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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2:1

总目录
第一卷 在斯万家这边
第二卷 在花季少女倩影下
第三卷 盖尔芒特那边
第四卷 所多玛和蛾摩拉
第二卷目录
第一部 在斯万夫人周围
第二部 地方的名称:地方
人名索引
地名索引
文艺作品名索引
注释

第一部 在斯万夫人周围

我母亲第一次请德·诺普瓦先生来吃晚饭,感到有点遗憾,说科塔尔教授正在旅游,她已跟斯万完全断绝来往,否则他们俩倒会引起这位 前大使的兴趣;听到这话,我父亲回答说,科塔尔是著名学者,有这样 的佳宾作陪,晚宴只会增色,但斯万喜欢自吹自擂,结交了些许达官贵 人,就唯恐天下不知,是个虚张声势的庸俗之徒,诺普瓦侯爵一定会用 自己的惯用语说此人“奇臭难闻”。不过,对父亲的这一回答,我可得作 些解释,因为也许在有些人的记忆之中,科塔尔味同嚼蜡,而斯万在社 交上的谦和、审慎,则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但是,我父母的这位旧 友,除了“小斯万”和赛马俱乐部[1]的斯万这两个身份之外,已有了新的 身份(而且不会是他最后的身份),那就是奥黛特的丈夫。他让自己惯 有的本能、欲望和精明,效力于这女人粗俗的野心,想方设法为自己和 伴侣谋得一种新的社会地位,这种地位虽与他以前的地位相比大为逊 色,却跟他的伴侣十分匹配。处于这种地位,他显得判若两人。既然 (他仍独自跟自己的朋友来往,只要他们不主动提出跟奥黛特见面,他 就不会把她带去见他们)他已跟妻子一起开始另一种生活,跟新的朋友 交往,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他在衡量新朋友的地位时,即在衡量他接待 他们的来访是否会在自尊心上得到满足时,用来比较的标准为什么不是 他结婚前交往的出类拔萃人士,而是奥黛特过去的朋友。不过,即使我 们知道,他喜欢结交的是粗俗的官员,以及在各部委举办的舞会上充当 花瓶的轻佻女子,但听到他大肆宣扬,说某部长办公厅副主任的妻子曾 来拜访斯万夫人,我们也会感到惊讶,因为他在过去——至今仍然如此 ——会作出优雅的姿态,对来自特威克南[2]或白金汉宫的邀请只字不 提。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因为优雅的斯万的爽直,只是虚荣的一种更为 精明的表现形式,并说我父母的这位旧友,如同某些犹太人,依次表现 出这个民族所处的各种状况,既显出极其幼稚的故作风雅和毫不掩饰的 粗鲁无礼,又表现出无可挑剔的礼貌。但是,主要原因,即适用于全人 类的原因,在于我们的美德并非是某种自由、浮动之物,也不是我们能 时刻支配之物;美德在我们的思想之中,最终同我们将表现美德视为义 务的那些行动紧密结合,因此,万一有另一类活动突然出现在我们眼 前,我们就会被弄得措手不及,甚至无法想到,这类活动中也有可能表 现出同样的美德。斯万对那些新朋友十分热情,自豪地说出他们的大 名,这如同谦虚或慷慨的大艺术家,晚年时进行烹饪或从事园艺,听到 别人称赞他们烧的菜肴或种的花坛,就会幼稚地感到满意,因为他们对 自己的菜肴或花坛,听不进批评,但对“这是杰作”的赞美,却会轻而易 举地接受;换句话说,他们乐意无偿赠送自己的一幅画作,却不乐意在 玩西洋骨牌戏时输掉两个法郎。

至于科塔尔教授,我们要过很长时间才能跟他经常见面,地点是拉 斯珀利埃尔城堡,即“老板娘” [3]的住宅。关于他,此时此刻需要指出的 首先是如下这点:斯万的变化几乎不会使我感到意外,因为我在香榭丽 舍大街见到吉尔贝特的父亲时,这变化已经发生,我无法对此怀疑,另 外,他当时在大街上没有跟我说过话,因此,在我面前炫耀他那些政界 朋友的可能性并不存在。(而且,他即使炫耀,我也有可能无法立即察 觉他的虚荣心,原因是对一个人长期形成的看法,会使我们变成瞎子和 聋子;我母亲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竟然没有发现她的一个侄女涂有唇 膏,仿佛这唇膏已溶入水中,使人无法看到;直至有一天,因唇膏涂得 过多或别的什么原因,才出现称之为“过饱和”的现象;以前从未看到的 唇膏,这时全部凝聚起来,我母亲看到这突然出现的鲜艳色彩,就像在 贡布雷时那样,说真是奇耻大辱,并跟这侄女断绝来往,如同绝交一 般。)但科塔尔的情况完全不同,他看到斯万初次步入维尔迪兰家的那 个时代,已成为遥远的过去,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荣誉和头衔接踵 而来;第二,一个人即使没有文化素养,会用同音异义词玩拙劣的文字 游戏,却仍可能具有任何文化素养都无法替代的特殊才能,如杰出统帅 或著名医生的才能。科塔尔被他的同行们看重,并非只是因为他在行医 过程中从默默无闻的医生逐渐名扬欧洲。聪明的青年医生们宣称,如果 他们有朝一日病倒,科塔尔是他们唯一能托付自己性命之人,至少在最 近几年是如此,原因是因变化的需要而产生的思想方式也会变化。也许 他们更喜欢和某些文学、艺术素养更高的主任医生交往,以谈论尼采和 瓦格纳。科塔尔夫人邀请丈夫的同事和学生来参加晚会,希望她丈夫能 有朝一日出任医学院院长,但在晚会上只要演奏音乐,科塔尔就不想听 下去,情愿到隔壁客厅里去打牌。然而,他的眼光和诊断的迅速、透彻 和可靠,却受到异口同声的称赞。第三,说到科塔尔教授对我父亲这样 的人所采取的总体态度,我们应该指出,我们在生活的后半部分所显示 的本性,虽说往往是我们原来的本性,却并非一贯如此,不管原来的本性已经发展或衰败,或是已经加强或削弱,它有时变得截然不同,犹如 反穿的衣服。除了在对他如痴如迷的维尔迪兰夫妇家里之外,科塔尔犹 豫不决的神情,以及他的过于腼腆和殷勤,是他在年轻时老是被人讥笑 的原因。是哪位好心的朋友劝他显出冷若冰霜的样子?他地位重要,要 装出这种样子易如反掌。在维尔迪兰家,他本能地露出本相,而在其他 地方,他都变得冷漠,故意默不作声,在必须开口说话之时,又说得毅 然决然,并且总要说些令人不快的话。这种新的态度,他还对病人试 用,这些病人跟他初次见面,无法跟以前进行比较,他们要是知道他并 非生性粗野,一定会十分惊讶。尤其是他竭力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甚 至在他所属的医院专科里,他只要用同音异义词作几个文字游戏,就会 使主治医生和新来的见习医生全都哈哈大笑,而他脸上的肌肉却永远纹 丝不动,不过他的脸自从剃去所有胡子之后,已变得难以辨认。

最后,我们对诺普瓦侯爵作一介绍。战前,他曾任全权公使,五月 十六日[4]被任命为大使;虽然如此,许多人感到十分惊讶的是,从此之 后,他曾多次代表法国执行特殊使命,如去埃及任债务监督[5],并因其 财政方面的出色能力而作出重大贡献,但派他去执行这些使命的内阁均 属激进派,一般的反动资产者会拒绝为此类内阁效力,而德·诺普瓦先 生则会因其经历、朋友和观点被此类内阁视为怀疑对象。但是,这些激 进派部长看来,在涉及法国的最高利益时,他们作出此类任命,可以显 示他们的胸襟是何等宽广,并使他们在政客中鹤立鸡群,名正言顺地被 《辩论报》称之为政治家,并最终获益于贵族姓氏带来的盛誉,以及出 人意料的任命如剧情突变那样所引起的兴趣。他们也知道,他们任用德 ·诺普瓦先生可以获得上述好处,但又不用担心此人会在政治上对他们 不忠,因为侯爵的出身不但不应使他们对此严加提防,而且是他忠心的 保证。共和国的政府在这点上并未看走眼。这首先是因为有一种贵族自 幼就受到教育,知道他们的姓氏是一种不会被任何东西消除的内在优点 (对这种优点的价值,与他们爵位相同或更高的贵族心里一清二楚), 知道他们不需要像许多资产者那样,明知不会有可喜的结果,却要去发 表顺应潮流的看法,巴结思想正统的人士,因为他们的身价不会因此而 有任何提高。相反,他们竭力在地位高于他们的亲王或公爵世家的眼中 提高身价,并知道要做到这点,只有在自己的姓氏中增添新的东西,使他们能在爵位相同的贵族中超尘拔俗,如政治上的影响,文学或艺术上 的声望,或是家中金玉满堂。他们不想在资产者所追求、但在他们看来 毫无用处的贵族小地主身上花费精力,因为这种友谊不会带来任何好 处,亲王也不会因此而感激他们,所以他们的精力大多花在政治家身 上,这些政治家即使是共济会会员,也会帮助他们谋得使馆的职务,或 是在竞选中助他们一臂之力,同时他们也在艺术家或学者身上花费力 气,因为这些人可以帮助他们在耕耘的领域中取得“突破”,最后他们还 在另一些人身上做工作,目的是得到新的名望或攀上富家姻亲。

但是,德·诺普瓦先生的主要特点,则是他在长期的外交工作中形 成了一种墨守成规的精神,既消极又保守,被称之为“政府的精神”,这 种精神确实是所有政府共有的,特别是所有政府领导下的所有使馆的精 神。他在外交生涯上产生的厌恶、惧怕和蔑视,是针对反对党采用的方 法,这些方法在某种程度上带有革命性,但无论怎么说都并不恰当。在 民众中和社交界少数才疏学浅之士看来,不同类型的差别只是一纸空 文,但其他人都认为,人与人之所以接近,并非因为他们有相同的观 点,而是因为他们的精神有相同的血缘。像勒古韦[6]这样的法兰西语文 学院院士即使是古典派,也情愿为马克西姆·杜康[7]或梅齐埃尔[8]对雨果 的赞美鼓掌,而不愿为克洛代尔[9]对布瓦洛[10]的颂词叫好。相同的民族 主义,足以使巴雷斯[11]和他的选民接近——选民们并不认为他和乔治· 贝里[12]先生有很大区别——但不能使他跟他在法兰西语文学院的同事 接近,这些院士虽然跟他有相同的政治观点,却有着不同的思想方法, 对他的喜爱甚至不如对里博[13]先生和德夏内尔[14]先生这样的政敌的喜 爱,而忠实的保皇派感到,这两位先生要比莫拉斯[15]和莱昂·都德[16]更 为亲近,虽说后面两位也希望囯王登基。德·诺普瓦先生说话不多,不 仅是因为谨小慎微的职业习惯,而且还因为在他们这些人眼中,话语具 有更高的价值和更加微妙的含义,原因是他们这些人用了十年的努力才 使两个囯家的关系亲密,而这种努力,在一次讲话或一份议定书中,却 只是用一个普通的形容词来概括和表达,这形容词看起来普普通通,在 他们眼里却如同大千世界;他在委员会[17]中不苟言笑,开会时坐在我 父亲旁边,委员们见前任大使对我父亲友好,纷纷表示祝贺。对此感到 惊讶的首先是我父亲。原因是他并非随和之人,除了少数好友之外,平 时不跟其他人来往,对此他毫不讳言。他感到,外交家的友好表示,是 他个人喜好的一种表现,就像一个人使我们感到厌烦或不快,即使其智 慧超群或敏锐过人,也未能引起我们的兴趣,反倒是另一人的直爽和活 泼,虽说在许多人眼中显得空洞、浮泛和毫无价值,却博得了我们的好 感。“德·诺普瓦又请我吃晚饭了;真是非同寻常;委员们都对此感到惊 讶,因为他跟委员会里的人均无私交。我相信,他还会跟我讲述有关七 零年战争的激动人心的事。”我父亲知道,德·诺普瓦先生也许是唯一就 普鲁士的逐渐强大及其战争意图向皇上汇报之人,并且知道俾斯麦特别 欣赏他的才智。不久以前,在歌剧院为狄奥多西国王[18]举办的盛大晚 会上,各报均注意到国王曾同德·诺普瓦先生进行长时间的谈话。“我得 问一下,国王的这次来访,是否真的重要。”父亲对外交政策很感兴 趣,就对我们这样说。“我十分清楚,诺普瓦老头一向讳莫如深,但他 对我好,一定会直言相告。”

至于我母亲,大使的智慧也许并非是她最感兴趣的那种。不过我应 该说,德·诺普瓦先生的谈话,汇集了一种职业、一种阶级和一种时代 ——对这种职业和这种阶级来说,这种时代也许并未完全消逝——所特 有的全部古老的语言形式,因此我有时感到遗憾,未能把我听到他说的 话一字不漏地记住。要是记住,我就能轻而易举地达到陈旧的语言效 果,犹如王宫剧院的那位演员,听到有人问他在何处找到这些出人意外 的帽子,就回答道:“我这些帽子,不是找到的,而是保存着的。”总 之,我觉得,我母亲认为德·诺普瓦先生有点“演技陈旧”的味道,但从 其举止来看,还远未达到使她觉得乏味的程度,不过在某个方面,却使 她感到少了点魅力,那是在语言表达方面,而不是在思想方面,因为德 ·诺普瓦先生的思想十分摩登。她只是感到,由于外交家对她丈夫表现 出如此罕见的喜爱,那么,她在丈夫面前赞美外交家,就是在巧妙地讨 好丈夫。她在我父亲的思想中坚定了他对德·诺普瓦先生的好评,同时 促使他对自己也有良好的评价,她感到自己这样做是在履行一项义务, 即让她丈夫生活愉快,这就像她让仆人把菜肴烧得精美可口,上菜时做 到轻手轻脚一样。由于她不会对我父亲撒谎,她就逐渐培养自己对大使 的欣赏能力,以便能真心诚意地对他赞扬。另外,她自然会欣赏的是他 和蔼的表情,他有点老派的礼貌(这礼貌还十分讲究:他走路时高大的 身体笔挺,但一看到我母亲乘车路过,就立刻把刚开始抽的雪茄扔到远 处,然后向她举帽致敬),他极为审慎的谈话(在谈话中他尽量少讲自 己,总是竭力取悦对方),以及他出人意外的回信速度(我父亲刚给他 寄出一封信,就在收到的一个信封上认出德·诺普瓦先生的笔迹,他的 第一反应是实在不巧,他们的书信相互错过;仿佛邮局对他实行贵宾服 务,专门为他增加送信的班次)。我母亲赞叹不已,觉得他虽然工作繁 忙,却仍然及时回信,虽然交游广泛,依然和蔼可亲,但她没有想到, 这些“虽然”却正是未知的“因为”,也没有想到(犹如老人的年龄、国王 的平易近人和外省人的无所不知会使人感到惊讶),德·诺普瓦先生既 能完成繁忙的工作又能及时回信,既能在社交界受人喜爱又能对我们和 蔼可亲,其实是因为同样的习惯。另外,我母亲就像过于谦虚的人那 样,错就错在把与她有关的事情置于其他事情之下,也就是其他事情之 外。她认为我父亲的这位朋友给我们迅速回信值得称道,是因为他每天 要写大量信件,她把这封信排除在大量信件之外,其实只是其中的一 封;同样,她并不认为,德·诺普瓦先生在我们家吃晚饭,是他社交生 活的无数活动之一:她并未想到,在过去的外交活动中,大使已养成习 惯,把到外面吃晚饭看作是履行公务,并在晚餐时施展习已为常的魅 力,而如要他在来我家时别再像往常那样施展这种魅力,就未免过于苛 刻。

德·诺普瓦先生第一次来我们家吃晚饭——那年我还去香榭丽舍大 街玩耍——这件事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是因为那天下午,我终于去看了 贝尔玛在日场的《淮德拉》中的演出,同时也因为我在跟德·诺普瓦先 生谈话时,突然以一种新的方式领悟到,吉尔贝特·斯万及其父母在我 心里唤起的感情,跟其他任何人对这家人的感情,有着多么大的区别。

新年的假期即将来临,但我却情绪低落,因为吉尔贝特亲口告诉 我,我在假期里不会再见到她;有一天,母亲也许发现我心情不佳,就 对我说:“你要是仍然非常想看贝尔玛的戏,我想你父亲也许会准许你 去看戏:你外婆可以带你去。”

不过,正是因为德·诺普瓦先生曾对我父亲说过,应该让我去看贝 尔玛的戏,说这对年轻人来说是一件值得牢记的事,我父亲在此之前坚 决反对我去剧院浪费时间,并说我会因他所说的无聊事——我外婆对这 种说法非常气愤——而生病,这时却在大使的劝说之下,几乎要把看戏 当作职业生涯中飞黄腾达的一种诀窍。我外婆认为,我看贝尔玛的戏会 有好处,但她为我而放弃这种好处,为了我的健康作出巨大的牺牲,因 此在这时倍感惊讶:德·诺普瓦先生的一句话,竟使我的健康变成可以 忽略不计的事。她把理性主义者无法遏止的希望,寄托于给我规定的室 外散步和早睡的生活制度,如果我要违反这一制度,她就会怨声载道, 觉得会大祸临头,并用悲痛的语调对我父亲说:“您真是轻率!”我父亲 则气愤地回答道:“怎么!现在是您不想让他去看戏!这就有点怪了, 您老是对我们说,看戏对他会有好处。”

但是,德·诺普瓦先生在对我来说更加重要的一件事上,改变了我 父亲的意愿。父亲一直要我当外交官,但我一想到我会在外交部待上一 段时间,就觉得无法忍受,因为这样的话,我会在有朝一日被派往某些 国家当大使,而吉尔贝特却不会在那些国家居住。我情愿再次提出从事 文学的计划,过去在盖尔芒特那边散步时,我曾制订并抛弃这一计划。 但父亲一直反对我从事文学的计划,认为文学跟外交相比实在是微不足 道,甚至认为文学不是一种职业,直至有一天,德·诺普瓦先生由于不 大喜欢社会新阶层的外交人员,就对我父亲肯定地说,一个人当作家, 会像当大使一样,受到同样的尊敬,可以发挥同样的作用,而且比当大 使更加自由。

“唉!我无法相信,诺普瓦老爹一点儿也不反对你搞文学的想 法。”父亲对我说道。我父亲是要人,认为任何问题都可以在重要人物 的谈话中得到解决,并找到满意的答案:“最近几天,委员会开完会 后,我再请他来吃晚饭。你跟他谈谈,这样会得到他的赏识。再写篇美 文,可以拿给他看;他跟《两世界评论》[19]的社长关系很好,可以让 你进杂志社,他会办成此事,他可是个机灵的老头;不错,他好像认 为,如今的外交界,唉!……”

我因不会跟吉尔贝特分开而感到高兴,想要写一篇能拿给德·诺普 瓦先生看的美文,却无法写出。写了前面几页之后,我感到厌烦,笔不 由从我手中滑落,我气得直哭,心想我决不会有才能,又没有天赋,因 此无法利用德·诺普瓦先生即将来访所提供的机会,以便一直留在巴 黎。只有想到家里即将让我去看贝尔玛演戏,我的忧愁才暂时得到排 解。但是,正如我希望看到的暴风雨,是在暴风雨最为猛烈的海岸之 上;同样,我想看这位名演员演戏,是在她扮演古典剧目的角色之时, 因为斯万曾对我说,她只有在扮演此类角色时才达到超尘拔俗的地步。 我们期望有宝贵的发现,就想从自然或艺术中获得某些印象,因此,我 们有所顾忌,不希望我们的思想因得到较差的印象而得不到此类印象, 从而对美的确切价值产生误解。看贝尔玛演出《安德洛玛刻》、《任性 的玛丽亚娜》[20]、《淮德拉》,这是我朝思暮想的事情。我要是听到贝尔玛吟诵下面的诗句,就会感到欣喜若狂,如同乘坐贡多拉轻舟,来到弗拉里教堂欣赏提香的画作[21],或是去圣乔治学校观看卡尔帕乔的组画[22]:
有人说,您即将离我们而去,
大人[23],……

这诗句,我是在它们变成白纸上黑字的书里读到的;但是,当我想 到,我最终将确确实实地看到,它们沐浴在传播那金色嗓音的阳光灿烂 的空气之中,如同旅游的梦想得以实现,我心里不由激动起来。威尼斯 一幅卡尔帕乔的画和贝尔玛演出的《淮德拉》,是绘画艺术和戏剧艺术的杰作,因享有盛名而在我心中变得栩栩如生,无法分割开来,因此,如果我去卢浮宫的一个展厅观赏卡尔帕乔的画,或是去观看贝尔玛演出我从未听说过的一出戏,我就无法感到美妙的惊喜,即感到千万次梦见的、独一无二的奇珍异宝终于呈现在我的眼前。另外,我期待贝尔玛在表演中展现高贵和痛苦的某些方面,因此就感到,如果女演员把出色和真实的表演用于表现一部真正有价值的作品,而不是仅仅用真和美来点缀平庸、粗俗的情节,那么,表演就会更加出色和真实。

总之,如果我去看贝尔玛演出一出新戏,我就很难对她的演技和朗 诵作出评价,因为我无法看出下面两者之间的差别:一是我事先没有看 过的脚本,二是演员的语调和手势对朗诵的台词产生的效果,而我觉得 这两者应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古代的剧作,我都能背诵,在我看来如同 一个个预先定好、准备就绪的广阔空间,我置于其中,就能毫无拘束地 作出评价,观赏贝尔玛如何像修饰巨幅壁画那样,不断用她突如其来的 发现涂抹于作品之上。可惜的是,在几年以前,她离开了大剧院的舞 台,为一家通俗喜剧院演出,十分红火,是剧院的台柱子,她不再演出 古典剧目,我浏览所有的广告,看到的只有受人欢迎的作家专门为她写 的新戏。但一天上午,我在戏剧一栏里寻找元旦那个星期的日场演出节 目预告时,第一次看到:贝尔玛夫人出演《淮德拉》中的两幕——是压 轴戏,前面的开场戏也许毫不重要,我感到其剧名晦涩难懂,因为它包 含着我不知道的剧情的全部特点——,而其后两天的日场,则是《半上 流社会》[24]和《任性的玛丽亚娜》,这两个剧名如同《淮德拉》那 样,对我来说是一清二楚,透明光亮,因为我对作品了如指掌,觉得它 们完全洋溢着艺术的微笑。我感到它们为贝尔玛夫人增添高贵的气息, 而我看了节目预告之后,又在报上看到报导,说是她自己决定再次为观 众出演她以前创造的几个角色。由此可见,艺术家知道,某些角色不会 因初次出现时的新颖或重演时的成功而变得黯然失色,并认为她扮演的 这些角色可被看作博物馆的杰作,再次向曾经欣赏她扮演这些角色的老 一代展示这些杰作,或是向没有看到过她演这些角色的新一代来展示, 都会有所裨益。在那些只是用来消磨晚上时间的剧目中间,她让人刊登 了《淮德拉》这一剧名——这剧名并不比其他剧名长,也未用其他字体 印出——这犹如女主人的暗示:她在请客人入席之时,把普通客人的名 字一一报出,然后用同样的语调,对你说出阿纳托尔·法朗士[25]先生的 大名。

给我看病的医生,曾不准我外出旅行,这时劝我父母别让我去看 戏;据说,我看戏回来后会生病,也许很长时间不能痊愈,总之,我得 到更多的将是痛苦,而不是乐趣。在某种情况下,这种担心也许会使我 望而生畏,那就是我只是把看戏当作一种乐趣,而这种乐趣也会被随之 而来的痛苦所抵消。但是,如同我曾朝思暮想的巴尔贝克之旅和威尼斯 之旅那样,我想从这日场演出中得到的不是一种乐趣,而是完全不同的 东西,即一些真理,这些真理所属的世界,比我生活的世界更为真实, 它们一旦被我获得,就不会因我悠闲的生活中一些出人意外的小事而被 夺走,即使这些事对我肉体来说是一种痛苦。在我看来,我将在看戏时 感到的乐趣,也许充其量只是感知这些真理的必要形式;这就足以使我 希望,预言中的身体不适,只是在演出结束后才出现,以便使乐趣不会 因身体不适而受到影响和损害。我一再恳求父母,因为自医生出诊以 来,他们一直不准我去看《淮德拉》。我常常吟诵这诗句:
有人说,您即将离我们而去……

并用各种各样的语调来念,以便更好地领悟,贝尔玛会用的那种语 调,有何出人意料之处。贝尔玛的表演将向我展示的神奇之美,犹如耶 路撒冷神殿中的至圣所,隐藏在帏幔后面,我无法看到,就每时每刻赋 予它一种新的面目,依据的是我所想起的贝戈特的话,这些话写在吉尔 贝特找出来的那本小册子上:“高雅的造型,基督徒的精神痛苦,冉森 教派的朴实无华,特罗伊曾和克莱沃的王妃[26],迈锡尼[27]的悲剧,特 尔斐[28]的象征,太阳的神话”;这神奇之美,供奉于烛光通明的祭坛, 日夜置于我思想深处的宝座之上,而我那既严厉又轻率的父母即将决 定,在其隐形之处显身的女神的尽善尽美,是否将永远被封闭在我的思 想之中。我的双目注视着那难以想象出来的形象,从早到晚都跟我家里 对我设置的障碍进行斗争。但是,在障碍消除之时,虽说那日场戏的演 出正是在委员会开会那天,而在会后,我父亲将把德·诺普瓦先生带到 家里来吃晚饭,我母亲就对我说:“哎,我们并不想让你难受,你要是 觉得去看戏会非常开心,那就去吧”,此刻,在那天去看戏,即做此前 一直被禁止的事,只须由我一人决定,我不再需要去考虑是否会被禁止 看戏,但我却第一次在心里想,看戏是否真的是翘首以待之事,除了我 父母不准之外,是否会有其他理由使我不去。首先,我最初确实对他们 的冷酷无情感到厌恶,但此时此刻,他们因同意我去看戏而变得十分亲 切可爱,我想到会使他们难过,自己也不由难过起来,我因此而感到, 生活的目的不再是真理,而是温情,并认为生活的好坏只有一个标准, 那就是我父母是否高兴。我对母亲说:“如果您会不开心,我情愿不 去。”我母亲则竭力让我消除她会因此而不高兴的想法,据她说,这种 想法会影响我看《淮德拉》的乐趣,而她和我父亲之所以改变主意准许 我去,正是因为考虑到我的这种乐趣。但我觉得,感到乐趣的这种义务 颇为沉重。另外,我要是看戏回来后真的生病,是否很快就能痊愈,能 在假期之后去香榭丽舍大街,就是等吉尔贝特去的时候立刻前往。为了 作出最佳决定,对所有这些理由,我都一一与隐匿于帷幔后面的一种想 法进行比较,那就是贝尔玛演技的完美。我在天平的一个盘里放置“感 到妈妈不开心,有可能无法去香榭丽舍大街”,在另一个盘里则放上“冉 森教派的朴实无华,太阳的神话”,但这些词语最后在我思想中变得难 以理解,在我看来毫无意义,成为无足轻重的东西;我的犹豫渐渐变得 极为痛苦,如果我现在决定去看戏,那只是为了不再犹豫,并一劳永逸 地摆脱这种犹豫。如果我让人领去看戏,那是为了缩短我痛苦的时间, 而不是因为希望在精神上得到教益,也不是因为无法抵挡演技完美的诱 惑,我被带去见的不是智慧女神,而是面目不清、无名无姓的无情之 神,因为智慧女神已在帷幔后面被人偷偷换成无情之神。但突然间全都 变了,我要去看贝尔玛演戏的愿望再次被抽了一鞭,使我迫不及待、兴 高采烈地等待这“日场戏”开演:我来到海报柱前,像每天一样驻足观 看,而不久以来,这种驻足如同高柱修士般难受;我看到第一次贴上去 的《淮德拉》海报,海报糨糊未干,介绍得十分详细(老实说,其他演 员扮演的角色,不会再对我有任何吸引力,因此不会对我作出决定产生 影响)。我原先犹豫不决,不知该选择哪个目标,现在这海报却使这些 目标中的一个有了更为具体的形式,原因是海报上标明的日期并非是我 看海报那天的日期,而是演出的日期,时间则是开场的时间,另外,这 形式几乎近在眼前,是已在变为现实的东西,因此,我在海报柱前高兴 得跳了起来,心想在那天,就是在那个时间,我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准备看贝尔玛演出;我担心时间太晚,我父母无法为我外婆和我订到两 个好座位,就迅速跑回家,深深地刻在我脑中的已不是“冉森教派的朴 实无华”和“太阳的神话”,而是“女士戴帽不能进正厅前座,两点钟后谢 绝入场”。

唉!这第一出日场戏,叫人十分失望。我父亲提议,他去委员会开 会时,把我外婆和我送到剧院。离家时,他对我母亲说:“尽量把晚饭 搞好。你可记得,我要把德·诺普瓦带回家吃饭?”这事我母亲并未忘 记。从昨天起,弗朗索瓦丝兴高采烈地专心于她确有天赋的烹饪法,另 外,听说来的是新客,就非常兴奋,知道她将要按照她独一无二的方法 烧出冻汁牛肉,沉浸于创造的欢乐之中;她极其重视制作她菜肴的原料 的内在质量,亲自去中央菜市场采购牛的臀部和胫部以及小牛腿的优质 方肉,犹如米开朗琪罗当年在卡拉拉[29]的山里度过八个月的时间,以 便为修建尤里乌斯二世[30]的陵墓挑选完美无缺的大理石。弗朗索瓦丝 进进出出,劲头十足,母亲见她脸涨得通红,不由担心起来,生怕这位 老女仆因疲劳过度而病倒,犹如美第奇家族墓的雕刻家,因劳累而病倒 在皮埃特拉桑塔采石场[31]。就在昨天,弗朗索瓦丝已派人将软面包裹 好的火腿送到面包店的炉里去烤,这火腿形如粉红色大理石,被她称为 耐约克(Nev-York)火腿。她认为语言并非如此丰富,又觉得自己的耳朵 不大可靠,因此,她在第一次听到约克(York)火腿时,也许认为在词汇 中同时存在“约克”和“纽约”(New-York)是值得怀疑的浪费,就以为是自 己听错了,以为别人想说的是她已经知道的名称。从此之后,她只要听 到“约克”这个词,或是在广告上看到这个词,她就在前面加上“纽”,但 读作“耐”。因此,她深信不疑地对帮厨女工说:“您替我去奥莉达店里 买火腿。太太对我吩咐过,说要耐约克火腿。”那天,弗朗索瓦丝犹如 伟大的创作家,炽热的心里信心十足,而我却如探索家那样,极其焦虑 不安。我尚未看到贝尔玛演出之时,感到的无疑是乐趣。在剧院前的小 广场上,我也感到这种乐趣,而在两个小时之后,一旦煤气路灯点亮, 把栗树的枝条照得一清二楚,光秃秃的栗树将会闪闪发亮,发出金属般 的光泽;剧院的检票员,其挑选、晋升和命运均取决于著名艺术家—— 唯有她一人掌握着这行政机构的实权,而那些昙花一现、纯属挂名的经 理,则一个个无声无息地上台下台——在他们面前,我们被要求出示戏 票,而他们却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只是十分焦急地想要知道,贝尔玛 夫人的指示是否全都向新职工传达,大家是否已听清楚:不能为她鼓 掌;她不上台窗子都要开着,上台后则要把门全都关上;在她旁边的隐 蔽处要放上一罐热水,使舞台上不致灰尘飞扬;确实,在片刻之后,她 那辆套上两匹长鬃骏马的马车即将停在剧院门口,她下车时将身穿皮大 衣,阴郁地用手势回答别人的问候,并派她的一个侍女去察看为她的朋 友们订的台侧包厢,并了解剧场内的温度、包厢的安排和女引座员的服 装,因为在她看来,剧院和观众只是她将穿在外面的另一件衣服,是她 的才能必须渗透的有一定传导性的介质。在剧场里我也感到开心;我后 来知道,与我长期以来的幼稚想法截然不同的是,观众虽多,舞台却只 有一个,从此之后我就在想,我们可能被其他观众挡住而看不清楚,就 像在人群中那样;然而,我在此刻发现,情况恰恰相反,由于座位如同 一个个感知点,所以人人感到自己处于剧场中央;我这时才清楚,有一 次家里让弗朗索瓦丝去看一出情节剧,座位在楼座五楼,为什么她在回 家时肯定地说她的座位最好,为什么她并不感到座位太远,却觉得帷幕 如在近旁,既神秘又充满生机,不由害怕起来。我开始听到这拉上的帷 幕后面响起模糊的声音,犹如听到小鸡即将破壳而出时在蛋壳里发出的 声音,就感到更加愉快,这声音很快就变得响亮,并从这不能被我们目 光识破、却能用目光看到我们的世界,向我们发出不容置疑的信息,用 的是三次庄严的敲击,这声音如同火星传来的信号一样激动人心。这帷 幕一旦拉开,只见舞台上摆着一张普通的书桌,设有普通的壁炉,说明 即将上台的一个个人物,并非是来朗诵的演员,就像我有一次在晚会上 看到过的那样,而是在自己家里过着一天生活的平常人,我闯入他们的 生活,却不会被他们看到,我的乐趣仍继续保持;这乐趣因短暂的不安 而中止:演出开始前,正当我竖耳倾听之时,只见两个男人走上舞台, 怒气冲冲,大声说话,在这观众上千的剧场里,他们的话句句听得十分 清楚,而在一家小咖啡馆里,如有两人在打架,要知道他们在吵些什 么,那就只好去问侍者;但与此同时,我惊讶地看到,观众并未提出抗 议,而是全都静静地听他们说话,这寂静很快被一处或另一处的笑声所 打破,我这才明白,这两个蛮横的人是演员,刚才开始的是称之为开场 戏的短剧。短剧演完是幕间休息,时间漫长,回到座位的观众等得不耐 烦,就直跺脚。我因此而感到害怕;因为在一条诉讼案的报导中,当我 读到一位心灵高尚之士,不顾自己的利益,将出庭为一无辜者作证,我 总会感到担心,担心别人对他体谅不够,担心别人对他感谢不够,担心 别人对他的报答不够丰厚,并担心他在灰心失望之时,会站到非正义的 一边;同样,我在将天才和美德进行比较之时,担心贝尔玛会对如此缺 乏教养的观众的无礼举止感到气愤,就演得不卖力,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和蔑视,而我恰恰相反,希望她能满意地在观众中认出几位评论受到她 重视的名流。我用哀求的表情看着这些跺脚的野蛮人,因为他们将要在 愤怒之中毁灭我来此寻找的脆弱而珍贵的印象。总之,我最后的愉悦时 光是在《淮德拉》的前几场中度过。淮德拉这个人物在第二幕开始时并 未出现。然而,帷幕拉开,第二道红丝绒幕接着拉开之后——这道幕在 这位明星演出的所有戏中都用来展示舞台的深度——只见一位女演员从 舞台里面走出,其相貌和声音,跟别人对我描绘的贝尔玛一模一样。演 员的角色想必已经更换,我研究忒修斯的妻子[32]这一角色所花费的精 力,此刻已全都付诸东流。这时,另一位女演员在第一位女演员说完后 接话,我把第一位当作贝尔玛,想必是弄错了,因为另一位更像,特别 是朗诵的语调比第一位更像。另外,她们俩都在自己的角色中增添了高 雅的手势,在她们撩起漂亮的无袖长衣之时,我清楚地看到手势的高 雅,并看出与脚本的关系,她们也增添了精妙的语调,有时热情洋溢, 有时冷嘲热讽,我因此领会一句诗的意思,这句诗我在家里读时,并未 十分注意其中的含义。但突然间,在圣殿的红色帷幕分开之处,在如同 画框般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女人,我顿时感到担心,甚至比贝尔玛本人 还要担心,担心有人在开窗时会使她局促不安,担心有人在捏弄节目单 时会使她说话的声音变质,担心观众对她的同行鼓掌而对她鼓掌不够多 时会使她感到不快;我的想法,比贝尔玛的想法还要绝,那就是认为从 此时此刻起,剧场、观众、演员、戏剧以及我自己的身体只是一种声音 的介质,只有在有利于这抑扬顿挫的声音时才显得重要,我因此明白, 我曾在几分钟的时间里欣赏的两位女演员,跟我来这里听的那位毫无相 同之处。但与此同时,我的乐趣全都消失;我徒劳地把我的眼睛、耳朵 和思想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贝尔玛身上,担心没能看出她向我提供的哪 怕是一丁点儿值得欣赏的理由,但我连一条理由也未能找到。我在她的 朗诵和表演中,甚至听不到她同行的高明语调,看不到她同行的优美手 势。我听她叙说,犹如自己在读《淮德拉》,或是仿佛淮德拉本人在此 刻说出我听到的话语,而贝尔玛的才能看来并未使这些话语有丝毫增 色。我真想让艺术家发出的每个声音以及她面部的每个表情,在我面前 长时间凝固起来,以便能深入其中,发现其内在的美;至少我借助于思 想的灵活,在每句诗读出前就全神贯注、严阵以待,在演员念每个词和 做每个手势时,尽量不把其中的一点时间花在我的准备工作上,并希望 依靠我注意力的高度集中,能尽我所能深入其中,就像我如有好几个小 时就能做到此事那样。但这时间是如此短促!一个声音刚进入我的耳 中,就已被另一声音取而代之。有一个场景,贝尔玛在片刻间纹丝不 动,手臂举到齐眉之处,因有烟火照明,她的脸沐浴在绿色的光线之 中,而布景则代表大海,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但这时女演员已移动 位置,我想要研究的画面已不复存在。我对外婆说我看不清楚,她就把 望远镜递给了我。不过,在你对事物的真实性确信无疑时,使用人为的 方法使事物展现在你眼前,并不完全意味着你感到它们就在你的身旁。 我在想,这不再是我肉眼看到的贝尔玛,而是她在放大镜中的图像。我 把望远镜放了下来;但是,我眼睛看到的图像,因距离远而缩小,也许 反而不大准确;这两个贝尔玛,到底哪个才是真的?至于希波吕托斯的 爱情表白[33],我对这段戏曾抱有很大希望,而从她的同行们在并非十分精彩的段落中随时向我展现的巧妙意味来看,她肯定会在这段戏中诵 读出惊人的语调,比我在家里看剧作时竭力想象出来的语调还要出人意 外;但是,她未能达到俄诺娜和阿莉茜[34]所达到的朗诵水平,大段的 独白她都用单调的节奏来念,这独白中映衬对比极为明显,一位稍有悟 性的悲剧女演员,甚至是高中学生,都不会对映衬的效果不加注意;然而,她却把这段独白念得飞快,以致在她念到最后一句诗时,我才意识到她念前几句诗是故意使用单调的语调。

我的赞赏之情终于首次迸发出来:这感情是由观众的狂热掌声激 起。我随之鼓起掌来,尽量延长鼓掌的时间,这样贝尔玛会因感激而有 超水平的发挥,而我则可确信自己是在她状态最佳的一天听了她的朗 诵。不过,十分有趣的是,我从此知道,观众的热情爆发的那一刻,正 是贝尔玛有了一种美妙绝伦的独特想法之时。看来,某些超尘拔俗的现 实,在周围散发出光芒,群众是能够感觉到的。例如,有重大事件发 生,边境的一支军队处于危险之中,或被打败,或者取胜,得到的消息 模糊不清,有文化者无法从中看出重要情况,群众却会因此而激动起 来,使有文化者感到意外,而后者一旦从专家那里得知真实的军事形 势,就会承认民众具有感知重大事件的这种“光晕”的能力,因为光晕在 几百公里远的地方也能被人看到。取得胜利,可能要一直等到战争结束 后才知道,也可能从门房的笑脸中立即获悉。贝尔玛的一种天才演技, 可能要在看戏后一星期才能从剧评中发现,也可能在听到正厅后排观众 的喝彩声后立即发现。但是,由于群众的这种直接认识同上百种完全错 误的认识混杂在一起,因此掌声往往是在错误的时间停止,而且它们是 由前面的掌声机械地引起,这如同海上风暴,一旦大海波涛汹涌,即使 风力不再增强,海浪依然越来越猛烈。这并不重要,我越是鼓掌,就越 觉得贝尔玛在表演中有了更好的发挥。我旁边的一位相貌平常的妇女 说:“至少她演得卖力,敲打自己时狠狠地打,还满场跑,您说对吗? 这才是演戏。”我高兴地找到贝尔玛演技高超的理由,但同时又觉得这 些理由并不能说明问题,就像《蒙娜丽莎》或班韦努托[35]的《珀耳修 斯》的高超,不能用一个农民的赞叹来说明:“这画得不错!这全都金 光闪闪,真美!做得真好!”我这时狂热地分享“群情激奋”这粗俗的葡 萄酒。但在落幕时,我还是感到失望,觉得我朝思暮想的乐趣,并未超 出我的想象,但与此同时,我想要让这种乐趣长存,不想在走出剧场后 离开这种戏剧生活,这种生活曾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成为我的生活,要 我直接回家,脱离这种生活,就像要去流放那样难受,好在我还有希 望,可以在家里听到关于贝尔玛的许多事情,叙说者将是她的崇拜者, 我得因家里允许我去看《淮德拉》而感谢此人,那就是德·诺普瓦先 生。晚饭前,父亲叫我到他的书房里去,把我介绍给此人。看到我进去,大使就站起来,向我伸出手,弯下他高大的身躯,用那双蓝眼睛注 视着我。他代表法兰西任驻外使节时,路经该国的外国人被介绍给他, 这些人都有点名气,其中不乏著名歌唱家,他当时就知道,以后如有人 在巴黎或彼得堡提到这些人的名字,他就可以说,他清楚地记得他曾在 慕尼黑或索非亚跟他们共度良宵,因此他养成习惯,总是和蔼可亲地向 他们表示,他因认识他们而感到心满意足。另外,在各国首都生活,既 能接触到路经该地的有趣人物,又能熟悉该地居民的习俗,就能对各国 的历史、地理、风俗以及欧洲的思想运动有深入的了解,而这些知识是 无法从书本上得到的;他对此深信不疑,就对每个新来的人施展他那观 察家明察秋毫的能力,以便立即知道他面前的人属于何种类型。政府已 有很长时间没有让他担任驻外使节,但只要别人向他介绍一个人,他的 两眼仿佛尚未接到离职通知,立刻开始进行有效的观察,同时他试图用 全身的姿势表明,这陌生人的姓名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因此,他跟我说 话时面目和善,但带有见多识广的傲气,同时为一己之利,以洞察秋毫 的好奇心不断对我仔细观察,仿佛我具有异国习俗,是有教育意义的建 筑,或是正在巡回演出的明星。因此,他对我既像智者门托耳[36]那样 和蔼而又庄重,又像年轻的阿纳卡西斯[37]那样勤奋而又好奇。

至于《两世界评论》,他丝毫不提要为我帮忙,但对我提出了一些 问题,是有关我以前的生活和学习,以及我的兴趣爱好,并说继续保持 兴趣爱好也许合乎情理,这对我来讲还是第一次听说,而在此之前我一 直认为,抑制兴趣爱好是应尽的义务。既然我的兴趣爱好是文学,他就 不让我离开这个话题,并且在谈论文学时毕恭毕敬,犹如在谈论一位令 人尊敬而又迷人的人士,此人出类拔萃的社交圈子,在罗马或德累斯顿 均留下极其美好的回忆,但后来大家都因生活而身不由己,与其重逢的 机会凤毛麟角,感到十分遗憾。他微笑时表情近于放纵,看来在羡慕 我,因为我比他幸福,而且更加自由,能够在生活中度过美好的时光。 但是,他使用的词语又向我表明,他说的文学跟我在贡布雷时形成的文 学的形象区别过大;我这时看出,我放弃文学已有两大理由。在此之 前,我只知道自己没有写作的才能;现在,德·诺普瓦先生使我连写作 的欲望也都消除。我想对他解释我曾有过何种梦想;我激动得浑身发 抖,我本来会有所顾忌,担心我的话并未全都把我已感觉到但又从未试 图表达的东西尽量真实地说出来;这就是说,我的话一点也不清楚。也 许是出于职业习惯,也许是因为重要人物总是泰然自若,在别人诚恳请 教之时,知道自己一定能在谈话中起主导作用,就任凭对方焦躁、使劲 和难受,也许还为了突出他头部的特点(他认为属希腊型,虽说颊髯浓 密),德·诺普瓦先生在你对他叙述什么事时,脸部总是纹丝不动,仿 佛你在石雕陈列馆里对一座听而不闻的古代胸像说话。突然间,大使如 同拍卖估价人的击锤或特尔斐[38]的神谕那样对你作出回答,那声音使 你感受强烈,因为他脸上毫无表情,你无法猜出你给他留下何种印象, 也不知他即将说出什么看法。

“说来也巧,”他等我结结巴巴地说完之后,用两只一动不动的眼睛 盯着我看,仿佛诉讼案已审理完毕,就突然对我说道,“我有一位朋友 的儿子,mutatis mutandis(如作相应改变),那就跟您一样。(他于是 谈起我们共同的倾向,但使用一种令人放心的语调,仿佛谈的不是爱好 文学的倾向,而是易患风湿病的倾向,仿佛他想向我表明,人们不会因 这种倾向而死去。)因此,他情愿离开奥塞滨河街[39],虽说他父亲已 为他在外交界铺平道路,并不顾别人说三道四,毅然开始写作。当然, 他无须因此而后悔。两年前——他的年纪自然比您大得多——他发表了 一部著作,内容是在维多利亚—尼安扎湖[40]西岸对无限的遐想,今年 又发表一部作品,虽然篇幅较短,但文笔敏捷,有时甚至辛辣,写的是 保加利亚军队中的连发枪,这两部作品使他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已 走过一段繁花似锦的路,决不会中途停顿,据我所知,虽说尚未考虑提 名他为院士候选人,但在伦理学学院[41]里,他的名字已在谈话中被提 到两三次,并且毫无贬低之意。总之,虽然现在还不能说他已赫赫有 名,但他已通过不懈的努力,获得十分显著的地位,成功则是他努力的 报偿,而成功并非总是归于骚动者、扰乱者和混乱制造者,因为这些人 都喜欢吹牛。”

我父亲此时已经认为,我在几年后会当选为院士,不由扬扬得意, 德·诺普瓦先生的一席话,更使他得意得几乎忘形,只见德·诺普瓦先生 犹豫片刻,仿佛在权衡他行为的得失,然后递给我一张名片,对我说 道:“您去找他,就说是我介绍的,他会对您提出有益的建议。”他的话 使我感到十分不安,仿佛有人对我说,明天要送我上帆船去当见习水手。

我姑妈莱奥妮给我的遗产,有许多物品和大件家具,还有她几乎所 有的现金财产,在死后表明她对我的爱,但在她生前我却没有看出这 点。我父亲须在我成年前替我代管这笔财产,就向德·诺普瓦先生请教 某些投资方法。后者建议购买收益低的证券,认为特别可靠,尤其是英 国统一公债和年息百分之四的俄国公债。“买了这些一流证券,”德·诺 普瓦先生说道,“虽说收益不是很高,但你至少可以放心,本金决不会 减少。”至于其他投资,我父亲把购买证券的大致情况告诉了他。德·诺 普瓦先生露出难以觉察的微笑表示祝贺:如同所有的资本家,他认为财 产固然令人羡慕,但在谈到别人拥有的财产时,用一种半真半假的暗示 来表示祝贺,显得更为高雅;另外,他本身极其富裕,却喜欢夸大其 词,把收入比他低的人说成富翁,回头一看,自己在收入上高人一等, 就感到心旷神怡。不过,他对我父亲持有的证券的“构成”,毫不犹豫地 表示祝贺,认为其“鉴别力十分可靠、十分敏锐、十分精明”。可以说, 他把一种同美学价值类似的优点,赋予交易所证券之间的关系,甚至赋 予交易所证券本身。关于父亲跟他谈起的一种知者甚少的新证券,德· 诺普瓦先生如同曾读过你以为只有你一人读过的书籍的人们那样,对他 说道:“当然知道,有一段时间,我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它的价格变化, 十分有趣”,说时露出沉浸在回忆中的迷人微笑,犹如一本杂志的订 户,刚读完最新的连载小说。“我不会奉劝您不要去买即将发行的证 券。这证券有吸引力,因为给您开出的股价令人羡慕。”相反,某些老 的证券,我父亲已不记得它们的确切名称,容易把它们跟类似的证券混 为一谈,就在这时打开一只抽屉,拿出来给大使看。我看到后非常喜 欢,只见上面印有大教堂尖顶和寓意画,犹如我以前曾翻阅过的某些具 有浪漫色彩的旧刊物。同一时期的物品都十分相似;为某一时期的诗歌 作插图的艺术家,同时也为那些金融公司工作。最容易使人想起贡布雷 的食品杂货店橱窗里挂着的几本《巴黎圣母院》和热拉尔·德·奈瓦尔[42] 的作品的,莫过于河泊公司的记名股票,股票上长方形边框饰有花卉图 案,由一些河神托着。

我父亲蔑视我这种智力,但这种蔑视被父爱所抵消,所以一般来 说,他对我所做之事,均采取盲目容忍的态度。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叫 我把我以前在贡布雷散步回来后写的一首散文短诗拿来。这首诗我当初是怀着激奋的感情写的,我觉得读到的人都会受到这种感情的感染。但 德·诺普瓦先生看来并未受到感染,因为他把诗还给我时,连一句话也 没说。

我母亲对我父亲的事十分尊重,这时走来怯声怯气地询问,是否可 以叫下人开饭。她是害怕打断她不该参加的谈话。确实,我父亲时刻在 向侯爵提及他们已决定在委员会下一次会议上支持的某项有益措施,并 使用一种特殊的语调,两位同事在这方面就像两个中学生,会在不同的 环境中共同使用这种语调,他们因职业习惯而经历共同的往事,但由于 其他人没有这种经历,所以两位同事在他人面前提及往事时,语调中只 好带有歉意。

