研究成果,在他死后,其被整理成一套文集,以阐述《但以理书》和《启示录》的意义。[15]

    约瑟夫·普里斯特利在18世纪中期所接受的教育,和那时几乎所有的高等教育一样,是神学的;他以牧师的身份开始了他的职业生涯,但很快就对自然科学产生了兴趣。在自然科学中,他在电、气体的性质等方面进行了早期的开创性工作,尤其著名的是他发现了氧气。与牛顿一样,普里斯特利也广泛参与了《圣经》预言,其中包括犹太人返回巴勒斯坦的猜测:

    犹太人目前的分散状态是从摩西开始的一系列预言的主题,如果像预言那样,这个杰出的民族能够重回自己的地区并建造一个繁荣的国家,那么,我想,就很少有人会怀疑预言之灵的真实性。[16]

    普里斯特利于1804年去世,是最后一位将预言与科学相结合的备受关注的自然哲学家;在达尔文进化论和地质学繁荣之后,任何一位把《圣经》作为他们对物理或生物科学信仰的基础的主流科学家都将招致同行的嘲笑。同样,这些新的科学知识还摧毁了许多基督教信徒和神职人员对《圣经》字面真理的信念。

    首先在《圣经》真理无误方面改变立场的是德国神学家,他们把《圣经》的叙事看作寓言而不是事实。这一思想流派被称为“高等批判主义”。19世纪,这一运动蔓延到英格兰,逐渐被等级森严、受过高等教育的圣公会神职人员接受;到19世纪末,字面解经的兄弟会发现自己在本国被边缘化了。此外,像达比这样的时代论智者们,当他们投身于模棱两可的《圣经》文本时,会产生一种固有的离心力,这种离心力使英格兰兄弟会分裂成几十个没有影响力的教派,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这些教派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17]

    在美国基督教的神学自由中,时代论找到了更肥沃的土壤。美国不仅缺乏英国式的等级制国家教会,而且美国人的性格也截然不同。19世纪,是真正的英国人的世纪,是一个极度乐观的时期,在这一时期,英国人对技术进步有几近绝对的信心,他们能够主导全球趋势。这种心态与时代论对人性的灰暗评价不同。尽管美国最初也认为自己是新耶路撒冷,是全人类的灯塔,但内战粉碎了这一信念,这个伤痕累累的国家更容易接受悲观主义的达比和兄弟会。战后,达比和兄弟会在美国巡演了15年。达比本人每次都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访问美国主要城市,并在那里和他的同事们传播时代论信条。

    时代论在美国招募的最重要的新成员是德怀特·穆迪、司可福、加尔布莱恩。其中,穆迪是一位狂热的福音派传教士,他在英国旅游时与兄弟会接触过,后来在美国与达比相遇。起初,出身卑微的穆迪和贵族知识分子达比相处得并不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穆迪的坚毅赢得了达比的赞赏。[18]此外,穆迪还有达比所缺乏的优势:他在大西洋两岸的教堂、体育场和公园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信徒。达比死后4年,也就是1886年,穆迪创立了芝加哥福音社(在他死后更名为穆迪圣经学院)。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其培养了几十名美国著名的时代论者。

    之后,超过50所福音社在美国建立,其主要目标是推动基于《圣经》字面真理的预言,并打击主流新教教派中以科学为中心的“高等批判主义”。1924年,一位名叫刘易斯·斯佩里·蔡弗的奥伯林毕业生,创办了著名的福音神学院。12年后,他将学院更名为达拉斯神学院。[19][20]达拉斯神学院是大多数无宗教信仰的美国人未曾听说过但最重要的教育机构。它培养了许多时代论运动的最高领导人,其在福音圈被称为“达拉斯人”,对其他的时代论者影响很大。

    第二个早期美国时代论的关键人物是司可福。他是美国内战时期南方军队的一名退伍军人,在内战结束后从事法律工作,曾担任过堪萨斯州的立法委员和律师。1879年,受到一位名叫詹姆斯·布鲁克斯的时代论领袖的影响,司可福突然皈依了福音教。詹姆斯·布鲁克斯是尼亚加拉圣经会议的组织者,1876—1897年,尼亚加拉圣经会议每年在安大略省的尼亚加拉湖滨小镇举行。司可福还接触了穆迪和早期美国第三位重要的时代论者加尔布莱恩。

    尼亚加拉圣经会议强调了时代论在美国比英国更为盛行的另一个原因,即美国宪法对宗教的不干涉态度鼓励了各色新教教派的发展。布鲁克斯欢迎他们所有人到尼亚加拉湖滨小镇。这避免了英国运动那样的激烈内讧。至今,合一运动精神广泛存在于美国教会中,他们愿意接纳时代论的末日叙事。

    加尔布莱恩比达比更加具有非凡的才智,1879年,18岁的他从德国移民到美国,之后学习了拉丁语、希腊语,尤其是意第绪语[21],试图改变纽约犹太人的信仰,甚至创办了一家意第绪语报社。他还创办了一家英语报社,其报纸提供给包括蔡弗和司可福在内的美国原教旨主义者阅读。加尔布莱恩的才华打动了蔡弗和司可福,司可福开始编写钦定版《圣经》的注释版本,于1909年首次出版了《司可福串注圣经》,这本书又进一步鼓舞了蔡弗创建后来的达拉斯神学院。

    《司可福串注圣经》非常重要。宗教史学家认为它是最有影响力的、独一无二的时代论出版物,至今仍对现代基督教原教旨主义存在影响。1909年版本的销量为300万册,而1967年版本的销量超过1000万册;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这两个版本指导了大批美国人了解时代论体系。[22]

    加尔布莱恩、司可福和穆迪,这三个人与布鲁克斯的尼亚加拉圣经会议之间的联系,标志着时代论学说开始与地缘政治纠缠。1878年,布鲁克斯创立了“十四点信条”,其在1890年尼亚加拉圣经会议上被正式采纳。十四点中的最后一点:

    我们相信,在当前的宽免下,世界不会皈依,但将很快成熟并等待审判,同时基督教内部会有可怕的变节;因此,主耶稣将亲自主持千禧年时代,届时以色列人将重新回到自己的土地……主耶稣和千禧年前的降临,是福音中摆在我们面前的蒙福,我们要不断寻祈。[23]

    至此,达比及其追随者对犹太人的重返一直保持严格的不干涉立场。基督教徒认为,他们应该最多是对“被提”和“千禧年”进程感兴趣的观察员,但在“被提”和“千禧年”这两个时代之间的“大灾难”时代,他们应该将行为限制在拯救灵魂上。在任何情况下,他们都不会试图通过鼓励或帮助犹太人返回巴勒斯坦来触发这一进程。但是,这一被动的做法随着罗伯特·安德森、威廉·布莱克斯通、亚瑟·贝尔福、奥德·温盖特等基督教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出现而改变了。为了使犹太人重返圣地,他们使用了强大的修辞和政治力量,尤其是温盖特,他以英国军官的身份使用武力,以最暴力的方式违反了达比的不干涉政策。

    和达比一样,安德森出身于爱尔兰贵族阶层,曾在都柏林圣三一大学学习法律,在英国内政部拥有卓越的职业生涯。他后来去往苏格兰场[24],指导“开膛手杰克”案件[25]的调查。在那个时代,他能够置身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群体(一个是时代论阵营,一个是统治贵族阶层),这是非比寻常的。因此,在当时以及后来土耳其统治巴勒斯坦时期,他在英国对巴勒斯坦的外交政策方面有一定的影响。尽管在英国,兄弟会已经是社会和神学上的弃儿,但安德森还是非常钦佩达比,他还认识司可福和穆迪。此外,他在任职于英国内政部的几十年里,还经常与各届首相接触,其中包括格莱斯顿、阿斯奎斯、索尔兹伯里,以及宿命般的贝尔福。[26]

    安德森被普利茅斯兄弟会一位名叫本杰明·威尔斯·牛顿的人写的书迷住了。这本书名为《十大王国的前景》,出版于1863年,并不出名。书中,牛顿把关注点集中在《但以理书》中的10个脚趾上:当时的基督徒将泥足解释为罗马帝国,牛顿进一步认为泥足的10个脚趾代表了罗马帝国的10个民族或王国。牛顿设想,除了犹太人重返巴勒斯坦的古老预言以外,末日的第二个迹象,就是这10个古老的王国重新组成一个新的罗马帝国:

    最后划分为10个王国,用10个脚趾表示,这是末日之前的事件,并且可能与以色列在自己的土地上建立国家同时发生。[27]

    牛顿认为,拿破仑战争和1815年维也纳会议之后,欧洲各地建立的各个现代民族国家,构成了这个新罗马帝国。这些事件无疑预示着末日即将来临,因为:

    英国、比利时、法国、阿尔及利亚、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奥地利和希腊建立的政府,事实上或实际上是民主君主制的政府。君士坦丁堡[28]、埃及和突尼斯的人们对西欧国家的支持表明了这一时期的到来,即泥与铁的混合将恰如其分地代表整个罗马帝国的政府权力特征。[29]

    由反基督者领导的十国组成了复兴的罗马帝国。这一概念是一个极好的确认偏见的例子。这一预言在时代论者中越来越流行,以至于几乎所有包含数字10的《圣经》经文都被视为古罗马重新组合的预言。例如,达比也对《启示录》中的十角兽[30]印象深刻:

    路易·拿破仑是不是反基督者,这个问题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奋,所以我补充一下。我毫不怀疑目前他是拉丁人[31]或十角兽的伟大代理人,他的行动清楚地标志着最后一幕的临近。上帝保佑![32]

    1881年,安德森在牛顿的启发下出版了《将临的君王》,它是一部大胆而富有挑衅性的预言著作,流传至今(所有时期的时代论者都是激进的;在这一点上,牛顿是一个独立的浸信会教徒,他强烈批评时代论)[33]。安德森的社会地位,使他能够自主地发展一个预言体系,并且这一体系成为20世纪晚期杰瑞·法威尔和哈尔·林赛的可怕预言的基础,而同样以此预言体系为基础的蒂姆·莱希和杰里·詹金斯的小说则更为惊悚,且销量惊人。

    19世纪晚期,安德森对时代论的解释,直接源于《但以理书》9:24-27,对于理解今天美国新教原教旨主义的根源至关重要。《但以理书》中的这四节,描述了犹太人从巴比伦流亡归来到弥赛亚降临这两个事件之间的“七十周”(或译作“七十个七”)。令人困惑的是,书中将这段时间细分为三个阶段,分别是7周、62周和最后一周,最后一周又细分为两个半周。(安德森的书名参考的是《但以理书》9:26中的“将要来的君王”,他是领导10国的反基督者。)

    这让人想起千禧年主义对《但以理书》前一章,也就是第八章的关注。第八章提到了圣经中的2300天,也就是从犹太人自巴比伦的归来到末日之间的时间跨度为2300年,因此可以推算出末日时间是1843年或1844年。[34]与此不同,安德森却把注意力集中在70个“周”,也就是以《但以理书》第九章中的490天或年,作为从巴比伦返回到复临之间的时间跨度。从巴比伦结束对犹太人的囚禁到耶稣复临,安德森和千禧年主义对这一时间跨度的估计相差了1810年,这体现出《圣经》预言所固有的棘手性,具体到这里,就是解经者应该如何处理这将近2000年的认知失调。

    处理安德森估计的1810年的缺失需要一个巨大的谎言——把时间暂停。安德森,在耶稣受难的第六十九周按下了末日进程的时间暂停键,此时弥赛亚被“切断”,当反基督者出现时,弥赛亚重新开始。第七十周末日的重新开始时间:

    将会以另一位君主(反基督者)的到来作为预示,他将与犹太人签订7年契约(或条约);在周中(也就是3年半之后),他将违反条约并打压对方的圣殿朝拜和宗教教义。这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明了,任何聪明的子民都能理解。(原文在括号里。)[35]

    安德森毫不怀疑,目前已经处于这个序列的早期阶段,这一阶段将涉及:

    未来某些欧洲大危机的后果,就是国家联盟得到发展,因此为可怕存在(指末日)的出现预备好了舞台,人类的伟大领袖即将结束外邦人至上的多事之秋时代。[36]

    时代论者已经确定,有两个事件将标志着时间中断的结束(即时间的重启),以及上帝对犹太人的重新关注,并因此带来末日。这两个事件就是犹太人返回圣地、罗马帝国重新组合成反基督者领导的欧洲十国联盟。虽然达比留下了几十卷书,但由于他的散文晦涩难懂,因此读者群体限制在一小部分有文化且信仰坚定的核心真信徒中。而安德森的散文虽然不像红葡萄酒一样流传下来,但是他在《将临的君王》中准确预言了犹太人将返回巴勒斯坦[37],这令此后20世纪的读者们兴奋不已。

    1881年,《将临的君王》出版,这增强了其预言的真诚性。其出版时间比西奥多·赫茨尔出版《犹太国》进而推动第一届世界犹太复国主义大会召开并开创现代犹太复国主义运动早了10多年;比埃德蒙·艾伦比将军从奥斯曼土耳其人手中夺取耶路撒冷早了1/3个世纪。而在这些事件发生之前,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新的犹太国家这一前景看上去很渺茫,甚至安德森写道:

    在许多人看来,以色列复国的预言就像一个世纪前我们的祖先对现在的电力和蒸汽的胜利所做的预言一样令人难以置信。[38]

    即使到今天,安德森关于在巴勒斯坦地区恢复犹太国家这一预言的实现仍然令人震惊。但是,他的新罗马帝国的预言就没有实现,这使得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的预言从此陷入困境。例如,理查德·格雷夫斯将1815年后兴起的欧洲君主立宪制国家认定为新罗马帝国;之后的一个半世纪之后,时代论者同样认定欧盟是那个新罗马帝国,但欧盟至今没有产生那个反基督领导者,也没有和以色列结成战略联盟,更不用说入侵以色列了。[39]

    米勒末日预言的失败使人们“大失望”,原教旨主义基督徒吸取其教训,不再进行预言的日期设定。从达比开始,时代论者就被吸引,试图从时事中进行预言,特别是他们把国家集团列为新罗马,把个人列为反基督者。尽管在当时看来,圣经和时事之间的相似性似乎是合理和令人震惊的,但几十年后就能显示出预言家的预言是愚蠢的。

    似乎是觉得这一切还不够复杂。达比具有丰富的时代论想象力,在返回圣地的犹太民族和新罗马帝国之间的最后一场战斗中,他又增添了一个主要角色:北方之王。《但以理书》中反复提到,北方之王是以色列的侵略者。达比认为北方之王是当时的俄国。(达比的计划还包括身份不明的“东方之王”和“南方之王”,后者很可能是埃及。)[40]

    对像达比这样有才智的人来说,找到支持俄国入侵圣地的《圣经》文本很简单。《创世记》10:2中列出了雅弗六个儿子中的两个,也就是米设(Moscow)和土巴(Tobol’sk);在达比狂热的想象中,他们分别代表莫斯科和托博尔斯克,后者位于乌拉尔山脉以东。[41]

    19世纪中后期,强大的沙皇俄国对衰落的奥斯曼土耳其产生威胁,达比断言俄国将从土耳其窃取歌革的土地,然后入侵重建的犹太地区。在20世纪中后期,达比的追随者们继续渲染这个预言:犹太人会与反基督者领导的新罗马帝国结盟,以应对俄国的威胁,反基督者将在三年半后背叛犹太人,结束这个联盟。[42]

    无论这个19世纪的神学推测在今天看来多么复杂、怪异和荒谬,它在近两个世纪中的演变对于理解美国最近的国内政治和外交政策至关重要。从达比、安德森、穆迪、司可福和加尔布莱恩到梅洛迪那只奶牛,再到最近美国时代论信仰的猛增,这条道路漫长而曲折。而接下来会出现一位关键人物,即一位名叫威廉·布莱克斯通的美国商人。

    布莱克斯通可以被看作美国的罗伯特·安德森,他有很广的人脉,是一个热衷于犹太人返回巴勒斯坦地区的时代论者。尽管布莱克斯通出身卑微,但他从岳父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并通过保险业务、节俭、明智的投资以及图书销售,变得更加富有。[43]和安德森一样,他与政府最高层有联系。

    1841年,布莱克斯通出生于纽约州北部,11岁时皈依宗教,后来成为穆迪的亲密伙伴。1886年,他出版了《耶稣来了》,宣扬的核心内容是犹太人回归巴勒斯坦并皈依基督教;这本书最终卖出了100多万册,并被翻译成43种语言。[44]他非常相信时代论者的末日叙事,以至于在1888年左右的某个时候,他把几千本自己的书连同其他希伯来语、意第绪语和亚拉姆语的预言作品,藏在了今天约旦南部佩特拉的周围,这样,“总有一天,在反基督大屠杀中受到惊吓的幸存者们会乐于接受机会,阅读这些上帝的作品”[45][46]

    布莱克斯通致力于数秘主义和历史事件的结合,例如,7年乘以一年360天等于2520天,这个数字与巴比伦占领的时间即公元前606年相加,得出耶稣复临的时间是1914年;而第一次世界大战正是从1914年开始的。但是,正如他在佩特拉周围藏书所表明的那样,他并不反对亲自推动末日时代的到来。

    《耶稣来了》出版若干年后,西奥多·赫茨尔在瑞士巴塞尔组织了犹太复国主义者大会。随后的几十年中,布莱克斯通通过他的芝加哥希伯来人使团谨慎地与犹太复国主义者合作,甚至在他写完《埋葬在约旦》一书后,召集了一次基督教前千禧年主义者和犹太复国主义者的联合会议。在犹太教和基督教所达成的会议协定的基础上,他起草了一封写给美国总统本杰明·哈里森的信,这封信被历史称为《布莱克斯通请愿书》(以下简称《请愿书》)。信中,他简略提及了以西结和以赛亚,然后重点讲述了大屠杀下俄国犹太人的苦难。解决犹太人的苦难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办法:“为什么不把巴勒斯坦还给他们?”

    带着天真的乐观,《请愿书》建议奥斯曼人自愿放弃那块有价值的土地,条件是西方国家对他们的债务支持。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请愿书》的413名签名者,其中包括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众议院议长、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主席、众多其他国会议员、著名神学家、记者和行业领袖(如约翰·洛克菲勒、约翰·摩根)。

    哈里森总统向布莱克斯通承诺,他将调查此事,并将信转给国务卿詹姆斯·布莱恩,后者向美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馆进行了问询。正如美国外交官们在那个时代惯常做的那样,他们忽略了犹太人的问题,《请愿书》随后从公众视野中消失;1903年,布莱克斯通把它重新提交给西奥多·罗斯福总统之后,它再次消失。

    1916年,路易斯·布兰代斯被伍德罗·威尔逊任命,成为美国最高法院的第一位犹太人大法官。被任命后不久,布兰代斯偶然发现了这封信。但那时,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封信,以至于当布兰代斯在国务院问询时,其官员否认对此有任何了解。用历史学家保罗·查尔斯·默克利的话说:

    (国务院的官员们声称对《请愿书》一无所知)似乎极不应该。很可能,他们只是不愿意让美国总统甚至美国国会花时间来处理“末日论”者提交的小册子。[47]

    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美国国务院提供了大量的证据,证明在大屠杀之前和期间,根深蒂固的反犹太主义阻碍了犹太难民从德国及其占领的欧洲地区逃离,并夺走了无数的生命。但上面的引文指出了美国国务院故意驳回由该国精英们签署的《请愿书》的另一个原因:

    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指决策者)对神学单纯的人(指原教旨主义者)的蔑视。决策者们都是在圣公会、公理会、一位论派,偶尔还有长老会等这些圈子里长大的,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比末日论者的小册子更令人鄙视的了。只要“犹太命运”的唯一坚定拥护者是原教旨主义者,就没有必要在犹太复国主义上浪费时间。与简单、传统的乡村俱乐部式的反犹太主义者相比,受过良好教育的新教徒更加恐惧和厌恶原教旨主义者。[48]

    美国国务院对《请愿书》的忽视令布兰代斯很震惊,他与布莱克斯通建立起友好的联系。1917年,两人重新向一位虔诚的新教教徒威尔逊总统提交了修改过的《请愿书》。但这时,中东的军事和外交形势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掌控能力。

    布莱克斯通在临死前已经是一个富翁,他送给布兰代斯(他也很富裕)一大笔钱,其中大部分是石油商米尔顿·斯图尔特捐赠、用以支持犹太复国主义工作的。1935年,94岁的布莱克斯通去世。去世前,他告诉布兰代斯,他把钱藏了起来,就像他在佩特拉藏的书一样,这样在他死后“如果被提真的来了,而你不在其中”,那么这些钱将用来支持未被提的犹太人,随后他们会皈依基督,并改变其他异教徒的信仰。(他还进一步劝告美国最伟大的法学家之一布兰代斯,“显然人类法律并没有为这些事件做准备”。)[49]

    比布兰代斯的犹太复国主义和布莱克斯通的基督教时代论复国主义更令人关注的事件发生在亚瑟·贝尔福身上。从小,贝尔福就继承了父母的虔诚,并痴迷于《旧约》。幸亏如此,否则,他将只是一个典型的慵懒、超然的英国贵族,正如他的传记作者所言,他属于“一种容易辨认的类型,英国和法国的一些政治家将他们的名声归功于他们的才智所创造的印象,而不是任何具体的表现”[50]

    贝尔福的父亲是国会议员,父母都是福音派新教教徒,尤其是母亲。贝尔福也受到了一位兄弟会成员的强烈影响,这位成员名叫威廉·凯利,和达比一样,凯利也毕业于圣三一大学,更重要的是,他编辑了全套的《达比文集》,并且像安德森一样,在保守党圈子里人脉很广。

    贝尔福的舅舅索尔兹伯里勋爵曾三次担任英国首相,几乎是理所当然的,贝尔福在1902年接任了舅舅的职务。通常情况下,在英国,卓越的才智和机敏的辩论技巧有助于升职,却并不意味着拥有从政能力。贝尔福3年后辞职,主要原因是贸易问题。[51]

    在他辞职的同时,他遇到了赫茨尔的一位助手,即年轻的犹太复国主义者查姆·魏兹曼,一位刚刚移居英国的化学教授。魏兹曼后来成为以色列第一任总统。据报道,这位年轻的化学家对犹太家园的憧憬让虔诚的贝尔福“感动到落泪”[52]

    在随后的10年里,贝尔福与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关系不断加深,1917年11月2日,时任外交大臣的他给英国犹太社区最重要的人物罗斯柴尔德勋爵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在一周后公开发布:

    英王陛下的政府赞成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地区建立一个民族之家,并会尽力促成此目标的实现,但要清楚明白的是,不得有任何可能会伤害已经存在于巴勒斯坦地区的非犹太社群的宗教权利以及犹太人在其他国家享有的各项权利和政治地位的行为。[53]

    《贝尔福宣言》使全世界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兴奋不已,并为30年后以色列国的诞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尽管贝尔福的宗教信仰明显推动了《贝尔福宣言》和随后的英国外交政策,但他与凯利等时代论者的接触是否直接影响了他对巴勒斯坦地区的政策,这一点是值得怀疑的。从那时开始,圣地的命运将不再由满足于站在一旁观察历史的神学家驱动,而将由那些希望自己塑造历史的人驱动。

    9 圣殿山的争夺

    末日叙事如何影响犹太人建国

    犹太人确实回到了圣地,首先是19世纪末的缓慢迁移,然后在东欧大屠杀[1]后随着犹太复国主义影响力的增强而快速迁移,最后是在纳粹大屠杀之后,汹涌回归。

    1948年,以色列建国。其后的几十年里,只有一小部分以色列公民赞同犹太版的末日叙事。犹太版与时代论版本一样,也是以犹太人回归和重建圣殿为特征。由于圣殿山异常的地区敏感性,这一小部分人不断制造内乱,其随时有可能引发地区冲突,甚至全球冲突。

    充满时代论热情的基督教犹太复国主义者在20世纪后半叶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他们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无论是在圣地还是在其他地方,冲突危险都同样存在。

    约翰·纳尔逊·达比和他当时的追随者,满足于从旁观者的角度观察事态发展。但20世纪30年代,在一位杰出的英国军官奥德·温盖特身上,时代论理论和现实政治发生了冲突。英国著名的军事历史学家巴兹尔·利德尔·哈特把温盖特描述为“犹太人的劳伦斯[2][3]

    1920年,国际联盟授予英国对圣地的“委任统治权”。[4]1936—1939年,温盖特在英属巴勒斯坦托管地任职。在那里,他的时代论信仰与他的军事技能以及英国资源相结合,推动了千禧年时代的进程;但是他这样做,严重违反了授权中所规定的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的平等待遇问题。

    温盖特的外祖父曾经是一名苏格兰上尉,辞去英国军队的职务后,在当地建立了兄弟会分会。温盖特的父母也是兄弟会成员。温盖特从小听着父亲的时代论教会布道而长大,而母亲则更加教条主义。1921年,温盖特参军,1936年,他被宿命般地任命到巴勒斯坦,《旧约》是他的战地指南。著名以色列将军摩西·达扬描述了他们的第一次会面:

    温盖特身材瘦长,中等个子,有一张坚毅而苍白的脸。他带着一把重型左轮手枪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本小小的《圣经》。他的态度真诚而又令人舒适,目光犀利而又热烈。他说话时会直视你的眼睛,像是要把他的信仰和力量灌输给你。我记得,他是在日落前到达的,渐暗的光线给他的到来增添了一种神秘和激动人心的气氛。[5]

    温盖特抵达巴勒斯坦的时候,正值阿拉伯人对犹太人定居点和英国授权部队发动了一系列暴力袭击。其中英国授权部队的主要任务是阻止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相互残杀,但温盖特对犹太人的绝对偏袒很快就扰乱了这项任务所需要的本就脆弱的外交。这激怒了他的指挥官们,他们在感情上更倾向于阿拉伯人。

    温盖特认为犹太定居点在防御阿拉伯人的袭击中过于被动,并力劝犹太人开始进攻。他一生都喜欢在敌后进行突击队式的袭击;尽管最初被指派为情报官员,但他很快组建了夜间特种行动队,队伍大约有200人,其中3/4是犹太人,由英国军官指挥;队伍的任务是保护具有战略意义的从伊拉克通往地中海的石油管道。1938年夏,行动队对阿拉伯军队发动了一系列袭击,大部分都是成功的。

    正如摩西·达扬所暗示的,把温盖特称为怪人未免太轻描淡写了。他习惯于赤身裸体或只戴着浴帽向他的部队讲话,讲话时还偶尔擦洗自己。他还生吃大量洋葱,并反复让自己和部队食用受污染的食物和水,因为他相信这会增强抗病能力。

    温盖特家族的时代论神学推动了他在巴勒斯坦的行动。他曾经告诉他的岳母:“犹太人应该在巴勒斯坦有自己的家园,这样,《圣经》预言就会实现。”[6]温盖特也不反对将他的圣经愿望与世俗愿望结合在一起,他认为军事上强大的犹太民族将成为大英帝国的堡垒。

    他对犹太复国主义的偏袒很快就招致阿拉伯人对他的报复和他的上级的不满。军队上级认为他的“打完就跑”策略以及“把犹太人打扮成英国士兵”是不道德的。最后,军方将他限制在耶路撒冷从事办公室工作,然后在1939年5月将他重新分配到英国的防空部队任职。[7]他在英国待了一小段时间,随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他被派往苏丹,然后是埃塞俄比亚,领导“基甸军”游击队袭击当地的意大利占领者。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被调往缅甸(日占区),在那里他组建了最著名的敌后作战部队——“钦迪特”部队(也称为“温盖特的突袭队”),这支英国军队(由英国空军提供补给)不断突袭日军,以保护次大陆[8]免遭入侵。1944年3月24日,他在印度的一次飞机失事中丧生。[9]

    温盖特不仅扰乱了英国在巴勒斯坦托管地的中立性,而且他通过建立夜间特种行动队,积极主动地推动末日的到来,这严重违反了时代论禁令。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战术才华令他的犹太下属们敬畏。他指导过即将到来的1948年独立战争[10]和1967年六日战争中的几乎所有的以色列高级指挥官,包括摩西·达扬、伊加尔·阿隆、伊盖尔·亚丁和伊扎克·拉宾。他还创造了今天中东政治中的“既成事实”——占领土地并建立定居点。[11]用摩西·达扬的话说:“温盖特是我伟大的老师。他教的知识成为我的一部分,并已融入我的血液。”[12]在以色列,到处都是以温盖特名字命名的街道和公共场所,包括国家运动队的训练中心。

    温盖特曾计划在战争结束时辞去英国陆军委员会的职务并回巴勒斯坦;以色列创始人之一、首任总理戴维·本-古里安认为他是指挥以色列军队的“自然选择”。[13]“如果他还活着”无疑是中东历史上最伟大的假设之一:如果温盖特还活着,那么他领导的以色列军队会在1948年独立战争中坚守耶路撒冷旧城吗?他的领袖魅力是否会让军队在那场战争中取得更彻底的胜利并占领约旦河西岸?还是他臭名昭著又反复无常的个人行为会导致新生犹太国家的失败?

    温盖特的影响一直萦绕中东。2000年9月,在近千名武装防暴警察的保护下,在野党利库德集团[14]领导人阿里尔·沙龙坚持访问耶路撒冷圣殿山,由此破坏了《奥斯陆协议》[15],并引发了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义。沙龙在青少年时代便视温盖特为英雄;此外,温盖特曾经训练并指导过的一名年轻士兵阿夫拉哈姆·约菲,后来成为沙龙的导师。

    沙龙的这次重要访问,突出了圣殿山作为世界上最具争议地区的地位。圣殿山是耶路撒冷错综复杂的220英亩旧城区中一块35英亩的土地,它本身就与末日叙事紧密相连,因此也与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宗教狂热紧密相连。圣殿山可以说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最有可能爆发的地方,基督教、犹太教和穆斯林的千禧年主义,正是末日剧中的主角。

    耶路撒冷旧城可以粗略地看作一个正方形,圣殿山在正方形的东南角(见图9-1)。从圣殿山顺时针方向沿着旧城周边绕行,你会依次经过犹太区、亚美尼亚区、基督徒区和穆斯林区,最后回到圣殿山。圣殿山是基督教和犹太教的极端分子都想建造第三圣殿的地方,他们有各自的末日版本。

    图9-1 今天的圣殿山

    第一圣殿由所罗门建造并被巴比伦人摧毁,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但最常提到的地点是圣殿山上的岩石圆顶清真寺(甚至在犹太人占领迦南之前,岩石圆顶清真寺很可能已经是耶布斯人的礼拜场所,所罗门的父亲大卫曾征服过耶布斯人)。第二圣殿是在公元前6世纪末犹太人从巴比伦流亡归来后,在马加比家族的领导下重建并扩建的,大希律王将其大规模扩建到现在的圣殿山上。70年,第二圣殿被罗马人摧毁。

    阿拉伯人在637年占领了耶路撒冷,并在692年建成了岩石圆顶清真寺。圣殿山的第二大建筑是阿克萨清真寺,其最初只是一个简陋的棚屋,在地震后重建了几次,直到1035年左右才最终定型。这座山对穆斯林的神圣性源自621年先知穆罕默德的一个梦,在梦中,他在一个夜晚骑着他的长翼坐骑布拉克到访了这座山,并登上了云霄。(第二天,穆罕默德“返回”麦加后,向将信将疑的居民讲述了他这段所谓的旅程。)

    根据对当前圣殿山所持的不同观点,犹太教的学者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最大的群体,他们认为犹太人可以访问圣殿山,但不能在那里祈祷。第二类的人数少一些,他们认为应该禁止参观,由于献祭的红母牛还没有找到,约柜(至圣所)的确切位置也不确定,因此访问者是不纯洁的,可能会意外地污染这块方舟,无论它实际位于山内的什么地方。第三类是极右翼的一小部分人,他们想立即建造第三圣殿。[16][17]

    抛开神学因素不谈,绝大多数犹太人不想重建圣殿,原因很实际:这将需要拆除岩石圆顶清真寺,可能还需要拆除阿克萨清真寺,犹太人对这些建筑的蓄意破坏将引发灾难性的地区冲突,甚至可能是全球冲突。理解这一点并不需要多么伟大的地缘政治智慧。

    在这个容易引起争议的话题上,兄弟会和早期的时代论者几乎没有发表什么言论,他们有很好的理由:《圣经》各章节之间经常互相矛盾,《旧约》和《新约》对未来的圣殿,更准确地说,对在圣殿进行祭祀的必要性,有一些相互矛盾的建议。一方面,《以西结书》第40~48章描述了未来的圣殿,以及将在其中进行的祭祀;另一方面,《希伯来书》10:1-18认为弥赛亚的祭品已经足够,动物祭品是没有必要的,因此重建圣殿也是没有必要的。[18]

    漫长而纠缠的历史,使现代耶路撒冷这座城市具有爆炸性的地位。70年,罗马人摧毁圣殿并驱逐了大部分桀骜不驯的犹太人,而其余大部分犹太人在135年西蒙·巴尔·科赫巴领导的第二次起义失败后也被驱逐。随后,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萨珊王朝、穆斯林倭马亚王朝、阿拔斯王朝、法蒂玛王朝相继占领这座城市。1099年,十字军驱逐了法蒂玛人,屠杀了该城的犹太人和穆斯林居民;1187年,十字军向萨拉丁投降。随后的几十年里,基督教和穆斯林交替控制这座城市。13世纪后半叶,穆斯林马穆鲁克为争夺城市的控制权而和蒙古帝国开战,大约1300年后,马穆鲁克获胜,耶路撒冷迎来了长达6个多世纪的穆斯林统治。[19]1516年,奥斯曼帝国从马穆鲁克王朝手中接管耶路撒冷,并一直保持控制权,直到1917年12月,埃德蒙·艾伦比将军率领的英国军队进入圣地(见图9-2)。

    图9-2 今天的耶路撒冷旧城

    1929年左右,即国际联盟授予英国在巴勒斯坦的“委任统治权”生效6年后,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开始互相残杀,包括对个人的袭击、大规模暴动和恐怖行动。整个20世纪30年代,从德国纳粹屠杀和迫害中逃离的大批犹太新移民受到阿拉伯人的强烈抵制,因此互相残杀不断。1947年,联合国提出巴勒斯坦地区的分治决议(见图9-3),但当犹太人在1948年5月14日午夜宣布建立以色列国时,周围的阿拉伯邻国与这个新国家之间爆发了全面战争。

    图9-3 1947年联合国提出的巴勒斯坦分治决议

    分治决议不仅将巴勒斯坦地区大致一分为二,还设置了一个“独立主体”——耶路撒冷市,其由联合国管理,约占100平方千米,包括旧城、更现代化的西部商业区以及其他周边地区。

    巴勒斯坦人和邻近的阿拉伯国家拒绝分治,他们想彻底摧毁这个新生的犹太国家。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宣布独立的那一天,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分别从多个方向对耶路撒冷发动了袭击。

    在旧城南部入口锡安门的一场关键战役中,22岁的军官大卫·埃拉扎尔[20]指挥犹太部队深入耶路撒冷犹太区,将犹太平民和受伤的军人救出。但这次行动也耗尽了埃拉扎尔的精锐部队,剩余部队被迫放弃并离开这个祖辈已经连续生活了大约3000年的地方,旧城被约旦人占领。[21]即使在穆斯林的统治下,犹太人也可以进入圣殿山,而西墙(哭墙)更是犹太教最神圣的地方。约旦军队开始夷平犹太区。尽管失去了旧城,但这个新生国家幸存了下来,这令国际社会和许多犹太人深感意外。

    美国基督教徒对以色列建国最初的反应充其量是温和的。例如,美国天主教徒追随梵蒂冈[22]的态度,拒绝犹太人对圣地提出的任何要求。1943年,梵蒂冈国务卿宣布不承认《贝尔福宣言》;而在1948年以色列宣布独立的同一天,梵蒂冈报纸《罗马观察报》声称:“现代以色列不是圣经中以色列的继承者。圣地和那些神圣的地点只属于基督教:真正的以色列。”[23]

    主流新教徒的反应也不热情;他们大致同意梵蒂冈的观点,即代表新以色列的是基督教徒,而不是犹太人。此外,圣公会和长老会教徒支持阿拉伯人而不是犹太人,他们有一些其他理由,他们担心美国对新犹太国家的支持会妨碍他们在阿拉伯世界的传教活动以及教育机构的发展,特别是贝鲁特美国大学和开罗美国大学,那时,这些大学已经成为阿拉伯民族主义的温床。[24]最后一点也同样重要,圣公会和长老会教徒已经进入阿拉伯石油公司的管理层,这些石油业务越来越有利可图,对他们来说,具有重要的战略潜力。[25]

    20世纪初,美国新教刊物《基督教世纪》不断发表反对犹太复国主义的社论意见。例如,1929年,它质疑:

    犹太人在很多地区都受到尊崇,因为在那些地区的工业、商业、政治、艺术和文学等领域,犹太人都展现出他们的能力。他们真的想移民到巴勒斯坦这样一个资源贫乏的地方吗?[26]

    最令人震惊的是,希特勒在1933年掌权时,大多数主流新教徒都无视事实。当彻底的种族灭绝代替纳粹种族立法时,《基督教世纪》一再建议不要急于做出判决;编辑们认为需要更多的数据。10年后,该出版物认为,犹太人不信仰耶稣已经有2000多年了,犹太人必须将耶稣带回他们的犹太教堂,从而表明他们对美国的忠诚,“一个简单的举动就是自愿庆祝耶诞节[27][28]

    1942年,关于放逐、集中营和大规模屠杀的一系列故事首次出现在美国报纸上。当美国犹太复国主义拉比斯蒂芬·怀斯开始全面宣传这些故事时,《基督教世纪》质疑他的指控是否有“任何好的目的”。该出版物尤其对怀斯的“犹太人的尸体偶尔被加工成肥皂”[29]这一断言感到愤怒,但是很悲惨的是这一断言后来被证明是真实的。

    并不是所有主流新教徒都如此无视事实。其中最著名的是伟大的美国神学家雷茵霍尔德·尼布尔,和他的许多政治分析一样,他对犹太国家的早期评论经得住考验,对当前的中东局势很有意义。作为一名自由派新教徒,尼布尔拒绝接受《圣经》字面上的真理,并对犹太复国主义问题持有一种更加明智和务实的态度。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他就撰文指出,犹太人应该建国,不是为了实现千禧年,而是为了更现实的原因。首先,“每一个民族都有权最终拥有一个家园,这个民族在这个家园里不是‘有差异’的。在家园里,这个民族既不需要受到所谓善良人的庇护,也不会受到坏人的诽谤”。其次,很明显,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吸纳纳粹压迫下的所有难民,巴勒斯坦应该对这些溢出的难民进行必要的疏导。[30]

    关键在于,与温盖特以及基督教犹太复国主义者不同,尼布尔认识到忽视阿拉伯人民是愚蠢的:

    (美国和英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终胜利者,它们)能够确保将巴勒斯坦地区留给犹太人,确保取消目前对移民的限制,并确保对阿拉伯人另有补偿。但犹太复国主义的领导者坚持认为犹太移民给巴勒斯坦带来了新的力量,而不会给阿拉伯人民带来“不公正”,这种想法是不切实际的。期望任何人将对其传统财产的主权限制视为“公正”都是荒谬的,不管这种限制会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31]

    像大多数时代论者一样,说意第绪语的阿尔诺·盖布兰才华横溢。他将犹太人分为两类,他所崇敬的正统犹太人和他对之持有怀疑态度的更世俗的犹太人[32]。作为一名坚定的反纳粹分子,他深入研究反犹太主义欺诈中最臭名昭著的《锡安长老会纪要》。该书传播了很多犹太人控制全球经济、接管国家政府和杀害基督徒的巨大阴谋(最近,阴谋论在当前全球范围内的极右民族主义者中又卷土重来)[33]

    与此同时,在大多数主流新教徒和天主教徒都避犹不及的时候,盖布兰做出了一些关于大屠杀的评论,其具有很强的预见性。早在1932年,他就谴责希特勒反犹太主义的疯狂,并预言“显然他将走向末日,与《以斯帖记》中的哈曼命运相同”[34]。到1942年,他是最早传达欧洲纳粹大屠杀和希特勒灭绝犹太人新闻的人之一;到了第二年,他正确地估计出,那时德国人已经杀死了200万人。[35]

    1948年以色列建国时,哈里·杜鲁门和他的国务卿乔治·马歇尔之间体现出非常明显的宗教界限。前者是浸信会原教旨主义者,后者是主流新教徒。杜鲁门在12岁时已经读了两遍《圣经》,而马歇尔则是一个圣公会教徒。[36]在英国对巴勒斯坦的托管权结束的前两天,杜鲁门会见了马歇尔,以及副国务卿罗伯特·洛维特和年轻的白宫法律顾问克拉克·克利福德。

    那时,杜鲁门已经向时任犹太复国主义组织主席——魏兹曼做出了美国承认以色列的承诺,他让克利福德将他这样做的理由陈述给马歇尔和洛维特。但杜鲁门还没开始,马歇尔就打断了总统的话:“我甚至不知道克利福德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国内顾问,而(我们讨论的)这是一项政策问题。”杜鲁门回应道:“将军,他在这里,是因为我邀请他来。”洛维特是耶鲁大学骷髅会[37]的成员,他的父亲是美国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主席,他补充说,承认以色列“显然是为了赢得犹太人的选票”。杜鲁门和马歇尔互相攻击了一会儿后,马歇尔最后宣布:“如果你听从克利福德的建议,那么我会在选举中投你反对票。”[38]

    最终,马歇尔让步了,并承诺对自己的反对承认以色列的立场保密。杜鲁门的父母都是虔诚的浸信会教徒,杜鲁门小时候经常上主日学校,成年后进行了再浸礼;无论他在哪里,他总会参加周日礼拜。在他的个人文章中,他记录道:“我是一名浸信会教徒,我认为这个教派给了普通人最近、最直接的接近上帝的途径。”[39]

    离开白宫后不久,杜鲁门参观了美国犹太神学院,在那里,一位朋友将他介绍为“帮助建立以色列国家的人”。作为回应,杜鲁门提到了从巴比伦囚禁中将犹太人释放的波斯国王:“你说的‘帮助建立’是什么意思?我是居鲁士,我是居鲁士。”[40]

    1949年的停战协定将旧城和约旦河西岸交给了约旦人;在以色列国土最窄的“腰部”地区,约旦军与海相隔的距离仅为9英里。耶路撒冷较新的西部地区仍在以色列的控制之下,但约旦人控制着拉特伦,其距离新城和以色列其他地区的关键连接处的主要道路仅一箭之遥。独立战争期间,以色列人曾在拉特伦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但以失败告终。随后以色列人在南部几英里处修建了一条新公路,使得连接处的脆弱性略有降低。

    美国的时代论者与主流基督教徒算是表亲,但与后者不同,他们对于以色列的建立欣喜若狂。其中最典型的是司可福,他曾就读于菲利普斯学院和普林斯顿大学,会说希伯来语和亚拉姆语,任费城圣经大学校长,后来花了10多年时间编写1967年版的《司可福串注圣经》。1949年,他宣称“弥赛亚时代即将开始”。此外,他认为以色列和英国之间的“迫在眉睫的联盟”,可以看作犹太人和复兴的罗马帝国之间的时代论契约的开始。司可福似乎忘了,此前犹太人一直在攻击英国士兵,英国人可能并不想与犹太复国主义者结盟。还有其他一些时代论者更进一步,他们认为,上帝有意缩短富兰克林·罗斯福的寿命(他与阿拉伯人建立了密切的关系),这样可以使亲以色列的哈里·杜鲁门成为总统。[41]

    虽然以色列的建国确实触动了学究型时代论者的灵魂,但在他们的核心圈子(司可福就是这个核心圈子里的典型代表)之外,引起的共鸣并不多。此外,尽管以色列的建国使犹太人回到了圣地,但犹太人并没有控制圣殿山,事实上,他们甚至都无法进入圣殿山,这是数千年来没有发生过的。因此,他们没有实现时代论的基本要求:在重建的第三圣殿中恢复礼拜和祭祀。

    19年后,这种情况将会改变。1967年5月,阿拉伯暴徒涌上街头,要求摧毁以色列,埃及总统贾迈勒·阿卜杜勒·纳赛尔封锁了以色列进入红海的通道,并将联合国维和部队赶出西奈半岛。(1956年,通过与法国和英国的短期军事同盟,以色列占领了西奈半岛。根据随后达成的协议,西奈半岛又归入了埃及。并且根据该协议,纳赛尔的两次行动均构成战争行为。)关键是,纳赛尔还向拉特伦派遣了两个突击营,直接针对以色列的西耶路撒冷;5月底,他公开宣称要摧毁这个犹太国家。

    纳赛尔估计,这一挑衅将引发以色列的进攻,最终导致这个小国被更强大的阿拉伯军队清洗。但他只估计对了一半。6月5—10日的六天里,以色列武装部队将尚未起飞的埃及空军摧毁在地面上,并占领了西奈半岛、西岸、戈兰高地以及旧城和圣殿山。

    起初,以色列人并不打算攻占旧城。他们认为自己的国家处于毁灭的边缘,埃及对他们的生存威胁已经牵涉他们所有的精力和资源。因此,以色列国家领导人绝不想让约旦人加入战争,因为约旦人可能会在以色列脆弱的“腰部”将以色列一分为二。以色列在耶路撒冷地区的战略利益,主要集中于斯科普斯山飞地[42]内,该地区有一些小型驻军以及废弃的大学和医院,完全被约旦的领土包围。

    以色列向约旦国王侯赛因传话:如果约旦不采取敌对行动,以色列就不会攻击约旦河两岸的军队。侯赛因却说他的答案将通过“空降”到达,很快,约旦通过战斗机和炮弹袭击了以色列。虽然侯赛因的空袭基本无效,但当约旦人炮击耶路撒冷和特拉维夫郊外的国家国际机场时,以色列人别无选择,只能做出回应。即使在那时,国防部长摩西·达扬为应对危机而刚刚上任三周,依然希望谨慎行事;但内阁鹰派,特别是梅纳赫姆·贝京[43],要求军队占领耶路撒冷;在战争的前两天,达扬的克制政策占据了上风。[44]

    能比摩西·达扬更好地应对旧城不断变化的动态的人几乎没有。这位独眼国防部长在一个农场长大,每天都与阿拉伯人打交道,会说阿拉伯语,与阿拉伯的童年伙伴们建立了友谊,并钦佩于伙伴们的父母安静的性格。独立战争期间,年轻的达扬曾作为一名中校,指挥耶路撒冷地区的犹太军队。在那场最终结束1948年冲突的微妙而漫长的停战谈判中,他与约旦谈判方阿卜杜拉·塔勒进行了广泛而越来越热情的接触。达扬非常信任他,在塔勒的陪同下,达扬穿着阿拉伯服装前往安曼[45],并与侯赛因的父亲阿卜杜拉国王进行了谈判;几年后,当塔勒要求以色列的《巴勒斯坦邮报》(《耶路撒冷邮报》的前身)严厉地批评他,从而提高他在安曼的信誉时,达扬回报了他。[46]

    随着埃及和约旦的外部威胁消除,战争即将停火,以色列内阁最终授权占领耶路撒冷旧城;当地的指挥官乌兹·纳尔基斯曾在1948年的旧城战役中失败,他命令伞兵军官莫迪凯·古尔执行最后一次袭击。

    古尔的预备役部队,最初是计划部署到西奈半岛的,但随后其与约旦军队展开了一系列的血腥战斗,从而确保了旧城北部和东部郊区的安全。这些战争的另一个好处,是建立了一条通往斯科普斯山的通道。旧城的约旦驻军紧急请求了支援,但以色列的飞机驱散了这支西行救援纵队,这使古尔的伞兵在6月7日相对容易地由通道进入了耶路撒冷。达扬铭记世界人民的信仰,没有授权对旧城的空中袭击,炮兵部队从圣殿山绕行,并仅向阿克萨宣礼塔内的狙击手进行零散的小型武器袭击。[47]这是幸运的,因为约旦人在圣殿山附近储存了大量弹药,近距离战斗很可能会点燃这些弹药,带来灾难性的地缘政治后果。[48]

    古尔占领了世界上最神圣的地方,用无线电向纳尔基斯发出:“圣殿山在我们手中!”这也许是现代希伯来语中最著名的一句话。纳尔基斯和什洛莫·戈伦跟着古尔登上了山,其中戈伦是独立之后的以色列的军队首席拉比,他欣喜若狂地登上山顶,高呼《圣经》经文,反复吹响他的羊号角(即朔法尔[49])。

    戈伦是想要重建第三圣殿的少数犹太人之一。他把纳尔基斯拉到一边商量。几十年后,就在戈伦去世之前,纳尔基斯向《国土报》提供了这次谈话内容:

    戈伦:纳尔基斯,现在是向岩石圆顶清真寺投放100公斤炸药的时候了,就这样吧。

    纳尔基斯:拉比,住手。

    戈伦:纳尔基斯,这样做将翻开新的历史篇章。你没有领会这样做的重要意义。现在正是机会。明天,可能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纳尔基斯:拉比,如果你不停下,我就立刻把你送去监狱。[50]

    戈伦默默地离开了。达扬一听说占领旧城的消息,就立即前往耶路撒冷处理圣殿山事务。当时的圣殿山和现在一样,是中东政治炸弹的导火线。

    正如达扬在他的回忆录中所描述的:

    多年来,阿拉伯人一直禁止犹太人进入他们最神圣的场所,包括耶路撒冷清真寺院内的西墙和希伯伦的列祖之墓[51]。现在我们掌握了控制权,我们应该理解其他那些和曾经的我们一样有相同需求的人,允许各种信仰的人在圣地自由参观和朝拜。[52]

    达扬到达圣殿山后,立即命令将岩石圆顶清真寺上的以色列国旗移走。第二天,他咨询了一位希伯来大学的伊斯兰历史学教授,探讨如何更好地接触管理此地的神职官员,也就是瓦克夫[53]。此后不久,他和工作人员登上圣殿山,前往阿克萨清真寺,进行了一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会面:

    当我们继续登上圣殿山到达清真寺大院时,我们似乎……进入一处阴沉的寂静之地。清真寺外接待我们的阿拉伯官员庄严地向我们致意,他们的表情反映出对战败感到悲伤,并恐惧于我可能会做的事情。[54]

    达扬命令士兵们把鞋子和武器放在门口。经过瓦克夫的初步介绍后,达扬让官员们谈论未来,但他们沉默了。于是达扬和随从们盘腿坐在地板上,以阿拉伯的风俗和他们聊天。最终,官员们敞开了心扉:他们最关心的是战争期间的水电中断。达扬承诺将在48小时内恢复水电。

    这时,达扬将他来这里的原因告诉了瓦克夫:他要让他的士兵离开圣殿山,圣殿山还将留在瓦克夫的手中。达扬要求他们恢复相关服务,并告诉他们,以色列人不会像约旦人那样审查传统的星期五礼拜;以色列的部队将从外部保卫这座山,但推土机已经将西墙附近的阿拉伯住宅清除;犹太教最神圣的地方——西墙,将继续掌握在以色列人手中。

    达扬后来记录道:“瓦克夫和官员们并不喜欢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但他们知道无法改变我的决定。”[55]达扬是一个惊人的好色之徒和考古窃贼,他不是天使。记者格肖姆·戈伦伯格观察到,“如果上帝真的干预了人类历史,那么他在选择圣徒时很有幽默感”[56]。达扬自己做出了这一安排,几乎没有采纳内阁的建议;因为即使是谨慎和持久的妥协,也通常无法达到各方都满意。

    但这种匆忙的安排依然产生了一系列问题,每个问题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几乎从一开始,拉比戈伦就很能制造麻烦。他首先带领一小群追随者到圣殿山祈祷。起初,瓦克夫并没有反对,但在埃波月[57]九日(这一天是犹太人纪念第一和第二圣殿被摧毁的日子),他做出了超越限度的行为。那天是1967年8月15日,这位惹事的拉比带着50个人和一个便携式方舟来到圣殿山,吹响了他的羊号角并祈祷。

    城内的穆斯林开始焦躁愤怒,瓦克夫封锁了圣殿山的主要入口,并开始向犹太人收取进山费用;而戈伦的回应则是宣布下一个安息日会带来1000名追随者。至此,以色列内阁已经厌烦了戈伦的这些危险行为,并做出决定:犹太人可以参观圣殿山,但不能在山上祈祷。而几乎同时,以色列最高宗教委员会的首席拉比直接禁止了犹太人参观圣殿山。虽然并非所有犹太人都承认拉比的权威,但大部分正统犹太人都承认,而且由于他们往往在意识形态上最为极端,因此这项禁令至少在一段时间内遏制了与圣殿山有关的紧张局势。[58]

    少数犹太人想把穆斯林从圣殿山上赶出去,炸毁岩石圆顶清真寺和阿克萨清真寺,重建第三圣殿。他们感到愤怒,并将达扬称为叛徒(甚至还有更恶劣的称谓)。尽管历史证明达扬是正确的,但重建圣殿的狂热者或瓦克夫都不这样认为。

    几乎从一开始,达扬的妥协就在很大程度上否定了古尔那个著名的感叹句[59];圣殿山事实上在穆斯林社区手中,这种控制正是在自1967年战争以来的半个世纪里才得以巩固的,围绕上帝那一小块35英亩土地的政治动荡也随之加剧。

    下一个圣殿山上的重大事件,由一名精神分裂的澳大利亚基督徒丹尼斯·迈克尔·罗恩引发。他充满了由精神病引发的宗教热情,于1967年8月21日进入阿克萨清真寺,将煤油倒在讲坛的楼梯上,并投掷了火柴。大火烧毁了清真寺的大部分室内装饰,还削弱了柱子的支撑力。

    罗恩是赫伯特·阿姆斯特朗的信徒。阿姆斯特朗是美国原教旨主义上帝广播教会的创始人,也是20世纪30年代初最早利用广播新媒介的传教士之一。阿姆斯特朗并不是时代论者,但他相信英国人和美国人是“10个消失的犹太部落”的后裔。尽管如此,时代论的普通信仰,即只有在重建的圣殿中恢复朝拜和祭祀才能使耶稣复临,激发了具有活跃错觉的罗恩,他采取了合乎逻辑的下一步:阿克萨清真寺是第一圣殿的所在地,它必须被摧毁,以便为新圣殿的重建让路(尽管大多数权威人士认为第一圣殿的遗址在岩石圆顶清真寺,而不是附近的阿克萨清真寺)。

    两天后,当以色列警察终于在东耶路撒冷的小旅馆抓住罗恩时,他高兴地承认:既然上帝想让他建造这座圣殿,他就必须先摧毁阿克萨清真寺。最后,罗恩被审判、定罪,并被关押在精神病院,于1974年被驱逐回澳大利亚,一直在医院里住了20年才去世。

    尽管罗恩和犹太人没有什么关系,但阿拉伯世界还是爆发了;纳赛尔和沙特国王费萨尔都向以色列宣布圣战。在这一特殊情况下,以色列人是幸运的,因为纳赛尔和费萨尔都锁定了最有可能接受号召的激进伊斯兰主义者。[60]

    阿克萨清真寺的大火表明,圣殿山政治有最具爆炸性的两大特点。首先,它无处不在,总是充满偏执;尽管罗恩很明显只是个精神病人,并与犹太复国主义无关,但阿拉伯世界的许多人仍然指责犹太人纵火,并认为事实是以色列的消防队员向其泼汽油。而与此相反,以色列内阁部长则指责穆斯林为了挑衅而放火。其次,如果圣殿山的火药桶会点燃世界,那么它很可能伴随着宗教幻想的火焰,这种幻想可能来自犹太复国主义极端分子、激进的伊斯兰主义者、时代论基督徒或者普通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将这一原则应用于世界上所有的伟大信仰,并不算过分笼统。主流的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在落入受骗的真信徒或明显的精神错乱者手中之前,都是和平的宗教。关于精神错乱者,他们的主要症状是幻听,常常听到来自上帝的声音。[61]

    并不是只有基督教徒才有末日错觉。犹太人在这方面领先了500年。伊斯兰教几乎是从穆罕默德本人开始,就有自己的末日错觉版本,这一版本最近在书店和战场上迅速发展。

    绝望是末日叙事生长的沃土。公元前6世纪,被流放到幼发拉底河沿岸为奴后,古犹太人正需要休整。《以西结书》和《但以理书》记载了压迫犹太人的人被毁灭,但神学家们通常认为首次明确提到犹太弥赛亚的是《以赛亚书》。与《但以理书》相似,《以赛亚书》的写作时间是以赛亚生活的公元前8世纪之后的几个世纪,它可能是由一系列作家在巴比伦流亡期间以及回到犹大之后创作的。书中预言了一位救世主的出现,他将结束世界,在耶路撒冷建立一个上帝的普世王国。

    弥赛亚主义是犹太历史上一个持续的主题,它有时像一条细红丝带,有时则像一块展开的能够蒙蔽理性的深红色布。它可能会带来一场全国性的运动,例如罗马时期,70年,奋锐党[62]策划的起义。起义中分裂出西卡里党,其暗杀了拒绝反叛的犹太人;其中一些西卡里人后来在死海之上的梅察达集体自杀。它还可能是某些虽有才能但被骗、偶尔有精神病的个人的作品,比如沙巴蒂·萨维,一位患有躁狂抑郁双相型障碍的塞法迪[63]拉比,他在1648年的狂躁间歇宣称自己是弥赛亚,并成为小亚细亚士麦那地区大型犹太社区的宗教领袖,然后在东地中海四处穿梭,聚集皈依者和会众。17世纪中期的大屠杀使欧洲大陆的犹太人口大量减少,沙巴蒂·萨维的弥赛亚救世承诺吸引了大批追随者,但当他被奥斯曼帝国监禁而面临死亡威胁时,他选择了皈依伊斯兰教,这一承诺也宣告结束。[64]

    大屠杀后,难以控制的以色列独立运动中再次上演了奋锐党和西卡里党之间的戏剧版本。在独立前的冲突中,两个恐怖组织“伊尔贡”和“莱希”(前者一般不会谋杀犹太人同胞,但后者会),都参与了对阿拉伯人和英国官员的暗杀性袭击,最著名的是1944年在开罗暗杀英国副国务大臣莫恩勋爵,以及1946年炸毁耶路撒冷的大卫王酒店,造成91人死亡。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伊尔贡要求暂时停止对英国人的袭击,这激怒了更激进的成员,他们在亚伯拉罕·斯特恩的领导下联合成立了莱希(就是在英语世界中更为人所知的“斯特恩帮”)。像伊尔贡一样,莱希的目标也是阿拉伯人和英国公民,它们不仅对莫恩遇刺事件负责,而且对1948年的联合国代表福克·伯纳多特伯爵遇刺事件负责,因为当时它们担心伯纳多特会与阿拉伯人达成对它们不利的停战协议。(战争期间,伯纳多特曾帮助数万人从德国集中营获释,其中约有1600名犹太人。)

    除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与英国的临时停火争议之外,还有两个方面的争论使伊尔贡和莱希分裂。与奋锐党和它的分支西卡里党的区别一样,伊尔贡人一般不会杀害他们的犹太人同胞,而莱希人则会这样做。过去的西卡里人和后来的莱希人都谋杀过犹太人的通敌者,偶尔还谋杀与他们仅仅有意识形态分歧的人。更重要的是,和西卡里人一样,莱希人也是热情的弥赛亚主义者,而伊尔贡人则更世俗化。

    莱希的宣言,即《民族复兴原则》,列出了18条,其中最臭名昭著的是向犹太人承诺《出埃及记》中的土地“从埃及河到大幼发拉底河”,以及第三圣殿的重建。[65]在被纳入以色列武装部队和情报机构之前,伊尔贡和莱希的最后领导人分别是梅纳赫姆·贝京和伊扎克·沙米尔。两人后来都成为以色列总理。

    以色列人对弥赛亚主义团体的支持相对较少。那里的民众消息灵通,他们认为在晚间新闻时间给别人打电话是一件非常粗鲁的事情;他们同样非常清楚,重建圣殿类似于一种自杀行为。尽管这个国家仍然是恐怖袭击的目标,最近尤其是伊朗部队打击的目标,但弥赛亚主义的原推动力——一种与巴比伦人、塞琉西王朝、罗马人、国社党或纳赛尔统治下的埃及人等规模相当的威胁——已不复存在;毕竟,以色列已经与埃及和约旦签署了和平协议,而剩下的威胁来源国叙利亚则陷入内乱。

    即便如此,1967年对旧城的占领确实激励了以色列千禧年主义者中的一小部分人,特别是信仰者同盟(即坚信派),他们将《出埃及记》中的最大领土视为信仰:上帝将加沙、西岸、戈兰高地,甚至荒芜的西奈半岛永远留给了犹太人。1967年独立战争刚刚结束,坚信派就开始在约旦河西岸修建定居点,1974年,他们与新总理伊扎克·拉宾因为那里的修建工程发生了冲突;最终,坚信派通过拉宾的对手、建立定居点的支持者——国防部长西蒙·佩雷斯,迂回挫败了拉宾。3年后,梅纳赫姆·贝京成为以色列的领导人,他打开了西岸扩张的闸门。(1978年的《戴维营协议》[66]规定,将西奈半岛归还埃及。坚信派没能阻止该协议的实施。)

    其他的犹太弥赛亚主义者则专注于圣殿的重建。伊斯拉尔·阿里尔就是这样一位圣殿狂热者,他是一位关注梅洛迪小母牛的拉比。1967年,年轻的阿里尔曾在攻占西墙的伞兵旅服役。对他和一小群极端正统的犹太人来说,弥赛亚(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还没有到临过的)在圣殿建成并使用之前是不可能出现的。1988年,阿里尔协助建立了“圣殿研究所”,该研究所不仅致力于重建第三圣殿,而且致力于完成圣殿最精致的细节,包括亚麻长袍、乐器、古犹太教朝拜所用的仪式。

    完成这些细节只不过是时间、技能和金钱问题,阿里尔和他的同事们根本不缺。更难的是要找到祭司主持弥赛亚回归所需的祭祀仪式,而这代表了神学上的一个两难问题,因为祭祀通常只能由用红色小母牛的骨灰洁净后的祭司主持,这本身就需要屠宰这种稀有的牛。

    约瑟夫·埃尔博伊姆是另一个弥赛亚团体“重建圣殿运动”的拉比,他试图通过创造“从未与死尸在同一屋檐下”的洁净祭司,来克服无法找到合格红色小母牛的困难。他从古代祭司种姓科哈尼姆的后裔中挑选出自愿的孕妇,她们将在一个特殊的院子里分娩,那里高于地面,以避免另一个祭司的禁忌,即“不能错误地踩在一块没有标记的坟墓上”。该项目允许家长探访,但男孩们永远不能走出大院;他们可以在一个升高的庭院玩耍。男孩们将接受包括祭祀技术在内的祭司培训,在成年礼后的某一天,他们将成为转基因红母牛的屠宰者。[67]

    1975年,像8年前戈伦和他的追随者做的那样,一小群犹太弥赛亚主义者进入圣殿山,在一扇禁止他们进入的大门内祈祷。[68]阿以联合警察部队将正在祈祷的这群民族主义者赶走,但以色列法庭做出了有利于这群人的裁决。这引发了骚乱,数名阿拉伯人死亡,几十人受伤。阿拉伯国家在联合国发出了抗议,瓦克夫规定,包括西墙在内的整座圣殿山都属于清真寺。以色列高等法院最终废除了允许犹太人在圣殿山祈祷的决定,但随后利库德集团的3位总理梅纳赫姆·贝京、阿里尔·沙龙和本雅明·内塔尼亚胡发誓要改变这一裁定。但最终没有人兑现这一煽动性的承诺。

    1982年,两个犹太极端主义团体分别试图在圣殿山放置炸药;第一个是由拉比梅厄·卡赫纳领导的反阿拉伯种族主义团体,叫作“卡赫运动”,其试图在岩石圆顶清真寺的墙壁附近引爆炸弹。第二个是名为“利夫塔帮”的神秘团体,其试图炸毁岩石圆顶清真寺和阿克萨清真寺。[69]为此,哈佛大学国际事务中心进行了一次地缘政治模拟,并得出“如果岩石圆顶清真寺真的被摧毁,那么这将触发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结论。

    更危险的是另一个团体“犹太地下组织”。到20世纪80年代初,其成员已经杀害了希伯伦的5名阿拉伯学生,并企图暗杀约旦河西岸的市长们,炸毁清真寺和阿拉伯公交车。这些行为非常危险。1984年,他们对岩石圆顶清真寺进行了广泛的侦察,并获得了先进的炸药,但后来计划取消。正如后来的一个极端组织的成员所说,30个成员的行动,可以被称为一个地下组织的行动;300个成员的行动,就是一场运动;3000个成员的行动,那就是一场革命。[70]第二年,一家以色列法院判处了27名地下组织成员监禁,监禁时间从几年至终身不等,罪名是对圣殿山有企图并进行了其他恐怖袭击。然而,到1990年,在以色列右翼团体的压力下,他们全部获释。[71]

    直到1994年去世之前,拉比戈伦一直在制造麻烦。从第一次造访圣殿山,他就开始勘测。在他去世前几年,他公布了那些测量数据,并发表了一篇圣经评论,宣称山的南部有一大块土地不受圣殿的洁净限制,因此其适合修建犹太教堂。该评论文章忽略了一个事实,即该地目前被阿克萨清真寺占据。

    与地上的祈祷一样,在圣殿山土层下进行的考古活动也会激起阿拉伯人的愤怒。尽管当时有大量的历史和考古学证据,但穆斯林通常否认第一和第二圣殿曾经存在过,并将任何挖掘圣殿山土层的行为视为犹太人试图为建立第三圣殿找证据。

    几个世纪以来,人类的居住地积累了连续的沉积层,因此考古学家挖掘得越深,能够追溯到的时间就越早。罗马和耶路撒冷等具有悠久历史的古城中,偶尔会有这方面的生动体现。在这些现代城市的街道下方,12~24英尺的地方发现了可追溯到基督时代的挖掘物。

    这意味着,耶路撒冷的考古学家们在挖掘时首先会遇到奥斯曼帝国时期的文物,然后是更早的穆斯林王国的文物,然后是罗马、希腊、犹太人的文物,如果幸运的话,就还有迦南统治者的文物。1967年以色列占领耶路撒冷后,希伯来大学的考古学家本杰明·马扎尔领导的犹太研究人员首次进入了圣殿山周围的地区。

    马扎尔最重要的发现是希律王第二圣殿晚期的一个大型公共区域,那里有大量的房屋、宽阔的街道和毗邻圣殿山的复杂水利系统,以及通往圣殿山的巨大台阶。这可能是考古学家们发现的证明第二圣殿存在过的决定性证据。

    瓦克夫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投诉,认为挖掘破坏了圣殿山的稳定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任命了一系列独立调查人员,但没有发现山结构被破坏的证据,还赞扬了考古结果。只有其中一位与会者批评了挖掘工作没有得到阿拉伯土地所有者的许可。[72]

    更严重的问题来自西墙隧道。以色列从1969年开始,沿着圣殿山的西面从地下挖掘,这毁坏了马穆鲁克时期的多个建筑,令瓦克夫很心烦;联合国大会对挖掘进行了谴责,随后对以色列进行了制裁。但美国及其盟国为了抗议联合国的制裁,不再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缴纳会费,这差点儿使该组织破产。

    19世纪,英国考古学家查尔斯·沃伦在圣殿山地上和土层下进行了大量挖掘,众多发现之一是西墙地下的一扇古老大门,它通往地下的隧道,然后是一段台阶,其通往岩石圆顶清真寺附近的地面。后来,沃伦写了一本小册子《应许之地》,建议成立一个“类似于过去东印度公司”的欧洲财团,它可以和犹太人一起殖民巴勒斯坦地区。[73]

    1981年,在拉比耶胡达·盖茨的指导下,西墙隧道的工人再次遇到了“沃伦之门”,并发现了其外的东行隧道,盖茨认为这条隧道将通向至圣所,甚至可能通向丢失的约柜。他的团队开始向东、圣殿山下岩石圆顶清真寺的方向挖掘,这显然是在以色列宗教事务部的合作下进行的。盖茨发现东行隧道几个星期后,瓦克夫的卫兵听到地下挖掘传来的声音,便下到蓄水池查看,他们在那里与犹太人发生了冲突。[74]

    果不其然,戈伦宣称,新隧道比西墙还要神圣。而另一方面,阿拉伯人看到了犹太人想要控制圣殿山的赤裸裸的企图。面对阿拉伯人的强烈敌意,以色列人用一堵厚厚的混凝土墙封锁了隧道,永久性地阻止了进一步的调查。

    20世纪80年代中期,西墙隧道完工后不久,以色列人就将其向游客开放。通道很狭窄,游客们必须从靠近哭墙的南部入口进入,参观完后从同一门口走出,这种往返造成的拥挤严重影响了游客的参观。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以色列人在隧道北部终点修建了一个出口,这再次激怒了阿拉伯民众,他们认为新出口企图破坏和摧毁圣殿山;愤怒的人群聚集,工程被迫暂停。

    1996年9月23日午夜,以色列人打通了隧道北部的出口,使隧道与地上街道相通,并迅速在那里安置了一扇铁门。两天后,整个巴勒斯坦地区爆发了骚乱,以色列军队和根据《奥斯陆协议》新组建的巴勒斯坦国家安全部队之间爆发了激烈冲突;双方都有几十人丧生,数百人受伤。[75]局势十分紧张。克林顿总统不得不召开了一次国际首脑会议,但会议没有最终结果。随后,骚乱平息,出口仍然敞开;今天,游客走出隧道出口后会惊奇地发现,以色列警卫在那里迎接他们,并将他们护送回哭墙。

    1967年以色列对旧城和约旦河西岸的占领,不仅改变了中东和阿以关系的政治局面,而且给美国和以色列的政治、宗教和文化带来了越来越大的冲击。其影响力是当年事件中的直接参与者无法预测到的。最令人震惊的是,美国的时代论主角将被一个如此幻想的、脱离现实世界事实的信仰体系驱使,让约翰·纳尔逊·达比都自愧不如。

    10 《启示录》的开创者
    畅销书与美国核武政策

    为了深入了解美国当前的文化两极分化,我们可以观看一部美国B级电影《末世迷踪》,尼古拉斯·凯奇在里面饰演航空公司飞行员雷福德·斯蒂尔。在从纽约飞往伦敦的途中,斯蒂尔飞机上的数十名乘客莫名其妙地失踪,且飞机与一架显然无人驾驶的客机相撞,随后在斯蒂尔女儿的引导下,不可思议地在一段废弃公路上紧急迫降。

    影片在飞机上和地面上的混乱场面之间不断转换镜头,观众们可以分成两组:那些认为情节离奇并后悔观看的人,以及那些认为影片讲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的人,其中的故事就像《十一罗汉》或《卡萨布兰卡》中的故事一样。

    没有什么比时代论更明显地分裂了美国的文化:对其中一方来说,它提供了一种能够从末日苦难和永恒诅咒中被拯救的可能性;而对另一方来说,这似乎只是一个信仰体系,就他们所理解的程度而言,就像《末世迷踪》那样杂乱无章。

    2001年10月7日,美国总统乔治·布什向全国发表讲话,宣布在阿富汗采取军事行动。这次讲话可以很好地说明这一文化分歧。在世俗人看来,这次讲话的风格宽容而温和,几乎不包含任何宗教内容,只是在美国真诚认可并给予其近20亿教徒美好祝愿的时候提到了伊斯兰教。

    而另一方面,福音派听众却从一些话语中听出了相当不同的信息,如“孤独之路”(出自《以赛亚书》)、“杀害无辜者”(出自《马太福音》)和“没有和平”(出自《耶利米书》《以西结书》《历代志》《以赛亚书》),它们暗示了犹太-基督教上帝的愤怒。宗教学者布鲁斯·林肯观察到,“留意到这些话语的人很清楚地听到了,但是缺乏《圣经》知识的人可能听不到”[1]。布什的讲话像是一声响亮刺耳的狗哨;正如布鲁斯·林肯发表那些言论之后《今日基督教》所评论的:“可悲的是,我们再也不能在布什讲话时,偷偷地相互点头和眨眼了。”[2][3](布什本人显然对他的时代论信仰保持沉默;官方显示他是卫理公会教徒,大多数观察家将他归类为主流新教徒。)[4]

    时代论幻想的盛行,是美国与其他发达国家的一个很大不同,并埋下了潜在的不幸。

    以色列只有一小部分人是犹太弥赛亚主义者,其他绝大多数人害怕重建第三圣殿,因为他们非常清楚,重建圣殿必须首先摧毁穆斯林的清真寺,而这么做的后果是灾难性的。但是,对美国福音派教徒来说,情况并非如此。由于达比和他的继承者的影响,美国怀有弥赛亚式梦想的基督教徒比犹太人还多,他们希望在重建的圣殿里恢复祭祀。

    这样做的神学理由并不充分。不知道什么原因,时代论者通常会引用繁杂冗余和模棱两可的《帖撒罗尼迦后书》2:4的内容:

    他抵挡神,抬举自己,高过一切被称为神和受人敬拜的,甚至坐在神的殿中,自称为神。

    《穆迪月刊》是穆迪圣经学院的内刊,1967年六日战争后,该刊物的大部分文章都与占领旧城以及重新获取圣殿山的预言意义有关。在确认偏见的一个典型例子中,该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圆桌式文章,其中一位作者将冲突的意义总结如下:

    《圣经》几乎是中东各种事件的百科全书,现在的中东无疑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对我来说,这些事件证实了《旧约》和《新约》预言的字面解释。[5]

    在同一篇文章中,达拉斯神学院院长约翰·瓦沃德讨论了恢复圣殿的动物祭祀问题,指出“许多人由此预测胜利的以色列国家将尽早恢复圣殿活动”,并且“这肯定是神力所致,表明时代的终结”[6]

    瓦沃德并不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与安德森、司可福和盖布兰一样,尽管他的作品非常有名,但他过着简朴、平静的生活。宿命般地,瓦沃德文章的下一页是哈尔·林赛的文章。林赛是一位更不为人所知的达拉斯神学院的毕业生,1958—1962年曾是瓦沃德的门生。[7]

    短短几个段落的引言之后,林赛开始罗列当时的各种“灾难”:越南战争、美国国内种族暴动、第一次洲际弹道导弹发射失败的核悲剧、共产主义中国的崛起、全球人口过多导致的数十亿人挨饿。

    根据林赛的说法,自由新教对《圣经》字面真理的否定和对上帝已死的传播,同样是灾难性的。在他狂热的想象中,地缘政治中的明星国家与《但以理书》和《启示录》完美契合:复兴的罗马帝国/欧盟,“北方之王”苏联,“南方之王”埃及,最后是“东方之王”中国。根据林赛的说法以及《启示录》9:13-21的预言,一个庞大的东方部落(用林赛粗野的措辞,就是“黄祸”[8])将出现:“最近在红色中国境内拍摄的一部电视纪录片说,目前有2亿中国人处于战备状态。这是一个有趣的巧合吗?”[9]

    实际上,《启示录》的章节并没有提到“东方之王”;它的9:16提到了20万来源不明的骑士,而不是2亿。20世纪70年代,处于鼎盛时期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大约拥有400万士兵。尽管这些与事实不符的点不断出现,但对林赛而言一切都很清晰,据他所说,那个时代一连串无法抗拒的全球恐怖事件:

    是由一块块巨大的拼图碎片组成的,经过许多模糊之后,拼图终于拼好了。我们正生活在一个神圣拼图中的碎片突然回到它们所属位置的时代。当然,最重要的发展是,在经历了近2000年的全球离散之后,以色列在原来的土地上重建了国家,以及自此之后中东发生的事件。[10]

    林赛的这篇文章,暗示了时代论者从被动观察到积极参与末日序列的过程,这一过程是由大规模虚构的、荒谬的地缘政治主张所推动的。林赛提到了一位“以色列历史学家”,当这位历史学家被问及“如果圣殿重建,那么岩石圆顶清真寺怎么办”时,他含糊其词地回答:“谁知道?也许会发生地震。”[11]听到这句话的以色列人可能会大笑:这位被提问的“以色列历史学家”就是伊斯雷尔·埃勒达德,一位莱希党右翼理论家,他起草了该组织的《民族复兴原则》,该原则宣称犹太人有权拥有尼罗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的所有土地,并主张立即修建第三圣殿。

    《穆迪月刊》在时代论圈子里很有名,但在美国公众中没有多少读者。尽管如此,但林赛对末日审判情景引人入胜的断奏方式展示出他的散文天赋,他将在未来半个世纪里向数千万美国人传递时代论信息。在此过程中,他将获得财富和世界知名度,并改变美国的宗教格局。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独特的地缘政治幻想会影响到美国的政治团体。

    林赛于1929年出生在休斯敦,从小接受传统的南方原教旨主义教育,但他似乎并不怎么投入;受洗3次之后,他发现宗教无关紧要并令人失望,“所以我就离开了”[12]。他稀里糊涂地完成了得克萨斯大学的商科学习,然后被安排到海岸警卫队做了一段时间的密西西比河拖船船长,还结束了一段失败的婚姻;这些经历让他对世界感到悲观。当他几乎处于自杀边缘的时候,他读了一本基甸版《圣经》,并受到启发:如果他接受了上帝的真理,他就将获得精神上的重生。

    他被吸引了,但仍不确信,于是他自学了希腊语,并沉浸在《圣经》中,而他曾经以为《圣经》充满了历史错误。不久,他遇到了一位名叫杰克·布莱克韦尔的年轻传教士。这位年轻传教士向他介绍了《圣经》预言:“我心中点燃了一团火,从未熄灭。”[13]

    他的新信仰引领他进入了达拉斯神学院,在那里,他获得了神学硕士学位,并再婚。一毕业,这对新婚夫妇就开始了校园传教士的工作,在动荡的20世纪60年代,他们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和旧金山分校等学校传播时代论叙事。向持怀疑态度的左翼校园听众布道的经历,将他的修辞技巧磨砺得像一把神学手术刀;一位观察家记录了他让观众席上挤满符合征兵年龄的年轻人的方法:对这群年轻人来说,哈米吉多顿末日并不是一个抽象概念,英俊、有魅力、表达清晰的林赛用黑板上的绘制的地图快速地呈现时事,这让他们非常着迷。[14]

    后来,他和妻子厌倦了大学城的喧嚣,选择在洛杉矶定居,集中精力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工作。受《穆迪月刊》成功的鼓励,他决定写一本书。在著名宗教作家卡罗尔·卡尔森(与比利·葛培理共事过)的指导下,他开始了这项工作:

    写书的时候,我会想象自己坐在一个年轻人(一个愤世嫉俗、不信教的人)的对面——我会试图说服他《圣经》预言是真的。如果你能让一个年轻人理解,那么其他人也会理解。年轻人会为了某件事情毫不犹豫地给你打电话,这会迫使你与那些不属于宗教“俱乐部”的人打交道。[15]

    结果,他的《消失的伟大地球》与任何福音派文学作品都不一样:它延续了1967年《穆迪月刊》中的那篇文章的风格,轻松融合了当前的地缘政治学、令人惊叹的未来主义技术和当前的流行文化,并巧妙地覆盖于时代论框架之上。书店没有把它放在发霉的宗教书的架子上,而是把它放在畅销的新纪元板块的架子上,它与《易经》《超觉冥想》《反射疗法》等作品相邻。

    林赛和卡尔森掌握了文学传播的艺术,他们的作品吸引了读者。不到一年,这本书就卖出了1000万册,到现在至少已经卖出了3500万册。罗纳德·里根总统和他的几位内阁秘书手中都有这本书。随后他们又出版了类似的书,销量也达到了数百万。

    这本书的影响力非常大。美国最受尊敬的神学观察家之一,已故的保罗·博耶说:

    我认为,哈尔·林赛实现了一种突破,他使对《圣经》预言感兴趣的人群超出了真信徒的范围,使《圣经》预言成为一种更广泛的文化现象。而那些从来没有关注过预言的人也听说了这本书,于是他们拿起了平装本。当他们看到林赛将时事编织在一起,而《圣经》文本似乎预示着这些事件时,他们说:“哇,这太神奇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道理。”……(林赛)似乎不仅对公众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对政府的一些最高级别官员也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16]

    该书于1970年首次出版。在这本书中,林赛将达比、安德森、司可福和加尔布莱恩的作品综合成了轻松、流畅的叙事阐述,而且他更擅长推销《圣经》的无误性。他一次又一次地讲述那些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以不可思议的准确性实现了的耶稣和先知的预言。

    确认偏见不仅包括积极寻找有利的证据(无论这些证据多么模糊),而且包括故意对相悖的数据(存在大量没有实现的《圣经》预言)视而不见。仅举几个例子:《圣经》预言埃及将成为永久的荒地、尼罗河将蒸发(《以西结书》29:8-15和30:12);埃及人将使用迦南语(《以赛亚书》19:18);最著名的是,一个犹太王国将出现,从尼罗河向东延伸几百英里到幼发拉底河(《出埃及记》23:25-31)。

    林赛的影响力,从最谦卑的信徒延伸到美国政治的制高点。罗纳德·里根从小就从虔诚的母亲内莉那里传承了虔诚的宗教信仰;虽然大多数美国人都知道里根毕业于尤里卡学院,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与基督徒教会的关联,那是里根家族的教会。虽然基督徒教会是一个主流新教教派,但该教会深受社会和经济保守主义的影响。

    到成年时,里根已经成为一名福音派新教教徒。在政治生涯的早期,他热情地宣布自己对基督的忠诚;在担任加利福尼亚州长期间,他成为《消失的伟大地球》的书迷。[17]他还定期会见当时最著名的时代论者和福音派人士,包括杰瑞·法威尔、金·贝克、帕特·罗伯逊和比利·葛培理。这些人都记得曾与这位崭露头角的政治家在末日论方面进行过热烈的讨论。在葛培理和里根之间的末日论对话中,一位目击者对这位州长如何“坚持自己的观点”感到惊讶。[18]

    里根不只和福音传道者探讨末日论。1971年,他对加利福尼亚州参议院民主党临时主席詹姆斯·米尔斯说:“有史以来第一次,哈米吉多顿末日之战和基督复临的一切条件都已经准备就绪。”他提高音调,继续说道:
    很快了。以西结说,上帝子民的敌人将遭受烈火和硫黄。那一定是指他们将被核武器摧毁。以前没有核武器,现在有了。[19]
    里根甚至强行和犹太人讨论这个问题。1981年,这位新当选总统与美国以色列公共事务委员会的托马斯·戴恩探讨了末日论:“我看了你们《旧约》中的古老预言[20],以及预言世界末日的迹象,我想知道,我们这一代人是不是将要看到末日到来的那一代人。”此后不久,他向亚拉巴马州参议员豪厄尔·赫福林重申了这一想法,并补充道:“苏联将卷入其中。”[21]

    里根尤其被林赛的时代论叙事中的苏联角色吸引;并非巧合的是,在1983年他向全国福音派协会发表的著名演讲中,他称苏联为“邪恶的帝国”,“圣经和主耶稣要求我们抵制这种邪恶”,使这些邪恶之物不再挡道,他接着说:

    苏联庞大而空前的军事建设将会被施行核武器冻结。然而,让我们祈祷救赎那些生活在极权主义黑暗中的人,祷告他们能发现认识上帝的欢愉。但是,在他们这样做之前,我们要意识到,尽管他们宣扬国家至高无上,宣扬国家利益高于个人利益,并做出最终将统治地球上的所有民族的预测,但他们是现代世界邪恶的焦点。[22]

    人们不禁要问,对于里根这样一个沉迷于“千禧年”时代辉煌、接待厅里谈论的都是核灾难的人,苏联领导人会有何感想。情报报告也会让苏联领导人知道,里根的任职多年的国防部长兼搭档卡斯帕·温伯格也是虔诚的末日信仰者,是哈尔·林赛的狂热支持者,是一名虔诚的圣公会教徒。温伯格对《圣经》的最后一本书印象深刻:“我读过《启示录》,是的,我相信世界将结束——这是上帝之力,我期待,而且每一天我都觉得时间到了。”[23](除了里根和温伯格,当时的内政部长詹姆斯·瓦特和司法部长埃德温·米斯也是林赛的粉丝。)[24]

    里根的时代论影响是双向的。福音派领袖支持里根的末日信仰,里根也反过来为他的福音派盟友提供信息。1983年,他让国家安全委员会为法威尔准备了一份核武器简报,而法威尔则将这些信息进一步简化到道德多数派[25]赞助的报纸广告中:“我们不能在国防上排名第二!但遗憾的是,这就是我们今天的位置,而且这一排名还有继续下降的趋势!”[26][27]

    1983年之后,里根的末日论和鹰派思想都消失了,这对地球来说是一件幸事。总的来说,这位前总统并不是消息灵通的人;他的传记作者之一卢·坎农说:

    1982年初,比尔·克拉克成为里根的第二任国家安全顾问,他发现总统对世界许多角落发生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他知道总统会对视觉辅助的展示方式做出反应,并推断最容易让总统接受的形式是电影。于是他带里根去看电影。[28]

    美国广播公司制作了一部电视电影[29]《浩劫后》,电影讲述了堪萨斯州劳伦斯市在一次核战争中汽化,这尤其触动了里根。之后他在日记里写道:

    电影效果很好,让我非常失落。到目前为止,该剧还没有做任何广告,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本人的感触是,我们必须尽己所能去阻止,确保永远不会发生核战争。[30]

    里根没有在日记中提及该电影未做广告的原因:杰瑞·法威尔认为该电影是反核活动家的宣传行为,展开了一种抵制核武器潜在赞助商的威胁活动。里根随后在日记里详细记录了与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小约翰·威廉·维西上将的谈话,维西将核战争规划称为“一次最节制的经历”。[31]

    很明显,里根看的电影和军事简报都低估了热核战争[32]的后果。那时,武器专家们已经知道,热核爆炸所产生的火风暴将比最初的冲击波和随后的放射性沉降物产生更大的杀伤力;《浩劫后》播出几个月内,《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文章,文章指出,火风暴产生的平流层烟尘将持续数年,并导致全球气温急剧下降,这可能导致更多的人死亡,甚至比最初爆炸产生的冲击波、火风暴和放射性沉降物造成的死亡人数还要多。[33]

    1984年,在里根的总统连任竞选中,面对对手沃尔特·蒙代尔,里根的末日信仰成为一个颇具争议的话题。10月21日,在总统辩论中,记者乔吉·安妮·盖耶和马文·卡尔布就这一问题向他施压,里根的回复是建议“一些神学家”信仰世界末日,但他不认为任何国家都能够在核战争中获胜,以此低调处理了自己的末日信仰问题。(据说南希·里根[34]听到卡尔布的问题时咕哝了一声“哦,不”。)[35]

    到了第二任期,里根非常惧怕核战争的后果。他的苏联事务顾问、外交官小杰克·马特洛克怀疑里根是否会对核袭击进行报复:“我认为,在他内心深处,即使美国遭到核袭击,他也不会(用核武器)进行报复。他从没有这样暗示过,但我似乎感觉到了。”[36]里根的摩尼教式反苏立场已经消退,甚至在1986年雷克雅未克峰会上,他向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提议全面禁止核武器。尽管两位领导人未能实现这一突破,但美苏紧张局势有所缓和,并且一年后他们签署了影响深远的《中导条约》[37]

    神学家们和出版行业都惊叹于林赛的巨大成功,但对林赛书中不断出现的事实性错误并不关注。[38]在某处显眼的段落中,林赛描述了1942年一支庞大的日本侵略军开足马力向西穿越印度洋、向北非挺进,“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但幸运的是,山本五十六大将在最后一刻决定改变舰队的方向,转而入侵美国西海岸。美国海军在珊瑚海拦截了这支特遣舰队,并在那里打败了日本人,从根本上扭转了战争局势。[39]

    在真实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人没有试图入侵北非,甚至没有入侵美国西海岸的计划。珊瑚海之战是一场规模相对较小也没有决定性的海军行动,如果按细节评估,那么日本应该是战胜方,更何况从印度洋开往美国西海岸的日本联合舰队根本不会到达该片水域。在另一段落中,林赛描述了希特勒在一场“政变”中夺取政权。他将“政变”这个单词大写,其指的是1923年希特勒在奥佩拉·布菲啤酒馆里那场失败的暴动;事实上,在接下来的近10年时间里,希特勒的民族社会主义者[40]并没能通过合法的议会选举而获得权力。这本书还预测,地热资源将给以色列带来巨大的财富,这进一步说明了林赛经常幻想式地理解日常事件:

    我正在和一位著名的洛杉矶工程师谈话……我们讨论了对廉价能源的需求……他确信,在以色列周围的土地上,有足够多的蒸汽被困在众多的断层之下,可以为运行涡轮机提供动力,从而更经济地发电。他将这一新工艺称为地热能。在不久的将来,以色列将发明一种生产廉价能源的方法,以充分利用这座丰富的金矿。[41]

    “一位著名的洛杉矶工程师”这种模糊的引用,是林赛许多断言的典型来源。(他还常爱引用:“一部电视纪录片”、“科学家告诉我们”、“新闻类杂志上的图表”、“一家大型电视台”,或者,只是简单地说,“它告诉我”。)地热发电已经不是一项新技术;几个世纪以来,人类一直在用地面蒸汽为房屋和建筑物供暖,1904年左右出现了地热发电。另外,以色列并没有多少地热喷口,它的财富的真正来源是它的智力资本,而不是林赛反复错误引用的自然资源。以色列奥玛特科技公司确实是世界上最大的地热设备生产商之一,但该国没有足够的地热潜力来支持该公司的任何工厂。[42]

    更为严重的是,从解读《圣经》的角度,林赛反复提到了《但以理书》中公元前550年左右所谓的成功的预言,即该书正确预言了4个世纪之后马卡比人成功地反抗了塞琉西帝国。然而,如本书第一章所述,圣经学者认为,《但以理书》的成书时间比书中所说的要晚,也就是说,成书时间是在马卡比人成功反抗塞琉西帝国之后,而书中虚构说成书时间是流亡初期,是为了增强其预言的真实性。[43]正如达比所做的那样,林赛将《圣经》中米设的位置确定为莫斯科,但现代历史学家认为莫斯科建立于1174年,比《圣经》编写的时间要晚得多。[44]

    林赛在事实依据和分析方法上缺乏严谨性,因此他的预言经不住考验,这并不令人惊讶。在书的一开始,他就强调,由1948年以色列建国所引发的末日迫在眉睫。他引用了耶稣在《马太福音》24:34中的话:“我实在告诉你们,这世代还没有过去,这些事[45]都要成就。”他尽可能地按字面意思解释这段经文:

    哪个世代?显然,根据《圣经》,这个世代将有预兆——最主要的预兆就是以色列的重生。《圣经》中的一代的时间大约是40年。如果这一推论正确,那么在1948年往后的40年左右,所有这些事情都可能发生。许多一生都在研究《圣经》预言的学者相信事实就是这样。[46]

    达比和他的追随者们对米勒的“大失望”记忆犹新,因此他们永远不会做出时间如此精确的预测。一个多世纪后,随着米勒那场混乱远离时代论者的意识,林赛又将时事和《圣经》解读结合起来,预言末日将不晚于1988年到来。

    在这本书中,林赛还预言了一种世界范围内单一宗教的崛起,这种宗教合成了主流新教和天主教的普世主义以及新纪元运动的“占星术、唯灵论甚至还有毒品”。[47]在地球的第七十个“周”(在时代论日历中是七年)开始时,以色列与具有无上权力的欧洲联盟的强大独裁者(反基督者)结盟,并且犹太人在重建的第三圣殿里恢复了祭祀。由于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以色列成为地球上最强大、最繁荣的国家之一,但三年半之后,这位欧洲独裁者/反基督者背叛了以色列人,开始屠杀基督教徒。这时,苏联人与因圣殿山被亵渎而愤怒的阿拉伯联盟一起,分两路入侵以色列,一路穿越伊斯坦布尔海峡和地中海进行攻击,另一路穿越高加索地区和土耳其进行陆路远征攻击。林赛用详细的入侵路线图对叙述进行了有益的修饰。

    然后苏联人背叛了他们的阿拉伯盟友,入侵埃及。欧洲独裁者/反基督者对事件的这一转变感到震惊,呼吁“红色中国人”提供帮助,中国人带领上文中提到的2亿人的强大部落行军穿过亚洲,袭击以色列。(林赛通过一份“印度报告”预言了这次袭击,该报告讲述了1.2万名中国军人修建了一条穿越西藏和巴基斯坦的道路,以便于军队的大规模调动。)苏联军队在入侵埃及的战争中分散了精力,于是返回以色列,但在那里被摧毁(不清楚是被上帝还是被欧洲人)。随后,欧洲人和中国人在美吉多(《圣经》中的哈米吉多顿,位于今天的以色列)展开了最后的激战。世界各地的战争回应了这场激战,地球处于毁灭性的大灾难之中;然后耶稣回归,结束世界。这场大屠杀有一个令人兴奋的亮点,即1/3的犹太人皈依了基督教,因此拯救了自我。唉,剩下的2/3被烧死。[48]

    林赛引人入胜的散文风格以及20世纪60年代末时世界末日般的社会和地缘政治氛围,打开了致富的文学之窗。《消失的伟大地球》如此畅销,以至于纽约的互助保险公司开始售卖某类保单,该保单可以让“被提”者的受益人得到补偿。[49]

    很快,其他人也开始争相参与大灾难这一主题。其中一位是林赛曾经的老师、达拉斯神学院院长约翰·瓦沃德。到林赛的书出版时,他已经担任院长近20年,但在大众市场领域的著作相对较少。受林赛的启发,瓦沃德出版了大量畅销书,其中最著名的是《哈米吉多顿、石油和中东危机》。该书于1980年首次出版,在1991年第一次海湾战争后进行了必要的修改,最终售出200多万册,目前仍在印刷中。[50]

    这本书追溯了与《消失的伟大地球》同样的现代时代论叙事:犹太人重返以色列,反基督者领导的新罗马帝国崛起,苏联人和中国人的接连入侵,随后是被提、大灾难、耶稣复临和最终审判。和林赛一样,瓦沃德热情地将一条时事的粗红线编织进他的叙事。在林赛和瓦沃德这两本书出版间隔的4年间,1973年的赎罪日战争[51]引发了阿拉伯国家的石油禁运,进而使世界财富和权力向欧佩克卡特尔组织,特别是阿拉伯国家和伊朗大规模转移。正如时代论作家们惯常做的那样,瓦沃德抓住了“石油禁运”这一引人注目的时事,以作为即将到来的末日故事的导火索。

    透过时代论的有色眼镜,瓦沃德清楚地看到,由于全球经济实力的转变,美国在世界舞台上的地位不可挽回地下降,取而代之的是拥有至高权力的穆斯林联盟,该联盟由逊尼派沙特阿拉伯和什叶派伊朗联合领导,尽管这两个教派在过去14个世纪里一直互相残杀。反基督者将领导欧洲,而欧洲将受到比美国更大的石油禁运威胁,然后穆斯林和欧洲联盟将促成一项包容各方的中东和平计划,该计划也会得到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这两个变得和谐的群体的热烈拥护。

    三年半之后,反基督者见利忘义地废除该计划,并引发了完整的时代论场景:苏联人和2亿“红色中国人”入侵、大灾难、耶稣复临和最终末日。和林赛一样,瓦沃德预言了“世界教会”的崛起,这将是撒旦的工具,是一个更荒谬的泛基督教徒、占星家、其他新纪元运动者甚至穆斯林的融合。

    凭借学术研究方向,瓦沃德比林赛更能把握历史事实。例如,他清楚地认识到,哈米吉多顿的小山谷容纳不了2亿中国战士,因此他将战场扩大了数百英里,这是林赛没有做到的。[52]然而,他对历史和地理的更好的理解并没有提高他的预测准确性,也没有限制他的幻想。

    正如多萝西·马丁和她的飞碟一样,当林赛和瓦沃德的预言与未来不符时,他们加倍努力,修改了自己的叙事。林赛利用《消失的伟大地球》的巨大成功,又出版了几本类似的书。[53]他的《20世纪80年代:世界末日倒计时》首次出版于1980年,包含了世界末日级灾难的常见元素:大范围的革命、战争和饥荒。在林赛夸大其词的某个典型例子中,“以色列最杰出、最具侵略性的将军之一”告诉他,赎罪日战争中最可怕的时刻之一,是摩西·达扬向果尔达·梅厄总理建议:“第三圣殿正在倒塌。请准备发射世界末日武器。”[54]以色列人在1967年和1973年的战争中确实考虑过使用核武器,而达扬可能说出了上文中的第一句话,但没有证据证明他还说出了B级电影般的第二句话,尤其是他的回忆录中没有记载。

    《20世纪80年代:世界末日倒计时》的类似的错误出现的频率甚至比《消失的伟大地球》还要多。林赛告诉读者:“自1950年以来,每10年发生的地震数量比上个10年大约翻一番。”[55]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到现在地震发生的频率将是1950年的约100倍。毫无意外,权威的全球地震频率研究显示,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地震频率没有增加。[56]

    正如那句众所周知的谚语:就算一只表停了,它一天都能准确表示两次时间。林赛偶尔也能打中靶心,例如,在《20世纪80年代:世界末日倒计时》中,他正确预言了埃及领导人安瓦尔·萨达特被暗杀的风险。[57](实际上,中东国家的领导人一直处于高风险的位置。)而接下来几年的事件则全部否定了林赛耸人听闻的预言;虽然全球性灾难事件越来越多,这一基本旋律没有变化,但歌词需要修改。1991年苏联解体,意味着苏联东欧社会主义体系消失,这迫使林赛寻找新的妖怪。《地球——公元2000》适时确认了新的世界末日威胁:上文所提到的什叶派和逊尼派的泛伊斯兰联盟,以及可怕的自然灾难,尤其是艾滋病的蔓延。(其中一章的副标题是《没有人能够安全》。)就连电视节目《星际迷航》也成为林赛的操练对象,他猛烈抨击了“进取号”船长詹姆斯·柯克对世俗哲学概念和诸如“轮回”等东方宗教信仰的喜爱。[58]

    如今,建立泛穆斯林联盟似乎像猫王复出一样不可能实现;自“9·11”事件以来,右翼恐怖分子杀害的美国人的数量是伊斯兰恐怖分子杀害数量的两倍,比雷击和窒息致死的数量少了一个数量级。[59]预防和治疗措施的进步基本可以预防和控制艾滋病。(数据统计显示,艾滋病的死亡率和感染率在1996年该书出版时达到顶峰,此后一直在缓慢下降。)[60]到我写这本书时,90多岁的林赛依旧在互联网视频和几乎无人知晓的有线电视频道上宣扬末日论和时代论。[61]

    林赛支持哪个政治阵营,这很少有争议,但他通常避免直接支持;也许他选择了更多地关注未来世界,而不是当下这个世界。不管原因是什么,将时代论信仰注入日常政治的责任落到了其他人身上。其中,最成功的是时代论传教士杰瑞·法威尔。

    法威尔的家族起源于1669年的弗吉尼亚州。他的父亲是一位成功的、不信教的商人,经营着许多家企业,其中一家是公共汽车公司,汽车上非常有特色地安装着电池动力的电影放映机。不过,他的父亲在55岁时因酗酒而死。法威尔追随着他虔诚的母亲,母亲每个周日一大早就开始播放查尔斯·富勒的《昔日广播》节目,声音响彻全屋。

    法威尔在父母身上看到了善恶之争的缩影,在20岁出头的时候,被任命为牧师。他从富勒的广播剧本中借鉴了一页,创作了自己的《昔日福音》电视节目。该节目于1956年首次亮相后,吸引了大量的追随者。尽管他个人反对民权立法,但他坚守那个时代的福音派信条——拯救灵魂,但远离政治。[62]

    1973年1月22日,在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宣布罗诉韦德案[63]的判决后,他改变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1973年1月23日的早晨……我不敢相信,法庭上的7位法官竟然对人类生命的尊严如此冷漠。他们得到了错误的信息吗?他们被误导了吗?难道他们把这个国家带入了一个黑暗和羞耻的时代,却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吗?我知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越来越相信我必须成为做这件事的人之一。[64]

    几年后,法威尔的政治盟友之一保罗·韦里奇对他说:“法威尔,在美国,道德上的大多数人在这些基本问题上的意见是一致的,但他们没有被组织起来。”于是法威尔和韦里奇建立了“道德多数派”,其以反对堕胎和同性恋权利的姿态出现在全美舞台上,他们决心“整肃”电视和电影市场,并热情支持以色列。

    在1980年的选举中,道德多数派为罗纳德·里根和几十位共和党国会候选人的顺利当选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在1984年共和党大会上,法威尔本人做了开篇祝祷,他称赞里根是“自林肯以来最伟大的总统”。[65]

    不到10年,运动失败,“道德多数派”解散。首先,里根总统在任期内似乎没有改善国家的道德问题,相反,电影和电视节目的内容越来越淫秽,而福音布道者吉米·斯瓦加特和金·贝克则以他们肮脏的性丑闻和财务丑闻羞辱了福音派。该运动失败几年后,参议院对比尔·克林顿的无罪判决促使韦里奇写信给他的支持者:也许根本没有“道德上的大多数人”。[66]

    法威尔和他的时代论同僚们带来的这场政治运动,其最持久、最具危险性的影响,可能就是美国对以色列空前狂热的支持。其中,以美国以色列公共事务委员会为代表的强大的亲以色列团体的游说发挥了很大作用,但基督教福音派对美国中东政策的影响很容易超越美国以色列公共事务委员会。正如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政治学家史蒂文·施皮格尔在2002年《国会季刊》中简洁指出的那样:“在美国对以色列政策的力量方面,如果你只关注(国会的)犹太成员和犹太团体,你就错了。”[67]

    《国会季刊》的这篇文章还引用了美国众议院原教旨主义基督教成员的话。印第安纳州新当选的代表迈克·彭斯说:

    我对以色列的支持很大程度上源于我个人的信仰。在《圣经》中,上帝向亚伯拉罕承诺:“我会祝福那些祝福你的人,我会诅咒那些诅咒你的人。”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并不完全理解(美国的政策)。我相信,我们自己的安全,与我们愿意和以色列人民站在一起的意愿息息相关。[68]

    代表詹姆斯·英霍夫的话则更简洁。当被问及以色列为什么有权占领加沙和约旦河西岸时,他回答:“上帝是这么说的。”[69]文章最后以法威尔的话结束:

    美国大约有200000名福音派牧师,我们通过电子邮件、传真、信件、电话,要求他们走进讲坛,利用他们的影响力支持以色列和它的总理。[70]

    然而,没有人能像帕特·罗伯逊那样成为典型,他将原教旨主义带入具有潜在灾难性的地缘政治舞台。他被外交官兼记者迈克尔·林德称为“美国政治史上最重要的阴谋论传播者”[71]

    罗伯逊出生于一个保守的南方特权家庭,他的父亲是阿布萨隆·威利斯·罗伯逊。为了推动1965年《民权法案》的顺利通过,伯德夫人到弗吉尼亚州访问,但老罗伯逊冷落了她,这惹怒了总统林登·约翰逊,老罗伯逊20年的参议院职业生涯也宣告结束。他又重新参与1966年的参议院初选,并成功击败了对手。[72]

    从耶鲁法学院毕业后,年轻的罗伯逊未能通过纽约律师资格考试,于是进入商业领域。对曼哈顿灯红酒绿的生活大失所望之后,他回到弗吉尼亚州,借了37000美元,并于1960年创办了后来的基督教广播网。这家媒体公司的成功出乎他的意料,在鼎盛时期,是美国的第三大有线电视集团。[73]

    罗伯逊从事各种职业,从滑稽的信仰治疗表演,到控制年收入1.5亿美元的全球媒体和商业帝国,后者使他拥有数亿美元的净资产。[74]他坚持时代论的基督教犹太复国主义基本叙事,但其中重要的两点除外:他不相信被提;他实行“蒙受神恩的福音传道”(这是一种花哨的说法,表示他拥有治愈疾病的能力,能说外语[75],能与上帝交谈,或者至少能听到上帝的声音)。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决定寻求1988年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最初,共和党的当权派视他为边缘候选人并将他排除在外,但很快就发现他的电视传教可以产生数千名“帕特兄弟”的志愿者,并能聚集20个州的领薪职员。1987年,当他控制了当年的密歇根州共和党大会、击败了两位领先者——副总统乔治·布什和魅力四射的自由论者、足球明星杰克·坎普时,他令政治观察家们感到震惊。那年晚些时候,他在艾奥瓦州、南卡罗来纳州和佛罗里达州的党团会议和代表会议上表现出色,并将继续赢得夏威夷州、阿拉斯加州、华盛顿州和内华达州的初选。

    然而,最终,罗伯逊的竞选由于三个政治暗礁而搁浅。作为一个不完全赞同时代论时间表的魅力派,他未能统一原教旨主义右翼。尽管他确实获得了法威尔和吉米·斯瓦加特的支持,但金·贝克对他的支持并不热烈,而另一位坚定的时代论作家蒂姆·莱希则坚决抵制他,而支持杰克·坎普。[76]

    他的福音派同僚们没有做到真正团结,而且世俗政治团体的反应也正在减弱。克里斯托弗·希钦斯在1986年罗伯逊的群众集会上报道说:

    愚蠢有点儿可怕;尤其是有组织的群体愚蠢。把罗伯逊介绍给人群的人是哈拉尔德·布里德森。布里德森将自己定义为“福音派-蒙受神恩的基督徒”,具有五旬节派[77]的能力,能说外语。[78]

    此外,他确实从斯瓦加特和金·贝克那里获得了部分福音派的支持,但后来,当这两个人各自的性丑闻和财务丑闻曝光时,他们的支持反而适得其反。斯瓦加特的丑闻的曝光时间非常糟糕,正好在1988年“超级星期二”初选[79]前夕。(两年前,斯瓦加特曝光了一位牧师同事通奸,这正给他自己惹祸上身,这位牧师同事随后就报复性地用长焦镜头监视了斯瓦加特最喜欢的巴吞鲁日市某旅馆。)

    罗伯逊在“超级星期二”两个月后正式暂停竞选活动。但他的总统竞选至少在短期内增强了他在州和地方层面的影响力。他帮助参议员杰西·赫尔姆斯赢得了1990年的连任竞选。在1993年的阿肯色州副州长选举中,他帮助福音派迈克·哈克比开创了政治事业;这对罗伯逊来说是一次特别甜蜜的胜利,因为他鄙视比尔·克林顿,而比尔·克林顿支持哈克比的对手纳特·库尔特。[80]

    在罗伯逊长寿的一生中,最突出的方面就是他在中东政治中的影响力。20世纪60年代,当他的电视网,特别是广受欢迎的《700俱乐部》新闻节目走进美国人的客厅时,福音派已经对中东事务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力。1977年,以色列议会选举梅纳赫姆·贝京为总理,受此鼓舞的福音派于1980年成立了耶路撒冷国际基督教徒大使馆,历届利库德集团政府都迎合该大使馆。例如,1982年,勤勉的圣经学者贝京接受了美国达拉斯福音教堂的邀请,打算在这个亲以色列集会上发言,但由于妻子去世,集会在最后一刻取消。

    耶路撒冷国际基督教徒大使馆甚至批评1978年《埃及-以色列和平条约》将西奈半岛归还埃及,认为这违反了《圣经》的承诺:根据《圣经》,迦南的所有土地都属于犹太人;耶路撒冷国际基督教徒大使馆还大力支持1982年以色列对黎巴嫩南部的入侵。[81][82]

    每年从圣诞节到新年,罗伯逊都会沉浸在《圣经》中学习,并祈祷:

    在这期间,我恳求主将任何关于下一年的洞察和趋势赐予我。有时,他对我说的话非常准确,随后将令人惊讶地全部实现。另一些时候,要么是我的灵性感知缺失,要么是其他人随后的祈祷或行动,导致了与我预期不同的结果产生。[83]

    如果中东发生了一场灾难性的战争,很可能就是上帝想把不同的事情告诉不同的人。从这一角度看,罗伯逊一直是十分危险的,因为他经常听错上帝的话。例如,上帝告诉他,世界将在1982年结束,海啸将在2006年袭击太平洋西北部,2007年将发生全球范围内的大规模恐怖主义屠杀,米特·罗姆尼将赢得2012年总统选举。[84](他也从除上帝以外的其他地方听到一些奇怪的信息:1984年,在《700俱乐部》节目上,他提到了一些神秘的消息来源,说美国军队刚刚入侵了黎巴嫩。当主流消息来源反驳他这一说法时,罗伯逊险恶地回应说,显然国务院或中央情报局在隐瞒这件事情;1988年,在他的幻想中,苏联在古巴部署了SS-5和SS-24导弹中队。)[85]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罗伯逊影响力最大的时候。那时他在以色列的影响力与在美国的影响力相当;他还与以色列圣殿活跃分子保持密切联系,特别是“圣殿山忠诚者”组织的领导人格申·萨洛蒙,这一组织主张驱逐穆斯林、拆毁清真寺,并在圣殿山重建第三圣殿。罗伯逊会见过八位以色列前总理中的六位,他与强硬派本雅明·内塔尼亚胡的关系尤其密切。[86]

    罗伯逊的由神学驱动的外交政策产生了地缘政治危险,其影响远远超出了中东地区。例如,当一位极具魅力的基督教徒何塞·埃弗拉因·里奥斯·蒙特通过军事政变成为危地马拉总统时,罗伯逊欣喜若狂。即使在里奥斯·蒙特很明显地开始了一场针对该国原住民的血腥种族清洗运动、杀死了几千人并使数十万人流离失所之后,罗伯逊还是视若无睹:“我了解里奥斯·蒙特,他不会允许他的军队官兵杀害、强奸和折磨4000多名男子、妇女和儿童……有些人希望看到(蒙特)被共产党人取代。但我更偏向基督教徒。”[87]

    时代论在美国具有独特而广泛的影响,一个传统的解释是,美国的宗教性比其他国家更强。2012年,当全国民意研究中心调查世界各地公民的宗教信仰时,81%的美国人完全同意“我现在相信上帝,我永远相信上帝”这一强烈而明确的陈述,而英国人的这一比例只有37%,日本人只有25%,法国人只有29%。[88]

    过去几十年里,即使在美国,宗教信仰也在减少,虽然其不如世界其他地方那么明显;例如,1967年,对于盖洛普调查中的“你相信上帝吗?”这一更简单、稍欠明确性的问题,98%的美国人的答案为“是”;到2017年,这一数字已降至87%。[89]

    新教福音派的热情也是如此;2004—2018年,皮尤调查显示,自我认同的福音派教徒(其中大多数是时代论者)的人口比重从23%下降到15%(见图10-1)。但是,尽管他们的人数有所减少,但他们的选举人数比重已从23%增加到26%,实际上影响力更大了。一个必然的结论是,在人数减少和选举参与率增加的情况下,福音派教徒已经不仅仅是维持政治权力这么简单了。

    图10-1 美国的福音派人口

    尽管发达国家的宗教信仰和参与度有所减少,但发展中国家的情况并非如此。社会学家早就知道,随着社会更加富裕以及人们受教育程度的提高,人们的宗教信仰也会减少,这就是所谓的世俗化假说。由于较贫穷的发展中国家的人口出生率高于富裕的发达国家,因此世界上有强烈宗教信仰的人口的比例正在增加,而不是减少。[90]

    宗教信仰随着社会的富有而减少,其原因有很多,包括生存安全的提升,以及国家对社会福利职能的承担(以前是由宗教组织承担的),但就美国而言,发达国家日益世俗化的最重要的驱动力是科学知识的扩展,这取代了对自然现象进行宗教解释的需求。[91]

    人类对自然界有着永不满足的好奇心,特别是对自然界中最可怕的现象,如暴风骤雨、洪水、干旱、瘟疫和地震,对自然界中最神秘的现象,以及对地球生命的起源。今天,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几乎不再需要神学来解释这些问题。当然,我们对物质世界的认识还存在不足,而且很可能永远存在不足,但是,随着科学不断缩小认知差距,在解释自然世界方面,宗教越来越落后于科学。

    受教育程度较高的人,宗教信仰较少。乍一看这种影响并没有那么大:根据皮尤论坛2014年的另一项调查,66%的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美国人绝对相信上帝;在大学毕业生中,这一比例仅略降至55%。[92]

    然而,在顶层人才中,科学教育的影响要大得多,他们对上帝的信仰已经萎缩到少得可怜的程度。1914—1916年,心理学家詹姆斯·路巴调查了500名美国科学家;他的研究结果提供了一个缩影,展示了当普通民众对上帝的信仰近乎普遍时,美国领先的生物学家、化学家和物理学家的宗教信仰会如何。

    路巴根据科学家们的地位和成就,将他们分为“较低”和“较高”两个级别,并分别研究了物理学家和生物科家(见表10-1)。

    表10-1 1914—1916年美国科学家对上帝的信仰

    数据结果令人印象深刻:最有成就的科学家对上帝的信仰最低,特别是精英生物学家,他们对生命起源和生物多样性的宗教解释需求,可能比化学家和物理学家要少。在任何情况下,所有科学家对上帝的平均信仰肯定远远低于同时代的普通人群。

    1998年,两位美国历史学家在著名的国家科学院的员工中重复了这项研究。这些员工相当于路巴实验中的“较高”科学家。在路巴的研究过去了80年之后,此时生物学家中信仰上帝的仅占5.5%,物理学家中占7.5%,最有趣的是,数学家中占14.3%,可能是因为他们对进化和分子生物学的掌握不如生物学家。[93]2013年,一项针对英国皇家学会研究员的研究的结果几乎与此相同,也出现了生物学家和物理学家之间的这种区别:76%的生物学家强烈认为上帝不存在,只有3%的人强烈认为上帝存在;而物理学家的这一比例分别为51%和7%。[94]

    因此,许多美国人能够包容像林赛和罗伯逊这样的人以及时代论的一般信条,是不是因为比起其他发达国家的公民,他们对事实了解得更少?

    美国人对时代论叙事的敏感性,以及与其他发达国家的人相比的高度宗教性,有其复杂的原因。显然,除了缺乏事实性知识之外,其他因素也推动了他们的虔诚,其中最主要的是他们的社会和家庭环境;社会学家早就注意到,信仰体系尤其可以通过与其他信徒之间紧密的社会关系得到很好的传播。[95]但当考虑到社会因素时,一个人储备的一般性知识越多,这个人越不可能接受充斥着林赛或罗伯逊般赤裸裸事实错误的时代论叙事。

    在经合组织的国际教育评估中,美国的排名一直处于发达国家的末尾;与其他发达国家的公民相比,美国人对自己国家和世界其他地区的了解少得可怜。2015年完成的最新国际教育评估显示,美国学生排名第40位,远远落后于斯洛文尼亚、波兰、越南、俄罗斯、葡萄牙和意大利等国家,更落后于新加坡、中国香港、日本和韩国这些排名靠前的国家或地区。[96]

    一项开始于1994年的研究有助于解释这个问题:对于5个有代表性的世界基本事实,37%的美国人错误地理解了所有5个问题,而德国人的这一比重只有3%。(在西班牙人中,32%的人5个问题都错了;墨西哥人,28%;加拿大人,27%;法国人,23%;英国人,22%;意大利人,18%。)没有上过大学的意大利人和德国人的分数超过了上过大学的美国人。[97][98]

    受访人的分数与接触电视新闻的多少呈负相关。正如这项研究的作者所说:“美国电视因其跳动剪辑、广告和断奏风格而导致显著的认知繁忙[99],而认知繁忙使一些人更难吸收信息。”作者指出,美国研究人员“通常不愿意问太多的事实性问题,因为害怕让受访者尴尬,进而导致他们终止采访或由于过于慌乱而无法回答其他问题”。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德国人的表现如此出色:比起其他6个被研究国,德国人更常阅读报纸。[100]

    2009年,另一项研究广泛调查了美国人、英国人、丹麦人和芬兰人。调查显示,美国人对国内和国际时事,甚至国际流行文化知之甚少。最明显的例子是,只有37%的美国人知道《京都议定书》与气候变化有关,相比之下,英国人、丹麦人和芬兰人的这一比重分别是60%、81%和84%。只有在国内流行文化这一领域,美国人的得分与英国人、丹麦人和芬兰人几乎持平,略低于平均水平。[101]

    这项研究的作者还将这种差异归因于媒体结构的国际差异:在美国,媒体的使命更多地集中于娱乐而不是教育,而斯堪的纳维亚[102]政府则大力支持高质量的新闻和信息节目。英国拥有一个享有盛誉并资源渠道充足的公共新闻机构,即英国广播公司,还拥有繁荣的私人媒体部门,其排名处于美国之前,仅次于斯堪的纳维亚国家。

    这项研究的另一个重要发现,是受教育程度高和受教育程度低的美国人之间的知识差距远远大于其他三个受调查国家:受教育程度低的英国人、丹麦人和芬兰人,比受教育程度低的美国人更了解他们周围的世界(见图10-2)。[103]得出的结论:与其他国家相比,那些受教育程度低的美国人,特别容易受到时代论叙事的影响,而在其他发达国家中,即使是受教育程度最低的人也会抵制这种叙事,因为他们对于日常客观事实有更好的理解。

    图10-2 硬新闻知识了解程度和受教育程度

    记者格肖姆·戈伦伯格提出了一个与此相关的观点。20世纪90年代末,时代论者越来越痴迷于电脑的“千年虫”问题(Y2K);许多人认为,当日历指到2000年时,可能会触发世界末日;与往常一样,哈尔·林赛出版了一本如何在2000年末日时生存的书,书名为《面对千禧年子夜》。[104]戈伦伯格评论道:

    我猜想,未来的历史学家将研究那令人讨厌的一天(2000年1月1日)、电脑没有崩溃时的高潮,那是美国文化史而不是技术史的一部分。问题不在于这一小故障,而在于,与西方其他宗教信仰较少的国家相比,在这个充斥着千禧年信仰的国家里,其言论是多么刺耳。[105]

    具有深刻说教性的时代论末日叙事强加了社会成本。自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106]出版《美国政治中的偏执风格》(The Paranoid Style of American Politics)一书以来,人们就广泛地意识到,美国明显地倾向于阴谋论。两位政治学家J.埃里克·奥利弗和托马斯·伍德最近的研究表明,两个互为相关的因素最能有效地说明美国对阴谋论的敏感性。第一个是末日叙事信仰。第二个是将人类存在视为一种摩尼教式的善恶斗争的倾向,这是福音派,尤其是时代论者典型的神学特征:他们相信,自己和认同自己的人是善良与光明的典范,而那些不认同自己的人则与魔鬼结盟。奥利弗和伍德指出,右翼倾向于支持关于撒旦和上帝的时代论叙事,但是,左翼则更支持关于看不见的世俗力量的叙事,如“9·11”阴谋论。[107]

    人类不仅是一种盲目模仿、偏爱故事而不是事实和数据的猿类。而且,最黑暗的是,人类还是一种会在道德上谴责他人的猿类。有时人类就像一种摩尼教怪兽,构建一种荒唐的复杂神学,以奉承自己、妖魔化他人。这种摩尼教式思想渗透至极右翼和极左翼的政治派系中,并且一端的真信徒会转向另一端,这并不为奇——“串联真信仰”。阿道夫·希特勒指出,尽管他永远无法将工会会员或社会民主党转变为国社党,但他总是可以将一名德国共产党员转变为国社党员:“我已经……下达命令,要求德国共产党员立即加入国社党。”[108]最近,许多著名的新保守主义者,如欧文·克里斯托尔、内森·格雷泽、阿尔伯特·沃尔斯泰特和西德尼·胡克开始信奉马克思主义。

    进化心理学家认为,摩尼教式的思维方式很可能是从早期狩猎社会对部落凝聚力的需求演变而来的。如果部落成员之间彼此无私,与此同时,却以残忍的方式杀害其他部落的成员,那么本部落就会受益。心理学家将这种群体内/群体外的二分法称为“结群性”,它是由这样一种观念促成的,即自己所在的部落体现了各种美德并受到神灵的青睐,而其他部落则体现了邪恶并与邪恶势力(或在一神教社会中是魔鬼)结盟。[109]

    有一个经典的心理学实验,根据高中生的衬衫或头发颜色将他们分为地位高和地位低两组;很快前者就会对后者进行贬损。[110]1954年,社会学家穆扎弗·谢里夫和他的同事以一种更优雅的方式展示了这一现象:著名的(至少在社会学家中是如此)“罗伯斯山洞”实验。

    这个复杂实验的地点设在俄克拉何马州偏远、树木繁茂的罗伯斯山洞州立公园的一个野外训练营地,集聚了22个11岁左右的男孩。谢里夫已经筛除有心理问题的候选人,而且所有被选中的都来自双亲白人新教家庭。这些精选的男孩的平均智商远高于人类平均水平(112);关键是,在他们聚集在公园营地之前,彼此都不相识。

    实验分三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谢里夫将22人配对,使他们在运动、烹饪和音乐等各个领域的技能能够旗鼓相当。为了使每组都能平等地掌握全套技能,他将每对男孩分开,将其随机分到两组中,每组11人。

    在为期一周的时间里,每组分别参加了夏令营活动——游泳、徒步和其他体育活动,也参加了需要广泛讨论、制定战略并合作的问题解决练习,如烹饪,搭建帐篷和绳桥。每一组都不知道另一组的存在,在这一阶段结束时,这两组人分别为自己的队选择了名字:响尾蛇队和老鹰队。谢里夫随后制作了带有这些图案的衬衫和旗帜。

    在第二阶段,响尾蛇队和老鹰队一起参加了为期几天的多项目比赛(就是许多夏令营老兵所熟悉的“色彩争战”)。与普通色彩争战不同的是,实验中获胜的队伍获得了奖牌、奖杯和精美的小刀,所有这些奖励都将在用餐时间展示在非常突出的位置。败队则一无所获。

    几乎立刻,两队人开始互相嘲弄;最早,老鹰队烧毁了响尾蛇队的队旗,又撕碎了其换上的新队旗,接着是响尾蛇队晚上的报复性暴力袭击。当响尾蛇队威胁要用石头攻击对方时,实验人员进行了干预。这两支队伍都用“禁止进入”的标识牌对自己的领地进行了标注,而且几乎每天晚上都会互相偷袭。

    两支队伍几乎立即形成了典型的“外群体歧视”,将对方称为“臭虫”“吹牛者”“娘娘腔”,并反对在同一个食堂用餐。[111]老鹰队在比赛中获胜后,这两个群体仍互不往来,并明确避免混合。当两队人一起吃饭时,老鹰队通常会让位给响尾蛇队,说“女士优先”。谢里夫广泛地调查了男孩们对彼此的看法,毫不奇怪地发现,他们对队内同伴的评价远远高于队外人员。

    第二阶段的比赛结束后,马上进入第三阶段,谢里夫探索了如何减少第二阶段产生的群内/群外行为。虽然两队人聚在一起吃饭,或参加看电影等被动性娱乐活动,但敌对情绪依然存在。然后,他让两支队伍一起完成关键任务,比如恢复营地的供水。营地的供水被故意切断,营员们口渴时发现食堂没有水。完成一系列这样的任务之后,结群性显著减弱,尽管并没有完全消失。例如,在第二阶段结束时,响尾蛇队的朋友选择中只有6%是鹰队成员;到第三阶段结束时,这一比例上升到36%。[112]

    按照衬衫颜色分组以及罗伯斯山洞实验中的这种分组,都是一种随机和无意义的区分,但它们展现出戏剧性的“外群体歧视”。而时代论神学与其他主流宗教有很大的不同,因此,摩尼教式思维渗透到时代论者的意识中也就不足为奇了。

    虽然最初几代的时代论者有意回避参与政治,但到《贝尔福宣言》时,这一约束已经基本消失。到了20世纪70年代,林赛、法威尔和许多时代论作家将那些左倾的偏离他们的人都视为邪恶,在某些情况下视为反基督;他们进一步把耶稣转变成一个摩尼教式、具有鹰派右翼政治思维以及社会保守主义的完美典范。

    1991年苏联解体后不久,林赛猜出俄罗斯和德国已经签订了一项秘密协议,分割了位于两国之间的欧洲土地。林赛一直在寻找撒旦文化的象征,在他的《地球——公元2000》一书中,他将此认定为海底探险家雅克·库斯托,他认为库斯托温暖而舒心的海洋环境保护主义的背后是“世界一体的社会主义”的中坚核心。(时代论的这种散布恐惧的做法并不新鲜;早在20世纪初,原教旨主义基督徒就将世界语[113]视为撒旦全球主义的工具。)[114]

    《地球——公元2000》甚至还猛烈抨击美国社会安全网和环境保护中最无争议的方面。林赛显然没有意识到信鸽、渡渡鸟和世界鱼类种群的命运,他断言:“私人手中的资源总是可以受到最好的保护。”他将地球臭氧层变薄列为预示末日的众多灾难之一。虽然他承认人造氟氯化碳导致了臭氧层的消耗,但他认为限制全球氟氯化碳生产的《蒙特利尔议定书》是政府对个人自由的一种不必要的侵犯。此外,罪魁祸首是火山活动,而不是氟氯化碳,“可怕的是,我们无法采取任何措施修复受损的臭氧层”[115]

    火山爆发确实会减少臭氧层,但只是暂时的。它们已喷发了数亿年,却没有永久性地使臭氧层变薄。臭氧层变薄是一种更现代的现象;最近的数据表明,《蒙特利尔议定书》确实在缓慢地修复臭氧损害。[116]

    多年来,林赛越来越多地鼓吹自己的影响。在他于1980年写的《20世纪80年代:世界末日倒计时》一书中,他未经证实地宣称,自己曾被一名以色列飞行员邀请到美国空战学院讲授预言,并在那里受到了“热情的欢迎”。一年后,他被邀请回国演讲,他继续写道:“我惊讶地发现房间里竟挤满数百人,外面的人也试图挤进来。所有人都想听听先知们关于人类的命运说了些什么。我讲完后,反响非常热烈。”[117]之后,他又为“一个肩负着可怕责任的精英团体”做了一次演讲,但他无权透露那些成员的身份。再一次,这些高层听众明显地被他的预言“感动了”。“在我们见面的前几天,他们用电脑预测出的事件和结果竟然与《但以理书》相同。不用说,他们对此非常惊讶,但我对此并不惊讶。”[118]

    言归正传,在过去的几十年中,福音派越来越多地渗透到美国各级军队中。虽然军队中自称是福音派或五旬节派的总体比例似乎与普通民众中的比例大致相同——约为22%,但其实际影响力远大于该数字所显示的,尤其是在军队牧师和空军高级指挥部里的影响。[119]

    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福音派的反共言论得到军方高层的青睐。20世纪六七十年代,福音派对越南战争的支持与主流新教教会的反对形成鲜明对比,军队-福音的契合进一步加强。正如历史学家安妮·洛夫兰所说:“军队曾经对福音派持怀疑态度,但后来,福音派因支持兵役、战争和参战的人而在军队中赢得了尊重和影响力。”[120]

    军队牧师本来应该满足遭遇恐怖战争的青年男女的精神需求,但福音派更多地将其视为帮助他们找到耶稣的人。《美国福音派联盟》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指出,一半的应征士兵没有明显的宗教背景,其余的大部分是主流新教徒、天主教徒或犹太人:“军队牧师工作的地方,是收获的禾场。”[121]

    为了避免出现美国宪法所禁止的国教,军方依靠“支持代理”从宗教派别中选取牧师候选人。1987年以前,军队按教派分配牧师;如果5%的应征者是圣公会教徒,那么5%的牧师也是。1987年,调整后的规则不仅将所有新教徒归为一个类别,还允许福音派和五旬节派的支持代理指定牧师。到2009年,大约80%的现役牧师是福音派或五旬节派教徒。[122]

    另外,在过去的几十年中,美国军方文化的核心一直位于梅森-迪克逊线[123]以下。由于南方白人军官和应征士兵强调的种族优越性越来越不被接受,福音派取代了肤色,成为一种主张优越性的方式。[124]美国所有4个武装部队分支都经历过传教丑闻。首先发生在空军学院,位于政治和宗教保守的科罗拉多州的斯普林斯市。早在21世纪初,该学院就已经爆出过性侵犯丑闻;几年后,福音派教官对于公开的反犹太主义视而不见,并告诫学员们自己是为“耶稣队”效力,并公开授权观看梅尔·吉布森的煽动性电影《耶稣受难记》。它是一部暴力、道德说教式电影,因暗含反犹太主义而受到福音派基督徒的盛赞和世俗观众的批评。[125][126]

    令人欣慰的是,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总统放弃了世界末日的信仰体系,但危险仍然存在于其他领导人中;若某位美国、苏联、以色列或巴基斯坦高级军官像圣殿山纵火犯丹尼斯·迈克尔·罗恩那样精神错乱,挥舞的不是煤油而是核武器,那该怎么办?

    11 时代论的灾难

    大卫教派的悲剧

    1964年,核战争策划者丹尼尔·埃尔斯伯格(不久后,他将因未经授权就发布五角大楼文件而出名)与他的兰德智库老板哈里·罗恩“出于职业原因”,一起观看了电影《奇爱博士》。这部电影是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的代表作,讲述了苏联的“末日机器”(装在掩埋的“钴钍G”容器中的几枚热核炸弹,将在遭遇敌方第一枚原子弹攻击时自动引爆);以及一位疯狂的美国空军基地指挥官杰克·里珀,他向苏联启动了战略轰炸机。所有启动的轰炸机都被成功召回,除了其中的一架;电影的结尾是,那架轰炸机的飞行员(由斯利姆·皮肯斯扮演)骑着一枚氢弹,像骑着一匹野马一样,从轰炸机的弹舱里飞下。[1]

    与此同时,彼得·塞勒斯饰演的奇爱博士向美国总统和苏联大使解释了他的后末日时代深矿井生存计划。伴随着核爆炸蘑菇云的腾起,“我们会再见面的”的声音响起。埃尔斯伯格写道:“看完电影后,我们走出放映室,站在下午的阳光下,被光线和电影弄得头晕目眩,我们都认为刚才看到的基本上是一部纪录片。”这部电影真实地描绘出了美国当时的绝密核指挥程序,埃尔斯伯格和罗恩对此印象特别深刻;事实上,这部电影是根据一部小说《红色警戒》改编的,该小说由皇家空军军官彼得·乔治撰写,他后来担任了这部电影的编剧之一。

    那时,埃尔斯伯格早已清楚美国核权力分散的危险性;因为早在几年前,他就参观了美国的军事基地。他清楚地知道,核战争可能意味着人类灭绝,然而他很羞愧地发现,一名上将,甚至在有些情况下只要一名少校,就足以自行发动核袭击。[2]

    埃尔斯伯格和罗恩并不是第一批对《奇爱博士》和《红色警戒》印象深刻的核策划者;在这部电影制作的5年前,他们的同事约翰·鲁贝尔向五角大楼远程导弹科学咨询委员会的每一位成员都发送了一份这部小说的副本。

    即使没有这种宗教狂热式的、精神错乱的指挥官,世界上的核武器指挥系统也极不稳定,容易发生事故。几乎从最初的核时代开始,世界上的核武器,也就是现实世界中的“末日机器”,几次将世界带到玉石俱焚的边缘。艾里克·施洛瑟的名著《指挥与控制》,记录了数十起恐怖的核事故,从携带热核武器的飞机和导弹的丢失,到大规模敌方攻击的错误警报。

    1961年,一架载有两枚400万吨级热核炸弹的B-52轰炸机由于机翼油箱漏油而失去平衡,飞机无法控制地剧烈旋转。飞行员扔掉了两个他以为没有安装炸弹的武器;其中一枚氢弹上的降落伞未能打开,坠入美国北卡罗来纳州法罗附近的潮湿地面下70英尺深。引爆装置和“初级”钚核心被回收,但“次级”铀——核威力的来源——从未找到。另一枚氢弹上的降落伞的确打开了,但当撞击到地面时,氢弹机头传感器发送了一个引爆信号,爆炸前需要通过的几个安全装置中,除了其中一个,其他均已打开。

    如果第二枚氢弹被引爆,那么这将形成“触地爆炸”,产生的放射性沉降物将远远超过广岛和长崎原子弹的“空中爆炸”,后者的威力不到B-52所携带氢弹的1%。如果爆炸时正在刮南风,那么致命的沉降物将覆盖东北部的大部分地区,并使北卡罗来纳州大部分地区不再适合居住。[3]

    更令人震惊的是,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期间,一名过于心急的美国驱逐舰船长向苏联潜艇B-59投下了深水训练炸弹[4],但他不知道这艘潜艇上装备了核鱼雷。作为反击,苏联潜艇的艇长和政委都想向驱逐舰发射一枚核鱼雷,幸运的是,苏联舰队总指挥官瓦西里·阿尔希波夫也在船上,不同意发射。几十年后,当这段插曲公之于众时,阿尔希波夫被大家称为“拯救世界的人”。[5]总体来说,苏联领导层将其核权力链控制得比美国要短得多。普林斯顿大学的布鲁斯·布莱尔是当今核控制领域的权威,“俄罗斯的核控制和安保体系结构比美国的更令人赞赏”[6]

    好消息是,1981年罗纳德·里根就任美国总统后,他的国家安全机构充斥着防守鹰派,他们有意识地、热情地用几乎连续不断的挑衅来扰乱苏联。美国战略空军司令部每周会派出轰炸机飞越北极,或者派出短程轰炸机威胁华约[7]领空或苏联的亚洲边境。当时负责军事援助的副国务卿小威廉·施耐德回忆道:“苏联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个美国空军中队直飞苏联领空,苏联的雷达被点亮,部队进入警戒状态。但是最后一分钟,中队撤离并返回美国。”[8]

    在有些情况下,雷达系统会错误地发出大规模导弹袭击的警报。1980年6月3日凌晨2点30分,正值苏联入侵阿富汗、美国抵制莫斯科奥运会的紧张冷战局势,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被他的军事助手比尔·奥多姆叫醒,奥多姆向他报告说有220枚导弹来袭。布热津斯基让奥多姆去确认,战略空军司令部警戒小组是否正在冲向他们的B-52并启动引擎,然后给他回电话;他决定不叫醒他的妻子,这样她将会在睡梦中毫无意识地被核武器汽化。几分钟后,奥多姆打电话给布热津斯基,说现在有2200枚导弹来袭。只剩下几分钟的时间激活国家核武器库,布热津斯基当时正要给卡特总统打电话,奥多姆第三次打电话,报告说其他系统未能确认攻击。事实证明,只差一分钟世界就会被焚毁,因为有人错误地将一盒训练磁带插入了计算机指挥系统。[9]

    随着国家核武器规模的扩大,意外事故风险也在增加。政界领导人面临着与军事指挥官之间的艰苦斗争,因为后者更关心的是确保核武器能够发射,而不是防止意外发射;而确保核武器能够发射,会更有可能导致意外发射。例如,许可操作链接(PAL)的引入,使用8位代码和有限进入功能,从理论上防止了未经授权的核武器启动。然而,为了避免错误代码阻碍核武器发射,战略空军司令部的高级指挥部将所有代码都设置为易于记忆的8位数“00000000”,这就消除了这种保护。[10][11]

    与汽车防抱死制动器一样,系统中引入的安全功能通常会增加用户信心,却降低了系统安全性。正如研究复杂系统中“正常事故”的著名理论家查尔斯·佩罗所指出的那样,这些看似有益的变化“往往只会让操控者更快地启动系统,或者在恶劣天气下启动系统,或者以更大的威力启动系统”[12]

    任何指挥官或领导人都会面临一种情况,即那些最重要的决定都必须在几分钟内根据不完整的数据做出。幸运的是,他们不会因为相信自己的选民会在核爆炸前“被提”而使自己的决定受到影响。《奇爱博士》中的精神病将军里珀,出于对氟化供水的担忧,启动了轰炸机袭击苏联,并发表了电影界最著名的独白之一:“我不能再坐视共产主义的渗透、共产主义的灌输、共产主义的颠覆,以及国际共产主义的阴谋逐渐侵蚀和玷污我们珍贵的体液。”如今,氟化水仍然是时代论右翼的一个禁忌,尤其是金·贝克,他的网站重复了一个可笑的说法:“美国人死于氟化水的数量超过了整个国家的军事死亡人数。”[13]

    除了这种由精神错乱的或宗教狂热式的军事指挥官所带来的非常明显的危险之外,时代论叙事也带来一种更微妙、也许更严重的末日危险。林赛和法威尔等时代论者强烈反对任何军备控制,他们支持膨胀的核武器库,这些武器库的增长纯粹是数量扩张,会增加意外毁灭的可能性。

    这非常强烈地体现在林赛的《20世纪80年代:世界末日倒计时》一书中。在林赛看来,《限制战略武器条约》并没有降低核灾难的风险;相反,它摧毁了美国的军事优势,将美国置于致命危险之中,并将允许苏联“横扫欧洲”。美国政府只不过是阴谋论者大恶魔——三边委员会[14](一个高调的非政府组织,以洛克菲勒家族和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为主角)的傀儡。更糟糕的是,美国愚蠢地抛弃了它忠实的盟友,如蒋委员长、伊朗末代国王巴列维和实行种族隔离政策的南非政府。[15]林赛想象出以下场景:

    苏联总理可能很快就会给美国总统打电话。总理会说:“我们可以摧毁你们的导弹发射井,我们可以用激光束拦截和摧毁所有来袭的潜射弹道导弹,我们可以用我们的米格-25战斗机和SS-5地空导弹摧毁你们那些过时的轰炸机。所以,总统先生,你会投降吗?还是让我们摧毁你的国家?你有20秒的时间做出决定。”[16]

    林赛在《地球——公元2000》一书中也敲响了主战之鼓,他将已被遗忘很久、位于旧金山普雷西迪奥[17]的戈尔巴乔夫基金会,看作撒旦世界新秩序摧毁美国影响力的证据。不明飞行物不是外星飞船,而是撒旦的恶魔。[18]

    此外,“常态化”的末日风险可能成为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正如末日神学权威观察家保罗·博耶所说:

    我个人的感觉是,如果平民的预言信仰与核武器政策之间有联系的话,那么这也是隐蔽的和间接的联系。1945年后的预言信徒们,很少有意识地主动推动世界末日。相反,他们相信《圣经》已经预言了末日,并确信信徒们将幸免于难,因此倾向于消极地接受核军备竞赛和冷战对抗。[19]

    20世纪80年代初,小说家格雷丝·穆杰塔巴伊前往得克萨斯州的阿马里洛镇,调查这座宗教信仰浓厚的小镇与附近的潘特克斯核武器工厂之间的关系。潘特克斯工厂负责装配和维护美国所有的核武器。最终,穆杰塔巴伊将她的杂志文章改编为一本书《有福的确据》。她是犹太人,最后定居在了阿马里洛镇。

    她发现,时代论信仰如此彻底地渗透到了这座城镇,即使是镇上报纸的出版商,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自由民主党人,也认同其信条。20世纪80年代,该工厂的任务广为人知,阿马里洛人立即明白,整个地区已经成为核攻击的主要目标,将在核战争的最初便从地球上消失。该镇的最大教派第一浸信会,本身并不认同时代论;然而其成员都平静地接受了这种风险,甚至感到有些安慰,因为他们认为被瞬间汽化比其他更痛苦的死亡方式更可取。

    该镇较小的教派禧年礼拜堂的领导者罗伊斯·埃尔姆斯牧师的观点则不同。根据穆杰塔巴伊的记录,埃尔姆斯告诉他的教区居民根本不需要害怕核战争,因为教区居民会在其他人被上帝烧死之前“被提”:

    你们知道,他们在太空计划上花了一大笔钱。一大笔钱!看吧,我的朋友们,他们还不如把这个计划全部关闭,然后等待号角之声,那么他们将进入另一个太空计划中!我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让我的名字出现在他们正在做的这个小计划的宇航员名单里。但是我的名字,在上帝的恩典和帮助下,已经出现在另一个宇航员计划中……当火箭起飞时……我们将留下一道圣灵之火的痕迹!

    “再见!再见!”这位牧师向即将被氢弹汽化的阿马里洛、休斯敦、达拉斯和洛杉矶喊道。埃尔姆斯所在教区的一位居民相信自己会乘坐同一艘火箭逃离核末日,她为此而感到欣慰,但也为可能会抛下自己的孩子和孙子而感到痛苦。[20](穆杰塔巴伊所著书的书名《有福的确据》指的是信众们将免于面对恐怖的核灾难。)

    和博耶一样,穆杰塔巴伊只是简单地想到了具有宗教狂热的潘特克斯工人可能会通过获得核武器来推动千禧年进程。而且,和博耶一样,她也担心普通居民会和她已经非常了解的阿马里洛人一样,已经接受了摩尼教式的时代论世界观,并且在核战争的风险中麻痹自己。

    如果世界可以区分绝对的善与恶,可以区分上帝的追随者与撒旦的追随者,那么与敌人之间的妥协或谈判就不可能存在。在一个绝对两极分化的世界里,人类和平是无法实现的,战争不可避免。[21]

    在1982年美国宗教学会上,神学家戈登·考夫曼在主席演讲中进一步指出了时代论对人类的威胁。他指出,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拥有灭绝整个物种的能力,因此时代论的末日世界观“最终逃避了我们作为人类的责任,恶魔般地援引神的意志作为逃避的理由”。考夫曼进一步将“被提”描述为“切断人类责任的神经”[22]。也就是说,拯救自己免于被灭绝的能力掌握在上帝手中(即使在很小的程度上),这种信仰削弱了我们阻止它的意愿,从而增加了它发生的风险。

    幸运的是,核武器和时代论的交集所固有的危险,迄今为止仍然停留在推想阶段。但是,有一位具有米勒精神的继承人,他的末日信仰将推动他和大量无辜追随者走向悲惨的结局。自有记载的历史出现以来,弗洛伊德的“微小差异的自恋”已经产生了源源不断的宗教变异[23],基督复临安息日会也会在新教繁茂之树上产生一株有毒的分枝。

    20世纪20年代,一个名叫维克多·豪迪夫的基督复临安息日会教徒开始宣扬他对《圣经》的独特解读。他是一个学历只有三年级的推销员,被《启示录》耸人听闻的叙事吸引,特别是,他和之前的许多人一样,关注《启示录》中第七章的144000名信徒,12个各有12000名信徒的希伯来部落,“在我们上帝的仆人们额上盖上了印”。

    基督复临安息日会教徒认为自己就是那144000名信徒;豪迪夫认为,随着该教派的人数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字,它已经失去了热情和献身精神,这就是问题所在。作为时代论者的典型,他抨击沉迷于“海滩派对和电影放映”等现代罪恶文化活动的基督复临安息日会的兄弟们。[24]正如异端人士惯常做的那样,他编撰了一份教会“可憎之事”清单;在他看来,自己的使命是将基督复临安息日会的信徒减少至144000名,使之达到必要的纯度。

    豪迪夫并不是要建立自己的教派,而是要改革原来的教会。但随着极具魅力的他开始吸引追随者,他那些过去的“兄弟们”感到惊恐,并在1934年将他逐出了教会(就像1845年罗汉普顿的浸信会将米勒逐出教会那样)。

    最初,他的教派被称为“牧羊人之杖”(豪迪夫宣言的题目),或者简称为“杖”。为了表明对古代圣地大卫王国中心地位的信仰,教派更名为大卫基督复临安息日会(简称大卫教)。1935年,随着成员人数的增加,大卫教徒在美国得克萨斯州韦科的迦密山中心建立了总部。尽管该中心只有37名追随者,但豪迪夫预计,世界末日将在一年内到来,届时他将带领144000名追随者前往巴勒斯坦。

    由于他追求虔诚而纯粹的复临主义,因此他和继任者们的传教活动只针对基督复临安息日会的信徒,而不包括那些无法救赎的普通民众。[25]1955年,豪迪夫去世,此时他已经吸引了数千名信徒,但大卫教并没有前往巴勒斯坦(那时该地区已经在以色列的统治之下)。此时,大卫教已经壮大,它向东迁移了9英里到达得克萨斯州的埃尔克,即“新”迦密山。

    《圣经》是历史上被分析和讨论最多的书,数百年来共有几十亿读者。根据概率论,其中一定有几百万读者具有极高的智商,也一定有几十万读者接受过《圣经》解读方面的学术培训。豪迪夫的学历只有三年级,但是,他认为自己发现了一个以前所有读者都没有发现的《圣经》意思,并将自己选为“东方升起的天使”,以在末日带领144000名信徒前往圣地。从豪迪夫开始,大卫教产生了类似的一系列极端自我主义的领袖,他们将在美国联邦执法机构的推动下,带领该教派走向灾难。

    1955年11月5日,豪迪夫死后不久,他的遗孀弗洛伦丝宣布,她进一步解码了《启示录》的末日时间序列:1260天之后,也就是1959年4月22日,耶稣就要来了。[26]她的预言吸引了900名追随者来到迦密山迎接末日,在那里,怀着期待的信徒们再次上演了米勒“大失望”的小规模版本。和1844年的“大失望”一样,该教派随后分裂为各个相互竞争的团体,其中最大的团体由豪迪夫的助手、一位名叫本·罗登的人领导,他接管了迦密山。[27]

    罗登继承了豪迪夫的自我中心主义,并宣称,按照上帝给他的启示,他就是“分支”(《撒迦利亚书》和《约翰福音》用“分支”这个词来描述上帝的仆人),他将带领这个团体迎接耶稣复临,因此这个团体的新名字就是大卫支教。他规劝真信徒们“离开那根枯树枝,到活分支上来”[28]

    1978年罗登去世后,他的妻子洛伊丝(根据上帝的透露,她就是圣灵)和他们精神反复无常的儿子乔治之间发生了一场权力斗争。最终,洛伊丝在一个名叫弗农·豪厄尔的年轻人的帮助下获胜。在此之前,豪厄尔一直过着混乱的生活;他的妈妈14岁时便未婚生下了他,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转换于不同的家庭,饱受阅读障碍[29]和孤独之苦,最后在读九年级时辍学。

    豪厄尔笨拙但英俊,他只对三件事物有兴趣:他的吉他、他的《圣经》和性。1981年,他让一位15岁的女孩怀孕了,但是他向基督复临安息日会的兄弟们宣布,上帝打算让他娶另一位年轻女子,她是一位牧师的女儿。他总是有“见证”的癖好,有一次打断了一场仪式,登上讲坛布道,这些活动很快将他驱逐。他曾在迦密山做过木工活儿,1983年,他在那里定居。[30]

    在那里,豪厄尔被洛伊丝·罗登的领导职位和半神地位吸引,他找到了自己的家。他是在基督复临安息日会长大的,被迫阅读《圣经》;而洛伊丝被豪厄尔对《圣经》的敏锐理解和外貌吸引。很快,豪厄尔就和这位当时已经67岁的寡妇共享了大卫支教的领导权,以及她的床。

    在大卫支教内,号称拥有神权的女性不会像主流新教教派中的女性那样引起人们的注意;但豪厄尔崇拜基督复临安息日会的创始人之一艾伦·怀特,后者被认为是一位女先知。《圣经》几乎指导了豪厄尔生活的方方面面;他说,他与洛伊丝结合,希望实现《以赛亚书》8:3中的预言,即他去见女先知,然后女先知怀孕了,并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他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他“让一个70岁的女人怀孕了,那么他一定是上帝”[31]

    如前文所述,历史学家查尔斯将《启示录》描述为“整套《圣经》中最难读的一卷”,并警告说“不仅略读,即使认真研读,读者也依然会觉得困惑”[32]。直到1983年左右,豪厄尔可能也同意这一评估。1983年,这位高中就辍学的24岁的年轻人认为,他和豪迪夫一样,不同于大众识字时代以来几个世纪里的几十亿《圣经》读者,他能够解开7个封印,从而揭开《启示录》的真正含义。豪厄尔认为,《启示录》是掌控《圣经》其余部分的关键。

    1984年1月,豪厄尔与一个大卫支教成员的14岁女儿结婚,也因此与洛伊丝决裂;那年晚些时候,乔治·罗登已经与母亲和好,用枪口指着豪厄尔和他的支持者们,并将他们赶出了大院,将教名改为罗登维尔。豪厄尔和几名追随者在东边100英里处的得克萨斯州帕勒斯坦市的一个条件恶劣的小屋里定居下来。出于空闲和对更好环境的渴望,他去了以色列。

    在以色列期间,他似乎得了“耶路撒冷综合征”。这是一种在以色列游客中很常见的精神错乱,由于终于能够直接接触到一生都在读和听的圣地和圣殿,因此他们过度兴奋,充满宗教热情,常常把自己想象成《圣经》中的人物。[33]其中一个“耶路撒冷综合征”患者是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健身游客,他相信西墙位于错误的位置,并试图移动其中一块巨石,这是“参孙综合征[34]”。阿克萨清真寺的纵火犯丹尼斯·迈克尔·罗恩可能当时也处于类似的状态。

    离圣殿山只有几英里的卡法尔·沙乌勒精神病医院,专门研究这种精神错乱。1980—1993年,那里的精神病医生治疗了470名患者,其中的绝大多数患者之前就存在精神机能障碍,例如那个“参孙综合征”患者和罗恩,但另外42名患者(约占研究样本的9%)没有精神病史。有精神病史的人(占91%)广泛分布于犹太人和主流基督教派中,但42名没有精神病史的人中有多达40名是福音派新教徒。不超过10年,悲剧将展现在韦科镇。[35]

    从以色列回来后,弗农·豪厄尔有了明显的变化。在以色列,上帝已经告诉他,他是上帝的仆人;随后,他的布道变得有活力,他开始更善于将《圣经》的各段落联系并融合在一起。如今,每当他阅读《圣经》经文时,立刻会有上帝的声音告诉他这些经文的真正含义。去以色列之前,他曾告诉别人,他希望能尽快收到上帝的“完整信息”,但这一愿望没有实现。从以色列回来后,很可能是受到耶路撒冷综合征的影响,他终于从上帝那里收到了信息。[36]

    从19世纪40年代末的诞生开始,预言便是基督复临安息日会固有的一部分。在豪迪夫和罗登领导下的大卫教,以及在豪厄尔领导下的大卫教,也是这样。大卫教的人努力使本教派或多或少地持续“处于信息中”——接收来自全能者的一连串预言。他们认为,现代的基督复临安息日会已经放弃了预言,因此已经成为叛徒。

    《启示录》14:6-9中描述了3位预言天使,这尤其吸引了豪厄尔的注意,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之豪厄尔认为实际上有7个预言。前两个是威廉·米勒关于末日和巴比伦已经沦陷的开创性信息。第三个是艾伦·怀特关于以星期六为安息日的信息;第四个是维克多·豪迪夫的预言;第五个是本·罗登的;第六个是洛伊丝·罗登的。上帝告诉豪厄尔,他现在是第七个预言的传递者,是即将到来的末日之前的最后一位天使。

    1987年豪厄尔从以色列返回后,发生了古怪的一幕。当时仍控制着迦密山的乔治·罗登挖了一名追随者的坟墓,这名追随者叫安娜·休斯,25年前被埋葬,享年85岁。乔治向豪厄尔发起挑战,要求他参加让休斯复活的比赛;而豪厄尔和7名追随者则突袭了迦密山大院并给休斯的尸体拍了照,想以此指控乔治虐待尸体。双方发生了45分钟的枪战,但没有造成死亡或重伤。1988年,豪厄尔和他的7名同伙因谋杀未遂而受审,陪审团宣布7名共犯无罪,对豪厄尔的控诉也因证据不足而流审。

    这一判决结果使乔治的精神开始错乱,法庭档案中记录了他对豪厄尔发出的各种怪诞的诅咒和威胁,他因犯藐视法庭罪而入狱。乔治被监禁后,豪厄尔支付了大卫教总部的房产欠税并搬回总部。乔治在1989年获释后又用斧头谋杀了室友,因为他怀疑室友是豪厄尔派来杀他的;他被关进精神病院,并多次逃离;1995年再次逃离后不久便死于医院,死因是心脏病发作。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豪厄尔根据《以西结书》《但以理书》《马太福音》《启示录》提炼出他的末日路线图。随着世界末日(他尚未确定日期)的临近,他将带领追随者们前往以色列,在那里,他的大卫教徒将使犹太人皈依基督教,从而引发一支从北方而来的美国领导的联合国部队,大卫教徒将支持现在已经皈依的以色列人并与之共战共亡。虽然没有记录表明豪厄尔读过哈尔·林赛的书,但考虑到这一时期林赛的书的普遍性,因此这些牵强的叙事可能并不是豪厄尔自己从《圣经》中提取出来的。后来,豪厄尔将末日大灾难的地点从以色列转移到美国迦密山。

    豪厄尔的“耶路撒冷综合征”所激发的《圣经》光辉让听众深受震撼。在美国和其他国家的传教之旅中,他让大约100名信徒加入了迦密山。尽管收获了来自澳大利亚和英国的皈依者,但以色列人对此更持怀疑态度,并对《圣经》感到厌倦,因此他没能让以色列人皈依。

    这是一个兼收并蓄的多种族团体,其中包括24名英格兰皈依者。1990年,豪厄尔在加利福尼亚州提交了法庭文件,合法地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大卫·考雷什。其中“大卫”源自他想象的由自己领导的圣经王国,而“考雷什”是“居鲁士”的希伯来语,像500年前的扬·博克尔松那样,他通过让其他男性成员单身、自己享受一夫多妻制,来满足自己日益增长的性欲。他另外“娶”了5位年龄从12岁到20岁不等的女性,为了避免被起诉重婚,他的男性追随者们在名义上娶了这些女性。他在澳大利亚旅行期间,一对夫妇如此敬仰他的神性,在双方都愿意的情况下,妻子和19岁的女儿都与他发生了性关系,这样她们就可以“为上帝生孩子”[37]

    为了迎接末日,他要求大院的已婚成员通过性节制来实现净化,并“取消”新迦密山上所有夫妻的婚姻关系,其中可能包括他的5位侧妻和她们的“丈夫们”。另一方面,与考雷什发生性关系成为一项神圣的仪式,在“前夫们”完全同意的情况下,他和许多“前妻们”发生了关系。

    他预言他所生的孩子(至少有12个)将在耶路撒冷的新王国享有优待地位,这使这些追随者很高兴。其中一位“前夫”解释道:“你根本不明白。作为大卫支教的人,我们对性不感兴趣。性如此具有攻击性,如此具有侵略性。考雷什为我们消除了这一负担。”就考雷什而言,他认为,与追随者们生育是他的一项严肃而神圣的责任。不过有时,他的确向他的性伴侣们坦白了自己的性欲,并羞怯地说是上帝使他这样的。

    他解释说,这种恰当的肉体安排源自《启示录》4:4中的一项特别命令,该节描述了24位戴着金王冠的长老,他们向上帝高呼,“让我们成为国民,做祭司,归于神。让我们在地上执掌王权”(5:10)。考雷什在《圣经》解读方面取得了革命性进展:他认为,“让我们成为国民”这几个字意味着《启示录》预言他要成为24位长老的父亲,这24位长老将在千禧年时代统治世界。因此,被选中怀上这24个孩子的妇女是神圣的容器,这就要求考雷什控制她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她们的饮食。不用说,从来没有哪位著名的圣经学者能够以如此“宜人而时尚的方式”解释《启示录》的第4章。[38]

    考雷什的魅力在于他的“圣经教学”可以持续几个小时,他能准确地回忆和清晰地解释《圣经》。尽管他九年级就辍学了,但他对《圣经》的精彩解释甚至能够吸引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包括一位哈佛法学院的毕业生和其他几位硕士期间接受过神学培训的人。

    考雷什认为,《启示录》5:1中所提到的7个封印掌握着末日事件和大卫支教通往救赎之路的钥匙:“我看见坐宝座的人的右手中有书卷,其里外都有字,用7个印封严了。”

    考雷什将这本“书”命名为“上帝之意”,它是上帝迄今为止委托给“羔羊”人类的秘密计划。考雷什此时已经将自己认定为“羔羊”,并根据其他《新约》和《旧约》推断出了打开7个印的线索,因此具有向其追随者们揭示“上帝之意”的独特能力。[39](大卫教认为“基督”是上帝在某项任务中指派的,其有多种动态表现形式:有时是耶稣;有时是羔羊;而根据考雷什的说法,有时是他自己。)[40]

    早在1987年,大卫教就引起了瑞克·罗斯的注意。罗斯是一位高调而又备受争议的“邪教破坏者”,几十年来帮助数百人摆脱了邪教的侵害,并在多个关于邪教的案件中出庭作证。在相关亲属的要求下,罗斯在纽约帮助两名考雷什信徒消除了所受的毒化思想,随后他又接到了其他家庭的求助电话。罗斯列举了“危险性邪教”的6个认定标准:绝对而又不负责任的权威人物、对领导人意愿的满足、对外部信息的过滤、“我们反对他们”的心态、对组织之外的人的诋毁,以及以《圣经》或哲学借口为领导人的财富和性贪婪做辩护。[41]虽然考雷什没有过滤外部信息,但他确实符合其他5个标准。

    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考雷什和几位追随者囤积了大量武器,并在一些不需要背景审查的枪支展上交易武器,由此筹集资金。到1991年,一位名叫马克·布劳尔特的澳大利亚追随者,其对考雷什囤积武器、浮夸的神学和对年轻女孩的性剥削的不满,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首先是澳大利亚的媒体,然后是在一个监护权程序中,一名儿童被从迦密山带走引起了美国媒体的关注。布劳尔特和罗斯都向BATF(美国烟酒枪炮及爆炸物管理局)转达了他们的担忧,BATF计划于1993年2月底对该大院进行一次突袭。到那时,BATF至少已获得300件武器,包括60支M16、60支AK-47和30支AR-15突击步枪。[42]

    酷爱枪支的考雷什在这次突袭前曾说过:“如果有人来我家,在我的孩子们面前挥舞枪支,那么他一定会被打爆头。”得克萨斯州的法律允许公民向使用“不正当武力”的警官开枪。[43]

    罗斯还联系了《韦科论坛先驱报》,该报于1993年2月27日发表了《罪恶的弥赛亚》系列的第一篇文章,引发了轰动效应,全国媒体很快对此进行了报道。这些文章控诉考雷什虐待儿童、与未成年女孩发生性关系、对其他男人的妻子拥有神授的权利——他至少有十几个这样的侧妻。[44]

    事实上,得克萨斯州的儿童福利机构在上一年已经调查过该大院,发现孩子们都很快乐,且他们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几乎没有受虐迹象,除了偶尔被用勺子打打屁股,而这在得克萨斯州是可以接受的。但《韦科论坛先驱报》对考雷什性行为的指控基本属实。[45]

    第二天,即2月28日上午9点45分,BATF执行了搜查令,其依据不是《罪恶的弥赛亚》中耸人听闻的指控,而是非法持有枪支。当时,在得克萨斯州拥有和使用自动武器是合法的,但这些武器需要在联邦当局进行合法登记;而考雷什没有登记。[46]

    这时,BATF的无能就体现出来了。它将搜查计划透露给了电视记者,电视记者随后向一名邮递员问路,而这名邮递员正是考雷什的姐夫。BATF通过大院内的一名线人知道,计划已经暴露,因此武装冲突不可避免。但BATF仍决定继续突袭。事先得到风声的考雷什首先下令举行祈祷仪式,然后在各个入口处部署了武装人员。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开的枪,但考雷什在前往其中一个入口时曾经告诉追随者,他要出去和特工谈谈。根据随后的财政部调查,考雷什打开门,问特工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回答:“别动!”考雷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子弹穿透门和窗户从里面射出。另一名从大院外观察的特工报告说,他看到考雷什开了两次枪,这意味着考雷什一定打开了门,但他可能并不是第一个开枪的人,也不是BATF后来声称的对他们进行伏击的人。[47]

    持续的枪战席卷了整个大院,4名特工和6名大卫教徒被杀,其中两名分别是考雷什16个月大的孩子以及另一名教徒的婴孩;几十人受伤。BATF的特工们没有为突袭做充分的准备,以至于大卫教徒的火力和武器补给都超过了他们;弹药不足时,他们便撤退了。[48]

    大多数记录者都认为,如果大卫教徒愿意,那么他们可以杀死更多的BATF特工。后来的政府调查特别指出,大卫教对袭击的反应是一种典型的“防御性暴力”,其特征符合“希望从主流文化中退出的群体”[49]。事实上,那天最引人注目的交流是韦恩·马丁——那位毕业于哈佛法学院的教徒给韦科警局办公室打的一个慌乱的电话。他说:“告诉他们,这里有妇女和儿童,让他们停下来!”——这不像是有人执意于末日暴力。[50]更令人痛心的是,BATF在此之前就经常因一些小型武器违规而进行挑衅性的破门袭击,其知道考雷什经常在附近独自慢跑,想趁这个时候发出逮捕令,以轻易地逮捕他。[51]

    惨败之后,FBI(联邦调查局)解除了BATF的职务。在接下来的51天里,FBI与手腕中弹的考雷什进行了谈判。从一开始,FBI就将围攻原因描述为解救人质,但在BATF突袭后不久,20名儿童在几名成年人的陪同下离开了大院,随后有大量证据表明,剩余的大卫教徒都不想要或不需要联邦政府的解救,而联邦政府则以经典的时代论方式,将这里称为“巴比伦”。

    全国都在关注这次行动;遭到BATF袭击后,考雷什立即通过当地广播电台和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与公众直接沟通,沟通中他引用了英王钦定版《圣经》中的长篇大论。虽然他的追随者和基督教神学家对这本《圣经》很熟悉,但对世俗观众来说,他仿佛在讲斯瓦希里语[52]。有一次,他对一位深感困惑的电台采访者说:“我们现在在第五个封印中。”

    神学家詹姆斯·泰伯也听到了这次采访,他在1993年之前并不知道考雷什。2月28日晚,他与几百万美国人一起收听CNN,当时CNN中断了常规广播,报道BATF袭击后的情况。这位年轻的大卫教领袖喋喋不休,泰伯的注意力突然被他提到的7个封印吸引。泰伯不仅知道这是《启示录》里的重要内容,而且还知道“考雷什”是希伯来语中“居鲁士”的意思;泰伯快速地查阅了《以赛亚书》第45章,发现居鲁士已经被上帝认定为弥赛亚,弥赛亚的希伯来语“Mashiach”翻译成希腊语就是“Christos”,也就是“基督”。考雷什称自己为“羔羊”,是基督复临主义的表现——泰伯更加确定,考雷什的信仰基础正是《启示录》。

    随着对峙事态的发展,泰伯很清楚地意识到,FBI对考雷什的末日叙事一无所知。泰伯打电话给另一位神学家菲利普·阿诺德,后者联系了FBI特工,特工们承认,他们已经被考雷什的《圣经》独白弄糊涂了。

    一些特工甚至开始阅读他们酒店房间里的基甸版《圣经》中的末日启示类内容,这是一项甚至让专业神学家都无法承受的任务。正如泰伯所说,特工们疯狂翻阅《圣经》的景象“几乎滑稽可笑,但同时也令人恐惧”。泰伯和阿诺德立即意识到,大卫教徒们认为自己在有7个封印的世界中航行;他们还意识到,第5个封印,即考雷什认为大卫教目前居住其中的封印,是7个封印中最暴力、最危险的一个。

    泰伯和阿诺德认为,要想和平解决对峙事件,就必须在考雷什的信仰基础《启示录》上与他交手。政府允许泰伯和阿诺德接触了一位被监禁的大卫教徒,他叫利文斯通·费根,是考雷什派往迦密山代表其公众形象的。费根证实了泰伯和阿诺德的分析:大卫教徒生活在混乱的第5个封印中,但上帝让他们等待。在4月1日的一个电台脱口秀节目中,这两位神学家出现了,他们详细讨论了《启示录》的末日论,并暗示了和平的结局。他们知道考雷什经常收听这个节目,为了确保考雷什能听到,他们还让考雷什的律师发给考雷什一份录音带。

    4月14日,不管是否由于受到电台节目的影响,上帝终于再次向大卫·考雷什发出了指示,考雷什现在明白了一切。那天,他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律师们,宣布他正在写一封宗教长信,要向全世界通报“7个封印的解码信息”。写完后,他将公布一份副本。“我会出来,然后轮到你们处置这只野兽。”阿诺德和泰伯很高兴;也许终究可以避免这场即将发生的灾难。然而,这将是全世界从考雷什那里听到的最后一次交流。[53]

    不是只有泰伯和阿诺德理解考雷什的虔诚并希望能够和平解决对峙事件;更多的福音派人士也是如此。在围攻初期,美国全国基督教协进会和浸信会联合委员会的要员们给克林顿总统写了一封信,他们在信的开头衷心地恳求:“请让得克萨斯州韦科的冲突非军事化。”这封信指出“复仇的威胁以及军队和坦克的集结,只会向这群‘忠实的信徒’证明世界的力量都在与他们作对”,并有先见之明地指出“如果政府在这场失败的局面中投入了如此多的资金和信誉,却没能彻底铲除犯罪教派,那就更是一场悲剧”[54]

    然而,在7周多的对峙之后,在司法部长珍妮特·雷诺的支持下,FBI中的强硬派获胜。雷诺批准直接出击。

    虽然泰伯和阿诺德能否让考雷什走上正途还未确定,但是FBI内的强硬派认定考雷什是一个骗子,以“对《圣经》的胡扯”作为拖延战术;对没有经过神学训练、已经听考雷什讲了几个小时的《圣经》的特工们来说,似乎情况确实如此。[55]FBI的人嘲笑考雷什4月14日的那封信,尤其嘲笑这名九年级辍学者要写一封“宗教长信”的狂妄,认为这又是一种拖延战术。考雷什的律师们说他们正在拟一项投降协议,但是FBI的人根本不理睬。[56]FBI没有针对“预言”问题与考雷什沟通——这对考雷什来说很重要——而是直接切断了大院的电源,摧毁了信徒们停放的汽车,还开始放震耳的音乐,用强光探照灯照射院子。

    4月19日,FBI结束对峙,开始行动。从那天早上6点左右开始,特工们用装甲车反复撞击大楼,并使用CS催泪瓦斯(一种类似于麦加大清真寺的围攻者们使用的化学武器)。中午过后不久,大院起火了;大火迅速蔓延,吞没了大院,烧塌了屋顶。76名大卫教徒,其中包括两名孕妇,在大火中丧生,只有9人逃脱。大多数人从大火中逃到地下室,被发现时已经被烧死。至少有20名成员死于枪杀,其中包括考雷什,显然是为了避免被直接烧死。

    尽管随后的多项政府调查都得出结论,认定大卫教徒在FBI突袭之前就纵火企图自杀,但幸存的大卫教徒坚决否认任何自杀的说法,因为他们认为自杀是一种罪行。他们还说,当FBI切断电源时,他们使用油灯照明,但装甲车将油灯撞倒。此外,4月19日,风速高达每小时30英里,大风很快就通过打开的窗户和被FBI车辆撞出的洞,使火势从一个房间蔓延到另一个房间。火灾发生后两周,FBI将现场夷为平地,但这也没能提高FBI的可信度。[57]

    其中一名幸存者随身携带了一张数据盘,上面有考雷什4月14日的信中所提到的未完成的手稿,而FBI曾经认为所谓的手稿只是一个拖延时间的诡计。打印出来的信一共包括13页纸,其中包括对第一个封印的介绍和讨论;这封长信可能还需要几个星期才能写完。[58]

    用詹姆斯·泰伯的话说:

    考雷什是一个具有个人色彩的《圣经》解经大师。从大卫支教的神学角度来理解,他的信息具备系统性、一致性和内在的逻辑性。然而,对一个不了解《圣经》预言细节的人来说,他的信息以一种典型的、没有停顿的方式传递,并引用了钦定版《圣经》的长篇大论,似乎毫无意义。[59]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考雷什是否会如4月14日信中所承诺的那样和平投降,但很明显,FBI从未试图认真处理他所关心的神学问题。灾难发生后6个月,司法部成员向副司法部长提交了一份长篇报告,该报告的修订版长达489页。其对神学知识缺乏关注在目录中就能体现出来。目录中列出了宗教学者们的咨询内容,仅有4页,除了学者们的身份介绍之外,几乎没有传达任何有用的信息。这4页之后是心理咨询师的分析内容(共28页),几乎所有的咨询师都认为考雷什是个骗子。其中一位是FBI国家学院的行为学专家兼讲师皮特·斯梅里克,他甚至反对神学家参与这次事件。[60]

    随着对峙事件的推进,大部分公众与FBI一样,认为大卫·考雷什是一个自私自利的骗子。然而,真相可能更加微妙。与乔治·哈德森、塞缪尔·英萨尔、威廉·米勒以及几乎所有群体错觉的传播者一样,考雷什真诚地相信自己的叙事,这种自欺欺人使他对追随者进行灾难性误导的能力更加强大。

    在过去500年中,人类的模仿倾向和寻找引人入胜故事的倾向都落脚在末日错觉上——这是所有叙事中最让人着迷的一种。由此产生的神学叙事通常将其信徒限定在和平、繁荣的社区中,但这种叙事也会时不时跳出正常行为的护栏,由此产生诸如闵采尔领导的农民战争、博克尔松的疯狂的再洗礼派的暴动、文纳的第五君主国派的暴动和考雷什的大卫支教引发的大屠杀等灾难性后果。

    与一个半世纪前的威廉·米勒及其追随者一样,考雷什怪诞的神学、强烈的性欲和与未成年人发生的性关系,使他被媒体和公众妖魔化——这一妖魔化反过来导致了过度执法的悲剧。如果BATF最初的反应能够更加灵活,如果FBI能更加熟悉末日叙事的细微差别,那么韦科对峙事件可能不会以悲剧告终。

    正如结局所体现的,相当一部分公众都将责任归咎于联邦政府,大卫支教的悲剧并没有就此结束。电视直播了这场大屠杀,但大火最重要的目击者——一位名叫蒂莫西·麦克维的年轻退伍军人——近距离目睹了这场大屠杀。麦克维早已经愤怒于上一年的政府围困鲁比山事件。与韦科围攻事件类似,鲁比山事件起源于美国特种部队老兵、福音派教徒兰迪·韦弗受到的武器指控;这场对峙导致韦弗的儿子萨米和持有强烈末日信仰的妻子维姬的死亡。韦科对峙期间,麦克维正在那里分发枪支权利小册子。当韦科的火焰升起时,他发誓要为无辜死亡的男人、女人以及孩子们报仇。在韦科袭击两周年之际,他和同伙特里·尼科尔斯使用卡车炸弹对俄克拉何马市的联邦大楼进行了袭击,这导致168名无辜者丧生。麦克维之所以选择这个目标,是因为大楼里既有FBI办公室,也有BATF办公室,此外,还有大量其他部门的联邦雇员。[61]

    12 “被提”类小说

    末日文学为何畅销

    到了新千年初,大卫支教的灾难和林赛不靠谱的预言再次让人们意识到,过于精确的预言和日期设定是有风险的,时代论者也越来越倾向于一种不受质疑的类型:末日类小说。

    早在20世纪初,基督教作家就开始创作正义者“被提”、反基督者崛起、大灾难、世界末日和最终审判等主题的小说。1905年,俄亥俄州一位名叫约瑟夫·伯勒斯的医生出版了已知最早的被提类小说《泰坦,土星之子》。书名中的泰坦是一个现在大家很熟悉的反基督者的人物形象,“一个年轻的希腊人,他将联合激进的社会党人,在世界范围内致力于摧毁基督教会”。伯勒斯在序言中说,这部小说不仅仅是他想象力的产物,而且打开了“一盏探照灯,照耀出教会未来即将发生的一连串事件”[1]

    尽管被提之景象和泰坦/反基督者崛起的故事吸引了读者,但整本书的各个章节都在讲述令人腻烦的《圣经》解读。其销量还不错,一共印刷了10次,10年内的销量超过1万本——也很体面,但不能算是一本畅销书。[2]

    但是,这本书展现出了被提类小说和美国福音主义的一般性特征:仇外心理、仇视伊斯兰教以及意识形态和道德上的恐慌。伯勒斯小说中的民族英雄名叫英格兰,孤身一人对抗由反基督者领导的十国联盟。可悲的是,美国因为“2500万在欧洲出生的美国公民”而无法援助母国。美国的“萨克森人”急于帮助英格兰,但被黑暗联盟的势力压倒,现在又被穆斯林“安拉!安拉!安拉!”的高呼声援助。欧洲的穆斯林势力入侵美国,将“萨克森人”文化溶解于外来的社会主义中。[3]

    随后的几十年里,被提类小说家们从时事中提炼出引人注目的叙事,并将其加入小说中,以此改进他们的作品。[4]到20世纪80年代,最重要的时代论小说家是弗兰克·佩雷蒂,他是一位文学巧匠,最有名的著作《当前的黑暗》销量超过200万册。

    这本书首次出版时,正值苏联解体、东欧剧变,时代论者需要找一个新的敌人。他们被迫选定了另一个末日祸根:新纪元运动,尤其是那些散发出一丝撒旦主义气息的运动。

    故事发生在和平美丽的虚构大学城阿什顿,其中出现了两位英雄,虔诚的牧师汉克·布舍和老练的新闻记者马歇尔·霍根,他们与一位极其富有的城市骗子亚历山大·卡瑟夫对抗,后者出于莫名的原因想要控制这座小城镇。

    卡瑟夫的盟友包括一群红眼睛的、鳞片皮肤的长着翅膀并呼吸硫黄的恶魔,他们吸食普通人的意志,但幸运的是,他们特别容易受到虔诚信徒的攻击,尤其是布舍。但这些生物与当地大学的女权主义教授朱琳·兰斯特拉特的撒旦潜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兰斯特拉特试图通过“神和女神意识入门”等课程破坏霍根女儿的宗教信仰。卡瑟夫密谋陷害布舍和霍根,把他们关进同一间牢房里,但他们联手打败了卡瑟夫及其下属,不管是人类的还是非人类的。[5]

    佩雷蒂所体现的道德恐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例如,林赛把达尔文、康德、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著作看作毁灭现代社会的“思想炸弹”,并引导了一场文化圣战。在撰写《消失的伟大地球》的前一年,他出版了《撒旦好端端地活在地球上》一书,其中有对洛杉矶一位“警察指挥官”的采访,这位指挥官描述了在圣莫尼卡海滩上的一次“接吻行动”,让林赛想起了“非洲野蛮人的宗教仪式”:

    大约有400人紧紧地挤在一起,像一团人,随着鼓声和诡异的音乐晃动……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脱衣服。有些人开始沉浸在公开的性行为中,对周围的人视而不见。我们注意到,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的脖子上戴着饰物。他们信仰精神世界,会欣然承认魔鬼对他们来说是真实存在的。[6]

    历史上,越是在最糟糕的时期,末日运动就越蓬勃发展:巴比伦流亡时期犹太人的被奴役和流亡;两次犹太人反抗罗马的大屠杀和大规模实体破坏;中世纪欧洲宗教战争和俄国大屠杀的恐怖。生活在繁荣、安全、和平的现代国家中的末日信徒,不得不将他们的义愤发泄在不太明显的社会祸患上:占星术、对进化论和地质科学的认知失调、普世主义、性、毒品、摇滚乐和永远存在的撒旦。

    这种末日恐惧的散播远非无害。20世纪七八十年代,时代论者对新纪元的唯灵论和占星术的厌恶,演变成了经典的“道德恐慌”——这是一种群体错觉——对本不存在的撒旦式儿童性侵和大规模谋杀的群体错觉。大量自称撒旦教专家的人,包括重要的执法官员,在全国出名,他们谈到有数万名儿童成为宗教仪式的受害者。据说,撒旦教徒绑架年轻女性,强迫她们成为“生育者”,以此供应婴儿祭品;新生儿在填写出生证明之前就被从医院抱走,这样“他们就不会被怀念”[7]

    泰德·冈德森就是这样一位“专家”,他曾是FBI的官员,参与玛丽莲·梦露自杀案和约翰·肯尼迪总统暗杀案,并领导FBI的洛杉矶、孟菲斯和达拉斯办事处。冈德森认为,美国每年有4000名儿童死于宗教仪式:

    有人告诉我,这些团体从医院、孤儿院、购物中心和远离街道的地方绑架受害者(通常是婴幼儿),这是很常见的事。据我所知,撒旦主义者已经成功地影响了夏令营的孩子们,近年来,他们通过渗透教练团队以及在美国各地建立幼儿园,集中精力招募少年棒球联盟队员……一位博伊西[8]的警察认为,每年有五六万的美国人失踪,他们成为撒旦团体的人类祭品。大多数受害者被焚烧,因此尸体和证据都没有。我知道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有一家神秘用品店,其出售便携式火葬设备。我已经向FBI、美国司法部和国会议员报告了这些事实,并建议联邦政府对此进行调查,但我的要求没有得到回应。[9]

    1988年,在全国多家电视台播出的《杰拉尔多·瑞弗拉秀》的节目,推出了一个名为《恶魔崇拜:曝光撒旦的地下活动》的纪录片,其讲述了所谓的大规模谋杀;对这一现象的“调查”甚至出现在主流媒体节目中,如《20/20》和美国国家公共电台的《早间节目》。[10]

    1985年的麦克马丁审判案,是现代社会中最臭名昭著的事件。当时,一位年轻的、患有精神病的母亲(这让人联想到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丹尼斯·迈克尔·罗恩)向警方报告,她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在幼儿园被鸡奸。她的故事听上去不像真的:孩子们被引诱到飞机上和隧道里,在那里,马被屠杀,教师装扮成女巫在空中飞行;孩子们在仪式中受到性虐待,其被录制成儿童色情作品。

    幼儿园的经营者是一位很不幸运的女士,名叫佩姬·麦克马丁·巴克利。所谓的撒旦虐待“专家”和社会工作者们聚集到学校,他们很快从孩子们那里提取了关于虐待的描述,但这些孩子年龄太小,根本不能准确表述所发生的事情。这场对巴克利和其他6名幼儿园工作人员的审判耗时7年,耗资1500万美元,并毁掉了被告们的生活:在等待审判的过程中,巴克利在监狱里待了两年,她的儿子待了五年。最终,调查人员没有发现任何隧道或儿童色情制品,孩子们的父母也没有看到过所谓的死马,成为证据的一件黑色长袍最后被证明是巴克利女士的毕业礼服。[11]

    这起审判只是20世纪80年代席卷全美的十几起大规模撒旦主义/托儿道德恐慌事件中的一起,最后判定被告无罪。还有许多其他案例,被告被判重刑,但随后的上诉和调查审判表明了这些控诉的虚假性,也突出了道德恐慌的错觉特征。此后福音派偏执狂又转向了其他领域,各种起诉便消失了。《纽约时报》记者玛格丽特·塔尔博特警告说,“犹豫是一种很难维持的心理状态;人们总是急于用更摩尼教式的愿景取代它”,尤其是当反基督者和末日隐约出现时。[12]

    《当前的黑暗》和佩雷蒂的一系列后续书籍只是一个开始,更大的出版业奇迹还在后面,也就是前文提到的蒂姆·莱希和杰里·詹金斯的《末世迷踪》系列。莱希出生于1926年,就读于南卡罗来纳州格林维尔市的鲍勃·琼斯大学,那里的氛围与他的宗教信仰相符。该校的建校与原教旨主义者强烈反对主流新教教会接受现代科学特别是进化论有很大的关联。在1924年的一次圣经会议上,威廉·詹宁斯·布赖恩俯首向福音传道者鲍勃·琼斯说:“如果学校不停止讲授进化论,那么我们的国家将成为无神论者的国家。”[13]布赖恩非常关注世俗邪恶对美国高等教育机构的影响,而琼斯清晰地听出了布赖恩的担忧,并于1927年创立这所大学。而这一年的布赖恩,作为前国务卿、两届总统候选人、著名演讲家,则继续在臭名昭著的“猿猴诉讼案”[14]中起诉斯科普斯。

    20世纪50年代初,刚刚拿到鲍勃·琼斯大学毕业证的莱希,在全国各地奔波,为各种教堂会众服务,最后在加利福尼亚定居。在加利福尼亚,他为耶稣和养家而奋斗,这种热情可能与他9岁时失去父亲有关。他和妻子一起,参加了电视节目《莱希的家庭生活》,他抨击同性恋、世俗主义和女权主义,成为一名老练的文化战士。多年来,他出版了一系列小说和非虚构类书籍,书中明确警告国家妇女组织、联合国和美国公民自由联盟的危险性。[15]

    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飞往某个预言研讨会的航班上,莱希注意到航班机长正在和空姐调情。机长戴着结婚戒指,而空姐没有。莱希自言自语道:“如果‘被提’发生了,航班上的上百人就会突然消失;这时飞行员意识到,当他回到家时,他的基督教妻子和儿子也会失踪。那不是很有趣吗?”[16]

    事实上,在莱希的作品之前,已经至少有两个被提类叙事中出现过失踪的乘客和机组人员:塞勒姆·柯班的小说《666》和威廉·詹姆斯的文章《当数百万人消失时》。[17]撇开独创性不谈,历史上最成功的宗教性多类媒体尝试——末世迷踪现象已经诞生。

    莱希最初设想了一部“被提三部曲”,但他知道自己缺乏必要的小说叙事技巧,因此文学经纪人为他联系了一位经验丰富的作家、代笔人——时代论者杰里·詹金斯。后者在其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写了190本书。风度翩翩的莱希在年龄上与詹金斯的母亲相仿,两人立即建立了联系。莱希提供该系列的神学框架,詹金斯撰写书的文本。[18]1995年,两人出版了他们的第一本书,名为《末世迷踪》。

    詹金斯以前的作品,从儿童小说到体育新闻报道,无所不包,他对营利性文学艺术的精通体现于该系列作品的每一页,例如书的开头:

    雷福德·斯蒂尔的心里一直想着那个他从未碰过的女人。当满载747名乘客的飞机在大西洋上空自动驾驶,按照预定路线将于第二天早上6点在伦敦希思罗国际机场降落时,斯蒂尔已经从脑海里抹去了自己还有家庭的事实。春假期间,他将会和妻子以及12岁的儿子在一起,他们的女儿也会从大学回来。但现在,他的副机长正在昏昏欲睡。他正想象着哈蒂·德拉姆的微笑,并期待着快点儿见到她。德拉姆是斯蒂尔航班上的资深空姐。他已经一个多小时没见到她了。[19]

    迄今为止,斯蒂尔一直忠实于他的妻子艾琳。艾琳是一名狂热的宗教信徒,她随时都期待着被提。但现在的斯蒂尔已经鼓起了勇气,将飞行控制装置留给昏昏欲睡的副机长,然后漫步走到飞机上的厨房里与德拉姆幽会。令他失望的是,他发现她正在抽泣且情绪异常激动,她告诉他,数十名乘客失踪,他们的座位空着,只留下了衣服。一个接一个地,醒来的乘客尖叫着,因为他们注意到了消失的同伴和仅剩的衣服。德拉姆请求斯蒂尔做出解释,斯蒂尔假装不知道,但“可怕的是他知道一切。艾琳是对的。他和大多数乘客都在末日前被留在了地球上”[20]

    全世界陷入了混乱,无人驾驶的飞机像被击中的野鸡一样垂直落下,无人驾驶的车辆冲出公路路肩;几百万人失踪,更多的人死亡。虔诚的地铁司机突然失踪,造成了撞车事故。纽约市作为世界无信仰者的中心陷入交通瘫痪。欧洲关闭了空中交通,因此斯蒂尔将他的飞机开回美国芝加哥的一个运转正常的机场(不同于电影版中不太真实的高速公路着陆)。

    电视新闻镜头捕捉到了被提的怪异景象。例如,一位临产妇女的肚子突然瘪了,婴儿直接升入天堂,与此同时,护士的衣服掉到了地板上,护士也与婴儿一起升入了天堂。回到家后,斯蒂尔发现他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都离开了,而他的持有不可知论的大学生女儿克洛伊被留下了。当然,艾琳所在教堂的所有会众也都离开了;牧师意味深长地为剩下的人留下了一张“我告诉过你”的DVD,DVD制作得非常用心,它影响了雷福德·斯蒂尔,使他立即皈依并获得重生。

    巧合的是,斯蒂尔航班上的一位乘客名叫巴克·威廉姆斯,是一位著名记者,正在调查被提事件。大约一年前,他去以色列采访了一位生物学家,这位生物学家不仅发现了一种能将沙地变成肥沃农田的化学肥料,还掌握着另一个神秘而极具价值的科学秘密,正是这个秘密使以色列成为地球上最富有的地区。威廉姆斯在以色列期间,俄罗斯人试图对该国进行大规模核袭击,但他们所有的导弹和轰炸机都奇迹般地在半空中爆炸。

    小说中的第三位主角是反基督者,即一位名叫尼古拉·卡帕西亚的罗马尼亚人,他精通九种语言,外表英俊,能力出众,极富魅力。在他还是一名政界新星时,威廉姆斯采访过他。他迅速升迁,很快成为联合国首脑,并将联合国安理会改组为时代论者所熟悉的十国联盟。卡帕西亚现在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他建立了全球货币体系和经济联盟,实现了核军备的全球性裁减,与以色列签订了七年和平协议,并将现在拥有至高权力的联合国迁移到了古巴比伦所在地区。通常情况下决策缓慢的世界组织,却在几个小时内同意了卡帕西亚提出的所有要求。卡帕西亚随后宣布成立一个统一的世界性宗教。

    威廉姆斯发现了卡帕西亚的真实身份,并开始与克洛伊联手。克洛伊母亲所在教堂的会众几乎都被提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克洛伊所有斯坦福大学的左翼朋友们都被留下承受灾难;克洛伊和威廉姆斯重获新生后结婚,并与她的父亲联合组建了“灾难之光”,该力量利用技术魔力与卡帕西亚作战。[21]

    书中到处都是国际主义者的阴谋。几十年前,一位全能型生物技术金融家乔纳森·斯托纳加尔对卡帕西亚的母亲人工授精,于是能够迷惑人类的卡帕西亚诞生,斯托纳加尔的邪恶野心得到推进。军方故意无视专业飞行员的不明飞行物报告。斯托纳加尔重新安排了世界的领导者,几乎每天都制造高层“自杀”事件,但他自己最后也为卡帕西亚所杀。卡帕西亚洗脑了所有目击者,使他们相信斯托纳加尔是自杀的,除了受到上帝保护的威廉姆斯。

    这本书充斥着莱希的摩尼教式文化战士风格:那些反对堕胎并投票支持共和党的人会被提,而仅仅过着舒适生活或阅读新纪元书籍的人将被烧死。

    威廉姆斯引人入胜的探索过程,将原本难以理解的时代主义末日论分成了容易理解的小部分。这本书保持了一种高度传神的叙述流,通过交替的段落既描述了威廉姆斯对卡帕西亚真实身份的不懈追查,又阐述了如今重获新生的斯蒂尔对时代论末日计划的探索。

    1995年版的《末世迷踪》出版后,在接下来的12年里,莱希和詹金斯又写了15部续集和前传,它们共同涵盖了整个时代论序列,从邪恶的卡帕西亚在基因工程中出生,到(最终的)王国降临。

    前几部书的每一部都售出了几十万册,到了第四部,由于口口相传,该系列已经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上名列前茅。[22]到了第八部,首印总量已经达到250万册。2001年“9·11”事件之后,第十部销量飙升,取代约翰·格里森姆的《油漆的房子》成为全年最畅销小说,这是格里森姆自1995年以来首次失去此殊荣。更值得注意的是,畅销书排行榜一般都不会将宗教性书店的销量计算在内,而这本书在宗教性书店的销量占总销量的1/3。大约1/10的美国人读过该系列的书,1/4的美国人知道这些书。[23]

    《末世迷踪》系列的总销量超过6500万册。2002年,莱希和詹金斯登上了《时代》杂志(以及2004年《新闻周刊》)的封面;随后,两位作者分别推出了各自的系列,莱希也从宗教导向的廷代尔出版社转到主流的兰登书屋,后者支付了4500万美元向他预约了另一个系列的书。[24]

    如此巨大的成功引起了时代论者对它的批判性审查。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夫在《纽约时报》中写道:

    美国最畅销的小说系列《末世迷踪》,热情地描绘了耶稣复临并杀死所有非基督徒的情景。世界上的印度教徒、穆斯林、犹太人和不可知论者,以及许多天主教徒和一神论者,都被扔进了永恒的火焰中……天哪,多么令人振奋的一幕啊!

    克里斯托夫随后将注意力转移到林赛的各种有缺陷的预言上,并得出结论,“明明是错的,却罕见性地获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25]。另一位世俗评论家则轻蔑地认为詹金斯融合了“杰瑞·法威尔和汤姆·克兰西[26]”的风格。[27]其他一些评论家认为,被提类小说普遍缺乏同情心,它们以极大的快乐描述被烧死的数亿人。

    杰里·詹金斯展现出一个随和、不带意识形态的平民作家形象。在接受《新闻周刊》采访时,他提道:

    平庸的文字,单薄的人物形象——我接受批评。我就是给平庸的人写的。我也是一个平庸的人。我尽己所能写作。我知道我永远不会被尊为经典作家。我不会自称C.S.刘易斯[28]。对于那些文学类型的作家,我很佩服他们。你们知道吗?我也希望自己能足够聪明,能写出一本难读懂的书。[29]

    詹金斯对C.S.刘易斯的提及并不是随意的;根据神学家马克·沃德的说法,“基督教出版细则要求,每一本基督教书中至少有其中一章的开头要引述C.S.刘易斯的话”。詹金斯也没有吹嘘他的读者群,他提到,有一次他在沃尔玛山姆会员店遇到一位购物者,她买了一本他写的书还有一瓶威士忌,詹金斯得出结论:不管以哪种方式,那天晚上她一定睡得很好。[30]

    相比之下,在《新闻周刊》的同一篇文章中,莱希则表达了强硬的神学确定性和对国家文化精英们和宗教精英们的强烈不满:“我试图接触的数百万人都从字面上理解《圣经》。但神学家们把我们的想法搞得一团糟,他们认为我们必须找到背后的神学原因。知识分子瞧不起我们这些普通人,这让我很烦。”[31]

    莱希所说的“普通人”主要居住在美国南部和中西部,占《末世迷踪》系列读者的71%,而在东北部的占比仅为6%。[32]莱希的核心读者区域正是反堕胎、反同性恋的社会保守主义大本营,这些保守主义为美国时代论者和福音派人士注入了能量。杰瑞·法威尔和帕特·罗伯逊都来自弗吉尼亚州,哈尔·林赛来自得克萨斯州,吉米·斯瓦加特来自路易斯安那州,金·贝克来自密苏里州。

    越来越多的时代论教区居民,其中有很多是林赛、莱希和詹金斯的书迷,涌向以色列,特别是耶路撒冷,沉湎于他们的千年信仰;2017年,以色列的360万游客中,大概有1/8是福音派教徒。许多以宗教为导向的旅行者预订了时代论旅行路线,其中最精彩的是参观耶路撒冷圣殿研究院的游客中心,那里展示了为重建圣殿而建造的器皿和工具。用学者约西·梅克尔伯格的话说,大多数游客“完全无视故事中的巴勒斯坦一方。这可是涉及宗教的;有友如此,何需敌人?[33][34]

    重建第三圣殿的核心环节是出现一只没有杂色、没有瑕疵且没有负轭的红色小母牛。乳房部位长出的白毛,使梅洛迪小牛失去了作为天启之牛的资格,但它的出生启发了一位更认真的时代论者来到以色列。他名叫克莱德·洛特,是美国密西西比州的一名牧场主,1989年,他读到了《民数记》19章中的相关段落,并思考如何才能繁殖出这样一只完全合格的动物祭品。他认为,这并不难,尽管这种小母牛在欧洲和亚洲很少见,但美国的红色的安格斯牛几乎接近这一要求。

    第二年,他访问了密西西比州农业和商业国际贸易办公室,该办公室向一位国务院贸易专员发送了以下备忘录:

    克莱德·洛特打算提供一种红色的安格斯牛作为《圣经·旧约》中的祭品,它不会有任何瑕疵或浅色毛发,遗传性红色使其有红色的眼睛,黑色的鼻子,一只一岁的小母牛的体重约为700磅。这些牛将很快适应中东气候,而且牛肉质量也很好。[35]

    最终,这份备忘录传到了圣殿研究院的拉比们那里,该研究院院长哈伊姆·里奇曼高兴地注意到,有着《圣经》中著名地点——索多玛[36]之称的地方也饲养了牛。[37]在随后的几年里,洛特和里奇曼在以色列互访。1996年,梅洛迪的出生引起了轰动,这鼓励他们制订一项重大计划:他们要在1997年12月,将500只怀孕的母牛运往危险一触即发的约旦河西岸。该计划可能产生一整群真正的天启之牛,但由于陷入繁文缛节和财政困难而未能启动。洛特哀叹道:

    我内心深处认为,上帝希望我成为以色列的福音,但这很复杂。我们只是还没准备好把红母牛送到那里。如果有一位至高无上的神亲自掌管人类事务,那么这将会发生,而且这将是一个关键性的事件。[38]

    在时代论的计划中,一条细细的红线将“关键性事件”和“灾难性事件”分开。梅洛迪、索多玛和里奇曼,这些关键词概括了一种奇怪的神学戏剧,不同的参与者在同一舞台上表演,并阅读几乎完全相同的剧本。在结束之前,参与者们愉快地支持着彼此的演出,但到结束时,他们的命运完全不同。在犹太教的剧本中,弥赛亚第一次出现,并在耶路撒冷建立了永恒的犹太国家和圣殿;而基督教的剧本中增加了几个场景,上帝再临复仇,使1/3的犹太人放弃旧信仰而改信新信仰,并烧死了另外2/3的犹太人。

    不用说,这出戏涉及大量见利忘义的互相利用。以色列极端分子想获取犹大人和撒马利亚人[39]的《圣经》权利并重建圣殿,但无法获得多数选民对他们的支持,于是他们很乐于接受福音派基督教徒在财政和政治上的帮助,而这些基督教徒则相信,这出戏结束时,一定可以通过犹太人的转皈依或被焚烧而实现对他们的新犹太盟友的清洗。用记者格肖姆·戈伦伯格的话说:

    也许这本无所谓,但有些善意的人认为犹太人重建圣殿将导致世界杀戮,他们有时会插手这些极端分子的事务,因为这些极端分子的行动不是出现在神话领域,而是出现在一个真实的国家,真实的冲突是会夺走真实生命的。[40]

    13 资本主义的慈善家

    从环球电讯、安然公司到互联网泡沫

    在克莱德·洛特和哈伊姆·里奇曼沉溺于各自的基督教和犹太教末日幻想时,美国的投资者们在一场金融投机狂欢中丧失了集体智慧。

    2000年初的一个晚上,在曼哈顿市中心的《财富》杂志办公室工作了一天之后,记者杰森·茨威格乘出租车回家。当出租车驶入车流时,被四位身穿昂贵西装的年轻人拦住,其中一人砰砰地敲着司机的车窗,要求搭车前往只有几个街区远的目的地。当出租车司机告知他已经有乘客时,这位年轻人把一张100美元的钞票扔到司机的脸上,说:“把他赶出去,我们给你100美元。”

    出租车司机关上车窗,正如茨威格先生记录的那样:“我们两个像少女逃离匈人阿提拉[1]的帐篷一样快速逃离了现场。”令茨威格这位老纽约人目瞪口呆的不是那些年轻人用100美元撵他下车,而是他们步行完全可以更快地到达目的地。[2]

    像布朗特、哈德森和英萨尔一样,这些盛气凌人的年轻人也沉醉在暴富所带来的狂妄中,或许也有更世俗的心境。他们很富有,根据物质社会的逻辑,他们聪明而且重要,尽管他们的财富很可能来自狗屎运或者欺诈伎俩,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这场让这四位年轻人如此陶醉的金融狂热,大致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持续到2005年,然后在随后的两年半时间里缓慢崩溃,所带来的通货紧缩的时间长度基本上与1929年黑色星期四之后的通货紧缩相同。它带来了广泛的破坏力:总计1亿投资者共损失了5万亿美元(约占股市财富的1/3)。其中最激进的股民是数百万美国人,他们被蒙蔽,认为自己在互联网股票和共同基金中找到了年轻人的财富源泉,就像1929年的埃德加·布朗一样,他们在风暴中失去了大部分积蓄。[3]

    与之前的狂热一样,泡沫的病理生理学基础是海曼·明斯基提出的4个因素——技术替代、信贷宽松、对上一次泡沫的健忘以及放弃旧的估值方法,也适用于本次狂热。

    泡沫的原因是互联网。作为那个时代巨大的技术替代,互联网真的改变了一切。[4]1969年,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把加州大学的洛杉矶分校和圣巴巴拉分校,以及犹他大学和斯坦福研究院的4个“节点”联系起来,互联网诞生。这种新的“信息高速公路”刺激了投资者。但由于它不仅速度缓慢而且操作困难,再加上第一代个人电脑的昂贵和笨重,因此在最开始的20年中,互联网对日常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影响。最初的常用网络,如美国在线和美联网,一开始甚至没有连接到更广域的互联网,即使后来连接上了,它们的功能也只是像围墙内的花园,不允许直接导航到域外网页。

    这种情况在1990年得以改变。当时,位于瑞士和法国边界、研究高能粒子的欧洲核子研究组织[5]的计算机科学家蒂姆·伯纳斯·李,发明了第一款原始浏览器,他预知性地称之为万维网。那时,他只是试图将该设施中无数台不同的计算机连接起来;但是偶然地,他连接了世界。这轰动了金融市场,也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6]

    伯纳斯·李的第一款浏览器在满足普通用途时仍需要很多专业技术,但这个问题很快就被其他程序员改善。1993年,美国伊利诺伊大学的NCSA(国家超级计算应用中心)发布了马赛克浏览器,它是一种基于微软操作系统的、相对容易安装和使用的浏览器。马克·安德森领导了NCSA团队,他当时还只是伊利诺伊大学的学生;毕业后,他搬到了加利福尼亚州,并在那里与持有计算机科学博士学位的吉姆·克拉克一起合作。

    那时的克拉克已经于10年前创立了视算公司,其主要制造高性能计算机。在技术术语上,这种设备是一种“计算机工作站”,是为特定任务设计的一种设备,通常需要运行专有的操作系统和软件。20世纪80年代,工作站制造商赚了几十亿美元。但对大多数公司来说,这种盈利能力只是一个黄金陷阱,因为它们的产品很快就会被功能更强大的个人电脑取代。克拉克预见到了这种结果,但他无法说服公司管理层相信这一点,于是他沮丧地离开了视算公司,因为他不仅对自己一手创建的公司偏离方向而感到愤怒,而且不满于自己的股份仅值2000万美元,用他自己的话说:“在一个创造了巨大个人财富的行业里工作了十几年,相对于付出的创造力、领导力和辛勤工作,以及承担的风险,这一股值较少。”[7]他发誓,下次一定要有更多的控制权,得到更好的回报。

    1994年,克拉克和安德森成立了马赛克通信公司。伊利诺伊大学不满于他们使用马赛克这个名字,要求他们换个新的公司名称;于是他们改名为网景通信公司。和马赛克通信公司一样,网景通信公司的浏览器也是免费提供的,并很快传播开来。到1995年中,数以百万计的用户为电脑屏幕右上角带有字母N的地球图标而兴奋不已,这意味着他们在线且可以从全球任何地方访问网页。

    明斯基的第二个病理生理学因素——信贷宽松,为泡沫提供了原始燃料。在现代社会的部分准备金体系中,一国的中央银行——就美国而言是美联储——扮演着货币供应的看门狗角色。美联储的任务是提供充足的货币供应,进而保持经济繁荣,但美联储还有一个任务,用前任主席威廉·麦克切斯尼·马丁那句著名的话说,就是要“在聚会开始时把大酒杯拿走[8][9]

    大多数情况下,美联储委员会关心两个问题:以GDP增长和失业率衡量的整体经济状况,以及控制通货膨胀。股票价格不太受到关注,而且经常成为前两个问题的“无辜旁观者”。

    到了20世纪中期,美联储的主要工具是联邦基金利率,即成员银行之间的隔夜拆借利率,这一利率事实上成为政府证券的短期利率。当作为安全性证券的政府证券的利率比较高时,这会吸引投资者买入,进而导致资金从股票等风险资产中转移出来,并使股票的价格降低;相反,当美联储降低利率时,寻求更高回报的投资者会购买股票,从而提高股票价格。[10]

    20世纪90年代初,一场相对严重的经济衰退导致了两个事件。首先,它使乔治·布什没能连任;正如胜利者比尔·克林顿的竞选口号所言:“笨蛋,关键是经济!”其次,经济衰退引发了美联储大幅放松信贷,这助长了股市泡沫。

    在艾伦·格林斯潘担任主席期间,美联储通过买进美国国债来应对20世纪90年代初的经济衰退,这使联邦基金利率从1990年1月的8.3%降至1992年底的3%左右,并持续了整整两年。降低的利率助长了初始阶段的股市繁荣,投资者们开始谈论“格林斯潘看跌期权”,即美联储主席积极维持一种高股价状态。[11]

    按理说,美联储应该在1997年左右“把大酒杯拿走”,那时经济运转顺利,通货膨胀率下降到3%左右。似乎格林斯潘正打算这么做,但被一系列事件打断。随后发生的事情与20世纪20年代本杰明·斯特朗通过降低利率来保护英镑、不经意间引发了美国股市狂热非常相似。

    1997年和1998年,一系列全球性事件使美国的大酒杯保持满溢。货币危机和债务危机席卷了全球金融市场,从泰国货币——泰铢的崩溃开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蔓延到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中国香港。最初,不断演变的传染并没有引起格林斯潘的警戒,因为这些亚洲经济体的规模相对较小。但到1997年底,韩国,一个驻有数万美国军队的富裕国家,也陷入金融危机,格林斯潘被迫做出反应。美联储和财政部强有力地支持美国银行以尽可能低的利率保持向韩国贷款,而且不仅对韩国,对其他亚洲国家也是如此。国外较低的利率降低了这些外币的汇率,使美元升值。早在1997年初的经济繁荣时期,美联储已经开始提高利率,但为了防止美元升值,还是维持了相对稳定的低利率;与20世纪20年代一样,持续相对较低的利率助长了当时本已存在的股市狂热。

    国际金融的多米诺骨牌继续倒下;1998年底,俄罗斯经济状况恶化,导致债务违约和卢布贬值。这直接影响到了美国,因为有一家大型知名美国对冲基金公司——长期资本管理公司[12]在俄罗斯国债上下了很大的赌注。该基金公司持有的大量债券价值蒸发,这威胁到了美国金融体系的其他部分,并重创了世界各地的股价(见图13-1)。

    图13-1 1997—2000年的联邦基金利率

    那时,格林斯潘已经获得近乎神话般的“大师”地位,市场把20世纪90年代的经济繁荣归功于他,正如鲍勃·伍德沃德后来将他的畅销书以这位主席的名字命名一样。格林斯潘认为,长期资本管理公司的倒闭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威胁他的良好声誉。他组织私人银行对该公司进行救助,还通过大幅降低联邦基金利率放松信贷,并将其维持在低水平整整一年。这又把股票价格推到了最高点。[13]

    到20世纪末,泡沫的第三个病理生理学因素——金融健忘症——已经发展了几十年。1929—1932年的熊市如此猛烈地侵蚀了家庭和机构的财富、灼伤了国民的心理,以至于在此后的几十年里,股票都被看作不稳健的投资;比如,直到1945年,根据可靠的统计数据,个人投资在股票上的平均金额(主要统计富人的储蓄)仅在30美分左右,而且持有大量股票的主要是少数几家企业养老基金。

    1929—1932年股票熊市发生时,虽然只有约10%的美国人持有股票,但是随后的大萧条影响了所有人。[14]几乎所有特定年龄的美国人身上都有大萧条时期留下的阴影(就本文作者而言,即使他母亲在餐馆里用餐后剩下一点儿芦笋,也要仔细包装并拿回家)。对几百万美国人来说,1929—1932年的残酷记忆仍然历历在目,这在一代人的时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削弱了股票的吸引力。

    不过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确实发生了一场类似的股票泡沫。围绕几十年前物理学家威廉·肖克利领导的贝尔实验室团队发明的半导体晶体管,越来越微型化、功能越来越强大的电子设备开始爆炸式发展。到1959年,在公司名字后加上“tronics”(英文单词“电子”的后七个字母)有助于激发公众的兴趣,并使股价上涨,就像几十年后在公司名字后加上“.com”的做法一样。美国音乐协会是一家专注于留声机和黑胶唱片的制造商,它只需将名字改为“Space-Tone”,就以7倍的价格上市了。还有一些类似的公司名称,包括“Astron”“Vulcatron”,还有几个以“sonics”结尾的名称,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Powertron Ultrasonics”。[15]投资银行大量配股给内部人士,同时限制广大公众可购买的数量,这更激发了公众的热情。1962年,像所有以前的泡沫那样,狂热的买主都已耗尽,公众热情崩溃。[16]

    电子狂热只涉及股票市场的一小部分,而且由于那个时代持有股票的美国人相对较少,因此它在公众记忆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持久的印象。[17]到20世纪90年代,对普通美国人来说,1929—1932年的全社会股票泡沫已经过去了两代人的时间。当泡沫再一次来临时,只有三类小群体有能力识别:拥有完整记忆的90多岁的老年投资者;经济史学家;那些阅读了《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吸取并保留了前三章教训的人。

    20世纪90年代,泡沫的第四个病理生理学因素,是放弃传统的股票估值标准。20世纪20年代末,不仅最优秀的股票产生了稳定的利润流,而且除了少数几家“高科技”公司(最著名的是美国无线电公司和雷明顿兰德公司)外,其他所有公司都提供了健康的股息。[18]相反,到20世纪90年代,只有少数几家新技术公司的收入足以承担其人员和设备的巨额支出。至于股息,科技类股票投资者认为,那是遥远的马鞭和马车时代的遗留物。微软于1986年首次向公众发行股票,但直到2003年才宣布派息;截至本书撰写之时,互联网的两大赢家亚马逊和谷歌从来没有派过息。20世纪90年代,不知何故,投资者们认为,收益和股息根本不重要;他们认为,公司股票的真正价值在于一种更模糊的衡量标准,即能否博得数百万眼球的关注,或是否有数十亿次点击量。

    正如20世纪那位伟大的投资者约翰·邓普顿所说:“英语中最昂贵的一句话是‘这次不一样’。”20世纪90年代,新兴的数字世界看起来确实不一样,许多曾经听起来最疯狂的承诺都在那时兑现了:几乎覆盖全球的宽带,无处不在、几乎免费的语音和视频电话,以及吞噬了许多传统实体店的高效的在线购物环境。

    遗憾的是,这些技术的普通投资者却并未获利。在20世纪90年代末上市的数百家公司中,只有少数幸存下来。幸存下来的,只有亚马逊一家成为主导性经济力量,但即使是亚马逊,也尚未显示出投资者对其零售业主导地位所期望的收益。[19]

    和英国铁路泡沫以及20世纪20年代的泡沫一样,20世纪90年代的科技繁荣尽管打击了金融投资者,但也给社会留下了宝贵的基础设施。如上文所述,我们根据盈利能力和社会效益构建了一个三级金字塔式结构,以理解这些泡沫公司(见图13-2)。

    图13-2 不同等级的泡沫公司

    金字塔最顶端的公司不仅造福于社会,也让投资者们更富裕了,比如东印度公司或英格兰银行,到目前为止,还有亚马逊和谷歌。金字塔第二层,或许是最重要的一层,是那些让社会受益却让投资者赔钱的公司,比如乔治·哈德森的铁路帝国和塞缪尔·英萨尔的公用事业投资公司。

    美国环球电讯公司是科技泡沫时代的这种公司的典型代表。当今全球50万英里的海底光缆,大部分铺设于1998—2002年的互联网投资热潮时期,其中的近1/3是由加里·温尼克贡献的。

    温尼克曾是一名债券销售员,是“垃圾债券之王”、被判重罪的迈克尔·米尔肯的门徒。他与商业祖先布朗特、哈德森和英萨尔有着同样的天赋:能通过股票和债券从轻信的投资者那里筹集几十亿美元。

    不幸的是,他没有哈德森和英萨尔那样的商业头脑;在1997年成立环球电讯公司之前,正如一位记者所说,他掌握的电信知识并不比“打推销电话的能力”多很多,此外他也从未经营过大型企业。[20]环球电讯公司的失败是由于他的无能和渎职,还是由于运气不好,这仍然没有定论。虽然温尼克倾向于不参与公司的日常事务,但他和其他高级管理人员确实在公司倒闭前有意识地抛售了数亿美元的股票。民事诉讼和监管行动剥夺了他的大部分非法所得,但最终检察官并没有起诉他。

    温尼克的罪责并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尽管环球电讯公司严重冲击了投资者的财富,但它为当今互联世界的形成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在围绕环球电讯和其他互联网股票的市场狂热达到顶峰时,环球电讯公司的市值超过400亿美元,其中温尼克拥有60亿美元。(1999年的《福布斯》封面大肆宣扬他的“光速致富”。)[21]

    他的项目既没有欺诈也不缺乏远见,因为他对全球网络带宽重要性的评估是正确的。但是,和商业史上许多有远见的人一样,他低估了两个会导致利润降低的问题,而这两个问题会时刻存在。首先,利润会带来竞争,使供应增加,进而压低价格和随后的利润,这和死亡以及税收一样,是必然存在的。例如,温尼克在1997年完成了两条大容量、跨大西洋的光缆的铺设,但随后6年内又出现了10条竞争性电缆。其次,技术进步也增加了商品的供应,进一步压低了价格。就海底电缆而言,在随后的几十年中,“干设备”(即电缆两端的光发射机和光接收机)的改进使原来铺设的电缆的承载能力增加了7~10倍。尽管2003—2014年没有铺设新的跨大西洋电缆,但现在的全球数据流量大约比2002年大1000倍;平均而言,目前世界海底电缆容量的利用率只有不到1/4。[22]

    像泡沫时期总是会发生的那样,投资热情导致环球电讯公司的投资者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2002年1月28日,该公司申请破产,随后两家亚洲公司用2.5亿美元收购了温尼克公司的控股权,这个价格相当于1便士兑1美元。虽然重组后的该公司最终仍然运营着互联网主干网的一大部分,但最初的股东们只获得了法律和解中的一些碎屑,其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这场巨大损失的波及范围很广:除了个人投资者,养老金和共同基金池损失了几十亿美元。小学教师琳达·洛奇在股票交易中损失了12万美元,在评论温尼克先生适时卖掉他自己的股票时,她说:“我不知道这家公司的管理层为什么能做得这么好,而小股东们却做得这么差。”[23]环球电讯公司的许多员工在他们的401(k)计划[24]中持有本公司的股票,他们比洛奇更悲惨,不仅失去了储蓄,还失去了工作。[25]

    除了环球电讯公司的高管,还有一些人通过适时出售股票而获利。1999年3月,美国前总统乔治·布什向该公司高管发表了演讲;代替8万美元的演讲费,他持有了该公司的股票,并于几个月后以大约450万美元的价格出售了这些股票,据《华尔街日报》推测,这些股票可能用于支付他在肯纳邦克波特镇[26]上公寓的维护费用。[27]

    虽然环球电讯公司严重损害了像洛奇和公司普通员工这类人的金融利益,但它通过提供超量带宽使世界受益。金字塔的最底层就不是这样了,几百家互联网公司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践踏了投资者,也没有留下任何社会价值或经济价值。在这些公司徒劳地追求关注度的过程中,可能最精彩的故事就是韦伯万事件了,它是一种1995年之前所无法想象到的大惨败。

    路易斯·博德斯是一个有着古怪想法的20多岁的技术人员。他先是创立了一家同名连锁书店。1997年,从书店领域退出5年后,他成立了一家投资公司。当时,他从网上订购的稀有香料邮包到达他的家门口(当时网购还是很新奇的事物),他脑中闪过一个想法:能不能说服美国人通过这样的方式购买食品?

    博德斯的理想很大。为了向几百万消费者提供生鲜商品,他需要建立一个新颖而庞大的物流系统。他在奥克兰建立了第一个配送设施,其面积是一个标准超市的20倍,铺设了4.5英里长的传送带,可以运送各种各样的生鲜食品,包括700多种肉类和鱼类。[28]然后他聘请了全国最大的建筑公司柏克德工程,以超过10亿美元的总成本,计划打造一个由26个类似建筑群组成的全国性网络,这对一家在上一年还不存在的公司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博德斯曾在麻省理工学院学习数学,他预计,每个配送设施每天能完成825份订单,每年收入将达到10亿美元的1/3;人工“挑拣者”们将被策略性地安置在一组装有食品的旋转传送带中间,他们将把顾客购买的东西放在一起,然后通过几英里长的传送带将食品送到空转的冷藏卡车上,这些食品可以在订购后一小时内送到家。由于规模大,预计韦伯万公司只需要将收入的不到1%用于实体仓库,而即将过时的传统超市的这一比例则为6%。博德斯计划在征服零售食品行业之后,转向视频、消费电子产品和干洗行业。[29]

    韦伯万公司吸引了高盛、甲骨文、惠普、奈特·里德等一系列公司的金融支持,同时也引发了一场公众投资狂热。为了继续煽动这场狂热,其在首次股票发行时,只出售了公司的一小部分股票;如果出售的是全部股票的话,那么总市场估值将达到84亿美元,是西夫韦[30]公司的一半,这对最终建成时将以26个超大型超市为中心的运营来说并不差。[31]

    两个问题注定了这是一次冒险。第一,韦伯万并不是第一个互联网食品销售商;它有几个竞争对手,其中包括规模更大、更成熟的家用杂货公司HOMG,HOMG背后的支持者包括亚马逊的杰夫·贝佐斯。第二,系统不好用;这项未经测试的技术被证明不听使唤,而且即使系统运行顺利,消费者也不相信该公司能为他们挑拣出易腐产品并做到按时交付。韦伯万和HOMG都公布了多月的亏损。[32]

    HOMG管理得更好,但韦伯万激发了更多的热情,因此也吸引了更多的资金,这意味着HOMG首先出现资金枯竭。实力较差但资金较多的韦伯万并购了HOMG,但这更加速了新合并的公司的现金消耗;2001年7月,该公司宣布破产,几十亿财富蒸发,3500名员工失业。[33]

    20世纪90年代的三级泡沫金字塔,坐落在渎职和欺诈的泥潭中,就像安然公司那样。作为美国历史上欺诈金额最大的企业之一,安然导致的投资者损失高达700多亿美元。这一事件充分体现出那个时代一夜暴富的氛围。与讨人喜欢、乐善好施又有远见的温尼克不同,安然的管理层有意识地实施了大量制造金融泡沫的犯罪行为,其主角们扮演了典型的恶棍角色,如道貌岸然、有社会野心的肯尼斯·莱,运动机能亢奋的杰弗里·斯基林,还有阴暗、犯盗窃罪的安德鲁·法斯托。

    与环球电讯和互联网公司不同,安然最初从事的是经济中最不起眼的商品之一——天然气的经营[34]。20世纪中期之前,天然气经常被当作废物烧掉。相比之下,该公司的负责人则很耀眼,用记者彼得·埃尔金德和贝萨尼·麦克莱恩精辟而又令人难忘的话来说,他们是“房间里最聪明的人”[35]

    1942年,肯尼斯·莱出生于阿肯色州极度贫困的农村地区,他在11岁之前都没有住过有卫生间的房子。然而,从11岁起,他的好运来了,他跟随父亲搬到密苏里州哥伦比亚市,在那里,家里的3个孩子都以很低的学费进入公立密苏里大学。莱在那里遇到了经济学家平克尼·沃克,后者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好运。

    毕业后,莱开始在埃克森公司的前身——亨伯尔石油公司工作,并通过在夜校学习获得了经济学博士学位。接着,他加入海军服兵役,服兵役期间的1969年,沃克帮他在五角大楼获得了一份武器采购工作。此后不久,尼克松总统任命沃克为联邦能源委员会成员,莱作为沃克的助手一同前往。这位年轻的助手给尼克松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尼克松任命他担任内政部主管能源事务的副秘书长。

    公用事业贯穿公共通行权。自19世纪末其诞生以来,各州和联邦政府就对该领域进行严格监管。但到了20世纪70年代初,管制开始放松了。依靠在华盛顿的人脉,莱在得克萨斯州和佛罗里达州的能源公司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最终,1984年,作为休斯敦天然气公司的CEO,他策划了与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市的著名管道公司北方内陆公司的合并。莱聘请的咨询公司给合并后的公司命名为恩朗(Enteron);令人尴尬的是,《华尔街日报》指出,这个新名字是“胃肠道”的同义词。于是这个名字被缩短为安然(Enron)。[36]

    莱从管制放松中看到了巨大的利润。可悲的是,他身上的某些特征将会使“安然”这个名字变成公司渎职行为的同义词:他热爱奢华和威望,这一弱点使他无法控制他雇用的那些才华横溢而又傲慢自大的年轻人;他具有一种道德上的盲目性,将自己的私利等同于公司和整个社会的利益。由于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与华盛顿特区和曼哈顿的高层们交往,他在公司总部休斯敦的时间越来越少,于是他逐渐退出了公司的日常运营。尽管莱获得了丰厚的薪酬(2001年超过1亿美元,包括股票期权和“贷款”),但他的社会和物质野心推动他陷入债务深渊,到安然破产时他的债务超过1亿美元。[37]

    我们从安然公司的喷气式飞机上可以窥见公司的行为。购买公务机本身并不意味着公司管理不善,更不意味着渎职或过度使用。[38]但安然公司中有六辆车被莱的妻子和孩子视为他们的私有财产,即“家庭出租车”,这支车队在公司内部广为人知。在超级富豪中,飞机的大小、航程和速度代表着飞机所有者的权势等级;在20世纪和21世纪之交,私人航空领域的典范是配有三个引擎的猎鹰900。安然公司有两架猎鹰900,莱的家庭优先使用。例如,1999年的某一次,莱的女儿罗宾打算从法国返回时,公司派了一架猎鹰900专门过去接她。2001年,公司即将崩溃,莱热情地拉住即将成为CEO的杰弗里·斯基林,询问他对另一架新订购飞机的内饰的意见。[39]

    莱的家庭车队影响了其他高管的消费行为。高管中的许多人拥有豪华车队、多套豪华度假住宅和位于曼哈顿的公寓。公司也有一个过度消费文化的例外:冷静而能干的高管理查德·金德,其地位仅次于公司CEO。但莱迫使他以个人原因为由辞职。随着1996年金德离开安然,阻止公司崩溃的最后一道防线也随之而去。(金德随后帮助成立了另一家能源公司金德-摩根。该公司没有私人飞机,当金德需要私人飞机时,作为一个亿万富翁,他就自己掏钱租一架。)[40]

    莱的公司愿景远远超出了国内的管道领域;他希望通过雄心勃勃的海外基础设施项目和进军诱人的能源期货交易新领域,扩大公司的业务空间和范围,一旦成功,他就要从头开始创建一个互联网带宽的期货市场。一旦公司征服了这些行业,他就将继续进军钢铁和造纸等大规模工业,以及货物运输等服务业领域。[41]为了实现这一愿景,公司需要借入大量资金,而这又需要证明其早期盈利的能力;由于公司的新项目实际上都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因此只要制造表面上的利润就足够了。

    接下来杰弗里·斯基林出场了。他在新泽西州和芝加哥郊区长大,在20世纪70年代初就读于南卫理公会大学,学习电气工程。他很快发现,金钱能使他感到兴奋,而电路却不能。在某节课上,他偶然发现了一篇博士学位论文,该论文描述了如何将期货合约“证券化”并使其成为可以销售的金融产品,这种方式类似于后来的次贷危机中抵押贷款被打包出售给轻信的投资者。斯基林发现了一种从数学抽象中赚钱的方法,而他非常擅长数学抽象。此后不久,他进入哈佛商学院,并于1979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

    作为哈佛商学院的顶尖毕业生,斯基林顺利进入了麦肯锡公司。在最近的丑闻之前,麦肯锡公司是全球最负盛名的咨询公司,在那里,冷静的抽象推理比其他所有技能都更受重视。不到10年的时间,斯基林就升职为休斯敦办事处的负责人,经常为安然公司提供咨询服务。1990年,安然公司将他从麦肯锡挖了过来。

    和其他大多数公司一样,安然在天然气销售收入入账时才将其计入财务报表。对斯基林这样的高级咨询行业从业者来说,这种似乎过时的、仅仅从销售一种商品中获利的观念是有问题的。例如,他设想,管道公司与其客户之间的长期合同,可以像其他证券一样在金融市场上买卖。更为关键的是,在收入入账时才计入财务报表,这不符合斯基林的智慧。如果客户签订了未来十年购买天然气的合同,他就认为可以将收入提前计入。

    这种被称为“按市值计价”的会计技术,正处于合法性的边缘,因此在使用之前,他请求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许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1992年,委员会竟然给出了许可。斯基林获得了一种最接近印钞许可证的东西:签署长期合同,一次登记所有收入,从而立即报告可观的收入,根据这些虚假的收入,再去借入资金建设天然气输气管道,凭此管道,就可以签订更多的合同,然后立即计入更多的未来收益,并为进一步扩张借入更多的资金。[42]这就好比洛克希德·马丁公司计划在未来10年内以超过1万亿美元的价格向美国武装部队出售2500架F-35战斗机,签署协议后立即登记收入,根据这些预计收入借入资金生产汽车,然后登记汽车未来销售的预计收入,再建立一个全国范围内的连锁医院。

    安然公司已经借入了大量资金拓展公司业务,其经营范围远远超出了普通的天然气输送。在接下来的10年中,其投资项目还包括:在孟买南部的达博尔建造了一座大型燃气发电厂;成立了阿祖里克斯,即一家遍布全球的水务公司,远至罗马尼亚、秘鲁和摩洛哥;建立了天然气交易平台和电力交易平台,其中最诱人的,是为科技投资者建立互联网容量交易平台(最后一个平台意味着,其与温尼克的环球电讯公司有业务联系)。

    和温尼克一样,安然的员工擅长会计骗术,迷惑了那些粗心的股票分析师和小投资者。也和温尼克一样,安然的员工中很少有人懂得如何经营实体企业。安然的每一个项目几乎都损失了大量资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达博尔发电厂,其发电成本如此之高,以至于当地供电局拒绝使用,随后该发电厂被搁置了5年。安然水务公司的国际业务拓展,由一位名叫丽贝卡·马克的极具魅力的高管负责,但她对于水务事业几乎没有任何经验,该公司最终以更快的速度走向崩溃。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安然公司签订了向全世界2.8万个地点供应电力的合同,这被休斯敦总部的理智者嘲笑为“见鬼的业务”,由于其在电力方面缺乏经验,因此必须雇用技术和管理专家来完成这项工作。尽管斯基林设想了一个高科技的全球宽带交易平台,但据说他对此一窍不通,甚至必须依赖于秘书为他打印电子邮件并为他打开电脑终端。[43]

    斯基林没有向股东坦白公司的损失和债务负担,而是命令28岁的新员工安德鲁·法斯托隐瞒这些损失和债务。为了借入资金,公司不仅需要证明有能力盈利,还需要证明没有背负已经存在的债务。斯基林此前已经通过“按市值计价”的会计技术“解决”了盈利问题;法斯托将通过隐藏公司的大量已存在债务来解决借款难题。

    法斯托的前雇主是大陆银行,他在那里学到了贷款证券化方面的专业知识。证券化涉及贷款和其他债务的组合,这些组合可以出售给买家和交易员。这些高度复杂和模糊的安排,即所谓的SPE(特殊目的实体[44]),承担了安然迅速增加的债务,因此这些债务在理论上已经从安然的账目中消失了;分析师、机构投资者、小投资者,甚至安然自己的董事会,在公司资产负债表上已经看不到债务,这一骗局让人觉得该公司似乎没有负债累累。

    法斯托建立了3500多个这样的SPE公司,名字诸如马林、皮鞭、勇敢的心、猛禽、绝地武士、楚巴卡(以星球大战中长着毛发的角色楚巴卡命名)以及LJM1、LJM2和LJM3(LJM分别是法斯托的妻子以及两个孩子名字的首字母)。还有许多SPE公司专门将资金从股东、贷款人,甚至公司内的较低级别员工那里,转移到法斯托和其他高管的个人账户。[45]

    斯基林和法斯托的会计骗局,将安然的债务垃圾一脚踢开。这些垃圾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堆,最终无法再隐藏。值得注意的是,为什么股东和分析师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意识到这件本来应该很快就显现的事情?

    最终第一个意识到并采取措施的人是詹姆斯·查诺斯,他运营着一个对冲基金,专门从事所谓的“卖空”交易。在正常情况下,股票购买者希望他们可以低价买入,然后高价卖出,从而获利。与直觉相反,“卖空”交易者可以做相反的事情:先以高价卖出,然后以较低的价格回购股票以获利。为了做到这一点,其必须首先向其他人借股票;股票出借者收取一定的费用,而借入者独自享有卖空操作的回报以及风险。[46]

    查诺斯并不是第一个意识到安然财务报告有问题的分析师;但他的优势在于更好地处理了社会公认的安然叙事与相反的财务数据之间的认知失调,并采取了行动,即做空安然的股票。[47]安然所取得的贷款取决于其信用评级,这又取决于法斯托能否利用各个SPE公司隐藏安然的债务。这些贷款还取决于安然的股票价值,因为股票是贷款的抵押品;当欺诈的消息最终传出时,公司股价下跌,银行收回贷款,纸牌屋倒塌。2001年10月16日,安然终于坦白了自己的损失;而在6周后公司宣布破产之前,肯尼斯·莱一直对公司的前景保持乐观。当他和助手们根据《美国破产法》第十一章的规定,前往纽约提交申请破产保护的文件时,他们乘坐公司的喷气式飞机飞过去,并入住了奢华的四季酒店。[48]

    和查理·米切尔的纽约城市银行的倒闭一样,安然的倒闭打击了内部普通员工,这些员工被鼓励用401(k)计划账户里的资金购买公司的股票;例如,2005年,2万名前安然员工获得了8500万美元的集体诉讼赔偿金,这相当于1美元的实际损失只能收回几分钱。(这笔钱是保险公司和银行出的,而不是从倒闭的安然公司那里收回的。)[49]

    雪上加霜的是,在股价跌幅最大时,员工们在一个月内都无法出售用退休账户购买的股票,名义上是因为账户在不断发生变化。但另一边,安然的高层在股价崩溃前集体抛售了股票,例如,斯基林卖出了高达7100万美元的安然股票。当另一家公用事业公司德能提出并购安然时,安然的高管们要求它承担总额超过1亿美元的奖金和支出,其中大部分是要支付给莱的,于是德能拒绝了并购。[50]

    与布朗特、哈德森和米切尔不同,这一次,正义得到了伸张:包括斯基林和法斯托在内的多名高管都被判入狱(他俩的刑期分别为11年和6年),而莱在宣判前死于心脏病发作。

    安然事件和那个时代的其他类似丑闻,如丹尼斯·科兹洛夫斯基的泰科国际公司和伯纳德·埃伯斯的世界通信公司的丑闻事件,都处于会计操纵监管调整的转折时期。

    1993年,为了控制过高的高管薪酬,美国国税局将CEO薪酬的公司税扣减额限制在100万美元[51];这推动了CEO的报酬形式转向股票期权,随着股价的上涨,股票期权将更有价值。这项政策的出发点是好的,从理论上讲,期权支付使CEO和股东的利益一致;但这是“意外后果定律”[52]的一个经典案例,期权支付也让CEO为使公司显示出持续而可靠的收益增长而伪造季度收益数字。

    在其他情况相同并给定平均收益水平的条件下,将两个季度的收益进行微小调整,就会使股票更有价值。由于现实中的公司收益波动很大,这种对收益报告进行的别有用心的“管理”,对很多CEO来说太有吸引力了。

    这种做法合法但不正派。通用电气就是一个典型,作为一个正常运营而又经营广泛的企业帝国,会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些损失,通过将损失从一个季度重新安排到另一个季度,就可以产生平稳、可靠的收益增长流。[53]这种伎俩的发明者是杰克·韦尔奇,他没有做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更不用说欺诈了;相反,金融界和大众媒体都赞颂他,认为他是第二个托马斯·爱迪生。

    尽管如此,但有一点无论怎么强调都不为过,即19世纪的铁路、20世纪初的无线电和汽车等革命技术所产生的股票泡沫,为推动经济发展和提高社会福祉提供了自由流动的资本。

    20世纪90年代的互联网泡沫也是如此。尽管金字塔底部留下的是没什么价值的公司,如韦伯万,以及欺诈性公司,如安然,但将这些都考虑进去,当今不可估量的在线知识、娱乐、购物和网银交易,依然受益于这场泡沫中对技术进行的投资——其中大部分来自遭受损失的投资者。因此,泡沫投资者为了更大的公共利益而无意识地、悲惨地牺牲了自己的财富,把他们称为资本主义不知情的慈善家,这也不算太牵强。

    到了20世纪末,大型投资银行——为新公司和已存在的公司制造股票和债券的机构——已经成为泡沫的主要发起者。早在美国内战期间,金融家杰伊·古尔德就通过出售政府债券为联邦军队融资,成为行业的开创者。1929年大崩盘后,佩科拉委员会揭发了查理·米切尔的纽约城市银行肮脏的投资银行业务,并制定了1933年的《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禁止商业银行发行股票和债券,禁止投资银行从事普通公民的存贷款业务,由此将商业银行和投资银行的业务分离。

    随后的几十年里,投资银行的游说逐渐削弱了《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的执行力。在菲尔·格拉姆(自由市场空想家)等共和党议员的推动下,在实行“三角策略”[54]的民主党总统比尔·克林顿的默许下,该法案最终在1999年泡沫最严重时被废除。

    在这场科技泡沫中,投资银行加快了对新公司股票发行的速度;而通过网景浏览器,公众第一次欣喜若狂地连接到互联网(虽然比今天的宽带连接速度慢一万倍),不需要被劝说就会主动购买这些股票。当网景创始人马克·安德森和吉姆·克拉克意识到巨人微软也在开发浏览器时,他们迅速采取行动,通过IPO融资。

    20世纪20年代,摩根公司一直没有涉事其中,之后的《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迫使摩根公司将其投资部门剥离出来,使其成为一家投资银行,即摩根士丹利。到20世纪90年代,摩根士丹利成为美国最大的新股发行商,它发行了网络泡沫中最引人注目的网景的IPO。

    到这时,摩根士丹利已经发生了变化;该公司的一位高管弗兰克·夸特罗内,来自意大利移民家庭,说话仍然带有浓重的口音,在此之前已经为互联网核心硬件的主要生产商思科公司进行了公开募股。随着网景公司在1995年8月9日首次募股,夸特罗内也使自己成为阳光查理(与查理·米切尔一样,夸特罗内在一系列审判中险些入狱,其中有一次因妨碍司法和阻拦证人被定罪,但在后来的上诉中,罪名被推翻)。

    困扰着夸特罗内、克拉克、安德森和刚刚被聘为网景公司CEO的吉姆·巴克斯代尔的一个主要问题:投资者应该为公司的股票支付多少?合理定价IPO是一门艺术。在理想情况下,为了保持热情,一只股票在交易首日应该经历发行价格的大幅“弹”起;如果发行价格过高,股价可能就会在首个交易日下跌,从而打击散户投资者的信心;如果发行价格设置得太低,公司及其创始人就会受损。最后他们4个人决定,每股为28美元(在此价格上,公司估值将约为10亿美元)。当天早上市场开盘时,他们都屏住了呼吸。

    对该股票的需求如此之大,导致当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午9:30的开盘钟声响起后,摩根士丹利的交易员无法得出合理的价格;某家经纪公司很快增加了一个新的电话提示音:“如果您的电话内容是关于网景公司的,那么请按1。”太平洋时间上午9点(按东部时间的话,证券交易此时已经开始两个半小时),不知所措的克拉克没有意识到这种疯狂,他看了看他的显示器,发现股价持平在28美元。他打电话给摩根士丹利的一位经纪人,经纪人告诉他存在“交易失衡”。克拉克不能完全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他想知道IPO是否失败了。

    “交易失衡”根本无法描述出摩根士丹利的纽约IPO服务桌上震耳欲聋的情景。其中心大约有200个工作站,每个工作站上都有一个交易员,每个交易员都拼命地努力接起几个同时响着的分机,而每个分机的通话内容都是关于如何购买网景股票。

    克拉克打电话后不久,经纪人回电告知他,该股票开盘价为71美元,这意味着他的净资产猛然突破了5亿美元,而公司筹集到的资金则更多,正如《克拉克回忆录》中某一章的标题——《10亿美元是最好的报复》。[55]

    “感恩而死”乐队的杰里·加西亚在当天晚些时候死于严重的心脏病发作。他的最后一句话据说是,“网景是什么时候开盘的?”[56]

    14 数字时代暴富梦的推手

    投资分析师、大众、媒体与政治家

    不是每天早上起床时,我们都认为生意不好。 ——罗杰·艾尔斯[1]

    许多人忽略了泡沫的明显迹象,特别是忽略了安然的财务垃圾堆,主要是因为受到“投资银行家”的影响。过去几十年里,这一职位已成为“赚了一大笔钱的人”的代名词。投资银行发行IPO时,它的佣金是进款的5%~7%。网景IPO的佣金是1.3亿美元,韦伯万IPO的佣金是3.75亿美元;之后其他公司的IPO又为投资银行赚了几十亿美元。投资银行的雇员从这块馅饼上分了一大部分。1998年,弗兰克·夸特罗内从摩根士丹利转到瑞士信贷银行,第二年,他分到的个人份额上涨至约1亿美元。[2]

    20世纪90年代之前,股票分析师在投资公司内部属于默默无闻、辛苦劳作的人,所获报酬一般。而互联网时代的一个很奇怪的特征是,曾经地位低下的股票分析师上升为名流阶层,互联网泡沫将其中一些人推向了超级明星运动员和电影演员那样的知名度,因为,热切的公众关注着他们关于这个或那个网络公司前景的每一个公告。其中最著名的两位,是摩根士丹利的玛丽·米克尔和美林证券公司的亨利·布罗吉特。问题在于,这些“分析”股票和债券的家伙,是由发行股票和债券的公司雇用的。

    金融业是美国经济中的一股强大的力量,占全国GDP和股票市值的近1/5。由于投资银行的业务是这一比重的最大来源,因此,正如美林证券公司的安然股票分析师约翰·奥尔森理解的那样,那些没有给出一系列“买入”建议的分析师,可能会承受压力。

    安然的高管们紧盯着公司股价,尤其是法斯托本人,因为他的项目依赖于公司股价。安然的主要投资银行的兴趣则在于债券发行,而债券发行又推动了安然疯狂的全球扩张。这些发行为投资银行带来了巨额收入,安然不断用此事实提醒其投资银行。一位分析师说,该公司曾向他表示:“我们每年的投资银行业务超过1亿美元。如果你(推荐客户)买了很多,那么你也会得到一些收入。”[3]

    但奥尔森没有遵循那个剧本。与詹姆斯·查诺斯不同(查诺斯在卖空安然股票的事件中被怀疑有欺诈行为),奥尔森并没有过分否定安然,他只是报告说,自己不了解安然的会计核算,并在一次媒体采访中指出:“他们对于如何赚钱不太坦率……我没听说过有哪位称职的分析师能认真分析一下安然。”[4]安然的董事长莱鄙视奥尔森,并给奥尔森的上级唐纳德·桑德斯写了一张便条:“唐,约翰·奥尔森对安然的看法10年来一直是错误的,现在仍然是错误的,但他始终坚持己见。”(桑德斯向奥尔森出示这张便条时,奥尔森注意到,莱可能已经老了,不中用了,但他至少知道如何拼写“坚持己见”这个单词。)[5]最终,两位美林的投资银行家向公司总裁赫伯特·艾利森抱怨,后者向莱道歉。美林开除了奥尔森,并继续跟随安然赚大钱。[6]

    20世纪90年代,几千名演员在几百个舞台上上演了不同版本的美林/安然/奥尔森大戏,尽管每个剧本都不一样,但情节始终如一,股票分析师放弃了自己的职责,成为投行同僚的啦啦队长。1997年,一位研究人员仅用一年时间就汇编了15000多份股票报告;只有不足0.5%的报告建议卖出股票。[7]

    除了发起者,投资大众处于金融狂热的第二个解剖学位置。在互联网泡沫爆发前的几年里,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成为自己的投资经理,一方面,收入和财富的增加推动了这一现象,但另一方面,他们不得不这样做。

    1929年金融危机后的几十年里,美国的经济和社会结构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其中最主要的是预期寿命逐渐延长,随之而来的是退休时期的延长。1889年,当奥托·冯·俾斯麦在德国建立养老金制度时,欧洲成年人的平均预期寿命只有45岁,比70岁的合格年龄少几十年,而且那时,家庭成员通常都会照顾他们的年老成员。到20世纪末,美国人的预计退休时期已经长达30多年,而且随着日益增加的人员地域流动,家庭护理往往很难实现。这些因素都增加了个人为其日益昂贵的退休时期准备资金的压力。

    有一些最幸运的美国人,他们工作的大公司里提供“养老金固定收益计划”,该计划向雇员提供养老金,直到雇员或他们的配偶去世(假设公司没有在他们有资格领取养老金之前解雇他们,这种做法非常普遍)。汽车制造商斯蒂庞克公司就是这么仁慈的雇主,但1963年,当它关闭了在美国的最后一家工厂时,这引发了国会的一系列调查,最终促使1974年的《雇员退休收入保障法案》产生,该法案至今仍在管理养老金的运营。该法案中有一个较为晦涩的部分,其提出建立个人退休账户,这是第一次允许雇员可以以不缴纳所得税的方式积累储蓄,直至退休时取出;1981年,政府放宽了对个人退休账户使用的最初限制,使其对雇主更具吸引力,并可适应于更多的雇员。

    大约在同一时间,一位名叫特德·本纳的养老金福利顾问,对自己的工作越来越不满意,因为他的雇主总会让他回答以下问题:“我怎样才能在法律上获得最大的税收减免?怎样才能给我的员工最少的工资?”[8]这让虔诚而慷慨的本纳很苦恼,他想寻求一种方法,让公司对员工更加慷慨。

    本纳注意到,1978年的《国内税收法》新增了一条模糊的分项——401(k)条款,允许雇主将工人的工资直接递延到退休储蓄中。本纳认为,如果雇主能够提供与工人贡献相匹配的缴费,那么这可以促使更多的工人建立401(k)个人账户。本纳在国税局有关系,国税局批准了这项计划。401(k)个人账户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如今,401(k)资产已有数万亿美元,与个人退休账户资产大致相当。[9]

    这些个人账户允许公司放弃传统的固定收益计划[10];随着地域流动增加所带来的代际联系的减少,工人和小商人突然成为自己的养老金经理。但这项工作需要一定的数字量化技巧、历史常识和情绪自律,连金融专业人士都很少能具备,更不用说普通人了。

    很显然,普通投资者无法胜任这项投资工作,这一点可以从共同基金的经营数据上看出。目前最常见的退休账户投资工具是共同基金,其基本上是固定缴款计划[如公司401(k)计划]中唯一可用的选择。如果投资者能胜任,那么他们在这些投资工具上的“内部收益率”(IRR,即所有基金份额的买卖)应该与基金自身的回报率完全相等。但是,研究人员发现,平均而言,员工购买和销售基金的时间安排非常糟糕,以至于他们的内部收益率几乎总是低于基金自身的回报率。[11]换句话说,小投资者往往高买低卖,没能获得某只基金的全部利润。

    互联网泡沫的第三大解剖学视角——媒体,其典型是CNBC(美国全国广播公司财经频道),CNBC在电视商业和投资信息领域的前身是FNN(财经新闻网)。FNN从1981年开始运营,当时正值漫长而残酷的熊市尾声,是一个错误的时间,是公众投资兴趣的低谷;10年后,FNN破产。1989年,急于提高萎靡收视率的NBC(美国全国广播公司)感受到公众对投资的新兴趣,成立了财经频道。

    这一时机再好不过了,因为市场开始转好,数千万人开始关注股市,既是出于需要,也是出于兴趣。最初,该频道的节目令人昏昏欲睡:主播们在牌桌后面对着摄像机,播放一些如何准备晚餐和如何处理孩子们发脾气的节目。[12]1991年,NBC接管了破产的FNN及其大部分人才,命运略有改善,并将频道名称用首字母缩写表示为CNBC。

    1993年,罗杰·艾尔斯接管了CNBC,媒体之神更加眷顾新生的CNBC,而艾尔斯对电视原生情感力量的传奇掌握和利用也达到了顶峰。艾尔斯出生时患有血友病,还有一个喜欢体罚他的父亲——这是一个特别不幸的组合——频繁受伤使他不得不长时间地被监禁在家,他真正的教室是20世纪50年代的电视机,他花了很多时间分析电视节目。不出所料,他在大学里主修媒体研究,毕业后在当地东海岸电视台从事制作工作。[13]随后,他在《迈克·道格拉斯秀》这一在全国播出的节目里担任道具助理;不到3年,他就成为制作人。晋升后不久,1968年,他在节目演播室里遇到了正值第二次总统竞选的理查德·尼克松,尼克松表达了对“一个人必须使用噱头(比如电视)才能当选”的反感,艾尔斯回应说,“电视不是噱头”。那次会面后不久,尼克松的助手伦纳德·加门特雇用了艾尔斯。[14]由此,艾尔斯开启了他20多年的共和党总统媒体顾问生涯。他使1968的尼克松更受欢迎,并在1988年帮助乔治·布什击败了迈克尔·杜卡基斯。

    成为CNBC的总裁后,艾尔斯保留了原FNN的节目格式做法,特别是屏幕底部实时滚动的股票行情信息,这将成为金融泡沫肥皂剧的隐喻背景。除此之外,他从各个方面彻底改造了CNBC的外观和体验感,后来又将同样的技术应用到为国家政客和商业巨头提供的新服务上。他不再简单地用主题音乐宣告新的节目片段,而是通过增加带有主持人小头像的话外音。关于食谱和孩子们发脾气的节目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杰拉尔多·瑞弗拉[15]和迷人的政治评论员玛丽·马塔林。艾尔斯亲自指导摄像师恰当地塑造企业高管的形象,并让其看起来更具活力,敦促编剧们想出更吸引观众的“不切换频道”模式,并派主持人在证券交易大厅快速报道价格走势。演播室的嘉宾越美艳越好。正如《纽约客》的约翰·卡西迪所说:

    他们理想的演播室嘉宾曾是一位选美比赛冠军,她报道科技股,用简短的陈述句讲述,并与唐纳德·特朗普约会。由于能找到的这种女性的数量不多,制片人通常只能安排那些尊敬艾伦·格林斯潘并尽力说英语的秃顶中年男性。[16]

    艾尔斯教导他的主播和制作人员:要将金融视为一项群众爱看的体育运动。在股票市场经历了一周的异常残酷之后,他用一段广告剪辑将CNBC与竞争对手相比较:“道琼斯指数在大量交易中暴跌。但请先看今天的天气。CNN告诉你,你的衬衫是否会被淋湿;CNBC告诉你,你是否还能买到一件衬衫。”他还将从CNN挖过来的玛丽亚·巴蒂罗姆提升为主播,她同时满足了他对性和金融的需求;凭借酷似索菲亚·罗兰的长相、浓重的布鲁克林口音和露骨的性感,她很快成为大家熟知的“金钱宝贝”。[17]

    1996年,由于艾尔斯对其他员工的欺凌行为,CNBC迫使他离开,这一事件也将困扰他后来的职业生涯。但那时他对CNBC的改造已经证明是有利可图的。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CNBC已经在欧洲和亚洲开设了电视网,世界资本市场中真实或虚构的大戏从未落幕。

    艾尔斯凭直觉认为,他的观众更喜欢像棉花糖一样的娱乐性新闻,而不是像菠菜一样的信息和分析性新闻;而最棒的是味道像糖果又能带来无限财富的新闻。在艾尔斯的领导下,CNBC掌握了这种体裁,将乏味的主流金融世界转变为极其成功的娱乐世界,掌握了现代文化炼金术的技艺。互联网成为新的聚集场所,利用互联网,小投资者可以通过电子交易和达泰科等在线经纪公司,根据刚刚在CNBC看到的内容,即时买进或卖出。这种方式受到短线投机者的青睐。

    调查性报道被抛弃;它不仅会耗费大量资金,还会得罪极其重要的投资银行,而投资银行是广告份额的最大购买者。最好是在电视节目时段插入那些热情谈论自己公司的企业高管,以及那些谈论股票走向的权威性“市场策略分析师”的采访。最重要的是,这些高管和分析师都是免费出场的,他们乘坐租用的汽车,穿过哈得孙河,到达新泽西州利堡镇的CNBC工作室。

    在节目中,这些公司高管和大多数分析师的谈论内容都体现出一致的乐观,因此,CNBC的节目缺乏批判性审查。2000年和2001年,CNBC主持人马克·海恩斯分别采访了肯尼斯·莱和杰弗里·斯基林。海恩斯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法学院,自称是一个敏锐的审问者,但面对历史上最严重的安然欺诈案的肇事者,他只问了一大堆与赞扬和吹嘘有关的问题。[18]

    当IBM(国际商业机器公司)、Sears(西尔斯)和AT&T(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等大公司解雇数万名员工时,CNBC为这些公司上浮的利润欢呼,而忽略了大规模解雇的人力成本。当公司犯下明显重罪时,只要由此产生的丑闻没有出现在报纸头版,CNBC就装作没看见。例如,2012年5月,CNBC对摩根大通向股东隐瞒20亿美元交易损失的报道视而不见。[19]

    CNBC对观众的利益也没产生多大好处。两项代表性学术研究密切关注了按照节目嘉宾名单和推荐目录买入股票的结果;它们的结论并不令人鼓舞。第一项研究是关于股票价格对公司CEO出现在CNBC节目上的反应,第二项研究是关于CNBC目前最受欢迎的节目之一《我为钱狂》的选股表现,其节目主持人是狂热而有活力的詹姆斯·克拉默。如图14-1所示,两项研究的结果几乎相同:相对于整个股票市场,被推荐的股票在节目当天或次日的价格上涨达到峰值,然后下跌。尽管之后的价格下跌令人担忧,但之前的上涨意味着,事先知道节目日程安排的参与者与CNBC的观众就像在玩跷跷板。克拉默虽然外表滑稽,但他并不傻,他很了解这种动态。至少有一次,他卖掉了一家在《巴蒂罗姆秀》中被大肆吹捧的公司的股票,几天后又在价格回落时买回。[20]

    图14-1 CNBC与股票价格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那些选择不来凑热闹的CEO。杰夫·贝佐斯是这一时期最成功的IPO公司亚马逊的董事长兼创始人,他喜欢与见多识广的记者们往来,甚至经常接受小型出版物的采访。不过,他认为在CNBC上露面没什么意义,因为他知道CNBC只关注短期的公司股价,他觉得这毫无价值。他认为,只要能照顾好消费者,无论股价如何波动,公司从长远来看都会兴旺繁荣。[21]

    互联网泡沫的第四大解剖学视角,是政治领导人。在密西西比公司、南海公司和英国铁路泡沫事件期间,包括法国和英国君主在内的最高级别领导人都置身其中。从19世纪末开始,由于公众监督和反腐败立法的增加,很少有政客成为杰出的投机者:20世纪20年代,他们对泡沫传播的直接政治参与程度不超过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约翰·J.拉斯科布[22]

    20世纪90年代,数以千万计的401(k)计划和个人退休账户的参与者,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小资本家,这一前景吸引了保守派[23];受安·兰德、米尔顿·弗里德曼和弗里德里希·冯·哈耶克理论的影响,保守派在新的“所有权社会”中大放异彩。这场科技泡沫没有产生任何重大的政治性法案——一种彻底的贪污和腐败——政治不作为占据了中心舞台,20世纪30年代佩科拉审判之后的各项监管保障措施,没能很好地得到落实;到20世纪80年代,《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将商业银行和投资银行业务严格分开的做法,也基本处于失效状态,到1999年,该法案被最终废除。

    CNBC从内容和基调上大肆赞美牛市的意识形态基础。主播劳伦斯·库德洛在《库德洛报道》栏目的开场白中说道:“记住,伙计们,自由市场资本主义是通往繁荣的最佳道路!”[24]保守派记者詹姆斯·格拉斯曼或许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坚信科技泡沫与自由市场意识形态之间的联系。作为一个著有很多投资类书籍的著名作者,他一直都偏爱保守主义阵营,尤其是《华尔街日报》。20世纪90年代,他热情地提到,市场的迅速崛起仅仅是自由市场资本主义丰饶的序幕。因此,当2000年4月股市开始崩盘时,他指责美国政府扼杀了市场。针对一项支持政府对微软提起反垄断诉讼的裁决,他评论道: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只股票会在某一天下跌,但我对纳斯达克指数暴跌的解释是,投资者们被关于微软的裁决激怒,他们意识到了政府干预的威胁。如果政府没有干预,他们就会更好。(副总统兼总统候选人)艾伯特·戈尔也是如此。克林顿政府喜欢把过去10年里股市翻了两番归功于自己,但其对纳斯达克指数的崩溃也负有责任。[25]

    乔治·吉尔德曾是理查德·尼克松和纳尔逊·洛克菲勒的演讲稿撰写人,他坚定地相信,20世纪90年代大牛市和自由市场优越性之间的关联,是20世纪90年代持有科技热情的最极端例子。2000年1月1日,他在《华尔街日报》上发表了一篇著名社论,认为互联网不仅改变了一切,而且改变了“全球经济的时空网格”。他运用夸张的比喻,提及了原子内部的广袤空间,“对物质内部结构的操纵”,甚至还在杂志编辑们面前悄悄使用了量子力学和“离心力”的内容。他得出结论:只有广泛运用信念、爱和宗教信仰,人类才能在崭新的新数字时代取得胜利。[26]《铁路时报》的编辑们一定会在天堂为他鼓掌。

    吉尔德、库德洛和格拉斯曼,他们都拥有强大的智力,又有常春藤盟校[27]的教育经历,为什么他们却在20世纪90年代末大错特错?从20世纪起,心理学家开始意识到,人们利用分析能力不是为了分析,而是为了合理化——使观察到的事实符合他们先入为主的偏见。(经济学家早就注意到,“如果你折磨数据足够长的时间,那么它们最终会招供”[28]。)人类的这一倾向有两个主要原因,这两个原因正是理解个人和群体幻想的核心。

    我们所有人——不管是聪明的人、愚笨的人还是普通人——都有这种非理性倾向,原因之一是,真正的理性是很难做到的,很少有人能做到。另外,理性能力和IQ(智商)之间没有什么关联。21世纪初,在相对较新的决策科学领域获得博士学位的谢恩·弗雷德里克,提出了一种著名的范式,证明了绝对的严密分析是多么困难。

    获得博士学位后不久,弗雷德里克写了一篇经典论文,描述了一份简单的问卷调查,心理学家称之为“认知反应测试”,它测量的是理性能力的商,即RQ,而不是IQ。问卷调查只有3个问题,其中最著名的(至少在经济学界)是,假设一个棒球和一根球棒的价格加起来是1.1美元,而球棒的价格比棒球贵1美元,那么这个棒球多少钱?大多数人,即使是非常聪明的人,也会很快回答0.1美元。但这不可能,因为这意味着球棒的价格为1.1美元,因此总价格为1.2美元。正确答案是,棒球的价格必须为0.05美元,球棒的价格为1.05美元,两者的总成本为1.1美元。[29]

    如果你认为棒球/球棒问题以及脚注中的另外两个问题很简单,那么你可以试一下另一个更具挑战性的问题,它已经存在了半个世纪,即沃森的四卡片问题测试。测试中有四张一面是字母、另一面是数字的卡片。第一条规则:“如果卡片的字母面是一个元音,那么它的数字面是一个偶数。”四张卡片现在显示:K、A、8和5。你会翻开哪两张卡片来证明或反驳这条规则?

    绝大多数受试者会凭直觉选择A和8,但正确答案是A和5。沃森是“确认偏见”概念的先驱,他用典型的学术性语言低调地陈述道:“这项任务被证明是非常困难的。”要想得出正确答案,首先必须认识到,这一规则并不排斥偶数卡片的另一面可以有元音或辅音,所以,把8这张卡片翻过来是没有用的。要驳斥这条规则,我们必须翻开5这张卡片,如果它的背面是一个元音,我们就能推断出这个规则是错误的;同样地,很简单,翻开A并找到一个奇数,这也将证明原规则是错误的。[30]

    人们需要付出相当多的努力才能拥有理性思维。几乎所有人都是精神上的懒惰者或“认知吝啬鬼”,用心理学语言来说,即他们凭直觉寻找分析捷径,例如使用卡尼曼和特沃斯基所描述的启发式方法。要做到彻底理性,需要强烈的认知努力,这一点儿都不令人愉快,因此大多数人都不这样做。正如一位学者所说,我们“只有在其他一切方法都失败的时候才开动大脑——甚至通常那时都没有开动”[31]

    因此,IQ和RQ分别测量不同的方面。IQ衡量处理抽象语言和定量技术的能力,特别是算法,而RQ则集中在应用这些算法之前的一些问题:在分析事实之前,有没有仔细列出问题的逻辑,并考虑到了其他的替代性分析方法?在得出答案之后,是否考虑到了该答案可能是错误的,并估计出错误的概率,进而预测出这个错误将会导致的后果?事实证明,高智商并不能防止人们掉入这些陷阱。基思·斯坦诺维奇是RQ测试扩展问卷——CART(理性思维综合评估)的提出者,在他的评估中,“理性和智力经常分离”[32]

    我们倾向于非理性行为的第二个主要原因是,我们常常将智力用于合理化,而不是合理性。一般来说,我们合理化的是我们的道德和情感框架,我们的认知过程包括一个快速移动的系统1——位于大脑深处的边缘系统,即我们的“爬虫脑”,以及一个缓慢的系统2——这一系统主宰着CRT(认知反应测试)和CART所需要的理性分析。

    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这两个大脑系统为我们提供了良好的服务。用心理学家罗伯特·查容克的话来说:“一位明智的设计师为我们的每一个过程分别提供一个系统,而不是为我们提供一个多用途系统,就像既能烤肉又能烤面包的机器一样,最后任何一项功能都执行不好。”[33]

    在后工业世界,尤其是在规划周期延伸到未来几十年的金融事务中,我们所面临的选择和我们的祖先在非洲大草原上所面临的生存性问题(需要使用系统1来解决)越来越不同,反而CRT和CART的扭曲思维问题(需要使用系统2来解决)越来越相同。这个问题由于以下事实而更加复杂:我们经常利用系统2对系统1已经得出的情绪化的结论进行合理化。换句话说,或者用丹尼尔·卡尼曼的话来说,被大肆吹嘘的系统2的主要功能是作为系统1的“新闻秘书”。[34]

    这意味着我们需要付出更多的认知努力。但即使是最优秀和最聪明的人,也无法胜任我们所面临的预测性和决策性社会任务。20世纪70年代,卡尼曼、特沃斯基和其他人已经意识到人类在预测方面做得很差,但直到最近,研究人员才开始衡量我们做得到底有多差。

    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心理学家菲利普·泰洛克考察了284名专家(来自政治、经济、国内策略研究等领域)所做的2.8万个预测,并对这些所谓“专家”的预测能力进行量化。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他发现专家们的预测能力非常差——竟然落后于“基准概率”这一简单的统计规则。所谓基准概率就是事件过去的发生频率。

    例如,当投资“专家”被问及来年市场崩溃的可能性(比如将崩溃定义为价格下跌超过20%)时,他可能会讲述美联储政策、工业产出、债务水平等如何影响这种崩溃的可能性。泰洛克认为,最好忽略他的这种叙事性推理,只是简单地查找市场崩溃的历史频率。例如,自1926年以来,每年发生股市月平均价格下跌超过20%的概率是3%,这个简单的方法在预测崩溃概率方面比基于叙事的“专家”分析更准确。

    泰洛克还发现,某些专家的表现尤其糟糕。根据社会和政治理论家以赛亚·伯林在著名论文《刺猬与狐狸》中所描述的内容,[35]泰洛克也将专家大致分为刺猬型和狐狸型两类,刺猬型专家是思想家,他们根据统一的世界理论来解释所看到的一切,而狐狸型专家则会有许多相互冲突的解释。狐狸型专家比刺猬型专家更能容忍模棱两可的情况,也较少被迫得出确定的结论。刺猬型专家对自己的预测更有信心,并且会做出更极端的预测;关键是,当面对相悖的数据时,他们改变观点的频率要比狐狸型专家低,这种低频率会腐蚀预测的准确性。

    刺猬型专家的分析也同样适应于政治右翼和左翼:例如,时至今日,激进的环保主义者依然支持保罗·埃利希在20世纪70年代关于迫在眉睫的全球饥饿和自然资源短缺的著名预测,自由主义者也依然支持著名经济学家马丁·费尔德斯坦对比尔·克林顿的预算和社会政策将破坏经济的高调警告。

    自远古祖先开始信仰萨满以来,人们就试图通过咨询专家,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中寻求确定性。泰洛克测试了三类群体的预测能力:大学本科生、预测领域的权威人士,以及在某一领域很有见解但在该领域之外进行预测的“业余爱好者”。毫不奇怪,本科生表现最差。更值得注意的是,专家的表现并不比业余爱好者好;此外,当泰洛克把专家分为狐狸型和刺猬型时,发现拥有某领域的专业知识似乎更有利于狐狸型专家的预测,但使刺猬型专家的预测结果更差。

    也就是说,狐狸型的环境科学专家也许能比刺猬型的军事专家更好地预测军事结果,反之亦然。这个结果的原因似乎是,虽然专家和业余爱好者都倾向于高估极端结果的概率,但专家这样做的次数更多,并使他们的总体预测准确率降低。业余爱好者看起来更像狐狸,至少在他们的专业领域之外。因此,用泰洛克的话来说,知识的最佳点似乎位于“《经济学人》《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等高质量新闻出版物的读者附近,因为很多业余爱好者都报告说,这些出版物是他们获取专业以外话题有用信息的来源”[36]

    泰洛克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即专家们一般会利用自己的知识来合理化数据,使之符合他们先前持有的世界观。刺猬型专家更严格地坚持他们先前的观点,因此他们更坚决地为自己的错误辩护。例如,泰洛克发现“话唠”,即列举大量支持性论据的能力,是预测不佳的标志。泰洛克提出了一个识别专家类型的简单经验法则:刺猬型专家使用“此外”一词多于“然而”一词,而狐狸型专家则相反。[37]

    大多数人都持有强烈的自我肯定倾向,渴望对自我的赞赏,因此会错误地认为自己的预测比实际更准确;相反,我们错误地认为对手的预测不太准确。不过,刺猬型专家有一种特别明显的倾向,泰洛克列举了一些他们所用的最著名的借口:“一个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破坏了我的预测”,“我几乎是对的”,“我没有错,我只是太早了”,最后,当其他一切都失败时,“我的正确性还没有被证明”。泰洛克简明扼要地总结了这一倾向:“当他们认为自己对的时候,我们很难问,他们为什么做错了。”[38]

    最后,泰洛克发现了特别有效的预测死亡之吻:媒体名气。就媒体而言,其寻找的是“繁荣派和末日派”;也就是其喜欢极端预测的刺猬型专家,这类专家比模棱两可的狐狸型专家更能吸引观众。进一步地,媒体的关注会使他们过度自信,而过度自信本身会腐蚀预测的准确性。其结果是出现一个媒体-预测的死亡螺旋,即媒体寻找极端的、糟糕的预测者,媒体曝光又会使该预测者的预测更加不准确。泰洛克说道:“三大主角——听上去像权威的专家、关注收视率的媒体和专注的公众——可能因此被锁定在一个共生的三角关系中。”[39]回顾过去,科技泡沫的意识形态啦啦队员库德洛、吉尔德和格拉斯曼,已经击打出泰洛克的三重奏:喜欢极端预测的媒体的宠儿刺猬型专家。

    互联网时代展现出金融泡沫的所有经典迹象和症状:股票投资话题在日常对话中占据主导地位,放弃有保障的工作转而全职从事投机性工作,真信徒对怀疑论者的蔑视和嘲笑,以及极端预测的盛行。

    在电视屏幕以及越来越多的网站上,人们如此密切地观察并实时记录极端的市场繁荣及随后的灾难。市场繁荣感染了高科技产业的神经中枢——硅谷、华尔街,以及位于利堡镇的CNBC工作室,但日常闲聊中感受到的市场热情在主街、社交聚会和投资俱乐部中最为强烈。

    在马萨诸塞州科德角的丹尼斯镇,有一家理发店是男性工人阶层聚集的堡垒。那里上演了一段由狂热所引发的底层故事,令人心酸。在正常情况下,理发店的聊天内容主要涉及体育和政治,如果店里有电视机,电视就一定会转到播放棒球、足球或篮球比赛的频道。但20世纪末并非正常时期,比尔·弗林拥有的这家理发店——弗林理发店,也并不是一家普通的理发店。

    到2000年,弗林已经当了30多年的理发师,对股票市场并不陌生。他的曾祖父也是一名理发师,给了他极好的建议:把收入的10%存起来,然后投资于股票。事实证明,弗林这方面的智慧运用得并不好,因为他和很多人一样,偏爱彩票式的结果。20世纪80年代中期,椰菜娃娃风靡一时,大量儿童和成人“投资”了它们,不顾及它们可以被随意制造的事实。在狂热的顶峰时期,弗林以保证金形式购买股票,也就是说,用借来的钱购买了制造椰菜娃娃的科尔克公司的股票。

    1988年,科尔克公司破产,弗林的积蓄大大减少,但他继续将剩余收入投入股票市场。10年里,他猛砸了10万美元,将其投资于他认为最具魅力的高科技公司:美国在线、雅虎、亚马逊等。到2000年,他的积蓄已增至60万美元。弗林告诉自己,当投资组合达到百万时,他将退休;考虑到自己做得很好,他认为这个目标很快就会实现。[40]

    如果说狂热是一种流行病,那么“互联网改变了一切,它将使我们所有人变得富有”这句话就是病毒,比尔·弗林是科德角的零号病人。到2000年,理发椅上讨论的话题已经从红袜队、凯尔特人队和爱国者队转向了弗林最喜欢的两只股票——EMC(易安信)和安根尼克斯。电视转到了CNBC频道。

    24小时不间断的金融娱乐和即时在线交易,正是弗林理发店上演的毒性组合。弗林编造了引人入胜的故事,并诱导顾客们购买他推荐的公司的股票。[41]2000年冬天,《华尔街日报》记者苏珊·普利亚姆第一次来到这家理发店,当时正值市场触顶之际,大家谈论的话题一直都围绕科技股。弗林向一位顾客推荐了生物技术公司安根尼克斯的股票,店里其他人则主动说起自己购买了Coyote科技公司的股票和NTAP(企业级网络存储解决方案提供商)的股票,或者更低风险的话,杰纳斯资本集团提供的共同基金也可选择。杰纳斯是一家专注于科技投资组合的投资公司。

    弗林最喜欢的是数据存储公司EMC的股票:“我想我已经介绍了100个客户购买EMC。”弗林并没有通过严格的证券分析,而只是通过另一位理发师的推荐,决定购买这家公司的股票,但顾客们似乎都不在乎。到2000年中,股票遭遇了几次严重下跌,但弗林和他的顾客们仍充满信心。正如一位画家/壁纸设计师所说:“即使股票真的下跌30%,也会马上恢复。”弱者受到嘲笑。弗林指着停车场的一个顾客说:“看到那个家伙了吗?他两年前留了5000美元,我让他买EMC。如果他听了,那些股票现在就值18000美元了。”[42]

    3个月后,当普利亚姆女士再次来到理发店时,科技股刚刚从严重下跌中恢复,但仍比峰值低40%左右。弗林说:“我不是只买生物技术或高科技类股票。”但他仍然坚持他的候补选项EMC。他还购买了更多的安根尼克斯,其股价已经强劲反弹,他的投资组合价值也达到了新高。[43]

    2001年2月,他所钟爱的、以保证金购买的EMC股票,跌到了经纪人不得不给他平仓的地步。该只股票在普利亚姆女士第一次来访后不久达到了145美元的峰值,最终在2002年底跌至4美元以下。弗林的理发店曾经是镇上的社交中心,现在一片寂静,空无一人。一个顾客说:“每个人都知道弗林损失了很多钱。他不想谈论太多。”[44]

    并不是所有顾客都被剪羊毛;例如,有一个顾客用卖掉EMC股票所得的现金购买了一套新房子。但总体而言,损失已经造成;2000—2002年的熊市让弗林意志消沉,直到2007年,在一位股票经纪人的建议下,他才开始再次购买股票,当时他购买了伊士曼柯达公司的股票。5年后,伊士曼柯达公司破产了;2013年,73岁的弗林仍在给别人理发。即使在股票崩盘后,EMC的高管们也会在暑假期间顺便来理发。他们越来越喜欢弗林先生了。[45]

    在大多数情况下,弗林和他的顾客们交易的都是单个公司的股票,这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做法,经常采用保证金的形式。但20世纪90年代,越来越多的美国人通过另一种途径持有股票,即共同基金。共同基金是20世纪20年代信托投资基金的直系后裔,不仅可以通过拥有大量不同公司的股票轻松实现风险分散,而且还提供了所谓的资深经理人选择股票的机会。1990—2000年,美国的股票共同基金资产增加了近20倍,从2000亿美元左右增加到3.5万亿美元,也就是说,股票共同基金占股票总市值的比重从7%左右增加到23%左右。[46]

    和弗林理发店的常客们一样,共同基金的投资者也越来越倾向于那些排名靠前的基金。雅各布互联网基金是最受欢迎的基金之一,在1998年暴涨了196%。范·瓦格纳新兴增长基金在1999年暴涨了291%。杰纳斯资本集团运营着一系列以科技股为主的国内和国际基金,其中许多基金在那一年也实现了三位数的回报。

    这些基金的强劲表现吸引了更多的资产,特别是迅速增长的401(k)账户中的资产,其发起人意味深长地向参与者提供了基金业绩统计数据,以便后者能从近期回报率最高的基金中做出选择。

    几股交织的逻辑共同推动了人们对科技类基金的狂热。最明显的逻辑是,表现最好的基金吸引了最大的资产流,这进一步推高了股票的价格,也进而提高了基金的表现。这些共同基金公司对其管理的资产按比例支付报酬,并大量发行新的科技基金。最后,投资者的投资期限越来越短,这推动了基金经理们更加狂热地进行交易。1997年,美国公共电视网著名的《前线》节目拍摄了范·瓦格纳新兴增长基金的经理——加勒特·范·瓦格纳向手机发送的近乎连续的交易流。[47]该节目正好说明了媒体是如何附和的,其中包括著名金融记者约瑟夫·诺切拉对范·瓦格纳的热情洋溢的描述:

    竞争非常激烈,顶级共同基金经理就像现代炼金术士,创造了神奇的市场收益。现在,没有人比这个人——加勒特·范·瓦格纳——更能点石成金了,他在旧金山单独运营着一只基金。[48]

    如果你在1997年1月1日买入了10000美元的范·瓦格纳新兴增长基金,那么到2000年3月,该基金将增长到45000美元(回报率为350%),然后,将在2002年9月跌至接近市场底部的3300美元,即从10000美元下降了67%,从45000美元下降了93%(可参考同时期纳斯达克综合指数的表现,见图14-2)。这些令人沮丧的数字也依然低估了损失。尽管属于“前线”类,但1997年时,该基金刚刚起步,了解该基金的投资者相对较少。仅在1999年,基金规模就从1.89亿美元增至15亿美元。因此,更多的投资者承受了93%的损失,而不是令人兴奋的350%的上涨。最后,诺切拉是对的:范·瓦格纳确实是一位炼金术士,但他是将黄金转化为铅的术士;2008年,他最终辞去了以他名字命名的投资组合的经理职务。在所有积极管理的共同基金中,该投资组合的10年业绩表现是最差的,价值损失了66%,而整个股市的收益率为72%。[49]

    图14-2 1995—2003年纳斯达克综合指数的表现

    英国铁路泡沫、20世纪20年代的泡沫以及之后的互联网泡沫中,有一条引人注目的主线:它们背后的核心技术发挥了作用。依赖于新铺设的铁路,哈德森能够迅捷地从办公室、建筑工地、股东大会到达议会;在20世纪20年代的泡沫期间,即使是远洋班轮上的投机者,也可以通过阅读由无线电信号提供的股票价格收报机及外部信号在船上交易台进行交易。互联网聊天室和在线交易扩大了对互联网公司股票的狂热,这些互联网公司的股票就是通过互联网交易的。

    第二个标志性的泡沫症状——放弃舒适体面的职业转而全职从事投机——也在互联网泡沫期间显现出来。20世纪90年代的交易大部分是日内交易,因此,数以百万计的人(绝大多数是男性)请假,甚至完全辞职,坐在电脑显示器前,每天进行数十次甚至数百次的交易。

    日内交易涉及股票的一连串买卖,目的是获取大量微利。在理想的日内交易中,典型的例子是,以的价格购买1000股股票,并在当天(有时在几分钟内)以的价格卖出,由此产生的毛利润为125美元。事实上,大多数日内交易者的平均回报率接近于零,每笔交易都会被扣佣金,在成百上千笔交易中,即使是稳健成功或幸运的参与者,也会被佣金毁掉。

    在上瘾方面,没有什么能与在线交易相媲美。参与者一直盯着自己的终端。正如一位观察家所说:

    我不知道你们中是否有很多人在拉斯维加斯(或任何其他地方)玩过视频扑克。我玩儿过,这让人上瘾。尽管你输了,例如,在一段合理的时间内(玩儿上一个或两个小时,十次中有九次你都输了),但它仍然让你上瘾。现在,想象一场对你有利的视频扑克。也就是说,所有的小铃铛、按钮和蜂鸣器仍然在那里提供即时反馈和乐趣,但你不会赔钱,而是变得更富有。如果拉斯维加斯是这样的话,你就得用救生钳才能把人们从座位上撬下来。人们会随身携带便盆,这样就不用离开座位了。在这种视频扑克面前,强效可卡因都要让位。在我看来,这正是在线交易的现状。[50]

    1997年以前,只有大型机构从事这种日内快速交易,因为小投资者无法从证券交易所获得必要和准确的定价;1997年出现了“二级报价”,电脑屏幕上可以显示限价挂单[51],以供散户投资者参与和使用。

    与弗林理发店的顾客不同,大多数日内交易者都精通技术,有数字天赋,受过高等教育。问题是,当有人购买股票时,意味着有其他人卖出,反之亦然。换言之,证券交易类似于与隐形伙伴打网球;大多数日内交易者没有意识到的是,网络另一端的几乎都是投资界的威廉姆斯姐妹[52],即精明的机构参与者,对他们来说,公司不仅仅是一个可以压倒人类交易者的符号或计算机算法。

    到20世纪90年代末,大约有100个公司开设了“培训项目”。花几千美元,“受训者”就可以参加三天的入职培训和“新兵训练”,然后是一周的“模拟交易”。“培训师”很乐观:只要遵守这些规则,任何人都可以成功。正如一位培训师所言:“这就像打高尔夫一样。如果你对如何放置双脚、如何举起球杆以及如何持球都很小心,那么你将有更好的机会打直线球而不是曲线球。同样的原则也适用于日内交易。”[53]

    到20世纪90年代末,大约有500万美国人在网上交易,尽管全职交易的人数估计要少得多。[54]只要市场行情上涨,日内交易者就有一半的机会,但就像20世纪20年代和铁路泡沫期间的暴跌一样,当海浪汹涌时,大多数人的财富都会被卷走。

    与弗林理发店的顾客或办公桌上痴狂的日内交易者相比,比尔兹敦镇“女士投资俱乐部”的女士们没有很大的不同,但她们的发展轨迹更为壮观,代表一种典型的淘金热氛围,这种氛围让那些缺乏金融专业知识的人相信,她们在这一领域有着光明的前景。

    在任何其他时代,都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传统的投资俱乐部。它由伊利诺伊州比尔兹敦镇的中老年家庭主妇组成,遵循相对保守的传统,已经保持了几十年:聚在一起吃饼干、喝咖啡,研究已存在的、收益可靠的公司,并长期持有这些公司的股票。

    她们甚至并不接受重金:会员首先支付100美元,之后每月支付25美元。当她们开始向全国性组织——全国投资者协会——报告回报率时,问题来了。该协会连续6年向她们颁发了“全明星投资俱乐部”奖。1984—1993年的10年间,她们报告了惊人的23.4%的年化回报率,其比股市的年化回报率还高出4%。

    她们击败华尔街的故事,与20世纪90年代那种随意投资便过上舒适生活的故事不谋而合。该俱乐部的成员摆脱了小镇家庭主妇的身份,成为全职金融大师。她们乘坐喷气式飞机环游世界,经常向比她们家乡人数(5766)还多的观众发表演讲,这些观众有时在雨中等票,而她们可以从投资公司赚取丰厚的顾问费,还卖出了80万册《比尔兹敦镇女士投资俱乐部常识性投资指南》,这是一本她们的“秘诀”概要。其中一个成员感慨道:“我在休斯敦下了飞机,豪华轿车司机向我道歉,因为他必须使用一辆特大型轿车。以前,当豪华轿车经过我身边时,我会说‘我想知道里面坐了谁’。好吧,现在是我坐在里面了。”[55]

    她们突然成了名人。但是有一个问题:23.4%的回报率,已经将她们每月的会费计算在内了。如果一个人一开始只有100美元,那么一分钱也赚不到,但半路上又增加了25美元,这时不能说她获得了25%的回报。大约1998年,也就是该书出版两年多后,出版商注意到了这一错误,然后插入了一条免责声明,即“该回报率可能与共同基金或银行计算的回报率有所不同”。

    在牛市期间,新闻从业技巧退化;直到该书的1998年版上架,《芝加哥》杂志的记者沙恩·特里奇注意到并报道了出版商的免责声明。但该杂志并不是投资类报道的前沿阵地。女士们起初很愤怒,她们的出版商亥伯龙公司的一位高管称特里奇先生是“恶意的”,一心想抹黑“人们遇到的最诚实的群体”[56]

    不管是不是无心之过,在这10年里,这些女士的年化回报率并没有达到23.4%,9%更接近事实。最终,亥伯龙公司召回了这本书,并同意用出版社的任何一本书换回它,从而解决了一场官司,而这些女士则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尽管存在以上问题,但实际上这些女士的表现并不算糟糕:审计人员经过正确计算后发现,1983—1997年的整整15年间,她们的账户每年有15.3%的收益,仅比指数基金的收益低2%;她们已经很值得尊敬了,当然也比弗林理发店的人和日内交易者做得好。尽管如此,也只有20世纪90年代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即一个数学错误把一群赚取平庸股市回报的普通女性变成文化偶像。

    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和比尔兹敦镇的女士们、日内交易者以及弗林理发店的顾客一样,数百万美国人认为自己是股市天才。摩根士丹利有学问又有见解的巴顿·比格斯最能捕捉到这种情绪:

    社会迹象非常糟糕。每个人的儿子都想为摩根士丹利工作。没用的姐夫们打算创立对冲基金。我认识一个50岁的人,他什么都没做过。他打算创立对冲基金。他正在向人们散发宣传册。我在某处找到了一个。[57]

    泡沫的第三个症状,是对怀疑者持有激烈的愤怒情绪,这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变得明显。在罗杰·艾尔斯将CNBC打造成媒体巨头的几十年前,多达3000万观众会在每周五晚上观看《与鲁凯瑟讨论华尔街的一周》,这是美国公共电视网在全国播出的一个小组秀节目,主持人是路易斯·鲁凯瑟,他温文尔雅、机智幽默,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金融记者的儿子。

    鲁凯瑟严格编排节目。节目中最令人向往的角色,是由股票经纪人、分析师和时事通信作者轮换组成的小组成员,他们在节目开始时与鲁凯瑟逗乐,然后询问本周的特邀嘉宾是谁。逊色一点儿的角色是荧幕外的“精灵”小组成员,他们声称可以预测未来的市场方向。鲁凯瑟清楚两点:首先,行情看涨不仅让他的品牌受益,其中包括两个时事通信和路易斯·鲁凯瑟海上巡游投资,而且对他的节目有益;其次,对经纪人和分析师来说,有幸获得一个小组中的固定席位,便是一个无价广告。因此,他严格限制专家组成员,特别是在科技泡沫时期。

    20世纪90年代末,瑞银华宝的投资分析师、鲁凯瑟两个节目小组的常客吉尔·杜达克开始觉得不安。她读过查尔斯·金德尔伯格的书,并意识到他的泡沫标准,特别是“技术替代”和信贷宽松,正符合当前的市场情况。她警告她的客户,但其中一人指责她不爱国,就像她的公司创始人保罗·沃伯格在70年前被诽谤那样。因此,她知道了泡沫期间怀疑者是如何被对待的:“你会被鄙视,被恐吓,当泡沫开始破裂时,公众会非常愤怒。这需要一个替罪羊。”1999年11月,即泡沫破裂前5个月,鲁凯瑟以最具敌意的方式解雇了她——在一个她不再出现的节目的夜晚,她的照片上多了一顶高纸帽。鲁凯瑟用一位迷人的达特茅斯前篮球运动员艾伦·邦德代替了她。4年后,邦德因偷窃养老金而被判入狱12年。[58]

    互联网泡沫对“价值型投资者[59]”的打击最严重,他们购买成熟实体公司和制造业工厂的股票,这些股票定价合理,在股票狂热时期落后于大盘。著名的价值导向型对冲基金经理朱利安·罗伯逊被迫关闭了他的老虎基金,该公司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前创造了令人羡慕的业绩。罗伯逊先生说:“这种方法行不通,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已经67岁了,谁还需要这个公司?”罗伯逊先生宣布公司将于2000年3月30日关闭;以科技股为主的纳斯达克在3周前达到了5060点的峰值,但当时罗伯逊并不知道,这是未来15年内都不会达到的水平。[60]

    最后一个泡沫的识别性特征,是一些极端性预测的产生。正常情况下,专家预测的某一年的市场涨跌幅度很少超过20%。超过这个幅度的预测可能会使预测者被认为是疯子,而且大多数预测都是以个位数的幅度上下波动。但泡沫期间并非如此。1999年,詹姆斯·格拉斯曼和凯文·哈塞特合著了一本书,预测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在几年内将上涨超过2倍,从目前的约11000点上涨到36000点。其他人也不甘示弱,将估计数值提高到100000点。[61]

    格拉斯曼和哈塞特得出的这个上涨超过2倍的预测,说明将泡沫时期的高价进行合理化的努力已经做了很久。他们通过操纵股票和债券所使用的投资折现率来实现这一点。不严格地说,折现率是投资者在承担持有证券的风险之前所要求的回报率;证券的风险越高,购买证券所要求的回报率(折现率)就越高。例如,2019年中,非常安全的长期国债收益率为2.5%,而持有更高风险的股票所需的回报率约是其3倍,而1990年前约为10%。

    长期资产(如30年期国债或股票)的价格与折现率近似成反比:将折现率减半(例如从6%减至3%),价格就会翻番。(因为股票没有到期日,至少在理论上,它甚至比30年期的国债更“长期”。)相反,当经济或全球地缘政治地位恶化时,投资者要求更高的回报率,即持有股票的折现率,因此其价格暴跌。

    格拉斯曼和哈塞特对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36000点的预测表明,投资者已经演变成一种新型的理性经济人,他们认为股票从长期来看风险不大,因为其总会从价格下跌中恢复过来。因此,这种新型的理性经济人决定对股票采用类似国债的3%的折现率,而不是历史上大约10%的折现率;这在理论上使股票的价格上升了2倍多(10%/3%)。[62]

    格拉斯曼和哈塞特已经忘记了邓普顿所警告的“这次不一样”这句话的高昂代价。几乎在他们的书出版的同时,2000年,互联网泡沫在突然回归的风险中破灭,标志着有史以来最大的金融狂热结束。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美国股市市值损失了6万亿美元,就好像整个国家7个月的经济产出都消失了一样。1929年,只有10%的家庭持有股票,但到2000年,个人经纪业务和共同基金账户、个人退休账户和基于雇佣关系的401(k)计划的扩张,使持有股票的家庭的比例上升到60%。数千万人原本认为自己在经济上很宽裕,但他们现在发现情况并非如此;另有数百万人认为自己的储蓄足以退休,但他们现在被迫延迟退休。

    一个从金融市场诞生之日起便存在的故事重现,2000—2002年,投资者们再次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遭受突然经济损失时的难以形容的痛苦之中。用幽默作家弗雷德·施韦德的话说:

    有些事情是无法用文字或图片向没有经历过的人充分解释的。我在这里所能提供的任何描述,都无法接近那种失去曾经拥有的一大笔钱的感觉。[63]

    15 伊斯兰国的兴衰

    马赫迪与哈里发

    互联网泡沫拉开了20世纪流行性狂热剧的舞台帷幕。随着21世纪的到来,世界上最年轻的亚伯拉罕宗教,用现已被熟知的末日叙事,吸引了世界各地的信徒,其能力和暴力程度震惊了世界。

    2014年11月16日,伊斯兰国组织斩首了一个名叫彼得·卡西格的美国人以及18名叙利亚俘虏。卡西格是美国陆军前突击队员,一直从事人道主义工作。肇事者公布的录像中,没有显示卡西格被杀的过程;更确切地说,卡西格的断头就放在“圣战者约翰”的脚下。“圣战者约翰”是一个名叫穆罕默德·埃姆瓦兹的英国公民,他带着英国口音缓慢而庄重地说:“我们正在达比克埋葬第一支美国十字军,并焦急地等待其他部队的来临。”[1]

    在过去的一年里,伊斯兰国用巧妙而有效的社交媒体活动,吸引了数千名战士和其他志愿者,很多人甚至是从繁荣和平的西方来到了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之一。“圣战者约翰”提到的城市达比克,以及同名的伊斯兰国宣传杂志《达比克》,对理解其招募新兵所取得的巨大成功有很大帮助。[2]

    达比克是叙利亚西北部的一座城镇。1516年,奥斯曼土耳其人在那里打败了埃及马穆鲁克人,进而控制了黎凡特。对现代圣战者来说,这标志着哈里发政权的重生——一个由穆罕默德的继任者领导的国家,统治所有的穆斯林,这将持续4个世纪。尽管该镇看上去并不引人注目,战略地位也不重要,但是,与奥斯曼哈里发帝国之间的联系,使该镇处于伊斯兰教末日叙事的前沿和中心。

    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末日叙事彼此相似。鉴于它们的起源相同,这并不奇怪。中世纪早期,拜占庭人和穆斯林都根据《但以理书》的同一节内容,预测到了对方的作战计划。[3]达比克由于其军事历史,成为伊斯兰教的末日发生地点,在那里,反基督力量(在伊斯兰教中经常被称为“达加尔”)将与代表正义的军队作战。

    这些末日叙事也是有区别的。基督教的末日叙事主要来源于几个很容易界定的《圣经》文本,特别是《以西结书》《但以理书》《启示录》中的文本,而伊斯兰教的末日叙事却来源于更为分散的、不容易界定的圣训,即先知穆罕默德的言行录(对应阿拉伯语中的“传述”或“报道”)。与基督教末日论不同,穆斯林的根本经典——《古兰经》几乎没有什么预言,并且和圣奥古斯丁以及后来的天主教神学传统一样,特别警告不要计算末日时间。

    但是,和基督教徒一样,穆斯林不可抗拒地被末日时间诱惑,他们的末日叙事就像沙漠野花一样从圣训中蹦出来。[4]由于数量众多,伊斯兰教的末日论甚至比基督教的末日论更混乱。例如,逊尼派的传统与大约1万条圣训有关,而不同的观察家对每一条圣训的报道方式往往不同。仅某位中世纪学者,就列出了3万多条圣训。先知[5]于632年去世,之后的几个世纪里,学者们根据真实性对其言论进行了分级和分类,从“真实的圣训”一直到“捏造的圣训”。

    先知没有留下遗嘱,这使事情复杂化了。他的前四位继任者,也就是哈里发——阿布·巴克尔、奥马尔、奥斯曼和阿里,见证了穆斯林的领土迅速扩张,其远远超出了阿拉伯的西部边界,进入拜占庭和波斯。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阿拉伯帝国与这两个相邻的异教大国之间展开了战斗。此外,第四任哈里发阿里(先知的堂弟,也是女婿)遇刺,随后阿里的小儿子侯赛因及其追随者在现代伊拉克的卡尔巴拉被杀,从而引发了一场血腥的宗派分裂,一直持续到现在。这场伟大的伊斯兰教冲突,一方是侯赛因的追随者——什叶派,他们将先知的继承权限制在血统上;另一方是卡尔巴拉之战的胜利者,他们演变成逊尼派,不承认领导权的血统限制。

    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在其极具争议的著作《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中,将伊斯兰国家之间大量的武装冲突以及它们与邻国非伊斯兰之间的冲突列成表格,并得出结论:“伊斯兰的边界是血腥的,其内部也是如此。”[6]批评者指责他“东方主义”[7],并指出伊斯兰世界的现代战争源于西方的统治。虽然西方殖民主义在现代中东问题上确实扮演了重要角色,但亨廷顿这句骇人听闻的名言同样适用于中世纪的伊斯兰世界。中世纪时,伊斯兰是世界上最有智力、最富裕、最强大的文明之一的拥有者,那时的西方依然落后无能,基本不会给它造成什么困扰。

    下面开始讨论伊斯兰教末日论的魅力。美国和欧洲的基督教徒生活在相对繁荣、安全和地缘政治稳定的社会中;此外,他们的宗教在文化上占主导地位。因此,西方基督教末日论者只能被迫在一团乱的道德恐慌中挑选其中一些作为危情时刻(末日)的迹象:普遍的性行为、社会主义,以及撒旦主义(或者至少是占星术)。

    相比之下,自1497年瓦斯科·达伽马首次绕过好望角、击败穆斯林主导的极度繁荣的印度洋贸易,之后的伊斯兰在政治和经济上一直相对衰落。因此,对虔诚的穆斯林来说,末日迹象非常明显并令人痛苦,漫长的屈辱和失败需要末日时刻的正义,仅在20世纪的屈辱就包括:1916年,法国和英国之间的《赛克斯-皮科协定》秘密瓜分了穆斯林核心地带;1948年,以色列成立;1967年,以色列占领约旦河西岸和耶路撒冷旧城及其神圣的圣殿山;1979年,以色列和埃及之间达成了和平协议;1990年,第一次海湾战争尴尬地暴露出西方军队在中东地区的存在,尤其是在沙特阿拉伯(该宗教最神圣的圣地守护者)。与基督教徒和犹太人相比,穆斯林更加渴望一场能够颠覆现有世界秩序的末日大灾难。我们不能忽略穆斯林的末日论者及其追随者所感受到的痛苦和愤怒。其中一人写道:

    因此,犹太人在基督教徒脸上的掌掴仍在继续,但后者显然享受并允许这种羞辱。西方国家的十字军继续像一个被施虐的妓女,直到被殴打和羞辱,尤其是被她的皮条客——基督教欧洲的犹太人——殴打和羞辱,她才能从中获得快乐。他们很快就会因为犹太阴谋而被埋在砖瓦之下。[8]

    和所有的末日追寻者一样,穆斯林的末日论者渴望回到赫西俄德的“黄金种族”时代,也就是他们的萨拉菲时代,即穆斯林的前三代,包括先知的伙伴及其后代,他们是伊斯兰教的开国元勋。因此,今天的穆斯林末日论学者和领导人钻研圣训,想从中寻找灵感,使伊斯兰教恢复作为世界主流神学的合理地位,这就不足为奇了。大量的圣训提到了与拜占庭人之间的战争,特别是其中的君士坦丁堡战争,这些战争发生在先知死后的几个世纪,当时他的言行录被首次记录。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伊斯兰国对叙利亚北部尘土飞扬的达比克小镇如此痴迷,因为最著名、最受尊敬的末日圣训中提到了达比克:“在拜占庭人袭击阿马克或达比克之前,最后的末日不会到来。”[9]

    圣训学者的主要任务是确定传述的出处,使真实的圣训可以追溯到先知时期。这是一个依靠世代口传的游戏。两位波斯学者,艾布·侯赛因·穆斯林和伊斯玛仪·布哈里,在先知死后200年,出版了最受人尊敬的汇编。据报道,布哈里梦见自己拍打先知周围成群的苍蝇,醒来后决定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对不真实圣训的驱逐。在他严格的筛选标准下,只有1%的传述被认为是真实的圣训。[10]穆斯林和布哈里的圣训集录是公认最权威的,任何伊斯兰教神职人员、政治领袖、军事领袖或评论员的权威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对圣训的掌握,特别是这两位学者编写的圣训。

    不用说,即使是最真实的圣训也要经过几代人的口头传播,用阿拉伯学者威廉·麦坎茨的话说:

    末日预言对杜撰者来说,是一个特别诱人的目标。早期,在那些分裂穆斯林团体并自相残杀的战争中,双方都试图通过预言自己的必然胜利和对方的注定失败,来为自己的政治辩护。借先知的嘴把预言说出来,这是最好的办法……几个世纪以来,新政治将赋予剩余部分新的含义,这一现象是基督教《启示录》的读者所熟悉的。[11]

    伊斯兰教的许多末日叙事,都是由那些对卡尔巴拉之战的胜利者——倭马亚族感到不满的人发展的。倭马亚族建立了第一个强盛的穆斯林王朝,并定都大马士革。因此,能将虔诚的教徒从大马士革日益腐败和专制的统治者手中解救出来的核心人物,就是穆斯林的弥赛亚,在阿拉伯语中就是“马赫迪”,其意思是“正确引导的人”。

    反对倭马亚王朝的阿拉伯人和波斯人散布预言:从呼罗珊(大致位于现代的伊朗东部和阿富汗所在地区)升起黑旗的士兵,将从那个方向横扫过来,打败倭马亚人,“如果你看到呼罗珊地区升起了黑色旗帜,那么即使需要爬过冰面,你也要立即前往,因为其中有哈里发马赫迪”[12]。750年,悬挂黑旗的叛军推翻了倭马亚王朝。叛军领袖是先知的叔父阿拔斯的后裔,他建立了以巴格达为首都的帝国——阿拔斯王朝,其统治将持续500年。

    每一则圣训都和上述胜利的阿拔斯叛军所引用的那一句类似,往往残缺而简短,通常是一句话或一段话的长度,很少出现一两页。正如美国最著名的穆斯林末日文学学者戴维·库克所说:

    由于穆斯林的传统没有明显的文本依据,只有后人提供的冗长背景(基本上由学者们将材料按照可利用的时间顺序排列),因此,末日出现之前的各个事件的发生顺序存在相当大的分歧,这并不奇怪。[13]

    换言之,数量众多且内容简短的圣训,使无限多的末日叙事成为可能;将一天的头条新闻倒入面糊中,并添加大量的确认偏见,聪明的伊斯兰学者比他的基督教时代论表亲更容易写出理想的世界末日叙事。

    然而,源自圣训的穆斯林的末日论,确实与基督教的末日论有共同特征:世界将在某个时刻终结。耶稣是一位先知,而不是上帝之子,他返回地球,通常手扶两位白人天使的肩膀,降落于大马士革倭马亚清真寺的东尖塔。他与达加尔作战。达加尔一般都是犹太人,而且常常是犹太人的弥赛亚。与基督教末日论中迷人的反基督者不同,达加尔具有令人厌恶的个性,长相丑陋,有一个巨大的钩状鼻子,一只畸形、鼓起的眼睛和大小不一的双手——这是解剖学上证明对称美感的最好机会。[14]

    反犹太主义是穆斯林末日论的既定组成部分,它甚至包括最具欺骗性的种族主义谣言。已故沙特国王费萨尔经常向外国政要大谈共产主义-犹太世界的阴谋,会面结束时,他总会问礼宾官:“他们拿到书了吗?”他指的是《锡安长老会纪要》。有一次,美国大使向他指出,假定犹太人密谋统治世界的《锡安长老会纪要》这本书,是沙皇的秘密警察伪造的。费萨尔回答:“胡说。”沙特王国用多种语言印刷了这本书,并扩大其发行量。从过去到现在,费萨尔一直不是唯一的反犹太主义者;事实上,对所有的穆斯林末日论者来说,《锡安长老会纪要》就是犹太人背信弃义的头号展品。[15]

    穆斯林的末日论者也和基督教的时代论者一样,从当前事件中寻找预示末日时刻的迹象。这些迹象主要有两种类型。第一种被称为“较小的迹象”,如性开放等,这正符合林赛和莱希的观点。甚至连歌舞、钱财和男性的丝绸服装也被看作一种末日迹象,汽车也是,因为女性可以驾驶。其他较小的迹象包括地震、洪水、干旱和财务不当行为,特别是收取利息和女性雇用男性(最后一个迹象忽略了一个事实,即年轻时候的先知正是被寡居女商人赫蒂彻雇用的,后来赫蒂彻成为先知的妻子和首位追随者)。

    一则特别著名的圣训说,“最后时刻”将会出现“两个人物打起来”,尽管这两个人物宣讲的是同一件事;当30个假弥赛亚出现时;当所有的宗教知识消失时;当杀戮变得频繁时;当每个人都很富有、没有人会接受施舍时;当坟墓如此壮丽,以至于活着的人都希望自己在里面时。

    穆斯林的末日论者也在寻找“更大的迹象”,即更具体的预言事件。在穆斯林早期阶段,位居榜首的预言是穆斯林征服了信奉基督教的君士坦丁堡(但尚未实现)。历任穆斯林统治者利用圣训为屡次的攻城失败做辩护;1453年,奥斯曼帝国最终取得了胜利,但末日并未随之来临,神学家们于是将预言中的末日之战的地点转移到其他地方,最近的预言是在达比克。

    与基督教犹太复国主义者一样,另一个“更大的迹象”是犹太人重返圣地。从犹太人的角度,基督教版本已经令人不快——要么皈依和改变信仰,要么被摧毁。而穆斯林版本则更残酷:安拉将把犹太人送回巴勒斯坦。用一位穆斯林末日论者的话来说,“通过把他们聚集(到巴勒斯坦),来宣布将临上帝的复仇”:这是穆斯林末日版本的最终审判。[16]

    其他“更大的迹象”包括达加尔的出现和太阳从西方升起。圣训中也出现了歌革和玛各,还有一个被称为苏菲亚尼的伊斯兰教特有的人物(在叙利亚横冲直撞的强大的逊尼派暴君)。作为逊尼派,他受到什叶派穆斯林的斥责;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斥责逊尼派,例如,在巴格达阿拔斯王朝(倭马亚王朝的对手)的哈里发辖地,他受到崇拜。[17]

    苏菲亚尼的最终目标是杀死世界末日的主角马赫迪,但通常他很快就会被地球吞噬。在大多数圣训下,直到耶稣处理了达加尔,马赫迪才带领伊斯兰军队取得胜利,并建立对世界的正义统治。什叶派相信,10世纪时失踪或“隐藏”的第十二任伊玛目[18]穆罕默德·马赫迪,将如他的名字所示,在世界末日时再次出现。[19]

    1978年,安瓦尔·萨达特和梅纳赫姆·贝京签署了《戴维营协议》,这直接导致了1979年的《埃及-以色列和平条约》的签订。伊斯兰教徒憎恶《埃及-以色列和平条约》,尤其是1987年,一位不出名的埃及记者赛义德·阿尤布写了一本书,名为《反基督者》[20],书中传达了一个简单的信息:犹太人背信弃义,毒害了整个人类历史,他们将在一场末日之战中被伊斯兰教势力击败。

    20世纪80年代之前,穆斯林的末日文学是一种沉睡的文学体裁,侧重写马赫迪和千禧年,较少写歌革和玛各,也较少写耶稣与达加尔之间的战争。《反基督者》在伊斯兰世界的影响与哈尔·林赛的书在基督教世界的影响相同。类似于《消失的伟大地球》带来的基督教末日类文学的转变,阿尤布的书强调恐怖、血腥及最终战胜犹太人,并淡化随后的善良和光明,这种做法为该类型的文学体裁注入了活力。[21]

    根据阿尤布的说法,达加尔在地球上的犹太代理人首先是门徒保罗,其次是君士坦丁一世[22],然后是共济会成员、在美国的犹太人阿塔图尔克[23],再次是美国、北约,最后是以色列。阿尤布写道:“地震、火山爆发和干旱将先于反基督者出现,(而且)气温将明显升高。”接下来是一场最后的大战,其中的幻觉性细节让《启示录》和林赛都甘拜下风。末日时刻,以色列被摧毁,占世界主导地位的伊斯兰教将首都从大马士革迁往耶路撒冷。书中,阿尤布还谴责罗马教皇访问犹太教堂,并否认纳粹大屠杀。

    与基督教时代论小说一样,圣殿山在该书中占据主导地位。根据从丹尼斯·迈克尔·罗恩和拉比戈伦那里得到的提示,阿尤布写道:“达加尔的住所在耶路撒冷的圣殿里。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有时试图焚烧阿克萨清真寺,试图进行考古发掘,甚至试图通过美国共济会购买土地。”[24]三大亚伯拉罕宗教的末日叙事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正如以色列记者格肖姆·戈伦伯格所写:

    末日剧场涉及三方,在所有三方的末日论信徒眼中,一场伟大的戏剧已经上演。声音系统是希望和恐惧;每次其中一个演员讲话,都会引起强烈反响。正在上演的有三个剧本。在基督教剧本中,犹太弥赛亚扮演主角;在穆斯林剧本中,犹太人和基督教徒也有自己的角色。一方认为的繁荣修辞可能正是对另一方的战争提示。[25]

    和林赛的书一样,《反基督者》在阿拉伯世界非常畅销,之后阿尤布又写了一系列类似的书,这催生了一大批模仿者。其中的一些书,把几乎每个人(包括马丁·路德)都看作犹太人;模仿者之一法赫德·萨利姆在书中慷慨地承认萨达姆·侯赛因[26]不是犹太人,但侯赛因的一位亲密伙伴的父亲是犹太人,因此他的政权被玷污了。最著名的模仿者是另一位埃及记者穆罕默德·伊萨·达乌德,他为沙特媒体撰稿。

    达乌德显然认为阿尤布的书对犹太人过于冷静和宽容,1991年,他出版了《当心:反基督者从百慕大三角入侵世界》,其中百慕大三角既是达加尔旅居北美的一个中间地点,也是复仇的伊斯兰空军的飞碟基地。[27]

    流行的末日类文学书籍遍布开罗、利雅得、贝鲁特、巴格达[28]和东耶路撒冷的阿拉伯露天市场,摆满了从摩洛哥到印度尼西亚的书店书架。更重要的是,随着社交媒体的出现,这些书籍更加容易获得,影响力也越来越大,为21世纪的圣战主义提供了有效的背景音乐。[29]伊斯兰教学者让-皮埃尔·菲利于描述了该体裁日益反犹和反西方的基调:

    这种愈演愈烈的谵妄并不是无害的,因为它充满了深深的怨恨和报复……第三个千年的救世主们提炼出了具有末日信仰的人的仇恨胆汁。美国对伊斯兰教持有一成不变的敌意以及马基雅维利主义[30],因此注定要惨死;伊斯兰教是真理、不可抗拒的力量和永恒的胜利。[31]

    几个世纪以来,穆斯林将摆脱羞辱和压迫的希望寄托在救世主马赫迪身上。这种叙事和基督教千禧年主义者一样,都关注整数日期。马赫迪主义总会在穆斯林的新世纪之初爆发。

    穆斯林历法始于先知从麦加迁移到麦地那的622年,即“希吉来”元年,而希吉来历的14世纪始于1882年11月12日。[32]希吉来历13世纪末,相当于公历19世纪70年代末,一位名叫穆罕默德·艾哈迈德的苏丹苏非派[33]神职人员被埃及统治者的宗教异端激怒。这些宗教异端虽然向奥斯曼土耳其上交象征性贡金,但事实上更受惠于英国人。艾哈迈德认为,1882年11月12日是末日的预兆,为了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在喀土穆[34]建立统治,迎接新世纪的到来,他在1881年宣布自己为马赫迪。[35]

    艾哈迈德的起义最初成功了,如果不是后来英国的查尔斯上将——“中国的戈登”[36]——在艾哈迈德围困喀土穆的时候被杀,那么艾哈迈德的政权可能会幸存下来。戈登在英国国内已经是受欢迎的英雄,他试图保卫整个喀土穆城市,这超越了他帮助埃及军队和政府撤离的这一职权,从而惹恼了英国王室和最高指挥部。

    1898年,民众对戈登之死的愤怒,迫使英国不计成本地派遣了一支由霍雷肖·赫伯特·基奇纳领导的远征队,以收复喀土穆。与此同时,艾哈迈德死于斑疹伤寒;基奇纳在恩图曼战役中击败了艾哈迈德的继任者阿卜杜拉·塔希。在恩图曼战役中,英军动用先进武器,屠杀了1.2万名穆斯林士兵,而自己仅有轻微损失。[37](温斯顿·丘吉尔也参加了这场战斗,当时他还只是一名年轻中尉;这场战争以及19世纪晚期的其他殖民地战争的压倒性胜利,激发了诗人希拉尔·贝洛克的创作灵感:“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有马克沁机枪,而他们还没有。”)[38]

    喀土穆是伊斯兰教历14世纪之初的起义地点,在穆斯林地理上是一个边缘地带。伊斯兰教历15世纪初的骚乱事件则发生在伊斯兰的震中——麦加大清真寺。这座清真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610年伊斯兰教诞生之前,据说,大天使加布里埃尔在其家乡麦加城外的希拉山上,向先知口述了第一段《古兰经》经文,当时这位激动到颤抖的先知还只是一位成功的商人。

    麦加的财富来源于“克尔白”。后者是一座花岗岩建筑,据说是亚伯拉罕建造的,其中嵌的黑石可能是陨石。早在穆罕默德之前,朝圣者就开始朝觐并绕行克尔白和黑石,此地很可能是伊斯兰教创立之前、阿拉伯人的多神信仰中的主要神——安拉的神殿。[39]

    当时,穆罕默德作为一个出身卑微的小商人,是在未来妻子赫蒂彻的护助下才获得成功的。但实际上,他的血统也来自麦加的统治部落古莱西,只不过他出身于该部落的一个小分支而已。他的宗教热情,特别是他致力于清除克尔白360个异教神灵的偶像崇拜图腾,威胁到了麦加的朝圣交易,因此激怒了古莱西的精英们,他们迫使他于622年逃到了耶斯里卜(就是后来的麦地那),这一年就是伊斯兰教历元年,众所周知的“迁移”。630年,当他最终作为胜利的伊斯兰教势力之首返回麦加后,拒绝非信徒进入这两座城市这一禁令一直持续到今天。[40]

    从那时起,阿拉伯半岛就受到富裕和奢侈的商人精英与虔诚和禁欲的信徒之间紧张关系的间歇搅动。18世纪初,一位名叫穆罕默德·伊本·阿卜杜勒·瓦哈比的法学家开始宣扬一种激进的伊斯兰教,其核心围绕着两条原则:回归先知的原始教义,坚决反对巴格达、大马士革、伊斯坦布尔和开罗的贵族们享受奢侈和财富。舞蹈、珠宝甚至烟草都是“哈拉目”(伊斯兰教禁止的);什叶派也是“哈拉目”,什叶派信徒必须在皈依和死亡之间做出选择。

    伊本·阿卜杜勒·瓦哈比与一位可怕的勇士穆罕默德·本·沙特结盟后,法学家的神学才能和勇士的军事力量实现协同增强,他们将“瓦哈比思想”从其诞生地——地处内陆沙漠深处、受太阳炙烤的阿拉伯空旷地带——向外传播,直到几乎控制整个阿拉伯半岛甚至更远的地区。

    随着奥斯曼帝国在19世纪的衰落,穆罕默德·本·沙特的后裔阿卜杜勒·阿齐兹(在西方被称为伊本·沙特)于1902年占领了位于利雅得的奥斯曼要塞,并建立了至今仍存在的沙特王朝。新政权的突击部队,是极端虔诚的“伊赫万”,其字面意思是“兄弟”,由历经几百年沙漠劫掠和战争流血的贝都因人组成。1924年,围攻麦加的伊赫万军队屠杀了邻近城镇塔伊夫的400名居民,包括孕妇,吓得麦加人不战而降(见图15-1)。

    图15-1 伊赫万和麦加起义

    对伊赫万人来说,很不幸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中东政治格局。英国是一战的胜利者,现在英国基督徒隐隐出现在阿齐兹的北部边境,阿齐兹需要安抚他们。此外,要想成为伊斯兰圣地的合法守护者,他需要得到更广泛的伊斯兰世界的认可,不仅包括叛乱的什叶派,还包括苏非派和不太拥护他的逊尼派。因此,阿齐兹开始远离具有“瓦哈比思想”的伊赫万盟友。

    国王阿卜杜勒·阿齐兹热情地接受现代社会产品,特别是汽车和电话,这伤害了他与瓦哈比信徒之间的关系。瓦哈比信徒打算清除东部的什叶派,结果却被阿齐兹镇压。由于被阿齐兹的异端行为激怒,瓦哈比信徒中最保守的伊赫万人叛变;1927年,他们对科威特发动了一次袭击,却被另一个现代社会产品——英国军用飞机——羞辱。两年后,当时已经受够了伊赫万人的阿齐兹,开着装有机枪的汽车,从利雅得出发,向北驶向内陆绿洲斯巴拉。在那里,他要求伊赫万人投降,但骑着马和骆驼的伊赫万人拒绝投降,招致了阿齐兹的屠杀。[41]

    伊赫万叛乱的火焰被抑制,但并未完全熄灭。穆罕默德·本·赛义夫·乌特比是一位在斯巴拉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伊赫万人;屠杀发生多年之后,1936年,他有了一个儿子,这个婴儿长着一张似乎总在愤怒的脸。沙特人喜欢粗俗易懂的名字,于是乌特比给他的儿子起名为朱海曼,其意思是“愤怒的脸”,后来的朱海曼也没有辜负这个名字。[42]

    朱海曼出生两年后,美国石油工人就在宰赫兰地区钻出了第一口喷油井,还参观了这个当时贫穷而虔诚的国家。这是一次伟大的自然经济实验,为阿卜杜勒·阿齐兹的后嗣和追随者带来了难以想象的财富。阿卜杜勒·阿齐兹有6个儿子,他们由其不同的妻子所生,自阿卜杜勒·阿齐兹1953年去世后,这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地统治着这个王国。

    这些儿子中第二个担任国王的是费萨尔。1962年,他废除奴隶制;1963年,他允许女孩接受教育;1965年,他将电视引入王国。这些都进一步激怒了瓦哈比信徒。10年后,费萨尔被一名王室成员暗杀,暗杀者的理由是他的亲属在引入电视所带来的暴乱中丧生。

    在沙特王国,精英们的儿子都可以加入陆军和空军,但是,更虔诚的伊赫万人被调往声望较低的国民警卫队。朱海曼成年后,在警卫队服了18年兵役,直到1973年才作为下士被调离。虽然平庸的国民警卫队的服役经历并没有提升他的社会或物质地位,但强烈的宗教倾向驱使他研究更卓越的事物,特别是伊斯兰教的末日论。

    从警卫队退役后,他在麦地那定居,并加入了一个瓦哈比组织:“指挥正确、禁止错误”的萨拉菲组织。该组织尤其受到阿卜杜勒阿齐兹·本·巴兹的影响。本·巴兹是一位才华横溢、魅力四射、有野心的伊斯兰教学者,自8岁起就双目失明,他反对沙特王国一头扎进现代社会。

    当时,王室尤其喜爱法国和西班牙的地中海式奢侈生活,这激怒了本·巴兹;本·巴兹还猛烈地抨击烟草、理发店和公共活动中的鼓掌行为。[43]在本·巴兹和其他伊斯兰教徒的精神指引下,萨拉菲组织直接在弗洛伊德的“微小差异的自恋”中建立了一套神学:信徒们开斋[44]不是因为日落,而是因为所有光明的消失。(不过,其允许通过拉上房间窗帘来加快开斋时间。)其祈祷时可以穿凉鞋,这一差别让其他穆斯林感到恼火。另外,他们的清真寺朝向麦加方向的墙上也未设有传统“圣龛”(即阿拉伯语中的“米哈拉布”)[45]。萨拉菲组织在沙特阿拉伯的大部分主要城市建立了分会,在许多地方有自己的专用建筑,并迅速建立了国际声誉,吸引了来自伊斯兰世界,特别是来自埃及和巴基斯坦的信徒。令萨拉菲组织懊恼的是,沙特君主制逐渐选择了本·巴兹,而本·巴兹不断演变的现实主义政治在他和伊赫万之间制造了一个楔子;尽管失明的本·巴兹严厉批评王室的现代化和自由放荡倾向,但他并没有质疑该政权的合法性。最终,政府任命本·巴兹担任著名而又有影响力的机构“高级学者委员会”的主席,其职责是每周都以该委员会主席的身份与国王一起出现在电视上(尽管电视曾使国王同父异母的兄弟遇刺)。从1993年起,本·巴兹还担任沙特大穆夫提[46],直到1999年去世。

    本·巴兹已经去过沙特君主国的首都利雅得,而此时萨拉菲组织的神学怪癖,尤其是它对王室的敌意,使它与本·巴兹曾经友好的关系恶化。1977年夏天,本·巴兹的副手在麦地那某个屋顶上召集萨拉菲组织开会,要求其放弃异端学说。萨拉菲的大多数成员都是20多岁的人,他们拒绝了这个要求,并在年长一点儿而又有魅力的朱海曼的领导下进行重组,他们以瓦哈比祖先的名字命名,成立了伊赫万组织。[47]

    1977年12月,也许是屋顶会议几个月后,政府逮捕了朱海曼的24名追随者;他们逃跑后,向本·巴兹求助。这位盲人教士接见了他们,并要求政府释放他们。[48]

    朱海曼则选择继续逃亡。几千年来,他的祖先一直靠进入沙漠来躲避拜占庭、奥斯曼、波斯和阿比西尼亚[49]的君主,他们依靠的是一种驯养的动物——骆驼,这种动物能够在险恶、几乎无水的环境中生存。自1977年逃脱后的两年里,朱海曼依靠贝都因人的遗传技能,成功地避免了在空旷的半岛内陆被抓。在这一过程中,他成为一个传奇人物,通常与3~5名追随者一起旅行,并安排与其他人的秘密会议;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从精神上参加这些秘密会议。有一次,他要去看望妈妈,最后一刻他收到警示,被告知警察正在监视他的家;另一次,他牙痛了很久,最后才找到一位不会向当局泄密的牙医。[50]

    朱海曼对本·巴兹的妥协很不满,并断绝了与他的联系。游历期间,朱海曼将自己沉浸在圣训中,特别是那些涉及马赫迪和末日的圣训。他从先知最著名的末日类圣训中获得灵感:

    末日不会到来,直到拜占庭人攻击阿马克或达比克。一支由地球上最优秀的人组成的穆斯林军队,将从麦地那前来阻止他们……然后战斗就会开始。1/3的(穆斯林)军队将认输;安拉之神永远不会原谅他们。1/3会战死;在安拉眼中,他们将是优秀的殉道者。还有1/3将战胜:他们将永远不会受到考验,他们将(继续)战胜君士坦丁堡。[51]

    达比克是叙利亚的一个城镇,阿马克是土耳其的一个山谷;伊斯兰国组织以前者命名其杂志,以后者命名其通讯社。在朱海曼的末日论中,麦加和麦地那取代了达比克和阿马克。

    为了触发末日,朱海曼需要一个马赫迪。令他高兴的是,他的沙特追随者之一被证明是马赫迪,这位追随者是一位浅肤色的超凡脱俗的诗人,有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名叫穆罕默德·阿卜杜拉·卡赫塔尼。诗人与朱海曼联手后,诗人的妹妹梦见自己的哥哥在大清真寺的院子里通过克尔白接受了拜伊尔(baya,即效忠的誓言)。在标准的伊斯兰教末日叙事中,这个梦是有意义的:和先知一样,卡赫塔尼是浅肤色的古莱西人,这是成为马赫迪所必须具备的条件。卡赫塔尼的左脸颊上也有一个胎记,这是一个意外收获,因为根据一条广为引用的圣训,马赫迪也有。这群人中的其他人,包括朱海曼本人,很快就做了同样的梦。

    梦在伊斯兰教中有特殊的意义,尤其是当集体经历时,因为安拉通过梦向先知传达了他的许多启示。(正如朱海曼的一位追随者所说:“我们做梦,证明我们更虔诚。”[52])卡赫塔尼与朱海曼越来越亲近,朱海曼甚至与自己的妻子离婚,然后娶了卡赫塔尼那位做梦的妹妹。[53]

    正如哈尔·林赛后来所说,这个巨大的拼图终于拼好了。现在,朱海曼不仅拥有了他的马赫迪,而且他对圣训的解读也确认了马赫迪接受拜伊尔(效忠)的精确地点,即在夏甲和以实玛利(分别是亚伯拉罕的妻子和儿子)的坟墓旁,在大清真寺院内的克尔白外面,这正是卡赫塔尼的妹妹所梦到的那样。朱海曼还揭示了接受拜伊尔的日期:根据逊尼派的传统,他预测,一位被称为“世纪更新者”的学者将出现在每个希吉来世纪的第一天:希吉来历1400年开始于1979年11月20日。因此,朱海曼及其追随者必须占领大清真寺,以便马赫迪在确定的日子、在上述克尔白旁边的地点接受拜伊尔。

    在沙漠流亡期间,朱海曼录制了录音带,并创作了《朱海曼的信》。在这些信中,他阐述了自己的神学思想和末日论。(他只接受过四年级教育;虽然不是文盲,但写作能力很差,因此“信”很可能是口述的。[54])沙特没有出版商会碰这些信,但最终一家科威特左翼出版社印制了两本单独的简编,分别是《七封信》和《四封信》,它们在半岛上广为流传。

    本·巴兹建议释放朱海曼的同伙,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希吉来历1400年的第一天,朱海曼和大约300名追随者在大清真寺壮观地重新出现在公众视线中。[55]在过去的几天里,他们已经用由裹尸布(用来承载对死者最后祝福的一种传统)覆盖的担架私运了武器和供给。占领行动几乎没有带来流血事件,只在最初有两名没有武器的警察和一名助理伊玛目被杀。当朱海曼的手下鸣枪庆祝时,朱海曼从伊玛目手中抓起麦克风并大声喊道:“看,马赫迪!看,是正确的引导者!”[56]

    随后,朱海曼在楼上和宣礼塔上部署了狙击手,并让卡赫塔尼的哥哥赛义德出场。赛义德会说流利的古典阿拉伯语,他向人群宣布了马赫迪的存在。赛义德的演技令人印象深刻,特别是他向卡赫塔尼献上了拜伊尔,使一些战俘也加入他的行列,并使至少一名清真寺保安指挥官相信,那位面色苍白的年轻诗人确实是马赫迪。

    朱海曼释放了许多外国人,特别是那些不会说阿拉伯语的人。但是,由于叛军禁止数万名沙特及其他阿拉伯国家的朝圣者人质离开大清真寺,并指示他们拿起武器协助攻击,因此致命的混乱发生了。政府军和警察接近清真寺时,在距离不到半公里的地方,遭到火力攻击。

    叛军占领初期,有两个原因造成了政府的反应迟钝:首先,尽管全副武装的叛军向所有身穿制服的人开枪,但军队不愿还击,因为先知禁止携带武器进入麦加。其次,大量人质和政府军本身也担心卡赫塔尼可能真的是马赫迪。

    只有一个管理机构能够解决这一僵局,即由本·巴兹领导的乌莱玛(意思是宗教学者)或高级学者委员会。由于对王室的不虔诚、道德败坏和挥霍行为感到愤怒,这一威严的机构故意讨价还价:直到叛军占领的第五天,它才宣布卡赫塔尼为骗子,并为反击战祈福。作为交换,沙特国王哈立德同意重塑社会风气,尤其是禁止酒精和女性出现在电视上,这也是朱海曼呼吁的核心内容。

    在获得神学许可后,可怕的攻击开始了。政府军很快用反坦克导弹击退了尖塔狙击手,但主楼的叛军火力依然在,步兵无法进入清真寺。受伊赫万影响的国民警卫队,拒绝向自己的部落和神学兄弟开火,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还向对方提供武器,这使情况更糟。

    正规军取代了国民警卫队,但其在城市游击战方面的训练很少。直到军队将轰鸣的装甲运兵车开进清真寺,事情才有了进展。除了双方的损失之外,数百名甚至数千名朝圣者人质在交火中丧生。由于多次被告知是马赫迪,卡赫塔尼认为自己是无坚不摧的,不知怎的竟然真的在暴露的炮火中幸存了下来;他由此更加确定自己是永生的,开始向军队回掷手榴弹,直到运气最终耗尽——对方的一枚手榴弹几乎把他炸成碎片。叛军慢慢撤退到清真寺地下室,装甲车也进入了地下室,但在狭窄的通道里动弹不得。

    围攻陷入僵局。虽然确切数字从未公布,但袭击发生一周后,政府伤亡人数占全国三万军队和两万国民警卫队人员的很大一部分。哈立德国王需要寻求外国援助。约旦是唯一一个既与沙特关系友好又拥有可靠突击部队的阿拉伯国家,它主动提出援助。

    从沙特的角度看,其不能接受约旦的援助。在1924—1925年的战役中,包括1924年对塔伊夫城的残忍袭击,当时仍与哈立德的父亲阿卜杜勒·阿齐兹结盟的伊赫万军队,将现任约旦君主侯赛因的曾祖父哈希姆驱逐出了汉志王国,该王国包含麦加和麦地那;接受他们曾经鄙视的哈希姆人的援助意味着丢脸,因此他们无法接受。[57]

    因此,沙特王国被迫接受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援助:在伊斯兰最神圣的地方,接受了来自基督教势力的援助。这将是圣训中提到的异教徒“北方军队”;它最终来了,但只是以微小而短暂的形式出现。德黑兰大使馆人质事件[58]发生后,哈立德认为美国卡特总统和中央情报局无能,因此决定向法国情报局寻求帮助。允许非信徒(更不用说基督教军队)进入麦加,这是极其敏感的,因此法国只派出了3名精英特工,他们携带大量的先进武器,其中包括数百磅先进的麻醉气体。

    20世纪60年代,大清真寺进行了大规模翻修和扩建,其建筑平面图在这次袭击计划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该平面图由负责这一庞大工程的建筑大亨穆罕默德·本·拉登绘制。1967年他去世后,他的儿子塞勒姆接管了公司。塞勒姆带着平面图赶往清真寺,和员工一起在清真寺地板上钻了几个洞,通过这些洞把法国毒气罐扔到了叛军所在的地下室里。但这一战术只是暂时有效,因此沙特人最终被迫对叛军所在的地下室发动了一场由法国人设计并协同的直接进攻,其残忍程度难以想象。[59]

    14天后,也就是12月4日,围攻结束。几千名参战人员和人质死亡。至少有100名军人被俘,包括垂头丧气的朱海曼。医生们检查了这些囚犯;如果肩部疼痛或有瘀伤,这就表明其曾经主动开枪。医生们通过这种方式找出了69名囚犯,他们被公开斩首,名列榜首的是朱海曼。其他一部分人被沙特秘密处决,剩余的被判长期监禁。官方公布的叛军、军队和人质的死亡人数是270,但没人相信这一数字。[60]

    朱海曼的行为,主要是由他的末日幻想驱动的。但是,随后对幸存追随者的采访清楚地表明,许多人并不相信他的末日神学,而只是出于对他的尊重、在口头上表示相信;还有一部分人是因为参加该行动可以推动他们的政治目标。无论如何,在围攻的第三天,当他们认为的无坚不摧的卡赫塔尼被手榴弹炸死时,即使是那些相信朱海曼的末日预言的人也丧失了信心。[61]事实仍然是,如果末日信念不存在,大清真寺围攻事件就不会发生。

    和1927—1930年的伊赫万叛乱被镇压一样,沙特人成功镇压了1979年的这场伊赫万叛乱。但事情并没有结束。在未来几十年中,全球冲突之风将把大清真寺围攻事件的余烬带到王国边界之外。这一次,新技术将使朱海曼的继承人有能力将火焰扇得比1979年更强烈、更明亮。甚至在清除清真寺的血迹和碎片之前,这些余烬就开始燃烧得更亮。在沙特军队处理了朱海曼的最后一批叛军3周后,苏联军队入侵了阿富汗。这不是巧合;从美国对1979年德黑兰大使馆人质事件的反应,以及沙特大清真寺围攻事件和半岛东部的一场什叶派叛乱中,苏联人感觉到了美国和沙特君主国的衰落。

    苏联入侵阿富汗被证明是一个灾难性的错误;阿富汗成为吸引新一代圣战者的磁石。其中许多人是朱海曼的支持者和拥护者,朱海曼在阿富汗圣战者营地中具有传奇性地位。美国放弃了对中东的不干预政策,积极支持伊斯兰世界的武装分子涌入阿富汗。其中一名战士是翻修和扩建大清真寺的建筑大亨的儿子,他就是年轻的奥萨马·本·拉登。他的哥哥提供的建筑图,在夺回大清真寺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大清真寺围攻事件后,一名居住在科威特的巴勒斯坦人伊萨姆·巴卡维(后来改名为穆罕默德·迈格迪西)发现了朱海曼的信,并找到了该国的萨拉菲组织分支,该分支为该教派的逃犯提供了避难所。随后,迈格迪西去麦地那进行宗教研究,并在随后的几年里周游了沙特阿拉伯和约旦,然后抵达了巴基斯坦的白沙瓦——这里是进入阿富汗(当时已被苏联占领)的主要门户。在每一站,他都寻找朱海曼的追随者。迈格迪西对朱海曼的传说如此着迷,他模仿朱海曼的外貌,留起了长发和乱胡子,并宣称与这位伊赫万英雄没有血缘关系。[62]

    最终,迈格迪西在约旦定居,并在1995—2014年频繁进出监狱。他为今天的圣战奠定了思想基础。在这方面,任何其他的穆斯林思想家都比不上他。圣战学者们最近的一项研究表明,穆斯林末日文学中引用最多的激进伊斯兰主义者就是迈格迪西,他自成年后就将自己沉浸在《古兰经》和圣训中。[63]

    在1995—1999年第一次进入约旦监狱服刑期间,迈格迪西指导了一个名叫阿布·穆萨布·扎卡维的约旦小罪犯。两人都在1999年被释放,之后在空间和神学上都分开了。迈格迪西留在了约旦,虽然他有时批评极端的同伴,但他确信一件事:虔诚的穆斯林有义务前往叙利亚参加即将来临的与达加尔之间的末日之战,如果不去叙利亚,就去也门。他的学生扎卡维则逃往了阿富汗,并发展出一种偏执而凶残的思想意识,尽管后来扎卡维死了,但这种意识形态一直持续到今天。

    扎卡维有一种诡异的本领,他总是能在美国的军事行动发生之前到达该地区,首先是阿富汗,在他从阿富汗逃出后又是伊拉克。在伊拉克,他几乎独自写下了暴力圣战剧本,包括自杀式袭击、绑架和斩首西方人,他还擅长通过网络招募新兵。

    2004年,扎卡维参加了位于法鲁贾[64]的两次战役,并宣布效忠于奥萨马·本·拉登。到此时,迈格迪西已经拒绝了朱海曼的末日论,但扎卡维没有,而且随着萨达姆·侯赛因军队的迅速战败,扎卡维的宣传越来越采用末日论的基调。在早些时候,他已经认识到末日式的宣传能够吸引新兵。这一经验后来被伊斯兰国采用,从而引发了一个恶性循环:战场形势越糟糕,基调就越末日式,就会吸引更多的新兵,从而产生更多的战场伤亡。

    扎卡维从未忘记他的首要目标,即推翻约旦君主国。约旦君主国于1994年与以色列签订了和平条约。扎卡维将约旦人描述为“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奴隶”,经常用预言性术语“腐败的统治者”来形容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扎卡维还鄙视什叶派及其伊朗[65]权力中心,他经常引用一些诋毁什叶派的古老预言,特别是与636年阿拉伯军队在卡迪西亚击败波斯萨珊帝国有关的预言,以及将后来的波斯伊斯兰[66]与可恨的蒙古人联系在一起的预言。很明显,扎卡维并没有把犹太人看作达加尔,对他来说,什叶派是达加尔,美国侵略者也是达加尔;谋杀什叶派和美国侵略者,不仅在神学上是必要的,而且还有额外的收获,即可以引发一场教派战争,加速末日的到来。

    末日类文学中有很多关于早期穆斯林与拜占庭人斗争的内容,扎卡维充分利用了这些文学。扎卡维提到美国军队时,使用了古代表示拜占庭人和西罗马人的一个缩写:rum。(相比之下,基地组织对以美国为首的部队使用了同样指责性的标签:“十字军”。)只要有可能,扎卡维就会把先知的战斗比作自己的战斗。他特别喜欢著名的《苏瓦班圣训》,在这部圣训中,先知告诉他的追随者,“各国将从各个方向蜂拥而至,就像饥饿的人们涌向水壶一样”。他认为伊拉克2005年的民主宪法是一场灾难,为了安慰自己,他引用了布哈里圣训,即使正义被击败,“通过这种方式,信使们也受到了考验,然后他们最终会胜利”[67]

    扎卡维的自杀式爆炸、斩首和对无辜生命的漠视,最终甚至使他的组织成员也疏远了他。组织成员可能泄露了扎卡维的“精神导师”谢赫·阿卜杜勒-拉赫曼的所在地,这使满载炸弹的美国F-16战机在2006年6月7日找到了扎卡维。[68]

    扎卡维还谈到了重建哈里发政权的问题。最后一个哈里发政权已经在1924年被土耳其废除。但扎卡维最终放弃了重建哈里发政权这一目标,因为一个合法的哈里发政权需要领土,以及人民的支持。重建哈里发必须要等待;因此扎卡维和奥萨马分别在伊拉克和阿富汗宣布了一个地位稍逊的实体——“酋长国”。

    酋长国和哈里发之间有很重要的差异;酋长国统治有限的领土,而哈里发不仅统治所有穆斯林,还意味着末日的来临。扎卡维认为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但他认为世界末日还没有到来。尽管如此,末日的确切日期和哈里发问题,还是使奥萨马在阿富汗的“基地组织中心”的行动与扎卡维在伊拉克的行动分道扬镳。2006年,扎卡维在空袭中丧生之前,命令追随者宣布成立伊拉克伊斯兰国。他的组织在4个月后的2006年10月15日这样做了,这令基地组织目瞪口呆,基地组织认为没有控制领土而宣布成立一个新国家是愚蠢的。

    基地组织和伊拉克伊斯兰国之间的分裂,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主流基督教徒和福音派新教徒之间的分裂。高雅而受过良好教育的圣公会教徒和长老会教徒,看不起他们的同宗——时代论教徒,他们认为时代论的末日猜测是未经洗礼的人的胡言乱语;同样,享有特权的奥萨马也蔑视扎卡维愚昧的末日论,认为他是一个几乎不识字的小流氓。尽管奥萨马是个恐怖分子,但他是个贵族。他的父亲穆罕默德·本·拉登是那个地区特有的族长,来自也门,成年后最初在麦加的港口城市吉达做搬运工,最终成为沙特王室的建筑总承揽商;今天,沙特本拉登集团是世界上最大的建筑承包公司之一。老拉登娶了不少于22个女人,有54个孩子,其中第17个是奥萨马,奥萨马的母亲15岁时生下了他。

    奥萨马出生后不久,他的父母就离婚了。老拉登让奥萨马的母亲嫁给了一位公司高管,这位高管成为奥萨马的继父。尽管奥萨马已不在父亲的屋檐下,但他和父亲保持着松散的联系;更重要的是,这个年轻人享受着父亲的庇护,包括在多个私立机构接受精英式教育,最重要的是吉达著名的塔格学校,该学校当时是阿拉伯民族主义和伊斯兰教意识形态的温床,其中的伊斯兰教意识形态正是年轻的奥萨马所接受的。1967年,奥萨马10岁时,他的父亲死于飞机失事;1979年,他从阿卜杜勒阿齐兹国王大学毕业,之后开始参与家族的建筑生意。同年,苏联入侵阿富汗,去阿富汗从事人道主义工作或与圣战者一起作战,成为沙特年轻人中的一种时尚。最初,奥萨马是被公司派往那里的,后来,他把事业从建筑转到圣战。[69]

    对出身高贵、有工程头脑的奥萨马·本·拉登来说,圣战是一件有条不紊、需要冷静头脑的事情,而不是一件救世主式的事情。仅举一个例子,他后来向持有末日思想的索马里青年党发出警告:气候变化对伊斯兰教干旱家园的威胁不亚于外国军队,并建议他们种植耐热树。阿拉伯学者威廉·麦坎茨说:“如果你不知道他管理着世界上最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那么你会认为他是美国国际开发署的一名官员。”[70]

    奥萨马还有另一个不相信扎卡维的末日论的理由。1979年他毕业那年,他哥哥塞勒姆凭借大清真寺修缮平面图,参与了夺回大清真寺的行动。[71]奥萨马一家目睹了当考虑不周的末日计划与现实世界的地缘政治力量相碰撞时会发生什么,尤其是当末日计划者对地域既没有政治控制也没有军事控制时。

    基地组织的首要任务是打击“远敌”美国,并将其军队赶出沙特阿拉伯和中东。“9·11”袭击导致了恰恰相反的结果。奥萨马·本·拉登对中东“近敌”的战略是推翻其腐朽的领导,这需要一种“心灵与智慧”的方法,需要避免自杀式炸弹袭击、斩首,以及避免对什叶派的大规模屠杀。而他的更狂热的伊拉克追随者们正在犯这些错误。

    近敌和远敌的概念是由埃及伊斯兰教徒穆罕默德·阿卜杜勒·萨拉姆·法拉杰创造的,他认为“近敌”是埃及政府,“远敌”是以色列。埃及外科医生艾曼·扎瓦希里又引用了这两个术语,他后来成为本·拉登的副手。1982年,法拉杰因参与暗杀萨达特被埃及人处决,而2011年奥萨马·本·拉登被杀后,脾气暴躁、缺乏激情的扎瓦希里继承了基地组织的领导权,并和奥萨马·本·拉登一样,蔑视世界末日论。

    伊拉克伊斯兰国没有建立哈里发政权,但在2006年,其名义上的执政机构“圣战者协商委员会”任命了一位没有名气的人担任“忠诚信徒的指挥官”,他就是阿布·奥马尔·巴格达迪。巴格达迪自称是先知的后裔,因此在技术上有资格成为哈里发,但他所谓的先知血统很可能是假的。他的真名是哈米德·扎维,曾是一名警察、电子修理工,是一个没有什么学识或声望的伊玛目。事实上,扎卡维的埃及弟子阿布·阿尤布·马斯里负责运营伊拉克伊斯兰国的机构。

    同年早些时候,伊拉克伊斯兰国选择了黑色旗帜作为其象征,上面有先知的印章和“除了造物主之外,世上没有别的神灵,穆罕默德是造物主的使者”的铭文。由于末日圣训预言中提到了“来自呼罗珊的黑色旗帜”,伊拉克伊斯兰国旗帜的末日征兆再清楚不过了。[72]

    在因冲突和贫困而四分五裂的伊斯兰世界,伊拉克伊斯兰国出现了一条丰富的矿脉。调查数据显示,世界上期望末日来临的穆斯林甚至比基督教徒还要多。皮尤中心的一项研究发现,51%的中东穆斯林相信马赫迪即将回归,这一比例在被入侵后的伊拉克可能更大。[73](与其他宗教信仰的社会学数据一样,国家越贫困,信仰越强烈;南亚穆斯林的这一比例为60%,而巴尔干穆斯林的这一比例仅为18%。)[74]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伊拉克伊斯兰国采用的末日叙事远比奥萨马·本·拉登陈旧的萨拉菲神学以及奥萨马·本·拉登的继承人、缺乏激情的扎瓦希里的神学更有说服力。

    如果还有人相信马赫迪即将到来,这个人就是伊拉克伊斯兰国的实际领导人马斯里。为了加快马赫迪到来的进程,他让部队修建讲坛,供马赫迪在麦地那、耶路撒冷和大马士革的3座著名清真寺之间穿梭。马斯里还需要征服并控制领土,以加速马赫迪的到来。对于怀疑者,他给出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回答:“马赫迪随时都会来。”[75]

    马斯里用热情和坚定的宗教信仰,为一系列比扎卡维犯下的暴行更严重的暴行辩解。伊拉克伊斯兰国不仅屠杀什叶派教徒,还屠杀任何拒绝效忠的逊尼派教徒;用妇女和儿童做人盾;炸毁房屋和医院。它广泛实行“哈杜德”[76]:用石头砸死通奸者,给偷窃者截肢,对饮酒者施行鞭刑。有一次,伊拉克伊斯兰国斩首了一名8岁的女孩。

    随着伊拉克伊斯兰国杀戮升级的报道传到阿富汗的基地组织,奥萨马·本·拉登和扎瓦希里试图收回他们在伊拉克的控制权,但对方一直拖延。[77]美国官员惊奇地发现了马斯里严重的战略战术错误,并将取他性命的奖金从500万美元降至10万美元;一些分析人士猜测,他只是一名戏剧演员。或许,他的妻子对丈夫的固执、笨拙的暴行所做出的描述最为简洁:“你说的伊拉克伊斯兰国在哪里?我们生活在沙漠中!”2010年4月18日,伊拉克和美国联军在提克里特(萨达姆·侯赛因的家乡)附近联合袭击了马斯里和巴格达迪,将他们逼到了绝境,最后他们引爆了自己。[78]

    尽管失败了很多次,伊拉克伊斯兰国还是再次发现了一个林赛、莱希和詹金斯所熟知的真理:末日叙事很叫座,而且越血腥越好。到了21世纪,通过网站和社交媒体,伊拉克伊斯兰国可以向全世界宣传世界末日。其中最常见的宣传品是简单的新闻稿:

    一个勇敢无畏的兄弟,伊拉克伊斯兰国的英雄之一,殉难者旅的成员……在迪亚拉省马弗里克区的耶路撒冷十字路口,驾驶一辆装满炸药的汽车冲进了美国十字军的指挥场所。我们这个英勇的兄弟高呼“最伟大的真主”并引爆了汽车……杀死11名士兵,摧毁两辆布拉德利装甲战车。[79]

    互联网不仅可以广泛传播文字材料,还可以传播更引人注目的视频。“十字军”部队遭受袭击的视频片段,在中东和西方的伊拉克伊斯兰国的支持者中受到欢迎,这些视频通常从多个角度拍摄;其中的一段美国卡车被简易爆炸装置炸毁的视频,其标题是“他们的最后时刻”。网上还有一些较长的视频,包括“精选”的袭击汇编、殉道者传略、计划-执行纪录片和充满煽动性的剪辑组合。美国和伊拉克军队也不是唯一的对象,事实表明,以处决什叶派囚犯为主题的视频尤其受到欢迎。[80]

    早在2008年,经奥萨马·本·拉登授权的基地组织也门分支——阿拉伯半岛基地组织就已经通过两个杂志《战争的回声》和《激励》推进伊斯兰教的末日宣传。其中《激励》是一本英语杂志,其经营者是萨米尔·汗,是一个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长大的巴基斯坦人,他擅长使用一些吸引人的文章标题,如《在你妈妈的厨房里制作炸弹》;2010年左右,他开始为《激励》写一些末日类的文章。

    汗是一位伊玛目的门徒。这位伊玛目极具魅力和影响力,是一位在美国长大的也门裔美国公民,名叫安瓦尔·奥拉基,他在一篇文章中庄重地写道:

    穆贾姆·卡比尔和其他人从伊本·阿拔斯[81]的传述中得知先知的话:“一支12000人的军队将从亚丁-阿比杨(也门)出现。他们将给安拉和他的使者带来胜利。他们是我们中最好的!”

