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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水浒传》41-82

 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

话说江州城外白龙庙中,梁山泊好汉劫了法场,救得宋江、戴宗。正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刘唐、燕顺、杜迁、宋万、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共是一十七人,领带着八九十个悍勇壮健小喽罗。浔阳江上来接应的好汉张顺、张横、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九筹好汉,也带四十余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火家,撑驾三只大船,前来接应。城里黑旋风李逵引众人杀至浔阳江边。两路救应,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龙庙里聚义。只听得小喽罗报道:“江州城里军兵擂鼓摇旗,鸣锣发喊,追赶到来。”
那黑旋风李逵听得,大吼了一声,提两把板斧,先出庙门。
众好汉呐声喊,都挺手中军器,齐出庙来迎敌。刘唐、朱贵先把宋江、戴宗护送上船;李俊同张顺、三阮整顿船只。就江边看时,见城里出来的官军约有五七千:马军当先,都是顶盔衣甲,全副弓箭,手里都使长枪;背后步军簇拥,摇旗呐喊,杀奔前来。这里李逵当先,抡着枪斧,赤条条地飞奔砍将入去,背后便是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将拥护。花荣见前面的军马都扎住了枪,只怕李逵着伤,偷手取弓箭出来,搭上箭,拽满弓,望着为头领的一个马军飕地一箭,只见翻筋斗射下马去。
那一伙马军,吃了一惊,各自奔命,拨转马头便走,倒把步军先冲倒了一半。这里众多好汉们一齐冲突将去,杀得那官军尸横野烂,血染江红,直杀到江州城下。城上策应官军早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官军慌忙入城,关上城门。

众多好汉拖转黑旋风,回到白龙庙前下船。晁盖整点众人完备,都叫分头下船,开江便走。却值顺风,拽起风帆,三只大船载了许多人马头领,却投穆太公庄上来。一帆顺风,早到岸边埠头。一行众人,都上岸来。穆弘邀请众好汉到庄内堂上,穆太公出来迎接,宋江等众人都相见了。太公道:“众头领连夜劳神,具请客房中安歇,将息贵体。”各人且去房里暂歇将养,整理衣服器械。当日穆弘叫庄客宰了一头黄牛,杀了十数个猪、羊、鸡、鹅、鱼、鸭,珍肴异馔,排下筵席,管待众头领。饮酒中间,说起许多情节。晁盖道:“若非是二哥众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于缧绁。”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却打从那条路上来?”李逵道:“我自只拣人多处杀将去,他们自要跟我来,我又不曾叫他!”众人听了,都大笑。
宋江起身与众人道:“小人宋江,若无众好汉相救时,和戴院长皆死于非命。今日之恩,深于沧海,如何报答得众位!只恨黄文炳那厮搜根剔齿,几番唆毒,要害我们。这冤仇如何不报!怎地启请众位好汉,再做个天大人情,去打了无为军。杀得黄文炳那厮,也与宋江消了这口无穷之恨。那时回去如何?”晁盖道:“我们众人偷营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似此奸贼已有提备,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队人马,一发和学究、公孙二先生并林冲、秦明,都来报仇,也未为晚。”宋江道:“若是回山去了,再不能够得来。一者山遥路远,二乃江州必然申开明文,各处谨守。不要痴想,只是趁这个机会,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准备。”花荣道:“哥哥见得是。虽然如此,只是无人识得路径,不知他地理如何。先得个人去那里城中探听虚实,也要看无为军出没的路径去处,就要认黄文炳那贼的住处了,然后方好下手。”薛永便起身说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处无为军最熟,我去探听一遭如何?”宋江道:“若得贤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当日别了众人自去了。

只说宋江自和众头领在穆私庄上商议要打无为军一事,整顿军器枪刀,安排弓弩箭矢,打点大小船只等项,提备已了。
只见薛永去了两日,带将一个人回到庄上来,拜见宋江。宋江便问道:“兄弟,这位壮士是谁?”薛永答道:“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做得第一手裁缝,端的是飞针走线;更兼惯习枪棒,曾拜薛永为师。人见他黑瘦轻捷,因此唤他做通臂猿。现在这无为军城里黄文炳家做生活。小弟因见了,就请在此。”宋江大喜,便教同坐商议。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数,自然义气相投。
宋江便问江州消息,无为军路径如何,薛永说道:“如今蔡九知府计点官军百姓被杀死有五百余人;带伤中箭者,不计其数。现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门日中后便关,出入的好生盘问得紧。原来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干蔡九知府事,都是黄文炳那厮三回五次点拨知府,教害二位。如今见劫了法场,城中甚慌,晓夜提备。小弟又去无为军打听,正撞见侯健这个兄弟出来吃饭,因是得知备细。”
宋江道:“侯兄何以知之?”侯健道:“小人自幼只爱习学枪棒,多得薛师父指教,因此不敢忘恩。近日黄通判特取小人来他家做衣服,因出来遇见师父,提起仁兄大名,说起此一节事来。小人要结识仁兄,特来报知备细。这黄文炳有个嫡亲哥哥,唤做黄文烨,与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这黄文烨平生只是行善事,修桥补路,塑佛斋僧,扶危济困,救拔贫苦,那无为军城中,都叫他黄佛子。这黄文炳虽是罢闲通判,心里只要害人,惯行歹事,无为军都叫他做黄蜂刺。他弟兄两个分开做两处住,只在一条巷内出入,靠北门里便是他家,黄文炳贴着城住,黄文烨近着大街,小人在他那里做生活。却听得黄通判回家来说这件事;‘蔡九知府已被瞒过了,却是我点拨他,教知府先斩了,然后奏去。’黄文烨听得说时,只在背后骂说道:‘又做这等短命促掐的事!于你无干,何故定要害他?倘或有天理之时,报应只在目前,却不是反招其祸。’这两日听得劫了法场,好生吃惊。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知府,与他计较,尚兀自未回来。”宋江道:“黄文炳隔着他哥哥家多少路?”
侯健道:“原是一家分开的,如今只隔着中间一个菜园。”宋江道:“黄文炳家多少人口?有几房头?”侯健道:“男子妇人通有四五十口。”宋江道:“天教我报仇,特地送这个人来。虽是如此,全靠众弟兄维持。”众人齐声应道:“当以死向前。正要驱除这等赃滥奸恶之人,与哥哥报仇雪恨!”宋江又道:“只恨黄文炳那贼一个,却与无为军百姓无干,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骂我等不仁,众弟兄去时,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里,我有一计,只望众人扶助扶助。”众头领齐声道:“专听哥哥指教。”宋江道:“有烦穆太公对付八九十个叉袋,又要百十束芦柴,用着五只大船,两只小船。央及张顺、李俊驾两只小船,在江面上与他如此行。五只大船上,用着张横、三阮、童威和识水的人护船。此计方可。”穆弘道:“此间芦苇、油柴、布袋都有,我庄上的人都会使水驾船,便请哥哥行事。”宋江道:“却用侯家兄弟引着薛永并白胜,先去无为军城中藏了。来日三更二点为期,且听门外放起带铃鹁鸽,便教白胜上城策应。先插一条白绢号带,近黄文炳家,便是上城去处。再又教石勇、杜迁扮做丐者,去城门边左近埋伏,只看火为号,便要下手杀把门军士。李俊、张顺只在江面上往来巡绰,等候策应。”