这时,德·诺普瓦先生的面部肌肉,已完全达到无拘无束的地步, 因此他在听别人说话时,能显出没有听到的样子。我父亲终于感到局促 不安:“我当时曾想征求委员会的意见……”他在漫长的开场白后,对德 ·诺普瓦先生说道。于是,这位高贵的演奏能手,此前因演奏他那部分 乐曲的时刻尚未到来,一直保持着一位乐器演奏家的惰性状态,这时从 脸上迸出一句话,语速不变,声音尖厉,仿佛立刻就要结束,但这次使 用的是另一种音色:“当然啰,您可以毫不犹豫地召开会议,再说,委 员您个个认识,他们过来也十分方便。”显然,这结束语本身并非异乎寻常。但是,这句话因说出前静止不动的状态而显得十分突出,像莫扎 特一首协奏曲中的乐句那样晶莹清晰,又有近于戏弄的出人意外,只见 此前一直沉默的钢琴,在规定的时间用这些乐句来回答刚才听到的大提 琴声。[43]“对了,你看了日场演出满意吗?”我父亲在大家入席时问我, 想让我露一手,并觉得我会因热情而得到德·诺普瓦先生的好评。“他下 午去看了贝尔玛的演出,您可记得,我们曾谈起过此事。”他转身对外 交家说道,说时也使用影射过去的语调,既专业又神秘,仿佛涉及委员 会的一次会议。“您应该感到十分高兴,如果这是您第一次看她演出, 那就更应该高兴。您父亲曾担心这次短暂的偷闲会影响您的健康,因为 您有点娇弱,不大结实,我看是这样。但我消除了他的顾虑。今天,剧 院已不像二十年前那样。座位可以说舒适,每场都会换新鲜空气,当 然,我们还需要做许多工作,才能达到德国和英国的水平,他们在这方 面和其他许多方面,都比我们先进得多。我没有看过贝尔玛演的《淮德 拉》,但我听说她演得十分出色。您一定看得非常高兴,对吗?” 德·诺普瓦先生要比我聪明千百倍,想必掌握我未能从贝尔玛的表 演中得出的真理,并将会向我揭示这一真理;在回答他的问题时,我将 请他告诉我,这真理到底是什么;这样他就会证明,我想去看这位女演 员的戏,并非没有道理。我只有这点时间,得要充分利用,就只能对主 要的几点提出问题。但是哪几点呢?我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我那十分模 糊的印象之中,完全不去考虑如何得到德·诺普瓦先生的赏识,而只想 从他那里获得我想望的真理,因此,我不是设法用现成的熟语来替代我 所缺乏的词语,而是结结巴巴地说着,最后,为了逼他说出贝尔玛演技 的出色之处,我竟向他说出我的失望。[44]“怎么,”我父亲担心我承认自 己没有看懂,会给德·诺普瓦先生留下不良印象,感到心烦,就大声说 道,“你怎么能说你看了戏没有乐趣可言,你外婆告诉我们,你对贝尔 玛说的台词,听得一字不漏,说你眼睛睁得滚圆,仿佛要夺眶而出,还 说剧场里只有你一人这样。” [45]——“不错,我是在聚精会神地听,因为 想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如此出色。当然啰,她演得非常好……” [46]——“既 然她演得非常好,你还要什么呢?” [47]——“毫无疑问,促使贝尔玛夫人 取得成功的原因之一,”德·诺普瓦先生殷勤地把身子转向我母亲,以便 在谈话中不冷落她,同时也为了认真履行对女主人彬彬有礼的义 务,“是她在角色的选择中有着完美无缺的鉴别力,有了这种鉴别力, 她总是取得完美的成功,而且影响巨大。她很少扮演平庸的角色。您 看,她现在扮演了淮德拉这个角色。另外,她还把这种鉴别力用于她的 戏装,用于她的演技。虽然她经常去英国和美国巡回演出,而且硕果累 累,但她并未沾染庸俗习气,我不是说约翰牛的庸俗,这样说不公平, 至少对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不公平,而是说山姆大叔的庸俗。从未有太 鲜艳的颜色,从未有夸张的叫喊。另外,她也因美妙的嗓音而大为增 色,而她对嗓音的使用真是妙不可言,我几乎想说如同音乐家一般!” 演出结束后,我对贝尔玛表演的兴趣越来越大,因为现实的压力和 限制已不复存在,但我感到需要找到能对此作出解释的原因;另外,在 贝尔玛演出时,我的兴趣同样强烈地关注着她在浑然一体的生活中为我 的眼睛和耳朵所提供的全部图像和声音,这兴趣并未作任何区分和辨 别,因此,它很高兴在对艺术家的朴实无华和鉴别力的高雅所作的这些 赞扬中找到一种合理的解释,并使用吸收能力把这些赞扬归于自己名 下,将其占为己有,如同一个醉汉过于乐观,竟把邻居的行为算在自己 头上,因为他觉得这些行为令人感动。“不错,”我心里在想,“多好听 的声音,丝毫没有叫喊,多简朴的戏装,选择《淮德拉》又是多么聪 明。不,我并未失望!” 这时上了胡萝卜焖牛肉冷盘,我家厨房里的米开朗琪罗,让牛肉躺 在晶体般的巨大肉冻之上,肉冻酷似一块块透明的石英。[48]“夫人,你 们有一流的厨师,”德·诺普瓦先生说,“这可不容易。我在国外时,家 里得摆点排场,我知道要找到一位出色的厨师往往非常困难。您在这儿 给我们设下的可是真正的盛宴。” [49]确实,弗朗索瓦丝因雄心勃勃而极 为兴奋,一心想为贵宾准备困难重重但她能一一克服的成功晚宴,因此 付出了没有客人来吃饭时她已不再付出的劳动,重操贡布雷时举世无双 的技艺。[50]“这在歌舞餐厅也吃不到,我说的是最高级的歌舞餐厅:焖 牛肉,肉冻没有糨糊味,而牛肉却有胡萝卜的香味,真妙!请允许我再 吃一点。”他说时做了个手势,表示还要点肉冻。“我真希望现在就能品 尝到贵府的瓦泰尔[51]烹调的另一菜肴,譬如说请这位厨师做斯特罗加 诺夫牛肉[52]。” 德·诺普瓦先生也想为晚餐助兴,就在饭桌上给我们讲述他经常用 来款待同事们的各种趣闻,有时引述一位政治家滑稽可笑的和谐复合 句,此人常来这手,说出的长句里充满前后矛盾的形象,有时则引用一 位语言风格简洁文雅的外交家的某个简练语句。但是,说句实话,他用 来区分这两种语句的标准,跟我在文学上使用的标准毫无相同之处。在 词语的色彩上,有许多差别我确实无法把握,但他笑着背诵的词句,在 我看来跟他认为出色的词句没有很大差别。他属于这样一类人,他们谈 到我喜欢的作品时准会说:“那么,您看懂了?我嘛,我承认看不懂, 我尚未入门。”但我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管他认为答辩或 演说是机智还是愚蠢,是雄辩还是夸张,我都说无法领会,既然没有任 何令人信服的理由来区分文字的优劣,那么,这种文章在我看来就更加 神秘莫测,比任何文字都要晦涩难懂。我只是弄清了一件事:重复众人 的想法,在政治上不是低劣的标志,而是高超的表现。德·诺普瓦先生 使用各家报纸上常用的某些词语,并用强调的语气说出,这时,我们就 会感到,这些词语变成一种行为,只是因为被他使用这一事实,而且这 行为会引起评论。 我母亲对菠萝块菰色拉期望很大。但是,大使用观察家的目光对这 菜肴深入地注视片刻之后才吃了一点,吃时仍带有外交上的审慎,并且 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我们。我母亲一定要他再吃点,德·诺普瓦先生 惟命是从,但说的不是我母亲期待的恭维话,而只是说:“遵命,夫 人,因为我看出,您真的在下命令。” [53]这时,我父亲对他说:“我们在 报上看到,您跟狄奥多西国王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 [54]——“确实如 此,国王对人的相貌的记忆力确实罕见,那天他看到我在正厅前座,承 蒙他想起我曾有幸多日在巴伐利亚宫廷见到他,当时他并不想登上这东 方国家的王位。(您知道,他是应一次欧洲会议的邀请而来,曾对接受 王位疑虑重重,认为这王位跟他家族所拥有的全欧洲最高贵的纹章有点 配不上。)只见一个副官来找我,请我去觐见国王陛下,我自然急忙遵 命前往。” [55]——“他这次来访的结果,您是否满意?” [56]——“非常满 意!有点担心不难理解,有人曾担心一位这样年轻的国王如何走出这困 难的一步,尤其是在如此微妙的情况之下。从我来说,我完全相信国王 的政治观。而且我现在承认,情况比我希望的要好。他在爱丽舍宫发表 的祝酒词,据来源完全可靠的消息,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写的,引起各 方面的兴趣可说是理所当然。这简直是个绝招;我觉得有点大胆,但事 实证明这样大胆完全正确。外交传统当然有好的一面,但这种传统最终 使他的国家和我们的国家生活在封闭的气氛之中,令人窒息。那么,更 换空气的一个办法,虽然并不值得推荐,却是狄奥多西国王所能用的, 那就是把窗玻璃统统敲碎。他这样敲了,敲时心情愉快,使大家十分高 兴,而且用词恰如其分,使人立刻看出他从母亲那里继承的亲王血统有 着深厚的文学素养。确实,他谈到他的国家和法国的‘亲缘关系[57] ’,虽 说这词语在外交界很少使用,但用在这里却妙不可言。您看,文学没有 害处,对外交界是如此,对当国王的也是如此,”他朝着我补充道,“我 觉得,这事早已被看出,两个列强的关系变得极佳。不过,这事还得要 有人说出来。这话是在期待之中,现在说出真是高明,您已经看到,这 是一语破的。从我来说,我对此是双手鼓掌赞成。” [58]——“您的朋友沃 古贝尔[59]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两国关系的改善,想必对此感到满意。” [60] ——“更何况国王陛下平时就常来这手,这时非要让他对这事感到意 外。再说,这种意外大家都已感到,首先是外交部长,据别人对我说, 部长认为此事不对他的胃口。有人跟他谈起此事时,据说他回答得直截 了当,而且声音很响,周围的人都能听到:‘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也 没有跟我说起过。’这清楚地表明,他对此事不负任何责任。应该承 认,这件事引起了热烈的议论,因此我不敢肯定,”他面带狡黠的微笑 补充道,“在我那些把‘少做为佳’视为金科玉律的同事中间,是否有人因 此事而失去往日的平静。说到沃古贝尔,您知道他曾因其亲法政策而受 到猛烈攻击,他想必因此而十分痛苦,因为他为人敏感,感情细腻。我 对此可以作证,是因为他虽然年纪比我小,而且小好多岁,但我跟他交 往频繁,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我对他非常了解。再说,有谁不了解 他?他心灵如水晶般清纯。这甚至是别人可以指责他的唯一缺点,因为 外交家的心灵没有必要像他那样透明。尽管如此,现在有人在说要派他 去罗马,这可是美妙的晋升,但工作也十分艰巨。我们之间说说,我觉 得沃古贝尔虽说野心全无,也会对此感到十分满意,决不会要求别人把 这杯酒从他面前拿走。他也许会在那里创造奇迹;他是孔苏尔塔宫[61] 的候选人,从我来说,我看像他这样有艺术素养的人,非常适合待在法 尔内塞宫和卡拉奇兄弟画廊[62]这样的环境之中。看来,至少没有人会 恨他;但是,在狄奥多西国王周围有一帮奸党[63],这些人都或多或少 听命于威廉街[64],顺从其意图办事,费尽心机给沃古贝尔制造麻烦。 沃古贝尔不但要对付会场外策划的阴谋,还要对付记者的谩骂,这些记 者像所有雇佣记者一样懦弱,到后来最早求饶的就是他们,但现在并未 却步,仍在转载有些人对我们代表毫无根据的荒谬指责。在一个多月的 时间里,沃古贝尔的敌人们围着他跳带发头皮舞。”德·诺普瓦先生说 道,着重说出“带发头皮[65]”这四个字。“但是,有防备以一抵二;这些 谩骂,他都用脚一一踢掉。”他补充道,说时更加铿锵有力,而且目露 凶光,吓得我们一时间停下刀叉。“一句阿拉伯谚语说得好:‘群犬狂吠 不止,商队脚步不停。’”引述这谚语之后,德·诺普瓦先生停了下来,看 着我们,以判断这谚语对我们产生的印象。印象深刻,这谚语我们知 道。那一年,它在重要人物口中取代了另一谚语:“种瓜得瓜,种豆得 豆。”这后一谚语需要休息,因为它不像“为人做嫁衣”那样精力旺盛、 永无倦意。原因是这些杰出人士采用的是轮作制,一般是三年一轮。此 类引语,德·诺普瓦先生用来点缀他在《两世界评论》中的文章,而且 用得出类拔萃,但要使文章显得扎实、材料充足,这些引语也不是非用 不可。即使没有这些用作点缀的引语,德·诺普瓦先生只须像他通常所 做的那样,写得切中要害即可:“圣詹姆斯[66]的部长办公室并非是最后 一个感到这种危险。”或是:“歌手桥[67]那里十分激动,以不安的目光注 视着双头王朝[68]自私却又灵活的政策。”或是:“蒙泰奇托里奥[69]发出 一声惊叫。”或是:“羽毛球广场[70]一贯使用的这种两面手法。”读到这 些话,外行的读者也会一眼看出这是职业外交家的手笔,并对他表示敬 意。但是,之所以有人说,他不仅是职业外交家,而且有高超的学问, 那是因为他对引语的使用反复推敲,其中完美无缺的范例仍然是:“您 给我好政策,我就把您财政搞好,如同路易男爵[71]经常说的那 样。”(当时尚未从东方引进此类话:“双方争斗,胜利属于能多坚持一 刻钟者,日本人如此说。”)这种大学者的声誉,再加上隐藏在冷漠面 具下搞阴谋的真正天才,使德·诺普瓦先生得以入选伦理学学院。有些 人甚至认为,他并非不适合入选法兰西语文学院,因为有一天,他想要 指出,我们只有与俄国结盟,才能跟英国和解,就毫不犹豫地写 道:“这点应该让奥塞滨河街[72]的人清楚地知道,应该从现在起在这方 面有疏漏的所有地理课本中写入,参加中学毕业会考的考生要是说不出 这点,就决不能通过会考,那就是:如果说‘条条道路通罗马’,那么, 从巴黎到伦敦的道路,必然要经过彼得堡。” “总之,”德·诺普瓦先生对我父亲继续说道,“沃古贝尔这次取得的 成功令人满意,甚至超出了他本人的预料。确实,他当时期待的是一篇 四平八稳的祝酒词(在近几年的乌云消散之后,这样就已经非常不 错),但就此而已。在场的好多人都对我肯定地说,这篇祝酒词要是印 出来给人看,决不会有说出来的那种效果,国王讲得极为出色,不愧为 演说艺术大师,还强调了种种意愿及微妙之处。我让人给我讲述与此有 关的一件趣事,这件事再次表明,狄奥多西国王具有一种年轻人的优 雅,使他极得人心。有人对我断言,‘亲缘关系’这四个字,是祝酒词中 的重大创新,并将如您看到的那样,还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各使馆 评论的话题,而国王陛下预料到,正是这四个字,会使我们的大使高兴 地认为,他的努力——也可以说他的梦想——得到了圆满而又合理的结 果,认为他会获得元帅权杖,因此,国王朝沃古贝尔那边稍稍转过身 子,用奥廷根[73]家族那极其迷人的目光注视着他,清清楚楚地说出‘亲 缘关系’这四个使用得恰如其分、可称为新发明的字,那语气仿佛在告 诉大家,这四个字是他故意使用,完全知道其分量。沃古贝尔看来十分 激动,难以克制自己,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他的心情。有个值得信 赖的人甚至告诉我,晚宴后,国王陛下转了一圈,然后走到沃古贝尔身 旁,据说低声对他说道:‘亲爱的侯爵,您是否对自己的学生感到满 意?’” [74] “确实,”德·诺普瓦先生得出结论,“这样一篇祝酒词,在加强两国 间‘亲缘关系’——这是狄奥多西二世使用的生动词语——方面,比二十 年的谈判还管用。您可以说,这只是四个字,但您要看到,它们受到如 此的欢迎,欧洲各报都在反复谈论,它们引起的兴趣是如此之大,并发 出如此新颖的声音。不过,这也是国王惯用的手法。我不会因此而对您 说,他每天都会想出这种字字珠玑的话。但是,在他字斟句酌的演说 中,更多的是在他脱口而出的谈话中,他常常贴上自己的标签——我差 点想说,他常常签上自己的名字——用的是一个辛辣的词语。在这方 面,我不会有丝毫袒护的嫌疑,因为我向来反对这种创新。这种创新, 十有八九都具有危险性。” [75]我父亲说:“不错,我在想,德国皇帝最近 的那封电报,想必不对您的口味。” 德·诺普瓦先生眼睛朝上观看,仿佛在说:啊!那个家伙!“首先, 这是忘恩负义之举。这不仅是一桩凶杀,这是个错误[76],而且我认为 愚蠢得令人吃惊!另外,如果无人制止此事,这个把俾斯麦赶下台的人 [77],很可能逐渐摈弃俾斯麦的所有政策,这样一来,情况就变得无法 预料。” [78]——“先生,我丈夫对我说,这几年,您也许会在夏天跟他一 起去西班牙度假,我为他高兴。” [79]——“不错,这是个迷人的计划,我 很喜欢。我很高兴跟您一起作此旅行,我的朋友。那么,夫人,您呢, 您是否对假期已作安排?” [80]——“我也许跟儿子一起去巴尔贝克,这还 没定。” [81]——“啊!巴尔贝克,好地方,几年前我曾路过那里。现在那 里开始建造别墅,很漂亮:我想那个地方您会喜欢。不过,您是否能把 选择巴尔贝克的原因告诉我?” [82]——“我儿子很喜欢看那个地区的一些 教堂,特别是巴尔贝克的那座。我曾对他的身体有点担心,生怕旅途劳 顿,尤其是食宿不习惯。但我听说那里刚造了一座出色的旅馆,设备齐 全,即使像他这样的身体,住在里面也会十分舒服。” [83]——“啊!我一 定得把这个消息告诉一位关心此事的女士[84]。” [85]——“巴尔贝克的教 堂令人赞赏,是吗,先生?”我忍住心中的不快问道,因为我刚才听 到,巴尔贝克的魅力之一,在于漂亮的别墅。[86]“不错,那教堂不错, 但它毕竟不是真正精雕细刻的珍品,无法跟兰斯大教堂、沙特尔大教堂 以及巴黎圣徒小教堂相提并论,后者是我之所爱,是珍品之珍。” [87] ——“但巴尔贝克教堂,部分属罗曼风格,是吗?” [88]——“确实如此, 属罗曼风格,这本身就已极其平淡,从中丝毫无法看出哥特式建筑师在 其后展现的优雅和别致,后者雕刻石块,犹如在绣花边。到了那个地 方,巴尔贝克教堂就值得参观,那教堂很有意思;要是有一天下雨,您 没事可干,倒可以进入教堂,会看到图维尔[89]的墓。” [90]这时我父亲问 道:“您昨天是否去参加外交部的宴会?我有事没去。” [91]德·诺普瓦先 生微笑着回答道:“没有,我得承认,我没有去,是去参加了一个与此 不同的晚会。我在一位女士家吃了晚饭,那女士您也许听说过,是漂亮 的斯万夫人。” [92]我母亲不由颤抖,但克制住了,她反应比我父亲敏 感,这时已不安地觉得,他会在片刻之后感到不快。他的烦恼首先被她 感知,如同法国的坏消息,国外要比我们知道得早。但她心生好奇,想 知道斯万夫妇会请哪种客人,就向德·诺普瓦先生询问,他在他们家遇 到了哪些人。[93]“天哪……他们家,我觉得去的主要是……男士。有几 位已婚男士,但那天晚上,他们的妻子都因身体欠佳没去。”大使回答 道,语调听似天真实则微妙,说时环顾四周,目光柔和、审慎,显出轻 描淡写的样子,并巧妙地夸大狡黠的神情。 “要说到完全准确,”他补充道,“我应该说,去那里的也有女士, 但是……她们所属的社交界……我怎么说呢,不如说是共和派,而不是 斯万(他说成‘斯凡’)的社交界。有谁知道?有朝一日,那里也许会变 成政治沙龙或文学沙龙。另外,他们看来也满意这种状况。我觉得,斯 万的满意表现得有点过分。他总要说出下星期请他们夫妻俩去做客的人 的名字,跟这些人要好,并不值得骄傲,他说出他们的名字时,既不持 重又无风度,而且几乎不讲分寸,像他这样精细之人竟会如此,使我感 到惊讶。他老是说:‘我们每天晚上都有人邀请’,仿佛这是值得颂扬的 事,仿佛他真的成了新贵,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斯万过去朋友很多, 还有许多女友,我不想说得太多,也不愿说出别人的隐私,但我觉得可 以说的是,不是所有的女友,也不是其中的大部分,但至少有那么一 位,是地位显赫的贵夫人,也许不会拒斯万夫人于千里之外,要是这 样,像巴奴日[94]的羊那样盲目跟从的人又何止一个。然而,斯万看来 从未走过她的门路。怎么?还有涅谢尔罗德[95]布丁!出席了这样一次 卢库卢斯[96]的筵席,我要恢复过来,去卡尔温泉[97]疗养也并非多此一 举。也许斯万已经感到,需要扫除的障碍实在太多。这门婚事不讨人喜 欢,这是肯定无疑的。有人说那女的有钱,真是大错特错。总之,这一 切显然都不是愉快的事。另外,斯万有个姨妈,家财万贯,又地位显 赫,其丈夫是金融巨头。她不仅拒绝接见斯万夫人,而且还展开一场真 正的运动,叫她的女友和熟人个个照此办理。我的意思不是说,有教养 的巴黎人都对斯万夫人不敬……不是!完全不是!她男人可是敢于接受 决斗。不管怎样,有一点很怪,那就是斯万虽说朋友众多,而且均属一 流,却对此类社交界的人如此殷勤,这种社交界说得客气点,也是鱼龙 混杂。我早就认识他,我现在承认,我感到意外和有趣的是,一位男士 如此有教养,并在极为挑剔的社交圈子里深受欢迎,竟会热情洋溢地感 谢邮电部长办公厅主任光临其寒舍,并不耻询问斯万[98]冒昧去拜访主 任夫人。不过他想必感到不大自在,这显然已不是相同的世界。但我并 不认为斯万在受苦。确实,在结婚前的那几年里,那女的曾对他进行敲 诈,而且方法相当卑鄙;每当斯万拒绝她的要求,她就把女儿从他那里 夺走。可怜的斯万虽说心细,却十分天真,每次都以为女儿被劫走只是 一种巧合,不愿看出事情的真相。而她则不断对他大吵大闹,因此大家 心里在想,她一旦目的达到,被他娶为妻子,就不会受到任何约束,他 们的生活就会如同地狱。唉!事实恰恰相反。斯万谈论妻子的方式,众 人取笑甚多,甚至公开嘲笑。当然啰,他已多少有点感到自己当了…… (您知道莫里哀用的词[99])别人总不能要求他[100]宣布此事;不过,他 说他妻子是贤妻良母,大家就觉得未免过分。然而,这并非是大家认为 的那种弄虚作假。她是以自己的方式,这种方式并非所有的丈夫都喜欢 ——这事我们之间说说,斯万认识她已有很长时间,而且他也不是十足 的傻瓜,不大可能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不可否认,她显然喜欢他。我 并非说她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而如果那些饶舌者的话可信,斯万自己 也决不会错过寻欢作乐的机会,您可以想象,这些人说得可来劲呢。但 她感谢他为她所做之事,与大家所担心的相反,她看来已变成温柔的天 使。”这种变化也许并不像德·诺普瓦先生认为的那样非同寻常。奥黛特 一直不认为斯万最终会娶她为妻;每当她有意对他说,某个体面的男 子,最近已跟情妇结婚,她总是见他冷若冰霜,默无一言,要是她直接 叫唤他,并问道:“那么,他这样来报答为他献出青春的女人,你不认 为这样做很好?不认为这样做得漂亮?”他最多冷冷地回答道:“我没有 对你说这样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做法。”她甚至几乎认为,他会将 她彻底抛弃,就像他在盛怒时对她说的那样,因为她在不久前曾听到一 位女雕塑家说:“你会看到,男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毫无教 养。”这悲观主义的格言说得入木三分,她对此印象深刻,将其奉为圣 言,经常引用,说时显得灰心丧气,仿佛在说:“总之,他要抛弃我也 不是毫无可能,是我运气不好。”因此,奥黛特此前在生活中一直遵循 的这条乐观主义格言就变得一无是处:“只要男人爱你,你就可以对他 们为所欲为,他们都是傻瓜。”说出上述话时,她也是眨眨眼,仿佛在 说:“你别害怕,他什么都不会砸坏。”目前,奥黛特感到难受的是,她 的一位女友,跟一个男子同居的时间不如她跟斯万同居的时间长,而且 没有孩子,却已跟他结婚,现在十分受人尊重,经常应邀参加爱丽舍宫 的舞会,这位女友想必对斯万的品行有看法。一位比德·诺普瓦先生看 得更透彻的医生,也许会作出诊断,认为奥黛特变得乖戾是因为感到耻 辱,认为她表现出的令人无法忍受的性格不是她的本性,并非无药可 救,并会轻而易举地对后来发生之事作出预言,那就是建立一种新的制 度即夫妻财产制之后,这些每天出现的意外,虽说难以忍受却又完全不 是器质性的,将会像被施加魔法一样迅速消失。这门婚事,几乎所有人 都感到惊讶,而这确实也是令人惊讶的事。也许很少有人了解爱情这一 现象的纯主观性,很少有人了解这种创造,造出的是一个额外的人,此 人与世上同姓之人不同,其大部分成分取自我们身上。因此,很少有人 会觉得这种情况合乎情理,即某个人竟会在我们眼里变成重要人物,原 因是此人并非是他们看到的那个。不过,说到奥黛特,看来可以这样认 为:即使她从未完全了解斯万的聪明才智,至少她知道他研究的题目以 及详细情况,因此,对她来说,弗美尔[101]的名字就像她裁缝的名字一 样熟悉;对于斯万,她完全了解其性格的特点,这些特点,世上的其他 人要么并不知道,要么加以嘲笑,唯有情人或姐妹才了解其真实、可爱 的面貌;我们对性格的这些特点极为珍惜,即使对我们最想纠正的特点 也是这样,正因为如此,由于一个女人最终会对它们感到习惯,并采取 宽容的态度,或对其进行善意嘲笑,就像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的父母会对 我们的性格习以为常那样,长久的爱情关系也具有家庭情感的那种温馨 和力量。我们跟一个人的关系变得神圣,是在此人用跟我们相同的观点 来评论我们的一个缺点之时。在这些特点中,也有既属于斯万的智慧又 属于他性格的特点,但由于这些特点的根源在他的性格之中,因此奥黛 特更容易将它们识别出来。她抱怨说,斯万的这些特点,不仅大量出现 在他的书信或谈话中,而且表现在他的写作和论文中,但后者并未得到 足够的承认。她建议他更加突出这些特点。她希望他做到这点,是因为 他的这些特点为她所爱,但由于它们是他的特点而为她所爱,她就理所 当然地希望大家能在他的作品中发现这些特点。她可能还在想,他把作 品写得更加生动,就能功成名就,这样,她就能实现她在维尔迪兰家孕 育的最大愿望:开设她自己的沙龙。 有些人认为这类婚姻滑稽可笑,他们设身处地,对自己提出这样的 问题:“要是我娶德·蒙莫朗西小姐为妻,德·盖尔芒特先生会怎么想?布 雷奥泰会怎么说?”这些人有着这种社会理想,在二十年前,斯万也会 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当时,斯万想方设法加入赛马俱乐部,并指望跟显 贵攀亲,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并最终成为巴黎名流。不过,这种婚姻向 当事人展现的图像,跟所有的图像一样,需要从外界补充养料,才不会 逐渐褪色乃至完全消失。你热情洋溢的梦想,是对曾经侮辱过你的人的 羞辱。但是,如果你到了另一个地方,不再听到别人谈起他,那么,你 最终会感到你的敌人已变得无足轻重。当初你因为某些人才想进赛马俱 乐部或法兰西研究院,如果你已有二十年没有看到他们,那么,进赛马 俱乐部或法兰西研究院就不会对你有任何吸引力。长期恋爱,如同退 休、患病或改变宗教信仰,会用新的图像替代旧的图像。斯万娶奥黛特 为妻,并非是放弃他在社交界的雄心壮志,因为从宗教意义上说,奥黛 特早已使他脱离世俗。不过,如果他仍未放弃这种雄心,他就更应该受 人称赞。因婚姻而名誉受损,意味着牺牲相当优越的地位,以换取纯属 感情的乐趣,因此,这种婚姻最受众人器重(确实,这种婚姻不能被视 为金钱婚姻,因为妻子或丈夫跟配偶是买卖关系的夫妻,最终全都被人 接受,不管是由于风俗如此,还是因为已有众多先例,都必须一视同 仁)。另外,斯万如果不是腐化堕落者,而是艺术家,并像孟德尔[102] 主义者所做或神话中所说的那样进行不同品种的杂交,跟与他地位不同 的大公夫人或轻佻女子交合,在婚姻中高攀王族或低就贱女,也许都能 感到几分愉悦。每当他考虑跟奥黛特结婚的可能性时,在这世上他挂念 的只有一人,而且并非是因为故作风雅,此人就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相反,奥黛特不大把这位夫人放在心上,她想到的只是那些地位比这位 夫人高一等的人士,而不是往这虚无缥缈的九霄云外去想。但是,当斯 万在遐想联翩之时看到奥黛特已成为他的妻子,他总是想到这样的时 刻,即他将把她特别是他的女儿带到洛姆王妃府,王妃在公公去世后不 久成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他不想把她们带到别的沙龙,他设想公爵夫 人在对奥黛特谈到他时所说的话,以及奥黛特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的 话,并想象公爵夫人对吉尔贝特十分亲热和宠爱,使他为女儿感到骄 傲,心里不禁柔情似水。他想象介绍她们认识的场面,就连细节也想得 一清二楚,如同购买彩票的人们,想到自己可能中奖,就自行确定奖金 的数目,并详细设想对这笔钱的使用。如果我们作出一项决定时在脑中 出现的画面是这一决定的动机,那么我们可以说,斯万娶奥黛特为妻, 是为了把她和吉尔贝特介绍给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只是此事无人知道, 甚至永远无人知道。我们将会看到,他在社交界的这个唯一愿望,即希 望妻子和女儿被上流社会接受,恰恰是他无法实现的愿望,而且这要求 被一口回绝,因此斯万在临终之时,认为公爵夫人永远不会跟她们相 识。我们也将看到,与此相反,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在斯万去世后开始跟 奥黛特和吉尔贝特来往。也许他如果更加理智,就不会对此类小事如此 重视,对此事的未来也不会过于悲观,并认为他所希望的聚会终将举 行,只是他无法欣喜地亲眼目睹而已。在因果规律的作用下,可能的结 果最终几乎都能产生,被认为可能性最小的结果也会产生,这种作用有 时缓慢,并因我们的愿望而更加缓慢——真可谓欲速而不达——使其缓 慢的还有我们的生存,而这作用产生结果,只有在我们不再希望之时, 有时是在我们不再生存之日。斯万不是已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得知这 点?在他生前,这如同在预示他去世后发生的事,跟奥黛特结婚,不就 是死后的一种幸福?这个奥黛特,他曾经热恋过,虽说并非一见钟情, 后又娶她为妻,但已不再爱她,这时,曾热切希望与奥黛特终身相伴却 又对此灰心丧气之人,在斯万身上已经作古。 这时,我说起巴黎伯爵,并问这伯爵是否是斯万的朋友,因为我担 心话题会离开斯万。“是的,确实如此。”德·诺普瓦先生转身朝我,并 在回答时用蓝眼睛盯着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看,这目光如一池活水,其 中荡漾着他的工作能力和吸收精神。“天哪!”他又转向我父亲,并补充 道,“我不认为把这件妙趣横生的事告诉您是对亲王不敬(我跟他并无 私交,鉴于我的地位,也很难有私交,即使我有一官半职)。那最多是 四年前的事,在一个中欧国家的一个小火车站,亲王碰巧见到斯万夫 人。当然,他的熟人中无人敢问殿下对她印象如何。这样问未免失礼。 但是,当谈话中偶然提到她的名字时,亲王仿佛相当乐意地使用某些难 以察觉却又不会使人听错的暗示,表明他对她的总体印象并非不 佳。” [103]——“难道不能把她引见给巴黎伯爵?”我父亲问道。[104]“唉! 不得而知。亲王的事,谁也说不清。”德·诺普瓦先生回答道。“最大的 权贵,最善于叫你有恩必报,但有时为报答某些人的赤胆忠心,也会对 公众舆论制定的法令无所顾忌,即使这些法令完全正确。确实,巴黎伯 爵一向以宽厚之心赞赏斯万的忠诚,而斯万又极其风雅。” [105]——“那 您的印象呢,您印象如何,大使先生?”我母亲出于礼貌,好奇地问 道。[106]德·诺普瓦先生一改平时说话的稳重,像老行家那样铿锵有力地 回答道:[107]“十全十美。” [108]他知道,承认因一个女人而产生强烈感 受,并用愉快的口气说出,是风趣的谈话特别受人赞赏的一种形式,于 是就低声笑起来,并笑了片刻时间,笑得老外交家眼睛湿润,那布满红 色脉络的鼻翼随之颤动。[109]“她非常迷人。” [110]——“先生,出席那次 晚餐的是否有名叫贝戈特的作家?”我羞怯地问道,以便使话题不离开 斯万。[111]“是的,贝戈特来了。”德·诺普瓦先生回答道,并谦恭地朝我 这边点点头,仿佛他想跟我父亲友好,就对与我父亲有关的事全都另眼 相看,对我这个男孩提出的问题也不例外,而像我这样年幼的男孩,很 少看到他那样年纪的人会对我们如此礼貌。“您认识他吗?”他补充道, 并用明亮的目光注视着我,他目光的深邃曾受到俾斯麦的赞赏。[112]“我 儿子不认识他,但对他十分欣赏。”我母亲说道。[113]“天哪,”德·诺普 瓦先生说道(他使我对自己智力产生的怀疑,超过了我平时对自己痛苦 的怀疑,因为我得知,我觉得比自己高千万倍的事物,我认为是世上最 崇高的事物,在他看来根本不值得欣赏),“我并不同意这种看法。我 把贝戈特称为吹笛手;应该承认,他吹得很好听,虽说有许多矫饰和做 作的味道。不过,仅此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的作品缺筋少骨,里 面永远找不到可称为骨架的东西。没有情节,或者说过于简单,但主要 是没有意义。他的书在基础上有毛病,或者不如说根本就没有基础。在 我们这样的时代,生活变得越来越复杂,大家几乎没有时间看书,在这 个时代,欧洲的地图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也许即将发生更大的变化,在 这个时代,到处出现大量可怕的新问题,因此,您一定会同意我的意 见,认为大家有权要求作家不当学究,因为学究喜欢对形式的种种优点 进行空洞无益的讨论,使我们忘记我们随时有可能遭到外部和内部两股 蛮族的入侵。我知道这是在亵渎神圣不可侵犯的学派,即那些先生所说 的‘为艺术而艺术’,但在我们的时代,有着比写出音调和谐的文字更为 迫切的工作。贝戈特做的工作有时相当迷人,这点我并不否认,但从总 体上说,这些东西都矫揉造作,十分单薄,缺乏阳刚之气。联想到您对 贝戈特十分夸张的赞赏,我现在对您刚才给我看的几行诗有了更清楚的 理解,但我要评论您的诗又不大恰当,因为您自己也坦率地承认,说这 只是小孩涂鸦(这话我确实说过,但完全不是我心里的想法)。对任何 过失都应宽恕,对青年的过失更应如此。总之,除了您之外,其他人的 思想也有类似问题,以当代诗人自居的不止是您一人。但我们在您给我 看的诗中发现的是贝戈特的不良影响。我要是对您说,这里面丝毫看不 出他的优点,您想必不会因此而感到惊讶,因为他被认为是某种风格的 大师,虽说使用的技巧十分肤浅,可这种风格,您这样的年轻人连皮毛 也无法掌握。但是,这种违背常理的做法已经在犯跟他相同的错误,即 先把一些声音响亮的词排成一行,然后才去考虑它们的含义。这是本末 倒置,甚至在贝戈特的所有书中都有。那些复杂难懂的形式,那些老朽 的名流难以捉摸的词句,我感到全都毫无意义[114]。一位作家放出些好 看的烟火,马上有人高呼杰作问世。杰作可不会出现得如此频繁!我可 以说,在贝戈特的成功之作中,没有一部思想境界较高的长篇小说,即 可以放在他书斋显眼之处的书。这样的书,我看在他作品里一本也没 有。尽管如此,他的作品还是比他这个作者要优秀无数倍。啊!有位才 子曾说,要了解作家应读其书,现在就有人证明此话说得有理。此人跟 其书不大相像,更加自命不凡,更加一本正经,不像是好伙伴,真是无 法看透。他有时平庸,跟别人说的话如同书中所写,甚至不像他写的 书,而像无聊的作品,他的书至少并不无聊,贝戈特就是这样的人。他 这个人思想十分混乱,又过于细腻,我们的父辈称之为夸夸其谈的阿波 罗神谕降示者,而他说话的方式则使他说的话更叫人听了不舒服。我不 知道是洛梅尼[115]还是圣伯夫[116]说的,说的是维尼[117]也曾因同样的问 题让人不舒服[118]。但贝戈特从未写过像《森—马尔斯》和《红封印》 这样有好几页精彩片断可收入文选的作品。” 我刚才听了德·诺普瓦先生对我给他看的诗作片断所作的评论,惊 讶得目瞪口呆,又想到我在写一篇随笔或者只是进行认真思考时所感到 的困难,就重又觉得自己智力低下,并非天生搞文学的料子。以前在贡 布雷时,某些十分简单的印象,或是阅读贝戈特的作品,也许曾使我处 于遐想联翩的状态,在我看来价值巨大。我的散文诗所反映的正是这种 状态;毫无疑问,德·诺普瓦先生本来可以看出并立即指出,我是因完 全骗人的幻觉才感到其中之美,因为大使并不会上当受骗。但与此相 反,他刚才却告诉我,我的地位是何等低下(这时我从外部被人客观评 价,评者是最有好感、最为聪明的行家)。我感到沮丧和失落;我的思 想如同液体,其体积取决于盛它的容器,它过去曾充满天才的巨大容 量,如今却全部压缩在德·诺普瓦先生突然将其封闭和限制的狭小器皿 之中。[119]“贝戈特和我相识,”他补充道,并转向我父亲,“确实是相当 棘手的事情(但也是有趣的事情)。那是在几年以前,贝戈特去维也纳 旅游,我当时在那里当大使,他引见给我是通过梅特涅王妃[120],他来 使馆登记,并希望受到邀请。我是法国驻外使节,他的作品为法国增 光,虽说有一定限度,确切地说则是微不足道,即使如此,我也会把我 对他私生活的不良看法搁置一边。但是,他旅游并非独自一人,更有甚 者,他认为邀请他就必须邀请他的女伴。我觉得自己并非过于一本正 经,我当时独身一人,也许可将使馆的门大开,就像我已结婚并有子女 一样。然而,我得承认,有一种无耻的行为,我无法迁就,而贝戈特在 自己书里,却谈论高尚的道德,直率地说,他在用道学家的口吻教训 人,这样一来,这种行为就显得更加令人恶心,在他的书里,我们只能 看到对痛苦的顾虑和病态的悔恨所进行的没完没了的分析,这种分析, 我们之间说说,也实在有点拖泥带水,对一些微不足道的过错,也要作 长篇大论的说教(我们知道其分量),而他的私生活却如此不加检点, 如此玩世不恭。总之,我没有答复他,王妃又来求情,也没有成功。因 此,我觉得我大概不会得到此人的好感,我不知道他对斯万在邀请他的 同时又邀请我的做法作出了何种评价。除非这是他提出的要求。这很难 说,因为他实际上有病。这甚至是他唯一的借口。” [121]——“那次晚 餐,斯万夫人的女儿是否也在?”我趁大家去客厅的片刻机会,向德·诺 普瓦先生提出了这个问题,因为这时我能轻而易举地掩盖自己的激动, 而倘若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旁边,又处于灯光之下,就很难做到这点。 一时间,德·诺普瓦先生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况:[122]“是的,是个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错,我记得是在吃饭前向我作的介绍,说是我们 东道主的女儿。我对您说,我看到她的时间不长,她很早就去睡了。或 者是去她女友家了,我记不大清楚。我看您对斯万家的情况十分了 解。” [123]——“我跟斯万小姐一起在香榭丽舍大街玩耍,她很可 爱。” [124]——“啊!是这样!是这样!我嘛,的确,我觉得她很可爱。 但我要向您承认,我觉得她永远赶不上她的母亲,我希望这话不会刺伤 您过于强烈的感情。” [125]——“我更喜欢斯万小姐的相貌,但我也非常 欣赏她的母亲,我去林园散步,只是为了能看到她路过那里。” [126] ——“啊!我一定把这话转告她们,她们听了会非常高兴。” 说这些话时,德·诺普瓦先生在片刻间跟所有那些人一样,处于这 样一种心理状况:那些人听到我说斯万是聪明人,他父母是体面的经纪 人,他家的屋子漂亮,就以为我同样会乐意谈起另一个同样聪明的人、 另一些同样体面的经纪人、另一幢同样漂亮的屋子;这一时刻如同一个 精神健康的人在跟疯子谈话,却尚未发现对方是疯子。德·诺普瓦先生 知道,喜欢观看美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知道如果有人对我们热情洋 溢地谈论一位美女,潇洒的做法是装出信以为真的样子,认为他已爱上 这位美女,因此而取笑他,并答应帮他成全好事。但是,在说到他将跟 吉尔贝特及其母亲提到我时(这将使我能像奥林匹斯山一位天神般化为 气流,或像密涅瓦[127]那样变为老人,隐身进入斯万夫人的客厅,并使 我能引起她的注意,把她的思想给吸引住,使她对我的欣赏表示感谢, 把我看作一位要人的朋友,感到我将来值得受到她的邀请,并能成为她 家的好友),这位即将利用自己在斯万夫人眼中的崇高威望来助我一臂 之力的要人,突然使我感到无比亲切,我难以克制自己,真想去亲吻他 那柔软的双手,他的手洁白、起皱,仿佛在水中浸泡时间过长。我几乎 做出这个动作,并以为只有我一人觉察。确实,别人对我们每个人的言 行的衡量,我们很难作出准确的判断;我们害怕把自己看得过高,却又 把别人生活的回忆无限夸大,于是心里就想,我们言行中的附加部分, 几乎不能进入跟我们谈话的人们的思想之中,因此更加无法留在他们的 记忆之中。而罪犯们有一种看法也同样属于此类:他们常常修正自己说 过的话,以为别人无法对其进行核实。谈到人类的千年生活,如有专栏 作家持这种观点,认为一切都将被遗忘,那么,他的观点很有可能不如 相反的观点正确,后者预言任何事物都将被保存。在报纸的“巴黎头 条[128]”中,道学家在谈到一件大事、一部杰作、尤其是一位“红极一 时”的女歌唱家时对我们说:“所有这些事,十年后有谁还会记得?”而 在同一份报纸的第三版,法兰西金石学和文学学院的报告,不是往往会 谈到一件本身并不重要的事,如提到一首价值不大的诗,写于法老时 代,但至今仍能看到其全文?短促的人生,也许并非完全如此。几年以 后,德·诺普瓦先生在一位朋友家里做客,我觉得他是我所能遇到的最 有力的支持,因为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为人宽厚,对我们家的人都心怀 善意,此外又因他的职业和出身养成审慎的习惯,然而,大使前脚刚 走,就有人对我说他提到以前的一次晚宴,说他当时“发现我想要吻他 的双手”,我听了不仅面红耳赤,而且惊讶地得知,跟我的想法相去甚 远的,不仅是德·诺普瓦先生谈论我的方式,而且还有他回忆的内容; 这句“闲话”使我清楚地看到,分心和专心、记忆和遗忘,在人的思想中 所占的比例出乎意料;我这时感到惊喜,如同我第一次在马伯乐[129]的 书中看到,现在知道公元前十世纪亚述巴尼拔国王[130]邀请参加其拍打 树林赶出猎物的狩猎猎手的确切名单。[131]这时德·诺普瓦先生对我宣 称,他一定向吉尔贝特及其母亲转达我对她们的欣赏,我于是对他 说:“哦!先生,您如果这样做,您如果对斯万夫人提到我,我即使终 身对您感激不尽,终身为您效犬马之劳,也不足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但我得告诉您,我并不认识斯万夫人,至今还无人将我向她引见。” 我补充最后这句话,是因为有所顾忌,怕别人以为我在吹嘘我并未 有的交往。但在说出时,我觉得这句话已变得多余,因为我那感谢的热 情会使人心冷,所以感谢的话刚说出口,我就发现大使的脸上立刻显出 犹豫和不满的表情,眼里露出垂直的目光,狭窄而又斜视(犹如固体的 立体图其中一个面的透视线),这目光注视着他心中的无形对话者,他 对这位对话者说的一些话,不应该被另一位对话者听到,而这另一位对 话者,是他此前一直与其说话的先生,在当时也就是鄙人。我刚才说的 这些话,虽说跟我心中洋溢的感激之情相比还显得苍白无力,但在我看 来应该能感动德·诺普瓦先生,并最终使他决定出手相助,这对他来说 只是举手之劳,却会使我兴高采烈;我这时立刻感到,这些话也许(在 想要伤害我们的人挖空心思地说出的所有恶毒言词中)是唯一会使他拒 绝帮忙的话。如同一个陌生人跟我们愉快地交换了看法,并和我们一致 认为几个过路人俗不可耐之后,突然使我们看到他和我们的病理状况完 全不同,只见他摸摸口袋,漫不经心地补充道:“真糟糕,我没带枪, 否则他们全都得死。”同样,听到这些话时,德·诺普瓦先生虽然知道, 把一个人介绍给斯万夫人,并将此人带到她家做客,是极其平常、易如 反掌之事,但看到此事对我来说如此珍贵,并且我想必很难办到,心里 就想,我说出的愿望,尽管从表面上看十分正常,却很可能隐藏着某种 别的想法、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或以前的某种过错,正因为如此,至今 无人愿意帮我的忙,向斯万夫人转达这一口信,原因是大家确信这样做 会使她感到不快。我这才明白,这个忙他决不会帮,知道他在几年时间 里可能会每天去看望斯万夫人,却一次也不会对她提起我。不过,几天 后,他向她询问了一件我想要知道的事,并托我父亲转告。但他觉得没 有必要说出是为谁而询问此事。因此,她决不会知道我认识德·诺普瓦 先生,也不会知道我多么想登门拜访她;不过,这种不幸也许并非像我 想象的那样巨大。因为她如果得知这两件事,后面的事也许不会使前面 的事效力大增,况且这效力也并非绝对可靠。在奥黛特看来,既然对她 的生活和住宅的看法不会引起任何神秘莫测的烦恼,一个认识她并常去 她家的人,在她心里就不会成为像我眼中那样的神奇人物,而我要是能 在石头上写下“我认识德·诺普瓦先生”这几个字,就会把石头从斯万家 的窗口扔进去;我相信,这一信息即使用如此粗暴的方式来传递,女主 人对我产生的看法也只会是敬重多于不满。但是,即使我已看清,德· 诺普瓦先生没有完成的这一任务,如果完成了也毫无用处,而且还可能 损害我在斯万夫妇心目中的形象,我也没有勇气让大使解除这项任务, 哪怕他欣然同意,没有勇气放弃如下乐趣,哪怕其后果不堪设想,那就 是让我的名字和我个人,能在我并不熟悉的吉尔贝特的家中和生活中、 在她身边度过片刻时光。 德·诺普瓦先生走后,我父亲翻阅了晚报,而我又想起贝尔玛。我 看她演戏所感到的乐趣还不齐全,需要补充,因为它远逊于我原来的期 望;因此,这乐趣立刻吸收可能得到的养料,例如德·诺普瓦先生所说 的贝尔玛的优点,被我的思想一饮而尽,如同过干的草地将洒在其上的 水汲尽一般。这时,我父亲把报纸递给我,指了指一篇有边框的短文, 只见上面写道:“《淮德拉》的演出受到热烈欢迎,艺术界和批评界名 流均前往观看,淮德拉的扮演者贝尔玛夫人取得了在她辉煌的演艺生涯 中也十分罕见的巨大成功。这次演出是戏剧界一件重大事件,本报将作 详细报导。我们仅透露一个消息:最具权威的评论家们一致指出,这样 的演出使淮德拉即拉辛写得最美、最深刻的一个人物面目一新,是我们 这个时代所看到的最纯、最高的艺术表演。”我的思想一旦形成“最纯、 最高的艺术表演”的新看法,这种看法立即靠近我在剧院里感到的不完 善的乐趣,在其中稍微添加它所缺之物,这两者的结合产生某种令人极 其振奋的东西,我不由大声说道:“多么伟大的艺术家!”你们也许会认 为,我说这话并非真心诚意。但是,你们还是想想,有许许多多作家, 对刚写好的作品并不满意,不过,一旦他们读到对夏多布里昂的天才的 赞美之词,或是想起一位他们作为奋斗目标的大艺术家,一面在心里哼 着贝多芬的某个乐句,并把乐句中的悲伤跟他们想置入自己散文中的悲 伤进行比较,他们的心里就充满天才的想法,并将这种想法补充到自己 的作品之中,对作品重新加以考虑,对它们的看法已跟先前完全不同, 甚至对他们作品的价值确信无疑,并想道:“毕竟不错!”只是他们并没 有意识到,使他们最终感到满意的种种原因之中,也有他们置入的对夏 多布里昂奇妙篇章的回忆,他们把这些篇章跟他们自己的作品等同起 来,却并未写出过这样的文字;你们想想,有许许多多的男人相信自己 的情人爱情专一,可实际上他们却是专戴绿帽的王八;也有人希望人死 后能够复生,实在难以理解,这其中有终身痛苦的丈夫,因为他们想起 自己仍然钟爱的亡妻,也有艺术家,因为他们想到将来可能享受的荣 誉,这些人时而又希望默默无闻地生活,觉得这样才能心安理得,这时 他们想到的则是所犯的错误,因为不过这种生活,他们就得在死后为这 些错误受苦受难;你们再想想旅游者,他们虽说对一次旅行中见到的种 种美景感到欣喜若狂,但对旅行中度过的一天天时间却只有厌烦之感; 还有,你们倒说说,各种观念共存于我们的思想,那么,在能使我们变 得最为幸福的那些观念之中,是否有那么一种观念,最初不是像真正的 寄生虫那样,向邻近的一种不同观念索取自己缺少的力之精华? 