    关于上面那条圣训,可敬的谢赫·苏莱曼·伊本·纳西尔·乌尔万——愿安拉保佑他早日被释放——说,圣训传述链条很好,传述者是可以被认同的。[82]

    奥拉基没有对上述第一段话进行分析,而是在第二段中引用了一位更权威的学者的观点。他是一位享有盛名的、被监禁的沙特伊斯兰神学家,名叫苏莱曼·伊本·纳西尔·乌尔万,他为圣训传述链条的可信度提供了担保。[83]

    奥拉基充满启示性的末日文章、讲座和视频激励了一系列恐怖袭击。其中一些袭击是由与他有过私人接触的门徒,甚至可能是他亲自指导的门徒发动的,比如“内裤炸弹手”奥马尔·法鲁克·阿卜杜勒穆塔拉布。而其他袭击则是远方的人受到他的鼓舞,比如胡德堡枪击案的罪犯纳达尔·马利克·哈桑,哈桑曾是一位与他发过电子邮件的美国陆军精神科医生;还有时代广场的炸弹手费萨尔·沙赫扎德,其自称只是奥拉基的“粉丝和追随者”[84]

    最终,阿拉伯半岛基地组织走上了一条与伊拉克伊斯兰国相同的、毫无意义的暴力之路;这是阿富汗上级基地组织所反对的。此时奥萨马·本·拉登已经被杀,基地组织的指挥权已经移交给扎瓦希里。最终,阿拉伯半岛基地组织未能保护好辖域内的人民。2011年9月30日,美国在也门发动了一次引发争议的无人机袭击,杀害了萨米尔·汗和奥拉基——两个都是美国公民。可悲的是,另一次无人机袭击造成了奥拉基16岁的儿子阿卜杜拉赫曼的死亡,这可能是个意外;2017年1月29日,一次灾难性的海豹突击队袭击又导致一名突击队员和奥拉基8岁的女儿死亡。[85]

    到2010年,伊拉克伊斯兰国似乎已经岌岌可危。但是,当奥巴马政府初期美国从伊拉克撤军、只留下了小部分骨干训练师和顾问时,情况又有所改变。美国支持的伊拉克总理努里·马利基,是一位高度党派化的什叶派政治家,其镇压性策略甚至将温和的逊尼派也推向了伊拉克伊斯兰国的阵营。

    2010年5月,即马斯里和阿布·奥马尔·巴格达迪死后一个月,一位名叫阿布·巴克尔·巴格达迪的机会主义者和伊斯兰学者,担任了伊拉克伊斯兰国的领导人。[86]关于他,几乎没有什么确切的信息,据说他的直系亲属是先知的后裔,但都已经失踪。他似乎是一个富有书卷气的年轻人,由于视力差而无法加入萨达姆的军队,很早就有“信徒”的绰号。他全身心投入《古兰经》和圣训中,目前尚不确定他有没有在巴格达获得萨达姆大学伊斯兰研究专业的博士学位。该大学由独裁者建立,用于拉拢宗教权势。

    除了伊斯兰教经文,“新巴格达迪”还有另外两个爱好:他擅长的足球和公共道德准则的执行。据说他脾气暴躁,可能是因为射门失败或看到不同信仰的夫妻在婚礼上跳舞。

    2003年美国入侵后不久,巴格达迪由于组织了一个不知名的抵抗性组织,于2004年2月在费卢杰被捕,被关进“布卡营”监狱。那里关押着2.4万名囚犯,被一位观察者称为“事实上的恐怖分子大学”,巴格达迪在狱友中很受欢迎。圣战分子们在布卡营交换思想,建立关系,并在拳击短裤的松紧带上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被释放后,他们会立即脱掉衣服,从短裤上剪下关键信息,并用其来重整和建立组织。

    巴格达迪迷惑了美国人,使自己提前获释,之后他几乎立即与扎卡维的部队取得了联系。作为一名宗教学者,他对伊拉克伊斯兰国来说很有价值。对于伊拉克伊斯兰国的石头砸死通奸者,窃贼截肢,屠杀什叶派和其他叛徒等残暴运动,他可以为其提供神学掩护。2007年,他不再做这些,前往巴格达参加博士论文答辩。

    2010年4月马斯里和阿布·奥马尔·巴格达迪的死亡,为布卡营的校友们空出了领导人的位置,而阿布·巴克尔·巴格达迪凭借其个人魅力、学术声誉、在布卡营的人脉以及所谓的古莱西血统位居榜首。[87]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美国在伊拉克的影响力不断减弱,巴格达迪得以在全国扩大影响力,其影响力甚至进入了叙利亚。2013年4月,他宣称拥有基地组织在叙利亚的统治权,这让此时由扎瓦希里控制的基地组织中心大吃一惊,扎瓦希里将伊拉克伊斯兰国踢出了组织。在叙利亚内战如火如荼之际,总统巴沙尔·阿萨德实际上站在伊拉克伊斯兰国一边,有选择地轰炸其对手,让伊拉克伊斯兰国几乎不受影响。

    到6月中旬,伊拉克伊斯兰国已经占领了伊拉克第三大城市摩苏尔。巴格达迪发现,自己现在掌控了一个辖域,这一辖域覆盖了叙利亚和伊拉克之间的边界,这一边界是由臭名昭著的1916年《赛克斯-皮科协定》划分的。[88]伊拉克伊斯兰国命运的转变震惊了西方联盟;就在6个月前,奥巴马总统告诉记者戴维·雷姆尼克,“如果业余队的队员穿上湖人队的队服,那么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科比·布莱恩特”。尽管奥巴马特别提到了基地组织袭击美国领土的能力,但他的时机再糟糕不过了。[89]

    正如哈尔·林赛和朱海曼一样,对伊拉克伊斯兰国来说,“大拼图”几乎已经就位:世界处于道德和政治混乱之中,一个由先知后裔统治的无国界王国——哈里发政权,无疑就在眼前。唯一需要的是哈里发的神学基础。

    一位名叫图尔基·比纳利的圣战学者完成了这项任务。这位来自巴林的神学家如此令人敬畏,足以被看作迈格迪西的继承人。和他的老师一样,他频繁进出监狱。2014年初,当伊拉克伊斯兰国在叙利亚集结力量时,他到达叙利亚,见证了哈里发政权的诞生:“已经到达了一个有着史诗般战役和战争的地点——叙利亚,难道我们还会回去吗?……这里是伊斯兰,这里就是我的家;这里是我的住所,我属于这里。”[90]

    但他的导师迈格迪西肯定不相信哈里发政权即将到来。令迈格迪西懊恼的是,比纳利很快就写了一篇题为《伸出你的手,把拜伊尔交给巴格达迪》的文章。[91]

    2014年6月29日,斋月的第一天,巴格达迪宣布重建哈里发政权,他本人就是哈里发易卜拉欣。5天后,这位从未在公众集会上出现过的哈里发,登上了新占领的摩苏尔努里大清真寺的讲坛,戴黑色头巾,身穿黑色长袍,谦卑地接受了领导权,然后要求全世界穆斯林服从他的领导。除了经典的神职装束外,他还戴着一块高级圣战分子钟爱的、显眼而昂贵的手表,该手表除其他功能外,还每天5次提醒祈祷。[92]

    此后,伊拉克伊斯兰国领导层决定将组织简称为伊斯兰国。几周后,伊斯兰国宣传人员出版了第一期《达比克》,文章标题为《哈里发制度的回归》:哈里发重生。《达比克》最初只在暗网[93]上发布,2014—2016年,一共发布了15期,这些内容现在可以从互联网上免费获得。[94]

    到2015年底,约有3万名来自至少86个国家的外国战士前往伊拉克,加入了伊斯兰国,其中约1/6来自西方国家。[95]与奥萨马·本·拉登冗长、晦涩难懂的阿拉伯语公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达比克》初期的英语、法语和德语版本(目标为潜在的西方新兵,特别是那些对伊斯兰教末日论缺乏深刻理解的新兵)。

    其中充满了与西方之间的即将来临的末日大决战预言性典故,从最著名的末日圣训开始(见图15-2)。其中提到,“直到罗马人在阿马克或达比克登陆,末日才会确定”,并且耶稣将回归,在他面前,敌人“会像盐一样在水中融化”。对于那些仍然不理解预言含义的人,杂志提供了一个缩略版本:

    图15-2 伊斯兰末日地标

    根据圣训,在征服君士坦丁堡和罗马之前的战斗中,达比克及其周围地区会扮演重要角色。目前,达比克由十字军支持的萨赫瓦(逊尼派傀儡)控制,靠近其与哈里发之间的战争前线。[96]

    很快,伊斯兰国将通过占领象征性意义重大、战略上次要的达比克城来实现这一预言。按照伊斯兰国的说法,由来自全球各地的战士组成的伊斯兰国军队将重建哈里发政权,并恢复伊斯兰教在世界上的正确地位:“很快,在真主的允许下,穆斯林将以主人的身份自由行走,享有荣誉,受到尊敬,昂首挺胸,保有尊严。”[97]

    虽然英雄和反派的身份不同,但该杂志的摩尼教式世界观与林赛和莱希几乎相同:

    事实上,今天的世界被分为两大阵营和两条战壕:伊斯兰和信仰者的阵营,库夫尔(不信仰者)和伪善者的阵营。目前没有第三阵营。或者说,穆斯林和圣战者的阵营,犹太人、十字军及其盟友,以及库夫尔的其他国家和宗教阵营。其中第二个阵营由美国和俄罗斯领导,并被犹太人鼓动。[98]

    这个预言之后是逊尼派遭受到暴行和处决什叶派肇事者的残忍画面,前一种画面是为了引起支持者的同情,后一种画面是为了在反对者中制造恐惧。随后是人们对哈里发易卜拉欣的热情洋溢的描述。奇怪的是,杂志中还出现了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相貌出众的官员道格拉斯·奥利万特的照片,照片中他站在卡托研究所[99]的讲台后面,旁边还有他对伊斯兰国可怕能力的描述性文字。[100]该杂志随后列出了伊斯兰国通往胜利的五步路线图,从“迁移”(即移民到伊斯兰国领土)到“哈里发政权”。

    奇怪的是,马赫迪在大清真寺围攻事件中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现在却基本上不被提及。原因并不确定;也许马赫迪的出现需要一个日期,因此很容易让人失望;也许他在1979年围攻中的灾难性结局使他贬值了。因此,伊斯兰国叙事更多地聚焦于先知耶稣[101]战胜达加尔。[102]

    “迁移”到伊斯兰国领土的西方人,通常不会说阿拉伯语,也没有受过军事训练,因此几乎没有什么用处。但有一种例外:那些有媒体经验的人。伊斯兰国制作的一段13分钟的视频中,有多名来自欧洲和澳大利亚的圣战分子赞美哈里发的辖地:“我们没有边界,我们参加了在叙利亚的战争,一段时间后我们将前往伊拉克,在那里战斗,然后回来。我们甚至将前往约旦和黎巴嫩,这都没问题。”另一段视频显示了一名伊斯兰国战士吹嘘攻击以色列,痛惜“我们在费卢杰的姐妹们”所生的畸形婴儿。还有一段视频则传达了一句妙语——放弃你在西方的“肥差事”,“问问自己,是什么阻止了你?是什么让你落后?是你的财富”[103]

    圣战主义媒体专家巧妙地使用了通往大脑边缘系统的捷径——音乐,就像莱尼·里芬斯塔尔的《意志的胜利》或者美国总统竞选广告中那样。由于虔诚的穆斯林回避乐器,因此伊斯兰曲调以催眠般的无伴奏合唱歌曲《纳希德》,来赞颂即将到来的哈里发政权,并规劝信徒殉道。

    《纳希德》在多起伊斯兰恐怖袭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例如,2013年,察尔纳耶夫兄弟制造了致命的波士顿马拉松爆炸案后,由于他们的苹果手机无法连接所劫持车辆的立体音箱,无法收听激进纳希德的声音,于是他们冒着风险开车返回丢弃的汽车里,取回他们的CD。安瓦尔·奥拉基对于圣战音乐的魅力印象特别深刻:“一个好的纳希德可以传播得如此之广,可以吸引那些你无法通过演讲或书籍接触到的听众。”[104]

    许多年轻人在西方过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没有目标、似乎毫无意义的生活,他们被这场建立在有着1400年历史的末日叙事基础上的大冒险吸引。最近的圣战新兵中有高比例的欧洲新皈依者,这就是明证。[105]正如一名叙利亚逊尼派叛军对路透社记者所说的那样,“如果你认为所有这些圣战者都是从世界各地来攻打阿萨德的,那你就错了。他们都是按照先知的承诺来到这里的。这是先知承诺的战争,一场伟大的战争[106][107]

    正如心理学家蒂莫西·布罗克和梅拉妮·格林指出的那样,叙事越有力,就越能腐蚀人类的批判性思维。对已经厌倦了西方主导的世界、与西方生活格格不入的新兵来说,伊斯兰国的叙事足够强大,足以在种族大屠杀、强奸和奴役等方面为他们提供神学掩护。

    2014年8月,伊斯兰国占领伊拉克北部后,辛贾尔省的很多伊斯兰教雅兹迪派成员发现自己处于伊斯兰国的统治之下。2014年10月11日出版的第四期《达比克》不仅使迫害该教派合理化,还将此迫害美化为鼓励信徒参与种族驱动的大规模奴役、强奸和谋杀的手段。

    雅兹迪人相信安拉把世界托付给了7位天使,其中最重要的是他们特别尊敬的孔雀王。《达比克》中提到,这样的异端邪说使雅兹迪人成为多神教徒或异教徒:“他们的信条如此离经叛道,连基督教徒都认为他们是魔鬼的崇拜者和撒旦教徒。”《达比克》中提到,关于多神论者,《古兰经》中讲得很清楚:

    那么当禁月过去,无论你们在哪里发现多神教徒,都要杀掉他们,俘获他们,包围他们并在各处埋伏等待着他们。但是如果他们悔悟并立行礼拜和完纳天课(穆斯林缴纳的税款),你们就任他们自由。的确,安拉是宽恕的、仁慈的。

    与基督教徒和犹太人不同,伊斯兰教义认为“有经者”[108]可以通过上缴“人头税”(非穆斯林缴纳的税款)而受到保护。伊斯兰国将雅兹迪人视为异教徒。但伊斯兰国的神学家们争论雅兹迪人究竟一直是异教徒,还是最初是穆斯林,后来成为叛徒。这一区别至关重要,因为叛教的妇女必须得到与叛教男子相同的选择——皈依或死亡,而一直是异教徒的妇女可以被奴役。

    《达比克》中提到,伊斯兰国认定雅兹迪人一直是异教徒,因此他们的妇女应该做奴隶。但安拉是仁慈的,不允许他们的性奴与其孩子分离。更妙的是,根据一条圣训,当“奴隶女孩生下她的主人”,这就是末日的标志。对这句话的解释模棱两可,也许是指主人的孩子成了主人,或者奴隶数量的增加本身就是末日的标志,或者是指末日时男人会放弃婚姻、与妾相处。但无论如何,根据《达比克》的说法,带走非信徒的女性“是由伊斯兰教法所确立的,如果有人拒绝或嘲笑,那么他就相当于否认或嘲笑《古兰经》的经文和先知的叙述,背离伊斯兰教”[109]

    因此,伊斯兰国让雅兹迪人皈依;伊斯兰国的士兵经常在拒绝皈依者的家人面前割断他们的喉咙或砍掉他们的头。4/5的妇女和儿童被分配给伊斯兰国的士兵,其余1/5被送到基地,被关押的妇女经常遭受轮奸。许多雅兹迪人设法逃走了,但结果是被饿死。截至2017年,根据联合国估计,伊斯兰国组织已经杀害了3000名雅兹迪人,劫持了7000人。[110]

    从2014年中开始,伊斯兰国在全世界范围内直接或煽动制造了多场袭击。最引人注目的是,2015年11月13日,巴黎巴塔克兰音乐厅和其他地点的屠杀造成130人死亡,530人受伤;2016年7月14日,法国尼斯地区的国庆日卡车袭击事件造成84人死亡,458人受伤。据估计,截至2019年8月,伊斯兰国在叙利亚和伊拉克境外直接或煽动制造的袭击夺走了3800多人的生命。[111]

    2014年中,巴格达迪升级为哈里发易卜拉欣时,基本是伊斯兰国的巅峰时刻。当时的伊斯兰国有约800万人口、大量武器储备以及油田和炼油厂的收入。之后,它在伊拉克和叙利亚的胜利以及在世界范围内开展恐怖活动的能力,引起了西方的军事反应,再加上伊斯兰国的极端残暴以及伊拉克总理马利基被更具调和倾向的海德尔·阿巴迪[112]取代,伊斯兰国对逊尼派的影响有所减弱。从2016年10月起,越来越强大的伊拉克政府军队,在美国领导的空袭和库尔德武装的协助下,逐渐收复了摩苏尔地区,并在2017年1月下旬以灾难性的方式夺回了摩苏尔城市东段。可能有超过10000名平民和大约1000名联军部队成员在袭击中丧生;仅这一次行动中就有多达16000名伊斯兰国战士被杀,至此,伊斯兰国已经大不如从前了;2019年10月26日,美国特种部队在叙利亚西北部突袭,巴格达迪被逼入绝境,他引爆了一件爆炸背心,将自己和他的两个孩子炸死。[113]

    在与伊拉克伊斯兰国/伊斯兰国的整场冲突中,伊拉克政府军和以美国为首的外国军队可能杀害了多达6万名伊斯兰国战士。伊斯兰国在战场上的形势逆转,削弱了它在欧美地区策划和煽动恐怖袭击的能力,尽管它仍然能够在中东和亚洲地区发起一些骇人行动。《达比克》于2016年停止出版,到2018年初,它的宣传流量已经下降了约2/3。

    正如许多伊斯兰末日论的观察家预测的那样,早在2014年中,伊斯兰国就停止了继续扩张;它已经控制了伊拉克和叙利亚的逊尼派腹地,基本不打算进一步征服土耳其、库尔德人控制的领土以及什叶派地区。由于没有任何持续的征服,哈里发政权失去了正统性和征兵能力。[114]

    此外,伊斯兰国最初的胜利引起了伊拉克什叶派民兵组织的强烈抵制,特别是伊玛目穆克塔达·萨德尔领导的部队。2014年底,通常支持和平的伊拉克什叶派最高神职人员大阿亚图拉·阿里·西斯塔尼呼吁战斗人员“保卫国家和人民,保卫公民荣誉和圣地”,这引发了热情的新兵征募潮。这些什叶派民兵组织得到了由传奇指挥官卡西姆·索莱马尼领导的伊朗精英“圣城部队”的资金、人员和物资的大力支持(索莱马尼于2020年死于美国的无人机袭击)。在残酷的后续报复行动中,数千名无辜的逊尼派教徒被杀害。[115]

    由于不再获取更多的领土以及军事形势的迅速逆转,伊斯兰国的末日叙事前景及物质回报和异教徒性奴都在减少;到2016年中,那些没有被炸成废墟的训练营因缺少新兵而关闭。2017年10月17日,伊斯兰国设在叙利亚拉卡市的“首都”,落入由美国特种部队支持的叙利亚反政府军手中。2019年3月下旬,联军占领了最后一块被伊斯兰国占领的土地。[116]

    目前,伊斯兰国在中东地区仍然是一个重要角色,它在欧美地区的追随者仍然能够发动“孤狼袭击”[117],但那个曾经引导了胜利的、不断扩大的哈里发政权的末日叙事已经消失,伊斯兰国也不像以前那样能够吸引来自发达国家的数万名天真的年轻追随者。

    但是,只要整个社会中存在屈辱和失望,启示性末日论就能也必然将蓬勃发展。今天的伊斯兰世界就是这样,尤其是在它从西方那里收到了真实或想象中的失败的情况下。

    此外,基督教末日论在20世纪末的兴起表明,即使在成功、繁荣的社会中,末日类叙事也可以蓬勃发展,而所有三种亚伯拉罕信仰都可以为末日叙事提供肥沃的土壤。人类对引人入胜的故事的渴望(其中末日类故事最具诱惑力)加剧了另一种不幸的倾向,即我们的“群体内/群体外行为”倾向。相当一部分人总会持有一种极具诱惑性的观点,认为自己是被选中的少数人中的一员,将参与建立一个良性新秩序,而这一新秩序要求焚烧非信徒。这种幻想已经驱动了几个世纪的宗教性群体狂热,从明斯特的扬·博克尔松和他的追随者,到美国的威廉·米勒和杰瑞·法威尔,再到被吸引至伊斯兰国地狱的数万人。

    后记

    我们都是生存机器——作为运载工具的机器人,其程序是盲目编制的,为的是永久保存所谓基因这种禀性自私的分子。 ——理查德·道金斯[1]

    如果查尔斯·麦基能够穿越时空来到今天,那么1844年的大失望、20世纪20年代和20世纪90年代的股市泡沫,以及最近兴起的三种亚伯拉罕宗教的末日幻想都丝毫不会让他惊讶。同时,他会被达尔文关于人类进化的论述吸引(这一论述描述了1841年出版《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之后的一代人),并思考如何将进化论用于所写的情节。同样,他也会被20世纪的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研究吸引。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麦基会知道我们石器时代的祖先受本能的驱使,依靠相互合作、交流以及最重要的模仿,在缺乏食物,面对各种有毒浆果、毒蛇以及跑得更快、牙齿更大的食肉动物的环境中生存。

    从石器时代末期到现在,我们只是大概第300代人,仍然被这些古老的生存本能驱使。这300代人不仅没有足够长的时间进化出更多的分析性认知,而且在相对更人性化的工业或后工业世界中,这种心智能力的提高会给人类带来生存性优势是值得怀疑的。换句话说,人类可能注定要带着石器时代的思维,在太空时代的星球上蹒跚而行。

    事实上,我们的许多行为都有更古老的根源。我们的许多和蚯蚓相同的基因已经存在了数亿年之久,例如调节食欲的基因。[2]我们对富含能量的甜食和高脂肪食物的偏好可能起源于我们的脊椎动物祖先,这远在人类物种进化之前。但在一个充斥着廉价糖和脂类的现代世界,这一基因已经变得极度不适应。

    从《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角度看,模仿可能是我们最重要的进化特征。除了我们先进的认知和语言能力外,模仿制造新工具的能力——北极的皮艇、北美大平原上猎杀野牛的工具和亚马孙盆地的喷枪——让我们能够在地球上的大多数地方生存。但可悲的是,我们也将模仿倾向运用于一些适应性不良、有时令人憎恶的行为。

    证明适应性不良现象的最著名的实验,可能是斯坦利·米尔格拉姆的“服从”实验和菲利普·津巴多的“斯坦福监狱”实验。在米尔格拉姆的实验中,“实验者”经常说服受试者(“教师”)对回答错误的“学生”进行“致命”电击。[3]同样,斯坦福监狱实验将受试者分为“囚犯”和“看守”。几天之内,两组人都模仿并内化了自己的角色,以至于两组人之间爆发了暴力冲突。[4]

    这两项实验都受到了严肃的批评,但道德和知识腐败的传染性问题基本上不是一个理论或实验问题,因为现实世界中的很多更好的例子能够说明异常性行为如何在显然正常、适应良好的人中传播。[5]例如,20世纪90年代的安然丑闻就表明了非理性和道德腐败的传染性。主人公肯尼斯·莱、杰弗里·斯基林和安德鲁·法斯托都不认为自己不道德;毕竟,周围的每个人都认为他们是很好的、非常聪明的人,且他们正给美国经济带来革命性的变化。此外,与心理学家所罗门·阿希的线条长度实验中实验对象受到同桌的误导一样,安然员工接受了周围同事和记者们几乎一致的意见,但这些意见是不正确的。

    也许最极端的道德失范传染的例子表现在强权社会中,比如波尔布特统治下的红色高棉,“文革”时期的中国,当然还有纳粹时期的德国。历史学家劳伦斯·里斯采访了那些在纳粹集中营里担任过警卫和管理人员的人,他发现,当他们的寿命已经所剩无几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像几十年前那样对自己曾经的工作闭口不言。里斯惊讶地发现,这些德国人的男女比例大概是1:1,并不是盲目服从命令的邪恶机器,而是外表正常、聪明的个体,他们都认为自己参与了一项有价值而又合乎道德的事业,即消灭世界上的犹太害虫。就像一家精英公司的初级管理人员一样,他们通过竞争和创新,以最高的效率完成可怕的任务。[6]

    即便如此,这些德国人的这种同行驱动的不人道行为还是有局限性的,尤其在机枪一次性射杀数千名犹太人时,即使在强硬的党卫军中,这种行为也会带来心理困扰。因此,索比堡、贝乌热茨、特雷布林卡和比克瑙(奥斯维辛集中营)等最“高效”的纳粹集中营,都依靠非德国俘虏来完成最肮脏的工作,且只需要相对较少的德国人员,例如,贝乌热茨集中营大约只有20个德国人员,却屠杀了60万人。[7]

    由此得出这样一个黑暗结论:如果我们的同行中有足够多的人认为种族灭绝是可取的,那么我们中的许多人(如果不是大多数的话)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你仍然认为德国例外主义是大屠杀的主要因素,那么你应该考虑英国官员在德占海峡群岛泽西岛和根西岛[8]上的行为,他们愿意配合德国人,将犹太人居民送到纳粹营地。用一位前纳粹官员的话说:“当今世界的问题是,从未受过考验的人总是对受过考验的人做出评价。”[9]或者,更简洁地说,我们永远不要低估人类模仿的倾向,尤其是平常那些有益的、帮助经济和整个社会顺利运转的群体幻想,可能会迅速变异为欺诈性或种族灭绝性的群体幻想。

    麦基也同意这样的观点,即人类是会讲故事的猿猴——麦基本人就是个叙事能手。当我们的远古祖先需要彼此交流才能生存时,他们并没有使用三段论、数字数据或数学公式来交流。他们交流的主要方式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叙述:“你从右边,我从左边,我们从两边刺杀这头乳齿象。”人类是叙事性动物,无论叙事多么具有误导性,如果它足够令人信服,那么至少在这些事实造成巨大痛苦或伤害之前,它几乎总是会战胜事实。就像中东的伊斯兰国军队和明斯特的再洗礼派一样,这些事实会毁灭信徒们自己。

    此外,我们听故事不仅因为我们喜欢故事本身,而且因为我们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任何故事都不如关于世界最终命运的故事更吸引我们,并让我们身临其境。越能让人们感到身临其境的叙事,越能腐蚀人们的分析能力;一个设计巧妙的末日叙事,可以说服男人们放弃所有的世俗财产,或者愉快地把他们的妻子和女儿都送到故事讲述者的床上。

    我们将塑造事实,使之符合我们先前存在的观点,而不是让后者符合前者;对于这一点,麦基是认同的。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会成为确认偏见的牺牲品,坚持那些与我们的信仰最一致的事实,故意忽略那些与我们的信仰不一致的事实。

    从技术角度讲,如果我们真的理性,就应该按照“贝叶斯推理”这种分析方法来阐述我们对世界的看法。“贝叶斯推理”是由18世纪的英国哲学家托马斯·贝叶斯发明的,是一种面对新数据时会改变预测的数学规则。如果一个人不喜欢某个政客,他认为该政客有50%的概率发生犯罪行为,那么根据贝叶斯推理,当一个新的、强有力的开脱罪责的证据出现时,他应该把对该政客犯罪概率的估计下调到50%以下。

    但人们并不是这样做的;当我们对某个话题持有强烈观点时,我们会有意避开与观点相悖的数据;当这些数据和信息不能再被忽略时,这会引发幻想性信仰的改变,就像多萝西·马丁的飞碟教派那样。人类远非理性的“贝叶斯人”,实际上常常是“反贝叶斯人”,这一事实推动了幻想性信仰的传播。

    毫无疑问,麦基知道,一个引人入胜的叙事可以像传染性病原体那样,在一个特定的群体内以指数级增长的方式迅速传播,其速度和一个新冠肺炎病毒超级传播者传染大批接触者的速度一样。此外,正如阿希博士的实验所表明的那样,如果一个错误的信念足够普遍,它就会获得一个临界质量[10]

    当我们周围越来越多的人持有相同的幻想时,我们就更有可能相信这个幻想,所以我们周围的人也更有可能相信它,这是一个缺乏刹车系统的恶性循环。在存在幻想传染、又没有有效防御措施的情况下,失控的狂热越来越有动力,直到最终撞上现实的砖墙。

    最后,麦基一次又一次地描述了人类倾向于以摩尼教式思想看待生活——一场善与恶之间的赤裸裸的泾渭分明之战。如果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早一代出版的话,麦基就会理解,这是人类石器时代进化的又一个包袱。麦基会进一步意识到,人类近乎普遍的过度自信倾向既有利于我们的生存,也会让我们认为自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这本书和麦基的书都会被宗教群体排斥,因为他们认为那些不认同他们世界观的人来自地狱(在极端的情况下,应该死)。

    伊斯兰国只是这场摩尼教式幻想展览会上的一辆最新花车;在一段时间里,伊斯兰国掌握着一种叙事,这种叙事使那些遭受贫困、战争和压迫的人信服和满足:受苦难者作为正义之士参与了这场正义和邪恶之战,安拉迟早会让他们战胜邪恶的压迫者,从而获得最终和永久的胜利。因此,这种21世纪伊斯兰教末日叙事与16世纪扬·博克尔松的叙事或20世纪哈尔·林赛的叙事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尽管林赛的后期对手——社会主义者、撒旦主义者和占星家,与哈布斯堡帝国或以色列和西方军队的实力相比确实是弱者。)

    这本书和麦基的书对幻想性金融狂热的描述,与末日描述只是在类别上不同而已。两种叙事都非常令人愉快:当选者都将免去生命的苦难,在末日描述中,是通过神奇的精神手段,而在金融描述中,是通过神奇的经济手段。在这两种情况下,确认偏见和人类模仿都扮演主角。

    金融幻想和宗教幻想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在很大程度上缺乏摩尼教式元素,而后者的前沿和中心就是摩尼教式思想。此外还有其他区别。回想一下,泡沫的诊断性特征之一是对怀疑论者的强烈反应。在我写这段话的时候,围绕着加密货币(比特币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的兴奋,似乎展现出了早期金融狂热的所有迹象和症状。也许最著名的比特币代言人是“杀毒软件之父”约翰·麦卡菲,他认为比特币的价格在3年内能达到50万美元,任何怀疑比特币价值的人,如果不是恶魔,那么至少是个白痴。[11](比特币在2017年底达到20000美元的价格后,到2020年中,其交易价格为11800美元。)

    麦基除了会被现代心理学和进化论关于群体幻想行为的见解吸引之外,也会从海曼·明斯基和查尔斯·金德尔伯格等经济学家针对金融狂热的最新研究中学到很多东西。这些研究清楚地表明,金融狂热事件总是与激动人心的新技术、放松的信贷、健忘症和放弃久经考验的金融分析方法等有关。同样,比特币等加密货币也很有启发性;虽然似乎很少有人通过直接投资这些工具而致富,但它们背后的所谓区块链技术很可能通过彻底改革银行业和政府金融而使整个社会受益。

    麦基是一个完美的故事讲述者,但由于他的时代缺乏关于人类行为、遗传学和自然选择学说的科学知识,他受到一定的阻碍。他对集体幻想的精彩描述虽然极具启发性,但也仅限于此。尽管麦基不知道这些科学知识(现在我们知道了),但他一定想过,人类注定要反复经历金融和宗教领域的这种摧残。

  • 威廉·伯恩斯坦《群体的疯狂》1-7

    前言
    1 末日论的起源 约阿希姆的子民们
    2 滥用末日叙事的悲剧 信徒与无赖
    3 短暂的致富 密西西比泡沫与南海泡沫
    4 资本主义的英雄 英国铁路泡沫
    5 米勒运动的“大失望” 数秘主义与确认偏见
    6 弹性货币政策的灾难 泡沫与崩溃的四个前提
    7 致富空想的破灭 1929年大萧条
    8 天启之牛 时代论如何兴起
    9 圣殿山的争夺 末日叙事如何影响犹太人建国
    10 《启示录》的开创者 畅销书与美国核武政策
    11 时代论的灾难 大卫教派的悲剧
    12 “被提”类小说 末日文学为何畅销
    13 资本主义的慈善家 从环球电讯、安然公司到互联网泡沫
    14 数字时代暴富梦的推手 投资分析师、大众、媒体与政治家
    15 伊斯兰国的兴衰 马赫迪与哈里发
    后记

    前言

    近两个世纪之前,一位年轻的名叫查尔斯·麦基的苏格兰人,以令人难忘的方式同时攻击上帝和玛门[1]。他出生于1814年,是一名颇受欢迎的诗人、民谣作家,还担任过美国内战记者和英国报纸的编辑,在文学生涯中享有杰出的声誉。但后人对他最深刻的印象,是他在1841年撰写了《异常流行幻象与群众疯狂》(Memoirs of Extraordinary Popular Delusions)一书,当时他才27岁。该书讲述了多个历史性群体狂热事件,其中一些与宗教和货币有关。[2]从那以后,这本书为读者不断加印。

    麦基记录了公元1000年前笼罩在欧洲的末日幻想,以及十字军东征时期惊人的宗教疯狂。不过,这本书最著名的内容是17世纪30年代荷兰郁金香投机,以及1719—1720年巴黎和伦敦双股市泡沫中的群体性金融狂热。这些情节使这本书一直享有盛誉[3]。在它出版之后,接连发生的金融狂热的频繁性、规律性及其造成的全球性影响,使得即使在写成近两个世纪之后,这本书依然是金融专业人士的必读经典。[4]

    麦基并不是第一个认识到人类的非理性具有传染性的人。例如,希罗多德写过这样一段话:
    (大流士)担任波斯国王的时候,他召见了统治下的一些希腊人,问付给他们多少钱他们才愿意吃掉自己父亲的遗体。他们回答说,无论给多少钱都不可能做这种事情。然后,当着希腊人的面,大流士又把印度卡拉提亚人(他们愿意吃掉自己双亲的遗体)召来,借助翻译问,付给他们多少钱他们才愿意焚烧自己父母的遗体。这些印度人惊恐地大叫起来,不允许大流士提这么可怕的事情。这个故事显示出习俗的意义。在我看来,诗人品达说得对:习俗乃是“万事之主”。[5]

    希腊人毕竟是古代的智者,大流士一定忍不住想要教育他们。他想传递给希腊人未言明的信息:你们也许是人类中最博学的人,但你们和我们一样具有非理性;你们只是更善于进行合理化解释而已,善于解释尽管有各种反面证据,但你们依然是对的。

    虽然古人和麦基非常熟悉人类的非理性和流行性狂热,但无法得知其中精确的生物学、进化论和社会心理原因。例如,麦基一定问过自己,为什么一群人会时不时地去追逐某种价格高得离谱的投资?

    今天,我们对此有了更好的理解。首先,金融经济学家发现,人类会本能地追求回报非常高但是发生概率非常小的结果。比如彩票,平均来说是赔钱的,但用巨额财富幻觉吸引了买家。此外,在过去几十年里,神经系统科学家已经揭示了贪婪和恐惧背后基本的解剖学和心理学机制——“大脑边缘系统”,其位于大脑左右半球中间的垂直面附近,具有对称分布的结构,包括一对伏隔核(大约位于每只眼睛的后面)和一对杏仁核(位于太阳穴下方)。

    研究人员使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术后发现,伏隔核不仅会因奖励而被激发,而且会因为对奖励的预期而被激发得更加强烈,无论这种预期是关于烹饪、性、社交还是金融;相反,杏仁核会因厌恶、恐惧和退缩而被激发。例如,如果你喜欢芙洛阿姨的烤宽面条,那么在你去往她家的路上,你的一对伏隔核及两核之间的连接会更快地被激发,并且很可能在你闻到菜肴香味时达到激发率的顶峰。但是,一旦你品尝到第一口,伏隔核的激发率就会下降,如果芙洛阿姨在你到达时告诉你她刚刚烤煳了这道菜,你的伏隔核就不再被激发。[6]

    这种活跃的预期传导有很明显的好处:大自然偏爱那些怀有预期并为之努力奋斗的人,而预期一旦被满足,就几乎没什么进化优势了。周围的人毫不费力地变得富有,这会大大刺激我们的伏隔核,正如经济历史学家查尔斯·金德尔伯格观察到的那样,“没有什么比看到朋友发财更干扰一个人的幸福感和判断力的了”[7]

    几个世纪以来,小说家和历史学家都知道,人类并没有运用强大的智力冷静分析世界,而是对事实进行合理化,使其符合情感上的预期。记者戴维·哈伯斯塔姆的权威著作《出类拔萃之辈》[8],使用反讽方式说明了美国“最杰出”的决策者如何在军事介入越南事件中自欺欺人,对事实进行合理化的倾向明显;而我们最近在国外的军事行动也表明我们还没有吸取教训。[9]

    在过去几十年里,心理学家积累了很多实验数据,分析人类对“合理化”胜于“合理性”的偏好。当面对的事实和数据与我们根深蒂固的信仰相矛盾的时候,我们通常不会重新考虑并适当改变这些信仰,而往往会回避这些事实和数据。而当无法回避时,我们有时会更加强硬地继续进行错误评估。令人惊讶的是,我们甚至可能会教化、改变、使其归附或说服对方。简言之,人类的“理性”构成了一个脆弱的盖子,在麦基所说明的自欺欺人的沸腾的大锅上危险地保持平衡。

    麦基本人的行为表明,即使是最理性、信息最灵通的人也容易受到金融狂热的影响。1841年,他出版《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一书后不久,英国经历了一场金融狂热,其围绕当时伟大的高科技产业——铁路,甚至比1719—1720年席卷巴黎和伦敦的双股市泡沫还要严重。投资者们贪婪地购买铁路股票,为英格兰的铁路里程从1843年的2000英里[10]增加到1848年的5000英里提供了资金支持;股市最终崩盘时,还有数千英里的铁路已在计划中但从未建成。如果说应该有人预见到这次崩盘,这个人就是麦基。

    但狂热事件发生时,麦基正担任《格拉斯哥的阿格斯》报纸的编辑,他报道了正在进行的铁路建设,却明显缺乏怀疑态度。1852年,他出版了《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第二版,对此只做了一个简短的脚注。

    金融狂热可以被看作一场像《哈姆雷特》或《麦克白》一样的悲剧,有着界定清晰的人物、熟悉的叙事和精心排练的台词。四个戏剧人物控制了故事的叙述:有才华但不择手段的项目发起人,轻信并购买股票的公众,大肆渲染的媒体,以及把手伸进钱柜并无视腐败之火的政客。

    发起人走上了一条经典的莎士比亚悲剧式道路,成为最引人入胜的演员。他们大多数一开始都是才华横溢、努力工作而又有远见卓识的人,凭直觉比别人更早地知道某项新技术将给社会带来财富。在实现愿景的过程中,他们变得富有和强大,在一个以财富判断人的资本社会中,他们成为国家的雄狮。当投机活动走到尽头、泡沫破裂时,他们最终落得不光彩和破产的下场,但通常(并不总是)能够侥幸逃脱牢狱之灾。

    事实证明,公众很容易被那些英雄般的、魅力四射的发起人用花言巧语说服。要想胜任投资工作,必须具备一系列能力,包括数学能力、技术专长以及最关键的经济历史类应用知识。唉,比起数据和事实,人们更喜欢故事;当面对复杂的投资任务时,人类默认进入叙事模式,也许最令人愉快的就是那些通过购买新技术不费吹灰之力获得财富的故事。

    媒体和公众一样成为发起人的受害人。写杰出商人的改革性经营事迹,能非常轻易地损害新闻界的名誉。这些发起人以惊人的频率出现在各大杂志封面上,先是被称作英雄,后来又成为被控重罪者。

    最后,金融狂热席卷了相关政客,他们的声誉和人气曾经因过度投机带来的经济短暂繁荣而得到提升,但最后经常因为把手伸进钱柜而被抓。

    各种金融狂热故事的情节变化不大。大多数投机性事件包含两个因素:预示共同富裕的激动人心的新技术,以及宽松的信贷。在今天的美国,只有大约10%的货币供应由实际流通的纸币和硬币组成;其余部分以信贷形式存在。银行系统可以在一定程度内随意创造信贷,信贷的规模取决于银行、抵押贷款公司和其他贷款人对得到偿还的乐观程度。这个过程是如此违反常理和令人震惊,因此值得我们重复这个概念:银行印钞。事实上,银行与其所服务的公众一样容易狂躁或抑郁,当沉浸在泡沫里极度兴奋时,它们放纵的“赚钱”行为通常更能煽动起投机之火,这在2007—2009年金融危机爆发前最为显著。

    泡沫伴随着四个特征。首先,最重要的是,金融投机开始主导除了最普通的社会互动之外的一切;无论何时何地,人们见面时谈论的不是天气、家庭或运动,而是股票或房地产。其次,原本在其他领域很理智的专业人士,却放弃了可靠、高薪的工作,去参与上述资产的投机。再次,对投机持怀疑态度的人往往会遭到激烈的反对;虽然总有一些年纪够大、记忆够长、以前看过这出戏的人知道它的结局,但他们的警告遭到了鄙视和嘲笑,并在过去几十年里通常被冠以五个字:“你就是不懂”。最后,平时稳重的观察家们也开始做出荒诞的金融预测,他们预计资产价格一年内的上涨幅度,不仅仅是10%、20%或30%,而是一倍、两倍或末尾增加一个零。

    除了关于金融狂热的前三章之外,《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还包含三章篇幅较长的关于宗教狂热的内容:分别讲述《圣经》预言、十字军东征和猎杀女巫。虽然宗教狂热和金融狂热看上去没有什么共同点,但它们发生的潜在力量是相同的:希望改善自己今生或来世的福祉。而放大金融和宗教群体幻想传染性的因素也很相似:人类固有的模仿、编造和接受引人入胜的叙事以及追求地位的倾向。

    宗教狂热似乎是人类历史不变的特征,最近的一个例子就是太阳圣殿悲剧。1994年10月4日晚,瑞士切伊里村的居民被镇上一座农舍冒出的火焰吓了一跳,消防队员在那里看到了一幅奇异、可怕的景象:22具尸体,其多数身穿红色、黑色或白色斗篷,还有几个妇女穿着金色斗篷。除了其中3名受害者以外,其他人都是被枪杀的。此外,还有10名受害者头上蒙着塑料袋。被发现时,大多数人躺成一个圈,头朝外;弹壳和空香槟酒瓶散落在地板上。

    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的两年半时间里,瑞士和加拿大又发现了74名被谋杀或自杀的受害者,其全部为教派成员或者他们的孩子;所有的死亡事件都发生在春分或秋分、夏至或冬至的前后几天内。

    该教派由两个男子领导:一个叫吕克·茹雷,他是神秘、英俊、有吸引力的46岁比利时医生,1993年受到共谋和武器指控,但从加拿大逃脱;还有一个叫约瑟夫·迪·马布罗,是70岁的法裔加拿大人。最终的受害者里包括法国滑雪名将让·维亚尔内的妻子和儿子。维亚尔内是1960年奥运会滑雪金牌获得者,后来他将自己的名字授权给一家国际太阳镜制造商,此后他的名字成为一个著名的商标。在维亚尔内去世之前,小维亚尔内曾经告诉记者:“从生到死这段路程的主题一次又一次地被提到。茹雷解释说没什么可怕的——但恰恰相反,我开始觉得自己快要殉道了。”[11]

    1997年3月24日,最后一批圣殿教受害者被发现;两天后,在美国圣迭戈附近的兰乔圣菲小镇,警察发现了另一个末日组织——天堂之门的39名成员的尸体,他们也死在那个春分前后。他们相信自己死后将被隐藏在海尔-波普彗星尾部的宇宙飞船里运出地球。[12]

    太阳圣殿和天堂之门只是一系列著名末日组织中的两个例子:1978年,吉姆·琼斯领导的人民圣殿教在圭亚那的集体自杀及谋杀事件夺走了918条人命;1993年,大卫支教在得克萨斯州韦科镇与愚蠢的联邦当局对峙,导致86名教徒被杀;残忍的日本奥姆真理教制造了1995年东京地铁神经麻痹毒气袭击。令人震惊的是,这些组织中的许多成员,如茹雷和维亚尔内,都是受过高等教育、有一定成就的人。

    末日论的群体幻想不是现代世界特有的;中世纪的欧洲就有大量精彩故事——如果我们对它们印象不深刻的话,就可以称之为插曲。现代神经心理学研究揭示了为什么一群神志正常、聪明、能很好适应社会的人,会自欺欺人地认为世界将以一种特定的方式终结,而且往往在某个特定的日期终结。人类是通过叙事来理解世界的:无论我们如何吹捧自己的个人理性,一个好的故事,即使分析起来很有欠缺,也会萦绕在我们的脑海中,使我们在情感上产生共鸣,并且比最具决定权的事实或数据更有说服力。

    最近,心理学家开始意识到,这些引人入胜的叙事是多么有效地腐蚀了我们的分析能力。也许所有故事中最引人入胜的就是末日论的叙事;如果认识到自己存在于叙事中,那么我们都想知道叙事的结局。末日论故事深嵌于世界上的许多宗教中,尤其是亚伯拉罕诸教[13],它如此普遍以至于几乎不被看见,但它潜伏在每天的头条新闻和推特背后,它如此古老以至于至少可以追溯到人类文明的起源。

    想要了解“故事的剩余部分”的渴望深深地侵蚀着我们的意识。此外,末日论故事还有另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它承诺将使人类摆脱一个被托马斯·霍布斯称为“孤独、贫穷、肮脏、野蛮、短见”,充斥着以牺牲正义为代价而偏袒富人和权贵的腐败的人类存在。很少有故事能像承诺救世主的回归那样让人感到欣慰。救世主会扭转局面,拨乱反正。这种对人类新开端的渴望深深地内嵌在《圣经》中,尤其是《以西结书》、《但以理书》和《启示录》。这些书为几次血腥的末日运动提供了蓝图。

    演化心理学的新兴领域为解释群体狂热的传播提供了令人信服的机制。冰河时期末期,第一批部落从西伯利亚进入北美,之后的大约一万年时间里,人类的足迹从亚北极地区到北美大平原,再到热带亚马孙河流域。人类在如此多变的环境中需要掌握生存所需的各项专门技能,生物本来不可能进化得这么快:比如,要进化出一种会在亚北极海岸制造皮艇的基因天赋,还要进化出在北美大平原上猎杀水牛的天赋,然后是进化出在亚马孙地区制造毒气喷枪的天赋,这些进化需要很长时间。(据估计,北欧成年人的乳糖耐受性和吐蕃人的高海拔耐受性的进化用了3000~10000年,这是已知人类适应性进化最快的时间。)[14]

    但人类做到了。在进化过程中,人类并没有将制造皮艇、猎杀水牛或制造毒气喷枪的独特能力硬连接到基因中,而是编码了一项通用技能——模仿能力。例如,当有足够多的人和足够多的试错时,最终会有人想出如何建造一艘可使用的皮艇,而其他人可以准确地模仿这一过程。[15]

    人类比其他物种更喜欢模仿;一旦有人有所创新,其他人很快就会采纳。然而,我们的模仿倾向也增强了适应不良性行为,其中最主要是幻想性信仰。诚然,在现代后工业社会中,模仿能力确实促进了经济发展,但它对人类生存的促进作用远不及前现代时期在亚北极、大平原或亚马孙流域所起的作用。因此,在现代世界,适应性行为和适应不良性行为之间的权衡使得模仿能力对于人类已不如过去那么有利,我们现在陷入晚更新世时期的模仿倾向中,这一倾向在现代时期的成本越来越高,其中最昂贵和最危险的代价就是对世界末日即将到来这一信仰的传播。

    人类不仅对叙事的反应比对事实和数据的反应更加强烈,而且初步研究表明,越引人入胜的故事越能侵蚀人们的批判性思维能力。[16]此外,研究还表明,叙事的提供者和消费者之间是存在内在利益冲突的:前者希望使消费者信服,并设计出最引人入胜的叙事,而后者如果是理性的,就应有意避开这些叙事,并仅仅依赖数据、事实以及分析的方法。

    人类偏好于引人入胜的叙事,与之密切相关的是,人类还具有自欺欺人的倾向。人类本来很善于发现他人撒谎的真相,但是人类用欺骗自己的能力消除了这些真相,这使人类成为更好的骗子。[17]纵观历史,在各种宗教性群体幻想的主角中,作为局外人的骗子相对较少,更多的是一些被自己的幻想欺骗的受害者。

    大约从150年前开始,基督教新教发展出一种信仰,其专业名称为“时代论前千禧年论”(简称“时代论”),其现代倡导者将其打磨成世界上最引人入胜的末日叙事。尽管其确切的内容因不同的神学风格而异,但基本叙事都是预测犹太人将返回以色列、重建耶路撒冷圣殿,并在那里恢复祭祀。然后,罗马帝国以十国联盟的形式重新组合起来,由一个有魅力、才华横溢、英俊潇洒的人领导,这个人是反基督者,是魔鬼在人间的化身,他与犹太人结成了一个七年联盟,但三年半后,这个反基督者背叛了犹太人,从而促成了外国军人对以色列的入侵。入侵者不仅包括俄国人,还包括穿越喜马拉雅山到达那里的2亿中国人。

    一场灾难性的核战争接踵而至:大决战和其他恐怖事件,统称为大灾难。七年大灾难的最后,耶稣复临,击败反基督者,建立千禧年国家。在这个过程中,数十亿人死亡。信仰耶稣的基督教徒被顺利地从大决战和大灾难中提到天堂——这就是“被提”。犹太人的结局差一些:1/3的犹太人改信了基督教,并规劝其他人也改信,从而在大灾难中幸存下来。另外2/3的犹太人就倒霉了。

    不了解上述时代论叙事,就无法充分理解当前美国社会的两极分化现状。大多数受过良好教育、非宗教取向的公民都认为这是极其怪诞的,但是,对相当一部分美国人来说,这一系列的预言事件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或《教父》一样耳熟能详,像杰瑞·法威尔、金·贝克和吉米·斯瓦加特这样的电视福音布道者,他们对公众的吸引力也完全依赖于他们的时代论资质。

    几个原因决定了对时代论叙事的普遍关注。以色列,尤其是重建圣殿在这一信仰体系中的中心地位,深刻地影响了美国的中东政策。美国对以色列扩大在约旦河西岸定居点的不加批判的支持和对巴以“两国方案”的明显放弃[18],可以直接追溯到福音派,也就是所谓的基督教犹太复国主义者的鼓吹,他们现在的影响力远远超过犹太复国主义[19]者。事实上,2018年5月美国驻耶路撒冷新大使馆落成典礼的开幕式和闭幕式是由两位时代论牧师主持的。其中一位是罗伯特·杰夫里斯,曾经声称希特勒帮助过犹太人返回以色列;另一位是约翰·哈吉,他认为卡特里娜飓风是上帝对新奥尔良罪恶[20]的惩罚。[21]

    在核时代,即使是轻微的“世界末日不可避免”的宿命论也是危险的。2010年美国皮尤基金会的一项民意调查发现,超过1/3的美国人相信耶稣会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回来,而且大多数人相信“被提”。[22]其中一个有此信仰的美国人就是罗纳德·里根[23]。他可以和杰瑞·法威尔这样的人畅所欲言地谈论时代论神学。福音派占据美国军队的近1/4,其中大部分是时代论者;他们的影响在空军学院尤为突出,所服务的部门控制了美国的大部分核武器。[24]1964年,丹尼尔·埃尔斯伯格和他的兰德公司老板审查完美国的核指挥系统后,放映了电影《奇爱博士》,并评论说这部电影很可能成为一部纪实节目。影片中,一位患精神病的美国空军基地指挥官奇爱博士关注于饮用水的氟化[25]——即使到今天仍然有部分时代论者被饮用水氟化问题困扰——影片中这位指挥官触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26]

    历史上,基督教徒一直给犹太人贴上反基督的标签,这一概念本身就容易引起暴动。即使在今天,对一些极端福音派教徒来说,把这个标签贴在某人或任何团体身上,都可以为他们的谋杀辩护。

    最后,单是时代论这一信仰就能够而且确实已经引发大规模死亡。1993年,在得克萨斯州的韦科镇,痴迷于《启示录》的大卫·考雷什[27]领导的大卫支教与不理解其信仰体系的联邦官员发生了冲突。

    启示性末日论的起源在《新约》和《旧约》中都有,并且可能更早地起源于肥沃新月地带的多神教,因此,以色列犹太人中的极端主义者和伊斯兰教国家的末日剧本,都与基督教时代论者的末日剧本有很多的相似之处,这不足为奇。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谁扮演英雄,谁扮演反派人物。今天的穆斯林末日论者几乎一致认为犹太人是反基督者,而“伊斯兰国”之所以能够从世界各地招募新兵到叙利亚和伊拉克这片杀戮之地,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从圣训中直接引用的末日论叙事。

    要想理解金融泡沫和暴力性的末日疯狂等社会潮流是如何产生和传播的,可以先理解它们在什么情况下不会发生,这同样具有指导意义。我们对群体决策智慧的现代理解开始于1906年秋天,当时的先驱博学家弗朗西斯·高尔顿(他是查尔斯·达尔文的表弟)参加了在普利茅斯举行的一年一度的英格兰西部肥畜和家禽展览。在那里,他进行了一次群体理性实验。大约800名参赛者以每个人6便士[28]的价格购买一张“公牛体重竞猜”的票,对公牛净重(即屠宰后去掉头和内脏)猜得最准的人将获得奖品。令人惊讶的是,所有猜测值的中位数为1207磅[29],与实际体重1198磅相差不到1%。所有猜测值的平均数为1197磅,几乎准确,尽管高尔顿在他发表在《自然》(Nature)上的第一篇文章中没有提到平均值这个数字,因为他认为中位数,也就是(按顺序排列后)所有数据中居于中间位置的数,在理论上比平均数更具有吸引力。[30]

    高尔顿关于集体决策准确性的结论已经被反复证实。[31]最近,《纽约客》专栏作家詹姆斯·索罗维基在他的畅销书《群体的智慧》中总结了这一概念,他在书中提出,有效的群体智慧有三个要求:个体分析的独立性,个体经验和技能的多样性,以及收集个体意见的有效方式。[32]

    那么,就我们的目的而言,什么才是“群体”——是弗朗西斯·高尔顿和詹姆斯·索罗维基提到的那些理性的人,还是吕克·茹雷、约瑟夫·迪·马布罗和大卫·考雷什这些不理性的人?

    妄想性群体与智者群体之间的区别在于其成员之间的互动程度。高尔顿的约800名参赛者中的所有人,甚至大部分人,是否真的聚集成一个集体,这是值得怀疑的。他的实验有一个关键的、通常被忽略的细节,那就是它涉及牛的净重。在牛被屠宰前,没有人知道结果,参赛者必须在参赛卡上填写自己的地址,这样获胜者才能接到通知,且参赛者为了让自己的预测结果不对外泄露,在填写卡片之前并没有聚集在一起。

    几年前,金融专家乔尔·格林布拉特对高尔顿实验进行了巧妙的改变,他向哈勒姆地区的一个小学生班级展示了一个装有1776颗果冻糖豆的罐子。和之前的实验一样,学生们独立提交的索引卡上所显示的平均估计值非常准确:1771颗果冻糖豆。然后格林布拉特让每个学生当众说出他们的估计值[33],这破坏了他们总体判断的准确性——新的“开放式”估计结果平均只有850颗果冻糖豆。[34]

    因此,一组人的互动越多,其行为就越像一个真正的群体的行为,评估结果就越不准确。有时候,群体互动变得如此紧密、频繁,就产生了疯狂。用弗里德里希·尼采最简洁的话说,“在个体中,疯狂是罕见的;但在群体、政党、民族以及时代中,疯狂是司空见惯的”[35]。麦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也许他的《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中最有名的那一句话就是,“据说,人以群体为单位思考;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成群结队地发疯,但非常缓慢地逐个恢复意识”[36]

    因此,实现一组人整体判断的准确性,要求参与者不能像群体那样行动。此外,正如索罗维基所指出的,这还要求这组人中个体的多样性:一组人对于某项估计的观点越多,该估计就越准确。

    观点的多样性也有利于个体;正如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所言:“检验一流智力的标准,就是在头脑中同时存在两种相反的想法但仍保持行动能力。”[37]在过去30年中,心理学家菲利普·泰洛克检验了数百位著名专家预测的准确性;他发现,那些综合考虑各种往往相互矛盾的观点的人比那些从单一理论视角看待世界的人表现得更好。[38]简单一句话:无论是在政治、宗教还是金融领域,都要提防空想家和真信徒。

    索罗维基的书描述了群体决策是如何成功的,而我的书将描述群体决策是如何失败的,以及群体决策失败时会发生什么。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不仅群体会疯狂,而且正如20世纪发生的几次事件那样,整个国家都会疯狂。

    麦基做得并不完美,他的很多编写内容甚至都不是原创的;他可能从当时四年前出版的一本理查德·达文波特的书《了解假冒、欺骗和轻信》(Sketches of Imposture,Deception,and Credulity)中获得了灵感甚至摘录了部分内容。达文波特的书涵盖了许多相同领域的内容,但没有那么多细节。[39]另外,麦基对郁金香事件进行了耸人听闻的描述,并将“郁金香狂热”这个术语引入现代词典,也为现代评论家们所不屑,他们认为麦基描述的并不是一个全社会范围的现象。[40]

    此外,麦基的章节、主题和时间顺序是混乱的;关于群体行为的章节(如金融泡沫、十字军东征)中穿插着关于时尚(头发长度、胡须和决斗)、健康和科学困境(磁化、炼金术)的章节。[41]

    也就是说,麦基意识到了,我们的社会特性会如此频繁地干扰我们的理性。在这一事实面前,麦基(以及那个时代的任何其他观察者)的错误、混乱和可能缺乏独创性的问题,都可以忽略。

    我第一次阅读《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是在25年前,尽管前三章所描述的金融狂热吸引了我,但我当时认为这种狂热与20世纪90年代初期表现相对良好的资本市场是没有关联的。我错了。让我惊讶的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随着互联网泡沫的发展,麦基描述的金融狂热景象在现实生活中出现。

    20年后,伊斯兰国及其前身格外擅长向世界各地的信徒传教,其吸引了数千人从安全、繁荣的西方国家到伊拉克和叙利亚的杀戮战场。在很大程度上,其这样做相当于兜售了一种末日叙事,这种叙事与大量基督教徒所信仰的末日叙事非常相似。麦基对这一主题也进行了一些详细的论述。

    对深受《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这本书影响的人来说,伊斯兰国的崛起敲响了响亮而清晰的警钟。如果说宗教狂热的现代表现是存在的,那么这就是随着神经科学最近取得的快速发展,审视从中世纪至今的群体幻想的时机已经成熟。

    在本书中,我忽略了几个麦基详细阐述的事件,例如时尚和健康狂热;而且,我并不直接报道政治事件。可能一些读者有疑问,在当今紧张的、两极分化的政治氛围中,我为什么选择这么做。我将这本书局限在金融和宗教群体狂热这两个领域,是为了使本书的主要内容保持在可控篇幅之内,也是因为我个人对金融和宗教群体狂热的共鸣。但是,读者会发现,这本书接下来所描述的事件及其心理学基础,可以与所有种类的狂热相联系,尤其是与20世纪的极权主义和21世纪的病毒阴谋论相联系,这不会有太大困难。

    很显然,21世纪最重要的地缘政治事件是2001年9月11日世贸双子塔和五角大楼的遇袭,这场灾难增强了一种已经确立的现代伊斯兰教末日主义,后者被西方政治和文化的主导地位以及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重新唤醒。可以说,20世纪美国文化和政治生活中最重要的转变是基督新教福音主义的兴起,这给美国的中东政策以及战略武器的指挥和控制带来了巨大的风险。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和基督新教福音主义的兴起,都可以很容易地通过以往的宗教狂热来理解。

    更笼统地说,本书将提供一个心理学框架,用来解释为什么人类有时候会出现各种类型的群体性疯狂。显然,人类是一种会模仿、会讲故事、会寻求地位、会道德性谴责他人、会怀念过去美好时光的猿类,所有这些都意味着,人类的未来必将充满宗教和金融群体狂热。

    任何一个写群体幻想的作者都很快会遇到一个非常不方便的社会学事实。就像大流士故事中的希腊人和印度卡拉提亚人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是社会规范的产物,有时,一个社会的圣礼是另一个社会的亵渎。例如,世界上有许多神学(如果不是大多数的话)倾向于将他人的信仰体系视为异端,这甚至会发生在密切相关的教派中,也就是弗洛伊德著名的“微小差异的自恋”[42]。正如那个古老的笑话,几百人共有的幻想被称为“邪教”,而数百万人共有的幻想被称为“宗教”。

    相当一部分美国人相信《启示录》的字面真理:世界将很快遭受一场末日大灾难。非原教旨主义基督徒和非基督徒可能会认为,末日叙事只是一种幻想,这种群体性幻想对信徒或世界上的其他人极少产生强烈危害。但是事实恰恰相反,所有成功的群体都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共有的幻想。无论美国社会存在什么缺陷,我们最大的力量在于我们信仰法治和法律面前的平等;同样,我们的经济运行良好,是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相信,纸币和更为缥缈的电子交易货币代表着真实的资产和债务。但归根结底,这些有益的共同信仰只不过是全社会的骗局:只有在大多数人都相信的情况下,它们才是正确的——这就是所谓的“仙子效应”[43]。因此,我选择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变坏的群体幻想上,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么也可以将其理解为“极其有害的大众幻想和群体疯狂”。

    本书的讲述基本按照年代顺序,从麦基没有提到过的中世纪末日狂热事件开始,到近期末日狂热最壮观的例子——中东伊斯兰国的崛起。在这两者之间,我按照发生顺序向读者介绍过去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各种金融和宗教狂热事件,以及相关的神经科学发展历程。

    我们首先从人类群体幻想的黑暗中心——中世纪的欧洲开始。在那里,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西多会[44]修道士受《圣经》启示类书卷的启发,发展了一种神学,引发了一系列可怕的新教末日叛乱。

    1 末日论的起源

    约阿希姆的子民们

    老虎去打猎了,
    鸟儿开始飞翔;
    男人坐下来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老虎睡着了,
    鸟儿降落了;
    男人不得不告诉自己他明白。
    ——库尔特·冯内古特[1]

    12世纪末,欧洲的国王和王后们踏上了艰苦的旅程,来到遥远的卡拉布里亚山上的一座修道院,沐浴在一位几乎被遗忘的西多会修道院院长——菲奥雷的约阿希姆[2]的传奇智慧中。在1190—1191年第三次十字军东征途中,狮心王理查[3]也经过这里,寻找自己的未来景象。[4]

    这位沉默寡言而又有智慧的修道院院长喜欢数字和历史类比,他将人类历史分为三个时代,并预言一个即将到来的黄金时代。这正是欧洲统治者被吸引到修道院的原因。不幸的是,约阿希姆无意中点燃了预言的导火索。他的未来景象对饱受蹂躏的穷人来说是一种雄辩的诉说,在他们心中激起了革命。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他最初的和平模式演变成一种血腥的末日神学,席卷欧洲大片土地。

    要想理解这是如何发生的,需要援引《圣经》的三大末日叙事:《旧约》中的《以西结书》和《但以理书》,以及《新约》的最后一本书《启示录》。虽然这三本书对现代非宗教读者来说可能显得晦涩难懂,但它们有助于解释基督教福音派教徒与其他美国人之间的文化分化,这种分化在过去几个选举周期中变得非常明显。基督教福音派教徒对这三本书的内容像对美国独立战争故事和内战故事一样熟悉,但其他美国人并不太了解这些书。此外,即使是福音派教徒也常常不知道这三本书中故事背后的古代近东[5]历史,特别是埃及人、非利士人、亚述人、巴比伦人、波斯人,以及以色列王国和犹大王国这两个犹太王国之间的复杂关系。

    《以西结书》、《但以理书》和《启示录》为一系列宗教群体的末日幻想提供了背景,这些幻想在许多方面与瑞士切伊里村的悲剧相似。幻想是亚伯拉罕宗教[6]自诞生以来一直具有的特征,最突出的体现包括16世纪的德国明斯特镇,19世纪中期的美国米勒运动,以及随着现代以色列国家的建立、对即将到来的末日进行的各种反复和广泛的预测。

    宗教狂热往往发生在最糟糕的年代。在这样的年代,人类希望摆脱困境,回到美好的旧时代,回到一个神话般和平、和谐和繁荣的时代。现存最早的希腊诗歌之一,约公元前700年赫西俄德[7]的《工作与时日》很好地表达了这一点。当时的希腊极度贫困,作者在雅典西北部维奥蒂亚的一个农场艰难度日,他把这个农场描述为“冬天不好,夏天闷热,任何时候都不好”[8]。赫西俄德想象着,这些事情在过去的年代里肯定会好一些。在他所讲述的神话中,首先出现的是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他们创造了一个“人类的黄金种族”,这个种族:

    像诸神一样生活,没有内心的悲痛,没有劳累和忧愁。他们不会悲惨地衰老,四肢永远有力;除了远离所有的不幸,他们还享受筵宴的快乐。他们的死亡就像熟睡一样安详,他们拥有一切美好的东西。肥沃的土地自动慷慨地产出丰盛又足量的果实。他们和平轻松地生活在富有的土地上,羊群随处可见,诸神眷爱着他们。[9]

    然后是第二代种族,“用白银打造的,到目前为止还不那么高贵”。他们仍然受到祝福,但他们犯了罪而且没有向神献祭。随后是第三代种族,他们的盔甲、房屋和工具都是由青铜打造的。出于某种原因,诸神给了第四代种族比第三代种族更好的平局:一半死于战斗,另一半以半神的身份生活。赫西俄德的第五代种族是“一个铁族,人们白天不停地感到劳累和悲伤,夜晚接二连三地死去,诸神给他们设置了很多麻烦”。赫西俄德预言,他们的孩子会更差——唯利是图,口出恶言,最糟糕的是,他们不愿意赡养年迈的父母。[10]生活确实是孤独、贫穷、肮脏、野蛮和短暂的——赫西俄德的描述比托马斯·霍布斯在《利维坦》中的描述早了2000多年。

    赫西俄德时代的苦难生活尽管凄凉,但至少是当地土地和文化的固有特征——土地的贫瘠、人的贪婪和邻近城邦的侵略。但毕竟,敌对邻邦的人和他们有着相同的宗教和文化,尽管战胜方经常奴役战败的邻居,但在伯罗奔尼撒战争[11]之前,通常不会取战败方的性命。

    犹太人是怎样来到圣地定居的,这仍然是一个谜,因为历史学家质疑摩西和《出埃及记》的真实性。毋庸置疑的是,后来以色列人征服了迦南人,比征服随后凶猛的“海上民族”更容易。迦南人是巴勒斯坦地区文化上更先进但侵略性更弱的原住民,而“海上民族”是一个神秘的种族,不仅侵犯了埃及,可能还消灭了包括迈锡尼在内的几个地中海西岸文明。在所谓的“犹太人逃离埃及”后不久,当地的“海上民族”——非利士人在现代加沙地带和特拉维夫之间建立了一个滩头阵地,并开始向内陆推进。

    非利士人的威胁促进了以色列各个部落的联合。扫罗最终被选为以色列的领袖,并开启了希伯来人联盟的时期。扫罗曾经是非利士人的雇佣兵,他击败了以前的雇主。公元前1000年之后,扫罗的副官大卫在扫罗死后接替了他的职位。大卫也曾是非利士人的雇佣兵,是一位更具军事天赋和魅力的领袖,在他的领导下,他们不仅占领了北部的以色列地区和南部的犹大地区,还占领了一座由迦南人控制的、设有重防的城镇耶路撒冷,其作为大卫的私人领地。

    大卫领导下的犹太人地理版图达到最大,向北延伸到大马士革。但我们今天所说的“大卫王国”并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而是由三个独立的部分组成的:犹大王国、以色列王国和耶路撒冷。其中犹大王国和以色列王国具有独立的王权(见图1-1),由大卫分别占有,而耶路撒冷是大卫的私人财产。

    图1-1 大卫王国的犹大王国和以色列王国

    注:书中地图系原文插附地图。

    他的儿子所罗门统一了这个联盟。所罗门像一名雄心勃勃的建筑师,他修建了一系列宫殿、堡垒和朝圣场所,其中最著名的是耶路撒冷第一圣殿。他还积极开展婚姻外交:娶了一位法老的女儿为妻,根据《列王纪上》[12],他至少拥有700个妻子和300个妃嫔。他在美吉多[13]建立的一个堡垒后来因其希腊名称而更为人所知:哈米吉多顿[14]

    所罗门的建筑计划不仅耗费巨资,而且需要众多的劳役,使民生怨愤。公元前931年,所罗门去世,他的儿子罗波安拒绝北上到以色列首都示剑城参加加冕典礼,至此以色列王国退出联邦[15][16]

    当亚述人成为强大的“军事机器”时,南北分裂对犹太人的独立是致命的。公元前9世纪,北方的以色列王国开始向亚述人进贡。公元前745年,提格拉·帕拉萨三世夺取了亚述王位,他挥师西进开始分割以色列王国。公元前721年,他的继任者撒缦以色五世和萨尔贡二世(又译撒珥根二世)征服了以色列王国,萨尔贡二世的史册记录:“我带走了住在这里的27290人,并挑选了50辆战车给我的皇家军队……我修复了那座城市,使它比以前更加伟大;把被我手征服的土地上的人,迁到这里住。”[17]

    萨尔贡将以色列王国中的精英们(包括贵族、富豪、能工巧匠等)驱逐到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沿岸;他们逐渐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中,很可能是同化融合到当地的美索不达米亚人中了,从而出现了10个“消失的部落”。亚述人随后将目光转向了南部的犹大王国,并在公元前701年发动了一次进攻,但失败了。此后一个世纪,不知何故,亚述人没有再进犯犹大国,也许是想把该地区作为他们和埃及人之间的缓冲区。这拯救了犹大国和犹太人民,使他们免遭北部以色列王国那样湮灭消失的厄运。

    公元前605年左右,亚述被巴比伦人攻陷,犹太人面临着一股更可怕的征服力量。公元前597年,尼布甲尼撒二世带领巴比伦人攻占了耶路撒冷。据《列王纪下》记载:

    ……犹大王约雅斤和他母亲、臣仆、首领、太监一同出城,投降巴比伦王,巴比伦王便拿住他。那时,是巴比伦王第八年。

    巴比伦王将耶和华殿和王宫里的宝物都拿去了,将以色列王所罗门所造耶和华殿里的金器都毁坏了,正如耶和华所说的。

    又将耶路撒冷的众民和众首领,并所有大能的勇士共一万人,连一切木匠、铁匠都掳了去。除了国中极贫穷的人以外,没有剩下的。[18]

    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大约公元前587年,巴比伦人在犹大国扶持的傀儡西底家反叛,作为回应,巴比伦人攻破耶路撒冷的城墙,蜂拥而入。国王逃跑,但在杰里科附近被捉,巴比伦人“在西底家眼前杀了他的众子,然后剜了他的眼睛,用铜镣铐把他绑起来,将他掳到巴比伦去”[19]

    鉴于北方邻国“消失”的经历,犹地亚人[20]非常清楚,尼布甲尼撒二世正以灭绝的方式威胁着他们的文化甚至是生存,因此他们寻找一种极端的解决方式:一场奇迹般的大灾难,将他们从即将被湮灭中解救出来。——这是同时期的希腊诗人赫西俄德所不需要的,因为他的文化并没有受到这种被灭亡的威胁。

    公元前597年,与约雅斤一起被虏到幼发拉底河沿岸的流亡者中,有一位受过圣殿教育的祭司,名叫以西结。《以西结书》是他本人或他人以他的名义写的,书中记录的内容开始于五年后,也就是公元前592年。随着天堂的幻象向他打开,一辆载着上帝的战车出现了,这辆战车有四个幻影般的有翅膀的活物,每个活物都有四张脸:人脸、狮脸、牛脸和鹰脸。

    《以西结书》是《圣经》中第一本重要的末日启示类书籍,不管它的作者是谁[21],写作时间一定是在圣地环境恶化的那几十年里。正如《列王纪下》中所描述的,巴比伦人放逐了犹大王国的王室成员、祭司和富人,留下了大量的下层阶级。起初,被虏往巴比伦的这些贵族乐观地认为他们很快就会回到耶路撒冷,但公元前587年,耶路撒冷和第一圣殿被摧毁,这使他们的叙事文学朝着启示末日的方向演变。

    《以西结书》的作者讲述的故事从被征服的原因(即犹大的不敬),转向上帝的回归和犹太国家的重建。他转向了一个在接下来的几千年中越来越引起共鸣的叙事:人类的堕落,上帝的愤怒,他的回归,以及后来他儿子重建王国,并将不虔诚的人罚入地狱。

    《以西结书》依次包括三个部分:第一,以西结被任命为先知(传达上帝讯息的人);第二,重建大卫王国,并摧毁现实中的敌人,以及摧毁神话中的敌人——可怕的玛各和统治者歌革;第三,新圣殿的辉煌,以及一个复兴并扩大的犹太国家的辉煌。(《圣经》后来的书卷混淆了歌革和玛各,因为两者都可以解释为人或地区。)

    以西结还描述了大卫王国重建之后,以色列人将如何遭受这个神话中的掠夺者的入侵,然后击败他。这是《圣经》中首次实际性地提到歌革这个人物,他最终将演变成《新约》中的反基督者,是现代新教徒启示性末日预言中的主要人物之一。[22]以上三个部分的预言应验过程中包括许多奇妙而可怕的幻象,战胜邪恶力量,以及新世界的荣耀,这些成为随后许多末日叙事的基础。

    《圣经》中的第二本重要的末日启示类书籍是《但以理书》,据说写作时代与《以西结书》相同。它的开篇是征服耶路撒冷,流放巴比伦,以及尼布甲尼撒二世提挈四个聪明的希伯来人沙得拉、米煞、亚伯尼歌和但以理,“国王向他们咨询所有智慧和领悟方面的问题,发现他们比王国里所有术士和占卜师好10倍”[23]

    尼布甲尼撒做了一个几乎记不清楚的梦。他只知道这是一个重大预兆,但不知道其他方面的细节。当宫廷占卜师说他们没有能力把梦的细节和梦的讲解告诉他时,尼布甲尼撒下令,不仅要杀死这些占卜师,还要杀死王国里的所有智者,包括四个希伯来人。

    幸运的是,上帝向但以理展示了国王梦的内容:一个可怕的幽灵,有着金色的头、银色的胸膛和手臂、青铜的腰腹和臀股、铁的腿,以及半铁半泥的脚(因此出现了现代短语“泥足”)。一块石头打碎这个野兽的脚;然后石头变得越来越大,先是变成一座山,然后充满整个天下。[24]

    但以理所描述的野兽的金、银、铜、铁恰好与赫西俄德所讲述的时代相匹配;这可能不是巧合,因为同一时期的波斯文本中也描述过根据这四种金属命名的四个历史时代。[25]

    上帝给但以理讲解了这个梦,但以理将解梦转述给尼布甲尼撒二世:野兽的头是尼布甲尼撒本人,银和铜部分代表未来较小的王国,铁和泥足是一个伟大的联合帝国,但由于铁和泥两种元素不相合,联合帝国很容易破裂。最后,上帝接管了统治权:“当那列王在位的时候,天上的神必另立一国,永不败坏,也不归别国的人,却要打碎灭绝那一切国,这国必存到永远。”[26]

    很多学者根据书中的内容推测,《但以理书》的写作时间并不是巴比伦流亡时期,而是在公元前2世纪。如果这个推测正确的话,那么从尼布甲尼撒二世到这本书的实际写作之间的3个多世纪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居鲁士国王征服了巴比伦人,允许犹太人返回巴勒斯坦地区并建造第二圣殿;但是,公元前332年,巴勒斯坦又被亚历山大占领。在被希腊统治期间,任何一个有文化的犹地亚人[27]都知道叙事中的预言是什么:尼布甲尼撒二世梦中野兽的半铁半泥脚代表了希腊托勒密帝国和塞琉西帝国[28]——亚历山大大帝征服地区的继承国——的衰弱及其最终的毁灭。《但以理书》的作者很可能想让书看起来比实际写得早3个世纪,以增强其预言的可信度。

    希腊人给犹太人带来了另一个生存威胁。公元前167年,位于黎凡特地区的希腊塞琉西帝国统治者安条克四世任命墨涅拉俄斯为犹太大祭司。后者主张对宗教习俗进行彻底改革,其计划包括废除祭祀和摩西律法等。安条克四世还将第二圣殿改造成世俗空间,并用宙斯雕像[29]亵渎它。

    改革派祭司、传统犹太人和安条克之间的冲突逐渐失控;公元前167—前164年,安条克的军队抢劫了圣殿,摧毁了神圣的卷轴,并将任何遵守安息日、割礼和献祭仪式的人处以死刑。他还洗劫了耶路撒冷;杀害、奴役和驱逐成千上万的居民;拆毁了耶路撒冷城墙;在城里驻扎希腊军队。

    这还不是全部:犹太人被要求在圣殿敬拜宙斯雕像,并献祭猪。最终在公元前164年,传统主义者马卡比兄弟领导的起义爆发,他们首先消除了这些可憎的行为,之后建立了一个独立的犹太国家,该国家一直持续到公元前63年被罗马征服。

    《但以理书》的上半部分结束时,男主角(指但以理)被送到狮穴敬拜上帝,并在上帝的保护下奇迹般地幸存下来。在书的后半部分,但以理本人梦见了异象,他自称不理解这些异象,但实际上这些异象只是尼布甲尼撒的梦的一个变体。四头幻影般的野兽依次从海里出来,每一头都比上一头更令人敬畏:一头被拔出翅膀的狮子;一头牙齿间咬着肋骨的熊;一头有四头和四翅的豹子;最后一头挑战动物学分类,“可怕又狰狞”,有着铁牙和铁角,在但以理的注视下,铁牙和铁角的数量不断增加,其中一个角长着眼睛和嘴巴,能说“夸大的话”[30]。上帝出现了,宝座上发出火焰,他征服了第四只野兽。就像尼布甲尼撒的梦一样,这只野兽代表塞琉西帝国。在接下来的居鲁士及其接替者大流士和伯沙撒统治期间[31],但以理又看到了异象,异象以寓言的形式讲述了波斯帝国被亚历山大征服以及波斯帝国的最终解体。这本书的最后一章描述了一个神圣的审判,在这个审判中,死者被复活,一些人享受“永生”,而另一些人在上帝的永久统治下被判“耻辱和永远的蔑视”。[32]

    《圣经》中的第三本末日启示类书籍是《启示录》,95年左右由书中被称为“约翰”的人写作,他是上帝讯息的一个谦卑的接收者。作者很有可能不是当时大约90岁的使徒约翰,而是生活在小亚细亚的帕特莫斯岛上的一名囚犯,是一位更为平庸的先知。这部作品最终被大多数基督教教派编纂成《圣经》的最后一本书。

    大多数现代读者,即使有深厚的宗教背景,也会发现《启示录》是一卷难以理解的、晦涩难懂的书。历史学家R.H.查尔斯说:

    从最早的教会时代开始,人们就普遍承认《启示录》是整套《圣经》中最难读的一卷。不仅略读,即使认真研读,读者也依然会觉得困惑。这从《启示录》的解读史中也可以体现出来。[33]

    《启示录》读起来像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图像,甚至比《但以理书》中的异象更梦幻。它与《但以理书》的异象有很多相似之处,这可能并非巧合。

    因此,对这本书的解读,需要具备东罗马帝国以及马卡比时期的专业历史知识。查尔斯对这本书进行了细致的文学分析,他认为帕特莫斯岛上的约翰很可能在完成这本书之前就去世了,后人对他未完成的原稿进行了不适当的编辑,造成了这本书的难懂。学识渊博的学者们几乎完全缺乏对该书叙事结构的共识。在过去几个世纪,这种解读困难造成了无穷无尽的伤害和混乱。[34]

    《启示录》由22章组成;前三章是约翰写给罗马帝国东部七教堂的信。接下来两章描述了主的宝座,被24位长老和4只可敬的野兽围绕着;出现了用7个封印封严的书卷,只有犹太大卫国王的后裔才能打开;一只被杀过的七角七眼的羔羊(圣经学者认为羔羊代表耶稣)正符合要求,这只羔羊一个接一个地揭开了封印。

    第六章到第八章描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前四印打开后出现了四匹颜色分别为白色、红色、黑色和灰色的马,分别象征着战争、国际冲突、饥荒和瘟疫。第五印打开后出现了祭坛下的殉道者,象征着迫害;第六印是地震。接下来是一段插曲,144000名犹太人被“封印”(额上有上帝的印记;12个部落各12000人)。第七印,也是最后一个封印,是由8位天使带来的;前面7位吹号,第8位摧毁世界。

    接下来的三章出现了同样令人困惑的画面:天使们吹响了七个号角,带来类似于七印那样的灾难。中间有个插曲,约翰被一位天使命令吃一本小书,然后天使指示他设计新的耶路撒冷和圣殿。

    书的后半部分描述了一条巨大的红龙,有7个头、7顶王冠和10个角。这条龙被认定为撒旦,他试图吞食一个新生儿,但没有成功。那个新生儿是上帝的儿子,因为寓言中的玛丽即将生下他。[35]

    接着是更多的幻象:第二只7头、10角、戴着10顶王冠的野兽,制造出寻常的混乱;第三只有两个角的复合兽,也在制造混乱;“羔羊”(耶稣)归来,指挥144000名原住犹太人;7个碗(或小瓶,取决于解释版本)倾倒在地上,带来类似于封印和号角的灾难;最后,一个可怕的女性形象,巴比伦的大淫妇出现了,被学者解释为罗马帝国或是耶路撒冷的背叛者。

    在第十九章和第二十章中,一位天使将龙/撒旦抛入火湖1000年,殉道者复活。1000年后,撒旦归来,征募了一支庞大的军队,“人数之多犹如大海之沙”,包括来自玛各的歌革,进行最后的战斗,最后撒旦被永远地扔回火湖。最后的审判将正义者与邪恶者分开,后者将和撒旦一起被封进火湖,连同“死亡与地狱”。最后两章描述了规模宏大的新耶路撒冷城的荣耀,“……12000弗隆[36]。长度、宽度和高度都相等”,并且基督应许说他很快就会回来。[37]

    《启示录》的基本叙事是耶稣回到地球与邪恶做斗争,并最终将邪恶抛入火热的永恒,将正义之人提入天堂,宣判其他人,并毁灭世界。至于确切的细节如何,就只是一个解释方面的问题了。此外,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它与《旧约》的末日叙事有着共同的起源,特别是与它非常相似的《但以理书》。事实上,《但以理书》和《启示录》的结构和内容并非基督教和犹太教所独有;哲学家、神学历史学家米尔恰·伊利亚德的研究显示,世界各地、不同时期的宗教有许多共同的主题;其中最持久的主题是赦免正义的世界末日之火,他推测这起源于波斯教/琐罗亚斯德教[38][39]

    《启示录》中那些极端的模棱两可的内容,可以有无限的解释。最突出的是,如果人类历史上存在千禧年,那么应该如何理解“1000年”,以及为什么末日发生的时间如此精确。在神学术语中,对这些问题的研究被称为“末日论”:末日时代人类的最终结局。

    模棱两可和难解性更扩大了《启示录》的影响力,因为这为世界何时结束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种解释性寓言开辟了道路。用宗教历史学家罗伯特·赖特的话说:

    模棱两可、选择性保留和误导性的释义结合在一起,使信徒可以对宗教教义产生重大影响。因为他们只需要巧妙地运用隐喻和寓言,便可抹去文本的字面意思,并用完全不同的东西取代它。而如果原始文本的语义非常清晰,那么无论用什么工具都无法达到这种效果。[40]

    根据2010年的一项国际调查,有35%的现代美国人相信《圣经》代表了上帝的字面意思,同样有35%的人认为耶稣会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回到地球。[41]我们似乎有理由认为,信仰的回溯时间越久,这种信仰就越普遍。

    从基督教早期开始,神学家们就假定了耶稣回归的三种不同的年表。第一种是教会已经建立了千禧年,耶稣将在千禧年结束时回归。这种时间序列在神学术语上被称为“后千禧年主义”,包括现在或未来的1000年时期,然后是最后审判和耶稣回归。第二种是前千禧年主义,意思是耶稣在千禧年之前回来,然后是最后的审判;换句话说,耶稣回归、最后的审判,以及千禧年本身都在未来。最后一种是所谓的“非千禧年主义”,即千禧年只是一个寓言性的概念,在现实中并不存在。[42]在这三种解释中,前千禧年主义的叙事最引人注目。几乎从《启示录》写完那一刻开始,书中模棱两可的语言以及人类对故事结局的渴望就催生了各种源源不断的前千禧年主义末日故事。

    罗马帝国晚期最著名的基督教神学家,希波的奥古斯丁,抵制住了这种诱惑,发誓不去尝试计算末日时间,“真理之口告诉我们,这件事不是我们应该知道的,因此,我们试图预计并设定这个世界的剩余时间是徒劳的”,更通俗地说,“放松你的手指,让它们休息一下”。[43]之后一段时间里,在教会的末日论立场中,奥古斯丁的这种不干预态度一直占据主导地位,直到约阿希姆的神学继承人登上历史舞台。他们迫不及待地期望末日时代的到来。

    人类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叙事来理解世界的,虽然末日预言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引人注目的,但它的预测屡屡失败。预测研究表明,人类在预测未来方面的能力很差。实际上,只要观察历史上预测事件的正确概率,就会比基于叙事的推理更好地预测未来,而显然,到目前为止,对末日时间预测正确的概率一直是零。

    既然末日预测的准确性为零,为什么我们会被这些叙事影响?更一般地说,为什么基于叙事的推理如此站不住脚?心理学家已经证明,人们是“认知吝啬鬼”[44],他们不愿意进行严格的分析,而是倾向于启发法——一种简单的心理捷径。而一个令人信服的叙事就是最有力的启发法。[45]

    20世纪,神经科学家发现人类有两种不同类型的认知过程:第一种是快速的情绪反应,位于我们大脑深处进化古老的边缘系统,即所谓的“爬虫脑”,第二种是一种缓慢得多的有意识推理,产生于进化上比较新的大脑皮质,位于大脑边缘系统的上方。2000年,心理学家基思·斯坦诺维奇和理查德·韦斯特将这两种大脑系统分别标注为系统1和系统2,自此我们就一直沿用这种最普通的分类方法。[46]

    从进化的角度来看,系统1比系统2更占支配地位是有道理的;数亿年来,早在人类进化出系统2之前,快速反应的系统1就驱动着动物们对危险信号做出行为反应,例如蛇的嘶嘶声或捕食性动物的脚步声。而反应速度较慢的系统2,可能进化时间还不到十万年,因此只能在更古老的系统1的束缚下运作。更简单地说,我们更快的情感机器引领着我们,而我们较慢的“理性”跟随着我们。在自然界中,系统1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它使我们甚至能够在危险的感官信息进入意识之前就做出反应;但在一个相对安全、危险持续时间更长的后工业世界,系统1的优势往往会带来巨大的成本。

    因此,我们越多地依赖叙事,越少地依赖硬数据,就越远离现实世界。你是否曾在一本小说中深深迷失自己,以至于忘记了周围的世界?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令人着迷的电台广播,以至于你停在车道上10分钟,这样就不会错过结尾?在心理学界,这被称为“运送”。心理学家理查德·格里格将叙事定义为一种装置,其可以暂时在精神上将听众或读者从他们周围的环境中“运送”出去;当“运送”结束时,他们会回到原来的环境中,但此时环境在“运送时有所改变”。[47]

    换句话说,一部小说或非小说、电影、舞台表演或绘画作品能够暂时将读者、观众或听众从现实世界中“运送”出去,当他们回来时,现实世界已经有了一点儿改变。正如艾米莉·狄金森[48]所说:

    没有一艘战舰能像一本书一样,

    带着我们在天地之外翱翔,

    也没有任何一匹骏马能像一页诗篇欢腾奔跳。

    最贫穷的人也能从这里通过,

    没有强迫缴费,

    这是多么廉价的马车,

    它承载着人类的全部灵魂。[49]

    在过去几十年里,研究人员已经证明,人们所掌握的事实很容易受到虚构数据的侵蚀,即使这些数据被清楚地标记为虚构。保罗·罗津和他的同事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进行了一项经典实验,他们向受试者展示了两个新买的、相同的玻璃瓶,里面装有蔗糖,并且告诉受试者,这两个瓶子都是首次使用;然后向受试者展示了这两个瓶子上贴的新标签,一个写着“蔗糖”,另一个写着“氰化物”;他们坚定地告诉受试者:“记住,两个瓶子里装的都是糖。”

    然后,他们将两个瓶子里的糖分别搅拌到一些盛水的杯子里;要求受试者说出想从每种杯子中喝多少水,然后受试者从两种杯子里分别喝一小口水。最终50名受试者中的41人选择的是那些蔗糖来自标有“蔗糖”的玻璃瓶的杯子。即使让受试者自己贴上标签,实验效果仍然存在。[50]

    这项研究以及其他类似的研究表明,人类无法将虚构世界和真实世界分开,换句话说,他们无法在文学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进行清晰的“切换”。1975年,电影《大白鲨》上映。《时代》杂志报道了那个夏天:

    从前那些勇敢的游泳者,现在只敢挤在离岸几码[51]处游泳,被太阳几乎晒晕的他们紧张地踌躇在水边,出现一点点背鳍靠近海滩的迹象就会让他们很紧张。在加利福尼亚州圣莫尼卡市的冲浪场上,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喊道:“你想被吃掉吗?”即使是一条卑微的被称为“海洋猎犬”的狗鲨,由于它是鲨鱼,也被怀疑有杀人意图。“杀了它,杀了它,”一位纽约长岛垂钓者对他的同伴说,“在它长大杀死我们所有人之前,”而他同伴的钓竿上挂着一条仅仅两英尺[52]长、几乎没有牙齿的鱼。[53]

    这种效果是故意的:电影制片人故意将影片上映时间推迟到夏季。正如其中一个制片人所说:“一个游泳者,如果他看过或听说过这部电影,那么当他把脚趾伸进海里时,一定会联想到一条大白鲨。”[54]

    20世纪70年代,心理学家克莱顿·刘易斯和约翰·安德森研究了可识别的错误描述对核对确凿事实的影响。在一个简单的例子中,受试者被告知了一些历史上关于乔治·华盛顿的真实描述,他是美国第一任总统,他横渡了特拉华河,他戴着假发。再把一些虚假描述提供给受试者,诸如华盛顿是《汤姆·索亚历险记》的作者,他至今仍活着,等等。这时,受试者核对真实描述所需要的时间更长,而且每增加一个虚假描述,受试者核对时所犯的错误就越多。[55]

    格里格也进行了一些细致而又专业的实验,他的实验表明,小说内容越遵循历史事实,读者接下来就越难将虚构叙事和真实事件区分开。他举的其中一个例子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之谜》,这本书中的历史和地理背景通常是真实的。虽然作者阿瑟·柯南·道尔的读者一开始能清晰区分虚构的19世纪伦敦与真实历史上的伦敦,但格里格发现,道尔对19世纪伦敦的描绘是如此逼真,以至于其虚构部分也侵入读者对于这个现实城市的心理图像中。[56]

    换句话说,文学作品、电影和艺术可以使人们难以区分事实和虚构。正如格里格所说:“沉浸在叙事文学中,会导致与事实和现实世界的隔离。”[57]

    其他研究人员进一步发现,引人入胜的虚构叙事能够侵蚀人类的分析过程。俄亥俄州立大学的两位心理学家,梅拉妮·格林和蒂莫西·布罗克,扩展了格里格的研究。他们通过观察首次发现,叙事很明显比辞藻华丽的争辩更能引起公众关注:

    小说、电影、肥皂剧、音乐歌词,以及报纸、杂志、电视和广播中的故事远比广告、布道、社论、广告牌等更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叙事改变信仰的力量从来没有被怀疑过,也一直令人恐惧。[58]

    格林和布罗克根据以下几个指标对“运送”进行了量化:读者构思叙事场景并将自身置于其中的能力、心理和情感的参与程度、对相关叙事的感知、想要知道结局的渴望,以及“叙事中的事件改变了我的生活”的感觉,这些能提高“运送分数”。反之,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注意力的分散,以及叙事随后被遗忘的容易程度,将降低“运送分数”。

    他们让受试者阅读了一个令人伤心的真实故事,故事里一个名叫凯蒂的小女孩被精神病患者刺死。他们将这个“商场刺杀案”故事以两种形式分别呈现给受试者。第一种是两栏的“非虚构”版本,小字体,看起来像报纸上的报道;第二种是类似于文学杂志的“虚构”版本,以粗体警示文字为标题,“商场刺杀事件是一个短篇故事,发表在1993年12月俄亥俄州小说杂志《阿克伦最佳小说》的专题上,其中与真实人物和地点的相似性当然只是巧合。”

    然后,根据上面讨论的“运送分数”,格林和布罗克将受试者分成两组,低分组和高分组,并询问他们对故事的看法。实验结果是,高分组受试者比低分组受试者更有可能同情故事中的小女孩凯蒂,并认为世界是不公正的,那种商场袭击是常见的,以及精神病患者的自由应该受到限制。值得注意的是,明确地将这个故事标记为虚构并没有减少故事对受试者态度的影响:对于非虚构和虚构两种形式,“运送”影响是相同的。

    接下来,他们要求受试者对一些文本内容进行初步分析,例如,识别有关“匹诺曹”以及有关“四年级练习题”的文本。在测试中,他们要求受试者圈出那些不符合“匹诺曹”内容的文本,或圈出那些四年级学生不理解的单词和短语。结果同样引人注目:两种情况下,高分组识别的内容比低分组的一半还要少。这些实验结果与假设一致,用作者的话来说,“被‘运送’的个体更少地倾向于怀疑、质疑或不信任。‘运送’使人更加倾向于将信息识别为真实。”[59]换句话说,高度的叙事性运送损害了一个人的关键能力。

    格林和布罗克注意到,将叙事明确标注为真实或虚构,对它们“运送”读者的程度没有影响,他们评论道:

    一旦读者开始阅读一篇引人入胜的叙事,那么叙事来源(真实或者虚构)的影响力就会减弱。这样一来,不管故事是不是真实的,读者都可能会采纳故事所体现的信仰。因此,当信息的来源可信度较低或者演讲者缺乏有力论据的时候,叙事的这种优势都可以被利用。[60]

    因此,读者或听众越深入了解一个故事,他们就越会停止怀疑,也就越不关注故事的真实性或虚构性。虽然反向因果关系可能是分析能力较低的人更容易被“运送”,但“运送”会减弱分析能力这个逻辑更有意义,而且叙事越有说服力,其读者就越忘乎所以。

    换句话说,一个好故事通常能胜过最铁的事实。2015年9月16日的共和党初选辩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当被问及疫苗的安全性时,参选者之一、著名神经外科医生本·卡森简要总结了大量存在的数据,证明疫苗接种与孤独症之间缺乏相关性。而唐纳德·特朗普却回应说“孤独症已经成为一种流行病”,然后讲述了一个被他称为“漂亮的孩子”的雇员接种疫苗后患上孤独症的故事。大多数旁听者在这次辩论中支持特朗普;一位记者写道:“特朗普知道他在做什么,因为他讲的故事比仅仅陈述事实更具感染力和说服力。”[61]如果你想说服某人,就用叙事的方式以其大脑系统1为攻击目标,而不是用事实和数据以大脑系统2为攻击目标。

    音乐比叙事更能刺激系统1。听觉信息通过内耳的毛细胞传递到听神经,然后从下脑干传递到上脑干,再从上脑干传递到丘脑,丘脑将有关声音的信息发送给系统1和系统2(见图1-2)。

    图1-2 听觉信息至系统1和系统2的传递示意图

    一对丘脑位于脑干顶部;它们被认为是大脑接收来自下面的感官信息的主要中继站。丘脑直接与系统1相连,特别是伏隔核和杏仁核,它们分别介导愉悦和厌恶。[62]丘脑还向系统2的听觉部分发送声音信息,这些听觉部分包括一部分被称为赫氏回(也称颞横回)的大脑颞叶,及其以外的大脑皮质联合区,它们负责解释声音并使我们有意识地感受到声音。关键在于,听觉与系统2的连接更为间接,因此与系统1相比连接更慢。

    从丘脑到系统1的传导更直接,这意味着,一首令人兴奋的曲调通过系统2到达我们的意识之前,它可以先通过激活伏隔核使我们产生快感;相反,当我们听到电影中的反派或英雄即将到来的厄运所伴随的黑暗小调时,我们的杏仁核几乎立刻燃烧起来。

    因此,音乐可以看作通往人类情绪的一条进化久远的高速公路。由于音乐可以如此有效地绕过我们的系统2而直接作用于系统1,它的说服力自古以来就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旋律很可能在句法上早于复杂的人类语言,母亲们会自发地为婴儿唱歌,世界各地几乎所有的宗教仪式和爱国事件都涉及音乐。

    乔治·奥威尔描述了当猪少校用一首《英格兰牲畜之歌》劝诫其追随者反抗农场主琼斯时,音乐对动物农场中的非理性动物的吸引力:

    唱这首歌使动物们激动不已。少校还没唱完,它们就开始自己唱了。即使是最愚笨的动物也已经学会了曲调和一些单词,至于聪明的动物,比如猪和狗,它们在几分钟内就把整首歌记下来了。几次试唱之后,整个农场惊人地爆发出《英格兰牲畜之歌》。牛哞哞地唱,狗哀叫着唱,羊咩咩地唱,马呜呜地唱,鸭子嘎嘎地唱。它们非常喜欢这首歌,连续唱了5遍,如果没有被打断,那么它们可能整晚都在唱。[63][64]

    现实世界中,也许最著名的具有音乐说服力的例子就是莱尼·里芬斯塔尔执导的纪录片《意志的胜利》,影片记录了1934年的纽伦堡国社党代表大会。这部电影巧妙地将理查德·瓦格纳和纳粹作曲家赫伯特·温特的音乐编排到电影中,除了希特勒和其他纳粹领导人的演讲片段外,没有任何其他口头叙述。《意志的胜利》给好莱坞电影制作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当美国加入二战时,弗兰克·卡普拉在拍摄《我们为何而战》系列电影时进行了模仿。

    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音乐开始成为一种政治工具。当时美国的政治竞选广告中开始频繁采用旋律:广告中出现候选人时就在主调上采用欢快振奋的曲调,而出现竞争对手时就采用不祥的黑暗小调(或偶尔采用马戏团小丑即兴表演所用的小调)。

    这类题材的经典之作是2004年乔治·W.布什命名为《狼》的总统竞选广告,伴随着黑暗和沉思的音乐,视频中一群狼蜷缩在草地上,一段旁白开始指责国会民主党人在一个危险的世界里反恐行动不力。音乐学家和传播学学者保罗·克里斯蒂安森评论道:

    虽然图像和旁白增添了广告意义,但它们只是音乐的侍女,音乐传达了大部分情感。这不是普通的音乐,是一种人们在恐怖电影里可以找到的音乐:低沉的嗡嗡声、原始鼓声、刺耳的不和谐和弦声、奇怪的音色,以及别的。[65]

    末日叙事引人入胜的另一个原因是,人类热衷于悲剧。路肩上多辆救护车聚集在一辆被撞得变形的汽车周围,这会引起围观并影响交通;而同样位置上一辆完好的废弃汽车则不会。“数十名矿工在爆炸中丧生”这样的标题会使报纸畅销,而“情况逐渐好转”这样的标题则不会。正如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所说,“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每个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66],很少有小说是通过描写幸福的婚姻和和睦的兄弟姐妹而成功的。

    人类更多地关注坏消息,而不是好消息。这似乎是人性的一个明显特征,因此心理学家们进行了很多实验,以验证我们对悲剧和厄运的关注。在一项研究中,受试者对一场足球比赛下注,一周后返回,结清赌注并与研究人员一起回顾比赛。那些输了赌注的人比赢了赌注的人讨论比赛时所花费的时间要长得多。[67]人类对坏消息的关注如此普遍,以至于“坏消息比好消息强大”已成为实验心理学的基本准则之一;从进化的角度,关注负面结果会使人类更加关注环境风险,从而带来遗传优势。[68]

    和许多生物进化所驱动的心理现象一样,坏消息更加受到关注,这证明了数字时代的功能失调。例如,一项研究发现,那些恐怖、耸人听闻的假新闻报道被转发的可能性比真实新闻高70%。研究人员指出,Bots(自动运行木马病毒)并没有加速虚假新闻的传播,而操作键盘和手机的人类却做到了。YouTube(视频共享网站)上的“三度亚历克斯·琼斯”现象已经成为媒体学者们之间的一个冷笑话:只需点击三下,就可以将一个更换割草机火花塞的视频,切换成琼斯先生愤怒地诉说桑迪·胡克学校大屠杀是一场“恶作剧”的视频。[69]

    鉴于负面新闻对人类的吸引力,《启示录》能够具有持久的影响力也就不足为奇了。

    菲奥雷的约阿希姆是最早构建末日之路的基督教神学家之一。他于1135年出生在意大利的脚趾地区卡拉布里亚[70],和他的父亲一样,接受过教育并担任公证人。之后,他在快30岁的时候去圣地朝圣,在那里经历了神灵启示。从圣地回到西西里岛后,他作为隐士在埃特纳火山上生活了一阵子,然后重新穿越墨西拿海峡,在卡拉布里亚地区做了一名漫游布道士。有段时间,他静下心来研究《圣经》,并在科拉佐的一所本笃会[71]修道院担任职位。他一定是个政治老手,因为他得到了教皇路爵三世[72]的鼓励和支持,成为修道院的院长,并成功地将修道院转为西多会。[73]随后,他与另外两位教皇进行了商谈,并获得了他们在思想体系上的认可。

    他被数字迷住了,尤其是7和12:圣奥古斯丁的七国时期,创世的7天,以及《启示录》里的7个封印和7个碗;以色列的十二使徒和十二部落。更妙的是,12可以分为7和5,代表小亚细亚的7个教会和5种感官。他认为,如此强大的数字命理学无疑可以应用于《圣经》解读,不仅可以用来揭示历史或伦理,还可以用来预测未来。

    他也喜欢数字3。他认为,圣三位一体[74]是关键:它将历史分为三个时代:圣父时代,从亚伯拉罕到基督诞生;圣子时代,从基督诞生到约阿希姆时代;最后一个是包括了现在和未来的圣灵时代,这个时代将由一位手持宝剑的天使引领。

    偏好数学的约阿希姆还将经文组织成几何图式,他在图式中将历史排列成各种形状,其中包括与历史“侧枝”相连的圆圈和树木。他在《图像书》(Book of Figures)中对此进行了描述。[75]

    现代读者可能会嘲笑这种不科学的数字命理——也就是数学家埃里克·坦普尔·贝尔所称的“数秘主义”——但中世纪的神学家有一个借口:希腊数学家毕达哥拉斯就是从纯数学中推导出自然界的规律的,其卓越成就在几千年的历史中熠熠生辉,他应该说过“万物皆数字”这样一句话。在弗朗西斯·培根提出以观察为基础的科学方法之前,数字在自然哲学中占据着重要地位,不仅在科学中是这样,在神学中也是。[76]

    用心理学术语来说,我们都是寻求“模式”的灵长类动物。这并不是一个新概念:1620年左右,培根观察到人类“具有自己的本性,倾向于假设世界上存在更多的秩序和规律”[77]。也就是说,我们天生就想寻找各种往往不存在的关联。这种倾向被科学作家迈克尔·舍默称为“模式化”。约阿希姆富有幻想的数字图式就符合人类的这一倾向。[78]

    人类为什么倾向于幻觉模式呢?进化论中的物竞天择提供了现成的解释。在遥远的人类历史中,如果人类错过了危险来临的线索,例如模糊的嘶嘶声或周边视线中黄黑色相间的条纹动物,付出的代价就会非常高昂,而如果出现幻觉,到处都听到蛇或看到老虎,那么人类也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但这种代价与被蛇咬死或被老虎吃掉的代价相比并不高。因此,不仅在人类身上,而且在任何具有正常神经系统的生物体上,进化论都支持过度解释数据。[79]

    《圣经》的内容很多,大概有783000个单词,标准印刷版有2000多页,描述了无数的参与者及其活动事件,为那些寻求模式和关联的人提供了一个宝库,特别是偏爱数学的约阿希姆,他的历史图式结束在欢乐、自由和丰富的第三时代(即圣灵时代),在这个时代,所有信徒都可以直接获得上帝的真理,而不需要以教会为媒介,这种幸福状态将一直持续到最后的审判。[80]

    约阿希姆不会用上帝的信息煽动群众,因此他并不是一个革命性的或号召性的先知,而是一个令人困惑的圣经解释者。他认为第三时代(圣灵时代)中具有完善的人性和原始共产主义,能够战胜人类的一切恶习,特别是拥有物质财富的欲望,但他不愿意提供有关第三时代的细节信息。他的预言显得有些笼统:“每个人都将以这样一种方式被给予:别人所得会比自己所得更令他高兴;比起自己所拥有的,他更在意自己能够给予别人什么”[81]。约阿希姆描述的景象会在地球上逐渐显现,中间不需要插入《启示录》中可怕的异象,因此三任教皇都支持他。约阿希姆认为未来的第三时代最终将修正当前第二时代的缺陷,但是,受第二时代封建社会压迫的群众没有约阿希姆那样的耐心。他们想要采取更积极主动的方式推动第三时代的早日到来。

    约阿希姆的数学既具有公众吸引力,又能够运用于各种圣经派别和数秘主义,因此能够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一直持续到今天。例如,在他的继承者中,新近崛起了一个方济各会的属灵派,其被日益成功的教会物质主义排斥。对他们来说,数学很简单:《马太福音》1:17[82]清楚地指出,亚伯拉罕和大卫之间隔了14代人,大卫和巴比伦囚禁之间隔了14代人,巴比伦囚禁与基督诞生之间隔了14代人。因此,第一时代持续了42代,每代持续30年,总共1260年。当前的第二时代同样持续1260年,因此将在公元1260年结束,那时将开始出现持续1000多年的第三时代。

    随着中世纪的发展,衰落的封建主义、逐渐兴起的贸易和货币经济带来了经济的增长,但经济增长又导致了极端的收入不平等。这时产生了大量恶毒的反犹主义末日叙事,其中一个就是与马丁·路德[83]的宗教异端几乎同时出现的德语版本《百章全书》(The Book of a Hundred Chapters)。

    这本书的开始是天使长米迦勒向匿名作者转达来自上帝的讯息:人类激怒了全能者[84],他即将带来可怕的毁灭,但他决定暂缓;上帝希望作者聚集信徒,等待“黑森林皇帝”的到来;“黑森林皇帝”将带来血腥的启示录式的末日时代,以及丰富的食物和酒。信徒大部分来自受苦受难的穷人,他们参与了一系列广泛的谋杀,尤其对贵族和神职人员。这本书的弥赛亚并没有容忍,而是规定在4年半的时间里每天要谋杀2300名神职人员。[85]

    教会的腐败早就引起了人们的厌恶:早在马丁·路德和约阿希姆之前,神职人员,尤其是教皇的肆意挥霍和肉欲之罪早已震惊了基督教世界。路德只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成了正确的人。谷登堡大约在70年前发明的印刷机,将复印小册子或书籍的成本降低至原来的约1/30,而维滕贝格[86]的印刷机处于新技术的前沿,不仅可以打印拉丁字母,还可以打印希腊和希伯来字母。

    路德需要贵族支持他的宗教改革,因此他将宗教分歧严格限制在神学上而避开政治。这位伟大的改革者从《罗马书》和《彼得前书》中得到忠告,恺撒的法律仍然必须遵守:“看在主的分儿上,你们要服从人类的每一条法律。”[87]

    虽然路德反对那些寻求社会改革的人,但那些人确实运用了路德的方法。路德不仅摧毁了教会对《圣经》解释权的强大垄断,而且还向所有人展示了印刷机的强大力量。当被质疑布道很少的时候,他回答:“我们用我们的(印刷)书来做(布道)。”[88]

    16世纪初,歉收的庄稼、贪婪的贵族和狂热的路德教徒共同点燃了血腥的民众起义。据说,1523年6月23日,在路德将他的《九十五条论纲》钉在维滕贝格城堡教堂的门上6年后,在德国施瓦本地区,位于现代瑞士中部的北方,女伯爵卢芬斯特林根命令1200名农民为她收集蜗牛壳,她可能有大量的线需要蜗牛壳做线轴。而这时农民正忙于农收,女伯爵为了蜗牛壳而进行的逼迫激怒了他们,引发了一场席卷欧洲大部分德语区、持续两年的农民起义。[89]

    1524—1525年,农民军队与当地贵族的雇佣兵展开了一系列战争,其统称为德意志农民战争(俗称蜗牛战争),这些缺乏训练和武器的农民叛军遭到大规模屠杀,最终大约有10万农民被杀戮。

    在整个起义过程中,德意志农民叛军主要关注的是社会问题而非宗教问题,而这场起义的血腥结局却与宗教有关,主要发起者是一位名叫托马斯·闵采尔的千禧年传教士以及被他迷惑的疯狂的追随者。

    1525年3月,叛军在施瓦本的梅明根镇上集会,提出了12条要求,也就是《十二条款》,并印刷了至少2.5万份副本。只有第一条要求是明显关于神学的:每个城市都可以选出自己的传教士,他们将“简单地宣讲福音”,这大概是为了排除拉丁天主教的弥撒仪式。接下来的十条要求更是关于经济而非宗教的:包括如何支付传教士的报酬,废除农奴制,降低地租,狩猎和捕鱼的权利,以及归还最近私有化的公共土地等。最后一条要求谦恭地指出,如果上述十一条要求中的任何一条后来被证明与圣经背道而驰,那么它们都是无效的。[90]

    但是,起义后期,闵采尔成了农民军领导人。闵采尔至少阅读并解释过约阿希姆的一篇著作,但人们对他的出身知之甚少。最可接受的猜测是,他生于德意志亚琛城外的施托尔贝格镇,其位于现代比利时、德国和荷兰的交会地带;他是工匠家庭出身,教育背景也很模糊,几乎没有留下学业记录,有人说他父亲就死在一个腐败贵族的绞刑架上,因此他具有反独裁的末日倾向。唯一可以确认的信息是他大约于1514年被任命为农民军领导人,虽然这种任命不需要大学教育背景,但他的文笔表明他接受过先进的学业教育。

    三年后,路德的宗教改革运动在维滕贝格爆发,闵采尔前往那里,在革命的激情中畅饮。他可能见过路德,甚至在他的讲坛上讲过道;他当然遇到过路德的杰出同事菲利普·梅兰希顿。起初,闵采尔与路德派并肩作战,对抗教皇的支持者;1520年,路德推荐他接替约翰内斯·西尔维于斯·伊格拉努斯做茨维考的传教士。当时伊格拉努斯要去进修,和鹿特丹的伊拉斯谟等人文主义学者一起学习。

    在茨维考,闵采尔充分表现出他在神学上偏执的冲动和对建立“千年王国”的狂热。和路德一样,他将天主教神父和修道士称为“庞大的怪物”和“撕裂肉体的女妖”,并开始鼓吹,通过与上帝直接沟通也可以实现救赎,而与圣经无关。[91]这种说法对路德和伊格拉努斯来说都太过分了。伊格拉努斯当时已返回茨维考,并将闵采尔降职到该镇一个较小的教堂。在那里,闵采尔可能受到了茨维考“先知”的影响,这些先知分享给他一些神秘的信仰,包括理想的重要性,以及救赎与圣经的无关性。

    闵采尔进行了煽动性的布道并分发小册子,这导致他被驱逐,先是从茨维考被驱逐,然后是从布拉格和其他多个城市;最后,他落脚在萨克森人居住的阿尔施泰特镇上。在被驱逐的路上,他发展了自己的天启末日主题。1524年,他对萨克森州的约翰公爵进行了一次著名的布道,其主要围绕《但以理书》中的尼布甲尼撒之梦;公爵不可能不理解这个典故,但是他回应说,罗马教堂和那些支持它的贵族已经取代了但以理的希腊塞琉西帝国;闵采尔更加清楚地向公爵指出,有理想的先知们,通常是那些没有受过正规宗教教育的平教徒[92],但是他们在解释《圣经》方面起到了主要作用,他们现在都生活在末日前最后的日子中。最令人震惊的是,闵采尔宣称自己是新的但以理,他的追随者是“被选者”,他们理解末日的紧迫性,他们的出现不仅是为了观察,而且是为了积极实现它。

    闵采尔布道后,公爵愤而不发地离去。闵采尔继续出版了更多的反教权主义小册子,这进一步恶化了他和公爵之间脆弱的关系。最终,公爵受够了,他强制关闭了闵采尔的印刷机,并将闵采尔传唤到他在魏玛的城堡里,使其接受审讯。由于担心自己会被杀,闵采尔离开了阿尔施泰特镇,又在几个动荡的地方逗留后,他成为农民战争的高潮——弗兰肯豪森战役——的叛军领导人之一。

    至此,闵采尔已经说服了自己以及许多追随者,他们相信上帝让闵采尔开启末日。他不仅用自己的“千年王国”理想来说服民众,还引用了多段圣经经文来支持自己。他似乎对《马太福音》第24章印象深刻,这一章讲述了耶稣预言圣殿将被摧毁,随后发生饥荒、瘟疫、战争、地震等全球性灾难。上帝还用基甸之剑武装闵采尔,让他和他的军队战胜处于优势地位的贵族军队,据一位观察者说,他“用他的外套袖子抓住了敌人的所有子弹”[93]

    受此鼓励,1525年5月14日,农民叛军冲向贵族雇佣军(见图1-3)。但雇佣军仅以6人的伤亡为代价,屠杀了90%的叛军部队,约6000人被杀。[94]闵采尔仓皇逃离战场,但很快被抓获并被带到贵族面前,经过长时间的审讯后,他被斩首。[95]

    图1-3 1525年农民战争的地标

    闵采尔及其追随者的悲惨死亡,只是拉开了这场血腥的世界末日论的序幕而已。在繁荣的波罗的海海上贸易航线上,末日论将在接下来的10年里席卷欧洲西北部。

    2 滥用末日叙事的悲剧

    信徒与无赖

    1534年2月,威斯特法伦州的明斯特城的气氛狂热,居民们报告说,看见天空中出现了三个太阳,这在那个时代很容易被认为与尤利乌斯·恺撒死后出现的预兆相同,预示着将出现像屋大维、马克·安东尼和雷必达那样的后三头同盟[1]

    这一愿景尤其激励了一个被称为再洗礼派的新教教派,该教派反对天主教传统的婴儿洗礼做法,而是对新皈依者施行成年再洗礼。有一位名叫赫尔曼·冯·克森布罗克的天主教徒,他小时候目睹了1534年事件,后来他记录到:“天空似乎张开了嘴,出现长长的裂缝,可怕的火焰从裂缝中闪烁……(农民们)看到这座城市似乎着火了,但当他们赶来调查时,发现火焰不仅没有伤害城市,而且完全消失了。”[2]

    年轻的冯·克森布罗克对街头的疯狂事件感到惊讶,并将再洗礼派描述为:

    ……如此错乱,如此失常,如此被疯狂驱使,他们超越了诗歌中描述的愤怒。他们没廉耻地在市场上跑来跑去,有的头发蓬乱,有的衣服松散,有的头巾在风中飞舞。有些人跳起疯狂的舞蹈,仿佛要在狂躁中飞翔。有些人脸朝下趴在地上,伸出手臂,身体摆成十字架的形状……有些人躺在松软的泥浆里,一遍又一遍地翻滚。有些人跪下来大声喊叫。有些人睁着闪光的眼睛号叫。有些人口吐白沫。有些人摇头咬牙地做出威胁的表情,有些人捶胸顿足、招摇过市。有人哭,有人笑。从另一个角度看,与其说我们嘲笑他们的疯狂,不如说是为他们而悲伤。[3]

    托马斯·闵采尔短暂、血腥、笨拙的起义后不到10年,约阿希姆的另一批能力更强的子民在明斯特城企图实现他们狂热的末日愿景,这被称为再洗礼派的疯狂。1533—1535年,他们一度控制了市政当局,后来又在后者的最后攻击下失败。

    德意志农民战争惨败之后,群体疯狂的中心逐渐向北移动,到了今天的德国西部和荷兰所在地(见图2-1)。几十年来,这个地区在汉萨同盟[4]的推动下出现日益繁荣的局面。汉萨同盟是一个松散的贸易联盟,沿波罗的海和北海延伸,大致从今天的爱沙尼亚共和国到比利时的佛兰德。上一章所提到的德意志农民战争主要源于对社会的不满,但这一场德国和荷兰的民间叛乱是由一种新的宗教教义——再洗礼主义——所驱动的。

    图2-1 再洗礼派疯狂事件的地标

    8世纪末,查理曼[5]已经占领了明斯特城,该地区位于今荷兰东部、德国埃姆登城南部。他派了一位名叫卢德格尔的传教士去改变该地区的宗教信仰,并强迫当地居民皈依基督教。卢德格尔在当地某处河岸上建造了一座修道院,该城由此得名[6]。随着明斯特在汉萨同盟经济中日益繁荣,该地区富丽堂皇的主教堂和众多的礼拜教堂使城市景象更加繁荣。

    明斯特城基督教会的繁荣是有代价的:用于支持教会的沉重的什一税落在教徒身上,而神职人员却不需要纳税;修道士们耕种土地,修女们在织布机上工作,他们与当地农民和布料生产商产生了竞争。如此贪婪的教会并不是明斯特城所独有的:在整个欧洲,教会行为点燃了宗教冲突和公众愤怒的火焰。[7]

    再洗礼派本身起源于10年前在瑞士苏黎世开展的一系列晦涩难懂的神学讨论。1519年,一位名叫乌尔里希·茨温利[8]的天主教牧师建立了一座改革宗教堂。茨温利参加了一系列由市议会发起的正式教义辩论,被宣布为获胜者。他们在市议会面前辩论的议题之一就是洗礼时间。从逻辑上讲,只有成年人才能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行事,才能有意义地服从于基督,《新约》中的福音书也是这样描述的。但是,婴儿洗礼是从3世纪就已经确立了的,到马丁·路德和茨温利时期,几乎已经是一种普遍的、毫无疑问的教会做法。

    茨温利在这次辩论中的反对者之一,一位名叫康拉德·格列伯的商人,反对婴儿洗礼——“洗孩子”,因为这些神学后裔长大后可能会轻视它。辩论之后,格列伯为他的一个朋友乔治·布劳罗克施行了再洗礼,然后他们两人开始为其他成年人施行再洗礼。

    当时,这并没有引起什么。茨温利本人也评论说,他和格列伯之间只有很少的神学时间,只讨论了一些“不重要的周围事件,比如应该对婴儿还是成人进行洗礼,基督徒是否可以担任地方法官”[9]

    但再洗礼派的导火索已经点燃,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两条导火索:一条穿过波罗的海和低地国家(今荷兰、比利时,以及莱茵河、埃姆斯河、斯海尔德河和默兹河的河口),另一条穿过明斯特。这两条导火索分别燃烧,直到1534年,在明斯特合并,点燃了历史上最混乱的群体幻想之一。

    梅尔基奥·霍夫曼是一位德国毛皮贸易商,经常来往于汉萨同盟的城市间(可以带来丰厚利润),他点燃了波罗的海和低地国家的导火索。他比路德小10岁,在1523年左右获得维滕贝格大学的教授职称,并在来往行程中传播主张改革的异端教义。几年后,他对《启示录》念念不忘,开始背离路德的教义,宣扬一场即将来临的末日式善恶大战。

    和之前以及之后的启示性末日论者一样,他热衷于应用自造的末日数学。霍夫曼计算出,基督死于33年,使徒时期[10]持续了100年,直到133年。他认为,由于犹太人的罪行,人类受到了三年半的惩罚;由于巴比伦时期的邪恶,惩罚时间增加了20倍;由于教会对耶稣的疏离堕落,惩罚时间又增加了20倍,总共增加了1400年。因此,世界末日将发生在1533年,这一预言在波罗的海的多个贸易城市引发了暴动和混乱,包括吕贝克、斯德哥尔摩和一些丹麦港口。由于制造了这一系列混乱,霍夫曼被逐出这些城市。[11]

    就其性质而言,再洗礼主义是一种有吸引力但组织分散的神学,其信徒仅仅因为相信成人洗礼而被统一。最终,再洗礼派在整个西欧,尤其是汉萨同盟贸易路线上蓬勃兴起。霍夫曼的启示性再洗礼在低地国家取得了最大的成功,尤其是在东弗里西亚最大的城市埃姆登,其位于德国沿海地区,今荷兰边境以东。

    15世纪末,哈布斯堡人接替勃艮第人开始统治低地国家。此时,这些城市已成为欧洲大陆最繁荣的城市。在路德摧毁教会对《圣经》解释的垄断权以及谷登堡发明的印刷机的支持下,当地居民在一种被称为“秘密集会”的小型非官方组织下聚集。这种“秘密集会”是各种宗教派别的温床。

    1530年左右,霍夫曼经过当时宗教改革活动的密集之地——斯特拉斯堡,这座城市是再洗礼派中比较温和的瑞士版本的发源地,他将其嫁接到他的末日信条中。1531年,与《启示录》相呼应,他将斯特拉斯堡定为《启示录》提到的144000名神圣信使聚集的地方,并将在该城战胜邪恶势力的大规模围困。他向斯特拉斯堡市议会请愿建立自己的教堂,但这再一次导致他被驱逐,于是他回到了低地国家,对大量成年人进行再洗礼,仅在埃姆登主教堂的一次就有300人。[12]

    1531年12月,神圣罗马帝国当局——低地国家实际上的统治者,抓获了扬·沃克茨,他是霍夫曼的一个门徒,曾在阿姆斯特丹对50名皈依者施行了再洗礼。他们邀请他逃跑,但他选择了殉道,并与9名追随者一起被斩首。为了保护教徒,霍夫曼把宗派的教义改为禁止成人洗礼。[13]1533年,霍夫曼返回斯特拉斯堡,这很不明智。在那里,教会判定他犯有异端罪,罪行相对次要,并将他囚禁在一些条件恶劣的牢房中。他平静地接受了阴冷的新环境,因为他认为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自己不会在那里待太久。但是,这个很乐观的推测被证明是错误的。他在狱中度过了10年,其间,下面街道的市民偶尔会听到他轻轻地吟唱圣歌,并不断重复:“你们斯特拉斯堡的不敬上帝的经书家们有祸了!”[14]

    霍夫曼入狱后,他的追随者,一位名叫扬·马提斯的面包师来到阿姆斯特丹,宣称自己是先知以诺。令信徒们高兴的是,他又开始了成人洗礼。以诺是《旧约》中在生前就被上帝带到天堂的仅有的两个人物之一,另一个是以利亚,而霍夫曼在此之前已经盗用了以利亚的身份。此外,一些再洗礼派成员以《启示录》11:3~11:12的内容作为证据,证明以诺和以利亚是两个未言明的“被提”见证人。随着时间从1533年进入1534年,世界末日并没有到来,低地国家的信徒被迫将末日时间推迟到1535年,并将地点从斯特拉斯堡北移到宗教上更具宽容性的明斯特。

    1534年3月,至少3000名阿姆斯特丹的再洗礼派教徒试图穿越须得海[15]去往明斯特。哈布斯堡军队阻止了他们,并处决了大约100名异教徒,其余的被当作无辜受骗者放走。在那个时代,哈布斯堡军队的这种做法被认为是温和的。第二天,几个“使徒”激动地挥舞着刀,在阿姆斯特丹的街道上游行,警告说最后的审判将会在复活节前到来;他们被抓住并被杀死。那一年,(荷兰)海牙的哈布斯堡当局已经部署了“飞行纵队”,围捕这些低地国家的再洗礼者,对抓捕到的信徒施行酷刑,让他们在认罪和被处决之间做出选择。[16]

    1535年2月的一个寒冷夜晚,一群再洗礼者赤身裸体地跑过阿姆斯特丹高呼:“对神不敬者有祸了!”公开裸体象征着在上帝面前忠贞不渝,在明斯特也很常见。最后,拒绝穿衣服的男人被处死,拒绝穿衣服的女人被淹死。(刀和裸行者在荷兰语中留下了两个新词:zwaardlopers和naaklopers。)

    荷兰的许多其他城市也出现了再洗礼派暴动,这导致了更多的处决。到1535年中,多达20%的阿姆斯特丹人可能经历过成人洗礼,许多受洗礼者(如果不是大部分)都是无辜的局外人,他们是不断升级的镇压和抵抗(包括几场大规模的激战)下的难民。5月11日,携带武器的再洗礼者占据了该市的一个主要集市,在失败被捕之前,他们大声喊道:“爱上帝的人,加入我们吧!”3天后,当局挖掉了11名头目的心脏。当年夏天,当局割断了一位再洗礼派领袖的舌头,因为他用舌头来布道;然后,当局砍掉了他的右手,因为他用右手洗礼;最后,当局砍了他的头。[17]

    即使对于那个时代,这场对再洗礼者的镇压也显得很残酷,肯定比路德和茨温利的追随者遭受的镇压要残酷。路德和茨温利废除了教会对《圣经》解释权的垄断,这已经够糟糕的了,但至少他们尊重私有财产,尊重世俗化的政府权威。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再洗礼派却主张没收集中的财富,特别是集中在教会手中的财富,并否认现有政府的合法性。再洗礼者还在煽动性的言论中掺入了即将来临的末日这种信念;很多时候,行动会加速灭亡。

    尽管荷兰的再洗礼者众多,但由于哈布斯堡家族对荷兰控制得过于严格,他们无法成功;他们需要更温和的政治土壤,这意味着,一个事实上不受哈布斯堡家族控制的城市。他们发现了明斯特,并在那里点燃了再洗礼派疯狂的第二条导火索。

    许多汉萨同盟的城镇,如但泽和吕贝克,都是所谓的“自由城市”,基本上独立于遥远而日益衰落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只在名义上效忠。这些几乎独立的城镇大多由当地贵族统治,例如明斯特由一位“亲王主教”统治。被选为“亲王主教”的代价通常非常昂贵,其需要由当地大教堂挑选并必须经过教皇确认,他们更多的是以封建主的身份进行统治,而不是政教合一的身份。

    1525年,明斯特的亲王主教弗雷德里克·冯·维德由于害怕农民战争,将权力下放给一个由24名成员组成的委员会,其中包括两名共同市长。与低地国家政府不同,该委员会基本不受哈布斯堡的影响。近10年后,该委员会将成为再洗礼派实施疯狂暴力破坏的楔子。[18]

    再洗礼派将滩头阵地定在明斯特,大多数历史学家将这归因于贝尔纳德·罗特曼。他于1495年左右出生在一个铁匠家里,与他的祖先一起被指控犯有巫术罪。小罗特曼被描述为具有“变化无常的、小丑的气质”。由于太穷,他没有上学。他叔叔在明斯特圣莫里斯教堂担任教区牧师,在叔叔的指导下,他成为唱诗班男童,后来以唱歌谋生。到青春期结束声乐生涯时,他已经赚得了在美因茨市学习所需要的钱,并在那里获得了硕士学位。1529年,他回到了圣莫里斯教堂。[19]

    1530年左右,罗特曼已经成为一名有说服力的传教士,得到了富有布商贝尔纳德·克尼佩尔多林的资助。克尼佩尔多林还担任协会会长、市议会议员,首先皈依了路德教,后来在罗特曼的影响下成为一名秘密的再洗礼派教徒。克尼佩尔多林印刷了罗特曼的小册子。不仅在明斯特,而且在低地国家,这些作品都点燃了再洗礼的火焰。

    现代社会对疯狂的再洗礼派的了解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两位观察者,一位是前面提到的赫尔曼·冯·克森布罗克,另一位是海因里希·格雷斯贝克。后者是一位皈依再洗礼派的木匠,参与了整个过程,并在最后扮演了一个小而关键的角色。冯·克森布罗克和格雷斯贝克都留下了详细的书面记录,他们在记录中所体现出的个人偏见表明,这些记录看上去是可信的。[20]

    根据冯·克森布罗克的描述,最初罗特曼忠实地传授天主教教义,但后来:

    渐渐地,他开始将那些看上去与天主教教条背道而驰的教义融入他的布道中。他开始煽动平民对神职人员的愤怒,这吸引了一些渴望新奇事物的市民。[21]

    他在圣莫里斯教堂的上级决定保护他们的信众不受日益激进的观点的影响,因此借给他20个金弗罗林[22]供他去科隆深造学习。他既没有去也没偿还借款;相反,他直接前往了维滕贝格。路德和梅兰希顿的家就在那里。

    1531年,这位年轻的牧师回到了圣莫里斯教堂。他作为一位坚定的路德宗教徒,陶醉于作为煽动者的快乐之中,非常善于吸引人群到城墙外的小教堂里。根据冯·克森布罗克的记录:

    许多人,特别是那些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像尊敬上帝一样尊敬他,听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并深信他的行为都是奉上帝之灵。即使官方明令禁止,他们还是成群结队地从城里跟着他,因为他们渴望听到他讲话,他们的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们认为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传教士了,他们蔑视、谴责和诅咒其他人以及所有的神职人员。[23]

    作为一名忠诚的天主教徒,冯·克森布罗克对罗特曼的布道不屑一顾,“与其说是有确凿的论据,不如说是拙劣的诽谤”。然而,无知的平民们无法区分什么是雄辩,什么是夸夸其谈,他们认为他说得很好。[24]

    此时,罗特曼已被圣莫里斯教堂免去牧师职务,他带领一伙暴徒来到教堂,砸碎了神像,推倒了祭坛,砸碎了一个银杯,焚烧了圣母玛利亚的画像。当局再次驱逐了他,他又一次到了维滕贝格,在那里,他给路德和梅兰希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据说他们俩很有先见之明地评论道:“罗特曼要么非常好,要么非常坏。”[25]

    1532年,罗特曼再次回到明斯特,他开始公开支持再洗礼派的观点。这是一把双刃剑。成人洗礼不仅获得了听众的认可,也得到了教会的许可。到那时,对于曾经把再洗礼者绑在木桩上焚烧,以及曾经将石头绑在再洗礼者的脖子上并将他们抛入水中,教会已经表现出一丝内疚。用再洗礼主义学者克里斯托弗·麦基的话说,“有点儿像一个神学笑话”[26]

    此时,亲王主教冯·维德仍然控制着这座城市,并强迫罗特曼停止亵渎神明的行为。罗特曼遵从了几个星期,但随后又不顾一切地给冯·维德写信说:“我问心无愧,因此我毫不怀疑我可以依靠上帝的怜悯。他会保护我,把我从危险中解救出来。”[27]

    1532年2月,罗特曼在该市的一个主要教堂——圣兰伯特教堂的院子里布道,公众被他动摇了,自发地选择以他作为自己的牧师。更重要的是,他在市议会中赢得了足够的支持,他不会再被驱逐。明斯特的宗教热情不仅限于再洗礼;全城的教堂中都有激进的路德派传教士,除罗特曼以外,他们都来自其他城市。

    在使城市皈依方面,罗特曼的成功与低地国家的霍夫曼和马提斯不相上下。罗特曼在圣兰伯特教堂的布道结束后不久,冯·维德在失意中辞职,他的继任者在被祝圣[28]之前就去世了;6月,没有多少基督教会背景的一位伯爵的儿子,弗朗西斯·冯·瓦尔德克,升任亲王主教。下半年,他封锁了这座城市,而作为回应,再洗礼派成功地突袭了城墙外冯·瓦尔德克的总部,这样明斯特就完全处于叛逆的再洗礼者的控制之下了。1533年2月,他们达成了一项妥协:教区教堂可以实行路德教,而大教堂将保持天主教。[29]

    尽管达成了妥协,但明斯特的天主教徒和路德教徒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罗特曼的小册子,由富有的布商克尼佩尔多林承销,已经渗透到了低地国家。这些小册子将私有财产列为邪恶的根源:“上帝所造的万物都是共有的,就像今天仍然可以共同享受空气、火、雨和太阳一样,任何东西都不能让某些偷窃者抓在他们自己手里。”罗特曼将明斯特描绘成一座富足的城市,它张开双臂欢迎信徒,数百名来自低地国家的可怜人南行至明斯特——再洗礼者口中所谓的新耶路撒冷城——去朝圣。

    1533年初,天主教徒、传统的路德派教徒和再洗礼派教徒不稳定地混杂在这座城市,其中的再洗礼派不想遵守与亲王主教之间的协议。与此同时,从低地国家涌入很多再洗礼者,引发了3月份的特别委员会选举,选举结果是激进的路德派占多数,相当多的再洗礼者占少数,没有天主教徒。[30]市议会对那些在基督大教堂给婴儿洗礼的家庭处以罚款,标志着新的统治开始。

    与此同时,在低地国家,扬·马提斯为一个来自莱顿市的名叫扬·博克尔松[31]的人施行再洗礼。和霍夫曼一样,马提斯是一个冲动、暴躁的传教士,而扬·博克尔松则利用自己的戏剧表演技巧和精于算计的能力塑造出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

    作为一名镇长和一名农奴妇女的私生子,博克尔松一出生就面临着痛苦和失望,父母安排他接受了初级教育,并让他在裁缝店做学徒,但他并不擅长于此。他的一些其他天赋,很快就在明斯特显现出来:金发碧眼的英俊外表,优雅、狡黠、富有演讲造诣和表演天赋。用千禧年学者诺曼·科恩的话说,他利用这些天赋“将现实生活塑造成一部戏剧,以自己为主角,以整个欧洲为观众”[32]

    1533年末,马提斯派了几名使者前往明斯特,他们于次年1月抵达。其中包括博克尔松,他在前一年夏天来过这座城市。一到那里,他们就发现罗特曼及其追随者已经为城里的大概1/5的成年人施行了再洗礼,该城有多达1/3的人相信世界末日即将来临。马提斯本人于1534年2月9日来到这里。[33]马提斯和博克尔松的到来标志着两位再洗礼者融合在一起:罗特曼具有说服力的土生土长的明斯特再洗礼主义,以及梅尔基奥·霍夫曼从低地地区衍生的催眠般的末日幻觉。对双方来说,他们抵达明斯特的意义非常明确。用学者拉尔夫·克勒策尔的话说:

    先知派遣使者施洗被解读为上帝正在准备世界末日。在此背景下,战争、瘟疫和通货膨胀,以及帝国的改革,突然成为末日的预兆。[34]

    事情从这里开始发展迅速。再洗礼派让使者到邻近的城市传达信息:到1534年复活节,上帝会回来惩罚恶人,很少有人能活下来;只有在新耶路撒冷城明斯特才能获得平安和救赎。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1534年2月6日,罗特曼为河对岸女修道院的修女们表演了一场滑稽戏剧:

    他发表了一场赞美婚姻的布道,并用他演讲中神奇的击槌声打开了修女们童贞的营房。他似乎在敦促修女们去繁殖人类,而修女们对此并不十分反感。接下来,为了让修女们进一步从愚蠢过渡到彻底疯狂,他告诉她们修道院的塔楼及房屋结构将在第二天午夜倒塌,连同所有住在里面的人。他的神谕带给修女们的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欢乐,因为她们的灵魂充满了欲望,憎恨修女的生活。[35]

    这些年轻的修女无处可去,她们认为罗特曼是上帝派来的人,于是带着自己的财产跑去了他的家。整个城市的市民都无眠,迎接末日的到来。

    但是末日没有到来,为了挽回面子,罗特曼利用了一个正符合时机的圣经例子——约拿的故事,约拿错误地预言了亚述首都尼尼微的沦陷,全能者出于怜悯而没有责罚他。两个早晨后,再洗礼派的其他成员担心罗特曼的预测能力会使教派受损,于是滑稽地冲过街道,用“可怕的喊叫和疯狂的怒吼”大声宣讲,让不信教的人忏悔,试图以此来维护他们的信誉。那天下午,扬·博克尔松和克尼佩尔多林也加入了进来,一次又一次地大喊:“忏悔!忏悔!忏悔!”他们的疯狂感染了其他人,所有人一起以各种各样的姿态跳上跳下,摇着头,还有的扑通一声倒在泥里。一位再洗礼者骑马疾驰而过,宣布结束,并告诉所有人,他看见了成千上万的天使,所有人都将听到天使们的声音。[36]

    这种疯狂激励了再洗礼者,当天晚些时候,500名再洗礼教徒占领了城市市场,后来被主流路德派教徒阻止。但路德教的阻止是短暂的;在2月23日的选举中,再洗礼派最终完全控制了市议会。2月底,武装的再洗礼派向非教徒发出最后通牒:选择接受再洗礼或被驱逐,“从这里滚开,你们这些不虔诚的人!上帝会惩罚你们!”[37]

    再洗礼派摧毁了教堂的祭坛,并花费数天时间掠夺教堂里的金银,还焚烧雕像。他们还收取刻有“DWWF”的铜币,以允许行人通过戒备森严的城门。到了月底,亲王主教的军队开始围攻明斯特城,博克尔松告诉信徒,圣经要求,当末日来临时,上帝准许基督徒不再容忍,并准许他们全副武装去防御。

    第一批被驱逐的天主教徒被允许带走他们的财产,但短缺的食物除外;最后一批离开的人只能带衣服,但衣服上的纽扣和金钩都被没收了。[38]再洗礼派教徒对政变中路德教对他们的反击记忆犹新,他们把愤怒集中在男人身上。而路德教徒和天主教男子预测亲王主教能够夺回这座城市,因此留下他们的女人来守卫他们的房屋和财产。这造成城墙内女人数量过多,很快将产生可怕的后果。[39]

    1月,再洗礼者自愿捐出所有的物质财产——因为世界将会在复活节终结,但是到了3月,市议会开始禁止私人持有财产;罗特曼和博克尔松要求所有的金银和纸币都要上交到市政厅。为了鼓励捐赠,博克尔松宣扬,信徒有三种分类:完全放弃自我的好基督徒;保留部分财产的人,他们需要向上帝祈祷,但是上帝会心存报复;只为了方便而受洗的人,他们什么也指望不上,在末日将会被烧死。

    马提斯和博克尔松把镇上所有人都聚集在大教堂广场上,向他们大声喊道,仁慈之门已经关上,上帝很生气。那些已经受洗的人被聚拢在一边,剩余的人,总共大约300人,被解除武器,被迫俯伏在地,祈求怜悯一个小时,这期间随时都可能被杀死。然后,他们被带进大教堂,被迫跪祈上帝3个多小时。最后,教堂门外的博克尔松戏剧性地打开门宣布:“亲爱的兄弟们,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要告诉你们,你们得到了上帝的怜悯,你们将与我们同在,成为圣人。”第二天,他对镇上2000名未受洗礼的妇女重复了这个过程。[40]

    到3月底,这座城市已经经历完一次宗教清洗;大约有2000名天主教徒和未受洗礼的路德教徒被驱逐,人数与从荷兰和东弗里西亚迁移来的再洗礼者人数大致相等,因此人口基本保持不变,约为9000。但是,该镇的宗教结构以及心理结构已经发生变化。不易受到他人影响的天主教徒被更易受到影响的再洗礼者取代,这加剧了已经变得明显的群体幻想行为。此外,对不敬虔者的驱逐和信徒的迁移只会加强“新先知”罗特曼、马提斯和博克尔松所说的“大灾难”的确定性,即末日真的要来了。

    再洗礼者不仅要拥抱未来,还要毁灭过去,因此他们下令销毁所有市政记录,特别是债务分类账簿。狂热者们焚烧路德和阿奎那[41]的书籍;一些家庭和教堂里只剩下《圣经》。最终,博克尔松还对城市的门和街道进行一般性重命名,例如,圣路德门被简称为南门,他还按照字母顺序指派姓名给新生儿。[42]

    这些“新先知”开始残酷地惩罚持不同政见者。一位名叫胡贝特·吕舍的铁匠,在2月份的选举中失去了议会席位,还对市政记录被毁感到不满。于是他被带到博克尔松面前,先是戏剧性地被赦免,然后戏剧性地被释放,他哭着求饶,但是被一把戟刺中背部。这位身体强壮、肌肉结实的铁匠还没有死,于是博克尔松朝他的背部开了一枪;吕舍被痛苦折磨了8天才死去。[43]

    复活节前不久,马提斯参加了一些朋友的婚礼;他预言了自己的死亡,格雷斯贝克对此做了记录:

    他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拍打着双手,上下点着头,沉重地叹着气,就好像快要死了。最后,他又醒了过来,叹了口气说:“哦,亲爱的父亲,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他站起来,把一只手伸向每一个人,并亲吻他们的嘴唇。他说:“上帝的平安与你们同在。”然后他和妻子一起走了。(那时,再洗礼者还没有很多妻子。)[44]

    1534年,复活节在4月5日到来,但耶稣没有出现,世界也没有结束。那天,马提斯和十几名追随者离开城门,骑着马走向亲王主教的雇佣兵,后者开始屠杀他们。格雷斯贝克记录说,围城者将马提斯的尸体切成100块,玩耍似的用血淋淋的碎片相互撞击,并用一根长矛挑着他的头,然后向城内喊话:居民们应该找回他们的市长。[45]马提斯可能是想吸引耶稣回来,或者,为了完成《启示录》11章中的一段话,即以诺(他自己)和以利亚(霍夫曼,仍被扔在斯特拉斯堡监狱中)的死亡将标志着耶稣的回归。

    博克尔松在乡村传教多年,还在上一年夏天到过明斯特,传教经历磨炼了他戏剧般的间谍技巧。在附近的舍平根镇,据说他通过洗礼治愈了一个生病的女孩,到1534年初他再回到明斯特时,已经很有名气了。他很可能一直在为这一时刻做准备。在此之前,他在明斯特一直保持着相对低调的姿态,马提斯去世后,他站在教堂的上层窗户处俯瞰人群,身穿白色长袍,沐浴在烛光中,右边是克尼佩尔多林,左边是迪沃——马提斯美丽而神秘的妻子,历史只记载了她的教名。

    博克尔松告诉群众,马提斯应该被处死,因为他虚荣并贪婪,这让群众大为震惊。博克尔松指了指克尼佩尔多林,并告诉人们,当他住在克尼佩尔多林家时,看到了马提斯血淋淋地剖开了一名雇佣兵的肠子。这名雇佣兵告诉博克尔松不要害怕:马提斯将受到上帝的审判,而他,博克尔松,必须迎娶他的遗孀迪沃。之后,博克尔松再次指向克尼佩尔多林,让他证明雇佣兵说这话的时候他也在场。人群对这一神圣景象感到兴奋,不少人脱下衣服跳舞,所有人都知道了,博克尔松继承了马提斯的职位。[46]

    马提斯和罗特曼还遗留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耶稣又一次没有出现,博克尔松必须向信徒解释这个问题。他预言,耶稣现在不会回来,直到新耶路撒冷城清除所有不洁的元素。

    博克尔松不仅是一位杰出的煽动家,而且还是一位有能力的军事指挥官。他加强了该市本就很强大的防御警戒线,包括双墙、护城河和石制圆形大门。9000名公民面对的是数量大致相等的雇佣兵,因此不允许有累赘:妇女不仅在火药厂协助男子,而且还将亚麻花环浸入沸腾的沥青和生石灰锅中,从城墙上扔到突袭的雇佣兵身上。晚上,博克尔松的人溜进雇佣兵帐篷,割断他们的喉咙,并给幸存者留下纸条,鼓励他们皈依再洗礼派。

    5月25日,博克尔松的部队轻松击退了亲王主教军队的进攻,其中许多人投奔进城(尽管其中6人不久就因酗酒闹事而被处死)。[47]这场胜利极大地鼓舞了再洗礼者;当然,上帝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亲王主教军队的失败巩固了再洗礼者对城市的控制。

    7月,博克尔松宣布所有以前的婚姻无效,并命令所有成年人再婚。此时,路德教和天主教留下的女性加剧了男女比例失调,女性的数量几乎是男性的三倍。因此再洗礼派鼓励一夫多妻制。起初,再洗礼派中那些富有攻击性的男性疯狂地在城市里四处寻找年轻女性和童女,他们基于一个理论,用格雷斯贝克的话说,“拥有的妻子越多,这样的基督徒就越好。”很快,领导层意识到,由此产生的自由放任的雄性激素已经破坏了城市的稳定。为了遏制这些疯狂男性的行为,他们规定,新娶必须经过主妻的同意,并允许各方当事人都可以提出离婚。但即便如此,第一任妻子也对他们新扩大的家庭感到不满,这是可以理解的,她们经常虐待这些新添的妻子。为了鼓励人们遵守一夫多妻制,领导层将最顽固的妻子监禁起来,并斩首了不少人。[48]

    婚姻法引发了一场暴动。大约120名男人抓获了博克尔松和克尼佩尔多林,并指认他们为刽子手,但是一场反击战将这二人又营救了出来。大多数叛乱者都祈求到了宽恕,但博克尔松枪杀、斩首了47名叛乱者,还有少数叛乱者被砍死。除此之外,博克尔松还处决了更多抵制一夫多妻婚姻的妇女。

    8月,亲王主教又进行了一次袭击,他们几乎冲破了内墙,但最终被击退。袭击者遭受了可怕的损失,因为当他们爬向城墙抬起头的时候,发现迎接他们的死亡形式是煮沸的大锅、木柱和树木,一旦木桩和树木掉落,会立即将他们其中的几个人从爬梯上带下。他们中的幸运儿从破裂的外墙逃了回来。之后,亲王主教的军队几乎解散。[49]

    这场胜利鼓舞了博克尔松的精神和气势;他认为自己是大卫王转世,也是这个星球唯一合法的统治者。他还英明地推断,这样一个惊人的说法最好是出自他人之口。那年夏初,一位名叫扬·杜森舒尔的跛行金匠从附近一个小镇来到明斯特,他自称拥有预言能力。果然不出所料,在亲王主教第二次袭击失败后,他宣布上帝已为博克尔松施了涂油礼,任命他为国王。[50]

    作为君主,博克尔松宣布明斯特的旧宪法不适合新的神圣秩序,废除了市议会和两个市长职位,并以皇家法庭取而代之。“新耶路撒冷”被重新命名为“上帝的子民”。

    在击退亲王主教的第二次进攻后,邻近的亲王加强了封锁,并任命了一名新指挥官。因此,食物和供应品很难偷运到市里;这位新国王的臣民们衣衫褴褛,慢慢被饿死。博克尔松却一点儿也不担心,他对戏剧和戏服的热情开始高涨。格雷斯贝克这样描述博克尔松:

    他为自己做了一件天鹅绒外套,用华丽的丝织布制作成华丽的紧身裤和紧身短上衣,还有华丽的金帽子、一顶带天鹅绒细绳的皇冠、一把配有金鞘的刀、一把配有金鞘的匕首、戴在脖子上的许多金项链……他把世界挂在链子上,就像在他的盾形纹章上挂着的那个金色圆球一样。这像他的盾形纹章一样闪烁着蓝色斑点。[51]

    博克尔松的奢华感还延伸到为他的骑兵装备华丽的衣服,用华丽的丝绸,“制作成半身服装,一只手臂没有袖子,胸部镂空,因此他们在马背上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并为他的家仆穿上红色外套,配上灰色或金色戒指,以戒指大小显示仆人等级。[52]

    10月,杜森舒尔将预言中博克尔松的统治权扩展到整个地球,并宣布上帝将吹响三次号角,这标志着该城通往上帝应许之地的旅程开始。1534年10月31日日出前,瘸腿金匠杜森舒尔爬上圣兰伯特教堂的塔楼,吹响了牛角。然后他下楼,继续在街上吹喇叭,其他人则吹奏其他乐器。成千上万的居民费力地走向大教堂广场,男人们扛着武器,女人们抱着小孩和她们最珍贵的财产。更多的号角吹响了,博克尔松骑着一匹白色的种马,全身行头,在20个护卫的簇拥下来到这里;后面跟着的是坐在马车里的迪沃王后,她由仆人侍奉着,还有他的另外15位妻子。

    此时,博克尔松已经把没有到来的末日提升到了高级剧场。他命令一位受尊敬的贵族,格拉赫·冯·武伦,带领自杀式冲锋队冲向围攻部队。然后,这位国王让冯·武伦宣布,这只是一次旨在测试他们意志的演练,他很高兴地通知他们,他们已经通过了。博克尔松脱下他的猩红色长袍,摘下王冠,放下君主权杖,和他的“长老们”一起为饥饿的群众提供了一场盛宴。除了给他们供应食物,博克尔松和长老们还与男人们开了一个轻松的玩笑——谈论他们妻子的数量。格雷斯贝克写道:

    只有一位妻子的市民羞愧地坐着。这样的人还不算信徒,不算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他们坐着吃喝,兴高采烈。在大教堂广场上,这些人看上去并不像马上要死的人,每个兄弟都坐在妻子们旁边,到晚上可以选一位他渴求的人和他一起上床睡觉。[53]

    市民们饱足后,博克尔松站起身来,声泪俱下地宣称,他辜负了人民的期望,将退位。博克尔松刚说完,杜森舒尔就转达了上帝那里传来的消息:上帝命令他和其他26个人一起前往附近的4个城镇传播消息,以加速末日的到来。

    此外,杜森舒尔透露,博克尔松应该恢复其国王的职责,其中最主要的职责就是惩罚明斯特城中的不虔诚行为。然后,这位金匠把王冠重新戴在国王的头上,并把他的猩红色长袍和君主权杖还给了他。

    这戏剧性的一幕也许就是博克尔松本人的杰作;他在27名信使及其134位妻子面前,一举提升了自己的权威,摆脱了潜在的竞争对手。然后,国王和他的妻子以及宫廷人员,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每上一道菜前,他的仆人都会大吹大擂。晚餐结束时,博克尔松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告诉在场的人,他从上帝那里得到了启示,上帝命令他把刀和一个被俘的雇佣兵带来。他命令俘虏坐下,被拒绝后,他威胁俘虏说要把其腰斩,而不仅仅是斩首,俘虏未反抗。完成了上帝的旨意后,博克尔松结束了这顿饭。[54]

    27名信使离开了;然后26名信使被抓获并被雇佣兵处决了,除了一个名叫海因里希·格拉斯的人,他因会说拉丁语而没有被杀。这也引起了亲王主教的注意,使格拉斯有机会叛变。[55]

    格拉斯回到明斯特,讲述了他戏剧性地从亵渎上帝的人手中逃脱的故事,然后离开了这座城市,将无价的情报送给了亲王主教:食物和武器已经短缺,这座城市已经分裂,一边是曾经忠诚但现在饥肠辘辘、士气低落的民众,另一边是再洗礼派的精英们,他们的特权使他们能够保持精气和幻想。

    格拉斯离开这座城市之前给镇上的人留下一封谴责信:“现在明斯特正在进行的行为都是一场骗局,因此,我谦卑地祈祷你们最终睁开眼睛——是时候了!注意你们的行为,你们显然违背了上帝和他神圣的话语。”[56]尽管信使们已经被杀,但博克尔松安慰信徒们,信使死亡是上帝的意愿,他派遣了更多的信使到更远的低地国家去招募新的再洗礼者来守卫城镇。为了迎接增援部队的到来,他下令制造装甲车,以穿越封锁线回到城镇。

    但增援没有到来,第二批信使也杳无音信。这些持续出现的不幸事件,再加上邻近亲王向亲王主教支援了更多的雇佣兵,使他们没有机会再取得军事胜利。罗特曼告诉市民,虽然他们不能依靠外部世界,但上帝会拯救他们。随着食物和资源的日益匮乏,博克尔松削减了军队,转而专注于神学研究。

    1535年1月1日,博克尔松发表了一份宣言,其中规定,“只有那些以上帝的话语为导向的政府才能得到保护”,“做出法律决定是国王、他的摄政者以及法官的特权”,“一个不受非基督胁迫的政府不应该受到干涉,即使它还没有接受信徒的洗礼”[57]

    一群年仅10岁的儿童因偷窃食物或涉嫌叛国而被处决。一位名叫图尔班·比尔的丹麦贵族离城后不久被发现是间谍,三个知情妇女在大教堂广场被斩首。其中一个是克尼佩尔多林的情妇,她没有被纳为妻子,因为她是妓女。被带到断头台上时,她公然谴责克尼佩尔多林的背叛行为;愤怒的克尼佩尔多林抓起一把刀砍了她的头。[58]

    到了复活节,低地国家的救援部队还没有出现,博克尔松宣称,他一直以来都是从精神意义而不是军事意义上定义“胜利”的。当镇上的流浪猫狗都已经被吃掉的时候,饥饿的市民们才被允许离城。

    博克尔松给予民众三四天的离城期限。离城民众的衣服被交换为破布;那些在期限之外离开明斯特的人被抓获并被处以绞刑。还有少数按照期限离城的民众被城外的雇佣兵屠杀,他们的头被挂在木桩上。格雷斯贝克将此解释为“霍布森选择”[59]:“他们仍然选择从城市叛逃,因为他们在城市里遭受了如此巨大的饥饿。他们宁愿被杀,也不愿在巨大的饥饿中受苦。”[60]

    几周后,为了节省食物,博克尔松允许男人与他们的某些次要妻子以及孩子断绝关系,这样他们就可以离开;博克尔松也和他的妻子以及孩子断绝了关系。格雷斯贝克观察到,“如果有人出一块面包,那么肯定有一些再洗礼者愿意用一位妻子换回一块面包。当没有面包的时候,法庭就没什么存在意义”[61]

    这时,雇佣军每天都要将50名男性逃犯斩首,让逃犯中的妇女和儿童挤在围墙外的一块几百码宽、周长4英里的地狱般的土地上,其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都没有食物和住所。后来雇佣军允许其中的外国妇女和儿童回家,明斯特当地人被拘留,一直到城市沦陷。[62]

    大约5月23日,格雷斯贝克和其他几个人也逃离了这座城市。和以前大多数逃离者一样,他们被抓获了,但幸运的是没有被杀;就格雷斯贝克而言,由于他年轻、个性讨人喜欢以及抓获他的雇佣兵心地善良,他只是被判入狱。[63]他的成功逃离鼓励了数百人逃离明斯特,但最后几乎所有人都被杀了。

    格雷斯贝克在牢房的泥土地上为雇佣兵画了一张地图,勾画出军队应该如何进入城市。6月22日晚,一位名叫“朗斯特里特的小汉斯”的人(曾是围攻者,后来叛变到明斯特,然后又和格雷斯贝克一起逃离明斯特)和格雷斯贝克通过一个小型浮动桥游到一个能够穿过护城河的地方,35名雇佣兵从那里迅速穿过护城河,杀死了熟睡的哨兵,用小汉斯的钥匙打开了大门。在防御者最终关闭城门之前,至少还有300多名雇佣兵沿着又短又细的堤道进入(比起格雷斯贝克,围攻者们更信任小汉斯,也许是因为小汉斯最初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以小汉斯带领他们进攻,格雷斯贝克则留在桥上)。重新关闭城门后,困在城墙内的入侵者本来几乎就要被博克尔松的部队消灭了,但他们狡猾的指挥官威廉·施特丁用假谈判拖延了一段时间,直到后来亲王主教的主力兵团涌入该城,并在残酷的肉搏战中扫荡剩余的再洗礼者。[64]

    雇佣兵屠杀了600名居民,当他们发现每个人分到的战利品份额为50荷兰盾(相当于今天的1600美元)时,可能存在的任何罪恶感都消失了。再洗礼派护城河首领克里斯蒂安·克尔克林克很快被处决,一起被处决的可能还有迪沃王后。但博克尔松、克尼佩尔多林和另一名副手布伦德·克雷切丁克因各种神学犯罪、盗窃和谋杀的罪名而被慢慢审讯。博克尔松被捕几天后,亲王主教悲伤地问道:“你是国王吗?”博克尔松傲慢地回答:“你是主教吗?”[65]上层领导中可能只有罗特曼逃脱了,而且人们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

    1536年1月22日是对博克尔松行刑的日子。按照帝国新刑法规定的程序,两名刽子手用一根木桩附着一个铁圈,圈住博克尔松的脖子使他不能动弹,并用灼热的钳子把他的肉撕下来。根据冯·克森布罗克的记录,“当被灼热的钳子触碰时,肌肉会发出明显的火焰,并因此散发出强烈的恶臭,使旁边的人感到恶心”[66]

    看到这一幕,克尼佩尔多林试图用脖子上的项圈让自己窒息,但刽子手们用绳子把他张大的嘴牢牢地固定住,并把他捆在木桩上,然后又回到博克尔松身边继续钳肉,博克尔松默默地经受着这种折磨。之后克尼佩尔多林和布伦德·克雷切丁克也经历了这种折磨。然后刽子手用刀划开三个人的喉咙,最后刺中心脏。刽子手把他们直立的尸体塞进铁笼里,然后把铁笼挂在圣兰伯特教堂的塔楼上,让所有人都能看到。[67]他们的骨头在那里保存了50年,街上仍然有这三个笼子[68]

    明斯特再洗礼派的继承者从他们的经历中吸取了教训;今天,成人洗礼的教义主要存在于阿米什和门诺派中,它们既安静又和平。

    第三个大规模的中世纪末日事件发生在17世纪中期的英格兰,当时整个英格兰都处于混乱之中。17世纪早期,议会与斯图亚特国王之间存在冲突,后者继续宣称国王的神圣权利;而议会不满于查理一世对安立甘宗[69]的支持,其更亲近天主教。

    不过,他们的冲突主要围绕财政问题。查理一世由于无法筹集到必要的资金支持他的军事行动,试图用一些非法手段结束议会的财政权力,尤其是筹集“船款”的权利。这是一项古老的皇家税,只在战时适用,而且只适用于沿海城镇。查理一世在和平时期收取议会外税收,并将其推广到内陆社区,引发了三场独立的冲突,其统称为英国内战,最终国王于1649年被斩首。奥利弗·克伦威尔建立了短暂的联邦和保护国制。克伦威尔的统治,以及他能力较弱、参与政治较少的儿子理查德的继任,被证明是灾难性的,使查理二世的君主制统治又在1660年得以恢复。

    动荡催生了两大派别:一个是平等派,主张法治、民主改革和宗教宽容;另一个是第五君主国派,是一个千禧年主义团体,其末日论支持“圣徒”统治,自认为是正义的骨干,但是和明斯特的再洗礼派一样,一点儿也不民主、不宽容甚至不谦逊。第五君主国派统治英国后,正义者将无法得到休息,因为它颁布了一项神圣法令,授权随后征服欧洲大陆。尽管这两个派别都没有完整地幸存下来,但第五君主国派在1653年短暂存在的“贝尔朋议会”(以一名成员的名字命名)中几乎掌握了政府大权。“贝尔朋议会”是克伦威尔令人眼花缭乱的一系列议会之一。[70]

    自约阿希姆以来,困难时期就会产生大量的数秘主义和末日论算术。英国外交官约翰·佩尔在1655年写道:

    有些人认为,395年是异教终结的时代,因为当时罗马帝国中不存在任何一座异教徒圣殿。在此年上加上著名的数字1260,也就是1655年,是末日的新纪元。另一些人则认为是1656年,因为他们将《创世记》第五章中先辈们的生活时间进行加总,发现从创世到洪水一共经历了1656年,并由此推断,耶稣一定和挪亚一样,在第二年到来。还有一些人认为应该再等三四年,认为1260这个数字必须从狄奥多西死后、他的儿子们分裂罗马帝国时开始算起。甚至还有一些人认为需要再等11年,我们不必惊讶,这是由数字666推算出来的。(也就是说,末日时间将在1666年。)[71]

    第五君主国派中一个叫阿里塞·埃文斯的人轻易地做出了最愚蠢的估计。《但以理书》中的“小号角”在书中代表希腊塞琉西帝国统治者安条克四世,那么它在当前时期又代表了谁,这是第五君主国派末日论中的关键要素之一。大多数信徒认为当前的小号角是国王查理一世,这让埃文斯很生气,因为他是已故国王及其大主教威廉·劳德的坚定支持者。对埃文斯来说,大主教的名字正标注着世界末日的时间:VVILLIaM LaVD中的罗马数字加起来是1667年[72]

    在另一领域,物理学家艾萨克·牛顿写了大量文章解释《启示录》经文(在他死后,其结集成一本《对但以理预言和圣约翰启示录的考察》),但是他很明智,并没有预测耶稣复临的日期。[73]

    也许最有影响力的末日推算,当属一位名叫亨利·阿彻的传教士了。他在1642年出版了《基督亲临统治全地》,一部仅58页的著作,将但以理梦中被石头打碎的野兽重新解释为四个君主国:亚述/巴比伦、地中海/波斯、希腊和罗马。他认为即将到来的第五个君主国将由耶稣亲临统治,第五君主国派的名称由此而来。阿彻的计算表明,耶稣将会在1666年或1700年复临。这种模式完全属于新教神学范畴。路德认为第四君主国和野兽都是教皇制的隐喻。[74]

    许多第五君主国派成员都是英国内战以及克伦威尔议会和护国政体的主要参与者,他们认为自己是即将到来的基督复临和最后审判事件的被动观察者。在英国内战期间,该派别中最杰出的人物是托马斯·哈里森,他官至少将,表现出极大的勇气和极强的能力。他还担任议会议员,主张进行改革。

    大多数第五君主国教徒都主张通过法律手段寻求变革,例如哈里森。但是也有少数人并不认同,特别是一位名叫克里斯托弗·费克的煽动性传教士,他敦促公众进行一场暴力革命,去迎接一个由“圣徒”——也就是他们这些虔诚的精英——组成的千禧年神权政体。[75]

    第五君主国教徒一开始很顺利,他们(包括哈里森)都参加了战争并在新模范军中担任高级职位,也是1648年克伦威尔清除“长期议会”事件的参与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克伦威尔要么不愿意,要么无法接受第五君主国教徒的政治和神学要求,他们之间的联盟开始破裂。1653年,第五君主国派在贝尔朋议会中达到了权力的顶峰,但维持时间不长,随着议会的解散和随后独裁护国政体的建立,克伦威尔和第五君主国派之间的关系恶化。克伦威尔断断续续地拘留了包括哈里森在内的许多第五君主国派成员,但他通常会谨慎对待这些老盟友,没有因为他们的千禧年信仰而处决他们。例如,1654年,那时的哈里森可能已被多达8个不同选区选中进入新议会,他提交了一份请愿书,敦促恢复“一个完全自由的国家”。克伦威尔发表了反对意见,拘留了哈里森,然后“温和”警告了他;几天后,又释放了他。[76]

    用历史学家罗杰斯的话说,克伦威尔对待第五君主国派成员“就像对待自己顽皮的、被误导的孩子一样,虽然他们违背了他的意愿,但他不希望他们被监禁的天数太多,哪怕多一天也不行”。[77]

    随着1660年4月查理二世复辟,第五君主国派的幸运终于耗尽。新国王对这群人怀有偏见和仇视。哈里森不仅曾经是查理一世被监禁时的看守,而且在判处查理一世死刑的司法程序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因此他尤其受到查理二世的仇视。6个月后,国王审判哈里森和他的同僚们(弑君者),其中有一些是第五君主国派的成员。大多数人都被判有罪,而哈里森发现自己是第一个被判有罪的人,并被告知:

    在囚车上被拖到行刑地点;在那里,你将被吊起来,活人剖腹,你的内脏将在活着的你面前燃烧,然后你的头将被砍掉,身体将被肢解为4块,由国王陛下随意处置。[78]

    曾经目睹过查理一世被斩首的日记作者塞缪尔·佩皮斯,记载了10月13日对哈里森的行刑:

    我到查令十字街,去看哈里森少将被拖行、绞死并被肢解为4块;就在那里,观看的人都很高兴。他很快就被砍成块,头和心被展示给人群,这时人群发出巨大的欢呼声。[79]

    在这次事件中,哈里森的头和4块身体在城里被四处展示,这令国王很高兴。两天后,佩皮斯又目睹了另一位著名的第五君主国派弑君者约翰·卡鲁的死刑执行仪式,他“在查令十字街被绞死并被肢解为4块,但是,幸运的是,他的身体各块没有被吊起来展示”[80][81]

    第五君主国派中的一个小派系,其领导者是一位名叫托马斯·文纳的制桶工匠。他们一直幻想自己的民众支持率很高,足以通过武装暴动实现耶稣复临。尽管第五君主国派的其他一些更清醒的成员,如哈里森等人认为他们是鲁莽的,但文纳还是在1657年4月策划了一场暴动,不过暴动还没开始,就被揭发了,这证明他确实鲁莽。

    奥利弗·克伦威尔对文纳及其同伙非常宽容,只是将他们囚禁在伦敦塔;克伦威尔死后,他的儿子理查德释放了这些无能的策划者,他们只被监禁了不到两年。随着查理二世的复辟以及哈里森和其他参与弑君的第五君主国派成员的死亡,刚刚获释的文纳团队感到绝望,决定采取行动。1660年12月,文纳的一个喝醉的同伙向一个名叫霍尔的人吹嘘他即将参加一个“光荣的事业”。霍尔问是什么,他回答:“我们会把查理从王位上拉下来。因为国家应该由圣徒来统治。”霍尔迅速向当局报告了谈话内容,然后被带到国王面前,国王下令逮捕第五君主国派中的其他不满者。

    文纳和他的大约50个同伙没有被逮捕,因此他们继续执行他们的计划。1661年1月6日晚上(选择这个日期是因为他们认为第十二夜狂欢结束时城市的看守人都会喝醉),他们闯入圣保罗大教堂,并在教堂外面派了一个守卫,结果这个卫兵很快开枪打死了一位路人,因为当被问及忠于谁的时候,这位路人宣称自己忠于国王。密谋就这样暴露了,文纳那支可怜的小部队在伦敦的街道上被不断壮大的“火车队”追赶,这些“火车队”由城市民兵构成,后来国王的军队也来增援。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文纳的士兵从人数上远逊于对方,他们进行了一系列越来越绝望的殊死反抗。

    塞缪尔·佩皮斯在1月10日的日记中,简洁地描述了这群人:

    这些狂热分子击溃了他们遇到的所有火车队,把国王的近卫兵赶跑,杀死了大约20人,两次闯入城门;而这一切发生在白天,当全城武装起来的时候,他们总共不超过31人。然而我们却认为他们至少有500人(因为他们几乎在全城的每个地方都出现过,而且他们在海格特地区还待了两三天,还在其他几个地方待过)。闻所未闻,如此少的人竟敢做如此多的坏事。他们的口号是“耶稣国王和城门上的头颅”。最终,他们中很少有人会被分尸,因为他们在暴力中很难活下来:期待耶稣降临这里,并在此刻统治世界吧。[82]

    最后,文纳的追随者中大约有一半死在追杀中,其余大部分后来被绞死,但国王对文纳和他的副手执行了全套的半活剖腹刑,就像对之前的哈里森和卡鲁那样。[83]

    16世纪和17世纪,北欧人通过引人入胜的末日叙事,寻求逃离这个世界的苦难,去往一个美好的舒适世界。在施瓦本农民战争中,托马斯·闵采尔只是把末日神学附加在世俗平民起义的基础上,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而在疯狂的再洗礼派和第五君主国派的暴动中,从一开始到悲惨结束,都是一场末日事件。

    从18世纪开始,随着一系列金融群体幻觉席卷欧洲,整个国家不再寻求上帝的援助,而是开始寻求玛门的援助。从表面上看,宗教和金融事件似乎属于不同现象,但它们是由相同的社会和心理机制驱动的:叙事的诱人力量;人类倾向于幻想本不存在的“模式”;领袖和追随者的过于自负和过度自信;而且最重要的是,人类有一种压倒性的倾向,即模仿周围人的行为,尽管这种行为毫无根据或是一种自我毁灭。

    3 短暂的致富

    密西西比泡沫与南海泡沫

    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人们的思想都集中于同一个主题。这一主题吞并了政党政治:辉格党和托利党停止了争吵,雅各布斯派也停止了阴谋。在全国各地的每一家旅店、每一条道路上,谈论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在阿伯里斯特维斯,在特威德河畔贝里克,在布里斯托尔和圣戴维斯,在哈里奇和朴次茅斯,在切斯特和约克,在埃克塞特和特鲁罗,几乎在陆地的尽头,人们谈论的只是南海公司的股票——只谈论南海公司的股票!

    ——威廉·哈里森·安斯沃思,1868[1]

    18世纪初,聪明的苏格兰金融家约翰·劳留下了一条可怕的金融混乱足迹,这对20世纪90年代那些在互联网泡沫破裂中幸存的人来说非常熟悉。互联网股票只会伤害数百万投资者;但劳损害了整个法国对银行业的信心,这是更严重的打击。

    劳是苏格兰人,出生于一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著名的爱丁堡金匠世家,他的父亲、叔叔和三个兄弟都是金匠。到他1671年出生时,古老的“金匠”职业已经演变并伪装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银行业。

    劳的直系祖先生活在苏格兰岛,但当时的苏格兰与未来那个雄伟、贸易自由的不列颠岛完全不同(当时,苏格兰仍然独立于英格兰)。17世纪初,英国人口仅为法国的1/3,比1348—1349年黑死病暴发前的人口还要少。劳时代的英格兰弱小、不发达,当时还卷入了一场弑君性国内战争。当时英格兰在公海上的业务不仅涉及商业,还涉及海盗和走私。随着1600年左右大型贸易组织的建立,大规模国际贸易开始缓慢出现,其中最著名的是东印度公司的贸易。

    当东印度公司的船只拉着从新兴香料贸易中赚得的金银驶入伦敦时,商人们遇到了一个后勤问题:英国没有银行系统,因此没有可靠的地方存放财富。金匠们的职业就是对客户的贵重物品进行安全储存,他们提供了最合理的替代物,即证书。商人们将贵重物品交给金匠后,会收到金匠的证书。关键是这张纸质证书可以用来交换商品和服务,换句话说,它起着货币的作用。此外,金匠们意识到,他们可以创造出超过他们所持有金银(铸币)数量的纸币。

    也就是说,金匠可以印钞。

    只有最虚伪、目光最短浅的金匠才会只制作和颁发证书给储户;大部分金匠都制作纸质证书并以高利率借出。即使是借给信用最好的人,借款年利率也常常会超过10%(尤其当英国处于战争状态时),在那10年里,借出证书比发放证书给储户更赚钱,而且只要金匠仍有偿付能力,这种情况就会一直存在。

    只有在证书持有者没有一次性全部赎回的情况下,这条菊花链才能正常运转。假设金匠的保险箱里有10000英镑的金币,他发行了价值30000英镑的证书,1/3的证书颁发给金币的主人,2/3的证书颁发给借款人。如果持有证书的人要求取出价值10001英镑的黄金或白银,那么不管他们是借款人还是最初的储户,金匠都可能被毁掉。更糟糕的是,如果证书持有者怀疑会发生这种情况,那么金匠办公室不断壮大的队伍将足以引发挤兑,从而推翻整个纸牌屋。在本例中,证书与铸币的比率为3:1;该比率越高,运行崩溃的可能性就越大。即使是最谨慎的金匠/银行家也可能陷入崩溃;1674—1688年,发生了四次有记录的“金匠挤兑”;1677—1694年英格兰银行成立期间,伦敦金匠/银行家的数量从44人下降到12人左右。

    实践当中,金匠/银行家们发现2:1的比率——每接收1英镑存款,向借款人发放1英镑贷款——是相当安全的。这一体系的重要性不容低估,因为它预示着弹性货币供应的诞生,而弹性货币供应量可以根据借款人对贷款的渴望和债权人的放贷意愿进行调整。当借贷双方情绪高涨时,货币供应量就会扩大;当他们感到恐惧时,货币供应量就会收缩。这种纸币数量扩张的现代金融术语是“杠杆”,即纸质资产总额与硬资产的比率。[2]

    银行的杠杆推动了现代金融狂热。在欧洲,它产生于17世纪,导致各种过山车般的泡沫和泡沫的破灭。在接下来的4个世纪里,金融创新产生了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投资工具,每一种都只是在稍微不同的伪装下进行杠杆操作,并成为接连出现的各种过度投机的导火线。

    作为英国金匠的继承者,约翰·劳从小生活在一种英国式的银行体系中,纸张可以像稀有铸币一样发挥货币的作用。但即使在今天,许多人仍然抵制纸币的概念;在17世纪之交,纸币让很多普通人觉得可笑。

    到了1694年,年轻的劳厌倦了肮脏、贫穷、处于中世纪晚期的爱丁堡,来到伦敦。他改名为博·劳,在城市里尤其是经常在赌桌上游荡。他与一位名叫博·威尔逊的人为了一个他们都感兴趣的年轻女人而展开决斗,最终他杀死了博·威尔逊。经过审判,劳被判绞刑,然后获得缓刑,然后再次被判绞刑后,逃跑了。1695年初的《伦敦公报》写道:

    约翰·劳上尉,苏格兰人,王座法庭囚犯,最近犯有谋杀罪,26岁,瘦高个,皮肤黝黑,身材匀称,身高6英尺以上,脸上长着麻子,大鼻子,声若洪钟,从上述监狱逃跑。无论是谁能够控制并将他送回上述监狱,都将立即获得由王座法庭支付的50英镑。[3]

    17世纪末,囚犯们比今天更容易“逃跑”,而劳的朋友,可能是得到了国王威廉三世的默许,安排了他的逃跑。[4]上述身体特征描述属于故意误导,因为劳的鼻子并不大,肤色白皙。

    最初,他去了法国,在那里,他的数学能力震惊了周围的人,在赌桌上受到欢迎。但是,把劳称为赌徒,对他的能力来说并不公正。即使在今天,定量能力和专注能力在二十一点的牌桌上也很有用。300年前的赌场的效率较低,冷静计算的回报更为丰厚。这吸引了一些欧洲最聪明的数学家参加这种机会主义游戏,其中最著名的是亚伯拉罕·棣莫弗,他的机会学说构成了现代统计学的重要基础。[5]一位熟悉劳的人写道:

    如果你问我劳的消息,那么我只能说他从早到晚只和玩纸牌的人在一起。他赌博时总是很开心,每天都会提议不同的游戏。他向所有能连续投6个6的人出价10000块亮片,但如果他们投不到,那么他们每次都要给他一块亮片。[6]

    由于连续投6个6的概率是1/46656(1/66),劳的出价一定会获胜(在第10000轮6次投球之前,他输球或付款的概率为19%)。此外,只要有机会,劳都会充当纸牌的“银行家”,他可以扮演赌场而不是客户的角色,无论什么样的特定游戏规则,他都能利用一点儿统计方面的优势。[7]

    据经济历史学家安托因·墨菲估计,当劳离开法国时,他从赌场赢来的钱总计几十万英镑,这在当时是一笔巨大的财富。[8]然后他去往荷兰,在那里,他研究了阿姆斯特丹银行和该城市新证券交易所的尖端业务。他还访问了热那亚和威尼斯,熟悉了那里具有数百年历史的银行体系。

    那个时代的法国人不信任国家管理机构,因此法国几乎不存在银行体系。攒下来的里弗尔(法国古代货币)放在床垫下或袜子里,而不是放在银行里,经济急缺资金。[9]劳赞叹于意大利和荷兰的先进金融体系,并努力使之为法国带来好处;在大约10年的欧洲大陆游历中,劳将自己从职业赌徒转变为经济学家。尽管当时经济学家这一术语还没有出现。

    劳直观地认识到以稀缺金银为基础的货币供应不足是如何扼杀欧洲经济的,而充足的货币供应又是如何刺激欧洲经济的。他早已熟悉私人发行纸币的概念,但以他在荷兰银行业的经验,他认为由中央国家银行发行纸币才能解决货币基础不足的问题。

    劳的这种充足的纸币供应能够刺激经济的直觉,可以通过3个世纪后华盛顿特区出现的婴儿合作社的著名故事(至少在经济学家中非常著名)来理解。这种合作社涉及婴儿保育服务的交易。最流行的方案之一是使用“代金券”:一种票证,每张代表半小时的婴儿照顾时间;因此,一对想要看三个小时电影的夫妇需要使用六张票证。

    此类代金券/票证方案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流通中票证的精确数量。20世纪70年代早期,华盛顿特区有一家这样的合作社,由于它印制的票证数量不多,因此家长们就把它们收藏起来。许多人愿意照看孩子以赚取票证,但愿意花票证请人照顾自己孩子的人很少,因此每个人晚上出去的时间都比自己原本想要的少。

    在华盛顿特区,许多父母都是律师,正如律师们惯常做的那样,为了解决问题,他们通过立法强制要求个人花这些票证。但在经济领域,通过立法解决问题往往会失败,本案也是这样。于是一对经济学家夫妇说服合作社印刷并分发更多的票证。家长们有了充足的票证,所以晚上会出去玩儿更长时间。[10]

    同样,劳的金匠/银行业背景和经验告诉他,欧洲经济停滞的原因是铸币短缺,除了其他措施,印刷纸币可以弥补铸币的短缺。劳并不是第一个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几乎从17世纪初金匠/银行家发明弹性信贷开始,他们中的一些人就认识到,扩张纸币可以刺激经济。1650年,也就是在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将以黄金为基础的货币体系称为“野蛮遗迹”的3个世纪之前,王室官员威廉·波特就指出,流通中有限的铸币数量意味着:

    尽管世界上的仓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装满商品,但是你将会看到,由于支付能力不足,商人们进货的速度慢于他们为商品找到销路的速度,而接下来,如果人们由于极度贫困而无法从商人手中买走商品,那么贸易的大门将会关上,其结果就是财富的大门会关上……反之,如果所有人手中的货币(或者类似货币的东西)增加,那么(商人们就不需要囤积货币,只要一有货币,他们就会买进商品,并将其摆在货架上),随着货币供应量的增加,人们手中的钱越多,商品贸易就越多;而这种贸易的增加将增加财富……因此,财富的关键在于增加货币,或者类似货币的东西,而不是囤积货币。[11]

    法国以及劳的祖国苏格兰的银行体系远比荷兰和意大利更为原始,因此,法国和苏格兰的经济运行不佳。罗讷河谷纺织业的恶劣状况给劳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他制订了一项通过发行纸币为工厂、托儿所、面包房和作坊融资的计划。1703年底,他认识的一位法国驻都灵大使,将他的建议转述给法国财政大臣沙米亚尔侯爵,但后者婉拒了他。

    新年前后的某个时间,劳回到了苏格兰,那里的情况更加变化无常。早些时候,在1695年,苏格兰议会将该国的远洋贸易垄断权授予苏格兰非洲和东西印度群岛贸易公司(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达里恩公司”)。公司计划在巴拿马地峡的达里恩建立一个贸易前哨站,以缩短从欧洲到亚洲的贸易路线。该公司向达里恩派出了两支探险队,第一支探险队由于计划和供应不善而遭遇失败,而第二支探险队的成员则被西班牙人屠杀。

    1699年,该哨站落入西班牙人手中,苏格兰银行不得不暂停营业。银行的经营困难使劳感到悲痛,他进一步完善了他的经济思想,写成了两本作品:《土地银行》和《论货币和贸易》。前者提出发行以土地为担保的纸币;后者是一本详细而精辟的书,为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一书中的许多概念埋下了70年的伏笔。

    劳开始以一种非常现代的方式深入思考货币的本质。他认为,真正的货币应该有7个基本特征:价值的稳定性、同质性(也就是说,它可以以固定单位交易)、易于运输性、各地统一性、易储存而不损失价值性、可分割成更小或组合成更大的货币量,以及拥有一个关于其价值的印章或标识。[12]

    劳认为土地正符合这些标准,与土地挂钩的纸币将优于锚定白银的传统货币。在今天看来,这种以土地为单位的货币概念似乎很奇怪,但在18世纪早期,它是有道理的。大约从1550年开始,白银从秘鲁和墨西哥的巨大矿场涌入欧洲,这导致其价值贬值。相反,表示一块土地的证书可以根据其未来粮食、水果或动物产量的总和进行估价。此外,白银只有少数几个限定用途:货币、珠宝和器皿或工业用途。相比之下,土地在支持纸币的同时,还有各种广泛的农业用途。[13]正如劳所写,“土地产生了一切,但白银只是产品。土地的数量不会增加或减少,白银或其他任何产品的数量可以增加或减少。因此,土地的价值比白银或其他任何产品更为确定”[14]

    劳逐渐将他的货币概念扩展到了土地之外,包括了那个时代最伟大公司的股票,特别是英国和荷兰东印度公司以及英格兰银行,他认为,这些公司的利润应该比白银更稳定。这是一个合理的假设;但劳没有预见到的是,他的体系本身会给那些价格带来致命的不稳定性。

    作为卡尔·马克思的先驱,劳提出了社会发展的三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货币是不存在的,易货是交换的主要形式,这时,大规模的生产制造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那需要前期大量的货币开支。用劳的话说,“这种易货状态下几乎没有贸易,也很少有手工生产者”。[劳的“贸易”一词具有现代GDP(国内生产总值)的意义:指消费的商品和服务总量。我们现在认为,劳认为货币时代之前是易货阶段,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因为在原始社会,交换是通过互相赠送和积攒记号来完成的,这些做法的经济效率比易货更低。][15]

    在第二个阶段,经济在金属货币的基础上运行,但金属货币太少。虽然从理论上讲,如果货币短缺,人们就可以在较低的工资下工作,但这会妨碍制造业发展:

    人们会问,如果各国的管理良好,那么为什么它们不自己加工羊毛和其他原材料?是因为在货币短缺的地方,工人的工资很低吗?答案是,没有货币就没有人愿意工作;而且,在货币很少的地方,其几乎不能满足国家的其他需要,因为人们不能同时在不同的地方使用同一枚铸币。[16]

    在第三个阶段,当货币和信贷充裕时,国家繁荣。英国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它在10年前刚刚成立了英格兰银行,以发行钞票。[17]银行周期性地增加和减少钞票供应;劳观察到,“随着英国货币的增加,(国民收入的)年均值也增加了;随着货币的减少,年均值也随之减少”[18]

    劳首次描述了一个被称为“循环流动”模型的经济概念(他的理论核心),这在他的《论货币和贸易》中有数页解释。该模型可以想象为两个同心圆,货币从一个所有者向另一个所有者以顺时针方向流动,而商品和服务则逆时针流动。

    劳设想了一个孤岛,它由一位领主拥有,该领主将自己的土地出租给1000名农民,这些农民种植农作物并饲养动物,其产出占岛上产出的100%。但制成品不能在当地生产,而是通过出口多余的谷物以换取制造品进口。

    此外,岛上还有300名没有工作的贫民,他们靠上帝和农民的施舍生存。为解决这种悲哀状况,劳让领主印刷足够多的货币,用于建立工厂并雇用300名贫民,工人的工资将用于购买农民的粮食。这将增加农民交给领主的租金,领主可以继续用租金支付工人工资。

    正如现代任何一个凯恩斯主义者都会做的那样,劳将他的例子做了概括:

    贸易(也就是现代术语中的GDP)和货币相互依赖:当贸易衰退时,货币减少;而当货币减少时,贸易就会衰退。权力和财富依赖于人的数量以及国内外商品的储存数量;而这些又依赖于贸易,贸易又依赖于货币。因此,贸易和货币两者之间会产生直接和必然的影响;损害其中任何一方都将损害双方,权力和财富都将是不稳定的。[19]

    劳提出一个由苏格兰银行发行纸币的方案,但这个方案被苏格兰议会于1705年投票否决了。两年后,苏格兰通过了《联合法案》,根据该法案,苏格兰与英格兰合并,这样劳在苏格兰就面临着生命危险,因为他本应在伦敦被监禁和处决。劳请求安妮女王的赦免,但被拒绝,于是他逃回了欧洲大陆,在荷兰、意大利和法国之间辗转10年,然后于1715年在巴黎定居。[20]

    那时,他又一次被法国财政大臣沙米亚尔拒绝,他的另一个在都灵开设银行的计划也被萨伏依公爵否决。接下来,他大胆地寻求路易十四的支持。到1715年夏天,路易十四已经统治法国72年,这是欧洲君主至今的最高纪录(伊丽莎白女王必须活到98岁,也就是2024年,才能超过路易十四的在位时间)。路易十四正打算批准劳的建议时却患上了坏疽,他明确地告诉摄政王奥尔良公爵:“我的侄子,我让你成为王国的摄政王。你将目睹一个国王在坟墓里,而另一个在摇篮中;你要永远记住前者的记忆和后者的利益。”[21]英俊、迷人和富有的劳获得了摄政王的支持,并最终说服摄政王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金融尝试。

    1715年9月路易十四去世时,法国已经因参与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而濒临破产。劳曾试图组建一家大型国有银行,但受到摄政王的限制。1716年,他成立了“私人通用银行”,正如其名所示,这是一家私人企业,总部设在劳的家里,劳成为一位新加入的法国公民。

    当时,只有5个国家——瑞典、热那亚、威尼斯、荷兰和英格兰——发行了纸币,但其不能用于日常小规模交易,因此法国人对私人通用银行的纸币持怀疑态度。[22]新银行成立之初,劳就立即规定,新纸币可以与流通中的黄金和/或白银一对一兑换。由于当时的法国长期资不抵债,经常发行不足值的金属铸币,因此新纸币的价值比当时流通中的金属铸币要高。为了吸引富有的客户并增强信心,他将存款准备金率保持在较低水平,并开展了一些“亏损业务”,包括免费兑换外币和按银行纸币面值兑换铸币业务,而不是按低得多的(高折扣的)普通的政府纸币价格进行兑换。[23]

    由于票面价值得到了保证,劳的银行纸币和服务所具有的优势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正如劳预测的那样,纸币供应的增加提振了王国经济。

    劳的下一个目标是密西西比公司。该公司最初于1684年获得特许经营权,后来通过与其他公司合并而获得法属美洲的贸易垄断权,但由于未能成功利用这些垄断权,其经营者安托万·克罗扎于1717年将特许经营权交还给了国王。现在,由于私人通用银行的成功,劳声名鹊起,他承诺通过让密西西比公司买断王室的巨额债务来拯救国家财政。在这个过程中,劳通过投机买卖公司股票,本已惊人的赌博财富更是成倍增加。

    为了使密西西比公司承担起王室的债务,他让王室扩大他的垄断权,垄断与中国、东印度群岛和“南海”(赤道以南的所有海域)的贸易。但几乎所有的相关贸易路线都已在英国、西班牙、葡萄牙的控制之下。[24]因此,密西西比公司对于这些新大陆贸易的“垄断”毫无价值。但是,这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劳的新金融体系的魅力。

    密西西比公司承担了王室的巨额债务,主要是以公民国库券的形式,国库券当时的利率为4%。由于王国的财政状况很脆弱,国库券的交易价格大大低于其面值;劳承诺,他的计划将使国库券的交易价格达到面值,这对王室来说是一个不可抗拒的诱惑。1718年12月,劳成功地使他的私人通用银行升级为国家银行,即“皇家银行”,该银行完成了货币流转链条:新银行将发行纸币,以支付密西西比公司的股票;纸币将用于购买国库券,从而减轻国王的战争债务。难以理解的是,国库券也可以直接用于购买公司股票;由于国库券是债务,公民用国库券购买股票意味着国库券的消失,这进一步改善了王室的财政状况。[25]

    劳的权力使他沉溺于与银币的斗争,他将银币视为国家的经济锁链。硬币被抛弃,纸币被引进。早在私人通用银行存续期内,政府就已经允许公众用私人银行发行的纸币支付税款。1719年初,皇家银行在法国各大城市设立分行,在这些城市,高于600里弗尔的白银交易必须用银行纸币或黄金进行;禁止使用银币支付。到1719年底,皇家银行已经买进了大部分的国库券,国家债务的消失进一步鼓舞了这个国家的动物精神。

    随着密西西比公司股价的上涨,银行印制了更多的纸币以满足对股票的需求,这进一步推高了股票价格,从而导致更多的纸币发行。很快,第一个记载翔实的全国性股市泡沫正在形成。冒失的货币扩张并不完全是劳一个人的作品,也受到了摄政王的影响。劳理解螺旋型通货膨胀的特点,但摄政王并不理解这一风险,他只是被该计划的成功鼓舞。

    以所谓的“永久资本”运营的现代公司,这只是一种花哨的说法,实际上就是,如果某个项目需要10亿美元,那么将通过销售股票来筹集大部分资金;如果费用预测准确,那么该项目将随后完成。

    密西西比公司的股票并非如此。该公司的股票不需要以全价直接购买,而是以认购的方式,以现金支付10%的股价。也就是说,为了获得股份,购买者只需支付10%的股价和20个月的分期付款(或“催缴股款”,每笔5%)中的第一笔,即只需要支付股价的15%。催缴机制是金融杠杆的一种早期形式,如果价格上涨15%,投资者的首期付款价值就翻了一番,它会放大收益和损失;如果价格下跌15%,那么投资者将被清出市场。因此,催缴机制可以被认为是保证金债务的祖先,而保证金债务是随后出现许多金融崩溃的原因,最明显的一次是在1929年。[26]

    为了满足对公司股票的需求,劳的银行发行了更多的股票;查尔斯·麦基描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至少有30万人申购这5万份新股,劳在坎康普瓦大街的住宅从早到晚都挤满了热切的申购者。由于不可能满足所有的申请人,新股东名单只能在几周后才公布,在此期间,公众的焦急情绪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公爵、侯爵、伯爵以及他们的夫人每天都要在劳家门前的街道上等待数小时,以了解结果。最后,成千上万的人挤满了整条大街。为了避免平民人群的推挤,贵族们在邻近的房子里租了公寓,这样他们就可以一直住在这位新财神爷散播财富的神庙附近(见图3-1)。[27]

    图3-1 约翰·劳的巴黎

    人们很少谈论其他事情,几乎所有有幸拥有股票的贵族都忙于买卖股票。坎康普瓦大街的租金上涨了15倍。

    劳对拥挤的人群感到厌倦,于是逃到他在旺多姆更宽敞的住所,但那里也很快挤满了人。这引起了议长的愤怒,因为议长的法庭就在旺多姆广场上。最后,劳搬到了苏瓦松酒店,那里有一个足够大的花园,花园可以容纳几百个帐篷;拥有该房产的幸运贵族以每月500里弗尔的价格出租每一个帐篷。

    麦基回忆说:“如果在某次会面中,摄政王让贵族们等了半个小时,那么他们会被激怒,但他们愿意等6个小时得到一次与劳见面的机会。”[28]一位女士巧妙地利用了劳对女士的殷勤,她故意让马车在劳面前翻车,劳不出所料地过来救助:她很快就承认了这是她的小伎俩,劳被她逗笑,于是给她签发了股票。拘谨的麦基提到了另外一个会让读者“微笑或脸红”的情节,但没有描述它,只是害羞地提到了一封奥尔良公爵夫人写的信:

    劳太忙了,日夜不得休息。一位公爵夫人在众人面前吻了他的手;如果公爵夫人吻了他的手,那么其他女士会如何?[29]

    其他观察者也证实了麦基的描述。1719年9月,英国大使馆的一名办事员向伦敦报告说:

    坎康普瓦大街是他们的交易场所,从清晨到深夜,这里挤满了亲王和王妃,公爵、贵族和他们的夫人等,总之,这里在法国非常有名。他们出售房地产、典当珠宝,以购买密西西比公司的股票。

    一周后,这名办事员又写道:“这个镇上的所有新闻都是关于股票买卖的。目前,法国人的脑子不会转向任何其他事情。”[30]巴黎成为一个繁荣的城市。泡沫期间,人口膨胀,城市不可避免地受到食品、服务和房地产价格飙升的负面影响。这种气氛高涨的环境下产生了“百万富翁”一词,其被普遍用来形容幸运的股东。[31]另一份大使馆报告写道:“昨天有人告诉我,一家商店在不到3周的时间里出售了80万里弗尔的蕾丝和亚麻布,主要是卖给一些以前从未穿过蕾丝的人;诸如此类的报道每天都如此令人意想不到,其他国家的人根本就难以相信。”[32]

    泡沫通常结束于看似很小的扰动,然后迅速崩塌。震动发生在1720年初,当时孔蒂亲王因没有买到足够多的公司股票而被激怒,为此,他派出了三辆马车,去皇家银行(卖出纸币)换取铸币,这些铸币本应是银行发行新纸币的基础。劳当时担任法国财政部长,不能在公众面前拒绝这一糟糕的请求,因此他做了次好选择:他向摄政王抱怨,摄政王强迫孔蒂撤销这一要求。敏锐的投资者意识到亲王所提要求和摄政王默许拒绝背后的含义:银行发行的纸币数量大大超过了其黄金和白银储备。随后发生了对该银行的全面挤兑。

    劳现在面临着一个危急的选择。他可以通过减少印刷纸币来保护货币币值,但这将损害股价;或者他可以通过印制更多的纸币来保护股价,而这将加剧本已猖獗的通胀。前一种做法将保护法国;后一种做法将保护贵族投资者。

    起初,劳选择保护货币,从而保护国家,或者他认为是这样。1720年2月底,陷入绝望的劳和摄政王开始禁止使用铸币进行交易,并将私人拥有的铸币限制在500里弗尔以内;此外,还禁止囤积银制器皿和珠宝,并招募告密者和经纪人来强制执行这些可恶的新规定。随着仆人背叛主人,父亲背叛儿子,国家的社会关系网开始瓦解。

    由于社会如此混乱,两周后,劳转而保护股价,从而保护富人,他提出每股出价9000里弗尔,这意味着需要印刷更多的银行纸币。到那时,里弗尔贬值带来的通货膨胀已经非常明显,到5月份,他通过两个步骤让里弗尔贬值了50%。1720年后期,为了控制通货膨胀,他宣布大面额纸币价值为零,抹去了国家的大部分财富;经济历史学家安托因·墨菲估计,包括密西西比公司股票和纸币在内的整个系统经通胀调整后的价值下降了约87%。对纸币和密西西比公司股票的最后一击是在那年秋天,瘟疫肆虐马赛,并威胁到巴黎,这进一步动摇了金融信心(见图3-2)。[33]

    图3-2 1719—1720年密西西比公司的股票价格

    至此,劳不仅耗尽了银行资本,也耗尽了他的政治资本。为了避免进一步的尴尬,摄政王允许他体面地离开巴黎,即先去巴黎郊区,然后出国。此时,他谋杀博·威尔逊的罪名已经获得王室的赦免。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劳在英格兰和欧洲大陆四处奔波,逃避债权人,其中最著名的债权人是伦敦德里勋爵。1719年9月,劳与伦敦德里勋爵下注,他认为密西西比公司将损害英格兰东印度公司股票的价值,因此承诺未来将向伦敦德里交付大量EIC(东印度公司)股票,这有效地“做空”了EIC的股票(“做空”就是押注股价下跌)。但是,南海泡沫(密西西比泡沫的伦敦孪生兄弟)期间,EIC的股价飙升,同时劳的体系又使法国货币相对于英国货币大幅贬值,这个赌注对劳来说成为一个灾难性的赌注。[34]

    尽管劳已经成为奥尔良公爵的政治负担,但这位摄政王仍然珍视他的才华,如果摄政王没有在1723年去世的话,那么可能会将劳重新召回巴黎。最终,劳于1729年在他深爱的威尼斯病逝,遗留下的主要财产是大量艺术收藏品,几乎没有其他东西。但总的来说,他是幸运的;而未来的泡沫主角往往会有更悲惨的结局。[35]

    密西西比公司确实拥有过一片美洲土地,就是后来的路易斯安那州。但在18世纪早期,该地区人口不足,而且流行疟疾病。为了给这片领土招募定居者,为公司的新大陆经营做准备,劳制作了欺骗性的小册子,将该地区描述为人间天堂。广告宣传失败后,劳又开始征募数千名男女白人囚犯以及非洲奴隶。

    违反纪律的士兵、名门中的害群之马、乞丐、妓女以及任何毫无戒心误入巴黎的农民都被强行运到了墨西哥湾沿岸。那些自愿去的人可以得到免费的土地、饮食和前往新领土的免费交通。[36]

    路易斯安那州所谓的“首府”,在现代的比洛克西和莫比尔[37]之间交替,不过是一处仅有几百名定居者的恶臭营地,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1721年公司倒闭后逃往新首府新奥尔良。[38]

    两个世纪以来,劳一直被描绘成一个无赖。最典型的是丹尼尔·笛福[39](以“迷雾先生”的笔名写作)写给那些希望获得巨大财富的人的建议:

    迷雾先生说,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了,除了这样做,没有什么别的办法,那么你必须做什么?很简单,你必须佩剑,杀一两个花花公子,被关进纽盖特监狱,被判绞刑,然后越狱,假如你能做到的话,记住,顺便去一个陌生的国家,转做股票经纪人,发行一支密西西比公司的股票,搅动一个国家的泡沫,那么你可能很快就会成为一个伟人;如果你有好运气,那么根据一句古老的英国格言——一旦你敢做一个记录在案的流氓,你可能很快就有希望成为一个贵族。[40]

    经济史学家们对他更为宽容。在劳的时代,经济运行中的货币不以黄金和白银为基础,这种想法在当时似乎是革命性的,甚至是可笑的。但今天的绝大多数经济学家认为,将货币供应量建立在矿山或珠宝盒中的金属量的基础上更加愚蠢。例如,金本位制的权威经济历史学家巴里·埃森格林发现,各国从大萧条中复苏的顺序与它们放弃硬通货(指金属硬币)的顺序恰好一致。[41]从本质上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叮当仙子[42]的经济中,因为每个人都相信纸币幻觉,所以它运转良好。就像穿越海格力斯之柱[43]航行、死于地中海之外的远古水手一样,劳的体系——一种群体幻想——由于缺乏经验而走向了失败,但也照亮了未来的路。

    密西西比泡沫传染了整个欧洲大陆。狂热时期,顽固的威尼斯人不再反对合股公司[44];有一些合股公司开始热情地发行股票,但后来随着巴黎灾难的消息南下而消失。荷兰也不愿落后于法国,紧随其后,进行了44次股票发行,其中有30次的价格几乎立即翻了一番。在稍欠发达的欧洲地区,贸易公司像野花一样遍地开花,然后迅速消失;18世纪欧洲股票发行中有整整40%的比重发行于1720年。[45]

    法国泡沫在伦敦最响亮的共鸣来自约翰·布朗特爵士,他出生在正确的时代。1689年,他25岁,英国在这一年继1688年光荣革命之后确立了君主立宪制。这一年,荷兰政权持有者威廉三世应英格兰新教势力的邀请进入英格兰,并以国王的身份登上王位,结束了英格兰斯图亚特君主制时代。

    在此之前,英格兰没有“国家债务”,只有国王及其家人的私人债务。1685年查理二世去世时,他和他的兄弟以及侄子欠了伦敦银行家约100万英镑,没有偿还一分钱的利息或本金。[46]由于王室不偿还贷款的风险一直存在,银行家们就理所当然地收取高利率,这压制了英国经济的发展。光荣革命之后,君主立宪制建立,国王放弃了原有的神圣权利,权利不受限制的问题得以解决,这立即使政府债务对银行家来说更具有吸引力。这反过来又更普遍地降低了利率;由于相对安全的债券不能获得高回报,投资者寻找风险更大的投资机会。这引发了未来10年合股公司的繁荣。

    布朗特是一位浸信会鞋匠的儿子,曾当过撰稿人(也就是从事法律和金融文件的写作,是一个传授房地产和金融活动内幕知识的职业)。借着这个职业,他进入一家小型商业企业集团,该集团包括一家亚麻布企业和一家伦敦供水公司。随后,他又受雇于一家最具野心的新合股公司——剑锋公司。

    起初,该公司生产先进的法式剑杆,但很快就将业务扩展到土地投机和政府债务交易。(商业模式的彻底改变,是与泡沫有关的金融诈骗的一个特征;近3个世纪后,安然公司也从一家枯燥沉闷的管道公司和发电厂蜕变为一家期货交易巨头,直至风险暴露。)

    1710年,布朗特的商业头脑引起了英国财政部长罗伯特·哈雷的注意,他请布朗特帮助解决国家巨额债务问题。与法国一样,英国的巨额债务也是从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遗留下来的。布朗特确实有那么一两个办法。他对债务的解决方案就是利用人们的投机心理,这也将成为他的招牌方法:政府将发行利率为6%的传统债券,债券中含有彩票,奖金从20英镑到高达12000英镑不等。债券的发行非常成功,这推动了一项更具吸引力的计划——“200万人的冒险”:一种复杂的分层彩票,起价100英镑,连续五次抽奖,最高奖金不断增加,分别为1000英镑、3000英镑、4000英镑、5000英镑,最后是20000英镑;每次抽奖,都有可能实现更大的回报,以此让输家留在游戏中。

    这些投机项目的成功使哈雷更加大胆,他于1711年成立了南海公司,目的是接管英格兰的所有巨额债务,他本人担任董事,董事会中有很多剑锋公司的人,包括布朗特。[47]作为承担政府债务的交换条件,南海公司与密西西比公司一样,获得了南美洲贸易的垄断权,但事实上当时西班牙和葡萄牙已经控制了南美洲,而且该公司董事会中没有一个人有与西属美洲贸易的经验。作为获得这项“垄断”权的部分交换条件,该公司承担了1000万英镑的政府债务。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英国南海泡沫正是在对法国体系的恐惧和嫉妒中产生的,它与巴黎泡沫几乎同时发生。但1717年密西西比公司承担法国国债,这种做法实际上是学习了此前南海公司对英国国债的承担。自1711年南海公司获得经营权的8年里,用承担政府债务换取新大陆贸易的“垄断”权,这种交换规模一直很小;但到了1720年,飞速发展的法国密西西比公司以及数千人涌入的坎康普瓦大街,让英国人羡慕不已。当年法国泡沫吹得最大时,丹尼尔·笛福在巴黎街头写道:

    你们,英格兰的迷雾先生们,在伦敦的你们是一群迟钝、冷漠的家伙;而在巴黎的我们喝着勃艮第酒和冒泡的香槟。你们连巴黎人民的一半聪明都没有。我们这里有清新的空气与柔和的火焰。100可以积累到2000,现在的股息为40%。[48]

    由于担心英格兰会被法国波旁家族所设计的金融永动机压倒,南海公司和议会设计了一个类似的体系,由南海公司承担更多的国家债务(约3100万英镑),这些债务的主要形式是年金。有人提议,这些债务的持有人,即年金受益人,应该自愿将这些政府债券转换为公司股票。

    当然,年金主要持有人是英国公民,他们从中获得收入。年金持有人必须得到一个有吸引力的报价才肯卖出,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刺激他们的大脑边缘系统,让他们相信公司的股票价格会上涨。

    南海公司出售了各种形式的股票。最典型的一种,是卖出一份票面价值(签发时的价格)为100英镑的股票,从年金持有者那里换取100英镑的年金。股票价格越高,公司越受益,因为这使公司能够为自己保留更多的股票。例如,如果股票价格上涨至200英镑,公司就只需卖出比100英镑价格时少一半的股票,并保留剩余的一半股票;如果价格上涨到1000英镑,公司就将保留90%的股票。随着股价的上涨,股票更受欢迎,这是一个正反馈循环,是所有泡沫的核心特征。

    现在,差不多3个世纪后,布朗特和哈雷对心理学的掌控的本质变得更加清晰。他们偶然发现了一种强大的方法,利用了非常古老的人类现象:人类偏好于“正偏态结果”——概率很低但是回报丰厚,即使所有回报的均值为负。例如,任何一个理性的人都不会买一张价值2美元的彩票,这张彩票的结果是50%的概率获得3美元,50%的概率什么都得不到,即它会产生1.5美元(0美元和3美元的平均数)的回报,平均损失率为25%。然而,许多人会买另一张价值2美元的彩票,它有1/2000000的机会获得3000000美元,这意味着平均赔付额也是1.5美元(3000000/2000000),平均损失率也是25%。[49]

    换句话说,哈雷和布朗特找到了一条通往人类贪婪之地的道路:大脑边缘系统强大的奖励预期电路。这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曾经让远古狩猎者获利,但在金融领域是有害的。

    正如我们所知,在南海的垄断权几乎没有价值,但这并不妨碍该公司散布最捕风捉影的谣言。麦基写道:

    他们提到了英国和西班牙之间的条约,根据这些条约,所有西属殖民地可以自由贸易;从波托西-拉巴斯[50]矿中开采的丰富的白银将被运到英国,英国的白银将几乎与铁一样充足……与南海进行贸易的商业公司将成为有史以来最富有的公司,每投资100英镑,将为股东带来每年数百英镑的收入。[51]

    为了确保议会同意该计划,南海公司向议员们贿赂股票,该计划通过后,这些股票大幅升值。1720年4月14日,首次允许以现金形式出售股票;两周后,首次允许公众用年金换取股票;此时股价已从年初的120英镑上涨至约300英镑;到了6月,达到1000英镑以上的峰值。布朗特设计了极其复杂的细节,将这场200万人参加的冒险活动提升到了一个新的水平:公司部署了不同级别的股票连续认购,旨在吸引公众的注意力。最后,如前所述,股价越高,公司买进政府债务时向持有人提供的股票数量就越少,从而更多股票掌握在布朗特及其同僚们手中。[52]

    与法国泡沫相比,英国泡沫有四个特征。首先,法国泡沫几乎完全围绕一家公司的股票,但英国泡沫中,受当时普遍的乐观情绪所鼓励,还存在很多其他企业的上市股票。麦基列出了不少于86家被称为“泡沫公司”的英国企业,而随后的历史学家们确定的数量更是翻了一番。虽然大多数企业筹资都是为了实体经济,例如修建公路、房屋以及建立进口商品贸易,但也有很多计划是不切实际的:“头发贸易”、“永远转动的车轮”、“热风烘干麦芽”以及“将水银转化为可锻性精炼金属”。当代现存的一些资料列出了各种各样的筹资项目,其中有许多可能是虚构的,比如一个“大脑的空气泵”,或者“抽干红海的水,找到犹太人离开后遗弃在埃及的宝藏”,或者,最著名的是“为了一项大有裨益的事业;但没人知道这项事业是什么”。[53]

    南海泡沫的第二个显著特征是英国泡沫公司的杠杆程度极高。与密西西比公司股票需要15%的首付类似,南海公司股票的首期付款仅为10%~20%,其余部分将在后续催缴中缴纳。而泡沫公司的杠杆率则高于南海公司,也就是说,它们的初始认购价格较低;有时,一先令[54]可以认购一股价值1000英镑的股票(占规定购买价格的0.005%)。因此,泡沫公司的资金非常匮乏,经常会快速破产。但是,仍有少数公司资本充足,管理良好,得以生存,其中包括两家保险公司:伦敦保险公司和皇家交易所。

    股东们的财富疯狂增加,对公众产生了诱惑。麦基写道:“公众的思想处于一种不健康的发酵状态。人们不再满足于谨慎而具有可靠利润的行业,因为这些行业赚钱缓慢。明天将拥有无限财富的希望,使人们今天的行为无所顾忌,挥霍无度。”[55]

    18世纪早期的伦敦可以看作两个独立的部分:西面是威斯敏斯特区,是政府所在地,有议会大厦、圣詹姆斯宫和为白金汉公爵新建的白金汉宫;东部是商业中心,即“伦敦金融城”,其就是皇家交易所,首都的商业精英们也在这里从事各种形式的国内外商业活动:交易羊毛、木材、谷物和无数其他商品(见图3-3)。

    图3-3 南海泡沫时期的伦敦地标

    股票经纪人受到商业人士的鄙视,在皇家交易所大厅里不受欢迎,被赶到一条聚集了很多咖啡馆的狭窄小巷,这条小巷夹在伦巴第街和康希尔街形成的锐角中,被称为“交易巷”。

    通常情况下,“金融家”们在咖啡馆兜售股票,投机者在那里排队。股票的认购价格通常非常低,然后,买到股票的投机者匆忙来到附近的“交易巷”,通过股票经纪人的斡旋,他们把股票卖给更大的傻瓜。1720年春夏之交,这里的景象和巴黎坎康普瓦大街一样疯狂:哈克尼出租车供不应求,人们即使打到了车,也可能被堵在狭窄的街道上。卖咖啡的商人挤在像乔纳森、加洛韦和山姆这样的咖啡馆,小偷们也很猖獗;在巷子里比在王宫里更容易找到国王和他的宫廷人员。一位律师将此过程描述为“更像是所有疯子同时从疯人院逃了出来”[56]

    和巴黎一样,投机助长了普遍的价格膨胀。乔治一世国王举办了全国有史以来最奢华的生日聚会,公司的董事们拆除了豪宅以建造更大的豪宅。在现代金融史的大部分时间里,房地产价格都是年租金的5~20倍;而1720年,伦敦房地产的出售价格是年租金的45倍,这一比例和21世纪初的房地产泡沫期间的比例接近。[57]南海的热情也见证了泡沫的另一个特征的诞生:证券投机成为一种时尚。在投机活动达到高潮时,伦敦的社交场合从圣詹姆斯宫和威斯敏斯特宫(即议会大厦)向东转移到伦敦金融城;在那里,一群贵族女士在“交易巷”附近租了一家商店,“闲暇时间里,当经纪人外出时,她们追捧中国瓷器”[58]。这种兴奋也不仅仅限于贵族:
    还有德鲁里巷的年轻妓女,
    她们通过在豪华马车里的交易,
    通过放荡,
    骗走他们赚得的金子。[59]

    这种氛围不利于理性决策。投机在贵族中最为热烈;6月,接近顶峰时,忧心忡忡的财政大臣约翰·艾斯拉比建议乔治国王将价值8.8万英镑的公司股票兑现为现金,这位粗鲁的国王将艾斯拉比称为懦夫,但艾斯拉比坚持己见,最终国王将其持有的约40%的股票转换为安全资产。[60]

    南海泡沫的第三个显著特征是肇事者越来越狂妄;密西西比事件中的肇事者约翰·劳一直保持了他与生俱来的礼节,但他的英国同行不是这样。虽然我们可以将布朗特或艾斯拉比形容为轻信的或虚伪的人,但这只是一个起点。从一开始,商业社会便将财富等同于智慧和正直;拥有财富的人喜欢听到别人说他们具有卓越的智力和道德品质。伴随着在金融领域内的成功,他们获得的财富和奉承不可避免地让他们产生一种侵蚀自我意识的自负。更糟糕的是,巨额财富往往更多地来源于欺诈,而不是智慧和实体经济。在这种情况下,奉承会腐蚀灵魂,正如布朗特身上所发生的那样,他这时已经演变为现代狂妄自大CEO(首席执行官)的原型。有一本作者不详的小册子,可能是作者在布朗特倒台后不久写的,描述了南海公司崩溃前不久,布朗特去往时尚度假胜地坦布里奇韦尔斯:布朗特去往坦布里奇韦尔斯的装备多么华丽,那里对他有多么尊重,他在那里表现得有多么傲慢,他和他的家人在谈到这个项目时怎样称之为“我们的项目”[61]。小册子的作者描绘了一幅经典画面:

    (布朗特)在他任期的前几个月里,除了他自己,从未允许任何人就(公司交易)做出提议;法庭记录中也没有任何与此有关的会议记录,而只有他口述的内容。他明显地塑造了一个先知的形象,用一种强调和异常激烈的语气说话;他习惯于摆出威严的姿态,斥责那些对他所说的任何话有一点点反对的人,并竭力教导人们。他所说的好像都是出于心血来潮,说的话类似于:“先生们,不要惊慌,你们必须坚定、果断、勇敢地行动。我告诉你们,在你们面前的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情。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和你们有关。欧洲所有的钱都将集中在你们这里。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要向你们缴纳贡金。”[62]

    正如历史学家爱德华·钱塞勒所指出的,从南海泡沫到互联网泡沫,都常常会唤醒其主要人物的狂妄自大:

    伟大金融家所做的计划可能会成为投机狂热的催化剂,金融家自己也会受到影响。其野心变得无限大。一方面,其获得大众面前的成功和普遍的奉承;另一方面,私人事务管理越来越混乱甚至出现欺诈;这两者之间出现鸿沟。[63]

    布朗特策划了对南海公司股票的操纵,包括从认购金中借出部分资金以购买股票。他不仅通过在价格上涨到接近最高值时卖出股票而获利,而且还秘密地向自己、朋友和许多议员增发股票,其中一些是欺诈性的。

    正如通常发生的那样,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引发了结局。1720年6月,密西西比公司股价暴跌,布朗特害怕英国其他泡沫公司会抢占南海公司的资金,于是在南海股价达到峰值时推动议会通过了《泡沫法案》。该法案要求新企业必须经过议会批准才能成立,并将新企业的股东数量限制为5名;布朗特还让法院起诉了3家现存的泡沫公司,因为它们违反了公司章程。

    就像在巴黎一样,布朗特的狂妄也蔓延至其他人。如麦基所写的,一位导演,“十分骄傲的无知富人,曾说过要用金子喂他的马”[64]。普通民众也是这样:“通过成功的赌博而暴富的无知的人,他们傲慢专横,让真正有教养和思想的人尴尬,黄金竟然有能力在社会中提拔不值得被提拔的人。”[65]布朗特对其他竞争性泡沫公司采取的行动,使自己反受其害,不仅刺破了泡沫公司,还刺破了南海公司;截至10月底,其股价已从峰值1000英镑跌至210英镑,到1721年底,跌至150英镑以下(见图3-4)。[66]

    图3-4 1719—1721年南海公司股票价格

    第四个特征,也是最后一个特征,就是南海和密西西比泡沫的区别在于它们的格局和范围。约翰·劳不是禁欲主义者,但他并没有只关注自己的私利;他真正希望通过革命性的信贷扩张刺激和推动法国经济的发展。但是,布朗特的计划很狭隘,他想通过南海公司把信贷塞进自己的口袋;当信贷扩张从南海公司扩展到其他企业时,他开始努力限制信贷,目标达到了,但这不仅摧毁了其他企业,也摧毁了南海。但从国家的角度看,布朗特计划的狭隘性使金融部门受到的损害相对短暂,这也成为南海泡沫仅有的优势,区别于法国那样灾难性的银行业崩溃、全国性的通货膨胀以及随后长期持续的对银行的恐惧。[67]

    此外,与密西西比公司不同,南海公司并没有给出一个完全空洞的承诺。即使在18世纪早期,其内在价值也可以做出合理估计。首先,它持有年金受益人(现在是公司股东)提供给它的年金,这些资产的价值大约为每股100英镑,也大约是泡沫破裂后的结算值。

    南海公司的另一个特点是,它继承了1707年西班牙授予安妮女王的西属殖民地(《阿西恩托[68]条约》)奴隶贸易垄断权,这在其假定的业务量中占据了最大份额,而根据与西班牙的条约,授权仅限于一艘装有500吨货物的“年度船舶”,这实际上排除了新大陆产品贸易。然而,新大陆产品贸易几乎对南海公司没有意义,因为公司专门从事于金融,而不是国际商业;可恶的是,其中一名董事为了自己的利益,私自使用公司500吨年限额中的60吨,被当场抓获。到了1714年,也就是泡沫破灭的6年前,由于实际贸易业务没有利润,因此公司退出贸易业务;40年后,该公司以仅仅100000英镑的价格出售了其《阿西恩托条约》的权利。[69]最后,公司的新大陆投资价值已经无关紧要,因为投机者关心的不是奴隶贸易或糖贸易中的利润,而是那些股票买卖的利润,这些股票的价格似乎涨到了天价。

    一位名叫阿奇博尔德·哈奇森的律师兼议员进行了当时最复杂的股价计算,他发表了一系列关于该公司股票的报告。幸运的是,其中一个报告写于1720年6月,正好在繁荣达到顶峰之前;报告建议,股票市值应该是该公司年金资产价值的两倍,也就是200英镑。而当时,股价已经是740英镑;他预言“现在就应该停止当前的这种疯狂”。结果,疯狂又持续了几个月;7月,股价已经达到每股1000英镑,哈奇森以这个价格估算出该公司的总价值几乎已经是英格兰所有土地价值的两倍。[70](20世纪80年代的东京房地产泡沫也是如此,当时东京皇宫的泡沫价格能买下整个美国加州的土地。)[71]

    第二年,在受害选民以及被骗议员的推动下,议会开始调查股价崩溃以及布朗特、他的同僚和政府内部人员积累的巨额财富。财政大臣艾斯拉比成为替罪羊,他被迫辞职,被关进伦敦塔,还有另外6名议员被驱逐。南海公司一直运作到1853年,不是作为贸易公司,只是作为政府债务的持有人。国王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但是没有被制裁。[72]

    一些人提出要监禁甚至绞死南海公司的董事,但董事们在被短暂监禁后勉强避免了这种命运。议会没收了他们的财产,用以补偿项目受害者;布朗特保留了他18.7万英镑资产中的5000英镑,悄悄地退休并到了巴斯[73],在那里建立起一个杰出的后代宗系,其产生了包括主教和维多利亚女王的牧师在内的很多虔诚的后裔。[74]

    《泡沫法案》是在狂热达到顶峰时通过的,该法案不仅阻止了其他公司的进一步投机,而且也无意中导致了南海公司的沉没。该法案存在了一个多世纪。但未来,对狂热及其崩溃的记忆将不可避免地逐渐消失,在激动人心的新技术和宽松信贷的鼓舞下,在发起人、公众、媒体和政客的推动下,市场的动物精神将再次崛起,从而再次产生一波狂热,使这场18世纪初的狂热也相形见绌。

    4 资本主义的英雄

    英国铁路泡沫

    20世纪50年代初,斯沃斯莫尔学院的一位社会心理学家所罗门·阿希进行了一系列开创性的实验,对中世纪群体末日幻想和18世纪金融狂热的传染性进行了研究。

    阿希让大约6个男性参与者围坐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旁,他们正在接受视觉感知测试。他给所有人看了一张卡片,上面有一条固定长度的直线,比如说英寸[1]。然后他给他们看了第二张卡片,上面有三条线,其中一条线的长度也是英寸,另外两条线的长度稍有不同,比如3英寸和英寸(见图4-1)。参与者被要求在第二张卡片上选出与第一张卡片上长度相同的线条。这项任务需要一定的专注力,但也很容易,正常情况下受试者选错的概率是1%,连续参加12组配对实验全部正确的概率是95%。

    图4-1 阿希实验中所用的卡片

    许多(如果不是大多数的话)心理学实验都需要对受试者撒个小谎。这项测试根本不是关于视觉感知的,每组只包含一个真实的受试者。其他参与者实际上是阿希博士的助手;真正的受试者坐在桌子中间附近,这样尽量缩短他与陪试者们的平均距离。

    测试中这个真正的受试者要么最后一个回答,要么倒数第二个回答,因此在回答问题之前,他已经听到来自陪试者们的多个答案。当陪试者们答案正确时,受试者的表现与单独参加测试时相似,所有12组卡片的正确率为95%。但是,当陪试者们故意回答错误时,受试者的表现结果会急剧变差。他们中只有25%的人在12组配对中选择正确,令人难以置信的是,5%的人在12组卡片配对中全部错误。[2]此外,受试者在各组实验中表现一致:如果一个受试者在前6组实验中深受陪试者错误的影响,那么他在后6组实验中也将受到类似的影响。也就是说,其中一些受试者确实比其他人更容易受到影响。

    实验结束后,阿希博士采访了这些受试者,他们的回答发人深省。容易被影响的人担心他们的视力或心理处理能力正在衰退;其中一个受试者说:“我知道这群人不会错。”[3]即使是那些不易被影响的人也对自己与大多数人的分歧感到不安,并感觉到可能别人是对的,其中很少有人能对自己的答案完全确定。

    引人瞩目的社会科学实验往往会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阿希博士的例子就是如此。在他的实验之后的几十年里,其结论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大众媒体、教科书甚至学术文献中,这也恰恰表明了大多数人的随波逐流。[4]

    实际上,这些数据也呈现出一些细微差别。在存在误导性陪试者的情况下,超过一半的受试者的答案是正确的,即非一致性。此外,即使只存在一个答案正确的陪试者,也能显著降低受试者的错误率。对阿希实验的更精准的总结是,一些人比其他人更容易被影响,但25%的受试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那么,很容易想到的是,阿希已经找出了那些最容易受到金融泡沫或世界末日信条影响的人。

    阿希博士的结果尤其显著,因为估计线长这种实验几乎不会受到情感因素的影响。打哈欠也是这样,人们对这种话题往往没有什么情感驱动的想法。当然,正如我们大多数人知道的,并且已经被实验证明,打哈欠是有传染性的。在正常、完全清醒的受试者中,传染性打哈欠不仅可以通过其他人的哈欠诱发,还可以通过打哈欠的视频诱发,即使打哈欠的人的嘴巴已经被遮住。奇怪的是,只显示嘴巴的视频并不能引起打哈欠。[5]

    在情绪饱满的时候,人们的从众性会提高。查尔斯·金德尔伯格发出了一个警告,即目睹别人的变富会产生有害影响,这一警告也适用于阿希博士的实验:在实验室里成功地抵抗了社会压力的人,在现实中却可能无法抵抗充满情绪的群体幻想。

    模仿不仅仅是一种最真诚的恭维,它对我们的生存也至关重要。在人类进化过程中,我们的物种必须要适应各种各样的环境。这种适应有两种形式。第一种是身体上的,一个明显的例子是非洲人的皮肤比北欧人更黑,因为深色皮肤可以保护底层组织免受热带阳光的伤害;相反,浅色皮肤可以在阳光较少的北纬度地区更有效地生成维生素D。

    第二种适应是文化和心理上的,正如进化心理学的先驱罗伯特·博伊德和彼得·理查森指出的那样,在亚马孙河雨林生存所需的技能与在北极生活的人所需的技能大不相同,他们:

    必须知道如何制作几十种基本的工具——皮艇、保暖衣、倒钩鱼叉、油灯、用皮毛和雪搭建的住所、防止雪盲症的护目镜、狗拉雪橇以及制作这些工具的工具……虽然我们是相当聪明的动物,但我们做不到这一点,因为我们还不够聪明。皮艇是一种由各种不同部分组成的高度复杂的物体,设计一艘好的皮艇,意味着需要找到一种极为罕见的各部分组合。[6]

    换句话说,如果你以前从未见过北极人用当地存在的原材料制作皮艇,那么你几乎不可能会制作皮艇。亚马孙本地人所需要的各种其他技能也都是如此。人类从白令海峡迁移到亚马孙河只用了不到1万年的时间,这意味着我们在此之前一定进化出了准确模仿的能力。用博伊德和理查森的话说,能够在如此不同的环境中生存,意味着人类不得不:

    进化(文化上)对当地环境的适应能力——北极的皮艇和亚马孙河流域的喷枪——这是一种适应更新世时期的混乱、快速变化世界的高超能力。然而,创造这种好处的心理机制必然伴随着内在成本。为了获得社会学习的好处,人类必须是轻信的……我们以低廉的价格获得了橡皮艇和喷枪这样奇妙的改编作品。问题在于,对这种容易适应的传统的贪婪,很容易导致不适应的情况以某种方式出现。[7]

    在过去的大概5万年里,人类物种已经从非洲诞生地传播到地球的几乎每一个角落,从北极海岸到热带,再到广阔太平洋中的各个孤岛。晚更新世时期,人类物种从北极之地向麦哲伦海峡迁徙,在这期间能够适应如此多样的环境,这依赖于人类精确模仿的能力。但是,人类在石器时代的许多适应性已经不适合于现代世界,一个经典的例子就是富含能量的脂肪和糖对我们的吸引力,在我们的进化史上,脂肪和糖曾经是稀缺的,可以帮我们维持生命,但现在作为廉价垃圾食品存在,并威胁人类健康。同样地,我们某些古老的模仿倾向也常常不适合于现代,用麦基的名言来说,会给现代社会带来“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与群众性癫狂”。

    群体幻想的传播还助长了另一种古老的心理冲动,即人类具有压制与日常信仰相矛盾的事实和数据的倾向。1946年,心理学家弗里茨·海德提出了所谓的“平衡状态”范式,以解释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如何处理大量复杂且往往相互矛盾的数据。想象一下,你认识一个叫鲍勃的人,你和他都对某种能带来一定情感分量的物品有自己的看法,比如说安卓手机与苹果手机相比,哪一款更加高级。

    如果你很欣赏鲍勃,并且你俩都认为苹果手机更好,那么你就会感到很舒服;你现在就处于海德所说的“平衡状态”。类似地,如果你认为苹果手机更好,但是鲍勃喜欢他的安卓手机,并且你认为鲍勃是个无知的浑蛋,那么你也处于“平衡状态”,因为你对鲍勃的负面评价能够使你驳斥他的相反观点。[8]但是,如果你欣赏鲍勃但在手机问题上不同意他的观点,那么你就处于一种让自己不舒服的“不平衡状态”。

    如果你对鲍勃的欣赏只有一点点,或者如果你对手机不太在乎,那么你可以忽略自己的不适。但如果鲍勃是你最亲密的朋友,而你在一些更具情感分量的事情上(比如特朗普的总统任期问题)与他存在强烈分歧,那么你就必须采取行动解决欣赏鲍勃和政治分歧之间的不平衡。神经科学家最近发现,这种不平衡状态会增加背内侧前额叶的活跃性。背内侧前额叶是位于额头中部上方两个脑半球的大脑区域。此外,这种活跃性预示着人们对鲍勃或唐纳德·特朗普的看法将发生变化。换句话说,如果你想让你的背内侧前额叶停止烦扰你,你就必须改变对其中一个人的看法。[9]与此相反,当受试者得知专家同意他的观点,即达到平衡状态时,大脑的另一个部分,腹侧纹状体,位于两个脑半球深处的成对结构,就会被激活。[10]这一区域能接收多巴胺神经元的密集性输入,而多巴胺是一种让我们感到快乐的神经递质。

    在《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1841年的初始版本中,麦基写到了南海泡沫:

    企业,像伊卡洛斯一样,飞得太高,融化了翅膀上的蜡;和伊卡洛斯一样,她也掉进了海里,当她在海浪中挣扎时,她认识到她最适合的地方是坚实的地面。从那以后,她没再尝试过这么高的飞行。[11]

    但写下这些话后的几年内,金融市场证明麦基是错的,因为投机的伊卡洛斯将再次飙升,这一次将围绕第一条蒸汽铁路的兴奋和混乱,相应的金融狂热将使1719—1720年的南海泡沫也相形见绌。很少有作家能比历史学家斯蒂芬·安布罗斯更好地描述蒸汽机爆发前的人类状况:

    1801年,一个关键事实是,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马的速度更快。没有任何人、制造品、蒲式耳小麦、大块牛肉,信件、信息,以及任何形式的想法、订单或指示能够移动得更快。没有什么能够比马更快了,就杰斐逊[12]的同时代人所知,没有什么将会比马更快。[13]

    1851年,英国历史学家约翰·弗朗西斯的经典记录见证了英国的铁路网建设。他将近代交通状况描述如下:

    用来运送农产品的机器,结构粗陋,既沉重又笨拙。即使道路状况还可以,移动(这些机器)也很困难。如果道路状况不好,那么它们要么被沼泽吞没,要么掉进堤坝中:有时,它们陷入泥泞的道路中太深了,根本无法逃脱,必须要等到温暖的天气和炙热的太阳到来才可以。几个月以来,产品都无法进入市场,水果在产地腐烂,而在几英里之外的市场上却远远供不应求……人们发现,出口到国外要比把农产品从英格兰北部运到南部的成本更低。将商品从伦敦运送到葡萄牙比从诺里奇[14]运送到伦敦更容易。[15]

    用蒸汽动力代替人力、牲畜和水车的想法,可以追溯到2000年前的托勒密希腊人,据说他们用蒸汽动力来打开和关闭一座亚历山大神庙的门。1712年左右,英国发明家托马斯·纽科门制造了第一台蒸汽机,该机体积庞大,效率低下,只能用于煤矿的排水,因为煤矿的燃料非常丰富。因此,詹姆斯·瓦特并没有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在1776年发明蒸汽机,而是完成了一件更巧妙、更有效的事情:通过在纽科门的设计中增加一个外部冷凝器,制造出一种燃料效率高的装置,其可以在远离煤矿的地方使用。这一创新让瓦特的合伙人马修·博尔顿说出了那句名言:“先生,我这里卖的是全世界都渴望拥有的——动力。”[16]

    在接下来的25年里,瓦特首先使用笨重的发动机驱动船桨,然后不断缩小发动机体积,到1801年,发动机已经缩小到足以让理查德·特雷维西克将之安装到陆地马车上;到1808年,他已经在伦敦尤斯顿广场附近提供了价格为5先令的乘车服务。早期的装置由软铁制成,非常脆弱,那时一位技师的妻子不仅必须在凌晨4点醒来给发动机加燃料,还必须用她强壮的肩膀使发动机运转。[17]

    18世纪之交,乔治·斯蒂芬森,诺森伯兰(位于英格兰北部)一个不识字的蒸汽机看管人的儿子,继承了父亲的职业,但与父亲不同,他在夜校学会了阅读、写作和数学技能,而且将自己的天赋用于逐渐提高早期蒸汽装置的效率。拿破仑战争让英国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干草价格的高昂暂时推动了蒸汽动力对马力拉动矿车的代替,但直到1818年,斯蒂芬森才说服纽卡斯尔地区附近达灵顿的矿主,修建了一条通往25英里外的蒂斯河畔斯托克顿的蒸汽轨道线,于1825年9月开始使用。尽管轨道线非常短,但是后来在经济上非常成功。[18]

    新铁路技术震惊了世界:1825—1845年,英格兰经历了至少三次铁路泡沫。第一次泡沫紧随斯托克顿—达灵顿铁路线的建成。斯蒂芬森早期的发动机并不可靠,运营的最初几年,煤炭车和客车经常需要马来牵引。但随着发动机的改进,多达59条铁路线列入修建计划。[19]

    第一批项目在议会中遭到了不小的反对,因为《泡沫法案》(南海事件的遗留法案,此时已经有百年历史)规定,所有的公司组建都必须由议会批准。最积极的反对者是运河和收费公路的经营者,他们认识到铁路运输会对自身利润造成损害。他们及其爪牙告诉公众,发动机的烟雾会杀死鸟类;发动机的重量会使其无法移动;发动机的火花会把货物烧成灰烬;老人们会被碾死;受惊的马会伤害骑马的人;马会灭绝,燕麦和干草种植户将会破产;狐狸会消失;而且,被噪声干扰的奶牛将停止产奶。[20]

    1825年,议会废除了《泡沫法案》,但普遍存在的金融恐慌以及落后的发动机技术,阻碍了更多项目的开展,经过1825—1826年的一番议会波折,斯蒂芬森的利物浦—曼彻斯特铁路花了4年时间才建成,于1830年9月15日正式通车。它长35英里,是当时的工程奇迹,需要建造64座桥梁并挖掘300万立方码[21]的土壤。

    这项非凡的新技术有望改变人们的日常生活,这激起了那些想要先下手为强的人的贪婪。这种刺激在1836—1837年达到顶峰。一位记者写道:“我们的语言开始受到(铁路)影响。人们用‘加蒸汽’表示‘打起精神’,用‘铁路速度’表示‘很快的速度’,并以小时和分钟估计距离。”[22]新闻报道提到,一位商人在早晨坐上从曼彻斯特到利物浦的火车,当天就能运回150吨棉花,并以巨大的利润出售,然后重复这种做法。“不是支持者,而是铁路的反对者被认为是疯子。如果这是一种狂热,那么这种狂热就像我们呼吸的空气一样。”[23]约翰·弗朗西斯写道:“1836—1837年的这几个月将长久地被商业人士铭记。数千人关注并将资本投入计划中的公司。”[24]

    和其他泡沫事件一样,利率下降进一步增强了新技术的吸引力,因为利率下降能使投资资本更加充裕。25年前,拿破仑战争引起的借贷需求提高了利率;1815年利率达到顶峰时,一个富有的英国人通过购买政府债券使其索维林金币[25]的收益率接近6%。在接下来的30年里,利率下降到3.25%。[26]当投资者不满于安全资产的超低利率时,他们就会抬高那些潜在收益更高的风险资产的价格。著名记者(也是《经济学人》的编辑)沃尔特·白芝浩在描绘英国铁路泡沫破裂后的一代人时写道:“约翰·布尔可以忍受很多事情,但他忍受不了2%的利率。”[27]换句话说,低利率是泡沫萌芽的沃土。

    低利率,加上这一时期斯蒂芬森的利物浦—曼彻斯特铁路的成功,重新点燃了铁路投机:“媒体支持这种狂热,政府也做出了许可,而人民为此付出了代价。铁路立刻成为一种时尚和狂热。英格兰规划了各条铁路。”[28]

    每一种泡沫里都有自我毁灭的种子。就这个事件而言,廉价资本催生的重复铁路线过度竞争就是种子。利物浦和曼彻斯特的股东们吃到了牛排,而那些跟随频繁的人则比不频繁的人吃到了更多酸臭的食物。1836年的《爱丁堡评论》指出:“事实上,两个比较大的地方之间(无论距离多么遥远),几乎都会有一条被某个公司占据的可行性铁轨线,通常会同时启动两条、三条或四条竞争性路线。”约翰·弗朗西斯写道:“一个大都会区的某个教区,有16项铁路计划,计划拆除的房屋超过1200栋。”[29]

    这些只是最可信的计划。在达勒姆,某位企业家同时工作于三条平行的铁路线上。第一条是成功的,另外两条,很自然地,失败了。而其他发起人的设想包括:由帆或火箭驱动的火车头,能以每小时数百英里的速度运行;高架木轨线;另外一个,根据弗朗西斯的记录,广告说法是“把残疾人抬到床上去”。[30]

    无论何时何地,免费获得的信贷和轻信的投资者都是无赖发起人的垫脚石。当时一位评论家指出,通常:

    一个穷困潦倒的冒险家突然想到,从A镇到B镇的一条铁路线是一项巨大的公共事业,他从中可以获取巨大的利益。因此,他购买了一份军用地图,布鲁克县的或者是哪个地方的地名词典,以及一份名录。首先,他在两个城镇之间画了一条线,在阴暗的山丘之间的这里或那里画了一些漂亮的曲线,目的是使它有一种真实的感觉,他称此为调查报告,尽管他和他的人根本没有去过这个地方。地名词典、名录以及支付给一个无赖或马车夫的一罐啤酒,构成了他收入来源的所有原材料。幸运的是,年收入从未低于15%、20%或30%。收入经常如此之多,他都不好意思去欺骗更多的人了。[31]

    据说埃德蒙·德·罗斯柴尔德说过,“有三种赔钱的主要方式:葡萄酒、女人和发动机。前两种更令人愉悦,而第三种迄今为止(在赔钱问题上)更为确定。”[32]随着越来越多的铁路轨道进入施工阶段,可聘用的合格工程师和劳动力数量不足,导致工期延误、成本大量超支、无法解决发动机难题等,这最终导致不可避免的破产潮。

    和南海泡沫期间的状况一样,英国的合股公司最初只筹集到所需资本的一小部分。投资者最初只需要支付股票面值的一小部分,对接下来铁路建设所需要筹集的资本承担分期缴纳的义务——这是一种干柴式“杠杆”结构,不可避免地会遇到烈火。

    回应马上就来了。钱变得稀缺;人们已经看清楚了这些人的愚蠢;各种类型的股票都下跌了。然后是可怕的不安,毁灭降临到社区,悲伤使家庭不再温暖。那些曾经因为假想的财富而趾高气扬的男人为他们的鲁莽而悲伤,而女人们则因为无法阻止而哭泣。[33]

    至19世纪30年代的泡沫破灭时,议会已经批准了2285英里的铁路修建计划,但是截至1838年,实际动工还不足1/4。其余的里程通常是不盈利的,还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完成;正在进行中的则需要投资者追缴大量资金。1836—1837年暴跌之后,股票价格确实又有所回升,因此那些坚持持有股票的人也没有很差;在此之前一直稳定的股票价格,在1836年上涨了约80%,然后又迅速回落到实际上略高于泡沫前的水平。[34]到1841年,从伦敦到纽卡斯尔近300英里的旅程在17个小时内就可以实现:“一个理性的人,还能要求什么呢?”《铁路时报》为此报道。[35]

    事实上,截至1844年,普通股东对前10年的投资回报非常满意。这推动了19世纪40年代后期更大的泡沫,相关代表人物是乔治·哈德森。哈德森出生于1800年,是约克郡一个小农场主的儿子,由于被假定为会继续耕种土地,因此接受了很少的正规教育。在他9岁时,父亲去世,他被送到约克的一家亚麻布店当学徒,他也由此因祸得福。哈德森的精力、魅力和才智很快在布店里显现出来,而这些是在耕犁中无法体现的。他最终通过婚姻关系加入雇主家庭,并接管了布店。1827年,好运继续光顾这个年轻的店主,他从一个叔父那里继承了30000英镑的遗产,叔父临终时,他正好在现场(叔父遗嘱的受益人可能在最后一刻被更改为他)。[36]

    新获得的财富使他得以进入政治和银行业,1833年,他被任命为约克铁路委员会的司库,负责一条通过发行股票筹集建设资金的地方性铁路。哈德森聘请约翰·雷尼爵士勘测路线,但这位著名工程师建议采用马拉系统,这令委员会很失望。幸运的是,在某次参观叔父留给他的不动产时,哈德森遇到了乔治·斯蒂芬森,后者当时已经是一位非常著名的工程师。哈德森充分展示了自己的魅力和远见,斯蒂芬森同意建造约克—北米德兰铁路。该铁路由一家合股公司出资,第一段仅14.5英里长,于1839年开通。

    在接下来的10年里,哈德森成为公众所熟知的“铁路之王”,创建了一个由十几家铁路公司组成的帝国,其中四家是全国最大的铁路公司。他领导几家公司的董事会,经常一会儿出现在这里勘测一条新路线,一会儿又出现在那里指责一家失败公司的股东大会,并四处筹集新资本。他的生活围绕着两个权力中心展开:一个是约克,他在那里担任过几届市长,慷慨而又受人爱戴;另一个是威斯敏斯特,国家的政治中心。

    哈德森能把沙子卖给贝都因人[37]。即使是最坚定的对手,他也能扭转局面。他的标志性胜利是说服了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格莱斯顿也许是19世纪最令人敬畏的政治家,他在1832年22岁时进入议会,在1843年成为贸易委员会主席,该委员会是议会的铁路立法部门。他先后担任了四届英国财政大臣,又于1868—1894年四次出任英国首相。

    这两个人简直有天壤之别:哈德森充满活力而未受教育,是约克郡农民的儿子,而格莱斯顿毕业于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是奴隶主的儿子。两人在当时最关键的问题上存在分歧;哈德森是正统的保守党,是一个反对废除《谷物法》的贸易保护主义者;格莱斯顿虽然名义上是保守党,但实际上是一位热诚的自由贸易者。

    不过,假如在今天,哈德森将被称为自由主义者,因为他反对政府干预商业,尤其是他所珍爱的铁路,而格莱斯顿很早就认为技术日益发达的经济领域需要政府监管。比约翰·洛克菲勒降低油价还要早几十年,格莱斯顿就预见到,实力最强的铁路公司可以通过大幅减价将竞争对手赶出市场,垄断市场后,公众将越来越受其摆布——格莱斯顿认为,哈德森的某个公司就是这样。

    1844年3月,哈德森在贸易委员会作证时,老练地强调了他与格莱斯顿的一致意见:为了公众的利益,应该限制对竞争性路线的许可(但没有提到自己的公司)。委员会推迟了这个话题,追问哈德森是如何确定票价的。委员会想知道,议会定期调整票价有什么错?哈德森一如既往地做好了充分准备,他回答说,他不反对由政府规定票价,但要求议会限制竞争性路线的许可证发放。

    委员会对哈德森的回答感到些许宽慰,提出了相对比较温和的铁路立法,规定“议会级”票价为每英里1便士。[38]但该法案使议会能够修改铁路公司的票价,这些铁路公司曾经利润如此丰厚,可以发放超过10%的股息分红;该法案通过后,对于任何已经获得许可并运营超过20年的铁路公司,政府都将有权购买。

    这令哈德森很焦虑,他给格莱斯顿写了一封公开信,信中用最悦耳、最恭维的语气对该法案中降低票价以及政府的购买选择权表示反对。他组织了一个由铁路公司所有权人组成的代表团,他们一起前往唐宁街10号的首相官邸。首相罗伯特·皮尔对此印象深刻,于是在下议院发表了一些对铁路公司有利的意见。

    格莱斯顿接受了公开信的暗示,私下会见了哈德森,会面中,哈德森把坦白直率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把这位委员会主席感动了。格莱斯顿评论道:“将哈德森看作一个投机者是一个巨大的误会,他是一个非常有辨别力的人,拥有很大的勇气和很强的进取心——一个非常大胆但非常明智的设计师。”格莱斯顿基本废除了法案:只在法案中保留了低级三等车票的票价限制。[39]

    哈德森意识到,他差点儿忽略了议会的潜在监督职能,他需要更积极地参与政治。假如在今天,强大的实业家可能会为自己雇用一大群说客;但19世纪的英国具有更宽松的道德环境,有一个更直接的办法:哈德森只需要给自己买一个下议院的席位。1845年中,机会出现了。在冷清的沿海小镇森德兰,他接管了当地一条失败的铁路以及码头,作为交换条件,那里的官员们提名他为保守党的席位候选人。他于8月14日正式当选,比较类似于现代社会中同时在美国参议院任职的高盛公司董事长。

    那天晚上,一辆专列将他当选的消息从森德兰送到伦敦,第二天,另一辆专列将伦敦《晨报》对这一事件的报道带回森德兰。在胜利庆典的狂欢中,哈德森将报纸扔进人群,欢呼道:“看,看智慧的进军!”[40]两个月后,在森德兰的一次宴会上,他鼓吹自己码头公司的股票,再次激发了当地人的热情:“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不能让圣彼得斯堡的棉花、中国和世界其他地区的产品运到森德兰港,只要你们提供设施……让我们想象一下,我们将成为世界的利物浦和曼彻斯特。”[41]

    他似乎很少睡觉;例如,1846年5月2日至3日的晚上,他在下议院工作到凌晨2:30,打了个盹儿,然后坐上开往德比(英格兰中部城市)的早班火车,其大约在伦敦、约克以及他的其中一个公司——米德兰铁路公司总部三者中间的位置(见图4-2、图4-3)。在那里,他向股东们解释他的26项提案的精髓,这些提案通过修建一些新的、扩展一些已经存在的铁路和运河,将铁路和运河系统相融合。该计划需要300万英镑的投资资本;他向心存疑惑的人坦率地承认,的确许多新线路将失败,但总的来说,它们将打造一个坚不可摧的地区铁路系统。他已经拥有大量支持者,很轻易地排除掉了那些分散的持反对意见的股东,然后通过了所有26项公司提案。[42]一位当时的评论家写道:

    资料来源:The Railway King,by Richard S.Lambert,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 Ltd,©1964,p.57.Copyright ©1934 HarperCollins Publishers.All rights reserved.

    图4-2 1840年的英国铁路系统(粗体部分是哈德森公司建的铁路)

    资料来源:The Railway King,by Richard S.Lambert,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 Ltd,©1964,p.238.Copyright ©1934 HarperCollins Publishers.All rights reserved.

    图4-3 1849年的英国铁路系统(粗体部分是哈德森公司建的铁路)

    似乎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烦乱,也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疲劳。他在议会委员会中斗争,一天又一天;他以一种认真的态度争辩和恳求,从目的上看几乎没有失败过。他今天在镇上哄骗一个委员会,明天说服一位大主教;早上,在一个不起眼的办公室里说服一些持对立主张的人,下午,以某种大胆的突袭政策震惊了证券交易所。[43]

    他的专注力和计算能力令人敬佩。人们经常看到他把头往后一仰,遮住眼睛,然后准确地预测出尚未建成的铁路线的红利,他还能同时参与两场激烈的对话。商业伙伴们发现,如果他们的分析没有抓住要点,马上就会被他打断,但很容易又会被他原谅,他对员工和陌生人非常宽宏大量。但是,他处理数字和疯狂交易的能力也伴随着一个缺点:他过分依赖口头指令,没有保存交易的账簿或记录,只是简单地认为他的愿望会实现。[44]

    1843年的英格兰铁路线还不到2000英里,但是到1848年底已经超过5000英里;哈德森控制了其中大约1450英里的路线,并对英格兰东北部拥有实际的垄断权。[45]更多的铁路线正在计划中:议会在1844年批准了800英里,在1845年批准了2700英里,在1846年批准了4500英里。以少量首期付款认购股票,然后在很久之后完成全部购买,是哈德森和大多数其他发起人的经营手段。在工程尚未开工、连运营和收入都没有的时候,新股通常就会公布每年接近10%的股息;大多数投资者被高收益吸引,却没有注意到收入的缺失意味着最初投资者的股息必须来自新投资者的资本,这在现在被称为“庞氏骗局”。在庞氏骗局下,后来股东的股息是无法获得支付的。哈德森故意泄露他的铁路项目即将被议会批准的消息,以此推动这种狂热。就像蛋糕上的糖霜,直到泡沫的最后阶段,哈德森稠密的东北部铁路网还在阻碍竞争性路线的股票发行。

    19世纪40年代,除了布朗特和哈德森这样的发起者、公众和政客外,泡沫剧场的第四个主角——媒体出现了。概括来说,那个时代有两类媒体:以《泰晤士报》为代表的“旧媒体”和以《铁路时报》为代表的铁路专报“新媒体”;前者坚持高度正统的怀疑主义,而后者则煽动投机的火焰。在泡沫最严重的时候,市面上至少有20种铁路出版物,铁路公司每周都要慷慨地花费1.2万~1.4万英镑发布广告,这些资金成为媒体的主要收入来源,而这些钱本可以更明智地用于建设。关于新提案的吹嘘文章比比皆是。一位评论家讽刺道:“委员会为绅士和男爵们高兴,下议院通过新提案的前景是肯定的。它的工程师是斯蒂芬森(此时已经是乔治的儿子罗伯特·斯蒂芬森);它的当权者是哈德森;它的银行家是格林。广告还谦虚地补充说,利润不会超过15%。”[46]一篇文章夸张地说,铁路是环绕全球的新世界奇迹:

    不满足于让利物浦成为他们的铁路中心……他们的目标是全球。遥远的印度跨越河海对铁路表示期盼,中国正在倾听这神奇的声音。古希腊被毁坏的山丘和破碎的祭坛将很快与火车头的汽笛声相呼应,或者被转变为商业圣地。通过这些宏伟的工程,河流得以跨越,领土得以穿越,商业得以特许,联邦得以巩固;通过它们,金刚石可以被分割,人类在时间和空间上拥有主宰权。[47]

    直到1843年,英国经济依旧在消化1836—1837年的泡沫,但在1844年秋天,银行的贷款利率已经降为2.5%;更为不祥的是,银行普遍认为铁路证券“像房子一样安全”,并乐于将其作为抵押品。股票认购名单会让21世纪初房地产泡沫中的美国抵押贷款经纪人都脸红:一个年收入54英镑的半薪军官在多个名单上的总收入为41500英镑;两个住在阁楼里的清洁工的儿子,其中一个认购了12500英镑的股票,另一个25000英镑,所包含的追缴金是他们无法承担的;更多的追缴金来自虚构联系方式的股东。[48]

    一位不知姓名的观察者这样描述,英国公众:

    看到整个世界都在为铁路疯狂。铁路在公众集会上受到赞扬;它是公众崇拜的对象;人们在交易所里谈论它;在参议院为它立法;在舞台上暗喻它。它渗透到每一个阶层;渗透到每一个家庭;所有人都被它诱惑。那些说话与契约一样可靠的人,现在也加入追逐铁路的行列,被旋涡带走了。[49]

    商人兼议员詹姆斯·莫里森观察到:

    不易觉察的贪婪之毒在每个阶层蔓延,不仅影响了高贵的大殿主人,也影响了简陋农舍里的合居者。公爵夫人们甚至会在众人面前用凭证弄脏手指,老女仆们会发抖地急切询问股票的价格。年轻的女士们抛弃了婚礼清单而专注于股票行情表,询问她们的爱人有关牛市、熊市操作的问题,这吓到了她们的爱人。时尚人士频繁地出现在经纪人那里,而不是出现在俱乐部。商人不再关注生意而去打理他的股票,但最终,他的股票和生意都将离开他。[50]

    按照贸易委员会的规定,每年11月30日是提交新路线计划的截止日期。1845年11月30日傍晚,当800个铁路计划发起人聚集在白厅(指英国政府)办公室时,一股狂潮席卷了首都:铁路公司允许通过的快递列车以每小时80英里的速度驶向伦敦,但那些运载竞争性路线计划书的列车被铁路公司阻止通过;一位设计师将路线计划书装进一个装饰齐全的灵柩内,然后将其运到列车上,才绕过了铁路公司的障碍。[51]

    如约翰·弗朗西斯所写的,就像南海泡沫期间一样,交易巷里挤满了人,交通堵塞,“几乎无法通行”,周围的街区“像集市一样”。他继续写道:

    谨慎的商人和敏锐的制造商都没有抵制住投机的诱惑。它像麻风病一样在他们中间传播。它不仅毁灭了无辜者,也毁灭了有罪者。它不仅毁坏了很多简陋的农舍,也扰乱了许多亲王的住所。人们急于致富,却被毁灭。他们大量购买;他们踊跃认购;他们抛弃了自己公司的存账室;如果成功了,他们就会继续买入;如果失败了,那么他们往往会自毁,使本已凄凉的家园更加悲惨。[52]

    斯蒂芬森在威斯敏斯特乔治大街的办公室比首相在唐宁街的办公室更受欢迎;铁的价格翻了一番;勘测员的工资很高,特别是那些在军械局工作的人,经常未经许可非法进入私人土地。一份议会报告表明,157名议员的股票认购额超过2000英镑;到1845年夏天,“全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对所有生意的忽视;几个月里,柜台上找不到卖货的商人,办公室里也找不到批发商,全国各地都是这样。如果你去拜访商家,那么你肯定会得到‘去城里了’这样的答复”。就连勃朗特[53]一家也参与了:艾米莉和安妮拥有约克和北米德兰的股票,而更脚踏实地的夏洛蒂则持怀疑态度。[54]

    虽然哈德森的许多商业行为,特别是他对公司治理的保密和高压手段,放在今天可能会让他坐牢,但在那时还不是非法的。再过80年,查尔斯·庞兹[55]在初始资本支付股息的操作中不会使用自己的名字;在19世纪40年代早期,这些做法不会引起法律审查(但这种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哈德森的终结不是来自欺诈或欺骗,而只是来自过度建设和监管改革。

    与18世纪的双泡沫不同,这次事件中铁路公司的倒闭过程比较缓慢。到19世纪40年代末,哈德森的铁路网(大致从伦敦延伸到爱丁堡)越来越被东西部的竞争性路线包围。为了进一步延长铁路线来突破包围圈,他冒险性地从个人投资者那里筹集了大量资金;但与此同时,议会于1847年建立了新的监管制度,在此制度下,用新收购的资本支付旧股东的股息,这种类似庞氏骗局的做法被认定为非法。[56]

    1847年初,英格兰银行将贴现率从3.5%提高到5%,这阻碍了股票认购之后所需追缴金的资本流动。1846年的马铃薯歉收和1848年欧洲大陆的革命动乱加剧了英国的经济困境,迫使哈德森和其他铁路经营者降低股息:惊慌失措的投资者开始抛售股票,到1848年10月,股票价格从1845年的峰值下跌了60%(见图4-4)。[57]

    图4-4 英格兰铁路公司的股票价格(1830—1850年)

    虽然股价下跌的绝对数小于南海泡沫时期,甚至小于20世纪的大熊市时期,但认购机制固有的极端杠杆带来了大面积的破坏:

    很多家庭完全被毁。一个不太起眼的英格兰镇上,发生了一些悲惨的自杀事件。原本被精心培育的女儿们现在需要出去寻找面包,儿子们被迫停止学业,很多家庭被分离:房子被法院强制执行。每一个社会纽带都被破坏。那些以前过着舒适独立生活的人突然发现自己欠了大量无力支付的钱。有的放弃了一切,重新开始;有的离开英国去往欧洲大陆的其他国家,蔑视并逃避债权人的追赶。一位绅士收到了400张法院令状。还有一位贵族承受了15000英镑的债务压力,于是他坐上游艇去往美丽的地中海,在那里,他忘却了与自己有关的所有难题。[58]

    此时,即使是哈德森所犯的小过失也会引致仔细审查,而这样的小过失在过去是很容易被原谅的。证券交易所的两个对手仔细检查了买卖记录,发现哈德森的某家公司以高于市场的价格购买了另一家公司的股票,而这另一家公司恰好也归哈德森个人所有;也就是说,他诈骗股东的行为被发现了。很快,他更严重的违规行为也被发现,尽管还没有上升到需要承担刑事责任的高度,但也让他面临严重的民事判决。

    哈德森还有最后一张王牌:森德兰地区的选民依然非常感激他,这使他在议会又待了10年,只要下议院还在开会,他就不会因债务问题而被捕。随后他会以一种滑稽歌剧式的状态往返于英国和欧洲大陆之间:议会开会时,他可以安全地待在英国,并拼命挽回他的财产;休会后,他逃往巴黎。1859年,他在选举中落败,游戏结束了;朋友们离他而去,只有债权人关注他,他剩下的大量财产被没收。最后,他靠仰慕者给他购买的年金维生。[59]

    1863年的一天,查尔斯·狄更斯[60]即将乘坐“福克斯通”号船返回英格兰,遇到了他的朋友查尔斯·曼比。狄更斯写道:

    曼比向一位衣衫褴褛的人告别,我对这个人有印象,但想不起来他是谁。当我们驶离港口时,那人正站在码头边上,凄凉地挥舞着他的帽子。我对曼比说:“我肯定认识那个人。”“我想你认识,”他说,“哈德森!”哈德森住在巴黎,是曼比带过去的。临别时哈德森对曼比说:“在你回来之前,我再也吃不到一顿丰盛的晚餐了。”[61]

    后两轮铁路泡沫毁掉了英国投资者,但为英国提供了必要的基础设施。1838—1848年,铁路里程增加了10倍,直到今天,英国的铁路地图还和1848年非常相似。1848年之后的将近一个世纪里,这个数字才又翻了一番。

    事实上,不幸的铁路投资者们为英格兰提供了宝贵的公共物品——首个高容量、高速度的运输网络。19世纪初之前的英格兰,人均GDP几乎没有增长;而在此之后,它以每年约2%的速度增长——每一代人大约能翻一番,不仅在英格兰,在其他西方发达国家也是如此。这一转变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蒸汽驱动的陆海运输效率带来的。[62]这种损害了技术投资者但为国家经济增长提供了必要基础设施的例子,还将继续出现。

    1841年,查尔斯·麦基出版了《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第一版,正是在铁路狂热达到高潮之前,因此麦基应该会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意识到这种狂热。作为一名记者和受欢迎的作家,他完全应该对此提出警告。

    但是他没有,在1852年出版的该书第二版中,他只在一个两句话的脚注中提到了这一事件。[63]19世纪30年代,青年时期的麦基曾为两份伦敦报纸《太阳报》和《晨报》撰稿并编辑;1844年,就在铁路泡沫破裂之前,他开始担任《格拉斯哥的阿格斯》报纸的编辑,并在这个职位上干了3年,这3年正是铁路从繁荣走向萧条的3年。该报纸,特别是“头条”专栏,经常转载其他报纸的文章。这些文章表明,麦基对铁路发展的总体态度是适度热情,这很可能只是对当时经济基调的一种反应。自由放任是当时的经济基调,其核心是废除《谷物法》,因为《谷物法》使地主、贵族受益,导致粮食价格过高,城市贫民挨饿。而铁路只是麦基及其圈子的次要关注点。[64]

    在麦基担任编辑期间,该报的头条确实转载了《泰晤士报》关于泡沫的可怕警告,但该报也转载了其他报纸中对铁路公司有利的文章。尽管在今天,麦基的名字几乎是“狂热”的同义词,但在当时,他似乎完全错过了他正在经历的那场浩劫。在1845年10月的一篇头条文章中,他直言不讳地说,铁路股的热情与南海泡沫没有什么共同点,南海泡沫“没有什么坚实的基础,完全是虚构的”,而铁路热情的基础:

    宽阔而安全。铁路是这个时代的必需品。其本身就是一种不动产和有形资产……沉默的哲学家和活跃的商界人士都能看出,没有什么能比英国资本用于这些项目更高尚、更有利的了。[65]

    虽然没有什么证据表明麦基也在铁路狂热中赔过钱,但作为那个时代最敏锐的观察者,他没有看到人类的金融非理性,这更证明了金融泡沫的诱惑力。到了19世纪,有这样一条旧新闻:一个世纪前,艾萨克·牛顿的例子说明,即使是具有非凡知识和智慧的人,也无法免受投资泡沫的影响。牛顿不是金融新手,南海泡沫时期,他已经担任英国皇家造币厂厂长20多年了。他在1712年购买的南海股票获得了丰厚的回报,1720年初,他以可观的利润卖出了这些股票,但那年晚些时候,他失去了理智,以更高的价格回购了这些股票。他损失了大约20000英镑,并认识到:“我能计算天体的运动,但不能计算人类的疯狂。”[66]

    英国铁路泡沫可以看作一场许诺改变人们日常生活的技术动乱。几乎与此同时,远离欧洲大陆的美国,产生了一种与之截然不同的极端末日狂热。

    5 米勒运动的“大失望”

    数秘主义与确认偏见

    20世纪50年代中期,一位名叫利昂·费斯汀格的心理学家走运了。

    费斯汀格的父亲是一位政治激进的无神论者,也是自苏联移民至美国的刺绣师。在长期杰出的学术生涯中,费斯汀格将自己的才智运用到社会心理学的新兴领域。他幸运地潜伏到美国中西部的一场飞碟狂热事件中,其正好属于他的研究领域。他的研究对象,即“情感”群体,由一位名叫多萝西·马丁的女性领导,她声称已经向人类传达了神灵们有关大地震和洪水的警报:神灵们告诉她,这两个大灾难将于1954年12月21日吞噬北美。[1]

    社会心理学家们都理解所罗门·阿希的线条长度实验,他们早就知道,社会压力通常会磨灭个体之间的观点差异,因此各个小群体和整个社会都会演化出各自的文化、道德和宗教价值观。此外,他们还知道,这些价值观的转变往往是爆炸性的,其快速扩散类似于传染病。

    20世纪20年代以来,流行病学家对疾病传播进行了数学建模,认为疾病传播主要取决于两个关键参数:病原体的传播率或传染性,以及治愈率或死亡率。社会学家发现,他们可以用同样的方法理解思想和信仰的传播。费斯汀格意识到,马丁及其信徒为他提供了一个实验室,让他能够实时观察这一传播过程。更重要的是,马丁团队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让他可以观察到末日预言不可避免地失败之后会发生什么。

    假如在今天,任何一个机构审查委员会都不会批准费斯汀格的这项研究。在研究中,他的助手“在没有经过马丁团队知情或同意的情况下”潜伏进了马丁的圈子。[2]费斯汀格的项目也违反了实验和伦理规定,即现场研究人员不应干预受试者的决策。当不知情的马丁及其追随者要求费斯汀格的潜伏者们就意见和建议畅所欲言时,他们被迫屡次违反了这项不干预的规定。

    作为早期的山达基[3]信徒,马丁对于“来世”并不陌生,她经历了该组织对她的“审计”过程,能够回忆起自己的受孕、出生和之前的各次转世。她的主要合作者查尔斯·劳赫德博士,则是一位更传统的末日信仰者。他是密歇根州立大学学生健康服务处的一名医生,为一个主流新教团体做国外医药的宣传工作;后来他的妻子患上失能性的神经症,他开始努力为她求医,无意中遇到了一些飞碟狂热者,他们把他介绍给了马丁女士。

    在预言大灾难的大约前一年,马丁成为一名女先知。她醒来时感到右臂一阵刺痛:“我感觉有人在试图引起我的注意。”[4]她拿起一支铅笔,很快发现自己的手非常陌生,不由自主地写字。与《圣经》中的先知们不同,她最初传达的并不是来自上帝的信息,而是来自更亲近的人的信息:当她向肢体的指挥者询问时,对方透露说自己是她去世的父亲。

    她的通灵技巧很快得到了提高;她疼痛的右臂和铅笔开始传递来自地位更高者的信息:一个叫“兄长”的人,向她提供了一些关于她死去父亲的精神需求方面的建议;其次是来自“塞勒斯”号行星和“号角”号行星的生物,其中最重要的是萨南达,他说自己是耶稣本时代的肉体化身。

    萨南达是一位完全现代化的弥赛亚,当时正在美国境内进行高级侦察,并已与马丁女士以及其他人取得了联系。萨南达及其被称为“卫士”的同伴被这个国家的某些东西(后来被德怀特·艾森豪威尔称为军事-工业综合体)激怒;作为报复,他们将把陆地撕成碎片,并在年底前用一场大洪水淹没它。1954年8月1日晚上,卫士们指示马丁及其11名追随者(其中没有费斯汀格的潜伏者)去见他们的飞碟,但马丁一行人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马丁给了那个男人果汁和三明治,但他礼貌地拒绝了,然后走开了。

    飞碟没有出现,这给马丁的团队带来了第一次动摇,有7名成员立即离开了她。马丁和其余4名坚持信仰的人没有等很久:两天后,萨南达就通知马丁,那天是他拒绝了茶点,并表示对她和其他同伴的道德品质感到满意;还告诉她,大灾难发生之前,飞碟将拯救少数人,而他们是部分被选中的人。[5]

    像几乎所有的千禧年主义者和启示性末日论者一样,马丁是一个真诚的傻瓜,而不是一个无赖。她将自己的时间和财富奉献给了她的追随者,为信仰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当芝加哥郊区橡树公园的孩子们从父母那里听到即将到来的大灾难后开始做噩梦时,警方指控她“煽动暴乱”,并对她进行精神治疗,随后她逃离了芝加哥的家。劳赫德也因为与这一事件有关而失业。[6]

    1954年底,当救命飞碟和随后的大灾难几乎确定不会出现时,信徒们的信仰体系被证明与事实不一致,即所谓的信仰“失验”,这是费斯汀格研究的主要目标:他想精准地确定,当事实和数据与根深蒂固的观点不一致时人们会如何行动。其研究成果《当预言失败时》成为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和政治学家公认的经典之作。[7]费斯汀格后来创造了现在人们很熟悉的术语“认知失调”,用来描述信仰和事实之间,或者更微妙地说,叙事和数据之间的情感冲突。当令人信服的叙事和客观事实发生冲突时,叙事往往会幸存下来,这种结果自远古以来就存在于人类社会。

    多萝西·马丁后来的行为体现出很多人处理认知失调的方式。她并没有根据那些与自己信仰不一致的证据修改自己的信仰体系,她和她的团队在此之前对自己的信仰相对保密,但后来他们反而加倍努力,开始就飞碟的到来进行传教。离开芝加哥地区后,她的余生一直从事于通灵研究,先是在南美、北加利福尼亚,最后在亚利桑那州的塞多纳。在1954年的信仰失验事件过去将近半个世纪后,她以德拉修女的化名在塞多纳去世。[8]

    虽然我们很容易将多萝西·马丁的预言讽刺为一种21世纪的胡编乱造,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费斯汀格所说的恶魔的奴隶。马丁及其追随者们所表现出的“加倍努力”似乎是人类行为的一个近乎恒定的现象。当明斯特的再洗礼主义者反复看到博克尔松的末日预言被事实推翻时,他们的信仰,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变得更加坚定,他们也加倍努力改变周围城镇居民的信仰。同样的情况也将发生在19世纪中期众多福音派新教徒的末日预言事件中。

    这种反常行为具有某种执拗的意义。信仰失验会带来严重的精神痛苦,而缓解这种痛苦的最好方式,就是和新赢得的信徒在一起。正如费斯汀格所说:“如果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信仰体系是正确的,那么显然,它终究是正确的。”[9]

    从1620年开始,与第五君主国派关系密切的英国清教徒将第一批殖民者送往北美马萨诸塞州。10年后,马萨诸塞海湾殖民地的新领导人约翰·温斯罗普向他的追随者们宣扬,他们即将看到“一个山巅之城”,该城的成功和上帝的宠爱将受到全世界的热切关注。[10]从马萨诸塞殖民地演变而来的美国,没有国教,宗教和意识形态的自由程度前所未有,这为神启性运动的扩散和发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18世纪初和19世纪初,分别出现了第一次和第二次“大觉醒”,即席卷美国和英国的宗教复兴;两者都催生了各种各样的非正统神学,就像之前的宗教改革一样,重视个人神灵主义,贬低有组织的宗教等级制度。

    美联储所发行的20美元纸币上那个轮廓分明、眼神锐利的面孔,总统安德鲁·杰克逊,直接促成了第二次大觉醒,这不失为一种历史讽刺。杰克逊反对建立中央银行,并于1837年美国第二合众国银行许可证到期时拒绝了它的延期申请。他这样做的时机非常糟糕:几乎同时,美国经历了一场壮观的泡沫,泡沫事件非常复杂,其特点是大量政府土地被出售、房地产投机以及棉花价格从繁荣到萧条。后来,泡沫破裂,由于没有一家中央银行能够充当救市的最后贷款人,由此造成的货币短缺使美国陷入持续近10年的萧条,并带来约25%的失业率。那个时代并没有留下什么详细的经济数据,但杰克逊的鲁莽行为给美国造成的损失可能与一个世纪后的大萧条一样严重。英国小说家弗雷德里克·马里亚特在1837年恐慌之后访问了纽约,他写道:

    猜疑、恐惧和不幸弥漫了这座城市。如果我不知道原因的话,我就会以为瘟疫正在肆虐。但笛福已经告诉我原因了。来往的人群中,人们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匆忙的脚步,疲惫的脸庞,快速打招呼,或者匆忙地交流着在太阳落山之前会发生的预期损失……被解雇的机械师们像饥饿的狼群一样踱来踱去。这种剧烈的震荡像电一样传播开来,传播到数百英里以外的地方。运河、铁路和所有公共工程都已中断,一位爱尔兰移民靠着他的棚屋,手里拿着闲置的铁锹,饥饿着,他想念他的绿宝石岛[11][12]

    第二次大觉醒运动当时已经开始,于1837年恐慌之后加速进行。觉醒运动中的“助产师”们产生了宗教分裂,例如摩门教和各种公然的欺骗性通灵运动。所谓福克斯姐妹与死者沟通的欺骗性,不亚于伟大作家和政治家霍勒斯·格里利[13]的欺骗性。[14]

    最为壮观的是,多达10万的美国人开始相信世界将在1844年10月22日结束,这个集体幻想起源于威廉·米勒,他是一个谦逊、不爱出风头、深思熟虑的人,本来最不可能成为米勒派领导人。

    米勒出生于1782年,是父母的16个孩子中的长子。他们家位于纽约州最东北部的罗汉普顿镇(见图5-1),是一个虔诚的浸信会农业家庭,家中极度贫困,子女几乎无法接受正规教育。像那个时代的许多农家子弟一样,从9岁到14岁,他只在除了收获期和种植期之外的其他3个月里上学。在家里,这个热爱书籍的男孩只能阅读他父亲的《圣经》、《赞美诗》和《诗篇》;慷慨的邻居借给他《鲁滨孙漂流记》等通俗作品的复印本。他的文学兴趣惹恼了父亲,因为父亲注意到,这些兴趣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使他无法做农活,所以小米勒会在深夜偷偷溜到壁炉旁,在燃烧着的松树结的昏暗光线下看书。[15]

    图5-1 美国东北部的米勒主义地标

    21岁时,他结婚了,向东进入佛蒙特州几英里,搬到妻子位于波尔特尼附近的家中耕种。波尔特尼镇正是自然神论的温床。自然神论假定一个超然的至高无上的存在,即一个“神圣的钟表匠”只在远处观察他的创造物,自然神论将《圣经》视为一本纯粹的书,而不是神灵的启示——最多只不过是一本关于古代历史的有用手册。

    镇上的大量图书馆藏书反映出这种自由:伏尔泰的,休谟的,潘恩的,以及其他许多人的书,米勒津津有味地读着,并逐渐成为一名自然神论者。在波尔特尼,米勒还受到最著名的市民马修·里昂的影响。马修·里昂是国会议员、美国独立战争的退伍军人、伊桑·艾伦[16]的煽动性伙伴,还是一个臭名昭著的不可知论者。[17]

    米勒读的启蒙哲学的书越多,就越反感《圣经》:为什么上帝创造了一本完全不可理解的书,然后让那些无法正确解读这本书的不幸灵魂遭受死亡、折磨、流放和饥饿?在米勒看来,人类也有错:

    我读得越多,就越发现人类性格中的严重缺陷。我找不到人类过去历史上有什么亮点,那些世界征服者和历史英雄显然都只是人类形态的恶魔。世界上所有的悲伤、痛楚和苦难,似乎都随着他们对同伴的控制权的增强而增加。我开始对所有人都感到不信任。[18]

    波尔特尼镇上打破旧俗的氛围非常适合这位年轻的农民;他终于从家里的令人窒息的宗教氛围中解脱了,他反叛了,当着大家的面,毫不留情地模仿他祖父的华丽布道,滑稽地模仿他们的假虔诚。[19]

    米勒也确实找到了他的家庭值得称赞的地方:他的父亲曾参加过独立战争,因此作为儿子,他在爱国主义和兵役方面得到了庇护。1810年,当与英国之间的战争临近时,佛蒙特州的民兵组织授予他中尉职位;1812年美国对英宣战后,民兵组织将他提升为上尉,第二年他又调任美国正规军中尉。虽然军衔更低了,但这次调任被视为升职。不管怎样,到1814年初,他已经重新获得了上尉军衔。夏末,他来到尚普兰湖畔的普拉茨堡,在那里,人数和武器装备都处于劣势的美国军队,在一场海陆一体战中决定性地击败了英国侵略者。

    这场战争令米勒感到震惊又害怕,9月11日,他写信告诉妻子,一艘美国船只上的300名士兵和水手中,只有25人幸存。“船上的一些官员说,血是及膝深的。”第二天,他再次写信给妻子:

    天哪!到处都是屠杀。我无法向你描述这种普遍的兴奋……日落时分,在一首扬基小调[20]中,我们军营鸣放了礼炮。在一两英里范围内,1.5万~2万人同时参与海陆交战,这超过了以前我见过的任何一场战争。多么宏伟,多么高尚,但又多么可怕![21]

    这场战争不仅摧毁了英国入侵部队,还摧毁了米勒的自然神论:一支在拿破仑战争中身经百战的15000人的精锐英军,却被一支合并了1500人的正规军和4000人的志愿军的杂乱无章的美军打败,除非有一个主动支持美国的上帝,否则还有什么能够解释美军胜利的原因?“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出现如此令人惊讶的结果,在我看来确实像是一个比人类更强大的力量所做的事情。”[22]

    战争结束后不久,他回到了罗汉普顿的农场。在那里,作为一名受人尊敬的退伍军人和小镇官员,他即将在家族的浸信会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战时的经历和回到童年时保守的宗教环境引发了他的信仰冲突,也就是他先前对上帝的不信仰和战争中看到的超自然之力之间的冲突。基于对阅读的热爱,他使用经文来分析解决这种冲突。大约在1816年的某个时候,他开始对《圣经》进行艰难的逐字逐句分析。例如,如果他遇到“野兽”这个词,且这个词在《但以理书》或《启示录》中象征着异教徒帝国,他就会强迫性地在《圣经》的其余书卷中寻找其他的“野兽”。

    经过几年的努力,通过查阅《圣经》,他找到了之前的不信仰和战争经历之间矛盾的解决办法。在《但以理书》中的四个王国中,只有以天主教会为代表的罗马仍然存在。他被《但以理书》8:14打动:“他对我说,到二千三百日,圣所就必洁净。”

    对米勒来说,一切都很清晰了:《以斯拉记》第7章中,波斯皇帝阿尔塔薛西斯在其当政的第七年发布了返回犹大并建造礼拜场所的命令,当时的历史学家估计这一年是公元前457年。根据米勒的末日论,末日时钟从这一年开始倒计时。鉴于圣经学者所假定的圣经日和时间年的等价性,世界将在2300年后,也就是1843年结束。

    米勒继承了悠久的“数字神秘主义”传统。数秘主义曾经为约阿希姆所迷恋,直至今天人们对它的迷恋还有增无减。最引人注目的现代例子是约翰·泰勒和查尔斯·皮亚齐·史密斯在19世纪末的研究成果。他们注意到金字塔结构中的一些数学巧合,例如,金字塔底部周长的两倍与高度之比接近π值,底部周长与框架石长度之比是365,以及从地球到太阳的距离几乎正好是金字塔高度的10亿倍。接着,史密斯写了一本畅销书《伟大金字塔的遗产》(Our Inheritance in the Great Pyramid),详细描述了这些惊人的发现。[23]

    一个世纪后,一位名叫埃里希·冯·丹尼肯的瑞士人在另一本畅销书《众神的战车》中,利用类似的观察结果证明,外星人曾来过地球。[24]近千年来,神学怪人利用类似的数学巧合和圣经年表来预测世界末日。就在2011年,一位名叫哈罗德·坎普的基督教广播名人,预测世界将在10月21日结束。2012年,他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谦卑地接受了《马太福音》24:36的告诫:“那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25]

    杰出的数学作家、趣味数学之王、社交网站策划人马丁·加德纳这样评价史密斯的《伟大金字塔的遗产》:“这一类的经典作品就是我们的遗产。很少有一本书,能如此优美地展现出一个对某种理论深信不疑的聪明人(指作者)轻而易举地掌控着整本书的主题,使其精确地契合他的观点。”[26](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加德纳正是在米勒神学的直系后裔——基督复临安息日会中长大的。)[27]已故“文学坏小子”克里斯托弗·希钦斯针对那些幻想的圣经日期设定,创造了一个更一针见血的术语:“白痴的里程表”[28]

    圣经的数秘主义源于“模式”现象。《圣经》是一部包含大量数字、叙事和各种往往阐述不清的历法的汇编,勤奋的千禧年主义者几乎可以将未来的任何一个日期视为世界末日。米勒并不是第一个运用圣经数秘主义将1843年定为世界末日的人;1946年,一位名叫勒罗伊·埃德温·弗鲁姆的基督复临安息日会牧师出版了《我们祖先的预言信仰》(The Prophetic Faith of our Fathers),它是一本关于末日计算的历史书,包括四卷。其中记录的几十种末日计算时间集中在1843年。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威廉·米勒那样使数秘主义发挥出如此毁灭性的影响。[29]

    数秘主义的影响不可避免地被另一个著名心理现象“确认偏见”放大。在“确认偏见”现象中,人类一旦确定了一个假说或信仰体系,就会只关注支持其信仰的数据,而避免使用与之相悖的数据。

    “确认偏见”这个词与心理学家彼得·沃森有关。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的一个经典实验中,他向受试者展示了一个由三个数字组成的序列,如2-4-6,并要求他们推导出产生该序列的规则,然后让他们用另一个序列对该规则进行测试。[30]

    受试者根据上述序列推出的最明显的规则是“连续偶数”,因此他们最有可能再提出诸如8-10-12这样的序列进行测试,然后他们被告知这一序列与答案规则一致。然后,受试者可能会提出24-26-28这样的序列,然后也被告知这一序列符合规则。

    在多次连续“确认”他们的“连续偶数”规则后,受试者可能会合理地得出结论,认为这就是正确的规则。

    问题是,这三个序列还符合其他多种规则,例如“数字不断增加”或“只有正增长的数字序列”。换句话说,受试者只是试图确认自己的假设,而事实上更有效的策略是测试一些推翻假设的三数字序列,例如5-7-9,如果考官回答说这个序列也符合规则,那么他们就会知道“连续偶数”规则是不正确的,但“数字不断增加”或“每次增加二的数字序列”规则可能仍然成立。

    大多数受试者通常只测试符合其假设规则的三数字,而不是不符合其规则的三数字。这种只寻找支持假设的证据的做法,使得很少人能够推导出正确的规则。

    作为一名科学家,沃森知道,科学方法的核心是试图推翻假设,但作为一名心理学家,他怀疑人类的自然倾向是要确认这些假设。[31]心理学家很快拓展了沃森的研究,并进行了大量的实验,证明人类物种更倾向于寻找和接受确认的证据,而忽视相反的证据。正如那句老话:“一个违背自己意愿被‘说服’的人还会持有不变的看法。”[32][33]

    在20世纪70年代末的一项经典研究中,斯坦福大学的一组研究人员调查了151名大学生对死刑等争议话题的看法,并从中选出48人,其中24人强烈赞成死刑,24人强烈反对死刑(分别被称为支持者/反对者)。然后,他们向两组人展示了两组不同的研究成果,他们说这些研究成果是真实的,但实际上是虚构的。其中一组“研究”表明,死刑州的谋杀率较低,而另一组“研究”则表明,死刑州的谋杀率较高(赞成威慑/反对威慑)。

    支持者们认为,赞成威慑的研究在方法论上比反对威慑的研究更可靠,他们更加相信赞成威慑的研究;而反对者们则认为反对威慑的研究更为合理和令人信服。最具启发性的是,在实验的最后,在参与者阅读并评估了两组相互矛盾的研究结果后,每组都强化了其原来的支持及反对观点。[34]

    威廉·米勒,以及他后来的追随者们,正患上了长期的“确认偏见”病症。计算出1843年这个时间后,米勒专注于寻找确认性的证据,因此他能够说服自己,认为自己的预测是准确的。米勒得出了1843年世界末日的惊人结论:基督将出现在云端,火焰将吞噬大地。正义之人——那些信仰上帝的人——将会被提升天并获得永生,而邪恶之人不仅会被上帝毁灭,而且他们的灵魂将永远被上帝囚禁。[35]

    在近10年的时间里,米勒没有公开这个令人不安的预言,只和周围认识的人讨论。[36]但他的羞怯和内向更加提高了可信度,特别是在卫理公会、浸信会和长老会神职人员中,他们对米勒的这种同时具有学术性和非教派歧视性的方法印象深刻:任何新教派别的成员都有资格获得救赎。米勒的朋友们被他的末日论征服,但不理解他为什么不愿意布道。这其实是因为米勒害怕成为笑柄,这种恐惧可能源于他的社交拘谨和卑微的教育经历。[37]

    1831年夏,他的浸信会妹妹和妹夫邀请他从罗汉普顿去往佛蒙特州的德累斯顿演讲,那里离尚普兰湖只有16英里。虽然他以前读过传教士写的布道,但他从未发表过自己的布道。此时,他已经快50岁了,身体不好。就在普拉茨堡战争之前,他差点儿死于斑点热,此后,他经常受到各种皮肤感染的折磨。

    历史上并没有他那次演讲内容的记录,但他说的话可能与后来的书面布道没有什么太大不同:基督将出现在天空并复活死去的圣徒,正义之人将“在空中遇见主,在那里他们将把自己完全地交给主”。然后基督会把注意力转向有罪之人:

    看哪,天空布满了乌云,太阳蒙上了面纱;月亮苍白而被遗弃,挂在半空中;冰雹降下,七个号角高声吹响;闪电将硫黄火焰的鲜活光芒洒向远方;这个国家的伟大城市将永远不再崛起。[38]

    他的表现让德累斯顿的浸信会教徒们如此着迷,他们一直留他到星期日。在接下来的8年里,他应邀在新英格兰、纽约和加拿大的农村地区演讲。当无法满足远方教徒的演讲邀请时,他给他们提供了书面传单,后来产生了一系列小册子和书籍,而这又引发了更多的演讲邀请。

    有一位目击者似乎对“确认偏见”有直观理解,他对米勒既钦佩又怀疑,他描述了讲坛上的米勒:

    他本人高大魁梧,宽大的脑袋,高高的额头,一双温柔而富有表现力的眼睛,他声音里所有的抑扬顿挫都表明了他最真诚的敬拜。他的想象力相当丰富,从一个有缺陷的前提中得出的结论对他来说就是一个真正的事实。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他开始讲课,用大图表说明但以理和约翰的异象。无数的人前来听他演讲,许多心胸开阔的牧师和非宗教人士也乐于接受他的观点,全国东北部的所有地区都弥漫着极大的兴奋。[39]

    米勒所用的圣经数秘主义早已经有数百年历史,同样,他充满活力的布道风格也缺乏独创性。从约1825年开始,一位长老会牧师、第二次大觉醒的主角查尔斯·格兰迪森·芬尼在听众的参与下完善了后来大家都熟悉的“地狱之火和硫黄”的福音讲演。他的布道带来了大量皈依;一位观察家指出,芬尼经过一座城镇后,“宗教情感深深地渗透其中,人们再也无法组织舞会,而马戏团也无利可图”[40]。米勒本人并不赞成这种新的复兴主义布道方式,但是,毫无疑问他已经掌握了芬尼的技巧,而且邀请米勒演讲的许多人都认为他是芬尼技巧的有效实践者。[41]

    和许多早期福音派教徒一样,芬尼是一位坚定的废奴主义者和社会活动家。早期,米勒也有这些信念:罗汉普顿是“地下铁路”运动[42]的一个停靠站,米勒至少庇护过一名奴隶。但1840年,当他参加完一个废奴协会会议时,他确信腐败在人类社会中如此普遍,必须寻求神灵的干预来解决许多弊病,特别是奴隶制:“如果人类是罪魁祸首的话,那么可怜的奴隶的大赦之年还很遥远。但是上帝能够并将释放被俘之人。我们必须也只能向上帝寻求帮助。”[43]

    米勒华丽的演讲风格让普通听众着迷,而且,他对其他新教派别的宽容和对《圣经》文本的熟悉,也让教会的圣职人员着迷。一位持怀疑态度的教会长老想让他难堪:

    我在他房间里见到了他,提出了一大堆为难他的反对意见。令我惊讶的是,他对这些问题几乎都不陌生,而且他回答这些问题的速度和我提出问题的速度一样快。然后他提出了他的异议和问题,这难倒了我,并推翻了我所依赖的那些解释。我回家时已经筋疲力尽,感觉自己有罪,感到卑微,并下定决心要回答这些问题。[44]

    米勒的受欢迎源于他振奋人心的布道,但这是有代价的:让教徒们所感动的远不是米勒的复临主义神学,而是他演讲内容中的地狱之火和硫黄。米勒是为了从地狱之火中救赎灵魂,而邀请他演讲的人则是为了让教堂的长椅上坐满人。当然,到19世纪30年代末,他已经吸引了一大批传播他信息的支持者。例如,1838年,波士顿《每日时报》的编辑发表了一系列米勒的布道;几乎同一时间,一位名叫约西亚·利奇的牧师写了一本名为《午夜呼声!》(The Midnight Cry!)的支持米勒的小册子,其在新英格兰广泛传播;一位名叫查尔斯·菲奇的波士顿牧师,是废奴主义者威廉·劳埃德·加里森的助手之一,连续几次重读了利奇的作品。利奇、菲奇和其他几位米勒的助手将在未来几年内支持米勒运动,并最终鼓励他做出那个最失败的世界末日预测。[45]

    起初,这些支持并没有使米勒受到鼓舞;到1839年,由于年龄增长和健康状况不佳,他已经步履蹒跚;没有几个人相信4年之后的末日,他因此而沮丧并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他不断收到演讲邀请,但他知道,分散在农村的布道只能拯救少数灵魂免遭即将到来的末日大灾难。[46]

    虽然追随者们认为他是先知,但从技术上说,他不是,因为他坚决否认与全能者(上帝)有任何交流。他只是声称自己有能力从《圣经》中领悟未来。不管他如何看待自己,他显然低估了自己富有说服力的安息日神学对美国东北部神职人员的影响力。例如,1838年,他拒绝了波士顿牧师约书亚·海姆斯和加里森的助手菲奇的演讲邀请。

    与米勒的谦虚和不谙世故不同,海姆斯儒雅而圆滑,在波士顿的改革派圈子里人脉很广。第一基督教会对他来说过于保守,因此他建立了自己的教会,并很自然地命名为第二基督教会。在海姆斯的领导下,第二基督教会发展迅速,不得不在波士顿沙登大街另建了一个有500个座位的小教堂。坚强、外向、有号召力的海姆斯丝毫没有因为米勒的羞怯而退缩。1839年秋天的某个时候,他说服米勒向会众布道,而米勒的表现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他将自己相当多的精力、组织能力和当时他所掌握的印刷媒介都投入米勒运动中,并有效地接管了这一事业。

    海姆斯不仅将米勒送往冷清的乡村教堂,还送往拥挤的纽约市和奥尔巴尼市大教堂。他重新出版了米勒的小册子和书籍,创办了一份非常成功的报纸《时兆》,它最初是双周报,很快就成了周报。海姆斯还与其他受米勒末日论影响的人建立了广泛的联系,那些人也出版了他们自己的米勒系报纸。其中最著名的是纳撒尼尔·索瑟德,他后来编辑了最著名的复临主义出版物《午夜呼声!》(容易混淆的是,它与利奇的小册子同名)。

    从各种最小的集会到最大的讲座,海姆斯凭直觉领悟到出版物和布道之间的协同增效作用。以引人入胜的复临主义末日叙事为特色的小册子、报纸和书籍引发了对布道的需求,而布道又引发了更多的出版物销量。信徒们到处传播米勒的话语,他们在港口付款,将一捆捆的小册子留在远洋海船和运河驳船上,或者在火车车厢里悬挂海报。[47]

    从1840年开始,海姆斯组织了几次全体大会,汇集并协调米勒的复临运动,不仅包括传统的教堂集会,还涉及大规模的“野营集会”。

    野营集会并不是海姆斯发明的;第一批野营集会在美国建国后不久就产生了,到1840年,已成为一个组织。其成员一部分是奋兴派[48]教徒,一部分是社交俱乐部成员,他们吸引了很多南卡罗来纳州、田纳西州和肯塔基州边境地区原本孤立的农民。这些农民迫切需要社交活动。通常,他们的浸信会和卫理公会组织者会清理出一片森林土地,将砍伐的树木做成粗糙的长凳和小讲坛,作为流动教堂。(另一方面,圣公会教徒和公理会教徒对野营集会及其传教活动嗤之以鼻。[49]

    米勒的追随者于1842年6月下旬举行了前两次野营集会:一次在新罕布什尔州的东金斯顿,另一次在魁北克的哈特利。新罕布什尔州的集会取得了惊人的成功:多达1万名浸信会教徒和卫理公会教徒前来参加,还有少量自然神论者和不信仰耶稣的“异教徒”,其大概是被无宗教派别歧视的伙伴关系吸引而来的。这次集会证明,海姆斯是一位后勤高手:这些聚会地点都很容易通过铁路到达,根据一位历史学家的说法,还有“大量纯净的凉水,高大的铁杉树和凉爽的树荫,以及僻静的小树林来做祈祷和敬拜”[50]。大、中型城市赞助了帐篷用来住宿,铁路建立了临时车站,为信徒们降低了票价,并让传教士免费乘车。最后,每个帐篷的“主人”都提供了一张记录表,记录着从永恒之火中救赎的灵魂。

    新罕布什尔州的集会非常成功,因此海姆斯和他的同事决定购买一个“大帐篷”,它高55英尺,直径为120英尺,可容纳4000人,过道中还可容纳数千人。在天气恶劣时,它可以在室内提供服务,并可以配备炉灶,以便在寒冷天气举行集会;这个帐篷吸引了纽约州罗切斯特市以及西至俄亥俄州的数千人。在随后的两年中,海姆斯和他的同事组织了125次野营集会,约50万人参加。[51]

    每次野营集会结束时,牧师们都会安排一场祈祷或一首告别的歌曲,其中最受欢迎的是歌曲《永不分离》。

    我们正穿过以马内利[52]的地盘,

    我们很快就将听到号角声,

    很快我们将与耶稣一起统治,

    永不,永不分离。

    什么?永不分离?

    是的,永不分离。

    因为我们很快就会和耶稣一起统治,

    永不,永不分离。[53]

    牧师随后带领会众排成一队走出帐篷,队伍螺旋排列,每个人都能与其他人握手。由于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信徒们期待着他们在“天堂野营”的下一次会面。[54]

    米勒为自己的成功付出了高昂的个人代价。起初他的身体就不太好,据他估计仅在1841年就做了627次90分钟的激情演讲。[55]在这期间,由于米勒的皮肤疾病和劳累状况,不止一次,健康问题迫使他早早回到罗汉普顿。他的助手们非常热情地接替了他,因此他对运动的影响力有所减弱。[56]

    若得不到精心管理,情绪满满的群众事件很可能会失控,后来的野营集会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由于海姆斯忙于传播米勒的信息,他让副手查尔斯·斯塔克韦瑟负责管理沙登大街小教堂,但事实证明,斯塔克韦瑟特别善于煽动会众进入疯狂状态。由于害怕他的这种影响,海姆斯最终解雇了斯塔克韦瑟,但无法阻止他参加野营集会。在野营集会上,斯塔克韦瑟的布道使信徒相信他是圣灵的宿主,并拥有“天赋”,包括能够停止蒸汽机或在水上行走。此外,在另一次集会上,一位与会者声称读懂了一位信徒的性格和内心,然后号召追随者们联合起来反对他的怀疑者,以消除永恒诅咒的痛苦。当怀疑者们反抗时,他讲着不为人知的语言并连续击打他们,周围的人试图干预,但也被他谴责下地狱。[57]

    更重要的是,米勒和海姆斯开始失去对日益强大的复临主义传播媒介的控制。信徒们开始出版自己的报纸,名称诸如《真理之声》《将临王国的喜讯》《降临纪事》《帐篷通信》《朱比利号角》《西部午夜呼声》等。其中最后一份报纸是由卫理公会牧师乔治·斯托尔斯创办的,他曾经因为废奴活动而被关押在新罕布什尔州,又以同样的热情追求复临事业,最终落得惨痛的结局。

    1842年12月31日,新年前夕,全国各地的复临主义者聚集在沙登大街迎接1843年的到来,这将是世界的最后一年。海姆斯和斯塔克韦瑟(后者那时还没有被解雇)在拥挤的小教堂里布道。日渐虚弱的米勒向信徒们发出了一封信:

    根据我们的信仰,今年是撒旦统治我们地球的最后一年。耶稣基督会来,并打破他的头……地球上的王国将被粉碎。那有权做王的,必夺取国,得为业,直到永远。[58]

    到了2月,米勒已经从疾病中恢复到可以前往费城,在那里,巨大的中国式博物馆大厅被租来进行他的布道。兴奋之情是如此明显,等待在外面的人群也是如此不守规矩,以至于市政府因为担心市民混乱而取消了2月9日的第一次布道。第二天,米勒的布道效果很好,意外事件也没有发生。随后不久,应市长的邀请,他在特伦顿市进行了布道。在回家的路上,米勒生病了,直到那年秋天一直留在罗汉普顿。海姆斯和几位同僚将国家划分为几个区域,并在各地的教堂布道,租用大厅,还将宣传资料分发,西至威斯康星州和密苏里州,南至北卡罗来纳州和南卡罗来纳州。

    这场运动的中心在波士顿的沙登大街,想听海姆斯布道的人的数量大大超过了教堂的座位数,因此他们计划在霍华德街修建一个更大的、能容纳3000人的场地。根据城市法令的要求,这样规模的建筑需要用砖把四面都围起来,而世界末日已近,因此霍华德街地段非常理想——已经有三面墙,只需要在第四面修建一堵12英尺高的墙。

    这场运动早已引起广大公众的怀疑和奚落,此时,收到了公开的敌意。报纸上充满了警告和蔑视,认为这个信仰体系不仅危险而且极度鲁莽:如果世界末日即将来临,那么不仅在波士顿,而且在辛辛那提和克利夫兰建造会堂都毫无用处。尽管公众的反对声越来越大,但信徒们还是在1843年5月4日为霍华德街的会堂举行了落成仪式。

    正如大多数闭关自守的信仰体系那样,米勒利用确认偏见来支持他们的神学;与往常一样,《圣经》再次成为支持性数据的来源宝库:

    第一要紧的,该知道在末世必有好讥诮的人,随从自己的私欲出来讥诮说:主要降临的应许在哪里呢?因为从列祖睡了以来,万物与起初创造的时候仍是一样。(《彼得后书》,第3章,第3—4节)

    为了鼓舞因日益受到公众蔑视而灰心丧气的队伍,《午夜呼声!》开设“骗徒”和“嘲笑者角落”两个固定专栏。[59]

    米勒一直没有指明末日的确切日期。他将《但以理书》8:14中的2300年加在了波斯皇帝阿尔塔薛西斯允许犹太人返回耶路撒冷重建圣殿的那一年(公元前457年)上,这个简单的算术确定了耶稣复临的时间是1843年。随着这一年平淡无奇地过去,米勒开始敷衍:由于《圣经》中的事件是按照犹太拉比的历法计算的,3月或4月才是一年的开始,根据这一计算调整,犹太人的“1843年”直到1844年3月21日才结束,因此时间仍然充足。[60]

    1844年初,米勒重返战场,在波士顿和纽约市向广大听众布道。随着那个重大日期的临近,他与约西亚·利奇和海姆斯一起,在华盛顿特区举行了一次压轴布道。但是,被米勒称为“恺撒之家”的首都似乎更关注当年的总统选举,而不是即将到来的天启末日,这让他烦恼不已:

    我们的统治者和政治家还没有准备好放弃他们的权力,他们正在为下一任总统而进行政治斗争,就好像他们小小的“短暂权力”将永存一样。但是在上帝的话语、圣灵和历史的帮助下,我将向他们展示,一场重要的革命即将发生,这将取代选择总统的必要性。[61]

    到了3月3日,米勒已经在首都发表了19次布道,然后在返回罗汉普顿的路上又发表了几次。回到罗汉普顿的他精疲力竭,等待3月21日的末日。

    这一天,又平安无事地过去。米勒通过私人邮件写给海姆斯一些充满希望的话语,又通过复临主义的报纸将一些信息发给信徒们:他的计算从来都不精确,所以如果计算偏离了一周或一个月或两个月会怎么样?上帝仍会降临。至于海姆斯,他警告读者:“因此,我们只在心中把事件推迟一个小时是不安全的,应该要生活在不断的期待中,随时准备与我们的大法官(指耶稣)见面。有了这样的想法,我们无法为未来做出确定的安排。”[62]

    实际上还有很多回旋余地。例如,海姆斯旗下的一份报纸《时兆》在上一年发表过一篇未署名的文章,其指出了米勒的计算错误:因为基督教历法中没有0年,所以公元前457年和1843年之间仅相隔2999年,而不是3000年。因此,末日应该发生在“犹太年”的1844年,而不是1843年。

    这篇文章进一步对米勒使用的犹太教历法提出了异议。罗马人将犹太人驱逐到各地后,犹太的大麦收割(赎罪节的日期以大麦收割为基础)再也无法观测到,因此几乎所有犹太人都采用了拉比历法,这是一种精确的数学测年系统,以19年为一个周期。然而,这种较新的历法直到4世纪才开始使用。这篇文章的作者认为,更好的做法是观察圣经时代所使用的“卡拉”历法体系,该历法以最接近犹太大麦收割时间的新月出现时间为一年的开始。通过这种方法计算,天启末日将发生在1844年4月29日。[63]

    但是,那一天也安然无恙地过去了。公众的嘲笑声越来越大,米勒很容易从他的邻居那里听到一些类似的话:“什么?!还没升天?我们以为你已经升天了!不是被你妻子丢下等待被烧吧?”[64]

    《圣经》再次被挖掘出来,以解释为什么末日没有到来。《旧约》中最晦涩难懂的《哈巴谷书》2:3中有这样一段话:“因为这默示有一定的日期,快要应验,并不虚谎。虽然迟延,还要等候。因为必然临到,不再迟延。”《圣经》其他地方也出现过“迟延”一词,最重要的是《马太福音》25章中的一个寓言,10个童女等待“新郎”,新郎代表耶稣。第5节和第6节解释说,“新郎迟延的时候,他们都打盹儿睡着了。半夜有人喊着说,新郎来了,你们出来迎接他”(利奇的小册子和最著名的复临报纸《午夜呼声!》即由此得名)。这种解释使失望的信徒安心了:耶稣的工作基本上完成了,他只是在迟延。

    米勒派遵循了多萝西·马丁的追随者在飞碟首次未能出现时的剧本。一些追随者离开了,但那些留下来的人则加倍努力向周围的人传教。野营集会仍在继续,春季失望之后所产生的不信任,在降低信徒人数的同时,也为更热情的信徒带来了机会。狂热的斯塔克韦瑟被逐出沙登大街后,带走了许多追随者。另一个狂热分子卡尔文·弗伦奇宣称,信徒们不仅可以避免地狱之火,还可以实现“圆满”(一种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宽恕和被祝福的状态),包括可以在婚姻界限之外拥有很多“精神妻子”,这是所有时代的末日论领导人经常享有的特权。斯塔克韦瑟也热情地宣扬这一点。

    1844年8月,在新罕布什尔州埃克塞特市举行的野营集会上,失望与狂热交织。在一次枯燥无味的演讲中,演讲者约瑟夫·贝茨中途被米勒的一位助手打断,助手说一位以前不知名的人物塞缪尔·斯诺有紧急消息。

    斯诺告诉人们,他对《旧约》和《新约》进行了详尽的调查,并取得惊人的发现:4个犹太教圣日和4个基督教圣日之间有一对一的一致性。那一年已经庆祝了3个基督教圣日,而第4个对应着犹太赎罪日的基督教圣日还没有庆祝。赎罪日是犹太教中最神圣的节日,发生在犹太历法的第7个月(提市黎月)的第10天。

    对于1844年的赎罪日在9月23日,斯诺不同意这个日期,他觉得使用古代的卡拉历法更准确,这种历法比犹太教历法晚一个月;因此,末日时间将在10月22日。(即使如此“精确”也有一些不确定性。因为在那个时代,耶路撒冷的新月出现在数千英里之外,新大陆无法观测到,有一些信徒认为实际日期可能会延长至10月24日。)[65]

    斯诺的消息震惊了整个营地,甚至连被打断演讲的贝茨也吓了一跳,贝茨写道:

    这个消息开始发酵,传遍了整个营地。集会结束时,新罕布什尔州的花岗岩山上回响着呼喊声:“看,新郎来了,你们出去迎接他。”当满载的马车、舞台和火车驶过新英格兰地区的各个州、城市和村庄时,呼喊声仍然响亮,“看,新郎来了!”基督,我们可称颂的主,将在第7个月的第10天降临!准备好!准备好![66]

    引用的“新郎”一词再次指向《马太福音》25章。模仿海姆斯的做法,斯诺创办了名为《真正的午夜呼声》的新报纸。斯诺的计算并不是原创:早些时候,米勒本人曾有过“第7个月的第10天”的提法。1844年夏天,饱受批评的米勒派因认知失调和确认偏见而变得狂热,正好可以利用斯诺的构想。充满激情的乔治·斯托尔斯也支持这一构想。

    斯诺和斯托尔斯都是适应能力强的人:斯诺一开始自称为“异教徒”,为一家公开的无神论报纸《波士顿调查》撰稿;和那个时期的许多非信徒一样,他在阅读了米勒的著作后皈依了基督复临主义。而斯托尔斯一开始是卫理公会教徒,有一次他应邀在教堂进行废奴主义的布道;为了阻止他,逮捕他的人将他从教堂拖了出来。

    复临主义的高层们,就像所罗门·阿希的线条测试实验中更易受别人影响的受试者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接受了“第7个月的第10天”,也就是当时日历的10月22日这个末日日期。9月下旬,该运动的旗舰报纸《午夜呼声!》的编辑内森·索瑟德在该报上刊登并支持10月22日这个末日日期。海姆斯一直是一个讲究实效的组织者,他察觉到队伍里的日期改变并提醒米勒,因为米勒以前也提过第10天/第7个月的说法;于是两人都于10月6日确认末日日期是10月22日。现在离末日大概只有两周了。[67]

    米勒在《午夜呼声!》中写道:

    我在第7个月看到了我从未见过的荣耀。虽然主在一年半前向我展示了第7个月的特殊担当,但我没有意识到这类担当的力量(《新约》和《旧约》在圣日问题上的一致性)。现在,称颂主的名字,我在《圣经》中看到了美丽、和谐和一致,我一直在为此祈祷,但直到今天才看到。——我的灵魂啊,感谢主。斯诺兄弟、斯托尔斯兄弟和其他人打开了我的眼睛,他们应该受到祝福。我快回家了。荣耀!荣耀!!荣耀!!![68]

    信徒们大致接受了斯诺的计算;10月12日,守旧者中最持怀疑态度的约西亚·利奇也开始与末日步调一致:

    我的困难全都消失了,我现在在《旧约》中上帝话语所闪耀的光芒里感到愉悦……我感到自卑,服在神大能的手下,现在我抬起头,满怀喜悦地期待10天内见到万王之王。[69]

    霍华德街的会堂里挤满了人,《午夜呼声!》和《复临通报》最先进的蒸汽印刷机24小时不停地疯狂运转,试图在耶稣关上救赎之窗前从地狱之火中拯救出尽可能多的灵魂。

    这时,信徒们已经强烈地意识到,世界上的其他人都认为他们疯了,因此他们面临着一个可怕的选择:要么继续他们的日常活动和生意,被贴上伪君子的标签;要么停止所有这些活动,被指责为狂热分子。领导层一直注意运动的公众形象,建议采取前一种做法:信徒们要过正常的生活,直到末日。

    《午夜呼声!》的最后一期报纸,在预期末日之前的10月19日出版。这期报纸包含了很多由衷的信念表达。也许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威廉·尼古拉斯,他刚刚拜访了他的复临派邻居巴克斯特夫人:

    这是她能够吃点儿东西的第29天。但显然她身体很好,看起来很健康,邻居们说她的体力最近有所增强。她说她没有生病,身体很好。昨天和今天早上,她都出了趟门。[70]

    米勒非常谦虚,他估计有5万人相信耶稣将会在1844年复临,而其他人则认为这个数字是美国总人口2000万中的100万;受人尊敬的美国古文物学会将这场运动的信徒人数定为15万~20万。[71]10月22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沉着自信地迎接末日,与家人在家中或教堂静静地聚集,并告别那些他们认为无法避免地狱之火的人。海姆斯从波士顿前往罗汉普顿,与米勒一起迎接救世主。

    米勒和海姆斯劝诫他们的追随者,要按照圣经的指令“你们去做生意,直等我回来”(《路加福音》19:13)进行日常活动。尽管有这样的建议,但1844年春天,许多人并没有播种庄稼,或者有的播种了但没去收割,以此表达他们的信仰。有些人结束了自己的生意,敲响了公共警报,并不再让孩子们去学校。有些人更进一步,把自己商店和面包店的东西都送给了别人。还有一些人把自己的大部分钱和世俗财产都送给了别人。[72]复临主义的报纸报道说,有几十个人在野营集会上供认了自己的罪行;当信徒们试图把钱送人时却没有成功,钞票散落在讲坛上。信徒们放弃了自己数千美元的债权;纽约立法机构宽恕了一名议员,以便他能为世界末日做准备;在罗切斯特,一名妇女供认了几年前在英国犯下的谋杀罪,并要求被送回那里受审。[73]根据一部19世纪的费城综合历史:

    米勒教堂位于伍德和卡洛希尔之间的朱利安娜街上,在那里,米勒的追随者们日夜相聚,望着星星和太阳,祈祷并警告执迷不悟者“审判日就在眼前”。他们中的许多人开始以很低的价格出售土地和房屋。其他人则捐出个人物品,结束生意或腾空房屋。在第五街的一家商店里,栗子树的上方有一块标语牌,上面写着:“这家商店为了致敬王中之王而关闭,他将在10月20日左右出现。准备好,朋友们,给他加冕万王之王!”[74]

    主流米勒派非常平静地等待10月22日的到来,他们对末日神学所产生的狂热感到忧虑:

    随着日期的临近,受骗的人们放弃了所有事情,只给自己安排各种集会,在附近的私人住宅里日日夜夜地集会。他们几乎完全忽略了自己的世俗事务,有些人甚至让幼儿自己照顾自己,或者由那些不那么痴迷于集会的人来照顾。[75]

    预期的复临日对整个社会的影响大大超过了对信徒的影响,因为每一个坚定的米勒派肯定会面对几个不信仰的人,随着10月22日的临近,每当起风或天色变暗时,这些不信仰者就会想,他们是不是不应该下这个赌注。在纽约的伊萨卡,一名男子被“着火”的喊声惊醒,他经过调查发现,起火的源头是一个基督复临派的会议厅,他对于“米勒派圣殿着火了,而不是全世界着火了”表示宽慰。[76]

    这次事件之后,20世纪20年代初,一位名叫克拉拉·恩迪科特·西尔斯的接受私人家庭教育的美国北方贵族,对米勒运动感兴趣,并通过在报纸上发布广告来征求这一事件的第一手资料。她收集了大约160个故事,将其编入一本名为《幻想的日子》(Days of Delusion)的书中,这本书极大地加深了现代人对米勒运动的疯狂的印象,尽管历史学家已经得出结论,其中的许多故事(如果不是大多数的话)通过父母、祖父母、阿姨和叔叔80年的滤化,可能已经被渲染,或者显然是不真实的。

    尽管如此,西尔斯收集的故事中仍有几个主题始终如一:许多米勒信徒在山顶上等待,还有少数信徒在墓地等待。许多故事也确实像是真实的:西尔斯的一位上了年纪的联系人,在1844年时还是一个小女孩,她记得曾向一位邻居女孩求助,这位女孩的父母都是米勒信徒,她想请这位女孩帮忙做饭。这位女孩的父母告诉她,女孩正在为被提做准备,她问:“若这没有发生,她能在一周后过来吗?”她后来回忆说:“尽管我很小,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她脸上的恐惧表情,以及她那双蓝色大眼睛里充满的泪水。”

    西尔斯的另一个故事来自一个热心的米勒信徒,他讲述了唯一神教派的牧师西奥多·帕克和诗人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的对话。爱默生说:“世界末日不会影响我;没有它,我可以继续生活。”帕克回应说:“这与我无关,因为我住在波士顿。”[77]

    西尔斯的书中最令人难忘的一个故事,描述了米勒信徒们穿着白色“升天长袍”等待升天的情景,以及他们从树上跳起后掉下来摔断脖子和四肢,有时还使用了自制翅膀的情景。这些情节虽然看似可信,但很可能是复临派反对者宣传的结果。

    批评家们还指责米勒主义导致精神病院住满了精神病患者,但这也可能是虚构的:宗教思想经常会带一点儿精神分裂症特征,它是一种常见的紊乱症,但新英格兰地区的精神病院记录本上,只在少数情况下提到了米勒主义。[78]此外,一位米勒信徒将自己所有的世俗财产都送给了别人,他的亲人很合理地试图把他关起来。1843年,一个叫普尔的信徒,为了支付从波士顿到西部说服别人皈依和传播圣经的旅费而花掉了自己的财产,他的一个兄弟把他骗到家中并试图将他送进精神病院,但他被他的复临派旅伴救了出来。[79]

    10月22日是个硬目标,10月的失望比春天的失望更强烈地打击了信仰者。他们的集体绝望压倒了一切。据米勒所说:“似乎所有的恶魔都从无底深渊中释放在我们身上。”[80]据该运动的一位长老路易斯·鲍特尔观察:

    10月22日过去了,那些忠实和渴望的信徒感到难以言表的悲伤;那些不信仰的人和恶人却在欢喜。一切都依旧。复临前兆没有了;以前的集会没有了。每个人都感到孤独,几乎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大家像是在寒冷的世界里!上帝不会来的!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出一个真正的复临派信徒的失望之情。只有那些经历过的人才能加入这个话题。这是一件丢脸的事,我们都有同感。除了询问“我们在哪里”和“下一步怎么办”以外,大家都在沉默。[81]

    救赎失败受到了广泛的鄙视。许多复临派教徒都是废奴主义者威廉·劳埃德·加里森的追随者,而加里森却说他们患有“一种可悲的大脑幻想,现在已经清楚地证明是这样的”,这格外令人感到刺痛。(加里森另有企图,他认为米勒运动抢走了废奴运动的人员和资源。)[82]

    信徒们受到了大大小小的侮辱,从小男孩们嘲讽“你还没有上升吗?”到对海姆斯的严重欺诈指控(波士顿的一家报纸建议他避免在街上露面)。

    在这些指控中,海姆斯是无辜的。他主动提出,如果有人有任何关于他欺诈的证据,那么他将提供4倍的还款(但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他找到了一些证人,这些人撤回了之前对他渎职的错误陈述;他还让银行证明他的私人财产很少。[83]随后,海姆斯积极组织对那些在复临中疏忽个人和经济事务的人进行经济救济。“大失望”[84]的直接后果是,暴徒洗劫并烧毁了会堂,闯入集会并挥舞枪支挑衅。1845年1月29日,米勒被罗汉普顿浸信会逐出了教会,这对米勒本人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与多萝西·马丁的追随者一样,复临派教徒对这种强烈的认知失调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反应。斯诺与马丁女士以及她最忠实的追随者们一样,加倍努力,坚持认为末日即将到来。斯诺的顾问乔治·斯托尔斯则恰恰相反,他否认了自己之前的信仰。

    其他人有两种应对方式。第一种,最终成为最重要的一种,是“灵化”论,由来自纽约州北部的一位名叫海勒姆·埃德森的米勒派人士提出。埃德森声称基督在10月22日采取了行动,不过是以簿记模式,而不是以末日模式。他没有回到地球,而是进入了“至圣所”,正辛苦地将人类分为粗俗和善良两类。最终,他将完成名单设定,然后才回到地球做最后的判决。

    10月22日“大失望”的第二种应对认知失调的方式是“闭门”论。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耶稣还没有复临,但已经在10月22日那天,对那些没有看到光明的人关闭了极乐城之门,耶稣只会拯救选民,也就是他们。而且,作为选民,他们的“圆满”赋予他们各种性特权,从“淫乱的洗脚礼”到“圣洁的亲吻”,再到精神婚姻的最终肉体回报。[85]

    米勒,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采取了一种微妙的、界限不清的方式,躲躲闪闪、支支吾吾,最后将责任归咎于现有历史数据不精确;末日肯定会到来,但由于计算的不精确性,它可能发生在长达数年之后。

    此时,他已经精疲力竭、病入膏肓。他徘徊了5年后最终死去。精力充沛、精明强干的约书亚·海姆斯试图将这场运动凝聚起来。10月22日的承诺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务实事件,而不是神学信仰,因此他很快就改变了立场。他拒绝进一步做任何日期设定,并试图压制他所鄙视的“灵化”论和“闭门”论。这激怒了诸如斯诺那样的“闭门”人,斯诺谴责米勒和海姆斯将会因叛教而下地狱。[86]

    海姆斯不可避免地失败了;米勒派会众萎缩,报纸订阅量急剧下降,运动分裂得无法修复。斯诺的正统派很快就消失了;以海姆斯和米勒为代表的主流群体承认了他们的预测错误,但仍然相信即将发生的耶稣复临。海姆斯本人逐渐远离了这场运动,最终回归到童年时代的信仰——主教制度主义。

    和16世纪的再洗礼派一样,一小部分的“灵化”者幸存下来,并发展出一个和平的现代教派——基督复临安息日会。今天的基督复临安息日会是一个温和的现代主流团体,交际保守,鼓励素食主义,遵守严格的安息日禁令。该教派依然宣扬耶稣复临,但并不确定复临日期,这是可以理解的。[87]

    但幻想的复临派末日论余烬从未熄灭。“大失望”一个半世纪后,一个脱离复临安息日会的小教派,大卫·考雷什的大卫支教,引发了美国宗教史上最悲惨的事件。

    正如心理学家利昂·费斯汀格描述的那样,日期设定会产生一种内在的不稳定动态。预言越精确,就越有说服力;前几次的预言没有实现,由此产生的认知失调鼓励信徒们以更大的活力和精准度宣讲自己的信仰,从而吸引了更多的信徒;最后,一个大胆而精确的预言出现了,这个预言肯定会失败,然后动摇大多数追随者,只留下一小部分顽固的信徒。费斯汀格的研究解释了米勒事件,但他的描述不仅适用于宗教信仰,还适用于政治和文化信仰:

    尽管有一个限度,超过这个限度,信仰的失验将很难被承受,但很明显,引入相反的证据有助于增加信仰者的信念和热情。[88]

    主流基督教派再也不会犯错去进行日期设定了。正如宗教历史学家欧内斯特·桑登所说:

    米勒事件几乎摧毁了整整一代的美国前千禧年主义者……但把注意力集中于1843年时,米勒也引入了一个可能会摧毁这场运动的因素……米勒在1844年之前越成功,就意味着1844年之后的千禧年主义者传道越困难。美国人花了很长时间才忘记威廉·米勒。[89]

    但是,仍有一些人无法抗拒将《圣经》的模糊语言转化为精确预言的冲动。20世纪,米勒的神学继承人学会了对末日发生日期含糊其词,但事实证明他们依然过分地热衷于末日的发生;正如米勒及其追随者忍不住要从《圣经》中推出一个确定日期一样,他的现代追随者们总是尝试做一件事,即将当天的报纸头条事件外推到看似合理的末日叙事中,但不可避免地都失败了。正如多萝西·马丁的飞碟一样,每一次的认知失验都会产生更多的信仰归附和更离奇的叙事。

    令人担忧的是,这些叙事将对那些控制世界末日机器的人[90]产生巨大的影响。

    6 弹性货币政策的灾难

    泡沫与崩溃的四个前提

    人们在最快乐的时候,都是最轻信的;当人们刚刚赚了很多钱,当一些人真的在赚钱,当大多数人认为他们在赚钱,此时就是人们最快乐的时候,也是捏造谎言的最巧妙时机。人们在这样一小段时间里几乎会相信任何事情。 ——沃尔特·白芝浩[1]

    1929年初秋,温斯顿·丘吉尔在加拿大进行了一次悠闲的私人火车旅行。10月24日,黑色星期四,他抵达纽约,正值那个秋天第一次股市大暴跌,他在那里看到,“就在我房间的窗户下,一位绅士从15层纵身跳下,摔得粉身碎骨,引起一场严重混乱,消防队也赶来了”。第二天,丘吉尔被邀请进入纽约证券交易所的访客大厅,他在那里注意到:

    我以为我会看到混乱;但眼前的平静和有序出人意料。(证券经纪人)被最严格的规则约束,不能奔跑或提高说话的音量。于是,他们就在那里,来回走动,就像一段被扰乱的蚂蚁群的慢镜头影像一样,以旧价格的1/3和现值的1/2互相提供大量的证券。凑在一起较长时间后,他们发现没有人能买得起他们被迫卖出的股票。[2]

    此后不久,他乘船回家,没有意识到4年前他在财政上的一窍不通[3]与眼前发生的重大事件之间的联系。不过,这次股票崩盘事件确实影响了丘吉尔,摧毁了他的投机性投资组合,使他负债累累。他个人的不幸却给后世带来了一线希望:为了偿还债主,他开始依赖自己最可靠的饭票——他的笔。在接下来的10年里,他创作了一些优秀的书籍、许多文章,甚至还有一部剧本。

    将丘吉尔1929年之前的政治生涯形容为“起起落落”未免有些轻描淡写。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海军大臣,他曾大力支持加利波利之战,之后的惨败导致数千人死亡,他也被降级。10年后,首相斯坦利·鲍德温没有意识到丘吉尔对财政一窍不通,任命他为财政大臣(相当于英国的财政部长)。(丘吉尔是这样描述他与财政部专家的互动的:“如果他们是士兵或将军,我就会理解他们在说什么了。但好像他们说的都是波斯语。”)[4]

    经济学家在讨论金融泡沫时,最常提到的名字是海曼·明斯基。20世纪50—80年代,明斯基在经济学界扮演了一个奇怪的角色——一个长头发的反传统主义者,他认为资本主义从根本上是不稳定的,他是一个现代的、更理智的卡尔·马克思。他比任何一个20世纪的观察家都更好地理解和描述了泡沫及其破灭的病理生理学,认为泡沫及其破灭需要具备两个必要条件:利率下降带来的信贷宽松,以及激动人心的新技术的出现。

    首先是利率。第一次世界大战前,英镑纸币可以以每盎司4.86美元的价格自由兑换成黄金主权硬币,纸币持有人相信有足够数量的黄金满足任何需求。由于英镑似乎坚挺,因此将英镑兑换为黄金的人相对较少;毕竟,持有一大块黄色金属有什么用呢?但是,当英国开动印刷机、用印钞的方式来支付战争费用时,不断增加的纸币数量侵蚀了人们对纸币的信心,持有者越来越希望将纸币兑换成黄金。

    战争结束后,由于英国的黄金数量几乎不足以支付纸币,英国不得不暂停兑换,以免贬值纸币的持有者耗尽国家的黄金储备。但是,1925年,丘吉尔按照旧价格恢复金本位制,这一举措是灾难性的。被高估的英镑使英国国内商品更加昂贵,从而减少了出口;此外,人为的高汇率也使外国商品更便宜,从而鼓励了进口;到1926年,英国的黄金储备下降了惊人的8000万英镑(占其总量的10%)。[5]

    自美国诞生以来,美国和英国的政府官员就建立了密切的私人友谊,而在这个关头,这种关系——世界上两位最重要的央行行长美联储主席本杰明·斯特朗和英格兰银行行长蒙塔古·诺曼之间的友谊,却被证明是特别不幸的。

    提高英镑价值和阻止黄金外流的最可靠方法是降低美国利率,这可以使以英镑计价的资产相对更具吸引力。1927年,斯特朗这样做了,从而帮助诺曼摆脱了困境,但这只是暂时的。当时的美国已经处于经济繁荣时期,在丘吉尔即将结束其北美之行、到达纽约之际,低利率引发了一股投机热。

    到了1929年,发达国家已经习惯了周期性的金融动荡。漫不经心的观察家和历史学家经常将这些繁荣和萧条称为疾病,而医学模式确实有助于了解该类事件中的患者和疾病,不管是个人事件还是社会事件。

    医生从三个基本视角来理解疾病:病理生理学视角,即疾病过程的生物化学和生理学基础;解剖学视角,即受影响的身体部位;症状和体征视角,即病人的感觉和医生看到的情况。

    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方式理解泡沫和崩溃。例如,它们的病理生理学,涉及人类心理的反复无常和现代银行系统信贷供应的不稳定性。它们的解剖结构由“4P”组成,即发起人(promoters)、公众(public)、政客(politicians)和媒体(press)。最后,它们的症状和体征包括对几乎不劳而获的财富的迷恋——一种具有社会传染性的迷恋,发起人的傲慢,以及公众对他们的崇拜。[6]

    根据海曼·明斯基的理论,泡沫膨胀不仅需要1927年本杰明·斯特朗降低利率所产生的那种信贷宽松,还需要激动人心的新技术的出现。这样的技术进步出现在科学或工程领域,比如19世纪的铁路;或者出现在金融领域,比如17世纪和18世纪的合股公司。[7]新技术或金融产品可以是股票、房地产或者其他工具,投资者为它们的出现而激动,开始向它们投入资金。由于这些资产也可以成为贷款的抵押品,因此资产价格的上涨意味着投机者可以以资产作为抵押品,借更多的钱继续购买这些资产,这进一步抬高了价格,然后他们又能够借更多的钱——这是一个自我强化的“良性循环”,但只限于上升时期。因此,狂热、恐慌和崩溃从1600年左右开始成为西方生活中长期反复出现的一部分,这绝非偶然,因为那个时候首次出现“技术替代”和弹性纸币信贷。

    今天,技术替代可以采取多种形式。令人目眩的科技进步速度似乎是现代生活的一个永恒特征:仅仅在20年前,如果人们被告知世界范围内的个人视频通信将无处不在且几乎免费,那么人们会难以置信。就在20世纪40年代,即使是年富力强的人也经常受到霍乱、伤寒、细菌性肺炎和脑膜炎等常见细菌性疾病肆无忌惮的折磨,这与他们财富的多少和社会阶层的高低无关。但在发达国家,在青霉素等抗生素出现后,这些灾难极其罕见。

    相比之下,在1600年之前,缺乏技术是一个被接受的事实。在印刷机出现之前,许多技术进步都轻易地丢失了,因为手工抄写文档如此费力和昂贵,没有足够的副本流传下来。此外,低识字率意味着工匠们往往无法记录他们的技术,这些技术也随着工匠的消失而消失。例如,罗马人发明了混凝土,但混凝土的使用实际上随着帝国的灭亡而消失;直到1756年,约翰·斯梅顿才重新揭示了波特兰水泥的秘密。

    1450年左右,谷登堡发明了批量生产的可移动式印刷机,消除了技术进步的这一特殊障碍,但其他障碍仍然存在;1600年以前,西方的人均GDP几乎没有增长,东方也是直到很久之后才有增长。

    1620年,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出版了他的《新工具》[8]一书。在培根之前,科学家被称为“自然哲学家”,他们通过亚里士多德的“演绎”法,从公理出发发展自己的模型,所有进一步的推理是以不可置疑的公理为基础的。在这一体系中,可观察到的事实几乎是事后补充上的。

    《新工具》本身就是一种技术替代,它有双重作用。首先,它认识到旧的亚里士多德式的演绎推理体系压制了人类进步;其次,它提出一个可行的替代方案——一个“归纳”过程,即仔细收集经验性数据,然后将数据与理论相匹配——这才是现代科学方法的本质。接下来几代人的时间里,培根那些有才智的继承者,如胡克、博伊尔和牛顿(仅举几个例子)成立了伦敦皇家自然知识促进学会(现在简称为英国皇家学会)。这催生了整个欧洲的类似群体,科学发现开始惊人地加速。[9]

    17世纪不仅诞生了科学方法,还有第二次社会革命,即弹性货币的出现。大多数美国人误解了一个概念,以为货币就是由政府颁发的绿色纸张,一种“可以支付所有债务,包括公共债务和私人债务的法定货币”,或者,在过去是一种印有字样的金银小圆片。但是,在古代,几乎任何东西都可以是货币:一定标准的小麦、油,或者随着时间的推移,白银出现。一直到公元前7世纪中期,小亚细亚的吕底亚人才铸成第一枚琥珀金币,那是一种金银的混合币。

    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美国,只有1/10的货币是流通纸币和硬币;政府和银行计算机的按键输入创造了其余部分的货币。例如,银行发放抵押贷款时,不会采用运动包里装满印有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本杰明·富兰克林和各种已故总统照片的绿色亚麻布[10]的形式;相反,它会向贷款公司发送一个电子包。这些支票或电子包肯定没有相应数量的纸币和硬币作为支持,更不用说金、银或牛作为支持了。

    这种信用体系在今天被称为“部分准备金银行体系”,由17世纪的金匠们创立,在之后的几个世纪里变得越来越有弹性。早期银行如果发行远高于2:1的存款准备金率的凭证,就有可能遭到储户挤兑,被要求归还资金。随着银行联盟和政府运营的中央银行的发展,商业银行的这一比率增长到约10:1,投资银行的这一比率可能会更高。存款准备金率上升的幅度取决于消费者和投资者想借多少钱,银行愿意贷多少钱,以及越来越多地取决于政府监管机构允许多少杠杆。[11]扩大准备金率的一个恰当的比喻就是橡皮筋:1913年美国国会立法规定,建立联邦储备银行就是要完成“提供弹性货币”的任务。[12]

    21世纪初的房地产市场是一个完美的海曼·明斯基范式案例。2000年之前,房地产市场相当平静、稳定和沉闷,银行只向最安全的借款人提供抵押贷款,即那些信用记录良好、收入稳定、几乎没有其他债务、所需贷款额远低于房屋市值的借款人。因此,这样的借款人几乎总是能按时还清抵押贷款,违约率很低,银行也获得了适中的利润。

    然而,银行经理们开始注意到,一些竞争性银行机构的贷款要求比较宽松,其可以为更多的借款人提供服务,从而赚更多的钱;最终,几乎所有银行都效仿了这一做法。大约在同一时间,另一种现象开始流行:银行向华尔街公司出售抵押物,这些公司将抵押物打造成越来越冒险的组合,如债务抵押债券。这就是所谓的贷款证券化,它将房主抵押贷款违约的风险从最初比较了解初始借款人情况的银行,转移到容易上当受骗的机构和世界各国政府,而这些机构和政府并不了解最初的借款人情况。

    贷款标准的降低蔓延到整个银行系统,违约率开始上升。起初,抵押品标的房屋的价值上升,银行和抵押贷款证券的持有人基本没有遭受过损失,因为他们可以将违约人的抵押物没收并转售获利。但从约2007年开始,不断增加的被迫出售的房源压低了房价,银行和证券持有人开始亏损;最终,有的破产,有的得到了联邦政府救助。最后,所有银行都收紧了贷款标准。银行贷款的收缩进一步降低了房价,迫使房主抵押贷款违约。

    这一过程不仅发生在美国,而且发生在全球。在房地产泡沫的前五年,大约在2002—2007年,似乎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有资格抵押贷款;而泡沫破灭后,银行恨不得数一下贷款申请人有几颗金牙,以确定贷款资格。类似地,消费者、投资者和潜在房主对偿还债务的兴趣比对获得贷款的兴趣大得多,因此信贷供应和货币供应量都下降了。

    明斯基于1996年去世。他告诉我们,上述周期是弹性货币体系的必然结果。在弹性货币体系中,不管是政府的中央银行(例如美联储)还是私人银行,都可以扩张和收缩货币供应。此外,他认为,这种货币扩张和收缩几乎发生在市场经济的所有领域,不仅发生在住房领域,也发生在企业管理以及股票和债券市场。

    明斯基著名的“金融不稳定假说”指出,当金融环境比较安全稳定时,资金必然将逐渐从安全的借款人处转移到风险越来越高的借款人处。最终事情将失去控制,导致上述那样的风险爆发,这使得放款人和投资者更加谨慎,循环重新开始,这一过程大概每十年发生一次。简言之,稳定带来不稳定,不稳定带来稳定,放款人的周期性恐惧和贪婪循环着经济系统。[13]当然,这还要有间歇性贪婪的借款人,否则贪婪的放款人将缺乏客户。

    虽然明斯基没有明确指出,但他的直觉告诉他,除了“技术替代”和信贷宽松之外,另外两个因素也必须满足:对以往繁荣和萧条的遗忘,以及对传统和审慎的投资方法的放弃。

    记忆缺失是金融不稳定假说的隐性因素。金融危机过后,损失惨痛的记忆依然历历在目,银行家和投资者都回避风险;前者只提供最安全的贷款,而后者不愿购买股票。随着市场慢慢复苏,不愉快的记忆逐渐消失,参与者又愿意面对风险,不稳定周期重新开始。

    引发金融狂热的最后一个因素,是放弃头脑冷静的金融计算,转而采用引人入胜的叙事。当人类面临困难或不可能完成的分析任务时——比如评估一家从未产生过利润更不用说股息的公司——他们默认回到更简单的分析方法,也就是心理学家用“启发式”一词所表示的心理捷径。

    当人类面对具有挑战性的或不可能解决的难题时,就会采取“启发式”方法。过去几十年中,心理学家把对这种方法的理解扩展到金融领域,尤其是金融狂热。20世纪40年代,密歇根大学的匈牙利心理学家乔治·卡托纳开始研究经济学和人类心理的交叉领域,开创了与经济(行为)相关的心理学测度。他不仅创立了现在正广泛使用的消费者情绪指数,还取得很多其他方面的成就,密歇根大学也成为心理学研究的温床。

    密歇根大学的另一个开拓性研究领域是决策理论。这引起了以色列研究员阿莫斯·特沃斯基的注意[14],特沃斯基特别聪明,认识他的人喜欢拿他的智力开玩笑:“你越快地意识到特沃斯基比你聪明,你就越聪明。”[15]密歇根大学的研究人员认为,人类是熟练的直觉统计专家——直至今天也有很多经济学家这样认为;就像我们毫不费力就可以掌握语法和句法规则一样,人类也很好地掌握了统计和概率。

    起初,特沃斯基也认为上述说法是合理的,但当他与来自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的院士丹尼尔·卡尼曼辩论时,他被对方说服。1970年前后,两人进行了一系列著名的实验,彻底改变了经济学家和心理学家看待决策的方式。他们证明,不仅普通人具有糟糕的统计直觉,甚至心理学家也是这样。[16]在一项经典研究中,他们这样介绍了他们的目标主体:

    史蒂夫非常害羞和内向,乐于助人,但对人或现实世界不感兴趣。他有一个温顺整洁的灵魂,要求秩序和结构,对细节感兴趣。

    然后,卡尼曼和特沃斯基询问受试者,史蒂夫最有可能是农民、推销员、飞行员、图书管理员还是医生?大多数人选择图书管理员,因为上面的描述最符合人们对图书管理员的刻板印象。然而,现实中农民的人数比图书管理员多20倍,而且有很多害羞的农民,因此史蒂夫更可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不是图书管理员。[17]

    他们还发现,人类存在广泛的系统性分析错误,有些甚至是由最聪明的人犯的,仅举几个例子:无视基础频率(例如,没有意识到农民比图书管理员多得多);没有意识到大样本比小样本更可靠;对人类从随机数据中感知不存在模式的倾向估计不足;没有理解在连续多次尝试时、任务结果通常都会趋向于一般水平。[18]实验结束时,他们对人类可悲的理性状态深感失望:

    也许令人惊讶的是,人们未能从一生的经验中推断出基本的统计规则,如趋向平均值的回归,或样本大小对抽样变异性的影响。尽管在普通生活里,每个人都会接触到许多可以归纳出这些规则的例子,但很少有人能自己发现抽样和回归的原理。[19]

    他们的实验揭示出人类天生的认知懒惰性。与其停下来严格分析史蒂夫最有可能从事五种职业中的哪一种,不如回到以下捷径:史蒂夫符合图书管理员的刻板形象——这就是故事的结尾。[20]

    很显然,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的发现与金融泡沫相关。1720年的南海公司、1928年的美国无线电公司、1999年的Pets.com[21]或今天的特斯拉,这些公司的投资者没有尝试对高预期未来收益的股票价值进行估计,因为这几乎无法估计,而是默认回到了简单的启发式方法:“南海/美国无线电/Pets.com/特斯拉是一家伟大的公司,它将改变世界,因此人们几乎值得为此支付任何价格。”

    卡尼曼、特沃斯基和其他研究人员还发现,最有力的启发法之一是人类对显著性事件的敏感性,即过分强调引人注目的事件。“9·11”袭击是一个极端例子,它是过去半个世纪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美国事件,造成近3000人死亡。“9·11”后,即使是只导致一人死亡的恐怖袭击也会成为头条新闻,但媒体基本上没有注意到普通枪支暴力、类鸦片或车祸导致的个人死亡事件,尽管在美国,这三类事件每年都导致3万多人丧生。[22]美国人死于恐怖袭击的概率远远小于死于雷击的概率,然而,美国在反恐问题上投入的资源远远多于防止因枪支、车祸和毒品造成的十几万人的死亡而投入的资源。(类似地,任何打算去以色列旅游的游客都可能会被朋友或家人问到是否担心恐怖主义,尽管自2005年以来,以色列人死于交通事故的平均概率是死于恐怖袭击的20倍。)[23]

    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将上述的显著性谬误称为“可用性启发式”;人们更有可能在地震或洪水发生后立即购买保险。很自然地,他们将之称为“近因启发式”。

    简言之,人类是显著性事件的俘虏,这以各种不同的形式适用于金融狂热。一项新技术能给人们带来激动人心的新鲜感,比如能够以每小时数百英里的速度环绕地球飞行,或者能够瞬间将娱乐活动或时事带入家庭,这种新鲜感非常显著——直到这种新鲜感消失。

    近因启发式扭曲了投资者对长期事实的看法:如果股票价格在过去几年一直上涨,他们就会认为它会永远上涨;随着股价攀升,股票变得更具吸引力,从而推动股价进一步上涨。这将成为一个自我持续的“良性循环”,可以将股价推向高位。当然,在长期熊市期间,情况正好相反。

    和大多数经济学家一样,明斯基对心理学不太感兴趣,但他清楚地认识到人类对叙事的偏好超过对定量推理的偏好。人们都喜欢好故事;当被泡沫控制时,当面临不愉快或难解的计算时,一个引人入胜的叙事可以轻松地绕过严格缜密的分析。把这些叙事看作导致泡沫疾病扩散至整个社会的病原体,并不算过度简单化。

    我们只需要稍微扩展一下上文中弹性货币的比喻,便很容易理解泡沫是如何破灭的。想象一根直径一英寸、长几百英尺的橡皮筋。橡皮筋周围聚集着数百名观察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是在闲逛。不过,他们中有几十人正在努力把橡皮筋拽长。继续想象,橡皮筋长度的不断增加给拽动的人带来了财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吸引了更多闲散的人群。他们中更天真的成员相信橡皮筋可以一直被拽长;但很多人知道它迟早会剧烈收缩,计划在第一次出现收缩迹象时就放手,并相信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准备好松开它。

    最终,一些人松手了,这增加了剩下的人的压力。然后,那些准备好放手的人也匆忙放手,很快,橡皮筋不仅恢复到它的自然长度,而且卷曲成一个紧密的线圈。最后,一些聪明的观察家发现,皱巴巴的线圈很容易被再次拉长,于是循环又开始了。

    到20世纪20年代,海曼·明斯基的4个条件都已经确立。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五项技术进步震撼了人类生活。19世纪末的内燃机是其中第一项发明,并促进了另外两项发明:莱特兄弟发明的飞机和汽车的普及。汽车的普及使人们可以随意长途旅行,到1925年,超过1/3的美国家庭拥有汽车。[24]

    第四项发明是无线电。1895年,古列尔莫·马可尼在意大利农村地区成功将莫尔斯电码字母“s”传输至几公里外。随后20年里,这项昂贵的新技术被私人保留,用于传输私人敏感信息和有价值的信息;在美国,无线电甚至主要用于一个领域——海上通信,因为事实证明,海上通信比在陆地上以及通过海底电缆在大陆之间通信更可靠、更便宜。

    1915年,马可尼电报公司的一名雇员戴维·萨诺夫写了著名的《广播音乐盒备忘录》,建议公司向公众开放广播媒介,“通过无线方式将音乐带入家庭”。萨诺夫做了一些努力才让马可尼将他颇有利润的私人媒介向公众开放。1919年,马可尼电报公司和通用电气公司合并成立美国无线电公司,到1920年,匹兹堡的KDKA和底特律的WWJ这两个最早的无线电台开始运营。音乐会、体育赛事和突发新闻有史以来第一次实现现场直播;毫无疑问,在改变日常生活方式上,无线电所起到的作用与电报和互联网的发明和传播并驾齐驱。

    将乔治·伯恩斯和格雷西·艾伦[25]的表演,或1921年杰克·邓普西和乔治·卡彭蒂耶之间的重量级拳王争霸赛的消息带进美国各个家庭的客厅,这比20世纪90年代初互联网的出现更让人震惊。美国无线电公司开始成为投资者的宠儿,到20世纪20年代末,当有人提到“无线电”这个词时,它最可能指的是股票的昵称,而不是媒介或硬件。

    第五项技术进步涉及电力公司的快速扩张,这些公司越来越多地为美国家庭提供照明,为工厂提供动力。尽管约翰·摩根和他的同事们在一代人之前就已经合并了通用电气公司[26],但通用及其竞争对手们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使国家完全通电。

    所有这五项“技术替代”——内燃机、飞机、汽车、无线电和广泛可用的电力——刺激了20世纪20年代经济的蓬勃发展。此外,亨利·福特的批量生产技术和弗雷德里克·温斯洛·泰勒的影响也是如此。泰勒是一位机械工程师,从19世纪末开始,领导了“效率运动”,将秒表转变为工人生产力和企业收益的驱动力[27]。1922—1927年,美国的工人产出以每年3.5%的速度增长,公司股东很高兴;但公司员工的反应不那么热情。[28]由于泰勒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泰勒主义”进入了英语词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它得到了列宁和斯大林的支持,但在美国并不总是得到称赞,特别是在迅速发展的工会运动中。

    20世纪20年代,美国出现了第二个明斯基因素——信贷宽松。明斯基知道,技术替代不仅可以是技术方面的,也可以是金融方面的。20世纪20年代产生了大量金融杠杆方面的“进步”,如经纪人贷款、投资信托和控股公司,它们都提供了新的、强大的资金来源。这些资金可以被借入,然后被配置到股市。在越来越多的美国人看来,这些资金更像是能喷出财富的源泉。正如经济学家约翰·肯尼斯·加尔布雷思所说:“金融界一遍又一遍地欢呼这一类似于车轮发明的伟大创新,但其版本往往不太经受得起考验。”[29]

    20世纪以前,股票市场杠杆的主要形式是以较少的初始认购金购买股票,之后以追缴金的方式完成剩余资金额的追加。贪婪的投机者认为,他们可以通过出售这些部分持有、正在升值的股票去支付之后的追缴金;少数幸运者做到了,但大多数没有做到,而且许多人破产了。

    相比之下,20世纪20年代的投机者则是全款购买股票,不过是用借入资金购买的,有时借入资金高达股票价值的90%。举个例子,投资于价值为1000美元的股票,需要用100美元的自有资金和900美元的“经纪人贷款”支付。如果这些股票的价值增加10%,现在值1100美元,那么偿还贷款后留给投机者的是200美元,从而使他原来的100美元投资翻了一番。但是,如果股票的价值下降10%至900美元,债权人就会向借款人发出“追加保证金通知”,要求借款人提交更多的资金来保护其900美元的贷款。如果资金不到位,那么贷款合同允许债权人出售头寸,以保护其900美元的贷款。经纪人贷款并不便宜;随着股票价格的上涨,对贷款的需求也随之增加,到1929年,贷款年利率已提高到15%,从而逐渐增加了股票购买者的负担。

    除了最乐观的投机者,其他人都至少隐约意识到了股票投机的风险。但对银行来说,经纪人贷款本身似乎是100%安全的,银行以5%的利率从美联储获得资金,并以该利率的两倍或三倍向投机者发放贷款,这是一种简单且利润丰厚的操作。金融资本的主要功能是将资金有效地从资金过剩的人手中转移到需要资金的人手中,泡沫会扭曲这种流动,从而腐蚀一个国家的经济;20世纪20年代,不少大公司将维持和发展业务所需的资金转移到保证金贷款市场,这正是一种扭曲。[30]

    我们从经纪人贷款的高利率,可以清楚地看出美联储要安全刺破已形成的泡沫有多难。即使在今天也很难。1929年,在理论上,美联储是可以阻止经纪人贷款流动的,只要把再贷款利率提高就可以;但由于银行和企业的贷款利率已经达到两位数,如果美联储将再贷款利率提高到几乎和贷款利率一样高,那么这在经济上将会是灾难性的。即使政府要求经纪人贷款提高利率,这也不会对热情的投机者产生太大影响,因为他们的净资产(至少在账面上)正在以更高的速度增长,在一个自我维持的循环里,昨天的价格上涨推动了明天继续上涨。美联储发现,自己就像从山上飞驰而下无法自控的滑板手,只有两种选择:故意撞到树上,或者继续深蹲向前,然后以更高的速度撞树。美联储选择了后者。(1929年10月的最初崩盘确实抑制了对经纪人贷款的需求,使经纪人贷款利率降至7%。)

    20世纪20年代,金融狂热也感染了当时已经稳定运行的投资信托机构。18世纪末,荷兰商人亚伯拉罕·范·凯特维奇创建了大概是世界上的首个共同基金——“团结创造力量”[31],它是一个可对公众发行的投资集合,汇集了欧洲各地和新大陆种植园的企业股份。[32]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投资信托的概念传遍了整个欧洲,特别是苏格兰。到了1893年,随着波士顿个人财产信托的成立,投资信托的概念又传到了美国。这些保守运作的基金通常可以像股票那样交易,按需买进和卖出。在20世纪20年代创立的信托投资公司中,有几个至今仍存在:美国通用投资公司、三角洲公司、亚当斯快递公司和中央证券公司。

    另一个信托公司——高盛交易公司却没能幸存。高盛公司是直到泡沫后期才涉足投资信托业务的,1928年12月,它出资成立了高盛交易公司。最初,交易公司比较谨慎;它直接持有所有的股票和债券,也就是说,没有杠杆;此外,母公司高盛保留了该交易公司90%的股票所有权,只向公众出售了其中的10%。用今天的术语来说,高盛交易公司可以被认为是由先锋或富达[33]建立并持有几乎所有股票的简单的共同基金。

    高盛交易公司很快就不再保守。几个月后,它与高盛旗下的另一个公司——金融实业公司合并。市场如此泡沫化,1929年2月,就在合并后几天,新组建的高盛交易公司的价值就达到其持有证券价值的两倍;相当于将一美元的钞票以两美元的价格向公众出售。

    大多数公司都会对这样的结果感到高兴,但高盛公司还不满足,随后它回购了自己的股票,这进一步提升了其股票价值。此时,高盛公司开始以极度膨胀的价格向公众出售其持有的交易公司股票。接着,交易公司迅速投资成立了一个新的信托公司——谢南多厄公司;而谢南多厄公司在荒谬层上又堆起了一层荒谬,它发起成立了第三级信托公司——蓝山公司。正如加尔布雷思所说:

    该信托公司的优点在于,它使公司发行在外的证券数量与现有公司资产数量几乎完全分离。前者可以是后者的两倍、三倍或任意倍数。[34]

    在著名的高盛大厦内,谢南多厄和蓝山各自发行了普通股和“可转换优先股”,后者本质上与债券相同,每年需要向其持有者支付6%的利息。这两个信托公司事实上利用其可转换优先股为自己提供经纪人贷款,根据加尔布雷思的描述,这种“乘数”放大了普通股的价格波动。

    按照普通标准,杠杆作用并没有那么大:谢南多厄的股票中只有约1/3是债券式可转换优先股,这一比重在蓝山的股票中不到1/2。但这两个公司杠杆的乘数,以及高盛交易公司处于上层所有权结构的乘数,破坏了局势的稳定。谢南多厄控股蓝山,但只有在蓝山的可转换优先股持有人获得6%的利息支付后,谢南多厄才获得支付;同样,交易公司控股谢南多厄,但只有在谢南多厄的可转换优先股持有人获得利息支付后,交易公司才能获得支付。因此,当沿着金字塔向上方的交易公司移动时,价格波动幅度成倍增加。而同时,交易公司也承担着自己的股息债务。例如,谢南多厄只向其普通股股东支付了一小笔股息,到1929年12月便永久停止了支付。

    高盛公司的信托船队是为风平浪静的海洋设计的,只要价格上涨,航行就会顺利。但几乎就在这三个信托公司成立后不久,天就变了,这些公司按照与创建相反的顺序陆续倒闭:首先是蓝山,然后是谢南多厄,最后是交易公司。

    杠杆结构产生了毁灭性的影响。1929年底,道琼斯工业指数已经从10月的崩盘中有所回升,比9月的峰值“仅”下跌了35%。但相比之下,这三个信托公司的股票下跌了75%左右。到1932年中期的市场低点,道琼斯工业指数下跌了89%,信托指数下跌了99%,仅在高盛的这三个信托公司中,公众承担的总损失就约为3亿美元。就在1929年8月和9月,美国各大公司发行了价值超过10亿美元的类似的投资信托基金,这在那个时代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其中大部分基金到1932年已经蒸发。[35]此时大萧条已经开始,并将持续,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作为一个巨大的公共工程项目,推动了经济活力的恢复。[36]

    到1929年,第三个因素——对上一次泡沫的健忘——也已牢固确立。上一代人确实经历了两次市场下跌。第一次是1907年的恐慌,是一次相当奇怪的事件。它的触发事件其实是一次失败的股票投机,但其规模非常小。两兄弟、铜矿巨头奥托·海因策和奥古斯塔斯·海因策,试图操作一桩复杂的计谋,即尝试对他们的联合铜业公司的股票进行轧空操作,但彻底失败了。[37]

    奥古斯塔斯·海因策还拥有蒙大拿州的一家小银行——比尤特储蓄银行,该银行也随着失败的轧空操作而破产。1837年,安德鲁·杰克逊总统对第二合众国银行实施了“安乐死”[38],使得美国在私人贷款枯竭时没有“最后贷款人”来提供急需的资本。由于各大银行之间相互借贷,其中一个银行的失败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蔓延;如果没有央行出面救助,那么温和的衰退可能会演变成全面的恐慌和萧条。19世纪30年代末就发生了这样的金融危机,那是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金融危机之一。

    1907年,海因策的银行的倒闭拖垮了规模更大的银行,并最终将股价压低了约40%,直到约翰·摩根“画出一条线”——在这条线之上的银行是他认为有偿付能力的银行,因此值得支持,在这条线之下的是允许倒闭的银行,此时,恐慌才停止。出于历史巧合,摩根生于1837年,也就是美国最后一个中央银行关闭的那一年;1913年,随着重建中央银行的《联邦储备法》通过,摩根去世。在世76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扮演了美国央行行长的角色。1893年经济萧条耗尽美国财政部黄金储备时,正是他策划挽救了美国的金本位制。

    1929年之前的第二次市场衰退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这场战争提振了美国股市,但随着农产品价格的下跌,股市投机很快被绝望替代:1919年夏天,股票市场达到顶峰,之后的一年里,股票价格逐渐下降了约1/3,当然这一时期产生的丰厚股息可以抵销一部分的价格下跌损失。[39]因此市场的下跌相对温和。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美国,只有富人才拥有股票,因此1907年恐慌和1919年股价下跌都没有给公众留下太多持久的印象。到1929年,新的投资者被内燃机、飞机、汽车、无线电和电力带来的奇迹吸引,忘记了之前的泡沫。

    产生泡沫的第四个因素是对保守的传统股票估值方法的放弃。美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所需要的资金,部分来源于数十亿美元的自由债券发行,收益率为3.5%~4.5%。在这一过程中,普通的美国人被引入证券市场。自由债券充当了公众投资的“训练轮”,并提供了安全而适度的回报率。

    政府债券可以被视为安全资产的基准,或者说,政府债券的收益率是金融经济学家所谓的“无风险利率”。几个世纪以来,投资者购买股票完全是为了股息,而由于股票有风险,为了吸引买家,股息收益率必须高于相对安全的政府证券的收益率。例如,乔治·哈德森必须向其铁路股票的买家承诺,股息收益率远远高于英国政府债券3%~4%的收益率。与英国同行一样,理性的美国投资者不要求也不期望从股价上涨中获益,但他们希望获得比安全的政府债券更高的平淡但稳定的股息流;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美国的平均股票收益率在5%左右。[40]到了20世纪20年代,人们普遍认为,股票应该以年收益的10倍左右卖出,以便轻松地收回成本。

    今天,不管是不是明智的投资者,都认为公司利润和股价的长期上涨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可以容忍低得多的股息支付。但在20世纪之前,很少有持续的股价上涨,除非是最成功的公司。即使在最顺利的情况下,股价涨幅也很小。例如,英格兰银行和东印度公司是英国早期最成功的两家合股公司,即使是这两家精心挑选的公司,1709—1823年,其股价平均每年也仅上涨0.7%和0.6%。[41]

    那么,那些最有成就的投资者是如何评价美国无线电公司的?到1929年金融危机时,美国无线电公司还没有产生任何股息,而且,它在1937年之前都没有产生股息。[42]到20世纪20年代末,投资者显然认为该公司前景光明,但他们没有工具为它估计一个合适的价格,以支付该公司未来的预期利润。再过10年,欧文·费雪、约翰·伯尔·威廉姆斯和本杰明·格雷厄姆等金融经济学家就会推导出计算股票或债券内在价值的复杂数学方法,特别是那些具有高度投机前景的股票或债券的内在价值的计算方法。这种估计未来所有股息价值并将其“贴现”到即期的技术,就是所谓的“股利贴现模型”。这种模型即使到今天也很难被普通投资者理解,此外,其准确性也非常有限,甚至连专业人士也经常抵制它。[43]

    20世纪20年代,随着无线电、汽车和飞机的发展,技术环境的不断完善,公众很容易相信旧的证券评估规则不再适用。正如20世纪伟大的投资者约翰·邓普顿所说:“英语中最昂贵的一句话是‘这次不一样’。”[44]

    本杰明·格雷厄姆在记述那段时间时说:
    按照股市繁荣前的标准,股票的销售价格是其平均年收益的10倍;而现在,如果公用事业公司的一只股票的销售价格达到其最高年纪录收益的35倍,那么大家不会认为该价格太高,而会认为仅仅是估值标准提高了……因此,所有的价格上限都消失了,股票的价格不是取决于它能够卖出的价格,而是取决于它值得卖出的价格……这个原则将得出一个诱人的推论:在股票市场中赚钱是现在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45]

    到了1929年,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的各种启发式,特别是那个时代新技术的显著性、证券价格的飙升以及信贷的宽松,已经压倒了对证券价格的理性分析。

    经济学家马克斯·温克勒说得最简单。股市崩盘后,在提到最新的股利贴现模型时,他敏锐地观察到,20世纪20年代的股市不仅贴现了远期,也贴现了未来。[46]

    7 致富空想的破灭

    1929年大萧条

    和密西西比公司、南海公司和英国铁路泡沫等事件一样,对1929年美国股票崩盘事件的剖析也涉及“4P”:发起人、公众、政客和媒体。

    20世纪早期,塞缪尔·英萨尔继承了约翰·劳和乔治·哈德森的衣钵,创建了一个工业巨人企业,为美国的大型工厂提供动力,为数百万家庭提供照明。

    他出生于1859年的伦敦,父亲是一名中产阶级平教徒传教士和禁酒旅馆店主。英萨尔十几岁时主要忙于文员和速记员的工作,和那个时代许多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一样,他崇拜托马斯·爱迪生。在失去一家伦敦拍卖行的工作后,他看到爱迪生旗下的一家英国电话公司的招聘广告,非常高兴,并成功地应聘到那里。

    他的上司很快就发现,英萨尔的办公技能远远超过了速记和簿记。几年后,公司选中英萨尔去美国总部工作,他回应说:“如果能成为爱迪生本人的秘书,我就去。”为了看起来比实际的21岁成熟,他开始留鬓角。1881年初,他横渡大西洋到了爱迪生身边,在那里工作了11年,并在公司的各个职位上一路晋升。

    越来越多地,英萨尔的命运不仅与爱迪生捆绑,还与支持爱迪生的约翰·摩根捆绑。那时,正值摩根在社会影响力和对技术的敏锐性方面达到了个人顶峰,作为一名早期电力爱好者,他在麦迪逊大道219号的家里安装了爱迪生的第一个白炽灯泡。在当时没有电网的情况下,这是一项不小的成就。后来摩根资助建设了曼哈顿第一座大型发电厂和输电线路,弥补了没有电网这一缺陷。

    对爱迪生来说很不幸的是,由于低压直流系统不适合长途传输,爱迪生通用电气公司的市场份额逐渐被汤姆森-休斯敦电气公司占据(其建造了交流高压电网)。汤姆森-休斯敦电气公司由电气工程师伊莱休·汤姆森和埃德温·休斯敦于1882年创建,是爱迪生通用电气公司的竞争对手。从1883年开始,爱迪生通用电气公司逐渐走向终结,因为当时英国发布了一项变压器专利,该变压器能够“降低”住宅用长距离交流输电线路中的高压电流。美国西屋电气公司很快采用了这项专利,并在公司里部署了汤姆森-休斯敦公司的交流电系统。

    1892年,在摩根投资公司的推动下,爱迪生通用电气公司与汤姆森-休斯敦电气公司合并,这巧妙地避免了爱迪生的公司的倒闭。但爱迪生本人从未承认过交流电的优越性;他一气之下卖掉了他在通用电气的股票,后来,当有人提醒他这些股票会值很多钱时,他说:“好吧,都卖没了,但我们花钱时很开心。”[1]

    英萨尔是经营电力设施的天才。在公司被合并前的10年里,他逐渐帮助爱迪生吞并了竞争对手,并取得芝加哥地区的垄断地位。[2]但1892年公司合并之后,他不再经营芝加哥公司,也开始无所事事。第二年,他自己接管了爱迪生在芝加哥孤立的各项业务,在那里,他熟练地收购、管理小型公用事业公司,并将其合并为大型公司。到了1905年,他将业务扩展到芝加哥以外的中西部地区;他游刃有余地经营自己的公司,而且那时是为了公众的利益。不断扩大的规模经济使他能够逐步降低行业价格,并引入非高峰低定价策略。由于电力服务对社会日益重要,他支持政府的法定监管,甚至有一次他还建议,如果他的公司无法为客户提供适当的服务,那么这个工作应该由政府来做。[3]

    如果他将自己的目标仅专注于为工业和城市照明提供电力,那么他仍将被人们铭记。遗憾的是,他对用电客户审慎而正直的关心并没有延伸到公司股东身上。英萨尔早期金融阴谋的典型例子是1912年中西部公用事业公司的上市,其主要目的不是发电,而是为其他业务筹集资金。英萨尔复杂金融阴谋的核心是他以个人身份以360万美元的价格购买了中西部公用事业公司所有的优先股和普通股,然后,转身以360万美元的价格向公众出售了所有优先股和1/6的普通股,这样实际上他自己免费获得了公司5/6的普通股。

    和哈德森一样,英萨尔也热心于公益,工作起来像特洛伊人。也和哈德森一样,他慷慨地资助市政项目和艺术项目,包括芝加哥的市民歌剧院,其被当地人称为“英萨尔的王座”。他在芝加哥北部的利伯蒂维尔建造了一个占地4445英亩[4]的庄园,居民们“在英萨尔的庄园里建房子,将出生在英萨尔医院的孩子们送到英萨尔学校上学,使用英萨尔灯,用英萨尔煤气烹饪,在英萨尔公路上行驶,在英萨尔银行存钱,在英萨尔高尔夫球场上打高尔夫”[5]。该镇代表了他庞大帝国的缩影。在鼎盛时期,该帝国由很多公司组成,这些公司的发电厂雇用了72000名工人,为1000万个客户服务。他是65家公司的董事会主席或成员,并担任11家公司的董事长。[6]

    早在1898年,英萨尔就凭直觉认为,在公用事业领域,国家机构的监管比城市运营的竞争更为可取。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公用事业公司完全在政府监管之下,主要归功于英萨尔本人对该行业的引领。[7]政府监管限制了公司的利润,但就像之前的哈德森一样,英萨尔明白,最大的财富不在于提供商品和服务,而在于为商品和服务提供资金。

    英萨尔控股公司的复杂性超出了大多数观察者的理解能力,甚至可能超过了英萨尔本人的理解能力。他将数百家公司层层叠加,底层公司有时又部分地控股顶层公司。历史学家兼记者弗雷德里克·刘易斯·艾伦的一小段描述可以展现英萨尔的鲁布·戈德堡机械[8]般的复杂结构:

    缅因州的小安德罗斯科金电力公司由安德罗斯科金公司控制;而安德罗斯科金公司由缅因州中部电力公司控制;缅因州中部电力公司由新英格兰公共服务公司控制;新英格兰公共服务公司又由国家电力公司控制,国家电力公司又由中西部公用事业公司控制。[9]

    当时,代表公司所有权和控制权的中西部公用事业公司普通股,由英萨尔的私人公司公用事业投资公司持有,因此共7个层级的公司。于是,杠杆作用呈多倍增加,不仅仅是撇奶油[10],用艾伦的话来说,还有来自多个组织层级的“超级富豪奶油”和“超超级富豪奶油”。[11]到1928年,英萨尔的这种拜占庭式的公司结构几乎已经不是个例,而是规则。当年,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的573家公司中,92家为纯控股公司,395家为控股和经营性公司,只有86家为纯经营性公司。[12]

    为了以虚高的价格向公众出售公司股票,必须创造盈利的幻觉。英萨尔有一套与布朗特和哈德森相当的金融骗术,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让他的公司以不断上涨的价格相互购买资产,然后将每笔购买业务的利润都入账。就好像丈夫以1500美元的价格将之前1000美元入手的雪佛兰汽车卖给妻子,而妻子则以同样的方式将她的福特汽车卖给丈夫,这样每人都获得了500美元的收益。

    与之前的布朗特和哈德森,以及之后的互联网巨头一样,英萨尔受到公众和媒体的崇拜。20世纪20年代,他威严的照片两次登上《时代》杂志封面;与他在大陆银行前见一面据说价值100万美元。[13]英萨尔的销售员们推动了这场杠杆式闹剧最后一幕的出现。1929年初,经过专门训练的销售队伍开始首次向公众出售其顶层公司英萨尔的公用事业投资公司的股票,最初的售价是英萨尔为其资产支付的价格的10倍,后来随着人们对该公司的热情高涨,其售价超过了30倍。英萨尔的公司结构就像高盛信托一样,是为繁荣时期设计的。任何经济波动都会削弱电力公司支付债券利息和优先股(对公司收入享有优先权)分红的能力,而这又将严重影响其普通股的股息和价格。普通股股东通常以保证金形式认购股票,他们的净资产也将受到影响。这一过程随着英萨尔控股公司的金字塔结构逐层加速。

    这正是1929年以后发生在英萨尔和他的60万股东中的大部分人身上的故事。与哈德森一样,英萨尔始终对自己的计划坚信不疑,公司股价在漫长而艰难的1929—1932年熊市中缓慢跌落直至崩溃。他借了数百万美元,试图用他的多层公司结构来抬高公司股价,但徒劳无功。1932年4月,就在股市最终触底前的3个月,他的银行家们把他召集到纽约的一家办事处并告诉他,他们将不再支持他。“这意味着公司要进入破产管理吗?”他问道。“是的,英萨尔先生,恐怕是这样。”[14]这对投资大众产生了巨大的损害;一份会计报告估计,到1946年,一场围绕中西部证券公司破产的持久法律争论终于结束时,公众损失数额会达到6.38亿美元。[15]而到那一年,股票市场已基本恢复;因此1932年股市崩盘时,在接近市场最低点的时候,公众遭受的损失肯定达到了数十亿美元。

    英萨尔最后的经历和他的控股公司一样错综复杂,与哈德森的垮台过程遥相呼应。在破产数月后,他因与出售公用事业公司股票有关的邮件欺诈而被起诉,逃往法国,当政府试图将他带回受审时,他又逃往希腊,因为希腊与美国的引渡条约已经商定但尚未签字生效。但雅典当局忽略了这一瑕疵,无论如何还是把他经由土耳其送回了美国。[16]回到美国,他再次出现在《时代》杂志封面上,这一次帽子遮住了他的脸。他被剥夺了大部分财富,但仍然可以组织起强有力的法律辩护团队,对他的多项指控最终被击败了。回到法国时,已是78岁高龄的他痛苦而虚弱,瘦得不成样子。1938年7月16日,在巴黎的一个地铁站,当他把手伸向售票员时,突然心脏病发作而死去,口袋里只有几个法郎。由于他心脏不好,他的妻子曾一再警告他不要乘坐地铁。[17]

    在巨大的债务规模中,英萨尔的控股公司的债务只占相对较小的一块。正如密西西比、南海和铁路事件那样,20世纪20年代末的美国股票狂热以一种极端的乐观情绪感染了民众和商界,导致其过度借贷。[18]1922—1929年,美国的全国总债务增长了68%,但全国总资产仅增长20%,收入仅增长29%。[19]在崩盘之前,债务的增长速度可能一直快于经济的其他方面。私人债务增长尤其迅速;与政府不同的是,个人和公司不能通过征税或印钞来消除债务,而且由于个人和公司是20世纪20年代债务的主要引擎,因此,当事件爆发时,其债务承担带来的负面影响也尤其大。

    20世纪20年代泡沫事件的另一个主要发起人是股票池,它通常是一个由经纪人和金融家组成的特设小组,他们按照精心设计的顺序相互买卖股票,操纵特定公司的股价,旨在引起小投资者的注意。他们聚集在券商大厅的股票报价器和黑板前,得出某只股票已“被控制”的结论,也跟随买入,进一步推高价格。

    股票池的关键人物是股票交易所的场内“专家”:他是在交易所场内为公众买卖股票的经纪人,保存着一本珍贵的客户买卖“订单簿”,这能够预测未来的股票走向。当订单簿上的公开购买订单列表足够庞大时,股票池的参与者就会将自己的股票出售给那些由股价暴涨引来的投资者,并获得数百万美元的利润。

    最臭名昭著的股票池集中在无线电领域,例如众所周知的美国无线电公司,其参与者似乎是美国政界和商界的名人:杜邦和通用汽车公司的财务主管约翰·J.拉斯科布,美国钢铁公司的最高领导者查尔斯·施瓦布,沃尔特·克莱斯勒,佩尔西梅·洛克菲勒,伍德罗·威尔逊总统的前助手约瑟夫·塔马尔蒂。内线交易在20世纪20年代并不违法。对现代读者来说,另一个名字很突出:戴维·萨诺夫夫人,美国无线电公司总裁的妻子。

    然而,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股票池经理应该是约瑟夫·P.肯尼迪[20]。经常有一些传说,将肯尼迪家族的财富与私酒交易联系在一起。不过,没有可靠证据支持这一点,而且无论如何,非法制造烈酒对一个哈佛经济学毕业生来说并不是一个理性的职业选择。他的血统更适合华尔街。在那里,他通过传奇般的股票池操作积累了一笔财富,后来又将这笔财富扩展到好莱坞和房地产等领域。

    正如19世纪40年代乔治·哈德森在铁路领域的庞氏骗局式融资——用新股东的资本支付旧股东的股息——在那时是可以接受的,也是合法的,20世纪20年代的股票池行为也是如此,在1933年和1934年的相关证券法[21]通过之前,这种公然操纵股价的行为没有被禁止。

    金融狂热的第三个和第四个解剖位置是政客和媒体,这两个部分巧妙地集中在约翰·J.拉斯科布身上。拉斯科布的父亲是一个雪茄制造商(经营规模中等),于1898年去世。之后的拉斯科布与英萨尔一样好运,成为工业巨头皮埃尔·S.杜邦的私人秘书,并最终成为这家大型化工公司的财务主管。1920年,杜邦拯救陷入困境的通用汽车,拉斯科布接管了通用汽车的财务。20世纪20年代后期,拉斯科布成为股票爱好者,参与了一些最成功的股票池。[22]1928年,民主党任命他为全国委员会主席。

    然而,拉斯科布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一次臭名昭著的采访,采访文章名为《人人都应该富有》,并发表在《女性家庭杂志》1929年8月刊,当时该杂志的订户已超过200万。其中最臭名昭著的一段话正解释了文章标题的主旨:

    假设一个男人23岁结婚,并开始每月定期储蓄15美元——几乎任何一个有工作的人都可以做到,只要他足够努力。如果他投资于优质普通股,并将股息和股权进行再投资,那么20年后他将至少有8万美元,以及每月约400美元的投资收入,这样他会很富有。任何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我坚信任何人不仅可以富有,而且应该富有。[23]

    拉斯科布的这段话,是泡沫时代媒体对不费吹灰之力的财富的经典赞歌,巧妙地说明了即使是两大著名公司的首席财务官也会采取启发式捷径。如今,我们只要借助资产负债表或财务计算器,并且具备一定的能力就能计算出,20年里将每月15美元的储蓄转化为8万美元需要25%的年平均回报率;但1929年,这一计算更加困难。虽然拉斯科布可能拿出了他的铅笔、纸和复利表,但事实上他没有提到25%这一隐含的长期投资回报率(这一数字即使在1929年也高得离谱),很可能他只是凭空说出了这些数字。

    像拉斯科布这样的政客,在泡沫及其破灭中扮演着双重角色。首先,和其他人一样,他们也陶醉于追求不费吹灰之力的财富,就像1719—1720年的乔治一世国王和奥尔良公爵以及铁路泡沫时期的大部分议会成员一样。之后的几十年,现代政治廉洁和立法遏制了这种腐败,至少在发达的西方国家是如此,这让政治领导人有了更为神圣的责任,即要保证经济基本健康发展:在经济扩张时期,没有过度投机,而在经济收缩时期,国家领导人能够平稳地避免任何担忧或恐慌。

    20世纪20年代时也是如此。在1928年共和党大会上,赫伯特·胡佛在提名演讲中庄严地吟诵道:“今天,我们美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于最终战胜贫困。贫困家庭正在从我们中间消失。”[24]经济崩溃后,胡佛和他的财政部长安德鲁·梅隆一再向公众保证经济“基本上是健康的”。胡佛还开创了一种在面临经济危机时的反应,其将成为现代世界各国领导人的标准反应,被约翰·肯尼斯·加尔布雷思称为“无事由会议”:在这种会议上,国家的政治、金融、经济领袖都被召入白宫,“不是因为有事要做,而是因为有必要给人留下正在做事的印象”[25]

    有可能实时发现泡沫吗?