宋江分拨已定。薛永、白胜、侯健先自去了。随后再是石勇、杜迁扮做丐者,身边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这里自一面扛抬沙土布袋和芦苇、油柴,上船装载。众好汉至期各各拴束了,身上都准备了器械。船仓里埋伏军汉。众头领分拨下船:
晁盖、宋江、花荣在童威船上,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在张横船上,戴宗、刘唐、黄信在阮小二船上,吕方、郭盛、李立在阮小五船上,穆弘、穆春、李逵在阮小七船上。只留下朱贵、宋万在穆太公庄,看理江州城里消息。先使童猛棹一只打渔快船,前去探路。小喽罗并军健都伏在仓里,大家庄客水手撑驾船只,当夜密地望无为军来。

此时正是七月尽天气,夜凉风静,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昔日参寥子有首诗题这江景,道是:
洪涛滚滚烟波杳,月淡风清九江晓。
欲从舟子问如何,但觉庐山眼中小。

是夜初更前后,大小船只都到无为江岸边,拣那有芦苇深处,一字儿缆定了船只。只见童猛回船来报道:“城里并无些动静。”宋江便叫手下众人,把这沙土布袋和芦苇干柴都搬上岸,望城边来。听那更鼓时,正打二更。宋江叫小喽罗各各驮了沙土布袋并芦柴,就城边堆垛了。众好汉各挺手中军器,只留张横、三阮、两童守船接应,其余头领都奔城边来。望城上时,约离北门有半里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带铃鹁鸽。只见城上一条竹竿,缚着白号带,风飘起来。宋江见了,便叫军士就这城边堆起沙土布袋,分付军汉,一面挑担芦苇、油柴上城。

只见白胜已在那里接应等侯,把手指与众军汉道:“只那条巷便是黄文炳住处。”宋江问白胜道:“薛永、侯健在那里?”
白胜道:“他两个潜入黄文炳家里去了,只等哥哥到来。”宋江又问道:“你曾见石勇、杜迁么?”白胜道:“他两个在城门边左近伺侯。”宋江听罢,引了众好汉下城来。径到黄文炳门前,只见侯健闪在房檐下。宋江唤来,附耳低言道:“你去将菜园门开了,放他军士把芦苇油柴堆放里面,可教薛永寻把火来点着,却去敲黄文炳的门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什物搬来寄顿。’敲得门开,我自有摆布。”
宋江教众好汉分几个把住两头。侯健先去开了菜园门,军汉把芦柴搬来,堆在里面。侯健就讨了火种,递与薛永。将来点着。侯健便闪出来,却去敲门叫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搬来寄顿,快开门则个!”里面听得,便起来看时,望见隔壁火起,连忙开门出来。晁盖宋江等呐声喊,杀将入去。
众好汉亦各动手,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把黄文炳一门内外大小四五十口,尽皆杀了,不留一人,只不见了文炳一人。众好汉把他从前酷害良民积攒下许多家私金银,收拾俱尽。大哨一声,众多好汉都扛了箱笼家财,却奔城上来。
且说石勇,杜迁见火起,各掣出尖刀,便杀把门军人。又见前街邻舍拿了水桶梯子,都来救火。石勇、杜迁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们是梁山伯好汉数千在此,来杀黄文炳一门良贱,与宋江、戴宗报仇,不干你百姓事。你们快回家躲避了,休得出来闲管事!”众邻居还有不信的,立住了脚看。
只见黑旋风李逵抡起两把板斧,着地卷将来,众邻舍方才呐声喊,抬了梯子水桶,一哄都走了,这边后巷也有几个守门军汉,带了些人,驮了麻搭火钩,都奔来救火。早被花荣张起弓,当头一箭,射翻了一个,大喝道:“要死的,便来救火!”那伙军汉一齐都退去了。只见薛永拿着火把,便就黄文炳家里前后点着,乱乱杂杂火起。看那火时,但见:
黑云匝地,红焰飞天。 cù(突然)津津走万道金蛇,焰腾腾散千团火块。狂风相助,雕梁画栋片时休;炎焰涨空,大厦高堂弹指没。这不是火,却是文炳心头恶,触恼丙丁神;害人施毒焰,惹火自烧身。
当时石勇、杜迁已杀倒把门军士,李逵砍断铁锁,大开了城门,一半人从城上出去,一半人从城门下出去。张横、三阮、两童都来接应,合做一处,扛抬财物上船。无为军已知江州被梁山泊好汉劫了法场,杀死无数的人,如何敢出来追赶,只得回避了。这宋江一行众好汉只恨拿不着黄文炳,都上了船去,摇开了,自投穆弘庄上来,不在话下。

却说江州城里望见无为军火起,蒸开价红,满城中讲动,只得报知本府。这黄文炳正在府里议事,听得报说了,慌忙来禀知府道:“敝乡失火,急欲回家看觑!”蔡九知府听得,忙叫开城门,差一只官船相送。黄文炳谢了知府,随即出来,带了从人,慌速下船,摇开江面,望无为军来。看见火势猛烈,映得江面上都红,艄公说道:“这火只是北门里火。”黄文炳见说了,心里越慌。看看摇到江心里,只见一只小船从江面上摇过去了。不多时,又是一只小船摇将过来,却不径过,望着官船直撞将来。从人喝道:“甚么船,敢如此直撞来!”只见那小船上一个大汉跳起来,手里拿着挠钩,口里应道:“去江州报失火的船。”黄文炳便钻出来问道:“那里失火?”那大汉道:“北门里黄通判家,被梁山泊好汉杀了一家人口,劫了家私,如今正烧着哩!”黄文炳失口叫声苦、不知高低。那汉听了,一挠钩搭住了船,便跳过来。黄文炳是个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便奔船梢而走,望江里踊身便跳。忽见江面上一只船,水底下早钻过一个人,把黄文炳劈腰抱住,拦头揪起,扯上船来。船上那个大汉早来接应,便把麻索绑了。水底下活捉了黄文炳的,便是浪里白跳张顺,船上把挠钩的,便是混江龙李俊。两个好汉立在船上,那摇官船的艄公只顾下拜。李俊说道:“我不杀你们,只要捉黄文炳这厮!你们自回去说与蔡九知府那贼驴知道,俺梁山泊好汉们权寄下他那颗驴头,早晚便要来取!”梢公战抖抖的道:“小人去说。”李俊、张顺拿了黄文炳过自己的小船上,放那官船去了。

两个好汉掉了两只快船,径奔穆弘庄上,早摇到岸边,望见一行头领,都在岸上等候,搬运箱笼上岸,见说拿得黄文炳,宋江不胜之喜。众好汉一齐心中大喜,说:“正要此人见面。”