看来,我母亲并不十分满意的是,我父亲不再考虑我的“外交生 涯”。我觉得,她首先希望用一种生活规律来调整我随心所欲的思想, 因此,她感到遗憾的不是我放弃外交生涯,而是我热衷于文学。“你就 别管了,”我父亲大声说道,“对自己做的事情,首先要有兴趣。哦,他 已不是孩子。他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要他改变已不大可能, 他能够弄清,什么事可以使他将来生活幸福。”我父亲的话赋予我的自 由,是否会使我将来的生活幸福,还不得而知,但那天晚上,他的话却 使我十分难受。每当我父亲突然变得温柔体贴,我都非常想去亲吻他颊 髯上方红润的面颊,我没有这样做,只是因为怕他会不高兴。一位作 者,认为他的遐想因并未脱离他自己的思想而价值不大,但出版商却非 要选择优质纸张并使用优美字体,他就觉得他的遐想配不上,不由担心 起来;同样,我今天扪心自问,我写作的愿望是否如此重要,以致我父 亲这样关心、体谅。不过,尤其在谈到我的兴趣不会再改变以及会使我 将来的生活幸福时,他使我隐约产生两个可怕的猜想。第一,我的生活 已经开始(而我却每天都认为自己尚处于完好无损的生活的起点,认为 生活要等到第二天清晨才开始),另外,将要发生的事跟先前发生的事 不会有很大区别。第二个猜想,其实只是第一个猜想的另一种形式,那 就是我并未处于时间之外,而是像小说的人物那样受到它规律的约束, 正因为如此,我在贡布雷坐在我的柳条棚里阅读这些人物的生活时感到 十分难受。在理论上,我们知道地球在自转,但实际上我们并未感到这 种自转,我们行走的土地没有动的感觉,我们过着平静的生活。生活中 的时间也是如此。为使时间的流逝能被感知,小说家们只得把指针疯狂 地转动,让读者在两分钟内跨越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的时间。在一 页的开头,我们离开的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情人,但到下一页的结尾,我 们再次见到他时已是八十岁的老翁,正在一所养老院的院子里艰难地进 行每日的散步,别人对他说话,他几乎不作回答,过去的事他已忘记。 我父亲说“他已不是孩子,他的兴趣已不会改变”之类的话,使我突然见 到时间中的自我,并感到十分难受,就像我虽然还不是记忆衰退的老 人,却已是作品中的那种主人公,作者在书的末尾谈起他们,用的是特 别残忍的冷漠语调:“他离开乡下的时候越来越少。他最终定居乡间, 等等。” 这时,我父亲生怕我们会批评客人,就对我妈妈说:[132]“我承认, 诺普瓦老头有点‘迂腐’,就像你们平时说的那样。他刚才说,他对巴黎 伯爵提出问题‘不大体面’,我当时怕你们会笑起来。” [133]“不会的,”我 母亲回答道,“我很喜欢这种年龄的要人还能这样天真,这说明他为人 正直,很有教养。” [134]——“正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机灵、聪明,这 我知道,我看到他在委员会时跟在这里完全不同。”我父亲大声说道, 他高兴地看到我妈妈欣赏德·诺普瓦先生,就想使她相信,德·诺普瓦先 生比她认为的还要高明,因为有好感就喜欢吹捧对方,要戏弄就喜欢贬 低对方。“他是怎么说的呢……‘那些亲王的事,永远说不清……’” [135] ——“不错,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已经发现他的机灵。可以看出,他有 丰富的生活经验。” [136]——“真怪,他在斯万家吃了晚饭,还在那里遇 到正派的人,遇到官员。这些人,斯万夫人是从哪里搞来的?” [137] ——“你是否注意到:他说‘到她家去的大多是男人!’这句话是多么幽 默。” 于是,他们俩竭力回忆德·诺普瓦先生说这句话时的语调,就像在 回想布雷桑或蒂龙在《女冒险家》或《普瓦里埃先生的女婿》[138]中演 出时的语调。但是,在所有这些话中,最受欣赏的话则被弗朗索瓦丝品 尝到;过了好几年之后,只要有人对她提起,她曾被大使称为“一流厨 师长”,她就无法“面孔铁板”,这赞美之词是我母亲说给她听的,说时 犹如陆军大臣在阅兵后转达君主的祝贺。我当时比母亲先到厨房。我曾 要弗朗索瓦丝这个残忍的和平主义者答应,在杀兔子时别让它过于痛 苦,因没有兔子死亡的消息,就去那里察看;弗朗索瓦丝叫我放心,说 事情的进展十分顺利,而且极为迅速:“我从未看到过这样的牲畜;它 死时竟一声不吭,就像是个哑巴。”我对牲畜的语言不甚了解,就说兔 子也许不像鸡那样会叫。“您等一会儿看看,”弗朗索瓦丝对我的无知感 到愤慨,就对我说道,“兔子是否不像鸡那样会叫。”弗朗索瓦丝听到德 ·诺普瓦先生的称赞,显得自豪而又爽直,目光愉快而又——即使是在 片刻之间——聪慧,犹如一位艺术家在倾听别人谈论自己的艺术。以 前,我母亲曾送她到几家大餐馆去学习烹饪。那天晚上,我听她把最有 名的几家高级餐馆说成低级小饭店,心里十分高兴,就像以前听到下面 的话时那样,即戏剧艺术家演技的好坏,跟他们名气的大小并非是一回 事儿。我母亲对她说:“大使肯定地说,你们家做的牛肉冷盘和雪花 酥,是其他任何地方都吃不到的。”弗朗索瓦丝表示同意,脸上显出谦 虚的样子,仿佛是在服从真理,也并未因大使的头衔而感到震惊;她谈 到德·诺普瓦先生时,语气亲切,因为此人把她称作“厨师长”:“他是个 善良的老人,跟我一样。”他来时,她很想看看他,但又知道我妈妈不 喜欢有人躲在门后或窗外偷看,并想到她如偷看,我妈妈会从别的仆人 或门房那里得知此事(因为弗朗索瓦丝在各处看到的只有“嫉妒”和“闲 话”,这两者在她想象中一直起着有害的作用,就像耶稣会会士或犹太 人的阴谋对其他人所起的作用那样),所以她只是透过厨房的窗子看了 一眼,“这样就不必向太太作出解释”,而她在依稀看到德·诺普瓦先生 的外貌之后,因其敏捷而“ [139]生”,虽说他们之间并无相同之处。“但 是,”我母亲对她问道,“您如何解释,为什么没有人能把冻汁做得像您 这样好(只要您希望如此)?”——“我不知道这个是怎么变来的。”弗 朗索瓦丝回答说。(她弄不大清楚动词venir(来)——至少是该词的某 些含义——和devenir(变成)的区别。)不过,她说的是实话,部分属 实,她确实无法——或者不愿——揭开她做的冻汁或奶油质优的秘密, 犹如优雅的女士说不出衣着打扮的妙处,著名女歌唱家无法说出其歌喉 动听的原因一样。她们的解释不能使我们弄清其中的奥妙;我们女厨师 的秘诀也是如此。“他们烧得太快,”她回答时谈起大餐馆的厨师,“另 外,菜也不是一起烧,牛肉要烧得像海绵一样,才能把汁水全吸进去。 不过,以前有一家咖啡馆,我觉得那里还会烧一点菜。我不是说那里的 冻汁跟我的完全一样,但也是用文火烧的,他们的雪花酥,奶油也不 错。”——“是不是亨利饭馆?”我父亲已来到我们身边,就问道。他十 分欣赏加永广场的那家饭馆,定期跟同事一起在那里聚餐。“不是!”弗 朗索瓦丝温柔地说道,但这温柔中深深地隐藏着蔑视,“我说的是一家 小饭店。这亨利当然很好,但这不是饭馆,不如说是……汤 馆!”——“是韦贝尔[140]?”——“啊!不是,先生,我是说好的饭馆。 韦贝尔在王家街,这不是饭馆,是啤酒店。我不知道他们的菜是否给客 人端上。我觉得他们甚至没有台布,他们把这东西就这样往桌上一放, 随随便便。”——“是西罗?”弗朗索瓦丝微笑道:“哦!在那里吃饭的, 我觉得主要是上流社会女士。(对弗朗索瓦丝来说,‘上流社会’这个词 的意思是‘半上流社会’。当然啰,年轻人需要这个。)”我们发现,弗朗 索瓦丝虽说样子天真,却是那些名厨师的可怕“同行”,跟嫉妒成性、自 命不凡的女演员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我们感到,她对自己的烹 饪艺术有着正确的看法,而且尊重传统,只见她补充道:“不是,我说 的是一家饭馆,那里的饭菜实惠、可口。现在这饭馆开得很大。以前生 意很好。啊!苏可赚得不少。(弗朗索瓦丝十分节俭,算钱用苏计算, 而不像挥金如土的人那样用金路易计算[141]。)太太知道那里,是在巴 黎林荫大道的右边,靠后面一点……”她既公正又自豪而善意地提到的 那家饭馆……是英国咖啡馆[142]。 元旦到了,我首先跟妈妈一起去给亲戚拜年,妈妈怕我累,就(根 据我父亲画的路线图)预先对亲戚按所在的街区分类,而不是按亲缘关 系的远近分类。我们去给一位远房表亲拜年,先去看她,是因为她家离 我们家不远,但我们刚走进客厅,我母亲就吓得毛骨悚然,因为她看到 我那位疑心病最重的叔叔的密友,手里拿着冰糖栗子或糖衣栗子在吃, 此人一定会迅速告诉我叔叔,说我们没有首先去给他拜年。这位叔叔知 道后自尊心肯定会受到伤害;他自然会认为我们应该从马德莱娜广场来 到他住所那里的植物园,然后再去圣奥古斯丁教堂,最后到医学院街。 拜完年后(我外婆叫我们不要去了,因为我们那天要去她家吃晚 饭),我一直跑到香榭丽舍大街,把一封信交给一位女商贩,并请她交 给每星期要来好几次以购买香料蜜糖面包的斯万家仆人,自从吉尔贝特 使我十分难受的那天起,我就决定在元旦那天给她写封信,在信里对她 说,我们旧的友情随着旧的一年过去而消失,说我已忘记自己的不满和 失望,并说从元旦起,我们将建立新的友谊,这友谊坚不可摧,美妙无 比,我希望她略施风情,使友谊之花永远美丽,并希望万一出现有损友 谊的些许危险,她都能及时告诉我,就像我答应及时告诉她那样。在回 家途中,弗朗索瓦丝叫我在王家街的街口停下脚步,在一个露天货摊挑 选了庇护九世[143]和拉斯帕伊[144]的照片作为自己的新年礼物,我则买 了一张贝尔玛的照片。照片上就这么一张脸,在她激起的无数赞美之中 显得有点单调,这脸始终不变,却不牢靠,就像那些没有替换衣服的人 所穿的衣服,脸上总是显出上嘴唇上方的小小皱纹、扬起的双眉以及其 他一些生理特征,这些特征始终不变,但有可能被烧掉或碰坏。另外, 光是这张脸不会使我有美的感觉,但却使我产生吻它的想法即欲望,因 为它想必曾得到不少吻,而在这“照相明信片”上,这张脸的目光温柔、 撩人,微笑故作天真,仿佛还在呼唤亲吻。因为贝尔玛想必对许多青年 确实怀有她通过淮德拉这一人物所承认的种种欲望,而她的名声加上美 貌以及因名声而延长的青春,使她能轻而易举地满足这些欲望。夜色降 临,我驻足剧院海报柱前,只见张贴着贝尔玛元旦演出的海报。此刻的 风潮湿而又柔和。这种天气我并不陌生;我感到并有这种预感,那就是 元旦这天跟别的日子没有区别,它不是一个新世界的第一天,而在新世 界里,我可能完全有机会跟吉尔贝特重新相识,就像在创世时那样,仿 佛过去的事尚未发生,仿佛她有时使我感到的失望,会连同能预测未来 的迹象,通通消灭于无形之中:一个新世界,旧世界的一切在其中荡然 无存……其中只有我希望吉尔贝特爱我的愿望。我这时知道,我的心希 望在其周围更新这个未曾使它满意的世界,是因为我的心没有改变,我 于是在想,没有理由让吉尔贝特的心有更多的改变;我感到,这新的友 谊仍然相同,就像新年和旧年之间并无鸿沟隔开,而我们的欲望因无法 到达并改变新年,就在新年不知道的情况下更换其名称。我徒劳地将这 新年奉献给吉尔贝特,而像我们把一种宗教跟无法预料的自然规律重合 起来那样,试图在元旦那天印上我对它具有的特殊看法,也是徒劳无 益;我感到,它并不知道我们把它称为元旦,并不知道它在黄昏中结束 时的方式对我来说并不新奇:海报柱周围微风吹拂,我认出并感到那永 恒而又共同的物质重现,那就是以往的时日熟悉的潮湿及其无知无觉的 流动性。 我回到家里。我刚度过老人的元旦,这种元旦跟青年的元旦不同, 不是因为我们不再送给他们新年礼物,而是因为他们不再相信有新年。 新年礼物我确实收到,但并未收到唯一能使我高兴的礼物,即吉尔贝特 的信。但我还年轻,却已给她写了一封信,向她诉说我孤独的爱情梦 想,希望能在她心中唤起同样的梦想。老年人的悲哀,在于连这种信也 不想去写,因为他们已经知道,写这种信毫无用处。 我躺下睡觉后,街上的嘈杂声因过节而持续到深夜,使我无法入 睡。我想到将在欢娱中度过夜晚的人们,想到那些情人,也许是一群寻 欢作乐之徒,想必在我从海报上看到的夜场演出之后去找贝尔玛。在这 不眠之夜,这一想法使我烦躁不安,我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就想对自己 说,贝尔玛也许不是在想爱情,却又无法说出,因为她朗诵的诗句,曾 经过她长时间诵读,随时都会使她想起爱情的甜蜜,再说她也清楚地知 道,爱情引起的烦恼虽说众所周知,其强烈却闻所未闻,其温柔也意想 不到,而这种烦恼由她展现在观众面前,使其赞叹不已,因为他们每个 人都对此有切身的感受。我点燃已熄灭的蜡烛,想再次观看她的脸。此 时此刻,这张脸也许正在被我不由自主地设想在贝尔玛身边的那些男人 抚摸,他们也许因她而得到神仙般却又说不清楚的愉悦,想到这些,我 感到一种痛苦超过快感的激动,感到一种怀念,并因号声而变得深沉, 这号声如同在狂欢日[145]之夜或其他节日之夜听到的那样,从一家小酒 店传出,由于没有诗意,比“夜晚树林深处[146]”更加悲伤。在这时,吉 尔贝特的来信也许并非是我之所需。我们的欲望不断互相干扰,在混乱 的生活之中,幸福很少会恰恰惠顾想要得到它的欲望。 晴天,我仍去香榭丽舍大街,途经的条条街道,两边粉红色的优雅 房屋,呈现在轻轻移动着的天空之中,因为当时水彩画展十分流 行[147]。我如果说,在那个时代,加布里埃尔的高大建筑物[148]在我看 来比附近的建筑更美,虽说不是属于另一时代,那是在撒谎。我认为更 有特色并可能会认为更加古老的建筑,如果不是工业展览馆[149],那么 至少是特罗卡德罗宫[150]。我少年时代的睡眠动荡不定,见到的整个街 区如同梦幻,我从未想到王家街会有一座十八世纪的建筑,同样,我如 果得知,圣马丁门和圣但尼门这两个路易十四时代的杰作,与那些肮脏 不堪的区内年代最近的建筑并非同时建造,一定会感到惊讶。只有一 次,加布里埃尔的一座大厦使我驻足良久;那是因为夜幕降临之后,它 的一根根柱子在月光中失去了质感,仿佛是用硬纸板剪出,使我想起轻 歌剧《地狱中的俄耳甫斯》[151]的布景,并首次使我产生一种美感。 然而,吉尔贝特仍然没有重返香榭丽舍大街。可我却需要见到她, 因为我连她的相貌也想不起来了。我们观看自己的心上人是用探索、焦 虑和苛求的目光,我们期待的话会使我们对第二天的约会产生或失去希 望,而在这话说出之前,我们想像的快乐和失望,如不是同时出现就会 交替出现,由于上述原因,我们在看到心上人时,注意力游移不定,无 法得到对方十分清晰的形象。各种感官同时进行活动,试图单单用目光 来认识目光看不到的事物,这种活动对一个活人的千姿百态、各种味道 和运动,也许是过于宽容,而一般来说,我们如果不爱此人,就会使其 固定不变。相反,我们钟爱之人千变万化;我们总觉得心上人的一张张 照片都没有拍好。我真的已经忘记吉尔贝特的相貌,除了她容光焕发的 美妙时刻:我只记得她的微笑。我无法见到这张心爱的脸,我竭尽全力 想回忆起来,却恼怒地看到记忆中极其确切地勾画出两张毫无用处却又 使人印象深刻的脸,那就是木马管理员和麦芽糖女商贩的脸。就是如 此,人们在睡梦中也无法见到心上人,却在梦中不断遇到许多醒着时看 到就已难以忍受讨厌鬼,感到十分恼火。他们无法想象出使他们痛苦之 人的模样,就几乎要因为不感到痛苦而责备自己。我即将认为我无法回 忆起吉尔贝特的相貌,我已把她忘记,并且不再爱她。[152] 最终她回来了,而且几乎每天都来玩,使我有了想在第二天得到即 向她要的新东西,每天都以这种方式使我的爱情日新月异。但是,有一 件事再次突然改变了每天下午将近两点时我的爱情问题提出的方式。是 斯万先生发现了我写给他女儿的信?还是吉尔贝特为使我多加谨慎,在 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才把早已存在的状况如实告诉我?我跟她说,我对她 父母十分赞赏,她听了露出含糊和迟疑的表情,使人感到神秘莫测,当 你跟她说起她要做什么事、买什么东西、看望什么人时,她就会显出这 种神色,并突然在最后对我说:“您知道,他们对您不欣赏!”然后像水 中精灵般溜走——她就是如此——并大笑起来。她的笑跟她说的话并不 合拍,往往像音乐那样,在另一层面描绘出一个不可见的表面。斯万先 生和夫人没有叫吉尔贝特不要再跟我一起玩,但据她认为,他们情愿希 望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他们不赞成我跟她交往,觉得我的品德并不高 尚,并认为我对他们的女儿只会产生不良影响。斯万认为我像那种寡廉 鲜耻的青年,在我的想象之中,这种人厌恶他们喜欢的姑娘的父母,他 们对她的父母当面大拍马屁,一转身就跟她一起进行嘲笑,并叫她别听 父母的话,甚至不让她父母见到她。与这种形象(极其卑鄙无耻之徒也 不会把自己看成这样)完全背道而驰的,则是我心里对斯万的热烈感 情,我毫不怀疑,只要他觉察到我的感情,他一定会懊悔不已,并感到 他对我的看法就像司法错误一样严重。我把自己对他的种种感情,斗胆 写成一封长信,交给吉尔贝特,请她转交。她欣然同意。唉!他却因此 把我看成伪君子,而且超出我的想象;这种感情,我在十六页信纸上作 了如此真实的描述,却使他疑虑重重:我写给他的信热情而又真诚,如 同我对德·诺普瓦先生说的话那样,但同样不起作用。第二天,吉尔贝 特把我带到一条小路上,我们在月桂树丛后面的两把椅子上坐下,这时 她才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据她说,她父亲在看信时耸了耸肩,并说 道:“这些话都没有意义,这只能证明我看得多么准确。”我自知动机纯 洁、心地善良,因此感到气愤,我的话竟对斯万的荒谬错误没有丝毫的 作用。这是个错误,我当时对此深信不疑。我感到,我如此准确地描绘 我宽宏大量的感情中某些不容置疑的特点,但斯万却未能根据这些特点 立刻看出我的这种感情,没有来向我道歉,并承认自己的错误,由此可 见,这种崇高的感情他从未有过,所以对别人的这种感情也无法理解。 然而,也许斯万只是知道,宽宏大量往往仅仅是我们自私的感情在 尚未被我们命名和分类时在内部所呈现的面貌。也许他把我向他表达的 好感只是看作我对吉尔贝特的爱情的结果——以及热情的确认——我以 后的种种行为,必然取决于这种爱情,而不是取决于我对他那占据次要 地位的崇敬。我对他的预卜先知无法同意,因为我还不能把我的爱情从 我自身中分离出来,使它回到爱情的总体之中,并用实验的方法推测其 种种后果;我感到绝望。我必须离开吉尔贝特一会儿,因为弗朗索瓦丝 在叫唤我。我得要陪她去一座围有绿色栅栏的小屋,这小屋很像现已改 作他用的巴黎旧时入市税征收处,屋内在不久前安装了英国人所说的 lavabo(盥洗室),法国人崇英媚外,又一知半解,称之为waterclosets。我在门口等弗朗索瓦丝,那里的墙壁潮湿、古旧,散发出清凉 的霉味,刚才吉尔贝特转述斯万的话使我心事重重,这种气味却使我顿 时轻松起来,并使我心里充满乐趣,这乐趣跟其他乐趣不同,不是使我 们更不稳定,无法留住和拥有乐趣,而是恰恰相反,这乐趣坚实稳定, 能作为我的支柱,而且美妙、安定,富有持久的真实性,尚未得到解释 但确实可靠。我真想象过去在盖尔芒特那边散步时那样,试图洞晓我感 到的那种印象的魅力,并纹丝不动地待在那里询问这古老的气味,这气 味不是要我去享受它外加给我的乐趣,而是要我深入到它并未向我揭示 的真实之中。这时,小屋的经营者,一位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头戴红 棕色假发的老夫人,开口对我说话。弗朗索瓦丝认为“她家里非常不 错”。她家小姐嫁给了弗朗索瓦丝所说的“富家子弟”,因此她认为跟工 人有云泥之别,犹如圣西蒙[153]认为公爵跟“出身下层民众” [154]的人有高 下之分。看来这位经营者在干这一行之前曾有过不少挫折。但弗朗索瓦 丝说她肯定是侯爵夫人,属圣费雷奥尔家族。这位侯爵夫人叫我别站在 阴凉之处,甚至打开一间厕所的门,并对我说:“您进来吗?这间很干 净,对您免费。”她这样做也许只是跟古阿施糖果店[155]的那些小姐如出 一辙,我们去订糖果甜食时,她们就在柜台上的钟形玻璃罩里拿出一块 糖给我吃,可妈妈总是不准我拿;她也许像花店老妇那样另有图谋,妈 妈让她在“小花坛”里放满花,她则给我一朵玫瑰,并转动着温柔的眼 睛。不管怎样,即使侯爵夫人有恋童的嗜好,向他们打开这种立方形石 建筑——男人在里面蹲着如同狮身人面怪物——地下墓室般的大门,她 看来也并非希望用慷慨的举动来腐蚀他们,而是乐于向所爱之人显示一 种徒劳无益的慷慨,因为我从未看到她有别的顾客,只看到公园里老护 林员的光顾。 过了一会儿,我在弗朗索瓦丝陪同下,跟“侯爵夫人”告别,然后离 开弗朗索瓦丝,以便回到吉尔贝特身边。我立刻就看到了她,只见她坐 在月桂树丛后面的一把椅子上。坐在那里是为了不让她那些女友看到: 她们在捉迷藏。我走到她身边坐下。她头戴扁平软帽,在眼睛上方压得 低低的,使目光如同在“窥视”,显出沉思般的狡黠,我在贡布雷第一次 见到她时,她目光就是如此。我问她是否能跟她父亲当面解释。吉尔贝 特对我说,她曾跟父亲提起过,但他认为没有必要。“喏,”她补充 道,“把信拿去,我得去找他们,因为他们找不到我。” 这封信言辞恳切,斯万却未能信服,真是神经太不正常;不过,如 果他在我尚未收回这封信前来到此地,他也许会看到自己没有做错。我 走近吉尔贝特时,她坐在椅子上往后仰,并叫我拿信,却又不递给我, 我感到自己被她的身体所吸引,就对她说:[156]“好吧!您就别让我拿 到,看看谁的本领大。” [157]她把信藏到背后,我就把双手伸到她脖子后 面,撩起她垂在肩上的辫子,她辫子垂肩,也许是她仍在这种年龄,也 许是她母亲希望她做女孩的时间更为长久,以便使自己青春常驻;我们 弯曲着身子,你争我夺。我想要把她拉过来,她则拼命抵抗;她因用力 而面颊发热,变得又红又圆,如同樱桃;她嘿嘿地笑着,仿佛我胳肢了 她;我用双腿把她夹住,犹如想攀爬一棵小树;在这体力锻炼般的争夺 中,我肌肉的运动和游戏的热情使我产生的气喘几乎没有增加,而我却 扩散了自己的乐趣,如同因用力而挥洒的几滴汗珠,不过我甚至无法停 留片刻以品尝这乐趣的滋味;我立刻把信抢到。于是,吉尔贝特善意地 对我说:[158]“您要知道,只要您愿意,我们还可以争夺一会儿。” [159]也 许她模糊地感到,我的游戏除了我明言的目的之外另有目的,但她又并 未发现我已达到这个目的。而我因担心她发现这点(片刻之后她因害臊 而做出一个后缩和克制的动作,使我感到我这种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就同意继续争斗下去,以免她认为我只有这一目的,既然目的达到,就 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她的身边。 回家途中,我突然看到并想起一幅图像,这图像此前一直隐藏着, 是围有栅栏的小屋那似乎带有煤炱味的清凉味使我接近这图像,却又不 让我看到并认出它。那就是我外叔公阿道夫在贡布雷的小休息室的图 像,那里也散发出同样好闻的潮气。但我当时无法理解、到以后才设法 弄清的是,为什么我想起一幅微不足道的图像会感到如此高兴。此时此 刻,我感到自己确实应该被德·诺普瓦先生瞧不起:我在此之前最喜欢 的作家,一直是他所说的普通“吹笛手”,而我真正感到欣快,不是因为 某种重要的想法,而是因为一种霉味。 从某个时间起,在一些家庭中,香榭丽舍大街的名字一旦被客人说 出,当母亲的就会显出不怀好意的神色,仿佛她们见到一位名医,并曾 多次看到他作出错误诊断,因此无法再相信他;她们肯定地说,那里的 公园无益于儿童,在那里玩过的孩子不止一个喉咙痛或出麻疹,还有不 少发了烧。妈妈的几位女友见她仍然让我去那里,虽然没有对她的母爱 公开表示怀疑,至少是在抱怨她不够理智。 神经官能症患者也许跟我们习惯的说法不同,极少“照自己的意思 去做”:他们在自己心里听到许许多多事情,但后来又发现自己不该对 这些事惊慌失措,最终就不再去注意任何事情。他们的神经系统常常对 他们大叫“救命!”,仿佛身患重病一般,实际上只是即将下雪或是将要 搬家,因此他们养成习惯,不再去注意此类警告,犹如战斗热情高涨的 士兵,对这种警告往往视而不见,即使命在旦夕,也还能像身强力壮之 人那样存活几天。一天早上,我身上同时有平常种种不舒服的感觉,对 这些感觉在体内保持流通,我的思想总是毫不在意,就像不会去注意血 液循环那样,我敏捷地奔向餐厅,见我父母已端坐桌旁,我像平时那样 心里在想,身上发冷并不说明应该取暖,而是说明受到训斥,而肚子不 饿则说明将要下雨,而不是说明不需要吃饭,一面在桌旁坐下,但当我 把美味的排骨吃了第一口之后,却感到恶心和头晕,只得停下不吃,这 是开始生病时作出的焦躁不安的答复,我对这疾病无动于衷的冷漠,掩 盖了疾病的症状,并使其推迟出现,但这疾病仍坚决拒绝我无法吞咽的 食物。于是,在这同一时刻,想到家里发现我生病就不会让我出去,我 如同伤员有自卫本能那样有了力量,艰难地走到自己的房间,量出自己 有四十度高烧,然后做好前往香榭丽舍大街的准备。我的思想通过将其 包裹的有气无力、易被渗透的身体,微笑着前去跟吉尔贝特玩一次捉人 游戏,并想要得到十分美妙的乐趣,一小时之后,我勉强支持下来,但 很高兴能待在她的身边,并还有力气来品尝这种乐趣。 弗朗索瓦丝在回家后说我“身体不舒服”,说我想必得了“冷热病”, 医生立刻请来,他认为“最有可能”是伴随我肺充血的“严重病毒性”高 烧,并说这“只是一把麦秸之火”,将会具有“潜伏”和“非典型”的形式。 我感到气闷已有很长时间,我外婆认为我已酒精中毒,但我们的医生不 顾她的反对,除了要我服用能使我呼吸畅通的咖啡因外,还要我在感到 有发病征兆时喝啤酒、香槟酒或白兰地。据医生说,酒精产生的“欣快 现象”能防病于未然。我为使外婆准许我喝酒,常常不得不对自己的呼 吸困难不加隐瞒,并且几乎是在有意展示这种状况。另外,只要我感到 即将发病,但又总是无法确定发病的厉害程度,我就会感到不安,担心 我外婆会伤心,而远非担心自己的病痛。但与此同时,我的身体,也许 是因为过弱而无法独自保守病痛的秘密,也许是因为害怕别人因不知我 即将发病而要求我身体做出某种无法做到或对它有危险的努力,就使我 感到需要把我的不舒服准确无误地告诉外婆,并最终在这准确无误之中 加上一种生理上的顾忌。如果我在自己身上发现一种尚未识别的不良症 状,只要我没有告诉外婆,我的身体就感到孤苦无望。如果她装出毫不 在乎的样子,我的身体会要我坚持下去。有时,我做得实在过分;于 是,这张可亲可爱的脸,已不像过去那样总是能克制自己的感情,不由 显出怜悯的表情,并因痛苦而绷紧。于是,我的心受到折磨,因为看到 她在痛苦:仿佛我的吻能消除这痛苦,仿佛我的爱能像我的幸福那样使 外婆快乐,我扑到她的怀里。另外,种种顾忌已经消除,因为我确信她 已知道我感到不舒服,我的身体也就不反对我让她放心的努力。我断言 这种不舒服一点也不难受,说我丝毫不用别人怜悯,并说她应该相信我 很快乐;我的身体希望得到的,正是它应该得到的怜悯,只要别人知道 它的疼痛是在右侧,它就认为这样做并无坏处,那就是我宣称这疼痛不 是一种病,对我来说并非是快乐的一种障碍,因为我的身体不以哲学来 炫耀自己;哲学不是它之所长。我在康复期间,几乎每天都会因呼吸困 难而发病。一天晚上,外婆走时我还相当好,但当她在深夜再次来到我 房间时,发现我呼吸极其困难。“哦!天哪,你多么难受。”她惊恐万 状,大声说道。她立刻离开了我,我听到大门发出的响声,她过了不久 回来,是去买白兰地的,因为家里已经没有。我很快就开始感到高兴。 我外婆的脸有点红,显得尴尬,眼睛里则是灰心丧气的表情。[160]“我还 是让你独自待着为好,你身体有好转,就享受一下。”她突然离开我, 并这样对我说。但我抱吻了她,感到她清凉的面颊有点潮湿,我不知道 这是否是她刚才穿过的夜晚空气中的湿气。第二天,她晚上才来到我的 房间,因为据别人对我说她白天要出去。我认为这是对我冷淡的表示, 但我克制自己,没有因此而责怪她。 我的充血早已痊愈,却仍感到呼吸困难,所以不能再认为充血是其 原因,我父母就把科塔尔教授请来诊断。被请来看这种病的医生,光有 学问还不够。摆在医生面前的症状,可能是三四种不同疾病的症状,最 终要靠医生的嗅觉和眼光,从相近的种种表象中诊断出可能是哪种疾 病。这种神秘的才能并不表示在智力的其他方面同样出类拔萃,具有这 种才能的人,完全可能俗不可耐,喜欢最蹩脚的绘画和最难听的音乐, 而且在精神上没有任何追求。从我的病来说,可观察到的具体症状,可 能由多种原因引起,如神经性痉挛,早期肺结核,哮喘,食物中毒引起 的呼吸困难再加上肾功能不全,慢性支气管炎,或上述疾病中几种疾病 的综合征。对神经性痉挛,治疗的办法是置之不理,对肺结核则要细心 治疗,并大量增加营养,但营养过度对哮喘那样的素质性疾病有害,对 因食物中毒而呼吸困难的病人则会有危险性,这种病人所需要的饮食制 度,对肺结核病人则是有害的。但是,科塔尔的犹豫十分短暂,他开的 处方和饮食规定不容置辩:“烈性强泻药,数日内喝牛奶,只喝牛奶。 不吃肉,不饮酒。”我母亲低声说,我需要的是恢复体力,说我已经相 当神经质,说这种强泻药和这种饮食规定会把我身体搞垮。我看到科塔 尔的眼睛惶惑不安,仿佛怕误了火车,看出他心里在想,他刚才是否在 听任温柔的天性摆布。他竭力回忆,他刚才是否想到要戴上冷漠的面 具,如同有人寻找镜子,以观看是否忘了系领带。他疑虑重重,想设法 弥补,就粗声粗气地回答说:“我从不重述处方。请给我一支笔。主要 是喝牛奶。等以后治好了呼吸困难和失眠,我觉得您可以喝点汤,然后 可以吃土豆泥,但仍要喝牛奶,是喝牛奶。这会让您喜欢,因为现在时 兴的是西班牙:ollé! ollé! [161](他的学生都知道这个用同音异义词做的 文字游戏,每当他在医院里规定心脏病人或肝病患者以牛奶为饮食,就 会做这种文字游戏。)然后,您将逐渐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但每当再次 出现咳嗽和呼吸困难,就服泻药,洗肠,卧床,喝牛奶。”他表情冷淡 地听完我母亲最后的不同意见,未作回答,由于他没有对这种处方和饮 食规定作出解释就扬长而去,我父母认为用这种疗法治我的病没有针对 性,对我毫无益处,只会使我身体虚弱,就没有叫我试用。当然,他们 设法不让教授知道他们不遵医嘱,为了十拿九稳地做到这点,只要是可 能会遇到教授的人家,他们全都不去。后来,我病情严重,家里才决定 叫我完全遵照科塔尔的疗法去做;三天之后,我不再喘气,不再咳嗽, 呼吸随之顺畅。这时我们才明白,科塔尔虽然像他后来说的那样,认为 我哮喘相当厉害,特别是有“发疯”倾向,仍看出我当时的主要病因是中 毒,看出通过使我肝脏内汁液畅通,并对我肾脏进行清洗,就能消除我 支气管阻塞,并使我的呼吸、睡眠和体力恢复正常。这时我们才知道, 这个傻乎乎的家伙其实医术高明。我终于可以起床。但家里人说不再让 我去香榭丽舍大街。他们说是因为那里空气混浊;我觉得他们是以此为 借口不让我再去看望斯万小姐,我只好迫使自己不断念叨吉尔贝特的名 字,犹如战败者尽量说自己的母语,以免忘记他们无法重返的祖国。有 时,我母亲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并对我说:[162]“怎么,小男孩不再把自 己的忧愁告诉妈妈?” 弗朗索瓦丝每天都来看我,并对我说:“先生气色不好!您没有照 过镜子,真像是死人!”不错,如果我只是得了感冒,弗朗索瓦丝也会 显出这种悲伤的神色。这些悲叹主要因她的“等级”而发,而不是因我的 健康状况而发。我当时弄不清楚,弗朗索瓦丝的这种悲观主义到底是表 示痛苦还是满意。我暂时得出的结论是,这悲观主义具有社会性和职业 性。 一天,邮件送到后,我母亲把一封信放在我床上。我心不在焉地把 信拆开,因为信里不会有唯一能使我高兴的签名,即吉尔贝特的签名, 除了在香榭丽舍大街之外,我跟她没有来往。只见信纸上面印有银色印 章,图案为戴头盔的骑士,下方印有圆弧形格言Per viam rectam(行路 正直),书信的字体很大,几乎所有的话仿佛都画有着重线,因为t上 的横线不是画在字母中间,而是画在字母上方,这样就在上面一行的字 下面画了一条线,而在信纸下端,书信下面,我看到的正是吉尔贝特的 签名。但是,我知道写给我的信不可能有她的签名,所以看到了也不相 信,因此并未感到高兴。一时间,我只是觉得周围的一切并非真实。这 难以置信的签名,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在跟我的床、我的壁炉和我的墙壁 玩四角游戏。我看到一切都在摇晃,仿佛从马匹上掉下来那样,我心里 在想,是否有一种生活,跟我熟悉的生活完全不同,恰恰相反,但却是 真正的生活,这种生活突然展现在我的面前,使我心中犹豫不决,表现 最后审判的雕塑家们,让在阴间入口处醒来的那些死人,具有这种心理 状态。“亲爱的朋友,”信中写道,“我得知您病得很重,并知道您不再 去香榭丽舍大街了。我也不去了,因为有许多人得了病。但我那些女友 每星期一和星期五都来我家吃下午点心。妈妈要我对您说,等您的病好 了以后,您要是来,我们会非常高兴,我们可以在家里继续进行在香榭 丽舍大街的有趣谈话。再见了,亲爱的朋友,我希望您的父母准许您常 常来我家吃下午点心。致以亲切的问候。吉尔贝特。” 我在看这些字句时,我的神经系统极其迅速地得到消息,获悉我大 喜临门。但我的心灵,即我本人,也就是主要当事人,却还不知道此 事。幸福,因吉尔贝特而幸福,是我一直向往之事,一直想念之事,犹 如莱奥纳多谈到绘画,说是cosa mentale(思想上的东西)[163]。一页写 有字的信纸,思想是无法立刻吸收的。但我读完这封信后,就立刻想到 它,它成了我遐想的对象,也成为cosa mentale,我已经爱上了它,每隔 五分钟就把它读一遍,吻一下。于是,我知道了我的幸福。 生活充满奇迹,恋人总是能盼望到这种奇迹。现在这个奇迹,可能 是我母亲人为制造出来,她在一段时间以来见我失去了生活的兴趣,可 能曾托人请吉尔贝特给我写信,就像我刚开始洗海水浴时,不喜欢潜入 水中,因为我感到呼吸困难,我母亲为使我对潜水感到兴趣,就偷偷地 把装有贝壳的漂亮盒子和珊瑚交给浴场救生员,让我以为是我自己在水 底下找到的。另外,在生活及其各种不同的情况中,跟爱情有关的种种 事情,最好别去理解,因为这种事有时不可避免,有时无法预料,看来 是受神奇的规律支配,而不是受理性的规律支配。一个富翁不但腰缠万 贯,而且十分迷人,跟他同居的女人既贫穷又不可爱,却离他而去,这 富翁在绝望之中施展金钱的全部威力,动用世上的一切影响,但未能使 她回心转意,其实,看到他情妇一意孤行,最好还是认为,是命运之神 想要折磨他,让他彻底死心,而不是去寻找合乎逻辑的解释。对情夫必 须排除的障碍,他们因痛苦而过于激动的想象力只能进行徒劳的猜测, 这种障碍有时是他们无法使其回心转意的女人性格上的某一特点,是她 的愚蠢,是情夫不认识的某些人对她施加的影响或是使她感到的惧怕, 是她一时间要求在生活中得到的一种乐趣,而她的情夫及其财产都不能 使她得到那种乐趣。不管怎样,情夫所处的地位,使他无法了解障碍的 性质,这种障碍,他因女人使用的伎俩而无法看到,又因他本身的判断 力被爱情引向歧路,无法对其作出准确的评价。这障碍如同肿瘤,虽说 医生最终将其缩小,却并未看出病因。如同肿瘤,障碍仍然神秘,却又 短暂。只是它们的持续时间通常要比爱情长久。而由于爱情并非无私激 情,不再爱恋的情人就不想知道,他过去所爱的贫穷、轻浮的女子,为 何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坚决拒绝他继续提供的包养。 然而,在爱情方面,使人往往无法看出突变原因的秘密,也常常掩 盖某些圆满结局的突然性(如吉尔贝特的书信所带来的结局)。圆满的 结局,或至少看似圆满的结局,因为在此类感情方面,得到任何满足, 一般只意味着痛苦的移位,因此不存在真正圆满的结局。但有时也会有 片刻的停息,使人在一段时间里产生痊愈的幻觉。 至于这封信,弗朗索瓦丝不愿承认下面写的是吉尔贝特的名字,因 为字母G加有装饰线条,后面被倚靠的i上没有一点,样子像A,而最后 一个音节则用齿状花缀拉得奇长无比;信中表达了她态度的转变,使我 感到极为高兴,如果非要对这一转变作出合乎逻辑的解释,那么,我们 也许可以认为,我在某种程度上得益于生病这件小事,而我恰恰相反, 竟认为此事会使我在斯万夫妇的思想中永远消失。不久以前,布洛克曾 来看我,当时科塔尔教授正在我房间里,因为我遵照教授的饮食规定治 疗,家里人就又把教授请来。看完病后,科塔尔作为客人留了下来,因 为我父母请他吃晚饭,家里人就让布洛克进来。当时我们正在闲聊,布 洛克说斯万夫人很喜欢我,据说是听一位女士说的,他昨天晚上曾跟这 位女士共进晚餐,她跟斯万夫人关系很好,我听了之后真想对他回答说 他肯定弄错了,并因害怕被斯万夫人看成说谎者,就像当初为慎重起见 而对德·诺普瓦先生说的那样,想要说明我不认识斯万夫人,也从未跟 她说过话。但是,我没有勇气纠正布洛克的错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 错误是明知故犯,知道他杜撰斯万夫人实际上不会说的话,是为了让人 知道他曾跟这位夫人的一个女友共进晚餐,这在他看来是光彩的事,却 并不真实。然而,结果却是这样:德·诺普瓦先生得知我不认识斯万夫 人却又很想跟她认识,就不对她提起我,科塔尔是她的医生,听到布洛 克说她跟我很熟,又很喜欢我,就由此得出结论,认为在见到她时,说 我是可爱的男孩,跟他关系很好,这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对他来说却十 分光彩,出于这两个原因,他决定一有机会就立刻跟奥黛特谈起我。 于是,我见到了这套间,斯万夫人使用的香水的香味,从套间一直 扩散到楼梯,但这香味主要还是由吉尔贝特的生活所具有的特殊而痛苦 的魅力所产生。无情的门房,已变成慈善的欧墨尼得斯[164],每当我问 他是否能上楼,他总是欣然用手微微举起鸭舌帽,表示可以满足我的要 求。从外面望去,只见窗户用明亮、冷淡和短浅的目光把我和并非属于 我的珍宝隔开,这目光在我看来如同斯万夫妇的目光;在气候宜人的季 节,我跟吉尔贝特在她房间里度过整个下午的时间,有时我自己把窗子 打开,让外面的空气进来,如果是她母亲接待客人的日子,就跟她肩并 肩地待在窗口观看客人到来,客人下车时往往抬起头,向我招手问好, 把我当作女主人的侄子。在这种时候,吉尔贝特的辫子会擦到我的面 颊。她辫子表面细软,既自然又超出自然,并具有叶旋涡饰的力度,在 我看来是用天堂草皮制成的独一无二的作品。即使这辫子微不足道的切 面,也如同天国之草一般,我会像圣人遗骸盒那样将它供奉。得到这辫 子中的些许头发,我并无这种奢望,而是只求能得到一张辫子的照片, 这照片要比达·芬奇画的小花[165]的照片珍贵得多!为得到这样一张照 片,我对斯万的一些朋友以及摄影师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不但未能如 愿以偿,反而交结了一些永远甩不掉的讨厌朋友。 吉尔贝特的父母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让我跟她见面,现在,每当我走 进阴暗的候见厅,随时有可能遇到他们,这种相遇比过去国王驾临凡尔 赛宫更令人生畏却又更让人想望,在那里我撞上一个有七个枝子的巨大 衣帽架,这衣帽架酷似《圣经》中的灯台[166],然后我对坐在木箱上的 一个跟班点头哈腰,连声问好,他身穿灰色长袍,我在阴暗中误认为是 斯万夫人,吉尔贝特的父亲或母亲如在我到来时正好走到候见厅,他们 决不会显出不快的神色,而是微笑着跟我握手,并对我说:[167]“您好 吗?(他们说这话时,都不把Comment的t跟allez的a联诵,你们可想而 知,我回到家里,立刻兴高采烈地不断做这种取消联诵的练习。)吉尔 贝特知道您来吗?那我就不陪您了。” [168]另外,吉尔贝特给她那些女友 吃的下午点心,长期以来被我认为是使她和我不断分离的原因中最难逾 越的障碍,现在却成为我们相聚的一种机会,她请我来就写信通知(因 为我参加聚会的时间还不长),每次所用的信纸均不相同。有一次,信 纸上印有一只蓝鬈毛狗,图形凸起,下面是英语幽默题词,题词后加惊 叹号,另一次的信纸印有海船锚,有的信纸印着她姓名的起首字母 G.S.,而且奇长无比,成长方形,占据信纸的整个上面部分,有的则印 着“吉尔贝特”的名字,这名字有时横贯信纸的一角,字体呈金色,模仿 我女友的签名,最后带出一花缀,上方有一把撑开的雨伞,印成黑色, 有时这名字被形如中国帽子的花体交织字母团团围住,花体字母组成她 的名字,均为大写,但全都无法辨认。不过,吉尔贝特拥有的信纸虽说 品种繁多,却也并非多得无穷无尽,因此过了几个星期之后,我又看到 她第一次给我写信时用的信纸,即印有抛光的银色印章的那种,图案为 戴头盔的骑士,下方印有圆弧形格言:行路正直。我当时认为,选[169] 子,并要依据某种习俗,但我现在看来,她是想要记住前几次用过哪几 种信纸,这样每次给一个朋友写信,一般就不会用同样的信纸,即使还 要用同一种信纸,相隔的时间也会尽可能长些,并且至少要在给她所青 睐的朋友写信时做到这点。由于上课时间不同,吉尔贝特请来吃下午点 心的某些女友,不得不在其他几个来到时离开,我在楼梯上就听到候见 厅传来的低语声;我因即将参加庄严的仪式而心情激动,在走到楼梯平 台之前,这低语声突然中断我跟以前的生活依然存在的联系,使我把往 事忘得一干二净,如我进入暖和的房间之后要立刻解下围巾,看看时 间,以免回家迟到。另外,这楼梯全部木制,如同当时模仿亨利二世时 期风格的某些房屋,这种风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曾是奥黛特的理想,但 不久后即将被她抛弃,而对我来说,只要看到我们楼里贴着“下楼不准 乘电梯”的独一无二的布告,就觉得这木楼梯妙不可言,并对我父母说 是斯万先生从遥远的地方弄来的古董。我对真相极其喜爱,即使我知道 这情况虚假,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们,因为唯有这情况才能使他们 像我一样对斯万家的高贵楼梯肃然起敬。对一个愚昧无知的人也是如 此:既然此人不知道什么是一位名医的天才,那么,你最好别承认这名 医不能治好鼻炎。但是,由于我没有任何观察能力,基本上不知道我看 到的事物的名称和类别,只知道它们一旦跟斯万家有关联,那就应该是 非同寻常的东西,因此我认为,即使我把这楼梯的艺术价值和遥远产地 告诉父母,也不能肯定我是在撒谎。我可以这样认为,但我应该觉得可 能是在撒谎,因为我父亲打断我的话时,我感到自己的脸涨得通红。只 见父亲说道:“我知道这种房屋,我去看过其中的一幢,它们全都相 同;斯万只是占据了好几层楼面;这些房屋的建筑师是贝利埃[170]。”他 又说,这种房屋他曾想租一幢,但最终放弃了,因为他觉得住在里面不 舒服,门厅不够亮堂;他是这么说的,但我本能地感到,我的思想应该 为斯万家的声誉和我的幸福作出必要的牺牲,因此,尽管我听到刚才这 番话,我在内心的命令之下,还是像虔诚的信徒摈弃勒南[171]的《耶稣 的一生》那样,把那种会使我理屈词穷的想法,永远从我思想里排除出 去,那就是斯万家的套间十分平常,我们本来很可能入住其中。 然而,在去吃下午点心的那些日子,我在一级级地走上楼梯时,已 经失去了自己的思想和记忆,只是受到最最低级的反射的摆布,来到斯 万夫人的香味弥漫的地区。我似乎已经看到壮丽的巧克力蛋糕,只见蛋 糕周围是花式糕点盘和灰色锦缎花纹小餐巾的圆边,使用这种盘子和餐 巾是斯万家的特殊标志。但这种固定不变的整体,如同康德的必然世 界,看来取决于自由的一种最高行为[172]。我们全都来到吉尔贝特的小 客厅,只见她突然看着钟说道:[173]“啊!我午餐的时间已开始变得遥 远,我要到八点钟才吃晚饭,我很想吃点东西。你们是怎么看的?” [174] 于是,她带领我们进入餐厅,里面跟伦勃朗笔下的亚洲庙宇内部一样阴 暗,放着一只形似建筑物的蛋糕,蛋糕温和、亲切,又十分壮观,仿佛 随意竖立此处,只等哪一天吉尔贝特异想天开,把它顶上的巧克力雉堞 取下,拆除其淡黄褐色的陡峭壁垒,这些壁垒出自烤炉,犹如大流士 [175]宫殿中的棱堡是用焙烧过的材料建成。不过,在摧毁尼尼微[176]般 的蛋糕时,吉尔贝特不仅仅考虑自己的饥饿程度;她还询问我的饥饿程 度,同时从倒塌的建筑中取出一堵墙给我,这墙像涂过清漆般光亮,嵌 有一个个鲜红的果子,具有东方风味。她甚至问我,我父母吃晚饭是在 什么时间,仿佛我还有这种时间概念,仿佛我在这思想杂乱无章之时, 在我空洞的记忆和瘫痪的胃中,还会有无食欲或饥饿的感觉,还会有晚 餐的概念或家庭的形象。可惜这种瘫痪只是暂时的现象。我在不知不觉 中吃下的一块块蛋糕,将会有一个需要消化的时间。但这时间还远未到 来。这时,吉尔贝特把“我的茶”给我倒好。我不断地喝茶,而一杯茶就 能使我二十四小时无法睡着。因此我母亲经常说:“真讨厌,这孩子去 了斯万家就要生病。”但是,我在斯万家时,是否知道我喝的是茶?即 使知道,我也会照喝不误,因为哪怕我在一时间对现在有了识别力,也 无法想起过去和预见未来。我无法想象到遥远的时间,而只有到那时, 我才会有躺下睡觉的想法和睡眠的需要。 吉尔贝特的女友并未个个都沉浸在这种无法作出决定的陶醉状态。 有几个谢绝喝茶!于是,吉尔贝特就说了句当时十分流行的话:“看 来,我的茶并不成功!”她为了消除在举行典礼的想法,就把餐桌周围 的椅子的次序弄乱:“我们就像在举行结婚典礼;天哪,那些仆人全是 笨蛋。” 她侧坐在一把椅脚呈X形、斜放着的椅子上,小口小口地吃着蛋 糕。她仿佛不用去向母亲要求,也能搞到这么多花式糕点,而斯万夫人 在送走一位客人后——她的“会客日”一般就是吉尔贝特请客吃下午点心 的那天——过一会儿就会跑进来,有时穿丝绒蓝裙,但常常穿镶有白花 边的黑缎连衣裙,只见她露出惊讶的神色说道:[177]“啊,你们吃的东西 看上去真好[178],看到你们吃cake(蛋糕),我肚子也觉得饿了。” [179] ——“那么,妈妈,我们就邀请您。”吉尔贝特回答道。[180]“那可不行, 我的宝贝,我那些客人会说些什么呢?我那里还有特龙贝夫人、科塔尔 夫人和邦唐夫人,你是知道的,亲爱的邦唐夫人来了不会马上就走,她 刚刚才到。这些好朋友看到我去了就不回来了,会说些什么呢?如果没 有其他客人来了,等她们走后,我再来跟你们聊天(我会感到有趣得 多)。我觉得我现在可以静一静了,我已接待了四十五位客人,而谈到 热罗姆[181]的画的竟有四十二位!您这几天再过来,”她对我说道,“跟 吉尔贝特一起喝您的茶,只要您喜欢,她会给您沏的,就是您在您小 studio(工作室)喝的那种。”她补充道,一面急着回到她客人那里去, 仿佛我知道这些事,就像知道我来到这神秘的世界是要寻求那些习惯。 (我喝过茶,难道就有了喝茶的习惯?至于“工作室”,我无法确定我有 还是没有。)“您什么时候再来?明天来?我们给您做toasts(吐司), 跟科隆班糕点店兼茶室[182]里做的一样好吃。不来?您讨厌。”她说道。 自从开设沙龙之后,她模仿维尔迪兰夫人的模样,说话的腔调既专横又 娇媚。不过,我既不知道toasts,也不知道科隆班,所以这最后一个许 诺并不能使我觉得她的提议更加诱人。更为奇怪的是,我听到斯万夫人 对我称赞我们家的老nurse(保姆)时,却一下子弄不懂她说的是谁,其 实大家都这么说,也许现在贡布雷也是如此。我不懂英语,但我很快就 明白,这个词指的是弗朗索瓦丝。我在香榭丽舍大街时,曾非常担心弗 朗索瓦丝会给人留下不良印象,这时从斯万夫人那里获悉,她和她丈夫 对我产生好感,是因为吉尔贝特对他们讲述了我的nurse的种种事 情。“我们感到,她对您十分忠心,真是难得。”(我对弗朗索瓦丝的看 法立刻完全改变。因此,我不再认为自己必须有一位身穿雨衣、帽上有 羽饰的家庭女教师。)