    现代金融的伟大进步之一,是芝加哥大学的尤金·法玛提出的有效市场假说。20世纪60年代,尤金·法玛认识到,金融市场能够快速将新信息——市场变故——转化为价格。但市场变故是无法被预测到的,因为我们也不可能预测到未来的价格方向。

    而且,有效市场假说认为,当前市场价格能够准确反映现有信息,因此狂热不应该出现。正如法玛尖锐地指出:“坦率地说,‘泡沫’这个词让我发疯。”[26]

    有效市场假说的支持者对泡沫的厌恶是可以理解的;现代金融学的核心是构建和测试市场行为模型。艾萨克·牛顿所谓的“我能计算天体的运动,但不能计算人类的疯狂”很容易被理解,但它揭示了一个更深层次的事实:牛顿是有史以来世界上最伟大的数学建模者之一,如果连他都不能用数学术语来描述泡沫,那么也许没有人能做到。

    耶鲁大学的罗伯特·席勒与法玛共同获得了201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席勒认为,当上涨的价格能够实现自我维持时,泡沫就会出现,用他的话说就是,“当价格也被狂热传染的时候”[27]。尽管所有泡沫都是如此,但仅凭这一现象无法识别泡沫,因为投资者一直在到处追逐当前高回报的资产。然而,像1719—1720年、19世纪40年代和20世纪20年代那样的大规模泡沫是罕见的,因此仅仅靠每天自我维持的价格上涨这一判断标准,会产生很高的误报率。

    最高法院大法官波特·斯图尔特在审理雅各贝利斯诉俄亥俄州案[28]时遇到了同样的难题。虽然它所涉及的领域不是金融业,但他的方法提供了考虑泡沫的另外一种方式:

    根据宪法第一和第十四修正案,这一领域的刑法犯罪仅限于“硬核色情物品”。今天,我将不再试图用寥寥几笔就对我所理解的这类物品做进一步的界定,也许我永远无法成功地做到这一点。但是,当我看到它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它。[29]

    正如牛顿无法模拟人类的疯狂一样,也如法玛教授讨厌“泡沫”这个词一样,斯图尔特大法官这段著名的话表明,尽管他无法从语言学角度描述什么是硬核色情物品,但他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这同样适用于金融业:即使我们不能对泡沫进行建模,但现在我们肯定已经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了。

    到目前为止,密西西比公司、南海公司、英国铁路和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股票市场都呈现出4个极具特色的特征。第一个特征是,金融投机成为日常对话和社会互动的主要话题,从坎康普瓦大街和交易巷的人群,到20世纪20年代美国券商大厅的人群。据弗雷德里克·刘易斯·艾伦回忆,在20世纪20年代:

    一夜之间发财的故事挂在每个人嘴边。一位金融评论员报告说,他的医生发现病人在谈论股票市场时不关心其他任何事情,他的理发师不止一次地用热毛巾打断客户对蒙哥马利·沃德股票前景的描述。妻子们问她们的丈夫为什么这么慢,为什么他们不参与这一切,结果她们的丈夫在当天早上已经买了100股美国亚麻籽公司的股票。[30]

    泡沫的第二个特征是,相当一部分通常情况下能力强、头脑清醒的人,现在却放弃了安全、高薪的职业,全职从事金融投机。例如,如果没有当时的金融刺激,那么布朗特和哈德森都会继续成为相对成功的亚麻布经销商。艾伦描述过一位女演员,她把自己在公园大道的住所装修成一家小型经纪公司,“周围摆满了表格、图表和财务报告,越来越多地通过电话进行市场操作,而且越来越沉迷于此”,而另一位艺术家“曾经口若悬河地说,只有高更[31]才会一边画画,一边宣扬国家贝拉斯·赫斯(一家现已不复存在的邮购商行)的股票价值”[32]

    泡沫的第三个也是最持久的特征是,信徒对怀疑论者的猛烈抨击。20世纪20年代末,如果说有人能够以血统和历史感来表达怀疑并警告公众的话,这个人就是保罗·莫里茨·沃伯格。沃伯格于1868年出生于一个德国犹太家庭,其家族具有中世纪威尼斯的银行背景。在1911年入籍美国之前,他在欧洲金融机构中迅速崛起;1914年,他作为创始成员宣誓就职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

    沃伯格在移民之前曾经见过类似的欧洲泡沫,他知道泡沫的结局。1929年3月,在担任国际承兑银行行长期间,他注意到,股票价格已经完全脱离了合理范围内的估值,并惊恐地指出,贷款数量的激增已经导致“无限制的投机狂欢”,这最终不仅会损害投机者,而且“还会导致整个国家的经济萧条”。[33]

    这一惊人准确的预测却遭到了公众的强烈谴责。最温和的方式是批评他“过时”;还有愤怒的观察家指责他“粗暴抨击美国的繁荣”,这些语句几乎与两代人之后抨击互联网泡沫怀疑论者的语句一模一样。[34]

    著名投资顾问罗杰·巴布森也有同样的遭遇。他在10年前创办了巴布森学院,1929年9月5日,在该学院举办的一次人数众多的商业会议上,他发表演讲:“迟早会有一场崩盘,而且它可能会很可怕。”与沃伯格一样,他预测会有一场严重的萧条。正是在那天,市场急剧下跌,即所谓的“巴布森崩盘”。沃伯格很容易受到本土主义和反犹太主义的攻击,而巴布森则更容易成为被攻击的目标,因为他之前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个怪人:他的作品中有一份名为《重力——我们的头号敌人》的宣言,他还成立了重力研究所,其主要目的是发明一种保护盾来抵御重力的致命力量。

    如果是在正常时期,那么巴布森的预言顶多会受到温和的质疑。但当时并不是正常时期。报纸讽刺地称他为“韦尔斯利[35]的圣人”,并指出他先前预言的不准确之处。一家投资公司警告其客户,“我们不能因为某位著名统计学家对市场的不利预测而仓促抛售股票”[36]

    明斯基的健忘症因素通常揭示了泡沫时期的代沟现象;只有年龄足以回忆起上一次繁荣和萧条的参与者才可能持怀疑态度。而他们更年轻、更热情的伙伴会嘲笑他们是守旧派,与经济和金融市场的新现实脱节。简言之,泡沫主要集中在记忆短暂的年轻人领域。

    无论是由于何种机制,这些激烈反应都可以理解为弗里茨·海德理论中的平衡和不平衡状态。正如末日信徒的期望那样,没有什么信仰能比不劳而获和无限财富的承诺更令人愉快,信徒也不会轻易放弃这样一个令人安慰的概念。对忠实的信徒来说,阻力最小的方法就是给怀疑论者贴上“不理解”的标签,从而达到平衡状态。

    泡沫的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特征是极端预测内容的出现,比如南海事件中预测西班牙奇迹般地将其新大陆贸易的垄断权转让给英国、投资100英镑可以获得数百英镑的年度分红,英国铁路事件中预测即将“主宰时空”,美国股票泡沫中拉斯科布隐含预测的25%的市场年回报率。

    1929年,耶鲁大学的欧文·费雪做出了结束所有预言的预言。也许费雪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金融经济学家,他发展了许多现代数理金融学的理论基础,至今仍受到尊敬。但是,人们更记得他于1929年10月15日在曼哈顿采购代理协会说的话,那是在黑色星期四的9天前:“股票价格已经达到了一个看似永久的高峰状态。”[37][38]

    没有“阳光查理”米切尔的故事,1929年的崩盘历史就不完整。英萨尔和哈德森至少为子孙后代提供了重要的基础设施,这些遗产减轻了他们的罪恶。但是,查理·米切尔,这个时代的伟大的金融发起人——和掠夺者——无法得到任何救赎。

    和英萨尔一样,米切尔出身卑微。1907年,他成为总部位于纽约的美国信托公司的总裁奥克利·索恩的助手。米切尔就职时正赶上当年的大恐慌,美国信托公司正处于这场风暴的中心,索恩领导这家公司化解了银行挤兑危机。30岁的米切尔作为助手,在整个危机期间投入了大量的时间,经常晚上不回家,睡在老板办公室的地板上。1911—1916年,他开始经营自己的证券经纪公司,随后被纽约城市银行(花旗银行的前身)聘请,为其管理小型股票和债券销售部门——纽约城市公司。

    商业银行家履行3项近乎神圣的职能,其对任何资本主义社会都至关重要:保护他人的货币;向企业提供营运资本,否则经济将无法运转;创造货币。相比之下,投资银行家却向公众出售股票和债券,这是一种风险更大、在道德层面更模棱两可的行为。

    银行监管机构早就明白它们之间的区别。事实上,监管机构禁止商业银行拥有投资银行。但不能拥有也并不意味着无法控制。通过控制的方式,米切尔和他的银行的律师们设法构建了与纽约城市公司的关系。[39]简言之,查理·米切尔是一名伪装成女王的军官的海盗,在纽约城市银行旗下航行。纽约城市公司收取了大量费用,成为一家投资银行,其主要职能是向公众出售新发行的股票和债券,进而为公司创造资本。不幸的是,该公司出售的许多股票和债券都是不可靠的,这些证券出售给了那些毫无戒心的纽约城市银行的客户,这加剧了银行的渎职行为。之后,纽约城市公司和银行承销了外国政府发行的更加不可靠的债券。

    米切尔在1916年接管纽约城市公司时,该公司在银行总部只占用了一间办公室,只有4名员工。发起人不仅需要公众和客户,还需要媒体。繁荣时期的媒体能带来一大群轻信的新兵。20世纪20年代,杂志专栏作家布鲁斯·巴顿是典型的媒体骗子,他的父亲是一位传教士,曾将耶稣描述为“A-1推销员”。1923年,他写了一篇关于米切尔的吹捧文章,题为《这里有什么其他人做不到的吗?》。在一次采访中,米切尔向巴顿讲述,当他的年轻推销员遇到萧条期时,他会带推销员到银行家俱乐部的顶层去看看下面的人群。“下面有600万人,他们的收入有成千上万美元。他们正在等待有人告诉他们如何使用自己的储蓄。你应该好好看看,吃一顿丰盛的午餐,然后去那里告诉他们。”[40]

    米切尔的魅力和干劲、媒体的热情以及20世纪20年代股市的狂热,这些因素都推动了纽约城市公司不断扩大其经营规模;到1929年,该公司雇用了1400名销售和支持人员,他们分散在58个分支机构中,所有这些人员都通过11000英里的私人电话线与纽约总部相连(因此现代社会将提供全方位服务的证券经纪公司蔑称为“电线屋”)。面对指责,米切尔发出了几乎不间断的规劝:“我们希望能够完全做到,除了童工之外,我们所有的销售人员都是正式员工。”该公司实现了这一抱负,并且实现了更多目标,在20世纪20年代每年承销了超过15亿美元的股票和债券,比任何其他投资银行都多。[41]

    该银行向轻信的客户大力推销纽约城市公司的投资银行“专长”。这些客户得到的建议是,购买具有诱人优惠券的债券,以及价格不断上涨的更诱人的股票,以取代传统的低收益但安全的储蓄。

    米切尔可能不是证券经纪行业销售大赛的最早发起人,但他将此细化为一门艺术,向获胜的“员工”提供高达25000美元的奖金(“员工”这个术语并不讨人喜欢,但仍然很自然地用在金融业中)。米切尔的公司非常成功,其卖光了所有的债券。通常情况下,公司和外国政府会争取由投资银行发行其债券,但纽约城市公司通过主动鼓励公司发行更多债券,扭转了这种局面。更为离奇的是,米切尔将销售人员分散到不稳定的巴尔干和南美洲国家,为那些贫困的政府提供廉价资本。

    尽管销售人员汇报了秘鲁和巴西的米纳斯吉拉斯州等外国政府的无能和数据造假,而且其几乎肯定会违约,但米切尔和纽约城市公司仍继续向银行的轻信客户出售这些外国债券。

    1921年,他从纽约城市公司总裁升任银行总裁,这为他的销售大业扫清了最后一道障碍。文学评论家埃德蒙·威尔逊最好地捕捉到了米切尔的精神,他描述了米切尔派出的推销员,他们“敲开农村各户房屋的门,像那些推销吸尘器或刷子的人一样”;20世纪20年代早期和中期,纽约城市公司主要销售债券;慢慢地,随着市场牛市势头增强,该公司将销售重点从债券转向股票,不仅销售负债的亚纳康达铜业等公司的高风险股票,甚至销售银行自己发行的股票,而如果没有该公司与银行合法分离的遮羞布,那么这样的股票本来就是非法的。[42]

    1958年,威尔逊描述了米切尔:

    在10年的时间里,他向美国公众出售了价值超过150亿美元的证券。他向公众出售汽车公司的股票,这些股票现在打了水漂;他向公众出售濒临破产的南美洲共和国的债券;他向公众出售自己银行的股票。1929年10月后,这些股票的价格在3周内从572美元下跌到220美元,最近它们只值20美元。[43]

    在这次股票崩盘事件中,米切尔让他的客户财富归零。公众对这一事件的印象集中在10月戏剧性的“黑色日子”上。24日,黑色星期四,摩根大通领导的财团上演了戏剧性的救援,到这天中午,恐慌基本消除。但到了黑色星期一和黑色星期二,即28日和29日,曾在24日拯救了股市的财阀们——米切尔、摩根大通的托马斯·拉蒙特和大通国民银行的阿尔伯特·威金——已经耗尽了勇气和资金。连续两天,股市分别下跌13.5%和11.7%。[44]

    到10月29日收盘时,股票价格已从9月的峰值下跌了39.6%:可以肯定的是,价格下跌幅度比1973—1974年、2000—2002年和2007—2009年的价格下跌幅度还要大。此外,到1930年4月中旬,股票市场又挽回了2/5以上的损失。[45]

    在1907年的金融危机期间,只有少数美国人拥有股票,即使到了1929年,也只有10%的美国人拥有股票,因此,1929年的最初下跌对普通民众的直接经济影响相对较小。[46]但在接下来的几年中,腐败蔓延到了商业活动的心脏——银行系统,经济陷入混乱。到1932年中,股票价格从1929年的峰值水平暴跌了近90%。1931年12月11日,距离1932年中最终触底还有6个月(见图7-1)。一位小投资者本杰明·罗思在日记中写到了投资者的贫困:

    图7-1 1925—1935年的道琼斯工业股票平均价格指数

    一位非常保守的年轻已婚男子告诉我,在过去的10年里,他成功偿还了房子的抵押贷款。几周前,他又将房子进行了抵押,获得的5000美元贷款用于投资优质股票,且他打算长期投资。我认为两三年后,他将获得可观的利润。人们普遍认为,现在可以以非常有吸引力的价格购买优质股票和债券。困难在于人们手头没有资金。[47]

    没有资金的公众是愤怒的公众,就像在1720年和1848年那样,公众想要证明自己的成功。金融幽默作家弗雷德·施韦德用最简洁的语言描述:“赔光钱的客户当然更愿意相信自己是被抢了,而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在傻瓜的建议下做了傻瓜。”[48]截至1929年,银行拥有23万名客户;目前尚不清楚具体有多少客户开立了纽约城市公司的证券经纪账户,但估计至少有数万人,而且可能会更多。[49]与其他证券经纪人的客户(自愿走进门购买证券)不同,米切尔的客户原本打算找一家安全的商业银行存钱,结果却像是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一家妓院。

    一个最不可能的人物命中注定地成为查理·米切尔的复仇天使:一位直言不讳的意大利裔美国律师,名叫费迪南·佩科拉,他的父亲是一名制鞋厂工人,因工伤致残,他的受教育时间也因此被缩短。19世纪90年代末,十几岁的佩科拉从大学辍学,以供养父母和兄弟姐妹,但他设法攻读了法律学位。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担任纽约市的地方检察官助理,并成功起诉了许多起金融案件。

    崩盘和随后的熊市促使美国参议院的银行货币委员会展开了对证券业的调查。委员会从1932年开始举行听证会,审问了米切尔和其他许多人。前两名律师的审问毫无效果,于是委员会解雇了他们。

    佩科拉在审问工作中的出色表现引起了班布里奇·科尔比的注意。班布里奇·科尔比是一位杰出的律师,曾在伍德罗·威尔逊时期担任国务卿,他向即将离任的共和党委员会主席彼得·诺贝克推荐了年轻的佩科拉。那时,诺贝克正在拼命寻找人来替代他之前解雇的律师。[50]

    佩科拉从1933年1月24日开始担任首席律师;他必须全力以赴,因为一开始就远远落后于形势。就在他被聘用3周后,他第一次与英萨尔信托公司的人打交道,没占到优势。因此,1933年2月21日,当身材高大、颇有气场、皮肤黝黑、极度自信的米切尔大步走进委员会会议室时,这位新任首席律师看上去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但佩科拉很快就找到了自信,主导了听证会并彻底摧毁了起诉目标,历史上将这场诉讼称为“佩科拉听证会”。正如我们见过的,巨额财富的拥有者将受到极大的奉承,这反过来腐蚀了他们的自我意识,当涉及犯罪行为时,这是一个致命缺陷。此外,犯罪企业通常会给其员工洗脑,使员工们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常的,甚至是值得赞扬的。

    同样的事情也经常发生在金融公司的欺诈行为上。在这些公司里,员工们学着用“符合客户最佳利益”这一借口来合理化自己的行为。有魅力和成功的企业领导者尤其会这样培训员工;正如老话所说,鱼从头开始向下腐烂。打击犯罪的行家佩科拉很快就认识到,米切尔正是这种典型的企业精英,纽约城市公司的作案手法在法律上或道德上没有任何问题,因此,起诉他的最有效方法,是让他解释他是如何领导他的销售人员的。在8天的证词中,佩科拉以礼貌、低调的方式,有条不紊地引导着傲慢的米切尔穿过了纽约城市公司销售机构的道德沼泽,并彻底摧毁了米切尔。

    米切尔需要支付多少钱才能说服他的销售人员将股票和债券出售给客户?米切尔回答说,不多,每年只有大约25000美元——此时一个美国工人的年均收入只有800美元。纽约城市公司如何支付其高管薪酬?根据出售证券的利润,而不是根据这些证券给客户带来的收益。这一体系支付给米切尔多少钱?每年超过100万美元——即使是对于那个时代的最高级的管理者,这也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工资水平。

    更糟糕的是,1929年,米切尔以低于成本的价格将纽约城市公司的股票卖给了自己的妻子,然后立即又从她那里买回,没有缴纳个人所得税;他还对纽约城市银行的股票进行了典型的股票池操纵;向高级管理人员发放奢侈的可免除“贷款”,但粗暴地对待普通员工,强制性地要求普通员工购买银行的股票,以远高于市场的价格抵销员工的未来工资。当他的普通员工最终付清高价购买的股票时,他便解雇了他们。[51]

    当骇人听闻的工资和贷款、逃税把戏和员工受虐充斥着头条新闻时,最初自信的米切尔慢慢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很大的麻烦中。然而,佩科拉的目标更高:他想揭露鼓动客户用借来的钱购买大量风险证券的销售人员(不仅仅是纽约城市公司的销售人员)扭曲的动机,这是让成千上万辛勤工作的美国人破产的原因。他在听证会的第4天开始做这项任务,并展示了该公司如何在有充分的机会接触普通银行存款人名单的情况下,按照销售指导书的措辞,“无情地”向公众出售股票和债券。[52]

    听证会的第六天,即2月28日,佩科拉再次转换关注点,关注对个人投资者造成的损害。在听证会之前,委员会已经收到数百封纽约城市公司的破产客户的来信。他们的共同点是谨慎和节俭,购买了政府债券,生活终于可以较为舒适,然后被纽约城市公司的销售人员说服,反复购买高风险股票和债券,最后陷入贫困。

    佩科拉挑选了其中最让人同情的一位,即来自宾夕法尼亚州波茨维尔的埃德加·布朗。布朗最近卖掉了一家连锁剧院,出于健康原因想搬到加利福尼亚州,他想寻找一家全国性的金融机构,以获得财务和后勤方面的建议和支持。在一家全国性的杂志上,他看到了这则广告:

    您在考虑一次长途旅行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们将支付您与我们机构联系的费用,因为您将不再需要当地银行家的建议,而是将与我们密切联系,我们将指导您的投资。[53]

    关键是,该广告是由纽约城市银行发布的,但是纽约城市公司的弗雷德·拉梅尔联系了布朗,要帮助他投资10万美元。布朗积蓄中的大部分是卖剧院所得,其中的1/4已经购买了债券,主要是美国政府债券。布朗对拉梅尔只提出了一个要求:避开股票。

    在布朗的准许下,拉梅尔为他购买了各种国内外债券,远远超过了布朗10万美元的储蓄,因此布朗又从包括纽约城市银行在内的多家银行贷款,总计18万美元。当他的债券投资组合甚至在市场崩盘之前就暴跌了的时候,布朗抱怨道:

    布朗:然后(拉梅尔)说“好吧,那是你坚持只买债券的错。你为什么不让我卖给你一些股票?”。嗯,股票市场一直在上涨。于是我完全相信了,说“好,那买股票”。

    佩科拉:你告诉他买什么股票了吗?

    布朗:从来没有。

    佩科拉:那他为你买股票了吗?

    布朗:我可以开玩笑地回答一下吗——他买股票了吗?

    听证会的书记员尽职地记录了一句话:“长时间的大笑”。[54]

    布朗随后向听证会出示了一份大量购入股票的记录,佩科拉为了减轻书记员的负担,并没有让其记录。布朗讲述了他如何前往纽约城市公司总部,抱怨拉梅尔的账户交易过于激进,以至于尽管股市不断上涨,但他的投资组合的价值一直在下降。他被告知,公司将调查此事,他将得到答复。

    布朗确实收到了拉梅尔的回信,但他建议布朗购买更多的股票,包括纽约城市银行的股票;到1929年10月4日,他的投资组合的价值进一步下降。布朗前往纽约城市公司的洛杉矶办事处,要求出售自己的所有仓位[55],但接下来,“他们好似把我看作一个想把自己的母亲赶出家门的人,我立刻被那里所有的销售员包围,他们让我知道出售仓位是非常非常愚蠢的”。

    该公司终于在10月29日黑色星期二卖出了布朗的股票,当时布朗的保证金已经用完,他一无所有。此外,该公司以最虚假的方式——远低于市场的价格购买了布朗的证券。

    布朗,两年前的身价为10万美元(约可折合为今天的150万美元),现在成了贫民。令人惊讶的是,布朗此时想再贷款25000美元以进一步投机亚纳康达铜业公司的股票,而银行拒绝了,理由是布朗失业又破产。[56]

    1929年以前,那些成功的商界人士几乎具有被膜拜的地位,成为国家利益的最终仲裁者;但1933年后的一段时间里,佩科拉听证会将华尔街列为头号公敌,还将“银匪”[57]一词引入了美语词汇中。这个词在两代人之后的2007—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中又死灰复燃。

    听证会于3月2日结束,也就是富兰克林·罗斯福就职典礼的前两天。现代经济史学家认为罗斯福的竞选口号是银行大规模倒闭的重要原因,特别是他威胁要让美元相对黄金贬值的言论,而他最终也实施了这一政策。[58]公众渴望报复,听证会后的两个月内,米切尔因涉嫌欺诈而受审。与布朗特和哈德森一样,米切尔可能没有做任何违犯证券法的事情,那时的法律比较宽松,因此所有的指控都不成立,他被无罪释放。当然他必须与政府解决补税问题。在接下来的20年里,他甚至重新获得了一些财富以及体面的社会地位;他最后的住所在第五大道,现已成为法国领事馆。

    正如两个世纪前南海股票崩溃后发生的那样,相关法律的修改姗姗来迟。在听证会之后的15个月内,罗斯福签署了一整套受佩科拉委员会启发的证券立法的文件,包括严格区分投资银行和商业银行的《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1933年和1934年的相关证券法,分别规范证券的发行和交易;1940年的《投资公司法》,主要监管金融顾问和投资信托(当今共同基金的前身)。

    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是根据1934年的《证券交易法》设立其规定的机构。金融界最大的讽刺之一是,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的第一任专员正是曾经股票池的完美操纵者约瑟夫·P.肯尼迪。当有人向罗斯福指出肯尼迪不适合担任此职位时,罗斯福调侃道:“只有小偷才能抓住小偷。”[59]

    弗雷德·施韦德以其特有的幽默,从当代视角对此次崩盘事件进行了解释:

    1929年,有一列火车的奢华车厢,每周早上都会到达宾夕法尼亚车站。当火车停下来时,一直在打桥牌、读报纸、攀比财富的百万富翁们从车厢前端走了出来。靠近车厢门的地方放着一个银碗,里面有很多硬币。那些需要5美分换乘市区地铁的人会拿走一枚。他们不需要用任何东西来交换硬币;这根本不算钱,就像羽毛牙签一样免费提供。只是5美分而已。

    1929年10月的突然崩盘有很多解释。我更喜欢的解释是耶和华之眼,愤怒的上帝正好在10月碰到了那个碗,在可以理解的突然恼怒中,耶和华踢翻了美国的金融结构,结果就是碗里的硬币永远消失了。[60]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有一句名言,复利是宇宙中最强大的力量(实际上这句话并不是爱因斯坦说的)。事实并非如此。健忘才是宇宙中最强大的力量。佩科拉听证会后短短两年,弗雷德里克·刘易斯·艾伦就预见性地观察到了这一点:

    圣乔治攻击巨龙,受到热烈的赞扬[61];但总有一天,圣乔治死了,观众散去,圣乔治的继任者发现龙是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家伙,开始怀疑为什么会有屠龙这样的事情发生,时代是否改变了,以及是否有必要让龙受到最温和的约束。[62]

    随着佩科拉委员会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圣乔治不仅失去了警惕,还躺在路边流血不止,无法保护一群几乎忘记了拉斯科布、英萨尔和米切尔的公众,新的发起者又将诞生。

  • 斯蒂芬·平克《人性中的善良天使》8-10

    第8章 心魔

    但是人哪,骄傲的人,
    掌握到暂时的小小权力,
    立刻忘记了自己玻璃般易碎的本来面目,
    像一只盛怒中的猴子,
    在天神前扮出种种丑恶的怪相,
    让天使为之哭泣。
    ——威廉·莎士比亚,《一报还一报》

    暴力减少中有两个方面对我们理解人性有决定性的意义:(1)暴力;(2)减少。前6章告诉我们,人类历史就是一连串的血腥事件。我们见到部落民在抢劫和寻仇中几乎杀光对方的男性,见到对新生儿的处置中杀死大量女婴,还见到人们为了复仇和娱乐实施酷刑,而杀戮的受害者多到可以分门别类、合辙押韵地填满整整一页字典:凶杀(homicide)、政府屠杀(democide)、种族灭绝(genocide)、种族文化灭绝(ethnocide)、政治屠杀(politicide)、弑君(regicide)、杀婴(infanticide)、杀害新生儿(neonaticide)、弑子女(filicide)、手足相残(sibli-cide)、性别灭绝(gynecide)、杀妻(uxoricide)、杀夫(mariticide)和自杀性恐怖主义(terrorism by suicide)。暴力遍及我们这个物种的历史和史前史的各个角落,绝非源自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的特别产出。

    同时,这几章给出了几十张图表,描绘了人类历史上的暴力走向,展示出这根线条从左上角蜿蜒走向右下角。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一种暴力的趋势能够保证水平不变。不论引发暴力的原因是什么,它反正不是饥饿、性欲或者瞌睡之类的生理欲求。

    因此,暴力的减少使得我们可以放弃二分法,它阻碍了我们理解几千年来暴力的根源。在二分法中,人类或者是天性良善或者是天性邪恶,或者是猩猩或者是天使,或者是鹰或者是鸽子,或者是霍布斯式的残忍暴虐,或者是卢梭式的高尚。如果任其自由发展,人类不会走向和平协作,但也不会变成嗜血动物,非要定期杀个你死我活。关于人类思维有多重功能已经形成很多概念,例如官能心理学理论(faculty psychology)、多重智能理论(multiple intelligences)、心智器官(mental organs)、心理模块说(modularity)、心理领域特殊性(domain-specificity)以及将大脑比作多功能瑞士军刀的思维暗喻。这么多的概念中总该有几颗真理的种子。人性中的某些成分,例如捕食、支配和复仇,都是制造暴力的动机;但是在另一些情况下,则有另外一些成分,例如慈悲、公平、自制和理性,推动我们趋向和平。本章和下一章将探究这些动机和产生这些动机的条件。

    黑暗面

    在研究我们的心魔之前,我必须先要证明它们存在,因为在现代知识分子中,人性驱使我们倾向暴力的观点极其不得人心。[1]虽然关于我们是从嬉皮士猩猩(倭黑猩猩)演化而来,以及原始人对暴力毫无概念的说法,早已经遭到人类学事实的否定,我们还是会读到一些文章说,暴力都是少数坏分子的所作所为,绝大多数人都是忠诚的和平战士。

    可以肯定,在大多数社会中,大多数人的生命都不是以暴力结束。前面各章图表中竖轴上的数字显示,每年每10万人中只有几个、几十个,最多几百个人死于非命。只有在很少数情况下,比如部落战争或者发生种族灭绝的时候,死亡率达到每10万人中有几千人死亡。即使在敌意最深的对抗中,不论是人类还是动物,对峙双方通常也会退后一步。甚至在战争中,很多战士都不曾扣动过扳机,那些打死过敌人的战士往往还会患上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有些作家断言,绝大多数人类天生厌恶暴力,暴力造成大量死亡只不过说明少数疯狂的暴徒可以造成何等破坏。

    所以,我要让你相信,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包括你自己,亲爱的读者,本质上都是趋向暴力的,尽管我们很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使用暴力。让我们从我们年轻的时候开始。心理学家理查德·特伦布莱(Richard Tremblay)衡量了一个人生命进程各个阶段的暴力水平。他证明,最暴力的阶段不是青少年,甚至不是青年,而是两岁,所谓“可怕的两岁”(terrible twos)的确所言不虚。[2]一个刚刚学步的典型幼儿至少会踢踢打打,张嘴咬人,寻衅打架,身体攻击的频率随着年龄增长稳定地下降。特伦布莱说:“幼儿不会相互杀害,那是因为我们没有让他们拿到刀枪。我们过去30年一直想回答的问题是,孩子是怎样学习攻击的。但这是一个错误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他们是怎样学习不去攻击的。”[3]

    现在,让我们看看我们的内心。你是否曾经想过杀掉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在几项独立的研究中,心理学家道格拉斯·肯里克(Douglas Kenrick)和戴维·巴斯向大学生提出这一问题。按一般的认知,他们应该是人口统计学中暴力水平最低的部分,但得到的结果却令人震惊。[4]70%~90%的男生和50%~80%的女生承认,在过去的一年,他们至少曾经有过一次要杀死一个人的幻想。当我在一次讲座上描述这项研究时,一位学生大声喊道:“是的,剩下的那些人都在撒谎!”至少,他们会对大律师克拉伦斯·达罗(Clarence Darrow)的名言产生共鸣:“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但是我读过的讣告有不少确实让我满心欢喜。”

    让人们幻想凶杀的动机和警察局犯罪档案中记录的动机大致吻合,主要是情人吵架、受到威胁、对羞辱或背叛的报复、家庭纠纷——与养父母的纠纷多过与生父母的纠纷。这些可怕的遐想在人们的脑海里展开,就像雷克斯·哈里森出演的充满嫉妒和复仇的影片,有交响乐团演奏的《红杏出墙》做背景音乐。在巴斯的调查中,有个男生估算自己在杀死一个前友人的路上已经走了80%。这个前友人向该男生的未婚妻造谣,说男生不忠实于她,然后自己取而代之:

    首先,我要敲断他全身的每一根骨头,从手指头和脚趾开始,慢慢地从小骨头到大骨头。然后,我要戳开他的肺,可能还有其他脏器。总之,要在杀死他之前让他尽可能地尝尝痛苦。[5]

    一名女子说,她在杀死前男朋友的路上走了有60%。她的前男友想恢复关系,威胁说要将以前两人做爱的视频发送给她的新男友和其他同学。她说:

    我真的这样做了。我请他来吃晚饭。他在厨房的时候,傻傻地削着胡萝卜皮,准备做沙拉。我笑着走向他,很温柔,他没有任何疑心。我想着快快地抓起一把刀,在他胸口捅上几下,直到他断气。我真的干了第一件事(抓起了一把刀)。他看出了我的意图,跑掉了。

    现实中的许多凶杀在发生前都被这般反复推敲过。真正实施了的谋杀数量之少,仿佛是压抑的海洋里漂浮着一座渴望凶杀的巨大冰山,水面上仅仅浮出了一个尖角而已。法医心理学家罗伯特·西蒙(Robert Simon)将这个意思作为他著作的书名(算是对弗洛伊德解释柏拉图的再解释):“好人所思,坏人所为”(Bad men do what good men dream)。

    甚至那些不曾想象过杀人的人,也会从杀人或者观望杀人的替代性经验中得到极大的快感。人们为了品味各种血腥的虚拟现实,毫不吝啬时间和金钱:《圣经》故事、《荷马史诗》、英烈传、地狱图景、英雄神话、《吉尔伽美什史诗》、希腊悲剧、《贝奥武夫》、贝叶挂毯、莎翁戏剧、格林童话、《潘趣和朱迪》、歌剧、侦探系列、廉价惊险小说、流行小说、纸皮小说、恐怖剧、谋杀歌谣、黑色悲剧影片、西部大片、恐怖漫画、超人漫画、《活宝三人组》、《猫和老鼠》、动画片《奔跑者》、电子游戏,还有前加州州长主演的各部影片。在《野蛮的消遣:暴力娱乐文化史》(Savage Pastime: A Cultural History of Violent Entertainment)一书中,研究文学的专家哈罗德·谢克特说,与以往的娱乐相比,今天的暴力影片可谓温良恭让。在过去多少个世纪中,人们一直以模拟酷刑和肢解来赢得观众的喝彩。早在电脑制作图像之前,剧院经理绞尽脑汁,制作出各种可怕的特殊效果,比如“假人头,可以从人体模型上被斩下,再扎到长矛上;假人皮,可以从演员的身体上扒下来;盛满动物鲜血的囊袋,可以制造被刺穿后鲜血飞溅的效果”。[6]

    人们头脑里会闪过很多暴力想象。与之相比,真正实施的暴力行动只是很小一部分,现实和想象的巨大差距给我们指出了人类思维设计中的某些特征。暴力统计往往低估了暴力在人类生存中的重要性。人类的大脑里不断回荡着拉丁谚语:“如果你希望和平,那就准备好战争。”即使在和平社会,人们也总是对虚张声势和威胁策略,对结盟和背叛心理,对人类身体的脆弱以及如何利用和遮盖其脆弱性充满好奇。人们对暴力娱乐表现出的普世快感,一直是作品审查和道德谴责的目标,这恰恰说明人类内心对有关暴力行为的信息充满渴望。[7]一种可能的解释是,在人类的进化历史中,暴力不容忽视,是否理解暴力的运作关系到人是否能够生存。[8]

    人类学家唐纳德·西蒙斯注意到,性也是奇思异想和娱乐的一大内容,其想象和现实之间也存在巨大的差距。[9]人们对性的遐想,将不正当的性行为变为各种艺术,所做的努力远远超过他们对性事本身的投入。和通奸一样,暴力也许不常见,但一旦发生,其潜在的后果难以估量,绝对会证明达尔文的适者生存原则。西蒙斯认为,高级意识本身就是专为频率低但影响大的事件设计的。我们对每天必需的动作,例如伸手抓住一个物件,例如走路和说话,早已司空见惯、熟视无睹,更不要说花钱去看这些动作的表演。能够吸引我们注意力的是不正当的性关系,是暴力死亡和《梦里天和地》中沃尔特·米蒂式的飞跃。

    说到大脑,人类的大脑就是其他哺乳动物大脑的肿胀版和皱褶版。所有的主要部件都可以在我们毛茸茸的表亲那里找到,它们的功能也是一样的,比如处理来自感官的信息,控制肌肉和腺体,储存和提取记忆。在这些部件中,有一个区域网络,取名愤怒回路(rage circuit)。神经科学家贾克·潘克赛普(Jaak Panksepp)描述了向一只猫的愤怒回路部位发送电流时所见到的景象:

    对大脑进行电刺激几秒钟之内,这只温和的动物彻底变了情绪。它张牙舞爪,粗暴地扑向我,嘶嘶尖叫,流着口水。它似乎准备四面出击,但它正好对着我脑袋所在的方向。万幸,有树脂玻璃墙挡在我和这只愤怒的野兽之间。但在终止电刺激之后不到1分钟,这只猫就放松下来,恢复了平静,又可以让人毫无顾忌地抚摸了。[10]

    人脑中也有和猫脑中愤怒回路相当的组成,同样可以被电流刺激——当然,不是在实验室,而是在神经外科手术中。外科医生做过如下描述:

    最有意义(和最戏剧性的)的刺激效应是它引发一系列攻击性反应。相应地,这些反应包括从恰当的语言反应(向医生说“我觉得我要起来咬你”)到失控的诅咒和身体攻击性破坏行为……我有过一次,在电刺激终止30秒钟后,问病人是否感到愤怒。他说他曾经感到愤怒,但已经不再愤怒,听起来他对此变化感到非常惊讶。[11]

    猫会嘶嘶尖叫,人会恶语诅咒。愤怒回路可以激起语言反应的事实说明,它不是惰性器官,与大脑的其他部分有积极的联系。[12]非人类哺乳动物的进攻性受大脑中几个回路的控制,愤怒回路是其中之一。我们将会看到,这些回路对理解人类的进攻性行为会很有帮助。

    * * *

    如果暴力印刻在我们的童年、我们的幻想世界、我们的艺术和我们的大脑里,为什么士兵在战场上开枪杀人时还会犹豫呢?难道他们不就是去干这个的吗?一项著名的“二战”老兵研究称,战斗中有能力使用武器开火的士兵不足15%~25%;另外有研究说,绝大部分子弹都没有击中目标。[13]现在,我们知道,得出第一个结论的研究非常可疑;得出第二个结论的研究有混淆事实之嫌——战斗中所发射的大部分枪弹都不是针对单兵,而是要阻止敌军的进犯。[14]士兵在战场上未能击中目标,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瞄准中靶本来并非易事。但是,我们仍然得承认,战场上弥漫着对瞄准杀人的焦虑,很多士兵在扣动扳机的瞬间手指都会发僵。

    在街头打斗和酒吧争吵中也可以看到因使用致命武力造成的紧张感。莽汉之间的大多数冲突,与好莱坞西部片中令人眼花缭乱的场景毫不相干,绝不是纳博科夫笔下(《洛丽塔》)亨伯特眼中的“一拳击中面颊,一脚踢中腹部,再从空中悬索飞下”。社会学家兰德尔·柯林斯(Ran-dall Collins)严格地检视了真实斗殴事件的图片、录像和目击者报告。他发现,大部分斗殴不像《咆哮山谷》中设计紧凑的动作场面,而更像是一场无聊曲棍球比赛上仅有的两分钟争吵。[15]两个男人怒目相视,互喷脏话,挥拳,没有击中,再挥拳,然后就倒在地上。偶尔,纠缠的双方中一人略具优势,连续击中几拳。但更经常的情况是,两人被拉开,嘴里继续喊叫着愤怒的诅咒和挽救面子的大话,离去时,自尊心上的伤痕远远多过皮肉上的瘀青。

    情况真是如此。在面对面的冲突中,男人通常会保持克制。但是,这种谨慎不是说明人类的温柔和善良。相反,这恰恰说明了霍布斯和达尔文对暴力的分析。我们在本书第2章已经看到,任何暴力倾向性的演化,都是在每个个体都具有同样倾向性的世界里完成的。(如理查德·道金斯所说,一个活着的生命不同于岩石和河流,因为他会做出反击。)也就是说,人一旦采取伤害另一个人的举动,立刻会引发两件事情:

    1.增加受袭者进行攻击的可能性。

    2.受袭者将确立在你进攻之前就对你采取行动的策略目标。

    即使你能在攻击中一举将对方击毙,你也会成为对方亲族的复仇目标。这就是为什么达尔文的进化生物对在势均力敌的对抗中挑起争端特别深思熟虑——谨慎到表现出焦虑和瘫痪。谨慎周全是真正的大勇,与慈悲毫不相关。

    一旦有可能消灭敌人,又没有遭受报复的危险,达尔文的进化生物就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在大猩猩的劫掠行动中,我们已经见过此类案例。当一队雄性大猩猩巡视领地时,遇到来自其他群体的单只雄性大猩猩,大猩猩会利用数量优势,将落单的大猩猩撕成碎片。在出现国家社会之前,人通常也是在偷袭中而不是高调的战场上消灭敌人。人类的大部分暴力都是胆小鬼式的:打冷拳、欺负弱小、先发制人、凌晨偷袭、黑手党暗杀和打了就跑的驾车枪击。

    柯林斯还记录了一种反复出现的综合征,他称之为“前行性恐慌”(forward panic),虽然更常用的字眼儿应该是“暴怒”(rampage)。当一个进攻性联盟受到阻击,并陷入对手可能长期抵抗的忧患和恐惧时,它会接着又乘虚而入压倒对手,此时恐惧转化为愤怒,人们将会野性大发作。这种似乎无法克制的暴怒驱使人们殴打敌人,直到敌人不省人事,对男子实施酷刑和肢解、强奸妇女、破坏敌人的财产。“前行性恐慌”是最丑恶的暴力。正是这种心态导致种族灭绝、大屠杀、惨烈的种族骚乱和战争中的格杀勿论,不留俘虏。警察滥用暴力也大多出于此种心态,比如1991年罗德尼·金(Rodney King)在警车高速追逐和暴力拒捕之后,受到警察的野蛮殴打。随着屠杀的进行,愤怒会让位于狂喜,狂躁的屠夫在血腥的暴行中欣喜若狂。[16]

    没有人被训练成暴躁的怒汉,每当军队和警察中爆发类似的暴行,总是让上级感到意外,上级也只能采取行动平息暴行,因为滥杀和残忍完全不符合军队和警察队伍的宗旨。暴怒也许是人类为了捕捉稍纵即逝的机会,将敌人在重组和反击报复之前彻底消灭掉而产生的原始适应性。这与大猩猩之间的杀戮相似程度之高,令人毛骨悚然。这种相似性还包括一个共同的触发机制:三四个同伙,面对一个孤立的敌方成员。[17]暴怒背后的直觉显示,暴力如同人类行为剧本中的一句台词,静静地等候在那里,等待出场的时机。饥渴则与其不同,饥渴感是随着时间逐渐培养起来的直觉。

    道德标尺的偏差和关于纯粹邪恶的神话

    在《白板》一书中,我提出,当代人否认人性的黑暗面,例如“高贵的野蛮人”说,是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度甚嚣尘上的浪漫军国主义、攻击释压说和斗争神圣化的反动。对当代人否认人性黑暗面的理论提出质疑的科学家和学者,均被指责是为暴力辩护,并成为诽谤、血诬和人身伤害的对象。[18]“高贵的野蛮人”神话显然已经成为一个样板,昭示了反暴力运动在社会礼仪和禁忌方面留下的文化遗产。

    不过,我现在相信,否认人类作恶的能力有着更深刻的原因,也许这种否认本身就是人性的一个特点。这要归功于社会心理学家罗伊·鲍迈斯特(Roy Baumeister)在著作《邪恶》(Evil)一书中所做的精彩分析。[19]鲍迈斯特注意到,那些从事破坏性活动的人,从小偷小摸的惯犯到系列杀人犯再到大屠杀的参与者,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对这一现象感到困惑:难道世界上如此之多的恶行,竟然都不是恶人所为?

    每当心理学家遇到一个难解之谜,他们就会动手进行实验。虽然鲍迈斯特与他的合作者阿琳·史迪威(Arlene Stillwell)和萨拉·沃特曼(Sara Wotman)不能在实验室里让人们犯下暴行,但是他们认为,日常生活中有很多小伤害,足以供他们进行细微的观察。[20]史迪威和沃特曼让实验者描述一件使他们感到愤怒的事件,再描述一件他们让别人感到愤怒的事件。研究人员随机地在实验者之间不断调换这两个话题的顺序,在两个话题之间还塞上其他一些琐碎的问题,因此实验者不会连续回答与这两个话题有关的问题。大多数人每星期至少会感到一次愤怒,几乎所有人每个月至少会感到一次愤怒,研究人员绝不缺少研究的题材。[21]作恶者和受害者两个角色历数了各种原因,包括撒谎、失信、违约、犯规、泄密、不公和财务纠纷。

    但是,这是作恶方和受害方都唯一同意的事情。心理学家仔细研究了实验对象的叙述和编码特征,例如事件的时间长度、双方的过失、作恶者的动机和造成伤害的后果。如果我们将他们的叙述排列起来,结果如下:

    作恶者的叙述:故事开始于伤害行为。当时我有我的道理。我也许是回应对方的挑衅,或者我的反应是一个正常人都会有的反应。我完全有权利这样做,为此指责我是很不公平的。伤害并不严重,很容易修复,我也道歉了。现在,应该让这件事情过去了。忘掉算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受害者的叙述:故事开始的时间远早于伤害行为发生的时间,伤害行为不过是漫长错误历史中最后的事件。作恶者的行为无理、无情、难以理解。作恶者很可能就是一个施虐狂,唯一的动机就是想看到我痛苦,虽然我是完全无辜的。他造成的伤害是可怕的、难以修补的,而且是永久性的。双方都不应该忘却。

    两个描述不可能都是对的——或者应该说,既然实验参加者既讲述了作为受害者的故事,也讲述了作为作恶者的故事,两个描述不可能都完全正确。人类心理中存在某种东西,它扭曲了我们对伤害性事件的解读和记忆。这就提出了一个难以回避的问题:为了解脱自己,我们内心的作恶者是不是在掩饰我们的罪过?或者,为了获得世人的同情,我们内心的受害者是否在培育冤屈?因为这几位心理学家无法翻越时间的高墙,回到事件发生的旧时光,所以完全无法确定谁的描述是真实可信的。

    史迪威和鲍迈斯特设计了一个极具独创性的后续方案。他们使用控制事件进行实验,做法是创作了一个情节暧昧的故事:一名大学生提出要帮助一个同学做作业,但出于多种原因,提出帮助的一方违约了,导致本应受助的同学该门功课成绩不好,被迫改换专业,最后转到另一所大学。[22]参加实验的人(都是学生)只需要阅读整篇故事,然后一半学生从作恶者的角度,另一半学生从受害者的角度,以第一人称尽可能准确地复述故事。还有第三个实验组,这个组的人被要求以第三者的角度复述故事,他们提到的和忽略的细节,作为人类记忆的基准,属于不受私利影响的正常扭曲。作恶者和受害者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丢失或粉饰了某些细节。心理学家对他们的叙述进行了分析。

    结果,“我们应该相信”的答案是:谁也不能信。与故事本身的基准,也就是第三者的复述相比,受害者和作恶者故事扭曲的程度是一样的,只是方向相反;每一次忽略和修饰,都是为了让自己扮演的角色显得更有道理,让对方显得更无理。最有意思的是,参加实验的人在实验中没有任何个人利益。不仅实验者和实验中的角色无关,而且也没有人要求他们同情自己复述的角色,或者为自己复述的角色辩护,对他们的要求仅仅是从第一人称的角度阅读故事,然后加以复述而已。但就是这一点要求,居然让实验参与者调动起认知过程,并做出自利的陈述。

    伤害性事件在进攻者、受害者和中立方眼中出现发散型描述,就是图2-1暴力三角中出现的心理叠加。我们姑且称之为“道德标尺的偏差”(Moralization Gap)。

    “道德标尺的偏差”属于自利偏差(self-serving biases)这种大现象中的一种。人们总是想看起来是个好人。“好”可以是高效率、有力量、受人喜爱和能干,也可以是善良、诚实、慷慨和无私。人具有展示自我积极面的动力,这是20世纪社会心理学的重大发现之一。最早提到这一现象的著作是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最近的相关文章有卡罗尔·塔夫里斯(Carol Tavris)和艾略特·阿伦森(Elliot Aronson)的《错不在我》[ Mistakes Were Made(but Not by Me)],罗伯特·特里弗斯的《欺骗和自我欺骗》(Deceit and Self-Deception),罗伯特·库尔茨班(Robert Kurzban)的《人人都是伪君子》[Why Everyone(Else)Is a Hypo-crite]。[23]认识失调或认知失谐(cognitive dissonance)是一种很典型的现象,指人们突然改变了原来的自我评价,人本来为了保持这个自我评价下的形象,一直控制着自己行为。“乌比冈湖效应”(Lake Wobegon Effect)一词来自加里森·凯勒(Garrison Keillor)的小说。在小说中的乌比冈小镇上,所有孩子都比一般孩子更优秀,镇上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在才华和性格上高于平均水平。[24]

    自利偏差是我们在进化中作为社会动物而付出的一种代价。人们结成群体,不是因为他们像机器人一样彼此之间有磁力互相吸引,而是因为他们有社会感和道德感。他们能感受温暖和同情、感激和信任、孤独和负疚、嫉妒和愤怒。感情是内在的调节器,保障人们在社交生活——互利的交换和合作性行为——中获益,而不必付出某些代价,例如避免骗子和社会寄生虫的剥削。[25]我们对那些愿意与我们合作的人怀有同情、信任和感激,以自己的合作作为回报。而对那些欺骗我们的人,我们感到气愤和排斥,退出合作,或者予以惩罚。一个人的善行水平,是在做一个具有良好信誉的合作者和做一个骗取不义之财的坏蛋之间权衡的结果。一个社会组织就是一个市场,充满各色合作者,在慷慨和信任上水平不一;人们总是能够把自己说得比实际上更慷慨一点,更值得信任一些,一般也不会出太大的差错。

    “道德标尺的偏差”包含受害人和作恶者之间协商补偿时的互补性谈判战术。就像侵权诉讼案中双方的律师,起诉人强调被告行为的蓄意性,至少是无情与冷漠,以及原告为之承受的痛苦和损失。被告方的律师则强调被告行为的合理性和不可避免性,并极力缩小原告方的痛苦和损失。原告和被告双方之间的较量不仅最后形成补偿方案,也展示了双方围绕是否值得同情和是否勇于承担责任等声誉的竞争。[26]

    特里弗斯最早提出道德感是为了适应合作,他还观察到一个非常重要的扭曲状态。夸张地表现善意和技能所造成的问题是,其他人能够发展出一套看穿这些夸张的能力,就像在撒谎者和测谎仪之间发动一场心理学军备竞赛。谎言特有的自相矛盾让人能够识破它——意第绪谚语说“撒谎的人要有好记性”,或者人说话时的犹疑、抽搐、脸红和出汗也会暴露撒谎。特里弗斯猜测,自然选择可能偏向某种程度的自欺,从源头上抑制说真话。我们欺骗自己,于是我们欺骗别人的时候听起来就会更加可信。[27]同时,我们头脑中的无意识思维维持着真相,告诉我们不能过分违背事实。特里弗斯表示,乔治·奥威尔最早提出这一构想:“统治的秘密就是将相信自己一贯正确和从过去的错误中学习的能力结合起来。”[28]

    自欺是一种奇特的理论,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矛盾,一种叫作“自我”的东西,同时是欺骗者和被欺骗者。我们很容易就可以证明人们很容易陷入自利偏差,比如肉铺的秤,总是有误差,而且总是对肉铺有利。但是,要证明人们的自欺倾向并非易事。在心理学上,这相当于作弊的企业做两本账,一本公开的账簿为了应付检查,一本私密的账簿记载准确信息,供公司管理之用。[29]

    两位社会心理学家——皮尔卡洛·瓦德索洛(Piercarlo Valdesolo)和大卫·德斯迪诺(David DeSteno)发明的实验极有创意,能够在真正的两本账骗局中抓到现行犯。[30]他们向实验参加者表示,需要他们合作,共同计划和评估一个研究项目:一半参与者将得到轻松愉快的工作,即看10分钟照片;另外一半人则要从事冗长而艰巨的工作,即解答45分钟的数学题。研究者告诉实验参与者,他们要两人一组地进行工作,但是研究人员还没有找到决定两人中谁承担何种工作的最佳方式。因此,他们让每一个实验参与者从两种方式中选择一种,来决定谁应该得到轻松的工作,谁应该得到困难的工作。参与者可以简单地为自己挑选轻松的工作,或者用一个随机数字发生器决定谁得到什么工作。人类的自私在这里得到充分表现,几乎每一个人都为自己选择了轻松的工作。稍后,研究人员给实验参与者一份评估此次实验的匿名问卷,问卷中有一道突兀的问题,问参与者是否认为他们的决定是公平的。在这里,人类的虚伪又得到充分地表现,大部分参与者认为他们的决定是公平的。接着,研究人员向另外一组实验参与者描述了这些人的选择,然后问这种自私的行为有多少公平可言。当然,另一组实验参与者认为这些自私的选择毫无公平可言。在人们评判他人行为和评判自己行为的标准之间,存在一个差距,这就是典型的自利性偏差。

    现在,我们要回答一个关键的问题。自利者真的真心实意地认为他们的行为是公平的吗?或者,只是他们大脑中的一个有意识的“政治公关”告诉他们要这样说,还有一个下意识的“自我”明白什么才是真实的?为了找到答案,心理学家设计抑制有意识思维,他们要求一组实验参与者在评估实验,包括裁决他们(或其他人)的行为是否公平的同时,牢记一个七位数的数字。在有意识思维被分神的情况下,可怕的实情显露了出来:参与者对自己的评判与对他人的一样严厉。这印证了特里弗斯的理论:在人们的头脑里,真相是一直存在的。

    我很高兴发现这个结果,不仅是因为自欺理论如此精妙,为此它应该成立,而且因为它给人性保留了一丝希望之光。虽然认识人类自身不完美的真相属于我们最痛苦的经验——弗洛伊德有一整套防卫机制来推迟这可怕的时刻,这些手段包括否认、压抑、揣测和反向形成——但是,至少在原则上,认识我们自身的真相还是有可能的。它也许需要嘲讽,需要争论,需要时间,需要被分神,但是,人有能力认识到自己不是永远正确的。说到底,我们还是不能在自欺这个问题上自我欺骗。如果没有对自欺的认识,人类的总体倾向是错误判断伤害性行为,无论是作为作恶者还是作为受害人。

    * * *

    一旦人认识到我们心理上这种宿命的怪癖,我们的社会生活,以及我们的历史和现实看起来都变了个样子。不仅是每一个争端都有来自两个方面不同的故事,而且双方都坚信自己的版本,也就是说,双方都坚信自己是无辜的、长期受到侵犯的受害者,而另一方是邪恶和危险的虐待狂。各方都有自己对事实的历史描述和数据,并对之坚信不疑。[31]比如:

    .十字军是宗教理想主义的浪潮,虽然有一些过分行为,但它给世界留下了文化交流的硕果。十字军是一系列针对犹太社区的暴行,是欧洲漫长反犹历史的组成部分。十字军是对穆斯林家园的野蛮入侵,是基督教侮辱穆斯林的漫长历史的发端。

    .美国内战是废除邪恶奴隶制的必经之路,它保护了一个以自由和平等立国的国家。美国内战是中央集权的权力争夺战,目的是要摧毁南方的传统生活方式。

    .华沙集团是一个防御性联盟,是苏联为了保护自己和盟国避免再次遭受战乱。历史上它曾经两次遭受德国的入侵,损失惨重。

    .“六日战争”(第三次中东战争)是一个民族争取生存的斗争。它开始于埃及驱逐联合国维和人员和封锁蒂朗海峡,埃及计划的第一步是将犹太人赶进大海,战争结束于以色列统一耶路撒冷旧城,并确立了边境防线。“六日战争”是一场侵略和征服行动。它开始于以色列入侵其邻国,结束于以色列占领邻国的领土,并建立了一个种族隔离的政权。

    敌对双方的分歧不仅在于他们各自相互竞争的说辞,还在于他们量度历史的历法,以及在他们的记忆中事件重要性的顺序。冲突的受害者是一丝不苟的历史学家和记忆的耕耘人,而施暴者则是实用主义者,坚定地立足于当下。本来,我们一贯认为历史的记忆是好事情,但是每到历史事件被牢记为一块无法愈合的伤口而呼唤平反的时候,它很可能就是在召唤暴力。“牢记阿拉莫!”“牢记 ‘缅因号 ’!”“牢记 ‘卢西塔尼亚号 ’!”“牢记珍珠港!”以及“牢记 ‘9·11’恐怖袭击事件!”这些口号不是在建议人们重温历史,而是战斗的号角,带领美国人介入战争。俗语说,巴尔干地区受到的诅咒是让每平方英里的土地上堆积了太多的历史陈迹。塞尔维亚人在20世纪90年代对克罗地亚人、波斯尼亚人和科索沃人进行了残暴的种族清洗,但他们自己也属于世界上冤屈最深重的人民。[32]在他们的记忆中,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纳粹傀儡国家克罗地亚,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奥匈帝国,一直追溯到1389年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科索沃战役,都让塞尔维亚人饱受欺凌。在科索沃战役600周年纪念日时,总统米洛舍维奇发表了一篇气势汹汹的演讲,预示了20世纪90年代的巴尔干战事。

    20世纪70年代末,魁北克新当选的分离主义政府重新发现了19世纪的民族主义。在魁北克爱国主义的各种表现中,有一种是将车牌上的格言“La belle province”(法语“美丽的魁省”)改为“Je me souviens”(法语“我牢记”)。从来没有人明确说过要牢记什么,但大部人认为这是新法兰西的思乡曲,而新法兰西早在1763年的“七年战争”中就被英国人消灭了。这种牢固的记忆让说英语的魁北克人感到有些紧张,我这一代人中很多人因此移民多伦多。万幸,20世纪末的欧洲和平主义战胜了19世纪的高卢民族主义,魁北克现在是世界上最和平也最国际化的地区。

    与受害者过多的记忆相反,施暴者的记忆往往太少。我在1992年访问日本的时候,买了一本旅游手册,里面有一份日本历史纪年表。时间线上标注出1912—1926年的大正民主,接着就是1970年的大阪世界博览会。我猜想,在这两个年代之间,日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了。

    一次冲突事件,无论是室友为学年论文吵架,还是国家发动世界大战,事件的各方都相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并且还有历史记录支持自己的观点。但是,这些历史记录中的一些内容很可能是一些弥天大谎,也很可能只是由于偏见省略了一些我们认为有意义的事实,同时神化了另一些陈年旧账。现实令人不安,因为我们认识到,就分歧而言,对方很可能是对的。我们很可能过于自以为是,将会彼此攻击对方坚信不疑的立场,没有人会尊重对方,因为每个人都能看得见对方自欺欺人的弱点。

    比如,今天几乎没有美国人会非议“最伟大的一代”参加正义之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但是,当重读1941年日本偷袭珍珠港之后富兰克林·罗斯福发表的历史性演讲,我们仍然会感到某种不安。这篇演讲是受害者控诉的典范。演讲中可以找到全部鲍迈斯特实验的元素对记忆的痴迷(“它将永远成为国耻日”),受害者的无辜(“美国与那个国家一向和平相处”),入侵行动的疯狂和残暴(“这种卑鄙和怯懦的进攻”),伤亡的惨重程度(“昨天对夏威夷岛的进攻给美国海陆军部队造成了严重的损失……很多美国人失去了生命”)和报复的正当性(“美国人民一定要以自己的正义力量赢得……”)。对今天的历史学家来说,这些响亮的言辞,从最好的角度看,也是似真非真。美国已经对日本实行严厉的石油和机械禁运,并预计到日本可能发动袭击,保证了尽量小的军队伤亡,最后则是因为在珍珠港丧失的2500人而牺牲了10万美国人的生命,将无辜的日裔美国人关进集中营,最后的胜利还是通过燃烧弹和原子弹才取得的。扔在日本平民头上的原子弹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战争罪行。[33]

    在没有合适的第三方出面质疑孰是孰非的那些问题上,我们必须做好准备,戴上心理学家的眼镜,看看恶魔是如何觉得自己是有德之士的。不过,戴上这副眼镜,让人感到非常不舒服。[34]当你看到“试试从希特勒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时,千万留心你的血压——此外也可以从本·拉登的角度。然而,即使是希特勒,也像所有有感知的生命一样,有自己的观点。历史学家告诉我们,他的观点甚至可以说是道德高尚的。他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未曾料想的突然战败,并得出结论:战败原因是内部敌人的背叛。他对战后协约国谋杀式的食品封锁和报复性的战争赔款义愤填膺,他还见识过20世纪20年代的经济混乱和街头暴乱。而且希特勒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有自己的道德观,相信英雄式的献身能够带来千年盛世。[35]

    世界大战之外,在小规模的人际暴力上,大部分系列杀人狂也极力弱化自己的罪恶,甚至为自己的罪恶辩护。如果他们的行为不是如此恐怖,他们的这番努力简直可以说是喜剧性的。1994年,警方引述一个杀人狂的话说:“除了两个人是我们杀死的,另有两个被我们打伤了,还用枪柄打伤了一个妇女,我们就是把电灯泡塞进人的嘴里,此外我们可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36]社会学家黛安娜·斯库利(Diana Scully)采访过的一个系列强奸杀人狂称,对用枪劫持来的妇女,他一向“温柔和蔼”,这些妇女很享受被强奸的体验。为了证明自己的和善,这位杀人狂特别提到,当他用刀扎死受害人的时候,行凶“总是突然的,她们不会知道自己要死了”。[37]约翰·韦恩·加西绑架、鸡奸并杀害了33名男孩,他说:“我看我自己更多还是个受害者,而不是施暴者。”毫无嘲讽的意思,还接着说:“我的童年是被骗走的。”他从童年受到的所谓迫害一直延续到成年,媒体莫名其妙地非要将他塑造为“一个混蛋和一个替罪羊”。[38]

    小偷小摸一类的轻罪更是容易被合理化。所有在监狱和犯人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今天的监狱关的都是无辜的受害者——不仅有因警察草率制造的冤案,还有自助正义型的暴力案。本书第3章中提到了唐纳德·布莱克有关“社会控制”制造犯罪的理论。这个理论试图解释为什么在大部分暴力犯罪中,施暴者并没有实际获益。[39]罪犯的确受到挑衅或背叛,然后进行了我们所认为的过度的反击——在争吵中殴打了伶牙俐齿的老婆,在抢夺停车位时捅死了一个陌生人。在布莱克眼中,这些都是对挑衅的自然反应,也是寻求某种正义。

    * * *

    看到这些将犯罪理性化的分析,我们感到很不舒服。这恰恰说明了用心理学分析的必要性。鲍迈斯特注意到,为了理解伤害行为,科学家或学者的观点总是和施暴者的观点相重合。[40]他们都采取离间的、无关道德的立场看待伤害行为。他们也都将犯罪情景化,总是留意事件的复杂性,以及这些复杂性与伤害行为的因果关系。而且,他们都相信伤害行为是可以解释的。相反,道德家采纳受害者的观点,认为伤害必须被认真对待。暴行造成的忧伤和愤怒将持续很久。凡人之所以要对暴行进行胡乱推理,虽然仍然是宇宙奥秘,但恰好说明世界上存在着无法被消灭和不可解释的邪恶。许多集中营的记录者甚至认为,试图解释集中营的成因本身就是不道德的。[41]

    鲍迈斯特仍然以心理学的角度,将这种迷思叫作“纯粹邪恶”。当我们从道德的角度思考,我们的思维方式就是受害者的思维方式。作恶是蓄意伤害,而且不需要理由,作恶的目的就是邪恶本身。作恶的恶棍恶毒透骨,一心要给无辜和善良的受害人制造痛苦。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之所以称其为迷思,是因为事实上作恶者大多都是普通人,他们在特定的情况下做出了他们认为合理和正义的反应,其中包括受害人的挑衅。

    纯粹邪恶提出一个在宗教、恐怖影片、儿童故事、民族主义神话和动情的电视新闻报道中十分常见的原型。在许多宗教中,邪恶被人格化为恶魔——冥王哈迪斯、撒旦、魔王别西卜、金星路西法、魔鬼梅菲斯托费勒斯,或者摩尼教式的黑暗与光明之争中仁慈上帝的对手。在流行小说中,邪恶的相貌属于狂砍滥杀的凶手,属于系列杀人犯,属于妖魔,属于奇丑无比的怪物,属于《蝙蝠侠》里的小丑,属于《007》里的杀手;或者根据电影的年代,也可能属于纳粹军官、苏联间谍、意大利黑手党、阿拉伯恐怖分子、都市强盗、墨西哥毒枭、银河系皇帝或者公司高管。作恶者也许拥有大量的钱财和权力,但是作恶的目的总是模糊和变态的;恶魔真正想做的只是制造混乱和让无辜的受害者受难。作恶者是敌人,是善之天敌,所以作恶者通常是外国人。好莱坞的恶棍,尽管都是些无国籍人士,口音却是一模一样的外国腔。

    纯粹邪恶妨碍我们理解真正的邪恶。科学家的立场是施暴者的立场,而道德家的立场是受害者的立场,科学家被认为是“为作恶寻找借口”或“诿过受害人”,或者是在追求“理解一切、原谅一切”的道德虚无说。(前面提到过刘易斯·理查森的回答:谴责越多,理解越少。)确实,研究人员有时将作恶者的动机归咎为一些小过失,例如嫉妒,或者当时具体的情形,或者复仇,而不是更大的罪过,例如制造无穷尽的苦难,或永远维持种族、阶级和性别压迫;研究人员有时还认为这些作恶的动机是每一个普通人都可能有的,而不是少数心理变态者特有,甚或是一个邪恶政治制度的产物(因此,“高贵野蛮人说”才会如此流行)。但每到这些时候,这些研究分析就会被指责为将邪恶相对化。学者汉娜·阿伦特有专文论述阿道夫·艾希曼在组织集中营屠杀中所承担的角色问题,她杜撰了新的表述方式“平庸的恶”来阐释她在此人身上看到的平庸和此人作恶动机的平庸。[42]已经有历史学家证明,艾希曼是一个意识形态化的反犹分子,比阿伦特的描述走得更远,但不论她对艾希曼的解读是否正确,她都算得上是解构纯粹邪恶的先驱。[43]我们将会看到,近40年来的社会心理学研究——其中有些确实是受到阿伦特的启发,特别强调大部分伤害动机的平庸性。[44]

    在本章接下来的部分,我要描述让我们趋向暴力的大脑系统和动机,同时寻找激励或抑制暴力的信息,并据此来解释暴力减少的历史趋势。大张旗鼓地采取作恶者的观点肯定不利于我要做的工作,而假定我们的大脑天然地具备道德力量,比如有些大脑指向恶,另外一些指向善,也是非常危险的。我们将会看到,在本章所谈论的心魔和下一章将谈论的天使之间有一些明确的分界线。它们不仅取决于神经生物学的现实,同时也取决于我们如何论说,因为我们的某些脑神经系统既能引起最善良的人类行为,也能导致最邪恶的行为。

    暴力的器官

    纯粹邪恶的症状之一是将暴力视为一种兽性的冲动,比如以下词语所示“野兽般的”、“畜生一样的”、“禽兽不如”、“非人性的”和“野性的”,而描写魔鬼的时候总让它们带着犄角和尾巴。但是,虽然在动物王国,暴力是家常便饭,但只有从受害者的视角看世界,才能将兽性看作暴力的唯一原因。想想我们人类对蚂蚁所做的种种毁灭性破坏:我们吃它们,毒死它们,不小心地踩死它们,蓄意地捏死它们。每一种杀蚁的行为动机截然不同,但如果你是蚂蚁,你不会关心这些微妙的差别。我们是人类,所以我们倾向于认为人类对同类的恶行完全是出于单一的、兽性的动机。但是,生物学家早已注意到,哺乳动物的大脑里有不同的回路来处理各种不同的攻击行为。

    在动物王国,最常见的攻击性行为是捕食。捕食者,例如鹰、隼、狼、狮、虎和熊的图案,装饰着运动员和军人的外套;许多作家,例如威廉·詹姆斯,都谴责人类暴力来自“食肉动物的本性”。但从生物学角度看,捕猎食物与对抗对手、抵御威胁的攻击性行为完全不同。养猫的人都知道这种区别。当猫咪在地板上看见一只甲壳虫时,它安静地蹲着,全神贯注。但是当一只流浪猫遭遇另一只流浪猫时,它会挺起身子,毛发竖立,发出低吼和尖叫。我们已经见过神经科学家可以将电极植入猫脑中的愤怒回路,通上电流,即可触发猫的攻击模式。而将电极植入不同的回路,研究人员可以触发捕猎模式,观察一只猫无声无息地袭击幻想中的老鼠。[45]

    像大脑中的许多系统一样,控制攻击行为的回路也有不同层级。控制肌肉基本行动的子程式位于后脑,正靠在脊椎的顶部。但是触发其工作的情绪,例如愤怒回路,则分布在较上位的中脑和前脑。拿猫来说,刺激后脑能够激活神经科学家所说的假怒。猫开始尖叫,毛发竖立,露出尖齿,但是人还可以放心地抚摸它。但是,如果刺激大脑较高部位的愤怒回路,猫所产生的情绪不再有任何虚假,它会愤怒地扑到实验者的脸上。[46]进化正好利用了大脑的这种模块组合。不同的哺乳动物利用身体的不同部位作为进犯武器,可以是嘴、獠牙、角;灵长类动物则是手。控制末梢神经的后脑回路在新谱系的演化中可以重组或者被置换,但控制情绪的中央程序却相当顽固。[47]神经科学家在人的大脑中也找到了愤怒回路,这说明人类的大脑有类似的构造。

    图8-1是电脑制作的老鼠的大脑模型,老鼠面向左。老鼠是一种依赖灵敏的嗅觉生存的小型哺乳动物,因此有非常发达的嗅球(olfactory bulbs);为了显示大脑的其他部位,图中嗅球左侧的大部分被切掉了。和所有四足动物一样,老鼠是水平造物,所以我们所说的神经系统的“高位”和“低位”就是指前和后;在老鼠的脑部,高级思考位于脑模型的前端(左),身体控制位于模型的后端(右),与脊柱直接相连,如果要画出这一部分,它会从图右边溢出来。

    图8-1 老鼠的大脑,与攻击行为有关的主要脑组织解构

    资料来源:《阿兰鼠脑全图》(Allen Mouse Brain Atlas),http://mouse.brain-map.org。

    愤怒回路是联结三个大脑低位器官主要部位的通道。[48]在中脑,有一个半环状的组织,称为“中脑导水管周围灰质”——“灰质”,即它由灰色物质组成 [一群神经元,而没有保护输出纤维的白质髓鞘(white sheaths)];所谓“中脑导水管周围”是指它包围着一个导水管,一个充满液体的沟渠,从脊髓到大脑的脑腔,整个穿过中枢神经。中脑导水管周围灰质中具有这些回路是控制愤怒的感觉运动组件。大脑记录疼痛、平衡、饥饿、血压、心跳、体温和听到的声音(特别是另一只老鼠同伴的尖叫)的部位发出的信号,信号进入回路,让动物感到紧张不安、沮丧或者愤怒。回路输出的信号进入运动程序后,老鼠就开始跳、踢和咬。[49]有关暴力的生物特性最早的一项发现是疼痛或沮丧与攻击之间的联系。当动物受到电击或者取得食物的通道被截断,它会攻击最靠近它的同伙;如果周围没有活着的攻击对象,它会开始咬一个玩具或者其他类似的替代品。[50]

    中脑导水管周围灰质部分受下视丘(hypothalamus)控制。下视丘是一簇神经核,约束动物的感情、动机和心理,包括饥渴和情欲。下视丘也监控体温、血压、血液中的化学成分,它位于脑下垂体的正上方,脑下垂体向血液中泵入激素,其功能之一是调节肾上腺分泌的肾上腺素和生殖腺分泌的睾丸素或雌性激素。这类神经核中的两种——内侧核和腹外侧核,正是愤怒回路的组成部分。“腹”(ventral)是指动物的腹部,相对于“背”(dorsal)或者背部。这些人类大脑的术语沿用已久,因为在传统上将大脑看作垂直地位于一个直立的躯干之上,所以,人类大脑的“腹”朝向我们脚面,而“背”则是我们的脑顶壳。

    下视丘受控于杏仁核。“Amygdala”在拉丁文中就是“杏仁”,用来形容人脑的形状。杏仁核是小型、复合器官,连接着大脑的记忆和动机系统。它给我们的思想和记忆涂上情绪的色彩,最擅长的就是恐怖色彩。如果训练一只动物预期在听到某种声音后将受到一下电击,杏仁核就会指挥建立记忆,将这种声音与焦虑和恐惧联系在一起。杏仁核还会在出现危险的捕食者或者发现同类威胁时发出警告。比如,人类的杏仁核对愤怒的表情会做出反应。

    愤怒回路的上方就是大脑皮层,这是在两个大脑半球外部的一层薄薄的灰色物质,承担着对感觉、思考、计划和决策的各种计算。每一个大脑半球分成各种叶,一个在脑前部,称为额叶,计算与行为有关的决策。最主要的一片额叶正位于头骨眼眶的上方,称为眼窝前额皮质;因为在眼眶上,因此也叫作“眶额前脑皮层”(orbitofrontal cortex),简称“眶额皮层”。[51]眶额皮层与杏仁核和其他感情回路紧密地连在一起,它的作用是将情感和记忆整合,做出下一步如何行动的决策。当动物因应某种情势,包括它的情绪和经验教训,准备开始进攻的时候,就是眼眶后面大脑的这个部位负责指挥。虽然我已经说过,对愤怒的控制是自上而下的指挥系统,从眶额皮层到杏仁核,到下视丘,再到中脑导水管周围灰质,到运动程序——但是,全部的联系均为双向:这些器官之间以及与大脑的其他部分之间进行着大量的反馈和相互应答。

    我已经提到过,捕食和愤怒在食肉哺乳动物的行为列表节目上属于完全不同的曲目,触发这两种行为需要电击不同的大脑部位。捕食涉及的回路是潘克赛普所说的“寻求系统”(seeking system)。[52]寻求系统的主干通过大脑中部的一束纤维——内侧前脑纤维束(medial forebrain bundle)穿过整个中脑(图8-1中未做显示)直达外侧下丘脑,再从那里向上到达腹侧纹状体(ventral striatum),所谓爬虫类脑(reptilian brain)的主体部分。纹状体的构成是许多平行的神经束,这让它看起来有很多条纹。纹状体深藏在大脑半球的内部,与额叶紧密相连。

    心理学家詹姆斯·奥尔兹(James Olds)和彼得·米尔纳(Peter Milner)将电极植入老鼠大脑的中部,连接上斯金纳箱上的控制杆后,他们发现老鼠会不停地按动控制杆刺激自己的大脑,直到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由此,他们发现了寻求系统。[53]最初,他们认为他们找到了大脑的愉悦中心,但今天的神经科学家相信,此系统发出的是欲求或渴望,而不是愉悦本身。(成年人要面对的一大现实是,你要小心自己的愿望,因为所求若非所欲,一旦到手,你很可能并不会真正享受它,而这一现象自有脑解剖学的生理依据。)连接寻求系统的不仅是一套连线,而且还有化学物质。系统内神经信号通过一种叫作多巴胺的神经传递介质进行传递。能够制造多巴胺的药物很多,例如可卡因和安非他命,都能让动物活跃起来,而减少药量,就像施用了抗精神病药物,让动物表现出消极冷漠。(腹侧纹状体中还有另外一组传输介质——内啡肽和体内内生性鸦片发生反应的回路。这些回路更接近对到手奖励的享受,而不是在期盼中渴望。)

    寻求系统确立动物追求的目标,例如接近取得食物的控制杆。在比较自然的环境中,寻求系统会调动食肉动物开始捕猎。我们可以想象,动物开始追踪猎物的状态,是一种愉快的预期。一旦成功,它安安静静地撕咬猎物,完全没有了攻击时愤怒的号叫。

    动物的攻击既可以是进犯,也可以是防守。[54]进犯性攻击最简单的触发器是突然的疼痛或者从寻求系统发出的挫败信号。从人类的某些原始反应中能看到这样的本能反射。幼儿在愤怒时双臂突然紧贴在身体两侧,成年人在榔头敲到自己手指时,或者突然发觉自己的要求得不到满足时,会脱口诅咒或砸碎东西 [在计算机维修中,有一种技术叫作“撞击维护”(percussive maintenance)]。老鼠进行防守型攻击时是扑向对手的头部,而不是在对手的身侧又踢又咬。防守型攻击由另一套大脑系统控制,此系统关乎恐惧。“恐惧系统”就像“愤怒系统”,是由中脑导水管周围灰质经过下视丘到达杏仁核的一个回路。恐惧回路(fear circuit)和愤怒回路是两个不同的回路,连接着这几个器官上不同的神经核,但是两者相近的位置,反映出它们之间频繁的互动。[55]轻度恐惧可以触发惊呆或者逃跑,但是极度恐惧加上其他的刺激,可以触发愤怒的防御性攻击。人类的“前行性恐慌”或暴怒可能就是从恐惧系统向愤怒系统发生的类似切换。

    潘克赛普确定了哺乳动物大脑中的第四个动机系统。这个系统可以触发暴力,他称其为“雄性间攻击系统”(intermale aggression system)或“统治系统”(dominance system)。[56]和恐惧回路与愤怒回路一样,统治系统也是从中脑导水管周围灰质起,穿过下视丘到达杏仁核,一路上将与三束神经核联系在一起。每一束神经核都有受体接受睾丸素。潘克赛普注意到,“所有的哺乳动物几乎完全一样,雄性的性欲要求某种自我肯定,因此,雄性的性欲总是和侵犯联系在一起。的确,这些倾向相互交织在整个脑脊髓中。就我们有限的知识来看,与侵犯有关的系统位于靠近愤怒回路和寻求回路(seeking circuit)的地方,而且很可能和上述两种回路有密切互动”。[57]如果对这一解剖做心理分析的话,可以这样说,寻求系统引导雄性自愿地甚至是渴望地寻找进犯其他雄性的机会,但是一旦开始战斗,两位雄性之一面临失败甚至死亡的危险,对打斗的关注会让位于盲目的愤怒。潘克赛普注意到在神经生物学上有两类侵犯行为,虽然两类行为存在互动。当内侧下视丘和脑纹状体的特定部位受损,动物就会向猎物或者实验者发起进攻,而不是向另外一位雄性同伴进攻。我们会看到,向动物(或者男人)提供睾丸素,并不会让他寻衅滋事。相反,他会感觉自己很伟大,信心满满地面对其他雄性的挑战。[58]

    * * *

    只要看一眼人类的大脑,你就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哺乳动物。在图8-2中,皮层部分完全透明,让我们清楚地看到,老鼠大脑的几个部分被全部带进人脑,包括愤怒、恐惧和统治回路的处所:杏仁核、下视丘、中脑导水管周围灰质(在中脑的内部,脑脊髓沟从中穿过)。以多巴胺为能量的纹状体,其腹侧部位的作用是为整个大脑确立寻求的目标,在人脑中也是特别突出。

    这些组织构成鼠脑的绝大部分,但在人脑中,这些组织被封在厚厚的大脑中间。如图8-3所示,肥大的大脑皮层为了塞进头骨,被团成一团揉皱的报纸。大脑的主要部分是额叶,从这个角度向后看,额叶占据了大脑的3/4。神经解剖表明,对人类而言,愤怒、恐惧和欲求的原始冲动与受大脑约束的审慎、道德和自制力相对抗——尽管这一切都在力图驯化野性,但人们还是不能肯定谁会占上风。

    在额叶内部,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眶额皮层”之名的来历:这是一个肥大的圆凹,正好覆盖在眼眶的骨架上。1848年,一位名叫菲尼亚斯·盖奇(Phineas Gage)的铁路工地工头在向岩石里充填炸药时,炸药意外爆炸,将一枚钢钎插入盖奇的颧骨,再从头盖骨穿出。自那时起,科学家就知道眶额皮层的活动与情绪控制有关。[59]根据盖奇的头骨,20世纪的计算机复制了他受到的损伤,显示钢钎穿过左眶额皮层,连同端脑(cerebrum)内壁的腹内侧前额叶皮层(ventromedial cortex)。(请见图8-4的内侧视图)眶额皮层和腹内侧前额叶皮层紧紧连在一起,包裹着额叶的底部,神经科学家通常使用两个词中的一个词合指两者。

    图8-2 人脑,与攻击行为有关的主要皮层下结构

    资料来源:埃克斯(AXS)生物医学动画工作室为多兰(Dolan)DNA学习中心制作的三维图像。

    图8-3 人脑,约束侵犯行为的主要大脑皮层区

    资料来源:埃克斯生物医学动画工作室为多兰DNA学习中心制作的三维图像。

    图8-4 人脑,内视图

    资料来源:埃克斯生物医学动画工作室为多兰DNA学习中心制作的三维图像。

    虽然盖奇的感觉、记忆和行动都没有受到影响,但不久人们就认识到,他的大脑受到的损伤有着严重的后果。以下是他的医生对变化的描述:

    可以说,他的智能和动物性之间的平衡或均衡,似乎被完全摧毁了。他冲动无礼,不时污言秽语(他本来没有这样的恶习),完全不理会同伴的感受,对与他的本意不一致的约束和建议极不耐烦,有时固执己见,有时又犹豫不决和摇摆不定,不断制订未来的计划,但未经执行就改变主意,不论是否可行。他的智能和行为像一个孩子,但却有着强壮男人的野性。尽管他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在受伤之前,他的思维稳健,认识他的人都尊重他的精明强干,认为他在工作上既有热情又有恒心。从这一点看,他的头脑发生了巨变,他的朋友和熟人都说他“不再是盖奇了”。[60]

    虽然盖奇最后逐渐恢复了大部分均衡,但他的故事已经被扭曲,而且作为心理学教学的导言,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篡改。不过,当年医生的描述,与我们今天对眶额皮层功能的理解大致相符。

    眶额皮层与杏仁核、下丘脑以及与情绪有关的其他部位有密切的联系。[61]眶额皮层的主要成分是神经元,多巴胺是其神经传递介质;眶额皮层与纹状体内的寻求系统连接在一起。与它相连的还有一个叫作“脑岛”的皮层小岛。在图8-3中,脑岛的前端刚好从大脑外侧裂(sylvian fissure)下方露出一点儿头,其他部分完全埋在裂沟后面,被上方的额叶和颞叶覆盖着。脑岛记录我们的身体直觉,包括胃胀的感觉和其他感觉,例如恶心、温暖、膀胱憋尿、心跳加速。有些隐喻,例如“这事让我热血沸腾”和“他的行为让我呕吐”,对大脑来说,每个字都是实情。认知神经学家乔纳森·科恩(Jonathan Cohen)和他领导的研究小组发现,当一个人发觉同伙分赃不均的时候,脑岛就会活跃起来。但如果知道不公平的分配结果是计算机随机产生的,没有人可抱怨,那么脑岛部位就呈暗色。[62]

    位于眼球上方的眶额皮层(图8-3)和面向内部的腹内侧前额叶皮层(图8-4)紧靠在一起,区分它们的功能并非易事,这也是为什么神经科学家经常将它们算作一个组织。眶额皮层似乎更多地参与决定一种经验是否愉快(恰好它紧挨着脑岛,脑岛接受来自脏器的信号),而腹内侧前额叶皮层更多地参与决定你是否得到想要得到的,避免得到不想得到的(腹内侧前额叶皮层位于脑中线两侧,正好是寻求回路展开的位置所在)。[63]眶额皮层做出的是对伤害的情绪化反应,腹内侧前额叶皮层实现的则是对上述反应的判断和反思,也许正是这两者之间的区别造成了道德范畴上的差距。但是,分界线非常模糊,我继续使用“眶额”来称呼这两个脑组织。

    眶额皮层根据接受的输入信号——直觉、欲望的目标、情绪冲动,同时还有来自大脑皮层其他部位的感觉和记忆,输出制约情绪的信号。它将人的愤怒、温暖、恐惧和厌恶等生理感觉与人的目标结合在一起,计算各种信号,再将调制信号送回最初产生情绪感觉的器官。输出的信号也被向上送往大脑皮层中进行冷静审议和执行控制的部位。

    这个流程图说明,神经解剖结果与心理学家在诊所和实验室里的观察基本一致。19世纪医疗报告中的华丽辞藻和21世纪的临床术语当然有所不同,但是只消略加调整,今天对眶额皮层受损病人的描述,完全可以用于菲尼亚斯·盖奇:“脱抑制性,行为举止不当,易曲解他人的情感,冲动,不考虑行动的后果,对生活不负责任,对自己病情的严重性缺乏认识,主动性弱。”[64]

    心理学家安杰拉·斯卡尔帕(Angela Scarpa)和阿德里安·雷恩(Adrian Raine)给出了一个类似的目录,但包括了更多的症状。最后一个症状正是我们所要讨论的问题:“喜欢争论,不关心行为的后果,无视社交礼节,冲动,注意力不集中,浅薄,情绪多变,暴力。”[65]“暴力”,雷恩医生在自己的研究中观察到这个症状,他不是先挑选有眶额皮层脑损伤的病人,再观察他们的性格,而是选择有暴力倾向的人,再观察他们的大脑。他的研究重点是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人。美国神经病学会对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定义是:这种心理状态完全“无视他人的权利,并对之进行侵犯”,包括犯法、欺骗、攻击、粗野和不知悔恨。暴力罪犯中的极大一部分都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而在这些人中,有一部分人还有夸夸其谈、自恋、自大和外表迷人的特征,这伙人被称为精神变态狂(有时也称为反社会变态狂)。雷恩对有暴力倾向并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人进行了脑扫描,他发现,这些人的眶额皮层区域萎缩,代谢活动迟缓,其他与情绪有关联的大脑部位,包括杏仁核也有同样的症状。[66]在一次实验中,雷恩对比了冲动杀人犯和预谋杀人犯的大脑。在两者中,只有冲动杀人犯有眶额皮层功能障碍,这说明这部分大脑主控的自制力承担着抑制暴力的主要功能。

    此外,眶额皮层还有另外一个功能。眶额皮层发生病变的猴子,很难在等级序列中找到自己的地位,经常卷入打斗。[67]无独有偶,眶额皮层受损伤的人对社交失礼很不敏感。当他们听到一位妇女漫不经心地贬损朋友送给她的礼物,或者不小心泄露这位朋友被排挤在聚会名单之外时,病人意识不到这位妇女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想不到这位朋友很可能受到伤害。[68]雷恩还发现,当要求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人就自己的错误写一篇文字并进行演讲的时候,他们的神经系统几乎没有反应,而对于正常人,这会是一桩充满羞耻和悔恨的重负。[69]

    * * *

    我们可以说,眶额皮层(以及紧邻它的腹内侧前额叶皮层)参与了人脑几项安定机能的工作,包括自制,对他人的同情,对规则和约定的敏感。即使如此,眶额皮层在端脑中还属于相当原始的部分。我们甚至在老鼠的脑子里也能看到它,它接收的信息,无论如何解释——文学的还是科学的,都是来自脏器的直感。大脑中还有其他装置,对暴力行为进行更精细和智能的调节。

    在决定是否要对制造伤害的人进行惩罚这个思考程序中,我们的正义感告诉我们,施暴者的罪过不仅在于其造成的伤害,而且在于他或她的精神状态——是不是故意(mens rea)犯罪,绝大部分司法系统都认为这是犯罪行为的一个要件。假定一名妇女在茶水中下鼠药毒死了她的丈夫。我们在决定是否将她送上电椅时,关键要看她舀出那一勺粉末的小罐子上没有贴错“多米诺砂糖”的标签,而确实是“多康杀鼠灵”——也就是说,她清楚地知道她在下毒,她是刻意要取他的性命,否则,这可能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事故。面对犯罪行为,人们会产生粗暴的情绪反应,如此丑恶的行径(“她杀死了她的丈夫!真可耻!”)可能触发报复的动机,而完全不考虑她的主观意图。我们如何处罚犯罪,必须考虑罪犯的精神状态,这也就有可能产生“道德标尺的偏差”。受害者坚持认为罪犯是有意地要伤害受害者,而施暴者坚持说原本无意制造伤害。

    心理学家利亚纳·扬(Liane Young)和丽贝卡·萨克斯(Rebecca Saxe)将实验者放在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仪器下,让他们阅读涉及有意伤害和意外伤害的故事。[70]她们发现,根据施害者的精神状态判断其是否无罪的能力,与颞叶和顶叶之间的大脑部位有关,请见图8-3(尽管事实上,右半脑中与其对应的这一部位才是本书的着眼点)。

    颞顶交界区(temporoparietal junction)处于多种信息通道的交接口上,包括对自己身体位置的感受,以及对其他人的身体位置和动作的感受。萨克斯已经在前面证明,这个区域是心智机能的关键部位,这种机能被称为心智化(mentalizing)、直觉心理能力和心智论。顾名思义,就是理解其他人信念和愿望的能力。[71]

    此外还有一种超越直觉的道德考量:衡量不同行为过程的后果。让我们来看一个与道德哲学有关的老故事:为了逃避纳粹躲在地窖里的一家人,他们是否应该闷死婴儿,以免婴儿啼哭,暴露他们的藏身处?一旦暴露,全家人包括婴儿都难逃一死。是否应该将一个胖子扔到脱轨车厢的轨道上,胖子的体积足以挡住车厢,拯救在轨道上工作的五名工人?功利主义者会认为,这两例杀人都是被允许的,因为这是牺牲一人,挽救五条生命。但是,很多人在闷死婴儿和抛出胖子的时候畏缩了,因为他们有一种直觉,无法亲手伤害无辜的人。还有一个类似的逻辑悖论,一个站在轨道边上的旁观者有机会挽救五个工人,他可以扳开道岔,将脱轨的车厢转到支线上,只有一个人会在支线上被撞死。对这个版本,几乎每个人都同意扳开道岔,牺牲一个人挽救五条性命,一般认为这是因为人们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是在杀死一个人,只是没有阻止脱轨的列车,是脱轨的列车杀死了这个人。[72]

    哲学家乔舒亚·格林(Joshua Greene)与科恩和其他人一起证明过,反对闷死婴儿和抛出胖子的直觉反应来自杏仁核和眶额皮层,而期望尽可能多地拯救生命的功利想法来自前额叶中的背外侧前额叶皮层(dorsolateral prefrontal cortex),亦见图8-3。[73]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在大脑中主要处理智力和抽象问题,比如,当人们进行智力测试的时候,这个部位就特别活跃。[74]在人们考虑地窖里啼哭的婴儿时,他们的眶额皮层(这个部位对闷死婴儿的恐惧发生反应)和背外侧前额叶皮层(这个部位在计算生命的得与失)都开始活跃起来,同时活跃的还有第三个大脑部位——大脑内侧壁处的前扣带皮层(见图8-4),它的功能是处理相互冲突的冲动。那些认为可以为救全家而闷死婴儿的人的背外侧前额叶皮层特别活跃。

    颞顶交界区和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在人类进化过程中迅猛生长,给了我们进行冷静思考的必要手段,而正是这种思考让某些暴力有了存在的理由。我们在思考后做决定时感到矛盾——闷死婴儿是否应该被视为暴力行动,或者应该被视为防范暴力的行动,这说明端脑上这部分最典型的大脑既不是内心的魔鬼,也不是善良的天使。它们只是认知的工具,既可以孕育暴力也可以约束暴力,这两种功能对人类的暴力活动都极具影响。

    * * *

    我对暴力神经生物学所做的概述,完全不足以充分展示我们对暴力的科学理解,而我们对暴力现象的科学理解也还非常不充分。但是,我希望,这次回顾能够让读者相信,暴力的根源不是单一的,它不仅有多重的心理根源,而且受不同的原则支配。为了理解暴力现象,我们不仅需要了解大脑的硬件,还要了解它的软件,即人们从事暴力的理由。这些理由就像大脑组织微电路板上错综复杂的纹路,我们无法直接从神经元身上读到这些理由,就像我们将DVD光盘放在显微镜下,无论怎样观察,也不可能理解光盘中储存的电影。所以,本章接下来的部分将变换角度,我要对心理学做一次综述,将心理学现象与神经解剖学联系在一起。

    对暴力有多种分类方法,但区分大致类似。我在此引用鲍迈斯特的四类分法,但将其中一类一分为二。[75]

    第一类暴力可以称为实用性、工具性、利用性暴力,或者就称为捕食。这是最简单的暴力形式:使用武力达到目的。暴力被用来追求某种目标,例如贪婪、肉欲或野心,大脑内的寻求系统决定人追求的目标,而暴力行动受人的全副智力的引导,智力的最佳象征就是背外侧前额叶皮层。

    暴力的第二个根源是支配——追求对对手的绝对控制权,亦称追求优势(鲍迈斯特称之为“自我中心”)。这种动力可能与受睾丸素驱动的统治系统或雄性间攻击系统有关联,虽然这绝不仅限于男性,甚至也不仅限于个人。我们将会看见,群体也争夺支配权。

    暴力的第三个根源是复仇——追求以同样的方式回击伤害。其直接的动力是愤怒系统,但寻求系统也有可能是此类暴力的成因。

    暴力的第四个根源是施虐,即享受伤害他人。这一动机不仅令人困惑,也让人感到恐怖,它可能是我们的心理怪癖——主要是寻求系统某些怪癖的副产品。

    第五个,也是后果最严重的暴力根源是意识形态。在这种暴力中,虔诚的信徒将一组动机编织成信条,召唤其他人一起奉行,以达到毁灭性的目标。一种意识形态无法归结于大脑的任何部位,甚至也不能用整个大脑来解释,因为它不是具体某个人的问题,而是分布在许多人的大脑中。

    捕食

    第一类暴力不是一个真正的暴力分类,因为施暴者完全没有仇恨和愤怒这类破坏性的动机。他们不过是为了需要而走了捷径,而恰好一个有生命的物体挡在了路上。它充其量是一个被排除在外的范畴:此类施暴者缺乏类似同情心或道德关怀这样的抑制因子。伊曼努尔·康德的绝对命令的第二个公式这样表述——行为是否道德,在于这项行为是否将人看作人本身,而不是一种手段。康德对道德的定义,实际上就是要阻止此类暴力。

    捕食也被叫作实用性、工具性或者利用性暴力。[76]它与霍布斯的争斗根源论不谋而合:为得利而攻击。它也符合达尔文的生存机器说,一个生存机器将其他生存机器视为环境的一部分,和一块岩石、一条河流或一口食物没有两样。它同样是克劳塞维茨战争名言的人际翻版: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它也是威利·萨顿(Willie Sutton)对为何要抢劫银行的回答:“因为钱在那里。”农民会告诉你,用两块砖头阉割马,可以大大提高马的工作效率,这一建议背后的原因也是捕食暴力。如果你问:“这样不痛吗?”农民会告诉你:“如果你不夹住自己的手指头,就不会痛的。”[77]

    因为捕食暴力只是为了实现目标的手段,因此人类有多少种目标,就会有多少种暴力的形式。其最典型的形式恰如其名:捕食,为获得食物捕杀或狩猎,它对受害者不带有任何敌意。不仅对猎物没有任何仇恨,从旧石器时代的洞穴岩画和绅士俱乐部壁炉上的奖杯,我们可以看到猎人将他们的猎物英雄化和图腾化。猎人甚至对猎物有同情心——这也证明仅有同情心不足以制止暴力。生态学家路易斯·里本伯格(Louis Liebenberg)研究过非洲南部布须曼人惊人的捕猎技能,他们横穿卡拉哈里大沙漠追逐猎物,只消一点点踪迹,就能推断出猎物所在和其身体状况。[78]他们以共情的方式追逐猎物——他们让自己踏进动物蹄爪,想象它们的感觉,计算它们会到哪里藏身,其中甚至会有爱的成分。一天夜晚,看完第九局棒球赛转播之后,我已经昏昏欲睡,懒得离开沙发,也不想再改换电视频道,只是麻木地看着有线体育台播放的画面。这是一个关于垂钓的节目,整部片子就是在一片水面上,一个中年男子坐在铝制轻艇上,一条接一条地钓着鲈鱼。每次起钩,他都将鲈鱼捧在眼前,抚摸着,嘴里发出亲嘴的声音,然后赞美说:“呜哇,你是个美人儿!你可真是太漂亮了!是的,绝对的!”

    捕食施暴者的处境纯粹是非道德化的、实用的,甚至是轻飘飘的,它与捕食受害者的处境天悬地隔。完全可以说,即便鲈鱼有机会,也决不会报答温情脉脉的垂钓男子,而大部分人也不想知道肉鸡和活生生的龙虾如何看待我们在食用它们时获得的快感。这些快感就是我们不是用一盘茄子饱腹,而是要让鸡和龙虾做出牺牲的原因。同样的无动于衷能够让冷酷的捕食暴力转向人类自己。

    下面是几个人类捕食暴力的例子:古罗马人镇压行省的起义;蒙古人毁灭抵抗征服的城市;毫无约束的散兵游勇打劫和强奸;殖民定居者驱赶和屠杀原住民;黑帮殴打一个对手、一个奸细或者不合作的警察;统治者刺杀政敌,或者相反;政府监禁或处决异见人士;交战国轰炸敌方的城市;流氓在抢劫或劫车过程中伤害不服从的受害者;罪犯杀害目击他犯罪的证人;母亲闷死她们觉得不能养大的新生儿。防御性和先发制人型暴力——在敌人动手之前先向敌人动手——也是一种工具性暴力。

    正是因为捕食暴力如此平凡又简单,在人类的道德画面中,它又是最不寻常、最难解读的现象。我们读到的一则暴行报道中说,乌干达的叛军士兵驻扎在屋顶上,以劫持妇女为消遣。他们将抢来的妇女捆绑在一起,强奸后扔下屋顶摔死。我们会摇头,然后问:“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79]我们拒绝接受最显而易见的答案,比如因为无聊、肉欲,或者就是一场体育运动;因为受害人所遭受的苦难远远超过了施暴者的收益,令人完全无法接受。我们站在受害者的立场,提出纯粹邪恶的概念。但是为了理解这些暴行,我们最好不是追问为什么会发生这些暴行,而要问为什么这样的暴行并不常见。

    可能除了耆那教的牧师之外,我们所有人都犯有捕食暴力,至少犯有捕食昆虫的暴力。在大多数情况下,针对人类的捕食暴力受到情感和认知制约的抑制。精神变态狂占男性人口的1%~3%,高低之差取决于是采用宽泛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定义,将很多种冷酷的坏蛋都囊括其中;还是采用比较狭义的定义,只涉及最狡诈的操纵者。[80]精神变态狂从儿时就撒谎成性,惯于欺压他人,没有同情心,也不懂得悔恨。20%~30%的暴力罪犯是精神变态者,一半以上的重罪出自这些人之手。[81]他们同时还从事非暴力的犯罪活动,例如诈骗老人的退休储蓄,或者以完全无视员工或利益相关人福祉的方式经营企业。我们前面已经看到,精神变态狂大脑中处理社会情感的区域,特别是杏仁核和眶额皮层出现萎缩或者不活跃,即使这些部位没有其他病变迹象。[82]有些人在这些部位发生病变或遭受外伤后出现精神变态现象,但精神变态的条件也具有可遗传性。精神变态可以演变为一种利用大众信任合作而谋利的少数派博弈战略。[83]虽然没有一个社会会让自己的民兵和军队全部由精神变态者组成,但军事组织中精神变态者总是不合比例的多。这些人出于对劫掠和强奸的向往,特别受军事冒险的吸引。我们在第6章中说过,大屠杀和内战中总是出现一种分工现象,意识形态狂或军阀策划和发布屠杀命令,有不少精神变态狂参加的突击队则兴高采烈地将屠杀计划付诸实施。[84]

    * * *

    捕食暴力的心理表现在人类对手段-目的进行推理的能力上,也表现在当我们面对其他生命,道德制约不会自动启动这个事实上。但在捕食暴力发生的过程中,会有两种心理变化。虽然捕食暴力纯粹是实用性的,但人类的头脑不会长久地盯在抽象推理上。它很快就会回到进化中形成的、充满情绪冲动的暴力类别。[85]一旦捕食的对象做出防护性回应,捕猎者的情绪就开始激动。被捕食的人可能隐藏自己,也可能重新集结,还可能反击,甚至威胁到捕食者的生存。他们也有自己的工具性暴力,因而产生了安全困境或霍布斯陷阱。在这些情况下,捕食者的心理状态可能从冷静的目的分析转变为厌恶、仇恨和愤怒。[86]我们已经说过,施暴者通常将自己的受害者看作害虫,对他们怀有道德厌恶。或者,他们认为这些受害者是现实的威胁,对他们充满刻骨仇恨,这种情绪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包含了一种不是要处罚敌人,而是要彻底铲除敌人的愿望。当无法彻底消灭敌人时,施暴者不得不直接或者通过第三方继续面对受害者,这时他们就开始感到愤怒。一旦猎物做出防守性报复行动,捕猎者的反应是自己受到了攻击,于是顿时有了合情合理的愤慨,也有了复仇的动机。这又把我们带回到“道德标尺的偏差”,他们尽力弱化自己率先攻击他人的严重性,将其作为必要的措施,同时极力指责对方的报复行动无理且蛮横。双方对错误的认知完全不一样——捕食者记住了发生在双号日的袭击,而受害者记住的是单号日的打击,两者认知上的差距足以触发螺旋上升的复仇行动。我们将在后面探究这个动态过程。

    还有第二种情况,自利偏差能够将捕食暴力的小火苗煽动成熊熊烈焰。人们不仅夸大自己的道德操守,还夸大自己的实力和前途,这种自利偏差的子类,被称为“积极幻觉”。[87]数百项相关研究已经证明,人们总是过高地评价自己的健康状况、领导能力、智商、专业能力、体能和管理技巧。同时,人们对自己的好运气自信到荒唐的程度。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们一出校门就能找到最好的工作,能生出天资过人的孩子,能够长命百岁;在这些方面,他们有高于常人的机会。而大部分人也认为,他们不会成为人为事故、犯罪、疾病、抑郁、意外受孕或者地震的受害者;在这些方面,他们遭遇厄运的机会低于平均水平。

    人们为什么这么容易蒙骗自己?“积极幻觉”让人们更幸福、更自信,精神更健康,但这不能解释为什么会存在这种幻觉,因为我们只能问“为什么”我们的大脑被设计成这个样子,只有虚幻的评价才能让我们幸福和自信,而不是按照真实情况来校准我们的满足感。对此最好的解释是,积极幻觉是一种讨价还价的战术,一种有根据的虚张声势。为了招徕尽可能多的同盟军加入冒险,为了拿下最好的价格,或者为了吓退敌人,合理地夸大自己的力量,肯定会对自己有所助益。而相信自己的夸张好过不知羞耻地撒谎,因为在撒谎和测谎之间存在竞赛,大多数观众有足够的知识辨识赤裸裸的谎言。[88]只要你的夸张不过分到成为笑料,你的观众就不能无视你的自我评估,因为说到底,你是最了解自己情况的人,你有内在的动机不去过分扭曲自我评价,否则你将不断地遭遇挫折。对一个物种而言,如果大家都不夸张,结果当然是最好的,但我们的大脑不是根据物种的利益筛选出来的。在一个人人自夸的团体内,没有任何个体能够作为唯一诚实的人生存下来。[89]

    过度自信会给捕食行动带来更可怕的悲剧。如果人完全理性,他们只会在对胜利有把握,而且是战利品将超过战争消耗时才发动捕食攻击。出于同样的理性,弱势方在预见到败局时,应该立刻认输。在一个完全由理性人组成的世界上,会存在大量的剥夺,但不会有太多的打斗和战争,只有在双方势均力敌时才会发生暴力,因为在这种情形下,只有暴力才能区别谁更强势一些。

    但是,在一个充满积极幻觉的世界上,进攻者可能会鼓足勇气发起进攻,而防守者可能会咬紧牙关进行防守,谁都不知道自己胜算几何。温斯顿·丘吉尔说过:“无论你多么肯定你能轻易获胜,永远记着,如果另外一方不认为他也有获胜的机会,那就不会有战争了。”[90]结果将是(博弈论的和军事意义上的)消耗战,正如我们在第5章谈到的情况。这些消耗战是人类历史上最具破坏性的事件,在致命冲突的幂律分布中,它以大规模而拔得头筹。

    军事历史学家早就注意到,领袖们做出的战争决定不计后果到了妄想的程度。[91]拿破仑入侵俄国,一个多世纪后,希特勒再次步其后尘。在过去5个世纪中,发动战争的国家中有1/4到一半最后输掉了战争,而当它们获得胜利的时候,也都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得不偿失。[92]巴巴拉·塔奇曼的著作《愚政进行曲:从特洛伊到越南战争》(The March of Folly: From Troy to Vietnam)和罗伯特·特里弗斯关于自欺的理论,给了理查德·兰厄姆某种启发。他提出,造成军事失利的问题通常不是情报不足或者战略错误,而是过分自信。[93]领袖高估了他们取胜的前景。他们的狂妄也许能够鼓舞士气,恐吓软弱的对手,但是这也让他们在战场上和对手迎头相撞,因为敌人也许并不是他们认为的那样软弱,或者敌人也有狂妄的过度自信。

    和兰厄姆等人一起从事研究工作的政治学家多米尼克·约翰逊(Dominic Johnson)做过一项实验,验证双方的过度自信是否会导致战争。[94]他们设计了一个不算太复杂的战争游戏。在游戏中,一对参加者分别充当两个国家的领袖,争夺两国边境有争议地带的钻石资源。他们有几种机会,比如进行协商、相互威胁或者发动代价高昂的攻击。几个回合下来,如果还有哪个国家幸存的话,胜者只能是财源雄厚的一方。两个游戏玩家通过电脑互动,彼此见不到对方,所以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男性还是女性。在游戏开始之前,研究人员要实验参加者预测一下自己的游戏水平。研究人员得到了极具“乌比冈湖效应”的结果: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的水平高于平均水平。在乌比冈湖效应中,很可能人们确实没有自欺。假定70%的人说他们自己高于平均水平,而事实上总是会有一半的人高于平均水平,所以,只有20%的人高估了自己。但战争游戏不是简单的乌比冈。在这里,玩家(不分男女)越自信,结果越糟糕。玩家越自信,发动无端攻击的次数就越多,尤其是当两个都自信满满的玩家交手时,就会不断触发毁灭性打击。女性不会感到奇怪,这些过度自信、相互毁灭的对手,都是男性。在现实世界中评估过度自信理论,仅仅事后证明某些军事领袖决策错误是不够的。它必须能够证明,领袖根据特定的信息做出致命的战争决策,而没有利害关系的人根据同样的信息,会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认为冒险很可能失败。

    在《过度自信与战争:积极幻觉的浩劫与光荣》(Overconfidence and War: The Havoc and Glory of Positive Illusions)一书中,约翰逊证明了兰厄姆的假说。他梳理了战争前夕领袖做出的战争预测,这些预测显示这些领袖均表现出不切实际的乐观,完全不顾他们当时得到的情报。比如,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几个星期内,英国、法国和俄国为一方,德国、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帝国为另一方,双方都预期战争将一举歼灭敌人,在圣诞节前就可以胜利班师。各国都有成群的年轻人狂热地冲出家门,应征入伍,不是因为他们无私地渴望为国献身,而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死。不可能双方都是对的,而事实上,他们双方都错了。在越南战争中,三届美国政府不断将战争升级,尽管有大量情报告诉他们,在能够承受的代价下,胜利的希望非常渺茫。

    约翰逊指出,毁灭性的消耗战不需要双方都确信或有信心取得胜利。它所需要的只是对手的主观概率总和大于1。他注意到,在现代冲突中,战争的迷雾格外浓重,领袖远离战争的现场。与当初演化形成人类“积极幻觉”的小型战争相比,现在的过度自信可以维持更长时间。另外一个当今世界特有的危险是,国家领袖大多是一些格外自信的人,这些人一般都受到重视,很容易变得过度自信。

    约翰逊曾经期望,在民主国家,过度自信煽动的战争会少一些,因为信息的自由流动很可能将领袖的幻觉暴露在冰冷的现实之下。但是,他发现,真正发挥作用的不是民主制度,而是信息流本身。约翰逊的书在2004年出版,封面图案极为贴切:2003年小布什总统的著名照片。小布什总统身着飞行服,站在航空母舰的甲板上,身后的横幅上写着“任务达成”(Mission Accomplished)。说过度自信,并不是要指责伊拉克战争本身的表现(当然,就不用提萨达姆·侯赛因了),而是说它对战后重建民主伊拉克造成的严重影响;布什政府完全没有做好规划,其后果是灾难性的。政治学家凯伦·奥尔特(Karen Alter)在战争爆发前所做的分析显示,布什政府的决策过程表现出不寻常的封闭。[95]他对团体迷思现象做了教科书式的经典描述:战前政策小组坚信自己一贯正确和完美,排斥任何不同意见,强行达成共识,对个人的怀疑进行自我审查。[96]

    就在伊拉克战争开战前夕,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注意到:

    有些已知的事情已经知道了,有些事情我们明白自己知道。我们也知道有些未知是我们知道的;也就是说,我们明白有些事情我们并不知道。但是,还有一些我们不曾知道的未知——我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

    在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i.ek)的评语之后,约翰逊又提出,拉姆斯菲尔德忽略了最关键的第四个类别,不知道的已知——那些已经知道,或者至少能够知道,但是却被忽视和压制了的信息。正是这些不被意识的已知,让某种有限的工具暴力(寥寥数星期的“震慑行动”)演变成一场各种暴力无休无止的混战。

    支配

    “拍胸脯”——说大话,“肩膀上沾着木屑”——惹是生非,“沙上画线”——表明立场,“扔下手套”——发出挑战,还有“撒尿竞赛”——毫无意义的竞赛,这些五花八门的谚语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就是向居于强势地位者发起毫无意义的挑战。这个暴力类别与捕食性、实用性和工具性的暴力有显著的区别。尽管在有些争夺支配权的竞赛中,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战利品,但它却是人类历史上造成死亡人数最多的暴力形式。我们已经看到,在暴力死亡的最高数量级上,封建王朝时代、“主权国家时代”和“民族主义时代”的很多伤亡惨重的战争,包括第一次世界大战,都是为了争夺说不清道不明的国家和民族的优势。而在另外一端,大量凶杀案的唯一动机是“摆平一些鸡零狗碎的小冲突,例如辱骂、诅咒和碰撞”。

    马丁·戴利和马戈·威尔逊在他们关于凶杀的书中提出忠告:“从参与这些 ‘琐碎争执 ’的闹事者的行为看,争执之重要似乎远不止是几分钱的找头,或者谁先占到台球桌,他们真正介意的那些东西值得我们认真思考。”[97]支配权竞争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可笑。在任何无政府世界,一个能动实体为了保护自己,必须建立起有意愿并且有能力对抗进犯者的声誉。虽然可以在进犯发生后的回击中展现勇气,但最好还是在造成损失之前就主动出击。为了证明自己含蓄的威胁不是空话,可能需要一个能够展示决心和报复能力的舞台——一个明确表示“别惹我!”的渠道。出于私利,每个人都想了解人群中其他人的战斗能力,因为当预知双方都将付出惨重代价时,各方都会期望先发制人。[98]当一个社区的成员中比较英勇的人群相对稳定并为人所熟知时,我们称其为支配等级差序(dominance hierarchy)。支配等级的基础是蛮横的实力。而即使最凶狠的灵长类动物也无法在一对三的打斗中获胜,统治有赖于结成同盟的能力——同盟者也不是随便选择队友,而是要选择比较强壮精明的同伴。[99]

    在支配权竞争中,最重要的商品是信息,这也是统治之争在几个方面不同于捕食暴力的原因。当支配权竞争升级到生死冲突,特别是当参赛者实力相当,同时都充满积极幻觉的时候,在大多数情况下(无论人类还是类人的动物),他们会以表演结束竞赛。对抗的双方展示实力,挥舞武器,玩弄边缘政策的把戏;当一方终于退后一步时,竞赛也就结束了。[100]而在捕食行动中,只有抓住猎物才是终点。

    支配权竞争中信息具有关键作用的另一重含义是,暴力和情报交换相互交织在一起。声誉是一种社会建构,它的基础是逻辑学所说的公共知识。为避免恶斗,交战的双方不仅要明白谁更强大,还必须知道对方也明白这一点,并且肯定对方也知道自己有同样的认识,如此等等。[101]公共知识也会受到不同意见的挑战,所以支配权竞争的赛场就是公共信息的角斗场。一次羞辱就可能点燃支配权竞争的导火索,在荣誉文化和崇尚决斗传统的社会尤其如此。羞辱被认为是和武力伤害或偷窃同等的冒犯,会立即引来暴力复仇(在此,支配心理和下一节将讨论的复仇心理混合在一起了)。对美国街头暴力的研究发现,认同荣誉守则的年轻人最有可能在次年卷入严重暴力事件。[102]研究还发现,在有旁观者的时候,两个男子的争吵升级为暴力的机会要高出一倍。[103]

    在一个封闭的团体内决定支配权,是一场零和博弈:如果某人的地位上升,就有一个人的地位下降。在很多小团体内,例如帮会和孤立的工作单位,支配权竞争往往演变成暴力,因为在这些地方,一个人在小圈子里的地位决定了他的全部社会价值。如果人们属于多个不同的团体,可以在其中切换角色,很可能在某个团体中得到承认,因此羞辱和轻蔑的后果就没有那么严重。[104]既然支配权竞争较量的仅仅是信息,那么,一旦双方知道了谁是老大,暴力即告终结,不会有后续的连环仇杀。灵长类动物学家弗朗斯·德瓦尔发现,在大部分灵长类动物中,在较量结束后,两只动物会修好。[105]它们可能会摸手、接吻、拥抱,倭黑猩猩还会进行性交。人们不禁会问,既然它们打算修好,为什么开始要费神对抗呢?如果它们有理由进行对抗,为什么事后又要修好呢?答案是,这样的修好只存在于长远利益一致并相关的灵长类动物中。将它们联结在一起的也许是遗传相关性,共同抵御其他捕食者,结伙对抗第三者,或者,正如在一项实验中显示的,只有合作才能得到食物。[106]它们各自的利益并不完全重合,因此仍然有理由在团体内争抢支配地位或者进行报复,但是,双方并非毫无共同利益,他们犯不上彼此纠缠不休,更不要说互相杀害了。在某些灵长类群体内,彼此没有这些共同利益时,对手之间的较量是无情的,暴力很可能会升级。比如,一个群体内的黑猩猩会在打斗后修好,但是它们永远不会与其他群体的黑猩猩在交战或袭击后修复关系。[107]在下一章中,我们会看到,人类之间的修好同样是受共同利益认知的主导。

    * * *

    “看谁尿得更远”这个隐喻说明,性别是一个决定性因素,有条件进行此种竞赛的性别也是最有可能参加支配权竞争的性别。虽然在包括人类在内的许多灵长类动物中,雌雄两性都会谋求支配,通常是在同性之间竞争,但支配权竞争——将莫名其妙的地位作为值得牺牲一切的无价之宝,则更多是男性头脑中的问题。对男女分组所做的个人价值调查显示,男性认为职业地位远比生活中的其他快乐更重要。[108]他们为之甘冒更大的风险,更有自信,也更加容易过度自信。[109]大多数劳动经济学家认为,男女在个人价值评价上的差异部分地解释了收入和职位上的性别差距。[110]

    当然,到目前为止,男性也是更暴力的性别。虽然每个社会的暴力水平有所不同,但在任何地方,男性都比女性更喜欢武力游戏,欺负人,实施暴力,携带武器,享受暴力娱乐,幻想杀戮,进行杀戮,强奸,发动战争和参加战斗。[111]不仅这种性别差距的指向放之四海而皆准,而且肯定有其生物学起源。在其他灵长类动物进入童年之后就可以看到这一差别,甚至在(因生殖器异常而)被秘密地当作女孩子养大的男孩子中,也可以观察到这样的差异。[112]

    我们已经知道性别差异演化的原因:哺乳动物中的雄性比雌性更快地完成再生产,所以他们要竞争交配的机会,而雌性总是要特别考虑自己和子女的生存。因为失父幼子的生存机会大于失母幼子,因此男性在暴力竞争中可以得到更大的收益。这不是说雌性完全不参与暴力——查克·贝里(Chuck Berry)曾经猜测说,米洛岛的维纳斯是为了争抢一名棕色眼睛的英俊男子,在搏斗中失去了双臂,只是女性觉得暴力不是那么有意思。妇女之间的竞争战术较少涉及危险的武力进攻,大多是流言蜚语和排挤。[113]

    在理论上,为交配进行的暴力竞争和为支配进行的暴力竞争不一定是一回事。一个人无须引入支配概念就能解释为什么成吉思汗让如此多的妇女受孕,以至于今天在中亚随处都能找到他的Y染色体,只要看看他杀死了多少父亲和丈夫就够了。但是,社会性灵长类动物通过对统治者的服从来制约暴力,在人类的大部分历史上,支配权和交配权在实践中合二为一了。在前国家社会中,居于优势地位的男子拥有更多的妻子和女友,还可以与其他男子的妻子发生关系。[114]在人类历史上最早的6个王国中,地位和交配机会之间的相关性可以通过数据准确地表现出来。劳拉·贝齐格发现,皇帝通常有几千个妻妾,皇子有几百个,贵族有几十个,上流社会的男子有十几个,中等人家的男子一般有三四个。[115](与数学推论相符,下层社会的男性很多没有妻子,因此,他们有强烈的动机脱离自己的阶级。)最近,随着可靠的避孕手段的出现和人口再生产模式的转变,这一相关性已经被弱化了。但财产、权力和成功仍然是让一个男人更有吸引力的因素,而最表象化的身体优势——身高——仍然可以提升男人在经济、政治和浪漫情爱上的竞争力。[116]

    与工具性暴力调动大脑中进行寻求和思考的部位不同,支配权竞争调动的是潘克赛普所说的“雄性间攻击”。这真的应该被称作“性内竞争”(intrasexual competition),因为女性也参与这种竞争。人类的“雄性亲职资本”,意味着女性和男性一样,具有竞争交配的进化冲动。不过,在人脑中,至少有一个回路,男性下丘脑视前区的一个神经核要比女性的大一倍。[117]整个系统布满接收睾丸素的受体,男性血液中的睾丸素含量是女性的5~10倍。下丘脑控制的脑下垂体可以分泌一种激素,它告诉睾丸或肾上腺分泌更多睾丸素。

    虽然在大家的印象中,通常认为睾丸素是男性好斗的原因——记者纳塔莉·安吉耶(Natalie Angier)这样说:这是“那种让男人的行为举止像个真正的汉子的物质,让他们摆谱、推撞、叫喊、咒骂、挥动拳头、扭出弹吉他的姿势”。但是,生物学家不敢将男性的侵犯性完全归咎于睾丸素。[118]提高睾丸素,显然能够让大多数鸟类和哺乳动物更喧闹,而降低睾丸素则让它们减少喧闹,做过绝育手术的猫狗的主人都见过同样的效果。但是,睾丸素在人类身上的效果没有这样容易判定,其生物学原因说起来很无聊,而且睾丸素的水平与攻击性没有直接的关系,这其中的心理学道理却非常有意思。

    根据科学家的最佳猜测,睾丸素不会让所有的雄性都变得更具侵犯性,但是会让他们为应对支配权竞争做好准备。[119]在大猩猩身上,当有雌性大猩猩在场的时候,睾丸素水平上升,上升的水平与雄性的支配地位相关,因而与它的侵犯性相关。在男人身上,当有迷人的女性在场时,以及在与其他男性进行(例如体育运动)竞赛的时候,睾丸素水平也会上升。一旦竞赛开始,睾丸素水平还会进一步提高,而决出胜负之后,得胜方的睾丸素继续升高,失利一方则不会。睾丸素水平比较高的男子在运动中更具进攻性,在竞赛中表情更严厉,更少露出笑容,握手的时候更用力。实验显示,这些男子更愿意盯住其他人愤怒的表情,也更倾向于将面无表情的脸视为愤怒。并不是只有好玩和游戏能够提高激素的水平,前面讲过的理查德·尼斯比特就荣誉心理所做的实验,来自美国南方的男子被骚扰后,睾丸素上升,他们的表情更愤怒,握手更用力,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格外昂首阔步。更极端的例子还有,监狱犯人中睾丸素较高者中暴力罪犯的比例也较高。

    青少年和年轻人的睾丸素水平不断上升,中年之后开始下降。男人婚后、有子女后以及与子女相处一些时间后,睾丸素也会下降。所以说,这种激素是平衡养育行为和交配行为之间取舍的内在调节器;交配行为包括讨好异性和驱赶同性中的对手。[120]睾丸素可能是将男人变成爸爸或者变成无赖的旋钮。

    男人一生睾丸素的上升和下降,或多或少与雄性的好斗性相关。顺便说一句,暴力第一定律——“这是年轻人的把戏”,容易观察但不容易解释。虽然人们知道为什么在进化中男人变得比女人更暴力,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年轻的男性比年长的男性更加暴力。说到底,年轻人还能活很多年,所以当他们迎接暴力挑战时,是用自己未来的寿命做赌注。在数学意义上,一个人也许会得出相反的结论。就是说,当一个人的日子所剩无几,他可以变得越来越冒失,一个垂暮老者正好应该最后出击一次,大肆强奸和谋杀,直到特警小分队将他制服。[121]这样的情况没有发生的原因之一是,人们很有可能在子女、孙子女、外甥(女)和侄子(女)身上投资。所以说,老人的体力弱了,但在社会关系和精神上却更强大了,相比继续繁衍更多的后代来说,他们能通过供养和保护家庭得到更大的收益。[122]另外一个原因是,人类的支配地位在很大程度上要依靠声望,需要长期积累,并能够自我维持。每个人都喜欢胜者,没有什么能够比成功更成功。所以,在竞争的最初几个回合,声望的成本收益率最高。

    睾丸素让男人(在较小程度上也让女人)为支配权竞争做好准备。它不会直接导致暴力,因为很多种暴力都与支配权无关,而且许多支配权竞争都未经暴力,而是通过表演和边缘政策决定了胜负。但是,当未婚和无法无天的年轻人竞争支配权时,无论他们是直接竞逐支配权还是以其他领袖的名义竞逐支配权,暴力的确会成为严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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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配权的社会构造性有助于解释哪类人会冒险保卫支配权地位。也许,过去25年来,最蛊惑人的一个说法就是说暴力的原因是自卑。很多一流专家都支持这个理论,根据这个理论,有些学校甚至引进一些项目,培养孩子们良好的自我感觉;20世纪80年代末期,加利福尼亚州议会设立了“促进自尊工作小组”。但是,鲍迈斯特已经证明,这个理论实在是不能更荒唐、更错误了。暴力的问题在于太多的自尊,而不是太少的自尊,尤其是当这些自尊不是当事人的努力所得。[123]自尊是可以被量度的。研究表明,精神变态者、街头混混、恶霸、打老婆的丈夫、系列强奸犯和仇恨罪的罪犯都是自我感觉出奇良好的人。黛安娜·斯库利在监狱的牢房里对很多强奸犯进行过访谈,这些人都向她吹嘘说自己是“多才多艺的超级成功者”。[124]心理变态者和暴力分子都特别自恋:他们自我感觉良好,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成就,而是出于一种天生的权力意识。但是,不可避免地,现实满足不了他们的理想,他们将所有的不如意都看作对个人的挑衅,而传递坏消息的人威胁到了他们脆弱的名誉,被他们视为十恶不赦的诽谤者。

    当统治者具有暴力倾向时,后果更加严重。他们的病态会影响成千上万人的命运,而不仅仅是几个生活在一起或者不幸偶遇的人跟着倒霉。那些对自己水深火热中的人民实行冷酷统治的暴君和那些发动毁灭性征服战争的狂人给世界带来了无法想象的痛苦。在第5章和第6章中,我们已经看到,20世纪伤亡惨重的战争和大规模屠杀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归咎为仅仅三个男人的个性。平庸的暴君,例如萨达姆·侯赛因、蒙博托·塞塞·塞科、穆阿迈尔·卡扎菲、罗伯特·穆加贝、伊迪·阿明、让-贝德尔·博卡萨,给自己人民带来的灾难虽然规模有限,但仍然极具悲剧性。

    对政治领袖心理所做的研究,一向为人诟病。研究者不可能对调查对象进行直接测试,人们也很难克制自己不将这些道德败坏之辈病态化。在什么让希特勒成为希特勒的问题上,心理史学以进行各种别出心裁的精神分析而著称:他有一个犹太人的祖父,他只有一个睾丸,他是一个受压抑的同性恋者,他没有生殖能力,他是性欲倒错的恋物癖。在《解释希特勒》(Explaning Hitler)一书中,记者罗恩·罗森鲍姆(Ron Rosenbaum)写道:“寻找希特勒的工作得到的不是一个清晰的、大家都认识的希特勒的形象,而是很多个不同的希特勒,他们之间相互竞争,且相互冲突。如果这些希特勒在地狱里碰面,彼此大概都认不得对方,也不会敬礼高呼‘Heil’。”[125]

    出于上述种种原因,比较平淡的研究领域,比如对个性分类的研究——将人分类放进鸽子笼,而不是试图解释他们,反而更有助于我们了解当代暴君的心理。美国精神病学会出版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DSM)将自恋型人格障碍定义为“自以为是、寻求仰慕和缺乏共情能力的持续心理状态”。[126]与所有精神病诊断一样,自恋是一个模糊的分类,与精神变态(无视,并且会冒犯他人权利的持续心理状态)和边缘型人格障碍(情绪不稳定;非黑即白的思维;人际关系、自我形象、身份、行为混乱且不稳定)均有重合的部分。但是,自恋人格的三大核心症状——自以为是、寻求仰慕和缺乏共情能力,确实是对暴君最合适的诊断。[127]狂妄自大的纪念碑、颂歌式的宣传画和万众欢呼的大型集会,典型地反映出他们的病态。当自恋的统治者手中掌握着军队和警察,他们给世界留下的瘢痕就不仅仅是雕像了,因为他们可以下令发动大规模的暴力活动。与普通的流氓和恶霸一样,暴君毫无根据的自尊非常脆弱,很容易被戳破,所以在他们眼中,反对他们的统治绝对不是批评,而是令人发指的罪行。同时,缺乏共情能力让他们对对手的惩罚毫无节制可言,无论是真实的对手还是他们想象的对手。他们精神障碍的另外一个症状,即他们对“无限的成功、权力、光辉、美或者理想的爱情”的幻想,让他们完全不考虑追逐幻想的人命代价。他们要在贪得无厌的征服中,在雄伟的建筑项目上,或在乌托邦式的宏大计划里实现他们的幻想。我们已经知道过度自信可以导致战争。

    当然,所有能成为领袖的人身上都有足够的自信。在盛行心理分析的年代,评论家经常给他们不喜欢的领导人下诊断,说他们患有自恋型人格障碍。但是,千万不要混淆自信的政治家和那些把自己的国家和大半个世界一起带向毁灭的精神变态狂人。多党制的和平特性之一就是遴选领导人的程序会使完全缺乏共情的人处于劣势,制衡机制可以制约一个狂妄的领袖可能制造的损害。即使在一党制内,领导人的个性,比如斯大林和与他相反的戈尔巴乔夫,也能够对暴力水平产生巨大的影响。

    * * *

    支配欲所带来的灾难可能用第二种方式成倍地放大。决定程度大小的因素是社会心理。对此我要告诉大家一桩很可爱的逸事。每年的12月,我都会被本地的一个传统感动:加拿大新斯科舍省要向波士顿赠送一棵高大的云杉,作为城市的圣诞树。1917年,哈利法克斯港发生了可怕的军火船爆炸事故,当时波士顿市民为哈利法克斯提供了大量的人道援助。圣诞树就是新斯科舍向波士顿表达感激之礼。作为新英格兰的加拿大流放者,我可以感到双份的温暖:一份是对我的加拿大同胞得到慷慨援助的感激,另一份是对波士顿弟兄得到的美好回馈的赞赏。而你要是仔细想一想,整个仪式其实相当古怪。我和这一慷慨事件的任何一方都没有关系,既没有丝毫贡献,也无须表达谢意。今天无论是选树、伐树和送树的人,还是收树和装点树的人,都从来没有见过当年的受害人和救援者。就我所知,与当年那场悲剧有关的人都已经过世了。但是,我们还是感到在两个人之间互换同情和感激是件美事。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新斯科舍”,一个“波士顿”。对他们来说,这两个名字充满了道德情感,代表一整套价值观,而他们每个人的社会行为都受到这一道德和价值系统的约束。

    个体的个人定位中有一部分是与他(或她)所从属的团体的身份交融在一起的。[128]在人们心目中,一个团体就像一个个体一样,具有自己的信仰和愿望,以及值得称赞的或者应被谴责的品质。这种社会认同表明人们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团体有助于个人的福祉。我们的适应性不仅取决于我们自己的境遇,还取决于我们所在的团体、村庄和部落的境遇。这种团体归属,可以是来自真实的或者传说的血缘,也可以是互利的关系网,或者对某些公共品——共同防御的承诺。在团体内部,有些人通过惩罚不做任何贡献的寄生虫,来帮助监管公共品的供给,这些人因此得到团体的尊重。在心理上,对群体福利的贡献,只有通过削弱群己之间的边界才能实现。以我们团体的名义,我们感受到对其他某个团体的同情、感激、愤怒、负疚、信任或者不信任。我们将这些情感连接到那个团体的成员,无论那些成员作为个人具体干过些什么。

    在竞争中对团体的忠诚,比如对一支球队或一个政党的忠诚,激励我们竭尽全力争取胜利。杰瑞·塞恩菲尔德(Jerry Seinfeld)曾经说过,今天的运动员在各个运动队的花名册上高速周转,球迷不再能够拥戴一伙运动员。球迷能盯住的只有球队的徽章和球衣:“你站在那里,为了你的球衣打败了来自另一个城市的球衣而欢呼和呐喊。”但是,我们还是要站起来欢呼:球迷的心情随着他的球队的命运而涨落。[129]群己边界的消失的确可以在生化实验室里得到验证。男人在心爱的球队打败对手的时候,睾丸素上升,如同他们自己在摔跤对抗或网球单人赛上战胜了对手。[130]当他们支持的政治家在选举中获胜或失利,他们的睾丸素也随之上升或下降。[131]

    我们的公共情感有它的阴暗面,我们都期望自己的团体压倒其他团体,完全无视对方团体成员的具体感觉。在一组很著名的实验中,心理学家亨利·泰弗尔(Henri Tajfel)告诉参与实验者,他们分属于按照两个不同意见划分的团队,比如,一个团队更喜欢保罗·克利的画,另一个团队更喜欢瓦西里·康定斯基。[132]接着,他让他们在分别属于不同团队的两个人之间分钱;两个人的身份都只有数字标识,而分配者的选择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收益或损失。结果是,不仅分钱的人给自己的临时队友多分钱,他们甚至宁愿放弃让实验室破费,而两队队员都能得到更多钱的机会(比如给自己的队友克利团队的粉丝19美分,让康定斯基团队的粉丝得到25美分),也要惩罚另一个团队的队员,不能让他得到比自己队友更多的钱(比如,队友克利团队的粉丝得到7美分,康定斯基团队的粉丝得到1美分)。人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对自己团体的偏爱,这似乎不是一种习得的品性,而是需要人们校正的特性。研究发展心理学的学者已经发现,学龄前儿童能够做出非常种族主义的举动,让自由主义的父母感到震惊。甚至婴儿也更愿意与本种族的和说话口音相同的人交流。[133]

    心理学家吉姆·斯达纽斯(Jim Sidanius)和费利西娅·普拉图(Felicia Pratto)提出,尽管程度不同,但是人们都有一种被他们称为“社会支配”(social dominance)的动机。不过,更直白的术语表述应该是“部落主义”,即人们认为社会群体具有等级结构,自己所在的群体高于其他群体。[134]他们认为,社会支配取向决定了人们的一系列思想意识和价值,包括爱国主义、种族主义、命运、宿命、种姓、国运、军国主义、严厉打击犯罪,以及为社会权力结构和不平等的现状辩护。逆向的社会支配则将人们导向人道主义、社群主义、女性主义、普世权利、进步主义和基督教《圣经》中的平等与和平。

    社会支配理论意味着,尽管种族已经成为讨论偏见的主要着眼点,但它在人的心理上其实并不重要。泰弗尔的实验显示,人们能够根据任何一种相似性,甚至仅仅是根据对两位表现主义画家的不同品位,将世界分成内群体和外群体。心理学家罗伯特·库尔茨班、约翰·图比(John Tooby)、勒达·考斯米德斯(Leda Cosmides)指出,在人类的进化历史上,不同种族的人被海洋、沙漠和崇山峻岭隔离,几乎没有机会进行面对面的接触,这也是种族特征得以演化的原因。人们的对手主要是同种族的村庄、家族和部落。人们心目中最紧要的问题不是种族,而是“盟友”,只不过今天的许多盟友碰巧与种族相吻合。[135]心理学家G.理查德·塔克(G. Richard Tucker)和华莱士·兰伯特(Wallace Lambert),以及后来的凯瑟琳·金茨勒(Katherine Kinzler)都证明过,对人类偏见最生动的刻画是说话:人们对讲话口音不熟悉的人总是怀有戒心。[136]古老的《圣经·士师记》中对示播列(shibboleth)一词的来源做了生动的记载:

    基列人把守约旦河的渡口,不容以法莲人过去。以法莲逃走的人若说:“容我过去。”基列人就问他说:“你是以法莲人不是?”他若说:“不是。”就对他说:“你说示播列。”以法莲人因为咬不真字音,便说西播列。基列人就将他拿住,杀在约旦河的渡口。那时以法莲人被杀的,有四万二千人。

    * * *

    民族主义现象可以说是人类心理和历史的一种互动,它整合了三种东西:部落主义的感情冲动,同文同域同祖“群体”的认知概念,政府的政治结构。爱因斯坦说过,民族主义是“人类的麻疹”。这话不总是对的,有些时候,它只是一次伤风感冒。但是有些外强中干的小集团充满自负,这种集团的自恋癖和民族主义合并发作的时候,民族主义可能是灾难性的。前面讲过,一旦自恋狂感觉受到现实的怠慢,他会暴怒,自恋癖因此可能触发暴力。自恋癖和民族主义的结合,会产生政治学家所说的“怨恨”:坚信自己的民族或文明天生拥有历史给予它的辉煌地位,尽管它目前处境卑微,它的衰败完全是因为内部和外部敌人的阴险破坏。[137]

    怨恨激起挫败感,也就是自恋狂常常会感受到的屈辱、嫉妒和愤怒。有些历史学家,例如里亚·格林菲尔德(Liah Greenfield)和丹尼尔·希罗(Daniel Chirot)认为20世纪初的大战和大屠杀起因都是德国和俄国的怨恨。两个国家都认为它们只是在争取它们应有的支配,但是敌人背信弃义,拒绝了它们的权利。[138]人们注意到,在当今世界上,俄罗斯和伊斯兰国家都对自己未能得到相称的地位感到怨怼,他们的情绪不容忽视。[139]

    回望某些欧洲国家,例如荷兰、瑞典、丹麦,它们在18世纪就不再参与竞争支配权的把戏,转而将自己的自尊放在不那么激动人心但是更实惠的目标上,例如发家致富,让自己的公民享有愉快的生活。[140]还有一些国家从来就不曾在意过是否有显赫的形象,例如加拿大、新加坡和新西兰。它们的民族自豪感尽管也不小,但与其成就相称,在国际关系方面,它们从来没有找过麻烦。

    集团的野心关系其他相邻民族的命运。民族事务专家不接受“历史宿怨让相邻民族征战不休”的传统观点。[141]说到底,这个地球上有6000种语言,其中至少600种有相当数量的人在使用。[142]与可能发生的冲突相比,真正爆发的民族冲突的数量只是一个很小的零头。1996年,詹姆斯·费伦和戴维·莱廷对两个多民族混居的地区进行了研究:一个是20世纪90年代初解体的苏联45个前加盟共和国;另一个是在1960—1979年完成去殖民化的非洲,至少有160个民族。费伦和莱廷统计了这两个地区爆发的内战和社区间冲突(包括严重骚乱)占相邻民族数量的比重。他们发现,在苏联地区,爆发战乱的概率是约4.4%,而在非洲,这个数字不到1%。发达国家也有民族混居的情况,比如新西兰、马来西亚、加拿大、比利时以及美国,它们有更好的民族非暴力记录。[143]不同民族集团之间存在矛盾,但它们不一定非要相互仇杀。民族集团也和个人一样,难免争强好胜,但大多数时间里,人们并不需要大打出手。

    有几个因素决定了不同民族是否能够和平共处。费伦和莱廷认为,重要因素之一是,一旦有人对其他集团成员发动袭击,这个集团如何处理挑事者。[144]如果犯事者受到自己社区的惩罚,受害的集团就会将事件视为一件孤立的犯罪行为,而不是集团间开战的信号。(我们在前面说过,国际维和部队的作用之一,就是他们可以惩罚挑事的一方,安抚另一方。)政治学家斯蒂芬·范埃弗拉(Stephen van Evera)认为,意识形态是更大的影响因素。有几种情况会让局势变得极为严峻:当混居的民族期望建立自己的国家,或者与分布在其他国家的同族人合并的时候;当人们对自己人的暴行无动于衷而牢牢记着邻国的祖先造成的伤害的时候;以及当被下流政府统治,一方面神话自己族群的光荣历史,另一方面将其他族群排挤在社会合约之外的时候。

    许多和平的国家都在经历消除部落主义心理、重新定义民族国家的过程。政府不再将自己看作特定民族的灵魂领袖,而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各个族群和人民共同结成的契约实体。政府机器通常就像鲁布戈德堡的机械装置——有着繁杂迂回的机构,各种特殊身份、权力分享和平权机制,这个构架复杂精巧的装置由几个类似橄榄球球队这样的民族象征组合在一起。[145]人们的根扎在球衣上,而不再是在鲜血和土地上。这种看起来乱糟糟的局面恰如人们乱糟糟的自我分群,个人可以有多重认同,并同时作为不同集团的成员。[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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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会支配是男人的事情——不用大惊小怪,男性是痴迷支配权的性别,男人比女人有更强烈的部落情怀,包括种族主义、军国主义,以及对不平等泰然处之的能力。[147]但是,男人也更容易发觉自己是被歧视的对象。人们通常认为,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是白人大男子制度下一对孪生的偏见,美国非裔女性受到双重的压迫,但斯达纽斯和普拉图的发现与此设想相反。事实是,与少数族裔的男性相比,女性较少成为种族主义歧视的对象。男性对女性的态度可以是家长式的或者剥夺式的,但不是同性间常见的对抗式。斯达纽斯和普拉图从歧视的演化过程解释了这种差异现象。性别歧视主要源于男性要控制女性行为,特别是性行为的遗传激励。部落主义的起因是一个团体的男子和其他团体男性竞争资源和配偶。

    鉴于男女两性在过度自信、个人暴力和集团敌视上的水平差异,人们不由得经常要问:女性主导的世界是否会更加和平?如果我们改换一下时态和语调,问题可能更有意思。世界变得和平了,是不是因为很多女性承担起责任?如果有更多的女性承担更大的责任,世界是否会变得更加和平?

    我认为,对这三个问题的回答都是非常肯定的。之所以非常肯定,是因为性别和暴力之间的联系相当复杂,绝不是简单的“男人来自火星(战神之星)”。政治学家乔舒亚·戈尔茨坦在《战争与性别》(War and Gender)一书中回顾了战争与性别之间的交集,他发现,贯穿人类历史和遍布人类社会,男子都是军队的主体和主宰。[148][之所以有亚马孙人和其他女武士的形象,多半也是因为男人喜欢看看身着军装的健壮女子罢了,比如劳拉·克劳馥(Lara Croft)和西娜(Xena),而不是因为历史确有其实。]即使在女权至上的21世纪,世界军人的97%,世界作战士兵的99.9%,都是男性。(以色列以男女平等征兵著称,但女战士主要在诊所和办公室工作。)男人大可吹嘘,历史上最著名的战争狂人、嗜血暴君和杀人不眨眼的屠夫均为男性。

    但是,面对这些血腥的暴力,妇女也不是良知反战者。在许多时候,她们也曾亲率大军,也曾在战地服务。当然,在更多的时候,她们鼓动自己的男人上战场或者提供后勤支援——在古代,她们自带营帐追随大军;在今天,她们是军工厂的主力。还有很多女王和女皇,包括西班牙的伊莎贝拉、英格兰的玛丽和伊丽莎白一世、俄国的叶卡捷琳娜大帝,在对内镇压和对外征服上都毫不手软。20世纪的一些国家领导人,例如玛格丽特·撒切尔、果尔达·梅厄、英迪拉·甘地和钱德里卡·库马拉通加,都曾在战时领导自己的国家。[149]

    在妇女有能力从事战争和她们一贯的作为之间,存在巨大的差距。在传统社会,妇女不得不为自己和子女的安全考虑,所以,毫不奇怪,她们希望她们的男人打赢战争。因为两性差异(包括上肢的力量、掠夺和杀戮的意愿、怀孕和养育子女的能力),加上军队中男女混合产生的麻烦(比如两性浪漫引发同性间竞争),有常备军的社会一直按照性别进行分工,参战送死是男人的专责。不论在任何时代,握有权力的女性都能尽忠职守,包括发动战争。一位身处王朝或帝国征战时代的女王,即使她本人爱好和平,也很难在保住自己的权力和性命的同时成为列国中唯一的和平主义者。尽管两性之间有些特性在平均水平上有巨大的差别,但这些特性仍然是两性所共有的,所以,在军事领导和战斗技能方面,许多女性甚至比大多数男性更有能力。

    但是,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妇女一直是也仍将是和平的力量。传统战争是男人的游戏:部落的妇女从来不曾结伙袭击邻里,抢劫新郎。[150]古希腊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利西翠妲》(Lysistrata)在舞台上展示这种性别差异,剧中的古希腊妇女举行性罢工,要求男人结束伯罗奔尼撒战争。19世纪的女权运动经常与和平主义运动和其他反暴力运动,例如废奴和动物权利运动联手。[151]在20世纪的反核、反越战、反对阿根廷暴力冲突、反对北爱尔兰暴力中,以及在苏联和前南斯拉夫,妇女组织都是最积极、最有效的力量。对美国20世纪30年代至80年代的近300个民意调查的回顾显示,在87%的问题上,男人倾向支持“更暴力和强制性的手段”,而在另外13%的问题上,男女倾向持平。[152]比如,男性倾向在1939年支持以武力与德国对抗,在1940年支持与日本对抗,在1960年支持与苏联对抗,在1968年支持与越南对抗。在美国1980年以来的历届总统选举中,支持民主党候选人的妇女选票都多于男子的选票;在2000年和2004年,与大多数男性选民相反,大多数女性选民反对小布什当选。[153]

    虽然女性比男性更热爱和平,但在一个社会中,男女的意见之间存在相关性。[154]1961年,一项美国民调询问国家是否应该“不惜打一场全面核战争也决不在共产主义制度下生存”。87%的男子的回答是肯定的,但“仅仅”有75%的女性持相同立场。这证明,在同一个社会的同一个时间,妇女相比男子只是更和平一些。当国家在某个问题上(比如越战)产生分裂的时候,性别鸿沟会拉大,而在整个国家的意见比较一致的时候(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性别差距会缩小,而在某些让整个社会都感到感情纠结的问题上(比如向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询问阿以冲突的解决途径),则完全不存在性别差异。

    但是,妇女的社会地位会影响到社会对战争的态度,即使妇女本身不反对战争。承认妇女的权利和反对战争总是正相关的。在中东国家,民意调查显示,赞成男女平等的人,也倾向赞成以非暴力方式解决阿以冲突。[155]对传统文化社会所做的几次民族志调查发现,一个社会越是善待妇女,就越少卷入战争。[156]现代国家也有同样的情况,从西欧到美国自由派的蓝色州,再到美国保守的红色州,最后是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等伊斯兰国家,和平和妇女的地位高度相关。[157]我们将在第10章中看到,在妇女得到充分赋权的社会,很少出现无所寄托的年轻男子拉帮结伙、无事生非的现象。[158]当然,长期和平时代和新和平时代,也正是女权革命时代。我们不知道何为因果,但是生物学和历史告诉我们,当其他条件已定,妇女拥有更大影响力的世界将是一个更和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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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经历过文明进程的社会或者在受协约和规则约束的国际关系中,无政府状态下历练的支配毫无用途。社会支配感的淡薄可以减少个人之间的暴力和群体之间的战争。这当然不是说支配感背后的情感会彻底消失,这些情感已经是我们身体的组成部分,对某个性别尤其如此,但是,我们可以将这种情感边缘化。在20世纪中后期,支配概念和与之相关的美德,例如男子气概、荣誉、名望和光荣开始被解构,解构的过程一部分是非正式的调侃,比如马克斯兄弟在滑稽剧《鸭羹》中嘲弄沙文主义。一部分是因为妇女逐渐进入专业领域。女性对竞争支配权始终保持某种心理距离,认为它不过是男孩子的吵闹,随着妇女影响力的上升,支配权竞争失去了它的魅力。(任何在男女同工环境中工作的人都知道,妇女将男性同事的装腔作势视为“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还有部分原因是世界主义,我们看到了其他国家的荣誉文化可以何等夸张,因此也不由得检点一下自己。新近流行的源于西班牙语的“男子汉”(macho)一词,非但没有夸耀男性英雄气概的意思,反而带着几分蔑视,被用来奚落男人的狂妄自大。“村里人”乐队(Village People)搔首弄姿的歌曲《铁血男子汉》(Macho Man)和其他同性恋造型中的男子形象也让更多的人对阳刚男性减少了兴趣。

    我认为,生物科学的进步和它在文字文化上的影响也是一种制约支配权竞争的力量。人们越来越明白,追求支配是人类进化进程中的残余。支配权竞争背后有一连串生物学术语,谷歌图书项目对这些术语的流行程度进行了数量分析:20世纪40年代开始出现“睾丸素”, 60年代开始流行“啄序”(pecking order)和“支配等级”, 90年代则是“阿尔法雄性”(alpha male)。[159]中间在80年代还出现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伪医学术语“睾丸素中毒”(testosterone poisoning)。每一个术语的流行都将支配权竞争的地位贬黜一级。它们都暗含着一种意思:男子追求荣耀,无非是他们原始想象力的一点儿残迹——他们血液中一点儿化学物质产生的症状,其表现为动物的本能。我们在公鸡和狒狒身上看到这些化学物质工作时,是忍不住要发笑的。与历史久远的老概念,诸如“光荣”和“荣耀”相比,生物学术语具有离间效果,而光荣和荣耀作为支配权竞争的战利品,预设了哪些算得上是男子的成就,能够带来光荣和荣耀。150年来,英语书籍中这两个词语的使用频率一直在稳步下降。[160]不是不假思索地接受本能对意识的既有影响,而是有能力对本能进行审视,这是我们在本能带来破坏时克制本能的第一步。

    复仇

    人类在无数典籍中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们要对一个伤害过自己的人报以伤害的坚定决心。希伯来《圣经》对复仇喋喋不休,给我们留下了数种精练的表述,例如“血债血偿”、“以眼还眼”、“伸冤在我”。荷马的阿喀琉斯描绘说,男人的胸膛里涌动着火气,复仇比流淌的蜜糖更甜美。而在夏洛克看来,复仇是人类共性的最高点。当问到他要那一磅人肉能干什么的时候,他回答说:“拿来钓鱼也是好的呀!即使他的肉不中吃,也至少可以出出我这口恶气。”

    其他文化中的人也同样诗意地讴歌报仇雪恨。米洛万·吉拉斯(Milovan Djilas)出生在黑山一个世仇不断的家族,后来曾任南斯拉夫联邦人民共和国副总统,他称复仇是“我们眼睛里的光,面颊上的火焰,太阳穴处血脉的跳动;我们过去流淌过多少鲜血,听到这个字眼,我们的嗓子就开始发紧”。[161]一个新几内亚男子的叔叔受箭伤致瘫,他听说放箭射伤叔叔的人被杀死的消息后说:“我觉得我仿佛生出了翅膀,我觉得我就要飞上天空,我非常幸福。”[162]阿帕切(Apache)首领杰罗尼莫(Geronimo),在细细地品味了对墨西哥四支连队的大屠杀后写道:

    身上还沾着敌人的鲜血,手里还握着武器,心里还洋溢着战斗、胜利和复仇的欢乐,我身边围绕着阿帕切勇士,我被授命为所有阿帕切部落的战争首领。接着,我下令剥下被杀敌人的头皮。

    我不能让我所爱的人死而复生,我不能让死去的阿帕切人重返人间,但是我可以欢庆胜利的复仇。

    达利和威尔逊评论说:“欢庆?杰罗尼莫在牢房里写下这些话时,他的阿帕切民族已经支离破碎,几近灭亡。对复仇的渴望似乎如此徒劳无益:一切都晚了,再哭也于事无补。”[163]

    尽管完全徒劳无益,但对复仇的渴望却是人类暴力的一个主要原因。血债血偿几乎是世界上95%的文化都明确赞许的准则,而不论何处,引发部落战争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复仇。[164]在世界范围内,10%~20%凶杀案的动机是复仇,绝大部分校园枪杀案和个人爆炸案的动机也是复仇。[165]复仇行动有时指向一个集团而不是个人,城市暴乱、恐怖袭击、反恐怖袭击和战争的主要动机也是复仇。[166]历史学家研究过为了报复一次袭击而导致战争的案例,这些决定通常都是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产物。[167]比如,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国人民的反应是,“仿佛遭到当头一棒,掺杂着震惊、恐惧、困惑、悲伤、羞辱,当然最最重要的是极端的愤怒”。[168]除了战争,不可能考虑其他任何选择(例如遏制和骚扰),即使动一下这种念头都意味着叛国。对“9·11”恐怖袭击事件的反应也是如此,美国在袭击发生一个月之后入侵阿富汗,其动机既是长期战略决策,认为入侵是有效的反恐措施;也是一种情绪,认为一定要干点儿什么以示报复。[169]9月11日3000人被屠杀的恐怖袭击本身也是受复仇驱动,拉登在他的《告美国人民书》(Letter to America)中解释说:

    安拉,万能的真主,准予并选择了复仇。因此,如果我们受到攻击,我们就有权回击。谁摧毁我们的村庄和城镇,我们就有权摧毁他们的村庄和城镇;谁偷盗了我们的财富,我们就有权摧毁他们的经济;谁杀死了我们的平民,我们就有权杀死他们的人。[170]

    复仇的念头不局限于政客和部落首领发热的头脑。在每个人的大脑里,复仇都是一个容易触发的键钮。大部分大学生忏悔的凶杀幻想几乎全都是复仇幻想。[171]在实验研究中,实验人员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学生带入要对羞辱进行报复的状态。研究人员要求学生写一篇作文,然后给他们看一篇其他同学对其作文所做的侮辱性评价(这个“同学”或者是匿名的实验者,或者完全是虚构)。每到这种时候,安拉就开始微笑了:在实验中写作文的学生刚好有机会处罚作文的批评家,处罚手段有电击,对着耳朵吹喇叭,或者(经人类实验反暴力委员会审查通过,在最新的实验中)强迫批评者喝下一个正在接受假想味道实验的辣椒调料。结果屡试不爽。[172]

    人类对复仇的需求确实是如饥似渴。在这些实验中,就在参加实验者要实施报复性电击的那一瞬间,仪器突然失灵了(当然是研究人员做了些手脚),所以他或者她不能如愿进行电击复仇。接着,所有参加实验者被带去进行另一项品尝葡萄酒的实验。那些未能对羞辱他们的人进行报复的学生,总是要喝下更多的葡萄酒样品,仿佛要用酒来淹没他们的懊恼。[173]复仇的神经生物机理开始于中脑—下丘脑—杏仁核联结的愤怒回路,一只被刺痛或受到挫折的动物总是更倾向攻击离它最近的动物。[174]人类的愤怒回路接收来自大脑各个部位的信息,包括颞顶交界区,它区分伤害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接着,愤怒回路激活产生痛感、厌恶感和愤怒感的脑岛。(前面提到过,当人们感到自己被其他人欺骗了的时候,脑岛部位开始发亮。)[175]这些感觉的滋味都令人不快,我们已经知道,动物会努力关闭对愤怒回路的电刺激开关。

    但是,大脑接下来可以进入完全不同的信息处理模式。谚语如“复仇如蜜”,“与其生气,不如讨还欠账”,“复仇是一道凉菜——越冷酷越好”,都是情感神经科学的研究假设。它们给出了大脑活动的模型,从憎恶的愤怒转向冷静甚至寻求愉快的方式,很像是引导人搜索美味的食物。事实证明,很多民间神经科学的说法都很有道理。多米尼克·德·奎尔万(Dominique de Quervain)和他的合作者进行了一项实验,他们给一组男子一次机会,将一笔钱交给另一个参加实验者操作,投资盈利,然后,或者将股份全部交给投资者,或者全部留给操作者自己。[176][这种情况也称“信任博弈”(trust game)。]接下来,投资款被骗的实验参加者得到机会向无良信托代理处以惩罚性罚款,有时,他们需要花钱购买进行处罚的特权。在告知实验参加者有机会进行惩罚时,研究人员对他们的大脑进行扫描;他们发现,纹状体的一部分(寻求系统的核心部分)开始发亮——当一个人渴望尼古丁、可卡因和巧克力的时候,大脑的同一部位也开始发亮。复仇真的是甜蜜的。一个人纹状体的亮度越高,他愿意为得到处罚权付出的金额越大,这显示纹状体的活跃程度反映了人的真实愿望,一种他愿意付钱实现的愿望。在实验参加者选择付钱得到处罚权之后,他的眶额皮层和腹内侧前额叶皮层开始发亮——这些脑部位权衡不同行动的过程带来了愉悦和痛苦。在这个案例中,可以说是付出了复仇的代价和开销后的满足。

    复仇需要丧失共情,我们可以观察到大脑的这个活动过程。塔尼亚·辛格(Tania Singer)和她的合作者做过一个类似的实验,实验参加者的诚实得到同伴的回报,或者遭到背弃。[177]接着,他们自己在手指上接受一下轻微的电击,然后看着诚实的伙伴接受电击,或者看着背信弃义的伙伴接受电击。当诚实的伙伴遭到电击的时候,参加实验者对伙伴的痛苦感同身受:自己被电击时感觉痛苦的脑岛部位发亮;在看到诚实的同伴受电击时,同一部位也会发亮。当骗子受电击的时候,女性无法阻断她们的共情,脑岛部位因同情而发亮;但是男人硬得起心肠:他们的脑岛保持黑暗,纹状体和眶额皮层却开始发光,显示达到了目标的满足。这些回路的亮度与男性实验者陈述的复仇愿望的强烈程度相符。卡罗尔·吉利根(Carol Gilligan)等女权活动家认为男性更倾向报复性正义,而女性则宽宏慈悲,此实验结果与他们的观点一致。[178]塔尼亚·辛格非常谨慎地表示,女性也许是对处罚造成的肉体伤害感到畏惧;如果处罚的方式是罚款、批评甚至排挤,女性也许和男性一样富于报复心。[179]

    复仇带来的冷酷而甜蜜的快感是无可否认的。恶棍得到应有的报应,是人们编写故事时不断重现的主题;当暴力的处罚终于落到一个坏蛋头上的时候,感到开心的绝不只是警官“肮脏的哈里·卡拉汉”。作为电影院的常客,彼得·威尔(Peter Weir)的获奖影片《证人》(Witness)属于我最享受的片子。哈里森·福特扮演一名便衣警官,与宾州乡下的一户阿米什家庭住在一起。一天,他全身阿米什打扮,陪着这家人坐着马车进城。在路上,他们遭到一帮乡下流氓的拦截和骚扰。这家阿米什人真诚地信奉和平主义,即使一个流氓开始戏弄和欺辱他们举止庄重的父亲,他们也不做任何反抗。头戴草帽的福特渐渐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出手反击,他一拳将那个小流氓打倒在地。这一手让那伙流氓大吃一惊,也让电影院里的观众欢欣不已。

    * * *

    这种叫作复仇的疯狂到底是什么?在我们的文化中,心理治疗将复仇视为一种疾患,宽恕则是良药,但复仇冲动有一个完全可以理解的功能:威慑。[180]达利和威尔逊解释说:“有效的威慑是要让敌人明白,任何伤害我方的谋利企图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损人利己的策略最终是得不偿失,不如不做。”[181]复仇性惩罚作为一种威慑的必要性,不仅是人们传诵的故事,而且在合作进化的数学模型和计算机模型中一再得到证明。[182]

    有些合作形式解释起来很容易:两个人有亲属关系,或者夫妻关系,或者是队友,或者是有共同利益的知己;因此,对一个人有利的,即对另外一个人亦有利。这种共生合作是天然形成的。当人们的利益开始有一部分不一致,一方有可能利用对方的合作意愿为自己谋利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合作就不太容易解释了。正和博弈的囚徒困境是描述此类难题最简单的模型。想象《法律与秩序》连续剧中的一个场景,两个犯罪同伙(“左撇子”和“布鲁特斯”)分别被关在两个牢房内,指控他们有罪的证据不够充分,于是区助理检察官分别向两个人提出谈判条件。如果两人中的左撇子做证指控同伙布鲁特斯(“背叛”),而布鲁特斯仍忠实于左撇子(即继续与同伴保持“合作”),左撇子将获释,而布鲁特斯将被监禁10年;反之亦然。而如果两人互相背叛,做证指认对方犯罪,两人都将进监狱,但两人的刑期将被减到6年。如果两人都保持忠诚,检察官只能指控他们较轻的罪名,两人至多在牢狱里蹲上6个月。图8-5是这一困境的偿付矩阵,黑色字是第一个囚犯左撇子的选择和回报,灰色字是左撇子的同伙布鲁特斯的选择和回报。

    图8-5 囚徒困境

    他们的悲剧是,两人本应合作,代价是仅仅6个月的刑期,博弈得到最大正数解,但两人都会选择背叛,因为他们都想到对自己最有利的两个结果:如果同伴忠诚,自己能获得自由;如果同伴背叛,自己也只是得到6年刑期,而选择忠诚自己却有可能得到10年刑期。所以,他选择背叛。而他的同伙出于同样推理,也选择背叛。如果他们都能依据利他原则做选择,本来可以只坐6个月的牢,但两人的自私自利让他们最后各得6年刑期。

    囚徒困境被人们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思想之一,它将社会生活的悲剧提炼成一个极为简洁的公式。[183]当同伙忠诚于合作,当事人却背叛同伙时能得到最大收益;当同伙背叛,当事人仍忠诚于合作时会得到最严厉的惩罚;两个人都坚持合作,总收益最大;两人都背叛对方,总收益最小——每当面对这些选择,人类立刻就会陷入困境。生活中的许多困境都有同样的结构,其中最典型的是捕食暴力。在捕食暴力中,与和平爱好者对抗的好战者能够稳赚,但是与其他好战者对抗的好战者,则很可能两败俱伤,所以最好两个人都是和平爱好者;但当你觉得自己是和平爱好者的时候,你就开始害怕对方可能是一个好战者。这样的悲剧在我们的生活中到处可见,诸如消耗战、公共品博弈和信任博弈等都是如此,个体的自私自利充满了诱惑,但共同的自私自利则是毁灭性的。

    一次性的囚徒困境结果当然很悲惨,但生活中更常见的是重复囚徒困境,参与者连续互动,经过数轮博弈得到最后结果。如果假定重复囚徒博弈的收益不是监狱和钞票,而是后裔的数量,或许可以更好地说明合作的演化。重复囚徒困境中虚拟生物之间就互助机会或者不愿意帮助其他人——例如相互梳理毛发,进行博弈,收益是身体的健康,成本是花费的时间,长期而言都可以转化为后代的数量。重复博弈就像自然选择下的生物代际演化,我们可以观察哪些竞争策略在数代人之后逐渐成为大多数人的选择。各种组合可能性的数量很大,很难进行数学证明,但是这些策略可以编程,一个简单的计算机应用程序即可让各种组合进行循环竞赛。这些原本仅仅是理论家的假设,有了计算机之后,他们可以清楚地观察各方和各种策略在虚拟进化中的斗争过程。

    第一轮竞争由政治学家罗伯特·阿克塞尔罗德(Robert Axelrod)主持,获胜的策略是简单的“针锋相对”或“一报还一报”(Tit for Tat):第一步是合作,接着,如果同伴也合作,就继续合作;但如果同伴背叛,就开始背叛。[184]因为合作得到奖赏,背叛受到惩罚,因此背叛者会改换行为,转为合作,长此以往,每个人都是赢家。这个思路和罗伯特·特里弗斯的互惠利他主义的进化理论相一致,特里弗斯早几年在没有使用数学工具的情况下提出了这一理论。[185]正和奖励来自互换收益(每一方都能在自己付出很小代价的条件下为对方带来很大收益),诱惑则是完全利用对方,不付代价而得到收益。特里弗斯的理论认为,道德情感是对合作的适应,这一理论可以直接翻译成“一报还一报”的算法。同情是合作的第一步,感激是对合作者的合作,愤怒是对背叛者的背叛——或者说,是报复性的惩罚。惩罚可以是拒绝提供帮助,也可以是制造伤害。复仇不是坏事:它防止坏人利用好人,是合作的必要条件。

    至今人们已经研究过几百种重复囚徒困境竞赛,并得出几项新的教训。[186]一是“一报还一报”策略尽管极其简单,但其成功仍可被分解成不同的特点,并与其他策略相结合。这些特性被按照人类的个性命名,标签的意义远不止方便记忆;合作的动态过程也许解释了为什么我们会在进化中形成了这些个性。“一报还一报”成功背后的第一个特性是友善:第一步一定是合作,尽力抓住共同获益的合作机会,决不在对方背叛之前出卖对方。第二个特性是清晰,如果战略中交往规则非常复杂,让其他参与方不能确定其行动的后果,他们的行动实际上就会成为为所欲为,而一旦出现为所欲为,最佳回应就是“永远背叛”策略。其他策略很容易与“一报还一报”策略结合,根据可能的选择进行调整。“一报还一报”的第三个特性是报复:对于背叛必以背叛回报,这是最简单的复仇形式。第四个特性是宽恕:它为悔改敞开大门,如果对手在玩弄背叛之后又转回合作,根据“一报还一报”策略就应该立即报之以合作。[187]

    最后一个特性——宽恕,实际上远比人们最初设想的更加重要。“一报还一报”策略的弱点是它很容易犯错误和出现误解。假定一个参与者本意是合作,但因为行动中出错变成了背叛,或者假定将其他参与者的合作意图误判为背叛,因此施以报复性背叛。于是对手也施以报复性背叛,接着就是新一轮的报复,冤冤相报,将参与者带进无休止的背叛循环——整个程序等同于一场世仇大战。我们身处一个充满噪声的世界,难免会发生误解和错误,所以具有更大宽恕度的“慷慨版一报还一报”(Generous Tit for Tat)的策略,比一般的“一报还一报”有更大的胜算。“慷慨版一报还一报”每隔一段时间会随机地宽恕叛徒,重启合作机制。无条件的宽恕行动可以将一对陷于相互背叛不能自拔的仇人拉回合作之路。

    过度宽恕的战略也有自己的问题,如果在人群中有几个精神变态狂玩弄“永远背叛”,还有几个憨头只会“永远合作”,这个战略就无法被执行下去。精神变态狂通过掠夺憨头自肥,最后壮大到足以剥夺所有人。在这样的世界上,更有竞争力的策略是“悔改版一报还一报”(Contrite Tit for Tat),这个版本在宽恕上要更挑剔一些。它会记住自己的行为,如果一轮背叛的起因是自己的一个随机错误或误解,它会允许对手背叛一次而不予追究,然后转回合作轨道。但是,如果背叛是对手发动的,它绝不心慈手软,坚决施以报复。如果对手也奉行“悔改版一报还一报”,那么它也会原谅有理由的报复,双方仍会重返合作。所以说,不仅是复仇,还有宽恕和悔过,都是社会动物获取合作收益的必要条件。

    合作的进化能否实现首先取决于重复交锋的可能性。一次性囚徒困境无法完成演化,即使是在重复囚徒博弈中,如果参与者知道博弈交手的回合有限,也难以形成合作,因为在博弈接近结束的时候,各方都因不再惧怕报复而接受背叛的诱惑。出于同样的道理,在不同分组之间,一组参与者是不能迁移的邻里,成员彼此被捆绑在一起,除了相互博弈,别无选择。与成员能够搬迁和自己选择伙伴的小组相比,不能迁移的参与者之间有更强的宽恕意愿,因为相互背叛的结局是共同毁灭。

    人类的合作还有另外一个变数。我们有语言,因此不需要与他人直接交往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合作者还是背叛者。我们可以四处打探询问,了解人们以往的行为记录。博弈论专家将此称为“间接互惠”,它让名誉和闲言碎语有了现实的价值。[188]

    潜在的合作者必须不仅能够在两人博弈中,而且还能够在团体的合作行动中平衡自私和互利。博弈论专家也探讨过多人参与的囚徒困境,称为“公共品博弈”。[189]每个参与者向公库交纳一笔钱,这笔钱后来增长了一倍,在每个成员之间平均分配。(你可以想象,一群渔民共同筹款改造港口设施,例如灯塔;或者同一街区的商家合资聘用保安。)对团体来说,最好是每个人尽力出资,越多越好。但对个人来说,最好是省下自己这一份,成为搭便车者,占其他出资人的便宜。悲剧的结果是,每个人都不肯出资,公款为零,每个人的境遇都会变得更糟糕。[生物学家加勒特·哈丁(Garrett Hardin)提出过一个相同的现象——“公地悲剧”。每个农民都毫无节制地在村镇的公地上放牧,直到草场枯竭,公地成为无人能用的废地。污染、过度捕捞和碳排放都是真实的“公地悲剧”案例。][190]但是,如果博弈的参与者有机会惩罚搭便车者,对他们在团体中剥夺其他成员的行为进行报复,让参与者有做出贡献的动力,其结果就是人人获益。

    我们可以模拟的世界花样如此之多,对合作进化的建模已经变得极为复杂。但在所有复杂模型中,我们都能看见利用、复仇、宽恕、悔改、名誉、闲言碎语、小集团和睦邻友好这些人类特有行为的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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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真实世界中,复仇真的管用吗?有些人具有利用他人的潜能,切实可信的惩罚威胁真的能在这些人心里造成恐惧和威慑,让他们停止剥夺他人吗?来自实验室的回答是肯定的。[191]人们在实验囚徒困境博弈时的行为显示,他们倾向于“一报还一报”式的战略,结果总是能收获合作的果实。他们在进行“信任博弈”时(另外一种“囚徒困境”,也就是前面谈过的,在测试复仇时使用神经成像技术的实验),投资者有能力处罚不守信的信托托管人,这足以使托管人心生恐惧,退还投资人应得的收益。在公共品博弈中,如果人们有机会惩罚搭便车的人,搭便车的人就会消失。还记得那些研究吗?在研究中,参与者的论文被痛批,而他们有机会用电击来报复批评者,但如果知道批评者也有机会以电击进行回击的话,他们就会减弱电击的强度。[192]

    只有在复仇者具有喜欢复仇的声望并有不惜成本实施复仇的意愿时,复仇才有威慑的作用。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对复仇的渴望可以如此强烈,以至于有时成为自我伤害(比如寻求自助正义的人杀死不忠的配偶或者挑衅的陌生人)。[193]此外,最有效的威慑是惩罚的目标知道谁是复仇者,所以可以修正自己对复仇者的行为。[194]这一现象解释了为什么复仇者只有在对方知道自己被惩罚时才感到复仇的满足。[195]司法理论上的特别威慑正是基于这些冲动:惩罚罪犯的目的是防止罪犯再次犯罪。

    司法理论中的一般威慑也是基于复仇心理:明文公示的处罚就是要第三者心生畏惧,克制犯罪的诱惑。有些人为自己树立不容欺侮的强悍声望,其心理相当于一般威慑。(俗话说:“不要在太岁头上动土”、“不要从老虎嘴里拔牙”、“不要用鸡蛋碰石头”。)实验已经显示,当有观众在场时,人们施加的惩罚会更加严厉,严厉的程度甚至会超过他们所遭受的损失。[196]正如在有旁观者的时候,男人争吵升级的概率会增加一倍。[197]

    有些复仇行为只能用追求威慑效果来解释。在经济学和政治学中非常流行的理性人理论,早就在“最后通牒博弈”中被人类自己的行为证明是不成立的。[198]在博弈中,一方为提案人,手持一笔资源在他和另一位参与者之间进行分配;另一方作为响应人,可以选择接受或拒绝提议人的分配方案。如果响应方拒绝提议,双方什么都得不到。一个理性的提案人会为自己留下尽量大的份额,而一个理性的响应人会立即接受提案人留给他的那一份,无论份额多么微小,因为有一点儿小碎渣也强过什么都没有。但实验中的提案人几乎总是愿意分给对方一半的资源,而响应者对少于一半的分配方案都不愿意接受,即使拒绝较小的份额实际上对双方都是惩罚。为什么这一实验中的人行为如此缺乏理性?因为理性人假设忽视了人类的复仇心理。当提议的分配方案过于吝啬,响应人会感到愤怒——确实,我前面提到的大脑神经成像研究所观察的正是“最后通牒博弈”中人脑的反应,脑岛部分因愤怒而发亮。[199]愤怒驱使响应者对提案人进行报复性惩罚。绝大部分提案人预见到对方的愤怒,所以他们会提议一个比较大方的分配方案,慷慨到足以让对方能够接受。一旦因为博弈的规则发生变化,响应人不得不接受任一分配方案,而提案人又不需要担忧报复的时候(即所谓的“独裁博弈”),提案人的分配方案就会变得更加吝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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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还有一个未解之谜。如果复仇的目的是威慑,那么为什么在现实世界中它如此常见?为什么复仇没有像冷战中的核武器,建立恐怖均衡,让每个人都不敢越雷池一步?为什么会有冤冤相报、没完没了的复仇?

    主要原因是“道德标尺的偏差”。人们总是认为他们自己造成的伤害都是事出有因、可以被原谅的,而他们遭受的伤害都是蛮横无理、刻骨铭心的。双方在计算打击的先后次数和造成的伤害程度上差距越拉越大。[200]心理学家丹尼尔·吉尔伯特(Daniel Gilbert)这样形容,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交战双方很像坐在汽车后座上向父母告状的兄弟俩:“他先打了我!”“他出手比我重!”[201]

    在苏克维恩德·谢吉尔(Sukhwinder Shergill)、保罗·贝斯(Paul Bays)、克里斯·弗里思(Chris Frith)和丹尼尔·沃尔珀特(Daniel Wolpert)所做的实验中,我们可以看到错觉导致升级的类似案例。他们的实验是让参加者将手指放在一根棍子下,然后加力下压,棍子下压的力度可以被精确量度。[202]实验的指示是,实验人甲向实验人乙的手指加力3秒钟,力度以他刚刚从研究人员那里感觉到的强度为准。然后,乙得到同样的指示。甲和乙轮换角色,每个人都向对方施加刚刚感受过的压力。8个回合之后,乙向甲施压的力度是第一轮的18倍。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螺旋上升,因为与他们所感受的压力相比,人们总是低估他们所施加的压力;每一个回合,他们的用力大约增加40%。在现实世界的纠纷中,错觉不是来自触感的误差,而是来自道德感的幻觉,只是两种错误都是螺旋形攀升的。

    在本书的许多章节中,我都提到要感谢利维坦——垄断了合法使用暴力的政府是促成暴力减少的主要原因。仇杀和无政府是孪生兄弟。我们现在知道了利维坦有效性背后的心理学。法律也许是个混账东西,但却是个不偏不倚的混账,它可以超越施暴者或受害者的本位偏差,中立地衡量伤害。虽然肯定有一方对任何裁决都不会满意,但是政府对暴力的垄断一方面制止失败者再做抗争;另一方面,失败者也缺少与中立方进行抗争的意愿,因为他并不是在向对手认输,所以也就没有那么大的热情要重振自己的声望。古罗马正义女神朱斯提提亚(Justitia)有一套自己的行头,它简明扼要地表达了正义背后的逻辑:(1)天平;(2)蒙眼布;(3)剑。

    利维坦使用剑锋实现正义,说到底依靠的还是暴力。我们已经看到,政府的复仇本身可以走多远,比如人道主义革命之前的残酷刑罚和滥用死刑,还有像美国今天的过度监禁。刑事惩罚经常出现不必要的严厉,完全失去了作为一种讲求精确的措施,力求社会伤害总量最小化的目的。问题一部分出在制度设计上。刑事惩罚的基本原理不仅仅是个别威慑、一般威慑和隔离,它也意味着罪有应得,即公民复仇的愿望。[203]即使我们可以肯定一件残暴罪案的作案人永远不会再次犯案,案件也不会成为其他人的榜样,大部分人仍然会觉得“正义必须得到伸张”,此人必须为他造成的痛苦付出代价,也尝尝痛苦的滋味。罪有应得背后的心理动机完全可以一目了然,正如达利和威尔逊观察到的:

    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看,这种几乎是神秘和不可简化的道德律令,是一个具有自适应功能的心理机制的运作结果:通过计算罪与罚确保违规者不能从罪行中获利来实现正义和惩罚。与赎罪、忏悔、神圣正义等有关的宗教秘咒数不胜数,无非都是要将一个俗世的、现实的问题交给高高在上的超然权威:请求上天将恶行的收益降为零,以此阻止自私自利的竞争行为。[204]

    但是,既然这是一条不可简约的律令,我们身在其中挣扎,看不到它的演化机理,人们在生活中量度的正义,很有可能只是大致符合此律令的激励原则。

    心理学家凯文·卡尔史密斯(Kevin Carlsmith)、约翰·达利、保罗·罗宾逊(Paul Robinson)设计了一些假想案例,尝试将威慑从“罪有应得”中区分出来。[205]“罪有应得”必须考虑伤害动机的道德价值。比如同是诈骗所得,一个诈骗犯将所得转化为公司在穷国受剥削的低薪工人,另一个将所得用在自己的奢侈开销上,后者将会得到更严厉的惩罚。相比之下,威慑主要考虑的是惩罚制度的激励结构。假定罪犯预计的犯罪的代价是被抓住的可能性乘以抓住后受到的处罚,那么,越难被发现的犯罪受到的处罚应该越重。出于类似的道理,得到公众关注的罪行,与没有得到关注的罪行相比,受到的处罚也应该越重,因为对公众关注罪行的惩罚具有更高的威慑价值。但让人们置于这些情景,对虚构的犯人量刑时,他们的决定却只考虑“罪有应得”,完全不考虑威慑。邪恶的动机总是得到更严厉的惩罚,而罪行是否难以发现,或者是否受到公众的高度关注,却没有在量刑时产生加重惩罚的效果。

    人道主义革命开始了废除残酷惩罚的过程,当时的功利主义经济学家切萨雷·贝卡里亚提倡司法改革。在他的新制度设计中,刑事司法从让坏人受罪的原始冲动转向更实用的威慑目的。但是卡尔史密斯的实验说明,直到今天,人们仍然没有从完全功利的意义来理解司法制度。不过,我在《白板》一书中说过,即使今天司法实践的动力还是“罪有应得”,但它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威慑的作用,因为如果一个制度过于功利化,犯罪分子就会学习与之博弈。“罪有应得”消除了这种可能性。[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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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精密的司法制度也不可能对公民进行全天候、全方位的监控,能够依赖的只有他们内心的公正和对复仇心的克制。在本书的第3章,我们谈到过加州沙查县的牧场主和农场主如何不惊动警方自己解决纠纷,在这中间,互惠、公议(闲言碎语)、偶发的破坏行动和对微小损失的“忍气吞声”等各项原则都有自己的作用。[207]为什么在有些社会,人们能够不做计较,而在另一些社会,人们却会眼中冒火,脸上发烧,太阳穴上青筋乱跳?诺贝特·埃利亚斯有关文明进程的理论认为,政府司法在引导公民内化自制,约束报复冲动上具有撞击效应。在第2章和第3章中,我们看到政府的平靖措施在减少暴力方面产生巨大效果的很多实例;在下一章中,我们会看到一些实验,说明在一种条件下产生的自制,如何在其他环境中扩展开来。

    第3章还介绍过有一项研究发现,政府的简单存在本身只能将暴力水平从每年十万分之几百的凶杀率降低到十万分之几十。暴力水平进一步降低有赖于其他一些不易辨识的因素,比如人民对政府的合法性和社会契约的认可程度。最新的一项实验也许在实验室捕捉到了这个现象。经济学家贝内迪克特·赫尔曼(Benedikt Herrmann)、克里斯蒂安·尚尼(Christian Th.ni)和西蒙·盖西特(Simon G.chter)让分处在16个国家的大学生参加公共品博弈(参加者向公库交纳一笔资本,资本翻番后再在参与者中分配),一种情况是相互间可以处罚,另一种是相互间不能处罚。[208]研究人员惊恐地发现,在有些国家,很多参加博弈的人惩罚那些慷慨贡献公共品的人,而不惩罚那些小气鬼。这样的行为当然会对团体利益产生极其不利的影响,因为它只能鼓励每个参加者都成为搭便车的人,对公共品的贡献很快枯竭,每个人都是输家。这些参加者之所以做出反社会的惩罚,原因似乎都是过度报复。当一些人因贡献过低而受到惩罚后,他们不是纠正过错,在下一轮博弈时增加贡献(这是这项实验开始在欧美进行时出现的结果),而是惩罚那些在上一轮惩罚他们的人,而这些人多半是利他主义者。

    在一些国家,例如美国、澳大利亚、中国和西欧诸国,受罚的对象能够悔改,而在另一些国家,例如俄国、乌克兰、希腊、沙特阿拉伯和阿曼,受罚的人愤然报复,两类国家之间的区别何在?研究人员就各国的特点进行了一系列多元回归分析,这些特点取自经济统计和国际调研。预测过度报复的主要指标是社会规范:该国人民在多大程度上认为逃避所得税、骗取政府福利、在公交车上逃票不是问题。(社会科学家相信,社会规范是为一个国家带来繁荣的社会资本的主要构成,其重要性超过物质资源。)社会规范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世界银行给每个国家一个法治(Rule of Law)分数,它能反映法庭在多大程度上能够保障私人之间的合约,司法系统是否公正,黑市和有组织犯罪的地位,警察的素质,以及发生犯罪和暴力的可能性。在公共品博弈实验中,一个国家的法治基本上预示了该国公民选择反社会复仇的程度:在法治不昌的国家,国民特别容易陷入毁灭性复仇。因为多重变量纠缠在一起,不可能确定哪一个变量是原因,但是结果总是显示,一个体面的利维坦所主持的不偏不倚的司法制度能够促使国民克制冲动,避免卷入共同毁灭的复仇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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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充满升级冲动的复仇一定会有一个克制开关。如果没有这样的开关,道德标尺的偏差会让每一个冲突都变成不断升级的血仇,就像我们在手指压力实验中看到的,每个人都在新一轮行动中向对方施加更大的压力。但是,不仅复仇并不是一定要升级,尤其是在法治的文明社会,我们也不应该期望它会升级。合作进化的模型显示,最成功的博弈者在一报还一报的游戏中主动退让,特别是在与其他博弈者同舟共济的时候,他们愿意选择悔改和宽容。

    《超越复仇:宽容本能的演化》(Beyond Revenge: The Evolution of the Forgiveness Instinct)一书的作者,心理学家迈克尔·麦卡洛(Michael McCullough)认为,我们的确有克制复仇的开关。[209]我们见到过,几种灵长类动物可以在打斗后亲吻和修好,至少在有血缘关系、有共同利益或者有共同敌人的群体中会有这样的行为。[210]麦卡洛的研究显示,人类也具有在同样条件下启动宽恕的本能。

    当侵犯者与我们共属一个天然共情圈时,复仇的欲望最容易被调整。我们会原谅亲人和朋友所犯的错误,但其他人犯下同样的错误,我们会认为是不可饶恕的。我们的共情圈可以扩展(这将是下一章的内容),我们的宽恕圈也跟着扩展。

    压制复仇的第二种情况是我们与侵犯者的关系有特殊价值。我们也许不喜欢他们,但是我们已经和他们捆绑在一起,只能设法学会和他们相处。在总统初选阶段,为了赢得党内提名,对手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互相攻击,甚至互相污蔑;他们在电视辩论上的身体语言,毫不掩饰地告诉大家他们彼此憎恶。但是,一旦决出胜负,他们立刻咬住嘴唇,咽下自己的骄傲,团结一致对抗党外的对手。在很多情况下,胜利者会邀请失败者做自己的竞选搭档或者阁员。共同的目标有力量让宿敌和解,20世纪50年代一个著名的实验以极为戏剧性的方式证实了这种力量。在一个名为“罗伯茨山洞”的夏令营,男孩子被分成几个小组,自己发动战争,交战历时数周,包括进攻和反击,使用的武器有一定的危险性,例如装在袜子里的石头。[211]接着,心理学家安排了一些“意外”,迫使男孩子放弃争斗,共同工作,例如修复营地的供水管道和将校车拖出烂泥坑。男孩子达成停火,克制了敌意,有些男孩子甚至和敌对阵营的人成了朋友。

    第三种让我们克制复仇心的情况是原来的侵犯者不再构成威胁。无论你的宽容心多么强烈或者有几多温情,在一个曾经伤害过你的人还能继续制造伤害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放下武器。如果伤人者想消除你的愤怒,再次赢得你的善意,他必须向你证明他不再有伤害你的念头了。他也许开始会说,原来的伤害是特定环境中的不幸产物,现在那种环境已然不复存在。也就是说,当时的行动不是有意的,或者是无法避免的,或者伤害是意料之外的。决非偶然,这些借口恰恰是对别人造成伤害的人真正相信的,此乃道德标尺的偏差的一端。如果这个借口说服力不够,他会接受你的解释,即承认自己犯了错误,对你的痛苦表示同情,赔偿所造成的损失,发誓赌咒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研究证明,这些战术确实可以平息受害人的怒气。

    道歉的问题在于它可以是一文不值的假话。一个虚情假意的道歉,目的只是想避免报复,反而可能勾起受害人的怒火,不如什么都不说。受害的一方需要窥测施害一方的灵魂,看看是否还有任何再次施害的企图。真正能让人重新做人的是羞耻、愧疚和尴尬这些自我意识情感。[212]施害者的问题是如何表达这些情感。所有信号系统都要面对这样的问题,让一个信号可信的方式是让它具有相当的成本。当一个处于从属地位的灵长类动物要安抚一个首领的时候,它会让自己缩头缩脑,避免和首领对视,并且暴露出身体的脆弱部位。对人类而言,与之相当的姿态是奉承、卑躬屈膝、点头哈腰。我们的自主神经系统作为一个下意识的回路,控制着我们的血流、肌张力和腺体的活动,因此它也控制着我们身体上最易被观察的部分。带着脸红、结巴和眼泪的道歉总是比平淡、冷静和有节制的道歉显得更真诚。道歉时的痛哭流涕和涨红的脸特别有感染力,它让人觉得悔过不仅是一种表达,而且是发自内心的表达,这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情感表达人知道旁观者了解他的情感状态,旁观者也知道情感表达人对其情感状态有所了解,以此类推。共同认知消除了自我欺骗:有罪的一方不再否认令人不快的事实。[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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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卡洛认为,我们克制复仇的因子可以补充司法制度的不足,成为减少社会冲突的一条路径;因为法院系统不仅开支巨大,效率低下,不能满足受害人的需要,而且其本身就是暴力的工具,所以克制复仇具有巨大的潜在收益。许多社区都开始实施修复性正义(restorative justice)项目,有时作为对司法的补充,有时甚至完全替代司法。通常的做法是,施害者和受害人在各自的朋友或家人的陪同下,与辅导顾问一起座谈,辅导让受害者有机会陈述他们的痛苦和愤怒,也让施害者有机会真诚忏悔,并提出对受害者的补偿。听起来这好像是针对家庭主妇的日间电视节目,但它至少让一部分心生悔悟的施害者走上正途,同时还补偿了受害者,并且避免了将案件卷进庞大迟缓的司法机器。

    在国际舞台上,过去二十多年来,我们不断见到有政治家为本国政府的罪行公开道歉。政治学家格雷厄姆·多兹(Graham Dodds)整理了囊括数百年的“一个相当全面的重要政治道歉编年目录”。他的目录开始于1077年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四世向教皇格列高利七世就政教纠纷道歉,皇帝本人赤脚在雪地里站立三天”。[214]此后,历史等待了六百多年才见到另一次政治道歉。1711年,马萨诸塞向萨勒姆驱巫审判的受害者家庭道歉。20世纪的第一个道歉来自德国,德国在1919年的《凡尔赛合约》中承认发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只是这个道歉也许不能作为鼓吹道歉的合适案例。但最近20年的一连串道歉的确标志着各国自我展示的新时代。有史以来,各国领导人第一次将历史事实与国际和解置于国家一贯正确的面子之上。1984年,日本裕仁天皇对到访的韩国总统说:“本世纪有过一个不幸的时期,实在令人遗憾。”这算是日本对侵略韩国所做的道歉。此后其他日本领导人不断做出更加坦白的道歉。在这一时期,德国为纳粹集中营道歉,美国为拘押美国日裔道歉,苏联为“二战”期间杀害波兰俘虏道歉,英国向爱尔兰人、印度人和毛利人道歉,以及梵蒂冈为它在宗教战争、迫害犹太人、奴隶贸易和压迫妇女方面扮演的不光彩角色道歉。图8-6显示政治道歉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标志。

    人类社交节目单上的道歉和其他和解姿态真的能够打破复仇的循环吗?政治学家威廉·朗(William Long)和彼得·布莱克在他们2003年的著作《战争与和解:冲突解决的理性和情感》(War and Reconciliation: Reason and Emotion in Conflict Resolution)中回答了这个问题。布莱克就是主持整理《冲突目录》的学者,本书第5章的内容大量仰赖这部目录提供的资料。他和朗这次也是用数字回答问题。他们研究了114对在1888—1991年有过国家间战争的国家,外加430场内战。然后,他们研究了和解活动——将交战双方领导人带到一起的庆典或仪式,再比较和解活动前后几十年中军事争议(包括武力威胁和战斗)的数量,观察庆典和仪式是否产生任何影响。他们提出假说,同时使用理性人理论和进化心理学解释他们的发现。

    图8-6 1900—2004年政治家和宗教领袖的道歉

    资料来源:多兹,2003年b,以及多兹,2005年。

    对国际纠纷而言,情感姿态没有任何作用。朗和布莱克找出21个国际和解活动,比较了那些明显让敌对双方冷静下来的案例和那些敌对双方一如既往继续对抗的案例。显然,成功不取决于象征性的姿态,而是取决于发出代价更高昂的信号。一方或者双方的国家领导人做出出人意料的、自愿的、冒险的、易受攻击的且不可撤销的和平举动,向对方明确表示他不准备继续对抗。安瓦尔·萨达特(Anwar Sadat)1977年在以色列议会发表的演讲是一个典型的案例。他的姿态让人们震惊,毫无疑问,其代价极其高昂,萨达特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他的演讲促使了一项和平条约的签署,该条约至今仍然有效。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亲热的仪式,现在两国关系并不好,但是它们保持了和平。朗和布莱克说,有些时候,那些厮杀了几个世纪的宿敌可以成为好朋友——英国和法国,英国和美国,德国和波兰,德国和法国——但是,这样的和好是几十年和平共存的结果,而不是某个和解姿态的直接产物。

    前面说过,宽恕心理在施害者和受害人有亲缘关系、朋友关系、同盟关系或者相互依赖的时候最能发挥作用。所以,不必奇怪,在国际冲突中没有意义的和解姿态,在结束内战方面却有自己的作用。毕竟,内战的双方同处一道国境之内,国旗和足球队给了他们某种想象上的联盟。事实上,两者之间的联结可能还要深厚。他们很可能有共同的语言或者宗教信仰,是同事,甚至是姻亲。在很多叛乱和军阀混战中,挑战者实际上就是子侄和邻里的孩子;有些社区如果还想继续存在,就不得不欢迎那些对自己犯过暴行的人回头。将人们联结在一起的各种关系网可以为道歉或和解姿态铺平道路。与促使两国之间和平的机制,例如代价高昂的善意信号相比,这些和解姿态之所以更有效,是因为内战中的双方是无法彻底切割的实体,他们之间没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权威声音,不可能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单纯地交换信息,而一方在提案被拒绝后也很难若无其事地坚持己见。

    朗和布莱克研究了自1957年以来发生的11个象征结束内战的和解活动,其中有7个(64%)没有再次出现暴力。下面的数字给人的印象更加深刻:在没有经历任何和解活动的冲突事件中,只有9%达到了暴力的终结。他们发现,成功的共同条件既不是完美的公正,也不是完全没有公正,而是在一套和解仪式之下实现象征性的和不完全的公正。就像一个大嗓门附近有一个麦克风,它能放大自己的输出,制造刺耳的号叫,报复性的正义将人们带回施害者制造的新创伤,这很可能激起双方螺旋上升的复仇欲望。相反,就像控制增益可以消除麦克风本身产生的反馈一样,如果控制报复性正义的严厉程度,就可以打破派系暴力的循环。在发生内战冲突之后,抑制寻求正义的渴望是关键所在,不仅警察和监狱系统这样的司法机构本身非常脆弱,而且它们本身也是施害者的主要组成部分。

    南非的和解过程是内部冲突和解的典范。援用科萨人的兄弟(ubuntu)概念,尼尔森·曼德拉和德斯蒙德·图图(Desmond Tutu)确立了修复性司法,而不是报复性司法,用以愈合种族隔离统治下数十年的暴力压迫和反抗给南非造成的创伤。正如权利革命的各种策略,曼德拉和图图的修复性正义既得自非暴力解决冲突的思想库,又是对此思想库的新贡献。朗和布莱克发现,莫桑比克、阿根廷、智利、乌拉圭和萨尔瓦多的国内和平都得益于类似的项目。他们认为,这剂验方有四种主要成分。

    第一,开始是一轮彻底的揭露和承认伤害的事实。这也许是以组织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形式,施害者公开坦白他们的罪行;也可以是组织全国真相调查委员会,公开发布官方的正式报告。这些机制的作用直接针对人们产生道德标尺的偏差的自利心理。虽然揭露真相不会流血,但它要求忏悔方做出痛苦的感情牺牲,他们要感到羞耻和愧疚的煎熬,无条件地放弃他们的道德武器——自认清白。有些犯罪虽然大家心里知道,但是很少有人公开谈论;有些犯罪却是“众所周知”的话题,两者在人们心理上有着巨大的差距。如同脸红和眼泪让道歉容易被接受一样,公开认错可以改变对立团体之间的关系。

    成功和解的第二个内容是重新明确人们的社会身份。人们根据认同重新定义社会集团。社会中曾长期受到欺辱的人也许成为领导者。叛军成为政客、官僚或者生意人。军人向国家交出权力,并成为国家的守护者。

    第三个内容最为重要:不彻底的正义。一个社会必须在清算过去的违规时给出界限,在起诉凶残的首犯和某些卑鄙的打手的同时实行大规模的特赦。即使是对这些首犯和打手,惩罚也是采取针对其名誉和特权的形式,而不是血债血偿。至于可能的赔偿,则以精神安慰为主,经济意义为辅。朗和布莱克对此评论说:

    除了莫桑比克之外,在每一个成功的和解中,正义必得伸张,但从来都不是完全彻底的伸张。这一事实也许是悲哀的,从某种法律或道德的角度看,它甚至是悲剧性的,但是,它符合重建社会秩序的要求,因为新的社会秩序以宽恕为前提。在所有成功的和解案例中,修复性正义都不可能回避,但又不可能充分实现……无论这种情况多么令人不满,人们还是能够接受以社会和平为名实行的大赦,尽管大赦可能保护了相当程度的非正义。[215]

    换句话说,我们要撕掉“如果你想要和平,请追求正义”的车贴,换上乔舒亚·戈尔茨坦的名言:“如果你想要和平,请追求和平。”[216]

    最后,敌对双方必须通过言辞的和非言辞的表达,表示自己对新关系的承诺。朗和布莱克观察到,“立法机构郑重通过决议,交战双方的首脑签署合约并互相拥抱,人们矗立起与悲剧有关的雕像和纪念碑,重写教科书,诸如此类大大小小的各种举动,都是要强调一个观念,就是过去已经过去,未来充满希望”。[217]

    在很多人看来,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间的冲突是最可怕的冤冤相报。即使最最天真乐观的人也不敢说知道如何解决巴以问题。但是,以色列小说家阿摩司·奥兹(Amos Oz)对解决纷争的想象得到了“和解应用心理学”的支持:

    悲剧只有两种终结方式:一是莎士比亚式,一是契诃夫式。莎士比亚式的悲剧结束时,尽管天空上也许盘旋着某种正义,舞台上却已经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与之相反的是契诃夫式的悲剧,结尾时每一个人都感到幻灭、苦涩、心碎、失望、精疲力竭,但是都还活着。对于巴以悲剧,我想要一个契诃夫式的结局,而不是莎士比亚式的。[218]

    施虐狂

    很难说人类的暴行中哪一种是最残暴的——可以选择的种类实在太多了,但是,如果说种族大屠杀是以数量取胜,施虐狂可能就是“质量”取胜。毫无缘由地蓄意制造痛苦,目的只是享受他人遭受苦难,这不仅在道德上是荒谬的,而且是理智难以理解的,因为从受害人的痛楚中,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种群的繁衍,施虐者得不到任何好处。与很多其他罪孽不同,人们喜欢幻想某些有罪的愉悦,但纯粹的施虐却不是大多数人能够享受的东西——很少有人会想去观赏一只猫被活活烧死。但是,无论在人类过去的历史上还是当今世界里,施虐的恶行屡见不鲜,至少在下面五种情况中,我们能够看见它们的记录。

    工具暴力能转变为虐待。酷刑可以威胁政敌,但为了威胁的有效性,至少偶尔要真正施用一番。酷刑还可以用来从嫌疑犯或政敌嘴里获取情报。许多警察和国家安全机构都使用某种程度的酷刑,它们被委婉地称为“第三级待遇”、“中度肉体压力”和“强化审讯”,这些手段有时确有收效。[219]自边沁以来的道德哲学家已经表示,在理论上,酷刑甚至是符合正义的,比如定时炸弹即将在一个未知的地点爆炸,导致众多无辜百姓死伤,刑讯可以迫使罪犯供出炸弹的放置地点。[220]

    但是,反对酷刑的观点很多,其中之一是它不会仅仅满足作为一件工具。实施酷刑的人很快就会忘乎所以。他们在受害人身上施加的酷刑之惨重,受害人或者为了让他们停止行刑,说出任何他们想要听的话;或者被折磨得失去知觉,不能做任何回应。[221]受刑人经常死亡,让获取口供的意图化为泡影。而美军士兵在阿布格莱布(Abu Ghraib)监狱虐待伊拉克战俘之类的案例,完全没有任何实际目的;对容许发生这种事件的国家来说,这是战略性的灾难;它制造敌人,疏远朋友。

    施虐的第二种常见的情况是刑事和宗教惩罚。这里又要提到酷刑的工具性动机,即以刑罚的痛苦抵消罪犯的犯罪所得,以此阻止新的犯罪。贝卡里亚和其他启蒙时代的司法改革家已经指出,处罚不一定严厉,而应该可靠,可靠的处罚一样具有威慑的效果。死刑足以惩罚死罪,但是在过去,处死罪犯之前还有漫长的酷刑折磨。事实上,极刑和执行极刑的手段已经变成为了残忍而残忍。

    自娱也可能成为施虐的动机,比如古罗马的斗兽场,还有斗熊和烧猫比赛。塔奇曼提到过,中世纪的法国城镇有时候会向其他城镇购买被判刑的犯人,然后在自己的城镇里公开行刑,以此娱乐本地居民。[222]

    士兵、暴乱分子、民兵,尤其是那些刚刚经历过恐惧和恶战的军人的烧杀劫掠,一般都伴随有残暴的施虐和肢体残害,兰德尔·柯林斯称之为“前行性恐慌”。此类暴行见于大屠杀、种族清洗、警察暴力和战争中溃败的士兵,包括部族战争中溃散的战士。

    最后是系列杀人犯,这些人为了性满足而跟踪、绑架、虐待、肢解和杀死受害人的变态狂。像泰德·邦迪(Ted Bundy)、约翰·韦恩·盖西(John Wayne Gacy)和杰弗里·达默(Jeffrey Dahmer)这样的系列杀人犯与一般的大屠杀凶手不同。[223]杀人狂中有一些是滥杀,比如愤怒的邮局职员为了报复羞辱和证明自己的能力,在自杀之前尽可能多地杀人。杀人狂中还有一种是连环杀人,比如美国首都华盛顿的狙击杀手约翰·穆罕默德,他的复仇活动长达数周。但是,系列杀人犯的动机是施虐,让他们兴奋的是受害人感受痛苦和慢慢死亡的画面,他们要亲手折磨、肢解受害人的身体,还要分尸,挖出脏器。看到哈罗德·谢克特的权威资料《系列杀人犯档案》(The Serial Killers Files)中的一些描述,那些最熟知人类暴行的人也不免要心惊肉跳。

    摇滚歌曲、电视剧和好莱坞大片都不乏臭名昭著的系列杀人犯故事,但是,真实的系列杀人犯是很罕见的。犯罪学家詹姆斯·艾伦·福克斯和杰克·莱文(Jack Levin)说过:“研究系列杀人犯的学者人数很可能多于系列杀人犯。”[224]同我们在本书中研究的所有其他暴力种类一样,这样很小数量的犯罪也在减少。20世纪80年代,系列杀人犯成为公众瞩目的话题,总共有大约200名已知的系列杀人魔头,每年受害人约为70名。而到90年代,系列杀人犯有141人,进入21世纪后的10年内,只有61人。[225]这些数字很可能不是全部(因为很多系列杀人犯谋杀离家出走的孩子、妓女、流浪汉和其他失踪后无人报告的人),但是无论以何种方式统计,美国至多有二三十名系列杀人犯同时在活动。在美国每年1.7万起凶杀案中,能够算在他们头上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226]

    系列杀人犯不是什么新事物。大多数人认为系列杀人犯是我们病态社会的产物,但谢克特证明,与这一观点相反,系列杀人狂散布在数千年人类历史的各个时期。卡利古拉、尼禄、蓝胡子(其原型应该是15世纪的骑士吉尔斯·德·莱斯)、穿刺王伏勒德、开膛手杰克是其中最著名的典型。有学者认为,传说中的狼人、强盗新郎和魔鬼理发师背后也许都有一个系列杀人犯的真实故事。在虐待杀戮中唯一新颖的是对这一行为动机的命名“施虐狂”(Sadism),它正是来自有史以来最臭名昭著的系列虐待狂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几个世纪之前,系列杀人狂被叫作“杀人恶魔”“嗜血魔头”“人型妖怪”或者“道德败坏的疯子”。

    虽然历史上手段花哨的系列杀人狂数量有限,但是宗教审判中的裁判官、战争中烧杀劫掠的军人、公开行刑和血腥竞赛的围观者,还有古罗马斗兽场内的观众,他们展现的虐待狂热却绝非罕见。我们看不到任何证据证明系列杀人狂的这种嗜好是因为某种遗传基因、脑瘤压迫或者童年性侵和虐待。[227](其中相当一部分虐待狂确实是儿童性骚扰和暴力虐待的受害者,但这样的受害者有成百上千万,他们都没有成为系列杀人犯。)所以,完全可以说,理解了导致系列杀人狂的原因,也就能理解导致普通人产生虐待快感的原因。但是,我们应该怎样理解这种最难以理解的暴力形式呢?

    * * *

    虐待狂的发展需要两个前提:一是享受其他人痛苦的愿望,二是无视一切原本限制人们施虐的制约。

    虽然承认这一点很痛苦,但是人性中至少具备四种动机,让人从他人的痛苦中得到满足。一是对生命脆弱性的病态好奇,说明这个现象的最好词语应该是“死亡”(macabre)。男孩子就是怀着这样的心理揪下蚂蚱的大腿,用放大镜烧死蚂蚁。成年人也是怀着这样的心理伸长脖子张望车祸现场——这个毛病可以制造数英里长的交通阻塞,以及不惜花费有限的收入,付费阅读和观看残忍的娱乐书籍与节目。最终的动机可能是获得一种对生命世界,包括对我们自己的安全有所把握的感觉。窥视死亡隐含的教训是“那个方向盘和那个没有上锁的前门!这种事情完全可能发生在我自己身上”。[228]

    希望看到他人痛苦的另一个原因是优势感。看见有权势的人垮台可以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尤其是这些人曾经是给你制造痛苦的人。而当人们向下鄙视他人,而不是向上仰望的时候,知道自己具有统治他人的力量总是令人感到宽慰。对他人具有统治力的终极形式就是能够随意令他们感到痛苦。[229]

    今天,神经科学家会把人放在核磁波下观察人类的各种体验。据我所知,至今还没有人用核磁扫描研究过虐待狂。最近的一项研究涉及施虐的淡化版——幸灾乐祸。[230]实验对象是核磁共振成像仪下的日本男生。研究人员告诉这些男生想象自己是这样一个人:他期望得到一份跨国信息技术公司的工作,但学习成绩一般,工作面试一塌糊涂,在网球俱乐部当替补队员坐冷板凳,最后只能在零售店找一份低薪工作,住在一个狭窄的出租公寓里,连个女朋友也找不到。在校友重聚时,他遇到了一个过去的同学。这个同学在跨国公司里工作,拥有自己的豪华公寓,还有一辆拉风的时髦跑车,上法国餐馆用餐,收藏名表,周末乘飞机度假,“下班后有大把的机会找女孩子”。研究人员还要求参加实验的学生想象见到另外两个同学,一个是成功人士,另外一个不算成功——和日本研究人员设想的一样,这两个同学没有引起男生的任何嫉妒心,因为这两人是女生。参加实验的男生仍然想象自己是个失败者,接着,他读了一连串他所嫉妒的成功男同学的倒霉事:这个同学被诬陷考试作弊,成为被恶意造谣的对象,他的女朋友另有所爱,他的公司陷入财务危机,他的奖金数额很小,他的车出了故障,他的名表被偷,他的公寓大楼被人涂鸦,他在法国餐馆食物中毒,他的度假计划因台风被取消。研究人员可以清清楚楚地读出男生脑子里涌动的欢喜。当男生(虽然没有威胁性的女生不在此列)读到虚构的幸运儿遭遇不幸事件时,他们的纹状体——决定需求和偏好的寻求回路的构成部分开始发亮,亮得就像夜晚东京的繁华大道。而女生在看到一位令人嫉恨的女性对手倒霉的时候,大脑也出现同样的状况。

    施虐的第三个动机是复仇,或者是复仇的第三方无害版,即所谓的公道。道德性惩罚的全部要点在于要让罪犯为所犯之罪受苦,我们也知道复仇的滋味甘甜如蜜。报复可以实实在在地关闭大脑(至少是男性大脑)的共情功能,而只有当复仇者知道被报复的人明白自己所遭受到痛苦是作恶的报应时,复仇才是最完美的。[231]对复仇者来说,还有什么比亲手施虐更能让对方知道是何人在报仇呢?

    最后一种施虐的情况是性虐狂。施虐行为本身不是常规的性虐待,在沉溺于S&M(施虐-受虐)的人当中,倾向受虐的人数远远多于施虐的人数;但是,在色情活动中经常能见到一定程度的男性的性支配和下流因素,原因也许是因为男性的欲火通常是盲目燃烧,而女性在性事上则比较挑剔。[232]大脑中控制性行为和侵犯行为的回路在大脑的边缘系统(limbic system)内交织在一起,并且都对睾丸素产生反应。[233]

    男子的侵略性中包含着性因素。在对士兵所做的访谈中,很多人都使用典型的色情字眼描述战事。一位越战的老兵说:“对有些人来说,握着一杆枪就像是永久的勃起。每一次扣动扳机,都是完成一次性活动。”[234]另一位老兵对此表示同意,说:“这就是……一种能够夺走5条生命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感……我想到能用来形容它的词就是射精。你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解脱感,你知道,就是 ‘我干成了这件事’。”[235]有组织的酷刑经常同样有发泄性欲的成分。记载中的很多基督教女烈士被割掉性器官,而在中世纪的基督教王国内,酷刑的刑具总是指向女性身体的性敏感部位。[236]正如早先的殉教史,后来的恐怖娱乐,例如在巴黎大木偶剧场里的通俗剧场景里,或者刊载“真实犯罪”的小报上,经常描写女主人公被性虐和肢解的情节。[237]而在警察国家,政府执行的酷刑经常是满足施刑人性欲的工具。劳埃德·德莫斯记录过一个纳粹集中营幸存者的证言:

    在实施鞭刑时,集中营党卫军军官就站在鞭刑架旁边……他的脸因淫荡的兴奋而涨得通红。他的双手深深地插进裤兜内,很显然,他一直在进行手淫……曾经有过三十多次类似的场景,我亲眼见证了集中营党卫军军官在实施鞭刑的时候手淫。[238]

    系列杀人狂有男有女,如果系列杀人狂代表了一种对粗暴性行为的极端偏好,其中的性别差异应该能够给我们某些启发。谢克特对那些自封的“罪犯性格分析师”和“心灵猎手”深怀戒心,例如《沉默的羔羊》中的人物杰克·克劳福德,但是谢克特承认,从系列杀人狂的作案方式可以推出一个特点:“当警察发现一具尸体,喉咙被割断,胸腔被打开,内脏被掏出,生殖器被切除,他们立刻会判断说:罪犯是男性。”[239]不是说女孩子不会成为系列杀手,谢克特的记录中就有几例黑寡妇和死亡天使的故事,但是女性杀手的游戏方式非常不同。谢克特的解释是:

    在男性系列杀人狂的暴力行为——阴茎式的进犯性、插入性、贪婪性和(通常都是在陌生人身体上得到满足的)无歧视性,与男性的典型性行为之间,存在着不容忽视的相似之处。为此,不妨将施虐狂式的残害—谋杀看作男性正常性行为的古怪变体……

    女性精神变态在邪恶上与男同胞相比毫不逊色。但是,粗暴的插入不会让她们感到激动。她们的兴奋点不在用阴茎状物体侵入陌生人的身体,而是来自对亲昵和温情的变态模仿和残忍扭曲。比如,向信任她的病人或者向睡眠中的孩子嘴里喂毒药。简而言之,让她们兴奋的是温柔地将朋友、家人和依赖她们的人变成尸体——以养育的手法将他们送向死亡。[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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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供施虐的资源如此之多,为什么施虐狂又是如此之少呢?显然,人类的头脑里有一些安全栓防止伤害他人,只有在这些安全栓失灵的时候,施虐狂才会冒出头来。

    第一道安全栓是共情。如果人们能够感觉他人的痛苦,伤害他人的感觉就会像是伤害自己。发生施虐的时候,往往也是受害者被妖魔化或非人化——被排斥在共情圈之外的时候。但是,正如我在前面提到过(而且我将在下一章继续展开),要共情成为克制侵犯的离合器,仅仅养成站在他人立场思考的习惯是不够的。比如,在如何更好地折磨受害人方面,施虐狂经常有着独创性的变态直觉。共情反应必须意味着将自己的幸福与他人的幸福看齐,而这种能力更多的是“同情”或“悲悯”。鲍迈斯特指出,还有一种情感能够触动同情达到自制,那就是“负疚”。他说,负疚的对象不一定是既成事实。我们的很多愧疚是一种期待性的情感——我们约束自己不去从事某些在将来会感到难过的行动。[241]

    下一道防范施虐的安全栓是文化禁忌:不论一个人是否能够因同情而克制自己的行为,在当今世界,人们都相信故意伤害他人不是一个选择。《世界人权公约》和1949年的《日内瓦公约》都明确禁止使用酷刑。[242]与将酷刑视作大众娱乐的古代、中世纪和近代社会不同,今天的政府只能偷偷摸摸地使用酷刑,毫无例外,这说明此禁忌已经被广泛接受——尽管和其他各种禁忌一样,有些时候它只是一块虚伪的遮羞布。针对禁忌的伪善问题,法学家艾伦·德肖维茨(Alan Dershowitz)在2001年提出了一套旨在消除民主国家暗地里使用酷刑的法律制度设计。[243]他建议,当出现定时炸弹的时候,警方要想撬开嫌疑犯的嘴巴,获取拯救民众生命的宝贵信息,必须先从一位公正的法官手里拿到许可;除此之外,严禁一切刑讯逼供。但是,德肖维茨的设计却激起公众愤怒的抗议。对禁忌进行审查本身就是违反了禁忌,德肖维茨被人误解为是在提倡酷刑,而不是在试图限制它。[244]有些批评认为,禁忌自有其功能。他们说,如果遇到定时炸弹,最好的权宜之计是秘密刑讯逼供,无论如何不应将酷刑作为一种常规选项,因为它很可能被滥用到其他场合,不仅会被用来对付现实的威胁,甚至会被用来对付想象中的威胁。[245]

    反对酷刑的最强有力的原因可能还是我们对伤害他人的生理反感。大多数灵长类动物都对同伴痛苦的尖叫感到痛苦。将猴子放在不断听见同伴遭受电击发出尖叫声的环境中,它们会停止进食。[246]紧张和压抑所说明的不是猴子有多高的道德标准,而是说明它对同伴的处境感到恐惧。(这可能也是对同伙发出的外部威胁警告的一种反应。)[247]在著名的斯坦利·米尔格拉姆(Stanley Milgram)实验中,参加者遵照指示,对行骗的同伴进行电击。他们在听到电击引起的叫喊声时,都显出不安的表情。[248]甚至在回答道德哲学的经典假说“失控车厢选择”时,当人们想到要将一个胖子扔下铁轨挡住滑轨的车厢,便纷纷退缩了,尽管他们知道这样做会挽救5条人命。[249]

    现实中亲手实施暴行的人的证言与实验研究的结果相一致。我们已经知道,人类不是生来就乐于享受对他人肉体的攻击。战场上的士兵很可能手指发僵,不敢扣动扳机。[250]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弗·布朗宁(Christopher Browning)对纳粹预备役军人做过访谈,这些军人都曾经接受命令近距离射杀犹太人。访谈显示,这些军人对自己的暴行的最初反应都是生理上的反感。[251]与我们的想象不同,这些人对他们第一次杀人的记忆没有多少道德色彩——既没有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负疚,也没有寻找理由减轻自己的罪责。相反,他们却都记得受害人的尖叫、飞溅的血肉和近距离射杀的心理直感如何让他们翻肠倒胃。鲍迈斯特对这些证言的总结是:“发生大规模谋杀的第一天,刽子手不会想到反省自己的良知,他们所想的就是呕吐。”[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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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性对施虐狂有所防范,但也一定有所疏漏,否则就不会有施虐狂存在了。我们见到的最残忍的疏漏发生在人暴怒的时候,击溃敌人的宝贵机会转瞬即逝,必须毫不犹豫地抓住它,这时对亲手制造伤害的任何反感都不存在了。而最复杂的疏漏则发生在我们的意念世界,人们会暂时悬置任何疑惑,让自己沉浸在施虐的想象中。我们大脑的一部分让我们放松自己,进入虚拟的施虐情节,而另一部分提醒我们,这些都是假想的,因此我们的克制不会毁了我们的快感。[253]

    精神变态者的问题是他们终生关闭了对施虐心态的克制。他们大脑中杏仁核和眶额皮层对压抑的信号反应迟钝,此外,他们对他人的利益完全没有同情心。[254]所有的系列杀人狂都是精神变态。经历过政府残酷刑讯和惩罚的幸存者经常回忆说,看守中有些人格外残忍,可以肯定这些人是精神变态者。[255]但是,大多数精神变态者不是系列杀人狂,甚至也不是施虐狂,而在某些环境中,比如中世纪的欧洲,公众观赏残忍的酷刑,几乎每个人都热衷于变态的施虐。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找出导致人们以制造他人的痛苦为快乐的路径,而且有些人比另外一些人更容易走上这条邪路。

    施虐变态是一种后天获得性的品质。[256]政府雇用的施刑者,例如警察审讯员和监狱守卫的职业轨迹与人们的直觉完全相反。人们一般认为,新手为了得到更多口供而过度用刑,老手则因手法娴熟无须制造太多的痛苦。但事实却是老手会毫无必要地折磨犯人。他们知道怎么从中获得享受。其他类型的施虐狂也是后天培育而成的。大部分性虐狂在最初使用鞭子和锁链的时候,是为了满足数量更多的受虐狂,只是逐渐地,他们自己开始从中得到施虐的享受。系列杀人狂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是充满惊恐、厌恶和失望;他们会发现,整个体验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兴奋感。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他们发现下一次杀人总是更轻松、更愉快,于是不断加大残忍的程度来满足自己,直到成瘾。不难想象,像中世纪欧洲那样公开和经常的酷刑与死刑处决,培养了整个社会对施虐的承受力。

    经常能听到一种说法,人们对暴力会变得越来越麻木,但是当人们获得虐待快感的时候,却没有变得更麻木。久居鲍肆之人,最后确实会变得不闻其臭,但对别人的痛苦,他们却不会因为见得多而变得没有感受。施虐狂从他人的痛苦中获得快感,杀人对系列杀人狂来说绝对是一种嗜好。[257]

    鲍迈斯特对施虐变态的获得性做过解释,他使用了心理学家理查德·所罗门(Richard Solomon)基于色觉比喻的动机理论。[258]所罗门认为,情感是成对发生的,正如颜色是成对的互补色。戴上玫瑰色的眼镜看世界,玫瑰的色彩会渐渐消失,世界从粉红色回到中性,但当摘掉眼镜之后,在短时间内,世界看起来是绿绿的。这是因为当时我们的色觉系统内红色(或者准确地说较长光波)和绿色(中光波)之间处于相互较量的状态,我们对中性的白色和灰色的视觉受到这种较量的影响。如果感应红色的神经细胞长时间过于活跃,它们逐渐习惯并开始放松,视觉中的玫瑰色就会慢慢褪去。如果我们这时摘掉色镜,感应红色和感应绿色的神经细胞同时受到刺激,但感应红色的神经细胞已经麻木了,而感应绿色的神经细胞工作正常。所以,绿色在较量中获胜,我们看到的整个世界都是绿莹莹的。

    所罗门认为,就像我们对色彩的感受,两个对抗的感觉之间的平衡保证了我们情感状态的稳定。恐惧与安慰,愉悦与压抑,饥饿与餍足都是相互平衡的感觉。相反的两种情感和互补的两个颜色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它们如何随着体验而变化。就对抗的情感而言,一个人最初的反应随着时间而弱化,平衡冲动的能力越来越强。随着体验的不断重复,对情绪反弹的感受比对情绪本身的感受更敏感。蹦极的第一跳总令人感到恐惧,猛然减速又令人激动不已,接着是一个短暂的间歇,让人感到宁静的愉悦。但随着不断重复的碰跳,对结果的确信感越来越强烈,恐惧的时间越来越短,快乐到来的时间越来越早。如果说,快感的高峰是在从恐慌突然转换到宽慰的那一刻,那么,逐渐减弱的恐慌感也减弱了因解脱恐慌而产生的快乐感。要想得到同样的快感,蹦极者只能不断增加危险程度。很多第一次积极体验都有类似作用—反作用的动态过程。第一次使用海洛因让人感到愉快,而戒断反应不会很强烈。但对已经是瘾君子的人来说,愉快的程度越来越低,戒断反应不仅来得快,而且也更难受,直到避免戒断反应的愿望压倒追求愉快的冲动。

    鲍迈斯特认为,施虐狂具有同样的发展过程。[259]侵犯者对自己制造的痛苦先是感到厌恶,但这种不适应为时不久,一种逐渐明确的、越来越强有力的反向情感将他带回淡然处之的状态。随着残暴行为不断重复,再来一次的动机越来越强,最后彻底消除了早先的厌恶感。逐渐地,整个施虐的过程从头到尾都充满了享受和愉快,最后成为迫不及待的渴望。按照鲍迈斯特的说法,快感还在后面。

    情绪相对过程理论(opponent-process theory)本身非常粗糙。比如,据此理论,人们会敲打自己的脑壳,因为一旦住手会得到一种快感。显然,不是所有的体验都受作用和反作用之间张力的支配,也不是所有的体验都具有先逐渐弱化再逐渐强化的过程。一定存在某种厌恶性体验,让人们特别愿意享受克服它的快感。心理学家保罗·罗金定义了一种获得性品位综合征,被称为“良性自虐”(benign masochism)。[260]这些自相矛盾的快感包括人们喜爱食用辣椒、重味刺鼻的干酪、干葡萄酒,以及从事一些极端形式的体验,例如桑拿、跳伞、赛车和攀岩。所有这些都是成年人的品位,新手必须先克服最初的痛苦、厌恶或者恐惧,最后成为鉴赏家。而培养这些品位都需要将自己刻意暴露在剂量不断增加的刺激源下。它们之间的共同点是附带有潜在高风险(中毒、暴露和事故)的潜在高收益(营养、医疗、速度、对新环境的认识)。获得这些品位的快感就是公开挑战极限的快感:一步一步地试探一个人到底能在避免发生灾难的同时达到什么样的高度,承受什么样的温度、强度和速度。个人体验的空间受到内在恐惧和谨慎的限制,而良性自虐的最大成就是拓展了这个空间。良性自虐往往会超出它最初的征服动机。所罗门和鲍迈斯特指出,克服反感的过程可能反应过度,其结果是产生欲求和上瘾。就施虐而言,潜在的收益是控制、复仇和满足性欲,潜在的危险是受到受害人或受害人盟友的报复。施虐狂确实能成为鉴赏家——中世纪欧洲的刑具,警察局的审讯中心,还有系列杀人犯的巢穴都具备某种残忍的精致。在有些情况下,他们也都对施虐成瘾。

    施虐变态是后天获得性品格这一事实,既让人恐惧,也给人希望。作为大脑中动机系统铺垫的一条通道,在某些个人、保安和某些特殊人群中,施虐是永久的危险,这些人有能力主动出击,而且可以秘密行事。但是,因为它只能是获得性的,如果这条通道上的头几步被阻断,通道的其余部分被暴露在阳光下,通向施虐狂的道路也就被关闭了。

    意识形态

    人类中的个体从来不缺少动用暴力的自私动机。但是,历史上那些尸横遍野杀人如麻的暴力记录都发生在这样一种情形下——大量的人追捧一种意识形态。像捕食或工具暴力一样,意识形态暴力也是达致目标的手段。但是,意识形态的终极目标是理想化的,即实现更大的善。[261]

    但是,在所有的理想主义名义之下,正是意识形态驱使人们实施了最无情的相互残杀。比如十字军东征、欧洲的宗教战争、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俄国内战、越战、纳粹集中营以及斯大林、波尔布特的大屠杀。意识形态之所以危险,出于以下几个原因:它所许诺的终极完美不允许真正的信仰者接受任何折中;为了实现最后的乌托邦不惜任何代价;敌方的意识形态是彻底的邪恶,因此必须被彻底摧毁。

    我们已经见到过凶残的意识形态所具备的心理特质。人类认识的前提是我们有能力进行长链条的手段—目的推理,我们因此能够为了达到预期目的而选择不愉快的手段。在某些领域,目的确实证明了手段的合理,比如良药苦口和痛苦的外科手术。当为了实现宏大的目标而不惜使用伤害人类自身的手段时,目的论就变得危险了。因为我们的支配欲和复仇欲,我们本质化其他团体,特别是将他人妖魔化和害虫化的习性,我们因势而变的同情心,以及我们夸大自己的智慧和美德的自利偏向,都会鼓励手段—目的论沿着危险的思路展开。对于乱世和集体悲剧,一种意识形态总是可以找到自圆其说的解释;一面吹捧意识形态信奉者的德行和能力,一面以含糊其词或狡辩回击其他人的质疑。[262]所有这些材料,如果再加上缺乏共情能力,同时还渴望他人的仰慕,幻想无限的成功、权力、辉煌和美德,一起在一个自恋者的脑子里发酵,结果很可能是产生一种让千百万人送命的信仰。

    但是,理解意识形态暴力的困惑不在于心理学,而在于流行病学:一种毒化的意识形态是如何从少数自恋狂人扩散到整个大众,让一个国家的人民心甘情愿地执行他们的设计。许多意识形态信仰不仅邪恶,而且荒唐,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容忍自己有这样的念头。举例说,烧死女巫,因为她们做妖法沉没船只,将男人变成猫;彻底清洗欧洲的犹太人,因为他们玷污了雅利安人的血统;处决所有戴眼镜的高棉人,因为眼镜代表他们是知识分子,所以是阶级敌人。我们应该怎样解释这些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和群众性癫狂呢?

    群体能够让思想发生各种病态的变化。其中之一是分化。将一群意见基本一致的人放在一起,让他们的讨论形成结论;一段时间之后,他们的意见会变得相互更接近,也更极端。[263]自由派变得更自由,保守派变得更保守。迟钝是另外一种群体病态,心理学家欧文·贾尼斯(Irving Janis)将这种动态过程叫作“团体迷思”。[264]群体倾向于说些领袖喜欢听的话,压制异议,审查个人的独立见解,过滤那些与群体中正在形成的、与共识相冲突的事实。第三种病态是群体之间的敌意。[265]想象一下,你和一个持不同观点的人被关在一起几个小时——假定你是自由派,对方是保守派,或者你同情以色列,对方同情巴勒斯坦,或者假定相反。你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很有可能是文明礼貌的,甚至是热情友好的。但是想象一下如果这个房间里双方各有6个人。情况很可能是双方争吵得口沫横飞、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根本问题是,人们习惯以团体立场作为自己的立场,而个人在团体内被接受的渴望,以及在竞争中扩张本群体的渴望,往往会压倒他们的良知和理智。

    甚至当人们不曾加入组织严密的团体,他们同样受到周围同伴的影响。斯坦利·米尔格拉姆就服从权威所做的实验受到很多心理学家的赞赏,该实验最大的成果之一是向我们展示了人们的行为在多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身处的社会环境。[266]在实验开始之前,米尔格拉姆对自己的同事、学生和一些精神病学家进行了调查,他在问卷中提问,当实验者指示各位对参加实验的同伴进行电击的时候,他们认为实验参加者会如何选择。所有的回答都说只会有很少的人使用超过150伏的电压(在这个水平上,受电击人会要求终止电击),大约会有4%的人使用300伏电压(在这一档上有标签注明“危险:强电击”),只有极个别的精神变态者会使用仪器允许的最高电压(标签注明“450伏-XXX”)。事实上,65%的实验参加者使用了最高电压的电击,这远远超过被电击人能够承受的水平。他们任凭受害者发出的痛苦抗议变成可怕的寂静。而如果研究人员不终止实验的话,他们还会对已经不省人事的对象(或者是尸体)继续施加电击。实验参加者的年龄、性别或职业对行为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个性的影响也非常有限。真正产生区别的是是否有其他人在场,以及这些人的行为方式。当实验组织者不在现场,通过电话或者录音机传达操作规则的时候,施加电击的人减少;当受害人与实验参加者同处一室,两人之间没有隔板的时候,施加电击的人减少;而当实验参加者必须与另外一个“同伴”(未暴露身份的实验研究人员)协同工作的时候,那么,如果“同伴”拒绝执行电击,实验参加者也会拒绝。但是如果这位“同伴”同意执行电击,实验参加者在超过90%的情况下也会同意执行电击。

    人们从其他人那里寻找应该如何行动的信号。这是社会心理学黄金时代的重要结论。当时,心理实验如街头戏剧,目的是要提高人们对盲目从众的危险的认识。1964年的一条新闻报道说,在十几名纽约人无动于衷的旁观下,一位名叫姬蒂·吉诺维斯的女子在公寓小区的空地上被强奸和捅死——事实上,这个报道几乎完全是虚构的。随后,心理学家约翰·达利和比布·拉塔内(Bibb Latané)以“旁观者冷漠”为题进行了一系列具有独创性的研究。[267]心理学家开始怀疑,单个人会对紧急情况做出即时反应,但一群人却可能不做任何反应,原因是在群体中,每个人都假定如果其他人什么都不做,说明情况还不是太糟糕。在一次实验中,当参加实验者填写问卷的时候,他或者她突然听到挡板后面传来一声巨响,然后是一个声音说:“哎哟……我的脚……我动不了了……嗷,我的脚脖子哎……这是什么,怎么搬不动啊?”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如果实验参加人旁边坐着同伴,而同伴继续填写问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么在80%的情况下,实验参加者也不会采取任何行动。而当实验参加者单独一人听到求助信号时,不做回应的情况只有30%。

    人们甚至不需要目睹其他人的冷漠,也能够做出同样冷漠的行为。将人们放置在一个虚构的团体内,假定这个团体是另外一个团体的统治者,就足以激起人们的冷漠无情。在另一次经典的“心理实验道德剧”中(实验在1971年进行,当时还没有道德委员会限制用人进行实验),菲利普·津巴多(Philip Zimbardo)在斯坦福大学心理系的地下室设置了一个假监狱,他将参加实验者随机分成“犯人”和“看守”两组,他甚至请来帕洛阿尔托市(Palo Alto)的警察“逮捕”这些“犯人”,将他们扭送进他在大学校园开办的牢房。[268]津巴多亲自扮作典狱长,他告诉他的看守,可以在犯人面前耀武扬威,让犯人感到惧怕;为了制造权威感,他给看守配备了制服、警棍和反光墨镜,而让犯人穿上羞辱性的衣帽。两天之内,有些看守已经深深地进入角色,开始欺压犯人,强迫犯人脱光衣服,用手擦洗马桶,甚至强制犯人做俯卧撑,而看守就站在犯人背上,甚至做出鸡奸的姿态。6天之后,津巴多为了“犯人”的安全,不得不叫停实验。几十年后,津巴多在他的新著中将他的“校园监狱”内出人意料的虐待和伊拉克阿布格莱布监狱的情况进行了类别分析。他说,当一群人得到对另一群人的统治权,很可能让优势群体中的个体做出野蛮行径,而这些人在其他情况下可能永远也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很多研究大屠杀的历史学家,例如克里斯托弗·布朗宁和本杰明·瓦伦蒂诺都引用过米尔格拉姆、达利、津巴多和其他社会心理学家的实验,以此解释普通人为何会参与,或者至少默认那些极端残暴的恶行。旁观者经常被周围的疯狂吸引,成为抢劫、轮奸和大屠杀的参与者。在纳粹集中营,士兵和警察驱赶手无寸铁的平民,强迫他们在土坑前排列成行,然后开枪扫射。他们这样做不是出于对受害者的敌意,也不是出于对纳粹意识形态的信仰,而是他们认为这是他们的工作,他们不能让并肩作战的兄弟失望。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不会因不服从而受到处罚。(我个人违背良知坚持执行电击老鼠的经历告诉我,这个令人不安的判断绝对可信。)历史学家几乎没有发现任何关于德国警察、士兵或守卫因拒绝执行纳粹命令而遭受惩罚的案例。[269]在下一章中,我们会看到,人们甚至将从众和服从作为美德。许多文化特别从道德意识方面强调集体整合和服从,将其作为大肆宣扬的美德。

    米尔格拉姆是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初进行他的心理实验的,我们应该已经看到,自那时以来,人们的观念发生了很大变化。很自然地,我们会问,今天的西方人是不是还会服从权威人物发出的迫害他人的指示。33年前的斯坦福监狱实验过于怪诞,今天已经很难复制同样的实验,但是社会心理学家杰瑞·伯格(Jerry Burger)找到了新的方法就人类的服从心理进行实验,实验设计通过2008年道德委员会的审查。[270]伯格注意到在米尔格拉姆的研究中,150伏电压是被电击人第一次叫喊出声提出抗议的水平,但在原来的实验设计中,在这个电压水平上只能进不能退。如果实验参加者不拒绝执行研究人员的指示,80%的时候他们继续实验,就意味着要使用更高的电压,直到能够承受的最高电压。所以,伯格重复米尔格拉姆的实验时,他在150伏电压中止实验,立即向实验参加者进行解释,防止出现太多毫不犹豫地折磨陌生人的情况。问题是,经过40年的叛逆,各种车贴都在号召质疑权威,人们应该具有越来越强烈的历史意识,知道“仅仅是执行命令”这样的借口是多么可笑,那么,人们还会执行来自权威的命令去伤害一个陌生人吗?答案是:他们还是会的。70%的实验参加者对受害人进行电击,一直加压到150伏;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研究人员允许使用更高的电压,他们真的会一直用到最高一档。光明的一面是,在21世纪第一个10年所做的实验中,不执行电击指示的人比20世纪60年代增加了近1倍(30%比17.5%);新实验的参加者有更多元的种族和文化背景,如果仍然限于原来实验所使用的同质的美国白人中产阶级,这个数字也许还能够更高一些。[271]但是,绝大部分人仍然会不顾自己的判断,执行他们认为被社会认可的伤害性命令。

    * * *

    人们为什么以羊自喻?我不是说合群从众本质上是非理性的。[272]人多力量大,相信自己千百万同胞来之不易的共同智慧,比认为一个人是天才,可以一切从零开始要聪明得多。而且,合群从众在博弈论的“协调博弈”中可以是一项优点;在协调博弈中,如果其他人没有选择某个选项,一个个体就没有合乎理性的理由特别选择这个选项。靠左行车还是靠右行车是一个典型的案例:没有人愿意在此逆流而动。纸币、互联网协议和我们的语言也是典型案例。

    但是,有些时候,个人合群从众的优点却可以将整个群体引向病态。一个典型的案例是一项新技术标准在一定量的大群用户中确立立足点的途径,一般用户选用这一标准,大多是因为还有许多人也使用它,因而将其他优秀的竞争者排除在外。根据某些理论,这些“网络外部性”(network externalities)解释了英文拼写、标准键盘、家用录像系统的磁带制式、微软的软件为何能够成功(虽然每个例子都会有人提出质疑)。另外一个例子是畅销书、时装、流行歌曲和好莱坞票房大片等无法预测的命运。数学家邓肯·沃茨(Duncan Watts)为一个网站设置了A和B两个不同版本,网站向用户提供下载各种车库乐队制作的摇滚乐。[273]在A版网站上,用户看不到一首歌已经被下载过的次数;歌曲的流行程度大致接近,每一次测试中它们被下载的次数相差不远;但在B版网站上,用户能够看见一首歌曲被下载的次数;他们倾向于下载已经流行的歌曲,从而让流行的歌曲更加流行,形成加速的正反馈环路。放大歌曲下载之间最初的小差异,可以造成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少数歌曲成为大家追捧的热曲,其余大量歌曲则湮没无闻。但在每一次测试中,热曲和冷板凳经常交换位置。

    无论你是叫它“羊群行为”“文化回音室”“富者恒富”,还是“马太效应”,我们的从众倾向确实能导致集体性不良后果。但是,文化现象中的一些案例——漏洞百出的软件、平庸的小说、20世纪70年代的时装其实都不会给我们造成什么伤害。通过社会网络宣传集体整合是否会引导大众支持他们并不认同的意识形态,并参与他们明知完全错误的行动呢?自从有了希特勒的崛起,在这一问题上一直有两种观点针锋相对,但它们似乎都令人难以接受:一个观点是希特勒单枪匹马蒙蔽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国家;另一个观点是即使没有希特勒,德国人同样会制造集中营。社会动力学分析显示,两种观点都不完全对,但一种狂热的意识形态总是比常识更容易抓住大众。

    这是社会动力学中一种让人发狂的现象,可以叫作“人众无知”(pluralistic ignorance)、“沉默的螺旋”(spiral of silence),或者叫作“阿比林悖论”(Abilene paradox)——此名词出自一个得克萨斯的逸闻,一家人在一个酷热的下午全家出动前往阿比林市,仅仅是因为家里每个人都认为其他人想去阿比林。[274]人们很可能误认为其他人赞成某种做法或者某种意见,所以他们也表示支持,尽管他们的内心很反感这种做法或意见。典型的事例是大学生中狂欢式饮酒的风气。许多调查显示,每一个学生在私下都认为狂饮到呕吐是很愚蠢的,但是每个人又都相信其他同学认为这种活动很酷。有调查证实,年轻帮派成员袭击同性恋,美国南方的种族隔离,伊斯兰世界对不遵闺训的女性实行荣誉谋杀,以及法国和西班牙的巴斯克人对恐怖组织“埃塔”(ETA)的容忍,其背后都有沉默的螺旋作祟。[275]所有这些团体暴力的支持者原本都不认为暴力是可取的,但是却都认为其他人认可暴力。

    极端意识形态为什么可以占领那些本应有更好判断力的人的头脑?“人众无知”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吗?社会心理学家很早就知道,事实已经证明这是很可能发生的情况。在另外一个被载入史册的实验中,所罗门·阿施(Solomon Asch)让他的实验参加者经历了一场如电影《煤气灯下》(Gaslight)一般的迷惑。[276]这些人与另外7名实验者(按照惯例,伪装的研究人员)围桌而坐,向他们展示一张画有一条线的卡片,接着是一张有三条线的卡片,然后要求他们指出后一张卡片上的三条线中哪一条和第一张卡片上的线一样长。问题很简单!6名伪装的实验者先回答问题,给出的答案都是明显错误的。当轮到真正的实验参加者回答问题的时候,3/4的实验对象都不顾自己眼睛看到的事实,选择跟随大多数人的答案。

    但是,一个人的谎言得到公众的认可还不足以煽动大众的疯狂。“人众无知”很容易被戳穿。童话《皇帝的新衣》讲得很清楚,只要有一个小男孩打破“沉默的螺旋”,虚假的共识立刻崩坍。一旦皇帝裸体成为公众的共识,人众无知就不复存在了。社会学家迈克尔·梅西(Mi-chael Macy)认为,人众无知会顽强地抵制小男孩和其他说真话的人,这其中还有另外一种力量:强制他人。[277]人们不仅公开效忠一种他们认为其他人也同样效忠的荒谬信仰,还要惩罚那些拒绝效忠的人,主要也是出于相信——当然也是违背真实的——其他所有人都希望进行强制惩罚。梅西和他的同事推测,对谎言的从众和对谎言的强制推行彼此互相强化,形成恶性循环,最后将大众带进他们作为个人无法接受的荒谬的意识形态。

    为什么有些人要惩罚拒绝效忠一种信仰的异端,尤其是惩罚者本人也未必接受这个信仰?梅西和他的同事认为,这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向其他强制执法者证明,他们拥护这一信仰不是权宜之计,而是赤胆忠心地相信这一信仰。这样做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同伴的惩罚,而他们的同伴则怀有同样的念头,惩罚异端是出于恐惧,他们担心如果不这样做,自己会受到其他同伴的惩罚。

    惩罚拒绝伤害他人的人,这样的恶性循环可以将一个令人厌恶的意识形态煽惑得如日中天,这在历史上确有先例。在驱巫和大清洗中,人们都曾经被卷入抢先谴责他人的恶性循环。每个人都力图在自己被其他人揭发之前揭发某人。发自内心的虔诚成为人人竞逐的品质。索尔仁尼琴回忆了莫斯科的一次党内会议,在会议结束时,与会者向斯大林致敬。每一个人都站起身,疯狂地鼓掌,3分钟,4分钟,5分钟……没有一个人敢率先停下来。11分钟之后,大家的手掌已经刺痛,主席台上的一位工厂经理终于坐了下来,其他与会者接着也满怀感激地跟着坐了下来。这位工厂经理当晚被逮捕并被押送至古拉格,他在那里待了10年。[278]生活在极权国家的人不得不养成掩饰自己的能力,避免让内心的真实思想背叛自己。

    为了证明违心强制他人的螺旋可以支撑不受欢迎的信仰,梅西与同事达蒙·森托拉(Damon Centola)和罗布·韦勒(Robb Willer)不仅要证明这个理论合乎逻辑,而且具有数学根据。证明人众无知很简单,人众无知一旦形成,它就是一个稳定平衡,因为没有人愿意成为强权社会唯一的离经叛道者。难题是证明一个社会是怎样从这个点走到那个点的。安徒生让他的读者搁置疑惑,描绘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场景、一个皇帝可以被糊弄到赤身裸体上街巡游;阿施雇用了研究助手替他撒谎。但是在真实世界,谎言是怎样运作并成为人们的共识的呢?

    这三位社会学家用计算机设计了一个只有两类人(agents)的小社会。[279]一种是真正的信徒,这些人总是循规蹈矩,如果不守规矩的邻居数量增加太多,他们就会出面予以谴责。另一种人在私下里对规则满心疑惑,但又没有勇气公开表达,他们在只有少数邻居强制执行规则时才会遵守规则,而当多数邻居开始强制执行规则时,他们自己也出面强制他人执行规则。如果怀疑派没有被吓破胆,成为从众的一部分,他们也可以走向另外的方向,在从众的邻居中强制推行怀疑主义。梅西等人发现,令人反感的规则可以在某些社会关系网内扎下根,但不是所有的社会关系网都能被突破。如果真正的信徒均匀地散布在整个人口中,每个人都和其他人有互动,令人厌恶的信仰就无法占领大众。但是,如果信徒在一个社区聚集成群,他们在自己的社区内压制那些持怀疑态度的邻居,而这些怀疑派邻居高估了周围的服从程度,因恐惧被惩罚,自己开始渴望表达忠诚,于是也出头向其他人,包括自己的邻居强制执行规则。由此产生虚假服从和虚假强制的雪崩效应,最后让令人厌恶的规则充斥整个社会。

    这个模拟社会距离现实世界并不遥远。詹姆斯·佩恩记录了20世纪法西斯主义占领德国、意大利和日本的共同步骤。在每种情况下,都是一小撮信仰“幼稚和激烈的意识形态”的狂热分子,他们为了信仰“可以使用任何极端手段,包括暴力”。他们收编愿意从事暴力的地痞流氓,不断恐吓其他人,最终迫使大众保持沉默。[280]

    梅西和同事就米尔格拉姆最先发现的一个现象进行了分析:大众中的每一个成员都通过熟人彼此有关系,即文化基因弥姆理论中的六度分隔(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281]他们在虚拟社会中设置了几段随机的远程链接,通过这些远程链接,成员可以与其他低度分隔链上的成员进行联系。成员之间因此可以探测其他社区成员的服从程度,消除虚假的共识,并拒绝屈服于顺服和强制的压力。远程链接打开了社区之间的通道,分散了狂热分子强制执法的力量,阻止他们吓倒太多合群从众者,避免狂热形成潮流,吞没整个社会。人们一般相信,言论自由、迁移自由、信息渠道通畅的开放社会不可能被疯狂的意识形态控制。

    梅西、韦勒和桑原(Ko Kuwabara)接着想在人群中实证虚假共识效应,即看一看人们是否会因受到恐吓,从而担心表达自己的真实见解会被人看不起,去抨击那些他们内心认同的人。[282]这三位社会学家非常调皮地挑选了两个领域进行实验——品酒和学术奖。他们认为在这些领域,人们的意见形成主要取决于对自己可能显得不够档次的恐惧,而不是取决于客观标准。

    在品酒实验中,梅西等人先是让实验参加者产生一种自我意识;他们告诉参加者,之所以挑选他们进行实验,是因为他们鉴赏艺术品的品位高雅。然后,这组人开始了“有几百年传统”(实际上是研究人员自己炮制)的名为“荷兰圆环”的品酒活动。这一群葡萄酒爱好者先是评比一套红酒,然后再互相评比彼此评酒的水平。每个参加实验的人先拿到三杯葡萄酒,然后要求他们就香气、味道、回味、口感和总体品质进行评级。事实上,三杯酒来自同一名瓶子,其中一杯掺了少许果醋。同阿施的实验一样,在向实验参加者询问意见之前,先让他们看着四位伪装的实验参加者做评价,这四人对掺了醋的葡萄酒的评价都高于一杯没有调兑过的葡萄酒,然后给最后一杯最高的评价。不出意料,大约半数的实验参加者不顾自己味蕾的感受,做出了从众的评判。

    接着,第6个实验参加者,也是一个伪装的研究人员,对酒做了准确的评价。最后,到了评酒员互相评比的时候了,有些人进行匿名评比,有些人进行公开评比。匿名评比的人都对第6个伪装的研究人员的准确评价表示了敬意,给了他最高分,尽管他们自己被吓得追随了大多数人的意见。但那些被要求公开进行评价的人,则坚持自己的虚伪,给了这位诚实的评酒员低分。

    有关学术文章的实验过程与此类似,但是在结尾增加了一个实验内容。参加实验的人都是大学本科生,他们被告知当选一个学者精英小组,参加极受尊重、历史悠久的“布鲁姆斯伯里文学圆桌会议”;会议的目的是由读者公开评价一段文字,然后再互相评价彼此的文字评价能力。他们拿到一段来自罗伯特·尼尔森(Robert Nelson)博士的文章的一个段落,据说尼尔森是麦克阿瑟“天才奖金”得主和哈佛大学哲学系艾伯特·W.纽科姆讲座教授。(当然,哈佛没有这样的教授和教授职位。)这段被命名为“微分拓扑和透射”的文字实际上是摘自艾伦·索卡尔(Alan Sokal)的论文《超越边界:对量子引力的变革性诠释》(Trans-gressing the Boundaries: Towards a Transformative Hermeneutics of Quantum Gravity)。这篇论文实际上是“索卡尔恶作剧”的主要组成部分,这位物理学家在文章中堆砌了大量深奥难懂的字眼。为了证明他对后现代人文科学所谓学术标准的深刻怀疑,他将这篇文字发表在著名的《社会文本》杂志(Social Text)上。[283]

    参加实验的人表现相当不俗,在私下评级的时候,都没有被这段文字打动。但在公开评级时,当他们看到4名伪装的实验参加者给了这段文字极高的评价之后,他们也给出了好评。接着,第6个伪装的实验参加者给论文做出了极低的评级。当他们开始互相评价的时候,他们私下里给第6个最诚实的评价者好评,但在公开评价时却给了他差评。社会学实验再次证明,对于一个自己并不同意但是却误以为其他每个人都赞同的意见,人们不仅会表示赞同,而且会虚伪地惩罚那些不愿意表示赞同的人。这项实验的附加内容是,梅西等人另外又找来一组实验参加者,让他们评价第一组实验参加者是否真诚地相信那篇胡言乱语的论文是优秀成果。新来的实验参加者认为,与那些没有惩罚诚实评价者的人相比,选择惩罚诚实评价者的人,更真诚地相信他们自己的错误评价。这个结果证实了梅西的猜测,强制他人遵守规则或信仰被看作真诚的表现。也就是说,人们为了证明自己的真诚,会去强制推行一种他们自己并不真心相信的信念。这也证明了梅西的人众无知模型,即一个社会可以被一种大多数人作为个体都不认同的信仰系统占领。

    * * *

    说一种兑了醋的葡萄酒芬芳醇香,或者说一篇学术垃圾逻辑严谨,后果可能无关紧要,但如果是从饥饿的乌克兰农民家里没收走最后一袋面粉,或者是向排在土坑前的犹太人开枪扫射,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普通的正常人即使会对一种他们以为是公认的意识形态保持缄默,又是怎样克服自己的良知,犯下如此残忍的暴行呢?

    答案还要回到“道德标尺的偏差”。作恶者总是有一套自我开脱的说辞,他们惯于将自己的恶行解释为受到挑衅,有理由非自愿或者未产生严重后果。我在介绍“道德标尺的偏差”这个概念时提到了一些案例,作恶者会为自己出于自利动机犯下的恶行(背信弃义、抢劫和强奸)寻找理由。但是,人们也会为他们在压力下,为了其他人的目的犯下的恶行进行辩解。他们可以自欺欺人,先是加工自己的信仰,让自己相信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然后理直气壮地告诉别人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这个过程被称为“认知失谐消减”(cognitive dissonance reduction),它是自欺的主要战术。[284]社会心理学家,例如米尔格拉姆、津巴多、鲍迈斯特、利昂·费斯廷格(Leon Festinger)、艾伯特·班杜拉(Albert Bandura)和赫伯特·克尔曼(Herbert Kelman)的研究说明,人们有很多方式消减认知失谐,尤其是消减那些在他们犯下的错误和他们自许的道德形象之间的失谐。[285]

    消减方法之一是“委婉陈辞”——用辞藻重新描述伤害,让人们觉得伤害行为没有那么邪恶。乔治·奥威尔在他的散文《政治学与英语语言》中,以他特有的犀利方式,揭露了政府怎样用官样文章掩盖暴行:

    在我们这个时代,政治讲话和文章都是在为不可饶恕的错误进行辩护。诸如英国延续对印度的统治,俄国人的大清洗和流放,美国向日本投掷原子弹,你确实可以为它们辩护,但你能使用的论据不仅过于残忍,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而且也不符合政治团体自己的宗旨。所以,政治语言只得大量使用委婉语、乞词和含混暧昧的字眼。毫不设防的村庄受到空袭,居民被驱赶到野外,牛羊遭到机枪扫射,棚屋被燃烧弹击中后成为灰烬:这叫“绥靖”。上百万农民的土地房屋被没收,屋主被赶出家园,只能拿走能够随身携带的财物:这叫“人口转移”或者“边疆整改”。人们未经审判即被经年累月地关在监狱中,被行刑队处决,或者被送往北极的伐木场,在那里死于坏血病:这叫“消灭不可靠分子”。之所以需要这样措辞,是因为人们既要陈述事实,又不希望唤起这些事实在人们头脑中的景象。[286]

    奥威尔说,政治委婉语是他那个时代的现象。这句话是不对的。早于奥威尔150年,埃德蒙·伯克就抱怨过来自法国大革命的各种委婉语:

    这套措辞的全部意图就是为屠杀和谋杀找到几个同义词和遁词。这些事情从来不能被叫作它们本来的名字。屠杀有时被叫作“骚动”,有时被叫作“沸腾”,有时是“放纵”,有时则是“革命权力使用过头”。[287]

    再举几个近几十年的例子。20世纪70年代开始使用“附带伤害”, 90年代开始了“种族清洗”, 21世纪开始有“非正常引渡”。

    委婉语能够有效是出于几个原因。相同含义的词很可能具有相反的情感色彩,例如“纤细”和“皮包骨头”,“肥胖”和“鲁本斯式的丰满”,或者一个猥亵的字眼和它的文雅的同义词。我在《思想本质》一书中力图证明,绝大部分委婉语都具有欺骗性:不是这些词语本身的问题,而是这些词语对世界的概念化解释是不同的。[288]比如,一个委婉语可以对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装糊涂,进行合理推诿。当对历史事实不熟悉的人第一次听到“人口转移”时,他想到的是搬家的车辆和火车票。对词语的不同选择包含不同的动机,因此代表了不同的价值取向。附带伤害,意思是指伤害是无意的副产品,不是主观意愿的产物,两者之间的道德差距有天壤之别。一个人几乎可以无动于衷地使用“附带伤害”来描述在辅道上工作的倒霉工人,他是为了挽救另外5个人被从主道上转过来的失控车厢撞死的。所有这些因素——情感联系、合理推诿、动机论都可以用来扭曲对行为的解释。

    道德脱离的第二个机制是渐变主义。人们不是一下子就成为残暴的恶魔,但是会每次一小步地逐渐泯灭人性,因为他们不会感觉到他们做了与现有规则不相符的事情。[289]历史上一个臭名昭著的实例是纳粹对有残疾和智障的人实行安乐死,剥夺犹太人的公民权,羞辱他们,将他们关进贫民窟,最后驱逐他们。不断升级的事件有一个极为委婉的名字——“最终解决方案”。另外一个案例是战争的阶段性决定。对盟友的物资支援可以升级为提供军事顾问,然后是不断增加的士兵数量,在消耗战中尤其如此。对工厂的轰炸逐渐变为对居民区附近的工厂的轰炸,再逐渐变为对居民区的轰炸。在米尔格拉姆的实验中,人们不是第一轮就对实验伙伴进行450伏的电击,参加试验者都是从弱电击开始,逐渐升级到450伏。米尔格拉姆的实验在博弈论中叫作升级博弈(escalation game),它和消耗战类似。[290]如果参加实验者因为电击太强而退出实验,他会丧失完成任务和推进科学研究而带来的满足感,而他已经为此付出的焦虑和他给实验伙伴制造的痛苦也就白白地浪费了。每次增加电压,仿佛总是在做最后一次测试,他巴望着实验员立刻宣布研究圆满结束。

    第三个道德脱离机制是推卸或扩散责任。在米尔格拉姆的实验中,伪装的实验参加者总是先向真正的实验参加者表示,无论发生什么,他对一切负有全责。当情况发生变化,真正的实验参加者被告知他们要承担责任的时候,顺应的愿望立刻开始下降。我们已经看到,第二个志愿实验参加者比第一个更大胆;班杜拉的实验显示扩散责任是一个很关键的因素。[291]在米尔格拉姆式的实验中,当实验参加者认为他们选择的电压相当于其他两个参加者使用的平均水平时,他们选择的电压通常更强。历史事实展示了同样的现象。“服从命令”已经是战争罪犯为自己辩护的陈词滥调。那些残暴的领袖有意识地以特殊的方式组织军队、行刑队和官僚机构,让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个人的行动不会亦不足以完成任何杀戮。[292]

    第四个关闭常人道德判断功能的途径是疏离。我们提到过,除非人们被暴乱裹挟,或者已经陷入施虐变态不能自拔,否则不会愿意亲手伤害无辜者。[293]在米尔格拉姆的研究中,将受害者带进实验参加者的房间,会让参加者将对受害人的最强电击强度减弱1/3。当要求参加者亲手将受害者的手按在电极板上时,他们会将电击强度减弱超过1/2。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在广岛投下原子弹的“埃诺拉·盖号”(Enola Gay)轰炸机的飞行员不会同意用火焰喷射器在瞬间烧死几十万人。我们在第5章中看到,保罗·斯洛维奇证实了一种现象,即“一个人的死亡是个悲剧,但百万人的死亡只是一个统计数字”。[294]人们的头脑对数量巨大的人(有时甚至对为数不多的人)陷入困境总是反应迟钝,但可以随时调动起来挽救一个知道姓名和面孔的人的性命。

    抑制道德意识的第五个手段是贬低受害者。我们都见过从妖魔化和非人化一个团体走向伤害该团体成员的事实。班杜拉的实验证明了这一点。他特意让一些实验参加者认为还有一组其他族裔的人参加实验,然后让他们“无意中听到”主持实验的研究人员对这一组人的蔑视和诋毁。[295]听到过这些谩骂的人对这一组人进行电击的时候,他们会提高所使用的电压。一旦人们受到操纵,开始伤害某些人,他们会相应地降低对这些人的评价。班杜拉发现,一半以上的实验参加者会赤裸裸地为自己电击他人进行辩护。很多人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是归罪受害者(米尔格拉姆也观察到同样的现象),例如“表现不佳说明懒惰和成心冒犯上级”。

    社会心理学家还总结过其他各种屏蔽道德的手段,班杜拉的实验参加者只不过是重新发现了它们,其中包括尽量低估造成的伤害(“他们不会感到太痛的”),将伤害相对化(“每个人都会遇到些倒霉事”),推诿责任,说自己不过是为了完成工作(“如果说为了服从领导,我只得做个狗崽子,那也只好如此了”)。他们唯一漏掉的免除道德约束的策略是“有利对比”(advantageous comparison):“其他人干了更可怕的事情”。[296]

    * * *

    意识形态是不治之症,因为它源于多种让我们变得聪明伶俐的认知能力。我们能够展望复杂抽象的因果关联。我们从其他人那里获取知识。我们为配合其他人而调整自己的行为,有些时候,这就是要求我们循规蹈矩。我们在团队中工作,实现那些单个人无法实现的丰功伟业。我们把玩抽象,不需要仔细考量每一个具体的事实。我们可以用几种不同的方式诠释某个行为,使用的方法和得到的结果,以及追求的目的与其衍生品各不相同。

    这些认知能力可以形成非常有害的混合体,这就是危险的意识形态。有些人提出理论说,清除一个邪恶的或者无人性的集团就能够实现至善。一小撮臭味相投的信徒以惩罚非信徒的方式推行这一理论。社会中一些群体被影响,或在恐吓下表示支持这一理论。持怀疑立场的人被迫保持沉默或者被孤立。自利的理性让人们不顾自己的理智而追随甚至制造骗局。

    虽然不能确保一个国家永远不受有害意识形态的感染,但开放社会算是一种防疫针。在开放社会中,人民和思想自由流动,没有人会因转播不同的观点而受到惩罚,即使这些观点是异端,不符合大多数人的共识。现代的普世民主社会对种族灭绝和意识形态化的内战相对具有免疫力。相反,那些实行顽固的信息审查和对外封闭的政权往往陷入大规模的暴力。

    纯粹邪恶、心魔和暴力的下降

    在本章开始,我介绍了鲍迈斯特关于纯粹邪恶的理论。当人们采取受害者的立场看待暴行时,很容易道德化地假定所有的施暴者都是施虐狂和精神变态。而在道德家眼中,暴力的历史性减少是正义战胜邪恶的成果。“最伟大的一代人”打败了法西斯,民权运动打败了种族主义,罗纳德·里根20世纪80年代的军备竞赛引发了东欧剧变。在当今世界,当然也有恶魔——施虐成性的精神变态狂和自恋的暴君肯定属于恶魔之列,因此,世界上肯定也有英雄。但是,暴力的减少似乎主要来自时间的变化。老的暴君死去,没有新的暴君继位;专制政权垮台,没有人愿意为之殊死顽抗。

    与纯粹邪恶不同的观点是,人们相互伤害的主要动机是每一个普通人都有可能具有的。因此可以推论,暴力的减少主要是因为人们受此类动机驱使的情况越来越少,越来越轻,越来越有控制。征服了这些魔鬼的天使是下一章的主题。完成对我们内心魔鬼的辨认是控制它们的第一步。

    20世纪下半叶是“心理学时代”。学术研究成果日益成为大众智慧的一部分,包括支配等级、米尔格拉姆和阿施的实验,以及认知失谐理论。但不仅仅是心理学科学知识渗透进公众意识,人们也已经非常习惯于使用心理学分析人类的行为和问题。这半个世纪中,由于识字率的提高、人口流动性的增加和科技的发展,全人类的自我意识空前增强——摄像头无时无刻不跟踪着我们,将我们的动作放慢分解,我们今天就是这样在观测自己。我们越来越多地从两个制高点观察我们自己:一个是在我们脑颅的内部,观察我们有何种体验;另一个是从科学家的视角,观察我们的体验在大脑进化中的活动规律,包括所有幻象和错觉。

    无论是理论心理学还是公众的智慧,至今都还远远不能让我们完全理解自己。但是,一点点心理学也可以起很大的作用。在我看来,我们认知上的和情感上的几个小缺陷曾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灾难,而这些灾难本来是能够避免的。[297]我还认为,对这些缺陷的共同警惕,已经有效地控制了暴力伤亡,而人类在此还有很大的潜力。我们的五个心魔中的每一种都具有一种结构特性,我们已经开始注意到它,而且最好对它有进一步的认识。

    人们,尤其是男人,对成功的前景过度自信;当他们相互对抗时,结果总是比他们最初所想的更加血腥。人们,尤其是男人,特别在意自己及所属团体的支配权;当他们加入支配权竞争时,他们几乎不可能让支配者取胜,而结果很可能是人人都是输家。人们追求复仇,而论及冤仇的方式总是夸大自己的无辜和对方的残忍;当双方寻求完全正义的时候,他们把自己和后代带入无休止的冲突。人们不仅能够压制自己对亲手施害的厌恶,甚至会养成嗜好;如果他们私下里或者与同伴合谋沉湎于此,他们可能成为施虐狂。人们能够效忠一种他们自己并不相信的信仰,仅仅因为他们认为其他人都效忠这个信仰;这样的信仰可以席卷一个封闭的社会,并将整个社会带进一种集体错觉。

    第9章 善良天使

    这应该是无可争辩的,即有某种仁爱,无论它多么微小,已经注入我们的胸腔;某种人类友情的火花;还有一点点鸽子的气质,与狼和蛇的元素一起已经糅进我们的骨架。让我们假定这些慷慨的情操从来就是如此淡薄,假定它们如此微小,甚至无法移动我们身体上的一只手或者一根手指头;但它们仍然决定了我们的意志,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它们让我们在有益于人类和危害人类之间冷静地选择前者。 ——大卫·休谟,《道德原理研究》

    每一个时代,人们养育孩子的方式都是观察他们人性观的窗口。如果父母相信人之初性本恶,那么孩子一打喷嚏,父母就揍孩子一顿;如果父母相信人天性纯真,他们则要禁止孩子玩闪避球游戏。有一天,我在路上骑车,看到路边有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学龄前的孩子散步,那幅景象向我展示了对人性的最时髦的解释。两个孩子中的一个又哭又闹,另一个则正在接受妈妈的劝诫。我看着他们的三重奏,听到妈妈用坚定的声音说出一个词:共情!

    我们生活在一个共情的时代。在21世纪第一个10年结束的时候,谈论人类共情能力的书籍不胜枚举,其中之一是知名灵长类动物学家弗朗斯·德瓦尔宣言式的大作。[1]仅在过去两年,就有冠以下列书名或副标题的书籍出版:《共情时代》(The Age of Empathy)、《共情的不可或缺》(Why Empathy Matters)、《共情的社会神经科学》(The Social Neuroscience of Empathy)、《共情学》(The Science of Empathy)、《共情落差》(The Empathy Gap)、《共情为何重要(以及为何濒临灭绝)》 [Why Empathy Is Essential(and Endangered)]、《全球化中的共情》(Empathy in the Global World)、《谁说商业直觉是天生的》(How Companies Prosper When They Create Widespread Empathy)。在另一本书《共情的文明》(The Empathic Civilization)中,社会活动家杰里米·里夫金(Jeremy Rifkin)这样解释了他的见解:

    生物学和认知神经科学都发现了镜像神经元(mirror-neurons)——所谓的共情神经元,它让人类和其他一些物种能够设身处地地感觉和体验他人的境遇。我们人类似乎是最具社会性的动物,不断在同胞中寻求亲密参与和伙伴关系。

    社会科学家因此开始通过共情的视角重新审视人类的历史,并在这一过程中发现了以往忽略了的关键线索。这些线索告诉我们,衡量人类进化的不仅是人类征服自然的力量,还有人类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边界,对其他人共情的强度和广度。越来越多的科学证据表明,我们本质上是一种共情的物种;共情能力对人类社会有着深刻和深远的影响,而且很有可能决定了我们这个物种的命运。

    如果我们想在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振兴全球经济,并让我们的生物圈恢复生机,那么今天迫切需要的就是全球性共情意识。我们要回答的问题是:历史上让共情感受力(empathic sensitivity)生长成熟和让共情意识扩展的机制是什么?[2]

    也许,全球性共情意识正在扩展之中,远不止于让一个小调皮停止欺负自己的妹妹——我在路上看见的妈妈就是使用共情概念来教训自己的小男孩。也许,这位妈妈是受到诸如《共情教育》(Teaching Empathy)、《教育孩子共情》(Teaching Children Empathy)和《共情之根:改变孩子改变世界》(The Roots of Empathy: Changing the World Child by Child)之类书籍的影响。儿科医生T.贝里·布雷泽尔顿(T.Berry Brazelton)在评价这些书籍时说,作者“努力展开的是关乎世界和平和保护我们星球未来的大问题,他的起点是从所有的学校和教室开始,每一次教育一名学生、一个家长、一位老师”。[3]

    我绝不反对共情。相反,我认为——一般而言,虽然不是永远如此——共情是个好东西,我在本书中不止一次地提倡过共情。更大范围的共情可以解释今天人们为什么摈弃残酷处罚并更多地思考战争的人命代价。但是,今天的共情就像是20世纪60年代的爱情——成为一种感性的理想,被人们冠以各种警句和口号(告诉人们它就是世界存在的动力,是世界最基本的需要,是人类所需要的一切),它还被鼓吹为降低暴力的因子。对于美苏停止军备竞赛和代理人战争,我不认为这和爱情有多大关系,同样,它也谈不上有多少共情。虽然我会认为,我和身边的其他人有同样的共情能力,但我不认为,是因为有了共情,所以我没有反击批评我的人,没有为了抢车位大打出手,没有在妻子指责我愚蠢时抱以老拳,没有为了防止中国在经济实力上超过美国而游说发动战争。我从不先让自己停止思考,再换位到暴力受害者的立场,感受他们的痛苦,然后缩回我打算行使暴力的手。我的头脑里从未有过要暴力待人的可怕念头。这些念头实在荒唐、可笑、不可思议。当然,对上一代人来说,这些暴力选项显然有一定道理。暴力的减少也许确实与共情有关,但在更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其他更坚实的力量,例如谨慎、理性、公平、自制、规范和禁忌以及人权理念。

    本章的主题是“善良天使”:那些让我们放弃暴力的心理感官功能,而我们可以将暴力的减少归功于这些感官功能越来越重要的影响作用。共情是这些感官功能之一,但绝不是唯一一个。正如休谟所说,这些感官功能的存在已是毋庸置疑。虽然人们还会不时看到有人说,在自然选择理论中,仁慈的演化仍然是一个谜。实际上,这个谜早在几十年前就被破解了。尽管人们对细节还有很多争议,但是,今天已经没有任何生物学家还会怀疑,进化的动力,例如互助共生、亲缘以及其他形式的互惠,可以选择心理感官功能,而在外界条件具备时,这些感官功能促使人们和平共处。[4]休谟在1751年所写下的这段话,时至今日仍然是正确的:

    而那些真诚地坚持人类绝对自私论的人,在听到还有一些微弱的德行已经成为人类天性的一部分时,也不会有任何惊讶。相反,我们会看到,他们就像支持另一种信条一样支持这个观点;他们身上的这种(看起来的)讽刺性(而不是腐败性)自然而然地让上述两种见解都得到强化;而且,这两种见解确实是紧密地、几乎牢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5]

    如果我在这种讽刺精神的引导下坚持说共情被过度炒作了,这并不是说我否认这一美德,也不是说我否认这一美德是人性中牢不可分的一部分。

    在阅读了整整8章可怕的人类恶行和促发这些恶行的人性阴暗面之后,读者有权利期待在讲述天使的章节中看到一些光明向上的东西。但是,我不会用“太”幸福的结局来取悦大众,我拒绝这一诱惑。我们大脑中约束阴暗冲动的器官,在我们那些蓄奴、烧巫、暴打儿童的祖先身上也都是标准部件,显然,它们并一定让人们成为好人。如果我说人性中有些坏因子让我们干坏事,有些好因子让我们干好事,以此来解释暴力的减少,这恐怕不是一个能够令人满意的解释。(战争,我赢;和平,你输——反正我是赢定了!)对人性中的善良天使的探究必须不仅说明它们是怎样引导我们远离暴力,还要能够说明为什么它们屡屡遭遇失败;不仅要说明它们近来不断增强的效力,还要能够解释为什么历史等待了如此之久才让天使有了今天的力量。

    共情

    “共情”(empathy)一词只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人们通常认为是美国心理学家爱德华·铁钦纳(Edward Titchener)在1909年的教学中最先使用了此词,尽管《牛津英语大词典》说英国作家弗农·李(Vernon Lee)在1904年就用过此词。[6]两个人都是引自德文“Einfühlung”(带着感情),并用这个词来表明一种审美体验:“用心灵的肌肉来感觉或行为”,就像我们看见一座摩天大楼后想象我们自己挺起腰板站得笔直。到20世纪40年代,这个词在英文书籍中的流行程度迅速上升,很快它就取代了维多利亚时代代表美德的用语,例如“意志”(1961年)和“自制”(20世纪80年代中期)。[7]

    “共情”一词在迅速流行的同时开始具有了新的含义,一种很接近于“同情”(sympathy)或“悲悯”(compassion)的意思。各种含义的混合很符合民间的心理学说:对他人的仁慈在于能够为他人设身处地,感其所感;穿上他人的鞋子,站在他人的立场上,用他人的眼睛看世界。[8]这个理论不是不证自明的理论。威廉·詹姆斯在他的论文《论人类的特定盲点》(On a Certain Blindness in Human Beings)中讲到人和人类最好的朋友之间的联系:

    就说狗和我们的关系吧。我们被世界上最亲密的纽带联结在一起;我们双方都是另一方生命意义之所在,但是,在这友好的喜爱之外,我们对对方毫无感受——就像我们无法体会树丛下的撒欢,或者何以贪恋树根和电灯柱子的味道,而它们也不能享受文学和艺术。当你坐在那里阅读最感人的浪漫小说,你的狐梗犬能怎样判定你的行为?尽管它对你满心忠诚,但你的行为的性质却绝对不是它能理解的。它坐在那里,像个没有生命的雕像,而你本来可以带它出去遛弯,扔根棍子让它狂奔着去叼住!你染上的该是多么古怪的疾病,手里拿着这些东西,每天要一动不动地盯上几个小时,完全没有生命的意识?[9]

    所以说,今天的“共情”被赋予某种忘我的含义——一种对他人的无私关怀,共情不完全等同于想人之所想和感人之所感的能力。让我们来区分一下这个字眼被用来描述各种不同心态时的不同含义。[10]

    最本源和最机械的共情感是投射(projection)——一种能够将自己置身于其他人、动物或事物的位置,想象身处其中的感觉。摩天大楼的例子说明,一个人共情的对象甚至不一定具有情感,更不要说会介意共情者感受的到底是些什么。

    与投射相接近的技能是换位(perspective-taking),顾名思义,就是从另外一个人的视角来观察世界。让·皮亚杰最著名的观察是,在桌子上放上三座玩具山,6岁以下的孩子没有能力从坐在桌子对面的人的角度设想这三座山是如何摆置的,皮亚杰称这种不成熟性为“自我中心主义”(egocentrism)。公平说,不仅是孩子如此,这种换位能力对成年人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查看地图搞明白“你在这里”的方位指示,以及在想象中扭转一个三维物体,对我们来说都是很大的考验,但这不等于说应该对我们的悲悯心产生怀疑。从更宽泛的意义上说,换位意味着揣摩他人的所见、所思和所感,这也就让共情有了另一重含义。

    读心(mind-reading)、心智理论(theory of mind)、心智化(mental-izing)或者共情精度(empathic accuracy)都是指从某人的表情、行为和处境推断他的想法和感情的能力。比如,这种能力让我们猜想,一个刚刚误了火车的人可能非常沮丧,正在思考如何才能准时赶到他的目的地。[11]读心不要求我们自己体验共情对象的经历,甚至不一定要我们关切他们的境遇,只是要求我们能够推断他们的感受。读心也许包含了两种能力,一是读懂思想(这是自闭症病人不具备的),另一种是读懂感情(这是精神变态者所缺失的)。[12]有些很聪明的精神变态狂尽管无法理解人类情感的真正本质,但为了能够更好地操纵他人,他们也学习读懂他人的情感。举例说,一个强奸犯这样谈论他的受害人:“她们吓坏了,是不是?但是,你看,我真的不能理解她们怕什么。我自己也害怕过,害怕确实令人很不愉快。”[13]不管他们是否真正能够理解他人的情感,对于他人的情感本身,他们完全不在乎。施虐、幸灾乐祸和对动物的痛苦无动于衷说明一个人即使能够对其他生命的感觉有所认知,但仍然可以不产生任何同情心。

    人们在目睹其他人遭受痛苦的时候经常会感觉到紧张不安。[14]正是这种反应让人们克制自己在争斗中伤害他人,也是这种反应让米尔格拉姆实验的参加者在动手实施电击时感到焦虑,让纳粹预备役军人在第一次近距离射杀犹太人时感到恶心。这些事例清楚地说明,对他人的痛苦感到紧张不安与同情的关切不同。相反,人们可能因厌恶这种紧张不安而压制带来不安的受害者,或者因不快而逃避这些受害者。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曾经在机舱里遇到尖叫不止的孩子,当被吵得头昏脑涨坐立不安的时候,如果说还有同情,我们对父母或许还有一些,但对孩子则没有多少了,而我们最强烈的愿望就是能够换一个远些的座位。名为“拯救儿童”的慈善组织连续多年在杂志上刊登广告,一张赤贫儿童的照片,配上文字说明“每天只要拿出5分钱,你就可以拯救胡安·拉莫斯。或者,你可以翻过此页”。大部分人都选择赶快翻过这一页。

    情感具有感染力。当你欢笑的时候,全世界都和你一起欢笑;这就是为什么喜剧中要加上笑声的录音,也是为什么拙劣的喜剧演员总是在关键台词后面加上一连串叽叽嘎嘎的模拟笑声。[15]其他有关情感传染的实例是婚礼或葬礼上的眼泪,在热闹的晚会上想要跳舞的冲动,人们在炸弹案中的恐慌,还有颠簸的轮船上总是有越来越多的乘客出现呕吐。情感传染还有一种不太强烈的形式,它包括各种替代性反应,比如我们看到运动员受伤的时候会皱起眉头,看到007系列影片中詹姆斯·邦德被捆在椅子上遭暴打的时候会闭上眼睛。另一种传染是运动神经模仿,比如我们给婴儿喂苹果泥的时候,自己也会张开嘴巴。

    许多人认为共情是人类福祉至关重要的情感能力,而在这些共情倡导者的文章中,情感传染似乎是“共情”感的基础。虽然,“共情”感中我们评价最高的心理反应叫作同情反应,或者简称同情。同情包括在认知他人的快乐和痛苦的前提下,将他人的利益视为自己的利益。人们很容易将同情等同于情感传染,但也很容易看出两者的不同。[16]如果一个孩子被乱叫的狗吓坏了,开始号啕大哭,我对她的同情不应该是和她一起恐惧地号啕大哭,而是安慰她和保护她。相反,我能够对其他人所经历的而我不可能体验的痛苦怀有深刻的同情,比如妇女生产时的痛苦,妇女被强奸的痛苦,或者癌症病人的疼痛。我们的情感反应不是自动复制他人的情感,而是取决于我们判断他们是盟友还是竞争者,然后做出可能截然相反的情感选择。当球迷观看主场比赛时,观众高兴他也高兴,观众沮丧他也沮丧,但他观看客场比赛时,观众高兴他就沮丧,而观众沮丧则轮到他得意。最常见的情况是,同情决定了情感传染,而不是相反。

    人们为共情一词的各种不同含义争执不休,让共情成为今天的热议话题。用镜像神经元作为悲悯意义上同情的同义词,让对共情理解的混乱固化进入我们的文化基因。里夫金这样写道:“所谓的共情神经元,让人类和其他一些物种能够设身处地地感觉和体验其他实体的境遇。”他得出结论说:“我们从根本上是共情的物种,寻求与我们同胞的亲密参与和伙伴关系。”镜像神经元理论假定,同情(这里的“同情”和“传染”模糊难分)是我们大脑里天生的情感,是我们灵长类动物的传承,我们只需要运用它,或者说,至少不要压抑它,就能为世界迎来一个新时代。里夫金承诺“在不到10年的时间内普及全球共情意识”。很不幸,他的承诺所依据的却是他对神经科学非常有问题的诠释。

    1992年,神经科学家贾科莫·里佐拉蒂(Giacomo Rizzolatti)和他的同事在猴子的大脑里发现了某些神经元;猴子捡到葡萄干或者猴子看见人捡到葡萄干的时候,这些神经元都会变得活跃。[17]其他神经元对其他类型的行为有同样的反应,包括自己做出的和看见的行为,比如触摸和流泪。虽然神经科学家不能在人脑里插进几根电极棒,但我们可以相信,人类的大脑有一样的神经元:脑神经成像实验已经在顶叶和内额叶找到几个这样的区域,在人们自己做出某些特定动作,或看见其他人做同样动作的时候就会发亮。[18]镜像神经元的发现虽然并非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但是仍然意义重大:如果我们的大脑不能对同样的动作做同样的理解,不论这个动作是谁做出的,我们都不会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时使用同样的动词。但是,这个发现立刻被炒作成一个巨大的泡沫。[19]一位神经学家声称,镜像神经元之于神经科学意义之重大就像DNA之于生物学的意义。[20]加上报道科研新闻的记者推波助澜,有科学家将镜像神经元吹成是语言、模仿、文化学习、潮流和时尚、球迷、代祷,当然还有共情的生物基础。

    镜像神经元理论有一个小问题,在恒河猴(rhesus macaques)身上也发现了镜像神经元,但这是一种非常暴躁的小生物,从它们身上,你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共情(或者模仿,更不要说语言了)。[21]另一个我们将要进行探究的问题,即镜像神经元主要集中在大脑的特定部位,而根据神经成像研究,这些部位与同情关怀意义上的共情没有多大联系。[22]许多认知神经科学家猜测,镜像神经元具有让人对某种行为概念进行想象的功能;当然,这一说法也存在争议。绝大多数神经科学家都不接受对镜像神经元的夸张,例如认为它能独到地解释人类的能力;而到今天,已经没有人会将镜像神经元的活动等同于同情心了。[23]

    当我们体验到痛苦以及对他人的痛苦经历产生反应的时候,我们大脑中的某些部位,特别是脑岛会特别活跃。[24]但是,这种对自身痛苦的感受和对他人痛苦感受的重合反应,是我们同情他人境遇的结果,而不是原因。还记得我们在前面一章说过的一项实验,实验参加者受到电击后,脑岛部位发亮;当这些实验参加者看见其他清白无辜的人受到电击时,脑岛的同一部位也会发亮。但是同一实验还显示,如果看到诈骗自己钱财的人受到电击,男性实验参加者的脑岛没有任何反应,他们的纹状体和眶额皮层还会因为甜蜜的复仇而发亮。[25]

    共情,作为道德意义上的同情心,不是我们大脑中镜像神经元的机械动作。共情像装有开关一样,可以被开启,也可以被关闭,甚至可以转变成反向共情,即看到某人受难而感到高兴,或看到某人高兴而感到难过。复仇是开启反向共情的键钮,球迷时而狂喜时而沮丧的反应告诉我们,竞争可以触发反向共情。心理学家约翰·兰泽塔(John Lanzetta)和巴兹尔·英格里斯(Basil Englis)将电极棒粘在实验参加者的脸上和手指上,然后让他们和另外一个(伪装的)实验参加者玩投资游戏。[26]参加者被告知,他们或者两人一组进行投资,或者两人互相竞争(但每人的收益与对方的行为没有关系)。投资获益时,在计分簿上打个钩,而赔钱的时候,就给一下轻微的电击。当参加者认为两人是合作关系的时候,每当同伴有收益时,电极棒探测到的是内心的平静和微笑,而同伴受到电击的时候,电极棒探测到冒出的汗水和皱眉头。而当参加者认为和同伴是竞争关系时,电极棒探测到的情况完全相反:同伴遭受电击的时候,他们放松并且微笑,而当同伴有成就的时候则感到紧张并皱起眉头。

    通过共情——在感染、模仿、感情换位或者镜像神经元意义上的共情——建设美好世界的问题是,它触发的共情未必是我们想要的共情。也就是说,它所开启的不一定是对他人同情关切的情感。同情是内生的,是人们如何相处,即人际关系的结果,而不是原因。关系主体如何认识这种关系,决定了他对他人的痛苦是共情,还是无动于衷,或者是反向共情。

    * * *

    在前一章,我们讲到大脑中与暴力倾向有关的回路;现在让我们来看看那些与天使有关的部位。在人类的大脑中搜索共情的结果证实,替代感是弱化还是强化取决于共情者的其他信念。克劳斯·拉姆(Claus Lamm)、丹尼尔·巴特森(Daniel Batson)和让·德赛特(Jean Decety)让实验参加者观看一位(乔装的)耳鸣病人接受新式治疗,治疗方式是从耳机里播放噪声,这位“病人”听到噪声后身体做出了畏缩的动作。[27]当实验参加者对病人产生共情的时候,大脑里的活动模式与他们自己听到噪声时是一样的。这些活跃的大脑部位包括脑岛的一部分——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无论是从字面本义还是从喻义上说,这部分大脑皮层处理的是人体脏器的感觉(见图8-3)。另外一个是大脑中的杏仁核,这个杏仁状的器官负责对恐惧和紧张做出反应(见图8-2)。第三个部位是前扣带皮层(见图8-4),这是一条在大脑半球内壁上的皮层,参与疼痛感引发的情绪动机——不是引发刺痛感本身,而是产生要消除痛感的强烈愿望。(在对换位性痛苦进行实验时,通常都看不到对身体真实痛感做反应的大脑部位有任何活动;如果真的出现这样的痛感,那更可能是幻觉,而不是共情。)研究人员没有给实验参加者任何可以激起反向共情的示意,例如竞争或者复仇,但是他们的共情反应仍然随着他们对情况的判断发生变化而变化。一旦他们得知这个治疗方法很有效,因此“病人”吃点儿苦头也是值得的,他们大脑中的换位性紧张反应就开始减弱。

    在对充满悲悯心的大脑所做的研究中,我们完全看不到共情神经元组成的共情中心,看到的是各种激活共情和调节共情的复杂模式。决定这些模式的是认知者如何诠释他人的困境,以及如何看待两人之间的关系。共情的路径大致如下:[28]大脑上颞叶的颞顶交界区和附近的回间沟(沟槽)对他人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做出评估。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和附近的额极(frontal pole),即大脑额叶的前端点评估情况的特殊性和本人的整体目标。眶额皮层和腹内侧额叶皮层整合这些评估的结果,并与大脑中更古老和更情绪化的部位产生的反应进行协调。杏仁核加上附近额极传递过来的信息,对恐惧和紧张性刺激做出反应。脑岛则记录了厌恶、愤怒和替代性疼痛。扣带皮层协助控制对紧急信号做出反应的大脑神经系统,比如某些回路发出召唤不相容反应(incompatible responses)的信号,有些则发出感受到肉体痛苦和精神痛苦的信号。对镜像神经元理论来说,最不幸的是,大脑中镜像神经元最丰富的区域,比如指示运动神经运作的大脑额叶的某些部分(位于大脑外侧裂的最后方)和记录身体感受的大脑顶叶的某些部分,却大多不介入这些活动,唯一的例外是只有跟踪身体各个部位所处位置的顶叶部分参加了共情活动。

    事实上,大脑组织中最接近悲悯性共情的既不是皮层质也不是皮层下器官,而是传输激素的系统。催产素是下丘脑制造的一种小分子物质,它对大脑的情感系统,包括杏仁核和纹状体发生影响,它由脑下垂体释放后进入血液,进而影响全身。[29]催产素原初的进化功能在于启动母性,包括生育、哺育和关照幼子。但因为这种激素能够减少与其他生物亲密接触的恐惧,因此它在进化过程中还具有支持母子之外其他亲和形式的作用,包括性高潮、异性一夫一妻制中的依恋、婚姻和伴侣之爱,以及非亲缘之间的同情和信任。为此,催产素也被称为“拥抱激素”。催产素在多种人际亲昵关系中的作用证实了巴特森的一个观点。他认为,母性关怀是其他各种人类同情形式的进化先驱。[30]

    在行为经济学领域,人们做了些颇为稀奇古怪的实验,其中之一是厄恩斯特·费尔(Ernst Fehr)和合作者进行的信任博弈实验;在实验中,他们要求参加者将资金交给一位委托人进行投资,本金可能会翻几番,但委托人只需要按照自己的心愿向出资人返还资金。[31]实验参加人接受鼻腔喷雾剂,一半人吸入含有催产素的喷雾,催产素可以通过鼻腔进入大脑;另一半人则吸入空白的对照剂。那些吸入催产素的实验对象明显愿意将更多的钱交给陌生的委托人。媒体还曾经大肆报道说,某车行通过通风系统在展车厅释放含有催产素的雾剂,迷惑不明就里的消费者。(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提议用飞机喷撒催产素的方式加速提高全球性共情意识。)另外有实验显示,吸入催产素让“最后通牒博弈”中掌握资源的提议方更加慷慨(在这种博弈中,接受方有否决权,提议方根据对接受方反应的预期分配资源),但催产素对“独裁者博弈”没有影响(在独裁者博弈中,接受方要么接受要么放弃,提议方无须考虑接受方的反应)。催产素似乎很可能是对他人的信念和愿望产生同情反应的关键触发器。

    * * *

    在第4章中,我曾提及彼得·辛格有关扩大共情圈(其实是同情圈的)假说。共情圈最内层的核心是我们对儿女的养育,而触发这种温柔情感的最可靠装置是幼儿脸蛋的几何形状——我们称这种感觉为“招人怜爱”(cuteness)。1950年,动物行为学家康拉德·洛伦茨(Konrad Lorenz)注意到,具有典型的未成熟动物体量的物体,让拿着它们的人产生温柔的情感。这些轮廓特征包括大脑袋、大脑勺、大额头和大眼睛,还有小鼻子、小下巴,以及细小的躯干和四肢。[32]“招人怜爱”最初是形容母亲关爱自己子女的映射,但是触发反射的特征在子女自己身上被大大地夸张了(以至于这些特征被当作子女健康的标识),以此诱发母亲的关爱反应,阻止杀婴倾向。[33]那些幸运地拥有幼崽脸型和体型的动物总能使抱着它们的人做出温情的反应,它们也因人类的同情心而得到更多的关照。我们觉得小白鼠和兔子要比老鼠和负鼠可爱,鸽子比牛更容易获得同情,海豹幼崽比貂或其他狡诈的毛皮动物更值得人类的保护。漫画家、泰迪熊和动漫动物的设计师都是利用这种映射让他们创作的形象更讨人喜爱。在一篇著名的有关米老鼠创作历史的文章中,斯蒂芬·杰伊·古尔德历数了在几十年的时间里,这只老鼠的眼睛和脑门如何被不断地加大,终于从一个招人讨厌的小顽皮成为一名清纯可爱的公司代言人。[34]古尔德没能活到2009年,否则他会看到迪士尼公司对米老鼠的新装扮。考虑到今天的孩子对“前卫”和“冒险”个性的追求,在新发行的电子游戏中,迪士尼让米老鼠退化了,新的米老鼠在解剖学上无疑具备了更多的老鼠特征。[35]

    我们在第8章中已经看到,“招人怜爱”对保育生物学家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情,因为它将大量资源引向少数几个有迷人魅力的哺乳动物。甚至有组织认为,他们可以积极地利用这种反应,于是将有着两只楚楚动人的大眼圈的熊猫作为该组织的徽章。人道救援组织使用同样的手法宣传自己,他们常常用孩子的照片做自己的招贴。心理学家莱斯利·泽布罗维茨(Leslie Zebrowitz)已经证明,陪审团对长着孩子脸的被告怀有更多的同情,而这种对正义的嘲弄只能归功于我们克制不住的同情心。[36]美貌同样会因同情引致不公。容貌不佳的孩子常常受到父母和老师更严厉的处罚,也更经常成为儿童虐待的受害者。[37]容貌不佳的成年人则在诚实、善良、可信、敏感甚至智力方面被低估。[38]

    当然,我们对我们的成人亲友也怀有同情心,包括那些容貌丑陋的亲友。但是,即使在边界确定的圈子内,我们尊奉同一套道德感,但却不是毫无差别地释放同情心。在同情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与之相呼应的情感,我们的社交生活不可能是彻头彻尾、一成不变的温暖和柔情。社交生活中少不了摩擦和碰撞:谁踩了谁的脚指头,谁扫了谁的面子,谁又得罪了谁。如果心怀同情,我们或者感到负疚,或者愿意原谅,只是这些情感大多被局限在同一个小圈子内:我们同情的人,是那些被我们伤害后让我们感到愧疚,而伤害了我们后却容易得到我们宽恕的人。[39]罗伊·鲍迈斯特、阿琳·史迪威和托德·希瑟尔顿(Todd Heatherton)研究了关于负疚感的社会心理学文献,他们发现,负疚和共情密不可分。共情感强烈的人也具有较强的负疚感(女性的这两种情感都更丰富),而得到同情的人往往是那些让我们感到愧疚的人。这个效果非常明显,当要求人们回忆让他们感到愧疚的事件时,93%的事件与家人、朋友和情人有关,只有7%涉及一般的熟人和陌生人。

    当回忆让别人感到负疚的事件时,我们得到了相同的比例:我们主要是让我们的亲友感到负疚,而不是让一般的熟人和陌生人感到负疚。我们将在有关道德的章节再来看鲍迈斯特等人对这一现象的解释。他们注意到,同情和负疚只发生在“共生关系”的圈子内。[40]在“交换关系”或“公平对等关系”中,即在我们与熟人、邻居、同事、合伙人、客户和商家的关系中,人们很少产生同情和负疚感。交换关系遵循公平原则,伴随的情感与其说是发自内心的同情,不如说是诚恳。如果我们伤害这些人,他们会回报以伤害,我们可以精准地协议罚金、退款和其他形式的赔偿来弥补此类伤害。如果这些赔偿行不通,为了减少自己的痛苦,我们可以疏远他们或者损害他们。我们会看到,交易式的议价赔偿能够修复交换性关系,但在共生关系d中则成为人们的避讳,修复共生关系的代价要大得多。[41]它要求更复杂也更长效的情感黏合剂,例如同情、愧疚和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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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我们将同情心从婴儿、毛茸茸的小动物以及与我们有共生关系的人群向外扩张,将更多陌生人拉进同情圈会如何呢?互惠利他主义提供了一套预期,它采取“一报还一报”等在技术意义上“友善”的策略,即首先付出合作的善意,在对方没有背叛之前决不背叛对方。如果人们具有这样的善意,他们应该也具有给予陌生人同情的意愿,其最终的(即在进化中形成的)目标是试探结成互利关系的可能性。[42]尤其是当我们遇到一位急需帮助的人,自己只要付出小小的代价,就能够让他人摆脱极大的困境,我们的同情心通常会油然而生。此外,在有共同利益作为润滑剂的互利关系中,即在具有同样价值取向和属于同一个阵营的人之间,同情心也很容易被调动起来。

    像“招人怜爱”一样,“需要”是同情最常见的诱因。甚至几岁的孩子也会出手帮助遇到困难的人,或者安慰一个伤心的人。[43]巴特森在研究共情的时候发现,当学生面对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时,比如一个刚刚做过腿部手术的病人,即使病人不属于他们通常的社交圈,甚至不论病人是同学,还是陌生的老人或孩子,甚至是只小狗,他们都会产生同情的反应。[44]有一天,我看见一只马蹄蟹(鲎)仰天躺在沙滩上,十几只小腿无可奈何地在空中蹬扯着。于是我把它翻转过来,看着它溜回大海,心里竟然涌起一丝幸福感。

    当某人需要的帮助不能轻易被满足的时候,相同的价值观和其他共性开始发挥决定性的作用。[45]在一个颇具创意的实验中,心理学家丹尼斯·克雷布斯(Dennis Krebs)让参加实验的学生观看(研究人员假扮的)实验者玩一种特殊的轮盘赌,规则是当球落在双数栏,他赢钱;球落单数栏,他得到一下电击。[46]赌者或者被介绍为这些学生同系的同学,并具有相同的个性;或者是一个既非学生又个性不同的陌生人。当参加实验的学生认为赌者是和自己相似的人时,他们看到他被电击,就会手心出汗,心跳加速。他们说,等待他被电击时的感觉最为难过,他们甚至愿意替他接受电击,或者付钱免除他的痛苦。

    克雷布斯提出一种“共情-利他假说”来解释参加试验的学生愿意为同伴做出的牺牲:共情带动利他。[47]我们已经看到,“共情”一词含义模糊,所以此处我们看到的是两个假说。第一个是基于“同情”感的共情,在人的情感状态中,包括对他人境遇的关切——为他人幸福而感到欢乐,为他人悲哀而伤感——这种心态促使我们毫不利己地帮助他人。我们将这个假说称为“同情-利他假说”。如果这个假说成立,它将推翻心理享乐主义和心理利己主义这两个老学说。心理享乐主义指人们只会做给自己带来快乐的事情,而心理利己主义则是指人们只会做给自己带来好处的事情。当然,有人会提出循环论证说,帮助他人可以满足利他情感的需要,这恰好证明了人的行为必定是为了自己的快乐或者对自己有益。但是,要证明这些玩世不恭的理论,必须指出帮助他人还有某种“独立的”利己动机,比如缓解自己的痛苦,避免遭到谴责或者得到公众的赞许。

    “利他”一词的含义非常模糊。“共情-利他假说”中的“利他”是指一种特定的动机意识,它以为其他人谋利为目的本身,而不是有其他目的的一种手段。[48]进化生物学所说的利他与此不同,它从行为而不是动机来界定“利他”:生物利他性包括以牺牲自己的利益为代价谋求他人利益的行为。[49](生物学家需要识别两种一个生物有益于另一个生物的利他方式。另外一种利他方式称为“互助主义”,指一个生物在自己得益的同时亦有益于另一个生物,比如昆虫采食植物的花粉,鸟类捕捉哺乳动物身上的跳蚤,还有趣味相投的同屋互相分享音乐。)

    在实践中,生物学上的利他和心理学上的利他经常相重合,原因是如果我们有动机做某件事情,我们通常也准备为此付出代价。尽管有误解,对生物学利他主义的进化解释(比如说,生物帮助自己的亲属或与亲属相互帮助,长远看都有益于基因遗传)与利他心理毫不矛盾。如果自然选择因长期收益而倾向以巨大代价帮助亲人或有潜在互惠可能的伙伴,那么自然选择会赋予人脑向这些人提供帮助的直接动机,没有必要再拐弯抹角地思考自己有何利益。事实上,利他者的基因可能获得长期收益,这一点既不说明利他者的虚伪,也不否认其利他的动机,因为基因的遗传收益在利他者的大脑中从来都不是一个明确的目标。[50]

    因此,“共情-利他假说”的第一个版本是,利他心理是存在的,动机是同情心。第二个版本的“共情-利他假说”的基础是“投射”和“换位”共情。[51]根据这个假说,不论是想象自己遇到同样的境况,还是干脆将自己想象成他人,只要为他人设身处地,即可产生对他人的同情——如果“同情-利他假说”成立的话,这种同情会促成对共情对象的利他性行为。人们也可以称此为“换位-同情假说”(perspective-sympathy hypothesis)。这个假说关系到我在本书第4章和第5章提出的问题,即媒体报道、回忆录、小说、历史书籍和其他各种替代性体验的手段扩大了我们的集体同情意识,推动了人道主义革命、长期和平、新和平和权利革命。

    虽然巴特森本人并没有严格将共情利他假说分为两个版本,但他历时二十多年的研究给两种版本都提供了支持。[52]

    让我们从“同情-利他假说”开始。有人坚持认为帮助他人无非是为了让自己感觉好一点儿,让我们拿这种玩世不恭的观点和“同情-利他假说”做个比较。在一项研究中,实验参加者眼睁睁地看着由研究人员假扮的另一名实验参加者伊莱恩在学习实验中反复遭受电击。[53](实验分男女进行,男性看到的是一名叫作查理的男子。)随着实验的进行,伊莱恩表现出明显沮丧的情绪,这时,参加实验的人被告知有机会替代伊莱恩继续实验;同时被告知,除伊莱恩之外,其他人都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实验任务,可以选择立刻离开。所以,在这个时候接替伊莱恩的工作,将是一个纯粹的利他行为。在另外一组实验中,参加实验的人还要继续观看伊莱恩遭受另外8次电击。巴特森的理由是,如果人们仅仅是为了避免自己的痛苦,不想再看见伊莱恩受罪,才自愿替代伊莱恩进行实验,那么,如果他们有机会离开,可以不再看到伊莱恩接受电击,他们就没有必要出手替换伊莱恩。只有在他们不得不继续目击伊莱恩的痛苦,继续听到她的呻吟的时候,他们才会愿意付出自己遭受电击的代价。与克雷布斯的实验一样,实验参加者的同情心受到测试,她们被告知伊莱恩具有与她们相同或者相反的价值取向和兴趣(比如,如果实验对象喜欢读《新闻周刊》,那么伊莱恩被说成是喜欢读《时尚》或者《十七岁》)。无疑,当实验参加人感到自己和伊莱恩相像的时候,不论她们是否还要继续观看她被电击,她们都愿意替换她,让她不再遭受痛苦。如果她们觉得与伊莱恩是不同的人,那么只有在还要继续观看她受苦的情况下,她们才会愿意替代伊莱恩接受电击。此项实验和其他的研究共同证明,人们自私自利地帮助他人,帮助他人的目的是解除自己看到他人受罪而感到的痛苦。但是,当他们同情一个受害者的时候,他们的动机可以转变为单纯为了解救受害人,无论这样做是否能够减轻自己的痛苦。

    另外还有一组实验测试助人的第二种隐蔽动机,即以前所说的渴望自己的行为得到社会的赞许。[54]在这个实验中,巴特森等人没有再操纵情感,但是,即使人们对同一事件都抱有同情感,每个人同情感的程度也有所不同。巴特森这次利用了人们同情感的差距。他们让实验参加者听到伊莱恩焦虑地大声抱怨即将到来的电击,然后要求他们指出他们所感受的同情、感动、怜悯、柔情、温情和心软的程度。有些人在所有这些形容词后面都给了高分,另一些人则都给了低分。

    实验正式开始后,伊莱恩已经精疲力竭,失误越来越多,明显地感到沮丧。这时候,研究人员用一种很隐秘的方式来评估实验参加者是否出于纯属善意的意愿帮助伊莱恩摆脱困境,或者只是为了想要表现自己的善意。研究人员通过问卷来评估实验对象的情绪之后,或者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能够圆满完成自己的任务,就有机会让伊莱恩解脱;或者告诉他们,他们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就可以让伊莱恩结束实验,只是这样也就没有任何功劳可以夸耀。对同情伊莱恩的人来说,这两种情况让他们得到同样的解脱感;而对伊莱恩没有同情感的人来说,只有靠他们自己的努力让伊莱恩解脱时,他们才感到满足。另外还有一组实验,实验参加者必须在猜字游戏中得到高分才有资格替换伊莱恩,他们或者被告知游戏很容易(因此绝对没有机会造假得低分而逃避),或者被告知游戏很难(因而有机会名正言顺地逃避牺牲)。对伊莱恩没有同情心的人借机逃避,在所谓的难题面前束手无策;而对伊莱恩怀有同情心的人在解“难题”上的得分甚至更优异,因为他们知道必须付出加倍的努力才有机会替代伊莱恩受苦。所以说,同情感可以产生真正的康德意义上的道德感,即视人为目的,而不是达到目的的工具——在这个实验中,甚至不是为了实现自己享受助人为乐的快感这种高尚目的的工具。

    在这些实验中,人们从其他人——实验人制造的痛苦中解救受害者。那么,同情触发的利他行为能否抑制自己利用他人,或者抑制自己报复他人挑衅的欲望呢?答案是肯定的。在另外的实验中,巴特森让妇女进行一次性囚徒博弈,她们和一位研究人员假扮的匿名对手斗牌,斗牌的结果是以交易形式产生一些抽奖券号码。[55]在大部分情况下,她们采取了博弈论专家所说的最优策略,即背叛对方。她们根据保护自己不受欺骗并能够借机利用对方的原则选择出牌,与根据合作原则出牌相比,这样出牌会让双方都失去更多机会。不过,当实验参加者读过她那位匿名伙伴的一个私人便条之后,激起了对伙伴的同情心,她以合作原则出牌的比率从20%跳升到70%。在后面的实验中,另一组妇女进行“重复囚徒博弈”,这让博弈者有机会以自己的背叛来惩罚背叛的伙伴。对先行背叛的伙伴仍然报之以合作的次数只有5%。但是,如果预先让实验参加者对伙伴抱有同情心,她们就会更愿意宽恕,以德报怨的次数上升到45%。[56]所以说,同情可以减少自相残杀式的对抗和得不偿失的报复。

    在这些实验中,在一种情况下,同情是一个间接变量,由参加人与给定对象(比如伊莱恩)之间价值取向的相似性所决定;在另一种情况下,同情完全是内生的:研究人员在现场观察到实验参与者的共情反应有差异,有些人多一些,有些人少一些,无论原因何在。而理解暴力下降过程的关键是,同情是否可以由外生因素来左右。

    前面说过,同情以及相伴随的负疚和宽恕主要发生在共生关系圈子中。因此,任何能够产生共生关系的东西,也应该能够产生同情。建立共生性的主要手段是引导人们合作实现一个共同的目标。(罗伯茨岩洞营交战的男孩子,最后协作将校车拉出泥潭。)很多解决冲突训练班也是遵循这一原则:先是将冲突各方带进一种友善的氛围中,让他们有机会进行个人交流,然后交给他们一项共同任务,协商如何能够解决冲突。这些做法都能够激发相互同情,训练班通常要求学员进行变换视角为对方着想的训练。[57]不过,在所有这些案例中,合作被强加在参与者身上,显然我们不可能让数十亿人加入有人指导的化解冲突训练班。

    最有力量的同情外生触发器,所费有限且俯拾皆是,它就是人们在阅读小说、回忆录、自传和报告文学时产生的角色换位。那么,接下来的共情学问题是,读者对媒介的消费产生了换位思考,但是它是否真的带来了对作家、评论家和他们所描绘的群体的同情呢?巴特森的研究团队对此进行了实验,研究人员让实验参加者相信他们正在为大学广播站做市场调研。[58]他们要对一个叫作“个人视角新闻报道”的新节目进行评估。这个新节目的宗旨是“超越当地新闻事件本身,报道事件对个人生活所产生的影响”。实验要求一组参加者“专注于广播的技术层面”,“客观地看待节目所讲述的事实”,不要被受访对象的感情影响;要求另一组参加者“想象受访人对事件的感受和事件对他们的生活产生的影响”——人为地操纵换位思考以制造某种同情感。必须承认,这样的操纵很不高明:因为人们在读书和看新闻时,不需要别人告诉他们应该如何思考如何感受。但是作家都知道,如果能够引诱观众进入故事主人公的立场,他们就会满怀同情地追随他进入故事情节。所以,对想要成功的剧作家的最好劝告就是“整出个英雄,再给他找些麻烦”。应该说,真正的作品不需要向观众下指令,所谓感人的主角,就是说他能抓住观众的同情心。

    第一组实验显示,换位思考产生的同情和伊莱恩实验中发现的同情一样真诚。[59]实验参加者先是观看了对凯蒂的采访,凯蒂的父母在一起车祸中双双丧生,她只好承担起抚养年幼弟妹的责任。接着,实验参加者被告知,他们有机会做些小事情帮助凯蒂,比如照顾孩子,或者开车送她去一些地方。研究人员在志愿计划表上做了些手脚,或者让名单看起来已经有很多学生签名准备帮助凯蒂,以此制造同伴压力;或者让名单上只有两个名字,让实验参加者可以毫不羞愧地忽视凯蒂的困难。那些专注于报道技术层面的人只在有很多同学报名帮助凯蒂的时候才志愿提供帮助,而那些仔细听过凯蒂采访的人,不论是否有其他同学报名,都在志愿者名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对一个处于困境的人抱有同情是一回事,对一个人所代表的群体产生同情则是另一回事。读者是仅仅对汤姆大叔抱有同情,还是对所有的美国黑人奴隶都抱有同情?是仅仅同情奥利弗·特威斯特(Oliver Twist),还是同情所有的孤儿?是仅仅同情安妮·弗兰克(Anne Frank),还是同情所有的集中营受害者?在一项有关同情泛化的实验中,学生听到一位年轻女子朱丽讲述她车祸后因输血感染艾滋病的遭遇(在进行此项实验的时候,人们还没有找到艾滋病的有效治疗方法)。

    是啊,你们可以想象,这真是挺可怕的。我是说,我每次咳嗽或者感到虚弱时,都会想,是不是到时候了?你知道,就是生命是不是开始衰竭了。有时候我感觉挺好的,但在我脑子的深处,有种恐惧一直在那里。任何一天都可能是走向死亡的(停顿)转折点。我知道——至少是现在——我没有生路。我知道他们在寻找治疗办法——我也知道,人都是要死的。但是这一切真是太不公平了,太恐惧了,像一场噩梦。(停顿)我的意思是,我本来觉得自己刚刚才开始生活,突然,我马上就要死了。(停顿)这真叫人受不了。[60]

    稍后,当学生在问卷上填写对艾滋病人的态度时,换位思考的学生比仅做技术评估的学生有更强烈的同情心,这说明对一个人的同情确实可以扩展到对这个人所代表的群体的同情。但是,此处很容易产生一种误解。换位思考所产生的同情效果受道德教化的规范,我们从实际生活中可以认识到,同情感不是天然的生理反射。朱丽承认,她因为整整一个夏天没有防护的滥交,才感染上了艾滋病。尽管那些换位思考者仍然对艾滋病患者这个群体怀有更大的同情心,但是对感染艾滋病的年轻妇女这个群体却没有太多同情了。以流浪汉为对象的实验也得出类似的结果,实验参加者有男生也有女生,他们的同情心对因疾病而陷于窘困的流浪者和因厌倦工作而流浪的人是不同的。

    接着,心理学家研究团队继续拓展他们的实验,这次他们要看看人们对被定罪的谋杀犯能有多少同情心。[61]没有人一定想要人们对杀人犯抱有温情,但是,对不值得同情的人怀有某种程度的同情,也许是反对残忍处罚和滥用死刑所需要的。我们可以想象,正是因为有这样一点儿同情心,才产生了人道主义革命时期的刑罚改革。巴特森并没有到拿精神变态杀人狂来博取同情的地步,他很巧妙地编造了一个典型的常见凶杀案,杀人犯受到同样不讨人喜欢的受害人的挑衅。下面是“詹姆斯杀死邻居的故事”:

    没过多长时间,情况就变得越来越糟糕。他把垃圾倒在我家后院的篱笆旁边。我在他家房子的侧墙上喷上了红漆。然后,他在我的车库放火,我的车还停在车库里呢。他知道那辆车是我的骄傲和欢乐。那真是我的宝贝,我把它收拾得好好的。我睡醒的时候,他们已经把火扑灭了,可我的车毁了——彻底毁了!而他还在笑!我被气昏了——我没有喊叫;我一声都没有吭,但我浑身哆嗦,站都站不稳了。我当时就下了决心,他死定了。那天晚上,他回到家的时候,我拿着猎枪,在他家的前廊上等着他。他又笑了起来,说我是个懦夫,说我没有胆子做任何事。但是,我做了。我向他开了4枪。他当时就在门廊上咽了气。警察来的时候,我还拿着枪站在那里。

    (审讯员:你对做过的事情后悔吗?)

    现在?当然了。我知道杀人不对,没有人——包括他在内,应该这样被杀死。但是当时我全部的想法就是不能饶了他——他必受报应,我不想再看见他。(停顿)我向他开抢的时候,心里感到很痛快、很轻松。我觉得自己自由了。不再愤怒,不再害怕,也不再仇恨,但是这种感觉也就有一两分钟吧。他才是得到自由的人,而我要在监狱度过余生了。(停顿)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对杀人犯詹姆斯本人,采取换位思考的学生比做技术评估的学生还是要多一点点同情,但对杀人犯这个群体,无论是换位思考还是技术观察,两组学生的态度几乎没有发生变化。

    但是,意料之中还有意外。一两周后,参加实验的学生突然接到一个有关监狱改造的民调电话。(打电话的人是乔装改扮的巴特森实验研究人员,不过没有学生想到这一点。)民调中有一个问题涉及对谋杀犯的态度,它与学生实验问卷上的问题极为相似。研究人员希望在这个时间间隔上,显出换位思考的效果。那些在一两周之前尝试站在詹姆斯的角度看问题的学生对谋杀犯明显抱有更大的同情。研究人员称所追踪的这种延迟影响为“睡眠者效应”。当人们突然接触到原来不为他们所接受但却能够改变他们态度的信息时,比如本案中对杀人犯怀有某种温情,他们意识到这种令人不快的影响,因此有意识地加以排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心理防线松懈了,内心的变化开始浮现。此项研究的要点在于,听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设身处地地进入他的角色,即使这个人属于被人们极端厌恶的群体,人们还是会真诚地对他和他所属的群体抱有更多同情——即使不能在听到他的故事后立刻就能做到这一点。

    在一个人际交往密切的世界上,人们有很多渠道接触陌生人的故事,包括面对面的交流、媒体的采访,还有各种回忆录和自传。那么,虚构世界的那部分信息流——让观众心甘情愿遭受折磨的小说、电影和电视剧的影响又如何呢?听故事的愉悦来自听者进入角色,然后对比各种不同角色的立场,比如故事中其他人物的立场、讲故事的人的立场和读者自己的立场。小说是不是一条扩张共情的隐秘途径?乔治·艾略特在1856年的散文中为这一心理假说进行过辩护:

    只有已经具备同情心和道德情操的人才能感悟理论和数字的感召力,但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所展现的人类生活画面,可以让最平凡和最自私的人心动,让他们关切他们身外的世界,这或许可以叫作道德情操的原料。当司各特将我们带入走运佬马克雷白克特的小村舍,或者给我们讲述《两只鸽子》的故事;当华兹华斯向我们吟诵《苏珊的幻想》;当金斯利向我们展示奥尔顿·洛克如何可怜巴巴地凝望着大门,门外的大路通向他平生第一次见到的树林;当霍农描画出一群清扫烟囱的人,就沟通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打破粗暴的排他性而言;他们的作品,超过了成百上千次布道和成百上千篇哲学论文。艺术最贴近生活,它让我们得以超越自身的局限,不断丰富我们人生的体验,不断扩展我们与同胞的交往。[62]

    当代历史学家林恩·亨特、哲学家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心理学家雷蒙德·马尔(Raymond Mar)和基思·奥特利(Keith Oatley)等人强烈主张阅读小说是共情扩展的主要途径,也是推动人道主义进步的力量。[63]人们也许会认为,文学理论家会加入他们的阵营,全力证明文学理论研究的对象是推动时代进步的力量;而在这个时代,学生和资金居然纷纷弃文学而去。但是,许多文学理论家,比如《共情与小说》(Empathy and the Novel)的作者苏珊·基恩,对于阅读小说能够提升道德的建议甚至感到恼怒。在他们眼中,这种观点太庸俗、太功利、太低级趣味、太煽情、太奥普拉——太哗众取宠了!他们指出,阅读小说,迫不及待地看着书中反面人物倒霉遭殃,同样可以培养幸灾乐祸的情感。它可以强化对“另外那些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它甚至可能分流对现实中活生生的人的关注,将同情转向不存在的虚构受害者。他们还表示,我们完全没有必要闹出一大堆实验室数据来显示杜撰的作品可以共情。马尔、奥特利和他们的合作者都证明阅读小说的人在共情和社交机敏度测试中得分较高,但是这种相关性不能说明到底是阅读小说让他们更富有同情心,还是共情能力强的人更喜欢阅读小说。[64]

    如果虚构的体验不能产生真实体验一样的效果,那倒是让人觉得奇怪了,因为人们经常在自己的记忆中混淆两者。[65]有几项实验说明小说确实可以扩展同情。巴特森所做的一项广播节目实验中有一个对瘾君子的采访,参加实验的学生分为两组,一组被告知这位瘾君子真有其人,另一组被告知是演员在表演。[66]凡是被要求换位思考的听众都对瘾君子抱有更大的同情,不论他是真人现身还是演员表演(虽然在被告知是真实人物时,同情增多了些)。而在一个绘声绘色的说书人手中,虚构的人物甚至能够比真人有更强烈的感染力。文学理论家杰梅扬·哈克穆尔德(Jèmeljan Hakemulder)在他的著作《道德实验室》(The Moral Laboratory)一书中说,在实验中,实验参加者阅读了事实相同但题材不同的作品。作品都是关于阿尔及利亚妇女的悲惨处境,他们或者是通过马里克·默克戴姆(Malike Mokkeddem)的小说《流离失所》(The Displaced)的主人公的眼睛接触事实,或者是通过冉·古德温(Jan Goodwin)的纪实报告《荣誉的代价》(Price of Honor)来了解情况。[67]阅读小说的人比阅读纪实报告的人变得更加同情阿尔及利亚的妇女,因为他们更少将妇女的困境归咎于文化和宗教传统。这些实验让我们有理由相信,人道主义革命的编年表恰好排在通俗小说流行之后,不完全是一种巧合:换位思考确实有助于扩展同情圈。

    * * *

    共情研究已经证明,同情可以推动真正的利他主义,对个体的遭遇换位思考所产生的同情可以扩展至个体所在的群体,这个个体甚至可以只是小说中的虚构人物。人们一直在揣测,是对人类苦难的感受,以及减轻其苦难的真挚愿望推动了人道主义改革,实验研究证明了这一猜测。正因为如此,对历史上多种暴力下降的解释必须考虑到换位思考的认知过程和同情感所发挥的作用。我们这里所谈的暴力涉及有组织的暴力,例如残酷刑罚、奴隶制、滥用死刑;涉及日常弱势群体,例如妇女、儿童、同性恋、少数族裔和动物的虐待;还涉及杀人如麻的战争、征服和种族清洗。

    同时,研究还提醒我们,为什么我们不能拿“共情时代”或者“共情文明”作为解决我们问题的手段。共情也有它的阴暗面。[68]

    首先,当共情与社会的基本原则——公平相抵触的时候,它会危害人类的福祉。巴特森发现,当人们对身患重症的10岁小姑娘谢里产生共情后,他们选择让谢里跳过其他排队等候的孩子先得到治疗,尽管其他孩子的病情更重,已经等候了更长时间。共情在这里等于将其他孩子交给死亡和痛苦,仅仅因为共情者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和故事。那些知道谢里的遭遇但没有对她产生共情的人,做出的决定反而更公正。[69]其他实验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巴特森还发现,在公共品博弈中(成员向公库上交资源,公库获利后向成员进行再分配),博弈者可能对其他成员产生共情,比如读到报道说这位女子刚刚和男友分手了,于是将本应交给公库的资源转给这位女子;对公库贡献的减少,损害了所有成员的利益。[70]

    共情和公平之间的冲突不仅仅是实验室的兴趣所在,在真实世界,它可能产生沉重的后果。如果一个社会的领导人和政府雇员对自己的亲族和密友产生共情,关切地向他们发放特殊津贴,而不是铁面无私地分配给陌生人,社会将因此陷于灾难。裙带关系不仅侵蚀警察、政府和企业的生命力,而且在家族和种族之间开启对生活必需品的零和竞争,这样的竞争必定走向暴力。现代组织的核心是承担抽象的委托义务,而这些义务超越所有的共情关系。

    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作为谋求普世人类福祉的力量,共情过于狭隘。虽然有镜像神经元,但共情不是生理的自然反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泛起同情心。共情像开关一样,可以打开,也可以关上,甚至走向反面,它取决于人们如何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怜可爱、容貌俊秀、亲族、朋友、相似的人或者具有共同利益的群体都可以激发共情。虽然共情可以通过换位思考向小圈子外扩展,但巴特森警告过,其扩展的余地非常有限,而且为时可能非常短暂。[71]期望人类的共情梯度可以平展扩张、无限伸延,人们待所有的陌生人都如同家人和友人,这曾是20世纪的乌托邦梦想,它实际上要求对人性进行不切实际的压制,而压制的结果还未必如愿。[72]

    压制人性也是完全没必要的。扩展共情圈不等于说我们必须对地球上每一个人的痛苦都感同身受。没有任何人有这样多的时间和精力,即使我们的共情可以勉强铺张开来,伸展向更远的人群,但这样肯定会导致情感不堪重负,怜悯心产生疲劳。[73]《旧约》指示我们要爱我们的邻居,《新约》教导我们要爱我们的敌人。但道德理性似乎应该是:爱你的邻居和敌人,因此不要去杀害他们。坦率地说,我不爱我的邻居,更不要说敌人了。所以,更准确的表述应该是:不要杀害你的邻居和敌人,即使你完全不爱他们。

    真正得到扩展的与其说是共情圈,不如说是权利圈——对其他生命做出承诺,不论这些生命与我们多么不同、多么疏远,都应该免于被伤害和被剥夺。在激发人们的良知,关切受歧视集团方面,共情发挥了历史性的重要作用。但光有这些良知的感悟是不够的。共情之所以能够发挥作用,在于它推动改变了决定社会如何对待这些团体成员的政策和规则。在历史上有些关键时刻,对生命价值的新感受很可能扭转精英的决策和大众的传统观点。但是,我们将在本书讨论理性的部分看到,要克服共情固有的狭隘性,非常需要抽象的道德讨论。我们的最终目标应该是让政策和规则成为我们的第二天性,共情则成为非必需品。事实上,共情就像爱,并不是我们所需要的一切。

    自制

    自从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奥德修斯将自己捆缚在桅杆上,蚂蚁储存食物时蚱蜢尽展歌喉,圣奥古斯丁祈祷“求主让我贞洁——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以来,人类就一直在为自制而挣扎。在当今世界,自制成为越来越紧要的美德,因为我们已经驯服了自然的灾难,我们的痛苦绝大部分都是我们自作自受的结果。我们暴饮暴食、抽烟、聚赌、透支信用卡、轻薄滥情,沉溺于海洛因、可卡因和电子邮件不能自拔。

    暴力也是一个自制力的问题。研究人员罗列了长长的暴力风险因素,包括自私、羞辱、嫉妒、部落偏见、挫折感、拥挤、热天气以及雄性。当然,世界上大致有一半的生命是雄性,我们都被羞辱过,都有嫉妒心,都遭遇过挫折,或者都在还没出拳时就已经被吓出一身冷汗。无处不在的凶杀幻想也说明,我们不能消灭暴力的诱惑,只不过是学会了抵制这种诱惑而已。

    现代欧洲的凶杀率下降到中世纪欧洲的1/30,自制力被认为是导致这一历史性趋势的最主要因素。我们讲到过诺贝特·埃利亚斯有关文明进程的理论,国家权力的巩固和商业的发展不仅扭转了激励机制,让人们放弃了强盗生意;它也向人们不断地灌输自制伦理,终于让克制和得体成为人们的第二天性。人们控制住自己不再在衣橱里小便,不再在公共场合性交,不再在餐桌旁放屁,不再抱着骨头大啃,啃到一半又把骨头放回到菜盘子里的同时,也控制住自己不再在餐桌上互相动刀子和互相割掉鼻子。在荣誉文化中,受到羞辱立刻施以报复的人受到尊敬,而在尊严文化中,能够克制自己的冲动的人才值得尊重。在20世纪60年代发达国家和去殖民化后的发展中国家出现暴力增加的同时,人们也不再珍视自制力,长者不再遵纪守法,年轻人更可以肆意妄为。

    缺乏自制也会带来大规模的暴力冲突。很多愚蠢的战争和动乱的起因都是领袖或社群对某人某事大肆鞭挞,其实第二天早上,他们就已经对自己的出言不逊而感到后悔。这里列举两个典型的实例:1968年,马丁·路德·金遇刺后,美国非裔在自己的社区放火抢劫;2006年,真主党发动一次袭击之后,以色列彻底摧毁了黎巴嫩的基础设施。[74]

    在本节中,我将以在前一节探究共情是否支持扩展同情圈的方式,从科学的角度探讨自制力,论证它是否支持“文明进程论”。文明进程论,就像弗洛伊德的本我和自我理论,对人类的神经系统做出了若干非常明确的说明,我们将逐一进行检视。大脑里是否确实存在一个冲动和自制的竞争系统?对于人类的种种恶习,从暴饮暴食到滥交再到拖延症,从小偷小摸到严重侵犯,自制力是不是驯服它们的唯一力量?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个人是否有办法增强自己的自制力?自制力的调整是否能够遍布全社会,从而改造社会的特性,形成新的自我约束?

    * * *

    让我们先来理解自制力这个概念,以及它在什么情况下是理性的,在什么情况下是非理性的。[75]首先,让我们撇开纯粹的自私自利,即损人利己,我们要观察的是自我放纵,即为了自己眼前的愉快而给自己带来长期的伤害。事例不胜枚举。今天的美食,明天的脂肪;今天的尼古丁,明天的癌症;今天歌舞狂欢,明天要付乐师的账单;今天性交,明天怀孕、得性病或者嫉妒;今天大打出手,明天就生活在瓦砾之中。

    及时行乐并不一定是非理性。说到底,星期二的你和星期三的你相比,不会因为在星期二吃了一块巧克力就缺点儿什么。相反,星期二的你可能因此更有价值。如果那块巧克力足够大,帮你填饱肚子,星期二吃了它让你不再饥肠辘辘,而把它留到星期三,则意味着你星期二可能要挨饿。再说,你克制自己在星期二享用这块巧克力的欲望,但你可能当晚长眠不醒,无论是星期二的你,还是星期三的你,都永远没有机会享用这块巧克力了。最后,你将巧克力藏起来,它还有可能变质,也可能失窃,反正让现在的你和将来的你都尝不到一点儿甜头。

    所有的东西都有自己的价值,及时行乐也是有代价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借出钱,一定要收取利息。明天的1美元比今天的1美元价值要低(即使我们假定没有通货膨胀),利息就是我们给两者之差决定的价格。人们按照单位时间内固定利率计算利息,也就是说,它是利上加利,或者叫作呈指数增加。利息补偿了人们在收回本金之前,随着时间的流逝本金所失去的价值,这种贬值也呈指数形态。为什么会呈指数变化呢?每过去一天,你都有可能死亡,借款人也可能逃匿或者破产,你可能再也见不到自己的这笔钱财了。而每过去一天,发生这些不幸事件的概率就增加一点儿,你要求的补偿也因此相应地翻番。至于享乐,对理性人来说,如果必须在纵情今朝还是快乐明天之间做决定,那么,只有在明天的快乐呈指数放大的情况下才会选择快乐明天。换句话说,是理性人,就应该对未来打折扣,以放弃某些第二天打了折扣的快乐为代价,享受一下今天的快乐。为了能够在90岁的生日晚会上挥霍一把,而让一个人节衣缩食一辈子,这可太没有意思了!

    只有在我们过分忽视未来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将未来的自己过分贬值,以至于在未来的自己还可能活着享受储蓄的时候,已经将储蓄挥霍一空时,这时的自我放纵才成为一种非理性。在数学意义上,有一个最佳未来折现率,亦即最佳利率——它计算了人的预期寿命,保有储蓄的可能性,你的资源最多能够维持多少时间,以及在生命的不同阶段(比如年富力强的时候和年老体衰的时候),你能享用的资源。“吃喝玩乐吧,反正我们明天都是要死的”这个观点是完全合理的,如果我们真的能够肯定我们明天就会死掉。但是,如果我们还有明天,而我们却像没有明天一样暴饮暴食,那就是非理性的。过度的自我放纵,缺乏自制,是让我们自己的未来过度贬值,等于是为我们放弃的某些快乐索取过高的利息。没有任何合理的利息率,能够让我们20岁时抽烟的快乐与50岁时癌症的痛苦等价。

    当今社会人类缺乏自制力的行为,大多来自折现未来的意识,而这个意识很可能是在史前时代就已经被植入了我们的神经系统;当时我们祖先面对的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人们的寿命很短,也没有多少储备手段能够应付数年之后的需要。[76]经济学家已经注意到,当人们只能听天由命的情况下,他们为退休所存的积蓄非常之少,仿佛总是觉得自己活不了几年了。[77]行为经济学家理查德·塞勒(Richard Thaler)和卡斯·桑斯坦(Cass Sunstein)等人提出了“自由意志家长制”(libertarian paternalism)理论,其依据正在于此。他们提出政府应该——在人民的同意之下——在人民的现在和人民的未来之间实行倾斜性政策。[78]实例之一是将加入退休金计划作为工资单上的一项自动预置,让人们选择退出计划,而不是让人们选择加入计划。另外一个实例就是将销售税转嫁到最不健康的食品上。

    但是,意志软弱的表现还不仅是过分地无视未来。如果我们只是将未来的自己过度贬值,我们也许是做了不利的选择,但是这些选择不会随时间的推移和其他可能性的流逝而变化。如果我们内心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大声喊叫说“立刻上甜品”,这个声音完全淹没了小声嘟囔的“脂肪脂肪”,那么,不论是在5分钟内拿到甜品,还是在5个小时内拿到甜品,结果都是一样的。但在现实中,人们的偏好可以随着对象是否立等可取而变换,这种现象也称为“近视贴现”(myopic discounting)。[79]我们在酒店的房间里填写次日早餐的订单,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无脂酸奶加水果,但如果是站在自助早餐的食台前,我们却会挑选煎五花咸肉和牛角酥。许多实验显示,很多生物都有同样的倾向,即在两个遥远的收益之间进行选择的时候,宁愿选择较大的收益,即使要等待更长的时间。比如,如果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个是在一个7天内得到10美元,第二个是在8天内得到11美元,你会选择第二个。但是,如果两个选择近在眼前,人们就会失去自制力,偏好发生变化,我们会选择立刻到手的好处,哪怕分量小一些,而放弃还要等待更长时间的那个好处,哪怕它的数量会大一些:就是今天,10美元!宁愿今天立刻到手10美元,也不想等到明天拿11美元。对单纯的贴现未来而言,只要贴现率合理,选择贴现就是合理的,但近视贴现与此不同,近视带来的偏好逆转,绝对没有理性可言。而所有的生物都是近视的。

    喜欢数学思维的经济学家和心理学家用数学解释近视偏好反转,他们认为,生物进行的是“双曲线贴现”(hyperbolic discounting),而不是更理性的指数贴现。[80]当我们为自己的未来计算折旧的时候,并不是在必须等待的每个单位时间内,将回报的主观价值重复乘上一个固定的折旧率,即第一步是为折扣原值的一半,然后折旧1/4、1/8、1/16等等,而是用递减折旧率计算每个时间单位的主观原值,即表现为首先是原值折扣一半,然后是1/3、1/4、1/5,以此类推。在定量表述之外,我们还可以更直观和定性地表述这个观点。双曲线是一条有一个突凸的曲线,如同一条陡直下降的曲线和另一条几乎平缓的曲线焊接在一起。而指数曲线则像是一条斜率不变的平滑下降的滑雪道。这一数学解释和心理学对近视贴现的解释相一致,有心理学理论认为近视贴现来自大脑的两个系统,一个系统处理当下的享受,另一个处理遥远的或者完全假想的享受。[81]托马斯·谢林这样说:“有些时候,人们的行为仿佛他们有两个自我;一个自我想要一个干净的肺,长命百岁,另一个自我则酷爱烟草;或者一个自我想要身材苗条,另一个则喜爱甜食;或者一个自我想要阅读亚当·斯密来提高自己……另一个只想看个电视上的老电影。”[82]弗洛伊德关于本我和自我的理论,以及俗话说的人类的过失是身体内有小魔鬼在捣乱的结果(“我真是中了邪了”),都是对自制力如同脑子里有小人在打架一样的直觉描述。心理学家沃尔特·米歇尔(Walter Mischel)和珍妮特·梅特卡夫(Janet Metcalfe)以孩子为对象进行了近视贴现的实验研究,他让孩子们在立刻得到一颗棉花糖和15分钟后得到两颗棉花糖之间做出痛苦的选择;他们认为,即刻享用的渴望来自大脑的“热系统”,而等待的耐心来自“冷系统”。[83]

    在本书前面的章节中,我们已经看到了大脑的冷热两个系统的轮廓:大脑的边缘系统(图8-2显示了这一系统的主要部分)和脑额叶部分(见图8-3)。边缘系统包括愤怒回路、恐惧回路和优势回路,它们从中脑穿过下丘脑直到杏仁核;属于边缘系统的还有受多巴胺驱动的寻求回路,它从中脑穿过下丘脑到达大脑纹状体。两条路径均与眶额皮层和脑额叶有双向的联系,而眶额皮层和脑额叶调控着这些情感回路的活动,从而控制人们的行为。我们能否说,自制是大脑的边缘系统和脑额叶之间的一场拔河赛?