李俊、张顺早把黄文炳带上岸来,众人看了,监押着离了江岸,到穆太公庄上来。朱贵、宋万接着众人,入到庄里草厅上坐下。

宋江把黄文炳剥了湿衣服,绑在柳树上,请众头领团团坐定。宋江叫取一壶酒来,与众人把盏。上自晁盖,下至白胜,共是三十位好汉,都把遍了。宋江大骂黄文炳:“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如何只要害我,三回五次教唆蔡九知府杀我两个?你既读圣贤之书,如何要做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与你有杀父之仇,你如何定要谋我?你哥黄文烨与你这厮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久闻你那城中都称他做黄佛子,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这厮在乡中只是害人,交结权势,浸润官长,欺压良善。我知道无为军人民都叫你做黄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这个刺!”黄文炳告道:“小人已知过失,只求早死。”晁盖喝道:“你那贼驴,怕你不死!你这厮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宋江便问道:“那个兄弟替我下手?”只见黑旋风李逵跳起身来说道:“我与哥哥动手割这厮!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烧吃。”晁盖道:“说得是!教取把尖刀来,就讨盆炭火来,细细地割这厮烧来下酒,与我贤弟消这怨气!”李逵拿起尖刀,看着黄文炳笑道:“你这厮在蔡九知府后堂,且会说黄道黑,拨置害人,无中生有撺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爷却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众多好汉看割了黄文炳,都来草堂上与宋江贺喜,有诗为证:
文炳趋炎巧计乖,却将忠义苦挤排。
奸谋未遂身先死,难免剜心炙肉灾。

只见宋江先跪在地下,众头领慌忙都跪下,齐道:“哥哥有甚事,但说不妨,兄弟们敢不听!”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学吏。初世为人,便要结识天下好汉。奈缘力薄才疏,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愿。自从刺配江州,多感晁头领并众豪杰苦苦相留,宋江因见父亲严训,不曾肯住。正是天赐机会,于路直至浔阳江上,又遭际许多豪杰。不想小可不才,一时间酒后狂言,险累了戴院长性命。感谢众位豪杰,不避凶险,来虎穴龙潭,力救残生。又蒙协助,报了冤仇。如此犯下大罪,闹了两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众位意下若何?如是相从者,只今收拾便行。如不愿去的,一听尊命。只恐事发,反遭负累,烦可寻思。”说言未绝,李逵跳将起来,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宋江道:“你这般粗卤说话!全在各人弟兄们心肯意肯,方可同去。”众人议论道:“如今杀死了许多官军人马,闹了两处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军马来擒获。今若不随哥哥去,同死同生,却投那里去?”

宋江大喜,谢了众人。当日先叫朱贵和宋万前回山寨里去报知,次后分作五起进程:头一起,便是晁盖、宋江、花荣、戴宗、李逵;第二起,便是刘唐、杜迁、石勇、薛永、侯健;第三起,便是李俊、李立、吕方、郭盛、童威、童猛;第四起,便是黄信、张顺、张横、阮家三弟兄;第五起,便是燕顺、王矮虎、穆弘、穆春、郑天寿、白胜。五起二十八个头领,带了一干人等,将这所得黄文炳家财各各分开,装载上车子。穆弘带了太公并家小人等,将应有家财金宝装载车上。庄客数内有不愿去的,都赍发他些银两,自投别主去佣工;有愿去的,一同便往。前四起陆续去了。已自行动。穆弘收拾庄内已了。放起十数个火把,烧了庄院,撇下了田地,自投梁山泊来。

且不说五起人马登程,节次进发,只隔二十里而行。先说第一起晁盖、宋江、花荣、戴宗、李逵五骑马,带着车仗人伴,在路行了三日,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黄门山。宋江在马上与晁盖说道:“这座山生得形势怪恶,莫不有大伙在内?可着人催趱后面人马上来,一同过去。”说犹未了,只见前面山嘴上锣鸣鼓响。宋江道:“我说么!且不要走动,等后面人马到来,好和他厮杀。”花荣便拈弓搭箭在手,晁盖、戴宗各执朴刀,李逵拿着双斧,拥护着宋江,一齐趱马向前。只见山坡边闪出三五百个小喽罗,当先簇拥出四筹好汉,各挺军器在手,高声喝道:“你等大闹了江州,劫掠了无为军,杀害了许多官军百姓,待回梁山泊去,我四个等你多时!会事的只留下宋江,都饶了你们性命!”宋江听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说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无伸,今得四方豪杰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处触犯了四位英雄?万望高抬贵手,饶恕残生!”那四筹好汉见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滚鞍下马,撇了军器,飞奔前来,拜倒在地下,说道:“俺弟兄四个只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大名,想杀也不能够见面!俺听知哥哥在江州为事吃官司,我弟兄商议定了,正要来劫牢,只是不得个实信。前日使小喽罗直到江州来打听,回来说道:‘已有多少好汉闹了江州,劫了法场,救出往揭阳镇去了。后又烧了无为军,劫掠黄通判家。’料想哥哥必从这里来,节次使人路中来探望。犹恐未真,故反作此一番诘问。冲撞哥哥,万勿见罪。今日幸见仁兄,小寨里略备薄酒粗食,权当接风。请众好汉同到敝寨盘桓片时。”

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汉,逐一请问大名。为头的那人姓欧,名鹏,祖贯是黄州人氏。守把大江军户,因恶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熬出这个名字,唤做摩云金翅。第二个好汉姓蒋,名敬,祖贯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举子出身,科举不第,弃文就武,颇有谋略,精通书算,积万累千,纤毫不差,亦能刺枪使棒,布阵排兵,因此人都唤他做神算子。第三个好汉姓马,名麟,祖贯是南京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闲汉出身,吹得双铁笛,使得好大滚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唤他做铁笛仙。第四个好汉姓陶,名宗旺,祖贯是光州人氏。

庄家田户出身,惯使一把铁锹,有的是气力,亦能使枪抡刀,因此人都唤做九尾龟。怎见得四个好汉英雄,有《西江月》为证:力壮身强无赛,行时捷似飞腾,摩云金翅是欧鹏,首位黄山排定。幼恨毛锥失利,长从韬略搜精,如神算法善行兵,文武全才蒋敬。铁笛一声山裂,铜刀两口神惊,马麟形貌更狰狞,厮杀场中超乘。宗旺力如猛虎,铁锹到处无情,神龟九尾喻多能,都是英雄头领。

这四筹好汉接住宋江,小喽罗早捧过果盒,一大壶酒,两大盘肉,托过来把盏。先递晁盖、宋江,次递花荣、戴宗、李逵,与众人都相见了,一面递酒。没两个时辰,第二起头领又到了,一个个尽都相见。把盏已遍,邀请众位上山。两起十位头领先来到黄门山寨内,那四筹好汉便叫椎牛宰马管待。却教小喽罗陆续下山,接请后面那三起十八位头领上山来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汉已都来到了,尽在聚义厅上筵席相会。宋江饮酒中间,在席上开话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上梁山泊去,一同聚义,未知四位好汉肯弃了此处,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四个好汉齐答道:“若蒙二位义士不弃贫贱,情愿执鞭坠镫。”宋江、晁盖大喜,便说道:“即是四位肯从大义,便请收拾起程。”众多头领俱各欢喜。在山寨住了一日,过了一夜。次日,宋江、晁盖仍旧做头一起,下山进发先去;次后依例而行,只隔着二十里远近,四筹好汉收拾起财帛金银等项,带领了小喽罗三五百人,便烧毁了寨栅,随作第六起登程。宋江又合得这四个好汉,心中甚喜,于路在马上对晁盖说道:“小弟来江湖上走了这几遭,虽是受了些惊恐,却也结识得这许多好汉。今日同哥哥上山去,这回只得死心塌地,与哥哥同死同生。”一路上说着闲话,不觉早来到朱贵酒店里了。