斯万夫人脱口说了几句话,承认布拉坦夫人为人 宽厚,却又怕她来访,由此我终于明白,跟这位女士的个人关系,对我 来说并不像我以前认为的那样重要,也丝毫不会改善我在斯万家的地 位[183]。 虽说我已怀着尊敬和愉快的心情,开始忐忑不安地探索这以前一直 关闭、现在却出人意外地对我开放的仙境中的条条道路,我仍然只是吉 尔贝特的朋友。接待我的王国处于另一个更为神秘的王国之中,斯万及 其妻子在其中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他们在候见室和我迎面相遇,跟我握 手之后朝这神秘王国走去。但我在不久之后进入这圣殿内部。例如,吉 尔贝特不在家,斯万先生或夫人却在家。他们会问是谁拉了门铃,得知 是我,就叫仆人让我进来跟他们谈一会儿,希望我从某一方面或在某件 事上去影响他们的女儿。我想起我以前写给斯万的信,那封信写得既全 面又有说服力,可他竟不屑答复。我赞赏的是,思想、推理和心灵无法 作出丝毫的改变,无力克服这些困难中的一个,但到后来,生活轻而易 举地解决了困难,而我们却连它如何解决也不得而知。我作为吉尔贝特 的朋友,能对她产生良好影响,这新的地位现在使我受到优待,就像我 在中学里一直名列前茅,同窗中又有王子,就能靠这种机遇出入王宫, 并在御座厅觐见陛下;斯万极其亲切地叫我走进他的书房,仿佛他并未 因光荣的任务而忙忙碌碌,并跟我谈了一个小时,但他说的话,我因激 动一句也没有听懂,因此在回答时结结巴巴,时而因胆怯而默无一言, 时而又鼓起短暂的勇气,却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他给我看一些艺术品和 书籍,认为我会感到兴趣,而我事先就毫不怀疑,它们比卢浮宫和巴黎 国立图书馆里我无法看到的艺术品和藏书要精美无数倍。在这种时刻, 他的膳食总管如要求我把我的表、领带别针和高帮皮鞋送给他,并签署 证书,承认他为我的继承人,我都会欣然答应,[184],我是昏了头,这 话就像最著名的史诗那样,作者轶名,但跟沃尔夫[185]的理论恰恰相 反,这话跟史诗一样,肯定有一作者(此人有创造精神,但为人谦虚, 这种人每年都会出现,他们有独到之处,如“说出一个人物的名字”,但 他们自己的名字却不让别人知道)。在拜访的这段时间里,我最多感到 惊讶,在这迷人的屋子度过时光,却一无所获,没有得出可喜的结论。 但我感到失望,既不是因为对展示的杰作兴趣不大,也不是因为我无法 用漫不经心的目光来观赏它们。原因是我在斯万的书房里有神奇的感 觉,并非是因为事物的内在美,而是因为这些事物——即使是世界上最 丑陋之物——上附有特殊的情感,这情感既忧郁又能给人以快感,我这 么多年来一直将其置于这书房里,现在仍充满其中;同样,当斯万夫人 让我在她房间里停留片刻之时,众多镜子、银刷以及她那些著名的艺术 家朋友雕塑和绘制的帕多瓦的圣安东尼的祭坛,完全不是我自惭形秽并 觉得她极其和蔼可亲的原因,她房间里有三个漂亮而庄重的女士,即她 的第一、第二和第三侍女,正微笑着准备进行美妙的梳妆打扮,而一名 穿短裤的跟班则传达夫人的吩咐,说她想跟我说话,于是我朝她房间走 去,穿过羊肠小道般的走廊,走廊里充满芳香,香味来自远处的珍贵香 精,而香精不断从盥洗室散发出阵阵香味。 斯万夫人回到客人那里之后,我们仍听到她的谈笑声,因为即使跟 两个人说话,她也像面对所有“同伴”那样,提高嗓门说话,犹如“老板 娘”在“驾御谈话”,过去在小集团里,她常常听到老板娘这样说话。我 们刚从别人那里借用的话,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是我们最喜欢说的话,斯 万夫人有时借用高雅人士的话,她丈夫不可能不把这些人的话告诉她 (她的矫揉造作就是从这些人那里学来,如弃用修饰人名的形容词前的 冠词或指示代词),有时借用普通老百姓的话(例如她的一位女友喜欢 说的“这没什么!”),并尽量用于所有的故事之中,她在“小集团”里养 成了习惯,喜欢讲述故事。她在过后往往会说:“我非常喜欢这故 事”,“啊!您得承认,这故事十分美妙!”这些话取自她并不认识的盖 尔芒特夫妇,是她丈夫告诉她的。 这时,斯万夫人已离开餐厅,但她丈夫刚刚回来,也来到我们身 边。“吉尔贝特,你妈是否一个人在那里,你知道吗?”——“不是,她 还有客人,爸爸。”——“怎么,还有?已经七点了!真可怕。这可怜的 女人一定累坏了。真可恶。[odieux(可恶的)这个词,我在家里听到 时,o总发长音,但斯万夫妇说时却发短音。]”他转过身来对我说 道:“您想想,从下午两点到现在!卡米耶对我说,四点到五点,来了 十二个人。我是说十二个?我觉得他对我说十四个。不,是十二个。 唉,我也弄不清了。我回来时,没想到今天是她接待客人的日子,我看 到门口停着这些马车,还以为家里在举行婚礼。我在书房里待了一会 儿,只听到门铃声响个不停;我敢发誓,我听得头也疼了。她那里还有 许多客人?”——“没有,只有两个。”——“你知道是谁?”——“科塔尔 夫人和邦唐夫人。”——“啊!是公共工程部部长办公厅总务长的妻 子。”——“我知道她丈夫是一个部里的职员,但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 的。”吉尔贝特耍着孩子气说道。[186]“怎么,小傻瓜,你这样说话就像 是两岁的小孩。你说什么:一个部里的职员?他可是办公厅总务长,整 个机关的头儿,啊,我也糊涂了,[187],他不是办公厅总务长,而是办 公厅主任[188]。” [189]——“我不知道;这么说,办公厅主任很重要 啰?”吉尔贝特回答道。她一有机会,总要对她父母夸耀的人或事显出 毫不在乎的样子。(她可能在想,她装出没有过于看重的样子,只会使 如此显赫的朋友增添光彩。)[190]“怎么,是否重要?”斯万大声说道。 他没有含糊其辞,以免使我疑惑不解,而是说得一清二楚:“他只是在 部长一人之下!甚至比部长还厉害,因为什么事都由他办理。另外,他 看来很有才能,是数一数二的人才,完全可称为俊杰。他是四级荣誉勋 位获得者。此人十分优雅,可说是美男子。” [191]另外,他妻子当初不顾 众人反对,毅然嫁给了他,原因是他“有魔力”。他蓄有丝绸般柔软的金 髯,相貌堂堂,说话带有鼻音,呼吸顺畅,一只眼睛为义眼,这种总体 形象,罕见而又美妙。[192]“我要对您说,”他朝着我补充道,“我看到这 些人在目前的政府之中,感到十分有趣,因为他们在邦唐—谢尼家族中 属邦唐一家,是教权主义的反动资产阶级的典型,思想狭隘。您那可怜 的外公对谢尼老头非常熟悉,至少知道他的名声并见到过他,这老头当 时很有钱,却只给车夫一个苏的小费,另外也熟悉布雷奥—谢尼男爵。 他所有的财产都因总联盟银行[193]的倒闭而丧失殆尽,您年纪小,不知 道这些事。当然啰,他们后来又重振了家业,尽力而为嘛。” [194] ——“他有个外甥女,在我们学校上课,年级比我低,名叫‘阿尔贝蒂 娜’,大家都知道。她将来肯定十分fast(放荡),但现在她模样别 致。” [195]——“我女儿令人惊讶,她什么人都认识。” [196]——“我可不认 识她。我只是看到她走过,这儿有人叫‘阿尔贝蒂娜’,那儿也有人喊‘阿 尔贝蒂娜’。但我认识邦唐夫人,我对这位夫人也不喜欢。” [197]——“你 大错特错,她迷人、漂亮、聪明,可以说风趣。我去跟她打个招呼,并 向她询问,她丈夫是否认为我们会打仗,是否能指望狄奥多西国王。这 些事他应该知道,是吗?他可掌握神祇的秘密。” 在以前,斯万可不是这样说话的。那种头脑简单的公主,谁没见 过?她们跟贴身男仆私奔,十年后又想重返社交界,但感到别人不愿意 去她们家,就会自然而然地像唠唠叨叨的老太婆那样说话,只要有人说 出一位当时出名的公爵夫人的名字,就会听到她们说:“她昨天在我家 里。”还说:“我现在深居简出。”因此,对风俗无须观察,因为可以用 心理规律来推断。 斯万夫妇属于门前车马稀的那类人;稍有地位的人士的来访、邀请 或一句悦耳的话,都是他们想要到处宣扬的大事。一次,奥黛特举办的 晚宴比较出色,但很不凑巧,维尔迪兰夫妇当时正在伦敦,于是就想了 个办法,让一位他们共同的朋友把这一消息用电报发到拉芒什海峡彼 岸。连奥黛特收到的一封封恭维的信件和电报,斯万夫妇也不愿独自欣 赏。他们在谈话中跟朋友提起,并让朋友传阅。由此可见,斯万夫妇的 沙龙,活像是张贴快讯的温泉城市旅馆。 另外,有些人认识过去的斯万,不仅像我那样是在社交界之外,而 且是在社交界中,在盖尔芒特的圈子里,在那个圈子里,王妃和公爵夫 人除外,对其他人的风趣和魅力要求极高,即使是杰出人士,只要被认 为令人讨厌或庸俗,就会被排除在外;这些人要是看到,斯万谈到自己 的朋友时不仅不像过去那样谨慎,而且在择友时也不像过去那样挑剔, 一定会感到惊讶。邦唐夫人如此平庸和刻薄,他怎么不感到恼火?他怎 么会说她讨人喜欢?回忆起盖尔芒特的圈子,他似乎不应该这样说,但 实际上,这种回忆却促使他这样说。当然啰,跟四分之三的社交界不同 的是,盖尔芒特的圈子具有鉴赏力,甚至是高雅的鉴赏力,但也有故作 风雅的习气,因此鉴赏力的作用有可能在一时间无法发挥出来。如果此 人并非是这个圈子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如有点一本正经的共和派外交部 长,喋喋不休的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那么,这种鉴赏力就会充分发挥 作用,将此人完全否定;德·盖尔芒特夫人曾跟这种客人一起在一使馆 共进晚餐,斯万对她这样做表示同情,她这个圈子不喜欢这种人,情愿 要一个风雅之士,即盖尔芒特的圈子中人,此人哪怕一无所长,却具有 盖尔芒特家的风趣,就是同一宗派之人。只是一位大公之女或公主如经 常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府出席晚宴,就成为这宗派的成员,虽说她在其 中没有任何权利,也丝毫没有这宗派的风趣。但社交界人士十分天真, 既然接待了她,就挖空心思要觉得她讨人喜欢,哪怕心里认为,并非是 因为觉得她讨人喜欢才接待她的。斯万出来给德·盖尔芒特夫人帮腔, 在公主走后对她说:“实际上她是个善良的女人,甚至有点幽默。当然 啰,我并不认为她已读通《纯粹理性批判》[198],但她没有让人觉得讨 厌。” [199]——“您的看法我完全同意,”公爵夫人回答道,“她刚才还怯 声怯气的,但您将看到,她会变得十分迷人。她不像给您列举二十部著 作的XJ夫人(喋喋不休的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的妻子,即那位出色的女 士)那样令人厌烦。”——“这两人甚至无法相比。”谈论这种事的能 力,即直率地谈论这种事的能力,斯万是从公爵夫人那里学来的,并保 存了下来。他现在把这种能力用于他接待的那些客人。他竭力辨别并喜 爱他们身上的种种优点,而这些优点,任何人都会显示出来,只要你用 善意的偏见去观察,而不是用恶意的挑剔来观察;他现在突出邦唐夫人 的优点,犹如过去强调帕尔马公主的优点,但如果盖尔芒特的小圈子对 某些公主没有特殊照顾,如果即使对公主真正看重的也只有风趣和某种 魅力,那么帕尔马公主理应被排除在外。另外,人们过去看到,斯万有 一种爱好(他现在对这种爱好的实施只是更为持久),那就是喜欢用他 在社交界的地位来换取另一种地位,在某些情况下,这后一种地位对他 更加适合。有些人在观察时无法分解初看似乎不可分的事物,只有这种 人认为,地位跟人结成一体。同一个人,在他一生中连续的一些时刻, 处于不同的社会等级,而他所在的社会阶层,并不一定越来越高;每当 在一生中的新时期,我们与某一阶层建立或重建联系,并感到在其中得 宠之时,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开始喜爱这一阶层,并在其中扎下根。 至于邦唐夫人,我也认为,既然斯万老是提到她,如果我父母得知 她来看过斯万的妻子,他是不会对此感到生气的。老实说,斯万夫人逐 渐认识的那些人的名字,在我们家里引起的是好奇,而不是赞赏。听到 特龙贝夫人的名字,我母亲说道:[200]“啊!这是个新兵,会再给她带些 人来入伙。” 妈妈仿佛把斯万夫人简便、迅猛的交友方式比作殖民战争,并补充 道:[201]“现在,特龙贝人已经归顺,邻近的部落很快就会投降。” 每次她在街上跟斯万夫人迎面而过,回来时就对我们说:[202]“我看 到斯万夫人处于战争状态,她想必要对马塞许托斯人、僧伽罗人或特龙 贝人发动战果累累的进攻。” 所有新来的人,我对她说我都见到过,是在这人为拼凑而成的圈子 里,这些人属于不同的阶层,有时要请来还相当困难,但她立刻猜出这 些人的出处,谈起他们仿佛在谈高价购买的战利品,只见她说:[203]“是 在某某人家征讨后所获。” 说到科塔尔夫人,我父亲感到惊讶的是,斯万夫人竟然觉得拉拢这 位并不高雅的小市民不无裨益,就说道:“虽说教授有地位,我还是得 承认,我并不理解。”相反,我母亲却非常理解;她知道,一个女人进 入一个跟她以前的生活圈子所不同的圈子,会感到很大的乐趣,但如果 她不能让以前的朋友知道她现在的朋友更加显赫,这种乐趣就会黯然失 色。因此,得让一个证人进入这美妙的新世界,犹如一只见异思迁的蜜 蜂嗡嗡叫着飞进一朵花中,然后,如你所愿,此人会在访友时传布消 息,散布含有羡慕和欣赏的种子。科塔尔夫人被找来扮演这一角色,她 属于特殊类型的客人,我母亲继承了她父亲的某些思维方式,把这类人 称之为:“外乡人,请到斯巴达去说[204]!”此外——除了我们在好多年 后才得知的另一原因之外——斯万夫人邀请这位和蔼、谨慎和谦虚的朋 友,就不必担心会在她出色的“接待日”里把一个叛徒和竞争者带到家 中。她知道,这个积极的工蜂,只要戴上插有羽饰的帽子,肩挎名片 袋,就可以在一个下午拜访为数众多的花萼般小市民。她了解其传播能 力,并在概率论的指导下有充分理由认为,维尔迪兰夫妇的某个常客很 有可能在第三天得知,巴黎军区司令常在她家留下名片,或是维尔迪兰 先生自己会听说,赛马协会主席勒奥·德·普雷萨尼先生常带她和斯万去 参加狄奥多西国王的盛会;她只是认为维尔迪兰夫妇已得知这两件她感 到得意的大事,因为我们对荣誉的想象和追求所呈现的具体形式数量不 多,原因是我们的思想有缺点,不能同时想象出我们——大体上——期 望的所有形式,而同时荣誉对我们来说又必然具有这些形式。 不过,斯万夫人取得成功只是在人们所说的“官场”之中。高雅的女 士都不去她家。并不是因为她家里有共和派知名人士,把她们给吓跑 了。我幼年的时代,保守的社会在各方面主宰社交界,著名的沙龙决不 会接待共和派人士。生活在这种圈子里的人们认为,决不能邀请“机会 主义者[205]”,更不能邀请可怕的“激进分子”,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 就像油灯和公共马车会永存那样。然而,社会犹如不时转动的万花筒, 依次用不同的方式来放置我们认为一成不变的某些成分,从而构成另一 种图形。我初领圣体之前,一些思想正统的女士在访友时遇到一位高雅 的犹太女子,感到极为惊讶。万花筒的这些新图形的产生,是由于一位 哲学家所说的标准的改变。德雷福斯案件产生了一个新的标准,那是在 我开始去斯万夫人家做客之后不久的事,万花筒再次把其中彩色的小菱 形颠倒了过来。跟犹太人有关的一切都落到下面,高雅的女士也是如 此,一些默默无闻的民族主义者则上来取而代之。这时,巴黎最光彩夺 目的沙龙由一位奥地利亲王主持,此人是极端的天主教徒。如果不是发 生德雷福斯案件,而是对德国开战,万花筒就会朝另一方向转动。如果 犹太人使大家感到惊讶,表明他们是爱国者,他们就能保持自己的地 位,这样就无人再愿意去拜访奥地利亲王,也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曾去过 亲王府。虽然如此,每当社会暂时风平浪静之时,在其中生活的人们就 会认为,从此不会再发生任何变化,同样,他们在看到开始使用电话之 后,就不愿相信还会有飞机出现。然而,新闻界那些哲学家谴责前一个 时期,不仅谴责当时人们喜爱、但在他们看来却腐朽透顶的乐趣,而且 还谴责艺术家和哲学家的作品,因为在他们眼中毫无价值,仿佛这些作 品跟社交界轻浮的持续表现有着不可分隔的联系。唯一不变的是,看来 每次“法国都有某种变化”。在我去斯万夫人家时,德雷福斯案件尚未发 生,某些犹太名流还很有势力。势力最大的当属鲁弗斯·伊斯拉埃尔斯 爵士,其妻伊斯拉埃尔斯夫人是斯万的姑妈。她自己不像她侄子那样有 如此高雅的朋友,她侄子并不喜欢她,从未跟她很好地联络感情,虽说 他极有可能继承她的财产。然而,在斯万的亲戚中,唯有她看出斯万在 社交界的地位,而其他亲戚对此始终一无所知,我们过去在很长一段时 间里也是如此。一个家庭里,有一个成员跻身于上流社会——这在他看 来是独一无二的现象,但过了十年之后,他发现曾做到这件事的年轻人 何止一个,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并出于不同的原因,而且是跟他一起 长大成人的——于是他就在自己周围画出一个黑暗区域,一个terra incognita(未知区域),居于该区域者对其细微差别看得一清二楚,但 在未能进入其中者或近旁走过时不知其存在者看来,这区域是一片黑 暗,纯属子虚乌有。任何哈瓦斯式的通讯社都没有把斯万跟那些朋友交 往告诉他的表亲,因此,他们在家里吃晚饭时(当然是在斯万的讨厌婚 姻之前),常常面带屈尊俯就的微笑谈起,他们曾表现出“高尚的道 德”,利用星期天的时间去看望“表亲夏尔”,而且认为他有点嫉妒,是 个穷亲戚,就借用巴尔扎克小说La Cousine Bette(《贝姨》)的书名, 自命风趣地称他为Le Cousin Bête(笨蛋表亲)。鲁弗斯·伊斯拉埃尔斯 夫人十分清楚地知道,跟斯万称兄道弟的是些什么人,对这种友谊她不 无嫉妒。她丈夫的家族大致能跟罗特希尔德家族相提并论,几代人都在 为奥尔良亲王家族办事。伊斯拉埃尔斯夫人极其富裕,影响巨大,就利 用这种影响,不让她认识的任何人去接待奥黛特。只有一位女士在暗地 里没听她的话。那就是马桑特伯爵夫人。然而,倒霉的是,奥特黛去拜 访德·马桑特夫人时,伊斯拉埃尔斯夫人几乎同时走了进来。德·马桑特 夫人犹如芒刺在背。不过,她这种人信义全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连 一句话也不对奥黛特说,奥黛特也就从此没有勇气再进入这个社交界, 况且这也不是她喜欢受到接待的那种社交界。圣日耳曼区对奥黛特完全 不感兴趣,仍把她看作没有知识的轻佻女子,即跟资产者完全不同,资 产者对家谱中的细枝末节了如指掌,并阅读古代回忆录,以满足自己对 贵族朋友的渴望,因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高攀这类朋友。另一方 面,斯万仿佛仍是情夫,在他看来,过去的情妇的所有特点都是讨人喜 欢或于人无害的,因为我经常听到他妻子说出在社交界被视为异端邪说 的话,而他却(出于尚存的情感,由于不够重视,或者因为懒于帮她改 进而)没有设法加以纠正。这也许是单纯的一种形式,这种单纯曾使我 们在贡布雷时长期看错,而现在因这种单纯,他虽说——至少是为他自 己——继续跟一些名流交往,却不愿让客人们在妻子的沙龙里谈话时觉 得这些人有什么重要。不过对斯万来说,这些人已不如以前重要,因为 他生活的重心已经转移。不管怎样,奥黛特对社交界确实无知,在谈话 中如有人把盖尔芒特王妃的名字置于她表亲公爵夫人的名字之后,奥黛 特就会说:“瞧,这些是亲王,他们的级别升高了。”如有人在提到沙特 尔公爵时说“亲王”,她就会纠正:“是公爵,他是沙特尔公爵,不是亲 王。”说到奥尔良公爵,即巴黎伯爵的儿子,她说:“真怪,儿子比老子 还高。”她喜欢夹用英语词,就又补充道:“这种Royalties(王族),把 人给弄糊涂了。”有人问她,盖尔芒特家族出自哪个省,她回答道:“埃 纳省。” 另外,涉及奥黛特时,斯万是视而不见,不仅看不到她缺乏教养, 而且看不到她智力低下。更有甚者,每当奥黛特讲一则荒唐的故事,斯 万在听妻子说时既得意又高兴,样子近于赞赏,其中想必带有残存的情 欲,而在同一次谈话中,他所说的机智乃至深刻的话,奥黛特总是听得 毫无兴趣,不求甚解,没有耐心,有时还要严词驳斥。人们因此得出结 论,认为这种精英屈从于庸俗之辈的现象,在许多家庭中成为惯例,相 反,也有许多优秀的女士被愚钝的男人所迷住,这种男人无情地指责她 们美妙的话语,而她们听到这种男人平淡无奇的玩笑,竟会因爱情而变 得极其宽容,对其赞叹不已。言归正传,再来说说当时奥黛特无法进入 圣日耳曼区的种种原因。应该指出的是,社交界万花筒最近一转,是由 一系列丑闻引起。有些女人,大家十分信任,去她们家做客,结果却被 揭出是妓女,是英国女间谍。在一段时间里,大家对别人的要求,或者 说这至少是众人的看法,首先是脚站得稳,人坐得稳……而奥黛特所代 表的,恰恰是大家刚刚断绝关系却又立刻恢复交往的那种人(因为人不 会立刻改变,总是希望旧制度在新制度下延续下去),但希望交往的形 式改变,以免别人看穿,并使人认为这已不是危机出现以前的社交界。 然而,跟那个社交界中“被揭露的”女士相比,奥黛特有过多相似之处。 社交界人士患的是高度近视;当他们跟自己熟悉的犹太女士断绝一切往 来之后,在他们考虑如何填补这一空白期间,他们看到一位新的女士, 也是犹太人,仿佛被夜里的暴风雨刮到此处;但由于她新来乍到,在他 们的思想之中,她与以前那些女士不同,跟他们认为应深恶痛绝的事物 并无瓜葛。她并不要求别人尊敬她的上帝。大家就接纳了她。在我开始 去奥黛特家做客的那个年代,还没有反犹太主义。但她跟大家在一段时 间里躲之不及的人有相似之处。 斯万常去拜访几位昔日的朋友,他们均属上流社会人士。不过,他 在跟我们谈起他刚去看望的那些朋友时,我发现他在以前认识的朋友中 所作的选择,依据的是同一种爱好,一半是爱好艺术,一半是爱好历 史,这种爱好为他这位收藏家提供了养料。我发现,他感兴趣的往往是 某一位失宠的贵妇人,因为她当过李斯特的情妇,或是因为巴尔扎克曾 将一部小说题献给她的祖母(犹如他购买一幅画,是因为夏多布里昂曾 对此画作过描述),并因此怀疑我们在贡布雷时一错再错,先是错误地 认为斯万这个资产者并未出入社交界,后又错将他看作巴黎最高雅的男 士之一。是巴黎伯爵的朋友,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有多少“亲王的朋 友”被一个有点封闭的沙龙拒之门外?亲王的眼中只有亲王,他们不会 故作风雅,认为自己高踞于非亲王血统的人之上,并认为大贵族和资产 者都在他们之下,而且二者地位基本相同。 另外,斯万依恋社交界在过去记下、现在仍能在其中看到的姓氏, 他不仅在现存的社交界中寻找文人和艺术家通常的乐趣,而且品尝相当 庸俗的乐趣,即把各不相同的成分汇集在一起,将取自各处的个人集合 起来,以扎成一个个社会花束。有趣的(或斯万认为有趣的)社会学的 这些试验,在他妻子的那些女友身上,并未产生——至少经常如此—— 相同的反应。“我想同时邀请科塔尔夫妇和旺多姆公爵夫人。”他笑着对 邦唐夫人说,脸上露出美食家般的贪婪,仿佛想要进行试验,在制调味 汁的原料中用番椒来取代丁子香花蕾。然而,这个会使科塔尔夫妇感到 滑稽可笑的(按plaisant这个词的旧义)计划,却使邦唐夫人大为恼火。 她最近经斯万夫妇介绍而结识旺多姆公爵夫人,并认为这是件合乎情理 的高兴事儿。把这件事说给科塔尔夫妇听,以获得他们的称赞,对她来 说并非是索然寡味的乐趣。但是,被授勋者在佩戴勋章之后,马上希望 十字勋章的授勋到此为止,同样,邦唐夫人也希望在她之后,她那个圈 子里没有人再被介绍给王妃。她从心底里咒骂斯万的反常嗜好,此人为 做成一件毫无价值的美学怪事,竟一举驱散她用谈论旺多姆公爵夫人的 办法来蒙蔽科塔尔夫妇的迷雾。她如何敢对丈夫宣称,教授及其妻子也 将享受这种曾她被吹嘘成独一无二的乐趣?但如果科塔尔夫妇能够知 道,他们受到邀请并非是主人真心实意,而是为了取乐,那该多好!实 际上,邦唐夫妇受到的邀请也是如此,但斯万向贵族学到了永久不变的 唐璜式征服异性的欲望,让这两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全都认为,只有自己 才受到女主人的真正喜爱,他在对邦唐夫人谈到旺多姆公爵夫人时说, 公爵夫人明确表示要跟她共进晚餐。“是的,我们想同时邀请王妃和科 塔尔夫妇,”斯万夫人在几个星期之后说,“我丈夫认为把他们同时请来 一定有趣。”她虽说保留了维尔迪兰夫人所喜爱的“小核心”的某些习 惯,如大声叫喊以便让所有信徒听到,但与此同时,她也使用盖尔芒特 的圈子喜欢的某些词语,例如“连词”,她在远处受到这一圈子吸力的影 响,而且是在不知不觉中受到这种影响,如同海洋受到月球影响那样, 但却并未跟这个圈子有明显的接近。“是的,科塔尔夫妇和旺多姆公爵 夫人,您不觉得这样会十分有趣?”斯万问道。“我觉得这样会很不好, 只会给您带来麻烦,这火可不能玩。”邦唐夫人气愤地回答道。不过, 她和丈夫以及阿格里让特亲王均应邀参加了这次晚餐,而对晚餐,据听 到者说,邦唐夫人和科塔尔夫妇均有自己的说法。有些人分别听到邦唐 夫人和科塔尔对他们说的话,当问到晚餐是否还有别的客人时,这两位 都漫不经心地说:“只有阿格里让特亲王,那是好友聚餐。”但另一些人 了解的情况更加详细。(甚至有人对科塔尔说:“邦唐夫妇是否也去 了?”——“我把他们给忘了。”科塔尔面红耳赤地回答道,并从此把这 个笨嘴拙舌的人归为讲坏话者一类。)对前面这些人,邦唐夫妇和科塔 尔夫妇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一种说法,其他人的名字相同,然后只加上他 们自己的名字。科塔尔说:“是这样,只有主人和女主人,旺多姆公爵 和公爵夫人(这时得意地微微一笑),教授和科塔尔夫人,啊,不错, 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还有邦唐先生和夫人,他们去那里就像头发掉到 汤里,真不合适。”邦唐夫人所说完全一样,只是在说出邦唐先生和夫 人的名字时既得意又夸张,而且置于旺多姆公爵夫人和阿格里让特亲王 之间,并在最后说出不请自来、让人扫兴的客人,那就是科塔尔夫妇。 斯万出门访友,往往是在晚饭前不久回来。在这傍晚六点时分,他 过去常常感到难受,现在则不再去想奥黛特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事,也 不大担心她这时是有客人还是外出。他有时想起,在许多年前,他有一 天曾试图透过信封了解奥黛特写给福什维尔的一封信的内容。这件往事 对他来说并不愉快,但他并未感到羞愧,只是撅了撅嘴,有时还摇摇 头,意思是说:“这对我又有何妨?”当然,他现在认为,他过去常常作 出假设,因嫉妒而把奥黛特实际上纯洁无瑕的生活想象得一片漆黑,因 此这种假设(总的来说是有益的,因为在他患相思病期间,曾减轻他的 痛苦,使他感到自己的痛苦是想象出来的)并不正确,认为是他嫉妒得 对,并认为如果说奥黛特对他的爱比他想象的要深,那么,她对他不忠 的次数,也比他想象的要多。以前,他在极其痛苦时曾发誓说,他一旦 不再喜爱奥黛特,一旦不再怕她生气或不再怕让她知道他对她爱得过 深,他就会满足自己的愿望,为弄清真相和历史上的疑点而跟她一起澄 清事实,那就是他拉了她家门铃,又敲了窗玻璃,却没有人来给他开门 的那天,即她写信给福什维尔,她舅舅来看她的那天,福什维尔是否在 跟她睡觉。但这个问题十分有趣,所以斯万要等到自己不再嫉妒之时再 来加以解决,而在他不再嫉妒时,对这个问题已变得毫无兴趣。不过并 非立刻变得如此。他已不再对奥黛特感到嫉妒,但是,那天下午他敲拉 佩鲁兹街小公馆的门却无人应答,仍然使他嫉妒。在这方面,嫉妒跟某 些疾病有点相似:这些疾病的病灶和传染源,仿佛不是在某些个人中, 而是在某些地点、某些房屋中,同样,嫉妒的对象不是奥黛特本人,而 是斯万在消逝的过去曾敲过奥黛特公馆的门窗的那天、那个时刻。可以 说,唯有那天和那个时刻记载了斯万过去的爱情人格的某些残片,而他 也只有在那天和那个时刻才能找到这些残片。他已有很长时间不去关心 奥黛特是否曾对他不忠,现在是否还对他不忠。但他在几年时间里,仍 继续寻找奥黛特以前的仆人,因为他心里的好奇心依然存在,既痛苦又 持久,想要知道在这么多年前的那一天,在六点钟时,奥黛特是否在跟 福什维尔睡觉。后来,这种好奇心消失了,但他的调查却并未停止。他 仍然想要了解这件他不再感兴趣的事,因为他过去的自我虽已极其衰 弱,却仍由于已消除的忧虑在机械地产生作用,以致斯万甚至无法再想 象出这种焦虑,这焦虑在过去曾如此强烈,使他觉得永远无法摆脱,只 有他所爱的女人死亡(本书下文[206]中将会表明,死亡作为残酷的反 证,丝毫也不会减轻嫉妒引起的痛苦),才能为他疏通他那条完全堵塞 的生活道路。 但是,有朝一日把奥黛特生活中造成斯万痛苦的事情弄得一清二 楚,并非是斯万的唯一愿望;他还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给这些痛苦报 仇,当然是在他不再喜爱奥黛特,不必再害怕她的时候;然而,实现这 第二个愿望,现在机会正好来了,因为斯万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 人不会使他有嫉妒的理由,但会使他嫉妒,因为他已无法更换他的恋爱 方法,他把曾用在奥黛特身上的恋爱方法,又用到另一个女人身上。要 使斯万嫉妒,这个女人不需要对他不忠,只要出于某个原因离开他就 行,譬如去参加晚会,并显出玩得开心的样子。这足以在他心中唤起往 日的焦虑,即他爱情可悲而又矛盾的赘生物,这焦虑使斯万无法了解他 需要知道的事(即这年轻女子对他的真实感情,她白天的隐匿欲望,她 心中的秘密),因为这种焦虑在斯万和他喜爱的这个女人之间堆起了往 日无法化解的怀疑,其起因在奥黛特身上,也许在奥黛特之前的某个女 人身上,由于这种怀疑,年老的情夫要了解今日的情妇,只有通过“引 起他嫉妒的女人”以前的共同幻影,而他则随心所欲地在这幻影中展示 他新的爱情。不过,斯万常常指责这种嫉妒,认为嫉妒使他相信假想的 不忠,但这时他想起他曾用同样的理由为奥黛特开脱,结果却错了。因 此,不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喜爱的年轻女子所做的一切,在他看来不 再是清白无瑕。他以前曾发过誓,说如果他不再喜爱他觉得不会跟他喜 结良缘的女人,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对她十分冷淡,而且从心里对她冷 淡,以便为他长期受到伤害的自尊心报仇雪恨,这种报复,他现在可以 在毫无风险的情况下进行(因为即使他的话被抓住辫子,即使他不能像 以前翘首以待的那样跟奥黛特单独待在一起,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关 系),但这种报复,他已不想进行;跟爱情一起消失的,是表明他不再 爱的愿望。他在因奥黛特而痛苦之时,曾多么希望有朝一日让她看到他 在爱另一个女人,现在,他已能做到此事,却还要小心谨慎,不让妻子 知道他已有新欢。 以前,到了吃下午点心的时候,我伤心地看到吉尔贝特离我而去, 早早回家,但现在我也一起去参加;并非只是因为下午点心,而是她跟 母亲一起出去,有时去散步,有时去看日场演出,这样的话她就不能来 香榭丽舍大街,我也就见不到她,在这些日子,我就独自待在草坪边上 或木马前面;现在,斯万先生和夫人带我一起出去,我在他们的双篷四 轮马车里有一席之地,他们甚至问我,是想去看戏,到吉尔贝特一个女 同学家去看上舞蹈课,到斯万夫人一位女友家参加社交聚会[斯万夫人 称之为un petit meeting(一个小会)],还是去参观圣但尼的坟墓。 在我跟斯万夫妇一起外出的那些日子,我到他们家去吃午饭,斯万 夫人称之为lunch;应邀去吃午饭的时间是十二点半,而在当时,我父 母吃午饭是在十一点一刻,所以要等他们吃完饭离开餐桌之后,我再去 那豪华的街区,那街区在任何时候都相当僻静,在此时此刻特别安静, 因为所有的人都已回家。即使是寒冬,如果天晴,我就不时系紧夏尔韦 商店[207]买的漂亮领带,看看那双擦得锃亮的高帮皮鞋是否弄脏,一面 在条条大街上逛来逛去,等待十二点二十七分到来。我从远处看到,斯 万家小花园里的秃树,在阳光照耀下如同霜一般闪闪发亮。确实,小花 园里的树只有两棵。这不同寻常的时间,造就了颇具新意的景色。大自 然带来的乐趣(因习惯的改变乃至饥饿而更加巨大),跟因即将在斯万 家吃午饭而感到的激动交织在一起,这激动并未使乐趣有所减弱,而是 主宰并控制这种乐趣,使其变成社交生活的道具;因此,在这个时刻, 我感到自己发现了平时没有感觉到的晴天、寒冷和冬天的阳光,这些事 物如同奶油炖蛋的前奏,如同在斯万夫人住宅这座神秘小教堂的饰面上 添加的古色、玫瑰红和透明淡色,而小教堂内却完全相反,是如此温 暖、芳香,摆满鲜花。 十二点半,我终于决定进入这屋子,只见它犹如圣诞节时的一只大 靴子,我感到会给我带来奇妙的乐趣。[不过,Noël(圣诞节)这个 词,斯万夫人和吉尔贝特都不知道,就用Christmas取而代之,说什么 Christmas布丁,别人给她们的Christmas礼物,还说Christmas时不在家, 这可使我十分难受。即使在自己家里,我也觉得说Noël会颜面全无,就 只用Christmas这个词,我父亲觉得这样做极其可笑。] 刚进去时,我只遇到一个跟班,他带我穿过好几个大客厅,把我领 到一间小客厅,只见里面空无一人,下午的阳光从窗户射进呈蓝色,已 开始使小厅如在梦中一般;我独自待在厅里,但有兰花、玫瑰花和紫罗 兰作伴,这些花卉犹如一个个人在你旁边等待,但不认识你,它们默无 一言,却是有生命的个体,因此更令人印象深刻,它们因怕冷而用灼热 的炭火取暖,炭火被珍藏在水晶挡板后面的白色大理石缸里,不时让一 颗颗危险的红宝石在其中掉落下来。 我坐在那里,听到开门声就急忙站起来;进来的是另一跟班,接着 又进来一个,他们来来往往,使人感到无谓的激动,做的却是小事一 桩,那就是在火里稍加些炭,或是在一只只花瓶里略加点水。他们走 后,把门关上,我又独自待着,但斯万夫人最终将会把门打开。当然 啰,我要是在魔洞里,就不会像在这小候见厅里那样局促不安,因为这 厅里的炭火,在我看来像在进行蜕变,如同在克林莎的魔宫里那 样[208]。脚步声再次响起,我没有站起来,来人想必是另一跟班,但却 是斯万先生。“怎么?您一个人在这儿?有什么办法?我那可怜的妻 子,从来就没有时间观念。一点差十分。一天比一天晚。您将看到,她 来的时候一点也不会着急,还以为早到呢。”由于他仍患神经性关节 炎,已变得有点滑稽可笑,他妻子却如此不守时,很晚才从林园回来, 在女裁缝那里谈得忘了时间,吃午饭一直不准时,斯万担心的倒是她的 胃,但他的自尊心却因此而得到满足。 他把新买到的收藏品拿给我看,并对我说明它们的价值,但我心里 激动,再加上吃饭的时间改变,这时早已饥肠辘辘,所以思想混乱,脑 子里一片空白,自己说话倒还可以,听别人说话却听不进去。再说,斯 万拥有的那些画作,只要是在他家里,只要能促使午饭前的时光过得美 妙,对我来说就已心满意足。即使《蒙娜丽莎》在那里,我也不会像见 到斯万夫人的一件便袍或她的嗅盐瓶时那样开心。 我继续等待,独自一人等待或跟斯万一起等待,一起等待的往往还 有吉尔贝特,她是来陪我们的。斯万夫人的驾到,由如此隆重的入场式 作准备,在我看来应该是一件重大事件。每当有轻微的咯吱声响起,我 都要仔细倾听。不过,一座大教堂,暴风雨中的一个浪涛,舞蹈家的跳 跃,决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高;身穿制服的跟班,如同一个个龙套,在 戏中列队出场,为王后的最后登台作好准备,但同时也削弱了王后驾临 的效果,而这时斯万夫人悄然进来,身穿獭皮短大衣,面纱盖到她那冻 得发红的鼻子上,跟我在等待时想象出来的优美形象并不相符。 但如果她上午都待在家里,走进客厅时就身穿浅色双绉晨衣,我觉 得这比所有的连衣裙都要优雅。 有时,斯万夫妇决定整个下午待在家里。由于午饭吃得很晚,我很 快就看到小花园墙上的阳光变得暗淡,虽说我觉得这一天应该跟其他日 子不同,仆人们徒劳地端来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一盏盏灯,在神圣的 祭坛上点亮,有的在蜗形脚桌子上,有的在独脚小圆桌或“墙角柜”上, 有的在小桌上,仿佛是在举行一种不知其名的祭礼,但谈话中并未听到 任何非同寻常的话语,我离开时颇感失望,自童年时代起,在午夜弥撒 后常常会有这种感觉。 但是,这种失望仅仅是在思想方面。我在这屋子里高兴得容光焕 发,因为吉尔贝特还没有跟我们在一起,而是即将进来,马上要跟我说 上几个小时的话,并注视着我,对我微笑,就像我在贡布雷第一次看到 她时她的那种微笑。我最多感到有点嫉妒,因为我常常看到她消失在从 里面一个楼梯进去的一间间大房间里。而我必须待在客厅里,如同一位 女演员的恋人,只能坐在正厅前座的座位上,不安地猜想在后台和演员 休息室里发生的事情;我向斯万提出问题,询问这幢屋子另一部分的情 况,问题提得隐晦而又巧妙,但语调中仍显出些许焦虑。他对我说,吉 尔贝特所去的房间用来放置衣被,并提出要带我去看,还答应我说,以 后吉尔贝特每次要去那里,他都要叫她带我一起去。这最后一句话消除 了我的紧张,斯万则用这句话突然为我消除了一种可怕的内心距离,有 了这种距离,我们所爱的女人使我们感到如此遥远。此时此刻,我对他 产生好感,并感到我对他的感情甚至比对吉尔贝特的感情还要深厚。因 为他是他女儿的主人,他把她给了我,但她有时会加以拒绝,我对她无 法直接控制,只能通过斯万间接控制。总之,我爱她,因此在见到她时 会局促不安,会想要得到更多的东西,但这样一来,却使心上人失去了 爱的感觉。 不过,我们往往不是待在家里,而是出去兜风。有时,在换衣服之 前,斯万夫人会弹钢琴。她那双秀丽的手,从双绉晨衣粉红色或白色 的、色彩往往鲜艳的袖筒里伸出,在琴键上张开手指,忧郁地弹了起 来,这忧郁也显现在她眼中,但在她心中并不存在。在这些日子中的一 天,她给我弹了樊特伊奏鸣曲的片断,其中有斯万过去曾十分喜爱的小 乐句。但如果弹奏的是第一次听到的稍微复杂一点的乐曲,那就往往什 么也没有听出来。然而,这奏鸣曲后来给我演奏了两三次,我觉得自己 已完全听懂。因此,“第一次就听懂”的说法并没有错。如果你在第一次 听时确实像你认为的那样什么也没有听出来,那么听第二次、第三次就 会跟听第一次时完全一样,因此没有理由认为听第十次时会有某种新的 理解。也许听第一次时缺的不是理解,而是记忆。因为我们的记忆跟我 们听乐曲时记忆所面临的复杂印象相比显得渺小,而且十分短暂,就像 一个人在睡梦中会想起千百件事却又立刻忘记,或是像有点老年痴呆症 的人,只过了一分钟就记不起别人刚才对他说的话。这众多印象,记忆 无法立刻向我们提供对它们的回忆。但回忆逐渐在记忆中形成,而对于 听到过两三次的作品,我们会像中学生那样,把一篇自己觉得没有掌握 的课文读了好几遍之后睡觉,第二天早上就能把它背得滚瓜烂熟。只是 在此之前我从未听到过这首奏鸣曲,因此在斯万和妻子清楚地听到一个 乐句的地方,这个乐句远没有被我清楚地听出,如同我们想回忆起一个 名字,却只能找到一片空白,但就在这片空白里,过了一小时之后,虽 说我们没有去想,却一下子自动跳出了我们刚才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一个 个音节。我们不仅不能立刻记住真正罕见的作品,而且即使在这类作品 的每一部中也是如此,对我来说,樊特伊的奏鸣曲就是如此,我首先听 懂的是价值最小的那些部分。因此,我的错误不仅是认为这部作品不会 再使我有任何新的发现(所以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想去听它),我有 这种看法是在斯万夫人给我弹了这部作品中最著名的乐句之后(我在这 方面跟有些人一样愚蠢,这些人认为自己不会在威尼斯的圣马可大教堂 前有意外的感觉,因为他们已从大教堂的照片得知其圆顶的形状)。但 更有甚者,即使我把奏鸣曲从头到尾听了一遍,我对它仍然几乎是一无 所见,犹如一座建筑物距离过远,或是有薄雾遮挡,使人只能看到小小 一个部分。因此,认识某些作品,如同认识时间中实现的一切事物,都 会产生忧郁。樊特伊奏鸣曲中最为隐蔽的成分显现在我的面前时,就已 被习惯带走,来到我感觉不到的地方,而我在最初看出并喜爱的东西, 则开始从我那里溜走,并离我而去。我不能在连续的时间里喜爱这奏鸣 曲给我带来的一切,所以我一直没有将它全部拥有。然而,这些伟大的 杰作并不像生活那样令人失望,它们一开始并未把精华部分给予我们。 在樊特伊的奏鸣曲中,我们最早发现的美也是最快使我们厌倦的美,其 原因无疑是这种美跟我们已知的事物区别不大。但当这种美远离之后, 我们就会喜爱某一乐句,虽说它品种新颖,只会给我们思想带来混乱, 使我们对它无法识别,只能将它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于是,我们每天 不知不觉地在它面前走过,而它则保存了下来,并用它独一无二的美的 力量,使自己变得不会被人看到,并仍然不为人知,因此,它最后才向 我们显身。但我们也是最后才跟它离别。我们爱它,要比爱其他乐句更 为长久,因为我们爱上它所花的时间更长。不过,一个人为理解一部有 一定深度的作品所需要的这种时间——就像我为理解这部奏鸣曲需要时 间那样——跟公众喜爱一部真正新颖的作品往往需要好多年甚至几个世 纪的时间相比,只能算是一个缩影,如同象征一般。因此,天才要避免 公众对他漠然置之,可能会在心里思忖,同时代人在欣赏时缺乏必要的 时间距离,因此为后代写的作品只能给后代看,就像有些绘画作品,观 赏时距离过近,就会评价不佳。不过,胆怯地采取预防措施,以避免错 误的评价,其实并无必要,因为错误的评价无法避免。一部天才的作品 难以立刻受到赞赏的原因,是它的作者非同寻常,很少有人跟他相像。 但他的作品孕育出极少数能够理解他的俊杰,并将使杰出之士的队伍发 展壮大。贝多芬的几部四重奏(第十二、第十三、第十四和第十五四重 奏),等了五十年才有了自己的听众,爱听他四重奏的人则越来越 多[209],这些作品跟所有杰作一样,用这种方法来促进进步,即使不是 在艺术家们的价值上,至少也是在知识界,因为在作品发表之时,能够 欣赏它的人还寥寥无几,而现在这种人在知识界比比皆是。我们所说的 后代,是指对作品而言的后代。必须使作品(为简便起见,这里排除一 种天才,这种天才能够在同一时期给受众之外的其他天才同时培养出更 有鉴赏力的未来受众)本身创造出自己的后代。而作品如被封存,只为 后代所知,那么,这后代对作品而言就不是后代,而是同时代人的集合 体,只是生活在五十年之后而已。因此,艺术家如想使作品能走自己的 路,就必须——这正是樊特伊所做之事——在相当深邃的地方把它扔向 广阔而遥远的未来。然而,这未来的时间,即杰作的真正前景,如果说 对它未加考虑是拙劣鉴赏者的错误,那么,对它加以考虑有时却是良好 鉴赏者的危险倾向。我们看远处的事物,会产生错觉,觉得它们一模一 样,无疑,同样的错觉也会轻易产生,认为迄今为止在绘画或音乐上发 生的种种革命,都还是遵循某些规则,并认为我们目前所看到的一切, 如印象主义、追求不和谐效果、唯独使用中国音阶、立体主义、未来主 义等,跟以前的流派存在着极大的区别。这是因为我们在研究以前的流 派时,并没有考虑到长期的同化,已经使它们在我们眼中变成一种既多 样化又在总体上同质的物质,其中雨果和莫里哀相近。我们只要想一 下,如果我们没有考虑到未来的时间及其带来的变化,那么,我们在少 年时代亲眼目睹为我们成年时所作的占星算命,将会使我们觉得牛头不 对马嘴。只是所有的占星算命都不准确,而对一部艺术作品来说,既然 在它美的整体中必须加入时间的因素,那么,我们的评价就会像任何预 言那样具有某种偶然性,因此也会失去真正的意义,而预言没有实现, 则丝毫不能说明预言者智力平庸,因为使可能变为现实或把可能性排除 出去,都不一定是天才能力的表现;一个人有天才,但可能不相信铁路 或飞机会有发展前途,一个人是著名心理学家,却可能并不相信情妇或 朋友的虚情假意,而情妇或朋友的背叛,连凡夫俗子也能料到。 我没有听懂这奏鸣曲,但我非常高兴听到斯万夫人演奏。她的弹 奏,在我看来如同她的晨衣、她楼梯上的香味、她的一件件大衣和她那 一棵棵菊花,是一个神秘而又个性的整体的组成部分,而它们所在的世 界,跟天才能用理性来分析的世界相比,有着无限的优越性。“樊特伊 这首奏鸣曲很美,对吗?”斯万对我说道,“这是树荫下夜色降临、小提 琴的琶音将清凉洒落的时刻。您得承认,这非常漂亮;这月光静止的意 境,也就是主要的意境,在其中展露无遗。既然月光能使树叶纹丝不 动,我妻子在做的那种光线疗法能对肌肉产生作用,也就并非异乎寻常 了。这个小乐句对此有十分出色的描写,这是布洛涅林园患了蜡屈症。 在海边就更加令人惊讶,因为有波涛的轻轻回答,我们自然听得一清二 楚,原因是其他东西都不会动。巴黎的情况完全相反;我们看到的最多 是建筑物上那些奇特微光,仿佛被无颜色、无危险的大火照亮的那个天 空,那种猜想之中的巨大社会新闻。但在樊特伊的小乐句中以及在整个 奏鸣曲中却并非如此,事情是发生在林园,在回音中可清楚地听到有一 个人的说话声音:‘几乎能读到每天的报纸。’”斯万的这番话有可能使我 在以后理解这部奏鸣曲时出现错误,因为音乐不大可能只有一种理解, 所以无法完全排除别人在理解上对我们所作的启示。但我从他说的其他 话中了解到,这夜晚的树叶,正是巴黎附近许多餐馆的茂密树叶,而他 在许多夜晚,就是在这些树叶下听到小乐句的。这乐句带给斯万的,不 是他经常想要得到的深刻含义,而是在它周围排列、缠绕并着色的树叶 (它还使他想要再次见到这些树叶,因为他感到它存在于树叶内部,如 同灵魂),这是整个春天,他以前未能享受,是由于他当时焦躁不安、 心情忧郁,没有闲情逸致来享受这大好春光,不过(如同人们给一个病 人做出他以前无法享受的美味佳肴那样)它替他保存了下来。在林园的 某些夜晚使他感到的心醉神迷,樊特伊的奏鸣曲能给他展现,但他却无 法让奥黛特向他诉说这种感受,虽说她当时跟小乐句一样陪伴着他。但 奥黛特当时只是在他身边(而不是像樊特伊的动机那样在他心中),因 此没有看到——即使她的理解力增加千倍也无法看到——我们任何人身 上都无法外在化的东西(我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认为,这个规律不会 有例外)。“这真的相当美,是吗?”斯万说道。“声音竟能映照,就像 水,就像镜子。您看,樊特伊的乐句向我展示的都是我当时没有注意到 的东西。而我当时的烦恼和爱情,它却丝毫也没有对我提起,它已改弦 易辙。”——“夏尔,我觉得您说这些话,对我不大客气。”——“不客 气!你们这些女人真妙!我只是想说给这位年轻人听,音乐所展示的 ——至少对我——决不是‘意志本身’和‘无限综合’,而是诸如动物园棕 榈温室中身穿礼服的维尔迪兰老爹之类的人。有千百次,我没有走出这 客厅,但这小乐句却把我带到阿默农维尔餐馆跟它共进晚餐。天哪,这 样去每次都比跟德·康布勒梅夫人一起去那里来得有趣。”斯万夫人笑了 起来:“有人说这位女士曾对夏尔非常喜爱。”她对我说这话的语调,跟 不久前在谈到代尔夫特的弗美尔时一模一样,我当时因她知道这位画家 而感到惊讶,而她则对我回答说:“我对您说,这是因为我先生在追求 我时正专心研究这位画家。我说得对吗,亲爱的夏尔?”——“对德·康 布勒梅夫人,您可别乱说。”斯万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十分得意。“但我 只是转述别人对我说的话。另外,她看来十分聪明,但我不认识她。我 觉得她很pushing(敢闯),一个聪明的女人会这样,使我感到惊讶。但 大家都说她曾狂热地爱您,这样说丝毫也不会让人难受。”