    2004年,经济学家戴维·莱布森(David Laibson)和乔治·罗文斯坦(George Loewenstein)、心理学家萨缪尔·麦克卢尔(Samuel Mc-Clure)和神经成像专家乔纳森·科恩组成的课题小组试图通过两个大脑系统之间的较量解释近视贴现之谜。他们将两个系统命名为“边缘蚱蜢”(limbic grasshoper)和“脑额叶蚂蚁”(frontal lobeant)。[84]参加实验的人躺在扫描仪下对两笔奖赏进行选择,比如说,或者很快可以得到5美元,或者等几个星期得到40美元。研究人员想知道,大脑对于“在立刻拿到5美元2两周后拿到40美元之间选择”与“2周内拿到5美元和6周内拿到40美元之间选择”的处理是否不同。答案是,确实不同。在唾手可得的满足感面前,立刻满足的可能性让实验对象的大脑纹状体和内侧眶额皮层部分闪闪发亮。而两种选择都会让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发亮,脑额叶的这个部分负担较冷静的更有意识的信息。更妙的是,神经成像专家可以清晰地读出实验对象的想法。当他们的侧前额叶皮层比边缘系统更活跃的时候,他们抗住诱惑,选择延迟但更大的收获;当边缘体和侧前额叶同样活跃甚至更活跃的时候,他们屈服于眼前的诱惑,选择尽管数量较小却可以最快到手的收获。

    如图8-3中前部发达的大脑显示,前额叶包括许多部件,构造复杂,它们涉及多重自制功能。[85]前额叶的最后端,即连接顶叶的部位,就是所谓的运动神经,它控制全身的肌肉。紧挨在运动神经前面的是运动前区,承担组织运动指令,形成更复杂的运动形式;人们最早就是在这个区域发现了镜像神经元。在这个区域之前的部位被称为“前额叶皮层”,它包括我们已经反复提及的背外侧、眶额/腹内侧皮层区域,以及左右两个大脑顶端的额极。额极有时候也被称为“前额叶之前额叶”,当人们选择放弃即刻但较小的收获,追求延迟但更大的收获时,额极连同背外侧皮层特别活跃。[86]

    与那些把自己的学生塞进扫描仪的科学家相比,对前额叶与自制力之间关系的新发现,丝毫没有让传统的神经病学,即那些治疗脑伤的神经科医生感到惊讶。很多脑外伤病人的病因都是过度折扣了自己的未来,开车不系安全带,或者骑摩托车不戴头盔。为了早一秒钟上路,或者为了风撩头皮的快感,他们放弃了未来的更大收益——免于事故,保住自己的前额叶完整无损。这笔交易实在太不划算了。据说,前额叶受伤的病人都变得刺激驱动。他们看见梳子,会立刻拿起来梳理自己的头发;只要眼前有食物,就忍不住要向嘴里送;让他们冲澡,不去叫他们出来,他们就会一直站在淋浴喷头下面。完好的前额叶是人们摆脱刺激性控制的前提,它负担着让人们的行动服务于自己的目的和计划的功能。

    当头部受到硬物撞击,前额叶与颅骨发生冲击后会受到严重损伤。在美国铁路工头菲尼亚斯·盖奇遭受的意外中,一根钢钎扎穿了他的眶额皮层和腹内侧皮层,但没有伤及外侧和最前端的部位。他的故事告诉我们,前额叶的不同部位涉及不同的自制力。盖奇的记录显示,他丧失了“智能和动物本能之间”的平衡。今天的神经学家也认为,眶额皮层负担着协调情感和行为的主要功能。眶额皮层受损的病人变得冲动,不负责任,不能集中注意力,社交失态,有时候甚至变得暴力。神经科学家安东尼奥·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认为,这种病状的症结是病人对情感信号缺乏敏感。他证明,这些病人在牌桌上出牌的时候,无论输赢概率,他们都不会冒冷汗,而正常人在输钱风险特大的时候,都会有紧张冒汗的体验。[87]这种情感驱动的自制——我们将之称为忧患(apprehension)——有着古老的进化历史,哺乳动物如老鼠都有非常发达的眶额皮层(见图8-1)。

    但是,还存在着更冷静的、规则驱动的自制力,前额叶的外层和最前端部位承担这类自制力的调控,这部分大脑主要是在人类进化过程中才出现的。[88]我们已经看到,当涉及在两个延后的享受之间进行选择时,以及是在扳动脱轨车厢的行车道岔撞死1名工人,或者任车厢留在原轨道上撞死5名工人之间进行选择时,背外侧额叶皮层负责对成本收益进行理性计算。[89]额极在指令链上居于更高的地位,人类的生活充满各种欲求之间的竞争,神经科学家认为额极让这些竞争顺利地展开。[90]每当我们同时面临多重任务,探索新的问题,恢复中断的话题,或者每当我们在梦想和专注现实世界之间进行切换的时候,额极开始活跃介入。额极让我们能够分神关注一个杂念,然后又跳回原来正在进行的工作,就像我们有时候因为缺少一味原料中断烹饪,跑到商店买回作料后再接着烹炸煎炒。神经科学家艾蒂安·克什兰(Etienne Koechlin)对前额叶的功能做了这样的总结:它最后端的部位负责对刺激做出反应;侧额叶负责处理故事的背景环境,额极则专注于故事的主要情节本身。具体说,当电话铃声响起,我们拿起电话,这是我们对刺激做出反应。如果我们是在朋友家中做客,我们会任凭电话铃声一直响下去,直到主人自己拿起电话,这是我们对场景进行回应。如果我们的朋友正在洗澡,告诉我们替他接一下电话,这是我们对具体的情节做出反应。

    这几个层次的自制力发生故障时,就会导致冲动型暴力。拿对儿童进行粗暴体罚来说,反对暴力已经是现代西方的父母固有的准则,他们对打孩子这样的想法几乎会产生生理反感,这可以说是眶额皮层做出的反应。其他时代和其他文化下的父母(比如那些会对孩子说“等你爸爸回家再说”的母亲)也许会根据孩子捣蛋的程度来调整自己对打孩子的态度,比如孩子是在家中闯祸还是在外面闯祸;如果是在家里调皮,当时家中是否有客人在场。自制力比较弱的父母,或者认为孩子的行为让他们无法容忍的父母,有可能大发雷霆,就是说他们大脑内的愤怒回路挣脱了前额叶的控制,将孩子痛揍一顿,下手之重,这些父母自己事后也会后悔莫及。

    艾德里安·雷尼以前曾经发现,精神变态者和冲动型杀人犯或者眶额皮层部位很小,或者反应迟钝。他最近又进行了一项神经成像实验。实验证明,来自边缘系统的冲动和来自前额叶的自制力出现失衡会导致暴力。[91]他对一群殴打妻子的丈夫进行了脑扫描,让他们看一些带有负面情感色彩的单词印刷图片,例如愤怒、仇恨、恐怖和惧怕等,告诉他们尽量忽略单词的含义,只要指出单词的印刷颜色 [此类测试注意力的方式被称为“叫色测试”(Stroop task)]。家暴男子在指出颜色的时候反应迟缓,心理学家认为这是因为他们内心充满激愤,对负面情感词汇超级敏感。正常人可以毫不延迟地指出印刷字体的颜色,完全不受词汇含义的影响;与这些正常人的大脑相比,家暴男子的边缘系统(包括脑岛和纹状体)更加活跃,而背外侧额叶皮层则比较迟钝。我们可以猜测在冲动型攻击者的大脑中,来自边缘系统的进攻性冲动较强烈,前额叶操控的自制力却较弱。

    * * *

    当然,大多数人都不是极端缺乏自制力,所以大多数人都不曾卷入暴力行为。但即使在非暴力的大多数人中,也有些人的自制力强过另外一些人。除了智商之外,没有其他特质比自制力更能预示一个人的健康和成功了。[92]沃尔特·米歇尔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对推迟享受进行了实验。在实验中,他给孩子们两个选择:立刻得到一颗棉花糖,或者等一会儿得到两颗棉花糖。他一直追踪着这些参加实验的孩子,直到他们长大成人。[93]10年之后,对这些长大了的孩子再次进行实验的结果证明,在棉花糖实验中显示出较强意志力的孩子,青春期调整顺利,SAT(学业能力倾向测验)分数更高,在校就读的时间更长。十几二十年后,这些孩子已经进入成年,那些有耐心的孩子,成年后很少服用可卡因,有更强的自尊心,人际关系更好,懂得如何应对压力,很少有边缘型人格障碍问题,有更高的学位,挣钱也更多。

    其他对样本更大的青少年和成年人的研究得出了类似的结论。成年人都能做到为两颗棉花糖多忍耐一会儿,但是我们也看到,面对“是今天拿到5美元还是等两周之后拿40美元”时,他们同样遇到了挑战。莱布森、克里斯托弗·查布里斯(Christopher Chabris)、克里斯·柯比(Kris Kirby)、安杰拉·达克沃思(Angela Duckworth)、马丁·塞利格曼(Martin Seligman)和其他人进行的研究也发现,那些选择延后但是更大回报的人,也是学习成绩更好、体重更轻、抽烟少、锻炼多、每个月都付清信用卡账单的人。[94]

    鲍迈斯特和他的合作者用另外一种方式测度自制力。[95]他们让大学生对下述这些句子进行评级来暴露自己的自制力:

    我有抵御诱惑的能力。

    我心里想什么都忍不住要说出来。

    我从来不会失去自制。

    我总是随心所欲。

    我太容易发脾气。

    我守不住秘密。

    如果我行动前能停下来想一想就好了。

    我太贪玩了,经常因此不能完成工作。

    我总是很准时。

    研究人员对评级中迎合社会偏好的倾向进行校正,将各种反应综合为一个测度习惯性自制力的单一指标。他们发现,得分高的学生往往学习成绩好,很少有饮食失调问题,较少饮酒,较少有身心病痛,很少精神紧张、抑郁、恐惧和偏执,有较强的自尊和良知,与家人保持良好的关系,有稳定的朋友,较少发生事后后悔的性关系,不太能够想象自己婚姻出轨欺骗配偶,较少有“发泄”或者“出气”的需要,更多感到愧疚,但很少感到羞耻。[96]有自制力的人更能够替他人着想,虽然他们具有同样的同情心,但他们对他人困境的反应不会太紧张。通常认为,那些自制力太强的人紧张、压抑、神经质、不善交往,强迫症人格,性心理停留在性心理发育阶段。但事实与此相反,研究人员发现,人们的自制力越强,他们生活得越好。自制力评级最高的人心理也最健康。

    自制力弱的人是否容易行使暴力?至少有间接的证据显示答案是肯定的。第3章中我们谈过的迈克尔·戈特弗里德森(Michael Gottfredson)、特拉维斯·赫希(Travis Hirschi)、詹姆斯·Q.威尔逊和理查德·赫恩斯坦(Richard Herrnstein)所推崇的犯罪理论,即犯罪的人也是自制力最弱的人。[97]他们总是经受不住眼前来路不正的小诱惑,不肯等待需要长期诚实耕耘的果实,比如远离监狱。暴力型的青少年和年轻人往往有违反校规的历史,他们很容易卷入证明他们缺乏自制力的各种麻烦,比如酒驾、吸毒酗酒、事故、考试不及格、滥交、失业,以及一些非暴力的犯罪,比如盗窃、破坏他人财产和偷车。许多暴力犯罪都属于典型的冲动型。一个人本来只是要到店里买包香烟,结果却头脑发热掏出枪抢劫了收银机,或者受到某人的谩骂或侮辱,拔出刀捅死了挑衅者。

    为了说明这一理论的普遍意义,我们必须能够表示心理学上的自制力与犯罪学上的自制力两个概念相符合;前一个概念以选择即时的小报偿或选择未来的大报偿来衡量,或者以自我冲动评级来衡量,而后一个概念以实际发生的暴力为量度。米歇尔检测了城市初中里的孩子,他发现那些能够为得到更多巧克力糖豆而等候更长时间的孩子,更少卷入打架或与同伴发生冲突。[98]很多对老师给学生评语所做的研究证实,在老师眼中,冲动的孩子往往具有较强的进攻性。[99]心理学家阿夫沙洛姆·卡斯皮(Avshalom Caspi)和泰里·莫菲特(Terri Moffitt)做过一项特别富有信息量的研究,他们对新西兰但尼丁市1972年和1973年出生的全部儿童进行追踪。[100]在3岁时被鉴定为“低度控制”(undercontrolled),即冲动、焦躁、抗拒性、不能集中注意力和情绪波动的儿童进入21岁后成为罪犯的可能性要高很多。(这项研究没有区分犯罪是不是暴力犯罪,但对同一样本进行的后续研究显示,暴力犯罪与非暴力犯罪高度相关。)[101]导致这些人高犯罪倾向的原因之一很可能在于他们对行为后果的预期非常不同。根据他们对问卷的回答,控制力低的人倾向于认为自己连续犯罪后被抓获的可能性不大,他们还认为违法行为被发现后失去亲友尊重的可能性也很小。

    青少年时期是自制力不断增长的时期,他们选择放弃眼前的小甜头,得到未来更大报偿的意愿越来越强烈,这种变化影响到青少年的犯罪轨迹。产生这一变化的部分原因是大脑的发育成熟。20岁之前,前额叶皮层的各种连接尚未完成,外侧和额极区是大脑中最后发育成熟的部位。[102]但是自制力不是故事的全部。如果自制力是导致行为不端的唯一原因,随着年龄的增长,青少年的麻烦应该越来越少,而事实并非如此。暴力不仅和自制力有关,而且和行使自制力的欲望有关。[103]青春期也是被称为“寻求刺激”(sensation-seeking)冲动发生涨落的年纪,这一冲动的动力来自大脑中寻求回路的活动。其活跃程度在18岁时达到峰值。[104]受睾丸素支配的雄性间竞争在青春期也处于上升状态。[105]虽然20岁左右的年轻人的大脑前额叶开始成熟,但对感官刺激和竞争的追求很可能压倒自制力的增长,让年轻人表现得更加暴力。长期而言,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年轻人终于明白追求刺激和竞争要付出代价,而自制则带来收获,此时自制力才会占上风。青少年犯罪的弧线是这几种动能合力的结果。[106]

    所以,自制力从幼年起就是表现人和人之间差异的一种稳定的特质。至今还没有人对双胞胎和领养儿童进行过自制力行为研究,例如孩子面对棉花糖的诱惑以及其他对成人的类似标准实验,而探讨自制力的遗传性非常需要有这样的研究。不过,我们基本上可以肯定地说,自制力和遗传有关,因为差不多每一种心理特质都具有部分遗传性。[107]自制和智力具有某种相关性(在-1和1的区间内,相关系数为0.23左右),两个特质都依赖于大脑的同一部位,虽然依赖的方式不完全相同。[108]智力本身与犯罪高度相关——比较迟钝的人既更多地行使暴力,也更多地成为暴力的受害者,虽然我们无法证明高自制力到底是高智力的结果,还是高智力的原因,这两个特质对非暴力各有其作用。[109]说明自制力具有遗传性的另一个线索是,以缺乏自制、注意缺陷多动障碍(此病症也与违法乱纪和犯罪有关联)为代表的症候属于遗传性非常强的人格特质。[110]

    就我们目前所知,缺乏自制力走向暴力的证据所证明的是相关性。因为人们发现,有些人比另外一些人缺少自制力,而这些人也更容易行为不端、发怒和犯罪。但是,相关性不能证明因果。自制力弱的人更倾向犯罪也许是因为他们智力不高,或者是因为他们生长的环境太糟糕,或许他们还有其他一些宏观上的缺陷。更重要的是,某一个因人而异的特质无法解释我们试图回答的问题:为什么历史上暴力水平发生了变化。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们需要证明个人放松自制会产生什么样的暴力结果。我们还必须能够证明,人民和社会能够不断地培养自制力,以此制约暴力。下面,让我们看看我们是否能够找到这些此前没有留意到的关系。

    * * *

    一个人和一种欲望做斗争,需要付出艰苦的努力。许多有关自制的成语和词语都表现出自制是一种力量,比如意志力、毅力、意志坚强和自我抵制。语言学家勒·塔尔梅(Len Talmy)已经说过,有关自制的词语均来自与力量有关的语言,仿佛自制力是我们脑子里的一个小人,正在与顽强的对手进行肉搏。[111]我们在语言中使用同样的句型说萨莉强行推开了门和萨莉强迫自己继续工作,比菲控制住自己的狗和比菲控制住自己没有发脾气。还有很多概念隐喻,比如“自制就是力量”。人们发现这一隐喻实际上有着神经生物学的真实依据。

    鲍迈斯特和他的合作者在一系列出色的实验中证明,自制就像是人体的肌肉,会变得疲劳。让我引用他们的一篇论文中方法论部分的片段,这些文字翔实地说明了他们的实验过程:

    实验参加者报名参加一项有关味觉的实验。研究人员为每一名参加者安排一次个人测试时间,要求参加者在测试之前少吃一顿饭,保证三个小时之内不能吃任何东西。

    研究人员在实验参加者到达之前精心布置了实验场地。一个小烤箱里烘烤着巧克力饼干。整个房间弥漫着新烘焙糕点的诱人香味。实验参加者落座的桌子上摆着另外两种食物,一盘是巧克力饼干配着巧克力糖,还有一碗红白小萝卜。[112]

    主题故事是,这是关于感觉记忆的实验,参加者对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中的一种进行体验,一小段时间后,回忆味道的品质。研究人员告诉一半的实验参加者吃两三块饼干,告诉另一半实验参加者吃两三颗小萝卜。做完说明后,她离开房间,从单向视窗后观察实验对象,确认他们没有违规。论文中有如下记载:“他们中有些人明确地表现出对巧克力的兴趣,不过只是眼馋地看着盘子中的巧克力,有几位甚至拿起巧克力饼干闻了闻。”然后研究人员告诉他们,为了测试味觉记忆,他们要坐在那里等候15分钟。在这段时间,他们做用铅笔描画几何图形的解谜游戏,游戏要求是描线不得重复,铅笔不能离开纸面。为了增加心理压力,研究人员给实验对象的都是些无解的游戏题,旨在测试他们在放弃之前能够坚持多长时间。品尝饼干的人在游戏上投入18.9分钟,进行了34.3次尝试,而吃小萝卜的人在游戏上花了8.4分钟,进行了19.4次尝试。可以说,吃小萝卜的人在抗拒饼干诱惑上消耗了太多精力,以至于没有更多的耐心尝试解谜了。鲍迈斯特将这一现象称为自我消耗(ego depletion),这里的自我是弗洛伊德意义上的自我,即控制激情的自我意识。

    这项研究受到很多争议:也许吃萝卜的人只是感到沮丧,或者气愤,或者情绪不佳,或者就是饿了。但是鲍迈斯特的研究团队逐一回应了这些批评,随后10年不断积累的大量实验证明,从事任何需要一定毅力的工作,都会妨碍同时完成另外一项也需要毅力的工作。下面是几项消耗自我的工作:

    .说出一个颜色词的印刷颜色(比如蓝色印刷的“红”字),不要受颜色词本身的影响(即“叫色测试”)。

    .两个相邻的屏幕,一个上面播放一出喜剧录像,实验参加者被要求不要注意喜剧,集中注意力跟踪另一个屏幕上移动的方格,就像玩猜豆子游戏。

    .就“为什么应该涨学费”写一篇具有说服力的演讲稿。

    .写一篇散文,描述一个胖子生命中普通的一天,但要不落俗套。

    .看电影《母女情深》(Terms of Endearment)中德博拉·温格在死前和孩子道别的场景,但不能表现出任何感情。

    .让一个有种族偏见的人长时间地与一位美国非裔谈话。

    .写下脑子里所有的念头,同时不能想起北极熊。[113]

    下面是人们丧失意志力的结果:

    .在用手挤压一杆把柄的同时做拼字游戏,或者看着一部绝对无聊的电影——片子的全部内容就是桌子上放着一只盒子,人们会在较短时间里提出放弃。

    .在味觉实验中品尝了一勺冰激凌之后,违背自己的节食规则,吃了更多的冰激凌。

    .在品酒实验中多喝啤酒,尽管马上就要参加模拟驾驶考试。

    .在拼字游戏中无法克制性意识,比如将“NISEP”这5个字母拼成“penis”(阴茎),而不是“spine”(脊椎)。

    .无法在教别人打高尔夫球推杆入洞的同时和另外一个人谈话。

    .在看到让自己心动的手表、汽车和游艇的时候,出价超过原来的预算。

    .在参加有关口香糖、糖果、玉米薄脆片或者和纸牌游戏有关的研究中,每当有研究人员调皮地减价推销这些东西,实验参加者往往将刚刚挣到的小钱花个精光。

    通过设定不同的控制条件,心理学家可以排除其他可能性,比如疲劳、难度、情绪和缺乏自信。测度的唯一共性是需要多大的自制力。

    这项研究提出一个重要的观点,自制力可以掩盖个体之间的差异。[114]所以,20世纪60年代的流行文化诋毁节制和自制力,同时抨击社会的一致性,大家推崇的口号是“做你自己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但是社会所坚持的只有一件事情,所以我们必须通过自制完成这件事情。如果自制让个性扁平化,我们也可以预测,一旦自我消耗殆尽,个性会反弹回来。而这正是鲍迈斯特的研究团队所发现的一个现象。在“品尝冰激凌实验”中,在事先没有提醒实验参加者注意克制自己的情况下,节食的人和饮食正常的人吃下相同分量的冰激凌。但在意志力被消耗的情况下,节食的人会吃下更多冰激凌。“自我消耗”凸显出的个体差异还包括偏见水平不同的人固守成见的程度不同,酒鬼和饮酒适度的人在实验中喝下的啤酒数量不同,以及羞涩的人和开朗的人持续聊天闲扯的时间长短不同。

    鲍迈斯特的小组还证实了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观点,人——特别是男人,在控制性欲方面需要调动意志力。[115]在一项研究中,心理学家评估了两个人在发生一夜情式的随意性交之前,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情感接近程度。不仅个体之间有差别,男女之间也有明显的差别,伍迪·艾伦影片中的一段对话可以作为对这一差别的写照:黛安娜·基顿说,“我相信,没有爱的性体验毫无意义”,伍迪·艾伦回答,“是的,但是没有意义的体验也是体验,而且是最好的体验之一”。在此项研究的实验参加者中,研究人员先让一半的人经受了自我消耗——根据不断变换的规则玩串字游戏,然后告诉所有人,让他们想象自己本来正与某人发展着浪漫关系,但是突然发现自己和另一位极具魅力的异性在酒店房间里相会。接着,研究人员询问他们是否想象自己屈服于性的诱惑。不论是否经受过自我消耗,凡是认为没有爱的性关系毫无意义的人(不分性别)都想象自己会抵制诱惑。但是,对那些接受一夜情式性关系的人来说,瞬间的意志软弱则带来非常不同的结果:如果他们刚刚经过自我消耗,他们中很多人会想象自己屈服于诱惑。

    两性之间在此问题上有巨大的差别。当人们意志力旺盛的时候,男女之间没有区别,两性都抗拒想象的不忠;当人们的意志力被消磨之后,女性仍然继续拒绝欺骗,而很多男子开始想象自己出轨。有些人认为自己意志力强,有些人则认为自己没有多少自制力——这里不考虑短暂的自我消耗,对这两类人进行的简单分析,也说明风流需要自制。在自制力强的人中,不论男女都不能想象自己欺骗伴侣,但在自制力弱的人当中,男性则想象自己会出轨。失去了自制力的羁绊,男子的行为更符合演化心理学对他们的估测。

    鲍迈斯特和盖略特(Gailliot)继续推进实验,目的是探究自制力对真实的——不是想象的——性行为有什么样的影响。他们邀请成双成对的伴侣进行实验,这些人或者是已经有相当长的性关系,或者是刚刚开始他们的性关系;研究人员将他们分开,然后分别进行自我消耗(要求他们在嘈杂的环境中集中注意力观看一部非常无聊的电影);再让他们相聚,研究人员似乎有事要离开实验室几分钟,给伴侣一点儿能够互相亲昵的时间。出于礼貌,研究人员既没有对这些伴侣进行录像,也没有从单视镜背后进行观察,他们只是要求每个人自己在一个简短的报告里描述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经验丰富的伴侣即使经历了自我消耗,仍然能够避免身体接触,仿佛性已经从激情变为家常便饭。但是自我消耗后的新情侣则克制不住进行身体亲热。根据他们写下的报告:“他们长时间地湿吻,互相抚摸(比如臀部和女性的胸部),甚至掀开衣服暴露自己。”

    * * *

    根据文明进程理论,在中世纪欧洲,自制匮乏之下是各种形式的放纵,包括邋遢、暴躁、放荡、粗鲁、无视未来,以及最糟糕的一项放纵——暴力。对自制力的研究证明,自制作为一种意志力可以克制大部分放纵行为,但我们还需要证明,暴力也是可以被克制的放纵。我们已经知道,自制力弱的人更经常卷入吵架斗殴和寻衅滋事。那么,我们是否能够在实验中通过操纵自制力释放出人性中的这头野兽呢?

    谁也不想把实验室闹得天翻地覆,于是鲍迈斯特想到了辣味调料。他征求饥肠辘辘的实验参加者进行品尝食品和书面表述之间关系的研究。[116]他们要指出他们最喜欢的味道和最不喜欢的味道,写一篇短文表达他们对堕胎的看法,评判一位伪装的实验参加者的短文,再评判一种食品的滋味,最后阅读一篇同伴对自己短文的反馈。在品尝测试中,一半人必须品尝甜面包圈的滋味、口感和香气,另一半人品尝小萝卜的滋味、口感和气味。就在实验参加者将食品塞进嘴里那一刻,研究人员喊叫起来:“等等!对不起,我可能搞错了。这可能不是你的样品,请不要再吃了。我要去问问下面应该怎么办。”说罢他离开房间,让实验对象一个人和面包圈、小萝卜一起待上5分钟。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关于自制力的有效实验,请看下面几段摘自书面报告的文字:

    实验参加者:40名本科生参加了此项研究。作为交换,他们得到了一定的学分。其中7个人的数据完全无效,不能做分析之用,原因是有4个人对同伴的反馈表示怀疑,另外有3个人则是因为不顾指示吃掉了整个面包圈。

    参加者接着读到实验同伴对自己短文的反馈,当然都是些尖酸刻薄的评论。同时他们也了解到评论者的味觉偏好,即是否喜欢辛辣食品。接下来,研究人员要求参加实验的学生为同伴准备一份点心,原料是一包薯条和一罐辣酱,辣酱瓶子上明显标注着“辣”。研究人员在学生离开之后,通过瓶子里剩余的辣酱来测量这位学生使用了多少辣酱。参加实验的学生同时被要求为自己的情绪,包括愤怒的程度评级。那些失去了就要到嘴的面包圈的学生,丧失了自制力,尽管还没有疯狂,但的确进行了反击。在为尖刻的实验同伴准备的薯条里,他们倒上的辣酱比一般人要多62%,他们实在是无法克制报复的冲动。如果你有机会折磨一个嘲笑过你的人,比如每当他在电脑游戏中出错,你可以按键让他听到一声高音喇叭的尖叫。实验的结果显示,意志力被损耗的人总是更乐意揿下按钮。

    还有一项测试人进攻性的实验,研究人员让实验参加者想象自己带着挚爱的女友站在酒吧里,一个情敌出现了,开始和女友调情,而且让她感到很开心。(如实验对象是女性,那就想象自己和男友在一起,情敌是另外一位女子。)想象自己开始和情敌发生顶撞,被情敌一把推到吧台上。而吧台上正有一个啤酒瓶子。实验参加者要回答的问题是:“你有多大的可能性会将啤酒瓶子砸到对手的脑袋上?请分级回答,评级从-100(完全不可能)到100(极为可能)。”对自制力薄弱的人,如果他们的自制力完全没有受到损耗,他们回答说“不会武力报复”;但是如果他们的意志力刚好被消磨了一番,他们的回答就变成“很可能会将酒瓶子敲到情敌的头上”。

    如果我们综合(1)鲍迈斯特的实验——实验室内消减自制力能够增加性冲动和暴力倾向,(2)个体中自制力薄弱和童年行为不端、成年放纵和犯罪之间的相关关系,(3)神经成像研究所证明的前额叶活动和自制力之间的相关关系,以及(4)神经成像研究显示的冲动型暴力和前额叶功能损伤之间的相关关系,我们所得到的实证图景完全支持埃利亚斯的猜想,即自制神经机制的软弱很可能导致暴力。

    * * *

    这个结论仍然不完整。个人身上的特质一般具有几十年的稳定性,但在几分钟之内就能被耗尽,因此无法用特质的存在来解释一个社会在几个世纪中的变迁。我们必须揭示无论一个人与生俱来的自制水平如何,他或她都能够提升自制力。自制力既有个体遗传的可能性,也有持续提升的可能性,这是不争的事实。它就像人们的身高:基因让我们中的有些人比其他人更高,但是在几个世纪中,人们的平均身高也在增长。[117]

    人们在思考自制的同时,也在思考增强自制力的方法。奥德修斯告诉船员将他捆缚在桅杆上之后,船员用蜡紧紧堵住自己的耳朵,只有奥德修斯一个人能够听见海妖曼妙的歌声,但又不会在诱惑下驾船撞向岩礁。这种为了自己的未来而约束现在的自己的行为被冠名为“奥德修斯模式”或“尤利西斯模式”。我们可以为此行为模式找到成百上千的实例。[118]我们尽量不在空腹的时候购物。我们在能够控制自己的时候尽力控制自己,在馋涎流淌之前扔掉巧克力松糕、香烟和酒精。我们将闹钟放到卧室里离床最远的地方,以免闹钟响后我们伸手就能关上闹铃再次入睡。我们授权雇主从每一张工资单上扣除一笔钱放进养老金账户。我们克制自己在完成手头的工作之前不去买让人分神的书刊杂志。我们把钱交给Stickk. com这样的公司,设置好程序,每一次我们达到一个目标,就能拿回一部分钱;如果我们到期达不到目标,这笔钱就会捐给我们最讨厌的政客。我们总是当众发誓洗心革面,如果食言就会名誉受损。

    如我们在第3章中所见,在近代欧洲初期,人们奉行奥德修斯式自制的实践之一就是不再在餐桌上使用锋利的刀子。出于同样的目的,美国西部开发时酒馆门口总有一个大家熟识的提示——“在门口交出枪支”。这和今天控制枪支的法律和裁军协议异曲同工。自制的另一种策略是远离麻烦,比如避免与仇人碰面。打架的人接受旁人劝架,也是一种自制战术,而且还有避免承认自己软弱和胆怯的好处。

    自制力还有各种心理战略。沃尔特·米歇尔告诉我们,如果把自己面前诱人的棉花糖遮盖起来,或者扭头不看它们,或者唱歌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或者在自己脑子里将棉花糖重构为一朵小小的白云,而不是好吃的糖果,甚至4岁的孩子也可以为了拿到双份的棉花糖而长时间等候。[119]暴力案中可以见到同样的情况,即重构对羞辱性行为的认知,对方的挑衅可以被看作对一个人荣誉的沉重打击,也可以是一个不妨忽略不计的摆谱,或者不过是肇事人的幼稚无知。人们时常提出忠告说“别介意,这不是针对你个人的”,或者劝你不要在意肇事者,说“他不过是吹牛皮”、“他还是个孩子”、“无聊人的无聊话,不值得理会”,还有谚语如“棍棒石头能断骨,言语随风不过心”,这些见识的背后都是人们的认知重构。

    马丁·戴利和马戈·威尔逊表示,根据经济学的“最优利率模式”和生物学的“最佳觅食模式”,还有操纵自制力的第三种方式。他们提出,生物具备一个内变量,就像浮动利率,其可调整的幅度受控于对未来的预期。[120]该变量的设定取决于社会环境是否稳定,以及人们的预期寿命。如果明天永远不会来临,就不会有人愿意为明天进行储蓄;如果人们身处乱世,也就没有信心能够收回自己的储蓄。达利和威尔逊对主要大城市中的不同居民区进行了量化比较研究,他们发现,预期寿命越短(只考虑暴力之外的影响因素),暴力水平越高。两者的相关关系支持下述假说:以年龄为常数,人们未来的生活岁月越短,暴力倾向越严重。因应环境的不确定性而对未来的折现率进行调整可能会产生恶性循环,因为一个人不计后果的鲁莽将影响所有其他人的折现率。马太效应,即所谓在一些社会中诸事正确,而在另一些社会中每一件事都是错误的,很可能是环境的不确定性和每个个体不顾未来的行为叠加影响的结果。

    在一个社会中,人们提升自制的第四个方式是改善人们的营养、健康和有节制地生活。大脑的前额叶是一大块代谢旺盛的组织,对葡萄糖和其他营养胃口极大。用身体的体力来比喻自制力不仅仅是一种语言形容。鲍迈斯特已经发现,当人们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或者从事需要意志力的工作而导致“自我消耗”时,血糖水平急剧下降。[121]这个时候,如果给人们喝一杯加糖(不能是代糖品)的柠檬水,补充身体内的葡萄糖,他们在接下来的工作中就能够避免通常会出现的挫折。我们可以想象,在现实世界中,低血糖、酗酒、滥用毒品、寄生虫负载,以及维生素和微量矿物质缺乏造成前额叶损伤,确实会降低贫困人群的自控能力,让他们具有更强的冲动型暴力倾向。几项安慰剂对照研究均证明,向囚犯提供膳食补养品能够减少他们的冲动性暴力。[122]

    鲍迈斯特进一步证实了人们使用的隐喻词有着极为真实的基础。如果意志力就像肌肉,在使用中因消耗能量而疲劳,而一杯提神的甜品就能让人恢复精力,那么,锻炼是否也能够增强人的意志力呢?人们是否能够通过坚持展示自己的决心和毅力来提升意志力?我们还是不能完全按照字面的意思来理解隐喻词——前额叶毕竟不是二头肌,不可能因锻炼而鼓胀起来。但是,在使用中我们有可能强化大脑皮层和边缘系统之间的神经联络。同时,人们可以学习自制的策略,享受把握冲动的快感,尝试新掌握的行为自律的诀窍。鲍迈斯特和其他心理学家在实验中测试了锻炼对意志力的作用,他们要求参加者在自我消耗研究开始数周或数月之前开始执行自制锻炼计划。[123]这些锻炼计划包括要求参加实验的学生持续记录他们吞下的每一口食物;参加体育锻炼、财务管理或者学习技能之类的项目;用平时不习惯使用的手刷牙或控制鼠标;对学生真正构成自制力挑战的任务是:说话时不用脏字,使用完整的句子,不用“我”作为句子的开始。经过几个星期的交叉训练,学生在自我消耗实验中确实变得更有耐受力了,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也表现得更自律。他们抽烟少了,喝酒少了,吃的垃圾食品也少了,花钱少了,看电视的时间也少了,学习的时间多了,更经常地清洗脏碗脏盘子,而不是一直把它们留在厨房的水池里。实验再次证明了埃利亚斯的推测,即生活小节上的自制力可以成为人的第二本能,并可以影响到一个人的举止风度。

    在接受“尤利西斯式约束”、认知重构、内在浮动贴现率、改善营养和类似体能锻炼的机能训练这些调整之外,自制力还有可能是社会推崇的时尚。[124]在某些时代,自制力是一个体面人的优点:说明这个人成熟,有尊严,是位淑女或绅士,一位品行高雅的人。在另外一些时代,自制力成为嘲弄的对象,被指为拘谨、装正经、古板和道学。犯罪高发的20世纪60年代是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宣扬放松自制的时代:“为所欲为”“张扬自我”“感觉好,就去做”“让我们尽情狂放”。那10年的音乐会影片充分展示了自我放纵的主题,每一个摇滚歌星都试图表现得比其他人更狂躁,以至于他们的冲动看起来都经过周密的计划,费了很大的心血。

    * * *

    这6条通向自制的途径是否能够增进社会成员的自制,从而让自制成为一个社会的特征?这将是文明进程理论诠释链上的最后一张多米诺骨牌。第一张外生的骨牌是执法的变化和经济合作的机会,它们产生倾斜性回报,让延迟满足,特别是回避冲动型暴力从长期看有利可图。接下来的连锁反应是强化人们的自制机能,让人有能力克制自己的暴力冲动,不仅仅是担心被发现后的处罚。这个过程甚至可以是一个自我强化的积极反馈环,而且是工程和人本双重意义上的“积极”。在一个社会中,当大家都开始克制侵犯性行为,个人时刻准备回击侵犯的必要性也就下降了,因此每个人身上的压力都减轻了,形成积极的良性循环。

    心理学和历史学之间有一道鸿沟,跨越鸿沟的桥梁是寻找一个衡量自制力的社会性指标。我们已经看到,利率就是这样一个指标,它展示了人们对延迟消费所要求的补偿。当然,利率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通货膨胀、预期收入增长和投资失败的风险等客观因素。但是,它也反映了人们不愿意延迟满足的心理。一位经济学家这样说,一个6岁儿童情愿立刻吃下一颗棉花糖,而不愿意等几分钟拿到两颗棉花糖,其效果等于是要求每天3%的利率,即每个月的月息为150%。[125]

    格里高利·克拉克——我们在第4章中已经见过这位经济史教授,估算了英国人在1170—2000年以地租和房租形式索取的利率,这八百多年正是文明进程展开的时期。克拉克认为,1800年之前不存在通货膨胀的问题,收入水平没有变化,业主失去财产的风险低而且没有太大的变化。如果确实如此,实际利率所体现的就是人们对自己的当下和未来的偏好程度。

    图9-1显示,在英国凶杀率急剧减少的几百年间,实际利率也出现急剧下降,从超过10%降至2%以下。其他欧洲社会也呈现出同样的变迁趋势。相关不能说明因果,但是这种关系符合埃利亚斯的观点,在中世纪欧洲进入现代欧洲的过程中,暴力下降是自制和面向未来这一大趋势的组成部分。

    什么能够更直接地测度一个社会的综合自制力?年利率只是人们延迟消费的货币运作,从这里推向克制日常生活中的暴力冲动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虽然用个体的特质来代表一个社会的本质(比如说,“残暴的人民”)有很大的风险,但是,有些文化中的人确实在生活中表现出更强的自制,人们之所以有这样的印象也不是毫无道理可言。尼采将文化分为阿波罗式(Apollonian)和狄俄尼索斯式(Dionysian)两种,取名来自希腊的两个神祇:太阳神和酒神。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在她1934年出版的经典之作、民族志文集《文化模式》(Patterns of Culture)中使用了尼采的区分手法。阿波罗文化被认为是思考、自制、理性、逻辑和有秩序的,而狄俄尼索斯文化则是感性、激情、本能、非理性和混乱的。今天已经不会再有人类学家使用此种两分法的分析方式,不过,社会学家海尔特·霍夫斯泰德(Geert Hofstede)对世界上各种文化进行了量化分析,他通过对一百多个国家中产阶级市民对问卷的回答,重新发现了文化模式的差异。

    图9-1 1170—2000年英国的隐性利率

    资料来源:克拉克绘制,2007年a,第33页

    根据霍夫斯塔特的数据,不同的国家可以在6个维度上呈现差异。[126]差异之一,是追求长远收益还是追求短期利益:“长期收益导向的社会培育追求未来回报的美德,特别是储蓄、坚韧和应变能力;短期利益导向的社会则推崇与过去和当下相关的美德,例如民族骄傲,尊重传统,维持 ‘面子 ’,承担社会责任。”差异之二是追求“放纵”还是“克制”:“‘放纵 ’表示一个社会容许人们比较自由地追求人欲的满足,享受生活,寻找快乐;‘克制 ’代表着一个社会用严厉的社会规范压抑人欲。”当然,上述两个维度都与人的自制能力有关,而且两个维度存在相关性(110个国家数据的相关系数为0.45)。如果埃利亚斯知道有这样的数据,他会预测这些民族特质与该国的凶杀率相关。事实确实如此。长期利益导向的国家强调控制人欲,它们的国民确实在凶杀犯罪上有所节制。[127]

    所以说,像扩张共情圈理论一样,文明进程理论也从远离自身领域的地方得到了实验和数据支持。心理学、神经科学和经济学都已经确认了埃利亚斯的估测,即人具有克制暴力和非暴力性冲动的自制力。人在自己的一生中可以强化和扩大自制的能力,而在不同的社会和不同的历史时期,人们的自制力有强弱之分。

    迄今为止,我还没有提到对自制能力长期增长的另一个解释:它是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进化过程。在转向我们的最后两位天使——道德和理性——之前,我需要就这个众说纷纭的问题花上几页篇幅。

    最新的生物进化?

    很多人在使用“进化”一词时相当随意,既用它代指文化变迁(即历史),也将它用作生物变化(即跨越数代生命的基因频率的转变)。文化和生物进化当然有互动关系。比如,当欧洲和非洲的部落人开始驯养奶畜时,他们也开始进化出让人在成年后仍能消化乳糖的基因。[128]但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过程,在理论上,我们总是可以通过实验区分两者。比如,一个社会从另一个社会领养的孩子,如果这两个社会已经分别出现适应不同文化的生物演化,那么,在平均水平上,领养的孩子与本地生养的孩子应该有所差别。

    人们经常就暴力下降提出一个问题,即它是否和人类最新的生物进化有关。在一个已经经历了“平靖进程”和“文明的进程”的社会中,人们的基因构成是否已经有了相应的改变,因而在推进历史进程的同时,让人类具有永久背离暴力的倾向?当然,这样的转变不会是文化潮流被吸收进入基因的拉马克式(Lamarckian)进化,而只能是适应生存并繁衍的达尔文式进化。那些恰好天生适合新文化的个人比其他人具有更强的生存和繁衍能力,因此让下一代人携带了更多适者基因,进而改变整个群体的基因组成。

    比如,不妨想象一下,在霍布斯的无政府社会,冲动性暴力具有自我保护的功能,但在经历了平靖进程或文明进程的社会中,动辄复仇的暴力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伤害自身。利维坦势必极力剿杀精神变态狂和狂热分子,将他们送进地牢或送上绞刑架,让头脑冷静的人在安定的社会中生儿育女。有利于共情和自制的基因得以繁衍,而放任捕食暴力、争夺优势和复仇的基因则日渐衰落。

    即使一夫多妻向一夫一妻转变这样简单的文化变迁,在理论上也改变了人类的选择。根据拿破仑·沙尼翁对雅诺马马人的记录,杀过男人的男子,比没有杀过人的男子有更多妻子和子女;厄瓜多尔的黑瓦洛人(舒阿尔人)中也有同样的情况。[129]如果这个简单的数据模式持续数代人或数十代人,遗传倾向肯定是趋于选择具备杀戮的意愿和能力。相反,当一个社会转向一夫一妻制,杀戮不再带来繁衍后代的优势,为此行凶杀人的动力自然会减少。

    贯穿本书,我始终假设在认知和情感意义上,人性在过去的一万年间未曾发生改变,不同社会之间的行为差异都有其严格的环境诱因,而在这期间,暴力的减少有目共睹。这是一个标准的进化心理学假设,它所依据的事实是,就我们这个物种已经存在的漫长历史而言,人类社会发生分化和变迁的几百年甚至几千年都只算是短暂的一瞬。[130]因为大部分适应性进化是渐进的,而人类在几万年的生存历史中,绝大部分时间都以觅食为生,因此人类的生物演化主要是为了适应觅食生活方式。觅食社会之后的其他社会形态和社会的分化都属于很晚近的事件。这个假定得到人类心理同一性事实的支持——无论生活在哪种社会形态,人类都具有基本相同的能力,诸如语言、推理、心理直觉、性嫉妒、恐惧、愤怒、爱,还有厌恶;人类历史上最近发生的人口融合,没有显示任何与这些基本能力不同的内在差异。[131]

    但是,有关远古人类的生物适应性和心理同一性的假说仅仅是假说而已。生物演化的速度还取决于其他很多因素,包括选择压力的强度——当一个基因发生两种变异,两种变异载体的后代在生存数量上的平均差距、种群构成,实现变迁所需要的基因数量,以及基因之间互动的方式。[132]虽然由一套相互关联的基因构造而成的复杂器官可能经过亿万年的演化,但一个或者为数不多的一组独立变异的基因也可以实现一定量化的调整,只要调整对生存适应产生足够大的效果,在几个世代内就可以完成进化变迁的过程。[133]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排除人类在久已完成人种、族群和民族分化之后的最近几千年甚至几百年间,继续经历某种程度的生物进化的可能性。

    虽然人们有时表示,除非有人能够发明时间机器让我们回到从前,否则,有关自然选择的假说永远都是无法被证实的猜想。事实上,自然选择是一种特征鲜明的机械过程,它在生命机体的性状及其基因组合的形态上都留下了自己的制作痕迹。自2000年完成第一阶段“人类基因组计划”(Human Genome Project)以来,对自然选择的指纹图谱所做的研究一直是人类基因学研究中最激动人心的工作。[134]一种研究手法是,将人类的基因与其他物种的相应基因进行并列对照,对比两套基因内对机体性状没有影响的同义变异(silent changes)的数量,以及对机体性状产生影响的变异的数量。因为同义变异不改变生物机体,所以它只可能是由随机漂变(random drift)积累而成,而有影响的突变则可能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另外一种研究技术是观察某个基因在不同个体之间的变异性。作为自然选择结果的某种人类基因,与人类作为整体和其他哺乳动物之间的差异相比,它在人类群体内的个体之间不应该有太大的变异。此外,在突变发生杂交或者经过性交配生成新的碎片之前,还有其他方法能够检测在人类共有的大条染色体中间是否藏有某个有用的基因。这种共有的染色体标志着最新发生的“选择性清除”(selective sweep)。人们至少已经有十几种技术方法研究基因变异,这些方法还在不断改进之中。它们不仅可以针对特定的基因,而且可以被应用于整个基因组研究,估测人类基因中哪些部分是最新的自然选择的目标。

    这些分析已经得出令人惊异的成果。基因学家乔舒亚·阿基(Joshua Akey)在对2009年的回顾中总结说:“可以被视为今天人类基因组中强选择事件的数量,比我们10年前所能想象的要多很多……(大约)8%的基因组受到正向选择的影响,还有更大部分的基因处于较温和的选择压力的影响之下。”[135]许多经过选择的基因都涉及人类神经系统的运作。在理论上,它们对人类的认知和情感产生影响。而选择的规律则因种群而异。

    有些记者还没有弄明白这些研究成果的含义就开始大唱赞歌,他们认为这些研究是对进化心理学的抨击;在他们眼中,说人性是对漫长的狩猎-采集生活方式的适应有非常危险的政治含义。事实上,如果新近发生的进化选择涉及与人类的认知和情感有关的基因,这些进化事实将支持一种更激进的进化心理学,即在远古形成的人性基础之上,人类心智的生物形态还受到新环境的塑造。据此可能推出非常煽动性的论点,比如说,与在有文字的国家社会生活了几千年的人种相比,某些原住民和新移民群体在生物形态上无法适应现代生活的需要。一个在政治上令人不快的假说不一定就不成立,但它确实要求我们在做出这一假说成立的结论之前格外小心谨慎。我们是否真的有理由相信,某些特定社会中暴力的减少是因为其社会成员的基因发生了变异?

    * * *

    研究暴力的神经生物学是一个在研究自然选择方面研究对象丰富的领域。对小老鼠进行四至五代的选育,就可以培养出与现有老鼠相比暴力水平有明显差异的新世系。[136]当然,人类的暴力远比老鼠的暴力要复杂,但是,如果人类之间在暴力倾向性上的差异具有遗传性,变异是更加倾向暴力还是离弃暴力,选择的结果肯定有利于能够带来更多健康后代的变异,人群中煽动暴力或平靖暴力的基因浓度将因此随着时间推移而发生变化。所以,不论攻击性是否可以遗传,我们首先要确定人群中个体之间攻击性的差异是由人们的基因差异造成的。

    至少有三种方式可以衡量基因的遗传性。[137]一是观察在出生后被分开养育的同卵双生子之间特质的相关程度;他们具有同样的基因,不同的家庭环境(在样本环境范围许可的范围之内)。二是与异卵双生子(他们有一半相同的基因和基本相同的家庭环境)相比,观察同卵双生(他们有共同的基因和基本相同的家庭环境)之间是否存在更高的特质相关性。三是观察亲生兄弟姐妹(他们有一半共同的基因和基本相同的家庭环境)之间是否比领养兄弟姐妹(他们之间没有共同基因,但有基本相同的家庭环境)有更强的特质相关性。比如,同卵双生很可能比异卵双生更易成为犯罪伙伴。每一种方法各有其优缺点。但三种方式的优劣各不相同,所以,如果这三种方法得出的结果趋同,我们就有足够的根据相信某些特质具有遗传性。

    这些观察已经证明,反社会人格和违法乱纪的秉性具有极强的遗传性,尽管其影响有时取决于环境因素。在1984年对丹麦领养儿童进行的一项大规模研究发现,在父母有犯罪记录的领养家庭中长大的青少年中,罪犯父母的亲生后代中约25%有犯罪行为,而无犯罪记录的父母的亲生后代中只有15%有犯罪行为。[138]但在这项研究中,只有在非暴力型犯罪,例如窃车犯罪中能明显看到血缘之间的相关效果。因此,20世纪80年代的许多教科书说,只有非暴力犯罪特质具有遗传性。这个结论过于草率。暴力犯罪的数量远比非暴力犯罪的数量少,因为暴力罪犯的样本非常少,因此显示遗传的可能性也就非常弱。另外,刑事司法系统本身的变化对定罪率产生的影响之巨大,完全盖过了犯案人的暴力倾向。

    我们今天使用更敏感的测度手法研究暴力,包括保密的自我报告,对侵犯行为和反社会行为进行分级,以及来自老师、朋友和父母的鉴定。比如,一个人可以被定级为“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伤害他人”或者“刻意恐吓和引起他人的不适”。所有这些测度都与一个人暴力犯罪的可能性相关,同时可以提供丰富的数据。[139]使用行为遗传学工具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所有三种方式都证实人的侵犯倾向具有明显的遗传性。[140]

    对在出生时即被分离养育的双生子进行分析是最不常用的行为遗传学研究手法,原因是今天很少能够找到这样的案例。但明尼苏达大学进行了一项大规模研究,对分开养育的同卵双生子的攻击性进行了观察。观察发现,遗传系数为0.38,也就是说,样本中攻击性差异的38%可以用基因差异进行解释。[141]比较常见的是对领养儿童的研究。据其中一项最出色的研究估测,样本中攻击性行为的遗传力高达0.70。[142]对比同卵双生子和异卵双生子的攻击性倾向,例如争吵、争斗、威胁、破坏以及违抗父母和老师,各个研究得出的遗传力在0.4 ~0.6,在儿童期和成人期特别明显。(在青春期,同伴之间的影响通常会盖过基因的作用。)[143]

    行为遗传学家李秀贤(Soo Hyun Rhee)和欧文·瓦尔德曼(Irwin Waldman)最近审查了攻击性遗传学的全部研究文献,其中包括一百多项对双生子和领养子女的研究。[144]他们按照严格的研究标准遴选了19个单项观察进攻性行为(例如打架、残害动物和欺负弱小)的案例。此外,他们还审查了所有已经发表的对被逮捕和被定罪的罪犯双生子与领养子女的研究。他们估测进攻性行为的遗传力约为0.44,犯罪性行为的遗传力约为0.75,其中0.33为加成性遗传力(additive heritability),即纯种繁育的方差,0.42为非加成性遗传力,即基因间互动产生的方差。虽然他们使用的犯罪行为的数据资料没有区分暴力和非暴力犯罪,但他们引用了丹麦双生子研究的结论,估算暴力犯罪的遗传力为0.50。[145]行为遗传学的大部分研究都显示,抚养家庭的环境影响力之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而其他环境因素,例如邻里、亚文化或特殊的个人经历等肯定具有影响力的因素,却非我们所使用的研究手法能够轻易加以测度。对于这些遗传力的具体数字,我们没有必要过于认真,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些数字都远远大于0。行为遗传学证实攻击性行为具有遗传性,因而让自然选择有了改变一个群体的平均暴力倾向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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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传力是进化变异的必要条件,但它所度量的是各种影响因素的混合产出。一旦对这些因素条分缕析,我们就会发现若干自然选择扭转人类暴力倾向性的特定路径。以下是其中的几种:

    自我驯化和幼态化。理查德·兰厄姆指出,动物的驯化通常是要放缓它们身体某些部位的发育节奏,将幼兽的某些特征一直保持到成年,这个过程被称为幼态化或幼态持续。[146]经过驯化的品种或物种往往有更接近幼崽的头颅和脸型,性别差异较少,更喜欢玩耍,更少攻击性。在那些刻意驯化的家畜,例如马、牛、羊和狐狸身上,我们通常都能见到这些变化。数千年前,一些狼开始盘桓在人类营地周围搜寻吃剩的食物,这开启了狼向狗的自驯化过程。在本书第2章中,我提到过,当倭黑猩猩的觅食生态不再鼓励雄性的进攻性后,倭黑猩猩出现幼态化,脱离类似黑猩猩的祖先,逐渐演化为今日的样子。兰厄姆认为,根据旧石器时代人类化石显示的幼形变化,在过去3万年至5万年,人类也经历了幼态化过程,而这个过程至今也许仍在持续。

    大脑的结构。神经科学家保罗·汤普森(Paul Thompson)已经证明,大脑皮层包括背外侧额叶前区灰质的分布具有高度的遗传性:它在同卵双生子之间几乎完全一致,而在异卵双生子之间相似性要差很多。[147]连接额叶皮层和大脑其他部位脑白质的分布也具有高度遗传性。[148]所以,每个人进行自制的额叶回路很有可能先天不同,因此它很可能成为晚近自然选择的对象。

    催产素即所谓的激励同情和信任的拥抱激素,在大脑的数个部位承担受体的功能,这些受体的数量和分布对人类的行为有巨大的影响作用。抗利尿激素(vasopressin)是一种在雄性大脑中工作的类催产素激素,而草甸田鼠是一种缺少此种激素、具有攻击性并且性滥交的动物。在一项非常有名的实验中,生物学家将一个抗利尿激素的受体基因植入草甸田鼠。结果,这些接受了新基因的、原本“一夫多妻”的草甸田鼠成为恩爱的一夫一妻,变得就像它们在进化中携带此种受体的表亲草原田鼠。[149]实验说明,催产素—抗利尿激素系统中一个简单的基因变化,就能够在同情心、亲密感和由此而来的抑制攻击性上产生深刻的影响。

    睾丸素。一个人对优势挑战的反应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进入血液的睾丸素的数量,以及在人们的大脑中此种激素受体的分布情况。[150]个体的睾丸素受体基因因人而异,因此,一定浓度的睾丸素对某些人的大脑可以产生强烈的影响作用。男子所携带的编码基因中睾丸素受体越敏感,他在与吸引他的女子交谈时,睾丸素上振的幅度也就越大,这可能带来减少恐惧和鼓励冒险的效果。在一项以强奸犯和谋杀犯为对象的研究中,样本里相当多数量的人带有这样的基因。[151]决定睾丸素水平的遗传通道相当复杂,但自然选择正是通过筛选这些路径,改变了人们接受攻击性挑战的意愿。

    神经递质(Neurotransmitters)是神经元释放出的特殊分子,渗透穿过微小的突触间隙,与另外一个神经元表层上的受体锁定后改变这个神经元的活动,从而让神经的放电形态在大脑中得以扩散。儿茶酚胺(catecholamines)是最主要的一种神经递质,它包括多巴胺、血清素和去甲肾上腺素(或名降肾上腺素,它与触发“或战或退”反应的肾上腺素有关联)。大脑的几个动机系统和情感系统都有儿茶酚胺的活动,其浓度受降解和回收儿茶酚胺的蛋白质的调控。这些蛋白质之一是单胺氧化酶A,简称MAO-A,它具有分解神经递质的作用,防止递质在大脑中积聚。而一旦出现递质的积聚过多,人对威胁就会做出过度反应,也就更容易采取攻击行动。

    人们最早是从一个荷兰家庭的案例中发现了单胺氧化酶A对人类的暴力行为有影响。这个荷兰家庭发生了罕有的基因突变,一半以上的男性成员身上都没有有效的单胺氧化酶A基因。[152](单胺氧化酶A是X染色体携带的基因,而男性只有一个X染色体,因此如果男子的单胺氧化酶A基因出现缺陷,没有备份作为弥补。)在这个家庭以往的至少5代人中,有基因缺陷的男子不断卷入暴力冲突。比如,一位男成员用刀子威胁自己的妹妹脱光衣服,另一位企图开车撞死自己的老板。

    还有一种更常见的变异刚好发生在决定单胺氧化酶A生成数量的基因身上。携带低活性型基因的人大脑中多巴胺、血清素和去甲肾上腺素的数量增加。很多出现此种基因变异的人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症状,以及暴力行为和暴力犯罪的记录。在看到他人愤怒和恐惧的表情时,他们大脑中的杏仁核反应强烈,而眶额皮层反应则不太强烈;在心理实验中,他们一旦认为实验伙伴有欺诈行为,就会强迫这个伙伴喝下辣椒酱。[153]与其他影响人类行为的基因有所不同,低活性型单胺氧化酶A基因对人类的攻击性行为有特殊的作用,而和人类的其他人格特质则没有明显的相关性。[154]

    对那些在压力型生活环境中长大的人来说,例如受过父母的虐待或忽视,或者在学校成绩落后于人,低活性型单胺氧化酶A基因让他们更容易具有攻击性。[155]我们很难指明具体哪一种压力具有这样的效果,压力型的生活往往在各个方面都充满压力。事实上,调控因素中很可能包含虐待型父母与子女共有的某些其他基因,让父母和子女都具有攻击倾向,并引起周围人的反感。[156]不管调节因素是什么,它都不会彻底扭转低活性型单胺氧化酶A基因的作用。所有研究都表明,此种基因在人口中有集合效应或主效应,这就有可能让它成为自然选择的目标。莫菲特和卡斯皮首先发现了低活性型单胺氧化酶A基因的作用与压力型生活环境有关,但他们也表示,与其将此种低活性型基因视为引发暴力的因子,不如将高活性型基因视为抑制暴力的因子:它防止人们对生活压力进行过度反应。遗传学家已经发现了对人类单胺氧化酶A基因自然选择的统计证据,尽管他们还无法从中区分低活性型和高活性型变异的不同影响,也无法证明此种基因在进化中胜出是因为它的攻击效应。[157]

    其他影响多巴胺的基因也与犯罪行为有关联,其中包括一种影响多巴胺受体密度(DRD2)的基因类型和一种影响多巴胺转运蛋白(DAT1)的基因类型,多巴胺转运蛋白具有清除突触间隙内过量多巴胺的功能,并将多巴胺送回释放它的神经元。[158]这些基因都可以快速成为自然选择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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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审视过的人类历史变迁中,可能已经发生过对暴力或者非暴力遗传倾向的自然选择。问题是,选择的结果是什么?存在进化的通道并不等于证明进化确实经过了这些通道。进化不仅取决于遗传的素材,而且也取决于其他因素,诸如人口结构(同时包括人口的绝对数量和从其他族群吸纳移民的水平)、遗传和环境的随机造化,以及对文化环境的适应性调整所具有的弱化遗传效果的作用。

    我们要问,真的有证据证明历史上的平靖进程和文明进程确实让被平靖和被文明化的人在体质上不再对暴力感到激动了吗?一般的印象非常容易造成误导。历史上有很多案例显示,一个民族认为另外一个民族是“野蛮人”或者“食人生番”,但这种印象更多出于种族主义偏见以及在观察中使用了不同的社会标准,而不是对人性中先天和后天特质的认真分析。1788—1868年,16.8万名英国罪犯被流放到澳大利亚殖民地。有人会认为,今天的澳大利亚人很可能继承了其先人不安分的特质。但是,当今澳大利亚的凶杀率低于它原来的母国,事实上,它是世界上凶杀率最低的国家之一。1945年以前,德国人是地球上最好战的民族;今天,他们可能是最爱好和平的人民。

    进化基因组学(evolutionary genomics)的革命性进展是否为我们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在他们的宣言《一万年的爆发:文明如何加速人类进化》(The 10000 Years Explosion: How Civilization Accelerated Human Evolu-tion)中,物理学家格雷戈里·柯克伦(Gregory Cochran)和人类学家亨利·哈本丁(Henry Harpending)审视了人类最新的进化选择的证据。他们推测,进化中包含了人类气质和行为的改变。但是,所有他们提到的进化所选择的基因都不涉及人类的行为,它们仅限于消化、抗病和皮肤色素。[159]

    就我所知,有两项声称暴力行为与人类进化有关的研究,找到了某些科学证据的支持。其中之一是对约1000年前定居新西兰的波利尼西亚人中的毛利人的研究。和其他很多半狩猎半种植型非国家社会一样,毛利人生活中战事频繁,他们曾经对附近查塔姆群岛上的莫里奥里人(Moriohi people)进行过灭绝性的大屠杀。他们今天的文化中仍然保存着许多往昔尚武的痕迹,比如新西兰英式橄榄球大赛前的毛利人哈卡战舞,能让国家队“全黑队”队员热血沸腾;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美丽的绿岩制武器。(我的办公室里有一把绿岩战斧,是我在奥克兰大学讲学时学校赠送的礼物。)1994年颇受好评的影片《战士奇兵》(Once Were Warriors)生动地展现了毛利人的犯罪和家庭暴力,新西兰的一些毛利人社区至今仍深受其害。

    2005年的一份研究报告说,有70%的毛利人携带低活性型单胺氧化酶A基因,高于欧洲裔新西兰人(只有40%的人携带此种基因);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新西兰媒体立刻对此进行了报道。[160]领导此项研究的遗传学家罗德·利亚(Rod Lea)表示,这是毛利人基因自然选择的结果;迁徙新西兰的毛利人必须愿意接受风险极大的独木舟航海,而在定居后又必须能够在不断自相残杀的部落战争中生存下来。媒体将此基因贴上了“勇士基因”的标签,并推测说这种基因解释了当今新西兰毛利人遭遇的严重社会问题。

    不过,对勇士基因理论持怀疑态度的科学家大有人在。[161]问题之一是,基因瓶颈也有可能是造成基因选择特征的原因,一个族群只有为数有限的祖先,这寥寥几个人碰巧携带的随机分配的基因被他们枝繁叶茂的子孙成倍地放大了。问题之二是,低活性型单胺氧化酶A基因在中国男性身上更加普遍(77%的中国男子携带此种基因),但是中国人早已不是勇士的后代,在现代社会中也没有暴力的病态倾向。第三,也是关系最密切的问题是,在非欧洲人口之外,我们并没有确立此种基因和攻击性之间的关系。也许,其他人种演化出其他方式控制儿茶酚胺的分泌水平。[162](基因不是孤立的,而是在与其他基因相互关联反馈的网络中运作。所以,在一个族群中,某个基因不活跃,可能会有其他基因特别活跃以对其进行补偿。)到目前为止,勇士基因理论受到不少严厉的指责,有些抨击可以说是致命性的。

    另一项提出人类新近进化影响到人类行为的研究涉及文明进程,反而与平靖进程没有太大关系。在《应该读点经济史:一部世界经济简史》(A Farewell to Alms: A Brief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World)一书中,作者克拉克试图对工业革命发生的时间表和地点做出解释。工业革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物质财富增长的速度超过了人口的增长(本书第4章中图4-7即援引自这本书)。克拉克问,为什么是英国出现了逃离马尔萨斯陷阱的一次性跳跃?

    克拉克的回答是,英国人的天性发生了变化。自1250年左右开始,英国开始从骑士社会转向(被拿破仑嗤之以鼻的)“小店主国家”,大概是因为比较富裕的平民能够在年轻力壮时结婚,食物比较充足,生活环境比较卫生,他们比穷人生养了更多的孩子。克拉克将此称为“最富者生存”:富有的人越来越富有,而且拥有后代。英国中上层阶级的生育率也超过了贵族,当时的贵族正忙着在比武和私家战争中劈脑壳和大卸八块,参见第3章的图3-7,资料来源也是克拉克的数据。要到19世纪之后,英国的经济才出现了全面的发展,而在此之前,富裕商人家庭中生存下来的多余子女在社会上没有向上爬的经济机会,只能屈居底层。他们不断地取代比较贫困的贫民的位置,但同时保持了他们小资产阶级的节俭、勤劳、自制、珍惜未来和远离暴力的特质。英国人口的进化选择了中产阶级价值。当工业革命的技术创新带来各种机会时,中产阶级价值观让英国人处于最有利的位势,充分把握了这些机会。虽然克拉克为了将就政治正确,时不时要说明非暴力和自制也可以是父母传授给子女的文化习性,在为应该读点经济史一书所写的标题为“资本主义的基因?”的摘要中,他毫不含糊地阐释了他的论点:

    到19世纪,英国社会的性质已经完全资本主义化——个人主义盛行,时间偏好率低,延长工作时间,人力资本上升,所有这一切也许源于达尔文式优胜劣汰的规则,由人类社会从长期稳定的农业社会向工业革命变化中的生存压力所决定。当今世界上资本主义的胜利不仅取决于我们的意识形态和理性,也取决于我们的基因。[163]

    这本书对工业革命的历史沿革给出了翔实的统计资料和生动的文字阐述。但是,在各种增长经济学理论的生存竞争中,生物基因资本主义理论的竞争力至今未显优势。[164]问题之一是,直到最近,几乎在任何一个社会,富人的繁育数量都压倒了穷人,这不是工业革命后社会所独有的特性。问题之二是,虽然贵族和王室在合法婚生子嗣的数量上无法和资产阶级家庭抗衡,但在制造私生子方面却让其他人望尘莫及,因此在下一代基因库中,贵族和王家拥有的份额高于上一代的比例。问题之三是,当社会制度发生变化,一个民族可以在未经历中产阶级价值发展阶段的条件下进入高速经济增长,比如战后的日本和社会主义的中国。最重要的是,克拉克没有给出任何数据显示与未经历工业革命的国家相比,英国公民天生拥有更强的自制力和更低的暴力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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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最新的生物进化在理论上也许能够改变我们对暴力和非暴力的倾向性,但我们提不出任何过硬的证据证明实际发生了什么。相反,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已经发生的变化不可能是遗传进化的结果,虽然我们已经知道进化过程从未停止,但某些社会变化的时间之短暂,超出了自然选择能够解释的范围。人道主义革命时期废除了奴隶制和酷刑,权利革命时期针对少数族裔、妇女、儿童、同性恋以及动物的暴力减少,长期和平与新和平时期战争及种族灭绝的数量大幅下降,所有这些进步都发生在数十年甚至数年之间,有些甚至是发生在同一代人的身上。最戏剧性的变化是,美国的凶杀率在犯罪率大下降的20世纪90年代整整下降了一半。美国犯罪率下降的速率为每年约7%,在仅仅两代人之内,美国的凶杀率就下降到只有原来水平的1%,而这一期间人类的基因频率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无可争辩的是,文化和社会环境可以调整我们内心善良天使(例如自制和共情)的设置,从而控制我们的暴力倾向。因此,我们不需要基因变化的假说,也有办法解释暴力减少的全部原因。至少到现在为止,基因假说不是我们的必要条件。

    道德和禁忌

    世界上的道德规范实在是过多了。如果我们将在追求自助正义中发生的凶杀、宗教冲突和革命战争带来的死难、因无受害人犯罪和过失被处决的人,以及意识形态大屠杀的对象加总在一起,这个数字肯定要超过不道德的掠夺和征服造成的死亡。人类总是用道德感作为原谅自己残忍行为的借口,认为自己动机纯正,且暴力也不曾给自己带来任何实际利益。对异教徒和改宗的犹太人实施酷刑,对女巫处以火刑,监禁同性恋,将不遵闺训的姐妹和女儿处死——受道德驱使的人给世界带来了无数苦难。难怪人们会对喜剧演员乔治·卡林(George Carlin)的粗话抱有同情。他说:“我认为人们太看重动机了。你要是敢说哪些人懒惰,整天窝在家里看电视上的抢答竞赛和自撸,我就敢告诉你哪些人真是他妈的一点儿麻烦都没找过!”

    虽然人类的道德感对人类福祉的总贡献很可能是一个巨大的负数,但在某些关键时刻,如果运用得当,道德感也可以是推进人类进步的强大动力,比如启蒙运动中的人道主义改革和最近几十年发生的权利革命。对于毒化人们心灵的意识形态,道德既可以是疾病,也可以是解药。人们的禁忌心理和道德心态一样,都是双刃剑。它可以让不同的宗教见解或者性取向的偏差成为必须严厉惩处的罪恶,但同时它也能够抑制人们的某些危险的邪念,例如武力征服、使用化学武器和核武器、对其他族裔怀有歧视性偏见、强奸,以及杀死已经成形的胎儿。

    这部分天性似乎是我们身上最美好的资源,但在实践中,它却可以比我们心中最恶毒的魔鬼更残忍。我们怎样才能理解这个癫狂的天使呢?

    为了理解在暴力减少历史进程中道德感的作用,我们必须先解开几个心理学之谜。第一,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文化中,人们是怎样从各自的经验出发确立符合某些“道德”的追求,而以我们现在的道德准则,已经完全无法接受那些“道德”。第二,为什么一般来说道德感非但不能减少苦难,反而经常增加痛苦?第三,道德感何以如此割裂:一个正直的市民怎么会殴打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一个崇尚民主和自由的人怎么会蓄奴和进行殖民征伐,为什么德国纳粹对动物格外仁慈?第四,无论是好是坏,为什么道德感会进入人们的思想和行动,制造出禁忌悖论?而最大的迷惑当然是:是什么发生了变化?在历史进程中,人类的道德感得到多大程度的解放,最终驱动暴力水平不断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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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发点是区分本质上作为哲学议题的道德(尤其是“规范伦理学”),或是作为心理学议题的人类的道德感。除了持极端道德相对论立场的人,一般人们都相信,在某种意义上,人们的道德信念可以是错误的,即认为大屠杀、强奸、荣誉杀戮和残害异端具有合理性是错误的,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在感情上无法接受这些恶行。[165]一个人不论是道德现实主义者,相信道德真理是像数学公理一样的客观存在,还是仅仅简单地认为,如果道德陈述能够成立,也只是因为它与公共信念相一致,或者说,它是我们集体理性思考得出的最佳认识,他都能够看到道德问题和道德心理问题之间的区别。道德心理问题追问的是人们体验道德的心理过程,就像我们对其他认知能力和情感能力的研究一样,我们也可以通过实验室和田野调查研究道德心理。

    理解道德感的第二步是承认在人们思索自己的行动——不只是规避某种行动——时,道德感是一种独特的思考方式。人们会因为一种行为被指为不道德(“杀人是错误的”)而规避这种行为,也可能仅仅因为有不同品位(“我讨厌菜花”)、不时兴(“喇叭裤过时了”)或者不审慎(“不要抓破蚊子叮咬的包”)而规避这些行为,两者之间有着至关重要的心理差异。[166]差异之一是对不道德行为的反对是普世的或普遍化的。如果你觉得菜花的味道令人厌恶,其他人是否要吃菜花不是你应该顾虑的问题。但是,如果你认为谋杀、酷刑、强奸违反道德,你绝不可能仅仅是自己不去参与这些不道德的活动,而对其他人是否烧杀奸淫全然无动于衷。你必定反对任何人从事此类活动。

    其次,道德化的信念可以付诸行动。人们也许无法不懈地实践苏格拉底的格言“知善者行善”,但是他们对此却充满渴望。在人们眼中,德行本身就是具有实质价值的目标,不需要计较它们是否还有其他动机。如果人们相信谋杀是不道德的,无须收买,甚至无须赞美,他们就会约束自己的行为,不去谋杀他人。一旦人们触犯了某项道德戒律,他们会设法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如果不是极力寻找相反的戒律和借口为自己辩护,就是承认自己的失败有个人性格缺陷的原因。除了那些魔鬼和小说里的恶棍,没有人会说:“我认为杀人是可怕的暴行,但为了达到个人的目的,我随时可以杀人。”[167]

    最后,违背道德可以受到惩罚。如果一个人认为杀人是错误的,他不仅有权看到杀人凶手受到惩罚,还有义务实现惩罚。用我们的话说,就是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如果将“谋杀”换为“偶像崇拜”,或者“同性恋”“亵渎神明”“颠覆”“下流”“叛逆”,我们就能看到人类的道德感可能成为多么强大的邪恶力量。

    道德感还有一个特征,即很多道德信念成为社会的规范和禁忌,而不是信仰者能够进行表述和捍卫的原则。心理学家劳伦斯·科尔伯格(Lawrence Kohlberg)提出了著名的道德发展六阶段说。这六个阶段始于孩子规避惩罚,终于哲学家阐述普世原则,(而很多人从未能超越的)中间两个阶段,即制定“好男孩”“好女孩”的标准,以及维护社会稳定的惯例。科尔伯格提出了一个著名的道德悖论,这个悖论是说,海因茨为了挽救病危的妻子,闯入药店盗窃一种定价过高的药品。在对海因茨的道德困境进行推理的时候,处于这两个道德阶段的人能够做出的回答不外乎:其一,他不应该偷药,因为偷窃不好,而且触犯法律,但他不是罪犯;其二,他应该偷药,因为作为好丈夫,他只能如此。[168]很少有人能够对道德判断的原则进行阐述,比如说人的生命具有的基本价值高于任何社会规范、社会稳定或者遵纪守法。

    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Jonathan Haidt)特别强调了道德规范的难以言说性,他将这一现象称为道德失声(moral dumbfounding)。人们时常有一种瞬时直觉,感到一种行为是不道德的,但对其之所以不道德的理由却感到困惑和挣扎,而且往往给不出解答。[169]比如,海特询问他的病人的下列行为是否正当:兄妹之间发生有保护措施的性交;某人用美国国旗擦马桶;某家人吃掉他们被车撞死的狗;某个男子买了一只死鸡,然后对死鸡进行了性行为;某人违背对母亲临终时的誓言,没有去祭扫母亲的坟墓。回答是,上述每一项行为都不正当。但当被问及这些行为不正当的理由是什么时,他们惶惑起来,经过一番无效的努力,他们都表示:“我不知道,我无法解释,我就是知道这是错误的。”

    即使道德规范难以言说,有些时候它们仍然可以有效地制止暴力行为。在当代西方,人们不再对被遗弃的孩子实施安乐死,对羞辱进行报复,以及向另一个发达国家发动战争。规避这些暴力不是出于对道德问题的权衡,对他人的共情,或者对冲动的克制,而是出于在人们心中这些暴力已经完全不是现实的选择。这些暴行不是被深思熟虑后再被放弃的,而根本是不可思议,甚至非常可笑的。

    * * *

    决定行为规范的文化差异,加上我们自己文化中的道德失声,会给人某种印象,似乎道德规范和禁忌完全是主观性的——也许在某个地方有某种文化,如果组成句子的字数是偶数,说话人就是不道德的,或者,如果否认海水是滚烫的也是不道德的。但是,人类学家理查德·施韦德(Richard Shweder)和他的学生以及合作者发现,全世界的各种道德规范均集中在为数寥寥的一小部分主题上。[170]人类的道德关注可能早已成为德化,即确立道德规范的认知和情感工具,而那些被现代西方人视为道德核心的直觉——公平、正义,保护个人的权利和预防伤害——仅是这几个关注领域中的一个而已。我们只需粗略地浏览一下古老的宗教,例如犹太教、伊斯兰教和印度教,就会知道它们就其他一系列关注点确立了道德规范,比如忠、敬、顺从、禁欲,以及对饮食、性事和经期等与生理机能有关的某些规定。

    施韦德将世界范围的道德关注划分为三类。[171]“自主”(autonomy),这是当代西方人承认的伦理,它假定社会由个体组成,道德的宗旨在于让个体进行选择并使自己不受伤害。与之相对比的是“社群”(community)伦理,它将社会视为由部落、家族、家庭、组织机构、行会和其他联合体的总集,道德就等于责任、尊敬、忠诚和相互依赖。“神性”(divinity)伦理认为世界的本质是神性,而部分神性的实质寄居在人的身上,道德的宗旨是保护神圣的精神不受侵蚀和玷污。如果人的身体不过是承载灵魂的容器,其最终归属权在神,或者是神的一部分,那么人就没有权利随意处置自己的身体。他们有责任避免身体被不洁净的男女饮食和其他肉体快感玷污。神性伦理为厌恶感的道德化以及纯洁和禁欲的清规戒律提供了依据。

    海特接过了施韦德道德三分说,并将其中两个伦理再一分为二,形成他所谓的五项道德基准。[172]“社群”被切分为“内群体忠诚”(in-group loyalty)和“权威/尊敬”(authority respect),“自主”则被分成“公平/互惠”(fairness/reciprocity)即支撑互惠利他主义的道德)和“伤害/关爱”(harm/care,培养人们的善良和爱心,约束残忍和攻击性)。海特为“神性伦理”贴上了更世俗化的标签——“贞洁/神圣”(purity/sanctity)。除了这些调整,为了强调道德五基准的普世性,海特特别说明,在世俗西方人的道德直觉中能够找到这五个领域的所有内容。他在论及发生道德失声的情况时认为,“贞洁/神圣”让信守此道德的人对乱伦、人兽交和吃家庭宠物产生厌恶感,“权威/尊敬”要求人们为母亲扫墓,“内群体忠诚”禁止人们侮辱美国国旗。

    我本人认为最有意义的是人类学家艾伦·菲斯克(Alan Fiske)发展的理论体系。在这个理论中,德化来自四个互动模型,每一个模型都反映了人们看待人际关系的一种独特视角。[173]他的理论试图解释在既定的社会中人们如何分配资源,在进化历史的哪个阶段产生了人们的道德执着,为什么不同的社会有不同的道德,以及人们是如何区隔化道德,并通过禁忌来保护道德的。下面的表格大致展示出菲斯克的四种互动模型与施韦德和海特的道德分类之间的关联。

    菲斯克的第一个模型,社群共享(简称“共享”),结合了“内群体忠诚”和“贞洁/神圣”。在人们进入“共享”心态的时候,他们在群体内无偿地分享资源,不介意谁付出多少,谁又得到多少。他们将群体视为血肉相连的“一体”,这个共同的实体必须被小心保护,不容任何玷污。人们用各种显示连接和亲和的仪式强化这种团体直觉,比如身体接触、聚餐、团体操练、同声唱诗或祈祷、分享情感、同样的身体修饰和纹彩,在哺育、性交和歃血盟誓类的鲜血仪式中交融体液;此外还有祖先的神话、家族传承、祖辈扎根的领土,或者共同的图腾。“共享”是从母性关怀、亲缘选择和互利主义演化而来,它至少有一部分已经通过催产素系统植入人类的大脑。

    菲斯克的第二个互动模型——“权威序列”(autherity ranking),是一个由权威、地位、年龄、性别、身材、体力、财产或优先权所定义的线性等级结构。“权威序列”让上级有权对下级予求予取,接受供奉,要求下级顺服和尽忠,同时也要求上级承担家长式、牧师式或贵族式保护下级的义务。这个模式可以说是从灵长类动物的等级差序进化而成,很可能在某种程度上通过睾丸素反应回路嵌入人类的大脑。

    “平等互惠”(equality matching)包含投桃报李式的互惠以及其他公平分配资源的模式,比如轮候、抽签、多予多取、等额分配、儿歌式的口头规则。虽然黑猩猩有非常粗糙的公平感,但动物一般都没有能力完成明确的互惠活动,在出现自己要吃亏的情况时尤为如此。“平等互惠”的神经基础是我们的大脑能够记载人们的意图、欺骗、冲突、变换观察角度和计算,它涉及的大脑部位有脑岛、眶额皮层、扣带皮层、背外侧前额叶皮层、顶叶皮层和颞顶交界区。“平等互惠”是人类公平意识和直观经济意识的基础,在知己和战友之外,它让人们以邻居、同事、熟人、贸易伙伴的形式联结在一起。很多部落都保留着交换毫无用途的礼品的仪式,比如我们在圣诞节都要尝一口甜腻的果仁糕,目的不过是为了巩固“平等互惠”的互动关系。[174]

    (读者对照三种分类后可能会问,为什么海特的“伤害/关爱”会和“公平”相接,并和菲斯克的“平等互惠”排列在一个对照组,难道它不是更应该接近更加感情化的关系,例如“社群”或者“神圣”。这样划分的理由在于,海特“伤害/关爱”的对象不是关怀的标准受益人——亲朋好友,而是泛指的“某个人”。人们对海特“关爱”问题的回答,与对他所提出的“公平”问题的回答完全吻合,这当然绝非偶然。[175]我们前面曾经提到,公平意识背后的互惠利他主义逻辑是率先给予合作,表示“善意”;在对方背叛之前决不背叛对方;当自己所费不高但能让他人受益匪浅——或云拔一毛能利天下时,一定出手帮助他人。一旦关爱和伤害伸延到亲友的小圈子之外,它们只能是公平逻辑的组成部分。)[176]

    菲斯克的最后一个互动模型是“市场定价”(market pricing):货币体系、价格、租金、工薪、收益、利息、信用、其他衍生品都是推动现代经济的力量。“市场定价”依赖数字、数学公式、会计、电子数字传递和规范的合约语言。与其他三个模型不同,“市场定价”依赖文字、数字和其他新近发明的技术,因此它不具备普适性。人们也不是天然地就接受“市场定价”的逻辑。正如我们所知,直到当代,人类社会一直普遍抵制利息和利润。菲斯克表示,四个模型可以按照一定的顺序排列,排序的标准或多或少反映出它们在进化、儿童发育和历史进程中出现的时间:社群共享>权威序列>对等互惠>市场定价。

    在我看来,“市场定价”模型的特点既不在市场,也不在定价,它应该和其他正式社会组织的样板具有同样的性质。这些组织已然经历了几个世纪的磨砺,即使在今天技术高度发达的社会中,仍然是千百万人管理自己事务的有效方式,只不过未受调教的大脑很难自发地获得这些知识。[177]民主政治制度也是这些组织之一,所谓“民主”,意味着权力不在强人(“权威”)手里,而是在经过正式投票程序产生的代表的掌握之中。代表所拥有的特权受法律制度的制约。其他的组织形式有公司、大学或非营利组织。在这些组织工作的人既不能任意雇用自己的朋友和亲属(“共享资源”),也不应该私相授受(“对等互惠”),而必须恪守信托责任和规则。我对菲斯克理论的修订绝非无中生有。菲斯克说过,他的“市场定价”模型深受马克斯·韦伯“法理型社会”概念的启发;在韦伯的理论中,社会权力来源有三种模式:传统型、非凡人格型和法理型。其中,法理型权力的正当性来自一套合乎理性并严格按照规则实施的法律制度。[178]因此,我有时候会用更通用的术语“法理型”来称呼“市场定价”互动模式。

    施韦德、海特和菲斯克三人的理论有重合也有分歧,但他们在道德感如何发挥作用的问题上的想法是一致的。没有任何社会是通过“黄金法则”或“绝对律令”来规范日常行为中的品德和是非。相反,道德与否就看是遵从还是违背了这些互动模型(或互动伦理、互动准则):背叛、欺骗或者推翻一个联盟,玷污自己或者玷污自己的社区,蔑视或侮辱一个合法的权威,无故伤害他人,白占他人的便宜,贪污或滥用特权。

    * * *

    这些分类的着眼点不是要将整个社会塞进笼子,而是为阐述社会规范提供一套语言法则。[179]这套语言法则应该能够揭示在文化差异和历史差异背后的共同规律(包括暴力的减少),应该能够预测人们对违反惯例的行为可能做出的反应,包括人在道德区隔化(moral compartmentalization)上表现出的天生的局限性。

    某些社会规范不过是协调博弈的手段,比如行车靠右、流通纸币和使用地方性语言,[180]但是大部分规范都具有道德含义。每一个道德化的规范都是一个被分隔的区间,其中含有一个互动模型,一个或几个社会角色(父母、子女、老师、学生、丈夫、妻子、上级、雇员、客户、邻居、陌生人),一个场景(家、街道、学校、工作场所)和一种资源(食物、金钱、土地、房屋、时间、建议、性、劳动力)。要适应某一种文化的社会成员,意味着严守一大套社会规范。

    以友谊为例。两个亲近的朋友之间的互动方式主要是“社群共享”。他们在饭局上随意地分享食物,互相帮助,用不着斤斤计较。但是在某些场合,他们必须遵守其他互动规范。如果他们共同从事一项工作,两人中的一人是专家,此人可向另一人发号施令(“权威序列”);他们也可能各付某次旅行中一半的油钱(“对等互惠”);或者一个人按照蓝皮书上的市价买下另一个人的旧车(“市场定价”)。

    违背互动规范绝对是不道德的。在规范友谊关系的“社群分享”模型中,一个人决不应该在分享时小气吝啬。就“对等互利”模型中油费分账的特例而言,拒不支付自己的一份是不道德的。但是在持续的互利关系中,“对等互利”允许放宽衡量的尺度,比如在美国加州沙查县,牧场主用大致对等的互惠补偿对方的损失,而对某些小损失则采取不予追究的态度。[181]“市场定价”和其他“法理型”模式则没有这样宽容。在昂贵的餐馆里用餐后不付饭钱的人,恐怕不能指望店主会让他赊账,甚至免单。店主很可能会立刻报警。

    当一个人违反了公认的互动规范,违规者会被视为害虫或者骗子,成为道德谴责的目标。但是,当一个人将一个互动模型的规范用于原本受另外一个互动模型制约的行为时,则会产生一种新的心理现象。这个人“不懂规矩”,所以他的犯规行为不算太严重。人们对“不懂规矩”的反应程度可以从困惑、受窘和难堪,一直到震惊、反感和愤怒。[182]比如说,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人用餐后心满意足地向餐馆的主人表示感激,然后提出在将来的某个时候请他到家里吃顿饭(在“市场定价”的场合使用“社群共享”规则);反之,我们也可以想象,应邀在朋友家吃饭时(“社群共享”的时光),某人突然掏出钱包说要付给主人饭钱(“市场定价”),或者主人家要求正在电视机前放松自己的客人起来刷锅洗碗(“对等互惠”)。同样,还可以想象一位客人提出向主人兜售自己的旧车,然后狮子大开口,拼命提高价格;或者主人突然建议每对夫妻在回家之前玩半小时交换性伴侣的游戏。

    人们对规范错位的情绪反应取决于违规行为是意外还是有心为之,是哪一种规范发生错位,以及所涉及的资源的性质。心理学家菲利普·泰特罗克(Philip Tetlock)表示,当一种资源被人们视为神圣的时候,规范错位会引发禁忌心理——某些想法一旦被公之于众,即会引起人们愤怒的反应。[183]神圣的价值不是可以买卖的交易品。神圣的资源通常受“共享”和“权威”基础模型的规范。当有人将“对等互利”和“市场定价”这两种高级模型用于神圣资源的时候,就会触发禁忌反应。比如,有人向你提出要买你的孩子(突然将“社群共享”关系扔进“市场定价”模型),你不会问对方出价几何,而是会被他的提议本身激怒。如果有人出价要买你珍藏的私人纪念品或传家宝,或者出价要你出卖朋友、配偶或者国家,也会引起你同样的反应。泰特罗克发现,当要求学生就神圣资源开放市场问题,比如允许交易选票、兵役、陪审员义务、身体器官、供人领养的儿童分析利弊的时候,大多数学生不是就自己的反对立场提出强有力的论证(比如困境中的穷人将会出卖自己的器官),而是对问题本身表示愤慨。最经典的“论证”是:“这实在是太可耻、太不人道了,令人无法容忍!”“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啊?!”

    禁忌心理不是完全非理性的。[184]为了维系珍贵的人际关系,仅仅是说正确的话和做正确的事还不够。我们还必须展示我们心地纯正,不会为了好处就出卖信任我们的人。对于卑鄙的提议,只有愤然拒绝,否则就说明你不懂得父母、夫妻和公民的真正含义。而这种理解包含了赋予基础互动模型以神圣价值的文化规范。

    有个老笑话说,一个男人问一个女人为了100万美元是否愿意和他睡觉,她回答说她愿意考虑。接着他问,那么为了100美元,她是否愿意和他睡觉。她回答说:“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女人?”他回答说:“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现在只是在讨论价钱而已。”这个笑话告诉我们,大部分神圣价值事实上是伪神圣。如果对这些神圣价值的出卖是模糊不清的,被花言巧语掩饰的,或者可以重新包装的,人们完全可以在诱惑下做出妥协。[185](这个笑话使用了标志性的数字“100万美元”,这将一个简单的金钱交易解释成改变生活的机会,具体说,就是成为一个百万富翁。)当最早出现人寿保险的时候,人们对给人的生命标价,并让妻子拿丈夫的死亡押注非常反感,而人们对人寿保险的认识在技术上是非常准确的。[186]人寿保险业发起大规模广告宣传,将寿险产品重新包装成有责任心的丈夫必须考虑的安排,寿险让他可以在自己万一不在世的时候继续承担关照家人的责任。

    泰特罗克区分了三种不同的交换。“常规”交换是在单一互动模型中权衡后做出的选择,比如与张三而不是李四做朋友,或者买这辆车而不是那一辆车。“禁忌”交换是以某个模型中的神圣价值对抗另外一个模型中的普通价值,比如为了金钱出卖朋友、爱人、器官或者自己的良知。“悲剧”交换则是两个神圣价值的交锋,比如决定两个急需器官移植的病人谁应该排在前面,或者最悲惨的终极选择,苏菲必须在自己的两个孩子之间选择孰生孰死。泰特罗克指出,政治的艺术主要就是将禁忌选择包装成悲剧的抉择(或者说,政治上的反对派则反其道而行之,将悲剧的选择说成是禁忌权衡)。想要改造社保体制的政治家必须躲开改革“失信于老年公民”的指责(这是其对手的诠释),强调改革是“减轻辛苦谋生的工薪阶层的重负”或者“停止侵蚀下一代的教育资源”。在阿富汗保留军队可以从“将我们战士的生命置于险境”转换成“确保我们国家对自由的承诺”或“最终赢得反恐战争”。我们将会看到,对神圣价值进行重新包装成一种维和心理的策略,没有得到人们足够的重视。

    * * *

    这些有关道德感的新理论帮助人们理解道德情感、道德区隔和道德禁忌。我们现在将用这些理论分析一下不同文化之间,特别是不同历史进程中的德化标准的差异。

    某些互动模型对社会角色的配置得到所有文化的认同,这样的模型很可能具有生物学的基础。比如,家庭成员之间的“共同分享”,家庭内部尊重长者的“权威序列”,以及根据“对等互利”交换商品和互相帮助。但是,有些模型对资源和社会角色的配置却因不同文化和不同时代而有巨大的差异。[187]

    比如在西方的传统婚姻中,丈夫可以对妻子摆出“权威”。这个模型在20世纪70年代基本被推翻,有些夫妇受到女权主义的影响,转向“对等互利”,两人严格平分家务和照顾孩子的工作,甚至到了要按小时计算的地步。“对等互利”产生的算计感与大多数夫妇追求的亲昵感不能兼容,所以现代婚姻的主流采取了“社群共享”模型——结果,很多妻子认为,夫妻双方对家庭的贡献账目不清,自己总是做得过多,而得不到应有的评价。夫妻关系偶尔也进入“法理型”互动,比如“婚前协议”,或者在遗嘱中分别规定以前的婚姻所生子女的继承权。

    互动模型与资源之间或者和社会角色之间的不同联系,说明了一种文化和另一种文化的差异。一个社会中的成员可以鬻田卖地,另一个社会允许买卖或交换新娘,双方都可能对对方的实践感到不可思议。在有些文化中,女性的性生活完全受家庭中男性权威的主宰,但在另一些文化中,妇女可以自由地以“社群共享”的方式结交情人,或者她们可以毫无羞耻地按照“对等互利”原则用性来交换其他资源。在有些社会,只有受害者的亲族可以为复仇进行杀戮(“对等互利”);而在另一些社会,人命可以用金钱赔偿(“市场定价”);或者,杀人必受国家机器(“权威序列”)的惩罚。

    承认某人属于不同的文化,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缓解对其违反互动规范的愤怒。不同文化的人的犯规行为甚至可以成为幽默的原料,比如在早年的喜剧中,懵懂的移民和乡巴佬总是在买火车票时讨价还价,在公园的草坪上牧羊,或者提议让自己的女儿和债权人结婚来抵偿债务。在影片《波拉特》(Borat)中,这个公式倒转了过来,喜剧演员萨沙·拜伦·科恩尽情地调侃美国人如何为了刻意地容忍不同的文化,任凭一个拆烂污的移民在他们中间胡作非为。不过,一旦违规涉及神圣价值,比如西方国家中的移民要实行女性阴部割礼、荣誉谋杀、买卖儿童新娘,又比如西方人在小说和报刊漫画中描绘与讥讽伊斯兰教的先知穆罕默德,或者让小学生用先知的名字命名小熊玩具,容忍就达到了极限。

    互动模型中社会角色和资源的配置也可以说明一个社会的政治意识形态。[188]法西斯主义、封建主义、神权和其他原始性的意识形态的基础都是“社群共享”和“权威序列”互动模型。个人利益完全被淹没在社群中 [法西斯一词源于意大利文的“捆绑”(bundle)],而社群受军队、贵族或神职集团的统治。共产主义主张的是资源的“社群共享”(“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生产工具的“公平互惠”和政治权力的“权威序列”[理论上是无产阶级专政,实际上是强人统治下的官员特权制(nomenklatura)]。民粹社会主义追求生活必需品,例如土地、医疗、教育和托儿等资源的“对等互利”。而相反的极端情况是,自由意志主义则允许人们在“市场定价”的原则下对几乎所有资源协商议价,包括人体器官、婴儿、医疗、性和教育。

    介于这两个极端之间的是人们已经熟知的自由保守主义(liberalconservative)。海特进行的数次调查显示,自由主义者相信道德的意义在于防止伤害和保证公平(与施韦德的“自主”和菲斯克的“公平互惠”等价)。保守主义者则给予五种道德基础同样的权重,包括“内群体忠诚”(例如稳定、传统和爱国主义的价值观),“贞洁/神圣”(例如礼貌、体面和宗教仪式),以及“权威/尊重”(例如尊重权威、顺从上帝、承认男女不同的社会角色、军人服从命令)。[189]美国文化战争的战场遍及税收、医保、福利、同性恋婚姻、堕胎、军队的规模、进化论课程、媒体上的污言秽语、政教分离各个领域。在很大程度上,争夺的目标是要决定什么是这个国家正当的道德观。海特说,两个极端的意识形态狂热分子都认为对方是不道德的,但事实上,尽管双方大脑中的道德回路都在熊熊燃烧,但点燃它们的道德概念却完全不同。

    * * *

    在论及道德心理和暴力之间的关系之前,让我用互动模型理论解决本书前面提出的一个心理困惑。许多带来观念变化的道德进步并不是让人们觉得某种行为罪过,而是感到这种行为荒唐可笑,比如决斗、斗牛和侵略战争。许多影响深远的社会批评家,例如斯威夫特、约翰逊、伏尔泰、马克·吐温、奥斯卡·王尔德、罗素、汤姆·莱勒、乔治·卡林,他们更像伶牙俐齿的喜剧演员,而不是满口箴言警句的先知。那么,我们心里有什么东西,让笑话比利剑更有力量?

    幽默利用不和谐让听众感到冲突,但转换参照系可以化解不和谐。在新的参照系中,调侃的对象可以失去原有的光环,变成微不足道或有损尊严的东西。[190]当伍迪·艾伦说“我很为我的金表感到自豪,这可是我爷爷咽气之前卖给我的”时,听众先是觉得惊讶,这样情深义重的传家宝的传承为何是买卖而不是赠予,再说卖者已经完全不能享受买卖的收益。接着,他们认识到伍迪·艾伦扮演的人物是家庭中不受待见的家伙,而这个家庭充满了钩心斗角和唯利是图。带来不和谐感的第一个参照系通常包含某种居主流地位的互动模型。要理解笑话的可笑之处,必须摆脱原有的互动模型,比如,将伍迪·艾伦的金表继承从“社群共享”切换到“市场定价”。

    拿政治议题或者道德议题开心的笑话,不动声色地向原已成为第二天性的互动模式发出挑战,迫使听众睁开眼睛,看着他们的世界观被彻底颠覆。当人们心目中的战争形象已从惊心动魄和光彩辉煌变成浪费生命并愚蠢时,人们就特别能欣赏喜剧经典《鸭羹》。鲁弗斯·T.法亚弗为了一个完全是假想的羞辱,可以斗志昂扬地发动战争,这让民族自豪和“权威序列”都成为十足的笑料。讽刺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加速器。20世纪60年代,种族主义者和大男子主义者被塑造成头脑迟钝的尼安德特人,越战鹰派被刻画成嗜血的心理变态狂。

    18世纪的作家玛丽·沃特利·蒙塔古(Mary Wortley Montagu)说:“讽刺,应如利刃般锋锐,轻触处刀入肌肤,似无痛楚,不见血痕。”不过,很少有讽刺能够磨砺到这般锋锐,刀过无痕,而被取笑的人也太明白其背后的颠覆力量。他们感到神圣的价值在遭受有意的羞辱,尊严被折辱,而且认识到,人们的笑声说明大家都知道他们受到了羞辱,为此他们很可能做出剧烈反应。2005年丹麦报纸《日德兰邮报》(Jyllands-Posten)刊登的漫画引发多起流血骚乱,证明当某些人的神圣互动模型受到刻意贬低的时候,幽默就不是好笑的事情了。(在《日德兰邮报》的一幅漫画上,一批人体炸弹袭击者刚刚抵达天堂,迎接他们的穆罕默德惊呼:“停一停吧!处女已经用完啦!”)

    * * *

    构成道德感的互动模型是怎样让人们感到暴力具有道德正当性的?社会有多大的自由度能够控制道德暴力,甚至能够实现道德反暴力?所有的互动模型都要求对违反规范的人进行道德惩罚,但每一种模型所允许的暴力各有其特性。[191]

    菲斯克说,人类之间的互动不是必须使用任何模型,他称不服从互动模型的状态为无效人际关系或反社会人际关系。不从属任何互动模型的人会被非人化:他们被视为缺乏人性的某些基本属性,被当作没有生命的物体,可以任意被忽视、被剥削或者被捕食。[192]因此,反社会关系可以为征服、强奸、刺杀、杀婴、战略轰炸、殖民掠夺和其他犯罪铺垫基础。

    将他人置于互动模型之中,至少表明承担顾及其利益的义务。“社群共享”本身包含着对内群体成员的同情和温情——当然,也仅仅是对自己的成员而言。菲斯克的合作者尼克·哈斯拉姆(Nick Haslam)表示过,“社群共享”可以产生第二种非人性化:不是机械地将反社会关系非人化,而是将对象兽性地非人化,拒绝承认社群之外的人同样具有人类的共同特质,例如理性、个性、自制、德行、文化。[193]对待团体之外的人,人们并非只是冷淡和麻木,而是厌弃和轻蔑。“社群共享”会鼓励这种非人化,因为受排挤的人被认为缺少本群体成员特有的纯洁性和神圣性,这些人的存在就是肮脏的污染源。所以,尽管“社群共享”四个字中的每个字都很美好,但部落屠杀、种族和民族灭绝、宗教清洗此类意识形态都可以在“社群共享”那里找到思想支持。

    “权威序列”同样也有两面性。家长式的权威有责任保护和支持自己的羽翼,这也许就是“平靖进程”中领主制止属下自相残杀的心理依据。奴隶主、殖民统治者和仁慈的独裁者因此找到了自己的道德合理性。但是“权威序列”也承认可以对不尊上、不顺从、违背命令、叛国、亵渎、异端、冒犯君主的人进行暴力惩罚。当“权威序列”和“社群共享”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它为一个集团针对另一个集团的暴力,包括帝国侵略和武力征服,以及对下层阶级、殖民地人民和奴隶的镇压提供了理由。

    双方交换互惠的义务让“对等互利”成为一种比较仁义的互动模型。在这个模型中,各方都以对方的存在和福祉为自己的存在和福祉的前提。对等互利鼓励某种程度的换位思考,而换位思考能产生真正的同情。个人之间和国家之间的商贸具有平靖效应,其背后的思维是交易伙伴之间就算没有诚挚的爱,至少还懂得彼此珍惜。另一方面,对等互利符合“一报还一报”的复仇理念——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杀人抵命、血债血偿。我们在本书第8章看到,即使在现代社会,人们仍然倾向于认为刑事处罚是罪有应得,而不是普遍威慑或特殊威慑。[194]

    法理型理性是在文字和数字社会才出现的新型互动模型,它既非直觉亦非感情,本身对暴力既不鼓励也不抑制。如果不是人人都明确拥有选举权,并拥有对自己人身和财产的所有权作为前提,由于市场经济原则下无道德约束的利润追逐,人们就会发现自己陷入奴隶交易和人口走私,甚至以炮舰外交开辟新的外国市场。量化工具可以在高科技战争中用于产生最大化的杀伤力。当然,我们应该看到,法理型理性也可以服务于功利主义道德观,即衡量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精确测度警察和军队的最低需要量,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暴力的总量。[195]

    * * *

    那么,道德心理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产生了人道主义革命、长期和平和权利革命,促成了暴力的全面减少?

    常规互动模型的变化方向相当清晰。菲斯克和泰特罗克观察到:“在世界范围内,最近3个世纪以来,社会制度在整体上沿着从 ‘社群共享 ’向 ‘权威序列 ’,再向 ‘对等互利 ’和 ‘市场定价 ’的方向加速移动。”[196]如果我们使用第7章提到的民调数据作为指标,社会自由主义引领风气变化之先河,社会保守主义最终追随其后。海特关于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道德关怀的数据也给出了同样的结论。我在前文提到过,在判断道德关怀的重要性时,社会自由主义者对“内群体忠诚”和“纯洁/神圣”(菲斯克将此涵盖在“社群共享”)以及“权威/尊敬”不屑一顾,而几乎将全部关注放在“伤害/关怀”和“公平/互利”上。社会保守主义者则对所有五类道德规范一视同仁。[197]社会自由主义导向的历史趋势,与社群和权威渐行渐远,其价值观越来越多地以平等、公正、自治和合法权利为基础。虽然自由派和保守派可能都不愿意承认正在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历史趋势,但今天,没有任何主流保守政治家还会像几十年前那样,打出传统、权威、凝聚力或者宗教的旗号,为种族隔离,妇女不能离家工作、指控同性恋为犯罪等行为进行辩护。[198]

    道德资源撤离社群、圣洁和权威何以具有反对暴力的效果?一个原因是集体性或公社性(communality)是部落制和沙文主义的道德核心,权威则给政府镇压的正当性提供了理由。然而,更主要的原因是,当道德被约束在一定的边界之内。这个范围越小,人们能够合法惩处的违规行为就越少。无论是传统还是现代,是自由主义还是保守主义,每个人都同意道德的基石之一是自主和公平。没有人反对政府行使暴力将刺客、强奸犯和谋杀犯关进监狱。但是,在这个共识之外,传统道德的卫道士希望再加上一个非暴力型犯罪名单,比如同性恋、放荡、亵渎、异端、淫秽和玷污圣符。为了让卫道士的道德谴责具有威力,必须由利维坦来惩处越轨行为。从法律条文中删除这些罪名,也就减少了权威挥舞棍棒、手铐、板子,以及实施监禁和处决的机会。

    社会规范向“市场定价”方向推移让很多人感到恐慌,但是它同时也表明这是一个走向非暴力的趋势。酷爱“市场定价”模型的激进自由意志主义者,甚至主张将卖淫、吸毒和赌博一概非罪化,清空当今世上关押了千百万人的监狱(老鸨和毒枭应该可以被送进对付流氓团伙的感化营)。越来越多的个人自由自然地提出一个问题,以社会认可的暴力对付很多人不认可的行为,例如亵渎神明、同性恋、吸毒、卖淫,是否符合我们的道德理想。但是,无论对错,问题的关键在于随着道德退出社区、权威、神明这些传统领域,暴力确实在减少。而道德退出也恰是古典自由主义追求的目标:个人摆脱部落和权威的束缚获得更大的自由,宽容个人选择,只要这些选择不伤害其他人的自主和福祉。

    现代社会中道德发展的历史方向不仅仅是离开集体和权威,而且是走向法理型组织,这本身也是趋向和平的发展。菲斯克说,以谋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为目标的功利主义道德,可谓“市场定价”模型的典范。“市场定价”是法理型思维的一个特例。[199]功利主义大家切萨雷·贝卡里亚开创了刑法改革,将赤裸裸的复仇饥渴变为以威慑预防为目标的政策。边沁的功利推理指出了处罚同性恋和虐待动物的非理性,约翰·斯图亚特·穆勒据此提出了最早的女权议题。在20世纪90年代南非民族解放运动中,曼德拉、图图和其他和解派人士公开谴责复仇型正义,而主张实行揭露真相—大赦—适当惩罚元凶的配合政策,这也是通过达到功利的均衡以减少暴力的成功案例。国际社会对种族隔离的南非实行经济制裁而不是武力打击,同样符合这一原则。

    * * *

    如果道德心理学最新理论的方向是正确的,那么,不管我们如何努力限制社群、权威、神圣和禁忌的影响,这些直觉都是且很可能永远是人性的组成部分。但我们没有必要为此惊慌。不同的互动模型可以相互结合,相互嵌入,追求暴力最小化的法理型思维模型可以约束其他思维模式的暴力性。[200]

    如果某个版本的“社群分享”对人的生命进行资源配置,社区的范围涵盖全人类,远非一个家庭、一个族群或者一个国家,这个模型完全可以成为抽象人权原则的情感依据。我们是一个人类大家庭,在这个家庭内,没有人能够剥夺其他人的生命和自由。在“权威序列”模型中,为了防止更大的暴力伤害,国家被赋予使用暴力的垄断权。国家对其公民的权威,以民主制衡的形式嵌入“权威序列”,比如总统可以否决国会通过的法案,同时国会可以弹劾和罢免总统。神圣的价值观和捍卫神圣价值的各种禁忌,也可以反映出我们认为必须珍视的价值和事物,比如已经成形的胎儿,国家的边界和禁止使用化学武器与核武器。

    斯科特·阿特兰与两位心理学家杰里米·金吉斯(Jeremy Ginges)和道格拉斯·梅丁(Douglas Medin),以及政治学家哈利勒·史卡基(Khalil Shikaki)合作,探讨了如何以和平为目的重造心理禁忌的问题。[201]在理论上,和平谈判应该遵守“市场定价”模型的规范。当敌对双方放下武器,自然产生一笔红利——所谓的“和平红利”,双方同意分享红利达成和平。为了得到一份和平红利,各方都必须放弃自己的最高要求,所得到的红利将大于他们拒绝谈判的收益,而继续交战还将付出更大的代价。

    不幸的是,神圣价值和禁忌心理会拒绝理性交易的最佳方案。如果对手中的一方固执于价值的神圣性,那么他所捍卫的是无价之宝,就像我们不会出卖自己的孩子,他也决不肯就自己的神圣价值进行交易。被民族主义和宗教狂热煽动起来的人总是认为自己所坚持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价值,比如对某片圣地的主权和对历史暴行的某种承认。即使是为了和平的目的妥协也是触犯禁忌,甚至动一动这样的念头都证明此人是叛徒、内奸、唯利是图的小人、荡妇。

    流行的心理学实验的方式,都是研究人员找几十名大学生,每人给一杯啤酒的钱,然后让他们回答问卷。但在一项非常大胆的实验中,研究人员找到了真正生活在以巴冲突地带的居民进行调查:西岸的600多名以色列定居者、500多名巴勒斯坦难民、700多名巴勒斯坦学生,其中半数承认追随哈马斯或“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研究人员在每一个小组中都能找到视自己的要求为神圣价值的狂热分子。几乎一半的以色列定居者表示,不论有多大的好处,犹太人民永远不能同意放弃任何以色列领土,包括(构成西岸的)朱迪亚和撒马利亚。在巴勒斯坦人中,超过半数的学生表示,不论有多大的好处,在耶路撒冷的主权问题上决不能有任何妥协。80%的难民认为,巴勒斯坦人返回以色列的权利不容让步。

    研究人员将以巴两族人各分三份,组成三组,再向每一组人出示一个要求各方就自己的神圣价值进行妥协的假想和平方案。其中一组得到“两国方案”,要求以色列从99%的西岸和加沙地带撤走,但不需要接纳巴勒斯坦难民。毫不奇怪,这一方案没有得到什么支持。双方的极端分子对方案本身表示愤慨和厌恶,并声称如果有必要,将以暴力抗拒这样的方案。

    第二组受访者拿到一个在两国方案之外,附加美国和欧盟在100年内每年补贴10亿美元,或确保人民生活和平繁荣的方案。面对这些甜头,非极端分子的反对立场有所软化,但因为方案带有明显的收买意味,极端分子变得更加狂躁和愤怒,也更加暴力。一旦涉及政治和宗教冲突,人类行为分析中的理性人假设实在没有太大的意义。

    这一切听起来非常令人沮丧,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根据泰特罗克的观察,很多表面上无比神圣的价值实际上都是伪神圣,如果能够对禁忌的权衡折中巧妙地重新包装,妥协的空间仍然存在。在假设和平方案的第三个版本中,两国解决方案之外被加上一个纯粹象征性的宣言,明示其敌人就某一神圣价值做出让步。展示给以色列定居者的方案说,巴勒斯坦人“将放弃任何返回以色列的要求,这本是他们的神圣权利”,或者“需要承认犹太人民对以色列土地的历史的和合法的权利”。而在交给巴勒斯坦人的方案中,以色列将“承认巴勒斯坦人对自己国家的历史的和合法的权利,并将为对巴勒斯坦人犯下的所有错误道歉”,或者将“放弃他们所坚信的、对西岸的神圣权利”,或者将“象征性地承认(巴勒斯坦人)返回以色列的历史正当性”(但并不真正给予这一权利)。这些辞藻真的产生了不同的结果。与公然地拿和平和金钱进行贿赂不同,敌人在神圣价值上的象征性让步,尤其是特别强调这是一方的神圣价值时,确实弱化了极端分子的怒火、厌恶和支持暴力的意愿。虽然这样的方案并没能将双方的极端分子减少到绝对少数,但是减少的数量足以改变各方新近举行的大选结果。

    这一操控人类道德心理的实验具有深远的含义。找到软化以巴双方狂热分子的对抗立场,其他各国也公认的唯一可行的解决方案几乎可看作人间奇迹。古板的外交家将争执双方视为理性人,强调和平方案的成本收益,这种标准做法将会招致反感。如果他们的和平方案有任何成功希望的话,他们必须将对抗双方视为道德人,认真操作方案的象征性框架。当人们放纵自己捍卫神圣和禁忌的心态时,道德感很可能成为和平的障碍。只有当此种心态愿意根据理性目标接受调整,才会产生真正符合道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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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样的外生原因让道德直觉离开社群、权威和圣洁,而趋向公平、自治和理性?

    一个显而易见的外力是人口的迁徙和社会流动性。人们不再被局限在家庭、村庄和部落。在这样的小世界里,整合和团结是生活的基础,一个人被排斥和遭放逐意味着他的社会生命的死亡。现在,人们可以在其他地方寻找自己的机会;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接触到新的世界观,接受更普世的道德规范,即以个人权利为中心,而不是崇拜某个集团的强权。

    出于同样的原因,开放社会让人们尽显才华、雄心和运气,不受出生身份的制约。在人们眼中,“权威序列”不再被认为是不可逾越的自然法则,而更多地被视为历史文物,甚至是某种不公正的遗产。

    来自多元背景的人相聚在一起,互通商贸,按照职业或者社会偏好合作谋求共同的远大目标,他们头脑中原本圣洁的意识会逐渐褪色。我们在第7章中提到,当某人认识某位同性恋朋友的时候,他对同性恋的宽容程度会大大提高。海特认为,当人们近距离观察美国的大选版图时,从粗分的红州和蓝州,到细分的红县和蓝县,都显示支持自由派候选人的地区主要分布在沿海和主要水路沿岸。在喷气式飞机和州际高速公路出现之前,这些地区是人口和思想交流汇聚频率最高的地带。这些地区早年的优势,让它们成为交通、商业、传媒、研究和教育的集散中心,至今仍然是多元和自由派的大本营。虽然美国政治中的自由派和古典自由主义已经没有多少共同之处,但二者在道德领域的侧重点仍然一致。自由派的微观空间分布说明,背离社区、权威和圣洁的道德发展趋势的确是流动性和都市化的结果。[202]

    另一种颠覆社区、权威和圣洁观念的力量是对历史的客观研究。菲斯克说,社群思维将团体视为一种永恒的存在:一种不朽的本质将人们联结为集团,传统之悠久可以一直追溯到太初。[203]“权威序列”也天然具有永久的生命力。他们受命于天,遵从宇宙的规则而世代沿袭。这两个模型都在炫耀自己天生而永恒的高贵和圣洁。

    在这种为统治寻找合理性的罗网之下,一个真正的历史学家就像游园会上冒出来的一只臭鼬。唐纳德·布朗在开始人类共性的研究之前,曾经试图解释为什么印度的印度教几乎没有产生什么伟大的历史学家,而邻邦的中华文明却正好相反。[204]布朗推测,在等级森严的种姓社会中,声称自己是英雄和神祇的后裔的统治精英明白,让学者不断地在故纸堆中搜寻窥视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们很可能会找到一些证据,戳穿权贵的谎言。布朗研究了亚洲和欧洲的25个文明的历史,他发现,等级化的社会青睐神话、传说和英雄故事,排斥历史、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传记、写实肖像和正规教育。19世纪和20世纪出现的民族主义运动索性招募写手,炮制自己国家永恒的、光彩夺目的历史。[205]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一些民主国家开始挖掘自己国家浅薄的根基和曾经犯下的卑鄙罪行,修正的新历史让很多人的心理受到重创。在新史学中,爱国主义、部落主义和对上层的盲从不再具有原来的地位。自由派和保守派在学生教科书和博物馆展品内容上的争执直到今天仍在继续。

    虽然,对于各种自私自利的传奇故事,历史事实是最好的解毒剂,而虚构的作品也一样能够转变读者和观众的道德意识。忠诚、服从、爱国主义、责任、法律或者习俗所规范的道德,与道德原则要求的行动之间发生冲突,让很多作品中的主人公面临艰难的抉择。在1967年出品的电影《铁窗喋血》(Cool Hand Luke)中,一名狱警在处罚保罗·纽曼扮演的角色卢克,将他关进闷罐监牢时解释说:“抱歉,卢克,我不过是行使职责。你要理解我。”卢克回答说:“甭来这一套——管这叫执行职责,不等于说这是对的,头儿。”

    偶尔,作者能够唤醒读者,让他们意识到良知本身是个靠不住的向导。哈克贝利·费恩带着黑奴杰姆逃往自由州,两人漂荡在密西西比河上。哈克突然对自己帮助杰姆感到莫名的愧疚,因为他突然想到,杰姆的主人是他合法的拥有者呀!

    在我自言自语的时候,杰姆不停地大声念叨着。他说,到了自由州,他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拼命挣钱,一个子儿也不花,等到攒够数了,就把老婆赎出来。杰姆的妻子如今在一家农场为奴,就在华生小姐家的附近。然后他们两个人要拼命干活,好把两个孩子赎出来。要是孩子们的那个主人不肯卖孩子的话,他们就去找废奴活动家,把孩子们偷出来。

    听到他这样说,我几乎全身冰凉……我心想,这都是因为我没有转转脑子。在我面前的,就是这么一个黑鬼,我差不多一直是在帮着他逃跑,如今竟然这么大大咧咧地说什么要偷走他的孩子——这些孩子可是属于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而且此人从来也没有害过我啊……

    我的良知在心里煽起的火越烧越旺。到后来,我对我自己的良心说:“饶了我吧——还来得及呢,待会儿一看见灯光,我就划过去,上岸,告发他。”……我所有的烦恼也都烟消云散了。我继续张望着,看有没有灯光。这时我高兴得简直要在心里为自己唱上一曲哩。没有多久,出现了一处灯光……

    (他)跳将起来,弄好了小舟,把他的旧外套铺在船底板上,好让我坐在上面。他把桨递给了我。在我划桨的时候,他说:“麻(马)上,我就要欢呼啦。我要说,这一切,都亏了哈克。嗯呐,我(是)个自由人啦。嗯呐,可要是哈克,我哪里得自由呢。全亏哈克才成功的。杰姆一辈子也忘不下你,哈克。你是杰姆贼(最)好的盆(朋)友,嗯呐,你也是老杰姆现在唯一的盆友。”

    而我刚刚才把小船划开,急着想去告发他。他的这番话,让我像被掏空了一样瘪了下来。

    在这段让人心惊肉跳的心理发展中,原则、服从、互惠和对陌生人的同情指导着良知,把哈克拖向错误的方向。同时,对一位朋友的同情和直接牵挂将他拉向正确的方向(读者脑海里可能还会闪出人权观念)。这段文学叙事也许称得上是对人性的脆弱,对人们在道德和不被道德承认的信念之间困惑挣扎的绝妙刻画。

    理性

    眼下理性的日子很不好过。大众文化在“赛愚昧”的深渊中继续沉沦,美国的政治话语则已经陷入“逐底竞赛”。[206]我们生活在一个科学神创论、胡言乱语的新纪元运动、“9·11”恐怖袭击事件阴谋论、心灵热线和宗教极端主义复兴的年代。

    似乎四处弥漫的非理性还不够糟糕,很多评论家绞尽他们的推理脑汁,要说明理性的重要性被过分地高估了。在2001年乔治·W.布什总统就职典礼之后的媒体蜜月期间,编辑甚至放言说,一个伟大的总统不一定要很聪明。一个心地善良、具有坚实明确的道德观念的人赛过那些精于计算、花言巧语、受了过多教育的政客。他们表示,说到底,还不是哈佛训练出来的最优秀、最聪明的人把美国拖进了越战的泥淖。左翼的“批判思想家”和后现代主义者,在一个问题上与右翼的宗教卫道士意见一致,即两次世界大战和纳粹集中营是启蒙运动以来的西方科学和理性培育出的毒果。[207]

    甚至科学家也追随其后。许多心理学家说,人类受激情的引导,只有在事后为给自己的直觉寻找理由时才会调动那点儿可怜的理性能力。行为经济学家欣喜若狂地向世界展示,人类的行为如何远离理性人假设;报道行为经济学进展的记者,不放过任何抨击理性人理论的机会。这其中的含义是,既然非理性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干吗不接受它,享用它呢?

    在本章——本书结论部分之前的最后一章,我要试图说服你,无论是对世界理性现状的悲观评估,还是认为即使如此也不是什么坏事情的轻佻,都是错误的。尽管人们干了不少蠢事,但是当今社会还是变得越来越聪明了,假定其他条件不变,一个世界越聪明也就越少暴力。

    在展示证据之前,我要先扫清那些反对理性的偏见。现在,乔治·W.布什总统已经卸任,所谓“我们最好有个不太聪明的领袖”的理论只能让人脸红,而我们甚至可以量化害臊的理由。我们都知道,人们在衡量公共人物的心理特质方面没有什么良好的记录,但是,心理学家迪恩·西蒙顿(Dean Simonton)发展了几种(从心理计量学家的技术角度看)可靠和有效,而在政治上无党派立场的历史计量手法。[208]他分析了从华盛顿到小布什42位总统的数据资料。他发现,根据非党派历史学家的评估,对总统的绩效而言,天生的智力和对新思想、新价值的开放心态都有关键的作用。[209]虽然布什在智力上远远超过一般人的平均水平,但他在总统绩效排名上却是倒数第三。而在经验开放性这个项目上,他是倒数第一名,评分从最低0分到最高100分,他的得分是不折不扣的0分。西蒙顿在2006年发表了他的研究,当时布什仍在总统任上;自那时之后,又有三位历史学家进行了类似的研究,他们得出的结果很接近:布什在42位总统中排名为第37、第36和第39。[210]

    至于越南战争,认为只要肯尼迪和约翰逊的顾问没有那么聪明,美国就会避免卷入战争的观点,不符合历史的事实;在这些人退出舞台之后,战争在理查德·尼克松手里继续残酷地推进。而尼克松既算不上最优秀也算不上最精明。[211]总统的智力和战争之间的关系可以做量化处理。1946年(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数据库起始的年份)到2008年,总统的智商和其任期内美国卷入战争的战争死亡人数负相关,相关系数为-0.45。[212]我们可以这样说,总统智商增加一个IQ点,战争死亡减少13440人。虽然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战后最聪明的三位总统——肯尼迪、卡特和克林顿,没有将国家带进毁灭性的战争。

    认为集中营是启蒙运动的产品的观点,如果不是下作,至少是荒唐。我们在本书第6章已经看到,20世纪真正发生改变的并不是大屠杀发生的次数,而是人们在观念上终于认为大屠杀是一种邪恶。在集中营毁灭的人类生命前面,它的技巧和组织形式是无足轻重的陪衬,而卢旺达发生种族灭绝手段极为原始,它也提醒我们,技术和组织并不是实施大屠杀的必要条件。纳粹的意识形态,就像同时代的民族主义、浪漫军国主义和共产主义运动一样,是19世纪反启蒙思潮的果实,绝非伊拉斯谟、培根、霍布斯、斯宾诺莎、洛克、休谟、康德、边沁、杰斐逊、麦迪逊、穆勒的传承。在真正的科学面前,纳粹主义自命的科学是非常滑稽的伪科学。哲学家亚基·曼申弗劳德(Yaki Menschenfreund)最近在他的一篇精彩文章中评价了认为启蒙运动的理性要为纳粹集中营负责的理论:

    纳粹意识形态不仅是非理性,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反理性的,不承认这一点就不可能理解其政策的破坏性。它美化多神的、基督教之前的日耳曼民族的历史,拥抱回归自然和“原生态”的浪漫情思,培育终结旧时代的天启式期待,幻想届时将彻底解决种族之间无休止的斗争……对理性主义及其有关理论的轻蔑,以及对启蒙运动的彻底排斥是纳粹思想的核心;纳粹运动的意识形态狂热分子一贯强调“weltan-schauung”(世界观)——对世界的自然和直接的体验,与“welt-an-denken”(对世界的思考)之间的冲突。在他们看来,对世界的思考,就是通过概念化、计算和理论化分解现实的“破坏性”智力活动。与“堕落的”自由主义布尔乔亚崇尚理性相对抗,纳粹宣扬的是一种生气勃勃的、自然的生活观,不受妥协或者困惑的阻碍和烦恼。[213]

    最后,我们来看看所谓理性无力对抗情感的意见——这完全是本末倒置。心理学家戴维·皮萨罗(David Pizarro)和保罗·布鲁姆(Paul Bloom)曾经表示,持此观点的人,是对实验室中的道德失声现象和其他道德困境引起的生理反应解读过度。[214]即使是直觉主导的决定,直觉本身已经是以往道德推理的产物。这个过程也许是个人的反思,也许是餐桌上的争论,也许是人们在争论中产生的规范被社会同化吸收。案例研究表明,在个人生活的一些关键时刻(比如一名妇女决定堕胎),或者在社会面临转折的历史关头(比如内战、女权、同性恋权利、宣布国家参战的重大问题),人们都会纠结于痛苦的思考和忧虑。我们已经知道很多历史性的道德转变,其发端都是一些经过人们艰苦思索的观点,这些观点在提出之初遭遇猛烈的抨击。当辩论平息的时候,胜方的主张已经自然而然地融入人们的情感。比如,如果你今天问人们为什么不烧死宗教异端,为什么不蓄奴,为什么不鞭笞儿童,或者为什么不对犯人处以轮刑,人们也许会“道德失声”,说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但在几个世纪之前,这些问题都曾是人们争议的焦点。在乔舒亚·格林就失控车厢道德困境进行脑扫描研究时,我们甚至可以目睹人们的直觉和推理交互妥协的神经解剖学基础:每一种道德感都有其神经生物的基地。[215]

    * * *

    当休谟写下他的名言“理性是,并且也应该是情感的奴隶”的时候,他的本意并不是要人们鲁莽、纵情,或者即使遇人不淑,也任凭自己神魂颠倒。[216]他是在就自己的观点进行逻辑论证,说明理性本身仅仅是从一个真命题到达另一个真命题的工具,与这些命题的价值取向完全无关。然而,有很多理由决定了为什么理性,配合以“一点点鸽子的气质,揉进我们的骨架”,必然地“决定了我们的意志,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它们让我们在有益于人类和危害人类之间冷静地选择前者”。让我们来看看某些理性的运作为什么可以带来暴力水平的下降。

    科学革命和“理性时代”发生在人道主义革命之前的时间顺序告诉我们,理性抗拒暴力的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如伏尔泰所说的“荒谬导致暴行”。戳穿某些谎言,比如众神要求牺牲献祭,巫师咒语灵验,异教徒终将下地狱,犹太人在水井内投毒,动物没有感觉,孩子是父母的所属品,非洲人非常残忍,君权神授等等,即可以破除很多暴力的思想基础。

    运用理性的另一个和平效果是,理性是自制的伙伴。我提到过,在人身上有两种特质之间存在统计相关性,它们在大脑中的生理基底相互重合。[217]这就是理性——推演一种行为的长期后果,让人们认识到有必要自制。

    当然,自制还不止于避免做出损害自己未来利益的仓促决定,它也意味着为了我们所认为的正当动机而克制自己的某些本能。有些精心设计的实验技巧,比如测度人们用多长时间将类似“好”和“坏”这样的字与白人的面孔和黑人的面孔联系在一起,通过神经成像实验监测大脑中杏仁核的活动,可以辨识出很多白人对美国非裔有轻微的生理反感。[218]但是,第7章的图7-6、图7-7和图7-8显示,人们对非裔美国人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今天白人和黑人在一起共同工作和生活,彼此以礼相待的现实,证明人们可以通过自己的理性判断克服这些偏见。

    推理与道德观也可以相互作用。四种互动模型是人们道德冲动的源泉,每一个模型都具有自己特殊的推理模式;每一种推理模式各有其相应的计量尺度,并通过特有的认知方式展开推演。[219]“社群共享”模型的思维标准是“全或无”,或者说“非此即彼”(即所谓的“名目尺度”):一个人或者属于神圣家族,或者不属于。与此相应的认知方式是生物学直觉思维,着眼于生物性的纯洁本质和潜在的污染源。“权威序列”使用顺序尺度:对统治与被统治阶层进行线性排序。它的认知手段是对空间、力和时间的物理学直觉:人的排序越高,他的形象就越大,力量越强,地位越高,越具有优先权。“对等互惠”采用等距尺度,两个量之间可以比较大小,但是不存在比例关系。具体的量度方法如排序、记数,或者以相同的单位进行比较。只有“市场定价”(以及“市场定价”所属的法理型思维)能够用“比例性”(proportionality)尺度进行量度和运算。法理性模型要求以非直觉性的符号数学做推理工具,比如分数、百分比、幂。我已经说过,法理型模型在人类历史上远非常见的道德规范,它要求人们具有高级的认知能力——熟练把握文字和数字的能力。

    “Proportionality”一词在数学意义上是“比例性”,在道德意义上是“均衡性”、“相称性”和“合理性”。它具有这样的含义不是偶然的。只有布道家和流行歌曲的歌手会宣称总有一天暴力要从地球上彻底消失。哪怕仅仅是作为一种防备,为了威慑捕食者和在威慑无效时解除侵犯者的武装,以警察和军队形式存在的暴力手段总是必要的。但是,以尽可能小的必要暴力制止更大的暴力,与人在头脑发昏时为寻求惩罚性正义制造的暴行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一报还一报的粗糙复仇感,在处罚的程度上特别带有自利的偏向,因此产生了数量巨大的过度暴力,包括酷刑和非常处罚,殴打有过失的孩子,战争中毁灭性的报复行动,私人之间因小恩怨而伤人性命。但道德进步并不在于全面打击暴力,而是有理有度地对症下药。我们看到的例子有遵循贝卡里亚功利主义观的刑法制度改革,接受启蒙思想的父母有节制地惩罚孩子,拒绝暴力手段的公民不服从和消极抵抗,现代民主国家对挑衅的适度反应(军事演习、鸣枪示警、对军事设施进行外科手术式的精确打击),以及在冲突之后实行有限大赦与和解。这些弱化暴力的措施都要求对比例、均衡和相称有某种感觉,而这种思维习惯不是与生俱来的,需要理性的教养和培育。

    当理性将暴力本身抽象为一种心理范式,并将它构建为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而不是一场需要取胜的竞赛时,理性就是在抗拒暴力。荷马时代的古希腊人将古希腊的毁灭性战争形容为天上变态傀儡一手操办的孽作。[220]我们完全可以说,这是抽象思维的杰作:他们超脱了那种将战争归咎于阴险宿敌的立场。当然,将战争归罪于天神不能给凡尘众生带来减少战争的机会。对战争的道德谴责也具有抗拒暴力的力量,不过它没有告诉人们,当强敌临门时应该做些什么。格劳秀斯、霍布斯、康德和其他当代思想家的著述展示了真正的道德进步:将战争作为博弈论的题目进行理智分析,而积极的制度安排可以成为解决问题的答案。几个世纪之后,这些制度安排,比如康德的民主—商贸—国际共同体的三位一体论,在长期和平与新和平时期发挥了它的作用。在古巴导弹危机中,肯尼迪和赫鲁晓夫有意识地将危机包装成对方为自己设下的陷阱,让两个人都能不失脸面地后撤一步。

    * * *

    所有这些为理性辩护的理由都没有提到休谟的观点:理性只是实现某种目的的手段,而目的取决于思考者的情感。如果思考者想要得到和平与和谐的话,理性可以勾画出通向和平与和谐的路线图。但是,如果思考者愿意看到战争和冲突,理性也可以产生走向战争和冲突的路线图。我们是否有理由期待理性让推理者期望更少的暴力呢?

    根据严密的逻辑,答案是“没有理由”。但是,略做加工,就可以将答案变为“有理由”。我们所需要的仅仅是两个前提条件。第一个条件,思考者关心自己的福祉:他们想活下去,而不是去死;他们想自己肢体健全,而不是残缺;他们想生活舒适,而不是生活在痛苦中。仅是逻辑本身不足以让人们拥有这些成见。但是,任何自然选择的结果——的确,任何有意识的主体,只要能在足够长的时间内承受住熵的摧残,都会产生这些愿望。

    第二个条件是,思考者是其他意识主体共同组成的社区中的一员,这些主体可以影响自己的福祉。他们之间可以交换意见,并且能够理解对方的理性。这一假设同样没有逻辑上的必然性。我们可以想象,鲁滨孙在孤独中思考,银河霸主的属下不能挑战他的权威。但是,自然选择至今还不曾制造出一个孤独的思考者,因为进化以生命群体为对象。说到人类,他不仅是理性的动物,而且是社会的动物,还是使用语言的动物。即使是银河霸主,王冠在头难安枕席,霸业至此,他还是要担心失去权力的可能性,不得不对付他昔日的属下。

    我们在第4章的结尾提到,如果人类的自利性和社会性假设结合以理性,就会推出以非暴力为目标的道德观。暴力是囚徒博弈,博弈双方以侵蚀对方获取私利,但是两个人在相互侵害中都会遍体鳞伤,且不说还可能丧命;如果双方都不去伤害对方的话,两人反而得到更大的收益。在博弈论对囚徒困境进行定义的时候,说明不允许双方交谈;而即使他们能够交谈,他们也没有互相信任的基础。但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可以协商,并可以通过情感、社会和法律担保约束彼此的承诺。当一方试图说服另一方不要实施伤害时,他首先必须自己承诺不去伤害对方。一旦他提出“你伤害我是不对的”,也等于是说“我伤害你也是不对的”,因为在逻辑推理上,“你”和“我”是没有区别的两个实体。(说到底,这两个代词的意义随着对话的进行不断调换位置。)哲学家威廉·戈德温(William Godwin)这样说过:“代词 ‘我的 ’到底有一种怎样的神奇力量,它竟然能够让我们有理由推翻至公至正的真理?”[221]理性既不能区别张三和李四,或者王五和赵六,也不能区别任何个体的集合,因为就逻辑所关心的问题而言,他们不过是一些x和y而已。所以,你一开口试图劝说某人不要伤害你,提出各种他不应该伤害你的理由,就等于是接受了以避免伤害为最终目标的承诺。只要你还为自己高品质的理性感到自豪,愿意广泛地运用自己的理性,并以此劝服他人,你就会调动这一理性追求公众的利益,包括避免暴力。[222]

    当然,人类并非生来就具有理性。我们由猿演化而来,在小群体状态下生活了几十万年,认知过程的演化都是以狩猎、采集和社交为目的。仅仅是在文字、城市、远程交往和通信出现之后,我们的祖先才逐渐培养起理性判断的能力,并不断扩展理性施用的范围,这个进程还在继续发展之中。我们也许有理由期待,集体理性经过时间的砥砺,将一点一点地打磨掉我们身上导致暴力的短视和冲动;面对数量越来越多的理性主体,我们希望对方以何种方式对待我们,就必须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们——己之所欲,亦施于人。

    我们的认知能力不是必然向这个方向演化。但是,一旦人们秉持一种开放的推理体系,即便这个体系是从平凡的琐事,比如从准备晚餐和保护盟友发端演化而来,你总是忍不住要用这个体系考虑一下那些作为其他命题结果的命题。当你用母语学会并理解了“这是那只杀死了老鼠的猫”这句话,你自然就能明白“这是那只吃了麦芽的老鼠”是什么意思;如果你能学会运算37+24,那么34+27之和对你也不会是太大的难题。研究认知的科学家将这一奇妙现象称为系统性(systematicity),并认为这一特性来自人类神经系统所具有的支撑语言和理性的组合能力。[223]如果一个物种的成员有彼此理性互动的能力,并有足够的机会运用这种能力,他们迟早会发现非暴力和其他互利安排所能带来的共同利益,并且将在越来越多的领域发挥这种能力。

    这正是彼得·辛格最早提出的“扩大的圈子”理论。[224]我借用了他的修辞手法,用“扩大的圈子”来形容一种历史进程——人们有了更多换位思考的机会,因此对更多样的人群产生了同情心。不过,辛格本人极其理智,对这些情绪化的表达没有多少兴趣。他是哲学家的哲学家,他认为,经过漫长的演化,人确确实实已经有思考的能力,能够想明白他们应该尊重其他人的利益。而且,这种尊重不局限于我们社会小圈子里的亲友熟人。就像你不可能一边坚守做人的原则,一边干着损人利己的勾当,你也不可能去损害其他团体成员为自己的团体成员谋利。对辛格而言,人们的伦理圈子之所以在向外扩大,不是因为软心肠的共情,而完全是冷静思考的理性结果:

    开启理性思考,就像在黑暗中踏上上行的滚梯。一旦我们迈出了第一步,能够走多远已经不由我们的意愿所决定,我们也无法事先知道哪里是我们的终点……

    如果我们不知道滚梯是什么东西,那么我们登上滚梯后,打算跟着它移动几米,弄明白我们所处的位置,但是这个时候,已经很难避免一直前行,直到终点。同样,一旦开始理性思考,人们也无法知道它会在哪里停止。人们之所以会有为自己的行为进行客观公正的辩解的想法,是因为人的社会属性以及群体生活的需要,但是,一旦理性思考开始运作,它有自身的运行逻辑,不受社会集团边界的制约。[225]

    根据辛格引证的历史发展顺序,早期古希腊人的道德圈子限于城邦,如公元前5世纪的这篇原本无意搞笑但却颇为滑稽的墓志铭所展示的:

    这是在一位大好人尸身上建立的纪念碑。来自迈加拉的庇锡扬,杀死了7个人,在他们身体上折断了7把标枪的枪尖……这个男子,挽救了3个雅典兵团……从未让活在世上的任何人有过丝毫的悲伤,在众人景仰之下,他进入了冥界。[226]

    柏拉图将他的道德圈子外推了一点点。他认为,希腊人应该避免毁灭和奴役其他希腊人,被毁灭和受奴役的噩运只属于非希腊人。在近代,欧洲人对所有的欧洲人实行不得奴役的准则,但非洲人却是可以奴役的对象。当然,在今天,对所有人而言,奴隶制都是非法的。

    辛格的比喻只有一个问题,道德关怀的历史似乎不大像一部滚梯,而更像一个被卡在某层楼上的电梯,似乎永远也不打算再工作了,但突然间它又晃晃荡荡地上升一层,然后又滞留在那里不动了,接着再上升一层……辛格叙述的历史显示,在2500年间,人类的道德圈子只向外推延了4圈,每625年向外推出1圈。作为一部滚梯,这样的速度给人的感觉确实有些不牢靠。辛格承认道德进步是一个跌跌撞撞的过程,而原因是伟大的思想家太稀缺了:

    仅就一种质疑精神的出现时机和成功而言,历史只是记录了一连串意外事件而已。但是,如果理性思维能够在习惯道德的制约下茁壮发展,长期来看,进步就不是偶然的意外。不时会有杰出的思想家出现,他们被习俗施加在理性思考上的边界困扰,因为理性思考的性质不喜欢“小心禁区不得入内”的警示。理性思考是天生的扩张主义者,它追求普适性。除非它被对抗的力量粉碎,否则,理性思考的每一次应用,都是在为后人理性思考的新领域添加基石。[227]

    但是,世界历史舞台上卓越的思想家如此罕见,理性的扩展如此艰难,人们会问,为什么人类的理性要历时数千年才能得出奴隶制不太对头的结论?同样的问题还有殴打儿童、强奸妇女、灭绝原住民、监禁同性恋,或者为了抚慰国王受伤的虚荣心而发动战争,这些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错误吗?这不应该是非得有爱因斯坦的头脑才能想清楚的问题。也许,问题在于理性滚梯论不符合历史事实,因为引导人性道德进步的力量在于心灵,而不在于头脑。也许,即使辛格是对的,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是对的,但是,滚梯的移动不仅有赖于寥若晨星的大思想家,还有赖于我们每一个普通人的思考水平的提升。

    * * *

    不论你们相信与否,人确实是越来越聪明了。20世纪80年代初,哲学家詹姆斯·弗林(James Flynn)注意到出售智商测试结果的公司定期调整试题时,他欣喜若狂,仿佛得到一个重大的发现。[228]人们设定100为智商的平均值,但是答对的问题所占的百分比却是一个取决于问题难度的任意值。考试公司必须用一个公式将正确答案所占的百分比转换为智商的IQ值。他们发现,这个公式总是出问题。几十年中,智商测试的平均分数越来越高,为了维持100的平均值,每过几年就要调整换算公式。也就是说,为了得到同样的IQ值,后来的测试者必须比以前的人答对更多问题。如果不做这样的调整,IQ就会出现膨胀。

    智商膨胀不是通货膨胀那种需要人们去抑制的问题。弗林认识到,它展示了某种有关人类智力的重大历史现象。新一代人在拿到和老一代人一样的试题时,能正确回答更多问题,得到更好的成绩。进入20世纪后,智力测验大行其道,遍及世界各地。在某些国家,每一个学龄儿童和应征的军人都要接受智力测试,数据的积累已经足以显示变化的趋势。弗林进行了两类比较,他一方面仔细收集同一套智力测试题的历年数据,另一方面又搜寻各种设法调试测试结果的标准。两类比较得出相同的结果: IQ值一直在提高。[229]1994年,理查德·赫恩斯坦和政治学家查尔斯·默里(Charles Murray)将此现象命名为“弗林效应”。自此,弗林的名字就和智商上升联系在一起了。[230]

    自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人们开始进行大规模智商测试以来,30个国家,其中包括发展中国家,都出现了稳定的“弗林效应”。[231]更早的英国数据显示,弗林效应甚至可以追溯到1877年出生的一群英国佬(尽管他们是成年后接受的智商测试)。[232]变化可真是不小:平均每10年提升3个IQ点(为标准偏差的1/5)。

    变化是惊人的。如果时间机器将今天十几岁的少年送回1950年,他们的平均IQ将是118;如果回到1910年,他们的平均IQ将是130,高于当时98%的人。不错,按照弗林效应的字面含义,今天的一个普通人,比1910年“太平盛世”里98%的人都更加聪明。更不客气地说,如果时间机器将1910年的一个普通人送到今天,他的平均智商将会是70,差不多是在智障的边缘。如果使用专门测试一般智力的“瑞文氏推理测试”, 1910年的普通人的智商放在今天只有50,已经完全属于智障的范围,在“中度”和“轻度”智障之间。[233]

    显然,我们不能这样简单地理解弗林效应。1910年时的世界并不是一个住满了傻瓜的世界。评论家一直在设法否认存在“弗林效应”,但是始终没有找到有力的论据。无论是主张平均主义的左翼作家,还是信奉自我实现的右翼作家,都不愿意接受“智商”这个概念和衡量智商的工具。但是研究人类个体差异的科学家却无一例外地认为,智商是可以被测度的,一个人的智商终其一生相当稳定,并且可以根据一个人的智商水平预测他的学术和专业成就。[234]你也许会认为,过去几十年来,学校已经变成考场,孩子也都成了某种考试专家。但是,正如弗林指出的,考试的变化很不均匀,时紧时松,而智商的增长则非常稳定。[235]那么,这是否和试题的内容有关系?比如“谁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作者”这样的问题已经成为常识,或者词汇部分的很多单词已经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或者学校早就教过这些算数。不过,智商测试分数增长最多的部分恰恰不是常识、词汇和数学。[236]智商测试分数增长最多的部分是与抽象推理有关的试题,比如“相似”(“一磅和一寸有什么共同点?”)、“类比”(“树和什么具有相当于鸟和蛋的关系?”)以及“直观推理”(给出一个由行和列组成的几何图形,要求测试者推出如何填补右下角的空缺:比如,每一行的从左到右,每个图案比前一个增加一个边框,减少一条竖线,一个空白点被填黑)。词汇和数学是智商测试分数变化最小的部分,其他类型的考试也显示了同样的结果,比如SAT在有些年份甚至出现某些年龄组平均考分下降的现象。[237]图9-2显示的是20世纪40年代以来美国智商测试和分项测试分数上升的情况。

    图9-2 弗林效应:1947—2002年智商测试分数不断上升

    资料来源:弗林,2007年,第8页

    弗林效应是一颗科学重磅炸弹,因为我们只需要看看“图形推理”和“相似”两类测试分数的提高,就会知道几十年来人们的“一般智力”得到了多大改善。人们认为,这几项智商测试试题所测的正是一般智力,它们的高低与测试者在总测试中其他部分的得分高度相关。我们将一般智力称为g(或G因素), g的存在通常被认为是心理测试科学上最重大的发现。[238]如果你任意提出一项常规智力测验——数学、词汇、几何、逻辑、文本理解、事实知识,那些在某一项测试上得高分的人,一般在其他项目的测试上也有好成绩。人们原来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这并不是一个预料之中的结论。我们都听说,不善言辞的数学天才和滔滔不绝的诗人不会理财;人们会认为,一种类型的智力发达了,肯定在大脑中挤占了其他类型智力的资源,所以说,用于数学的脑细胞多了,用于语言的就会少一些。但事实并非如此。有些人的确比其他人更有数学才能,另一些人更有语言才华,但是就整体人口而言,在同一个人身上,总是同时具备这两种才能——以及其他所有与智力有关的才能。

    此外,一般智力具有极强的遗传性,几乎不受家庭环境的影响(虽然可能会受文化环境的影响)。[239]我们这样说的根据是,出生时就分开的同卵双胞胎在成人后,两人的一般智力因素高度相关,而在同一个家庭的领养同胞之间却没有任何的智力相关性。一般智力因素与某些神经结构和功能的指标存在相关性,这些指标包括处理信息的速度、大脑的容量、大脑皮层灰质的厚度,以及连接不同皮层区的白质的完整性。[240]最有可能的是,人的一般智力因素是很多基因影响累积的总和,每一种基因都对大脑的功能有微小的影响。

    弗林效应的震撼力在于,这一效应肯定与环境有关。自然选择的进化过程有自己的时速限制,它只能以代际来衡量,但是弗林效应却可以以数年甚至数十年为尺度来衡量的。弗林明确地排除了营养、整体健康水平、远系生育(与外地人结婚生育)对此效应的影响作用。[241]产生弗林效应的因素与人们的基因、饮食、疫苗或婚姻都没有关系,那么,我们只能在人们的认知环境中寻找它了。

    破解弗林效应之谜的关键是,人们认识到弗林效应所指的智商提高不是所谓的一般智力的提高。[242]如果是指一般智力,那么所有分项测试的分数都应该提高,包括词汇、数学和原始记忆力,提升的幅度应该相当于这些项目与一般智力因素的关联程度。但是,智商测试值的提高集中在“相似”和“图形推理”这样的项目上。不管这个神秘的环境因素是什么,它高度选择性地作用于某些智力构件——它选择的不是人脑先天的智力,而是把握抽象推理所需要的能力。

    对“弗林效应”最好的解释是,它有数种原因,每一种原因在不同的时期产生了不同的影响力。高科技日新月异的发展和充满象征符号的环境,要求人们分析各种视觉图像,并赋予这些图形某种约定的规则,这当然推动了人们直观推理能力的提高。[243]但是,要理解智力提升和道德推理之间有何种关联,指望视觉能力显然是不行的。与所谓的“前科学思维”相比,弗林将新提高的能力定义为“后科学思维”。[244]如果一个智力测验的“相似性”部分有这样一道题:“狗和兔子有何共性?”对我们来说,答案显然是“它们都是哺乳动物”。但1900年的美国人很可能告诉你:“你用狗捕猎兔子。”弗林认为,区别在于我们今天很自然地使用科学范畴对世界进行分类,而在不久之前,这个“正确”的答案却过于深奥,而且与生活毫不相关。弗林想象说,1900年的智力测试者会问“‘谁会在意它们是否都是哺乳动物 ’”,“从他的观点看,没有比这更不重要的事情了。重要的是空间和时间的位置,是那些有用的东西,那些自己能够控制的事物”。[245]

    这几句话是弗林硬塞进前人的嘴巴里的,但是心理学家在对前现代社会进行研究时,对人们的推理方式做过一些记录,比如迈克尔·科尔(Michael Cole)和亚历山大·卢里亚(Alexander Luria)的研究。卢里亚向苏联偏远地区的农民提出了类似智力测验中“相似性”的问题,记录如下:

    问:一条鱼和一只乌鸦有什么共同的地方?

    答:一条鱼——鱼生活在水里,乌鸦会飞。如果鱼只会躺在水面上,乌鸦就会啄它。乌鸦能吃鱼,但鱼不能吃乌鸦。

    问:你能用一个词(比如“动物”)来指它们吗?

    答:如果你叫它们“动物”,那可不成。一条鱼不是一只动物,一只乌鸦也不是……一个人能吃鱼,但是不能吃乌鸦。

    卢里亚的受访者还拒绝接受完全假想型思维——在皮亚杰的认知阶段论中被称为“形式操作”(与之相对的是“具体操作”)。

    问:在终年冰雪的地方,所有的熊都是白色的。新地岛终年冰雪。那里的熊是什么颜色的?

    答:我只见过黑色的熊,我不谈论我没有见过的东西。

    问:那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答:如果一个人没有去过那里,他不能只凭别人的话就说什么。如果一个60岁或者80岁的人见过白熊,告诉我白熊的事情,他应该是信得过的。[246]

    弗林评论说:“这些农民的回答是完全正确的。他们理解分析命题和综合命题之间的区别:纯逻辑不能告诉我们任何事实,只有经验才能告诉我们事实,但是这对他们的智力测验毫无帮助。”因为现行的智力测验专注于抽象、形式推理——这种能力能够让一个人跳出局限于周围事物的狭隘知识,探索纯粹假想世界的各种假说。

    弗林认为,产生弗林效应的原因是人们越来越多地戴上“科学眼镜”观察世界;如果他是对的,那么是什么样的外生原因让人们能够得到这样的“眼镜”呢?最明显的一个原因是学校教育。我们知道,学校教育引导青少年从皮亚杰的认知的具体运动阶段进入认知的形式运动阶段,不过,即便有学校,也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完成这个转变。[247]贯穿整个20世纪,遍布世界各地,孩子在学校里度过的时间越来越长。1900年,美国成年人平均上学的时间为7年,其中有1/4的人上学时间不到4年。[248]直到30年代,高中才成为义务教育。

    在这个转变时期,学校教育的性质也发生了变化。20世纪初期,阅读就是站着大声朗读书本。根据教育专家理查德·罗思坦(Richard Rothstein)的观察,“许多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新兵都不能通过书面智力测验,部分原因是,即使他们上过几年学,知道怎样朗读,但军队的测验是问他们如何理解和解释他们所读到的东西,而他们中间很多人从来没有学过这种技能”。[249]另一位研究人员杰里米·吉诺维斯(Jeremy Genovese)通过分析1902—1913年的高中入学考试的内容,并对比90年代高中同龄学生的能力测验,记录了20世纪教育目标的转变过程。[250]就事实性知识而言,今天的年轻人并没有比前人做得更好。比如,今天关键考试的地理部分居然要求学生在世界地图上指出美国!他们的曾祖父母却是要“给出从(俄亥俄州的)哥伦布市出发旅行到墨西哥湾一路途经各州的名字,并给出这些州的首府的位置和名字”。但在另一方面,今天的考试通常会要求学生掌握比率、数量、多重选择和基本经济学知识:

    某社区所在地区饮用水稀缺。为了妥善管理水资源,下面哪些事情是该社区不应该做的?

    A.提高用水量。

    B.从另一个社区买水。

    C.各家安装节水装置。

    D.提高水费。

    任何理解供求规律的人都知道,D不是这道题的正确答案。但是,如果你的脑子里只有一个简单的画面——一池子水,一群喝水的人,那么,在收取多少水费和池水能维持多长时间之间,你很难立刻就能建立起联系。

    弗林认为,在整个20世纪,通过学校等机构,科学推理渗入人们的日常思维。越来越多的人在办公室工作,有自己的专业,他们每天都在和符号而不是庄稼、动物、机器打交道。人们也有了更多闲暇,可以用来阅读,玩组合游戏,更新知识,与时俱进。而且,弗林还认为,缩写抽象符号(shorthand abstractions)随处可见,这说明科学思维已经深入我们的日常用语。每一个缩写抽象概念都是一件经过磨炼的分析利器,人们一旦掌握它,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玩弄各种抽象的关系。任何一位有能力阅读本书的读者,即使没有受过科学或者哲学训练,也极有可能在平时的阅读、谈话和媒体报道中接触过成百上千个抽象概念,包括比例、百分数、相关、因果、控制组、安慰剂(空白对照组)、代表样本、假阳性、实证分析、事后分析、统计分析、中位数、可变性、循环论证、权衡取舍和成本收益分析。随着20世纪印刷业的兴盛,这些抽象概念一个接一个地从阳春白雪的学术界渗入大众,越来越普及,甚至像“百分比”概念一样渐渐成为人们的第二本能。[251]

    不只是惯于大发议论的有识之士掌握了专业性的抽象概念。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的歌曲《河流》(The River)中有这样的歌词:“我本在庄斯顿公司干着建筑工/但近来经济不好活计越来越少。”语言学家杰弗里·农贝格(Geoffrey Nunberg)就此评论说,只是在最近40年来,普通人才开始像谈论天气一样谈论“经济”,仿佛经济也是一种具有因果关系的自然力量。[252]而在以前,他也许会说“因为世道艰难”。或者,他还会加上一句说,因为犹太人、黑鬼或者富农在捣乱。

    * * *

    现在,我们可以将本节提出的两个重要概念结合在一起:理性的和平效应和弗林效应。我们有几个理由认为强化的理性力量——尤其是搁置直接经验的能力,让人摆脱狭隘的个人观点,用抽象、通用的术语组织自己的思想,能够产生更高的道德承诺,包括避免暴力。而我们刚刚已经看到,贯穿整个20世纪,人们理性思考的能力——尤其是搁置直接经验,摆脱狭隘的个人观点,用抽象概念组织思想的能力——不断地得到强化。将这两个概念结合在一起,是否有助于我们解释20世纪下半叶记录所显示的暴力减少呢?这个下行趋势的时间跨度从长期和平到新和平再到权利革命。是否还存在一个道德方面的弗林效应,就是说,将我们带离暴力冲动的理性滚梯也出现了加速提升的现象?

    这个想法不是痴人说梦。弗林效应中增长最大的认知能力,是对直接经验的具象进行抽象的能力,这也正是共情换位和扩大道德关怀圈所需要的能力。弗林本人从与他父亲的对话中看到了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弗林的父亲是1884年出生的爱尔兰人,非常聪明,但没有受过多少学校教育。

    我父亲心中装满了对英国人的深仇大恨,以至于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歧视其他集团。但是,他对黑人还留着几分种族偏见。我和弟弟一直想打消他的偏见。“如果哪天早上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皮肤变黑了,难道你就低人一等了?”他立刻反驳说:“这可是你们说过的最愚蠢的话了。有谁听说过人的皮肤一夜之间会变黑的?”[253]

    像俄国农民看待熊皮的颜色一样,弗林的父亲被局限在具象、前科学型的思维中。他拒绝进入假想的世界,拒绝探索各种推理的结果,而这却是人们反思自己的道德承诺,包括反思他们的部落主义和种族主义意识形态的途径之一。

    至于高中考试中某个特殊城市的用水量的问题,除了要求其他知识之外,还要求学生使用比例的概念。弗林注意到,有关比例的问题对很多青少年特别困难,而把握比例关系的能力也是弗林效应的组成部分。[254]在刑事处罚和军事行动中如何公正使用暴力的问题上,我们已经看到比例思维的关键作用。我们只需要在考试题中将“管理水资源”换成“管理犯罪率”,就可以看到智力的提高如何转换成更人性化的社会政策。在心理学家迈克尔·萨金特(Michael Sargent)最近做的一项研究中,即使在考虑到人们的年龄、性别、种族、受教育的程度,以及收入和政治倾向之后,数据仍然显示,人的“认知需求”即具有能够享受智力挑战的特质越高,对刑法惩罚性的要求就越低。[255]

    弗林效应是否让理性滚梯加速上升,让人们具有更宽广的道德关怀,更少的暴力?在我们进行检测之前,有必要对弗林效应本身是否成立做一次检查。今天的人真的比昨天的人更聪明吗?弗林自己在一篇早年发表的论文中忧心忡忡地说,在某些国家,按照过去的老标准,现在1/4的孩子都可以被认为是“天资聪颖”,真正可以称为“天才”的人的数量增长了6倍。“这个结果简直标志着一场文化复兴运动,如果它真的发生了,人们决不会看不到它。”[256]不过,近几十年来的确已经发生了一场知识复兴运动,也许不涉及文化,但肯定涉及科学和技术。宇宙学、粒子物理学、地质学、遗传学、分子生物学、进化生物学和神经科学让人们对世界的理解有了令人眩晕的飞跃,同时,技术进步又给我们带来了各种人间奇迹,比如:人体器官移植;常规性的基因组扫描;精彩纷呈的外行星和遥远星系的图像;一件小小的玩具就能够和几十亿人交谈,能够摄像,能够全球定位,能够存取巨大的音乐收藏,能够从无数的图书馆取书阅读,还能够进入美妙的互联网天地。这些奇迹接踵而至的速度之快,反而让我们对那些使这一切成为可能的思想感到麻木了。但是,以百年为尺度观察人类历史演变的历史学家对所发生的事实不可能熟视无睹。他们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脑力非凡活跃的时期。

    人们也很容易对道德进步感觉麻木,但从长远观点观察世界的历史学家们明确地表示对过去60年间的道德进步感到惊异。我们知道,军事历史学家对长期和平感到困惑不解。权利革命带给我们很多观念,今天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对这些观念已经习以为常,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事实上,这些观念在人类历史上都是前所未见的,比如人不分种族不分信仰都具有平等的权利,妇女不应受任何形式的压迫,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体罚儿童,学生应该受到保护,不受其他孩子的欺负,同性恋没有任何过错。我认为完全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这些新观念是理性得到广泛应用的成果。

    检测弗林效应是否成立的另一半工作是要问,我们的近代祖先是否可以被认为都是道德白痴。回答是“是的”。我做好了为此进行论辩的准备。虽然他们肯定都是一些脑筋灵活的体面人,但是,以当代人的道德标准来看,在他们所生活的文化中,集体道德的发育程度非常原始,就像用今天的医学标准看古人的泥浴疗法和草药一样。他们的很多信念不仅是荒谬的,而且完全可以说是愚蠢的。这些信念彼此之间互相冲突,经不起理性的检验,它们之所以顽固地存在,完全是因为那个时代的理性之光过于微弱,往往照不到它们的头上。

    你大可不必认为这个判断污辱了先人,想想在抽象理性开始生长并发挥影响之前,人们所追求的那些共同信念吧。在一个世纪之前,多少伟大的作家和艺术家在颂扬战争的壮美和高贵,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充满了向往。西奥多·罗斯福被认为是一位立场“激进”的总统。他说过,为了防止新大陆变成“留给肮脏野蛮人的狩猎场”,必须消灭美洲印第安人;他还说十之八九,“只有死了的印第安人才是好印第安人”。[257]另外一位“激进派”总统伍德罗·威尔逊是白人至上种族主义者。在担任普林斯顿大学校长期间,他坚决拒收黑人学生,夸赞三K党,清除联邦政府机构中的黑人雇员;而对于少数族裔移民,他是这样说的:“任何一个不纯正的美国人身上都挂着一把匕首,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向我们合众国的肌体上扎上一刀。”[258]第三位“激进”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把几十万美国公民关进集中营,仅仅是因为他们和日本敌军是同一个族裔。

    在大西洋的另一边,年轻的温斯顿·丘吉尔开始著书立说,他提到在大英帝国的疆土上参加了“很多次对付野蛮人的快乐的小型战争”。对这样快乐的小战争,他的描写是:“作为惩罚性行动,我们对村庄系统地逐一围剿,我们拆毁房屋,填埋水井,炸掉塔楼,砍倒大树,焚烧庄稼,破坏水库。”丘吉尔为这些暴行辩护的理由是“雅利安血统必胜”。他还说,他“强烈赞同对未开化的部落施用毒气”。对于英国人治理不善而产生的大饥荒,他归因于印度人民不断地“像兔子一样繁殖”,意犹不足,他还要加上一句:“我恨印度人。他们是些信蛮教的野人。”[259]

    对他们自己种族的人民而言,当时这几位领袖在很多方面都是非常开明和人道的。他们的道德观如此之割裂,或者说道德区隔之狭隘,让今天的人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有完成走向对各族人民一视同仁的思维飞跃。我还记得,20世纪60年代初,当姐姐和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妈妈对我们的教导。这几十年来,千百万孩子所接受的正是这样的教导:“有坏的黑人,有好的黑人,就像有坏的白人和好的白人。光是看人的肤色,你是没法看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的。”“不错,这些人在我们看来是很可笑,但问题是,我们在他们看来也是很可笑的。”这些教导不是灌输,而是引导孩子进行思考,让他们推理,得出自己的结论。当然,100年前的大政治家的脑神经硬件已经具备这样的推理能力,区别在于,今天的孩子受到鼓励完成这个认知飞跃,继而,认知飞跃的结论成为他们的第二天性。缩写抽象符号,例如言论自由、宽容、人权、民权、民主、和平共处以及非暴力(它们的对立面,例如种族主义、大屠杀、极权主义和战争罪),起始于简练的政治语言,随着不断扩散,最终成为每个人大脑中的思维工具。我们完全可以将这种进步称为智力提升,因为它和智力测验中抽象推理题得分的增长没有太大的不同。

    道德愚昧不限于领袖制定的政策,它们还被写入法律。本书的很多读者都有这样的经历:国家强制实行种族隔离;妇女不能在强奸案审理中担任陪审员,因为证词会让她们受窘;同性恋是犯罪;男人可以强奸妻子,将妻子关在家中,甚至可以杀死通奸的妻子和她的情人。如果你觉得今天国会的议事过程充满蠢话,那你真该看看1876年旧金山市华人移民权听证会上一位律师的证词:

    至于(华人的)宗教,不是我们的宗教。完全可以说:如果我们的宗教正确,他们的必然错误。(提问:我们的宗教是指什么?)我们的宗教相信存在神圣旨意,它决定了国家的命运。上帝——神圣智慧已经说过,神划分了国家和世界,由5个大家族继承,他将非洲给予黑种人,欧洲给予白种人,美洲给予红种人,亚洲则给予黄种人。上帝不仅激励我们保护自己的遗产,还激励我们从红种人的手中偷取美洲;现在的情况是,撒克逊人,或者说来自欧洲家族的美国人,白种人,拥有欧洲和美洲的继承权,中国的黄种人应该留在全能上帝原来交给他们的土地上;既然他们不是上帝的选民,因此不能允许他们从我们手中偷取土地,那是我们从美洲野人手里抢夺来的东西。[260]

    不仅没有议员以道德理性对此提出挑战,我在第6章提到过,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很多大文豪(包括叶芝、萧伯纳、福楼拜、威尔斯、劳伦斯、沃尔夫、贝尔、艾略特)都对大众表示出极度的轻蔑,几乎走到灭绝其生命存在的地步。[261]还有很多知识分子成为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的支持者,也拥护斯大林主义。[262]约翰·凯里引用过艾略特散文中的一句话,诗人是在对大艺术家的精神优越感进行评价:“说来不免悖谬,但是,作恶也比无所作为要好:至少,它证明我们存在。”一个世纪之后,凯里评论这句话说:“我们发现,这句耸人听闻的名言忘记提到,恶行是有受害者的。”[263]

    * * *

    产生弗林效应的变迁因素同时也是扩展人们道德关怀的力量,这个观点即使通过检验证明成立,也并不意味着存在这样的事实。要证明更多的理性思考导致了暴力的减少,我们至少必须在这两者之间建立起直接联系:一般而言,其他各种因素不变,一个人的理性思考能力(以智商测试或其他测试为量度标准)越强,那么他的合作能力也越强,道德关怀的圈子越大,对暴力的同情越少。或者可以更简练地说,我们至少要证明,由理性思考能力强的个体组成的社会倾向采取有利于减少暴力的社会政策。如果人越聪明、社会越聪明,他们越排斥暴力,那么,智力的提高也许就可以解释暴力的减少。

    在我们检视此假说之前,我要先明确它不是什么。与道德进步相关的理性不是大脑天赋能力意义上的一般智力,而是后天培养的抽象推理能力,也正是弗林效应所说的被大大提升了的智力。道德进步和推理能力高度相关,因此,对智商的测度将可以显示抽象推理能力的水平,但只有抽象推理才是滚梯假说中的动力。出于同一原因,尽管一般智力具有极强的遗传性,人们在抽象推理能力上的差异却不是得自遗传;我的假设是,各个群体之间抽象推理能力的差距起因是环境的影响。

    同样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记住,滚梯假说谈论的是推理 [或合理性(rationality)]——是一个社会的抽象推理水平的影响作用,而不是知识分子的影响作用。用作家埃里克·霍弗(Eric Hoffer)的话说,知识分子“在常温下没有行动能力”。[264]他们总是被大胆的见解、花哨的理论、包罗万象的意识形态,以及在20世纪制造了无数麻烦的乌托邦思想激发。强化道德情感的那种理性不是来自宏大的知识“体系”,而是来自逻辑性、清晰性、客观性和比例性的运用。这些思维习性在任何时候都不是均匀分布在人口之中,但弗林效应显示水涨船高,所有的小艇都漂荡在更高的水位上,所以,我们期望看到在精英和大众之中各种微观的和宏观的启蒙浪潮。

    下面,我要给出理性思考能力与和平价值观的七种关联,至于它们之间关系的直接性,在程度上各有不同。

    智力和暴力犯罪。第一个关联最为直接:社会经济地位和其他变量为常数,人越聪明就越少犯罪,也越少成为暴力犯罪的受害者。[265]我们无法指出因果箭头的方向——我们不知道到底是聪明人认识到暴力是错误的或者是没有意义的,还是他们有更强的自制力,或者是他们躲开了产生暴力的环境。但是,假定所有这一切不变(比如,不考虑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犯罪率的起伏),人变得越来越聪明,暴力也就越来越少。

    智力和合作。与纯粹的抽象相比较,我们可以用一个最纯粹的模型——囚徒博弈,来想象一下抽象推理如何抵御暴力的诱惑。计算机科学家道格拉斯·霍夫斯塔特(Douglas Hofstadter)在《科学美国人》上有一个受人欢迎的专栏。有一次,他在专栏中提到他对一次性囚徒博弈的困惑,为什么看上去理性的选择却是错误的。[266]你不能相信另外一个玩家能够和你合作,因为他也没有任何根据可以信任你,而在他背叛的时候,你的合作只会给你带来最坏的结果。霍夫斯塔特之所以困惑,是因为他看到,如果双方能够走出各自狭隘的立场,站在奥林匹亚山尖上,从同一个视角向山下观望他们的困境,他们两人可以推断出同样的结论,最好的结果是双方合作。如果他们每个人都相信对方有此认识,而且对方也认识到他或她有此认识,以此类推,双方就应该合作并享受合作的收益。霍夫斯塔特设想了一种“超级理性”(superrationality)状态,在这个状态中,双方确信对方的理性,并确知对方也确信自己的理性,如此等,虽然他最后心有不甘地承认,很难知道怎样才能让人们进入超级理性状态。

    智力程度的提高是否至少能够将人们向超级理性状态的方向推进一把呢?是不是可以说,更理性的人,更愿意琢磨相互合作带来最大共同收益这个事实,也更愿意假定另外那个家伙转着同样的脑筋,因此也更有机会从同步发生的信任飞跃中获益?还没有人针对智力程度不同的人做过一次性囚徒博弈测试。不过,最近有一项研究使用了序贯(sequential)一次性囚徒博弈;在实验中,第二个玩家在看见第一个玩家做出动作之后才采取行动。经济学家斯蒂芬·伯克斯(Stephen Burks)和他的合作者一起对1000名实习卡车司机进行了推理智力测试和囚徒博弈实验。在博弈中,他们用钱作为奖励。[267]排除年龄、种族、性别、学校教育的长短和收入水平的影响,结果是越聪明的司机越可能在第一步就选择合作。研究人员还特别观察了第二个玩家对第一个玩家行动的反应。他们的反应与超级理性没有任何关系,但确实反映出一个人在看出对方合作的意图后有合作的意愿。如果这是重复性博弈,双方的合作就能够让他们从中获益。实验的结果显示,聪明的卡车司机更有可能对合作回报以合作,对背叛回报以背叛。

    经济学家加勒特·琼斯(Garrett Jones)以另外一种途径将智力和囚徒博弈联系在一起。他搜索了1959—2003年大专院校进行的所有重复性囚徒博弈实验的文献。[268]从涉及数千名参加者的36次实验中,他发现,一个学校的SAT的中值越高(这个指标与智商测试中值高度相关),这个学校的学生就有更强的合作意愿。两个完全不同的研究都显示,在合作收益可预见的情况下,智力可以强化合作行为。所以,一个社会变得越聪明,这个社会也就越具有合作性。

    智力和自由主义。现在我们来看看这样的说法,一个人越是聪明就越倾向自由主义。这句话事实上并不是像它听起来那么偏颇。这句陈述肯定会让保守派非常不满,不仅因为它污辱了他们的智商,而且他们完全有理由抱怨说,许多社会科学家(绝大部分是自由派或者是左派)利用他们的研究随意地攻击右派。在他们的研究中,保守主义仿佛成了一种智障。(泰特罗克和海特两人都提出要警惕这种学术政治化的倾向。)[269]所以,在寻找智力和自由主义的联系的证据之前,我先要解释一下这个联系。

    首先,既然说智力和社会阶级相关,那么,说智力与自由主义的相关性,如果没有统计学的意义,都可能是中产阶级上层的政治偏见。不过,重要的是,理性滚梯论中所指的智商仅仅与古典自由主义有关。相对于部落、权威、传统的种种限制,古典自由主义更珍重个人的自主和福祉。而古典自由主义本身就是理性换位思考的结果。某些意识形态与当今中间偏左的政治同盟,例如民粹主义、政治正确、身份政治和绿色运动纠缠在一起,智商并不必然和这些意识形态相关。在有些情况下,古典自由主义反而与自由意志主义和反政治正确派意气相投。不过,从总体来看,海特的调查发现,认为自己的政治立场是“自由派”的人,更倾向于将古典自由主义的核心价值——公平和自主置于社会、权威和纯洁性之上。[270]我们在第7章已经看到,自认为是自由派的人,在个人自主方面引领着时代的潮流。自由派在几十年前作为开拓者所持的观点,已经越来越多地被今天的保守派接受。

    心理学家金泽哲(Satoshi Kanazawa)对两个大型美国数据库进行了分析。两组数据都显示,在年龄、性别、种族、教育、收入和宗教为不变量时,人的智力和其政治自由主义立场正相关。[271]在参加“全国青少年健康纵向研究”的2000多名年轻成年人中,平均智商从自认为是“非常保守派”的94.8,稳定地上升到自认为是“非常自由派”的106.4。“综合社会调查”的数据显示了同样的相关性,同时还显示,智商与古典自由主义的关联比与左翼自由派的关联更为密切。在这项调查中,对于“政府有责任在贫富之间进行再分配”的问题(左派的立场,而不是古典自由主义的观点),越聪明的人,越倾向于表示不赞同;同时,对于“政府应该帮助美国黑人,以补偿他们在历史上遭受的歧视”(自由派的这一立场完全受其公平价值观的驱动),越聪明的人,越倾向于表示赞同。

    心理学家伊恩·迪瑞(Ian Deary)和他的同事对1970年某个星期内英国出生的所有儿童的数据进行了分析,他们的研究成果更好地展示了智力与古典自由主义之间存在因果关系,而不仅仅是相关关系。他们的论文题目说明了一切:“儿时聪颖,成人开明。”[272]他们所说的“开明”(enlightened),是指经过“启蒙运动”(Enlightenment)开启的思维。根据《简明牛津辞典》的定义,启蒙运动是“一种哲学,它强调理性和个人主义,而不是传统”。他们的研究发现,将教育、社会地位(阶级)、父母的社会地位设为不变量,孩子在10岁时的智商(包括抽象推理测试)可以预测他们30岁时的反种族主义、社会自由派和支持妇女工作权的立场。排除社会经济因素的影响,加上测度智商和测度政治态度之间20年的时差,证据确凿地显示,因果箭头从智商指向古典自由主义。而他们进行的第二次分析发现,10岁时聪明的孩子长大后更愿意投票,而且倾向于投票给自由民主党(中间偏左派与自由意志主义者的同盟)或者绿党,而不太会投票给民族主义和反移民的政党。同样,数据分析再次显示,智力指向古典自由主义,而不是左翼自由主义:当将社会阶级地位设为不变量时,智商和绿党之间的相关性消失,但智商和自由民主党的相关性仍然存在。

    智力和经济知识。就像说智力与自由主义相关惹恼了右派一样,讨论智力和经济知识的关联,会惹恼左派。经济学家布莱恩·卡普兰(Bryan Caplan)也研究了“综合社会调查”的资料,他发现(甚至在将教育、收入、性别、政党和政治倾向都设为常量之后),人越聪明,越倾向于像经济学家一样思考问题。[273]他们更同情移民,赞同自由市场和自由贸易,更不赞同保护主义、就业政策和政府干预经济。当然,所有这些立场都与暴力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如果我们拉开距离,广角地观察这些立场下面的基础,我们有理由说,这个基础不仅与智力相关,历史证明,它也倾向于和平。所谓像经济学家一样思考,就是接受源于古典自由主义的文明商业理论;它宣扬交换产生正和收益,而扩展合作关系可以带来多赢的连锁效益。[274]因此,它站在民粹主义、民族主义的对立面;在持这些意识形态的人眼中,世界上的财富是零和博弈;一个集团得到了,只能是另一个集团失去了。在历史上,对经济学无知的结果就是民族暴力和阶级暴力,因为人们以为,穷者改变自己处境的唯一方式就是强制剥夺富者,并惩罚他们的贪婪。[275]我们在第7章中看到,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特别是在西方国家,族群骚乱和大屠杀都在减少,人们的经济学常识的积累也许发挥了一定的作用(“近来经济不好,活计越来越少”)。在国际关系层面,过去50年来,贸易已经取代了以邻为壑的保护主义;贸易,加上民主和国际共同体,共同为世界带来了康德的民主和平时代。[276]

    教育、民智和民主。说到康德式和平,作为其三角支架中一支的民主,也因人们理性思考能力的提升而变得更坚实了。政治学的一大困惑是,为什么民主在有些国家生根开花,而在另外一些国家却没有。比如,为什么苏联卫星国和在欧洲部分的苏联加盟国完成了民主变迁,而在中亚部分的前加盟国却没有。强加在伊拉克和阿富汗身上的民主制度,动荡不堪,让这些地方的老问题变得更加尖锐。

    理论上,人们一直猜测,能够阅读和具有一定知识的民众是民主得以运行的前提条件。从我现在坐着的地方向南走,就是波士顿公共图书馆,其门楣上刻着一行激情洋溢的大字:“麻省需要人民接受教育,唯此秩序与自由方有保障。”可以假定,刻字人所想的“教育”不是指有本事说出从俄亥俄州的哥伦布市到墨西哥湾一路上各州州府的名字,而是阅读和算术,是理解民主政府和公民社会赖以存在的原则,是评估领导人和他们的政策的能力,是对他人的存在和多元文化的自觉意识,是对这个共同体内受过教育的成员都具有如此共识的期盼。[277]这些能力只要求有限的抽象推理,并与弗林效应中提升的理性能力相重合。重合的原因很可能是弗林效应本身就是教育推动的结果。

    但是,直到最近,波士顿公共图书馆门楣上的民主—阅读论从未被检验过。人们早就知道,一个成熟的民主社会的人民总是受过更好的教育,也更聪明;但是,一个成熟的民主社会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更丰富,我们无法说何为因何为果。也许,一个更民主的国家因为更富有,更有能力提供更多的学校和图书馆,因此让它们的人民受到更好的教育,变得更聪明,而不是相反。

    心理学家海纳·林德曼(Heiner Rindermann)试图用社会科学研究中被称为交叉-滞后相关分析的方法,解开纠结不清的相互关联(我们前面提到,此乃英国所做的“儿时聪颖,长大开明”研究所使用的方法)。[278]有些数据库对一些国家的民主和法治给出了量化的指标。不少国家都有儿童上学年数的统计。林德曼还取得了一些样本国家中通用的智商测验数据,再加上国际认可的学业测试的结果,他将两套数据结合,用来量度智力。林德曼测试了一个时期(1960—1972年)中一个国家的教育水平和智力水平,是否能够预测后面一个时期(1991—2003年)这个国家的繁荣、民主和法治的水平。如果波士顿公共图书馆的理论成立,在控制其他变量后,如前一时期的国民财富不变的情况下,这些因素之间应该存在强相关。最关键的是,其相关性应该要远比前一个时期的民主和法治,与后一个时期的教育和智力之间的相关性更高,因为过去影响现在,而非现在影响过去。

    让我们向波士顿公共图书馆的刻字人致敬。其他所有因素不变,过去的教育和智力确实能够预测日后的民主和法治(还有繁荣)。相反,过去的财富,不能预测今天的民主(虽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预测法治)。与学校教育的年数相比,智力水平是预测民主的更强有力的指标;林德曼证明,学校教育只有在和智力相关的时候,才对民主有作用力。现在,我们应该可以得出结论说,在教育辅助下不断提升的理性能力,通过推进民主,让一部分世界变得更安全了。民主本身的定义关系制约政府的暴力,我们还知道,统计证明民主抑制国家之间的战争、民族之间的流血冲突、大屠杀,并且减轻内战的残酷性。[279]

    教育和内战。虽然发展中国家智力测验的平均分数开始的时候比较低,但在有测试记录的国家中,例如肯尼亚和多米尼加,智力分数一直在迅速提升。[280]我们是否能够将一部分“新和平”的成就归功于这些国家理性水平的提高呢?虽然我们对此还找不到直接的证据,但是可以看到一些很有启示性的现象。在本书前面我们说过,新和平的部分动因是民主和开放经济。这两项,都是聪明人倾向支持的。我们可以这样推理,更多的教育产生更聪明的公民(当然是我们所说的“聪明”),以此为民主和开放社会铺垫道路,以此促进和平。

    很难对链条中的每一环进行证明,但新近发表的一篇论文证明了第一环和最后一环之间的相关性。论文的题目是“字母、数字和黄金法则:内战中教育的和平作用,1980—1999年”。[281]我们在本书第6章提及詹姆斯·费伦和戴维·莱廷对内战所做的分析,政治学家克莱顿·泰恩(Clayton Thyne)使用他们的数据分析了160个国家和49场内战。泰恩发现:一个国家度量教育水平的4个指标——国内生产总值中用于小学教育的投资所占的比重,适龄儿童中小学生所占的比重,青少年人口中中学生(特别是男生)的比重,(影响比较小)成人识字率。每一个指标都可以降低一个国家一年后卷入内战的可能性。这4个因素的影响力非常可观:将以往的战争史、人均收入、人口、山区、石油出口、民主与专制的水平、族群和宗教因素设为常数,与一个小学生入学率的标准偏差低于平均水平的国家相比,如果一个国家的小学生入学率的标准偏差高于平均水平,那么,这个国家在来年爆发内战的可能性下降73%。

    仅从这些相关性,我们不能得出结论说,学校教育让人们更聪明,他们因此更加厌恶内战。学校教育确实有其他的和平效应。它能提高人们对自己政府的信心,因为政府投资学校至少证明它们总算还能做件好事。它给了人们技能,因此人们可以寻找工作,而不是只能投靠军团或军阀。它也让年轻人离开街道,躲开民兵武装。但是,这些相关性如此诱人,泰恩忍不住争辩说,教育的和平效应至少有一部分是“给了人们和平解决争端的工具”。[282]

    政治话语的复杂程度。最后,我们来看看政治话语。大多数人都认为,政客们的语言非常愚蠢,而且越来越蠢。世界上没有一种东西叫作演讲智商,但是泰特罗克和其他政治心理学家分离出一种称为“综合复杂度”(integrative complexity)的变量,用它测度语言中的平衡感、微妙度和深度。[283]一段综合复杂度低的语言表述,平铺直叙一种意见,没完没了地重复说过的字眼,毫无转圜和深度。通过计算某些字眼,例如“绝对”“总是”“肯定”“决定性地”“完全地”“永远”“无可争议”“难以辩驳”“毫无疑问”和“不可置疑地”的使用次数,给出话语的最低复杂度。一段表述中如果使用了“通常”“几乎”“但是”“然而”和“也许”,让话语带有几分婉转,会提高综合复杂度。如果在表述中承认两种观点,复杂度更高;如果能够讨论关系、权衡取舍或者妥协,复杂度继续提高;最高的复杂度是引用原则和体系来解释各种关系。一段话语的综合复杂度和其作者的智力不完全是一回事,但是两者相关。根据西蒙顿的观点,尤其是对美国总统而言,两者高度相关。[284]

    话语的综合复杂度与暴力有关联。一般而言,一个人的语言综合复杂度越低,这个人以暴力解决问题的倾向越强,在战争游戏中越有可能进入战争。[285]泰特罗克和心理学家彼得·聚德费尔德(Peter Suedfeld)合作,对20世纪的几位国家领导人在数次政治危机中的讲话进行了复杂度分析。这几次危机有些最终以和平方式解决(比如1948年的柏林封锁和古巴导弹危机),有些则演变为战争(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和朝鲜战争)。分析发现,如果领导人演讲的语言复杂度下降,战争就会随后而至。[286]最特别的是,他们发现,在阿拉伯和以色列之间,在冷战时期的美国和苏联之间,领导人演讲中简单愚笨的修辞和军事冲突相关。[287]我们并不确切知道这种相关关系意味着什么:到底是蠢驴脑袋的双方实在想不出达成协议的途径,还是好战的双方简化了自己的修辞,以彰显自己不容讨价还价的谈判立场。在研究了实验室案例和现实案例之后,泰特劳罗表示,两种意图同时存在。[288]

    政治话语的综合复杂度是否出现了弗林效应式的提升了?政治学家詹姆斯·罗西瑙(James Rosenau)和迈克尔·法根(Michael Fagen)的研究结果显示,可能确有其事。[289]研究人员将前后两个时期(1916—1932年和1970—1993年)的美国国会证词和有关新闻报道的综合复杂度进行了编码。他们研究了这两个时期中围绕若干内容相近的争议所使用的修辞。比如,就压制自由贸易的《斯穆特-霍利关税法案》(Smoot-Hawley Act)和开放市场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以及就给予妇女投票权和后来的《平等权利修正案》进行对比。几乎在每一项对比中,与今天政治观察家的噩梦相反,从20世纪初到20世纪末,政治话语的复杂度提高了。唯一的例外是男性国会议员在女权问题上的陈述。下面是1917年支持妇女投票权的一段精彩发言:

    在伟大的孤星州,合众国最大之州,我有幸代表其中58县。在那里,每一个年满21岁者均可投票,除非你是犯人、疯子和妇女。在孤星州,妇女竟被置于囚犯和疯子的同类,此实非我之所愿。[290]

    这里还有1972年反对《平等权利修正案》的一段辩论,来自生于1896年的参议员山姆·欧文(Sam Ervin):

    (《平等权利修正案》)说,男人和女人是一模一样、在法律上平等的人。这让人想起很多愚蠢的傻事。将一个母亲从孩子身边带走,她因此能够与敌人作战,把父亲留在家中照顾孩子,这绝对是荒谬的。来自印第安纳州的参议员也许认为这样做是明智的,但是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这是愚蠢的。[291]

    这位参议员关于女权的陈词滥调只是一个特例,另外28个比较案例告诉我们,20世纪的政治话语的复杂度是在上升的。顺便说一句,欧文并非冥顽不化之人,他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参议员,在他说了上述那番话不久,即被推举主持水门调查委员会,将理查德·尼克松赶下了总统宝座。人们对参议院演讲的要求一向不高,即使如此,他的话今天听起来也格外昏庸愚昧。这个事实提醒我们,对几十年前的政治话语大可不必抱有怀旧之情。

    不过,在一个特殊的竞技场上——美国的总统大选辩论,政客真的是在逆弗林效应的潮流而动。凡是关注2008年总统大选辩论的人都知道,5个字就可以说明问题:管道工老乔(Joe the Plumber)。心理学家威廉·戈顿(William Gorton)和珍妮·迪尔斯(Janie Diels)搜集了1960—2008年总统候选人的辩论,对语言的复杂度评分,量化了话语变化的趋势。[292]他们发现,1992—2008年,总的复杂度呈现下降趋势,而从1984年开始,与经济学有关的言论的质量就开始直线下滑。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总统辩论话语复杂度的下降,很可能是政治策略复杂度上升的结果。在竞选最后几周内电视转播的总统辩论,针对的观众是一群特定的、尚未做出投票决定的选民,他们是选民中最不了解情况也最不关心选举的一群人。他们往往是根据他们听到的一句话、读到的一行字决定自己的选票投给哪位候选人,所以竞选专家总是劝告候选人将目标尽量放低一些,再放低一些。2000年和2004年的竞选语言复杂度落到最低点,布什的民主党对手用大白话对付布什的大白话。美国政治制度的这个弱点,也许能够帮助我们解释为什么在一个连续和平的时代,美国会卷入两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 * *

    我将理性排在人类天性中四位善良天使的最后一位是有道理的。当一个社会达到一定的文明程度之后,理性是人类得以进一步抑制暴力的最大希望。从我们成为人的那一天起,其他三位天使就和我们形影相随,但是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她们既未能防止战争,也未能阻止奴隶制、专制、制度化的施虐和压迫妇女。共情、自制和道德感的重要性毋庸赘言,但是就推动近几十年和近几百年来的人类进步而言,她们自己也没有多大的自由度,行动的范围非常有限。

    共情的圈子可以扩大,但是其弹性受限于亲族、朋友、同类和讨人喜爱的特性。理性告诉我们,我们的道德关怀应该延及整个群体,但共情圈子的极限距离理性指出的边界还非常遥远。此外,共情很容易变成纯粹的情感。只有理性能够教会我们扩张共情的窍门,也只有理性能够告诉我们,如何以及何时我们可以将对可怜的陌生人的同情心转换为有行动意义的政策。

    自制是一块能够锻炼增强的肌肉,但是,它仅仅能够防范那些源于我们内心诱惑的伤害。而且,20世纪60年代的口号至少在一个问题上说对了:人在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刻,应该摆脱束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理性则告诉我们,不论这些时刻在哪里:当人们做自己事情的时候,不能侵犯其他人做自己事情的自由。

    道德感针对人的社会角色和社会资源提出三项伦理规范。但是道德感的运用却没有多少道德可言,它们大多是与部落、权威或清规戒律联系在一起的。只有理性能够告诉我们,在道德感的运用模式中有哪些应该被奉为规范。法理型思维,是真正可以为最大多数的人带来最大幸福的伦理规范,而它却与自发的道德感毫不相干。

    理性能够满足这些需要,因为它是一个开放性的组合系统,是一个能够产生无数新思想的引擎。它只需要以基本的自利原则和与他人沟通的能力进行编程,假以时日,其内在的逻辑就会要求它尊重他人的利益,而这个“他人”的数量可以是不断增长的。也只有理性可以认识以前推理过程中所犯的错误,对自己进行更新和改善。如果你发现我这里所做的论证有缺陷,是理性允许你指出疏漏所在,并给出你自己的论证。

    亚当·斯密是休谟的朋友,也是苏格兰启蒙运动的大思想家;他在《道德情操论》(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中第一次提出了这个观点,他在文中的生动举例,直至今天仍然让人感到震撼。他让我们想象一下,当读到为数众多的陌生人遭遇可怕的灾变,比如1亿中国人在地震中丧生的消息时,我们会有何反应。如果我们是诚实的,我们会承认,我们的反应或多或少会是下面这个样子。有一会儿,我们感到很难过,怜悯受难者,或者还会想到生命的脆弱性。也许,我们今天会开张支票或在某个网站点击一下捐款键,援助幸存者。接着,我们回到自己的工作,享用晚餐,上床睡觉,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但是,如果我们自己遭遇意外,即使与千万人的性命相比微不足道,比如失去了小手指头,我们感到的痛苦却将如此巨大,无法忘怀。

    这一切听起来非常玩世不恭,但是斯密在这个基础上继续论证他的观点。想象另外一种场景。这一次,你可以进行选择:你可能失去你的小手指头,或者1亿人失去生命。你会为了保住自己的小手指头牺牲1亿人的性命吗?斯密预测,而我也同意,几乎没有人会做这样可怕的选择。但是,斯密问,既然我们对陌生人的同情远远不能和我们对自己私利的关切相比,为什么人们不做这样的选择呢?他通过比较我们的善良天使,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不是人性温柔的力量,不是上帝用来照亮人心的微弱的仁慈之光,它们仅仅能够抑制私欲最强烈的冲动。这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种更有力的动机;每当这样的时刻,它就会发挥作用。这是理性、道义、良心,是胸中的居士,那个内在的人,是审判我们行为的大法官兼仲裁者。每当我们的行为将要威胁到他人幸福时,是他向我们大声疾呼,他的声音足以震慑我们心中最剧烈的冲动:我们不过是无数生命中的一员,绝不高人一等;如果我们如此妄自尊大,必将受到人们的仇视、憎恨和诅咒。只有他才能让我们明白自己以及一己之私的微不足道,而且只有用不偏不倚的旁观者的标准才能纠正自私心理自然产生的偏差。是他向我们指出:慷慨是合宜的,违反正义则是丑恶的;为了更大的他人利益而放弃自己最大的利益是合宜的,为了自己得到最大的好处而使他人受到哪怕是最小的伤害,也是丑恶的。[293]

    第10章 在天使的翅膀上

    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小部落联合成大社群,只需要最简单的推理,每个人都能明白,应该让自己的社会性本能和同情心扩大,延及本民族的每一个成员,无论他个人是否认识他们。人一旦做到这一点,即阻止他将同情心延及人类之所有民族和所有种族的障碍,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达尔文,《人类的由来》

    本书原本是想回答一个问题:“你现在有什么可以乐观的?”我希望,我所罗列的数字,能够让你摆脱一些悲哀黯淡的成见,对世界现状的评估分数有所提升。但是,尽管我记录到若干暴力减少的趋势、若干恶法的废止和若干种恶行被清除为零,我的心情与其说是乐观,不如说是感激。乐观需要些许傲慢,因为它毕竟是要从过去推演未知的将来。虽然我坚信,短期内我们不会再见到活人祭祀、奴隶制、轮刑折磨和民主国家之间的战争;我也可以预期,目前的犯罪率、内战、恐怖主义虽然仍将存在,但将龟缩在某些最阴暗的角落里,世界上总会有些地方连天使也不敢涉足。可以确定无误的是,许多种类的暴力已经减少到目前的水平,我们可以尝试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减少。作为科学家,我必须对任何带着我们升华的神秘力量和红运天道保持怀疑。暴力减少是社会、文化和物质进步的成果。如果这些条件继续存在,暴力就将保持在一个低水平,甚至会继续减少;如果这些条件不存在了,那么暴力的水平则会上升。

    在本书的最后一章,我不打算做任何预言,也不准备向政客、警察局长或和谈代表提供建议;在我来说,这些都不是我的本职工作。我将尝试的是,辨认推动暴力减少的各种力量。我所使用的材料就是本书有关历史的章节(第2章至第7章)中反复出现的历史进展,以及在有关心理学的章节(第8章和第9章)探索的人类心智功能。所以,我要在平靖进程、文明进程、人道主义革命、长期和平、新和平和权利革命中寻找它们之间的共性。每一种共性指出一种途径,人们循此途径以自制、共情、道德和理性战胜了掠夺欲、支配欲、复仇欲、施虐欲或者意识形态的偏见。

    我们不应期望会发现一个有关这些力量的宏大理论。我们寻求解释的暴力减少跨越规模迥异的不同时期和各种灾难:驯服周期性的抢劫和争夺;克制个人之间的恶性暴力,例如割掉对手的鼻子;停止残酷的习俗,例如活人献祭、酷刑处决和鞭刑,废除奴隶制和债务监狱一类的社会体制;不再崇尚血腥的游戏和决斗,政治谋杀和专制独裁逐渐消失;以及最近战争、集体迫害、大屠杀与针对妇女的暴力行为及对同性恋的歧视都在减少,而对儿童和动物的保护则在增强。上述暴力活动只有一个共性,就是它们在肉体上伤害受害人,所以,只有站在一种泛受害人的立场,我们前面说过,这也正是道德主义者的立场——我们才会梦想找到一种终极的理论。从科学家的角度看,施害人的动机五花八门,对反抗这些动机的力量的阐述也只能是各色各异的。

    同时,所有这些发展都明确地指向同一个方向。在人类历史上,对一个潜在受害人来说,现在是赶上好时光了。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如果上述暴力活动有不同的发展趋势,历史叙事会是什么样的:比如,奴隶制被废除了,但是父母决定恢复痛打孩子的做法;或者,国家对自己的公民越来越人道,但国家之间却战事连绵。当然,事实是,绝大部分暴力活动都在向弱化的方向发展,步调之一致,很难说是巧合。

    当然,也有背道而驰的逆流:“二战”中欧洲战场上的毁灭性较量(其残酷性压倒了战争频率的下降,直到后来两个指标同时下行);20世纪中叶屠杀自己人民的独裁者大行其道;60年代的高犯罪率;去殖民化后发展中国家的内战。但是,所有这些倒行逆施都已经被扭转。从目前来看,所有的暴力趋势都指向更和平的方向。我们不是在每个问题上都必然能找到一种理论,但是,当如此多的发展都指向同一个方向的时候,我们确实需要一种理论来解释它的原因。

    重要,但不能持续稳定地发挥作用

    让我先说明几种力量,它们在本书第2章至第7章所讨论的进程、和平和革命中似乎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事实上,就我的理解,它们并没有那么重要。不是说这些力量无足轻重,而是说,它们在抑制暴力上无法持续稳定地发挥作用。

    武器和裁军。专注于暴力的作家和抵制暴力的作家有一个共性,他们的双眼都紧盯着武器。军事史的作者和读者都是些汉子,满篇都是长弓、马镫、大炮和坦克。许多非暴力运动则是诋毁武器的运动,比如用“战争贩子”这个词对军火商的妖魔化,各种反核示威以及控制枪支的宣传。而热衷武器的一方虽然立场截然不同,但也只是专注于对战争武器的描述,并认为正是因为破坏性之大令人难以想象的武器(炸药、毒气、原子弹)的发明,让战争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了。

    显然,武器技术通过决定胜负、确立威慑和制造毁灭性的破坏,多次改变了历史的进程。比如,没有人会否认,在发展中国家限制使用自动武器会有利于和平。几千年间,武器,像其他技术一样,越来越精良,但是暴力的水平却不是一成不变地向上爬升,而是起伏地下滑,形成一条锯齿状的下行线。前国家时代的长矛和弓箭制造的伤亡率,一直是最高的历史纪录,以后的任何武器都未曾打破这个纪录(本书第2章);“三十年战争”中的长枪手和骑兵手下的人命数量,超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和毒气(第5章)。虽然16世纪和17世纪出现了军事革命,但它主要是军队的竞赛,各国政府纷纷加强手中军队的规模和效率,武器竞赛反而是次要的。大屠杀的历史则显示,人们在杀人的时候,手持原始器械可以和手持工业化技术一样有效率(第5章和第6章)。

    在“长期和平”“新和平”“美国犯罪率大下降”这些时期中,暴力大幅度减少都不是以敌对双方化剑为犁为起点。历史的顺序往往与此相反,就像在冷战结束之后,裁减军备是和平红利的一部分。而在核武器和平问题上,我们已经看到,因为核武器的无用性,以及目前常规武器所具有的巨大的破坏力,核武器对世界事务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力了(第5章)。有一种流行(并且荒唐)的观点认为,核大国为了证明自己研发核武器所付出的代价是正确的,因此不可避免地会使用核武器,这个说法至今被证明是错误的。

    看到技术决定论作为一种暴力历史理论的失败,我们应该不会感到惊讶。人类的行为是目标导向,而不是刺激驱动,与暴力相关的关键问题是,一个人是否真的想要另一个人死。反对枪械控制的一句老生常谈在字面上还真的没有错:枪不杀人,人才杀人(这句话既不支持禁枪主张,也不反对禁枪主张)。任何人,只要有工具能够打猎、收割庄稼、劈木柴,或者准备凉菜,就有办法制造严重的人身伤害。需求是发明之母,只要大敌当前,人们就将不断地更新技术以对抗来自敌人的压力。换句话说,在暴力呈减少趋势的历史进程中,武器在很大程度上是内生因素。当人们受到贪婪的驱使,或者处于恐惧时,他们就会为自己开发武器,而当头脑比较冷静的时候,又让那些武器躺在和平中锈蚀。

    资源和权力。20世纪70年代,当我还是个学生时,有一位教授,只要有学生愿意听,他就要传播一个有关越战的内幕:整个战争是为了钨。他发现,在南海有世界上最大的钨矿矿藏,钨这种金属是制造灯泡里的灯丝和冶炼合金钢的原料。所谓民族主义和牵制战略的说法全是烟幕,不过是为了掩盖超级大国为控制重大战略资源所进行的对抗。

    越战钨矿论是资源决定论的一个典型,它认为人类不可避免地要相互争夺有限的资源,例如土地、水、矿藏和战略地带。有一种见解认为,冲突的原因是资源分布不均;如果能够公平地分配资源,人类就能实现和平。另外一个听起来像是“现实主义”理论的说法是,争夺土地和资源的冲突是国际关系的永恒属性,和平是力量均衡的结果,即各方都感到对方的威慑,不敢涉足对方的势力范围。

    在历史上,对资源的争夺确实是一种强大的动力,但对资源的争夺却无法解释暴力的大趋势。在过去500年内,所有最具破坏力的冲突都不是资源驱动,而是意识形态驱动的,例如宗教、革命、民族主义、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第5章)。虽然没有人能证明这些人类的灾难真的和钨或者其他什么资源没有关系,但是,所有要证明这些灾难起因于争夺资源的努力,都像是偏执的阴谋论。至于说力量均衡,苏联解体和德国统一,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没有让世界进入疯狂的混战。相反,它对发达国家之间的“长期和平”趋势毫无影响,还预示了发展中国家中“新和平”时期的到来。所有这些令人欣喜的发展都不是源于资源的发现和再分配。事实上,在发展中国家,资源常常变成诅咒,而不是祝福。拥有丰富石油和矿藏的国家,虽然理论上是有了更大的馅饼可以在自己的国民之间进行分配,但这些国家总是居于最暴力的国家之列(第6章)。

    看到资源控制未必涉及暴力,我们也不应该感到奇怪。进化心理学家们告诉我们,无论男人多么富有或多么贫穷,他们总是要争夺女人、地位和优势。经济学家告诉我们,创造财富的不是土里埋藏的东西,而是调动起来的人的聪明才智、干劲和合作,是人将土里的东西变成有用的果实。当人们进行分工和交换各自的收获的时候,财富就会增长,每个人都是赢家。也就是说,资源竞争并非必然,它是包括暴力在内的各种社会力量系统内生的现象。不同时代和不同地区的人,因为不同的社会构造和思维方式,可以选择对最终产品进行交换的正和博弈,也可以选择争夺原材料的零和竞争,甚至是负和竞争,因为战争的代价会超过抢来的原料的价值。美国可以入侵加拿大,控制进入大湖区的航道,或者占领珍贵的镍矿,但是,既然美国人已经通过贸易享受到所有这些资源,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呢?

    富裕。在过去1000年以来,世界越来越繁荣,暴力也越来越少。人类社会是不是越富有,也就越和平呢?也许,每天面对贫困的痛苦和挫折感让人们更加暴躁,也更有理由去打斗,而丰裕社会的享受则让人们觉得生命值得珍惜,继而也珍惜他人的性命。

    不过,很难在富裕和非暴力之间找到密切的相关性,有些相关性甚至是反向的。在前国家社会,经常是在水草丰美的温带定居的部落,比如在西北太平洋沿岸的美洲人,实行奴隶制、种姓制和武士文化;而物质贫瘠的非洲桑族人和马来半岛塞迈人的生活要和平得多,内部分配也公平得多(第2章)。正是在那些辉煌的古老帝国,我们看到了无数奴隶、十字架酷刑、角斗士、无情征服战争和活人献祭(第1章)。

    民主和人道主义革命背后的思想在18世纪蓬勃发展,但物质财富的大繁荣却是相当后期的事情(第4章)。西方的财富是19世纪工业革命之后才出现的,而直到19世纪末公共卫生革命,才开始改善人类的健康和延长人的寿命。较小尺度上的繁荣波动,似乎也与人权状况没有同步关系。虽然有人提出过,在美国南方,棉花价格下降的时候,鞭刑的数量上升,但历史的大趋势是,鞭刑在20世纪上半叶呈指数级减少,无论是经济繁荣的“咆哮的20年代”还是经济衰退的大萧条,都不曾让这种趋势出现任何偏离(第7章)。就我们所知,发祥于20世纪50年代后期的权利革命,既没有借过经济周期的东风,也没有受它的牵累。而且,权利革命也不是现代丰裕社会的自动产物,亚洲的一些富国,仍然相对容忍家庭暴力和体罚儿童(第7章)。

    暴力犯罪的水平亦与经济指标不相吻合。20世纪美国犯罪率的曲线与繁荣的曲线大多没有时间相关性:大萧条期间谋杀率大幅度下降,在经济繁荣的60年代直线上升,但到2007年开始的经济衰退期间,又跌至新低(第3章)。警察的案情记录早已指出两者之间的弱关联,警方记录的凶杀动机往往与社会道德有关,例如复仇和不忠,很少是为了金钱和食物等物质利益。

    在一种情况下,财富和暴力之间显示出强大的关联:在经济发展程度最低的国家中,可以看见这些差异(第6章)。人均GDP在1000美元的国家,爆发内战的可能性迅速上升。但是,很难说清楚这一关联背后的原因。钱确实能买到很多东西,但要说就是因为穷国买不起东西而要对暴力负责,却没有足够的证据。问题可能在于贫困对个人的影响,例如营养和医疗,也可能在于对国家的影响,例如学校、警察和政府能力的不足(第6章)。因为战争和发展势不两立,我们甚至无法知道在何种程度上是贫困带来了战争,还是战争造成了贫困。

    虽然赤贫与内战有关联,但与大屠杀没有关联。不要忘记,穷国总是有更多政治危机,政治危机可以导致大屠杀,但是一旦一个国家发生危机,贫困并不是产生大屠杀的原因(第6章)。在丰裕坐标的另一端,30年代末期的德国已经摆脱了经济萧条,成为发达的工业国家,但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它开始酝酿成为大屠杀象征的暴行。

    财富和暴力之间纠结的关系提醒我们,人类的生活不仅仅是吃饱饭。我们相信,作为道德动物,我们中间的很多暴力来自破坏性的意识形态,而不是不够富裕。无论结果是更好还是更坏——通常是更坏,人们总是愿意为了所谓的精神纯洁、集体光荣或者绝对公正而放弃物质享受。

    宗教。说到意识形态,我们已经看到,古代的部落教条实在没有留下什么好东西。走遍全世界,各种对超自然力的信仰,赋予人们权力为了取悦嗜血的神灵牺牲活人的性命,杀害巫师,因为他们具有邪恶的力量(第4章)。经书中描述的那位神,对大屠杀、强奸、奴隶制和处决异教徒感到欢欣;一千多年以来,这些文字成为杀害共情别恋的妻子、占有妇女、殴打儿童、虐待动物、迫害异端和同性恋的依据(第1章、第4章和第7章)。人道主义革命,例如停止残酷刑罚、激发共情的小说的传播以及废奴,在当时都遭遇教会和卫道士们的激烈反对(第4章)。将狭隘的价值观拔高成为神圣信仰,目的无非是要给自己开一张践踏他人利益的许可证,并拒绝任何妥协的可能性(第9章)。欧洲的宗教战争,是近代西方历史上第二个最血腥的时期,参战者正是受到宗教的煽动,而在今天的中东和伊斯兰世界的某些地区,它仍在煽动狂热分子。宗教右派分子及其盟友通常会说宗教是主张和平的力量,只是这个理论与历史事实不相符合。

    为宗教辩护的人认为,法西斯是无神论。但事实是,法西斯不是无神论(第4章)。在西班牙、意大利、葡萄牙、克罗地亚,法西斯和天主教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虽然希特勒不需要基督教,他却不是一个无神论者,而且他始终认为他是在执行神意。[1]历史学家的记录证明,许多纳粹精英将纳粹主义和德国基督教拼凑为一种合成信仰,既取基督教千禧年之说,亦接续了其悠久的反犹历史。[2]大批教会神职人员和信众积极投向纳粹,他们对魏玛共和国时期宽容、世俗和世界主义文化的厌恶,终于在纳粹那里找到了共鸣。[3]

    但是,否定一种偏执狭隘的意识形态,并不意味着肯定其他的意识形态。同时,在特定的历史时刻,特定的宗教运动也曾经反抗暴力。在无政府时期,宗教组织有时发挥着文明力量的作用,因为宗教组织在社会上以道德准则自诩,它们也确实成为人们内省和善行的场所。贵格会信徒将启蒙运动反对奴隶制和反对战争的主张落实到自己的废奴与和平行动中;19世纪,其他自由主义的新教教派开始加入贵格派的努力(第4章)。新教教会在驯服野蛮的美国南方和西部新边疆上颇有贡献(第3章)。(虽然,马丁·路德·金拒绝了主流基督教教义,而接受了甘地、世俗西方哲学和反叛的人本主义神学家的启发。)美国非裔教会不仅为民权运动提供了组织基础,还提供了话语权。而在20世纪90年代,非裔教会与警方和社区组织合力,控制美国城市中非裔聚居的老城区的犯罪率(第3章)。在发展中国家,图图主教和其他教会领袖与政治家及非政府组织联手,在一些结束了种族隔离制度和内战的国家推动和解与重建(第8章)。

    所以说,克里斯托弗·希钦斯(Christopher Hitchens)的无神论畅销书的副标题“宗教如何毒害一切”,是夸大其词。宗教在暴力的历史上扮演了不止一种角色,因为宗教在人类历史的方方面面都不是一种单一的力量。我们统称为“宗教”的,实际上是无数纷繁复杂的运动,彼此之间大相径庭;它们只有在一点上是共同的,即与古老的宗教组织相比,在人类活动的舞台上,非宗教的社会组织都算是新鲜事物。虽然宗教都自称源于神,但其信仰和实践都来自人类活动,反映了人类的智能和社会潮流。当潮流顺着启蒙主义的方向涌动,宗教也顺应大势,小心谨慎地避开《旧约》中最血腥的说教。当然,很多调整不是那么显而易见,但摩门教的某些变化却是赤裸裸的。1890年,摩门教的领袖自称从耶稣基督那里得到指示,教会将停止实行多妻制(当时,一夫多妻制成为犹他州加入美国联邦的障碍);1978年,摩门教的领袖再次得到聆训,允许黑人担任圣职,而在此之前,黑人被认为身上刻有该隐的邪恶印记。教会的分裂派、改革运动、大公会议和其他自由派力量发动了更多更细致的变革,让宗教更顺应人本主义的浪潮。只有在宗教激进主义势力试图逆潮流而动,推行坚持部落和独裁的刻板戒条时,宗教才成为一种暴力力量。

    和平主义者困境

    让我放下这些并不坚定抵制暴力的因素,来看看那些坚定的抵抗者。我不打算给这些抵抗力量开列名单,只想找到一个分析框架,看看这些力量之间是否存在某些共性。我们想解答的是,为什么暴力如此具有诱惑力,为什么人们永远在渴望减少暴力,为什么暴力如此之顽固,如此之难以制服,为什么某些特定的变化最终让暴力减少了。要做到真正地解答我们的问题,这些导致暴力减少的变化必须是外生的:它们不应是我们试图解释的暴力减少本身的一部分,而是在暴力减少之前即存在并最终导致暴力减少的独立的历史进程。

    为了更好地理解暴力多变的动态过程,让我们回想一下合作(或者说是克制攻击性)收益的经典模型,即所谓“囚徒困境”(第8章)。我们可以给它换一个名字,姑且称它为“和平主义者困境”。一个人或者一个联盟受到在掠夺性攻击中取胜的诱惑(相当于背叛它的合作者),当然它同时也想避免受骗,避免被有同样贪念的敌人击败。但是如果双方都选择攻击,他们将陷入报复性战争(相互背叛),结果只能是双方付出比他们选择和平(相互合作)更大的代价。图10-1描述了和平主义者困境;胜负的数字是假定数据,但是它们反映了此困境的悲剧性构造。

    图10-1 和平主义者困境

    无论如何,和平主义者困境都不是一个数学模型;我不断强调这一点,只是想说明为什么我要用文字来解释说明其中的含义。模型中的数字反映了暴力的双重悲剧性。在这样的结果下,第一个悲剧是,做一个和平主义者是非理性的选择。如果你的对手是和平主义者,你会受到诱惑去利用他的这个弱点(如果你选择进攻获胜,你得到10分,高于选择和平能得到的5分);而如果对手是一个侵略者,你选择战争,承受战争的惩罚(损失50分),也强过做一个马屁精,让对方利用你的软弱(损失惨重,-100分)。因此,无论如何,攻击都是理性的选择。

    第二个悲剧是受害者的代价(在此为-100分)与胜利者的收益(10分)极其不合比例。除非交战双方在对抗中互置对方于死地,在这个模型中,进攻不是零和博弈,而是负和博弈;对双方而言,尽管有胜利的奖赏,但是他们还是以共同选择不进攻对方更合算。征服者为了多抢到一小片土地,要以杀害整整一个家庭为代价;强奸者片刻的“驱力降低”体验,绝对无法与他给受害者造成的巨大伤害相比。熵定律的结果之一就是不对称性:宇宙中只有极微小的部分有可能处于有序状态,能够支持生命和幸福,所以,破坏和制造痛苦远比培育和创造幸福要容易。就是说,即使是以最精准的功利主义观念来看,由一位最公正的中立观察家来加总社会的总幸福和总不幸,他会得出结论说,暴力是不可取的,因为它给受害者制造的不幸大于给施害者带来的幸福,导致世界幸福总量的减少。

    但是,当我们从高高在上的、中立的、毫无倾向的观察家立场回到地面,站在博弈一方的角度进行观察,就能看到为什么暴力如此难以消除。任何让自己一方成为唯一选择和平的人,都是在发疯,因为对手会因此受到进攻的诱惑,和平者要付出可怕的代价。常言“那是对方的问题”,解释了为什么和平主义左脸挨打后送上右脸,“铸剑为犁”等其他高尚的道德情操不能始终如一地制约暴力:因为只有在对方也同时具有同样情感的时候,和平主义才有积极的结果。我还认为,这也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暴力水平会发生出人意料的螺旋式上升,或者螺旋式下降。每一方都必须显示出足够强的攻击性,以免让对方以为自己是容易捕获的目标,通常的情况是以攻为守,而且有力的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卫。双方均怀有被对方攻击的恐惧,这也就是所谓的“霍布斯陷阱”,也称为“安全困境”,它会导致双方的暴力升级(第2章)。即使博弈是重复性的,而且报复的威胁(在理论上)对双方都有威慑力,对战略优势的过度自信和其他自利性偏差仍然会导致暴力循环。根据同样的逻辑,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如果一个善意的姿态偶然得到了善意的回报,也可能破解循环,让暴力螺旋式下降。

    要寻找促使暴力减少的历史性因素所具有的共性,着眼点就在于这些因素应该能够改变和平博弈的回报结构——调整棋盘上的数字,吸引双方进入左上角的格子——双赢的和平收益。

    根据我们已经讨论过的历史和心理学,我相信我们可以确认有五种发展,具有将世界推向和平方向的力量。尽管程度有所不同,但我们可以在各种历史事件、数据库和实验研究中看到这五种发展。每一种发展都以自己的方式改变了和平者博弈的回报结构,将人们带进珍贵的和平。让我们按照它们在本书中出现的顺序,对这五种发展做一番总结。

    利维坦

    国家,为了使自己的国民免受相互伤害而垄断了使用暴力的权力,是始终如一的暴力减速器。图2-1中的侵犯者-受害者-旁观者暴力三角,描绘了国家与暴力的简单逻辑,而用和平主义者困境的术语对这一逻辑的描述可以是:如果政府处罚侵犯者,让侵犯行为的成本大到足以抵消其收益,比如,罚金是侵犯获利的3倍。这将改变两种选择对潜在侵犯者的回报,让和平比战争更有吸引力(图10-2)。

    图10-2 利维坦如何解决和平主义者困境

    除了改变理性人的行为,一个利维坦——或者相当于利维坦的女性对等角色正义女神朱斯提提亚,就是公正的第三方。他的处罚不受参与者自利偏差的影响,他也不是某一方复仇行动所针对的目标。有裁判监督的博弈,博弈者进行先发制人型或自卫型攻击的动机会减弱,而一方软化进犯性立场的愿望,会让对手感到放松;良性的相互影响,最终让双方走出暴力的循环。谢天谢地,心理实验显示,人类的自制力具有泛化效果,克制进攻性可以成为一种习性;即使在利维坦眼光有限关照不到的时候,经过文明教化的各方仍将会继续约束自己的行为。

    本书第2章所述“平靖进程”和第3章所述“文明进程”背后的动因就是利维坦效应。当第一个国家出现,控制了史前人类的小团伙、部落、酋邦的时候,对劫掠和争斗的压制,让暴力死亡率下降至之前的1/5(第2章)。而当欧洲的采邑合并为王国和主权国家之后,执法力量的统一,最终将凶杀率又压低至之前的1/30(第3章)。在政府鞭长莫及的地带,比如欧洲的边远山区,美国南方和西部的新边疆都曾经长期处于无政府状态,这些地区保留了暴力的荣誉文化(第3章)。在社会经济层面上,也有一部分无政府的荒漠,例如得不到稳定的法律保护的下层人民,还有不敢暴露自己的走私和犯罪团伙,这些阶层同样也保留了暴力的荣誉文化(第3章)。而当政府执法发生倒退,比如速成的非殖民化时期、失败的国家、权贵倾轧的伪民主国家、警察罢工期间、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暴力可以疯狂地杀回头来(第3章和第6章)。我们发现,政府治理无能是导致内战的最危险因素之一。是否拥有这笔资产,也许是受暴力蹂躏的发展中国家和享有更多和平的发达国家之间真正的分野(第6章)。某些国家的国民法制意识淡薄,在实验室里,他们沉溺于毫无必要的恶意惩罚,让博弈中所有人的处境都变得更糟(第8章)。

    霍布斯笔下的利维坦和法院的象征雕塑朱斯提提亚,都武装着佩剑。但有些时候,他们只要有蒙眼布和天平也就足够了。人们像爱惜自己的身体和财产一样爱惜自己的名誉,所以,第三方的威信和软实力,或者丧失名誉和被社会排挤的压力,会和拥有暴力威胁手段的警察与军队一样有效力。在国际舞台上,软实力至关重要,因为世界政府至今还只是人们的幻想,但第三方仲裁,间或辅之以制裁或象征性武力威胁,仍然大有可为。在参加国际组织或允许国际维和部队工作的国家,内战的风险下降,这说明非武装的或者只有很少武装的第三方所具有的和平作用(第5章和第6章)。

    一旦利维坦挥舞利剑,其收益取决于它使用武力是否合乎法理,在属民的决策矩阵中是否仅仅惩处“侵犯”行为。如果利维坦不分青红皂白地对矩阵中所有四个单元施加惩罚,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迫害人民,那么,它能防止多少伤害,它也就能制造多少伤害(第2章和第4章)。民主优越于专制和伪民主之处在于一个政府能够对症下药,将适度的武力置于决策矩阵中的适当单元,将和平主义者的选择从一种难以维系的理想变成诱惑之大以至于无法拒绝的现实选项。

    文明商业

    启蒙运动的重要思想成果之一,就是交易可以将零和的战争博弈换作正和的互利博弈,而现代生物学对非亲缘之间合作演化的解释,为启蒙主义的利益交换说提供了新的依据。在和平主义者博弈中,它提高了共同选择和平、共享交换所得的收益水平(图10-3)。

    虽然文明商业不能消除一方在攻击中被击败的灾难,但它能够消除敌人发动进攻的动机(如果敌方能够从和平的交易中获益)。相互合作能够产生收益,这至少具有部分的外生性,因为它不完全取决于主体的交易意愿;它还取决于交易双方擅长提供对方需要的产品,并取决于交易得以顺利进行的基础设施,例如交通、金融、簿记、履约保证。一旦人们受到吸引,开始自愿交换,他们就会受到激励,互相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以求达成最合算的交易(比如“消费者永远是正确的”),继而,他们之间即使没有温情,也会对对方的利益抱有某种程度的尊重。

    图10-3 商业如何解决和平主义者困境

    在诺贝特·埃利亚斯的理论中,利维坦和文明商贸是欧洲文明进程的两大驱动力(第3章)。自中世纪开始,不断扩张的各个王国不仅严惩劫匪,国家化司法,而且发展商贸的基础设施,包括货币和强制执行合约。这些制度性基础设施,加上道路和钟表等的技术进步,以及人们在观念上消除了在利息、发明和竞争等方面的禁忌,让商贸更加有利可图。商人、工匠和官僚最终取代了勇武的骑士。历史数据支持埃利亚斯的理论,欧洲的商贸的确在中世纪晚期开始发展,而犯罪学数据表明,欧洲的暴力死亡率自那时起迅速下降(第9章和第3章)。

    随着远洋航船、新型金融机构的出现和重商主义政策的衰落,人类社会的大型实体之间,例如城市和国家之间的商贸日趋发达。这些发展在某种程度上受益于18世纪一批好战的帝国,例如瑞典、丹麦、荷兰和西班牙,它们纷纷接受教化,变为商业国家(第5章)。在世界其他地方,国家荣耀至上的价值观也在发生改变,赚钱致富的念头压倒了收复失地之类的复仇心(第5章)。之所以发生这样的变化,是因为经济全球化带来的丰厚赢利,给人们带来了巨大诱惑。

    上述所有叙述都有量化研究的支持。战后出现长期和平及新和平的年代,也正是国际贸易高速发展的时期,而事实证明,如果其他条件不变,有贸易关系的国家之间兵戎相见的机会大大减少(第5章)。读者应该记得,一个国家经济的开放程度越大,发生大屠杀和内战的可能性就越小(第6章)。但是,如果一个国家的政府运作完全依赖开采自然资源,例如石油、铁矿和钻石,而不是依赖通过商业和贸易的附加价值,这个国家陷入内战的机会则会增加(第6章)。

    文明商业理论不仅有国际数据的验证,也符合人类学家早已知道的一个现象:许多文化都维持着成员之间相互交换的网络,因为他们知道,交换关系维护着他们之间的和平,即使很多时候彼此交换的都是些无用的礼品。[4]艾伦·菲斯克和他的同事正是从这些民族志记载的现象想到,处于平等交换或“市场定价”两种关系中的人,认为自己被相互承诺的义务联系在一起,所以当彼此关系冷漠或者某些人难以融入社会的时候,人们也很少将对方非人化(第9章)。

    文明商业背后的心态,与我在本章回顾的其他和平力量不同,并没有在心理实验中做过直接验证。我们确实知道,当人们(甚至猴子)进入正和博弈,需要合作实现一个共同受益的目标,人际间的紧张关系能够缓解(第8章)。我们还知道,在真实世界中,交换可以是有利可图的正和博弈。但是,我们还不知道,是不是交换本身减弱了交换双方之间敌对的紧张。就我所知,在有关共情、合作和攻击的海量文献中,还没有人测试过在有过互利交换往来的人之间,互相电击或者在对方的食物上倒满特辣级辣酱的行为是否会有所减少。我疑心,对做研究的学者来说,文明商业(也可称为温柔商业)还算不上是个性感刺激的概念。文化界和知识界的精英总觉得自己比做生意的人优越,在他们的大脑里,绝对想不到要将和平这样高贵的东西归功于锱铢必较的商人。[5]

    女性化

    山口勉之到底是世界上最走运的男人,还是世界上最不走运的男人,就看你怎么想了。山口在广岛遭遇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时侥幸逃生,但是很不幸,他选择逃到长崎避难。不过,他同样侥幸逃生,又活了65年,直到2010年在93岁高龄时离世。一个男人,经历了历史上仅有的2次原子弹袭击并能够生还,这本身就值得我们敬重。而他在去世之前,给我们留下了一张核武器时代的和平处方:“唯一能被允许管理拥有核武器的国家的人,只能是母亲,而且是那些还在亲自给孩子哺乳的母亲。”[6]

    山口所说的,正是对暴力的经验性概括,即暴力的执行者主要都是男人。从孩童时期起,与女孩相比,男孩的游戏更加暴力,幻想也更加暴力,消费更多的暴力娱乐产品,是暴力罪犯的主力,更乐于惩罚和复仇,更愿意在攻击性行为中承担愚蠢的风险,更多地将选票投给好战的领袖和政策,并筹划和执行了几乎所有战争和大屠杀(第2、3章和第7、8章)。尽管有时做出同样选择的有男有女,男女平均水平的差距不大,但在选票接近的大选中,如此有限的差距也可以决定选举的结果,或者,在双方较量谁更加好勇斗狠的博弈中,这点儿差距也足以触发螺旋上升的暴力冲突。在历史上,妇女领导了和平主义和人道主义运动,尽管当时她们在其他政治机构中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最近几十年,妇女在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都具有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影响,也正是在这几十年,发达国家之间的战争已经变得完全不可思议了(第5章和第7章)。詹姆斯·希恩认为,战后欧洲国家的使命发生了变化,其特点是,从军事力量转向对国民生老病死的全程关照。这几乎就是一幅传统性别分工的漫画。

    山口药方的细节当然是可以讨论的。乔治·舒尔茨回忆,1986年,他告诉玛格丽特·撒切尔,他本人目睹了罗纳德·里根向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建议两国禁止核武器,撒切尔听到后将手提包砸到了他的身上。[7]但是,山口可能会说,撒切尔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她的世界观已经适应了一个男性治理的世界。既然近期我们不会看到单独由女性——更不要说单独由哺乳的母亲,来掌管所有的核武器国家,所以我们很难知道山口的药方是否灵验。但是,有一点他是对的,他预见到当世界变得更女性化的时候,会变得更加和平。

    人们之所以认为女性倾向的价值观可以压制暴力,原因是性别之间生物差异造成的心理遗产,即为了争夺得到女性的机会,男性有更强烈的竞争冲动,而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失去父母的孤儿,女性则有更强烈的躲避危险的动机。无论是部落里男性为争夺女性展开的竞争,还是骑士时代为荣誉、地位、统治优势展开的竞争,或者现代社会里为名望而展开的竞争,都是零和博弈,而且主要是男人的喜好。假定在和平主义者博弈中,战争胜利的收益与不战而败的成本之比,暂且为80%——相当于男性自我受伤后的瘀肿和青紫。假定现在做出选择决策的是女性,男性心理的影响还要相应下降(见图10-4;为了清晰起见,我删除了所有“对方的选择”)。这样一来,和平变得比战胜更有吸引力了,而战争的成本比不战而败还要高昂。和平主义者的选项表现出绝对优势。如果我们对战争选项下女性承受的战争成本再做调整,战争与和平之间的成本收益之比的变化将会更加戏剧性。

    图10-4 女性化如何解决和平主义者困境

    无疑,决策中从男性主导转向女性主导未见得是一个外生因素。在有些社会,贪婪的敌人随时都有可能大举进犯,必须具备最勇武的价值观念,否则就是自杀。一个女性化的价值体系是奢侈品,只有那些已经可以免于捕食者侵犯的社会才有资格享受。但是,向女性利益相对倾斜的决策,也可以来自与暴力无关的外生因素。在传统社会,生活安排就是一种这样的外生力量:如果妇女和娘家一起生活,得到父兄的保护,丈夫只是来访者,妇女的境遇要好过嫁到婆家,受丈夫和夫家男性的统治(第7章)。在现代社会,这些外生力量包括各种技术进步和经济进步,比如成品食物、家用电器、避孕、更长的寿命,还有信息经济时代的到来,都让妇女摆脱了长时间养育儿童的重负和各种家务。

    不论是在传统社会还是在现代社会,妇女的地位越高,社会中有组织的暴力也就越少(第8章)。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些为了抢劫妇女,或者为了报复敌人抢劫自己的妇女而发动战争的部落和酋邦,例如雅诺马马人和荷马时代的古希腊人(第1章和第2章)。在现代社会,我们则可以比较某些欧洲国家和伊斯兰国家;在西欧的“过度女性化的民主国家”,政治暴力和司法暴力的水平已经非常低;而在亚非实行伊斯兰教法律的伊斯兰国家,还在对女性实施阴蒂切割,以石刑处死通奸的妇女,女性还必须套上蒙头盖脸的罩袍,那里的政治暴力和司法暴力的发生率就非常之高(第6章)。

    女性化不一定需要妇女拥有更大的战争决策权。它可以是一个社会逐渐放弃男性的荣誉文化,比如武力复仇,以体罚培养男孩子的男子气,宣扬军事胜利的光荣(第8章)。欧洲和发达民主国家以及美国自由派倾向的蓝色各州已经处于这一潮流之中(第3章和第7章)。一些保守派学者曾经伤感地向我表示,现代西方正在被削弱,因为它丧失了勇武和英雄的美德,变得越来越物质主义、轻佻、颓废和娇气。我的假设始终是,暴力除了在防止暴力加剧的时候,它都是一种恶;但是这些学者没有错,这是一种价值判断,选择和平还是选择荣誉和光荣,在逻辑上没有什么可讨论的余地。我只是觉得,这些男子气概的潜在受害者在这场讨论中应该有发言的权利;他们也许不会同意,要用他们的生命和身体来为荣耀男子气概的美德付出代价。

    还有另外一个理由说女性化是一种指向和平的发展。有利于女性的社会制度和性生活安排可以减少男性间竞争产生的暴力。婚姻就是此类制度安排之一,在婚姻中,男子承担向自己的子女投资的义务,放弃为争夺其他性交机会而与其他男子的竞争。结婚能够减少男性的睾丸素和降低犯罪的可能性,我们从统计数据中看到,在美国20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当人们幸福地成家结婚时,凶杀率直线下降,而到60年代和70年代,结婚年龄后移,凶杀率上升,在结婚率特别低的美国非裔社区,凶杀率一直保持在相当高的水平(第3章)。

    另一个消除暴力沼泽的因素是男女数量的均衡。毫无约束的纯男性社会环境,例如美国边疆开发时代的牛仔和矿工营地,总是充满了暴力(第3章)。西部之所以野蛮,是因为年轻男子蜂拥而去的时候,女子留在了东部。

    20世纪80年代开始出现的选择性堕胎产业,让阿富汗、孟加拉、中国、巴基斯坦和印度的部分地区的人口性比例严重失调,男性比重畸高(第7章)。[8]如此多的剩余男性,预示着这些地区和平和民主的近景相当黯淡。而从较长的时间来看,性别比例将随着女权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发展恢复平衡;一方面停止杀害女婴,另一方面,政治领袖总要学会人口统计,鼓励人们养大自己的女儿。对女婴利益的保障可以说是社会暴力减少的保证。但是,在性比例实现均衡之前,这些社会恐怕还不得不忍受颠簸和动荡。

    一个社会尊重妇女的利益与暴力水平还有一重联系。暴力不仅是男性过多,而且是年轻男性过多的问题。至少有两个大型研究项目证明,年轻男性比重高的国家,卷入国家间战争和内战的可能性更高(第6章)。[9]人口金字塔中年轻人组成的基座过大是危险的,这不仅因为年轻人容易骚动,还因为他们在数量上大大超过了他们谨慎的长辈。同时,这样的结构还说明这些年轻人在追寻地位和配偶上受到压制,缺少机会。这些发展中国家僵化的经济制度,无法灵活地吸纳数量巨大的年轻人,很多人失业或者就业不足。如果这些社会在某种程度上还实行合法的或事实上的多妻制,大量年轻女性被年长或富有的人占有,那么,过多的边缘化的年轻人,就意味着过多的边缘化的年轻男子。这些年轻男子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恋,他们很可能在民兵、军阀和恐怖分子那里找到工作和生活的意义(第6章)。

    《性与战争》(Sex and War)有一个听起来极为吸引男性的书名,但这本新书事实上是一篇女性赋权的宣言。[10]繁殖生物学家马尔科姆·波茨(Malcolm Potts)、政治学家马莎·坎贝尔(Martha Campbell)和记者托马斯·海登(Thomas Hayden)合著此书,书中给出大量的证据,指出与妇女被当作生育机器的男性社会相比,当一个国家的妇女能够掌握避孕手段,并有自由按照自己的意愿婚嫁时,她们生育的数量减少。也就是说,这个国家的人口增长速度会放缓,其结构中年轻人组成的基座不至于过分庞大。(与人们以往的理解不同,一个国家不是在丰裕之后才能出现人口出生率的下降。)波茨和他的合作者们认为,让妇女掌握自己的生育能力(在生物战场上,这一直是两性争夺的领域),是当今世界那些最危险的地区减少暴力的不二法门。但是,这样的赋权必须克服强大的反对力量,传统男性总是想掌握对妇女生育权的控制,而宗教组织总是排斥避孕和堕胎。

    直接的政治赋权,男子气概的贬值,女性婚姻自主,女婴生存权,妇女对自己生育权的控制,这几类女性主义化的发展都是推动暴力减少的力量。在世界上,任何在这些方面发展滞后的地区,也是暴力减少滞后的地区。但是,世界范围内民调资料显示,即使在那些最顽固的国家,对妇女赋权的呼吁也在变强,许多国际组织承诺要努力加速这一进程(第6章和第7章)。如果短期内还很难看到世界上暴力的进一步减少,但就长期而言,这些都是充满希望的标志。

    扩大的圈子

    我最后要论及的两种和平力量改变了暴力的心理回报。第一种力量是同情圈的扩大。假定生活在都市化程度较高的社会,我们可以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代表了多样的群体,我们有机会接受他们的视角观察世界,从而改变了我们对其处境的情感反应。想象一下这个过程的逻辑结果:我们的福祉和他们的福祉密不可分,我们真的是可以爱上我们的敌人,感受到他们的痛苦。我们的潜在敌人所得到的回报,也会加总到我们自己的账单上(反之亦然),因此,和平主义将成为绝对有利的选择(图10-5)。

    图10-5 共情和理性怎样解决和平主义者困境

    当然,让所有活生生的人的利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那是一个不可能达到的极乐世界。但是,在考量他人利益的时候,稍微地多为他人想想,比如,在想到他人被奴役、遭受酷刑或肢解时,会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愧疚之情——能够改变人们攻击他人的可能性。

    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个因果链上两个环节的证据:带来更多换位思考的外生事件,以及换位思考变为同情心的心理反应过程(第4章和第9章)。从17世纪开始,出版业和运输业的技术进步创造了文字共和国和阅读革命,由此播下了人道主义革命的种子(第4章)。读书的人越来越多,读物中的小说让人们进入他人的生活和头脑,讽刺和笑话让人们开始怀疑自己习以为常的社会准则。对奴隶制、施虐式刑罚、战争、虐待儿童和虐待动物的生动描述,让读者感受到其他生命的苦难,为最终废除这些制度或减少这些实践创造了条件。虽然编年史不是因果证明,但是实验室研究证明,人们听到或者读到第一人称的故事,可以强化他们对诉说者的同情心,至少让他们感到故事更加可信(第9章)。

    识字率、城市化、流动性、大众传媒在19世纪和20世纪持续发展,而到20世纪下半叶开始出现地球村。人们越来越意识到,世界上还有很多和自己不一样的人(第5章和第7章)。也许,就像文字共和国和阅读革命点燃了18世纪的人道主义革命一样,地球村和电子革命促进了20世纪的长期和平、新和平和权利运动。尽管我们无法证明人们常说的大众媒体加速了民权运动、反战运动和共产主义的衰落,但是,对换位共情的研究证明了这种可能性,我们也看到在大都市人群多样性和人文价值认受性之间存在的数种统计关系(第7章和第9章)。[11]

    理性的滚梯

    扩大的圈子和理性的滚梯都是受同样的外生因素的推动,例如识字率、都市化和教育。[12]因为它们有同样的利益结构,所以两者的和平效应可以用同一个和平主义者博弈模型进行描述。但是在概念上,扩大的圈子和理性的滚梯是有区别的(第9章)。前一个要求我们换到他人的视角,设身处地,想象他人的情感。后一个要求我们上升到一定的高度,站在奥林匹亚的山顶,从超理性的角度,永恒的角度,没有立场不偏不倚的角度,在思考中将自己利益和他人的利益视为等价。

    理性滚梯还有一个外源的动力:现实性。现实的逻辑关系和经验事实独立于试图把握现实的思考者的心理变化。当人类磨砺他们的知识和理性体系,并从信仰系统中剔除迷信和矛盾,必定得出某些特定的结论,就像一个人擅长算数,他的运算必然会得出某个特定的和,或者某个特定的乘积(第4章和第9章)。在很多情况下,人们得出的结论都让人们越来越少地诉诸暴力。

    本书通篇所讲的都是将理性应用于人类事务所能得到的成果。在历史的不同时期,当越来越有知识的公众开始质疑迷信杀戮,比如活人献祭、驱巫、血祭诽谤、宗教审判所,以及让某个民族做替罪羊,迷信依据的事实性假设被戳穿后,杀戮也就逐渐停止了(第4章)。人们就反对奴隶制、专制、酷刑、宗教迫害、虐待动物、暴力对待儿童和妇女、轻率地发动战争、迫害同性恋进行了审慎的理性论证,这些论证绝不是夸夸其谈,而是通过参加辩论并推动改革的人和社会组织,进入决策过程(第4章和第7章)。

    当然,区分共情和理性并不容易,就像有时很难区分心和头脑。但是,共情能够达到的边界是有限的,它的亲和力止于与我们类似或者与我们接近的人,这说明共情只有插上理性的、普世化的翅膀,才能给全世界带来抑制暴力的政策和规范变化(第9章)。这些变化不仅包括立法禁止暴力行为,还包括设计降低暴力诱惑性的社会制度。这些制度设计包括民主政府、康德式的反战保障、发展中国家的和解运动、非暴力的抵抗运动、国际维和行动、90年代的预防犯罪改革和文明攻势,此外,还有牵制、制裁和谨慎接触等外交策略,给予一国领袖更多的选择,避免只能在导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小鸡博弈”和导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绥靖政策之间做选择(第3章和第8章)。

    尽管理性滚梯走走停停,经常停滞不前,甚至倒退,它却是一场影响深远的运动,它离弃道德体系里的部落主义、权威和纯洁,走向人道主义、古典自由主义、自主和人权(第9章)。将人类福祉奉为至善的人本主义价值体系是理性思考的产物,因为它的合理性是可以被证明的:任何思想者的群体,只要他们关心自己的价值,进行理性的对话,都会接受这个目标,而社群和权威价值体系则狭隘地局限于本部落或者本阶层(第4章和第9章)。

    证据显示,都市化的浪潮将形形色色的人卷入讨论,言论自由允许人们在讨论中畅所欲言,人们能够揭露和总结历史的教训,人本主义的价值体系正沿着自由人文主义的方向演化(第4章至第9章)。我们已经见到的证据之一是,极权主义意识形态正在衰亡,连带它所煽动的大屠杀和战争也在销声匿迹,而权利革命的思想正在蔓延,已经不再有人能够为种族歧视进行辩护,反对种族压迫发展到反对一切对妇女、儿童、同性恋和动物的压迫(第7章)。我们还见到,这些变革逐渐地改变了保守分子的立场,尽管他们在最初总是抵制变革。例外则从反面提供了证据,在那些与世界隔离的社会中,人们无法获得外来的思想,政府和神权压制出版自由,正是这些社会顽固地抗拒人文主义,死抱着部落、权威和宗教的意识形态(第6章)。然而,随着电子文字共和国的兴起,即使是这些社会,恐怕也无法继续置身于浩浩荡荡的自由主义潮流之外。

    “滚梯”的比喻,暗示着随机游走的思想潮流相互叠加,产生的合力决定了运动的方向,这似乎很有些辉格派和现代主义的味道,外带些颇为天真的历史观。但是,这种辉格史观得到了事实的支持。我们看到,发源于西欧和美国沿海地带的自由主义变革,在一定的滞后之后,纷纷被世界上较保守的其他地区效仿(第4章和第6、7章)。我们还看到,在充分发展的理性能力以及对合作、民主、古典自由主义和非暴力的接受能力之间,不仅存在相关关系,甚至还存在某种因果关系(第9章)。

    反思

    在我们人类这个物种的历史上,暴力的减少也许算得上是最有意义但最不被赏识的发展状况了。暴力减少的含义触及我们信仰和价值的核心——随着历史的进程,人类的生存条件是越来越改善还是越来越恶化,或者没有任何变化?还有什么比理解这个问题更重要的呢?有些观念,比如失去纯真的堕落,宗教典籍和森严等级的道德权威,性本恶还是性本善,历史的推动力,以及对自然、社区、传统、情感、理性和科学的道德评价,都悬而未决。我一直在长篇累牍地试图记录和解释暴力的减少,这里我不想为探讨它们的含义再泼洒笔墨了。但是,在结束本书的时候,我要再对两个问题进行反思,因为它们也许会让暴力的下降趋势发生逆转。

    第一个反思关系我们如何看待现代性——科学、技术和理性让人类生活发生了变化,伴随着习俗、信仰、社区、传统权威、返璞归真的自然观的消亡。

    仇恨现代性是当代社会批判的永恒主题之一。不论人们怀旧的目标是小镇温情还是生态系统的可持续性,是社群凝聚力还是家庭价值,是宗教信仰还是某种主义,或者是与自然韵律之和谐,每个人都巴望着倒转时光。他们说,除了异化、掠夺、社会病态、失去意义,以及为了豪宅、越野车和电视真人秀不惜毁灭地球的消费文化之外,技术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正如历史学家阿瑟·赫尔曼(Arthur Herman)的《西方历史中的衰落观》(The Idea of Decline in Western History)一书向我们所展示的,在人类思想史上,失落伊甸园是一曲悠久的哀歌。[13]但自20世纪70年代起,当浪漫乡愁成为大众的流行观念,统计学家和历史学家就一直想厘清事实,反驳人们的成见。他们著述的书名就足以说明问题:《好消息就是坏消息是错的》(The Good News Is the Bad News Is Wrong)、《越来越好》(It’ s Getting Better All the Time)、《过去的好时光——其实它们糟透了》(The Good Old Days — They Were Terrible!)、《为理性乐观主义辩护》(The Case for Rational Optimism)、《改善中的世界》(The Improving State of the World)、《美国人何以如此郁闷:进步的悖论》(The Progress Paradox),以及最近出版的马特·里德利(Matt Ridley)的《理性乐观派》(The Rational Optimist)和查尔斯·肯尼(Charles Kenny)的《渐入佳境》(Getting Better)。[14]

    这些为现代性辩护的作者,历数了人类进入丰裕和科技时代之前日常生活的细节。他们提醒我们,先人的身上长满了跳蚤和寄生虫,和自己的粪便一起蜗居在地洞中。食物不仅寡淡、单调,而且时有时无,没有保证。医疗要仰仗医生的锯子和牙医的钳子。不论男女,从日出一直劳作到日落,然后遁入黑暗。冬天意味着在大雪覆盖下的农舍里,忍受连续数月的饥饿、寂寞和孤独。

    还不止于此,我们的先辈们匮乏的不仅是世俗的物质享受,他们的生活中更缺少那些高级层面的精神享受,比如知识、美、人与人的交往。即使到目前为止,世界上大部分人的行走出入,也从来没有超出自己出生地方圆几公里的范围。所有人都不了解宇宙的广袤,不知道史前人类的历史、生命的基因谱系、遗传密码、微生物的世界,更不知道物质和生命的构成。音乐录音、随手可得的书籍、即时的世界新闻、艺术杰作的大量复制、影视戏剧,都是我们的先人想也想不到的,更不要说还有能够放进衬衣口袋的小小的电子工具。过去,当子女移民海外,他们的父母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他们和自己的孙子孙女,永远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这里还有现代性给生命本身的馈赠:延长了几十年的寿命,能够看见自己的新生儿的母亲;能够活过一岁生日的幼儿。每当我在新英格兰的老墓地徜徉,总是被大量的小墓地和哀伤的墓志铭感动:“埃尔维娜·玛利亚,死于1845年7月12日,年仅4岁零9个月。原谅我们的泪水,这是父母的悲泣。一朵凋零的小花在此长眠。”

    所有这些理由都说明,没有哪个浪漫分子真的愿意乘上时间机器回到过去,但是,怀旧分子总是要亮出他们的道德底牌:恐怖的现代暴力。他们说,至少我们的祖先不用担心抢劫、学校枪击、恐怖袭击、集中营、世界大战、杀戮场、凝固汽油弹、劳改营和核毁灭。当然,波音747飞机、抗生素、iPod(一种数字音乐播放器)都抵不上现代社会及其技术给人类带来的灾难。

    在这里,只有没有感情色彩的历史和统计知识能够改变我们对现代性的态度。它们显示,怀旧所追念的和平安定纯粹是一种幻觉。我们已经看到,尽管儿童读物对原住民的生活大肆浪漫化,但是他们的战争死亡率高过我们的世界大战。对中世纪欧洲风情的浪漫遐想,忽略了工艺精湛的酷刑刑具,看不见在那个时代遭到谋杀的风险是我们今天的30倍。在人们怀念的那些旧时光里,有外遇的妻子会被割掉鼻子,7岁的孩子会因偷了一件小衣服而被送上绞架,囚犯的家庭要付钱才能让犯人免戴镣铐,女巫会被锯成两半,水手会被鞭打成肉酱。我们今天的道德共识,比如奴隶制、战争和酷刑是错误的,在过去可以被当作矫揉造作,而我们的普世人权观念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过去的史书中找不到关于大屠杀和战争罪行的记录,仅仅是因为当时没有人认为这些零碎儿值得记录。20世纪上半叶的世界大战和种族灭绝几乎过去70年了,从今天的角度看,这些灾难既不是人类噩运的先兆,也不是世界常态的新标准,而是一个局部的暴力高点。自此,暴力趋势开始蹒跚下行。支撑世界大战和种族灭绝的意识形态,没有被纳入现代性思维,而是被倒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现代性的力量——理性、科学、人本主义、个人权利,当然不曾是一鼓作气地向着一个方向推进,而且它们永远也不可能带来乌托邦,或者终结人类之间的摩擦和作为人的痛苦。但是,在现代性给我们带来的各种收益——健康、体验和知识之上,我们还可以再加上一个收益:它具有减少暴力之效。

    * * *

    对那些已经注意到暴力减少的作家来说,暴力减少的规模之大,而且发生在几乎各种时间尺度和水平量级上,实在有些神秘的意味。詹姆斯·佩恩暗示,有“一种更高的力量在做功”,整个过程“几乎像着了魔法”。[15]罗伯特·赖特几乎屈从于这一诱惑,他怀疑零和竞争的减少是不是“神示证据”,是一种“天授神意”的标志,或者是一个“宇宙主宰者”的故事。[16]

    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抵制此类诱惑,但是我也同意,说明暴力逐渐减少的数据所具有的相重性(multiplicity)确实是一个值得推敲的谜。是什么让我们感到人类历史的进程有某种方向性?我们自然也有权问,指示方向的箭头在哪里,又是谁将这个箭头贴在那里的?如此之多的历史力量都整齐地指向一个有益人类的方向,如果这还不意味着是神的作品,那么,它是不是证明了某种道德实在论(moral realism)观念的真实性——存在一种道德真理,它等待着我们去发现,就像我们发现科学真理和数学真理一样?[17]

    我个人的观点是,“和平主义者困境”至少澄清了个中奥秘,并且证明,历史进程的非随机性方向源于某种人性的现实,而我们对道德和目的的认识也深受这些现实的影响。我们这个物种生来就是要面对困境,因为我们每个人的最终利益都是不同的,因为我们脆弱的躯体让我们成为易于剥夺的对象,同时想成为剥夺者而不是被剥夺者的愿望,还会将所有人卷入惩罚性冲突。单边的和平主义是一种输家的策略,共同的和平则是可望而不可即。和平主义者困境回报的数学结构向我们展示了各种令人沮丧的可能性,在这种意义上,这些数字所反应的恰恰是人类世界现实的本质。毫不奇怪,古希腊人将战争归罪于众神的任性,希伯来人和基督徒则祈求他们神圣的道德主宰调整一下来世的回报,期望以此来改变人们感知的激励结构。

    演化生成的人性,天生无力应付和平主义者困境的挑战,不会选择进入矩阵左上角幸福的和平单元。贪婪、恐惧、优势和肉欲这些动机总是在吸引我们发起攻击。虽然存在一种应对措施——一报还一报的复仇威胁,有可能在重复性博弈中开启合作,但在实践中,自利的偏差总是让博弈者打错算盘,结果往往不是威慑产生稳定,而是无休止的循环冲突。

    但是,人性中也包含着进入和平单元的动机,比如同情心和自制。它还包括像语言这样的沟通渠道。人类还具有一个开放性的组合推理体系。当这个体系经过辩论的提炼,它的成果通过文字和其他文化记忆逐渐积累,它就会找到改变回报结构的途径,让和平选项越来越有吸引力。在这些途径中,相当重要的一条是超级理性诉求,它所要求的是对现实的另一重抽象:视角的可互换性,亦即承认我们个人狭隘视野的非特殊性。它将两个对手的回报混合在一起,由此破解了博弈的困境。

    只有当我们的自我意识膨胀,觉得人类自身之重要实乃宇宙之核心时,人类才会将逃出和平主义者困境的愿望变成一种天赋宏愿。但是,这个愿望确乎属于非物质世界中的偶然现象,所以它不同于其他能激起物质发明的愿望,比如对精制糖或者中央供暖的渴望。和平主义者困境中令人沮丧的回报结构,是对现实的一种抽象认识。而走出困境的最全面的解决方法——视角的可互换性,也是对现实的一种抽象认识,它是“黄金法则”背后的基本原则,很多传统道德都有类似的黄金法则。在人类的历史中,我们的认知过程就是与这些人性现实进行斗争的过程,就像我们的认知一直在与逻辑定律和几何定律进行斗争一样。

    虽然,人类摆脱毁灭性竞争算不上是一个天赋的宇宙目标,但它的确是一个人类的目标。宗教捍卫者很久以来一直声称,没有神的法令,道德就永远失去了外在的根据。人只会追求一己之私,尽管这种追求可以按照品味或时尚有所调整,并成为相对主义或虚无主义的信徒。我们现在可以来领会一下为什么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在人间找到一些让人类得以兴旺繁荣的途径,包括找到一些策略,帮助人类解脱天性中具有攻击冲动的悲剧,应该足以成为所有人的目标。这个目标,比加入天堂合唱团、融入宇宙精神或者转世为更高级的生命都要更高贵,因为这个目标是可以向任何一个进行思考的同胞证明,而不需要由强人、传统或武力任意灌输给某一部分人群。我们在本书中见到的数据显示,有了这样的目标,人类就会进步,尽管这一进步是步履蹒跚的、不完美的,但却是确凿无疑的。

    * * *

    最后一个反思。在写作本书的过程中,我采取了一种分析性的,有些时候是不敬的腔调,因为我相信,这个主题激发太多的虔诚,太少的理解。但是,在任何时候,我从来都不曾忘记数字背后的现实。回顾暴力的历史,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暴力的残忍和毁灭震撼。有时,则是被愤怒、厌恶和无限的悲哀淹没。我知道,在图表的背后,是一名年轻男子在忍受刀伤的剧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渐渐消失,知道自己几十年的生命就这样被夺走了。这里还有一名酷刑的受害者,他的全部意识已经被难以承受的痛苦取代,只剩下唯一的愿望,那就是意识本身的终结。这里还有一名女子,她刚刚得知丈夫、父亲和兄弟们已经横尸壕坑,而她自己很快就要“落入野蛮粗暴的奸淫者之手”。[18]这样的惨剧落在一个人的身上、十个人的身上或者一百个人的身上,已经够可怕了。但是,这里的数字不是成百上千,也不是数以万计,甚至不是数以百万计,而是一百个百万——以亿为单位。这是一个让人精神崩溃的数字,这些不长毛的猿猴到底给自己的同类制造了多少苦难啊!一旦想到这一点,内心就充满无法言说的痛苦。[19]

    但是,当我们的行星按照引力的既定法则继续运行的时候,人类也在想方设法减少暴力的死伤数量,让越来越多的同胞能够在和平中生活,在和平中寿终。[20]面对我们生活中的无数忧患,面对这个世界上继续存在的重重灾难,暴力的减少是一个我们可以仔细品味的成就;它让我们更加珍惜文明和启蒙的力量,因为是它们,让暴力的减少成为可能。

  • 斯蒂芬·平克《人性中的善良天使》1-7

    目录
    上册
    序言
    第1章 陌生的国度
    第2章 平靖进程
    第3章 文明的进程
    第4章 人道主义革命
    第5章 长期和平
    第6章 新和平
    第7章 权利革命
    下册
    第8章 心魔
    第9章 善良天使
    第10章 在天使的翅膀上
    参考文献

    人是一种怎样的混合生物呀!他新奇、古怪、混乱,自相矛盾,不可思议!他裁断世上万物,他是微末的蚯蚓、真理的宝库,是充满谬误和不确定性的阴沟,宇宙的光荣和糟粕。 ——布莱兹·帕斯卡

    序言

    本书所谈论的可谓人类历史最重大之事。无论你是否相信(我知道大部分人不信),纵观历史长河,暴力呈现下降趋势;而今天,我们也许正处于人类有史以来最和平的时代。暴力减少的过程肯定不是一帆风顺的,暴力并未全然消失,这一趋势也不能确保会持续下去。但无论我们观察的是人类数千年的历史,还是短期事态,大至发动战争,小到体罚儿童,暴力下降的趋势有目共睹,无可置疑。

    暴力的退却对人类生活的影响无所不在。一个人如果时刻忧虑自己会被劫持、强暴或杀害,如果他赖以生存和发展的设施可能在落成之际即被洗劫和焚毁,他就很难发展出复杂精致的艺术、学术和商业。

    暴力的历史轨迹不仅影响人们如何生活,也影响人们对生命本身的认识。人类久经厮杀,处境到底是改善了,还是恶化了?还有什么比解答这个问题更能让我们认识生命的意义和目的呢?家庭、部落、传统和宗教,饱受个人主义、世界主义、理性和科学等种种力量的侵蚀。对于这种现代性,我们又该做何理解?我们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一场充斥着犯罪、恐怖主义、屠杀和战争的噩梦,还是以历史的标准衡量,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和平共处时期,答案取决于我们如何理解历史的变迁。

    对暴力变化趋势是在上升还是下降的判断也离不开我们对人性的理解。虽然基于生物学的人性理论通常将暴力视为宿命,心智白板论认为暴力是后天生成的,但我的观点恰恰与此相反。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人类之初的自然状态和人类历史进程的开端?觉得暴力在增加的人认为,我们创造的世界已经毒化了人类自身,而且很可能已经无法逆转;而觉得暴力在减少的人认为,我们的起点确实很低,但文明将我们引向崇高,我们可以期望这一向上的进程将会持续下去。

    本书篇幅巨大,但我别无选择。首先,我必须要说服你,在人类历史上,暴力确实在减少。我知道,此论必定遭到质疑、责备,甚至激起愤怒。我们的认知将我们预设为相信自己生活在暴力时代,特别是在这个时代,有媒体推波助澜,其信条是“见血的消息上头版”。人类的大脑在估算事件概率时,总是避难就易地从回想案例和图像开始。与老人安然辞世的画面相比,残暴杀戮的场景更易令人产生身临其境般的感觉,让我们刻骨铭心。[1]不论暴力死亡的比例有多小,它的绝对数都足以填满媒体的晚间新闻,让人们对暴力的印象与其实际比例完全脱节。

    放大危险感也符合道德心理学。从来没有人会为了宣扬世界已经变得更美好而去招募志愿者,传播好消息的人总是被告诫闭上嘴巴,以免诱发人民的自满情绪。而知识界的大部分人都极不愿意承认,在文明、现代性和西方社会里还有些积极的东西。也许,正是某种最初推动暴力减少的力量,制造了暴力永存的幻象。在暴力行为减少的同时,容忍或美化暴力的态度也在减少,而且人们的态度通常起主导作用。按照人类历史上大规模暴行的标准,得克萨斯州的注射死刑,偶发的流氓挑衅少数族裔的种族仇恨罪,都只能算是些小打小闹。但是,站在当代的道德制高点上俯视,我们把它们看作我们的行为可以堕落到什么程度的标志,而不是我们的标准已经提高到什么程度的标志。

    面对这些先入为主的观念,我只能用数字来说服你们。我将从数据库中收集这些数字,并将其制成图表。我会解释数据的来源,并尽力说明数据是如何被采集的。我提出的问题是,如何理解在家庭、社区、部落和其他武装派别之间,以及在主要民族和国家之间,暴力在许多方面都在减少。如果每一个层面上暴力历史的轨迹各有其特质,那么它们就应该各有专著论述。但让我一再惊讶的是,回顾过去,世界上各个层面的暴力几乎呈现一致的下降趋势。这就有必要在一本书中结集文献,寻找这些发展在何时、如何且为何出现了这些共性。

    我希望能让读者相信,当很多不同形式的暴力都呈现下降的趋势,就很难说这是一种偶然,因此需要我们给出解释。暴力的历史可以很自然地演绎成一个道德的传奇——一场正义反抗邪恶的英勇奋战,但这不是我的出发点。我的方法是对历史的因缘进行广义的科学解释。我们可能会发现,道德领袖(主流道德的制定者和捍卫者)以及他们的活动对和平有着特殊的贡献。但我们也可能发现一些更直白的原因,比如技术、管理、商业或知识等方面的变化对和平的作用。暴力减少不能被看作一个不可阻挡的、能将人类带往完美和平这一最终目标的进步力量,它只是一组基于不同历史阶段、不同人类群体行为的统计趋势,因此需要从心理学和历史学的角度来解释:人类的大脑如何应对情势的变化。

    这本书的大部分篇幅是在探讨暴力和非暴力心理学。我大量援引的心智理论是对认知科学、情感和认知神经科学、社会和进化心理学,以及其他有关人性的科学研究的综合。在我的著作《心智探奇》(How the Mind Works)、《白板》(The Blank Slate)、《思想本质》(The Stuff of Thought)中,我探讨过这些理论。我从中认识到,心智是一个具有认知和情感功能的复杂系统,这些功能由大脑实现,而大脑的基本构造又源自进化过程。这些功能的某些部分让我们产生各种暴力倾向,而另一些功能,比如林肯所说的“人性中的善良天使”,则把我们引向合作与和平。解释暴力减少的方法是查明我们的文化和物质环境中有哪些变化让我们天性中爱好和平的动机占了上风。

    最后,我要证明,人类的历史已经融入人类的心理层面。人类的一切事务都彼此关联,暴力事件更是如此。跨越时间和空间来看,越和平的社会往往越富裕、健康,受教育程度和管理水平越高,对妇女的尊重程度越高,从事贸易的可能性也越大。在这些优良的特质中,哪些开启了良性循环,哪些只是伴生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容易。人们很容易屈服于不能令人满意的循环论证,比如暴力减少是因为文化中的暴力因素减弱了。

    社会科学家将社会变量分为“内生”和“外生”两种,前者处于系统内部,可能受到它们所试图说明的现象的影响,而后者则受外力的驱动。外生力量可以来源于实践领域,例如技术、人口统计、商业和治理机制的变化,也可以来源于知识领域,因为新思想被构思和传播,并拥有自己的生命。对历史变迁最令人满意的解释是确定一个外生的触发力。在数据允许的限度内,我将试图找出在不同时间以不同方式曾经作用于我们心智的外生力量,而这些力量就是导致暴力减少的原因。

    对这些问题的讨论,汇聚成此部长篇巨著——这本书分量太重,我不妨将主要结论做一个预告。《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是一个关于六大趋势、五个心魔、四位善良天使、五种历史力量的故事。

    六大趋势(第2章至第7章)。人类这个物种从暴力中后撤经历了种种发展。条分缕析,我将其归纳为六大趋势。

    第一个趋势是以千年为尺度的过程:我们这个物种的大部分进化史是在狩猎、采集和栽种社会(园艺社会)中完成的。大约5000年前,人类从这种无政府状态开始向第一个具有城市和政府的农耕文明过渡。伴随这一转变,人类在无政府自然状态下的常规劫掠和打杀减少了,暴力死亡率下降到原来的1/5左右。我将这个和平阶段称作“平靖进程”(pacification process)。

    第二个过渡期历时500多年,欧洲史对这一阶段有详尽的记载。从中世纪晚期到20世纪,欧洲国家的凶杀率下降了90%~98%。在社会学家诺贝特·埃利亚斯(Norbert Elias, 1897—1990年)的经典著作《文明的进程》(The Civilizing Process)一书中,他将这一令人讶异的暴力减少归因于分散的封建领地整合为具有中央集权和商业基础设施的大王国。与埃利亚斯所见一致,我将这一趋势称为“文明的进程”(civilizing process)。

    第三个变迁跨越几个世纪,起始点大致是17和18世纪的“理性时代”和“欧洲启蒙运动”(尽管这一变迁是对古希腊文明和文艺复兴的传承,在世界其他地区也同时存在平行的古代文明)。在这一阶段,第一次出现了有组织的社会运动,推动废除那些已被社会接受的暴力形式,比如专制、奴隶制、决斗、严刑逼供、迷信杀戮、残酷处罚和虐待动物,系统地形成了和平主义的第一个高潮。历史学家有时称这种转变为“人道主义革命”(humanitarian revolution)。

    第四个重大变迁始于“二战”结束。战后的几十年间,人类见证了史无前例的发展:超级大国和发达国家停止了彼此之间的战争。历史学家将这一天赐佳景称为“长期和平”(long peace)。[2]

    第五个趋势也与武装冲突有关,但它变得越来越有节制。虽然从新闻报道中,人们还很难相信这一结论,但自1989年冷战结束,各种武力冲突——内战、种族清洗、专制政府的对内镇压,以及恐怖袭击,在世界范围内一直在减少。鉴于这一令人欢欣的发展并不稳定,我将之称为“新和平”(new peace)。

    最后,1948年《世界人权宣言》标志着战后时代的到来,人们对较小规模的侵犯行为越来越反感,这些行为包括对少数族裔、妇女、儿童、同性恋的暴力侵犯和对动物的虐待。从20世纪50年代后期至今,随着接连不断的社会运动,由人权概念衍生的民权、女权、儿童权利、同性恋者权利和动物权利逐一登场,我将此阶段称为“权利革命”(rights revolu-tions)。

    五个心魔(第8章)。许多人坚信“暴力压力释放理论”:人类具有一种内在的侵犯性——死亡本能或嗜血的冲动,这种聚积在我们内心的压力必须阶段性地得到释放。这种理论完全背离现代科学对暴力心理的理解。侵犯性(aggression)不是单一的动机,更不是一种日渐迫切的冲动。它是几种不同心理系统的输出,它们的环境诱因、内在逻辑、神经生物基础以及社会分布各不相同。第8章对五种心理系统进行了阐释。“捕食或工具性暴力”(predatory or instrumental violence)仅仅是作为实现某种目的的实用手段。“支配欲”(dominance)则表现为对权威、声望、荣誉和权力的追求,它的表现形式可以是个人之间的叫阵,也可以是种族、民族、宗教或民族团体之间的权力之争。“复仇心”(revenge)激起了人类的道德冲动,施行报复、惩罚,伸张正义。“虐待狂”(sadism)以他人的痛苦为快乐。“意识形态”(ideology)则是一个共同的信仰体系,它通常具有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为了追求无限的善可以不择手段地使用暴力。

    四位善良天使(第9章)。人之初并非性本善,亦非性本恶,但是他们生来就具备某些动机,这引导他们远离暴力,趋向合作和利他。“共情”(empathy),特别是同情意义上的共情,让我们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并对他人的利益产生认同。“自制”(self-control),让我们能够预测冲动行事的后果,并相应地抑制冲动。“道德感”(moral sense)将一套规则和戒律神圣化,用以约束和管治认同同一文化的群内相互关系。有些时候,这些规则和戒律使暴力减少,但部落的、威权的和道学的规则却经常会增加暴力。“理性”(reason)让我们得以超脱有限的视角,思索我们的生活方式,追寻改善的途径,并引导我们天性中的其他几种美德。在本书的一小节中,我将从生物学家的技术角度,探讨是否有可能从基因变化上看出最晚近的人类进化史也确实是趋向暴力减少的。不过,本书的着眼点是变迁的环境条件:不变的人性在不同历史环境变化中的不同表现。

    五种历史力量(第10章)。在最后一章中,我试图结合心理学和历史学,找出那些有利于人类的和平动机和驱使暴力大幅减少的外生力量。“利维坦”(leviathan),即国家和司法垄断了武力的使用,可以化解掠夺性的攻击,抑制复仇的冲动,避免各方自以为是的自利式偏见。“商业”(commerce)是一个各方都可以是赢家的正和博弈,因为技术进步使商品和思想可以跨越的距离越来越远,参与的人群越来越庞大,他人的生命也因此更有价值。他们也就更不会成为被妖魔化和非人化的目标。“女性化”(feminization)社会文化越来越尊重女性的利益和价值的过程。既然暴力主要是男性的消遣,提高妇女赋权的文化总是更少鼓吹暴力,也更不会在无所寄托的年轻男性中滋生危险的亚文化。“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的力量,例如识字率、流动性和大众媒体,都有助于人们从与自己不同的人的角度出发,扩大共情的范围,接纳他人。最后,知识和理性在处理人类事务中具有越来越重要的作用——“理性的滚梯”(escalator of reason)使得人们认识到暴力循环有害无益,克制将一己之私置于他人利益之上的特权,并且重新审视暴力,将其看作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而不是一场争夺胜负的竞赛。

    一旦人们意识到暴力在减少,他们眼中的世界将与以前有所不同。往昔不再纯洁无瑕,今天亦未必礼崩乐坏。人们开始意识到,公园里嬉戏的异族通婚的家庭,拿元首当笑料尽情调侃的喜剧演员,还有那些在危机来临时悄悄地偃旗息鼓,而不是使战争升级的国家,我们身边这些习以为常的细节,对于我们的祖先而言都是无法实现的乌托邦。我们对此无须自鸣得意,今天我们得以享有和平,是因为过去几代人痛恨暴力的蹂躏,为减少暴力而付出了他们的努力,我们今天也应该为减少尚存的暴力而努力。确实,对暴力在减少这一事实的认识,最有效地证明了人类的努力是值得的。人性中的残暴,长久以来就是道德教化的对象。认识到某种力量能减弱人的残暴性,我们就能找出其中的因果关系。与其追问“为什么会有战争”,不如多问问“为什么会有和平”。我们不仅可以追究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也可以探讨我们做对了什么。因为有些事情我们确实做对了,那么最好能搞清楚这些做对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 * *

    很多人问我是怎样开始进行暴力分析的。这不是一个难回答的问题:研究人性必然要关注暴力。我是从马丁·戴利和马戈·威尔逊有关进化心理学的经典之作《杀人》(Homicide)中第一次了解到暴力是在减少的。他们在这本书中调查了非国家形态社会中的高暴力死亡率,以及从中世纪至今凶杀案的减少。在以前的几部著作中,我均提到过这些暴力下行的趋势,结合西方历史上的废奴、结束专制、停止酷刑处罚等人道主义的发展,以此支持一个观点,即道德进步与人类心智的生物学解释和对人性中阴暗面的认知是一致的。[3]在回答网络论坛www. edge. org 2007年的年度问题“你对什么比较乐观”时,我重申了这些观点。我的这个观点引发了历史犯罪学和国际关系研究学者的大量来信。他们告诉我,暴力减少的历史证据要比我知道的更丰富。[4]他们的数据让我相信,这是一个被低估的、有待讲述的故事。

    所以,我首先要向这些学者致以最深切的感谢,他们是Azar Gat, Joshua Goldstein, Manuel Eisner, Andrew Mack, John Mueller和John Carter Wood。我在写作本书时,也受益于与Peter Brecke, Tara Cooper, Jack Levy,James Payne和Randolph Roth之间的通信。他们慷慨地与我分享他们的思想、文章和数据,亲切地指导我进行远非我专长的领域的研究。

    David Buss, Martin Daly, Rebecca Newberger Goldstein, David Haig,James Payne, Roslyn Pinker, Jennifer Sheehy-Skeffington和Polly Wiessner阅读了本书的初稿,并提出了极为有益的建议和批评。Peter Brecke, Daniel Chirot, Alan Fiske, Jonathan Gottschall, A. C. Grayling, Niall Ferguson, Graeme Garrard, Joshua Goldstein, Capt. Jack Hoban, Stephen Leblanc, Jack Levy, Andrew Mack, John Mueller, Charles Seife, Jim Sidanius, Michael Spa-gat, Richard Wrangham和John Carter Wood对部分章节所做的评论,让我获益匪浅。

    许多人及时地回复了我就本书提出的询问,甚至提出了建议,他们是John Archer, Scott Atran, Daniel Batson, Donald Brown, Lars-Erik Ceder-man, Christopher Chabris, Gregory Cochran, Leda Cosmides, Tove Dahl,Lloyd deMause, Jane Esberg, Alan Fiske, Dan Gardner, Pinchas Gold-schmidt, Cmdr. Keith Gordon, Reid Hastie, Brian Hayes, Judith Rich Harris,Harold Herzog, Fabio Idrobo, Tom Jones, Maria Konnikova, Robert Kurzban,Gary Lafree, Tom Lehrer, Michael Macy, Steven Malby, Megan Marshall, Mi-chael McCullough, Nathan Myhrvold, Mark Newman, Barbara Oakley, Robert Pinker, Susan Pinker, Ziad Obermeyer, David Pizarro, Tage Rai, David Ro-peik, Bruce Russett, Scott Sagan, Ned Sahin, Aubrey Sheiham, Francis X.Shen, Lt. Col. Joseph Shusko, Richard Shweder, Thomas Sowell, H.vardStrand, Ilavenil Subbiah, Rebecca Sutherland, Philip Tetlock, Andreas For.Tollefsen, James Tucker, Staffan Ulfstrand, Jeffrey Watumull, Robert Whiston, Matthew White, Maj. Michael Wiesenfeld和David Wolpe。

    哈佛大学的许多同事和学生慷慨地向我提供了他们的专业知识,他们是: Mahzarin Banaji, Robert Darnton, Alan Dershowitz, James Engell, Nan-cy Etcoff, Drew Faust, Benjamin Friedman, Daniel Gilbert, Edward Glaeser,Omar Sultan Haque, Marc Hauser, James Lee, Bay McCulloch, Richard McNally, Michael Mitzenmacher, Orlando Patterson, Leah Price, David Rand,Robert Sampson, Steve Shavell, Lawrence Summers, Kyle Thomas, Justin Vin-cent, Felix Warneken和Daniel Wegner。

    特别感谢那些和我一起为本书制作数据报告的研究者。Brian Atwood进行了无数精确的统计分析和数据库搜索工作,他的工作不仅完整,而且富有洞察力。William Kowalsky从民意调查领域发现了很多相关的研究成果。Jean-Baptiste Michel帮助开发了书虫项目、谷歌全球书籍词频统计器和谷歌书籍语料库,并构建了一个具有独创性的战争规模分布模型。Bennett Haselton所做的一项有关人对暴力历史的观感的研究信息十分丰富。Esther Snyder协助完成了绘图和文献搜索的工作。Ilavenil Subbiah为本书设计了精美的图表和地图,并多年来一直为我提供关于亚洲文化和历史的宝贵见解。

    我的文学代理人John Brockman提出的问题,促使我写作此书,他对初稿提出了很多有益的意见。Wendy Wolf是我在企鹅出版社的编辑,本书的定稿很大程度上是在她对初稿所做的详细分析基础上成型的。对于John和Wendy,还有企鹅出版社的Will Goodlad对本书写作的每一个阶段所给予的支持,我深怀感激。

    我由衷地感谢我的家人Harry, Roslyn, Susan, Martin, Robert和Kris给予我的爱和鼓励。我必须向Rebecca Newberger Goldstein表达我最深切的感激,她不仅丰富了本书的内容和风格,她对本书价值所抱有的信念也给了我极大的激励。在塑造我的世界观方面,她比谁做得都多。本书题献给我的外甥女、外甥和我的继女们:愿他们享有一个暴力不断减少的世界。

    [1] Slovic, 1987; Tversky & Kahneman, 1973.

    [2] Coined by Gaddis, 1986.

    [3] 我在以前出版的书中讨论过暴力下降的问题: Pinker, 1997, pp. 518-519; Pinker, 2002, pp. 166-169, 320, 330-336。

    [4] 其他讨论暴力下降的著作有:Elias, 1939/ 2000; Human Security Report Project, 2011; Keeley, 1996; Muchembled, 2009; Mueller, 1989; Nazaretyan, 2010; Payne, 2004; Singer, 1981/2011; Wright, 2000; Wood, 2004。

    第1章 陌生的国度

    往昔是一个陌生的国度:那里人们的行为与我们全然不同。 ——L. P.哈特利

    如果往昔是一个陌生的国度,那它就是一个极端残暴的国度。人是健忘的,常常不记得生活曾经何等危险,每时每刻、方方面面都表现出残忍的野蛮。文化记忆抚平了往日的块垒,原来的血腥已经褪色,留下的只有轻描淡写的纪念。佩戴十字架的妇女很少会想到这曾经是古代常用的刑具。一个人说到替罪羊时,也不会想到一种旧俗:为处罚王子的胡作非为,要鞭打一个无辜的孩子。我们周围到处都是祖先生活方式的丑恶印记,但我们几乎没有意识到它们。正如旅行可以开阔视野,对我们的文化遗产进行一次思想之旅,也许能够提醒我们,往昔的生活有多么不同。

    21世纪的开端以“9·11”恐怖袭击事件、伊拉克战争和达尔富尔危机为标志。如果有人说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同寻常的和平时期,你很可能认为此人不是梦呓就是别有用心。我从与人们的谈话和调查中得知,大部分人拒绝相信这一判断。[1]在这一章,我将用日期和数据来说明这个问题。但是,首先,为了软化你的立场,我想提醒你,大家熟知的历史里充满了罪恶的史实。我这样说,不是为了争论而争论。科学家经常要对他们的结论进行合理性检验,对真实世界做抽样,以确保他们的方法没有缺陷,不至于得出荒谬的结论。本章的各个小节就是对我后面使用的数据进行的合理性检验。

    下面,让我们走马观花,游历一个叫作“往昔”(公元前8000年至20世纪70年代)的陌生国度。我们不是要再次回望那些已经被赫然载入史册的战争和暴行,相反,我们要在那些貌似熟识的地标背后进行搜索,寻找那些被掩盖着的罪恶。当然,“往昔”不是一个单一的国家,它跨越了多种多样的文化和习俗。它们所具有的共性在于令人震惊:这个旧世界暴力横行,人们逆来顺受,甚至经常认可暴力;而且暴力的方式之残忍,足以震撼21世纪西方人敏感的心灵。

    史前人类

    1991年,两名徒步旅行者在蒂罗尔州阿尔卑斯山脉发现了一具从融化的冰川中探出的尸体。救援人员以为这是一起滑雪事故的遇难者,他们用风钻将尸体从冰川中挖掘出来,这损坏了尸体的大腿和背包。而当某位考古学家发现一把新石器时代的铜斧时,人们才意识到这具尸体已有5000年的历史了。[2]

    现在,这具尸体被称作“冰人奥茨”,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他上过《时代周刊》的封面,成为多部著述、纪录片和文章的主题。自梅尔·布鲁克斯(Mel Brooks)的《两千岁老人》(“我有4.2万个儿孙,但没有一个来看望我”)以来,还没有哪一位千岁老者能告诉我们这么多过去的事情。奥茨生活在人类从狩猎-采集社会向农耕社会过渡的关键历史时期,那时,替代石器的金属工具刚刚出现。除了铜斧和背包,他还带着一筒羽箭、木柄匕首,还有一块裹着树皮的琥珀——一套精心制作的打火装置。他戴着有皮帽带的熊皮帽子、用兽皮缝制的绑腿,防水的雪鞋的材料是皮革和麻线,里面还衬着草。他患有关节炎的关节上有文身,这很可能是针灸留下的痕迹。他随身携带着有药用价值的蘑菇。

    在冰人被发现10年后,放射专家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奥茨的肩膀上嵌着一个箭头。他并不是像原来科学家推测的那样,失足落崖后被冻死,而是被谋杀的。新石器犯罪现场调查组对奥茨进行了尸检,勾勒出当时的犯罪场景。奥茨的手上、头部和胸部都有尚未愈合的创伤。DNA(脱氧核糖核酸)分析在奥茨的羽箭头上发现了另外两人的血迹,从他的匕首上发现了第三个人的血迹,而在他的斗篷上还有第四个人的血迹。据场景复原,奥茨参与了一次抢劫,与比邻的部落发生了冲突。他用箭射杀一人,然后取回了箭,射杀了另外一人,再次取回了箭。他背着一个受伤的同伴,在受袭后进行抵抗,最后自己中箭倒地。

    到20世纪末,奥茨不再是唯一一个成为科学明星的千年老人。1996年,在华盛顿州的肯纳威克,一场水上飞机竞赛的观众注意到哥伦比亚河岸边有暴露的骨头。考古学家很快找到了一具生活在9400年前的男性骨架。[3]“肯纳威克人”很快成为法律和科学争议的目标,受到媒体的高度关注。几个美洲印第安人部落互相抢夺对这具骸骨的监护权,并力争要按照传统掩埋骸骨。但是,联邦法院驳回了他们的要求,指出没有一种人类文化能够连续存在9000年。当科学研究重新开始,人类学家对自己的新发现颇为激动——在人体解剖学上,肯纳威克人和今天的美洲原住民非常不同。一项报告称此人有欧洲人的特征,另一项报告称他和“阿伊努人”,即日本的原住民相吻合。两种可能性都意味着美洲曾经有几次独立的移民迁入,这与DNA证据相矛盾。DNA证据表明,美洲原住民是西伯利亚移民的后裔。

    肯纳威克人之所以成为一个令人着迷的科研对象,有多个原因。原因之一是,在肯纳威克人的骨盆上留有一枚石弹。尽管他的盆骨已经部分愈合,这表明他并非死于此伤,但法医证据明确无误地指出,肯纳威克人被击中过。

    我们只有两具史前人类的遗骨,而他们生命的结束方式,都是非常可怕的。大英博物馆的很多参观者都被“林多人”吸引了。那是一具保存完好、有2000年历史的古尸,于1984年在英国的泥炭沼泽地被发现。[4]我们不知道他有多少孩子来探望过他,但我们知道他是怎样死的。他的头盖骨被钝器击裂,他的脖子被扭断了,不仅如此,他的喉咙也被割了。林多人可能是一个德鲁伊教的人,被以三种方式牺牲,以献祭给三位神。北欧泥炭沼泽地保留下来的男女尸体都带有被勒死、被棍棒打死、被刀扎或者遭受酷刑的痕迹。

    在为此书做研究的一个月时间里,我检索到两个保存完好的人类尸体的新故事。一个是在英格兰北部的泥沼中挖出的一个2000年前的头骨。当考古学家清理头骨的时候,感觉到里面有东西在动,于是从底部的敞口处向里看,看到里面有一种黄色的东西,它竟然是被保存下来的大脑。和以往一样,尸身保留完好的程度并非值得我们关注的唯一要点。这具头骨是被故意从尸体上切割下来的,这告诉考古学家,这是一位活人献祭的受害者。[5]另一个故事是德国的一处有4600年历史的坟墓,里面埋葬着一位男子、一位女子和两个男孩的尸体。DNA分析显示,他们是一个核心家庭的成员,这应当是科学界已知的最古老的核心家庭。这四位死者是同时下葬的。考古学家认为,这表明他们是在一场袭击中被同时杀害的。[6]

    难道说,古人不进行谋杀,就不能给后人留下一具有趣的尸骨了吗?根据丧葬学理,有些案例可以有合理的解释,因为只有经过处理的尸体才能够长久地保存。也许,在人类的第一个千禧年开始的时候,只有那些作为献祭品牺牲者的尸体才会被扔进泥沼,因此得以为后代保存下来。但是,我们还是没有理由认为,古人保存这些人的尸体,只是因为他们是被谋杀的。下面,我们要从法医的鉴定结果来看看古代尸体的死亡原因,以及它是怎样落到我们的手里的。目前,史前的遗骨给我们留下的明确印象是,在“往昔”这个地方,人的身体极有可能受到伤害。

    荷马的希腊

    我们对史前人类暴力的理解主要依赖于偶然受到防腐处理或者石化而保留下来的尸体,所以它必定是很不完整的。但是,一旦文字开始传播,古人就给我们留下了他们如何处理日常事务的更完整的记录。

    《荷马史诗》被视为第一部西方文学名著,在许多文学阅读指南中占据首位。尽管荷马的故事以公元前1200年左右的特洛伊战争为背景,但他写作的时间要晚得多,应该是在公元前800至公元前650年。人们认为他的作品反映了那个时代东地中海的部落和酋邦内的生活现实。[7]

    今天,人们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以整个社会为攻击目标,而不仅仅是限于攻击对方武装力量的全面战争,是现代的发明。人们一般将全面战争归咎于民族国家的出现、普救论的意识形态和远距离杀伤技术。但如果荷马的描述是准确的(它们与考古学、民族志和历史相吻合),那么古希腊的战争在全面性上绝不亚于现代战争。阿伽门农向国王墨涅拉俄斯解释他的作战计划时这样说:

    怎么,心软了,我的兄弟?为何如此关照我们的敌人?或许,你也曾得过特洛伊人的厚爱,在你的家里?不,不能让一个人躲过暴烈的死亡,逃出我们的手心——哪怕是娘胎里的胎儿,也绝不放过!让特洛伊人死个精光,无人哀悼,不留痕迹![8]

    文艺理论家乔纳森·戈特沙尔(Jonathan Gottschall)在他的著作《强暴特洛伊》(The Rape of Troy)中讨论了古希腊战争的作战方式:

    士兵划着吃水浅的快船登岸,海边的居民未及抵抗就遭到扫荡。男人通常被杀死,牲畜和其他可携带的财物被劫掠一空,妇女被带走,成为胜利者的性奴或家奴。荷马时代的男子经常要面对突发的暴力死亡,女子则生活在持续的恐惧中,时刻为她们的男人和孩子的生命担忧。海面上的每一片帆影都可能预示着被强暴、被奴役的厄运。[9]

    我们还经常读到,20世纪的战争具有空前的破坏力,因为战争使用的武器是机关枪、大炮、轰炸机和其他远程武器,士兵无须进行面对面的肉搏,就可以毫无怜悯地杀死大量从未谋面的敌人。根据这一推理,手持武器远远没有现在高科技战争手段这样的杀伤力。但是,荷马生动地描绘了当时的战士可能造成的大规模破坏。戈特沙尔给出了形象的范例:

    冰冷的青铜轻而易举地刺入肉体,带着黏稠液体的血肉四处横飞:颤抖的矛尖上挂着一块人脑,年轻人绝望地用手捂住内脏,眼球被挑出眼眶,或从头骨上被割下来,在尘土中茫然地闪着微光。尖利的兵器在年轻的躯体上砍进杀出:在额头的正中,在太阳穴,在两眼之间,在脖颈处,从嘴巴或脸颊的一侧穿透到另一侧,刺穿肋骨、胯部、臀部、手、肚脐、后背、腹部、乳头、胸部、鼻子、耳朵和下巴……长矛、长枪、箭、剑、匕首和石块,贪婪地吞噬着肉体和鲜血。喷洒的鲜血,在空气中散成血雾。骨片横飞,骨髓从鲜红的创口涌出……

    激战之后,上千名阵亡者,加上伤者的残肢断臂血淌成溪,和土为泥,灌沃了平原上粗壮的野草。男人驾驭着沉重的战车和钉着马刺的战马,在泥泞中跋涉,士兵脚上的系带鞋裹满泥巴。盔甲和武器散落在四周。尸横遍野,慢慢在腐化、分解,成为野狗、蠕虫、苍蝇和鸟雀的盛宴。[10]

    在21世纪的战争中,当然还能见到强暴妇女,但长久以来,这一直被视为一种野蛮的战争罪行,大多数军队试图阻止这样的暴行,而其余军队则予以否认和隐瞒。但是,对《伊利亚特》的英雄们来说,女性的身体是正当的战利品:妇女是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垄断和处置的。墨涅拉俄斯在妻子海伦被诱拐后,发动了特洛伊战争。阿伽门农拒绝将一名性奴交还给她的父亲,遂将希腊拖入灾难。他忽然心动,占有了一位本来属于阿喀琉斯的姑娘,后来他送给阿喀琉斯28个女子作为赔偿。而阿喀琉斯是这样描述自己的职业的:“我熬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挨过了一天天喋血苦战,为了抢夺敌方壮勇们的妻女,而和他们拼死相争。”[11]奥德赛在离家20年后回到妻子身边,他杀死了那些追求妻子的男人,尽管人们都认为他已经战死;当他发现这些男人与家中的侍妾们通奸时,他下令儿子将她们一并处死。

    即便按照今天战争纪录片的标准,这些屠杀和强奸的故事也是令人震惊的。荷马和他笔下的人物肯定在哀叹战争的无益,但是他们认为这是命中注定,只能接受,就像天气,人人都在谈论,但无人能做任何改变。正如奥德赛所说:“我们人类,按着宙斯的意志,必要历经残酷的战争,从年轻直至死亡,谁也不能幸免。”人们在制造武器和运用战术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智慧,但说到战争的原因,他们立刻变得束手无策。人们不是将战争的苦难作为一个需要人类自己解决的问题,而是编造出暴躁的天神,将人类自己的悲剧归咎于神的嫉妒和愚蠢。

    希伯来《圣经》

    和荷马的作品一样,希伯来《圣经》讲述的场景约在公元前2世纪后期,但写作的时间是在500年后。[12]与荷马的作品不同的是,《圣经》在今天受到数十亿人的尊崇,被他们奉为道德价值的源泉。《圣经》是世界上最畅销的出版物,已被翻译成3000种语言,世界各地酒店的床头柜上都有它的身影。戴着祈祷头巾的正统犹太人亲吻《圣经》,美国法庭上的证人将手放在《圣经》上发誓,甚至总统在宣誓就职时也要手触《圣经》。尽管地位崇高,《圣经》却是一出漫长的暴力庆典。

    起初,神创造天地。耶和华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命的气息吹进他的鼻孔里,让他成了有灵魂的人亚当。耶和华从亚当的身上取下一根肋骨,造成一个女人。亚当叫自己的妻子夏娃,因为她是众生之母。亚当知道夏娃是自己的妻子,她怀孕,生了该隐。她再次怀孕,生了该隐的兄弟亚伯。该隐与他的兄弟亚伯说话,二人正在田间,该隐起来攻击他的兄弟亚伯,把他杀了。在一个人口为4人的世界上,这一行径造成25%的凶杀率,比当今西方国家的凶杀率高出大约1000倍。

    男人和女人一开始繁衍生息,上帝就认定他们有罪,而种族灭绝是人类应得的惩罚。(在比尔·考斯比的喜剧小品中,挪亚的一个邻居问他为何要建造方舟,挪亚回答说:“你能踩水多长时间?”)当洪水退去时,神给挪亚上了一堂道德课,即“仇杀律”:“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

    《圣经》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是亚伯拉罕,他是犹太人、基督徒和穆斯林的精神祖先。亚伯拉罕有一个侄儿罗得,住在所多玛。因为那里的居民犯下了肛交和其他罪行,神要用神圣的凝固汽油弹毁灭那里的每一个男女和孩子。罗得的妻子犯下回头眺望焚城烈焰的罪行,因此被夺去性命。

    神为了考验亚伯拉罕的道德观,命令他将儿子以撒带到山顶,捆绑起来,再割断喉咙,作为给神的燔祭。以撒能够生还,是因为天使拉住了亚伯拉罕的手。1000多年来,读者始终在困惑,神为什么进行这样可怕的试探。一种解释是,神之所以阻止他,不是因为亚伯拉罕通过了考验,而是因为他没有通过。但这样的解释不符合当时的标准:服从神的权威,而不是敬畏人的生命,才是至高的美德。

    以撒的儿子雅各有个女儿叫底拿。底拿被绑架后受到奸污——这在当时显然是一种求爱的风俗,强奸者的家庭接着会向受害女子的父母出价买下她,为强奸者娶作妻子。底拿的兄弟们表示,一个重要的道德原则不允许他们做这样的交易——强奸者未行割礼。于是他们提出了一个条件:如果强奸者家乡的所有男子都割掉包皮,底拿就是他们的人了。当那里的男子挂着血淋淋的阴茎而行动不便的时候,底拿的兄弟们攻入城市,大肆掠夺和破坏,屠杀了男人,抢走了妇女和儿童。当雅各担心四邻的部落会进行报复性的袭击时,他的儿子们解释说,冒这个险是值得的:“他岂可待我们的妹妹如同妓女?”[13]此后不久,他们重申了他们对家庭价值的承诺,这一次是将弟弟约瑟卖为奴隶。

    雅各的后裔以色列人找到了去埃及的路。渐渐地,他们生养众多,这让法老心生不快,于是法老开始奴役他们,并下令杀死所有以色列人的新生男婴。摩西侥幸逃过了大规模的杀婴行为,长大成人后挑战法老,要求释放他的子民。无所不能的神本可以软化法老的心肠,但相反,神让法老变得更冷酷,这让神有理由用痛苦的疥疮和其他苦难折磨埃及人,接着又让他们的长子全部丧命。(“逾越节”这个词暗指神派来的行刑天使越过以色列人家的房门,屠杀埃及人的长子,饶过以色列人的孩子。)在这场屠杀之后,神又降下另一场屠杀,让追杀以色列人的埃及军队在跨越红海时全军淹没。

    以色列人会聚西奈山,聆听《十诫》。它是一种伟大的道德准则,禁止雕刻偶像和觊觎牲畜,但允许奴役、强奸、虐待、肢解和对邻近部落的种族灭绝。摩西从神那里带回了一套完整的法律,规定亵渎神明、同性恋、通奸、顶撞父母和在安息日工作都为死罪。以色列人在等待摩西返回的那一段时间里心烦意乱。为了打发时间,他们膜拜金牛雕像,而你可以猜想一下,为此他们应受什么惩罚——死亡。摩西和他的兄弟亚伦遵从神的旨意,杀死了3000名以色列同胞。

    在《利未记》中,神用7个章节指示以色列人如何源源不断地屠宰神要求的牲祭。亚伦和他的两个儿子为第一次献祭准备了神堂,但是两个儿子疏忽了,用错了香料。神便将他们烧死了。

    当以色列人往“应许之地”去的时候,他们遇到了米甸人。以色列人遵从神的命令,残杀男子,焚烧城市,劫掠牲畜,俘虏妇女和儿童。当他们返回向摩西报告时,摩西大怒,因为他们饶过了妇女的性命,而这些妇人中竟然有人引导以色列人敬拜敌人的神。于是,他向士兵下令,杀死所有人,只留下未婚的性奴作为对士兵的奖励,他们可以任意奸淫。“所以,你们要把一切的男孩和所有已嫁的女子都杀了。但女孩子中,凡没有出嫁的,你们都可以存留她们的活命。”[14]

    在《申命记》第20和21节,对于那些不肯臣服的城池,神授予以色列人一项笼而统之的政策:用利剑杀光所有的男子,掠尽牲畜、妇女和儿童。当然,面对一张新近到手的美丽面孔,男子可能会有些麻烦:因为这个男子刚刚残杀了她的父母兄弟,她也许没有心情谈情说爱。神预见到了这个小小的不便,并提出下述解决方法:俘获人应该剃光她的头发,削短她的指甲,将她囚禁在他的房间里一个月,任她哀哭,使她的眼泪流干。然后,他就可以进屋,强奸她。

    对于上了名单的其他敌人(赫人、亚摩利人、迦南人、比利洗人、希未人、耶布斯人),种族灭绝必须是彻底的:“其中凡有气息的,一个不可存留。只要照耶和华你神所吩咐的……”[15]

    当约书亚入侵迦南并洗劫耶利哥城时,他将这一指示付诸行动。在城墙塌陷之后,他的兵士“将城中所有的,不拘男女老少、牛羊和驴,都用刀杀尽”。[16]更多的家园沦为焦土。约书亚“击杀全地的人,就是山地、南地、高原、山坡的人,以及那些地的诸王,没有留下一个。将凡有气息的尽行杀灭,正如耶和华以色列的神所吩咐的”。[17]

    接着,以色列人的历史进入士师或部落酋长时代。他们中间最有名的参孙,因在自己的婚宴上屠杀了30个男子而为世所熟知,杀人的原因只是他需要他们的衣裳偿还赌债。为报杀妻杀父之仇,他又杀死了1000名非利士人,并放火焚烧尸体。而在他挣脱束缚后,他又用驴腮骨击杀了1000人。当他最后被俘,双眼被灼伤时,神再次赋予他力量,进行了一次“9·11”恐怖袭击事件式的自杀式袭击——他推倒一座大型建筑,压死了3000名在里面做礼拜的男女。

    以色列的第一个王扫罗建立了一个小王国,这让他有机会报仇雪恨。几个世纪前,在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时候,亚玛力人曾经骚扰过他们,神下令“消灭所有的亚玛力人”。所以,当士师撒母耳膏立扫罗为王时,他提醒扫罗谨记神谕:“现在你要去击打亚玛力人,灭尽他们所有的,不可怜惜他们,将男女、孩童、吃奶的,并牛、羊、骆驼和驴,尽行杀死。”[18]扫罗执行了命令,但他饶恕了亚玛力王亚甲的性命。撒母耳得知后震怒,并“在吉甲耶和华面前将亚甲杀死”。

    扫罗最终被他的女婿大卫推翻,大卫吞并了南部的犹太部落,征服了耶路撒冷,立它为一个王国的首都。这个王国将持续4个世纪之久。后人用传说、诗歌和雕塑颂扬大卫。3000年来,他的六角星一直是他的人民的象征。基督徒也尊崇大卫为耶稣的先驱。

    但是,在希伯来《圣经》中,大卫并不仅仅是“以色列的美歌者”,一个弹奏竖琴吟诵《诗篇》的英俊挺拔的诗人。杀死歌利亚让他名声大振,随后他招募游击队,用刀剑顶着自己的同胞勒索钱财,并为非利士人充当雇佣兵作战。他的这些成就让扫罗心生嫉恨:在扫罗的宫殿内,女人们吟唱的是“扫罗杀死千千,大卫杀死万万”,所以扫罗要设计刺杀大卫。[19]大卫在发动一场成功的政变前侥幸逃脱。

    大卫称王后,继续杀戮上万,保持着那个千辛万苦赢得的声誉。他的将军约押“毁坏亚扪人的地”,大卫“将城里的人拉出来,放在锯下,或铁耙下,或铁斧下”。[20]最后,大卫干了一件被神认为是不道德的事情,他下令进行一次人口统计调查。为了惩罚大卫的这一过错,神杀死了7万名以色列人。

    在王室内部,性和暴力是无法分开的。一天,大卫在王宫的屋顶上散步,偷窥到一名叫拔示巴的裸体女子。他为所见心感愉悦,于是将她的丈夫派往战场送死,将拔示巴充为后宫。后来,大卫的一个孩子强奸了自己的妹妹,又丧命于另外一个孩子的复仇之手。复仇者押沙龙召集军队,并与大卫的10个嫔妃通奸,企图篡夺大卫的王位。(按照惯例,我们不知道这些嫔妃对此有何感想。)押沙龙被大卫的士兵追赶时,树枝挂住了他的头发,大卫的将军将三柄长枪刺入他的心脏。家庭纷争并未到此结束。拔示巴玩弄手段,让大卫膏封他们的儿子所罗门为继承人。大卫的合法继承人、长子亚多尼雅刚提出抗议,所罗门就把他杀了。

    所罗门王的杀戮要少于他的前任们,让他名垂青史的是他在耶路撒冷建造的第一圣殿,以及他编写的《箴言书》、《传道书》和《雅歌》(他在后宫有700个王妃和300个嫔妃,显然他不可能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写作上)。让他久负盛名的还是他最出色的品质——“所罗门的智慧”。两个住在一个房间里的妓女先后在几天内产子,其中一个婴儿夭折,两个母亲都声称那个活着的男孩儿是自己的。聪慧的所罗门王的判决是,抽出利剑,将孩子劈为两半,每个妇女各得一半血淋淋的尸体。一个女子立即撤回了自己的要求,而所罗门王就将男婴判给了她。“以色列众人听见王这样判断,就都敬畏他,因为见他心里有神的智慧,能以断案。”[21]

    美好传说的间离效果能让我们忘记故事发生的那个残酷的世界。不妨想象一下,在今天的法庭上,一位裁决母子归属案的法官拿出一把电锯,威胁说要在争执各方的眼皮底下将婴儿劈作两半。所罗门确信,那个更仁慈的妇人(尽管我们永远也不知道她是否真是生母)会自己站出来,而另外那个卑鄙的妇人会看着孩子在她面前被屠杀——他是对的!然而,他也必须准备万一他错了,他要么劈死孩子,要么失去信誉。对两个妇人来说,她们肯定是相信这位智慧之王有能力实施这一令人毛骨悚然的谋杀。

    在现代人眼中,《圣经》所描绘的世界,其野蛮程度令人惊心动魄。家庭直系亲属之间相互奴役、奸污和谋杀。军人毫无区别地屠杀平民,包括儿童。妇女被买卖,像性玩具一样被争来抢去。仅仅因为轻微的不服从,甚至不为任何原因,耶和华虐待和屠杀的人就有成千上万。这些暴行既不是孤立的个案,也不是鲜为人知的,所有那些在主日学校被孩子们用蜡笔涂色的、《旧约》中主要人物的故事里都能见到这些暴行。它们好像一条不断展开的情节线,绵延千年,从亚当、夏娃开始至挪亚,到三圣父(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到摩西、约书亚、士师们、扫罗、大卫、所罗门和后来的各位。据《圣经》学者雷蒙德·施瓦格尔(Raymund Schwager)说:“希伯来《圣经》中有600多个段落是专门谈论族群之间、国王之间或个人之间的攻击、毁灭和相互残杀的……除了约有1000个句子提到耶和华现身亲手执行暴力惩罚,有更多的经文描写耶和华将犯罪者送到行刑人的刀口下,还有100多处提到耶和华亲口下令杀人。”[22]马修·怀特(Matthew White),一位自封的暴力学家,建立了一个数据库,里面有人类历史上主要战争、屠杀和种族灭绝造成的估计死亡人数,他认为《圣经》中有特别记载的大规模杀戮约为120万人。(他排除了《历代志下》第13节中描述的犹大人和以色列人之战的50万人的伤亡,因为他认为从历史上看,死亡人数是不可信的。)如果加上挪亚洪水的受害者,受害人数约为2000万人上下。[23]

    当然,令人欣慰的是,这些事件大部分是从未发生过的。不仅没有证据显示耶和华水漫大地、火焚城市,就连三圣父、出埃及记和征伐建立犹太王国,也几乎可以肯定都是虚构的。在埃及的文字记载里,历史学家找不到任何有关百万奴隶离去的只言片语(而这样的事件不可能逃过埃及人的眼睛)。在耶利哥城及其附近城市的废墟上,考古学家也没有发现任何在公元前1200年左右毁于战祸的痕迹。公元前1000年前后,如果真有一个从幼发拉底河延伸到红海的大卫王国,当时竟然完全没有人留意到它。[24]

    现代《圣经》学者已经确认,《圣经》就是一部维基百科。它融合了500多年间许多作者的著述,它们风格各异、方言混杂,同一人物有不同名字,对神的理解也各不相同。它的编辑过程很随意,留下了大量自相矛盾、重复和前后不一致的内容。

    希伯来《圣经》最古老的部分可能起源于公元前10世纪。它们涉及当地部落的神话和消亡,以及从邻近的近东其他文明中汲取的法律准则。对于迦南东南部山区处于铁器时代的游牧和农耕部族,这些经文很可能就是他们据以裁决边界纠纷的法典。这些部落开始蚕食山谷和城市,间或也会发生劫掠,甚至摧毁一两个城市。最终迦南人接受了他们的神话,他们拥有共同的家谱,光荣的历史,防止他们叛逃到外国的一系列禁忌,并有一位防范自相残杀的隐形执法者。经文的初稿完成于公元前7世纪晚期至公元前6世纪中叶,那时巴比伦人征服了犹大王国,原居民被迫流亡,经文对这一时期给出了连续的历史叙述。经文定稿完成于公元前5世纪,犹大国居民已经返回自己的家园。

    虽然《旧约》中的历史事件是虚构的(或者像莎士比亚的历史悲剧一样,经过巧妙的艺术加工),它仍然为我们观察公元前第一个1000年中期近东文明的生活和价值观提供了一扇窗户。不论以色列人是否卷入过种族清洗,他们显然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任何人都不曾想过,不被强暴,不被当作一件性具,可能是一位妇女的正当权益。在《圣经》作者的眼中,奴隶制,还有剜眼、石刑、分尸等酷刑都无可非议。与对习俗和权威不假思索的服从相比,人的生命毫无价值。

    如果你认为,我回顾希伯来《圣经》的文字内容,是试图非难今天的数十亿信众,那你根本就没有明白我在说什么。毋庸置疑,犹太教徒和基督徒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绝对正派的人,他们不会赞成种族灭绝、强奸、奴隶制,以及用乱石砸死犯轻罪的人。他们纯粹是将《圣经》作为神迹而敬畏的。在过去的几千年间,《圣经》一直在不断地被修改,被寓言化,或被谨慎地忽略,暴力内容较少的经文(犹太教的《犹太法典》和基督徒的《新约》)的地位越来越重要。而这一点正是问题的关键。人们对暴力的感受已经发生了巨变,今天的信徒对《圣经》是有取舍的。他们只是口头上承认《圣经》是道德典范,而实际的道德观念却来自现代原则。

    古罗马帝国和早期基督徒

    基督徒淡化了《旧约》中愤怒的上帝,更多地尊奉一个新观念的神,即《新约》中上帝的儿子耶稣,一位“和平之君”。爱你的敌人,当人打你左脸时送上右脸,当然比剿杀一切生灵更具优势。可以肯定的是,为确保追随者的忠诚,耶稣也还是不能完全不使用暴力的意象。在《马太福音》第10章第34~37节,他说:

    你们不要想,我是来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因为我是来叫人与父亲生疏,女儿与母亲生疏,媳妇与婆婆生疏。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爱儿女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

    不清楚耶稣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也没有证据显示他为此惩处了什么人。

    当然,关于耶稣曾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们其实都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25]这些所谓耶稣的言辞,是在他死后几十年写的。基督教《圣经》和希伯来《圣经》一样,充满了自相矛盾、未经证实的史实和明显的虚构。但正如希伯来《圣经》让我们看到了公元前第一个1000年中期的社会价值,基督教《圣经》给我们讲述了公元1世纪、2世纪的社会状态。事实上,在那个时代,耶稣的故事绝非特例。很多异教神话都讲到神派来一位救世主,在冬至那天出生,母亲是处女,出生时有十二位相应十二星宫的门徒环绕身旁。救世主在春分日像替罪羊一样,陷身地狱,在欢乐中复活,象征性地被门徒分食,最终得到救赎和永生。[26]

    耶稣故事的背景是古罗马帝国,它刚刚成为犹太人的又一个征服者。尽管基督教的第一个世纪处于“古罗马和平”时期,但所谓的太平安宁只是一个相对的状态。当时正是古罗马帝国野蛮扩张的年代,包括征服不列颠,烧毁耶路撒冷的第二神殿,并将以色列人驱逐出犹太家园。

    这一时期古罗马帝国的杰出标志是斗兽场。今天,它吸引了上百万名游客,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印着斗兽场图案的比萨饼包装盒。在这个运动场里,能够和美国“超级杯”规模相媲美的观众云集一堂,观赏血腥残忍的巨作。女子赤裸着被捆缚在柱子上,被强奸,或被野兽撕成碎片。成群的战俘模拟战争场面,相互残杀。奴隶被用来上演神话中肢解和处死的故事。例如,将扮演普罗米修斯的男奴用锁链拴在岩石上,由受过训练的鹰叼出他的肝脏;角斗士互搏直至死亡。我们今天拇指向上和拇指向下的手势,就来自当年的斗兽场,观众以此向取胜的角斗士发信号,告诉他是否应该给对手致命一击。为了给古罗马市民提供吃喝玩乐,大约50万人以这种极度残忍的方式丧命。在古罗马人的恢宏巨制面前,我们今天的暴力娱乐项目只能自惭形秽。[27]

    古罗马最著名的死刑方式当属钉十字架(crucifixion),这个词的词源是“极度的痛苦或折磨”(excruciating)。任何人,只要曾经抬头仰望教堂的前方,一定会在某一瞬间有过这样的念头,被钉在十字架上必定有无法形容的痛苦。那些神经强大的人可以通过阅读耶稣基督的尸检报告来丰富他们的想象。这份报告的依据是考古学和史学资料,文章发表在1986年的《美国医学会杂志》上。[28]

    古罗马人行刑以鞭笞赤身裸体的囚犯为开始。短鞭子用几股皮绳编结而成,鞭绳上系着尖利的石块,古罗马士兵用鞭子抽打囚犯的后背、臀部和双腿。据《美国医学会杂志》文章作者的描述,“创口一直撕裂到下层骨骼肌,皮肉被成条地拉出来,鲜血淋漓地颤动着”。囚犯的双臂被捆在一具100磅(约45公斤)重的十字架上,他必须将它扛到行刑地,然后矗立在地上。他那皮开肉绽的后背会被按在十字架上,他的手腕会被钉在木头上。(与大家熟悉的画面不同,手掌上的皮肉是经不住一个男子的体重的。)当囚犯被悬挂起来后,再将他的双脚钉住,脚下通常没有撑板。因为囚犯的体重完全悬在双臂上,胸腔受压,无法呼吸,他只得收紧双臂,或者双腿撑在被钉进脚背的钉子上。窒息和失血直至最后死亡,整个过程可能要三四个小时,也可能要三四天。行刑者可以将囚犯的身体撑在一个座板上,以此延长酷刑的时间,也可以用木棒打断囚犯的双腿,加速其死亡。

    虽然我总想说,没有哪一个人是我不能理解的,但我还是发现,我完全无法理解那些发明和滥施这些酷刑的古人。即使我抓到了希特勒,可以任意惩罚他,我也绝对不会想到对他施加这样的酷刑。我无法不因同情而退缩,不愿意成为那种能够享受残忍的人,我也看不出在没有相应收益的情况下,给这个苦难深重的世界再增加一点儿痛苦有什么意义。(即便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未来出现暴君,我还是认为,更有效的做法是最大化独裁者必受制裁的预期,而不是最大化处罚的残忍程度。)但是,在这个被我们称为“往昔”的异国他乡,钉十字架只是一种普通刑法。它是波斯人的发明,被亚历山大大帝带回欧洲,在地中海各国广为流行。耶稣被判犯有“轻微煽动蛊惑罪”,与两名普通的盗窃犯一起被执行十字架死刑。最令人悲愤的是,在当时,这个故事的煽情之处在于,当局竟然将耶稣与小毛贼同等对待。对于因一个如此轻微的过失,犯人就要遭受钉十字架的惩罚,人们反而习以为常。

    当然,耶稣上十字架,从来都被认为是大事件。十字架成为象征,引领了一场横扫古代世界的运动,基督教最终被古罗马帝国接受。2000年之后,十字架至今仍然是世界上最易被辨识的标志。在人们的脑海中留下印象如此深刻的可怕死亡,它必定成为一种极有力的模因(meme)。但是,让我们暂且退后一步,从我们所熟识的基督教之外,思索一下是什么样的心态,才会试图赋予“基督受难”以某种意义。一场伟大的道德运动选用的标志,其图像来源竟然是一件恐怖的酷刑兼死刑器具,以今天人们的情感来看,这实在令人不寒而栗。(请设想一下,集中营纪念馆用淋浴喷头做标志,或者卢旺达种族灭绝的幸存者围绕着一柄大砍刀的图形举行某种宗教仪式。)进一步说,第一代基督徒从基督上十字架受难中看到了什么教训?在今天,这种野蛮行为可能会激起民变,或者推翻暴政,或者要求不再对任何人使用此种酷刑。但显然,早期基督徒得到的教训并非如此。相反,耶稣受难是福音,是最美妙的历史插曲中最必要的一节。耶稣受难得以发生,是神给世人的绝大恩惠。神以无边的法力、怜悯和智慧,除了让一个无辜的男子(还是神的儿子)四肢被钉穿,在痛苦中慢慢窒息而死,神想不到还有其他的办法,能让人类从他们的罪与罚中得到解脱(尤其是人类的原罪之一:他们居然是那对冒犯天规的夫妇的后裔)。只要承认这一残忍的谋杀是神仁慈的礼物,人便能得到永生。而如果人们看不出其中的逻辑,他们的肉体将永堕炼狱。

    从这种思路来看,酷刑杀人并非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它也有光明的一面。它是救赎之路,是神意的组成部分。和耶稣一样,早期基督教圣徒也是被花样翻新的酷刑折磨至死,并因此在上帝身边得到了自己的位置。1000多年间,基督教殉教史以低俗的笔调描述了这些刑讯折磨。[29]

    下面是几位众所周知的圣徒的名字,虽然人们对他们的死因所知甚少。圣彼得,耶稣的门徒之一,也是第一位教皇,他被倒钉在十字架上。圣安德烈,苏格兰的守护神,他在“X”形的十字架上结束生命,此即英国国旗上两根对角线的起源。圣劳伦斯被架在火上活生生地烧烤。大多数加拿大人都不了解这些酷刑的细节,尽管他们知道加拿大的一条大河、一片海湾,还有蒙特利尔市两条主要大道中的一条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另一位为人所怀念的圣徒是圣凯瑟琳,她被施以轮刑。在轮刑中,行刑者将受害者捆缚在大车轮上,用大锤击打他或她的四肢,再将被砸烂但仍有生息的肢体编结在轮辐上,轮子被置于木桩的顶端,供鸦雀啄食;受害者迁延时日,最终因失血和休克而死亡。(圣凯瑟琳之轮,轮外沿嵌有尖刺,是牛津大学圣凯瑟琳学院校徽上的装饰。)圣巴巴拉(美丽的加州城市圣巴巴拉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被拴住脚踝倒挂起来,士兵用铁爪撕裂她的身体,割掉她的乳房,并用烧红的铁块烧灼她的伤口,再用带有尖刺的木棒击打她的头部。圣乔治是英格兰、巴勒斯坦、格鲁吉亚共和国、十字军和童子军的守护神,因为神一再使他复活,他得以数次死于酷刑。他被两腿分开放在尖利的刀刃上,双腿绑上重物,放在火上炙烤,刺穿双脚,被有刺的车轮碾压,将60枚钉子钉入他的头颅。蜡烛将他的后背烤到流出油脂,最后他被锯成两半。

    殉教史上窥阴癖式的描述不是为了唤起对酷刑的反抗,而是为了激发对英勇先烈们的崇敬。在耶稣的故事中,酷刑成了一件绝好的事情。圣徒们欣然接受自己遭受的折磨,因为此生受难将换得来世的祝福。基督教诗人普鲁登修斯(Prudentius)这样描写一位圣徒:“母亲就在现场,凝视着为她心爱的人的死所做的一切准备。她的眼中没有一丝悲伤,相反,每当橄榄木燃起的火上的铁锅吱吱作响,她的孩子被烤焦时,她都欣喜无比。”[30]圣劳伦斯应该被喜剧演员尊为保护神,他躺在烤架上对施刑者说:“这边已经熟了,转个身,来尝一口吧。”施刑者都是普通人,有点儿像是演员。他们被我们唾弃,仅仅是因为他们折磨了我们的英雄,而不是因为他们使用了酷刑。

    早期的基督徒颂扬酷刑,认为这是对罪孽的公正处罚。公元590年教皇格列高利一世(Pope Gregory I)颁行的“七宗罪”,大多数人都听说过。但几乎没有人知道,犯有这些罪的人在地狱要接受何种惩罚:
    骄傲:轮刑
    妒忌:浸冰水
    饕餮:强迫吞食老鼠、蛤蟆和蛇
    好色:在火和硫黄中焖熏
    愤怒:活体肢解
    贪婪:下油锅
    懒惰:扔进蛇坑[31]
    当然,这些判决都是无期徒刑。

    因其将残忍神圣化,早期基督教成为基督教欧洲1000多年制度化酷刑的始作俑者。“火刑柱、烧脚刑、轮刑、撕筋裂肌的绞床、被劈开卸作四块、被开膛破肚、被剥皮、被重物压死、拇指夹、铁环绞喉、文火慢烤、铁处女(一个空心的人行木雕,内部布满尖利的铁钉;后来,一个重金属摇滚乐队也取名 ‘铁处女 ’)”,如果你了解以上这些表述,也就知道中世纪和近代的异端分子所经受过的残酷迫害的一小部分。

    在西班牙宗教审判时期,教会官员得出结论,数千名前犹太教徒的皈依不真诚。为了迫使皈依者承认他们秘密叛教,裁判官将他们的双臂捆在背后,再将他们吊在手腕上,反复地猛烈提起再抛下,受刑人肌腱撕裂,双臂脱臼。[32]还有许多人被活活烧死。遭受这一刑罚的还有迈克尔·塞尔维特(Michael Servetus),因为他质疑三位一体;焦尔达诺·布鲁诺(Giordano Bruno),因为他相信地球围绕太阳旋转(以及其他异端);威廉·廷代尔(William Tyndale),因为他将《圣经》译成英文。伽利略——可能是宗教审判最著名的受害者,他逃过了这一厄运。他只是被带到了刑具面前(具体说,就是绞床面前),然后赏给他一个忏悔的机会,要求他公开宣布放弃日心说,即否认“太阳是世界的中心,而且是不动的,地球不是中心,而且是移动的”。今天动漫中出现“绞床”一词时,意思是指训练四肢的弹性(“伸展运动”)或者一些双关语(“你想给我上发条——和我较劲吗?”“无痛苦——不付出,无收获”),但在当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与伽利略同时代的苏格兰旅行家和作家威廉·利思戈(William Lithgow)描述了宗教审判中使用绞床的情景:

    当摇杆向前扳动,我的双膝受到两块木板拉开的张力撕扯,大腿肌腱被抻断,膝盖骨破裂。我双眼惊恐地睁大,口吐白沫,上齿磕打下齿,急如鼓槌密击。双唇颤抖不已,喉咙发出呻吟,鲜血从两臂,从被撕裂的肌腱,从手掌和膝盖处喷流而出。惨痛的折磨刚刚停止,我被放到地上,旋即传来连声叫喊:“忏悔!忏悔吧!”[33]

    虽然很多新教徒都是这类酷刑的受害者,但是,一旦得势,他们也狂热地将酷刑加诸他人,甚至包括妇女;15世纪至18世纪,在驱巫的名义下,有10万多名妇女被施以火刑。[34]暴力历史上常见的一个现象是,几百年后,这些令人恐怖的事件都变成了令人轻松的谈资。在当下的流行文化中,女巫已不再是被刑讯折磨和极刑的受害者,而是动漫影视中的俏皮角色或冒失鬼,比如女巫希尔达、金缕梅、葛琳达、萨曼莎,还有《圣女魔咒》里的哈利维姐妹。

    在基督教国家,制度化的酷刑不只是一种盲目的习俗,还有其道德理性。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些不认耶稣是救世主的人将落入炼狱,对不信基督的人施以酷刑,令其醒悟真理,岂不是对他最大的恩惠:几个时辰的痛苦总好过永世的折磨。在一个人教唆带坏他人之前令其沉默,或者杀鸡儆猴,正是一种尽责的公益举措。圣奥古斯丁用两个类比说明了这一点:慈父不会让其子捡拾毒蛇,园丁要剪除腐枝以保住树木。[35]耶稣自己也确认过对这种手段的选择:“人若不常在我里面,就像枝子丢在外面枯干,人拾起来扔在火里烧了。”[36]

    我要再次强调,我这里讨论的目的不是要指责基督徒赞成酷刑和迫害。今天,大部分虔诚的基督徒都是宽容和人道的。即使那些在电视转播布道坛上激情咆哮的人,也不会号召活烧异教徒或者吊死犹太人。那么,既然他们的信仰意味着实施酷刑是为了更崇高的目标,他们为什么不去这样做呢?答案是,在今天的西方社会,人们的宗教意识形态与他们的实际生活是脱离的。当他们在教堂持守信仰的时候,他们宣扬的是两千年来未曾改变的信念;但他们在实际行动中所遵从的则是非暴力和宽容这样的现代规范。对这种仁慈的言行不一,我们大家都应该心存感激。

    中世纪骑士

    如果“圣洁”(saintly)这个词值得人们多看一眼,那么“有骑士风度”(chivalrous)这个词也一样。亚瑟王时代骑士和贵妇的传说,是西方文学史上最浪漫的篇章。兰斯洛特和吉尼维尔是浪漫爱情的原型。加拉哈爵士是风流骑士的化身。卡米洛特(Camelot)是亚瑟王宫廷的所在地,这个地名曾被用作百老汇音乐剧的名字。肯尼迪总统遇刺后,人们得知他喜爱剧中的音乐,“卡米洛特”又成为对肯尼迪政府的带有怀念意味的代称。据说,肯尼迪最欣赏的歌词是“永勿忘却,那曾经的佳境,瞬间辉煌,光荣的卡米洛特”。

    事实上,骑士的生活方式早已被忘得精光,而这对保持某种幻象还真不是坏事。中世纪骑士传说的背景是6世纪,创作年代是11世纪到13世纪,其真实的生活绝不会是百老汇喜欢的题材。中世纪史学家理查德·卡尤珀(Richard Kaeuper)统计了这些浪漫小说中最著名的13世纪的《兰斯洛特》中极端暴力行为的数量,发现平均每4页就有一起。

    让我们仅仅观察可以被量化的部分,至少有8个人头被劈开(有的被劈到眼睛,有的被劈到牙齿,有的被劈到面颊), 8个摔下战马的人被胜利者战马的铁蹄故意地践踏(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在剧痛中昏死过去), 5次斩首,2次整个肩膀被砍断,3次砍手,3次手臂被斩断,长度不一,一名骑士被扔进烈火,两名骑士被放到投石机上投出,当场死亡。一名妇女痛苦地被骑士用铁条禁锢住;另一名妇女受神惩罚,被经年累月地放在滚水缸里;还有一名妇女几乎被长矛刺中。妇女经常被劫持,我们就听说有40名妇女被奸污……

    除了这些容易列举的行为,还有3场私人战争(其中一次是100人死亡,另一次是500人中毒身亡)……在一场比武中,为了活跃气氛,兰斯洛特用长矛杀死了与他交手的第一个人,接着拔出剑,“左右挥舞,战马和骑士纷纷倒地,利剑划过脚、手、头、手臂、肩膀和大腿。他见到一个,砍倒一个,未曾绝命的伤者在他的身后苟延残喘,所经之地,血流成河”。[37]

    骑士是怎样得到翩翩绅士的美誉的?据《兰斯洛特》讲,“除非对方先动手,或者是无法避免的非常情况,兰斯洛特从来不会杀死任何求饶的骑士”。[38]

    再看看他们最自鸣得意的所谓骑士风度——对妇女彬彬有礼。一位骑士为了讨好某位公主,竟然发誓要以她的名义去强奸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而他的竞争者则承诺,在比武大会上打败对手,取下头颅献给公主。骑士保护妇女,但仅限于防止她们被对手拐骗。在《兰斯洛特》中,“罗格雷斯王国的习俗是,如果一位贵妇或一位小姐独自出行,她不用担心任何人。但如果她由一位骑士陪伴出行,她则可能成为其他骑士的战利品。胜者可以随意带走妇女,绝不会感到愧疚,也不会受到谴责”。[39]这大概不是今天大部分人所说的骑士精神。

    早期现代欧洲

    在第3章中,我们将会看到,骑士型的军阀逐渐被中央集权的君主控制,中世纪的欧洲终于平静了一些。但是,国王和王后本身也并非高贵的典范。英联邦国家的学生用下面的记忆方法来学习英国历史上的重要事件之一:

    亨利八世,六任妻子,

    一死一活,两人离婚,两人砍头!

    1536年,亨利将他的妻子安妮·博林斩首,因为安妮所生的儿子未能存活,而亨利看上了她的一个宫女,便捏造了安妮·博林通奸和叛国的罪名。又有了两任妻子之后,亨利怀疑凯瑟琳·霍华德通奸,将她也送上了断头台。(今天的游客在伦敦塔还能看到斩首台。)亨利显然是那种爱吃醋的人,他将凯瑟琳的一个前男友开膛破肚,剁成几块。具体做法是:脖子套上绳索吊起,未等断气就放下来,开膛取出内脏,阉割,斩首,最后分尸四块。

    亨利的王位先后传给了儿子爱德华、女儿玛丽和另一个女儿伊丽莎白。“血腥玛丽”这个绰号,不是说玛丽曾将番茄汁混进伏特加,而是指她将300名宗教异端送上了火刑架。在如何解决家庭纠纷上,姐妹两人恪守祖先的传统:玛丽将伊丽莎白关进监狱,并在表妹简·格雷被处决时亲自监刑;伊丽莎白则处死了她们的另外一个表妹(苏格兰女王玛丽),将123名神父开膛碎尸,并让其他政敌受到断骨铐的折磨——这一刑具也是伦敦塔另一个吸引旅游者眼球的地方。今天的英国王室为了小到言行粗鄙大到婚外情等缺点备受指责,但他们既没有砍下任何一个亲戚的脑袋,也没有将任何一个敌人开膛剖腹,难道人民不应该为此夸赞他们几句吗?

    尽管伊丽莎白一世签署了所有这些酷刑,她仍是英国最受尊敬的君主之一。她统治的时期被称为黄金时代,文艺(特别是戏剧)得到蓬勃发展。莎士比亚的悲剧中充满了暴力,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虽说今天的观众已经对大众娱乐习以为常,但莎翁虚构世界里充斥的暴行之野蛮,还是让人感到震惊。亨利五世——莎翁笔下的英雄之一——在百年战争中,向法国的一个村庄发出最后通牒:

    只要一眨眼,

    那无法无天的士兵不管满手血污,

    不管耳边的一阵阵尖叫,一把拖住你女儿的秀发往外跑。

    你们的父亲多么可敬,

    却给一把揪住了银白的胡须

    ——高贵的额头,也得对准墙脚撞下去!

    你们那些赤裸裸的婴儿,

    在枪尖上吐着唾沫。[40]

    在《李尔王》中,康沃尔公爵挖出了格洛斯特伯爵的眼珠(他喊着:“出来,可恶的浆块儿!”)。公爵的妻子里甘下令把眼眶流淌着鲜血的伯爵赶走,她说:“把他推出去,让他一路摸索到多佛!”在《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获得了从贷款担保人胸口割下一磅肉的权利。在《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中,两名男子杀死一个人,强奸了他的新娘,割下女子的舌头,砍掉了她的双手。女孩子的父亲杀死了两个强奸犯,将他们做成烤馅饼,给他们的母亲吃,再将她杀死;最后,他又杀死自己的女儿,因为她曾经被人玷污。他自己又被别人杀死,而接着,杀他者又被杀死。

    给孩子创作的娱乐节目也一样可怕。雅各布·格林和威廉·格林兄弟1815年出版了一部民间故事大全,后来被改编为儿童读物。众所周知的《格林童话集》,和《圣经》、莎翁戏剧并列为畅销书,是西方经典中最受推崇的作品。虽然在删减过的迪士尼动画片中,暴力痕迹不再显著,格林童话本身却充满谋杀、杀婴、吃人、肢残和性虐待。拿三个和继母有关的故事来说吧:

    .在一个荒年,汉塞尔和格蕾特尔的父亲和继母将他们丢弃在森林里,任凭他们被饿死。孩子们见到一座由食物搭成的小屋,里面住着女巫。女巫囚禁了汉塞尔,准备把他养肥后吃掉。幸而格蕾特尔将女巫推进炽热的烤炉,于是“邪恶的女巫被恐怖的烈火烧死了”。[41]

    .按照母亲的指点,灰姑娘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为了将脚塞进水晶鞋,不是削脚指头就是削脚后跟。鸽子留意到鲜血,在灰姑娘和王子结婚后,鸽子啄去两个姐姐的眼睛,“为了她们犯下的罪孽和恶行,惩罚她们终身失明”。

    .白雪公主激起继母——王后的嫉妒心,王后命令猎人将她带进森林杀死,并要猎人带回公主的肺和肝作为证据。当王后发现白雪公主还活着时,她三次设计要取公主的性命,两次下毒,一次让她窒息。王子救活公主后,王后又闯进他们的婚礼,但是“炭火上放着一双铁拖鞋……她只得穿上炽热的铁拖鞋,一直跳到倒地死去”。[42]

    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今天的儿童娱乐节目制作人对暴力越来越反感,甚至认为木偶剧《芝麻街》早年的情节也过于危险。说到木偶戏,《潘趣和朱迪》曾经是欧洲风行一时的儿童剧娱乐形式之一。进入20世纪后,英国海滨小镇里装饰得花花绿绿的戏台上,滑稽戏的保留节目还是这两个打斗玩偶。研究文学的学者哈罗德·谢克特(Harold Schechter)总结说,这出戏的典型场景是:

    开始总是潘趣要去摸摸邻居的狗,狗呢,总是一口咬住木偶那怪异的特大号鼻子。潘趣掰开狗嘴,叫来狗的主人斯凯拉莫休,一番稍嫌粗鲁的戏谑之后,开始猛敲他的脑袋,直到那家伙的脑袋脱离肩膀。然后,潘趣呼唤他的妻子朱迪,要求她给他一个亲吻。朱迪的反应是在他的脸上抽一巴掌。潘趣于是找到另一个方式释放他的热情,他要来自己的婴儿,放在怀里轻轻地摇晃。不巧,婴儿选择在这个时候又拉又尿。潘趣可真是个热爱家庭的男子汉啊,他将婴儿的头在舞台上一通乱砸,接着,把孩子的尸体扔给观众。朱迪再次出现在舞台上,她发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当然,她非常生气。她从潘趣的手上抢走棍子,开始戳他。但潘趣夺回棍子,狠狠地揍朱迪,直到将她打死。接着,他开始哼一支胜利的小曲儿:

    请问谁人能像我,恶妻缠身,

    最终要想得自由,

    拿起绳子,拿起刀,

    或是拿起文明棍?[43]

    甚至主要创作于17世纪和18世纪的《鹅妈妈童谣》,按照今天的标准,也是少儿不宜。公鸡罗宾被残忍地杀害。单身母亲住在破房子里,有许多私生子,她虐待他们,鞭打他们,让他们挨饿。让两个无人看管的孩子执行一项危险的任务;杰克的头部受伤,这很可能导致大脑损伤,而吉尔的情况未明。一个流浪汉承认他把一个老人推下了楼梯。乔治·普尔基对未成年的女孩子进行性骚扰,使她们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症状。矮胖子汉普蒂·邓普蒂从墙上摔下来后,伤情危重,无法复原。一个粗心大意的母亲把婴儿独自留在树梢上,结果当然是场灾难。一只乌鸦冲下来袭击正在晾衣服的女仆,凶狠地啄伤她的鼻子。还有三个弱视的小老鼠被肢解。此外,不是蜡烛烧着了你的床,就是刽子手砍下了你的头!《童年疾病文档》(Archives of Diseases of Childhood)最近刊登了一篇文章,统计了不同类型的儿童娱乐节目中的暴力发生率。电视节目中每小时有4.8个暴力场面,而在童谣中,每小时有52.2个暴力场面。[44]

    欧洲和早期美国的荣誉观

    如果你手边有一张面值10美元的钞票,看看钞票上的人,想一想此人的生死经历。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是美国历史上最光彩照人的人物之一。作为《联邦党人文集》(Federalist Paper)的合著者,他协助阐明了民主的哲学基础。作为美国第一任财政部部长,他设计了支撑现代市场经济的财政制度。在他的一生中,他曾率领三个营队在独立战争中作战,并参与发起制宪会议,担任国家军队的总司令,还创办了纽约银行,任纽约州议员,并创办了《纽约邮报》。[45]

    但是,在1804年,这位才华横溢的男子却干了一件在今天的人看来无以复加的蠢事。汉密尔顿和当时的副总统阿龙·伯尔长期不合,互有恶语。由于汉密尔顿拒绝否认他对伯尔的某项批评,伯尔提出决斗挑战。有太多的理由可以让汉密尔顿避免与死亡约会,常识只是其中之一。[46]决斗的风俗已经远去。在汉密尔顿居住的纽约州,决斗已属非法,汉密尔顿还有一个儿子死于决斗。在一封解释为何接受伯尔挑战的通信中,汉密尔顿列举了五项反对决斗的意见。但是,他还是同意参加决斗,因为“身为男人的荣誉”让他别无选择。就在写下此信的次日清晨,他划船渡过哈得孙河,在新泽西州帕里萨德与伯尔对决。伯尔不是最后一个朝人开枪的副总统,但与迪克·切尼相比,他的枪法更准,汉密尔顿在决斗的第二天离世。

    汉密尔顿不是唯一一位卷入决斗的美国政治家。亨利·克莱有过一次决斗,詹姆斯·门罗想过要在约翰·亚当斯担任美国总统期间向他提出决斗挑战。在美元上露脸的其他人也都不同凡响。20美元钞票上永垂不朽的安德鲁·杰克逊的身体里留有多次决斗的子弹,他自称走起路来身体“叮当作响,像是一个装铅弹的袋子”。甚至5美元钞票上的“伟大的解放者”林肯也接受了决斗的挑战,尽管他设定了条件以确保决斗无法执行。

    正式的决斗当然不是美国人的发明。它产生于文艺复兴时期,本来是一种对贵族及其眷戚内部暗杀、仇杀和街头斗殴的抑制手段。一旦某人感到他的荣誉受到非难,就可以向对手提出决斗挑战,这将暴力限制在单一死亡的范围内,而且失败方的家族或亲随不必感到难堪。但是,正如散文家阿瑟·克里斯托(Arthur Krystal)所说:“绅士……将荣誉看得如此之重,这使得任何冒犯都成为对名誉的挑战。两个英国人可以因为各自的狗咬架而决斗。两个意大利人翻脸,仅仅是为了争辩塔索和阿里奥斯托两位大诗人孰优一筹,直到其中一方在决斗中重伤,在奄奄一息之际才承认,他从未读过他拼死力推的诗人的作品。拜伦的伯祖父威廉——第五代拜伦男爵,为谁家地盘上有更多猎物这一问题争吵不休,最后在决斗中杀死了对手。”[47]

    尽管教会和许多国家的政府都宣布禁止决斗,但决斗在18世纪和19世纪一直存在。塞缪尔·约翰逊为这一习俗辩护说:“既然一个男人能够向侵入他的家园的男子开枪,他也应该能够向冒犯他名誉的男子开枪。”伏尔泰、拿破仑、威灵顿公爵、罗伯特·皮尔、托尔斯泰、普希金和数学家埃瓦里斯特·伽罗瓦,都曾为决斗增光添彩,最后两位甚至在决斗中送命。一场决斗的缘起、高潮和结局,是小说家追求的好题材,沃尔特·司各特、大仲马、莫泊桑、康拉德、托尔斯泰、普希金、契诃夫和托马斯·曼都重笔渲染过决斗的戏剧效果。

    决斗的盛衰展示了一种令人困惑但却常见的现象:一种暴力可以在一个文明中存在几个世纪,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一位绅士同意决斗,他们不是为了争夺金钱、土地甚至妇女,而是为了荣誉。而荣誉这种古怪的商品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为人们相信其他人都相信它存在。人性中的一些成分能够吹大荣誉的泡沫,比如追求名望和受制于成规旧俗;另外的一些成分则能扑灭这些泡沫,比如幽默感。[48]正式决斗的习俗于19世纪中叶在英语国家逐渐消失,并在随后的几十年内在欧洲其他国家消失。历史学家注意到,这一习俗被埋葬,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法律禁令和道德谴责,而是因为它成了人们的笑料。当“庄重的绅士赶赴荣誉的决斗场,却只能引起年青一代的讥笑时,不论它曾经是何等神圣的传统,没有任何一种习俗能经得住这样的考验”。[49]今天,如果有谁再说起“向前十步,转身,开火”,人们想起的是兔八哥和疯狂山姆,而不是“男人的荣誉”。

    20世纪

    “被忘却的暴力”之旅开始进入当代历史,四周的地标开始有些眼熟了。但是,即使是来自20世纪的文化记忆,其中许多文物藏品也仿佛来自遥远的异国他乡。

    比如,尚武文化的衰落。[50]在那些稍有历史的欧美城市,都点缀着一些炫耀武力的公共设施。行人可以看见各种雕塑——骑在马背上的指挥官、肌肉发达体形健美的裸体希腊武士、马拉战车为顶饰的凯旋门,还有长矛和剑形的铸铁栅栏。以大获全胜的战役命名的地铁站:巴黎有奥斯特利茨,伦敦有滑铁卢。在一个世纪以前拍摄的照片中,总有男子穿着花里胡哨的军礼服,不是在国家庆典上游行,就是在豪华晚宴上与贵族寒暄。美国那些历史悠久的州的州徽都是富有攻击性的图像,比如投射器、锋利的武器、鹰隼或者猛禽。就连以和平主义著称的马萨诸塞州也是如此,其州徽的上方是一节断臂挥舞着长剑,中间是一个美国原住民手持弓箭,下方是本州的座右铭:“我们用刀剑寻求和平,但和平只存于自由之下。”无独有偶,邻州新罕布什尔州装饰本州车牌的箴言是“不自由,毋宁死”。

    但西方现在已经不再用军事胜利来命名公共场所了。我们的战争纪念碑,不是彰显马背上骄傲的将领,而是哭泣的母亲、筋疲力尽的士兵或详尽的阵亡者名单。军人身着简单的军服,与民众相比没有什么特权,在公共生活中极为低调。在伦敦特拉法尔加广场上的巨狮和纳尔逊纪念柱的对面,新立的雕像与军功战绩毫不相干,基座上是一位赤裸身体的、怀有身孕的艺术家,而她生下来就没有双臂和双腿。比利时伊普尔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场,是诗歌《在佛兰德原野上》(In Flanders Fields)灵感的来源,也是英联邦国家在11月11日佩戴罂粟花的缘由;那里刚刚建起一座纪念碑,纪念在那次战争中因逃跑而被枪决的上千名士兵,这些士兵在当时被看作可鄙的怕死鬼。美国最新的两个州的座右铭分别是阿拉斯加的“北方通向未来”和夏威夷的“正义永存”。(虽然威斯康星州在为原来的昵称“美国的奶牛场”征集更新的时候,应征中有一条是“不吃奶酪,毋宁死”。)

    德国的和平主义尤其坚定和突出,这个民族曾经如此尚武,以至于条顿和普鲁士这两个词就是“铁血军国主义”的同义词。直到1964年,讽刺作家汤姆·莱勒(Tom Lehrer)还表露了他对联邦德国加入多边核联盟的恐惧。在一首讽刺摇篮曲中,歌手安慰孩子说:
    日耳曼曾经好战又野蛮,
    如今危险已去恐惧不再;
    1918年给他一个大教训,
    从此他一直都是好乖乖。

    1989年,柏林墙倒塌,民主德国和联邦德国协商统一,对德国复仇主义的恐惧也再次苏醒,但德国今天的文化仍然是全心全意地反省它在“二战”中的角色,竭力反对任何有军力扩张之嫌的举动。即使在电子游戏中,暴力也成了禁忌。帕克兄弟公司曾试图在德国发行德语版的《大战役》(Risk)。在这个棋盘游戏中,玩家在地图上竞争占领世界。德国政府要求审查游戏的内容。(最后,游戏被改编为玩家竞争“解放”而不是征服对家的领土。)[51]德国的和平主义绝不仅仅是象征性的。2003年,50万名德国人参加了反对美国入侵伊拉克的游行。众所周知,美国国防部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轻蔑地将德国称为“老欧洲”。鉴于欧洲大陆漫长的战争历史,除了曾有学生抱怨莎翁戏剧无非老生常谈,拉姆斯菲尔德的此番言论可以说是最典型的历史健忘症了。

    西方对武力象征的感觉也在发生变化,我们很多人都有切身经历。当终极武器新式核弹在20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露面的时候,虽然它让25万人命丧核弹的记忆犹新,上亿人的身家性命正受到威胁,但是人们并没有排斥它。人们不仅没有排斥它,甚至觉得它是迷人的!核试验熔化了密克罗尼西亚的环礁比基尼,而性感泳衣却以比基尼命名,因为设计者认为,比基尼泳衣与核爆炸一样具有震撼效果。居民后院的防空洞、学校里抱头藏到课桌下面的防空演习,以及各种可笑的“民防”设施,事实上都让人们觉得核袭击没有那么可怕。直到今天,在美国许多公寓和学校的地下室入口处,还能见到三个三角形组成的防空掩体标志。美国20世纪50年代的许多商标上都有蘑菇云的图形,包括“原子火团硬糖球”、“原子商场”(麻省理工学院附近的一家夫妻杂货店),还有“原子咖啡厅”。在核战的危险真正开始减弱的1982年,纪录片《原子咖啡厅》(The Atomic Café),就借用了这家咖啡馆的名字,片中记录了世界在20世纪60年代初对核武器令人费解的淡漠。

    我们的生活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变化,那就是人们越来越不能容忍在日常生活中展示武力。几十年前,一个男人对挑衅者报以老拳是非常令人尊敬的事情;[52]在今天则成了鲁莽粗野,成了冲动控制障碍症的病状,成了去接受愤怒管理治疗的挂号证。

    1950年的一个事件可以说明这一变化。哈里·杜鲁门总统的女儿玛格丽特是位很有抱负的歌手,《华盛顿邮报》的一篇乐评不留情面地批评了玛格丽特的表演。总统看到后,用白宫的信笺给批评家写信说:“我希望有一天能与你见面。到那时,你将需要一个新鼻子,需要很多鲜牛排来盖住你的青眼圈,没准儿你还需要一根新拐杖。”虽然大家都对杜鲁门的冲动怀有同情,但在今天,如果一个当权的人公开威胁要用暴力伤害一位批评家,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甚至是阴险的。但在当时,杜鲁门却因父亲般的骑士精神而广受赞赏。

    如果你知道什么是“97磅懦夫”和“沙迷眼窝囊废”,那你大概熟知“查尔斯·阿特拉斯健身计划”的标志性广告。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这个广告在杂志和漫画书中经常出现。广告中的故事情节是,在海滩上,一个瘦弱的男子当着女朋友的面受到欺辱。他躲回家中砸桌子,踢椅子,拿出10美分的邮票下赌注,收到了一份健身计划的说明书。最后他返回海滩,向欺负过他的人报仇雪恨,这赢得了年轻女子的笑脸(图1-1)。

    图1-1 20世纪40年代健身广告中常见的暴力

    当时,阿特拉斯健身计划这个产品是超越性的,因为健身运动到20世纪80年代才开始真正风行。但说到他的市场营销,那还是旧时代的过气产物。今天的健身房和运动用品广告绝不会借用斗殴张扬男子气概,代言的形象一般是孤傲的,甚至还要带些同性恋的气质。在特写镜头下,坚实的胸肌和肌块累累的小腹,能让男女都心生羡慕。他们要展示的是美,而不是威力。

    相比对男性之间暴力的厌恶,人们更加蔑视男性针对女性的暴力。婴儿潮那一代人大多对20世纪50年代的代表作《蜜月期》(The Honeymooners)有种怀旧心理。在剧中,杰基·格黎森扮演一个粗壮的公交车司机拉尔夫,老是筹划着要发横财,而明智的妻子艾丽斯则对他百般嘲弄。一个不断抖出的搞笑场景是,拉尔夫愤怒地向妻子挥拳咆哮:“总有一天,艾丽斯,总有一天……你要尝尝我的老拳!”(有时候,他也说:“乓,瞄准,直接奔月!”)艾丽斯对此总是一笑置之,不是因为她蔑视家庭暴力,而是她知道,拉尔夫其实还不够男子汉,不会这样做。针对妇女的暴力在今天已变得非常敏感,主流电视台根本不可能播放《蜜月期》这样的喜剧节目。1952年《生活周刊》中的这则广告(图1-2),也是不可能出街的。

    图1-2 1952年一则咖啡广告中的家庭暴力

    这则广告以戏谑和挑逗的手法表现家庭暴力,在今天完全不能接受。但在当初,这样的手法并不鲜见。在20世纪50年代梵豪森牌衬衫的广告中,一个妻子被打了屁股。在1953年必能宝邮资机的广告中,一个怒气冲天的老板对着他固执的女秘书大喊大叫,其标题是:“杀死一个女人总是违法的吗?”[53]

    此外还有一出创下长期上演纪录的音乐剧《异想天开》(The Fanta-sticks),里面有一首吉尔伯特和沙利文式的小调“取决于你掏出多少钞票”[歌词来自1905年翻译的爱德蒙·罗斯坦德(Edmond Rostand)的话剧《罗马风格》(Les Romanesques)]。该剧说的是两个父亲密谋一次绑架,然后,一个父亲的儿子救出另一个父亲的女儿:
    你能看见公开的强暴,
    你能看见彬彬有礼的强暴,
    你能看见印第安人的强暴:
    那场面真是迷人。
    你还能看见马背上的强暴,
    他们都说这既新鲜又快乐。
    你能看见各种强暴,五花八门,
    一切取决于你掏出多少钞票。

    虽然这里的强暴(rape)实际上指的是劫持,而不是性侵犯,但从1960年该剧开播到2002年停播,人们对强暴的认知发生了变化。歌词作者汤姆·琼斯(与威尔士歌唱家没有亲属关系)向我解释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字眼儿让我越来越紧张。尽管过程很缓慢,但是渐渐地,对于报纸上的那些标题,对于凶残轮奸的描述,还有对于“约会强奸”的报道,我开始有了新的理解。我开始想:“这事儿一点儿也不可笑啊。”的确,我们不是在说“真正的强奸”,但是在那些笑声里,无疑包含了对我们喜剧化这个字眼儿所感到的震惊。

    20世纪70年代初,琼斯请求重新填词,制作人拒绝了他,但允许他在那首小曲前加引言,说明那个字眼儿的含义,同时允许他减少那个字眼儿的重复次数。2002年,这出喜剧结束演出。2006年该剧重新登台时,琼斯填写了全新的歌词,他还采取了法律行动,从确保在世界任何地方上演的《异想天开》都必须使用新版剧本。[54]

    直到最近,对儿童行使暴力都还是合乎情理的。父母不仅揍孩子,通常还会使用梳子、板子这样的武器,或者扒光衣服露出臀部,以提高痛感和羞耻感。整个20世纪50年代,儿童作品中总是可以看到母亲警告调皮的男孩子说:“等你老爸回家再说。”于是,家长中更强壮的那个会解开皮带,抡到孩子身上。其他常见的惩罚手段是不让孩子吃晚饭就去睡觉,还有用肥皂刷洗孩子的口腔。那些被交给没有血缘关系的成人照管的孩子处境更加糟糕。许多人还记得在学校受过的惩罚。按照今天的标准,那些处罚手法都属于“酷刑”,足以将老师送进监狱。[55]

    * * *

    今天的人们认为世界到处充满危险。只要看新闻,就无法不注意到那些越来越可怕的恐怖袭击、文明之间的冲突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效果。但是我们往往会忘记,几十年前的新闻中也充斥着危险。幸运的是,这些恐惧现在均已烟消云散。在后面的章节中,我会给出数据,说明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是比我们生活的今天更为残忍和险恶的时代。为了保持本章文风的一致性,我继续用比较形象的方式陈述我的观点。

    我于1976年大学毕业,和大多数毕业生一样,已经完全不记得毕业典礼上那个将我送进成人世界的演讲了。这给了我一张许可证,让我可以再创造一个毕业演讲。请你想象一下,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一位世界形势分析专家会做出什么样的预言:

    校长先生、老师、父母、亲友、1976级的同学们:

    这是一个面临巨大挑战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各种机会的时代。今天,你们学业已成,整装待发。我谨呼唤你们,回馈社会,让未来更光明,让世界更美好。

    如此等等,无须赘言。下面,我想说几句更有趣的话。我想和你们分享我的预言,看看35年后你们重聚时,世界将是何种模样。彼时,斗转星移,时间已进入新千年,世界变化之剧烈,绝非你所能想象。我指的不是技术进步,尽管它的影响让你难以把握。我指的是和平和人类安全。你会发现,这一进步更是让人难以设想。

    诚然,2011年的世界仍将危机四伏。今后35年间,就像今天一样,会有战争;也像今天一样,会有种族灭绝,有些甚至会发生在人们完全无法预见的地方。核武器仍将是世界的威胁。某些地区的冲突仍会继续。但是,在这些常量之上会叠加一些高深莫测的变量。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自童年蜷缩在防空洞里起,你们的记忆中就刻上了对核武器和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恐惧。这个纠缠经年的噩梦,即将烟消云散。在10年之内,苏联将宣布与西方和平共处,冷战将不发一枪而偃旗息鼓。中国不再是一个军事威胁,它甚至将是我们主要的贸易伙伴。在今后35年内,无人使用核武器。事实上,大国之间不会发生任何战争。西欧将继续保持和平,而在5年之内,战祸连绵的东亚亦将进入和平。

    喜讯不止于此。民主德国将开放边境,欢乐的学生将把柏林墙砸成粉末。铁幕将消失,中欧和东欧诸国将摆脱苏联的控制。苏联不仅将放弃共产主义,甚至将自动解体。苏联的加盟共和国将成为独立国家。而大部分国家的变革完全不需要流血。

    法西斯主义将在欧洲以至整个世界消失,葡萄牙、西班牙和希腊,以及韩国和大部分中南美洲的国家将转向自由民主。元帅、上校、军政府、“香蕉共和国”和每年一度的军事政变,将在大部分发达国家的政治舞台上绝迹。

    中东也有令人诧异的发展。你们刚刚经历了25年以来以色列和阿拉伯国家的第五次战争。这些战争使5万人丧生,最近还威胁将超级大国卷入核冲突。但在3年之内,埃及总统将和以色列总理在以色列议会大厦拥抱,签署永久期限的和平条约。约旦也将和以色列维持长期和平。而叙利亚将不定期地和以色列进行和谈,两国不再交战。

    南非即将结束种族隔离政权,白人少数族裔将把权力交给黑人多数族裔。整个过程中不会发生内战,不会有大规模的流血冲突和针对前统治者的暴力行动。

    这些进展,大部分是人们长期卓绝奋斗的成果,但其中也有一些是突发事件,似乎从天而降。你们中间也许会有人去尝试解答这一切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在此,我谨向你们已经取得的成就表示祝贺,并希望你们在未来的岁月里获得成功和满足。

    对这样一篇充满乐观主义的大话,听众会做何感想?与会者已经发出阵阵冷笑,暗自揣测演讲者是否去过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在那里灌下了太多的迷幻药。然而,这个乐天派的几乎每一个预言在事后都被证明是正确的。

    * * *

    没有哪个观光者会靠“某城一日游”就了解一个国家,我也不指望对几千年历史的一番走马观花,就能让你相信往昔的暴力甚于今天。现在,旅游归来,你仍然满心疑问:难道我们今天没有使用酷刑?难道20世纪不是人类历史上最血腥的世纪?难道不是新的战争方式取代了旧的?我们不是正生活在“恐怖时代”吗?他们在1910年时不是也说过不会再有战争了吗?那些工厂式养殖场里不断被宰杀的鸡算是怎么回事?难道核恐怖分子不会在明天发动一场大战?