且说四个守山寨的头领吴用、公孙胜、林冲、秦明和两个新来的萧让、金大坚,已得朱贵、宋万先回报知,每日差小头目棹船出来酒店里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滩上岸。擂鼓吹笛,众好汉们都乘马轿,迎上寨来。到得关下,军师吴学究等六人把了接风酒,都到聚义厅上,焚起一炉好香。晁盖便请宋江为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宋江那里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众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却让不才?”若要坚执如此相让,宋江情愿就死!”晁盖道:“贤弟如何这般说!当初若不是贤弟担那血海般干系,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众?你正是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谁坐?”宋江道:“仁兄,论年龄,兄长也大十岁,宋江若是坐了,岂不自羞?”再三推晁盖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吴学究坐了第三位,公孙胜坐了第四位。宋江道:“休分功劳高下,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位上坐,新到头领去右边客位上坐,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众人齐道:“哥哥言之极当。”左边一带,是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右边一带,论年甲次序,互相推让,花荣、秦明、黄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燕顺、吕方、郭盛、萧让、王矮虎、薛永、金大坚、穆春、李立、欧鹏、蒋敬、童威、童猛、马麟、石勇、侯健、郑天寿、陶宗旺,共是四十位头领坐下。大吹大擂,且吃庆喜筵席。

宋江说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摇言一事,说与众人:“叵耐黄文炳那厮,事又不干他己,却在知府面前胡言乱道,解说道:‘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着个‘木’字,不是个‘宋’字?‘刀兵点水工’,兴动刀兵之人,必是三点水着个‘工’字,不是个‘江’字?这个正应宋江身上。那后两句道:‘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合主宋江造反在山东,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长又传了假书,以此黄文炳那厮窜掇知府,只要先斩后奏。若非众好汉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将起来道:“好!哥哥正应着天上的言语!虽然吃了他些苦,黄文炳那贼也吃我割得快活。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
戴宗连忙喝道:“铁牛,你这厮胡说!你今日既到这里,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儿,须要听两位头领哥哥的言语号令,亦不许你胡言乱语,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这颗头来为令,以警后人!”李逵道:“阿哎!若割了我这颗头,几时再长的一个出来?我只吃酒便了。”众多好汉都笑。宋江又提起拒敌官军一事,说道:“那时小可初闻这个消息,好不惊恐,不期今日轮到宋江身上。”吴用道:“兄长当初若依了弟兄之言,只住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省了多少事?这都是天数注定如此。”宋江道:“黄安那厮,如今在那里?”晁盖道:“那厮住不够两三个月,便病死了。”宋江嗟叹不已。当日饮酒,各各尽欢。晁盖先叫安顿穆太公一家老小,叫取过黄文炳的家财,赏劳了众多出力的小喽罗。取出原将来的信笼,交还戴院长收用。戴宗那里肯要,定教收放库内,公支使用。晁盖叫众多小喽罗参拜了新头领李俊等,都参见了。连日山寨里杀牛宰马,作庆贺筵席,不在话下。

再说晁盖教向山前山后各拨定房屋居住,山寨里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酒席上宋江起身对众头领说道:“宋江还有一件大事,正要禀众弟兄:小可今欲下山走一遭,乞假数日,未知众位肯否?”晁盖便问道:“贤弟今欲要往何处,干甚么大事?”
宋江不慌不忙,说出这个去处。有分教:枪刀林里,再逃一遍残生;山岭边旁,传授千年勋业。正是:只因玄女书三卷,留得清风史数篇。毕竟宋公明要往何处去走一遭,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话说当下宋江在筵上对众好汉道:“小可宋江自蒙救护上山,到此连日饮宴,甚是快乐。不知老父在家,正是如何。即目江州申奏京师,必然行移济州,着落郓城县追捉家属,比捕正犯,恐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念,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绝挂念。不知众弟兄还肯容否?”晁盖道:“贤弟,这件是人伦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乐,倒教家中老父吃苦!如何不依贤弟?只是众兄弟们连日辛苦,寨中人马未定,再停两日,点起山寨人马,一径去取了来。”宋江道:“仁兄,再过几日不妨,只恐江州行文到济州追捉家属,以此事不宜迟。今也不须点多人去,只宋江潜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连夜上山来。那时乡中神不知,鬼不觉。若还多带了人伴去,必然惊吓乡里,反招不便。”晁盖道:“贤弟路中倘有疏失,无人可救。”宋江道:“若为父亲,死而不怨。”当日苦留不住,宋江坚执要行,便取个毡笠带了,提条短棒,腰带利刃,便下山去。
众头领送过金沙滩自回。

且说宋江过了渡,到朱贵酒店里上岸,出大路投郓城县来。
路上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趱行到宋家村时却早,且在林子里伏了,等待到晚,却投庄上来敲后门。庄里听得,只见宋清出来开门。
见了哥哥,吃那一惊。慌忙道:“哥哥,你回家来怎地?”宋江道:“我特来家取父亲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这里都知道了。本县差下这两个赵都头,每日来勾取,管定了我们不得转动。只等江州文书到来,便要捉我们父子二人,下在牢里监禁,听候拿你。日里夜间,一二百士兵巡绰。你不宜迟,快去梁山泊请下众头领来,救父亲并兄弟。”
宋江听了,惊得一身冷汗。不敢进门,转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来。是夜月色朦胧,路不分明,宋江只顾拣僻静小路去处走。约莫也走了一个更次,只听得背后有人发喊起来,宋江回头听时,只隔一二里路,看见一簇火把照亮。只听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不听晁盖之言,果有今日之祸。皇天可怜,垂救宋江则个。”远远望见一个去处,只顾走。少间风扫薄云,现出那轮明月。宋江方才认得仔细,叫声苦,不知高低。看了那个去处,有名唤做还道村。原来团团都是高山峻岭,山下一遭涧水,中间单单只一条路。人来这村,左来右去走,只是这条路,更没第二条路。宋江认的这个村口,欲待回身,却被背后赶来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宋江只得奔入村里来,寻路躲避。抹过一座林子,早看见一所古庙。但见:
墙垣颓损,殿宇倾斜。两廊画壁长苍苔,满地花砖生碧草。门前小鬼,折臂膊不显狰狞;殿上判官,无幞头不成礼数。供床上蜘蛛结网,香炉内蝼蚁营窠。狐狸常睡纸炉中,蝙蝠不离神帐里。
宋江只得推开庙门,乘着月光,入进庙里来,寻个躲避处。

前殿后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心里越慌,只听得外面有人道:“多管只走在这庙里!”宋江听得时,是赵能声音。急没躲处,见这殿上一所神厨,宋江揭起帐幔,望里面探身便钻入神厨里。安了短棒,做一堆儿伏在厨内。气也不敢喘。只听的外面拿着火把,照将入来。宋江在神厨里偷眼看时,赵能、赵得引着四五十人,拿着火把,各到处照,看看照上殿来。宋江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阴灵庇护则个,神明庇佑。”一个个都走过了,没人看着神厨里。宋江道:“却不是天幸!”只见赵得将火把来神厨内照一照,宋江道:“我这番端的受缚!”