斯万装聋作 哑,一言不发,等于是在默认,也说明他自鸣得意。“既然我弹的曲子 使您想起动物园,”斯万夫人接着说道,并想开开玩笑,就装出生气的 样子,“我们待会儿散步时可以去那儿,如果这孩子喜欢。今天天气很 好,您也许会再次感受到您那种宝贵印象。说到动物园,这您知道,这 个年轻人曾以为我们很喜欢一个人,实际上恰恰相反,我跟这个人是尽 量‘割断关系’,那就是布拉坦夫人!她竟被认为是我们的朋友,我觉得 对我们来说非常丢脸。您想想,善良的科塔尔大夫从来不说别人坏话, 却亲口说她这个人恶心。”——“真讨厌!她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酷似 萨沃纳罗拉。活脱儿是巴托洛米奥修士画的萨沃纳罗拉肖像[210]。”斯万 有一种癖好,喜欢在绘画中找出相似之处,这种癖好并非没有道理,因 为即使是我们所说的个人的表情,也具有——当我们在恋爱并想要相信 个人是独一无二的实体时,我们会十分伤心地觉察到这点——某种普遍 性,并可能已在不同的时期看到。但如果我们已听了斯万的话,那么, 朝拜三王的行列中出现由伯诺佐·戈佐利置入的美第奇家族的成员[211]虽 说已属严重的时代错误,但如在其中出现另一批人,这种错误就更加严 重,因为这批人并非跟戈佐利同一时代,而是跟斯万同一时代,即不是 在耶稣诞生后十五个世纪,而是在这位画家之后四个世纪。据斯万说, 在这行列之中,巴黎的名人一个也不缺,这就像萨尔杜的一出戏中的一 幕[212],出于对作者和女主演的友情,同时也为了赶时髦,巴黎的所有 名流、著名医生、政治家和律师,每天晚上都轮流上台表演,以此取 乐。“但她跟动物园又有什么关系?”——“什么关系都有!”——“怎 么,您认为她屁股天蓝色,跟猴子一样?”——“夏尔,您真是信口开 河!不,我刚才想到的是僧伽罗人对她说的话。您说给他听听,这可真 是‘妙语’。”——“愚蠢。您知道,布拉坦夫人在叫唤所有人时都喜欢装 出保护者那样的殷勤。”——“我们泰晤士河畔的邻居们称之为 patronizing(摆出屈尊俯就的样子)。”奥黛特打断了他的话。“她最近 去了动物园,那里有一些黑人,我觉得我妻子说是僧伽罗人,她在人种 志方面比我强得多。”——“好了,夏尔,您别讽刺我了。”——“我丝毫 也没有讽刺。总之,她对其中的一个黑人说:‘你好,黑鬼!’”——“这 倒没什么!”——“不过,这个词黑人并不喜欢,他气愤地对布拉坦夫人 说:‘我是黑鬼,但你是泼妇!’”——“我觉得这事非常滑稽!我喜欢这 个故事。很‘妙’,对吗?‘我是黑鬼,但你是泼妇!’得瞧瞧布拉坦大妈 听到这话时的模样。”我表示非常想去看看那些僧伽罗人,他们中有人 把布拉坦夫人称之为“泼妇”。实际上我对他们一点儿也没有兴趣。但我 在想,去动物园然后回来,我们将经过刺槐小道,我以前曾在那里看到 我十分欣赏的斯万夫人,我还想到科克兰[213]那位黑白混血的朋友,我 以前从未在他面前跟斯万夫人打过招呼,这次他也许会看到我坐在四轮 敞篷马车里,而且是在斯万夫人身旁。 在这几分钟的时间里,吉尔贝特去作准备,没有跟我们一起在客厅 里,这时,斯万先生和夫人就高兴地向我诉说他们女儿的罕见美德。而 我所作的种种观察,看来可以证明他们说的是真话;我发现,正如她母 亲对我说的那样,她不仅关心那些女友,而且关心仆人和穷人,她的关 心细致入微,经过深思熟虑,想要让人高兴,担心使人不快,并表现在 件件小事上,但这些小事往往使她花费很大气力。她曾给香榭丽舍大街 的女商贩做了件女红,而且一天也不耽搁,在下雪天给她送去。“您想 不到她心肠有多好,因为她并不显露出来。”她父亲说道。她年纪轻 轻,但显得比她父母要懂事得多。斯万在谈到他妻子的高贵朋友时,吉 尔贝特就把头转到一边,默默无言,但并未露出责备的样子,因为在她 看来,对父亲不能有任何批评。有一天,我跟她谈起樊特伊小姐,她就 对我说:[214]“我决不会跟她认识,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听人说她对父 亲不好,她让父亲难受。对这件事,您跟我一样都无法理解,对吗?您 爸爸去世后您一定会难受,我爸爸去世后我也会难过,这是十分自然的 事情。对自己一直爱的人,又怎么能忘记呢?” [215]有一次,她对斯万特 别温存,我在斯万走后跟她指出了这点。[216]“是的,可怜的爸爸,这几 天是他父亲的忌辰。您会知道他的感受,这您知道,我们对这些事的感 觉相同。因此,我尽量不要像平时那样任性。”——“但他并不觉得您任 性,他觉得您十全十美。”——“可怜的爸爸,这是因为他人太好。” [217] 她父母对我赞扬的不仅是吉尔贝特的美德,而正是这个吉尔贝特,在我 见到她之前,就曾在一座教堂前,或在法兰西岛的一个景色中向我显 身,她后来对我唤起的不再是梦想,而是回忆,只见她仍站在花色粉红 的山楂树篱前面,在我去梅塞格利兹这边时所走的陡坡小路上。我在询 问斯万夫人时,说话的语气尽量显得冷淡,如同一位朋友,因好奇而想 了解她女儿的喜好,我问她,吉尔贝特在同学中最喜欢哪几个,斯万夫 人对我回答道:[218]“她的秘密,您应该比我更加清楚,您是她最喜欢 的,用英国人的话来说,最为crack(佼佼)。” [219]无疑,在这如此完 美的叠合中,当现实合拢并贴在我们的长期梦想之上时,现实将梦想完 全遮盖,使我们无法看到,并跟梦想融为一体,仿佛两个相同的图形叠 在一起后合而为一,相反,为使我们的欢乐不打折扣,在实现我们的各 点愿望之时——为了更加确信实现的正是这几点愿望——我们就希望它 们仍具有无法实现的魅力。而思想甚至无法恢复旧的状态,以便跟新的 状态进行比较,因为它已没有自由活动的空间:我们已有的认识,对出 乎意料的最初时刻的回忆,以及我们听到的话,都在那里堵住我们意识 的大门,并让我们使用记忆的办法,大大多于想象的办法,它们追溯得 更多的是我们的过去——我们在对待过去时就不能不考虑它们——而不 是我们未来尚未确定的形式。我在过去几年中一直认为,走进斯万夫人 的家门是我永远无法实现的虚幻梦想;在她家度过一刻钟时间后,我从 前不认识她的那段时间已变得梦想般虚幻,如同一种可能性,因另一种 可能性的实现而被彻底消除。现在,我只要脑子一动,就会想到我刚才 吃的美式螯虾发射的强烈光线,这光线射到无限远的地方,一直射到我 最遥远的过去,因此,我怎么可能仍然觉得餐厅是无法想象的地方呢? 斯万想必也曾在过去看到他身上发生同样的事情,因为他现在接待我的 这套住宅,可以被认为是两种住宅的叠合,不仅是我过去想象中的理想 住宅,而且是另一种住宅,即嫉妒的斯万的爱情——跟我的梦想有着同 样的创造性——经常给他描绘的住宅,这住宅现在为奥黛特和他所共 有,却曾使他感到难以进入,如有一天晚上,奥黛特把他跟福什维尔一 起带到家里喝橘子水;在他看来,我们吃午饭的那个餐厅,已不再是出 人意料的天堂,他过[220]对他们俩的膳食总管说“夫人准备好了 吗?”时,总难免会心情激动,但现在我听到他说这话,语气中却略有 不耐烦,还带有自尊心的几分满足。也许跟斯万一样,我也是身在福中 不知福,连吉尔贝特也大声说道:“当时又有谁会对您说,您看着她在 玩捉人游戏却没有跟她说话的那个小姑娘,将会成为您只要想去就能每 天去她家看望的好朋友?”她说的是一种变化,这种变化我不得不从外 部确认,但我在内心却并未感到,因为它由两种状态构成,如果它们始 终有区别,我就无法同时加以考虑。 然而,这住宅由于曾是斯万的意志热切希望得到的,所以对他来说 应该还有几分甜蜜的感觉,我这是从自己的角度来进行判断,因为对我 来说,这住宅尚未完全失去神秘感。这种独特的魔力,我曾长期认为充 满了斯万夫妇的生活,我现在进入他们的屋子,却并未完全消除其中的 魔力;我已使这魔力退缩,它被我这个过去的陌生人和贱民所制服,因 为斯万小姐现在将一把美妙、敌视、愤怒的扶手椅朝我优雅地推过来, 让我就坐;但在回忆时,我仍然感到周围有这种魔力。是否因为在斯万 先生和夫人请我去吃午饭,然后跟他们和吉尔贝特一起出去的那些日子 ——是在我独自等待的时候——我把我铭刻在脑中的想法,即认为斯万 夫人或她丈夫或吉尔贝特将要进来的想法,用目光印在地毯、软座圈 椅、蜗形脚桌子、屏风和绘画作品上面?是否因为在我的记忆之中,这 些物件从此生活在斯万夫妇身边,最终具有他们的某种特征?是否因为 我知道他们生活在这些物件中间,就把所有这些东西看作他们的私人生 活和习惯的标志,而我长期被排除在他们的生活和习惯之外,因此即使 受到优待介入其中,却仍然有陌生的感觉?虽然如此,每当我想起斯万 认为(但这批评并不说明他想对妻子的爱好作任何修正)极不协调的这 间客厅——因为客厅的整体风格仍是既像温室又像画室,即他认识奥黛 特时她住宅的风格,但她已开始在这杂乱无章的屋子里撤除许多她现在 认为有点“不伦不类”和太“过时”的中国物件,并用大量路易十六时代古 旧丝绸面小家具来代替(此外还有斯万从奥尔良滨河街的公馆里拿来的 那些杰作)——就觉得这大杂烩般的客厅在我记忆中恰恰相反,既和谐 又统一,并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感,这种美感从未有过,过去遗留给我们 的最为完整的建筑没有,带有个人印记的生气勃勃的建筑也没有,因为 我们只有相信这些物件有着自己的生活,才能把灵魂赋予我们看到的某 些东西,这些东西则把灵魂保存起来,并在我们身上加以发展。我对斯 万一家在这套住宅中度过的一个个小时产生了各种想法,他们度过的这 些时间跟其他人度过的时间并不相同,而这住宅对于他们生活中每天的 时间来说,如同肉体对于灵魂那样,并应该表现其特殊性,所有这些想 法分散并混杂——它们在任何地方都令人不安、难以确定——在家具所 处的位置,在地毯的厚度和窗户的朝向里,以及在仆人们的服务之中。 午饭后,我们走到客厅那海湾般的窗洞前面,在阳光下喝咖啡,斯万夫 人问我咖啡里要放几块糖,这时她把丝面搁脚凳朝我推来,凳子带有我 过去曾看到的——是在花色粉红的山楂树下看到,后来在月桂树丛旁边 看到——忧伤的魔力,并散发出吉尔贝特的名字中的敌意,这种敌意她 父母曾对我表示过,这个小家具仿佛对此十分清楚并颇有同感,使我觉 得自己不该把双脚搁下它那无法抗拒的丝面上,并认为这样做有点卑 鄙;一个人的灵魂使凳子跟下午两点的光线悄悄地联系在一起,这光线 跟海湾其他任何地方的光线都不相同,只见海湾中的光线让金色的波浪 戏耍于我们脚上,而在这些波浪中间,发青的长靠背椅和薄雾弥漫般的 挂毯如同一个个魔岛露出水面;连挂在壁炉上方的鲁本斯[221]的画,也 跟斯万先生系带的高帮皮鞋以及我曾经非常想穿的那种带斗篷的大衣那 样,具有同类的魔力,并且魔力的威力几乎相同,但现在,当我让他们 有幸跟我一起出去之时,奥黛特却叫丈夫别穿这件大衣,而穿另一件, 以显得更加优雅。她自己也去换衣服,虽说我曾提出异议,说其他任何 一条“做客穿的”连衣裙,都远远不及那双绉或真丝的漂亮便袍,不管便 袍是深玫瑰色、樱桃色、提埃坡罗[222]式的浅玫瑰色、白色、淡紫色、 绿色、红色、无纹饰的黄色或是带花纹的黄色,斯万夫人在吃午饭时曾 穿这种便袍,但现在要去换掉。我说她应该穿便袍出去,她就笑了,是 在嘲笑我的无知,或是喜欢我的恭维。她表示歉意,说她有这么多件便 袍,是因为她认为只有穿便袍才感到舒服,然后她离开我们,去穿一套 华丽的服装,让众人赞叹不已,而我有时会被叫去挑选,从中选出我喜 欢让她穿的套装。 到了动物园,我们下车之后,我在斯万夫人身边走着,感到自豪! 她慢悠悠地走着,让大衣随风飘动,我不时向她投去欣赏的目光,而她 则妩媚地报以长久的微笑。现在,我们要是遇到吉尔贝特的一个女同学 或男同学,看到他们在远处跟我们打招呼,我就会被他们看作吉尔贝特 的朋友,就是我以前十分羡慕的人,这种朋友认识她的家人,了解她生 活的另一部分,即她不在香榭丽舍大街时所过的生活。 在林园或动物园的小路上,我们往往会跟人迎面相遇,会有人跟我 们打招呼,例如某个贵夫人,是斯万的朋友,斯万有时没有看到,他妻 子就告诉他:“夏尔,您没有看到德·蒙莫朗西夫人?”斯万听到后露出 老朋友的微笑,并以他特有的优雅脱帽致敬。有时,遇到的贵夫人停下 脚步,高兴地跟斯万夫人打个招呼,这种礼貌不会有严重后果,打招呼 者也知道斯万夫人不会在事后加以利用,因为斯万已把她调教得小心谨 慎。尽管如此,她已完全学会上流社会的高雅举止,不论贵夫人的仪态 多么高雅,她都能与其媲美;她在丈夫遇到的女友身边驻足片刻,毫不 拘束地将吉尔贝特和我作了介绍,亲热中不失大方和镇静,因此要说斯 万的妻子和路过的贵族夫人中到底谁是贵夫人,实在是难以启口。我们 去看僧伽罗人的那天,回来时看到一位女士朝我们走来,后面跟着两个 女人,像是她的随从,这女士已上年纪,但仍然漂亮,她身穿深色大 衣,头戴系带有褶女帽。“啊!此人您会感到兴趣。”斯万对我说道。这 时,老妇离我们只有三步之远,朝着我们微笑,目光十分温柔。斯万脱 帽致敬,斯万夫人行屈膝礼,并想去吻这位跟温特哈尔特[223]的一幅肖 像画相像的女士的手,而这位女士则把对方扶起,并将其抱吻。“好 了,请您戴上帽子。”她像老朋友那样对斯万说道,说时嗓门粗大,略 有不快。“我来把您介绍给公主殿下。”斯万夫人对我说。斯万见妻子在 跟殿下说话,就暂时把我拉到一边,斯万夫人在谈论天气和动物园新近 引进的动物。“她是马蒂尔德公主[224]。”他对我说。“您知道,她是福楼 拜、圣伯夫和小仲马的朋友。您想想,她是拿破仑一世的侄女!拿破仑 三世和俄国沙皇曾向她求婚。有趣吗?您去跟她谈谈。不过我希望她不 要让我们站上一个小时。”他接着对公主说:“我遇到了泰纳[225],他对 我说,公主跟他闹矛盾。”——“他的所作所为就像猪。”她声音粗哑地 说道,在说出“猪”这个字时,仿佛在说跟贞德同时代的那位主教的姓 [226]。“他写了关于皇上的文章之后,我给他留了一张名片,上面写有 P.P.C. [227]。”我感到意外,仿佛翻开在娘家为帕拉丁公主[228]的奥尔良 公爵夫人的书信。确实,马蒂尔德公主具有十足的法兰西情感,并坦诚 而粗犷地体验这种感情,这种坦诚和粗犷,酷似昔日的德意志,她也许 是从她那曾是符腾堡公主的母亲那里继承而来。她的坦率略带粗野,几 乎与男人相同,但只要她露出意大利人那种漫不经心的微笑,这坦率中 就多了几分温柔。而这一切的外包装,则是纯粹第二帝国式样的服饰, 公主穿这身服装,虽说只是因为追求她过去喜爱的时尚,但显然有其意 图,那就是避免犯历史色彩的错误,并且不辜负希望她再现另一时代的 人们的期望。我悄悄地请斯万问她是否认识缪塞。“不大熟悉,先 生。”她回答道,并假装显出生气的样子,而实际上,她称斯万为“先 生”是开玩笑,因为她跟斯万是好朋友。“我曾请他吃过一次晚饭。我请 他七点钟来。但到七点半他还没来,我们就吃饭了。他到八点才来,对 我行了礼,就坐下吃饭,吃饭时一声不吭,吃完饭就走,我连他说话的 声音都没有听到。他当时酩酊大醉,像个死人。从此之后,我就没兴趣 再邀请他。”斯万和我站在稍远的地方。“我希望这出短剧赶快结 束,”他对我说,“我站得脚掌疼痛。我真不明白我妻子为什么还要谈下 去。事后,她会抱怨说累了,可我再这样站着就吃不消了。”其实,斯 万夫人从邦唐夫人那里得到消息,这时正说给公主听,说政府终于认识 到自己失礼,就决定在沙皇尼古拉后天参观巴黎残老军人院时请公主上 观礼台。但是,公主虽然平时不显露出来,虽然她周围亲近的人大多是 艺术家和作家,但每当她要行动之时,就不愧是拿破仑的侄女:“是 的,夫人,我今天上午收到了请柬,但我退还给了部长,现在他想必已 经收到。我告诉他,我要去残老军人院无须邀请。如果政府想要我去, 那就不是去台上,而是去我们的墓穴,即皇上的墓所在的地方。为此我 不需要请柬。我有钥匙。我想去就进去。政府只须通知我是否要我去。 但如果我去,就去那里,否则就不去。”这时,有人跟斯万夫人和我打 招呼,那是个年轻人,向夫人问好,但没有停下脚步,我不知道夫人认 识他,此人是布洛克。斯万夫人听到我提的问题,就回答说,他是邦唐 夫人给她介绍认识的,说他是部长办公厅随员,这事我并不知道。不 过,她想必不是经常见到他——或者说她不想提起布洛克的姓,也许是 觉得这个姓不大“雅”——因为她说他是莫勒尔先生。我对她说她搞错 了,说他叫布洛克。这时,公主把后面的一个拖裾往上一提,斯万夫人 赞赏地看着这拖裾。“这就是俄国沙皇送给我的一件皮子,”公主说 道,“因为我刚才去见他,就穿在身上让他瞧瞧,这也可以做在大衣 上。”——“路易亲王[229]好像参加了俄国军队,他不在身边,公主会感 到寂寞。”斯万夫人说时并未看到丈夫做出不耐烦的样子。“他需要这 样!我对他说:你家里有过一位军人,但这不是不当军人的一条理 由。”公主的回答极其爽直,指的是拿破仑一世。这时斯万沉不住气 了。“夫人,现在我来冒充殿下,并请您允许我们就此告辞,我妻子不 久前身体很不舒服,我不能让她再这样站着。”斯万夫人再次行屈膝 礼,公主则对我们露出美妙的微笑,这微笑仿佛来自过去,来自她青年 时代的优雅,来自贡比涅城堡[230]的晚会,并完好无缺地洋溢在刚才还 怒气冲冲的脸上,然后她走了,后面跟着两个女官,她们活像翻译、保 姆或护工,在我们刚才的谈话中只是插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或作出毫无 必要的解释。“在这个星期,您应该到她府上去一次,写下您的名 字,”斯万夫人对我说,“对英国[231]皇族,还不能用名片折角的办法, 但如果您留了名字,她就会邀请您。” 在冬末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在散步之前,有时会去参观当时举办的 一个小型参观会,斯万这位著名收藏家去参观时,在家举办展览会的画 商见到后就跟他打招呼,而且对他毕恭毕敬。当时虽说天气还冷,但我 以往有过的去南方和威尼斯旅游的愿望,却被这些展厅所唤起,在厅里 春天已提前来临,火红的太阳把淡紫色的反光洒在粉红色的阿尔皮 伊[232]山脉上,并使大运河变得像绿宝石那样透明、深沉。如果天气不 好,我们就去听音乐会或去看戏,然后在一个茶室吃点心。只要斯万夫 人想对我说一件事,但又不想让邻桌的顾客或伺候我们的侍者听懂,她 就用英语对我说,仿佛这种语言只有我们两个人懂。其实,英语人人都 懂,只有我还没有学会,只好对斯万夫人实说,请她不要再对喝茶的顾 客或把茶端来的侍者评头品足,她的议论我虽说没有听懂,却猜出会得 罪别人,而且被议论者会一字不漏地听在耳里。 有一次,谈到一日场戏时,吉尔贝特使我感到十分惊讶。那天她事 先跟我说起过,正巧是她祖父的忌日。她和我要跟她的家庭女教师一起 去听一部歌剧的片段,她已穿好衣服,准备去听歌剧演唱,但露出毫不 在乎的样子,平时她对我们要去做的事,都显出这副模样,并说做什么 都可以,只要我喜欢、她父母高兴就行。午饭前,她母亲把我们叫到一 边,以便告诉她,看到我们那天去听演唱,她父亲会感到不快。我认为 这样说完全合乎情理。吉尔贝特面无表情,却无法掩盖心中的气愤,脸 色顿时发白,但一声不吭。斯万先生回来后,他妻子把他拉到客厅的另 一头,跟他低声耳语。他叫来吉尔贝特,单独把她拉到隔壁房间里。只 听到大声说话的声音。我无法相信,如此顺从、温柔和听话的吉尔贝 特,竟会因父亲的要求而跟他顶撞,而且是在这样的日子,为了这种微 不足道的原因。最后,斯万走出房间,并对她说:[233]“你知道我刚才对 你说的话。现在,你看着办吧。” [234]吃午饭时,吉尔贝特的脸始终铁 板,吃完饭,我们去了她的房间。突然间,她仿佛一刻也没有犹豫过, 毫不犹豫地大声说道:“两点钟了!您知道演唱会两点半开始。”她叫女 教师赶快走。[235]“但是,”我对她说,“这样您父亲会不高兴吧?” [236] ——“一点也不会。” [237]——“不过,今天是忌日,他怕这样做别人会觉 得反常。” [238]——“别人想什么,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在感情 问题上考虑别人的想法,真是滑稽可笑。人有感情是为自己,而不是为 别人。本小姐娱乐不多,这次高高兴兴地去听演唱会,我可不能因为想 让别人高兴而不去。” [239]说完她拿起帽子。[240]“但吉尔贝特,”我拉住 她的手臂对她说道,“这不是要让别人高兴,而是要让您父亲高 兴。” [241]——“我希望您别来教训我。”她猛然挣脱我的手,用刺耳的声 音对我叫道。 除了带我去动物园或去听演唱会外,斯万夫妇对我还有更珍贵的优 待,那就是他们跟贝戈特的友谊,并不把我排除在外,这种友谊,是我 过去觉得他们有魅力的原因,那是在认识吉尔贝特之前,我见她跟这位 被奉若神明的老人亲密无间,就希望她能成为我最迷恋的女友,只要我 将使她产生的倨傲态度,并未使我希望破灭,我希望她跟这老人一起去 游览他喜欢的那些城市时,能够带我同往。有一天,斯万夫人邀请我参 加一个盛大午宴。我不知会有哪些客人出席。我到了那里,因一件意外 的事而感到困惑,并有点胆怯。斯万夫人往往使用流行了一个季节、但 因无法用下去而很快被抛弃的时尚,如多年前她曾用过hansom cab(双 轮双座马车),或在午宴请柬上印有to meet(会见)一位稍有名气的人 物。这些时尚往往毫无神秘之处,也不需要人教。例如,那些年从英国 进口的一种小发明,奥黛特立刻仿效,就叫丈夫印制名片,在夏尔·斯 万的名字前加上Mr(先生)。我首次拜访斯万夫人之后,她来我家时 曾留下一张她所说的折角的carton(硬纸)。在此之前,还从未有人给 我留过名片;我感到十分自豪和激动,并且极为感激,就取出我所有的 钱,订了一只美丽的茶花花篮,派人送给斯万夫人。我请父亲到她家去 留一张名片,但首先得尽快在名字前印上Mr。他对我这两个请求均未 照办,为此,我一连几天灰心丧气,但后来心里又想,他这样是否有其 道理。不过,使用Mr虽说毫无用处,却也一清二楚。但另一时尚却并 非如此,这时尚我是在去吃午饭的那天获悉的,却并不知道其含义。当 我要从候见室走到客厅时,膳食总管交给我一只狭长的信封,上面写有 我的名字。我感到意外,向他致谢,一面看着这信封。这信封我不知该 如何处理,就像出席中国晚宴的外国人看到发给客人的一件小餐具时那 样。我看到信封未开口,怕立刻拆开会不得体,就装出知情的样子,将 其放进口袋。斯万夫人是在几天前给我写的信,说有个“小聚会”,请我 共进午餐。但来的客人有十六位,我完全不知道其中会有贝戈特。斯万 夫人如她所说,对我“指名道姓”,向好几位客人作了介绍,并在说出我 的名字之后,突然以同样的口吻(仿佛午餐只有我们两个客人,两人都 对认识对方感到满意)说出这位温柔的白发歌手的名字。贝戈特这个名 字使我震惊,如同有人向我开枪时发出的声音,但我要显得泰然自若, 就本能地向他行礼;我面前的人,犹如观众眼里的魔术师,身穿礼服, 站在开枪后发出的烟尘之中,毫发无损,只见一只鸽子从中飞出;对我 还礼的人年轻、粗犷、矮小,腰圆背厚,眼睛近视,红鼻子活像蜗牛 壳,山羊胡子黑色。我伤心之极,因为刚才化为烟尘的不仅是已经荡然 无存的虚弱老人,而且还有我置于衰弱而又神圣的机体中的巨著,这机 体我专门为巨著而建造,如同圣殿一般,但在我面前的身体中却无丝毫 藏身之地,只见这小个子长着塌鼻子和黑胡子,身体矮胖,里面都是血 管、骨骼和神经节。贝戈特的整体,我是缓慢而又精细地雕塑而成,像 钟乳石般一滴滴地塑造,用他作品中显而易见的美来塑造,但这个贝戈 特,却在顷刻间变得毫无用处,因为现在必须保留蜗牛壳般的鼻子,并 使用黑色山羊胡子;这就像我们为一个题找到了解法,但由于我们没有 看到所有的已知条件,没有考虑到总数应该是一个整数,这解法也就毫 无用处。鼻子和胡子是不可缺少的成分,却又碍手碍脚,我只好全部重 塑贝戈特这个人物,而它们仿佛还导致、产生并不断分泌出某种活跃而 自满的思想,这倒显得反常,因为这种思想跟散布在我十分熟悉的那些 书中并充满美妙和超凡智慧的那种睿智毫无相像之处。根据这些书,我 决不会想到这蜗牛壳般的鼻子;但根据这鼻子,看到它对我的关注显出 毫不在乎的样子,做事单枪匹马、“异想天开”,我所想的就会跟贝戈特 的作品背道而驰,我看来最终会想到一位匆忙的工程师的精神状态,这 就像有些人那样,看到别人跟他们打招呼,就觉得应该立刻说:“谢 谢,那您呢?”而不等别人开口询问他们情况如何,如果对方说很高兴 能认识他们,他们就用“我也是”这样的省略句来回答,觉得这样回答既 彬彬有礼,又聪明、摩登,无须在繁文缛节上浪费时间。显然,名称是 随心所欲的画家,向我们展示人和地方的素描,跟实际情况大相径庭, 所以当我们面前展现的不是想象中的世界,而是能看到的世界时(不 过,能看到的世界也不是真实的世界,我们的感官所具有的复制能力, 并不比想象强多少,因此,我们得到的跟现实大致相同的图像与被看到 的世界的差别,至少跟被看到的世界与想象中的世界的差别一样大), 我们往往会感到目瞪口呆。但在贝戈特面前,我感到局促不安,不是因 为对他的名声早有耳闻,而是因为对他的作品十分了解,我这时不得不 把这个长着山羊胡子的人系在作品上,如同系在一只气球上,却不知道 这气球般的作品是否还有升力。不过,我非常喜欢的那些书,看来确实 是他所写,因为斯万夫人觉得应该把我喜欢他的一本书告诉他,他对她 把这件事告诉他而不是告诉另一位客人,没有显出丝毫的惊讶,也并不 认为是个误会;但是,他因对所有客人表示尊敬而穿的这身礼服,包裹 着对即将开始的午餐迫不及待的身体,这时他正关注其他重要的现实问 题,听到提起此事,就像在说他过去生活的一个片断,仿佛指的是他有 一年在一次化装舞会上扮作吉斯公爵,他于是微微一笑,想起他那些 书,但在我眼里,那些书立刻如西下的夕阳(它们下降时同时使美、世 界和生命的全部价值堕落),最后变成这山羊胡子男人的平庸消遣。我 心里在想,他想必曾勤奋创作,但如果他生活在珠母礁环绕的岛上,他 就不会从事写作,而是去做珍珠买卖,并生意兴隆。这样一想,我就不 再觉得他的作品是必然的产物。于是我又思忖,别具一格是否能真正证 明大作家是各自统治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王国中的神,或者这种说法是 否有点虚构的味道,我还在想,作品之间的区别是否只是工作产生的结 果,而不是不同个性之间本质上的根本区别的表现。 这时,大家已经入席。我看到我盘子旁有一株康乃馨,其茎部用银 纸包裹。我已不像在候见室拿到信封时那样困惑,这信封我已完全忘 记。这时尚虽然对我来说同样新奇,在我看来却比较容易理解,因为我 看到所有男客都从餐具旁拿起同样的康乃馨,插入礼服翻领上的饰孔。 我照此办理,显出理所当然的样子,如同自由思想家来到教堂,不知道 弥撒是怎么做的,但看到大家都站起身来,他也站了起来,见大家跪 下,他也在片刻之后跪了下去。另一陌生的时尚流行时间较长,但我却 更不喜欢。我盘子的另一边放着一只小盘,里面装满黑糊糊的东西,我 当时不知道是鲟鱼子酱。我不知这东西该如何吃,就决定不吃。 贝戈特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清楚地听到他说的话。我这时才理 解德·诺普瓦先生的印象。他确实有奇特的嗓子,而要如此改变声音的 物理性质,只有在其中注入思想:二合元音的音色和唇音的强度都受其 影响。说话的方式也是如此。我感到他说话的方式跟他写作的方式完全 不同,甚至他所说之事跟他作品中所写之事也完全不同。这声音出自一 面具,却无法使我们首先看出隐藏其后但我们已在他风格中看到的真实 面貌。在谈话的某些部分,贝戈特常常使用只有德·诺普瓦先生才认为 矫揉造作、令人厌烦的说话方式,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这种说话方 式跟他书中的某些部分完全对得上号,在这些部分中,他的形式非常富 有诗意和音乐性。于是,他在自己所说的话中看到一种独立于句子意义 之外的造型美,由于人的话语跟内心有联系,却又不能像风格那样把内 心表达出来,贝戈特说话时看起来跟语无伦次相差无几,他说出某些词 时如同诵圣诗一般单调,而如用这些词塑造一个形象,就不作停顿地把 它们连续说出,就像同一个音那样,其单调令人生厌。因此,自负、夸 张和单调的说话方式是他话语的美学品质的标志以及他谈话的才能产生 的效果,这种才能在他书中创造出一系列形象并造就和谐的氛围。我煞 费苦心才发现这点,首先是因为他在那些时候所说的话,恰恰由于确实 是贝戈特所说才显得不像是贝戈特的话。这是大量确切的想法,并非是 许多专栏作家自称的那种“贝戈特体”;这种区别也许是下列事实的另一 方面——可通过谈话隐约看到,如同戴墨镜看到的图像——那就是你所 看的贝戈特的一页书,决不会是任何平庸的模仿者所能写出来的,虽说 这些模仿者在报上和书中用无数“贝戈特式”的形象和思想来修饰他们的 散文。这种风格上的区别,起因是“贝戈特风格”首先是一种珍贵而又真 实的成分,隐藏在每个事物之中,然后由这位大作家靠其天才从中取 出,取出是这位温柔歌手的目的,而不是为了写出贝戈特风格。老实 说,他写出贝戈特风格是不由自主,因为贝戈特就是他,而从这个意义 上说,他作品中新增加的每种美都是埋藏在一事物中并由他取出的少量 贝戈特风格。但是,即使这些美的每一种都因此跟其他美相像并能够识 别,它仍然是独特的,如同使它焕然一新的发现;正因为新,所以跟人 们所说的贝戈特体不同,后者只是对已被发现并由他写出的种种贝戈特 风格所作的模糊综合,依靠这些风格,那些没有天才的人根本无法预料 他会在别处所作的发现。所有的大作家都是如此,他们语句之美无法预 料,犹如你还不认识的一个女人之美;这种美是创造,因为它敷贴于一 外部物体之上,他们想到这物体——而不是想到自己——但尚未将其表 达出来。今天的一位回忆录作者,想要写出圣西蒙风格,却又不愿显得 过于相像,在迫不得已时可用上描写维拉尔[242]的第一行:“他是相当高 大的棕发男子……面部表情活跃、开朗、外露”,但又有哪种因果关系 能使他想出第二行,其开头为:“并确实有点像疯子[243]。”真正的多样 化,是在出人意料的真实成分的这种丰硕中,是在从似乎已布满花朵的 春天绿篱中出其不意地伸出的蓝花朵朵的枝条上,而纯粹从形式上来模 仿多样化,则只能是空虚和单调的表现(这种看法也适用于所有其他风 格上的优点),也就是跟多样化完全相反,并且只能使那些模仿者产生 多样化的幻觉,而对于尚未理解大师们的多样化的人,则只能唤起对此 的回忆。 因此,如果贝戈特只是在背诵所谓的贝戈特作品的文学爱好者,如 果他的说话方式不是跟正在工作和行动的贝戈特的思想有着耳朵不能马 上听出的有机联系,那么,他的说话方式也许会使人着迷;同样,由于 贝戈特把这种思想准确地用于他所喜爱的现实,他的言语就具有某种积 极的、营养过于丰富的东西,使有些人感到失望,因为他们只希望听到 他谈论“表象的永恒洪流”和“美的神秘战栗”。最后,他写的作品罕见而 新颖的优点,在他的谈话中表现为十分巧妙地涉及一个问题的方式,即 对这个问题已知的各个方面忽略不计,他仿佛从一个细节来涉及这个问 题,并陷入错误,作出悖论,这样一来,他的想法往往显得含糊不清, 而每个人所说的清楚想法,却是跟他的想法同样模糊不清的想法。另 外,任何新事物出现的条件,都是预先清除我们感到习以为常并被我们 看作现实本身的陈词滥调,因此,任何新颖的谈话,就像任何独特的绘 画和音乐那样,出现时总是晦涩难懂,令人生厌。这种谈话的基础是我 们罕见的修辞手法,谈话者在我们看来仿佛只是在用隐喻说话,这就使 人产生并给人以缺乏真实性的印象。(实际上,语言的古老形式在过去 也曾是难以理解的形象,那是在听者尚未了解这些形象所描绘的世界之 时。但是我们早已知道,这在过去是真实的世界,我们现在相信它的存 在。)因此,贝戈特说——这种说法现在看来十分普通——科塔尔是个 寻求平衡的浮沉子,说布里肖“在发型上所花的工夫比斯万夫人还多, 因为他既关心外貌又关心声誉,他的发型必须使他每时每刻既像雄狮又 像哲人”,听者很快就感到厌倦,并希望在表示寻常事物时重新依据人 们所说的具体事物。我眼前这个面具里出来的难以理解的话语,确实是 我欣赏的作家所说,必须将它们放回原处,它们不能像拼图游戏的薄板 那样插入他那些书中,它们处于另一种平面图,需要移动位置,而在移 位之后,当我有一天重温我曾听到贝戈特说的一些句子,我就在其中找 到他写作风格的全部框架,并在口头话语中辨认出这框架的各个组成部 分并说出它们的名称,而我曾经觉得这口头话语截然不同。 从次要的角度来看,某些词、某些形容词在他谈话中经常出现,他 说出时总是有所夸张,他对这些词使用了有点过于仔细和紧张的特殊发 音方法,突出所有的音节,并像唱歌那样把最后一个音节拖长(例如总 是用visage来取代figure [244],并在visage这个词中增加大量v,s,g,仿 佛这些字母都在此时此刻从他张开的手中突然冒出),跟这种发音方法 相对应的是他散文中的佳境,他在这种地方阐明他喜欢的那些词,词前 有一空白,写时充分考虑句子总的韵律,使读者必须读出它们的全 部“音长”,否则就会在节拍上出错。然而,我们在贝戈特的话语中无法 找到某种光线,在他的书中和其他几位作家的书中,这种光线往往会在 写出的句子中改变词的外形。这也许是因为这亮光来自深处,在我们因 谈话而向别人敞开思想时,还不能将其光线照到我们的话语,因为在此 时此刻,我们从某种程度上说仍对自己关闭。从这点上看,跟他的话相 比,他书中有更多的语调变化和重读语气:这重读语气与风格美无关, 作者本人也许并未发现,因为它跟作者最深沉的个性有着十分密切的关 系。贝戈特在书中显得十分自然的时候,这种语气往往使他笔下微不足 道的词语具有节奏感。这语气在文中并未标明,也无任何指示,是它自 动加在句子之中,我们不能用其他方式说出这些句子,它在作家的作品 中转瞬即逝,却极为深刻,而这点将为作家的本质作证,并将表明他是 否温柔,虽然他曾说出种种冷酷无情的话,或表明他是否多愁善感,虽 说他耽于声色。 在贝戈特的谈话中只留下些许痕迹的某些发音特点,并非属于他一 人,因为我后来认识他兄弟姐妹之后,发现这些特点在他们身上要明显 得多。这就是一个欢快的句子的最后几个词说得生硬和嘶哑,一个悲伤 的句子的末尾则声音减弱,仿佛快要断气。斯万在孩提时就认识这位大 师,他对我说,这种可说是家传的声调变化,当时在贝戈特家里可以听 到,在作家的兄弟姐妹家里也能听到,这时而是兴高采烈的叫喊,时而 是忧郁寡欢的低语,并说在他们一起玩耍的客厅里,他们进行有时震耳 欲聋有时无精打采的合唱,贝戈特唱的部分比任何人都好。人发出的声 音,不管如何特别,都是转瞬即逝,不会比人长久。但是,贝戈特家的 发音方式却并非如此。因为即使是《名歌手》[245],也很难理解一位艺 术家可以用聆听鸟儿啭鸣的方法来创作乐曲,然而,贝戈特却把这种拖 长词语的发音方法,移植到他的散文之中,这些词不断重复,变成欢快 的叫声,或者如滴水般慢慢出现,如同悲伤的叹息。在他的书中,句尾 的铿锵之声越聚越多,犹如歌剧序曲在末尾的和弦中无法结束,就多次 重复其最后的终止,直至乐队指挥把指挥棒放下,我后来发现,这种句 尾相当于贝戈特家人铜管乐器般的发音。但就他来说,自从这种发音被 他移植到他书中之后,他在谈话中就不知不觉地不再使用。他从开始写 作的那天起,尤其是后来我认识他之后,这铜管乐声就在他的声音中永 远销声匿迹。 年轻时的那些贝戈特,即未来的作家及其兄弟姐妹,也许并不比同 时代的一些青年优秀,这些青年更加精明,更有才智,认为贝戈特家的 兄弟姐妹过于吵闹,甚至有点庸俗,开的玩笑令人不快,说明这家人属 于既自命不凡又愚蠢可笑的“类型”。但天才乃至伟大的才能,主要不是 因为智力过人和举止更加文雅,而是因为具有改变和转换智力和举止的 能力。用电灯给液体加热,需要的不是功率尽可能大的电灯,而是电流 不再用于发光、而是经转换用于发热的电灯。要在空中兜风,需要的不 是发动机功率最强的汽车,而是不再在地上行驶、行驶路线由水平改为 垂直的汽车,就是能把水平行驶的速度变为升力的汽车。同样,写出天 才作品的作家,并非生活在极其高雅的环境之中,也没有妙语连珠的谈 话和博览群书的知识,而是突然间不再为一己而生,把自己的个人变得 像镜子一般,这样一来,他们的生活虽说从社交上说甚至在某种意义上 从思想上说可能十分平庸,却在上面映照出来,因为天才在于其映照能 力,而不是在于被映照景象的内在品质。有一天,年轻的贝戈特终于可 以向他的广大读者展示他度过童年的那个趣味低俗的客厅,以及他在那 里和兄弟进行的滑稽可笑的谈话,到那一天,他比他家的所有朋友地位 都高,虽说这些朋友更有才智、更加高贵:这些人可以乘坐华丽的罗尔 斯—罗伊斯汽车回家,对贝戈特家人的庸俗显得有点瞧不起,但是他, 乘坐的简朴飞机终于“起飞”,并将在空中超越他们。 他的其他发音特点,不再跟他家庭成员相同,而是跟同时代的某些 作家相同。一些比他年轻的作家开始否定他,并自认为在思想上跟他毫 无亲缘关系,但却又不由自主地显示出这种亲缘关系,如使用他不断重 复的那些副词和介词,用同样的方法构成句子,说话的口气跟他一样软 弱、缓慢,以跟上一代雄辩、流畅的语言反其道而行之。这些年轻人也 许跟贝戈特并不认识,我们将会看到哪些人属于此类。但他的思想方法 已被灌输到他们脑中,使他们的遣词造句和语调发生种种变化,这些变 化则必然跟独特的思想有关。而这种关系需要得到阐明。例如,贝戈特 虽说在写作方式上未有师承,在说话方式上却借鉴一位老同学,此人谈 起来口若悬河,贝戈特受到他巨大影响,在谈话中不由自主地模仿他, 但此人的才能不及贝戈特,从未写出过真正的精品。因此,如果要说谈 话别具一格,贝戈特只能算是别人的门生和二流作家,然而,在谈话方 面受到朋友的影响之后,他却成为有独创性的作家。也许还为了跟过于 喜欢抽象概念和陈词滥调的上一代作家脱离关系,贝戈特想要称赞一本 书时,强调和引用的总是某个展示图像的场面,某个无理性内涵的画 面。“啊!对!”他说道,“很好!有个围着橘红色披肩的小姑娘,啊! 很好!”或者说:“哦!是的,有一段文字,说的是一个团穿过一个城 市,啊!是的,很好!”在风格上,他并不完全与时俱进(但他仍然唯 独喜欢自己国家的东西,并厌恶托尔斯泰、乔治·艾略特、易卜生和陀 思妥耶夫斯基[246]),因为他要赞扬某种风格时,总是会用“温和的”这 个词。“不,我更喜欢的还是夏多布里昂的《阿达拉》,而不是他的 《朗塞传》[247],我感到前者更加温和。”他说出这个词时如同一位医 生,听到病人说吃了牛奶胃不舒服,却回答道:“这可是很温和的。”确 实,在贝戈特的风格中存在着一种和谐,跟古代人赞扬的某些演说家的 和谐相像,但古人在赞扬什么,我们现在很难想象出来,因为我们已习 惯于我们的现代语言,而现代语言中并不追求这种效果。 他听到别人欣赏他一些作品的片断,就带着腼腆的微笑谈论这些作 品:“我觉得这相当真实,相当准确,这也许有用。”但他这样说只是出 于谦虚,就像一个女人,听到別人说她连衣裙迷人,就回答说:“它舒 服”,说她女儿迷人,就回答说:“她脾气好。”但是,建筑师的本能在 贝戈特心里深深地扎下根,因此他不会不知道,他造的建筑物既实用又 符合实际的唯一证明,是他的作品给他带来的快乐,首先是给他本人带 来的快乐,其次才是给其他人带来的快乐。只是在许多年之后,他才思 穷竭,每当写出连自己也不满意的作品,他理应将其销毁,却并未这样 处理,而是将其付梓,这时他心里反复在想:“不管怎样,这还是相当 准确,对我们国家并非毫无用处。”因此,过去用谦虚的手法对欣赏者 们低声说出的句子,最终因骄傲产生的不安而成为他心中的秘密。那些 词语曾被贝戈特用作维护其初期作品价值的多余辩词,现在却变成他对 后期作品平庸的无用安慰。 他具有严格的爱好,只想写他能称为“温和”的东西,他因此在许多 年里都被看作少产而典雅的艺术家,只会对微不足道的事物精雕细刻, 但与这种看法相反,这恰恰是他隐秘的力量,因为习惯既造就作家的风 格,也养成人的性格,作者多次在表达思想时仅仅是为了某种消遣,并 为自己的才能永远确定了范围,就像我们常常不能抵御享乐的诱惑,会 去偷懒,害怕受苦,我们就在最终无法修改的性格上,亲自勾画出自己 恶习的图像和自己美德的范围。 然而,虽然我后来看到作家和人有许多对应之处,我当初在斯万夫 人家时,却并不相信我眼前的这位就是贝戈特,就是众多奇妙作品的作 者,我也许并未完全弄错,因为他本人也不“相信”(取该词的真正含 义)。说他对此不信,是因为他对社交界人士(但他并未故作风雅), 对作家和记者都非常殷勤,虽说这些人无法跟他相比。当然,他现在已 从别人的赞同中得知自己有天才,相比之下,社交界的地位和官职可说 是不值一提。他得知自己有天才,但并不相信,因为他仍然对一些平庸 的作家装出尊敬的样子,以便在不久的将来能当上法兰西语文学院院 士,不过,该学院或圣日耳曼区跟产生贝戈特作品的永恒精神并无关 系,就像它们跟因果律或上帝的理念无关一样。这点他也知道,但就像 有偷窃癖者那样,知道偷窃不好却不管用。这个长山羊胡子和蜗牛壳鼻 子的男人,使用窃刀叉绅士的伎俩,以走近朝思暮想的院士席位,以接 近手握多张选票的某某公爵夫人,但在行动之时,还设法不让任何人认 为追求这样的目标是一种恶劣行为,不让任何人看出他的花招。在这件 事上,他只成功了一半,我们听到的话,有时是真正的贝戈特所说,有 时却是自私自利、野心勃勃的贝戈特说的,这个贝戈特想谈论的人都是 权贵、贵族或富翁,为的是抬高自己的身价,而他在真正具有自己本色 之时,在书中惟妙惟肖地展示了穷人的魅力,这魅力如泉水般清澈。 德·诺普瓦先生提到的其他恶习,如有乱伦嫌疑,据说还涉及借恋 爱骗取钱财,则是跟他最近出版的小说在唱对台戏,这些小说的倾向是 充满对善的关切,这关切执著而又痛苦,小说主人公的些许快乐都会被 其败坏,连读者也会由此产生焦虑的感觉,觉得最美好的生活仿佛也无 法忍受;然而,这些恶习即使确实可以归咎于贝戈特,也不能证明他的 文学作品是骗人的鬼话,书中比比皆是的同情只是虚情假意。在病理学 中,一些病情表面上相似,但病因却并不相同,有的是因为血压过高、 分泌物过多等原因,有的则是因为血压过低、分泌物过少等原因;同 样,有恶习可能是因为过于敏感,也可能是因为缺乏敏感。也许只有在 真正邪恶的生活中,道德问题才能用焦虑的全部力量提出。而对这个问 题,艺术家提出的解决办法,并非在他个人生活的层面上,而是在他真 正生活的层面上,提出的则是文学上的总体解决办法。教会大圣师虽说 自己行善,却往往在开始做任何事时就会了解到各种人的罪恶,并从中 得出他们自己的圣洁;同样,大艺术家作恶,却往往用自己的罪恶来构 思出众人的道德准则。作家生活环境中的恶习(或者只是弱点和笑 料),轻率的谈话,他们的女儿令人反感的轻浮生活,他们妻子的不忠 或他们自己的错误,是他们在抨击性文章中时常谴责的事情,但并未因 此而改变他们家庭的生活方式或他们家庭中盛行的低俗格调。但是,这 种巨大的差异在过去并不像在贝戈特时代那样令人震惊,这一方面是因 为随着社会的堕落,道德观念逐渐纯净,另一方面是因为公众对作家私 生活的了解比以前更多;有几天晚上,在剧场里,观众纷纷把我在贡布 雷时十分欣赏的作家指给别人看,只见他坐在一个包厢里,而这个包厢 里的人员组成,就可以对他在新作中提出的论点作出极其可笑或令人痛 苦的评论,并对其进行肆无忌惮的否定。一些人或另一些人对我说的 话,都不能使我对贝戈特的善或恶有很多了解。他的一位朋友对他的冷 酷无情提出证据,有个陌生人举出一件表明他心肠好的事情(这件事令 人感动,因为显然会秘而不宣)。他曾对妻子冷酷无情。但他在乡村客 栈里过夜时,却一夜未眠地看着曾想投河自尽的穷苦女子,而他在必须 离开时,给客栈老板留下许多钱,请老板别把这可怜的女子赶走,并对 她加以照顾。也许,贝戈特越是像大作家,而不像是长山羊胡子的男 人,他个人的生活就被淹没在他想象出来的各种生活的浪涛之中,使他 感到无须再履行实际义务,因为对他来说,这些义务已被想象其他各种 生活的义务所替代。但与此同时,由于他想象其他人的感情,而如果他 人的感情也曾是他自己的感情,他在碰巧跟一个受苦者进行接触,至少 是短暂的接触时,不是用他个人的观点来看,而是用受苦者的观点来 看,从这种观点出发,他就会对那些在别人的痛苦面前仍在考虑自己蝇 头小利的人的言语感到深恶痛绝。因此,他在自己周围唤起了合理的怨 恨和永久的感激。 他尤其是这样一个人,在心里只喜欢某些形象,并喜欢(像小盒底 部的一幅袖珍画那样)把它们用词语勾画并描绘出来。别人寄给他一件 小礼品,如能使他产生灵感,编织出某些形象,他就会不吝其辞地表示 感谢,而对贵重礼品却毫无谢意。如果他出庭辩护,他不由自主选择的 词语,不是考虑会对法官产生的印象,而是根据一些法官肯定没有想到 的形象。 我在吉尔贝特父母家首次看到贝戈特的那天,我对他说曾在不久前 观看贝尔玛演出《淮德拉》;他告诉我,在她手臂平举站着的那场戏里 ——就是观众鼓掌热烈的那几场戏中的一场——她以典雅的演技使人不 由想起她也许从未看到过的杰作,如奥林匹亚的神殿中柱式檐壁排档间 饰上呈现这一手势的赫斯珀里得斯[248],还有过去的厄瑞克透斯庙[249] 中那些漂亮贞女。[250]“这可能是一种预卜先知,不过,我想她常去博物 馆。‘确定’这点会有点意思。”(“确定”是贝戈特常用的一个词,某些年 轻人从未见到过他,却借用他那些常用词,说话时跟他一样,使用远距 离暗示法。)[251]“您想到了少女像柱[252]?”斯万问道。[253]“不, 不,”贝戈特说,“除了在那场戏里,就是她向俄诺娜承认自己的爱情 [254],并用手做出陶瓷区公墓墓碑上赫革索的动作[255]的那场戏,她展 现的是一种十分古老的艺术。我刚才说的是古代厄瑞克透斯庙的少女像 柱,我承认,也许这跟拉辛的艺术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淮德拉》已经 包含这么多的东西……再加一点嘛……哦!另外,公元前六世纪的小淮 德拉[256]十分漂亮,手臂笔直下垂,鬈发‘如大理石’,想到这些,还是 很不容易。跟今年被称为‘古色古香’的许多书相比,这戏里古代的味道 要浓烈得多。” [257]贝戈特曾在一本书中对这些古代雕像进行过著名的祈 求,所以他此刻所说的话,我听起来是一清二楚,并使我对贝尔玛的演 技感兴趣有了新的理由。我竭力在回忆中见到她,看到她在手臂平举的 那场戏里的形象。我心里在想:“这就是奥林匹亚的那个赫斯珀里得 斯,这就是雅典卫城那些美妙的祈祷像中一个祈祷者的妹妹,这就是典 雅艺术。”但是,这些想法要使我觉得贝尔玛的姿势美,就必须让贝戈 特在演出前向我提出这些想法。这样的话,当女演员的这一姿势真的展 现在我面前时,就是在已产生的事物还完全真实时,我原本可以设法从 中得出古代雕塑的概念。但是,对这场戏中的贝尔玛,我保存下来的是 一种无法改变的回忆,这回忆薄如图像,缺乏现时的深厚底色,无法挖 掘,也无法真正从中提取某种新的东西,对这图像无法作出回顾性的解 释,因为这种解释不能再进行客观的核实和认可。斯万夫人为加入到谈 话中来,就问我吉尔贝特是否想到过要把贝戈特写的《淮德拉》的评论 给我。“我女儿是个冒失鬼。”她补充道。贝戈特谦虚地微微一笑,说那 几页文字无关紧要。“不,那本小册子妙不可言,那本tract(小册 子)。”斯万夫人说道。她想要表明自己是出色的家庭主妇,想让别人 觉得她已看过小册子,同时也因为她不但喜欢恭维贝戈特,而且喜欢在 他写的作品中作出选择,对他加以引导。确实,她曾启示过他,不过是 以她并未想到的一种方式。总之,斯万夫人沙龙的优雅和贝戈特很大一 部分作品的关系十分密切,在今天的老人们看来,他们两人都可作为对 方的注释。 我兴致勃勃地叙述自己的观感。贝戈特常常认为我的印象并不准 确,但仍让我说下去。我对他说,我喜欢淮德拉举起手臂时的绿色灯 光。“啊!您的话布景师听了会非常高兴,他是位大艺术家,我一定向 他转告,因为他对这种灯光十分自豪。但我得说,这种灯光我不是十分 喜欢,它让所有的东西都沉浸在一种海蓝色的氛围之中,小淮德拉站在 那里,活像是大鱼缸底部的珊瑚枝。您会说这样可以突出这部戏的宇宙 性。这话没错。不过,这更适合于剧情发生在海神尼普顿府的戏。我十 分清楚,这戏里有尼普顿的复仇[258]。啊,我可不要求大家只想到波尔 —罗雅尔[259],但拉辛叙述的并不是海胆的爱情。不过,我的朋友所希 望的,虽说有点过分,实际上却很有意思。不错,您喜欢这个,您看懂 了,对吗?其实我们对此有相同的看法,他这样做有点奇特,对吗?但 非常聪明。”