    这些都是很好的问题,我将在本书的其余部分,借助历史研究和量化数据来做出回答。但我希望,本章内容作为合理性检验,为我的工作打下了基础。它们提醒我们,尽管今天仍有各种危险,但昨天的危险更为严重。本书的读者(以及世界上其他大多数地区的人民)都不再需要担心被绑架卖为性奴;不再担心宗教性种族清洗、致命的角斗和比赛;不再需要担心会为了非主流的信仰而被钉十字架,受石刑、轮刑、炙刑或者吊颈;不再担心因未能生儿子而被斩首,因曾经与王室成员约会而被开膛破肚;不再需要担心要用手枪决斗来捍卫自己的荣誉,或在海滩上挥拳斗殴来博取女友的欢心;也不再需要为世界大战中核武器毁灭人类文明的前景而忧心忡忡。

    第2章 平靖进程

    看吧,生命实在是肮脏、野蛮且短促,但只有成为穴居人,你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纽约时报》漫画[1]

    托马斯·霍布斯和查尔斯·达尔文都是善良之人,但他们的名字却成了令人讨厌的形容词。无论是霍布斯式还是达尔文式(更不用提马尔萨斯式、马基雅维利式或奥威尔式)的世界,都是令人恐惧的地方。霍布斯和达尔文两人被载入词典,概因冠以两人之名的“主义”,各自成为对自然状态下生命的悲观概述,达尔文是“适者生存”(这个短语其实并非他的创造),霍布斯是“人的一生,孤独、贫困、肮脏、野蛮又短暂”。然而,两人给我们留下了他们对暴力的深刻见解,其洞见比与其同名的形容词更深刻、更精微,也绝对更人道。我们今天对人类暴力的任何理解都必须以他们的分析为起点。

    本章的主题是暴力在逻辑和时间意义上的起源。我们将依据达尔文和霍布斯的分析,探究暴力的自适应逻辑,并据此推演哪些暴力冲动已经在进化中成为人性的组成部分。我们将回到史前暴力,探究人类演化进程中暴力出现的时间,在有文字记载之前的1000年间暴力的常发程度,以及什么样的历史发展推动了第一次暴力减少。

    暴力的逻辑

    达尔文的理论告诉我们,生命为什么具有现在的特质——不仅是机体的特质,还有决定其行为的基本思维模式和动机。《物种起源》出版150年之后,自然选择论在实验室和野外得到大量证实,并被来自数学和科学新领域的思想充实,从而形成了对生命世界的一套系统的新理解。这些领域包括遗传学,它解释了使自然选择成为可能的复制因子;还包括博弈论,它勾画出在一个存在其他智能主体的世界里,各有追求的单个主体的命运。[2]

    为什么进化竟然允许一个生命寻求伤害其他生命?答案并非如“适者生存”所说的那样简单。《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的作者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显然认为,人们对司空见惯的生命世界往往缺乏反思,他力图通过结合了遗传学和博弈论的现代进化生物学,帮助他的读者增加对生命世界的理解。他要读者将动物想象成按照他们的基因设计的“生存机器”(基因是在演化进程中唯一不断地复制自己的主体),然后推想这些生存机器会如何演化。

    对于某个生存机器来说,另一个生存机器(不是前者的子女,也不是其他近亲)是它环境的一部分,就像一块岩石、一条河流或一块面包也属于它的环境一样。这个充当环境的生存机器可以制造麻烦,但也能够被加以利用。它同一块岩石或一条河流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它往往会还击。因为它也是机器,拥有寄托着其未来的不朽基因,而且为了保存这些基因,它也不惜赴汤蹈火。自然选择有利于那些能够控制其生存机器并充分利用环境的基因,包括充分利用相同和不同物种的其他生存机器。[3]

    任何人,只要见过鹰撕碎欧椋鸟,成群的蚊虫叮在一匹马身上,或者艾滋病毒渐渐地吞噬一个男子的性命,就会对生存机器冷酷地利用其他生存机器的方式有第一手的观察。在大部分生命世界里,暴力是默认选项,是某种不需要解释的存在。当受害者属于其他物种时,我们将进攻的一方称为捕食者或者寄生虫,但受害者也可以是同一物种。很多不同种类的动物都有杀婴、手足相残、同类相食、强奸、致命伤害这样的记录。[4]

    道金斯还措辞谨慎地解释了为什么自然界中不存在大规模的血腥杀戮。首先,动物不倾向于伤害自己的近亲,因为任何促使动物伤害亲族的基因,都极有可能伤害亲族体内所携带的自己的基因副本,所以自然选择过程淘汰了有自伤害倾向的基因。更重要的是,道金斯指出,与岩石和河流不同,生物倾向于反击。任何一个进化出暴力倾向的生物体,其所属物种中的其他成员也必然(在平均水平上)进化出同等的暴力能力。如果你攻击你的同类,你的对手可以和你一样强壮、一样好斗,而且装备同样的武器和防卫手段。攻击同类会伤及自身,是一种极有力的选择压力,它排斥了不加选择的进攻和消耗,也排除了暴力的“压力”释放说和大多数民间暴力理论,比如嗜血、死亡愿望、杀手本能,以及对毁灭的渴望、索求和冲动。进化中的暴力选择永远是策略性的。物竞天择的结果是,生物只有在预期收益大于预期成本的情况下才会动用暴力。智能物种特别具有辨识力,他们巨大的脑容量不仅让他们能够计算进化全过程的平均胜算,而且能够精确计算特定情况下的成本收益。

    当同一智能物种的成员间关系进入暴力逻辑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就是霍布斯的自然世界。《利维坦》中有一段名言,霍布斯用简短的篇幅分析了暴力的动机。他的分析至今无人能超越:

    因此,在人类的天性中,我们发现存在三个造成争吵的主要原因。第一是竞争,第二是猜疑,第三是荣誉。人们攻击他人的第一个原因是求利,第二个原因是求安全,第三个原因是求名誉。在第一种情形下,人们使用暴力奴役他人、他人的妻子儿女和牲畜。在第二种情形下,则是为了保护自己。在第三种情形下,则是由于一些琐事,比如一言一笑、一点意见上的分歧,以及任何轻视他们的迹象,无论是直接指向他们本人,或是针对他们的亲友、民族、职业或名字。[5]

    霍布斯认为,竞争是能动主体追求自身利益不可避免的结果。我们今天认为竞争是进化过程固有的组成。谁能够将竞争者逐离有限的资源,如食物、水和理想领地,谁就能够得到更大的机会繁衍,在数量上超过竞争者;谁能够适应这一竞争,谁就能够在这个世界生存。

    我们也知道,为什么“妻子”也是男人应该竞争的一种资源。在大多数动物中,雌性动物在后代身上的投资都大于雄性。对哺乳动物而言,这一点更加显著,母亲在体内孕育后代,并在孩子出生后照顾他们。一个雄性可以和数个雌性交配,以增加繁衍后代的数量——同时可能让其他雄性没有后代。而雌性即使和多个雄性交配,也无法增加生育的数量。因此,在许多物种中,包括人类,雌性的生育能力就是稀缺资源,成为雄性竞争的对象。[6]但所有这些并不等于说,人是由基因控制的机器,强奸和攻击在道德上是可以被原谅的,妇女只是被动的性感战利品,人都是试图尽可能多地生养孩子;也不等于说,人不受文化的制约。这些观点都是对性选择论的误解。[7]

    争斗的第二个原因是缺乏自信。在霍布斯的时代,缺乏自信意味着“恐惧”,而不是“羞怯”。第二个原因是前一个原因的结果:竞争产生恐惧。如果你有理由怀疑你的邻居,感觉他蓄意将你从竞争中铲除,就是说,要杀死你,那你自然会想到要先发制人,抢先干掉邻居,从而保护自己。即使你是一个连苍蝇都不愿意伤害的人,只要你不想放弃,不想被杀,你就会感到要去杀人的诱惑。悲剧在于,你的竞争者也完全可能因同样的计算而忧心如焚,尽管他也是一个连苍蝇都不愿意伤害的善良之辈。事实上,就算他知道你本来无意冒犯,他还是有正当的理由忧虑,他会认为你满心疑窦,担心他将要伤害你,因此准备消灭他;而你也有同样先下手为强的动机。以此类推,无限循环。政治学家托马斯·谢林(Thomas Schelling)做过一个类比,持枪的屋主和持枪的窃贼,为避免自己被射杀,都有先开火的动机。这一悖论有时被称为“霍布斯陷阱”,在国际关系领域,则被称作“安全困境”。[8]

    智能主体怎样才能让自己摆脱霍布斯陷阱?最显而易见的方法就是威慑政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准备充分,挺住初次打击;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一项可靠的威慑政策会打消竞争对手出于谋利而进行侵犯的动机,因为回击产生的成本可以抵消进攻的全部预期收益。同样,因为你承诺不会率先动手,对手失去了出于恐惧而进行侵犯的动机。更重要的是,因为威慑消除了进行第一次打击的动机,也就减少了对先发制人的需要。威慑政策的关键在于威胁报复的可信度。如果你的对手认为第一次打击就足以消灭你,他当然没有理由担忧报复。如果对手认为,一旦发生攻击,你有可能理性地克制报复行动,那他就会利用你的理性攻击你且不受惩罚。你只有持守承诺,不暴露软肋,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且锱铢必较,唯此威慑政策才会有效。因此,我们也就明白为什么些许小事——一个字眼儿、一声冷笑或任何一点点轻蔑的迹象,都能够引发争端。霍布斯称之为“光荣”,常用的说法是“荣誉”,而最准确的用词应该是“信誉”(credibility)。

    威慑政策也被称为“恐怖平衡”,在冷战时期,也叫作“相互确保毁灭”。威慑只能用暴力威胁来遏制暴力,因此这一政策能够确保的和平是非常脆弱的。各方必须对任何失敬的信号,哪怕是非暴力的轻蔑,做出宣示实力的暴力反应,因此,一种暴力行为可能导致另一种暴力行为,进入无休无止的复仇循环。我们将在第8章中看到,自利偏差是人性的一项主要特征,这一特征让各方相信自己的暴力是正当的报复行为,而对方的暴力是无端挑衅。

    霍布斯的分析适用于无政府状态的生活。他的著作的标题指出了摆脱困境的途径:利维坦,即君主制或者其他体现民意并垄断武力使用权的政府权威。利维坦通过处罚侵犯行为,抑制了侵犯的动力,从而化解了先发制人的焦虑,也打消了每个人为证明自己的决心而时刻准备出手的紧张感。因为利维坦是一个公正无私的第三方,它不受沙文主义的影响而产生偏见;沙文主义让各方都认为对手阴险恶毒,而自己则如冰雪般清澈纯洁。

    利维坦的逻辑,可以用下面这个三角形来概括(图2-1)。在每一个暴力行为中,都有三个利害关系人:侵犯者、受害者和旁观者。三方都有暴力动机:侵犯者要捕获受害者,受害者要进行报复,而旁观者要尽量减少另外两方争斗产生的连带伤害。两个参战者之间的暴力可以称为战争,旁观者压制参战者的暴力可以称为法律。简而言之,利维坦理论就是法律好过战争。我们可以检测一下根据霍布斯理论对暴力历史所做的预期。利维坦第一次出现是在人类盛会的尾声。考古学家告诉我们,人类一直生活在无政府状态,大约5000年前才开始进入文明。定居的农民第一次聚居为城和邦,建立了第一个政府。如果霍布斯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么,这一变迁应该带来第一次暴力减少。在文明出现之前,世界上没有“一种让所有人敬畏的共同权威”,人们的生活应该比文明之后更混乱、更残暴、更短命,直到某一天一个武装权威实现了和平,情况才开始改善。我将这个发展称为“平靖过程”。霍布斯坚信,美洲很多地方仍有未开化的人生活在无政府的暴力状态,但他没有说明他指的具体是哪些人。

    图2-1 暴力三角

    因为没有资料,人们可以随意揣测原始人的生活状态,当然很快也会有人提出相反的理论。霍布斯的对手是出生于瑞士的哲学家让-雅克·卢梭,他的观点是:“没有什么(人)能够比处于原始状态更温和……野蛮人的例子……似乎确证人类本来应永远停留在这一状态,以后的种种改进……都是指向物种的衰败。”[9]

    虽然霍布斯和卢梭的哲学远比“混乱残暴短命”对“高贵的野蛮人”这一简单概括更深奥精妙,但他们对自然状态下的生命抱有的成见引发了长久的争议,一直延续到今天。在《白板》一书中,我讨论了这个问题如何通过日积月累,成为人类情感、道德和政治的沉重包袱。20世纪下半叶,卢梭的浪漫理论成为政治正确的人性论,这既是对早期关于“原始”人类的种族主义学说的回应,也是出于一种信念,即相信卢梭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描述更加积极乐观。许多人类学家认为,如果霍布斯是正确的,那么战争不仅不可避免,甚至是必要的,因此,任何支持和平的人都必须坚持霍布斯是错误的。事实上,这批“和平派人类学家”在学术界相当富有进攻性,动物行为学家约翰·范·德尔·登嫩(Johan van der Dennen)将他们称为“和平与和谐黑手党”。他们一直坚称,人类和动物是绝对排斥同类相残的,战争是后天的产物。原住民在与欧洲殖民者遭遇之前,他们之间的打斗是仪式性的、无害的。[10]

    正如我在序言中所说,以生物理论解释暴力导致宿命论,而浪漫人性论则对人类充满乐观,这两种观点都是本末倒置。但这不是本章要论述的问题。论及史前人类的暴力,霍布斯和卢梭都是在说空话:他们对文明之前的人类生活一无所知。今天我们能够做得更好一些。本章回顾了人类最原初阶段的暴力行径。故事要从我们成为人类之前开始,通过观察我们那些灵长类近亲的攻击性,我们可以看到在进化谱系中,暴力是如何出现的。当说到我们人类自己的时候,首先,我将生活在无政府状态下的觅食族群和部落,与生活在有某种政府形式的定居者进行对比;其次,我们要了解觅食者的争斗和他们争斗的对象。需要回答的关键问题是:无政府部落之间的战争是否比生活在稳定国家的人的争斗更具破坏性?我们要求答案既有描述,又有数据,并尽可能地估算出在利维坦和在无政府两种状态下的人均暴力死亡率。最后,我们再来审视文明生活的优势和劣势。

    人类祖先的暴力

    我们对暴力史的追溯能走多远?人类进化谱系上的灵长类祖先早已绝迹,但它们至少给我们留下了一种证据,证明它们可能是什么样子,那就是它们的其他后代——黑猩猩。当然,我们人类不是从黑猩猩进化而来的。而且,黑猩猩是否保留了我们共同祖先的特质,或者早已是一个独特的黑猩猩偏支,这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但无论答案如何,与我们有共同特质的黑猩猩都是我们的教材,它展示了在灵长类身上暴力行为的演化过程。我们可以以此来测试一个演化预设,即暴力倾向不是水压释放式的,而是策略性的,只有在潜在收益高、风险低的情况下才会出现。[11]

    黑猩猩的群体一般最多为150只,有自己的领地。黑猩猩的食物包括水果和干果,这些果实不均匀地散布在森林之中。觅食时,黑猩猩时分时合结成小组,从单独1只到15只不等。如果在领地的边界地带,一个群体的黑猩猩遭遇来自另一个群体的黑猩猩,双方的互动永远是对抗性的。如果两个群体的黑猩猩势均力敌,这场边界纠纷将是一场喧嚣的噪音战,双方尖叫、低吼、摇动树枝、向对方扔东西,相互攻击约半小时左右,直到一方,通常是数量较少的一方逃遁。

    这种典型的炫耀实力的战斗,在动物中非常常见。人们一度认为这只是为了物种自身利益不流血而解决争端的仪式,现在人们对此的理解是,这是武力和决心的宣示。既然战斗的输赢结果显而易见,而战斗的过程会给双方都造成伤害,一番吵闹之后,弱势的一方就应该让步了。如果双方势均力敌,炫耀武力就有可能让冲突升级,引发恶斗,其中一方,甚至双方,都有可能受伤或丧命。[12]在黑猩猩群体之间的冲突不会升级为血腥恶斗,因此人类学家一度认为它们是本性和平的物种。

    珍·古道尔(Jane Goodall)是第一个在野外对黑猩猩从事长期观察的灵长类动物学家,她得出了一个惊人的发现。[13]当一群雄性黑猩猩遭遇只数很少的,或者单只的来自其他群体的黑猩猩时,它们既不发出叫声也不吹毛瞪眼,而是立即利用数量优势采取行动。如果这个陌生者是处于发情期的青春期雌性,它们可能会为她梳理毛发,并尝试与之交配。如果她带着自己的幼崽,它们就会攻击她,杀死并吃掉幼崽。而如果它们遭遇单只的雄性黑猩猩,或者能够从一小群中孤立出一只黑猩猩,它们会对其施以野性的残杀。进攻方的两只黑猩猩按住受害者,其他黑猩猩则开始打它,咬掉它的脚趾和生殖器,撕碎它的身体,扭断它的四肢,喝它的血,或者掐断它的气管。在一个群落里,黑猩猩一个接一个地杀害了邻近群落中所有的雄性黑猩猩。在人类看来,这样的行为就是种族灭绝。黑猩猩之间的这种攻击大多不是偶发的遭遇战,而是边界巡逻的结果。在巡逻中,一群的雄性黑猩猩会悄无声息地寻找并锁定单只雄性黑猩猩。社群内部也会发生残杀。一群雄性黑猩猩可能会杀死一个竞争对手,而一只强壮的雌性黑猩猩也会在一只雄性或一只雌性同伙的协助下,杀死另一只处于弱势的雌性黑猩猩的后代。

    当珍·古道尔第一次对这些杀戮做出描述时,其他科学家怀疑,这些被观察的黑猩猩是否受到了惊吓,或是患病,或者因为灵长类动物学家为了方便观察,给黑猩猩喂食了人类自己的加工食品。30年之后,已经没有人再怀疑,这些致命性侵犯属于黑猩猩的常规行为。灵长类动物学家已经观察到或推断出近50起社群之间的杀戮,还有至少25起社群内部的杀戮。这些报告涵盖至少9个社群,其中一个从未被人投食喂养过。在某些社群,超过1/3的雄性死于暴力。[14]

    达尔文主义的基本原理是否适用于黑猩猩?灵长类动物学家,曾经是古道尔的学生的理查德·兰厄姆(Richard Wrangham),收集了有关黑猩猩的种群学和生态学的大量数据,对几种假说进行了测试。[15]他记录了一大一小两个达尔文自然选择优势。一旦黑猩猩消灭雄性对手及其后代,它们或者立即迁入对手的家园,扩张自己的领地,或者依仗自己越来越强的数量优势继续进攻,连战连胜。这样,它们为自己、自己的后代和与自己交配的雌性,垄断了领地内的食物资源,其结果就是雌性黑猩猩的生育率上升。强势社群有时也吸纳消亡社群的雌性黑猩猩,给雄性带来第二次繁殖优势。黑猩猩并不是直接为获取食物和雌性配偶而打斗。它们关心的仅仅是统治自己的领地和在对自身风险最小的前提下消灭对手。进化的收益是间接的,而且非常漫长。

    至于风险,黑猩猩降低风险的方法就是欺负弱小,它们只在数量占据优势时开战,通常至少要有3比1的优势。因为果树是散布在森林中的,黑猩猩的觅食方式经常将倒霉的猎物送到它们的手中。有些黑猩猩迫于饥饿,不得不成群结队或独自觅食,有时还会冒险到没有黑猩猩的地方寻找食物。

    这些和人类的暴力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它提出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即人类和黑猩猩的共同祖先可以追溯到约600万年前,从那时起,人类的祖先很可能进行过与今天黑猩猩同样的杀戮。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人类和黑猩猩的共同祖先还给世界留下了第三个物种——倭黑猩猩(又名矮黑猩猩或侏儒黑猩猩),它们在200万年前与表兄弟分手,演化为独立的物种。人类与倭黑猩猩和黑猩猩同属近亲,而倭黑猩猩从来不进行致命性攻击。倭黑猩猩和黑猩猩之间的这一差异确实是灵长类动物学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现象之一。倭黑猩猩以温顺、母权制、充满情欲和食草的“嬉皮猩猩”而闻名。它们成为纽约素菜馆的店名,给性学家苏西(Suzy)博士以哲学灵感——“倭黑猩猩之路:通过快乐获得和平”。而《纽约时报》专栏作家莫琳·多德(Maureen Dowd)干脆表示,它们是当今男人的楷模。[16]

    灵长类动物学家弗朗斯·德瓦尔(Frans de Waal)表示,在理论上,人类、黑猩猩和倭黑猩猩的共同祖先很可能更接近倭黑猩猩,而不是黑猩猩。[17]据此,男性群体间的暴力在人类演化史上并非根深蒂固。黑猩猩和人类各自发展出致命的攻击行为,而人类的攻击性很可能是特定文化的历史产物,而不是物种演化的结果。那么,如果人类不是天性倾向群体暴力,也就不需要一个利维坦,或者任何其他组织机构来控制人类的暴力。

    这种认为人类是从爱好和平的、倭黑猩猩式的始祖演化而来的观点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人们很容易被“嬉皮猩猩”的故事冲昏头脑。倭黑猩猩是濒临灭绝的稀有物种,数量极少,而且生活在刚果危机四伏、孤立隔绝的原始森林中。我们对倭黑猩猩的大部分知识,都来自对一小群圈养的、食物充足的幼年或青年倭黑猩猩的观察。许多科学家怀疑,如果能够对更年长的、饥肠辘辘的、数量更多也更密集的、活动更自由的倭黑猩猩进行系统的研究,勾勒出的画面也许会相当阴暗。[18]事实证明,在野外的倭黑猩猩从事狩猎活动,彼此交战,甚至互相伤害,有时也可以是致命的。所以,尽管倭黑猩猩的攻击性不如黑猩猩——它们从不互相袭击,社群之间可以和平相处,但它们也不是绝对和平的。

    第二个,也是更重要的问题是,两种猩猩和人类的共同祖先事实上更接近黑猩猩,而不是倭黑猩猩。[19]倭黑猩猩是一种非常古怪的灵长类动物,它们不仅行为古怪,其解剖学特征也非常奇特。它们有小巧的、孩子般的头颅,体型轻巧,性别差异较小,这些都是幼态化特性。这让它们与黑猩猩和其他类人猿(大猩猩和猩猩),以及人类的始祖南方古猿的化石都非常不同。倭黑猩猩这种与众不同的解剖学特征,说明它们出现幼态持续,即动物调整其成长过程,将幼态保留在成熟体中(比如倭黑猩猩的头颅和大脑)。因此在类人猿家族的族谱上,倭黑猩猩越来越偏离猿猴的属性。幼态持续一般发生在被驯化的物种身上,比如狗是从狼分离而来的,它的筛选过程就是减少动物的攻击性。兰厄姆认为,倭黑猩猩的进化筛选降低了雄性的攻击性,这也许是因为倭黑猩猩成群觅食,不存在易受攻击的独行者,所以群体暴力没有获益的机会。也就是说,倭黑猩猩是猿猴家族的异类,而我们人类则是更接近黑猩猩的动物。

    即使黑猩猩和人类各自独立地发展出群体暴力习性,这种巧合本身也含有丰富的信息。这也许说明,致命攻击对智能物种而言是一种进化上的优势,这一物种会分裂成不同大小的群体,有亲缘关系的雄性会结成联盟,而且能够判断彼此的相对实力。本书后面的章节会谈及人类的暴力行为,我们会看到人类和黑猩猩这两条平行线,有时实在是过于接近。

    当然,我们希望能够发现化石,以填补共同祖先和现代人类之间的空白。但是,黑猩猩的祖先没有留下任何化石,原始人类的化石和手工艺品也十分罕见,不足以提供任何攻击性行为的直接证据,比如保留完好的武器或创伤。因为在侵犯性的物种身上发现了剑状的犬齿,一些古人类学家通过测量雄性化石的犬齿,以及雄性犬齿与雌性犬齿之间的差异(因为在实行一夫多妻制的物种中,雄性体型较大,与其他雄性的冲突也更频繁),以寻找其暴力倾向的迹象。[20]很不幸,与其他灵长类动物的口鼻不同,不论古人类是爱好和平还是富于侵犯性,他们的口腔太小,张合度不够,不允许大型犬齿发挥作用。除非一个物种留下大量完整的骸骨,否则很难可靠地确定它们的性别,也就无法比较雄性和雌性的体型。(出于这些原因,对于认为新近发现的拉密达猿人,这个440万年前的古老物种有可能是人类的始祖,许多人类学家是心存疑问的。拉密达猿人雌雄同体,而且是小犬齿,因此是一夫一妻制,且性情温和。)[21]最新发现的更丰富的人属(Homo)化石显示,至少从200万年前开始,雄性人属的体型就大于雌性,它们的性别差异程度至少和现代人是一样的。这印证了我们的猜测,即男子之间的暴力竞争在进化谱系上有着漫长的历史。[22]

    人类社会的种类

    我们所属的物种——晚期智人或“解剖学意义上的现代人”,据说已经有20万年的历史。但是,拥有艺术、仪式、服装和复杂的工具,并有能力在不同的自然生态环境中生活的“行为意义上的现代”人类,大约是7.5万年前在非洲开始出现,随后散布到世界其他地方。当这一物种出现的时候,他们是内部平等的小规模血缘群体,以游牧为生,辅以狩猎和采集,没有书写文字,也没有政府。今天绝大部分的人类生活在阶层化的、人口规模以百万计的社会中,食物来自耕作农业,并在国家统治之下。这一变迁大约开始于1万年前,我们有时称其为“新石器时代革命”。当时在新月沃地(即幼发拉底河流域)、中国、印度、西非、美索不达米亚和安第斯山脉开始出现农耕。[23]

    我确实想过,以1万年为界,将人类的生存史划分为两个阶段:一个是“狩猎-采集时代”;在这个时代,我们完成了人类主要的生物演化。在现存的狩猎-采集群体中,我们仍然能找到这一进化的蛛丝马迹。另一个是后来的“文明时代”。这一分界线符合生态区位论,人类具有生物适应性,进化心理学家称之为“进化适应的环境”。但是,它和利维坦假说却不相吻合。

    首先,1万年的界限仅仅适用于第一个农耕社会。在世界其他地方,农业是从那些摇篮地区逐渐传播出来的。比如,近东的农耕浪潮一直到6000年前才波及爱尔兰。[24]直到几百年前,美洲、大洋洲、亚洲和非洲的许多地区还是狩猎-采集者的家园,当然,有少数地方至今仍然如此。

    而且,狩猎-采集群体和农业文明是两种格格不入的社会形态。[25]我们最熟知的非国家形态的狩猎-采集群体是喀拉哈里沙漠里的布须曼人(!Kung San),也称昆申人或桑人,以及北极圈内的因纽特人。但是,他们之所以能够以狩猎-采集的方式生存,完全是因为他们居住在没有其他人愿意涉足的地球极地地区。所以,他们不能代表我们的无政府主义的祖先。我们的先人很可能享受着更丰饶的环境。直到不久之前,还有一些觅食者徜徉在山谷中、河流畔,那里丰富的鱼类和禽兽,让他们能够维持富足和复杂的定居生活方式。西北太平洋沿岸的美洲印第安人就是一个常见的例子,他们的图腾柱和冬季赠礼节都非常出名。此外,还有一些人生活在亚马孙和新几内亚这些国家鞭长莫及的地带。他们是猎人兼栽种者,在狩猎和采集之外,他们刀耕火种,在森林中的小片空地上开辟菜园,种植香蕉或红薯。他们的生活虽然不像单纯的狩猎-采集者那样严峻艰苦,但也远远没有完全定居的农民那样舒适。

    农民一旦开始固定居所,种植谷物和豆类,饲养家畜,他们的数量就开始暴增。接着是开始分工,一部分人完全依靠其他人提供的食物为生。人们最初形成的不是国家和政府,而是靠亲缘和文化凝聚的部落,一些部落又联合为酋邦。酋长是大权在握的领袖,有固定的扈从。此外还有一些游牧部落,他们带着自己的牲畜四处游荡,向定居的农民出售畜禽产品。希伯来《圣经》中的以色列人,开始是游牧部落,在《圣经》中提到的士师时代,发展为酋邦。

    在农耕文明历时约5000年之后,才出现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家。[26]开始是实力比较雄厚的酋长率领武装扈从,征服了其他酋邦和部落,进一步集中权力,并开始供养专业化的艺术家和士兵集团。新兴的国家开始修建堡垒、城市和其他防御设施。他们也开始发明书写文字,记录并明确规定属民上缴的税收和贡品,并编纂法典约束人民。有些国家垂涎邻邦的产业,被觊觎的国家不得不奋起自卫,结局往往是大国吞并小国。

    人类学家认为,这一时期的社会有许多亚态和过渡形态。他们还认为,不存在任何文化滚梯,能够保证社会由简单形态一直向上运行,发展成为复杂形态。部落和酋邦可以无限期地保留自己的制度,比如欧洲的门的内哥罗部落,它一直延续到20世纪。而当一个国家陷落时,接手占领它的也可以是部落。《荷马史诗》中的迈锡尼文明覆灭后,开始的是希腊黑暗时代,而随古罗马帝国衰亡而来的则是欧洲黑暗时代。即使到了今天,在许多国家,比如索马里、苏丹、阿富汗和刚果民主共和国,本质上仍然是酋长制。他们的酋长,就是我们所说的军阀。[27]

    我们可以在日历上绘制一条死亡数量时间线,但对于检测暴力的历史演变,这条线毫无意义。如果我们发现某个人群中的暴力开始减少,那是因为他们的社会组织形态发生了变化,而不是历史时钟的指针走到了某个钟点。如果这个变化要发生,它可能发生在不同的时间。我们也不应该期待暴力是沿着从简单的狩猎-采集游牧社会,到复杂的狩猎-采集定居社会,到农耕部落和酋长制,到小国家,再到大国家这样一条直线平稳地减少的。我们可以期待的主要变迁,是第一个带来内部暴力减少的社会组织形式的出现,即中央集权的国家——利维坦。

    早期的国家并不都是(比如霍布斯理论总结的)公民的共同体,其所拥有的权力来自公民协议产生的社会契约。早期的国家更像是勒索保护费的黑帮组织,蛮横的头领从本地人手里收取钱物,然后保护他们免受外人的欺侮,同时防止他们彼此之间争斗。[28]首领和受他保护的人一样,受益于暴力的减少。就像一个农民要防止他饲养的动物彼此伤害一样,一个统治者也会尽力阻止他的属民卷入无休止的掠夺和对抗。对百姓来说,这些冲突不过是欠债还钱、报仇雪恨,但是对统治者而言,这是纯粹的净亏损。

    * * *

    关于非国家形态社会的暴力,这是一个早已高度政治化的话题。几百年间,人们普遍认为原住民是凶猛的野蛮人。比如,《独立宣言》控诉说,英王“竭力挑唆残酷无情的印第安蛮族来对付我们边疆的居民,而众所周知,印第安人作战的准则是不分男女老幼、是非曲直,格杀勿论”。

    在今天来看,这段话的措辞太落后,也太冒犯了。字典已经开始警告说,不应使用“蛮族”(savage,源于sylvan,意思是“森林中的”)来指代原住民。我们已经认识到欧洲殖民者对美洲原住民施行的种族灭绝,因此,《独立宣言》的签署者看起来就像一口黑锅,自己满身污渍,却偏偏要跳起来数落别人不干净。尊重他人的尊严和权利这种现代观念,让我们无法对史前人类的暴力程度进行坦率的讨论,此外,“和平派人类学家”还要为古人涂抹上一层卢梭主义彩妆。比如,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将新几内亚的坎布里人(Chambri of New Guinea)描绘成为一种逆性别文化,她只看到那里的男性涂脂抹粉,弄卷毛发,而完全无视这些男子是在杀死敌对部落的成员之后,才有资格给自己装扮上这些我们认为女性化的装饰。[29]那些不愿随波逐流的人类学家发现自己被同行排挤,被专业团体的宣言谴责,被以诽谤罪起诉,甚至被指控犯有种族灭绝罪。[30]

    确实,与现代战争相比,人们很容易产生部落战斗杀伤力有限的印象。一伙对邻村怀有怨愤的家伙,只能在遭遇仇家的那个特定时间和特定地点动手。而双方隔空叫阵,距离之远,使他们的“导弹”一般很难落到对方的阵地。双方恶语相向,诅咒,叫骂,侮辱,吹牛皮,外加张弓搭箭,或者投出几只梭镖,同时自己也不会忘记避闪对方发射过来的利器。每当有一两个武士负伤或是阵亡,就到了他们叫停的时候了。这种喧闹的场面,让观察者认为原始人的战争是一种仪式和象征,同后来场面宏大的战争屠杀完全不同。[31]历史学家威廉·埃克哈特(William Eckhardt)写过:“狩猎-采集群体通常25人到50人一伙,很难发动像样的战争。他们既缺乏战斗人员和像样的武器,也没有多少理由开战,更没有多余的钱支付战斗费用。”[32]他认为暴力在历史的进程中大大增加的观点,经常被人引用。

    仅在过去的15年,那些没有预设政治立场的学者,比如劳伦斯·基利(Lawrence Keeley)、史蒂文·勒布朗(Steven LeBlanc)、阿扎尔·加特(Azar Gat)和约翰·范·德尔·登嫩开始系统地整理有关非国家形态社会中大规模战斗的频率和规模的资料。[33]原始社会战争的实际死亡数字显示,那种看上去无害的某一场战斗是欺骗性的。首先,小冲突可能升级为尸横遍野的恶战。其次,几十人规模的帮伙之间经常发生摩擦,即使每一次只有一两个人丧命,日积月累的死亡率也会非常高。

    最主要的扭曲还是在于没有区别两种不同的暴力:战斗和偷袭。对黑猩猩的研究说明,这种区分是十分重要的。偷偷摸摸的袭击所造成的伤亡数量远远大于喧嚣的战斗。[34]一群人在凌晨潜入敌人的村庄,射杀第一个从茅屋中出来解手的男人,接着向冲出茅屋的其他村民放箭。他们可以用梭镖刺穿茅屋的草墙,也可以从门口或烟囱口向屋内放箭,并放火烧屋。在村民能够组织自卫之前,很多睡眼惺忪的人已经被撂倒,而偷袭者迅即溜回森林。

    某些时候,进犯者有足够的实力屠杀全村,或者杀死所有的男人,劫走妇女。另外一种卑鄙但有效的灭敌方式是伏击:袭击者可以预先埋伏在森林中的狩猎路线上,在敌人经过时发动突袭。还有一个战术是“背信弃义”:一方佯装要和敌人和解,请对方参加宴会,然后举暗号刺杀毫无防备的宾客。而发现任何一个孤身误入他们的领地的男子,人类的政策和黑猩猩毫无两样,那就是格杀勿论。

    在非国家形态社会中,男人(而且差不多总是男人)对于战争是非常非常严肃认真的,这不仅反映在他们的战术上,也反映在他们的装备上,包括化学武器、生物武器和其他杀伤性武器。[35]箭头上可能涂有从有毒动物身上提取的毒素,或者沾上腐烂物,以便造成伤口溃烂。箭头的设计可能是为了易于与箭杆脱离,因此让伤者很难拔出箭头。武士最喜欢的奖品是人头、整张的头皮和男性生殖器官。他们基本上不留战俘,只是偶尔带回几个活口,以便回村后施以酷刑虐杀。“五月花号”上的清教徒威廉·布莱福特对马萨诸塞州原住民的观察是:“他们并不满足于杀人取命,而是乐于用最血腥的方式折磨人。他们用贝壳剥活人的皮,切下四肢和关节,在炭火上烧煮,在活人眼前吞食从他们身上割下的肉片。”[36]

    虽然当我们读到欧洲殖民者称原住民为野蛮人时会感到如芒在背,深感这些殖民者的虚伪和种族主义,但我们也知道他们并没有编造原住民的暴行。许多目击者都讲述过部落战争的残忍。20世纪30年代,海伦娜·瓦莱罗(Helena Valero)在委内瑞拉热带雨林被雅诺马马人绑架。她讲述了他们的一次突袭行动:

    带着儿童的妇女从四面八方不断涌入,他们都是被喀拉维塔里人(Karawetari)抓来的……接着,男人开始屠杀孩子,小孩子或大孩子,他们杀死了很多。孩子想逃跑,但他们抓住孩子,摔在地上,用手里的弓扎穿孩子的身体,将他们钉在地上。他们提着幼儿的脚,将他们甩向树干和岩石……所有妇女都在哭泣。[37]

    19世纪初,一个名叫威廉·巴克利(Willian Buckley)的罪犯为了逃脱澳大利亚殖民当局的处罚,与瓦扫让(Wathaurung)原住民一起快活地生活了30年。他拥有第一手的资料,告诉了我们原住民的生活方式,包括战争的方式。

    为了进攻敌人的据点,他们先是埋伏在附近,等到周围一切悄无声息,大部分敌人进入熟睡,成群地躺在一起时,我方开始扑向敌人,当场杀死三人,打伤数人。敌人匆忙逃离,丢下的武器成为进攻者的战利品,丢下的伤员被用飞旋镖打死。最后胜利者长吼三声,结束战斗。他们以极其残忍的方式,用燧石、贝壳和战斧割下死者的四肢。

    妇女看见返回的男人时,开始高声号叫,并狂野地跳起舞蹈。他们用棍子抽打着扔在地上的死尸和肢体。看上去,所有人都兴奋得完全疯狂了。[38]

    不只是见过原住民的欧洲人描述过这样的场景,原住民自己也有记录。因纽特人罗伯特·纳斯卢克·克利夫兰(Robert Nasruk Cleveland)在1965年回忆道:

    第二天早上,入侵者攻进了营地,杀死了留在那里的所有妇女和儿童……他们向被杀死的妇女的阴道里塞上白鲑鱼,然后诺阿塔克人(Noatakers)就带着克提提伽娃和她的婴儿离开营地,撤回诺阿塔克河的上游……最后,在快要到家时,这些诺阿塔克人轮奸了克提提伽娃,留下她和她的婴儿,任凭他们在荒野等死。

    几个星期之后,返回家园的科伯克(Kobuk)猎鹿人见到的是他们的妻子和儿女腐烂的尸身。他们发誓复仇。一两年之后的一天,他们北上诺阿塔克河上游,很快发现了大队的努阿塔格米特人,于是悄悄地跟踪他们。一天早上,努阿塔格米特人发现了大群的驯鹿,营地里的男人出外追猎。男人一离开,科伯克人就进入营地杀死了所有的妇女。他们割下妇女的阴户,用绳子穿成一串,随即迅速撤回家乡。[39]

    人们一直认为吃人是原始野人习俗的精髓,但许多人类学家对有关人类相食的报道嗤之以鼻,认为那是部落间的血腥诽谤。但最新的法医考古发现显示,食人在史前人类中广泛存在。这些证据包括有人类牙印的人骨,还有像其他动物骨头一样被敲碎、烹煮后丢弃在厨房垃圾桶的人骨。[40]有些带有屠宰痕迹的骨骼可以追溯到80万年前,那时海德堡人——现代人和尼安德特人的共同祖先刚刚在进化舞台上现身。在烹调的器皿上和人的粪便里也发现了人血蛋白的痕迹。食人在史前也许是一个常态,因此它已经对人类的进化产生了影响:我们的染色体组中包含了某些抗朊病毒疾病的基因,而这些疾病恰恰是通过同类相食传播的。[41]这些发现与目击者的描述相符,比如,在一位传教士的手稿中,这样描述毛利武士对一具经防腐处理的敌方酋长首级的嘲弄:

    想逃跑,是不是?但是逃不出我的大棒。你被煮熟了,成了我口中的食。你的父亲呢?他也被烧熟了。你的兄弟呢?他被吃掉了。你的老婆?她就坐在这儿呢,她是我的老婆啦。你的孩子们呢?他们在那儿,扛粮食包呢,都成了我的奴隶啦。[42]

    许多学者都倾向于认为觅食族群没有侵犯性,因为他们无法想象什么样的手段和动机能够驱使原始人发动战争。比如,埃克哈特就曾断言狩猎-采集群体“没有多少理由开战”。但是,生物进化的自然选择决定它总是要去争夺点儿什么(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会一直处于争夺状态)。霍布斯注意到,人类的冲突有三个特别的理由:利益、安全和可靠的威慑。在非国家形态社会中的人,也一样为这三个理由彼此开战。[43]

    觅食的原始人可以通过入侵争夺地盘,比如狩猎场、水源、河口的两岸,以及珍贵的矿石资源,比如燧石、黑曜石、盐和赭石。他们也可能劫掠别人饲养的牲畜或储存的食物。而且,妇女经常是争夺的目标。男人袭击邻近的村庄,可以毫不掩饰自己劫持妇女的目的,他们先是轮奸,然后将其分配为妻。他们也有为其他目的洗劫邻村的时候,那么,妇女就是额外的奖赏。有时候,他们会说,某个女子已经许婚,但到了成亲的日子却没有被送过来,这也是劫掠的理由。青年男子会为了奖品、成绩和其他炫耀力量的彩头而争斗。在有些社会,这样的行动是成年的标志。

    非国家形态社会中的人也以安全为由进行侵略。他们的脑子中只有“安全悖论”或霍布斯陷阱。如果他们担心自己太弱小,就会和近邻联手,或者在敌人变得更强大之前抢先下手。一个亚马孙的雅诺马马人告诉人类学家:“我们对战争已经厌倦了,不想再杀人了,但是有些人实在太奸诈,不可信。”[44]

    在大部分调查中,最经常提到的战争动机是复仇,其本质是要增加敌人对进犯的预期成本,向潜在的对手显示凶狠的威慑力。在《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对人类这一心理特性进行了描述。世界上没有一种文化会对他的话感到陌生,他说,复仇“远比流淌的蜂蜜还要甜美,从男子的胸中奔涌而出”。觅食族群和部落民对盗窃、通奸、破坏、偷猎、抢劫妇女、背信弃义、疑似巫术以及以往的暴行等进行报复。一项跨文化的研究发现,95%的人类社会都接受一命偿一命的观念。[45]部落民不仅感到复仇在自己的胸中奔涌,而且知道复仇也奔涌在敌人的心中。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要一个不留地杀光所有的敌人,因为幸存者一定会为被杀的族人复仇。

    国家形态社会和非国家形态社会的暴力水平

    对非国家形态社会中暴力的描述,固然消除了认为觅食族群的人天生和平这样的成见,但我们仍不知道,与所谓的文明社会相比,他们的暴力水平是更高一些,还是更低一些。现代国家的史册上写满了血腥的屠杀和战争暴行,除了在各个大陆都有针对原住民的暴力,他们自己之间的战争死亡人数也已经以千万计。只有通过数字,我们才能了解文明是增加了暴力还是减少了暴力。

    当然,从绝对数上看,文明社会所造成的破坏力是无与伦比的。但我们是应该看绝对数还是看占人口比重的相对数呢?这个选择把我们带进了一个道德不可计量的困境,杀死100个人的50%和杀死10亿人的1%,到底哪个更糟糕。一种观点认为,一个被酷刑折磨或被杀死的人所承受的苦难程度,与有多少其他人遭受同样的命运无关,所以我们的同情和分析的重点应该放在这些苦难的总量上。但另一种观点认为,因为活着就意味着有夭折或惨死的可能性,可能死于暴力、意外或者疾病,所以,在给定的时间和地点,享有完整生命的人数,可以作为道德良好的量度;相反,暴力死亡的人数可以衡量道德如何败坏。这一观点也可以用一个问句来表述:“如果我是生活在某个特定时代的人,我成为暴力受害者的可能性有多大?”根据这种观点推论,无论是用暴力死亡在人口中所占的比重,还是计算个人的风险,结论都是,要比较横贯各个社会的暴力危害,应该关注暴力行为的发生率,而不是数量。

    那么,如果将国家的出现作为分界线,将狩猎-采集、狩猎-栽种以及其他部落民(不分时代)放在分界线的一边,国家形态社会中的定居民(同样不分年代)放在分界线的另一边,我们会看到什么?最近有几位学者从人类学和历史学文献中搜罗了他们能找到的每一份来自非国家形态社会的尸体统计资料,结果估摸出两个数字。一个数字得自对特定人群进行长期研究的民族志学者的人口统计数据,包括死亡统计。[46]另一个数字来自法医考古学家,他们用挖掘罪证的眼光对墓地和博物馆的藏品进行了检查。[47]

    我们有可能确定一个在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丧命的受害者的死亡原因吗?一些史前人类的遗骨上带着暴力伤害的铁证——骨头上嵌着石器时代的镖头或箭头,比如前面提到过的肯纳威克人和冰人奥茨。其他间接的证据也是确凿无疑的。今天的考古学家可以通过检查史前人类的骨骸,以确定他们曾经受到来自他人的武力损伤。伤痕可以包括受击破裂的头盖骨、石器在头骨和肢体骨骼上留下的切口,以及尺骨的招架骨折(当一个人面对攻击抬起手臂防卫时会遭受的骨折)。有几种方式可以从骨伤痕上鉴定是受害者活着的时候遭受的创伤,还是受害者遗骨暴露后所受的损伤。活人的骨骼受创破碎时像玻璃破碎,断茬锋利,而死人的骨头破碎时像粉笔,边缘呈平滑的直角。如果在一根骨头上,破碎面的风化模式与完好面不同,那就说明它可能是在周围的皮肉烂掉之后才破碎的。周围遗留物也可作为鉴定犯罪的证据,包括战壕、盾牌、攻击性武器(比如在捕猎中毫无用途的战斧),还有洞穴墙壁上描绘的人类战争的场景(有些洞穴画有超过6000年前的古老历史)。即使汇总所有这些证据,考古学的死亡统计仍然是低估数,因为有些死亡原因,比如毒箭、伤口腐烂、内脏和动脉破裂,在受害者的遗骨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研究人员将暴力死亡的原始数据汇总之后,可以用两种方式计算死亡率。第一,计算所有暴力死亡的百分比。这一比率可以回答的问题是:“与寿终正寝相比,一个人有多大的机会死于另一个人之手?”图2-2中有三个非国家形态社会的统计数据,即来自史前考古遗址、狩猎-采集群体、狩猎-栽种和其他部落的遗骸,还有就是国家形态社会的统计数据。让我们看看这些数据。

    最上面的一组数字是在史前考古遗址内挖掘出的人类遗骸所显示的暴力死亡。[48]这些遗骸来自亚洲、非洲、欧洲和美洲的狩猎-采集和狩猎-栽种部落,年代从公元前14000年到公元1770年。这些个案或者发生在国家出现之前,或者发生在那些未与任何国家有过持续接触的非国家形态社会。这些遗址发现的暴力死亡率的范围是0~60%,平均暴力死亡率是15%。

    接下来的一组数据是8个当代或近代以原始方式生活的狩猎-采集群体的暴力死亡。[49]这些数据来自美洲、菲律宾和澳大利亚。这一样本组的平均战争死亡率与上面的样本组相差无几:14%,区间是4%~30%。

    图2-2 非国家形态社会和国家形态社会中战争死亡的百分比

    资料来源:史前考古遗址:鲍尔斯(Bowles), 2009年;基利,1996年。狩猎-采集群体:鲍尔斯,2009年。狩猎-栽种和其他部落:加特,2006年;基利,1996年。古代墨西哥:基利,1996年。全世界20世纪的战争和大屠杀(包括人为因素导致的大饥荒):怀特,2011年。欧洲1900—1960年:基利,1996年,来自怀特,1942年,1942/1964年,1942/1965年;见注释52。17世纪的欧洲:基利,1996年。20世纪的欧洲和美国:基利,1996年,以及哈里斯(Harris), 1975年。20世纪全世界战争死亡:拉齐纳和格莱迪奇(Lacina & Gleditsch), 2005年;萨基斯(Sarkees), 2000年;见注释54。美国2005年战争死亡:见正文和注释57。全世界2005年战争死亡:见正文和注释58。

    在第三组数据中,我将前国家形态社会中的狩猎、采集和栽种的混合状态归总。这些数据主要来自新几内亚或者亚马孙热带雨林,平均暴力死亡率为24.5%,其中还有欧洲最后的一个部落民社会门的内哥罗人,它的暴力死亡率正好接近这一组的平均数。[50]

    最后一组是国家形态社会的暴力死亡数据。[51]最早的数据是哥伦布发现美洲前的墨西哥帝国和城市的暴力死亡率,5%的人被其他人杀死。那里无疑充满危险,但其暴力死亡也只是前国家形态社会的1/3至1/5。当进入现代国家形态社会,我们面对的是成百上千的政治单元、几千年的历史和许多亚种的暴力形式——战争、凶杀、屠杀等等,所以很难给出单一的“准确估算”。为了尽量公允地进行比较,我们可以选择那些最暴戾的国家和时代的数据,再加上对当今世界暴力情况的估算。我们在第5章中会看到,在过去500年欧洲史中,最暴力的时期莫过于17世纪,即血腥的“宗教战争”时期,以及进行了两次世界大战的20世纪。历史学家昆西·赖特(Quincy Wright)估计17世纪的战争死亡率是2%, 20世纪前50年的战争死亡率是3%。[52]如果将20世纪最后40年也计算在内,战争死亡率将会更低。有人估算,包括美国(其他)战争的死亡,整个20世纪的战争死亡率低于1%。[53]

    最近,通过发布两个定量数据集,战争研究变得更加精确,我将在第5章对此进行解释。这些研究有保留地给出了20世纪的战争死亡人数——约4000万。[54]如果考虑到20世纪有60亿的死亡总数,忽略某些人口统计上的细节,我们可以估算20世纪的战争死亡率约为世界总人口的0.7%。[55]即使我们将战争的间接死亡,比如战争导致的饥荒和疾病的死亡估算为直接死亡的3至4倍,也无法弥合国家形态社会和非国家形态社会在暴力死亡率上的差距。如果再加上种族灭绝、政治清洗和其他人为的灾难,结果会如何呢?我们在第1章中提到的暴力学家马修·怀特估计,所有可归咎于这些人为因素的死亡总数是1.8亿人左右,但这也仅仅将20世纪的暴力死亡提升了3%。[56]

    现在,让我们回到当今世界。根据最新的《美国统计摘要》(Statistical Abstract of the United States), 2005年美国人口死亡数为2 448 017。2005年也是美国卷入伊拉克和阿富汗两场武装冲突后最糟心的一年,阵亡人数创下近10年新高。两场战争共造成945名美国人死亡,占当年美国总死亡人数的0.04%(万分之四)。[57]即使我们算上18 124个国内凶杀死亡,暴力死亡率也只有0.8%,也就是8‰。其他西方国家的暴力死亡率比美国更低。至于全世界的暴力死亡率,《人类安全报告》(Human Security Report Project)计算的数字是政治动荡(战争、恐怖袭击、种族灭绝,以及军阀和地方武装制造的杀戮)直接导致的暴力死亡为17 400例,死亡率为0.03%(万分之三)。[58]这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估计,仅仅计算了那些有直接证据的战争死亡,但如果我们从宽计算没有文献记录的战争死亡和饥荒疾病导致的间接死亡,将其按照有记录的战争死亡的20倍来计算,暴力死亡率还是低于1%。

    图2-2上最大的断裂,是无政府群体和部落与有政府的国家之间的差别。不过,我们比较的根据都是来自考古挖掘、民族志内的数字和当代的估算,有一些甚至就是废纸便笺上潦草的记录。是否有一种方法能够对狩猎-采集群体和定居文明社会的两组数据集进行并列比较,人民、年代和方法都更有可比性?经济学家理查德·斯特克尔(Richard Steckel)和约翰·瓦利斯(John Wallis)对900具美洲原住民遗骸的数据进行了研究,这些遗骸的来源地覆盖了从加拿大南方直到南美洲的广袤地区,死亡日期均在哥伦布抵达美洲大陆之前。[59]他们将遗骸按照狩猎-采集群体和城市居民两类分组,后者属于安第斯文明和中美洲文明,比如印加人、阿兹特克人和玛雅人。在狩猎-采集群体的遗骸中,带有暴力伤害印记的占13.4%,这个数字接近图2-2中的狩猎-采集群体。城市居民的遗骸上有同样印记的只有2.7%,这个数字接近图2-2中20世纪之前的国家形态社会。所以,假定其他因素不变,我们发现,生活在文明社会的人成为暴力受害者的可能性会下降至原来的1/5。

    现在再看看对暴力进行量化的第二种方式。在这种方式中,谋杀率是用活人的比例来计算,而不是用死人的比例来计算的。这一统计方式对于以坟场荒冢为依据的数据比较困难,但对于大部分其他数据来源却比较容易,因为它只需要知道死亡人数和人口规模,而不需要其他来源的死亡累计。每年每10万人中的凶杀数是一个衡量谋杀率的标准,本书将一直使用这一尺度来衡量暴力。要了解这些数字的意义,我们以人类历史上最安全的地方——刚刚进入21世纪的西欧为例。在那里,居民区每年的凶杀率是10万分之1。[60]即使在最温文尔雅的社会,偶尔也会有年轻人在酒吧斗殴中失去控制,也会有老太太在亲夫的茶水里搅上些砒霜,所以这个暴力死亡数字可以说是低得不能再低了。在现代西方社会,美国属于最危险的国家。在情况最糟糕的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美国的凶杀率是10万分之10。在暴力严重的城市,比如底特律,凶杀率高达10万分之45。[61]当一个社会的凶杀率高到这个水平时,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就会感觉到危险的存在,而当凶杀率达到10万分之100,个人生活都会受到这一危险环境的影响:假定你有100个亲戚、朋友和熟人,那么在10年的时间内,其中会有一人遇害。如果凶杀率飙升至10万分之1000,即1%,那么每年你都会失去一个认识的人,而你自己也随时有可能被谋杀。

    图2-3是27个非国家形态社会(包括狩猎-采集和狩猎-栽种)和9个国家形态社会的战争死亡率。非国家形态社会年均战争死亡率是10万分之524,大约0.5%。在国家形态社会中,墨西哥中部的阿兹特克帝国经常处于战争状态,战争死亡率大约是0.25%。[62]在阿兹特克帝国之下,是在不同世纪经历过严酷战争的国家。19世纪的法国经历了大革命、拿破仑战争和普法战争,平均每年的人员损失是10万分之70。20世纪的两场世界大战让无数生灵涂炭,德国、日本、俄国/苏联的军队遭到重创,此外还有各种内战和其他军事冲突。德国、日本、俄国/苏联的年均战争死亡率分别是10万分之144、10万分之27和10万分之135。[63]20世纪,美国成了臭名昭著的战争贩子,参加了两场世界大战,还有菲律宾战争、朝鲜战争、越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但美国每年为此丧失的生命甚至比20世纪的其他军事大国还要少,仅为约10万分之3.7。[64]即使我们算上20世纪世界其他各地所有的组织型暴力——战争、种族灭绝、大清洗和人为的饥荒,年均死亡率也只有10万分之60。[65]2005年,图表上代表美国和全世界的暴力死亡率的横线极短,短到完全看不见了。[66]

    图2-3 非国家形态社会和国家形态社会年均战争死亡率

    资料来源:非国家形态社会:新几内亚的黑瓦人和伊拉拉人,来自加特,2006年;其他来自基利,1996年。墨西哥中部、德国、俄国/苏联、法国和日本的数据来自基利,1996年;见注释62和注释63。20世纪的美国:利兰和奥博罗恰努(Leland & Oboroceanu),2010年;见注释64。20世纪的世界:《 2008年人类安全报告》(Human Security Report Project,2008);见注释57和58。

    所以,根据这一计算方式,国家形态社会的暴力程度比传统的群体和部落形态的社会要低得多。即使在战祸最深重的年代,现代西方国家的死亡率也不到非国家形态社会平均死亡率的约1/4,而与最暴戾的非国家形态社会相比,不足其1/10。

    * * *

    虽然觅食族群之间常有战争,但这并不普遍。我们不能认为,如果人性中的暴戾倾向发生弱化,是对外部条件的战略性反应,而不是对人内在诉求的释放性反应。据两项民族志学的调查,65%~70%的狩猎-采集群体至少每两年会经历一场战争,一代人中至少经历过一次战争的达90%,而所有人都有对过去战争的文化记忆。[67]这说明,狩猎-采集群体经常发生冲突,但却能够长期避免战争。图2-3展示的两个部落——安达曼人和舍迈人均有很低的战争死亡率,但是这两个部落都有着饶有意味的故事。

    印度洋上的安达曼人年均暴力死亡率的记录是10万分之20,大大低于非国家形态社会的平均水平(10万分之500),但他们是世界上现存的最勇猛的狩猎-采集群体。2004年,印度洋发生大地震和海啸,人道救援团体的直升机飞过他们的岛屿时,遭遇雨点般的箭与镖的攻击。救援人员当即松了一口气,他们知道,这说明安达曼人没有被灭绝。两年后,两个印度渔民醉入酣梦,他们的渔船漂流到安达曼人的一个小岛岸边。两人当即被杀,直升机被派去打捞尸体,也遭遇了一阵箭雨。[68]

    当然,在狩猎-采集和狩猎-栽种群体中,也有像舍迈人那样从来没有卷入任何旷日持久的、集团性的、算得上战争的杀戮行为。“和平派人类学家”对他们进行了大量研究,认为他们可能是人类进化史上的常态,只有那些更晚近、更富有的栽种社会和游牧社会才会卷入有组织的暴力行动。这一假说与本章没有直接关系,本章的目的是要对那些生活在非国家形态社会的人民和生活在国家形态社会的人民进行比较,而不是对狩猎-采集者与其他人进行比较。但是,我还是有理由怀疑这种认为狩猎-采集群体纯洁无瑕的假设。图2-3显示,在这些社会中,战争死亡率虽然低于栽种社会和部落社会,但暴力水平基本上相差不大。如前所述,我们今天观察到的狩猎-采集群体,可能并没有历史代表性。我们能够看到的这些群体,都散落在荒漠或冰原这些不毛之地。他们之所以生活在那里,也许正是因为他们能够保持低调,并在面临冲突时情愿用脚投票。正如范·德尔·登嫩的评论所说,“当代 ‘和平的 ’觅食者……是这样彻底解决问题,过上和平生活的,他们或者与世隔绝,断绝了和其他人的联络,或者四处逃匿,或者受到暴虐不得不臣服,在惨败中不得不接受驯化,被武力威胁不得不成为顺民”。[69]比如,生活在卡拉哈里沙漠里的布须曼人,在20世纪60年代被誉为狩猎-采集和谐社会的典范,而事实上,他们在20世纪初与欧洲殖民者、他们的邻居班图人开战,自己内部也彼此开战,包括几次倾巢出动的大屠杀。[70]

    对这几个小社会的低战争死亡率,人们很可能会产生误解。虽然这些人能够避免战争,但是还会有谋杀,他们的凶杀率和现代国家形态社会是可以一比高低的。在图2-4中,我以比图2-3大15倍的比例进行了绘制。左侧是一组非国家形态社会的数据,让我们先看最靠右的灰柱。舍迈人是从事狩猎和栽种的部落,有一本书是《舍迈人:马来亚的非暴力人民》(The Semail: A Norvident People of Malaya),据说他们会尽一切可能避免使用暴力。不过,舍迈人的凶杀案不算多,但舍迈人的人口也不多。人类学家布鲁斯·瑙佛特(Bruce Knauft)做过计算,他发现舍迈人的凶杀率是每年10万分之30,这与美国最臭名昭著的犯罪城市的凶杀率接近,而且是美国全国凶杀率(取最糟糕的那10年的平均数字)的3倍。[71]同样的长除法也摧毁了所谓布须曼人爱好和平的声誉,有一本关于布须曼人的书是《毫无恶意的人民》(The Harmless People),而北极圈中部的因纽特人则是另一本书《从不发怒》(Never in Anger)的灵感之源。[72]不仅这些毫无恶意的、非暴力的、不会发怒的人民互相谋杀,谋杀率甚至远远高于美国和欧洲国家,而且,当布须曼人被博茨瓦纳政府接管之后,他们的谋杀率下降到原来的1/3,这正好应验了利维坦理论的预言。[73]

    图2-4 最少暴力的非国家形态社会与国家形态社会的凶杀率比较

    资料来源:布须曼人和中北极圈因纽特人:加特,2006年;李(Lee),1982年。舍迈人:瑙佛特,1987年。美国十大城市:兹姆林(Zimring),2007年,第140页。美国:《联邦调查局统一犯罪报告》(FBI Uniform Crime Reports);见注释73。西欧(估算):世界卫生组织;见注释66,第3章,第701页。

    政府管制下凶杀减少的事实过于明确无误,以至于人类学家对此所做的记录很少辅以数据。史书中记载了各式各样的“和平时代”——“古罗马治下的和平”,还有“伊斯兰治下的和平”“西班牙治下的和平”“奥斯曼治下的和平”“中国治下的和平”“不列颠治下的和平”,新几内亚的“澳大利亚治下的和平”,太平洋西北部的“加拿大治下的和平”和南非的“比勒脱尼亚治下的和平”。它们都是指在一个有效政府的管制下,疆域内的抢劫、武斗和战争出现减少。[74]虽然帝国统治本身可以是非常残酷的,但确实在所征服的地盘上控制住了地方性的暴力。“平靖进程”是一个如此普遍、无所不在的现象,人类学家通常对它视而不见,将其当作方法论上的一个干扰噪音。毫无疑问,那些原住民受到政府管辖后,相互之间的争斗减少了,因此被排除在暴力研究之外。原住民自己也感受到了平靖的效果。生活在新几内亚的一个奥亚那人这样解释“澳大利亚治下的和平”:“政府来了以后,生活好过多了,因为一个人可以安心踏实地吃饭了,无须时刻警惕别人的袭击,早上可以放心地出门撒尿了,不用担心中箭丧命。”[75]

    人类学家卡伦·埃里克森(Karen Ericksen)和希瑟·霍顿(Heather Horton)对政府出现后流血复仇减少的情况进行了定量研究。在一项对192个传统研究所做的调查中,他们发现,在殖民者或国家政府管治之前的觅食族群中,经常发生一对一的复仇,而在部落社会,家族对家族流血仇杀也是常事,在那些强调男人荣誉的文化中尤为严重。[76]相反,在中央政府管治的社会或者因有其他传统资源而对社会稳定要求较高的社会中,人们经常接受法庭和法院的裁决。

    当发展中国家摆脱了欧洲人的殖民统治之后,随之而来的通常是战乱。而现代武器、有组织的军事力量和反抗部落长老追求自由的年青一代,给战乱火上浇油。[77]这是20世纪下半叶最有讽刺意味的悲剧现象之一。我们在下一章中会看到,这一发展是历史性暴力减少的一股逆流,但它表明利维坦在推进暴力减少过程中所起的作用。

    文明及其缺陷

    那么,霍布斯是正确的了?至少他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我们发现人性中有三种导致暴力的主要因素:收益——掠夺性攻击,安全——先发制人的攻击,荣誉——报复性攻击。数字证明,相对而言,“在没有一个共同敬畏的权威的时代,人们所处的状态就叫作战争”。而在这种状态下,人们生活在“对暴力死亡的持续恐惧和危险之中”。

    但霍布斯坐在17世纪英国的扶手椅里,不可避免地犯下了许多错误。生活在非国家形态社会的人,在家族和盟友之间有着广泛的合作关系,他们的生活远远不是“孤独的”,他们中间的纠纷和残暴仅仅是间歇性的。尽管他们过几年就要打杀一番,但是他们还是有很多时间觅食,宴饮,歌唱,讲故事,生儿育女,照顾病人,以及从事其他生活必需的工作,寻找生活的快乐。我在上一本书的初稿里,很随意地将雅诺马马人称为“凶悍的人”,影射的是人类学家拿破仑·沙尼翁(Napoleon Chagnon)名著的书名。一位研究人类学的同事在我的初稿边页上写道:“是幼儿凶悍、老妇凶悍,还是他们的吃相凶悍?”

    对于他们的生活是不是“贫穷的”,有不同的说法。但可以肯定,那些没有国家组织的社会没有宽敞的房屋,没有传送和运输重物的工具,没有对地球的地理知识,不知道计算时间,也没有系统的文字,如果邻村的武士时刻都有可能向你射来几支毒箭,抢走妇女并烧掉你的茅棚,你也就很难有机会去发展这些技术和知识。但是,对于第一批放弃狩猎和采集,开始从事定居农业的人,他们的选择绝非易事。终日在田野里耕耘,以含淀粉的谷物维生,与牲畜和成千上万的人拥挤地生活在一起,污秽遍地,疾病丛生。斯特克尔和他的同事对古人遗骸所做的研究表明,与狩猎-采集者相比,最初的城市居民患有贫血、炎症、龋齿,而且身高大约矮6~7厘米。[78]有些研究《圣经》的学者相信,被逐出伊甸园的故事就是从觅食社会向农业社会变迁的文化记忆:“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79]

    那么,为什么我们的祖先要离开伊甸园?对许多人来说,这从来就不是一个明确的抉择:他们加倍地繁殖,掉进了马尔萨斯陷阱,自然的野味无法支撑他们的索取,他们不得不种植食物。随后才出现了国家。生活在边界的觅食者,或者被吸入城市,或者坚守自己原有的生活方式。对那些能够进行选择的人,伊甸园的唯一问题就是太缺乏安全了。几颗蛀牙、两块脓疮、几英寸的身高,相对于得到5倍的安全保障来说,只是小小不然的代价。[80]

    对一种死亡的逃避,又带来另外一种死亡。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陀这样说:“原来我们受犯罪之苦,现在我们受法律之害。”在第1章我们谈到的《圣经》故事中,最初的国王用专制的意识形态和残酷的刑罚管制他们的臣民。只要设想一下,暴戾的国王监视着人民的一举一动,人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受到律条的规范,亵渎神明和不尊奉国教者要被乱石砸死,国王有权力将妇女征入后宫,或者把婴儿劈为两半,把小偷和迷信小集团的领袖送上十字架。在这些方面,《圣经》是精确写实的。研究国家起源的社会科学家早已注意到,最初的国家是等级森严的神权制,精英为保证自己的经济特权,实施严刑苛法,维持属民的服从。[81]

    有三位学者对大量的文化样本进行了分析,在早期国家形态社会的政治制度的复杂性与对绝对权威和残忍手段的依赖性之间找到了量化的相关关系。[82]考古学家基思·奥特拜因(Keith Otterbein)的研究显示,一个社会中央集权的程度越高,越倾向于在战斗中杀死妇女(而不是劫走妇女)、蓄奴和从事人口贩卖。社会学家史蒂文·施皮策(Steven Spit-zer)表示,结构复杂的社会更倾向于将不侵害他人的活动有罪化,比如渎圣、性错位、不忠和巫法,并对罪犯施以酷刑、肢解、奴役和死刑。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劳拉·贝齐格(Laura Betzig)证明,社会制度越复杂,社会越容易落入暴君的掌控。而所谓暴君,就是那些永远正确永远伟大、草菅人命而不受惩罚,并在后宫禁锢大量女子的领袖。她还发现,在巴比伦、以色列、古罗马、萨摩亚、斐济、缅甸、阿兹特克、印加、(密西西比下游的)那切兹、非洲的阿善堤和其他王国,都出现过这个意义上的专制政治。

    当涉及暴力时,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利维坦——国家,决了一个问题,但又制造了另一个问题。人民固然不再经常地死于凶杀和战争,但他们又被暴君、神职和贪官污吏攥在手心里。这让我们更加觉得“平靖”这个字眼儿带有太多的血腥气,它绝不仅仅带来了和平,而且带来了强权政府的绝对控制。要解决第二个问题,人类还要再等上几千年,而在世界的很多地方,这个问题至今也没有得到解决。

    第3章 文明的进程

    文明在多大程度上是通过排斥本能才得以确立的,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自从我开始用餐具吃饭,就一直为餐桌礼仪挣扎烦恼;礼仪规定,不能用餐刀将食物送到叉子上。当食物的体积足够大时,我把叉子插到食物下面,肯定能盛住一块什么,这点儿机灵劲儿我还是有的。但是我的小脑确实不够发达,对付不了那些精切细斩的小碎块,还有那些滚圆溜滑的小豆粒,它们总是在叉子的尖齿前躲闪翻滚。我只好在盘子里追逐它们,绝望地寻找一个小沟或者一个小坎,让我的叉子能够借上一点儿力,并祈望它们不要突然飞蹦起来,最后趴在桌布上大喘气。偶尔,我会趁用餐同伴不注意,在她看见我的鲁莽举动之前,赶紧用餐刀堵住这些小颗粒、小豆粒的逃路。餐刀是用来切割食物的,除此之外做任何用途都是没有教养,让人无法容忍,我必须竭尽全力,避免这种羞耻和失态。阿基米德宣称:“给我一个支点和一根足够长的杠杆,我就能撬动地球。”但是,如果他知道什么是进餐礼仪,他甚至不可以用餐刀将青豆推到叉子上!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追问过为什么会有这种毫无意义的禁忌。我问:“以一种有效而且完全卫生的方式使用刀子和叉子,有那么可怕吗?我又不是要用手指头抓土豆泥吃。”“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所有的孩子都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这就无法再争论下去了。对这些莫名其妙的礼仪规则,我暗自恼火了几十年。突然,就在我为此书进行课题研究的某一天,我豁然开朗,谜团解开了,从此不再为刀叉礼仪而纠结。我的顿悟受惠于一位你也许尚未听说过的大思想家诺贝特·埃利亚斯。

    埃利亚斯生于德国的布雷斯劳市(现在波兰的弗罗茨瓦夫市),从事社会学和科学史的研究。[1]1933年,因为是犹太人,他逃离了德国;1940年,因为是德国人,他被关进英国的一个集中营;他的父母均在纳粹集中营遇害。在这些灾难之上,纳粹还要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一笔重彩,他的巨著《文明的进程》于1939年在德国出版。在当时的环境中,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埃利亚斯从一所大学流浪到另一所大学,大多数时间是在夜校授课。为了谋生,他还取得了心理治疗师的资格。最后他终于在兰开斯特大学安顿下来,从事教学工作,直至1962年退休。1969年,《文明的进程》英文版出版。他不再默默无闻,但是要到他生命的最后10年,当人们终于恍悟到他书中的重大发现时,他的地位才得到真正的承认。他的发现不是关于餐桌礼仪背后的理性,而是关于凶杀的历史。

    1981年,政治学家泰德·罗伯特·格尔(Ted Robert Gurr)利用法庭和郡政府的记录,估算了英国历史上不同时代的凶杀率,得出30个估计数,与伦敦现在的记录一起,绘制成图表。[2]我在图3-1中复制了这组数据,计算死亡率的方法和第2章中所使用的方法一样,即每年每10万人中的凶杀数。我必须使用对数尺度,因为凶杀率的下降几乎是一条陡峭的直线。图表显示,从13世纪到20世纪,英国各地的凶杀率降至原来的1/10、1/50,在有些地区甚至是1%。比如,14世纪牛津的凶杀率是每年10万分之110,而20世纪中叶伦敦的凶杀率是每年不到10万分之1。

    几乎每一个见到此图的人都深感惊讶(包括我自己——我在序言中已经提到,这张图就是一粒种子,生根发芽,本书是它结出的果实)。这一发现颠覆了人们的一个成见,即过去的世界是一派田园牧歌,今天的世界则满目腐败堕落。当我通过网络问卷调查人们对暴力的看法时,人们猜测20世纪英国的暴力水平比14世纪英国的暴力水平高14%。而事实是,20世纪英国的暴力水平比14世纪英国的暴力水平低95%。[3]

    本章要讨论的是欧洲从中世纪到现在凶杀率的下降,以及它在其他时间和世界其他地方的正例与反例。本章的题目借用了埃利亚斯的书名,因为他是唯一一位用理论解释这一现象的大思想家。

    图3-1 1200—2000年英国的凶杀率,格尔1981年估算

    资料来源:格尔的数据,1981年,第303~304页,第313页。

    欧洲凶杀率的下降

    凶杀率在下降——在我们对这一非凡的发展进行解释之前,首先要确保它是真实的。格尔的图表发表后,几位犯罪历史学家对凶杀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4]犯罪学家曼纽尔·艾斯纳(Manuel Eisner)对英国几个世纪以来的的凶杀案进行了更大规模的估计,他使用的材料包括尸检官的验尸报告、法庭案例和地方档案。[5]在图3-2中,每一个灰点是对某个城镇或管辖区的凶杀统计,同上,图表使用对数尺度。从19世纪起,英国政府就保有完整的年度凶杀案记录,它们在图中用灰线表示。另外一位历史学家J. S.科伯恩(J. S. Cockburn)整理了1560—1985年肯特郡的连续数据。艾斯纳将这些数据与他自己的数据重叠在一起,即图中的黑线。[6]

    图3-2 1200—2000年英国的凶杀率

    资料来源:艾斯纳绘图,2003年。

    我们再次清楚地看到凶杀率的下降,而且不是一星半点:凶杀率从中世纪的10万分之4~100,下降到20世纪50年代的10万分之0.8。从数据的时间上看,中世纪的高凶杀率不能归咎于1350年左右随黑死病而来的社会动荡,因为我们还有黑死病时期之前的大量数据。

    艾斯纳对数据的可信性进行了全盘考量。之所以使用凶杀这种选择性的犯罪来量度暴力,是因为不论文化差异多么大,不论人们如何定义犯罪,一具尸体都是无法被掩盖的罪行,而且总是能吊起人们探究根底的好奇心。与抢劫、强奸和攻击相比,凶杀案的记录是更可靠的暴力指标,虽然其他犯罪通常(虽非永远)与凶杀存在相关性。[7]

    我们当然想知道不同时代的人对这些杀戮有怎样的反应。他们是否和我们今天一样,对故意杀人和过失杀人区别裁断,他们是起诉还是听之任之?过去的凶杀率和强奸率、抢劫率和攻击率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是否抢救暴力的受害者,以防止他们由受伤变为被杀?

    幸好,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讨论的。艾斯纳引用的研究表明,将几个世纪之前的凶杀案交给今天的人来判断是不是故意伤害,今天的结论通常和当时的结论一样。他的研究还显示,在大部分时期,凶杀率和其他暴力犯罪率相关。他指出,法医学或刑事司法体系的任何历史性进步都必然会低估凶杀案的减少,因为与几个世纪前相比,今天被抓获、起诉和定罪的杀人犯比例更高。在救生医疗方面,20世纪之前,江湖郎中治死的病人和救活的病人一样多;1300—1900年,医疗救生的成功率越来越高。[8]在任何情况下,如果社会科学研究的仅仅是1/4或者1/2的变化,而不是10倍和50倍的变化,采样噪音就会带来很大的干扰。

    英国人之间的凶杀逐渐减少,这在欧洲人中是否属于特立独行呢?艾斯纳研究了其他西欧国家的情况,犯罪学家为这些国家收集了杀人数据。图3-3显示,西欧各国的情况相当接近。虽然斯堪的纳维亚人拖延了几个世纪才想明白犯不上互相残杀,而意大利人直到19世纪还不曾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到20世纪,所有西欧国家的凶杀率都降至每年10万分之1左右,各国相差无几。

    图3-3 1300—2000年西欧5个地区的凶杀率

    资料来源:艾斯纳的数据,2003年,图表1。

    为了更好地看清欧洲暴力的减少,我们来比较一下第2章中提到的非国家形态社会的凶杀率。在图3-4中,为了将非国家形态社会的数据纳入表格,我延长了纵轴线,将对数尺度上的量级增加到1000。与未被平靖的非国家形态社会和因纽特人相比,中世纪后期西欧的暴力要和缓得多,与定居的觅食部落,比如舍迈人和布须曼人在一个水平上。而从14世纪起,欧洲的凶杀率稳步下降,直到20世纪最后30年才出现了一个小反弹。

    虽然欧洲总体上凶杀数量越来越少,但某些凶杀模式一直维持不变。[9]约92%的非杀婴类凶杀案的凶手是男性,年龄集中在20多岁。直到20世纪60年代凶杀率有所回升之前,城市总体上比乡村更安全。凶杀的其他模式则发生了变化,以前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的凶杀率基本接近,但凶杀率开始下降后,上层社会凶杀数量的下降幅度要比下层社会大得多。我们后面再回头探究这个现象。[10]

    图3-4 1300—2000年西欧和非国家形态社会的凶杀率

    资料来源:非国家形态社会(不包括舍迈人、因纽特人和布须曼人的26个非国家形态社会几何平均数),见图2-3。欧洲:艾斯纳,2003年,图表1;5个地区的几何平均数,缺少数据的部分用内推值代入。

    另一个历史性的变化是,与杀害孩子、父母、配偶和手足的案件相比,无亲缘关系的男子之间的凶杀案减少了。这在凶杀统计学中是一个很常见的模式,有时也被称为“维寇法则”(Verkko..s Law):与涉及女性和亲族的家庭暴力相比,男人之间的凶杀率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会有很大的波动。[11]马丁·戴利(Martin Daly)和马戈·威尔逊(Margo Wilson)的解释是,家庭成员之间的紧张和冲突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基本相同,因为这种根深蒂固的利益冲突源自亲缘成员之间基因重叠的模式——遗传的相似性。相反,非亲缘男性之间的暴力是获得性的,它受争夺支配权或优势的刺激,对当时当地的具体环境非常敏感。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中,一个男人需要多少暴力才能在等级排序中保持自己的地位,要看他如何评估其他人的暴力程度,这可能导致暴力急速螺旋上升的恶性循环,也可能导致暴力螺旋下降的良性循环。我将在第7章中讨论亲缘心理的细节,并在第8章中讨论支配权问题。

    对欧洲凶杀率下降的解释

    欧洲凶杀率连续几个世纪下降,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城市生活中来自五湖四海的居民素不相识,却要拥挤地生活在一起,文化背景和阶级背景各不相同,这难道不是暴力的温床吗?资本主义和工业革命带来哪些痛苦的社会变迁?你是否相信,以教堂、传统和对神的畏惧为中心的小城镇生活,是我们抵挡谋杀和混乱的最佳防卫手段。再好好想一想!随着欧洲进入城市化、商业化、工业化和世俗化,它变得越来越安全了。这就让我们回到了埃利亚斯的理论,它是唯一经得住验证的理论。

    在《文明的进程》一书中,埃利亚斯没有使用多少数据来支持他的理论,因为当时没有这样的数据,他的做法是检视中世纪欧洲人日常生活的内容。比如,他查看了15世纪德国《中世纪家庭画册》(The Medieval Housebook)中的插图,这些插图画的是一位骑士眼中的世情百态。[12]

    从图3-5中可以看到很多细节,农民正在给一匹马开膛破肚,而一头猪在农人身后嗅着他裸露出来的臀部。在附近的一个山洞里,一男一女坐在木枷上。再往上,一个男子被押向绞刑架,而绞架上已经悬挂着一具尸体。

    在绞刑架旁边,受轮刑的男子尸身残破,乌鸦正在啄食他。轮刑架和绞刑架都不是画面的焦点,而只是背景的组成部分,如同树木和磨坊。

    图3-5 《土星》细部,《中世纪家庭画册》,第1475~1480页

    资料来源:埃利亚斯复制,1939/2000年,附录2,见Graf zu Waldburg Wolfegg,1988年。

    图3-6是第二幅插图的细部,图中的骑士正在攻击一个村庄。在左下角,一个农夫被士兵刺伤,在他的上方,另一个农夫的衣角被士兵揪住,边上的一个哭号着的妇女双手伸向天空。在右下角的小教堂内,士兵正将匕首刺向一个农民,他的财物被洗劫一空。在教堂左侧,骑士铐住了一个农民。上方,几个骑兵放火点燃农舍,士兵一面赶走农人的牛羊牲畜,一面向农妇挥舞着大棒。

    图3-6 《火星》细部,《中世纪家庭画册》,第1475~1480页

    资料来源:埃利亚斯复制,1939/2000年,附录2,见Graf zu Waldburg Wolfegg,1988年。

    封建欧洲的骑士,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军阀。国家毫无行动的能力,国王只是贵族中最显赫的一个,没有常备军队,对国家几乎没有控制。所谓的治理,就是国王分封了男爵、骑士和其他贵族,由他们掌管大大小小的采邑,向领地内的农民征收粮食和徭役。骑士经常以征战、偷袭和复仇这些霍布斯式的暴力方式进犯其他骑士的领地。如《中世纪家庭画册》插图中所示,他们在进行杀戮时毫不手软。在《远方之镜:多灾多难的14世纪》(A Distant Mirror: The Calamitous 14th Century)一书中,历史学家巴巴拉·塔奇曼(Barbara Tuchman)这样形容他们的谋生之道:

    骑士兴致勃勃地参与这些私斗,攻敌的唯一战略就是在对方领地上杀戮和残害尽可能多的农民,毁坏尽可能多的庄稼、葡萄园、工具、仓库和其他财物,因为这样就能减少敌人的岁入。结果,双方交战的主要受害者是各自领地内的农民。[13]

    正如我们在第1章中所见,为了维护威慑的可信度,骑士举行血淋淋的竞赛和其他彰显男子气概的运动,并饰以荣誉、勇气、骑士精神、光荣和侠义之类的辞藻,以至于后人忘记了他们不过是些残暴的盗贼。

    在私斗和比武的背景之下,生活中还充满其他暴力。我们已经看到,宗教价值观已经和滴着鲜血的十字架、永生永世的炼狱、对圣徒受肢解酷刑的刺激性描述融为一体。工匠以独出心裁的创造力来制造各色虐待狂式的刑具。旅行成了玩命,匪徒劫持人质勒索赎金成了一门大买卖。埃利亚斯注意到:“小人物,比如制帽工、裁缝和牧人,也都动辄拔刀相向。”[14]甚至神职人员也不例外。历史学家巴巴拉·哈纳沃特(Barbara Hanawalt)引用14世纪英国的记载说:

    事件发生在耶佛陀夫特(Ylvertoft),国王爱德华在位第五年的圣马丁节前的那个星期六。耶佛陀夫特教区牧师——来自威灵顿的威廉派他的职员约翰去约翰·考布勒家买一支一便士的蜡烛。约翰要先拿到钱才肯交出蜡烛,这就惹恼了威廉。威廉猛然推门进屋,击打约翰的前额,令他脑浆飞溅,当即丧命。[15]

    人们的娱乐也沾满暴力的色彩。塔奇曼描述了当时两项流行的运动项目:“参赛者的双手被捆在身后,用他们的脑袋去撞击一只被钉在柱子上的猫,看谁能先杀死这只猫。参赛的风险是发狂的猫可能会撕破他们的面颊,抓出他们的眼珠……或者人们拿着大棒追打关在围栏中的猪,观众在笑声中看着这头猪尖叫着狂奔乱躲,直到在大棒下咽下最后一口气。”[16]

    我在几十年的学术生涯里阅读了数千篇学术论文,内容从不规则动词的语法到多重宇宙物理学,其中最古怪的一篇莫过于《丢面子和要面子:中世纪后期城镇的鼻子和荣誉》。[17]在这篇论文中,史学家瓦伦丁·格勒布纳(Valentin Groebner)整理了几十宗中世纪欧洲砍掉别人鼻子的事件。有时,这是官方对异端、叛国、卖淫或鸡奸的惩罚,但更常见的还是私人之间的复仇行为。在1520年纽伦堡的一个案件中,汉斯·里格尔与汉斯·冯·艾布的妻子发生了关系。妒火中烧的冯·艾布割掉了无辜的里格尔妻子的鼻子。一位最高法官综合考量了案情,判处里格尔通奸罪成立,坐监四个星期,冯·艾布免于处罚。这种人身伤害经常发生,以至于格勒布纳这样写道:

    中世纪晚期的一位外科教科书的作者也特别关注鼻部损伤,讨论被割下来的鼻子是否能够再长回去。对于这个大家争论不休的问题,法国御医亨利·德·蒙德维尔在他的名著《整形外科》一书中给了一个结论性的回答:“不能。”15世纪的其他医学权威则要乐观得多,海因里希·冯·福尔思庞特1460年的《医药大典》夸下不少海口,其中之一就是一张专为失去鼻子的人“制作新鼻子”的处方。[18]

    “割掉你的鼻子,让你难堪”(to cut off your nose to spite your face)这样古怪的谚语其实都来源于生活。中世纪后期,割下某人的鼻子,是让某人丢脸的典型方式。

    和其他研究中世纪生活的学者一样,埃利亚斯对中世纪古人暴躁的脾气感到震惊。按照我们今天的眼光,那时候的人真是浮躁、粗野到了极点,而且极其幼稚:

    并不是说他们总是面露凶色、横眉怒目,时时刻刻挥刀弄剑……相反,他们本来是在乐呵呵地互相调侃,甩出一连串嘲弄的字眼儿,但就在笑语喧哗声中,他们可以突然拔刀相向,开始玩命地厮杀。我们看到的中世纪的人充满了矛盾:他们有虔诚的宗教信仰,对地狱怀有极度的恐惧,心怀沉重的罪恶感和忏悔,同时疯狂地追求狂欢和享乐。他们的性情暴躁易变,毫无克制地仇恨和好勇斗狠。所有这一切,都可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而且阴晴不定、瞬息可变,这就是当时人们完全同构的情感生活。比起后来的人,中世纪的人更冲动,感情的表达更自由、更直接,也更开放。只是到了我们这里,一切才变得微妙、温和和精于算计。社会禁忌作为各式各样的自我克制,深深地渗透到追究功利的社会机体中,所以我们才会觉得不加隐藏的宗教虔诚、桀骜不驯的派头和凶残的行为是相互矛盾的。[19]

    塔奇曼也这样写道:“中世纪人的行为带有显而易见的幼稚,他们无法克制自己的任何冲动。”[20]多萝西·塞耶斯(Dorotry Sayers)翻译了《罗兰之歌》(The Song of Roland)。她在序言中提到,“在个人和民族的大灾大难临头时,轻轻地抿住嘴唇,静静地将烟头扔进壁炉,这种硬汉形象,是非常晚近的事情”。[21]

    虽然中世纪人的孩子气肯定有被夸大的成分,在不同的时代,人们表达情感的习俗确实有所不同。在《文明的进程》一书中,埃利亚斯用很大篇幅记录了一组不同寻常的数据资料——礼仪手册。今天,我们认为《艾米·范德比尔特家族礼仪》(Amy Vanderbilt..s Everyday Etiquette)和《曼纳斯小姐行为矫正指南》(Miss Manners.. Guide to Excruciatingly Cornect Behavior)这类书,只是提供了一些免于失态受窘的小常识。但它们曾一度是道德行为的严肃指南,由那个时代的思想大家撰写。1530年,人文运动的创始人之一、大学者德西德里乌斯·伊拉斯谟(Desiderius Erasmus)撰写了《论男孩的礼貌教育》(On Civility in Boys)这一行为手册,该书在欧洲畅销了整整200年。这些手册明确规定了哪些行为是不可接受的失礼,也让我们从中知道哪些是当时人必须遵守的规则。

    总而言之,中世纪的人是粗野的。礼仪手册中大量的劝诫是关于如何消除身体的异味:

    不要在楼梯、走廊、衣柜和墙帏上撒尿和涂抹其他污秽。/不要在女士面前,或者在宫廷的门口和窗户前大小便。/不要在椅子上前后滑动,做出要排出气体的样子。/不要用裸手在衣服下面触摸私处。/不要在别人大小便时打招呼。/不要在排出气体时发出噪声。/不要在其他人面前做大小便前解衣松带的准备,也不要在人前做大小便后系扣穿衣的动作。/当你在小旅馆里和别人同睡一张床的时候,不要紧挨着别人,不要把自己的腿放到别人的两腿中间。/如果你在床单上看见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不要告诉你的伙伴,不要指给他看,也不要举着发臭的东西让别人闻,然后说“我很想知道这东西到底有多臭”。

    针对擦鼻涕的规矩有:

    不要用桌布、手指头、袖子或者帽子擦鼻涕。/不要将自己用过的手绢拿给别人用。/不要将手绢叼在嘴里。/“在用手绢擦过鼻子后,千万不要打开手绢,向内张望,仿佛你头上有珍珠或宝石掉了进去。”[22]

    接着是对吐痰的详细规定:

    在盆里洗手的时候,不要向盆里吐痰。/吐痰的时候不要吐得太远,以至于你要伸长腿,才能踩到那团东西上去。/吐痰的时候,要侧过脸,不要让痰涎溅到别人身上。/“任何脓痰落在地上后,都应该踩上一脚,以免让人恶心。”[23]/如果在别人的衣服上看见痰和鼻涕,礼貌的做法是不动声色。

    还有关于餐桌礼仪的很多建议:

    不要第一个从大盘子中取食物。/不要像猪那样在饭桌上打瞌睡、打鼾和出声地舔嘴唇。/不要为了将大块肉靠近自己而转动大盘子。/“不要狼吞虎咽,仿佛你明天就要进监狱;也不要向嘴里塞太多食物,两颊鼓胀如风箱;更不要张嘴咀嚼,发出猪一样的响动。”/不要将手指头伸进大盘子去蘸汤汁。/不要将进过自己嘴巴的勺子伸进公盘取菜。/不要将自己啃过的骨头放回公盘。/不要用桌布擦抹刀叉餐具。/不要将嘴里的食物放回自己的盘子。/不要请别人吃自己已经咬过的食物。/不要用舌头舔油渍的手指头,不要在面包上和衣服上擦拭油渍的手指头。/不要将头低到汤碗上喝汤。/不要将骨头、菜渣子、蛋壳、果皮吐到手里,或者扔到地上。/吃饭时不要抠鼻子。/不要直接用汤盘喝汤,要用汤匙喝汤。/用汤匙喝汤时不要发出声音。/不要在饭桌上松裤腰带。/不要用手指头打扫脏盘子。/不要用手指头搅拌调味汁。/不要将肉食举到鼻子前闻味儿。/不要用托碟喝咖啡。

    看到这些戒律,当代读者的脑海里会产生一连串反应:那时候的人该是多么草率、鲁莽、野性和不成熟啊!这些不都是父母对三岁孩子的教导吗,怎么会是一个大哲学家向有文化的人发表的文字呢?但是,正如埃利亚斯所指出的,优雅的举止、自我克制和深思熟虑这些看似第二天性一样的品质,对我们来说其实是习得性的,这也是为什么称其为“第二天性”。这些品质是随着欧洲的现代化而逐渐被人们接受的。

    五花八门的劝诫说的都是一个道理。几十个形形色色的规矩彼此相连,强调的就是那几个主题。并不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逐项地接受训导,哪位粗心大意的母亲疏漏了一条半条,她已经成年的儿子也不见得就会揪着桌布擤鼻涕。这个单子上的规则,以及那些没有开列在这里的更多规则,可以浓缩为几条简单的原则:控制食欲,延迟享乐,顾及别人的情感,不要像农民那样粗俗,远离动物的本能。

    人们认为,对于违反这些规则的人的处罚是内在的羞耻感。埃利亚斯注意到,礼仪手册很少论及健康和卫生。今天,我们已经认识到,人的厌恶情绪早已演化为一种下意识的抵御生物污染的手段。[24]但在19世纪之前,人们对微生物和感染还毫无认识。礼仪书中唯一明确的原则是避免乡巴佬的举止、动物般的粗野和对他人的冒犯。

    在中世纪的欧洲,性行为也没有后来那样慎重。人们经常在公众场合赤身裸体,夫妇或情侣在保持交媾的私密性方面也是非常敷衍潦草的。妓女在光天化日之下拉客,英国的许多城镇中都有一个叫作“摸巷”的红灯区。男人堂而皇之地向孩子吹嘘自己的性史,他们的私生子和婚生子女混居在一起。在向现代社会过渡的过程中,这种赤裸裸的张扬渐渐地让人们感到困窘,被视为粗野,最后才是不可接受。

    语言中留下了这一变化的印记。“农民”(peasantry)一词的另一个意思是道德沦丧;“莽汉”(boor)的原意就是“农人”,在德语和荷兰语里也一样;“恶棍”(villain)源自法语的vilein,指农奴或村民;“土头土脑的”(churlish)词源是英文的churl,意思是平民;“下流”(vulgar),俗称底层人;“卑鄙微贱”(ignoble)一词,就是由“非—贵族”两个词组合而成的。许多描述这些令人难堪的行为和事务的字眼已经成为禁忌。英国人现在习惯于叫喊着神明发誓赌咒,比如“我的上帝啊!”“耶稣基督啊!”但在刚刚进入现代社会的时候,他们是叫喊着性行为和排泄物发誓的,即我们今天所说的“盎格鲁-撒克逊的四字经”,现在这些都不能再用于文明场合了。[25]历史学家杰弗里·休斯(Geoffrey Hughes)注意到:“将一朵蒲公英叫作pissabed(尿床),将苍鹭叫作shitecrow(大便-乌鸦),将红隼叫作windfucker(操风者)的时代,已经和用硕大的阳具为男子紧身兜裆袋做的广告一样,一去不复返了。”[26]私生子、淫妇、笨蛋和娼妇也从常用的俚语变为禁忌语。

    随着新礼仪的确立,军人的武器装饰,特别是刀剑,也发生了变化。在中世纪,大部人随身携带短刀。他们会在餐桌上用它对付整只烧烤的禽兽,先是切下一大块,用刀尖挑着,再送到嘴里。但是,在一个公共聚会上,每个人身前身后刀光闪闪、杀气腾腾,刀尖对着自己的面孔指来指去,这种恐怖景象越来越让人反感。埃利亚斯引述了一系列以如何使用刀具为中心的礼仪:

    不要用刀剔牙缝。/不要在吃饭时一直握着刀,只在需要切割食品的时候才拿起刀。/不要用刀尖挑起食物送入口中。/不要用刀切面包,要用手来掰面包。/如果你将刀给别人,要手握刀尖,将刀柄递给对方。/不要将刀柄紧攥在手心里,而是用手指拿着刀柄。/不要用刀尖对着别人指指点点。

    在这个过渡时期,叉子成为通用的餐具,人们不再需要用刀将食物送进嘴里。餐桌上出现了各种专用的餐刀,人们不再需要在进餐时动用自己的佩刀了,餐刀被设计成圆头,而不是尖头。有些食物是永远也不需要使用餐刀的,比如鱼类、球形的食物和面包——所以,“一起掰面包”的意思就是“共同进餐”。

    中世纪的一些刀具禁忌一直保留到今天。许多人不愿意将刀具作为送人的礼品,如果实在要送,一定要配上一枚硬币,收礼的人将硬币还回送礼者,表示这是一次买卖,而不是一次赠送。表面的理由是刀具有“切割友谊”的象征,但更有可能是避免将凶器送给朋友。还有一种迷信认为将刀递给他人会带来厄运,所以,应该是将刀放在桌子上,让对方自己来取。餐具中的餐刀是圆头,而且也不是非常锋利,能够切割食物即可,牛排餐刀仅在有硬肉食时才摆上桌,吃鱼则有专用的钝口餐刀。不是绝对需要使用餐刀时,就尽量不要动用它。用餐刀来吃糕点,用餐刀将食物送进嘴巴,用餐刀搅拌食物(俗话说“刀子搅拌,煽动捣乱”),以及用餐刀将食物放在叉子上——对,放在叉子上——都是粗野的行为。

    啊哈!

    * * *

    埃利亚斯的理论将欧洲暴力的减少归因于大众的心理变化。他的著作的副标题是“社会遗传学和心理遗传学的调查”。他认为,这个转变从11世纪或12世纪开始,到17世纪和18世纪完成。在这几个世纪的时间内,欧洲人越来越克制自己的冲动,关注自己行为的长期后果,顾及其他人的想法和感情。随时准备进行复仇的荣誉文化让位给时刻讲究自我克制的尊严文化。皇亲贵族在文化仲裁的压力下,严格遵守种种清规戒律,以此将他们自己与乡巴佬和庄稼汉拉开距离。接着,这些规诫被社会吸收,灌输给一代又一代的稚龄儿童,直到成为他们的第二天性。中产阶级总是迫不及待地效仿贵族,他们渐渐地接过这些贵族自律的标准;这些标准又从中产阶级向下层社会传递,最终成为整个社会文化的组成部分。

    埃利亚斯发现了弗洛伊德的心理结构模型,即使年幼的孩子完全不能理解规则的意义,但他们自幼从父母那里接受了这些规则,随后内化为自己的意识(即超我)。某一天,孩子的自我开始能够践行这些规则,约束自己的生理冲动(即本我)。埃利亚斯没有涉足弗洛伊德那些更奇异的理论(比如“原始弑父”、“死亡本能”和“俄狄浦斯情结”),他的心理学是完全现代的。在第9章,我们会探究人的意志力,即心理学家所说的自制、延迟满足和较低的时间折现,俗语中则有所谓的“默数到十”(少安毋躁)、“勒住马缰”(三思而行)、“咬紧牙关”、“有备无患”和“枪打出头鸟”。[27]我们还要探究心理学家所说的共情能力、直觉心理学、换位思考、心智理论和俗称“钻进别人的脑子里”、“站在他人的角度看世界”、“穿上别人的鞋子走几里路”,以及对他人之痛“感同身受”。埃利亚斯预见到人们将对自制和共情这两种人性中的善良天使进行科学的研究和分析。

    埃利亚斯的批评者指出,任何一个社会都有关于性和排泄的规范,这些规范可能是来自与洁净、厌恶和羞耻有关的内在情感。[28]我们将看到,各个社会将这些情感道德化的程度是衡量文化差异的重要尺度。虽然中世纪的欧洲并不缺少规范得体行为的标准,但是这些标准的水平都是非常低下的。

    值得称道的是,埃利亚斯没有陷入学术时髦的窠臼,称早期现代欧洲人“发明”或者“建构”了自制。他仅仅表示,他们增加了一些大脑认知的能力,这一能力是人生来俱有的,只是中世纪的人未能充分利用它而已。埃利亚斯一再明确表示,(人的认知能力)“没有零点”。[29]我们在第9章中将会看到,人们如何管理自己的自制力,是心理学中一个有趣的话题。第一种可能的解释是,自制力如同肌肉,如果你用餐桌礼仪这样约束训练自己,当别人侮辱你时,你会有更强和更有效的自制力,控制自己不去杀人。第二种可能的解释是,自制的特定设置是一种社会规范,比如你站在别人身边时应该保持多远的距离,或者在公共场所,身体的哪些部位应该被遮挡严实。第三种可能的解释是,自制可以根据一时一地的成本和收益进行相应的调整。毕竟,自制不是一种纯粹的美德。过多的自制会让侵犯者认为你已经失去报复的良机,因无法再采取行动,而对你进行攻击。但如果给他一个理由,让他相信你会不计后果地进行反击,他从一开始就会对你更加尊重。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就要根据所处的危险调整自制的水平。

    * * *

    到此为止,文明进程的理论仍是不完整的,因为它试图用现象内生的过程来解释现象本身。该理论指出,暴力行为的减少,与冲动、炫耀、放荡、野蛮和餐桌上粗俗举止的减少相吻合。这样的解释无疑将我们绕进一张心理过程的罗网。因为人们学会了克制自己的暴力冲动,所以人们的暴力行为减少了,这差不多等于什么也没有说。我们也无法肯定到底是人们的心理冲动变化在先,暴力的减少在后,还是相反。

    但是埃利亚斯确实提出,存在外源触发器,准确地说,是两个外源触发器激发了暴力减少的整个过程。第一个外源触发器是,欧洲在经历几个世纪的封建领主和采邑林立的无政府状态后,出现了真正的利维坦。中央集权的君主获得了强大的力量,把战乱不休的骑士置于他们的控制之下,并将自己的触角伸延到王国的疆域之外。根据军事历史学家昆西·赖特的研究,在15世纪,欧洲有5000个独立的政治单元(主要是领主封地和公国),在17世纪早期“三十年战争”时期有500个政治单元,在19世纪初期的拿破仑时代有200个政治单元,而在1953年,欧洲只剩下不到30个独立的政治单元了。[30]

    政治单元的整合本来是相对强大的军阀吞并相邻军阀的自然聚合过程,但是军事进步加速了这一进程,这场史称“军事革命”的技术进步包括火药武器、常备军和其他只有大政府和大财政才能支撑的昂贵的战争工具。[31]一个在战马上一手扬鞭一手挥剑的汉子,带着一伙破衣烂衫的农民,在战场上肯定不是由国家在战场上部署的步兵和炮兵大部队的对手。社会学家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说:“国家制造了战争,战争又制造了国家。”[32]

    骑士之间争夺势力范围的战事,让日益强势的国王们感到不快,因为不论哪一方获胜,都有农民丧生,生产力被破坏。从国王的立场看,这都是在消耗自己的军力和财力。一旦他们进入和平——所谓的“国王的和平”,他们的利益动机会要求他们继续维持和平。一个骑士放下武器,将自己的安全交给国家。这是一个冒险的举动,因为他的敌人也许会视此为软弱的表现。所以国家必须信守承诺,不能让任何人怀疑其维持和平的能力,回到相互侵夺和仇杀的过去。[33]

    骑士之间和农民之间的争斗不仅令人讨厌,而且失去了机会。在诺曼统治时期的英国,一些天才认识到将司法系统国有化的益处和可能性。几个世纪以来,英国的法律制度一直将凶杀视为一种侵权行为。在英国的法制下,受害人的家人会要求凶手的家人支付血债,而不是复仇。英王亨利一世将凶杀案定义为“对国家”的犯罪,换句话说,是“对王权”的侵犯。一宗张三被李四谋杀的案子,不再是张三起诉李四,而是国王起诉李四,或者,比如在美国是人民起诉李四,或者密歇根州起诉李四。这一安排的精彩之处在于,赎金(通常是凶手的全部财产,加上来自凶手家庭的财产)是判给国王,而不是受害人的家庭。司法职责由巡回法庭承担,它们定期走访各地,听审累积的案件。为了保证所有凶杀案都能得到庭审,每一宗死亡案件都由一名王室代理人——“验尸官”进行调查。[34]

    一旦利维坦掌握权力,游戏的规则也就发生了变化。一个男人获得财富的途径不再是当一个地区最坏的骑士,而是去朝廷朝拜,讨国王和他的随从的欢心。法庭基本上是政府的官僚机器,莽汉和大炮筒子在这里是无法施展的,法庭需要的是有责任心的监管人。贵族不得不改变他们的自我兜售方式。他们只好陶冶自己的风度,以免冒犯国王的宠臣,还要学习换位思考,揣度国王和权臣的心意。所以,在宫廷(court),得体的举止被赞为“庄重有礼”(courtly)的,“礼貌”(courtesy)的词根也是“court”。各种“礼仪指南”最早就是要告诉贵族在宫廷如何举手投足,当然也包括怎么处置他们的鼻涕。埃利亚斯追踪了几个世纪的记录,勾画出礼貌从贵族模仿宫廷,逐渐到资产阶级精英模仿贵族,再到中产阶级模仿精英的演变。他用一句口号总结了自己的理论,即“从战士到朝臣”,将集权化的国家权力与民众心理变化联系了起来。

    * * *

    中世纪晚期的第二个外部变化是经济革命。封建制度的经济基础是土地和土地上劳作的农民。用地产经纪人的话来说,土地是一种无法被增加的东西。在以土地为基础的经济中,任何人想提高生活水平,或者在马尔萨斯人口扩张期维持生活水平,他的首选就是征服附近的土地。用博弈论的语言来说,对土地的竞争是零和博弈:一方的得,就是另一方的失。

    基督教的意识形态排斥一切商业活动和技术创新,堵塞了从现有自然资源之外增加财富的道路,进一步强化了中世纪经济零和博弈的性质。塔奇曼解释说:

    基督徒对商业的态度……是金钱就是罪恶。用圣奥古斯丁的话来说,“经营本身就是恶行”,在超出生存最低需要之外谋求盈利就叫作贪婪;用钱来生钱,放贷收息就是万恶的高利贷;批发商品,转手抬价零售,是不道德的,会受到教会法规的谴责。简而言之,正如圣哲罗姆的格言所说:“一个人,不可能既做商人,又取悦上帝。”[35]

    我的祖父会这样说:“非犹太人的想法!”犹太人从小就熟悉钱商和中间人业务,但也因此不时受到迫害和驱逐。当时的法律规定商品的价格只能固定在“公平价”上,即原材料的成本加上附加的劳动价值。塔奇曼解释说:“为了确保没有人能占他人的便宜,商业法禁止发明新的工具或技术,禁止固定价格之下的低价销售,禁止加班,禁止雇用额外的学徒、妻子和儿童,禁止对商品进行广告宣传或对其进行赞扬,以损害他人利益。”[36]这种零和博弈的规则,使得攫取成为增加财富的唯一手段。

    在正和博弈中,各方都有同时改善处境的选择。日常生活中最典型的正和博弈是交换互利,即各方均以较小的成本向对方提供较大的受益。比如,灵长类相互剔除背上的跳蚤,猎人彼此分享大型猎获,几家父母轮流看护孩子。我们在第8章会看到,进化心理学的一个关键见解是,人类的合作以及支持这种合作的社会情感,比如同情、信任、感恩、内疚和愤怒,之所以在演化中留存并胜出,是因为它们使人类能够在正和博弈中繁衍兴旺。[37]

    剩余互换是经济生活中典型的正和博弈。如果农民有多余的谷物,牧民有多余的牛奶,双方互换谷物和牛奶,各方都有进益,即所谓的“双赢”。当然,有分工,单个时点上的交换才有收益。两个农民用一桶麦子再换回一桶麦子,毫无交换的意义。现代经济学的一个基本观念是,分工是创造财富的关键,分工让生产专业化,生产者各有所长,精修研习,提高生产的成本效益;分工也让交换手段专业化。有效交换的基础之一是交通,通过交通,不同产地的生产者才能实现剩余交换。交换的另一个基础是货币、利息和中间商,有了这些手段,一个生产者才能与其他生产者随时交换多种剩余。

    正和博弈也改变了对暴力的激励。不论你是交换恩惠还是交换剩余,交换伙伴只有活着才对你更有价值。如果你能揣摩到别人的心愿和喜好,便能更好地提供服务和产品,从而更好地在交换中得到自己的所需。虽然很多知识精英都追随圣奥古斯丁和圣哲罗姆,轻蔑商人,认为他们自私且贪婪,但事实上,自由市场很重视共情。[38]一个好商人必须要满足客户,否则竞争者就会把他们挖走。客户越多,商人就会越富有,此即所谓“文明商业”(doux commerce)。经济学家萨缪尔·里卡德(Samuel Ricard)在1704年说:

    商业将人们通过互利联结起来……通过商业,人要学习深思熟虑,要学会诚实,要学习举止得体,还要学会在言谈和行动中谨慎和有所保留。一旦意识到精明和诚实是成功的必要条件,商人就会远离罪恶,或者,至少他要在言谈举止中表示庄重和严肃,以免在他所交往的和未来有可能交往的人中留下任何不良的印象。[39]

    这就引出了第二个外部变化。埃利亚斯注意到,在中世纪晚期,人们终于开始走出技术和经济发展长期停滞的泥淖。货币逐渐取代了实物交换,而较大规模国家的出现,保证了货币在国家疆域内得到承认。古罗马帝国之后就一直被忽视的公路工程又开始动工,以往限于沿海和水路的商品开始直达内地。马掌的使用,使马蹄不受硬路面的磨损,车轭使马能够加大拉车的负重,这极大地改善了马车运输的效率。轮车、指南针、钟表、轮纺车、踏板织机、风力磨坊和水力磨坊等技术在中世纪后期日臻完美。这些行业内出现的能工巧匠形成了整个手工匠阶层。分工越来越细,剩余越来越高,交换机制越来越顺畅。生活中正和博弈的机会越来越多,零和博弈的吸引力迅速下降。为了抓住机会,人们必须计划未来,控制冲动,换位思考,还要开发社交和认知的技巧,拓展人际网络。

    “文明的进程”的两个触发器——利维坦和文明商业是相互关联的。正和博弈的商业合作在利维坦监管下的骡马大市上最有前途。国家不仅适合提供公共品,比如货币和道路之类经济协作需要的基础设施,当买卖双方权衡是抢劫还是交易的时候,国家可以在天平上加上自己的砝码。假定一个骑士可以从邻居家抢劫10蒲式耳(约270千克)麦子,他也可以用同样的时间和精力,筹措钱款,从邻居手里购买5蒲式耳麦子。盗贼方案看起来很不错。但是,如果骑士知道国家会对抢劫判处6蒲式耳麦子的处罚,他有可能只剩下4蒲式耳麦子,那他还不如诚实地劳动。国家的存在让商业更有诱惑力,而商业的存在则让国家更容易管理和运作。如果没有购买谷物这个诚实的选择,国家就只能威胁要从骑士手中拿走10蒲式耳麦子,才能让骑士觉得抢劫无利可图;但处罚10蒲式耳和处罚5蒲式耳的执行难度大不一样。当然,在现实世界,国家的制裁手段更有可能是体罚的威胁,而不是罚款,但它们的原则是一样的:合法的选择越有吸引力,人们就越不愿意犯罪。

    这两种文明的力量互相强化,在埃利亚斯看来,它们就是同一个过程的一部分。国家控制的集中化和对暴力的垄断,工匠行会和官僚的成长,货币交易取代实物交换,技术的发展,贸易的繁荣,本来各不相关的个体日渐形成相互依赖的社会网络,所有这一切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在这个有机体中寻求生存和发展,人们培养共情和自制力,直到它们——用埃利亚斯的话说,成为人的第二天性。

    在这里使用“有机”一词并非妄言。生物学家约翰·梅纳德·史密斯(John Maynard Smith)和厄尔什·绍特马里(Eörs Szathmáry)曾经说过,生命史上进化变迁的动态过程与“文明的进程”相似。这几个大变迁就是基因、染色体、微生物、有核细胞、有机生物、有性生殖生物和动物各个群落的相继出现。[40]在每一次变迁中,具有自利和合作两种能力的个体,在它们能够生成一个更大单元的时候,都趋向合作。它们有分工,有利益互换,并发展出保护机制以防止某个成员剥夺其他成员而伤及整体。记者罗伯特·赖特(Robert Wright)在《非零》(Nonzero)一书中勾勒出了一条类似的弧线,即人类社会的历史就是一场正和博弈。[41]在本书的最后一章,我会详细地回顾与暴力减少有关的各种理论。

    * * *

    “文明的进程”理论作为一个科学假说经受住了最严格的检验:它给出的惊人预测被证实了。1939年,埃利亚斯没有任何凶杀统计数据,他从历史叙事和古老的礼仪手册中学习。格尔、艾斯纳、科伯恩及其他人用图表展示了凶杀率的下降,这让犯罪学家大吃一惊,而埃利亚斯是唯一一个用理论预测了这一趋势的人。那么,根据近几十年我们对暴力的了解,埃利亚斯的理论在多大程度上是成立的呢?

    埃利亚斯的祖国德国在“二战”中的非文明行径,使他本人备受困扰,他颇费周折地在自己的理论框架内解释“非文明进程”。[42]他讨论了德国历史上反复无常的统一和分裂,以及由此导致的对中央权威的合法性缺乏信任。根据他的记录,德国精英顽固地以军国主义文化为荣,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兴起打破了国家对暴力机器的垄断,其结果是对外来群体特别是犹太人的同情心萎缩。如果说他的这些分析挽救了他的理论,实在有些勉强,他也许根本不应该做这些尝试。纳粹时期的恐怖不同于领主之间的烽火狼烟,更不同于市民在餐桌旁互捅几刀,其规模、性质和起因都完全不同。事实上,在纳粹时期,德国一对一的凶杀率一直在下降(见图3-19)[43]。在第8章,我们会看到,即使在文明社会,道德感的区隔化(或小团体化)、信仰和法制在人口不同组成部分之间的分布,也会将人们引向意识形态驱动的战争和种族灭绝。

    艾斯纳指出了“文明的进程”理论的另一个问题:暴力的减少和集权国家的兴起并不总是同步的。[44]比利时和荷兰是暴力减少的先锋,但是它们从来没有强有力的集权政府。而当瑞典开始进入暴力减少过程时,它的国家权力也没有强化的迹象。相反,意大利诸国一直在暴力减少进程中殿后,但它们却拥有庞大的官僚机构和警察力量。早期的现代君主实行严刑峻法,但在那些最无顾忌地实行酷刑的地区,暴力并没有减少。

    许多犯罪学家相信,国家安抚人心的力量不仅来自蛮横的强权,而且来自人民对它的信任。没有哪个国家能够在每一个酒吧、每一间农舍都安插暗探,监视违法行为,那些试图以恐惧为统治工具的是集权独裁,而不是人民以自制和共情共存的文明社会。一个利维坦只有在它的公民感到法律、执法和其他社会规则都具有正当性的时候,才是一个文明社会,公民才不会在国家权力看不见时,就放纵自己最坏的冲动。[45]这个观点并没有反驳埃利亚斯的理论,但它增加了一个转折。法治的确立结束了封建领主之间的血腥残杀,但要将暴力进一步减少到欧洲各国现有的水平,还需要一个更加复杂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相当数量的人接受了加诸他们头上的法治。自由意志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和其他对利维坦持怀疑态度的人认为,当社区自主其事的时候,他们通常能发展出一套合作规范,在没有法律、警察、法庭和其他政府冗员的情况下,自己非暴力地解决内部的争端。在《白鲸》一书中,伊什梅尔解释了美国捕鲸者在远离法治几千英里之外,是如何处理鲸鱼猎获纠纷的。一艘捕鲸船的人打伤或打死了一头鲸鱼,而另一艘捕鲸船的人却认为那是他们的猎获:

    因此,如果没有一些成文的或者不成文的、普遍的、没有争议的法律来处理所有这些案件,渔民之间经常发生最令人烦恼和最暴力的纠纷。

    ……虽然没有其他国家(荷兰除外)有过成文的捕鲸法,美国渔民在这件事情上成了自己的立法者和律师……它们也许被刻在具有安妮女王头像的硬币上,也许被刻在鱼叉的倒钩上,或者是在一条项链上,寥寥几字,言简意赅:

    1.系住之鲸归系者。

    2.未系之鲸,人皆可争之,先系者得。

    世界上许多地方的渔民、农民和牧民中都有这一类非正式的规则。[46]在《无须法律的秩序:邻人如何解决纠纷》(Order Without Law: How Neighbors Settle Disputes)一书中,法学家罗伯特·埃里克森(Robert Ellickson)研究了现代美国版本的古代牧民和农民之间的冲突(经常是暴力冲突)。在加利福尼亚州北部的沙斯塔县(Shasta County),传统的牧场主是牛仔,在开阔的草场上放养牛群,而现代牧场主则在有灌溉、有围栏的牧场中养牛。两种牧场主和种植干草、苜蓿和其他谷物的农场主共处。离群的牛会不时拱翻围栏,吃掉庄稼,弄脏溪流,在公路上游荡,被汽车撞倒。该县将牧场分为两类,一类是“开放牧场”。在开放牧场中,牛主人无须对这一类意外损害承担法律责任;另一类是“封闭牧场”。在封闭牧场中,牛的主人对牛造成的一切损失负有全责,无论他是疏忽大意还是有其他原因。埃里克森发现,财产受到牛只伤害的人都不愿意求助司法系统裁决损失和赔偿。事实上,大部分居民——牧场主、农场主、保险公司的调停人,甚至律师和法官,都坚信为此等纠纷动用法律是绝对错误的。居民通过寥寥数项隐性规范即可和睦相处。牛的主人对牛造成的损失始终负有全责,无论牧场是开放的还是封闭的,但是,如果损失微小,或者是偶发的,受损财产的主人应该“不予计较”。人们心里大致都有一本账,记着人欠我欠,而偿还往往不是货币形式的。(比如,一个牧场主的牛损坏了另一个牧场主的栅栏,他之后可以给后者免费看护走失了的牛。)对于赖账和违约的惩罚主要是闲言碎语,间或会有私下的威胁,或者轻微的破坏行动。我会在第9章分析这些规范背后的道德心理,它属于公平对等概念的范畴。[47]

    隐性规范非常重要,但它不能取代政府。沙斯塔县的牧场主不会因为牛撞倒了栅栏而求助政府,但他们知道,他们生活在公权的庇荫之下,一旦他们的非正式制裁失效,或者发生更严重的纠纷,比如打架、杀人或者争抢妇女,公权会立即介入。我们将会看到,他们目前能够如此和平共处本身,就是一个地方性“文明的进程”的传奇。19世纪50年代,加利福尼亚州北部牧场主的年均凶杀率是10万分之45,这相当于中世纪欧洲的水平。[48]

    我认为,“文明的进程”理论能够对当代暴力减少给出大部分解释,不仅仅是因为它预测了欧洲凶杀率的大幅度下降,也是因为它准确地预测了当代那些未能实现欧洲所享有的低凶杀率(年均10万分之1)的地区和时间。在这些例外中,有两个地带是文明的进程从未完全渗透的:社会经济规模较低的阶层以及地球上人迹罕至或不适宜居住的地区。其中两个地区的文明进程发生了逆转,即发展中国家和20世纪60年代。下面我们依次展开分析。

    暴力和阶级

    在凶杀数量减少之外,欧洲暴力减少还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凶杀案的社会经济特征发生了变化。几个世纪之前,富人至少是和穷人一样暴力的。[49]绅士随身佩剑,绝不会放过拔剑寻仇的机会。他们出门通常有仆从跟随,而仆从也是保镖,一点点冒犯,每一次对冒犯的回击,都有可能酿成贵族帮派之间的血腥斗殴(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开场)。经济学家格里高利·克拉克(Gregory Clark)研究了从中世纪晚期到工业革命期间英国贵族的死亡记录。我在图3-7中使用了他的数据。数据显示,14世纪和15世纪,有惊人的26%的男性贵族死于暴力——在图2-2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也是未受过教育的部落的平均暴力死亡率。到了18世纪初,这一比率下降到了个位数,今天则基本上是零。

    图3-7 英国男性贵族死于暴力的百分比,1330—1829年

    资料来源:克拉克的数据,2007年a,122页;数字为每一年数据的中值。

    以百分比衡量的凶杀率还是相当高。进入18世纪和19世纪之后,暴力仍然是上流社会生活的组成部分,比如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和阿龙·伯尔。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在为自己辩护的时候一向不吝啬言辞,鲍斯威尔(Boswell)引用他的话说:“我曾经痛揍过很多家伙,不过其余的总算够聪明,闭住了他们的嘴巴。”[50]上流社会成员之间逐渐不再彼此动用武力,但即使有法律制约,他们还是保留了对属下行使武力的权力。早在1859年,英国《良好社会之习俗》(The Habits of a Good Society)一书的作者就劝导说:

    有些男人,只有体罚才能使其理性,这是我们在生活中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一位女士受到鲁莽粗汉或者不良马车夫的骚扰和胡搅蛮缠,一记狠狠的勾拳就能解决整个麻烦……因此,一个男子,不论他是否愿意成为一名绅士,都应该学习拳击……对此没有成文的法规,只有诉诸常识。该出手时就出手,出手要准要快;一只手保持防护姿势,另一只手向敌人出击。绅士之间不会互相攻击。拳击术应当用于惩罚地位比你低下,但比你更强壮和更莽撞的人。[51]

    精英阶层是欧洲暴力减少的急先锋。今天欧洲各国的统计数据都显示,绝大部分凶杀和其他暴力犯罪的罪犯来自社会经济地位最低的人。这一变化显然是因为在中世纪,人们可以通过武力实现晋升。记者史蒂文·赛勒(Steven Sailer)这样回顾20世纪初英国发生的变化:“英国上议院的一位世袭议员抱怨说,英国首相劳合·乔治之所以设立一些新爵位,完全是因为他们是白手起家的百万富翁,最近才获得大片土地。当问这位议员 ‘您祖上是怎样得到爵位的 ’时,他厉声回答说:‘全靠战斧,先生,全靠战斧!’”[52]

    上流社会终于放下战斧,遣散了卫队,不再挥拳暴打仆从和车夫,中产阶级则追随其后。这一次不是依靠宫廷,而是有其他的文明力量完成了这一驯化。在工厂和商业机构就业的人必须要学习恪守礼仪。日渐发展的民主政治让人民开始认同政府和社会机构,并使法院制度成为他们申诉的一种途径。接着,1828年,罗伯特·皮尔(Robert Peel)爵士在伦敦创立了市警察局,并以他自己的小名命名了这一机构——“鲍比”。[53]

    今天社会下层与暴力相关的主要原因是,精英和中产阶级通过法制寻求公正,而下层仍然诉诸学者所说的暴力“自助”。这里的“自助”与《爱得过多的女人》(Women Who Love Too Much)或《心灵鸡汤》(Chicken Soup for the Soul)毫无关系,而是指“自卫报复”“边疆正义”“把法律抓在自己手里”,以及在国家干预缺失的情况下,人们为了寻求公正而采取的其他暴力复仇方式。

    《作为社会控制的犯罪》(Crime as Social Control)是一篇颇具影响的论文。法学家唐纳德·布莱克(Donald Black)在文章中说,我们所说的犯罪,从犯罪者的角度看,则是寻求公正。[54]犯罪学家对布莱克使用的统计数据早有所知,即凶杀中,只有很小的比例(大约10%)有明确的犯罪目的,比如,在盗窃时杀害屋主,在逮捕行动中杀害警察,或在抢劫和强奸之后灭口。[55]大部分凶杀案最常见的动机都与道德有关,比如受到侮辱后的报复,家庭争吵的升级,惩罚情侣的出轨或背弃,以及其他嫉妒、报复和自卫的行动。布莱克列举了休斯敦资料库中的一些案例:

    一个年轻男子在争吵中杀死了自己的兄弟,争吵的原因是这个兄弟占妹妹的便宜。另一个案例是男人杀妻,因为在两人争论应该先付哪些账单时,妻子嘲笑丈夫说“谅”他不敢杀她。另一个案例是女子在争斗中杀死了丈夫,因为丈夫揍了妻子的女儿(丈夫的继女)。还有一个案例,一名妇女杀死了自己21岁的儿子,因为他“和同性恋鬼混并吸毒”。还有两个凶杀案,起因都是争抢停车位,死者均因伤口发炎丧命。

    布莱克注意到,大部分凶杀都是死刑案,法官、陪审员和刽子手都是普通公民。这提醒我们,我们怎样看待暴力,取决于在暴力三角(见图2-1)中我们怎样占据制高点。设想一下,一个男子因为伤害他妻子的情人而被捕受审。从法律的立场看,丈夫是侵犯者,社会是受害者,社会因此要寻求公正(法庭为案件命名的方式,恰恰体现了这一性质,比如人民控告约翰·某某)。从情人的立场来看,侵犯者是丈夫,他自己是受害者。如果这个丈夫被判无罪或流审,或者达成认罪减刑,对于寻求复仇的情人来说,都是不公正的。从丈夫的立场看,他是(通奸的)受害者,情人是侵犯者,正义已经得到伸张——但是现在,他却成了二次侵犯的受害者,国家成了侵犯者,情人是从犯。布莱克注意到:

    犯谋杀罪的人经常顺从地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当局,许多人耐心地等待警察的到来,一些人致电警方报告自己的罪行……在这一类案件中,犯案人确实带有某种烈士的味道。正如明知违规也要罢工的工人,明白自己要为此蹲大牢,或者其他为了坚持原则而以身试法的人,他们认为自己坚持了真理,愿意为此承担后果。[56]

    这些观察颠覆了许多有关暴力的教条。其中之一是暴力是由道德和公正的缺失造成的。相反,过度的道德和正义经常引发暴力,至少犯罪人认为自己是站在道德和正义一方的。另一个备受心理学家和公共卫生研究者珍视的教条是,暴力是一种疾病。[57]但是,公共卫生学对暴力的解释完全无视疾病的基本定义,即某种引起个人不适的障碍。[58]最凶残的罪犯也坚持认为自己绝无疾患,反而是受害人和旁观者认为暴力是一种疾病。第三个似是而非的信条是,下层人民被卷入暴力是因为经济窘困。比如,为喂养孩子而偷窃食物,或者他们要表达对社会的愤怒。下层的暴力也许真有表达愤怒的意思,但对象不是社会,而是剐蹭了他的汽车、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了他的那个浑蛋。

    犯罪学家马克·库尼(Mark Cooney)的《精英凶杀的减少》(The Decline of Elite Homicide)一文深受布莱克的启发。库尼在文章中说,许多下层人——贫穷的、未受过教育的、未婚的,以及少数民族——事实上是无国籍的。他们中很多人靠违法活动为生,比如贩毒、聚赌、出售赃物和卖淫,所以一旦发生业务纠纷,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他们既不可能提起诉讼,也不可能报告警察。为此,他们要向大佬——那些贩卖禁品的大户,比如黑手党、毒枭和禁酒时代的私酒商人乞求所需的暴力资源。

    他们没有国籍的另一个理由是,下层人民和法律系统互相敌视。布莱克和库尼都表示,在处理与低收入的美国黑人有关的案件时,警方“似乎不是无动于衷就是充满敌意……开始是犹犹豫豫不肯介入,一旦介入后就重拳狠击”。[59]法官和检察官也是“对下层人民十分冷漠,通常处置草率,涉案各方都对裁决不满”。[60]记者希瑟·麦克唐纳(Heather MacDonald)引述纽约哈莱姆区一位警长的话说:

    上周末,一个街坊都熟识的傻小子打伤了一个孩子。孩子的全家人到打人者的公寓进行报复。受害人的姐姐们乱踢公寓的房门。但是那个傻小子的妈妈却狠揍了这几个姐姐,她们躺在地上,口角流血。受害人的家人是来寻衅的,我可以指控他们非法侵入。傻小子的妈妈打伤对方的家人,足够被控三项伤害罪。但是,他们都是街头混混、渣滓,他们将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得到正义。我告诉他们:“你们或者统统进监狱,或者自行了断。”否则,他们就会因为蠢行而被关进监狱。到时候区检察官会非常恼火,而这些家伙都不会在法庭上露面。[61]

    毫不奇怪,下层社会的人不愿意依靠法律,甚至对法律有所抵触,反而寻求古老的法外正义自助和“荣誉守则”。与纽约警长对管区内居民的评价相对应,年轻的美国黑人告诉犯罪学家迪纳·威尔金森(Deanna Wilkinson):

    雷吉:我所住小区的警长不该在我们这里工作,你怎么能派一个白人警察来保护和服务黑人小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在他们眼里,黑人的面孔就代表犯罪,而且黑人的面孔长得都是一样的。没有犯罪的黑人长得和犯罪的黑人一模一样,所有人都被警察骚扰。

    德克斯特:事情被他们搞得越来越糟,黑鬼(警察)他妈的鼓捣黑鬼(青年)。他们自己欺骗自己,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这些黑鬼(警察)袭击藏毒窝点,拿走我的毒品,然后自己拿着这些臭大粪到街上出售,套住其他人,接着再来一圈。

    昆廷(谈到开枪打中他父亲的凶手):他很有可能被无罪释放。我能怎么办?……如果我失去父亲,而他们不能给凶手定罪,我会杀了凶手全家。这就是我们的办法。如果你抓不到他,抓不住他们……每个人从小就知道这一套,谁都想受尊重,谁都想当个男子汉。[62]

    也可以说,历史性的文明进程并没有铲除暴力,只是将暴力推挤到社会经济的边缘人群中了。

    世界各地的暴力

    “文明的进程”不仅沿着社会经济维度向下层推进,也以西欧为中心,沿着地理维度全方位向外围推进。在图3-3中,我们可以看到英国第一个完成了自身的平靖,接着是德国和低地国家。图3-8给出了19世纪末和21世纪初欧洲地图上和平进程向外蔓延的对比。

    19世纪末,欧洲工业化国家(英国、法国、德国、丹麦和低地国家)是和平的中心,周围有野性尚存的爱尔兰、奥匈帝国、芬兰,再外围有西班牙、意大利、希腊和斯拉夫各国。今天,和平中心已经覆盖了整个西欧和中欧,但是,东欧和巴尔干山地的暴戾之气仍然有迹可循。

    在这些国家中,每一个国家内部亦有自己的变化梯度:在城市和人口密集的农业中心进入和平很久之后,内陆地区和山区一直暴力横行。流行病一般的家族战事在苏格兰高地延续到18世纪,但撒丁区、西西里、门的内哥罗(黑山)和巴尔干其他地区的暴力一直持续到20世纪。[63]我在本书开篇提到的两部浸染了鲜血的古典名著——《圣经》和《荷马史诗》,都来自居住在荒山野岭的人民,这并非巧合。

    世界其他地方的情况如何呢?欧洲国家对凶杀进行统计已经有一个多世纪的历史,但其他大陆的国家并非如此。即使在今天,警察局向国际刑警组织报告的警察记录薄上的数字也常常不可靠,有时甚至令人难以置信。许多政府认为,防范自己的公民相互谋杀用不着他人操心。在某些发展中国家,军阀用政治解放运动的辞藻来粉饰他们的土匪行径,让人们难以区分哪些是内战的伤亡,哪些是有组织犯罪的谋杀。[64]

    图3-8 19世纪末和21世纪初欧洲凶杀统计地理分布

    资料来源:19世纪末(1880-1900年):艾斯纳,2003年。艾斯纳的“>10万分之5”直到“万分之5~10”,与艾斯纳的“万分之10~30”相匹配。门的内哥罗的数据来自塞尔维亚的统计资料。21世纪初(主要是2004年)的数据: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2009年;数据选择见注释66。

    在种种局限之下,今天世界的凶杀水平和分布到底如何?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是最可靠的,它尽量利用各国公共卫生系统的记录和其他资料来源推算死亡人口的死因。[65]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对每一个国家的人口死亡数据做了高估值和低估值,这可以作为对世界卫生组织数据的补充。图3-9是根据2004年的数据绘制的世界地图(2004年数据见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的最新报告)。[66]好消息是,这套数据显示,各国凶杀率的中值是每年10万分之6。世界卫生组织在2000年估计,不分国别,全世界的凶杀率是年均10万分之8.8。[67]相比前国家时期三位数和欧洲中世纪两位数的凶杀率,这两个数字都说明了暴力的减少。

    图3-9显示,西欧和中欧是当今世界暴力最少的地区。在其他地区,有可靠低凶杀率数据的国家是原来的英联邦,比如澳大利亚、新西兰、斐济、加拿大、马尔代夫和百慕大。只有一个英国殖民地不服从英国文明的教化,我们将在下一节探讨这个现象。

    几个亚洲国家和地区的凶杀率也很低,尤其是那些接受了西方模式的国家和地区,比如日本、新加坡和中国香港地区。现有的一些专制政府(包括很多伊斯兰国家)严密监控国民的生活,一旦发现越线就施以严刑峻法,我们称其为“警察国家”。不用说,它们的暴力犯罪率都很低。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提到一件逸事,说明中国也像欧洲一样,经历过漫长的文明进程。埃利亚斯特别关注对刀具的禁忌,因为它与欧洲暴力的减少形影相随,而这一禁忌在中国得以进一步演化,刀具被限于在厨房使用,食物被厨师切成适合入口的小块后才能上桌,在餐桌上彻底禁绝了刀具。埃利亚斯引用中国人的话说:“番鬼粗野,刀剑佐食。”[68]

    其他国家的情况如何呢?犯罪学家加里·拉福里(Gary LaFree)和社会学家奥兰多·帕特森(Orlando Patterson)都发现,犯罪和民主化的关系是一个反转的U字。民主国家和专制国家一样,都相对安全,但是正在民主化的国家和半民主国家(也称伪民主政体)通常深受暴力犯罪的困扰,而且易于陷入内战,有时甚至二者纠缠在一起。[69]今日世界上犯罪最为猖獗的地区是俄罗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和拉美的部分地区。许多国家的警察队伍和司法系统贪污腐败,向罪犯和受害者两边敲诈勒索,向出价更高的一方施舍保护。牙买加(33.7)、墨西哥(11.1)和哥伦比亚(52.7)饱受毒枭荼毒,法律对贩毒收入供养的军事组织束手无策,鞭长莫及。在过去的40年里,随着贩毒日益泛滥,凶杀率也随之上升。其他国家,例如俄罗斯(29.7)和南非(69),在前政府垮台之际都经历了文明退化的过程。

    图3-9 2004年世界凶杀统计地理分布

    资料来源: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2004年国际凶杀统计;见注释66。

    许多地区从部落制度转入殖民地统治,接着又突然变为独立国家,比如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和巴布亚新几内亚(15.2),都深受文明退化之苦。人类学家波莉·威斯纳(Polly Wiessner)在她的文章《从梭镖到机关枪》中回顾了巴布亚新几内亚恩加省部落民的暴力历史。在文章的开始,她引用了1939年在当地工作的一位人类学家的描述:

    我们到达拉伊山谷的心脏地带,如果这不是世界上最美的山谷的话,那么它一定是新几内亚最美丽的山谷。到处都是精心耕作的园地,生长着枝繁叶茂的红薯和木麻黄。修缮齐整的阶梯道路蜿蜒乡间,小花园星罗棋布……整个山谷仿佛一个巨大的热带园林。

    与此相比的是威斯纳本人在2004年的一篇日记:

    拉伊山谷已是荒凉的弃地,用恩加人的话说,成了“鸟雀蛇鼠的家园”。房屋被烈火烧成灰烬,红薯地杂草茂盛,残垣断壁间枝干横生。在大森林中,战事频仍,“兰博”们用猎枪和高能步枪相互厮杀,死伤难以记数。路旁,数年前人声熙攘的闹市一片空寂,犹如鬼市。[70]

    恩加人从来都不是人们所说的和平使者。他们中的“马伊恩加”部落,在上一章的图2-3中占有一席之地。他们在战争中互相残杀,年均死亡率是10万分之300,让我们在本章中谈及的其他所有国家相形见绌。在那里,霍布斯状态的所有要素都有充分的表现:强奸和通奸,偷窃家畜和土地,骚扰,当然还有复仇、复仇和更多的复仇。不过,恩加人早已意识到战争的破坏力,某些部落采取措施限制战火,不时也有所成就。比如,他们制定了与《日内瓦公约》类似的准则,规定肢解人体或杀害来使是战争罪行。虽然他们有时仍与其他村庄和部落进行毁灭性的战争,但会在自己的社区内控制暴力行为。任何一个人类社会都要面对年轻人和老年人之间的利益冲突。年轻人为自己追求统治权力(和交配机会),老人则力图减少大家庭和家族中的争斗,以免出现两败俱伤、自相残杀的局面。恩加的长者迫使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参加“单身团”,鼓励年轻人控制自己的复仇冲动。他们的谚语是“血债难逃”和“杀猪者寿,杀人者夭”。[71]他们的文化中还有其他的文明元素,他们规范了何为合理得体以及清洁卫生。威斯纳在一封给我的电子邮件中做了这样的描述:

    恩加人在大小便的时候,用雨披遮盖自己,避免冒犯他人,也避免对太阳不敬。一个男人站在路边背对公路小便,是极其粗野的举止。他们在做饭之前一丝不苟地洗手。他们在遮挡生殖器问题上非常谨慎,但在对付鼻涕方面不甚讲究。

    最重要的是,恩加人在20世纪30年代末开始接受澳大利亚式和平。在20年的时间内,战事迅速减少,许多恩加人不再依靠暴力解决纠纷,而是用“法庭斗争”取代战场杀戮。

    当巴布亚新几内亚在1975年赢得独立后,恩加人中的暴力直线上升。政府官员给自己的同族发放土地和补贴,被政府冷落的家族心怀愤恨并图谋报复。年轻人离开“单身团”进入学校,但毕业后找不到任何工作,只有加入流氓犯罪团伙,彻底抛弃了部落长者的约束和自幼遵守的规则。他们受到酒精、毒品、夜总会、赌博和武器(包括M-16和AK-47)的蛊惑,不断卷入强奸、抢劫、放火等活动,行为方式和欧洲中世纪的骑士没有太大分别。警察未经训练而且装备不足,腐败的官僚无力维持秩序,国家虚弱不堪。简言之,速成的非殖民化带来政府真空,巴布亚人的文明进程发生逆转,他们既失去了传统的制约,又没有现代社会的“第三方执行机制”。发展中国家的其他前殖民地也都经历了类似的文明倒退,这可以算是世界凶杀率下降大潮流中泛起的些许旋涡。

    西方人很容易认为,在那些没有法制的地方,暴力是顽固和永久的。事实上,在历史上有很多时期,人们实在受够了血腥的暴力,于是开始组织犯罪学家所说的“文明攻势”。[72]凶杀率的下降原是国家权力的确立和商业发展的副产品。与这种非规划性的发展相比,“文明攻势”是社区中一部分人的主动努力,通常是妇女、老人和神职人员教化“兰博”和“拉斯克”(Rasckol)——黑帮和流氓,帮助他们重建文明生活。威斯纳的文章中报道了恩加省进入21世纪后数年间开始的文明攻势。[73]教会领袖力图用体育运动、音乐和祈祷吸引年轻人离开黑帮,并以宽恕之道取代复仇。2007年,恩加人开始使用手机,部落的长老建立了快速反应机制,用手机报告冲突,并在打斗失控前及时赶到现场。他们从各自的家族内部约束闹事者,有时甚至以野蛮的公开行刑作为震慑。社区政府同时禁止赌博、饮酒和卖淫。新一代的年轻人见到“恶棍短命,一无所得”,也愿意接受长老的努力。威斯纳对结果做了量化描述:在暴力上升了数十年之后,凶杀数量在进入21世纪后的几年内迅速减少。我们将会看到,恩加不是唯一一个文明攻势取得成效的地区。

    美国各州的暴力

    就像樱桃馅烘饼一样,暴力也是美国的特色。 ——H.拉布·布朗

    布朗这位黑豹党发言人也许搞错了水果,但他对美国的评价却是有统计依据的。在西方民主国家中,美国的凶杀率居高不下。它不与近亲英国人、荷兰人和德国人结伴,反而与强悍的阿尔巴尼亚人和乌拉圭人为伍,凶杀率一直停留在世界的平均水平之上。美国的凶杀率不仅始终不能与欧洲和英联邦民主国家相比,而且在整个20世纪都没有明显的下降,见图3-10。(在20世纪示意图中,我使用的是线性标度而不是对数标度。)

    美国的凶杀率一路攀升到1933年,在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迅速下降,整个50年代都保持在相当低的水平,但在1962年开始飙升,70年代和80年代在高点上浮动,直到1992年才出现真正的下降。与美国的情况相同,西方民主各国在60年代均出现暴力反弹。但为什么美国的凶杀率一直远远高于英国,两国的差距从来未曾弥合过?一般说来,政府有效、经济发达,享有“文明的进程”的国家暴力水平普遍下降,美国是不是此一般性规律的一个反例?如果是的话,美国有何特性?报纸的评论经常给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解释,比如“为何美国暴力猖獗?因为我们的文化素质中具有暴力倾向”。[74]我们怎样才能走出这个循环逻辑?美国人不仅仅是喜欢扣动扳机,即使从总凶杀案中减去因枪支导致的死亡,只计算使用绳索、刀子、铅管、扳手、烛台等器械的凶杀案,美国人的谋杀率仍然高于欧洲国家。[75]

    图3-10 1900—2000年美国和英国的凶杀率

    资料来源:图表来自门克宁(Monkkonen),2001年,第171页,第185~188页;同时见察恩和麦考尔,1999年,第12页。门克宁的美国资料与本章图3-18中联邦调查局的犯罪总报告的数据略有差距。

    欧洲人一向认为美国人不够文明,但这种看法只有一半是对的。美利坚合众国——The United States,原本就是一个复数名词,与其说“这个美国”,不如说这些美国。记住这一点,是我们理解美国暴力问题的关键。说到暴力,美国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三个国家。图3-11显示的是2007年美国50个州的凶杀率,它与表示世界凶杀率的图3-9使用同样的分色方式。

    图3-11显示,美国某些州的情况和欧洲没有区别。这些地区有新英格兰各州,从东岸直至太平洋西岸的北方地带(明尼苏达州、艾奥瓦州、南北达科他州、蒙大拿州和西北太平洋沿岸数州),加上犹他州。北方地带不是指有共同的气候带,俄勒冈州的气候和蒙大拿州毫无相似之处,而是指历史上从东向西的移民路线。这条丝带上的各州安定和平,凶杀率低于每年10万分之3,越往南,凶杀率越高。美国南方亚利桑那州(7.4)和亚拉巴马州(8.9),甚至比乌拉圭(5.3)、约旦(6.9)和格林纳达(4.9)都要糟糕。我们还可以看到路易斯安那州(14.2),它的数字已经接近巴布亚新几内亚州(15.2)。[76]

    地图上的第二组对照不是很明显。路易斯安那州的凶杀率比南方其他各州都高。首都哥伦比亚特区(地图东北上方一个很小的黑点)的凶杀率远远超出一般水平,为每年10万分之30.8,在最危险的中美洲和非洲南部的国家之列。这两个行政辖区是美国非裔人口比重最高的地方。今天美国白人和黑人之间凶杀率的差距之大令人触目惊心。1976—2005年,白人的年均凶杀率是4.8,而黑人的年均凶杀率是36.9。[77]不仅仅是黑人更容易被逮捕和判刑,这也意味着种族差距可能是种族歧视的产物。无论是对受害者辨认施暴者种族的匿名调查,还是对人们(无论白人还是黑人)叙述自己的暴力侵犯史的调查,都显示了美国白人和黑人之间凶杀率的巨大差距。[78]虽然南方各州非裔美国人的比例比北方各州要高,但南北之间的暴力差异不是种族构成的副产品。南方的白人比北方的白人更加暴力,南方的黑人也比北方的黑人更加暴力。[79]

    图3-11 2007年美国凶杀率地理分布

    资料来源:美国联邦调查局资料,2007年,表4。美国各地按地区、地理区域和州统计的犯罪,2006-2007年。

    虽然美国北方人和美国白人比西欧人更暴力(西欧的凶杀率只有10万分之1.4),但是两者之间的差距远远小于国家之间的差距。略加回顾,即可发现美国也曾经历国家主导的文明进程,尽管不同地区文明化的时间和程度都有所不同。真相需要被挖掘,因为在凶杀记录和统计方面,美国长期落于人后。联邦政府一直不对凶杀进行统计,而是由各州自己记录。直到20世纪30年代之前,美国都没有可靠的全国统计数据。在很长时间内,美国一直是一个活动靶标,“下48州”在1912年才成型,许多州周期性地受到移民大潮的冲击,大熔炉中人口的种族构成不断变化。基于这些原因,研究美国犯罪的历史学家只好将就着使用一些较小行政区的短期数据。在《美国凶杀》(American Homicide)一书中,兰道夫·罗斯(Randolph Roth)整理了大量小范围历史数据,给出了全国统计数据出现之前300年的凶杀历史。大部分数据的走势如同过山车,上下起伏,但仍然可以看出随着无政府边疆的消失和国家的介入,美国各个地区文明化的过程。

    图3-12将艾斯纳整理计算的英国凶杀率与罗斯收集的新英格兰数据进行了叠加。根据埃利亚斯的方式,罗斯对殖民时代新英兰高凶杀率进行了观察,“在边疆暴力年代,凶杀率高居不下,成年人中年均为10万分之100。直到1637年,英国殖民者和美洲原住民在新英格兰确立了他们的统治地位后才出现转机”。在国家政权确立之后,旧英格兰和新英格兰的两条凶杀曲线的走势惊人的一致。

    美国东北各州的凶杀率从三位数或接近三位数的两位数迅速下降到个位数。位于康涅狄格州和特拉华州的荷兰殖民地新尼德兰,凶杀率在最初几十年直线下降,从10万分之68降至10万分之15(图3-13)。但到19世纪,当我们有了新数据的时候,看见的却是美国与它的两个母国背道而驰。虽然新英格兰的大部分农村和种族单一地区——佛蒙特州和新罕布什尔州继续漫步在和平的谷地,凶杀率只有10万分之1,波士顿却在19世纪中叶变得更加暴力,凶杀率与新尼德兰地区的纽约和费城不相上下。

    图3-12 1300—1925年英国的凶杀率,1630—1914年新英格兰的凶杀率

    资料来源:英国的数据:艾斯纳,2003年。新英格兰的数据:1630—1637年,罗斯,2001年,第55页;1650—1800年,罗斯,2001年,第56页;1914年,罗斯,2009年,第388页。罗斯的估算是以0.65为乘数,将以成年人口为基数的统计转换为以平均人口为基数,见罗斯,2009,第495页。在图中,每一年所使用的数据为当年统计的中间值。

    图3-13 1636—1900年美国东北部各州的凶杀率

    资料来源:数据来自罗斯,2009年,仅有白人统计。新英格兰:第38页,第62页。新尼德兰:第38页,第50页。纽约:第185页。新罕布什尔州和佛蒙特州:第184页。费城:第185页。在图中,每一年所使用的数据为当年统计的中间值。数据被乘以0.65,将以成年人口为基数的统计转换为以平均人口为基数,见罗斯,2009年,第495页。将“无亲缘关系的成年人”的数据乘以1.1之后,使之与“所有成年人”的估计值大致相当。

    美国东北部城市凶杀率的几次起伏,显示美国版的文明进程发生了两次曲折。这几条线在凶杀水平的中段上徘徊,虽然远离了高峰,但也迟迟不肯进入低谷,说明在新的疆土内,政府管制将凶杀压低了一个数量级,从10万分之100降到10万分之10。在欧洲,这一势头将凶杀率一直带到10万分之1,但美国的情况则不同,凶杀率保持在10万分之5~15之间,一直到今天仍然如此。罗斯认为,一个有效的政府可以安定民众,将凶杀率从10万分之100降至10万分之10,但进一步的工作则取决于人民在多大程度上接受其政府、司法和社会秩序的正当性。在欧洲文明进程中,艾斯纳也观察到相似的情况。

    美国版文明进程的另一个转折是,罗斯的许多小范围数据均显示在19世纪中期,暴力有所增加。[80]在美国的许多地区,内战和战后的冲突打乱了原有的社会平衡,东北各州受到爱尔兰移民浪潮的冲击。我们会看到,这使美国凶杀率的减少幅度大大落后于英国。19世纪的爱尔兰裔美国人恰如20世纪的非裔美国人,总是比别人更好勇斗狠,主要原因是他们和警方彼此毫无尊重。[81]但在19世纪下半叶,美国城市警力扩张,专业素质提升,警察被纳入刑事司法系统,不再手提警棒在大街上自行主持正义。进入20世纪后,北方大城市中白人的凶杀率终于开始下降。[82]

    但是,19世纪下半叶的暴力变化有其宿命的特点。我在前面展示的图表只是给出了美国白人的凶杀率。图3-14给出了两个城市中黑人杀黑人和白人杀白人的凶杀率,两者之间差距显著。图3-14也告诉我们,美国黑人凶杀率和白人凶杀率之间的差距并非从来如此。19世纪上半叶,美国东北部城市、新英格兰、中西部和弗吉尼亚州的黑人和白人的凶杀率非常接近,但随后出现了差距。进入20世纪后,差距越拉越大,非裔美国人的凶杀率猛增。在纽约,非裔美国人的凶杀率从19世纪50年代的3倍于白人,蹿升到20世纪中叶的13倍于白人。[83]如果要追根究源,特别是要谈到与此相关的经济隔离和居民隔离,可以另外再写一本书了。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原因之一是低收入非裔美国人的社区基本上处于无国家状态,依赖的是荣誉文化(有时称为“街头帮规”)保护自己,而不是国家的法律。[84]

    图3-14 1797—1952年纽约和费城黑人和白人的凶杀率

    资料来源:纽约1797—1845年,罗斯,2009年,第195页。纽约1856—1885年,罗斯的平均数,2009年,第195页,格尔,1989年a,第39页。纽约1905—1953年,格尔,1989年a,第39页。费城1842—1894年,罗斯,2009年,第195页。费城1907—1928年;雷因(Lane),1989年,第72页(15年平均数)。费城,20世纪50年代,格尔,1989年a,第38~39页。罗斯的估计数被乘以0.65,将按成年人人口计算的数据转换为按总人口计算;见罗斯,2009年,第495页。此外,他对费城所做的估算被乘以1.1,将无亲缘关系的凶杀转换为全部凶杀,并乘以1.5,将受到起诉的凶杀转换为全部凶杀(罗斯,2009年,第492页)。每一年所使用的数据均为当年统计的中间值。

    * * *

    英国人最早在新英格兰和弗吉尼亚实现定居,图3-13和图3-15的对比,也许让人们认为两个殖民地在它们的第一个百年间完成了文明的进程。不过,必须留意到竖轴上的数字,你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在图中,东北各州的数据以0.1~100为单位,而东南方弗吉尼亚州的数据则是1~1000,高出10倍。与黑人和白人之间的鸿沟不同,美国北方和南方的差距自有其历史渊源。从一开始,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的切萨皮克殖民地的暴力水平就高出新英格兰,然后,凶杀率逐渐下降到一个比较温和的水平(在年均10万分之1至10万分之10之间),整个19世纪都维持在这一水平。南方其他殖民地的凶杀率则在10万分之10至万分之100之间浮动,如图中佐治亚州种植园区的数据所示。在山区和偏远的内地,例如佐治亚州的穷乡僻壤和田纳西州—肯塔基州边界地带,凶杀率一直徘徊在非常不文明的10万分之100的水平上,有些地区一直到19世纪还是如此。

    为什么美国南方会有悠久的暴力历史?最笼统的答复是,政府的文明使命从来不曾深入美国南方。历史学家彼得·斯皮伦堡(Pieter Spierenburg)曾经很挑衅性地说,美国是“民主来得太早了”[85]。在欧洲,首先是国家解除人民的武装,并声称垄断暴力,然后人民接管了国家的机构。在美国,人民在国家缴除他们的枪支之前就掌握了国家政权,比如宪法第二修正案确立人民有权持有和携带枪支。换言之,美国人,特别是南部和西部的美国人,从来没有像世界其他地方的人民那样,和政府签署过完整的社会契约,容许政府垄断合法使用武力的权力。在美国历史上,地方民团、治安员、私刑暴民、公司警察、私人侦探和侦探公司都是合法的武装力量,美国公民更是将武装视为个人的权利。

    历史学家已经注意到,这种权力分享在美国南方一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埃里克·门克宁这样说,在19世纪,“南方各州有意保持弱政权,在地方和个人暴力问题上,有意避免判处监禁”。[86]杀人如果“事出有因”,就会被从轻发落,而“在南方乡村,大部分凶杀都事出有因,这些原因包括:受害人未能尽全力逃避凶手,私人争执引发杀人,或者凶手和受害人的本意是互相杀害”。[87]

    在南方的传说中,对自助正义的信赖由来已久。孩子在襁褓中时,母亲就给他们吟诵这样的故事。年轻的安德鲁·杰克逊从母亲那里得到这样的训诫:“无论是受到侮辱还是伤害,永远不要上法庭,你要自己来摆平。”[88]这位参与过决斗的总统自我吹嘘说,他走起路来,留在身体里的铅弹哗啦哗啦响作一片。南方山地的勇武标志——丹尼尔·布恩(Daniel Boone)和《荒野大王》的大卫·克罗(Davy Crockett)给这一传统添加了浓重的传奇风采。肯塔基州和西弗吉尼亚州乡村中哈特菲尔德和麦考伊两家的家族世仇,在这一习俗下更是战火难熄。只要这些凶杀被计入统计,南方的暴力死亡必然居高不下,而且至今仍是南方人心中的梦魇。[89]

    图3-15 1620—1900年美国东南部各州的凶杀率

    资料来源:数据来自罗斯,2009年,仅有白人的数据。弗吉尼亚州(切萨皮克殖民地),第39页、第84页。弗吉尼亚州(切萨皮克和谢南多厄),第201页。佐治亚州,第162页。田纳西州-肯塔基州,第336~337页。弗吉尼亚州1838年的数字为0,因为0无法定义,图表上标注为1。罗斯的估计值均被乘以0.65,将成年人中的凶杀率数据转换为总人口的凶杀率;见罗斯,2009年,第495页。

    自助正义依靠的是对一个人的能力和决心的信任。直到今天,美国南方仍然崇尚有效威慑,或曰“荣誉文化”。荣誉文化的本质是,它不认可攻击和工具性暴力,但是允许在受到侮辱和冒犯后进行报复。心理学家理查德·尼斯比特(Richard Nisbett)和多夫·科恩(Dov Cohen)认为,这一思维范式已经渗入南方各州的法律、政治和人民的观念之中。[90]在与抢劫有关的凶杀方面,南方人没有比北方人更糟糕,但他们在打架斗殴中却更多地发生命案。调查显示,南方人理论上并不认可使用暴力,他们使用暴力仅仅是为了保护家园和家人。而南方各州的法律也认可这一道德伦理。南方的法律给予个人在自卫和保护私产时致人死命的广泛自由,对购买枪支甚少约束,允许学校进行体罚(“打板子”),明确谋杀为死刑罪,司法系统也乐于执行死刑。南方人更愿意参军,入军校学习,在对外政策上持鹰派观点。

    尼斯比特和科恩设计了一套巧妙的测验,证明荣誉规则主导了南方人的个人行为。在一项研究中,他们向美国各地的公司发出虚构求职信。一半的求职信上写着这样的忏悔:

    有一件事我必须做出解释,因为我觉得我必须诚实,不想被误解。我曾经被判有罪,是人们所说的“一般杀人罪”。在您给我发出申请表格前,您也许愿意先听听我的解释。情况如下:我打了一个家伙,他和我的未婚妻有奸情。我家在一个小镇,一天晚上,这个人在酒吧里拦住了我。他向大家说他和我的未婚妻睡觉,他当面嘲笑我,说如果我是个男人,就出去和他干一架。我还年轻,不想在众人面前退缩。我们到了小巷里,他开始攻击我,把我打倒在地,并在地上捡起一个酒瓶。我可以逃走,法官也说我当时应该逃走,但是我的骄傲不允许我这样做。小巷的地上有根铁管子,我把它抓到手里,向他抡了过去。我没想打死他,但是几个小时后,他死在了医院里。我认识到我犯了错误。

    另一半求职信都有一段相同的话,即求职者承认被判偷车罪,他说他犯下愚蠢的盗窃罪全是为了养活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对于犯有杀人罪的男子的求职信,更多的南方公司会送出附有信函的申请表,他们的回复所用的语气也比较温暖。比如,一家南方商店的店主回信说,很抱歉店里暂时没有位置空缺,然后接着说:

    你过去的遭遇,是任何人都可能遇到的麻烦。它只是一个不幸的事件,不能以此就否定你。你的坦白证明了你是诚实的……我祝愿你时来运转。你具有积极的人生态度和工作愿望,这些都是一个企业期望员工具备的品质。如果你安顿下来后,发现离我们不算太远的话,请你顺道时过来看看我们。[91]

    没有任何北方公司给予他这样温暖的回复。而不论南方还是北方,都没有公司对偷车贼表示温暖。不过,北方公司更倾向于原谅偷车人,而不是情仇杀人犯。南方公司则相反。

    尼斯比特和科恩在他们的试验中也观察到南方的荣誉文化。他们的研究对象不是南方荒蛮之地的白佬,而是密歇根大学的富家子弟,条件是这些学生曾经在南方生活过至少6年。被选中的学生接受测试,“对特定人类判断的切面进行有时间约束的反应”(装腔作势的文章标题正好掩盖了研究的真正目的)。在进入实验室的走廊上,学生一定要经过一个正在整理文件柜的工作人员。当学生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放下工作,猛地关上文件柜,接着嘟囔一句粗话:“臭东西。”此时,测试主持人出来迎接学生,他并不知道哪些学生受到了冒犯。他将学生带进实验室,让学生填写问卷,采集血样。他们发现,北方来的学生对“粗话”一笑置之,行为和那些没有听见粗话的对照组没有区别,但是受到冒犯的南方学生在进入实验室时怒气冲冲。他们回答的问卷表现出他们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血样中的睾酮素和应激激素——皮层醇的水平升高。他们对测试主持人表现出强势的姿态,握手时更坚定用力。而离开时,在走廊迎面遇见另外一位工作人员,南方学生拒绝给他让路。[92]

    为什么是南方人而不是北方人培养了这种荣誉文化,是否存在某种外因?当然,维持奴隶制经济所需要的残忍也许是一个原因,但是暴力频仍的南方腹地的经济支柱并不是奴隶种植园(见图3-15)。尼斯比特和科恩受到大卫·哈克特·费希尔(David Hackett Fisher)的著作《阿尔比恩的种子》(Albion..s Seed)的影响。这部讲述英国在美洲殖民地历史的书,追溯了来自欧洲不同地区的第一批移民的根源。北方各州的移民是清教徒、贵格会教徒、荷兰人和德国的农民;南方内地的移民则主要来自苏格兰-爱尔兰,他们中有许多是边远山区的牧羊人,原本就是不列颠王国政府的化外之民。尼斯比特和科恩认为,放牧可能是荣誉文化的外因。牧民的财富都是易于被盗窃的实物,而且不像农民的土地,这些财富自己有脚,转眼之间就能被带走。全世界的牧民都具有迫不及待报仇雪恨的习性。尼斯比特和科恩认为,苏格兰-爱尔兰人将他们的荣誉文化带到美国,并在南方边疆山区的放牧生活中保留了这一文化。虽然现在的南方人不再是牧民,但习俗的生命力远比造就它们的生态环境更持久。直到今日,南方人的行为举止仍然强硬,像是他们随时都要对付盗马贼一般。

    牧民假说的前提是,在某种职业性策略失去用途后,人们仍然会在数百年内坚守这一策略,但对荣誉文化的一般性解释不需要依靠这一假说。人们选择在山区放牧,是因为山区不适于耕作,而山区处于无政府状态,是因为政府难以完成它的征服、平靖和管理。自助正义的直接诱因是无政府,而不是放牧本身。前面说过,沙斯塔县的牧场主牧牛已经有一个世纪之久,但当他们中间任何人遭受财物或牛只的微小损失时,他们会认为此人应该“忍气吞声”,而不是贸然动武捍卫自己的荣誉。最近的研究也发现,比较南方各县的暴力水平和他们的放牧规模,一旦有其他变量出现,两者之间会立刻丧失相关性。[93]

    我们因此可以充分地假定,来自不列颠穷乡僻壤的移民定居到美国南方的穷乡僻壤,两处长期以来都是无法无天的蛮荒之地,因此养育出荣誉文化。我们还需要解释为什么这种文化具有如此顽强的自生能力。毕竟,美国南方早已有了功能齐备的司法系统。也许,荣誉文化之所以能够一路高扬,是因为没有人胆敢出头抛弃它。抛弃它等于自取其辱,承认自己是不值一钱的胆小鬼、软骨头。

    * * *

    美国西部的情况比南部更严重,直至20世纪初,西部还是无政府的三不管地界。好莱坞电影里的套话“离得最近的警官在145公里之外”,是对数百万平方公里的疆域内的真实描述,结果也像是好莱坞电影的俗套——永远的暴力。纳博科夫的长篇小说《洛丽塔》中的男主人公亨伯特·亨伯特在带着洛丽塔跨州大逃亡的日子里,饱餐美国大众文化,尽情地享受牛仔电影中令人眼花缭乱的打斗场面:

    红褐色的西部风光,古铜面色、双眼碧蓝的骑手,一位刚刚抵达咆哮山谷的端庄秀丽的女教师;嘶鸣的骏马,受惊后飞奔的马群,颤动的窗框后露出一把短枪的枪口;触目惊心的徒手打斗场面,桌椅横飞,满是尘土的老式家具东倒西歪,一片狼藉;矫健的身影四处翻滚,被死死按住的手还在竭力摸索掉在地上的短刀,粗重的呻吟声,击中脸颊的重拳,踢向小腹部的皮靴,横空飞蹿的绳索。最后,英雄身受重创,即使是阿喀琉斯也只能躺着进医院了。但这里的结局则不然,古铜色的脸上伤痕累累的英雄斗志正高,开始热情地拥抱他那光彩熠熠的边疆新娘。[94]

    在《暴力之地》(Violent Land)一书中,历史学家戴维·考特莱特(David Courtwright)说,好莱坞西部片中牛仔的浪漫形象未必准确,但是他们展示的暴力却是非常写实的。牛仔的生活只有两部分,一是危险而艰辛的劳作,一是发薪日的饮酒、赌博、嫖妓和斗殴。“为了让牛仔成为美国经历的象征,道德美容是必需的。牛仔骑在骏马上,作为保护者和冒险家的形象被记住了,而下马后酗酒、在酒吧后门粪堆上夜宿的形象被忘记了。”[95]

    在美国西部,年均凶杀率比东部城市和中西部农区高出50倍甚至几百倍:堪萨斯州的阿比林市,10万分之50;得克萨斯州的道奇市,10万分之100;格里芬堡,10万分之229;威奇托市,10万分之1500。[96]究其原因,解释不外乎霍布斯理论。司法系统缺乏资金、无能,通常还有贪污腐败。考特莱特说:“1877年,得州约有5000人在通缉犯名单上,如以此来说明司法系统的效率,实在令人沮丧。”[97]自助正义成为对付盗马贼、窃牛贼、公路响马贼和其他强盗的唯一选择。此种威慑力量的担保是不计一切代价的“言必信,行必果”。科罗拉多的一块墓碑上镌刻着一句简短的碑文可作为概括:“他说比尔·史密斯是骗子。”[98]目击者这样描述一场发生在运牛货车押车员车厢里恶斗的起因:

    当时人们正在玩纸牌,一个人说了一句“我可不喜欢和脏手(意指作弊)玩牌”。对家的一个牛仔将“脏手”听作“脏汉”,立刻火冒三丈。一通枪响之后,现场一人死亡,三人受伤。[99]

    还不仅仅是牛仔之乡处于霍布斯式的无政府状态,在西部的其他地方,矿工、铁路工人、伐木人和其他季节性短工的居住地都处于这一状态。在1849年加州淘金热中,有这样一张宣示产权的告示,节选如下:

    敬告各位,我声明,经清溪区法律核准,并以短枪宪法修正案为依据,峡谷内50英尺地带归本人所有,不得穿越,违者依法格杀勿论。此非猴子虚言,如有必要,本人将依法以枪维权。因此各位留神,特此警告。[100]

    考特莱特引用了当时10万分之83的凶杀率数据,并指出,“大量的其他证据也证明,淘金潮中的加州野蛮残暴、不可饶恕。淘金的营地取名如人类行为的仿生:剜眼村、谋杀酒吧、割喉谷、坟场塬。还有一个绞刑镇,一个威士忌镇,一个‘蛾摩拉 ’镇,但有意思的是,没有 ‘所多玛’”。[101]新兴的矿工聚居地的凶杀率也很高:内华达州的奥罗拉,10万分之87;科罗拉多州的莱德维尔,10万分之105;加州的伯帝镇,10万分之116;怀俄明州的本顿,10万分之24000(几乎是4人中就有1人因暴力死亡)。

    在图3-16中,我用罗斯对特定地区所做的数据,画出了西部暴力的曲线。加州的曲线说明,在1849年淘金潮前后,暴力是上升的,但之后和其他西部各州一起加入了文明的进程:凶杀率下降至原来的1/10,从10万分之100~200下降到10万分之5~15(尽管在美国南方,凶杀率未能继续下降到欧洲和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10万分之1~2的水平)。图中也显示了加州牧场区各县凶杀率的下降。埃里克森的研究表明,在加州接受法制之前,曾经历过无法无天的长期暴力。

    可以说,至少有五个美国主要地区——东北部、中部大西洋沿岸、南方沿海、加州和西南部——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进度经历了文明进程。而美国西部的暴力减少比东部整整晚了两个世纪,直到1890年美国宣布关闭美国新边疆,这一著名的宣言才标志着无政府状态在美国的终结。

    图3-16 1830—1914年美国西南部各州和加州的凶杀率

    资料来源:数据来自罗斯,2009年,仅有白人的数据。加利福尼亚州(估算),第183、360、404页。加利福尼亚州牧场区各县,第355页。西南部各州,1850年(估算),第354页。西南部各州,1914年(亚利桑那州、内华达州和新墨西哥州),第404页。按成年人人口估算的数据乘以0.65,转换为按总人口估算,见罗斯,2009年,第495页。

    * * *

    无政府不仅是美国西部暴力混乱的唯一根源,在迅速扩张的美国疆土上,还有其他暴力地带,比如劳工营地、流浪汉村庄和中国城。考特莱特认为,人口构成和心理演化进一步加剧了西部的野性。西部的人口主要是年轻的单身男子,刚刚逃脱贫瘠的农场或城市贫民窟,力图在荒蛮的新边疆发财致富。在对暴力的研究中,一个普遍的现象是,暴力罪犯大多是年龄在15岁到30岁的男性。[102]在大部分哺乳类动物中,雄性都是更具竞争性的性别;而作为智人,男性在社会群体中的地位还取决于他的声誉,即他在年轻时开始的名望投资,这将影响他的一生。

    但是,男性的暴力是可以调节的。从为接近女性与其他男性对抗竞争,到直接讨好女性。关怀她们的子女,男人如何分配他们的能量,有一系列连续选择空间。生物学家将此选择空间称为“暴徒对抗爸爸”(cads versus dads)。[103]在以男性人口为主的社会生态系统中,单个男性能量的优化配置倾向做“暴徒”,因为成为群雄首领,必须打垮其他男性竞争者,而只有首领才能在势力范围内接触稀缺的女性资源。在女性数量众多但少数男性得以垄断这些女性的环境中,男性的选择也是“暴徒”。在这些限制下,男性会选择用生命做赌注,正如戴利和威尔逊所说:“任何一个意识到即将彻底丧失繁殖机会的生物,都会格外努力,甚至不惜以死亡为代价,尝试改变其生命的轨迹。”[104]在男女数量相等、一夫一妻制的生态系统中,男性中胜出的是“爸爸”。在这种环境中,暴力竞争不仅不能给男性带来繁殖优势,反而是一个可能产生劣势结果的严重威胁:如果一个男子死了,那他肯定不能再供养他的子女了。

    关于边疆暴力,还有一个生物学的解释,但不是社会生物学的,而是神经生物学的解释,即无处不在的烈酒。酒精干扰了整个大脑,尤其是扰乱了负责自制力的前额叶皮层的突触传递(见图8-3)。一个陶醉在酒精中的大脑,在性、话语和身体各方面都是缺少自制的,有各种谚语为证,比如:“啤酒眼”——醉眼看花,美丑不分;“发酒疯”——酒后撒疯,胡言乱语;“酒后之勇”——酒后威风,逞一时之勇。很多研究都表明,人们在酒精的影响下,行为有更大的暴力倾向。[105]

    美国西部最终归化文明,不仅仅是因为有了铁面的警长、动辄宣判绞刑的法官,也是因为女性人口的大量流入。[106]好莱坞西部片中“刚刚抵达咆哮山谷的端庄秀丽的女教师(们)”,的确是历史的真实写照。自然界不接受性别比例失调,东部城市和农场中的妇女纷纷涌入西部,填补了失衡的空缺。孤独的单身汉以及他们的市政官和商人,受够了西部堕落和悲惨的生活,到处鼓动寡妇、老姑娘和年轻的单身女子到西部婚姻市场上寻找自己的财富。女性到来后立即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讨价还价,按照自己的心愿改造西部。她们要求男人为了婚姻和家庭放弃豪饮和打架斗殴,修建学校和教堂,关闭酒吧、妓院、赌场和其他诱惑她们的男人的设施。教会给予男女同样的成员资格,并有严格的周日清晨礼拜,颂扬和鼓励自律和节制,因此教会成为妇女文明攻势的强有力的组织力量。今天,看到救世军和“基督教妇女禁酒联盟”,尤其是卡丽·内申(Carrie Nation)举着斧头冲击乡下酒店的恐怖分子形象,我们就忍不住要发笑;讽刺救世军的人,改编了救世军军歌的歌词,它被说成是“我们绝不吃饼干,因为里面有酵母/只要咬一小口,男人就会变禽兽”。但是,早年参加禁酒运动的女权主义者面对的是实实在在的酒精灾难。在那些男人统治的地盘上,酒精助燃暴力的结果就是血流成河。

    妇女和婚姻教化了青年男性,尽管这种说法听起来像陈词滥调、土得掉渣,但它已是现代犯罪学的一个共识。有一项非常著名的研究,它对波士顿1000名低收入家庭的青少年连续跟踪了45年。研究发现,有两个因素可以预测一个有不良记录的人是否能避免成为终身罪犯:(1)有一个稳定的工作;(2)和一个他关心的女性结婚,养活她和她的孩子。婚姻的影响是实质性的:他们之中3/4的单身男子和1/3的丈夫,继续有犯罪行为。单从这个差别看,我们无法知道是婚姻阻止男人继续犯罪,还是职业罪犯本来就很少结婚。但是,社会学家罗伯特·桑普森(Robert Sampson)、约翰·劳布(John Laub)和克里斯托夫·怀默(Christopher Wimer)认为,婚姻确实是促进和平的动因。他们发现,如果所有推动男子结婚的因素保持不变,打算结婚本身,可立刻减弱一个男子的犯罪倾向。[107]约翰尼·卡什简明扼要地概括了其中的因果关系:只因我有了你,我定当洁身自爱。

    了解了美国西部和美国南部乡村的文明进程,也就明白了今日美国的政治版图。许多北方和沿海的知识分子,对于他们生活在保守红色州的同胞很不以为然,特别是对他们热爱枪支、支持死刑、主张小政府、信仰福音派基督教、崇尚“家庭价值”和性别得体(sexual propriety)的文化感到困惑。而蓝色州的对头们也有同样的不满和困惑,他们认为蓝色各州的居民对罪犯和外敌姑息懦弱,对政府深信不疑,给世俗主义涂上知识化的色彩,而且容忍淫秽放荡。我怀疑,这种所谓的文化战,其实是历史上美国白人选择了两条不同的文明进程的结果。北方是欧洲文明的延伸,延续了自中世纪就已开始的法庭推动和商业推动的文明进程。美国南方和西部则保留了无政府新兴国家特有的荣誉文化,同时受到当地的教会、家庭和禁酒等文明力量的制衡。

    20世纪60年代的文明倒退

    可是你要谈破坏,要记住把我算在(外)……内。 ——约翰·列侬《革命1》

    尽管比较欧美的历史变迁,两者之间有很多延滞和不合拍,但两地在一个方面是完全同步的:凶杀率在20世纪60年代回升了。[108]图3-1至图3-4显示,欧洲国家的凶杀率回升到整整一个世纪前的水平。图3-10显示,60年代,美国凶杀率飙升。美国的凶杀率曾经在30多年间直线下降,其间历经了大萧条、“二战”和冷战,但此后,凶杀率突升,从1957年的10万分之4.0升到1980年的10万分之10.2,增长了2.5倍多。[109]除了凶杀之外,其他各项犯罪都出现回潮,包括强奸、伤害、抢劫和盗窃;回潮时高时低,持续了30年。城市是重灾区,纽约简直成了罪孽的象征。暴力回潮覆盖了所有的种族和男女两性,但最具戏剧性的是黑人男性,他们的凶杀率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高达10万分之72。[110]

    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暴力的大洪水重新塑造了美国的文化、政治舞台和人们的日常生活。关于抢劫的笑话成为喜剧节目的当家菜,“中央公园”就是“死亡陷阱”的代名词。纽约人将自己囚禁在公寓里,里面有电池闩锁和辅助锁,还有流行一时的“警察锁”——一根钢管,一端固定在地板上,另一端顶住门。我现在的家距离波士顿市中心不远,当年,那里被称为“作战区”,因为抢劫和捅人的事件层出不穷。城里人纷纷驾车逃离,搬往近郊、远郊或者有围墙警卫的封闭社区,被他们抛在身后的下城如一片烧毁的废墟。书籍、电影、电视剧将恐怖的城市暴力作为创作背景,比如《小型谋杀案》(Little Murders)、《出租车司机》(Taxi Driver)、《战士帮》(The Warriors)、《纽约大逃亡》(Escape from New York)、《布朗克斯-阿帕奇要塞》(Fort Apache the Bronx)、《希尔街的布鲁斯》(Hill Street Blues)和《虚荣的篝火》(Bonfire of the Vanities)。妇女纷纷上课学习防身术。身穿层层防护衣,如同米其林轮胎先生一般的志愿者裹上气垫圈扮演暴徒,让妇女练习如何目不斜视地走路,如何将钥匙、铅笔和高跟鞋的鞋跟变作自卫的武器,如何使用空手道的劈和柔道的摔制胜敌人。头戴红色贝雷帽的“守护天使”在公园和车站巡逻。1984年,伯恩哈德·格茨——一位举止温和的工程师,在纽约地铁车厢里开枪击中四名年轻的劫匪,顿时成为民间英雄。对犯罪的恐惧,在几十年间让保守派政客不断当选。尼克松1968年提出“法律与秩序”的施政纲领,在竞选关注上竟然压倒了越战;老布什1988年在电视辩论中对杜卡基斯冷嘲热讽,皆因杜卡基斯这位麻省州长批准了一项监狱休假计划,让一名强奸犯得以获释;众多参议员和众议员都承诺对犯罪“绝不姑息手软”。虽然公众的反应有些过度,但事实上,每年死于车祸的人比死于凶杀案的人多得多,尤其是那些不在酒吧里与年轻人争吵的人。但是,暴力犯罪倍增,这样的感觉也绝非人们的臆想。

    20世纪60年代的暴力回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时经济高速增长,接近充分就业,收入差距之小,简直就是今日人们的梦想;历史性的种族平等正在起步,政府的各种公共项目遍地开花,而医学的进步,让挨了刀枪的受害者有更大的机会获救。社会理论家在1962年很可能兴高采烈地打赌说,因为这些有利的条件,我们将迎来一个低犯罪率的时代。但他们赌输了,还输得精光。

    为什么西方世界会遭遇历时30年的犯罪狂潮,至今未能完全恢复?在暴力下降的大趋势中出现过若干次局部性的逆流,60年代即为其中之一。在本书中,我已经提出了解释暴力减少的历史变迁,如果我分析的大方向正确的话,这些变迁恰好应在此刻发生逆转。

    最明显的莫过于人口结构的变化。20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是婚姻盛行的年代,犯罪率跌到谷底。美国人结婚的人数之高,迄今为止无出其右。婚姻使男人从街头回到郊外的家中。[111]婚姻高峰的结果一是严重打击了犯罪,二是带来了婴儿潮。1946年出生的第一批婴儿在1961年进入犯罪高发期。在婴儿潮高峰期1954年出生的婴儿,在1969年进入犯罪高发期。结论似乎很自然,犯罪激增是婴儿潮的回声。不过,这两组数字讲不通。如果仅仅是因为有了更多十几二十几岁的青年人,其中一部分人犯了这个年纪易犯的罪行,那么1960—1970年犯罪增长应该是13%,而不是135%。[112]而且,这些青年人不仅在犯罪人数上,在暴力的程度上也超过了他们的前辈。

    许多犯罪学家认为,20世纪60年代的犯罪率激增不能用通常的社会经济变量来解释,其缘由主要在于文化准则的变化。当然,为了摆脱所谓暴力者是因为他们生活在暴力文化中这种循环逻辑,我们必须辨识文化变迁的外生原因。政治学家詹姆斯·Q.威尔逊(James Q. Wilson)坚持说,无论如何,人口结构是一个关键的触发因素,不是因为年轻人的绝对人数,而是因为他们的相对份额。他借评论人口学家诺曼·赖德(Norman Ryder)的一段话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这是一种常年入侵的野蛮人,他们必须经过驯化,掌握融入社会所需要的各种功能,变成建设者。”这种“入侵”就是新生代达到成人的年龄。每一个社会都要应对这一宏大的社会化过程,但偶尔,这一过程会因参与者的数量发生非连续性巨变而被吞没……1950年和1960年,“入侵部队”(14岁至24岁),以3∶1的数量优势压倒了“防守部队”(25岁至64岁)。到1970年,因为前一梯队年龄的成长,这一比例迅速降到2∶1,这是自1910年以来不曾有过的状态。[113]

    后续的分析表明,这种解释,如果作为单一的因素,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一般来说,比他们的前辈更大的年龄群体不会犯下更多的罪行。[114]但我认为,威尔逊在将60年代的犯罪激增和代际文明退化过程联系起来时,确实说到了点子上。从许多方面看,新一代人是在反抗一场埃利亚斯描述的已经持续了8个世纪的文明运动。

    在坚定的团结意识方面,婴儿潮一代是非同寻常的(我明白,我们这些婴儿潮一代总是说我们与众不同)。这一代人仿佛是一个民族,或者是一个国家。(10年之后,这一代人不无自负地称自己是“伍德斯托克人”。)他们不仅在人数上压倒老一代,拜新电子媒体所赐,他们充分感受到了他们在数量上的力量。婴儿潮是伴随着电视长大的第一代人。电视,尤其是在三大电视网时代,让年轻人知道其他同代人正在分享他们的经历,并且知道其他人也知道同样的事情。这种经济学家和逻辑学家所说的共同认知,催生了一张横向的团体网络,割断了与父母和权威的纵向联系。在纵向关联中,年轻人相互隔绝,被迫臣服于各自的长者。[115]正如不满的民众在集会上最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婴儿潮一代人在《艾伦秀》上,看见其他和自己一样的年轻人为了摇滚乐如醉如痴,还知道全美每一个年轻人都在同一时刻以同样的方式如醉如痴,而且知道其他年轻人也知道他是知道的。

    婴儿潮一代还被另外一种新科技捆绑在一起,那就是晶体管收音机。它最先是被日本索尼公司推销上市的。现在的父母抱怨iPod(苹果公司音乐播放器)和手机像是被焊到了孩子的耳朵上,他们忘记了他们的父母也是这样抱怨他们和收音机的。我仍然记得,小时候,在蒙特利尔的家中调试收音机,纽约电台的信号经过深夜的电离层反射,回荡在我的卧室。我听到了摩城唱片和迪伦的歌声,还有琼斯的《英国入侵》和《英国迷幻》,心里感觉到正在发生什么,但琼斯先生并没有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种感觉真是既让人毛骨悚然,又让人荡气回肠。

    对于一个文明社会,即使在最好的年代,15岁至30岁的人群中的团结意识也是一种威胁。这次文明衰退的过程被一种贯穿20世纪的不断强化的趋势放大了。埃利亚斯的译者、学术继承人和社会学家卡斯·武泰(Cas Wouters)说过,当“欧洲的文明进程”走到尽头之后,它被一个“去正式化进程”取代。文明进程一直是从上层社会向下层社会传导规范和礼仪。但随着西方国家的民主化,越来越没有人将上层社会视为道德典范,品位和风度的等级也被铲平了。去正式化影响到衣饰着装,人们抛弃了帽子、手套、领带和长裙,换上了运动便装。它也影响到了语言,人们开始用小名称呼朋友,不再冠以先生、夫人和小姐。此外,无数的变化显示,人们的言谈举止变得不那么拘谨,而是更随意、更自然了。[116]在马克斯兄弟出演的电影里,古板的上流社会贵妇人,如玛格丽特·杜蒙之流,已然成为被嘲弄的角色,而非竞相效仿的对象。

    在经历了一系列去正式化的打击之后,精英们又遭受到第二波冲击。民权运动揭露了美国上层的道德污点,而随着批判的深入,更多的上流劣迹为人所知。这些劣行恶迹包括:普遍的贫困、欺凌美洲原住民、粗暴的军事干涉,特别是越南战争,还有稍后提出的环境掠夺问题,以及对妇女和同性恋的歧视。随着马克思主义——西方正统的公敌——被第三世界的“解放”运动接受而声名大噪,西方也有越来越多放纵不羁的文化人和追逐时髦的知识分子成为马克思的拥趸。20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的民意调查显示,人们对公共机构的信任程度日渐降低。[117]

    公众中荡平官僚政府、严厉追究统治集团的意愿不仅不可阻挡,而且在很多方面也是可取的。但这一运动有副作用,上流社会和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风光不再,而几个世纪以来,这个阶层的暴力程度都低于劳动阶级和下层社会。价值观原来从宫廷向下渗透,现在则变成从市井街巷向上涌动,这一过程被称为“无产阶级化”和“价值标准堕落”。[118]

    这些逆文明浪潮而动的湍流,受到大众文化的欢迎和喝彩。显然,埃利亚斯文明进程的两个原动力不是这种倒退的原因。政府管制既没有蜕化到美国西部和第三世界新独立国家那样的无政府状态,以商业和专业分工为基础的经济也没有退回到封建制度和实物交易。然而,埃利亚斯文明序列中的第二步——与更大的自制和相互依赖相应的心理变化,却在20世纪60年代反主流的年轻人中受到重挫。

    文明行为的内在主导——自制,成为年轻人的主要攻击目标。随心所愿、自我表达和反抗压抑成为至高无上的美德。“如果你觉得好,那就干吧”成为流行的警句,被印在徽章上。“那就干吧”(Do It)是政治煽动家杰里·鲁宾(Jerry Rubin)的一本著述的书名。“干到你满意为止(甭管是干什么)”是乐队BT Express的流行歌曲中副歌的歌词。基斯·理查兹(Keith Richards)大言不惭地说:“肉体重于思想,摇滚乐是属于脖子以下身体的音乐。”鼓动家阿比·霍夫曼(Abbie Hoffman)告诫说:“青春期重于成年期,不要相信30岁以上的人。”歌曲《谁是我这一代》中说:“希望在老去之前就死掉。”清醒受到诋毁,精神错乱被浪漫化,这一类电影有《脂粉金刚》、《飞越疯人院》、《红桃K》和《狂暴者》。最后,当然还有毒品。

    个体应该融入相互依存的社会网络,在稳定的经济和社会组织中,彼此都对他人负有责任。这一观念受到反文化一代的痛击。如果你能想象出一个画面,赤裸裸地与上述理念背道而驰,那可能就是滚石音乐了。“滚石”一词起源于马迪·沃特斯(Muddy Waters)的一首歌,它与时代产生的共鸣如此强烈,以至于它成就了三大文化标志:摇滚乐队、《滚石》杂志和鲍勃·迪伦的另一首名歌。在歌中,他嘲笑一个沦落街头、无家可归的上流贵妇。蒂莫西·利里曾在哈佛大学当心理学教师,他的名言“追求自我,顺其自然”(Tune in, turn on, drop out)成了“迷幻运动”的响亮口号。工作中为各自的利益而相互协作,在他们眼里和出卖没有两样。迪伦在歌中这样唱道:

    哦,我已尽力,

    就是要做我自己,

    但所有人都要你

    和他们一样,

    你当牛做马,他们在唱歌,我已经厌倦。

    我再也不想给玛姬的农场干活了。

    埃利亚斯曾经写道,历史上计时装置和时间意识的发展,反映出人们自制和将自我融入相互依存的社会网络的要求。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个人在张扬他或她的超我时,总是表现为对社交时间的反抗,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要准时准点的时候,就和自己发生冲突。”[119]1969年的电影《逍遥骑士》是这样开场的,丹尼斯·霍珀和彼得·方达在启程骑摩托巡游美国之前,不谋而合地将他们的手表扔到地上。同一年,乐队“芝加哥”(当时他们的队名是“芝加哥运输当局”)的第一张唱片中有这样的歌词:“真有人知道时间是什么?真有人在意?若真是如此,我无法想象这又是为什么。”当我16岁的时候,所有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所以我也将我自己的天美时牌手表扔掉了。祖母看见我光秃的手腕大吃一惊,说:“没有手表,你还算个正派人吗?”她从柜子里掏出一块精工手表,那是她参观1970大阪世界博览会时买回来的。我一直到今天还用着它。

    同自制和社会交往一起受到攻击的还有第三个理想,即婚姻和家庭生活。此前几十年,正是因为婚姻和家庭,男人的暴力被大大地驯化了。一男一女倾心相许,结成一夫一妻的家庭,在安全的环境中养育子女,这一观念也成了大肆嘲弄的对象。这样的生活被说成是没有灵魂,墨守成规,消费主义,物质主义,千篇一律、塑料般的不自然、平庸乏味,像“奥兹和哈里特”一样的郊区荒漠。

    我不记得在60年代看见任何人用桌布擤鼻涕,但流行文化确确实实是藐视清洁卫生、行为得体和节制性欲这些准则的。在人们眼里,嬉皮士永远是一副脏兮兮、臭烘烘的样子。以我个人的体验,这是诽谤。但是,如果说他们拒绝依照传统的标准梳洗打扮,应该是没有争议的。在那幅有关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图片中,一群赤身裸体的观众在泥浆中嬉戏,那真是令人难以忘怀。仅仅是从唱片封套上(图3-17),我们也可以看到对传统观念的颠覆。在唱片《销售一空》的封套上,罗杰·达尔特瑞身上酱汁沥沥,浸泡在装满番茄汁焗豆的浴缸里;在披头士乐队的唱片《昨天和今天》上,四名留着可爱拖把头发式的歌手身上挂着大片的生肉和残躯断肢的娃娃(这张封套很快被召回了);滚石乐队的《乞丐的盛宴》的封套上是一个恶臭的公共厕所(原稿未能通过审查);在《谁是下一个》的封面上,四位音乐家正在拉裤链,背景是一面尿渍斑驳的墙。对得体举止的蔑视也伸延到著名的现场音乐会中。在蒙特利流行音乐节上,吉米·亨德里克斯做出与他的扬声器交配的样子。

    图3-17 20世纪60年代藐视传统的清洁卫生和得体举止

    扔掉手表或者在茄汁焗豆里洗澡,完全算不上是暴力犯罪。60年代原本应该是和平和爱情的时代,在某些方面也确实如此。不过,对放纵声色的歌颂渐渐地变为对暴力的纵容,接着,就变为暴力本身了。在每一场音乐会的结尾,“谁人乐队”都要摔碎他们的乐器,为此大出风头。这原本只是无害的喜剧效果,但乐队鼓手凯斯·穆恩却实实在在地砸毁了十几间酒店房间;另一位乐师皮特·汤曾德在舞台上点爆他的套鼓,震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他在舞台下殴打妻子、女友和女儿,因为“表面乐队”的键盘乐师和他的前妻约会,他威胁要剁下键盘乐师的双手;最后,1978年,在死于过量服用毒品之前,他驾车发生意外,碾死了自己的保镖。

    流行歌曲中有时会颂扬个人暴力,仿佛暴力不过是一种反正统的示威形式。1964年,玛莎·里夫斯和范德拉斯乐队唱道:“夏日姗姗,良辰当时,街头舞翩跹。”四年之后,滚石乐队的回应是,“岁月正当时,街头起烽烟”。在他们的《魔鬼陛下》和《致魔鬼的交响曲》两张唱片中,有一首长达10分钟、极富舞台效果的歌曲《午夜漫游人》,唱的是波士顿杀人魔王奸杀的真事,歌词是这样的:“我要砸烂你的玻璃窗/一拳!一拳穿透你的钢门/我……要……尖……刀……直……插……你的……喉咙!”摇滚音乐家满腔热忱,将每一个流氓、每一个系列杀人犯都看作意气风发的“造反派”或者“亡命徒”。电影《摇滚万万岁》(This Is Spinal Tap)调侃了这种疯狂的热情。剧中的乐队谈论他们的计划,要以伦敦东区杀人犯开膛手杰克的生平为蓝本,写一部摇滚音乐剧。(合唱部分的歌词是:“你真是个调皮鬼呀,俏皮杰克!”)

    伍德斯托克音乐会之后不到四个月,滚石乐队在加州的阿尔塔蒙特高速公路举办了一场免费音乐节,组织者特地雇用“地域天使党”——当时和“反文化亡命兄弟”一样被浪漫化了的黑帮团伙负责保安事务。对于音乐会的气氛(恐怕也是整个60年代的气氛),维基百科在此条目下这样记录:

    一位体重超过350磅的大块头杂技演员沉浸在迷幻药的幻象中,脱光了衣服,疯狂地穿过人群,冲向舞台,听众被他推挤得东倒西歪。“地狱天使党”成员看到此景,从舞台上跳将下来,举起大棒,将此人打昏在地。

    后面的故事就不需要给出处了,纪录片《给我庇护》(Gimme Shelter)做了详尽的记载。一名“地域天使党”成员在舞台上殴打“杰斐逊飞机”乐队的吉他手;米克·贾格尔试图安抚越来越暴躁的黑帮,但是劝阻无效;另一个“地狱天使党”成员用刀捅死一名年轻的观众,据说这名观众掏出了一支枪。

    * * *

    20世纪50年代,摇滚乐突然出现在舞台上时,政治家和神职人员诬蔑它,说它败坏道德,腐蚀精神,教唆犯罪,鼓动违法。在克利夫兰的摇滚名人堂和纪念馆里,人们可以看到一个奇妙的录像,全是这些老顽固喋喋不休地辱骂摇滚乐。不过,我们今天是不是——呃——要承认,他们当年是正确的呢?我们真的能够在60年代流行文化的价值观和与之相伴而来的暴力犯罪上升之间找到联系吗?当然,两者之间没有直接的关联。而且,即使相关也不一定就成因果,应该说,是第三个因素,即反对文明价值观的力量,同时造就了流行文化和暴力行为的上升。无论如何,婴儿潮一代的绝大多数人从来没有犯过罪。人们的观念和流行文化当然是相互促进的,在边缘地带,总有一些敏感脆弱的个人和亚文化可能受到这样或那样的冲击,反文明思维也总要放出一些似是而非、花里胡哨的乱箭,煽动真正的暴力。

    其中之一是国家的司法机构自我设限。虽然摇滚音乐家几乎不会直接影响公共政策,但是作家和知识分子却能够。他们迫不及待地要赶上“时代精神”,着手为新时代的堕落和放纵寻找理由。在马克思主义看来,阶级间的暴力冲突是通向美好世界的道路。颇具影响力的思想家如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和保罗·古德曼(Paul Goodman)都曾试图将马克思主义或无政府主义与弗洛德的新诠释结合起来。弗洛伊德将在性压抑和精神压抑与政治压迫之间建立联系,鼓吹革命斗争就是从压制中寻求解脱。闹事者往往被视为造反和不服从,或者是种族主义、贫困和不称职的父母的受害者。无视公德的街头涂鸦者被看作“艺术家”,窃贼是“阶级战士”,街道流氓成了“社区领袖”。许多非常聪明的人也受到激进思潮的诱惑,犯下无比愚蠢的错误。一流大学的毕业生制造炸弹,引爆军队和政府设施,或者在武装抢劫中,驾车接应射杀警卫的凶手逃跑。几个满口华丽辞藻的心理变态犯人,将纽约的知识界糊弄得神魂颠倒,竟然组织游说,请求释放这些变态的罪犯。[120]

    从60年代初的性革命开始,到70年代女权主义兴起,对女性性欲的掌控,被视为成熟男子的一个特征。流行小说和电影,甚至披头士乐队的摇滚乐《狂奔逃命》(Run for Your Life)、尼尔·扬的《沿河而下》(Down by the River)、吉米·亨德里克斯的《乔,你好》(Hey Joe)、龙尼·霍金斯的《你爱谁?》(Who Do You Love)的歌词中,都充满性强暴和粗暴的性嫉妒。[121]“革命”政论文章甚至为一切找到了合理性,比如在埃尔德里奇·克里弗(Eldridge Cleaver)1968年的回忆录、畅销书《冰上灵魂》(Soul on Ice)中,这位黑豹党领袖写道:

    强奸只是起义的一个片段。违反和践踏白人的法律和价值体系,这让我感到愉悦,而蹂躏白人的女人——我相信,这一点让我得到最大的满足,因为历史上白人就是这样使用黑人女子的,我对此是恨透了。我感到我就是在复仇。[122]

    莫名其妙的是,在这场起义中遭到欺凌的妇女的权益,从来不是他的政治原则考虑的对象,媒体对他的回忆录的评价也完全忽略了这一点。(《纽约时报》说:“精彩和有揭示性的。”《国家》周刊说:“一本非凡的书……文笔优美。”《大西洋月刊》说:“这是一位睿智、骚动、热情和优雅的男子。”)[123]

    法官和议员也受到将犯罪合理性化风气的影响,他们在将恶棍关进监牢这个问题上越来越畏首畏尾。尽管当代的公民自由运动没有造成系列影片《警探哈里》中所说的情况,众多重罪犯“因技术问题而逍遥法外”,但执法力量疲软、犯罪率飙升却是事实。在美国,1962—1979年,犯罪嫌疑人被捕率从0.32下降到0.18,捕后判刑监禁率从0.32下降到0.14,犯罪嫌疑人被监禁率从0.10下降到0.02,下降至原来的1/5。[124]

    比把暴徒放归街头更具灾难性的是执法部门和社区完全脱节,导致某些居民区的秩序不断恶化。破坏社会秩序的流浪、闲荡和乞讨被非罪化;轻罪——损坏财物、喷绘涂鸦、地铁和公车逃票,以及在公共场所便溺,则不再被警方关注。[125]感谢陆续出现的抗精神病药物,以及人们对异常行为的理解和态度上的变化,精神病院的病房总算是空了,但街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的数量翻了两番。店主和居民本来还互相关照,监督本地的捣蛋鬼,但是最后,他们还是向地痞、乞丐和劫匪投降了,举家撤往郊区。

    60年代的文明退化过程不仅影响了个人的选择,也影响了决策者的选择。许多年轻人决定不再为“玛姬的农场”打工,他们不再追求受人尊重的家庭生活,而是和全是男性的群体在一起。在这样的群体内部,为争夺统治地位,侮辱或小规模的打斗以及流血报复都是家常便饭。由于性解放运动,男人有了更大的自由,他们可以在不承担婚姻责任的情况下得到大量的性生活机会。有些男人想从毒品走私中分杯残羹,在这个行当里,“自助正义”是保护产权的唯一手段。(在80年代后期,强效可卡因市场竞争激烈,但进入的门槛特别低,原因是这种毒品可以被分成极小的分量出售。结果,在1985—1991年的凶杀增长中,25%是大量涌现的青少年可卡因毒贩。)在毒品走私本身特有的暴力成分之外,毒品本身和老牌的酒精一起,让人失去自持,变得焦躁易怒。

    美国非裔社区受到的文明退化影响最严重。他们从二等公民的历史弊端入手,这种弊端让许多年轻人在体面和下层阶级两种生活方式之间徘徊。与此同时,新一波反正统的潮流正在向错误的方向推进。由于警察队伍中种族歧视的老情绪,加上司法系统姑息犯罪的新态度,与美国白人相比,黑人青年能够从执法部门得到的保护越来越少,而犯罪活动的受害者绝大部分是黑人。[126]对执法部门的不信任,发展成玩世不恭,有时甚至是病态的偏执,这就让自助正义成为唯一的选择。[127]

    社会学家丹尼尔·帕特里克·莫伊尼汉(Daniel Patrick Moynihan)在1965年发表的著名报告《黑人家庭:要求国家采取行动》中首次指出:“在所有这些打击之外,受到重创的还有美国非裔的家庭生活。”一开始,他受到严厉的诋毁,但最终人们承认他是正确的。[128]很大一部分(今天已经是绝大部分)黑人儿童是非婚生子女,很多人是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长大的。这一趋势在60年代初期就已经显现,而后,性解放为这一趋势推波助澜,而扭曲的福利激励,更是鼓励年轻妇女“与国家结婚”,而不是与孩子的父亲结婚。[129]父母影响论认为,没有父亲的男孩长大后有暴力倾向,因为家庭中缺少父亲的榜样和管教。虽然我对父母影响论持怀疑态度(比如,莫伊尼汉本人就是在没有父亲的家庭中长大的),但大量的无父家庭确实还有其他原因能够导致暴力。[130]这些不养育自己子女的年轻男性厮混在一起,经常为争夺统治权而厮杀。市中心充满火药味,战斗一触即发,气氛恰如当年西部蛮荒地区的牛仔沙龙和矿工宿营地。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周围没有女性,而是因为女性缺乏谈判能力,无法迫使男性接受文明的生活方式。

    20世纪90年代的文明回归

    我们不应该得出一个错误的印象,即把60年代的犯罪热潮看作西方暴力减少的终结,或者标志着暴力的历史趋势是循环往复的,从一个时代转入另一个时代,像溜溜球那样不断地上下起落。美国的年均凶杀率近年来最糟糕的记录是1980年的10万分之10.2,相当于西欧1450年凶杀率的1/4,因纽特人的1/10,非国家形态社会平均凶杀率的1/50(见图3-4)。

    这个数字被证明是最高值,而不是常态,亦不能预示未来的走向。1992年,发生了一件怪事。凶杀率比前一年下降了近10%,接着,它连续7年下降,在1999年达到5.7,是1966年以来的最低水平。[131]更令人吃惊的是,在随后的7年中,凶杀率继续维持在低水平,并进一步下降,从2006年的5.7跌至2010年的4.8。在图3-18中,上面的那条曲线是1950年以来美国凶杀率的走势,包括21世纪所达到的新低点。

    图3-18 1950—2010年美国凶杀率,1961—2009年加拿大凶杀率

    资料来源:美国的数据来自《联邦调查局1950—2010年犯罪统计一览表》,美国司法统计局,2009年;美国联邦调查局,2010年b,2011年;福克斯和扎维兹,2007年。加拿大的数据,1961—2007年,来自《加拿大统计》,2008年。加拿大2008年的数据,《加拿大统计》,2010年。加拿大2009年的数据,K.哈里斯,“加拿大犯罪率下降”,《多伦多太阳报》,2010年7月20日。

    图中还显示了加拿大自1961年以来的走势。加拿大人的凶杀率不到美国人的1/3,这部分是因为加拿大警方在19世纪移民定居之前先行进入西部边疆,未给暴力的荣誉守则留下滋生的土壤。除了这一点,加拿大凶杀率的起伏和其南方邻国的曲线相平行,1961—2009年的相关系数为0.85。加拿大的凶杀率在20世纪90年代几乎下降了35%,而美国则下降了42%。[132]

    90年代美加两国凶杀率下降的平行轨迹出乎人们的意料。这两个国家以及西欧各国,在经济发展的方向和执法部门的政策方面各不相同,但都出现了相似的暴力跌势。[133]图3-19给出了5个主要欧洲国家在20世纪的凶杀率。60年代之前,凶杀率呈长期下降趋势,60年代出现反弹,最近又回到较低的水平。每一个主要欧洲国家的暴力都在减少,英国和爱尔兰在某一段时间内似乎是例外,但在进入21世纪后,它们的暴力也开始减少了。

    图3-19 1900—2009年5个西欧国家的凶杀率

    资料来源:数据来自艾斯纳,2008年,不包括英国,2009年,沃克等人的数据,2009年;人口估计来自英国国家统计办公室,2009年。

    不仅凶杀减少了,其他类型的伤害案也减少了。在美国,各类主要犯罪都减少了一半,包括强奸、抢劫、重伤、入室盗窃、扒手,甚至偷车。[134]统计数据证明了这一趋势,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也深有感受。游客和年轻的美国白领又占据了城市的中心地带,犯罪不再是美国总统竞选的中心议题。

    没有任何专家预测到这一进展,甚至在下降趋势开始之后,流行的观点仍然是,开始于60年代的犯罪增长趋势将会持续,情况会变得越来越糟。詹姆斯·Q.威尔逊在1995年的论文中说:

    地平线外,阴霾密布,风暴将至。人口再次变得更年轻了。到90年代末,14~17岁年轻人的人数将比现在多出100万。在这100万人中,有一半是男性,其中有6%将是高频率惯犯——在已有的罪犯之外,我们还将多出3万名抢劫犯、杀人犯和盗贼。做好准备吧。[135]

    在地平线上的阴霾之外,其他犯罪评论员又添上了更多耸人听闻的形容词。詹姆斯·艾伦·福克斯(James Alan Fox)在2005年还预测说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犯罪高潮“将非常之恐惧,相比之下,1995年反倒成了 ‘过去的好时光’”。[136]约翰·迪卢洛(John DiIulio)发出警告说:到2010年,将有超过25万个新“街头超级杀手”,他们将让“‘红血帮 ’和 ‘蓝瘸帮 ’看起来就像是驯养的宠物”。[137]《泰晤士报》的前编辑在1991年预测,“到2000年,纽约将是一座没有蝙蝠侠的 ‘哥谭市’”。[138]

    具有传奇色彩的纽约市市长菲奥雷洛·拉瓜尔迪亚也许会说:“我犯的错误,也是个美丽的错误。”(威尔逊说得最到位,他说:“社会科学家最好永远都不要去预测将来,让他们研究透彻过去就已经够困难了。”)谋杀专家所犯的错误是,在对人口结构变化趋势的认识上太过自信。80年代后期,毒品推动的暴力犯罪泛滥,大量青少年被卷入其中。而作为婴儿潮的回应,90年代,青少年人口势必会增长。但是,总体而言,二十几岁和十几岁的青少年犯罪倾向群体数量在20世纪90年代实际上是减少的。[139]即使这个修正后的统计数据也无法解释90年代的犯罪减少。人口年龄分布的变化是缓慢的,每一个年龄组的人口,是被总人口这条大蟒蛇逐个吞噬下去。但90年代的犯罪率连续7年急剧下降,以后的9年一直稳定在低水平。与60年代的犯罪率的上升一样,每个年龄段暴力发生率的变化抵消了这些群体规模所产生的影响。

    还有一个疑问就是用经济来解释犯罪趋势,其效果未见得比人口构成说更有说服力。虽然美国90年代的失业率一直在下降,在加拿大却是上升的,但加拿大的犯罪也减少了。[140]法国和德国的失业率也在上升,但暴力却在减少,而爱尔兰和英国的失业率在下降,暴力却在增加。[141]现在人们已经不再对此感觉惊讶了,因为犯罪学家早已知道失业率和暴力犯罪率之间的相关性并不高。[142](与失业率具有某种相关性的是财产犯罪。)2008年发生的金融危机是自大萧条以来最大的经济衰退,此后的三年内,美国的凶杀率又下降了14%。犯罪学家戴维·肯尼迪(David Kennedy)对记者解释说:“人们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一旦经济恶化,犯罪也会恶化——这个观念现在是错误的,而且从来就没正确过。”[143]

    在经济指标中,不平等通常比失业更能准确地预测暴力。[144]但是基尼系数,即测量收入不平等的指标,在1990—2000年是上升的,犯罪数量却是减少的,而基尼系数在1968年达到历史性的低点,犯罪数量却开始猛增。[145]用收入不平等来解释暴力的问题在于,即使在全州或者全国的范围内,两者呈现相关性,但在一个州或者一个国家的内部,两者之间仍然缺乏相关性。这一差距的真正原因是,促生暴力的不是不平等本身,而是国家治理和文化的特性,正是这种特性同时造成了不平等和暴力。[146](比如,在一个不平等的社会,贫民区没有警力保护,很有可能成为暴力肆虐的三不管地带。)

    另一个错误的先入之见通常来自权威的评论家,他们总是把社会趋势和针对某些新闻时事的“国民情绪”联系在一起。2001年9月11日的恐怖袭击,引起了巨大的政治、经济和情绪骚动,但是凶杀率并没有受到影响。

    * * *

    受90年代暴力减少的启发,暴力研究中出现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假设。当我告诉别人我正在写一本书,主题是关于暴力减少的历史时,不断有人对我说,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他们解释说,暴力事件的发生率之所以下降,是因为1973年美国最高法院对罗伊诉韦德案的裁决。堕胎合法化后,那些本来没有人愿意生养,成人后又大多成为罪犯的孩子,就不用出生了;那些不情不愿的或者不合格的母亲,从此可以选择堕胎了。我在2001年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当时是经济学家约翰·多诺霍(John Donohue)和史蒂文·莱维特(Steven Levitt)提出的。我觉得这实在太好玩了,不可能是真的。[147]任何假说,只要它来自外行,想用一个单一的、被忽略了的事件解释重大的社会现象,几乎肯定是一个谬误,即使它当时能找到一些数据作为支持。不过,莱维特和记者斯蒂芬·迪布内(Stephen Dubner)合著了畅销书《魔鬼经济学》(Freakonomics),将这一理论普及到大众。现在,大部分公众都相信90年代犯罪率下降是因为70年代的妇女打掉了有犯罪宿命的胎儿。

    公平地说,莱维特强调,罗伊诉韦德案只是导致犯罪率下降的四个因素之一,他也给出了精巧的相关性统计学分析证明这一关联。比如,在1973年之前,有几个州堕胎已经合法化,而犯罪率最先出现下降的也是这几个州。[148]但是,这些统计数据是对一条漫长的、有假设前提的、牵强的因果链的两端进行比较——能够得到合法堕胎为第一环,20年后的犯罪率下降为最后一环——中间的所有环节都被忽略了。这些环节包括以下几个假设:合法堕胎使“不想要的孩子”减少,“不想要的孩子”更有可能成为罪犯,而第一代经过堕胎筛选的年轻人是90年代犯罪率下降的先锋。但是,对于两者之间的相关性还有其他的解释(比如,在最先通过堕胎合法化的自由派各州,毒品瘟疫的发生和结束也比较早),而中间的各个过渡环节,不是非常脆弱,就是根本不存在。[149]

    首先,魔鬼经济学理论假定,妇女刚好在1973年前后可能受孕怀上不想要的孩子,此后唯一的影响因素就是孩子是否被生出来。一旦堕胎合法化,男女双方有了堕胎做避孕的备份方案,也就很有可能进行更多不加防护的性生活。如果妇女会怀上更多“不想要的孩子”,堕胎这个选择,也不过是让“不想要的孩子”的比例保持不变而已。事实上,“不想要的孩子”的比例甚至可能会升高,妇女有了堕胎撑腰壮胆,在性解放运动的高潮中有了更多不加防护的性爱。但是,一旦发现怀孕,又开始拖延犹豫或者改变主意。这也许真能解释为什么1973年之后,美国妇女中最弱势的几个群体——贫困、单身、青少年和非裔——出生的孩子,在新生儿总人口中的比例没有减少。魔鬼经济学的理论预测没有实现。而且,这一比例增加了,增加的幅度还非常大。[150]

    在有犯罪倾向的人口内部,妇女个体之间有什么差异吗?魔鬼经济学理论似乎是全面倒退的。在意外怀孕并且不准备抚养孩子的妇女中,选择终止妊娠被看作向前看、有现实感、能够自律;而接受怀孕生下孩子,则属于听天由命、没有条理,或者很不成熟,只想到可爱的婴儿,而想不到他们不服管教的青春期。几项研究证明了这个观点。[151]在年轻孕妇中,与完成妊娠或者发生流产的人相比,选择堕胎的人学习成绩更好,更少申请福利,也更有可能完成学业。但如此来说,堕胎的可获得性,也可以导致出现犯罪倾向更强的一代人,因为通过基因选择或者环境选择,它淘汰了那些最有可能思考和有自制力的人。

    魔鬼经济学中关于犯罪的心理原因的理论来自《哎呀,克鲁普克警官》。黑帮分子谈到自己的父母时说:“他们本来不想要我,不知道怎么闹的,我还是来了。吼吼吼!大蜥蜴!这就是为什么我是个大浑蛋!”这就是合理性。虽然“不想要的孩子”长大后也许会犯下更多的罪行,但原因更可能是,生活在犯罪倾向环境中的妇女更有可能有更多“不想要的孩子”,是环境而不是“不想要”本身导致了更多的犯罪。对父母管教的效果和伙伴压力的效果所做的比较研究显示,假定基因为不变量的话,伙伴压力的效果总是压倒父母的影响。[152]

    最后,如果1973年后的堕胎合法化塑造了更加厌恶犯罪的新生代,那么犯罪率的下降就应该从最年轻的群体开始逐渐升高,年龄越大的群体,犯罪率越高。比如,1993年16岁的青少年(1977年出生,当时堕胎正如火如荼)应该比1983年的青少年(1967年出生,当时堕胎是非法的)所犯的罪行少。按照同样的逻辑,1993年时22岁的青年应该是富于暴力的,因为他们出生在堕胎合法化之前的1971年。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合法堕胎时代出生的第一批婴儿达到20多岁,20岁这个年龄段的犯罪率才应该开始下降。但事实完全相反。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合法堕胎年代出生的第一代人成年时,他们不仅没有压低凶杀案的统计数字,反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大混乱。而在罗伊案裁决之前出生的、年龄略长的这批人放下刀枪的时候,犯罪率开始下降,并从这个年龄组开始传递到后面的年龄组。[153]

    * * *

    我们怎样才能解释最新一轮的暴力减少呢?许多社会学家都尝试过,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是,暴力减少有多种原因,没有人能够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太多的事情同时发生了。[154]尽管如此,我认为有两个宽泛的解释最有道理。第一个是,利维坦——国家的权力更大、更聪明,也更有效了;第二个是,20世纪60年代虽然发生了反主流逆潮,“文明的进程”又回到了轨道上,并且进入了新阶段。

    20世纪90年代初,美国人已经厌倦了抢劫、蓄意破坏和驾车行凶的行为,国家开始在几个方面强化刑事司法体系。最有效也最残酷的方法是让更多的人在监狱里待更长的时间。20年代至60年代初,美国的监禁率一直维持不变,在70年代初甚至有所下降,随后则连续增长了近5倍。今天,美国监狱关押了200多万人,监狱服刑率为世界之冠。[155]监狱人口占美国总人口的0.75%,在年轻男性,特别是非裔美国年轻男性中所占比例就更高了。[156]美国监禁率上升起始于20世纪80年代,原因有几个,包括有关强制量刑的法律(比如加利福尼亚州的“三振出局”法),大量新建监狱(以前农村社区会奋起抵制,叫喊“别在我的后院”,现在却为了刺激经济而表示欢迎),还有“缉毒战”(拥有少量可卡因和其他管制药物都是犯罪行为)。

    研究犯罪率下降的理论大多都华而不实,但大规模监禁肯定能够降低犯罪率,因为它运作的机制几乎没有可动的部分。监禁将最具犯罪倾向的人从街道上带走,使他们丧失(行为)能力,犯罪的统计数字当然就会下降。尤其是在少数人犯有大量罪行的情况下,监禁的效果特别显著。比如,有关费城的犯罪记录的经典研究发现,6%的青年男性犯了超过一半的罪行。[157]犯罪量大的罪犯被抓获的机会也大,也最有可能被检控和被判刑关押。而犯有暴力罪的人,也往往会卷入其他麻烦,因为他们的倾向就是只要能及时行乐,绝不惜牺牲长远利益。他们大多不能完成学业,不愿工作,总是遇到各种事故,寻衅滋事,小偷小摸,破坏财物,酗酒,吸毒。[158]一个搜捕吸毒者和小毛贼的监狱王国,不免要顺带捕获一些暴徒,这样留在街上的暴力犯更见稀少。

    监禁还具有间接威慑的作用。一个被判过刑的人出狱后,再次犯罪之前会有所犹豫,而熟识他的人,也会吸取他的教训。要证明监禁对人有不良影响(因为他们无法再进入社会),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则很困难,因为所有的统计数据都不支持这个观点。在犯罪率高的地区,被关进监狱的罪犯也多,这就造成一种假象,似乎是监禁带来了高犯罪率,而不是减少犯罪。但是,如果方法得当(比如,检视某一时间在押犯的增长和稍后一段时间的犯罪数量减少是否相关,或者,检视法庭下令减少在押犯人数之后,是否导致犯罪数量增多),监禁的威慑效力是可以被测试的。莱维特和其他犯罪统计学家的分析认为确实存在威慑效应。[159]有人总是更喜欢真实世界的经验,而不是精巧的统计模型,他们可以去看看1969年蒙特利尔警察罢工的故事。警察离开岗位后的几个小时之内,蒙特利尔这个以安全著称的城市发生了6起银行抢劫案、12起纵火案、100起商店洗劫案、2起谋杀案。当局紧急召回所有警察以恢复社会秩序。[160]

    但是,说监禁人数暴涨导致犯罪数量减少,也不是无懈可击的。[161]首先,监狱的膨胀始于20世纪80年代,而暴力的减少是10年之后才出现的;其次,加拿大并没有扩张监狱,但其犯罪率也下降了。这些事实尽管不能否认监禁效应,但它们迫使该理论做出额外的假设,比如监禁效果需要时间逐渐生效,并在达到某个临界点之后,向全国扩散。

    大规模的监禁即使能够降低暴力,其本身也会产生新的问题。一旦将暴力倾向最强的人锁进牢房,继续监禁更多的犯人,降低暴力犯罪率的效果会迅速递减并消失。因为新来的犯人危险性越来越小,将他们从社会上清除出去,对暴力犯罪率产生的影响微乎其微。[162]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暴力倾向会减弱,对超过一定年龄的犯人继续监禁,对减少犯罪率也没有多少意义。因此,监禁水平存在一个最优度。但美国的刑事司法系统很难把握这个最优,因为在选举政治的压力下,监禁率只会不断上升;在民选法官,而不是任命法官的选区,情况更是如此。任何一个候选人,只要他胆敢表示监狱里关押的人已经太多而且时间也太长,竞选对手就会在电视广告上说此人“对犯罪心慈手软”,并将此人赶下政坛。其结果是,美国监禁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应有的水平,尤其是对美国黑人不合比例的高监禁率,让非裔社区丧失了大量男性成员。

    20世纪90年代利维坦提高效率的第二个方式是扩张警察队伍。[163]克林顿总统不愧是一位政治天才。1994年,他支持立法,承诺为美国增加10万警力,并由此出奇制胜地压倒了他的保守派对手。新增的警力不仅可以制止更多的犯罪,而且这些警察在街头出现本身就让很多人放弃了犯罪的念头。美国英文中的“扁平足”原来在口语中是“警察”的意思,现在他们又赢回了这一绰号。很多警察重新开始在街区内步行巡逻,不再仅仅坐在警车内等待呼叫后再赶往犯罪现场。在有些城市,比如波士顿,警察和假释官一起巡逻。假释官对那些最糟糕的前科犯人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且有权为任何过失再次逮捕他们。[164]在纽约,警察总局迫不及待地追踪各个街区的犯罪报告,一旦发现犯罪率有所上升,就立刻向分局的局长问责并施压。[165]警察的曝光率成倍提高,即使是对那些轻罪,比如涂鸦、乱扔垃圾、咄咄逼人的乞讨、在公共场所喝酒或小便,以及在红灯时强行擦拭挡风玻璃后向司机勒索现金,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詹姆斯·Q.威尔逊和乔治·克林(George Kelling)在他们著名的“破窗理论”中首先提到,一个整洁的环境告诉大家,此地的警方和居民决心协力维持治安,而一个乱涂乱画和又脏又乱的环境则意味着此地属于三不管地带。[166]

    是不是更强大和更聪明的警察力量抑制了犯罪?对这个问题的研究通常是社会科学中充满困惑变量的老鼠洞,但从整体来看,即使我们不能明确到底是哪一种手段发挥了作用,我们的回答仍然是:“是,有一部分是。”不仅有几项分析表明,确实是新的警务工作抑制了犯罪,而且在完善警察体制上付出最大努力的辖区——纽约市,其犯罪率的下降也最显著。纽约曾经是罪恶都市的象征,现在则是美国最安全的城市之一,犯罪率的降幅是全国平均水平的两倍。进入21世纪之后,美国其他地区的犯罪率下降势头减弱后,纽约仍然保持了犯罪率继续下跌的势头。[167]犯罪学家富兰克林·齐姆林(Franklin Zimring)在《美国犯罪大下降》(The Great American Crime Decline)一书中是这样说的:“如果犯罪下降中的35%(美国全国犯罪下降中的一半),是由更多警力、更积极的治安管理和管理制度的改革共同促成的,那么,这将是迄今为止城市警务史上在防止犯罪方面取得的最大成就。”[168]

    警方的“破窗”治安有什么特殊之处呢?学术界的绝大多数人都厌恶“破窗理论”,因为这个理论似乎证明社会保守派(包括纽约市前市长鲁迪·朱利亚尼)的观点是正确的,即暴力犯罪的水平取决于法律和秩序,而不是如贫困和种族主义之类的“根本原因”。很难用一般的相关性分析来证明“破窗理论”,因为执行这一政策的城市同时也增雇了大量警员。[169]不过,《科学》杂志最近报道了一项非常有创意的研究,它通过科学的黄金标准——一个实验操作和一个对照组,为这一理论提供了支持。

    三名荷兰研究人员选择了格罗宁根的一条小街,荷兰人在那里停放自行车,研究人员在每辆自行车的车把上贴上广告。车主必须撕去广告贴才能骑车,但研究人员搬走了所有垃圾筒。车主只有两个选择,或者将广告贴带回家,或者将其扔在地上。在停车点的上方是一个显眼的标牌,指示“禁止涂鸦”,此外还有一面墙。实验者或者在墙上涂鸦(此为实验组),或者让墙面保持光洁(此为对照组)。当墙面布满涂鸦的时候,将广告贴随手扔在地上的人是对照组的两倍——和“破窗理论”的预测完全一样。在其他研究中,如果人们看见到处都是不还回商店的购物车,或者听到远处非法燃放爆竹的响声时,随地弃置垃圾的行为就会增多。受到影响的远远不只随手乱扔垃圾这种危害不大的违规行为。在另一项实验中,一个信封半露在信箱外面,明显可以看到信封里装有一张5欧元的钞票。当信箱被乱涂乱画或被垃圾包围时,1/4的行人会偷走信封;而当信箱干净的时候,偷信的人减少了一半。研究人员说,整洁的环境培养责任意识,不是通过威慑——因为格罗宁根的警察几乎不会惩罚乱扔垃圾,而是通过给出一个社会规范的信号:在这里生活的人遵守规则。[170]

    * * *

    最后,我们必须要看到规范发生的变化,才能真正理解20世纪90年代的犯罪率下降,正如30多年前犯罪率上升时发生的情况一样。虽说警方的各项改革对美国暴力的迅速减少肯定有贡献,特别是在纽约,但是要记住,加拿大和西欧的暴力犯罪水平也下降了(尽管下降的程度有所不同),他们并没有像美国这样大力扩张监狱和警力。就连一些最冷静的犯罪统计学家也举手投降,并得出结论,即文化和心理的变化是难以被计量研究的,而它们肯定是在影响因素之列。[171]

    “90年代犯罪率大幅下降”是一个大趋势的组成部分,这个大趋势可以被称作“文明复兴进程”。首先,60年代的一些愚蠢的观念已经失去了吸引力。一些主义的崩溃,以及对其带来的经济灾难和人道灾难的认识,撕掉了革命暴力的浪漫面纱,让人们怀疑在枪口下重新分配财富是否睿智。对强奸和性虐待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原来的信条“如果你觉得好,那就干吧”听起来让人反感,而不是感到自由和解放。下城黑人区的暴力、儿童被驱车枪击的流弹击中、教堂里青少年的葬礼被持刀黑帮骚扰,这些都是赤裸裸的罪恶,不再能用“对贫困和种族歧视的一种可以理解的反应”作为开脱。

    随之而来的是文明攻势的浪潮。我们将在第7章看到,60年代的一个积极的遗产是民权、女权、儿童权利和同性恋权利的革命。随着婴儿潮一代在90年代成为正统,这些权利运动开始整合力量。他们将强奸、殴打妻子、仇恨犯罪、欺凌同性恋和虐待儿童纳入法律与秩序的框架,从一种反叛型的运动变成一种进步型的事业;他们努力将家庭、工作场所、学校和街道变得对弱势群体更加安全(比如女权主义者举行反对强暴妇女的示威“还我安宁夜”),从而也是对所有人都更加安全。

    90年代一场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文明攻势来自美国非裔社区。他们肩负起重新教化自己的年轻人的重任。和100年前美国西部的平定一样,其主要的道德源泉是妇女和教会。[172]在波士顿,由雷·哈蒙德、尤金·里弗斯和杰弗里·布朗领导的神职人员小组与警方和社会服务机构合作,打击团伙暴力。[173]他们熟悉当地社区的情况,知道谁是最危险的帮派成员。他们向这些人发出通知,警告他们警方和社区正在监视他们。他们不是与这些帮派分子谈话,就是找他们的母亲或者祖母谈话。社区领袖的努力截断了冤冤相报的循环,他们与那些刚刚受到过欺压的帮会成员谈话,劝说加施压要求他们放弃报复。这样的干涉之所以有效,不仅是因为有了被逮捕的恐惧,而且,这样的外部压力给了帮会成员一个“退缩”的借口,让他们在让步的同时又不丢面子,很像是一个孱弱的求情人往往能劝解开两个打架的强壮男人。这些努力共同造就了90年代的“波士顿奇迹”——凶杀率下降至原来的1/5;自该时期至今,尽管有些波动,但它一直维持在相当低的水平。[174]

    警察和法庭也发挥了他们的作用。他们将工作的重心从严刑峻法及其威慑,转移到文明进程的第二个阶段,强化人们心目中政府权力的正当性。一旦执法和司法系统运作有效,有头脑的小兄弟就知道,“老大哥”——政府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他们,随时准备扑向他们,让他们的非法生意血本无归。没有哪个民主制度有这样的资源或者意愿,能够将社会变成某种“斯金纳箱”。犯罪行为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样本”能够被发现,并受到惩罚,所以取样要足够公平,公民才会认为整个政府具有合法性。决定一个制度的正当性的关键因素是,必须让人们感觉到,在这个制度确立之后,每一个人,更重要的是还有每个人的敌人,都明白犯法必会受到惩罚,所以他们会产生内在的自我约束,不去从事掠夺、先发制人的进攻以及滥用私刑这些勾当。但是,过去在美国许多地区的法庭上,刑罚的裁处没有一定之规,非常随意,对于被告,判刑更像是一场飞来的横祸,而不是某种特定行为带来的可预见的后果。罪犯缺席假释听证会,或者被检验证明吸毒却不受惩罚,他们看见其他罪犯也是这样干的,而且也都没有受到惩罚。但是,某一天,他们突然被判监禁,刑期长达数年。他们当然想不明白,只能觉得这完全是自己厄运当头。

    但是现在,法官和警察以及社区领袖一起办案,他们对付犯罪的策略更加多样,对重罪犯处以严厉得出乎意料的重刑,对轻罪犯则采取轻惩但必罚的政策。比如,缺席一次假释听证的罪犯,一定会被带回监狱吃几天牢饭。[175]这一转变其实是利用了人们的两个心理特性(我们将在“善良天使”一章做详细解释)。一个特性是,人,特别是有违法犯罪倾向的人,总是不看重未来,对假定的和滞后的惩罚比较麻木,但对确定的和立即发生的惩罚则会有较强烈的反应。[176]另一个特性是,人都是在道德层面上构想自己与其他人以及与各种组织的相互关系,将这些关系分为两类,或者是原始的实力竞争,或者是互惠和公平原则下的合约。[177]史蒂文·阿尔姆法官设计了一套成功的“强制假释”制度,他这样总结说:“如果一套制度在执行中不能做到言必信,行必果,对违规的处罚漫无章法,人们就会认为,‘我的假释官不喜欢我 ’,或者 ‘某某对我有偏见 ’,而不是所有的违规者都受到同样的对待。”[178]

    为平息暴力出台的新措施,也强调培养“文明的进程”的内在动力——共情和自制。波士顿将新措施命名为“十点联盟”,宣言中阐述了十大目标,诸如“推广和宣传有助于降低黑人社区内行为暴力和语言暴力的新文化,我们作为一群人,什么样的观念和行为让我们个人和集体均落后于人,针对这一问题发起对话、内省和反思”。在这些新举措中,有一项叫作“停火行动”的配合方案,戴维·肯尼迪(David Kennedy)在设计方案时完全遵循了康德的信条——“仅仅是源于外部压力的道德永远是不充分的”。[179]记者约翰·西布鲁克(John Seabrook)对一次建立感情纽带的活动做了如下报道:

    我参加过这样一次活动,它充满那种可以感受到的、几乎是渴望福音般的愿望,要让那些帮伙成员得到洗心革面的体验。一位上了年纪的前犯罪团伙的成员阿瑟·费尔普斯——人们都叫他“老爹”,将一位坐在轮椅上的37岁的妇女推到房间的中央。她叫玛格丽特·朗,胸部以下高位截瘫。费尔普斯流着眼泪说:“17年前,我开枪打中了这位妇女,从此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在承受这个后果。”朗哭喊着说:“我只能在口袋里上厕所。”说着,她从轮椅的口袋里掏出结肠造口包,举起来,在场的年轻里人眼睛里满是恐惧。最后一位演讲的是名叫阿龙·普林斯三世的街头社工,他大声喊:“你的房子起火了!你的家正在燃烧!你们要救自己一命吗?站起来吧!”在场有3/4的年轻人跳了起来,仿佛他们身上有木偶的提线被拉紧了一样。[180]

    90年代的文明攻势还试图赞颂责任价值观,引导年轻人远离充斥暴力的生活。美国首都华盛顿曾经举行过两次令人瞩目的大游行,分别是由黑人路易斯·法拉汉组织的“百万人大游行”和由白人基督教保守派运动“守约者”组织的大游行。两者的宗旨都是宣示男子承担抚育孩子的责任。虽然两者都带有令人不安的种族中心主义、性别歧视和宗教极端主义的印迹,它们在其弘扬的文明回归进程中都具有历史性的意义。在《大分裂》(The Great Disruption)一书中,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说,随着90年代暴力犯罪率的下降,其他指示社会病态的指标,比如离婚率、福利依赖率、少女怀孕率、退学率、性病率以及青少年车祸案和枪伤案也都下降了。[181]

    * * *

    过去20年的文明回归进程不仅是回归自中世纪以来席卷西方的历史潮流。最初的“文明的进程”是国家统一和商业增长的副产品,但最近的犯罪下降,则是针对保障和提升人民福祉的主动设计。另一个具有新意的特点是,此次复兴将文明的表面修饰与我们最关切的共情和自制的培育分离开来。

    90年代的文明回归并没有在流行文化中完全推翻60年代的反文明成果。许多最近涌现的流行音乐风格,比如朋克、金属、哥特、垃圾摇滚、黑帮说唱和嘻哈,让原来的滚石乐队看起来古板得就像是基督教妇女禁酒联盟。好莱坞的电影越来越血腥;只要轻点鼠标,互联网上无限供给的色情随手可得;暴力娱乐的新平台——电子游戏,成了许多人的主要消遣。

    不过,在这些文化颓废品大行其道的同时,现实生活中的暴力减少了。无须将文化的时钟扳回《奥兹和哈里特》时代,文明回归进程还是扭转了社会功能失常的问题。某天晚上,我坐在波士顿的地铁车厢中,看见一个面相凶狠的青年。他身着黑色皮夹克,脚蹬长筒靴,文身,戴着戒指和饰钉。其他乘客都尽力和他保持着距离,可他突然大声喊了起来:“没人愿意给这位老太太让个座吗?她可能是你的祖母哎!”

    所谓“被遗忘的一代”在90年代成人并进入社会,人们常说他们精通媒体、诙谐讥讽,属于后现代派。他们可以摆出各种姿式,尝试各种风格,让自己沉浸在低俗的文化流派中,却不会对其中任何一种玩意儿真心投入。(在这一点上,他们比婴儿潮那一代年轻人精明老到得多,后者当年将摇滚音乐家的胡言乱语奉为严肃政治哲学般的金科玉律。)今天的西方社会已经不再缺少这样的洞察力。记者戴维·布鲁克斯(David Brooks)在2000年出版的《天堂里的波波族》(Bobos in Paradise)一书中指出,中产阶级中的许多人已经成为“布尔乔亚—波希米亚人”——反传统的中产阶级;这些人以社会边缘人的姿态,享受着完全正统的生活方式。

    卡斯·武泰与晚年的埃利亚斯进行过对话。武泰深受启发地表示,我们正生活在文明进程的一个崭新的阶段。这就是我前面提到过的信息时代的长期趋势,它正在导向埃利亚斯所说的“情感控制的可控放纵”,即武泰所说的第三天性。[182]如果我们的第一天性是主导自然状态下的生命的进化动机,第二天性是文明社会中教化而成的习性,那么,第三天性就是对这些习性的有意识的反思。我们从中评价文化规范中哪些方面值得坚守,哪些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几个世纪之前,我们的祖先为了让自己文明起来,必须将所有的自发性和个性都消灭在萌芽状态,而今天,非暴力原则已经生根开花,我们可以放弃某些已经变得陈腐的清规戒律了。从这个角度来看,女性在公共场合裸露大量皮肤,男性在公共场合爆几句粗口,都不能算是文化衰落的迹象。相反,这说明,他们生活在文明社会,无须担忧他们会因为这样的言行举止而受到骚扰和伤害。小说家罗伯特·霍华德(Robert Howard)是这样说的:“文明人比野蛮人更粗鲁无礼,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可以不讲究礼貌,还能保住脑瓜不被开瓢。”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也可以用餐刀把青豌豆推到我的餐叉上。

    第4章 人道主义革命

    那些能让你相信荒诞的人,也能让你犯下暴行。 ——伏尔泰

    世界各地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博物馆。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伯灵格姆(Burlingame)有一个皮礼士纪念品博物馆(Museum of Pez Memo-rabilia),展品是500多个卡通人头像的小糖果筒。在巴黎,游客排着长队,为的是看一眼城市下水道博物馆。得克萨斯州麦克莱恩市的“魔鬼的绳索博物馆”展出铁丝网的各种细节和种类。在东京,目黑寄生虫学博物馆邀请参观者“试着不带恐惧感地看待寄生虫,花些时间了解奇妙的寄生虫世界”。而在雷克雅未克,那里的“阳具博物馆收藏了冰岛能够找到的几乎所有陆地和海洋哺乳动物的100多具阴茎与阴茎的组成部分”。

    但是,我最不愿意去消磨时光的博物馆当属意大利圣吉米尼亚诺(San Gimignano)的中世纪刑事和酷刑博物馆。[1]旅游网站www. tripadvisor. com上的一条有用的评论说道:“门票8欧元。对于十几间小展室,总数不超过100~150件的展品来说,门票的确是略贵了。但是如果您对恐怖死亡主题感兴趣,那您不应该过门而不入。在那些阴森的、石头墙的房间里,装满了执行酷刑和死刑的刑具的原件与复制品。每一件展品都配有意大利语、法语和英语的精彩说明。器械的每一个小孔小扳是用于肢解哪个部位的,谁是老客户,受害人是怎样受罪/死亡的,都有详尽解说。”

    在这些展示中世纪残暴的展品中,那些自认对暴行历史了如指掌的读者,还是能发现某些令人震惊的东西。那里有西班牙宗教审判所用过的“犹大的摇篮”:受刑人赤裸着身体,手脚被捆缚住,靠腰上围着的铁环吊起来,再被放到一个锋利的楔形桩上,锋尖对准肛门或者阴道;一旦受刑人放松肌肉,锋尖就会刺入并撕裂他们的身体。“纽伦堡的处女”是“铁姑娘”的一种,上面的铁刺经过精心排布,不会刺穿受刑人的要害部位,避免让其在受够折磨之前结束生命。一套雕版画展示:受刑人被拴住脚踝骨倒吊起来,身体从胯裆处向下被锯成两半。解说词说,欧洲各处使用这一刑法,惩罚包括叛乱、巫术和违抗军令等罪行。“梨刑”是一个可以分开的、布满尖刺的木球,将其塞入受刑人的口中、肛门或阴道后,再用螺栓装置打开木球,从身体内部将受刑人撕裂。这一刑罚被用于鸡奸、通奸、乱伦、异端、亵渎和“与撒旦性交”。“猫爪刑”或“西班牙挠子”是一种多齿的钩子,用来从受刑人身上扯下或刮碎皮肉。“耻辱面具”被做成猪头或者屁股的形状,除了公开羞辱外,为阻止他们叫喊,受刑人还要忍受鼻子和口中被塞进刀片或木球的痛楚。“异教徒之叉”有一对两端都是尖刺的叉子,一端顶在受刑人的下巴上,另一端架在他的脖子上,一旦受刑人的肌肉疲劳放松,铁叉的两端就会刺穿他的下巴和脖子。

    中世纪刑事和酷刑博物馆里的刑具并非都是罕见品。在圣马力诺、阿姆斯特丹、慕尼黑、布拉格、米兰和伦敦塔,都能看见中世纪酷刑器械的收藏。在许多咖啡桌书籍中,人们能看见成百上千幅酷刑图片,比如《艺术中的宗教裁判和刑罚》。图4-1复制了一些此类图片。[2]

    当然,酷刑不是过去才有的东西。当代“警察国家”一直在使用酷刑,在种族清洗和种族灭绝中,匪帮也在使用酷刑。而民主国家在侦讯与平暴行动中也会动用酷刑,最臭名昭著的例子就是小布什政府在“9·11”恐怖袭击事件之后的所作所为。但是,近来发生的零星的、秘密的并受到举世谴责的酷刑事件完全不能和中世纪欧洲历经数百年的制度化残暴相提并论。酷刑在中世纪不用隐藏,不受非议,亦无须婉语修饰。它不仅是野蛮政权以此恐吓政敌或温和政府从恐怖嫌疑分子那里榨取情报的一种策略。它不是被煽动起来的疯狂大众的心血来潮。酷刑已经融入人们的公共生活。它还是一种逐渐培育并得到祝福的惩戒方式,是艺术创造性和技术发明的一个宣泄口。许多酷刑的刑具做工精良,装饰华美。设计它们,不是仅仅造成肉体的痛苦,一顿暴打也能制造足够的痛苦,而酷刑还要激发人们内心的恐惧,诸如刺入身体的某些孔穴,在人体的皮囊里翻搅,将受刑人以屈辱的姿势昭示大众,或者将他们放在某种位置,当他们体力耗尽支撑不住的时候,痛楚剧增,不是被刑具断肢毁容,就是丧命。酷刑行刑人是他们所在时代顶级的解剖学和生理学专家,他们利用知识让痛苦最大化,避免造成让受刑人失去痛感的神经损害,尽量在受刑人死亡前延长意识清醒的时间。如果受刑人是女性,残暴还要被色情化:妇女在受刑前被剥光衣服,她们的乳房和阴部往往是施刑的目标。冷笑话对受害者的苦难毫无同情。在法国,“犹大的摇篮”被称为“守夜人”,因为受刑人不能入睡。受刑人可以被装在一只铁牛里活活烧烤,他的嘶喊声从牛嘴里传出来,仿佛是野兽在嚎叫。一个被指控扰乱治安的人可能会被迫戴上“喧嚣者的长笛”,即一种模仿长笛或小号形状的刑具,一头是一个铁项圈套在受刑人的脖子上,刑具上有夹碎手指骨和关节的钳子。许多酷刑装置被做成动物的形状,再加上一个怪诞的名字。

    图4-1 中世纪和近代欧洲的酷刑

    资料来源:“锯刑”,赫尔德,1986年,第47页。“猫爪刑”,赫尔德,1986年,第107页。“刺穿刑”,赫尔德,1986年,第141页。“火刑柱”,平克,2007年a。“犹大的摇篮”,赫尔德,1986年,第51页。“轮上受刑”,普皮,1990年,第39页。

    中世纪基督教王国的文化就是残忍。欧洲大陆各地的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都在执行酷刑,成文法中明确写有对轻罪的处罚,包括剜目、烙印、割手、割耳、割鼻、割舌和其他残害身体的刑罚。死刑则是残忍的极致,延长行刑折磨的方式有火刑、轮刑、五马分尸,穿透直肠的刺穿刑,开膛剖腹将肠子绕成一卷;甚至绞刑,也是慢慢吊起、慢慢窒息,而不是快速拉断颈项。[3]基督教会在宗教审判、驱巫和宗教战争期间,亦大施残忍的酷刑。最有讽刺意味的是,名为英诺森(Innocent,意思是“清白无辜”)四世的教皇在1251年批准实施酷刑,多明我会的修士兴致盎然地执行了这一敕令。装帧精美的大开本休闲书籍《宗教审判》(Inquisition)中提到,在教皇保罗四世(1555—1559年)治下,宗教审判“无休无止”。保罗,一个多明我会修士,一度做过宗教审判大审判长,其本人就是一个技术娴熟的酷刑行刑人、残暴的大屠杀的刽子手。他热衷此道并才华出众,1712年因此被封圣”。[4]

    酷刑不只是一种粗暴的正义,一种用更大的暴力阻止暴力的蛮横尝试。大部分被送上绞刑架和火刑架的罪犯都是非暴力犯罪。按照今天的标准,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不应该受任何法律惩罚,比如异端、渎圣、叛教、批评政府、八卦、说脏话、通奸和非正统性行为。基督教和世俗的法律系统都受罗马法启发,为获取忏悔而动用酷刑,并根据这样的忏悔判处被告有罪。他们完全无视一个明显的事实,就是一个人为了停止剧烈的痛苦,可以承认任何罪行。比起用酷刑阻止、恐吓和获取可核查的信息,比如同谋的名字或武器的地点,酷刑用于确保忏悔,实在是更加荒唐。没有哪一种裁决比下面的情况更荒诞了。如果一个罪犯在火刑中被烧死了,没有奇迹发生挽救他的性命,那就证明他是有罪的。一个疑为女巫的女子在捆缚手脚后被沉塘,如果她浮在水面上,说明她是女巫,会被处以绞刑;如果她沉下去淹死了,就证明她是无辜的。[5]

    与人们现在的印象完全不同,刑讯逼供并不是藏在地牢里,而是一种流行的娱乐形式。它们吸引了大批的观众,在欢呼雀跃中围观受刑人挣扎和哀号。在轮刑中撕裂的四肢、绞架上的尸体、铁笼中饱受风吹日晒饥饿干渴的罪人,还有他们一点一点死去,再一点一点腐烂的躯体,这些都是当时人们熟悉的景象。(欧洲某些公共建筑上至今还悬挂着这样的铁笼,比如在德国的明斯特大教堂。)酷刑经常是一项参与性运动。被捆在柱子上的受刑人,可以被群众骚扰、殴打、切割、扔石头、糊上泥巴或者粪便——有时甚至因此窒息而死。

    在欧洲,制度性的残忍绝不是罕见的事情。在其他文明中,有记载的酷刑有几百种之多,受害人成百上千万。这些记载中有亚述人、波斯人、塞琉古人、古罗马人、中国人、印度人、波利尼西亚人、阿兹特克人,以及许多非洲王国和美洲原住民部落。以色列人、希腊人、阿拉伯人、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历史中也记录了残杀和严刑峻法。正如本书第2章结尾所说,第一批古老的文明都是专制的神权政体,不惜使用酷刑和极刑惩罚没有受害人的罪行。[6]

    * * *

    本章的主题是关于历史上的重大转变,我们终于摆脱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历史。当代西方和世界上的大部分地区已经消除了极刑与肉体惩罚,政府行使暴力对付自己人民的权力受到严格的限制,奴隶制已经被废除,人民对残忍也失去了胃口。所有这一切都是在短暂的历史瞬间发生和完成的,其起点是17世纪的“理性时代”,在18世纪末的“启蒙运动”中达到光辉的顶点。

    在这场进步中——如果有人说这不是进步,那我不知道这能叫什么,一部分是受新思想的引导,它明确地表示必须最大限度地克制甚至废止制度化的暴力。还有一部分是受情感的变化推动,人们对自己的同类开始有了更多的同情心,对同胞的苦难不再无动于衷。新的意识形态由此产生,它将生命和幸福作为价值观的中心,并用理性和事实来推进新制度的设计。这个新的意识形态可以被称为人道主义或人权。18世纪下半叶,这一新思想对西方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我们称其为“人道主义革命”。

    今天,人们提到启蒙运动时经常带着嘲讽的口气。左派的“批判思想家”认为启蒙运动要对20世纪的灾难负责;梵蒂冈的基督教保守派和美国精英右派坚信中世纪的天主教才具有明晰的道德标准,他们迫不及待地要以此取代宽容的世俗主义。[7]甚至很多中间派的非宗教作家也将启蒙运动贬低为书呆子的复仇,笑话这些书呆子竟然天真地相信人类是一个具备理性的物种。人们之所以如此健忘、如此不懂感恩,原因可能是我们在第1章中所说,历史受到自然和时间的洗刷粉饰,往昔暴行的事实,已经被抛进记忆的黑洞,留下来的都是失去原味的谚语和徽章。如果本章开始展示的图片过于生动而令人不安,我只是想提醒大家,不要忘记被启蒙运动终结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当然,没有一个历史变迁能够功毕一役,人文主义潮流在启蒙运动前后绵延数百年,遍及西方之外的世界各个角落。[8]但是在《人权的发明》(Inventing Human Rights)一书中,历史学家林恩·亨特(Lynn Hunt)表示,历史上曾经有两个时刻,人类大张旗鼓地申明了人的权利。一个是在18世纪末,1776年美国的《独立宣言》和1789年法国的《人权宣言》;另一个是在20世纪中叶,1948年的《世界人权宣言》。在随后的几十年间,爆发了一系列权利革命(见第7章)。

    我们将看到,这些宣言绝不仅仅是言辞动人。人道主义革命后,人类才开始废止许多历史悠久、早已被人们熟视无睹的野蛮行径。本章前面的图片中展示的那些令人恐怖的、反人道主义的恶俗,远在人道主义革命之前就已经被抛弃了。这些习俗消失的时间,是我们理解制度性暴力减少的出发点。

    迷信杀戮:人祭、巫术和血诬

    最愚昧的制度性暴力是人祭——为满足嗜血的神灵而折磨和杀害无辜的人。[9]

    《圣经》中亚伯拉罕捆缚以撒献神的故事说明,在公元前1000年前,人祭绝非不可思议之事。以色列人夸耀说,他们的神在道德上优越于周围部落的神,因为他们的神只要求屠宰牛羊做牺牲,而不要儿童做牺牲。但诱惑一定就在周围游荡着,故而以色列要在《圣经·利未记》第18章第20节中明文规定其为非法:“不可使你的儿女经火归与摩洛,也不可亵渎你神的名。”他们的后裔在几百年间一直努力不让这一恶习复活。公元前7世纪,国王约书亚摧毁了竞技场托非特,从此“不许人在那里使儿女经火献给摩洛”。[10]犹太人从巴比伦返回耶路撒冷后,逐渐停止用人做祭祀,但从犹太教中分离出来的一个教派还保留了人祭的观念。他们相信神接受一个无辜者的受难和牺牲后,会豁免整个人类的厄运。这个教派叫作基督教。

    所有的主要文明都有神话提到人祭。除了希伯来《圣经》和基督教《圣经》,在希腊传说中,为了让上天给自己的舰队降下顺风,阿伽门农将女儿依菲琴尼亚作为献祭。在古罗马史上,为了抵挡汉尼拔的进攻,四名奴隶被活埋。在威尔士德鲁伊教的传奇中,因为建造城堡的建材不断丢失,祭司杀死了一个孩子。围绕着印度教女神、有四只手臂的迦梨,还有阿兹特克神羽蛇神,有很多人祭传说。

    活人祭祀不只是令人着迷的神话。两千年前的古罗马史学家塔西佗,记录了他目睹的日耳曼部落的人祭活动。古希腊史学家普鲁塔克描述了迦太基发生的人祭,今天的游客还能在那里看到儿童献祭烧成焦炭的遗骸。夏威夷人、斯堪的纳维亚人、印加人和凯尔特人都有人祭的传统——还记得前面提到的“沼泽人”吗?在墨西哥的阿兹特克人中,在印度东南部的冈德人中,在西非的阿散蒂王国、贝宁王国和达荷美王国,活人祭祀是地地道道的行业,受害者的数目成千上万。马修·怀特估算,公元1440—1524年,阿兹特克人每天要用大约40个人做活人祭祀,共有120万人成为牺牲品。[11]

    活人祭祀,往往以酷刑折磨受害者开场。比如,阿兹特克将做献祭的人吊起来缓缓放入火中,在他们绝命之前又将他们吊出来,剖开胸膛取出仍在跳动的心脏。(在电影《夺宝奇兵2:魔域奇兵》中,这种祭祀形式被阴差阳错地安放到20世纪30年代的印度,为迦梨上演了一台献祭大戏。)印尼婆罗洲的达雅克族人,用竹篾和竹签在被献祭的人身上捅上1000下,让受害者慢慢地失血而亡。为了得到足够多用作祭祀的活人,阿兹特克人发动战争活捉俘虏,而印度的冈德人则专门喂养用于献祭的儿童。

    杀害无辜通常与其他迷信风俗结合在一起。将活人埋葬在城堡、宫殿或寺庙的地基中,以减轻对神明崇高领域的冒犯,威尔士、德国、印度、日本、中国都有过这样的奠基祭献。还有一种非常著名的做法,许多古老的王国(包括苏美尔、埃及、中国和日本)都采用过,那就是殉葬:国王或皇帝驾崩后,他的侍从和嫔妃要和他一起下葬。在印度,殉葬变为殉夫,寡妇要在为去世的丈夫举行火葬时跳入火堆。1829年,印度才立法禁止殉夫,但从中世纪开始到1829年,大约20万妇女因此恶俗而丧命。[12]

    那时候的人在想些什么呢?许多制度化的杀戮尽管不可饶恕,但至少是可以理解的。握有权力的人杀人,目的是消灭敌人,恐吓犯上作乱者,或者是显示自己的威风。但是,牺牲手无缚鸡之力的儿童,为了捕获俘虏做献祭而发动战争,喂养低种姓儿童做活人祭品,很难说这些是维持权力的有效手段。

    政治学家詹姆斯·佩恩(James Payne)关于人类武力历史的著作对此提出了深刻的见解。他说,古时候,人们对他人生命的价值评价很低,因为他们自己的生命中有太多的痛苦和死亡,早已习以为常。任何能够给自己带来优势的机会都是珍贵的,取得机会的底线都可以被压低,再压低,甚至可以以他人的生命为代价。如果像我们现在的大多数人一样,古人也相信神灵,那么活人祭祀无非就是为了取悦神,得到神的护佑。“原始世界充满了危险、苦难和惊恐,诸如瘟疫、饥荒和战争。他们自然会问:‘什么样的神创造了这样的世界?’理所当然的回答是:‘一个残忍的神,一个喜欢看见人流血和受罪的神。’”[13]所以他们会认为,如果这些神灵至少每天都要求人血滋养,那人们为什么不积极主动一些呢?而且,牺牲的最好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在世界的一些地方,基督教的布道人,比如爱尔兰的圣帕特里克,倡导禁止活人祭祀。在另外一些地方,比如在非洲和印度,则是欧洲殖民者废除了这一恶俗。英军驻印度总司令查尔斯·内皮尔(Charles Napier)听到当地有人不满废除殉夫,说这是他们的习俗时,回答说:“你说烧死寡妇是你们的风俗,很好。我们也有自己的风俗,当男人活活烧死一个女人的时候,我们就将绳索套在这些男人的脖子上,绞死他们。去架起你们火葬的柴堆吧,我的木匠会在旁边造一个绞架。你可以遵守你的风俗,我们也要遵守我们的风俗。”[14]

    在大部分地区,活人祭祀会自行消亡。大约公元前600年,以色列人放弃了人祭。在随后几百年间,古希腊、古罗马、中国和日本也放弃了这一风俗。在成熟的、开始出现文字的社会中,人们开始反思活人祭祀。一种可能性是,识字的精英阶层、最早出现的历史学者,以及与周边其他社会的接触,三者共同发生作用,使人们有了进行分析的手段,认识到神灵嗜血这个假设是错误的。他们推断,事实上,将处女扔进火山口不能治愈疾病,不能打败敌人,也不能带来好天气。另外一个可能性是,比较富裕和稳定的生活,逐渐改变了人们的宿命倾向,并提高了他们对他人生命的评价。佩恩是赞同这一可能性的。这两种分析都有道理,但也都很难求证,因为在开始废除活人祭祀的时代,我们看不到任何科学的进步和经济的发展。

    从活人祭祀的风俗中走出来总不免会带有道德的色彩。那些经历了这一转折的人知道他们已经取得了进步,对其他仍然固守陋习的未开化的外邦人,他们掩饰不住脸上的鄙夷。日本历史上有过这样一幕,展示了当时坚决主张废止人祭的人所怀有的同情心。公元前2世纪,天皇的弟弟去世了。根据殉葬的传统,他的侍从要和他一起被埋入坟墓。但是侍从在坟墓中还活了很多天,人们一直能听见他们“在夜晚的哭泣和哀号”,天皇和听者无不动容。5年后,皇后过世,天皇改变旧俗,用泥塑人像代替活人放入坟墓。佩恩说:“天皇在哄骗神灵,因为人的生命已经变得太珍贵了。”[15]

    * * *

    凶残的神不加区分地吞嚼无辜牺牲品的血肉,这是一种相当粗糙的灾难理论。即使当人摆脱这个梦魇之后,还是情不自禁地要寻找超自然的力量,来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区别只是,他们的解释更见精细和具体了。他们仍然感到超自然的力量,但这些力量不再来自一个笼而统之的神,而是来自某个特殊的个体。这样的个体就叫作巫。

    在狩猎-采集群体和部落社会,最常见的报复手段就是巫术。在他们的因果观念中,没有任何一种死亡是自然的。任何人命损失,如果找不到一种看得见的原因,那就一定是有某种看不见的原因,也就是妖魔在作祟。[16]很多社会都曾经容许以一些奇奇怪怪的理由进行冷血杀戮。只有考虑到人类认知的特性以及具体的长期利益冲突,我们才能多少理解这一现象。大脑的进化让人类可以看到自然中隐藏的力量,包括那些肉眼看不见的力量。[17]一旦人开始在无法检验的世界里搜寻答案,创造力就会在那里遇到一个巨大的空间,而指控某人玩弄妖术魔法,往往带有指控者本身的自利动机。人类学家已经观察到,部落民经常会孤立某些被人轻贱的姻亲,指控他们妖魔附体,这是处死这些人最合适的借口。此类指控可用来削弱敌人(特别是那些夸口自己有神力的人)。在争夺声望的竞争中,这样的指控可以表示自己比其他人更神圣,占据神性的制高点。此外,总有一些偏执、怪癖、成为累赘的邻里,特别是其中有些人,舅舅不疼,姥姥不爱,不会有亲戚愿意为他们打抱不平,驱巫成了处置这些人的手段。[18]

    在发生意外的时候,人们也会通过巫术指控,设法让另一方承担责任,以弥补自己的一部分损失。这有点儿像美国的某些意外伤害案,受害人摔跤跌伤,或是将热咖啡倒在自己身上,然后为此起诉事故现场的每一个人。也许,最大的潜在动机是转移敌人的注意力,保护自己不受指控和掩盖证据:被指控的人也许能够推翻指控他参与阴谋的全部物证,但永远无法证明自己与阴谋没有意念上的关联。在马里奥·普佐的小说《教父》(The Goolfather)中,维托·柯里昂受人信任,因为他的原则是“如果你将意外当作个人攻击,意外就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在电影中,他警告其他黑帮家族的首领:“我是一个迷信的人。如果不幸的意外发生在我儿子身上,如果我儿子被雷电击中,我要找你们中间的一些人算账。”

    道德指控有时会升级失控,成为对指控者的反指控,产生雪崩效应,造成异常的大众幻觉和群众性癫狂。[19]15世纪,两名修道士出版了一本揭露女巫的书《女巫之槌》(Malleus Maleficarum)。历史学家安东尼·格拉夫顿(Anthony Grafton)称此书是“《巨蟒》和《我的奋斗》的古怪结合”。[20]在该书的鼓噪下,同时也受到《圣经》的激励——《出埃及记》第22章第18节说:“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在随后的200年间,法国和德国的驱巫运动杀死了6万至10万所谓的巫师(其中85%是女性)。[21]这些妇女先是被施以酷刑,她们受刑不过而承认犯有吃婴,沉船,破坏庄稼,在安息日骑着扫帚飞行,与魔鬼交配,将她们自己的鬼情人变形成猫狗,以及让普通男子相信他们已经失去男根并因此不举等罪名;然后,她们被处死,通常是被活活烧死。[22]

    控巫的心理能够演变成其他血腥诽谤。比如,在中世纪的欧洲,不断浮现有关犹太人的谣言,说他们在水井内下毒,或者在逾越节杀害基督徒的孩子,用孩子的鲜血做节日的薄饼。在中世纪,成千上万的犹太人在英国、法国、德国和低地国家被屠杀,这些地区的犹太人被清除一空。[23]

    驱巫总是违反常识的。客观地说,妇女骑在扫把上飞舞,或者将男人变成猫,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允许足够多的人互相交流意见并对流行的看法提出质疑,揭示这些事实并不难。在整个中世纪,只有少数几位神职人员和政治家说出了事实,女巫是不存在的,以巫术的罪名实行迫害是败坏道德。(很不幸,一些敢于提出怀疑的人,自己也被关进地牢遭受酷刑。)[24]到了“理性时代”,这样的声音才越来越强,这些声音中有著名的作家伊拉斯谟、蒙田和霍布斯。

    有些官员受到科学精神的感染,亲自动手检验控巫。一位米兰的法官杀了自己的驴子,然后指控一个仆人行巫,接着是严刑逼供。酷刑之下,仆人承认犯有一切被指控的罪行,而因为惧怕再次受刑,这个仆人甚至情愿上绞架也拒绝收回认罪。(今天,保护研究实验中人体受试者委员绝对不会批准这样的实验项目。)从此,这位法官禁止在自己的法庭上使用酷刑。作家丹尼尔·曼尼克斯(Daniel Mannix)讲述了另一个故事:

    德国不伦瑞克公爵被宗教审判所在他的领地里所用的手段震惊了,

    他请两位著名的耶稣会学者监督审判。

    经过一番认真研究之后,两位神父对公爵说:“审判所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被他们逮捕的人都是其他巫师忏悔时供出的罪人。”

    公爵说:“两位和我一起去刑讯室看看。”

    他们跟在公爵身后,去看望一名四肢被绑在刑架上的妇女。

    “让我来审问她。”公爵建议说,“听着,妇人,你承认你是一个女巫。我现在怀疑这两个人正在施巫术。你怎么说?行刑官,加一轮刑!”

    “不要!不要啊!”妇女尖叫起来,“您是对的。我在安息日经常看见他们。他们自己变成山羊、狼或其他什么动物。”

    “你还知道他们干过什么?”公爵继续问。

    “他们和几个女巫生过孩子。一个女巫有8个孩子,父亲就是他们俩。那些孩子头像青蛙,腿像蜘蛛。”

    公爵转身对两位目瞪口呆的神父说:“我的朋友,我要不要给你们两位上刑,直到你们忏悔?”[25]

    这两位耶稣会修士之一弗里德里克·施佩(Friedrich Spee)神父在震惊之余,于1631年写了一本书。人们认为此书终结了德国大部分地区的控巫运动。欧洲几个国家在17世纪明令禁止驱巫,这场迫害运动总算销声匿迹了。1716年,英国最后一次绞死女巫;1749年,欧洲最后一次有妇女被判行巫而被烧死。[26]

    在世界上大部分地区,制度性的迷信杀戮,不论是人祭、血诬还是驱巫,是在两种压力下消亡的。一种是理性的压力:人们认识到,某些事件,即使是那些对个人生活有重大影响的事件,是被非人力的自然力量和纯粹的偶然机会决定的,而不是其他人有意识的设计。有这样一个保险杠贴纸——“总会有倒霉的时候”(Shit happens),这句话是代表道德进步的一大原则,完全可以和“爱你的邻人”以及“人皆生而平等”相提并论。

    另一种压力比较难解释,但也是非常强大的,即对人类的生命和幸福的评价提高了。米兰的法官对自己的仆人刑讯逼供,以此证明酷刑是不道德的,伤害了一个人,帮助了更多人,但是为什么我们会对他的实验感到震惊呢?这是因为我们对其他人有同情心,我们不需要认识他们,只要他们是人;我们将这种同情心凝聚为明确的法律,规定对他人(任何有人类特征的人)施虐为非法行为。尽管无法消除要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他人这一人类天性,但我们一直在努力克制不让这种天性发展成暴力。我们会看到,提高对他人福祉的评价,是人道主义革命时期废除其他野蛮习俗的主要动力。

    迷信杀戮:对亵渎神圣、异端邪说和叛教者的暴行

    人类用想象力臆造出各种罪恶,这种追求的极致产生了对人类自己的伤害,活人献祭和火烧女巫只是其中的两个例子。另一个例子可能出现在为追求幻觉而杀人的精神病患者身上,比如杀人魔王查尔斯·曼森,为了加速世界末日的到来而计划发动种族战争;刺杀里根总统的约翰·辛克利行刺的目的是为了让演员朱迪·福斯特对他留下深刻印象。但是,最大的危害还是来自贬低血肉生命的宗教信仰,比如认为现世的苦难将在来世得到补偿,或者驾驶飞机撞击摩天大楼的人,将在天堂享有72个处女。我们在第1章中看到,基督教信仰认为,一个人只有接受基督是救世主,才能脱离地狱的无尽煎熬,这成了一种道义责任。它迫使人们接受这一信念,并让可能对此产生怀疑的人保持沉默。

    无凭无据的信仰所带来的最大危险是,这些信仰要靠暴力手段来维护。确立信仰本身反映出人们自己的能力,它给予的赞赏具有权威性,还可以让统治者的地位具有合法性。为此,人们对自己的信仰越来越执着。挑战一个人的信仰,就是挑战他的尊严、立场和权力。当这些信仰的依据仅仅是信念而没有其他支持的时候,不断被人挑战,成了信仰根深蒂固的弱点。相信石头向下坠落而不是飞上天,没有人会对此感到难以接受,因为所有清醒的人都能看见这个事实。但是要说婴儿生来带有原罪,或者上帝是三位一体,或者阿里是排在穆罕默德之后第二位最有神性的人,就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了。每当人们以信仰为中心组织自己的生活时,他们会发现其他人没有这些信仰也活得挺好——或者更糟糕的是,这些人还对他们的信仰提出了确凿的反证,他们反而成为众人眼中的傻瓜。信徒无法通过说服怀疑派来维护自己基于信心的信仰,只有采取激愤的手段对付他们。信仰是信徒生活的全部意义之所在,侮辱这一信仰的人,必彻底消灭之。

    中世纪和近代基督教世界对异教徒和无信仰者的迫害极其残忍,杀戮的人数之众,超出人们的想象。相比之下,那些认为20世纪是暴力巅峰的传统观念,实在是大错特错。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死于这些神圣屠杀,我们只能从考古学家的估计中看到大概。比如,政治学家鲁道夫·J.鲁梅尔在《政府造成的死亡》(Death by Government)和《政府屠杀的统计》(Statistics of Democide)中,历史学家马修·怀特在《恐怖事件大全》(The Great Big Book of Horrible Things)和网站“大规模争执造成的死亡”中,分别给出了他们的估算。[27]他们力图推算出战争大屠杀的死亡人数,包括没有常规统计资料的事件。他们梳理能够找到的资料,使用合理性检验手段评估数据的可信程度以及允许的误差,通常他们取可靠数据的最高值和最低值之间的几何平均数,即中间值。我在本书中出示的是鲁梅尔对该时期的估算,他的数字一般低于怀特的估算。[28]

    1095—1208年,十字军发动了一场战争,从土耳其穆斯林手中夺回耶路撒冷,战士由此可赎罪并赢得通往天堂的门票。他们先是在出征途中在犹太人社区大肆屠杀,在围困和攻陷尼西亚、安提阿、耶路撒冷和君士坦丁堡之后,他们杀光了那里的穆斯林和犹太人。据鲁梅尔估计,在屠杀中丧命的人数是100万。当时世界上大约有4亿人口,是20世纪中叶的1/6。按照这个比率,十字军屠杀造成的死亡人数相当于今天的约600万人,相当于纳粹杀害犹太人的数量。[29]

    13世纪,法国南部的清洁派开始接受阿尔比教派的异端说教。根据这一教义,他们有两个神,一个是善神,一个是恶神。怒不可遏的教皇联合法国国王,向这一地区派出大军,屠杀了约20万清洁派信徒。从1210年占领布拉姆城(Bram)后的所作所为,人们可以看见教皇讨伐异端的手法。占领军割取100名俘虏的鼻子、上唇,剜出所有人的眼睛,只留下一个人的一只眼睛,让他引领这些俘虏走到另一个城市卡巴莱,恐吓卡巴莱的市民投降[30]。从此,人们再也见不到清洁派教徒了,阿尔比十字军彻底铲除了他们。历史学家将这一事件定义为灭绝性屠杀的典型。[31]

    阿尔比异端镇压过去不久,宗教裁判所又登上历史舞台,开始清除欧洲的其他异端。从15世纪末到18世纪初,西班牙的宗教裁判以皈依的犹太人和穆斯林为目标,指责他们恢复旧习。16世纪托莱多的一份手稿描述了宗教裁判所审讯一名妇女的情景。这名妇女被指控在星期六穿着干净的内衣,这说明她是一个秘密的犹太教徒。她受到绞床和水刑的折磨(我就不向各位叙述细节了——这个肯定比水刑更糟糕)。每次酷刑后停止几天,让她恢复体力,然后再次开始施刑。而她一直在努力揣摩到底应该忏悔些什么。[32]梵蒂冈教廷今天宣称宗教裁判所只杀害了几千人,但它忽略了一个事实,即绝大部分受害者是送交世俗的行政当局处决和监禁的,那些监禁通常只是被拖长的死刑而已。此外,还有新大陆宗教裁判所分部的受害者。据鲁梅尔估计,仅西班牙宗教裁判就杀害了35万人。[33]

    宗教改革运动之后,天主教教会不得不面对北欧众多信众成为新教徒的问题,这些信徒通常是非自愿地追随本地的公爵或国王改宗新教的。[34]而新教徒必须处理分裂教派。这些分裂教派既不是基督教的任何流派,也不是犹太人。有人可能认为,新教因为自己是天主教教义的异端,受到严酷的迫害,所以会对迫害异端持怀疑的态度,但是,事实不是这样。马丁·路德创作了6.5万字的专著《论犹太人和他们的谎言》(On the Jews and Their Lies)。在基督徒如何对待这个“被排斥和被诅咒的民族”的问题上,他提出了下列忠告:

    第一……烧毁他们的教堂或学校和……将那些不能被烧掉的物件用土埋葬或掩盖起来,不让任何人再看见一块他们的砖石……第二,我建议,他们的房子也应该被夷平和毁掉……第三,我建议,他们所有的祈祷书和犹太教法典,里面充满了关于偶像崇拜、谎言、诅咒和亵渎的教唆,一律没收……第四,我建议,从今往后禁止他们的拉比传教,违者处死……第五,我建议,不得向犹太人发放通行证……第六,我建议不许他们发放高利贷,没收他们所有的现金和金银财宝,妥善保管……第七,我建议在每一个犹太年轻人手里放上一把连枷、一把斧头、镰刀、铁锹、纺纱轮,或者一只纺锤,让他们汗流满面地挣饭吃,就像亚当的孩子所受的处罚一样(《创世记》第3章第19节)。因为他们让我们这些受诅咒的外邦人流汗吃苦,辛勤劳作,而他们在家中游手好闲,大吃大喝,养尊处优。这还不算,还要夸夸其谈地亵渎神明,因为我们劳作,就说他们的神在基督徒的神之上,这是不合适的。让我们接受其他民族都有的常识……将这些犹太人永远地驱逐出这个国家。[35]

    至少,他要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活着受罪。基督教的再洗礼派(今天阿米什教派和门诺教派的先驱)连这样的慈悲都得不到。他们相信,人不应该在出生时受洗,而是应该自己坚信信念后再决定洗礼,所以路德宣布他们应被处死。新教的另一位主要奠基人约翰·加尔文对亵渎神圣和异端持类似的观点:

    有些人说,这些罪只是一些言论,不应是被判处如此重刑的理由。但是我们给狗戴上口套,难道我们应该任人信口开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上帝说得很清楚,假先知应该毫不留情地被石头砸死。当上帝的荣耀受到威胁,我们只能将所有自然的情感踩在脚下。父亲不能原谅儿子,丈夫也不能原谅妻子,即使是性命相交的朋友也不能原谅。[36]

    加尔文将自己的观点付诸实践,他下令将作家迈克尔·塞尔维特(他对三位一体提出了质疑)处以火刑,而这只是他下令处死的人之一。[37]亨利八世是第三个反叛天主教的主力。在他统治期间,每年平均有3.25个异教徒被烧死。[38]

    一边是十字军和宗教裁判所,另一边是要杀死拉比、再洗礼派教徒和神体一位派,所以,1520—1648年,欧洲宗教战争是混乱、残忍和漫长的。这些混战肯定不仅是为了宗教,也是为了疆土和王朝的权力,但宗教之争让人们的情绪白热化了。根据军事史学家昆西·赖特的分类,宗教战争包括:法国胡格诺战争(1562—1594);荷兰独立战争,也称“八十年战争”(1568—1648);“三十年战争”(1618—1648);“英国内战”(1642—1648);伊丽莎白一世对爱尔兰、苏格兰和西班牙的历次战争(1586—1603);“神圣同盟战争”(1508—1516);查理五世对墨西哥、秘鲁、法国和奥斯曼的历次战争(1521—1552)。[39]这些战争伤亡率极为惨重。在“三十年战争”中,士兵把今天的德国大部分地区夷为平地,使其人口减少了约1/3。鲁梅尔估计死亡总人数是575万,按照当时的世界人口数量,这个死亡率是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死亡率的两倍,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死亡率相当。[40]历史学家西蒙·沙玛(Simon Schama)估计,英国内战中有近50万人丧生。按比例计算,这个损失比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损失还要大。[41]

    直到17世纪下半叶,欧洲人才终于开始厌倦杀戮,不再因为别人的信仰错误而大开杀戒了。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标志着“三十年战争”的结束,确立了各王公决定本国宗教信仰(新教或者天主教)的原则,让少数派也能在和平中生活。(教皇英诺森十世对和平很不适应,他“永久地”宣布和平条约“废止、无效、失效、不公、被诅咒、堕落、愚蠢、毫无意义和影响”。)[42]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宗教裁判所在17世纪失去势头,在18世纪进一步减弱,最终分别在1834年和1821年彻底关门。[43]英国在1688年光荣革命之后就不再有宗教杀戮。虽然直到现在,基督教的各个宗派之间还是时有冲突(比如北爱尔兰的新教和天主教,巴尔干国家的天主教和东正教),但今天的矛盾更多是种族性和政治性的,而不是宗教性的。从18世纪90年代开始,犹太人在西方获得了法律上的平等,首先是在美国、法国和荷兰,接着是在19世纪扩展至欧洲的大部分国家。

    * * *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欧洲人终于决定,即使让他们的异见同胞冒着永堕炼狱的风险,并且以身试法诱惑他人一同沉沦,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也许,“宗教战争”实在让他们精疲力竭了。但是为什么要花30年才能让他们精疲力竭,而不是10年或20年?有人觉得,人们从那时开始给予生命更高的价值。这种新开发的鉴赏力,一部分源于情感的变化,即开始习惯认同他人的痛苦和快乐;另一部分源于认知和道德的变化,即从珍视灵魂变为珍视生命。灵魂神圣的教义听起来令人振奋,但事实上极其邪恶。它将现世的生命贬低为一个转瞬即逝的过渡状态,仅仅是生命存在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片段。死亡好比青春期和中年危机,无非是生命的一个必经阶段。

    欧洲怀疑论和理性主义日渐兴起,推动了以生命而不再是灵魂,作为道德和价值轴心的转换。没有人能够否认生命和死亡之间的差别以及苦难的存在,但是对不灭的灵魂离开躯体之后的事情,却是需要灌输来培养的信念。17世纪被称为“理性时代”,因为学者开始坚持认为信仰应该接受经验和逻辑的证明。这一立场打破了有关灵魂和救赎的教条,也打破了当权者的暴力政策,即用暴力(比如“犹大的摇篮”)胁迫人们相信无法相信的事情。

    伊拉斯谟和其他持怀疑态度的哲学家认为,人类的知识天生是脆弱的。如果我们的眼睛可以被视觉假象欺骗,比如船桨在水面上仿佛是折断的,圆桶从远处看是正方形,我们为什么应该相信我们对一个更加虚无缥缈的对象的信仰?[44]1553年,加尔文将迈克尔·塞尔维特处以火刑,激起了对宗教迫害这一观念的大讨论。[45]法国学者塞巴斯蒂安·卡斯泰利奥(Sebastian Castellio)领导了对加尔文的批判,他提请人们注意,尽管人们有着互不相容的信仰,但都坚信自己才握有真理,这实在很荒谬。他还指出,按照这些信念行事具有令人恐怖的道德后果。

    加尔文说自己肯定是正确的,而(其他教派)说他们也肯定是正确的;加尔文说他们是错的,并且希望审判他们,而他们也是这样说加尔文的。谁应该来主持审判?谁让加尔文来充当所有教派的仲裁者,可以一人独揽生杀大权?他说他有“上帝之道”,但其他人也说他们有“上帝之道”。如果说事实是清楚的,那么对谁是清楚的?对加尔文吗?那他又为什么写了那么多书来证明真理?……鉴于这种不确定性,我们必须将异端简单地定义为那些我们不同意其观点的人。如果继而就是要杀死异端,而每个人都认为他人是异端,逻辑的结果就是一场灭绝性的战争。加尔文只好入侵法国和其他国家,荡平城镇,不分男女,不分老幼,不分人畜,杀光所有的生灵。[46]

    17世纪的很多学者参与了这场争论,包括巴鲁克·斯宾诺莎、约翰·弥尔顿(他写道,“让真理和谎言掐架……真理是强大的”)、艾萨克·牛顿和约翰·洛克。现代科学的出现证明,人们深信不疑的信仰可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世界的运作遵循自然法则,而不是神的奇思妙想。天主教会用酷刑威胁伽利略,并对他施以终身软禁,就因为他相信一个自然界的事实,而他后来被证明是正确的。教会的做法对自己非常不利。人们越来越多地用怀疑论的思维,加上幽默和常识,来挑战迷信。在《亨利四世》第一幕中,格伦道尔吹牛说:“我可以召唤地下的幽魂。”豪斯伯回答说:“啊,这我也会,什么人都会;可是您召唤它们的时候,它们果然会应召而来吗?”弗朗西斯·培根以提出信仰必须以观察为基础的原则而著称。他写道,一个男子被带到教堂看画,画上是一群向神明发愿祷告而逃过沉船灾难的水手。这个男子被问道:“这难道不是证明了神明的力量?”他回答说:“是。不过,那些发愿之后被淹死的人呢?他们被画在哪里?”[47]

    残忍和不寻常的惩罚

    对迷信和教条的批判,终于消灭了酷刑的一个借口,但酷刑仍然是惩罚世俗罪行和过失的一种手段。古代、中世纪和近代的人认为残忍惩罚有充分的合理性。惩罚某人的全部意义在于让他感受巨大的痛苦,以至于他和其他人不再会被诱惑去参与违禁活动。据此,惩罚越严酷,越能达到惩罚的目的。而且,一个没有有效执法和司法制度的国家必须让轻微的惩罚发挥作用。它必须让惩罚残忍到令人无法忘怀,以至于任何目击者都因恐惧而臣服,并向其他人描述,让更多的人感到恐惧。

    但是,残忍惩罚的实际作用只是其吸引力的一个方面。甚至在惩罚与法制毫不相关的时候,还有旁观者在欣赏残忍。比如,折磨动物曾经是人们无伤大雅的娱乐。在16世纪的巴黎,一大流行娱乐是烧猫。人们将猫用绳子吊在舞台上,然后慢慢放低,一直放入火中。历史学家诺曼·戴维斯(Norman Davies)说:“观众,包括国王和王后,一起尖声狂笑,看着动物在痛苦中号叫,烧着,烤熟,最后变成焦炭。”[48]其他流行娱乐还有斗狗、奔牛、斗鸡,公开处决“有罪”的动物,以及逗熊游戏。在逗熊游戏中,熊被用铁链拴在柱子上,狗或者将熊撕成碎片,或者在搏斗中被熊咬死。

    即使不去主动地欣赏虐待和折磨,人们也对这些暴力表现出冰冷的麻木和无动于衷。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应该是他那个时代相当有教养的人,他在1660年10月13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去查令十字街,看见哈里森少将被处绞刑、水刑和分尸。在行刑中,他看起来还不错,和其他在同一情形下的人一样快活。他们将他当众大卸八块,把割下来的头颅和心脏拿给围观的群众看,这换来大家的一片叫好声……愿他自此魂归上帝。而我带着卡坦斯上尉和谢普利先生去了太阳饭店,给他们叫了一些生蚝。[49]

    佩皮斯关于哈里森“看起来还不错,和其他在同一情形下的人一样快活”的冷漠笑话,指的是他被绞得半死,然后被开膛剖腹,被阉割。最后在被斩首之前,他的器官被示众,被扔进火中烧掉。

    即使是那些没有这样“多彩多姿”的刑罚,实际上也是骇人听闻的酷刑,尽管它们被委婉地贴上“体罚”的标签。今天,许多历史景点为了吸引游客,都布置了木桩和木枷,孩子可以摆个受刑的姿势拍照留念。下面是18世纪英国两个上木枷的犯人的真实故事:

    其中一个个子太矮,够不到木板上放脑袋的圆洞。执吏不由分说地将他的头塞进木洞。可怜的家伙无法站立,完全是被吊在木枷上。很快,他的脸色开始发青,血从鼻孔、眼睛和耳朵中流出来。围观的群众愤怒地攻击他。执吏打开木枷,可怜的家伙从木枷上掉到地上,当场咽了气。在民众的痛击之下,另外那个家伙也受了重伤,躺在地上,绝无生还的希望。[50]

    另外一种“体罚”是鞭笞,这是一种在英国水兵和美国黑奴中常见的刑罚,用于惩罚傲慢或者行动迟缓。鞭子有数不清的型号和种类:有些剥去皮肤;有些将皮肉刮碎,打成肉酱;有些穿透肌肉抽到骨头。根据查尔斯·内皮尔的回忆,在18世纪后期的英军中,1000鞭的处罚绝非罕见:

    我经常看见受罚者被带出医院三四次,接受未被执行完的鞭刑。如果一次完成全部处罚,伤害过重,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看到刚刚愈合的、鲜嫩的新皮肤赤裸着接受鞭笞,那真是可怕。我见过成百上千的人被鞭打,我一贯的观察是,当皮肤被打绽开,或者被抽掉后,剧痛开始减弱。人们一般从受第一鞭开始颤抖和号叫,直到第300鞭,此后就是忍受,甚至到第800鞭或者第1000鞭,哼都不会哼一声了。他们通常像死人一样倒在那里,行刑人就像是在鞭打一堆生肉。[51]

    “爬进船底”(keelhaul)这个词有时候用来指一种口头训斥,而它字面上的意思来自英国海军的一种惩罚。将水兵用绳子拴住,拖在船身的底部。如果这个水手不被淹死,也会被吸附在船底的藤壶剐成碎片。

    到16世纪末,英国和荷兰开始用监禁取代酷刑和肉体残害,作为对轻罪的处罚,但情况并没有得到真正的改善。囚犯必须自己负担食物、衣服和干草。如果他们或他们的家庭负担不起,就得不到食物、衣服和干草。有些时候,他们不得不支付“松铁”费,就是花钱让狱卒打开戴在囚犯腿上的带刺的铁环,或者松开将他们的双腿固定在地板上的铁棍。害虫、酷暑、严寒、粪便、粗粝和腐坏的食物,不仅增加了痛苦,而且滋生疾病,使监狱成为事实上的死亡集中营。许多监狱都是工厂;在那里,食不果腹的囚徒被迫终日劳作,从事锯原木、砸石头或者踩踏轮车等重体力活。[52]

    * * *

    在西方,18世纪是制度性残忍的转折点。英国的改良派和各种委员会开始对国家监狱的“残忍、野蛮和敲诈勒索”进行抨击。[53]公众的良知被有关酷刑处决的图片报道刺痛了。根据对1726年凯瑟琳·海斯被行刑的描述,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火焰刚刚烧到她,她试着用手推开柴火,但只是把柴束推散开了。行刑者只好拉紧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想把她勒死,但是火焰烧到行刑者的手,他被灼伤了,所以只好松开了绳子。人们将更多的木柴扔进火里。三四个小时之后,她终于变成了灰烬。”[54]

    “轮上粉碎”这句平淡无奇的话完全表达不出这种刑罚的恐怖。根据记载,受刑人被变成一个“巨大的尖叫的木偶,在血泊中痛苦地扭动,就像一只大海怪。这个木偶有四个触角,每一个触角都是生腥的、黏稠的、没有形状的肉和骨头碎片混合在一起”。[55]1762年,法国一位名叫让·卡拉斯的64岁的新教徒,被控为阻止自己的儿子改宗天主教而杀害了他。事实上,他只是想掩盖儿子自杀的真相。[56]在审讯中,他被施用了吊坠刑和水刑,目的是要他交代同谋,最后他受到轮刑。在经受两个小时的残忍折磨之后,出于仁慈,他被绞索勒死了。被敲碎骨头时,他还喊着为自己的清白辩护,这一可怕的图景让围观者深受刺激。铁棒的每一下敲打,“都响在他们的灵魂深处”,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泪流满面,但为时已晚”。[57]伏尔泰站出来仗义执言。他说,外国人以优雅的文学和美丽的女演员来评判法国,却没有注意到法兰西是一个尊奉“残暴旧俗”的冷酷民族。[58]

    其他著名作家也开始痛斥虐待性的刑罚。有些人和伏尔泰一样,认为这是法国的耻辱,称这些刑罚是野蛮的、非文明的、残忍的、原始的、食人生番的和令人发指的。其他人,如孟德斯鸠指出,基督徒在为自己受到古罗马人、日本人和穆斯林的严酷镇压而悲恸的同时,却使用同样的手法迫害自己的同胞,这实在是很虚伪。[59]一位美国医生,也是美国《独立宣言》的签署人——本杰明·拉什(Benjamin Rush)呼吁说,在读者和那些受过严刑处罚的人之间存在着共同的人性。他在1787年的文章中这样写道:“那些男人,也许还有女人,虽然作为个人,让我们厌恶,但他们也有灵魂,也和我们的朋友和亲人一样,有用同样的物质构成的肉体和骨骼。”接着,他说,如果我们对他们的痛苦无动于衷,毫不同情,那么“同情的原则就会彻底失效,并从人类的心里彻底消失”。[60]司法制度的目标应该是改造罪犯,而不是伤害罪犯,“公开的刑罚从来都不是让罪犯洗心革面的有效手段”。[61]英国律师威廉·伊登(William Eden)也注意到了残酷刑罚的野蛮功效,他在1771年写道:“我们让自己的同胞像挂在篱笆上的稻草人一样腐烂,我们的绞架上吊满了人类的尸体。毫无疑问,一个人被迫见惯了这等景象,内心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他对人的情感能够不麻木吗,对不幸者的仁慈能够不消失殆尽吗?”[62]

    在这些作家中,最有影响的一位是米兰的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切萨雷·贝卡里亚,他在1764年出版的畅销书《论犯罪与刑罚》(On Crime and Punishments)在知识分子中产生了巨大的反响,很多大思想家都深受影响,包括伏尔泰、狄德罗、杰斐逊和约翰·亚当斯。[63]贝卡里亚从第一原则出发,即正义体系的目的是实现“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这句话后来被边沁引用,成为功利主义的座右铭)。因此,使用刑罚的唯一正当性在于威慑人们不去对其他人造成更大的伤害。推而论之,刑罚应该与犯罪造成的伤害相称,不是要平衡神秘的宇宙正义,而是建立正确的激励机制:“如果两个罪行对社会造成不同程度的伤害,而我们对它们施加同样的处罚,那么,人们就会毫无顾忌地尽可能为了占取更大的便宜而犯下更大的罪行。”贝卡里亚对刑事司法进行了冷静的分析。他明确表示,对威慑犯罪而言,刑事处罚的确定性和及时性远比其严厉性更重要;刑事审判应该公开,并以事实为依据;死刑不是威慑的必要手段,也不应属于应该授予国家的权力之例。

    不是所有人都赞赏贝卡里亚的观点。他的著述被列入教廷的《禁书目录》,法国法学家和宗教学者穆雅尔·德·沃格朗(Muyart de Vouglans)对贝卡里亚进行了激烈的反驳。穆雅尔嘲笑贝卡里亚柔软的心灵,指责贝卡里亚草率地挑战经过时间检验的现有体制,并认为只有严厉的刑罚才能抵抗人天性中的堕落,其根源是人类的原罪。[64]

    但是,时代接受了贝卡里亚的思想。在几十年之内,所有的主要西方国家都开始废止惩罚性酷刑,包括当时刚刚独立的美利坚合众国,它的宪法第八修正案明确禁止“残酷和不寻常的惩罚”。虽然很难准确地描绘出酷刑减少的曲线(因为许多国家是在不同时间废止不同的酷刑的),但是图4-2显示了15个欧洲主要国家和美国废除司法酷刑的时间。

    图4-2 废除司法酷刑的时间

    资料来源:亨特,2007年,第76、179页;曼尼克斯,1964年,第137~138页。

    我在图4-2和本章的其他图中特别注明了18世纪这个时间段,以强调,在这个小小的历史片段之内,发生了多少重要的人道主义改革。另外一项人道主义运动是防止虐待动物。1789年,边沁在文章中提到了动物权利的基本原理:“问题不是它们是否能够推理,也不是它们是否能够说话,而是它们是否痛苦。”这句话直到今天仍然是动物保护运动的口号。1800年,英国议会通过了第一个禁止逗熊的法案。1822年,通过了《虐待牲畜法案》,并于1835年将保护范围扩大到公牛、熊、狗和猫。[65]和很多起源于启蒙运动的人道主义运动一样,反对虐待动物运动在20世纪下半叶的权利革命中掀起第二次浪潮,其高峰是在2005年立法禁止英国最后一项合法的血腥运动——猎狐。

    死刑

    英国在1783年启用坠落式绞刑,法国在1792年启用断头台。当时,这些都是道德进步,因为这样的处决方式让受刑人立即丧失意识,比那些拉长行刑时间、延长受刑人痛苦的处决手段更人道。但是死刑处决仍然是暴力的一种极端形式,尤其是在人类历史上,大部分国家都毫无顾忌地使用极刑。无论是在《圣经》中,还是在中世纪以及近代,小偷小摸之类的过失和违规都可以被判处死刑,比如鸡奸、闲言碎语、偷菜、在安息日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与父母顶嘴,甚至批评皇家的花园都是死刑罪。[66]在亨利八世统治的最后几年,伦敦每个星期有十几起死刑处决。1822年,英国有记录的死刑罪名达222项,包括偷猎、造假币、抢劫养兔场和伐树。每宗案件的庭审时间平均为8.5分钟,可以肯定有很多无辜的人被送上了绞架。[67]鲁梅尔估计,从耶稣时代起到20世纪,1.9亿人因轻罪被判处死刑。[68]

    但随着18世纪的结束,死刑本身已被判死刑。长期以来被当作大众狂欢的公开绞刑,于1783年在英国被废止。1834年,绞架悬尸示众被废止。1861年,英国原有的222项死罪被减少到4项。[69]在整个19世纪,许多欧洲国家都在减少死刑罪条款,只留下谋杀和叛国两项死罪。逐渐地,几乎所有的西方国家都彻底废除了死刑。在继续下面的故事之前,请先看图4-3,它显示,在现存的53个欧洲国家中,除了俄罗斯和白俄罗斯,所有国家都废除了对普通犯罪的死刑。(少数几个国家仅对叛国罪和严重军事罪行保留死刑罪的条文。)废除死刑的潮流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席卷西方世界,但是事实上,废除死刑的实际时间开始得更早。比如,荷兰在1982年宣布正式废除死刑,但实际上自1860年起就再没有执行过死刑。一般来说,一个国家最后一次执行死刑和正式宣布废除死刑之间平均有50年的时间间隔。

    今天,人们普遍认为死刑是对人权的侵犯。2007年,联合国大会以105票对54票(29票弃权)通过一项无约束力的暂停死刑决议,同样的决议提案在1994年和1999年都没有被通过。[70]美国是反对这一决议的国家之一。在西方民主世界,无论是在死刑问题上,还是在各种形式的暴力问题上,美国都是一个局外人。(或者我应该说“是一些局外人”,美国有17个州——大部分是北方州,已经在本州废除了死刑,其中有4个州在过去的两年废除了死刑,而有18个州已经有45年没有执行过死刑了。)[71]即使美国的死刑臭名昭著,也大多只是象征性的。图4-4显示,自殖民地时代以来,美国的死刑率在总人口中的比重大幅下降,在17世纪和18世纪下降得最快,而那也正是其他形式的制度性暴力在西方迅速减少的时期。

    图4-3 欧洲废除死刑的时间

    资料来源:法国外交部,2007年;《英国死刑》,2004年;大赦国际,2010年。

    在过去的20年里,这种几乎看不见的增长反映了严厉打击犯罪的政策,这些政策是对20世纪60年代、70年代和80年代杀人潮的反应。但是在今天的美国,“死刑判决”简直就是小说里的情节,因为强制性的司法复核几乎将死刑的执行无限期推迟,全国只有零点几个百分点的谋杀犯真被处死。[72]最近死刑执行数量呈下降趋势,上一个高峰年是1999年。从那以后,年均死刑执行数量几乎减少了一半。[73]

    图4-4 1640—2010年美国的死刑率

    资料来源:佩恩,2004年,第130页,数据来自埃斯皮和斯麦克拉,2002年。1990—2000年和2000—2010年的数字来自死刑信息中心,2010年b。

    在美国死刑判决数量减少的同时,死刑罪的种类也在减少。过去,人们为了小偷小摸、鸡奸、兽奸、人兽性交、通奸、巫术、放火、隐瞒出生、盗窃、奴隶反叛、造假币、盗马都可能被处死。图4-5给出了自殖民时代以来对非凶杀罪执行死刑的比重。近几十年来,除了谋杀罪,唯一可能被判处死刑的罪只有“阴谋策划谋杀罪”。2007年,美国最高法院裁定,任何针对个人的罪行,在“没有生命损失”的情况下,均不得被判处死刑。(虽然对一些危害国家的罪行,例如间谍、叛国和恐怖主义,仍然可使用死刑判决。)[74]

    死刑的行刑方式也在发生变化。美国不仅早已废除虐待性的死刑执行,比如火刑,而且尝试了一系列“人道”的死刑方法,但问题是,越是能有效地确保瞬间死亡(比如将几颗子弹射进大脑),在旁观者看来就越是恐怖,人们都不愿意在脑子里留下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记忆。因此有形的绳索和子弹让位给无形的毒气和电击,后来又被全身麻醉后注射致死的准医疗程序取代。即使是这种手段,还是被人批评说对垂死的囚犯来说压力太大。正如佩恩所说:

    图4-5 1650—2002年美国以非凶杀罪被处死刑的人数

    资料来源:埃斯皮和斯麦克拉,2002年;死刑信息中心,2010年a。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改革,立法者一再地柔化死刑,以至于它现在只能说是一个完全退化了的器官。它不再令人恐惧;按照它目前的限制级别,它也不再有确定性,在200个谋杀案件中只会有一个凶手被处以死刑。说美国“有”死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如果美国的死刑仍然是活跃的、传统式的,我们一年就可能处决大约10 000名犯人,包括一批完全无辜的人。犯人可以被执行酷刑式处决,这些处决可以通过全国各大电视网转播给所有公民,包括儿童收看;每天会有27起死刑处决,留给其他电视节目的空档肯定很有限。这样的场景让为死刑辩护的人也觉得难以容忍。这说明,他们也感受到了对人类生命越来越多的尊重。[75]

    我们可以想象,在18世纪提出废除死刑思想的人看起来有多么鲁莽草率。你可能认为,没有了对恐怖极刑的惧怕,有些人会毫不犹豫地为利益或者复仇行凶杀人。但是我们今天看见的事实是,废除死刑并没有打断数世纪以来凶杀暴力下降的趋势,而且当代西欧国家均已不再执行死刑,它们也是世界上凶杀率最低的国家。制度性暴力曾经被认为是维持社会运转不可或缺的手段之一,但一旦它被废除,社会照样运转良好。

    奴隶制

    在人类文明历史的大部分时间,奴隶制都是常态,而不是例外。希伯来《圣经》和基督教《圣经》都接受了奴隶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证明奴隶制是一种合乎自然的制度,是文明社会的基础。在伯里克利时代,所谓的民主雅典有35%的人口是奴隶;古罗马共和国也是一样。奴隶一向是战争的主要战利品,而且不论种族,那些没有国家保护的人最容易被掳获为奴。[76]“奴隶”一词的词源是斯拉夫(Slav)。字典告诉我们,“在中世纪,斯拉夫人被大量俘虏并作为奴隶”。国家和军队,如果不是奴隶制的机器,就是反抗奴隶制的机器,就像我们听过的名歌:“统治吧!不列颠尼亚!统治这片汹涌的海洋!不列颠人永远永远不会被奴役!”早在非洲人成为欧洲人的奴隶之前,他们就成了其他非洲人、北非以及中东的伊斯兰国家的奴隶。有些国家直到最近才废除奴隶制:卡塔尔,1952年;沙特阿拉伯和也门,1962年;毛里塔尼亚,1980年。[77]

    在战争中被俘为奴,做奴隶的命运总要好过被屠杀。在很多社会,奴隶制渐渐转变为较温和的隶属形式,比如奴役、雇佣、服兵役和职业行会。但是,暴力是奴隶制核心的本义——如果一个人承担了一个奴隶的全部工作,但是能够不受暴力限制和惩罚地选择随时退出,我们就不能称他为奴隶——暴力往往是奴隶生活的一部分。《圣经·出埃及记》第21章第20~21节说:“人若用棍子打奴仆或婢女,立时死在他的手下,他必要受刑;若过一两天才死,就可以不受刑,因为是用钱买的。”奴隶没有身体所有权,即使那些境遇较好的奴隶也逃不出被残酷剥削的命运。妓院里的女奴被长期地、无休止地强奸,而看守她们的男人都是阉人。阉人的睾丸(某些黑人阉人的整个外生殖器)被割下后,敷上滚热的黄油止血,以免因失血过多而送命。

    非洲的奴隶贸易是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篇章。16世纪到19世纪,至少有150万非洲人惨死在横穿大洋的运奴船上。他们被用锁链拴在拥挤不堪、布满污秽的船舱底部。一位观察者说:“那些活着抵岸的人,形状之悲惨,无以言表。”[78]此外,在到达海岸或者中东的奴隶市场之前,大批人被迫徒步穿过丛林或沙漠,有数百万人在途中殒命。奴隶贩子按照冰商的商业模式处理他们的货物,即在运输过程中,损失相当一部分的货物属于正常。至少有1700万甚至可能多达6500万非洲人在奴隶贸易中死亡。[79]奴隶贸易不仅在运输途中残害生命,因为有源源不断的新奴隶供给,奴隶主毫不吝惜奴隶的生命,把他们往死里使用,然后再买进新的奴隶。即使是那些尚能保持健康的奴隶,也是生活在鞭笞、强暴、肢体伤残、骨肉分离和就地正法的阴影之下。

    当奴隶和奴隶主发展起私人的情谊,奴隶主也经常——通常是在遗嘱中——释放自己的奴隶。在某些地方,比如中世纪的欧洲,如果向人民征税比奴役更简便易行,或者弱国无力行使奴隶主的财产权时,奴隶制就开始转变为农奴制和佃农制。群众性废除奴隶制度的运动最早出现在18世纪,并迅速将奴隶制推向终结。

    人们为什么会逐渐放弃这种最廉价的人力工具?历史学家一直在争论,废奴到底是受经济利益的驱动还是受人道关怀的驱动。经济利益驱动说曾经一度占了上风。1776年,亚当·斯密分析说,奴隶制肯定比有酬雇工缺乏效率,因为后者才是正和博弈:

    奴隶的劳作,成本看起来只是维持奴隶生存的费用,最终却是得不偿失的。一个不能取得和拥有财产的人,除了尽量多吃之外没有其他兴趣,工作则是尽量少做。在换取自己的生存所需之外,他的任何劳作都是要靠暴力来榨取,而不是出于自己的利益。[80]

    政治学家约翰·穆勒(John Mueller)说:“斯密的观点受到人们的推崇,但是,奴隶主们却不以为然。结论只能是,或者是斯密错了,或者奴隶主都是些算不清账的生意人。”[81]有些经济学家,如罗伯特·福格尔(Robert Fogel)和斯坦利·恩格尔曼(Stanley Engerman)总结说,斯密的分析至少对美国内战前的南方来说是错误的,当地的经济运作相当有效率。[82]南方的奴隶制不是逐渐被成本收益更高的生产技术取代,而是被战争和法律摧毁。

    在世界上的大部分地区,也是枪炮和法律终结了奴隶制。英国曾经是奴隶贸易最猖獗的国家,它在1807年宣布奴隶贸易非法。1833年,大英帝国全境废除奴隶制。到19世纪40年代,在经济制裁和近1/4英国皇家海军的支持下,英国人向其他国家发出了终止奴隶贸易活动的呼吁。[83]

    大部分历史学家的结论是,英国制定废奴政策的动机是人道主义。[84]洛克1689年的著作《政府论》动摇了奴隶制的道德依据,虽然他和他的思想继承人实际上都是这一制度的获益人。他们倡导的自由、平等和普世人权仿佛放出了关在瓶子中的精灵,一旦接受新的价值,任何人都感到越来越无法认同奴隶制度。启蒙时代出现了很多从人道主义立场抨击酷刑的作家,比如法国作家雅克-皮埃尔·布里松(Jacques-Pierre Brisson),他们也用同样的原则批判奴隶制。持相同立场的还有贵格会的教友,以及传教士、学者、自由黑人、获得了自由的黑奴,还有政治家。其中,贵格会在1787年创建了影响广泛的“废止奴隶贸易学社”。[85]

    同时,也有很多政客和传教士为奴隶制辩护,他们的论据包括《圣经》认可奴隶制,非洲人为劣等人种,保留南方生活方式,还有家长般的关切,即自由的黑人无法独立生存。但这些强词夺理在认知和道德的审判下退却了。在一个其成员利益由社会契约协商而定的社会中,一个人能拥有另一个自己的同类,并专横地将其排斥在社会成员之外,这对任何有理智的人来说都是难以辩解的。杰斐逊这样说:“大部分人类生来背上并没有戴着马鞍,那些少数被偏爱的人生来也没有穿着马靴和马刺,能让他们理所当然地骑在别人身上作威作福。”[86]最能激起道德反感的是以第一人称讲述的奴隶生活,比如1789年出版的埃奎亚诺的《一个非洲黑奴的自传》(The Interesting 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Olaudah Equiano)和1845出版的《一个美国黑奴的自传》(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Frederick Douglass, an American Slave)。小说则更具感染力,例如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或叫《卑贱者的生活》, 1852年)。小说刻画了最撕心裂肺的场景,母亲被迫离开她们的孩子,善良的汤姆因拒绝鞭打其他奴隶而被殴打致死。这本小说销量达30万册,成为废奴运动的催化剂。甚至有这样的传说,亚伯拉罕·林肯在1862年见到斯托夫人时说:“原来你就是那位引发这场伟大战争的小妇人啊!”

    1865年,在经历美国历史上最严酷的战争之后,美国宪法第十三修正案废除了奴隶制。很多国家此前已废除了奴隶制,法国在反复中先后两次宣布废除奴隶制,第一次是在1794年法国大革命初期,但拿破仑在1802年复辟,于是法国在1848年第二共和国时期再次宣布废除奴隶制。世界其他地区也相继废除了奴隶制。许多百科全书提供了废除奴隶制的时间线,这些时间线在区域划分和对“废止”的定义上有所不同,所以彼此略有出入,但是它们显示了同样的模式,即废奴呼声的高潮始于18世纪末。图4-6显示了自1575年以来正式废除奴隶制的国家和殖民地的数量。

    图4-6 废除奴隶制的时间

    资料来源:我见到过的最完整的废奴清单是维基百科上的“Abolition of slavery timeline”词条(2009年8月18日资料)。维基百科这一词条下“现代”栏目中包括我在前面提到过的所有政治实体的废奴事件。

    债役是奴隶制的近亲。在《圣经》时代和古代,还不起债务的人就有可能被奴役、被监禁或者被处死。[87]“严刑峻法的”(draconian)一词的词源是古希腊立法者德拉古(Draco)的名字,他在公元前621年制定法律,规定欠债者被罚没为奴。《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要求从安东尼奥的身上割下一磅肉的权利,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种制度。到16世纪,不履行债务的人不再被奴役或处死,但是成千上万的债务人塞满了负债人监狱。有时,他们虽然完全破产,但还要自理饭费,只有靠从监狱的窗口向过路的行人乞讨来维持生命。在19世纪初的美国,数以千计的欠债人——其中包括很多妇女——被困在监狱中,半数以上人的债务还不到10美元。与反对奴隶制的运动一样,19世纪30年代兴起的一场改革运动既诉诸理性,又诉诸情感。国会的一个委员会在辩论时说:“如果所有这些被压迫的受害人聚集起来,和他们受到连累的妻子、儿女和朋友一起站在我们面前,那种场景会让人性战栗。”[88]1820—1840年,美国几乎所有的州都废除了债役,而大部分欧洲国家在19世纪60和70年代也废除了债役。

    佩恩注意到,我们对待欠债人的历史勾画出一个暴力在生活的各个领域全面退缩的神秘进程。西方社会已经从奴役和处决欠债不还的人,变为监禁,再变为没收他们的财产抵债。他指出,甚至没收财产也是一种暴力行为:“约翰用信用卡买了食品杂货,随后拒绝付账,他并没有行使暴力。如果店家去法院起诉,使警方出面没收约翰的汽车和银行账户,那么店家和警察就是首先使用了暴力”。[89]因为这是一种暴力——虽然人们一般都不这样想,这样的操作也已经减少了。破产法的趋势是,尽量减少惩罚和挤压欠债人的资产,给予他们机会重新开始。在许多国家,欠债人的房屋、汽车、退休金和配偶的资产都是受保护的,当一个人或者一个公司宣布破产之后,他们可以不受惩罚地勾销很多债务。在欠债人塞满监狱的年代,人们会预言,这样的宽宏大量会彻底葬送资本主义,因为资本依靠的就是借贷还钱。但是商业生态系统继续进化,为失去了的杠杆寻找新的适应手段。当贷方不能再合法地对借方进行强制性威胁后,信用检查、信用评级、贷款保险和信用卡等种种新手段应运而生,经济生活一直在继续。一整个种类的暴力就这样消失了,承担同样功能的新机制开始运作,但没有人意识到它和原来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有何种关联。

    当然,奴隶制和其他形式的奴役制度还没有在地球上完全消失。从最近对涉及劳工和卖淫的人口走私报道来看,有些人对统计数据视而不见,对道德进步麻木不仁。他们说,自18世纪以来,世界就没有发生变化。在他们眼里,好像世界上少数地区秘密的奴役行为和世界性的有政府支持的奴隶制度没有什么区别。此外,现代人类的人口贩卖令人发指,但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当年非洲奴隶贸易的恐怖相提并论。正如在2003年发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口贩卖统计项目(UNESCO Trafficking Statistics Project)的戴维·法因戈尔德(David Feingold)在谈到今天人口贩卖的温床时所说:

    人口贩卖较之于贩奴,尤其是跨越大西洋的奴隶贸易,充其量也是微不足道的。18和19世纪,非洲的奴隶是在战争中被劫持或者捕获的。他们被送往新大陆终生为奴,他们或他们的孩子几乎很少能逃离那里。相比之下,虽然今天的人口贩卖中还有一些受害者是被劫持的,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人口贩卖是移民过程中发生了严重的错误。尽管有时迫于环境的压力,但大多数人是为了寻找更富裕或者更刺激的生活而自愿离开家园的。他们在途中陷入了受威胁和受剥削的处境。无论如何,这种处境不会是终身性的,被贩卖的人也不会成为永久或者世袭的贱民阶层。[90]

    法因戈尔德还提到,人权团体报告的人口贩卖人数,被记者和非政府组织一再引用,通常都是无中生有,或者是为了支持他们倡导的价值观念而被夸大了。尽管如此,人权活动家也承认,情况已经有了显著改善。“解放奴隶”组织(Free the Slaves)的主席凯文·贝勒斯(Kevin Bales)发表过一个声明。尽管他以含糊的统计数据作为开场,但它客观地描述了这个问题:“虽然奴隶的真实数量是有史以来最多的,但按世界总人口计算,奴隶所占比重也许是最小的。今天,我们不必打赢这场法律战,每一个国家的法律都反对奴隶制。我们也不需要去做经济论证,因为没有哪个经济是依赖奴隶制的(与19世纪不同,没有奴隶,整个产业都会垮台)。我们也不需要做道德论证,因为没有人再试图为奴隶制辩护了。”[91]

    * * *

    “理性时代”和启蒙时代快速终结了很多暴力制度。但还有两种制度更顽固,在世界的大部分地区又延续了两个世纪,它们是暴政和国家之间的战争。尽管人类消除暴政和战争的第一波系统的努力几乎在摇篮中就夭折了,而且只在我们有生之年才开始成为主流,但是,奠定了人道主义革命的新思潮和新理念,也正是今天抗拒暴政和战争新努力的思想源泉。我将在下文中逐一说明。

    专制统治和政治暴力

    说到政府,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有一句名言,指政府就是一个垄断了使用暴力的合法组织。所以说,根据这一性质,政府就是执行暴力的工具。在理想的状态下,暴力仅仅被作为一种威慑犯罪分子和入侵者的备用工具,但是,几千年以来,大多数政府都不具备这样的克制力,而是沉湎于滥用暴力。

    如果说专制就是“社会的首领有权任意地,而且不受惩罚地杀害自己的臣民”,在这个意义上,最初出现的国家组织,全部是专制主义国家。[92]劳拉·贝齐格的研究已经表明,在巴比伦、希伯来、古罗马帝国、萨摩亚、斐济、高棉、纳齐兹、阿兹特克、印加和九个非洲王国都可以找到专制统治的证据。这些专制统治者生活奢侈、后宫糜烂,充分地享受权力,把达尔文主义的“适者生存”原则发挥到了极致。一份早期英国殖民者在印度的报告中提到,“苏拉特的莫卧儿总督举行了一次晚会……晚会受到干扰,因为主人突然大发雷霆,下令将所有的舞女就地斩首。英国来宾被吓得目瞪口呆”。[93]英国人之所以能够承受这种打击,是因为这个母国刚刚结束专制统治。当亨利八世陷入各种坏情绪时,他处死了两个妻子、几个被怀疑是她们情人的男子、多名他自己的顾问(包括托马斯·莫尔和托马斯·克伦威尔)、《圣经》翻译家威廉·廷代尔,还有数万名其他人。

    世界各地都有独裁暴君心血来潮滥杀无辜的故事。智慧国王所罗门提议通过劈开婴儿来解决谁是母亲的争执。《一千零一夜》(《天方夜谭》)的故事背景是波斯国王每天要杀死一位新娘。印度奥里萨邦富有传奇色彩的国王纳拉辛哈德瓦,要求不多不少1200名艺术家用不多不少12年建造一座庙宇,否则将全体被处死。在瑟斯博士的《巴塞洛缪·卡宾斯的500顶帽子》中,主人公差点儿因为无法在国王面前摘下帽子而被砍头。

    而独裁者自己也是成于刀剑毁于刀剑。在人类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里,政治谋杀——挑战者杀死首领,夺权篡位——是权力转移的主要机制。[94]政治谋杀不同于现代的暗杀,后者试图发表政治声明,执行人想要被载入史册,或者纯粹就是疯狂。从事政治谋杀的人本身就是政治精英集团的成员,弑君夺位,期望登基之后承继大统,被承认具备合法性。扫罗王、大卫王和所罗门王都曾经是谋杀阴谋的目标,或者是谋杀阴谋的参与者。在古罗马帝国分崩离析之前,共经历了49位皇帝,其中有34位是被卫兵、高官或者自己的家人杀死的,尤里乌斯·恺撒不过是其中之一。曼纽尔·艾斯纳做过计算,公元600—1800年,有1/8的欧洲君主是被谋杀的,其中1/3的谋杀者篡夺了王位。[95]

    政治领袖不仅相互残杀,而且通常对其公民实施大规模暴力。他们对人民滥施酷刑,大兴牢狱,随意处决,而且让人民食不果腹,为了宏大的建筑工程拼死劳作。鲁梅尔估计,在20世纪之前,这些专制政府共杀害了1.33亿人,而总数则可能高达6.25亿人。[96]所以,在一个社会中,一旦抢劫和仇杀得到控制,减少暴力的最大机会是减少政府的暴力。

    到17世纪和18世纪,许多国家的暴政和政治谋杀开始减少。[97]艾斯纳估算,自中世纪到1800年,欧洲弑君率下降至原来的1/5,特别是在西欧和北欧。这种改变的典型是斯图亚特王朝的两位国王的命运,他们均与英国议会长期纷争。1649年,查理一世被砍头;但在1688年,他的儿子詹姆士二世在光荣革命中被不流血地请下王位。甚至在他试图政变之后,也只是被强迫去国流亡。到1776年,美国革命将“专制制度”的定义降低到对茶叶征税和为士兵提供食宿的水平。

    同时,政府的专制性逐渐减弱,思想家在不断地探索新的原则和方式,以便将政府的暴力控制在最低限度。它始于一场观念的革命。政府不再被视为社会的有机组成部分,或者是上帝统治其王国的地方特权。人们开始认为,政府就是一个小工具——一个人类的技术发明,目的是增加全体人民共同的福祉。当然,政府从来都不是一个刻意的发明,它早在有文字的人类历史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所以这种新的思想方式确实需要超前的想象力。霍布斯、斯宾诺莎、洛克、卢梭,以及后来的杰斐逊、汉密尔顿、詹姆斯·麦迪逊和约翰·亚当斯,这些思想家都设想过在自然状态下人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并在头脑中反复构思一群理性的人会怎样安排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结论是,新的制度与当时的神权政治和世袭君主制毫无相似之处。很难想象,一个在自然状态下的理性人,会选择君权神授这种制度安排——“朕,即国家”,或者让一位近亲生育的10岁儿童登上王位。相反,政府应该为自己的人民效劳。国家权力,也就是霍布斯所说的“让大家敬畏”的力量,并不意味着国家手持为谋求自己的私利而残害公民的许可证。这个力量不过是一项得自人民授权执行的协议,即“一个人,在其他人也愿意这样做的条件下,自愿放弃绝对的权利,并且同意,自己享有特定的自由,正如他容许其他人也只享有同样特定的自由一样”。[98]

    我们可以公平地说,霍布斯本人并没有将这个问题思考透彻。按照他的想象,在某个清晨时分,人民突然就给予一个主权国家或者一个委员会一次性的永久授权。在此之后,这个国家或委员会即充分地体现了他们的利益,以至于他们从此不再需要提出任何疑问。一个人只要设想一下美国的某位议员,或者英国王室的某位成员(且不说那些统帅或委员),就会明白这样的安排会导致什么样的灾难。现实中的国家——利维坦是有血有肉的人,具备我们能够期望智人物种所可能具有的所有贪婪和愚昧。洛克认为,当权者将会“使自己免受自己所制定的法律的约束,并在制定和执行法律的时候,让法律符合自己的意愿,从而有了置于社会其他成员的利益之上的私利,违反了组织社会和政府的初衷”。[99]他呼吁立法权和行政权分立,而且一旦政府不再执行人民的意愿,公民有推翻政府的权利。

    霍布斯和洛克理论的继承人将他们的思想推向新的高度。经过长期的研究和争论,他们拿出了美国宪政政府的设计蓝图。他们痴迷于这样一个问题:一个由易犯错误的人组成的统治集团如何能够具备足够的力量,阻止公民互相残杀,同时自己又不会变得自大到成为最大的侵害力量。[100]麦迪逊写道:“如果人都是天使,政府就是没有必要的。如果天使要统治人类,就没有必要对政府进行外部或内部控制。”[101]结果,洛克三权分立的思想被写进了新政府的设计中,因为“必须以野心来抵抗野心”。[102]于是,美国政府被分成行政、司法和立法三个权力部分。在联邦体系中,政府分为州和全国两级,定期的选举能够迫使政府关注大众的意愿,并以有序和平的方式移交权力。但最重要的也许是,政府存在的先决条件就是它要肩负的使命,即在公民的同意下,保障公民的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并且以《权利法案》的形式,界定一系列对政府权力的限制,约束政府不得对自己的人民实施暴力。

    美国政治制度的另一个创新是明确承认正和博弈的安抚作用。文明商业的理念贯穿在《宪法》的通商、合约和征用条款中,这些条款防止了政府过多介入公民之间的互惠交换。[103]

    18世纪时人们尝试的民主政体,就如同今天一项高新科技产品的1.0版,你能期待的只有这么多了。英国的民主政治清汤寡水、淡而无味;法国民主实践演变成一场十足的灾难;至于美国民主中的一个缺陷,大家最好去看看演员“冰茶”(Ice-T)扮演的杰斐逊是如何检视宪法草案的:“让我们来看看:言论自由,宗教自由,出版自由,你可以拥有奴隶……我看着很好啊!”但是,民主制度的初期设计的价值在于它继续升级的潜力。尽管有其自身的限制,它不仅开辟了一些区域,绝不容忍宗教裁判、残忍处罚和专制权威,而且还具备让自己继续扩张的基础。明确宣示“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皆生而平等”,不论当时这一宣言多么虚伪,它都是一个内在的权利保护者。以它为支撑,87年后废除了奴隶制,再经过一个世纪,其他各种形式的种族压迫制度被终结。一旦民主观念开始传播,全世界越来越多的国家受到它的感染,我们将会看到,自从政府出现之后,民主实际上就是一种最伟大的暴力遏制技术。

    大战

    在人类历史上大部分时间里,为战争辩护的理由就是恺撒那句简洁扼要的名言:“我来过,我看见,我征服。”征服就是政府要做的工作。帝国兴起,帝国衰落,整个民族被征服,被奴役,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些被冠以“某某大帝”的历史人物,既不是伟大的艺术家、学者、医生,也不是伟大的发明家——这些人才是给人类增添了幸福和智慧的人。“大帝”都是些独裁者,他们的业绩是征服了广阔的疆土和疆土内的人民。如果希特勒的好运气能持续得再久一点儿,他可能会以“阿道夫大帝”的身份被载入史册。即使在今天,标准的战争史书籍告诉读者的主要是战马、盔甲和火药,而对于这些宏大场景下成千上万的人命伤亡却总是语焉不详。

    同时,战争中某些男男女女的个人命运,永远吸引着人们的眼球,一直是审视战争的道德视角。在公元前5世纪的中国,儒家和道家的对立派墨家的创始人、哲学家墨子就说过:

    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

    今有人于此,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白黑之辨矣……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大为非攻国,则不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辨乎?[104]

    偶尔也有西方先知高扬和平的理想。先知以赛亚祈愿说:“他们要将刀打成犁头,把枪打成镰刀;这国不举刀攻那国,他们也不再学习战事。”[105]基督教导说:“你们的仇敌,要爱他;恨你们的,要待他好;诅咒你们的,要为他祝福;凌辱你们的,要为他祷告;有人打你这边的脸,连那边的脸也转过来由他打。”[106]虽然基督教以一场和平运动为开端,但到公元312年时,情况急转直下。古罗马帝国统治者君士坦丁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天空中出现了一个燃烧的十字架,上面写着“以此必将征服”,随后他使古罗马帝国皈依了这个好战版的基督教信仰。

    几千年间,尽管有周期性出现的和平和厌战情绪,但战争状态几乎连绵不断。根据《不列颠百科全书》,中世纪的国际法的前提是:“(1)各方无法就和平和停火达成一致,因此即使在独立的基督教社区之间,战争也是国际关系的基本状态;(2)除非有单独的安全通行权和条约一类的特殊安排,统治者都认为自己有随意处置外国人的绝对酌情权;(3)公海不属于任何国家,谁都可以为所欲为。”[107]在15、16和17世纪,欧洲国家之间战争频繁,平均每年爆发约三场新战争。[108]

    反对战争的道德理由是无可辩驳的。音乐家埃德温·斯塔尔这样说:“战争。啊哈!它有什么好处?绝对什么也得不到。战争是千千万万个母亲眼中的泪水,她们的儿子走上战场,失去生命。”只是在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不在意这个观点,原因有两个。

    第一,此乃“别人的问题”。如果一个国家决定不再学习战争,但是它的邻国继续好战,和平的镰刀无法抵御好战的梭镖,它很可能成为入侵国的阶下囚。迦太基人败于古罗马人,印度人败于穆斯林入侵者,清洁派教徒败于法国人和天主教教会,还有很多国家历史上不止一次地被卡在德国和俄国之间,都是这种命运的实例。

    第二,和平主义在自己的国家内也经常是军国主义势力打击的对象。在一个已然陷入战争或者即将卷入战争的国家,国家的领袖无法分辨谁是和平主义者,谁是胆小鬼或者叛国者。在历史上,再洗礼派和其他许多主张和平的教派一样,一直受到迫害。[109]

    只有在某一时刻,大批选民受到反战情绪的感染,和平主义才能得到关注和支持。必须有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为基础,反战运动才不至于完全依赖人民的道德诉求。正是在“理性时代”和启蒙时代,和平主义摆脱了原来虔诚但毫无效果的状态,成为一场具有切实可行的议程的运动。

    将毁灭一切的战争魔鬼送回老家的方法之一是讽刺。道德说教会受到嘲弄,激情雄辩可以被送进监狱,但讽刺是一种难以压制的、圆滑的,并可以达到相同目的的反对力量。它诱惑听众变换角度,站在一个外人,比如一个傻瓜、一个外国人或一个游客的角度观察社会,让人们领悟到自己社会中的虚伪和人性中的缺陷。如果听众听懂了笑话,如果读者或观众喜欢这些小品,这说明他们默认了作者对原有规则的解构,而作者完全不需要做长篇大论的批判。比如,莎士比亚笔下的福斯塔夫对荣誉概念——人类历史上众多暴力的主要源泉——进行了迄今为止最精辟的分析。哈尔亲王催促福斯塔夫立即参战,说“哎,只有一死,你才好向上帝还账”。福斯塔夫沉思地说:

    这笔账现在还没有到期,我可不愿意在期限未满以前还给他。他既然没有叫到我,我何必那么着急?好,那没有关系,是荣誉鼓励我上前的。嗯,可是假如当我上前的时候,荣誉把我报销了呢?那便怎么样?荣誉能够替我重装一条腿吗?不。重装一条手臂吗?不。解除一个伤口的痛楚吗?不。那么荣誉一点不懂得外科的医术吗?不懂。什么是荣誉?两个字。那两个字荣誉又是什么?一阵空气。好聪明的算计!谁得到荣誉?星期三死去的人。他感觉到荣誉没有?没有。他听见荣誉没有?没有。那么荣誉是不能被感觉的吗?嗯,对于死人是不能被感觉的。可是它不会和活着的人生存在一起吗?不。为什么?讥笑和毁谤不会容许它的存在。这样说来,我不要什么荣誉;荣誉不过是一块铭旌;我的自问自答,也就这样结束了。[110]

    讥笑和毁谤不会容许它的存在!一个多世纪之后,即1759年,在“七年战争”期间,约翰逊设想了一个魁北克的印第安人首领会怎样向他的人民评价“欧洲人的战争艺术和规矩”:

    他们有成文的法律,他们吹嘘说这个法律是来自那个创造了大地和海洋的他。他们自称相信并遵循这个法律,在离开生命的时候,他就会让他们感到愉悦。为什么这个法律没有被传达给我们?它被藏起来了,因为它被违反了!他们怎么可能向一个印第安民族传布这样的福音。我被告知,他们的第一条戒律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贪婪之子拔剑互相残杀,将强取豪夺称为宣战书。让我们漠然看待这场屠杀,并记住,每一个欧洲人的死亡都是将这个国家从暴君和强盗手中拯救出来,因为他们向我们提出的要求,还算是国家对国家的要求吗?这难道不是秃鹫对小兔、老虎对小鹿的要求吗?[111]

    (上文中提到的小兔是指野兔的幼崽。)乔纳森·斯威夫特的小说《格列佛游记》(1726年)典型地刻画了优势地位转变的情况——从小人国转到巨人国。斯威夫特通过格列佛的嘴向巨人国的国王讲述了自己国家的近况:

    他对我叙述的我国近百年来的大事记感到十分惊讶。他断然宣称,那些事不过是一大堆阴谋、叛乱、暗杀、大屠杀、革命和流放,是贪婪、党争、虚伪、背信弃义、残暴、愤怒、疯狂、仇恨、嫉妒、淫欲、阴险和野心所能产生的最严重的恶果……

    “至于你呢,”国王接着说,“你生命的大半时间一直在旅行,我很希望你到现在为止还未沾染上你那个国家的许多罪恶。但是,根据你自己的叙述以及我费了好大劲儿才从你嘴里挤出的回答来看,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你的同胞中,大部分人是大自然从古到今容忍在地面上爬行的小小害虫中最有毒害的一类。”[112]

    法国人也喜欢嘲讽。布莱兹·帕斯卡(1623—1662年)在《思想录》中这样想象:“为什么你要为了自己的利益杀死我?我手无寸铁。”“为什么,你不是生活在河对面吗?我的朋友,如果你生活在我这一边,杀了你,我就是个凶手,但是既然你生活在对岸,我就是英雄,不过如此。”[113]在伏尔泰的小说《老实人》(1759年)中,他也借虚构人物的口发表了反战言论,比如,“100万名身穿制服的暗杀者,咆哮着从欧洲的一端冲到另一端,为了挣他们每日的口粮,军纪严谨地从事着谋杀和掠夺”。

    在讽刺作品告诉大家战争的虚伪和卑鄙的同时,18世纪开始出现论证战争非理性和可避免的新理论。最早出现的是“文明商业”,即正和收益的交易必定比零和或者负和收益的战争更有吸引力。[114]虽然还要再等200年,人类才会使用博弈论的数学语言,但其关键的思想可以用文字简明地表述如下:如果你能够用更少的钱从别国那里购买财宝,然后把自己的东西卖给他们,为什么还要花钱再加上流血伤亡去侵略别国,抢劫这些财宝呢?圣皮埃尔神甫(Abbé de Saint Pierre, 1713年)、孟德斯鸠(1748年)、亚当·斯密(1776年)、乔治·华盛顿(1788年)和康德(1795年)都在文章和著作中赞扬自由贸易,因为它把各国的物质利益联结在一起,鼓励它们彼此珍重对方的存在。正如康德所说:“商业的精神迟早会抓住每一个人,它是不能和战争共存的……所以,尽管并非完全出于道德动机,各国将被迫促进和平的崇高事业。”[115]

    就像对待奴隶制那样,贵格会成立了反对战争制度的活动团体。这一教派对非暴力的信奉虽说是来自他们的宗教信仰——神通过人类的每一个个体生命向我们讲话,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业绩卓著的生意人,而不是禁欲的路德派。他们创立了伦敦劳埃德保险公司(伦敦劳合社)、巴克莱银行,还有宾夕法尼亚殖民地。[116]

    那个时代最出色的反战文献当属康德1795年的论文《永久和平论》。[117]康德从来不是一个空想家,他在文章的开始就做了谦逊的忏悔,说这个标题是来自一家小旅店的招牌,招牌画面是墓地外加这样一行文字。接着他逐一陈述了实现永久和平的六个先决步骤,接着又给出了三大原则。这些先决步骤是:和平条约不应留下战争的可能性;一个国家不得吞并另外一个国家;解散常备军;政府不得借债资助战争;一个国家不得干涉其他国家的内政;在战时,国家应避免使用破坏对未来和平信心的战术,比如暗杀、投毒和煽动叛国。

    更有意思的是他的几项“正式条款”。康德坚信人性的限制,他在其他地方曾经这样写过:“人性是块弯曲的木材,做不成任何正直的东西。”因此,他从霍布斯的概念出发:

    人类肩并肩和平相处的状态不是自然状态,自然状态是战争状态的一种。这不是说人类一直处于交战状态,但至少一直受到战争的威胁。所以,和平状态是人们建设的结果。为了确保不发生战争,仅仅是简单地不采取敌对行动是远远不够的;而且,除非每一个邻国(只有文明国家才有可能)都接受安全条约的约束,各国都会视自己的邻国为敌国,而各国都恰恰要求自己的敌国接受条约。

    接着,他概述了他的永久和平的三大条件。第一个条件是,各国都是民主政体。康德使用的字眼是共和制,因为他将民主与暴民统治联结在一起,他脑子里所想的是一个致力于自由、平等和法治的政府。康德争辩说,民主政体之所以不会互相开战,有两个原因:第一,民主作为一种设计的政府形式,基础是非暴力的——这个设计“源自纯粹的法治概念”。民主政府只有在保护自己公民的权利时才会使用武力。康德这样推理,民主国家往往会在与其他国家交涉时将这一原则外部化,这些其他国家也只应该由自己的公民而不是其他势力统治。

    第二,更重要的是,民主政体倾向于避免战争,因为所有战争的收益都归国家领袖,而代价则由人民来支付。在专制政体下,“世界上最容易做出的决定就是宣战,因为对于一个专制的统治者来说,他是领主而不是国家的成员,战争不需要他牺牲任何快乐,诸如他的餐饮、狩猎、乡间别墅、宫廷仪式等等。因此,他很可能为一些最微不足道的理由而发动战争,就像他因为开心而举办一次晚会一样”。但是,如果权力在民,他们就会再三考虑是否要在愚蠢的海外冒险上浪费自己的钱财和生命。

    永久和平的第二个条件是“以自由国家的联盟为基础制定国际法”——一个“国联”,他这样称呼它。这个联盟是一个国际化的利维坦。鉴于每一个国家都认定自己永远正确,国联将超越单个国家,给争端提供客观的第三方仲裁。正如为了避免可怕的无政府状态,个人认同社会契约,向国家交出某些个人的自由,国家之于国联则是:“对于国家和其他国家的关系,只存在一种合理的方式让世界能够避免无法无天的必然引发战争的局面。如同个人,国家必须放弃它们蛮横(无法无天)的自由,将自己纳入公法的制约,从而建立一个包括不同国家的不断增长的实体,最后将世界上的所有国家纳入其中。”

    康德并没有设想一个拥有全球军队的世界政府。他认为,国际法可以自我执行。“各国对法律这个概念(至少在言辞上)的尊重证明,人身上还沉睡着更强大的道德意愿,要去克制自己身上的邪恶因素(他不能否认这一点),并且期望其他人也这样做。”说到底,《永久和平论》的作者也就是提出“绝对命令”的人,绝对命令(或“绝对律令”)是指人应该按照能够成为普遍行为准则的方式行动。这些乍听起来都是虚无缥缈的空想,但康德把这一思想与民主的传播联结在一起,让这一思想落在坚实的地面上。两个民主国家可以相互承认对方所遵从的原则的有效性。这使它们区别于神权政治,神权政治基于狭獈的信仰;这也使它们区别于专制政体,专制政治基于家族、王朝或者有魅力的领袖。换句话说,如果一个国家有理由相信它的邻国是按照与自己相同的方式组织政治事务,那么,因为两国政府解决问题的手段是一样的,所以两国均无须担心对方会发动进攻,也就均无须采取先发制人的防卫行动。以此类推,双方都不会掉进霍布斯陷阱。比如说,今天的瑞典人不会因为担忧他们的邻居正在酝酿什么“挪威高于一切”的计划而夜不能寐,挪威人对瑞典人也没有这样的顾虑。

    永久和平的第三个条件是“普世友好”或者“世界公民”。一个国家的人民只要不随身携带武器,就应该能够自由安全地生活在其他国家。跨越国界的对话、贸易和其他“和平关系”将全世界人民编织在同一个共同体中,“一个地方发生的侵权,全世界都会有所感受”。

    显然,无论是讽刺作家对战争的丑化,还是康德如何减少战争的实用主张,都没有立刻得到普遍认同,未能让西方文明逃脱150年后的一场浩劫。但我们将会看到,他们播下了一场运动的种子,这场运动后来开花结果,最终使世界远离了战争。即使在当时,对战争的新认识也立即产生了影响。历史学家注意到,对战争的态度在1700年左右开始发生变化。领袖们开始声称自己爱好和平,说战争都是被强加在他们身上的。[118]穆勒说过:“不可能再像恺撒那样简单而坦诚地宣布 ‘我来过,我看见,我征服 ’,这句话逐渐变成 ‘我来过,我看见,可当我站在这里观望的时候,他打了我,我赢了’。这也许应该被视为是一种进步吧。”[119]

    对许多国家来说,帝国权威不再具有吸引力了,这是一个更切实的进步。18世纪,世界上一些最好战的国家,比如荷兰、瑞典、西班牙、丹麦和葡萄牙,它们面对战事失利,不是扩张军备,计划反攻夺回胜利,而是退出征战的游戏,把战争和帝国甩给其他国家,自己埋头于商业贸易。[120]我们将在下一章看到这个变化带来的一个后果,即大国之间的战争时间变短了,频率降低了,参与的国家也减少了(虽然军事组织的进步意味着战争更具破坏性了)。[121]

    最伟大的进步尚未到来。过去60年来大规模战争数目的惊人减少,也许就是对康德象牙塔理论的迟到的辩护——如果现在还不是“永久和平”,也肯定是“长期和平”,而且是越来越长的长期和平。正如启蒙时代的伟大思想家预示的那样,我们能够得到这个和平,不仅是因为唾弃战争,而且是因为民主的传播、贸易和商业的扩张,以及国际组织的成长。

    人道主义革命源自何方?

    我们已经看到,曾经是数千年文明组成部分的不人道行为,突然在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消失了。驱巫、折磨囚犯、处决异端、奴役外国人,所有这些令人作呕的残忍行为,迅速地从家常便饭变成了匪夷所思。佩恩评论过要解释这些变化是多么困难:

    抛弃这些武力的路径经常是人们意想不到的,甚至是神秘的——如此之神秘,有时人们感到是上天的力量在起作用。一次又一次地,那些暴力的基础原本是如此根深蒂固、自我强化,似乎只有魔法才能扫除这些暴力。人们只能用“历史”来解释这个造福世代的政策——减少暴力的使用——是如何逐渐加诸人类的,人类自己既不曾有意识地追求过它,也从来没有赞同过它。[122]

    停止使用武力惩罚欠债不还的人,就是这种神秘性的案例之一。这种未经特意追求的进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大多数人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趋势。还有,远在民主原则被明确表述之前,英语国家中的政治谋杀就已经消失了。在这些实例中,一种模模糊糊的情感转变,也许成为一场精心设计的改革的先决条件。在争权夺利的集团放弃将谋杀作为分配权力的佳选之前,很难想象如何能实现一个稳定的民主政治。最近非洲国家和伊斯兰国家的民主未能站稳脚跟,这提醒我们,在改变有关暴力的规范之前,必须先改变治理的具体细节。[123]

    当然,在变化被落实为成文法律之前,情感的逐渐转变通常不足以改变实际的操作。比如,有良知的废奴鼓动家说服当权者通过法律,并以枪炮军舰为后盾,最后才终结了奴隶贸易。[124]至于血腥的运动、公开绞刑、残忍刑罚和欠债人监狱,也都是有良知的鼓动家和从他们开始的公众辩论影响到立法者,立法者通过法案,这些恶俗和暴行才被告废止。

    在解释人道主义革命时,我们不需要在默契的规则和明确的道德论证之间做取舍。两者是相互作用的。当情感发生变化,对现状提出质疑的思想家就有可能将理念付诸实施,他们就会有言说的机会,并被公众接受。他们的主张不仅说服了拥有权力的人,而且经过酒吧争吵、家庭辩论渗透进社会的文化情感,最后使人们的观念发生变化,形成新的共识。当一种常规被从上至下的改革宣布为非法之后,一方面,它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消亡,另一方面,它也不再是人们心目中的现实选项。比如在办公室和教室里抽烟,原本是人们的日常生活,但它后来被法律禁止,今天人们已经觉得原来的旧习简直不可思议。同样,奴隶制和公开绞刑这些恶行早已是过去,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记得它们。在今天的人们眼里,它们是难以想象的丑陋,甚至没有人会认真地对它们进行辩论。

    对其他生命及其痛苦的关注,也是深受人道主义革命影响的社会观念大转变。当然,人们的道德远远不是完美无瑕的,他们看见珍宝还是会产生占有欲,脑子里一样有见不得人的淫思绮念,甚至也会巴望杀死那些公开羞辱他们的人。[125]但是,一些其他的邪恶愿望已经不再吸引人,大多数人都失去了围观烧死一只猫的胃口,更不要说围观烧死一个男人或者女人。在这一方面,我们确实有别于我们几个世纪之前的祖先,对于其他生命遭受的无法言表的痛苦,他们不仅赞成,亲手实施,甚至还能够尽情地享受。那时候的人在想些什么呢?为什么我们今天没有他们的那些想法了?

    在了解第8章的施虐心理学和第9章的共情之前,我们还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是,我们现在可以看看哪些历史性的变化,让人们不再滥用残忍。同以往一样,寻找先于情感和行为变化的外生变量是我们面临的最大挑战,但只有找到这样的外生变量,我们才能摆脱说人们停止残忍行为是因为他们变得不那么残忍了这样的循环逻辑。是什么改变了人们生活的环境,并最终引发了人道主义革命?

    * * *

    “文明的进程”是我们的一个备选答案。回想一下,埃利亚斯曾经表示,在向现代社会过渡的时期,人们不仅更加自制,而且培养起共情的意识。他们这样做,目的不是为了身体力行尊奉新的道德标准,而是因为要想获得成功,他们必须竭尽全力拉拢政界和商界的领袖。财富的获得越来越依赖社会关系网络,而不是农耕和抢掠。当然,嗜好残忍与协作社会的价值格格不入:如果你认为你的邻居会兴高采烈地看到你被开膛破肚,又怎么能和他们一起工作呢?文明的进程减少了个人暴力,自然也就削弱了对严刑峻法的需要,正如今天的“严厉打击犯罪政策”,也是随着犯罪率的升降而时紧时松。

    研究人权史的史学家林恩·亨特提出了“文明的进程”的另一个冲击效应:个人卫生和礼仪的改进。比如,使用餐具进食,性行为私密化,以及尽量不在人前进行排泄,并保持衣裳不沾染排泄物。她认为,烦琐的礼节增强了人们的“自主”意识——他们拥有自己的身体,这个身体具有内在的完整性,不是任何社会的附属品。身体的完整性越来越被认为是值得尊重的,不得以造福社会为理由、以个人牺牲为代价对其进行侵犯。

    我个人的情感倾向于更具体的东西。我怀疑,关于卫生对道德情感的影响,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假说,即人们彼此之间的反感越来越少了。人类对污秽和身体的排泄物非常反感,就像今天人们会回避身上散发着屎尿气的流浪汉;古人对邻居更冷酷无情,也是因为这些邻人肮脏邋遢,令人厌恶。更糟糕的是,人们很容易从生理反感滑向道德反感,视所有不卫生的东西为下贱卑鄙。[126]研究20世纪暴行的学者一直在琢磨,为什么当一个集团压倒性地统治另一个集团之后,特别容易发生残暴行为。哲学家乔纳森·格洛弗(Jonathan Glover)已经分析过人性灭绝的恶性循环。人们迫使那些受歧视的少数族裔在悲惨恶劣的环境中生活,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动物或低等人种,这刺激统治集团加倍地虐待他们,使他们的处境和状态进一步恶化,最后扫除了压迫者残存的最后一点儿良知。[127]也许,如果文明的进程是一部影片,这种人性灭绝的螺旋线就如同倒放这部电影,是历史潮流的逆转。而历史的浪潮是人们的生活更清洁,更有尊严,历经几个世纪之后,也更尊重人民的福祉。

    很不幸,“文明的进程”和“人道主义革命”在时间上并没有以一种互相影响的方式同步发展。国家和商业的兴起,凶杀的急遽减少,文明进程的不断向前迈进,历时几个世纪之久,但人们仍然不介意残酷刑罚、国王的绝对权力和对异端的凶残迫害。确实,当国家握有的权力越大,它也就变得越残忍。比如,动用酷刑逼供(而不是判刑监禁),就是在中世纪许多国家恢复罗马法的时候重新引进的。[128]一定有其他因素在17、18世纪加速了人道主义情怀的发展。

    * * *

    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人们在自己生活改善的同时变得更有同情心了。佩恩猜测说:“当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富裕时,他们的食物更好了,身体更健康,生活更舒适,他们觉得自己以及别人的生命都更有价值了。”[129]原来廉价的生命变得越来越珍贵,这一假说大致符合历史的大潮流。几千年来,世界一步步摆脱了人祭和酷刑处决等野蛮行径,也是几千年来,人们的寿命越来越长,生活越来越舒适。那些率先废除严刑峻法的国家,比如17世纪的英国和荷兰,确实位居那个时代最富有的国家之列。而在今天世界上那些贫困的角落,我们还能看到奴隶制、迷信杀戮和其他野蛮习俗。

    但是,“生命曾经一钱不值”的假说也有一些问题。当时许多比较富裕的国家,比如古罗马帝国,都是虐待狂的温床。今天在富有的中东石油输出国中,可能会发现截肢和石刑等严厉惩罚。更大的问题还是时间的不吻合。图4-7描绘了当代西方致富的历史,经济史学家格里高利·克拉克使用1200—2000年英国人均实际收入(按照能够购买固定数量的食物货币额)做富裕程度的测度。

    富裕水平在19世纪工业革命到来之后飞速上升。在1800年以前,世界是马尔萨斯理论的天下,食物生产的任何进步都带来更多嗷嗷待哺的嘴巴,人们低下的生活水平一直得不到改善。不仅英国如此,全世界都是如此。1200—1800年,欧洲国家经济水平的测度指标,比如收入、人均卡路里的摄取、人均蛋白的摄取、每个妇女存活的子女数量都没有上升趋势。确实,他们与狩猎-采集社会的水平几乎没有什么差距。只有当工业革命引进了更有效的制造技术,并兴建运河和公路等基础设施之后,欧洲的经济才开始飞速发展,人民也开始变得富有了。我们试图解释的人道主义革命在17世纪开始,到18世纪已然成为社会的主流。

    图4-7 1200—2000年英国人均实际收入

    资料来源:克拉克绘图,2007年a,第195页。

    即便我们能够说富裕和人道主义情感是相关的,也很难说清相关的原因。货币并不只是填饱肚子和给人一个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地,也能买来更好的政府、更高的识字率、更大的流动性和其他东西。而且,我们不能肯定地说,贫困和不幸就一定会让人们享受虐待他人的乐趣。人们完全可以说,如果你亲身感受过痛苦和赤贫,你应该更不希望别人也遭受这样的命运;反之,如果一个人生活安逸,反而不容易了解别人的苦难。我会在最后一章再回到“生命曾经一钱不值”的假说,这里我们还要继续寻找其他可能的外生变量,来解释为什么人们变得更富有同情心了。

    * * *

    在工业革命前,图书生产是一个生产率得到显著提高的新技术。在1452年古登堡发明印刷术之前,每一部书籍都由手工抄写。书籍的制作不仅费时费工——一本相当于今天250页的书,需要37个工作日才能完成,而且在原材料和能源的使用方面都缺乏效率。手写字比印刷字难辨认,所以手写书的版面更大,使用的纸张更多,装订、储存和运输的费用也更高。古登堡发明印刷术之后,出版成为当时的高端技术行业。在工业革命期间,印刷和造纸行业的生产力提高了20倍(见图4-8),高于英国经济的增长率。[130]

    图4-8 15世纪70年代至19世纪60年代英国图书生产率

    资料来源:克拉克的图表,2007年a,第253页。

    高效的印刷新技术引发了图书出版业的大爆炸。图4-9显示,17世纪每年的图书出版数量迅速增长,而在18世纪末出现直线上升。

    书籍也不再是贵族和知识分子的玩物。研究识字率的学者苏珊·基恩(Suzanne Keen)指出:“到18世纪末,伦敦和外郡的市镇到处都有可以借阅图书的图书馆,图书馆向外租借量最大的就是小说。”[131]书籍的种类越来越多,越来越便宜,人们阅读的意愿也就越来越强烈。在普及教育和标准考试出现之前,很难估计读写的水平,但是历史学家一直在使用一种巧妙的替代方式进行估测,比如能够在结婚证书和法庭声明上签署姓名的人的比重。图4-10给出了克拉克整理的两组时间数列,它们显示,在17世纪的英国,识字率提高了一倍,而到17世纪末的时候,大部分英国人已经学会了读和写。[132]

    图4-9 1475—1800年英国每10年出版的图书数量

    资料来源:西蒙斯(Simons),2001年;图片来自网页。

    图4-10 1625—1925年英国的识字率

    资料来源:克拉克的图表,2007年a,第179页。

    西欧其他国家同时期的识字率也在提高。到18世纪末,大部分法国公民可以读写,虽然其他国家直到后来才出现识字的估计数字,但一般都认为,到19世纪初,丹麦、芬兰、德国、冰岛、苏格兰、瑞典和瑞士的大多数男性都识字。[133]不仅有更多的人能够阅读,而且他们阅读的兴趣也扩展了。历史学家罗尔夫·恩格尔辛(Rolf Engelsing)将这一发展称为“阅读革命”。[134]人们开始阅读宗教之外的世俗书籍,开始在集体阅读之外进行个人阅读。除了一本正经的文献,例如年鉴、宗教作品和《圣经》之外,人们也开始阅读小册子、小传单和期刊。历史学家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这样说:“18世纪末确实像是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不同阶层的人民开始接触到多种多样的读物,随着机器造纸、蒸汽动力印刷、活字铸排和几乎普遍识字,大众阅读的雏芽一路生长,在19世纪全面开花。”[135]

    当然,17、18世纪的人还有很多可以阅读的东西。“科学革命”已经让人们看到显微镜下的微观世界和天文望远镜中的宏观世界,意识到我们每天的生活不过是连续的浩瀚时空中一个小小的切片,我们居住的地方只是行星轨道上的一块岩石,并非创造世界的中心。欧洲人对美洲、大洋洲和非洲的探索,以及通往印度和亚洲的航线的发现,开辟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揭示了生活方式与读者迥然不同的异域民族的存在。

    我认为,写作和读写能力的提高是触发人道主义革命的外生变量的最佳候选因素。生活在由村庄和宗族组成的狭小世界中的人,只有通过五官感觉其狭隘的小世界,他们只有一个知识的来源——教会;而阅读给人们带来了关于其他人、其他地方和文化的迷人故事,以及五花八门的思想。出于几种原因,人们思想的扩展会给他们的情感和信仰增加一剂人道主义的良药。

    共情的兴起和对人类生命的尊重

    人类的同情心,并不是人看到另一个生命时就会自动产生的条件反射。我们会在第9章中看到,虽然不同文化的人都对亲人、朋友和婴儿表现出同情,但对于较远的邻居、陌生人、外国人和其他芸芸众生,人们就会有所保留。哲学家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在他的著作《扩大的圈子》(The Expanding Circle)中论证说: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人们已经将利益认同的人拓宽进自己的圈子。[136]有意思的问题是,是什么拓宽了共情圈。最好的答案是人们学会了读写。

    阅读是一种转换视角的技巧。当别人的想法出现在你的脑海中时,你就是站在那个人的角度观察世界。你不仅去看见、去听见那些你并未亲身经历过的场景,你还走进那个人的心灵,暂时分享他或她对世界的态度和反应。我们将会看到,“接受别人的观点”意义上的“共情”不同于“对别人感到同情”意义上的“共情”,但第一个共情是导向第二个共情的自然通道。一旦站在另外一个人的角度,你就会想到这个人是第一人称的——“我”,是现在时态的,有和自己一样的思想意识活动,只是想法和你有所不同。不难想象阅读他人文字的习惯能够让一个人养成代入别人观点的习惯,从而感受别人的欢愉和痛苦。在某一个瞬间,我们突然觉得自己就是绞架上窒息得脸色发青的人,或者是那个绝望地推开燃烧着的柴束的女子,或者自己正颤抖地经受着200下鞭打。我们也许会问自己,是否应该在任何人的身上使用这样的酷刑。

    接受别人的观点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成见。了解一个只有从外国人的、探险家的或者历史学家的眼睛才能看到的世界,能够将一个不可争议的规则(“这是常规”)变为一个准确的观察(“我们的部落正在这样做”)。有了对自我的意识,才有可能对自己的生活提问,质疑旧俗和常规是否能够改变。了解历史的进程,就会明白领先者可以变成落后者,落后者也可以变成领先者;沧桑人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们也许会形成一种新的思维习惯,经常能够自己提醒自己:“我,不过是走运罢了。”

    那些让读者超越本乡本土的小见识的阅读绝不仅限于纪实图书。我们已经说过讽刺小说如何将人们带入假想世界,他们在那里看到自己的愚蠢和可笑,无须长篇累牍的说教,人们的情感就能发生改变。

    现实主义小说让读者一步一步进入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的生活,思其所思,感其所感,读者的共情圈就这样被扩大了。研究文学的学生都学过,18世纪是小说史的转折点。小说自此成为一种大众娱乐,到18世纪末,英法每年出版近百部新小说。[137]与初期出版的作品不同,新小说不再拘泥于讲述英雄、贵族和圣徒的业绩,而是再现普通人的悲欢离合以及奋斗和失意。

    林恩·亨特指出,人道主义革命的鼎盛期18世纪,也正是书信体小说的全盛时期。在这种类型的小说中,故事情节是在主人公自己的言说中展开的。与保持距离的旁白不同,主人公自己展示的思想和感情都是“实时的”。18世纪中叶,三部情节小说出人意料地成为畅销书,三本书的书名都是书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塞缪尔·理查森的《帕梅拉》(Pamela, 1740年)和《克拉丽莎》(Clarissa, 1748年),还有卢梭的《新爱洛伊丝》(New Hél.ise, 1761年)。书中描述的被禁止的爱情、难以忍受的包办婚姻,还有那些平凡女子(包括女仆)不平凡的悲惨命运,让许多与她们在生活中毫无交集的成年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位退役军官在给卢梭的信中热情洋溢地说:

    你让我为她发疯。想象一下吧,她的死让我泪如泉涌……我从来没有这样尽情地哭过。阅读此书给了我如此强烈的体验,我相信,我会很高兴在完成阅读的最后一瞬间死去。[138]

    启蒙时代的思想家对小说让读者与他人认同并同情他人的作用赞赏不已。在为理查森所写的悼词中,狄德罗说:

    尽管你知道这是小说,但一旦你进入他的角色,你会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他们的对话,然后,你同意,你谴责,你爱慕,你开始烦躁了,你感到愤怒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已经不觉得奇怪了,我就像一位第一次被带进剧院的儿童,哭喊着对故事中的人说:“不要相信他,他是在骗你呀。”……他的人物都是来自生活中的普通人……他描写的激情,正是我自己内心的感受。[139]

    当然,教会的神职人员痛斥这些小说,还将几本小说列入《禁书目录》。一位天主教的神职人员这样写道:“翻开这些书,你就会看到,几乎所有作品都侵犯了神圣和人类正义的权利,父母对孩子的权威遭到蔑视,婚姻和友谊的神圣纽带被斩断。”[140]

    亨特认为存在这样一个因果链:阅读书信体小说,体会书中与自己经历完全不同的人物,就是一种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训练,最后就是转变为反抗残忍刑罚和践踏人权。和其他解释一样,对于这一相关性,我们很难排除还有别的解释。也许是因为其他原因,人们变得更有同情心,这也让人们喜欢书信体小说,并关切其他人的不幸遭遇。

    但是,一个纯粹的因果关系假说要比一个英语老师的幻想更靠谱。这一连串事件的顺序是:印刷出版的技术进步,大规模出版图书,识字率提高,小说风行于世,这些依次发生在18世纪人道主义革命开始之前。在某些情况下,一群人在受苦受难,但久已被社会遗忘。畅销小说或者回忆录向广大读者展示了这些人的生活和苦难,最后导致了政策的改变。当《汤姆叔叔的小屋》在美国让废奴活动家奔走呼号的同时,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雾都孤儿》(1838年)和《尼古拉斯·尼克尔贝》(Nicholas Nickleby, 1839年)让人们看到了英国工厂和孤儿院中的孩子受到的虐待。理查德·亨利·达纳的《航海两年》(Two Years Before the Mast: A Personal Nar-rative of Life at Sea, 1840)和赫尔曼·梅尔维尔的《白鲸》帮助结束了对水手的鞭刑。在刚刚过去的20世纪,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乔治·奥威尔的《1984》、阿瑟·库斯勒的《正午的黑暗》(Darkness at Noon)、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One Day in the Life of Ivan Denisovich)、哈珀·李的《杀死一只知更鸟》(To Kill a Mockingbird)、埃利·威塞尔的《夜》(Night)、库尔特·冯内古特的《第五屠宰场》(Slaughterhouse-Five)、亚历克斯·哈里的《根》(Roots)、阿扎尔·纳菲西的《在德黑兰读〈洛丽塔〉》(Reading Lolita in Tehran)和艾丽斯·沃克的《拥有欢乐的秘密》(Possessing the Secret of Joy,一部讲述女性割礼的小说)都曾经唤起公众对某些受害人的关注。没有这些书籍,受害人和他们的苦难很有可能被社会遗忘。[141]电影和电视吸引了更多的观众,提供了更直观的体验。我们将在第9章介绍一些实验,它们证实虚构的故事确实能够激起人们的同情心,并促使他们采取行动。

    一般的小说也罢,书信体小说也罢,都是扩大共情的关键类型,让人们习惯于走出狭隘自私的角落。仅此一点,阅读的爆炸性增长就可能已经对人道革命做出了贡献。此外,它还可能有另外一个方面的贡献:为考量道德价值和社会秩序的新思想提供了一个温室。

    文字共和国和启蒙人文主义

    在戴维·洛奇(David Lodge)1988年的小说《小世界》(Small World)中,一位教授解释了他为什么认为精英大学正在衰亡:

    与过去相比,今天的信息变得越来越方便携带了。人也一样……过去20年以来,有三件事情让学术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航空旅行、直拨电话和复印机……只要你能找到一部电话、一台复印机,加上会议经费,你就成了,你就和这世界上最重要的大学——全球校园接通了。[142]

    莫里斯·扎普(Morris Zapp)说的没错,但是他过分强调20世纪80年代的技术。在他的著作发表20年后,这些技术被电子邮件、电子文献、互联网、博客、电话会议、Skype(一种即时通信软件)和智能手机超越。而在他说此话的200年前,当年的技术——航海、印刷图书和邮政服务已经让信息和人具有了便携性。它们的结果是一样的,一个全球校园、一个公共空间,或者用17和18世纪的叫法:一个“文字共和国”。

    任何一位21世纪的读者如果深入了解思想史,都会不由自主地被18世纪的“博客圈”打动。每一本书刚出印厂,立即被销售一空,旋即再版印刷,接着就是被翻译成数种文字,评论的小册子和单张接踵而至,学者通信交流,最后是又一本新书火热出炉。洛克和牛顿这样的思想家通了上万封信。伏尔泰一个人就写了18 000多封信,足足编纂了15卷书。[143]当然,按照今天的标准,这种对话的进行速度过于缓慢,需要数周甚至数月才有一次交流,但它的速度足以引发讨论、批评、融会、提炼,并引起当权者的关注。最著名的事例是贝卡里亚的《论犯罪与刑罚》,此文一出,即在欧洲思想界引起轩然大波,推动了在全欧洲废除酷刑惩罚。

    只要有一定的时间和足够的供货人,思想的市场不仅会传播思想,而且会改变思想的创作。没有人能聪明到在一开始就知道什么观点最有价值。牛顿(很难说他是个谦虚的人)在1675年给科学家同行罗伯特·胡克(Robert Hooke)的一封信中承认:“如果说我能看得更远,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人类的头脑擅长将一个复杂的想法打包,并将它与其他想法结合成更复杂的组合,再将这个组合打包,做成更大的装置,然后再结合更多其他思想,层出不穷。[144]为了做到这一点,需要稳定的源源不断的组件供给,而这必须依靠各种思想交流的网络。

    全球校园不仅增加了思想的复杂性,也提高了思想的质量。在蜗居的隔绝中,难免会滋生各式各样怪异和有害的思想。阳光是最好的消毒剂。一个有害的观点暴露后,其他思想家的批评至少让这个观点有了枯萎和死亡的机会。在“文字共和国”中,迷信、教条和野史的寿命都不长,那些就控制犯罪和管理国家冒出来的馊主意也得意不了几时。放火烧一个人,观察他是否会被烧死,以此来判断他是否有罪,这种方法是十分愚昧的。因为一个女子与魔鬼交配并将魔鬼变成猫而处死她,同样愚蠢至极。除非你自己就是世袭的专制君主,否则你不可能认同世袭专制君主是最佳政体这样的奇谈怪论。

    在洛奇1988年提到的技术名单上,只有喷气式飞机还没有被互联网取代。这也告诉我们,有时面对面的沟通是无法被替代的。飞机让人们团聚一堂,但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的人不是已经“团聚一堂”了吗?所以,城市一直是思想的熔炉。国际化的大都市可以聚集大量不同思想的人,还提供了大量的角落和缝隙,足供特立独行的人寻找藏身避难之地。“理性时代”和启蒙时代也正是城市化的时代。伦敦、巴黎和阿姆斯特丹成为知识的骡马大市,思想家每天都在沙龙、咖啡馆和书店聚会,对时兴的观点评头论足。

    阿姆斯特丹是思想角斗的主战场。在17世纪“荷兰的黄金时代”,它是一个喧嚣的港口,向各种商品、思想、货币和人敞开大门。它包容了天主教、再洗礼派、各个新教教派,也包容了祖先被葡萄牙驱逐出境的犹太人。它拥有众多出版商,禁书出版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它不仅印刷有争议的书籍,还向那些禁止这些书籍的国家出口。斯宾诺莎就是阿姆斯特丹人,他将《圣经》作为文学分析的对象,还构造了一套包罗万象的理论。在这套理论中,他完全没有给上帝留下存身之地。1656年,犹太社区将斯宾诺莎逐出,当时欧洲宗教审判的恐怖经历记忆犹新,犹太社区非常担忧这是否会惹恼身边的基督徒。[145]悲剧并未落到斯宾诺莎头上,但如果他住在偏僻的乡村,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他不过是收拾了自己的物品,搬到另外一个小区而已,接着,他又搬到更宽容的荷兰城市莱顿。两个城市的作家、思想家和艺术家圈子都对他张开了双臂。约翰·洛克在1683年被怀疑参与了反对英王查理二世的阴谋,阿姆斯特丹成了他的避风港。勒内·笛卡儿也不断地变换住址,风声一紧,他就在荷兰和瑞典两国之间来来往往。

    经济学家爱德华·格莱泽(Edward Glaeser)将自由民主的出现归功于城市的兴起。[146]暴虐的独裁者即使被他的人民鄙视,仍然能保住权力,这个谜被经济学家称为“社会两难困境”或者“搭便车问题”。在专制制度下,独裁者和他的打手们有强烈的动机把持权力,但单个的国民却缺乏动机去推翻他,因为虽然民主的收益惠及全民,但反抗者却要独自承担专制镇压的风险。城市像一个熔炉,将金融家、律师、作家、出版商和人脉广泛的商人聚集到一起,他们可以在酒吧或行会大厅共谋挑战现政权的大计,彼此分工合作,共担风险。古希腊的雅典、文艺复兴时期的威尼斯、美国革命时期的波士顿和费城、低地国家的各个城市都是孕育民主的城市典型,今天的城市化和民主化也总是并肩同行。

    政治暴君和宗教暴君从来都知道信息的流动和人的流动所具有的颠覆性力量,所以他们一向压制言论、写作和结社的自由,这就是为什么民主国家要通过权利法案保护这些渠道。在城市和文化兴起之前,自由的思想很难形成和聚合,所以可以说,人道主义革命出现的部分原因是17世纪和18世纪城市的兴起。

    * * *

    当然,将人和思想汇聚在一起,不能决定这些思想会怎样演化。“文字共和国”和大都市的兴盛也不能单独解释为什么在18世纪出现了人道主义伦理观,而不是为酷刑、奴隶制、专制主义和战争寻找更合理的解释。

    我个人的看法是,这两个发展是相互关联的。当一个具备一定规模的、由自由和理性的力量组成的社区协商一个社会应该如何管理自己的事务,在逻辑的一致性和世界各方反馈的制约下,他们的共识必然指向一定的方向。正如我们不需要解释为什么分子生物学家发现的DNA有四个组成单位——假定他们的实验操作正确,假定DNA确实是有四个组成单位,从长期来说,他们不可能再找到任何其他结果,我们也不需要解释为什么启蒙思想家会逐渐开始反对非洲奴隶制、酷刑、专制王朝,以及处死女巫和异端。在公正、理性、见多识广的思想家的大量观察下,这些做法最终被认为是不正当的。在思想的王国中,一个思想蕴含着其他思想,思想本身就是一种外生的力量。一旦一个思想家群体进入这个王国,无论他们所处的实际环境如何,他们的思想都将被迫向某些方向发展。我认为,道德发现的过程是人道主义革命最重要的动因。

    我打算继续就这个观点进行更深一层的阐述。在人类历史的相当短的时间内,许多暴力制度就走到了尽头,因为批判这些制度的理论早已经过长期的酝酿,是“理性时代”和“启蒙时代”涌现的哲学思想的延续。许多思想家,比如霍布斯、斯宾诺莎、笛卡儿、洛克、大卫·休谟、玛丽·阿斯特尔(Mary Astell)、康德、贝卡里亚、斯密、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麦迪逊、杰斐逊、汉密尔顿和约翰·穆勒,共同构造了一种世界观,即我们所说的启蒙人文主义(有时也称为“古典自由主义”,尽管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自由主义这个词已经具有了其他含义)。下面是对启蒙人文主义哲学的简要概述,虽然粗略,但总算是对这些启蒙时代思想家的观点给出一个连贯的总结。

    启蒙人文主义的起点是怀疑主义。[147]人类历史上的愚昧,以及我们自己容易被错觉和谬误迷惑的现实告诉我们,人(不分男女)是会犯错误的。所以,人需要有理由才能去相信某件事情。信仰、启示、传统、教条、权威、主观确定性带来的陶醉——都会带来错误,不应该作为知识的来源。有什么东西是我们可以确信的吗?笛卡儿给了一个很好的回答:我们自己的意识。我正在思索什么是我能够知道的——这个事实让我知道我是有意识的,而且我能够知道我的意识是由几种不同的经验构成的。它们包括对外部世界和其他人的感知,各种欢愉和痛苦——有感官的(比如食物、舒适、性),还有精神的(比如爱、知识和对美的欣赏)。

    我们也相信理性。我们提出问题,评估可能的答案,并试图说服其他人承认这些答案的价值。这就是推理,而推理就是默认了理性的有效性。我们也相信谨慎使用理性得到的所有结论,比如数学原理和逻辑学。

    虽然我们不能对自然世界进行任何逻辑证明,但是我们有权相信某些有关自然世界的信念。我们所谓的科学,就是运用理性和观察对自然世界进行试探性的归纳。科学在解释和改变世界方面的成功毋庸赘言,科学的进步表明我们有可能去认识世界,虽然我们的认识永远是或然的,而且是随时准备被修正的。因此,科学是我们应该如何获取知识的一个范式——这里所说的科学,不是指科学的具体方法或者体系,而是指科学的价值观,即寻求对世界的解释,客观地衡量各种答案,承认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在任何时候都具有试探性和不确定性。

    理性的不可或缺,并不意味着个人永远是有理性的,或者永远不被激情和幻象动摇。这仅仅是说,人有理性的能力。如果一群人愿意去完善理性的能力,公开和公平地运用这种能力,从长远看,他们就能够在合作中通过理性得到更坚实的结果。林肯曾经观察到,你可以在某些时间内愚弄所有人,也可以永远地愚弄某些人,但你不可能永远地愚弄所有人。

    在我们对世界的信念中,最有把握的一条是其他人是和我们一样有意识的。其他人也是由同样的材料构成的,也追求同样的目标,让我们自己感到痛苦和快乐的事情,也同样让其他人感到痛苦和快乐。

    根据同样的推理,我们可以推断,那些在表面上与我们有许多差异的人——性别、种族、文化,在最根本的层面和我们是一样的。莎士比亚笔下的夏洛克问:

    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气吗?他不是吃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武器可以伤害他,患同样的疾病,用同样的方法治愈,冬天同样会冷,夏天同样会热,就像一个基督徒一样吗?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的吗?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的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那么要是你们欺侮了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

    人类对特定事物的基本反应是一致的,这种超越一切文化的共性具有深刻的含义。第一重含义是,存在普世的人性。它包括我们共同的快乐和痛苦、共同的推理方式,以及我们对愚昧的共同弱点(尤其是对复仇的渴望)。就像世界上的其他事情一样,人性也是可以被研究的。我们在决定如何组织我们生活的时候,应该将人性的因素考虑在内——一旦科学对我们的本能提出疑问,我们就要对本能有所保留。

    人类心理共性还有另一重含义,即无论人和人之间有多大的差异,一般而言,他们是可以达成共识的。以我们共同认可的事实为起点,使用我们共同接受的逻辑和取证标准,我可以诉求于你的理性,并试图说服你。

    这种“理性的普世性”的具体化之一,就是界定什么是道德。如果我恳求你去做一件会影响到我的事情——请不要踩着我的脚,或者不要为了好玩而捅我一刀,或者下水去救我的孩子;如果我想要你认真对待我的恳求,就不能让我的利益凌驾于你的利益之上(比如,我要保留踩你的脚、捅你一刀,或者看着你的孩子被淹死的权利)。我必须申明我的立场,这个立场迫使我以同样的原则对待你。我不能表现出仅仅因为我是我,我的利益就是特殊的,而你的就不是;我也不能要求你承认,我现在所站的地方是宇宙中一个特别的地方,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我恰好站在这里。[148]

    你和我应该达成这种道德上的理解,不仅因为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在逻辑上保持一致的对话,还因为只有相互无私,我们才能同时追求共同利益。比起你和我各自囤积剩余,任其腐烂,看着对方的孩子掉在水里却见死不救,两个人没完没了地寻衅斗殴,如果我们能够分享剩余,互相救对方的孩子,不再掐住对方的喉咙,我们的处境当然会更好。当然,如果我稍微自私一点点,多吃多占了一点点,你多少憨厚了一点点,我的处境也许会比你的处境稍微好一点点。但是,你也可以这样想,这样做。所以,如果我们两人都尝试占对方的一点儿便宜,我们两人的处境都会变得更糟。如果任何一个中立的观察者、你和我三方能够理性地进行讨论,我们得出的结论只能是,我们期望达到的状态是我们双方都做到无私。

    所以,道德并不是一套由充满复仇精神的神任意制定再写在纸上的规则,也不是某一种文化或某一个部落的习俗,它是人们视角的互换性和世界为正和博弈提供机遇共同产生的结果。世界各大宗教都发现了道德的这个基础,虽然对这一金科玉律各有自己的版本,而从斯宾诺莎的“永恒观”、康德的“绝对命令”、霍布斯和卢梭的“社会契约”、洛克和杰斐逊的“人皆生而平等乃不证自明的真理”中也可以看到道德的这一基础。

    存在普世人性,这已然是一个事实性知识。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将自己的利益置于他人的利益之上,这已经是道德的原则。以此为出发点,我们可以推导出应该怎样处理我们的事务。政府是一个好东西,因为在无政府状态下,人们的自私、自欺和对他人的自私和自欺的恐惧将导致持续不断的冲突。如果每个人都同意放弃暴力,并授权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第三方进行管理,那么人们的生活会更好。但既然这个第三方也是由人而不是天使组成的,他们的权力必须受到其他人的监督,迫使他们按照被管治者的意愿进行管治。政府不得对其公民使用暴力,尤其是其手段不得超过防止更大暴力所需的最低限度。政府应该创造条件,允许人民在自愿合作和交换中繁荣昌盛。

    这一推理也可以被称作人文主义,因为它承认的价值是人的实现,这是唯一不可被否认的价值。我感受欢乐和痛苦,并追求能够实现欢乐或解除痛苦的目标,所以,我没有理由否认其他众生拥有同样的权利。

    如果这些话听起来是老生常谈、平淡无奇,那么你就是启蒙运动的孩子,已经受过人文主义哲学的浸润。但是,作为一个历史的事实,这绝不是一件平庸和乏味的事情。尽管不一定是无神论的(无神论和自然神论是兼容的,在自然神论中,上帝等同于宇宙的本质),启蒙人文主义完全不涉及经文、耶稣、仪式、宗教法、神圣意志、不朽灵魂、来世、福音时代,或者一个对个人直接回应的上帝。任何无助于人的实现的世俗价值,启蒙人文主义同样不予理会。这些无用的东西包括:国家的威望、民族或阶级的声誉;受崇拜的各种美德,比如男子汉气概、尊严、英雄主义、光荣和荣誉;以及其他一些神秘的力量——使命、命运、辩证法和斗争。

    我认为,启蒙人文主义,不论是直接地还是间接地,都为18世纪和19世纪形形色色的人道主义革命奠定了基础。第一批自由民主政体的设计,特别是美国《独立宣言》中“不证自明的真理”明确地体现了启蒙人文主义的哲学。之后,它被传播到世界的其他地方,并与各个文化中萌发的人道主义理念相融合。[149]我们会在第7章中看到,启蒙人文主义在当代的权利革命运动中再次得到发展。

    虽然如此,启蒙人文主义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大获全胜。虽然它帮助消灭了很多野蛮的制度并建立了民主政治的桥头堡,但世界上的大部分国家坚决地排斥它的影响。反对力量之一,是我们在本章中所讲述的启蒙主义和我们在前一章中所讲述的文明进程之间的张力,虽然我们将看到,两者并不是不可调和的。这种反对力量根基更加深厚,后果也更加恐怖。

    文明和启蒙

    与启蒙运动接踵而至的是法国大革命:昙花一现的民主之后,是一连串的弑君、暴动、狂热、暴民、恐怖行动和先发制人的战争,最后以一位自大的皇帝和一场疯狂的侵略战争而告终结。超过25万人在法国大革命和后续的动荡中丧命,而在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中,另有200万到400万人被杀害。在反思这场大灾难的时候,人们会很自然地说:“从此之后,所以,就是因为它……”而左右两派的知识分子都为此谴责启蒙运动。他们这样说:“这就是你能得到的——你吃了智慧之树上的果子,你从神那里偷来了火种,你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启蒙运动的理论要对恐怖行为和拿破仑承担责任。客气点儿说,这种指责是值得怀疑的。政治谋杀、屠杀和帝国扩张的战争,这些恶行和人类文明一样古老,对欧洲(包括法国)的君主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许多为大革命提供了精神支持的法国哲学家在思想界无足轻重,与霍布斯、笛卡儿、斯宾诺莎、洛克、休谟和康德理性流派也没有传承关系。美国独立战争更严格地遵守了启蒙运动的蓝本,它给世界带来了第一个持续了两个多世纪的自由民主政体。在本书的结尾部分,我将用暴力减少的历史数据证明启蒙人文主义的积极意义,并反驳来自左右两边的批评。但是,在这些批评家中,有一位特别值得我们注意,他是盎格鲁-爱尔兰作家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因为他的观点与暴力减少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文明的进程有密切的关系。对暴力减少原因的两个解释是互相重叠的,两个都诉诸共情的扩展和合作的安抚作用,但是它们所强调的是人性的不同侧面。

    伯克是知识界世俗保守主义之父,他的保守主义基于经济学家托马斯·索维尔(Thomas Sowell)所称的“对人性的悲剧性洞察”。[150]在伯克的眼中,人类的知识、智慧和美德永远是有限的。人是自私和短视的,如果放任他们自行其是,他们将立即陷入霍布斯式的自相残杀。人们在恪守文明社会的准则时,培养了自制和社会和谐的习性,只有如此才能阻止人类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社会习俗、宗教传统、性道德、家庭结构和长期存在的政治制度,即使没有人能说明它们的合理性,它们也是克服人性固有弱点的久经考验的方法。正如它们曾经带领人类走出了野蛮时代,对于今天的社会,它们同样不可或缺。

    根据伯克的观点,凡人没有足够的智慧来根据基本原则设计社会。一个社会是一个有机的系统,它自发地发展,而控制社会的是无穷无尽的互动和调整,人类的头脑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奥妙。我们无法用口头语言来表述它如何运作,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应该按照时髦的理论抛弃它或者改造它。这种笨拙的胡修乱补只会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最终导致暴乱。

    伯克显然走得太远了。因为酷刑、驱巫和奴隶制是长期存在的传统,突然废止它们将使社会回到野蛮状态,所以人们永远也不应该奋起反抗这些制度,这样的说法简直是太愚蠢了。这些传统本身就是野蛮,我们已经看到,社会能够找到新的补偿方式,替代被废止的暴力制度,尽管这些暴力制度都曾经被认为是不可替代的。人道主义可以说是发明之母。

    但是,伯克有他对的一面。在人们的日常生活和政府的行为中,都有不言而喻的文明规范,它们是成功推行特定改革的前提条件。这些规范的发展也许是依靠神秘的“历史动力”,正如佩恩注意到的,在民主原则确立之前,政治谋杀已经在自发地淡出历史,而某些旧制度已经开始了消亡的过程,群众运动恰好给了它们致命一击。[151]

    在解释暴力减少时,文明和启蒙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在有些时期,共情、自制和合作这些隐性规范领先,理性阐述的平等、非暴力和人权等原则随后。在另一些时期,则可能是相反。

    这种往复交替也许解释了为什么美国独立战争没有像法国大革命那样灾难深重。美国的建国之父们不仅是启蒙运动之子,也是英国文明进程的产物,自制和合作已经是他们的第二天性。“出于对人类舆论的尊重,必须把他们不得不独立的原因予以宣布。”《独立宣言》礼貌周全地解释说,“为了慎重起见,成立多年的政府不应因微不足道和短暂的原因而改变。”确实是为了慎重起见。

    但是,他们的庄重和审慎绝不仅仅是盲目的习惯。建国之父们有意识地审视了人性的局限性,正是这些局限性让伯克忧心忡忡。“政府本身又是什么,”麦迪逊问,“不正是人性的集大成者?”[152]在他们的远见中,民主,就是要设计成对人性弱点的制约,特别是对领导滥用权力的制约。对人性的认知,可能是美国革命家和他们的法国同志之间最大的不同,后者有着浪漫的情怀,坚信自己即将摆脱人性的局限。1794年,“恐怖统治”的总设计师马克西米利安·罗伯斯庇尔(Maximilien Robespierre)这样写道:“法国人民似乎已经超越世界上其他人类2000年;身居其间,你很想将他们看作另外一个物种。”[153]

    在《白板》一书中,我提出了对人性的两种极端看法:“悲剧观”(对人性的缺陷逆来顺受)和“乌托邦观”(拒绝承认人性存在弱点),这就是决定右翼和左翼政治思想的最大分野。[154]我认为,根据现代科学,对人性更深刻的理解表明,处理政治问题中的人性远比上述两种极端的观点更复杂和深奥。人的头脑不是白板,没有一种人道的政治制度应该允许蔑视领导人或者重塑公民。即使有这样或那样的局限性,人性中还有一个具有递归、开放性和组合能力的系统进行推理,因此人能认识到自身的局限性。启蒙人道主义的引擎——理性主义,永远不会被特定时代中人们推理中出现的缺陷和错误击败。理性总是能够退后一步,记录缺陷,修正规则,避免下一次再犯错误。

    血与土

    第二次反启蒙运动开始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中心不是在英国,而是在德国。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的论文和哲学家格雷姆·加勒德(Graeme Garrard)的著作对这场运动的各种思潮做过阐述。[155]卢梭是这场运动的始作俑者,后来卷入的人中有神学家、诗人和散文家,比如约翰·哈曼(Johann Hamann)、弗里德里希·雅各比(Friedrich Jacobi)、约翰·赫尔德(Johann Herder)和弗里德里希·谢林(Friedrich Sche-lling)。它的目标不是像伯克认为的那样,是启蒙运动对社会稳定的“意想不到的后果”,而是理性本身的基础。

    他们说,启蒙运动的第一个错误是它的起点是个人意识。一个脱离了文化和历史背景的空洞的个体理性,是启蒙运动思想家的凭空想象。一个人,不是一堆抽象的思考——一根棍子上的一个大脑,而是有感情的血肉之躯,是大自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第二个错误是设定存在普遍人性和普遍有效的推理体系。人生来就有文化背景,从自己文化中的神话、符号和史诗中认知意义。真理并不是飘在天空中的命题,仿佛每个人抬头就能看见,它只能存在于具体的叙述和形象之中,而这种叙述和形象只能是一个地方的历史所独有,并赋予那里居民的生活以意义。

    按照这个思路,一个理性的分析家来评判传统的信仰或习俗就是迷失了方向。只有当一个人经历了奉守这些信仰的人的生活,他才有可能真正理解这些信仰。比如,只有重历约旦丘陵上古代牧人的生活,才有可能欣赏和领会《圣经》。每一种文化都有其独特的重心,一个万有引力的中心,除非我们努力占据它,否则不可能理解它的意义和价值。[156]世界主义非但算不上是什么美德,而且“抛弃了一切让人最能成为人,让人最能成为自己(具有个性)的因素”。[157]普遍性、客观性和合理性,请你们走开,浪漫主义、生命主义、直觉和非理性主义,请你们进来。赫尔德对“狂飙突进运动”总结说:“我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做我,在感觉,在生活!……感情!温暖!鲜血!人性!生活!”[158]

    所以,反启蒙运动的孩子追求一个目标,不在于它是否客观真实或高尚,而是因为它是一个人创造力的独特产物。创造力的源泉也许是一个人真正的自我,浪漫派画家和作家就是这样认为的,或者也可以是某种超然的存在——一种宇宙精神、一团圣火。伯林说:

    有些人将创造性自我等同于超个人的“有机体”。在这个有机体——国家、教会、文化、阶级或者历史自身当中,他们认为自己是组成要素或成员,或者将其等同于一种伟大的力量,而他们自己则是这种力量在尘世留下的散射物。激进的民族主义,与阶级、文化或者种族利益自我认同,或者进步力量是些政治和道德概念——在指向未来的历史浪潮中,这些东西一度被用来解释和正义化某些行为,而如果这些行为的发生是出于私利的算计和平凡的动机,原本是令人憎恶和鄙视的——这些概念都是一种自我实现论的不同表述,其本质是对启蒙运动的核心命题的轻蔑拒绝。这些命题认为何为真,何为是,何为善,何为美,通过正确使用客观的,而且是任何人都可以使用和验证的手法进行探索和阐述,得到的答案对所有人都是成立的。[159]

    反启蒙运动同时也否定了暴力问题是可以被解决的这一假定。斗争和流血是自然秩序与生俱来的组成部分,因此也是无法被消除的,除非完全湮灭世界的活力,彻底颠覆人类的命运。赫尔德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人渴望和谐,但自然更了解什么是人类最需要的:它渴望斗争。”[160]美化弱肉强食的斗争——丁尼生所说的“自然乃尖齿利爪下的血肉”,是19世纪艺术和写作无所不在的创作主题。后来,它还被裹上了一层科学的外衣,改造为“社会达尔文主义”。不过,将达尔文牵扯进来,不仅时间上阴差阳错,而且也是不公正的,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在1859年才出版,此时浪漫主义斗争论早已成为流行的哲学思想,而达尔文自己则是一位彻头彻尾的自由人文主义者。[161]

    反启蒙运动是19世纪日益强盛的各种浪漫主义运动的源泉。其中一些对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给我们带来超凡绝伦的音乐和诗歌。另外一些则成为政治意识形态,导致暴力减少进程发生了可怕的逆转。这些意识形态之一是军国主义,即人们知道的“血与土”——这个概念的含义是,一个民族群体和它的土地,加上独特的道德素质,即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这个整体的伟大与光荣比它的个别成员的生命和幸福更加宝贵。此外还有浪漫军国主义,穆勒对这一思想的概括是:“战争是高尚的、上进的、善良的、光荣的、英雄的、兴奋的、美丽的、神圣的、令人激动的。”[162]第三种思潮是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在这个理论中,历史就是阶级之间的光荣斗争,其终结将是资产阶级被征服,无产阶级取得最后的胜利。第四种是国家社会主义。它认为历史是种族之间的光荣斗争,其终结将是劣等民族被征服,雅利安人取得最后的胜利。

    人道主义革命是历史性暴力减少的里程碑,这是人类最值得骄傲的成就。迷信杀戮、残酷刑罚、滥用死刑、蓄奴也许还没有从地球上被彻底清除,但可以肯定它们已经被赶到了犄角旮旯。自文明诞生之初,专制主义和大规模战争就是笼罩在人类头上的阴霾,至此也终于开始出现缝隙,露出几缕微光。启蒙人道主义的哲学以及它所代表的社会进步在西方站稳了脚跟,直到更多的暴力意识形态悲剧性地走上它们的道路。

    第5章 长期和平

    战争和人类一样古老,而和平还是当代的新发明。 ——亨利·梅因

    20世纪50年代初,两位著名的英国学者回顾了战争的历史,并大胆地预测了未来几年内世界的变化。其中一位是阿诺德·汤因比(Arnold Toynbee, 1889—1975年),他也许称得上是20世纪最著名的历史学家。汤因比曾在两次世界大战中为英国外交部工作,并曾在两次大战后代表英国政府参加和平会议。尤其是在12卷本巨著《历史研究》中,他按年代记录了26个文明的兴衰。他在20世纪50年代所看到的历史的规律,让他无法感到乐观:

    在最近的西方历史中,战争接踵而至,其破坏性也越来越大;从今天的情况看,1939—1945年的战争显然已经不是这一递增趋势的高峰。[1]

    汤因比写下这段话时,“二战”的阴影尚未消散,冷战和核武器时代已经降临,他做出如此黯淡的预言完全情有可原。当时许多著名评论家都和他一样悲观,关于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预言又持续了30年。[2]

    另外一位英国学者有着截然不同的资历。刘易斯·弗里·理查森(Lewis Fry Richardson, 1881—1953年)是物理学家、气象学家、心理学家和应用数学家。他的名望主要来自他在预测天气的数值技术方面的工作,他的设计比能够应用这一技术的计算机早了好几十年。[3]理查森对人类未来的预测不是来自对各大文明的渊博知识,而是得自他对一个多世纪以来几百起暴力冲突的数据进行的统计分析。理查森比汤因比更细致,也更乐观:

    20世纪相继出现的两场世界大战很容易让人们笼统地相信,世界变得更加好战了。但是,这样的判断需要逻辑的检验。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可能不会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4]

    理查森反驳流行的全球核战争不可避免论的方式,是统计而不是印象。半个多世纪之后,我们知道,著名历史学家错了,鲜为人知的物理学家却是对的。

    本章要讲的就是理查森预测背后的故事:大国战争的趋势及其结论——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即当时看起来将要不断恶化的战争威胁没有继续发展,形成一次新的暴力高峰。在过去20年中,世界的注意力已经转向其他形式的冲突,包括小国之间的战争、内战、种族清洗和恐怖主义;这些问题将是我们下一章讨论的内容。

    统计和叙事

    对于坚持随着历史发展,暴力正在减少这一观点的人来说,20世纪似乎实在太令人困窘了。它被公认为是历史上最暴力的世纪。20世纪上半叶,大战、内战和大屠杀连绵不断,马修·怀特将其称为“血腥的世纪”(Hemoclysm),即希腊语的“血流成河”(或“血潮”)。[5]血腥的世纪不仅是生命的无底深渊,还是人类如何理解自己历史的一个谜团。启蒙运动本来期望科学和理性带来人类的进步,结果得到的却是一系列严酷的指控:死亡本能的复发,现代性的实验,对西方文明的控诉,人类为科学和技术所做的浮士德式的交易。[6]

    但是,一个世纪有100年,而不是50年。20世纪下半叶,人类史无前例地避免了大国之间的战争,约翰·加迪斯(John Gaddis)称之为“长期和平”。接着,冷战又出人意料地结束了。[7]我们如何理解这个扭曲的世纪的多重性格?我们又如何预测这个世纪的战争与和平的前景?