赵得一只手将朴刀杆挑起神帐,上下把火只一照,火烟冲将起来,冲下一片黑尘来,正落在赵得眼里,眯了眼。便将火把丢在地下,一脚踏灭了。走出殿门外来,对士兵们道:“这厮不在庙里。别又无路,却走向那里去了?”众土兵道:“多应这厮走入村中树林里去了。这里不怕他走脱。这个村唤做还道村,只有这条路出入,里面虽有高山林木,却无路上的去。都头只把住村口,他便会插翅飞上天去,也走不脱了,待天明,村里去细细搜捉。”赵得道:“也是。”引了土兵下殿去了。

宋江道:“却不是神明护佑!若还得了性命,必当重修庙宇,再建祠堂。阴灵保佑则个!”说犹未了,只听的有几个土兵在于庙门前叫道:“都头,在这里了。”赵能、赵得和众人一伙抢入来。宋江道:“却不又是晦气!这遭必被擒捉。”赵能到庙前问道:“在那里?”土兵道:“都头,你来看庙门上两个尘手迹,一定是却才推开庙门,闪在里面去了。”赵能道:“说得是,再仔细搜一搜看。”

这伙人再入庙里来搜看,宋江道:我命运这般蹇拙,今番必是休了!”那伙人去殿前殿后搜遍,只不曾翻过砖来,众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来。赵能道:“多是只在神厨里,却才兄弟看不仔细,我自照一照看”一个土兵拿着火把,赵能一手揭起帐幔,五七个人伸头来看。不看万事俱休,才看一看,只见神殿里卷起一阵恶风,将那火把都吹灭了。黑腾腾罩了庙宇,对面不见。赵能道:“却又作怪。平地里卷起这阵恶风来,想是神明在里面。定嗔怪我们只管来照,因此起这阵恶风显应。我们且去罢。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来寻。”赵得道:“只是神厨里不曾看得仔细,再把枪去搠一搠。”赵能道:“也是。”两个却待向前,只听的殿后又卷起一阵怪风,吹的飞沙走石,滚将下来,摇的那殿宇吸吸地动。罩下一阵黑云,布合了上下,冷气侵人,毛发竖起。赵能情知不好,叫了赵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乐!”众人一哄都奔下殿来,望庙门外跑走。有几个颠翻了的,也有闪肭腿的,爬得起来,奔命走出庙门。只听得庙里有人叫:“饶恕我们!”赵能再入来看时,两三个土兵跌倒在龙墀里,被树根钩住了衣服,死也挣不脱,手里丢了朴刀,扯着衣裳叫饶。宋江在神厨里听了,忍不住笑。

赵能把土兵衣服解脱了,领出庙门去。有几个在前面的土兵说道:“我说这神道最灵,你们只管在里面缠障,引的小鬼发作起来。我们只去守住了村口等他,须不吃他飞了去。”赵能、赵得道:“说得是。只消村口四下里守定。”众人都望村口去了。

只说宋江在神厨里口称惭愧道:“虽不被这厮们拿了,却怎能够出村口去?”正在厨内寻思,百般无计,只听的后面廊下有人出来。宋江道:“却又是苦也!早是不钻出去。”只见两个青衣童子,径到厨边举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请星主说话。”宋江那里敢做声答应。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请,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应。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迟疑,娘娘久等。”宋江听的莺声燕语,不是男子之音,便从神柜底下钻将出来,看时,却是两个青衣女童侍立在床边,宋江吃了一惊,却是两个泥神,听听的外面又说道:“宋星主,娘娘有请。”宋江分开帐幔,钻将出来,只见是两个青衣螺髻女童,齐齐躬身,各打个稽首。宋江看那女童时,但见:
朱颜绿发,皓齿明眸。飘飘不染尘埃,耿耿天仙风韵。螺蛳髻山峰堆拥,凤头鞋莲瓣轻盈。领抹深青,一色织成银缕;带飞真紫,双环结就金霞。依稀阆苑董双成,仿佛蓬莱花鸟使。

当下宋江问道:“二位仙童自何而来?”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请星主赴宫。”宋江道:“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甚么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请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甚么娘娘?亦不曾拜识,如何敢去?”
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询问。”宋江道:“娘娘在何处?”青衣道:“只在后面宫中。”

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随后跟下殿来。转过后殿侧首一座子墙角门,青衣道:“宋星主从此间进来。”宋江跟入角门来看时,星月满天,香风拂拂,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寻思道:“原来这庙后又有这个去处。早知如此,却不来这里躲避,不受那许多惊恐!”宋江行着,觉道香坞两行夹种着大松树,都是合抱不交的,中间平坦一条龟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寻思道:“我倒不想古庙后有这般好路径。”跟着青衣,行不过一里来路,听得潺潺的涧水响。看前面时,一座青石桥,两边都是朱栏杆,岸上栽种奇花异草、苍松茂竹、翠柳夭桃,桥下翻银滚雪般的水,流从石洞里去。过的桥基看时,两行奇树,中间一座大朱红棂星门。宋江入的棂星门看时,抬头见一所宫殿。
但见:
金钉朱户,碧瓦雕檐。飞龙盘柱戏明珠,双凤帏屏鸣晓日。红泥墙壁,纷纷御柳间宫花;翠霭楼台,淡淡祥光笼瑞影。窗横龟背,香风冉冉透黄纱;帘卷虾须,皓月团团悬紫绮。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间帝主家。

宋江见了,寻思道:“我生居郓城县,不曾听的说有这个去处。”心中惊恐,不敢动脚。青衣催促请星主行。一引,引入门内,有个龙墀,两廊下尽是朱红亭柱,都挂着绣帘。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灯烛荧煌。青衣从龙墀内一步步引到月台上,听得殿上阶前又有几个青衣道:“娘娘有请星主进来。”宋江到大殿上,不觉肌肤战栗,毛发倒竖。下面都是龙凤砖附。青衣入帘内奏道:“请至宋星主在阶前。”宋江到帘前御阶之下,躬自再拜,俯伏在地,口称:“臣乃下浊庶民,不识圣上,伏望天慈,俯赐怜悯。”御帘内传旨,教请星主坐。宋江那里敢抬头。教四个青衣扶上锦墩坐,宋江只得勉强坐下。殿上喝声卷帘,数个青衣早把珠帘卷起,搭在金钩上。娘娘问道:“星主别来无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觑圣容。”娘娘道:“星主既然至此,不必多礼。”宋江恰才敢抬头舒眼,看见殿上金碧交辉,点着龙灯凤烛;两边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执旌擎扇侍从;正中七宝九龙床上,坐着那个娘娘。
宋江看时,但见:
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裙,白玉圭璋擎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环;唇似樱桃,自在规模端雪体。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

那娘娘口中说道:“请星主到此,命童子献酒。”两下青衣女童,执着奇花宝瓶,捧酒过来,斟在玉杯内。一个为首的女童执玉杯递酒,来劝宋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辞,接过玉杯,朝娘娘跪饮了一杯。宋江觉道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又是一个青衣,捧过一盘仙枣,上劝宋江。宋江战战兢兢。怕失了体面,尖着指头,拿了一枚,就而食之,怀核在手。青衣又斟过一杯酒来劝宋江,宋江又一饮而尽。娘娘法旨:“教再劝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过来劝宋江,宋江又饮了。