贝戈特在看法跟我相反时,不会把我逼得默不作声、无言 以对,就像德·诺普瓦先生在这种情况下会做的那样。这并不说明贝戈 特的看法不如大使的看法有道理,恰恰相反。一种强有力的想法会将些 许力量传达给反驳者。这种想法也具有思想的普遍价值,因此就附着并 嫁接到它驳斥的人的思想之中,处于邻近的想法中间,而此人则借助于 这些邻近的想法重获某种优势,对它进行补充和修正;因此,最后的警 句可说是这两位争辩者的共同作品。对于那些从严格意义上说不能算是 想法的想法,对于那些毫无基础、在反对者的思想中找不到任何支点和 相似分支的想法,反对者由于面对的是完全的空虚,所以想不出任何话 来回答。德·诺普瓦先生(在艺术方面)的论点无法反驳,因为它们并 无真实性可言。 由于贝戈特没有排斥我的反对意见,我就对他直言相告,说德·诺 普瓦先生曾对这些意见不屑一顾。“他是个头脑简单的老头,”他回答 道,“他啄了您几下,是因为他总以为自己面前是一块松糕或一只乌 贼。”——“怎么!您认识诺普瓦?”斯万对我问道。“哦!他像淫雨一样 讨厌。”他妻子打断了他。她对贝戈特的见解十分相信,也可能担心德· 诺普瓦先生对我们说了她的坏话。“我曾想在晚饭后跟他谈谈,我不知 道是因为年龄关系还是由于消化问题,但我觉得他当时浑身乏力。看来 需要给他注射兴奋剂!”——“没错,对,”贝戈特说道,“他需要经常保 持沉默,以免在晚会结束前把储备的蠢话通通说完,他的蠢话把衬衫褶 裥撑得像上过浆一样平整,并把白色背心托起。”——“我认为贝戈特和 我妻子过于严厉。”斯万说道。他在自己家里扮演通情达理的“角 色”。“我承认诺普瓦不会使你们感到很大兴趣,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因为斯万喜欢收集‘生活’的各种美),他是个相当奇怪的人,是相当 奇怪的‘情人’。他在罗马任秘书时,”他在确信吉尔贝特听不到他的话之 后,继续说道,“在巴黎有个他爱得发狂的情妇,就设法每星期去两 次,跟她一起待上两个小时。那女人非常聪明,在当时花容月貌,但现 已年老色衰。在这段时间里,他还有过其他许多情妇。我要是自己待在 罗马,喜欢的女人却住在巴黎,我准会发疯。神经过敏的人,应该永远 像老百姓所说的那样,去爱‘卑贱的女人’,这样的话,他们所爱的女人 会因利益问题而对他们的事守口如瓶。”这时,斯万发现我可能会把这 一格言用于他和奥黛特。而即使是杰出人士,在感到跟你一起凌驾于生 活之上时,仍会因自尊心而斤斤计较,因此他这时对我十分反感。但他 的反感只是在不安的目光中表现出来。此时此刻他对我默无一言。对此 不必大惊小怪。根据一个纯属杜撰、但其内容每天在巴黎生活中重演的 故事,拉辛曾在路易十四面前提到斯卡龙[260],这位世上权力最大的国 王在当天晚上没有对诗人说过一句话。到第二天,诗人就此失宠[261]。 但是,一种理论需要完全表达出来,因此,斯万在生气片刻之后, 擦了擦他单片眼镜的镜片,用下面的话来补充他的想法,在我后来的回 忆中,这些话等于是预先警告,但我当时却并未察觉。“然而,这种爱 情的危险在于,女人受到约束虽说会在一时间减少男人的嫉妒,却也会 使他在嫉妒时更为挑剔。他会让自己的情妇过着囚犯般的生活,那些囚 犯日夜处于灯光之下,以便于监视。这样做,一般都会以悲剧告终。” 我重又谈起德·诺普瓦先生。“您别去相信他,他非常喜欢说别人坏 话。”斯万夫人说道。她说话的口气使我感到,她想表明德·诺普瓦先生 曾说过她的坏话,更何况这时斯万用责备的神色看了她一眼,仿佛叫她 别再说下去。 这时,仆人已来过两次,请吉尔贝特去作外出的准备,但她仍在这 儿听我们说话,她坐在父母中间,并亲热地倚靠在父亲肩上。初看起 来,这头发棕黄、皮肤金黄的姑娘跟棕发的斯万夫人[262]形成极其鲜明 的对照。但片刻之后,你就会在吉尔贝特身上发现她母亲的许多特征, 例如用凿子为好几代人工作的无形雕塑家突然用不可改变的决心选定的 鼻子,以及她母亲的表情和动作;如用另一种艺术来作比较,她犹如一 幅跟斯万夫人还不大相像的肖像,画家在用色上别出心裁,让她稍加化 装,扮成威尼斯女子,准备去出席“面部化妆”晚宴。她只有一套金黄色 假发,任何深色原子已被排除出她的身体,而她身体已脱去棕色罩纱, 只覆盖着体内太阳发出的光芒,就显得更加裸露,因此,假面只是表面 一层,但已化为肉身;吉尔贝特像是装扮成神话中的怪兽,或是像穿上 神话人物的服饰。这棕黄的皮肤像她父亲,仿佛在创造吉尔贝特时,大 自然只需解决逐渐重塑斯万夫人的问题,但所用的材料却只有斯万先生 的皮肤。大自然把这一材料用得尽善尽美,如同中世纪做木箱的木匠师 傅,非要让木材的纹理和节子明显地显露出来。在吉尔贝特的脸上,在 完美地再现的奥黛特的鼻子边上,皮肤微微鼓起,以完整无缺地保留斯 万先生的两粒美人痣。这是斯万夫人的一个新品种,出现在她的身边, 犹如紫色丁香旁的白色丁香。但是,不应该认为这两个相像的人之间有 一条清楚的界线。有时,在吉尔贝特笑时,你可以看到她那张母亲的脸 上有着父亲的椭圆形面颊,仿佛把两者放在一起,是想看看合而为一的 效果;这椭圆形越来越清晰,如同正在形成的胚胎:它斜向延伸,渐渐 鼓起,并在片刻后消失。吉尔贝特的眼睛中,可看到她父亲善良、坦率 的目光;她露出这种目光,是在把玛瑙球送给我之时,她当时对我 说:“拿着,作为我们友谊的纪念。”但是,你如对吉尔贝特提出一个问 题,问她做了什么事,你就会看到这双同样的眼睛显出为难、犹豫、掩 饰和难受的表情,奥黛特过去也曾露出这种表情,当时斯万问她去了哪 儿,而她在回答时没说真话,使这位情人感到失望,但现在则会使他立 刻改变话题,因为他这位丈夫不会追根究底,而是谨慎从事。在香榭丽 舍大街时,我看到吉尔贝特有这种目光,往往会感到不安。但在大部分 时间里,我不安并无理由。因为在她身上,作为她母亲身体的遗传物, 这目光——至少是这目光——不再跟任何东西相对应。那是在吉尔贝特 去上课之后,是在她要回去做功课之时,她的瞳孔跳了一下,而在过 去,奥黛特的眼睛也会这样一跳,那是因为怕让人看出,她曾在白天接 待一个情人,或是她急于去赴约会。我们看到,斯万先生和夫人各自的 本性,在这个梅露茜娜[263]的身体中就这样依次涌动、回流和侵占。 众所周知,一个孩子可以像父亲和母亲。不过,孩子所继承的优缺 点的分配十分奇特,如父亲或母亲身上两个似乎不可分开的优点,到了 孩子身上只剩下一个,却带有父母中另一人的一个缺点,而这个缺点看 来跟继承的优点无法相容。道德品质跟无法调和的体貌缺陷融为一体, 甚至是子女跟父母相像的一个规律。两姐妹中,一个有父亲的堂堂仪 表,但也有母亲的气量狭小;另一个脑子里装满父亲的聪明,但在向众 人展示其才智时却使用母亲的相貌体形;来自她母亲的大鼻子、凸出的 腹部乃至说话的声音,成了有过优美外表的天赋的新衣。因此,这两个 姐妹都可以用同样充分的理由说自己最像父亲或母亲。不错,吉尔贝特 是独生女,但吉尔贝特至少有两个。她父亲和母亲这两种本性,不仅在 她身上混为一体,而且还在争夺她,这样说也许并不确切,并会使人认 为,第三个吉尔贝特因在这时成为其他两个吉尔贝特的牺牲品而感到痛 苦。然而,吉尔贝特依次是这个或那个吉尔贝特,但在每一时刻只能是 其中之一,这就是说,如果她是较差的那个,就不会因此而痛苦,因为 较好的吉尔贝特暂时不在,无法看到这种衰退。因此,两个中较差的那 个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不太高雅的乐趣。另一个怀着父亲的心胸说话 时,目光开阔,你准会乐意跟她合作,做一件美好的善事,就对她这样 说出,但是,当你即将敲定之时,她母亲的心胸已重新发挥作用,对你 回答的是这种心胸,于是你感到失望和生气——几乎是困惑,仿佛眼前 换了个人——因为吉尔贝特对斤斤计较的看法自鸣得意,还发出狡黠的 冷笑,而这种看法和冷笑,正是出自此时此刻已恢复原状的她。这两个 吉尔贝特的差别有时十分巨大,你不禁心里会想,虽说想也无用,你究 竟对她做了什么,才使她判若两人。她曾约我们见面,但她没来,后来 也没有道歉,不仅如此,不管她受什么事的影响而改变决定,她事后显 得判若两人,你会觉得自己因外貌相同——这是《孪生兄弟》[264]的背 景——而看走眼,你眼前的人并不是彬彬有礼地要求跟你见面的那位, 但她向我们显出不佳的情绪,说明她感到心里有愧,又不愿作出解 释。[265]“好了,去吧,你要让我们等你了。”她母亲对她说。[266] ——“我在可爱的爸爸身边多好,我还想待一会儿。”吉尔贝特回答道, 一面把脑袋钻到父亲的手臂下面,她父亲则温柔地抚摸她的金发。 斯万这类男人,因长期生活在爱情的幻觉之中,看到他们给予许多 女人的舒适条件使她们更为幸福,却并未得到她们的任何感谢,也未能 使这些女人对他们有丝毫的爱恋;但在自己孩子身上,他们觉得感到了 一种爱,这种爱化为他们的姓氏,使他们在死后仍存在于世。当夏尔· 斯万不在之后,还将有一个斯万小姐,或是娘家姓斯万的X夫人,仍然 爱着与世长辞的父亲。甚至可能会爱得过深,这也许是斯万当时的想 法,只见他对吉尔贝特回答道:“你是个好女儿。”说时声音因不安而变 得柔和,我们感到不安,是因为一个命中注定比我们活得更加长久的 人,会在将来对我们爱得过深。为掩饰自己的激动,他参加了我们关于 贝尔玛的谈话。他对我指出了一点,但说时语气冷漠,显得厌倦,仿佛 想在一定程度上置身于他所说的事情之外,只见他说,女演员对俄诺娜 说出“这事你已知道[267]!”这句话,是多么聪明,又准确得出人意料。 他说得不错:这语调至少有效,能使人真正明白,因此应该能满足我的 愿望,使我找到欣赏贝尔玛的无法辩驳的理由。但是,正因为这语调一 清二楚,所以无法满足我的愿望。这语调极为巧妙,其意图和含义又十 分明确,因此仿佛是一种独立存在,任何聪明的艺术家都能占为己有。 这是个美妙的想法,但任何人只要把它想出,也就能将其占有。贝尔玛 只须把它找到即可,但是,既然要找到的东西在被你得到时就会变得一 模一样,既然要找到的东西在事后可以被另一人复制,因此并非是你身 上本质的东西,那么,是否能使用“找到”这个词呢? “天哪,您在场提高了谈话水平!”斯万对我说道,仿佛是在向贝戈 特表示道歉,他已在盖尔芒特的圈子里养成习惯,把大艺术家当作好朋 友来接待,只请他们吃他们喜欢的菜肴,请他们赌博,或是请他们在乡 下从[268]动。“我觉得我们谈的正是艺术。”他补充道。“这很好,我非常 喜欢。”斯万夫人说道,并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是出于好意,但也是 因为她依然保存着过去的愿望,想要进行更多涉及智力方面的谈话。后 来贝戈特去跟其他人交谈,特别是跟吉尔贝特说话。我已对贝戈特说出 自己的所有感受,而且是直言不讳,这使我自己也感到惊讶,但我之所 以这样说,是因为几年来跟他在一起(在这么多小时的孤独和阅读中, 他成了我自身中最优秀的一分子),已养成诚恳、坦率和信任的习惯, 因此,他并未使我感到害怕,而平常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话时会心惊胆 战。然而,由于同样的原因,我非常担心自己可能给他留下的印象,我 认为他对我的看法不屑一顾的想法并非始于今日,而是早已存在,那是 在我开始看他的书时,是在贡布雷我们的花园里。不过,我也许应该想 到,既然我一方面对贝戈特的作品十分喜爱,另一方面却莫名其妙地对 戏剧感到失望,而且在遐想之时,这都是我内心的感受,我的这两种直 觉不应该如此大相径庭,但却是遵循同样的规律;贝戈特的这种思想, 我在他书中喜爱,不应该跟我的失望以及我无法表达这种失望完全无关 并且针锋相对。原因是我的智力应该是一个整体,也许只存在一个众人 共同借用的智力,对这个智力,每个人都从身体内部投以目光,如同在 剧场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座位,但舞台只有一个。我想要弄清的这些 想法,也许并非是贝戈特通常在书中深入探讨的想法。但是,如果我和 他拥有的是同样的智力,他在听到我说出这些想法时,应该想起它们, 喜爱它们,向它们微笑,而跟我想象的相反,他心灵的眼睛也许还保存 着智力的一大部分,而另一部分智力的一个切片则已进入他的书中,我 则根据这部分智力来想象他的全部精神世界。教士们对人心的经验最为 丰富,最能宽恕他们不会犯的罪孽;同样,天才对智力的经验最为丰 富,最能理解与构成他们作品基础的想法截然不同的想法。所有这些我 本应想到。(这些也不是十分愉快的事,因为思想高超者的善意会使思 想平庸者误解和敌视;然而,大作家的善意,虽说可以在其书本中找 到,但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却远不如一个女人的敌意,因为我们不是爱这 女人的聪明,而是对她的爱欲罢不能。)所有这些我本应想到,但我没 有想到,我深信不疑的是,我已使贝戈特觉得我愚蠢,这时,吉尔贝特 在我耳边低声说道:[269]“我非常开心,因为您征服了我的好友贝戈特。 他对妈妈说,他觉得您聪明绝顶。” [270]——“我们去哪儿?”我问吉尔贝 特。[271]“哦!想去哪儿都行,我嘛,您是知道的,去这儿或那儿……” 但是,在她祖父忌日那天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心里在想,吉尔贝 特的性格是否跟我对她的看法不同,她对别人会做什么事不感兴趣,她 沉着、镇静,她始终温柔地顺从,这一切是否掩盖着十分强烈的欲望, 她只是出于自尊心才不愿显露出来,而一旦显露,则是她突然反抗之 时,因为这时她的欲望恰好受阻。 贝戈特跟我父母住在同一街区,所以我们就一起走了;在车上,他 对我谈起我的身体:“我的朋友们对我说,您不久前身体不适。我对您 十分同情。虽然如此,我对您的同情不会过分,因为我清楚地看到,您 想必具有智力的乐趣,这也许对您特别重要,因为您跟所有了解这种乐 趣的人一样。” 唉!他说的这些话,我觉得不大符合我的实际情况,因为任何推 理,不管如何高明,都不会使我动心,我心里开心,只是在闲逛之时, 只要我感到舒服;我感到,我在生活中的欲望纯属物质方面,对于智 力,我可以轻易舍弃。我在乐趣中无法分辨出来源不同的那些乐趣,即 源头较深、较持久的乐趣,因此,我在回答他时想到,我会喜欢一种能 跟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交往的生活,在这种生活里,我会像待在香榭丽舍 大街往日的入市税征收所里那样,时常感到能使我回想起贡布雷的清 凉。然而,在我不敢向他说出的这种生活理想里,智力的乐趣毫无地位 可言。[272]“不,先生,智力的乐趣对我来说没有很大意思,我寻求的不 是这种乐趣,我甚至不知道以前是否品尝过这种乐趣。” [273]——“您真 是这样看的?”他对我回答道。“那么,您听着,对,您最喜欢的应该还 是这个,我可是这样想的,这是我的看法。” 当然,他并没有把我说服;然而,我感到更开心了,心境不是那么 狭隘了。由于德·诺普瓦先生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曾把自己遐想、热情 和自信的时刻看作是缺乏真实性的纯主观时刻。然而,贝戈特似乎了解 我的情况,在他看来,应该忽视的征兆恰恰相反,是我的怀疑和我的自 我厌恶。特别是他对德·诺普瓦先生所作的评价,使后者对我的批评变 得软弱无力,而我过去却认为这批评无法辩驳。 “您的病治得不错吧?”贝戈特对我问道,“是谁在给您看病?”我对 他说,我过去是看科塔尔,以后大概也会看他。“您可决不能这样!”他 对我回答道,“我没有在他那里看过病。但我在斯万夫人家见到过他。 这是个傻瓜。这样的人也能成为良医,我当然难以相信,但这样的人在 艺术家和聪明人看来不可能是良医。像您这样的人需要合适的医生,我 几乎可以说需要特殊的食谱和药品。科塔尔会使您感到厌烦,而光是厌 烦就会使他的治疗毫无疗效。另外,这治疗对您来说不可能跟治疗其他 人完全一样。聪明人的病痛有四分之三来自他们的智力。他们至少需要 一位熟悉此类病痛的医生。您怎么会想到科塔尔能治好您的病?他事先 已想到调味汁难以消化,胃功能有障碍,但没有想到阅读莎士比亚…… 因此,他的估计用在您身上就会出错,平衡已经失去,浮上来的总是小 浮子。他会认为您胃有扩张,他不需要对您进行检查,因为他眼睛已预 先看到这扩张。这扩张您也能看到,在他单片眼镜上会映照出来。”这 种说话方式使我感到十分疲倦,我用愚蠢的常理想道:“科塔尔教授的 单片眼镜上映照不出胃扩张,德·诺普瓦先生的白背心里也没有藏着蠢 话。”贝戈特接着说道:“我应该向您推荐杜·布尔邦大夫,他非常聪 明。”——“他十分欣赏您的作品。”我对他回答道。我看出贝戈特已知 道此事,就由此得出结论,亲如兄弟者迅速相聚,真正的“陌生朋友”十 分罕见。贝戈特对我说的他对科塔尔的看法,跟我的看法完全不同,使 我感到惊讶。认为我的医生令人厌烦,并未使我有丝毫的不安;我对他 的期望,是要他凭借一种我不知其规则的技艺,对我的五脏六腑进行诊 断,并对我的健康状况发表神谕般无可争辩的意见。我并非一定要他依 靠一种我可能会对他取而代之的智力,设法去理解我的智力,因为我只 是把自己的智力看成一种本身无足轻重、用来认识外部真理的方法。我 十分疑惑不解的是,聪明人竟需要一种不同于傻瓜的卫生保健,而我却 准备接受后者的保健方法。“如果说有人需要一位良医,此人就是我们 的朋友斯万。”贝戈特说道。我问斯万是否病了,他就说道:“是呀!他 娶了妓女为妻,每天要忍受五十次侮辱,有的来自女人,因为她们不愿 接待他的女人,有的来自男人,因为他们跟她睡过觉。这些侮辱我们可 以看到,他气得嘴都歪了。您注意看看,如果有一天他回家后眉头紧 锁,就知道他家里来了什么客人。”贝戈特用恶言恶语跟外人谈论长期 在家款待他的朋友,而他在斯万夫妇家跟他们说话时几乎总是柔声柔 气,使我觉得新奇。当然,我听到贝戈特对斯万说的那种体贴入微的 话,我姑婆这样的人是决不会对我们中的任何人说出口的。即使对她喜 爱的人,她也喜欢说些扫兴的话。但这些人不在时,他们听不得的话, 她一句也不会说。我们在贡布雷的圈子,跟上流社会毫无相同之处。斯 万的圈子已接近上流社会,与其朝三暮四的波涛已有相近之处。这还不 是大海,但已是潟湖。“这些事是您知我知。”贝戈特在我家门口跟我分 手时对我说道。要是在几年之后,我就会对他回答道:“我会守口如 瓶。”这是社交界人士的惯用语,每次听到这话,说坏话者就会有虚假 的安全感。在那天,我本应对贝戈特说出此话,因为我们所说的话,不 可能全由自己想出,尤其是我们作为社会人物行动之时。但是,我当时 还不知道此话。另外,在这种情况下,我姑婆准会说:“既然您不希望 这话传出去,又为什么要说出来呢?”这是不爱交际的人对“凶神恶 煞”的回答。我不属于此类:我躬身施礼,默无一言。 一些作家在我眼里已是大人物,却要花费多年的时间才能跟贝戈特 拉上关系,并且总是不出他书房的私下文学交往,而我毫不费力地一下 子跻身于这位大作家的朋友之列,犹如一个人不是跟大家一起排队买票 搞到一个不好的座位,而是经过别人无法进去的走廊坐到了最佳座位。 斯万为我打开了这条走廊的门,可能是因为国王会理所当然地邀请自己 孩子的朋友进入王家包厢或登上王家游艇,同样,吉尔贝特的父母也接 待女儿的朋友,让这些年轻人欣赏他们拥有的奇珍异宝,并在他们家里 感受到更加珍贵的亲情。但我当时有这样的想法,也许不无道理,即认 为斯万的亲热是对我父母的间接表示。我觉得以前曾在贡布雷听说,他 见我欣赏贝戈特,就对我父母提出要带我到他家里去吃晚饭,但我父母 没有同意,说我年纪太小,又过于冲动,所以不宜“外出”。我父母在我 认为最杰出的某些人士心中的形象,跟我对父母的看法大相径庭,因 此,正如过去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士对我父亲的赞扬与事实极不相符那 样,我也希望自己的父母认为我刚才得到的礼物极其珍贵,并因此对斯 万的慷慨和殷勤表示感谢,因为这礼物是他送给我的,或者说是送给他 们的,而且仿佛没有看出它的价值,就像卢伊尼[274]的壁画中迷人的朝 拜王所做的那样,那朝拜王长着鹰钩鼻,头发金黄,过去曾有人认为斯 万跟他十分相像。 回到家里,我甚至没脱掉大衣,就把斯万对我的优待告诉我父母, 希望能在他们心中唤起我那种感情,并促使他们对斯万夫妇断然作出某 种“彬彬有礼”的表示,但十分遗憾的是,他们对这种优待不是十分欣 赏。“斯万把你介绍给贝戈特?出色的朋友,迷人的关系!”我父亲讥讽 地大声说道,“这下子好事都全啦!”唉,我却又补了一句,说他对德· 诺普瓦先生一点儿也不欣赏。[275]“当然啰!”我父亲接着说道,“这说明 他风趣是假,而且不怀好意。我可怜的儿子,你已经连普通的常识也快 要丧失殆尽,我真是难受,眼看你落到了这样的圈子里,你总有一天会 学坏的。” 我经常去斯万夫妇家,我父母已经不大高兴。介绍我认识贝戈特, 在他们看来是第一个错误即他们一时软弱的有害却又必然的结果,这种 软弱,我外公会称之为“不够谨慎”。我感到,要使他们情绪更加恶劣, 只须再说一句,那就是这个并不欣赏德·诺普瓦先生的坏蛋,认为我极 其聪明。确实,我父亲一旦认为一个人走上了歧途,如我的一个同学, 以及此时此刻的我,而且又得到我父亲并不器重的某个人的赞许,他就 认为这赞许是对他令人不快的判断的证明,并觉得问题更加严重。我仿 佛听到他即将大声说出:“当然啰,这全是一伙!”这话[276],原因是它 仿佛宣布即将在我如此温馨的生活中进行改革,这种改革虽说模糊不 清,却规模巨大。但是,由于我即使说出贝戈特对我的看法,也无法再 消除我父母已经产生的印象,因此,让他们的印象更加恶劣,也并非是 十分严重的事情。另外,我觉得他们的看法很不公正,极其错误,因 此,让他们回到比较公正的看法上来,我不仅不抱这种希望,而且几乎 没有这种奢望。然而,我正要把话说出口时感到,他们想到我受到这个 人的赏识,就会惊慌失措,因为此人认为聪明人愚蠢,被有教养的人们 瞧不起,他的夸奖我是求之不得,会把我引入歧途,因此,我压低声 音,露出羞愧的神色,在把事情讲完之后,说出这最后一句关键的 话:“他对斯万夫妇说,他觉得我极其聪明。”一条中毒的狗,在不知不 觉中扑到田里的一种草上,这种草恰恰是它吃下的毒物的解毒剂;同 样,我刚才也在不知不觉中说出了一句话,在这世上,唯有这句话才能 消除我父母对贝戈特的偏见,而我能说出的最为动听的理由,我能赋予 他的种种赞美之词,都无法消除这种偏见。与此同时,形势骤 变。[277]“啊!……他说他觉得你聪明?”我母亲说道,“我听到这话很高 兴,因为他有才能。” [278]——“怎么?这话是他说的?”我父亲接着说 道……“我一点儿也不否认他的文学才华,对此大家都很佩服,不过, 遗憾的是他生活不大检点,诺普瓦老头曾用隐晦的话提到此事。”他补 充道,并未觉察到我刚才所说的神奇话语有着至高无上的威力,贝戈特 的道德败坏跟我父亲的错误判断一样,都无法跟它长久抗争。[279]“哦! 我的朋友,”我妈妈打断了他的话,“没有任何证据可证明这是真的。人 们说了这么多的事。另外,德·诺普瓦先生虽说十分和蔼可亲,却并非 总是心怀好意,对待跟他不是志同道合的人尤其如此。” [280]——“不 错,这点我也已发现。”我父亲回答道。[281]——“总之,贝戈特的许多 事都可以原谅[282],因为他觉得我儿子可爱。”妈妈接着说道,一面用手 抚摸我的头发,并用迷惘的目光久久地望着我。 另外,在对贝戈特作出这一判决之前,我母亲就已对我说过,我有 朋友来时,可以请吉尔贝特一起来吃下午点心。但我不敢请她,有两个 原因。一是吉尔贝特家只请人喝茶。而在我家却相反,在妈妈的坚持 下,除了茶以外,还要请客人喝巧克力饮料。我怕吉尔贝特觉得这样俗 气,并因此对我们不屑一顾。另一原因是礼仪上的问题,我一直无法解 决。我到斯万夫人家时,她总要问我:[283]“您母亲大人好吗?” [284]我曾 多次向妈妈说过,问她在吉尔贝特来时是否也能这样问,因为在我看 来,这话比路易十四的宫廷中“殿下”的称呼还要重要。但妈妈对我的话 一点儿也听不进去。[285]“不行,我可不认识斯万夫人。” [286]——“但她 也不认识你呀。” [287]——“我又没跟你说她认识我,我们不一定要什么 事情都跟他们一模一样。我会用别的办法对吉尔贝特好,这些办法斯万 夫人不会用在你的身上。” [288]但我未被说服,就情愿不邀请吉尔贝特。 我离开父母,去换衣服,在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时,突然看到斯 万家的膳食总管在把我领到客厅前交给我的信封。我现在独自一人,就 打开信封,只见里面有一卡片,上面写着我应该让哪位女士挽着我的手 臂,以带她去餐桌前就坐[289]。 大约在这一时期,布洛克使我的世界观发生了巨大变化,为我展现 了幸福的种种新的可能性(这些幸福的可能性后来却变成痛苦的可能 性),并对我肯定地说,跟我在梅塞格利兹这边散步的那个时期的想法 相反,女人想要的就是做爱。他在对我进行这一帮助之后,又帮了我第 二个忙,这个忙我要到很久之后才了解其价值,那就是他带我第一次去 一家打炮屋。他以前曾对我说过,那里有许多漂亮女子,你都可以占 有。但当时我只想象出她们模糊的面貌,而去了打炮屋,想必能看到她 们的具体相貌。因此,如果说我对布洛克的感激——因为他的“佳音”, 即幸福和美的占有并非无法企及,一味放弃是徒劳无益的事——跟对一 位乐观的医生或哲学家的感激属于同一类型,因为他们让我们希望在人 间长寿,并希望在进入阴间后不要完全跟人间隔开,那么,我在几年后 经常光顾的那些幽会屋——它们为我提供了幸福的种种样品,使我能在 女人的美中增添一种我们无法杜撰的成分,这种成分并非只是过去各种 美的概括,而是真正神奇的现在,是我们唯一无法从自身中得到的现 在,这种现在使我们智力所有合乎逻辑的创造物无能为力,我们只能在 现实中将它求得:一种个体的魔力——应该被我跟一些出现的时间较 晚、但用途相似的其他恩人归在一起(在这些恩人出现之前,我们只能 依据其他画家、其他音乐家和其他城市,毫无热情地想象曼坦那、瓦格 纳和锡耶纳的魅力),那就是插图本绘画史的各种版本、各种交响音乐 会以及“艺术城市”研究[290]。但是,布洛克带我去的那家妓院,他已有 很久没去光顾,而且十分低档,人员质量低劣,纳新极少,因此无法满 足我昔日的好奇心,也不能使我产生新的好奇心。那家妓院的老鸨对你 要的女子都说不认识,推荐的总是你不会要的女子。她特别对我夸奖一 位姑娘,谈起那位姑娘,她面带让你心满意足的微笑(仿佛这是稀世之 珍、美味佳肴),说道:“她是犹太人!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 许正因为如此,她叫她拉结[291]。)她傻里傻气地装出兴奋的样子,希 望使我受到感染,最后发出喘气声,如同达到性欲高潮,并用嘶哑的声 音说道:“您想想,亲爱的,一个犹太女子,我觉得准会把您给迷住! 啊!”这个拉结,我见到过,但她没有看到我,是个棕发女子,并不漂 亮,但样子聪明,不时用舌尖舔舔嘴唇,肆无忌惮地向介绍给她的嫖客 微笑,我听到他们随即跟她谈话。她小脸瘦长,黑发拳曲,并不整齐, 仿佛是中国水墨画中一条条影线。每次老鸨特别热心地把她推荐给我, 并夸奖她极其聪明,受过良好教育,我都会答应她,说下次一定特地来 看望拉结,跟她认识,我给她起了个绰号,称她为“拉吉主托[292]”。在 第一天晚上,我曾听到拉吉在离开时对老鸨说:[293]“那就这样定了,明 天我有空,您要是有什么客人,可别忘了派人来叫我。” 这些话使我无法将她看作一个个人,因为这些话使我立即把她归为 一类女人,这类女人有一个共同的习惯,那就是每天晚上来看看是否能 赚到一两个路易[294]。她所改变的只是她句子的形式,说:“您要是需要 我”,或者说:“您要是需要某个人。” 老鸨不知道阿莱维的这个歌剧,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说“拉结主 托”。但是,她对这个玩笑虽说不理解,却总是觉得滑稽可笑,因此每 次都开心地笑着对我说:[295]“怎么,今天晚上还不要我把您跟‘拉结主 托’配成一对儿?您是怎么说的?‘拉结主托!’啊!说得真妙。我来让你 们喜结良缘。您等着瞧,您决不会后悔。” 有一次,我差点儿作出决定,但她“正在接客”,还有一次,她 在“理发师”手里,那是个老先生,对女人不做别的事,只是把油倒在她 们披散的头发上,然后给她们梳头。我等得不耐烦了,虽然有几个常来 妓院的女子,十分恭顺,自称是女工,但总是没有工作,她们来到我的 跟前,给我沏药茶,跟我进行长谈,虽说话题严肃,但她们身体半裸或 全裸,使谈话变得毫无拘束,而且饶有趣味。我后来不再光顾那家妓 院,因老鸨需要家具,我也想对她表示好感,就给了她几件家具,主要 是一张长沙发,都是我莱奥妮姑妈的遗赠。这些家具我从未见到过,因 为家里地方小,我父母无法把它们搬进来,就只好堆在一个库房里。但 是,我在妓院里再次见到这些家具,看到那些女人在使用,在贡布雷我 姑妈房间里洋溢的种种美德,立刻展现在我的眼前,但现在却备受折 磨,因为我让这些美德处于残酷的现实之中,而且毫无招架之力!我即 使让一具女尸遭人奸淫,也没有现在这样痛苦。我不再去那个老鸨的妓 院,因为我觉得那些家具是活的生物,在对我哀求,就像波斯的一个神 话故事中,那些物品表面上看没有生命,内部却关押着灵魂,在那里受 苦受难,并哀求拯救它们。另外,由于我们的记忆向我们提供的往事通 常并非按时间的先后出现,而是如同各个部分方向相反的映像,我只是 到很久以后才想起,在许多年以前,就是在这张长沙发上,我第一次跟 一个表妹一起尝到爱情的愉悦,我跟她一起时不知该怎么干,而她则给 我出了个相当冒险的主意,那就是利用我姑妈莱奥妮已经起床的一小时 时间。 另一部分家具,特别是我莱奥妮姑妈的一套漂亮的古老银餐具,我 不顾父母的反对全都给卖了,以换取更多的钱,可以给斯万夫人送更多 的花,她在接受一个个兰花大花篮时对我说:“我要是您父亲,就会给 您指定监护人。”我当时怎么会想到,我有朝一日会特别因这套银餐具 而感到惋惜,并会把某些乐趣看得更重,而不是看重取悦于吉尔贝特的 父母的乐趣,因为这种乐趣很有可能变得毫无用处?同样是因为吉尔贝 特,为了不离开她,我才决定不去驻外使馆工作。我们总是根据一种不 会持久的思想状况而作出最后的决定。我难以想象,吉尔贝特身上的那 种奇物,在她父母身上和她屋里闪闪发光,竟会使我对其他所有东西都 漠然置之,但这奇物也可能被释放出来,并移居另一人身上。这确实是 同样的物质,但后来对我却产生不同的影响。原因是同样的疾病也在演 变;同样,随着年月的流逝,心脏的耐受力减弱,对一种有损健康的美 食已无法忍受。 然而,我父母的希望,是我得到贝戈特承认的聪明才智,能在某项 出色的工作中表现出来。我在认识斯万夫妇之前,认为自己无法安心工 作,是因为不能随时见到吉尔贝特,心里烦躁不安。但在他们家的大门 向我敞开之后,我刚在书桌前坐下,就又得站起身来,并跑到他们家 里。而一旦我离开了他们,回到家里,我的孤独显而易见,我这时无法 逆流而上,回到话语潮流的源头,而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我曾不由自 主地被这潮流席卷。我独自一人,继续编造能取悦斯万夫妇的话语,为 使这种游戏更加有趣,我依次替代不在场的对话者,对自己提出一个个 虚拟的问题,而提出这些问题,是为了把我自己的句句妙语,用作他们 的巧妙回答。这练习默默无言,却是一场谈话,而不是一次沉思,我的 孤独是一种精神沙龙的生活,在其中主宰我话语的不是我本人,而是一 些想象中的对话者,由于我形成的不是我认为真实的思想,而是没有从 外到内的回归、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思想,因此我在这生活中感到一种消 极的乐趣,一个人因消化不良而身体笨重,在安静地待着时会感到这种 乐趣。 如果我终生从事写作的决心不是如此之大,我也许会作出努力,以 便马上开始工作。但既然我的决定十分明确,既然明天是一个个空白的 框架,任何安排都可作出,而由于我尚未进入明天,我开始工作的良好 意愿将会轻而易举地出现,那么,在这二十四小时之前的今天,最好不 要选择一个我心情不佳的晚上来开始工作,而其后的几天,唉!看来也 并非是开工的黄道吉日。不过,我这个人通情达理。一个人既然已等待 多年,那么,再等三天就无法忍受,未免过于幼稚。我相信,到第三天 我已写出几页文字,因此对我父母闭口不谈自己的决定;我情愿忍耐几 个小时,然后把正在写的作品拿给外婆看,使她感到安慰和信服。遗憾 的是,第二天并非是我所热切期待的开放而又宽广的一天。在这天结束 时,我的懒散以及跟某些内心障碍所作的艰苦卓绝的斗争,又已持续了 二十四个小时。几天之后,我的种种计划并未实现,我不再抱有先前那 种立即实现计划的希望,也不再有同样的勇气把计划的实现置于其他一 切之上:我又开始熬夜,因不再相信第二天早上会开始工作,就不去强 迫自己晚上早睡。我要重整旗鼓,必须有几天放松的时间,只有一次, 我外婆用温柔而失望的口吻大胆地责备我说:“怎么,这工作现在连提 也不提了?”我对她感到怨恨,确信她并未看出我已下定义无反顾的决 心,她这样做又使计划的实现推迟,而且很可能长期推迟,因为她对我 不公,使我感到恼火,我心里恼火,就不愿开始工作。她感到自己的怀 疑在无意中触犯了我的意志。她为此表示道歉,并在抱吻我时对我 说:“对不起,我什么也不说了。”她为了给我鼓气,就肯定地对我说, 哪一天我身体好了,工作也就自然会开始进行。 “另外,”我心里在想,“我在斯万夫妇的家里过着自己的生活,不 就跟贝戈特一模一样?”我父母的看法大致如下:我虽说懒散,但既然 跟一位大作家同在一个沙龙,我所过的生活对才能的培养最为有利。然 而,要一个人不是由自己从内部来培养才能,而是从别人那里接受这种 才能,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像一个人要使自己身体健康(却不遵守任何 卫生习惯,总是在生活上毫无节制),不能仅仅依靠经常跟一个医生在 餐馆吃饭。不过,虽说我和我父母受到这种假象的迷惑,但最大的受害 者却是斯万夫人。我对她说我不能来了,说我必须待在家里工作,她看 上去像是认为我装出十分为难的样子,觉得我的话有点愚蠢和自 负:[296]“贝戈特不是也来嘛?您难道认为他写的东西不好?不久之后还 会更好,”她补充道,“因为他在报上的文章更加犀利、精炼,而在书中 就有点啰唆。我已跟人说好,《费加罗报》的leader article(社论),以 后由他来写。这将是完完全全的the right man in the right place(人尽其 才)。” 她又说:[297]“您来吧,他会告诉您应该做什么,他出的主意比任何 人都好。” 这如同请一名志愿军去见上校,仿佛杰作要“靠拉关系”来产生,她 为了我事业有成,叫我第二天一定要去她家跟贝戈特共进晚餐。 因此,无论是斯万夫妇那方面,还是我父母这方面,就是在不同的 时期似乎曾对此设置障碍的这两个方面,都已丝毫不反对这种甜蜜的生 活,我想见吉尔贝特就能见到她,而且是心醉神迷,虽说不是平心静 气。在爱情中不可能平心静气,因为你得到的东西,只是你想得到更多 东西的新起点。我在不能去她家时,两眼紧盯着这无法得到的幸福,我 甚至想象不出在那里等待着我的烦恼的新原因。一旦来自我父母的阻力 得以消除,问题最终得到解决,新的问题又开始出现,而且每次内容不 同。从这个意义来看,实际上是每天开始一种新的友谊。每天晚上回 家,我都觉得有重要的事要对吉尔贝特诉说,是跟我们友谊有关的事, 这些事每次都不相同。但总的来说,我是幸福的,对我的幸福也不再有 任何威胁。但威胁即将出现,唉!是出自我从未看到有任何危险的一个 方面,那就是吉尔贝特和我自己这个方面。然而,本应使我苦恼的事 情,却反而使我放心,是由于我所认为的幸福。这在爱情中是一种不正 常的状态,会使表面上看极其普通并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变得严 重,而这意外事件本身却并不这样严重。我们感到十分幸福,是因为心 里存在着不稳定的因素,我们随时设法保持这种因素,只要它并未移 位,我们就几乎不再感到它的存在。实际上,在爱情中有一种持久的痛 苦,这痛苦被喜悦所抵消,潜伏下来,延期出现,但随时可能原形毕 露,只要我们没有如愿以偿,它就会像很久以前那样,让我们痛不欲 生。 我多次感到,吉尔贝特希望我去她家不要这么勤。确实,我要是很 想见到她,只须让她父母邀请我即可,因为他们越来越相信我对她影响 良好。我心里在想,依靠他们,我的爱情不会有任何危险;我有了他们 的支持,就可以放下心来,因为他们对吉尔贝特有权威性。遗憾的是, 她父亲在她不大愿意的情况下把我请来时,她只是显出某种不耐烦的神 色,我发现后心里在想,那种曾被我看作是幸福保证的东西,是否与此 相反,恰恰是幸福不能长久的潜在原因。 我最后一次去看望吉尔贝特,天正下着雨,她应邀去别人家里上舞 蹈课,但她跟那家人不熟悉,所以不能带我去。因天气潮湿,我服用的 咖啡因比平时要多。也许是因为天气不好,也许是因为对举办下午聚会 的那家人有某种成见,斯万夫人在女儿即将出去时极其生气地叫唤 她:“吉尔贝特!”并对我指了指,表示我是来看她的,她应该待在家里 陪我。这“吉尔贝特”的名字说了出来,或者不如说叫了出来,是出于对 我的好意,但吉尔贝特在把衣物拿走时耸了耸肩,我于是感到,她母亲 在无意中加快了我跟女友渐渐疏远的进程,而在此之前,这一进程也许 还有中止的可能。“不是每天都非得去跳舞不可。”奥黛特明智地对女儿 说,这种明智也许是过去从斯万那里学来的。接着,她又原形毕露,跟 女儿讲起了英语。这如同立刻砌起了一垛墙,将吉尔贝特的一部分生活 遮盖,仿佛有一个妖怪,把我的女友带到远离我的地方。在我们熟悉的 语言里,我们把晦涩的语音变成清楚的想法。但我们不熟悉的一种语 言,却是一座封闭的宫殿,我们钟爱的女人会在里面对我们不忠,而我 们待在外面却一筹莫展,只能绝望得直眉瞪眼,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什 么事也无法阻止。这次英语谈话,要是在一个月前进行,我只会报以微 笑,但其中出现的几个法语专有名词,使我的不安有增无减,并且有了 目标,这样的谈话在跟我近在咫尺的地方由两个纹丝不动的人进行,却 像绑架一样残酷,使我感到被人抛弃,感到孤独无援。斯万夫人最终离 我们而去。在那天,也许是因为恨我在无意中成为她不能去玩耍的原 因,也许还因为我猜出她在生气而有意比平时冷淡,吉尔贝特的脸上没 有丝毫的快乐,而是空无一物,仿佛已遭洗劫,似乎整个下午都忧伤地 想着这四步舞,是我的来访使她不能去跳舞,她还对所有的人找茬儿, 首先是对我啰,说大家对她在感情上偏爱波士顿舞的微妙原因毫不理 解。她只是不时跟我说几句话,说的是当时的天气,又开始下雨,挂钟 走得快了,这谈话中间是一次次的沉默,有一个个单音节词,而我则以 绝望的狂热,执意毁掉这些我们原本可以友好而幸福地相处的时刻。我 们说的所有的话,都显得极其生硬,原因是这些话颠三倒四,毫无意 思,不过我却因此而感到安慰,因为这样一来,吉尔贝特就不会对我平 庸的想法和冷淡的语气信以为真。我说下面的话等于白说:“我觉得这 挂钟有一天曾走得慢了。”因为她显然会这样理解:“您真坏!”在这个 下雨天,我非要徒劳地延长这些不见暂时晴朗的话语,我知道自己的冷 淡并非像我装出来的那样已是固定不变的东西,知道吉尔贝特应该清楚 地感到,我已对她说了三次,说白天逐渐变短,如果我要再对她说上第 四次,我就难以克制自己,就会泪如雨下。她在这样的时候,眼睛里和 脸上没有一丝微笑,只有一种无法形容、令人难受的单调神情印刻在她 忧愁的双眼和阴郁的脸上。她的脸变得近于丑陋,活像那乏味的海滩, 海水已退得十分遥远,其反光让你看得厌烦,因为反光总是一模一样, 它上面则是一成不变的地平线。最后仍看不到吉尔贝特出现我已等了几 个小时的可喜变化,我就说她不讨人喜欢。“您才不讨人喜欢呢。”她对 我回答道。“我可不是!”我心里在想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想不出来,就 去问她。“当然啰,您自以为讨人喜欢!”她笑着对我说,并笑了很长时 间。于是我感到,对我来说十分痛苦的是,无法了解她思想中更难理解 的另一层面,即她的笑声勾画出的一面。这笑声仿佛表明:“不,不, 我不会相信您对我说的一切,我知道您非常爱我,但这对我来说无关紧 要,因为我对您毫不在乎。”但我心里又想,这笑声毕竟不是一种明确 的言语,因此我不能肯定自己对它有正确的理解。吉尔贝特的话充满深 情。“那我在什么地方不讨人喜欢?”我问她,“请您告诉我,我一定照 您的要求去做。”——“不,这样毫无用处,我无法跟您解释。”一时间 我感到害怕,怕她认为我不爱她,而这对我来说是另一种痛苦,这痛苦 同样强烈,但需要的是另一种论证。“如果您知道您使我感到多么伤 心,您就会告诉我。”但这种伤心,在她对我的爱情有怀疑的情况下, 会使她感到高兴,但此刻恰恰相反,使她感到生气。于是,我认识到自 己的错误,决定不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儿,让她去说,但不相信她,并 在心里想道:“我真的爱您,您有朝一日会看出这点。”(罪犯们肯定地 说,他们的清白将在这一天得到承认,但由于秘密的原因,这一天从来 不是他们受审的那天。)我这时振作精神,突然决定不再来见她,但并 不跟她说,因为我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你喜爱的人引起的伤心,可能是苦涩的,即使你在操心、忙碌、欢 乐之中,这种种操心、忙碌、欢乐虽说与此人无关,但我们的注意力会 不时转移出去,以回到此人身上。但是,在这种伤心产生之时——如同 这次伤心时那样——在我们因见到此人而充满幸福的时刻,抑郁突然出 现在我们那一直阳光明媚、稳定而平静的心灵之中,在我们身上掀起狂 风暴雨,使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与其斗争到底。此刻在我心中掀 起的暴风极其猛烈,以致我在回家途中仿佛被人挤来挤去,碰得鼻青脸 肿,感到要恢复正常呼吸,就只能往回走,找一个借口回到吉尔贝特身 边。但这时她会说:“又是他!显然,我怎么对他都行,他每次离开我 时越是难受,回来后就越是听话。”然后,我就不可抗拒地在思想中被 拉回到她那里,而在我回家之后,不同的方向仍然交替出现,内心罗盘 的指针依然忽南忽北地乱转,这种状况反映在我写给吉尔贝特的一封封 信中,这些信的草稿是矛盾百出。 我即将面临一种困难的状况,这种状况在人生中一般会出现多次, 虽说人的性格和本性并未改变——我们的本性创造了我们的爱情,并几 乎创造了我们喜爱的女人,甚至她们的错误——但应付这种状况的方法 每次不同,即在不同的年龄并不相同。在这种时刻,我们的生活一分为 二,仿佛分别被置于天平的两个盘里。一个盘子里是我们的愿望,我们 不想让自己喜爱却又无法了解的人感到不快,又不要对此人显得过于低 声下气,我们觉得最好对此人稍有冷落,使其没有认为自己不可或缺的 感觉,因为有了这种感觉,此人就会讨厌我们;在另一个的盘子里,则 是痛苦——并非是部位确定的局部痛苦——我们只有不再讨好这个女 人,不再使她相信我们少不了她,从而再次得到她时,这痛苦才会减 轻。如果我们从放置自尊心的盘子里拿掉我们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任其消 耗的少量毅力,并在放置忧伤的盘子里增加我们已经获得并任其加重的 肉体痛苦,那么,得到的就不是本应在二十岁时获得成功的勇敢的解决 办法,而是另一种解决办法,这办法过于沉重,缺乏足够的平衡力量, 使我们在五十岁时丢人现眼。更何况由于这状况在重现的同时也发生变 化,由于我们有可能在中年或晚年时产生有害的喜好,把爱情部分看作 一种习惯,而青少年因要承担众多其他义务,有着更多的约束,对这种 习惯并不了解。 我刚给吉尔贝特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大发雷霆,但也丢下救生圈, 写下几句看似偶然的话,使我的女友能抓住和解的机会;片刻之后,风 向骤变,我给她写下温柔的话语,以缓和某些忧伤的言辞,就像“不 再”之类的词语,使用这种词语的男人认为会令人感动,读信的女人却 觉得平淡无味,她要么把它们看作骗人的鬼话,把“不再”理解为“今晚 您如果要我”,要么信以为真,认为是向她宣布一刀两断,而对于我们 并不喜欢的人,即使要一刀两断,我们也毫不在乎。但是,既然我们现 在恋爱时不能像我们将来不再恋爱时那样行事,如果我们明知一个女人 对我们毫不在乎,却一直在痴心梦想,要让她像热恋我们的女人那样说 话,以便用美好的幻想来欺骗自己,或是为了消除巨大的忧伤,那么, 我们又怎么能完全想象出这个女人的思想状况?面对我们喜爱的一个女 人的种种思想和行为,我们感到不知所措,如同早期自然科学家面对自 然现象那样(在科学得以创立并对未知事物稍加阐明之前)。或者情况 更糟,就像一个人,在思想中几乎不存在因果律,而且不能把一个现象 跟另一现象联系起来,在此人看来,世界的景象如同梦幻般虚无缥缈。 当然,我竭力摆脱这种缺乏条理的思想状况,设法找出原因。我甚至尽 量做到“客观”,并为此认真考虑一种不相称,即吉尔贝特对我的重要性 以及不仅是我对她的重要性而且还有她对除我之外的其他人的重要性之 间存在的不相称,这种不相称如被我忽略不计,就会使我把女友普通的 亲热误认为是爱情的表示,把我的一种可笑、可卑的行为看作引人关注 佳人美眸的优雅之举。但我也担心陷入另一极端,就是把吉尔贝特一次 不准时赴约或情绪不佳看成无法改变的敌意。我设法在这两种同样曲解 事实的看法之间,找到一种能使我对事物有正确认识的看法;我为此必 须进行的种种考虑使我有所分心,不去多想自己的痛苦;也许是为了服 从这些数字的答案,也许是因为我让这些数字表达了自己的愿望,我决 定第二天去斯万家,感到十分高兴,但跟有些人一模一样,这些人因不 愿去作一次旅行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非常苦恼,就走到火车站,然后转 身回家,把行李解开。我们在犹豫时,只要想到一种可行的办法(除非 决定不采取这种办法,使这一想法失去活力),就能像一粒活的种子发 育成植株那样,勾画出产生于完成的行为的各种情感的细枝末节,因此 我心里在想,我实在荒唐透顶,竟在打算不再去看望吉尔贝特之时,使 自己感到如此痛苦,仿佛我应该实现这一计划,我又在想,既然恰恰相 反,是为了最终回到她那里,我本来可以无须如此胡思乱想,也不用痛 苦地接受并不存在的事实。但是,这种友好关系的恢复,仅仅在走到斯 万家时就已结束;并非是因为他们家的膳食总管(此人很喜欢我)这时 对我说吉尔贝特出去了(当天晚上我确实获悉这话不假,是遇到过她的 一些人说的),而是因为他对我说的方式:“先生,小姐出去了,我可 以对先生肯定地说,我没有撒谎。如果先生要了解情况,我可以把贴身 女仆叫来。先生可以相信,我会尽一切可能使先生高兴,而如果小姐在 家,我会立刻把先生带到小姐身边。”这些无意中说出的话,唯一重要 的是说的方式,使我们获得一张透视无可怀疑的现实的至少是粗略的X 光照片,而字斟句酌的话语会将其掩盖;这些话证明,吉尔贝特周围的 人们有一种印象,那就是我使她感到腻烦;因此,这些话由膳食总管说 出之后,立刻使我产生仇恨,但我不愿意恨吉尔贝特,而是恨膳食总 管;他把我曾对女友有过的愤怒的感情,全都集中在他自己身上;我的 爱情依靠这些话而摆脱愤怒的感情,独自保留下来;但这些话同时向我 表明,我应该在一段时间里不要去看望吉尔贝特。她肯定会给我写信表 示道歉。尽管如此,我不会立刻去看她,以便向她证明,我没有她也能 生活。另外,我一旦收到她的来信,经常去看望吉尔贝特,也将是我在 一段时间里可以轻而易举地不去做的事情,因为我只要想见她,就肯定 能见到她。