    对于历史事件的历时性,历史学家汤因比和物理学家理查森之间的预测竞争,给出了两种互补的理解方法。传统的历史是对“过去”的叙述。但如果我们要想接受乔治·桑塔亚纳(George Santayana)的忠告——记住过去,才能不让过去重复,就必须识别历史的规律,如此才能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了目前的困境。在一组有限的观察数据中归纳规律,是科学家惯用的手法,某些科学研究中总结规律的经验可能也适用于历史数据。

    让我们假定,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历史上破坏性最大的事件。(或者,如果你愿意,并认为整个“血腥世纪”更符合这个定义,我们也可以将两次世界大战及其连带的种族灭绝作为一个长期的历史事件,假定它是人类历史上破坏性最大的事件。)我们能够看出战争与和平有什么样的长期趋势吗?

    答案是:什么也看不出来。最具破坏力的事件总是要发生在某个世纪的某个时点上,我们在大量完全不同的长期趋势中都能看到它的存在。汤因比假定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一个上升的滚梯中的一级,如图5-1中的左图所示。图5-1中的右图,代表战争是周期性的这一普遍认识。两个规律指出的前景都是黯淡的。像所有令人沮丧的预测一样,这两个模型也孵化出一些黑色幽默。我经常被问到是否听说过一个人从办公楼的楼顶摔下去的笑话,这个人在下坠的过程中,每经过一层,都向楼里的工人大喊:“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好!”我也听说过(好几次)这样的笑话:在感恩节前夜,火鸡发表评论说,农夫和火鸡之间已经364天相安无事。作为火鸡,它是何等走运,能够生活在一个拥有长久和平的非凡时代。[8]

    但是,历史的进程是否真的像万有引力定律或者行星的运行轨道那样具有确定性?数学家告诉我们,任何有限的点集都可以被数量无限的曲线穿过。图5-2显示了两条其他性状的曲线,对相同的情节进行了非常不同的叙述。

    图5-1 战争历史趋势预测中两种悲观的可能性

    图5-2中的左图描绘的是一种非常极端的可能性,即“二战”是统计上的一个意外,既不是上升序列中的一步,也不能预示任何未来的事件,甚至根本不属于任何趋势。乍看起来,这一说法非常荒谬。一个随机发生的事件,怎么能够在仅仅10年之内就产生如此巨大的灾难群——希特勒、墨索里尼、斯大林和日本的残暴侵略;大屠杀、斯大林的大清洗、古拉格、两颗原子弹?暂且不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之前20年内发生的战争和种族灭绝。史书中记载的常规战争的死亡率通常是以万计或者十万计,很少会有以百万计的。如果战争真的是随机发生的,发生一场造成5500万人死亡的大战的概率难道不应该几乎是不可能的吗?理查森证明,这两种直觉都是认知上的幻觉。一旦铁色子开始滚动(德国首相特奥巴尔德·冯·贝特曼-霍尔韦格在“一战”前夜这样形容当时的局势),不幸的结局可能比我们幼稚的想象力做出的预见糟糕千百倍。

    图5-2 战争历史趋势预测中两种不太悲观的可能性

    在图5-2中的右图中,“二战”所处的位置可以说是非常不悲观,甚至可以说是乐观的。“二战”是否可能是锯齿形下滑线上一个孤立的峰值,是大规模战争完成其历史生命之前的最后一口大喘气?我们会看到,这种可能性绝非没有根据。

    在现实中,长期的战争轨迹可能是几个趋势的叠加。我们都知道,在其他的复序列,比如天气序列中的规律,是数条不同曲线的组合:季节的循环节奏、每天变化的随机性、全球变暖的长期趋势。本章的目的是要辨识国家之间战争的长期趋势的构成因素。我将要努力说明的是:

    .没有周期。

    .极具随机性。

    .破坏性战争的升级趋势最近得到了逆转。

    .各种战争全面减少,包括国际战争。

    所以,20世纪并未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相反,发源于启蒙运动的反暴力人文主义,是20世纪不朽的道德趋势,虽然它被反启蒙运动的意识形态及其联手的战争机器蒙上了阴影,但终于在“二战”之后重整旗鼓。

    为推导这些结论,我将综合对战争发展轨迹的两种理解:一是理查森和他的追随者,一是传统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的叙述。我们必须运用统计分析,以避免出现汤因比的谬误,即在那些复杂统计现象中过于人性化地幻想其宏大的图景,并自信地根据这些幻想的图景推测未来。但是,没有统计的叙事是盲目的,没有叙事的统计是空洞的。历史不是一个屏幕保护程序,不是由方程式产生的一组美丽的线条,历史的曲线是对一系列真实事件的抽象,涉及人们的决策和武器的功效。所以,我们也必须解释图中的楼梯形、斜坡形和锯齿形等模型,与领导人和士兵的行为,与刺刀和炸弹有什么样的关系。本章的论述过程是,从对原材料的统计分析开始,再转向叙述。要理解战争的长期轨迹这种复杂现象,两者缺一不可。

    20世纪真的是最糟糕的世纪吗?

    “20世纪是历史上最血腥的世纪”这句老话被用来指控过各种各样的恶魔,包括无神论者、达尔文、政府、科学、资本主义、共产主义、进步的理想,还有男性。但真是这样吗?没有20世纪之外的数据能够支持这个判断,也不能仅仅因为有人提及几个世纪之前血流成河的“血潮”就说这个判断是成立的。真相是,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哪个世纪是最糟糕的世纪,因为得到20世纪的死亡数据已经很困难,更不用说更早的数据了。但有两个理由怀疑,“最血腥的世纪”这个看似真实的陈述其实只是一个错觉。

    第一,20世纪的暴力死亡数量肯定超过以往,但它的总人口数量也更多。1950年的世界人口数量是25亿,差不多是1800年的2.5倍,是1600年的4.5倍,是1300年的7倍,是公元1世纪的15倍。所以说,1600年的战争死亡数要乘以4.5,才能够和20世纪的战争破坏做比较。[9]

    第二个错觉是历史近视眼:最靠近我们观测点的历史就是当代,对当代我们可以看到更多的细节。我们的常识和专业的历史学都会被历史近视眼折磨。认知心理学家阿莫斯·特沃斯基(Amos Tversky)和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已经证实,人本能地使用“易得性启发”这个捷径来估算相对频率,即越是容易回想起来的事件,人们就认为它越可信。[10]比如,那些成为新闻头条的意外事件,比如空难、鲨鱼袭击和恐怖炸弹,往往被人们高估,而那些堆积如山的无人理会的意外,比如触电、摔伤和溺水,则被人们低估。[11]当我们判断不同世纪的杀戮事件的强度时,任何一个不了解数据的人都会高估最近发生的、被研究最多的或者被宣传最多的那些冲突。在一项对历史记忆的调查中,我让100名互联网用户在5分钟内尽量写出他们能记得的战争。人们的反应主要集中在两次世界大战、美国人参与的战争和近现代的战争。虽然古代的战争更加频繁,人们能记住的主要还是近几个世纪内的战争。

    如果我们搜索史料,根据当时的世界人口总量计算死亡率,即可校正易得性偏差和20世纪的人口爆炸。我们会发现,历史上许多战争和暴行都绝不逊色于20世纪的残暴。下面的表格是怀特列出的一份清单,被称为“人类相互之间(可能)做过的(大约)21件最残暴的事情”。[12]每一个死亡数字取的都是中值,或者是大量历史文献和百科全书中引用的数据的众数。无论是当代的事件还是古代的事件,这些数据不仅包括战场上的死亡,还包括饥荒和瘟疫造成的平民死亡,因此它们远高于战场上的死亡人数。我添加了两列数据,为的是将历史数据与20世纪进行比较,即如果当时的世界人口是20世纪中叶的水平,死亡的规模和排序应该是怎么样的。

    首先,你是否听说所有这些事件?(反正我原来没有。)其次,你是否知道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有5次战争和4场暴行,其杀害的人数均超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如果说,(就我们目前所知)在人类相互之间做过的21件最残暴的事情中,有14件发生在20世纪之前,我怀疑很多读者听到此话都会大吃一惊。这里使用的都是绝对数字。如果我们按照总人口规模来排列数据,20世纪的暴行中只有一件能够进入前10名。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暴行是“安史之乱”,这是一场发生在中国唐朝的历时8年的叛乱。根据人口统计,唐朝损失了2/3的人口,即当时世界1/6的人口。[13]

    当然,我们不能完全从字面的意义来理解这些数据。有些数据倾向于将饥荒和瘟疫造成的死亡全部归咎于战争、叛乱或者暴君,也有一些数据是来自没有数字概念的文化,它们完全没有计数和簿记的现代知识。同时,文字的历史证实,早期人类文明颇具杀戮能力。技术的落后不构成屠杀的障碍。卢旺达和柬埔寨的大规模屠杀说明,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手段,例如砍刀和饥荒就可以谋杀大量的人口。而且在远古时期,杀戮的方式也不一定就是技术落后的,军事装备总是被吹嘘为各个时代的尖端科技。军事史专家约翰·基根(John Keegan)说过,公元前2000年中期,文明社会就已经饱受游牧部落军队两轮战车的蹂躏。“战车围住一群没有甲胄的步兵,在100码(约91米)或200码之外转圈,一部战车组——一人驾驶,一人射箭,每分钟可以撂倒6个人。10辆战车10分钟可以制造500人甚至更多人的伤亡。这对当时的小军队来说,不啻为 ‘索姆河战役 ’般的惨重伤亡。”[14]

    人类相互之间(可能)做过的(大约)21件最残暴的事情

    马背上的草原游牧民族,例如斯基泰人、匈奴人、蒙古人、突厥人、匈牙利人、鞑靼人、莫卧儿人和满族人,都对大规模屠杀技术进行过完善。2000年来,这些武士精心部署弓箭手,弓箭制作精良(使用的材料有层压的黏合木、兽筋和兽角)。在他们的洗劫和袭击行动中,受害者尸横遍野。这些部落人的暴行在“21件最残暴的事情”中占据了第3、第5、第11和第15,而在按总人口规模调整后的排列中,领头的6个事件,他们占据了4个。13世纪,蒙古人对伊斯兰领土进行入侵,仅在梅尔夫(Merv)一城的大屠杀就导致130万人丧命,另外在巴格达有80万居民被杀害。研究蒙古人历史的学者桑德斯(J. J. Saunders)这样评论说:

    蒙古人进行屠杀时表现出的冷酷野蛮令人难以形容地反感。陷落城镇的居民被强迫在城墙外列队,所有手持战斧的蒙古骑兵得到命令,要杀死一定数量的人,10个、20个或者50个。为证明命令得到执行,凶手有时要割下受害人的一只耳朵,收集的耳朵装在口袋里,交给长官点数。在屠杀发生数天之后,蒙古军队会返回被摧毁的城镇,搜索那些藏身于地窖和阁楼里的可怜的漏网者,将他们拽出来处死。[15]

    蒙古人的第一位领袖成吉思汗这样反思自己的生活乐趣:“人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征服和追杀敌人,夺走他们的马匹,抢走他们的财物,看着他们的亲人哭泣,把他们的子女掳为己有。”[16]现代基因科学证明,这并非虚言。目前生活在前蒙古帝国疆域内的男子中,有8%的人带有同样的Y染色体,这可以追溯到成吉思汗的年代。最有可能的是,他们都是成吉思汗或者他的儿子们的后代,可见数目巨大的女子曾经被他们“掳为己有”。[17]应该说,成吉思汗的成就设定了很高的门槛,但帖木儿(亦名瘸子帖木儿),一个立誓复兴蒙古帝国的突厥人,竭力追赶成吉思汗。每当攻克一座西亚城池,他都要屠杀数以万计的俘虏,然后用死难者的头颅建造宣礼塔,以纪念自己的功业。一名叙利亚目击者称,共有28座宣礼塔,每座塔有1500个人头。[18]

    最残暴名单也戳穿了一个流行的谎言,即在20世纪,有组织暴力的水平与和平的19世纪相比发生了量子级飞跃。其一,要证实这个说法,除非对19世纪进行重新界定,比如砍掉19世纪初发生的极具毁灭性的拿破仑战争。其二,19世纪中后期没有发生战事的地区也仅限于欧洲。在世界很多其他地方都是“血潮”滚滚,包括中国的“太平天国”——一场宗教煽动的叛乱,演变成人类历史上最惨痛的内战。非洲的奴隶贸易,遍布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帝国战争,还有两场血腥的内战——美国独立战争(65万人死亡)和“沙卡统治”, 1816—1827年,这位祖鲁希特勒在征服南非的过程中杀死了100万至200万人。还有我没有提到的大陆吗?对了,还有南美洲。在南美洲发生的众多战争中,有巴拉圭“三国同盟战争”(1864—1870年),战争中有40万人丧命,其中包括超过60%的巴拉圭人口。如果按照人口比例排列,巴拉圭战争是当代历史上破坏性最大的战争。

    一个极端案例的名单当然不足以确立一个趋势。在20世纪之前有更多的大战和大屠杀,但20世纪之前也有很多个世纪。图5-3将怀特的“最残暴的事情”名单从21个扩展到100个,并按照当时的世界人口比例排列,再来看看它们在公元前500—公元2000年的分布。

    从这些飞溅的斑点中可以看出两个规律。第一,最严酷的战争和暴行——那些杀死了超过世界人口1/10的战争和暴行——在2500年的时间内分布很均匀。第二,数据点向右向下趋于密集,越靠近现在,暴力的程度越低。怎样解释这个漏斗图形?我们的祖先不可能不进行小规模屠杀,而只放任自己从事大规模杀戮。怀特提出了一个可能的解释:

    图5-3 人类历史上最残暴的100场战争和暴行

    资料来源:怀特的数据,按照麦克伊韦迪和琼斯(McEvedy & Jones)世界人口统计计算死亡比例,1978年,取中值。注意,比例的基数不是按照战争或暴行发生期间的人口数计算的。有圆圈的点,表明事件的死亡率高出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按时间顺序):中国新朝、三国、古罗马帝国衰亡、安史之乱、成吉思汗、中东奴隶贸易、帖木儿、大西洋奴隶贸易、明朝灭亡和征服美洲。

    过去200年来暴力事件如此之多,唯一的原因就是我们在这一时期有了更多的记录。我研究这个问题多年,关于20世纪的大规模杀戮,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新的、未发表过的资料了。但是,似乎每一次打开一本老书,我都能发现在遥远的过去,有几十万人被屠杀后又被遗忘了。也许在很久以前,一位编年史家记录了一个伤亡数字,但后来整个事件都被湮没在历史的灰烬之中。也许一些现代历史学家曾经重新审视这一历史事件,但是忽略了死亡人数,因为这不符合他们心目中的往昔的形象。他们认为没有毒气室和机关枪,人类不可能屠杀如此之多的同胞,所以他们认为这些不利证据都是不可靠的。[19]

    当然,一些屠杀被编年史家记录下来,却被其他人忽视或否认,同时肯定还有很多暴行从一开始就没有留下记录。

    如果不能够对历史近视眼有所校正,历史学家也一样会得出错误的结论。威廉·埃克哈特整理了早至公元前3000年的战争记录,并将它们的死亡人数按时间顺序进行了排列。[20]他的图表显示,在过去的5000年里,战争死亡率呈加速上升趋势,16世纪后升幅加大,20世纪飙升。[21]但是,这根曲棍球棒几乎可以肯定是一个错觉。詹姆斯·佩恩已经说过,任何一个声称得出战争上升的趋势,而不对历史近视进行校正的研究,都只能说明“关于世界各地的战情,美联社是比16世纪的修道士更可靠的消息来源”。[22]埃克哈特的资料来源之一是昆西·赖特的巨著《战争研究》(A Study of War),赖特在书中开列了1400—1940年的战争名单。对赖特名单的检视,可以证明佩恩的担忧,即历史的错觉是一个真实问题,绝非假说。对1875—1940年的战争,赖特能够找到其中99%的战争爆发和结束月份,但对1480—1650年的战争,他只能搜索到其中13%的战争爆发和结束月份。这显然是一个警示性标志,说明与近期历史相比,遥远历史的记录是非常不完整的。[23]

    历史学家赖恩·塔格佩拉(Rein Taagepera)用另一种方式量化了历史近视。他取一本历史年鉴,用尺子测量书中每个世纪所占用的篇幅。[24]差距之大,使他不得不对数据进行对数化处理(当数据呈指数级下降时,曲线呈直线形)。图5-4是对他的图示的复制。图示显示,当你回到过去,在大约两个半世纪的时间内,历史记录的覆盖率呈指数级下降。在接下来的3000年内,覆盖率的下降幅度减小,但仍然是呈指数级下降。

    如果古代编年史家忽略的只是几场小型战争的记录,那么人们还是可以确信死亡人数不会被低估,因为绝大多数死亡都是由无法忽视的大规模战争造成的。未计算的死亡人数不仅会模糊事实,而且会在进行估算时诱发偏差。基根称之为“军事水平线”。[25]在这条水平线之下,是袭击战、埋伏战、骚扰战、争夺地盘、宿仇和劫掠,历史学家对这些“原始”战争不屑一顾。而在这些水平线之上,是有组织的征服和占领行动,包括精心策划的战斗——穿着军服的彩排和玩具士兵的模型演戏。还记得塔奇曼描述的14世纪“私家战争”吗?骑士带着满腔激情出征,脑子里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尽量多地杀戮对方领地内的农民。这些屠杀从来没有被命名为“某某对某某之战”,也没有被写入永垂不朽的历史典籍。从理论上说,对“军事水平线”之下的冲突记录不全,让整个时期的战争死亡数据都变得很不可靠。如果与国家出现后的战争相比,无政府封建社会、边疆地带和早期部落中有更多的冲突发生在“军事水平线”之下,而不是发生在后来的列强之间的冲突中,那么,这些社会的暴力在今天看来就比实际上要少。

    图5-4 历史近视眼:一部历史年鉴中给予各个世纪的篇幅(按厘米测量)

    资料来源:塔格佩拉和科尔比,1979年,第911页。

    所以,一旦按照人口规模进行比较,并校正易得性偏差和历史近视眼,说20世纪是最血腥的世纪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排除这个武断的判断是我们理解战争历史轨道的第一步。下一步就是聚焦观察战争的时间分布——结论将带给我们更多的惊讶。

    对致命冲突的统计Ⅰ:战争的时机

    刘易斯·理查森写道,他探索用数据分析和平,出于两个成见。作为贵格派教徒,他相信“战争中的恶行压倒了善行,尽管道德善是引人瞩目的”。[26]而作为科学家,他认为,对于战争,人们做了太多的道德判断,但缺乏足够的知识:“表达愤慨是如此简单,并令人如此满足,它已经开始妨碍人们听取与他们的情绪不合的事实。如果读者指责我为了一个虚假的教条——理解一切即宽恕一切——而抛弃了伦理道德,我的回答是,这只是暂时悬置道德判断,因为谴责越多,了解越少。”[27]

    在仔细翻阅世界不同地区的百科全书和史籍之后,理查森收集了1820—1952年315个“致命冲突”的数据。他遇到的困难是艰巨的。困难之一是,大部分史料在提到数字时都是敷衍潦草的。困难之二是,经常不清楚史籍是怎样计算战争的,有时候是分开的,有时是合并的,有时是分分合合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一场单独的战争还是两场战争,一场在欧洲,一场在太平洋?如果是一场战争,我们是不是应该说它是1937年爆发的,因为日本在1937年对中国发动全面入侵,甚至应该说是从1931年日本占领中国东北开始的?而通常我们说“二战”是在1939年开始的。理查森注意到:“战争的概念是一个离谱的东西,找不到贴切对应的事实。此概念物化失败。”[28]

    物理学家对物化失败并不陌生,理查森使用了两种数学估算法解决这个问题。他没有去为战争寻找晦涩的“精确定义”,而是给予每一个独立的案例以“平均优先级”——一视同仁:当他依次审视每一个时间不明确的冲突时,他将它们先合为一次冲突,再分为两次冲突,并系统地反复测试。最后的结论是,长期来看,偏差是可以抵消的。(这就是常用的“数值修约”原则,将尾数为5的数字约入最近的偶数——一半的时间是向上,另一半的时间则是向下。)借用天文学的惯例,理查森给每一次冲突的战死人数一个量级,即十进制的对数(大致为零的个数)。在对数计算标度上,测量中一定程度的不准确不像在常规的线性标度上那样重要。比如,战争是造成10万人死亡还是20万人死亡的不确定性,可以转换为仅仅是数量级5与数量级5.3之间的不确定。所以,理查森将不同数量级的冲突放进对数化的格子里:2.5至3.5(死亡人数在316到3162之间), 3.5至4.5(死亡人数在3163到31622之间),以此类推。对数标度的另外一个优点是,让我们在同一个尺度上直观各种不同规模的冲突,不论是部落圈地还是世界大战。

    理查森还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统计中应该包括哪些冲突,哪些死亡应该计入,最小规模是什么。按照他的标准,他的数据库要纳入所有算得上是“善意暴行”的历史事件,所以他的数据囊括了各种形式、各种规模的战争,以及哗变、叛乱、暴动和种族清洗;这也是为什么他称自己的分析单位是“致命冲突”,而不是去争论什么才算是“战争”。他按照数量级排列的数据中有战场上死亡的士兵,有被故意杀害和误伤的平民,还有死于疾病和恶劣环境的士兵;他没有计算死于疾病和恶劣环境的平民,认为这些死亡更有可能是因为渎职,而不是蓄谋。

    理查森对历史记录上的一个重大缺陷惋惜不已:每次冲突死亡在4人至315人之间的世仇、劫掠和骚扰(数量级为0.5至2.5)。这些死亡规模对于犯罪学家来说太大,但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又太小,因此缺乏记录。对于这些在“军事水平线”之下的冲突问题,他引用雷金纳德·库普兰(Reginald Coupland)论述东非贩奴史的内容,并且说:

    “主要供给来源是在选定的地区进行有组织的奴隶劫掠,在一片地区被 ‘洗劫一空 ’后,稳步杀向内陆的其他地区。有些阿拉伯人自己下手劫掠,但更多的是诱惑一个当地的酋长劫掳其他部落,并向酋长出借自己的武装奴隶和枪支以确保其胜利。结果当然是部落之间的战事日增,直至整个国家陷入战火。”

    这种非常的习俗应该如何归类?这只是阿拉伯人和黑人之间的一场开始于2000年以前,于1880年才告结束的宏大的战争吗?如果这样归类,这场战争带来的死亡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场其他战争。从库普兰的描述来看,似乎更有理由认为,这是阿拉伯商队和黑人部落或村庄之间的无数个小规模致命冲突的集合,伤亡的数量级为1、2或者3。无法得到详细的统计数字。[29]

    同样无法取得数据的还有拉美的80场革命、俄国的556次农民起义,这些都是理查森知道的史实,却被迫排除在他的统计之外。[30]

    但是,理查森收录了凶杀的数字,将标尺的原点定在数量级0,即冲突导致的死亡人数为1(因为100 =1)。他想象莎士比亚笔下的波西娅会反驳他说:“你不应该将谋杀和战争混为一谈;谋杀是令人厌恶的自私的罪行,而战争是英雄式和爱国主义的冒险。”他回答说:“但是它们都是致命的冲突。杀死一个人是罪恶的,而杀死一万个人却是光荣的,难道你不觉得奇怪?”[31]

    理查森接着分析了315次冲突(没有计算机辅助运算),对人类暴力进行了全景俯视,测试了历史学家建议的和他自己偏爱的几种假说。[32]大部分假说都没有经受住数据的检验。同文同种并没有减少让分裂的两派开战的机会(想想大部分内战,还有19世纪南美各国之间的战争吧),尽管很多人对世界语抱着这样的希望——“世界语”(Esperanto)的本意就是“希望”。经济指标也不能给出任何战争预测,比如,富国并不必然向穷国开战,反之亦然。一般地说,军备竞赛也不能预测战争。

    但是,有几个一般性规律被证明是存在的。一个长期稳定的政府可以抑制冲突:国境一侧的人民发生内战的可能性比起另一侧的人民发生国家间战争的可能性小。国家一般是和邻国发生冲突,而大国则会和所有人发生冲突,主要原因是幅员辽阔的帝国让几乎所有人都成了它们的邻国。特定的文化,特别是那些具有军国主义意识形态的文化,特别易于卷入战争。

    但是,理查森那些最具长远意义的发现是关于战争的统计规律。他的概括是坚实的、深远的,但是没有受到世人的重视。为了理解他的发现,我们必须先了解一下概率悖论。

    * * *

    假定你生活在一个地方,在一年到头任何时间里都有被雷电击中的机会。假定被雷电击中是随机的:每天被雷电击中的机会都是一样的,击中率是每个月一次。你的房子今天,星期一,被雷电击中了,那么下一个最有可能被雷电击中的日子是哪一天?

    答案是“明天”,星期二。肯定,这个概率并不大;粗略估计为0.03(即一个月一次)。现在来看看明天之后你的房子最有可能被雷电击中的那一天,星期三。让这件事发生,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雷电必须在星期三击中你的房子,其概率为0.03。二是雷电没有在星期二击中你的房子,否则星期二就是发生第二次雷击的日子,而不是星期三。为了计算概率,你必须用雷电不会在星期二击中房子的概率(0.97或者1-0.03)乘以雷电在星期三击中房子的概率(0.03),得出的结果是0.0291,比星期二遭受雷击的概率略小。那么,星期四会怎么样?如果星期四是第二个遭受雷击的日子,其概率是,星期二不会遭到雷击(0.97)或者星期三不会遭到雷击(也是0.97),但是一定要在星期四遭到雷击,所以机会是0.97 ×0.97 ×0.03,结果是0.0282。星期五呢?星期五成为第二个被雷电击中的日子的概率是0.97 ×0.97 ×0.97 ×0.03,或者是0.0274。随着时间推移,概率呈现下降趋势(0.03……0.0291……0.0282……0.0274),因为假定某天为下一个被雷电击中的日子,所以在这天之前的每一天都不能被雷电击中,这样不能被雷电击中的日子越多,所以时间越推移,概率越小。确切地说,概率呈指数级下降,即以加速度下降。而从今天起30天后的概率是0.9729 ×0.03,略高于0.01或1%。

    几乎没有人知道正确的计算结果。我向100名互联网用户发出问卷,用斜体表明“下一个”以免读者疏漏。67位选择了“每一天的概率是一样的”。虽然直觉上这个答案很有说服力,但却是错误的。如果每一天成为下一个被雷电击中的日子的概率一样,今天起1000年后的那一天的概率和一个月后那一天的概率就会是一样的,也就是说,这所房子1000年不被雷电击中的概率和下个月被雷击中的概率是一样的。在其他回答问卷的人中,19人认为房子最有可能成为第二个被雷电击中的日子是一个月之后。100个人中只有5个人正确地猜出答案是“明天”。

    雷击这个统计概率典型被统计学家叫作“泊松过程”,以19世纪数学家和物理学家西蒙-丹尼斯·泊松(Siméon-Denis Poisson)的名字命名。在泊松过程中,事件发生是连续的、随机的和相互独立的。天神朱庇特每时每刻都在掷骰子,如果骰子的蛇眼向上,他就甩出一道雷电。在接下来的一刻,他又掷下了骰子,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完全没有记忆。根据我们看到的原因,在一个泊松过程中,两个事件之间的间隔呈指数分布:存在很多的小间隔,间隔越长,间隔的数目就越少。这也就是说,随机发生的事件,看起来呈现集簇的形态,因为将事件分离开需要的是一个非随机过程。

    人类的头脑在欣赏这样的概率论上是很有困难的。我读研究生时曾经在一个听觉感知实验室工作。在一项实验中,要求听众在听见信号“嘟嘟”时尽快按下一个按钮。“嘟嘟”声发出的时间是随机的,也就是说,是根据泊松过程设计的。听众——也都是研究生——完全清楚这个情况,但是,实验一开始,他们就跑出实验站报告说:“你们的随机发生器坏了。发出的 ‘嘟嘟 ’声都是突发的。听起来是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叭嘟叭嘟嘟嘟’。”他们不理解这正是随机产生的声音。

    1968年,这个认知错觉才第一次被数学家威廉·费勒(William Fel-ler)写进他的概率论教科书:“在没有受过训练的人看来,随机看来就是规则或趋势,而不是集簇。”[33]这里有几个集簇错觉的例子。

    伦敦大轰炸。费勒回忆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伦敦大轰炸期间,伦敦人注意到,市内有几个地区遭到德国V-2火箭的多次袭击,而其他地区则完全没有。他们相信这些火箭是有目标的,针对某些特定的社区。但当统计学家将伦敦的地图划分成小方块,然后点算遭到轰炸的次数时,他们发现轰炸符合泊松过程的分布——换句话说,炸弹的落点是随机的。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在1973年将这个情节写进了他的小说《万有引力之虹》(Gravity..s Rainbow),书中的统计学家罗杰·墨西哥准确地预测了轰炸的分布,虽然不是精确到点。墨西哥不得不一边澄清他不是特异通灵的人,另一边推掉那些想知道何处可以藏身的迫切请求。

    赌徒谬误。很多豪赌客闹到倾家荡产都是因为“赌徒谬误”。他们相信,在撞运气的游戏中(比如猜轮盘赌中的红字,或者骰子上的数字7),如果出现一连串相同的结果,下一次摇盘或掷骰子的结果就会不一样。特沃斯基和卡尼曼证实,人们认为掷硬币得出的真实序列(比如:反反正正反正反反反反)是人为的,因为硬币正面或反面连续出现的次数太多,超过了人们直觉允许的范围,人们反而认为一个人为操纵的序列(比如:正反正反反正反正正反)是真实的,因为其中没有出现太多连续的正面或反面。[34]

    生日佯谬。如果至少有23个人共处一室,那么其中两个人生日相同的概率大于50%。大部分人对这个结果都感到吃惊。而人数达到57人,两人生日相同的概率上升到99%。在这个案例中,错觉集簇是日历。因为生日可能性最多只有这么多(366),所以一年之中总有一些人的生日会在同一天,除非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将它们拉开。

    星座。我最喜欢的实例是生物学家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在萤火虫洞旅游时得到的一项发现。这个著名的萤火虫岩洞在新西兰的怀托莫。[35]在岩洞黑暗的天顶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岩洞仿佛一个天文馆,唯一的不同是,“星空”上没有星座。古尔德探究了其中的奥妙。萤火虫是真正的饕餮之辈,不会放过任何伸手可及的食物,所以落在天顶上的昆虫相互间保有一定的距离。这就让它们的分布比天空上的星星更均匀。从我们所站的位置看,星星是随机散落在天幕上的。但是,星星的排列似乎是有形状的,比如公羊、公牛、双子等等。数千年来,人类渴望规律的大脑一直将这些形象视为皇皇奇观。古尔德的同事、物理学家爱德华·珀塞尔(Ed Purcell)用计算机程序制作了两幅随机点状图,印证了古尔德的直觉。这些虚拟的星星溅落在纸上,没有任何约束条件。而虚拟的萤火虫则需要周围有一些小小的空间,这点儿空间是不可侵犯的。结果见图5-5,你们应该能够猜出哪张是星空,哪张是萤火虫。左图上面有团块、线状、空白和丝纹(也许,根据你们的嗜好,还有动物、裸体或者圣母马利亚),正如天空上的星星,这是随机产生的图形。右图似乎是漫无目的,但实际上每个点之间的距离是有意识的安排,比如岩洞天顶上的萤火虫。

    图5-5 随机图像和非随机图像

    资料来源:珀塞尔编制,根据古尔德1991年的文章,第266~267页。

    理查森的数据。我要给出的最后一个例子也是来自物理学家、我们的老朋友刘易斯·弗里·理查森。这些都是来自自然现象的真实数据。图5-6中线段的长度代表不同持续时间的事件,它们在时间上从左向右排列,在大小上从下至上排列。理查森表明,这些事件之间的关联是泊松过程:它们的开始和结束都是随机的。你也许觉得你看出了某种规律,比如,左上方出现大片的空白,右上方有两条漂浮物。但是,你应该已经学会不要轻信这些表象。而理查森也确实证明,自始至终,在强度分布上,不存在具有统计学意义的趋势。如果你用拇指盖住右上角的两条浮线,那就完全是一幅随机的图像了。

    你也许已经猜到了这是什么数据。每一个线段都是一场战争。横轴是时间,从1800年至1950年,以25年为单位。竖轴是战争强度的数量级,根据死亡人数的十进对数做标度,从最小的2开始(死亡100人)到最高的8(死亡100万人)。右上角的两条线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

    理查森最主要的发现是,战争爆发的时间是随机的。战神马尔斯不断地掷铁制的骰子,每一次蛇眼向上,他就派出两个国家开战。接着他继续掷骰子,但是对刚才发生过的事情毫无记忆。结果,两场战争开战之间的间隔呈指数分布,有大量的短间隔以及少量的长间隔。

    图5-6 理查森的数据

    资料来源:哈耶斯根据理查森1960年的数据制图,2002年。

    对战争的历史叙事认为星座是虚幻的星系团,但战争的泊松性质破坏了历史叙事,同时混淆了在人类历史上看到的宏大模式、周期和辩证法这些理论。一次恐怖的冲突不会让世界就此厌倦战争,哪怕是暂停片刻,在和平中缓缓气儿。地球也不会因为两个交战国一阵咳嗽,就被传染上战争瘟疫,发作起来不可收拾。和平中的世界不会积攒起越来越沉重的战争渴望,仿佛无法忽视的瘙痒,最终只能在冲动的爆发中得到释放。事实的确不是这样。战神一直在掷骰子。在理查森进行研究的同时和之后,由其他人整理出的数个战争数据库,全部支持同样的结论。[36]

    理查森发现,不仅战争的爆发是随机的,战争的结束也是随机的。和平女神帕克斯也在不断地掷骰子,只要双六向上,战争双方就放下武器,铸剑为犁。理查森看到,一场(数量级为3)小规模战争开战之后,每一年它都有略低于一半的机会(0.43)结束。这就意味着大部分战争会持续两年多一点儿的时间,对不对?如果你点头称是,那说明你没有集中注意力!因为战争在每一年结束的概率是一个常数,或称一个常概率,那么战争最有可能在第一年之后结束,在两年之内结束的可能性略小一点儿,战争延续进入第三年的可能性还要更小一点儿。以此类推,可能性是逐年下降的。同样的结论也适用于较大规模(数量级为4至7)的战争,这个规模的战争在开战第一年后结束的概率为0.235。战争的时间长度呈指数分布,最短的战争也是最常见的战争。[37]这就告诉我们,战争状态下的国家不是非要“排除体制中的好战因素”才会恢复理智,战争并没有什么“势头”,不是必须“自我发泄”。战争一开始,那些反战的综合力量——和平主义、恐惧和溃败——就开始推动战争的结束。[38]

    如果战争的开始和结束都是随机的,我们来寻找战争中的历史趋势,是否毫无意义呢?我们的工作绝不是毫无意义的。泊松过程中的“随机性”定义的是连续事件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事件前后之间没有联系:事件的发动机,例如骰子,是没有记忆的。但是,这绝不是说这一概率将长时间保持为一个常数。战神可以变换开战的号令,比如,开战号令从蛇眼向上改为数字加总为3、6或者7。任何变换都会改变战争发生的概率,但其随机性仍然不变,即一场战争的爆发不会增加或减少另一场战争的可能性。具有漂移可能性的泊松过程被称为非平稳过程。战争的概率可能在某个历史时期出现下降沉寂,但接着又死灰复燃。它有可能是一个非稳定的泊松过程,并带有一个代表速度递减的参数。

    同理,战争的数学可能性既是一个泊松过程,也显示出周期性。理论上,战神可能出现摇摆,导致掷骰子的3%是战争,然后变成6%是战争,后来又回到3%是战争。实际上,非稳定泊松过程中的周期和稳定性泊松过程中的集簇错觉是很难区分的。几个集簇也许蒙蔽人们的眼睛,以为看到了整个系统的兴衰(比如商业周期,实际上是经济活动无法预知的波动排序,而不是一个真正有固定周期的循环)。有一些很好的统计方法可以测试时间序列数据中的周期性,但是这些方法在分析长期数据时才最有效,其时间要求之长远远超过我们所寻找的循环周期,因此它有足够的空间容纳许多假定的周期。为了保证结论的可信度,最好有第二套数据做平行分析,这样我们就能避免被“过度拟合”的周期假象蒙蔽,错将某一数据集合中的随机集簇看作有规律的周期。理查森研究了量级为3、4和5的战争的几种可能的周期(量级更高的战争数量不足以支撑这样的测试),而他没有找到任何周期。对其他更长时间数据的分析,可以辨认的周期有5年、15年、20年、24年、30年、50年、60年、120年和200年。面对如此之多面目不清的备选,最稳妥的结论是,战争完全没有明显的周期。大部分以计量方法研究战争的历史学家都同意这一结论。[39]社会学家皮蒂里姆·索罗金(Pitirim Sorokin)是另一位对战争进行计量研究的先驱,他总结说:“历史看起来既不单调和缺乏创意,仿佛是严格周期律、‘铁律 ’和 ‘普遍一致性 ’的忠实代言人,也不像一台引擎那样刻板和机械,在一个单位时间内只能制造一定量的革命。”[40]

    * * *

    那么,20世纪的“血流成河”是否有某种偶发性呢?似乎人们只是这样动一动念头,就是对战争受难者的巨大侮辱。但是,“致命冲突”的统计规律不是一定要推出这样的结论。只要时间足够长,事件的随机性完全可以和不断变化的概率共生。可以肯定,与其他时期相比,20世纪30年代的某些概率显然是有其特殊性的。纳粹认为入侵波兰名正言顺,因为这是为了给“优等种族”的雅利安人获取生存空间,这和灭绝“劣等种族”的犹太人是同一种意识形态。在当时的德意日三国,军国主义都是汹汹涌动的潮流。在纳粹和某些思潮背后,其共同的特性就是反启蒙运动的乌托邦主义。即使从长期看,战争的发生都是随机分布的,偶尔也会有例外。比如,“一战”的爆发就可以说是增加了欧洲爆发“二战”的可能性。

    但从统计学的角度看,特别是考虑到集簇错觉,我们往往会夸大历史的逻辑连贯——认为历史的力量是按照循环、渐强和冲突这些程式进行运动,因此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是必然要发生的。即使所有的概率都指向同一方向,一场死亡量级为6或7的大战仍然需要某些突发事件进行引爆,而如果我们能够回放历史的话,这些导火索事件不一定会再次发生。

    1999年,怀特回答了一个在那一年被人们反复提到的问题:“谁是20世纪最重要的人物?”他说是加夫里洛·普林齐普(Gavrilo Princip)。这个家伙又是谁呢?他是19岁的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刺杀了在波斯尼亚进行国事访问的奥匈帝国王储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因为一系列的错误和意外,大公被送进了刺客的射击范围。怀特对自己的选择给出了解释:

    这个人独自挑起了一个巨大的链式反应,最终导致8000万人死亡。

    你行吗,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仅仅用了几颗小小的子弹,这个恐怖分子打响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毁了四个君主国,留下巨大的真空,让纳粹把持了德国,继而走向第二次世界大战……

    有些人想贬低普林齐普的重要性,说在当时的紧张局势下,一场“世界大战”迟早不可避免,但是,我要说,没有任何事情比北约集团和华沙集团之间的战争更不可避免了。如果没有塞尔维亚人打响的第一枪,世界大战是可能避免的,而没有这场大战,就不会有列宁,不会有希特勒,也不会有艾森豪威尔。[41]

    其他喜欢设想与现实相反情形的历史学家,比如理查德·内德·勒博(Richard Ned Lebow),持有类似的观点。[42]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学家F. H.欣斯利(F. H. Hinsley)写道:“历史学家正确地几乎是一致地同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起因是阿道夫·希特勒的个性和人生目标。”基根对此表示同意,他说:“只有一个欧洲人真正希望战争——阿道夫·希特勒。”[43]社会科学家约翰·穆勒总结说:

    这些意见表明,欧洲本来不存在卷入另一次世界大战的动力,历史没有要求决战,欧洲各国也没有进入必然引致战争的冲突轨道。也就是说,如果希特勒从事艺术,而不是政治;或者1918年战壕中英国人的毒气弹更有效一点;或者在1923年啤酒馆政变中,是希特勒,而不是走在他身边的其他人被机关枪击中;或者希特勒在1930年的车祸中一命归天;或者,德国人民拒绝他成为国家元首,或者在1939年9月之前(甚至在1940年5月之前)的任何时间将他赶下台,欧洲这场史无前例的大劫难都很可能不会发生。[44]

    所以,纳粹的种族灭绝也很可能不会发生。我们在下一章中会看到,大多数研究种族灭绝的历史学家都同意社会学家米尔顿·希默尔法布(Milton Himmelfarb)1984年论文的标题:“没有希特勒,就没有集中营。”[45]

    概率是人类观察事物的一个角度。从足够近的距离观察,个别事件有其特定的原因。甚至投掷硬币的结果也是可以根据初始条件和物理学定律进行预测的,一个魔术师可以利用这些定律,每一次都得到正面向上的结果。[46]但当我们拉远镜头,对大量的事件做广角观察的时候,我们看见无数的因素有时在互相抵消,有时又朝同一方向排列。物理学家和哲学家亨利·庞加莱(Henri Poincaré)对此解释说:在一个决定论的世界里,我们所谓的把握时机,或者是大量微小的因素汇聚为一个强大的效果,或者是我们疏忽了的某个小因素决定了一个我们无法忽视的大效果。[47]在有组织的暴力活动中,某人想启动战争,他伺机而动,也许有机会,但也许没有机会;他的对手则要决定是应战还是逃避;枪林弹雨,爆炸声震耳欲聋,人命贱如草芥。这些事件受神经科学、物理学和心理学定律的支配。但在总体上,众多因素拥进一个矩阵,有时在最后会导致一些极端的结果。不论是何种意识形态的、政治的和社会的潮流,它们共同将20世纪上半叶的世界带到危险之中。就在这几十年间,人类遭遇了一连串厄运。

    * * *

    现在,我们看看最关键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爆发战争的概率是增加了、减少了,还是维持不变?理查森的数据是有偏差的,它指示发生战争的概率指向增加的方向。数据的起点在拿破仑战争之后,刚好切掉这场创纪录的恶战,终点截至人类历史上最具破坏性的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理查森没能在有生之年看见人类的“长期和平”——这已然持续了几十年。但是他作为数学家的机敏,让他知道在统计概率上存在长期和平的可能性。他设计了巧妙的方法测试时间序列上的战争趋势,排除了他的数据中前后两端的极端事件可能造成的误导。最简单的莫过于将战争按照量级分组,根据分组分别测度发展趋势。在5个分组(量级3到7)中,他都没有看到任何有意义的趋势。如果一定要说些什么,他看到了一点点下降的趋势。他写道:“虽然不能作为一个结论性的证明,但数据显示,自从1820年以来,人类变得不那么好战了。最清晰的观察结果是战争的数量随时间推移而有所减少……但是,在随机变量中差异不够大,所以结果很不明显。”[48]欧亚战火余烬犹在,理查森就写下这番话,这无疑证明一位伟大的科学家要以事实与理性克服印象和成见的愿望。

    我们将会看到,使用其他数据对战争频率所做的分析也得出了相似的结论。[49]但是战争发生的频率不是故事的全部,战争的量级也非常重要。如果有人说,理查森认为人类的好战心在减弱,他的推测所依据的是将两场世界大战归入一个子类,而这个子类只有两个数据,因此统计分析是毫无意义的,那么这个人的错误是可以理解的。理查森的其他分析将所有的战争一视同仁,即第二次世界大战与1952年导致1000人死亡的玻利维亚革命战争没有分别。理查森的儿子已经向他指出,如果将战争数据分为大小两类,那么这两类战争的趋势是相反的:小规模战争的发生频率明显在下降,但是大规模战争则不然,虽然战争的数目不大,但频率却是增加的。另外还有一种解释是,1820—1953年的战争频率下降了,但是战争更严酷了。理查森检测了这两个相反的规律,发现它在统计上是有意义的。[50]下一节我将告诉大家,这也是一个非常巧妙的结论:其他数据证明,直到1945年,欧洲的战争和其他大国之间的战争总体上是数量减少了,但破坏程度增大了。

    那么,人类是更加好战了还是不那么好战了?对此没有单一的回答,因为“好战”可以有两个意思。它可以指一个国家有多大的可能性卷入战争,也可以指当它卷入战争时有多少人会丧命。设想两个同等人口规模的农村乡镇,其中一个乡镇有100名喜欢在森林放火的青少年。森林都是独立的地块,所以每一次放火后,大火会自己熄灭,没有太大的损失。而另一个乡镇只有两个纵火犯,但是它的森林是连成片的,任何小火苗都有可能演变成铺天盖地的森林大火。哪个乡镇的森林火灾更严重呢?答案可以是此,也可以是彼。如果考虑的是无法无天的混账程度,那么第一个乡镇的问题更严重。但如果考虑的是受损的严重程度,那就是第二个乡镇的问题更严重。事实上,两个乡镇中哪一个的总损失更大,是遭受了很多起小火灾的乡镇,还是遭受了几起大火灾的乡镇,也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为了理解这些问题,我们必须将对时间序列数据的统计分析转向对量级数据的统计分析。

    对致命冲突的统计Ⅱ:战争的量级

    在计算每个量级上的战争数量时——有多少场导致千人死亡的战争,多少场导致万人死亡的战争,多少场导致10万人死亡的战争,等等,理查森有了他的第二个重大发现。计算的结果是有很多小规模战争和屈指可数的大规模战争,这并非完全出人意料。真正让人惊异的是每一个量级的战争之间的对比如此整洁清晰。理查森将致命冲突的数量记录和死亡人数记录(即量级本身)绘制在一起的时候,就得到了图5-7。

    研究自然科学,例如物理学的科学家,早已习惯看见他们的数据呈现完美的直线,比如气体的体积与温度之间的关系。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一团乱麻般的历史数据竟然也可以有这样完美的表现。我们从中看到的数据,从规模上看,既有人类历史上最血腥的恶战,也有丛林小国的军事政变;从时间上看,则涵盖了从工业革命的开端一直到计算机时代的降临。当看到根据这些数据画出的平滑的对角线时,有谁不目瞪口呆呢?

    图5-7 1820—1952年不同量级的致命冲突的数量

    资料来源:韦斯改编,1963年,第103页;理查森的数据,1960年,第149页。1820—1952年,按战争结束年计算。

    一个特定事件的发生频率和这一事件的规模呈比例关系,在双对数坐标图上,图形呈一条直线,即称为幂律分布。[51]之所以称为幂律分布,是因为当抛开对数标度,回到原始数据时,事件发生的概率与事件的规模两个变量之间呈比例关系,即后者乘以某次幂(即坐标图上斜线的斜率),加上一个常数等于前者。在我们的案例中,幂为-1.5,意思是战争死亡人数每上升10倍,战争发生的概率下降至前一期的1/3。理查森将谋杀(暴力的量级为0)也放进了这个战争图表,因为它在性质上完全符合同一规律:它的破坏程度比最小的战争还要小,发作的频率却比战争高很多。但是,你可以看见,它孤独地高悬在竖轴的上方,远远偏离战争趋势的外推线。在这样的情况下,理查森仍然坚持说所有的“致命冲突”都在一条连续线上,未免显得有些强词夺理。理查森不屈不挠地将谋杀“点”与战争“线”用一条陡峭的曲线连接起来,这样他的数据里就可以植入死亡以个位、十位和百位计的冲突统计,而这些数据在历史资料中是不存在的。(这些小冲突都在“军事水平线”之下,正好落入犯罪学和历史研究之间的空当。)不过,让我们放下这些谋杀和小冲突,集中观察战争部分。

    理查森的样本是否只是一个意外?50年之后,政治学家拉斯-埃里克·塞德曼(Lars-Erik Cederman)使用“战争相关项目”(Correlates of War Project)的主要战争死亡数据,绘制了1820—1997年97场国家之间战争的统计趋势图(图5-8)。[52]在双对数坐标中,这些数据也呈现出一条向下的斜线。(塞德曼绘图的方式略有不同,但不影响我们得到所需要的结论。)[53]

    图5-8 1820—1997年不同量级的战争概率

    资料来源:塞德曼图表,2003年,第136页

    科学家之所以对幂律分布感到着迷,有两个原因。[54]一是在衡量一些你认为毫无关联的事件时,不断地呈现出这一分布状态。最早的一个幂律分布是语言学家齐普夫(G. K. Zipf)在20世纪30年代发现的,当时他针对英语词汇的使用频率绘制了统计图表。[55]如果对一个大型的语料库进行统计分析,人们会发现大约有十几个词的使用极其频繁,即在全部词语中,它们的使用频率超过1%,包括the(7%)、be(4%)、of(4%)、and(3%)和a(2%)。[56]有大约3000个词为中度使用频率,即万分之一,这样的词有“信心”(confidence)、“少年”(junior)和“担心”(afraid)。还有数万个词的使用频率只有百万分之一,包括“使怨恨”(embitter)、“递交请愿书”(memorialize)和“有名衔的”(titu-lar)。最后还有数十万个使用频率远远低于百万分之一的词,比如“险境”(kankedort)、“能驱邪的”(apotropaic)和“液化”(deliquesce)。

    另外一个幂律分布的案例是经济学家维尔弗雷多·帕累托在1906年发现的。他在观察意大利的收入分配时发现,一小撮人巨富,大众则极端贫困。自这些发现问世之后,在其他领域也找到了各种幂律分布,比如城市人口、常用的姓名、网站受欢迎的程度、学术论文的引用数量、图书和音乐的销售量、生物种群中物种的数量,以及月球陨石坑的大小。[57]

    幂律分布的第二个显著特征是,在一个巨大的值域内,所有的幂律分布看起来都是一样的。要理解这一特征的重要性,让我们比较一下幂律分布和一个大家更熟悉的所谓“正态分布”——高斯分布,或“钟形曲线”。测量男性的身高,或者统计高速公路上的车行速度,大部分数据都围绕着一个均值,并向两侧逐渐下降,曲线的形状如同钟形。[58]图5-9显示的是美国男性的身高分布。大量男性的身高在5英尺10英寸(179厘米)左右,少数在5英尺6英寸(169厘米)或6英尺2英寸(189厘米),极少数男性的身高在5英尺(152.5厘米)或6英尺8英寸(203厘米)。没有人的身高低于1英尺11英寸(约58厘米),也没有人的身高高于8英尺11英寸(272厘米)(这是《吉尼斯世界纪录》中的两个特例)。世界上最高个男子的身高和最矮个男子的身高之比是4.8,而你可以打赌你永远也不会撞见20英尺(608厘米)高的男人。

    图5-9 男性身高(一个正态分布,或钟形曲线分布)

    资料来源:纽曼制图,2005年,第324页。

    但是,对于其余的事件,测量数据并不是围绕一个典型值形成高点,不是在两侧对称下滑,也并非都限制在一个适度的小区间内。城镇的规模就是一个例子。“美国典型的城市有多大规模”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纽约有800万人口,而根据《吉尼斯世界纪录》,美国最小的城市是一个小“镇”——弗吉尼亚州的达菲尔德(Duffield),人口仅有52人。最大城市的人口规模是最小城市的15万倍,与男子身高的5倍之差相去甚远。

    而且,城市人口规模的分布不是钟形曲线。如图5-10所示,这个分布是L形曲线,左侧立着陡直的脊背,右侧拖着平缓的尾巴。在图中,城市的人口按照黑色横轴上的常规线性标度排列:10万人口的城市、20万人口的城市等。所以,黑色竖轴上是不同人口规模的城市在总城市的比重,0.003%的美国城市有2万人口,0.002%的美国城市有3万人口,0.001%的美国城市有4万人口,等等。城市的人口规模越大,城市的数量就越少。[59]我们再来看灰色的坐标,灰色横轴和竖轴上的标度是用对数标度衡量同一组数据,即按照量级(数据中零的位数)排列。城市的人口标度按照1万、10万、100万和1000万排开。同样,不同人口规模的城市在总城市中的比重按照量级刻度排列:0.01%(1万分之一)、0.001%(10万分之一)、0.0001%(100万分之一)等。随着两个坐标轴的伸延,开始出现一个有趣的现象:L形曲线被拉成一条几乎平滑的斜线。这就是典型幂律分布的特征。

    图5-10 城市人口(一个幂律分布)、线性尺度和对数尺度

    资料来源:根据纽曼改编,2005年,第324页。

    这就将我们带回了战争。因为战争也呈幂律分布,幂律分布的某些数学性质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战争的性质和引发战争的机制。首先,从战争数据的幂指数分布看,它没有均值。也就是说,没有一场战争可以称为“典型的战争”。我们不能期待,一场战争将一直打到某个伤亡水平——或者某个平均伤亡水平,然后就会自然地减缓结束。

    其次,幂律分布与规模无关。当你将双对数坐标图的曲线上移或者下移,它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就是一条线。这一性质的数学含义是,无论放大或缩小观测的单位,观测对象的分布形态均不变。假定在常用性上,2KB(千字节)的计算机文件是1KB文件常用性的1/4,那么,2MB(兆字节)的文件就是1MB的1/4。在战争问题上,你也可以这样看。从一场1000人死亡的小规模战争发展为一场1万人死亡的中型战争的概率是多少?它和从一场中型战争变为一场10万人死亡的大规模战争的概率,甚至从10万人死亡的大规模战争演变为创历史纪录的百万人死亡的大战,或者变成一场世界大战的概率,是一样的。

    最后,幂律分布有“长尾”(亦称“厚尾”),即它们有相当数量的极端值。你永远都不会见到一个身高20英尺(超过5米)的巨人,也不可能在公路上看见一辆车车速达到每小时800公里。但是,你很有可能见过有1400万人口的大都市,或者见过一本在畅销书排行榜上盘踞10年之久的好书,或者用肉眼观察到月球上一个巨大的陨石坑——或者一场导致5500万人殒命的世界大战。

    当你飞速提高量级标度时,幂律分布的长尾缓慢地而不是急速地下降,这意味着极端值发生的概率极小,但并非小到完全不可能。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区别。你遇见一个身高5米的人的概率是小到完全不可能的,你完全可以用生命打赌,这是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但是,一个城市的人口增长超过2000万,或者一本书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停留20年,仅仅是极端不可能发生——也就是说,可能不会发生,但你还是可以想象它会发生。我用不着解释长尾在战争分析上的意义了。世界发生死亡1亿人的战争的可能性是极端不可能的,发生死亡10亿人的战争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但是在核武器时代,我们可怕的想象力和幂律分布的数学含义都表示,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以柏拉图式的抽象方法讨论了战争的起因,好像军队是被数学方程式送上战场似的。我们确实需要理解战争本身为什么呈幂律分布,即什么样的心理学、政治学和技术的结合会产生这样的规律。此刻我们还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有太多的机制能够产生幂律分布,而战争数据又不够精确,无法告诉我们到底哪一种机制在起作用。

    但是,战争幂律分布与规模无关的性质,还是向我们透露了各种战争动力的内幕。[60]直觉地看,这是表示规模无关紧要。无论是街头混混、民兵或者是大国正规军等,这些争斗联盟在权衡是应该威胁还是后撤,或是虚张声势,是应战升级、坚持战斗还是投降时,决策背后的心理过程和博弈过程都是一样的。这大概是因为人类是社会动物,所以聚众结盟,再合并为大联盟和更大的联盟。但在任何一个规模上,这些联盟都是被一个小集团或者一个人送上战场的,他们可以是流氓头子、黑帮首领、军阀、国王或者皇帝。

    对于幂律分布的武力冲突模型中的规模无关这一直觉知识,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呢?[61]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假定这些联盟自己在规模上都呈幂律分布,它们相互之间的冲突与它们的数量成比例,它们遭受的损失与它们各自的规模成比例。我们知道一些人类的聚集,比如城市,呈幂律分布,也知道其中的道理。幂律分布最主要的起因之一是偏好依附(preferential attachment):一个东西越大,它吸引的新成员就越多。偏好依附也被称为累积优势,“富人越富”和“马太效应”——对《新约·马太福音》第25章第29节,比利·霍利迪这样总结说:“得到了的还要再得到,没有得到的却要再失去。”热门网站吸引更多的访客,成为更热门的网站;畅销书上了销售排行榜,诱惑更多的人来买书;大城市人口众多,因此能提供更多的专业和文化机会,也就有更多的人涌入大城市。(你怎么能够让见识过巴黎的人留守乡下?)

    理查森考虑过这个简单的答案,但是发现答案与数据不符。[62]如果争斗代表城市规模,那么争斗的规模每缩小至原来的1/10,数量应该增长10倍,但实际情况是,数量增长了不到4倍。此外,在最近几百年来的战争中,战争的参与者是国家而不是城市,国家是呈对数正态分布(一个扭曲的钟形曲线),而不是呈幂律分布。

    复杂系统科学提出了另外一种机制,这门科学研究的是类似结构形态的控制规律,尽管这些结构由不同的物质组成。许多研究复杂性理论的专家最感兴趣的是显现出被称作“自组织临界条件”形态的系统。你可以将“临界条件”理解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小输入引发一个突发的大输出。“自组织”临界条件则是指一头骆驼背上的创伤刚刚愈合,体力稍有恢复,恢复的程度恰好能够让同一根稻草把它再次压倒。典型的例子是细流堆沙,当细细的沙流从上方落到沙堆的顶部,间歇地引起不同规模的沙堆滑坡;滑坡的分布符合幂律分布。随着滑坡,沙堆的坡度变缓,到一定程度时,流沙滑坡就会停止;但是随着新的沙流落下,沙堆的坡度再次逐渐变陡,直到触发一场新的沙崩。还有地震和森林火灾的案例。火灾烧毁森林后,新的树木随机生长,形成新的树丛,枝干互相交错攀附,为下一次火灾准备燃料。好几位政治学家都根据森林火灾原理,开发出计算机模拟的战争模型。[63]在这些模型中,一些国家征服周边国家,形成更大的国家,就像一片树丛繁衍生长侵入另一片树丛,形成更大的树丛。只消扔进一个烟头,就能引起灌木燃烧或者熊熊的森林大火;而在他们的模型中,一件打破各国之间均衡的事件,就可以触发一场冲突或者一场世界大战。

    在这些模拟过程中,战争的破坏性主要取决于参战方和它们盟友的疆土规模。但在现实世界,破坏性变量还取决于交战双方都希望对手先崩溃而坚持战斗的决心。当代历史上最血腥的冲突,比如美国内战、第一次世界大战、越南战争和两伊战争,都是消耗战,双方不断地向战争绞肉机中填入人力和物力,希望对方先被拖垮。

    约翰·梅纳德·史密斯是第一位将博弈论应用到进化论中的生物学家,用消耗战博弈为这种僵持状态建立了模型。[64]交战双方展开的是资源竞争,各方都期望自己能坚持到最后,在等待中成本越积越高。最初的状态是,它们就像大型甲壳动物争夺地盘,双方怒目而视,直到一方撤出;成本就是动物在僵持期间浪费的时间和能量,它们本来可以用这些时间去觅食和寻偶。消耗战博弈在数学上相当于这样一种拍卖,即两个出价人中出高价者赢得拍品,但双方都要支付失败者的低出价。当然,用这样的博弈来分析战争,叫价之后支付的是士兵的生命。

    “消耗战”是博弈论中最自相矛盾的情况之一(正如“囚徒博弈”、“公地悲剧”和“一美元钞票竞拍”)。在这些博弈中,理性人追求各自的利益,但其结果却远远不如他们合作达成一个有约束力的协议。你可能认为,消耗战博弈中的各方应该接受eBay(易贝网)对买家的忠告:确定竞拍品的价值,出价绝对不超过这个限度。问题是,其他投标人也是按照同样的战略进行博弈。只需要再加价一美元(或者再多等待一分钟,或者再多派出一批士兵进入战场),他就赢了。他拿到战利品,他所支付的代价与你心目中的估价相差无几,而你落得两手空空,还必须付出你报出的估价。你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所以你就想到采用“永远比对手多出一美元”的战略。你会看到这样做的结局是什么。正是因为消耗战博弈中的逻辑悖论,即失败者一样要支付代价,所以投标人会在出价超过竞拍品价值之后仍然坚持叫价。尽管谁都已经不可能取胜了,但是各方都还希望损失不要太大。在博弈论中,这类结果的术语是“灾难现象”。这也被称为“皮洛士的胜利——得不偿失的胜利”,这个军事比喻的含义极为深远。

    消耗战博弈演化出这样一种战略,即交战各方都要等待一段时间,时间的长短是随机决定的,等候的平均时间长度也可以代表相应的资源。从长期来看,各方的付出都得到了理想的回报,但是因为等待的时间长短是随机的,没有人能够预计对方投降的时间,也就不知道何时才能耗过对方。换句话说,它们遵守这样的规则:每时每刻都在掷骰子,如果它们都是(比如说)4,让步;如果不是,接着再掷一次骰子。结果当然是一个泊松过程,所以你应该知道,等待的时间呈指数分布(因为掷骰子得到双4的机会越来越小,需要等待的时间也就越来越长)。既然战争要等到其中一方认输的那一刻才告终止,那么战争的长度也呈指数分布。让我们回到战争模型,它以士兵的性命而不是分钟、秒钟为代价,如果真正的消耗战就像是博弈论中的“消耗战”一样,假定其他条件不变,那么消耗战将呈现量级指数分布。

    当然,真实的战争不是呈指数分布,而是呈幂律分布,带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在此,就意味着更大数量的大战)。但是,如果数值被二次指数过程调整后向相反的方向推移,指数分布可以变化为幂律分布。消耗战博弈可以有这样的转折。如果消耗战博弈中的一方在某个时刻哆嗦了一下或者面色变得惨白,或者表现出其他神经紧张的迹象,由此透露出让步的意向,那么,对手会利用这一“示意”,再多等片刻,取得最后的胜利,而且屡战屡胜,百试不爽。正如理查德·道金斯所说,一个经常进行消耗战的物种,你只能期望它们都长着面无表情的扑克脸。

    现在,人们也许会猜测,生物也可以利用相反的信号,即继续战斗而不是准备投降的信号。如果交战的一方能够采取某种强硬的姿态,显示“我将坚守阵地,绝不后撤一步”,那么它的对手也许会理性地计算一下,然后放弃战斗,控制损失,以免战争升级,两败俱伤。但我们称其为“姿态”是有理由的。任何一个懦夫都会叉着膀子,瞪着眼睛,但对手可以一眼看穿他是在虚张声势。只有当这个信号是有代价的时候,比如示强方将手放在蜡烛的火苗上,或者用匕首在自己的胳臂上划几刀,才能证明他确实有此意志。(当然,只有在战利品有特殊意义时才值得支付这种自找的代价,或者,他有理由相信,即使出现战争升级,他也能战胜对手。)

    在消耗战的案例中,你可以想象一个领导人随着冲突的深化,承受战争代价的意愿越来越强,决心越来越坚定。他的口号将会是:“我们将继续战斗,绝不让孩子们的鲜血白流。”这种心态,即所谓损失憎恶——沉没成本谬论,也叫作“砸好钱救烂钱”——显然是非理性的,但是它在人类的决策活动中却十分常见。[65]人们忍受暴虐维持婚姻,是因为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人们硬着头皮看完一场烂电影,是因为他们已经买了电影票;或者在赌博中加倍下注,试图捞回输掉的老本;或者向失败的大笔投资追加更多的资金。虽然心理学家不能完全理解为什么人们会沉湎于沉没成本谬论,通常的解释是这展示了一个公开的承诺。这是人们在宣示:“一旦我做出决定,绝不会软弱、愚蠢或者犹豫不决,绝不轻易改变主意。”在一场像减员比赛那样的决胜较量中,损失憎恶可能是一个代价高昂因而可信的信号,表明选手不打算向对手让步,坚定地奉行再战一轮直至胜利的战略。

    我已经提到过,理查森的数据提出的证据显示,战争越残酷,战斗时间就越长:与大规模战争相比,小规模战争在开战第二年结束的可能性更大。[66]在“战争相关计划数据库”中,从量级的数据也可以看出战争升级的迹象:战争持续的时间越长,不仅伤亡越大,而且还有时间之外的因素带来更高的、意想不到的战争成本。[67]如果从战争的统计数据回到实际战争,我们能够看到这一机制的工作原理。历史上很多残酷血腥的战争,都是因为一方甚至双方的领袖采取了极其非理性的损失憎恶战略,最终产生了巨大的破坏性。直到“二战”的最后几个月,尽管败局已定,但是希特勒仍然疯狂地坚持战斗,日本也是如此。林登·约翰逊总统数次将越南战争升级,一首针对他的抗议歌曲充分体现了民众对毁灭性战争的理解:“我们半身陷进泥潭,大傻瓜还在喊叫冲锋。”

    系统生物学家让-巴普蒂斯特·米歇尔(Jean-Baptiste Michel)为我讲解了消耗战中承诺升级为什么呈幂律分布。我们只需要假定领导人在前一个承诺上增加一个固定的比例,比如说,每一次新投入的兵力是现在正在参战的兵力的10%。那么,常数化的比例增长符合心理学上的一个著名发现——所谓“韦伯定律”:增量的强度要想被人感受,它必须是已经存在的强度的一个常比。(如果一个房间内已经有10只灯泡,如果增加1只,第11只灯泡亮起时,你就会注意到房间更亮了。但是如果房间里已经亮着100只灯泡,只有再亮起10只灯泡,你才会注意到房间比原来更亮了。)理查森观察到,人们对生命损失的感觉也是一样的:“举例说,在和平时期,英国潜艇西蒂斯沉没将会是报纸连续数天的报道热点,但在战争期间,同样的损失只会是报纸上的一条简报。这种对比符合韦伯-费希纳定律,即对增量的感觉,取决于这一增量占前一个存量的比重。”[68]心理学家保罗·斯洛维奇(Paul Slovic)最近重审了几项试验,均支持理查森的观察。[69]有一句被错误地栽给斯大林的名言说,“一人的死亡是悲剧,百万人的死亡是统计数据”,虽然数字不正确,但确实抓住了人类的心理。

    如果战争按照前一个承诺的比例升级(一个固定比例的士兵被派上战场并在战斗中阵亡),随着战争的继续,战争的损失呈指数增长,就像是银行的复利。如果战争是一场消耗战博弈,它们的时间长度呈指数分布。回想一下数学法则,如果这个变量是一个指数分布变量的指函数,那么它即呈现幂律分布。[70]我个人的猜测是,升级和消耗的结合是对战争量级呈幂律分布的最好解释。

    虽然我们可能不知道为什么战争呈幂律分布,幂律分布的性质——标度不变性和长尾性——表明,在一系列作用过程中,战争的规模不是一个影响因素。军事联盟总是可以更大一点儿,战争总是可以持续更长时间,损失总是可以更惨重一些,但是战争的发展形态都是相似的,与它们开始时的规模完全无关。

    * * *

    显然,下一个问题应该是与“致命冲突”的统计学有关:大量的小规模战争和少量的大规模战争,哪一种造成的伤亡更大呢?幂律分布本身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你可以想象在一个数据库中,将每一个规模上的战争死亡加总到同一个固定数:一场死亡1000万人的战争,10场死亡100万人的战争,100场死亡10万人的战争,一直到1000万个杀死1个人的谋杀案。事实上,指数都大于1(这是我们从战争中得到的)的分布将大量个体甩向尾部。在这一区间内的幂律分布有时服从“80∶20法则”,也称为“帕累托法则”,即人口中最富有的20%控制了80%的财富。这个比率也许不一定是分毫不差的80∶20,但许多幂律分布都具有这种不平衡性质,比如,20%的最热门网站得到2/3的总点击量。[71]

    理查森将每一个量级的战争死亡加总。计算机科学家布雷恩·哈耶斯(Brian Hayes)根据理查森的数据,制出图5-11。灰柱标示的是不引人注意的小冲突的死亡统计(死亡人数在3人至3162人之间),这些不是实际数字,因为这些死亡属于犯罪历史学的研究范畴,理查森的资料来源中没有这一部分数据。相反,理查森插入这些假设的数据,将谋杀和小规模战争平滑地连接起来。[72]不论有没有这些灰柱,图形都令人震动:峰值在两端,中间下垂。它告诉我们(至少在1820—1952年)最具破坏力的暴力是谋杀和世界大战。其他形式的冲突杀死的人数要少得多。这个结论在后来的60年中一样成立。在美国,朝鲜战争的军人死亡为3.7万人,越战为5.8万人,其他战争远远无法与之相比。同时,这个国家每年有1.7万起谋杀,从1950年至今,谋杀死亡数字加总可达百万之众。[73]同样,全世界的凶杀死亡人数也远远高于战争及其连带死亡,即使包括战争导致的饥荒和疾病死亡。[74]

    图5-11 不同量级冲突的死亡总数

    资料来源:哈耶斯绘图,2002年,根据理查森的数据,1960年。

    理查森也估算了从谋杀到世界大战各个量级的致命冲突占总死亡的比例,结论是1.6%。他解释说:“相比这些冲突引起的大量关注,这个数字比人们的想象要小很多。那些喜爱战争的人可以为他们自己的品位辩护说,说到底,战争死亡相比疾病死亡还是差得远了”。[75]而且,这个结论至今还是绝对正确的。[76]

    在最近130年的战争总死亡中,两次世界大战的死亡占77%,这个发现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战争并不遵循幂律分布常见的“80∶20法则”。它们遵循的是“80∶2法则”:几乎80%的死亡来自2%的战争。[77]倾斜的比率告诉我们,全球防止战争的努力应该集中在防止那些最大规模的战争。

    我们一直期望有关暴力的统计能够与连贯的历史叙述相吻合,但“80∶2”之比凸显了这一愿望所面临的困境。在解释20世纪历史的时候,人们对故事情节的偏好被两个统计假象强化了。一个是想要在随机分布的历史事件中看到有意义的规律,另一个是钟形曲线思维模式,它使极端值看起来像天文数字,几乎不可能出现。所以一旦出现极端事件,我们会推断,它背后一定有非同寻常的设计。这种思维方式让人们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当代历史上两件最糟糕的事,尽管发生的可能性很小,但不是可能性极端之小,小到几乎不可能发生。因此,它们的发生,并不是因为背后有什么必然性在起作用。即使当时的紧张局势增加了两场大灾难发生的机会,两场大战都不是必然会发生的。只是一旦发生,它们就有大把的机会不断升级,不管战争已经有多么残酷,总能继续变本加厉。如果我们对不同水平上的战争破坏力进行全面的统计,两次世界大战只是统计分布中两个极不走运的样本罢了。

    大国战争的轨迹

    理查森得出的两个有关战争统计学的结论都相当宽泛:第一,战争时间表是随机的;第二,战争量级为幂律分布。但是,对于两个关键的参数——战争的概率和战争的损失是怎样随时间而变化的,他却未能深究。他表示,战争发生的频率下降,但战争的破坏性增强这一规律仅适用于对1820—1950年战争的分析,结论应该严格局限于他所使用的不完整的战争数据。那么,对于今天战争的长期轨迹,我们又知道些什么?

    在有记录的历史中,找不到任何关于世界战争的完整可靠的数据,而且即使有这样的数据,我们也不知道如何理解它们。几百年来,不同的社会各自经历了剧烈的、不均衡的变迁,只用一个死亡数据对整个世界进行描述未免会抹杀太多的社会特性。但是,政治学家杰克·莱维(Jack Levy)汇编了一个数据集,为我们清晰地勾画出在特定时间和空间内的战争轨迹。

    莱维时间区间始于15世纪晚期,当时正是所谓火药、航海术和印刷术开创的“现代化时代”(“现代”一词有诸多的定义,这里取其中一种)。这也正是主权国家在中世纪的封爵和公国中出现的时代。

    莱维关注的国家,都属于大国体系——在那个特定的时代里,屈指可数的几个能够对世界指手画脚的国家。莱维发现,无论任何时候,都是极少数几个重达800磅(约363公斤)的大猩猩要对大部分骚乱承担主要责任。[78]在赖特整理的世界500年数据库中,大国参与了约70%的战争,其中有4个大国“有幸”至少参与了欧洲所有战争的“1/4”。[79](直到今天,这个结论仍然成立。自“二战”以来,法国、英国、美国和苏联/俄国卷入的国际冲突比其他任何国家都要多。)[80]有些国家在大国结盟中时进时出,它们在参与结盟时卷入的战争远远多于它们在不结盟时的战争行动。集中分析大国系统的一个优势是资料翔实,因为以其显赫的印迹,即使是粗枝大叶的文人也不会忽略它们参加过的战争。

    从战争量级不平衡的幂律分布中,我们可以预测,在有记录的战争死亡中,大国之间的战争(特别是那些同时涉及几个大国的战争)的死亡人数占有绝对的比重。[81]有句非洲谚语说得好(像很多非洲谚语一样,许多部落都有同样的说法):“大象打架,草地遭殃。”这些大象习惯于互相争斗,因为在它们之上,没有任何宗主国能控制它们。在霍布斯的无政府状态下,它们总是在神经质地打量彼此。

    莱维设计了一套定义大国的指标,并列出了1495—1975年的大国名单。它们中的大部分是欧洲国家:法兰西和英格兰/大不列颠/联合王国(整个时期), 1918年前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各个王国,1808年前的西班牙,17世纪和18世纪初期的荷兰和瑞典,1721年之后的俄国/苏联,1740年之后的普鲁士/德国,以及1861—1943年的意大利。这个大国体系中也包括几个欧洲之外的国家:1699年之前的奥斯曼帝国,1898年之后的美国,1905—1945年的日本,1949年之后的中国。莱维汇编的数据库中对战争的定义是:(1)每年至少有1000名战争死亡人数(这是很多数据库中对“战争”的最低要求,比如“战争相关资料项目”也是这样要求的);(2)有一个大国卷入;(3)有一个敌对国家。他排除了殖民地战争和内战,除非是一个大国卷入另一个国家的内战,即意味着战争中一个大国与一个外国政权相对抗。在和莱维协商之后,我利用“战争相关资料项目”将莱维的数据库扩展了25年,直至2000年。[82]

    让我们从巨头们的冲突开始——战争双方各为一个大国。这样的冲突被莱维称为“全面战争”,它也可以被称为“世界大战”,至少在这个意义上,第一次世界大战对此称呼当之无愧——不仅战火蔓延至世界各地,而且将当时几乎所有的大国都卷入了战争。这类战争还包括“三十年战争”(1618—1648年;7个大国中有6个卷入这场战争)、路易十四的“法荷战争”(1672—1678年,同样是7个大国中有6个卷入战争)、“大同盟战争”(1688—1697年,7个大国中有5个卷入战争)、“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1739—1748年,6个大国全部卷入战争)、“七年战争”(1755—1763年,6个大国全部卷入战争),以及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1792—1815年,也是6个大国全部卷入战争),外加两场世界大战。还有另外50多场有两个或者更多大国参与对峙的战争。

    大国交战中人民遭受战乱的时间长度,是衡量战争影响力的指标之一——人民流离失所,骨肉分离,被迫牺牲,生活被彻底打乱。图5-12给出了每1/4个世纪中大国交战时间的百分比。在最早的两个25年(1550—1575年和1625—1650年)中,曲线两次达到顶峰:在这两个25年中,大国交战延续了整整25年。这一时期,欧洲战事频仍,欧洲宗教战争此起彼伏,包括第一次胡格诺战争和“三十年战争”。图表上的趋势毫无疑问是下降的。随着时间推移,大国交战的时间越来越短了,虽然有几次反弹,包括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以及两次世界大战。在图表的最右端,出现了“长期和平”的第一个迹象。在1950—1975年这25年中,只有一场大国战争(朝鲜战争,1950—1953年,美国和中国对抗),此后世界再没有发生过大国战争。

    图5-12 1500—2000年大国交战时间的百分比

    资料来源:根据莱维和汤普森的资料改编,2011年。数据为25年统计数的加总。

    现在让我们拉开距离,对战争做一次广角观察:我们有100多场至少有一个大国卷入的战争的数据,敌对方有可能是大国,也有可能不是。[83]有了这个更大的数据集,我们可以在图5-12“战争年数”测度上找到两个新的维度。第一个是频率。图5-13给出了每25年中战争发生的数量。我们再一次看见连续5个世纪的下降趋势:大国越来越少地卷入战争。在20世纪的最后25年,只有4场战争符合莱维的战争标准:两场中越战争(1979年和1987年),针对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发起的“海湾战争”(1991年),以及为了阻止科索沃驱赶阿尔巴尼亚族裔居民,北约对南斯拉夫的轰炸(1999年)。

    图5-13 1500—2000年大国战争的频率

    资料来源:莱维制图,1983年;最后一个单元的数据来自国家间战争相关资料数据库,1816—1997年,萨尔吉斯,2000年;1997—1999年的数据,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Peace Research Instituet Os-lo,PRIO)战争死亡数据,1946—2008年,拉齐纳和格莱迪奇,2005年。数据为每25年统计数的加总。

    第二个维度是战争的时间长度。图5-14显示的是这些战争平均持续的时间。虽然在17世纪中叶出现了一个高峰,但总的趋势是下降的。这个峰值并不是将“三十年战争”简单地计算为持续了30年的一场战争的结果。和其他历史学家的做法一样,莱维将“三十年战争”分成四场局部战争。但是即使在切分之后,那个时代的宗教战争仍然是严酷而漫长的。自那时之后,大国开始寻求尽快结束战争。最新的结果是,在20世纪的最后25年,4场有大国参与的战争平均长度只有97天。[84]

    图5-14 1500—2000年大国参与的战争的时间长度

    资料来源:莱维制图,1983年;最后一个单元的数据来自国家间战争相关资料数据库,1816—1997年,萨尔吉斯,2000年;1997—1999年的数据,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战争死亡数据,1946—2008年,拉齐纳和格莱迪奇,2005年。数据为每25年统计数的加总。

    那么,战争的破坏性问题又该如何解决?图5-15给出的是至少有一个大国参战的战争死亡人数。生命的损失在19世纪初从1500人开始上升,而在19世纪中叶和后期一直减少,直至两次世界大战出现反弹,接着在20世纪下半叶急速回落。人们一般的印象是,在这500年的大部分时间内,战争的破坏性变得越来越大,原因可归结于军事技术和军队组织方式的进步。如果这个印象是成立的,相反的两个趋势——越来越少的战争和越来越大的破坏性——就完全符合理查森的推测,虽然时间尺度放大了5倍。

    因为图5-15将战争的频率和量级叠加在一起了,我们完全无法证明我们在图中所看到的事实,但是莱维认为,纯粹的破坏性可以按照他称为“密度”的量度指标来区分,即每个国家在战争期间每一年战死的人数。图5-16显示的是战争死亡的“密度”曲线。在图中,大国战争的死亡人数稳定上升,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达到高峰,趋势非常明显,因为数据没有受到19世纪后期大国战争次数稀少的扭曲。令人震动的是,20世纪下半叶突然出现的转折,完全扭转了前450年中交错上升的走势。

    图5-15 1500—2000年大国战争的死亡人数

    资料来源:莱维制图,1983年;最后一个单元的数据来自国家间战争相关资料数据库,1816—1997年,萨尔吉斯,2000年;1997—1999年的数据,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战争死亡数据,1946—2008年,拉齐纳和格莱迪奇,2005年。数据为每25年统计数的加总。

    图5-16 1500—2000年大国战争的死亡集中度

    资料来源:莱维制图,1983年;最后一个单元的数据来自国家间战争相关资料数据库,1816—1997年,萨尔吉斯,2000年;1997—1999年的数据,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战争死亡数据,1946—2008年,拉齐纳和格莱迪奇,2005年。数据为每25年统计数的加总。

    20世纪后期的特殊性还在于不仅大国战争的次数减少了,每一场战争的杀伤力也明显下降了。这一对下行线捕捉到的就是长期和平的厌战情绪。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些趋势,我们将从统计图表转向历史叙述。但在此之前,让我们确认在对战争轨迹的更广泛的观察中,同样能看到这些统计规律。

    欧洲战争的轨迹

    大国参与的战争就像一个舞台有限但戏码丰富的剧场,让我们尽可观察战争的历史趋势。还有一个剧场,那就是欧洲。这一片小小大陆不仅有最完整的战争伤亡记录,而且对全世界有着巨大的影响。在过去的500年间,世界的大部分地区都是欧洲帝国的组成部分,拒绝臣服者则一直在与这些帝国抗争。战争与和平的潮流,与其他人类社会的活动,比如科技、时尚和思想一样,大多是从欧洲发源,向世界其他地方扩散传播。

    欧洲完整的历史资料让我们有机会对一系列有组织的冲突形态进行观察,即从大国参与的国际战争到两个普通国家之间的冲突,死亡低于千人临界标准的冲突,内战和种族灭绝,以及饥荒和瘟疫造成的平民死亡。如果我们将其他形式的暴力加总,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图像?是不是小冲突的脊柱高挺,拖着一条大规模冲突的长尾巴?

    政治学家彼得·布莱克正在编制所有“致命冲突”的汇总,他称其为“冲突目录”(Conflict Catalog)。[85]他的目标是要找出自1400年以来全部有记载的历史中每一条有关武装冲突的信息并进行结集。布莱克从理查森、赖特、索罗金、埃克哈特、“战争资料相关项目”、历史学家埃文·卢亚德(Evan Luard)、政治学家卡列维·霍尔斯蒂(Kalevi Holsti)整理出的战争数据入手。这些资料中的大部分对冲突和国家的法律定义都有很严格的准入标准。布莱克放宽了这个标准,他将所有有记载的冲突都纳入他的数据汇编中,甚至连一年内只有32人死亡的冲突都包括在内(在理查森的战争量级中为1.5),以及任何能够在本地有效行使主权的政治单元。接着,他在图书馆梳理历史典籍和地图,包括其他国家出版的各种语言的历史书籍。我们期待见到一个幂律分布的战争趋势,而放宽标准带来的不是几个边际上的小案例,而是数量巨大的新案例:布莱克发现的冲突至少是以往各种数据库总和的3倍。至今为止,《冲突目录》包含发生在公元1400—2000年的4560起冲突(其中已经有3700场冲突被录入电子表格),最终的冲突记录将达到6000场。这些冲突中大约1/3有估计的死亡人数,布莱克将死亡分为军事死亡(在战斗中阵亡的士兵)和总死亡(包括战争引发的饥荒和疾病造成的平民死亡)。布莱克慷慨地向我提供了2010年最新的全套数据。

    让我们先来简单地数一下共有多少场冲突——不仅有大国参与的战争,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致命冲突。根据这些数据绘制的图5-17,给出了一个观察欧洲战争史的独到视角。

    图5-17 1400—2000年大欧洲每年发生的冲突

    资料来源:《冲突目录》,布莱克,1999;朗和布莱克,2003年。冲突数据为每25年数据的总和,包括国际冲突、内战、种族清洗、叛乱和骚乱。“西欧”的范围包括今天的下列国家:英国、爱尔兰、丹麦、瑞典、挪威、比利时、卢森堡、荷兰、德国、瑞士、奥地利、西班牙、葡萄牙和意大利。“大东欧”的范围包括今天的塞浦路斯、芬兰、波兰、捷克共和国、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前南斯拉夫的各个共和国、阿尔巴尼亚、希腊、保加利亚、土耳其(欧亚两部分)、俄国(欧洲部分)、格鲁吉亚、亚美尼亚、阿塞拜疆和其他各高加索共和国。

    我们再次看到,以武装冲突爆发的频率来衡量,冲突呈现下降趋势。在这个故事开始的1400年,欧洲国家每年要挑起三场战争。这一比率蹒跚下行,到今天,西欧国家几乎没有冲突,东欧国家每年有不到一起冲突。甚至东欧国家出现的反弹实际上也多少是个误解,因为在这部分数据中,有半数被归为“欧洲”的参战国,这仅仅是因为它们曾经属于奥斯曼帝国或者苏联;今天,它们通常被划分为中东或者中南亚(比如,在土耳其、格鲁吉亚、阿塞拜疆、塔吉克斯坦和亚美尼亚发生的冲突)。[86]其他的东欧冲突发生在前南斯拉夫共和国或苏联。南斯拉夫与俄国/苏联和土耳其这些地区也要为20世纪前25年冲突激增负主要责任。

    这些冲突中人员死亡的情况如何?《冲突目录》在此充分显示了它兼容并收的优势。幂律分布告诉我们,在全部战争死亡中,或者说至少在千人死亡临界线之上的战争的总死亡中,大国战争中最大的那场冲突造成的死亡占有最大的份额(这与我至今绘制的图形相一致)。但是,理查森提醒我们,在理论上,被传统历史和统计数据疏忽的大量的小规模冲突,很可能构成一个巨大的死亡数目(见图5-11中的三条灰柱)。《冲突目录》提供了第一个涵盖灰色区域的长期数据,并尽量涵盖袭击、骚乱和屠杀这些不在传统军事水平线之上的事件(尽管我们可能永远无法找回早期此类事件的记录数据)。不巧的是,《冲突目录》仍在制作中,目前的记录中只有不到一半的冲突有死亡数字。在这项工作完成之前,我们只能通过代入某些1/4世纪战争死亡的中值,对欧洲冲突死亡的走势形成一个大概的印象。布赖恩·阿特伍德和我对这些数据进行了补充,对各种形式和不同规模的冲突的直接和间接的死亡加总,再除以各个时期欧洲的总人口,最后按照比例绘图。[87]图5-18展示的就是欧洲暴力冲突历史的最全面的图景(当然是指迄今为止)。

    根据人口规模测度的战争死亡显示,直至1950年,走势总体还是上升的,这说明欧洲杀人的能力超过了它繁衍人口的能力。但是,图形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三次“血潮”。除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所在的那1/4个世纪外,最血腥的时刻是17世纪初的宗教战争,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20世纪第一个25年,再有就是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时期。

    图5-18 1400—2000年大欧洲冲突死亡率

    资料来源:《冲突目录》,布莱克,1999;朗和布莱克,2003年。数字取自“总死亡”栏,每25年数据的合计。剔除重复录入。缺失的数据按照该25年的中值填补。各历史阶段的人口总计来自麦克伊韦迪和琼斯的估算,1978年,为每25年末尾的数据。“大欧洲”的定义与图5-17相同。

    欧洲的有组织暴力看起来像是这样一个东西。1400—1600年,是一条低水平但稳定的基线,接着就是血流成河的宗教战争;然后是颠簸的下行,直到1775年发生的法国大动荡。19世纪中后期是一个明显的平静时期,随后是20世纪的“血潮”,最后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长期和平。

    我们应该怎样认识过去500年来大国之间和欧洲发生的各种缓慢的动荡和突然的暴力?现在,我们必须将统计学手中的指挥棒交给叙事史了。在本章的下一节中,我要引用其他学者的研究,看看记录冲突数量的数字和图表背后的故事,这些学者有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比如戴维·贝尔(David Bell)、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阿扎尔·加特、迈克尔·霍华德(Michael Howard)、约翰·基根、埃文·卢亚德、约翰·穆勒、詹姆斯·佩恩,以及詹姆斯·希恩(James Sheehan)。

    这里我先做一个预告。将图5-18中波折的曲线视为一个四种潮流的合力。现代欧洲的起点是一个霍布斯式的世界,充满频繁但规模小的冲突。随着政治实体整合,出现大型国家之后,战争的数量越来越少。同时,战争变得更加残酷,因为军事革命促生了更大也更有效率的军队。最后,在几个不同时期,欧洲各国在要求个人利益服从乌托邦理想的集权主义意识形态,以及将推进个人利益作为终极价值的启蒙人文主义之间摇摆不定,艰难徘徊。

    霍布斯式的背景与王朝和宗教时代

    在过去1000年的大部分时间中,欧洲历史的背景就是战争,小到中世纪骑士的抢劫和仇杀,大到随后几个世纪中登上舞台的各种政治实体参与的战争,冲突无时不在。

    仅仅是欧洲战争的数量,就足以让人惊讶。在《冲突目录》中,布莱克先做了一个总结。公元900—1400年,欧洲榜上有名的冲突是1148场,而1400年至今,还有1166场——在1100年的时间内,平均每年两场冲突。[88]除了那些最勤勉的历史学家,其他人可能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些冲突中的绝大部分,甚至很多大国参与的主要战争也同样不为人所知。举例说,“丹麦-瑞典战争”(1516—1525年),“施马卡尔登联盟战争”(1546—1547年),“法国-萨夫伊战争”(1600—1601年),“波土战争”(1673—1676年),“尤利希继承战争”(1609—1610年),还有“奥地利-撒丁尼亚战争”(1848—1849年)。哪怕是受过最良好教育的人,看到这些名字也会感到一片茫然。[89]

    当时,战争不仅在实践上是常见的,在理论上也是可以接受的。霍华德注意到,在统治阶层看来,“和平只是两场战争之间的间歇”,而且战争是“一种不请自来的活动,是世间万物自然秩序的组成部分”。[90]卢亚德解释说,虽然15世纪和16世纪的战争死亡率一般比较低,“但即使在死亡率很高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统治者或者指挥官会因此有所顾虑。在很大程度上,这些伤亡被看作战争不可避免的代价,同时其本身也代表着崇高的名誉和光荣”。[91]

    他们为何而战呢?战争的动机正是霍布斯认定的“争斗的三大主因”:掠夺(主要是土地),先发制人阻止其他掠夺者,言行一致的威慑或者荣誉。在欧洲,战争与其他形式的冲突,比如部落、骑士与军阀相互抢掠和仇杀之间的区别是,战争是通过有组织的政治实体,而不是以个人和家族为单元来执行的。在财富的主要形式不是商业和创新,而是土地和自然资源的时代,征服和掠夺在几个世纪之内一直是人们改善地位向上流动的主要手段。今天,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掌管一片领土,已经不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职业选择。但不要忘记,俗话所说的“过着帝王般的生活”,在几个世纪前意味着拥有对领土的控制,而土地是保证生活质量的主要途径。只有控制了土地的人,才会有充足的食物、舒适的房屋、漂亮的用品、随叫随到的娱乐,而他的孩子才能避免夭折。王室私生子这种经年不断的丑闻告诉我们,风流浪荡的性生活是欧洲王族的特权,就像苏丹拥有后宫,只不过欧洲人委婉地将嫔妃称为“侍女”罢了。[92]

    但是,领袖追求的不仅是物质的回报,还追求统治优势、荣耀和丰功伟绩——志得意满地凝视地图,狂喜地看着代表自己领土的色块比某人的大上几平方厘米。卢亚德解释说,即使是在统治者对自己名义上的疆域没有任何实际管辖权的情况下,他们还是要开战,仅仅是为了“理论上的统治权:某人得到某地封赐因此宣示效忠某王”。[93]许多战争就是男人比赛撒尿,没有任何实际利益,可以仅仅是一个领主突然起意,要为了称号、礼仪或者座次的安排向另一个领主表达敬意。一个象征性的轻蔑举止就会触发战争,比如拒绝降旗,拒绝向某人的旗帜行礼,拒绝摘除外套袖口上的某个徽章,或者拒绝遵守使节优先权的约定。[94]

    虽然在欧洲历史上,政治统治集团争夺领袖地位始终是争斗的动机,但关于集团的定义,以及集团间争斗的性质和范围却发生了变化。《国际社会与战争》在综合战争数据和历史叙述方面进行了最为系统的尝试。卢亚德在书中表示,欧洲武装冲突的历史可以分为5个“时代”,每一个时代均按照当时争夺统治权的政治集团的性质来定义。事实上,卢亚德的“时代”不像是列车的一节节车厢,反而更像是绳索上绞在一起的麻线。明白这一点,他的理论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战争历史中的几次重大转折。

    * * *

    卢亚德将他的第一个时代——1400—1559年,称为“王朝时代”。在这个时代,王“室”皇“家”,或者以血缘为基础的大家族联盟,彼此争夺欧洲跑马场的控制权。一点儿生物学入门知识就可以让我们知道,统治权世袭制度本身就是无休无止的继承人战争的根源。一方面是想永远执政的权力欲,另一方面是对有限生命的意识,如何调和两者是统治者始终面临的难题。最自然的解决方式是指定一位子孙,通常是长子,承继大统。人们不仅认为自己的骨肉子孙是自己生命的延续,而且认为后代对长辈的孝敬之情会抑制继承人的弑君躁动,因此晚辈绝不会因为急不可耐而抢夺王位。有些物种中的成年生命一旦完成繁衍,自己就会死去。对于这样的物种,世袭制度可以解决继承问题。但是人类的生物属性在许多方面都不适合这样的制度设计。

    第一,人类是晚成雏,新生儿完全未成熟,需要一个漫长的儿童期。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是父亲死时,儿子还太年幼,无法进行统治。第二,人的性格特点是多基因的,因此服从统计学中的中值回归定理:无论父母具备何等卓越的勇气和智慧,他或她的儿女的平均水平都只能低于父母。(评论家丽贝卡·韦斯特说过,645年的哈布斯堡王朝“没有天才,只有两位统治者还算有能力……其余是无数的笨蛋,其中低智和疯子屡见不鲜”。)[95]第三,人类是有性繁殖,就是说,每一个人都是两个谱系的基因传承,而不是一个。两个谱系都会在传承人活着的时候要求他对自己尽忠,在死了的时候要分得他的遗产。第四,人类是雌雄二态,虽然人类这个物种的雌性在平均意义上不像雄性那样嗜好征战和暴政,但一旦机缘巧合,她们中的很多人都能够培养出这样的口味。第五,人类是某种程度的一夫多妻式生物,男性往往会有私生子,成为合法婚生继承人的竞争对手。第六,人类是多子的,在生育期可以生育数个子女。这就为亲子冲突铺垫了舞台,一个儿子很有可能在父亲寿终之前就想掌握家族传宗接代的大权,兄弟姐妹反目成仇,而父母对长子的厚待,很可能让弟弟生出觊觎之心。第七,人类是信任提携亲属的,他们会像关照自己的子女一样关照同胞的子女。这些生物属性中的每一种都会引起继承争端,而现实中经常是数种属性同时作用,欧洲人为了王朝更替的纠纷鏖战不已。[96]

    * * *

    卢亚德将1559年定为“宗教时代”的起始年,这个时代一直延续到1648年,当时《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终于宣告了“三十年战争”的结束。对抗的宗教联盟,结盟的成员都是信奉“一个国王,一部法律,一种信仰”原则的统治者。为了争夺对城市和国家的控制,他们至少进行了25场国际战争和26场内战。通常是新教徒与天主教徒对抗,但在俄国“混乱年代”(自鲍里斯·戈杜诺夫统治期开始至罗曼诺夫王朝建立之前的空位期),则是天主教和东正教争夺权力。宗教狂热并不局限于基督教世界,除了基督教国家和伊斯兰国家土耳其的厮杀之外,穆斯林的土耳其逊尼派和波斯帝国什叶派在此时期先后四次开战。

    在本书所列的“人类相互之间(可能)做过的(大约)21件最残暴的事情”列表中,最后一列是根据人口规模调整的排名,“宗教时代”在排名中占了13、14和17;而在图5-15和图5-18中,这个时期都是明显的峰值期。打破杀戮纪录的原因之一是军事技术的进步,这个时期出现了火枪、长矛和火炮。但很难说军事技术是发生大规模残杀的决定因素,因为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中,武器的杀伤力越来越大,但死亡人数却大幅度减少了。卢亚德认为宗教狂热是导致这一时期大屠杀的唯一原因:

    战火烧向平民——特别是那些因信奉异教而被视为应该被消灭的平民,战争因此更加残酷,伤亡水平大幅度上升。骇人听闻的血腥屠杀可以归结为神的愤怒。1572年,阿尔瓦公爵在占领纳尔登城之后,杀光了全城的男子,称此乃上帝对纳尔登人顽强抵抗所做的裁决。同样,1649年,克伦威尔放任他的部下血洗爱尔兰的德罗赫达,宣称这是“来自上帝的公正审判”。这是一个残酷的悖论,在战争中,那些为信仰而战的人对待对手往往比其他人更少怜悯和仁慈。在宗教冲突最激烈的地区,除战争伤亡,还有因饥荒和农作物歉收带来的惨重的人命损失。[97]

    “三十年战争”和“八十年战争”这样的名字,在图5-14中,表现为一个空前绝后的高峰。它告诉我们,宗教战争不仅是惨烈的,而且是漫长的。研究外交史的史学家加勒特·马丁利(Garrett Mattingly)注意到,在这个时期,终结战争的主要机制彻底失效:“一旦宗教因素压倒政治因素,与敌对国的任何协商看起来都无异于异端和叛教。导致新教与天主教决裂的问题是不容协商的。结果……外交接触完全断绝。”[98]而在人类历史上,这还不是最后一次由意识形态的狂热煽动起狂暴的战火。

    主权时代的三大潮流

    历史学家认为,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不仅结束了宗教战争,而且塑造了现代国际秩序的雏形。欧洲从此进入“主权国家时代”,不再是教皇和神圣罗马帝国治下犬牙交错、四分五裂的封建领地。在这个时代,刚刚崛起的主权国家虽然仍与君主和宗教密不可分,但是国家的影响力开始取决于政府、疆土和商业帝国的实力。主权国家的整合过程在1648年之前就已经开始,随着这一进程达到高峰。各种统计分析都告诉我们,欧洲出现了两个相反的趋势:战争的频率下降,战争的破坏程度加剧。

    战争数量减少的主要原因是参战的政治实体的数量减少了。回想一下第3章的内容,欧洲政治实体在“三十年战争”期间为500个左右,到20世纪50年代只有不到30个。你也许会认为,这种数量减少只是一个计算上的小把戏。[99]只要动动橡皮,外交家就能抹掉地图上两军对峙的分界线,将某些冲突从史书的“国际战争”章节中抽出来,塞进“内战”部分。但在现实世界中,这种减少是真实的。理查森向我们表明,即使我们保持欧洲内部的边界不变,国家内部的战争也远远少于国家之间的战争。(以英国为例,已经有350年未曾发生真正的内战,但它参与了众多的国际战争。)这是利维坦逻辑成立的又一个例证。小王公封侯联合组成较大的王国,中央权威防止王国内部各方互相开战,其理由和王公诸侯制止属民互相谋杀,以及农夫阻止他饲养的牲畜相互残杀的理由完全相同:对于主人来说,辖区内私人之间的争斗是净损失。因此,战争数量的减少也是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的一个体现。

    战争残忍程度的提升是军事革命的结果。[100]国家对战争的投入越来越大,是因为武器的进步,特别是加农炮和火枪的出现,但更主要的是因为国家的组织能力,它能够征调更多的兵力去杀人和被杀。在中世纪和“王朝时代”的欧洲,统治者对集结大批的农民并对他们进行军事训练总是心存疑虑。不难理解,他们会问自己:“不会出什么差池吧?”所以,他们宁愿召集雇佣兵组织临时军队,或者将没有钱赎罪的流氓和闲汉拼凑起来打仗。查尔斯·蒂利在他的论文《作为有组织犯罪的开战和建国》中说:

    在战时……国家的管理者经常向私人发包战争,有时也雇用匪帮袭击敌国,鼓励自己的正规军劫掠战利品。虽然是为王家服役,但士兵和水兵通常是依靠搜刮百姓维持自己的开销,征用、强奸和抢劫都是家常便饭。一旦军队解散,他们会继续干自己的老行当,只是没有了王家的保护。退役的军舰转身就是海盗船只,退役的军人立刻变成土匪。

    反过来也是一样,国王最好的武装力量资源就是全世界的不法之徒。罗宾汉变成王家弓箭手的故事也许是个神话,但神话反映的是真实的世界。“合法”使用暴力和“非法”使用暴力的界限是一点一点逐渐清晰起来的。在这个过程中,国家的武装力量逐步统一化和常备化。[101]

    正规化和常备化的军队当然也更有效率。初期由土匪流氓组成的民兵能够对平民造成严重伤害,但这些人既缺乏勇气又没有纪律,他们在有组织的战斗中非常没有效率。穆勒解释说:

    说到底,罪犯的座右铭绝对不会是“永远忠诚”、“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责任、荣誉、国家”、“(天皇)万岁”或者“铭记珍珠港”,而是“捞到钱赶紧逃”。确实,对一个罪犯来说,在战场上送命(或者在受雇去抢劫银行的行动中送命)是最最莫名其妙的事情;为了追求暴力的激动去死,或者为了获得战利品而死,实在太缺乏理性了,因为一旦人死亡,就什么也享受不到了。[102]

    但是在16世纪和17世纪的军事革命中,国家开始组织职业常备军。他们从社会的各个阶层进行大规模征募,不再仅仅收纳社会底层的渣滓。他们将演习、训导和严酷的惩罚相结合,训练士兵从事有组织的战斗。他们向士兵灌输纪律、毅力和勇气这样的职业守则。其结果是一旦两支这样的军队交火,瞬息之间就会造成惨重的伤亡。

    军事史学家阿扎尔·加特曾经说,“革命”一词在此可算是用词不当,因为军事进步是一个循序渐进的发展。[103]以高效为目的的技术进步和组织进步历时几个世纪,提高军队各个部分的效率的过程是这一变迁大潮的组成部分。也许,与其说是军事革命本身,不如说是拿破仑的作战方式让战场成为屠宰场。他改变了原来交战双方努力保存兵力的做法,代之以倾全力进攻的战术。在拿破仑之后,任何一个国家要想打败对手,都只能穷兵黩武,竭尽所有的人力、物力投入战场。[104]而另一场“进步”(19世纪开始的工业革命)的脚步声已经响起,它装备起更大规模的军队,更迅速地将士兵运往前线。可再生的炮灰供应加剧了消耗战博弈,将战争一步步推向幂律分布长尾的远端。

    * * *

    在这个军事大国急剧膨胀的时期,除了国家整合之外,还有一种力量也在促使战争的频率下降。许多历史学家都注意到,在漫长的欧洲战争史上,18世纪是一个间歇期。在前一章中我已经提到,一些帝国,比如荷兰、瑞典、丹麦、葡萄牙和西班牙停止了大国竞争博弈,转向占领商业领域。布莱克称之为“相对平静的18世纪”(至少从1713年至1789年是相对平静的)。在图5-17中,这一时期的曲线呈U形。在图5-18中,18世纪是宗教战争和法国动荡之间的低洼的W型。卢亚德表示,1648—1789年的“主权时代”,“目标通常相对有限,许多战争都是在不分胜负的情况下结束的,由此可以说没有哪个国家能实现其最终目标。战争是漫长的,但是作战的手法相当克制,伤亡比前一个时代和后一个时代都要小”。可以肯定,这个世纪也有非常血腥的战斗,比如被称为“七年战争”的世界大战。但是,戴维·贝尔认为,“历史学家必须有能力在恐怖的阴影下辨识事实,即使18世纪并没有真的将龇牙咧嘴的猎犬变为 ‘娱乐哈巴狗 ’……这期间的冲突在欧洲历史上也是属于恐怖程度最低的”。[105]

    正如我们在第4章中所见,这种宁静是理性时代、启蒙运动和古典自由主义黎明有关的人道主义革命的一部分。宗教狂热的平息让战争不再具有末世审判的意义,交战双方的首领可以谈判协商,而不是一定要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许多主权国家成为商贸大国,它们更愿意看见正和博弈的贸易,而不是零和博弈的征服。作家对战争荣誉进行解构,对暴力历史进行批判,并将士兵和被征服者的感受带给读者。哲学家重新定义政府,以前政府是实现君主奇思妙想的工具,现在政府是提高个人生活、自由和幸福的手段,并试图想办法约束政治领袖的权力,激励他们避免战争。当时的一些统治者逐渐受到这些思想的影响,或者至少受到感染。尽管这些“开明的专制”仍然是专制,但总是强过不开明的专制。而作为和平力量的自由民主制度,终于在美国和英国找到了最初的落脚点。

    反启蒙运动的思想和民族主义时代

    当然,接下来,世界出了可怕的差错。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导致400万人丧命,使自己名列“人类相乎之间(可能)做过的(大约)21件最残暴的事情”之一,在图5-18中出现了一个高峰。

    卢亚德将1789年定为“民族主义时代”的开始。在“主权国家时代”,参与各方是各式各样的王权帝国,它们不一定是“民族国家”,即在同一片国土内由相同语言和相同文化的人组成的国家。在这个新时代,国家由民族界定,并要与其他民族国家竞争领先地位。民族主义的理想在欧洲掀起30场独立战争,先后导致比利时、希腊、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和塞尔维亚的自治。此外,意大利和德国的统一战争也是受到民族主义激励的结果。当时亚洲和非洲人民还没有资格表达自己的意愿,所以欧洲人加紧在亚非殖民,以此为自己的民族国家增加荣耀。

    我们可以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这种民族主义渴望的总爆发。其导火索是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反抗哈布斯堡王朝,而站在日耳曼人一边反抗斯拉夫人的忠心耿耿的民族主义分子火上浇油,扩大事端。接着,反抗斯拉夫人迅速转为反抗英国和法国,“一战”的结局是多民族的哈布斯堡王朝和奥斯曼帝国解体,中欧和东欧形成新的民族国家。

    卢亚德将1917年作为“民族主义时代”的结尾。就在那一年,美国参战,并将战争塑造为民主对抗专制的斗争,同时,俄国革命创建了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世界从此进入“意识形态时代”,先是民主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联手反对纳粹,后来则是在冷战中相互对抗。当卢亚德在1986年写作的时候,他在“1917”后面留下的是破折号,今天我们可以写上“1989年”,作为这个时代的休止符。

    “民族主义时代”的概念有些牵强。这个时代始于拿破仑战争,因为这场战火就是被法兰西民族主义精神点燃的。但是点燃战争的是法国大革命残留的思想,因此它远远走在了所谓的“意识形态时代”之前。这个时代很像一个三明治,两端是两次大规模毁灭性战争,中间夹着两个破纪录的和平间歇期(1815—1854年和1871—1914年)。

    迈克尔·霍华德坚持认为,为了更好地理解过去200年的历史,可以将它看作四种力量——启蒙人文主义、保守主义、民族主义和乌托邦思想——争抢影响力的战役。某些时候,其中几种力量会结成临时同盟。[106]拿破仑时代的法兰西继承了法国大革命,因此它被看成是法国启蒙运动的一部分。事实上,它被更好地归类为法西斯主义的第一次实施。虽然拿破仑推行了几项合理的改革,比如公制度量和民法规则(在很多法语地区,拿破仑的民法至今有效),但在更多的方面,他都背叛了启蒙运动的人文进步。他通过政变夺取政权,推翻宪法确立的政府,恢复奴隶制,颂扬战争,由教皇加冕成为法兰西皇帝,重立天主教为国教,将三个弟弟和妹夫立为外国的国王,疯狂地发动战争机器抢夺地盘,无情地践踏人类生命的价值。

    贝尔说过,拿破仑时代的法国崇尚法兰西民族主义和乌托邦思想的混合物。[107]这种意识形态,就像它之前的基督教教义以及后来的法西斯主义等,都是弥撒亚式的,充满终极审判的狂热,坚定地追求领土扩张,并且坚信自己是正义的化身。它们都将自己的敌人视为不可救赎的恶魔:为了追求神圣的目标,必须彻底消灭这些恶魔的威胁。贝尔还说,激进好战的乌托邦主义是对启蒙主义人文理想的倒行逆施。对于革命而言,康德“追求永久和平这一目标的价值不仅在于它符合最基本的道德律,而且在于它符合人类文明的历史进步……因此,理所当然地,为了未来的和平,任何以及所有的手段都是正当的,甚至包括灭绝性的战争”。[108]康德本人对这种阐释深恶痛绝,他认为,这样的战争将“永久和平埋葬在全人类的坟场上”。美国的建国之父们同样意识到人性中扭曲的成分,因此对具有帝国倾向和弥撒亚救世情结的领袖人物充满恐惧,并予以坚决的抵制。

    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先是被拿破仑挂在刺刀上传遍欧洲,接着又在血雨腥风中被赶了出去,此后,正如我们在第4章中看到的,欧洲出现了一系列“反启蒙运动”的新思潮。霍华德将它们的共同之处归结为“个人作为一个个体,其所具有的理性和观察能力,不足以创造一种成为社会和平和公正基石的法律制度。相反,个人是一个社会的成员,社会塑造了个人,其塑造方式甚至是个人无法完全理解的,而社会有权要求个人对其保持忠诚”。

    我在前面曾经提到两种反启蒙运动思想,从相反的两个方向抵制法国大革命的观念。第一种是埃德蒙·伯克的保守主义,他认为社会习俗是文明进程久经考验的成就,它驯服了人性中的阴暗面,因此值得我们像对待知识分子和改革家的措辞严谨的著述一样予以尊重。伯克式的保守主义,其本身就是理性的优美应用,它代表了对启蒙运动的小修正。但是,约翰·格特弗里德·冯·赫尔德的浪漫民族主义让反启蒙运动思想极度膨胀,他的观点是,一个民族集团——在赫尔德这里,就是日耳曼人民——有着非同寻常的品质,完全不可能被所谓人类的普遍性涵盖。这个民族的整合不是靠什么理性的社会契约,而是被鲜血和土地紧紧地联结在一起。

    霍华德说:“这种启蒙运动与反启蒙运动之间,个人和部落之间的辩证,在欧洲流行开来,并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整个19世纪的欧洲历史,甚至20世纪的世界历史。”[109]在这两个世纪中,伯克的保守主义、启蒙的自由主义和浪漫民族主义上演了一出又一出时分时合、同床异梦的游戏。

    在1815年的维也纳会议上,大国的政治家构造了一种延续了一个世纪的国际关系体系,维也纳会议是伯克保守主义思想的胜利,即稳定压倒一切。尽管如此,霍华德还是观察到,“这个新体系的建筑师既是启蒙运动的继承人,也是法国大革命领袖的追随者。他们既不相信神圣王权,也不相信神圣神权,但如果教会和国王是在革命的狂风暴雨后重建和维护国家秩序的必要工具,那么也只好在各地重整他们的权威了”。[110]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再认为大国之间的战争是国际关系中不可避免的组成部分。以往25年的一系列事件证明,战争实在是过于残酷了”。大国承担起维护和平和秩序的责任,他们组建的“欧洲同盟”(Concert of Europe)可以说是国联、联合国和欧盟的先驱。19世纪的欧洲得以有较长时间的和平间歇,“欧洲同盟”这个国际利维坦功不可没。

    但是,君主们一边要维持欧洲的稳定,另一边要对付内部的民族纠纷,各个民族开始强烈地要求管理自己的事务。霍华德说:“结果,民族主义与其说是来自普世的人权,不如说是民族首先为争取生存而战,继而为维护生存而战。”从短期看,对和平的渴望并不是特别强烈,因为很多人得出的结论是:“只有当所有的民族都得到自由的时候才会有和平。同时,很多民族宣称有权在必要的时候使用武力争取自由,而 ‘维也纳同盟 ’体系正是要力图防止这种民族解放战争。”[111]

    民族主义情感很快融入所有的政治运动。一旦民族国家得以确立,它立即成为新的、保守派竭力维护的权势集团。当王室成为民族国家的象征,保守主义和民族主义也就渐渐开始合流。[112]许多知识分子将浪漫民族主义与黑格尔的辩证历史观——历史不可阻挡地向前发展——交织在一起。卢亚德这样总结黑格尔的历史观:“全部的历史都是在执行一个神圣计划。战争是主权国家解决它们之间纠纷的途径,这正是神圣计划宣示自身的过程,主权国家中出现超级国家(比如普鲁士),代表着神圣意志得以实现。”[113]最终,黑格尔哲学孵化出了法西斯主义和纳粹主义。法西斯和纳粹运动具有弥撒亚式的、军国主义的和浪漫民族主义的特质。作为与此相似的另一个历史建构——暴力解放不可阻挡的辩证历史观,成为20世纪共产主义运动的基石。[114]

    人们也许会认为,英美和康德式启蒙运动的自由派继承者会反对日渐强硬的军国民族主义。但是,自由派却发觉自己身处困境:他们怎么能为王权和帝国辩护呢?于是,自由主义在“人民自决”的伪装下和民族主义站到一起,所谓“人民自决”总算还带着模模糊糊的民主意识。很不幸,“人民自决”一词所含有的那点儿人文主义意味完全取决于一个借代关系。“民族”或“人民”一词代表着组成民族的个体的男人、女人和孩子,然而政治领袖却成了民族的化身。一位统治者、一支军队、一片疆土、一种语言,在认知上被等同于数百万个血肉之躯。伍德罗·威尔逊在1916年的一次演讲中将自由主义的民族自决奉为至高原则,这一原则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世界新秩序的基石。当时就有人看到了“民族自决”原则中内在的自相矛盾,威尔逊的国务卿罗伯特·兰辛在自己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这个词组简直是装满了炸药。它带来了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希望。我担心,它会让成千上万人付出生命的代价。最后,它将受到鄙视,被叫作理想主义者的梦幻。这些人无视现实的风险,等到想起那些恪守原则的忠告时,一切都为时已晚。这个词组会造成多大的灾难,会带来多少悲剧!当始作俑者清点那些为了他喊出的这个字眼儿而送命的人的尸体时,他会做何感想啊![115]

    兰辛在一个问题上犯了错误,付出生命代价的人不是成千上万,而是成百万甚至上千万。“民族自决”的危险之一是,如果民主是指一片地产上居住的同文同种的团体,在这个意义上,从来都不存在所谓的“民族国家”。与树木和山岭组成的风景不同,人是有脚的。为追逐机遇,人四处迁徙,定居后还会召唤来更多的亲友。这种人口分布上的混合,可以在地理上不断地细分,变成少数民族中还有少数民族。一个对一片疆土宣称主权的政府,自认构成一个“民族国家”,但在事实上,它可以完全无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许许多多个体的利益,反而更关切其他领土上的某些人的利益。如果乌托邦是一个政治疆界和种族疆界刚好相吻合的世界,那么各国领导人将忍不住加速推进这一进程,开展种族清洗和民族统一主义运动。在没有自由民主、没有对人权的坚实承诺的情况下,一个政权等同于人民这种借代关系能够让任何一个国际联盟(比如联合国大会)成为一场闹剧。无能的独裁者总是能受到国际大家庭的欢迎,并拿到全权委托状,然后用饥荒、监狱和谋杀来对付自己的人民。

    * * *

    另一个破坏了19世纪欧洲和平间歇的新发展是浪漫军国主义。这种说教认为,撇开战争的战略目的,战争本身也是一种有益的活动。无论是自由派还是保守派,都接受这样的观点,即战争调动起英雄主义、自我牺牲精神和男子气概,布尔乔亚社会充斥着矫揉造作和物质享受,而战争是荡涤颓废、振奋人心的良药。今天,对一项专门用来杀人和从事破坏的事业怀有崇敬之情,绝对被认为是发疯。但在当时,作家纷纷表示:

    战争总是扩展人民的思想,提升他们的品格。

    ——亚历克西·德·托克维尔

    (战争就是)生活本身……我们必须吃和被吃,世界才能生存下去。只有好战的民族才能兴旺,一个民族一旦放弃武装,它的死期也就到了。

    ——埃米尔·左拉

    战争的崇高就在于它用伟大的国家精神彻底摧毁渺小的个人,让同胞相互牺牲的情操,让爱、友谊和强烈的同生共死的情怀得到最充分的张扬。

    ——海因里希·冯·特赖奇克

    当我告诉你战争是一切艺术的基础时,我的意思也是说,它是人类一切崇高美德和力量的基础。

    ——约翰·罗斯金

    战争是可怕的,但又是必要的,因为战争将国家从社会僵化和停滞中解救出来。

    ——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

    (战争是)一次净化和一次解放。

    ——托马斯·曼

    战争是人类进步所必需的。

    ——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116]

    相反,和平则成为“一种梦想,而且不是一个美妙的梦想”,德国军事战略家赫尔穆特·冯·毛奇(Helmuth von Moltke)说:“如果没有战争,世界就会在物质主义中沉沦。”[117]弗里德里希·尼采对此表示同意,他说:“如果人类忘记了如何制造战争,他们就只剩下些幻想和漂亮的情感,除此之外还能期待的所余无几(甚至是荡然无存了)。”依照英国历史学家J. A.克拉姆(J. A. Cramb)的解释,和平的意思是“世界在迟钝之中沉沦……一场噩梦成真,如同太阳变成冰块,留下行星在一片黑暗的空寂中默默地沿着轨道运行”。[118]

    甚至反对战争的思想家,例如康德、亚当·斯密、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H. G.威尔斯、威廉·詹姆斯,也为战争说了不少好话。从詹姆斯1906年的文章《道义战争》的标题,就能看出他谈及的是战争的积极性,而不是战争中的恶。[119]当然,他在文章的开始对军事浪漫主义战争观做了一番挖苦:

    “可怕”的战争是拯救世界的唯一方案所要支付的小小代价,否则世界将成为小文员和教师、男女同校、热爱动物者、“消费者联盟”和“慈善联合会”、毫无节制的工业化信徒以及没羞没臊的女权主义者的天下。人类将不再有廉耻,不再有坚强,更不会有勇气!这个星球上将住满了懦夫。唾弃它吧!

    但是,他又表示:“我们必须有新的能量和奋斗来维持我们的刚强气概,这是军人所忠实信奉的品质。尚武美德是久经考验的黏合剂,英勇无畏,蔑视懦弱,放弃私利,服从命令,仍然是一个国家立国的基石。”所以,他提出了一项强制性国家服务建议,这个项目应该“招募我们那些娇生惯养的年轻人,为了戒除他们身上的幼稚,将他们送往煤矿、钢铁厂、渔轮和建筑工地”。

    浪漫民族主义和浪漫军国主义互为营养,在德国表现得尤为突出。德国是欧洲国家晚宴的迟到者,但自认为也配得上拥有一个帝国。在英国和法国,浪漫军国主义信誓旦旦地说,战争的景象绝不应该是它所显现的那样恐怖。相反,伊莱尔·贝洛克(Hillaire Belloc)这样写道:“我多么渴望一场大战!它将像扫帚一样横扫欧洲的污泥浊水!”[120]保罗·瓦莱里(Paul Valéry)也有同感:“我几乎在盼望一场毁灭性的战争。”[121]甚至夏洛克·福尔摩斯也忍不住发表了自己的意见。阿瑟·柯南道尔在1914年让福尔摩斯感叹说:“这会是冰冷和苦涩的,华生,在它大爆发之前,我们中间不少人可能就已经枯萎了。但是,说到底这是上帝的狂风,风暴过去后,阳光下会有一片更干净、更美好、更坚实的大地。”[122]各色隐喻不胜枚举:清扫灰尘的扫帚,振奋人心的清风,修枝裁叶的剪刀,荡涤污泥浊水的风暴,还有提纯精练的火焰。英国诗人鲁珀特·布鲁克(Rupert Brooke)写道:

    此刻,感谢上帝,让我们躬逢盛世,

    正值青春年少,将我们从梦中唤醒,

    坚定的手势,清明的目光,锋锐的力量,

    行动吧,就像游泳健将果敢地跃入水中。

    评论家亚当·高普尼克(Adam Gopnik)说:“当然,游泳健将不是跃入干净的水中,而是一脚踩进血水之中。”高普尼克在2004年为7本有关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新书写书评。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这些著述仍然在试图琢磨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123]这场大屠杀令人难以置信——在短短4年时间中,850万人战死沙场,约有1500万人死于战争。[124]浪漫军国主义本身无法解释屠杀的狂热。至少从18世纪起,作家就开始赞美战争,但在拿破仑战争后的19世纪,曾经有两次史无前例的没有大国战争的时期。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各种破坏性逆流聚攒起来的超级风暴,战神的铁骰子将它们汇集在一起:军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背景;突然出现的威胁到各个大国信誉的军备竞赛;感到恐惧的统治者认为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霍布斯陷阱;各方认为有能力速战速决并且胜算在握的过度自信;军事机器中大规模运输能力和杀伤能力的结合——大批士兵被迅速运抵战场,并在抵达后迅速阵亡;以及消耗战博弈,将交战双方锁定在战争成本呈指数级增长的游戏中,欲罢不能,直至毁灭。所有这些因素,在某一天被一个撞上大运的塞尔维亚民族主义分子突然点爆了。

    意识形态时代的人文主义和极权主义

    在始于1917年的“意识形态时代”中,19世纪反启蒙运动思想中必然论的信仰体系,决定了战争的整个过程。浪漫化和军国化的民族主义,在法西斯的意大利、大日本帝国和纳粹德国煽动起扩张的野心,而在德国,除民族主义外,还要加上一些伪科学的种族优越论。这三个国家的每一个统治者都诅咒颓废的个人主义和现代自由西方的普世主义,也都坚信天命让他们成为一方自然疆域的霸主:地中海、太平洋周边地区和欧洲大陆。[125]打响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入侵行动,就是要实现这种天命式的目的。同时,苏联和中国要推动一个辩证的历史进程;在这个进程中,无产阶级和农民要消灭资产阶级。美国则决心将共产主义运动限制在“二战”结束时的边界之内,因此产生了冷战。[126]

    上述总结没有提及一个要点,而它恰恰可能是20世纪影响力最为持久的思潮。穆勒、霍华德、佩恩以及其他政治史学家告诉我们,19世纪还有一个继承了启蒙运动战争批判的思想运动。[127]与自由主义流派对民族主义怀有柔软的同情心不同,反战派坚定地以个人为本位,坚持个体的利益至高无上。它将康德的民主、商贸、世界公民和国际法诸原则发展为实现和平的具体途径。

    19世纪和20世纪初期反战运动的智囊有:贵格派,比如约翰·布赖特;废奴主义者,比如威廉·劳埃德·加里森;商贸和平论的提倡者,比如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和理查德·科布登(Richard Cobden);和平主义者,比如列夫·托尔斯泰、维克多·雨果、马克·吐温和萧伯纳;哲学家,比如伯特兰·罗素;工业家,比如安德鲁·卡内基和阿尔弗雷德·诺贝尔(诺贝尔和平奖的由来);还有许多女权运动家和一些左右摇摆的社会主义者。(警句:“刺刀的两边都是工人。”)一些道德开拓者创建了专用于预防和制约战争的新制度,比如海牙国际仲裁法庭以及有关战争守则的一系列《日内瓦公约》。

    两本畅销书的出版让和平成为流行的主题。1889年,奥地利小说家贝尔塔·冯·苏特纳(Bertha von Suttner)的小说《放下武器!》(Die Waffen Nieder!),以第一人称讲述了战争的残酷。1909年,英国记者诺曼·安吉尔(Norman Angell)先是出版了一个小册子《欧洲的幻觉》(Europe..s Optical Illusion),后来扩展成书《大幻影》(The Great Illusion)。他在书中论证说,战争是没有经济效益的。掠夺在原始经济中也许有利可图,因为财富的形态是有限的资源,比如黄金、土地或者自给自足的匠人的手工产品。但在一个财富来自交换、信用和分工的世界里,征服不可能让征服者更富有。矿产不会跳到地面上,庄稼不会走进粮仓,征服者还是要支付报酬,以使矿工采矿,使农民春种秋收。事实上,征服者要付出金钱和生命,而且他破坏了人人受益的信任和合作系统,他只会变得更穷。不妨想象一下,加拿大中部省份马尼托巴征服西部省份萨斯喀彻温,能有多大的收益?如果说两个加拿大省份之间的征服收益有限,那德国征服加拿大,能得到的好处也绝不会更大。

    尽管文学作品一时间颇受欢迎,但反战运动在当时被认为过分理想化,没有任何政治势力愿意给予严肃的考虑。苏特纳被叫作“荒谬的温情香水”,她的德国和平学社是“一个滑稽的缝纫俱乐部,会员都是些感情脆弱的女大妈和男大妈”。安吉尔的朋友告诉他说:“不要再碰那些问题,否则你会和那些怪人、赶时髦的新潮儿或者留着胡子穿着凉鞋追求高级思维、靠吃坚果维生的狂热分子划为一类。”[128]H. G.威尔斯这样写道,萧伯纳是“一个还在玩耍的上了年纪的顽童……在整个战争期间,我们一直听得见萧氏发出不和谐的伴奏,活像一个痴呆儿童在医院里大喊大叫”。[129]事实上,安吉尔从来没有说战争是无用的,他仅仅是说,战争无法实现它的经济目的,他只是担心醉心荣耀的领导人会以此为借口发动战争——人们提到安吉尔,却总是说他认为战争是没有用处的。[130]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安吉尔成为一个笑柄,因为他竟然认为能够终结战争。直到今天,他仍被看作天真乐观主义的象征。当我写作本书的时候,不止一位同事把我拉到一边,教育我诺曼·安吉尔是何许人也。

    * * *

    但是,穆勒认为,安吉尔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仅宣告了浪漫军国主义在西方主流思想界的终结,也否定了在任何情况下认为战争是一种需要,或者不可避免的观念。卢亚德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人们对于战争的传统态度。人类第一次有了一种几乎是普遍的认知,故意发动战争不再被认为是正当的。”[131]这不仅是因为欧洲被生命和财产的巨大损失震撼,正如穆勒所说,欧洲历史上也曾经有过破坏性相当的战争,但在许多情况下,大部分参战国舔舔伤口,拍拍灰土,仿佛没有得到任何教训,就立即跳进一场新的战争。还记得我在前面说过,致命冲突的统计显示不出有任何厌战情绪。穆勒坚持认为,这一次则出现了关键性的区别,锲而不舍、旗帜鲜明的反战运动现在终于可以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们!”

    无论是政治家还是文化领域,都能看到这种转变。当人们目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破坏性后,“伟大的战争”被改名为“结束一切战争的战争”。一旦战争结束,各国首脑立即着手将希望付诸现实,宣布正式放弃战争,并筹组国联,防范新的战争。无论这些措施在事后来看多么差劲,在当时,它们却是对几千年传统的颠覆。在此之前,人类一直将战争奉为光荣、英雄、名誉的等价物,用军事理论家卡尔·冯·克劳塞维茨的名言来说,战争“仅是政治以另外一种方式的继续”。

    我也一直将第一次世界大战称为第一次“文学大战”。到20世纪20年代后期,对战争进行苦涩反思的创作,将战争的悲剧和徒劳无益变为大众的知识。在这个时代的伟大作品中,有西格里夫·萨松(Siegfried Sassoon)、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和威尔弗雷德·欧文(Wilfred Owen)的诗歌和回忆录,畅销小说和家喻户晓的电影《西线无战事》,T. S.艾略特(T. S. Eliot)的名诗《空心人》(The Hollow Men),海明威的小说《永别了,武器》(A Farewell to Arms), R.C.谢里夫(R. C. Sherriff)的戏剧《旅途终点》(Journey..s End),金·维多(King Vidor)的电影《大游行》(The Big Parade),让·雷诺阿(Jean Renoir)的电影《大幻影》(Grand Illusion)——名字取自安吉尔的著作。

    像其他人文主义的艺术作品一样,这些故事用第一人称,力图让读者和观众体验到故事中人物的痛苦感受。在《西线无战事》一个著名的场景中,年轻的德国士兵审视一个刚刚被他杀死的法国人的尸体:

    毫无疑问,他的妻子还在思念他;她肯定不知道灾难已经降临。他看起来好像是经常给她写信的那种人——她还会再收到他的信。明天,也许一周之后,她或许又能收到他的信,甚至再过更长的时间,个把月后,还会收到一封被邮局拖延的书信。她能看到信里他正和她诉说深情呢……

    我跟他交谈起来,我说:“……原谅我,同志……为什么他们从来不告诉我们,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一群可怜虫,你们的母亲和我们的母亲一样在担惊受怕,我们都恐惧死亡,都会死亡,都有悲伤痛苦?”……

    “我一定要给你妻子写信,”我急切地对那个死人讲……“我要把我刚才对你讲的话都告诉她,她不会受罪的,我以后一定帮助她,还会照顾你的父母和孩子……”我心神不定将他的皮夹拿在手里。皮夹不小心从手里滑到地下,展开了……照片上是一名妇女和一个小女孩,她们站在一面长满青藤的墙前,是那种业余摄影师拍摄的小小的照片。和照片在一起的,是家信。[132]

    另一个士兵问为什么会爆发战争,有人回答说:“通常都是一个国家严重侵犯了另一个国家引起的。”这个士兵回答说:“一个国家?我听不明白。德国的山不会跑去侵占法国的山。或者河流,或者树林,或者一片麦田,这些怎么会去侵犯人家?”[133]穆勒认为,这部文学作品的最后结果是,战争不再被看作光荣、英雄、神圣、令人激动、男子气概或者清除污浊的,它变成不道德的、令人厌恶、野蛮、无用、愚蠢、浪费和残酷的。

    也许,还要加上一个,荒谬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直接原因是荣誉受到损害,导致摊牌。奥匈帝国领袖向塞尔维亚发出羞辱性的最后通牒,要求为大公遇刺道歉并镇压塞国内部的民族主义运动,直到奥匈帝国满意为止。俄国人为斯拉夫同胞打抱不平,德国觉得俄国侵犯了说德语的同胞,英法随即加入混战,一场有关荣誉、侮辱、羞耻、声望、信用的竞赛一步步升级,最后失去控制。各国唯恐被甩在后面成为“二流国家”,这种恐惧让他们在“懦夫博弈”中拒绝刹车,结果只有迎头相撞。

    当然,纵观血腥的欧洲历史,荣誉竞赛所点燃的战火比比皆是。但是,正如福斯塔夫所说,荣誉只是一个字眼——我们今天也许会说,只是一个社会建构,“毁谤不能容忍它”。很快,毁谤就出现了。迄今为止最优秀的反战电影也许要算马克斯兄弟的《鸭羹》(Duck Soup, 1933年)。格劳乔扮演鲁弗斯·T.法尔弗莱,弗里多尼亚国(“自由之地”)一位刚刚得到任命的领袖。他被要求和邻国西尔瓦尼亚的大使达成和平协议:

    如果我不能倾尽全力让我们挚爱的弗里多尼亚与世界和平共处,我就是辜负了人们给予我的高度信任。我十万分热切地期待与特伦蒂诺大使会面,我将以国家的名义,向他伸出友谊之手。我深信他将怀着同样的心情接受这一善意的姿态。

    不过,假如他拒绝接受,那样也很好。我伸出我的手,他拒绝和我握手。这会给我的脸上增光,不是吗?我,一国元首,在一个外国大使那里碰钉子了。他以为他是什么人,竟敢跑到这里,当着我的人的面,把我当个傻瓜耍?让我再想一想。我伸出手,那个阴险的家伙拒绝和我握手。为什么?这只卑鄙、贼头贼脑的臭猪!我告诉你,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大使进屋。)是啊,你拒绝和我握手,是吧?(他打了大使一个大耳光。)

    大使:蒂斯代尔太太,这是最后一根稻草!现在没有回旋余地了!开战吧!

    于是,一个古怪的制作编号突然闪出画面,马克斯兄弟在一队德国士兵的钢盔上弹奏木琴音乐,躬身躲闪着呼啸的子弹和炮弹。他们身上的军装一直在变换,从内战的士兵,换作童子军,再换作英国王宫卫兵,直到戴着浣熊皮帽子的边疆拓殖者。人们一直将战争比喻为决斗,决斗在逐渐成为人们的笑柄后销声匿迹了。战争的名声当时也经历了类似的过程,奥斯卡·王尔德的预言差点儿成为现实:“只要战争被视为邪恶,它就总有一种魅力。当它被视为粗鄙时,它就不会受到欢迎了。”

    查理·卓别林的《大独裁者》(The Great Dictator, 1940年)是另外一种经典的战争讽刺喜剧。它嘲笑的对象不再是理想王国中冲动的领袖,因为当时每个人都烦透了军队的尚武文化。相反,小丑一抹脸成了满脑子尚武理想的当代独裁者。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电影场景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这两个角色在一间理发店里交谈,两人相互较劲儿,力争盖过对方一头,不断升高他们所坐的理发椅,直到两人的脑袋撞到天花板。

    穆勒认为,到20世纪30年代,欧洲弥漫着浓重的厌战情绪,甚至德国平民和军官也不例外。[134]虽然德国人对《凡尔赛条约》的条款非常不满,但几乎没有人愿意通过发动战争来修正条约。穆勒历数了一连串有机会成为总理的德国领导人,他们之中只有希特勒一个人怀有征服欧洲的野心。历史学家亨利·特纳说,只需要一次军事政变,就可以避免第二次世界大战。[135]希特勒充分利用了世界的厌战情绪,一而再,再而三地宣称热爱和平,但他也深知,在还能够阻止他的野心的时候,是不会有人愿意出来阻拦他的。穆勒和许多历史学家都认为,希特勒一个人要对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可怕的灾难负有主要责任。穆勒翻阅了希特勒的各种传记,为这一观点寻找证据:

    在1933年拿到对国家的世纪控制权之后,(希特勒)迅速并坚决地处置他的对手和潜在对手,手法包括劝服、恐吓、压制、欺诈、降级,以及在许多情况下甚至不惜进行谋杀。他的精力超人,具有非同一般的说服力、记忆力和全神贯注的能力;并且极度嗜好权力,狂热地坚信天降大任在肩;此外还具有几乎是无限的自信心,胆大妄为,以及得天独厚的撒谎能力、令人着迷的演讲风格;最后就是能够毫不留情地消灭任何妨碍他或者试图妨碍他实现自己意图的人……

    希特勒需要利用混乱和不满为自己寻找机会,尽管这些混乱和不满大多是他自己制造的。他还需要帮手——一些对他崇拜不已、俯首帖耳的奴才;需要一支能够听他使唤和调遣的军队;需要一个国家的国民能够为其所魅惑并被他带入屠宰场;还需要茫然、没有组织、愚蠢、短视、胆小如鼠的外国对手,以及情愿祈祷而不愿作战的邻国——可以说,他也是自己动手,制造了大部分他所需要的条件。希特勒将他得到的各种条件一一加以利用,根据自己的目的对世界进行操纵和重塑。[136]

    最后是5500万人的死亡(包括日本进犯东亚的行动所造成的至少1200万人的死亡)。世界再一次呼唤和平。

    长期和平:一些数字

    本章中,在战争统计方面,我用了很大的篇幅。但是,现在我们还要来看一看1945年以来最有意思的统计数字: 0。在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战争厮杀之后,将近70年过去了,在大批的战争分类统计栏目中,数字都是0。让我从最重要的统计开始:

    .冲突中使用核武器的数量为0。5个大国拥有核武器,所有这些国家都曾卷入战争。但是,没有任何核武器被投入使用。这还不仅是大国避免在全面核战争中同归于尽,它们也避免在战场和轰炸敌人设施的行动中使用小规模“战术型”核武器,它们中有很多相当于常规的爆炸装置。20世纪40年代后期,美国在使用核武器上是克制的,因为当时它拥有核垄断,不必担心“确保相互毁灭”。我在本书中一直使用各种比重以量化暴力。如果我们来计算一下一个国家实际从事的暴行和它具有的暴行能力之比,考虑到它们拥有的破坏能力,战后几十年的和平真是要高出人类历史其他时期好几个数量级。

    本来这一切都还不能算是最后的结论。直到冷战突然终结之前,许多专家,包括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查尔斯·珀西·斯诺(C. P. Snow)、赫尔曼·卡恩(Herman Kahn)、卡尔·萨根(Carl Sagan)和乔纳森·谢尔(Jonathan Schell)都曾认为,热核战争导致世界末日即使不是不可避免,也是非常有可能的。[137]比如,杰出的国际问题学者汉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在1979年这样说:“世界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第三次世界大战——一场战略性核战争。我不相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止这场战争。”[138]根据《原子科学家公报》(The 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后简称《公报》)网站上的信息,这份期刊的宗旨是“向公众提供有关核武器的深度分析、评论和报告并影响政策制定”。自1947年开始,《公报》发布“世界末日之钟”,量度“人类距离灾难性毁灭——以午夜为代表——还有多长时间”。时钟公布时的分针距离午夜还有7分钟,在后来的60年中,分针时进时退很多次,距离午夜最近的时候只有2分钟(1953年),最远的时候是17分钟(1991年)。到2007年,《公报》决定,60年内向前挪动了2分钟的末日之钟到了再次调整的时候了。但是,他们不是调试钟表的机械,而是重新定义了什么是“午夜”。今天的“末日”包括“生态系统的破坏、洪灾、大暴雨、旱情和极地融冰”。这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冷战两大敌对国战场交火记录为0。肯定,他们偶尔会和对方的小伙伴开战,在某个附庸国打一场代理人战争。但是,当美国或者苏联中的一方将部队派往对抗地区(柏林、匈牙利、越南、捷克斯洛伐克、阿富汗)时,另一方就采取回避姿态。[139]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特征。我们已经知道,一场大战的伤亡人数远远高于许多场小战争的总和。过去,当大国的敌人侵入一个中立国,大国往往会出现在战场上以表达自己的不快。1979年,当苏联入侵阿富汗时,美国为了表示本国的不满,从莫斯科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撤回了自己的运动员。20世纪80年代后期,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掌权之后,冷战在未发一枪的情况下戛然而止。接着是柏林墙在和平中被推倒,苏联基本上在和平中解体。

    . 1953年之后,大国交战次数为0(或者甚至可以说自1945年之后大国交战次数为0,因为许多政治学家认为,中国在朝鲜战争结束之后才被视为大国)。1953年之后,没有战争的和平间歇打破了19世纪一次历时38年和一次历时44年的2项和平纪录。事实上,到1984年5月15日为止,大国之间保持和平的时间之长打破了古罗马帝国以来的纪录。[140]自公元前2世纪条顿人的部落向古罗马人发起挑战开始,每一次破坏和平的战事都有军队跨越莱茵河。[141]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欧国家之间的州际战争的数量为0。[142]而在1956年苏联短暂地入侵匈牙利之后,整个欧洲国家之间的州际战争的数量亦为0。[143]要记住,在此之前,欧洲自1400年起每年要开启两场全新的武装冲突。

    .自1945年以来,全世界主要发达国家(44个高收入国家)之间的战争为0(唯一的例外是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144]今天,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战争发生在更小、更穷、更落后的国家。但是,两场世界大战以及几个世纪中许多两个国家名字相连的战争(普法战争、普奥战争、俄国瑞典北方大战、英西战争、英荷战争)都告诉我们,事情原先并不是今天这个样子的。

    .自20世纪40年代末以来,通过征服另一个国家而扩张领土的发达国家数量为0。波兰被吞并,英国将印度纳入大英帝国版图,或者奥地利将自己算作一个不伦不类的巴尔干国家,这样的情况不再出现。1975年之后,世界上一个国家征服或者部分征服另外一个国家的次数为0。而自1948年之后的这个数字也已经接近于0(我们下面将探究有关这方面的发展)。[145]事实上,各大国的扩张转变为收缩。这个过程可以称为“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权力转移”,欧洲国家将大片的帝国领土拱手交给独立了的殖民国家,移交过程有时是和平的,有时是因为他们在殖民战争中失利。[146]我们将在下一章中看到,整整两个战争类别——攫取殖民地的帝国主义战争和保持殖民地的殖民战争——已不复存在。[147]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被国际社会承认的因为被征服而亡国的国家数字为0。[148](南越也许是唯一的例外,这要看南越与北越在1975年的统一是被视为一种征服还是一场国际战争的结束。)可以比较一下,在20世纪上半叶,有22个国家被占领或者被吞并,当时的国家数目要少得多。[149]虽然1945年之后,很多国家赢得独立,但几乎没有几个国家被分裂。1950年的世界地图上的国界线和2010年的地图相差无几。而在过去,世界上的统治者将领土扩张看作他们的天职。

    * * *

    本章的要点就是这些0, 0所代表的长期和平是各种心理不断调整的结果。无论在今天还是在过去的历史上,这种调整无时不在,并最终导致暴力的减少。在这种情况下,发达国家的主流思潮对战争的共识开始发生变化,新的思潮逐渐被世界其他国家接受。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期,那些渴望权力、威望和复仇的大人物能够通过他们的政治网络实现野心,为了满足自己而对因此产生的受害者毫无怜悯之心。换句话说,他们相信战争有其正当性。尽管战争的心理构成——支配、报复、麻木不仁、部落意识、团体迷思和自我欺骗并没有消失,但自20世纪40年代末以来,欧洲和其他发达国家中这些心理构成开始解体,战争的频率因此下降。

    有些人不愿意承认这些惊人的发展,说战争在发展中国家仍然存在,所以战争只是换了个地方,并没有减少。我们会在下一章探究世界其他地方的武装冲突,在此我只想说这个意见没有意义。不存在什么“暴力守恒定律”,也没有什么泄压系统,让世界某个地方的暴力高压在另外一个地方爆发出来。部落战、内战、私斗、劫掠奴隶、帝国战争和殖民战争在发展中国家的地盘上已经存在了几千年。一个在某些贫困地区仍有战争的世界,总是强过一个在穷困和富裕地区都有战争的世界,尤其是要考虑到富国能够调动的难以估量的破坏力。

    当然,长期和平不等于永久和平。没有人会根据历史统计数据推出大国之间、发达国家之间或者欧洲国家之间永远不会再发生战争的结论。但是,可能性随着时间发生的变化对我们是有意义的——赌场上铁色子游戏的赔率会下降,幂律线会下沉或倾斜。在我们的真实生活中,这一切已经发生了。

    即便如此,同样的统计意识提醒我们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也许,赌博的赔率完全没有变化,我们只是对一个随机出现的和平时期进行了过度解读,就像我们前面对战争和暴力的集簇形态进行了过度解读一样。也许,战争的压力已经在集聚,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但是,也存在并非如此的可能。关于致命冲突的统计显示,战争不是一个钟摆,不是压力蒸锅,也不是一群狂奔的野兽,而是一个没有记忆的骰子博彩,也许赔率还在不断变换。许多国家的历史证明,和平是绝对可以长期维持的。穆勒是这样说的:“如果战争狂热症是周期性发作的,我们大可期待瑞士人、丹麦人、瑞典人、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现在就该扑向战场了。”[150]美加两国有着世界上最长的不设防国境线,但加拿大人和美国人并没有为了过期已久的边境争端而夜不能寐,忧心如焚。

    好运气到头了的可能性有多大?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战后几十年,是500年前开始成型的大国所经历的最长的和平期。[151]在战火密布的欧洲历史上,目前的和平也是它的历史纪录。所有的统计分析都会证明,考虑到前几个世纪的战争纪录,长期和平中的那些0以及近乎0是极端的不可能事件。如果以1495—1945年的大国战争为基准线,出现只发生1场大国战争的65年和平期的概率为0.001(朝鲜战争属于边缘案例)。[152]即使我们以1815年作为起点,让拿破仑战争后的19世纪和平期修正观测的基准线,我们得到的结果是,仅发生4场大国战争的可能性低于0.004,而欧洲国家之间只发生一场战争(1956年苏联入侵匈牙利)的概率为0.0008。[153]

    当然,概率的计算完全取决于计算者如何定义事件。当你在对已经发生的事件有充分知识的情况下估算发生率(一种事后的比较,即人们所说的“数据探测”),与你在事前给出预测(一种有计划的或者先验的比较),结果可能非常不同。回想一下,一个房间里有57个人,出现2个人在同一天过生日的概率是0.99。在这个案例中,我们只有在找到这一对人之后方能确定生日的具体日子。而如果我们事先确定生日的日期,比如“我的生日”,那么出现和我在同一天过生日的人的概率低于1/7。股市骗子就在利用这两种概率计算的差别,在他们向客户发送的简报上预测市场的每一种可能走向。几个月后,终于撞上运气的分散的简报收件人会认为这家伙是个天才。对“长期和平”持怀疑态度的人可以说,那些在每一次长期和平出现后对此大做文章的人只不过是玩了一个“数据探测”的鬼把戏。

    但事实上,有一群学者在20多年前的一篇论文中指出,没有战争的时代将会延续,并认为这是新思维的结果。今天,我们可以说他们的先验预测应验了。这些故事既有标题,也有日期:维尔纳·莱维的《战争即将结束》(The Coming End of War, 1981年);约翰·加迪斯的《长期和平:战后国际体系的稳定因素》(The Long Peace: Elements of Stability in the Postwar International System, 1986年);卡列维·霍尔斯蒂的《末日骑士:兵临城下,还是改变方向,或者全面撤退?》(The Horsemen of the Apocalypse: At the Gate, Detoured, or Retreating?, 1986年);埃文·卢亚德的《锈蚀的剑:当代世界政治中军事权力的消融》(The Blunted Sword: the Erosion of Military Power in Modern World Politics, 1988年);约翰·穆勒的《逃离末日:大规模战争已经过时了》(Retreat from Dooms-day: The Obsolescence of Major War, 1989年);弗朗西斯·福山的《历史的终结》(1989年);詹姆斯·李·雷(James Lee Ray)的《废奴和国际战争的终结》(The Abolition of Slavery and the End of International War, 1989年);卡尔·凯森(Carl Kaysen)的《战争过时了吗?》(Is War Ob-solete? 1990年)。[154]1988年,政治学家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捕捉到了一个大家都关注到的现象:

    战后最令人瞩目的特征是它是名副其实的“战后”,因为1945年之后,大国之间再没有发生过战争。大国之间如此之长的和平期是史无前例的。[155]

    这些学者相当肯定地认为这不是一时的好运。他们指出,这是一个根本性的转变,支持对未来的预期。20世纪90年代初,凯森在对穆勒1989年的著作进行评论时,最后加上了一段话:

    很清楚,欧洲的国际构架,以及整个世界的国际构架正在发生深刻的转型。这种转型在过去一般是通过战争完成的。本文的观点支持这样一种预测,即这次的变化可以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发生(尽管这不是说在各国内部也一定没有暴力冲突)。时至今日——1月中旬,万事安好。此后的每一天,作者和读者都可以热切而紧张地验证这一预见。[156]

    当军事历史学家提出国家间战争被消除的初步评估时,人们的感觉会特别深刻,因为这些学者毕生浸润在各种战争史料中,看够了“此次非同寻常”的各种可能性。约翰·基根一向被称为“卓越的”军事史学家,如果有人以为“卓越”是他名字的一部分,也不足为奇。在1993年出版的名著《战争史》中,他写道:

    在我以毕生精力阅读战争史料,与老兵厮混,探访昔日的战场,观察战争的影响之后,我似乎感到,战争即将偃旗息鼓了,且不论战争是否理性,至少它很可能不再是人类处理分歧所需要的和有效的手段了。[157]

    另一位卓越的学者迈克尔·霍华德在1991年曾经这样说:

    很有可能,高度发达社会之间大规模的、有组织的武装冲突——这个意义上的战争不会再发生了,国际秩序将被纳入一个稳定的框架。[158]

    而同样卓越的大师埃文·卢亚德——我们巡视600年战争史的向导——在更早的1986年就说过:

    欧洲刚刚发生了最令人惊异的变化,国际战争正在人们的面前被画上休止符……想到欧洲前几个世纪所经历的战争的规模和频率,这一变化的程度极为壮观,也许可以称之为人类战争史上最令人震惊的断裂。[159]

    20多年过去了,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需要修正他们的判断。阿扎尔·加特的军事史巨著《战争文明史》,覆盖面比以往任何著作都要宽泛,并以演化心理学的方法分析了霍布斯的王国……加特在书中写道:

    在富裕的自由民主国家……真正的和平状态基于真诚的相互信任。他们已经达成共识,他们之间的战争可能性已经完全被消除了,甚至作为一个选项也是不可能的了。这在人类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160]

    长期和平:态度和事件

    加特的“真正的和平状态”中的“状态”二字不仅强调了发达国家之间的战争为0这个已知的事实,而且特别指出了这些国家中思维模式的变化。发达国家对战争的概念化及对战争的准备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1500年以来战争死亡率不断上升(见图5-16)的主要动因是强制征兵制度,它为各国军队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新鲜血肉。到拿破仑战争时期,大部分欧洲国家都开始实行某种形式的征兵制。当时人们还没有“良心抗拒”的概念,20世纪60年代让美国年轻人惴惴不安的电报的第一个句子是“问候您”。与之相比,中世纪的征募方式完全没有礼貌可言。老话所谓的“抓差”原意是指政府出钱雇用黑帮和流氓在街上抓人,再将抓来的人押进军队或者送上军舰。(在美国革命战争时期,“美国海军”的水兵几乎都是被“抓差帮”抓来的人。)[161]强制兵役可以消耗一个人的大部分生命。在19世纪的俄国,一个农奴服兵役的年限可以长达25年。

    军队征兵制表明行使武力是正常的:人民被强制服役,服役本身将他们暴露在伤残和送命的高风险下。除了那些面临强敌威胁的时刻,征兵的强度可以衡量一个国家动用武力的愿望有多么强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数十年间,世界各国的军人服役时长稳定地下降。美国、加拿大和大部分欧洲国家都彻底废除了征兵制。在另外一些国家,征兵制也更像一个培养公民意识的集训班,而不是武士演练营地。[162]佩恩整理了1970—2000年48个有相当历史的国家的军人服役数据。根据他的数据,我绘制了图5-19。数据显示,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冷战尚未结束时,征兵制就已经开始消亡。1970年,这些国家中只有19%不实行征兵制,而在2000年,这个数字为35%,2010年达到50%。这个数字将很快超过半数,因为又有两个国家(波兰和塞尔维亚)已经计划在之后的10年内取消征兵制。[163]

    图5-19 1970—2010年48个历史悠久国家的征兵服役长度

    资料来源:1970—2000年图表来自佩恩,2004年,第74页,根据国际战略研究所(伦敦)《军事平衡》刊物(各期)的资料绘制。2010年的资料来自《军事平衡》(IISS,2010年),补充资料来自中央情报局《世界概况》,2010年。

    另一个衡量好战程度的指标是一个国家的军队人数占总人口的比重,不论这些军队人员是强制征兵而来,还是通过电视上做志愿兵广告——“人尽其才”——招募而来。佩恩表明,军人占总人口的比重是表明一个国家在观念上是否迎合好战情绪的最佳指标。[164]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刚开始遣散军队,就在冷战中遇到了新敌人,因此它的军队人数总量没能收缩到战前的水平。但图5-20显示,20世纪50年代中期之后,军队的人数迅速减少。欧洲更早地开始停止向军事部门进行人力投资。

    图5-20 1950—2000年美国和欧洲军事人员的数量

    资料来源:战争相关数据资料库国家物力数据(1816—2001年),萨吉斯,2000年。每5年的未加权平均数。“欧洲”包括比利时、丹麦、芬兰、法国、希腊、匈牙利、爱尔兰、意大利、卢森堡、荷兰、挪威、波兰、罗马尼亚、俄国/苏联、西班牙、瑞典、瑞士、土耳其、英国、南斯拉夫。

    其他一些大国,包括澳大利亚、巴西、加拿大和中国,也在近几十年中裁减军队的数量。冷战结束后,裁军成为世界性的大趋势。1988年,世界上每10万人中有9名以上军事人员,而到2001年,在历史悠久的国家中,每10万人中仅有不到5.5名军事人员。[165]军事人员减少的部分原因是非军事性服务外包,比如由私人承包商提供洗衣和伙食服务,以及在最富裕的国家,用机器人和无人机替代前线战斗人员。但是,机器人大战的时代还很遥远。最新的事态显示,地面部队的人数仍然是军队战斗力的主要限制条件。因此,军队机器人化的进展本身就表明了战斗人员减少的趋势。国家开发这些昂贵的技术,皆因自己公民的生命(甚至我们将要看到,还有外国公民的生命)变得越来越珍贵了。

    * * *

    既然战争始于人的思想,就让我们从人的思想出发构建和平。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铭文

    长期和平的另一个指标是一套清醒理智的检查,它表明各国领导和大众的思维模式已经发生了变化。20世纪下半叶,民族主义、扩张领土的野心、国际上的荣誉文化、对战争的普遍认可、对战争造成的生命代价无动于衷——这些好战思维已经在发达国家失去市场。

    第一个标志性事件是1948年48个国家签署的《世界人权宣言》。《世界人权宣言》开篇即陈述了以下条款:

    第一条 人皆生而自由;在尊严及权利上均各平等。人各赋有理性良知,诚应和睦相处,情同手足。

    第二条 人人皆得享受本宣言所载之一切权利与自由,不分种族、肤色、性别、语言、宗教、政见或他种主张、国籍或门第、财产、出生或他种身份。且不得因一人所隶国家或地区之政治、行政或国际地位之不同而有所区别,无论该地区系独立、托管、非自治或受有其他主权上之限制。

    第三条 人人有权享有生命、自由与人身安全。

    你可以说这不过是一些表达了良好愿望的辞藻。但是,为了支持启蒙运动的理想,即承认政治领域的终极价值是个人的存在,签字国正在抛弃那些延续了上百年的学说,即终极价值是国家、民族、文化、人民、阶级或者其他集体(更不用说一个世纪之前的几百年间,终极价值是君主,人民不过是他或她的牛羊)。1945—1946年的纽伦堡审判让人们认识到了申明普世人权的必要性。在审判中,一些律师辩护说,只能为纳粹在被占领国,例如波兰实行的屠杀部分进行起诉。按照以往的观念,他们在自己国家境内的所作所为,其他任何人都无权置喙。

    另一个说明《世界人权宣言》并非一纸空文的证据是,大国对于签署这一宣言非常紧张。英国担心它的殖民地,美国担心它的黑人,苏联担心它的加盟共和国。[166]但是,在埃莉诺·罗斯福的督促下,宣言经过83个回合的讨论之后,全票获得通过(虽然苏东集团的8个国家缺席会议)。

    45年后,瓦茨拉夫·哈维尔对抛弃反启蒙运动意识形态的时代潮流做了精彩的总结。哈维尔是捷克斯洛伐克的剧作家,在非暴力的天鹅绒革命推翻当时的制度之后,他出任捷克的总统。哈维尔写道:“在民主基础上整合欧洲这一思想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彻底战胜了认为民族国家是民族生命最高表现的赫尔德式老观念。”[167]

    * * *

    对于“长期和平”做出贡献的还有一个自相矛盾的因素:冻结国境线。联合国首先倡议现有国家及其边界神圣不可侵犯。这一准则将任何武力改变边境线的企图都视为“侵略”。在国际关系博弈中,领土扩张从此不再具有正当性。边界的划分也许毫无道理可言,边界内的政府也许根本不配执政,但武力修整边境在任何国家的政客心目中都不再是一个现实的选项。一般而言,接受继承的边境线是一个和平举措。正如政治学家约翰·瓦斯克斯(John Vasquez)所说:“在所有主张战争的逻辑根据中,最常见的就是边境问题。几乎所有国家之间的战争都涉及这样或者那样的边境纠纷。”[168]

    政治学家马克·察赫尔(Mark Zacher)对这一变化进行了量化研究。[169]自1951年以来,仅有10次入侵行动导致了国境线的大改动,这10次军事行动都发生在1975年之前。大部分行动都是在人烟稀少的偏僻之地或者荒岛插上一些国旗,还有一些行动形成了新的政治实体(比如孟加拉国),并非征服者扩充疆土。10次听起来也不少了,但是如图5-21所示,与之前的300年相比,它是一条陡峭的下滑线。

    以色列是一个特例。以色列和阿拉伯国家之间蜿蜒的军事分界线“绿线”是1949年战争的结果,当时各方(尤其是阿拉伯国家)都不同意接受这个安排。但在随后的几十年中,国际社会接受了这个谜一样的状态,将此作为以色列的实际边境线。以色列在国际压力下,已经交出了大部分它在1949年之后各次战争中得到的领土,而我们在有生之年,将会看到以色列交出其他领土。这个过程也许会伴有一些领土交换,也许还会包括有关耶路撒冷的复杂安排。在耶路撒冷问题上,边境不可变更的准则与城市不可分割的准则相抵触。其他大部分占领行动,比如印度尼西亚占领东帝汶,已经得到纠正。近年来最戏剧性的案例是1990年萨达姆·侯赛因入侵科威特(这是1945年后发生的唯一一次一个联合国成员完全吞并另一个联合国成员)。多国部队立即行动,速战速决,将萨达姆赶出了科威特。

    图5-21 1651—2000年导致疆域变化的领土战争的百分比

    资料来源:数据来自察赫尔,2001年,表1和表2;除了最后的20世纪下半叶的数据之外,每半个世纪的数据点上的数据均为中值。20世纪下半叶每25年为一个数据点。

    国家边界不可侵犯背后的心理学,与其说是共情和道德理性,不如说是准则和禁忌(我们将在第9章讨论这方面的问题)。在受到尊重的国家中,征服已经不是一个可以想象的选择。如果一位民主国家的政治家建议征服另一个国家,现在已经根本不会有人愿意与之争论,他面对的只会是困惑、尴尬或大笑。

    察赫尔指出,“领土完整”准则不仅排除了征服,也排除了其他形式的边界侵蚀。在非殖民化过程中,新独立的国家的边界是老殖民行政官几十年前在地图上画的线,经常将少数民族的家园一分为二,或者将势不两立的敌对部落拼凑在一起。总之,没有人想到号召这些新国家的领导人坐到谈判桌前,在空白的地图上重新划分边界。苏联和南斯拉夫解体时,原来共和国和省份之间的内部边界变成了主权实体之间的国境线,也没有出现重新划分边界的问题。

    将地图上任意画出的线条神圣化似乎很不合逻辑,但是即使是任意的和不公正的准则,尊重准则也是理性的选择。博弈论专家托马斯·谢林注意到,当两个谈判人认为达成一系列妥协的状态优于放弃谈判的状态时,那么,任何凸显的认知界标都将有助于他们达成一个符合双方利益的协约。[170]比如,人们在讨价还价时,可以将双方出价之差打个对折“成交”,或者四舍五入“成交”,而不是无休无止地争吵什么是最公平的价格。梅尔维尔《白鲸》中的猎鲸人接受了“已系之鲸归系者”这样的规则,因为他们知道,接受规则能避免“最烦人和最暴力的纠纷”。律师喜欢说:“现实占有,败一胜九——在谁手里就是谁的。”另外,每个人都知道“篱笆严紧才能邻里和睦”的道理。

    20世纪30年代,在欧洲领导人和希特勒谈判时,大家都认为德国吞并奥地利和大片捷克斯洛伐克领土,将所有日耳曼民族的居住地区纳入德国版图是完全合理的,而今天对领土完整原则的尊重则认为这是完全不可接受的。的确,这个原则一直在侵蚀民族国家及与其共生的民族自决理念,而这些理念曾经是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的民族领袖狂热追求的目标。对横穿民族居住地的人工边境线进行重新划分,仍然是无解的地理难题,与其说无休止地纠缠一个无解的难题,并挑起种族灭绝和以收复领土为借口的征战,接受现有边界被认为是更好的安排。

    领土完整原则带来了大量的不公正,例如一些族群被划入一个对其福祉毫不关心的政治实体。这一点,也正是《白鲸》中水手伊希梅尔耿耿于怀的问题,他念叨说:“对那个勇不可当的标枪手约翰·布尔来说,可怜的爱尔兰,不就是有主鲸吗?”某些被宁静的边界线分开的欧洲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乃至战后经历了大规模种族清洗,由此完成了同质化过程,当时有数百万德裔和斯拉夫人被迫背井离乡。现在,新的国际准则对发展中国家反而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社会学家安·广仲(Ann Hironaka)一直认为,因为坚持国家和边界不可变更,发展中国家的内战被拉长了。但权衡利弊,边界神圣不可侵犯原则对整个世界而言还是一个合算的交易。我们在下一章将会看到,与几场大规模国家之间的战争相比,大量小规模内战的死亡人数仍然更低,更不用说与世界大战相比较了。这一观察与致命冲突的幂律分布相符。而且,随着现代国家从一种民族精神的载体演变为人权原则指导下的多民族社会契约,各种内战的数量在减少,其破坏性也在减轻。

    * * *

    与民族主义和领土征服一样,国家荣誉观念在战后的数十年间也逐渐褪色。如卢亚德所说:“总而言之,与过去相比,今天人命的价值排序会更高一些,国家威望(或民族 ‘荣誉 ’)的排序会更低一些。”[171]尼基塔·赫鲁晓夫是冷战最严峻时期的苏联领导人,但他显然也捕捉到了这种新情感,他说过:“我可不是沙皇麾下的军官,因为在化装舞会上放了个屁就要自杀。让步总是好过开战。”[172]许多国家的领导人对此看法一致,对本来会导致战火的挑衅或让步,会冷静地不予理会。

    1979年,美国遭遇两场相继而至的挑衅——苏联人入侵阿富汗和伊朗人在政府操纵下占领美国大使馆。美国的反应不过是抵制莫斯科奥运会,以及每天晚上在电视上彻夜播放被扣押人质的消息。吉米·卡特后来说:“我可以动用手中的武力摧毁伊朗,但我担心在这个过程中,人质的性命不保,我也不想杀死2万名伊朗人。所以,我没有进攻。”[173]虽然美国鹰派对卡特的懦弱愤怒不已,不过,他们自己的英雄罗纳德·里根对1983年贝鲁特炸死241名美国军人事件的回应是,从黎巴嫩撤出全部美军;1987年伊拉克战斗机向美国军舰“斯塔克号”发射导弹,37名美国海军军人遇害,里根也是稳坐不动。2004年,伊斯兰恐怖组织对马德里列车进行爆炸袭击,事件未在西班牙煽起反伊斯兰情绪,反而,很多西班牙人认为政府卷入伊拉克战争才招致了恐怖袭击,在随后的大选中将其赶下了台。

    世界历史上影响最深远的放弃荣誉案例是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的解决。虽然追求国家威望是促成危机的起因,但一旦陷入危机,赫鲁晓夫和肯尼迪都意识到双方均需要保留面子,而问题只能由双方共同设法解决。[174]肯尼迪读过塔奇曼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历史的著作《八月炮火》(The Guns of August),知道国际关系中的“自卑和自大的个人情结”驱动的懦夫博弈可能导致灾难。在回忆导弹危机的回忆录中,罗伯特·肯尼迪说:

    我们一致同意双方都不想为古巴打仗,但是,其中一方很可能会出于“安全”、“骄傲”或“面子”的原因采取行动,另一方为了同样的安全、骄傲或面子的原因必须做出回应。回应引起对方的再回应,并逐渐升级为武装冲突。这正是我(肯尼迪)想回避的。[175]

    赫鲁晓夫有关沙皇军官的俏皮话表明,他对荣誉的心理学也有所警惕,对博弈论有同样的直觉。在危机最紧要的时刻,他向肯尼迪提供了这个分析:

    这是一根在战争身上打了结的绳子,你和我都不要在两端拉扯它,因为你我越使劲儿扯,绳结就会越紧。也许有一天,这个绳结拉得太紧了,系铃人再也无法解铃,到那时就只能割断绳结了。[176]

    解铃之途是互相让步——赫鲁晓夫从古巴撤走苏联的导弹,肯尼迪从土耳其撤走美国的导弹,并承诺不会入侵古巴。危机逐步降级不是单纯的撞大运。穆勒回顾了冷战期间大国对峙的历史。他总结说,历史的演变更像是一步一步地爬梯子,而不是登上一架自动滚梯。虽然领导人有几次开始进入危险的升级竞赛,但是每向上爬一级,他们的恐高症就越严重,最后总是小心翼翼地又爬了下来。[177]

    尽管冷战中苏联人敲鞋咆哮,但苏联领导人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最后听凭苏东集团以及苏联本身解体,未让世界遭受一场新的大灾难。历史学家蒂莫西·嘉顿·艾什(Timothy Garton Ash)称此为“放弃使用武力的惊人之举”,并说这是一个“个人对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辉煌典范”。

    艾什最后这个评价提醒我们,历史的偶然性是双向的。在一个平行的世界里,斐迪南大公的司机在萨拉热窝没有走错路,或者啤酒馆政变时警察开枪瞄准的是另外那个某某人,人类历史就会少一场甚至两场世界大战。在另外一个平行的世界里,也有可能是美国总统听信了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的建议,入侵古巴;作为回应,苏联的坦克穿过柏林墙,人类历史上又多了一两次世界大战。但是鉴于主流理念和准则决定了变化的可能性,所以塞族学生普林齐普和希特勒塑造了20世纪上半叶的世界,肯尼迪、赫鲁晓夫和戈尔巴乔夫塑造了20世纪下半叶的世界。

    * * *

    20世纪价值观的另一个历史性巨变是,民主国家中领导人的战争计划遭到人民的抵制。50年代后期和60年代初期出现了大规模的“反核武器”示威活动,它的传奇之一是与其他反战运动共同推出的和平标志——圆环中的三叉戟。60年代后期,反对越战的示威把美国搅得国无宁日。反战信念早已不局限于一群情感脆弱的女大妈男大妈,那些穿凉鞋留大胡子的理想主义者也不再被视为狂热分子。在60年代成年的那一辈人中,相当一部分人都怀有反战信念与和平理想。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10年之后,以战争为题材的艺术充满了悲情。与此不同,60年代的流行艺术谴责正在发生的核军备竞赛和越战。黄金时段的电视节目充满了反战宣传 [比如《史默瑟兄弟喜剧时间》(The Smothers Brothers Come-dy Hour)和《风流医生俏护士》(M. A. S. H)],此外还有数不清的流行电影和歌曲:

    《二十二条军规》(Catch-22)、《奇幻核子战》(Fail-Safe)、《奇爱博士》(Dr.Strangelove)、《心灵与智慧》(Hearts and Minds)、《 FTA》(FTA)、《我如何赢得战争》(How I Won the War)、《无语问苍天》(Johnny Got His Gun)、《王者之心》(King of Hearts)、《风流医生俏护士》、《多可爱的战争》(Oh! What a Lovely War)、《第五屠宰场》。

    《艾丽斯餐厅》(Alice..s Restaurant)、《在风中飘扬》(Blowin.. inthe Wind)、《残酷的战争》(Cruel War)、《毁灭的前夜》(Eve of De-struction)、《我觉得我死定了》(Feel Like I..m Fixin..to Die Rag)、《给和平一个机会》(Give Peace a Chance)、《圣诞快乐(战争结束了)》[Happy Xmas(War Is Over)]、《不再做战争机器》(I Ain..t Marchin..Anymore)、《如果我有一把锤子》(If I Had a Hammer)、《想象》(I-magine)、《暴雨将至》(It..s a Hard Rain..s a Gonna Fall)、《昨夜梦境》(Last Night I Had the Strangest Dream)、《机关枪》(Machine Gun)、《战争的主人》(Masters of War)、《随军牧师》(Sky Pilot)、《3-5-0-0》、《和好有时!》(Turn! Turn! Turn!)、《再造战士》(Universal Sol-dier)、《出了什么事?》(What..s Goin..On?)、《上帝在我们这边》(With God on Our Side)、《战争到底为什么?》 [War(What Is It Good For?)]、《深陷泥淖》(Waist-Deep in the Big Muddy)、《花儿都到哪儿去了?》(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与18世纪和20世纪30年代一样,艺术家不仅指责战争不道德,而且嘲弄战争,让战争显得荒唐可笑。在1969年伍德斯托克音乐会上,“乡巴佬乔和鱼”乐队唱着那首轻快的《我觉得我死定了》。合唱部分的歌词是:

    嘿,一、二、三,我们为何要开战?

    别问我,我不知道,下一站就是越南!

    嘿,五、六、七,快快打开天国之门。

    哪有时间搞明白,呜呼!大家都要去送死。

    1967年,在独角戏《艾丽斯餐厅》里,阿罗·古斯里收到入伍通知,要他到纽约一个征兵中心去见军队的精神病医生:

    我就到了那儿,我说:“精神病大夫,我想杀人。我是说,我就是想杀人,杀人。我就是想看看,看看血肉还有肝呀胆呀在我嘴里的样子。我要大吃烧焦了的尸体。我是说杀人,杀、杀、杀。”接着我开始蹦上蹦下,嘴里喊着“杀、杀”。他也跟着我一起蹦蹦跳跳,也喊着“杀、杀”。一位中士走过来,给我别上一枚奖章,把我带到大厅的另一边,说:“你是属于我们的孩子。”

    人们很可能将这场文化运动当作婴儿潮一代的怀旧情绪。如汤姆·莱勒所嘲讽的,胜仗都是他们的,好歌都是我们的。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打了胜仗。因为风起云涌的全国反战行动,林登·约翰逊令人惊讶地宣布不再寻求1968年总统连任的党内提名。虽然对抗议活动日益失控的反应帮助尼克松在1968年入主白宫,但尼克松也确实将美国的战争计划从军事胜利转变为挽回面子的撤军,尽管在战争结束之前已有2万名美国人和100万名越南人在战争中丧生。1973年停火之后,美军开始撤离越南,国会禁止任何新的军事干预行动,并削减对南越政府的资助,因此有效地结束了战争。

    有人说,美国从此患上“越战综合征”,极力回避任何军事介入,到20世纪80年代,才逐渐恢复信心,进行了几场小规模的战争,并在几场代理战争中向反共力量提供支援。但无论如何,美国的军事政策永远不可能回到从前了。美国最好战的总统也明白,在“伤亡恐惧”“厌战”“多佛信条”(即竭尽全力减少运回多佛空军基地的覆盖着国旗的棺材)这些强烈的社会情绪下,美国人已经不可能承受任何高伤亡率的军事行动。自20世纪90年代起,美国在政治上可接受的战争行动仅限于通过远程控制技术实施外科手术式打击。绞肉机般的消耗战和对外国(比如德累斯顿、广岛和北越)平民的大规模空袭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美国军队内部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各级军官都清楚地意识到没有必要的滥杀在国内是公关噩梦,在国外则事与愿违,不仅得罪盟友,还会鼓噪敌人。[178]海军陆战队设置了新的军事教程,向队员灌输新的荣誉准则《海军陆战队战士操守》。[179]教程问答是:“有操守的战士是生命的保护者。谁的生命?自己的和他人的。哪些他人?所有的他人。”海军陆战队退役军官、以骁勇著称的罗伯特·汉弗莱曾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硫黄岛战役中指挥一个步枪排,他所讲述的《狩猎故事》(The Hun-ting Story)作为形象的共情扩展,成为美军教化士兵的教材。[180]在这个故事中,一队驻扎在亚洲某个国家的美军,为了消遣而全体出动猎野猪:

    他们的卡车开出车库,驶向大森林,途中他们在一个小村子外停车,雇一些当地人为他们拍打树丛兼做向导。

    村子穷困不堪。房子都是土坯垒就的,没有电,没有自来水。道路泥泞,整个村庄散发着熏人的气味。无数的苍蝇扑面而来。男人面容阴沉,衣衫脏兮兮的。女人捂着脸,孩子流着鼻涕,衣衫褴褛。

    很快,车上的一个美国兵说:“这地方太臭了。”另一个说:“这些人活得像动物一样。”最后,一位年轻的空军军官说:“是呀,他们简直是一无所有;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你能说什么?他们说的好像都没有错。

    但是,就在这时,卡车上的一位老中士开口了。他是那种寡言少语的人。事实上,除了他的军装,他看起来就像是当地村庄里的一个汉子。他看着年轻的空军军官,说:“你认为他们一无所有,是不是?行啊,如果你真那么肯定,你干吗不拿着我的刀,从车后面跳下去,去看看能不能杀死一个?”

    车上一片死寂……

    中士接着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如此珍重自己的生命。也许是因为那些流着鼻涕的孩子,也许是森林里的女人。但是,不论是什么,他们珍视他们的生命和他们所爱的人的生命,和我们美国人一模一样。如果我们不停止说他们的坏话,他们会把我们一脚踢出这个国家!”

    (一名士兵)问中士:“我们美国人拥有那么多财富,能做些什么来证明不管这些村民有多穷,我们都在平等的人格上尊重他们?”中士淡淡地回答:“你要有足够的胆子跳下车,不要介意裤腿上溅满泥巴和羊粪。你要有勇气面带笑容地走进村庄。当你看见臭气熏天、面相恐怖的农民,你要能够看着他的脸,只用你的眼睛让他知道,你知道他是和你一样能感受痛苦的人,和你一样怀着希望的人,和我们所有人一样想满足孩子愿望的人。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舍此只有失败。”

    《海军陆战队战士操守》即使是作为一种愿望,也显示了美国武装力量的长足进步,原先它的士兵叫越南的农民“黄佬儿”“地溜儿”“斜眼儿”,军队在调查诸如美莱村大屠杀之类的暴行时迟疑不决,拖拖拉拉。前海军陆战队上尉杰克·霍本参与了制定和实行《海军陆战队战士操守》的工作,他在写给我的信中说:“20世纪70年代刚刚加入海军陆战队的时候,我听到的就是 ‘杀杀杀’。那时告诉受训的队员,荣誉守则是 ‘保护所有人的生命,包括敌人,如果可能的话 ’,是根本不可能的。”

    21世纪初以来美国主导的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肯定表明,美国还没有远离战争,但这些战争和从前完全不同了。在这两场冲突中,国家间战争的阶段进展迅速,(按照历史标准)战争死亡率相当低。[181]伊拉克战争的大部分死亡是战后无政府状态下的社区间暴力造成的。截至2008年,伊拉克战争中美国人的死亡总数是4000人(越战是5.8万人),这推动美国人选出一位新总统,并在两年内结束了军队的作战任务。在阿富汗,美国空军在2008年轰炸塔利班的行动中恪守人道主义原则,“人权观察”对此称赞说是“最低限度伤害平民的良好记录”。[182]政治学家乔舒亚·戈尔茨坦(Joshua Goldstein)在讨论智能定位政策如何在科索沃战争和伊拉克战争中大规模减少平民伤亡时,对2009年使用武装无人机打击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境内的塔利班和基地组织进行了如下评论:

    在过去,军队会对这些恐怖分子的藏身地狂轰滥炸,行动中会有成千上万的平民丧命并失去家园。为了击毙寥寥几个敌人,不精确的炮火和空袭让整个村庄和城镇沦为瓦砾;现在一架无人机飞进战区,指引一枚导弹打击激进分子聚集的一座房屋。这样的行动还是会误中目标,但是,同历史上任何标准相比,平民的死亡率都大大下降了。

    至今为止,我们都认为这一趋势是理所当然的。2010年2月,一枚导弹失误炸死10名阿富汗平民,这一消息成为头条新闻。事件本身是一桩可怕的悲剧,但它也是一个例外,平民死亡率相当之低,而当时正在进行的是这场为期8年的战争中最大的一次军事打击行动。驻阿富汗美军司令为10名平民的死亡向阿富汗总统沉痛致歉,全世界的媒体把这一事件渲染为在进攻上的重大发展。我不是说杀死10名平民没有问题,而是要说,在以往的战争中,甚至就在几年之前,这样的平民伤亡不会引起任何关注。平民死亡,即使数目巨大,一般都被认为是战争中必要的和不可避免的——或许也是不幸的——副产品。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新的时代,这样的假设不再适用了。这的确是个好消息。[183]

    《科学》杂志在2011年报道了维基解密透露的文件和以美国为首的联军的平民伤亡数据,这些本来是秘密的数据证实了戈尔茨坦的判断。2004—2010年,阿富汗战争的平民死亡大约是5300人,其中约80%是被塔利班叛乱分子而不是联军杀害的。对于这样一场大规模军事行动而言,即使将这个平民伤亡数字翻番,仍然相当低——相比而言,越南战争中至少有80万平民死于战火。[184]

    在对战争的态度上,美国人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而欧洲人的变化更是翻天覆地。外交政策分析家罗伯特·卡根(Robert Kagan)这样说:“美国人来自战神火星,欧洲人来自爱神金星。”[185]2003年2月,欧洲大城市爆发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抗议美国领兵入侵伊拉克,伦敦、巴塞罗那和罗马各有百万人参加了游行,马德里和柏林各有50多万人上街示威。[186]伦敦示威者打出的标语是“不要鲜血换石油”、“制止疯狂派牛仔病”、“美国才是流氓国家”、“泡壶茶,不打仗”、“打倒战争”,还有一个简单的“不”字。德国和法国不约而同地拒绝参加美英联合行动,西班牙刚刚加入就撤出了。甚至在欧洲争议较小的阿富汗战争,主要战斗力也都是美国士兵。阿富汗战争名义上是44国组成的北约军事行动,但兵力半数以上是美军,而且,说到骁勇善战,美军已经赢得一定的声誉。2003年,一位身在喀布尔的加拿大武装部队上尉在写给我的信中这样说:

    今天早上,卡拉什尼科夫机枪协奏曲响起来之后,我一直等着哨兵先开火。我觉得他们都睡着了。这已经是家常便饭。我们的岗哨一向是由德国联防军负责的,他们干得可真不怎么样……如果他们真是在执勤的话。我之所以敢这样评价他们,是因为他们多次放弃岗哨。第一次是因为我们被火箭击中了,其他几次是因为他们觉得岗楼里太冷了。我向一位德军中尉指出他们缺乏荣誉和基本的军人素质,他回答说岗楼的供热是加拿大的责任。我反驳他说,给士兵提供保暖服装是德国人自己的责任。我真想说些什么提醒他喀布尔不是斯大林格勒,但我最后还是忍住了。

    德军已经今非昔比。或者,就像我多次听到人们说的,“他们不是(纳粹)国防军”。想到我们人民的历史,我本来应该说这实在是件大好事。但是,现在我的安全要仰赖这些优等主宰民族后裔的警觉性。我要说,在说这是件大好事之前,我还真有点儿犹豫了。[187]

    在《士兵都到哪儿去了?:现代欧洲的变迁》(Where Have All the Soldiers Gone? The Transformation of Modern Europe)[英国版是《垄断的暴力:为什么欧洲人厌恶打仗》(The Monopoly on Violence: Why Europe-ans Hate Going to War)]中,历史学家詹姆斯·希恩说,欧洲人的国家观念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作为制度的国家(state),其作用不再是为了保证民族(nation)的面子和安全把持武力,而是要提供社会保障和物质福利。尽管在美国“疯狂派牛仔”和欧洲“投降派猴子”之间还有各种差异,但在过去60年间,欧美政治文化分别在两条平行线上的运动,都是背战争之道而驰,其共性的历史意义远远大于两者现存的差异。

    长期和平是核武和平吗?

    什么才是正确的?与专家的分析、末日钟、欧洲几个世纪的历史经验相悖,为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没有发生呢?到底是什么迫使大名鼎鼎的军事历史学家开始使用诸如“尺度壮观的变化”、“战争史上最令人惊异的断裂”,以及“史无前例的”这些形容词?

    对很多人来说,答案显而易见:原子弹。战争变得过于危险,领导人都被吓破了胆。战争一旦开启,将不断升级直到毁灭,即使不是终结人类本身,至少也会终结人类的文明,这种核武恐惧的均衡阻止了各国领袖发动战争。[188]丘吉尔在英国议院发表最后一个重要演讲时说:“世界很可能是这样的,经过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过程,我们进入故事的特定情节。在这里,安全是恐怖孕育的巨婴,生存是毁灭的孪生兄弟。”[189]外交政策分析家肯尼思·华尔兹(Kenneth Waltz)持同样的见解,他建议我们要“感激我们的核武祝福”。伊丽莎白·罗斯托提议为原子弹授予诺贝尔和平奖。[190]

    我们期望这不是真的。如果“长期和平”是核武和平,它只能是傻瓜的天堂,因为任何一次意外、一次误会,或者一位空军将军对自己珍贵的体液的痴迷,都有可能引发世界末日。谢天谢地,我们的观察告诉我们,核武器的毁灭性威胁对“长期和平”没有什么贡献。[191]

    首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从来没有踩住过滚滚战车的刹车闸。诺贝尔和平奖的创立者在19世纪60年代说过,他发明的炸药“将会比上千份世界公约更快地导致和平,(因为)一旦人们发觉整个军队可以在瞬间被彻底摧毁,他们当然会守住宝贵的和平”。[192]当潜艇、炮兵、无烟火药和机关枪出现的时候,人们都提出过同样的预见。[193]20世纪30年代,人们对飞机空投毒气弹惊恐不已,认为这将最后毁灭文明和人类,但是恐惧也没能结束战争。[194]正如卢亚德所说:“历史上没有任何证据告诉我们,仅因存在极限破坏性武器就能够阻遏战争。如果生物武器、毒气、神经毒气和其他化学武器的发展在1939年不能阻止战争,那么很难说为何现在核武器就一定能够做到这一点。”[195]

    其次,核武和平理论无法解释为什么没有核武器的国家也抑制战争。比如说,欧洲国家之间的危机在过去经常演变成战争,但是为什么1995年加拿大和西班牙之间的渔业权纠纷,以及1997年匈牙利和斯洛伐克对多瑙河水坝的争执没有升级为战争?在“长期和平”时期,发达国家的领袖从来不需要计算盟国中哪一个会挨打不还手(比如说,“进攻德国和意大利不会受到抵抗,但是攻打英国和法国则不行”),因为这些领袖从来没有进犯其他国家的打算。他们也没有受到核大国的阻遏——美国不会威胁加拿大和西班牙说,“如果你们在比目鱼的争论上太过喧哗,就让你们尝尝核武器的味道”。

    而对超级大国自己为什么避免相互冲突,穆勒给出了一个更简单的解释:常规战争的前景就足以阻止他们开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显示,自动生产线可以大量制造坦克、火炮和炸弹,有能力屠杀数千万人,让城镇沦为瓦砾。苏联人最明白这一点,它自己在战争中遭受了最为惨痛的伤亡。核战争可以造成无法想象的破坏,常规战争造成的破坏可以想象,但仍然令人震惊,很难说两者之间的这点不同是大国避免交战的原因。

    最后,核武和平理论无法解释为什么总是在无核国家挑衅(或者拒绝服从)核武国家的情况下爆发战争——这本来是核武威胁最应该能够避免的。[196]朝鲜、北越、伊朗、伊拉克、巴拿马和南斯拉夫对抗美国,阿富汗和车臣叛军对抗苏联,埃及对抗英国和法国,埃及和叙利亚对抗以色列,越南对抗中国,阿根廷对抗英国。就在1945—1949年,美国还是唯一拥有核武器的国家,苏联完成了它对东欧的控制。冒犯核霸王的国家不是自寻死路。他们准确地预见了现实的危险,大国的核威胁不过是虚张声势。阿根廷的军人政权在下令进攻马尔维纳斯群岛的时候,坚信英国不会向布宜诺斯艾利斯实行核报复,让城市变为陨石坑。以色列在1967年或1973年没有对埃及大量集聚的军队进行现实的威胁,更不用提荡平开罗了。

    谢林和政治学家尼娜·坦嫩瓦尔德(Nina Tannenwald)分别对“核武禁忌”进行了论述。他们共同的观点是核武器本身属于一种非常态的恐怖范畴。[197]使用战术核武器,即使这件核武器在破坏性上和常规武器相当,也应被视为开启历史先河的、后果难以想象的划时代事件。所有形式的核爆都遭到人们的诅咒。中子弹可以减少对设施的破坏,但以瞬间产生的高能辐射大量杀伤士兵,它的研发遭到全世界的坚决反对。尽管如政治学家斯坦利·霍夫曼(Stanley Hoffman)所说,中子弹满足了哲学家对一场正义战争的所有道德要求,但中子弹的开发最终在军队的实验室里胎死腹中。[198]20世纪50、60年代半狂想式的“和平利用核能”的各种计划,比如使用核爆挖掘运河和港口、推动火箭进入太空等,现在都已经成为那个愚昧年代的可笑回忆。

    肯定地说,自长崎事件以来,不使用核武器还不是一个纯粹的禁忌。[199]核武器自己不能制造核武器,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对其设计、建造、运送以及使用的条款进行了大量的研究。不过,这种活动完全被限制在假想世界之中,与实际战争计划几乎没有交集。有明显的迹象显示,禁忌心理——彼此均认同某些念头过于邪恶,因此不能去想——在这里的表现是,每次提及核战争的前景,前面都要加上一个词:难以想象的。1964年,在巴里·戈德华特仔细思考如何在越南战争中使用战术核武器的问题之后,林登·约翰逊的竞选班子立即推出了著名的“雏菊”电视广告。在广告片中,一个小女孩数着雏菊上的花瓣,她的计数同时就是核爆的倒计时。人们认为约翰逊在那年的总统选举中获得压倒性的胜利,这支广告也小有功劳。[200]罗伯特·奥本海默在1945年目睹第一次核弹试验时,引用了《薄伽梵歌》中的诗句:“现在我成为死神,世界的毁灭者。”自那之后,宗教典故一直和核武形影相随。最常见的还是《圣经》中的词句:天启、末日、世界的终结、最后的审判。肯尼迪和约翰逊政府的国务卿迪安·腊斯克(Dean Rusk)这样写道:“如果美国动用核武器,我们将世世代代被打上该隐的印记。”[201]物理学家阿尔文·温伯格(Alvin Weinberg)曾参与核武器的研发工作,他在1985年发出疑问:

    我们是否正在见证广岛的神圣化,就是说,广岛正在升华为一个极为神秘的圣像,成为一种足以与《圣经》事件相比较的宗教力量?尽管我不能证明,但我相信,人们在广岛核爆40周年之际流露出的深刻的关切,表明广岛事件已经具有重大宗教节日般的象征意义……广岛的圣化是核武时代最具希望的进步。[202]

    核武禁忌的出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们在第1章已经看到,在广岛核爆至少10年之后,很多美国人仍然对原子弹保持敬慕。艾森豪威尔政府的国务卿约翰·福斯特·杜勒斯在1953年哀叹人们围绕核武器有着各种“虚假的认识”和“禁忌”。[203]1955年,中国台湾地区和大陆之间爆发台海危机时,艾森豪威尔说:“在任何战斗中都可以严格地针对军事目标,严格地为了军事目的使用这些武器。在你能够使用子弹和其他什么东西的地方,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不能够使用这些武器。”[204]

    然而在接下来的10年里,核武器成了一种耻辱,这一类言论变得令人完全无法接受了。人们先是认识到核武器的破坏力与历史上其他任何武力都不在一个序列上,它们彻底违背了发动战争合乎比例的观念,民防计划(比如后院的防空洞和藏在课桌下面的掩蔽演习)在核武面前荒唐可笑。接着,人们认识到,在核爆之后的几十年中,核辐射余波的持续辐射可能会造成染色体损伤和癌症。大气核试产生的辐射微尘已经使全世界的降雨受到锶90的污染。锶90这种放射性同位素和钙一样,存在于儿童的骨骼和牙齿中。马尔维娜·雷诺兹的反战歌曲《他们对雨做了什么?》(What Have They Done to the Rain?)就是对此有感而发。

    尽管美国和苏联急不可待地开发新的核武技术,但在同时,虽然听起来很虚伪,他们也开始致力于召开核裁军会谈,发布核裁军声明。但真正开始让核武臭名昭著的还是草根运动。莱纳斯·鲍林、伯特兰·罗素、艾伯特·史怀哲等公共人物和上百万公民一起举行示威,签署请愿书。与日俱增的压力迫使超级大国先是暂停大气核试验,接着完全禁止大气核试,随即签署了一系列军备控制协议。1962年的古巴导弹危机是一个临界点。林登·约翰逊利用公众的情绪,在“雏菊”竞选广告中丑化戈德华特。他在1964年的一份声明中呼吁公众关注核武定义的边界,说:“不要搞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常规核武器这样的东西。在危机四伏的19年中,没有哪个国家向其他国家投放原子弹。不使用核武器现在是政治决策的头等大事。”[205]

    世界持续走好运,无核战20年成为无核战30年、40年、50年和60年;一种禁忌自我强化,直到发展成为公共常识。使用核武之所以是难以想象的,是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它是难以想象的,而且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人人皆知的常识。事实上,因为核威慑越来越无效,它不仅未能阻止大规模战争(越战),也未能遏止小规模战争(马岛战争),这算是人类为无限期推迟最后审判而付出的小小代价。

    * * *

    当然,一个仅仅建立在相互认同基础上的准则很有可能突然崩溃。人们也许会忧虑——也应该忧虑,比如印度、巴基斯坦、朝鲜,甚至很快还会有伊朗这些大国俱乐部之外的核武国家,可能不接受使用核武器后果不堪想象这一共识。更糟糕的是,国际恐怖组织的全部目的就是要以无法想象的极端恐怖震撼世界,那么,它们只要偷盗一件核武器就可以破除禁忌。一旦引爆一次核武器,所有的约束都会失效。悲观主义者会说,尽管“长期和平”至今为止不依赖核威慑,但这只是暂时的。结局肯定是核武扩散,一个疯子就能截断幸运线,无论大国还是小国都会打破核武禁忌。

    今天世界核安全的危险现状,让所有头脑清醒的人都感到不安。但即使如此,情况并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糟糕。我会在下一章讨论核武恐怖主义问题。在此,我们来看一看核武现状。

    核武扩散的速度没有大家预期的那样疯狂,这让我们有了一线希望。在美国1960年的总统竞选辩论中,肯尼迪预测,到1964年,将会有“10个、15个、20个”国家拥有核武器。[206]中国在1964年进行第一次核试验,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核俱乐部就有了5名成员。汤姆·莱勒的歌曲《谁是下一个?》正是抓住了人们对失控的核武扩散的恐惧。他在歌中依次唱出各个国家的名字,猜度它们是否会是下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下一个是卢森堡/谁知道?也许会是摩纳哥”)。

    但是,歌曲历数的国家中唯一成为核武国家的是以色列(“‘耶和华是我的牧者’,《诗篇》如此说/为了万无一失——最好还有颗炸弹!”)。专家预言,日本将在1980年之前“坚定地进入制造核武器的程序”,而一个统一的德国“会为没有核武器而缺乏安全感”,但是这两个国家都没有兴趣发展核武器。[207]信不信由你,自1964年之后,放弃核武的国家的数量和取得核武的国家的数量是一样的。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以色列、印度、巴基斯坦和今天的朝鲜拥有制造核武器的能力;同时,1989年,南非在种族隔离政权垮台前夕,拆除了它的核设施,哈萨克斯坦、乌克兰、白俄罗斯谢绝了从苏联继承的核武器。信不信由你,自20世纪80年代起,在非核国家中,寻求核武器的国家迅速减少。图5-22中的数字来自政治学家司各特·萨根,显示的是1945年后每一年有多少无核国家开始发展核武项目。

    图5-22 1945—2010年无核国家开始和终止开发核武器的记录

    国家前的减号“-”表示该国终止了核项目。灰色字体的国家是人们相信在2010年正在开发核武技术的国家。虽然以色列在2007年对叙利亚一处被怀疑是核设施的地点进行过轰炸,但直至2010年,叙利亚一直拒绝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检查,所以叙利亚仍然被列在此名单上。

    资料来源:根据萨根的资料改编,2009年;萨根2010年的更新资料,2010年,司各特·萨根和简·艾斯伯格(Jane Esberg)提供。

    下行线表示在不同年份,阿尔及利亚、澳大利亚、巴西、埃及、伊拉克、利比亚、罗马尼亚、韩国、瑞士、南斯拉夫曾经发展核武器,但后来放弃了原来的计划,偶尔有些国家和地区是在以色列的空袭压力下放弃了核计划,但更多的国家和地区是出于自我选择。

    * * *

    核武禁忌是否已经岌岌可危?是否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个流氓国家挑战禁忌,从而让整个世界失去约束?历史是否告诉我们每一种武器技术或迟或早要付诸应用,最后成为无可非议的现实?

    毒气的故事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最恐怖的篇章,它也是我们寻找答案的地方。在《化学武器禁忌》(The Chemical Weapens Taboo)一书中,政治学家理查德·普莱斯(Richard Price)追溯了化学武器怎样在20世纪上半叶沦为过街老鼠。1899年的《海牙公约》是旨在规范战争行为的一系列国际协议,各项公约分别禁止签约国使用中空弹,空中投掷爆炸物(当时是使用气球投弹,4年之后才发明了飞机)以及散布毒气的发射装置。鉴于后来发生的种种事件,《海牙公约》看来无非是准备丢进历史垃圾箱的几张废纸,上面写满了自我感觉良好但毫无执行力的宏大宣言。

    但是普莱斯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参战军人还是应该感激《海牙公约》。当德军开始在战场使用致命毒气的时候,它宣称这仅仅是对法国人使用催泪手榴弹的回击,并没有违反《海牙公约》的条款,因为没有使用炮弹发送毒气,而只是打开毒气筒,任凭风将毒气带向敌人。即使德国人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脚,但它还是指明一个事实,即德国人感到他们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解。作为对德国违反公约的报复,英国、法国和美国随即宣布,因为有包括美国在内的非签约国参战,各方同意公约不再有效。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反对化学武器成为世界性的诉求。《日内瓦议定书》(1925年)包含了一项更加严谨的条款:“鉴于在战争中使用窒息性的、有毒的或其他气体,以及一切类似的液体、物体或一切类似的方法,已经为文明世界的公正舆论所谴责;并鉴于……已经宣布禁止其使用……这项禁令成为公认的对国际良知和实践具有同样拘束力的国际法的一部分。”[208]最后133个国家先后签署了议定书,尽管其中不少签署国保留了储藏化学武器作为威慑的权力。丘吉尔对议定书的解释是:“我们单方面地做出决定,除非德国人率先使用,我们绝不使用这种令人憎恶的武器。但是,深知敌人的野蛮,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充分做好准备。”[209]

    不论是否有效,这份协议确立了反对在国家间战争中使用毒气的禁忌。令人惊讶的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交战双方都有大量毒气,但都没有在战场上使用。任何一方都不愿意承担率先在战争中使用毒气的恶名,尤其是纳粹当时仍然希望英国能够接受他们对欧洲大陆的控制权。各方都对对方的报复心怀戒惧。

    甚至在某些意外事件打破了稳定,很可能触发不可阻挡的升级行动的时候,双方也都保持了克制。欧洲战场上的盟军曾经两次意外地开启了毒气。盟军向德军司令部做出解释,德军司令部接受了解释,没有进行报复。[210]对文明的某种认知区隔化多少也有助于保持克制。30年代,意大利法西斯在阿比尼西亚,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都使用过毒气。但是各国领导人对这些事件默不作声,因为他们认为这些行动发生在“未开化”地区,不属于国际大家庭的事务。因此,没有人认为这是可能导致禁忌崩溃的违约行为。

    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在战争中持续使用毒气的是1967年埃及在也门的行动,以及1980—1988年伊拉克在战争中针对伊朗军队(以及伊拉克境内的库尔德平民)。触犯禁忌也许就是导致萨达姆·侯赛因垮台的原因。美国主导的伊拉克战争在2003年推翻了萨达姆政权,这次战争行动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但是对萨达姆使用毒气的厌恶,让不少反战者闭上了嘴巴。2006年,伊拉克法庭审判萨达姆并判处他死刑,7项指控中有2项是使用毒气。[211]世界各国在1993年正式宣布全面禁止化学武器,所有已知的化学武器库存都已经或者正在被销毁。

    为什么在如此之多的战争武器中,只有毒气格外被人们憎恶,并被视为不文明,甚至纳粹也没有在战场上使用它?(纳粹在其他地方使用毒气的时候,显然没有什么愧疚之感。)遭受毒气侵害是极为痛苦的,但是被金属的碎片打穿或者打烂也同样是极为痛苦的。如果说到死亡数字,毒气的致命程度远远不如子弹和炸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因毒气致伤的伤员的死亡率不到1%,毒气死亡数总计不到战争总死亡数的1%。[212]虽然化学战在军事行动中往往一团糟,没有哪个战地指挥官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风力和风向——德国人还是很可能在敦刻尔克使用毒气,将英军打得一败涂地。而在太平洋周边列岛清除日军藏身的山洞时,美军也还是会觉得毒气最得心应手。如果说化学武器难以使用,这也不是它们的特性,大部分新武器技术在刚刚被启用的时候都没有效率。例如,第一批火药武器装载速度慢,瞄准困难,容易在士兵的脸上爆炸。而且,化学武器也不是第一个被指责为“野蛮”的杀人工具。在弓箭时代,人们指责使用火枪不道德、反人性并且是懦夫行为。那么,反对化学武器的禁忌的着眼点何在?

    一个可能性是,人们在头脑中对毒有特殊的反感。无论如何,只要悬置正常的文明准则,任凭武士完成他们的工作,他们行事仍有约束,即只应该向有潜力使用同样武力的敌人采取快速和直接的打击。和平主义者也可以享受战争影片或者战争电子游戏,内中不乏枪杀、刀刺和爆炸,但几乎没有人会愉快地看着绿色的烟云在战地弥漫,慢慢地将活生生的人变为僵尸。投毒者一向受到痛斥,被视为特别邪恶的背信弃义的凶徒。毒是巫师的工具,而不是战士的武器,是(掌控了厨房和药箱的)婆娘的手段,而不是男子汉的本领。在《恶毒妇》(Venomous Woman)一书中,文学家玛格丽特·哈尔里斯(Margaret Hallissy)对其原型做了如下说明:

    在两个身份相当的对手进行公平较量时,毒药从来都不是一件光彩的武器,不像剑或枪,这些才是男人的武器。一个使用此类暗器的男人令人不齿。公开承认对抗形成一种约束,在这个约束下,对等的双方都给予对方机会以显示实力……决斗者是公开的、诚实的,也是强壮的;投毒者则是狡诈、玩弄阴谋,而且是虚弱的。一个带着枪或剑的男子具有威胁力,但是他昭示自己所具备的威胁,他打算攻击的受害者也可以武装自己……一个准备下毒的妇女和一个持枪的男子一样可以致人死命,但是因为她在暗中行事,受害者更加无法反抗。[213]

    不论我们对投毒多么深恶痛绝,不论这是来自人类演化的遗传,还是来自文化历史的继承,只有将这种历史的偶然性放大,才能使之生根发芽,成为战争规范中的一个禁忌。普莱斯分析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从来没有有意地向平民施放毒气,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本身就是一个关键性事件。至少,在应用上确立了不得触犯禁忌这个先例。20世纪30年代,人们对飞机空投毒气弹毁灭整个城市感到极为恐惧,大众被动员起来坚决反对使用毒气。

    化学武器禁忌和核武器禁忌给我们提供了清晰的类比。尽管核武器的破坏力是不可比拟的,但今天这两种武器合称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WMD),因为这两种禁忌通过联系互相强化了。这两种武器都会导致疾病,造成慢性死亡,而且在施加伤害时无法分辨战斗人员和平民,因此格外令人恐惧。

    至少按照核时代日益恐怖的标准,我们在化学武器上的经验能够提供某种道德准则,给世界带来某种希望。不是每一件杀人的技术都要成为军备工具箱里的永久组件;有些妖魔鬼怪还能够被塞回原来的瓶子;有些时候,道德情感也会固化为国际规范,并影响战争规则。此外,这些国际规范可以足够坚挺,不至于因一次孤立的违规就失去效力,而这样违规也未必一定触发不可控的暴力升级。这实在是一个给人以希望的发现,虽然似乎是意识到这个发现的人越少,对世界越好。

    * * *

    如果说世界得以免于化学武器之害,那么,它是否也能免受核武之害呢?美国一些偶像级人物提出了一个理想主义的宣言,标题是“一个没有核武器的世界”。这些偶像人物不是彼得、保罗和玛丽,而是乔治·舒尔茨、威廉·佩里、亨利·基辛格和山姆·纳恩。[214]舒尔茨是里根政府的国务卿。佩里是克林顿政府的国防部长。基辛格是尼克松和福特两位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与国务卿。纳恩曾经是参议院军事委员会的主席,一直被认为是国会中最了解国防问题的议员。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有空想和平主义者的嫌疑。

    支持他们的是一支“梦之队”,其成员都是身经百战的政治家,既有老牌的民主党人,也有老牌的共和党人,资格最老的是肯尼迪政府的阁员。他们中有5位前国务卿、5位前国家安全事务顾问、4位前国防部长。曾经在这些位置上服务的人中有3/4响应号召,参与推动一项分阶段、可核实、有约束力的彻底销毁核武器的计划,有时我们称其为“全球零核”(Global Zero)计划。[215]巴拉克·奥巴马和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在各自的讲话中分别表示支持该项计划(这也是奥巴马在2009年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的原因之一),几家智库已经开始研究具体实施的问题。主要线路图分四个阶段——协商,减撤,核实,最后在2030年彻底销毁核弹头。[216]

    从这些支持者的简历来看,人们也许会说“全球零核”的背景是某种冷酷的实力政治。自从冷战结束以来,大国的核武库就成为一个荒唐的笑料。超级大国之间的生存性威胁不复存在,因此不再需要进行威慑。在核武禁忌有效的情况下,大国的核武库没有任何军事意义。核武报复无法威慑没有国家支持的恐怖分子,因为恐怖袭击的炸弹从来不会注明回信地址。如果他们是宗教狂热分子,那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让他们觉得值得珍重,也就无从对他们进行威胁。世界上已有各式各样的核裁军协议,虽然都值得赞扬,但是只要数千颗核弹仍然存在,制造核弹的技术仍没有被遗忘,这些核裁协议对全球安全就没有实际作用。”

    全球零核”背后的心理是将使用核武的禁忌扩展为拥有核武的禁忌。禁忌的前提是各方相互理解,承认在有核和无核之间有很多分界线,最重要的是零核与非零核之间的分界线。如果所有的邻国都没有装备核武器,那么就没有任何国家可以借口保护自己免受邻国威胁而寻求拥有核武器。老资格的核大国不应该认为自己有权保留核武器。如果成熟的强国远离这种老式的丑陋的武器,发展中国家也就没有必要为了显示自己的强盛而寻求核武器。任何试图追求核武器的国家和恐怖组织都会被世人看作不可接触的异类——一个卑鄙的罪犯,而不是令人敬畏的挑战者。

    当然,问题在于如何才能从此岸到达彼岸。销毁核武器的过程可能打开一个危险的窗口,在这个时期,某个核大国可能落入一个疯狂的扩张主义分子的掌控。有些国家为了防范对手不老实,可能自己也私藏几颗核弹。而流氓国家一旦确定不会受到核报复,就可能向恐怖分子提供核武器。在一个没有核武器,但仍然具备核武器制造知识的世界上——这个妖魔恐怕是无法再装回瓶子了——一次危机就可能导致各国竞相重整核武器,而第一个掌握核武器的国家将难以克制在敌人取得优势前发动攻击的欲望。无核世界是否真能如愿,以及是否真如所愿,包括谢林、约翰·多伊奇(John Deutch)和哈罗德·布朗(Harold Brown)在内的一些核武器战略专家持怀疑态度,虽然其他人还在努力制订裁核时间表和保障机制。[217]

    因为存在这些不确定性,没有人敢说核武器很快就能像毒气弹一样得到控制。但是,我们至少可以在讨论中将彻底销毁核武器作为一种可预见的前景,这也算是显示了长期和平趋势的一个迹象吧。一旦实现无核化,这将代表暴力的根本性下降。一个无核的世界!什么样的现实主义者敢有如此梦想?

    长期和平是民主和平吗?

    如果“长期和平”既不是恐怖孕育的巨婴,也不是与毁灭伴生的孪生兄弟,那它会是谁的孩子呢?我们能否找到某种外生的变量——某种不在和平进程之内的发展元素,它不仅在战后历史中生机蓬勃,而且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它是天然的反战力量?是否能够找到某种因果解释,而不是仅仅说“发达国家不再打仗是因为它们不那么好战了”?

    在第4章,我们提到了一个200年前的理论,它给出了某种预见。伊曼努尔·康德推断,弱化国家领导人发动战争的动机需要三个条件——除此之外,并不要求他们个人成为更善良、更温情的人。

    首先是民主。民主政府的设计旨在通过共同接受的法治解决公民之间的争端,所以民主制度应该在处理与其他国家的关系时外化这一伦理。其次,与个人崇拜、救世信仰和沙文主义使命不同,每个民主政体都建立在同样的理性基础之上,所以每个民主国家都知道其他民主政体如何运作。在霍布斯的世界,担心对方先下手的恐惧让双方都有率先发动进攻的意愿,而民主国家之间存在的推定信任,能够将这种恐惧消灭在萌芽状态。最后,既然民主国家领导人要对人民负责,他们不太可能为了换取自己的荣耀,牺牲人民的鲜血和财富,发动愚蠢的战争。

    现在被称为“民主和平”的理论给“长期和平”提供了两点解释。第一,所有的趋势线都指向正确的方向。在绝大部分欧洲国家,民主的根基相当浅。直到1989年,半壁东欧都在非民主的政府统治之下;西班牙、葡萄牙和希腊的法西斯独裁一直延续到20世纪70年代。德国在发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是军国主义君主制,与之联盟的是君主制的奥匈帝国;德国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是纳粹独裁,有法西斯意大利与之结盟。甚至法国,也是经历了5次尝试才得到真正的民主,在此期间穿插着君主制、帝国,还有维希政府。不久之前,许多专家都认为民主制度已然日薄西山。1975年,丹尼尔·帕特里克·莫伊尼汉哀叹说:“美国模式的自由民主与19世纪君主制的处境越来越相像:一种过时的政府形式,在几个孤立或者独特的零星角落坚持着,即使在一些特殊环境中运作得还算良好,但绝对不是未来的方向。它是世界的过去状态,不是世界的未来状态。”[218]

    确实,社会科学家最好永远都不要去预测未来,让他们研究透彻过去就已经够困难了。图5-23显示的是“二战”之后民主国家、专制国家和伪民主国家(非完全民主亦非完全专制的国家)在全球的命运。莫伊尼汉宣布民主已死的那一年恰好是各个政体相对命运的转折点,民主制度终于成为世界的潮流,尤其是在发达国家。南欧国家在20世纪70年代完成了民主化,东欧则在20世纪90年初开始民主转型。到今天为止,在欧洲被归类为专制政体的国家只有白俄罗斯,除此就是俄罗斯,它仍然不能算是成熟的民主国家。美洲和太平洋地区的发达国家,例如韩国,也是以民主政体为主。[219]与对国际和平是否有贡献无关,民主是一种最少对自己的公民施加暴力的政体,民主政体扩展本身就是暴力历史性减少的里程碑。

    图5-23 1946—2008年,民主国家、专制国家和伪民主国家

    资料来源:图表改编自马歇尔和科尔,2009年。仅包括2008年人口超过50万的国家。

    “民主和平”的第二个卖点是一个人云亦云的描述,人们说得多了,仿佛也就成了事实,有时我们索性将它上升为历史的规律。这里有英国前首相托尼·布莱尔做出的一个解释,他在2008年接受了美国脱口秀主持人乔恩·斯图尔特《每日秀》的采访:

    斯图尔特:我们的总统——您见过他了吗?他可是个大大的自由派。他相信如果每个家伙都是民主的话,那么他们就不会再打架了。

    布莱尔:是啊。历史的事实是,从来没有两个民主国家卷入相互对抗的战争。

    斯图尔特:让我问您一个问题。阿根廷,民主吗?

    布莱尔:嗯,它是民主制度。他们选举自己的总统。

    斯图尔特:英国,民主吗?

    布莱尔:多少也算是吧。反正我上回离开那儿的时候,它还是民主的。

    斯图尔特:呃……你们打仗了吧?

    布莱尔:事实上,(打仗的)那个时候阿根廷还不是民主国家。

    斯图尔特:真见鬼!我还以为我套住他了!

    如果说发达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完成了民主化,而民主国家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那么,我们可以认为这就是对“二战”之后发达国家停止参加战争的解释。实际上,斯图尔特提出这样的疑问,说明“民主和平”理论受到严厉的审视,尤其是这个理论为布什和布莱尔2003年入侵伊拉克的行动提供了某种合理性。历史爱好者总是喜欢找到一些例外,这里是怀特搜集的几个特例:

    .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战争:雅典对叙拉古

    .公元前2世纪和公元前3世纪布匿战争:古罗马对迦太基

    . 1775—1783年的美国独立战争:美国对英国

    . 1793—1799年的法国大革命战争:法国对英国、瑞士和荷兰

    . 1812—1815年的1812年战争:美国对英国

    . 1849年法兰西-罗马战争:法国对罗马共和国

    . 1861—1865年的美国内战:美利坚合众国对南方的美利坚联盟国(南方邦联)

    . 1898年的美西战争:美国对西班牙

    . 1899—1901年的第二次布尔战争:英国对德兰士瓦和奥兰治自由邦

    . 1947—1949年的第一次印巴战争

    . 1978年和1982年的黎巴嫩内战:以色列对黎巴嫩

    . 1991—1992年的克罗地亚独立战争:克罗地亚对南斯拉夫

    . 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北约对南斯拉夫

    . 1999年的卡吉尔边境战争:印度对巴基斯坦

    . 2006年的以色列-黎巴嫩冲突[220]

    每一个反例都涉及这些交战的国家是不是真正的民主制度的问题。古希腊、古罗马和美国的南方邦联都是蓄奴的;英国在1832年之前一直是君主制,只有少得可怜的直选机制。其他交战国,例如黎巴嫩、巴基斯坦、南斯拉夫,以及19世纪的法国和西班牙,至多只能算雏形民主或者边缘民主。直到20世纪初,妇女还没有选举权——我们将会看到,在投票的时候,妇女比男子更倾向于和平。大部分支持“民主和平论”的人都认为该理论不适用于20世纪之前的世界,因为那时的民主仍然是新生的和不稳定的,但是20世纪之后,在成熟的民主国家之间确实没有发生过任何战争。

    批评“民主和平论”的人表示,民主的圈子非常狭小,里面只有寥寥几个国家,因此根据统计概率的规律,看不到交战双方都是民主国家的战争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除了大国之外,有共同边界的国家才有交战的可能,而很多理论上会发生对抗的国家没有这个地理便利。无论如何,我们不需要引进民主这个因素来解释为什么新西兰和乌拉圭之间没有发生过战争。如果我们将民主和平论的适用范围进一步缩小,排除某个时点之前的战争案例(比如将时间约束设置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那么就有人会对“长期和平”做出一种更嘲弄的描述:自冷战开始以来,与世界上头号大国美国结盟的国家之间没有发生过战争。“长期和平”的其他表现,比如大国之间从未发生战争,是永远无法用“民主和平论”来解释的。持这种批评立场的人认为,大国之间的和平来自相互威慑,包括核威慑和常规武器威慑。[221]

    至少在分析总体战争倾向上,民主和平论还有最后一个难题,即民主国家的表现远不是康德设想的那个样子。民主国家应该外化其受法律制约的权力分配和以和平手段解决争端这种观念,与英国、法国、荷兰、比利时争霸殖民帝国的战争格格不入。这几个国家在1838—1920年共攫取了至少33块殖民地,其中一些延续至20世纪50年代,甚至到60年代(比如法国在阿尔及利亚)。让“民主和平论”感到困窘的还有冷战期间美国的对外干涉,比如中央情报局帮助推翻多少有些民主色彩的伊朗政府(1953年)、危地马拉政府(1954年)和智利政府(1973年), 智利政府因为过于左倾而让美国不能容忍。主张“民主和平论”的人的回答是,欧洲帝国主义虽然没有立刻烟消云散,但随着国内民主化的进展,欧洲国家在海外的殖民地迅速减少;而美国的对外干涉都是秘密行动,与公开的战争不同,公众完全不知情,因此是不能说明问题的例外。[222]

    每当争论落入可伸缩的定义、刻意寻找的样本和各种各样的借口时,我们就应该引入有关致命冲突的统计分析了。两位政治学家——布鲁斯·鲁塞特(Bruce Russett)和约翰·奥尼尔(John Oneal)的工作为“民主和平论”注入了新的生命,他们的工作包括严格定义、控制混杂变量,并对民主和平论的量化进行测试:不是民主国家永远不进行战争(在提到的这些特例中,战争都关乎国家的生死存亡),而是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民主国家比非民主国家更少卷入战争。[223]

    鲁塞特和奥尼尔解开了纠缠在一起的乱麻团,他们使用统计学的多重逻辑回归,剥离出混杂变量的影响。比如,我们发现老烟鬼中有很多人有心脏病,但需要证明的是引起心脏病的原因是吸烟,而不是缺乏运动,尽管吸烟的人大多锻炼不足。为此,我们首先要尽可能地收集心脏病人的数据,以及尽量多的干扰因子——锻炼的数据。在查看大量男子的健康记录样本之后,你或许会发现,平均而言,每星期增加一小时运动量,男性心脏病发病的概率就会降低一定程度。但是,运动量和心脏病发病率之间的相关性并不大,有些电视迷的心脏很健康,有些运动员却在健身房发生心肌梗死。当运动量一定时,预测的心脏病发病率和收集到的实际发病率之差被称为残差。在得到一组残差的集合之后,我们可以做各种测试,以确定我们真正想知道的变量——抽烟对心脏病的影响。

    接下来,我们可以再找出一个变量集合。一般来说,老烟民的运动量较少,但是其中也有些人的运动量很大,同时,有些不吸烟的人完全不做任何锻炼。这就提供了第二组残差:男性中实际吸烟人数的比重和根据运动量推算的吸烟人数的比重之间的差。最后,我们可以看到吸烟和运动关联的残差(吸烟实际人数与从人们的运动量上推算的吸烟人数之间的差距)和运动和心脏病关联的残差(心脏病患者的实际人数与根据运动量推算的心脏病患者的人数之间的差距)之间是否相关。如果两个残差相关,我们就可以说,吸烟和心脏病相关,而且两者与运动联合相关。如果我们在男子生命较早的时点上测度是否吸烟,在稍后的时点上测度是否有心脏病(排除心脏病导致男人吸烟的可能性,而不是相反),就会一步一步得出吸烟导致心脏病的结论。多重回归不仅让我们能够处理两个互相纠缠的预测变项,而且让我们能够处理任意多的预测变量。

    多重回归的主要问题是,需要厘清的预测变量越多,需要的数据就越多,因为干扰变量有吸收和“耗尽”数据差异性的特性,干扰变量越多,数据差异性越小,我们也就只能依靠余下的差异性求证我们的假设。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事件,这是人类的福气,却是社会科学家的“不幸”。“战争相关项目”的数据显示,1823—1997年,世界共发生了79次真正意义上(年死亡至少1000人)的国家战争;1900年之后,只有49次,这在统计学上完全没有意义。因此,鲁塞特和奥尼尔只能设法扩大他们的数据库,将与国家间武装争端有关的事件,包括军队进入戒备状态、开枪示警、战斗机升空示威、摩拳擦掌、放冷枪,以及其他耀武扬威的行动加入进去。[224]假定每发生一场真正的战争,相应地都有更多未发展成战争的小纠纷,而导致纠纷的起因和战争的原因都是一样的,因此,在统计上,这些大量的纠纷可以被视为战争的替代值。1816—2001年,被“战争相关数据库”承认的国家间武装争端有2300多起,这个数字足以让数据饥渴的社会科学家感到欢喜。[225]

    鲁塞特和奥尼尔先是排列出分析单元:1886—2001年每一年中每一对交战或者几乎交战的国家,它们或者是邻国,或者其中一方是大国,进入名单的唯一条件就是这一对国家确实在那一年发生过武装冲突。假定在一对交战国中,即使有一个是反战的民主国家,它仍然很可能被另一个更好战(而且可能也是不民主的)的对手拖进战争。所以,接下来要观察在每一组交战国中,比较不民主的那个国家在战争发生前一年的民主程度如何。显然,指责民主的荷兰在1940年卷入与德国入侵者的战争是非常不公平的:1940年的战争名单上有荷兰-德国组,而1939年德国民主的评级是0——最低分。

    在确定一个国家是不是民主国家时,为了避免数据挖掘中的种种诱惑,尤其是有些不时上演竞选闹剧的国家会坚称自己是民主政体,鲁塞特和奥尼尔使用了“政体项目”(Polity Project)的数据。“政体项目”将民主化的程度从0~10分为11级,根据各个国家政治过程的竞争性、领导人遴选方式的开放性,以及对领导人权力的约束程度来对每个国家进行评级。研究者还加入了一些变量,它们被认为将通过纯粹的现实政治影响军事争端:一对国家以前是不是盟国(因为盟国之间不轻易交恶),两国之中是否有一个大国(因为大国喜欢找麻烦);如果两个都不是大国,是否有一方比另一方要强大得多(因为结局预知,所以力量悬殊的两个国家之间较少发生战争)。

    那么,民主国家是不是比不民主的国家更少介入军事争端,或者根本没有区别呢?答案是确定的——民主国家更少介入战争。当对抗的两国中不民主的一方是彻头彻尾的专制政权,发生战争的机会比平均水平高出一倍。当两个国家都是民主国家的时候,发生冲突的机会将减少一半。[226]

    事实上,“民主和平论”比其倡导者所希望的更加坚实牢靠。不仅民主国家避免彼此之间的冲突,而且有证据显示,它们在任何情况下都倾向于避免战争。[227]民主国家之间互不交战,不仅是因为意气相投,惺惺相惜。从来没有人提“专制和平论”,因为强盗之间并不尊奉互不抢劫的守则,专制国家也不会因为同为专制就避免相互冲突。[228]“民主和平论”不仅被整整115年的历史数据验证,同时也被1900—1939年和1989—2001年这两个区段的数据验证。这说明“民主和平”不是冷战时期“美利坚治下的和平”的副产品。[229]事实上,从来不存在什么“美利坚治下的和平”或者“不列颠治下的和平”,那些几个大国独霸世界的年代,并不比群雄并列的年代更和平。[230]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新兴民主化国家是“民主和平论”的例外,请想一想在苏联帝国崩溃后加入民主阵营的巴尔干国家和中欧各国,还有在20世纪70和80年代摆脱了军人政权的南美国家,它们中没有任何国家在民主化后发动过战争。[231]鲁塞特和奥尼尔发现“民主和平论”只有一个限制条件:它起始于1900年左右,只适用于此后的世界;用19世纪的历史来验证它,则会有太多的反例。[232]

    “民主和平论”经受住了严格的考验。但是,这不是说我们都应该是为自由而战的人,应该尝试向每一个我们能够攻占的专制国家安插民主政府。对一个社会而言,民主不是一个纯粹的外生变量;不存在一个民主政府运作程式说明书,能够让所有人照章办理。民主首先体现在一个社会的文明心态中,其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反对政治暴力。前面讲到过,英国和美国当年为民主准备基础的时候,那里的政治领袖刚刚摆脱谋杀对手的恶习。没有这样文明的社会肌体,民主就无法保证国家内部的和平。在下一章我们会谈到,虽然新生的仍很脆弱的民主政体不再发动国家之间的战争,但是它们在内战方面的记录却仍然令人扼腕。

    对于为什么民主国家厌弃国家间的战争,我们甚至没有足够的理由将民主美化为原动力。“富有的人要给他更多,匮乏的人还要让他失去。”——在马太效应中,实行民主制度的国家是受惠的一方,是满足了的人又得到了更多。民主国家不仅摆脱了专制,而且更加富裕、健康,受教育程度更高,对国际贸易和国际组织也更开放。为了理解长期和平,我们必须将这些影响因素分开。

    长期和平是自由和平吗?

    “民主的和平”有时被看作一种“自由的和平”的特例。这里的“自由”是古典自由主义意义上的自由,强调的是政治自由和经济自由,而不是左派的自由主义。[233]“自由和平论”提倡“文明商业学说”,即商贸是某种形式的互惠利他主义,交易各方均有机会因正和博弈而受益,商贸中利他即为利己。罗伯特·赖特在讨论人类合作发展历史的著述《非零》中,给予互惠主义以极高的评价。他说:“我们有许多不应该轰炸日本人的理由,而我本人想到的是日本人制造了我的小面包车。”

    “全球化”这个时髦的字眼儿告诉我们,近几十年来,国际贸易蓬勃发展。各种外源的进步因素让贸易越来越容易,也越来越划算了。这些进步在交通技术方面有喷气式客机、集装箱货轮,在电子通信技术方面有电报、长途电话、传真、卫星和互联网。贸易协议降低了关税和政策限制,国际融资和换汇通道让货币能够在各国之间流动。现代经济越来越多地取决于创意和信息,而不是体力和物质。

    历史为我们提供了大量实例,告诉我们贸易与和平高度相关。18世纪,随着皇家特许和垄断逐渐让位于自由市场,加上贸易保护主义以邻为壑的思维模式逐步让位于国际贸易人人受益的观念,战争开始收敛,商贸开始兴盛。从大国武力游戏及其附属的战争中抽身的国家,比如18世纪的荷兰、20世纪下半叶的德国和日本,通常将国民精神从争当武力大国转变为争取成为经济实力大国。20世纪30年代的关税保护主义导致国际贸易萧条,这很可能是造成国际关系紧张的原因。在美国和中国之间,一个方向上是滚滚洪流般的制成品,另一个方向上是源源不断的美钞,除此之外,两国鲜有共同之处。但两国目前相互礼让,可以说是贸易促进和平的一个最新案例。在有关现代防止冲突的假说中,与“民主和平论”相媲美的还有“金色拱门理论”(麦当劳的黄色M商标),即在两个有麦当劳快餐店的国家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唯一肯定的例外是1999年,北约短暂地轰炸了有汉堡“巨无霸”的南斯拉夫。[234]

    撇开这些说笑,历史学家对“贸易有利于和平”是不是一般性规律持怀疑态度。比如,1986年,约翰·加迪斯这样写道:“这都是人们愿意相信的事情,但是实在没有多少历史事实能给出验证。”[235]当然,在古代和中世纪,发展支撑贸易的基础设施不足以带来和平。促进贸易的技术,比如船只和道路,也促进了掠夺;有些时候,甚至在同一伙人中,商贸和劫掠同时并存,其原则是“敌众我寡则商,我众敌寡则抢”。[236]在中世纪之后的几百年间,商贸盈利如此丰厚,人们有时甚至对抵制贸易的殖民地和弱国动用炮舰强迫其开放贸易。最臭名昭著的实例是19世纪的“鸦片战争”,当时英国人以武力进犯中国,迫使中国允许英国在中国领土上贩卖毒品。大国之间的战争通常都发生在主要贸易伙伴之间。

    在诺曼·安格尔(Norman Angell)宣称自由贸易已经消灭了战争的5年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贸易和平论”的声誉一落千丈。对此观点持怀疑态度的人乘胜追击,特别用数据说明,大战前几年英国和德国之间的经济依存程度,包括两国的贸易水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237]安格尔自己也不无痛苦地指出,只有当各国都以国家的繁荣为首要考虑的时候,才会因战争毫无经济收益而避免战争。很多国家的领导人情愿牺牲一点点——但经常远远不止一点点繁荣,来换取国家的面子,或者推行乌托邦式意识形态,或者纠正他们眼中的历史不公正。而他们的人民,民主制度下的人民,竟然也会支持他们的决定。

    鲁塞特和奥尼尔,两位善于做数据分析的“民主和平论”的辩护者,对怀疑论充满了怀疑,于是对“自由和平论”进行了测试。首先,他们注意到,尽管国际贸易在“一战”前夕达到一个小高峰,但与“二战”后的贸易发展相比,贸易量占GDP(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仍然非常低(图5-24)。

    图5-24 1885—2000年各国GDP中国际贸易的比重

    资料来源:鲁塞特制图,2008年,根据格莱迪奇的数据,2002年。

    其次,国际贸易推动和平,只有在贸易受国际协议制约的情况下才成立,因为国际协议能够防范某些国家突然转向贸易保护主义,切断其贸易伙伴生命攸关的供应线。加特认为,进入20世纪前后,英国和法国都曾经吵吵嚷嚷要在帝国内实现自给自足的经济独立,不与殖民地之外的国家进行贸易。德国人对此感到惊恐,德国领导人深感自己也需要一个帝国。[238]

    双方各有正例和反例,也有许多统计数据,所以我们又到了要进行多重回归的时候了。在每一对有战争风险的国家中,鲁塞特和奥尼尔先找出对贸易依赖程度较高的那一个国家的贸易量(占GDP的比重)。他们发现,即使将民主、相对军力、大国地位和经济增长作为控制变量,在某个年份对贸易依赖较高的国家,在下一年则较少卷入军事争端。[239]其他研究表明,贸易的和平效应与该国的发展水平有关:那些已经具备降低贸易成本的金融和技术基础条件的国家,更倾向于在不使用武力的情况下解决它们之间的纠纷。[240]这个论断符合安格尔和赖特的观点,即在历史变迁的大背景下,金钱的激励指向贸易,背离战争。

    鲁塞特和奥尼尔发现,不仅两国间双边贸易水平的提高有利于和平,而且每个国家对外贸的总依存度也与和平相关,一个向全球经济开放的国家不倾向于介入军事冲突。[241]我们因此有必要进一步扩展文明商贸的定义。国际贸易仅仅是一个国家商业精神的一个侧面,其他还包括允许外国资本进入,公民能够自由签订可强制执行的合约,并依赖自愿的货币交换,而不是自给自足、以物易物或者坑蒙拐骗。这种广义商贸所具有的和平效应甚至比民主的和平效应更加显著。只有两个国家都是民主政体时,“民主和平论”才有明显的效力,但当两个国家中的任何一个是市场经济时,商业的影响就会显现。[242]

    根据这些发现,一些政治学家推演出一种叫作“资本主义和平论”的奇谈怪论。[243]“自由和平论”中的自由既是指民主的政治开放,也是指资本主义的经济开放。根据“资本主义和平论”,经济开放是促进和平的主要力量。持此观点的人坚信,康德对民主的论述同样可以用来论述资本主义。这样的论述当然会让左派哑口无言。所谓资本主义经济,其运行依赖的是公民之间的自愿契约,而不是政府的命令和管治,这一原则与康德的民主共和具有某些异曲同工之妙。一个国家内形成自愿协议所采用的伦理(正如在法治下过渡权力的伦理一样)会自然地外化到它与其他国家的关系之中。一个自由市场国家的透明度和可理解度能够让邻国确信它不会进入战时体制,这不仅可以化解掉进霍布斯陷阱的危险,而且可以严格制约领导人玩弄战争威胁和边缘政策的能力。不论国家领导人的权力是否受选票箱的约束,在市场经济中,政客的权力受到控制了生产手段的股票持有人的约束,他们很可能反对扰乱国际贸易。对于领导人追逐个人荣耀、宏图伟业和绝对正义的个人野心,以及他们面对任何挑衅都要无限升级的冲动,市场的制约就是一道紧箍咒。

    民主国家多为资本主义,反之亦然,但是两者之间并非完全相关,比如某些国家是资本主义,但同时是专制政权;印度是民主制度,但直到最近,其经济制度仍然以社会主义为主。有几位政治学家研究了这种错位滑移现象,他们在分析军事冲突或其他国际争端的数据时,将民主和资本主义作为相互独立的变量。与鲁塞特和奥尼尔一样,他们也发现国际贸易和经济开放这些资本主义变量具有明显的和平效果。但在统计分析中,一旦离开资本主义,民主是否还具有和平效应,有些学者的看法就与鲁塞特和奥尼尔产生了分歧。[244]不过,即使人们在统计回归上对政治自由和经济自由的相对和平效应争执不下,整体“自由和平论”仍然有坚实的基础。

    “资本主义和平论”这个观点让某些人感到特别震惊,因为他们总是记得资本主义曾经被视为“死亡机器”和“战争狂人”。研究和平的著名学者尼尔斯·彼得·格莱迪奇2008年作为学会主席在国际学会上发表演讲。在演讲结束之前,他不无调侃地使用了20世纪60年代的和平口号,但稍做了更新,他说:“要赚钱,不要战争。”[245]

    长期和平是“康德和平”吗?

    第二次世界大战甫一爆发,世界上的著名思想家都急切地想要弄明白灾难的起因,并提出防止灾难再次发生的各种方案。对于其中最出名的一项方案,穆勒这样解释说:

    一些西方科学家明显出于参与研发高效杀人武器的负罪感……放下实验室的工作,开始琢磨人文问题。他们很快得出结论,其表述还带有一种福音式的确定性,这是他们在讨论物理问题时从未使用过的。虽然爱因斯坦是作为瑞士这个主权国家的公民完成了他最伟大的物理学发现,但是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对瑞士这个榜样完全视而不见。他宣称:“只要还存在拥有大规模武力的主权国家,战争就是不可避免的。”……幸运的是,他和其他科学家终于发现了一种能够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创立一个世界政府,才能够防止人类迫在眉睫的自我毁灭。”[246]

    世界政府似乎就是利维坦逻辑的直接展开。如果一个国家的政府垄断了暴力的使用权,能够解决个人间的凶杀以及不同集团间的战争问题,那么,一个世界政府合法垄断对军队的使用,不就可以解决国家间的战争问题了吗?伯特兰·罗素在1948年提议,应该向苏联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它立刻向世界政府表示臣服,否则美国就应该施以核打击。[247]虽然大部分知识分子走得都没有罗素那么远,但是世界政府却得到很多人的赞同,包括爱因斯坦、温德尔·威尔基(Wendell Willkie)、休伯特·汉弗莱、诺曼·卡曾斯(Norman Cousins)、罗伯特·梅纳德·哈钦斯(Robert Maynard Hutchins)和威廉·道格拉斯。很多人相信联合国会逐渐演变为世界政府。

    今天还在鼓吹世界政府的人不是疯子就是科幻小说迷。世界政府的第一个问题是,一个政府的效力取决于它所管治的人民之间相互信任以及共享价值的程度,而这些都是不可能在全球尺度上实现的。第二个问题是,一个世界政府是唯一的,没有制衡机制来消除它的运转停滞和傲慢,因为只有在有替代、有选择的情况下,政府才能学习如何更好地进行管治,心怀不满的公民才有移民的空间。联合国不可能成为一个人们愿意接受其统治的政府。安理会在几个大国把持不放的否决权之下束手束脚,无所作为;联合国大会与其说是世界人民的议会,不如说是一个为暴君准备的演讲台。

    在“永久和平”中,康德展望未来,想象会出现一个“自由国家的联邦”。他所想的绝对不是国际利维坦。这个联邦逐渐地扩大为自由共和的俱乐部,而不是全球性的大政府,这个联邦依赖的是道德正当性的软实力,而不是对武力使用权的垄断。当前与康德的理念最接近的是政府间组织,简称IGO——参与国在某个领域具有共同的利益,IGO负担有协调各国政策的功能。在维持世界和平方面,国际组织中最有成效的不是联合国,而是欧洲煤钢共同体。它是一个由法国、联邦德国、比利时、荷兰和意大利在1950年发起的IGO,目的是监管共同市场,规范煤钢这两种最重要的战略物资的生产。欧洲煤钢共同体的设计特别注重将宿敌(特别是联邦德国)及其各自的抱负融入一个共享的商业企业。欧洲煤钢共同体为欧盟的前身欧洲共同体打下了基础。[248]

    很多历史学家相信,这些组织有助于西欧消除战争的集体意识。通过人、钱、商品和思想的相互渗透交流,这些组织弱化了各国成为军事对手的诱惑,正像美利坚合众国弱化了明尼苏达州和威斯康星州成为军事对手的诱惑。将各国带入一个俱乐部,各国领袖必须遵从某些合作规则,在一起社交和工作。这些组织可以作为不偏不倚的法官,调节成员国之间的纠纷。它手中的胡萝卜——大市场,可以诱使参与国或者放弃它们原先的帝国(比如葡萄牙),或者承诺成为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家。[249]

    鲁塞特和奥尼尔表示,政府间组织是康德和平力量三角中的第三个角,另外两个分别是民主和商贸。(虽然康德没有在“永久和平”中将商贸作为独立的力量,但他在其他地方对商贸不吝赞赏,因此,鲁塞特和奥尼尔认为他们有足够的依据勾画“和平力量三角”。)政府间组织不需要任何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使命。它们可以协调防务、货币、邮政服务、关税、管道运输、渔权、污染、旅游、战争罪行、度量衡、道路标志等等——只要是各个政府自愿达成的协议,内容可以涵盖各个领域。图5-25表现了政府间组织成员在20世纪是如何稳步增加的,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发展迅猛。

    图5-25 1885—2000年每一对战争相关国家共同参与的IGO数目

    资料来源:鲁塞特绘图,2008年。

    为了确认IGO成员组织是否对和平有独立的影响,或者它只是搭载在民主和商贸的便车上,鲁塞特和奥尼尔计算了每一对战争关联国家加入IGO的情况,连同民主和商贸因素以及实力政治变量,对这些数据进行回归分析。他们发现,康德的三个和平力量都是成立的:民主促进和平、商贸促进和平、政府间组织促进和平。在给定年份,三个变量都在最高第10级的一对国家。与平均水平相比,不会发生军事争端的概率为83%。也就是说,两国间发生战争的可能性为0。[250]

    * * *

    康德的理论在更宽泛的意义上还是正确的吗?鲁塞特和奥尼尔用精巧的统计相关性为康德进行辩护。但是,相关数据得出的因果关系总是经不住推敲。更大的可能性是,在分析中两个呈现相关性的“因”与“果”背后,有某个隐藏的实体才是影响“因”与“果”两个变量的真正原因。在康德和平三角中,每一个推定的能动主体可能都有更深刻甚至更“康德主义”的原因,即以各方均能接受的方式解决冲突的愿望,而不是强者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弱者。民族国家只有在各种政治势力厌倦使用谋杀分配权力之后才成为稳定的民主国家;只有在更努力追求共同繁荣,而不是单边光荣之后才大开商贸之门;只有当他们愿意为了一点互利而放弃一点主权时,才会加入政府间组织。换句话说,通过接受康德价值,民族国家及其领导人越来越多地遵从某些行为准则,并因此让这些准则成为普世原则。那么,长期和平是否意味着康德“绝对律令”在国际舞台上占据了支配地位呢?[251]

    许多研究国际关系的学者会对这一看法嗤之以鼻。根据一种姑且可称为“现实主义”的流行理论,这个没有世界政府的世界将永远处于霍布斯无政府状态。也就是说,民族国家的领袖必须都是变态狂,仅仅为本国的利益着想,被煽情的(和自杀性的)道德思想蛊惑得斗志弥坚。[252]

    为“现实主义”辩护的人会说,人性必然导致某种结果,而人性论的基础则是人都是自私自利的理性动物。但是,我们在第8章和第9章将会看到,人也是道德动物:人类的行为道德与否,其行为的依据都不是对无私所做的伦理分析,人类的行为受道德本能的指引,辅之以情感、规范和禁忌。人类也是认知动物,他们编织信仰,并以信仰指导行动。所有这些禀赋并非天然地将我们这个物种推向和平。但是,如果我们说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刻,领导人们的道德感和认知力与他们的同盟军相结合,将人类推向和平共处,这种想象既不是过于感性,也不是反科学的臆想。也许,长期和平就是这样一个历史时刻。

    在三大康德式的原因之外,长期和平可能取决于一个最终极的康德原因。发达国家的选民所认同的各种准则已经演化为这样一种信念,即因战争造成人命伤亡,天然就是不道德的;只有在以战争制止更多的人命伤亡这一严格条件下,战争才具备合理性。如果确实如此,正如奴隶制、农奴制、轮刑、开膛破腹、斗杀狗熊、活烧猫、异端火刑、淹死女巫、绞死盗贼、公开行刑、在绞架上公示行刑犯的尸身直至腐烂、决斗、欠债人监狱、笞刑、船底拖曳等等,已在人道主义革命中从无可非议变为充满争议,再变为不道德、难以想象,直到闻所未闻,发达国家之间的战争也将像这些恶行陋俗一样销声匿迹。

    我们能够辨识发达国家中新兴的人道主义反战精神的外生原因吗?在第4章,我推断,出版、识字率、旅行、科学和城市化有关的各种因素的发展,拓宽了人们的知识视野和道德胸怀,加速了人道主义革命。20世纪下半叶与人道主义革命时代有着明显的相似之处,我们迎来了电视、电脑、卫星、电子通信和喷气式飞机的出现,以及科学和高等教育前所未有的普及。研究媒介的专家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将战后的世界称为“地球村”。在一个村庄中,每个人都可以直接感受到其他村民的命运。如果这个村庄是我们共情圈的自然规模,那么,当村庄扩展到整个地球,村民所关切的同胞将远远超出原来的家族和部落。当你打开晨报,看到9000英里外一个小姑娘刚刚遭到凝固汽油弹袭击,她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赤裸着身体,正向你跑来……在这样的世界上,没有哪个作家还会大言不惭地说战争是“男人至高美德和力量的基础”,或者还敢于鼓吹战争“提升人类的思想和品格”。

    冷战的终结和苏联的和平解体,与20世纪末人员流动和思想交流有着密切的关联。[253]到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苏联试图以控制媒体和人口流动来维持统治的做法完全失效。一个没有复印机、传真机、个人电脑(且不说刚刚出现的互联网)的现代经济简直就是一出滑稽戏,而且,无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如何专制,也无法阻止科学家和政策专家向西方学习,更无法阻止战后出生的年轻人喜爱摇滚乐、牛仔裤以及其他表达个人自由的消费品。戈尔巴乔夫本人具有强烈的世界性偏好,他在政府中安插了许多访问过西方和在西方学习过的政策分析人员。在1975年签订的《赫尔辛基协定》中,苏联领导人在字面上许诺尊重人权,苏东境内大批人权活动家纷纷为此鼓动民众,要求当局兑现承诺。因为戈尔巴乔夫的“公开性”(glasnost)政策,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The Gulag Archipelago)在1989年获得书号正式出版,电视台能够实况转播人民代表大会的辩论,这让成百上千万的苏联人看到了苏联前任领导人的残忍和现任领导人的无能。[254]电脑芯片、喷气客机、电磁频谱不断传递着各种思想,苏东的铁幕最终被瓦解了。

    反战思潮最终获胜的背后,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图5-18所展示的是大欧洲冲突死亡率。在颠簸的曲线上有三个峰值,分别是宗教战争、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两次世界大战。每一个峰值之后都是一个凹值,三个凹值每一个都比前一个更低。每一次“血潮”之后,各国领袖都想尝试不让悲剧重演,他们的努力并非一败涂地。当然,他们达成的条约有效期实在有限,对于不懂得数字的人来说,历史典籍中的故事告诉他们,长期和平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一场空前的大战正在等待着我们。但是,泊松雨点状的战争分布显示,战争没有周期性,没有聚积和释放的循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人们从过去的错误中学习,在每一次灾难后降低下一次犯错误的概率。

    拉斯-埃里克·塞德曼重温了康德的论文,从康德对长期和平的论述中发现了某种新意。对于各国领导人是否有足够的智慧从基本原理中推断出和平的前提条件,康德不抱幻想;他认识到他们只能从苦涩的历史经验中学习。在论文《世界公民观点之下的普遍历史观念》中,康德写道:

    战争、紧张且不懈的备战,以及由此产生的痛苦,每个国家迟早都必须在自己内部感受到,即使在和平时期也概莫能外。这些因素自然地驱使民族国家开始尝试寻找出路,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是,在最后,经过各种浩劫、动荡甚至彻底耗尽一国之国力,他们终于找到理由采取行动了,尽管其理由不需要如此之多的悲惨经验,他们也应该早已知道。这个行动就是放弃他们毫无法律约束的野蛮状态。[255]

    塞德曼认为,康德的通过学习实现和平的理论,应该和他的通过民主实现和平的理论结合在一起。虽然包括民主国家在内的所有国家原本都曾经是好战的(因为许多民主国家原本都是实力大国),所有国家对于突如其来的战争都不免盲目应对,但是,民主国家因为信息开放,国家领导人必须承担责任,所以更有从灾难中学习的能力。[256]

    塞德曼将1837—1992年军事冲突的历史走向进行了排列,交战双方均为民主国家的冲突为一组(黑线),其他国家的冲突为另一组(灰线),见图5-26。民主国家锯齿形的黑线显示,它以好战为起点,接着不断受到冲击,直到冲突水平直线上升。但是,在每一个峰值之后,冲突水平迅速跌至谷底。塞德曼还发现,与新兴民主国家相比,成熟民主国家的学习曲线的斜率更大。专制国家在大型战争的突然打击之后,也会恢复到比较和平的水平,但其过程缓慢,而且没有规律。人们常说,在20世纪的“血潮”之后,经历了民主化的世界“厌倦了战争”,“从错误中汲取了教训”。这些含糊其词的说法背后,也许确实有某种道理。[257]

    图5-26 1825—1992年,两个民主国家间发生冲突的可能性和其他国家间发生冲突的可能性

    资料来源:塞德曼绘图,2001年。曲线为两个交战国的20年移动平均值。

    在20世纪60年代的反战民谣中,一个流行的主题是,战争之愚蠢不证自明,人们只是冥顽不化地拒绝接受这一事实。“还需要多少死亡,他们才能明白,已经有太多太多人失去了生命?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风中摇曳。”“士兵都到哪儿去了?每一个士兵都到墓地去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啊?”在经历了500多年的王朝战争、宗教战争、主权战争、民族主义战争、意识形态战争之后——在分布图上,脊椎处许许多多的小规模战争和长尾处几场恐怖的大战,统计数据表明,我们终于在学习了。

    第6章 新和平

    麦克白的自证是无力的——所以他受到良心的谴责。是的,埃古也不过是一只小羊羔。莎士比亚笔下恶人的想象力和气魄最多不过是几十具尸体罢了。因为,他们没有思想意识。 ——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

    你也许会认为,人类历史上最险恶的威胁已经消除,这让国际问题评论家感到释然。与专家原来的预测相反,苏联坦克没有入侵西欧,古巴危机、柏林危机和中东危机都不曾升级到核灾难。[1]世界大都市没有在核打击下蒸发熔化,大气层没有受到核辐射的污染,也没有核爆炸产生的烟尘遮天蔽日,让人类步恐龙后尘而走向灭绝。不仅如此,统一后的德国没有成为第四帝国,民主制度没有变为君主政体,大国和发达国家没有陷入第三次世界大战。恰恰相反,它们一直处于和平之中,而且和平的时间越来越长。可以肯定,专家在几十年前就该认识到世界的命运开始变好了。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权威评论家比以往更悲观了! 1989年,约翰·格雷(John Gray)预测,世界正在“重复历史的老路,大国对抗的老套路……民族统一主义的诉求和战争”。[2]2007年,《纽约时报》的一位编辑这样写道:“某种重复已经开始了:‘(在1989年之后)不需要太长时间,在意识形态暴力和极权主义的推波助澜下,世界摇摇晃晃地旋转回到了它熟识的鲜血浸泡的模式中。’”[3]政治学家斯坦利·霍夫曼说,在冷战结束后教授国际关系课已经让他感到非常沮丧,能听到的“无非是恐怖主义、人体炸弹、背井离乡的难民和种族灭绝”。[4]民主、共和两党都弥漫着悲观主义:2007年,保守派作家诺曼·波德霍雷茨(Norman Podhoretz)的著作《第四次世界大战:论抗击伊斯兰法西斯主义的长期斗争》出版。自由派专栏作家弗兰克·里奇(Frank Rich)说,世界是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危险的地方”。[5]如果里奇所见为实,2007年的世界应该比两次世界大战中的世界更加危险,也比1949年和1961年的柏林危机、古巴导弹危机以及历次中东战争时期更加危险。那么,我们的世界还真成了一个相当危险的地方。

    前景为何如此暗淡?一部分原因是市场压力的结果。在权威评论家的市场中,卜凶的卡珊德拉(Cassandras)卖相总是好过乐天派宝莉阿娜(Pollyannas)。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人类的秉性,大卫·休谟有过这样的观察:“谴责现状和思慕过去,这种幽默情感深深地根植于人性,即使那些具备极深刻的判断力和受过最全面教育的人也深受其影响。”但是,我认为,更主要的根源是我们的新闻界和知识界缺乏数学素养。记者迈克尔·金斯利(Michael Kinsley)最近写道:“当婴儿潮一代成人的时候,美国人正在半个地球之外杀戮送命;今天,这一代人进入退休年龄了,有些人甚至早已退休了,我们的国家还在干着同样该死的糗事,这实在是令人绝望。”[6]这等于是假定5000名美国人的死亡与5.8万名美国人的死亡是同样该死的糗事,10万名伊拉克人丧生和几百万名越南人的死亡是同样该死的糗事。如果我们不睁开一只眼睛盯着数字,已成定规的编辑方针“流血故事占据头版”将会盘踞人们的认知捷径;“越是令人难忘,就越是经常发生”,我们最终会产生一种所谓的虚假的不安全感。[7]

    本章要谈的是挑起新悲观主义的三种有组织的暴力。前一章的重点是大国和发达国家之间的战争,所以我只是简要地提及了本章的内容。“长期和平”没有带来这三种暴力的终结,难免给人留下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危险”的印象。

    第一种有组织的暴力包含所有其他种类的战争,最引人瞩目的是内战,以及民兵、游击队和准军事组织之间的战争。这些战争在发展中国家如同瘟疫一般肆虐。这些战争被称为“新型战争”或者“低强度冲突”,但起因仍然是“宿怨”。[8]非洲少年手持苏制冲锋枪的图片已经尽人皆知,这更让人们觉得有理由相信地球上战争的重负并没有减轻,仅仅是从北半球搬到了南半球而已。

    “新型战争”被认为对平民特别具有杀伤力,因为战争一旦降临,就会立即带来饥荒和瘟疫,而战争死亡的大部分是由饥荒和瘟疫造成的。根据一份广泛传播的统计资料,20世纪初,90%的战争死亡是士兵,10%的战争死亡是平民,但是到20世纪末,这个比例正好颠倒过来。据报道,在刚果民主共和国等饱受战火蹂躏的国家,饥荒和瘟疫造成的死亡人数令人毛骨悚然,与纳粹大屠杀的死亡人数不相上下。

    我要追踪的第二种有组织的暴力是大规模的种族灭绝和政治清洗。我们刚刚逃脱出来的这100年被称为“种族灭绝时代”,或者“一个世纪的种族灭绝”。许多评论家都曾经说过,种族灭绝是现代社会才有的现象,它在超级大国争霸期间被压制,在冷战结束后迫不及待地重操屠刀,今天它已经成为一种最常见的暴力形式。

    第三种有组织的暴力是恐怖主义。自2001年9月11日美国受到恐怖袭击以来,对恐怖主义的恐惧已经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政府官僚机构、两场对外战争,以及政治论坛上的一个强制性议题。恐怖主义的威胁被认为是美国的“生存性威胁”,具有“彻底毁灭我们的生活方式”或者结束“人类文明”的能量。[9]

    当然,每一场祸患的代价都是人的生命。我在本章中提出的问题是,这些冲突造成的生命损失具体是多少,在过去几十年中是增势,还是减势?直到最近,政治学家才开始尝试度量这类冲突的破坏程度。他们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所有类别的杀戮都呈下降的趋势。[10]这一下降的趋势是相当晚近才出现的,只有近20年的历史,因此我们还不能认为它是一个持续的趋势。认识到这种暂定性,我将这种发展称为“新和平”。无论如何,这些趋势属于暴力的真正减少,值得我们给予认真的关注。它们具有实质性的规模,表现出与传统观点相反的走向。研究这几个趋势,可以帮助我们辨识出哪些选择是我们做对的,以便我们能够继续努力。

    世界其他地区的战争走势

    当欧洲国家逐一经历它们的王朝、宗教、主权、民族主义和意识形态的各个时代,遭受两次世界大战的蹂躏,接着转身步入长期和平的时候,世界上其他地区在做什么呢?不幸的是,历史记录上的欧洲中心倾向使我们没有可靠的数据追溯欧洲之外的发展。在殖民主义到来之前,非洲、美洲和亚洲的大部分地区还处于捕食、氏族仇杀、劫掳奴隶的状态。这些丛林中的活动基本都在军事水平线之下,没有引起任何历史学家的关注。殖民主义列强自己进行了大量侵略战争,以征服殖民地,镇压反抗,抵御对手。这是一个充满战乱的年代。据《冲突目录》记载,在1400—1938年的500余年,美洲有276场暴力冲突,北非和中东有283场,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有586场,中亚和南亚有313场,东亚和东南亚有657场。[11]历史近视让我们缺乏可信的数据,因此无法为这些战争的频率和破坏力绘制趋势图。但在前一章中,我们已经看到,其中许多战乱是毁灭性的。它们包括内战和国家间的战争,其破坏程度从人口比例上看,有些甚至在绝对水平上都超过欧洲发生的战争,比如美国内战、中国的太平天国运动、南美的三国同盟战争(或称“巴拉圭战争”),以及南非夏卡·祖鲁的数次征战。

    1946年,欧洲列强和发达国家终于把自己摆到了和平的起点线上,人们也是从这时起开始有了对世界历史的整体记录。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的白沙尼·拉齐纳、尼尔斯·彼得·格莱迪奇和其他同事开始建立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战争死亡数据库,这套严谨的数据库的起始年份是1946年。[12]该数据库收录了每一年发生的武装冲突,最小规模的冲突死亡人数为每年25人。冲突按照死亡人数分级,死亡达到1000人时被定义为“战争”,这与“战争相关项目”所使用的定义一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特殊的定义。(我将在讨论各种规模的武装冲突时继续使用“战争”一词,而不考虑它的技术含义。)

    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力求分类标准尽可能可靠,让使用数据库的分析人员能够对世界各个不同地区的战争进行比较,并在固定的时间尺度上绘制趋势图。没有严格的分类标准,分析人员可能在比较某些战争的死亡人数时,使用包括死于瘟疫和饥荒的间接死亡数据,或者在计算某个地区军队对军队的战争死亡时,计入种族灭绝的数字。这样口径不一的对比毫无意义,而且极容易成为某种有企图的政治宣传。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的分析人员仔细地梳理历史记载、媒体报道、政府和人权组织的报告,尽可能客观地点算死亡数字。他们的计算比较保守;可以肯定他们倾向于低估数字,因为他们忽略了所有推测出来的和死因无法确定的死亡数字。其他暴力冲突数据库也使用了类似的标准和部分相同的数据,这些数据库包括“乌普萨拉冲突数据项目”(Uppsala Conflict Data Project, UCDP),数据库的起始年份是1989年;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Stockholm International Peace Research Institute, SIPRI)使用的是调整后的乌普萨拉数据;还有“人类安全报告项目”(Human Security Report Project, HSRP),同时使用奥斯陆和乌普萨拉两套数据。[13]

    和刘易斯·理查森面对的问题一样,新的冲突计数必须处理语义物化失败的问题,因此他们必须在将冲突分类时使用强制性标准。[14]第一个强制性标准是,根据冲突的原因及同样重要的可数性区分三种大规模暴力。“战争”(以及比较缓和的版本“武装冲突”)的概念适用于大部分有组织的并具有社会正当性的群体杀戮。能够定义为战争的冲突必须至少有一方涉及政府,交战双方一定是争夺某种可辨识的资源,通常是领土或者政府统治权。明确地说,该数据库将狭义上的战争称为“以国家为基础的武装冲突”,它们是唯一能追溯到1946年的冲突数据。

    第二个标准容纳了“非国家”或者“社团之间”的冲突,它包括军阀、民兵、准军事组织(通常属于某个种族集团或者宗教集团)之间的相互冲突。

    第三个标准有一个冷冰冰的名字“单边暴力”,它包括种族灭绝、政治杀戮和对非武装平民的屠杀,既可以是政府的行为,也可以是民兵的行为。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的数据库之所以没有包括单边暴力,部分是因为作为技术性选择,他们采取了根据原因划分暴力种类的做法;同时这也是历史学家长期以来只关注战争而忽视种族灭绝的遗留问题。人们只是在最近才认识到种族灭绝可以带来更惨重的生命损失。[15]鲁道夫·鲁梅尔、政治学家芭芭拉·哈尔夫(Barbara Harff)和乌普萨拉冲突数据项目已经收集了种族灭绝的数据,我们将在下一节探讨这些数字。[16]

    三种暴力中的第一种是国家操纵的冲突,可以根据政府针对何种敌人进一步划分子类。典型的战争形式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比如1980—1988年的两伊战争。此外,还有跨国家或者跨体制的战争,即一个政府向在其边境之外、没有国家地位的实体开战。一般来说,属于此范畴的有帝国主义战争(一个国家与原住民对抗以攫取殖民地),还有殖民战争(一个国家为了维持殖民地的战争),比如法国1954—1962年的阿尔及利亚战争。

    最后一类是内战或一国境内的战争。在这一类战争中,政府与叛乱、起义和分裂运动对抗。这些战争还可以被进一步细分为完全的内部战争(比如斯里兰卡政府和泰米尔猛虎组织武装力量之间的战争),以及国际化的内部战争,即有外国军队介入,通常是帮助一个政府镇压叛乱者。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都是以国家间的冲突开始(美国及其盟国反对塔利班控制下的阿富汗和美国及其盟国反对复兴党控制下的伊拉克)。一旦原来的政府被推翻,外国军队留驻当地,并协助新政府防卫和打击叛乱者,冲突就应该被定义为国际化的内部冲突。

    现在我们要问的问题是,哪些死亡应该被算作战争死亡。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和乌普萨拉冲突数据项目的数据库计算了直接或战争相关的死亡——在施暴者必须承担自身受伤害的风险的对抗中,受害者死于枪击、刀刺、棒击、毒气、爆炸、水淹或者故意制造的饥荒。[17]受害者可以是士兵,也可以是陷入交火之中的平民,或者是“附带损伤”中的死亡者。战争死亡的统计排除了因疾病、饥饿、紧张和基础设施瘫痪导致的间接死亡。当间接死亡与直接死亡相加作为战争导致的死亡总数时,这个死亡总数应该被称为非正常死亡。

    为什么这两个数据库都不包括间接死亡呢?这不是要从史书中抹去人类的某些苦难,而是因为只有直接死亡才有确凿可信的记录。直接死亡也符合我们对主体责任的基本直觉。一个主体要对什么样的行为后果承担责任?我们认为,主体可以预见到结果,有意识地让这一结果发生,并通过一系列行动使其发生,而这一系列活动本身没有过多不可控的中间环节。[18]估算间接死亡的主要问题是,它要求我们进行哲学式的思考,在想象中模拟一个没有发生战争的可能世界,估算这个可能世界的死亡率,并以此为基准估算现实世界的战争间接死亡。这样的估算几乎需要一个人像上帝一样无所不知。即使没有发生战争,前政府的愚昧无能是否仍然会导致战后的饥荒?如果那一年发生了大旱,饥荒导致的死亡应该归咎于战争,还是归咎于天气?如果战争前一年的饥饿死亡率下降了,我们是否应该假定如果没有发生战争,这个死亡率应该进一步下降?或者我们应该将死亡率冻结在战前最后一年的水平上?如果萨达姆·侯赛因没有被废黜,他是否会继续杀害更多的政敌,死亡人数甚至超过他倒台后种族或教派战争所造成的死亡?我们是否应该将1918年大流感造成的4000万至5000万人的死亡加在第一次世界大战1500万人死亡的名单上,因为如果不是战争将如此密集的部队塞在战壕中,感冒病毒也许不会发生可怕的变异?[19]估算间接死亡需要我们就成千上万的冲突,以统一的口径回答所有这一类的问题,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一般而言,战争总是同时具备多重破坏性,那些战争死亡人数更多的战争,通常也会导致更大的与饥荒、瘟疫、服务瘫痪等相关的死亡。出于这种考虑,战争死亡的趋势可以作为整体破坏性趋势的代表指标。但是,这样的关联并不是在每一种情况下都成立。在本章中,我们要探究基础设施薄弱的发展中国家是否比发达国家遭受更严重的战争连带危害,直接死亡和间接死亡的比率是否已经随时间发生了变化,以及战争死亡是否已经是一个误导性指标,不能再说明暴力冲突中的生命损失。

    * * *

    现在,我们有了冲突数据库这件精密仪器,对于全世界的最新战争走势,它能告诉我们些什么呢?让我们先从图6-1鸟瞰20世纪的总况。图6-1由拉齐纳、格莱迪奇和鲁塞特整理,他们对“战争相关项目”1900—1945年的数据做了调整,使之与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数据库中1946—2005年的数据相匹配;再将数据除以世界总人口,得出20世纪个人死于战场的风险。

    图6-1 1900—2005年国家操纵的武装冲突中的战争死亡率

    资料来源:鲁塞特绘图,2008年,根据拉齐纳、格莱迪奇和鲁塞特的数据,2006年。

    图6-1再一次向我们展示了两场世界大战令人震撼的破坏力。它们不是逐级上升,或者像钟摆一样摇摆,而是在起伏的低地上冲天而起。20世纪40年代初之后,战争死亡率直线下降(高峰时为每年10万分之300),下降速度世所罕见。眼尖的读者在下滑线上还能看到一个下行线,曲线在战后10年内出现了若干小高峰,随后下行至今天低平的直线。让我们在图6-2中放大观察这条下行线,同时按照战争的不同成因对战争死亡进行分解。

    图6-2为区域图,每一层区域的厚度代表了一种国家操纵的冲突的战争死亡率,各层累计的高度是各种类型冲突加总的战争死亡率。首先,让我们留意一下图形的整体趋势。即使我们完全排除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峰值上跳水式的直线下降,图形还是明显地展示出过去60年间战争死亡率大幅度下降的趋势。进入21世纪之后的10年内,死亡率只相当于几张纸的厚度了。在这10年中,尽管在中期发生了31场冲突(包括伊拉克、阿富汗、乍得、斯里兰卡和苏丹),但战争死亡率只有年均10万分之0.5,甚至低于最和平的社会的凶杀率。[20]可以肯定,这些死亡数字低于真实死亡数字,因为它们仅仅包括有报告的战争死亡,但是在整个时间序列上,数字的口径是完全统一的。即使我们将现有数字乘以5,它仍然远远低于年均10万分之8.8的世界总凶杀率。[21]从绝对数看,年均战争死亡从20世纪40年代后期的约50万人,下降到21世纪初期的约3万人,下降幅度超过90%。所以我要说,不论人们相信与否,从全球的、历史的和量化的视角来看,60年代民谣吟诵的梦想已经成为现实:战争(几乎)从世界上消失了。

    图6-2 1946—2008年国家操纵的武装冲突中的战争死亡率

    资料来源:UCDP/PRIO武装冲突数据库;见“人类安全报告项目”,2007年,数据来自拉齐纳和格莱迪奇,2005年,数据来自塔拉·库柏(Tara Cooper)2010年进行的数据更新。估算尽量使用“最实”数据,除此,估算使用“高值”和“低值”的几何平均数。世界人口数字来自美国人口普查局,2010年c。1946—1949年的人口数据来自麦克伊韦迪和琼斯,1978年,数据乘以1.01,以便与其他数据匹配。

    让我们且收起惊讶,更认真地观察一下各种战争类别发生的变化。我们从左下侧颜色最浅的色块开始,它所标示的战争种类已经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跨国战争或殖民战争。一个大国试图保住殖民地的战争极具破坏性,比如法国在1946—1954年企图守住越南的战争(战争死亡总数为37.5万),以及1954—1962年的阿尔及利亚战争(战争死亡总数为18.25万)。[22]在经历了所谓“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权力移交”之后,这一类战争不复存在。

    现在再看一看黑色的色块——国家之间的战争。图中有三个显著的黑色大色块,按照时间排列,色块的厚度逐一下降:第一块包括1950—1953年的朝鲜战争(4年之内共有100万战争死亡),第二块包括1962—1975年的越南战争(14年中共有160万战争死亡),第三块包括两伊战争(9年中有64.5万战争死亡)。[23]自冷战结束以来,只发生了两场具备规模的国家间战争:第一次海湾战争,2.3万战争死亡;1998—2000年厄立特里亚和埃塞俄比亚之间的战争,5万战争死亡。在21世纪头10年中,国家之间的战争数量稀少,为时短暂,战争死亡数量相对很少。(在每年1000人死亡这个技术意义上,无论印巴冲突还是厄立特里亚-吉布提冲突,均不能算作“战争”,此外还有快速推翻阿富汗和伊拉克政权的战争。)在2004年、2005年、2006年、2007年和2009年这些年份,完全没有发生任何国家间冲突。

    “长期和平”——在大国和发达国家之间没有战争——正在向世界其他区域蔓延。野心勃勃的大国不再认为有必要使用帝国征服或者欺压弱国来宣示自己的伟大:中国宣布自己的“和平崛起”,土耳其津津乐道于它的“邻国零问题”外交政策;巴西外长克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乐呵呵地说:“我不知道有多少国家能够夸耀自己有10个邻国,却在过去的140年没有打过一场仗。”[24]东亚似乎紧步欧洲的厌战后尘,虽然在“二战”后的10年中,东亚成为世界上最血腥的地区,中国、朝鲜和印度烽火连绵,但1980—1993年,这一地区的冲突和死亡数字急遽下降,自此东亚的冲突数字一直保持在前所未有的低水平上。[25]

    在国家间战争消亡的同时,内战突然猖獗起来。在图6-2中,20世纪80年代最上方那一大块浅灰色色块,包括苏联支持的阿富汗内战中的43.5万战争死亡。深灰层蜿蜒起伏走过80年代和90年代,其中是大量的小规模内战,比如安哥拉、波斯尼亚、车臣、克罗地亚、萨尔瓦多、埃塞俄比亚、危地马拉、伊拉克、利比亚、莫桑比克、索马里、苏丹、塔吉克斯坦以及乌干达内战。但即使是这一个色层,在进入21世纪后也迅速下滑,成为一条扁平的带子。

    为了更清晰地理解这些数字告诉我们的图景,不妨将死亡人数按照战争的两个主要测度进行分解:每一种战争的数量和每一种战争的杀伤力。图6-3显示了每一种武装冲突的数量,在此没有考虑战争的死亡人数。记住,一场冲突的最低死亡人数是25人。随着殖民战争销声匿迹和国家间战争日渐稀少,在冷战结束后,美苏两国不再支持自己的附庸国,国际化内战也经历了一个短促的冷却期。但是,接着在南斯拉夫、阿富汗和伊拉克等地出现了维持国际秩序的治安战争,国际化战争重新浮现。但是,最显著的现象是从1960年左右开始,纯属内部冲突的内战数量暴涨,在90年代初左右达到高峰,然后一路下降,直至2003年,随后又出现了一个小反弹。

    图6-3 1964—2009年国家操纵的武装冲突的数量

    资料来源:UCDP/PRIO武装冲突数据库;见“人类安全报告项目”,2007年,数据来自拉齐纳和格莱迪奇,2005年,塔拉·库柏2010年对数据进行了更新。

    为什么两张图的色块相比差距如此之大?原因是战争的幂律分布。在幂律分布中,分布在L形尾部的少数战争造成了大部分战争死亡。在1946—2008年的260场冲突中,共有超过940万战争死亡,其中半数死亡来自5场战争,3场是国家之间的战争(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两伊战争), 2场是解放战争(中国解放战争和阿富汗内战)。死亡人数下降的趋势主要来自长尾的消减,破坏力巨大的战争越来越少见。

    不同规模的战争在死亡总量中占据的比重不同,除此之外,不同类型的战争在死亡总数中的份额也有明显的差别。图6-4显示了战争的第二个维度——平均每场战争造成的死亡人数。

    图6-4 1950—2005年国家间战争和内战的死亡人数

    资料来源:UCDP/PRIO武装冲突数据库,拉齐纳和格莱迪奇,2005年;“人类安全报告项目”改编;人类安全中心,2006年。

    直到最近,人类历史上最具杀伤力的战争种类是国家间战争。没有什么比两个利维坦之间相互倾轧更残酷的游戏了,一批又一批被送上前线的炮灰,一轮又一轮炮火轰炸,直打到对方的城市化为灰烬。在这样的厮杀之下,人命损伤当然极为惊人。远远排在第二名和第三名的是一个利维坦将自己的霸气施加到本国之外的某个地方,或者扶植一个摇摇晃晃的政府,或者紧紧把持住自己的殖民地。最后一名是内战。在那些大国不予关注的小国内,扛着机关枪的叛军骚扰当地政府,他们能制造的伤害非常有限。在过去的25年中,这一类冲突的死亡率也有所下降。[26]1950年,平均每一场武装冲突(不分种类)要杀死3.3万人;2007年,这个数字是不到1000人。[27]

    * * *

    对于“二战”结束之后武装冲突走势的起伏,及其逐渐平静的“新和平”阶段,我们应该做怎样的解读呢?冲突舞台上最主要的变化是战争大多发生在穷国,主要集中在一个半弧形地带,从中非和东非伸延到中东,跨过西南亚和印度北方,向下进入东南亚。图6-5中的黑点显示的是2008年正在进行中的冲突,深灰色的国家包括当今世界上收入最低的“底层10亿人”。大约半数的冲突发生在人口占世界1/6的最贫穷国家。在2000年以前的几十年,冲突也都分布在贫穷地区,比如中美洲和西非。在历史上,无论经济因素还是地理因素都与战争没有常数关系。不要忘记,富有的欧洲国家曾经在500年间不停地相互厮杀。

    在当今世界,贫困与战争的关系是平稳的,但是高度非线性。发达国家爆发内战的风险基本为0。对人均GDP为1500美元的国家来说(按2003年美元汇率计算), 5年之内爆发新的国内武装冲突的可能性约为3%。但是,对于收入更低的穷国,内战风险大幅度增加:对于人均GDP为750美元的国家,5年内爆发内战的可能性是6%;对于人均GDP为500美元的国家,内战的可能性是8%;对于人均GDP为250美元的国家,内战的可能性上升到15%。[28]

    图6-5 2008年世界各地武装冲突的地理分布

    深灰色的国家为“底层10亿人”或者世界人均收入最低的国家。黑点表示2008年发生冲突的地点。

    资料末源:数据来自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的阿瓦尔·斯特兰德(Harvard Strand)和安德烈斯亚·弗若·托勒夫森(Andreas Fore Tollefsen);根据哈尔瓦德·比海于格(Halvard Buhaug)和西里·鲁斯塔德(Siri Rustad)2008年为格菜迪奇制作的地图改编。

    对这种相关性的简单解释是,在资源贫瘠之地,穷人不得不为生存而进行争夺,此即贫困导致战争的原因。尽管某些冲突确实是为了争抢水源和可耕地,但两者之间的关系远不是这样简单。[29]首先,因果的指向关系可以完全相反。人们完全可以说,战争导致贫困,当辛苦修建的道路、工厂和粮仓不断被夷为平地,当技巧娴熟的工人和经理不断被赶走或被射杀,创造财富谈何容易。所以,战争也被称为“逆向发展”。据经济学家保罗·科利尔(Paul Collier)估算,一个国家为一场典型内战所付出的代价是500亿美元。[30]

    其次,自然资源这一类值钱的东西既不等于财富,也不等于和平。在非洲许多饱受战乱之苦的贫困国家里,到处都是金矿、石油、钻石和其他战略金属矿藏;而一些富裕并和平的国家和地区,比如比利时、新加坡,还有中国香港地区,完全没有任何可以称道的自然资源。肯定存在第三个变量,让我们假定这个既带来财富又带来和平的变量是文明商贸社会的规则和技能。而且,即使贫困确实导致冲突,也很可能不是因为要对稀缺资源进行竞争,而是因为政府没有足够的财力供养一支有效的治安力量和军队来维持稳定。经济发展的成果对政府的作用远大于对游击队的作用,这也是为什么发展中国家中的经济四小虎已享有相对的安定和平。[31]

    不论贫困能够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对其效果以及其他“结构变量”进行量度,比如度量一个国家人口构成中青年和男性的比重,这些变量的变化都过于缓慢,无法充分解释发展中国家近年来内战的涨落。[32]这些变量与一个国家的管治形式之间存在相互影响。在图表中,20世纪60年代内战部分的增厚有一个明显的触发因素:非殖民化。欧洲统治者在征服殖民地和镇压反叛时也许非常残忍,但一般来说他们有相当有效的治安警察、司法和公共服务系统。虽然他们经常豢养一部分族群,但是他们的目标始终是控制整个殖民地,所以,他们的执法具有良好的普遍性,通常不允许一个族群在迫害另一个族群之后完全不受法律的制裁。当殖民政府撤离时,他们将有效的管治一起带走了。20世纪90年代,当苏联解体、共产党政权在东欧下台后,中亚和巴尔干地区立刻陷入半无政府状态。对于南斯拉夫联邦解体后发生的混乱,波斯尼亚的一位克罗地亚人这样解释说:“我们过去生活在和平与和谐之中,那是因为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个警察盯着我们,确保我们彼此非常相爱。”[33]

    许多新近独立的殖民地国家的政府被控制在强人、贪官污吏,有时甚至是精神病人的手中。他们任凭大部分国土处于无政府状态,强盗和匪帮横行霸道,挑起战火,这正是我们在第3章中从波莉·威斯纳对巴布亚新几内亚文明退化进程的描述中所看到的景象。他们和他们的家族侵吞国家的税收,他们的专制让其他集团除发动政变和起义之外没有任何改变的希望。他们对小混乱的反应进退失据,在事情恶化之前无所作为,之后又派出敢死队毁灭所有村庄,这只会激起更大的反抗。[34]中非帝国的让-贝德尔·博卡萨算得上是这个时代的标志性人物,他给这个小国正式取名为中非共和国。博卡萨有17个妻子,亲自切割(甚至有传言说有时还食用)他的政敌的尸体。当学校的学生抗议强制高价购买按照博卡萨规定的样式制作的校服时,他下令将学生殴打致死。他自己举办仪式给自己加冕,还制作了一张黄金的王座和一顶嵌满钻石的皇冠。这场加冕仪式的开销是这个世界上最贫困国家年收入的1/3。

    在冷战期间,许多暴君得以把持权力,是因为得到超级大国的庇护,理由正如富兰克林·罗斯福对尼加拉瓜的阿纳斯塔西奥·索摩查(Anastasio Somoza)的评价:“他也许是个狗崽子,但他是我们的狗崽子。”[35]苏联支持许多政权,目的是向全世界输出共产主义革命;美国支持另外一些政权,目的是要它们不要加入苏联阵营。还有一些大国,比如法国,与任何向它提供石油和矿产品的政权保持友好。专制政府得到一个超级大国的军火供给和金钱资助,反抗这些专制政权的叛军就会得到另一个超级大国的供给和资助,主子的利益在于看见受保护人在冲突中取胜,而不是结束冲突。从图6-3可以清楚地看到1975年前后,当葡萄牙解散它的殖民帝国,而美国在越南被打败,全世界的反叛者欢欣鼓舞的时候,内战开始了第二次高潮期。1991年,内战的数量到达高峰,当年共爆发了51场内战。绝非巧合的是,那一年苏联解体,以冷战为动机的代理人战争也就此消失。

    不过,只有1/5的冲突减少可以归功于代理战争的消亡。[36]某些主义的终结排除了另一个煽动冲突的动力源,它是卢亚德“意识形态时代”的最后一个反人道主义和崇尚斗争光荣的信条(我们将在本章稍后谈到另一个新的斗争信条)。意识形态,无论是宗教的还是政治的,总是要将战争推向死亡分布的长尾部,因为意识形态让领袖头脑发热,力求在毁灭性的消耗战中坚持住,最后压倒对手,完全不介意生命的代价。战后几场伤亡率最惨重的冲突,都是在朝鲜和越南这类政权推动下发生的。这些政权为了击败敌人,都显示了狂热的牺牲精神。

    有关美国人在对越战争中打错算盘的著述已经有很多,这些作者大多是当时的决策者。最致命的错误就是他们低估了北越人和越共承受伤亡的能力。随着战事的进行,美国的战略家,比如迪安·腊斯克和罗伯特·麦克纳马拉(Robert McNamara),完全不能想象北越这样一个落后国家能够抵抗地球上最强大的军队。他们总是信心十足地认为,下一次攻势升级将迫使越共投降。约翰·穆勒这样说:

    如果我们对1816年以来上百个参加了国际战争和殖民战争的国家逐一按照占战前人口的百分比计算死亡率的话,显然有一个极端的个例……它能够接受的战争死亡率是最疯狂的,通常是自杀式的。比如说,是“二战”中的日本人能够接受的死亡率的两倍。而且,罕见的几个经历了如此之高的战争死亡率的国家,例如“二战”中的德国和苏联,都是为了民族的生存而战,而不是为了扩张而拼命。美国人在越南遭遇的对手似乎是一个运作极其有效的组织——耐心、纪律严明、坚韧不拔,基本上没有腐败,也没有令人涣散的自我放纵。虽然越共经常遭受大规模的军事挫败,压力和疲惫无时不在,但是他们总是能够重整士气,重新装备,以更大的斗志返回战场。事实也许正如一位美国将军所说:“他们是我们有史以来遇到的最优秀的敌人。”[37]

    一则预言应验了:“杀死我们的10个人,我们也会杀死你们的1个人。到最后,还是你们承受不起。”民主愿意牺牲的生命,只是独裁者愿意失去的一个零头,而且,没有人会去询问被杀死的那10个人怎样看待送命这件事情。尽管占有各种优势,但民主国家最后还是放弃了消耗战。而到20世纪80年代,这些国家从意识形态国家转变为商品经济国家,当权者放松了对国民的统治。自此,他们也不再愿意以原来那样的代价挑起不必要的战争了。

    现在的世界,很难再为声誉、荣耀和意识形态所鼓舞,而更多地享受着富足生活的愉悦。当然,被送上战场受死的人也越来越少了。2008年,为了阿布哈兹(Abkhazia)和南奥塞梯(South Dssetia)的一小片疆土的控制权,格鲁吉亚与俄罗斯发生了武装冲突。交战5天后,格鲁吉亚宣告失利,格鲁吉亚总统米哈伊尔·萨卡什维利(Mikheil Saakashvili)向《纽约时报》的作家解释了为什么他决定不组织抵抗占领军:

    我们可能做这样的选择。我们可以将这个国家变成另一个车臣——我们有足够的人力和物力做到这一点。或者,我们什么都不做,只做一个现代欧洲国家。也许,总有一天,我们会将他们赶出去,但是我们必须跑上山,蓄起大胡子。这个国家会为此背上极其可怕的精神和情感重负。[38]

    这个解释是夸张的,甚至是不老实的——俄罗斯没有要占领格鲁吉亚的意图,但是,总统的解释确实表达了在“新和平”背后发展中国家面临的一种选择:蓄起胡子上山打游击,或者不采取行动,继续做一个现代国家。

    * * *

    除了冷战的终结和意识形态的降温之外,还有哪些因素导致过去20年中内战数量减少,以及战争死亡人数锐减呢?而且,为什么在发达国家已经完全看不到的内战,在发展中国家中仍然持续出现(2008年共发生36场冲突,除一场之外全部是内战)?

    回答这些问题的最佳切入点是康德的和平三角理论:民主—开放经济—融入国际社会。我在前一章介绍了鲁塞特和奥尼尔的统计分析,他们的分析尺度是整个世界,但分析的对象仅是国家间的争端。康德和平三角理论在分析发展中国家的内战时是否适用?毕竟发展中国家才是当今世界冲突的聚集地。结果是,每一个变量都大有深意。

    人们可能认为,既然民主多多益善,是抑制战争的好东西,那么,有一点儿民主也比完全没有民主要好。但在内战的问题上,情况并非如此。在本章前面(以及在第3章我们检视世界的凶杀率时),我们都碰到了伪民主这个概念。这种统治制度既不是完全的民主,也不是完全的专制。[39]在政治学家眼中,伪民主被视为半民主政体、权贵政体,以及(我在一次会议上听人提到的)烂糟政府。我本人最喜欢最后一种说法。这是一些什么也搞不利索的行政当局。与专制政府不同的是,它们不再将自己的人民吓得不敢说话,但是也没有任何谈得上公平的执法系统,而法制是任何一个民主体制的必要条件。相反,它们经常对局部的犯罪活动进行全面打击。它们从专制政权演化而来,全盘继承了其贪腐的习性,将政府的税收和职位据为己有,在亲族之间进行瓜分,权贵的亲族再去行贿,寻求警察的保护、法庭的偏袒或各种许可证;而恰恰在这样的社会,要办成任何一件小事,都需要申请这样或那样没完没了的许可。政府的职位只是一张从事贪腐的门票,要获得政府的职位,唯一的途径就是在政府部门有亲族当权。而对政府的控制需要定期地经受“民主选举”的重新争夺,“选举”的利害关系之重大,不亚于抢夺任何珍贵且不容分享的战利品。家族、宗派、种族等集团围绕选票箱互相倾轧,接着就是试图推翻不符合自己愿望的选举结果。根据《冲突、管治和国家脆弱性全球报告》,爆发新的社会集团之间的战争,比如种族冲突型内战、革命战争和军事政变的可能性,伪民主制比民主制度高6倍多,比专制政权高2.5倍。[40]

    前一章中的图5-23展示了为什么半民主的伪民主制国家的暴力成为当今世界的一个问题。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随着专制制度的衰落,“伪民主”国家的数量开始上升。目前这些国家从中非到中东,再到西亚和南亚,呈大新月形分布,基本上和图6-5中的战区图相吻合。[41]

    当政府手中把持了大宗自然资源,例如石油、黄金、钻石和战略矿产的时候,一个赢家通吃的政治制度可以让国家的内战风险成倍增加。这些天赋的财富非但不是祝福,反而是所谓的资源诅咒,也就是众所周知的“富矿悖论”和“傻瓜的黄金”。拥有丰富的不可再生且易被垄断的自然资源的国家,通常经济发展速度更迟缓,政府更贪渎,暴力冲突也更频繁。委内瑞拉政治家胡安·佩雷斯·阿方索(Juan Pérez Alfonzo)说过:“石油乃魔鬼的粪便。”[42]一个国家之所以受到这些富饶资源的诅咒,是因为资源被集中把持在少数权贵和富豪手中,通常是政府的精英,有时是独霸一方的军阀。当权者念兹在兹的无非防止对家染指他们的财源,完全无心于建立交易网络,让社会共富,并在各个集团之间培养相互责任。科利尔和经济学家丹姆比萨·莫约(Dambisa Moyo),连同一批政策分析专家一起呼吁关注另外一个悖论——外援悖论。西方名流倾注了全部热情的外援,很可能也是一杯毒酒,因为它让转手分配外援的当权者有了更大的权力和财力,几乎没有多少外援真正用于建设可持续发展的经济基础设施。昂贵的违禁品,例如古柯、鸦片和钻石是第三种诅咒,其丰厚的收益,让政客和军阀为了保住非法的地盘和走私渠道而不惜凶残地杀戮。

    科利尔指出:“21世纪的 ‘底层10亿’国家,实际上处于14世纪的状态:内战、瘟疫和愚昧。”[43]14世纪是一个灾难性的世纪,当时西方正处于文明进程的边缘,尚未出现有效的政府整合各方利益。穆勒在《战争残余》(The Remnants of War)一书中说,当今世界上的大部分冲突不再是职业军队进行的领土争夺战。冲突是由抢劫、恐吓、复仇和强奸构成,施暴者是为军阀和地方政客效劳的无业青年的帮派,很像中世纪爵爷在私人战争中纠集的社会渣滓。穆勒说:

    这些战争中有很多被贴上“新战争”、“种族冲突”,或者最宏大的“文明的冲突”的标签。但是事实上,尽管不是全部,其中大部分都近乎小团伙(通常是非常小的团伙)的罪犯、匪帮和流氓的伺机劫掠。他们参与武装冲突,不是作为孤注一掷的政府的雇佣军,就是作为独立或半独立的军阀,或者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匪帮。这些施暴者带来的伤害可能是巨大的,施暴的对象一般属于特定的种族、国籍、文化或者宗教派系。他们对主要对手方的人特别残忍,但其行为和一般犯罪无异。[44]

    穆勒引用了20世纪90年代各场臭名昭著的内战和种族灭绝的目击者报告,包括波斯尼亚、哥伦比亚、克罗地亚、东帝汶、科索沃、利比里亚、卢旺达、塞拉利昂、索马里、津巴布韦及亚非新月冲突地区内的其他国家。目击者说,这些暴行大多是吸毒后的流氓和醉醺醺的痞子所为。穆勒描述了1989—1996年利比里亚内战中的一些“士兵”:

    按照惯例,战士都是一副美国动作大片,比如《第一滴血》、《终结者》和《丛林杀手》里好汉的做派。许多人都有响亮的绰号,比如“霹雳上校”“无畏上尉”“谋杀首领”“青年杀手上校”“丛林大王将军”“魔鬼杀手上校”“战主三世将军”“耶稣将军”“大麻烦少校”“光腚将军”“兰博将军”。尤其是在初期,叛匪尽情地宣泄对奇装异服的钟爱,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妇女的长裙和假发、连裤丝袜、人骨制作的饰品,指甲上涂满色彩斑斓的油彩,甚至还有一个万花图案马桶坐垫做成的头饰(这也许是一个特例)。[45]

    政治学家詹姆斯·费伦(James Fearon)和戴维·莱廷(David Laitin)的数据也证明,这些衣饰光怪陆离、武器装备轻便的内战匪帮都是一些小团伙。这些人熟悉当地的地理环境,据此与政府军周旋,而对同情政府和向政府通风报信的人进行恫吓。这一类乡村游击战和叛乱有各种渊源,但其本质并不是种族、宗教和意识形态上的冲突,而更像是流氓集团和黑帮之间的地盘争夺战。费伦和莱廷对1945—1999年的122场内战进行了回归分析,他们发现,在人均收入不变(他们将此作为政府资源的代理变量)的前提下,对少数民族的宗教及其语言实行歧视政策,或者收入高度不平等的多种族和宗教多元的国家发生内战的可能性并不见得更高。更容易爆发内战的是人口众多、多山地、新政府或者政局不稳定、大量出口石油、(或许还有)壮年男性人口比重偏高的国家。费伦和莱廷的结论是:“我们的理论解释是,利维坦压倒经济因素。在这些地区,国家相对较弱,而且变化无常,人们既是因为恐惧也是出于投机而寻求地方势力的保护。这些土霸王一面维持一种原始的公正,一面肆无忌惮地为自己或者其他个人之外的目的搜刮保护费。”[46]

    * * *

    非殖民化后出现无政府状态,逆文明进程中内战数量不断上升,而当文明复兴进程逐步展开,政府不再欺压自己的国民,而是开始提供保护和服务时,内战数量也开始呈现下降趋势。[47]最近,很多非洲国家开始抛弃博卡萨式的狂人,而选择能够承担责任的民主派,比如南非的曼德拉,他称得上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政治家之一。[48]

    变迁不仅要求发生内战的国家改变思想,甚至也要求国际社会改变某些固有的观念。历史学家杰拉德·普吕尼耶(Gérard Prunier)说过,在20世纪60年代的非洲,摆脱殖民统治争取独立成为终极理想。新独立的国家立即着手展开为主权国家挣面子的各项事业,比如航空公司、大会堂和国家级别的机构。许多国家深受“依附理论”的影响,这种理论提倡发展中国家不参与世界经济,而是发展自给自足的工业和农业。今天,大多数经济学家都认为这种政策必然导致贫困。经济民族主义通常与浪漫的军国主义结合在一起,军国主义颂扬暴力革命。20世纪60年代的一个标志性作品——切·格瓦拉棱角鲜明的肖像,正体现了这一点。一旦顶着革命光环的独裁者失去威望,民主选举就成了新的灵丹妙药。对于文明进程中孕育的各种面目阴沉刻板的机构,比如一个有效的政府和警察部门,一套可靠的商贸基础设施,人们觉得毫无浪漫可言。但是历史告诉我们,这些机构对于减少长期暴力是必要的,因而是所有其他社会良序的先决条件。

    在过去20年来,大国、捐赠国和国际组织(比如非洲联盟)一直在强调这一点,它们排挤、惩罚、谴责,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侵入一些由无能的暴君统治的国家。[49]追踪和打击政府腐败的措施,以及辨识出不利于发展中国家加入全球贸易的各种障碍,都已经成为普遍的实践。很可能就是这些质朴无华的工作,共同扭转了从20世纪60年代直至90年代初让发展中国家陷于内战的政府畸形和社会病态。

    理性的政府通常奉行民主和市场导向的政策,几项对内战数据进行的回归研究,期望找到类似“自由和平论”这样的解释发达国家间得以避免战争的根据。我们已经看见,和平的第一个支柱“民主”,不能减少内战的数目,尤其是在以权贵倾轧为特色的伪民主政体当道的时候。但是,即使是这样的民主,似乎也仍然可以减缓内战的严重程度。政治学家拉齐纳发现,如果其他变量不变,民主国家的内战与非民主国家的内战相比,死亡人数减少一半。格莱迪奇在2008年一项有关“自由和平”的调查中得出结论说:“民主国家很少发生大规模内战。”[50]“自由和平论”的第二个支柱要更强大一些,即向世界经济开放门户,包括开放贸易,开放外国投资,开放附带条件的外援,以及开放电子媒体。这一支柱既有助于减少内战发生的可能性,也有助于减轻内战的严重程度。[51]

    * * *

    康德和平论共有三个支柱。第三个支柱是国际组织,其中在消除内战方面成效最显著的莫过于国际维和部队。[52]在非殖民化的几十年间,内战层出不穷,问题不仅在于战争爆发数量剧增,更麻烦的是战争旷日持久,旧的战火未熄,新的硝烟又起,每年平均有2.2场新战争爆发,只有1.8场旧战争结束。[53]到1999年,平均的内战长度已经达到15年! 20世纪90年代末及21世纪初,情形才开始变化,战争结束的数量终于开始超过新爆发的内战数量。更多的内战以没有明显胜负的谈判和解告终,而非血战到底。在过去,这些内战经常在停火数年后重新开战,但现在死灰复燃的情况已经非常罕见了。

    维和部队的出现与和平趋势高度吻合。图6-6显示,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国际社会加强了维和行动,特别是大量增加维和人员的数量,使他们能够更好地履行职责。冷战结束是一个转折点,大国终于更愿意看见战火平息,而不是一定要看见自己的傀儡获胜。[54]维和行动的升级,也标志着人道主义时代的到来。在人们眼中,战争已经开始变成臭不可闻的脏东西,即使是只有黑人和棕色人送命的战争。

    图6-6 1948—2008年维和行动数量的增长

    资料来源:格莱迪奇绘图,2008年,数据来自西里·鲁斯塔德。

    联合国问题多多,但维和是它的长项之一,尽管它还做不到防患于未然。“维和行动有效吗?”这是政治学家弗吉尼亚·佩奇·福特纳(Virginia Page Fortna)一篇文章的标题,她在文章里回答说:“毫无疑问,有用!”[55]福特纳整理了1944—1997年各次内战115个停火案例的数据,观察维和部队的存在是否减少了战争重启的机会。数据包括联合国维和行动、北约和非洲联盟这些永久性组织的行动,以及一些国家临时联盟的行动。她发现,维和行动让内战复燃的机会减少了。这并非说维和行动无往不利,波斯尼亚和卢旺达的大屠杀就是两个有目共睹的失败案例。维和的作用主要在于一般来说它能够阻止战火重燃。维和部队不需要重兵。就像一个瘦小的裁判可以拉开两名厮打在一起的冰球悍将,轻装甚至没有武器的维和部队也可以分隔敌对的民兵,并引导他们放下武器。即使维和部队不能带来完全停火,它也可以起到预警大冲突的绊网作用。并不是所有维和部队都必须是戴蓝色贝雷帽的士兵。审核选举,改造警察,检查人权状况,监督无能政府的运作,都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为什么维和行动有效?第一个原因与利维坦有关:具备一定规模且武装优异的维和行动,可以直接对破坏和平协议的一方进行打击,提高侵犯行为的成本。成本和收益既有名誉上的,也有物质上的。对于莫桑比克反对派领袖阿丰索·德拉卡马(Afonso Dhlakama)和他的全国抵抗运动与政府签署和平协议一事,一位维和行动的参与者这样评论说:“对德拉卡马而言,被认真对待,能够参加鸡尾酒会,受到尊敬,就已经意义重大了。通过联合国的斡旋,政府不再称全国抵抗运动为 ‘武装匪帮’。被人争相拉拢的滋味真是挺不错的。”[56]

    甚至小规模行动也可以有效地维持和平。维和部队的出现,打消了冲突双方出于恐惧对方先下手而发动攻击的冲动。而接受维和部队这一行动本身就显示了各方确有停止冲突的意愿。一旦维和部队进入指定地点,他们就开始监督停火协议的执行情况,确保双方都相信对方没有暗中备战的企图。维和部队也可负责维持日常治安,以防范小规模暴力行为引发不断升级的循环复仇。他们也可以找出那些想要撕毁停火协议的刺头和捣乱分子。如果有个别人破坏协议,发动挑衅性攻击,这时也只有维和部队有能力向被攻击方证明这只是流氓行动,而不是重启内战的信号。

    维和行动的影响力不限于此。他们还可以试着封锁叛军和军阀的主要资金来源——违禁品交易,这些人往往是同一类人。维和人员还可以向遵守和平协议的一方提供资助,增强他们的实力,让他们在选举中赢得更多的支持。一位塞拉利昂人在谈到某位总统候选人的时候感叹说:“卡巴去哪里,白人就去那里,联合国也去那里,钱也跟着去了那里。”[57]第三世界国家的军人,就像中世纪欧洲的战士一样,报酬通常就是劫掠的机会。维和部队手中的钞票可以用于“裁军、解除武装、重返社会”项目,将“光腚将军”和他的同伙拉回公民社会。维和人员可以充当重要的中间人。对那些有更多意识形态追求的游击队来说,从一个中立方手中拿钱这个事实,说明他们还没有将自己卖给可憎的敌人。金钱也可以被用作迫使政府向政敌或特定的种族集团开放职位的杠杆。接受金钱的诱惑,向中立的第三方妥协,而不是直接面对自己的对手,是一种保全面子的安排。联合国在塞拉利昂的工作人员德斯蒙德·马洛伊(Desmond Malloy)指出:“维和人员创造了一种和谈的气氛。(妥协)成了一个面子问题——这是人类的特性。因此,需要一种能够达成妥协又不失尊严和面子的机制。”[58]

    * * *

    对于那些熟知刚果民主共和国、伊拉克、苏丹和其他死亡之地的读者来说,上面那些鼓舞人心的统计仍然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和乌普萨拉冲突数据项目的数据在两方面受到了限制。它们只包含国家主导的冲突:战争中至少有一方是政府。死亡也只计算了战争相关死亡。如果我们开始寻找没有掉在这些灯柱下面的钥匙,战争和死亡的趋势会是什么样子呢?

    首先是非国家间冲突(也称社区间暴力冲突)。在这类冲突中,军阀、民兵、黑帮、叛乱团体,以及通常属于某个种族集团的准军事人员互相开战。这些冲突通常发生在国家失败的地方。当一场战争看不见政府的身影,说明政府已经丧失了对暴力的垄断权。直到最近,战争专家一直对这一类战争没有兴趣。没有人追踪,也就没有记录和数据,因此也就无从描绘趋势。联合国给自己的使命是防止“战祸”,但它拒绝对社区间暴力(或者其他类型的武装冲突)进行统计,因为联大的成员国不愿意让社会学家在它们的国境内到处探头探脑地做调查,或者暴露政府凶残的暴力,或者暴露因政府无能而未能防范的凶杀。[59]

    尽管如此,纵观历史,今天的非国家暴力冲突比过去几十年和几百年减少了很多。在那些年代中,地球上的大部分地区还不知道什么是国家。部落战争、打劫奴隶、游牧部落的抢劫、海盗袭击、贵族和军阀的私家战争,已经为害人类数千年。在1916—1928年中国军阀混战的12年间,有超过90万人死于战祸。[60]

    从2002年起,乌普萨拉开始建立“非国家冲突数据库”。这些数据给我们三点启示。第一,在某些年份,非国家冲突的数量和国家主导的冲突一样多,这种情况说明的是战争稀少,而不是社群间冲突频繁。毫不奇怪,大多数社群间冲突集中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此类冲突在中东(主要是伊拉克)有增长的迹象。第二,非国家冲突杀戮的人数远远低于有政府参与的暴力行动,约为后者的1/4,当然这也无须惊讶,按照定义,政府本来就是暴力机器。第三,2002—2008年(该数据库中的最新数据)的冲突死亡人数明显呈下降趋势,尽管2007年是伊拉克社群间冲突伤亡最惨重的一年。[61]所以,可以肯定,非国家间冲突造成的伤亡,不足以改变全世界武装冲突死亡水平下降这个“新和平”时代的基本事实。

    * * *

    统计在战乱中平民因饥饿、疾病和混乱而死亡的数字是更艰巨的挑战。人们常说,在一个世纪之前,平民死亡仅占战争死亡的10%,而在今天,这个比重是90%。与这个说法相一致的是,流行病学家的最新调查显示,平民(直接和间接)“非正常死亡”的数量之多令人毛骨悚然。他们的调查方法不是从媒体报道和非政府组织报告中统计尸体数量,而是由调查人员选择样本对象,询问他们认识的人中是否有人遇难,再将得到的数字根据占总人口数的比例外推。一项2006年发表在医学期刊《柳叶刀》上的调查估计,2003—2006年,伊拉克战争中共有60万人丧生,这远远高于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和人权组织“伊拉克死亡统计”记录的8万至9万人的战争死亡。[62]刚果民主共和国的另一项调查显示,内战的死亡人数为540万人,是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估算的战争死亡数的35倍,而这个数字超过了奥斯陆统计库中1946年以来各种战争死亡总数的一半。[63]即使假定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的数字有意取死亡统计的下限(因为对死亡的原因有严格的限制),两个数字之间的差距也实在太大了。人们不得不怀疑,在总体上,战争死亡率的下降是否真的能说明和平时代的到来。

    伤亡数字总是伴随着道德指责,所以我们无须惊讶这三个数字被广泛传播。它们被用来谴责布什的伊拉克战争以及世界对非洲的忽视。但是,如果我们客观地看待数据的来源,应该发现这些修正主义的估测都是缺乏根据的。(在此,没有必要一再强调,这不等于说人们应该对战时的平民死亡无动于衷。)

    首先,通常所说的10%到90%的战争死亡为平民死亡之说,已经被证明完全是臆造。政治学家、“人类安全报告项目”的安德鲁·麦克(Andrew Mack)、乔舒亚·戈尔茨坦和亚当·罗伯茨(Adam Roberts)都知道这个“10%到90%”的标签没有数据的支持,都曾尝试寻找这个数据的来源。[64]他们也知道,这种数据经不起合理性检验。在人类的大部分历史中,依靠土地为生的农民,几乎不生产任何剩余。不事耕耘的兵痞动辄就可以颠覆农村人口和食物的脆弱平衡,让人们陷入饥荒。“三十年战争”的历史特别能显示战争的危害,不仅大量平民死于屠杀,而且家园、庄稼、牲畜、供水遭到蓄意破坏,又造成更大数量的平民死亡。美国内战期间,在封锁和焚烧庄稼粮仓等焦土政策的夹击下,成千上万名平民死于饥饿。(在小说《飘》中,女主人公郝思嘉发誓不再挨饿,这展现了当时的历史现实:“上帝为我做证,我再也不要挨饿了!”)[65]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前线穿过人口密集的地区,向城镇和村庄发射炮弹,双方都试图用封锁使对方的平民挨饿。我已经提到过,如果将1918年大流感的受害者算作战争的间接死亡,“一战”的平民死亡数量会增加几倍。同样发生在20世纪上半叶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屠杀平民的方式有集中营、空袭、《第五屠宰场》式的对德国和日本城市进行的狂轰滥炸,此外还扔了两颗原子弹。今天的战争,无论如何伤害平民,也不可能达到当年的规模了。

    戈尔茨坦、罗伯茨和麦克将这个模因追溯到一系列含混的重述中。在这些重述中,对不同类型的伤亡估算进行了混搭:将一个时期的战争死亡人数和另一个时期的战争死亡人数、间接死亡人数、受伤人数和难民人数进行了比较。麦克和戈尔茨坦估计,平民死亡的数量相当于战争死亡数量的一半,在各次战争中的比重有所不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比重并没有越来越大。的确,我们将要看到,这个比重在最近大幅度下降了。

    《柳叶刀》刊登的流行病学家对伊拉克战争死亡的估计引起了广泛关注。[66]8名卫生工作者组成的团队在18个地区挨家挨户地走访,询问各家最近的死亡情况。流行病学家将2003年入侵伊拉克前几年的死亡率从之后几年的死亡率中减去,认为两者之差是战争造成的死亡率,再用这个死亡率乘以伊拉克的总人口。这种算法的结果是如果没有发生美国入侵,会减少65.5万名伊拉克人的死亡。被调查的家庭显示,这相差的65.5万死亡人口中有92%都是非正常死亡,他们死于枪伤、空袭、汽车炸弹,而不是疾病或饥饿这样的间接死亡。如果这个数据是真实的,那么常规的死亡计算就是低估了约6/7。

    如果样本的选择不遵循严格的标准,那么,将小样本的结果外推到整个人口可以导致巨大的偏差。由迈克尔·斯巴盖特(Michael Spagat)和尼尔·约翰逊(Neil Johnson)率领的一个统计学家小组发现,这些估算完全没有可信度,因为在被调查的家庭中,居住在主要街道和道路交叉口旁的家庭数目多到不合比例,而这些地段往往是炸弹爆炸和枪战最密集的地带。[67]世界卫生组织进行的一项改进研究得出的战争死亡数字是《柳叶刀》中的文章估算的1/4。即使是这个数字,也对原始估计数按照35%的容差系数进行了上调,以弥补撒谎、迁移和记忆衰退造成的误差。他们未经上调的死亡数字是11万人左右,非常接近战争死亡的点算数字。[68]

    另一组流行病学家为了挑战20世纪中期之后战争死亡减少的一般性结论,对13个国家的战争死亡进行了新的推算。[69]斯巴盖特、约翰逊和他们的合作者对这些数据进行了研究。结果表明,他们的推算点散布在世界各处,对于追踪时间序列上的战争死亡毫无帮助。[70]

    刚果民主共和国内战中有540万人死亡(90%死于疾病和饥饿)的报告是否可信呢?[71]结果,这个数字也是被夸大了的。国际救援委员会(The International Rescue Committee, IRC)得出这个数字所依据的战前死亡率过低,因为它使用的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的总体死亡率,刚果民主共和国的情况要糟糕得多,而计算依据的内战战争死亡率的估算又过高,因为它的数字来自国际救援组织提供人道援助的地区,那恰恰是受战争影响最严重的地区。“人类安全报告项目”意识到刚果民主共和国内战的间接死亡人数很多——很可能超过100万,但是项目审慎地拒绝接受流行病学家回顾调查推算的非正常死亡,理由除了他们的样本偏差,还有他们的估算需要揣测如果战争没有发生,事情会是什么样的。[72]

    令人惊讶的是,“人类安全报告项目”搜集的证据说明,在过去30年的战争中,疾病和饥饿带来的死亡率呈现下降而不是上升的趋势。[73]这听起来似乎是说战争对孩子和其他生命是有益的,但这绝非他们统计分析的本意。相反,他们记录了过去这些年来发展中国家因营养不良和饥饿导致的死亡数量稳定减少,今天的内战大多是一个国家内一小撮叛乱分子在某个地点上的区域性战争,其破坏程度不足以扭转局面。事实上,当医药和食品能够在人道主义停火期间快速送达战区,营养不良和饥饿的死亡率可以加速下降。

    这怎么可能呢?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呼吁的一场“儿童生存革命”(5岁以下的儿童是人口中最脆弱的人群,因此需要特别的援助,但这场革命也保护成人的生存)。现在的人道主义援助开始变得更聪明了。过去的援助组织经常是对着问题砸钱,现在它们已经掌握了公共卫生科学的新发现,了解哪些灾祸的杀伤力最大,也知道什么样的手段能够最有效地对应这些问题。发展中国家的儿童死亡主要有四个原因:疟疾;腹泻性疾病,比如霍乱和痢疾;呼吸道感染,比如肺炎、流感和肺结核;以及麻疹。每一种疾病都是可以预防和治愈的,而且费用相当低。蚊帐、抗疟疾药、抗生素、饮水净化器、(在干净的饮水中加入少许食盐和糖的)口服补液疗法、疫苗、母乳喂养(此举可减少婴儿感染泻腹和呼吸系统的疾病),仅仅这些简易可行的手段就可以挽救大量生命。在过去的30年中,仅疫苗一项就拯救了2000万人的性命(1974年时,全世界只有5%的儿童受到疫苗的保护,而今天,这个数字是75%)。[74]即时治疗性食品,比如用锡纸包装的花生酱软糖,据说很受孩子喜爱,它是对付营养不良和饥饿的利器。

    这些措施大大降低了战争的生命损失,也消除了对战争间接死亡大幅度上升抵消或者完全覆盖战争死亡减少的忧虑。“人类安全报告项目”估计,在朝鲜战争4年中,朝鲜总人口中平均每年有4.5%死于疾病和饥饿。而刚果民主共和国的内战,即使我们接受极其悲观的估计,即有500万人的间接死亡,平均每年的死亡率为全国人口的1%,也比朝鲜战争低80%以上。[75]

    站在发展中国家的角度很难看到光明的一面,因为战争的余孽仍在制造无数的悲惨事件。我们在剔除夸张不实的数字方面所做的种种努力,似乎在斤斤计较地量化他人的痛苦,显得很没心没肺,特别是这些数据经常被用来作为筹集资金和呼吁关注的宣传素材。但是,追求真相,不仅是保持信誉,也是一种道义责任。知道全世界死于战争的人越来越少,对那些在每日新闻的轰击下已经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的人是一服清醒剂,否则,很多人会认为穷国早已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与其揽镜自赞利他主义的高风亮节,不如更好地理解到底是什么力量在驱动这些数字减少,让我们可以再接再厉,继续努力改善人类的福祉。这些统计数字展现了若干意外的启示,有些听起来激动人心的东西,比如独立、自然资源和民主选举(当它没有效力的时候),都是增加暴力死亡的力量;而有些听起来枯燥的工作,比如有效的执法、向世界开放经济、联合国维和部队和花生酱软糖,都可以减少死亡。

    大屠杀的走势

    我们这个可悲的物种有能力从事各种各样的暴力,其中最独特的是大屠杀,它不仅令人憎恶,而且让人无法理解。我们可以理解人类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为了金钱、荣誉、爱情而发生致命的冲突,为什么对有过失的同类重刑惩罚,甚至为什么在见到手持武器的人时也会拿起武器兵戎相见。但是,有些人想要杀死数百万无辜的人,包括妇女、儿童和老人。我们作为人类自称有人性,可这些行为却毫无人性可言。无论是叫作种族灭绝(因为人种、宗教信仰、族裔以及其他具有某种不可更改属性的成员身份而施加的杀戮),还是叫作政治清洗(因为政治立场而施加的杀戮),或者叫作政府屠杀(democide,政府或者民兵对平民进行的大规模杀戮),都是对人进行分类再施以杀戮,仅仅是因为他们是谁,而不是因为他们干了什么,他们就必须被杀死。这似乎与通常的谋财害命、恐惧和报复这些动机都没有关系。[76]

    种族灭绝的受害者人数之巨超出了人们的想象。鲁梅尔是最早开始尝试统计大屠杀受害者人数的历史学家之一。他最著名的估算是,20世纪被自己政府杀害的人的总数达到了1.69亿。[77]显然,这个数字是被高估了,但大部分研究暴力的学者都承认,20世纪死于自己政府之手的受害者人数多过战争死亡。[78]马修·怀特对各种出版物中的死亡数字进行了综述,他认为,有8100万人死于政府的暴行,有4000万人死于人为的饥荒,总计有1.21亿人死于政府之手。相比之下,战争造成3700万军人和2700万平民的战争死亡,另有1800万人死于战争连带的饥荒,共有8200万人死于战争。[79](怀特补充说,大约半数的政府屠杀发生在战争期间,没有战争,这部分杀戮也许不会发生。)[80]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杀害如此多的人,需要大规模杀伤的手段,这是大屠杀之所以恐怖的又一个层面。纳粹的毒气室和焚尸炉已经成为种族灭绝不可磨灭的象征。但是,大批量杀戮并非离不开现代的化学科技和铁路。1793年,在法国大革命时期,革命政府镇压旺代地区的叛乱时,有人竟然想出用驳船大量处决犯人的主意——将塞满犯人的驳船完全浸入水中一段时间,直到船舱内所有人都在水中溺毙,再将驳船浮出水面,换下一批死囚。[81]在纳粹集中营中,毒气室并不是最高效的杀人工具。纳粹的党卫军别动队,或者说是行刑队用机枪扫射杀死了更多受害人,正如历史上驾驶两轮战车的亚述士兵,或者骑在骏马上的蒙古人在奔驰中用标枪刺杀敌人。[82]1972年,布隆迪的图西族人大肆屠杀胡图族人(22年后,卢旺达胡图族人反过来大肆屠杀图西族人)。一个行凶者这样解释说:

    有好几种手段,好几种。一种是将2000人关在一栋房子,比如说监狱里。有几间大房间。锁上门窗。将这些人留在里面15天,没有吃没有喝。然后打开房门的时候,看到的都是尸体。不用殴打,什么都不用做。全都死掉了。[83]

    乏味的军事术语“围城”掩盖了这样一个事实:剥夺一座城市的食物,让受困者在饥饿中耗竭生命,这是一种久经检验、成本有效的灭绝手段。弗兰克·乔克(Frank Chalk)和库尔特·约纳松(Kurt Jonassohn)在《种族灭绝的历史和社会学》(The History and Sociology of Genoade)一书中指出:“历史教科书几乎从来不报道一座古代城池的倾覆对它的居民意味着什么。”[84]《旧约·申命记》中有一段文字记载了追忆的预言,其依据就是亚述人或者巴比伦人的征服:

    你在仇敌围困窘迫之中,必吃你本身所生的,就是耶和华你神所赐给你的儿女之肉。你们中间柔弱娇嫩的人必恶眼看他弟兄和他怀中的妻,并他余剩的儿女,甚至在你受仇敌围困窘迫的城中,他要吃儿女的肉,不肯分一点给他的亲人,因为他一无所剩。你们中间柔弱娇嫩的妇人,是因娇嫩柔弱不肯把脚踏地的,必恶眼看她怀中的丈夫和她的儿女。她两腿中间出来的婴孩与她所要生的儿女,她因缺乏一切,就要在你受仇敌围困窘迫的城中,将他们暗暗地吃了。[85]

    在种族灭绝的数字和方式之外,施暴者沉湎于毫无约束的施虐狂状态,种种恶行煎熬着人类的道德想象力。来自世界各地和各个时代的目击者描述了受害者在被处死之前还受到过什么样的嘲弄、折磨和残害。[86]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提到1877—1878年俄土战争期间,土耳其人在保加利亚的暴行:胎儿被从母亲的子宫中揪出来;在执行绞刑的前夜,用钉子将囚犯从两耳处钉在栅栏上。对此他评论说:“人们有时候说到人身上残忍的 ‘兽性 ’,这种说法对动物极其不公平而且粗暴。没有任何动物像人这样残忍,像人这样技艺高超、匠心独具地残忍。一只老虎只能咬和撕,这就是它能做的全部。即使它做得到,它也绝对想不到要从耳朵处把人钉在墙上过夜。”[87]我本人读过这些记录种族灭绝的历史资料后,脑中留下的那些印象让我终生难得安眠。让我在此复述一件我无法忘怀的事例,不是因为它们血腥(这样的血腥在史书中无处不见),而是因为它们的冷酷。该事例来自哲学家乔纳森·格洛弗的《人道论:20世纪的道德史》(Humanity: A Moral History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在波兰的纳粹集中营,克里斯蒂安·维尔特是一个奴工营的指挥官。在他的营地,犹太囚犯分拣从被德国人杀害的犹太同胞身上剥下来的衣服,这些囚犯一直劳作到死。囚犯的孩子被从父母身边带走,送到另一个死亡营。

    维尔特只破例留下了一个孩子……他给这个年约10岁的犹太男孩糖果,让男孩穿上小党卫军的军服。维尔特带着男孩骑马在营地巡视囚犯,维尔特骑着一匹白马,男孩骑着一匹小马驹,两个人抱着机关枪近距离向囚犯扫射(包括男孩的母亲)。[88]

    格洛弗忍不住评论说:“这是赤裸裸的轻蔑和戏弄,令人深恶痛绝。”

    * * *

    人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恶行?要想理解人类的“因类而诛”,我们必须从人类聚类分群的心理学开始。[89]

    人在自己的头脑中将其他人按照归属、习俗、相貌和信仰分门别类。虽然我们总是批评这种因陈袭旧是一种心智缺陷,但是,分门别类是处理情报信息不可或缺的手段。分类让我们得以根据一个对象的少数可观测的品质,而对其大量未经观测的品质进行推断。如果我注意到一种水果的颜色和形状,将之分类为一种覆盆子,我就能够推断它有甜味,可以充饥,没有毒。对于将人像水果分类一样根据某些共性分门别类,是政治正确感所不能接受的,但是如果没有这样的分类,也就没有各色各样的文化可供赞美,没有任何民族的品质让人骄傲。人以群分,除了统计学上的意义,还因为他们确实共享一些特性。所以说,人在头脑中对个体按所属群体做划分,事实上并不是心智缺陷。今天美国非裔确实比白人更依赖福利,犹太人的人均收入比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要高,商学院的学生就是比学艺术的学生在政治上更保守——这一切都是平均意义上的。[90]

    分类产生的问题往往超出统计学的范畴。首先,当人们处于某种压力、混乱或者情绪化的状态时,他们立刻忘记对人的分门别类只是一个近似值,而认为这些僵硬的条条框框可以套在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身上。[91]其次,人有将对人群的分类道德化的倾向,将自己赞赏的品质赋予盟友,而将自己唾弃的品质安在敌人身上。比如,在“二战”期间,美国人认为,苏联人比德国人有更多优点,而在冷战期间,他们的想法正好倒转过来。[92]最后,人有将对人群的分类本质化的倾向。在实验中,孩子们告诉实验者,出生即被调包的婴儿开口说话的时候将使用他们生父母的语言,而不是养父母的。而成人认为,一个特定的族裔和宗教集团的成员具有相同的类生物化的本质。也就是说,这个集团中的人是匀质的、不可变的、可预知的,而且是与其他集团的成员有区别的。[93]

    当人们处于冲突中时,这种将人划类而分的认知习惯变得非常危险。它将霍布斯的暴力动机——利益、恐惧和威慑,从宣泄个人纠纷的小调转变为一场族裔战争的宣战书。历史调查显示,种族灭绝是由这三种暴力动机造成的。我们将看到,在酝酿的过程中还加入了两种剧毒的催化剂。[94]

    一些种族灭绝的起因纯粹是为了自己的方便。原住民占据了一片沃土,或者垄断了水源、食物、矿藏,入侵者则想据为己有。扫除这些人如同清理灌木和消灭害虫,行为背后的心理学并不深奥,就是人类的同情心可以根据对他人的分类而开启和关闭。许多对原住民的大屠杀完全是为了抢夺土地或者奴隶,而将受害者划归劣等人种。此类种族灭绝包括美洲殖民者或政府对美洲原住民数不清的驱逐和屠杀,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在刚果自由邦对非洲部落的残暴统治,德国殖民者在非洲西南部对赫雷罗人实施的灭绝,以及21世纪在苏丹政府支持下,贾贾威德武装组织对达尔富尔地区的侵袭。[95]

    当征服者发现,他们不妨留原住民一条命,让原住民纳贡缴税时,种族灭绝又有了第二种赤裸裸的用途。享有嗜血魔头威望的征服者,可以随时向一座城市下达最后通牒——投降或者屠城。为了提高威胁的可信程度,入侵者必须做好屠城的准备。这正是成吉思汗和他的骑兵荡平西亚城市背后的理由。

    一旦征服者将这些城市和领土纳入自己的帝国,他们就用雷霆手段镇压一切反叛,并以此来威胁被征服者保持顺从。公元68年,亚历山大总督招来古罗马军队镇压犹太人反抗古罗马统治的起义。根据历史学家弗拉菲乌斯·约瑟夫斯(Flavius Josephus)的记载,“一旦(犹太人)兵败,他们就被毫不留情地彻底消灭。有些人在野外被活捉,还有一些被赶进屋子里劫掠一空后,再付之一炬。古罗马人对婴儿毫无悲悯之心,不分老幼,格杀勿论,直到血流遍野,5万名犹太人被杀光”。[96]20世纪,苏联人在阿富汗,以及印度尼西亚和中美洲国家的右翼军人政府都在镇压叛乱时使用过类似的战术。

    一旦受到非人对待的一方奋起自卫,或者反败为胜,就很可能出现团体间相互恐惧的霍布斯陷阱。各方都视对方为生存威胁,必欲先去之而后快。20世纪90年代南斯拉夫分裂之后,塞尔维亚民族主义分子对波斯尼亚人和科索沃人进行种族灭绝,部分原因是他们深恐自己成为对方屠杀的受害者。[97]

    如果一个群体的成员看见自己的同志遇难,或者自己侥幸逃脱灾难,或者偏执地忧虑自己成为打击对象,这些人可能在心中激起道德义愤,向他们认为的袭击者寻求复仇。和所有形式的复仇一样,一旦报复性的屠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目的就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已然广而告之、无路可退的冲动必须一条道走到黑,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这也许已经通过进化,通过文化范式,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成为人类大脑中的固定程式,为了证明威慑的可靠性,必须进行杀戮。

    这些霍布斯式的动机无法充分解释为什么这些掠夺、先发制人或者报复性的杀戮必须针对整个群体,而不是仅仅针对那些挑起冲突或制造麻烦的个人。将人分门别类的认知习惯也许是一个理由,小说《教父》第二部里提供了另外一种解释:年幼的维托·柯里昂的妈妈乞求西西里黑手党大亨饶过孩子的性命:

    寡妇:尊敬的弗兰西斯科,你杀死了我的丈夫,因为他不肯屈服,杀死了他的大儿子,因为他发誓复仇。但是,维托才9岁,呆头呆脑的。他什么也不会说。

    弗兰西斯科:我不是怕他讲话。

    寡妇:他很弱小。

    弗兰西斯科:他会长成汉子的。

    寡妇:一个孩子不能伤到您。

    弗兰西斯科:他会是一条汉子,那时他就要来寻仇了。

    而他也确实回来复仇了。在电影中,成年的维托回到西西里,找这位黑手党大亨说话。他在这个老头的耳朵边小声报出自己的名字,接着把老弗兰西斯科像切鲟鱼一样开了膛。

    家庭、亲族和部落内成员间的团结——特别是他们寻求复仇的决心,让他们认为任何一个成员被挑衅,就是他们全体被挑衅。虽然经常接触而力量相当的两个群体一般会将复仇限制在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对等水平,但一再发生的暴力可以将偶尔的愤怒变为长期的仇恨。亚里士多德说过:“愤怒的人希望自己愤怒的对象不断地受苦,充满仇恨的人则希望仇恨的对象永远消失。”[98]当一方发现自己在数量或者战术上占有优势,它就有可能抓住机会实施最后的解决方案。对抗的部落都明白种族灭绝的实践优势。人类学家拉斐尔·卡斯滕(Rafael Karsten)与亚马孙厄瓜多尔的黑瓦洛人一同叙述了他们的战争方式(在显示战争死亡率的图2-2中,这个部落是一条长线):

    在分部落内部发生的小争斗具有私人间血债血偿的特点,其原则是公正的复仇,而两个不同部落之间的战争原则却是灭绝。在灭绝性战争中,没有以命偿命的问题,战争的目标是彻底消灭敌对部落……胜利方最大的顾虑就是留下一个敌人的性命,哪怕是一个小孩子的性命。他们担忧任何活口都有可能在将来向胜利者复仇。[99]

    人类学家玛格丽特·德拉姆(Margaret Durham)的研究为我们提供了发生在距离亚马孙半个地球之外的一个类似的细节。在阿尔巴尼亚部落,他们通常尊奉对等复仇的规范:

    1912年2月,我接到报告,说的是一起惊人的大规模司法案件……梵迪亚家族的一个家庭,长期以来有作恶的坏名声——抢劫,枪击,在部落里为非作歹。首领在一次聚会上判决这个家族的所有男子死刑。一些男子被指派在某一天伏击他们,将他们捉拿归案。那一天,这个家族有17个男子被枪杀,其中一个只有5岁,另一个只有12岁。我谴责他们杀害无辜的儿童,但是他们说:“这都是些孽种,不能让他们继续繁衍。”这种对遗传的信念,等于是说要杀死一个怀孕的不幸妇女,以免她生下一个男孩,从而再次作恶。[100]

    本质主义者的“孽种”概念是几个生物学隐喻之一,其灵感来自对摇篮复仇的恐惧。人们预计,即使只有寥寥几个被打败的敌人活了下来,其残余势力也会成倍增加,并在未来制造麻烦。人类的认知经常是类比的。当人们想到令人讨厌的生殖生物集合的概念时,脑子里开始不断想起害虫的概念。[101]全世界的种族灭绝罪人都在不断地重复同样的隐喻,直到成为陈词滥调。他们所厌恶的人都是鼠辈、毒蛇、蛆虫、虱子、苍蝇、寄生虫、蟑螂或者(在世界的某些地方)猴子、狒狒、狗。[102]1641年,一名英国驻爱尔兰指挥官为其下令杀害数千名爱尔兰天主教徒辩解说:“杀死幼虱,才能消灭虱子。”[103]1856年,加利福尼亚的定居者杀死了240名玉基族印第安人,仅仅是为了报复他们杀了定居者的一匹马。有人回忆,定居者的领袖说:“有一个幼虫,就会有一只虱子。”[104]1864年,在沙溪大屠杀前,约翰·齐文顿上校说:“幼卵会长成虱子。”大屠杀导致数百名夏延族人和阿拉帕霍人死亡。[105]每当有人要形象生动地鼓动大屠杀,那些令人厌恶的生物因子,比如溃疡、癌症、细菌和病毒就成了他的修辞的一部分。说到犹太人,希特勒有他自己的一套隐喻,也都是生物学的词汇:犹太人是病毒;犹太人是吸血的寄生虫;犹太人是混血的杂种;犹太人是有毒的血液。[106]

    人类的头脑在演化中形成了对生物因子毒害的抵御意识:厌恶感。[107]身体的分泌物、动物的器官、寄生虫和寄生蠕虫、传播疾病的带菌媒介最开始触发厌恶感,厌恶意味着人不仅排斥这些污秽物,而且排斥任何看起来和这些污秽物相像或者有过接触的物体。厌恶感很容易被道德化。如果将道德评判视为一个连续的集,在它的一端是精神、纯粹、贞操和洁净,另一端就是兽性、污染、淫荡和肮脏。[108]所以当我们看见讨厌的污秽时,不仅有生理排斥感,而且有道德鄙视感。英语中用来比喻一个奸诈小人的词,很多都是传播疾病的媒介——一只老鼠、一只虱子、一只蛆虫、一只蟑螂。20世纪90年代,用来形容被迫流离失所和种族灭绝的臭名昭著的术语是种族清洗。

    隐喻思维是双向的。我们不仅使用令人恶心的隐喻代表道德堕落的人,还倾向于认为外形恶心的人品德也堕落(我们在第4章提到过这个现象,林恩·亨特的理论认为,欧洲清洁卫生的改善是导致严刑峻法减少的一个原因)。在道德评判集合的一端,受过净化仪式的白人苦行僧被尊为圣人;在另一端,生活在堕落和贫困之中的人被视作劣等人。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既是化学家也是作家,他描述了德国纳粹将犹太人运往死亡营途中出现的这种恶性循环:

    押运犹太人的党卫军好奇地看着男人和女人随处大小便——在站台上,在铁轨中间。德国乘客公开表达了他们的厌恶:这些人活该倒霉,看看他们的品行吧。天理昭昭,这不是人,算不上人类,而是动物。[109]

    通向种族灭绝的感情道路——愤怒、恐惧和厌恶——可以有若干种组合。在政治学家丹尼尔·戈尔德哈根(Daniel Goldhagen)研究20世纪种族灭绝历史的著述《比战争更槽》(Worse than War)中,他指出,不是所有的种族灭绝都有同样的原因。他对屠杀分类的依据是受害群体是否被非人性化(被视为道德反感的对象),是否被妖魔化(成为道义愤怒的对象),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或者两者皆非。[110]剿灭一个被非人性化的群体,看起来就像杀死一群寄生虫,比如德国殖民者眼中的赫雷罗人,土耳其人眼中的亚美尼亚人,苏丹穆斯林眼中的达尔富尔黑人,以及欧洲殖民者眼中的各种原住民。相比之下,一个被妖魔化的群体,被视为有正常推理的能力。有推理能力但仍选择异端邪说而拒绝真正的信仰,因此更加十恶不赦。这些当代的异端包括专制的受害者,以及与他们相对应的智利、阿根廷、印度尼西亚和萨尔瓦多右翼独裁政府的受害者。此外,还有一些彻头彻尾的恶魔——这个群体不仅是令人憎恶的劣等人,而且卑鄙邪恶。纳粹就是这样看待犹太人的,胡图族和图西族也是这样看待彼此的。最后,可能还有一些既不是劣等人种也不是恶魔,但被认为是潜在的掠夺者,必须抢占先机予以清除,比如南斯拉夫解体后巴尔干无政府状态中发生的屠杀。

    * * *

    到此为止,我已经对种族灭绝进行了如下解释:本质主义的思维习惯将人按照某些特质聚类分群;而在道德感上,将人等同于他所类属的群体。个人或军队之间的霍布斯竞争的结合可以转化为种族之间的霍布斯竞争。但是,种族灭绝还有另外一个决定性的因素。正如索尔仁尼琴所指出的,杀害几百万人,你需要一个意识形态。[111]强势政权推崇乌托邦的信条,将个体完全淹没在道德化的范畴之中,利用这些信条煽动巨大的破坏力。因此可以说,正是意识形态造成了种族灭绝死亡人数分布上的异常值。制造分裂的意识形态包括十字军东征和宗教战争期间的基督教(以及一个分支——中国的太平天国运动)、法国大革命政治恐怖时期的革命浪漫主义、奥斯曼土耳其和巴尔干的种族灭绝行动中的民族主义,以及德国集中营背后的纳粹主义等。

    为什么乌托邦意识形态总是将人类引向种族灭绝?乍看之下,这似乎完全没有道理。即使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明乌托邦不可行,但追求完美世界的努力是否至少应将我们引向更美好的世界——60%完美度的世界,或者15%完美度的世界?毕竟,一个人必须有追求才会有成就。难道我们不应该树立更高的目标,编织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想象前所未有的图景,并追问“为什么不能是这样”?