仙女托过仙枣,又食了两枚。共饮过三杯仙酒,三枚仙枣。宋江便觉道春色微醺,又怕酒后醉失体面,再拜道:“臣不胜酒量,望乞娘娘免赐。”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饮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书赐与星主。”青衣去屏风背后,玉盘中托出黄罗袱子,包着三卷天书,度与宋江。宋江看时,可长五寸,阔三寸,厚三寸。不敢开看,再拜祗受,藏于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他日功成果满,作为上卿。吾有四句天言,汝当记取,终身佩受,勿忘勿泄。”宋江再拜:“愿受天言,臣不敢轻泄于世人。”娘娘法旨道:“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外夷及内寇,几处见奇功。”

宋江听毕,再拜谨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为星酆主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暂罚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豪懈怠!若是他日罪下丰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书,可以善观熟视,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在世。所嘱之言,汝当记取。目今天凡相隔,难以久留,汝当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琼楼金阙,再当重会。”宋江便谢了娘娘,跟随青衣女童下得殿庭来。出得棂星门,送至石桥边,青衣道:“恰才星主受惊,不是娘娘护佑,已被擒拿。天明时,自然脱离了此难。星主看石桥下水里二龙相戏。”宋江凭栏看时,果见二龙戏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声,却撞在神厨内,觉来乃是南柯一梦。

宋江爬将起来看时,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时分。宋江把袖子里摸时,手里枣核三个,袖里帕子包着天书。摸将出来看时,果是三卷天书,又只觉口里酒香。宋江想道:“这一梦真乃奇异,似梦非梦。若把做梦来,如何有这天书在袖子里,口中又酒香,枣核在手里,说与我的言语都记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梦来,我自分明在神厨里,一跤颠将入来。有甚难见处?想是此间神圣最灵,显化如此。只是不知是何神明?”揭起帐幔看时,九龙椅上坐着一个妙面娘娘,正和梦中一般。宋江寻思道:“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闲人也。这三卷天书,必然有用。分付我的四句天言,不曾忘了。青衣女童道:‘天明时自然脱离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渐明,我却出去。”

便探手去厨里摸了短棒,把衣服拂试了,一步步走下殿来。便从左廊下转出庙前,仰面看时,旧牌额上刻着四个金字道:“玄女之庙”。宋江以手加额称谢道:“惭愧,原来是九天玄女娘娘传受与我三卷天书,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够再见天日之面,必当来此重修庙宇,再建殿庭。伏望圣慈,俯垂护佑!”
称谢已毕,只得望着村口悄悄出来。

离庙未远,只听得前面远远地喊声连天。宋江寻思道:“又不济了!”立住了脚,“且未可出去。我若到他面前,定吃他拿了。不如且在这里路旁树背后躲一躲。”却才闪得入树背后去,只见数个土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把刀枪拄着,一步步颠将入来,口里声声都只叫道:“神圣救命则个!”宋江在树背后看了,寻思道:“却又作怪!他们把着村口,等我出来拿我,却又怎地抢入来?”再看时,赵能也抢入来,口里叫道:“我们都是死也!”宋江道:“那厮如何恁地慌,却见背后一条大汉追将入来。那大汉上半截不着一丝,露出鬼怪般肉,手里拿着两把夹钢板斧,口里喝道:“含鸟休走!”远观不睹,近看分明,正是黑旋风李逵。宋江想道:“莫非是梦里么?”

不敢走出去。赵能正走到庙前,被松树根只一绊,一跤颠在地下。李逵赶上,就势一脚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却待要砍,背后又是两筹好汉赶上来,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各挺一条朴刀,上首的是欧鹏,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见他两个赶来,恐怕争功,坏了义气,就手把赵能一斧,砍做两半,连胸脯都砍开了;跳将起来。把土兵赶杀,四散走了。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来。

背后只见又赶上三等好汉,也杀将来。前面赤发鬼刘唐,第二石将军石勇,第三催命判官李立。这六筹好汉说道:“这厮们都杀散了,只寻不见哥哥,却怎生是好?”石勇叫道:“兀那松树背后一个人立在那里!”宋江方才敢挺身出来,说道:“感谢众兄弟们又来救我性命,将何以报大恩?”六筹好汉见了宋江,大喜道:“哥哥有了!快去报与晁头领得知。”石勇、李立分头去了。

宋江问刘唐道:“你们如何得知,来这里救我?”刘唐答道:“哥哥前脚下得山来,晁头领与吴军师放心不下,便叫戴院长随即下来探听哥哥下落。晁头领又自己放心不下,再着我等众人前来接应,只恐哥哥有些疏失。半路里撞见戴宗道:‘两个贼驴追赶捕捉哥哥。’晁头领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吴军师、公孙胜、阮家三兄弟、吕方、郭盛、朱贵、白胜看守寨栅,其余兄弟,都叫来此间寻觅哥哥。听得人说道:‘赶宋江入还道村去了。’村口守把的这厮们,尽数杀了,不留一个,只有这几个奔进村里来。随即李大哥追来,我等都赶入来,不想哥哥在这里。”说犹未了,石勇引将晁盖、花荣、秦明、黄信、薛永、蒋敬、马麟到来,李立引将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穆春、侯健、萧让、金大坚一行,众多好汉都相见了。宋江作谢众位头领。晁盖道:“我叫贤弟不须亲自下山,不听愚兄之言,险些儿又做出来。”宋江道:“小可兄弟,只为父亲这一事悬肠挂肚,坐卧不安,不由宋江不来取。”晁盖道:“好教贤弟欢喜,令尊并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迁、宋万、王矮虎、郑天寿、童威、童猛送去,已到山寨中了。”
宋江听罢大喜,拜谢晁盖道:“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亦无怨!”
晁盖、宋江俱各欢喜,与众头领各各上马,离了还道村口。

宋江在马上以手加额,望空顶礼,称谢神明庇佑之功,容日专当拜还心愿。有古风一篇,单道宋江忠义得天之助:
昏朝气运将颠覆,四海英雄起微族。
流光垂象在山东,天罡上应三十六。
瑞气盘旋绕郓城,此乡生降宋公明,
幼年涉猎诸经史,长来为吏惜人情。
仁义礼智信皆备,兼受九天玄女经。
豪杰交游满天下,逢凶化吉天生成。
他年直上梁山泊,替天行道动天兵。

且说一行人马离了还道村,径回梁山泊来。吴学究领了守山头领,直到金沙滩,都来迎接着。到得大寨聚义厅上,众好汉都相见了。宋江急问道:“老父何在?”晁盖便叫请宋太公出来。不多时,铁扇子宋清策着一乘山轿,抬着宋太公到来,众人扶策下轿上厅来。宋江见了,喜从天降,笑逐颜开。宋江再拜道:“老父惊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子,负累了父亲吃惊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赵能那厮弟兄两个,每日拨人来守定了我们,只待江州公文到来,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