我为了减少故意不去见她所带来的愁闷,就必须感到我的心 已摆脱可怕的疑虑,那就是我们是否无法再和好如初,她是否已经订 婚、起程、被劫持。其后的几天就像过去的元旦的那个星期,我没有跟 吉尔贝特一起度过。但以前的那个星期结束后,一方面,我的女友又将 回到香榭丽舍大街,我又像以前那样见到她;另一方面,我同样确切地 知道,只要仍然在元旦的假期里,就没有必要去香榭丽舍大街,因此, 在那已经遥远而苦闷的一个星期里,我平静地忍受了我的忧愁,因为这 忧愁里既没有担心也没有期望。现在恰恰相反,这期望几乎跟担心一 样,使我的痛苦变得难以忍受。当天晚上,我没有收到吉尔贝特的信, 就认为是由于她的疏忽或忙碌,我预料会在第二天上午的邮件中找到她 的一封来信。我每天等待上午的邮件,等得心跳加快,然后灰心丧气, 因为我在邮件中找到的信都不是吉尔贝特写的,或者是什么信也没有, 这倒并非更加糟糕,因为另一女人对我表示友好,只会使我觉得吉尔贝 特对我冷淡更加残酷。我开始对下午的邮件寄托希望。即使在上下午两 次送信之间的时间,我也不敢外出,因为她有可能派人把信送来。后 来,这样的时刻终于到来,邮递员和斯万家的跟班都已不可能来了,得 把消除心神不定的希望推迟到第二天上午,而因为我认为自己的痛苦不 会持续下去,我只好把它不断更新。忧伤也许仍然没变,但不再像过去 那样,只是用单一的形式来延续最初的激情,而是每天多次重现,首先 是以一种更新频繁的激情,最初的激情因其频繁更新而最终——以极其 短暂的纯物质状态——稳定下来,以致等待引起的心神不定刚刚消除, 新的等待的理由就已出现,我每天时刻都处于焦虑之中,而这种焦虑, 哪怕忍受一个小时也极其困难。因此,我的痛苦要比过去在元旦时剧烈 无数倍,因为这一次我心里并非完全接受这种痛苦,而是时刻希望看到 痛苦消失。这痛苦我最终还是接受;于是我知道它应该是无法改变的, 我就跟吉尔贝特从此一刀两断,这样做对我的爱情有好处,也是因为我 首先希望她不要对我存有倨傲不恭的回忆。从那时起,为使她不至于认 为我因爱而生恨,当她后来约我见面时,我往往表示同意,但到最后一 刻又给她写信,说我无法赴约,但表示对此感到遗憾,仿佛我是在跟一 个我不想与其见面的人说话。这种表示遗憾的话,通常是漠不关心之人 所说,所以在我看来,跟对所爱的女人装出的那种冷冰冰的口气相比, 更能使吉尔贝特对我的冷淡信以为真。如果我不是用话语,而是用反复 行动这一高招来向她证明我没有兴趣见她,她也许会重新对我发生兴 趣。唉!这样做也不会有用处:企图用不再见她的办法来重新使她产生 跟我见面的兴趣,结果是永远失去她;首先是因为这兴趣一旦重新产 生,而我又希望它继续存在,就不能立刻对它让步;另外,在这时,最 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她对我来说不可或缺,那是在此时此刻,因此我 很想能提请她注意,让她知道在不久之后,她重新见到我时,她将要抚 慰的痛苦已是微不足道,她也不再像此刻那样,是为消除痛苦而投降、 和解和再次见面的一个原因。到以后,等吉尔贝特重新对我兴致勃勃之 后,当我最终能毫无风险地向她承认之时,我对她的这种兴趣却经不起 长期分离的考验,就不再存在;吉尔贝特在我眼里将变得无关紧要。我 知道这点,但我不能对她说;她知道了就会认为,我觉得长期见不到她 就会不再爱她,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她叫我赶快回到她的身边。在 这段时间里,我要不见到她,有一种更为方便的办法,那就是(为了让 她清楚地知道,我虽然说了反话,但我不让自己去见她是出于我的意 愿,而不是因为有其他事情,也不是因为我身体欠佳)每当我预先得知 吉尔贝特不在她父母那里,要跟一女友出去,并且不回家吃晚饭,我就 去看望斯万夫人。(她对我来说又变得像过去那样,我当时很难见到她 女儿,在她女儿不去香榭丽舍大街的那些日子,我就去刺槐大街散 步。)用这种办法,我能听到别人谈起吉尔贝特,我也可以肯定她会在 其后听到别人谈起我,并用这种办法向她表明,我对她并非恋恋不舍。 我像所有痛苦之人那样认为,我悲惨的处境很有可能变得更糟。原因是 我能自由进入吉尔贝特的住所,所以虽然决定不使用这一便利条件,心 里仍然总是在想,即使有朝一日我的痛苦过于剧烈,我也能使它消失。 我的痛苦是一天接着一天。这样说还嫌不够。我每小时有多少次(但现 在已没有我们失和之后、我重返斯万家之前最初几个星期里使我感到压 抑的那种焦虑不安的等待)在对自己诵读吉尔贝特会在某一天寄给我、 也许会亲自送来的信?这想象的幸福时刻浮现在我眼前,使我能忍受现 实的幸福的毁灭。对于那些不爱我们的女人,如同对于“失踪者”那样, 明知道已经希望全无,却还要继续等待。我们的生活在窥视和偷听中度 过;有些母亲的儿子航行大海,进行危险的探险,她们虽说早就确信儿 子葬身大海,却仍在时刻想象他已奇迹般获救,即将身体健康地走进家 门。这种期待,因回忆的强度和器官耐受力的不同,或者使这些母亲得 以度过一年年的时间,最后接受儿子已不在人世的事实,并逐渐忘却和 生活下去,或者使她们与世长辞。[298] 另一方面,想到我的忧伤对我恋爱有利,这忧伤因此而稍有缓解。 我每次去看望斯万夫人都没跟吉尔贝特见面,在我看来是残酷的表现, 但我觉得这样会改善吉尔贝特对我的看法。 另外,我去斯万夫人家之前都要设法确定她女儿不在家,也许是因 为我决心跟她闹翻,也许是因为我既希望和解又想要放弃(人的心灵 中,绝对的想法罕见,至少很少有持久的绝对想法,因为人的心灵有一 条规律,因各种不同回忆的突然涌现而得到证实,那就是它的间歇 性),我因此而无法看到这意愿过于残酷之处。这种希望,我清楚地知 道具有幻想的成分。我如同一个穷人,要是在吃干面包时想到,一个陌 生人也许即将把自己的全部财产赠送给他,面包上就不会掉下这么多的 眼泪。我们要使现实变得可以忍受,就不得不在心中稍加痴心妄想。然 而,我的希望要更加完好无损——同时我们的分手也进行得更加完美 ——我就不要遇到吉尔贝特。如果我在她母亲家里跟她迎面相遇,我们 也许会相互说出无法补救的话,使我们彻底闹翻,并使我的希望破灭, 另一方面,在产生新的焦虑的同时,重新唤起我的爱情,并使我更难做 到听天由命。 斯万夫人在很久以前,即在我远未跟她女儿闹翻之时,就曾对我说 过:“您来看望吉尔贝特,很好,但我也希望您有时为我而来,不是在 我的舒弗勒里日[299],在那天您会感到厌倦,因为我的客人太多,而是 在其他日子,只要时间稍晚,我总是在家。”因此,我去看望她时,犹 如过了很久才去满足她以前表达的愿望。在时间很晚、天色已黑的时 候,就是我父母差不多要坐下吃饭的时候,我去看望斯万夫人,我知道 那时不会遇到吉尔贝特,但我会想到的却只有她一人。巴黎的那个街 区,当时被认为十分偏僻,巴黎也不像现在这样灯光明亮,即使在市中 心的街道上也没有电灯,屋里的电灯也十分罕见;在这个街区,底层或 低矮的中二楼客厅(斯万夫人套间里的客厅就是如此,她通常在那里接 待客人)里的灯光足以照亮街道,行人因此抬头观看,并将这灯光看作 门前停放几辆套有骏马的双座四轮马车的显而易见和隐约可见的原因。 行人看到其中一辆马车启动,就略带不安地以为这神秘莫测的原因发生 了突变,但这只是车夫担心马匹着凉,不时让这些牲畜来回转悠,它们 走来走去,给人印象深刻,是因为上胶的车轮滚动无声,使马蹄声显得 更加清晰、突出。 在那些年份,不论是哪条街,只要住宅不是在离人行道过高的层面 上,行人通常看到的“冬园”,现在只能在P.-J.斯塔尔[300]的礼品书的照 相凹版图片上看到,跟目前花饰稀少的路易十六式客厅——一枝玫瑰或 日本鸢尾插在长颈水晶花瓶之中,因为这种花瓶里无法插进第二枝花 ——不同的是,这冬园饰有当时流行的大量室内观赏植物,但摆放时毫 不讲究艺术风味,看来可以说明女主人是以生气勃勃、令人愉悦的热情 来喜爱植物,而不是以冷静的理智来关心死气沉沉的装饰。这冬园使人 从大处去想,想到当时公馆内那些手提式微型花房,在元旦的凌晨被置 于点亮的灯下——因为孩子们没有耐心等到天亮——放在其他新年礼物 中间,显得最为漂亮,因里面可以种植植物,在大地光秃的冬天,使人 感到欣慰;冬园跟那些微型花房相像,但更像它们旁边一本漂亮的书上 画的花房,这花房是另一新年礼物,虽说并非送给孩子们,而是送给书 中女主人公莉莉小姐,却使孩子们十分喜欢,如今他们几乎已老态龙 钟,却仍在心里思忖,在那些幸福的年份,冬天是否是最美好的季节。 这冬园里的各种乔木,使照亮的窗子在街上的行人看来,像是图画上或 现实中的儿童玻璃花房,行人踮起脚,透过这些乔木,一般能看到冬园 里面有个身穿礼服的男子,上衣翻领饰孔上插一朵栀子花或石竹花,站 在一位坐着的女子前面,两人都形象模糊,如同一块黄玉中的两个凹 雕,而客厅的空气因当时新进口的茶炊的蒸汽而呈琥珀色,这蒸汽也许 今天仍从茶炊逸出,但大家都已习惯,无人再去注意。斯万夫人很喜欢 这“茶”;她认为要表明自己的独到之处和显示自己的魅力,就得对一个 男人说:“您晚一点来,我每天都在家,请来喝茶。”因此,她在说这些 话时,脸带机灵、温柔的微笑,但说时带有短暂的英国口音,而对方把 这些话记在心里,一本正经地向她施礼,仿佛这些话既重要又奇特,必 须心悦诚服,应该予以重视。除上述种种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使 斯万夫人客厅里的花卉不仅仅具有装饰性,这原因并非跟时代有关,而 是部分跟奥黛特以前的生活有关。她过去是交际花,许多时间是跟那些 情人一起生活,也就是在她家里生活,这就促使她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在正派女人家里能够看到并被她认为是重要的事物,也是交际花认为在 任何情况下都是最重要的事物。她在每天的高潮时刻不是穿衣给众人 看,而是为一个男人而脱衣。她必须时刻显得优雅,不管是在家穿晨 衣、睡衣,还是出门穿礼服。其他女人在外展示自己的金银首饰,而她 则生活在自己的珍珠宝贝之中。这种生活必须要承担义务,并最终使人 喜欢过一种秘密的奢侈生活,也就是近于冷漠的奢侈生活。斯万夫人把 这种奢侈延伸到花卉。她的扶手椅旁边总是摆着一只巨大的水晶盆,里 面放满花瓣落入水中的帕尔马紫罗兰或雏菊,这在来访者看来仿佛表 明,她喜欢做的事已被人打断,如同她喜欢的独自饮茶,但这件事更加 隐秘和神秘,因此来客看到散开的花瓣,就想表示道歉,仿佛看到奥黛 特翻开后没有合上的一本书的标题,这也许就是她目前的想法。与书籍 相比,花卉更有活力;如果你进来看望斯万夫人,发现她并非独自一 人,或者你跟她一起回家,发现客厅并非空无一人,你都会感到尴尬, 因为这些花卉在其中占据十分神秘的地位,并跟女主人生活中一些你不 知道的时间密切相关,它们不是为奥黛特的客人们准备的,但仿佛被她 遗忘在那里,曾跟她有过并且还将跟她个别谈话,人们怕打扰这种谈 话,同时用眼睛盯着帕尔马紫罗兰那液体般化开的淡紫色,徒劳地试图 看出谈话的秘密。从十月底开始,奥黛特尽量准时回家喝茶,这在当时 仍被称为five o’clock tea(五点钟茶),因为她听到别人说(并喜欢反复 地说),维尔迪兰夫人有了自己的沙龙,是因为别人总是肯定能在同样 的时间在她家里见到她。她也想有自己的沙龙,而且是同一类型,但更 加自由,用她喜欢的话说是senza rigore(无拘无束)。她把自己看作莱 斯皮纳斯,觉得要创办一个竞争性的沙龙,可以把杜·德芳的小集团里 最讨人喜欢的男士通通挖走[301],尤其是斯万,在她的分裂活动和隐居 生活中一直跟她亦步亦趋,根据大家可以理解的一种说法,她能够取得 不了解她过去底细的新客人的信任,却无法得到她自己的信任。但是, 某些令人喜欢的角色,则由我们在众人面前多次扮演,并在我们脑中回 想,因此,我们更加容易援引的是对这些角色的虚构证明,而不是对几 乎完全被遗忘的现实的证明。在斯万夫人足不出户的那些日子,可以看 到她身穿双绉便袍,如初雪般洁白无瑕,有时也穿真丝薄纱百褶长袍, 犹如撒满粉红色或白色花瓣,在今天会被认为不大适合在冬天穿,其实 是十分错误的看法。因为这些轻薄织物和浅淡颜色使女人——在当时挂 有门帘、非常暖和的客厅里,对这些客厅,当时描写社交界的小说家们 认为可用来形容的最优美的词语,是“垫料厚实、舒服”——像玫瑰那样 显得怕冷,但女人身边的玫瑰,能在冬天开放,它们展现裸露的肉红 色,虽在寒冬,却如同春天一般。由于地毯使脚步声减轻,女主人又坐 在角落里,所以不知道你已进来,就像今天那样,你几乎走到她的面 前,她却仍在看书,这就更增添了浪漫的印象和意外发现秘密的魅力, 这种印象和魅力,我们今天可以在回忆当时已经过时、也许只有斯万夫 人一人没有舍弃的便袍时找到,而便袍使我们想到,穿那种便袍的女 人,想必是小说的一位女主人公,因为我们大多数人只是在亨利·格雷 维尔[302]的一些小说中见到过那种便袍。现在是初冬,奥黛特的客厅里 有大菊花,颜色繁多,这是斯万过去在她家里也无法见到的。我欣赏菊 花——是在我对斯万夫人进行一次忧伤的拜访之时,我在作此类拜访 时,因伤心而感受到她作为吉尔贝特的母亲的全部神秘诗意,她到第二 天就会对女儿说:“你的朋友来看过我。”——也许是因为菊花有的呈淡 粉红色,跟她扶手椅的路易十五式真丝面料相同,有的颜色雪白,跟她 的双绉便袍一样,有的为铜红色,跟她的茶炊相像,这些花如同客厅装 饰的一种补充,色彩又如此丰富、高雅,而且有生命力,却只能保持几 天。但是,我受到触动的是,这些菊花并非十分短暂,而是相当持久, 转瞬即逝的则是夕阳在十一月黄昏的薄雾中大量散发的同样是粉红色或 红铜色的色调,这些色调我在走进斯万夫人家门前看到,在天上消失 时,我又看到它们转移到这些花构成的火红的调色板上。这些菊花,如 同由一位擅长色彩的大画家从不稳定的大气和太阳中取来的一团团火, 用来点缀人间住宅,并在我忧心忡忡之时,邀请我在这喝茶的时候来尽 情享受十一月份如此短暂的乐趣,而菊花则让这种乐趣秘密而神秘的光 彩闪耀在我身旁。唉,我并非是在谈话中听到我能看到这种光彩;这些 谈话跟光彩占不上什么边。即使跟科塔尔夫人在一起,虽然时间已经很 晚,斯万夫人仍显出温柔的样子说:“不,时间还早,您别看钟,还不 到时间,钟也不准;您要办的事难道十万火急?”说着又把一个奶油水 果小馅饼递给已把名片袋拿在手里的教授夫人。[303]“这屋子可是走不出 去了。”邦唐夫人对斯万夫人说道,而科塔尔夫人意外地听到别人说出 她自己的印象,就大声说道:“我也一直是这样想的,用我不多的常 识,在我内心深处!”这话得到赛马俱乐部几位先生的赞赏。当斯万夫 人把他们介绍给这个并不可爱的小资产阶级女人时,他们都频频施礼, 仿佛受宠若惊一般,而科塔尔夫人在奥黛特那些杰出的朋友面前则谨慎 从事,虽说不是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严阵以待”,因为她总是使用高雅 的词语来表达最简单的事物。“真是难以相信,您已有三个星期三次对 我失约。”斯万夫人对科塔尔夫人说道。“不错,奥黛特,我已有几百 年、几千年没见到您了。您看,我在作认罪辩护,但我必须对您 说,”她神色腼腆而又模糊地补充道,因为她虽说是医生的妻子,在谈 起风湿病或肾绞痛时也不敢不用婉转的说法,“我遇到一些小小的烦 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另外,我的男仆中出了点事。我跟别的女 人一样,并非是满脑子都是权威,但我要杀鸡吓猴,只好辞退我的瓦泰 尔[304],我觉得他也正在别处寻找一个报酬更高的工作。但他一走,内 阁几乎全体辞职。我的贴身女仆也不想留下,还吵吵闹闹,像荷马的书 中那样壮烈而又可笑。尽管如此,我还是把舵牢牢掌稳,这真是一堂直 观教学课,将使我终身受用。我说了那些仆人的事,一定使您感到厌 烦,但您跟我一样,知道迫不得已进行的人员调整,是多么烦恼的事 情。我们能否看到您那美丽的女儿?”她问道。“不能,我美丽的女儿在 一位女友家吃晚饭。”斯万夫人回答道,然后朝我转过身来,补充 道:“我觉得她给您写过信,让您明天来看她。您的babys(婴儿) 呢?”她又问教授夫人。我十分舒畅地松了口气。斯万夫人的这些话向 我表明,我随时可以来看望吉尔贝特,使我得到的正是我来寻求的宽 慰,也正因为如此,拜访斯万夫人是我在那个时期必须做的事情。“没 有,但我今晚会给她写信。吉尔贝特和我,我们不能再见面了。”我补 充道,脸上的表情像是把我们的分手归于一个神秘莫测的原因,这使我 又有了爱情的幻想,这幻想也因我谈到吉尔贝特和她谈到我时的温柔口 气而保存下来。“您要知道,她非常爱您,”斯万夫人对我说道,“您明 天真的不想来?”突然间,我因喜悦而兴奋起来,因为我刚才在想:“这 毕竟是她母亲自己对我提出的,干吗不来呢?”但我立刻又再次感到忧 伤。我怕吉尔贝特在见到我时,会认为我最近这段时间的冷淡是装出来 的,因此我觉得最好还是仍然不要见面。在这些个别交谈中,邦唐夫人 抱怨说,那些政治家的夫人使她感到厌烦,她摆出一副样子,认为所有 的人都令人厌烦、滑稽可笑,并对她丈夫的地位感到遗憾:“那么,您 可以像这样连续接待五十位医生的夫人。”她对科塔尔夫人说道,而科 塔尔夫人恰恰相反,对每个人都非常亲热,并履行一切义务。“啊,您 这样做真是可贵!我在部里,对吗,我自然也不得不这样做。唉,这事 我无法胜任,您知道那些官太太,我忍不住要对她们吐舌头加以嘲笑。 我外甥女阿尔贝蒂娜也跟我一样。您不知道这姑娘是多么肆无忌惮。上 星期在我的接待日,来了财政部副国务秘书的夫人,说她不懂烹 饪。‘但是,夫人,’我外甥女脸带最优雅的微笑对她回答说,‘您应该知 道烹饪是怎么回事,因为您父亲以前当过厨房小学徒。’”——“哦!我 非常喜欢这个故事,我觉得真妙。”斯万夫人说道。“但至少在大夫出诊 的那些日子,您应该有个小小的安乐窝,有您喜欢的花卉和书籍。”她 对科塔尔夫人提出建议。“就是这样,啪一下打在脸上,啪一下,她是 直截了当跟那位夫人挑明。她事先什么招呼也没有跟我打,这小鬼真会 伪装,她像猴子一样狡猾。您真走运,能克制自己;我很羡慕那些善于 隐瞒自己思想的人。”——“但我不需要这样做,夫人:我不是这样难以 相处。”科塔尔夫人温和地回答道。“首先,我不像您那样有这样做的权 利。”她补充道,声音略有提高,以便加以强调,每当她在谈话中添加 些许无微不至的善意和妙趣横生的奉承,以博得别人的欣赏并帮助她丈 夫事业有成,她都会强调指出。“另外,对教授有益的事,我都会高兴 地去做。” [305]——“但是,夫人,还必须有可能去做。也许您并非神经 过敏。而我呢,看到陆军部长的夫人做鬼脸,我立刻就去模仿她。有这 样的性格,真是糟糕。” [306]——“啊!不错,”科塔尔夫人说道,“我听 说她有面部抽搐的毛病;我丈夫还认识一位高官,当然啰,这些先生在 他们之间谈论时……” [307]——“噢,夫人,就像那位驼背的礼宾司司 长,仿佛成了规律,他来我家不到五分钟,我就会碰到他的驼背。我丈 夫说,我会使他被免职。好吧!让这个部倒霉!对,让这个部倒霉!我 要把这话当作座右铭印在我的信纸上。我一定使您觉得反感,因为您人 好,但我承认,只有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才会使我开心。否则生活就会十 分单调。” 她仍然总是谈论那个部,仿佛那就是奥林匹斯。为改变话题,斯万 夫人转向科塔尔夫人:[308]“我怎[309]?是雷德芬做的?[310]” [311] ——“不,您知道,我是劳德尼茨[312]的崇拜者。另外,这是改制 的。” [313]——“啊,好,真漂亮!” [314]——“您看要多少钱?……不对, 把第一个数字改一下。” [315]——“怎么,这等于不要钱,像是送给您 的。有人曾对我说是这个价的三倍。” [316]——“历史就是这样写的。”医 生的妻子作出结论。她指着斯万夫人送给她的围脖说道:[317]“您看,奥 黛特,您认得出吗?” 这时门帘微微掀开,一个脑袋随之出现,表情彬彬有礼,开玩笑般 装出害怕打扰的模样:此人是斯万。“奥黛特,阿格里让特亲王跟我一 起在我书房里,他问我是否能来向您表示敬意。我应该怎么回答 他?”——“就说我非常高兴。”奥黛特满意地说道,但仍然保持平静, 这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因为她曾经常接待高雅男士,即使在当交际花时 也是如此。斯万前去传达准许的命令,然后要跟亲王一起回到妻子身 边,除非维尔迪兰夫人在这间隔的时间进来。他在娶奥黛特为妻时,曾 要求她不再跟那个小集团来往。(他提出这一要求有众多理由,即使没 有理由,他也会这样做,因为要服从一条毫无例外的规律,那就是忘恩 负义,这规律使人得出结论:所有媒人不是缺乏远见,就是毫无私 心。)他只允许奥黛特每年跟维尔迪兰夫人互访两次,这在某些信徒看 来仍有点过分,他们因有人对老板娘不公平而感到气愤,因为老板娘曾 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把奥黛特乃至斯万当作家里的宠儿。小集团中确实 有一些虚假的兄弟,有几天晚上故意不去,而是不声不响地接受奥黛特 的邀请去赴会,并准备在事情败露之后为自己辩护,说是因为好奇,想 见贝戈特一面(虽说老板娘认为他不是常去斯万家,也没有才能,即使 如此,用她喜欢的话来说,她仍然设法将他“吸引过来”),但虽然如 此,其中也有“极端分子”。这些人不知道特殊的行为准则,也不知道这 种准则往往使人们避免采取极端态度,因为大家觉得采取极端态度只是 为了让某个人感到厌烦,这些人十分希望却并未能心想事成的是,让维 尔迪兰夫人跟奥黛特断绝一切往来,并让奥黛特不能再心满意足地笑着 说:“自从分裂出来之后,我们很少去老板娘家。我丈夫是单身汉时, 去她家还有可能,现在成了家,要去就并非总是十分容易……对您老实 说,斯万先生无法忍受维尔迪兰大妈,所以他不会十分赞赏我跟她经常 来往。而我是忠实的妻子……”斯万陪伴妻子参加维尔迪兰夫人的晚 会,但在维尔迪兰夫人来看望奥黛特时就故意回避。因此,如果老板娘 在客厅里,阿格里让特亲王就独自进去。另外,亲王也单独由奥黛特作 介绍,因为奥黛特希望维尔迪兰夫人不要听到默默无闻的姓氏,而是在 看到她陌生的面孔不止一个时,能够认为自己是在著名贵族中间,这种 谋划十分成功,维尔迪兰夫人到晚上就厌恶地对丈夫说:“这圈子真可 爱!汇集了反动派的精华!”奥黛特对维尔迪兰夫人的幻觉恰恰相反。 并非是因为这沙龙刚开始具有我们将在以后看到的沙龙的些许轮廓。维 尔迪兰夫人甚至尚未到这种沙龙的孵化期,而在孵化期,重大聚会暂时 停止,因为在重大聚会时,少数最近得到的杰出人士会被过多的乌合之 众所淹没,因此在这一时期,情愿相信已被吸引过来的十位正派人物的 繁殖能力,等待他们的数量增加七十倍。由于奥黛特很快就会照此办 理,维尔迪兰夫人就将“上流社会”确定为自己的目标,但她的进攻地带 仍然十分狭小,并与奥黛特有某种可能取得类似成果并进行突破的地带 相距甚远,因此,奥黛特完全不知道老板娘制定的战略计划。有人对奥 黛特说,维尔迪兰夫人是故作风雅的女人,奥黛特听了非常相信,就笑 了起来,并说道:“恰恰相反。首先,她没有做这种人的合适环境,又 不认识任何人。其次,得给她说句公道话,她喜欢现在这样。不,她喜 欢的是她的星期三聚会,是能说会道又讨人喜欢的人。”她从心里羡慕 维尔迪兰夫人掌握种种技艺(虽说她没有感到失望,最终在这样一所大 学校里学到了这些技艺),老板娘也对这些技艺极其重视,虽说它们只 是使不存在物具有细微的色彩差别,只是雕琢空虚,确切地说是虚无的 技艺,即(女主人)善于“聚集”、擅长“分类”、“扬他人之长”、“深藏若 虚”、充当“桥梁”的技艺。 不管怎样,斯万夫人的女友们看到一位女士来访,感到十分惊讶, 因为大家通常认为,这位女士只会出现在她自己的客厅之中,周围是一 群无法分开的客人,是大家喜欢看到这种模样的小集团全体成员,这小 集团被展现、概括、压缩在一把扶手椅里的老板娘身上,而老板娘这时 变成了客人,身穿暖和的皮大衣,大衣跟装饰客厅的白色毛皮挂毡 一样布满绒毛,而在这客厅的沙龙之中,维尔迪兰夫人本身就是沙龙。 那些胆子最小的女士为谨慎起见想要离开,并使用复数人称代词,如同 在探望病人时让别人知道,明智之举是不让第一次起床的康复病人过于 疲劳,就说道:“奥黛特,我们先走了。”大家都羡慕科塔尔夫人,因为 老板娘叫她的名字。“我带您走?”维尔迪兰夫人对她这样说,是因为不 能忍受这样的想法,即一个信徒不是跟着她走,而是留在这儿。“但这 位夫人相当客气,要送我回去。”科塔尔夫人回答道。她不愿意为了讨 好更加出名的人而装出忘记她已接受邦唐夫人提出的用带三色标志的马 车送她回家的建议。[318]“我承认,我特别感谢那些愿意让我搭乘她们马 车的女友。对于我这种没有奥托墨冬[319]的人来说,真是走 运。”——“尤其是,”老板娘回答道(但不敢多说,因为她对邦唐夫人 有所了解,而且刚邀请这位夫人参加她的星期三聚会),“德·克雷西夫 人的家离您的家不是很近。哦!天哪,我是永远说不出‘斯万夫人’这四 个字。”这是小宗派里开的一个玩笑,一些才智贫乏的人,故意装出不 习惯说“斯万夫人”的样子。“我已养成习惯,总是说‘德·克雷西夫人’, 我又差点儿说错。”只有维尔迪兰夫人在对奥黛特说话时,不仅仅是差 点儿说错,而是故意说错。“奥黛特,您住在这偏僻的街区,难道就不 害怕?我觉得如果是我,晚上回来时会有点担心。另外,又是这样潮 湿。这对您丈夫的湿疹不会有任何好处。您这儿至少没有老鼠 吧?”——“没有!这太可怕了!”——“好极了,这可是别人对我说的。 我很高兴获悉这不是真的,因为我对老鼠怕得要命,要是有,我就不会 再来您家了。再见了,亲爱的,不久之后再见,您知道,我见到您有多 么高兴。您不会布置菊花。”她在走时说道,斯万夫人则站起身来送 她。“这是日本菊花,应该像日本人那样插花。”——“我不同意维尔迪 兰夫人的看法,虽说做任何事情她都是我的戒律和先知。只有您,奥黛 特,才能搞到如此漂亮的菊花,形容词‘漂亮的’不如改为阳性,看来现 在是这么说的。”科塔尔夫人在老板娘走到门外把门关上后说道。“亲爱 的维尔迪兰夫人对别人的花卉并非总是十分友好。”斯万夫人柔声柔气 地回答道。“您种的花是哪家店买的?”科塔尔夫人这样问,是不想让针 对老板娘的批评继续下去……[320]“是勒梅特尔的?我得承认,有一天, 我在勒梅特尔花店前看到一棵花色粉红的大灌木,做了件蠢事。”但她 要面子,不肯说出那灌木的确切价格,只是说教授“平时不大发脾气”, 这时就像剑拔弩张一般,说她不知道金钱的价值。“不,不,我常去的 花店,只有德巴克一家。”——“我也是,”科塔尔夫人说道,“但我承 认,我对德巴克不忠,跟拉肖姆关系暧昧。”——“啊!您对它不忠是在 勾搭拉肖姆,我要把这事告诉它。”奥黛特回答道。她尽量显示自己风 趣并在家里驾驭谈话,她觉得自己在家里要比在小宗派里更加自由自 在。“另外,现在拉肖姆的价格涨得实在太贵;它的价格贵得过分,您 知道,它的价格,我觉得真不像话!”她笑着补充道。 邦唐夫人曾说过上百次,说她不愿去维尔迪兰家,但这时应邀参加 星期三聚会,感到欣喜若狂,正在打算如何才能多去几次。她并不知道 维尔迪兰夫人希望客人不要缺席任何一次聚会;另一方面,她是很少有 人愿意交往的那种女人,这种女人虽然应邀参加一位女主人的“系列聚 会”,但不像有些女人那样总是讨人喜欢,只要有空就想要外出;她这 种女人恰恰相反,譬如说不去参加第一次和第三次晚会,认为她们的缺 席会引起注意,只去参加第二次和第四次晚会;除非她们得到消息,知 道第三次晚会特别精彩,她们是不会按相反的次序去参加的,并借口 说“不巧的是她们上次有事”。邦唐夫人是这种人,所以此刻正在计算, 复活节前还有几个星期三,她用什么方法才能多去一次,同时又不显得 强加于人。她指望科塔尔夫人在跟她一起回家时能给她一些点 拨。“哦!邦唐夫人,我看到您站起来了,用这种办法来发出逃跑的信 号非常不好。您上星期四没来,应该给我作出补偿……好吧,请您再坐 一会儿。您在吃晚饭前总不会再有其他拜访任务。您真的不想受到诱 惑?”斯万夫人补充道,同时把一盘糕点递了过去。“您要知道,这些小 东西味道真是不错。样子是不好看,但您尝一下,就会说这味道从未尝 到过。”——“不对,这样子好看。”科塔尔夫人回答道。“在您家里,奥 黛特,永远不会没有吃的东西。我不需要问您这食品的商标,我知道您 的食品都是在勒巴泰商店买的。我应该说我没有这样专一。买花式糕点 和所有糖果,我往往去布博纳[321]。但我承认,那里不知道冰冻食品该 怎么做。勒巴泰嘛,做冰冻食品,不论是巴伐利亚奶油冻甜点还是果汁 冰糕,都是技术高超。我丈夫会说,那是nec plus ultra(不能再 好)。”——“但是,这些只是在家里做的。真的不要?”——“我晚饭也 吃不下了,”邦唐夫人回答道,“但我再坐一会儿,您知道,我很喜欢跟 您这样聪明的女人说话。”——“您会觉得我冒失,奥黛特,但我想知 道,您对特龙贝夫人的帽子有何评价。我很清楚,现在时兴大帽子。不 过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跟她那天来我家时戴的帽子相比,她今天下午 戴的帽子是其小无比。”——“不,我并不聪明,”奥黛特嘴里这么说, 心里却觉得这话听起来舒服,“我其实十分轻信,别人对我说的话全都 相信,并会因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伤心。”她是在暗示,她最初曾因嫁 给斯万这样的男人而十分痛苦,因为他有他自己的生活,并且还对她不 忠。但是,阿格里让特亲王听到“我并不聪明”这几个字,觉得应该当仁 不让地进行反驳,却又想不出巧妙的话来。“胡说八道,”邦唐夫人大声 说道,“您不聪明?”——“确实,我心里在想:‘我听到的是什么 话?’”亲王抓住这个机会说道。“应该是我耳朵听错了。”——“不,我可 以肯定地对你们说,”奥黛特说道,“我其实是小资产者,十分敏感,充 满偏见,生活在穷乡僻壤,尤其是十分无知。”接着打听夏吕斯男爵的 消息。“您见到过亲爱的男爵吗?”她对亲王问道。“您不知道!”邦唐夫 人大声说道。“所有的部长夫人只会谈论穿着打扮,那么,您对这种官 方的社交界又会发表什么看法?……噢,夫人,最多一个星期以前,我 让国民教育部部长夫人谈谈《罗恩格林》[322]。她对我回答说:‘《罗恩 格林》?啊!对了,是牧羊女游乐场最近一次歌舞杂耍演出,显然非常 滑稽。’唉,夫人,竟会有人这样理解,你又有什么办法?真叫人火冒 三丈。我真想打她个耳光。我脾气倔强,这您知道。瞧,先生,”她说 时把身子转向我,“我说得是否有道理?”——“您听着,”科塔尔夫人说 道,“一个人被问得措手不及,有点答非所问是可以原谅的。对此我有 所体会,因为维尔迪兰夫人经常像这样把刀架在我们的脖子 上。”——“说到维尔迪兰夫人,”邦唐夫人对科塔尔夫人问道,“您知道 星期三在她家里会有哪些人?……啊!我现在想起来了,我们已接受邀 请参加下星期三的聚会。您是否愿意在下星期三到我们家来吃晚饭?这 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维尔迪兰夫人家。我不敢一个人进去,不知为什么 这位高贵的女士总是使我感到害怕。”——“我来告诉您,”科塔尔夫人 回答道,“您对维尔迪兰夫人感到害怕的是她的嗓子。您又有什么办 法?不是每个人都有斯万夫人这样好听的嗓子。不过,只要双方谈起 来,正如老板娘所说,坚冰很快就会打碎,拘束随之消除。因为她其实 非常好客。但我十分理解您的感觉,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地方,总是不会 感到舒服。”——“您也可以跟我们共进晚餐,”邦唐夫人对斯万夫人说 道,“晚饭后,我们三个一起去维尔迪兰家,做维尔迪兰家的人;到了 她家之后,我们三个就待在一起聊天,即使这样做会使老板娘对我瞪眼 睛,不再邀请我,我也无所谓,我觉得这样我最开心。”但这些话想必 并非完全出于真心,因为邦唐夫人接着问道:“您认为下星期三会有什 么人?会做什么事?人至少不会太多吧?”——“我肯定不会去参 加,”奥黛特说道,“我们只是在星期三聚会结束时露一下面。您要是可 以一直等到那个时候……”不过,邦唐夫人看来并未被这个晚去的建议 所吸引。 虽然一个沙龙的精神价值跟它的优雅一般成反比而不是成正比,但 既然斯万觉得邦唐夫人讨人喜欢,我们还是应该认为,任何自降身价, 其结果是这些人对自己乐意相处的朋友不再十分挑剔,对朋友的才智及 其他方面也不再十分苛求。如果这确实如此,那么,人会像民族那样, 在失去独立的同时,看到自己的文化乃至语言随之消失。这种宽容的后 果之一,是使一种倾向更为严重,那就是从某一年龄开始,喜欢听称赞 和鼓励我们的才智和爱好的话;在这个年龄,一位大艺术家不再喜欢跟 见解独特的天才交往,而喜欢跟学生来往,这些学生跟他的相同之处只 有他学说的条文,但对他顶礼膜拜、言听计从;在这个年龄,一个为爱 情而生活的杰出男士或女士,认为在一次聚会中最聪明的人可能才智低 下,但这个人的一句话将会表明,此人能理解和赞成风流浪漫的生活, 因而迎合了情夫或情妇的淫逸倾向;也正是在这个年龄,斯万在成为奥 黛特的丈夫之后,喜欢听到邦唐夫人说出“只接待公爵夫人,真是滑稽 可笑”这样的话(由此得出的结论,跟他过去会在维尔迪兰家得出的结 论恰恰相反,认为邦唐夫人是善良的女人,十分风趣,又并不故作风 雅),也喜欢听她讲些他听了“捧腹大笑”的故事,原因是她对这些事并 不了解,却又能迅速“领会”,她喜欢恭维别人,也喜欢自己快乐。“就 是说,大夫并不像您那样喜爱花卉啰?”斯万夫人对科塔尔夫人问 道。“哦!您知道,我丈夫是个智者;他在任何事情上都是稳健派。不 过,他有个嗜好。”只见邦唐夫人眼睛一亮,显出邪恶而又愉悦和好奇 的表情,问道:“什么嗜好,夫人?”科塔尔夫人直爽地回答道:“阅 读。”——“哦!丈夫的这种嗜好,妻子可以完全放心!”邦唐夫人大声 说道,并忍住魔鬼般的笑声。“大夫钻到一本书里,您知道!”——“怎 么,夫人,这不应该使您感到十分担心……”——“恰恰相反!……担心 他的视力。我要去找他了,奥黛特,我一号再来敲您家的门。说到视 力,维尔迪兰夫人刚买的公馆要装上电灯,这事是否有人对您说起过? 这消息我不是从私人侦探那里得到的,而是另有来源,是电工米尔代 [323]亲口对我说的。您看,我说出了密探的名字!连卧室也要装上电 灯,并配以灯罩,使光线柔和。这确实是迷人的奢华。另外,我们同时 代的人想要的是全新的东西,即世上独一无二的东西。我一位女友的嫂 子家里装了电话!她向商店订货,不用走出家门!我承认,我曾略施小 计,以获准去她家打电话。这东西我很喜欢,但电话情愿在一位女友家 打,而不是在自己家打。我觉得我不喜欢在家里装电话。装好后高兴了 一阵之后,这东西会真正成为一种麻烦。好吧,奥黛特,我走了,您别 再挽留邦唐夫人,她要送我回家,我是非走不可了,您要让我出纰漏 了,我会比丈夫晚回家!” 我也是,在品尝冬天的乐趣之前,我也得回去了,我觉得菊花是冬 天这种乐趣光彩夺目的外壳。这种乐趣并未降临,斯万夫人也不像还在 等待什么事情的到来。她让仆人们把茶具拿走,仿佛是在宣布:“关 门!”她最终对我说:“那么,您真的要走?好吧,good bye(再 见)!”我感到,我即使留下,也不能品尝到这种陌生的乐趣,感到并 非只是因为我的忧伤我才失去这种乐趣。因此,这种乐趣就不是在那条 由一个个小时构成、总是迅速通往离别时刻的老路上,而是在一条我并 不知道、但应拐弯进去的近便小道上啰?至少我来访的目的已经达到, 吉尔贝特将会得知,她不在家时我已来看过她父母,并知道我就像科塔 尔夫人再三说的那样,在她家里“一下子、一开始就把维尔迪兰夫人征 服”,医生的妻子从未看到她“如此主动跟别人接近”,就说“您跟她肯定 有缘分”。她将会得知,我曾亲切地谈起她,就像我应该做的那样,并 知道我们不见面我并非无法生活下去,我觉得她不久前跟我在一起时感 到厌烦,从根本上说是因为她认为这样我就无法生活。我曾告诉斯万夫 人,说我不能再跟吉尔贝特待在一起。我说出这话,仿佛我已最终决定 不再见她。我即将寄给吉尔贝特的信,也将表示同样的意思。只是为了 使自己鼓起勇气,我才要自己最后作出几天的短暂努力。我心里在 想:“这是我最后一次拒绝她的约会。下一次约会我一定接受。”为了能 轻易分手,我就不把它看成一刀两断。但我清楚地感到,实际上将会这 样。 那年元旦,我感到特别痛苦。也许在你痛苦之时,重要的日子和周 年纪念日全都痛苦。但如果是失去了亲爱的人,痛苦只是在于跟过去的 对比更为强烈。但在我这种情况下,又增添了未明言的希望,那就是既 然吉尔贝特想让我主动走出第一步,却看到我并未照此办理,就希望她 等到元旦这个机会给我写信:“到底怎么啦?我非常爱您,请您过来, 我们开门见山地谈谈,我见不到您真是没法活了。”从前一年年底开 始,我就觉得这样的信可能出现。它也许不可能出现,但是,要使我们 相信这封信有出现的可能,我们只须具有这样的愿望和需要。士兵在战 死前相信,自己生存的时间将会无限延长,小偷在被抓住以前,以及人 在去世之前,也都会有类似的想法。这就是个人——有时是民族——的 护身符,但不是保护他们免受危险,而是保护他们免受危险的惊吓,实 际上是让他们不要相信危险的存在,这样在某些情况下他们就能去面 对,却又不需要勇敢。这种根据不足的自信,是想要和解、希望收到来 信的情郎的精神支柱。要我不去等这封来信,我只要不去盼望它就行。 不管你知道你仍然喜爱的女人对你是如何冷淡,你仍然会赋予她一系列 想法——即使是冷淡的想法——赋予她表达这些想法的意愿以及复杂的 内心生活,而在她的内心生活中,你也许是她反感的对象,但也时刻受 到关注。为了想象出吉尔贝特这时的内心感受,我就必须能预卜先知, 在这个元旦设想出我在其后几年的元旦的感受,到那时,吉尔贝特关注 也好,沉默也好,温柔也好,冷淡也好,都几乎未被我的眼睛察觉,到 那时,我不会想到也不可能想到要去寻找问题的答案,因为这些问题已 不再对我提出。我们恋爱时,爱情庞大无比,不能完全被我们容纳;它 辐射到被爱之人身上,在此人身体里遇到阻挡它的表面,就被迫回到其 起点,我们自己柔情的这种反冲,却被我们称之为对方的感情,并觉得 它比辐射出去时更有魅力,因为我们没有看出它来自我们本身。这元旦 的每个小时都已敲响,但吉尔贝特的信却并未送来。我收到几封贺年 信,有的是寄得晚,有的则因那些日期的邮件过多而被耽搁,因此,我 在一月三日和四日仍在期望之中,但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其后几天, 我痛哭流涕。当然,这是因为我在跟吉尔贝特断绝关系之时并不像我自 己以为的那样真心实意,我还抱有希望,希望在新年收到她的一封信。 我眼看这希望已经破灭,却又来不及想出另一希望,感到十分难受,就 像病人吃完了一小瓶吗啡,却还没有搞到第二瓶。但也许在我思想之中 ——这两种解释并不相互排斥,因为一种感情有时由相反的成分构成 ——我对最终收到一封信所抱有的希望,使吉尔贝特的形象同我更加接 近,并使我重新感到激动,而期待来到她的身边,见到她,以及她对我 的态度,在过去曾使我感到激动。马上和解的可能已经使顺从消失在无 影之中,而我们至今仍不了解顺从的巨大力量。神经衰弱患者无法相信 别人的话,因为别人告诉他们,他们会逐渐心平气和,只要他们躺在床 上,不看信件和报纸。他们认为这种生活方式只会使他们更加烦躁。同 样,情人在考虑断绝关系时,从一种相反的思想出发,同时又没有实践 的体验,所以不能相信这样做会有巨大的好处。 由于我心动过速,家里要我减少咖啡因的服用剂量,这症状随之消 失。于是我心里就想,我在跟吉尔贝特几乎闹翻时所感到的忧伤,是否 跟服用咖啡因有关,而我在每次感到忧伤时,却归咎于不再见到女友的 痛苦,或是担心见到她时只会看到她心情不佳而感到的痛苦。但是,如 果说这种药物是被我的想象错误地理解的痛苦的原因(这种错误理解丝 毫没有异乎寻常之处,因为情人们最大的精神痛苦,往往是因为跟他们 一起生活的女人的生理习惯),它也像春药一样,在服用后过了很久, 仍然使特里斯坦和依索尔德心心相印。因为咖啡因服用剂量减少后,虽 说身体几乎立刻好转,但忧伤却未能减轻,而服用毒药,也许不能产生 忧伤,但至少能使忧伤加剧。 只是在将近一月中旬时,我对元旦收到一封来信的希望破灭之后, 以及这种失望带来的痛苦消失之后,我“每逢节日”前的忧伤重又产生。 这忧伤也许最令人头疼,那是因为有意、自愿、无情和耐心地把它制造 出来的正是我自己。我唯一珍惜的东西,即我跟吉尔贝特的关系,是我 在努力使其破裂,并跟我女友长时间不见面,但逐渐引起的不是她的冷 淡,而是我的冷淡,不过归根结底这将是一回事。我从心底里喜爱吉尔 贝特,但我却竭力对这自我进行残酷的慢性自杀,既持续不断,又心明 眼亮,不仅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事,而且知道此事会在将来产生什么结 果:我并非只是知道,过一段时间之后我将不再喜爱吉尔贝特,而且还 知道她会对此感到后悔,知道她因此而设法跟我见面的尝试会像今天的 尝试一样徒劳无益,这并不是因为我会过于爱她,而是因为我肯定会喜 爱另一女人,这个女人我会用几个小时的时间来想她、等她,而不会把 其中哪怕一丁点儿时间花在吉尔贝特身上,因为到那时,吉尔贝特对我 来说已是无足轻重。毫无疑问,在此时此刻(既然我已决定不再见她, 除非她明确要求进行解释,并明确表示爱我,但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出 现),我已失去吉尔贝特,但我更加爱她,我感到她对我来说极其重 要,比去年还要可爱,当时我只要愿意,每天下午都能跟她待在一起, 所以觉得我们的友谊不会受到任何威胁;毫无疑问,在此时此刻,我想 到自己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对另一女子产生同样的感情,就觉得这样想卑 鄙无耻,因为这种想法使我失去的不仅是吉尔贝特,还有我的爱情和我 的痛苦。我的爱情,我的痛苦,我是在其中哭泣,试图确切地了解吉尔 贝特的价值,我还必须从爱情和痛苦中看出,它们并非是吉尔贝特所特 有的,并迟早将属于另一女子。因此——这至少是我当时的想法——我 们一直在摆脱具体的个人;我们在恋爱时感到,这爱情并不带有具体个 人的名字,会在将来重新产生,甚至可能已在过去产生,但是为另一女 子,而不是为这个女人。而在我们不再爱恋之时,我们能达观地忍受爱 情中的矛盾,是因为我们虽然毫无拘束地谈论爱情,却并没有对它感 受,因此对它并不了解,因为对这种事物的认识具有间歇性,在感情确 实存在时就会中止。将来,我不再喜爱吉尔贝特,我的痛苦帮助我预测 这将来,但我在想象中却还不能清楚地看到这将来,当然,这时还有时 间提醒吉尔贝特,让她知道这种将来会逐渐形成,让她知道这种将来的 来临虽说不是近在眼前,至少是不可避免,如果吉尔贝特本人不来助我 一臂之力,不把我将来的冷淡消灭在萌芽之中。有多少次我想要给吉尔 贝特写信或是走去给她说:“请您注意,我已对此作出决定,我现在所 作的尝试是最后的尝试。我是最后一次来看您。不久之后,我将不再爱 您。”这又有何用?我对吉尔贝特以外的一切都冷若冰霜而毫不自责, 又有什么权利来指责她的冷淡?最后一次!在我看来,这是十分重大的 事件,因为我喜爱吉尔贝特。在她看来,这也许同一些女友的信件那 样,会给她留下众多印象,这些女友在信中要求我们在她们移居国外前 去看望她们,而对她们的这种要求,就像对那些喜欢我们但令人讨厌的 女人的要求那样,我们会加以拒绝,因为我们有愉快的事情要做。我们 每人拥有的时间可伸可缩;我们感到的激情使其伸展,我们产生的激情 使其收缩,而习惯则将其充满。 另外,我即使跟吉尔贝特说也是白说,她不会听懂我的话。我们在 说话时总是以为,是我们的耳朵和思想在听。我的话在被弄得歪七扭八 之后才传到吉尔贝特那里,仿佛它们必须穿过瀑布的流动水帘,然后才 传到我女友耳中,但已面目全非,声音滑稽可笑,毫无意义可言。被置 于词语中的真理,无法给自己开辟一条直路,因此不可能显而易见、无 法辩驳。必须经过相当长的时间,同类的真理才能在词语中形成。正因 为如此,政敌不顾种种论证和证据,将不同学说的信徒视为叛徒,但后 来却赞同曾经厌恶的信念,因为过去徒劳地传播这信念的人已不再相 信。正因为如此,一部杰作在大声诵读的欣赏者看来,本身就包含着杰 出的证明,但对听众展现的却只是狂乱或平庸的图像,它虽说到以后被 这些听众宣称为杰作,但已为时过晚,作者无法在生前得知。同样,在 爱情方面,不管你怎么做,障碍都不会从外面被因此而感到绝望的男人 打破;而当这男人不再对障碍关心之时,由于来自另一边、在不再爱恋 的女人内心所产生的作用的影响,这些在过去无法击破的障碍,这时因 毫无用处而倒塌。如果我来对吉尔贝特说出我将来的冷淡以及对此预防 的办法,她就会从我的这种尝试中得出结论,认为我对她的爱比她想象 的更深,我对她的需要比她认为的更大,她就更不愿意和我见面。另 外,千真万确的是,这爱情使我的思想一直处于前后矛盾的状态,因此 就使我比她更清楚地预料到这爱情的结束。然而,在过了相当长的时间 之后,我也许会这样来提醒吉尔贝特,用书信写出或亲口说出,不错, 这样的话我就会觉得她并非如此不可或缺,但也向她证明,她对我来说 并非不可缺少。可惜的是,有些人因好意或恶意跟她谈起了我,但他们 说话的方式想必使她认为,他们是应我的请求而说这种话的。每当我得 知科塔尔、我母亲本人乃至德·诺普瓦先生因说了笨拙的话而使我刚刚 作出的重大牺牲付诸东流,败坏了我因持重而获得的全部成果,并让我 虚假地装出不再持重的样子,我就感到烦恼倍增。首先,我只能从那天 起重新开始我那困难而硕果累累的克制,因为这些讨厌鬼瞒着我中止了 我这种做法,因而使我前功尽弃。而且,我更加不乐意见到吉尔贝特, 她认为我现在不再是体面地听天由命,而是在暗中策划,以谋求她不屑 施与的会面。我怨恨人们这种徒劳无益的胡言乱语,说这些话往往并无 害人或帮忙的意图,是毫无企图,只为说话而说,有时是因为我们在他 们面前忍不住这样说,而他们又(像我们这样)不能守口如瓶,于是, 这些话在一定的时候给我们带来许多烦恼。确实,在摧毁我们爱情的有 害工作中,这些话的作用远不如这样两个人,一个人是好心过度,另一 人是坏得出奇,但都会把即将解决的事情重头做起。对这两个人,我们 却并不怨恨,不像怨恨言行不合时宜的科塔尔之流那样,因为这后一个 人是我们所爱之人,而前一个人则是我们自己。 然而,几乎我每次去看她,斯万夫人都会邀请我来跟她女儿一起吃 下午点心,并要我直接给她女儿答复,因此我经常给吉尔贝特写信,但 在这种书信中,我并未选择我觉得能够说服她的词句,我只是竭力为我 溪水般流出的眼泪开出最为和缓的河槽。因为悔恨跟欲望一样,不想对 自己分析,而是想让自己满意;我们开始恋爱时,不是花时间来弄清什 么是爱情,而是花时间来为第二天的幽会创造条件。我们一刀两断时, 不是设法去了解自己的忧伤,而是设法把我们认为表达忧伤的最为温柔 的话语献给引起这忧伤的女人。我们说的是我们感到需要说的话,但这 些话对方不会理解,我们是在自说自话。我写道:“我以为这是不可能 的。唉,我却看到这并非如此困难。”我还说:“我也许再也见不到您 了。”我说这话时仍尽量不显出她会认为是假装的冷淡,但这句话在写 出来时却使我流泪,因为我觉得这话所表达的不是我想要相信的事,而 是真的会发生的事。因为她如要我提出下次约会的请求,我也会像这次 那样勇敢地拒绝,而我在一次次拒绝之后,这样的时候就会到来,到那 时,我由于长期不跟她见面,就不想见到她了。我哭泣,但我得到了勇 气,也感到温馨,因为我牺牲了待在她身边的幸福,以便有可能让她在 有一天觉得我可爱,可到了那天,唉,让她觉得我可爱,对我来说已兴 味索然。此时此刻她仍在爱我,就像我最后一次去看望她时她认为的那 样,我认为待在某个讨厌鬼身边所感到的厌烦,其实只是因为过于敏感 的嫉妒,只是因为像我这样假装的冷淡,上述假设,虽然可能性极小, 却使我的决定变得不是那样痛苦。我于是感到,在几年之后,当我们都 把对方遗忘之时,我可以在回首往事时告诉她,我此刻正在给她写的这 封信毫无真诚之处,而她则会对我回答说:“怎么,您当时爱我?您要 是知道,我当时多么期待这封信,多么希望相聚,这封信使我痛哭流 涕!”