    乌托邦意识形态引发种族灭绝有两个原因。第一,它给出的是一个恶性功利计算。在乌托邦中,每个人都是永远幸福的,所以其道德价值无限外推。将一辆威胁到5个人性命的失控列车换轨到会撞死1个人的支道上,我们中大多数人都同意这在道德上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你假定有1亿人的生命,甚至10亿人的生命可以得救,甚至可以外延到无限的将来,无数的生命为此得救,那么,我们能接受多少人的生命为了这无限的善而牺牲呢?死上几百万人似乎还是很合算的。

    不仅如此,想想某些人明知有这样一个美好的未来,却还要反对它,他们就是我们有可能实现这个无限善的唯一障碍。他们该有多么恶毒?大家心里都明白。

    第二,乌托邦都有一个明确的操作蓝图。在乌托邦世界,每一件事情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人呢?好吧,有各种各样不同的人群。有些生来倔强,也许在本质上就从属于某些价值,而这些价值在未来美好新世界中绝无立足之地。也许在社区共享的世界,他们太富于独创性;在劳工世界,他们就是书呆子;或者,在一个虔信的社会,他们鲁莽轻率、不拘小节;在一个强调团结的社会,他们有强烈的家族意识;或者,在一个返璞归真的世界,他们过于都市化和商业化。如果你在一张白纸上设计完美新世界,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从规划中剔除这些人呢?

    在《血与土:从斯巴达到达尔富尔种族灭绝和灭绝的世界历史》(Blood and Soil: A World History of Genocide and Extermination from Sparta to Darfur)一书中,历史学家本·基尔南(Ben Kiernan)提到了乌托邦意识形态的另一个古怪特征。人类一次又一次回望早已消失的农耕天堂,梦想复兴健康的田园生活来取代日益扩张的腐败都市。在第4章,我们看到,启蒙运动在都市知识分子世界形成之后,德国反启蒙运动者大肆浪漫化人对土地的依附,他们赞美的正是基尔南此书的标题:血与土。浪漫派将世界看作一个和谐、纯净而有机的整体,而难于管治的都市人口,它的流动性,以及居民按照族群和职业聚居,都是对浪漫想象的公然冒犯。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民族主义者都追求乌托邦,脑子里装满本民族在祖国的土地上繁荣昌盛的图景,其实蓝本就是最初开始定居生活的部落祖先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112]农耕乌托邦主义成为希特勒双重偏执的依据:一重是他对犹太人的仇恨,犹太人是商业和城市的盟友;另一重是他狂妄的计划,他要将人口稀少的东欧变成让德国城市居民殖民的农庄。柬埔寨市民被赶到农村杀戮场就是一个例子。

    一般集中在城市的商业活动本身也容易触发道德仇恨。我们在第9章将会看到,人的经济学直觉根植于实实在在的产品或服务一对一的等价交换,比如,三只鸡换一把刀。真正理解当代经济的那套抽象数学道具,比如货币、利润、利息和租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113]在直觉经济学中,农民和工匠生产的是可触摸到的有价值的物品。商人和其他中间商在转手商品时牟利,但没有产生新的商品,所以,通过使素不相识或相距遥远的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交易成为可能,他们也创造了价值,但仍被视为寄生虫。更加卑鄙的是放债的钱商,他们借出一笔款项,收回时却要求一笔附加款,尽管他们的信贷服务让一些人在最需要钱的时候不至于两手空空。人们习惯于无视商人和放债人的无形贡献,将他们看作血吸虫(又是一个使用生物学词汇的隐喻)。对个别中间商的反感,很容易会变成对一个族群的反感。中间商这个职业所需要的必备资本主要是专业知识,而不是土地和工厂,知识更多地在家族亲友之间传递,而且具有很好的便携性。出于这些原因,一些特定的族群擅长经商理财,经常在有需求的社区之间迁徙,并且成为致富的少数族裔——同时也成了嫉恨和憎恶的对象。[114]很多歧视、驱逐、骚乱和种族灭绝的受害者都曾经是擅长经商的社会团体或族群。他们包括苏联和柬埔寨的资产阶级少数民族,东非和大洋洲的印度人,尼日利亚的伊博人,土耳其的亚美尼亚人,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和越南的华人,还有就是欧洲的犹太人。[115]

    政治屠杀往往是终结旧时代诗作中的高潮,是暴力的最后一次出击,它将把人类带进千秋万代的祝福之中。研究政治屠杀的历史学家已经注意到,19世纪和20世纪的乌托邦意识形态与传统宗教的末日观如同两条平行线。

    在历史学家乔基姆·费斯特(Joachim Fest)和乔治·莫斯(George Mosse)的著述中,他们对纳粹的末世主义做了如下评价:

    希特勒许诺一个“千年帝国”,一个永恒的完美世界,与《新约》启示录中恶魔重返世界之前的千年福地、善与恶的较量以及上帝战胜撒旦的最后胜利非常相似。他对纳粹党国的全部想象都极为神秘,弥漫着宗教——多为基督教的气息,充斥着仪式和符号。它的党国服从更高的律令——一个由先知希特勒受命完成的天赋重任。[116]

    最后,要胜任这些工作,有特殊的资格要求。你想承受管理一个完美世界的压力和责任吗?乌托邦社会的领导人需要极端自恋和无情。[117]这些领袖对其事业的正义性坚信不疑,对渐进改革和动态调整毫无耐心,完全不顾及他们的宏大实验对人类产生的实际后果。

    要想理解种族灭绝,必须理解领导人的动机,因为心理要素——本质主义的思维范式,霍布斯的贪婪、恐惧和复仇,厌恶情绪的道德化,乌托邦意识形态的号召力,这一切不可能在一瞬间征服一个国家的所有人民,煽动他们大开杀戒。各个不同的群体,可以互相回避、互不信任甚至互相蔑视,但仍然可以长期共存,完全不发生种族灭绝。[118]比如,美国南方种族隔离时期的非裔,以色列和被占领土地上的巴勒斯坦人,南非种族隔离时期的非洲人。甚至在纳粹德国,反犹情绪已经存在了几百年,但也只有希特勒及其几个狂热的党羽认为灭绝犹太人是个好主意。[119]而当进行大屠杀的时候,人口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通常是警察、军队或者民兵真正下手谋杀。[120]

    公元1世纪,塔西陀说过:“那些滔天大罪都是这样发生的——少数寡廉鲜耻的人倡导,一些人附和赞成,其他所有人一声不吭,被动地默许。”据政治学家本杰明·瓦伦蒂诺(Benjamin Valentino)在《最终解决方案》(Final Solutions)一书中的描述,塔西陀的分工也适用于20世纪的种族灭绝。[121]一个领袖或者一小撮党棍决定何时开始种族灭绝,他向相对人数不多的武装分子下达行动命令。这些人都是真诚的信徒、坚定的追随者和流氓恶棍(就像在中世纪一样,通常是从罪犯、流浪汉和无业年轻人中招募而来)。他们指望大多数人不会出头阻挡他们,而事实上大多数人也确实会如此,我们在第8章中将论述这一现象背后的社会心理学。产生种族灭绝的心理要素,比如本质主义、道德化和乌托邦意识形态对不同人群有不同的影响。领袖及其追随者满脑子都是这些意识形态,但是大众不需要太多,就足以打破平衡,让领袖的计划付诸实施。20世纪种族灭绝的历史明白无误地证实了领袖的不可或缺。当他们被推翻或者死去之日,就是种族灭绝停止之时。[122]

    * * *

    如果这个分析的思路是对的,那么,人性(包括本质主义、道德化和直觉经济学)被毒化、霍布斯安全困境、末世意识形态和领导人手中的机会都是种族灭绝的土壤。问题是,在历史的进程中,这些因素是如何相互作用的?

    这个问题没有简单的答案,历史学家从来不认为种族灭绝是个有趣的课题。图书馆里关于战争的研究成果浩如烟海,但关于种族灭绝的研究几乎是零。乔克和约纳松指出,对于古代历史,“我们知道朝代更替,帝国消亡,城市灰飞烟灭。我们怀疑在这种时刻有些战争具有种族灭绝的性质,但是,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生命牵涉其中。他们的命运实在无足轻重。如果有什么地方提到了他们,通常也是和牛羊牲畜的损失放在一起”。[123]

    种族灭绝绝不是20世纪特有的产物。我们已经看到,过去几个世纪中发生的许多战乱和杀戮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种族灭绝。熟悉上古史的人都知道,在公元前5世纪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中,雅典人毁灭了米洛斯。根据修昔底德的记录,“雅典人处死了所有从军年龄的男子,将全体妇女和儿童掳为奴隶”。另一个类似的例子是公元前3世纪古罗马人在第三次布匿战争中灭绝迦太基和它的全部人口。其行动之彻底,以至于古罗马人自己形容说已将敌人碾为齑粉,无形可循。其他历史性的大屠杀还包括《伊利亚特》、《奥德赛》和希伯来《圣经》中的记载,十字军的屠杀和洗劫,对阿尔比派异端的镇压,蒙古人对欧洲的入侵,欧洲的驱巫运动和欧洲宗教战争的暴行。

    《近代大屠杀历史》的作者们坚持认为,20世纪是前所未有的“种族灭绝世纪”,的确是有些莫名其妙。乔克和约纳松在他们著作的开篇写道:“种族灭绝遍及人类历史的各个时期和世界的各个角落。”他们强调,书中对20世纪之前的11次种族灭绝的案例研究“既不彻底,也没有代表性”。[124]基尔南对此表示认同,他说:“此书的一项主要结论是种族灭绝在20世纪之前确实是经常发生的。”只要看一看目录的第一页,就可以明白他的意思:

    第一部分:早期帝国扩张

    1.古代种族灭绝和早期现代社会

    2.西班牙征服新大陆,1492—1600年

    3.东亚的枪炮和种族灭绝,1400—1600年

    4.早期近代东南亚社会的种族灭绝

    第二部分:殖民时期的殖民者

    5.英国对爱尔兰的征服,1565—1603年

    6.北美殖民地,1600—1776年

    7.19世纪澳大利亚的种族灭绝暴行

    8.美国的种族灭绝

    9.殖民者在非洲的种族灭绝,1830—1910年[125]

    鲁梅尔有数据支持自己的结论:“皇帝、国王、苏丹、大汗、总统、总督、将军和其他统治者对自己的人民或那些受其保护或统治的人民进行的大规模屠杀,是人类历史的主要组成部分。”他统计了20世纪之前的16场大屠杀的133 147 000名受害者(包括印度、伊朗、奥斯曼帝国、日本和俄国的受害者),并推测政治清洗的死亡总数是625 716 000人。[126]

    这些学者不是不加鉴别地把每个历史时期的数据都列在清单上。对于数字,他们相当谨慎。比如,他们注意到尽管有种族灭绝式的事件,但美洲原住民人口的减少主要是因为疾病,而不是有计划的灭绝行动。早期的新英格兰清教徒在1638年剿灭了佩科特人(Pequot),事后,英克里斯·马瑟牧师要求他的会众感谢上帝,为了他们能“在一天之内将600个野蛮的灵魂送进地狱”。[127]庆祝种族灭绝并没有影响到他的职业生涯。他后来还当上了哈佛大学的校长,我现在居住的房子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座右铭是:“发扬马瑟精神!”)

    马瑟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为种族灭绝而感谢上帝的人。我们在第1章中已经看到过,耶和华命令希伯来人进行十几场大屠杀;而在公元前9世纪,摩押人以屠城回敬希伯来人,他们以他们的神阿斯塔-基摩的名义杀光了几座希伯来城市的居民。[128]在创作于约公元400年前后的《薄伽梵歌》中,有一小节描述了因为凡人阿诸那不愿意杀死他的祖父和老师所属的敌对派系,印度教的克利须那神训斥他说:“对你来说,没有比为宗教原则而战更好的事业了;没有必要犹疑……灵魂无畏刀砍火烧……(因此)你何必为一个不值得悲悼的东西而哀伤。”[129]受约书亚征战的激励,奥利弗·克伦威尔在打败爱尔兰人之后,将一座爱尔兰城镇的男女老幼屠杀殆尽,他随即向议会解释他的行动说:“这是为了感谢主保佑我们在德罗赫达(Drogheda)的努力。城里有三千多名敌人。我相信我们已经将他们全数消灭。”[130]英国议会全票通过一项动议,声明“既是作为他们有罪当罚的正义,也是出于警示后人的慈悲,议会特此批准该项在德罗赫达的处决”。[131]

    让人震惊的事实是,直到最近,只要此事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人们一直不认为种族灭绝有什么特别的错误。只有一个例外,是16世纪西班牙神父安东尼奥·德·蒙特西诺斯(Antonio de Montesinos),他抗议西班牙人在加勒比地区对美洲原住民的残暴行径。用蒙特西诺斯自己的话说,他不过是“旷野里孤独的呼喊者”。[132]当然,有一些军人的戒律——有些甚至源自中世纪,徒劳地试图阻止战争中对平民的杀戮,也有具备早期现代性的思想家,例如伊拉斯谟和雨果·格劳秀斯(Hugo Grotius)偶尔发声抗议。但是,只有到了19世纪末,当公民开始抗议在美国西部和大英帝国发生的血腥杀戮时,反对种族灭绝才成为主流意识。[133]甚至直到那时,西奥多·罗斯福——未来的“进步”总统,在1886年曾经这样写过:“我不想走得太远,说只有死了的印第安人才是好的印第安人,但是,我相信10个人中有9个是这样的。而对第10个人,我认为也是不要仔细追究为好。”[134]根据文学评论家约翰·凯里(John Carey)的记录,直到20世纪,还有很多英国文人肆无忌惮地歧视大众,认为他们粗野、没有灵魂,仿佛他们的生命一文不值。种族灭绝式的狂想时时冒头。1908年,D. H.劳伦斯写道:

    如果我能为所欲为,我要建一个像水晶宫一样大小的行刑室,军乐队演奏着轻柔的音乐,电影放映机放着片子;然后我要到大街小巷里找到那些病病歪歪的、半死不活的人,还有那些残废;我会温柔地给他们带路,他们会懒洋洋地对我报以感激的微笑;乐队这时会轻轻地奏起《哈利路亚大合唱》。[135]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人在民调中被问及如果美国取胜,应该如何处理日本人,10%~15%的人回答说“彻底消灭”。[136]

    转折点出现在战后。当时英语中甚至没有专门指称种族灭绝的词,直到1944年,波兰律师拉斐尔·莱姆金(Raphael Lemkin)在一份关于纳粹在欧洲的统治的报告中创造了这个词。一年之后,这份报告被作为简报送交纽伦堡审判的检察官。[137]纳粹对欧洲犹太人的毁灭性迫害震惊了世界,不仅因死亡人数之巨,而且是集中营的恐怖景象:流水线式的毒气室和焚尸炉,堆积如山的鞋子和眼镜,像瓶塞子一样码放在一起的尸体。1948年,莱姆金推动联合国批准了《关于防止和惩治种族灭绝罪公约》,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将种族灭绝——不论受害者是谁——视为犯罪。詹姆斯·佩恩注意到一种很另类的进步:今天否认集中营的人至少感到要否认集中营曾经存在,而在以前,种族灭绝的施暴者和同道却会炫耀自己的残忍。[138]

    正因为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讲述自己经历的勇气,世人认识到了种族灭绝的恐怖。乔克和约纳松意识到这些幸存者回忆的历史性价值。[139]在过去,种族灭绝的幸存者认为自己是屈辱的失败者,回忆往事只能是在严酷的历史判决上向揭开的旧伤疤上撒盐。只有在新的人道主义观念被接受之后,种族灭绝才成为反人类罪,幸存者则成为审判庭上的证人。战后不久,安妮·弗兰克的父亲出版了女儿的日记,他们一家在纳粹占领的阿姆斯特丹为逃避进集中营而东躲西藏。被发现后,安妮被押解到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最后因伤寒死在那里。她在日记中详细记载了自己的逃亡生活。20世纪60年代,埃利·威塞尔和普里莫·莱维分别出版了有关犹太人在集中营被关押和处死的回忆录。今天,《安妮日记》(The Diary of a Young Girl)和威塞尔的《夜》是全世界读者最多的书。后来又有其他幸存者——亚美尼亚人、乌克兰人和吉卜赛人,以及波斯尼亚人、图西人和达尔富尔人也开始讲述他们的故事。我们一直不断地重新定位我们对历史的理解,这些回忆录就是这种努力的组成部分。乔克和约纳松说:“纵观大部分人类的历史,只有统治者才是主角,而在20世纪,被统治者第一次成为历史的主角。”[140]

    任何一个和集中营幸存者一起长大的人都知道,回忆和讲述那些可怕的往事并非易事。战后几十年中,他们还是觉得那些经历都是难以启齿的耻辱。他们想忘掉这一切,除了受害者的羞耻之外,还因为他们在绝望的深渊里挣扎,泯灭了最后一丝人性,那些遭遇之沉重,令人不堪回首。在20世纪90年代的一次家庭聚会上,我遇到一个家族姻亲,他是奥斯维辛的幸存者。就在我们见面的第一分钟,他抓住我的手腕,开始讲这样一件往事。一群人正在默默地吃饭,突然其中一个人倒在地上死了。其他人立刻扑到他因腹泻而沾满粪便的身体上,从他手里抠出一块面包。当他们分这一小块面包时,有几个人觉得自己所得比其他人少得多,于是开始愤怒地争吵。把这样丑陋的故事讲出来,不仅需要极大的勇气,还需要对听者有足够的信心,相信他们会理解故事的背景,不会武断评价当事人的品德。

    * * *

    尽管数千年来种族灭绝的数量之多掩盖了种族灭绝的百年历史,但人们对大屠杀在20世纪之前、之中和之后的走势仍然很茫然。鲁梅尔是第一个尝试对之进行数字分析的政治学家。在他的两部书——1994年出版的《政府造成的死亡》和1997年出版的《政府屠杀的统计》中,他分析了直到1987年的20世纪中141个主使过政府大屠杀的政权,以及对照组——73个未参与大屠杀的政权。他搜集了所有他能找到的对死亡人数的独立估算(包括亲政府的来源和反政府的来源,他假定两者都有倾向性,因此互相抵消),通过合理性检验,取比较可靠的中值。[141]他对“政府屠杀”的定义接近乌普萨拉的“单边暴力”和我们平常所使用的“谋杀”的概念,不过行凶者是政府而不是个人,受害人一定没有武装,杀戮是有意识的行为。政府大屠杀包括种族灭绝、政治大屠杀、清洗、恐怖、行刑队(包括政府姑息纵容的私人民兵组织)处决平民、围困和查抄食品制造的人为饥荒、集中营内的死亡,以及德累斯顿、汉堡、广岛和长崎这样以平民为目标的轰炸。[142]

    部分原因在于鲁梅尔在他的政府屠杀定义和书名中都使用了“政府造成的死亡”这一短语,他的结论是在20世纪有近1.7亿人死于他们自己的政府之手,这在无政府主义者和激进自由主义者那里成为一种流行的模因。但是,从鲁梅尔的数据中,我们得出的教训不应该是“政府是原本可预防死亡的主要成因”。我这样说有几个原因:一是鲁梅尔的“政府”概念不严谨,它包括民兵、准军事组织和军阀,而这些组织的出现恰恰表明政府过分无力而不是过分强大的迹象。怀特检查了鲁梅尔的原始数据并进行了计算,他认为,鲁梅尔名单上的24个伪政府造成的大屠杀死亡平均中值是约10万人,而被承认的主权国家政府所造成的屠杀死亡的平均中值是3.3万人。所以,我们更有理由说,政府造成的死亡比政府的替代品造成的死亡要少2/3。[143]而近年来,大多数政府都不曾沾手任何大屠杀,它们通过推行疫苗、卫生、交通安全和治安所防止的大量死亡,远远高于它们制造的屠杀死亡。[144]

    但是,无政府主义观点的主要问题是,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政府,而是只有少数特定形式的政府进行大规模的杀戮。准确地说,141个大屠杀政权制造的死亡中有3/4是4个政府所为,鲁梅尔将这类屠杀政权称为“巨型谋杀犯”。[145]其余死亡中的11%由11个巨型谋杀犯承担,包括造成600万人死亡的日本帝国、190万人死亡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剩下13%的死亡分属于126个政权。种族灭绝不完全遵守幂律分布,除非将许多原本不被算作种族灭绝的较小杀戮都放在尖峰部位。但是,种族灭绝的分布绝对是倾斜的,高度符合80∶4规则——4%的政权制造了80%的死亡。

    而且,政府屠杀的死亡绝大部分是对社会进行全面控制的极权政府制造的。[146]极权政府要对1.38亿人的死亡承担责任,占全部政府屠杀死亡的82%。排在第二位的是专制政权,死亡人数为2800万人。它是指能容忍企业和教堂等独立社会机构的独裁政权。被鲁梅尔定义为开放、竞争、选举和有限权力的民主政权杀害了200万人(主要是殖民帝国,以及世界大战期间的粮食封锁和对平民的轰炸)。政府屠杀死亡在不同政体之间的倾斜分布不仅说明极权政治巨兽的潜在受害者的绝对数量之惊人,鲁梅尔还发现,在百分比上,20世纪极权政府谋杀了它们治下4%的人口。独裁政府杀害了自己1%的人民,而民主政府杀死了自己0.4%的人民。[147]

    鲁梅尔是“民主和平论”的先驱之一,他认为这一理论不仅适用于战争,而且特别适用于种族灭绝。他说:“在权力的两个极端上,极权政府屠杀了自己数千万的人民,而在许多民主国家,处决系列杀人犯都是罕见之举。”[148]民主国家很少发生大屠杀是因为民主政体在理念上以包容和非暴力的方式解决纠纷。更重要的是,民主政府的权力受到一系列制度的制约,因此一个领导人无法凭自己的一时冲动在国内调动军队大量杀害人民。通过对20世纪的数据进行回归分析,鲁梅尔展示了即使在各国的民族多样性、富裕程度、发展水平、人口密度和文化(非洲、亚洲、拉丁美洲,穆斯林、盎格鲁人等)不变的情况下,政府屠杀与不民主之间高度相关。[149]他认为,各种教训明确无误:“问题的根源在于权力。解决问题的答案是民主。行动的进程则是推进自由。”[150]

    种族灭绝的历史趋势如何?鲁梅尔尽量按年度来分解政府屠杀的数据,图6-7中的灰色曲线是按照世界人口比例排列的鲁梅尔的数据。和战争中的死亡一样,政府屠杀的死亡也集中在20世纪中期狂暴的“血潮”中。[151]这滚滚血潮中有纳粹的集中营、斯大林的大清洗、日本在中国和朝鲜的暴行,也有大战期间对欧洲和日本城市的狂轰滥炸。图左侧上行线上有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对亚美尼亚人的屠杀,以及苏联的集体化运动杀害的几百万乌克兰人和富农。右侧的曲线上有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和罗马尼亚杀害的德裔。对这样内容的图表说任何好话都是令人不快的,但考虑到问题的重要性,我们还是不能不说:20世纪40年代之后,世界再未闻到过那样的血腥味,40年中政府屠杀的死亡率(和绝对数量)尽管有波动,但整体呈现出急剧下降的趋势。(其中一个小高潮是1971年孟加拉独立战争中巴基斯坦军队进行的杀戮,另外一个高潮是70年代后期红色高棉在柬埔寨实施的屠杀。)鲁梅尔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政府屠杀的减少归功于极权政治的衰落和民主国家的兴起。[152]

    图6-7 1900—2008年种族灭绝死亡率

    资料来源:灰色线,1900—1987年数据来自鲁梅尔,1997年。黑色线,1955—2008年数据来自“政治动荡专责小组(PITF)国家失败问题数据库,1955—2008年”,马歇尔、格尔和哈尔夫(Marshall, Gurr & Harff),2009年;制度和平中心,2010年。后者的死亡数据是哈尔夫2005年发表的表格8.1中各项值域的几何平均,根据在Excel数据库中的比重按年度分列。世界总人口数字来自美国人口普查局,2010年c。1900—1949年的人口数据来自麦克伊韦迪和琼斯,为与其他数据可比,乘以1.01。

    鲁梅尔的数据库截至1987年,恰逢世事开始新一轮的转变。此后不久,民主大行其道——而波斯尼亚和卢旺达发生的大屠杀让全世界目瞪口呆。许多观察家得出的印象是,尽管我们本应吸取教训,但这些“新型战争”说明我们仍生活在大屠杀时代。

    政治学家芭芭拉·哈尔夫最近增补了种族灭绝统计的数据。在卢旺达大屠杀中,短短4个月内,1万名手持砍刀的男子杀害了70万图西族人,凶手中很多都是胡图族领头人匆忙中招募来的醉鬼、瘾君子、捡破烂的和黑帮成员。[153]许多观察家相信,大国的军事干预可以轻而易举地阻止这伙人手有限的大屠杀凶手。[154]比尔·克林顿为没有及时采取行动而愧疚不安,1998年,他授命哈尔夫分析种族灭绝的风险因素和预警信号。[155]她收集了(斯大林过世和非殖民化进程开始的)1955—2004年的41场种族灭绝和政治清洗的资料。她对种族灭绝的定义比鲁梅尔更严格,而接近莱姆金最早对种族灭绝的定义:国家或者武装当局有意识地使用暴力全部或部分地消灭一个可识别的群体。如果严格依照人们对“种族灭绝”一词的理解,即对种族文化的灭绝(ethnocide),一个群体因为其种族属性而被孤立及消灭,这些资料中只有5次种族灭绝。其余大部分是政治屠杀,或者政治屠杀和种族灭绝的混合——一个特定种族的成员被指属于受打击的政治派别。

    在图6-7中,我将哈尔夫政治动荡专责小组的数据和鲁梅尔的数据排列在同一个坐标轴上。她的数据远远低于鲁梅尔的数据,在20世纪50年代末的数据尤为明显,因为她使用的某个事件中被处决的受害者人数要保守很多。但是,两条曲线的走势非常接近,从1971年之后一路下降。20世纪下半叶大屠杀的破坏性远远无法与“血潮”时期相比,我在图6-8中聚焦放大了哈尔夫的曲线。图形使用的数据来自第三套数据——乌普萨拉单边暴力数据库,包括每一年中政府或武装当局杀害25人以上的暴力行为;也就是说,行凶者不是必须有灭绝整个群体的意图。[156]

    图6-8 1956—2008年种族灭绝死亡率

    资料来源:政治动荡专责小组数据估计,1955—2008年,与图6-7相同。乌普萨拉数据,1989—2007年:来自http:// www. pcr. uu. se/research/ucdp/datasets/的“高死亡率”估计除以来自美国人口普查局的世界人口数,2010年c。

    图形显示冷战后的20年中未曾发生过种族灭绝。相反,大规模杀戮的高峰出现在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末期。在这15年中,人类见证了印度尼西亚对共产党的政治屠杀(1965—1966年,约70万人遇害),布隆迪的图西族人杀害胡图族人(1965—1973年,约14万人遇害),巴基斯坦人在孟加拉实施的屠杀(1971年,约170万人遇害),苏丹的南北暴力冲突(1956—1972年,约50万人遇害),乌干达伊迪·阿明政权的暴行(1972—1979年,约15万人遇害),柬埔寨的疯狂(1975—1979年,250万人遇害),最终触发船民灾难的越南10年大屠杀(1965—1975年,约50万人遇害)。[157]在冷战结束后的20年内,发生了1992—1995年的波斯尼亚种族灭绝(22.5万人死亡)、卢旺达种族灭绝(70万人死亡)和达尔富尔种族灭绝(2003—2008年有37.3万人死亡)。这些数字触目惊心,但图形毫无疑问是下行线。(最新的研究表明,这些数字有夸大的成分,但我仍然使用了这个数据库的数据。)[158]21世纪头10年是过去50年中第一次没有发生种族灭绝的10年。乌普萨拉的数据的时段更有限,而他们的估算也一如既往更加保守,但即使如此,数据也呈现同样的趋势: 1994年卢旺达种族灭绝在单边暴力中最为突出,此后,世界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规模的血腥恐怖。

    哈尔夫的工作不仅是收集种族灭绝的资料,还需要找出风险因素。她注意到,这些大屠杀都发生在国家失败之后的混乱中,比如内战、革命或者政变。她设计了一个对照组,93个国家失败但没有发生种族灭绝的案例,对照组尽量接近那些发生了种族灭绝的国家;然后,她对数据进行逻辑回归分析,寻找事件发生前一年的特殊因素。

    分析的结果是,某些人们原来认为重要的因素其实无足轻重。比如,有人认为种族灭绝是多民族聚居历史积怨必然爆发的结果,但哈尔夫的分析表明,民族的多样性对屠杀没有影响作用,因此否定了上述成见。经济发展的水平也不是影响因素。穷国往往有更多的政治危机,虽然政治危机是发生种族灭绝的必要条件,但在发生政治危机的国家中,并不是越穷就越可能发生种族灭绝。

    哈尔夫的确从3/4的案例中找到了6个区别大屠杀型危机和非大屠杀型危机的风险因素。[159]一个因素是该国是否有种族灭绝的历史,不论引致屠杀的风险因素是什么,一旦曾经存在,就不会轻易消失。第二个预测因素是该国政治不稳定的近况,确切说,在过去15年内政权危机和种族战争或革命战争的次数。感觉权力受到威胁的政府会起意消灭或惩罚它们认为有颠覆意图或受到蛊惑的集团,而且也更愿意在反对派动员起来之前利用混乱实现自己的目的。[160]第三个因素是统治精英是否来自少数民族,这就是说,这些精英对自己统治地位的稳定性加倍地紧张不安。

    其余三个因素与“自由和平论”相似。哈尔夫证明了鲁梅尔坚持的观点,即民主是防止种族灭绝的关键。1955—2008年,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专制国家发生种族灭绝的可能性是完全民主和部分民主国家的3.5倍。这就是民主国家的三连胜“戏法”:民主国家较少发动国家间战争,民主国家较少发生大规模内战,民主国家较少出现种族灭绝。部分民主国家(伪民主或权贵倾轧)比专制国家更容易发生暴力型政治危机,正如我们在费伦和莱廷对内战的分析中所看到的一样。但是,当危机发生之后,半民主国家发生大屠杀的可能还是低于专制国家。

    另一个具有三连胜特色的因素是开放贸易。哈尔夫发现,一个国家对国际贸易的依赖性越大,就越不可能发生种族灭绝,同时也越不会与其他国家交战和陷入内战。贸易抵抗种族灭绝的预防效应不可能来自贸易本身的正和收益,这与国际贸易和国家间战争的关系不同,因为我们在这里所说的贸易(进口和出口)并不包括与弱势的少数民族和弱势政治团体之间的贸易。那么,为什么贸易仍然是一个影响因素呢?一种可能性是,A国对生活在B国境内的某个集团有社群性或道义性的关切。如果B国想和A国进行贸易,它只能克制消灭这个集团的冲动。此外,参与贸易要求平和的心态,包括具有遵守国际准则和法制的意愿,以及承担增加本国人民的物质福祉的使命,而不是追求纯洁、光荣和完美正义这些虚妄的幻象。

    大屠杀的最后一个预测因素是排他性的意识形态。如果统治精英坚持认为某个特定的集团是他们实现理想社会的绊脚石,对他们“不承担任何普世性义务”,那么这个国家就更有可能进行种族灭绝。如果精英具备更务实和折中的治理理念,结果就会相反。排他性的意识形态包括伊斯兰主义(特别是执行伊斯兰教法)、反共军国主义以及将特定种族或宗教妖魔化的各种民族主义。

    哈尔夫总结了这些风险因素叠加最终爆发种族灭绝的路径: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几乎所有的种族灭绝和政治大屠杀要么是意识形态式的,最极端的例子是柬埔寨,要么是报复性的,比如伊拉克(萨达姆1988—1991年对伊拉克库尔德人的镇压)。通常通过内战或者革命新掌权的精英,充满要创造新世界的想象,于是要铲除破坏和危险分子,意识形态型的大屠杀往往以此为起点。报复性的种族—政治大屠杀一般发生在旷日持久的内战期间……通常是一方——多数是政府方试图在叛军军事上失利之后,消灭敌人的群众基础。[161]

    导致过去30多年种族灭绝减少的因素也许就是导致国家间战争和内战数量减少的原因:稳定的政府、民主、开放贸易,以及提升个体利益而不是群体斗争的人本主义执政理念。

    * * *

    逻辑回归的严谨之处在于,它基本上是一台绞肉机,输入一套变量,挤出的产出就是可能性。它背后被掩盖的是种族灭绝生命损失的极端非正态分布——极少数的人,受到若干意识形态的影响,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刻采取行动,就可以制造超大量的死亡。风险因素在不同水平上的运动决定了大屠杀受害人是几千人、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但是,对那些最恐怖的、受害者以千万人计的大屠杀来说,最能影响它们的往往不是渐变的政治力量,而是几种具有偶然性的思想和事件。

    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出现不啻为一场历史海啸,它对人类产生了惊心动魄的影响。希特勒在1913年读到马克思的作品,尽管他憎恶马克思的社会主义,但在他的国家社会主义实现乌托邦的斗争哲学中,只不过用种族置换了阶级而已。[162]“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屠宰场从来不出产煎蛋饼。”瓦伦蒂诺总结说,“现在欢呼 ‘历史的终结 ’也许还为时过早,但是,如果在当今世界,已经没有一种激进思想能够得到广泛的应用和接受,人类也许确实可以期待在新世纪大大减少杀戮的数量,不再重复上个世纪的恐怖。”

    在一个极具破坏力的意识形态之外,还有几位在20世纪几个特定时刻登上历史舞台的人做出了灾难性的决策。我已经提到许多历史学家都同意“没有希特勒就没有集中营”的观点。[163]不过,希特勒不是唯一一个以狂热杀害上千万生命的暴君。历史学家罗伯特·康奎斯特(Robert Conquest)是研究斯大林的专家,他总结说:“如何看待整个大清洗的性质,取决于对斯大林个人动机和政治动机的最终分析。”[164]

    恐怖主义的走势

    恐怖主义是一个特殊的暴力种类,它造成的恐惧远远高于它造成的伤害。与凶杀、战争和大屠杀相比,恐怖主义制造的死亡数字就是个背景噪声而已。自1968年以来,国际恐怖主义的年死亡人数不到400人,而自1998年以来,国内恐怖主义的年死亡人数大约为2500人。[165]我们在本章中讨论的数字至少比这个数字高出两个数量级。

    但是2001年9月11日之后,恐怖袭击和恐怖主义成为一种困扰。评论家和政治家对恐怖主义喋喋不休,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存在性”(existential)一词,作为对威胁和危机的一种修饰被频繁使用,这可是自萨特和加缪过了鼎盛期之后难得一见的现象。专家宣布,在恐怖主义面前,美国“脆弱”和“易碎”,美国作为“现代国家的优势地位”,“我们的生活方式”甚至“文明本身”均受到恐怖主义的威胁。[166]比如,在《大西洋月刊》 2005年的一篇文章中,一位负责反恐的前白宫官员十分肯定地预言:到“9·11”恐怖袭击事件10周年的时候,由于美国的赌城、地铁、购物中心连续发生爆炸,民航客机常规性地被肩式导弹击落,化工厂遭到破坏引发灾难性的后果,美国经济将陷入瘫痪。[167]国土安全部的庞大官僚机构几乎一夜之间拔地而起,戏剧性地向全国发布按颜色分级的恐怖活动警戒,劝告国民储备塑料布和胶带,紧张地到处检查身份证件(尽管假证件随处可见,布什总统自己不到饮酒年龄的女儿就因为用假证件点鸡尾酒而被警察逮捕),在机场没收所有指甲刀,在乡下的邮局外面修建水泥防护墩,还开列了8万个“恐怖袭击潜在目标”,其中还包括佛罗里达州一个糊弄游客的景点“威基-沃奇泉”,那里不过是有些漂亮女子扮作美人鱼在玻璃水缸里游来游去。

    所有这一切都是对杀害了些许美国人的反应。“9·11”恐怖袭击事件造成近3000人死亡,这在图表上完全无法显示,在幂律分布上,它落在尾巴的最后,而分布本身说明了恐怖主义袭击的水平在下降。[168]“恐怖主义及应对策略全国研究联盟”(National Consortium for the Study of Terrorism and Responses to Terrorism, START)建立了“全球恐怖主义数据库”(Global Terrorism Database,最重要的对公众开放的有关恐怖主义袭击的数据资料)。它的数据表明,1970—2007年,在全世界范围内,只有另一次恐怖袭击杀死了500人。[169]在美国国内,蒂莫西·麦克维(Timothy McVeigh)1995年在俄克拉何马城炸毁了一栋联邦政府办公楼,造成165人死亡。1999年,两名青少年学生在科伦拜恩中学开枪扫射,造成17人死亡,其他的恐怖袭击杀害的人数均不到12人。除“9·11”恐怖袭击事件之外,美国境内在38年间死于恐怖主义袭击的人数是340人,尽管“9·11”恐怖袭击事件这一天开启了所谓的恐怖时代,在“9·11”恐怖袭击事件之后,美国死于恐怖袭击的人数是11人。国土安全部挫败了另外一些袭击计划,但他们宣称的战绩中有很多最后都表明是“大象去除剂”,每一个没有见到大象的日子,都是去除剂有效性的证明。[170]

    让我们将美国恐怖袭击的死亡名单——不论是不是包括“9·11”恐怖袭击事件——和其他可预防的意外死亡做些对比。每一年,美国有4万人死于交通事故,2万人死于跌倒,1.8万人死于凶杀,3000人死于溺水(包括300人死于浴缸里发生的溺毙意外), 3000人死于火灾,2.4万人死于意外中毒,2500人死于手术并发症,300人在卧床上窒息而死,300人死于胃内容物吸入气管,还有1.7万人死于“其他和未分类的非交通事故意外及其后遗症”。[171]事实上,除1995年和2001年之外的每一年,美国死于雷击、野鹿、蜂蛰、花生过敏及“睡衣被点燃和熔化”的人数都高于恐怖主义袭击造成的死亡人数。[172]恐怖袭击造成的死亡人数如此之少,以至于任何想避免袭击的小举措都能增加死亡的风险。认知心理学家格尔德·吉仁泽(Gerd Gigerenzer)做过一个估算,在“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美国有很多人因恐惧飞机遭劫持或破坏而避开飞行,选择驾车出行,这些人中有1500名死于交通事故。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乘飞机从波士顿飞往洛杉矶的死亡风险,等于驾车在公路上行驶12英里。换句话说,为避免乘坐飞机而产生的死亡人数是“9·11”恐怖袭击事件中空难人数的6倍。[173]当然,“9·11”恐怖袭击事件将美国卷入两场战争,战争造成的英美两国国民的生命损失远远甚于劫机者,更不要说阿富汗人和伊拉克人的生命损失了。

    恐怖主义造成的恐慌和恐怖主义造成的死亡之间的差异并非偶然。恐慌是恐怖主义的全部着眼点,正如这个字眼的字面意义所表明的。虽然有各式各样的定义(比如老话说,“一些人眼中的恐怖分子是另外一些人眼中的自由战士”),恐怖主义一般被理解为一种有预谋的暴力,执行者是非国家的组织或个人,暴力的对象是非战斗人员(平民或者休假中的士兵)。他们所追求的目标可以是政治的、宗教的或社会性的,手段是胁迫某个政府或者恐吓大众并传达自己的信息。恐怖分子的具体目标可以是让一个政府屈从于他们的某个具体要求,可以是腐蚀大众对政府保护能力的信心,或者挑动大规模的镇压行动,由此煽动人民对抗政府,或者制造社会动荡,以期恐怖集团获胜夺权。恐怖分子的个人动机是为了某种事业而不是个人利益,因此可以说他们是利他主义的。他们采取突然袭击,行动诡秘,常被人斥责为“卑鄙”。他们精于传播,惯于通过制造恐惧追求名声和公众的注意力。

    恐怖主义是一种不对称战争——弱势对抗强势的战术。它调动恐惧心理带来的精神伤害之大,与它实际造成的人命和财产损失完全不相称。认知心理学家,比如特沃斯基、卡尼曼、吉仁泽和斯洛维奇都证明,人对一种风险的感知取决于心智上的两个小妖魔。[174]第一个是可测度性(fathomability):与相识的魔鬼打交道好过与不相识的魔鬼打交道。人们对于新奇、不可捉摸、影响延迟、当今科学无法充分解释的风险感到特别紧张。第二个是畏惧(dread)。人们忧虑发生最糟糕的情况,即那些不可控的、灾难性的、无意识的、不公正的风险(这里指承受风险的人,不是从风险中获益的人)。心理学家认为,人类心理的错觉是古大脑反馈回路的遗留物。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它保护我们免受捕食动物、毒、敌人和风暴的伤害。人类在20世纪才积累了各种统计数据库,形成数字化社会。在此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人类一直生活在非数字化管理的社会中,风险感知功能可能一直是人类配置警惕性资源的最佳指导。而且,过去对危险认知心理上的种种怪癖缺乏科学的解释,人们利用这种无知谋取第二重利益:人们倾向于夸大敌人的威胁以便勒索赔偿,或以此来召唤盟友共同抗敌,甚至为先发制人地消灭敌人找借口(第4章中我们讨论过的迷信杀戮)。[175]

    我们都知道风险认知上的谬误造成公共政策的扭曲。大量的财力与法律被用于防止在食品中使用添加剂和消除自来水中的化学残留物,这些物质对健康的危害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而另外一些可以挽救大量生命的措施却受到抵制,比如降低高速公路的限速。[176]有时,一件广为报道的事故可以成为一个先知的寓言,一个预示末世灾变的不祥征兆。1979年的三里岛核电站事故无人死亡,甚至对癌症发病率也没有任何影响,但是美国为此停止了核能的发展,转而大量使用化石燃料,加剧了全球变暖趋势。

    “9·11”恐怖袭击事件在国家意识上扮演了一种不祥的角色。大规模恐怖活动是新奇、不可捉摸、灾变性(与过去相比)和不公平的,从而将不可测知性和人类的畏惧感推到极限。恐怖主义者在制造伤害上的小投入足以赢得巨大的心理优势,国土安全部却不懂得这个道理。它推波助澜地煽动大众的恐惧,竟然在其使命陈述中警告说:“今天的恐怖分子可以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使用任何武器发动袭击。”乌萨马·本·拉登很清楚恐怖主义的这种优势,他得意扬扬地说“美国现在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充满了恐惧”,他花费50万美元制造的“9·11”恐怖袭击事件,给美国造成超过5000亿美元的直接经济损失。[177]

    有责任心的政治家偶尔也能看懂恐怖主义的这笔账。在2004年的总统竞选中,约翰·克里一时忘情,对《纽约时报》的采访记者说:“我们必须回到我们原来的世界,在那里,恐怖分子不是我们生活的焦点,他们只是些讨厌鬼。作为一个前执法人员,我知道我们永远不可能消灭卖淫,永远不可能消灭非法赌博,但是我们可以压低有组织的犯罪率,将它保持在一个不会泛滥的水平上。它不是每天都在威胁人民的生命,从根本上说,它就是那种你必须持之以恒地与其战斗,但对你的生活秩序并没有构成威胁的东西。”[178]在首都华盛顿,所谓“失态”就是“一位政客说了大实话”,乔治·布什和迪克·切尼对克里不依不饶,说他“不适合当领导”,克里则很快收回了自己的发言。

    恐怖主义的兴亡成为暴力历史上的一个关键章节,不是因为它带来的伤亡数字,而是因为它带来的恐惧心理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当然,在未来,如果恐怖分子进行核武袭击的假说成为现实,它确实能带来巨量的死亡。我会在下一节讨论核恐怖主义,但现在我还是只讨论现实中发生过的暴力形式。

    * * *

    恐怖主义不是什么新东西。2000年前,古罗马人征服犹太人之后,一群犹太抵抗战士暗杀古罗马官员和与古罗马人合作的犹太人,期望以此迫使古罗马人撤出。11世纪,什叶派穆斯林的一个教派完善了自杀式恐怖主义形式,他们设法在公众场合接近叛教的领袖,公开行刺。行刺者深知自己会被领袖的贴身保镖当场杀死。从17世纪到19世纪,印度的一个邪教组织勒死了数万名游客,作为对女神迦梨的祭祀。这些组织没有完成任何政治变革,但他们以自己的名义留下了遗产:奋锐党、阿萨辛派,还有印度暗杀团。[179]如果你听到无政府主义者这个词的时候,能想象到一个身着黑大氅投掷炸弹的人,那说明你知道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一段历史。当时无政府主义者发动“行动宣言”运动,引爆咖啡馆、议会、领馆和银行,刺杀了十几位欧洲国家政要,包括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萨迪·卡诺(Sadi Carnot)、意大利国王翁贝托一世(King Umberto Ⅰ)和美国总统威廉·麦金利(William Mckinley)。以遇刺首脑的赫赫威名命名的街道和他们的纪念碑标志着我们的文化意识中恐怖主义的力量。

    任何认为恐怖主义是2000年之后新现象的人都没有什么记性。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曾经是浪漫政治暴力流行的年代,发生了不下几百起爆炸、劫持人质和枪击事件,参与者有各式各样的某某军、某联盟、某某旅、某集团或者某阵线。[180]比如美国的“黑人解放军”、“犹太防御联盟”、“地下气象员”(名字来自鲍勃·迪伦的歌词“没有气象员你也知道风向哪边吹”),“民族解放武装力量”(争取波多黎各独立的武装组织),当然还有“共生解放军”(SLA)。70年代,共生解放军上演了一出超现实大戏。1974年,他们绑架了报业大亨的女继承人帕蒂·赫斯特,一番洗脑之后,让她入伙,而她立刻取“丹娘”为假名,协助同伴抢劫银行,并站在七头毒蛇军旗前留下头戴贝雷帽手持机关枪的玉照。她的这张照片成为我们时代的三大标志性图片之一(另外两张图片,一是尼克松最后一次乘坐总统直升机离开白宫前挥手致意的照片,另一张是头发蓬松的比吉斯兄弟身穿白色涤纶迪斯科套装的照片)。

    在同时期的欧洲,英国有“临时爱尔兰共和国军”和“阿尔斯特自由战士”,意大利有“红色旅”,德国有“红军旅”,西班牙有“埃塔”(巴斯克分离分子小组),而日本有“日本赤军”,加拿大有“魁北克解放阵线”。当时,恐怖主义已经是欧洲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在路易斯·布努埃尔(Luis Bu.uel)1977年的爱情故事片《朦胧的欲望》(That Obscure Object of Desire)中,恐怖活动只是一个玩笑,到处都有汽车和商店被炸,影片中的主人公完全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这些恐怖组织现在都去哪里了?在大多数发达国家,国内恐怖主义已经和涤纶迪斯科套装一样销声匿迹。人们很少注意的一个事实是,这些组织大部分都是失败的,而且它们全都消亡了。[181]此事似乎难以置信,但这正是你周围的世界。以色列继续存在,北爱尔兰仍然是联合王国的一部分,克什米尔还在印度手中。在库尔德斯坦、巴勒斯坦、魁北克、波多黎各、车臣、科西嘉、泰米尔—伊拉姆或者巴斯克地区,没有一个成为主权国家。菲律宾、阿尔及利亚、埃及和乌兹别克斯坦都没有成为伊斯兰神权国家,日本、美国、欧洲和拉丁美洲国家也没有被宗教、无政府主义或者新时代乌托邦主义统治。

    有数据可以证明这些印象。政治学家马克斯·亚伯拉罕(Max Abrahms)于2006年发表了文章《为什么恐怖主义行不通》(Why Terrorism Does Not Work)。他在文章中检视了美国国务院在2001年划定的28个外国恐怖组织,其中大部分已经活跃了几十年。如果不考虑那些纯粹的战术成功(比如媒体曝光、新的支持者、释放囚犯和赎金),他发现,只有3次恐怖组织的行动(占总数的7%)实现了自己的目标:真主党分别在1984年和2000年从黎巴嫩南部赶走了多国维和部队与以色列的军队;泰米尔猛虎组织在1990年赢得对斯里兰卡东北海岸线的控制。如果算上斯里兰卡在2009年反手打败了猛虎组织,恐怖组织的获胜率就剩下2∶42,不足5%。这个获胜率大大低于其他形式的政治压力,比如经济制裁在同期的胜算率为1/3。回顾最近的历史,亚伯拉罕表示,恐怖主义偶尔会有所成功,当然是在它们锁定一个区域性的目标时,比如将外国势力从人家自己已经厌倦了的占领区赶走,比如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欧洲国家大举撤离殖民地,不论有恐怖活动还是没有恐怖活动,这些撤离都是要发生的。[182]但是恐怖组织从来没有达到自己的最终目标,从来没有能够在一个国家实施一种意识形态或者彻底推翻一种意识形态。亚伯拉罕还发现,在仅有的几次成功中,恐怖组织针对的对象是军队,而不是平民,所以它们的角色更像游击队,而不是恐怖分子。以平民为首要目标的恐怖行动一向是以失败而告终。

    政治学家奥德丽·克罗宁(Audrey Cronin)在她的著作《恐怖主义如何走向终结》(How Terrorism Ends)中研究了一组更大的数据:自1968年以来活跃过的457次恐怖行动。和亚伯拉罕一样,她也发现恐怖主义事实上从来没有达到过目的。恐怖组织速生速灭,平均寿命在5~9年。克罗宁指出:“国家在国际社会中享有某种程度的永生,而组织则没有这样的地位。”[183]

    它们甚至得不到任何它们想要的东西。没有任何小型恐怖组织能夺取一个国家的政权,94%的恐怖组织从来没有实现过任何战略目标。[184]恐怖行动往往以头目被击毙或被抓获,或者组织被国家消灭,或者演变成游击队或政治派别而告终。它们中的很多组织被内斗拖垮,创建者后继无人,许多头脑一时发热的年轻人经不住和平享受与家庭生活的诱惑。

    恐怖分子还有另外一条自杀之路。他们为无所成就而懊恼,为观众露出厌倦的神色而着急,于是采取更暴戾的行动。他们开始根据媒体的关注程度选择受害者——或者是受尊重的名人,或者以数量取胜。这当然能得到人们的关注,但关注方式却不是恐怖分子所希望的。“毫无意义的杀戮”会引起原有支持者的反感,他们不仅停止提供资金和庇护,甚至开始与警方合作。比如,意大利“红色旅”的自我毁灭开始于1978年对深受爱戴的前总理阿尔多·莫罗(Aldo Moro)的绑架,他们将莫罗关押2个月之后枪杀了他。莫罗身上连中11发子弹,尸体被扔在一辆车子的后备厢中。在1970年的“十月危机”中,加拿大的魁北克解放阵线弄巧成拙,他们绑架了魁北克劳工部长皮埃尔·拉波特(Pierre Laporte),并用他自己的念珠绞死了他,尸体也是被扔在车子的后备厢中。1995年,蒂莫西·麦克维在俄克拉何马城的一次联邦政府办公楼爆炸事件中造成165人(其中包括19名儿童)死亡,这使美国右翼反政府民兵运动的势力消失。克罗宁这样说:“暴力是一种国际语言,但是正派也有同样的力量。”[185]

    攻击平民只能断送恐怖分子,滥杀无辜不仅吓跑了潜在的同情者,而且刺激公众支持全面镇压行动。亚伯拉罕追溯了以色列、俄罗斯、美国发生恐怖行动后民意的变化,他发现,在平民遭到严重袭击后,民意对恐怖组织的态度就开始波动下降,如果原来还有与恐怖组织达成某种妥协和承认他们的诉求具有正当性的愿望,此刻所有的理解都迅速消散。恐怖袭击之后,民众确信恐怖分子是生存威胁,支持消灭这些组织的政策。不对称的战争,顾名思义就是指一方比另一方更强大。捷足未必先登,强者也不一定就是胜者,但是人们总是忍不住要这样押宝。

    * * *

    虽然恐怖主义的性质决定它注定要失败,但恐怖活动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个世界上有着无休无止的怨愤,只要有人拒绝接受恐怖主义无效这个现实,恐怖主义的模因就会在心怀不满的人群中继续流传。

    恐怖主义的历史走势令人难以捉摸。从1970年左右开始,才有很少几个机构开始收集有关的统计数据,而他们的数据标准和涵盖的内容差距甚大。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恐怖行动和意外、凶杀、个人在压力下的疯狂行动之间的区别,以及战争中的恐怖行为和暴乱之间的区别,都是非常模糊的。这些统计也有明显的政治倾向性:有些国家夸张恐怖袭击的数量,制造恐慌,有些则要压低统计数字,显示自己反恐取得了胜利。此外,几乎所有国家都关注国际恐怖主义,而对国内恐怖主义不以为意。事实上,本土恐怖活动的受害者人数是国际恐怖活动的6倍到7倍。“全球恐怖主义数据库”是迄今为止对公众开放的最全面的恐怖活动数据资料,它综合了许多早期的数据。虽然我们不能根据表面现象来解释图表上的每一个曲折,因为其中有一些是因为各个数据库的标准不同,出现了断裂或重叠,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在所谓的“恐怖时代”,恐怖主义是否真的增加了。[186]

    最可靠的记录是发生在美国本土的恐怖袭击,如果没有其他原因,那就是这些记录太少了,以至于可以对每一个记录仔细核查。图6-9显示的是自1970年以来美国发生的所有恐怖袭击,为了不让“9·11”恐怖袭击事件淹没其他记录,我使用了对数标度,否则的话,在巨塔般耸立的“9·11”恐怖袭击事件死亡记录之下,其他恐怖袭击的伤亡就像是地毯上的小皱褶。在对数标量的作用下,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1995年俄克拉何马城爆炸案和1999年科伦拜恩高中枪击案的两个峰值(后者是否算是“恐怖主义”尚无定论,但是除了这个例外,我对整个数据库没有任何怀疑)。除了这个尖峰三重奏,20世纪70年代之后整个记录的趋势都是下降的。

    图6-9 1970—2007年美国恐怖主义造成的死亡率

    资料来源:“全球恐怖主义数据库”,START(http:// www. start. umd. edu/gtd/),2010年4月6日登录取数。1993年的数字来自START附录,2009年。因为log在此无法定义,没有发生死亡的年份被置于人为设定的0.0001的水平。

    西欧的恐怖主义走势(图6-10)特别能说明所有的恐怖组织都灭亡了,而其中绝大部分是失败的。尽管马德里的火车爆炸案在2004年带起一个高峰,但仍然不能遮盖恐怖主义运动从“红色旅”和“红军旅”的辉煌时代衰落的事实。

    图6-10 1970—2007年西欧恐怖主义造成的死亡率

    资料来源:“全球恐怖主义数据库”,START,2010年4月6日登录取数。1993年的数字为内推值。人口数据来自《联合国世界人口展望》(联合国,2008年),2010年4月23日登录取数;非以0和5结尾的年份的数据为内推值。

    整个世界的趋势是什么样的呢?布什政府2007年发布的统计数字支持他们自己发出的警告——全球恐怖主义活动水平上升了。但是,“人类安全报告项目”的研究团队表示,布什政府的数据包括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中平民的死亡数字,这样的死亡如果发生在世界其他地方,应被定义为内战死亡。如果保持分类定义一致,将这些死亡排除在外,我们看到的将会是另外一幅图景。图6-11显示了在没有这些死亡的情况下,全球每年死于恐怖主义的人数(按照惯例,以10万人为单位)。对全球死亡总数的解释必须非常谨慎,它们来自不同的统计渠道,根据每一个数据库使用了多少新闻来源,这些数字可以上下浮动。但如果只考虑一定规模的恐怖活动(死亡人数在25人以上的恐怖活动),各个数据库的曲线则相当一致,因为此类伤亡规模的事件有极大的新闻价值,所以每个数据库都会收集相关的资料。

    图6-11 世界范围恐怖主义造成的死亡率(不包括2001年以来的阿富汗和2003年以来的伊拉克)

    资料来源:“全球恐怖主义数据库”,START,2010年4月6日登录取数。1993年的数字为内推值。世界人口数据来自美国人口普查局,2010年c;2007年人口估计数是外推值。

    与我们在国家间战争、内战和大屠杀中看到的图形一样,结果令人大吃一惊。新纪元的第一个10年——“恐怖时代”的开端——没有显示出上升曲线,也没有出现新的高峰,而是从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的高峰一路下降。全球恐怖活动在70年代末上升,自90年代起下降,其原因与这一阶段内战和种族灭绝兴衰的原因一样。民族主义运动在去殖民化的初期迅速扩展,在冷战时期得到超级大国支持,但随着苏联的瓦解而逐渐失去踪影。图形中70年代和80年代初的凸起部分,主要是拉美恐怖分子酿制的苦果(萨尔瓦多、尼加拉瓜、秘鲁、哥伦比亚), 1977—1984年61%的恐怖活动死亡来自拉美。(其中很多恐怖活动的目标是军人和警察,“全球恐怖主义数据库”将所有旨在获取媒体关注而不是实质伤害的行动都包括在它的数据库中。)[187]1985—1992年的高峰中也有拉美的贡献(大约占死亡人数的1/3),此外还要加上斯里兰卡的泰米尔猛虎组织(15%)以及印度、菲律宾和莫桑比克的恐怖主义活动。虽然印度和菲律宾的某些恐怖分子的活动是穆斯林团体所为,但在伊斯兰国家,恐怖活动的死亡率非常低,总死亡人数中只有2%来自黎巴嫩,1%来自巴基斯坦。“9·11”恐怖袭击事件和巴基斯坦局势的恶化打断了自1997年之后恐怖主义衰落的走势。事实上,巴基斯坦境内的恐怖活动大多是阿富汗战争在边境地带的渗透。

    根据数字,我们生活的时代并不是一个恐怖主义新时代。如果不计算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战事,我们仍然在享受延续了几十年的恐怖主义下降。在我们的集体意识中,恐怖主义的阴影已经开始淡化。直到不久之前,恐怖主义与穆斯林之间并没有特殊的关联。

    那么今天呢?我们今天是不是要对基地组织、哈马斯或者真主党的恐怖分子变本加厉,进行更多更大的袭击做好准备?阿富汗和伊拉克的遇难平民中很多都是死于人体炸弹,我们为什么要将这部分数字从恐怖袭击死亡总数中剔除呢?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必须仔细观察伊斯兰世界的恐怖主义,特别是自杀性恐怖主义。

    * * *

    虽然“9·11”恐怖袭击事件并没有开创恐怖主义的新时代,但它预示着伊斯兰自杀性恐怖主义的时代。如果“9·11”恐怖袭击事件中的恐怖分子不准备送命,就不可能执行他们的行动计划。“9·11”恐怖袭击事件之后,自杀性袭击一时高涨,从20世纪80年代的每年5起和90年代的每年16起,上升到2001—2005年的每年180起。其中大部分袭击都是伊斯兰团体发动的,他们所要表达的动机至少有一部分与宗教有关。[188]根据美国国家反恐中心最近的数据,2008年恐怖组织造成的死亡中有近2/3可归咎于逊尼派伊斯兰极端分子。[189]

    作为一种杀害平民的手段,自杀性恐怖行动是一种既残忍又精密的战术。在自杀性袭击中,由人的眼睛和大脑控制的人手和人脚作为精确控制器与传输装置,执行者是一个看起来和上百万其他人一样的普通人,因此它是外科手术式的极端准确和极端隐蔽性的最佳结合。就技术的精密程度而言,没有任何机器人能够与其媲美。在恐怖袭击的次数上,自杀性袭击只占少数,但它是大多数人员伤亡的元凶。[190]对恐怖运动的领袖来说,自杀性袭击实在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正如一位巴勒斯坦官员所解释的,一次成功的行动仅需要“一个愿意赴死的青年……钉子、火药、一个电灯开关、一小段电线、水银(可从温度计中得到)、丙酮……最贵的一笔费用是去以色列某个城市的路费”。[191]唯一的技术障碍是年轻人的意愿。不想死是人的本能,是亿万年自然选择的演化结果。恐怖组织的领袖怎样克服这个障碍呢?

    自从有战争的那一天起,人类就暴露在死于战场的风险之下,这里的关键词是“风险”。自然选择的逻辑在一般情况下是成立的,所以,作为进取的一方,甘愿承受可能死亡的较小风险,以换取生存的更大机会——更大的土地、更多的女人,或者更安全,这很可能是在演化过程中胜出的人类意愿。[192]但自愿送死的基因在演化进程中则注定要被淘汰。所以,毫不奇怪,战争史上的自杀行动并非常规。觅食群体更愿意避免固定战场的危险,选择更为安全的偷袭和伏击;即使如此,武士还是经常会声称有梦兆或其他预兆指示凶吉,顺理成章地逃避同伙筹划的危险行动。[193]

    现代军队为了鼓励士兵承担更大的风险,有一套制度褒奖忠勇;为了减少他们逃避风险,另有一套羞辱和惩罚懦弱的制度,包括处决逃兵。有些时候,还有一类特殊军人叫作督战员,他们紧紧站在士兵的身后,有权向任何不敢冲锋的士兵开枪。战争领袖和普通大兵之间的利益冲突催生了军队里一套众所周知的伪善话语。比如,一名英国将军这样粉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酷:“在枪林弹雨中,没有一个战士退缩,他们迎着扑面而来的机关枪、来福枪的扫射前进,直到全部牺牲……我从来没有见过,确实,也从来无法想象一个如此英勇、自律、坚毅的雄壮场面。”而一名中士则有完全不同的描述:“我们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甚至在开始冲锋前就知道了——要穿过这样一片开阔地。但是,我们只能向前。我们被夹在两个魔鬼之间,进退两难。如果前进,你可能被子弹打死;如果后退,你会被带到军事法庭再被处决。你该怎么办?”[194]

    勇士在战场上甘冒死亡的风险可能另有原因。演化生物学家J. B. S.霍尔丹(J. B. S. Haldane)被问到是否会为了他的兄弟牺牲自己的生命时,他回答说:“不会,但如果是为了两个兄弟或者八个堂兄弟,那就另当别论了。”他提出的是后来被称为血亲选择、内向适应、亲缘裙带性利他主义的现象。只要这一生物亲族的收益大于牺牲造成的成本,自然选择会倾向于那些具有为血亲而牺牲倾向的生物基因。这样的牺牲倾向随亲缘的亲疏而增减。原因是这些基因帮助了亲族身上自己基因的副本,长期而言,它们比那些狭隘自私的基因更有生存优势。有些执迷不悟坚持反对这一理论的人认为,这样的理论要求生物有意识地计算自己的基因与亲族基因的吻合程度,并预测牺牲为自己的DNA能带来的好处。[195]当然,我们所说的生物物种具有舍身互救的倾向,救助的对象仅仅是统计意义上的基因亲缘。对于高级生物物种,比如人类来说,这种意向也可以表现为兄弟般的情谊。

    在进化的大部分时间里,人类的生存形态都是以亲缘凝聚在一起的小群组,人的近邻大多是亲戚。比如,在雅诺马马人中,一个村庄内任意选出两人,通常两人都认为彼此是亲眷,几乎都是亲表兄妹,甚至是更亲密的亲属。[196]遗传重叠的特性是,如果冒险行动能够让自己的战友获益,愿意在此时承受更大风险的基因则在进化过程中具有优势。与其他灵长类不同,黑猩猩从事合作式劫掠,原因之一是雌性黑猩猩在性成熟后分群,而不是雄性黑猩猩分群,因此一个黑猩猩群中的雄性一般都是有血缘的亲属。[197]

    尽管进化论帮助我们了解人类心理的方方面面,但真正有意义的不在于实际上基因起源的相关度(就像狩猎-采集群体从来不曾将剐蹭过口腔黏膜的棉花签送到实验室做基因检测,黑猩猩当然就更不用提了),而在于人们对基因相关度的感知,特别是这种感知与现实在足够长的时间段内是相吻合的。[198]促成血亲感知的因素有共同成长的经历,目睹自己的母亲关照他人,同餐共饮,同祖的神话,至亲骨肉的本质性直觉,共享的仪式和体验(经常通过发型、文身、划痕和变形来强调),相似的外形,以及语言中的各种比喻,比如兄弟会、手足情、父母之邦、祖国、鲜血。[199]在军队中,军官用尽各种手段和字眼,要让士兵养成相互之间具有基因相关的感觉,愿意为彼此承担丧失生命的风险。莎士比亚在《亨利五世》中,创作了战争文学史上最著名的战场动员演说。他假亨利五世之口,借圣克里斯宾节之机,向战士发表演说:

    克里斯宾节,

    从今天直到世界末日,永远不会被遗忘,

    因为我们在这个节日里的行动,也将永远被人铭记。

    我们,寥寥数人,幸运的数人,我们,就是一队兄弟

    ——因为,今天他的血和我的血洒在一起,

    他就是我的好兄弟。

    当代的军队一样费尽心思将士兵编成兄弟团队——从五六个人到二三十个人的火力小组、班、排,让士兵在小团体里培养相互为之而战的兄弟情谊。对军队心理的研究发现,士兵在战斗中最忠诚于自己团队的战友。[200]作家威廉·曼彻斯特(William Manchester)回忆过自己在“二战”中当海军陆战队队员时的经历,他说:

    那些在生死线上的人,是我的骨肉,我的家人。我们之间的亲密无法用语言表达,它超过所有的朋友,无论是过去曾经有的,还是未来将会有的。他们从来没有让我失望,我也不会让他们失望……如果我知道我能够帮助他们脱险,那我一定要和他们在一起,绝不贪生怕死。现在我总算明白,男子汉不是为了军旗或国家而战,不是为了海军陆战队、荣誉或其他任何抽象概念而战。他们为彼此而战。[201]

    20多年之后,另一位也曾经是海军陆战队队员的作家威廉·波洛莱斯(William Broyles)描绘了一幅相似的画面,这次是在越南:

    当岁月销蚀、记忆褪色,战争中最难忘的情感是战友之谊。战争中的一位战友就是一位你能够完全信赖的人,因为你要将你的生命交付于他……尽管这听起来是一派极右翼的腔调,但确实,对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来说,战争是唯一具有乌托邦色彩的经历。在战争中,个人的财产和地位一文不值:团体才是你的一切。你和你的战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不是一个选择谁强谁弱的过程,而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它超越种族、个性和教育——超越所有这些在和平时代将人分离的东西。[202]

    虽然在极端的情况下,一个人为了拯救一个排的情同手足的战友,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但如果要他为了这些战友,平静地制订在若干时间后自杀的计划,则是极其罕见的。如果这是常见的行为,那么战争指引将被彻底改写。为了避免恐慌和溃败(或者说要在没有督战员的情况下避免溃败),作战计划通常都不会让士兵知道自己已经必死无疑。比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个轰炸机基地的战略分析人员计算出,比较所有飞行员驾驶为飞双程而装满油箱的轰炸机冒险,如果抽签决定少数飞行员驾机执行必死的单程飞行任务,飞行员的生存概率会更高一些。但结果是,他们决定所有人承担更高的不可预知的风险,而不要死亡风险较低但在短期内确定发生的厄运。[203]自杀性恐怖行动的策划者是如何克服这个障碍的呢?

    死后升天的意识肯定会有帮助,比如“9·11”恐怖袭击事件中的劫机者被许诺死后能升上天堂。(日本神风特攻队的飞行员则没有这些活色生香的想象,而是被某种精神境界吸引。)但是,真正完美呈现当代自杀性袭击的还是泰米尔猛虎组织,虽然猛虎组织的成员生长在许愿轮回的印度教环境中,猛虎组织的意识形态却是世俗化的:原汁原味的民族主义、浪漫军国主义和20世纪第三世界解放运动的翻版反帝国主义。那些曾经准备执行自杀性袭击的恐怖分子自己说,促使他们投身此事的原因即使有对来生的期盼,分量也都不大。所以说,尽管对美好来世的期待有可能打破成本收益的均衡点(让人更难想象无神论者会成为人体炸弹),但这肯定不是唯一的心理动机。

    人类学家斯科特·阿特兰(Scott Atran)对失败的自杀性恐怖袭击者和准备进行自杀性袭击的恐怖分子进行了采访,批驳了很多对他们的误解。与一般人们认为的无知、贫困、空虚和精神疾病相反,自杀性袭击恐怖分子往往受过良好的教育,出身中产阶级,有道德感,没有明显的精神疾患。阿特兰总结说,他们的动机中很大一部分来自亲缘裙带性利他主义。[204]

    泰米尔猛虎组织的案例相对直观。他们使用相当于督战员式的恐怖分子,这些人挑选自杀攻击的方案,恐吓执行者如果逃跑就杀死家人。[205]哈马斯和其他巴勒斯坦恐怖组织的方式略有不同,他们用胡萝卜取代大棒,向自杀性袭击执行者的家庭按月送上丰厚的补贴,外加一次性的赠款以及社区内受人尊重的地位。[206]虽然一般来说人们不会认为极端行为有助于生物的适应性,但人类学家阿龙·布莱克韦尔(Aaron Blackwell)和劳伦斯·杉山(Lawrence Sugiyama)都认为,在巴勒斯坦,自杀性恐怖袭击确实与生物的适应性有关。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因为新娘的价格高昂,很多男人很难娶到妻子,他们被限于堂兄妹结婚。一夫多妻占据了许多婚龄女子,还有很多女孩子嫁给以色列的富有的阿拉伯人。布莱克韦尔和杉山发现,99%的巴勒斯坦自杀性恐怖分子是男性,86%未婚,81%至少有6个兄弟姐妹,其家庭规模大于巴勒斯坦的家庭平均规模。把这些数据和其他数据代入一个简单的人口模型后,他们发现,一个自杀性恐怖分子,能够得到足够的金钱给家庭里的其他兄弟娶妻,他个人的牺牲能换来家族繁衍的机会。

    阿特兰发现,有些自杀性恐怖分子不需要这样的直接激励。招募死士的最强有力的动机就是找到一伙亲密无间的兄弟。恐怖分子的小集团开始通常是一些没有固定职业的单身汉帮派,他们一起混迹于咖啡馆、宿舍、足球俱乐部、发廊或网上聊天室,能够盟誓彼此忠诚,让他们的生活突然有了新的意义。每一个社会的年轻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和忠诚,都要干些愚蠢的事情,因为他们认为同伙会觉得这样做很酷。[207](我将在第8章再回到这个议题。)宗教进一步强化了人们对团体的承诺,不仅是许诺进入天堂,还有将一己之身融入一次十字军东征、一种召唤、一个梦想或者一场圣战那种精神上的敬畏感。宗教还可以赋予一项事业以神圣价值,它至高无上,甚至高于生命。[208]这种效忠会在复仇的烈焰中白热化,这就是为什么伊斯兰激进武装分子发誓要对穆斯林在世界上任何时期任何地方受到的伤害和羞辱给以报复,甚至象征性的事件也不能放过,比如在神圣的穆斯林土地上出现异教徒的士兵。阿特兰在向美国参议院委员会做证的时候说:

    从2004年在马德里引爆列车,2005年在伦敦地铁从事杀戮,2006年和2009年试图在美国航线上炸毁客机,以及长途跋涉到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也门或者索马里参战与异教军人对峙的年轻人来看,你能看到他们崇拜什么样的偶像,他们是怎样被组织起来的,什么把他们团结在一起,什么是他们的动力;你能明白,对这些当今世界最残忍的恐怖分子而言,《古兰经》或宗教教义并非他们为之献身的事业,召唤他们的是赢得同伴的赞赏和尊重,以及通过朋友赢得世界的永久敬意和纪念,这些都是他活着的时候永远不可能享有的……圣战组织是一个内部平等、机会均分的雇主……兄弟情深、速战速决、激动人心、充满荣耀,还非常酷。任何愿意动手用裁纸刀割下巨人歌利亚首级的人都受到欢迎。[209]

    在激进浪潮中,当地伊玛目的作用很小,因为这些要翻天覆地的年轻人不会听从社区领袖的指导。基地组织更像一个全球化品牌,引导出一个分散的社交网,而不是中央控制的招募机构。

    * * *

    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些恐怖分子,给人的感觉非常压抑,因为我们看到的是一条九头蛇,既不能斩一首而破全局,也无法攻入它的体内。但是,请记住,所有恐怖组织的规律都是一个向下的弧线,是注定要灭亡的。那么,是否有任何迹象显示伊斯兰恐怖分子已经开始走向灭亡?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在以色列,对平民的不断袭击产生了在世界其他地方出现过的效果:彻底打消了人们对这些袭击组织的同情和做出让步的意愿。[210]在第二次巴勒斯坦人大起义开始之后,特别是在2000年亚西尔·阿拉法特拒绝了《戴维营和平协议》不久,巴勒斯坦的经济和政治前景越来越黯淡。克罗宁说,从长期看,自杀性恐怖主义是非常愚蠢的战术,因为这让受攻击的国家不再愿意宽容对待社会中的少数族裔,因为他们无法辨别谁是装着引信的炸弹。虽然国际社会谴责以色列修建安全防护墙,但是克罗宁注意到,其他受到自杀性袭击的国家采取了同样的防护措施。[211]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领导人最近开始放弃暴力,将自己的精力用于改善政府管治,而巴勒斯坦的活跃团体也转向抵制、公民不服从、和平抗议和其他形式的非暴力抵抗活动。[212]他们甚至动员了拉吉莫汉·甘地(莫罕达斯·甘地的孙子)和马丁·路德·金三世做出支持他们的姿态。虽然现在还无法知道巴勒斯坦人的战术转折点在哪里,但放弃恐怖主义早已不是什么史无前例的新闻。

    人们最关注的还是基地组织的命运。前美国中央情报局官员马克·萨奇曼(Marc Sageman)长期关注基地组织的动向。根据他的记录,2004年基地组织对西方进行了10次较大的恐怖袭击,主要是对入侵伊拉克的反应,但到2008年,类似的袭击只有3次。[213]不仅基地组织在阿富汗的基地溃不成军,领导人被击毙(包括本·拉登本人在2011年被击毙),伊斯兰世界对基地组织的支持一路下沉,而对它的反感越来越大。[214]在过去6年中,越来越多的穆斯林对他们所看到的野蛮行径感到厌恶。正如克罗宁所说,除了暴力,正派也是一种有力的国际语言。基地运动的战略目标是要建立一个泛伊斯兰哈里发,实际上是要以一个更加专制、更加政教合一的政权取代现有的专制和政教合一的政权,闭关自守并要对非伊斯兰信徒进行种族灭绝。当人们认识到这个目标的真正含义时,就开始对目标失去了兴趣。而像所有恐怖组织一样,寻求曝光度是一个致命的诱惑;基地组织最后也未能免俗,他们为了吸引眼球不惜滥杀无辜,甚至是滥杀成千上万的穆斯林同胞。2000年之后发生的巴厘岛夜总会袭击、约旦婚礼惨案、埃及旅游胜地凶杀、伦敦地铁爆炸案、伊斯坦布尔和卡萨布兰卡的咖啡馆爆炸案,都表明基地组织毫无意义地屠杀无辜,不论是穆斯林还是非穆斯林。被称为“伊拉克基地组织”(AQI)的运动已经被证明是最下三烂的恐怖运动,他们炸毁清真寺、集市、医院、排球比赛,甚至连葬礼也不放过;对敢于反抗他们的人凶残地施予断肢和斩首。

    现在,各个层面都在向圣战战士发动圣战。沙特和印尼这些曾经纵容极端分子的伊斯兰国家,也终于感到受够了,开始镇压国内的极端分子。基地运动的权威人士也开始抨击这场运动。2007年,本·拉登的导师之一,沙特的神职人员萨勒曼·阿勒奥达(Salman al-Odah)在一封公开信中谴责本·拉登“推行血腥和残忍的自杀性炸弹文化,把整个穆斯林社会和家庭带进毁灭的深渊”。[215]他毫不畏惧地批评本·拉登个人,说:“我的兄弟乌萨马,多少鲜血在流淌?以基地组织的名义,多少无辜的人——孩子、老人和妇女被杀死了?背负这成千上万甚至上百万人的性命去见全能的真主,你会很幸福吗?”[216]他的控诉引起一片共鸣:在伊斯兰组织和各大电视网络的网页上,2/3的留言支持阿勒奥达,他还向热情的英国穆斯林青年发表了讲话。[217]沙特的大穆夫提阿卜杜拉兹·艾尔·阿什-谢赫(Abdulaziz Ash-Sheikh)在2007年正式发布裁决令,禁止沙特人参加外国的圣战,并谴责本·拉登和他的密友“为了他们自己的政治和军事目的,将我们的年轻人变成人体炸弹”。[218]同年,另一位基地组织的元老、埃及学者萨伊德·依曼姆·艾尔·沙里夫(即人们所说的法德尔医生)出版了一本名为“圣战的合理化”的书,他解释说:“近些年,违背伊斯兰法的做法玷污了圣战……这些人以圣战之名杀害成百上千的人,包括妇女和孩子、穆斯林和非穆斯林!”[219]

    阿拉伯世界同意这些宗教领袖的立场。2008年,圣战者网站组织了一场与主持基地组织日常行动的领袖阿伊曼·阿尔·扎瓦西里的在线问答。有人提问:“对不起,扎瓦西里先生,但是在阁下的祝福下,谁在杀害巴格达、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的无辜人民?”[220]伊斯兰世界各地的民意调查都说明民众感到愤怒。2005—2010年,在约旦、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沙特阿拉伯和孟加拉这些国家中,民调中支持人体炸弹和其他针对平民的恐怖袭击的人数直线减少,大约只剩下10%。即使是10%这个数字也够惊人了,整理这些数据的政治学家法瓦兹·盖尔盖斯(Fawaz Gerges)提醒人们注意,在美国的民意调查中,不少于24%的人认为“有意针对平民的轰炸或其他形式的袭击经常或者有些时候是有道理的”。[221]

    更重要的是战争地区的民意,这些人民是恐怖分子的民意基础。[222]在巴基斯坦的西北边境省,仅在2007年下半年的5个月内,基地组织的支持率就从70%下降到只有4%。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前总理贝娜齐尔·布托(Benazir Bhutto)遭自杀式炸弹袭击的反应。在当年的选举中,伊斯兰极端分子得票仅占全国选票的2%,仅为2002年的1/5。2007年美国广播公司(ABC)和英国广播公司(BBC)联合在阿富汗进行的民调显示,对极端圣战派的支持一路狂跌到只有1%。[223]2006年,伊拉克逊尼派穆斯林的大多数,库尔德人和什叶派穆斯林的绝大多数都反对“伊拉克基地组织”。到2007年12月,他们100%地反对基地组织针对平民的恐怖袭击。[224]

    民意的变化能否转化为暴力的减少呢?恐怖分子依赖民众的支持,所以民意向背将会影响到暴力的水平。2007年,伊斯兰世界对恐怖主义的看法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这一年也是伊拉克自杀性袭击的转折点。根据“伊拉克死亡调查”组织(Iraq Body Count)的记录,2007年,伊拉克每天发生21起汽车炸弹和自杀性袭击,而到2010年,为每天不到8起。虽然数量还是非常多,但局势在好转。[225]伊斯兰世界态度的变化并不是进步的唯一原因,2007年上半年的美军增兵和其他军事调整也起到了遏制暴力的作用。但是,一些军事行动的进展本身取决于人民态度的变化。萨德尔的“马赫迪军”——一支伊拉克什叶派军事武装在2007年宣布停火;在被称为“逊尼觉醒”的运动中,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弃暗投明,从反抗美国支持的伊拉克当局,变为参与清剿伊拉克基地组织。[226]

    恐怖主义是一种战术,不是意识形态,也不是一个政权,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打赢一场“反恐战争”,更不可能实现G. W.布什总统更大的目标——“扫清世间恶魔”(这两条都是小布什总统在“9·11”恐怖袭击事件之后发表的演讲中提出的)。在媒体全球化的时代,总会有一个意识形态狂在某个角落里培植不满和怨怼,投资恐怖主义,以期以一笔成本有限的暴力,给世界制造巨大的恐惧,也总会有一伙结义兄弟愿意为了情谊和荣耀甘冒生命危险从事恐怖活动。在发生大规模叛乱时,如果叛乱分子采取恐怖主义战术,很可能给平民和社会造成深重的损失,而核武恐怖主义的假想威胁赋予“恐怖”一词以新的含义(我将在本章的最后一节讨论这个问题)。但是,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无一例外,恐怖主义运动自身都带有自我毁灭的种子。

    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

    “新和平”是指20多年前冷战结束之后,战争、屠杀和恐怖主义在数量上减少的过程。新和平没有“长期和平”那样长的历史,也不像“人道主义革命”那样具有革命性,更不曾以“文明的进程”的形式横扫文明世界。而最令人关切的问题是,它是否能够持续下去。虽然我有信心认为在我有生之年,法国和德国不会交战,烧猫取乐和轮刑虐待不会重返文明社会,人们在晚宴之际也不再会习惯性地拿着切牛排的餐刀互相捅来捅去,甚至割掉对方的鼻子,但对于世界是否不会再发生武装冲突,任何审慎的观察者都没有信心下此断言。

    有时候人们问我:“你怎么能够知道明天不会发生一场战争(或者大屠杀,或者恐怖袭击),从而彻底颠覆你的整个理论?”提出这样的问题说明提问者没有明白本书的观点。本书的观点不是说我们已经进入一个“宝瓶座时代”,即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永远和平、自由、博爱。本书强调的是,世界上的暴力呈现绝对的下降趋势以及理解这个趋势的重要性。暴力减少的原因是,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文化背景下,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条件发生了特定的变化。如果这些条件出现逆势变化,暴力就会重新回头。

    我们的世界生活着形形色色的人。幂律分布的统计结果和过去200年的历史事件都告诉我们,少数暴徒就可以给世界带来巨大的灾难。在当今世界的60亿人口中,如果哪一个狂人拿到了一颗流失的核弹,他一个人就能够制造天文数字的损失。但是,即使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还是需要解释为什么凶杀率下降至原来的1%,为什么奴隶买卖和债务人监狱消失了,为什么苏联和美国没有为古巴开战,姑且不论加拿大和西班牙为何不曾为平鱼纠纷打得头破血流。

    本书的目的是要解释过去的历史和现实中的事实,而不是要预卜假想的未来。如果你坚持要问,科学的本质不就是给出可证伪的预测吗?理解过去的意义不就是为了推断未来吗?啊哈,好吧。我做出一个预测,在今后10年,爆发一年内死亡10万人的大型暴力冲突,或者事件总死亡超过百万人的可能性是9.7%。我是怎么得到这个数字的?是啊,这个数字很小,小到在直觉上就是“不太可能”,但是又没有小到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件,就证明我的预测完全错误。当然,我的观点是,对于单个事件,例如在今后10年发生大规模暴力冲突而言,科学预测的概念毫无意义。如果我们可以有几个平行的世界进行观测,对哪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和没有发生什么进行统计和分析,是否能进行科学预测才可以另当别论。

    但事实是,我们只有一个世界,而我不知道在未来几十年里世界会发生些什么。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谨慎。如果你在网络上查询“即将发生的战争”(the coming war)这个字符串,能得到200万条结果,与其联组的内容是“对伊斯兰”“对伊朗”“对中国”“对俄罗斯”“在巴基斯坦”“伊朗和以色列”“印巴之间”“对沙特阿拉伯”“对委内瑞拉”“在美国”“在西方国家之间”“为地球资源”“气候原因引发”“为水资源”“与日本”(最后这个预测的发布时间是1991年,你也许会觉得人们从此应该在这个问题上更谦逊一些)。像《文明的冲突》(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起火的世界》(World on Fire)、《第四次世界大战》(World War IV),还有我最喜欢的《命中注定》(We Are Doomed)这些著述,只看书名就能感到作者的自信。

    谁知道呢?也许他们是对的。在本章余下的部分中,我的目标是要指出他们的错误。我们不是第一次听到注定灭亡的警告了。专家发出过各种终结人类文明的警告:毒气弹、热核武器、苏联入侵西欧、世界有核国家达到两位数、复仇主义的德国、日本军国主义复活、城市内超级少年暴力犯罪泛滥成灾、石油短缺引发世界大战、印巴核战争、每周都会发生“9·11”恐怖袭击事件规模的恐怖袭击。[227]我将在本小节探讨“新和平”面对的四种威胁——与伊斯兰文明的冲突、核恐怖主义、伊朗的核武器和气候变迁;每一种威胁都有“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两种可能性。

    * * *

    伊斯兰世界显然没有融入暴力减少的大潮流。20多年来各大新闻报道充斥着以伊斯兰的名义实施的野蛮杀戮,这让西方人闻之变色。这些事件有1989年宗教领袖向萨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发出的追杀令,仅因为他在一部小说中描写了穆罕默德;2002年,尼日利亚判决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子死刑,行刑方式是石刑;2004年,荷兰电影制片人提奥·凡高(Theo Van Gogh)被尖刀刺死,因为他制作了一部关于阿亚安·希尔西·阿里(Ayaan Hirsi Ali)的电影,讲的是伊斯兰国家妇女的处境;2005年,丹麦报纸刊登了时政漫画,对伊斯兰先知有所不敬,许多城市发生血腥的骚乱;一位在苏丹任教的英籍小学教师被监禁并面临被施鞭刑的威胁,因为她允许她的学生给一只玩具熊取名穆罕默德;当然还有“9·11”恐怖袭击事件,事件中19名穆斯林杀害了近3000名平民。

    西方人心目中的伊斯兰世界嗜好西方人早已唾弃的暴力,这不仅仅是伊斯兰恐惧症或者东方主义,而且有数字的支持。虽然世界人口的近1/5是穆斯林,大约1/4的国家以穆斯林为主,但2008年世界上所发生的武装纠纷和叛乱中一半以上是在伊斯兰国家。[228]在其他因素不变的情况下,与非伊斯兰国家相比,伊斯兰国家强迫更多的公民参军。[229]美国国务院恐怖主义组织名单的2/3是伊斯兰组织。2008年,在能够知道凶手的被恐怖分子杀害的人中,有近2/3死于逊尼派恐怖分子之手。[230]

    伊斯兰国家无视民主化的大潮,只有大约1/4的伊斯兰国家有民选的政府,而这些民选过程大多非常不规范。[231]他们的领袖通常都是高票当选,得票率之高往往令人发笑。他们一旦大权在握,就将对手关进监狱,宣布反对党非法,解散议会,取消选举。[232]人口众多、贫困、石油资源丰富这些导致专制的风险因素绝非伊斯兰国家所特有。即使在回归分析中设定这些因素不变,结果还是穆斯林人口比重越大的国家,人民的政治权利越少。[233]政治权利在很大程度上与暴力相关,因为这种权利意味着人们是否可以自由地演说、写作和集会,而不被关进监狱。

    许多伊斯兰国家的法律和惯例似乎还没有经历过人道主义革命。根据大赦国际的资料,有近3/4的伊斯兰国家执行死刑,相比之下,非伊斯兰国家中只有1/3还有死刑;许多伊斯兰国家仍然使用石刑、烙刑、剜目和砍手、挖舌,甚至还在使用上十字架等残酷刑罚。[234]每一年,伊斯兰国家都有1亿多女孩子被施以阴部割礼;当她们长大后,如果她们的父亲、兄弟或被强加给她们的丈夫不高兴,她们可能会被硫酸毁容,或者直接被杀死。[235]伊斯兰国家是最后废除奴隶制的国家(最后的两个例子是1962年的沙特阿拉伯和1980年的毛里塔尼亚);而在伊斯兰国家,至今仍有人口买卖。[236]在许多伊斯兰国家,巫术不仅在字面上是犯罪,而且在现实中仍被起诉和判刑。比如,2009年,沙特阿拉伯判处一名男子有罪,因为在他随身携带的电话簿上有家乡厄立特里亚文字的字母,而在沙特警察眼中,这都是些诡异神秘的符号。他为此领受了300下鞭笞,外加3年多的监禁。[237]

    在伊斯兰世界,不仅宗教迷信鼓励暴力,畸形发达的荣誉文化更是推崇暴力。政治学家哈立德·法塔赫(Khaled Fattah)和K. M.菲尔克(K. M. Fierke)记录了伊斯兰极端组织中流行的“耻辱话语”。[238]在伊斯兰遭受屈辱的清单上有十字军、西方殖民主义、以色列的存在、美军踏足阿拉伯领土、不争气的伊斯兰国家——西方文明要对此承担一切责任,而所有这些都是对伊斯兰的侮辱,也都是向西方国家不由分说地报仇雪恨的许可证,当然复仇的对象还要算上那些思想不纯正的伊斯兰领袖。伊斯兰激进分子的意识形态中具有典型的种族灭绝倾向:历史是一场暴力斗争,最后光辉的顶点将是消灭一切人类中不可救赎的恶人。基地组织、哈马斯、真主党和伊朗政权的发言人都曾经妖魔化敌对势力——犹太复国主义、异教徒、十字军、多神教,他们都提到末日式大灾难和随之而来的乌托邦,并以此证明应该屠杀整个以色列民族,荡平整个美国,杀光一切侮辱过伊斯兰教的人。[239]

    历史学家伯纳德·刘易斯(Bernard Lewis)不是唯一一个提出疑问的人——“错在哪里?”2002年,联合国资助的一个阿拉伯知识分子组成的委员会发表了措辞坦率的《阿拉伯人权发展报告》,它被称为“阿拉伯人谈阿拉伯人”。[240]报告中记载了阿拉伯国家的政治迫害、经济落后、压迫妇女、遍地文盲、自我孤立于世界思想潮流之外。在报告发表时,整个阿拉伯世界出口的制成品少于菲律宾一个国家,互联网连线的水平低于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每年注册的专利数量相当于韩国的2%,翻译成阿拉伯文的图书相当于翻译成希腊文的图书的约1/5。[241]

    事情并非向来如此。在中世纪,伊斯兰文明毫无疑问比基督教文明更优雅、更精美。当欧洲人绞尽脑汁设计酷刑刑具的时候,穆斯林则在忙于保存古希腊文化,吸收来自印度和中国的知识,在天文、建筑、测绘、医药、化学、物理和数学上领先于世。这个辉煌时代的标志之一是“阿拉伯数字”(源自印度)和大量外来词,比如酒精、代数、炼金术、碱、方位、蒸馏器和运算法则。正像西方在科学上远远落后于伊斯兰世界,它在人权方面也是后知后觉。刘易斯认为:

    在宽容方面,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践上,伊斯兰都不如过去两三百年中发展起来的西方民主制度,但它远远优越于在此之前的基督教和前基督教的社会和政权。在伊斯兰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能够与西方相比的对其他信仰和非信徒的解放、容忍和融和,但是,也从来没有过能和西班牙驱逐犹太人和穆斯林、宗教裁判所、对异教徒的公开判处和公开火刑、宗教战争,以及最近对儿童性侵犯的默不作声相比的罪恶。

    为什么伊斯兰教丧失了领导地位,没能出现理性时代、启蒙运动和人道主义革命?一些历史学家指出《古兰经》中好战的段落,但与我们自己的种族灭绝经文相比,它们不足一提,即使使用一些巧妙的注释和深度发展中的准则,也不能误导公众视听。[242]

    刘易斯的观点是,伊斯兰世界一直没有经历政教分离。穆罕默德不仅是一位精神领袖,还是一位政治和军事首领,直到最近,也没有多少伊斯兰国家明白区分世俗和神圣之间差别的概念。当每一个潜在的新知识都要经过宗教的滤镜,社会就丧失了吸纳和融合新思想的机会。刘易斯回顾了伊斯兰的历史,当古希腊的哲学和数学典籍被翻译成阿拉伯文的时候,古希腊的诗歌、戏剧和历史却没有被介绍给阿拉伯世界。而当穆斯林自己发展了丰富多彩的文明史之后,他们不再对亚洲、非洲和欧洲邻国,以及他们自己敬拜自然神的祖先有任何好奇心了。古伊斯兰文明的继承人奥斯曼帝国拒绝接受机械钟表,拒绝统一度量衡,拒绝实验科学,拒绝现代哲学,拒绝翻译诗歌和小说,拒绝资本主义的金融工具,更重要的也许是,它拒绝印刷出版技术。阿拉伯语是《古兰经》的语言,因此印刷阿拉伯语被视为亵渎。[243]在本书的第4章,我猜测说识字市民组成的都市催生了欧洲的人道主义革命,因为它拓展了人们的共情圈,并为自由人文主义提供了滋生的思想土壤。也许,宗教的传统势力阻碍新思想进入伊斯兰文明的中心,将它束缚在相对缺少自由的发展阶段。好像是为了证明这一揣测的正确性,伊朗政府在2010年限制大学中学习人文科学的学生人数,理由是最高宗教领袖阿亚图拉·阿里·哈梅内伊(Ayatollah Ali Khameini)认为,学习人文科学“助长对宗教原则和信仰的怀疑和不解”。[244]

    无论有什么样的历史原因,西方世界和伊斯兰世界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鸿沟。根据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的著名理论,这一鸿沟将我们带进世界历史的新时代:文明的冲突。他写道:“欧亚文明之间巨大的历史断裂线再次燃起熊熊烈焰。”“这一次冲突的分界明显是沿着从西非一直到中亚的新月形伊斯兰国家集团的边界。暴力的一方是穆斯林,另一方是巴尔干的塞尔维亚东正教徒、以色列的犹太人、印度的印度教徒、缅甸的佛教徒和菲律宾的天主教徒。伊斯兰教有着血腥的边界。”[245]

    虽然文明冲突论的惊人之语在时评家中很受欢迎,但很少有研究国际政治的学者接受这个概念。在世界的种种血腥冲突中,有相当大一部分发生在伊斯兰国家之间和伊斯兰国家内部(比如20世纪80年代的两伊战争和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还有相当大一部分发生在非伊斯兰国家之间或者非伊斯兰国家内部。作为对当今世界暴力现状的简单总结,这是否也能算是一种文明的断裂线?而且,尼尔斯·彼得·格莱迪奇和哈尔瓦德·比海于格已经指出,在过去20年中,尽管伊斯兰国家在全球武装冲突和叛乱中所占的比重不断增加,从20%上升到38%,但这并不意味着冲突的数量增加了。如图6-12所示,伊斯兰世界的冲突数量保持在一个不变的水平,而世界其他部分越来越和平了,也就是进入了我所说的“新和平”阶段。

    更重要的是,我们无法用一个伊斯兰文明的概念笼统地概括13亿自称穆斯林的男男女女,他们生活的国家差异如此之大,比如马里、尼日利亚、摩洛哥、土耳其、沙特阿拉伯、孟加拉和印度尼西亚。而按照大陆和国家来划分伊斯兰世界也非常不妥。西方人的头脑里有两个扭曲的范式,他们一直据此理解何为伊斯兰:一是总会占据新闻头条的发布追杀令和号召圣战的疯子,一是统治这些疯子的、被石油资源诅咒的专制政权。西方人的成见中几乎见不到迄今为止一向沉默或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的穆斯林大多数。难道近几十年来席卷世界的自由主义浪潮真的完全没有波及13亿穆斯林吗?

    图6-12 1990—2006年伊斯兰国家和世界的冲突统计

    资料来源:数据来自格莱迪奇,2008年。“伊斯兰冲突”涉及伊斯兰国家或伊斯兰反对派运动,或者两者兼有。哈尔瓦德·比海于格从乌普萨拉战争数据库和奥斯陆国际和平研究所数据库收集的数据,并对伊斯兰冲突的数据进行了独到的处理。

    2001—2007年,盖洛普在拥有90%的世界穆斯林人口的35个国家进行了大规模民意调查,我们也许能够从中找到部分答案。[246]民调结果显示,大部分伊斯兰国家不会在近期成为世俗化的自由民主国家。埃及、巴基斯坦、约旦和孟加拉的大部分受访者告诉民调工作人员,伊斯兰教律法作为伊斯兰法背后的原则,应该是他们国家立法的唯一根据;这些国家中的大多数认为,伊斯兰律法至少应该是立法根据之一。另一方面,大多数美国人认为《圣经》应该是立法的依据之一,但可以假定他们并不是说在礼拜日工作的人应该被处以石刑。宗教有赖于含义模糊的寓言和其他形式的无恶意的伪善,以及对从不阅读的文本怀有的情绪化的忠诚。就像美国人信奉《圣经》,伊斯兰人信奉伊斯兰律法,更多是将其视为表明道德立场的象征;他们认为德行是自己文化中最优良的部分,他们并非真的想看见通奸犯被乱石砸死。在实践中,人们也可以从自由派的角度创造性地解读伊斯兰律法,寻找权宜之计,而且经常能够战胜严厉的原旨派。(在尼日利亚,从来没有妇女被执行死刑。)在大多数穆斯林眼中,伊斯兰律法和民主制度毫无抵触。的确,尽管人们对伊斯兰律法怀有崇敬,但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宗教领袖不应承担指导起草国家宪法的工作。

    虽然大部分穆斯林不信任美国,但并不是全然对西方怀有敌意,也不是绝不接受民主的原则。许多穆斯林感觉美国不是真想在伊斯兰世界传播民主,而他们有自己的理由:美国一直在支持埃及、约旦、科威特和沙特阿拉伯的专制政权,拒不接受哈马斯在巴勒斯坦领土内的选举结果;1953年,美国帮助推翻了伊朗经民主选举产生的摩萨台政府。穆斯林对法国和德国的态度要好得多。20%~40%的人说他们羡慕西方文化中“公平的政治制度、尊重人的价值、自由和平等”。超过90%的人愿意本国的宪法能够保障言论自由,相当多的人支持宗教信仰自由和集会自由。而且,在主要伊斯兰国家,两性中绝大部分人认为妇女应该有权独立自主地投票,自由择业,享有和男性一样的法律权利,并且可以在政府中担任高官。我们也已经看到,伊斯兰世界的绝大多数人拒绝接受“9·11”恐怖袭击事件。在盖洛普民调中,即使在2007年基地组织的声望发生逆转之前,也只有7%的回复赞同“9·11”恐怖袭击事件。

    政治暴力的动员情况如何?马里兰大学的一个小组研究了北非和中东102个穆斯林草根组织的目标,他们发现在1985—2004年,主张暴力的组织其比重从54%下降到14%。[247]而承诺进行非暴力抗议的组织是原来的3倍,参与选举政治的组织是原来的2倍。这些变化都是促成图6-11中恐怖主义活动死亡率曲线下行的原因。在我们日常阅读的新闻中,关于埃及和阿尔及利亚的恐怖暴力事件的报道要比几年前少很多。

    伊斯兰的孤立隔绝受到多重自由力量的冲击,比如半岛电视台这样的独立新闻机构,海湾国家中美国大学的校园,包括社交网站在内的互联网的渗透,经济全球化的诱惑,非政府组织;而在伊斯兰社会内部,要求给予妇女权利的压力由来已久,再加上西方盟国的推动。僵化的保守派也许会继续抵抗一切新思想,试图将伊斯兰社会永远封固在中世纪。但是,他们也许会有所改变。

    2011年年初,一场风起云涌的抗议运动推翻了突尼斯和埃及的当权者,并直接威胁到约旦、巴林、利比亚、叙利亚和也门的政权。结果难以预料,但是示威者几乎全部是非暴力和非伊斯兰主义的,他们所表达的愿望是民主、廉洁的政府和经济发展,而不是全球圣战、恢复哈里发和杀光异教徒。但即使人心思变,我们还是可以想象,任何一个伊斯兰主义的暴君或者激进的伊斯兰革命团体仍然能够将大众拖入灾难性的战争。但更大的可能性是“下一场与伊斯兰的战争”永远也不会发生,伊斯兰国家不可能联合一致对抗西方:它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作为一个文明,它们对我们的文明没有敌意。有些伊斯兰国家,比如土耳其、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正在走向自由民主。有些国家将继续被“狗娘养的”统治,不过这些统治者都是我们自己的“狗崽子”。还有一些将继续在重重矛盾中尝试伊斯兰律法下的民主制。没有一个国家会被基地组织的意识形态占据。如此,对“新和平”的可预见的危险还剩下三个:核恐怖主义、伊朗政权和气候变迁。

    * * *

    虽然常规的恐怖主义正如约翰·克里不小心溜出口的话,是一种可控的小麻烦,对我们的生活不构成颠覆性的威胁,但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核武器的恐怖分子将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一次核恐怖袭击将造成数百万人死亡,这种前景不仅在理论上有可能,也符合恐怖主义的统计规律。计算机科学家阿龙·克劳塞蒂(Aaron Clauset)、马克斯韦尔·扬(Maxwell Young)和政治学家克里斯蒂安·格莱迪奇将11 000次恐怖袭击造成的死亡数字代入双对数坐标,结果显示它们呈一条平滑的直线。[248]恐怖袭击也遵循幂律分布,也就是说,其产生机理是,极端事件的可能性极小,但并非绝对不可能。

    他们三人提出了一个简单的模型,触发战争的因素不过是一套指数;这与让-巴普蒂斯特·米歇尔和我提出的战争模型有些相像。恐怖分子筹划恐怖袭击的时间越长,造成的死亡人数就越多,二者呈指数级数增加;如果准备的时间翻一番,制造的死亡翻两番。可以肯定,单个自杀性恐怖分子的行动制造的死亡通常以个位数计,计划所需要的时间只是几天或者几个星期。2004年马德里列车爆炸案的受害者大约为200人,筹划时间约6个月;“9·11”恐怖袭击事件的死难人数为3000人,基地组织为此筹谋了2年之久。[249]但恐怖分子的时间不是他们自己的,每拖长一天,计划被干扰、终止或者仓促出手的可能性就增大一分。如果可能性是一个常数,谋划的时间则呈指数分布。(前面提到过,克罗宁表示,恐怖组织的消亡之快就像秋后的苍蝇,完全符合指数曲线。)一方面是指数增长的危险,另一方面是指数下降的成功机会,我们又看见一个幂律分布,拖着一条令人不安的长尾。考虑到现实世界中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现状,宗教狂热分子为了虚妄的目标要制造空前伤亡的意志,我们应该能够想象到发生长期筹划的阴谋可能制造数目巨大的死亡。

    统计模型不是算命的水晶球。即使我们能够根据现有数据连成的曲线进行推断,在长尾部分的大规模恐怖袭击仍然是极小概率事件(尽管不是绝对不可能)。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做这样的推断。在现实中,每当进入幂律分布的长尾,数据点就开始异动,或者散落在幂律线的两侧,或者将幂律线弯曲到概率极低的水平。恐怖主义危害的统计域值提醒我们,不能排除发生最坏的情况,但它没有告诉我们发生最坏情况的概率有多大。

    请问,在今后5年内,发生下述情况之一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呢?(1)一个主要发达国家的领导人遇刺身亡;(2)核弹在一场战争或一次恐怖袭击中被引爆;(3)委内瑞拉和古巴参与及支持一个或数个拉美国家的马克思主义起义运动;(4)伊朗向恐怖组织提供用于袭击以色列和美国的核武器;(5)法国放弃核武器。

    我在一个网页上向177个网民提供了15个这样的场景,请他们就发生这些场景的可能性进行评估。认为将会发生引爆核弹(场景2)的中值是0.20;认为可能发生恐怖组织从伊朗得到核弹,并在美国或以色列引爆核弹的中值是0.25。超过半数的答卷人认为发生后一种场景的可能性大于前一种。为此,他们在概率统计方面犯了一个非常低级的数学错误。多个事件结合同发(事件A和事件B同时发生)的概率不可能大于其中单个事件的发生概率。你抽到一张红桃牌的概率一定低于你抽到一张桃牌的概率,因为就抽中桃牌的概率来说,除了红桃之外,你还可能抽到黑桃。

    特沃斯基和卡尼曼表示,包括统计学家和医学研究人员在内的大多数人都会犯这样的错误。[250]举例说,34岁的比尔相当聪明,但缺乏想象力,有强迫症,并且很沉闷。上学时他的强项是数学,但在艺术和人文学科上成绩平平。如此,比尔吹爵士萨克斯管的可能性有多大?比尔成为一位会计师同时又吹萨克斯管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很多人认为后一个情况的可能性高于前一个,这简直是荒谬,因为吹萨克斯管的会计肯定少于吹萨克斯管的人。在判断可能性的时候,人们往往依赖自己生动的想象力而不是思考事物本身的规律。比尔的性格符合人们对会计师的印象,但他显然不具备萨克斯管演奏家的素质,而我们的直觉总是追随我们脑子中的印象。

    这种心理学家所说的“结合谬误”(conjunction fallacy)扰乱了很多推理过程。陪审团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做黑道生意的人杀死了他的雇员,但却更容易相信他为了封口而杀死知道底细的雇员。(法庭辩护律师靠这种谬误吃饭,他们在案情中添加各种相关的细节,给陪审团描画出一个个生动的画面,尽管从数学意义上讲,每一个附加的细节,都只能让他们所说的场景更不可能发生。)当人们不是简要陈述某种小概率事件(比如石油消费将要下降),而是将它们和一些响亮的理由拉扯在一起(比如说石油价格上升将导致石油的消费下降),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专业的市场预测师也会高估此事件发生的可能性。[251]再比如,人们总是情愿花更多的钱购买恐怖袭击空难保险,而不愿意多花钱购买一揽子的空难保险。[252]

    你应该能够看出我的结论了。伊斯兰恐怖分子在黑市上或者从流氓国家手中拿到原子弹,然后在人口稠密的都市引爆核装置的情景,在我们脑海里栩栩如生,难免浮想联翩。假使我们没有这等想象力,影视娱乐业也会为我们制作出《真实的谎言》(True Lies)、《惊天核网》(The Sum of All Fears)、《24小时》(24)这样的惊悚大片。故事的展开简直天衣无缝,很容易让我们高估事件的可能性,尽管如果我们仔细思索一下导致灾难的每一个步骤,得出各种概率的乘积,很可能会有另一种判断。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的问卷调查中,如此之多的人认为伊朗支持的核恐怖袭击的概率高于一般核袭击。问题不在于核恐怖袭击不可能或者是极其不可能发生。除了严谨的风险分析师外,其他人估测的此类概率总是趋于过高。

    我所说的“过高”是什么意思呢?在我看来,任何“确定的”和“更有可能的”都是过高的估计。物理学家西奥多·泰勒(Theodore Taylor)在1974年宣称,到1990年,我们将不再可能阻止恐怖分子发动一场核攻击。[253]1995年,当时全世界在核恐怖主义危险问题上最活跃的活动家格雷厄姆·阿利森(Graham Allison)写道,在当时的环境中,很可能在10年之内发生以美国为目标的核袭击。[254]1998年,反恐专家理查德·佛肯拉斯(Richard Falkenrath)在文章中说:“肯定,越来越多的非国家实体将有能力获得并使用核武器、生物武器和化学武器。”[255]2003年,美国联合国大使约翰·内格罗蓬特判断,“很有可能”在两年内发生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袭击。而到2007年,物理学家理查德·加温(Richard Garwin)估计,每年发生核恐怖分子袭击的可能性是20%,或者说,到2010年之前发生核恐袭击的概率是50%, 10年之内发生核恐袭击的概率几乎是90%。[256]

    像电视台的天气预报员一样,评论家、政客、研究恐怖主义的专家有充分的动机强调最坏的情况。毫无疑问,夸大可能性,让政府感到紧张而进一步采取防范措施,严密管制核装置和核原料,监控和渗透有核恐意图的组织,这是很睿智的做法。高估风险总是比低估风险更安全,但这也有一个限度。为了搜查不存在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发动成本高昂的伊拉克战争,显然超过了这个限度。事实证明,预告一场从来不会发生的灾难,丝毫无损于专家的信誉,因为没有人愿意冒险,让一枚装满放射物质的蛋在自己面前炸开花。[257]

    有少数几位勇敢的分析人员,比如穆勒、约翰·帕拉基尼(John Guinea Parachini)和迈克尔·莱维(Michael Levi),对各个灾难前景进行了彻底的分解。[258]首先,在四种所谓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中,有三种的破坏力远远低于老式的优质炸药。[259]放射性炸弹或称“脏弹”实际上就是在常规炸药外裹上一层放射性物质(比如可以从医用废料中得到的物质),它只能产生轻微和短暂的辐射,辐射变化的水平和一个人搬到高海拔的城市一样。化学武器只在封闭的空间内有效,比如地铁,否则会很快地消散,被风吹走,被阳光分解。即使在地铁中使用化学武器,也不如常规炸药更具杀伤力。(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毒气弹造成的伤亡仅是总伤亡数的很小一部分。)生物武器能够制造疫情,但是开发和施放的成本非常之高,而且对那些在非专业实验室中的制作人员一样具有威胁。这就是为什么尽管生化武器远比核武器容易获得,但是过去30年中只发生了三次生化武器恐怖袭击。[260]1984年,罗杰尼希教教徒在俄勒冈州一个小城的餐馆的沙拉里投放沙门氏菌,导致751人食物中毒,但无人死亡。1990年,泰米尔猛虎组织在攻打一个堡垒时弹药供给不足,他们在附近的造纸厂找到一些氯气钢瓶,并在阵地前打开了气阀,这导致60人受伤,无人死亡。风很快将氯气吹向猛虎组织自己的阵地,从此他们知道这个东西非常不好玩。日本邪教奥姆真理教(Aum Shinrikyo)曾经连续失败了10次,最后在东京地铁成功释放了沙林毒气,杀害了12人。第四个案例是2001年美国发生邮寄炭疽病毒袭击,在媒体和政府部门工作的5名美国人遇害,最后发现这是一次杀人狂的行动,并不是恐怖分子的计划。

    只有核武器才配得上WMD(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几个字母。穆勒和帕拉基尼核对了各种声称恐怖分子几乎“就要”拿到原子弹的报告,发现所有的报告都是虚假的。在此类报告中,黑市上拉皮条购买核武的“兴趣”,演绎成正在实际发生的协商,一般性的描述发展成详尽的蓝图,东拉西扯的线索(比如伊拉克2001年购买铝管)被解释成发展核武项目的迹象。

    如果仔细检查核恐怖分子的每一条可能通道,我们会发现它们都通向死胡同。俄罗斯曾经对自己的核武贮备疏于保管,恐怖分子当时也许有过某种机会,但现在专家一致认为俄罗斯已经完善了制度,至今没有核武器流入中东的大巴扎。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Los Alamos Na-tional Laboratory)前主任斯蒂芬·扬格(Stephen Younger)曾经说过:“不论新闻报道里说过些什么,所有国家对它们手中核武器的安全都非常谨慎小心。”[261]俄罗斯在避免核武流入车臣和其他民族分离组织方面有着重大的利害关系,巴基斯坦则对宿敌基地组织充满戒意。与流言相反,国际安全问题专家认为巴基斯坦政府和军队落入极端分子掌控的机会基本为零。[262]为了防止未经授权使用核武器,核装置都有复杂的连锁设计;如果没有适当的维护,大部分核武器会成为一堆带有放射性的废铁。[263]鉴于这些原因,奥巴马在2010年召集了47国核安全峰会,商讨如何防止恐怖分子提炼核裂变物质,例如钚和高浓缩铀,而不是紧盯核武器成品。

    偷窃核裂变物质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威胁,峰会上提出的防范措施显然十分明智和负责,早就应该如此办理。但是,我们还是不应该被车库里制造核弹的图景吓得失魂落魄,认为这是无法避免,甚至是极有可能的。对核原料的保护已经存在,或者正在准备实施,盗窃和走私核原料将越来越困难,一旦发现丢失,将发动全球追踪行动。制作一件核武器需要精密的工程和制造技术,绝非业余工匠力所能及。向美国总统和国会就大规模杀伤力武器提供咨询的“吉尔摩委员会”(Gilmore Commission),将制作原子弹称为“极为艰巨的”挑战,阿利森将原子弹描述为“又大又笨重、不安全、不可靠、难以预测、很可能不工作”。[264]更有甚者,筹备原料、专家和设备的过程充满风险,有可能被发现,还有可能发生各种背叛、欺诈、疏忽,最后还有可能走背运。莱维在他的著作《论核恐怖主义》(On Nuclear Terrorism)中开列了一张清单,说明恐怖分子必须要在这一系列事情上万无一失,才有可能实施核打击。莱维表示,“墨菲定律也适用于核恐怖:可能出错的地方一定会出错”。[265]穆勒提出恐怖分子发动核武袭击的20个障碍,如果某个恐怖组织有50%的机会克服每一个障碍,它获得成功的总概率是百万分之一。莱维用另外一种方法估算了核恐怖袭击的可能性,假定核恐怖袭击的障碍只有10个,清除每一个障碍的可能性是80%,核恐怖组织成功发动核打击的概率为1/10。这些还不是我们成为受害者的概率。一个恐怖组织要权衡各种方案,即使对核袭击做最乐观的估计,结论也许还是不如将资源用于成功可能性更高的计划。我必须再次强调,这些可能性绝不意味着核恐怖袭击是不可能发生的,而是说核恐怖袭击不是像某些人所坚信的那样急迫,那样不可避免,或者可能性极高。

    * * *

    如果现在的权威人士是值得信任的,那么你在阅读“新和平”这几个字的时候正在经历一场世界大战——甚至是伊朗发动的核战争的蹂躏。在我写作的此时此刻,围绕伊朗核能项目的紧张气氛正在加剧。伊朗已经提炼的铀足够制造核武器,并继续拒绝国际社会根据《防止核扩散条约》对其核能项目进行检查。伊朗总统马哈茂德·艾哈迈迪-内贾德嘲笑西方领导人,支持恐怖组织,指责美国人导演了“9·11”恐怖袭击事件;他还否认纳粹的集中营,呼吁将以色列“从地图上抹掉”,并且祈求第十二伊玛目再次现身,这位伊斯兰救世主将带领世人进入和平和正义。有些伊斯兰什叶派解释说,这位救世主将在全世界陷入战争和混乱的时候降临。

    我们至少可以说,所有这一切实在令人不安;很多专家得出结论说,艾哈迈迪-内贾德是正在开发核武器的希特勒;一旦拥有核武器,或者他将直接对以色列进行核打击,或者他会将核武器送给真主党,让他们袭击以色列。即使情况没有这样可怕,他总可以借此恐吓中东国家,要他们俯首听命于伊朗的霸权。美国和以色列将不得不先下手轰炸伊朗的核设施,尽管这会引来经年累月的战争和恐怖活动。《华盛顿时报》 2009年的一篇社论这样说:“向伊朗开战已经不可避免。唯一的问题是,战争是否迫在眉睫?”[266]

    伊朗狂人很有可能发动核战争。但是,这种恐怖场景是否不可避免,或者是否有极高的可能性呢?一个人可以像艾哈迈迪-内贾德一样桀骜不驯,一样怀有玩世不恭的动机,但同时还可以想象世界仍有很多不那么糟糕的选择。约翰·穆勒、托马斯·谢林和其他外交事务分析家为我们设想了多重可能性,并得出结论说,伊朗的核武器不会导致世界的末日。[267]

    伊朗是《防止核扩散条约》的签约国,艾哈迈迪-内贾德一再表示伊朗的核项目仅用于能源和医学研究。伊朗最高领导人哈梅内伊(Khameini,他拥有比艾哈迈迪-内贾德更大的权力)在2005年发布裁决令,宣称伊斯兰禁止核武器。[268]如果伊朗政府继续发展核武器,也不会是历史上第一次有国家领导人红口白牙说瞎话。但是他们的大话说得太满,在全世界,包括他们所依赖的大国,如俄罗斯、中国、土耳其和巴西等的众目睽睽之下失信,他们也许会有所迟疑。

    艾哈迈迪-内贾德对第十二位伊玛目的冥想并不意味着他会用核灾难来加速世界末日的到来。曾有分析家满怀信心地预言艾哈迈迪-内贾德会在2007年和2009年引爆核弹,这两个日子来了又走了。[269]请看看艾哈迈迪-内贾德是怎样解释他的信念的,下面是他在2009年接受全国广播公司记者安·柯里的电视采访:

    柯里:您曾经说过,您相信他的到来,天启时刻将在您的有生之年降临。您相信您应该做什么加速他的到来?

    艾哈迈迪-内贾德: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谈的是和平……我当时说的是末日之战和——世界大战,类似这样的东西。这是犹太复国主义正在要求的。伊玛目……将带来逻辑、文化和科学。他的到来意味着不再有战争,不再有敌意和仇恨,不再有冲突。他会召唤所有的人都如兄弟般相亲相爱。当然,他会和耶稣基督一起降临。他们两位将一起回来。他们在一起,会让整个世界充满爱。世界上那些关于大规模战争、末日战争等等都是些谎言罢了。[270]

    作为一个无神论的犹太人,我不能说他的这些话完全可信。但很显然,除了那个伊玛目和基督这一点,其余的部分和虔诚的基督徒没有丝毫不同,而且他们更温和,反而是许多基督徒相信末日大战,并在各种畅销书中加以无限遐想。至于说他在讲话中那句被翻译成“将以色列从地图上抹掉”的话,《纽约时报》的作家伊桑·布朗纳(Ethan Bronner)咨询了波斯语翻译和伊朗政府言论分析家,询问这句话在文中的含义;他们一致认为艾哈迈迪-内贾德在做白日梦,巴望以色列总有一天改朝换代,而不是准备立即下手进行种族灭绝。[271]翻译外国人的惊人之语,常常带来惊人的危险;记得当年说赫鲁晓夫吹牛大喊“我们将埋葬你们”(We will bury you),他的意思其实是说他们的寿命比我们要长(outlive),而不是要动手将我们塞进坟墓(entomb)。

    伊朗的行为也可以解释为锱铢必较。乔治·W.布什总统在2002年将伊拉克、朝鲜和伊朗定义为“邪恶轴心”,接着就攻入伊拉克,推翻了萨达姆政权。朝鲜领导人看到这一活生生的事实,坚信自己正面临同样的威胁,于是加紧研发核武器,杜绝一切美国入侵的幻想。不久,伊朗也开始全力推进核开发计划,目的无非是制造混乱,让人们对伊朗是否拥有核武器以及是否能够迅速组装核武器产生疑虑,以此消除撒旦发动攻击的念头。

    如果伊朗最终真的成为或者被认为已成为核国家,核时代的历史也不会被改写。我们已经看到,核武器除了同归于尽的威慑之外鲜有其他用途,核大国一直受到无核国家的挑战。防止核扩散行动证明了这一点。人们在2004年推测朝鲜已经具备制造核武器的能力,到2010年前后,朝鲜会将核武器交给恐怖分子,并会刺激韩国和日本开发核武器。[272]事实上,朝鲜确实拥有核武器能力,2010年也已经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任何国家都不太可能向一群没有准星的恐怖分子提供核弹药,这等于是要为完全不能控制的行为承担后果。[273]

    以伊朗为例,在它决定自己(或者怂恿真主党人)向以色列发动核打击时,总要掂量一下对自己有什么好处,伊朗领导人必须确定以色列会进行核报复,至少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来一颗,我必送还一颗,同时还会有核大国以惩罚触犯核禁忌为名采取联合军事行动。虽然伊朗现政权令人厌恶,而且在许多方面缺乏理性,不过,是为了继续把持权力,还是在巴勒斯坦核辐射中寻求至上的公义,或者为了第十二伊玛目的降临——不管有没有耶稣基督相伴——而选择彻底毁灭自己,伊朗当局进行这样的抉择时大概不会太在意原则。托马斯·谢林在2005年诺贝尔奖领奖致辞中说:“除了毁灭自己的制度,伊朗靠那几颗核弹头还能得到什么?核武器应该十二万分的珍贵,不宜赠送或出售;与其说用它来杀人,不如保留核武器,用以威慑美国或俄罗斯,或者其他什么国家,让它们不敢贸然进行军事进犯。”[274]

    虽然设想最坏情况的替代方案经常是很危险的,但危险总是双向的。2002年秋,小布什总统警告伊朗说:“美国不能无视日益增长的敌对威胁。面对这些威胁的明确迹象,我们不会等待确凿的证据——那支刚刚发射过子弹的枪,因为那很可能就是一朵蘑菇云。”“明确迹象”将美国卷入战争,几十万人为此送命,耗资近1万亿美元,世界并未因此更加安全。65年来,所有声称核灾难不可避免的预测全部失算。无视这一历史,自以为是地确定伊朗将使用核武器,也许会将我们领向一场成本更加高昂的冒险。

    * * *

    近来,人们念兹在兹的另一个黯淡前景是全球变暖。地球的气温在持续升高,几十年之内将会造成海平面上升,沙漠化,某些地区干旱而另一些地区遭受洪涝和飓风灾害。经济将受干扰,加剧各国之间的资源竞争,而人口从灾害地区向外迁移,将会导致与迁入地区的摩擦。2007年《纽约时报》的一篇评论文章警告说:“气候压力正说明了国际安全所面临的挑战,而且是比冷战期间美苏军备竞赛或者防止核武器在流氓国家中扩散更棘手的挑战。”[275]同一年,阿尔·戈尔和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理由是他们呼吁针对全球变暖立即采取行动,他们的原话是说气候变迁威胁到国际安全。不断强化的恐惧感染到了所有人。一些军官在文章中将全球变暖称为“不稳定的力量倍增器”“气候变化带来的问题将延长反恐战争”。[276]

    在我看来,这又是一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的具备两可答案的问题。虽然气候变化能够产生巨大的痛苦,其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问题,但它不一定导致武装冲突。对战争与和平进行过追踪研究的政治学家,比如哈尔瓦德·比海于格、艾迪安·萨勒彦(Idean Salehyan)、奥勒·泰森(Ole Theisen)和尼尔斯·格莱迪奇,对于战争的目的是争夺资源这种流行说法一直持怀疑态度。[277]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国家,比如马拉维、赞比亚和坦桑尼亚,饥饿和资源匮乏是常态,但是他们并不曾卷入战争。飓风、洪水、干旱和海啸(比如2004年印度洋灾难性的大海啸)也没有引发武装冲突。再举一个例子,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沙尘暴带来巨大的灾难,但是并没有引发内战。在过去15年间,非洲大陆的气温持续上升,内战和战争死亡则一直在减少。土地和水源的压力肯定会导致地方性纠纷,但是一场真正的战争需要组织和武装一支暴力队伍,这更多取决于坏政府、封闭的经济、军国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而不是单纯对土地和水资源的需要。在反恐战士的想象中,任何事情都会与恐怖主义发生关联:恐怖分子往往是就业不充分的下中产阶级,而不是自给自足的小农。[278]说到气候和种族灭绝的关系,苏丹政府不过是将达尔富尔的暴力归咎为荒漠化,以掩盖自己默认和纵容种族灭绝的种种政策。

    在对1980—1992年的武装冲突所做的回归分析中,泰森发现,如果一个国家贫困、人口密集、政治不稳定、有丰富的石油资源,则很可能爆发战争,而是否干旱、缺水,是否有一般性的土地退化则与战争无关(严重的土地退化与战争存在弱关联)。泰森的研究使用了很多国家的数据(N),而不是仅仅挑选一两个国家进行研究,他的结论是,“那些根据资源短缺和暴力冲突的关系来预测黯淡未来的人,在大数据(N)研究中得不到任何支持”。萨勒彦补充说,在土地供给不变甚至减少的情况下,发展中国家低成本地改善水资源利用方式和农耕方式,就能大大提升生产率。正如发达国家政府已经做到的,一个有效的政府可以缓解环境破坏给国民造成的痛苦。因为在影响环境的因素中,政治和社会组织具有决定性的作用,所以即使是世界气候发生了变化,资源战争也远非不可避免。

    * * *

    我们无法预知“新和平”是不是长期和平,但肯定不会是永久和平。在未来几十年中,我们还会见到战争和恐怖袭击,甚至有可能颇具规模。在我们知道的未知数中有伊斯兰极端武装分子、核恐怖分子、环境退化,此外还有许多未知因素。也许,某国的新领导人会决定一举收复某地,或者俄罗斯将吞并一两个苏联的小共和国,这都会激起美国做出反应。也许,气势汹汹的查韦斯会走出委内瑞拉,在整个第三世界煽动革命和残酷镇压颠覆力量。也许,就在此时此刻,来自某个闻所未闻的解放运动的恐怖分子,正在筹划一场惊天大破坏,或者,某种救世主意识形态正在某个狂人的脑子里酝酿发酵,而此人即将成为一个大国的领袖,从而将世界带回战争。正如《周六夜现场》中的新闻分析家罗莎娜·罗莎娜达娜所观察到的:“总会有件什么事情。如果不是这一件,一定是那一件。”

    但是,如果我们任凭丰富的想象力决定我们对可能性的判断力,那可就太愚蠢了。也许,总要发生什么事情,但这些事情可以更少,而且不一定是坏事情。数字告诉我们,在过去20年中,战争、大屠杀、恐怖主义的数量虽然没有降至零,但减少了很多。认为世界充满了连续不断的暴力,每一次停火都有另外一场新战争燃起,每一次和平的间歇都不过是为了下一步爆发累积张力和寻求释放,这种思维模式是完全不顾事实。今天,有千百万人能够活着,完全是因为没有发生内战和种族灭绝,而如果世界仍然保持在20世纪60年代、70年代甚至80年代的状态,这些灾难很可能已经发生了。我们无法确保促成这一进步的条件,例如民主、繁荣、称职的政府、维和行动、开放经济,以及反人类意识形态的消亡能够永远持续下去,但这些进步似乎也不会在一夜之间无影无踪。

    当然,我们生活在一个危险的世界。我已经强调过,对历史所做的统计鉴定显示,暴力大灾变不太可能发生,但并不是非常不可能发生。我们也可以用一种更有所期望的表述方式来陈述这一结论,我们可以说,虽然暴力大灾变并非极其不可能,但是它们不太可能会发生。

    第7章 权利革命

    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信仰的真谛:“我们认为这些真理不证自明:人皆生而平等。” ——马丁·路德·金

    我小的时候,身体不是特别健壮,行动也谈不上灵活机敏,所有有组织的运动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羞辱。打篮球永远是投篮不进。爬绳的时候,我的一只脚被悬空缠绕在绳索上,就像一团海藻挂在鱼线上。棒球呢,在暴晒的球场上,在那些漫长的间歇中,作为右翼外场球员,我总是暗自祈祷:千万不要有球朝我的方向飞过来。

    但是我有一项天赋,让我在同伴中免于永远低人一等的命运:我不怕疼。只要对手的攻击是公开和正面的,不带有特别的侮辱,我就很能“打架”。与体育馆里的老师和草场上的教练主持的运动相比,男孩子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有足够的机会证明自己。

    我报名参加皮卡冰球和(没有头盔和护垫的)拦挡橄榄球,经常被召唤上场,也能够一头扎进人堆奋力抢球。有一种运动叫“谋杀球”,一个男孩子抱住一只排球开始计秒,其他人则向他施以拳头,直到他忍受不住扔掉手里的排球,当然是抱球的时间越长越好。一种叫“骑马”的游戏——这是学校辅导员严格禁止的游戏,显然是得到了律师的指令。在“骑马”中,要有一个胖子(“枕头”)背靠树站着,另一个队友弯下身子,双手搂着胖子的腰,本队的其他孩子排队,一个接一个弯身搂住前面孩子的腰。对手方的孩子则助跑、跳跃,骑到弯着身子的“马”背上,做马的孩子或者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或者坚持三秒钟获胜。晚上回家之后,我们要玩“敲打指关节”(Knucks)游戏。在这种被学校禁止的游戏中,输了的人要忍受一摞扑克牌敲打指关节。是用扑克牌的正面还是扑克牌的侧面敲打,以及敲打的次数,由分数决定。此外还有一套复杂的规则,规定挨打的人不能躲避,打人的人不能划伤和过度用力。妈妈们会不时进来检查我们的指关节,看看有没有被划破和打伤。

    在成年人为孩子组织的活动中,没有一样能给我们带来发狂的欢乐。学校里最好玩的游戏要算闪避球,它有一种激动人心的喧闹,我们或者躲在勇猛的队友身后,逃避飞来的胶皮球;或者滚爬着扑向地面抢夺皮球,东奔西突,直到被胶皮球击中出局。在奥威尔式控制严格的“体育教程”中,这是唯一一项我期待的运动。

    但是,在这场由来已久的战斗中,面对辅导员、体育教师、律师和妈妈们,男孩子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一个接一个的学区开始禁止闪避球游戏。全国运动与体育教育协会(NASPE)发布了一项声明,草拟声明的人肯定从来都不曾是个男孩子,甚至可能从来也没有见过男孩子。声明这样解释禁止此项运动的原因:

    全国运动与体育教育协会认为闪避球不是一项适合从幼儿园至高中十二年级体育教育课程的活动。有些孩子——那些技艺娴熟、最有信心的孩子——可能喜欢这项活动,但是很多孩子不喜欢!特别是那些胃部、头部、腹部被狠狠打中的孩子不喜欢这项活动。而且,教育我们的孩子靠伤害他人来取胜是不适当的。

    是的,闪避球的命运也算是暴力历史性减少的又一个标志吧。在我们的血脉中,暴力娱乐源远流长。雄性灵长类动物的幼崽经常在玩闹中打架,而在游戏中扭打和搏斗是区别人类男女性别最明显的差异之一。[1]在人类历史的任何阶段和任何文化中,都可以见到各种带有打斗冲动的极限运动。除了古罗马的角斗对抗和中世纪的长矛比武锦标赛,在体育运动的血腥历史中,还有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人娱乐性的尖头手杖较量(贵族和神父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乐子);北美原住民苏族印第安人的男孩子在玩耍中会揪住对手的头发,然后跪在他们的脸上;爱尔兰人用结实的橡木棍打斗;还有一种19世纪时风行美国南方的踢胫游戏,参赛者互相抓住对方的双臂,尽力踢踹对方的胫骨,直到一个人倒下为止。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徒手拳击,从其战术也许可以推测出当今拳击的规则(不许用头撞、不许攻击腹部以下部位等)。[2]

    但是,在过去半个世纪,事情开始发生变化,各个年龄段的男孩子都受到了冲击。虽然人们对模拟暴力和自愿暴力的嗜好并没有改变,但是在社交生活中尽力排除所有真实的暴力。这就是为什么西方文化中暴力灾难的量级越来越低。战后,人们从反对屠杀上百万人的大规模战争以及杀害几千人的暴行,例如战争和种族灭绝,发展为反对伤害几百人、几十人甚至几个人的其他暴力形式,例如暴动、私刑和仇恨犯罪,再继续从杀戮延伸到其他形式的伤害,例如强奸、殴打、骚扰和恐吓。对受害者的保护也在升级,开始包括少数族裔、妇女、儿童、同性恋甚至动物。禁止闪避球游戏不过是大势变化的风向标。

    在持续不断的“权利”运动的努力下,暴力终于成为一种丑恶诱惑,在很多情况下甚至成为犯罪。这一连串权利运动包括民权、女权、儿童权利、同性恋权利和动物权利。这些运动在20世纪下半叶相继而至,我将它们统称为“权利革命”。从图7-1可以看到这个时代权利要求传播蔓延的情况。图中给出了1948—2000年英文图书中涉及权利内容的比重(相当于2000年同类图书的比重,其中包含民权、女权、儿童权利、同性恋权利和动物权利)。之所以选择1948年作为起点,是因为那一年联合国通过了《世界人权宣言》。

    “民权”和“女权”两个词出现在权利时代之前,这些理念在19世纪就已经成为国民认同的良知。1962—1969年是美国民权运动高峰时期,标志是几次极为戏剧性的法律胜利。当民权运动刚刚告一段落,女权运动开始升温,紧接着是儿童权利和20世纪70年代的同性恋权利,最后是动物权利。这些交错迭起的运动告诉我们,每一个后来者都汲取了先驱者的经验,接过某些成功的战术和口号,最重要的是,继续了前人的道德理性。

    图7-1 1948—2000年,使用民权、女权、儿童权利、同性恋权利、动物权利等术语的英文图书

    资料来源:“书虫项目”米奇等人对谷歌图书数字化的500万册图书进行的分析,2011年。“书虫”是比“谷歌全球书籍词频统计器”(Google Ngram Viewer)更有效的分析工具,它在书中搜索字符串,在分析字符串在语料库中的比重之外,还可以分析该字符串在书中所占的比重。以2000年的水平为100,图中的曲线是包含每一个权利词汇的图书比重的5年移动平均线,显示各年此类图书对应2000年的百分比。

    在两个世纪前的人道主义革命中,知识分子对陈规陋习的反思推动了一系列社会改革,每一个进步都是人文主义思想的升华。这些个体的思索超越自身肤色、阶级和国籍,有时硕果累累,有时也是非常痛苦的。和当时相比,个人权利的概念现在已经发生了飞跃。如果一个有感知力的个体所拥有的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不受其肤色的影响,那为什么它要受其他特征,例如性别、年龄、性取向甚至物种的影响呢?在一些特定的时刻和地点,碍于陈规陋习和粗野的兽性,人们还是无法接受这一逻辑推理的结论,但在一个开放社会中,权利运动已经是不可阻挡的大趋势。

    权利革命重新审视了人道主义革命的某些议题,同时也回归了文明进程的某些主题。在向现代化的过渡中,尽管经历了旨在抑制暴力的种种变革,但人们当时未必认识到这些过程的真正意义。当欧洲人掌握了各种自制方式后的时候,他们感觉自己变得文明了、讲礼貌了,而没有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促使凶杀率下降的社会运动之中。今天,我们很少去思考习俗背后的理由,比如,厌倦了晚餐桌上食客随手杀来杀去的血腥场面,所以我们直到今天也不能用餐刀吃豌豆。同样,我们早已忘记美国保守州虔信宗教和崇尚“家庭价值”,最早是为了驯化牛仔镇上和矿工营地内天天打架斗殴的男人。

    围剿暴力的行动连连获胜,防止虐待和忽视儿童的努力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世纪,禁止闪避球只是这场决赛获胜之后的一个多余动作罢了。它提醒我们,文明攻势之下,我们的文化仍带有各种不可思议的习俗、缺陷和禁忌。权利革命造就了一套深入人心的礼仪规制,我们将其称为“政治正确”。

    权利革命还有另外一个古怪的遗产。我们将会看到,因为权利革命,各种类型的暴力都呈现大规模的稳定减少。但是,很多人拒绝承认这种胜利,部分原因是他们忽视了统计数据,还有一部分原因是,鉴于过去痛苦的经验,活动家为了继续维持压力而不愿意承认成功。第一代民权人士奋起反抗时,种族压迫的具体形式是私刑、夜袭、种族仇杀,以及在投票站对黑人进行赤裸裸的恐吓。今天最典型的种族歧视,也许是高速公路上美国非洲裔司机被警察叫停。[克拉伦斯·托马斯(Clarence Thomas)认为,虽然1991年他得到了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任命,但那场众说纷纭的国会听证简直就是一场“高科技私刑”。整场戏充满了低级趣味,当然,这最终证明我们已经取得了极大的进步。]过去,对妇女的压迫体现在丈夫可以合法地强奸、殴打和禁锢妻子;而今天,如果某个一流大学工程系的教授不是男女各占一半的话,就是歧视女性。同性恋权利运动开始于废除法律中对同性恋男子进行处决、残害和监禁的规定,现在则要废除将婚姻限制为一男一女之间的合约的法律。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就此满足现状,或者贬低为继续消除歧视和偏见所做的努力。我要说的是,权利运动的第一个目标是使人们免于暴力伤害和丧命。这些胜利即使并不全面,我们仍然应该承认、赞赏并且试图加以理解。

    私刑和种族迫害的减少与民权

    在提起美国民权运动的时候,大部分人想起来的是20年来的新闻大事记。自1948年起,杜鲁门结束了美国军队中的种族隔离政策;整个50年代,民权运动节节推进,最高法院禁止学校实行种族分校,罗莎·帕克斯因在公交车上拒绝向白人男子让座而被捕,马丁·路德·金为声援罗莎组织抵制公交车运动;60年代初期,民权运动达到高峰,20万人在华盛顿举行游行集会,聆听马丁·路德·金发表历史上最著名的演讲;接着就是1965年通过《投票权法案》,以及1964年和1968年通过的两项民权法案。

    在这几次辉煌的胜利之前,还有很多虽然没有这样响亮,但同样意义重大的成就。马丁·路德·金的著名演讲是这样开篇的:“100年前,一位伟大的美国人——今天我们就站在他象征性的身影下——签署了《奴隶解放宣言》……对于千百万黑奴,它犹如燃烧着希望之光的巨大灯塔。”然而,“100年后,黑人依然没有自由”。在整整一个世纪中,非裔美国人未能行使自己权利的原因是,他们受到暴力的威胁。不仅是政府运用武力推行种族隔离和其他歧视性法规,非裔美国人被“社群间冲突”(或“社区间冲突”)形式的暴力围困在原地难以脱身。所谓“社群间冲突”,即按种族、氏族、宗教或者语言划分的一个公民群体攻击另一个公民群体。在美国的很多地方,非裔家庭受到有组织的流氓团伙(例如“三K党”)的恐怖欺凌。私刑是指暴徒公然对其他人实施酷刑甚至极刑。种族迫害是指一伙暴徒对另一个社区大肆骚扰破坏甚至谋杀,也称致命种族骚乱。这样的案例数不胜数。

    政治学家唐纳德·霍洛维茨(Donald Horowitz)在其有关致命种族骚乱的权威著作中,研究了50个国家的150宗有关社群间暴力的报告,他总结出了这些冲突的共性。[3]种族骚乱除了本身的性质外,还具有种族灭绝和恐怖主义两种特征。但与这两种集体暴力不同,这样的骚乱虽然有赖于政府同情和姑息侵犯者,却没有预先计划,没有精心构建的意识形态,也不是某位领袖统一构思蓝图,然后由政府或武装力量尽力实施。种族骚乱与种族灭绝有一样的心理根源。一个集团用某种特征对另一个集团的成员定性,并视这些成员低人一等,或者认为他们天性邪恶,甚或两者兼而有之。暴民集结成团伙,可能出于霍布斯式的恐惧,担心会受到攻击而抢先下手,也可能出于报复,宣称为了对方某种卑鄙的罪行而进行复仇。用来挑动愤怒的所谓威胁和罪行通常是流言、谣传或者赤裸裸的编造。暴民满腔仇恨,下手如恶魔般残酷。他们常常烧毁或荡平对方的产业,而不是仅仅抢掠。他们并不在意追查被指控的罪犯,而是针对社群中的所有人,随意地实施杀戮、强奸、折磨和致残。通常,暴徒的武器并不是枪,而是刀棍。当然,行凶者大多是男青年,他们在狂欢中施暴,事后对所见所闻毫无愧疚,认为自己的行动不过是对不可容忍的挑衅的正义回击。遭受打击的族群不会因一次种族骚乱而毁灭,但是骚乱造成的死亡数量远远高于死于恐怖主义袭击的人数。种族骚乱的平均死亡人数约为12人,但也可以多到几百人、几千人甚至几万人(如果是全国性骚乱,比如1947年印巴分治后的情况)。致命的种族骚乱是种族灭绝的有效战术,它可以让数以百万计的人因恐惧而逃离家园,成为流离失所的难民。和恐怖主义一样,致命骚乱会带来巨大的财产损失和恐惧,往往会触发军管、被民主制度扼杀、军事政变和分裂战争。[4]

    暴力种族骚乱并非20世纪的新事物。欧洲有着上千年对犹太社区进行杀戮的历史,迫害(pogrom)一词来自俄文,原是用来描述19世纪俄国犹太聚居区内经常发生的反犹暴乱。在17世纪和18世纪的英格兰,发生过数百起针对天主教徒的暴力骚乱。议会通过了《骚乱法》(The Riot Act),凡遇骚乱,地方行政长官控制群众的办法就是高声宣读法令,威胁暴徒说如果不立即解散将会面临死刑。[5]

    美国历史上也充满社群间暴力。在17、18和19世纪的美国,几乎每一个宗教团体都曾经受到暴徒团伙的攻击,清教徒、贵格会、天主教徒、摩门教徒和犹太教徒,还有移民族群,例如德国移民、波兰移民、意大利人和爱尔兰人,毫无例外。[6]我们在第6章中已经看到,有些迫害美洲原住民的社群暴力如此之彻底,完全可以被归入种族灭绝。虽然美国联邦政府没有从事任何蓄意的种族灭绝行动,但是它确实执行了几次种族灭绝。“五大开化部落”被迫离开它们在东南部的故园,沿着“泪水之路”向西迁徙到今日的俄克拉何马,一路上有上万人死于疾病、饥饿和酷暑严寒。20世纪40年代,数十万日裔美国人被关进集中营,仅仅因为他们和与美国交战的国家同属一个民族。

    然而,受政府纵容的社群间暴力之害时间最长的还是非裔美国人。[7]我们也许以为私刑主要是美国南方的一种现象,事实上,两次最残酷的私刑事件均发生在纽约市:一次是1741年,当时流言四起,说黑人奴隶将发动起义,许多黑人被送上火刑堆活活烧死;还有一次是1863年的征兵暴动(2002年的电影《纽约黑帮》讲述的就是这个故事),暴动中至少50人被私刑处死。在美国南方内战后的几年之间,有数以千计的黑人被害,甚至在20世纪初期,至少有25个城市发生过杀戮10人以上的种族骚乱事件。[8]

    19世纪中叶,欧洲的暴乱开始减少。而美国一直要到19世纪末,暴力骚乱才开始慢慢消失,20世纪20年代才出现终结的迹象。[9]詹姆斯·佩恩使用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数据将美国的私刑统计制成图表,数据的起始年份是1882年,从1890年起直到20世纪40年代,私刑暴力一路减少(图7-2)。在这几十年间,新闻中不时仍有私刑事件的报道,配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吊着的尸体和被烧焦的尸体,“全国有色人种促进会”等人权团体和活动家也在散发有关私刑的资料和图片。一位中学教师阿贝尔·米若珀尔(Abel Meeropol)看到了一张1930年印第安纳州两个黑人男子被吊死的照片,他在激愤之下写出这样的诗句:

    南方之树结出奇异的果实,

    绿叶滴着鲜血,树根也浸泡在血里,

    黑黝黝的躯体在南方的晨风中摇荡,

    白杨树枝上吊着怪异的果实。

    图7-2 1882—1969年美国的私刑数量

    资料来源:佩恩制图,2004年,第182页。

    (在朱利叶斯和埃塞尔·卢森堡夫妇因向苏联传递核武情报而被处决后,米若珀尔和妻子安领养了卢森堡夫妇的两个儿子。)米若诺珀尔给诗句谱了曲子,此歌成为比利·霍利迪的当家歌曲,《时代周刊》在1999年将其称为“世纪之歌”。[10]我们总是能碰到一些神秘的时刻,暴力私刑处于高峰时,大多数人保持沉默,而当私刑情况已经没有早期那样严重的时候,却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示威。最后一个引起人们关注的私刑案例发生在1955年,密西西比14岁的埃米特·蒂尔被绑架、殴打、致残,最后被杀害,因为据说他冲一名白人妇女吹了声口哨。全部由白人组成的陪审团敷衍了事,宣判凶手无罪。

    20世纪90年代末,人们一度担忧私刑有卷土重来的势头,当时确实有几件谋杀案令举国震惊。1998年,得克萨斯的3个种族主义分子绑架了非裔人小詹姆斯·伯德。他们殴打他,直到他不省人事,再用铁链一头拴住他的脚脖子,另一头铐在皮卡后面,卡车拖着小伯德在硬路面上行驶了3英里,他的身体破碎,被摔进阴沟。鬼鬼祟祟的谋杀不同于一个世纪前的私刑,当年对黑人实行私刑可以是整个社区的狂欢节,而今天所有人都知道私刑就是犯罪。就在小伯德谋杀案发生的几年前,联邦调查局开始收集仇恨犯罪的数据。所谓仇恨犯罪是指暴力指向特定的种族、宗教和性取向。自1996年以来,联邦调查局每年发表有关统计报告,我们由此可以看出小伯德案是否代表一个令人忧虑的新趋势。[11]图7-3显示了1996—2008年因种族原因被谋杀的非裔美国人的人数。竖轴上的数字不是每10万人口的谋杀率,而是谋杀的实际数。1996年,即报告发布的第一年,5名非裔因种族原因被谋杀。自那时以来,谋杀人数减少到每年1个人。在一个每年发生1.7万起谋杀案的国家,这个仇恨谋杀的人数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仅仅是一个统计噪声罢了。

    图7-3 1996—2008年非裔美国人因仇恨被谋杀的人数

    资料来源:联邦调查局《仇恨犯罪统计》年度报告,见美国联邦调查局,2010年a。

    当然,更常见的是那些不太严重的暴力,例如恶性攻击(攻击者使用武器或造成伤残)、单纯人身攻击,以及恐吓(让受害者感到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尽管种族仇恨事件的绝对数量令人警惕,每年仍有数百起伤害案、恶性攻击案和上千起恐吓案,我们仍必须将它们放在同期美国犯罪数量的大背景下——美国每年的恶性攻击案高达100万起,以种族为动机的恶性攻击在其中(每年10万分之322)仅占0.5%,甚至低于任一谋杀案件的概率。正如图7-4所展示的,自1996年以来,3种仇恨犯罪的数量都在下降。

    图7-4 1996—2008年针对非裔美国人的非恶性仇恨犯罪

    资料来源:数据来自美国联邦调查局《仇恨犯罪统计》年度报告,见美国联邦调查局,2010年a。犯罪案的数量占非裔美国人口中的比重,非裔美国人口为总人口乘以0.129,这一非裔美国人口比重来自2000年美国人口普查。

    随着私刑消亡,对黑人的种族迫害也消失了。霍洛维茨发现,在20世纪下半叶的西方,他所关注的“致命种族骚乱”主题即将寿终正寝。[12]60年代中期在洛杉矶、纽瓦克、底特律和其他美国城市发生的种族暴动已经是全新的现象:非裔美国人不再是暴力的目标,而是暴力的参与者;骚乱的死亡人数很少(死者主要是被警察打死的暴乱参与者);暴乱的袭击目标主要是财产,而不是人身。[13]1950年之后,美国再没有发生过针对单一种族或族群的骚乱;在美国之外的西方,例如加拿大、比利时、科西嘉、加泰罗尼亚或者巴斯克地区这些存在族群摩擦的地方,也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骚乱。[14]

    * * *

    20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确实发生过迫害黑人的暴力事件,但形式有所不同。人们没有觉得这些攻击和“恐怖主义”有什么关系,但事实上,它们具备恐怖活动的全部特征:直接针对平民,伤亡数量有限,宣传效果显著,以恐吓为目的,有明确的政治企图——阻止南方的去种族隔离化。与其他恐怖主义的攻势一样,当种族隔离主义分子的恐怖活动越过一个界限,成为彻头彻尾的邪恶,公众将全部同情给予受害者的时候,种族主义也就走到了尽头。公众从报道中看到,为了阻止黑人孩子进入白人学校,丑陋的暴徒向黑人孩子投掷秽物,进行死亡威胁。有些事件给人的印象之深刻,已经成为时代的文化记忆,比如在新奥尔良开学的第一天,6岁的小女孩鲁比·尼尔·布里奇斯在联邦法警的护送下走向学校。当时,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为了写作回忆录《横越美国》(Travels with Charley)驾车穿过美国大陆,他刚好抵达绰号为“快活之都”的新奥尔良市:

    两辆车子里各走出4名体格魁梧的联邦法院执行官,然后不知道从车子里的什么地方,他们拎出了一个小小的黑人女孩儿,那是大家见过的个子最小的黑人小女孩儿。她穿着浆过的白得晃眼的衬衫,脚上的白色新鞋好小,小得几乎呈圆形。在白色的衬托下,她的脸和两条小小的腿显得特别黑。

    魁梧的执行官让她站在路边,路障后面响起了一片刺耳的嘲弄声。小女孩儿并没有朝咆哮的群众望过去,但从她眼角的眼白所流露出的表情,让人觉得她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鹿。执行官把她像个洋娃娃般扭过来,然后这列奇怪的队伍开始在宽广的人行道上朝学校的方向移动。陪同的人员实在太过魁梧,因此孩子显得格外瘦小。接着,小女孩儿不寻常地跳了一下,我想我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我猜小女孩儿长到这么大,一定从来没有不蹦不跳地好好走过十步路,但这时的她,刚刚开始蹦跳,跳到一半的时候,就被压迫感压住了。她的两只小圆脚踩着慎重、不情愿的脚步,走在高大的护卫者之间。这一行人慢慢爬上阶梯,进入学校。[15]

    这一事件也因1964年《展望》(Look)杂志刊出的一幅画而永垂史册。诺曼·洛克威尔(Norman Rockwell)的这幅名画题为“我们共同的难题”。而诺曼·洛克威尔的名字几乎等同于理想化的美国的感性形象。1963年,伯明翰市的一间刚刚举办了民权会议的教堂发生爆炸,4名正在教堂主日学校上学的黑人女孩遇难。这件事触动了很多人的良知。同年,民权工作者梅德加·埃弗斯被三K党杀死;次年,詹姆斯·钱尼、安德鲁·古德曼和迈克尔·施韦纳被杀害。除了暴徒和恐怖分子的恶行之外,还有政府暴力。正直的罗莎·帕克斯和马丁·路德·金被投入监狱,和平的示威者遭到水枪、警犬、鞭子和棍棒的袭击,所有美国人都能够通过电视看到这些场面。

    1965年之后,对民权运动的抵抗日渐式微,反黑人暴乱成为遥远的记忆,没有任何社区和团体再愿意支持针对黑人的恐怖活动。90年代,有报道指美国南方发生了数起烧毁黑人教堂的事件,这引起了社会的关注,但结果发现事实有很大出入。[16]所以,尽管媒体特别不会放过仇恨犯罪的新闻,但是谢天谢地,在今天的美国,此类犯罪确实越来越罕见了。在其他国家,以少数族裔为目标的私刑和种族暴动也在减少。

    * * *

    如果“9·11”恐怖袭击事件、伦敦和马德里的爆炸案发生在几十年前,都会成为在西方世界触发反穆斯林骚动的导火索。但是,这些事件都没有引发暴乱,有人权组织回顾2008年的反穆斯林暴力,在西方国家找不出一例以仇恨穆斯林为动机的命案。[17]

    霍洛维茨认为,西方恶性种族骚乱的消亡出于以下几个原因:第一是政府管治。参加暴乱的人特别在意自己的安全,知道何时警方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他们很清楚何时必须放弃攻击受害者。行动迅速的执法队伍可以平息暴乱,并将族群间复仇的骚动消灭在萌芽状态,但行动必须有预案。因为地方警察通常和施暴者属于同一族群,很可能对暴徒抱有同情,所以在镇压暴乱方面,使用专业化的国家武力比使用社区警力更有效。但是防暴警察可能造成更多死亡,他们必须经过使用最小武力驱散暴徒的严格训练。[18]

    导致恶性种族暴乱消亡的另一个原因比较难界定:人们对暴力越来越厌恶,甚至无法容忍最小的暴力动机。我们前面说过,种族灭绝和恶性种族暴乱的主要风险因素是本质主义心理学,即将一个群体的成员视为无意识的障碍物,令人恶心的寄生虫,或者贪婪、恶毒或异端的恶棍。这些态度一旦成为政府政策,即丹尼尔·戈德哈根(Daniel Goldhagen)所说的排除主义政策,或芭芭拉·哈尔夫的排他性政策,政府就很可能执行种族隔离,强制同化,甚至实施非常极端的驱逐和种族灭绝。泰德·罗伯特·格尔表示,即使是非极端性的歧视政策,也是引发内战等种族暴力冲突的危险因素。[19]

    让我们来设想一下如何设计与歧视性政策针锋相对的新政策。它们不仅要废止将某个少数民族置于不利地位的法规,还要矫枉过正,走到另一个极端,强制性地执行反排挤反歧视政策,例如黑白同校,更好更早的受教育机会,在政府职位、企业就业和教育机会上实行种族或民族配额。这些政策一般被称为补偿性歧视,在美国就是人们所说的平权行动。不论这些政策是否起到了防范种族灭绝和种族迫害的作用,它们彻底纠正了发达国家对过去造成或容忍暴力的排挤政策。而这些纠错政策正在成为世界性的大趋势。

    在一份名为“1950—2003年种族政治歧视的减少”的报告中,政治学家维克托·阿萨尔(Victor Asal)和埃米·佩特(Amy Pate)审视了1950年以来124个国家中337个少数族裔的状况。[20](这一研究和我们在第6章看到的哈尔夫数据库的结论相同。)阿萨尔和佩特将对少数民族实行政治歧视政策和反歧视政策的国家绘制成图。如图7-5所示,在1950年,44%的国家有歧视性的政府政策;但到2003年,只有19%的国家还保留这样的政策,而有更多国家开始了补偿性反歧视政策。

    阿萨尔和佩特分地区检视数据时发现,美国和欧洲的少数族裔的处境最好,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官方的政策歧视。在亚洲、北非、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尤其是中东地区,虽然自冷战以来情况都有所改善,但少数族裔仍然受到合法的歧视。[21]作者总结说:“各国政府的正式歧视政策都在减少。这一趋势始自20世纪60年代末期的西方民主国家,到90年代,终于波及世界的各个角落。”[22]

    图7-5 1950—2003年实行种族歧视政策和平权政策的国家

    资料来源:阿萨尔和佩特绘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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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仅政府官方的歧视政策逐渐减少,普通人将少数族裔非人化和妖魔化的意识也在逐渐改变。许多知识分子仍然不相信这个判断,他们始终认为美国的种族主义根深蒂固,难以被消灭。但贯穿本书,我们已经看到,人类历史上的每一次道德进步,都有社会评论家出来指责说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糟糕过。1968年,政治学家安德鲁·哈克(Andrew Hacker)预测,非裔美国人即将起义,开始“爆炸桥梁和供水管,焚烧大楼,刺杀政客和名流,当然间或还会举行大规模的暴动”。[23]虽然他既没有看见爆炸桥梁也没有看见暴动,但他仍然在1992年出版的《两个国家:黑与白,分裂,敌对,不平等》(Two Natiens: Black and White, Separate, Hostile, Unequal)一书中坚称:“种族之间横亘着一条巨大的鸿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能够在百年之内弥合这条裂缝。”[24]在20世纪90年代那10年内,奥普拉·温弗瑞、迈克尔·乔丹、柯林·鲍威尔不断在民调中被提名最受尊重的美国人之列,但在出版物中,有关种族关系的描述仍然非常沉重。比如,法学家德里克·贝尔(Derrick Bell)1992年的著作《种族主义的持久性》(The Permanence of Racism)的副标题是“种族主义是我们社会中所必需的、永久的和难以摧毁的组成部分”。[25]

    社会学家劳伦斯·波波(Lawrence Bobo)和他的同事决定亲自检测美国白人对非裔美国人的态度。[26]他们发现,歧视并非坚不可摧,事实上,公开的种族主义已经完全土崩瓦解。图7-6显示,在20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早期,大多数美国人承认他们反对黑人孩子进入白人学校;在60年代初,几乎有半数人表示如果有黑人家庭搬进隔壁,他们就会搬家;到80年代,持此类态度的人不足10%。

    图7-6 1942—1997年美国人对种族隔离的态度

    资料来源:“黑白分校”:数据来自舒曼(Schuman)、斯迪(Steeh)和波波,1997年,使用芝加哥大学国家意见研究中心(National Opinion Research Center)采集的原始数据。“将会搬家”:数据来自舒曼、斯迪和波波,1997年,使用盖洛普咨询公司采集的原始数据。

    图7-7告诉我们,在50年代,只有5%的白人认可异族通婚;90年代末,2/3的人接受异族婚姻;到2008年,这个数字达到近80%。对于“黑人是否能从事任何工作”这样的问题,70年代初期就很少有人还做出带有种族偏见的回答,以至于民调问卷中不再列出这些问题。[27]

    同时,种族非人性化和妖魔化的信念也在消失。在美国白人中,这些成见由来已久;他们一向认为非裔美国人懒惰,而且智商低于白人。但在过去20年中,持有这种偏见的美国人的比重一直在下降;今天,认为能力低下导致不平等的人,其人数之少,可以忽略不计(图7-8)。

    图7-7 1958—2008年美国白人对异族婚姻的态度

    资料来源:“不赞成”:数据来自舒曼、斯迪和波波,1997年,使用盖洛普咨询公司采集的原始数据。“反对”:数据来自“综合社会调查”(General Social Survey)。

    图7-8 1977—2006年不利于非裔美国人的态度

    资料来源:波波和道森(Dawson)的数据,2009年,原始数据来自“综合社会调查”。

    宗教不宽容的现象也在持续减少。1924年,在一所美国中产阶级学区的高中内,91%的学生同意这样的表述:“基督教是唯一真正的宗教,所有人都应该皈依基督教。”到1980年,只有38%的学生同意这样的说法。1996年,62%的清教徒和74%的天主教徒同意“所有的宗教一样好”——而他们的上一代人对这样的问题只会感到困惑,更不要说16世纪的教徒了。[28]

    对少数族裔的任何非人化和妖魔化的态度都会引起极大的反感,这是民调数字所无法反映的。这种态度已经改变了西方的文化、政府、体育运动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美国在过去50年一直在努力清除流行文化中积存的种族主义印记。首先是贬低非裔美国人形象的音乐剧,比如《阿莫斯与安迪》(Amos’n’ Andy)和《小淘气》(Little Rascals);其次是电影,迪士尼的《南方之歌》(Song of the South)和许多“兔八哥”动画片。[29]在商标、广告、庭院装饰中,歧视性的漫画形象也逐渐消失了。民权运动的高峰是美国社会反种族歧视的转折点,反对歧视非裔的禁忌,开始扩展到反对歧视其他少数族裔。记得1964年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刚刚推出一种系列混合冲泡饮品,各种果味分别命名是“笨葡萄”“大嘴青柠”“中国樱桃”“老印第安橙子”,几种水果被画成丑陋怪异的卡通人脸。出品的时间可是太不凑巧了。两年后,最后两种味道的饮品被改名为没有种族色彩的“乔乔樱桃”和“快乐奥利橙”。[30]我们现在经常还能看到球队更换队名,原来的很多队名都带有对美国原住民的成见。最近改名的球队是北达科他大学的美式橄榄球“善战苏人队”。在主流公共论坛上,贬损性的种族玩笑,对少数族裔不敬的词汇,没心没肺地调侃种族相貌差异,都已经是不能被接受的禁忌,好几位政客和媒体人因为失言丢掉了自己的饭碗。比如,2002年,美国参议院少数党领袖特伦特·洛特(Trent Lott)发表了赞扬参加1948年总统竞选的斯特罗姆·瑟蒙德(Strom Thurmond)的言论,而瑟蒙德当年公开宣称自己持种族隔离主义立场。洛特自己所属的共和党纷纷对其言论表示愤怒,他随即被迫辞职。

    对任何可能导致种族暴力的迹象保持高度警惕,防范暴力的行为也界定了可以思想和可以言说的界限。如果我们认同不以肤色而以品格作为判断人的标准,那我们就很难为种族优惠和种族配额政策辩护。

    但是没有一个负责人愿意取消这些政策,因为人们认识到,取消这些优惠政策,将削弱非裔美国人在专业领域的地位,可能再次导致社会两极化。所以,每当法庭裁决种族优惠政策非法,或在公决中被否决,它们总是改头换面以平权行动和“多样化”的委婉形式回到原来的地方。(比如,大学入学录取考虑的是每一所高中内最优秀的学生,而不是全国范围内最优秀的学生。)

    学生入学之后,对种族主义的警觉仍未放松。许多大学要求新生参加特殊的培训班,在培训班上,要求学生检讨下意识的种族主义,并规定言论准则,禁用任何引起少数族裔反感的言辞,尽管如果有人将这些言论准则告上法庭,法庭总是裁决这些准则违宪。[31]有些反“种族骚扰”的案件本身已经成了笑料。在印第安纳大学,一名学生因为阅读一本讲述打败三K党的读物而被判种族歧视,因为图书的封面上印有三K党党徒的形象;布兰迪斯大学的一名教授在讲课时提到“湿背人”(wetback,从墨西哥到美国的移民,尤指偷渡者)一词而被判有罪,但他授课的内容就是有关对美国西裔的歧视问题。[32]一些被视为对种族问题缺少敏感意识的小事,比如1993年宾夕法尼亚大学一名学生向通宵狂欢的人抗议,他叫喊了一句“闭嘴,你这只大水牛”。这原本不过是来自他老家希伯来语中对流氓无赖的一种俗称,但在大学引起轩然大波,因为人们以为这是一个种族性的新绰号。学校当即停摆,每个人都经历了从感到震撼、检讨到再一次刷洗自己灵魂的过程。[33]矫情到这种地步,我能给出的唯一辩护是,为了当今美国空前之种族和睦,付出如此代价也是值得的。(尽管正是由于这种虚伪的矫情,这些人决不承认美国已经处在种族和睦之中。)

    我在《白板》一书中表示过,对种族仇视的过度恐惧已经扭曲了社会科学研究;在先天和养育的天平上,重重地将砝码加在养育一边;无视人性中某些偏见并非与种族差异有关,而是所有物种均有的特性。有一种潜在的恐惧,似乎如果人性中某种东西是与生俱来的,那么它就可能是种族和族群之间的差异。反之,如果人出生时头脑是一块白板,那么所有人出生时的头脑都应该是一模一样的白板。有些讽刺意味的是,因政治原因拒绝承认人类的天性,这透露出对某种特别阴暗的人性理论(人类将永远在种族敌意的边缘上徘徊,因此必须动员所有的文化资源以抵抗这一天性)的默认。

    妇女权利与强奸、家暴的减少

    回顾暴力的历史,我们总是震撼于某些在今天不齿于人类的暴力,在往昔却另有一番风景。

    强奸的历史就是其中之一。在漫长的人类历史大戏中,强奸是最主要的暴力情节。它不仅带来痛苦,而且带来耻辱、恐怖和精神创伤,它粗暴地霸占女子延续生命的手段,甚至肆无忌惮地介入她繁衍的后代。强奸也是最常见的暴行。人类学家唐纳德·布朗(Donald Brown)总结了一系列人类的共性,强奸名列其中,有关强奸的记载遍布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史册。希伯来《圣经》告诉我们,一名被强奸的女子可以被她的兄弟卖给强奸者,士兵有权强奸年轻的女俘虏,国王可以拥有多达数千个嫔妃。在亚马孙部落,在荷马时代的古希腊,在中世纪的欧洲,在百年战争期间的英格兰,强奸随处可见。在莎翁的戏剧中,亨利五世警告法国村民立即投降,否则他们的“闺女(将)落入奸淫者火热的手中”。无论在世界哪个角落,凡发生种族灭绝和种族迫害之时,都伴随着大规模的强奸,比如在波斯尼亚、卢旺达和刚果民主共和国所发生的惨案。武力入侵之后也经常发生强奸暴行,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入侵比利时,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入侵中国和苏联占领东欧国家,以及巴基斯坦在孟加拉独立战争期间。[34]

    布朗注意到,强奸是人类的共性,因此禁止强奸也是人类的共性。不过,我们必须承认,纵观世界历史,很少有人从受害者的角度认识强奸所造成的伤害。《十诫》中没有一条是“不准强奸”,虽然第十条提到了妇女在当时世界的地位:妻子列在夫家的财产清单上,名位在房产之后,在侍女和牲畜之前。《圣经》还告诉我们,已婚妇女遭到强暴,相当于她犯下通奸罪,可以被石刑处死,伊斯兰教法一直延续了这一传统。强奸不是被当作对女性的侵犯,而被认为是对男人——女子的父亲、丈夫或者主人(如果女子是奴隶的话)的冒犯。全世界的道德标准和法律制度对强奸的定义几乎一模一样。[35]强奸,是从一名父亲那里盗窃女儿的童贞,或者是从一名丈夫那里夺走妻子的贞洁。施暴者可以通过买下受害者做自己的妻子的方式来赎过。妇女要为被强奸而受惩罚。对丈夫、领主、奴隶主和妓院老板来说,强奸是他们的特权。在战争中,强奸则是合理合法的战利品。

    在中世纪的欧洲,当国家开始制定统一的刑法制度,强奸从对父亲或丈夫的侵权行为转变为对国家的犯罪;表面上看,政府代表妇女的利益,但实际上,法律的天平一直向被告倾斜。因为控告虚假强奸易、为强奸辩护难这一事实,让人们将艰巨的举证负担全部压到强奸受害者的身上,在许多法规中将强奸受害者称为“女起诉人”(或“女原告”)。有时,法官和律师声称,一名女子不可能被迫发生违反本人意愿的性交,因为“你不可能给一根晃动的针穿上线”。[36]警察经常将强奸案当作玩笑,不是向受害人追问色情的细节,就是调侃受害人说,“有谁会愿意强奸你呢?”或者,“被强奸无非就是妓女没有拿到嫖客的钱”。[37]在法庭上,妇女经常发现自己和被告一起受审,不得不证明自己没有挑逗、鼓励和同意强奸者。在许多国家,妇女不能担任性犯罪案件的陪审员,因为她们会为证词感到“难为情”。[38]

    从现代道德观念来看,人类历史上强奸之普遍和法制对强奸受害者之忽视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但在启蒙时代人文主义塑造新道德观念之前,从在人类进化中形成欲望和情感的遗传利益来看,强奸和对强奸的忽视又是那样顺理成章。强奸涉及三方,三方各有自己的利益:强奸者、与这个女子有特殊利害关系的男子和女子本人。[39]

    进化心理学家和许多激进女权主义者都认为,强奸受人类性行为的经济学主导。正如女权主义作家安德烈娅·德沃金(Andrea Dworkin)所说,“一个男人想得到女人拥有的东西——性。他可以偷(强奸),可以请求索取(诱惑),可以租借(嫖妓),可以长期租赁(美国的婚姻),也可以彻底拥有(大部分社会中的婚姻)”。[40]进化心理学家则对支撑这些交易的资源进行了分析。如果在一个物种的繁衍生育中,一个性别的生育速度快于另一个性别,生育较慢的性别就会成为较快一方竞争的稀缺资源。[41]在哺乳动物和许多鸟类中,雌性的生育过程更缓慢,除了妊娠期,哺乳动物还有哺乳期。当雌性成为更有权挑剔的性别,接近雌性所受的限制就被雄性视为必须克服的障碍。在许多物种中,包括大猩猩、猩猩和黑猩猩,都能看到雄性对雌性的骚扰、恐吓和强迫交配。[42]说到人类,当某些风险因素同时存在时,男性就有可能使用武力进行交配,这些因素是:他具有暴戾、残忍和冲动的性格;他作为失败者无法用其他方式吸引女性;他被排斥在集体之外,因此无须担忧在社群内的名誉;以及他意识到他不会为此受到惩罚的时候,比如在征服和迫害行动中。[43]大约5%的强奸会导致怀孕,这说明强奸给强奸者带来进化优势:无论强奸表现出何种倾向性,人类进化的历史显然未曾淘汰这一行为,反而特别筛选留下了它。[44]当然,所有这些都不是说男人“天性要进行强奸”,也不是说强奸犯对控制犯罪“无能为力”,或者说强奸因其不可避免或情有可原而属于“自然”现象。但是,这些能够帮助我们解释,为什么强奸是所有人类社会都能见到的一种瘟疫。

    强奸还涉及受害女子的家庭,特别是她的父亲、兄弟和丈夫。在哺乳动物中,人类男性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他喂养、保护和关照他的子女和子女的母亲。但是,从基因的角度看,这项投资颇具风险。如果这名男子的妻子有个秘密的情人,他就有可能在投资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从进化上看,这无异于自杀。随着进化时间的推移,任何倾向于对妻子通奸无所谓的基因都会彻底败给那些对此保持高度警惕的基因。基因并不直接指挥人类的行为,它们通过塑造人头脑中的情感组成而发挥影响,在这里,这种情感就是性嫉妒。[45]男人想到自己的性伴侣不忠就会怒火中烧,因此他要采取防范措施,尽可能地消除背叛的可能性。措施之一是威胁她和她潜在的情人,并在必要的时候将威胁付诸行动。措施之二是控制女子的行动,削弱她释放女性优势的能力。父亲在展示他们对女儿的所有权时,看起来很像是嫉妒女儿的性能力。在某些传统社会,可以出售女儿换取聘礼,而处女是没有身怀其他男子血胤的保证,贞洁遂成为卖点。父亲,甚至兄弟和母亲,都会将家中女孩子的贞操视为珍贵的资源而加以守护。而年长的女性出于自己的利益,也有动力约束年轻女子的女性竞争力。

    当然,女人像男人一样会嫉妒自己的性伴侣,像生物学家一样能够从事实观察到男人只会关照自己的后代。一个男子的不忠带来的风险是,他对后代的投资会被其他女人和孩子分流;为了避免这样的风险,女子必须尽力阻止自己的男人移情别恋。但是,性伴侣不忠的成本对男女是不同的,人们已经发现,男性的嫉妒更无情、暴烈,更倾向于性不忠(而不是情感不忠)。[46]没有哪个社会的女性和姻亲会特别介意新郎的童贞。

    遗传利益形成的动机不会直接进入社会实践,但是这些动机促使人制定法规和确立习俗来保护这些利益。结果,男人彼此承认各自有权控制妻女的性能力,这成为世界各地都通行的法律和文化准则。人类的思维特别依赖形象的比喻,在女性的性能力这个问题上,最形象的比喻就是“财产”。[47]财产是一个极有弹性的概念,各种不同的社会都有法律规范对无形资产的占有权,例如领空、图像、曲调、短语、电磁频幅,甚至基因。所以,毫不奇怪,人们能够将财产的概念推向极端,强加在不可占有物的身上,即感知有自身利益的人,例如孩子、奴隶和妇女。

    马戈·威尔逊和马丁·戴利在他们的文章《将妻子误为财产的男人》中,记载了世界各地将妇女作为父亲和丈夫财产的传统法规。财产法赋予所有人不受限制地出售、交换和销毁其财产的权利,如果财产被别人盗窃或损坏,财产所有人可以指望社区承认他们有索偿的权利。在这样的社会契约中,没有妇女本人的利益,强奸成为对拥有妇女的男人的侵犯。强奸被定义为一种造成物品损害或者盗窃珍贵物品的侵权行为,正如我们知道强奸(rape)一词本身与破坏(ravage)、贪婪(rapacious)和侵占(usurp)等词同源。由此可以推定,如果一名女子不受有门第有财产的男人保护,她也就不受法律的保护,而丈夫强奸妻子是一种不合逻辑的指控,如同指控一个人盗窃自己的财产。

    男人为了保护财产,严厉地要求妇女为自己性价值的失窃和破坏承担责任。这种谴责受害者的逻辑,排除了任何将两相情愿的性关系解释为强奸的可能性,也导致妇女为躲避风险并不惜一切代价包括牺牲生命来抗拒强奸者。

    虽然将妇女作为财产的最肆无忌惮的比喻和修辞在中世纪末期就已停止使用,但直到最近,我们仍能在法律、习俗和情感中找到传统留下的范式。[48]订婚后的女子(不是男子)戴订婚戒指,表示她们“被采纳”;许多新娘在婚礼上由父亲“交给”她们的丈夫,并改变姓氏。直到20世纪70年代,婚内强奸在任何地方都不算犯罪,司法系统很少关注强奸案中妇女的利益。研究陪审团判案程序的法学家发现,陪审团仍然认为妇女要为自己被强奸承担疏于防护的责任,如果不提醒陪审团现代美国法律不接受这种概念,陪审团经常会根据这一民间理论做出不利于女性受害人的裁决。[49]至于感情方面的伤害,丈夫和男友往往毫不怜惜自己遭到强奸的伴侣,他们喜欢说:“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永远失去了。我觉得被欺骗了。以前,她整个都是我的,但现在不再是这样了。”妇女因为被强奸而婚姻破裂的事例屡见不鲜。[50]

    最后,我们要来看看强奸的第三方:受害者。出于同样的遗传演进,男人在有些情况下具有强迫女人交配的倾向;受害人的家族则认为强奸是对整个家族的挑衅,而妇女应该抗拒并憎恶被强奸。[51]有性繁殖的性质决定了女性在演化中成为掌握性控制权的一方。她选择交配的时间、条件和伴侣,以保障子女尽可能得到最合适、最慷慨和最有保护能力的父亲,并在最合适的时间生育子女。但是,女性对生育的规划,不论有意还是无意,都不是一张会计报表,也不是她头脑里的一块可以机械地控制她全部行为的芯片。这正是人类在进化中生成某些情感的基础,在这件事上,即女性控制自己性事的决心,以及在受到暴力性侵犯后的极度痛苦。[52]

    强奸的历史,也就是女性的权益被排斥在形成风俗、制定道德准则和法律的社会协商过程之外。我们今天认为强奸是一种侵犯妇女的重罪,这种人文主义理念主导的情感代表了对女性权益的重新确认,将有意识的个体的苦难和个体的实现,而不是权力、传统或者宗教习俗作为道德的基础。而且,这一理念已经融入自主权原则:人对自己的身体有充分的权利,不是可以被他人协商交换的公用资源。[53]我们现在所理解的道德,不是在不愿被强奸的妇女、希望实施强奸的男子和企图垄断女子性能力的父亲和丈夫之间寻找平衡,新的价值观完全推翻了旧的传统,妇女对自己身体的拥有完整的决定权,所有其他各方的利益都是可以不予考虑的。(我们今天承认的唯一的折中权衡是刑事司法程序中被告的权利,因为被告的自主权也摇摇欲坠。)

    自主权原则也是启蒙运动中废奴、结束暴政、取消债务监狱和酷刑的关键性原则。强奸是施加在强奸受害者身上的暴行,这个在今天看来无可置疑的观念,却滞后于启蒙运动的其他成果,很晚才进入人们的头脑。在中世纪末期的英国法律中,已经有些案例试图平衡受害者的利益,但直到18世纪,这些法律才形成文字。[54]并非偶然,当时正是启蒙运动时代,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女权的觉醒。1700年,玛丽·阿斯特尔在一篇短文中将反对暴政和奴隶制的原则扩展到反对压迫妇女,她说:

    如果一个国家不需要绝对的权威,那么一个家庭呢?或者说,如果一个家庭需要绝对权威,为什么一个国家可以不需要呢?其中的道理不可能只适用于一个,而不适用于另一个……

    如果人皆生而自由,为什么所有的女人却生而为奴呢?仿佛她们只能臣服于男人变化无常的、不确定的、不清不楚的、武断的意志,只能成为完美的奴隶?[55]

    直到150年之后,阿斯特尔的观点才真正成为一场运动。女性主义的第一个浪潮以美国1848年的“塞尼卡福尔斯会议”(Seneca Falls Convention)开始,到1920年宪法第十九修正案结束,妇女得到了投票权、参加陪审团的权利、拥有婚姻财产的权利,以及离婚和受教育的权利。而对于强奸的态度和处理,则是在20世纪70年代的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中才发生的革命性变化。

    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女学者苏珊·布朗米勒(Susan Brownmiller)1975年的畅销书《违背我们的意愿》(Against Our Will),她在书中揭露了有史以来人类在宗教、法律、战争、奴隶制、政府政策和流行文化中对强奸的纵容。她还给出了有关强奸的统计数据,以及强奸受害人本人讲述被强暴和寻求司法公正的遭遇。如布朗米勒所说,社会的主流制度能够营造一种氛围,让强奸显得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比如常言所说“当你无法避免强奸的时候,不如乖乖躺好享受一番”,妇女的感受可以完全不存在。她写到,在20世纪60年代的逆文明潮流中,暴力被美化成具有浪漫色彩的反叛,性革命让淫荡成为文化高雅的标志。与女性相比,男性显然更崇尚暴力和性革命,更追求反叛和精致文化的结合,于是强奸几乎被视为一种时髦。布朗米勒的记录重现了在肤浅做作的文化背景下,一些强奸犯令人精神错乱的形象,还有那些假定读者对这些“英雄”充满同情的煽情评论。比如,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1971年的电影《发条橙》(A Clockwork Orange)塑造了一个热爱贝多芬的恶棍,他残忍地殴打受害者,并以在丈夫面前强奸他的妻子为乐。《新闻周刊》(Newsweek)的一位评论家欢呼说:

    从更深刻的意义上看,《发条橙》是对人类个性的一次探索,向我们宣告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人……作为一个梦幻般的人物,阿利斯的魅力就是我们所有人身上都存在的某些黑暗和原始的东西。他的行为恰恰表达了我们对即兴式性满足的渴望,对释放愤怒和释放被压制的复仇本能的渴望,以及我们内心对冒险和刺激的需要。[56]

    布朗米勒说,影评家似乎忘记了电影观众不只是男性,还有女性:“我肯定,没有女性相信那个戴着匹诺曹大鼻子,拿着一把剪刀的小流氓表达了任何女性对即兴式性满足、复仇或者冒险的渴望。”但是我们不能指责影评家曲解了制片人的意图。库布里克本人以第一人称复数的形式解释了影片的诉求:

    阿利斯象征一个自然状态下的男人,如果社会没有将“文明化”强加在他的身上,他就是这样自由自在。我们下意识的反应是,阿利斯对从事杀戮和强奸具有一种无辜的自由感,我们认为这是人性中天然的野性,而展示男人真实的天性,就是这部故事片的力量所在。[57]

    《违背我们的意愿》对将惩治强奸的法律和司法实践的改革提上议事日程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该书出版时,美国没有一个州认为婚内强奸是犯罪,今天,美国全部50个州以及大部分西欧国家都视婚内强奸为非法。[58]强奸危机处理中心缓解了报告强奸和从强奸中康复的艰难。确实,在今天校园的每个角落都能看到这些服务中心的广告。图7-9是一个招贴的复印件,哈佛大学很多厕所的马桶上方都贴着它,向学生提供了至少5家在遭到强奸后能够提供协助的机构。

    图7-9 强奸预防和反应招贴

    今天,每一级司法系统都必须严肃对待强奸案件。最近听到的一件案子反映了人们态度的变化。我的一个研究生在走过波士顿劳动阶层居住的街区时,三个在人行道上溜达的高中生上来和她搭话,其中一个抓住了她的胸部。当她表示抗议时,这个男生开玩笑似地威胁要揍她。当她向警察报案后,警方安排了一位便衣和她一起对该街区进行监视,他们在一辆不引人注意的老汽车(1978年款橙红色的凯迪拉克赛威,缉毒的战利品)中连续观察了三个下午,直到她发现对自己进行袭击的男子。区助理检察官与她见了几次面,在征得她的同意后,控告那个年轻男子犯有二级伤害罪,男子表示认罪。几十年前,即使是暴力强奸案的处置也常常是草率的,而现在一桩罪状较轻的相关案件也能让司法系统全力运转起来。

    流行文化中强奸的意识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天的影视业在刻画强奸场面时,着眼于对受害人的同情和对施暴者的厌恶。流行电视系列片《法律与秩序:特殊受害者》(Law & Order:Special Victims vnit)告诉大家,性暴力罪犯无论来自哪一个社会阶层,都是卑鄙的人渣,DNA检测必定能将罪犯绳之以法。变化最大的是电子游戏产业,其收入可以与音像业媲美,而且消费对象主要是年轻人。视频游戏是一个庞大的、没有严格规范的无政府世界,大部分是年轻人自己开发自己使用。虽然游戏中充斥着暴力和性象征,但仿佛大家商量过一样,强奸不属于这个世界。法学家弗朗西斯·X.沈(Francis X Shen)分析过从最早期到80年代的电子游戏的内容,发现这一禁忌几乎是绝对有效的:

    强奸是一件不能进入电子游戏的东西……在游戏中可以大量杀人,手段经常非常残忍,有时甚至毁灭整个城市,这些暴力在现实中显然比强奸要严重得多。但是在电子游戏中,绝不允许任何人按下X按钮强奸另一个人物。在强奸问题上,“游戏不过是游戏”这个理由不能成立……即使在角色扮演游戏的虚拟世界里,强奸也是禁忌。

    在这个国际研究项目中,他只发现了很少几个例外,而且每一个事例都立即引起强烈的抗议。[59]

    但是,这些变化是否减少了强奸案?强奸的真实情况很不明朗,因为强奸案永远是被低估的,而同时又经常被虚报(比如2006年成为新闻热点的杜克大学3名曲棍球队队员被控强奸,但最后证明指控不实)。[60]维权组织提供的统计毫无可信度,这已经是公认的事实,有些统计荒唐到说1/4的大学生被强奸过。(这个数字根据的是一个非常宽泛的强奸定义,甚至不需要受害人自己承认被强奸;包括所有妇女在醉后同意发生但过后又后悔了的性关系。)[61]美国司法部统计局的《全国犯罪受害人调查》(National Crime Victimization Survey)数据库虽然不完美,但是足供使用。统计局自1973年以来进行了大量分层人口抽样调查,据此估算的犯罪率不受向警察局报案人数的限制。[62]设计调查时特别考虑到了如何抵消犯罪报告不充分的问题。90%的受调查者是妇女。1993年调查方式改进之后,对过去的调查数据进行了统一调整,因此全部资料具有可比性。强奸的定义范围有所扩大,但又没有太离谱;除了身体的强制力之外,还包括了语言威胁强迫性性行为;既遂的和未遂的强奸;受害者的性别可以是女性也可以是男性,可以是同性恋也可以是异性恋。(事实上,大部分强奸是男性施于女性。)

    图7-10给出了调查的过去40年各年的强奸率。它显示,在35年中,这个比率惊人地下降了80%,从1973年每10万12岁以上人发生250起强奸案,下降到2008年的每10万人发生50起。事实上,强奸率下降的幅度比此数据所显示的还要大,因为现在被强奸的妇女几乎肯定会报警,而在过去,很多强奸案的受害人忍气吞声,或者被警方敷衍了事。

    图7-10 1973—2008年美国强奸和凶杀率

    资料来源:数据来自《联邦调查局犯罪报告》(FBI Uniform Crime Reports)和《全国犯罪受害人调查》;美国司法部统计局,2009年。

    我们在第3章已经看到,在20世纪90年代,从凶杀到偷车各种类型的犯罪率都全面下降。人们也许会想,强奸案数量的减少是整个大趋势的一个组成部分,与女权运动的努力没有太大的关系。在图7-10中,我同时还给出了《联邦调查局犯罪报告》中的凶杀率数据,读者可以对比1973年以来两条曲线的变化。图形显示了强奸率的变化与凶杀率变化之间的区别。凶杀率在1992年之前一直上下波动,90年代中期开始下降,进入21世纪后维持在一个基本不变的水平上。而强奸率在1979年前后开始下降,整个90年代呈现急速下降,21世纪之后继续起伏下行。2008年的凶杀率是1973年的57%,而强奸率仅为1973年的20%。

    如果调查数据显示的趋势属实,强奸的减少是暴力减少的另一个主要组成部分。只是人们对此抱着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反强奸组织非但不曾强调自己的成功,反而制造出一种女性正处于前所未有之危险境遇的印象(比如大学洗手间里贴满警告)。虽然对强奸率连续30年下降的现象需要做出和凶杀率连续7年下降不同的解释,但政治家和犯罪学家都还没有完成这个任务。这里没有“破窗理论”,没有“魔鬼经济学”理论,我们曾经用此解释近30年暴力的减少。

    有些原因是相同的。20世纪90年代强奸率的下降显然符合当时的大趋势,导致各种犯罪率下降的原因必然有共同之处,比如更有效的治安管理,更多的犯罪分子被关进监狱。在犯罪率下降之前、期间和之后,女权运动将强奸作为运动的焦点,要求警方、法院和社会服务机构予以特别关注。1994年通过的《防止对妇女施暴法》提供了进一步防范强奸的措施,增加了联邦基金和监督机构,为强奸检测工具包和DNA测试提供资助。强奸检测工作将很多初犯强奸犯绳之以法,不让他们有再犯的机会。的确,可以说,90年代犯罪率下降是女权分子反强奸运动的成果,反之亦成立。当60年代和70年代犯罪高潮终于开始放缓,女权分子反对性侵害的运动让街头暴力褪去了浪漫的光环,让公共安全成为一种权利,引发了90年代的社会改造进程。

    当然,虽说女权运动推动了强奸犯罪率的下降,但是它也表明整个国家已经为迎接这个变化做好了准备。即使在过去,人们也不敢说女性在警察局和法庭只能受到羞辱,丈夫有权强奸他们的妻子,或者强奸犯就应该在公寓走廊和车库捕猎妇女。女权运动速战速决,未经街头抵制,也没有诞生烈士,没有与警察的狼狗和凶狠的流氓团伙对峙。她们赢得这场战斗,部分是因为很多女性已经颇具社会影响力,技术进步突破了劳动中古老的性别分工,使女性从家务和照顾孩子中解脱出来;同时,也是因为支持女权的人,不分男女,人数越来越多了。

    尽管有人力图用各种逸闻证明,由于反女权主义力量的存在,妇女地位未能取得任何改善,但资料显示美国人对女性的态度发生了不可逆转的进步。心理学家琼·特温格(Jean Twenge)将超过25年间对女性态度的标准问卷中的回应绘制成表格,其中包括“在婚礼上仍然保留 ‘顺从 ’条款是对女性的侮辱”“妇女应该少操心权利,多想想如何做一个好妻子和好母亲”,以及“女性不应该期望享有和男性一样的行动自由”。[63]图7-11显示了1970—1995年间,在大学学龄男性和女性中对妇女态度的71次调查的平均结果。一代又一代学生,不论男女,对妇女的态度在不断进步。事实上,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大学男生对女性的态度比70年代的女性更倾向于女权。南方的学生比北方的学生略差一些,但趋势是一样的,而且与对美国其他人群调查的样本结果相一致。

    图7-11 1970—1995年美国人对女性的态度

    资料来源:特温格制图,1997年。

    每个人都成为女性主义者了。西方文化的主流视角已经越来越无性别化。在18世纪的人道主义革命中,道德进步的引擎是在理性和论证中对一般公民地位的普世化,而这一特点再次成为20世纪权利革命的动力。女权进步紧随少数族裔权利的进步接踵而至,这绝非偶然。如果一个国家的立国信条是人皆生而平等,有什么理由不包括所有妇女?在性别问题上,这一普世化趋势有一个非常浅薄的象征,就是作家努力地避免使用阳性的“他”来指称一般的人;同时还有一个深刻的象征,即重新制定那些以男性视角为标准的道德和法制。

    强奸犯是男子,他们的受害人通常是女子。反强奸运动得到社会的支持,不仅是因为妇女已经进入政府的关键位置,开始调动政府的政策工具为妇女利益服务,我认为,还因为妇女进入政府改变了那些大权在握的男人的观念。道德制高点决定了何人收益何人买单,也决定了何为收益何为成本。比起男女之间对性的不同认识,他们性价值观之间的差距更严重,一方的收益,很可能是另一方的成本。

    心理学家凯瑟琳·萨蒙(Catherine Salmon)和人类学家唐纳德·西蒙斯的《武士情人》(Warrior Lovers)一书,对女作家的色情小说进行了分析。他们写道:“看到为吸引异性读者而设计的色情场景,就像看见了两性之间的心理鸿沟……浪漫小说和成人电影之间的差别之大之深刻,简直可以认为男人和女人永远也不会和睦相处,更不要说缔结连理和养育儿女。”[64]既然色情小说的卖点是向消费者提供性经验,而且除了性之外,不必顾忌异性的其他需要,因此,这是观察男女纯粹性欲的一个窗口。男人的色情是直观的、生理性的、冲动的、滥情的,而且是不需要背景和个性的。针对女性的色情描写更多是语言的、心理的、反思的、专一的,有丰富的背景和个性。男性着迷的是肉体交配,女性喜欢的是与人做爱。

    强奸不是男性性欲的正常表现,但男性的欲望在选择性伙伴方面的任意性,以及对性伙伴内心生活的漠视,确实让强奸成为可能。所以,与其说是“伙伴”,不如说是性交“对象”。男女在性观念上的不同,可以转变为他们在看待性侵犯伤害方面的差异。心理学家戴维·巴斯(David Buss)所做的调查显示,男人倾向于低估性侵犯对女性受害人的伤害,而女人则高估了性侵害对男性受害人的伤害。[65]传统的法律系统和道德准则对强奸受害者异常严厉,性别鸿沟可以为这一现象提供某种解释。起因也许是男性统治者对女性拥有的粗暴权威,也可能是因为男性狭隘的智力,没有能力想象还有与自己不同的头脑,即在他们的异性看来,与陌生人发生突兀的、未经应允的性交非但没有吸引力,而且令人厌恶。在男性和女性并肩工作,必须为自身利害而顾虑对方利益的社会中,男人这种对异性心理的麻木不仁不可能不发生变化。

    性别鸿沟也有助于解释有关强奸认识上的政治正确观点。我们已经看到,所有反暴力运动的成功经常包括重新估量原有的礼仪、观念和禁忌。就强奸而言,政治正确的信念是,强奸的要点不是性而是暴力。布朗米勒是这样说的:“从史前时期开始到现在,我相信,强奸的关键作用就是恐吓,是全体男性有意识地要将全体女性置于恐怖之中。”[66]她还说,强奸犯,就像希腊神话中为阿喀琉斯打仗的雇佣军密尔弥冬,是一群蚂蚁变身的士兵,“在我们的社会中,警察记录中的强奸犯事实上是为全体男性服务的忠仆密尔弥冬”。[67]当然,“密尔弥冬理论”是荒谬的。它不仅将强奸犯拔高为一个利他的战士,还污辱全体男性从他们所爱的女子被强奸中受益,而且,这个理论还假定“性”是性,暴力是暴力,“性”是一件男性从来不会以暴力获取的东西,而这与有关强奸犯和受害人的统计分布的大量事实相违背。[68]但是,如果允许我提一个讨好女性的建议的话,说强奸与性无关的理论,在一个无法想象与不情不愿的陌生人发生性关系的性别来看,确实有更大的可信性。

    伴随着暴力的减少,强奸是无关性与欲的暴力成为一个信条。在神圣信条面前,常识从来都是无力的;今天的强奸救援中心一致认为“强奸和性骚扰不是出于性欲行为,而是以性为武器的侵犯、暴力和羞辱”。(对此,记者希瑟·麦克唐纳曾经回应说:“在聚会上硬要将自己挤到女人身边的男人,都是在找一件东西,而且肯定不是想要重建父权。”)[69]因为这种神圣信条,强奸受害人咨询顾问会向学生提供一些不负责任的劝告,没有任何父母会这样劝告自己的女儿。当麦克唐纳问一所大学性骚扰防范中心的助理主任,他们是否鼓励学生注意一些基本守则,例如“不要酗酒,不要和男人上床,不要脱光衣服,不要让别人来扒自己的衣服”时,她回答说:“这些说法让我很不舒服。这好像是说,女学生被强奸是她们自己的错误——可是这从来都不是她们的错——不论一个人如何穿衣服,都不是在邀请暴力和强奸……我永远也不会让我的属下或者我自己告诉受害者,遭到强奸是因为她们穿错了衣服,或者是因为她们缺乏自律。”

    幸好,麦克唐纳采访的学生没有让这种政治正确蒙蔽自己的常识。也许就研究信仰社会学来说,校园里防止强奸的官僚机构的党派立场算得上是个有意思的课题,但在历史大趋势中,他们都不是主流;近几十年来,女性的视角大量融入社会观念和执法系统,真正成为几大类犯罪减少的主要动力。

    * * *

    其他以妇女为目标的暴力种类还有“揍老婆”“殴打妻子”“虐待配偶”“同居暴力”和“家暴”。男子利用体力优势恐吓、骚扰甚至在极端情况下杀害妻子、前妻或者女友。此类暴力的起因通常是男性的嫉妒或恐惧女性会离开自己,虽然这些男子的行为实际上是用暴力确立自己在两性关系中的统治地位,因为女性挑战他们的权威,或者因为女性没有做好家务等任何一点不合意而大加惩戒。[70]

    在男子用以控制他们配偶的自由,特别是性自由的各种手腕中,家暴是其中的杀手锏。这也许与“守护伴侣”这种生物现象有关联。[71]在许多生物中,雄性对后代进行投资,雌性则有机会与其他雄性交配,雄性会到处追随刚刚与之交配过的雌性,不让她接触其他雄性,而一旦发现阻拦可能失败,雄性会试图当场与雌性交配。人类的一些实践,例如面纱、陪伴、贞洁带、幽禁、男女隔离以及女子阴部割礼,都是男性“守护伴侣”策略在不同文化中的表现。为了再增加一层防护,男人经常和其他男人(有时也和年长的妇女)签约,确认他在法律上享有对配偶的垄断权力。新月沃地、远东、美洲、非洲和北欧等世界各个文明的法典毫无例外地将妇女排在财产之列。[72]通奸是奸夫对丈夫的侵权行为,丈夫有权为此伤害配偶、离婚(女方家庭要退还新娘的聘礼)或者暴力复仇。通奸一向是单独由女方的婚姻状态来定义的,男性的婚姻状态和女子本人的偏好都无关紧要。直到20世纪第一个10年,各国法律仍容许作为一家之主的男性“严惩”自己的妻子。[73]

    20世纪70年代,西方国家开始废除那些将妻子视作丈夫所属品的法律。离婚法变得更为对称公平。男人杀死妻子和她的情人,不再是被激怒后的正当行为。丈夫不得强制禁锢妻子,不得不许妻子离开家门。女方的家人不再因收容逃离丈夫的妻子而被控“窝藏”罪。[74]美国的大部分地方都为妇女设立了逃避丈夫虐待的庇护中心,法律保护她们的人身安全,视家庭暴力为犯罪。警察原来拒绝干涉“夫妻争吵”,现在大部分州都有法律要求警方逮捕可能动手施暴的配偶。在许多地区,检察官有责任先为受到潜在暴力威胁的配偶拿到法庭保护令,让女方脱离男方和家庭,随后再起诉男方,而且无论受害人是否愿意追究,检控方都不得撤诉。[75]有些妇女陷入虐待—道歉—原谅—再虐待的循环,一些针对这种情况的政策变得非常具有干涉性,以至于有些法律学者,比如珍妮·苏克(Jeannie Suk)认为,妇女的自主权已因此受到侵犯,这些政策已经走到妇女利益的对立面了。

    人们的观念也发生了变化。几百年来,打老婆一直被认为是婚姻的常规组成部分。从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描述。17世纪的剧作家博蒙特(Beaumont)和弗莱彻(Fletcher)嘲弄说“慈善和殴打都是从家里发源的”, 20世纪的公交车司机拉尔夫·克拉姆顿(Ralph Kramden)则威胁说:“总有那么一天,爱丽丝……砰,正打在那臭小子脸上。”直到1972年,在一项对各种暴力的严重性进行排序的调查中,受访者将“殴打配偶”列在140项的第91位。(受访者认为“贩卖迷幻药”是比“在公园强奸陌生者”更严重的罪行。)[76]不相信调查数据的读者不妨去看看社会心理学家兰斯·肖特兰(Lance Shotland)和玛格丽特·斯特劳(Margaret Straw)在1974年做的一项实验。学生在回答一份问卷时,听到一男一女爆发争吵——实际上是安排的演员在演戏。我还是让作者自己来描述发生了什么:

    大约15秒钟的激烈争吵之后,男子开始向女子动武。他剧烈地摇动她,而她挣扎着,抗拒着,尖叫着。她的喊声凄厉刺耳,夹杂着几声“别碰我”的乞求。随着女子的叫喊,出现了两种情况中的一种,并且重复了几次:一种是“陌生人情况”,女子喊着说“我不认识你”;还有一种是“夫妻情况”,女子喊着说“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嫁给你”。[77]

    大部分学生会涌出实验室查看动静。在演员表演“陌生者”的情况下,大约2/3的学生前去进行干涉。通常是慢慢靠近纠纷中的男女,希望他们能自己停止争斗。但在“夫妻情况”下,只有不到1/5的学生出面进行干涉。虽然学生面前就有电话,并且贴着校园警察局的急救电话,大部分学生都没有电话报警的意思。事后,当问及他们的想法时,他们说“此事与他们毫不相干”。1974年,夫妻之间的暴力显然是可以被接受的,陌生人之间的暴力则比较让人难以接受。

    今天,因为联邦政府对用人类做实验加以限制,我们已经不可能再进行这样的实验,这也算是我们这个厌恶暴力的时代的另一个标志吧。但是有其他研究显示,现在即使是男人攻击自己的妻子,其他人也很难认为此事和自己无关。1995年的一项调查说,超过80%的受调查者认为“家庭暴力是非常严重的社会和法律问题”(比儿童贫困和环境问题更严重);87%的人相信干涉是必要的,即使挨了打的妻子并没有受伤;99%的人相信如果男人殴打妻子并致伤,司法就应介入。[78]不同的年代对同样问题的回答发生了巨变。1987年,只有一半的美国人认为男人用皮带和棍棒殴打妻子是绝对错误的;10年之后,86%的人认为这样做是绝对错误的。[79]图7-12给出了对4次调查调整过的统计结果,调查的问题是,是否同意丈夫打妻子。1968—1994年,认可丈夫打妻子的人数降至原来的一半,从20%落至10%。虽然男人比女人更宽容家庭暴力,但女权潮流带动男人跟着转变,1994年认同家庭暴力的男人数量已经少于1968年认同家暴的女人的数量。这一趋势遍及美国全国各个地区、各个族裔,包括白人、黑人和西班牙裔。

    图7-12 1968—1994年美国人中同意丈夫掌掴妻子的人数

    资料来源:斯特劳斯等人绘制,1997年。

    至于家庭暴力本身的记录,在考虑整个大趋势之前,我们要先看一看一个惊人的说法:男性所犯的家暴和女性所犯的家暴差不多。社会学家默里·斯特劳斯(Murray Straus)做过很多保密和匿名的调查,他询问受调查者是否曾对配偶行使暴力,结果他发现男女之间没有区别。[80]他在1978年时这样写道:“大部分人(特别是那些女权主义的同情者)都没有意识到,老动画片中妻子挥舞擀面杖追赶丈夫,或者将水壶铁锅扔到丈夫头上的场景是非常贴近现实的。”[81]一些社会活动家已经在呼吁关注男人作为家暴受害者的问题,并呼吁为男人建立逃脱妻子和女友暴力的庇护中心。如果妇女从来都不是按性别分类的“殴打老婆”暴力的受害者,而是男女两性一向在同样程度上均为“殴打配偶”的受害者,我们单单说“打老婆”的减少是结束针对妇女的暴力社会运动的组成部分,就会让人产生误解。

    要理解这样的调查结果,我们必须很谨慎地解释什么是家庭暴力。关键是夫妻纠纷和由此升级形成的暴力(如罗杰斯和哈特所说的“对话中伴随着飞过来的盘子”),同配偶的一方习惯性地威胁和恐吓另一方,两者之间的界限在哪里。[82]社会学家迈克尔·约翰逊(Michael Johnson)对有暴力问题的配偶之间的互动数据进行了分析,他发现,一套与控制欲有关的因素共同在起作用。在有些夫妻中,发出暴力威胁的一方,同时也控制家庭的财政,限制另一方的行动,借故泄愤,打孩子或者打宠物,有意识地不流露任何赞许和爱慕的感情。在一方为控制者的夫妻中,暴力型的控制者几乎全部是男性;而配偶中使用暴力的女性,几乎无一例外是自我防卫和保护孩子。当夫妻双方均不属于控制型时,只有在争吵失控的时候才会发生暴力;在这种情形下,男性暴力的水平略高于女性。控制者和吵闹者之间的区别解释了性别暴力统计上的谜案。暴力调查中的数字主要是非控制型配偶之间的纠纷,这样的家庭纠纷中男女行为相差不大。但根据庇护中心的登记资料、法庭记录、急救室和警察的统计,暴力主要来自夫妻中的控制型一方,通常是男人威胁妇女,有时候也有妇女进行自卫。在反目的伴侣中,男女暴力的不对称更加显著,一般总是男方对妇女实施追踪、威胁和伤害。其他研究已经证实,习惯性的恐吓和严重伤害主要是男性的行为。[83]

    那么,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吗?在你一拳我一脚这些小事情上也许没有太大变化,[84]但在严重的暴力行为方面,例如发生攻击并上报进入《全国犯罪受害者调查》的数量发生了剧减。与对强奸的估计数字一样,来自受害者调查的家暴数字也很不可靠,但不妨以此作为衡量变动趋势的指标。而对家庭暴力的新关注,也许让受调查者更愿意报告受到虐待的情况。图7-13是美国司法部1993—2005年的家庭暴力数据,数据显示妇女被家庭伴侣暴力对待的案件减少了2/3,而男人受家暴的数字减少了近1/2。

    这一下行的趋势早就开始了。在斯特劳斯的调查中,1992年,妇女报告被丈夫殴打的数量是1985年的1/2。1992年,联邦政府开始建立暴力受害者数据库。[85]

    图7-13 1993—2005年美国亲密伴侣之间的暴力攻击数量

    资料来源:美国司法部司法统计局资料,2010年。

    最极端的家庭暴力是杀妻和杀夫。对社会学家来说,亲密伴侣中的一方杀死另一方时,总是一方有绝对的优势,因此无须斤斤计较定义和报告中出现的偏差,死亡就是死亡。图7-14显示了1976—2005年亲密伴侣之间的凶杀比重,数字表现为每10万同性别人口中的死亡人数。

    我们再一次看到稳定的下降曲线,虽然有一个饶有意味的插曲:女权主义对男性是非常有益的。自妇女运动兴起以来,一个男人被他的妻子、前妻或女友杀害的机会减少了5/6。尽管在这期间,没有任何针对男方暴力的运动结束,而妇女一般而言本来就不是喜好凶杀的性别,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妇女不得不杀死虐待她的丈夫或男友,大都因为受到丈夫或男友的生命威胁而无法出走。妇女庇护中心的发展以及法庭限制令的运用,使妇女有了出逃之路,也就没有必要再行使极端手段了。[86]

    * * *

    世界其他地方的情形如何呢?不幸的是,要想说清这个问题真的挺不容易。与凶杀不同,强奸和配偶虐待的定义因地而异,警察的报告非常不准确,对于妇女所遭遇的暴力的统计,很容易受到妇女向警察报案意愿的干扰。而女权组织总是有在统计上夸大妇女所遭受的暴力的倾向,不愿意承认正在发生的暴力减少趋势。英国内政部主持了一项英格兰和威尔士犯罪受害者的调查,但是没有给出强奸和家庭暴力的变化趋势的数据。[87]不过来自另一个年度报告的数据(见图7-15),显示了家庭暴力的减少,与美国的情况很相似。因为在如何定义家庭暴力和如何计算人口基数上的差异,图7-15的数据与图7-13的数据无法直接比较,但两图显示的趋势几乎完全吻合。我们可以说,在西方民主国家均出现了相似的家暴减少趋势,因为它们都非常重视家庭暴力问题。

    图7-14 1976—2005年美国亲密伴侣之间的凶杀数量

    资料来源:美国司法部司法统计局资料,2011年,根据在线犯罪司法统计原始资料(http:// www. al-bany. edu/sourcebook/csv/t31312005. csv)。人口数据来自美国人口普查局。

    虽然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通常被指控为仇视妇女的社会,但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情况更糟。我前面说过,在美国的家暴调查中,家暴定义宽泛,不分男女,拳打脚踢这样的暴力都能包括在统计之内。加拿大、芬兰、德国、英国、爱尔兰、以色列和波兰都采用了此类标准。但对世界上的其他国家来说,首先不存在性别中立。心理学家约翰·阿彻(John Archer)研究了16个国家家庭暴力数据中的性别构成,他发现,在非西方国家,例如印度、约旦、日本、韩国、尼日利亚和巴布亚新几内亚,动手打人者主要是男人。[88]

    图7-15 1995—2008年英国和威尔士的家庭暴力

    资料来源:《不列颠犯罪调查》(British Crime Survey)数据,英国内政部,2010年。德瓦研究(Dewar Research)对历年的数据进行了综合,2009年。人口估算来自英国国家统计办公室(U. K. Office for National Statistics),2009年。

    世界卫生组织出版了一份资料,收录了48个国家的严重家庭暴力数据。[89]在世界范围,一般估计是20%~50%的妇女都曾经是家暴的受害者,问题比西欧和英语国家要严重得多。[90]在美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前一年只有不到3%的妇女报告伴侣虐待。其他国家的情形则大不一样,报告家暴的妇女在尼加拉瓜样本组中有27%,在韩国样本组有38%,在巴勒斯坦样本组有52%。对婚内暴力的态度,不同国家之间也有很大差别。只有约1%的新西兰人和4%的新加坡人认为丈夫有权利殴打挨骂时回嘴和不服从的妻子,但78%的埃及人、50%的印度北方邦的人、57%的巴勒斯坦人都认为丈夫有这样的权利。

    在很多国家,针对妇女遭受暴力对待的立法还远远落后于西方国家。[91]84%的西欧国家已经将(或者正在准备将)家庭暴力列为违法,而婚内强奸已经被72%的西欧国家视为非法。但在世界其他地区,这两个相应的数字是:东欧,57%和39%;亚洲和太平洋地区,51%和19%;拉丁美洲,94%和18%;撒哈拉以南的非洲,35%和12.5%;阿拉伯国家,25%和0%。在这些不公正之外,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南亚和西亚仍然在对妇女实行制度化的残暴伤害,例如杀婴、阴部伤残、走私儿童和儿童卖淫、性奴、荣誉杀戮,使用硫酸和煤油处罚不顺从和陪嫁不足的妻子,此外还有战争中的大规模强奸、暴乱和种族灭绝。[92]这些罪行在21世纪的西方已经十分罕见或者绝迹了。

    那么,妇女遭受的暴力在西方和世界其他地方之间有什么不同?是不是众多因素,比如民主、繁荣、经济自由、教育、技术、良好的政府,共同向一个方向发生作用的马太效应?这个答案并不全对。韩国和日本是富裕的民主国家,但仍然存在大量家庭暴力;拉美的一些国家远非发达国家,但两性间更平等,暴力的绝对水平也更低。这就要求我们在富裕程度为常数的情况下,在统计数据允许的空间中寻找其他与妇女安全有关的社会文化原因。阿彻发现,那些妇女能够在政府和专业领域得到更好的职务,工资收入也能够在家庭工资收入中占大头的国家里,妇女较少遭受配偶虐待。此外,在个人主义文化中,人们认为自己是独立自主的个体,有权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标,而在集体主义文化中,人们感觉自己是社会的组成部分,集体的利益高于个体,前者针对妇女的暴力要少于后者。[93]这些相关性不能证明任何因果关系,但是它们无一不昭示,人文主义观念一直是西方社会推动针对妇女暴力减少的主要动力;相对社区传统,它要强调的是个体的权利,包括妇女个体的权利。

    虽然我在预言未来方面一向谨小慎微,但我还是要说,在未来几十年内,针对妇女的暴力将在世界范围内减少。压力来自上下两个方向。国际社会已经形成共识,妇女遭受的暴力是当今世界最严重的人权问题。[94]人们已经将11月25日定为“国际消除对妇女暴力日”,联合国及其成员国政府也不断发表各种声明,虽然这些措施都是象征性的,但是以往废止奴隶制、捕鲸、海盗、私掠、化学武器、种族隔离、大气层核试验的经验表明,国际社会的谴责从长期看是有作用的。[95]联合国妇女发展基金的负责人曾经说过:“现在已经有更多的国家在制订计划、制定政策和法规,这一趋势也出现在政府间合作领域。”[96]

    全世界的观念都在发生变化,在未来几年,妇女势必将获得更大的经济权利和政治权利。皮尤研究中心“全球态度调查项目”2010年对22个国家的一项调查发现,在大部分受调查国家中,包括美国、中国、印度、日本、韩国、土耳其、黎巴嫩,以及欧洲国家和拉美国家,至少有90%的男女受访者认为妇女应该拥有与男子平等的权利。甚至在埃及、约旦、印度尼西亚、巴基斯坦和肯尼亚,赞成男女平权的人也超过60%,只有在尼日利亚,这个数字不到50%。[97]有更多的人支持妇女离家工作。盖洛普全球调查显示,甚至在伊斯兰国家,大多数妇女认为只要妇女愿意,她们就应该有投票权,有工作机会,甚至在政府中任职;而在大部分伊斯兰国家,大多数男人对此亦表示同意。[98]从妇女能够表达这点儿起码的要求开始,她们所在国家的政策和规则将会越来越多地顾及妇女的权益。男子不应以暴力伤害女子的生命,这一论点在今天已经不容争辩,正如雨果所说:“当一种观念成为时代的浪潮,其来势必不可阻挡。”

    儿童权利与杀婴、体罚、虐童和欺负弱小

    如果说在摩西、以实玛利、罗慕路斯和雷穆斯、俄狄浦斯、居鲁士大帝、萨尔贡、吉尔伽美什、后稷(周朝的始祖)之间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曾经是弃婴——被他们的父母抛弃荒野,任其自生自灭。[99]一个孤独的婴儿在寒冷、饥饿和野兽的围困下无助地等待死亡的图景,让每一个人都感到撕心裂肺;而一个弃婴成长为一个伟大王朝的奠基者,那真正是人间神话,无论是在犹太人、穆斯林、罗马人、希腊人、波斯人,还是美索不达米亚人、苏美尔人和中国人那里,我们都能看见这样的传说。但是,弃婴的普遍存在告诉我们的不仅是美好的故事片段,还有在人类历史上杀婴曾经多么常见。从我们早已无法记忆的年代开始,父母们就开始遗弃、窒息、勒死、殴打、淹死或者毒死自己新生的孩子。[100]

    人类学家莱拉·威廉姆森(Laila Williamson)所做的一项文化研究显示,世界各个大陆各个社会均有杀婴行为,从前国家时期的狩猎群体到聚居的村民一直到发达的高级文明无一例外。77%的村民接受杀婴的习俗。[101]直到最近,仍有10%~15%的新生儿在出生不久后被杀死;在有些社会,这个数字高达50%。[102]用历史学家劳埃德·德莫斯(Lloyd de-Mause)的话来说,“所有的家庭都有过杀婴的经历。所有的国家都能在源头找到使用儿童活祭的历史。所有的宗教都是以残害和谋杀儿童开始的”。[103]

    杀婴是最极端的虐童形式。此外,我们的文化遗产中还有很多其他的形式,比如儿童祭献,将儿童卖为奴工、新娘、宗教服役,让儿童清扫烟囱,在煤矿的坑道里爬行运煤,此外还有几乎是酷刑的各种体罚。[104]今天,我们能够用卓越的外科手术挽救一个只有1磅重的早产儿,我们不再期望我们的孩子在30岁之前养家糊口,我们对施加于儿童的暴力保持高度警觉,甚至到了闪避球都必须禁止的程度,为此我们的确已经走过了漫长的道路。

    我们怎样才能理解这种违背生命延续需要的杀婴呢?拉里·米尔纳(Larry Milner)医生对全世界的杀婴做了权威性的调查,他在《冷酷的心/冷酷的生活》(Hardness of Heart/Hardness of Life)一书的最后一章中这样写道:

    我开始写作本书时,心里只有一个目的——如我在导言中所说,就是要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将自己亲生的孩子掐死”。多年前我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以为这可能是一种大自然的独特病变。一个生物物种的生存已然处于微妙的平衡状态,而它却持续地表现出杀死自己后代的倾向。在进化的意义上,这似乎非常不合理。达尔文的基因物质自然选择意味着只有最适合生存的物种能够留存,而杀婴倾向肯定是不符这一原则的不适合生存的行为。但是,我的研究得出的答案却指出,在面对某些压力的情况下,人类自愿地杀死自己亲生的后代,是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105]

    要回答米尔纳的困惑,我们要进入进化生物学的一个分支:生活史理论。[106]认为母亲视每一个子女为无价之宝这种直觉,不仅不符合自然选择理论的含义,而且根本是不相容的。自然选择表现为让一个生物在其预期生命期间最大限度地繁衍后代,这需要在是为新生后代投入,还是为原有的和未来的后代保存实力之间进行权衡。在动物之中,哺乳动物在幼崽身上投入的时间、能量和食物极大,而人类又是哺乳动物极端中的极端。怀孕和生产只是母亲投资工程的开篇,哺乳类的母亲将婴儿抚育成熟所消耗的卡路里远远大于孕期的消耗。[107]大自然憎恶沉没成本谬误,因此我们认为母亲会评估后代和自己的处境,决定是增加投入,还是将能量保留给其他已出生和未出生的子女。[108]如果婴儿身患疾病,或者生存环境过于险恶,父母就不愿意浪费资源,为烂命烧好钱,而是会控制成本,将资源转向最健壮的孩子,或者等待更好的时机做新的尝试。

    对生物学家来说,人类杀婴是一种典型的筛选分诊。[109]直到最近,妇女一直是将自己的孩子抚育到2~4岁,再开始下一次孕育。许多孩子夭折,尤其是在生命的第一年。大多数母亲只能看见自己的2~4个孩子活到成年,很多母亲的孩子无一幸存。人类进化中的祖先为了在严酷的环境中成为祖母,必须进行痛苦的抉择。根据分诊理论,在一个婴儿活到成年的前景过于黯淡的时候,他的母亲可能会任其死亡。这种黯淡前景的原因可以是婴儿的原因,比如身体畸形,没有活力;也可以是母亲的问题,例如已经负有养育其他子女的重负,或遭遇战争和饥荒,无法得到家庭和孩子父亲的支持。当然,这也取决于母亲是否年轻,是否还有机会再次怀孕。

    马丁·戴利和马戈·威尔逊对分诊理论进行了测试,他们研究的样本涉及60个彼此无关联的社会,数据取自民族志数据库。[110]这些社会大部分都有杀婴记载,人类学家在112个杀婴案例中记录了原因。其中87%的原因符合分诊理论:或者婴儿的父亲不是母亲的丈夫,或者婴儿身体畸形或有疾患,或者婴儿生存的前景不妙,比如是双胞胎或有年龄相近的同胞,父亲外出,或者降生时正逢家庭经济发生危机。

    杀婴的普遍性和杀婴在进化中的可理解性看起来非常不人道,人们一般不将此视为肆无忌惮的谋杀,而是当作特殊类型的暴力。采访过这些妇女(或者她们的亲戚——因为这些经历对母亲而言过于痛苦,有时需要其他亲人出面讲述)的人类学家通常都记录说,母亲认为婴儿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悲剧,并为失去的孩子悲伤不已。比如,据拿破仑·沙尼翁记载,当他开始实地调查的时候,一位雅诺马马头领的妻子“巴哈米正好怀孕了,但孩子出生后,她弄死了婴儿,是一个男孩儿。她眼泪汪汪地解释说她没有别的办法。这个新生儿和她最小的仍在吃奶的儿子阿里瓦里冲突了。为了不让阿里瓦里承担提早断奶的危险和不确定性,她选择了结束新生儿的生命”。[111]尽管雅诺马马人被称为彪悍的民族,杀婴却不是表达彪悍的必要方式。非洲有一些好战的部落很少杀死他们的婴儿,而一些相对和平的部落反而常规性地杀婴。[112]米尔纳的巨著的标题来自19世纪人类学奠基人爱德华·泰勒(Edward Tylor)的一句格言:“杀婴的起因与其说是心灵的冷酷,不如说是生活的冷酷。”[113]

    是保留还是牺牲婴儿,命运的临界点由人的内心情感和文化规范共同决定。在我们这样的文化中,人们对生育怀有敬畏之意,要尽一切可能让幼儿长大成人;我们总是感到,母亲和婴儿之间那种愉悦的血肉关联几乎是本能的条件反射。但事实上,这种关联需要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公元1世纪,古希腊历史学家普鲁塔克就已经清楚地指出了这一令人不快的事实:

    在一个男人眼中,没有什么比女人生产更不美好、更孤立无助、更赤裸裸、更不成样、更污秽的事情了;简直可以说,大自然甚至没有留下一丝光明,完全是一片血腥之气,把一个生命的降临搞得和杀戮一般,除了某些天性富于爱心的人,实在没有什么人愿意触摸、举起、亲吻或搂抱这个小东西。[114]

    而“天性富于爱心”却不是自然而然产生的。戴利和威尔逊,以及后来的人类学家爱德华·哈根(Edward Hagen)都指出,产后抑郁及其轻度表现“产后抑郁期”不是因为激素失调,而是做出保留婴儿决定后的情绪化表现。[115]患有产后抑郁症的母亲往往在情感上疏离婴儿,并可能怀有伤害婴儿的强迫性念头。心理学家已经发现,与我们通常享有的乐观态度相比,轻度抑郁通常让人们更准确地评估他们的生活前景。让一位抑郁的产后母亲感到最沉重也最真实的问题,就是如何承担养育孩子的重负。贯穿人类的历史,许多母亲的抉择无非是立刻发生的悲剧和将来可能发生的更惨的悲剧。一旦情况进入正轨,抑郁消失,大部分母亲会爱上自己的婴儿,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美妙造物。

    哈根研究了有关产后抑郁的心理文献,测试了5种评估是否向婴儿继续投资的预测理论。预测说,如果产妇缺乏社会支持,例如她们单身、分居、对婚姻状况不满,或者远离娘家,或是产妇经历难产或者婴儿不健康,以及产妇处于失业状态或者产妇的丈夫失业,在这些情况下,产后抑郁都会更常见。他还发现,在非西方人群的产后抑郁症报告里也看到了同样的风险因素(虽然他没有能够找到对传统家族社会的充分研究)。最后,产后抑郁与激素失调只有非常弱的关联,说明它不是一种机能失调,而是一种结构功能。

    很多文化传统在婴儿确定能够活下来之前,故意拉开人对婴儿的情感。当婴儿度过危险期,人们才被允许触摸婴儿,为其取名,或者授予其法定身份,并用欢乐的仪式迎接这一转变;在西方传统中,我们有基督教的命名礼和犹太教的割礼。[116]有些传统有一系列里程碑式的仪式,比如在传统犹太教中,婴儿只有在出生30天之后才能被给予法律地位。

    如果说我一直在试图让读者多少能够理解杀婴这种行为,我能做到的也只是在古人接受杀婴和我们憎恶杀婴之间,缩小一点儿历史差距。但这两点之间的差距简直是天悬地隔。即使我们意识到杀婴不过是前现代化社会艰辛人生中冷酷的进化逻辑,依照我们的标准,还是无法理解和原谅这样的残忍。戴利和威尔逊名单上的实例包括杀死通奸受孕的婴儿,以及在妇女再婚(甚至是被抢劫被迫再婚)时杀死所有与前夫所生的孩子。戴利和威尔逊指出,名单上有14%的杀婴与我们前面提到的进化生物学家提出的各个杀婴分类无关。比如,儿童献祭,岳父针对女婿的恶意行为,为铲除王位继承人或者免除亲族责任进行的杀戮,而最常见的杀死婴儿的理由,仅仅因为她是女孩儿。

    * * *

    发展中国家的人口普查显示女性人口大规模失衡,这提醒人们,时至今日,杀死女婴仍然是世界性的问题。从统计数据上看,“1亿人消失了”,这主要是在印度。[117]很多亚洲家庭想要养儿子。在有些国家,孕妇会要求医院进行羊水穿刺或者超声波,一旦得知是女孩子,孕妇转身就去隔壁的诊所做人工流产。现代胎儿性别检查技术似乎是当今女孩儿短缺的原因,但事实上杀死女婴在中国和印度已经有长达两千多年的历史记载。[118]旧中国的接生婆会在产床旁放上一桶水,准备淹死新生的女婴。而在印度,杀婴的方式很多,“让婴儿吞下烟草或大麻片剂,把婴儿淹没在牛奶里,在母亲的乳头上涂上鸦片或者有毒的曼陀罗汁液,在婴儿呼吸之前用牛粪糊住嘴巴”。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即使女孩子挣扎着活了下来,也活不长久。父母将食物优先给儿子,一位医生这样解释说:“如果是男孩子生病了,父母会立刻将孩子送到医院;如果是女孩子病了,父母也许会等等,看看情况到了明天会怎么样。”[119]

    杀死女婴,也称为“性别灭绝”(gendercide和gynocide),并非亚洲独有。[120]许多采集社会杀死女婴的数量远远多过男婴,雅诺马马人就是其中之一。在古希腊和古罗马,“婴儿被扔在河里、粪堆里,或者是臭水沟里,孩子被丢在盒子里饿死,或者交给大自然,留给野兽”。[121]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杀婴也是家常便饭。[122]在所有这些地方,被害死的女孩子总是多于男孩子。有些家庭杀死每一个新生的女婴,直到他们得到一个男孩子为止,男孩子下面出生的女孩子才会被允许活下来。

    杀女婴可谓生物谜案。每个孩子都有母亲和父亲,如果每个人都关心自己的子孙后裔,希望自己的基因和家族的延续下去,剔除自己的女儿实在是一种疯狂的举动。进化生物学的一项基本原则是性成熟人口中两性比例应为50∶50,才有稳定的人口均衡。如果男性占多数,对女儿的需求就会上升,在吸引异性、生育下一代子女方面,女儿就会占据比儿子更有利的地位。同样,如果女性占人口多数,儿子的地位就会上升。无论是通过自然手段还是通过抚育,父母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控制后代的性别比例,但是如果他们过分地偏向儿子而轻视女儿的话,子孙后代就会惩罚他们。[123]

    有一种很天真的假说,认为人口中女性的数量决定了人口的增长速度。部落或者国家的人口翻番达到了马尔萨斯极限的时候,就会出现杀死女儿以实现人口零增长。[124]人口零增长理论的一个问题是,许多杀婴的部落和文明并没有受到环境的压力。另一个更严肃的问题是,所有这些天真的团体利益至上理论都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他们内在的机制是自我毁灭。任何不服从这一政策而保留女儿生命的家庭将繁衍昌盛,他们的子孙将占据全部人口,而那些无私的邻居家里过多的儿子,只会单身到死也得不到婚配。因此,那些总是倾向于杀死自己女儿的家族的谱系应该早已灭绝了,在任何社会持续地残害女婴都是让人无法理解的。

    进化心理学能解释性别歧视吗?对此,批评的人认为这些解释只是创意训练,似乎任何人都能对一种现象提出一个漂亮的进化论解释。问题是人们以为,很多花里胡哨的进化论假说最后都得到了数据的验证,虽然成功不是百分之百有保证的。事实上,一个最出名的假说——将关于性别比例的特里弗斯-威拉德理论应用于人类杀害女婴,已经被证明是不成立的。[125]

    按照生物学家罗伯特·特里弗斯(Robert Trivers)和数学家丹·威拉德(Dan Willard)的推论,即使儿子和女儿平均会带来同样多的孙子孙女,但每个性别可能带来的最大数则不同。一个出色的儿子能够打败其他男性,让大量妇女受孕,因此生育大量子女;而一个出色的女儿能够生育的子女,最多是她在生育年龄能够受孕和抚养的数量。另一方面,女儿是更安全的赌注。一个软弱的儿子在与其他男性的竞争中失利后,可能完全没有自己的孩子,而女儿再不济事,也总能找到愿意交配的伴侣。不是说她本身的条件不重要,一个健康和招人喜爱的女儿总是比虚弱和不讨人喜欢的女儿养活更多的孩子,但与男子之间的竞争相比,女子之间的竞争不是极端的生死对决。父母在某种程度上能够预测子女的强弱(比如说,通过检测他们的健康、营养和活动范围),策略性地扭曲性别比例;当儿子具有竞争力的时候,他们就会偏向儿子,而在儿子不争气的时候,他们就会偏向女儿。

    特里弗斯-威拉德理论在人类以外的很多生物中得到证实,甚至在灵长类也可以找到一些证明。在传统社会,富裕的上层不仅寿命较长,还能够吸引更多和更好的配偶;根据这个理论,应该是上层家庭偏心儿子,下层家庭偏心女儿。在某些偏心行为(比如在遗嘱中的分配)中,这个理论真的成立。[126]但在更严重的问题上,比如是否让新生儿生存,这个理论却毫无用处。进化人类学家萨拉·赫尔迪(Sarah Hrdy)和克里斯滕·霍克斯(Kristen Hawkes)各自证明了特里弗斯-威拉德理论只说对了故事的一半。在印度,高级种姓的家庭确实倾向于杀死女儿,但是,低级种姓的家庭也没有更愿意杀死儿子。事实上,几乎找不到任何偏向杀死男婴的社会。[127]全世界的杀婴文化不是同样对待男婴和女婴,就是倾向杀死更多的女婴——由此,杀婴文化也杀死了特里弗斯-威拉德理论对人类杀害女婴文化的解释。

    对于杀女婴这种最极端的厌女主义,女权主义的分析是,一个社会的性别歧视触及生命的权利:身为女性,就是死罪。但是,这个假说也不成立。不论性别歧视如何严重,没有一个社会是想完全没有女性的。男人的世界并不是不容许女孩儿出现的男生树屋,他们在性生活、生养孩子、采集和烹煮食物上都依赖妇女。那些杀死女婴的家庭一样希望家中有女性忙碌的身影。他们只是想让别人来养育女孩儿。杀害女婴是一种社会寄生行为,是搭便车的老问题,是平民百姓传宗接代的悲剧。[128]

    当没有人拥有公共资源的时候,就会出现搭便车的问题,此处,这个公共资源就是潜在的新娘群体。在婚姻的自由市场上,父母拥有新娘的产权,儿子和女儿可以相互替代,不会过度偏向某个性别。如果家里实在需要一个凶猛的武士,或者一个干体力活的大块头,这个人是自己生养的儿子还是女儿带来的女婿,其实是没有分别的。儿子多的家庭会很愿意拿几个出来交换媳妇,反之亦然。女婿的父母肯定希望他和他们住在一起,但你总是可以利用女儿讨价还价让女婿倒插门,如果那个年轻人的确想讨老婆的话。市场出现偏向儿子的问题,一定是产权发生了扭曲。事实上,父母只拥有自己的儿子,而不拥有自己的女儿。

    霍克斯注意到,在采集人群中,有三种居住方式:男子入赘女方家的社会,即女儿留在父母家,她们的丈夫迁入她们的家庭;或者小夫妻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的居处;还有就是在从父(或从夫)居社会,即女儿出嫁进入夫家或婆家,在最后一种社会中,杀女婴情况最普遍。在邻村之间经常处于战争状态的部落社会里,从夫居成为最常见的居住模式,因为战争需要有亲缘关系的男子抱团聚居,共同战斗。如果敌人来自其他部落,这种居住模式就不会这样常见,男人在自己的领地内可以更自由地行动。内战频繁的社会会陷入残暴的循环,他们杀死女婴,他们的妻子可以立刻开始尝试繁衍男丁,于是就可以更有力地袭击其他村落,更好地防卫自己的家园,更多地劫掠其他人的妇女——特别是他们已经通过杀女婴将自己的女性残害殆尽了。在荷马时代的希腊,战事连绵的部落人就掉进了类似的陷阱。[129]

    印度和中国这样的国家社会为什么曾出现严重的杀女婴问题呢?霍克斯认为,在国家社会中,父母同样只拥有儿子,不拥有女儿,原因是经济而不是军事。[130]在阶层化的社会中,社会精英占有不可切分的财富,通常是由儿子继承。在印度,种姓制度是对市场的一种额外扭曲:低级种姓的家庭要支付高昂嫁妆,才能将女儿嫁给高级种姓的新郎。在旧中国有句老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131]中国1978年开始实行独生子女政策,这让地处农村,需要劳动力,也需要有人养老送终的父母格外紧张。今天,杀婴在这两个国家都属非法。尽管在中国,依然有人进行有选择性的堕胎,但这种活动也是非法的。在印度,尽管超声波检查和堕胎联营受到打击,但一般认为杀婴还是非常常见的行为。[132]要求减少这类杀婴活动的压力肯定会越来越大,政府只需要做一点儿简单的人口算术,就会明白,今天杀害女婴,意味着明天将面对大批难以驾驭的光棍汉(我们还会再回来讨论这个问题)。[133]

    * * *

    无论初为人母的女子何等绝望,无论名分上的父亲如何怀疑孩子是不是自己的骨肉,或者无论父母多么想要儿子而不是女儿,在西方,人们已经不再能杀死新生儿而不受制裁。[134]2007年,美国新生儿430万,其中有221名被谋杀。杀婴率为0.00005,或者说减少至历史平均水平的1/3000~ 1/2000。在这221名被杀害的婴儿中,有1/4是被母亲在他们出生的第一天杀死的,比如20世纪90年代头条新闻中的“垃圾筒妈妈”,她们掩盖自己怀孕的真相,秘密生产(一个女孩子在高中的毕业舞会上生产),然后闷死孩子,将孩子的尸体扔进垃圾箱。[135]这些女子发现自己陷入与史前时期人类杀婴的同样处境:她们太年轻,还是单身,独自生产,得不到家人的支持。其他一些婴儿被虐待致死,很多情况下继父是凶手。还有一些婴儿死于精神抑郁试图自杀的母亲,这些母亲自杀时带走了婴儿,因为她们无法想象孩子能够在没有母亲的世界上生存。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患有产后抑郁症的母亲会发展到产后精神病,并在幻觉驱动下杀死自己的孩子。比如2001年发生的臭名昭著的安德烈娅·耶茨案,这个母亲在洗澡盆里淹死了自己的5个孩子。

    是什么力量导致西方的杀婴减少了整整三个数量级?第一步,将杀婴视为犯罪。犹太教《圣经》禁止杀婴,尽管并不彻底:杀死一个不足月的婴儿不算谋杀,亚伯拉罕、所罗门王和耶和华自己降下的第十场瘟疫都是钻了这个漏洞。[136]在犹太教经文《塔木德》和基督教中,杀婴禁令变得明晰了,并被引入古罗马帝国。禁令的核心观念是,生命属于神,生杀取予一切听凭神的意志,因此孩子的生命不再属于他们的父母。结果,在西方道德准则和法律制度中,形成了一种禁忌,不得毁灭形体可辨识的人类生命:一个人不能决定另一个人的生命的价值。(当然,总是会有很多例外,比如异端、不忠、未开化的部落民、仇敌,以及违背几百项法规中任何一项的犯人。此外,每一次我们将士兵和警察送进危险之中,或者克扣健康和安全措施方面的开支的时候,都是在继续裁决统计意义上的生命的价值,尽管看起来与形体可辨识的生命有所不同。)

    说起来,将保护有形的生命称为“禁忌”似乎很古怪,因为这种保护本来是不证自明的。将神圣的生命放在手上衡量大小的行为,显然是非常荒谬的,但禁忌正是这样产生的。人们当然可以从知识甚至从道德基础上质疑什么是禁忌中的有形人类生命。1911年,英国医生查尔斯·默西埃(Charles Mercier)提出一个观点,即杀婴罪应该比谋杀儿童和成人的罪行要轻:

    受害人的头脑还没有充分发育到能感觉痛苦和死亡的折磨。它还不能感受惧怕和恐怖。它的意识也还没有充分发育,所以它不知道疼痛。它的离去,不会给任何家庭留下空白,这不曾从家长或者母亲怀里夺走任何孩子,它也还不是任何人的朋友、帮手或者伴侣。[137]

    今天我们知道,婴儿有痛感,但在其他方面,默西埃的推论已经被几位当代哲学家接受——尽管当他们的论文发表时,无一例外受到了人们的嘲笑。这些哲学家闯入了我们伦理直觉的隐秘地带,包括堕胎、动物权利、干细胞研究和安乐死。[138]几乎没有什么人愿意承认他们会像默西埃那样观察死亡,他们只是悄悄守着自己的直觉,觉得母亲杀死自己的新生儿与其他凶杀有所不同。很多欧洲的司法系统都区别对待这两种凶杀,将母亲杀婴和杀害新生儿作为两种不同的罪,或者准予母亲假定暂时精神失常。[139]即使在美国,虽然法律不做这样的区分,但母亲杀死新生儿时,检察官一般不予起诉;即使起诉,陪审团一般也不予定罪;即便是那些被判有罪的母亲通常也能避免坐监服刑。[140]有些时候,比如1997年的“垃圾筒妈妈”,因为媒体的疯狂报道,排除任何宽大处置的可能性;即便如此,这些年轻女子在3年监禁之后就获得了假释。

    就像核武禁忌,一般而言,人类生命的禁忌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下文摘自一部回忆录,时值1846年,作者当时正随同几个家庭从加利福尼亚州向俄勒冈州迁移。在路上,他们遇见了一个被遗弃的8岁印第安原住民女孩儿,她饥肠辘辘、衣不蔽体、满身烂疮。

    男人组成委员会,商讨如何对待女孩儿。我父亲想带她一起走,其他人想杀死她,以此结束她的痛苦。父亲说,这是故意谋杀。大家投票表决,结果是什么也不做,任她留在原地。我的妈妈和姨妈不愿意抛下小姑娘。她们留下来,尽力关照她。当她们最后赶上我们的时候,眼里满含着泪水。妈妈说她跪在女孩儿身边,乞求上帝关照她。一名负责马匹的年轻男子不忍心就这样留下她,他赶了回去,向她的头上开了一枪,结束了她的痛苦。[141]

    今天,这样的故事让我们感到震惊。但是,在当时西部开发者的伦理观中,让女孩儿受尽折磨后死去还是主动结束她的生命,是非常现实的选择。虽然我们会为了结束老迈的宠物或者摔断腿的马的痛苦而杀死它们,但我们将人类的生命归于神圣之物。任何基于同情和怜悯的算计都不能超过人的生命:一个有形的人的生命权利是不容谈判的。

    一步一步推向极端的纳粹集中营大屠杀,从对痴呆、心理疾患病人和有残疾的孩子进行安乐死,扩展到杀害同性恋、不合时宜的斯拉夫人、吉卜赛人和犹太人。我们对纳粹大屠杀的反应就是固化的生命禁忌。在集中营大屠杀的设计者和那些胁从的头脑里,前面的每一个步骤,都让下一步变得可以给予考虑了。[142]我们现在推断,禁忌是在堕落的陡坡之上一条清晰的界限,防止人们滑入罪恶的深渊。对纳粹操纵人类生命生死存亡的厌恶,让我们无法接受对杀婴、优生学和积极安乐死的公开讨论。但是,和所有的禁忌一样,生命的禁忌与现实的某些特征是不相容的。今天在胚胎发生、深度昏迷和非瞬间死亡这些问题上如何界定人类生命,生物学提供的边界模糊不清。如何厘清这种模糊性,正是生物伦理学激烈争辩的内容。[143]

    任何违背人性主流倾向的禁忌,都是靠一层又一层委婉又虚伪的表述来支持的,因此,这些禁忌对我们前面提到的活动或许没有实质的约束作用。大部分欧洲国家历史上的杀婴就是如此。也许,对人性最没有争议的一个说法就是,人类愿意在很多情况下进行性行为,而不论是否有能力抚养由此产生的婴儿。在没有避孕、堕胎和精心构造的社会福利制度的情况下,很多孩子一出生就得不到合适的照料,很难长大成人不论是否有某种禁忌,这些新生儿注定要夭折。

    大约1500年来,犹太教和基督教都禁止杀婴,但杀婴现象一直大量存在。有历史学家说,中世纪的弃婴“不仅数量巨大,而且绝无惩罚,被作家一笔带过”。[144]米尔纳引用的出生记录显示,平均每个富裕家庭有5.1个孩子出生,中产阶级每个家庭有2.9个孩子出生,贫困家庭有1.8个孩子出生,此外,“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怀孕数量也是这个比例”。[145]1527年,一位法国神父这样说:“那些茅厕里回荡着弃婴的哭声。”[146]

    在中世纪晚期和现代早期的不同时期,司法系统几次想对杀婴采取一些行动。这些行动的效果却非常可疑。在某些国家,未婚女仆的乳房定期受到检查,看看是否有哺乳的痕迹,而如果有乳汁而没有婴儿,她会遭受严刑拷打,直到供出发生了什么。[147]如果妇女隐瞒婴儿出生,而婴儿又未能存活,便一律被推定犯有杀婴罪,处罚是死刑,经常是将她们和几只流浪猫一起缝进口袋,然后扔进河里。即使没有这么刺激的处罚方式,结果也一样让人们感到良心的重负;以处决年轻女子来遏制杀婴的做法(尤其是这些女孩子绝大多数是因为贵族雇主受孕的女佣)并不是保护人类生命的尊严,而是允许男人甩掉他们不再想要的情妇。

    人们开始采取一些修补性的遮盖措施。母亲在睡眠中身体“压到”孩子导致婴儿窒息的意外死亡流行一时,简直泛滥成瘟疫。妇女被告知可以将无力抚养的婴儿送到育婴堂,有些机构设计了转盘和活板门,以确保母亲的身份不为人知。这些养育机构的婴儿死亡率从50%到超过99%。[148]母亲将自己的婴儿交给奶妈或者“育婴专业户”,这些专业户的婴儿存活率与育婴堂差不多。鸦片、酒精和糖浆是母亲和专业奶妈对付哭闹婴儿的灵丹妙药,只要用量够,的确能够有效地让孩子安静下来。熬过婴儿期活下来的孩子,很多会被送到工厂,正如狄更斯在《雾都孤儿》中描写的,他们“既不要求太多食物,也不要求太多衣服”,“恰恰相反,十之八九,这些可怜的小东西不是在饥寒交迫之中病倒,就是在极度疲劳中掉进火炉,或者遭遇其他意外;无论怎样,他们被召唤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见到他们尚未见过的父亲”。即便有了这些新创造的机构,在公园里,路旁桥下,沟渠中,还是经常能看见小小的尸体。据1862年一位英国验尸官回忆,“警察发现一具孩子的尸体,与发现死猫死狗没有分别,不会为此多动一点儿心思”。[149]

    今天西方国家的杀婴已经减少为旧时的几千分之一,这部分是因为生活水平的提高,让经济压得喘不过气的母亲越来越少,部分是因为技术的进步,避孕和堕胎越来越安全有效。但是,这也反映出孩子的价值发生了变化。社会终于在宗教说教之外,承认了婴儿的生命是神圣的——不论他们的父母是谁,不论孩子出生时多么不成模样、多么污秽,不论失去孩子给家庭留下何种空白,也不论喂养和照料孩子的费用多么昂贵。

    20世纪,即使在人工流产普及之前,怀孕的女孩子也很少会独自生产然后私自杀死婴儿。人们已经开始提供各种辅助,比如未婚母亲之家,还有死亡率已经大大下降的孤儿院和帮助寻找领养家庭的中介。为什么政府、慈善和宗教组织要建立这些救生机构呢?你会感觉到,孩子变得珍贵了,儿童的利益已经成为我们集体的共同关切,起点就是保护他们的生命。从如何对待孩子的其他方面看,可以肯定,变化是巨大的。

    * * *

    在对西方珍视儿童进行进一步讨论之前,我还要对杀婴历史演变的一种曲解再说几句话。有一种历史分析认为,西方人在杀婴方面的变化只是从婴儿出生之后再杀死他们,变为受孕后立即杀死他们。不错,与几个世纪前的杀婴率相比,现今世界上大约有相同比重的怀孕以人工流产终结。[150]在发达国家,12%~25%的受孕妇女人工终止妊娠,在某些国家,这一比重高达50%。仅在2003年,美国有100万名妇女堕胎,欧洲和其他西方国家则有500万名妇女堕胎,世界其他地方至少还有另外1100万名妇女堕胎。如果堕胎算暴力,那么西方在儿童暴力方面没有丝毫进步。因为有效的堕胎方式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开始流行(尤其是美国最高法院在1973年才对罗伊诉韦德案做出有关堕胎权的裁决),自那时起,西方的道德状况毫无改善,甚至简直就是在崩溃。

    本书不是要讨论堕胎是否道德,但是暴力的长期趋势可以提供某种观察的角度,并告诉我们,人们是怎样看待堕胎的。许多反对堕胎合法化的人预测,接受堕胎,将让人命特别是儿童的生命贬值,让社会滑向杀婴、对残疾人实施安乐死,逐步走向大规模的谋杀和屠杀。今天,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样的惨剧还没有发生过。虽然堕胎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已经实行了几十年,但没有一个国家不设定堕胎的孕期期限,任凭堕胎成为合法的杀婴,也没有一个国家将堕胎作为处理残疾儿童的手段。从堕胎成为可广泛获得的手段以来,每种形式的暴力都在减少。我们已经看到,儿童生命的价值是在迅速提高。

    反对堕胎的人看见了各种暴力的减少,但对他们来说,杀死胎儿仍然是令人震惊的道德伪善。对此,我们还有另一种解释。在现代人的情感中,越来越从感知的意义上,特别是从感受痛苦和实现自我的能力上看待道德价值,并将感知定位为大脑的活动。这一转变意味着人们开始摆脱宗教和习俗,转向科学和世俗的哲学,寻求道德启示的源泉。就像现行法律认定生命的终结是大脑停止活动,而不是心脏停止跳动,因此,生命的起点是胎儿大脑开始感知的那一瞬间。目前人们对感觉的神经基础的认识,将感觉与丘脑和大脑皮层之间的神经投射活动联系在一起,而26周左右的胎儿才开始具备这样的神经活动能力。[151]简而言之,人们认为胎儿还没有完整的意识:心理学家希瑟·格雷(Heather Gray)、库尔特·格雷(Kurt Gray)和丹尼尔·韦格纳(Daniel Wegner)告诉我们,人们认为胎儿的体验能力比机器人和尸体强,但不如动物、婴儿、儿童和成人。[152]绝大部分堕胎都是发生在胎儿的大脑开始工作之前,从这一点来看,按照我们对人类生命价值的理解,可以肯定地说在堕胎和杀婴以及其他形式的暴力之间存在着原则性的差异。

    同时,我们也心存期待,对毁灭生灵的厌恶会让人们拒绝堕胎,即使他们不认为堕胎等同于谋杀。这一期待正在成为现实。这是一个几乎没有为人所注意的事实,即堕胎率在全世界普遍下降。图7-16显示的是几个有堕胎数据的大国(尽管数据的质量有很大区别)在20世纪80年代、1996年和2003年的堕胎率。

    前苏东国家的堕胎率的下降最为显著。虽然在中国、美国,在亚洲以及伊斯兰国家堕胎属于合法,但堕胎率也在下降。只有在印度和西欧,堕胎没有出现减少的迹象,但是有些地区的堕胎率本来就很低。

    图7-16 1980—2003年世界堕胎情况

    资料来源:20世纪80年代数据,亨肖(Henshaw),1990年;1996年和2003年数据,赛德格(Sedgh)等人,2007年。“东欧国家”综合了保加利亚、捷克斯洛伐克/捷克共和国和斯洛伐克、匈牙利、南斯拉夫、塞尔维亚和黑山以及罗马尼亚的数据。“西欧国家”综合了比利时、丹麦、英格兰和威尔士、芬兰、荷兰、挪威、苏格兰、瑞典的数据。“亚洲国家”有新加坡、日本、韩国(以1996年的数据替代2003年)。“伊斯兰国家”综合了突尼斯和土耳其的数据。

    堕胎率下降的主要原因肯定是很实际的。与堕胎相比,避孕的手段越来越廉价,也越来越方便,一旦能够得到避孕工具,这就成为那些有自制力和预见能力的人的首选。但是,即使在使用堕胎以及主张堕胎作为一种安全和合法手段的人当中,堕胎仍然是一个有伦理考量的问题。堕胎被认为应该是尽量少使用的工具,尽管这件工具不能被犯罪化。如果真是这样,在“生命优先”和“选择权优先”两派水火不容的争执之间,堕胎的走势也许能为双方提供些许一致之处。容许堕胎的国家并没有对生命漠然处之,任凭杀婴或其他形式的暴力随意施展。相反,这些国家日渐一日地将堕胎视为非情愿的手段,为了保护生灵,尽力减少使用这样的手段。

    * * *

    长期来看,针对儿童的暴力历史着实令人沮丧。对那些逃脱杀婴存活下来的孩子来说,等待他们的是经年累月的伤害和严厉的惩罚。虽然狩猎采集部落的人在使用体罚时还有所节制,但在其他所有社会中,育儿手段都是来自《爱丽丝漫游仙境》:“说说你的小男孩儿吧,他打喷嚏,就给他一巴掌。”[153]有关儿童成长的主流理论曾经认为,孩子有堕落的天然倾向,要靠强力使其纳入社会规范。公元前7世纪,亚述帝国国王的大臣就进言说“棍子闲坏了,孩子惯坏了”,这也许就是《旧约·箴言》第13章第24节的起源:“不忍用杖打儿子的,是恨恶他;疼爱儿子的,随时管教他。”[154]中世纪法国版的劝诫是:“让孩子在幼年挨揍,比让他成年上绞架要强。”清教牧师科顿·马瑟(英克里斯·马瑟的儿子)对儿童的未来充满焦虑,他说:“宁愿挨鞭子,切莫被上帝诅咒。”[155]

    至于各种惩罚手段,人类的创造力上升到挑战技术极限——怎样才能让人感到最不舒服。德莫斯这样描述中世纪的欧洲:

    心术不正的孩子必须受到责罚,这是不言而喻的。为此人们发明了一整套责罚工具,从“九尾鞭”到铁锹、木条、铁条、荆条束、细铁链鞭子、刺棒(形状如同修鞋匠的刀子,用来刺孩子的头部或手掌),还有学校专用的体罚工具,例如打手板,梨形板子上打出小圆孔,以便在孩子的手上打出小疱疱。有记载的体罚总是严厉的,要在身体上留下瘀伤和出血。体罚往往是从婴儿时期开始,先是刺激婴儿阴部附近的皮肉,此后,这就是儿童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156]

    严厉的体罚持续了几个世纪。有一项调查发现,在18世纪下半叶,百分之百的美国儿童受过棍子、鞭子或其他械具的体罚。[157]儿童也是司法制度惩处的对象:塞缪尔·约翰逊的回忆录里顺带提到18世纪英格兰一个年仅7岁的女孩子因为偷盗一件衬裙被绞刑处死。[158]甚至在20世纪初,德国的孩子还“经常因为倔强而被放到烧红的铁炉子上,连续几天被绑捆在床柱子上,被扔进冷水里或者雪地里 ‘锻炼意志 ’,或者每天被罚靠着墙边在木头上跪数小时,而他们的父母则在孩子受罚的时候吃饭或者阅读”。[159]在接受大小便训练的时候,许多孩子被灌肠折磨;而在学校,他们被殴打直到“皮肤冒烟”。

    对儿童严厉体罚不是欧洲所独有的。从古埃及、古苏美尔、古巴比伦、古波斯、古希腊、古罗马、古代中国到阿兹特克,殴打儿童的记录不绝于史书。各种处罚包括“针刺,绑住孩子的手后用带刺的荆棘抽打,把孩子放在烘烤干辣椒的炭火上,被迫呼吸辛辣的烟气”。[160]德莫斯注意到,直到20世纪,日本孩子所受的惩罚中仍然包括“香头灼烧皮肤,使用灌肠剂训练婴儿大小便……踢、倒吊、洗冷水澡、掐脖子、针刺、切断手指尖”。[161](德莫斯本人既是历史学家,也是精神分析学家,他使用了很多资料解释“二战”中日本人的暴行。)儿童也是精神折磨的受害者。他们在娱乐中也不断被提醒他们有可能被父母抛弃,被继父继母虐待,或者被妖怪和野兽摧残。从格林童话中,我们就能观察到儿童文学中悲惨的童年或者调皮捣蛋者下场的典型。在英国,摇篮曲的主角是拿破仑:

    宝贝儿,宝贝儿,莫让他听见你,

    他就在窗外,马蹄声声急,

    他会扯下你的腿,揪下小胳臂,

    就像老猫撕开小耗子。

    他要揍你,揍你,再揍你,

    把你打成一团烂泥,

    他要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

    一口,一口,再一口,剩不下一粒儿小渣子。[162]

    在儿童文学中反复出现的创作典型是小有过失或者被冤枉的孩子,他被继母屠宰,做成晚餐,供他那个没心没肺的父亲享用。在意第绪语的版本中,一名受害者在死后向自己的姐姐哭诉:

    被妈妈杀掉了啊,

    被爸爸吃下肚。

    香黛拉,他们吞下我的肉,

    还要敲骨吸髓,

    最后把骨头扔到窗外头。[163]

    * * *

    父母为什么要虐待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孩子忍饥挨饿,得不到照料,感受恐惧?人们也许会很天真地想,既然拥有更多的后代是大自然的最终选择,父母已经在进化中形成了不计代价抚育子女的本能,而孩子的一切得之父母,他们因此会毫不犹豫地服从父母。从这种天真的观点来看,父母和子女之间只有一片和谐,双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孩子健康成长,直到他们强大到能有自己的儿女。

    特里弗斯最先注意到自然选择理论并未给出这样的预期。[164]父母和后代之间的冲突根植于家庭的进化基因之中。父母必须将自己的投资(资源、时间和风险)在所有孩子之间进行分配,包括已经出生和未出生的孩子。一切都是平均的,每一个后代都同样珍贵,只是处于无力自助的婴幼期的孩子需要父母更多的投入。但在孩子眼中,事情却是不一样的。虽然每一个后代利益与他的同胞手足的福祉利害相关,但在他与全同胞之间只分享一半的基因,而只和自己分享全部基因,因此他当然更加关注自己的利益。父母的愿望是在子女之间平均分配资源,而子女的愿望是要求自己得到更多关照,两者之间的张力就是“父母-子女冲突”。虽然冲突的对象是父母在一个孩子和其他同胞手足之间的投入,这些同胞可以是尚未出生的孩子,父母必须为了未来的子女和孙子孙女保存能量。的确可以说,为人父母的第一个困境就是是否要留下新生儿,这不过是“父母-子女冲突”的极端案例罢了。

    “父母-子女冲突”理论完全没有告诉我们一个后代期望父母多少投入,或者父母应该投入多少。它只是告诉我们,不论父母愿意付出多少,孩子都会要求更多。当孩子要求帮助时,他们会哭,父母不能无视孩子的哭声。但是,人们认为孩子哭喊比他们的实际需要更响亮、更长久。父母为了孩子的安全约束孩子的行为,并帮助孩子与社区内的其他成员交往。但父母也为了自己的方便,要求孩子遵守纪律,要求孩子迁就自己的同胞手足和家族,这些要求很多已经超出了孩子自己的利益所需。“需要”(wants)、“利益”(interests)和“为了”(for)这些目的论的字眼所指的并不是人头脑中的真正愿望,而是对造成这些观念的进化压力的简称。

    “父母-子女冲突”解释了为什么抚养子女是一场意志的较量。它无法解释的是,为什么这场较量有时候要使用棍棒和鞭子,有时候却需要说教和单独处分。回望几千年的历史,我们不能不为孩子感到悲哀,他们毫无必要地从家长那里遭受了无数重手。与战争的悲剧不同,战场上敌对双方相互仇视厌恶,养育子女中的暴力却完全是单方的。过去那些遭鞭笞和火烧的孩子,并不比今天的孩子更调皮,他们长大了也未见得更有品行。相反,我们已经知道,往昔成年人的暴力冲动大大高于今天的成年人。到底是什么让今天的父母发现,在养育孩子的时候,他们其实不需要祖先所使用的那么多且残酷的暴力了?

    第一个变化是思想意识的改变。和许多人道主义改革一样,这个变化也是起源于“理性时代”和启蒙运动。孩子们对付“父母-子女冲突”的各种手腕,让每一个时代的父母都哀叹自己的孩子是“小恶魔”。在基督教兴起的年代,这种直觉被规范为天性中的堕落和原罪。比如,16世纪20年代,一位德国神学家在布道时说,孩子的天性中隐藏着“通奸、乱伦、肮脏的欲望、淫荡、偶像敬拜、相信魔法、对抗、争吵、激情、愤怒、反叛、拉帮结派、仇恨、谋杀、酗酒和暴食暴饮”,而这些指控只是他的开篇而已。[165]人们所说的“打得他灵魂出窍”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形容!对未来生活的宿命观,让孩子的培养成了命中注定的事情,免除了父母和教师的责任。

    约翰·洛克在1693年出版的《教育漫话》(Some Thoughts Concern-ing Education)开始提供了一种新的教育范式,并迅速得到传播。[166]洛克认为,一个孩子“仅仅是一张白纸,或者是一块柔软的蜡,可以任人塑造成型”——这个理论就是所谓的白板理论。洛克这样写道:儿童的教育“对人类意义重大”,他鼓励老师对自己的学生怀有同情心,并尝试站在学生的立场思考问题。家教应该仔细观察学生“情绪的变化”,帮助学生享受学习过程。教师不应该期望年幼的孩子表现出和大孩子一样的“端庄、严肃和专注”。相反,“他们必须获准……做出带有适龄的傻气和孩子气的行为”。[167]

    现在,大家都知道,孩子得到什么样的对待决定了他将长成什么样的人,但在过去,这是鲜为人知的智慧。洛克的几位同代人和继承人使用各种比喻来提醒人们幼儿是形成性格的时期。约翰·弥尔顿说:“儿童之于成人,就像清晨之于一日。”亚历山大·蒲柏将其上升到因果关联:“树枝弯了,树干也就跟着倾斜了。”威廉·华兹华斯将一个关于童年的比喻彻底颠倒了过来,他说:“儿童是成年男子的父亲。”这些新的理解促使人们反思原来对待儿童的粗暴方式的道德含义和实践效果。殴打儿童不再是从被恶魔势力控制的孩子身上驱邪,甚至不再是单纯减少调皮捣蛋频率的手段。对儿童的暴力塑造了他的成年,其可预见和不可预见的结果,将影响未来的人类文明。

    卢梭提出了另一种格式塔,他认为孩子天性纯真,并用这一浪漫的观念替代了基督教中的原罪。在1762年出版的专著《爱弥儿》(émile)中,卢梭写道:“在造物主手中时,一切都是美好的;一旦到了人的手中,所有的事情都开始变坏了。”作为20世纪心理学家让·皮亚杰(Jean Piaget)理论的前奏,卢梭将童年划分为几个阶段:直觉、感性和理念。他认为,在年幼的儿童尚未到达“理念的年纪”时,不应该指望他们按照成人的方式推理。与其用善恶规则训练孩子,不如允许孩子与自然互动,从他们自己的经验中学习。如果在探索世界时损坏了什么东西,这不过是天真的失误,而不是故意的破坏。他大声疾呼要“尊重童年”,在大人介入之前,要“让自然有充分的时间完成自己的工作”。[168]在卢梭的启发之下,19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将童年看作智慧、纯洁和创造力的时期,是儿童应该无拘束地享受而不是要以纪律制约的发展阶段。今天人们都熟识这一认知,但在当时,它却是相当激进的。

    在启蒙运动年代,社会精英开始接受有利儿童的白板说和人天性纯真说。但有关历史学家认为,直到进入20世纪的前后几十年间,才真正出现了改变儿童待遇的转折点。[169]经济学家维维安娜·泽利泽(Viviana Zelizer)认为,在19世纪70年代至20世纪30年代,在西方中层和上层阶级的父母中出现了一种“神圣化”童年的现象。自那时起,我们赋予儿童新的价值,即“经济上一钱不值,感情上无价之宝”。[170]这个时代的发端是英国揭露一家“婴儿农场”的丑闻导致1870年成立了婴儿保护协会,接着在1872年和1897年制定了“婴儿生命保护法案”(Infant Life Protection)。大约在同一时期,奶制品的巴斯德氏消毒法和消毒奶瓶的出现,让婴儿摆脱了依赖不负责任的奶妈喂养的状态。虽然工业革命最早是将儿童从筋疲力尽的小农民变成筋疲力尽的工厂童工,但工业革命积累起来的财富,终于降低了婴儿死亡率,也降低了对童工的需要,并为保护儿童的社会服务提供了稳定的税收。大部分儿童开始进入学校,不久学校教育成为国家对国民的义务并完全免费。针对街上成帮结派的流浪儿、叫花子和技巧高超的小骗子,儿童福利机构开设幼儿园、孤儿院、感化院、教养营地,还有男童俱乐部和女童俱乐部。[171]为孩子创作的故事以带来愉悦为目的,而不再是制造恐惧或者推行教化。儿童研究试图以科学方法实现人力开发,不再迷信夸夸其谈的老太太和所谓的育儿专家。

    我们在人道主义改革时期已经看到,承认一个群体的权利会导致对其他群体权利的类推,比如对暴君的否认,类推为对夫权暴力的否定;两个世纪之后,民权运动又激发了女权运动。保护受虐待的儿童,也得益于一种类比,不论你是否相信,这个类比竟然是保护动物。

    1874年,曼哈顿住着一个10岁的女孩儿玛丽·埃伦·麦科马克(Mary Ellen McCormack),她是被养母及其第二任丈夫收留的孤儿,邻居注意到玛丽身上有可疑的伤痕和瘀青。[172]他们报告了主管纽约市监狱、济贫所、孤儿院和疯人院的“公共慈善和教养局”。因为当时没有专门保护儿童的法律,案件的调查员只好与美国动物保护协会联络。在会社的创建人眼中,玛丽的苦难和他营救的受主人虐待的马匹所遭受的苦难没有两样。他起用律师,向纽约州最高法院提出对人身保护法的创造性解释,要求将玛丽带离她的家庭。女孩在法庭平静地做出陈述:

    妈妈几乎每天都要用鞭子抽打我。她经常用一条两股生牛皮扭成的鞭子。现在我头上有两处黑紫色的疤痕,是妈妈的皮鞭子留下的,前额左边的这个伤疤,是妈妈用剪刀捅伤后留下的……我从来不敢告诉别人,如果我说了,我会挨更多的鞭子。

    《纽约时报》在一篇题为“小苦儿的非人遭遇”的文章中刊出了玛丽的法庭证词,她被带离那个家庭;最后,她的案件调查员领养了她。她的律师创立了“纽约防止虐待儿童协会”,这是世界上第一个以保护儿童为目的的中介组织。与其他同时兴起的社会组织一起,它们共同开设受虐儿童庇护所,游说制定法规惩戒施虐的父母。同样,在英国,第一个针对父母虐待保护儿童的司法案例也是由英国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提出的,随后由此诞生了防止虐待儿童全国协会。

    虽然贯穿整个19世纪,儿童在西方社会的价值日渐上升,但进步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也没有什么神奇的巨变。在欧洲历史的每一个时期和每一种文化中,都能看到人们对孩子的挚爱,为失去孩子而感到的哀伤,在孩子调皮捣蛋时产生的不快。[173]甚至很多父母暴虐地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是因为他们坚信这样做符合孩子的最终利益。与任何暴力的减少一样,很难区分导致这一趋势的各种同时发生的变化——启蒙思想、持续的经济繁荣、司法改革和观念的变化。

    但是,不论这些原因是什么,它们在20世纪30年代继续发挥影响。1946年,本杰明·斯波克(Benjamin Spock)历久不衰的畅销书《斯波克育儿经》(Baby and Child Care)被认为立场相当激进,因为作者在书中劝告母亲不要打孩子,不要吝啬表达喜爱,也没有必要严厉地恪守规则。虽然战后一代父母放纵孩子在当时还是新鲜事物,人们认为婴儿潮一代的人就是这样被宠坏了。当婴儿潮一代自己成为父母之后,他们对孩子甚至更加体贴。洛克、卢梭和19世纪的改革家开了温和对待儿童的先河。近几十年来,这一趋势已经逐渐成为大潮流。

    * * *

    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人们更加不能容忍让孩子成为暴力的受害者。人们最容易控制的暴力就是他们自己实施的暴力,比如,他们施加在孩子身上的巴掌和拳脚,以及板子、鞭子、荆条、暴晒、殴打和其他形式的体罚。20世纪,精英对体罚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除了基要派的基督教团体,人们已经很少再听得到“闲坏了棍子,惯坏了孩子”这样的说辞。父亲解开皮带,母亲挥舞梳子,孩子眼泪汪汪地用枕头护着他们屁股上的青紫瘀伤,这已经不再是常见的家庭娱乐场景了。

    至少自从斯波克医生出书以来,儿童养育大师大多是告诫父母不要打孩子。[174]今天,所有的儿科医生和心理协会都反对体罚,尽管使用的语言未见得像默里·斯特劳斯文章的标题那样直截了当:“无论如何,永远不应该打孩子!”[175]专家反对打孩子的意见出于三个理由。一是打孩子最终会带来副作用,让孩子缺少同情心,产生侵略性、犯法倾向以及抑郁。打孩子等于告诉孩子暴力是解决问题的手段之一,这种逻辑关系是否成立是有争议的。同样,我们可以这样解释打孩子和暴力之间的相关性,天生具有暴力倾向的父母也会有天生具有暴力倾向的孩子,而容忍暴力对付儿童的社区和文化,也容易容忍其他形式的暴力。[176]二是在减少孩子犯错误方面,打孩子的效果远不如讲道理,也不如使用非暴力的惩罚手段,例如训斥和禁闭。疼痛和羞辱让孩子分神,不再专心思考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如果他们顺从的唯一目的就是避免处罚,那么一旦父母背过身去,他们立刻就会继续调皮捣蛋。而避免打孩子最重要的原因也许只是象征性的。斯特劳斯认为永远不应该打孩子的第三个理由是:“巴掌与一个家庭和一个社会的非暴力理念水火不容”。

    是父母听从了专家的意见,还是他们自己得出了相同的结论?民意调查有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狠狠地揍孩子一顿,有些时候是维持纪律所必需的”,或者“在某些情况下,打孩子是完全正确的”。民调的结果取决于问题的选词和用语,但对那些历年来反复提出的问题,受访者中的认同人数明显呈下降趋势。图7-17给出了1954年以来美国的三套数据,加上来自瑞典和新西兰的调查结果。在20世纪80年代初之前,英语国家中大约90%的受访者赞成揍孩子。不到一代人之后,这个比重降到大约50%。在不同的国家和地区,这个比重有所不同:瑞典同意打孩子的人比美国和新西兰少,美国内部地区之间也有差异,正如我们在审视荣誉杀人时看到的情况。[177]2005年的一项调查发现,在北方(倾向于投票支持民主党)蓝色州,例如麻省和佛蒙特,赞成打孩子的比重约为55%,而在南方(倾向于支持共和党)的红色州,例如亚拉巴马和阿肯色,这一比重超过85%。[178]美国50个州赞同打孩子的比重与凶杀率吻合(两个指标的相关系数在-1到1的相关区间内为0.52),这可以说遭到暴打的孩子长大后变成杀手,但更可能的是,鼓动揍孩子的亚文化也同样在成人中鼓动以凶杀保卫荣誉。[179]但是,即便如此,各地支持暴力对待孩子的人数都在下降;到2006年,南方各州不赞同揍孩子的比重达到了中北部和大西洋沿岸中部各州1986年的水平。[180]

    图7-17 1954—2008年美国、瑞典和新西兰同意打孩子的人口比重的变化

    资料来源:盖洛普/美国广播公司民调,盖洛普,1999年;美国广播公司新闻,2002年;斯特劳斯,2001年,206页。“一般社会调查”:http:// www. norc. org/GSS+ Website/,加权平均。新西兰:卡斯韦尔(Carswell),2001年。瑞典:斯特劳斯,2009年。

    家长的实际行为如何呢?如果孩子的行为超过一定界限,许多父母仍然会打孩子的手掌,但20世纪下半叶,对儿童的其他各种体罚都在减少。20世纪30年代,美国的父母每个月揍孩子3次以上,或者每年超过30次。到1975年,这个数字是每年10次;到1985年,每年只有约7次。[181]欧洲的变化更加显著。[182]在50年代,94%的瑞典人打孩子;对其中33%的人来说,打孩子是每日的例行公事。到1995年,这两个数字分别降到33%和4%。到1992年,德国的父母已经不会像他们的曾祖父母那样,把孩子按在滚烫的炉子上或绑在床柱子上,但是他们中仍有81%打自己孩子的耳光,41%用棍子揍孩子,31%能将孩子打出瘀青。但到2002年,这几个数字分别是14%、5%和3%。

    在其他国家,情况各不相同。在以色列、匈牙利、荷兰、比利时和瑞典,只有不到5%的大学生记得自己在少年时期挨过家长的揍。但在坦桑尼亚和南非,超过25%的大学生有这样的记忆。[183]一般而言,越富裕的国家越少暴力对待孩子,但在发达的亚洲国家或地区,例如中国台湾地区、新加坡和中国香港地区却有例外。在美国内部,不同族裔之间的差别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国际对比,与白人相比,更多的非裔和亚裔赞同家长打孩子。[184]但在这三个族裔组中,赞同人数也都呈下降趋势。[185]

    1979年,瑞典政府立法禁止打孩子。[186]其他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和西欧各国紧随其后。联合国和欧盟已经呼吁其全体成员国禁止打儿童。一些国家发起社会运动,呼唤公众觉悟;已有24个国家通过了相关法律。

    禁止打孩子,无疑颠覆了几千年来父母认为孩子属于自己,可以随意处置的观念。但是,这一变化符合国家对家庭在其他方面的介入,比如义务学校教育,强制性疫苗,将孩子带离虐待性的家庭,对父母因宗教原因拒绝施救的孩子进行强行医疗救护,以及欧洲国家严禁穆斯林移民社区实行女性阴部割礼。在有些人看来,这些政策都属于国家极权强行进入家庭的私域空间;在另一些人看来,这是承认个体自主的历史潮流。孩子也是人,和成年人一样,他们拥有对自己的生命、肢体(和私部)的权利,受到国家公器下社会契约的保护。其他个体(他们的父母),声称对孩子的所有权并不能否认孩子的基本权利。

    美国人一直有重家庭轻政府的倾向,目前美国没有任何州禁止父母对孩子进行体罚。但说到政府——美国人已经开始拒绝在学校里对孩子进行体罚这种暴力形式。即使是在保守的南方各州,3/4的人认为父母可以体罚孩子,但只有30%的人同意学校可以打孩子的手掌;而在自由派的蓝色州,只有不到15%的人还持有同样的立场。[187]自20世纪50年代起,同意学校对学生进行体罚的人数一直在下降(图7-18)。反对体罚的意见已经进入立法。图7-19显示了美国各州允许学校体罚的数量正在下降。

    国际社会上针对儿童的暴力甚至发生了更引人瞩目的变化,学校体罚学生被视为一种非法的政府暴力,违反人权。联合国儿童权利委员会、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和联合国反酷刑委员会纷纷谴责体罚学生,世界上半数以上的国家(合计106个),明文禁止学校体罚。[188]

    图7-18 1954—2002年美国同意学校体罚的比重

    资料来源:1954—1994年的数据来自盖洛普,1999年;2002年的数据来自美国广播公司新闻,2002年。

    图7-19 1954—2010年美国各州允许学校体罚的情况

    资料来源:莱特(Leiter)的数据,2007年。

    * * *

    虽然大多数美国人仍然认可父母体罚孩子,但他们对纪律约束式的低度暴力,例如打手掌和打屁股,与拳脚、棍棒、鞭抽、殴打和恐吓之类的严重暴力之间的区分有很清楚的界限。比如,用刀枪威胁孩子,或者将孩子悬在屋顶边缘摇荡这类恐吓是不能接受的。在斯特劳斯的调查中,向受调查者发出的问卷上有一个包括各种虐待型处罚手段的清单。他发现,1975—1992年,接受这些处罚手段的父母减少了一半,从20%下降到略高于10%。[189]

    与受害者的报告相反,施暴者自动报告事实上就是要他们承认自己犯了错误。目前父母打孩子的数量明显下降,很可能是更多的父母不愿意承认自己打了孩子。过去,母亲在孩子身上留下几块瘀伤不过说明她在管教自己的孩子。但自20世纪80年代起,越来越多的意见领袖、社会名流和电视剧作家开始呼吁公众关注虐待儿童的问题,他们经常将暴虐的父母塑造成食人恶魔,而受过虐待的儿童长大后都带有永久的心理创伤。在这样的社会潮流之下,即使父母曾经因暴怒在孩子身上留下伤疤,他们也不会向调查者实话实说。我们可以肯定,虐待儿童已经成为一种耻辱。1976年,当调查问“虐待儿童是不是这个国家的一个大问题”的时候,只有10%的人回答“是”;而在1985年和1999年,90%的人回答“是”。[190]斯特劳斯认为,在他的调查中,针对儿童的暴力的下降,既反映了对暴力的接受程度在下降,也反映了实际暴力水平的下降;即使只有对暴力的接受程度的变化,也是值得大大欢呼的好事情。人们开始设立儿童保护热线电话,政府中有负责儿童保护的官员,警察、社工、学校的教育顾问和义工密切关注周围儿童的安全和健康状况,一旦发现异常,立即采取保护措施,惩罚或者劝诫施虐者,并将孩子带离施虐的家庭。

    人们的观念和社会组织的变化是否产生了良好的效果?建立“全国儿童受虐和忽视数据系统”的目的是从全国各地的儿童保护机构手里收集虐童案例。心理学家丽莎·琼斯(Lisa Jones)和社会学家戴维·芬克勒尔(David Finkelhor)将1990—2007年的数据编绘成图,发现儿童心理虐待案件减少了一半(见图7-20)。

    琼斯和芬克勒尔的研究还显示,在这一时期,性虐待案和针对儿童的暴力犯罪案件,例如袭击、抢劫和强奸的数量也下降了1/3到2/3。他们通过对受害者的调查,对这些数据进行理智检查,并将数据与凶杀数据、罪犯的坦白和性病发生率综合比较,发现所有数据都呈下降趋势。过去20年的事实证明,无论怎样衡量,儿童和青少年的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善。离家出走的、少年怀孕的、违法乱纪的以及自杀的人数都在减少。英国和威尔士的儿童暴力案件也大幅度减少,最新的报告说,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儿童暴力死亡案件下降了近40%。[191]

    20世纪90年代虐童案的减少与成人凶杀案件的减少不谋而合,而且同样很难找到单一的原因。芬克勒尔和琼斯审视了几种可能性。人口构成、严刑峻法、缉毒、枪支、堕胎以及监狱都无法解释犯罪减少的原因。90年代的经济繁荣也许算得上很次要的原因之一,但它既不能解释性虐案的减少,也不能解释进入21世纪经济发展开始停滞后虐童案的第二波减少。警察数量的增加和社工人员的积极干预也许很有效,但芬克勒尔和琼斯提出了一个外生因素。20世纪90年代初期正是电影《少女初体验》(Prozac Nation)和《兴奋剂利他林》(Running on Ritalin)上演的年代。抗抑郁药物和儿童注意力缺失症药物的大量使用,一方面让父母自己走出晦暗阴郁,另一方面帮助很多孩子控制住自己的冲动。芬克勒尔和琼斯还指出,文化范式发生了尽管模糊但却强有力的变化。正如我们在第3章中看到的,正是在90年代,文明攻势扭转了60年代的放荡,克制了各种形式的暴力活动。美国电视上听众参与的访谈节目暴露了各种家庭暴力,对现身说法的受害者充满同情甚至美化。

    图7-20 1990—2007年美国虐童案

    资料来源:琼斯和芬克勒尔的著作,2007年;同时见芬克勒尔和琼斯的著作,2006年。

    * * *

    让儿童深受其害的另一种暴力是孩子欺负孩子。孩子之间的恃强凌弱是孩子的天性使然,孩子和其他年幼的灵长类一样,都是通过显示自己的强势和力量在自己的小社会中追求统治地位。许多人的童年回忆都包括遭受其他孩子欺凌的悲惨故事,愚蠢低级的恃强凌弱是一种最主要的流行文化。我们在《小顽童》(Our Gang)里看到的巴齐和瓦伊姆,在《回到未来》(Back to the Future)三部曲里看到的比夫·丹男,在《辛普森一家》(The Simpsons)里看到的尼尔森·芒兹,以及在《凯文的幻虎世界》(Calvin and Hobbes)里看到的毛埃,都是这种流氓的样板(图7-21)。

    直到最近,成人还是将欺凌看作童年的一种理所当然的经历。他们说,“男孩子就是男孩子”,童年时学会应付欺压是为进入成人世界做准备。欺凌的受害者无处逃避,不能向老师或家长告状,因为这会让他们成为告密者和娘娘腔,使他们的处境更加糟糕。

    我们已经看到很多历史性格式塔的转变,暴力从不可避免变为不能容忍,而孩子中间的恃强凌弱正成为要被消灭的对象。这场运动开始于1999年科伦拜恩高中屠杀惨案。围绕这起枪击案的起因,有着各种混乱的解释。媒体放大了各种谣言,比如哥特派、运动员派、抗抑郁药物、电子游戏、互联网、暴力电影、摇滚歌星玛丽莲·曼森——以及两个杀人的孩子中有一个曾经被欺凌等。结果,真相与媒体喋喋不休渲染的故事完全不同,两个凶手都不是哥特派,不曾被运动员派的人欺凌。[192]但是公众都觉得屠杀惨案是一次复仇行动,儿童专家借机将一个现代城市传说发展成一场抵制欺凌的运动。幸运的是,“今天受欺负,明天扣动扳机”不是唯一的理论,还有一些更理性的解释,比如,受欺负的孩子可能陷入抑郁,在学校学业不佳,自杀率增高。[193]目前美国有44个州立法禁止在学校欺负同学,有些州规定在学校教材中明文谴责欺凌,鼓励培养同情心,指导孩子如何建设性地解决彼此之间的纠纷。[194]儿科医生和儿童心理学家的组织都曾经一再声明要求切实防止欺凌,杂志、电视节目、奥普拉·温弗瑞的电视访谈王国,甚至美国总统都对此发出了自己的声音。[195]再有10年时间,今天《凯文的幻虎世界》漫画中对欺凌的滑稽刻画,有可能就像我们今天看20世纪50年代咖啡广告中丈夫暴打妻子的场面一样,成为不可忍受的东西。

    图7-21 针对儿童的另外一种暴力——儿童之间的欺凌

    即使不考虑受欺凌孩子所承受的沉重的心理后果,欺负同学也是绝对不道德的。正如凯文认识到的,一旦人们长大,就不再能够无缘无故地痛打别人。成年人用法律、警察、工作场所规范和社会准则保护自己,没有理由认为孩子就不能享有这些保护,以前之所以做不到,唯一的解释就是成人在从自己的角度看待生活时懒惰且无情。因为儿童生命价值的提高以及普世的道德观,保护儿童免受同伴的欺凌,就像保护儿童免受其他伤害一样,已经是一场不可避免的社会运动。儿童和青少年长期以来一直是一些轻罪的受害者,诸如偷窃午餐钱、毁坏书本文具以及动手动脚之类的性骚扰,这些轻罪超过了学校校规的范围,又没有达到警方出警的程度。而年轻人的利益正在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

    为了保护年轻人的利益,社会已经在进行必要的调整。2004年,美国司法部和教育部联合发布题为“校园犯罪和安全指标”的报告,报告使用受害者调查以及学校和警方的统计数据,给出了1992—2003年美国校园暴力的走势。[196]报告仅在最后三年调查了校园内欺负同学的问题,但全程追踪了其他形式的暴力活动。报告的结论是打架、威协、盗窃、性侵犯、抢劫和人身攻击等犯罪都呈下降趋势,如图7-22所示。

    视频网站YouTube上流传的一群女孩对一个同伴大打出手的暴力事件,媒体不失时机大肆炒作,但与媒体的渲染相反,美国的大多数女孩并没有野性发作。目前女孩中的谋杀和抢劫率是近40年来的最低点,武器持有率、打架、斗殴和女孩遭受和实施的暴力伤害案近10年来一直在不断减少。[197]但随着YouTube大行其道,近年内我们可以预期看到更多这类视频引发的道德恐慌(诸如虐待狂、嗜血儿童或者小杀手)。

    图7-22 1992—2003年美国针对年轻人的暴力

    资料来源:数据来自德沃等人,2004年。

    * * *

    现在说孩子一切正常还为时过早,但是显然他们的处境比以前好了很多。的确,有些反对暴力保护儿童的措施未免有些闹过火了,已经落入迷信和禁忌的窠臼。

    禁忌之一就是心理学家朱迪斯·哈里斯(Judith Harris)所批评的“教养说”。[198]洛克和卢梭开启了儿童养育理念的革命,改写了养育者的角色,将通过体罚纠正孩子的坏毛病,变为通过塑造为未来培养人才。到20世纪后期,父母虐待和忽视孩子会对孩子造成伤害的观念(这个观念是对的),逐渐让位于父母能够造就孩子的智力、个性、社交能力,甚至精神错乱(这个观点是错的)。为什么说它是错的呢?只要看看移民的孩子就知道,孩子们的口音、价值和行为标准最终是追随他们的同代人,而不是他们的父母。这个事实告诉我们,孩子是与同伴一起,而不是与家庭一起进入社会:养育孩子常常需要举全村之力。对领养儿童的研究发现,被收养孩子的个性和智商与他们的亲生同胞相关,而与领养家庭的兄弟姐妹无关。这一事实告诉我们,成人的个性和智商是由基因和机会决定的(因为这里的相关性并不完全,即使是同卵双胞胎也有差异),而不是由父母后天塑造而成,至少不是父母对孩子的管教塑造而成的。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反证,“教养说”还是发展出一套非常顽固的专业见解,接受这些观点的母亲把自己变成每天24小时运转的育儿机器,激励、培养和开发她们怀中的小白板。

    另一个被神圣化了的禁忌是绝对不许孩子接触任何一点儿与暴力有关联的东西。2009年在芝加哥,25个11岁到15岁的学生参与了一场饭厅里扔食物的打斗。这原本是一项很老派的运动,但这些孩子被警察带走,还被铐上手铐,押进警车,拍摄了嫌疑犯照片,最后被控“行为鲁莽”。[199]校区内武器零容忍政策带来了一系列荒诞的故事,一个6岁的幼儿童子军的午饭盒里有一副套装的野营餐具,学校几乎为此重新制定校规;为了课堂作业,12岁的女孩子用一把工具刀从玩具房子上割下了一块玻璃,结果被学校开除;雄鹰童子军队员遵循“时刻准备着”的座右铭,在自己的车里准备了一个睡袋、饮用水、食品和2英寸长的折叠刀,他因此被学校停课。[200]很多学校雇用了脖子上挂着哨子的“课间教练”,监督孩子从事建设性的、有组织的课间游戏。学校担心如果让孩子自由选择,孩子也许另有所爱,比如为了一只足球争吵、跳绳,或者在操场上跳方块。[201]

    成年人不断努力剔除儿童文化中的暴力内容。1982年的电影《外星人》(E. T.)的高潮是小男孩爱略特将外星人放在自行车的小筐子里,闯过了警察的防线。2002年,在此电影出品20周年版时,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用数字处理解除了警官的武装,他通过计算机绘图用对讲机取代了原来警察佩带的枪支。[202]万圣节前后,父母总是得到提示,给孩子的装扮服饰要“积极向上”,比如要装扮成历史人物或南瓜胡萝卜,而不要把孩子整成僵尸、吸血鬼或者电影里的反派。[203]洛杉矶市的一所学校就万圣节化装指导,发出如下这份备忘录:

    不得扮成流氓团伙或恐怖人物,或者让人感到恐惧;

    只能在游行中使用面具;

    化装不得侮辱任何种族、宗教、国籍、残疾或性别;

    不得使用假指甲;

    不得出现武器,即使假的玩具武器也不得出现。

    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另一个地方,一名妈妈认为自己的孩子也许会对邻居院子里的万圣节的墓碑装饰和怪物感到恐惧,于是打电话到警察局报告邻居犯有“仇恨罪”。[204]

    儿童价值的历史性提升已经进入其衰落期。孩子不再面对出生时被闷死的噩运,不再在冷酷的孤儿院忍饥挨饿,不再被乳母下药,被父亲痛殴,被继母屠宰后做成肉馅,不再在矿井或车间里累死累活,或者感染传染病,也不再被同伴殴打。现在的专家绞尽脑汁,要在下行的曲线甚至反弹曲线上寻找一点点新的增量。不准许孩子中午在户外活动——有患皮肤癌的风险,不能在草地上玩耍——有跳蚤,不能从其他孩子的小摊子上买柠檬水——没有洗干净的柠檬皮上有细菌,不能在妈妈做蛋糕的时候舔打奶油的勺子——没有做熟的鸡蛋有沙门氏菌。律师出马检查所有的操场,确保所有地方都铺满橡胶软垫,滑梯和攀登架的高度不能超过腰部,跷跷板要一律拆除,这样就不会有在下方的孩子跳离位子,看着还在上方的孩子掉到地上——这本来是跷跷板最好玩的噱头。儿童教育节目《芝麻街》的制片人发行了一套DVD,包括这套经典系列节目最初几年的合集(1969—1974年),他们竟然在包装外盒上警告说有些节目可能“儿童不宜”![205]节目中有孩子进行“危险活动”的内容,例如爬上攀登架,没有戴头盔骑自行车,在弯弯曲曲的筒子里爬进爬出,接受和善的陌生人送的牛奶和饼干。受到审查总清算的节目是,《魔怪大作剧院》(Monsterpiece Theater)在每一集节目的结尾,都有穿着大领结小夹克、口衔烟斗的主持人蓝色“曲奇饼小妖怪”吞云吐雾,这无疑美化了香烟产品,会带来让孩子窒息的风险。

    对童年影响最大的莫过于被陌生人绑架,这可谓造成恐惧心理的典型案例。[206]1979年,当时年仅6岁的伊丹·派兹在纽约曼哈顿下城去校车站的路上失踪,自那时起,儿童绑架案成为全国关注的重点,美国有3家利益团体全力以赴安抚恐慌的父母。我们可以理解,失去孩子的父母希望自己的悲剧还能产生一些积极的结果,其中一些父母用余生奋力呼吁社会对被拐骗儿童的关注。(其中之一是约翰·沃尔什,他推动在牛奶包装盒上印刷失踪儿童的照片,并成为美国极受欢迎的电视节目《美国通缉犯》的主持人,节目涉及很多绑架和谋杀案。)政客、警长、公关公司负责人当然知道他们绝对不能错过这些社会运动,有谁胆敢出头反对保护儿童免受伤害呢?他们纷纷在宣布保护儿童的新立法的仪式上露面,这些新法案往往以失踪儿童的名字命名,例如“亚当条款”、“安玻警戒”、“梅根法”,还有“全国失踪儿童日”。媒体也认识到这些案件都是收视率的发动机,他们不仅不分昼夜连轴转地报道儿童失踪案件,节目弥漫着恐惧,而且不失时机地推出纪录片(“这是每个父母的噩梦……”),电视连续剧《法律与秩序》还专门辟出一个系列,主题就是性犯罪。

    美国儿童的童年从此彻底改变了。父母绝对不会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野。孩子有司机,有看护,装备了手机,不过,手机完全没有减轻父母的焦虑;如果孩子没有在铃响的第一时间接起电话,父母就会惊恐万分。原来,孩子在操场结识新朋友,现在必须依靠妈妈牵线,这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还是很少见的。[207]40年前,2/3的孩子或者步行上学,或者骑自行车上学;今天只有10%的孩子还在这样做。在一代人之前,70%的孩子在户外玩耍,今天只剩下30%。[208]2008年,记者勒诺·斯科纳兹9岁的儿子乞求母亲让他放学后独自一人乘纽约的地铁回家。勒诺同意了,孩子平安地完成了旅程回到家中。当她在《纽约太阳报》的专栏上报道了这个小花絮时,她立即成为媒体攻击的全民公敌,被冠以“美国最糟糕母亲”的头衔。(典型的报道标题如:“妈妈让9岁的孩子自己乘坐地铁:专栏作家的儿童独立实验掀起风波”。)作为回应,她发起了一场“放养儿童”运动,并提议设立“全国儿童公园独立活动日”,即每年有一天将孩子带到公园,并将孩子自己留在公园,让孩子有机会学习怎样在没有大人监督的情况下自己游戏。[209]

    勒诺·斯科纳兹肯定不是美国最糟糕的妈妈。她仅仅做了一件政客、警察、父母或者制片人都没有做过的事情:对事实进行了调查。在牛奶包装盒上的失踪儿童中,绝大部分都不是被性罪犯、儿童贩子、索取赎金的绑架者拐带走的,而是十几岁的孩子自己离家出走,或者被离婚后父母中不满监护协议的一方带走。20世纪90年代,美国每年有200~300个孩子被陌生人拐骗失踪,现在这类案件每年大约有100起,其中半数案件中的孩子被谋杀。美国有5000万名儿童,拐骗谋杀率为100万分之1。这大约是溺毙风险的1/20,车祸死亡的1/40。作家沃里克·凯恩斯(Warwick Cairns)做了一些计算,结果是,如果一个人想要自己的孩子被绑架,需要把孩子留在无人看管的街上长达75万年。[210]

    有人会认为,孩子的安全如此紧要,即使出现这些过度紧张和过度开销,每年能挽救几条小性命也是值得的。但这种推理非常虚假。在生活中,人们不可避免要在安全和其他美好事物之间进行取舍,就像父母为孩子积攒学费而放弃安装室内自动喷水消防装置,或者开车带着孩子外出度假,而不是整个夏天把他们留在家中玩电子游戏——虽然这样显然更安全。避免绑架的安全措施造成的代价是,孩子童年的经历变得单调了,肥胖症的儿童人数增加,职业女性长时间持续焦虑,年轻人吓得不敢要孩子。

    即使将风险最小化是我们追求的唯一目标,盲目的安全建议也无济于事。许多措施,比如牛奶包装盒上的通缉犯图片,都属于犯罪学家所说的犯罪控制剧场,即属于广告宣传,不需要任何实际行动。[211]实际上,当3亿人为了50个人的安全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这造成的伤害可能远远超过了其带来的好处,这种规模巨大的调整的后果往往不可预见。仅举两个例子:第一个,被家长送孩子上学的车辆撞死的孩子比其他车祸死亡高2倍,所以,有更多的家长为了自己的孩子免遭绑架而开车送孩子上学,就有更多的孩子死于交通事故;[212]第二个,高速公路上电子显示牌上发布失踪孩子的信息,导致驾车人分神和减速,也是导致车祸的原因。[213]

    过去两个世纪以来,提升儿童生命价值的运动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道德进步之一,只是过去20年中的一些举措未免过火,已经有荒谬之嫌。

    同性恋权利,对同性恋仇视的减少,以及同性恋非罪化

    如果我说英国数学家艾伦·图灵(Alan Turing)对逻辑和数学理性做出了杰出的解释,发明了数字计算机,解决了精神与肉体的问题,拯救了西方文明,这显得非常夸张。但是,这些又绝对都是真实的。[214]

    在1936年一篇开创性的论文中,图灵给出了一套简单的操作。根据他的设计,这套操作足以对任何可计算的数学和逻辑公式进行运算。[215]这套设计可以很容易地转换为一种运算机器,也就是数字计算机。10年之后,图灵实用的设计成为我们今天所使用的计算机的蓝本。“二战”期间,图灵曾经为英国政府破译密码的部门工作,帮助破译了纳粹与潜艇之间通信使用的密码,此举对打败德国的海军封锁,扭转战争局势有决定性的作用。战争结束后,图灵发表了一篇(至今仍被广泛阅读的)论文。在论文中,他将运算等同于思考,由此对机械系统怎样具有智能给出了解释。[216]此外,他将当时最艰深的科学问题作为自己的研究课题(生物结构怎样在胚胎阶段从一组化学物质发生形态转变),并提出了巧妙的解决方法。

    西方文明又是怎样感谢这位旷世奇才的呢?1952年,英国政府逮捕了他,取消了他的安全许可,威胁要判他坐牢,接着对他进行化学阉割,将年仅42岁的图灵逼上自杀的绝路。

    图灵做了什么,要遭受如此的唾弃?因为他与男人发生了性关系。在当时的英国,同性性交为非法行为,他被控“行为猥亵”。英国的另一位天才奥斯卡·王尔德也是在同一罪名下被打垮的。对图灵的指控出于一种政治恐惧,当局认为同性恋可能是被苏联间谍利用的弱点。8年之后,英国国防大臣约翰·普罗富莫因为与一个苏联间谍的情妇有绯闻而被迫辞职,这让对同性恋间谍的恐惧成为人们的笑料。

    至少自《旧约·利未记》第20章第13节明文规定了男人与男人做与妇人一样的苟合之事就要被处死以来,很多政府一直利用对暴力的垄断对同性恋进行监禁、酷刑、阉割和处决。[217]一个同性恋者即使能逃脱政府和司法的迫害,躲过所有诸如猥亵、鸡奸、肛交、非自然行为、反自然罪等罪名,还是难逃自己同胞的同性恋仇视、同性恋迫害狂暴力和反同性恋仇恨犯罪。无论是政府主导还是草根民众自发的同性恋迫害狂暴力,在人类暴力种类中都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分类,因为实在难以确定侵害者从中要得到什么。此种暴力并不涉及资源竞争,同性恋即使是犯罪也不存在受害者,消灭同性恋更不会带来任何和平。如果有任何利益纠结,异性恋男人应该很高兴地面对同性恋同胞,因为他会觉得:“太好了!我能拥有更多的女人了!”按照这个逻辑,女同性恋应该引起更大的愤怒,因为女同性恋者将双份的女性带离交配资源库。但是,历史上对男同性恋的仇恨远远高于对女同性恋的仇恨。[218]很多司法制度单单规定男同性恋为犯罪,但从来没有一个司法制度仅仅挑出女同性恋为非法。针对男同性恋的仇恨犯罪远远高于针对女同性恋的犯罪,比率几乎是5∶1。[219]

    和同性恋本身一样,对同性恋的憎恶也是一个进化之谜。[220]这不是说,同性恋的性行为有任何神秘之处。人类本身就是多元性向变态的物种,一直不断地从各种有生命的物体,甚至无生命的物体——因此对物种繁衍毫无意义——上寻求性满足感。在全男性的环境中,例如航船、监狱、寄宿学校中,男人寻找任何与女性身体近似的对象进行发泄。在这样的环境中,男色成为一个比较柔软、光滑、甜蜜的对象。在很多社会,包括古希腊的精英,男妓得到制度化的认可。当然,据我们所知,在同性恋行为被制度化的社会,不存在同性恋憎恶。妇女在性向方面有比较大的弹性,很多妇女都经历过不同的性向阶段,从愉快的单身,到滥交,到一夫一妻,或者同性恋;美国女子学院的一个传统现象就是“同性恋直到毕业”(lesbian until graduation)。[221]

    真正的谜是同性恋的性取向——为什么会有男人和女人坚持倾向同性性交而不是异性性交,或者有些人坚决回避与异性性交。至少,男同性恋性取向看来是天生的。男同一般都说他们在青春期初感性欲骚动的时候就开始被同性吸引。同卵双生的双胞胎同性恋比在异卵双生中更常见,这说明他们共享的基因对性取向有影响。此外,在先天与后天之争中,同性恋是少数几个政治正确指向“天生”的问题。如果按照通常的理解,同性恋是天生的,人们并不是选择成为同性恋,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对他们的生活方式说三道四,而且,这也不是说,如果同性恋者愿意,他们就能在学校或者童子军中把其他孩子变成同性恋。

    进化之谜在于为什么这种避免异性交配的基因能够如此长久地存在,既然携带此类基因的人很少有或者根本没有后代。也许“同性恋基因”具有某种补偿性优势,比如当女性携带此种基因时生育力加强,特别是当这种基因是X染色体,而妇女具有两个X染色体——女性在传播基因方面只需要比男性稍稍多过一半就具备传播优势。[222]也许,假定的同性恋基因仅仅在特定环境中才导致同性恋,而这个环境在基因筛选时还不存在。一次民族志调研发现,在近60%的无文字社会中,同性恋或者很罕见或者根本不为人所知。[223]或许,基因是通过让胎儿特别易受激素和抗体的影响,影响发育中的大脑,进而间接产生作用。

    不论是何种解释,在不接受同性恋行为的社会中长大的同性恋者,总能感受到全社会的敌意。在意识到同性恋存在的传统社会中,不接受同性恋的社会的数量是容忍同性恋的社会的2倍。[224]无论是在传统社会还是在现代社会,对同性恋的不宽容都可能触发暴力。欺负弱小和粗暴常常被视为显示男子气概的最方便的手段。立法者将他们自己在同性恋问题上的道德信念转化为戒律和条例。这些信念也许是厌恶和道德感互相强化的结果,但人们最终却混淆了什么是生理的反感,什么是客观的罪恶。[225]在这种思想短路中,避免同性伙伴的本能冲动变为对同性行为的谴责冲动。在《圣经》成文的年代,对同性恋行为的厌恶感转化为法律,变成对同性恋者的迫害,特别是在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国家,同性恋者被判处死刑或阉割。[226]而20世纪令人毛骨悚然的迫害是纳粹在集中营对同性恋者实行灭绝。

    在启蒙时代,人们对建立在生理反感或宗教教义上的道德戒律提出质疑,由此开始了对同性恋的重新审视。[227]孟德斯鸠和伏尔泰都表示,同性恋应该被非罪化,虽然他们也没有达到在道德上接受同性恋的程度。1785年,杰里米·边沁向前迈了一大步。根据功利主义分析,道德无非是能够给最多的人带来最大的善,因此边沁认为同性恋没有任何不道德可言,因为它没有对其他人造成任何福利的损失。法国大革命后,同性恋在法国合法化;在其后几十年间,又有极少几个国家采取了同样的政策,见图7-23。直到20世纪中期,同性恋权利运动再次兴起,并随着人权观念的普及,在70年代至90年代达到高潮。

    图7-23 美国和全世界同性恋非罪化时间表

    资料来源:奥托松(Ottosson),2006年,2009年。另外7个国家(东帝汶、苏里南、乍得、白俄罗斯、斐济、尼泊尔和尼加拉瓜)的日期来自“国家和地区的LBGT权利”(http:// en. wikipedia. org/wiki/LGBt_rights),另36个同性恋合法的国家没有时间资料来源。

    今天,同性恋已经在几乎120个国家得到合法地位,尽管还有80个国家坚持在纸面上反对同性恋,这些国家大部分在非洲、加勒比海、大洋洲和伊斯兰世界。[228]在毛里求斯、沙特阿拉伯、苏丹、也门、尼日利亚部分地区、索马里部分地区和伊朗(尽管根据马哈茂德·艾哈迈迪-内贾德的说法,伊朗不存在同性恋),仍然对同性恋者处以极刑。国际社会仍在向这些国家施加压力。所有的人权组织都认为同性恋入罪是违反人权。在2008年联合国大会上,66个国家通过一项宣言,要求各国废止规定同性恋违法的法律。在有关此项宣言的声明中,联合国人权官员那瓦内森·皮拉伊(Navanethem Pillay)写道:“普世原则没有例外。人权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权利。”[229]

    图7-23也显示美国的同性恋非罪化进程相当落后。直到1969年,同性恋在美国除伊利诺伊州之外的所有州都属违法,都市的警察经常在不太繁忙的夜晚袭击同性恋者聚会的场所,驱赶或逮捕聚会的组织者,有时甚至动用警棍。1969年,纽约警察袭击格林尼治村的一所同性恋夜总会“石墙酒吧”,引发了连续3天的抗议骚乱。全国各地的同性恋社区开始行动,要求废止规定同性恋违法的法律,立即对同性恋非罪化。在十几年之内,美国大约半数州实现了同性恋非罪化。2003年,在新一轮的非罪化运动之后,最高法院推翻了得克萨斯州的反鸡奸法,认定所有此类法规违宪。在最高法院多数法官的意见陈述中,最高法官安东尼·肯尼迪引用个人自主的原则,并批评使用公权维护某种宗教信仰和传统观念的荒唐:

    自由给予个体的自主包括思想自由、信仰自由、表达自由以及特定亲昵行为的自由……我们当然必须承认,多少个世纪以来一直有强大的声音谴责同性恋行为不道德。这种谴责由宗教信仰、权利概念、行为准则以及对传统家庭价值的尊重所决定……但所有这些考虑都不能回答我们所面对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多数人是否可以使用国家公权,通过刑法运作,将他们的观点强加给整个社会。[230]

    20世纪70年代第一波同性恋非罪化运动之后,美国人对同性恋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十几年后,残留的同性恋法律终于被彻底清除。80年代因为艾滋病的流行,同性恋社团动员自救,并促使很多名流出柜,还有许多人在死后公布了自己的性向。这些人包括演员约翰·吉尔古德(John Gielgud)和罗克·哈德森(Rock Hudson),歌手埃尔顿·约翰(Elton John)和乔治·迈克尔(George Michael),时装设计师派瑞·艾力斯(Perry Ellis)、罗伊·侯斯顿(Roy Halston),还有伊夫·圣·洛朗(Yves Saint Laurent),运动员比利·简·金(Billie Jean King)、格雷格·洛加尼斯(Greg Louganis),以及喜剧演员艾伦·德詹尼丝(Ellen De Generes)和罗茜·欧唐内(Rosie O..Donnell)。当红的艺人凯蒂莲(k. d. lang)、弗莱迪·摩克瑞(Freddie Mercury)和乔治男孩(Boy George)大张旗鼓地炫耀他们的同性恋个性,剧作家哈维·费斯坦(Harvey Fierstein)和托尼·库什纳(Tony Kushner)创作有关艾滋病和其他同性恋题材的影视剧本。浪漫喜剧和连续剧《威尔和格蕾丝》(Will and Grace)和《艾伦》(Ellen)中开始出现可爱的同性恋形象,异性恋接受同性恋逐渐成为正常的准则。《宋飞正传》里宋飞和乔治坚持说:“我们不是同性恋!……不是因为同性恋有什么不好。”随着同性恋去污名化、家庭化甚至贵族化,很少还有同性恋者觉得需要掩盖自己的性向。1990年,我读研究生时的导师,一位1925年出生的优秀的语言心理学家和社会心理学家,在他的自传体散文的开篇这样说:“当罗杰·布朗(Roger Brown)出柜时,需要勇气的时代就一去不复返了。”[231]

    当美国人日复一日地认识到同性恋者是他们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组成部分,他们从此无法继续将同性恋者排除在自己的情感圈子之外。民意调查充分展示了这一转变。从图7-24中,我们可以看到美国人对(两个民调组织询问的)同性恋是否不道德,同性恋是否合法,以及同性恋者是否有平等就业机会的意见。我将对最后两个问题的肯定回答在制图时颠倒过来,让所有四个问题的低值代表更大的容忍度。

    对同性恋最友善的意见,也是最早出现转折的指标是公平就业机会。在民权运动之后,追求平等已经成为社会的共识,美国人即使不赞同同性恋者的生活方式,但也不接受对他们的歧视。进入21世纪之后,反对给予同性恋者公平就业机会的人几乎消失了。从80年代后期开始,人们的道德判断终于赶上了他们的公平意识,越来越多的美国人表示“同性恋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盖洛普民调机构2008年新闻发布的标题将当时国家的情绪概括为:“美国人在同性恋道德问题上对半分,但大部分人支持同性恋合法化和接受同性恋关系。”[232]

    在同性恋问题上,自由派比保守派更积极,白人比黑人更开放,世俗社会比宗教界更宽容。但所有集团都趋向于给同性恋更大的空间。个人之间的交往特别重要,2009年的盖洛普调查发现,六成美国人的朋友、亲戚或者同事中有公开的同性恋者;与另外四成人相比,这六成的人更倾向于赞同同性恋和同性恋婚姻的合法化。但宽容已经相当普遍,即使在那些从来没有接触过同性恋的美国人中,62%的人表示他们对与同性恋者的交往毫无芥蒂。[233]

    图7-24 1973—2010年美国对同性恋的不宽容态度

    资料来源:道德缺失(GSS)来源于“一般社会调查”。其他问题来源于盖洛普,2001年,2008年,2010年。所有原始数据均为肯定回答;图中“平等就业”和“合法化”取原始数据与100之差。

    美国年轻人的态度是社会变化的关键所在。虽然很多人对我说,美国年轻人已经变得非常厌恶同性恋,人们不断听到年轻人以轻蔑的口吻说“这可是太基佬腔儿了”。但是数字给出的事实是,受访者越年轻,越能够接受同性恋。[234]他们认为接受同性恋更符合道德规范。在同性恋原因的争论上,年纪较大的受访者中的自然/先天派比后天派更宽容,因为他们感到一个人不能因自己无法选择的事情遭受谴责。但是十几岁和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更同情后天派的解释,同时他们对同性恋也更宽容。这种组合说明年轻人压根儿就不认为同性恋有任何错误,所以无所谓同性恋者是否能够选择性取向。他们的态度是:“同性恋?怎么了,傻瓜。”年轻人当然比他们的父母更自由开放,不过很有可能随着年龄增长,当他们占据人口分布的中段时,他们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宽容大度。但是,我对此是有怀疑的。我坚信对同性恋的宽容存在一道真正的代沟。现在的年轻人会一直坚守他们的立场,而随着厌恶同性恋的老一代人离去,美国将会越来越宽容。

    * * *

    公众对同性恋的接受,不仅解除了警察和法庭骚扰同性恋者的权力,同时也赋予了警察和法庭阻止其他公民骚扰同性恋的权力。美国的大部分州,还有20多个国家都实施反仇恨法,对基于性取向、种族、宗教或者性别的暴力犯罪予以重罚。20世纪90年代之后,美国联邦一级也制定了一系列法律。最新的法律是“马休·谢泼德和小詹姆斯·伯德法案”(Matthew Shepard and James Byrd, Jr.),即“2009年防止仇恨法案”(Hate Crimes Prevention Act of 2009);法案以怀俄明的同性恋学生马休·谢泼德命名。1998年的一天,谢泼德在被殴打后,又被通宵绑在铁丝网上折磨至死。(该法案的另一命名来自一名美国非裔小詹姆斯·伯德,他在同一年被拖在一辆卡车后面夺去性命。)

    那么,对同性恋的宽容在增长,对迫害同性恋的容忍在下降,人们的新态度和新法律确实减少了对同性恋者的暴力吗?只要看看在城市、东西两岸沿海地区和大学校区内,同性恋已经变得越来越公开,这至少说明他们感到针对性的暴力威胁不是那样严重。因为缺乏统计数据,很难给出实际暴力犯罪率的变化。仅仅是在1996年之后,联邦调查局开始公布仇恨犯罪的数据,并对犯罪动机、受害者和犯罪性质进行分类,美国才算有了这方面的统计。[235]不过,这些数据未必靠谱,因为它们主要取决于受害人报告犯罪的意愿,地方警察机构的犯罪分类以及他们是否向联邦调查局报告仇恨犯罪。[236]在发生凶杀案时,统计不是什么大问题;幸运的是——同时对社会科学家来说,很不幸的是——没有多少人因为是同性恋而被杀。自1996年以来,联邦调查局记录表明,每年有不到3起针对同性恋的凶杀案,而同期其他类型的凶杀案有1.7万起。就我们所知,其他针对同性恋者的犯罪也很少见。2008年,在每10万名同性恋者中,有3人会因为性取向成为被严重骚扰的对象,而仅作为一个人,他成为骚扰受害者的机会要高100多倍。[237]

    我们不知道这些事件是否越来越少。自1996年以来,针对同性恋人群的三四种主要犯罪类别——严重伤害、一般伤害或凶杀的统计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其中凶杀如此罕见,统计几乎是无意义的。[238]在图7-25中,与严重伤害的曲线相比,我给出了恐吓事件数据的曲线,其趋势呈下行。这里的恐吓是指一个人感到人身安全受到威胁。

    图7-25 1996—2008年美国针对同性恋人群的仇恨犯罪

    资料来源:联邦调查局关于仇恨犯罪的年度报告(http://www. fbi. gov/hq/cid/civilrights/hate. htm)。案件数除以报告机构涵盖的人口总数,再乘以0.03,这是通常估计成年人中同性恋所占的比重。

    我们不能说美国的同性恋者在受暴力伤害这方面已经变得更安全,但是我们知道他们在受恐吓方面比以往更安全,在歧视和道德指控方面也比以往更安全。也许,最重要的变化是他们完全不再受到来自自己政府的暴力迫害。有史以来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半数以上的国家中,国民终于可以享有某种安全——尽管还不充分,但与以往相比总算是有了进步。我们曾经有这样的时候:一个人仅仅因为自己的性取向,在帮助自己的国家免遭战败的噩运之后,仍然不能躲过政府的黑手。

    动物权利和残忍对待动物行为的改善

    让我先讲一件我干过的最糟心的事情。1975年,我刚好20岁。作为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我得到一份在动物行为实验室做研究助理的暑期工作。一个晚上,教授派给我一项工作。实验室的老鼠中有一只发育不良的小东西,不能用于正在进行的实验,教授因此想用它做一项新的实验。第一步是要用回避条件反射程序训练这只小老鼠。在一只斯金纳箱的底部接上一个电击装置和一个计时器,每隔6秒钟电击一下小老鼠,除非它按下一个杆子,而它按动这根杆子后,电击的间隔就变成10秒钟。老鼠一般很快就能明白要领,每隔8到9秒按动一下杆子,可以彻底地避免任何电击。需要我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将那只小老鼠扔进实验箱,开动计时器,然后回家睡一觉。第二天早上当我回到实验室时,我应该看到一只完成条件反射训练的老鼠。

    但是,当我在早上打开实验箱时,事情完全不是我所期望的样子。小老鼠紧紧地缩成一团,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几秒钟之后,它猛地跳起来,但它完全够不到控制杆。我意识到,这只小老鼠没有学会按动控制杆,因此它整个夜晚每隔6秒就遭到一下电击。我立刻抢救小老鼠,但发现它的身体已经发凉。我带着它冲到二层楼下的兽医室,但是已经太晚了。一个小时后,它死了。一只小动物死于我的虐待。

    我刚刚看到实验指引时,已经感到有些不对头。即使整个过程进展完全顺利,这只老鼠也要在整整12个小时内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我的教授是一位激进的行为主义者,对他来说,“作为一只老鼠会如何感觉”这样的问题根本就是扯淡。但我却不这么认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老鼠能够感觉痛苦。教授很想留用我,所以我知道如果我拒绝执行他的这个要求,对我也不会有任何不利的结果。但是我还是照本宣科地执行了他的指示,不仅在伦理上自我欺骗,而且在心理上假定这些都是标准程序。

    这次经历与20世纪的某些特定历史事件过于接近,实在令人无法安宁,我将在下一章展开我在那天得到的心理教训。我之所以告诉大家我良心上的纠结,是要说明当时对待动物的标准就是如此。为了刺激动物为得到食物而工作,我们让动物挨饿,直到它们的体重降至标准喂养时的80%;对小型动物来说,这意味着连续不断的饥饿。在隔壁的实验室里,鸽子的翅膀上拴着能够放出电击的钥匙链,我看见链子磨破翅膀的皮肤,露出下面粉红的嫩肉。在另一个实验室,发射电波的安全别针就别在老鼠胸部的皮肤上。在一项有关内啡肽(安多芬)的实验中,动物要遭受严重电击;实验文件写明电击“极其强烈,出现强直”,就是说,电击之后,动物的肌肉立即出现强直性痉挛。人们的麻木甚至超出实验的需要。一名研究员为了发泄情绪,将手边没有参加实验的老鼠狠狠扔到墙上。另外一名研究员和我分享了冷酷的玩笑:一份科学刊物上刊登的老鼠照片,它已经学会了规避电击,正四脚朝天地躺着,用前爪按动食物控制杆;照片的文字说明是“床上用早餐”。

    我可以很宽慰地说,我的小老鼠事故仅仅5年之后,科学家对动物福利的漠不关心就成为不可思议的非法行为。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使用动物进行实验和教学必须得到实验动物管理和使用委员会(IACUC)的批准;任何一位科学家都可以证明,这些委员会不是装样子的橡皮图章。笼子的尺寸、食物的数量和质量、兽医的护理、锻炼和社交的机会都得到严格的规定。研究人员和他们的助手必须接受使用实验动物的伦理培训,参加一系列训练班讨论并通过考试。任何可能将动物置于痛苦和紧张的实验都属于要被特殊监管的类别,必须提供充足的理由,说明实验是为了取得“更大的科学进步和人类福祉”。

    任何一位科学家也都能够证明,科学家自身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最近的调查显示,进行动物实验的研究人员毫不例外地相信实验动物能感觉到痛苦。[239]今天,一个对实验室动物的命运无动于衷的科学家,会遭到同行的蔑视。

    实验室动物待遇的变化是权利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人们日渐感到动物不应该遭受不必要的痛苦、伤害和死亡。动物权利的革命是暴力下降的独特象征,对这一革命的回顾正好适合作为我对暴力历史性减少的总结。因为驱动这场革命是一个纯粹的伦理原则,即任何人不应给其他有感知的生命制造痛苦。与其他权利革命不同,动物权利运动不是由受害人推动的,老鼠和鸽子完全无法提出申诉;也不是任何商业利益、互惠条款或者正和博弈的副产品,动物不会因为我们的慈悲对待就提供任何东西与我们做交换。与儿童权利革命不同,动物权利革命不能保证对动物以后的生活有积极的影响。人类纯粹是受到同情、理性和其他权利革命的启发,以动物的名义承认了动物的利益。当然,进步是不均衡的,而且如果我们能够征求动物的意见,它们绝不会同意我们现在就开始扬扬自得。但是进步的趋势相当明显,已经影响到我们和与动物伙伴之间关系的方方面面。

    * * *

    每当我们想到对动物的冷漠,眼前就会浮现出科学实验室和大型饲养厂。但是,对动物的冷酷绝对不是现代才有的新事物。人类的历史充满了对动物的暴行。[240]

    屠宰动物、寝皮食肉是人类得以生存的前提之一。我们的祖先狩猎、宰杀和烹饪肉食已经至少有200万年的历史,我们的嘴巴、牙齿和消化系统是专门为包括肉食在内的饮食而设计的。[241]因为肉食中富含的脂肪酸和完全蛋白质,人类才有可能演化发育出新陈代谢积极活跃的大脑,肉食对人类社会性的形成和演化也有着巨大的贡献。[242]猎物让我们的祖先找到了可以分享和交易的价值,从而进入互惠合作的社会阶段。走运的猎人在某个特定时刻能够得到超过自己消费所需的猎获,他愿意与其他人分享,因为他期待当别的猎人走运的时候,也会愿意与他分享。此外,男性狩猎和女子采集的分工带来了男女之间的协同效应。肉类猎获让男人更有效地供养后代,因此强化了家庭关系。

    进化过程中肉食的生态重要性,在人类生活上留下了深刻的心理印记。肉食鲜美,食肉让人感到幸福。许多传统文化都有专门的词语描写对肉食的渴望,猎人带回一具动物的尸体,可以让整个村庄充满欢乐。成功的猎人是自傲的,性生活都会更丰富——有时是因为他们的赫赫声望,有时则是名副其实的肉体交换。几乎在所有的文化中,宴飨必须有肉。[243]

    在人类生活中,肉食如此重要,那些用自己的身体为我们提供肉品的存在物的福祉当然不是人类要优先考虑的问题。人类内部缓和暴力的信号在与动物的关系中完全不存在,它们不属于人类家族,不能和我们做任何交易,它们中的很多物种根本没有能够激发我们同情心的面孔或表情。环保人士经常愤怒地指责人们只关心那些哺乳动物,因为只有它们有人类能够读懂的面部表情,比如笑容可掬的海豚、眼神伤感的熊猫和有着婴儿般胖脸蛋的小海豹。相貌丑陋的物种就只能随它自生自灭了。[244]

    儿童图书中描写的狩猎-采集部落的人对大自然满怀敬畏,但这种敬畏并未妨碍他们疯狂地猎杀大型动物,直到将它们彻底灭绝,也不妨碍他们残忍地对待圈养的动物。比如,美洲印第安人霍皮部落鼓励孩子捕捉鸟类,然后在玩耍中折断鸟腿或翅膀。[245]美洲原住民的美食网站上有这样的菜谱:

    烧烤乌龟

    材料:

    一只乌龟

    一堆炭火

    做法:

    乌龟背向下在火上烧烤。

    听到乌龟壳开裂的声音,就烤好了。[246]

    在传统烹饪中,活杀和活烹动物很常见。非洲的马萨伊人惯于活牛放血,将牛血与牛奶搅拌,做成美味饮料;亚洲的游牧民族从特别培养的绵羊尾巴上活割大块的脂肪。[247]作为家庭宠物的动物也常受到虐待。一项跨文化调查发现,半数的传统文化既养狗又杀狗食用,而且有超过半数的文化虐待狗。比如,在非洲的姆布蒂人中,“猎狗,尽管非常珍贵,却从生到死每一天都被主人无情地踢来踢去”。[248]我向一位研究人类学的朋友询问她曾经研究过的狩猎-采集部落如何对待动物,她回答说:

    这是作为人类学家最难接受的部分。他们觉察到我的软弱,然后试图向我出售各种小动物,告诉我,如果我不买下它们,它们会面临何种结局。我已经习惯把这些小动物带到很远的沙漠里放生。但部落人还是能追踪而去,抓回这些小东西,再次卖给我!

    依赖家养牲畜的早期文明对如何对待动物有详尽的道德准则,但即使在最善良的情况下,这些准则对动物也是好坏参半。最基本的原则是,动物是为了人类的利益而存在的。在希伯来人的《圣经·创世记》第1章第28节中,上帝对亚当和夏娃所说的第一句话是:“要生养众生,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虽然亚当和夏娃还是食果灵长类,但大洪水之后,人类开始吃肉了。上帝在《创世记》第9章第2节和第3节中对挪亚说:“凡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都必惊恐、惧怕你们;连地上一切的昆虫并海里一切的鱼,都交付你们的手。凡活着的动物,都可以作你们的食物,这一切我都赐给你们,如同菜蔬一样。”直到古罗马人在公元70年摧毁第二圣殿时,希伯来神父每天宰杀大量动物,不是为了供养人,而是因为他们迷信必须向上帝定期供奉烧熟的牛排。(据《圣经》记载,炭烧牛肉的气味,对上帝来说是“馨香之气”。)

    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对动物在世间的排序持相近的看法。亚里士多德写过:“植物为了动物而生,动物则为了人而生。”[249]希腊的科学家抱着这样的态度对哺乳动物进行活体解剖,有时候,他们甚至对人类做同样的事情。[据古罗马医学著作的作者塞尔苏斯(Celsus)记载,希腊亚历山大时期的“医生可以得到王室许可,从监狱购买罪犯,在罪犯活着的时候进行解剖,趁着犯人仍在呼吸,观察器官的工作,直到他生命结束”。][250]罗马解剖学家盖伦(Galen)这样写过,他更愿意解剖猪而不是猴子,因为当他下刀子的时候,猴子的面部表露出“不愉快的神情”。[251]当然,他的同胞正在斗兽场欢乐地虐待和杀戮动物,甚至不排除虐待和杀戮双足行走的灵长类。在基督教世界,圣奥古斯丁和托马斯·阿奎那综合了《圣经》和古希腊人的观点,确立了人类在对待动物时的道德超然立场。阿奎那写道:“据神圣的天意,动物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人所用……因此,不论是杀死还是其他什么方式,人只要利用了动物,都不算是错误。”[252]

    在对待动物方面,当代哲学的起点也相当糟糕。笛卡儿在书中说,动物就是钟表,不会感觉痛苦或欢乐。我们听起来像是哭号的声音,无非是一些机械的噪声,就像是某种机器发出的警示音。笛卡儿知道动物的神经系统和人类非常相像,所以,在我们今天看来,他认为人类有感觉,却不承认动物也有感觉,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是,笛卡儿坚信灵魂的存在,上帝赋予人类以灵魂,灵魂是感觉活动的核心。他写道,当他对自己的感知进行沉思时,他不能够“将自己分切成任何部分,而只能将自己领会成一个明确无误的个体,而且是完整的单一实体……我的愿望、感觉、领会等功能不能够被单独地作为部分来进行陈述,因为它就是一个整体,而且就是这个精神的整体本身在期望、感觉和理解”。[253]语言也是这种被我们称为精神或灵魂的不可分实体所具有的功能。既然动物没有语言,所以它们也就没有灵魂;因此它们肯定也没有感觉。像动物一样,一个人有钟表一样的身体和大脑,但是此外还有灵魂,灵魂通过一个特殊的结构——松果腺——与大脑产生互动。

    从现代神经科学的观点来看,这种争辩其实是毫无道理的。我们今天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感知是大脑的生理活动。我们也知道,语言和感知的其余部分是可以完全分离的,最显而易见的案例是中风病人可以失去语言功能,但并不因此就变成没有感觉的机器人。但是,1861年之前完全没有对失语症的记录 [笛卡儿的同胞保罗·布罗卡(Paul Broca)对失语症做了第一次记录 ],所以笛卡儿的理论在当时听起来很有道理。数百年来,人类一直在实验室内对动物进行活体解剖,因为教会不赞成对人类的尸体进行解剖。科学家从活生生的动物身上切下手脚,观察肢体是否能再生,掏出五脏,剥下皮肤,移除器官,包括它们的眼睛。[254]

    农业也没有多少慈悲可言。除阉割和烙印之外,在牲畜的耳朵和尾巴上穿孔和打钉,都是历史上常见的农业活动。还有催肥动物或嫩化肉质的残忍喂养——今天遭到人们抗议的鹅肝业和牛奶喂养小牛,都不是新发明。英国的烹调历史描写过17世纪嫩化肉质的某些方法:

    为了在长途运输后不损失肉质,禽类的肠子在离开农场前被缝起来……火鸡在嘴边的血管上割开一个小口子,倒挂着慢慢控血;鹅被钉在地板上;为保证肉质坚实,三文鱼和鲤鱼活着被切成薄片;鳗鱼被活生生地剥皮,为了不让它们乱动,用叉子穿过眼睛,排成长串……人们认为,如果屠宰公牛前未经折磨,公牛的肉很难消化而且不健康……小牛和猪在屠宰前要用打结的鞭子抽死,以保证肉质鲜嫩,而今天的做法是用钉锤敲打肉片。“抓住一只还不是太老的大红公鸡,打死它。”有一份菜谱就是这样开头的……[255]

    工厂化饲养也不是20世纪才有的现象:

    伊丽莎白时代的“育肥”或催肥猪的办法是“将它们密集地关在一个小房间里,让它们没有转身的空间……它们只能趴在地上”。一篇评论说:“它们在痛苦中吃,在痛苦中躺着,在痛苦中睡眠。”禽类和猎禽通常被关在黑暗和狭小的笼子里催肥,有时甚至被弄瞎眼睛……鹅被从鹅掌处打钉子固定在地板上,据信这样可以增加重量。17世纪流传下来的习俗是,家庭主妇斩下活禽的双腿,这样饲养的家禽肉质会变得嫩滑。1686年,罗伯特·索思韦尔爵士宣布了一项牛舍新发明:“在牛舍里,牛一直待在同一个小牛栏里吃喝拉撒,不受打扰,直到养成屠宰。”在暗室里囚禁养成的多塞尔羊,是乡绅圣诞节大餐中难得的美味。[256]

    许多上千年的传统做法完全无视动物的痛苦。鱼钩和鱼叉是自石器时代就开始使用的工具,甚至渔网也会慢慢地将鱼闷死。嚼子、鞭子、马刺、轭和重负,让牲畜的生命悲惨不堪,尤其是那些在阴暗的磨坊和泵站终日拉动转轴的牲口。《白鲸》的读者都知道有千百年历史的捕鲸活动。此外还有我们在第3章和第4章看到的血腥动物竞赛,例如用头撞钉在墙上的猫、棒击猪、戏弄狗熊和烧死猫。

    * * *

    在漫长的剥削和虐待动物的历史上,一直有些力量努力要限制对动物的残害,但其动机都不是出于对生命的同情。素食主义、反对活体解剖主义和其他爱护动物的运动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257]让我们来看看他们的几种诉求。

    我已经几处提及在人的头脑里有将厌恶感-纯洁感道德化的倾向。在公式的两个极端中,一端是极端的厌恶,一端是极端的纯净;肮脏、放荡、纵情声色和暴饮暴食等同于不道德,而在另一端,我们将美善与纯净、贞洁、禁欲和有节制画上等号。[258]这种交互判断影响到我们对食物的感情。肉食总是乱糟糟,并令人感官愉悦,因此是不好的;素食是清洁和有节制的,因此是好的。

    另外,人们在意识中有本质论的倾向,我们太愿意在字面上接受“你吃什么,你就是什么”这样的描述。从一堆死肉想到什么东西的尸体,立刻让人感觉肮脏;吞下某种动物的精髓,很可能让吞食者带有这种动物的兽性。甚至常青藤大学的学生也不能免受此等幻想的诱惑。心理学家保罗·罗津(Paul Rozin)的实验显示,学生都相信一个猎取乌龟食肉、猎取野猪食其内脏的部落是游泳好手,而猎取野猪食肉、猎取乌龟取壳的部落很可能是勇猛的武士。[259]

    浪漫主义世界观也能让一些人改变对肉食的态度。人类堕落之前的时代、多神教和“血与土的信条”都将处理与加工动物精心描绘成颓废腐败,而素食主义者则完完全全依靠土地产出为生。[260]出于类似的原因,对使用动物进行科学研究的忧虑造成了对科学和知识的一般性反感,正如华兹华斯在《转折》中所写:

    大自然的音律甜蜜芬芳;

    我们偏要加上人类的智慧

    扭曲了万物美好的姿态——

    为了剖析,我们大肆谋杀。

    最后,不同的亚文化对动物的态度有所不同,因此,对其他人如何对待动物的道德判断,很可能产生自己“高人一等”的结论——而对我们自己的各种做法却经常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对血腥的动物竞赛的态度特别能显示出阶级意识的较量,中产阶级四处游说,要求将下层百姓喜爱的斗鸡游戏和上流社会享有的猎狐运动立法废止。[261]托马斯·麦考利(Thomas Macaulay)评论说,“清教徒仇恨逗熊游戏,不是因为它给狗熊造成痛苦,而是因为它让观众感到快乐”,也就是说,反暴力运动针对的是残忍的观念,而不仅仅是受害者感受的痛苦。但是,这也点明了一种忧虑,即爱护动物人士很可能变得愤世嫉俗。

    古人在肉食上有各种禁忌,其背后的动机令人困惑,最能说明这种困惑的是犹太人的饮食律法。《旧约》的《利未记》和《申命记》将这些律法作为绝对命令,而上帝没有向我们凡人解释圣意的义务。但根据拉比后来的解释,这些律法都顾虑了动物的福祉。[262]动物的宰杀只能由专业屠户操刀,他们总是用干净锋利的尖刀先割断动物的颈动脉、气管和食管。这在当时应该是最仁慈的做法了,肯定比将动物活生生地剁成几块,或者活生生地架在火上烧烤要好得多。但是这种死亡远非没有痛苦,今天一些保护动物的爱心人士一直在努力禁止此类屠宰方式。不许将幼崽用母乳煮食的诫令基本上是禁止将奶制品和肉类合煮,它也被认为与动物关怀有关。不过,如果我们仔细想想,此诫令表达的完全是观察者的感受。对于一个将成为盘中餐的幼崽,汤水中拌有什么佐料,实在不是它要焦虑的问题。

    素食文化背后有着五花八门的动机。[263]在公元前6世纪,毕达哥拉斯创立了一个团体,除了测量三角形两个边的边长之外,他和他的追随者拒绝吃肉,主要原因是他们相信灵魂会在不同的身体,包括动物的身体上迁徙。在19世纪40年代出现“素食者”(vegetarian)这个词之前,不食肉和鱼被称为“毕达哥拉斯饮食”。

    印度教徒素食的动机是生命的轮回,虽然玩世不恭的人类学家,如马文·哈里斯(Marvin Harris)之流,提出了比较庸俗的解释:在印度,牛是珍贵的农耕工具,此外还提供珍贵的牛奶和(做燃料和肥料的)牛粪,这些用途比做咖喱牛肉的用料更要紧。[264]印度教素食主义的精神影响了佛教和耆那教,这两种宗教对动物生命有着更深刻的非暴力哲学思考。耆那教和尚在行走时清扫脚前的道路以免踩到虫子,有些人甚至戴上面具,以免呼吸时吸入微生物而杀死生命。

    但是,在20世纪,纳粹对待动物的态度彻底粉碎了认为素食主义和人道主义可以合二为一的直觉。[265]希特勒和他的许多党羽都是素食主义者,主要不是出于对动物的喜爱,而是出于洁癖、多神教信徒亲近土地的渴望,以及对犹太教人类中心说和肉祭仪式的反感。纳粹在道德割裂方面表现出无与伦比的能力,他们拿人类进行着各种难以诉诸语言的实验,却制定了有史以来欧洲最严格的实验动物保护法。他们的法律甚至强行要求农场、电影摄制组和餐馆人道地对待动物,在烹饪之前,鱼类必须施以麻醉,龙虾要迅速处死。这是动物权利运动历史上最诡异的一个篇章。此后,素食倡导者只得回到他们最古老的立场:食肉让人变得粗暴,戒除肉食让人变得平和。

    * * *

    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对动物表达出某种真切的道德关怀。当时有报告说印度整个国家都不吃肉,欧洲人开始对素食主义越来越好奇。有些作家,例如伊拉斯谟和蒙田,抨击了在狩猎和屠宰中对动物的残害;达·芬奇也是批评者之一,他本人亦成为素食者。

    但是,直到18和19世纪,才真正形成有关动物权利的争论。一部分起因是科学的进步。笛卡儿的实体二元论认为人的意识是一个自由浮动的实体,可以在大脑之外独立运作,逐渐让位于(精神和肉体)一元论和属性二元论,即意识等同于或者至少密切关联于大脑的活动。这种早期神经生物学的思考对动物的福祉大有助益。伏尔泰这样写道:

    狗远远比人更加忠实于友情,而一些野蛮人抓住这条狗,将它按在桌子下面,活生生地开膛剖腹,向你展示了它的肠系膜静脉。你发现,它具有所有你感到自己也有的器官。回答我,机械师,大自然真的给了这只畜生感知的全部渠道,但最后它却什么感觉也没有吗?它的神经是不会感觉痛苦的吗?[266]

    我们在第4章中已经看到,杰里米·边沁对引导他提出善待动物的伦理道德做过犀利的分析:关键不在于它们是否有理性和语言,而在于它们是否感觉到痛苦。到19世纪早期,人道主义革命已经从人类扩展到其他有感知的生命,首先指向最令人关注的动物虐待方式——血腥的动物游戏,接着针对对役畜、农场上饲养的动物和实验室动物的虐待。1821年,英国议会第一次有人尝试立法禁止虐待马;当初次宣读提案时,议员发出一片狂笑,他们表示,接下来就会有人要求保护狗甚至猫了。在不过二十多年的时间内,英国议会确实接到了这样的要求。[267]贯穿19世纪的英国,从人道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交融中产生了不止一个反活体解剖联盟、素食运动以及各种防止虐待动物的社团。[268]1859年《物种起源》出版之后,生物学家接受了进化理论,他们因此无法再坚持感知为人类所独有的立场;到19世纪末,英国通过法律禁止活体解剖。

    在20世纪中期的几十年间,保护动物运动失去了风头。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严峻的生活条件,制造了大规模的肉食饥渴,大众对工厂化生产提供的廉价肉类心满意足,顾不上考虑这些肉是怎样被制造出来的。而且,从19世纪开始,心理学和哲学的主流是行为主义;根据他们的理论,动物经验这种念头是一种非学术的傻气,是十恶不赦的拟人论。当时,和19世纪的和平运动一样,爱护动物运动有自己的形象问题,它成为空想社会改良家和食品健康狂人的大本营。甚至20世纪最坚定的道德发声者乔治·奥威尔,对素食主义者也不免发出调侃:

    有些时候,一个人确实会有这样的印象,对英国的每一个靠啜果汁维生的人,裸体主义者,脚穿拖鞋的人,性欲旺盛的人,贵格会的人,主张“自然疗法”的人,以及和平主义者与女权主义者来说,某些词汇有着特殊的吸引力。根据定义,饮食怪癖者就是指那些为了让自己的躯壳延长5年寿命而从人类社会自我放逐出去的人,也就是说,一些与正常的人类不发生关系的人。[259]

    直到20世纪70年代,情况才发生了变化。[270]1964年,英国出版了露丝·哈里森(Ruth Harrison)的《动物机器》(Animal Machines),向公众揭露了工厂化饲养中的禽畜的悲惨处境。公众人物迅速响应,据信小说家布丽吉德·布罗菲(Brigid Brophy)首先提出了“动物权利”说,她刻意将两者进行类比,说她就是想“在非人类的动物世界引进平等和解放这样的观念,虽然这些理想只是偶尔能够美梦成真,但一旦成功,通常都带有令人难忘的实际政治成果,比如让奴隶、同性恋或妇女这些受压迫的阶级得到拯救”。[271]

    真正的转折点是哲学家彼得·辛格1975年的著作《动物解放》(Animal Liberation),人们称其为“动物权利运动的圣经”。[272]这里所谓“圣经”的叫法有双重的讥讽含义:辛格是一个世俗主义者和一个功利主义者。自边沁将自然权利称为“高跷上的胡言乱语”以来,功利主义者对这一观念就充满怀疑。但是,辛格追随边沁,对动物的利益给出了清晰的阐述,却没有赋予它们任何“权利”。他首先认识到,生命的感受,而不是智商或者物种的成员地位,决定其是否值得伦理考量。接着,他认为,我们不应该对动物制造任何可以避免的痛苦,这和我们不能对孩子和有精神障碍的人制造痛苦是一样的道理。他推论说,所有人都应该素食。人类完全可以依赖现代素食食谱而生存,权衡利害,动物作为生命免除痛苦和夭折的重要性,显然要高于人类从肉食中得到的微末快感。无论是在文化传统上还是在生物进化上,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人类“天然”摄取肉食的事实都不能说明其在伦理上的天然正当性。

    辛格的书取名“动物解放”,与布罗菲一样,辛格极力要将动物权利运动与20世纪60、70年代的权利革命——殖民地解放、妇女解放、同性恋解放相类比,他创造的流行字眼“物种歧视”(speciesism),成为“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姊妹词。辛格引用18世纪女权作家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言论,说如果玛丽关于妇女权利的论述是正确的,那么我们也必须给予“野兽”权利。玛丽的论述是一种归谬法,但辛格认为它是一个完整的演绎。对辛格来说,这些类比绝非简单的修辞技巧。他在另外一本论著《扩大的圈子》中发展了道德进步理论。他说,人类在自然选择中被授予能够与血亲和同伴共情的内在能力,这种共情的生命圈逐渐扩张,从家庭、村庄扩展到整个族群、部落、国家和物种,甚至扩展到所有有感知的生命。[273]我能写作此书,也是得益于辛格的见解。

    人们同情动物的原因不仅仅是辛格提出的道德观。20世纪70年代,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一个靠啜果汁维生的人,一个裸体主义者,一个脚穿拖鞋的人,一个性欲旺盛的人,一个贵格派,一个主张“自然疗法”的人,或者一个和平主义者,一个女权主义者,或者一个上述各色特点兼具之人,是一件挺得意的好事情。除了从爱心角度为素食主义辩解之外,很快又有了其他理由:肉都是催肥的,有毒,导致血管硬化;种植谷物再用来养育禽畜,而不是直接供人食用,是浪费土地和粮食;农场饲养的废料是主要的污染源,牛的食物和排泄物产生甲烷,乃温室效应的罪魁祸首。

    * * *

    不管是叫动物解放、动物权利、动物福利,还是动物运动,自1975年以来,西方文化越来越不能容忍针对动物的暴行。在以下几个方面,可以看到显著的变化。

    我已经提到过第一点:保护实验用动物。不仅活的动物受到保护,不得在科研中让动物感到疼痛和紧张,或杀死动物,而且在高中生物课实验中,传统的解剖死青蛙的内容已经被文字描述和幻灯片替代。(在有些高中,学生开始使用虚拟青蛙,用计算机程序进行虚拟解剖。[274])商业实验室使用动物对化妆品和日用品进行实验,这引起人们的强烈抨击。20世纪40年代曾经有报告说,睫毛膏内的煤焦油会导致妇女失明,此后日用品都要经过臭名昭著的德蕾丝眼部刺激安全测试程序,就是将一定数量的产品直接施用在兔子的眼睛上,观察其所造成的损害。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很少有人听说过德蕾丝测试程序;在90年代之前,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无残酷测试”(指产品避免了虐待动物式的测试)的说明;今天,“无残酷测试”一词如徽章般装点着成千上万的日用品,人们早已习以为常,即使看见“无残酷测试避孕套”,也没有人会动动眉毛。消费品实验室仍在继续使用动物进行安全测试,但是数量日渐减少,规章日渐严格。

    第二个显著的变化是禁止血腥运动。我已经提及,自2005年起,英国贵族必须让他们的号角和猎犬永久退休了;2008年,路易斯安那州成为美国最后一个立法禁止斗鸡的州。斗鸡曾经是一项遍及世界各地、有上千年历史的运动项目。同许多被法律禁止的事项一样,有关活动实际上禁而不止,特别是在拉美和南亚移民中继续举行,但在美国,斗鸡的数量已经大大减少,世界上很多国家都已经宣布此项运动非法。[275]

    甚至令人骄傲的斗牛运动也感到了威胁。2004年巴塞罗那明令禁止斗牛士在竞赛中杀死斗牛;2010年,西班牙整个东北部的加泰罗尼亚地区也开始实施这一禁令。国有的西班牙电视台已经停止实况转播斗牛活动,因为人们认为此项活动对儿童来说太过暴力血腥。[276]欧洲议会正考虑在整个欧洲大陆禁止斗牛。就像被仪式和盛典神圣化了的决斗和其他暴力习俗一样,总有一天,斗牛运动也将偃旗息鼓,告别历史舞台,但不是因为爱心人士的谴责和政府的禁令,而是因为不再有观众能够忍受它的残忍。海明威在他1932年的作品《午后之死》(Daath in the After-noon)中解释了斗牛的原始吸引力:

    (斗牛士)必须对杀戮的瞬间感到精神享受。杀戮干净利索,其手法给人一种审美上的快感,而骄傲从来就是人类最大的享受之一。一旦你接受死亡的命运,“不可杀戮”就是可以轻易和自然遵守的戒律。但是当一个男子奋起反抗死亡时,他才会快乐地想到自己也拥有神一般的属性,也能够制造死亡。在能够享受杀戮的男人身上,这是最深奥的情感之一。他们行事时满怀骄傲,骄傲对基督徒当然是一种罪,而对异教徒则是一种德。但是,正是有了骄傲才有了斗牛,有了对杀戮的真正的享受才成就了伟大的斗牛士。

    30年后,汤姆·莱勒对斗牛经历的描述已经有些变味了。他宣称:“世界上肯定没有比一个孤独的男人独自面对一头一吨重的、愤怒的红焖肉更漂亮的场景了。”在抒情诗的高潮段落,他吟诵说:

    花镖手身段矫健,我为之欢呼雀跃,

    眼见他巧妙地刺中公牛,

    我已很久未曾如此快乐,自那日

    兄弟的小狗,罗弗

    被车撞死之后。

    “罗弗是被一辆庞蒂亚克撞死的。”莱勒补充说,“撞得如此优雅和艺术,目击证人将狗的两只耳朵和尾巴奖赏给了肇事的司机。”今天西班牙年轻人对斗牛的态度更接近莱勒,而不是海明威。他们的英雄不再是斗牛士,而是不需要依赖杀戮的精神骄傲和美学骄傲就能成名的歌手和足球运动员。西班牙的斗牛还有不少忠实的粉丝,不过观众都是中年人和老年人。

    狩猎也是一项过气的运动。不论是由于对小鹿斑比的热爱,还是由于猎手埃尔墨的关系,为娱乐打猎的美国人越来越少了。图7-26显示,在过去30年间,在“综合社会调查”中承认自己或配偶打猎的人的比重不断下降。其他统计显示,狩猎者的平均年龄迅速上升。[277]

    图7-26 1977—2006年美国进行狩猎运动的家庭的比重

    资料来源:综合社会调查。

    这并不是说美国人用来玩电子游戏的时间越来越多,户外活动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根据美国渔业和野生动物服务局的数据,在1996—2006年10年间,美国人狩猎的人数和天数,以及花在狩猎上的钱数下降了10%~15%,但野生动物观察者的人数、观察的天数和花费的钱数上升了10%~20%。[278]人们仍然愿意与动物交往和沟通,只是他们更情愿盯着它们看,而不是开抢射杀它们了。我们现在要观察的是,这一下降趋势是否会因为狂热的本地食物爱好者(“土食者”)而出现反弹,这些年轻的都市专业人士为了减少食物运输的公里数,又拿起了猎枪,收获自己放养的、食草的、可再生的、人道屠宰的肉类。[279]

    很难想象垂钓居然可以是一项人道的运动,但是垂钓者正在尽力而为。他们中的一些人将捕捉后立即放生的做法发挥到极致,捕到鱼后,不将鱼带出水面就放生,因为将鱼暴露在空气中会让鱼感到紧张。当然,最好的捕鱼方式是无鱼钩的假绳钓鱼:垂钓者看着鳟鱼咬饵,感觉钓绳的那一下抖动,仅此而已。一名无钩垂钓者这样描述自己的经验:“我现在以一种更加自然的方式进入鳟鱼世界并与它们相处。我不会打扰它们进食的节奏。它们不断咬饵,我仍然能够感觉到它们咬饵时鱼线抖动的快感。我不再想伤害和骚扰鳟鱼,同时我也有办法继续享受垂钓。”[280]

    你能看懂这些比喻修辞吗?