听得你在庄后敲门,此时已有八九个土兵在前面草厅上,续后不见了,不知怎地赶出去了。到三更时候,又有二百余人把庄门开了,将我搭扶上轿抬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笼,放火烧了庄院。那时不由我问个缘由,径来到这里。”宋江道:“今日父子团圆相见,皆赖众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谢了众头领。晁盖众人都来参拜宋太公已毕。一面杀牛宰马,且做庆喜筵席,作贺宋公明父子团圆,当日尽醉方散,次日又排筵席贺喜,大小头领尽皆欢喜。
第三日,晁盖又体己备个筵席,庆贺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动公孙胜一个念头,思忆老母在蓟州,离家日久,未知如何。
众人饮酒之时,只见公孙胜起身对众头领说道:“感蒙众位豪杰相带贫道许多时,恩同骨肉。只是小道自从跟着晁头领到山,逐日宴乐,一向不曾还乡看视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师悬望,欲待回乡省视一遭。暂别众头领,三五个月再回来相见,以满小道之愿,免致老母挂念悬望。”晁盖道:“向日已闻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无人侍奉,今既如此说时,难以阻当,只是不忍分别。虽然要行,再待来日相送。”公孙胜谢了,当日尽醉方散,各自归房安歇。次日早,就关下排了筵席,与公孙胜饯行。
且说公孙胜依旧做云游道士打扮了,腰裹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宝剑,肩胛上挂着棕笠,手中拿把鳖壳扇,便下山来。
众头领接住,就关下筵席,各各把盏送别。饯行已遍,晁盖道:“一清先生,此去难留,却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当。百日之外,专望鹤驾降临,切不可爽约。”公孙胜道:“重蒙列位头领看待许久,小道岂敢失信!回家参过本师真人,安顿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将带几个人去,一发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公孙胜道:“老母平生只爱清幽,吃不得惊唬,因此不敢取来。家中自有田产山庄,老母自能料理。小道只去省视一遭便来,再得聚义。”宋江道:“既然如此,专听尊命。只望早早降临为幸?”晁盖取出一盘黄白之资相送,公孙胜道:“不消许多,但只够盘缠足矣。”晁盖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里,打个稽首,别了众人,过金沙滩便行,望蓟州去了。

众头领席散,却侍上山,只见黑旋风李逵就关下放声大哭起来。宋江连忙问道:“兄弟,你如何烦恼?”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去取爷,那个也去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晁盖便问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个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别人家做长工,如何养得我娘快乐?我要去取他来这里快乐几时也好。”晁盖道:“兄弟说的是。我差几个人同你去,取了上山来,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乡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况且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冲撞。他又在江州杀了许多人,那个不认得他是黑旋风?这几时,官司如何不行移文书到那里了?必然原籍追捕。你又形貌凶恶,倘有疏失,路程遥远,如何得知?你且过几时,打听得平静了,去取未迟。”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个不平心的人!你的爷便要取上山来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气破了铁牛的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说那三件事?”

宋江点两个指头,说出这三件事来。有分教:李逵施为撼地摇天手,来斗巴山跳涧虫。毕竟宋江对李逵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径劫单人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话说李逵道:“哥哥,你且说那三件事?”宋江道:“要去沂州沂水县搬取母亲,第一件,径回,不可吃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谁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来。第三件,你使的那两把板斧,休要带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
李逵道:“这三件事有甚么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当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刀,提条朴刀,带了一锭大银,三五个小银子,吃了几杯酒,唱个大喏,别了众人,便下山来,过金沙滩去了。

晁盖、宋江与众头领送行已罢,回到大寨里聚义厅上坐定。
宋江放心不下,对众人说道:“李逵这个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众兄弟们,谁是他乡中人。”可与他那里探听个消息。”
杜迁便道:“只有朱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与他是乡里。”宋江听罢,说道:“我却忘了。前日在白龙庙聚会时,李逵已自认得朱贵是同乡人。”宋江便着人去请朱贵。小喽罗飞报下山来,直至店里,请的朱贵到来。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乡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为此不肯差人与他同去。诚恐路上有失,我们难得知道。今知贤弟是他乡中人,你可去他那里探听走一遭。”朱贵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县人,现在一个兄弟唤做朱富,在本县西门外开着个酒店。这李逵他是本县百丈村董店东住,有个哥哥,唤做李达,专与人家做长工。这李逵自小凶顽,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归。如今着小弟去那里探听也不妨,只怕店里无人看管。小弟也多时不曾还乡,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这个看店,不必你忧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暂管几时。”朱贵领了这言语,相辞了众头领下山来。便走到店里,收拾包裹,交割铺面与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这里宋江与晁盖在寨中,每日筵席,饮酒快乐,与吴学究看习天书。不在话下。

且说李逵独自一个离了梁山泊,取路来到沂水县界。于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因此不惹事,无有话说。行至沂水县西门外,见一族人围着榜看,李逵也立在人丛中,听得读道:“榜上第一名正贼宋江,系郓城县人;第二名从贼戴宗,系江州两院押狱;第三名从贼李逵,系沂州沂水县人。”李逵在背后听了,正待指手画脚,没做奈何处,只见一个人抢向前来。拦腰抱住,叫道:“张大哥,你在这里做甚么?”李逵扭过身看时,认得是旱地忽律朱贵。李逵问道:“你如何也来这里?”朱贵道:“你且跟我来说话。”
两个一同来西门外近村一个酒店内,直入到后面一间静房中坐了。朱贵指着李逵道:“你好大胆!那榜上明明写着赏一万贯钱捉宋江,五千钱捉戴宗,三千钱捉李逵,你却如何立在那里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来,又怕你到这里做出怪来,续后特使我赶来探听你的消息。我迟下山来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才到这里?”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认得这个酒店里?你是这里人,家在那里住?”朱贵道:“这个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里,我原是此间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钱,就于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又叫兄弟朱富来与李逵相见了。朱富置酒管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乡里了,便吃两碗儿,打甚么鸟紧!”朱贵不敢阻当他,由他吃。当夜直吃到四更时分,安排些饭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晓星残月,霞光明朗,便投村里去。朱贵分付道:“休从小路去,只从大朴树转弯,投东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东。快取了母亲来,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从小路去,却不近?大路走,谁耐烦!”朱贵道:“小路走,多大虫,又有乘势夺包裹的剪径贼人。”李逵应道:“我却怕甚鸟!”戴上毡笠儿,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别了朱贵、朱富,便出门投百丈村来。约行了数十里,天色渐渐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赶出一只白兔儿来,望前路去了。李逵赶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路程!”有诗为证:
山径崎岖静复深,西风黄叶满疏林。
偶因逐兔过前界,不记仓忙行路心。