我离开她母亲家回来之后立刻给她写信,我在写信时想到,我也 许正在造成这个误会,这一想法因其忧伤,也因为想到我是吉尔贝特的 所爱而感到愉悦,并促使我继续写这封信。 斯万夫人的“茶会”结束后,我离开她时在想,将要给她女儿写些什 么,而科塔尔夫人在离开时想到的事性质完全不同。她在作“小规模视 察”时,并未忘记对斯万夫人称赞在客厅里看到的新家具以及最近的“购 置物品”。她还能在厅里找到数量极少的几件物品,即奥黛特过去在拉 佩鲁兹街公馆里的物品,特别是那几只用贵重材料制成的动物,即她的 吉祥物。 但是,斯万夫人已从她尊重的一位男友那里学到“蹩脚的”这个词, 该词给她打开了新的天地,因为它恰恰表示她在几年前认为“漂亮的”东 西,但这些东西都依次隐退,跟支撑菊花的金色格子架、吉鲁糕点店的 许多糖果盒和印有王冠图案的信纸(还有散布在壁炉板上用硬纸板做的 金路易,早在她认识斯万以前,一位有审美观的男子就曾劝她把这些金 路易拿掉)。另外,在艺术家般的凌乱和画室般的杂乱无章中,仍用深 色涂料粉刷的墙壁,跟斯万夫人稍后装饰的那些白色客厅截然不同,远 东风格的陈设在十八世纪风格的入侵下逐渐退出;斯万夫人为使我坐得 更加“舒服”而在我背后堆放和捏揉的靠垫上,绣的都是路易十五时代式 样的花束,而不是像过去那样的中国龙。她待的时间最多的那个房间, 她在谈到时是这样说的:“是的,我相当喜欢这房间,我待在里面的时 间很多;我无法生活在看不顺眼和因循守旧的事物中间;我工作是在这 里”(但并未明确指出是画一幅画还是写一本书,有些妇女喜欢做点 事,不喜欢做无用之人,就开始对写作感到兴趣),她周围的萨克森瓷 器比比皆是(她喜欢这种瓷器,在说出其名称时用英国口音,并在谈到 任何东西时都会说:这很漂亮,就像萨克森瓷器上的花卉);她对这些 瓷器的担心,甚于过去对她那些矮胖瓷人和大瓷花瓶的担心,唯恐仆人 们因无知而去触摸,并因自己的担惊受怕对仆人大发脾气,斯万虽说彬 彬有礼,是温文尔雅的主人,见此情景却并未感到丝毫难受。淸楚地看 到某些缺点,对感情不会有任何影响;相反,感情会使缺点变得可爱。 现在,奥黛特在接待好友时已不大穿日本便袍,而是穿华托式浅色皱丝 浴衣,这浴衣胸部花纹中的泡沫,她用手在上面抚摸,穿着这浴衣,她 仿佛在洗澡、嬉戏,显出懒散的样子和安逸的神色,只见皮肤清凉,呼 吸深沉,她仿佛不是把浴衣看作框架般的装饰品,而是看作为满足她爱 美的要求和对卫生的讲究的必需品,就像tub(浴盆)和footing(散步) 那样。她常常说,她可以没有面包,却不能没有艺术和清洁,并说如看 到《蒙娜丽莎》被烧毁,她会比看到她认识的“许多”人被烧死还要伤 心。这种理论在她的朋友们看来不合常理,却使她显得比那些朋友更为 高雅,比利时大臣为此每星期对她拜访一次,因此,在这个将她视为旭 日的小圈子里,当有人得知她在像维尔迪兰家这样的社交界被看作愚蠢 的女人,人人都会感到十分惊讶。由于头脑灵活,斯万夫人喜欢结交的 是男士,而不是女士。但她在批评这些女士时,总是用交际花的眼光, 指出她们身上可能存在不受男人青睐的缺点,如腰粗体壮,脸色难看, 拼写错误,腿上多毛,狐臭难闻,喜画假眉。相反,对某个过去曾对她 宽容、和蔼的女人,她就比较温柔,尤其是在这个女人遭到不幸之时。 她会巧妙地为此人辩护道:“他们对她有失公道,她是个和蔼可亲的女 人,我可以向您保证。” 如果科塔尔夫人和以前经常跟德·克雷西夫人来往的朋友有很长时 间没有见到她,那么,不仅是奥黛特的客厅陈设,而且是奥黛特本人, 也会变得难以辨认。她仿佛比过去年轻了好多岁!这也许一方面是因为 她发福了,身体更好了,就显得面容安详、容光焕发,另一方面是因为 头发光滑的新发型使她的脸部显得宽阔,涂了淡红的香粉则使脸上神采 飞扬,只见以前过于棱角分明的两眼和面部侧面,现在看来已线条柔 和。但这种变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人到中年,奥黛特终于发现了自 己的独特容貌,或者说为自己创造了独特容貌,还发现或创造了一种持 久的“性格”和一种“美的类型”,并在她那并不匀称的容貌上——这容貌 曾长期像无能为力却又冒险的肉体那样反复无常,多年来只要稍有疲 劳,就会在片刻间显出短暂的衰老,并根据她不同的心情和表情,勉强 让她显出一张零乱、多变、未定型和迷人的脸——贴上这固定的形式, 如同永不消逝的青春。 斯万的房间里并没有他妻子现在拍的漂亮照片,照片上同样是神秘 莫测的胜利表情,不管她穿什么裙子戴什么帽子,都能使人看出她那得 意洋洋的身影和面孔,他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尺寸的老照片,用达盖尔银 版法拍摄,是在上述形式贴上前拍的,这张照片上奥黛特的青春和美貌 尚未被她发现,所以仿佛并不存在。但也许斯万因忠于或重新持有一种 不同的观念,对这位目光沉思、面容疲惫、既像在行走又像静止不动的 纤弱少妇欣赏的是一种酷似波堤切利式的优雅。确实,他仍然喜欢把自 己的妻子看作波堤切利的一幅画。相反,奥黛特尽量做到的事,不是突 出而是弥补和掩盖她自己身上她所不喜欢的东西,这在一位艺术家看来 也许是她的“性格”,但在作为女人的她看来却是缺点,并且不愿听到别 人谈起这位画家。斯万有一条精美的东方围巾,为蓝和粉红两色,他买 这条围巾,是因为《圣母赞歌》[324]中圣母戴的正是这种围巾。但斯万 夫人不想戴这条围巾。只有一次,她让丈夫替她订做一套服装,服装上 像《春》中的春神[325]那样,布满雏菊、矢车菊、勿忘草和风铃草的花 饰。有时,她在傍晚时感到疲劳,斯万就低声提请我注意她那沉思般的 双手,只见她的手在无意中做出灵活而稍带不安的动作,就像圣母把羽 笔伸进天使递上的墨水瓶时那样,然后将在已经写上“圣母赞歌”的圣书 上写字。但他又补充道:“您可别对她说,她一旦知道,就会摆出别的 姿势。” 在这种情不自禁的冲动时刻,斯万试图在她身上发现波堤切利的伤 感节奏,而在其他时刻,奥黛特的身体展现出统一的轮廓,全部由一 条“线”勾画出来,这条线因遵循女人身上的曲线,抛弃了高低不平的小 道、矫揉造作的凹进凸出以及种种网状物和过去时装中布满的各种饰 物,但在人体上出现差错的地方,就是在因凹进或凸出而偏离完美线条 的地方,则大胆地用线条来纠正大自然的偏差,并在一整条线路上弥补 身体和织物的缺馅。衬垫和“身段”难看的“腰垫”已经消失,消失的还有 带垂尾的上衣,这种上衣盖在裙子上,并被撑着的鲸须绷紧,在很长一 段时间里给奥黛特增添了一个假腹,使她看上去像是由各不相同的部件 拼凑而成,没有统一的特点。“蓬边”的垂线和蜂窝状褶裥饰边的曲线已 让位于身体的曲线,这身体犹如拍浪的美人鱼,使丝绸面料上下起伏, 并使珀克林丝光色布具有人的表情,因为现在身体如同一种有生命的有 机形式,已摆脱长期的混沌状态和款式过时的服装阴霾般的包裹。然 而,斯万夫人希望并能够在那些取而代之的新款式中保留某些旧款式的 些许风格。晚上,我如无法工作,又确实知道吉尔贝特跟一些女友去看 戏了,就突然决定去看望她的父母,往往看到斯万夫人身穿一套优美的 便服,其中裙子为漂亮的深色调,呈深红色或橘黄色,这些颜色仿佛有 一种特殊的含义,因为它们已不再流行,而裙子上饰有一条斜向贯穿的 黑色花边,如同推迟修建的宽阔坡道,使人想起过去的边饰。我尚未跟 她女儿闹翻之时,在春寒料峭的一天,斯万夫人带我去动物园,走得热 了,就把外衣稍微敞开,她衬衫的锯齿形“饰边”不由露出,看上去像是 一件背心隐约可见的卷边,这种背心她曾在几年前穿过,并喜欢镶有叶 齿形饰边;而她的领带——用她仍然喜欢的“苏格兰花呢”制成,但色彩 已变得十分柔和(红色改成粉红,蓝色改为淡紫),看上去很像最时新 的闪色塔夫绸——系在颏下,却又看不出结打何处,使人不由想起现已 不用的帽“带”。她只要还能这样“坚持”一段时间,年轻人如想了解她的 服饰,就会说:“斯万夫人,不就是整整一个时代?”一种美的风格,叠 合各种不同的形式,因一种隐藏的传统而得到证实,同样,斯万夫人的 服饰,使人模糊地回忆起一些背心或环扣,有时则具有立即被抑制 的“划船短上衣”的倾向,甚至还在远处含糊地暗示“年轻人跟我 来[326]”,这样就用具体的形式来依次展现一些古旧形式的雏形,这些古 旧的形式,女裁缝或女装商无法在她的服饰上真正做出,却又会被人不 断想到,斯万夫人身穿这样的服饰,就显出某种高雅的气派;也许是因 为这些装饰毫无用处,它们才仿佛具有比实用更为高雅的目的,也许是 因为过去的年月留下的遗迹,或是因为这个女人特有的一种服饰个性, 使她那些完全不同的服装,看起来仿佛同属一类。我们感到,她穿衣不 是为了身体舒服或好看;她身上穿的服饰,如同一种文明精美而又不落 俗套的装饰。 吉尔贝特一般在她母亲的接待日请朋友来吃下午点心,但有时在那 天外出,正因为如此,我就可以去参加斯万夫人的“舒弗勒里日[327]”活 动,我总是看到她穿一条漂亮的连衣裙,有些是塔夫绸做的,有些则用 罗缎、丝绒、双绉、缎子或真丝制成,这些连衣裙不像她平时在家里穿 的便袍那样宽大,而是做得十分考究,就像出门穿的时装,因此在那天 下午,她家里的悠闲生活,具有某种灵巧和活跃的氛围。连衣裙极其简 朴的式样,也许跟她的身材和动作十分般配,其袖子如同颜色,因不同 的日子而改变;仿佛在蓝丝绒里突然变得坚定,在白塔夫绸里则是心情 轻松,而一种十分高雅的持重,则包含在伸出手臂的方式之中,为让人 看出,就穿上黑双绉外套,闪烁着巨大牺牲的微笑。但与此同时,那些 既无实用价值又无必要展现的“装饰品”却使情况复杂化,生气勃勃的连 衣裙因此而显得有点超脱、沉思和神秘,这倒跟斯万夫人一贯的忧郁相 符,至少她的黑眼圈和手指节给人以这种感觉。有大量首饰,如蓝宝石 吉祥物、珐琅四瓣小叶三叶草、银质圣牌、圆形金挂件、绿松石护身 符、红宝石小链、黄玉栗子,下面的裙子上则有一种彩色图案,在上半 身的覆盖下依然存在,另有一排缎子小纽扣,既无扣眼可扣,也就不用 解开,还有一条饰带,以细致而又含蓄的微妙提醒来取悦于人,这些饰 物如同首饰,像是——除此之外不可能有任何别的解释——泄露一种意 图,成为爱情的一种保证,让人说出知心话,又符合一种迷信,并保存 对康复、誓愿、爱情或双仁核游戏[328]的记忆。有时,胸衣的蓝丝绒中 疑有亨利二世时的袖衩,黑缎子连衣裙上则微微鼓起,如在肩头旁的袖 子上,就使人想起一八三零年的“灯笼袖”,如在裙子下面,则使人想起 路易十五时期的“裙环”,连衣裙因此具有一种难以觉察的模样,就像一 件化装服,把过去的模糊回忆渐渐注入现在的生活之中,在斯万夫人的 身上加入某些历史上女英雄或小说中女主人公的魅力。我对她指出这 点,她就说:“我不会打高尔夫球,而我有好几位女友会打。我找不出 任何借口像她们那样穿厚运动衫。” 斯万夫人在送走客人回来时,或是拿着糕点盘子请另一位女客品尝 时,趁客厅里混乱,就在走到我身旁时把我拉到一边说几句话:“我受 吉尔贝特的特别委托,请您后天来吃午饭。我当时不能肯定是否能见到 您,您要是不来,我就要给您写信了。”我仍然抗拒。这种抗拒,我越 来越不费力,因为你从一段时间以来因某种需要已不再服用对你有害的 毒药,因此你即使喜欢这种毒药也是枉然,同样,你会对你曾经失去的 安宁有所珍惜,会对兴奋和痛苦的消失感到几分欣慰。如果你产生永远 不要再见到你喜爱的女人的想法并非完全出于真心,那么,你说想要再 次见到她也不完全是真心话。当然,你能够忍受跟她分离的状况,只是 因为你认为分离是短暂的,并且一直在想何日重逢,但另一方面你又感 到,虽然天天在想即将重逢,重逢的日子一天天推迟,但这样却远没有 见面那样痛苦,因为见面之后可能会产生嫉妒,因此,你得知即将见到 你喜爱的女人的消息,可能会感到并非愉悦的震动。你现在天天在推迟 的,已不再是分离带来的无法忍受的焦虑的结束,而是毫无结果的激情 的可怕重现。由于你对这样的见面并不喜欢,而是喜欢温顺的回忆,因 为你可以在回忆中添加合乎你心意的梦想,而在梦想里,现实中并不喜 爱你的女人,会在你独自一人时向你表白爱情!这种回忆,在被你逐渐 加入许多你想添加的东西之后,会变得像你希望的那样甜蜜,因此你喜 欢这种回忆,而不喜欢被推迟的谈话,因为你在谈话中非但不能再随心 所欲地让对方说出你想听到的话,而且还要忍受对方更多的冷淡和意外 的粗暴!我们不再爱恋时全都知道,遗忘乃至模糊的回忆不会像不幸的 爱情那样带来如此多的痛苦。我虽说并未在心里承认,但我希望得到 的,正是这种提前的遗忘所带来的舒适安宁。 另外,精神超脱和孤独的疗法可能带来的痛苦,会因另一原因而逐 渐减轻,原因是这种疗法在治愈爱情这种固定观念之前会使其减弱。我 的爱情还相当强劲有力,非要我在吉尔贝特眼中重新树立我的全部威 信,但我感到,这种威信因我故意不跟她见面而在逐渐确立,因此,我 见不到她的那些平静而又忧伤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连续不断,没有期限 (只要没有讨厌鬼来干涉我的事情),这些日子中的每一天并非是输掉 的一天,而是赢得的一天。也许是赢得毫无用处,因为我很快就会被宣 布已经痊愈。逆来顺受是习惯的一种模态,能使某些力量无限增大。我 在跟吉尔贝特闹翻的第一天晚上用来忍受忧伤的力量微不足道,后来却 变得极其强大。只是一切存在物的延续倾向,有时会因突然的冲动而中 断,我们无所顾忌地任凭这种冲动摆布,因为我们现在、过去和将来都 知道可以在几天或几个月的时间里控制自己的感情。积蓄用的钱袋往往 在即将放满时被突然倒空,同样,在对治疗已经习惯时,往往不等到最 终有了疗效就停止治疗。有一天,斯万夫人再次像平时那样告诉我,说 吉尔贝特会很高兴见到我,这样就犹如把我已长期失去的幸福放在我伸 手可及之处,我感到震惊,知道还有可能品尝这种幸福;我好不容易等 到第二天;我决定在晚饭前去看望吉尔贝特,给她一个惊喜。 我能够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耐心等待,是因为我想出了一个计划。 过去的一切都已忘怀,我跟吉尔贝特重归于好,从这时起,我要去见 她,就只能以恋人的身份。每天她都将收到我送给她的美丽绝伦的鲜 花。斯万夫人虽说无权摆出严母的架势,但她如果不允许我每天送花, 我就会送更加贵重的礼品,只是不会送得那样勤。我父母给我的钱买不 到贵重礼品。我想到莱奥妮姑妈留给我的一只中国古代的大瓷花瓶,每 天在弗朗索瓦丝将要来时,妈妈都要预言这个女仆会对她说花瓶“已经 散架”,并将销声匿迹。既然这样,那就把它卖掉,卖掉了我不就能随 心所欲地让吉尔贝特高兴?我觉得卖掉后可以得到一千法郎。我让人把 花瓶包装好;出于习惯,我以前从不看它一眼:把它脱手至少有一个好 处,那就是使我对它有所了解。我在去斯万家时把花瓶带走,把他家的 地址告诉马车夫,但叫他从香榭丽舍大街走,因为大街拐角有一家很大 的中国工艺品商店,这店我父亲熟悉。我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商店老板 看到花瓶后,立即开出的价钱不是一千法郎,而是一万法郎。我拿到钞 票时欣喜若狂;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每天都可以给吉尔贝特送上许 多玫瑰和丁香。我离开商店乘上马车之后,由于斯万夫妇住在林园附 近,车夫自然没走平时走的那条路,而是沿着香榭丽舍大街下行。马车 已驶过贝里街的拐角,我在暮色苍茫之中,觉得在斯万夫妇住宅近旁的 那个姑娘是吉尔贝特,只见她朝相反的方向远去,步伐坚定,但走得很 慢,旁边有一个小伙子,她正在跟他说话,但小伙子的脸我看不清楚。 我在车上直起身子,想要停车,却又犹豫不决。这时,两个散步者已走 到稍远的地方,他们悠闲的散步所划出的两条柔和的平行线,渐渐消失 在阴暗的香榭丽舍大街。我很快到达吉尔贝特的屋前。接待我的是斯万 夫人。“哦!她会感到遗憾,”她对我说道,“我不知道她怎么会不在 家。她下午上课,感到很热,就对我说,她想跟一位女友到外面去透透 气。”——“我好像看到她在香榭丽舍大街。”——“我觉得不会是她。不 管怎样,这事别跟她父亲去说,他不喜欢女儿在这个时候出去。Good evening(晚安)。”我走了,叫车夫从原路回去,但没有看到这两个散 步者。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神秘兮兮的在傍晚谈些什么? 我回到家里,绝望地拿着这出乎意料之外的一万法郎,这些钱原本 可以使我给吉尔贝特带来许多小小的乐趣,但我现在已决定不再去看 她。也许在中国工艺品商店停留曾使我感到欢欣鼓舞,并使我怀有这样 的希望,即每当我见到女友之时,她都会对我满意和感激。但是,如果 我没有在该店停留,如果马车不是从香榭丽舍大街走,我就不会见到吉 尔贝特和那个小伙子。因此,同一事实长出两个不同的分支,它现在产 生的不幸,消除了它曾经带来的幸福。我此刻遇到的事,跟通常发生的 事恰恰相反。你想要快乐,却又缺乏得到快乐的物质手段。拉布吕耶 尔[329]说:“无巨富者恋爱可悲[330]。”那么,你就只好逐渐打消得到这种 快乐的欲望。从我来说正好相反,物质手段虽然得到,但与此同时,如 果不是第一步成功的必然结果,至少也是其偶然结果,这快乐也就消失 殆尽。另外,看来我们永远无法快乐。确实,快乐的消失跟我们得到快 乐,通常不会发生在同一天晚上。我们往往在一段时间里继续作出努力 并抱有希望。但幸福永远不会出现。如果情况终于得到控制,人的本性 就把斗争从外部转向内部,并逐渐改变我们的情感,使它想要得到别的 东西,而不是它将占有的东西。而如果情况的变化极其迅速,我们的情 感还来不及改变,人的本性也不会因此而灰心丧气,它仍然要战胜我 们,不错,只是更加缓慢、更加巧妙,但却同样有效。于是,我们对幸 福的占有在最后一刻被剥夺,或者不如说,人的本性用毒辣的诡计让这 种占有来摧毁幸福。在客观事实和生活方面全都失败之后,人的本性创 造出最后一种无法实现的事,即无法实现的心理幸福。幸福这种现象不 会自己产生,但会引起极为痛苦的反应。 我紧紧抓住这一万法郎。但这些钱对我已毫无用处。我很快就把钱 花光,花得比每天送花给吉尔贝特还要快,因为在夜晚降临之时,我感 到极其痛苦,无法待在家里,就去投入我并不喜爱的女人的怀抱哭泣。 至于用某种方式让吉尔贝特高兴,我已不再抱有这样的希望;现在,重 返吉尔贝特的屋子,只会使我感到痛苦。而再次见到吉尔贝特,我昨晚 还感到十分美妙,现在却不再觉得满足。因为如果见到了她,我只要不 在她的身边,就每时每刻都会感到不安。正因为如此,一个女人通过她 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给我们带来的新的痛苦,增加了她对我们的影响, 但也增加了我们对她的要求。通过她给我们带来的这种痛苦,这个女人 把我们围得越来越紧,增加了我们身上的锁链,但也增加了将她捆住的 锁链,而在此之前,我们会觉得她身上的这些锁链已足以使我们放心。 就在昨天晚上,我要是觉得不会使吉尔贝特感到厌烦,就会要求见几次 面,并对此感到满足,但现在如果见面次数这么少,我就不会再感到满 足,并会用更多别的条件取而代之。因为在爱情上,跟在战斗之后发生 的事情恰恰相反,你越是失败,提的条件就越是苛刻,而且要求越来越 高,只要你还能把这些条件强加于人。但我跟吉尔贝特的情况并非如 此。因此,我在最初情愿不去她母亲家。我心里仍然在想,吉尔贝特并 不爱我,这事我早已知道,同时又在想,我想要见她,就可以去看她, 我不想见她,则可以将她渐渐忘掉。但是,这些想法如同对某些疾病没 有疗效的药物,对我不时看到的两条平行线毫无有效的影响,这两条平 行线,由吉尔贝特和那个小伙子在漫步香榭丽舍大街时划出。这是新的 痛苦,但最终会消失殆尽,这是一种形象,而有朝一日,这形象出现在 我脑中之时,其有毒成分已被完全滗去,如同那些致命的毒药,在摆弄 时毫无危险,又如同些许炸药,可用来点燃香烟,又不必担心它会爆 炸。在此期间,我身上有另一种力量在全力进行斗争,反对一种有害的 力量,后者在我脑中呈现一成不变的形象,那就是吉尔贝特漫步在黄昏 之中:为粉碎我记忆的轮番进攻,我的想象迎上前去,进行有效的工 作。这两种力量中的第一种,当然继续向我展示香榭丽舍大街的那两个 散步者,并为我提供另一些取自过去的不愉快形象,譬如吉尔贝特在她 母亲要她留下来陪我时耸耸肩膀。但第二种力量用十字布绣出我的种种 希望,勾画出的未来比如此狭小和可怜的过去充实和发达得多。我再次 看到吉尔贝特郁郁寡欢只有一分钟,而又有多少分钟的时间,我是在设 想她会采取什么办法使我们重归于好,也许使我们结下秦晋之好。确 实,这种力量虽说被想象引向未来,却仍然由想象取自过去。我对吉尔 贝特耸耸肩膀所感到的厌烦逐渐消失之时,对她魅力的回忆也逐渐减 少,而这种回忆会使我希望她重新回到我的身边。但我距离过去的这种 消亡还十分遥远。我一直喜爱这个女人,我又确实觉得自己在对她厌 恶。但是,每当有人觉得我头发梳得好、气色也好时,我总希望她也在 这儿。我感到不快的是,当时有许多人表示想请我去做客,但我拒绝去 拜访他们。在家里也出现一场争吵,原因是我没有陪父亲去出席一个正 式晚宴,邦唐夫妇及其外甥女阿尔贝蒂娜将去参加,当时阿尔贝蒂娜还 是个小女孩。我们生活中各个不同的时期就这样一个个叠在一起。你会 因为你现在喜爱、但有朝一日将会使你感到无关紧要的人而轻蔑地加以 拒绝,不想看到你现在感到无关紧要、但明天将会喜爱的人,此人你如 果同意去看,你也许会早一些爱上,这样的话,你现在的痛苦就会减 少,但也确实会被其他痛苦所取代。我的痛苦正在发生越来越大的变 化。我惊讶地发现,我内心之中一天一种感情,第二天另一种感情,这 些感情一般都是由跟吉尔贝特有关的某种希望或担心所产生。这里说的 是我心里的吉尔贝特。我本来应该这样想:另一个吉尔贝特,即真正的 吉尔贝特,也许跟我心里的吉尔贝特完全不同,并没有我赋予她的种种 惋惜之情,她对我的思念,也许不仅比我对她的思念少得多,而且比我 想象中她对我的思念也要少得多,我跟想象中的吉尔贝特单独待在一起 时就会这样想,并设想她对我的真正意图会是什么,我把她想象成这 样,她就一直关注着我。 在这段时间里,忧伤逐渐减少,却依然存在,因此就必须区分两种 忧伤,一种是因我们时刻想念这个人本人而产生,另一种是因某些往事 而唤起,如说过的一句坏话,如在我们收到的一封信中使用的一个动 词。对于忧伤的各种形式,我们留待以后的一次恋爱时再作描述,现在 我们只是说,第一种形式要比第二种形式残酷无数倍。这是因为我们对 这个人的看法,因此人一直活在我们心中而变得美好,并增添我们立即 为此人戴上的光环,这种看法即使不带有希望的众多愉悦,至少带有持 久忧郁的安宁。(另外,必须指出,给我们带来痛苦的某个人的形象, 在复杂的情况中并不重要,这些复杂的情况使恋爱时的忧伤变得严重、 持续下去并且不能治愈,如同在某些疾病中,病因几乎无法解释连续高 烧和缓慢康复。)但是,如果说对我们所爱之人的看法,反映出一种总 体上乐观的智慧,那么,这些特殊的往事、这些坏话和这封带有敌意的 信却并非如此(我只收到一封这样的信,是吉尔贝特写的),仿佛这个 人本人就在这些如此狭小的片断之中,并具有强大的力量,而在我们通 常对这个人的整体看法中,此人根本不具备这种力量。这是因为我们看 那封信,并非像欣赏我们所爱之人的形象那样,怀着惋惜时的忧郁和平 静;我们看那封信,可说是如饥似渴,怀着我们因意外的不幸而受到煎 熬的可怕焦虑。这种伤感的形成并不相同;它们的起因是在外部,并通 过剧痛的途径来到我们内心深处。我们女友的形象在我们看来陈旧而又 真实,但实际上已经过我们多次修改。严酷的往事跟这种修改过的形象 不是属于同一时代,而是属于另一时代,它是骇人听闻的过去的罕见见 证之一。但是,这过去依然存在,只是在我们心中除外,因为我们喜欢 用美好的黄金时代将其取代,即用众人都将重归于好的天堂取而代之, 正因为如此,这些往事、这些信件,都是对现实的一种召唤,应该用它 们突然给我们带来的痛苦使我们感到,我们虽说每天都在等待中盼望, 却已离这一现实十分遥远。这并非因为这现实应该一成不变,虽说有时 确实如此。在我们生活中有许多女人,我们从未想要跟她们重逢,而她 们对我们并非故意的沉默,则报以同样的沉默。只是这些女人并非是我 们所爱,我们也就没有计算,有多少年是在远离她们的地方度过,这个 例子会使上述推论失去价值,我们却在思考分离的有效性时忽略了这 点,如同相信预感的人们,会对他们的预感并未得到证实的所有事例忽 略不计。 但是,远离毕竟可能会有效力。我们再次见面的欲望和兴趣,最终 会在目前轻视我们的情感中重新产生。只是还需要时间。然而,我们在 时间方面的要求,跟情感为改变而提出的要求一样过分。首先是时间, 这正是我们决不会轻易给予的东西,因为我们的痛苦巨大,我们急于看 到它消失。其次,这时间虽说是另一人的情感为改变所需要的东西,但 我们的情感也将利用这时间来改变,因此,当我们为自己确定的目标变 得可以达到时,这目标就不再成为我们的目标。另外,这目标将能达到 的想法,即在这个目标不再是我们的一种幸福之时,我们就不会有最终 无法得到的幸福的想法,包含着部分的真理,但仅此而已。幸福降临我 们头上,是在我们对它漠不关心之时。正是这种漠不关心,使我们降低 了要求,并使我们在回首往事时认识到,这幸福在那个时候会使我们欣 喜若狂,但我们也许会在当时认为它极不圆满。对于你漠不关心的事 情,你不是非常挑剔,也不能进行十分中肯的判断。一个我们不再喜欢 的人,其亲热在我们的冷淡面前会显得过分,但在我们的爱情面前也许 会显得远远不够。这温柔的话语,这样提出的约会,我们想到的是它们 会给我们带来的乐趣,而不是所有那些温柔话语和约会,我们曾希望看 到那些温柔话语和约会能立即接踵而来,但我们也许会因为这样贪心而 无法心想事成。因此,不能肯定的是,这姗姗来迟的幸福,在我们无法 再享受之时,在我们不再恋爱之时,是否仍然是我们过去所盼望的幸 福,由于没有这种幸福,我们曾经多么不幸。只有一个人能对此事起到 决定性的作用,那就是我们当时的自我;这自我现在已不复存在;也许 只要这自我重现,就足以使相同或不同的幸福烟消云散。 我等待我不会再珍惜的梦想在事后一一实现,并像跟吉尔贝特刚刚 认识时那样,不断杜撰她的话语和书信,想象她在说话时和书信中请求 我原谅,承认以前只爱过我一人,并要我娶她为妻,这样,一系列不断 重新创造的温柔形象,最终在我思想里占有的地位大于吉尔贝特和那小 伙子的形象,因为这后一种形象已不再有任何东西补充进去。在此之 后,我也许会再次前往斯万夫人家,但遗憾的是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的 一个朋友,我认不出是哪一个,对我虚情假意,并认为我也虚情假意。 我因这个梦而感到的痛苦突然醒来,觉得痛苦依然存在,就重新想起那 个朋友,想要回忆起我梦中见到、其西班牙名字已记不清楚的朋友到底 是哪一个。我既是约瑟又是法老,开始释梦[331]。我知道,在许多梦 中,不应重视人的外表,因为那些人有可能乔装,并互换面孔,就像一 些大教堂中残缺不全的圣徒塑像,无知的考古工作者修复时,在一位圣 徒的身体上装上了另一位圣徒的脑袋,并把他们的特点和名字搞错。梦 中那些人的标志物[332]和名字可能会让我们上当受骗。我们喜爱的人能 在梦中被辨认出来,只是因为我们所感到的剧烈痛苦。我的痛苦使我知 道,在我睡着时变成了小伙子的那个人,不久前对我虚情假意,至今仍 使我感到痛苦,此人就是吉尔贝特。我于是想起,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时,就是她母亲不让她去看日场舞蹈表演的那天,她怪笑着说,她不相 信我对她真心,这话也许是真诚的,也许是虚假的。通过联想,这件往 事又引出了我记忆中的另一件往事。在很久以前,是斯万不愿相信我的 真诚,也不相信我会成为吉尔贝特的良友。我给他写了信,但毫无用 处,吉尔贝特把信退还给我,并在交还给我时同样露出难以理解的微 笑。她并未立即把信还给我,我想起在月桂树丛后面演出那场戏的前后 经过[333]。你在不幸时就有了是非感。吉尔贝特现在对我的反感,在我 看来是生活对我在那天的行为的一种惩罚。这种种惩罚,你自以为已经 逃避,因为你在过马路时注意来往的车辆,避免了危险。但是,还存在 内部的惩罚。事故来自你并未想到的一面,来自内部,来自情感。吉尔 贝特当时说:“只要您愿望,我们还可以争夺。”这话使我感到厌恶。我 把她想象成这个样子,她也许在家里,在放置衣被的房间里,跟那个小 伙子在一起,就是我看到陪她在香榭丽舍大街散步的那个。因此,(在 一段时间以前)我自以为稳稳当当地筑了个幸福之窝,是昏了头,现在 我已放弃幸福,就认为可以肯定我至少已平静下来,以后也会保持平 静,这样想也是昏了头。因为只要我们心里一直保存着另一个人的形 象,随时可能被毁掉的就不仅仅是我们的幸福;在这幸福消失之时,在 我们忍受痛苦之后、终于使自己的痛苦消除之时,这既骗人又不稳定的 东西,过去曾是幸福本身,现在则是平静。我的平静终于恢复,因为能 改变我们的精神状态和欲望的东西,借助于一个梦而进入我们的思想之 中,但这东西也逐渐消失,因为永恒和持久不会赋予任何事物,也不会 赋予痛苦。另外,因爱情而痛苦的人们,就像我们说的某些病人那样, 是医治自己疾病的医生。由于能给他们以安慰的只有使他们痛苦之人, 由于这痛苦是此人的一种流溢,因此,他们最终只能在此人身上找到一 种医治痛苦的良药。这种良药,痛苦会在一定的时候使他们发现,因为 他们在对痛苦进行反复思考的过程中,这痛苦会向他们展示那个被怀念 者的另一面,这一面有时十分可憎,使他们不想再见到此人,因为在跟 这个人相聚之前必须使其痛苦,这一面有时极其温柔,他们因此把赋予 此人的温柔当作一种优点,并从中得出抱有希望的一条理由。但是,痛 苦已在我身上发生变化,最终消失也徒劳无益,我已不愿经常去斯万夫 人家。这首先是因为被抛弃的恋人生活在等待——即使是并未明言的等 待——的感觉之中,这种感觉会自行发生变化,虽说从表面上看仍然未 变,却已让第一种状态由完全不同的第二种状态取而代之。第一种状态 是那些把我们弄得烦躁不安的痛苦事件的结果和反映。等待可能发生的 事情时有恐惧相伴,更何况如果没有从我们喜爱的女人那里传来任何新 的消息,我们就想在此刻自己采取行动,我们并非十分清楚的是,行动 将会取得何种成功,因为在这次行动之后,也许就没有可能采取另一次 行动。但在不久之后,虽说我们并未觉察,但我们仍在继续的等待已被 确定,并如我们已看到的那样,不再由对我们所经受的过去的回忆来确 定,而是由对想象中的未来的希望来确定。从此之后,等待几乎是愉快 的事情。另外,第一次等待,在持续一段时间的过程中,使我们养成在 期望中生活的习惯。我们在最后几次约会中感到的痛苦仍然存留在我们 身上,但已经处于睡眠状态。我们并未操之过急,想要让痛苦重现,更 何况我们不是十分清楚,我们现在会提出什么要求。在我们喜欢的女人 身上占有的东西稍有增加,只会使我们对我们尚未占有的东西的需求更 为迫切,但这种东西却总是无法得到,因为我们在满足后又有了新的需 求。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后来又有了最后一个原因,使我不再去拜访斯 万夫人。这个原因到后来才出现,不是因为我已把吉尔贝特忘记,而是 因为想把她尽快忘记。在我的巨大痛苦消失之后,我对斯万夫人的拜访 也许又成了消除我剩余忧伤的安慰和消遣,这种安慰和消遣在初期对我 是何等的珍贵。但这种安慰有效的原因,也成了消遣的缺点,这就是 说,跟这些拜访密切相关的是对吉尔贝特的回忆。消遣要对我有益,就 只有使与吉尔贝特毫不相干的想法、兴趣和激情,跟不会再因吉尔贝特 在场而补充养料的感情进行斗争。于是,这些跟我们喜爱的人无关的思 想状态就占了一个地方,这地方不管在最初是多么狭小,却都是从占据 我们整个心灵的爱情那里夺来。正当只是一种回忆的感情在减弱之时, 我们必须设法维持和发展这些想法,因此,引入思想中的新的成分,跟 感情进行争夺,并夺取心灵中越来越多的地方,最终从它那里夺得全部 心灵。我由此认识到这是消除爱情的唯一方法,而我还年轻,也很勇 敢,可以这样去做,可以承受最剧烈的痛苦,这种想法产生于一种信 念,那就是不管要为此花费多少时间,总会取得成功。我现在写给吉尔 贝特的那些信中,说到我不想见到她的原因,暗示是因为她和我之间有 某种神秘莫测的误会,对于这纯属杜撰的误会,我起初希望吉尔贝特请 我作出解释。但实际上,即使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交往,通信者也不会 要求对方作出任何解释,因为他知道,对方如故意写出一句隐晦、虚假 或指责的话要他进行驳斥,他就会极其高兴地感到,他拥有——并保留 ——行动的控制权和主动权。在关系亲密的交往中更是如此,因为恋爱 时巧舌如簧,冷淡时兴味索然。吉尔贝特没有怀疑这种误会,也不想去 进行了解,这误会对我来说就成了真实的事情,所以我在每封信中都要 提到。这种假想的状况和假装的冷漠有一种魔力,会使你坚持不懈地做 下去。我写出“自从我们两颗心分开之后”这样的文字,是为了使吉尔贝 特在回信中写道:“我们的心并未分开,让我们说说清楚。”我老是这样 写,最后就信以为真。我再三说:“生活对我们来说可能已发生变化, 但它决不会消除我们已有的感情”,是为了想要听到自己最终说出:“可 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感情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我反复这样 说,就有了这种想法,认为生活确实已发生变化,认为我们将会记得已 不复存在的感情,如同某些神经过敏的人,装出生病的样子,结果弄假 成真。现在,我每次给吉尔贝特写信,都要提到这假想的变化,但她在 回信中始终不提此事,这变化因此得到她的默认,并仍将在我们之间存 在。后来,吉尔贝特不再沉默下去。她采用了我的观点;在正式宴会的 祝酒词中,来访的国家元首几乎完全重复作为东道主的国家元首刚才使 用的措辞,同样,我每次在给吉尔贝特的信中写道:“生活已将我们分 开,但对我们相识的这段时间的回忆将会永存”,她阅后一定会在回信 中写道:“生活已将我们分开,但决不会使我们忘记过去的美好时光, 这段时光我们将会永远珍惜。”(要说出“生活”为什么将我们分开,是 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就会感到非常为难。)我已不再十分痛苦。然而 在有一天,我在信中把香榭丽舍大街那个卖麦芽糖的年老女商贩去世的 消息告诉她,并写了如下文字:“我想这会使您感到难受,而在我心 里,这唤起了许多回忆。”写完后,我不由泪如雨下,因为我看到自己 在谈论爱情时使用过去时,仿佛这爱情是几乎已被遗忘的死人,而我在 想到这爱情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它当作活人,至少它还能死而复生。 朋友不愿再次相会,他们的来往书信却极其动人。吉尔贝特的来信如同 我写给关系疏远的人们的信,温文尔雅,表面热情,她有这种表示,我 感到十分温馨。 另外,我每次都拒绝跟她见面,痛苦也就逐渐减少。由于她对我来 说已不像以前那样珍贵,我种种痛苦的回忆就显得力量不足,无法再用 不断重现的方法来摧毁我思念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的乐趣形成。在这种时 候,我后悔自己当初不愿进外交界,并选择了定居生活,目的是不离开 一位姑娘,而这位姑娘,我不会再去见她,并已几乎把她忘记。我们为 一个人而安排自己的生活,当我们最终能在生活中接待这个人时,此人 却不来了,然后对我们来说如同已经死去,而我们却成了只是为她而安 排的生活中的囚徒。如果说我父母觉得威尼斯对我来说过于遥远和炎 热,那么,去巴尔贝克小住至少十分方便,旅途也并不劳累。但是,为 此必须离开巴黎,放弃对斯万夫人的拜访,拜访的次数虽然很少,却能 使我偶然听到她跟我谈起她的女儿。另外,我也从拜访中找到这种或那 种跟吉尔贝特无关的乐趣。 春天将近,天气骤冷,在冰圣徒的节日[334]和圣周[335]下雨夹雪的 时候,由于斯万夫人觉得家里冷得要命,所以我经常看到她在接待客人 时身穿裘皮大衣,双手因怕冷而伸到硕大而扁平的手笼里,双肩则用披 肩遮盖,手笼和披肩又白又亮,都是用白鼬皮制成,因她在回家后仍在 使用,因此看起来就像是比雪更加持久的冬天残雪,不管是炉火的热气 还是季节的转换都无法使其融化。天气寒冷却已鲜花开放的这几个星期 的全部真相,已在我不久后不会再来的这个客厅里向我显露,用来展现 真相的是其他更令人陶醉的白色,譬如“雪球”般绣球花的白色,它裸露 的长茎如同拉斐尔前派画家[336]笔下用线条画出的小灌木,其顶端汇集 一个个球形花序,花在其中是既分又合[337],这球形花就像一个个报喜 天使,散发出柠檬香味。因为唐松维尔的城堡女主人知道,四月份即使 结冰,也不会没有鲜花,知道冬天、春天和夏天并不像巴黎林荫大道的 居民认为的那样界线分明,这些居民在天气开始炎热之前还认为,这世 界上仿佛只有被雨淋得光秃秃的房屋。有人说斯万夫人仅仅满足于她那 贡布雷的园丁给她送来的花卉,并说她通过“正式任命的”花店老板娘借 来地中海边的早春花卉,却未能弥补迎春时的不足,对这种看法,我远 未认同,也并未放在心上。要思念乡村,我只需在斯万夫人拿着的晶莹 雪粒般手笼旁边摆放着雪球般的绣球花(摆放这些雪球,在女主人的思 想里也许没有其他目的,只是想按照贝戈特的建议,跟她的陈设和服饰 一起组成“白色大调交响乐[338]”),这些绣球花使我想起,耶稣受难日 的魔力[339]表示一种自然奇迹,我们只要更加理智,每年都能看到,这 些花具有我不知其名的一些花卉散发的沁人心脾的酸香味,这香味曾使 我在贡布雷散步时多次驻足观看,这些花使斯万夫人的客厅像唐松维尔 的小斜坡那样纯洁,无绿叶却布满纯真的花朵,并且充满各种真正的芳 香。 但我回想起这件事,仍显得多此一举。对此事的回忆,有可能维持 我对吉尔贝特尚存的些许爱情。因此,我虽然在对斯万夫人进行那几次 拜访时已不再感到痛苦,却仍然把拜访的间隔时间拉长,尽可能减少见 到她的次数。由于我还没有离开巴黎,我最多有几次跟她一起出去散 步。晴朗的日子终于重现,天气随之转热。我知道斯万夫人在午饭前一 个小时不在家,在星形广场和当时被称为“穷光蛋俱乐部[340]”的地方附 近的林园大街散步,因为他们到那个地方来观看他们只知其名的富翁, 正因为如此,我征得父母的同意,星期天——因为我平时在这个时候没 空——我吃午饭的时间可以比他们晚,就是在一点一刻吃饭,午饭前则 出去转一圈。在那年五月,我每天都这样做,当时吉尔贝特已去乡下的 女友家里。我在将近中午十二点时走到凯旋门。我在林园大街路口窥 探,眼睛盯着那条小街的拐角,斯万夫人从家里出来,只要走几米路就 能走到那里。在这个时候,许多散步者都回家吃午饭,留在街上的人并 不多,而且大多是优雅之士。突然,在沙砾小道上,有一人姗姗来迟, 慢慢悠悠而又生机勃勃,犹如只在中午盛开的最美丽的花朵,那就是斯 万夫人,她身穿的服装颜色总是变换,但我记得大多是淡紫色;然后, 她在光彩夺目之时,举起并撑开像长花柄的伞柄上那顶篷般的真丝大阳 伞,伞面的颜色跟她连衣裙上摘下的花瓣相同。她身边有一队随从簇 拥;是斯万,还有四五个是俱乐部成员的男子,他们上午到她家去看 她,或是在路上跟她不期而遇;他们身穿黑色或灰色服装,顺从地聚在 一起,一举一动跟机械相差无几,在奥黛特周围形成惯性的框架,这个 唯一目光炯炯的女人,像是在朝前观看,她在这些男人中间,犹如走近 窗口察看,只见她身上色彩柔和,如同裸露一般,显得弱不禁风,却又 无所畏惧,展现出别样的风采,就像属于陌生的种族,强悍得跟女武士 相差无几,因此能独自驾驭众多随从。她面带微笑,高兴地见到天气晴 朗却并不炎热,显出自信而又平静的样子,如同完成作品后不再担心其 他事情的创作者,并相信自己的服装——即使有些俗不可耐的过路人并 不欣赏——最为优雅,她穿这套服装,既是为她自己,也是为这些男 友,当然并未过分在意,但也并非完全超脱,她听任胸衣和裙子上的小 花结在她前面微微飘荡,如同一个个生灵,她虽说无视它们的存在,却 宽容地允许它们根据自己的节奏戏耍,只要它们能跟上她的步伐,甚至 在她来时往往尚未撑开的淡紫色阳伞上,她不时投下愉悦的目光,如同 投在一束帕尔马紫罗兰上,这目光极其温柔,即使不是投在她那些朋友 身上,而是投在无生命物体之上,仍像带有微笑。她这样就在自己服装 周围保留并占据了一个优雅的空间,那些男士虽说跟斯万夫人谈笑风 生,仍然尊重这空间及其存在的必要,并带有外行的几分敬意以及对自 己无知的承认,他们认为自己的女友能够这样做并具有这种权利,如同 认为一位病人能够进行特殊治疗并具有这种权利,一位母亲也能够对自 己的孩子进行教育并具有这种权利。男士们对斯万夫人十分殷勤,对行 人却仿佛视而不见,在他们的簇拥下,她又在这样晚的时间出现,就使 人想起她的住宅,她在家里度过了漫长的上午,应该很快就会回去吃午 饭;她慢吞吞地走着,如同在自己花园里悠闲地散步,仿佛以此表明她 的住房就在眼前;这住宅内部的阴暗和清凉,可以说仍然附着在她身体 周围。但是,正因为如此,我看到她时,室外和炎热的感觉更为强烈。 更何况我已确信,斯万夫人对礼仪了如指掌,因此她的服饰跟季节和一 天中的时间配合得浑然一体,她软草帽上的花朵,她连衣裙上的小带 饰,在我看来比花园和树林里的花卉还要真实,仿佛出自五月的大自 然;而为了察看这个季节新的骚动,我的目光只是投到她那把阳伞的高 度,只见撑开的阳伞如同另一片天空,这天空更加接近,呈圆形,蓝色 而又温和。这些礼仪虽说至高无上,却有引以为荣之事,斯万夫人也是 如此,那就是对上午、春天和太阳屈尊俯就,但我觉得它们不会因为被 一位如此优雅的女士看重而洋洋得意,这位女士为它们而挑选一件面料 颜色更浅、更加轻薄的连衣裙,使人因领口和袖口的宽大而想到微湿的 脖子和手腕,并最终为它们而花费一位贵夫人的全部精力,这贵夫人愉 快地自降身价,到乡下去看望普通百姓,大家都认识她,连粗俗之徒也 不例外,但她在那天却坚持要穿农妇的衣服。斯万夫人刚到,我就向她 施礼,她让我停下脚步,并微笑着对我说:“Good morning(早上 好)。”我们一起走了一会儿。我这才知道,她穿衣的准则是为她自 己,犹如大祭司遵守自己的最高智慧一般:她如感到太热,就把她觉得 裹紧的收腰上装稍微解开,或者干脆脱下,请我拿着,我于是发现在她 衬衫上有千百个缝纫细部,难以被人察觉,如同乐谱中的一些声部,虽 说作曲家花费了全部心血,听众的耳朵却永远无法听出;而在我搭在胳 膊上的收腰上装袖子里,我因高兴或为献殷勤而久久地看着,看到一个 精致的细部,如一条色彩漂亮的带子,一块淡紫色棉缎衬里,这些细部 一般不会被众人的目光发现,却仍像衣服正面那样精工细作,犹如一座 大教堂的哥特式雕塑,隐藏在高达八十尺的一条栏杆内侧,却跟大门廊 里的浅浮雕一样完美,但从未被人看到,直到一位艺术家偶然到此一 游,获准登上教堂顶部俯瞰全城,才在教堂的两座塔楼之间发现这些雕 塑。 斯万夫人漫步林园大街,犹如在自己的花园,这种印象的加深,是 由于——对那些不知道她footing(散步)习惯的人来说——她是步行而 来,并无马车跟随其后,而从五月份起,她在温暖的空气中经过时常常 像女神那样坐在装有八个弹簧的宽敞四轮敞篷马车里,样子娇弱而又庄 重,套车的马匹十分俊美,车夫穿的是巴黎最漂亮的制服。斯万夫人现 在步行,并因天热而放慢脚步,像是受到好奇心的驱使,优雅地违反礼 仪规定,犹如君主在出席盛大晚会之时,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就走 出自己的包厢,来到休息室跟其他观众一起稍待片刻,随从人员见此情 景,既赞赏又略有不满,但不敢提出批评。这也是斯万夫人和群众的关 系,群众觉得跟她之间有一道金钱筑起的壁垒,并感到这种壁垒最难逾 越。圣日耳曼区也有自己的壁垒,但在“穷光蛋”的眼中和想象中却没有 这样明显。贵妇更加朴实,更像小市民,跟老百姓并不疏远,那些穷光 蛋看到这样的贵妇在自己面前,就不会像看到斯万夫人这样的女人时感 到自卑,几乎有无地自容的感觉。也许这种女人跟穷光蛋不同,对自己 身上的华丽服饰不感到惊讶,并已毫不注意,但这是因为她们经常穿着 的缘故,最终认为穿这种服装理所当然、必不可少,并把掌握这种奢侈 习惯的程度作为评价别人的标准,因此这些女人(由于她们在自己身上 展现并在别的女人身上发现的高贵完全是物质性的,一眼就能看出,但 要有很长时间才能获得,并且难以弥补)如果把一个过路人看得十分卑 贱,她们在此人眼里就显得极其高贵,这种看法在见到她们后会立即出 现,而且无法改变。这个特殊的社会阶层,当时拥有跟贵族夫人交往密 切的伊斯拉埃尔斯夫人那样的女人,以及有朝一日将会跟贵族夫人交往 的斯万夫人,这个中间阶层的地位低于它阿谀奉承的圣日耳曼区,但高 于圣日耳曼区之外的阶层,其特点是虽已摆脱富翁的世界,却仍然是财 富的象征,但财富已变得具有延展性,服从于艺术的目的和思想,是可 塑的银币,雕有诗意的图案,会讨人喜欢,这个阶层现在也许已经消 失,至少已没有同样的性格和魅力。另外,这个阶层的女士如今已人老 珠黄,也许已失去她们进行统治的首要条件。然而此时此刻,斯万夫人 在林园大街上往前走着,十分端庄,面带微笑,和蔼可亲,既在她那高 贵财富的顶峰之上,又在她那依然秀色可餐的成熟夏季的万千光彩之 中,犹如希帕蒂娅[341],在缓慢的脚步下看到一个个天体转动。一些路 过的青年焦虑不安地望着她,不知道凭着跟她似有似无的关系(更何况 他们跟斯万只见过一次面,怕他认不出他们),他们是否能对她施礼。 他们决定对她施礼,只是对其后果感到心惊胆战,心里不禁在想,他们 这种大胆挑衅和亵渎神圣的举动,是否会触犯那社会等级不可侵犯的最 高权力,是否会引起严重灾祸或神的惩罚。这举动只是像钟表机械的一 次运转,引起那些小人物的频频施礼,他们是奥黛特周围的男士,首先 还礼的是斯万,他稍稍举起镶有绿皮的大礼帽,面带优雅的微笑,这种 优雅是从圣日耳曼区学来,但已不再带有他过去的冷淡。取代这种冷淡 的(因他已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奥黛特的偏见)既有要向衣着寒酸之人 还礼的厌烦,又有对妻子熟人众多的满意,这两种交杂在一起的感觉, 他在对身边那些高雅的朋友说话时表达了出来:“又是一个!我真不明 白,所有这些人,奥黛特是从何处找来!”斯万夫人朝那个不安的过路 人点点头作为回答,见此人已消失在视野之中,但心仍在激动地跳着, 就朝我转过身来,并对我说:“那么,这事结束了?您不会再来看吉尔 贝特了?我很高兴自己不属此例,您没有把我完全droper(抛弃)。我 喜欢见到您,但我过去也喜欢您对我女儿的影响。我觉得她也对此十分 遗憾。总之,我不想把自己的看法强加于您,因为这样的话,您就不愿 意再跟我见面了!”——“奥黛特,萨冈[342]向您问好。”斯万提醒妻子。 这时,只见亲王如同在戏剧或马戏演出高潮时那样,或像在一幅古画之 中,拨转马头,就像谢幕的演员,对奥黛特深深鞠了个躬,这鞠躬富有 寓意,充分表达了具有骑士风度的大贵族对女性的敬意,即使这女性的 具体代表是他母亲或姐妹不屑交往的女人。另外,斯万夫人处于她阳伞 投下的液体般透明、清漆般发亮的阴影之中,不时被人认出,姗姗来迟 的最后一批骑士向她施礼,他们像电影里那样[343],在被阳光照成白色 的大街上奔驰,他们是赛马俱乐部成员,他们的名字——安托万·德·卡 斯泰拉纳、阿达尔贝·德·蒙莫朗西[344]及其他许多人——为公众所熟 知,在斯万夫人看来则是老朋友的名字。由于对诗意感觉的回忆的平均 寿命——相对寿命——要比对心灵痛苦的回忆的寿命长得多,我当时因 吉尔贝特而产生的忧伤早已消失,我感到的愉悦却依然存在,那是我每 次想在一种日晷仪上看到中午十二点一刻到一点之间的每一分钟的时 候,我愉快地感到自己在跟斯万夫人说话,而她在阳伞下面,如同在紫 藤绿廊的光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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