    发布本博客文章时没有伤害任何树木。

    制作本书预告时没有任何豚鼠受到伤害。

    本商品的制作没有伤害任何北极熊。

    本书评的写作没有伤害任何山羊。

    本产品的生产没有伤害任何健怡可乐罐。

    抗议全民医保法案中没有任何茶党成员受到伤害。

    这种句式来自美国人道主义协会(American Humane Association, AHA)的标志性证书,证明在制作电影时没有动物受到伤害;在每部影片的片尾,在灯光师和场务领班的名字之后,就会出现这种证词。[281]曾经有报告说,电影在拍摄马群冲下悬崖的镜头时,竟然真的让马掉下了悬崖;美国人道主义协会为此专门设立了电影电视部,为电影业制定对待动物的指引。协会解释说,今天的消费者越来越重视动物的福利,他们和美国人道主义协会站在一起,要求使用动物演员的娱乐界提高准则和承担责任。他们坚持使用“演员”一词,说:“动物不是道具。”共有131页的《影视业安全使用动物守则》在1988年推出第一版,开篇即将动物定义为:“任何有感知的生命,包括鸟、鱼、爬行动物和昆虫”,没有留下任何生命物种不受保护或任何遗漏。[282]我随手翻开一页:

    水效果(请参阅第5章中的“水安全”)

    第六款之二:不得有任何动物被用于极端的和强制的雨模拟。任何用来制造效果的水压和风速必须全程受到监控。

    第六款之三:在模拟雨的场景中,应该提供橡胶垫或其他防滑物或防滑材料层。如果需要泥泞效果,泥泞的厚度必须在摄制之前得到美国人道主义协会的批准。在必要的情况下,泥泞下必须安装防滑层。

    美国人道主义协会夸耀说:“自从实施守则以来,摄制过程中动物出现意外伤害、疾病和死亡大幅度下降。”他们有坚实的数据支持,而我又喜欢用图表讲故事,请各位看图7-27,它给出了每年因为虐待动物演员而发生“不可接受的”动物死亡事故的影片数量。

    图7-27 1972—2010年摄制中发生动物伤害的影片数量

    资料来源:美国人道主义协会,影视部,2010年。

    如果说以上种种还不足以让你相信动物权利已经被抬高到一个全新水准,那就请看看2009年6月16日发生的事件。《纽约时报》有专文记载,题目是:“什么是白色的,有132个房间,还有很多苍蝇?”谜语的答案是“白宫”,它刚刚受到这种昆虫的侵袭。在一次电视转播的采访节目中,一只苍蝇不停地围着奥巴马总统的脑袋打转转。特勤人员一时无法与之搏斗,并将其按倒在地上,总统本人只好亲力亲为,抬起一只手,将苍蝇拍死在另一只手上。最高终结者吹嘘说:“我击中了吸血鬼。”这一片段成为YouTube的热点,但是也引来“善待动物”组织的抱怨。他们在自己的博客上说,“不能说奥巴马总统不应该伤害一只苍蝇”,但为了“未来可能再次发生的昆虫事件”,他们给奥巴马送来一只他们的“人道捕虫器”。[283]

    * * *

    最后,我们来说说肉类。如果你要数一数50年来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只动物,将对动物的伤害做个总计,你会说,人类在对待动物方面毫无改进。因为动物权利革命的进步被肉用仔鸡革命的进展抵消了。[284]1928年总统竞选口号“每只锅里一只鸡”告诉我们,鸡曾经被视为奢侈品。市场的反应就是培育肉质更多的品种,进行更有效的饲养,尽管这可能更不人道:工厂化饲养的肉鸡双腿细小,鸡笼拥挤不堪,呼吸的是腥臭的空气,运输和屠宰的手法都非常粗暴。20世纪70年代,消费者开始相信白肉比红肉更健康(“国家猪肉委员会”不失时机地提出口号说猪肉是“另外一种白肉”)。因为禽类的大脑非常之小,与人属于不同的物种类别,人们模模糊糊地认为,禽类比哺乳类缺少感觉的能力。于是,对鸡肉的消费需求暴涨,到90年代初,鸡肉的消费超过了牛肉。[285]一个人们原来没有预料到的结果就是,为了满足消费者,数十亿的悲惨生灵先是被带到这个世界,然后又被杀死,因为要200只鸡才能顶得上1头牛所提供的肉量。[286]工厂化饲养家禽,以及虐待家禽和牲畜已有几百年的历史,趋势恶化并非因为道德滑坡,也不是人们的心肠变得更硬了。饲养的数量在人们未注意之际不断攀升,其动力是经济利益和人们口味的变化。人们之所以对饲养数量毫无察觉,是因为他们从来就不曾对鸡的生活有任何好奇心。此外,这些动物向我们提供的是如假包换的白肉。

    但是,潮流在90年代开始转向。标志之一是素食人群的扩大。我相信,许多人有和我一样的经历,请客吃饭时,一位刚刚坐上餐桌的客人宣布说:“哎呀,我忘记告诉你了。我不吃死的动物。”自那时起,事先征询客人,“可有什么忌口吗?”成了请客用餐的礼节;参加会议晚宴的人也可以在菜单上打钩,用一盘浓香酱汁茄子替代一盘没滋少味的鸡肉。这股潮流终于成了气候,《时代周刊》 2002年的一篇封面报道的标题是:“你应该成为素食者吗?数百万美国人不再吃肉了。”

    食品业对这股潮流的回应是推出丰盛的素食和纯素产品。我家附近自选商场的素肉部提供大豆汉堡、菜园汉堡、面筋汉堡、素菜汉堡、无肉馅饼、豆腐包、非热狗、假热狗、假培根、假肉干、豆腐干、大豆腊肠、大豆熏肠、素鸡馅饼、无肉烤鸡翅、素烧烤什锦、素腌肉、素炖肉、素菜蛋白薄片、素菜鲜贝、素金枪鱼。科技和人类的语言创造力在此宣告了当今素食主义的潮流,以及对自古以来人类馋涎肉食的抵制。那些贪食传统大型早餐的人,可以享受早餐素腌肉条,配上豆腐渣,也可以是大豆酪、大豆奶油和素油酪烹制的摊素蛋。饭后甜品有冰豆沙、大米冰激凌、豆腐甜酪,还可以点缀上素油奶花,顶上再加一颗红樱桃。最终替代肉类的将是人工培养动物的细胞组织,也叫作“无足肉”。极端乐观的动物权利组织“善待动物”悬赏100万美元,作为对第一个将人工细胞培养的鸡肉送上市场的科学家的奖金。[287]

    素食主义无处不在,但纯粹的全素者只占人口的很小一部分。完全践行绿色生活方式并非易事。素食者被死动物和嗜肉如命的食肉者层层包围着,他们本身也不是生来就对肉没有欲望。我们没有必要奇怪,世界上有很多半途而废的素食者:每见到一个素食者,就能见到三个曾经的素食者。[288]许多持续保持素食的人让自己相信鱼算是蔬菜,因为他们大啖鱼类和海鲜,有时甚至也吃鸡肉。[289]有些人像“现代派传统犹太人”一样遵守自己的饮食规则;现代派传统犹太教徒去中餐馆时,会让自己从选择很少的食谱中放纵片刻;有些素食者在外用餐时也不再受素食的约束。素食人口的主要组成是十来岁的少女,她们素食的主要动机不是对动物的爱心。少女中的素食主义者很多都患有厌食症。[290]

    但是,素食主义至少仍处于上升趋势。在英国,“素食者学会”搜集了各种民调中问及素食的信息,汇编成表格。我使用他们的数据绘制了图7-28。图中笔直的上行线说明,在过去20年中,英国的素食人数增加了3倍多,从占人口的约2%上升到约7%。在美国,“素食资源小组”出资,民调机构提出相当严格的问题,询问受调查者是否食用肉、鱼或者禽类,排除了半素食者和那些创意无限的林奈式分类素食。美国的素食者数量要少一些,但趋势是一样的:在大约15年的时间里,素食人数增加了3倍多。

    图7-28 1984—2009年美国和英国的素食人数占比

    资料来源:英国的数据,来源于素食者学会,http:// www. vegsoc. org/info/。不包括针对家庭、学生和“严格”素食者的民调数据。美国的数据,来源于素食资源小组,《素食者杂志》。
    2009年:http://www.vrg.org/press/2009poll.htm
    2005年和2003年:http://www.vrg.org/journal/vj2006issue4/vj2006issue4poll.htm
    2000年:http://www.vrg.org/nutshell/poll2000.htm
    1997年:http:// www. vrg. org/journal/vj97sep/979poll. htm
    1994年:http:www. vrg. org/nutshell/poll. htm

    对动物福利的关切日益增加,素食者的人数也在增加,但是数量仍然如此之少。不过,我们也没有必要惊讶,毕竟,成为素食者和关心动物的福祉不是一回事。不仅素食者的动机可以与关怀动物毫不相关,比如健康、口味、生态、宗教,或者干脆就是为了让妈妈不高兴,而且,关爱动物的人也在犹豫,素食主义的招牌是否真是减少动物痛苦的最佳方式。他们或许认为,素食者无私放弃的汉堡,在一个消费巨量肉类的国家中实在微不足道,他们微弱的声音根本无法影响任何肉牛的生命。即使素食者的努力解救了若干肉牛,但其余肉牛依然生活悲惨。改变食品业的标准是一种集体行动困境,在这种困境中,个体总是倾向于逃避为总体福利做自我牺牲。

    素食主义的趋势,可以作为人们更加关怀动物的象征性指标,尽管关怀的方式有所不同。那些在原则上仍然食肉的人,可以少吃一些。(自1980年起,美国人对哺乳动物肉类的消费量一直在下降。)[291]餐馆和商场越来越多地向消费者说明,主菜活蹦乱跳时喂养的饲料和活动的范围。美国的两大主要禽类加工厂在2010年宣布,他们开始实行更仁慈的屠宰方式:禽类在被倒挂着割喉之前,先用二氧化碳熏昏。肉类的市场营销必须小心翼翼。食客会很高兴知道他们的主菜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一直受到仁慈的对待,但是最好不要向他们描述最后的细节。即使最仁慈的屠宰技术仍然有形象的问题。一位公司主管说:“我可不想听到公众说,我们对鸡施放毒气。”[292]

    大多数人支持以法律措施解决集体行动的问题,通过法律迫使农场和屠宰场更人道地对待动物。在2000年的一次民调中,80%的英国人说“他们希望英国的农场为禽畜提供更好的福利条件”。[293]尽管美国人有更强烈的自由意志,但也希望政府就此问题采取行动。在2003年的一次盖洛普民调中,竟然有96%的美国人说,动物应该得到某种保护,免于被伤害和被剥削。只有3%的人认为没有保护的必要,“因为它们是动物”。[294]虽然美国人反对禁止狩猎,反对禁止在医学研究和产品测试中使用动物,但是62%的人支持“立法严格监管农场饲养动物的待遇”。一旦有机会,美国人会将他们的意见转化为选票。亚利桑那州、科罗拉多州、佛罗里达州、缅因州、密歇根州、俄亥俄州和俄勒冈州均已就牲畜权利立法。2008年,63%的加州选民投票通过了《防止虐待农场动物法案》,法案禁止小牛夹栏喂养,禁止鸡笼喂养,禁止母猪妊娠夹栏喂养,这些喂养方式都在限制动物的活动范围。[295]美国政界有句老话:“加州带头,余者跟从。”

    或者可以说,欧洲带头,加州跟从。欧盟已经制定了有关动物护理的详尽规则,首先承认动物是有感知的生命。大目标是确保动物不再遭受可以避免的痛苦,并要求主人和管理人保证动物的最低福利需要。[296]在这些国家中,瑞士走得最远,已经生效的长达150页的规则要求所有的狗主人接受4小时“理论”课的培训,并详细规定了家养宠物如何居住、喂养、散步、游戏以及埋葬的要求(不得将活金鱼从马桶中放水冲走)。苏黎世有一项独特的政策,即政府支付“动物权利人士”费用以将违反动物权利的人押往法庭。被送上法庭的包括一名钓鱼爱好者,因为他向当地报纸吹牛说,他只用了10分钟就钓到一条大梭子鱼。(这位垂钓者最后被宣布无罪,梭子鱼则被做成了佳肴。)不过,2010年,瑞士举行全民公决,决定是否在全国推行此项政策时,国民还是犹豫了。[297]这一切听起来太像是美国保守人士所恐惧的噩梦,不过即使这些保守派自己也愿意让政府出面规范保护动物福利。在2003年的民调中,大部分共和党人主张就农场饲养动物的待遇通过“严格立法”。[298]

    * * *

    我们会走多远?经常有人问我,我是否认为将我们从废奴和废除酷刑带到民权、女权和同性恋权利的道德力量,也会将我们带往废除肉食、禁止打猎和动物实验。到22世纪时,我们的后代是否会对我们曾经吃肉感到可怕,就像我们知道祖先蓄奴会感到可怕一样。

    我的回答是,也许会,也许不会。在被迫害的人和被迫害的动物之间进行类比在修辞学上很有力量。说到底,我们都是有感知的生命,都有相当的智商。但是,类比只是比较而已,两者到底不是一回事。美国非裔、妇女、儿童和同性恋者不是肉鸡,我认为动物权利的走势不会是上述任何人权运动的复制品。心理学家哈尔·赫佐格(Hal Herzog)在他的著作《为什么狗是宠物,猪是食物?》(Some We Love, Some We Hate, Some We Eat)一书中,列出了很多理由说明为什么在人类与动物的关系上,我们的道德哲学如此缺乏一致性。我在这里给出几个令我特别震惊的理由。

    道德障碍之一是对肉食的欲望和与大快朵颐形影相随的社交快乐。虽然古老的印度教、佛教和耆那教证明不食肉的社会是存在的,但是素食产品仅占美国食品市场份额的3%,这说明我们距离那个转折点还有十万八千里。在为写作本章收集资料时,皮尤研究所2004年的一次民调让我感到兴奋,民调中13%的人回应说自己是素食者。但细读报告,我才发现,这是对总统候选人、佛蒙特州左倾州长霍华德·迪恩的支持者进行的一次民调。这说明在“本和杰瑞冰激凌”故乡最酥脆的燕麦片堆里,仍然有87%的人要吃肉。[299]

    但是,道德矛盾有比对肉食的渴望更深层的原因。人类和动物的许多互动只能是零和博弈。动物吃掉我们的房子、庄稼,有时甚至是我们的孩子。它们能弄得我们刺痒和流血。它们携带对人类有害甚至致命的细菌和病毒。它们互相残杀,甚至那些我们期望保留的濒临灭绝的动物也不例外。没有动物参与实验,医药将停滞在目前的水平上,数十亿活着和未出生的人将为了老鼠而忍受病痛与死亡。伦理计算认为,每一个有感知的生命所承受的痛苦的分量都是一样的,物种沙文主义是不能接受的,因此,我们不能通过牺牲动物来为人类谋福。比如,我们不可以为了救一个小女孩而射杀野狗。但是,仅仅从动物学特征上的优势看,也应该给予人类的利益更大的权重。比如,我们的大脑让我们能够尽情享受生活,思索我们的过去和未来,对死亡怀有恐惧,并在社交网络中将自己的幸福与其他人关联在一起。但是,按照这个逻辑,人类对生命的禁忌就没有意义了。正是因为这种禁忌,智力残缺的人的生命才受到保护。辛格本人毫不妥协地接受超越物种的道德观。[300]但是,在最近的将来,这种道德观还无法取代目前西方的道德观。

    对动物权利的思考肯定会撞击人类思想领域某些最费解的谜,让道德直觉开始发生动摇。难题之一是意识,即感知是如何经过神经信息处理而产生的。[301]笛卡儿对哺乳动物的认识肯定是错误的,我基本上相信他对鱼的认识也是错误的。但是他对于牡蛎的理解呢,对蜓蛐呢,还有白蚁,还有蚯蚓,也都错了吗?如果我们需要在烹调、园艺、房屋修缮和娱乐中保持伦理的确定性,就必须回答这个哲学难题。我的另一个困惑是,人类是理性和道德的主体,但同时也是作为残忍大自然组成部分的生物体。我对猎人开枪射杀麋鹿的画面感到某种反感,但是,为什么我对凶狠的棕熊捕食麋鹿的画面却没有太多伤感?为什么我没有那种道德紧迫感,赶紧准备一些纯大豆制作的麋鹿风味馅饼,将棕熊从麋鹿身旁引诱走?我们是否应该让食肉物种逐渐灭绝,或者通过基因工程将它们改造成食草物种?[302]我们总是在这类思维实验中止步不前,因为无论对错,我们对我们感觉“自然”的东西总是给予更大的道德权重。但是,如果其他物种的自然肉食性可以接受,为什么人类的自然肉食性就不能接受呢?特别是我们人类还可以调动认知能力和道德能力尽量减少被食用动物的痛苦。

    我猜想,这些无解的问题使得动物权利运动不可能完全复制其他权利运动的发展趋势。但就目前的状况而言,终点线在哪里无关紧要。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只要人类付出很小的代价,就可以大大地降低动物的痛苦。考虑到最近公众敏感性的变化,可以肯定,动物的生活质量将继续得到改善。

    权利革命的根源何在?

    当我开始为写作本章进行研究的时候,我知道,出现“长期和平”和“新和平”的几十年时间,也正是少数民族、妇女、儿童、同性恋和动物权利取得进步的时期。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在每一个案例中,量化的暴力——仇恨犯罪和强奸、殴打妻子、虐待儿童,甚至在制作中发生动物演员受伤害的影片的数量,所有这些都呈下降趋势。我们怎样理解过去50年来各方各面的非暴力趋势呢?

    在这些趋势中,有几个共同点。在每一场运动中,人们都是逆人性的强大潮流而动。这些固有的人性包括:对外团体的非人性化和妖魔化;男性的性贪婪和他们对女性的占有意识;表现为杀婴和体罚的亲子冲突;对同性恋的性厌恶道德化;我们对肉食的嗜好,对猎获的快感,以及基于血亲、互惠和魅力的共情边界。

    如果生物的属性还不够糟糕,亚伯拉罕诸教还将我们这些最糟糕的天性以戒律和信仰的形式规范化了,并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一直鼓动着暴力——妖魔化异教徒、确立对女性的占有权、认定儿童天生有罪、憎恶同性恋、支配动物并拒绝承认它们有灵性。亚洲的文化也有不少耻辱之处,最耻辱的当属大规模抛弃女儿,这导致对女婴的屠杀。此外,还有各种根深蒂固的习俗:殴打妻子,痛揍孩子,夹栏饲养,电击老鼠。这些准则被人们接受,是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它们从来就是被接受的。

    就暴力的不道德性而言,权利革命显示,道德的生活方式经常需要坚定地否定直觉、文化、宗教和常规。在追求道德的人中,道德准则受共情和理性的引导,并以权利的语言加以陈述。我们迫使自己设身处地为其他有感知的生命着想,穿上他们的鞋子(或者它们的爪子),设想如何免受伤害或杀戮。我们不再关注那些表面的事物,比如眼睛所看到的种族、民族、性别、年龄、性取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有物种。

    我的结论是,启蒙运动的道德观及其所培育的人文主义和自由主义潮流是权利革命的源泉。权利革命也就是自由主义革命。每一场权利革命都和自由主义运动密切相连,每一场自由主义运动几乎都是从欧洲发源,经过美国蓝色自由州,传递到美国红色保守州,再传向拉美和亚洲的民主国家,接着进入威权国家,可能最后是非洲和大部分的伊斯兰世界。每一场权利革命都在西方文化中留下太多的新避讳和新禁忌,人们调侃地称其为“政治正确”。但是,数字显示,权利运动减少了许多死亡和苦难,同时让人们的新文化越来越不能容忍暴力,无论是何种形式的暴力。听媒体上美国自由派的评论,你会觉得,至少在过去40多年中,美国一直在被右派拖向保守,从尼克松到里根,到金里奇,再到布什父子,现在则是茶党运动中愤怒的白人。权利革命已经触及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异族通婚、妇女地位的提升、对同性恋的宽容、儿童处罚和动物的待遇。保守派的态度也在随着自由主义的趋势变化,事实上,今天的保守派比昔日的自由派更加自由。保守主义历史学家乔治·纳什(George Nash)已经说过:“如果不是在理论上,但至少在实践中,美国今天保守派的立场就是1980年左派的立场。”[303](也许这才是为什么这些人如此愤怒的原因。)

    是什么引发了权利运动?就像很难为长期和平、新和平和90年代犯罪率下降找到原因一样,要为权利运动确定一个外生因素来解释它们的发生和发展,实在是非常困难。但是,我们可以看看那些标准答案。

    战后出现了长期的经济繁荣,不过繁荣对社会的影响是弥散式的,从中找不到任何触发革命的直接动因。钱可以买到教育、警察、社会科学、社会服务、媒体覆盖、有妇女参加的专业劳动大军,以及对儿童和动物更周到的关照,我们无法确定这中间到底哪个因素导致了变化,而且,即使能够确定某个因素,我们仍然无法回答为什么社会选择了这样的资源分配方式来保护弱势群体免受伤害。虽然我无法提供严谨的统计分析,我还是认为,从20世纪60年代直到21世纪的头10年,各种权利扩张的时间表与同时期的经济增长和衰退没有相关性。

    民主政府显然发挥了它的作用。权利革命都发生在民主国家,公民以社会契约约束他们之中的暴力。民主制度本身包含着一种内在的机制,让社会契约可以向原来被排斥的团体伸延。但是,时机仍然是说不清楚的谜,因为民主本身不是一个全然外生的变量。当美国黑人在民权运动中夺回被剥夺的公民权利时,美国民主制度本身就是争议的对象。其他权利革命也有同样的经历,新团体被接纳或者经过自己的努力争取成为社会契约中的正式成员,只有这时,政府才真正得到授权监管(或放弃)针对某些社会成员的暴力。

    在权利革命期间,互惠和贸易网络不断扩张,并实现了从实物经济向信息经济的转变。妇女的家务负担减轻了,社会需要更加多样和丰富的人力资本,而不仅仅是本地人工或者传统势力集团的成员。当妇女和少数族裔进入政府机构和商业领域,他们就会将自己的利益带入日常的工作。我们已经看到这一机制的实例:一个国家的政府和专业机构中任职的妇女人数越多,这个国家针对妇女的家庭暴力就越少;而与同性恋有私交的人较少反对同性恋。但是,正如民主一样,制度的包容性也不是完全的外生过程。信息经济隐藏的手可能是一种让机构更愿意接纳妇女、少数族裔和同性恋者的力量,当然,政府仍然要通过消除歧视的立法彻底完成转变。在儿童和动物福利的问题上,完全没有交换互利的市场:受益人完全是单方面的。

    如果我一定要对权利革命最重要的外生原因下赌注的话,我选择那些让思想和人员日益具有更大流动性的技术。发生权利革命的几十年,也正是发生电子革命的时代:电视、晶体管收音机、电缆、卫星、长途电话、复印机、传真机、互联网、手机、手机短信、网络视频;这几十年也是州级高速公路、高速铁路和喷气飞机的时代;同时,还是高等教育和科学研究飞速发展的时代。人们不太注意的是,这几十年也是图书出版大爆炸的时代:从1960年到2000年,美国每年出版的书籍几乎增加了5倍。[304]

    我在前面曾经提到过这样的关联。人道主义革命起源于文字王国,长期和平和新和平都是地球村的孩子。请记住伊斯兰世界做错了什么:很可能是他们抵制印刷出版,拒绝进口图书和图书所包含的思想。

    为什么思想和人员的传播会带来降低暴力的变革?有这样几条路径。最显而易见的是,思想和人员的传播暴露无知与迷信。交往密切且受过良好教育的大众,至少在整体上和长期趋势上,不会受到有害信仰的蛊惑,比如相信其他种族或民族的人天生贪婪和背信弃义,相信少数族裔的叛变造成了经济和军事的困境,相信妇女不介意被强奸,相信儿童只有在棍棒下才能学会规矩,相信有人选择腐败的生活方式因此成为同性恋者,还有就是相信动物是不会感到疼痛的。伏尔泰说过,那些能够让你相信谬误的人,也能让你犯下暴行。

    另外一个因果路径是,鼓励人们转换视角,从与自己不同的人的角度观察世界。人道主义革命有自己的《克拉丽莎》、《帕米拉》和《茱丽》,有它的《汤姆叔叔的小屋》和《雾都孤儿》,还有目击者对人们被殴打、火刑和鞭笞的报告。在电子时代,共情的技术更普及,也更能打动人心。美国非裔和美国同性恋者先是活跃在各种娱乐节目中,接着他们做访谈节目的嘉宾,然后是出演电视剧和电影中令人同情的角色。不仅纪录片,还有畅销小说和改编的电影《斯坦贝克携犬横越美国》、《阳光下的葡萄干》(A Raisin in the Sun)、《杀死一只知更鸟》都记载了他们在与警察的水龙和警犬对峙下的抗争。电视时代的女权主义者,不仅作为女主持人,还作为电视剧中的女主人公大声宣扬自己的理念。

    正如我们在第9章中所见,从另外一个人的视角看待世界会扩展我们的同情和关切,这不仅是体验虚拟现实,也是一种理智敏捷性——其实也是一种智力。具有这种智力的人能够摆脱出身和乡土的狭隘约束,思考假想的世界,反思决定一个人信仰和价值的习俗、本能冲动和社会制度。这种反省式的思维方式可能是良好教育的产物,也可能是电子媒介的产物。保罗·西蒙在歌中这样表达了他的惊讶:

    天天都有奇迹发生,

    刚刚接到来自远方的电话,

    摄像机缓缓地追随着,

    我们就这样看着自己。

    第三条路径是可以促进道德提升的信息流。有些学者研究过世界不同地区物质进步的趋势,比如三卷本《文化》(Culture)的作者,经济学家托马斯·索维尔和《枪炮、病菌和钢铁》(Guns, Germs, and Steel)的作者、生物学家贾里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他们都得出结论说,物质进步的关键在于它需要大量的创新为依托。[305]还没有人聪明到能够在完全的孤独中发明一种让其他人都喜爱的东西。成功的创新不仅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且创新者还参与大规模的知识产权盗窃,从丰沛的思想水系中汲取各种养料。欧洲和西亚的文明能够征服世界,是因为移民和航海让商人和征服者把发明和创新从原产地带到欧亚大陆的各个角落。这些技术和创新有来自中东的谷物和拼音文字,来自中国的火药和造纸,来自乌克兰的良种马,还有葡萄牙的航海技术,等等等等。Cosmopolitan(世界性)的意思是“世界公民”,而insular(孤独)的意思就是“岛国小民”,这都是有原因的。困守孤岛或者交通不便的山区社会往往不仅技术落后,道德观念也落后。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在低地的居民已经开始文明进程的时候,山民仍然保守着荣誉文化,也就是说将对部落的忠诚和家族复仇作为最高伦理。

    导致技术进步的关键也是促进道德进步的关键。身处于信息集散地的个体和文明可以得到大量新生的道德资源,这是哪怕最公正的先知也无法凭空提供的。让我重温一下权利革命的简史。

    马丁·路德·金在1963年的文章《非暴力的朝圣之旅》(Pilgrimage to Nonviolence)中,详述了形成其政治哲学的思想脉络。[306]作为一名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的神学研究生,他当然通晓《圣经》和正统神学,但是他也阅读了其他叛逆神学家的著述,例如沃尔特·劳申布施(Walter Rauschenbusch)。劳申布施不仅质疑《圣经》的准确性,还抨击耶稣基督为世人罪过而死的教理。

    接着,马丁·路德·金列举了“对伟大先哲的社会和道德理论进行认真学习,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直到卢梭、霍布斯、边沁、穆勒和洛克。一如既往,所有这些思想大师都启发我思考。在不断向他们提出质疑的同时,我从他们那里汲取丰富的思想”。他仔细地阅读(并排除了)尼采和马克思,从此免疫于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尽管这些思想对其他解放运动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虽然他赞赏莱茵霍尔德·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对人性特别是对民族和社会集团行为的洞察力……尼布尔思想中的这些成分帮助我看清了肤浅乐观派对人性的幻想,以及虚幻理想主义的危险”,但他也拒绝了欧洲大陆神学家卡尔·巴特(Karl Bar-th)的反理性主义。

    金赶赴费城聆听了霍华德大学校长莫迪凯·约翰逊(Mordecai Johnson)的讲座,自此,他的思想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约翰逊刚刚结束了一次印度之行,他谈起了领导印度独立运动的莫罕达斯·甘地。金写道:“他的道理如此深刻和令人振奋,我离开聚会后立即买了几本关于甘地生平的书。”

    金立刻认识到,与耶稣教义中一贯宣扬的非暴力不同,甘地的非暴力抵抗理论不是要对爱做道德肯定。相反,这是一套顽强的战略战术,是要通过更高的智慧战胜敌人,而不是要在肉体上消灭敌人。金得出结论,对暴力的禁忌可以防止运动被冒险家和暴徒侵蚀。在运动初期遭受挫折的时候,暴力禁忌可以维持成员的士气和关注点。反对暴力,让敌人失去攻击的合理性,让自己在第三方眼中保持积极的道德优势,同时让敌人处于劣势。出于同样的理由,非暴力抵抗分裂敌人,让一些敌人的支持者对单边暴力越来越反感。而运动本身可以通过静坐、罢工和示威等制造麻烦,以争取自己的目标。这种战术当然不能用来对付所有的敌人,但显然对其中某些是有效的。

    1963年,金在华盛顿大游行上所做的历史性演讲,是对他在朝圣之旅中积累的各种智慧的集大成者:有希伯来先知的想象和语汇,有基督教承担苦难的勇气,有欧洲启蒙运动个人权利的理想,有美国黑人教会的韵律和修辞,还有来自一个浸润了耆那教、印度教和英国文化的印度人的战略规划。

    毋庸赘言,过去已经成为历史。金组装的道德装置也成为人类思想库中的瑰宝,不断成为其他权利运动的工具。后来者自觉地高举非暴力的大旗和道德理性,并学习金的各种战略战术。以历史的标准来看,20世纪后期权利运动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它所使用和所引起的暴力都非常之少。金自己成为民权运动的烈士,是种族隔离分子恐怖行动的少数受害人之一。我们谈到的20世纪60年代美国城市发生的暴动事件都与民权运动无关,它们是在民权运动已经取得历史性进展之后的事情。其他社会革命的暴力成分也非常有限:(同性恋夜总会的)“石墙骚乱”没有人员伤亡,动物权利运动中有些极端分子采用了恐怖手段,仅此而已。后期权利运动推动者的主要行动是出版书籍、发表演讲、组织游行、游说议员和为公投收集签名。公众早已接受以个人权利为基础的道德准则,而且越来越排斥任何形式的暴力,权利运动所需要的只剩下发动公众。相比之下,推翻专制政治、结束奴隶制和殖民统治的早期权利运动,无一不经过死伤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血腥战斗。

    从历史到心理学

    到此我们已经用了6章来记载暴力减少的历史。从中我们看到图示,告诉我们21世纪最初10年的暴力水平是有史以来最低的。即使世界上仍然存在着暴力,我们还是生活在一个不寻常的时代。也许,我们经历的只是大进步中的短暂瞬间,此后将是一个更长久的和平。也许,现在的低水平暴力将是一个新常态,所有可以消除的暴力都已经解决了,继续减少暴力的任务将会非常艰难。也许,我们的好运气就要到头了。但是,不论如何推断未来,必须承认,我们能有今天,确实是非凡的成就。

    马丁·路德·金有过一句名言,它改编自废奴主义者、唯一神教派牧师西奥多·帕克(Theodore Parker)1852年的一篇短文:

    我不想假装理解道德世界。天际广阔,我极目眺望,视野仍然有限;仅目力所及,我无法计算世界的弧度和广度;遵循良知,我知道它是神圣的。就我所见所识,我肯定,它指向公正。[307]

    150年后,我们的眼睛可以看见天际的穹顶确实已经弯向公正,这一景象是帕克当年无法想象的。我也不想装作能够理解道德世界,或者能够凭借良知去领悟它。但是,在接下来的两章中,让我们来看看,从科学的角度,我们能够理解多少。

  • 威廉·谢里登·阿伦《纳粹掌权:一个德国小镇的经历》10-20

    第二部 引入独裁统治(19331—19455月)

    十 最后一次选举(1933年2—3月)

    如果说德国人的这种癌症一开始并不明显的话,那只是因为有足够有效的健康力量在抵制着。但是随着它的逐渐发展,最后,它通过一个决定性的诡计而掌握了权力,这种癌症爆发并且摧毁了整个政治机构。之后,大多数对此表示反对的人都躲藏起来了。 ——1942年分发的德国的抵抗传单

    1933年1月——在希特勒成为德国总理之前的最后几周——对几乎所有的诺特海姆人来说都是艰难时期。天气阴冷潮湿,这是一种在德国北部平原才有的特别寒冷的特性。灰蓝色的天空使旧建筑和鹅卵石街道显得灰蒙蒙的,连空气本身也显得灰蒙蒙的。对于失业者来说,光秃秃的树枝和结霜的土地象征着他们自己的处境:无限延伸的绝望,深陷没有尽头和无意义的失业中。

    有些人已经失业三年多了,有些人只能间歇性地找到工作。然而,有些人也许是更加不幸的:他们刚刚到了正常能够找第一份工作的年龄,但是却没有工作,似乎不再可能有工作了。商店主站在闲置的收银机旁边,拥有令人骄傲的头衔“工艺大师”的工匠坐在自己的店里,等着订单的到来,这是个不幸的冬天。连孩子们也不高兴,因为流感疫情特别严重,以至于学校都关门了,男人们在闲散的一天结束之后,一看到发烧的孩子和疲倦的妻子,就会更加担忧。

    在这种情况下,诺特海姆人对大萧条的最后一个冬天会是什么情绪呢?甚至纳粹的回答——憎恶——也黯淡了,随着出席纳粹集会的人数减少,冲锋队队员穿着傲慢的制服,却只能孤独而痛苦地站在那里,在街角处摇晃着他们的筹钱罐。在诺特海姆,纳粹分子看起来已经度过他们的权力巅峰期了。他们获得了城镇中一半以上的支持率,但是如果没有事情发生,他们如何能保持住支持率?在最近的一次选举中(1932年11月),城镇中的纳粹分子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才保持住支持率。在全国范围内,纳粹浪潮有退却的迹象。在诺特海姆,纳粹只采取了一些固定的行动:在卡特莱拍卖大厅召开小型集会,计划再做一些重复的演讲或者“娱乐晚会”。保持坚定的决心而不是胜利的活力,似乎是1933年1月的典型调子。

    诺特海姆的社会民主党也没有兴高采烈的理由。他们在1932年损失惨重。有一些不祥的预兆显示城镇中的失业者越来越对共产党感兴趣了。许多人期待着纳粹能接管。他们计划着战斗,但是并不完全清楚他们是为什么而战斗。为了共和国的冯·施莱歇尔将军或者冯·帕彭?为了在总统紧急法令下统治的民主制度?在阴郁的1933年1月,诺特海姆的社会民主党没有举行集会,也没有进行任何演讲。他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呢?

    然而,城镇中的政府还在继续试着处理大萧条。城市议会于1月13日召开会议,市长彼得斯宣布1933年将达到预算平衡。这可以通过提高35%的城镇税来完成。在另一项改善穷人命运的努力中,城市所拥有的花园土地税减少了25%。最后,诺特海姆分摊的中央政府的公共事业资金已经到了,总计超过6万马克,正在制订将这笔钱投入创造就业的工作中的计划。休会前,议员库埃尔富尔特花费了一些时间谴责纳粹报纸的诽谤。 [1]

    1月27日,城市政府已经完成了利用公共事业资金的计划,即应新建造一条街道,修缮几条街道。射击协会要求城镇建立一个新的射击打靶场,因为这是1933年在诺特海姆举行预定的北德射击协会大会的先决条件。社会民主党对请求城镇商人们把这笔资金投入城镇里表示冷漠,并且拒绝拨款,因而引起了一些更刻薄的话语。 [2]

    在1月的最后几天,《诺特海姆最新消息》讲了一个奇特的故事。一个叫作摩西的牛贩子去世了。他曾经很富有,但是他那些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朋友们挥霍了他的钱财,现在他只能躺在穷人的坟墓里了。在轻微的反犹主义和道德悲哀的氛围中,诺特海姆的1933年1月即将结束了。 [3]

    随后,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阿道夫·希特勒被任命为德国总理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城镇。对于所有诺特海姆人而言,国家政治无意义的混乱状态结束了,终于发生了一些事情。

    诺特海姆的国社党对此毫无准备。纳粹分子在事情发生后甚至没有立即就组织起一场胜利游行。不过,这之后的周末(1933年2月4日,星期六)策划了一场“娱乐晚会”,包括演讲和一场军事音乐会。2月5日,星期天,诺特海姆举行了一场县内所有纳粹地方小组都参加的会议。现在,这些计划具有了新的意义;倦怠感一扫而光,诺特海姆人都成群结队地去买票。2月4日,星期六,匆忙准备了一场火炬游行。现在,城镇中和纳粹分子联合的钢盔团也同意加入了。胜利游行给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除了军乐队和钢盔团的旗帜外,还有冲锋队的旗帜、乐队和军乐队。整个诺特海姆县的纳粹分子和民族主义者都因这次事件而聚集到了一起。如果《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的数据是正确的,那么就有800多名纳粹分子和200多名钢盔团成员。整支队伍通过要花15分钟的时间。据《诺特海姆最新消息》所说,诺特海姆的街道上挤满了围观群众,市集广场上也有很大一群人,“比之前见过的人都多”。演讲的内容是关于纳粹分子和民族主义者之间的团结以及共产主义的背信弃义的。

    绝大多数来城镇参加游行的人之后就立即离开了,但还有一部分人留下来参加在“1910年代圆顶”举行的“娱乐晚会”,人太多了以至于有些人被拒之门外了。庆祝活动很热闹,县领袖施泰内克和其他纳粹分子发表了演讲,钢盔团领袖就成为支持纳粹分子的同志有多么好发表了欢欣鼓舞的祝酒词。前年夏天和秋天,纳粹分子谈及的“反动分子”和德国国家人民党指控的“独裁”和“典型的社会主义”就像啤酒上消失的泡沫一样被遗忘了。

    第二天早上,纳粹分子清醒地完成了和县会议相关的一系列繁重活动。上午,军乐队穿过城镇,而一大早,瓦尔特·施泰内克就把花环放在了战争纪念碑上。纳粹分子举行了一场游行,还在卡特莱拍卖大厅、两家旅馆和一家咖啡厅举行了会议。下午晚些时候,在“1910年代圆顶”举行了一系列演讲,尤其是反对共产主义的。纳粹分子给城镇留下的印象就是这里已经完全属于他们了。 [4]

    镇压与庆祝齐头并进。对于诺特海姆人而言,阻止暴力是正当的:2月的前10天,在旧军营发生了两场打斗。 [5] 不过,随着戈林管理内政部,除了官方的制裁和命令外,没有再发生暴力事件。2月2日,共产党发起的公众集会和示威游行都被禁止了。第二天,诺特海姆的警察接到柏林的命令,突袭了当地德国共产党成员的家,但没有什么收获,正如《诺特海姆最新消息》所报道的,没找到“任何违禁印刷品”。接连不断的命令是禁止共产主义者分发任何印刷品、筹款以及在家里或公共场所举行集会。 [6]

    对付社会民主党的方式更加零碎。2月18日,受到普鲁士内政部怂恿的诺特海姆警方查抄了每周发行的《诺特海姆人的回声》,它是“钢铁阵线”的机构。理由是该报在一篇文章中嘲笑希特勒,还在另一篇文章中称纳粹党徽是“破产的象征”。对于胆小者来说,这是个重大的消息,尤其是有消息称该报很快就会被彻底取缔。 [7]

    2月19日,社会民主党明白了新秩序的全部意义。那一天,“钢铁阵线”计划在诺特海姆的市集广场上举行示威游行。通常情况下,警察会事先得到通知。午后不久,诺特海姆的国旗队队员在就业办事处附近的旧军营营房聚集。朝向市集广场的游行开始时,大约有400名参加者,还有常见的旗帜和表演音乐的人。与此同时,大约有150名冲锋队队员在宽街上的旧城镇聚集,“他们处于警戒状态,要保护房屋和纳粹党旗免遭袭击”。当社会党人的游行队伍到了旧城墙的时候,他们被警方阻止了。社会民主党领袖被告知,冲锋队和国旗队队员已经在诺特海姆发生了冲突。警方声称公共安全和秩序受到了威胁,命令游行队伍退回去,到附近的啤酒花园举行集会,而不是试图进入市集广场。

    星期天下午,在啤酒花园内,他们举行了一场(渴望得到尊重的)“咖啡音乐会”。当警方包围了400名国旗队队员时,昏昏欲睡的中产阶级对打破了他们平静的这一事件相当震惊。被花园的高墙和警戒线孤立起来的诺特海姆社会民主党人举行了他们最后一次政治集会,而冲锋队队员们则自由地行进在城镇的街道上。 [8]

    这一事件对城镇中社会民主党普通成员的影响是巨大的。事件发生的当晚,赫尔曼·舒尔策将他的国旗队旗帜叠起来放进一个咖啡罐中,并将咖啡罐埋在了田地里。社会民主党的其他成员也知道博弈结束了。他们将希望放在了德国军队的身上。如果军队下令,他们就会战斗;如果没有,那么国旗队和其他工人组织不会进行有组织的武装抵抗,德国将会落入纳粹手中。国旗队队员仍旧愿意战斗,但很明显,除非尽快得到命令,否则他们将会被纳粹分子逐个除掉。 [9]

    纳粹分子现在开始公开袭击社会民主党人。2月24日,社会党人分发给失业者的小册子被警方没收,“……因为嘲笑国家总理”(也就是希特勒)。同一天,警方完全禁止了“钢铁阵线”计划的火炬游行,理由是游行会“危及安全和秩序”。当然,纳粹游行得到了允许。 [10]

    尽管没有了左翼的竞争,但是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也没有放松他们的煽动性努力。希特勒政府的第一项行动就是安排新的国会选举,他们知道这次的竞选运动可以根据自身的方式进行。党派的宣传组织随之发布指令,规定竞选运动针对的目标是社会民主党和德国共产党,而德国国家人民党和天主教中央党派不会被攻击(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几乎不需要指令)。 [11]

    在诺特海姆,2月25日星期日举行了第一场群众集会。一场演讲是针对战争老兵的,另一场的标题为“清算马克思主义罪犯”。演讲者号召所有德国人都要像“1914年的军人们”“至死都相信会获胜”那样信任希特勒。“1910年代圆顶”挤满了人。第二天,通过派遣200名身着制服的冲锋队队员去路德派教堂,纳粹分子唤起了中产阶级的宗教情感。活动过后,冲锋队乐队在市集广场召开了一场音乐会,吸引了很多诺特海姆人来参加他们的周日宪法活动。 [12]

    民族主义党派也加入了竞选运动,在“1910年代圆顶”举行过娱乐晚会之后,钢盔团进行了游行。演讲都在强调纳粹—民族主义联盟的亲密性,严厉谴责“党治国家”,也就是魏玛共和国。人民党派也举行了一场集会,不过具体的信息和往常一样模糊不清。演讲者坚称德国人民党将会在“黑白红的(帝国)旗帜下”继续发挥重要的作用。他正式提出反对“国家社会主义”,强调需要“从凡尔赛获得自由”,结束时提出了“加强黑白红阵线的左翼联盟”的诉求。有20个人出席了会议。

    3月2日,人民党派采取了更强硬的立场。在《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当天的宣传中,德国人民党提醒诺特海姆人,“暴力和武力既不能带来经济和平,也不能解决失业问题”。该报号召诺特海姆人帮助确保德国人民党在国会中有稳定的代表:

    这是维护自由公民和市民服务、维护中产阶级和工作行业、维护私营企业以及国家和自由道德的最佳保证。那些想要阻止专制主义、想要结束所有的国家力量等级秩序的人,把票投给德国人民党。 [13]

    他们及时地提及了“专制主义”。2月27日晚国会大厦被烧毁 [48] 给了纳粹一个镇压左翼的新借口,随后颁布的紧急法令终止了德国的公民自由,赋予了警方事实上的绝对权力。从这次事件开始,出现了恐怖系统的非正式社会强化。国会纵火案的第二天早上,在诺特海姆,有人听到一个社会党人的儿子对他的同学坚称纳粹分子应该对火灾负责。非纳粹分子的校长受到他自己对新环境认知的影响,立即给了这个男孩停学处分。他和市长办公室进行了很长时间的电话谈话,对于这个男孩是否可以参加几天后的期末考试,他们之间争论不休。 [14]

    国会纵火案之后,报纸也发挥了有助于创造恐怖氛围的作用。比如,3月13日的《诺特海姆最新消息》报道称:

    这些天来,一直有关于共产主义者的犯罪行为、破坏行为和纵火行为等最邪恶的谣言……这些谣言只能助长选举前就已经开始出现的紧张局势。我们询问了有关当局,他们说这些谣言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人们应该大力打击这些造谣者。当然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地方警方和铁路警卫都加强了,他们保持着防备状态,保卫着大桥、建筑和我们的铁路车站以及轨道延伸线路。 [15]

    除了谣言以外,还有些具体事例。3月1日,诺特海姆的警方在突袭了私人住宅之后没收了“社会民主党和德国共产党的违禁报纸和小册子”。警方还宣称前一天逮捕一个工人是因为“他不顾禁令分发社会民主党的选举小册子”。镇压的手段也增多了。2月28日,恩斯特·吉尔曼(违反一直以来的国社党指令)授权镇上的冲锋队队员随身携带装有子弹的枪支,表面上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免受攻击。 [16] 3月1日,30名党卫军和冲锋队队员被指定为警察。他们的制服是常规的纳粹分子的褐衫,戴着一个白色的臂章,上面写着“辅警”。他们立即开始在城镇的街上巡逻。因为这些人前几年曾多次与国旗队队员打斗,所以可以想象到他们的执法理念是什么样的。冲锋队队员实现了他们的梦想:有机会在不受警察阻碍的情况下使用暴力了。纳粹分子不仅控制着警方——现在他们就是警方。

    新警察立即行动起来了。他们得到任命的当天下午,冲锋队队员搜捕了当地德国共产党领袖的家。虽然他们彻底而且暴力地搜查了房子,但是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归罪的证据。不管怎样,他们还是发出了逮捕共产主义领袖的逮捕令,理由是怀疑“他分发违禁小册子”。他们还对其他共产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的家进行了搜捕。 [17]

    同时,这股力量还被用于镇压社会民主党,纳粹分子开始传播中伤他们的谣言。3月3日和4日,纳粹分子在《诺特海姆最新消息》上刊登了以下宣传内容:

    诺特海姆的居民们!

    你们想要继续生活在和平安宁中!你们已经看到了社会民主党和德国共产党的无耻行为!你们想要共产党的参议员、市议会议员以及国旗队的将军们带着武装追随者走向毁灭!记住这群家伙去年的无耻行为!红色的搅局者库埃尔富尔特、哈泽、德佩(等人)试图发动内战!健康保险办事处分发的医药包就是国际罪犯党派——社会民主党和德国共产党成员——嗜血意图的明显标志。作为前共产党的警察议员已经和他的武装队伍全副武装准备好了。军营里那些残暴的共产主义者配备着军用来复枪——库埃尔富尔特和其他共产党党员的同志联盟——正等待着在诺特海姆街道上发生一场血战。诺特海姆将被鲜血和恐惧淹没!希特勒才是你们的救世主!国社党、冲锋队、党卫军都会为你们而战,就在诺特海姆这里!明天是国家觉醒的日子!在投票箱那里,德国人民会感谢伟大的领袖在最后时刻拯救了他们!

    一场风暴将要扫过德国!德国人投票给候选人一号!希特勒万岁!

    国社党,诺特海姆地方小组

    德佩、库埃尔富尔特和哈泽立即对这一宣传内容进行了回应。然而,《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却拒绝刊登。因此,他们只能在附近城镇的一家报纸上刊登:

    诺特海姆的居民们!更正!

    在昨天的选举宣传中,国社党的诺特海姆地方小组指责我们一年前签名发动“内战”,以“粗鲁的”“可耻的”和“犯罪的”行为进行证明。还说我们期待在诺特海姆街道上发动血战。“诺特海姆将被鲜血和恐惧淹没。”

    对此,我们正式声明,宣传中所提及的人几乎都是“阵线战士”,他们在行动中因勇敢而获得了一级或二级铁十字勋章以及其他勋章。我们中的一些人忍受着严重的为祖国战斗而受的伤。

    战后的岁月里,正是我们一直守护着和平与秩序,甚至在危急时刻,我们仍旧约束着那些焦躁不安的同志们。

    我们和我们的朋友们都拒绝内战。我们在1918年以及任何其他情况下都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号召我们的朋友们不要管国社党的宣传内容,一定不要失去冷静的理性。

    我们很乐意将我们是否属于“国际犯罪党派”这一问题留给大众来决定。

    诺特海姆,1933年3月4日

    卡尔·库埃尔富尔特、卡尔·德佩、弗雷德里希·哈泽(等人) [18] 有些诺特海姆人读到了附近城镇的报纸,但是并不多。社会民主党自己的报纸《人民报》(以及在诺特海姆的副刊)都被“暂时”禁止了。这样一来,纳粹指责的所有意图和目的都没有回应了。既没有任何社会党人的宣传内容刊登在诺特海姆的报纸上,也没有公共集会和分发传单。社会民主党被噤声了。

    换句话说,在最后一次自由的国会选举之前的那周,纳粹分子有能力让城镇经历从未有过的最紧张的选举。从3月1日到4日(选举前夜),广播喇叭一直放在市集广场和宽街上,每天晚上,阿道夫·希特勒的声音都会响彻整个城镇。那些天,冲锋队队员分发印刷品。3月2日,“1910年代圆顶”挤满了人,听纳粹女性附属机构全国领袖伊丽莎白·赞德的演讲。在希特勒的广播演讲之后,赞德夫人在演讲中说现在全世界都知道希特勒对“消灭布尔什维主义”是认真的。因此,女性们的任务就是购物时只买德国的商品,对孩子们逐渐灌输“信仰、道德、纪律和对祖国的爱”。

    他们一直努力到3月4日星期六,也就是选举前夜。那天晚上,纳粹分子举行了火炬游行,有600多名穿着制服的冲锋队、党卫军、希特勒青年团和钢盔团成员参加。游行在城市公园周围的大篝火旁结束。在那里,一群人通过广播喇叭听到了希特勒的讲话,这段讲话也在市集广场、宽街以及教堂和市政厅前面——简言之,任何有人群聚集的地方播放了。

    在公园里,火堆的光芒照亮了很多纳粹党旗。还有很多的黑白红旗帜,这些旗帜都挂在旧城镇上的商店和房子前面。在“1910年代圆顶”也能听到希特勒的演讲,结束后,人们唱起了《德意志高于一切》和《霍斯特·威塞尔之歌》。然后,恩斯特·吉尔曼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讲,之后还点燃了罗马烟火筒和五彩缤纷的火箭炮。最后,人们终于被允许在投票前回家睡觉了。 [19]

    在星期天选举当天,用《诺特海姆最新消息》的话说,“令人吃惊地安静”。纳粹党旗和国家旗帜仍旧挂在外面。纳粹和钢盔团的选举用车将人们带到选票箱那里,冲锋队队员和党卫军成员沿街游行。大约中午的时候,三架空军飞机低空飞过诺特海姆,为民族主义党派做宣传。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事件。 [20]

    这是诺特海姆最激烈的一次投票,有6 802人参与投票——比1932年夏天的记录多了72人。纳粹分子比他们之前的最高纪录(在同一个选举中)多了73票,而民族主义党派比1932年11月多了105张选票。其他党派差不多和1932年秋天的情况一样,除了社会民主党和德国共产党。共产主义者失去了110张选票,但仍旧是城镇中的第四大党派,总票数是228张。社会民主党相比1932年11月失去了157张选票。共产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的选票都流向了纳粹分子或者民族主义党派,不过,包含的数据太少了以至于难以分析。不管怎样,纳粹—民族主义党派都是明显的大多数。纳粹分子拥有63%的城镇选票,民族主义党派拥有6%。社会民主党仍旧有22%,而德国共产党位居第四,只有3.5%。

    尽管是一场充满威胁和激烈的竞选运动,但是其中的数据仍旧有指导意义,相比1932年7月的高峰,纳粹分子没能提高他们在城镇中的支持率。实际上,这些数据很可能表明这是纳粹分子得到的最高的支持率。即便如此,也足够了;这一数据代表着城镇中2/3的选民都支持他们,是能够达到大部分目的的充足大多数了,也完全可以达到纳粹的目的了。对于纳粹分子,他们知道自己的目标不是赢得选举,而是确保在没有严重的公众抗议的情况下让大众支持他们的意愿。在诺特海姆就是这样的情况,但是纳粹分子自己并不满意这种信心的表现。在接下来关键的几个月内,他们进行了各种各样的努力去保持并且增加公众支持。要诀就是继续使用武力和宣传。

    纳粹分子在放松实际的竞选活动前,还得进行最后一场竞选运动。就是在国会选举一周后,1933年3月12日的地方选举。市议会、县议会和省议会的代表权岌岌可危了。在某种程度上,纳粹分子可以期待利用他们在3月5日胜利时所产生的热情了。很难指望投票偏好会在一周内就发生改变。

    之前选举运动的恐怖机制和示威活动的热情仍旧得到了好结果。因此,《诺特海姆最新消息》报道称,在两次选举之间的那周,有七名诺特海姆共产主义者被逮捕了。在逮捕他们之前还搜查了他们的家,在这一过程中,“……尖锐的铁棒、钢管、橡皮警棍、随身武器、匕首、弹药等……都被没收了”。国会选举之后的那个星期二,纳粹分子在市政厅、县政府和其他官方机构升起了纳粹旗帜,以此庆祝他们的胜利。第二天,按照冯·帕彭的命令,为了庆祝“国家胜利”,整个普鲁士的学校放假一天。 [21]

    在地方选举之前为期一周的竞选运动中,诺特海姆的社会民主党不被允许举行任何的集会或者分发任何的竞选印刷品。他们确实成功地在《诺特海姆最新消息》上刊登了一则宣传,但能肯定的是,因为他们之前刊登宣传的要求被拒绝了,所以社会民主党发布了一个非常谨慎,几乎是敷衍的公告,与社会党人以前的宣传内容相比,这次公告中所使用的语言对社会民主党是弊大于利的:

    致诺特海姆的选民!3月12日,星期天,将会举行重要的选举,也就是省议会、县议会和城市议会的选举。社会民主党已经为所有的选举列出了自己的候选名单,序列号是“二”。我们号召所有人都去投票,尽早地投票,每一场选举中都要投票给“二号”的“库埃尔富尔特”。

    诺特海姆当地的社会民主党 [22]

    社会民主党是以自己的名义加入候选人名单的,而纳粹分子只在省议会和县议会选举中这样做了。在城市议会的选举中,纳粹分子是以“国家联盟名单”的名义参加的。因为公务员没有列出单独的候选人名单(正如他们在1924年做的那样),所以投票者的选择是在“国家联盟”候选人和社会民主党之间进行的。

    这对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来说是一个明显的优势,这是他们通过熟练的操作所获得的。1933年3月12日的地方选举是在2月6日公布的,是在选举之前的一个多月。各党派用了三个星期的时间去准备他们的候选人名单,最后的截止日期是2月25日。公民协会的纳粹执行委员会直到截止日期的八天前才举行成员会议。会上,纳粹主席就所有成员如何在即将到来的选举中投票支持中产阶级发表了简短的演讲,并且宣布执行委员会已经起草了被称为“国家联盟”的候选人名单,代表了“工人、公务员、手工工匠、工匠大师、商人、农民、白领和自由职业者”。他号召公民协会中的所有成员都团结在一起,这样一来,城镇中就拥有“中产阶级多数派”了。

    当他述说完后,协会的老成员们问道:“候选人都是哪些人?”纳粹主席宣称“因为竞选策略”,所以他不能泄露候选人的姓名。这引发了激烈的反对,恩斯特·吉尔曼随后沉默了,他说只要他愿意,谁都能获得提名。他提名了一些人,但是所有的被提名者都拒绝了,纳粹多数派后来以投票的方式完成了提名(也就是说把这个问题交给纳粹控制的委员会处理了)。公民协会中的保守派成员明显中计失败了。虽然他们强烈抗议,但是除了接受现状,他们别无选择。纳粹执行委员会的一名成员终结了这个问题,他高傲地评论道,这些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明确地指向“德国团体精神”的普遍观点。在这个不幸的消息被宣布之后,德国北部射击协会在不来梅而不是诺特海姆举行了每年的会议,因为城市议会拒绝为建立新靶场拨款,伴随着国歌的歌声,会议休会了。 [23]

    距离公布候选人名单,保守派还有一周的时间,他们也许有机会至少让一些非纳粹分子位列名单之上。在最后期限前的四天,《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发表了一封由“几名公民协会成员”签名的《致编辑部的信》,要求立即公布候选人名单。《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也试图将这件事摆在公众眼前,该报指出德国人民党最近决定在即将到来的地方选举中支持“中产阶级联盟阵线”。 [24]

    公民协会中所有保守派成员的抗议都没有用。最后期限到了,诺特海姆的保守派现在除了投票支持纳粹分子精心挑选的候选人之外,别无选择了。《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并不是毫无抗议地就接受了。当“国家联盟”的名单最后印出来时,《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上标注的是“国社党(?)”。恩斯特·吉尔曼给该报写了一封恶毒的信件,威胁会采取法律行动,除非该报进行纠正,以正确的标题印刷。《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温和地解释道,它是从诺特海姆参议院得到这一标题的,标题中的问号表明该报自己并不相信,而在发现错误的时候,这一版本已经印刷和销售了。 [25]

    当时的参议院包括两名社会民主党人、一名公务员党派的成员和议员马纳,人们很容易就能看出这种嘲弄是如何安排好的。因此,整个城镇都了解到纳粹分子欺骗了保守派,“国家联盟”是“纳粹”的委婉说法。这被精明的纳粹策略消解了。候选人名单上主要是纳粹分子,但是也有几名非纳粹分子。不过,非纳粹分子的候选人是仔细挑选的:他们都被诱导着要加入国社党,这些人实际上都准备加入,只是还没加入。因此,城镇中的保守派会投票支持“国家联盟名单”,他们会认为上面也有非纳粹分子。但是,召开城市议会的时候,那些从“国家联盟”计划中选出来的人都穿着褐色衫。 [26]

    这是公民协会的末日,该协会的存在就是为了反对社会民主党。该协会通过激烈反对诺特海姆中唯一支持民主的组织,帮助纳粹分子掌握了权力。纳粹分子一度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公民协会,但是他们现在抛弃了该协会。公民协会只在1933年10月举行了一次会议。会议的目的是解散该组织,因为“其目标已经实现了”。 [27]

    虽然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是以“国家联盟”的名义参加选举的,但他们是以自己的名义运行当地选举的竞选活动的。除了在当地媒体上进行广泛的宣传之外,诺特海姆的纳粹竞选活动只有一场集会,是在选举之前的晚上举行的。主讲人是恩斯特·吉尔曼,主题是“公共选举的重要性”和“诺特海姆的政治事务”。集会上承诺“你们将选出的候选人”会详细阐述他们“在市政府中的目标”。

    “1910年代圆顶”挤满了人,恩斯特·吉尔曼状态特别好。他希望这是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最后一次投票,但是如果还有投票的话,他还是希望人们是在法律的驱使下进行投票的,这样就不会有中立的德国人了。在新秩序下,不再是议会制而是市政委员会了,就像中世纪一样。这是旧德国习俗,最适合德国。

    吉尔曼继续讲道,一周前,一种新的日耳曼精神席卷德国,那就是国家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和德国现在是连在一起的。如今需要做的就是在诺特海姆清除堕落的马克思主义。健康安全办事处的车不再用于私人目的了,车速里程表被调回原来的位置。对于城镇泳池而言,不再有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跳台了,这一跳台的花费比原来的计划高出了90%。城市储蓄银行不再有虚假信贷和大量的贷款了。不会再有人对啤酒厂丑闻沉默了。人们会进行详细的讨论,所有的罪行都会被惩罚。伤害小商人的消费者合作社消失了。波兰犹太人将会被送回他们所属的地方,因为诺特海姆服装商店的竞争已经足够激烈了。向国旗队捐钱的犹太人,也就是对德国的灾难负有责任的人,将会被特别注意。 [28]

    在吉尔曼讲完后,候选人发表了讲话。一个人对学校里的拥挤表示哀痛。另一个人提倡更好的税收政策,因为诺特海姆人是在他们自己的城镇中买东西。还有一个人重新提起1929年时对社会民主党的一些指控。最后,警察部长(也位列“国家联盟”名单之一)承诺会确保警方尽忠职守。没有其他演讲者了,所以吉尔曼为希特勒和祖国高呼“万岁”,集会以高唱《霍斯特·威塞尔之歌》结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积极的计划了。

    纳粹选举运动的最后一击是选举前一天在《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刊登的宣传广告。宣传广告明显试图让城镇中的非纳粹分子支持“国家联盟”候选人名单:

    诺特海姆的市民们!

    14年来,你们一直是红色的马克思主义体制的玩物!14年来,你们只能看着他们所管理的德国陷入泥潭!上周的选举为国家和普鲁士的复兴清除了障碍!明天,你们必须在我们的城镇——诺特海姆——履行你们的国家责任。这将是你们长久以来的最后一次机会,投出你的选票,终结卡尔·库埃尔富尔特在诺特海姆的马克思主义强权统治,让国家复兴事业能够进行。个人偏执必须让位于更伟大的目标。明天你们将见证国家社会主义的诺特海姆团结起来反对马克思主义的残余势力!库埃尔富尔特和他的红色派系都滚出去!让诺特海姆在自由的德国复兴!投票支持“国家联盟名单”——一号!

    公民协会、国社党、钢盔团、德国国家人民党、德国人民党、汉诺威党派、小商人联盟、县工匠联盟、农业协会、农民俱乐部、啤酒馆主协会、德国商人学徒协会、国家铁路工人、德国公务员联盟的地方组织、诺特海姆城镇和县失业委员会 [29]

    这之后就是投票了。结果见下表: [30]

    选举结果最突出的一点是,纳粹分子没能获得选票。这也许是因为在地方选举中的总票数比一周前的全国选举少了300到500张。但是,三场投票(城镇、县和省)是一起计算的,省投票数比城镇议会的多了210张。就是在省投票中,纳粹分子的票数减少了。

    这也许是因为只有在省投票中,选民才可以在所有党派的范围中进行选择。在城镇和县投票中,选择是受限的,因此有200人不想费心去投票。而在省选举中,这些人投票了,因为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选择进行投票。很明显的是,在有更广泛的选择时,比起国社党,形势对非纳粹分子更加有利(不过,在地方选举中,比起社会民主党或民族主义党派,形势对纳粹分子更加有利)。

    其次,我们会发现在恐怖威胁和不利的竞选条件下,社会民主党实际上获得了207张选票(不过,像纳粹分子一样,他们在比较重要的县选举和省选举中遭受了一点损失)。由此出现了两个事实:一个就是在城镇选举中,前一周投票支持共产主义的大部分人决定投票支持社会民主党。另一个就是坚定地支持社会民主党的核心选民并没有被日益增多的恐怖活动吓住,也没有被激烈的宣传活动或盛会所触动。

    在城镇选举中,“国家联盟”候选人收到了4 565张选票。这一结果只比一周前纳粹分子所获得的少了297张。但是也比一周前支持“国家联盟”候选人的党派少了456张。因此,在投票选举的时候,支持“国家联盟”候选人的党派中,有许多成员明显拒绝支持纳粹主导的候选人名单。一些人毁掉了他们的投票,还有些人的选票空白——总共有200多人。有些人甚至根本懒得去投票箱。但是还有些人甚至把选票投给了社会民主党(不过,社会民主党所获得的大部分选票都是来自中央党派和共产主义党派的)。

    如果对只间隔一周举行的两场选举进行概括的话,那就是纳粹分子明显没有增加他们受欢迎的程度,而社会民主党显然没有失去其坚定的支持者。城镇人也对他们的选举结果有一些疑惑,有些人对纳粹采用专横手段提出的“国家联盟”候选人名单颇有怨言。最后,有超过90%的人参与投票这一事实应该与仅仅一周后,在纳粹各种努力的情况下,投票参与率依旧下降了这一事实进行比较。这是反对生活政治化的开始,还是仅仅是德国人所说的“选举疲倦”?很难对此进行判别,因为这是诺特海姆接下来15年中的最后一次自由选举了。

    十一 选举成功的用处(1933年,春夏)

    我掌管着这里的一切——所有都是靠我自己,因为我是地方小组的领袖! ——诺特海姆副市长、国社党诺特海姆地方小组领袖恩斯特·吉尔曼的陈述

    地方选举结束之后,诺特海姆纳粹分子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将城镇的权力机制从民主、多元的转为专制的。这就包括了净化城市议会、政府机构和城市工人的队伍。前提条件就是绝对控制议会。

    3月12日选举的结果就是,在诺特海姆的城市议会中,纳粹分子获得了15个席位,而社会民主党获得了5个席位。这对国社党来说确实是有效的大多数,尤其是在“领导原则”的基础上,所有的纳粹代表都得按照地方小组领袖告诉他们的进行投票。不过,3:1的大多数对于纳粹分子来说还不足够,因为如果社会民主党还有5个席位,他们就能合法地要求在每一个常设委员会中至少包含一名社会民主党的市议员。这对纳粹分子来说是难以容忍的,因为他们的目标是绝对控制城镇事务。如果社会民主党仅有4个代表,那么准确地讲,他们就会被驱逐出所有的委员会。

    纳粹分子用一贯的彻底态度解决了这个问题。一方面,他们劝说其中的一名社会民主党代表宣称自己“保持中立”,也就是否认他按照党派的名义竞选职位。我们对纳粹分子是如何成功做到这一点的一直没弄清楚。尤其是社会民主党总是激烈地反对纳粹分子;因此,他的叛变被其他的社会民主党人视为等同于犹大的背叛。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不过他们意识到纳粹分子有许多劝说方法。 [1]

    这导致社会民主党的代表减少到了四个。而为了以防万一,在第一场议会会议的那天下午,纳粹分子还安排逮捕了卡尔·德佩(他是四个仍旧是社会民主党议员的人之一)。因此,就算是那个被劝说“保持中立”的社会民主党人在实际的任期中转变自己的立场,社会民主党也只拥有四个议员,仍旧会被排除出委员会。 [2]

    新的城市议会的第一场会议是在3月28日召开的。与之前的惯例不同,这场会议并没有在专门为此目的而设的市政厅举行,而是在诺特海姆最大宾馆的舞厅举行的。会议开始不久前,大厅里挤满了纳粹分子,包括很多冲锋队队员。党卫军协助警方维持秩序。

    就在议会会议开始前不久,“国家联盟”候选人的15名代表一起来了,都穿着褐色衫。他们受到热烈的欢迎,高呼着:“希特勒万岁!”差不多就是在这之后,四名社会民主党议员到了。在他们从卡尔·库埃尔富尔特的家(他们在这里举行了会前核心会议)出发去开会的路上,警方逮捕了德佩。当其他人到达会场的时候,他们看到大厅里挤满了人,都穿着棕色和黑色的制服。大厅里挂满了月桂树的树枝,而舞台背后却挂着很多希特勒和兴登堡的照片,两旁装饰着纳粹党旗和国家旗帜。舞台上放着两张桌子:长的那张桌子是给纳粹议员的,另一边小的那张桌子是给社会民主党代表的。

    25年后,卡尔·库埃尔富尔特仍旧对这一事件印象深刻。他一坐到指定位置,就拿出一支大雪茄并且点着了。一个冲锋队队员立刻冲到社会民主党的桌子旁,说:“赶快熄灭!你不能在这里抽烟!”库埃尔富尔特缓慢地吐着烟气,审视着这个冲锋队队员。之后他探身过去,说道:“现在听清楚了。你是掌管城市议会的冲锋队队员还是我们的市议员?我喜欢,我就在这儿抽烟。”那个冲锋队队员转身离开了。

    市长彼得斯宣布会议开始。他是个有威严的人,以枯燥无味和遵纪守法的个性而闻名。在整顿完会议秩序后,他谈到希望新的爱国主义的崛起可以反映在为诺特海姆的利益而进行的坚实工作中。他列举了即将面临的困难,特别提及了预算问题。在分别祝贺了每一个新的议员之后,他请恩斯特·吉尔曼进行了第一次发言。

    这一刻,吉尔曼首先要求每个人都记住过去14年来,德国是被如何统治的。军事崩溃给德国带来了难以言说的痛苦。社会民主党应该为这场灾难负责。而且,该党甚至毫不犹豫地劫掠自己的工人们。现在是时候清算一切了:

    我们不会忘记任何一件事。我们将会毫不犹豫地报复一切。在清算中,我们要解决的不是被他们蒙蔽了的穷人,而是这些欺骗者本身,哪怕是这个党派中最小的杂务人员。只有被关在集中营里,他们才会知道如何再为德国服务!

    这类事情还有很多。民主结束了;从这时起,专制占据了统治地位,它会袭击每一个敌人,无论这个敌人的出身如何。针对犹太人的斗争再次开始了。他们将正面交锋。铭记着希特勒的竞选誓言,“共同利益先于个人利益”,知晓德国伟大历史的国家社会主义朝诺特海姆的市政厅前进,而这也是诺特海姆促成的。

    接下来,新的议会议长海因里希·沃格宣读了一系列委员会的任命名单以及由核心会议的大多数决定的议员名单。所有人都是纳粹分子。然后,发挥了叛徒作用的那个社会民主党成员上台了。他宣称他现在“保持中立”,并且已经离开了社会民主党,“随着新时代的到来,我不再属于任何党派了”。观众们为这一声明喝彩,大喊着:“太棒了!”这位前社会民主党成员走向了大桌子。

    在喝彩声结束后,卡尔·库埃尔富尔特站起来,要求上台。沃格回答道:“14年来,你们一直没听国社党的发言,现在我们也不会听你们的。我拒绝让你登台。”然而,库埃尔富尔特说道:“你们已经在议会中占据大多数席位了,而你们还不允许我们发言。那么,我认为根本没有表达我方利益的可能性了。如果你不让我们上台,那么我们就会离开会场。”在观众们的嘘声中,另两名社会民主党成员起身来到他身边,一起走出了大厅。当他们沿着侧廊走出去的时候,站在两旁的冲锋队队员朝他们吐唾沫。

    会议剩下的部分相当乏味。纳粹对参议员的任命被一致接受了,包括任命恩斯特·吉尔曼为副市长。旧城市议会准备的针对公共事业的贷款被批准了,完全按照新议会的方法进行分配。最后,新的议长沃格以下面的这段话结束了会议:“每个人都会发现从现在开始将刮起一场新的风暴。眼下的任务需要每个人都贡献出全部力量,而在伟大思想和阿道夫·希特勒精神的鼓舞下,我们将会完成所有任务。”人们唱起《霍斯特·威塞尔之歌》并且高呼三次“万岁!”作为回应。新的诺特海姆城市议会的第一次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3]

    这次会议为接下来纳粹在诺特海姆前四个月的统治奠定了基础。其特征就是持续骚扰社会民主党人,以充足的精力应对经济形势,以及戏剧性地阐述纳粹核心干部会议预先决定的措施。

    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可以自由处置社会民主党议员。根据一份来自普鲁士内政部部长戈林的通知,由社会民主党的选票选出来的代表“在履行职责时,不会被阻碍”,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阻止警方对他们采取行动。如果社会民主党的代表不“合作”,那么他们将被“立即解雇(如果还没有被解雇的话)”。之后,他们会被由合适的纳粹地区领袖选出的临时被任命者代替。 [4]

    4月7日,卡尔·德佩放弃了他的议员席位,因为他仍旧在监狱中。4月12日(城市议会第二次会议的前一天),卡尔·库埃尔富尔特辞职了。库埃尔富尔特和德佩被两名纳粹分子代替了。这样一来,社会民主党的代表从四人减少到两人了。 [5]

    第二次议会会议时,社会民主党的叛徒要求允许他在议会的经济计划委员会任职,因为他有九年的经验。议长沃格拒绝了,但还是要求他尝试和纳粹分子合作。接下来,国社党提议授予兴登堡、希特勒和戈林诺特海姆“荣誉市民”的称号,获得了一致通过。国社党的第二个提议是更换了几条街道的名字,也获得了一致通过。新名字是“阿道夫·希特勒街”“戈林街”“兴登堡街”“达雷街”(达雷是纳粹农业部长),最后是“伊丽莎白·赞德街”。会议结束前,两名留下来的社会民主党代表中的一人提出了两项议案。一项是为父母失业的学校儿童提供免费书籍。另一项是解决“居住”问题。两项议案都被搁置了。 [6]

    虽然遭受了这样的待遇,但是两个留下来的社会民主党议员仍旧坚守着他们的职位。因此,他们出席了4月28日举行的第三次城市议会会议。会议的大部分时间是听市长有关预算的报告。市长解释道,动用不同的城镇企业的储备金可以让诺特海姆保持预算平衡,只需要动用大约总额的2/3。通过这一权宜之计,很可能削减大约16%的营业税和大约35%的城镇所得税。议会没进行讨论就通过了这一计划。之后,他们开始对相关补贴进行投票。一直为诺特海姆工作的“志愿劳动服务”获得了1 100马克。议会允许射击协会建立新的射击场,而且向其免费提供原材料。青年海军协会获得了价值70马克的木材,用于制作他们想要的船;而希特勒青年团获得了300马克,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出席地方大会了。议会还提议以100马克支付5月1日庆祝活动的花费,同意支付使用“1910年代圆顶”的费用。最后,还就四位纳粹分子每人每月50马克的薪水进行了投票。整个会议只持续了45分钟。 [7]

    下一场会议于6月7日召开。在此期间,市长彼得斯去度假了,副市长恩斯特·吉尔曼主持会议。第一项议案是停止向城市工人支付津贴,“因为国家会接办相关费用”。两名留下来的社会民主党代表中的一个建议城镇等到国家开始支付钱款时再停止。在两名社会民主党代表反对的情况下,吉尔曼提议城市将会继续向某些工人支付津贴,由他自己决定哪些人能获得,于是最初的议案就这样实行了。会议的剩下时间都在处理日常事务,主要是授予或者取消不同组织的资金援助。 [8]

    这是社会党人参与的最后一次会议了。因为在此期间,社会民主党解散了,仍旧留任的议员在6月27日被迫辞职了,包括“那些当选但是后来离开社会民主党的人”——换句话说,就是那个社会民主党叛徒。纳粹分子取代了他们。自此以后,城市议会的会议只用于宣布由纳粹地方小组领袖和副市长恩斯特·吉尔曼已经决定好的措施。有一次,一位精心挑选出来的纳粹党议员自由地发表意见,令吉尔曼很难堪。这件事发生在1933年7月18日,当时会议的目的是解释新的公共事业计划。在分配完所有的资金之后,在诺特海姆外拥有一间农场的议员乌德提议拨款建立一条从城镇到他的农场的人行道。这一提议被否决了,吉尔曼立刻终止了会议。 [9] 从此,市议员和参议员在开会期间都保持绝对沉默了。

    在诺特海姆县议会发生了一系列类似的事件。纳粹分子没能创建“国家联盟”候选人名单,因此选举后他们并没有拥有压倒性的力量。实际上,纳粹分子甚至没能为这次选举建立起联合阵线。产生这种反常现象的原因是去年夏天普鲁士政府决定将诺特海姆县和附近更小的乌斯拉尔县合并。这一措施激发了地方上盲目的爱国心,尤其是附近县中失去身份地位的人。于是,在列出候选人名单的时候,被认为是完全统一的纳粹党提交了两份名单:“国社党候选人名单”(诺特海姆县的纳粹分子)和“希特勒运动候选人名单”(来自乌斯拉尔县的纳粹分子)。社会民主党和国家主义党派都分别成功地建立了联合阵线。 [10]

    尽管如此,纳粹分子还是获得了绝对多数,占据了25个议会席位中的15个(10个是来自诺特海姆的,5个是来自原乌斯拉尔县的)。社会民主党赢得了八个席位,而民族主义党派获得了两个。 [11] 甚至是第一次县议会召开前,纳粹分子就已经开始安排符合他们自己利益的事务了。诺特海姆县的16个社会民主党乡村议员被停职了。该县在《人民报》公开官方通知的合同被终止了。《人民报》的发行已经暂停了,而这只是遵守法律程序。这样一来,该县的合同也就授予了新的纳粹报纸——诺特海姆的《观察家报》。 [12] 最后,纳粹迫使县长奥托·冯·德·舒伦堡加入了国社党。

    县长对纳粹的态度复杂。他认为日益增加的失业正在使人们走向共产主义,因此纳粹主义可以拯救德国。但是他不想自愿加入国社党,因为“之前的经验让我相信纳粹的队伍里充满了无能者和破产者”。他并没有一直保持这种冷漠的态度。3月29日下午,就在县政府要关门的时候,瓦尔特·施泰内克来到了冯·德·舒伦堡的办公室。施泰内克取下自己的银制纳粹徽章,扔到冯·德·舒伦堡的桌子上,说道:“戴上它。如果你不戴的话,明天你就不是县长了。”于是,冯·德·舒伦堡加入了纳粹党。 [13]

    新的县议会的第一次会议就像诺特海姆的市议会那样,很大程度上是一桩有仪式性的事件,向公众们开放,县大厅内装饰着旗帜、图片和彩旗。这里并没有诺特海姆市议会第一场会议那样的紧张氛围,主要是因为这些纳粹领袖们的性格(纳粹的县领袖瓦尔特·施泰内克快乐而且平易近人;议会多数派领袖冯·施特拉伦海姆伯爵是冷漠的贵族)不同于恩斯特·吉尔曼。但是,会议开始前,卡尔·库埃尔富尔特把冯·施特拉伦海姆伯爵叫到一边,对他说道:“看吧,如果发生市议会会议那样的闹剧,那么社会民主党人立刻就会回家去。”冯·施特拉伦海姆伯爵向他保证会恪守礼仪。 [14]

    会议以冯·德·舒伦堡的演讲开场,在演讲中,他表达了自己会与各种各样的纳粹措施保持一致,结束时,他高呼了三声“祖国、兴登堡总统以及希特勒总理万岁!”。接下来,冯·施特拉伦海姆发表了演讲,他宣称可以容忍社会党人在这里,只要他们能够表现得极为客观,就能一直被容忍。(社会民主党的地位岌岌可危。他们的代表中有两个拒绝担任职务,另一个人,也就是德佩,在监狱里。)“马克思主义者”不被允许担任县中的任何职位,社会民主党的代表不被允许在任何委员会内任职。 [15] 然后,他按照一份准备好的候选名单宣读了委员会任命。纳粹分子获得了所有任命。

    卡尔·库埃尔富尔特对此的回应就是社会民主党现在除了服从多数意愿之外别无选择。这意味着什么很快就显示出来了,冯·施特拉伦海姆的第一项议案就是取消县里所有和犹太人签订的合同,犹太人还被从县里的养老院赶出去了,并且还被剥夺了其他的县福利服务。议案被“提交到委员会”,会议就结束了。 [16]

    这之后,县议会只是偶尔开会。绝大部分的纳粹抨击都指向县议会的民族主义党派成员,冯·施特拉伦海姆作出了如下陈述:“你们就像是香槟酒瓶上的软木塞。我们把你们拔出来,你们就‘砰’地一声飞到了天上,然后你们就完了。”社会民主党静默地退出了画面。6月初只有两名社会民主党人留下来了;其他人中除了一名加入民族主义党派的成员外,剩下的人都辞职了。这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因为像市议会一样,县议会已经主要变成了一种形式,所有的决定都取决于纳粹分子,所有的演讲也都是纳粹分子发表的,其他代表都不敢发表演讲。到7月为止,所有的非纳粹分子都被要求辞职了。 [17]

    在实际控制了诺特海姆政府和诺特海姆县之后,纳粹分子承担的第一个最明显的任务就是清洗市和县办公室中实际的或者潜在的反对者。这是预先安排的计划的一部分,早在1932年就众所周知的是纳粹教师海因里希·沃格有一份名单,列出了在国社党成员中分配的不同职位和工作。他们并没有试图掩盖正在进行清洗的事实,城镇中人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纳粹分子认为“大清洗行动”是他们最重要的成就之一。这件事情被刊登在了1936年诺特海姆的《观察家报》的特别纪念版上,在第三帝国的头两年,每当恩斯特·吉尔曼汇报他的活动时,首先就会提及此事。 [18]

    虽然纳粹分子通常宣称他们一共解雇了30名工人和职员,但是实际数据更高一些。当时的报纸描述中所列出的个人实例有43起,这还不包括以不同理由被解雇的人。后一种情况就是市长彼得斯、他的助手托马斯·加兰,可能还有其他人。实际上有45个人被开除了,绝大多数是工人,其中有些是终身雇员,少数是终身任职的专业公务员。这些人大约一共占诺特海姆市雇员的1/4。进行清洗的依据是希特勒的“重建职业公务员的命令”,这是1933年4月7日根据《授权法案》授予政府的权力而颁布的。 [19]

    第一波解雇浪潮是4月中旬开始的,涉及一些次要职位的社会党人:一个煤气厂员工、一个会计和城市游泳池经理。4月末,又出现了第二波解雇浪潮,涉及15名建设办事处的工人、7名啤酒厂工人,还有4名煤气厂工人。除此以外,还有7名工会商店管事被解雇了。一周后,纳粹的斧子落到了“红色的”健康保险办事处头上。理事会被罢免了,瓦尔特·施泰内克作为“委员”接管了所有事务。为了防止出现抵抗,党卫军占领了办公室。3名被雇佣的纳粹分子取代了被解雇的人,之后新成立的理事会任命瓦尔特·施泰内克为主席。 [20] 我们可以通过一名前《诺特海姆最新消息》记者的回忆判断出这次特别的“清洗行动”的影响:

    纳粹分子在清洗健康保险办事处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就开除了社会主义党派的业务经理,而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吉尔曼以一个叫作X的纳粹分子取代了他。X刚刚出狱,他因挪用公款而服刑!他之前是在国家疾病保险办事处挪用公款的!

    这自然是招人讨厌的。以至于(一个行会首脑)去见吉尔曼,强烈反对,猛敲桌子,直到吉尔曼解除了X的职务。但是后来,X又得到了秩序局主管的工作。

    1933年之前的纳粹分子都是破产者,而之后他们都得到了工作。1933年该党中全是穷人、盗贼、道德和财政上的破产者。X就是这类人的典型例子,纳粹将有着最糟糕名声的人放在了这些位置上。 [21]

    随着5月中旬开除了两个市雇员,一系列政治免职终于结束了:这两人一个是城市储蓄银行的送信人,另一个是守夜人。不过,还有些非政治原因的免职。4月,一个诺特海姆的警察无故被开除了。之后,出现了特别晋升和增援警力。6月,那个在5月被开除的守夜人被重新雇用了,官方的声明是:“因为他在申请这一职位时,给出了某些保证。”他的复职导致之前取代他的人被解雇了。同一月,一个警察获得了晋升,还有三个人获得了终身职位。这一系列行动不同寻常而且史无前例。 [22]

    有些免职与其说是驱逐政治上的不良分子,不如说是为失业的纳粹分子腾位置。4月末,吉尔曼将一份详细的纳粹分子名单提交给其他参议员,命令这些参议员尽快为他们找工作。 [23]

    县里发生了类似的情况。官方记录中唯一因政治立场而被免职的人是弗雷德里希·哈泽。不过,因为诺特海姆县和乌斯拉尔县合并,有些办事处(也就是有些工作职位)变得多余了。关于谁可以留任、谁会被调走、谁能获得退职津贴以及谁会被直接免职,都取决于县议会中的所有纳粹分子的执行委员会。不用说,政治在这些决定中发挥了作用。 [24]

    对恩斯特·吉尔曼而言,掌权之后最重要的一个职位就是诺特海姆市长。就政治控制而言,很难将市长彼得斯赶下职位。实际上,彼得斯甚至申请加入国社党了。 [25] 正如瓦尔特·施泰内克在和托马斯·加兰谈话时所说的:

    我理解不了恩斯特·吉尔曼。他和我都是商人,不是行政管理者。我认为我们都忙于党派事务。现在我能确定的是,如果我想的话,我就能立刻接手冯·德·舒伦堡的职位,成为县长。但是我并不想。现在的情况是,在政治事务方面,他按照我所告诉他的那样做,而政府机构运转得相当顺利。当然,吉尔曼也会对市长彼得斯做类似的一些安排,你不这样认为吗? [26]

    事实上,就算吉尔曼不使用卑劣的手段,他还是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把市长彼得斯赶下台。1933年彼得斯61岁,自1903年以来一直担任诺特海姆市长。在和助手托马斯·加兰私下聊天的时候,他承认如果受到体面的对待,他会立即主动退休,但是在造谣中伤活动面前,他是不会屈服的。 [27]

    因为吉尔曼除了使用肮脏的方法之外,并没有尝试其他的方法,所以他做出的每一个新举动只是增强了市长彼得斯的决心。彼得斯不会只是因为“政治不可靠”而被开除。他是一个冷静、客观而且守法的人。他是保守派成员,实际上是民族主义党派成员,但是他完全压制住了自己的政治活动,以至于没有人会考虑到他除了专业管理者之外的身份。吉尔曼因为不能使用惯常手段,于是对彼得斯展开了复杂的攻击。吉尔曼采取的方法是试图激怒彼得斯,让彼得斯采取能够为他所利用的行动或者发布类似的声明。吉尔曼以攻击彼得斯下属的方式恐吓他;干扰上级官员,以行政命令开除他;诽谤他无能;以捏造的玩忽职守罪审判他;最后,以灵活的(且显然错误的)借口——“为了简化管理”——解雇了他和他的助手。 [28]

    在吉尔曼的行动计划中,市长彼得斯会被吉尔曼的好朋友之一奥古斯特·乌德激怒而发布轻率的声明或者采取鲁莽的行动。乌德虽然是诺特海姆的市民,但是在离城市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农场。他经常与诺特海姆镇发生法律纠纷,这让他和市长彼得斯的关系很差。他在诺特海姆非常有名,以至于流传开了一个笑话:“就算奥古斯特·乌德早上起来忘记穿靴子了,这双靴子也能自己找到去县法院的路。”他想做的事情之一是移动他农场上的界石,这样一来就可以侵占城市所有的土地了。他与纳粹之前的诺特海姆参议院之间的激烈往来最终导致参议员们采取了特别的措施,拒绝将城镇所有的任何土地租赁给他。 [29]

    这就是将会激怒市长的那个人。这一点在3月中旬纳粹分子为分配选举的职位而列出候选人名单时充分显示出来了。当时,恩斯特·吉尔曼坚持让奥古斯特·乌德成为参议员。城市议会中的另一名纳粹成员对此表示反对,因为乌德的名声很糟糕。恩斯特·吉尔曼拒绝了他们的反对:

    “我需要乌德作为一名战士。市长彼得斯的时代完全结束了。乌德会成为给市长重击的那个人。”当议员们仍旧拒绝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做时,这位地方小组领袖宣称:“作为地方小组领袖,我宣布乌德是参议员了!” [30]

    许多人立刻就明白了这就是议员乌德的作用。鉴于他能力低下,很难想象奥古斯特·乌德还能发挥其他的作用了。结果,指派他为参议员的“职权范围”还是个问题。他最终只获得了三项职权:城市花园、城市牧场土地和垃圾回收站。市长彼得斯对这一切很清楚,在面对最卑鄙的骚扰时,他对议员乌德保持着冷静而正确的态度。 [31]

    随着这些策略的失败,吉尔曼开始攻击彼得斯的下属,主要是他的后辈和得力助手——托马斯·加兰。作为市督查员,加兰是城镇的第二大管理者。在纳粹掌权之后不久,加兰就了解到参议院正在请愿让彼得斯离任。因为每一个参议员都拒绝解释原因,所以加兰直接去找了吉尔曼,但吉尔曼也拒绝解释原因。当加兰对此表示愤慨时,吉尔曼爆发了。他敲着桌子吼道:“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如果你认为能躲藏在市长的庇护下,你就错了!在这里,我掌握着一切,所有都是靠我,因为我是地方小组的领袖!” [32]

    这再一次坚定了市长彼得斯不离开原位并且不能让托马斯·加兰的职业生涯结束的决心。近6月初的时候,彼得斯去度假了,吉尔曼作为副市长坐在了市长的位子上,他决定让彼得斯的假期变成永久假期。6月28日,吉尔曼采取了直接行动。有关议会会议的部分记录如下:

    市议会如今全部由国家社会主义党派成员构成,该党派成员在今天的会议中决定:
    1.市长彼得斯不再拥有市议会的信任。因此,市议会拒绝再与他合作。
    2.城市议会一致同意参议院的决定,向行政专区主席请求禁止市长彼得斯再参与任何官方活动,并且(按照内政部部长戈林的命令)剥夺他的治安权,将这些权力转交给警察部长恩格尔曼。 [33]

    再加上吉尔曼集中地游说上层党派和政府,由此导致市长彼得斯的假期无限期延长了。其间,吉尔曼利用懒散的参议院正式指控彼得斯和加兰作为城市储蓄银行的董事,与银行经理雨果·施皮斯曼勾结,向不同的诺特海姆商人们提供不适当的贷款优惠。彼得斯知道施皮斯曼(于1933年3月成了国社党成员)会在纳粹分子施加的各种压力下作伪证,于是他自己承认被免职了。托马斯·加兰被停职了,之后以“精简政府机构”的名义被免职了。作为交换,针对两人的指控都被撤销了。(这一过程中充当工具的稀里糊涂的雨果·施皮斯曼被免除了银行经理的职务,但是在国社党获得了工作。)之后不久,恩斯特·吉尔曼成了诺特海姆市长。 [34]

    正式决议于1934年3月下达,但是在1933年6月时,吉尔曼就已经坐在市长办公室里了,所以诺特海姆人只是认为他仍旧留任而已。大部分诺特海姆人(正如我们看到的,除了一个重要的团体之外)甚至都不知道城市议会中发生了这样一场斗争。城镇中人所知道的就是1933年夏天地方政治形势已经完全不同于希特勒上台之前了。明显的是,无论是作为副市长还是诺特海姆地方小组领袖,恩斯特·吉尔曼都稳操胜券。纳粹分子不仅完全控制了诺特海姆的市议会、参议院和执行委员会,他们还对城市的管理机构进行了彻底的清洗。所有实际上或者潜在的反对纳粹目标和方法的人都被清理或者控制住了。在1933年6月底调查了他所在的政府机构之后,这个精明的诺特海姆人清楚地看到政府已经完全是纳粹的工具了。

    十二 恐怖系统(1933年,春夏)

    残酷令人印象深刻。残忍而直接的暴力。街上那些单纯的人只对粗暴和冷酷印象深刻。
    恐怖是最有效的政治手段。 ——阿道夫·希特勒

    控制市政府是一回事,完全掌握城镇中的权力是另外一回事。控制市政府便于酬谢朋友和惩罚敌人。其中也涉及对地方警力的控制。 [1] 但这还不够。在希特勒担任总理后最初的一个月里,纳粹分子明显更愿意以残忍而有效的方式利用权力工具。如果可能的话,要是诺特海姆人绝对相信他们无法期待新的纳粹统治者们给予他们任何宽容,那么就不需要之后的恐怖行动了。恐怖行动的初期投入会通过传播谣言和社会强化来增加其影响力,直到所有的反对都完全无效。

    这恰恰就是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所做的事情。大约到1933年7月为止,任何一个有头脑的诺特海姆人都发现自己再也没有个人自由了,如果他轻举妄动,极权国家的全部武力都会用于针对他。至少,他会预料到自己的家会遭到突袭和搜查;最糟糕的是人们不甚了解但特别可怕的集中营经历。

    对于纳粹分子而言,他们不需要给出任何理由就可以建立起恐怖主义体系,但这样做是有风险的。因此,首先要做的一件事情是为各种镇压措施提供借口。部分正当理由已经被发展出来了——暗示共产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计划以武力推翻国家。国会纵火案的发生支持了这一理由。然而,诺特海姆离柏林很远,它需要一个离家更近的正当理由。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所提供的正当理由是他们在诺特海姆内及周围发现了大量武器,并且他们还在地方报纸上发表了这些调查结果。

    这就更容易了,因为实际上诺特海姆有很多武器。当然,人们在任何城镇中都会发现普通的猎枪和来复枪。不过狩猎是富人的特权,所以通常不会在共产党或者社会民主党的支持者家里找到武器。 [2] 其次,诺特海姆的射击协会也有武器——一些非常精良、昂贵的武器。但是,这些武器主要属于中产阶级和上层阶级,人们很难将此与工人阶级推翻国家的尝试联系在一起。

    但是也有些武器属于工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一些老兵将来复枪或者手枪带回了家,或者是在停战后的混乱时期得到了枪。还有些人是国旗队队员,他们重视纳粹政变的威胁,所以为了反击而收集枪支弹药。他们未经国旗队领袖同意就这么做了,不管怎样,他们都拥有这样的武器。有些拥有武器的工人对此特别不小心。有个工人常常随身带着一兜子的高质量来复枪子弹,还有个人公开声称家里有十几板手榴弹。 [3]

    因此,纳粹警察毫无疑问地能拿出正当理由为他们的镇压手段辩护。地方媒体上发表的所有关于武器的调查结果真实与否并不重要。报纸报道了警方告诉他们的一切,而人们所相信的内容比事实更加重要。

    3月选举之前的那一周,纳粹的辅警已经进行了一系列突袭,尤其是对已知的共产主义者住所的突袭。根据《诺特海姆最新消息》所说,这些突袭搜查出了一些武器,其中大部分是临时改造的武器,但也有些是“随身武器”。报道关于警方没收武器的实际类型和数量特别模糊。 [4] 更多的详细报道在3月末才发表出来。整个4月,报纸突出报道了一系列特定的发现。

    1933年3月30日,据报道,在啤酒花园附近玩耍的孩子们发现了60发军用来复枪子弹。有一种推测是共产主义者在警方开始突袭搜查之后埋在那里的。同一天,据报道,一名国旗队队员主动向警方交出了“一把手枪、一把锯子和一套指节铜环”。五天后,警方突袭了在旧军营里的“左翼分子”的公寓,发现了“一把卡宾枪、一把军刀、一把随身配枪和一把左轮手枪”。这显然促成了警方采取更大的行动,四天后,警方进行了一系列更大范围的搜查。但是发现的只是一些老旧的、很可能无法使用的武器。两天后,警方搜查了城市建设办事处,发现了两把手枪(其中一把是军用的),以及“一大包宣传材料、几面旗帜和海报等”。还有报道称,警方已经证实一名国旗队队员将一把来复枪和几枚手榴弹扔到了鲁默河里。一周后,新一轮的警方突袭只发现了一些来复枪子弹,但是鲁默河附近的流浪者发现了一把卡宾枪和10发子弹。四天后,警方宣布他们搜查某家的柴火堆时,发现了一把军用手枪,但是这家的主人声称不知道枪为什么会在那里。之后四天,警方付钱在鲁默河里用网进行打捞,但没能成功。然而,六天后,他们从河里打捞出了60发军用来复枪子弹。 [5] 因此,跨过了4月的整整六周的时间里,诺特海姆人的印象就是城镇成了名副其实的兵工厂。容易得出的两个结论是:首先,纳粹分子唯一的有力行动是阻止了内战的发生;其次,家里有任何种类的武器都是特别危险的。

    在4月进行了一系列轻率的报道之后,不太可能再提及发现非法武器了。7月,人们进一步排干了鲁默运河的水,“在有限的储藏地点……武器和弹药……被打捞上来了。他们将这些扔进水里很可能是出于被发现的恐惧”。最后,8月,一名工人因拥有一把手枪而被判三个月的监禁。“警方通过匿名指控发现了这件事……”虽然警方声称本月内在不同地点共发现3 015发子弹,但是声势浩大的武器搜查行动结束了。 [6]

    这是警方不断进行突袭和逮捕的最佳理由。而且,纳粹指出不会再发生政治性的打斗了;前纳粹时期的暴力已经结束了。从(复活节)发表于《诺特海姆最新消息》上的报道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很好的宣传点:

    ……至于其他的,在诺特海姆的城墙内,在和平宁静的气氛中进行着复活节的庆祝活动,就像在国家的每一个地方所进行的那样。没有丝毫发生任何政治斗争或者其他骚乱的消息。一切重组所带来的国内政治的平静以一个既清楚又有益的例证得到了证明。 [7]

    随着牢固地树立起对警方行动的正当理由的宣传,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利用了熟悉的镇压和恐怖主义策略。他们不断搜查潜在的或者实际上的反对分子的家,逮捕了不同的人。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增加了其威慑效果。在希特勒成为总理之后的最初六个月内,诺特海姆的地方媒体有14次报道了搜查房子的事情。报道也至少列出了22名(绝大多数是名义上)因政治原因而被逮捕的人。 [8]

    媒体上并没有报道所有的逮捕事件和搜查房子的事情,但是公众已经知道的足够多了,以至于他们对所发生的事情有了一个良好的总体印象。而且,对警方行动足够多的报道让城镇中人了解到了这种行动普遍的专制性质。

    因此,3月14日,据报道,诺特海姆国旗队的领袖德佩被逮捕了,“但因调查需要,具体原因保密”。第二天,警方没有做出进一步的解释,他就被释放了。之后,在市议会第一次会议的那天下午,他再次被逮捕,这次给出的原因是“怀疑他传播所收到的萨尔州报纸上刊登的具有反政府性质的报道”。 [9]

    在纳粹执政的头几个月,绝大部分被逮捕的人都被送进了县监狱。诺特海姆人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些事情不同寻常。3月中旬,《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报道称:

    正如我们所听说的,18名被关押在县监狱的共产主义者(都是来自诺特海姆)中有8人已经申请加入国社党。有没有可能是我们那位看管他们的狱卒X的努力工作成功地发挥了好的影响?无论怎样,他们看起来已经和“邪恶的布尔什维主义完全而彻底地决裂了”。 [10]

    无论县监狱里发生了什么,都比其他可能发生的事情更好。3月,《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已经发布了一张第一个集中营(位于达豪)的照片,随附的文字说明写道,这里能容纳5 000名政治犯。3月末,诺特海姆县监狱满了,有三名共产主义者被送到了“莫林根工厂”。这只是谣传,但是到7月中旬时,据报道有“九名囚犯……在早上被诺特海姆警察送到了莫林根,其中七人被送到了集中营,另外两人被送到了工厂”。 [11] 因此,诺特海姆人知道了在开车就能到的距离内存在一个集中营。

    实际上,媒体报道完全落后于事实情况。距离诺特海姆不远,在县另一端的莫林根集中营建立于1933年4月初,它接收来自汉诺威市和该区域内其他监狱的政治犯。3月的时候,被“保护性监禁”(这是“国会纵火案法令”的副产品,按照这一条款,市民们不经过起诉就会被逮捕,他们还不能诉诸人身保护权)的人数太多了,以至于远远超过了普通监狱所能容纳的人数。虽然莫林根工厂是国家机构,但是这个邻近的、新创立的集中营从一开始配备的工作人员就是党卫军成员。起初,集中营里只收纳共产主义者,包括11名来自诺特海姆县的,但是4月末的时候,集中营中已经有超过300名混合成分的犯人了。犯人们被要求修路、读纳粹报纸、去教堂、听纳粹演讲并且参加纳粹宣传游行。 [12]

    1933年春天,集中营中的人口随着囚犯们的增加、被释放或者被转移到其他地方而波动。但是,过度拥挤日益成了常见问题,以至于指挥官坚称集中营里只能容纳322名囚犯,一个人都不能再多了。而到6月的时候,人数增加到了356人(包括大约20名来自诺特海姆县的囚犯)。那时,共产主义者组织了一场绝食抗议活动,有252名囚犯参与其中。党卫军看守人员四天内就通过切断饮用水和强制给抗议领袖喂食破坏了这一活动。到8月为止,这里有381名囚犯。 [13]

    从那以后,虽然莫林根集中营的囚犯人数和构成依旧有变化(有段时间它只作为女性集中营),但是这里变成了第三帝国的永久性固定场所,到1944年时,这里已经有700多名囚犯了。 [14] 经常有来自诺特海姆县的犯人被送入这里或者被释放,而且至少有24名党卫军守卫来自诺特海姆县,所以诺特海姆人一定知道被送入集中营意味着什么。毫无疑问的是,这些消息并不准确,但是为了达到创造一种恐怖氛围的目的,模糊的消息很可能是最有效的。

    媒体报道也明确了一点,如果纳粹分子追捕某人,一定会以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抓住他。这是从一个被逮捕的工人事例得出的唯一结论,纳粹分子向他承诺,只要他透露枪支弹药所藏的地点,就会给他自由。他告诉了警方信息,于是被释放了。然而,警方没能在他所指出的地点找到枪支,因此他再次被逮捕了。不久后,他因“侮辱一名警官”的罪名被判入狱。 [15]

    逮捕的理由都非常细微,这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更糟糕的事情会产生更加严重的后果。比如,6月的时候,两名仍旧留任的社会民主党议员之一被逮捕了,因为他说钢盔团很快就会强大到“将冲锋队碎尸万段”。几周后,一名女性小贩被逮捕了,因为她“传播错误和具有煽动性的政治谣言”。有人认为她很可能是一名共产主义者,而她所做的是“让人民不安的”共产主义运动的一部分内容。6月末,一名工人被逮捕了,因为“亵渎国家社会主义的言论”。 [16]

    因此至1933年仲夏,诺特海姆的公众显然都知道了只要自己表现出对新制度的反对,就会招来迫害。实际上,不仅诺特海姆人知道了现在的形势,而且正是他们知道了这一点加强了实际上的恐怖系统机构。每当某个诺特海姆人提醒他的邻居或者朋友时,他都在强化普遍存在的恐惧气氛。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一名教师记得他的一个学生的母亲抱怨说书被烧毁了。他同意她所说的,但是也提醒她不要和其他人谈论这件事情,以免她惹上麻烦。一位高中校长记得他经常在某家商店买雪茄烟,买烟的时候常常收到要谨慎小心的建议。一般人的感觉就是盖世太保无处不在。至少有五个人被认为是“盖世太保的代理人”,不过事实上是很可能整个镇子只有一个人——赫尔曼·登茨勒,而这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17]

    其他人声称知道存在一份“名单”(虽然他们实际上从没看见过),上面记录着未来某个时候会被剥夺公权的人。“这是一份黑名单,上面一共有80人。” [18] “名单分成四组:A、B、C和D。A组会被射杀;B组会被送入集中营,等等……” [19] “我自己从未见过这份名单,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名单的存在。” [20]

    造成这些谣言的部分原因是在纳粹掌权的最初几个月中,纳粹党中有些人试图充当秘密警察。纳粹党和冲锋队中的个别成员承担起监视潜在对手的任务,其他人声称他们这样做是他们自己扩大了权力。纳粹党的宣传部门决定建立自己的“情报部门”,在大区层面建立一个中心卡片索引,记录所有社会民主党和德国共产党成员的名字和地址。各县的宣传领袖被要求选出一名纳粹分子作为地方代理人,最好是前警官。 [21] 1933年6月,诺特海姆的党卫军也建立了一个“情报组”,开始向地方小组领袖吉尔曼汇报嫌疑人名单。 [22] 因此,诺特海姆人暂时被业余的“盖世太保”特工控制住了。

    在谣言和恐惧的作用下,盖世太保变得特别有效。纳粹分子没必要建议那些没有纳粹党徽的人去买。玛利亚·哈贝尼希茨和邻里关系友好,她以提醒那些没有标志的人的方式关照着其他人,“允许她告诉某个人应该做什么”。鉴于这种恐怖的氛围,即便是朋友的人们也发现,为了生存必须背叛彼此。因此1933年初,发生了一个库诺·鲁曼医生的事例,他去参加一个聚会,喝多了之后,他开始模仿希特勒的说话方式来逗乐人们。第二天早上,聚会的女主人向纳粹总部举报了他。这件事传播得很快,诺特海姆人不久就发现最好不要去参加聚会了。“社交生活大大减少了——你根本无法再相信任何人了。” [23] 或者正如其他人所说的那样:

    批评并没有那么危险,而是毫无意义。我再也不能自由地说我想说的话了,我再也没有个人自由了……众所周知,赫尔曼·登茨勒必须让自己知道诺特海姆人都在想些什么。 [24]

    即便某个人实际上不会被逮捕,但清楚的是,他很容易就会失业或者被排除在通常使社会机制顺利运转的正常因素和考虑之外:

    总之,所有独立思考或者坚持自己观点的人都被粗暴地对待或者在需要帮助的时候被搁置一旁。你会被联合抵制;你会被赶出这个行业。绝大多数人注意到了这些事情,他们是从别人的命运中了解到的。这纯粹是应用于政治领域的力量,这意味着纳粹分子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25]

    自第三帝国建立起,恩斯特·吉尔曼就一直在利用他作为地方小组领袖的地位来伤害潜在的政权反对者。1933年3月3日,他写信给国家劳工部,让一名被雇用的诺特海姆社会民主党人被开除了。一周后,他写信给戈林(普鲁士的内政部长)以确保已经搬到另一座城市的诺特海姆前任县长基施鲍姆被开除公职,因为他是社会民主党人和“半个犹太人”。 [26] 接下来的几个月中,他会写多封相似的告发信给其他城镇的纳粹领袖,这些城镇里居住着为了脱离吉尔曼的报复而从诺特海姆逃走的人。因此非常明显的就是,纳粹分子记忆力持久,任何反对他们的人,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追赶。

    在这种情况下,纳粹分子几乎不需要做什么恐吓人们的事情了。他们在左翼和右翼中创造典型(随后会被展示出来),然后让自然的社会力量做剩下的事情。情况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如果某个人忘记行纳粹礼,早早离开会议或者敢于冷淡地看着恩斯特·吉尔曼,都会被认为是愚蠢的鲁莽行为。“不能有任何的反对。最多就是有所保留,甚至这也是一种奢侈。” [27]

    然而,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那些发誓要进行抵抗的人都怎么样了?在希特勒掌权之前的那些年里,国旗队队员一直坚称一旦发生纳粹政变,他们会保卫共和国,现在他们怎么样了?至少在诺特海姆,在共和国被摧毁的时候,没有出现任何一次来自他们的打击。国旗队队员连同他们所有的直接动员计划,一个个地被击破了,其领袖被监禁、被殴打、被迫离开他们的工作和家人,整个组织没有任何的抵抗。

    也许造成这种情况的最基本的原因是并没有发生纳粹政变。反之,至少过去六个月以来,出现了一系列合乎法律的行动,每一项行动本身并没有形成一场革命,但是所有的行动加起来将德国从共和国转变为独裁专政了。问题是界线在哪里。一旦界线被明确划定了,革命就是既成事实了,潜在的抵抗机构已经被单独粉碎了,不可能再组织起抵抗运动了。简言之,优秀的组织都没用了;在事件发生的实际过程中,每个人都只顾自己。

    诺特海姆的国旗队队员在1933年是准备战斗的。所需要的只是来自柏林的命令。一旦收到命令,诺特海姆的国旗队队员就会执行他们制订的经过长期测验的计划——获取并且分发武器,摧毁纳粹。但是诺特海姆的国旗队队员不会自己实行这一计划。领袖们认为单打独斗会失败,当最后机会到来时,他们也很可能会妥协,而且不管怎样,单独行动都是违背纪律的。他们认为唯一的希望就是共同行动,所有人一起在整个德国采取行动。汉诺威的前社会民主党省长古斯塔夫·诺斯克不是说过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反击吗?所以,他们等待着并且祈祷着命令的到来,但是从未有命令下达。在他们等待期间,纳粹分子开始逐个地追捕他们。最后,明确的是,永远不会有命令传来了,卡尔·德佩和弗雷德里希·哈泽传出消息,解散国旗队:

    我们告诉他们,现在每个人都应该遵循自己的良心。如果我们保留这个组织,那么我们就对成员们负有责任。但是当我们不再有保护他们的力量时,我们就不能再要求他们保持忠诚了。 [28]

    而绝大多数旧国旗队队员都对他们的理想保持忠诚。根据弗雷德里希·哈泽所说的,400名前成员中也许会有10个人去参加冲锋队。卡尔·库埃尔富尔特同意这一估计。他自己对那些向他寻求意见的国旗队队员也没什么鼓励。“加入党派,”他经常说,“想想你们的家人。英雄主义行为不会有任何收获。” [29]

    甚至英雄主义都被民主的左翼人士拒绝了,发生这种情况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社会民主党的失败让他们理解了纳粹主义的本质。就像在希特勒掌权之前的那些年里,他们的基本前提是一种错误的假设,即认为纳粹分子是叛乱主义者,不太可能吸引大众的追随,而在希特勒掌权之后,他们的基本前提也是同样错误的假设,即认为他的政府和魏玛共和国时期的其他政府是相似的。

    关于这一点最具有说服力的记录是1933年3月23日汉诺威的社会民主党地方组织发出的一系列指令。指令都是关于在公共事务中分发社会主义政策手册以及填写问卷调查的内容;简言之,像以往一样运行。唯一和纳粹主义有关的内容包含在第七段中:

    我们的乡村和城镇代表的选举是否能通过?这是一个一直被问的问题。这个问题是难以回答的,因为我们不知道政府会怎么做。然而,任何情况下,我们现在都必须像往常一样,在我们占据多数的地方选择值得信赖的同志作为乡村代表。如果他们之后不能宣誓就职,那么我们会对此采取立场。任何情况下,我们都决不应该低估自己所拥有的权利。 [30]

    这时正值纳粹分子为寻找武器而在半夜搜查社会民主党领袖的家!这时正值国旗队队员被冲锋队队员投入监狱,在整个德国的监狱中被殴打,被扔进集中营!德国唯一的民主制度保卫者社会民主党人本应该聚集起枪支并且号召大罢工,或者至少以密码、假名字的方式发展地下组织以及其他有效且荫蔽的抵抗方式,但是他们反而在保持党派文件整齐有序,避免记账错误,除此以外,还在乡村议会中购买最新的关于议会策略的小册子。

    就算中央的社会民主党官员不知道“政府将会做什么”,诺特海姆的地方社会主义领袖很快就发现了。五名诺特海姆社会民主党人的详细个人经验将会说明一般模式。

    约翰内斯·格罗特一直是社会民主党人、国旗队队员和工会官员。从1926年到1930年,他一直是诺特海姆市议会的社会民主党人代表。他在城市煤气厂工作,到1933年为止,他已经在这里工作18年了。 [31]

    1933年5月12日,约翰内斯·格罗特被解雇了,因为“参照你之前所参加的政治活动,你无法保证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无条件地支持这个民族国家” [32] 。12天后,他被逮捕并被投入县监狱。他被关押了三天,每天都被警方审问三四个小时。在审问期间,有人把他的脸抵在墙上,从背后殴打他。那时距离他51岁的生日还有五个星期。

    在发生这次事件的前后,他家里遭到了七八名全副武装的冲锋队队员的反复搜查。最令格罗特愤怒的是他们从他的藏书室里抢走了一些由马克思和倍倍尔 [49] 所写的初版著作。他的妻子也被叫到了警察局,被审问了两个小时,但是他的孩子们没被骚扰。 [33]

    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格罗特发现在诺特海姆的那些大部分旧相识根本不和他相认了。而且,没有人愿意雇用他。最后,他找到了一个做挨家挨户的推销员的工作,开始售卖肥皂。这让格罗特很满意,因为他可以利用这种方式去和其他社会民主党人保持联系。“如果我到了一个纳粹分子的家,我就只问他是否想要买香皂,然后就去下一家。但是如果我来到同志或者其他的工会成员家里,我们经常会谈论如何摆脱纳粹分子。许多人都支持公开的反叛行动,但是有更多的人不支持。”

    最终在1934年,格罗特的旅行证件被收回了,不能再从事售卖肥皂的工作了。 [34] 唯一的工作就是就业办事处给他的在采石场的工作,从诺特海姆走到采石场大约需要45分钟。这项工作很辛苦,格罗特收敛起他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退伍老兵的傲气,写信给纳粹战争受害者援助协会(NSKOV),请他们为他求情。他们确实向恩斯特·吉尔曼求情了,但是他拒绝允许格罗特回去做以前的工作,“因为我不想为了帮助社会民主党领导人而解雇老冲锋队队员和党卫军成员” [35] 

    在采石场工作期间,格罗特再次被逮捕了,这次是因为他曾经说“冯·帕彭和资本家们很快就会推翻希特勒了”,但他只被盖世太保审问了一个小时。 [36] 然而,这足够让格罗特想离开诺特海姆了,他在当年年底离开了。自此以后,他就离开了诺特海姆,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他保持着骄傲和乐观的精神状态,对纳粹主义的反感从未减弱,但是不管怎样,就有效的抵抗来看,他并没有什么战斗力。 [37]

    另一个被列为社会主义团体中的次要人物的诺特海姆工人是本诺·施密特。他不曾是社会民主党缴纳会费的成员,但他常将自己视为社会党人。作为一个缺乏技能的工人,在大萧条期间,他只能断断续续地获得工作,于是只能靠救济金生活,最终他和他的妻子都被登记为“流离失所者”,他们被安置在旧军营简陋而混乱的房间里。施密特经常参与针对冲锋队队员的街头斗殴,他因参与1932年7月的“长桥”战斗而被判入狱,不过他受到大赦的保护,因而从未服刑。

    1932年秋天,他在诺特海姆林业管理局找到工作。纳粹分子掌权后,本诺·施密特想的不是如何推翻他们,而是如何避免被迫加入冲锋队。他并没有被解雇,但是却被指派做最肮脏的工作。在进行了城市工人清洗之后,他的劳动群体由全部的社会党人变成了半纳粹分子的。施密特受到了工人中日益增长的不信任感的打击:

    不久,因为纳粹分子的存在,没有人愿意再多说话了。我仍旧记得在树林里的“第二顿早餐”——每个人都在大声咀嚼着食物,根本没人说话。这确实让工作变得更糟糕了。

    同时,他发现纳粹分子的权力日益扩大。某天,他因拒绝行纳粹礼(“我永远都不会说‘希特勒万岁’——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呢?这个男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而被殴打。1933年夏季,警察突袭他的公寓,扣押他的财产和工人体育俱乐部的足球,他曾经是该俱乐部的财务主管,而且警察还没收了他的修剪刀和门上的弹簧,他们将这些视为武器,并让他付了8马克50芬尼的罚款。他也一直被要求加入冲锋队,结果他辞职并离开诺特海姆,找到了一份在高速公路上的工作。“自此以后,他们不能再骚扰我了。” [38]

    针对那些更有分量的人物,比如弗雷德里希·哈泽,纳粹分子更加有活力了。纳粹掌权之后,他的个人命运包括:被开除,在找工作时被阻碍,被阻止领取失业救济金——换句话说,他被剥夺了所有收入。而且,他被逮捕了,家里多次被搜查,还被审问等,终于,他一再被恐惧或固执的房东赶出公寓。

    盖世太保特别想要得到诺特海姆的国旗队旗帜和成员名单。他们不相信弗雷德里希·哈泽已经烧毁了这些,直到他真正带着他们去诺特海姆外的田野,看到那堆冷掉的灰烬。虽然弗雷德里希·哈泽在国旗队中占据领导地位,但是直到1933年4月他才被逮捕。他被关押了四天,没有被提告,虽然有不当的审讯,但并没有被粗暴地对待,然后就被释放了,不过一周后又被逮捕了。这一次,他被要求签署一份声明,承诺不会谈及在监狱中的经历并且不会索要伤害赔偿:

    我说我不会签署这种声明的,警察部长恩格尔曼说:“如果你不签署的话,你会再被关起来的。”于是,我对他说:“恩格尔曼!你和我一样都知道这是强取豪夺,你本该被罚款或者被监禁的!《民法典》中就是这么写的,而这本书正好就在你的桌子上。”恩格尔曼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了好长时间。然后他说道:“我没有办法,你要么签字,要么再次被关起来。”所以,我说道:“把那该死的东西给我——我签。”

    在弗雷德里希·哈泽被关在县监狱期间,他收到通知说被县长办公室停职了,在被释放后,他因政治上的不可靠而被永久性地解雇了。 [39] 从4月中旬到5月中旬,他的房间一共被警方和冲锋队搜查了七次。4月27日,在第一次被逮捕前的两天,他被要求到地方上的国社党总部报到。在那里,瓦尔特·施泰内克给了他一支笔和一张纸,命令他写声明说哈泽辞去“所有左翼组织内的职务,并且申请加入国社党”。哈泽讽刺性地拒绝道,纳粹分子不会希望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和明显的颠覆分子成为他们的“同志”的,而施泰内克只是回答道:“要么照着我告诉你的内容写,要么去集中营。” [40]

    弗雷德里希·哈泽认为这种强取豪夺的声明会让其他城镇的社会党人士气受挫。“诺特海姆周围的人很了解我,不会相信任何类似的事情,此外,他们能看到纳粹分子几乎每天都在骚扰我。”

    接下来的几个月,哈泽经常被带到警察局接受审问,他的家每个月都被搜查。而且,他收到了房东的一封信,声称他不能再将房子租给政权的敌人了。弗雷德里希·哈泽搬家了,几个月后,他又被赶出去了。在第三次被赶出去后,他离开了诺特海姆。其间,他不得不完全依赖父亲提供的资金生活。他试着找工作,但是每次机会都被他的记录给毁了。商人们只是觉得雇用弗雷德里希·哈泽是一个不必要的冒险。

    在此期间,哈泽一直和其他社会民主党人保持着联系。他们经常在河边见面,一边游泳一边交谈。“河岸平坦,没有人可以悄悄地接近我们。”冬天,为了能够交谈,他就和同志们一起散步,他们每次都会被跟踪,之后会被盖世太保查问。他和其他社会民主党成员保持联系主要是政治上的原因。但另一个原因是,他们是他唯一的朋友了。

    在我被逮捕之后,我少年时代和家里的朋友都和我断了联系。他们都无视我的存在,甚至连“你好”都不说。我失去了好朋友。只有政治上的朋友仍旧是忠实的。其他人都生活得很遥远。我的未婚妻也是忠实的。

    也许正是经常的审问和搜查、不断的被驱逐以及财务困境让他离开了诺特海姆。1935年,他离开城镇,去汉诺威的一家工厂工作。直到1949年,他才回到诺特海姆。 [41]

    非常令人惊奇的是,诺特海姆主要的社会民主党人卡尔·库埃尔富尔特没有上面提到的那种真正痛苦的经历。可能正是因为他太有名了,也可能是因为他是个足够狡猾的政客,知道社会民主党只是暂时结束了,并采取了相应的行动。

    卡尔·库埃尔富尔特以冷静和勇气直面纳粹主义问题,正如他在市和县议会中采取的行动所展现出来的那样。他的勇气并没有扩展为他所说的“徒劳的英雄行为”,因此,他一看到他当选的那些机构所发生的事情,就静悄悄地辞职了。4月初,他在省议会的会议中了解到了基本事实。在第一次会议上,他入选执行委员会,但是新省长宣布他“被停职”。因此,当选后不久,库埃尔富尔特要么是主动放弃,要么就是被赶下了职位。

    很明显,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一开始打算以惩罚库埃尔富尔特来告诫其他人。3月的地方选举后不久,几辆货车拉着来自附近城镇的冲锋队队员到诺特海姆参加游行示威。游行示威的形式是打碎“红色的”健康保险办事处的玻璃并且毁坏办公器具。卡尔·库埃尔富尔特的小烟草商店位于健康保险办事处所在的那条街对面,恩斯特·吉尔曼向冲锋队队员发表了攻击库埃尔富尔特的演讲。演讲中,最常见的手势就是用手指指着街对面。很明显,吉尔曼希望冲锋队队员搜查库埃尔富尔特的商店,并且把库埃尔富尔特拉出来,强迫他亲眼看着魏玛共和国的旗帜被烧毁,这会将示威游行引向高潮。但冲锋队队员或者是厌烦了,或者是觉得难为情,拒绝了他的暗示,因此库埃尔富尔特的商店才免于被毁。

    纳粹的第二个行动就是宣布抵制卡尔·库埃尔富尔特的商店。这在某种程度上损害了他的生意,尤其是冲锋队队员们还站在商店外,把人们都吓走了,但是库埃尔富尔特有很多朋友,而且在小城镇中的购物习惯是根深蒂固的,因此他的生意还是坚持下来了。最终,甚至连吉尔曼都忘记了抵制的事情。

    辅警自然反复地搜查库埃尔富尔特的家,但是他抢在他们行动前烧毁了自己的文件。而且,他开始反抗。在第一次搜查后,库埃尔富尔特订购了一堆木材。然后他去找吉尔曼,要求让警察详细地检查堆积起来的木材,这样他们之后就不会再在这堆木材中搜查武器了,也就不会弄乱整齐的木材堆了。他第一次在自己后院的小菜园锄地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最后,他变得更加挑衅了。在他的商店遭到抵制期间,某天晚上,一个冲锋队队员在库埃尔富尔特的商店后门“站岗”,第二天早上,库埃尔富尔特一大早去见吉尔曼,对他说:

    看吧,我知道你为什么让你的冲锋队队员守着我的后门了!某天晚上,他可能会将武器扔进栅栏里,然后警察第二天就会“发现”这个武器。你知道我有一条獒犬吧?明天晚上8点,我会放它出去锻炼——从后门出去。我会在晚上9点再喂它吃食,如果那个时候它还饿的话。

    冲锋队的站岗被撤销了。

    这种个人斗争具有局限性,对于卡尔·库埃尔富尔特而言,他和吉尔曼以及其他纳粹分子之间关系的另一面就是他完全暂停了所有政治活动。他从未说过反对希特勒或者纳粹分子的话,而且就算是不高兴,他也基本上接受了已经建立起来的政权。他甚至愿意在小事情上让步。因此,纳粹分子最终决定让库埃尔富尔特加入他们的附属组织之一——人民福利协会。库埃尔富尔特最终同意了,但他也获得了一定程度的个人胜利,他坚持自己只付一半会费,“因为你们抵制我的商店,这让我变穷了” [42] 

    在这个特殊的角色中,这个被驯服的老虎——库埃尔富尔特虽然生活在纳粹年代,但是除了偶尔遇到纳粹分子的小诡计之外,他并没有遭受其他的痛苦。他甚至还能够施加一些影响力,比如他通过冯·德·舒伦堡的介入使集中营里的两名诺特海姆县社会民主党人被释放了。库埃尔富尔特逃过一劫最有可能的主要因素是他的冷静以及他和吉尔曼之间的关系,因为他们两个人在同一个街区长大,并且理解彼此。 [43]

    关于社会民主党人个人经历的最后一个例子使有关这一情况的图景更加饱满起来。赫尔曼·舒尔策是社会民主党的普通成员,也是国旗队的普通成员。他在诺特海姆铁路调车场工作,在1932年的清洗运动中丢了工作,而且无法领取失业救济金。因此,他加入第三帝国时,一心一意地关注着如何挣得每天的面包这一问题。

    在此期间,舒尔策和他的家人靠着为诺特海姆周围的农民工作来维持生计。他和他的孩子们工作一整天,作为交换可以获得食物。他的妻子很幸运地在雪茄工厂找到了工作,但他们仅仅够糊口。他的家人经常挨饿,但是他父亲常帮助他们,和他们分享自己仅有的东西。最终,农民们拒绝再给舒尔策任何工作,因为他们害怕一旦被发现他们帮助社会党人会遇到的事情。

    与其同时,盖世太保多次非常仔细地搜查舒尔策的家。他们切开床垫,猛击墙壁,甚至砸开了碰巧是空的墙壁。他们没收了舒尔策的来复枪,但是舒尔策将国旗队的旗帜小心地藏了起来,以至于他们没能找到。盖世太保对此非常愤怒。他们至少20次就此事和相关问题质问他。

    1933年夏天,在已经失业了好几个月之后,由于瓦尔特·施泰内克的干预(他曾经追求过舒尔策的表妹),舒尔策在诺特海姆附近的采石场获得了一份工作,作为报答,他承诺放弃政治活动。他发现许多来自诺特海姆的社会民主党官员都在这里工作。每天早上,升纳粹军旗时,他们都必须向纳粹旗敬礼。工作内容是用大锤砸石头,每周的报酬是20马克,舒尔策说正如一句古老谚语所说的:“这点钱饿不死,但吃不饱。”实际上比失业救济金更少。

    对曾是铁道修理工的舒尔策而言,这份工作完全是能够忍受的,但是对一些人来说,这份工作是残酷的。在城市雇员清洗运动之前,曾经在诺特海姆的政府办事处工作的舒尔策的表亲就因为露天工作而死。最终,1935年,舒尔策在高速公路施工队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

    在此期间,房屋搜查依旧在继续。一个盖世太保代表至少七次搜查了舒尔策的房子,还有其他人的搜查。“最糟糕的就是听到敲门声,不知道这次会发生什么。”

    他还在其他方面被监视着。1933—1934年的那个冬天,一个陌生人敲响了舒尔策家的门,叫他的名字。舒尔策让他进门。天正在下雨,这个人全身都湿了。这个人给舒尔策看国旗队队员的名册,告诉舒尔策他是从盖世太保那里逃脱的。他告诉舒尔策国旗队在鲁尔起义了,正在和纳粹分子对战。舒尔策有武器吗?他能提供本地区忠诚的国旗队队员名单吗?舒尔策对每个问题都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并且补充说道:“这跟我无关,我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我所能做的就是让你在这里过夜并且给你东西吃,在这样的夜晚,这是我能为任何人做的事情。”

    早上,在早餐之后,这个人走到门口,就在离开之前,他把衣领翻过来,给舒尔策看了自己的党卫军扣子。之后,他沉默无言地离开了。 [44]

    从这五个人的描述中——一个工会官员、一个工人、一个国旗队领袖、诺特海姆社会民主党负责人和一个社会民主党普通成员——可以看出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是如何对付公开承认反对政权者的。首先,他们在经济上遭受了尽可能多的打击。绝大多数丢掉工作的社会民主党人随后就被要求在完全没有工作和去采石场工作之间作出选择。后一项工作是为了磨灭他们的精神。除此以外,他们还被警察骚扰,被逮捕、审问,还被一遍遍地搜查住所。在这背后是持续的被投入集中营的威胁,正是这种不确定性的因素增加了恐惧。因为人们永远不知道最近一次的房屋搜查是否会出人意料地让他具有被送入半杜撰出来的纳粹集中营的资格。此外,他们还会遇到一些小麻烦:被要求加入冲锋队或者其他的纳粹组织;纳粹分子在演讲或者纳粹媒体上中伤某人的名誉;纳粹分子向房东或者(狡猾地)向某人的朋友施加压力;当某人来喝啤酒时,酒吧里一片安静。

    贫穷、恐惧、官僚主义的诡计、社交孤立形成了一个有影响力的方案。也许我们应该加上其中最为重要的因素:无力感。诺特海姆社会民主党人该怎么办呢?反叛?即使有人有武器,应该由谁来开枪呢?警察?每个纳粹分子(包括那些曾经和你一起上小学的人)?还有,应该什么时候动手?各种各样的小举动中,究竟是哪一个导致天平向独裁政体倾斜的呢?在不信任因素的影响下,谁会和你一起反叛呢?之后应该怎么做?诺特海姆宣布自己成为德国的独立实体吗?

    也许人们应该首先试图通过有效的宣传来让大众做好准备。但是在诺特海姆,有63%的多数投票支持国社党,如果社会民主党在可以利用自由演讲、自己的媒体和党派机器时都没能让民主政治受欢迎,那么没有了这些工具,他们又能怎么做呢?

    因此,只剩下逃跑、自顾自的信念、讽刺或者卡尔·库埃尔富尔特所获得的那种小成功。到纳粹政权的头六个月的统治结束时为止,这一期间的诺特海姆社会民主党人仍旧有选择的余地,一旦错过,形势就无可挽回了。

    在这种情况下,仅仅是出于整齐划一的缘故就足以导致社会民主党被正式取缔了。早在采取这一步骤之前,会员资格就被终止了,而且组织被摧毁了。认识到这些事实后,诺特海姆的地方执行委员会在4月29日召开了会议,自行解散了。国旗队的诺特海姆分部在同一天采取了相同的行动。在社会民主党结束所有事务前,警方在5月11日以夺取所有社会民主党财产(包括仍旧存在金库里的200马克)强调了其已经解散的事实。同时,社会民主党的前任领导们遭受了盖世太保广泛的拷问,盖世太保对民主的社会主义如此容易被摧毁明显感到很惊讶。工会解体了,他们的大楼在5月4日被侵占了。在复杂的社会民主党—工人系统中,其他组织都不复存在了。其他党派在诺特海姆并没有可以解散的地方组织,除了德国人民党,1933年7月14日,在将金库交由德国战争墓地协会管理后,该党投票终结了自己的存在。 [45]

    于是,诺特海姆所有在意识形态上反对希特勒独裁政权的正式党派组织都终结了。

    十三 煽动热情(1933年,春夏)

    “这是多么神圣的换位啊!” ——诺特海姆纳粹胜利庆祝仪式的主要演讲的标题,1933年3月19日

    充满活力和彻底性是1933年之前的那些年里诺特海姆国社党的主要特性。在希特勒被任命为总理后,这些特性发展成了狂热,通往第三帝国的道路似乎终于打开了。纳粹分子不仅抓住了权力的煽动性,并且利用这种煽动性来向他们之前的对手们灌输屈服的理念,而且还加强了他们的宣传力量。在希特勒掌权之前,群众支持一直是纳粹的优势。在诺特海姆3月的选举中,群众的极度兴奋让纳粹分子获得了绝对多数。通过纳粹技能中的每一个技巧,城镇人被说服了,他们认为投票给纳粹主义就意味着投票给新时代,也意味着投票给一场能够扫除过去所有困难并且开创世界新千年的革命。但是纳粹革命并不是在一夜间完成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以至于革命初期(建立独裁政权)就至少花费了半年时间。

    因此,必须找到一种方式来保持长时间的热情。这种热情不只是让人们感觉到正在进行一场革命;而且也是为构成革命的各种各样因素——其中许多都是丑陋的——作掩饰和辩护。最后,通过让每个人都参与进来,这种有组织的热情将那些反对,甚至只是质疑引入独裁政府的人孤立起来了。于是,这就成了第三帝国的重要增援。

    有效宣传的一个重要前提条件就是控制住媒体。通过创造一个恐怖系统,纳粹分子已经确定地方媒体并不会反对他们。表示反对的机构(《人民报》和《诺特海姆回声》)到3月为止都已经消失了;《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一直对纳粹主义抱有好感,而《诺特海姆最新消息》起先是矛盾的,后来就默许了。但是诺特海姆纳粹分子想要的更多。他们想要现存的地方媒体变成完全顺从的工具,最终他们还拥有了纳粹自己掌控的报纸。

    纳粹报纸的创办可以追溯到1931年,当时他们的双周刊报纸《听!听!》首次发行了。1932年秋天,《听!听!》开始作为更大的纳粹报纸的每周增刊出现,在整个汉诺威地区发行,这主要是因为省党部领袖命令宣传地区报纸。按照这种形式,《听!听!》却并未拥有广泛的读者。诺特海姆县有54 000名居民,纳粹报纸只有1 000个订购者。 [1] 1933年4月6日,增刊的名字转变为《诺特海姆观察家报》,每周发行三次。到了6月,该报变为每天发行,但是仍旧作为母报的增刊。在这期间的几个月里,纳粹分子接管了《人民报》的印刷厂,7月,他们开始在这里印刷《诺特海姆观察家报》,该报作为独立的党报向诺特海姆提供纳粹的观点。 [2]

    纳粹分子在发展他们自己的地方媒体时,试图以各种方式进行宣传。8月初,《诺特海姆观察家报》成为诺特海姆城镇的官方报纸,以及警方事务的唯一官方报纸。几周后,该报成为诺特海姆县的唯一官方喉舌。所有党派成员自然都被要求订购《诺特海姆观察家报》,而且冲锋队队员被安排去推销订购,这明显获得了成功。5月,瓦尔特·施泰内克向诺特海姆县国社党的所有地方小组领袖下达命令,禁止他们向其他报纸提供任何消息,并且要求他们以各种可行的方式支持《诺特海姆观察家报》。 [3] 换句话说,支持《诺特海姆观察家报》的方法之一就是削弱其他地方报纸。

    在第三帝国的最初六个月,纳粹分子把他们最主要的枪口转向了《诺特海姆最新消息》,该报是诺特海姆发行量最大的报纸。虽然《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在地方新闻版块对纳粹主义要么是客观的,要么是模棱两可的,但是该报隶属于德国人民党,因此,在国家新闻版块,该报是反对纳粹的。在希特勒被任命为总理之前,这对诺特海姆人自然是无关紧要的。甚至纳粹分子也认为有必要在《诺特海姆最新消息》上刊登召开集会的宣传广告。在希特勒被任命为总理之后,许多诺特海姆人或者是因为恐惧或者是因为信念,突然判定《诺特海姆最新消息》不是他们想读的那种报纸。

    正如该报的一位前记者所言:
    在希特勒被任命为总理和3月选举之间,数以百计的人不再阅读《诺特海姆最新消息》了。他们并没有停止订阅——他们来到该报的办事处,强烈地要求从明天开始别再把报纸投递到他们家里。他们说他们并不想再听到该报的消息。广告收入也下降了。 [4]

    因此,到3月的时候,《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开始对要印刷的内容极为小心谨慎。该报甚至很仔细地筛选要刊登的广告。不过,纳粹分子在诺特海姆掌权之后,该报的前途是相当不确定的。1933年3月,《诺特海姆最新消息》的地方新闻记者埃哈特·克诺佩尔和他的邻居国社党县领袖瓦尔特·施泰内克就这个问题进行了讨论,“有一个简单的解决方式:你加入国社党,之后《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就不会再有麻烦了。《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将会得到担保。”因此,在与该报的编辑出版商协商之后,克诺佩尔加入了国社党。他对此并不热心,但这似乎是经济需求使然。 [5]

    不过,《诺特海姆最新消息》的问题似乎并没有解决。该报失去了作为城镇和县办事处官方喉舌的地位,《诺特海姆观察家报》毫无掩饰地表达了喜悦之情:

    《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失去其官方性质是预料之中的。不管怎样,这是活该,因为有记录显示该报反对我们的运动。过去几周,《诺特海姆最新消息》试图穿上纳粹斗篷,但是他们仍旧从犹太人和消费者合作社那里接受广告。《诺特海姆最新消息》的前景真的是不确定的。 [6]

    在这之后,《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变得加倍小心了,拒绝了来自犹太公司的广告。但是遵循纳粹路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任务,克诺佩尔回忆道:

    我记得我的第一个错误。我写了一篇关于一场集会的报道,其中我首先提及县长,然后才提及国社党的县领袖。这件事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施泰内克给我打电话,痛斥了我。那天晚上,出版商告诉我纳粹分子要关闭报社。第二天早上,我去上班的时候,他处于极度沮丧的状态。因此,我去见瓦尔特·施泰内克,连连道歉,并且承诺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施泰内克说:“别忘了!首先是纳粹党,其次才是办公室中的公务员。” [7]

    除了这些直接的攻击外,《诺特海姆最新消息》还有其他要担心的事情,该报的发行量在持续下滑。主要是因为纳粹推销订阅他们自己的报纸《诺特海姆观察家报》的运动。绝大多数诺特海姆人不敢拒绝订阅《诺特海姆观察家报》,而且他们不能同时负担起《诺特海姆观察家报》和《诺特海姆最新消息》。于是,他们停止购买《诺特海姆最新消息》了。 [8]

    《诺特海姆最新消息》以能使用的唯一方式对此进行抗争。5月,该报发表了一篇关于地方媒体不可缺少的价值的长文。7月,该报发表了另一篇关于地方媒体价值的文章,是根据纳粹省长的原话写成的。同时,该报试图鼓舞读者的勇气。6月,《诺特海姆最新消息》突出地报道了德国报纸出版商协会通过的决议,即反对“使用威胁或抵制的方式来获得新的发行量”。第二个月,在一个大标题下(“禁止对中产阶级报纸采取抵制措施”),《诺特海姆最新消息》报道称国社党的全国指导处已经禁止利用经济制裁的方式来针对任何的中产阶级报纸。几周后,该报就纳粹媒体针对非该党报纸进行的不正当竞争发表了另一篇长文。该报批评了“增加报纸发行量的恐怖主义方式”,并且以主要的纳粹分子经常说的话来支持这一观点。 [9] 这种活动是否真的有效还是值得怀疑的。

    在增加《诺特海姆观察家报》发行量的过程中,纳粹分子也触及了《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的所有者兼编辑W.A.罗尔的底线。作为民族主义者的报纸,在希特勒掌权之前,《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就从未试图隐藏其对纳粹分子的崇敬之情。纳粹经常在《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上刊登宣传广告(很可能享受了折扣价);在纳粹分子没有其他方式可以印刷传单时,是罗尔印刷的;他总是极富热情地报道纳粹集会。虽然《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对纳粹分子非常热情,但是这种感情并没有得到回报。对于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而言,《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是可以利用的,但并不能信任,因为该报的编辑是一个卑鄙的反动分子。在希特勒掌权之后不久,这种态度就明显地表现出来了。 [10]

    在1933年初形成纳粹—民族主义者联盟之后,纳粹对《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的攻击减弱了,但是在《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像《诺特海姆最新消息》那样开始试图为了保护自己报纸的发行量而反对纳粹竞争时,这种攻击又增加了。5月,《诺特海姆观察家报》发表了如下文章:

    这只会发生一次

    印刷者和德国国家人民党党员罗尔攻击……《诺特海姆观察家报》,不仅是公开地,而且是清楚地。谈论“地方媒体”的价值!我们都认同地方媒体的价值,但并不是《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的价值。地方媒体并不是狭隘的“教会墓地政治”,而是与其读者的基本观点有重要的联系。《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太老旧了。该报很明显难以适应阿道夫·希特勒的国家共同体。 [11]

    这使罗尔进行了冗长的社论回复。他坚称他为在帮助击败“马克思主义”方面所发挥的作用感到骄傲,他终生都在和“马克思主义者”战斗。他从未接受社会民主党或者消费者合作社的广告,“虽然他们一直在提议”。至于“教会墓地政治”,罗尔说他无法理解这种指责。他报道了每一场在诺特海姆举行的国社党集会,甚至雇用了一个纳粹党人来写新闻报道。他宣称“《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过去是,现在是,并且未来仍将是民族主义者的报纸”。至于《诺特海姆观察家报》的报道,很明显是一堆谎言。如果《诺特海姆观察家报》再次攻击他,罗尔总结道,他不会再屈尊回应他们。 [12]

    这是一场激烈的对话,纳粹分子明显不打算就此认输。《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已经很小的发行量开始下降。那些订阅了《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的人要求不再投递报纸给他们了,而是他们自己偷偷地去该报的办事处领取。 [13]

    罗尔对此的回应是就“报纸的非法竞争”问题发表了一大篇文章,文内充满了纳粹官方报纸《诺特海姆观察家报》的引文。之后,《诺特海姆观察家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反对以非法方式获得订阅。该文建议人们要求宣称为《诺特海姆观察家报》推销订阅的人出示身份文件。最后,该报还声称之所以发表这一篇文章“是因为《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正在对我们进行许多肮脏的指控”。而且,县长办公室在阻止罗尔抱怨他失去获取官方通知的途径时发挥了作用。 [14] 简而言之,罗尔正在进行一场他无法获胜的战斗。在纳粹统治的头六个月结束时,明显的是《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很可能和《诺特海姆最新消息》一起被摧毁。于是在这一领域内只剩下《诺特海姆观察家报》。但这种情况的发生并不是因为诺特海姆的非纳粹主义报纸公开挑战纳粹主义。实际上,《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和《诺特海姆最新消息》越是为自己的存在表示担忧,它们越是渴望证明自己对新政权的热烈拥护。因此,在纳粹掌权的最初的几个月,一直是诺特海姆人自己信任的报纸对他们进行宣传的。

    媒体宣传虽然有用,但并不真正是纳粹促进支持率的方法。为了确保大众支持,就必须有积极的参与,在纳粹掌权并且能够要求大众参与之后更是如此。3月竞选运动一结束,诺特海姆的国社党就开始为此做准备。

    第一波大众示威游行的浪潮和3月12日赢得选举胜利的庆祝活动相关。选举日当天就提供了一个预示,因为那一天也被指定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纪念日。所有的公共建筑都被要求降半旗,并且有明确的规定,必须悬挂帝国国旗而不是魏玛国旗。早上,所有退伍老兵协会那些身着制服的人都加入了追思会上的冲锋队和钢盔团,这也是向希特勒德国的新人民 [50] 团体的致敬。接着在市集广场举行了一场群众集会,集会上,县退伍老兵协会的负责人说能看到旧旗帜再次升起,他非常地高兴。

    接下来几天,旗帜飘扬,因为纳粹分子要求为纪念选举胜利而挂旗三天,主要是帝国国旗和纳粹旗帜。这是从3月13日开始的,还在诺特海姆周围举行了一场全体游行,升起了两面新的旗帜,烧毁了魏玛共和国的旧旗帜。游行队伍由钢盔团、冲锋队和党卫军组成,由冲锋队的军乐队领头。正是在这一天,诺特海姆的警察被要求带上纳粹臂章。

    率先经历这一变化的是市政厅。升起了帝国国旗和纳粹旗帜,市长说了几句祝福德国“团结”的话,接着恩斯特·吉尔曼说了类似主题的话。讲话后,魏玛共和国的黑红金旗帜被投入准备好的小篝火堆,在它被火焰烧毁的时候,围观群众唱着《霍斯特·威塞尔之歌》。警察局、县大楼和邮局举行了同样的仪式,每一次都会有一个新的演讲者。最后,游行队伍行进到健康保险办事处,这里也升起了旗帜,恩斯特·吉尔曼在谴责社会民主党人“就是将这座建筑视为他们的产业和宣传机构”方面比以往更甚。“这种时代过去了,”吉尔曼总结道,“当时这些社会民主党分子有机会活跃在这栋大楼里。”最后,被这种象征性的操控和演讲的狂欢搞得筋疲力尽之后,人群散开了。 [15]

    国社党直到这周末才举行下一场大活动。在此期间,针对那些想要更多活动的人,举办了诗人奥古斯特·温宁主讲的爱国主义演讲以及冲锋队乐队表演的爱国主义音乐会。之后在3月19日星期天,诺特海姆的国社党举行了庆祝胜利的活动,是在合适的卡特莱拍卖大厅举行的。大厅内装饰着纳粹旗帜,挤满了人,至少有1 000人。主讲人是纳粹传教士牧师明希迈耶,他演讲的主题是“这是多么神圣的换位啊!”。整个庆祝活动的基调是保守、严肃和虔诚的。 [16]

    就在诺特海姆的第三帝国典礼完成之后,为了配合希特勒和兴登堡在3月21日星期二于波茨坦的驻军教堂举行的国家庆典,城镇必须重复这一过程。在诺特海姆,所有的公共办事处在这天都关闭了。商店很早就关门了,并且从上午11点半到下午1点也休息,就是为了收听广播里的典礼仪式。收音机也被带到了学校里面,那里的孩子们听着在波茨坦发生的大事件,教师们告诉他们“德国历史上的新纪元即将开启”。之后,那天剩下的时间,他们都放假了。所有的房屋和公共大楼都装饰着纳粹旗帜。夜晚降临之后,举行了一场蜿蜒穿过整个诺特海姆的火把游行。参与者包括各种各样的纳粹和国家主义准军事组织、诺特海姆所有的体育俱乐部、各种各样的退伍军人和爱国主义协会、所有的学校,还有各种混杂的组织,如“工匠培训俱乐部”、邮局的办事员和邮递员以及志愿消防部门。领头的是城镇乐队、冲锋队乐队和冲锋队军乐队,游行队伍最终在城市公园停了下来,恩斯特·吉尔曼在这里发表了演讲,他赞扬了新的德国统一体:“个体不再存在了;人民就是一切!只要我们从内部团结起来,我们就能打败所有的外部敌人。之后,‘德国将会真正地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国家’。”在这种提示下,人们唱着《德意志高于一切》,然后解散了。大约3 000人参加了游行;至少同样多的人站在街道两旁围观。“因此,诺特海姆的市民,”《诺特海姆最新消息》评论道,“已经以压倒性的大多数证明了,他们准备毫无保留地投身于新生祖国的怀抱。” [17]

    这种忠诚和热情的群众游行是宣传运动的主要内容,目的是使诺特海姆人确信他们正在进入一个新时代。但是接下来的几个月,不可能举行这种只是为了庆祝第三帝国出现的盛大游行和群众集会了。需要有具体的事情才行。有三场盛大的节日活动,其中两场是新的,另一场是传统节日。这三场分别是庆祝希特勒的生日、“德国劳动节”(对五一劳动节的重新解释)以及5月26日阿尔伯特·利奥·施拉格特 [51] 逝世十周年的纪念活动。通过强调这些事件,在漫长的纳粹政变关键的头几个月里,每三周都有一场重要的庆祝活动成了可能。

    这三场盛大的节日活动的第一场是庆祝阿道夫·希特勒44岁的生日,于4月20日举行。这天的活动以早上7点钟穿越城镇的游行为开端,参与者是冲锋队及其军乐队。这之后举行了一场小规模的仪式,将一条新街道命名为“阿道夫·希特勒街”。然后,所有隶属于国社党的身着制服的人都参与了教堂仪式。路德派教堂装饰着帝国国旗和纳粹旗帜,在诺特海姆几乎每栋房子都是这样。那天早上的布道强调了落在希特勒身上的沉重责任,以祈求诺特海姆人为他们的元首祷告而结束。

    仪式结束后举行了游行,终点在市集广场,冲锋队乐队在这里举办了音乐会。诺特海姆火炮俱乐部为庆祝这一时刻,用他们的小型礼炮开火致敬,两名穿着普鲁士炮兵制服仿制品的小男孩负责开火。下午他们在诺特海姆各个酒吧里喝啤酒。晚上,庆祝活动在“1910年代圆顶”继续,举行了军事进行曲音乐会、戏剧和幽默短剧、舞会以及演讲。镇政府中的每个官员、县长、钢盔团成员和国社党成员都出席了。恩斯特·吉尔曼的演讲主题是“团结就是一切”,他承诺诺特海姆很快就会变成百分之百纳粹化的。大厅里挤满了人,实际上根本不能跳舞。

    在想象的余波中,报纸宣称阿道夫·希特勒已经向国社党的诺特海姆分部赠送了奶酪、巧克力和香肠。这些礼物本来是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之后又以自己的名义再次分发给地方分部。 [18]

    第二场盛大的庆祝活动于5月1日到来,这一天是以“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为名的党派不能忽视的,但是他们决定转变一下性质。在诺特海姆,为了完成这些目标,他们采取的方法是以纳粹的名义领导五一劳动节庆祝活动,于是就给这场活动定下了纳粹基调,让这场庆祝活动有了不同的性质,由此冲淡了之前的阶级内涵。这也许被认为是一个特别敏感的问题,所以在纳粹党的高层官员决定介入当地的群众宣传组织时,关于五一劳动节的规划在纳粹掌权期间也成为第一要务。4月15日,国家宣传总部发送了关于这天所有项目的全面而详细的说明,并且和预先计划好的全国广播安排就此进行协调。六天后,戈培尔新创立的宣传和国民教育部的地区负责人以他自己的多框架特定指导来跟进这件事。于是,诺特海姆在5月1日的行动第一次成了一种明确模式的一部分,这种模式在整个南汉诺威—布伦瑞克都是一样的,而且除了细节之外,整个德国都是这样的。 [19]

    人们几乎是刚庆祝完希特勒的生日就开始准备“全国劳动节”的庆祝活动了。诺特海姆纳粹地方小组发布的宣传广告拉开了序幕:

    德国政府为5月1日“全国劳动节”所做的计划,将在本质上显现国家社会主义精神。这一天将会带领有创造力的人民认识民族国家,这与马克思主义的国际努力截然相反。同时,这标志着在德国总理阿道夫·希特勒的领导下,初期计划工作的开始。我们号召所有办事处、经济组织、俱乐部、商业等领域的代表出席计划会议…… [20]

    之后不久,纳粹的县领袖施泰内克宣布五一劳动节庆祝活动的主题是“所有的德国人都是工人”。因此,整个诺特海姆都必须参加庆祝活动。他们设计了一个简单的控制系统。诺特海姆的每个人都要在纳粹总部购买翻领纽扣。有了这个纽扣,才能参加5月1日的游行。不买纽扣的人会把纳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一个纽扣是10芬尼;出售纽扣所获得的收入将会为庆典活动提供经费。

    除此以外,诺特海姆平常的社会和经济协会都投入正常使用,以确保庆祝活动井然有序并保证良好的出席率。在五一游行中,城镇中的每个组织都有位置,从德国银行的地方办事处到教师协会。当然,所有的退伍老兵和爱国主义组织,所有的国家和地方政府雇员,所有的体育俱乐部,所有的工匠行会、合唱团、钓鱼俱乐部、象棋协会等都将参加游行。这些组织中的每一个也都被要求支付5到10马克的庆祝活动费用。他们需要在国社党县总部支付。

    这个假期是忙碌的。节目按照下面的时间表进行:
    上午6:30军乐队发出开始的信号。
    8:00在所有的办事处和商业场所升旗,所有的雇员都要参加。
    8:45教堂仪式。
    10:00所有俱乐部、企业等官员的会议,在城市公园举行(等待最后的游行指令)。
    10:30来自柏林的德国政府的广播。
    下午1:15开始游行(下午剩下的时间,在游行广场的途中会举行有货摊的嘉年华)。
    7:30阿道夫·希特勒演讲的无线电广播。
    之后直到午夜:音乐会、舞会,等等。

    在4月的最后几天,为这个精彩计划而做的准备变得疯狂起来。许多组织不得不借助报纸广告来发布要求其成员所做事情的详细内容。但是幸亏了这些努力,这个计划是按照普鲁士演习队的精确度完成的。最令纳粹计划者们满意的是在诺特海姆,几乎没有一所房子或者建筑物没有装饰纳粹旗帜。

    游行——出奇的井然有序——只晚了15分钟开始。这毕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有5 000人参与了游行。一共有73辆机动车辆和游行彩车(大约一半的机动车是在诺特海姆的),游行队伍绵延了9公里。游行队伍花了3小时才通过。有些部分非常精彩,因为几乎每种职业都由一辆彩车代表。比如,面包师行会有一个巨型脆饼干,而移居俱乐部则有一个模型房子。游行的终点是游行广场,参与者们在这里高唱《霍斯特·威塞尔之歌》和《德意志高于一切》,之后可以自由地完成这天计划表中的其他内容。媒体如实地报道称诺特海姆此前从没出现过这样的场面。 [21]

    在经历了令人筋疲力尽的五一庆祝活动之后,诺特海姆纳粹分子接下来三周多的时间里不太活跃。然后是纳粹庆祝活动三部曲的第三部——“施拉格特纪念日”。这是一个新节日,为了纪念十年前,也就是第一个纳粹的春天,一个前自由军团志愿者和纳粹党成员阿尔伯特·利奥·施拉格特,在鲁尔被占领期间,他因破坏罪被法国军事法庭下令处决。诺特海姆为纪念他而准备了一个刻有如下字迹的石碑:“永不忘记!阿尔伯特·利奥·施拉格特。1923年5月26日被法国人谋害了。”

    当天会举行两场仪式,因为在施拉格特的仪式之后,会在市集广场上焚烧“污秽的文学作品”。要被执行火刑的文学作品包括被没收的社会民主党的文章和小册子,再加上从公共图书馆拿到的其他著作,比如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认为可以捐赠可燃物的诺特海姆人被要求将书交给参议员赫尔曼·登茨勒。

    施拉格特纪念碑揭幕仪式的主要目标是年轻人。因此,希特勒青年团和德国女孩联盟扮演了领导性的角色,不过冲锋队、党卫军和冲锋队乐队也参与其中。很大一群人来围观了仪式,包括所有来自小学的学生。人们表演了各种各样爱国主义性质的诗歌和歌曲,之后由参议员赫尔曼·登茨勒(诺特海姆希特勒青年团的主管)发表了主要演讲。在对施拉格特的重要性做了一些一般性的评论并且要求希特勒青年团仿效施拉格特的勇气后,登茨勒进入了演讲的核心:

    除了以他的事例来增加你们的勇气之外,还要以“施拉格特”这个名字增加你们对凡尔赛和杀了他的法国人的恨意,因为——除了迫害和危险之外——他献身于祖国。(转而面对男孩子们和女孩子们。)你们要为他报仇!你们这些德国青年知道如何仇恨外国人!你们的道路指引你们每天经过这个石碑;握紧你们的拳头并且思考:“永不忘记,我们必复仇!”

    在登茨勒之后是路德派牧师的演讲,他决定在演讲中重点强调施拉格特的英雄主义和“尊敬他与我们的元首阿道夫·希特勒”的必要性。唱完一首赞美诗之后,仪式结束了。

    之后,人们去了市集广场,数英担 [52] 的书堆积起来,最上面是一面红色旗帜和奥托·布劳恩 [53] 的照片,他是普鲁士前社会主义总理。恩斯特·吉尔曼就“非德国精神”和“犹太精神”发表了几句话之后,他以承诺再也不会有人以“种族歧视的外国因素”来写德国的书或者报纸而结束了自己的讲话。燃烧着那堆书的火焰蔓延开来,人们高唱着《德意志高于一切》。两场仪式对诺特海姆人极具教育意义。 [22]

    在第三帝国的最初六个月,这三场盛大的庆祝活动并没有穷尽诺特海姆国社党承担的宣传活动项目。除了这些一般的活动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纳粹次级组织发起的小型活动。

    在最初的几个月,冲锋队和党卫军的参与很多。3月,他们在“1910年代圆顶”举行了一场晚间音乐会和现场演习。一个月后,他们再次举行了演习,充满了象征意义。(“红方”攻击“蓝方”,并在诺特海姆的西边树林里被反攻消灭了。)这些事件无疑满足了该镇对军国主义显然无可抑制的渴望。5月中旬的情况就是这样,当时有一名诺特海姆冲锋队队员结婚。为了明显地效仿得到正式认可的军事行为,诺特海姆的冲锋队队员站在通往教堂的道路两旁,高举手臂,行希特勒礼。同样是在5月中旬,来自附近城镇的党卫军乐队在诺特海姆举行了一场“军乐队进行曲”晚会,之后同一个月,冲锋队队员组成了一支骑兵队。随着夏季的到来,冲锋队开始强调“军事体育运动”。6月初,在附近城镇举行了一场这种类型的比赛,诺特海姆有26位奖牌获得者。7月,诺特海姆举行了自己的冲锋队“军事体育运动会”,主角是整个区域的摩托车冲锋队。还举行了一场穿越整个城镇的游行,之后是一场摩托车障碍赛,最后是模拟坦克对战。晚上举办了一场舞会。几千名诺特海姆人观看了表演。这个月底,冲锋队、党卫军和钢盔团举行了一场25公里的负重行军比赛。 [23]

    在掌权期间的一般宣传工作中,纳粹青年组织也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德国女孩联盟举行了“父母晚会”,和4月下旬的那次一样,主要是为了展示联盟教女孩子们的健康有益的技能,如唱歌和民间舞。5月,德国女孩联盟进行了两次广为人知的旅行,一次是去地方的希特勒青年团大会(在这场大会上,该联盟的诺特海姆地方小组被宣布为本区域内最佳),另一次是行进至附近的城镇再返回。 [24]

    希特勒青年团对宣传事业的最大贡献就是于1933年6月6日在诺特海姆召开了分区会议。超过1 400名男孩聚集到了诺特海姆,在阅兵场上露营,白天举行游行和体育比赛。《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可能还有很多城镇中人)看起来真的被“这些小褐衫士兵们”迷住了。 [25] 这些组织自然尽了最大的努力确保大游行和集会的成功。希特勒青年团和冲锋队在纳粹掌权期间一直很活跃,而冲锋队和党卫军作出了特别的贡献,他们是搜查房屋、殴打和逮捕的辅警。

    就像希特勒成为总理之前的那段时期一样,纳粹分子再次利用了戏剧表演和电影。他们特别推出的一部电影的名字是《流血的德国》。4月,诺特海姆国社党为那些想去附近城镇看戏剧的人提供专用客车。7月,一个纳粹的巡回组织在诺特海姆特别表演了“施拉格特”的戏剧。“1910年代圆顶”内挤满了人。最后,甚至连诺特海姆之外的事件都会被利用为宣传工具。比如,6月在汉诺威召开了一场普通的纳粹会议,而诺特海姆派了两辆专用火车,在离开和回来的时候,冲锋队都进行了庆祝游行。 [26]

    在一般的宣传工作中,德国国家人民党(希特勒的联盟伙伴)及其附属武装组织钢盔团也试图通过煽动热情的方式来减轻希特勒政府的负担。3月,钢盔团进行了一系列电影展映。4月末,年轻的钢盔团成员举行了现场演习,之后在市集广场举行了庆祝游行和音乐会。钢盔团还在7月的时候效仿希特勒青年团的运动会发起了一场小型活动。 [27]

    在第三帝国的最初阶段,许多诺特海姆人加入了钢盔团。通常,他们这么做是为了避免被迫加入冲锋队或者其他纳粹组织。4—6月间,城镇中的钢盔团差不多增加了150名成员。 [28] 随着这一活动在诺特海姆的进行,在柏林的德国国家人民党却正在被剥夺权力,戈培尔开始指责共产主义者正在渗入钢盔团。在诺特海姆,德国国家人民党地方组织鼓起勇气给希特勒写了一封信,表达了他们对希特勒的忠诚,而且坚称“任何与胡根贝格 [54] 作战的人都是在和希特勒政府作战”。6月末,有人将钢盔团放在施拉格特新纪念碑上的花环拿掉了。最后,诺特海姆地区的钢盔团宣称(1933年7月1日)他们不再接受新成员了,这样一来“就可以更加仔细地核查申请者了” [29] 。民族主义党派开始意识到成为国社党同路人的代价。

    虽然纳粹分子和民族主义党派都积极地支持新体制,但是在希特勒掌权之前的那些年里已经成为城镇生活中一部分的那种民族主义活动仍旧在继续着。近6月底,城镇中都降半旗以沉痛哀悼《凡尔赛条约》的签订。4月,国防军按照其惯例派遣了一队人到诺特海姆,举办了一场军事音乐会。他们进行了大量的宣传,还得到了国社党的支持,但是却没获得成功——诺特海姆人一直忙于纳粹的庆祝活动,以至于没时间享受他们传统的娱乐活动。 [30]

    虽然纳粹耗尽了有民族主义意识的诺特海姆人的精力,但是至少一些希特勒时代之前的民族主义党派团体仍旧在继续工作。5月,诺特海姆海军俱乐部举办了一场演讲,主讲者是一名前海军官员,题目是“世界大战中的U-21潜艇”。5月8日,城镇举行了每年一次的老守卫大会。和往年一样,他们举行了游行、一系列演讲,最后还在“1910年代圆顶”举行了舞会。但是现在传统仪式中充斥着纳粹象征和想法。因此第一次在守卫大会中出现了希特勒的照片,演唱《霍斯特·威塞尔之歌》以及恩斯特·吉尔曼的演讲。至于其他的,庆祝仪式仍旧在继续赞美民族主义和军事主义的路径。 [31]

    在纳粹掌权的最初几个月,爱国主义团体到目前为止所发起的最大事件就是战士联盟成立六十周年和海军俱乐部成立十周年的联合庆祝活动。庆祝活动耗费了整个周末,星期六晚上举行了演讲、游行和升旗典礼,星期天举行了教堂仪式和一场盛大的游行。和守卫大会一样,纳粹分子确保希特勒和国社党在每个场合都得到了应得的待遇。因为诺特海姆纳粹分子的热情参与,庆祝活动特别井然有序,出席率特别高。因此,虽然这场庆祝活动带有纳粹的色彩,但和1933年之前这些团体的工作一样,其最主要的影响就是直接导致民族主义和军事主义的情绪高涨。同样地,“海外领土上的德意志王国联盟”的诺特海姆分会于6月25日举行了马拉松比赛和群众集会,还是有大量的纳粹之音。于8月初举行的诺特海姆军事协会成立25周年的庆祝活动也是这样。 [32]

    简而言之,虽然纳粹主要的宣传攻势仍旧在继续,但是惯常的民族主义煽动也在继续。仅仅通过宣传让纳粹主义看起来合理的这种背景,有助于纳粹革命进程。个别的活动都充满了纳粹观念和演讲。一切都有助于铺平道路。

    除了诺特海姆传统的民族主义团体之外,两个新的运动有助于纳粹主义事业。第一个运动出现在希特勒被提名为总理之前,但1933年2月才被城镇中人察觉到。这就是民事防御计划,主要是教诺特海姆人如何保护自己免遭空袭。1933年2月初,一队民事防御专家到达诺特海姆,领头的是前自由军团领袖罗斯巴赫。一所学校的集会大厅作为安置民事防御团队的地点被征用一周,他们就炸弹的种类和减少炸弹影响的措施举行讲座并进行示范。教学课程得到了诺特海姆爱国主义组织的支持,媒体进行了大量的宣传。民事防御团队为了有助于其教学课程,自己举行了一场带有低沉鼓声(一种进行战斗的传统号召)的游行。总体上的效果就是暗示城镇很快就会陷入空袭的危险中。通过这种方式,民众的军事情绪高涨起来。 [33]

    第二个新元素是滑翔机大楼和滑翔机飞行员训练。这也是希特勒掌权之前开始的,但是在希特勒掌权的最初几个月,国社党进行了大力宣传。诺特海姆的滑翔机主要是在游行中展示的,常被认为是新的德国空军的核心。最后,在6月末,纳粹分子接管了这项活动,为诺特海姆建立了党卫军飞行员组织。因此,滑翔机练习被大力推进。 [34]

    纳粹掌权的最初六个月,诺特海姆经受了特别密集的宣传攻势。由国社党领头,城镇中各种各样的民族主义和军事主义组织被要求参与其中,支持并推广纳粹魅力。在诺特海姆,除了大众参与的活动之外,还有源源不断的全国新闻报道、广播演讲以及杂志和图书中的宣传。总体效果就是创造出革命精神并且证明纳粹确保自己控制人民的措施是正当的。

    十四 社会分化(1933年,春夏)

    看哪,弟兄和睦同居,是何等的善,何等的美! ——《圣经·诗篇》133:1

    纳粹年代的最早期阶段在诺特海姆发生了一个事件,有效地将宣传和恐怖融合在了一起。这就是1933年4月1日—4日的抵制犹太人。这一事件开启了难以避免的进程,而这一进程直到10年后才在党卫军灭绝集中营的毒气室中终结,除此以外,这项特别的行动也是纳粹分子对所有德国人所做之事的缩影。抵制犹太人最重要的影响就是将他们从社会上分裂出去了:切断了他们与德国社会中其他人的联系,这样一来,正常的人际联系就不会发挥限制独裁的作用了。

    和德国的其他地区一样,诺特海姆的犹太人非常少。1932年的人口普查显示1万名人口中有120名男性、女性和孩子宣称信奉犹太教。他们的人数没有明显地增长,一代人之前是102人。 [1] 诺特海姆绝大多数的犹太人都是小商人:牲畜代理人、食品杂货店或者服装店店主以及工匠。1932年,一个犹太商人庆祝自己的杂货店成立230周年——这家店一直开设在诺特海姆。城镇中没有犹太区;犹太人很好地融入了诺特海姆的社交圈。在纳粹主义出现之前,城镇中仅有很小一部分反犹主义者。他们只是用玩笑或者广泛的厌恶感来表达反犹——换句话说,这是普通的中世纪欧洲的传统。犹太人参加射击协会、爱国主义俱乐部和合唱团,如果他们被区别对待,那也只是因为阶级,而非宗教信仰。有些人在他们的组织中被选为官员,有些人非常受人尊敬,所有的人都被认同为城镇生活中的普通人。

    纳粹分子决定改变这种情况,因为反犹主义已经成为他们意识形态的基石。诺特海姆人基本上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尤其是犹太人,他们将纳粹的宣传视为一种选举工具或者知识分子破产的证明,几乎没人认为这是一项具体的计划。 [2]

    直到纳粹分子控制了整个城镇,绝大部分纳粹反犹主义行动的目标只是纳粹党内依旧和犹太人保持着经济联系的成员。吉尔曼威胁要驱逐这些成员,但是并没有公开。 [3]

    恩斯特·吉尔曼的演讲中偶尔会出现反犹主义言辞,但真正的反犹主义运动是于1933年3月29日开始的,当时《诺特海姆最新消息》上刊登了由国社党的诺特海姆地方小组发出的启事。启事中称“国际上的犹太人”正在传播反对德国的“残暴宣传”,“侵害我们身处国外的德国兄弟”。鉴于此,国社党发表声明,号召人们抵制所有的犹太生意:“德国将迫使犹太屈服!”三天后,又有一篇启事,明确列出了需要抵制的个人和公司的名称。标记“剪下保存”字样的这篇启事罗列了代表40个人(换句话说,几乎涵盖了诺特海姆所有的成年犹太男性)的35家商店。 [4]

    列出详细的抵制呼吁之后就是行动。4月1日开始,冲锋队队员被派到犹太人商店或者办公室的门前站岗。根据国社党发布的声明,这项“对犹太人仇恨宣传的反击”要继续到“对德国商品的仇恨运动和抵制结束时为止”。

    抵制运动也得到了县农业协会的支持,该协会希望农民们“通过打击犹太人来为民族主义而战”。为了向农民提供可以替代与犹太牲畜代理人做生意的其他选择,在县农业协会的赞助下,牲畜代理人协会成立了,这是诺特海姆唯一公开支持纳粹抵制运动的组织。 [5]

    三天后,抵制运动停止了,以一场带有反对犹太人的标语牌的游行结束。根据《诺特海姆观察家报》所说:

    在当地行动委员会的诱导下,以下的电报被送到了纽约、华沙、巴黎和伦敦的德国领事馆和大使馆:“犹太人在国外进行的有关德国的煽动和仇恨宣传都是不真实的。德国和平而安宁。立即停止仇恨和煽动宣传。诺特海姆犹太会堂社区。主席。” [6]

    这封电报是从犹太社区领袖那里敲诈来的,还是只是国社党伪造的,直至现在仍不清楚。清楚的是,诺特海姆120个犹太人和国际上诋毁新的第三帝国名声的阴谋之间的联系只是城镇中纳粹分子的妄想。但是这封电报的影响完美地解决了之前出现的宣传问题。在此期间,诺特海姆犹太人的地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抵制运动的效果各不相同。其中一家被列入启事中的公司是A.H.穆勒的银行,这是一家可靠而受人尊敬的企业。1933年4月1日并没有冲锋队队员在这家公司门前站岗,生意照常进行。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有冲锋队队员在站岗,但是只站了几个小时。没有发生暴力行为。有些诺特海姆人实际上并没有发现这项行动。但是,所有的诺特海姆人最终都知道了犹太人现在被驱逐了,纳粹分子对他们计划中的这方面内容非常认真。 [7]

    抵制运动对诺特海姆犹太人的影响是灾难性的。格雷戈尔·巴林和他的妻子起初并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情。但当他们看到两名冲锋队队员守在他们的门口时,他们忽然明白了这件事的全部意义。那天,他们根本不敢离开家,巴林颓废地坐在椅子上好几个小时,一直重复着:“就是为了这个,我花费了四年的时间保卫我的祖国吗?” [8]

    抵制运动的经济影响超过了正常时期。银行家穆勒的生意根本就难以承受,格雷戈尔·巴林的医疗工作迅速缩减,他的收入从1932年的9 000马克降到了1933年的6 000马克。这可能是绝大多数犹太人生意的真实情况;随着人们越来越恐惧,和犹太人做生意变得越来越罕见。

    在诺特海姆,将犹太人变为贱民的问题并不只是纳粹分子将一种迫害制度施加给一群懒散群众的尝试之一。由于犹太人离群索居,形势更加恶化,而其他诺特海姆人虽然也许反对迫害犹太人,但是由于自我保护意识而成了这个制度的同谋。抵制运动开始之后的第二天,拥有多家分店的一家诺特海姆连锁商店在《诺特海姆最新消息》上发表了大广告,声称他们的商店是一家“纯粹的基督教家庭的事业”,没有“外国资本”能够毁坏他们的“经济独立——我们的公司的自豪之处”。抵制运动之后不久,越来越多带有宣告“德国商人”标志的商店兴旺起来。一旦接受了这一原则,离海报上所写的“犹太人不准进入”就不远了。5月初,诺特海姆雪茄厂宣布“国社党的彻底检查最后证明,本公司是一家纯粹的德国企业”。敏锐的诺特海姆人还注意到,自4月1日之后没有任何犹太人公司的广告出现在《诺特海姆最新消息》上。 [9]

    至于犹太人自己,他们的反应各不相同。银行家穆勒是属于诺特海姆社交圈的上层人士,他尽可能地无视了整个事件。在有庆祝活动的时候,他招摇地在银行前挂了一面帝国的旗帜。总之,他很乐意这么做,因为他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君主主义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担任指挥官。穆勒在街上遇到朋友时以脱帽致意的礼貌方式打招呼,这就逃避了“德国的问候方式”(即“希特勒万岁”再加上纳粹礼)。对于那些热切建议他离开诺特海姆的人,他回复道:“我应该去哪里呢?在这儿,我是银行家穆勒;在其他地方,我只是犹太人穆勒。”由于作为诺特海姆上层阶级成员的地位稳固,他相信麻烦很快就会过去。为了避免不愉快,他静悄悄地从射击协会和歌唱俱乐部退出了,给出的理由是“事务繁忙”。 [10]

    其他人并没有这种自信心。格雷戈尔·巴林远离所有的社交活动,连过马路时都避免遇见往昔的朋友。他自己的受迫害感加剧了诺特海姆人日益增长的一种感觉,即被人们看到和犹太人说话是不恰当的。不久,巴林收到了退伍军人俱乐部和射击协会的信,“因他不出席会议”(一种善意的委婉说法)而取消了他的成员资格。“1850年男子歌唱协会”的主席和部长亲自来见他;巴林是协会的娱乐主席,因此不能用一封简单的信就打发掉。他们希望他能出席集会,在困难时期帮助他们运作协会。巴林已经产生了新的敏感性,他认真地观察他们的表情,告诉他们不幸的是他事务繁忙,这样一来,他不仅得辞掉娱乐主席的职务,还无法再做会员了。他们表达了深深的遗憾,然后离开了。绝大多数诺特海姆犹太人很可能都是这种反应。 [11]

    一些城镇人,尤其是社会党人会故意去和犹太人讲话或者去犹太人的商店里买东西。但与之相抵消的是,冲锋队队员总是在犹太人经过街角时小声地辱骂他们,还有些冲锋队队员在犹太人商店里购买很多东西,一直累积从未付过的账单,有时可能是因为他们从未拿到过账单。 [12]

    因此诺特海姆的犹太人地位很快就变得明朗化了,在希特勒政权头半年结束之时确实是这样了。纳粹领袖每次发表与犹太人相关的演讲时都将他们视为马克思主义—资本主义针对德国人民的国际毒瘤,每份报纸都使用同样的措辞,每个新的笑话或者谣言都加强了这种状况。这种新形势已经成了生活中的事实,它被人们所接受了。 [13]

    诺特海姆的犹太人被完全排除在社区之外。同时,纳粹分子担负起他们最艰巨的任务:把整个社区割裂开。虽然采取的方法有所不同,但结果是相同的,到1933年夏天为止,每个诺特海姆人和其他人的有效交往都被切断了,就像是犹太人和其他城镇人的联系被切断了一样。社会的全部重组是纳粹革命最重要的结果。最终,不再存在任何独立的社会团体了。只要是两三个人聚集的地方,也就是元首会存在的场合。最终就正常的人际关系来说,所有的社交都不存在了,或者说是存在于一种新框架中,其中,每个个人不是与其同伴联系在一起,而是和国家以及纳粹领袖联系在一起,纳粹领袖则成了国家的个人体现。

    社会组织的全面改革对独裁统治的益处可想而知。首先,这意味着人们更容易被监视,因为所有的团体都控制在纳粹分子手中。其次,随着旧社会纽带的破裂,传播不满的集会将会越来越少。第三,所有的组织都有纳粹班底,于是其成员们都被卷入了一般的纳粹体制中。

    促成独裁体制并不是纳粹重组社会单位的唯一原因。也有种趋向是简化社会组织,使其更加“高效”并减少多样性。比如,一方面,有人认为将各种不同的运动俱乐部整合起来,就可以获得最佳的运动员组合。另一方面,试图整合的这些俱乐部都具有相同的功能但却是以阶级路线来划分形成的,而新的标准是德国公民和虔诚的纳粹主义,不再是旧传统或者阶级差别。

    以大众组织为例,比如运动俱乐部,对其整合并不是为了维持对各个团体的控制,因为这些俱乐部已经被很好地渗透了。但以小型的有阶级倾向的团体为例,对其整合就是要结束它们的排他性,从而让纳粹分子能够控制这些组织。所以,纳粹重组团体的一个要素就是一直试图将大体上有相同目标或主体利益的所有共同努力结合起来并使其服从。

    追求明确目标的团体(比如,象棋俱乐部)一直存在着,不过它们的形式和构成也许会被改变。正是它们的客观目标让它们能一直存在,或许在它们的名字前会有“N.S.”[比如,国家社会主义象棋俱乐部(National Socialist Chess Club)],但不管怎样,它们仍旧存在着。那些只是因为社交来往或者偶然的客观目的而形成的俱乐部,或是遭到了削弱、终结,或是被合并。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纳粹分子认为只是出于社交原因而聚在一起的人会进行讨论。这也是纳粹群众参与宣传的一个副作用,因为对人们的时间和精力的巨大需求使得单纯的社交功能变得日益困难。最后,这还是在恐怖和谣言的影响下,人与人之间信任破裂的结果。纳粹坚持让各种组织政治化,侵害了迄今为止活跃的俱乐部。正如一个诺特海姆人所说的:“不再有社交生活,甚至连保龄球俱乐部都没有了。” [14]

    这些大部分都是在纳粹时代的最初几个月完成的。有些俱乐部被解散了,有些被合并起来,还有些失去原来的目的,规模迅速减小。所有的组织都被控制在纳粹手中,因为这些组织都被要求在它们的执行委员会中安插大量的国社党成员。这个庞杂的进程被归结为一个通行的术语下——“一体化”。

    起初,“一体化”这个术语意味着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内政治代表的重组,从而能够使其在国会中反映出政治代表性,即有纳粹—民族主义者大多数派。希特勒为了证明其关于一体化的法令是正当的而宣称每个政府机构都可以重建新的“国家统一体”。但是大部分诺特海姆人认为一体化法令也适用于社会组织。 [15] 甚至《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和《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偶尔也会这样建议。恩斯特·吉尔曼通过向各个团体发送“官方”通知强化了这个谎话,他通知他们国家的一体化法律要求他们的执行委员会中至少有“51%的国社党或者钢盔团成员”。 [16] 于是,诺特海姆人将对社会组织的控制措施视为完全合乎法律的,至少在形式上是这样。如果国社党命令一个组织解散其现在的执行委员会并且选举新的委员会,那么该组织会认为必须要服从法律。如果他们质疑命令的合法性,也许就会有不同的发现了。但是在纳粹统治的最初几个月里,没有人这么做,而之后则太晚了。因此,大规模的社会重组没有遭遇任何公然的抵抗。

    诺特海姆俱乐部的种类和数量让这件事情变成了一项庞杂的任务。然而,纳粹分子毫不犹豫地接手了这项任务,并且以极大的活力和极快的速度将其进行到底。在某些案例中,这一进程早在1933年3月就开始了。一体化在4月和5月层出不穷,所有的组织几乎每天都在落入纳粹的控制之下。至1933年夏末,实际上已经没有留下独立的社会实体了,大变革差不多完成了。

    诺特海姆最基本的组织就是经济组织:工会、商业和职业协会以及行会。其中,工会显然是最重要的,不仅是因为涉及的人数,而且是因为工会的社会主义倾向。因为纳粹的基本观念之一就是工人应该远离“马克思主义”,所以,国社党决定排挤掉现存的自由工会。

    之前已经讲过了,在诺特海姆铁路调车场更高职位的纳粹分子于1932年解散了铁路工会。因此甚至是在希特勒掌权之前,大部分登记在册的诺特海姆劳动力至少在名义上都处于纳粹分子自己的工会——国家社会主义劳工组织(即NSBO,以下简称“国社劳工组织”)的控制下。在白领雇员中,与此同时有类似的推进在发生,主要是一个纳粹阵线组织:民族主义铁路官员工作协会。在纳粹时代的最初几个月,他们对这一组织进行了全面的控制,其领袖公开成为纳粹分子。 [17] 诺特海姆纳粹分子也迅速采取行动,组织起城市雇员。在纳粹接管市议会并且开始清洗的同时,国社党成立了一个专业的国社劳工组织雇员小组,登记了几十个成员。一个月后,现存的诺特海姆当地的城市公务员和雇员协会被“一体化”,在国社党的命令下选举了一个纳粹执行委员会。纳粹的工会运动在另外两个领域也取得了成功。一个是“高速公路维修工”的组织。该组织中主要是农村人,因此已经被纳粹化了。剩下的就是把他们组织成国社劳工组织的一个分支。这一点于1933年3月和4月完成。最终,纳粹分子在制糖厂赢得了38名男性常规劳动力的优势。大萧条期间,制糖厂的工人面临着大量的政治压力。因此,工人委员会选举于4月3日举行,投给国社劳工组织的选票有28张,而投票给“非政治候选人列表”,也就是自由工会的,只有10张。 [18]

    就算有这些小成功,很明显的是,纳粹分子在他们自己的工会方面并没有取得真正的进展。经济压力和观念各异给国社劳工组织带来多大的影响还很难说,因为国家大事很快就完全解决了这个问题。5月4日,按照五一庆祝活动次日在整个德国确立的典范,城镇中的冲锋队队员占领了诺特海姆自由工会的办公室,没收了名册和装备,宣称进行工会“一体化”。几周后,国社劳工组织搬到了旧工会的办公室。但是该组织缺乏影响力,所以它要求至少两名前工会部长服务于他们,以履行基本职责。国社劳工组织也发现为了声讨旧工会,有必要召开群众集会。自由的记忆比事实更加难以抹去。为了监督全部的劳动力,后来成立了一个超级虚假的工会——“德国工人阵线”。第三帝国的头几个月,在诺特海姆,这一组织基本上就是一个纸上组织。 [19]

    工会已经不复存在了,一个重要的社会组织被彻底摧毁了。还有些遗留下来的小问题需要处理。铁路官员团体被并入一个综合的“纳粹公务员和官员协会”,这明显是为了组织的整齐划一。具有一般社交功能的“铁路员工俱乐部”是按照经济成分来吸引成员的,7月,该团体被“一体化”,加入了一个新的全部由纳粹分子组成的执行委员会。 [20] 其他工人阶级组织都随着社会民主党而垮台了。

    在工会组织被摧毁以及取而代之地建立起新的纳粹体系的同时,国社党逐渐完全控制了诺特海姆的工匠协会。县工匠联盟已经友好地倾向于国社党了,因为有很多工匠大师都是纳粹分子。1933年2月,该联盟每年一度的官员选举产生了一个纳粹主席,他们在决议中还赞扬了新的希特勒政府。国社党对此并不完全满意,4月,县工匠联盟被要求“按照一体化法律”举行新选举,由此产生了完全由纳粹分子组成的执行委员会。 [21]

    国社党还一体化了构成工匠联盟的每个单独的行会。4月中举行了一场群众集会,恩斯特·吉尔曼在会上告知行会领导他们必须在5月2日前选举出新的执行委员会。这导致他们特别活跃,因为每个行会都必须提出草案,与国社党协商,达成新的妥协,并且最终选出新的由纳粹控制的执行董事会。个性问题变得和意识形态一样重要了。而且,许多行会认为一旦他们“一体化”,那么纳粹分子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抽调他们的金库资金。因此,有几个行会为其成员举行了几场盛大的晚会,他们吃吃喝喝,用光了金库资金。有些行会几乎是马上就完成了一体化进程。有些则一直等到截止日期才完成。到5月初为止,诺特海姆没有一家工匠组织不是纳粹控制的了。 [22]

    “一体化”零售商协会花费的时间稍微多了点儿,主要是因为现存的组织被完全摧毁了,建立了一个新的、纯粹的纳粹组织——某种程度上远远超过了通常的一体化。零售商人的新组织于5月2日建立,恩斯特·吉尔曼的兄弟成了领导者。卡尔·吉尔曼建议为诺特海姆县的每个商人注册,他在组织大会上宣布:

    加入新联盟是自愿的,但是我们认为诺特海姆镇和县中的每个商人,只要是认为他自己是德国人民的同伴,在面对新协会时都会毫无保留地加入。很明显,他有决心帮助重建德国经济。 [23]

    劝服的过程进展得很快,但并不足以令纳粹分子满意。6月,他们采取了更为直接的策略,一次性地 [24] 强迫旧的零售商人协会并入新协会,并且其成员都加入新协会。“一体化”完成了。

    其他经济协会迅速地经历了相同的命运。4月18日,国家社会主义医生联盟成立了,吸收了之前的联盟。一个月后,德国牙医协会变成了国家社会主义专业牙医组织。4月还成立了国家社会主义教师联盟,最终,所有诺特海姆的教师为了保住工作都加入了。 [25] 到1933年夏天为止,诺特海姆唯一没被“一体化”的经济组织就是合作社。这些合作社显然是社会民主党的企业,而且对城镇经济有很大的贡献。公共利益建筑俱乐部就是个很好的例证。其功能是建造廉租房。1932年,该俱乐部做成了超过60万马克的生意,减少了10%的租金,增加了其投入资本,宣布股息为5%,其成员从112人增加至128人。 [26]

    在这种情况下,没人抱怨公共利益建筑俱乐部的运营糟糕。但问题是该俱乐部的主席和业务经理是重要的社会党人。因此,当收到进行“一体化”的命令时,该俱乐部操纵了选举,以确保社会党人仍旧留在有权力的职位上,但除此之外还是表达了对新政权的忠诚。不过,俱乐部特别岌岌可危,因为纳粹分子将所有的合作社视为“布尔什维主义的”。因此,国社党要求得更多。8月7日,该俱乐部再次被“一体化”,恩斯特·吉尔曼自己就任主席,所有的社会民主党人都从俱乐部退出了。这是他毕生的事业,但他也敏感地认为一旦俱乐部彻底解散,其他成员很可能会减少投资。 [27]

    更重要的一个经济实体是诺特海姆消费者合作社,该社有1 200名成员。1933年之前,纳粹分子一直在斥责这个“红色的”组织,因为该组织和当地的商人竞争。但是他们掌权之后,国社党陷入两难之地。如果彻底解散合作社,一定会相当严重地破坏城镇经济,而且会惹怒很大一群人。但是“一体化”合作社本应该被解释为作为其未来存在的保证,而且本会激怒市民们。因此,纳粹分子试了很多方法。首先,他们传播了各种各样的关于消费者合作社的邪恶谣言,寄希望于这些能削弱合作社。其次,通过任命一名纳粹委员为“管理人”,他们控制住了该组织。最后,他们暗示私营企业家,“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们就会“照管”消费者合作社。 [28]

    与纳粹分子在处理城镇中的经济组织时的彻底和残酷相比,他们在对待那些爱国主义团体时非常谨慎小心。他们只创立了一个新组织——国家社会主义战争受害者协会(NSKOV)。之前的德国战争受害者联盟于5月解散了,与新的纳粹组织合并了,但“基弗霍伊泽战争受害者”保持了独立,不过其上级机构被“一体化”。只有两个爱国主义组织被强制解散,即“更伟大的德国联盟”和独立的男孩团体(包括童子军、志愿军和德国年轻骑士团青年部)。后者被并入希特勒青年团。其他的军事和爱国主义组织中,只有“基弗霍伊泽联盟”被正式“一体化”。其他组织中都有足够多的纳粹分子,已经能够控制这些组织了,大概国社党不想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宣传似乎足以控制局面。随着时间的推移,出于恐惧和不信任而产生的更为缓慢但是相当有效的社交萎缩会摧毁作为独立实体的爱国主义团体。 [29]

    同样的普遍方法可以应用于各种不同的特殊利益组织——合唱团、射击协会等。大部分歌唱协会都自行解散了,而不是被“一体化”。正如一名前成员所说的:“我们俱乐部中再也没有人有时间或有兴趣来了。” [30] 在一体化之前,诺特海姆的合唱协会反映了城镇中的阶级结构。工人的歌唱俱乐部是诺特海姆的“人民合唱团”。该组织建立于1905年,当时是“工匠合唱团”,20世纪20年代由工人掌控。在希特勒掌权之前的三年,“人民合唱团”经常在社会民主党的集会上唱歌。1933年4月,该团体试图清理自己的意识形态内涵,切断了和“德国工人歌唱家联盟”的联系,并且承诺“彻底地重新定位”。对于国社党而言,这还远远不够,国社党要求合唱团主任和执行委员会辞职。俱乐部中的主要人物选择彻底解散,于是该俱乐部在1933年4月22日解散了。 [31]

    社交体系的另一端是城镇的上层阶级歌唱团体“歌唱五线谱”。通过迅速和悄悄地纳粹化,这一团体逃过了一劫。因此当其成员改变了其执行委员会的构成时,他们很谨慎地通知了恩斯特·吉尔曼,询问他对新领导是否有任何异议。这被认为是典型的“先发制人的一体化”。 [32]

    这之后不久,所有城镇中的其他歌唱俱乐部都被合并为一个叫作“1933年混合合唱团”的组织。该俱乐部将那些来自实际上专心于歌唱的所有不再起组织作用的人聚集到一起,获得了相当优秀的会员。新的俱乐部强调在这个新组织里社交地位是不重要的,只有歌唱能力是重要的。 [33]

    诺特海姆的射击协会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不过它们的作用也被改变了。在1933年5月15日的联合年会上,各社团都致力于维护自身。到处都在表示对希特勒的忠诚并且高呼“万岁”。恩斯特·吉尔曼被选为荣誉会员并且立即被提名为首席队长。在接受演讲中,吉尔曼强调射击协会并不能只为娱乐而存在。他们必须鼓励军事精神。他们也必须遗弃自己的排外性。各俱乐部立即做出回应,投票支持在即将到来的射击节上向公众公开放映一个特殊的“阿道夫·希特勒射击的影片”。1933年的射击节到来时,它已经被重新命名为人民的节日,每个市民都被邀请来参加。冲锋队、党卫军和钢盔团之间进行了特别竞赛,不收取任何入场费。挂着的纳粹旗帜和旧社团旗帜一样多,最常听到的音乐就是《霍斯特·威塞尔之歌》。 [34] 简言之,射击协会只是被重新装点了。

    诺特海姆另一个特殊利益社团(红十字会、博物馆社团等)在更正式的意义上被一体化了,每个社团都出现了新的纳粹执行委员会。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只发生在每年例会上,而且不需要什么提示就能进行。在某些情况下,刺激来自国家或者上层组织,而不是当地的国社党。唯一被特别对待的是“装饰俱乐部”,这是一个在诺特海姆森林里建造道路的社团,总体上是在试图推进城镇的园林系统。因为这个俱乐部有很多钱,所以吉尔曼对其很感兴趣。其成员们比吉尔曼的行动更快,他们把俱乐部的所有钱都投到了城区以外的一所狩猎房,然后自我解散了。 [35]

    最大的特殊利益俱乐部是体育俱乐部。纳粹对此的重点是融合。该进程开始于1933年5月,当时城镇中最大的两家体育协会融合成了一家体育俱乐部“VfB”。这创造了一个八百人的“旋转和运动协会”。同时,另一家足球俱乐部(“比赛和运动”)通过吸收“诺特海姆人的游泳俱乐部”来巩固了自己。第二步于7月到来,“比赛和运动”与“旋转和运动协会”合并成了一家庞大的“诺特海姆人体育俱乐部”,其领导者是赫尔曼·登茨勒。两家社团对此都怨声载道,它们都试图保持独立,互相指责对方过去的政治罪行。但这是徒劳。登茨勒主导了这次合并,还得到了吉尔曼的支持。 [36]

    因此到7月为止,所有独立的体育俱乐部都被整合成了一家。纳粹分子认为新的超级俱乐部是正当的,因为这样一来就终结了“无意义的竞争”,而且形成了本地区内最强大的体育俱乐部。同时该俱乐部也是以纳粹为导向的。俱乐部的组织结构参照国社党的“区块”系统,其重点就是军事体育运动。这种融合并不受所有组成单位的欢迎。就算有纳粹的努力,该俱乐部的成员还是减少了超过50%。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这些旧俱乐部各自恢复原状,很高兴地继续他们的“无意义的竞争”。 [37]

    纳粹在社交上的霸权并没有止步于惯常的协会:经济的、爱国主义的、特殊利益的。国社党还期望在宗教信仰和单纯的文化事务中占据主导权。早在第三帝国出现之前,纳粹就对宗教信仰感兴趣了。在希特勒掌权之前的那些年,城镇中的纳粹分子就是通过路德派教会来发出最强烈的呼吁的,他们最喜欢的演讲者是路德派的牧师。在希特勒政权的最初六个月,诺特海姆的路德派教会在纳粹的庆祝活动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城镇中的牧师经常督促诺特海姆人为希特勒祷告。就其本身而言,国社党将宗教信仰作为对抗“没有信仰的11月国家”(也就是魏玛共和国)的斗争内容之一。与社会党人的立场相比(“宗教信仰是私人事务”),纳粹分子宣称:“宗教信仰是人民的事务!”诺特海姆的路德派牧师还没有发现这是把双刃剑,他们对一些不寻常的事情也没有任何的不安,比如应用《罗马书》11:36来定位希特勒在纳粹革命中的角色,或者在声明中说“上帝是太阳” [38] 

    因此,当国社党开始从事“复兴教会”运动时,诺特海姆人并没有震惊。正如一份写给《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的信所说的:“我们现在所卷入的革命意味着在我们德国人民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因此,即便教会生活被卷入这场有力的改革运动也并没有什么令人惊奇的。” [39] 这场运动采取的形式是试图让路德派加入“德国基督教运动”。这被描述为一场由宗教人士发起的非政治运动,这位宗教人士只是偶然间成了纳粹分子,他只是对统一和复兴新教感兴趣。诺特海姆的运动得到了很多活跃的路德派人士的支持,包括教会的两位牧师。

    但是这场代表“德国基督徒”的运动绝不是当地的自发性努力。来自全国纳粹总部的指令下达到了南汉诺威—布伦瑞克大区,接下来,大区命令其下的地方小组在教会选举中推荐并且投票支持纳粹分子。通过该党的国家宣传办公室,慕尼黑也为如何开展竞选运动,包括指导演讲者的演讲题目提供了完整的指南。简而言之,这是全国纳粹分子共同的努力。 [40]

    纳粹分子使用惯常的宣传方法来推进这项运动。6月,牧师雅各布斯哈根被带去参加“1910年代圆顶”的群众集会,他之前是一个受欢迎的纳粹演讲者。大约有500人出席,其中100人立即加入了这项运动。一个月后举行了第二次集会,吸引了很小一群观众。1933年7月,举行了长老会选举。在诺特海姆,德国基督教运动列出候选人名单,所有人都是纳粹分子,提名得到了“福音派男性俱乐部”和“福音派女性俱乐部”的支持。因为这是唯一的提名,所以无需选举这些候选人就自动当选了。整个区域的教会选举都是类似的结果。 [41]

    支持德国基督教运动的人对他们的信仰明显都很认真,这对新教是有帮助的。在后来的日子里,当国社党开始认真地反宗教信仰时,正是这些人站在了反抗纳粹主义斗争的最前线,并且形成了勇敢的抵抗组织。但是由于他们的盲目,在第三帝国的头几个月,他们极大地助长了纳粹主义。 [42]

    在纳粹控制的前半年,唯一忍受痛苦的路德派组织是“福音派自由之友”,该组织于5月中旬解散,很可能是在“一体化”的威胁下。 [43]

    在纳粹分子和诺特海姆的路德派教会关系进展顺利时,该党和城镇中天主教教会的关系却不是这样。有个牧师是中央党派的坚定拥护者,在这个问题上吸引了纳粹分子的炮火。1933年3月,因为他敦促教区选民投票支持中央党,所以有两篇针对他的社论。1933年7月,这种形势恶化了,当时“天主教青年人团体”被解散,其财产和旗帜被冲锋队没收了。其他的天主教团体并没有被打扰,但是国社党仍旧预料到天主教神父的敌意。只有6%的城镇中人是天主教教徒,这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因素。 [44]

    在学校里,诺特海姆的教师被吸收进了纳粹教师协会。为了更加有保障,1933年4月,其他的教师协会都被“一体化”。 [45] 对教师的全面控制及时到来了。在纳粹眼里,比教师更重要的是控制孩子。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希特勒青年团是主要工具。希特勒青年团的主要武器是控制学校行政管理部门。这一点很早就表现出来了。在希特勒青年团和学校都想要举行庆祝活动时,学校会让步。当出现纪律问题时,希特勒青年团成员不会被惩罚。甚至是在学业问题上,希特勒青年团也占据着统治地位。在纳粹掌权前,恩斯特·吉尔曼就直接命令高级中学校长为那些学业上“有困难的”希特勒青年团学生提供帮助。吉尔曼详细列出每个应该在学业问题上给予优待的希特勒青年团学生,包括早前的课程应该给予更高的分数。没什么能比这更明显地取代教师的地位了。在所有的问题上,学校当权者都表示顺从了,因为他们害怕丢掉工作。在第三帝国统治的前六个月,谁在管理学校是值得质疑的——是教师们还是希特勒青年团。 [46]

    希特勒青年团也因相互竞争的青年团体解散而得到帮助。到1933年夏天为止,希特勒青年团是诺特海姆唯一现存的青年团体。

    城镇中的公共图书馆也被“一体化”。到5月为止,有超过500本书被焚毁(占总数量的1/4)。“非德国的、对人民来说是国外的,以及毫无价值的文学垃圾”被一系列以《我的奋斗》为首的精选图书取代。在5月初工会被迫解散的时候,自由工会的租赁图书馆关门了。 [47]

    最后一个被“一体化”的(在风潮之后)文化实体就是城市乐队。为了每月的津贴,城市乐队每周都在市集广场上开音乐会。因为津贴不足,每个乐队成员也会跳舞,并且在其他时候演奏。希特勒掌权之前的年份,乐队经常在游行和集会中租借给社会民主党成员。通过这些方式,乐队明显被“布尔什维主义”侵蚀了,因此不得不消失。而且,如果城市乐队消失了,冲锋队乐队就有更干净的场地了。1933年3月初,城市乐队试图让自己适应新秩序。取代通常的“每周音乐会”,他们开始举办“每周的爱国主义音乐会”。但是这并不够。新的城市议会几乎没进行投票就切断了乐队的津贴。这令保守主义者感到失望,他们已经习惯了每周的音乐会。而且,民族主义者明显感觉到有自己的乐队的话,他们可以更为成功地与纳粹分子竞争。所以,资金很快就到了,城市乐队成为钢盔团的乐队。但是自从钢盔团不太活跃之后,该乐队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因此,钢盔团乐队每周都会在市集广场上举办音乐会。一切都恢复了正常。至少在这一点上,纳粹革命是不成功的。 [48]

    这次有关纳粹对城镇文化和社交生活的侵袭的快速调查并没有包含那些与社会民主党相关的组织。有很多的社会民主党组织,全都被解散了。有些干脆就不复存在了,像是工人急救协会。其他更脆弱的组织,比如“保护母亲联盟”,在办公室被侵占及财产被没收时就解体了。 [49] 所有和社会民主党与自由工会相关的庞大而复杂的附属组织都被摧毁了。这终结了诺特海姆工人有组织的社交生活。

    因此,到1933年为止,纳粹分子将诺特海姆大部分的社团都解散、修改、融合,或者控制住了。城镇中复杂和多样化的社交组织几乎都完全被连根拔起了。在大多数情况下,纳粹分子都试图填补空白,但是人们常常不会再聚到一起。或者是因为不再有俱乐部了,或者是一体化破坏了俱乐部的吸引力,再或者是人们不再有空闲或愿望去继续参加俱乐部活动了。在大部分基本的小团体中仍在继续的社交生活就是固定聚餐、啤酒和打牌之夜或在家里的小型社交聚会。

    当人们开始不信任彼此的时候,这些活动也受到了威胁。如果你不得不小心翼翼于自己所说的话,那么和其他人聚在一起谈话的价值在哪里呢?因此个体在很大程度上被分化了。在一体化进程中,每个人都有一个选择:隐居或者通过纳粹组织保持民众间的关系。在第三帝国统治的前六个月,没有任何其他的纳粹措施比一体化的影响更大了。通过这种方式,严格的阶级结构的外部环境被破坏了,诺特海姆人被塑造成了独裁者最喜欢的那种无组织的群众。

    十五 积极的方面(1933年,春夏)

    每个人当然都会注意到从现在开始吹来了一股新风。 ——海因里希·沃格,城市议会的纳粹演讲者,1933年3月28日

    在纳粹主义于诺特海姆崛起的所有因素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就是大萧条。大萧条所引发的恐惧让诺特海姆人一开始就屈服于激进主义。正是因为纳粹声称他们已经诊断出经济困难的原因(《凡尔赛条约》和魏玛共和国的政治领导),并且能够提供治愈方法(纳粹领导),很多诺特海姆人才投票支持阿道夫·希特勒的党派。因此,纳粹分子知道如果想要赢得稳固的忠诚,他们就必须在经济领域获得成功。

    因为诺特海姆的大萧条问题从本质上而言与其说是经济方面的,倒不如说是心理上的,所以纳粹分子着手准备一个适当的解决方式。他们很快就提供了一个短期的解决方式——通过消除大规模的失业来消灭大萧条的外在体现。必须让诺特海姆人觉得进步的车轮又开始启动了,在有力的领导下,城镇开始前进了。这些事情是纳粹分子所做的。这是他们取得的唯一的扎扎实实的成就。

    大萧条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失业。在希特勒掌权之前,城市议会中的社会民主党派已经发展出的处理失业问题的方法就是:公共工程项目。在大萧条最初几年,实施了一些有限的工程项目,1933年1月,中央政府向城镇拨出了额外的资金。纳粹分子对公共工程项目的想法就是利用这些工程来消除城镇中的所有失业。他们之所以能这样做,是因为纳粹掌权的时候,之前中央政府的拨款就能利用了,而且希特勒政府迅速地为公共项目筹集资金。

    1933年1月,城镇从中央政府收到了6万马克,计划将之花费在修复道路上。3月,政府批准向诺特海姆县贷款30万马克。4月,诺特海姆又从政府那里得到了用于公共项目的10万马克。这些钱在很多方面帮助了城镇。首先,城镇能让失业者得到工作。通过将失业者从福利名单上移除,诺特海姆能投入工程项目的钱增加了;城镇财政部几乎每周节省了4 000马克。最后,通过叠加效应,这增加了一般开支,诺特海姆的商人由此获益了。但最重要的是,这给了新的纳粹政府足够的资金,让他们可以推行紧急的公共工程项目。 [1]

    1933年1月末,诺特海姆登记在册的失业者有653人,其中几乎有400人在福利名单上。据估计,还有100个“隐形”失业者,由此失业者总数达到了750人。虽然纳粹分子期望所有人都能工作,但是1933年春天的进展却很少。到1933年6月30日为止,城镇中登记在册的失业者仍旧有506人。而人数减少几乎完全是因为季节性工作的增加。

    然而,7月,伟大的运动开始了。有450人被安排做了各种各样的工作。道路被修复了,城镇中的树木被修剪了,内城周围的旧护城河被抽干了并将其变成了天鹅池和公园。新的失业群体几乎每天都要工作。7月24日,恩斯特·吉尔曼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向公众宣布之前所有福利名单上的失业者都有工作了。那时,诺特海姆唯一拿福利收入的就是孀妇、老年人和残疾人。同一时期,县长冯·德·舒伦堡宣布自1933年3月起,县福利失业者中有900人投入工作,诺特海姆县也没有福利失业者了。 [2]

    这是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但是更多的还在后面。整个8月仍旧在继续同样的努力。当月结束时,城镇中每个登记在册的失业者都在工作了。8月的最后几天,130多人被吸引到了工程项目中。甚至是失业女性也被安排去种花和修剪灌木。诺特海姆人几乎不敢相信所发生的事情。城镇中没有任何一个登记在册的失业者了。 [3]

    纳粹分子为完成这一目的而使用的方法和他们在其他行动中使用的相类似。首先,工程项目会优先给纳粹党成员,尤其是那些会员编号小的成员——所谓的“老战士”。即便是私营企业家,如果他们是党派成员,恩斯特·吉尔曼就会强烈要求优先雇用纳粹分子,当然,不可以雇用任何“红色分子”。 [4] 其次,由于清洗社会主义者并逮捕共产主义者,出现了许多工作。那些受影响的人或者是因为被随意否认了“失业者”的身份而被迫去采石场工作,或者被投到了集中营。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再会被列为失业者了。再者,许多失业者实际上是被迫去工作。所有的失业者,无论其之前从事什么职业,最后都被投入艰苦的体力劳动中。有些人坚称他们应获得与其能力和经验相匹配的工作,但是纳粹的选择是要么在工程项目中工作,要么再也没有失业金。在许多的抗议声中,之前的失业者中有很多人每天早上都要爬到工人的卡车上去修路。 [5]

    不过,许多工人很高兴再次被雇用,诺特海姆的中产阶级对纳粹在这个层面上的成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第三帝国最初的几个月中,工人们并不是唯一从经济上获益的。工匠也得到了援助,主要是通过家庭维修项目的补贴。1933年春天,国家为此目的而拨给诺特海姆21 000马克,特别是为缓解住房短缺问题而帮助翻新公寓。而且,国家又拨了20 000马克,补贴给那些想要将大公寓划分为更小单元的人。城市通过修复其所拥有的全部建筑物来引领了方向。同时,鼓励新建筑,1933年新建了七栋住宅。建筑和修复工作在大萧条期间基本停滞了,这些项目及其有力的管理对电工、木匠和油漆工来说非常受欢迎。如果纳粹报道值得信任,他们一直“忙于工作”。 [6]

    最后,纳粹尽其所能地通过宣传和政治压力来结束大萧条压力。吉尔曼孜孜不倦地敦促商人们扩大经营和消费。县大楼里建立了“荣誉册”,所有雇用以前的失业人员的雇主名字都被记录下来了。 [7] 简而言之,在经济领域所做的一切都是以决心和精力来做的。

    纳粹在对抗大萧条过程中所实施的一项措施之后变成了第三帝国的永久机制,这就是“劳动服务”。像工程项目和住宅修复津贴那样,它开始于希特勒掌权之前,在国社党掌权后以更大的力度被推进。起初,这是“志愿劳动服务”。1933年2月,国社党在诺特海姆建立了组织。其目标在本质上是非经济的,是为了让年轻人加入进来,以便“(1)把他们和人民团体联合起来,(2)重建他们与土壤的联系,(3)唤起健康的军事精神”。不过,“劳动服务”确实让年轻失业者远离了街角和劳动市场,该组织也实施了各种各样的保护项目。4月末,有65个年轻的诺特海姆人被招收,大多数人被安置在旧军营营房里。这就有必要驱逐原本住在那里的“流离失所者”。为了给流离失所者提供住所,城市提出保证支付租金,并且为新建公寓提供必要的改建补贴。最终,吉尔曼希望旧军营中能容纳250个“劳动服务”的人,他认为这就意味着城镇中有250个新的消费者。 [8]

    除了经济功能和在教育年轻人方面的功能外,“劳动服务”也协助了一般的宣传工作。它还组织了一场穿过诺特海姆的惯常游行,队伍的最前面举着一面纳粹旗帜,甚至在夏天的某个星期天在城市公园举办了一场古典音乐会。 [9] 所有人都说,大部分诺特海姆人都将“劳动服务”视为一个非常好的组织。

    尽管纳粹分子尽了最大努力去结束失业,但他们在执政的头几个月并没有忘记推进慈善事业。其中有些只是为了宣传目的,比如3月30日针对福利案例提供了特殊的额外费用,“就算在艰难时期,也要展示新政府的社会方向”。此外,在希特勒生日时,他们为失业者提供了一场有咖啡和蛋糕的特殊派对。纳粹“冬季捐助”的慈善募捐带来了相当多的收入,冲锋队的赈济处报告称,1932—1933年的那个冬天他们已经支出了32 000顿餐。 [10]

    第三帝国统治的前六个月,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以和他们应对其他问题时同样的精力和彻底性来着手解决城镇的经济问题。他们在这方面的效果和成功是不可否认的。虽然他们并没有提供新想法,但是他们充分利用了现存的资源。通过暂时消除失业并且增加诺特海姆的可用收入,纳粹分子并没有彻底结束大萧条;实际上,1934年他们必须再次与失业问题战斗。但毫无疑问的是,绝大部分诺特海姆人认为纳粹分子有决心控制住大萧条。对很多诺特海姆人而言,关于经济危机,表象比现实更加重要。简而言之,诺特海姆的国社党做了他们在经济上所承诺的事情;它驱除了大萧条这个幽灵。

    十六 反应和反抗(1933年,春夏)

    真正支持政府的是那些脆弱、无知并且不聪明的人。 ——威廉·戈德温:《探讨政治正义及其对道德和幸福的影响》

    在纳粹统治的前半年,诺特海姆经历了一场革命。其主要内容是恐怖行动、专制统治、不懈的宣传、重建社交生活和经济复兴。其全部影响是在令人惊异的短时间内改变了城镇的基本结构。虽然六个月看起来时间很长,但对诺特海姆人而言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立刻就发生了,因为就算将所有革命要素区分开,放在这里进行分析的话,实际上也是混杂在一片混乱之中的。某天会出现逮捕事件,第二天又会举行大型的欢呼游行。城市雇员遭到了清洗,“劳动服务”团队在肩上扛着铁锹去工作。首先是古老的歌唱俱乐部不复存在了,之后出现的是冲锋队军乐队。闪耀的黑白红旗,焚烧书籍,响亮的无线电演讲,佩戴纳粹标志的学生,穿着靴子的冲锋队队员将一个男人拖入监狱,伴随着嘶哑歌声的火炬游行,牧师为元首祈祷,关于盖世太保的流言,用锤子修缮房屋,有节奏地高呼“万岁!”——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个旋转的万花筒里,到1933年夏天为止,城镇已经被牢牢地控制在了纳粹分子手中,完全不可能逆转这个进程了。

    诺特海姆的绝大多数成年人都为此投了赞成票。国社党掌权之前的那些年,这就是所有人的一切。因此大多数诺特海姆人几乎并不清楚纳粹分子真正做了些什么,除了他们以某种方式让事情变得更好了。可以确定的是,只有少数国社党成员和一些城镇中的社会民主党真正期待他们所得到的。因此,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是:城镇中人对引入纳粹独裁的反应如何?

    当然有些人只是利用纳粹革命来获取自己的利益,正如几乎在任何社会中都会有这种期待的人。希特勒一掌权,城镇的一个酒吧就安装了一台无线电,之后宣传说能在这里听到所有阿道夫·希特勒的演讲,而且啤酒价格便宜。整个3月和4月,《诺特海姆最新消息》每天都有出售纳粹旗帜的广告。城市银行敦促诺特海姆人以将自己的钱存入储蓄账户的方式来帮助这场伟大的革命。甚至恩斯特·吉尔曼的兄弟都毫无掩饰地为五金店做广告,声称自己是“诺特海姆县资格最老的党派成员”。 [1]

    许多人也认为需要通过加入国社党来保护他们自己。在一些情况下,社团领导或者工匠大师会加入,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待在执行委员会了。其他人想要工作保险。市长彼得斯试着加入国社党,《诺特海姆最新消息》的出版商保罗·哈恩瓦尔德也是这么做的——这两人都不支持纳粹分子,但是他们都有要保护的东西。 [2] 还有些人为应对日益增长的恐怖行动而加入。 [3] 导致成员突然涌入的一个官僚主义原因是3月初吉尔曼开始坚持要求每个冲锋队队员也必须是党派成员(他说,“根据保险条例的要求”)。 [4] 加入国社党的高峰开始于2月,就是宣布希特勒被任命为总理之后。那些摇摆不定或者唯恐损害自己的利益而退缩的人现在都递交了申请。1933年1月,诺特海姆大约只有100个纳粹分子在缴纳会费。3月,纳粹地方小组暴增至差不多400人。3月中旬出现了真正的成员洪流。这次1933年3月的潮流高峰是如此显著,以至于旧的纳粹分子将新来者视为“Maerzgefallene”,这是一个带有讽刺意味的双关语,即“3月受惠者”(March favors)和“3月受害者”(March casualties)。

    国社党收到了太多的申请,以至于他们宣布5月1日之后不再接受新的申请者,这样一来,就要清理现有的积压。这在4月引起了更大的骚动。冯·德·舒伦堡记得4月20日在纳粹的县总部看到大量装满申请表的篮子。到5月1日为止,接近1 200名诺特海姆人加入纳粹党。几乎有20%的城镇成年人登记了。 [5]

    并不是所有新成员都是因为信奉纳粹思想而加入的。纳粹控制各机构的方法之一就是要求他们的领导者成为国社党成员。县长冯·德·舒伦堡和《诺特海姆最新消息》的记者埃哈特·克诺佩尔就是这种情况。他们两人都非常质疑纳粹主义,都是因为被要求才加入国社党。还有些人加入是因为他们将成为国社党成员视作个人发展不可缺少的先决条件。有两个教师毫无疑问就是这种情况,他们自信地认为加入纳粹党的话,他们就能确保自己获得晋升。 [6] 还有些人加入国社党只是出于顺从的愿望,即随大流,正如下面的故事所说明的:

    雨果·施皮斯曼是一个不寻常的案例。直到3月国会选举,他都犹豫不决。我记得他经常问我的意见:他应不应该加入纳粹党?我常告诉他做他想做的事情,但是似乎没什么帮助。纳粹选举成功的第二天,我看到冲锋队举行了一场胜利游行。游行队伍的最后是满脸笑容的雨果·施皮斯曼。他一边走着一边冲我挥手并且大喊道:“我已经做了!” [7]

    许多人是因为来自家庭的压力而被迫加入国社党。正如某个人所描述的:“有些妻子常说的话就是:‘想想你的家人!’还有些妻子竟然会出门买褐色衬衫并且让她们的丈夫穿上。” [8] 其他人声称他们原本一直想要加入纳粹党,但在申请时,受到桑尼旅馆所有者写给恩斯特·吉尔曼的“我是自由的”这一矛盾信条的干扰而未能如愿。 [9] 许多这样申请加入国社党的人实际上被地方小组领袖拒绝了,还有些申请者被告知他太冷淡了,或者明显是个投机主义者,或者之前反对纳粹,或者仅仅是因为吉尔曼个人不认可他。 [10] 还有些人当时加入国社党并不是因为他们赞同该党,而是因为他们不赞成该党,他们认为纳粹主义需要一群正派人士,这些人将会从内部引导革命走上温和的道路。 [11]

    因此,至少在献身程度上,新成员之间有着相当大的差别。但是一旦加入国社党,这些人就被困住了。他们现在受党的纪律约束,必须在整个过程中提供帮助。党的组织(从单元组织和片区到最小的单位)一直监视着他们。他们的未来并没有得到保证,相反,他们变得更不安全了,因为如果他们被驱逐出国社党,他们就会被打上标签。那年春天,很多人被驱逐出党:因为拖欠会费,因为对该党的“片区管理人”无礼,或者因为完全难以解释的原因。 [12] 无论是什么原因,通常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给个人带来糟糕的麻烦。人们很快就会注意到,提到驱逐那些被认定为没价值的人时,吉尔曼记性很好。因此,“3月受害者”发现加入国社党增加了而不是消除了个人焦虑。他们不太可能抵制纳粹政府的要求。而且,他们的良知受到了彻底的损害,因为作为该党成员,他们在最直接的意义上承担了责任。

    如果说许多加入国社党的城镇中人仍旧是半信半疑的,那么也有很多没加入的诺特海姆人是新体制的热情支持者。基本上,市民们热衷于游行和庆典,对纳粹所采取的经济行动感到高兴。他们的感觉就是内部分裂结束了,真正的领袖现在即将来临。正如一个工艺大师所说的:

    我不同意他们所做的每件事情,但是我很高兴地看到他们在试着做些事情。主要是人们再次获得了工作,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学会了再次识别生活中的目标和内容。 [13]

    纳粹革命的很多概念和口号都吸引着诺特海姆人。在一个民族主义的时代,民族荣誉和复兴的观念非常有吸引力。充满活力、有目标并且明显有明确方向的城市政府对公民意识拥有吸引力。最后,人民—社区的概念令人着迷,虽然其神秘的内涵意味着阶级划分的终结。 [14] 中产阶级尤其被这种“阶级应该终结并且只有德国人”的观念所吸引。就市民对“马克思主义”的厌恶而言,这似乎很棒,而这是结束阶级战争的源头和原因,并且和概念本身一样重要。社会党人在社会平等方面的努力是自命不凡层面的例子。纳粹的吸引力是爱国主义和仁爱。当社会民主党发出威胁时,国社党则唤醒了“位高则任重”的品德,其关注的是外表而非现实。这完美地迎合了诺特海姆人的情感需要,他们因现存的阶级结构而沮丧不已;他们因希望创建一个人民—社区,且实际上不用牺牲他们自己的阶级地位而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当然,诺特海姆人对革命的许多内容半信半疑。有些人,尤其是保守主义者,只是因为纳粹分子属于低阶级才接受他们。正如玛利亚·哈贝尼希茨的丈夫所说:“只是一个下士如何领导国家?” [15] 还有些人对逮捕、消灭反对者、破坏社交生活,尤其是新的反犹主义的暴力行为感到不安。但是有对这些内容进行合理解释的方法。

    社会民主党是因为暴力而被粉碎,工会是因为暴力而被解散的吗?他们是一群傲慢的制造麻烦者,完全是自讨苦吃。

    是否有逮捕和搜查住所?看看那些被发现的武器吧!根据之前的记录,马克思主义者很明显在密谋使用暴力。

    所有的反对派都被扼杀了,只有国社党是合法的党派吗?德国的主要问题一直是无意义的政治冲突和党派分裂。任何想要代表的人都可以加入国社党。

    俱乐部被“一体化”了吗?这促进了国家团结和经济复兴。德国必须终止内部分裂,团结一心。

    犹太人被抵制和驱逐了吗?这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但是这只是暂时性的越轨行为,类似于伴随任何一种革命而发生的行为。此外,这种事情发生得很少。

    简而言之,每个问题都有两面:人们不能轻易下判断,要给它们机会来证明自己;有失才有得,好处中总会掺杂些坏处。毕竟,在短短六个月的时间内,城镇就被统一起来了,经济问题正在得到解决,没有什么比火把照亮的冲锋队队员闪亮的面孔和旗帜的剪影更具有说服力了。纳粹党正在发挥决定性的领导能力,他们统一、专注、无私而且有决心。

    而实际上,诺特海姆的纳粹组织内部腐化堕落。起初,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国社党的抵制就来自纳粹队伍本身。反抗的领导者是旧纳粹分子,尤其是那些聚集在威廉·施潘瑙斯身边的人。他们中绝大多数人是知识分子,其中包括诺特海姆第一个成为纳粹分子的教师海因里希·沃格,以及诺特海姆女子高中的负责人埃德蒙·芬茨拉夫博士。表面上,他们是反对恩斯特·吉尔曼的领导,但实际上,他们是反对暴力行为、破坏和专制方式,他们天真地认为这些有悖于真正的国家社会主义原则。

    施潘瑙斯—沃格—芬茨拉夫的“理想主义者的阴谋”一直在酝酿中。早在1932年,恩斯特·吉尔曼领导下的几个纳粹分子就已经变得难以驾驭了。针对他的主要抱怨是他对党派成员粗鲁,而且不体谅他人,他还保护了明显挪用党派金钱的诺特海姆纳粹女性组织领袖(其中有一次是给她自己买长筒袜)。在希特勒掌权之前的那一年,因为吉尔曼的粗鲁行为,许多诺特海姆人不想要加入国社党。 [16]

    整个1932年,理想主义团体变得越来越不满。同时,吉尔曼开始培养自己的追随者,主要包括一些性格粗鲁暴力的人,比如赫尔曼·登茨勒和奥古斯特·乌德。这两个独立的纳粹团体各自在诺特海姆发展,但是吉尔曼占据上风,因为恩斯特·吉尔曼是地方小组领袖,能够通过呼吁国社党的专制原则来维护自己的地位。

    1932年12月,第一场风暴来临。几名理想主义者团体的成员要求审计地方小组的财政。吉尔曼明显滥用了很多党派资金。他是把钱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还是只是因为疏忽而丢失了,不得而知。但是筹款已经收到,并且没记入账簿;入党费被中饱私囊,并且申请表丢失了;积累了大量难以解释的债务。 [17] 起初,吉尔曼还在安抚。他需要理想主义者团体,因为他们是筹款的主要收入来源。1933年1月,理想主义者威胁,如果不对财政不当行为进行解释,他们就要中断捐款。吉尔曼被迫采取行动。他利用自己的地位,虚张声势,谎话连篇,开除了几个理想主义者团体成员,同时作为让步,他撤销了对纳粹女性组织领袖的保护并且开除了她。吉尔曼也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挑战做好了应对措施:他清除了党派的纪律委员会——调查和仲裁委员会有主见的主席奥古斯特·席尔洛,以支持他的人填补了这个职位。通过这样的方式,他就拥有了一个可靠的武器,可以应对他决定的进一步的开除行动。 [18]

    然而,这些并没能修补好裂缝,诺特海姆的纳粹组织仍旧处于分裂的危险中,就在此时,阿道夫·希特勒被任命为国家总理的消息传来,所有的内部争吵都被抛诸脑后,纳粹分子为了2月和3月的重要任务而团结起来了。在此期间,吉尔曼实际上加强了自己的地位。出于热情的精神,理想主义者主动提出新的竞选捐款。诺特海姆人加入国社党的高峰让吉尔曼能够要求新成员支付更高的入党费用。 [19] 他的财政问题很快就解决了。同时,吉尔曼利用自己作为地方小组领袖的地位,在城市中以工作的形式大批地分配恩惠,取代那些在城市雇员大清洗中被开除的人。其他的恩惠还包括他要求司法部长让一个想要成为律师的人免试就当上律师(他给出的理由是这位申请者之前因为考试委员会对纳粹分子有偏见而被拒绝了),他还要求提高希特勒青年团中高中生的分数。 [20] 很多纳粹分子日益依赖恩斯特·吉尔曼,也变得越来越害怕他。他利用自己的地位将城市议会变成了一个无所作为的机构,还塞满了参议院。所有的抗议都被威胁制止了。

    2月和3月,吉尔曼也试着与异议分子修复关系。作为和好的表态,他撤销了对一些申请者的阻拦,并且开除了那些“在我背后煽动及试图解除我职务”的人。正如他对国社党全国登记办事处所说的,异议分子已经屈服了,他们“严重违反党的纪律”实际上都是受到一个特殊成员的妻子的煽动。还有些人,如教师海因里希·沃格曾经在纳粹主义被禁止的时候冒着失去工作的风险推广纳粹主义。此外,沃格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与吉尔曼一同在军队中服役。是时候发挥仁慈之心了。 [21]

    但是不同意见只是蛰伏起来了。4月,财政问题再次浮现。为了清偿最后一笔债务,吉尔曼任意地提高成员会费,对所有成员征收特别评估税。 [22] 同时,理想主义者逐渐意识到其他问题。吉尔曼利用他作为副市长的地位将城市合同分配给他的亲戚朋友们。《诺特海姆观察家报》以威胁的方式强迫人们订购该报。“捐款”是向商人敲诈勒索来的。 [23] 市政府中的专制方式日益令人恼火。对理想主义者最糟糕的是,纳粹革命并没有创造出期望中的乌托邦式的人民—社区,而是创造出了腐败和野蛮的一人独裁。理想主义者的反抗再次兴起。

    4月末,因为一次事件,这种反抗爆发出来,当时恩斯特·吉尔曼被一位年长的党派成员奥古斯特·德林公开指责说谎。地方小组领袖的回应是殴打60岁的德林,于是德林骂吉尔曼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臭小子”。之后,吉尔曼要求由他小心翼翼重建起来的地方调查和仲裁委员会以公开辱骂地方小组领袖并且伤害党派形象及破坏党派纪律的名义开除德林。 [24]

    整个事件激怒了党派内的反抗分子。5月,冲突变得普遍,6月,吉尔曼展开了大规模的清洗运动。调查和仲裁委员会的行动开始针对沃格、芬茨拉夫、施潘瑙斯和前任(不合作的)地方调查和仲裁委员会主席奥古斯特·席尔洛。所有人都被开除出党。 [25] 大区领袖被告知在诺特海姆发现了反对派阴谋。城市议会被迫通过决议:它申请地方学校当局将芬茨拉夫从诺特海姆调走;城镇参议院被要求开始抵制威廉·施潘瑙斯的书店;各级政府机构被告知沃格被解除市议会议长职位。 [26]

    威廉·施潘瑙斯对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保持着警惕。几乎在吉尔曼开始采取镇压阴谋的行动的同时,施潘瑙斯就向大区领袖递交了一份由大区调查和仲裁委员会进行的全面调查报告。施潘瑙斯认为大区当局会仔细核查他的指控,因为他的党员编号是整个区域内最小的几个之一。他也确信一旦国社党高层官员发现了诺特海姆所发生的事情,他们会开除吉尔曼并且将“真正的国家社会主义归还”给城镇。

    然而,国社党的高层官员认识到了施潘瑙斯所不知道的事情——恩斯特·吉尔曼就是他们所需要的那种人。就像吉尔曼完全信任他在诺特海姆的处事方法一样,大区领袖信任吉尔曼。在整个第三帝国时期,纳粹德国所创立的地方管理制度正在变得稳固。唯一的“真正的”国家社会主义者就是像吉尔曼这样的统治者。其他想法只存在于像施潘瑙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心中,永远都不会和纳粹主义创建自己的方法相容。

    按照施潘瑙斯和芬茨拉夫的要求,大区调查和仲裁委员会于1933年7月初在诺特海姆审理了针对他们的诉讼。被告都被判无罪,所有人都恢复了党员身份。换句话说,对吉尔曼的控诉都得到了证实。因为这些指控涉及违反公共和纳粹党法律,吉尔曼本应该被剥夺职位。但取而代之的是,他只是被口头警告,并且被允许按照旧方式行事。这让威廉·施潘瑙斯确信他想进行清除的愿望是痴心妄想。他仍旧是国社党成员,因为他坚持认为领袖自己某天将会采取行动。沃格最终被调离诺特海姆,不过并没有失去地位。施潘瑙斯继续网罗不满者,收集针对地方小组领袖的证据。但是他变得更加谨慎了,他的朋友们也吸取了教训。 [27]

    恩斯特·吉尔曼接下来的行动牢牢地强化了这一教训,他在接下来的几年对党派中的反叛分子进行了一场仇杀。他一直号召调查并且审判席尔洛和德林。他让芬茨拉夫在诺特海姆的生活变得举步维艰,这是很容易做到的,因为芬茨拉夫是一所城市学校的校长,而且住在城市所有的一所房子内。当芬茨拉夫最终在其他地方获得一个职位的时候,吉尔曼安排其他城市的纳粹官员抹黑他的名声,从而阻止他得到工作。因此,任何公然反抗地方小组领袖的人都明白了,无论他们的理由是否正当,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后悔。 [28]

    这些问题远离诺特海姆的一般民众。人们听到了谣言,但是争斗是关起门来进行的,是在一个相对有限的圈子内。因此,诺特海姆人依旧认为国社党是统一和专注的。对许多诺特海姆人而言,威廉·施潘瑙斯和他的朋友们的存在仍旧让他们相信纳粹主义有另外一面,一旦“最初的越轨行为”结束,该党就会专心致志于有建设性的、有成效的工作。再一次,和获得权力之前的时候一样,国社党就是所有人的一切。

    不管怎样,1933年夏末,诺特海姆人有多信任国社党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因为经过了最初六个月的掌权,纳粹分子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城镇。市政府和警察都在纳粹分子的控制下。潜在的抵抗被粉碎了。社会交往的中心被分散或者破坏。公众被组织起来,进行定期的庆祝活动。有很多恐怖行为的例子,并且通过社会强化传播开来。城镇已经成为顺从新独裁主义者的工具。纳粹革命最重要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十七 从狂热到例行公事(1933年,夏—1935年年初,冬)

    你不得不一直参加教化课程,这些课程一直在灌输给你这些想法。你不得不学会,因为你不得不小心你所说的话。 ——一位诺特海姆的教师

    当然,1933年前半年,纳粹成功建立独裁统治的原因之一就是进行了一系列公开活动。很多不同的活动发生得如此迅速以至于诺特海姆人目瞪口呆。但是1933年夏天,春天以来极快的行动步伐放缓了。新的独裁统治开始寻找规律并且适应规律。大部分破坏和建设都已经完成了,是时候让新系统运转起来了。然而,尽管需要新的方式,但他们还是趋向于采用同样的方法。独裁主义增长了,群众游行活动全面展开,武力依旧被应用于经济方面。然而,城镇发生了一些改变,因为城镇有重申其集体品格的习惯。虽然这些改变是在新生的独裁政权内发生的,但是并没有反对该政权。

    1933年春季纳粹宣传攻势的势头一直顺利地延续到了夏季。虽然没有大型节庆了,但是仍旧有很多小规模的活动。有些活动是受新成立的纳粹附属组织或者现存组织的迅速强化的刺激,无论是哪种,看起来都需要展示某种活力。因此,1933年8月,纳粹战争受害者协会、德国女孩联盟和新成立的党卫军侦察部队接连发起了大规模的游行活动。前两次活动进行时,都有大型游行活动和“现场教会仪式”,而且大部分纳粹附属组织都参加了。党卫军的活动涉及由一个“演习队”完成的“演习”。 [1] 类似地,有些新的纳粹官员决定以发动大规模活动来证明他们的重要性。新的诺特海姆体育运动负责人赫尔曼·登茨勒就是这么做的,他于1933年秋天宣布在城镇中开启一个大型运动项目。从9月10日到10月1日(除了星期天),诺特海姆每天都有体育比赛。大部分活动包括射击、体操和“国防体育”,是为了促进大众运动意识,也有定期的游行活动、演讲和其他仪式。这些天所有的建筑自然都装饰着旗帜。没有人会抱怨新政权不重视身体锻炼。 [2]

    同时,国社党在诺特海姆的地方小组抢占9月某个空闲的星期天,举行了一场普通成员的集会。恩斯特·吉尔曼利用这个集会宣布革命结束了;国社党现在是国家政权的唯一拥有者了。然而,他继续说,现在将会展开教化新德国的任务。所有成员,尤其是新成员,都被提醒必须出席他们小组的集会,必须加入冲锋队、党卫军或者冲锋队预备队。他们必须参加党派的盛大集会。他们必须去德国剧院。女性必须加入纳粹女性组织。最重要的是,每个成员都必须阅读《诺特海姆观察家报》,而不是反对纳粹主义的那些报纸。最后,吉尔曼声称他个人保证地方小组的财政状况运转良好。 [3]

    诺特海姆的地方小组领袖并不是唯一担心1933年春天涌入党派中的新成员品质的纳粹分子。全国党派总部也规定自1月1日起加入党派的成员必须上一个特定的两周课程。这一课程本质上是要灌输基本的纳粹意识形态。出席是必需的,任何缺席课程的人都会被罚款。 [4]

    简而言之,国社党发现兴奋已经结束了,现在是时候加强纪律并且使收益系统化了。随着1933年春天国社党的大规模扩张,纳粹分子能否保持活力和凝聚力值得怀疑。即将发生的事件将证明他们能做到,但只是迫于压力。

    1933年10月,希特勒让德国退出国际联盟 [55] 。面对国外对此举动的反应,他认为有必要表现一下国内对他领导地位的支持。表现的方式就是采用全民公投的方式选出一个新的全部由纳粹分子组成的国会。第一反应为接下来的运动奠定了基调。在中央政府的要求下,县长冯·德·舒伦堡将如下电报发给柏林:“诺特海姆县全体人民一致支持国家政府的行动,并呼吁和平、面包和工作。”其他组织发送了类似的电报。 [5]

    全民公投运动本身就是纳粹方法的一个杰出案例。即使国社党有望获得一致通过,因为只有他们能计算选票,但是也需要努力让诺特海姆人确实地为希特勒的政策投票。纳粹分子在过去几年完善的整个竞选系统再次启动了,就像这次也会是自由选举一样。很快,县领袖施泰内克开始请求大区提供有影响力的演讲者,他甚至针对有问题的特定乡村——有两个是“共产主义者的巢穴”,还有两个是社会民主党的据点。选举开始前的最后三天,他要了七个演讲者,其中大部分人将会在多个地点发表演讲。 [6] 很少有纳粹分子考虑到一个明显的问题:既然现在人们被迫出席纳粹集会并且被迫表现出明显的热情,那么再也不会有任何关于纳粹宣传效果的反馈系统了。在独裁统治建立起来之前,地方上的纳粹领袖能非常精准地评估哪些演讲者是“优秀的”,哪些主题是吸引人的,哪些集会是成功的。但是现在他们只能依靠记忆、臆测或者他们自己的反应。独裁统治的建立打破了之前自我修正的机制,而这种机制曾经对纳粹分子赢得大众支持非常重要。

    诺特海姆的竞选运动于10月25日开始,当天希特勒在汉诺威发表演讲。从诺特海姆开往汉诺威的专属列车大幅降价。而且,诺特海姆人被告知只要向地方上的纳粹总部递交申请,就可以去参加汉诺威的活动。四天后,诺特海姆的冲锋队和党卫军,还有两支军乐队和他们的乐队举行了游行。 [7]

    然后,竞选活动认真地开始了。按照国社党的命令,除非是政治性质的集会,否则选举日后才允许召开集会。第一场活动是在选举之前10天,也就是在11月2日举行的。该活动由一场盛大的游行和一场集会组成。从3点开始,不管怎样,按照国社党的要求,整个城镇都被卷入其中。(“期待所有居民的积极参与!挥舞旗帜!”)游行是由各种团体组织起来的,从铁路工人到露易丝王后协会,包括超过3 000人,再加上两支乐队、三支军乐队和无数的旗帜。第二场大活动是11月9日举行的,而这一天对国社党而言是特殊的日子——1923年希特勒那场不成功的啤酒馆政变的纪念日。在诺特海姆,所有纳粹附属组织都参加了全部的庆祝活动,举行了群众游行活动,他们还参加了敬献花圈仪式。所有的公务人员都被要求参加。 [8]

    最后一波浪潮是在选举之前的最后两天到来的。11月10日,希特勒通过广播发表演讲,在诺特海姆,国社党决定让所有人都听演讲。演讲期间,所有的行业都被要求停业,所有的城镇公务人员都被要求在诺特海姆最大的大厅集合来听演讲。这场活动是同步性的杰作:
    1:00到1:01——警报信号。所有的工作结束;所有的交通停止。
    1:01到1:10——宣传领袖戈培尔博士的报告。
    1:10到1:55——元首的演讲。
    1:55到1:59——《霍斯特·威塞尔之歌》。
    2:00到2:03——警报;恢复工作。
    聚集在骑术大厅的观众以紧密的纵列形式离开,走向市集广场,在那里解散。
    高举旗帜!
    诺特海姆国社党地方小组 [9]
    第二天,选举前夜,计划举行一次全面的游行:
    诺特海姆的和平游行!据此,要求诺特海姆全体人民都参加星期六6:30举行的游行,游行的目的地是“1910年代圆顶”,布伦瑞克的同志克拉格斯牧师将在这里发表演讲。各种俱乐部和组织的顺序和5月1日一样。每个人都必须无条件地出席。
    诺特海姆国社党地方小组 [10]

    恩斯特·吉尔曼给所有诺特海姆纳粹党成员的通函提醒他们必须出席选举前夜的集会,写着如下的话:“不接受任何借口。” [11]

    有了这种准备,参与选举的组织本身并没有被忽视。诺特海姆1200名纳粹党成员中每个人都被要求在星期天选举当天早上9点出现在投票站,还有其家庭成员以及朋友旧识。投票后,每个纳粹分子都必须向其小组领导报告,为支持进一步的工作全天待命。诺特海姆的每家店铺都用海报填满了橱窗,每所房子都挂着纳粹旗帜。政府官员和商人被要求在中午之前进行非公开的投票,各种俱乐部也被要求进行非公开的集会和投票,而且:

    国社党保持着严格的控制,从而确保了每个人都履行自己的投票责任。投票后,每个选民都会在投票站收到一个售价5芬尼的翻领纽扣。在城市的出口、铁路车站等,都有人站岗,这些人会提醒每个没有代表爱国责任的纽扣的人。 [12]

    为了保证诺特海姆人以正确的方式进行投票,报纸上还刊登了发出指令的大幅广告:“这就是你正确地进行投票的样子。不能在‘不’下面的圈中做标记。”并一再说:“注意!选民们!当你在投票站为了希特勒投票并且投下赞成票之后,才能收到一个纽扣。” [13]

    在做过这些准备之后,结果却是令人扫兴的。诺特海姆县报告称有98%的选民投票支持国社党的国会计划(选票上唯一的一个选项),公投中有98.5%的选民投了赞成票。如果我们看看位于诺特海姆县的莫林根集中营的数据,这一结果的意思就显而易见了。在这里,据汇报,有252名囚犯进行了投票:其中212人投了赞成,26人投了反对,14票无效(据称,在国会选举中,纳粹党获得了77%的居民的选票)。 [14]

    在诺特海姆城镇,结果是相似的。只有94.6%的人投了票,其中97.2%的人投了赞成票。公布的投票结果表明,6 942名选民中有193人投了反对票,68张选票作废。神奇的是,在举行国会选举的同时(其中只有纳粹分子提名的候选人可以当选),据称有321张选票作废。这些数据是如何得到的很难说明,因为国社党在没人质疑其制表的情况下点算了选票。但是无论他们怎么点算,这都被视为希特勒事业的胜利。当诺特海姆教堂的钟声响起时,结果被公布了。 [15]

    选举的意义并不在于结果,而在于使用的方法和技巧。选举运动和投票表明独裁政权已经完全建立起来了。实际上,在选举日之前差不多两周时,所有的诺特海姆人都被迫卷入了一场没有内在内容的仪式。选举机制并没有判定或者登记诺特海姆市民的意愿。令诺特海姆人印象深刻的是国社党的全能和决心。这已经完成了,但是在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国社党迅速地耗尽了他们开始时真挚热情的资本。竞选运动的最后几天,甚至不得不以威胁来鞭策国社党成员。普通的诺特海姆人禁不住越来越怀疑整个事件。仪式是令人深刻的,但却不再具有真实性。竞选运动后,诺特海姆的国社党发现只有通过新的威胁才能完成联合行动。

    尽管缺乏广泛的积极性,大众宣传方法仍旧在继续。诺特海姆人被命令挂出他们旗帜的场合增多了,其中包括一些次级活动,比如赫尔曼·戈林的生日、国社党的县代表大会。 [16] 最终,吉尔曼开始坚称在整个德国,诺特海姆都是装饰新颖独特的城镇。房主们被要求不再是只挂出纳粹旗帜,而要用一系列微型纳粹旗帜、彩旗和其他种类的装饰环绕阳台。

    简而言之,地方沙文主义被用来支持增强诺特海姆人对希特勒的各种各样的情感。这些影响对于纳粹分子而言是可喜的。当宽街上的一个屠夫设法用猪肉、欧芹和香肠蒂做成希特勒的雕像并陈放在他家商店的橱窗时,影响达到了顶峰。曾经为了射击节和其他古典庆祝仪式而装饰城镇的努力,现在再次应用于纳粹主义。而诺特海姆人融入了这种精神,满足了他们适应新形势的审美冲动。 [17]

    为了有助于宣传努力,其他的地方习惯也被融入了纳粹的方法中。在国社党登上舞台之前,诺特海姆人一直致力于向以前战争的死难者致敬。国社党通过经常举办庆典仪式来加以利用。为了向诺特海姆各种团体中去世的运动员致敬而建立起了特别纪念碑。甚至在平安夜和其他的非传统日期举行了一场纪念死难者的仪式。这些事件被叠加在现在惯常的纳粹庆祝活动(希特勒的生日、五一,等等)之上。甚至慈善基金的相关活动都被处理成了宣传运动那样。针对1933年秋季启动的冬季救济金活动,省党部领袖宣布会雇用200名大区演讲者并且举行近3 000场集会。 [18]

    但是1934年群众游行的热情已经下降了,在庆祝活动刚开始出现时,诺特海姆人还会踊跃地参与,而现在他们只会沿街蹲下,不想再听任何的演讲了。针对纳粹主导的活动的广告越来越多地利用如下这种祈使语句:“诺特海姆的全体人民必须出席!” [19]

    国社党队伍中也弥漫着这种冷淡情绪,成员们被要求带着需要打孔的“管理卡”参加集会。任何错过三场集会的人都有被开除出党的危险。国社党成员还被要求带其他人一同参加集会,以便使大厅内坐满人。在1935年夏天传阅的一份备忘录中,有种观念被重复了好几次:

    每个成员必须将出席以及带其他同志一起出席视为一种责任……每个党派成员都有责任为出席某次集会进行广泛的宣传,以便最后一个公民都会参加。……没有公民被允许待在家里…… [20]

    虽然这些措施和恐怖行为确实增强了服从性,但是在诺特海姆成熟的独裁体制结构中,群众宣传的历史确实是一段逐渐变得冷淡的历史。越来越多的诺特海姆人因纳粹的劲头而感到无聊和精疲力竭,他们抱怨接连不断的集会、游行和示威活动。对于狂热的纳粹分子而言,他们越来越确信诺特海姆的公民是无望地以自我为中心并且对政治毫不关心。 [21]

    如果热情不能自愿到来,那么还有其他唤醒的方式。当然,为原社会党人设立的就业黑名单一直持续到了1934年,但这是通过吉尔曼推动的幕后活动进行的。 [22] 不过,这些例子仍旧可以作为提醒。唤起外部顺从的最有效方式就是继续恐怖体制。即便是到了1933年夏天,仍旧有逮捕行为,主要是针对非常轻微的犯罪行为。因此,8月末,据报道一个工人大喊“莫斯科万岁!”之后,就被送到了莫林根集中营。类似的逮捕行为依旧接连不断。9月,一个工人因“发表反政府言论”而被逮捕。1933年11月,两名诺特海姆女性因“传播有关国社党的不实谣言”而被逮捕。 [23] 但是最终没再出现有关逮捕的报道或者警方的其他行动。和其他事情一样,恐怖体制正在稳定下来。9月,《诺特海姆最新消息》认为发表一篇反对匿名谴责的社论是明智之举。纳粹权力的最后一次公开展示很可能是在1933年9月,当时冲锋队和党卫军去围捕一群诺特海姆的乞丐。这是徒劳的,但之后不久警方就进行了一次类似的行动,并且成功抓住了一名不幸的受害者。 [24]

    从此以后,纳粹只通过命令或者微妙而更加有效的社会强化方法来实施恐怖行动。和先前的例子一样,纳粹发布了禁止听莫斯科广播电台、向希特勒致敬以及维护城镇公墓中的坟墓的命令。而且,纳粹还发布了指令,要求通过出席集会、向慈善运动捐款和追溯雅利安人血统来树立自己的好公民形象。 [25] 更重要的是,通过谣言和社会强化来维护恐怖行动体制。有时,公开行动是必要的。因此自从于1935年开始反对教会的行动之后,每周日都有警探被安置在教堂前,招摇地记下所有人的名字,并且在仪式开始后,记录布道的内容。 [26] 但这种措施是例外。基本上,诺特海姆人很快就了解到了施加于他们身上的期望并且扮演起了相应的角色。然而,恐惧传播开来,在成熟的独裁体制中实际上并没有因政治犯罪而被监禁的,至少在整个1935年都没有。

    这并不是因为该政体放松了对内部的恐怖主义行为,而是将这种行为系统化了。自1933年春天以来,盖世太保迅速地建立起来,1934年4月,盖世太保由海因里希·希姆莱 [56] 和党卫军管理。同时,1933年涌现的大部分“业余探子”网络被逐渐淘汰。1934年10月,纳粹党国家总部要求所有成员警惕任何可能具有颠覆性的可疑活动,但是不能试图自己去解决,而是要报告给盖世太保。 [27] 同时,为了找出潜在的反对者,纳粹党发展了自己的“情报部门”。1934年3月,一个叫恩斯特·赖茨的纳粹分子被任命为诺特海姆县情报部门的领袖,他很快就在诺特海姆县78个城镇和乡村中的70个建立起告密网络。接下来的几个月,赖茨报告称他认为在诺特海姆有一个共产主义者小组,社会民主党人加入了钢盔团,而且后者定期在桑尼旅馆举行集会。并没有可以支撑这些怀疑的细节,但是这些纳粹刺探者的存在和活动无疑有助于压制有异议的城镇中人的反抗思想。 [28]

    不过,也不完全是这样,就算是恐怖体制也多少适应了诺特海姆的特性。有个关于曾经汉诺威党派成员的老农民的例子。如果诺特海姆人还记得的话,他总是在晚上去酒吧里喝啤酒,一边指责现在的政府,一边赞美汉诺威王朝时代的好日子。纳粹分子掌权后,他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列入他的咒骂中。但他是政事总体计划的一部分,以至于从没有人去骚扰过他。因此,他几乎在第三帝国的每一天都公开诋毁政府,完全不受干扰。 [29]

    还有些诺特海姆人直到1934年夏天才真正意识到恐怖体制。就是在“罗姆政变”之后,出现了“德国扫视”[57] 和普遍的信任崩溃。 [30]

    简而言之,威胁、暗示和谣言都用于维持控制,所以在纳粹统治第一年,诺特海姆实际上的恐怖主义行为并没有增加。存在着某种平衡,一方面诺特海姆人按照他们被期望的那样做,另一方面作为回报,他们不会遭受极权国家可能出现的严厉对待。这种基于恐怖行为可能性基础上的默许协议是纳粹统治在诺特海姆成熟起来的重要先决条件。在将城镇中各种机构转变为能够接受的纳粹主义工具的缓慢进程继续进行时,这一条件一直保留着。这一进程考虑得尽可能周密,最好的例子就是学校系统。

    诺特海姆城市政府对小学系统的运营具有广泛的控制权,从决定预算到聘任教师。它对高级中学和女子高中没有这样的控制权,因为这两者由省学校董事会监管。然而,纳粹掌权后,决定因素是地方小组领袖,他不仅控制着诺特海姆城市政府,而且通过国社党对省学校董事会有着很大的影响力。1933年之后,恩斯特·吉尔曼并没有行使这项权利的必要了,因为几乎所有的诺特海姆教师都完全配合他。只有三名教师被免职了:沃格和来自“理想主义者”反对派的芬茨拉夫,一人只是被调动了,另一人则被赶出了城镇;还有一个人是来自高级中学的教师,众所周知他拥护共和制,他也被调离了诺特海姆。 [31]

    不过,国社党不只对开除反对派感兴趣。国社党也关心着将教育争取为对新政权的一种积极支持。根据城镇的官方历史学家于1936年所写的:

    学校的任务不再只是传授知识;紧随其后的就是以国家社会主义愿望培养正在成长中的青年男女的需要,也就是让成年人感知到“社区”的意义并且想要加入社区。因此统一国家的斗争已经变成了教育的基本内容……为了培养人们的强健体魄和坚强意志,让他们能够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民族斗争中对抗敌人:除了常规的提升智力之外,学校还承担了新的任务。 [32]

    将学校转变为新国家的意识形态堡垒的过程几乎是马上就开始了。1933年引入了新的教科书。现有的学校图书馆都被夺走了“堕落的”作品,入藏的书都是赞美民族主义和军事主义的。教师们都要听关于制订需要教授的历史和其他敏感课程的总路线的讲座。关于“种族理论”和日耳曼人史前史的新课程被引入了。针对教师的讲座和“学校课程”一直在继续。在一次接一次的会议中,通常会重申相同的主题。教师们小心翼翼地准确记录下总路线,因为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希特勒青年团会向国社党汇报教师们的所作所为。 [33]

    除了新课程和教授旧课程的新方法,学校还被要求重点强调体育运动和体育课,尤其是射击和“国防体育”。比如,在科学课上,学生们被要求制作滑翔机模型。纳粹的宣传电影得到了更加广泛的使用,教室里都安装着无线广播,这样一来就能听到宣传演讲了。 [34] 可以从天主教小学关于获得新知识的报告中评估出学校生活在多大程度上发生了改变:

    必须有旗帜……每个班级都要挂一张元首的照片……赔款表格和购买的手榴弹……学校图书馆被整改了,此外,还能找到格拉夫·勒克纳的《大海的恶魔》……学校墙上的照片增加了种族的内容,“在四个世纪内的纳粹标志”,基因法律……1914—1918年的世界大战地图就是我们的财产……购买空气步枪……旗杆……滑翔机模型…… [35]

    这一过程包含了所有学校。商业和专业学校都引入了“种族历史”和“政治教育”的课程。即便是为低能者创办的小规模学校也尽可能地灌输其责任。 [36]

    希特勒青年团在所有的转变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1934年,出现了一场让学校体制里的每个学生都加入希特勒青年团或者德国女孩联盟的运动。现存的学校社团都不存在了。但是随着希特勒青年团的地位提升,教师的权威却在很大程度上被削弱了。用前任校长的话说,“几乎不可能进行教学了” [37] 

    尽管有这项运动,但是在纳粹掌权的最初两年,纳粹主义中的某一方面内容却没能进入学校。这就是反犹主义。一位校长回忆起在他学校里的三名犹太学生:“他们在任何方面从未陷入过困境。这些孩子们和其他孩子一起从学校毕业。据我所知,其他孩子从未以任何方式侮辱或者骚扰过他们。” [38] 后来,犹太孩子们开始按部就班地被学校拒之门外,但并不是在早期。实际上,甚至是支持纳粹主义的学生们也和有犹太信仰的其他学生足够团结,以至于他们从不当着后者的面唱《霍斯特·威塞尔之歌》。 [39] 但是在其他方面,学校的孩子们都受到了严格的灌输教育。在诺特海姆,相比其他机构,学校成了更活跃的纳粹主义工具。

    如果说他们在学校取得的成功是鼓励诺特海姆纳粹分子的源泉,那么另一种教育工具——日报却不是这样了。报刊确实都处在严格的控制下;《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和《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都充分地意识到了他们的自由受限。但是在纳粹分子眼里,只有当这些报刊完全归纳粹所有,才能不出问题。

    如上所述,1933年9月6日,恩斯特·吉尔曼在国社党诺特海姆地方小组的一场全体大会上宣布,每个成员都必须订购诺特海姆自己的纳粹报纸《诺特海姆观察家报》。该报很快就利用了这一命令。9月23日,每个纳粹成员都收到了一份来自《诺特海姆观察家报》的信,提醒他们吉尔曼的命令并且通知他们从1933年10月1日起就是该报的订阅者了。一名代理人很快就会正式去确认订单。 [40]

    这是增加纳粹报纸发行量的综合运动的一部分。1934年开始,《诺特海姆观察家报》不用再关心扩大其读者人数了,这项职责落到了纳粹地方组织中的一个专门官员新闻监察官的身上。新闻监察官的一般任务就是监视该区域内的所有报纸,而其特殊和主要任务就是打造纳粹自己的报刊。他被任命为当地纳粹报纸的一名普通记者,报道每一个有新闻价值的事件,“……以便他能够首先把所有的消息告诉我们的媒体……这样一来,那些胖乎乎的市民们就知道我们到处都有耳目,只有这样,这些人才能让自己适应新德国。”而且,这个新闻监察官尽其所能去支持纳粹报刊,削弱非纳粹报刊。他特别要保持非党派报刊的秩序。 [41]

    在诺特海姆,这些基本规则被解读成意味着《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和《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都将会被取缔。然而,随着埃哈特·克诺佩尔为《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写新闻,国社党就很难对该报进行抱怨了。在早期与灾难擦肩而过后,诺佩尔变得特别谨慎小心了。实际上,《诺特海姆最新消息》遵循着纳粹路线,跟随着每次变动。然而,最后诺特海姆的纳粹新闻监察官发现了一些很明显的却没有被其他人注意到的事情。自从《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创刊以来,该报的报头上就有一句口号——“祖国高于党派”。在帝国时期和魏玛共和国时期,这大概是一种无可挑剔的情感表达。然而,在纳粹国家,这是一种叛逆,因为这提出了一种国家和党派是可以区分的异端观念。如果埃哈特·克诺佩尔考虑到这一点的话,他本应该立即舍弃这个会惹麻烦的口号。但报头是每个人都会看却很少有人会注意的内容,直到1933年12月初的某一天,诺特海姆的纳粹新闻监察官才发现。

    《诺特海姆最新消息》立即就被查封了。克诺佩尔和该报的出版商不得不进行最卑微的道歉,他们在幕后运作了很长时间才在10天后获得了重新发行的许可。不用说,报头必须被去掉。国社党认为这种暂时的停刊会成为致命的打击。

    事实上,这给了《诺特海姆最新消息》新生的机会。直到停刊为止,《诺特海姆最新消息》的发行量一直在稳定下降。在该报被查封的时候,订阅者却蜂拥而来。该报的记者认为这是大众对第三帝国不满的第一个迹象。很有可能,只是诺特海姆人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了。在审查制度盛行的年代,只要是《诺特海姆最新消息》被禁止的内容,当然都会成为令人感兴趣的阅读内容。因此,《诺特海姆最新消息》赢回了读者,而且因为其内容写得好而精准,都是第一手新闻,一直保持着订阅量。也许那个记者是对的,诺特海姆人是出于抗议心理来读该报的(这是一个极大的讽刺,因为出版商最不感兴趣的就是成为抵抗的象征),但是不管怎样,此后《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在经济上是有保障的。纳粹分子厌恶地挥舞着他们的双手,而《诺特海姆最新消息》一直容忍,不过都是偶尔遭受骚扰。 [42]

    虽然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愿意忍受《诺特海姆最新消息》,但是他们决定完全根除《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这部分是因为他们厌恶“反动派”,比如该报的所有者和主编威廉·罗尔,还有部分是因为罗尔直接顶撞了纳粹分子。虽然《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已经是在垂死挣扎的报纸了,罗尔还是认为这滞后的发行量是因为纳粹的压力(这当然也是真的)。他甚至直接写信给该区内的新闻监察官,寻求对抗“非法竞争”的帮助。这刺激了《诺特海姆观察家报》,该报在社论中不断攻击罗尔。他被指责丝毫不了解国家社会主义,一直接受犹太人的广告(他确实这样做了),发表关于诺特海姆国社党所作所为的错误报道。他还在一些小问题上受到烦扰。1934年夏天,《诺特海姆观察家报》拒绝和《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进行通常礼貌的交换报纸。罗尔被次要的纳粹人物要求发表直接针对他自己的毁谤性诗歌。他一再被诺特海姆的新闻监察官指责犯有小的过失罪。 [43]

    最终,罗尔开始写信向其朋友求助。附近城镇的一个编辑告诉他《诺特海姆观察家报》的编辑过去曾经犯了盗用公款罪、伪证罪和逃脱债务罪,但是这对《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什么帮助都没有。一位罗尔写信求助的诗人尽他的可能去和纳粹的省党部领袖交涉,但是却被告知《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毫无希望了。 [44]

    因此无论罗尔向谁求助,他都陷入了困境。他自己家里的剩余财产能让他以个人损失来出版《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但是最终发行量骤减到了每次发行都是徒劳的行动。1937年初,他屈服了,以少得可怜的价格将报纸卖给了《诺特海姆最新消息》,签署了不再出版任何东西的协议,并且退休了。不久之后他就死了。他对纳粹掌权确实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对他们的成功,以及他们以武力反对“马克思主义”感到高兴;他完全被他们伤害了。 [45]

    国社党发起的建立自己在报刊方面垄断地位的斗争还是发生了,虽然《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和《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只发表国社党让他们发表的内容,而且是以纳粹分子想让他们发表的方式发表的。任何人哪怕只是温和地批评《诺特海姆观察家报》都会被吉尔曼报复性地威胁。 [46] 从第三帝国的最初期开始,诺特海姆的所有报纸都是宣传纳粹专制的积极和有效的工具。类似地,几乎所有在1933年春天被“一体化”的组织最终都成了纳粹的宣传工具。基本上,在第三帝国最初的几个月,逃脱了“一体化”的一群组织是退伍军人和爱国主义团体。这一疏忽接下来就得到了纠正。1933年11月,“基弗霍伊泽会”的所有前退伍军人和类似组织都被整合入冲锋队的“第二储备队”。因此,他们被置于纳粹纪律的直接约束下,需要参加游行示威,等等。 [47]

    其他服务于纳粹目的的民族主义团体都被有条不紊地推进了。“德国战争墓地保护人民联盟”就是这样。纳粹支持的影响在他们的年筹款中明显地体现出来了,1930年是31马克,1932年是37马克,而1933年当冲锋队帮助进行筹款时是187马克。同样地,“海外领土上的德意志王国联盟”也从一个小团体发展成了重要的团体。这一团体当然是在对外政策中提出纳粹诉求的完美工具。 [48]

    纳粹最主要的努力之一是在诺特海姆开始扩大滑翔机团体。1933年9月,城镇中建造了第二个滑翔机,在献词演讲中,吉尔曼重点强调了滑翔机训练的军事重要性。一个纳粹滑翔机团体建立起来了,还举行了一场特殊的模拟轰炸演示的飞行表演。这是在政府的明确命令下进行的,不过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表现出了一些主动性。诺特海姆参议院提供了近400马克的资金援助。 [49]

    同时,滑翔机和空军力量得到了加强,国社党没有忘记促进民防。1933年9月,诺特海姆创立了由纳粹领导的防空协会,城镇中的所有学校、俱乐部和报纸都被并入其中了。城镇被划分为四个区域,为民防目的而组织起来。到11月为止,第一批课程中有250人参加了讲座。必须出席。民防学校于1934年5月正式改组,有11名教师。认为即将出现战争是纳粹统治不变的内容。 [50]

    另一个用于宣传并最终被国社党吞并的机构是钢盔团。这个组织在第三帝国作为纳粹分子的伙伴而开启了其事业。不过,纳粹分子决定控制住这个组织,因为它代表着一种独立的大众组织,而这一组织可能是持异议者的潜在聚集地。整个1933年8月,诺特海姆钢盔团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让国社党确认其忠诚和友善。为此,他们还举办了一场特殊的“友谊晚会”,喝了很多酒,跳了很多舞。9月,根据决定,钢盔团被冲锋队统一,也就是说被吸收了。实际的仪式变成了国社党的宣传资源,有旗帜、乐队和某种不自然的节日气氛。这一进程被拖进了10月,之后钢盔团就完全不存在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只是为了宣传目的才会被偶尔提及。通过将钢盔团并入冲锋队,该组织成为竞争团体的危险被排除了;而且,更多的诺特海姆人被直接置于纳粹纪律的管束下。但与此同时,存在这一组织中的公共精神和热情被破坏了。 [51]

    简而言之,在诺特海姆,成熟的独裁结构不仅是难以改变且专制的,而且失去了自发性。恐怖体系唤起了回应,但是这种回应缺乏内在热情。宣传逐渐变成一种程序。纳粹分子成功地在某些领域刺激了真正的热情,在这些领域内,诺特海姆人通常能够感受到热情,比如,市民自豪感方面。

    伤害人际关系的一个后果甚至很有可能是犯罪率的上升。从1933年至1935年之间的警方数据证明各种类型的犯罪都有所上升。如下表格给出的数据: [52]

    涉及盗窃和诈骗的犯罪的增长尤其明显: [53]

    虽然增长得相当多,但是整体数量仍旧很少。人们几乎不能说诺特海姆的犯罪浪潮是对独裁政体建立的回应。不管怎么说,这些数据是具有暗示性的,和恩斯特·吉尔曼在1934年春天给学校和青年人管理机构的那封有点儿疑惑的信一样,信上抗议孩子们最近在城镇公园中恶意破坏灌木(甚至烧毁常青树)。 [54] 毫无疑问,吉尔曼对涉及很多纳粹党成员的盗用公款罪案例也颇为疑惑,这些成员后来都被开除了。其他案例中,涉及一位诺特海姆纳粹时事通讯的前任编辑和城镇中的一位冲锋队领导,这两人都盗用了党派的资金。 [55] 因盗用公款罪而被开除的人中还有些是市政府获得新委任的纳粹分子,他们一上任就立即把手伸向了所控制的公共基金。 [56] 吉尔曼进一步发现只有使用威胁开除出党的手段才能让其他党派成员接受甚至是很小的成员责任。 [57] 腐败和缺乏责任感的证据并不确凿,但这却暗示纳粹分子逐渐发现了建立一个无法无天的政权和强迫人们过上一种被迫伪善的生活的后果。

    1933年以后,诺特海姆的所有现象都必须置于时代背景下。这一背景的主要特征是信任的普遍崩溃以及迄今为止团结一致的社会组织的破坏和颠覆。个人的反应通常是回避,有时也会挑衅。这两种反应对独裁统治都是有帮助的:回避会消除对新体系的威胁;挑衅可以被利用来对抗政权内部或者外部的敌人。但是国社党承诺的内部团结却没有出现。第三帝国并没有创造理想的人民—社区,而是开启了一个欺诈、不信任以及进步精神衰退的时代。

    十八 伟大的理由(1933年,夏—1935年年初,冬)

    你听见人们说:“现在,我们又获得了工作;现在,我们又能买东西了。” ——一个诺特海姆商人

    到1935年为止,诺特海姆已经解决了所有大萧条的表面现象。那年夏天来到城镇的游客会对其所见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如果他三年前来过的话,他一定会进行比较。城市建设蓬勃发展;没有失业者;工作和目的性主导了所有场合。而且,城市毫无疑问地看起来更好了。有了新的统一的园区体系,旧城镇中的房子都被重新粉刷和修整了,街道更加干净了。游客们来诺特海姆甚至可能是因为新成立的、充满活力的旅游办事处想方设法地将他们吸引到了这个山谷中的小而迷人的城镇。所有这些特色都要归功于纳粹分子,很大程度上还要归功于城镇中的纳粹领袖恩斯特·吉尔曼的想象力和活力。经济复兴是诺特海姆国社党最伟大而可靠的宣传要点。这也是独裁统治的主要理由,这样一来,吉尔曼就可以辩称通过全镇的团结一致,并且由于将市政府变成了个人独裁主义的工具,才实现了经济复兴。

    对于城市官僚体制来说,新体制影响的最大教训就是托马斯·加兰的个人命运。加兰是市政府第二高职位的管理人员,纳粹分子掌权时,他一直受到骚扰,这些骚扰只能证明恩斯特·吉尔曼在诺特海姆内真的有无限制的权力。这并不是加兰的政治主张的结果,而只是因为他代表着独立思考。

    加兰是一个民主党人,但是他在政治态度上是如此沉默寡言,以至于每个人都将他视为非政治派别的公务员。吉尔曼讨厌加兰的表面原因是加兰和市长彼得斯关系亲近,而彼得斯又是吉尔曼的竞争对手。因此,吉尔曼和加兰的宿怨只能解释为吉尔曼个人态度的表现,不过他偶尔会援引模糊的“政治担忧”。 [1]

    整个1933年夏天,加兰被有条不紊地剥夺了附属职位。1933年8月,他被彻底赶出城市政府,而他的位置被给予了他的对手。之后就开始长期不和。无论托马斯·加兰想找什么工作,他都会因为恩斯特·吉尔曼的个人干扰而被拒绝。吉尔曼让大家都知道加兰有两项选择:他离开诺特海姆并且亏本卖掉房子,或者在奥古斯特·乌德负责的工程项目中做挖沟工人。

    为了避免选其中的任何一项,这位前任市总督察被迫在附近城镇找了一份在铁路车站做报贩的工作。最终,诺特海姆军队的到来将他从这种不安定的状态中解救出来了。军队不受吉尔曼的控制,因此加兰在军队中找到了作为文职雇员的体面工作。虽然接下来五年,恩斯特·吉尔曼每年都努力想让托马斯·加兰因安全威胁而被解雇,但是军队坚定地反抗了他。 [2]

    尽管吉尔曼进行的彻底铲除托马斯·加兰的行动未能取得成功,但是也足以证明其有权力将城市政府中的其他成员完全变成他的工具。1935年,吉尔曼要求城市雇员不仅要按照他的命令来完成日常工作,而且他们要完全听命于国社党。 [3] 在最大程度上,诺特海姆的政府成了吉尔曼意志的表达。

    恩斯特·吉尔曼的专制地位只有两方面的制约:给予他权力的国社党和选举他的城市议会。只要吉尔曼能够依靠纳粹党高层的支持,他就能控制纳粹组织,当然还有城市议会。到1933年夏末,在国社党的诺特海姆地方小组中明显出现了反对他的力量,而吉尔曼确实得到了纳粹党高层的支持。当1933年12月,纳粹党全国总部拒绝了持异议者的最后诉求时,这一点再次得到了明证。 [4]

    9月,吉尔曼采取措施铲除了诺特海姆城市议会中反对他的人。1933年9月21日,在议会的公共会议上,头等大事就是对当时的议长沃格(纳粹教师,“理想主义反对派”的领袖之一)投“不信任票”。沃格徒劳地寻求原因,之后又试图和议会中的每个成员谈话。他们都拒绝和他谈话,除了离开会议室,他没有其他选择了。同一场会议中宣布了不会再举行城市议会的会议了,取而代之的是由城市议会中的四名成员组成的委员会会私下里和参议院召开会议。 [5] 这种“四人委员会”的临时安排一直持续到1935年1月30日,当时德国新的城市统一法规将这一形式合法化了。

    新的法规(其中的某些部分早在1925年就在讨论了)将所有的权力和责任都交给了市长。他可以得到顾问委员会的建议和帮助。这些机构完全隶属于他,并且绝不会限制他的权力。因此,恩斯特·吉尔曼成了诺特海姆唯一的专制统治者。 [6]

    吉尔曼对城市政府的绝对控制当然不是他用于积极解决城镇经济问题的唯一武器。通过其作为国社党地方小组领袖的地位,他能够控制诺特海姆各种各样的经济组织,在“一体化”过程中将这些组织纳入纳粹控制下。1933年,这些不同的组织基本上都被用于宣传目的。因此,用于取代自由工会而创建的德国工人阵线将其活动限制于举行群众集会和招募成员。工匠联盟举行展览、示威和游行。零售商一星期进行一次募捐,很多文章、广告和社论都赞扬其所发挥的作用。 [7] 而这些活动大概也就是在心理上让人高兴,对于结束大萧条的实际作用很小。

    经济团体“一体化”对纳粹分子来说真正有用的地方在于为它们提供了让诺特海姆的经济脱离大萧条的控制杆。国社党是如何提议这样做的,在1933年秋天变得明显了。夏天的时候,城镇通过种公共工程项目解决了失业问题。然而,对纳粹分子而言,这明显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真正要做的是将这些失业者整合入常规经济中。纳粹分子似乎认为如果德国的每个人都尽职尽责,就可以实现了。如果消费者买东西,雇主招人,大萧条就会消失。因此,经济问题被视为可通过组织和宣传来解决,而这是国社党擅长的领域。

    这一进程开始于1933年10月5日。那一天,所有的雇主,无论公私,和所有团体的代表在城镇中的一家宾馆开会。市政府列出了诺特海姆能雇用工人的所有人员的总名单,经过三重核查以确保没有遗漏任何人。恩斯特·吉尔曼在这一场合的演讲中告诉聚集起来的商人们,现在是他们不得不尽职尽责的时候了。政府暂时雇用了失业者,而且手头上有贷款和津贴。现在私营经济部门必须开始雇人了。诺特海姆城市啤酒厂以雇用四名新人的方式竖立了榜样。制糖厂已经同意保持其正常运转,有四轮交替。几天后,每个雇主都会被拜访并且被要求在其状况允许的情况下雇用尽可能多的新人。这一演讲没有得到及时的回应。之后,只有少数人站起来发表评论。有个人建议政府应该采取行动,坚决抵制非法工匠。还有个人号召雇主们优先雇用资深的纳粹成员。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商人起身保证会雇用一个新工人。 [8]

    接下来几天,人们几乎没公开做什么能实现吉尔曼演讲中所阐发目标的工作。有广告号召人们多买东西、多存钱并且只光顾有合法执照的工匠。但是10月末,公共工程项目仍旧雇用了340人。 [9] 这种情况一直相当稳定地持续到1933—1934年冬天。

    春天,国社党开始认真地行动起来。新的努力被称为“工作的战斗”。开始的日期是1934年3月21日,这是“国家复兴日”的第一次纪念日(当时希特勒和兴登堡在波茨坦的驻军教堂举行了庆祝仪式)。

    但是在诺特海姆,宣传努力是在这个日期的三周前就开始了。2月末,所有的公务员和社团、行会领导都收到了信,号召他们到“1910年代圆顶”参加群众集会。吉尔曼对他们所说的就是在整个大区所说的同一件事情,因为纳粹大区宣传部向诺特海姆递送了一份关于演讲材料、内容和展示方式的完整大纲。不管怎样,吉尔曼的演讲很精彩:强有力、令人信服并且鼓舞人心,带有一种有益的目的性的味道。信息很简单。每个诺特海姆人都必须消费、雇用、借贷、消遣,让经济之轮运转起来。雇主被告知要提高薪水并且雇用新人。如果他们不做,国家也会强迫他们。房屋主人被要求现在就进行房屋修整,当时的贷款利率低。简而言之,演讲混杂了威胁和甜言蜜语。给诺特海姆人留下的清晰印象就是:经济会复兴,人们会变得富裕和快乐——要不然还能怎样呢! [10]

    群众集会之后一周紧接着另一场雇主、工匠大师和公务员们的小型集会。参与的人就是去年夏天听过吉尔曼演讲的同一批人。但是这次气氛完全不同。首先,吉尔曼不再在集会上谈论了;取而代之的是进行广泛的讨论。其次,房间里的每个人实际上都相信经济复兴正在进行中。最好的报告都来自建筑工程的那些人。油漆匠行会报告说一年前只有15名学徒,现在有40名。木匠行会报告说自1月以来有20名新学徒。对于那些令人沮丧的报告,吉尔曼也会说积极的内容。鞋匠行会对竞争表示不满;吉尔曼承诺纳粹福利组织会在诺特海姆订做500双鞋。食品杂货店抱怨来自消费者合作社的竞争;吉尔曼承诺这个组织“不会和我们永远在一起”。面包师们没看到这种情况有所改善;吉尔曼发誓改善会在几周后到来。但是出席的大多数人都知道整个冬天,新政府一直在试图提供帮助。裁缝行会报告说因为突然需要制服,他们雇用了18名新学徒。零售商的领头人报告说1933年的营业额比1932年增加了11%,而且现在仍旧在增长中。他承诺商人们会雇用新人:“你们听到人们说:‘现在,我们又获得了工作;现在,我们又能买东西了。’我想说就纳粹德国的人民福利而言,他们已经为零售商做了很多了。” [11]

    在最初的讨论之后,吉尔曼做了总结发言。他承诺会抨击合法竞争。他确认纳粹主义致力于可观利润的概念。但是他也发誓会打击任何想要削减薪水,攒钱而不投资,以及加班工作的人。他设定了合理的目标:本月内新增16名新学徒,为忘记职业技能的人提供再教育课程。之后就是整个会议最令人愉悦的时刻。吉尔曼宣布政府将会拿出很多资金。这些资金应该花费在哪些方面?令人钟爱的计划层出不穷。旧梦想再次被提及。会议在热情洋溢和一系列计划讨论中结束。毫无疑问,至少在心理上,大萧条结束了。 [12]

    这种情绪持续了下来。几天后,《诺特海姆最新消息》上刊登了一则简短但是华丽的广告:“谁还没有工作?立即报告……给市政厅。”3月15日,在“1910年代圆顶”召开了一次全县大会,其中的演讲概括了“为工作而战”,发表了鼓舞士气的讲话,等等。3月21日,官方宣布“战斗”开始。检阅、游行、乐队、旗帜、希特勒的广播演讲——所有的纳粹装饰都使之成了一次令人难忘的事件。 [13] 但是,对诺特海姆意义最重大的就是一系列新工程项目的奠基典礼。

    实际上,虽然进行了各种讨论和宣传,但是大萧条并不是因为每个诺特海姆人都尽职尽责而被击败。与此相反,打败大萧条的重要工具是公共工程项目和以政府注资为基础的建筑业的蓬勃发展。同一周,恩斯特·吉尔曼和诺特海姆的商人举行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讨论,他写信给城市工程师,详细概括了1934年的一系列新的工程项目。因为这些项目的大部分资金来自中央政府,城镇就没有资金再支付同等数量失业者的救济金了。 [14] 许多进行中的工程项目并没那么引人瞩目。其中包括城镇所拥有的森林、修复现存园林系统和修复道路的工作。但是有一项工程改变了整个城镇的面貌。这就是“公园环”。环绕着这座中世纪内城的是一系列可追溯到诺特海姆独立年代的防御工程。到1933年,墙体都剥落了,壕沟都被填满了,反投射的土堆都被小菜园覆盖了。现在,根据公共工程计划,这都要重建。旧城墙能修复的地方就修复,其他地方则夷为平地。壕沟变成了一些小的天鹅池。其余地方变成了令人愉快的公园,有草地、花园和操场。结果,诺特海姆的园林系统规模扩大了两倍,城镇给人一种愉悦和独特的感觉。11 000多个工作日创造了这个“绿化带”。 [15]

    诺特海姆在其他方面也变得更吸引人了。位于诺特海姆上方树林间的两个城镇所有的酒吧都被修复和改造了,还铺设了通向这里的新道路。城镇中破败的地方都被清理和翻新了。按照博物馆馆长的指导,诺特海姆旧城区的房屋都被重新粉刷了,这样一来,他们再次突出了中世纪的半木材架构成果。这项工程的大部分工作都是由城镇自己的失业者完成的,但还有很多工作是由“劳动服务”完成的。这一组织最初是自愿性组织,但是很快就变成了强制参加。它非常适合以将人们赶出劳动市场的方式来带动经济疲软。因此,当诺特海姆制糖厂在1933年结束其季节性精炼时,该厂的300名临时工人中大部分都被吸收入了“劳动服务”中。整个1933年,“劳动服务”承担了很多随机项目,从修建足球场和射击场到在城镇的森林中修路。然而,1934年开始,他们贡献出了全部精力用于创造城镇中的新资产。这就是一座露天剧场,建立在诺特海姆森林中的自然斜坡上。

    其最初被设想为纳粹典礼的会场,开始被称为“事务广场”(Thingplatz,这是来自古条顿语的词汇,用于指部落集会的地点),后来更意味深长的是,被称为“圣所”(Weihstaette)。其建造好之后,在旁观者看来确实差不多创造出了一种神圣的感觉,因为它戏剧性地融入了古老而宏伟的橡树自然环境中。在其于1936年6月7日举行落成典礼之前,差不多花费了23 000个工作日才建造成了这座“圣所”。当然,比起纳粹典礼,这里更常被用作剧院,仅仅1936年就吸引了6万名游客来诺特海姆。而且,吉尔曼还将其交由纳粹战争受害者协会管理,由此使得诺特海姆成了全国总部和召开大会的城镇。这为城镇带来了很多资金。诺特海姆人对“圣所”的建造非常高兴,尽管纳粹的行动一如既往地存在错误:纳粹以非常优惠的价格从恩斯特·吉尔曼最不受欢迎的密友——参议员奥古斯特·乌德那里购买了建造用地。 [16]

    “劳动服务”也涉及治疗大萧条的另一个主要因素中:建筑业的蓬勃发展。由于旧军营营房被征用,有75个原本住在那里的“流浪”家庭必须被重新安置。为这些流离失所者找住房的问题使诺特海姆的住房短缺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城镇在陷入大萧条时,已经有住房短缺问题了,而大萧条的进程又使这一情况恶化了。从1930年开始到1933年结束,诺特海姆的人口净增长差不多为400人。同时,建筑业严重滞后。因此,建筑业蓬勃发展的形势已经成熟,只要资金到位就可以。 [17]

    希特勒政府采取的首批措施之一就是确保有可用资金。到1933年11月为止,诺特海姆为建设所筹备的资金差不多有20万马克,而且还有更多的资金即将到位。这些资金是在特别有利的情况下通过援助和贷款获得的。比如,对于公寓的修理或分配,国家会支付20%的花费并且以六年4%的利率借贷剩下的部分。类似的条款也适用于新的建筑业。在这些吸引人的安排下,1934年3月为止针对728项工作分配了超过63 000马克。到1936年为止,有超过1 300份申请,共获批175 000马克。另有政府为支持新的建筑业而提供121 000马克。1934年春天,资金再次增加了,因为军队返回旧军营,政府必须为之前在那里办公的机构建立新的大楼,还得为“劳动服务”建立新的营房。简而言之,到1934年春天为止,所有为诺特海姆建筑业蓬勃发展的条件都具备了。 [18]

    这种情况因恩斯特·吉尔曼所采取的行动而更加有利了。对于他不能找到足够多的房子来安置军营营房的“流离失所者”,他感到相当得窘迫。这迫使他将他们安置在了旧有轨电车里,对城镇而言,这在很多方面都是不受欢迎的。而且,许多诺特海姆房东对他请求为这些人提供住房的答复是提高租金,这令他非常沮丧。综上所有原因,吉尔曼力图加速诺特海姆的房屋建设。通过“一体化”的方式,他已经控制住了“公共利益建筑俱乐部”,该组织现在被迫要加快建设速度。为了增补这一组织,吉尔曼建立了一个诺特海姆房屋建筑公司,以他自己为负责人。城市财政部被要求拿出10万马克作为启动资金,88名小商人被诱导着又买了价值53 500马克的股份(并且被诱导着选举了全由纳粹分子组成的董事会),其中主要是建筑业的小商人,城市储蓄银行为他们购买股份提供了贷款。 [19]

    因此,该组织也被要求立即推进建筑业的蓬勃发展。虽然是从1933年夏天开始的,但是直到1934年春天才获得足够的动力,建筑业的旋风席卷了诺特海姆。至1934年年末,建立了85间新房子,共126个房间;另在现存的建筑物中增加了100个新房间;修复了超过1 200间。在这种努力下,城镇的经济问题消失了。1934—1935年的那个冬天,公共工程依旧在继续,但只是完成了已经开始的项目。1936年,诺特海姆不得不引进建筑工人。 [20]

    上述列出的建筑数据不包括国社党视为其建筑计划的展示品——位于诺特海姆北部边缘的48栋新的“流离失所者”的房子。虽然纳粹分子对此负全责,计划、资金和所有其他的准备工作在第三帝国建立时已经准备好了。实际上,移居项目并不是开始于1932年的主要原因是纳粹分子曾经阻拦过。1933年8月16日,伴随着盛大的仪式,该项目的前24栋房子开始动工。因为造的是这些简单的房子,以及这个项目也成为公共工程项目的一部分,第一批房屋就在11月初完成了。在“为工作而战”开始的那天,第二批“移居”项目的24栋房子就破土动工了。到1934年秋天,这些房子也完成了。因此,这些房屋就被通称为“纳粹移居点”。 [21] 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的:只有能证明其是拥有雅利安血统的人,在纳粹组织中是成员以及地方小组的资助者,才能在新的移居点购买房子。 [22]

    既然诺特海姆大萧条的终结是靠着工程项目和建筑业的蓬勃发展,那么所有的宣传、讨论和“为工作而战”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呢?看起来明显的是,当时这被视为战胜城镇经济困难的重要部分。虽然其直接的经济贡献是最小的,其在精神上的贡献却是决定性的。这使城镇中人相信大萧条结束了,也使他们相信他们是在纳粹领导下结束了大萧条。无论是不是故意的,纳粹分子都利用了“人们相信发生了什么有时比实际发生了什么更加重要”这一事实。

    除了战胜大萧条之外,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还以“他们也解决了包括饥饿、必需品和其他贫困方面的经济危机的副作用”这一事实为资本。为了缓和痛苦,他们提出了两个概念,这两个概念结果都很受欢迎。第一个是每个人都应该提供帮助;第二个是作出贡献并不是慈善,而是对陷入并不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局面的德国同胞的一种应尽的义务。这种在社会改良方面的努力是国社党所做的最接近推进他们所承诺的人民—社区的努力。

    纳粹福利工作的主要手段是纳粹人民福利协会(NSV)。和其他纳粹次级组织的情况一样,纳粹人民福利协会的主要人员都来自纳粹队伍本身:党派成员确实被要求加入。但是许多诺特海姆人,包括那些并没有加入国社党或者任何其他纳粹次级组织的人,发现自己愿意加入纳粹人民福利协会,因为该协会的工作看起来是与政治无关的并且是有益的。 [23] 纳粹人民福利协会也能利用各种各样的俱乐部、协会以及其他经由“一体化”而归入纳粹领导的组织。和在经济动力与宣传努力中的情况一样,纳粹分子因此能利用全部的社交机制来作为撬动全部群众的杠杆。

    纳粹人民福利协会于1933年9月开始了第一个项目,即“冬季救济”。这项特别的运动被称为“对抗饥饿和寒冷的斗争”,以一系列的群众集会作为开端。在新闻广告中,诺特海姆人被要求付出很多。“奉献”是关键词;那些最慷慨捐赠的人都被许诺会将他们的名字写入一本名为“诺特海姆奉献册”的特别荣誉册中。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这场运动再次证明纳粹倾向于彻底性。一份名单列出了城镇中所有商人,每个人都被期待进行捐赠。商人们也被告知“会仔细审查名单上的人,捐赠太少的人将会被抵制”。到10月中旬,为了进行密集的募捐,城镇被划分成了六块区域。在募捐过程中,所有俱乐部和其他社会组织都被给出了目标金额,并且要求其成员们负起相应的责任。慈善晚会也没有被忽视。一场惯例的“娱乐晚会”入场费是30芬尼,所有的收益都会转入“对抗饥饿和寒冷的斗争”。希特勒青年团都被安排进行特殊的街头募捐。最后,每个公共地方都被放置了募捐罐,尤其是收集小硬币。这些地方都张贴了标语“赢得了芬尼,斗争就会获胜”。

    但是最精彩的策略是“炖煮星期天”。其想法就是在选定的星期天(通常是一个月一次),德国的每个人都吃炖煮的菜而不是他们的常规餐,之后将成本上的差额捐赠给纳粹人民福利协会。炖煮菜提供给餐馆、家庭和德国的每个地方。这种方式就证明了“即便是我们中有人忍受着极少的痛苦,所有的德国人都准备着一起承受痛苦”。这些措施带来了大量的资金。“炖煮星期天”通常所获得的募捐总额超过1 200马克,到1934年1月为止,只是芬尼罐里的钱就达到了342马克。但是就纳粹而言,纳粹人民福利协会作为宣传措施的功能是更为重要的。通过这种方式,每个德国人都认为他们帮助缓解了大萧条引起的灾难。纳粹所推行的“团结”再次被证明是有益的。 [24]

    纳粹分子也努力在其他方面展现他们政府的社交方向。因此1933年圣诞节,在市集广场上放了一棵圣诞树,“这样一来,诺特海姆的每个人都能分享了”。很多文章再次指责使用“善良的夫人”这一措辞,也就是反对等级差别。 [25] 绝大多数诺特海姆人都支持这些想法。他们关注着在魏玛共和国时期让城镇严重分裂的阶级划分,他们认为纳粹分子正在通过抨击外在的阶级机构来对此采取行动。他们对“国家团结”的可能性非常激动,即便这是一种纳粹主义强加的如此肤浅的团结。 [26]

    纳粹对诺特海姆经济的贡献并不是以抗击大萧条的措施为终结的。恩斯特·吉尔曼认为应该以促进旅游业发展的方式来做更多能帮助城镇的事情。工程项目的影响之一就是使诺特海姆成了一个更愉快的观光地,在解释修理城镇森林小路和诺特海姆树林中两间城镇所有酒吧的原因时,经常这样提及。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吉尔曼才安排在城镇中引人注意的建筑物和其他合适的地点挂上了60个“历史匾额”。 [27] 1934年初,一场吸引游客的积极运动开始了,当时吉尔曼将两个现存的俱乐部,即“游客俱乐部”和“改善协会”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新的“促进旅游业俱乐部”。在接下来的集会中,按照通常的方式,该俱乐部的成员增加到了大约500人。在大城市报纸和小册子中赞扬诺特海姆优美景点的广告很快就开始给城镇带来游客了。在以后的几年里,这给城镇增加了很多收入。 [28]

    对诺特海姆经济更为重要的是军队对鲁默河以北旧军营的再次占用。这是一项深得恩斯特·吉尔曼之心的计划,主要由他积极推动。1934年初,吉尔曼决定开始和军队协商,并且准备从城市基金中拿出5万马克,用于为军队购买额外的土地。军队也愿意,于是在1934年4月签订了合同。合同的重点是军队同意以285 000马克从诺特海姆购买军营。这对诺特海姆来说是一个损失,尤其是因为军队还要求将城镇的泳池(位于军营附近的土地上)加到交易中。当市民们得知城镇即将失去他们的游泳池时,他们进行了激烈的抗议,吉尔曼不得不以威胁进行镇压。考虑到诺特海姆先前为军营和游泳池付的钱,城镇在这场交易中损失了近235万马克。

    但是,军队给出了更多的补偿。首先,到1937年为止,军队在新建大楼和修复方面的花费已经超过了200万马克,其中大部分的资金都给了诺特海姆的承包商和工人。其次,中央政府必须建造新大楼,用以容纳迄今为止在军营中办公的各种不同的办事处。迫使另外的100多人搬出“流离失所者”公寓也帮助刺激了建筑业发展,尤其是因为军队为新公寓提供资金。 [29] 最重要的是,诺特海姆的经济收益只是来自新增加的1 000名消费者,而这些消费者并不会成为劳动市场的负担。士兵们在城镇中花钱,他们的亲戚来看他们,更重要的是,军需部和当地商人签订了粮食和其他物资的合同。从各个角度来看,军队的移驻是纳粹分子主导的一流经济政变。 [30]

    军队的到来自然会对诺特海姆产生其他影响。士兵们必须小心谨慎,直到1935年为止(当时希特勒向全世界宣布他不服从《凡尔赛条约》中的军事条款)所有的行动都必须伪装,城镇中人很快就知道了旧军营中驻扎着一支部队。如前希特勒时代所表现出的一样,就诺特海姆人对军事的极大热爱来看,完全想象得到军队的到来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而且,正如托马斯·加兰的个人经历所证实的,军队成了一些诺特海姆人的避难所。在那里,他们不会受到吉尔曼怒火的影响。因为军队中的许多军官都不认同纳粹主义,所以“理想主义反对派”和军队之间很快就发展出了很好的感情。因此,军队使得许多诺特海姆人更容易接受第三帝国了。 [31]

    总而言之,在城镇人的眼中,纳粹分子在经济领域的行动确实对改变人们有关纳粹主义的印象以及证明纳粹主义的正当性具有重大的作用。那些有时间并且愿意评定纳粹主义本质的人,在1935年时建立起了一个平衡表。一方面,纳粹主义明显终结了大萧条,开启了经济复兴,美化了城镇,提供了有活力、有效率的领导,并且增加了诺特海姆的经济资产。另一方面,纳粹主义损害并且管制社交生活,引入了恐怖行动体制和极权体制,攻击教会,强迫诺特海姆人加入沉闷而固定的宣传活动,并且将城镇的命运与恩斯特·吉尔曼的个人妄想、可疑性格绑定在一起。很明显,这种平衡并不能将其分解成一个简单的等式。

    到1935年,大部分诺特海姆人再次对纳粹主义缺乏信心。很难说自由选举的结果会是什么。在大部分诺特海姆人看来,坏的结果很可能超过好的。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很可能会投票支持结束或者改变纳粹政体。但是1935年之前,这一决定已经固定下来了。

    既然纳粹主义创造了复兴的奇迹,诺特海姆人怎么能转而反对它呢?首先,人类的感激之情是短暂的,许多城镇人很快就将经济复兴视为正常的并且将他们的担忧转到了其他事务上。其次,经济复兴在利益上是不均衡的。建筑交易的获益不成比例,但是小零售商只从灾难的边缘退回了一点儿。从长远来看,他们的趋势还是消亡;纳粹政体并没有废除20世纪的经济学。除此以外,正如更早些时候的情况一样,大萧条并没有真正地伤害诺特海姆的中产阶级;经济问题并没有使他们不安,因为他们主要是担忧政治和社会。对于中产阶级而言,纳粹的伟大工作是破坏了左翼。一旦完成了这项工作,纳粹分子就不再像他们曾经表现的那样必要了。

    尽管直到1933年,诺特海姆周围的农业社区一直坚定地支持纳粹分子,但是他们很快就对政府的行动幻灭了。纳粹对农业的严格控制压迫着农民,纳粹建筑项目吸引走了雇工,这种人员流失给农民带来了负担。农民的不满很快传达到了诺特海姆人那里,因为城镇是农村商业的中心。因此,国社党在两个主要团体,即城市中产阶级和农民中的力量被削弱了,而这两个团体在其掌权前就一直支持着他们。

    但是,比起经济问题更重要的是,诺特海姆人已经逐渐发现了专制独裁所带来的影响:它破坏了社交生活,它无处不在的威胁,它变化无常,它贪求无厌。最重要的是,几乎令城镇中所有人都幻灭的是纳粹分子抨击有组织的宗教信仰(正如我们将要讲到的那样)。在第三帝国建立之前,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进行运动时都将自己伪装成虔诚的基督教教徒,以至于他们掌权之后突然发生转变时看起来就像是对庄严承诺的粗鲁背叛。当然,确实是这样。这是一种权力自大的举措,恩斯特·吉尔曼就认为他可以在不失去其下属忠心的情况下违背他们的基本价值观。

    而且,传统的政治态度渐渐消亡了。1935年春天,包括诺特海姆在内地区的纳粹副省长写了一份关于民众态度的特别报告。他总结说,绝大多数人仍旧支持我们,但是还有些问题点。比如,工人们依旧反对政府。1935年五一劳动节庆祝活动中,诺特海姆县的某些工人对元首的广播讲话作出了诋毁性的评论,以至于他们立刻被送入了集中营。当然,工人们一直都反对纳粹。在政治光谱的另一端,诺特海姆的前钢盔团成员不再说“希特勒万岁”,而是招摇地以“您好”来互相问候彼此。他们谨慎地讨论着改变内阁,甚至是建立“第四共和国”的必要性。知识分子也转向了反纳粹。至于新教教徒,他们对政府反教会运动感到失望,以至于他们公开号召反纳粹的军队独裁。“有些人公开说俄国的情况适用于德国。”当然天主教教徒也反纳粹,不过有所保留。这样事实上几乎涵盖了社会中所有的要素在内,他重申了自己最初的观点:民众仍旧是支持我们的。 [32]

    这位特别的纳粹官员是一位长期狂热的党派成员,他的失望很可能被归因于一开始就过高的不满足的期望。 [33] 但是在这种评估中,盖世太保可能更加冷淡。1935年年底,两份盖世太保针对诺特海姆地区的报告有相似的失望。前共产主义者,尤其是在诺特海姆的共产主义者虽然不断地被逮捕,但他们一直在积极地反对政府,甚至还和持异议的纳粹分子建立起联系。前社会民主党成员一直通过口耳相传的宣传破坏政权。纳粹党自己的成员,或者至少是“老战士”,对该党失去了其“真正的精神”感到非常不满。普通人希望进行清洗,以驱逐那些声名狼藉的成员。许多人都注意到了军队军官表现出的蔑视该党的态度。 [34]

    盖世太保下个月的报告甚至是更令人失望的。新教教徒正在秘密地流传反纳粹作品;天主教教会正在有组织地并且持续地试图让其追随者反纳粹。工人地下组织招募下层阶级的时机成熟了。前社会民主党人聚集到一起,共同加强对政权的反对。人们仍旧在犹太商店里购物。之前的保守派厌烦了纳粹党,一直寻求与军队军官进行联系。父母都变得反对希特勒青年团。旧纳粹分子都觉得他们被忽视了,而新成员一直抱怨该党对他们的所求太多了。 [35]

    因此,1935年时有很多对第三帝国不满的因素——各种各样不同的原因,几乎和可辨认的群体一样多,这也是不太可能将不满变成任何有组织反对或者团结一致针对国社党的主要原因之一。纳粹分子能够掌权首先是因为人们分裂了,他们仍然能够掌权至少部分是因为人们仍旧分裂。纳粹革命的结果,尤其是“一体化”,使得人们一直分裂,而盖世太保会迅速地处理任何公开表达的反对意见。正如一系列事件所表明的,第三帝国根基稳固,只有外国军队才能推翻希特勒的独裁统治。但是那并不意味着诺特海姆人喜欢纳粹分子。这只意味着到1935年为止,无论诺特海姆人对纳粹分子有什么看法,他们能够做的事情都非常少。

    十九 第三帝国的生活(1935—1945年)

    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许多党派成员,还有某些群众,对正式的党的措施和集会明显缺乏兴趣…… ——纳粹党的诺特海姆地方小组递交给小组I和小组II的所有片区管理人的备忘录(绝对机密),1936年9月28日 [1]

    诺特海姆从1935年到1945年之间的历史有一种奇怪的静态特征。到1935年为止,纳粹党已经无可争议地控制了整个城镇,但却失去了有活力的动力,其领导人也不再确定他们拥有民众,甚至是其成员的支持了。因此,他们开始谨慎行动,除了在那些独裁规则已经建立并且为人所接受的地方之外:俱乐部必须服从党派,党派成员和城市雇员必须听从党派安排,城镇中人必须在选定的场合里对政权展现出公开的热情,不允许表达敌意。但除此以外,纳粹领导人基本上成了管理者,城镇中人成了消极接受的对象。在成熟的第三帝国中所缺少的就是变革的热情、狂热、活力以及有雄心壮志的目标。就领导者和城镇人而言,明显的是和睦团结使得日常生活可忍受了。当战争于1939年到来时,城镇坚忍地渡过了难关,遭受了轰炸,经受了儿子和父亲的死亡,并且不英勇地投降了。

    导致纳粹分子动态减少的一个因素是地方领袖变得富有和放松了。曾经在1932年穷得身无分文的县领袖施泰内克在1933年3月开始领取薪水了(当时新成员大量涌入,使该党的金库令人难以置信地膨胀起来),并且薪水是很可观的:每月810马克。因此,他致力于庆祝活动、喝酒和监管旧大楼的修复活动。 [2] 他将诺特海姆县实际的行政管理权交给了像瓦尔特·巴尔德奥夫这样的下属以及其他冷静可观的专业人士,巴尔德奥夫是一个50多岁的温文尔雅的职员,在希特勒被任命为总理之后两个月加入了国社党。 [3]

    甚至是可怕的恩斯特·吉尔曼在第三帝国时期也变得放松了。1934年3月后,他担任了12年诺特海姆的市长,薪水是每月880马克。 [4] 当1935年1月新的市政法规实施时,市长吉尔曼在法律上不会对诺特海姆的任何人负责,他的权力不容置疑。吉尔曼感觉自己安全无虑,于是决定放弃作为地方小组领袖的职位,他也确实于1935年9月这样做了,不过他小心地选择了继任者,避免其成为自己潜在的竞争对手。事实上,他通过一分为二的方式削弱了地方小组领袖的职位。对于城镇中1 200名党派成员而言,“地方小组I”和“地方小组II”就这么产生了。为了领导他们,吉尔曼选择了两名会计,都是性格呆板的人。 [5] 一个41岁,另一个44岁;两人都是在希特勒掌权之前半年加入国社党的;在吉尔曼大方向的领导下,两人除了一丝不苟地管理地方小组之外,都没有任何的野心。 [6] 1938年,吉尔曼动用城市资金中的2万帝国马克,以重建和扩建城镇的骑术大厅,之后不久,他重新加入冲锋队,这样一来,他就成了“骑马冲锋队”的一员,可以在新跑道上骑马了。 [7] 这是他在1938年后的主要活动。

    诺特海姆纳粹分子在1935年后变得没那么有活力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不再必须要得到民众的支持。如前所述,诺特海姆对国社党的热情甚至在希特勒掌权之前就衰弱了;在第三帝国建立之前的最后几个月,唯一能吸引全体出席的纳粹集会就是他们举行的没那么政治性的“娱乐晚会”。在建立起独裁统治之后,诺特海姆人去纳粹集会,但主要是被迫去的。接连不断的纳粹集会令他们无聊和疲乏,对于被逼去参加这些集会,他们愤恨不已。随着时间的流逝,城镇人日益表现出冷漠的迹象——这是唯一不危险的逃避方式。

    被迫参加纳粹宣传活动也破坏了该党在1933年之前成功进行宣传活动的关键因素:一种记录常规反应的反馈系统,再加上为了便于根据反馈来调整宣传策略而在地方上控制大部分的演讲者和主题。到1935年,纳粹党的高层宣传机构对地方领袖发布命令。例如,1935年11月,有一项指令发送到诺特海姆,内容是关于即将召开的集会,三页纸上写了如何举办的细节,包括每一步的计划,完整到包括在介绍演讲者时所使用的话语(以及在油印表格上留给其名字的空白)。 [8]

    国家对地方集会的指导都是精心设计的。他们也试着提供多种内容。比如,有多种可供选择的放映幻灯片,包括像“德国冬季运动会”这样的娱乐化标题。 [9] 但是无论内容如何,当人们是被迫参加的时候,这些集会就失去了吸引力。除此以外,集会实在太多了。比如,1938—1939年的整个冬天,党派成员被要求参加的集会数量平均为每三天一场。 [10] 日程表排得太满了,以至于他们已经预先准备了八个月的活动,并且城市中的其他俱乐部若是没有得到地方小组领袖的允许就不能举行集会。 [11]

    就算诺特海姆人漫不经心地明显表现出他们的冷漠,但是纳粹仍旧展示出了他们的尖牙。下属领导人被要求记录所有应该出席纳粹集会的人并且将没去集会者的名单送交地方小组领袖。 [12] 没有出席的人都会面临这个问题。 [13] 那些早退的人也被要求做出解释。 [14] 在集会上没有表现出适当热情的人会受到挨打的威胁,正如下面这封恩斯特·吉尔曼于1935年写给一个年轻女性的信所证明的:

    有人向我报告说,在元首生日庆祝仪式上,唱《霍斯特·威塞尔之歌》和国歌时,你没有抬起胳膊。我提醒你注意,你这么做只会面临被打的危险。谁也不能保护你,因为这是你应得的。你们招摇地用这样的行动将自己排除在我们的种族社区之外,这是非常具有挑衅意味的。希特勒万岁! [15]

    在这种情况下,诺特海姆人一般会注意除了通过语言和行为来表现支持的态度外,不会表现其他情绪。但是这明显意味着只有纳粹的威胁是可靠的。因此,诺特海姆的纳粹领袖越来越难以确定诺特海姆人的真实态度了,领袖们所持的这种不确定性让他们在压迫人民方面比他们必须要做的更加谨慎了。

    促使恩斯特·吉尔曼明白这一点的一系列事件(在第三帝国期间,就在诺特海姆取消纳粹主义合法地位而言,这是他犯的最大错误)是他对新教教会的抨击。在诺特海姆,纳粹分子没有任何反对教会的客观理由。教堂牧师祝福过希特勒建立起的独裁统治,在1933年之前,路德派牧师曾经是城镇中最受欢迎和最有效率的纳粹演讲者之一。实际上,诺特海姆在很大程度上支持纳粹党就是因为纳粹分子将其定位为拥有虔诚宗教信仰的党派。但是恩斯特·吉尔曼讨厌教堂,(正如他在1934年写给朋友的信中所说的)他私下里决定“通过我们对希特勒的信仰打败所有牧师的信仰”。 [16] 然而,对于如何完成,除了一般的威胁之外,他还没有明确的计划。因此,他一开始针对路德派教会的运动失败了。

    吉尔曼让大家都知道他的目标是让诺特海姆成为德国第一个完全没有教会成员的小镇。但是,他的谴责和威胁措施只是增加了来自路德派团体的强烈的无声抗议。他显然不敢逮捕牧师或者强制禁止去教堂,因为纳粹党的高层机构不会允许这么做。取而代之的是,他让希特勒青年团破坏基督教坚信礼课堂,朝城镇教堂里的十字架扔雪球,暗中监视牧师——希望借此记录下能够让盖世太保采取行动的有罪言论。

    这些都没奏效。去教堂的人增多了,团结在威廉·施潘瑙斯周围的党内反对派系通过在教堂唱诗班唱歌公然反抗吉尔曼。这完全是被动的抵抗,但却是有效的,因为吉尔曼对此什么都不能做。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但是他徒劳的威胁行动逐渐消失了,尤其是在战争爆发后,第三帝国完全不能再冒任何疏远其自己人的风险了。 [17]

    得到了这个教训之后,吉尔曼变得更狡诈,因此也更有效率了,他着手废除诺特海姆的宗教学校。他没有使用威吓手段,而是使用官僚主义技巧和一种迂回攻击。他的谨慎证明了即便是这种冷酷无情的狂热分子也不得不遵守某些限制。

    1937年复活节之后不久,市长吉尔曼召集起学生们的父母,在一家小型天主教初级中学召开集会。他告诉这些父母,他们的孩子正在接受着不适当的教育,这家只有77名学生和两名教师的天主教学校不能充分提供多样化的课程。他强烈要求父母们让孩子转学到福音派路德教会的学校,那里有1 300名学生和丰富的教师团体。

    34名天主教教徒父母马上就顺从了。一名诺特海姆人(本诺·施密特,他是一名社会党人,名义上是天主教教徒,但因为反对神职人员而从未去过教堂)为了对抗吉尔曼,让他的妻子将他们的女儿转入天主教学校,但是大部分诺特海姆的小天主教社区并未作出明确的反应。接下来几个月,市长对这些父母施加了个人压力,一次一个人,这样一来,这些人就逐渐离开了天主教学校。

    当希尔德斯海姆的主教了解到正在发生的事情时,他进行了强烈的抗议,但是市长吉尔曼捍卫了自己的行为,他坚称他唯一的主张就是在新教学校能够获得优越的教育机会。吉尔曼声称他所做的是敦促父母考虑他们孩子的未来,主教无法证明他在市长办公室里对这些天主教教徒父母说了其他的内容。到1937年圣诞节为止,诺特海姆天主教学校里只有16名学生了,吉尔曼向省级学校机构申请(按照规定执行)关闭这个“侏儒学校”,他们确实这么做了。随即,1938年2月,市长再次向该机构申请宣布路德派学校是“与宗教宗派无关的”,因为这里现在有大量的天主教学生。这也是按照规定来的,于是他的请求得到了批准。到1938年4月为止,诺特海姆再也没有宗教学校了。 [18] 恩斯特·吉尔曼胜利了。

    但是请注意这一年的运动都是如何运作的。任何武力的使用甚至公开的威胁都将危及这一运动。熟练的操控而非独裁命令使市长吉尔曼达成了他基于意识形态的目标。无可否认的是,其中一个因素就是市长个人和天主教教徒父母面谈时大量使用的非正式威胁手段。无论吉尔曼在提出为了孩子们的福利这一恳求时是多么“正确”,父母们都十分了解他以这样或者那样的借口要对人们做什么。他并不是个可靠的人,只是穿着纳粹制服坐在阿道夫·希特勒的肖像画下面。但那都是不言而喻的暗示。重要的是,吉尔曼通过官僚政治和有计划的控制得逞了。他了解到了极限,就像其他诺特海姆人所了解到的那样。

    吉尔曼公然威吓的一群诺特海姆人是纳粹党及其附属机构的成员。大家还记得希特勒掌权之后不久,成百上千的城镇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大部分是投机主义的)理由而加入该党。因此,党派成员在城镇人口中占相当大一部分比例。实际上,直到1936年春天,国社党还在向1933年5月1日(当时的截止日期)之前递交入党申请的所有诺特海姆人发放成员卡。 [19] 每个申请者都被立即视为临时成员,不过和“党派同志”一样支付会费并履行其他义务。

    到1933年夏天为止,诺特海姆大约有1 200名党派成员,加上450名冲锋队队员、150名冲锋队后备人员、140名党卫军、150名希特勒青年团成员和300名少年团成员(这是希特勒青年团的预备儿童组织)。 [20] 这些人中大约有600人隶属于不止一个党派组织,因此会被统计两次,但即便是这样,地方小组至少直接控制着1 500名诺特海姆人——占整个城市成年人口的1/5。

    这些人是他要求的主要目标。这部分是因为他可以将他们开除出党,而这在希特勒的德国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但还因为这些人是在纳粹胜利之后随大流加入该党的,他对他们献身于纳粹事业的忠诚特别怀疑。当他仍旧是地方小组领袖时,他大部分的通信联系中都包括了试图保持该党和冲锋队的纯粹性。对那些错过了党派集会的人、那些未能向纳粹捐款的人、那些支付会费延迟的人或者那些发出不适当言论的人,吉尔曼会给他们写威胁信。对于那些表现得体的人(按照他的标准来看),也有奖励分配,比如推荐信。 [21] 但是监管1 500人的行为表现对一个人来说是一项重大的任务,尤其是吉尔曼发现受到训斥的人比受到奖励的人更多,大约是10:1的比率。

    早在恩斯特·吉尔曼发现一个地方小组领袖控制这么多的人有多么困难之前,纳粹党就发展了一项分割这项任务的系统。每个地方小组被分成“单元组织”,其中的每个包含若干的“片区”,每一片区负责监管几十户人家。在诺特海姆,有12个单元组织和80个片区。城镇中包含了3 500户人家,平均每个纳粹“片区管理人”负责44户人家。通过和这些有限的人进行密切而不断的交流,纳粹片区管理人担负的主要责任是向该党表述这些人的需求并向这些人转达该党的命令。片区管理人因而成了该党组织中的关键性人物,对许多人而言,他就代表着纳粹党。 [22]

    像大多数纳粹策略一样,片区管理人系统因其自身的矛盾性而被削弱了。一个尽职尽责的片区管理人或者会赢得分派给他的民众的信任,以代表他们的愿望,或者会将该党的要求施加给民众。但是他无法同时做到这两方面。因为他对该党负有责任,所以片区管理人难以避免地成了该党的眼睛、耳朵和嘴。同样不可避免的是,民众认识到不能信任他;欺骗也成了这种关系的核心内容。但本质上,片区管理人成了令人讨厌的人,因为他的主要任务是让民众加入党派组织、出席纳粹集会、读纳粹出版物并且为该党每周的募捐活动捐钱。 [23] 当诺特海姆人看见片区管理人靠近时,就扮起鬼脸,但是当管理人看见他们时,他们就不得不礼貌地笑起来。当然,片区管理人也知道这一点。

    而且,这一系统明显取决于每个片区管理人的性格,在诺特海姆,那些于1935年之后填补该职位的人主要是趋炎附势者而非狂热分子。当两名会计从恩斯特·吉尔曼手里接手,成为诺特海姆地方小组的管理者时,他们显然认为他们的授权是要将该党的事务变得井然有序。因此,他们首先着手的事情之一就是以有能力的商人取代了大部分之前委任的纳粹骨干领袖。几乎所有直到1935年一直担任单元组织领袖或者片区管理人的狂热的“老战士”现在都退休了,他们的职位被“3月受害者”——1933年3月随大流加入纳粹的投机分子——取代了,这时很明显的是希特勒已经接管了整个国家。他们被期待着成为有效率的人,而非狂热分子。这些新的片区管理人被任命到各个职位上(有时会明显违背他们的意愿,是威吓的结果),他们显然应该正确而准确地履行他们的职责。 [24]

    目标是有限的,结果很容易通过标准的簿记做法进行衡量,但是这些工作是无聊的。至少每周一次,片区管理人必须去拜访他所负责的40户人家中的每一户,以收集“冬季救济金”捐款,或是以其他方式纠缠民众。偶尔,纳粹党还会要求更多。例如,1939年,该党发现,诺特海姆对某份纳粹时事通讯的订阅数较低,于是片区管理人就被施压了,反过来管理人又向民众施压,这样一来,八个月内,订阅数就翻了番。 [25] 还有一次,该党决定让德国人喝更多的德国葡萄酒,于是片区管理人就必须挨门挨户地售卖样品酒。他们成功地使城镇中每两户人家就买了一瓶酒。 [26] 然后,还有该党的命令要传达——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到1939年为止,省党部有20个单独的办事处,每个办事处都会为每个人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发布条例。没人能全部遵守。 [27] 最后,片区管理人被要求监视他的家人,还经常被要求递交关于他们的政治意识形态可靠性的书面报告。

    然而,正是1935年之后的那些年里,由诺特海姆的片区管理人所做的“个人政治评估”最为明显地展示了纳粹党从其狂热抱负中撤退到了多远。

    要求进行评估的原因很多。如果一个诺特海姆人要申请在新的“移居点”买房子,或者是想成为行会或俱乐部里的官员,或者是希望做任何政府的工作,或者是有资格领取任何的社会福利,或者甚至是要领结婚证,都必须有存档的“政治评估”。片区管理人填表格,单元组织领袖副署。表格上的查问非常具体,包括此人是否属于某个该党的组织,是否订阅该党的报刊,是否在之前参加过政治团体,是否出席纳粹集会,是否为“冬季救济金”捐款,以及他的妻子、孩子是否也属于某个团体、捐款、出席集会,等等。关键的问题是:“政治可靠性?” [28] 片区管理人对这个问题的回复会成就或者毁掉一个人。

    在1935—1944年间,完成了1 000多份这种表格,诺特海姆的片区管理人几乎没把任何人列为“政治不可靠”。前共产主义者、前君主主义者、持异议的纳粹分子、前国旗队激进分子,等等——所有人都从疲惫不堪的片区管理人那里得到了合格证明,只要他们确实做了其中的事情,在片区管理人每周进行募捐走访的时候,他们会定期并且愉快地捐几枚硬币,这样就可以让他们片区管理人的生活过得去。片区管理人在填大部分的回复时都是模糊不清的,只有当他们遇到与捐款问题迥然不同的问题空格时,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他们的答案才会是具体和完整的。这一主题也在“进一步评论”部分占据着主要地位。

    当然,到1935年为止,实际上每个人都隶属于某个纳粹组织(通常是纳粹人民福利协会或者“德国女性工作”),事实上每个人都会出席集会,订阅某些纳粹出版物,尤其是,几乎每个诺特海姆人都意识到至少要为“冬季救济金”捐赠一笔象征性的钱。一旦“政治评估”中被放入了消极的评论,通常这个人的个性特征就会被描述为“自私的”或者“不友好的”,这表明他们让片区管理人一周一次本来就沉闷的工作更加繁重了。1935年后有段时间有些表格中包含消极评论是因为某人有强烈的宗教信仰(不过通常被打上标签的是天主教教徒而非路德派教徒,这反映了城镇中存在的宗教偏见),但是大部分诺特海姆人通常还是被列为“政治可靠”。 [29]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特征鲜明的人会被明确地认定为不“可靠”(即在第三帝国建立之前或建立期间以及建立之后都强烈反对希特勒政权的人),政治评估表主要是表明片区管理人并不比其他人更感兴趣于制造麻烦。他们感兴趣的是尽可能例行公事并且表面地做好分配给他们的工作,他们明白如何远离复杂的事务,因为他们自己就是那些出于便利而非信仰而成为纳粹党成员的。 [30] 因此,即便是纳粹控制机制,也调整到适应日常生活的需要了。

    片区管理人所做报告中有一方面的内容是是否有任何社会民主党地下活动的迹象。如果前社会民主党活动者在某人家里会面,片区管理人会不得不注意(在像诺特海姆这样的小镇里,每个人都彼此相熟),他们立刻会通知纳粹党的上层人物。但是1935年之后这种会面越来越少了。 [31] 社会党人也常常讨厌使用规定的“希特勒万岁!”这样的问候语(弗雷德里希·哈泽注意到他的片区管理人从未说过),但是不久后这也被忽略了。即便恩斯特·吉尔曼限制了他的目标,但是,他发现其他人并没有这么做;从他针对一个在1934年申请恢复在国有铁路工作的社会民主党人的评论中可以看出:“我认为斯特罗迈耶先生永远不会成为国家社会主义政体的追随者,但是他也不会说什么反对的话。” [32] 他批准了此人的申请。

    在成熟的第三帝国时期,唯一对社会党人的逮捕是在1943年,当时有三名前社会民主党领袖被送入集中营。这并不是诺特海姆纳粹分子主动的,也不是因为社会党人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情。这是德国军队在斯大林格勒惨败之后,盖世太保所发起的全国范围内先发制人的清剿行动的一部分。 [33] 除此以外,1935年后在诺特海姆没再发生过政治逮捕。

    片区管理人也只是间接地参与了诺特海姆的反犹行动。也就是说,他们偶尔会报告关于纳粹党成员和犹太人之间的结交,因为1934年9月之后发布的纳粹命令明确禁止党派成员在公共场合或者社交场合与犹太人在一起。 [34] 在诺特海姆这样小的地方也是不太可能隐瞒的。但明显的是,唯一的结果就是会有一封谴责这个可恶的纳粹分子的信,再加上在未来政府工作就业机会中丧失优先选择权。 [35]

    这与1933年之前在诺特海姆民众和纳粹党中普遍存在的温和的反犹主义是一致的。因为恩斯特·吉尔曼的意识形态关注点是教会,所以他在某种程度上放松了对其他方面的态度。他个人认为不应该对城镇中的犹太人采取激进的行动。正如他在1934年所写的一封信中解释的,如果人们确实避免和犹太人进行商业或者社交交流,这会“破坏犹太人的力量”。除了和国社党成员在一起之外,他从未强调过这一内容。最终,他期望“犹太商业能够从这儿消失”。 [36] 他甚至偶尔会愿意为诺特海姆个别的犹太人写担保信。 [37]

    因此,在第三帝国的最后十年中,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几乎没采取任何公开的反犹主义行动。1935年有两次,冲锋队队员朝一个犹太商人的商店橱窗扔石头,因为这个人之前鲁莽地“侮辱”他们。 [38] 1938年11月9日夜晚,冲锋队队员抢劫了几家宽街上的犹太人商店,这是全国范围内组织起来的“帝国水晶之夜”[58] 的一部分,但诺特海姆人对此的反应(全德国的情况都是这样)是公开地表示否定,以至于这成了城镇中最后一次公开反犹主义事件。 [39] 那时,希特勒决定杀掉他控制的所有犹太人,也就是他的“最终方案”,几乎所有的诺特海姆犹太人都离开了城镇,去了更大的城市并且隐姓埋名,或者为了安全考虑而去了另一个国家。诺特海姆人没有骚扰他们的犹太邻居,但是他们也尽最大努力不去“了解”他们的政府对犹太人所做的事情。 [40] 到那时为止,冷漠和心理上的否认已经成了一种生活之道。

    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为止,诺特海姆已经实现了一种平衡。该党只希望从民众那里得到顺从和例行公事的回应,而民众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就是这么回应的。作为回报,纳粹领袖谨慎地不过分地逼迫民众。 [41] 另一方面,党派领袖对民众态度非常紧张,以至于1937年,他们开始训练单元组织领袖和片区管理人使用小型武器,并且发给他们手枪,让他们穿制服。 [42] 就片区管理人收集的记录来看,这是相当可笑的。他们对手枪的主要担忧是一旦第三帝国崩溃了,他们如何迅速地丢弃。

    随着战争的开始,诺特海姆纳粹党承接了新的任务,就是保证彻底占领,进一步减少对城镇人的要求。冲锋队队员成了空袭管理人,该党的官员变得有点儿像社会工作者了。这部分是因为根据决定,在全国范围内,该党承诺会维护响应号召的士兵们的妻子和家属的利益。因为诺特海姆是驻军城镇,所以这里有很多士兵的妻子;她们主要的需求是合适的住房。诺特海姆地方小组的大部分工作就是为这些女性找公寓,然后调节她们和女房东之前难以避免的口角。当德国其他被轰炸城市的难民家庭到达诺特海姆时,问题变得更多了。

    至于其他的,在诺特海姆,该党的工作主要包括回答某个城镇中人是否具有“政治可靠性”的询问;帮助民众寻找工作,获得资金援助或者是寻找住所;处理由配给这样的战时限制所引发的抱怨;代表党派成员出面以确保他们获益;澄清关于党派成员的官僚主义问题。 [43] 简而言之,这是普通的19世纪坦慕尼协会 [59] 的手下人所熟悉的工作,这些工作让纳粹领袖们十分繁忙,以至于几乎没什么时间去骚扰民众了。

    当伤亡数字开始增加的时候,城镇人开始意识到战争和宣誓效忠阿道夫·希特勒的后果。到1944年12月为止,成为第三帝国一部分的特权已经导致148名诺特海姆人丧生,57人在战斗中失踪,还有14人被俘,这些人是诺特海姆人的儿子、父亲和兄弟——占城镇男性人口的6%,其中还不包括伤者。1944年12月12日,同盟国的轰炸机摧毁了诺特海姆的铁路调车场。在这一过程中,他们还袭击了附近的几所房子。讽刺的是,这些房子都是工人阶级的家,毫无疑问,受害者中包括了那些1933年之前在大街上对抗纳粹分子的人。换句话说,同盟国的炸弹杀害了反纳粹分子的人。不管怎样,这种非常小的突袭导致6名男性、15名女性和7名儿童丧生。之后又有两人去世,总伤亡达到了30人。 [44]

    当美国的第三装甲师部队于1945年4月初进入诺特海姆县时,恩斯特·吉尔曼命令当地民兵组织誓死捍卫城镇。他自己脱掉他的纳粹制服,开车到诺特海姆东边的山上,车上还带着一箱杜松子酒。民兵组织步他的后尘,而没有执行他的命令,于是没有战斗,城镇就投降了。温克将军领导下的当地德国军队也关心撤退的问题,不过其后卫部队的行动导致美国损失了五辆谢尔曼坦克。于是,因为在这座位于莱纳河畔的小镇内于1933年之前所发生的那些事情,一些美国人的儿子、兄弟和父亲也丧生了。 [45]

    诺特海姆挺过了第三帝国。1945年4月12日,一切都结束了。

    二十 结论

    情况的重复是例外而不是通例,而且所谓的重复是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下发生的。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

    尽管诺特海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物理破坏,但城镇在战争中和战争后还是经历了彻底的变化。随着第三帝国的终结,纳粹分子当然消失了。恩斯特·吉尔曼被投入战俘营,待了三年,之后在诺特海姆附近的一个城镇定居。20世纪50年代末,他回到诺特海姆,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其他人都经历了“去纳粹化”,这至少剥夺了他们投票或者任职的公民权利。在那之后,他们对第三帝国集体失忆了。1945年4月,城镇中人烧毁了他们的纳粹旗帜,之后不久,英国军队监督清除了所有可见的纳粹标志。占领当局还从公共图书馆中搬走了853本纳粹书籍,把这些书捣成纸浆回收了。这些是威廉·施潘瑙斯拣选的。 [1] 《诺特海姆观察家报》消失了,曾在1942年因为“战时经济措施”而关闭的《诺特海姆最新消息》(现在的副标题是“和《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恢复出版了,很快就再次成为城镇中阅读量最大的报纸。

    占领当局委任卡尔·库埃尔富尔特担任诺特海姆县县长,他迅速而平稳地恢复了民主的当地政府。托马斯·加兰成了城镇的主要管理者。社会民主党几乎一夜之间再次出现,并且根据政治潮流的流动,在保守派还没有掌权的时候管理诺特海姆。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城市议会中的21个席位按照如下划分:10个社会民主党人、8个天主教中央党和3个自由民主党。这非常接近于希特勒掌权之前的情况,唯一的不同就是保守派和社会党人已经学会了认可彼此的合法身份;现在他们之间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尽管有明显的连续性,但现在并不是同一个城镇了。战争期间,来自德国更大城市的难民为了躲避空袭而涌入诺特海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第三帝国崩溃后也一直待在这里。甚至有更多的难民从被俄罗斯人占领的地区来到这个小镇。到1960年为止,诺特海姆的人口翻了一番。到那时为止,每三个居民中只有一个是希特勒掌权时期的诺特海姆人。

    前纳粹时期的僵化、互相排斥团体的社会结构并没有再出现。战后不久,经济灾难均衡地传播开来,从1945年到1948年,盛行的是真正无阶级的社会。只依旧存在身份地位差别,鉴于这是普遍贫穷的社会,这种差别也没有太大意义了。之后,随着联邦德国接下来的经济奇迹,收入差别重新出现了,但是自从新经济创立了新的精英之后,就没有出现过去的静止和分裂,而持续充分就业的方法再加上强有力的累进所得税缩小了收入差距。也出现了一种新的下层阶级,就是流动的外国务工人员,和他们相比,之前德国的工人阶级(所挣工资接近于世界上最高时薪)提升了好几个社会等级。阶级界线也变得更不固定了,一方面是纳粹对正式社交生活粉碎的遗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难民的大量涌入打破了曾经一丝不苟、僵化的阶级联盟和团体。结果就是无论如何描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诺特海姆的社会,它都不像极大地帮助希特勒掌权时那样有裂缝和有凝聚力了。旧城镇已经逝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诺特海姆现在不是,过去一直都不是“典型的”德国城镇。在魏玛共和国时期和纳粹时期,诺特海姆的结构都不同于其他德国城镇。这里有数量过多的公务员,城镇在经济上由铁路控制。在德国,几乎没有几个地方在第三帝国开始时就有2/3的人投票支持纳粹,全国平均水平约为2/5。另一方面,在第三帝国早期,德国的许多地方都有比诺特海姆更多的暴力事件。 [2]

    那么,从诺特海姆在纳粹年代的经历能学到什么呢?

    首先,很明显的是,在纳粹选举大潮和掌权中主要的舞台是地方层面,其中的关键性人物是当地纳粹领袖。诺特海姆纳粹分子通过积极、活力和宣传创造了他们自己的形象。1933年春天,他们确切地知道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将权力转移到自己手里,他们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以上所说的一般性的指令。究竟有多少是当地发起的,又有多少是在其他城镇的其他纳粹组织或者在其他区域和国家纳粹领袖的榜样推动下出现的,目前还无法确定。当然,没有来自上面的书面命令,也许都是通过口头传达的。但是主要的发动者明显是地方层面的领袖。确切地知道国社党使用什么样的方式将目的性和主动性灌输给地方小组一定会很有趣,这些方式之后又被应用于整个运动中了。详细地了解在专制机构中如何将调配和灵活性结合在一起是有用处的。可获得的关于诺特海姆的研究材料并没能完全充分地回答这些问题。然而,清楚的是,如果诺特海姆没有积极和有效的地方小组,那么这里就不会发生纳粹革命了,至少不会是现在所描述的全部革命。希特勒、戈培尔和其他纳粹领袖提供了政治决定、意识形态、国家宣传,之后,对政府的控制使革命成了可能。希特勒为其追随者定下了一个简单的目标,就是不和其他党派分享:一有机会就获得全部和排他的权力的想法。但正因为整个德国有成百上千像诺特海姆这样的地方,革命才实现了。它们构成了第三帝国的基础。

    就诺特海姆特殊经历背后的原因来说,纳粹主义获胜的主要因素是城镇中活跃的阶级派别。虽然诺特海姆在纳粹分子开始主导他们掌权的运动之前是有凝聚力的,但是这种凝聚力只存在于中产阶级或者工人阶级内部,并不是延伸至整个城镇的。纳粹主义的胜利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解释为诺特海姆中产阶级想要镇压下层阶级,尤其是其政治代表社会民主党的强烈愿望的一部分。纳粹主义是实现这一目的的第一有效工具。

    这就是诺特海姆人对纳粹分子的胜利感到高兴的原因,也是他们称赞独裁机制建立的原因。中产阶级的反感并不是针对某个社会民主党的成员,而是针对其组织本身;同样地,他们也不是针对工人阶级,而是针对其政治和社会抱负;最后,他们不是针对社会民主党的实际情况,而主要是针对他们对社会民主党所发展出的错误观念。因为多种原因,诺特海姆中产阶级非常想给社会民主党一个打击,以至于他们没看到所选择的工具有朝一日会翻过来对抗他们自己。

    关于诺特海姆人这么强烈地反对社会民主党人的确切理由不能只基于有关这个城镇的研究;答案存在于德国帝国和魏玛共和国时期的历史和社会结构中,很可能将由社会心理学家给出答案。无论怎样,社会民主党的本质和中产阶级的态度相关。诺特海姆社会民主党人一直使用的口号和方法与现实不怎么相关。他们表面上是革命党,但却并不再准备领导革命。他们没有认真地试图和中产阶级修复关系,还经常以他们的短见和肤浅的攻击性冒犯中产阶级的感情。

    但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诺特海姆社会民主党身上也是不正确的。中产阶级回应社会民主党的存在的方式几乎是偏执的。其成员坚持将社会民主党视为“马克思主义”政党,而当时已经不是这样了。他们决定将时钟拨回到有组织的工人阶级被强制禁止发挥影响的时期。他们认为这一组织的存在是具有威胁性的。关于社会民主党的这一观点与现实不符,因为无论以何种客观标准来衡量,诺特海姆社会民主党的目标都是按照诺特海姆中产阶级所想的那样维持这种城镇。

    在诺特海姆,阻止纳粹分子所需要的就是,任何党派的正派人士组成的政治联盟认识到——无论它承诺什么——纳粹主义是不道德的。这种联盟无法形成是纳粹分子掌权的主要原因。但正是中产阶级给了他们机会。

    当某人意识到他们在多大程度上致力于民族主义时,诺特海姆好市民的表现也许就更容易为人理解了。在希特勒掌权之前,城镇中无节制的爱国情感就是纳粹主义最好的道德切入点。就很多方面来看,在魏玛共和国末期,诺特海姆人的行动和信念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从未结束一样。正是在这种氛围中,社会民主党看起来是不忠的,而纳粹看起来是合情合理的。

    大萧条带来了类似的影响。而诺特海姆中产阶级并没有受到经济危机的决定性影响,中产阶级会变得绝望是因为恐惧,因为对大萧条影响的困扰,尤其是当他们看到失业现象时。至于大萧条对下层阶级的影响,那是相当大的。毫无疑问的是失业者随着失业时间越来越长而逐渐加深的绝望削弱了城镇中的民主力量。这也侵蚀了社会民主党想要抗争的意愿,导致该党以老套的方式回应纳粹主义。对于社会民主党人而言,当涉及捍卫会产生某种经济灾难的体制时,他们很难竭尽全力去对抗纳粹主义。如果社会民主党认真地引入民主社会主义来对付大萧条,他们很有可能会发现来自其追随者的全新的力量源泉,很有可能赢得大部分诺特海姆人的支持,这些人支持国社党只是因为纳粹分子承诺结束大萧条。简而言之,聪明而可信的激进主义是对付大萧条所需要的,但是社会党人并未提供。

    大萧条也以其他方式影响了诺特海姆的社会党人。制糖厂和铁路的经济压力作用使社会民主党丧失了很多威望和权力。危急时刻,它甚至不能保卫自己的民众,那么它如何能捍卫民主,它又如何能带来社会主义社会呢?在铁路调车场管理的成功无疑为纳粹分子提供了多种可能性。正是在这里,他们了解到工人们在经济上有多么脆弱;正是在这里,他们了解到从本质上而言,社会民主党不会反抗。

    但大萧条的主要影响是使城镇更加激进了。在面对加剧的经济危机时,诺特海姆人愿意忍受在其他情况下会使他们义愤或者冷漠的做法。因此在专制政权出现的那些年里,令人厌恶和削弱党派的唇枪舌剑与暴力行为迅速成长。诺特海姆暴力行为的程度是其极端局面的表现,而通过使暴力行为正常化和可接受也使这种极端局面更为严重。随着逐渐发展的民族主义和对大萧条越来越没有耐心,暴力行为和政治紧张局势成了城镇准备接受纳粹掌权的主要因素。

    所有这些因素都被纳粹宣传相当巧妙地利用起来了。面对几番毫无意义的政治争吵和低效运作,纳粹分子看起来是统一、有决心和有活力的另类。他们的宣传对城镇中的需求和恐惧产生了影响,其指向几乎是任何潜在的追随者群体。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纳粹分子愿意让他们的宣传在程序上灵活起来,因为他们有一套简单的评估和调整宣传策略效果的反馈系统。通过他们自己的活力、适应性和努力,诺特海姆的纳粹分子捕获了城镇中困惑和陷入麻烦的中产阶级的忠诚。

    这为实际掌权奠定了基础,而革命本身也是以确保成功的方式进行的。用康拉德·海登的话说,事实就是一场“分期进行的政变”让国旗队在任何时候都无法作出果决的回应。当社会民主党分裂的时候,恐怖系统已经建立起来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社会强化而产生的。

    在这一进程中,一个最大的因素就是对诺特海姆正式社交生活的摧毁。城镇中的社会凝聚力存在于俱乐部生活中,在纳粹统治早期,这就被破坏了。随着社会组织的逝去以及恐怖体系的现实,诺特海姆人在很大程度上彼此孤立了。中产阶级是这样,甚至工人也是这样,因为通过对社会民主党和工会的破坏,由大俱乐部所创建起来的全部复杂的社交联络都受到了影响。通过将诺特海姆民众分解为互不联系的社会分子,纳粹分子可以让由此而形成的大众去往任何他们希望的方向。在诺特海姆,这一进程很可能比大多数其他地方更加容易,因为该镇包含很多的政府雇员。由于他们对政府的依赖,这些公务员处于暴露的位置,如果他们重视自己的生活,那么除了和纳粹分子合作之外,他们别无选择。尤其是诺特海姆的教师——他们组成了该镇的社会和文化精英——几乎立刻就陷入了对国社党的支持中。随着1933年春季大批诺特海姆人涌入纳粹行列以及恐怖行为和骚扰行为变得明显,实际上已经没有抵制希特勒的可能了。

    除此以外,纳粹分子采取了相当多的行动来加强支持,尤其是在最初的几个月。他们经常举行游行和集会,给人一种充满无法抵挡的热情和受人认可的印象。经济领域的活力比其他任何事情更能证明独裁统治的正当性。除了纳粹自己的努力外,还有些有利于他们的因素。许多迹象表明到1933年为止,大萧条正在慢慢地自愈。而且有很多之前政权分派的公共事业资金,在纳粹分子掌权后才得以使用。人们可能还应该考虑到建立独裁统治的重要工作是在春天开始的——当时热情看起来是适当的,革命也并不是不自然的。

    因此,许多因素结合起来使纳粹主义对诺特海姆来说成为可能。同时,城镇本身影响着纳粹主义的性质,正如纳粹主义在当地的表现一样。比如,在第三帝国最初几个月,基本上缺乏暴力行为很可能是因为诺特海姆本质上是个小城镇。正如纳粹分子痛恨社会党人所代表的一切,双方都太了解彼此了,以至于没有发生冷酷而系统性的暴力行为。冲锋队队员会在街头打斗中打他们的邻居,但是他们却会避免在社会党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发动攻击。并不是说没有暴力行为发生,但这确实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在纳粹政权前几年没人被杀,而且诺特海姆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被送入集中营。有一次,恩斯特·吉尔曼似乎决定让冲锋队队员对卡尔·库埃尔富尔特及其小烟草店开火,但做脏活的并不是诺特海姆的冲锋队队员;用卡车载来的来自其他城镇的冲锋队队员被用于这一场合。库埃尔富尔特和吉尔曼后来的关系也再次证明了这点;即便是最极端的狂热分子,也很难对和他在同一个街区长大的人完全无情。

    诺特海姆的小,无疑改变了成熟的独裁体制的性质,实际上许多家庭都是世代相知。纳粹分子可以为所欲为,但是“捍卫旧诺特海姆特权俱乐部”——由政治光谱中每种颜色的旧城市居民组成——仍旧开会并一起努力确保他们收到每年配给的免费啤酒以及来源于城镇森林的价值18马克的木材。 [3] 在希特勒掌权之后,有些事情似乎仍旧是一样的。虽然纳粹分子声称他们的慈善事业是独一无二的,但是1933年之前可以看到诺特海姆人向各种各样不同的慈善组织捐赠同样多的资金。尽管纳粹分子认为通过将军队带到诺特海姆来,他们正在做些新的事情,但是应该记住早在恩斯特·吉尔曼考虑这样做之前,城镇就以热爱军队而闻名了。

    实际上,就许多方面而言,吉尔曼及其纳粹管理当局只是将诺特海姆在纳粹掌权前表现出的小城镇的盲目爱国心具体化了。当要在纳粹理想和将诺特海姆发展成旅游中心之间作出选择时,吉尔曼毫不犹豫。如果有重要的游客来诺特海姆,他会确保他们住在桑尼旅馆,因为那是城镇中最好的旅馆,即使其所有者是前民族主义政党领袖和被禁止讨论的共济会的负责人。 [4] 另一方面,有些诺特海姆人没在纳粹主义中看到什么新的内容,除了有可能有机会实施他们一直希望的政策之外。比如,对于诺特海姆射击协会的几名主要成员来说,引入希特勒政权只意味着他们现在可以拥有300米的靶场了。对于城镇中的几名商人而言,纳粹主义只意味着现在是时候发扬诺特海姆人应该在他们自己的商店里购物的观念了。无论他们的纳粹领袖如何告诉他们,诺特海姆人都不会不去教堂,因为这是他们在星期日一直做的事情。

    最后,有人可能会分析纳粹掌权后恩斯特·吉尔曼的行为,将其视为诺特海姆阶级分化的表现。并有什么比去发现关于个人动机的真相更难的事情了,但是吉尔曼及其亲近的朋友们所采取的许多行动暗示他们是对社会不满的产物。吉尔曼属于下层中产阶级,这毫无疑问给他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这样一个政府和社会由精英阶层控制的城镇中,这些精英可以自由地表达胜过小资产阶级和工人们的冷酷的优越感。当纳粹分子在诺特海姆掌权后,他们摧毁了社会民主党及其附属组织,并且追捕社会党人领袖,但这可以解释为纳粹主义和社会民主制度之间无法妥协的政治对立。吉尔曼想从社会党人这里得到的是他们变得不发挥作用,而不是退化(除非是产生一种政治徒劳感的情况)。因此,吉尔曼会同意在他看来永远也不会支持希特勒政权的社会党人的工作申请。 [5] 当一个普通工人公然反抗他时,他还能难得地笑起来;当他试图骚扰卡尔·库埃尔富尔特的兄弟时,库埃尔富尔特能以这样告诉吉尔曼来阻止他:“看吧,如果你想要选人欺负,那就试试我吧——但是,离我的家人远点儿。” [6] 这是吉尔曼所尊重的;他所讨厌的是城镇中的上层阶级。在这方面,他的团体是支持他的。正如赫尔曼·舒尔策有次说到威廉·施潘瑙斯:“一个诚实的共产主义者比一个毫无意义的大学教师更合我意。” [7]

    结果,吉尔曼对城镇精英阶层所做的事情是他从不会对完全对立的政治对手所做的。在驱逐市长彼得斯的漫长而卑鄙的过程中所使用的方法既是没有必要的,也是令人厌恶的。试图贬低托马斯·加兰也属于同一类别。吉尔曼对待射击协会和零售商人协会的做法超越了惯常的“一体化”,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他的轻视。他对待和城镇中上流社会的关系的做法也具有相同的特征,《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的威廉·罗尔是最显著的例子。这种态度最终表现在吉尔曼对抗路德教派的斗争中,这种对抗在诺特海姆比德国的大部分地方更加严酷。通过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和卑劣的方法抨击城镇中有社会地位者的大本营,恩斯特·吉尔曼很可能在试图胜过他所成长的环境,并且谴责他之前纡尊降贵地对待的上流社会。

    而诺特海姆人,即便是在第三帝国的深渊中,也找到了让吉尔曼及其追随者接受城镇态度这一现实的方法。实际上,我们能看到在诺特海姆经历希特勒独裁统治中的一个有点儿令人鼓舞的内容就是,即便是狂热的纳粹分子,也不得不遵守某些限制。尽管他们傲慢地认为他们能挑战并且改变人类的本性,但是纳粹领袖被迫接受了城镇中人的表面顺从而不是要求内在承诺。至少从1935—1945年,无聊和淡漠是纳粹运动无法克服的因素。他们可以强迫诺特海姆人出席集会并且假装热情,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双方达成一致的做戏,最大的谜团是谁在欺骗谁:是那些假装他们的行为有意义的人,抑或是那些鼓励这种虚假的人?作为对外在顺从的回馈,诺特海姆的纳粹领袖在成熟的第三帝国时期并没有向城镇中人施加太多的暴力,但这可以证明纳粹领袖也知道这种顺从只是建立在不言而喻的暴力威胁和表面上的。就很多的日常经历而言,接受这些规则让人们的生活暂时变得可忍受了。

    这是种半信半疑的胜利,几乎不能视为诺特海姆人被免除他们国家的杀戮行为了。而且,当置于纳粹经历这一更广阔的背景下时,这就显示出作为人类生存策略的犬儒主义、欺诈、和解、漠不关心、背弃和坚决的冷漠是多么得无效。诺特海姆施加给他们的纳粹管理者的调整使得城镇人可以在第三帝国生存下去,但是大众的不抵抗也让纳粹分子能够对人类种族犯下罪行。就某些方面而言,纳粹最大的罪行就是鼓励道德麻木并且证明了其正当性,甚至是在那些不同意纳粹分子的人中也是这样。这是因为这种道德麻木是所有纳粹主义其他不道德罪行的先决条件。

    而且,纳粹独裁统治最终甚至还折磨着想要与之和平相处的诺特海姆人。基本上几乎每个诺特海姆人都逐渐明白了第三帝国正在带给他们什么。绝大部分诺特海姆人在经历了普遍的信任和社会交流崩溃时就了解到了独裁统治的含义。当希特勒的政策为他们带来战争的时候,所有人都对此有了清醒的认识——这是一场人们恐惧和憎恶的战争。 [8] 尽管在前纳粹时期这里就有着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但是1939年当驻军走出城镇的时候,诺特海姆的街道上没有任何欢呼声。战争带来了饥饿,尤其是在1945年之后,而且在冰冷的俄罗斯大草原上,许多诺特海姆人的儿子学会了缓和他们对军国主义的热爱。他们的父母了解到纳粹主义意味着死亡。

    但是,当诺特海姆的中产阶级以压倒性的优势投票支持引入第三帝国时,没人预见到这些结果。这也许就是这个城镇从纳粹掌权期间和掌权之前的经历中所获得的最大的教训。那段时期,诺特海姆几乎没人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没有人真正理解一旦希特勒掌权城镇会经历什么,没有人真正理解纳粹主义是什么。

    社会民主党未能理解纳粹诉求的本质;犹太人和路德教派也是,在纳粹的鞭笞下,两者都遭受了痛苦。即便是许多深信不疑的国社党成员,比如威廉·施潘瑙斯,对他们正在宣传的内容也是完全地理解错误。甚至没有任何一个来自诺特海姆著名学校的老师问一句为什么,如果德国人民就是希特勒一直告诉他们的是优等民族,那么,他们就不得不为了实现所谓的命运而变成恐怖的奴隶制国家。

    每个团体都看到了纳粹主义的一面或者另一面,但是没人看到它全部的可怕之处。只有到后来才会变得明显,甚至是那时每个人的理解程度也是不一样的。纳粹主义的问题主要是认知问题。就这一点来说,诺特海姆的困难和诺特海姆的命运在相似的情况下很可能被其他城镇中的其他人分担。并不容易找到补救方法,但是知识和理解会是针对这一问题的第一步。

    附录

    一 本书中采访人物列表

    带有引用符号的名字代表是假名。信息的序列如下:职业、政治倾向、宗教信仰、年龄、主要活动、其他。

    “汉斯·阿贝罗德”(“Hans Abbenrode”) 小学校长,投票支持中间路线。路德派教徒,1930年时38岁。
    格雷戈尔·巴林(Gregor Ballin) 职员,民主党派成员。犹太人,1930年时45岁。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退伍军人,在战争中受过伤。

    鲁道夫·比克曼(Rudolf Bückmann) 高中校长,民族主义党派成员。路德派教徒,1930年时42岁。大学毕业生。

    赫尔曼·登茨勒(Hermann Denzler) 纺织品商店的老板,纳粹党和纳粹党卫军成员。名义上的路德派教徒,1930年时30岁。后来成了诺特海姆的参议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退伍军人。

    托马斯·加兰(Thomas Galland

    城市管理部门的公务员,民主党派成员。路德派教徒,1930年时30岁。

    约翰内斯·格罗特(Johannes Grote

    城市煤气工程的半熟练工人,工会领袖,社会民主党的活跃成员。名义上的天主教教徒,1930年时48岁。曾经是诺特海姆市议会的议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退伍军人,获得了一级铁十字勋章。

    弗里德里希·哈泽(Friedrich Hasse

    受雇于诺特海姆县的小公务员,社会民主党成员。路德派教徒,1930年时27岁。当地国旗队的著名领袖。

    玛丽亚·哈贝尼希特(Maria Habenichts

    高中教师的妻子,她的丈夫是人民党派成员。路德派教徒,1930年时35岁。她的丈夫是共济会成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退伍军人。

    安娜·许格(Anna Hueg

    城镇的首席历史学家和作家阿道夫·许格(Adolf Hueg)的妻子。政治信仰偏向于右翼。路德派教徒,1930年时33岁。

    埃哈特·克诺佩尔“Erhardt Knorpel”

    《诺特海姆最新消息》(温和派报纸)的记者,投票支持人民党派。路德派教徒,1930年时38岁。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退伍军人。

    “海因里希·拉默”(“Heinrich Lamme”) 一家私营银行的副主管,投票支持民主党派。路德派教徒,1930年时27岁。

    卡尔·库埃尔富尔特(Carl Querfurt) 小商人(零售商),社会民主党的地方领袖之一。路德派教徒,1930年时43岁。市议会议员,县议会的参议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退伍军人。

    伊娃·罗尔(Eva Röhrs) 右翼报纸《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主编的妻子。投票支持民族主义党派,她的丈夫是民族主义党派的活跃成员。路德派教徒,1930年时48岁。
    “本诺·施密特”(Benno Schmidt) 无特殊技能的按日计酬的临时工,通常是作为城市劳动力储备。左翼,不过并不是真正的社会民主党成员。名义上的天主教教徒,1930年时28岁。

    奥托·冯·德·舒伦堡(Otto von der Schulenburg) 1932—1945年任县长,人民党派成员。路德派教徒,1930年时42岁。具有非凡才能的专业政府官员。

    赫尔曼·舒尔策(Hermann Schulze) 半熟练铁路工人,工会领袖,社会民主党的活跃成员。无神论者,1930年时31岁。国旗队位于诺特海姆附近的小郊区的领袖,诺特海姆铁路车站的工人委员会成员。

    威廉·斯潘瑙斯(Wilhelm Spannaus

    书店业主,纳粹党成员(诺特海姆第一个加入纳粹党的人,但是1933年之后不再着迷于纳粹)。路德派教徒,1930年时43岁。之前在南美洲做教师。知识分子。

    雨果·施皮斯曼Hugo Spiessmann

    公务员,城市储蓄银行主管,右翼。路德派教徒,1930年时45岁。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退伍军人。

    库尔特·蔡瑟Kurt Zeisser

    印刷学徒,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名义上的路德派教徒,1930年时13岁。

    二 表格

    注:*统计基础:《诺特海姆最新消息》的月度报告,以及Oberamtmann Nolte,“Ar-beit und Wirtschaft in Arbeitsamtbezirk Northeim, Bearbeitet in Arbeitsamt Northeim,1938/1939”(诺特海姆区就业办事处文件中的手抄本)。

    注:*资料来源与表1相同。

    注:*资料来源与表1相同。

    注:*整理自《诺特海姆最新消息》的报告。

    注:1933年7月14日除了纳粹党之外所有的党派都被宣布为不合法的。7月或8月的“民族主义党派”集会实际上都是钢盔团进行的。

    *整理自《诺特海姆最新消息》《哥廷根—格鲁本哈根报》《哥本哈根人民报》的报告。

    注:*资料来源与表6相同。

    注:数字所代表的主题(括号内的数字代表出现的频率。):1—抚恤金(2);2—基督教(2);3—资本主义(3);4—青年(4);5—犹太人(4);6—对外政策(4);7—公务员和中产阶级(5);8—军国主义(5);9—共和国或“制度”(5);10—一般经济学(6);11—“马克思主义”—社会民主党(10);12—纳粹主义的历史和理论(10);13—不可归类的(12);14—纯粹的盛会或娱乐(26)。

    *资料来源与表6相同。

    注:*本表格只列出了媒体上报道的那些活动,实际上逮捕的人和搜查的房子更多。资料来源与表6相同。

    三 诺特海姆的国社党

    递交给省党部领袖的正式声明,为诺特海姆的纳粹地方小组正在发生糟糕的事情这一断言辩护。

    由埃德蒙·芬茨拉夫(编号)同志递交,1933620日。

    1933年6月16日星期五,纳粹党的县领袖瓦尔特·施泰内克和地方小组领袖恩斯特·吉尔曼想要知道我使用“地方小组的糟糕事情”这一表述的原因。为了回应,我将以下声明递交省党部领袖。

    1.资金问题。关于党派资产,我指控地方小组领袖没有确保必要的廉洁和秩序。相反,在很多情况中,他试图进行妨碍。

    (1)就诺特海姆女性组织中的违法乱纪情况来说,迈耶同志作出如下声明:“关于这一事件,我不允许做出任何澄清。”(证人:施潘瑙斯同志。)

    (2)E同志和F同志去年12月检查选举活动支出、筹款的账簿时所要求看到的收据,还有成员申请表的收据等,都没有得到。(参见F同志递交给省调查和仲裁委员会的报告。)

    (3)去年12月,许多同志在C同志家中会面,讨论这个事情,当着地方小组领袖的面进行投诉。他声称这些批评是有益的,要求就这个方面进行更加深入的协作。几周后,1933年1月1日,他密谋着驱逐那些同志。(证人:C同志和沃格同志。)

    (4)1933年1月,地方小组领袖号召组成一个委员会,目的是检查债务清偿方式。出席者包括施潘瑙斯同志、B同志、C同志、H同志、I同志和J同志。地方小组领袖因病没有出席,由其兄弟代表参加。委员会一致宣布除非提交债务清单、关于债务如何产生的解释说明和如何清偿的计划,否则他们不会着手做任何事情。委员会因而再未召集起来。就流产的委员会成员而言,他们想要积极协作的意愿可以通过与1933年3月5日选举相关的筹款和准备的礼品体现出来。

    (5)关于1932年6月、7月和8月延迟登记以及不正确的捐赠接受,参见我在1933年6月11日递交省党部领袖的投诉。

    (6)为了清偿地方小组的债务,地方小组领袖将每月的会费提高了50芬尼,但是并没有经过地方小组的会议批准。鉴于资金乱用的情况,许多同志拒绝支付。

    (7)地方小组领袖要求地方小组中的每位同志特别捐赠至少10马克(见附函)。这种做法太专横了。

    (8)在同样的条件下,新的申请者需要另外交入会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支付了,因为他们担心如果不支付的话,无法加入国社党。

    (9)地方小组现在的财务主管K同志因在接管职位的时候拒绝证明手上有更多的现金而为人所知,他不想为前任的玩忽职守负责。我要求他为此事作证。

    2.肆无忌惮的方法选择。

    (1)1933年1月12日,地方小组领袖告诉地方小组调查和仲裁委员会主席E同志,他被省党部领袖与省调查和仲裁委员会解职了。这并不是真的。(证人:E同志。)

    (2)1933年1月19日和1月28日有两次,地方小组领袖要求地方小组调查和仲裁委员会主席E同志签字同意开除沃格同志、C同志、L女同志、M女同志和N女同志,尽管实际上调查和仲裁委员会从没有进行审讯,而且地方小组领袖已经在1月12日宣布E同志被解职了。

    (3)不久之后,地方小组领袖要求地方小组调查和仲裁委员会的一名成员(席尔洛同志)签署据说是地方小组调查和仲裁委员会的审讯记录,其内容是将L女同志和M女同志开除出党,不过实际上从未进行过审讯。席尔洛同志拒绝签署。

    (4)后来,地方小组领袖要求关于德林同志的案件文件必须递交给他。这遭到了拒绝。(证人:席尔洛同志。)(见下。)

    (5)地方小组领袖安排同志们监视其他没有顺从他意愿的同志们,这一点存在严重的疑问。我要求市巡查员Q同志回答他是否被要求监视R同志。能肯定的是他没有失业,而这些市雇员们一直忍受着地方小组领袖的专制方法所带来的恐惧,如果他们在某些方面反对地方小组领袖,他们就会失业。(见下。)

    (6)在参议员选举时,市议员们反对选择乌德同志,因为他从事欺骗性的和非法的活动(关于这些活动,我要求由S同志作证),因此名声很差。地方小组领袖声称:“我需要乌德作为一名战士。市长彼得斯的时代完全结束了。乌德会成为给市长重击的那个人。”议员们依旧拒绝按照地方小组领袖的意愿行事时,地方小组领袖声称:“作为地方小组领袖,我宣布乌德是参议员了。”(证人:G同志。)

    (7)不久之后,地方小组对上面的证人市议员G同志说:“你要是不服从的话,就必须辞职。你一定很惊讶!我很快就会在报纸上发表第一篇针对你的文章。你要是不服从的话,我会号召抵制你的酒吧,而沃格(议会议长)会被调到东普鲁士。”(沃格同志是教师。)(证人:G同志。)

    (8)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了工业和贸易商会。我参考了T同志递交给省党部领袖的投诉。

    3.地方小组领袖的虚伪。地方小组领袖在诺特海姆地区因虚伪而名声很糟糕。他自己曾经对沃格同志说:“什么是‘诺言’?我不承认任何诺言。”以下是例证:

    (1)见第1部分中的(1)、(2)和(3)。

    (2)见第2部分中的(1)、(2)和(3)。

    (3)1933年1月30日,他告诉M同志省党部领袖要求开除她。省党部领袖最了解这并不是真的。

    (4)几周前,德林同志声称地方小组领袖不止一次撒谎,而是很多次。他告诉了乌德同志,而乌德将此事告诉了地方小组领袖。于是,地方小组领袖找到德林同志,将这位年长他25岁的同志打倒在地。(见德林同志递交给省党部领袖的投诉。)至于我,地方小组领袖在6月16日说道:“我本不该只将德林打倒在地。我本该绕着市集广场用狗鞭抽打他。那些传播关于我的庸俗谣言的其他蠢猪应该得到更加严厉的对待。下一个就是施潘瑙斯。”

    (5)尽管迈耶同志一直保护着女性组织的领袖,但是他声称:“关于这一事件,我不允许做出任何澄清。”他私下里对U同志说:“你是对的,迈耶夫人是有罪的。”

    (6)内在的虚伪至少是存在的,地方小组领袖在焚烧市售的“堕落文学作品”时,愤怒地反对犹太人,而他自己的姐妹就嫁给了艾恩贝克的一个犹太律师,地方小组领袖并没有停止和她的友好往来。

    4.地方小组领袖允许腐败和贪污。诺特海姆的市政机构包含四名国家社会主义参议员,某人经常听到这样的判断:“纳粹党比红色分子更了解腐败和贪污。”

    (1)参议员们为自己投票通过了每月50马克的薪酬,而地方小组领袖之前宣称参议员和议员职位只是名誉上的。市议员们对此进行了抗议。(证人:C同志。)

    (2)地方小组领袖安排他在皮具店工作的岳父拿到了“劳动服务”团体的制作靴子的合同。(证人:施潘瑙斯同志。)

    (3)地方小组领袖安排他拥有一间铁具用品店的兄弟拿到了城市啤酒厂制作啤酒玻璃瓶的合同,而他的兄弟很久之前就终止了玻璃器皿的生意。地方小组领袖下属的部门之一就是啤酒厂。(证人:沃格同志。)

    (4)地方小组领袖安排他的兄弟拿到了啤酒厂的园椅的订单,而铁器商V同志为这个订单提供了更低廉的报价。(证人:沃格同志。)

    (5)地方小组领袖安排他的兄弟得到了城市的脚轮衣柜的订单,而他的兄弟并没有储存那些物料,城市里的其他同志却有储备。(证人:沃格同志。)

    (6)参议员乌德安排城市终止了和W同志签订的运送牛奶合同,虽然实际上和W同志的合同对城镇更有利。乌德的意图是自己拿到这一合同。

    5.地方小组领袖不是真正的国家社会主义者。

    (1)吉尔曼同志已经入党很长时间了,但是直到1931年3月1日才变得活跃起来,而他一出现在成员们的集会上,立即承担了地方小组领袖的副手这一职务。一般的判断是他只是受到了雄心抱负的激励。证据包括去年他做出的声明:“如果我当不上地方小组领袖,我就会转向其他党派并且反对纳粹党,之后我会向省党部领袖提供一点儿自己的想法。”(证人:沃格同志和Y同志。)有一种设想是,他的目标是成为市长。

    (2)吉尔曼同志只看到了领袖原则的权力,并没有看到责任。他想要进行独裁统治,将任何的批评都视为妨害或者阴谋。(证人:沃格同志和C同志。)他没有将能干的人视为同事,而仅仅视为工具。

    (3)由于啤酒厂参议员所拥有的权力,地方小组领袖开除了啤酒厂的25名市雇员,因为他们属于社会民主党,不过元首曾经说过社会民主党或者国旗队队员并不是开除这些人的充分理由。地方行政长官反对这一行动。(证人:沃格同志。)6月16日,我向地方小组领袖提出这一行动违背了国家社会主义的精神,国家社会主义想要提供一个所有德国人的人民—社区。他回复称:“‘人民—社区’只是个漂亮的词汇而已。”他说更重要的是为常年守卫在街头的冲锋队队员提供面包;用“人民—社区”这个词根本不能填饱他们的肚子。昨晚的一场特殊集会上,地方小组领袖提到这件事情,并且说有些群体想要将新采用的冲锋队队员重新安置到街道上。冲锋队领袖们应该向其队员们讲过这个事情,并且让他们自己决定是否应该被按照基督教方式进行管理。(证人:Z同志。)我发现这有点儿在煽动冲锋队来对抗他们的同志,而且将我的声明扭曲为反对国家社会主义的精神。
    我恭敬地请求省党部领袖调查这些指控,并且整顿诺特海姆。
    希特勒万岁!

    (签名)埃德蒙·芬茨拉夫
    编号、头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