正走之间,只见前面有五十来株大树丛杂,时值新秋,叶儿正红。李逵来到树林边厢,只见转过一条大汉,喝道:“是会的留下买路钱,免得夺了包裹!”李逵看那人时,戴一顶红绢抓哎儿头巾,穿一领粗布衲袄,手里拿着两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脸上。李逵见了,大喝一声:“你这厮是甚么鸟人?敢在这里剪径!”那汉道:“若问我名字,吓碎你心胆!老爷叫做黑旋风!你留下买路钱并包裹,便饶了你性命,容你过去。”
李逵大笑道:“没你娘鸟兴!你这厮是甚么人?那里来的?也学老爷名目,在这里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汉,那汉那里抵当得住,却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脚踏住胸脯,喝道:“认得老爷么?”那汉在地下叫道:“爷爷,饶恕孩儿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汉黑旋风李逵便是!你这厮辱没老爷名字!”那汉道:“小人虽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风,为是爷爷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汉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盗学爷爷名目,胡乱在此剪径。但有孤单客人经过,听得说了黑旋风三字,便撇了行李,逃奔了去,以此得这些利息,实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贱名叫做李鬼,只在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这厮无礼,却在这里夺人的包裹行李,坏我的名目,学我使两把板斧,且教他先吃我一斧。”
劈手夺过一把斧来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爷爷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两个!”李逵听得,住了手问道:“怎的杀你一个,便是杀你两个?”李鬼道:“小人本不敢剪径,家中因有个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因此小人单题爷爷大名唬吓人,夺些单身的包裹,养赡老母。其实并不曾敢害了一个人。如今爷爷杀了小人,家中老母必是饿杀。”李逵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听的说了这话,自肚里寻思道:“我特地归家来取娘,却倒杀了一个养娘的人,天地也不佑我。罢,罢!我饶了你这厮性命。”放将起来,李鬼手提着斧,纳头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风,你从今以后,休要坏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小人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业,再不敢倚着爷爷名目,在这里剪径。”李逵道:“你有孝顺之心,我与你十两银子做本钱,便去改业。”李逵便取出一锭银子把与李鬼,拜谢去了。李逵自笑道:“这厮却撞在我手里。既然他是个孝顺的人,必去改业,我若杀了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来。诗曰:
李逵迎母却逢伤,李鬼何曾为养娘。
可见世间忠孝处,事情言语贵参详。

走到已牌时分,看看肚里又饥又渴,四下里都是山径小路,不见有一个酒店饭店。
正走之间,只见远远在山凹里露出两间草屋。李逵见了,奔到那人家里来,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妇人来,骛髻鬓边插一簇野花,搽一脸胭脂铅粉。李逵放下朴刀道:“嫂子,我是过路客人,肚中饥饿,寻不着酒食店,我与你一贯足钱,央你回些酒饭吃。”那妇人见了李逵这般模样,不敢说没,只得答道:“酒便没买处,饭便做些与客人吃了去。”李逵道:“也罢,只多做些个,正肚中饥出鸟来。”那妇人道:“做一升米不少么?”李逵道:“做三升米饭来吃。”那妇人向厨中烧起火来,便去溪边淘了米,将来做饭,李逵却转过屋后山边来净手。只见一个汉子?手?脚从山后归来。李逵转过屋后听时,那妇人正要上山讨菜,开后门见了,便问道:“大哥,那里闪肭了腿?”那汉子应道:“大嫂,我险些儿和你不厮见了,你道我晦鸟气么?指望出去等个单身的过,整整等了半个月,不曾发市。甫能今日抹着一个,你道是谁?原来正是那真黑旋风。却恨撞着那驴鸟,我如何敌得他过?倒吃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杀我,吃我假意叫道:‘你杀我一个,却害了我两个。’他便问我缘故,我便告道:‘家中有个九十岁的老娘,无人养赡,定是饿死。’那驴鸟真个信我,饶了我性命,又与我一个银子做本钱,教我改了业养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赶将来,且离了那林子里僻静处睡了一回,从后山走回家来。”那妇人道:“休要高声。却才一个黑大汉来家中,教我做饭,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门前坐地,你去张一张看。若是他时,你去寻些麻药来,放在菜内,教那厮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却对付了他,谋得他些金银,搬往县里住,去做些买卖,却不强似在这里剪径!”

李逵已听得了,便道:“叵耐这厮,我倒与了他一个银子,又饶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这个正是情理难容!”一转踅到后门边。这李鬼恰待出门,被李逵劈馥揪住,那妇人慌忙自望前门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边掣出腰刀,早割下头来。拿着刀,却奔前门寻那妇人时,正不知走那里去了。再入屋内来,去房中搜看,只见有两个竹笼,盛些旧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银两并几件钗环,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边搜了那锭小银子,都打缚在包裹里。却去锅里看时,三升米饭早熟了,只没菜蔬下饭。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看看自笑道:“好痴汉!放着好肉在面前,却不会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吃得饱了,把李鬼的尸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比及赶到董店东时,日已平西。径奔到家中,推开门,入进里面,只听得娘在床上问道:“是谁人来?”李逵看时,见娘双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铁牛来家了。”

娘道:“我儿,你去许多时,这几年正在那里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长工,止搏得些饭食吃,养娘全不济事,我时常思量你,眼泪流干,因此瞎了双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寻思道:“我若说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说便了。”李逵应道:“铁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来取娘。”娘道:“恁地却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铁牛背娘到前路,却觅一辆小车儿载去。”娘道:“你等大哥来,却商议。”李逵道:“等做甚么?我自和你去便了。”恰待要行,只见李达提了一罐子饭来。

入得门,李逵见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见。”李达骂道:“你这厮归来则甚?又来负累人!”娘便道:“铁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来取我。”李达道:“娘呀!休信他放屁。当初他打杀了人,教我披枷带锁,受了万千的苦。如今又听得他和梁山泊贼人通同,劫了法场,闹了江州,现在梁山泊做了强盗。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来,着落原籍追捕正身,却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财主替我官司分理,说他兄弟已自十来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乡贯?又替我上下使钱,因此不吃官司杖限追要。现今出榜赏三千钱捉他。你这厮不死,却走家来胡说乱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发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达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却又敌他不过,把饭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李逵道:“他这一去,必然报人来捉我,却是脱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罢。我大哥从来不曾见这大银,我且留下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子,放在床上。大哥归来见了,必然不赶来。”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锭大银,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里去?”李逵道:“你休问我,只顾去快活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当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门望小路里便走。

却说李达奔来财主家报了,领着十来个庄客,飞也似赶到家里看时,不见了老娘,只见床上留下一锭大银子。李达见了这锭大银,心中忖道:“铁牛留下银子,背娘去那里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来,我若赶去,倒吃他坏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快活。”众人不见了李逵,都没做理会处。李达却对众庄客说道:“这铁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条路去了,这里小路甚杂,怎地去赶他?”众庄客见李达没理会处,俄延了半晌,也各自回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只说李逵怕李达领人赶来,背着娘只望乱山深处僻静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但见:
暮烟横远岫,宿雾锁奇峰。慈鸦撩乱投林,百鸟喧呼傍树。行行雁阵,坠长空飞入芦花;点点萤光,明野径偏依腐草。卷起金风飘败叶,吹来霜气布深山。

当下李逵背娘到岭下,天色已晚了。娘双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却自认得这条岭,唤做沂岭。过那边去,方才有人家。
娘儿两个,趁着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岭来。娘在背上说道:“我儿,那里讨口水来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且等过岭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饭吃。”娘道:“我日中吃了些干饭,口渴的当不得。”李逵道:“我喉咙里也烟发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岭上,寻水与你吃。”娘道:“我儿,端的渴杀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的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岭上,松树边一块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侧边,分付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寻水来你吃。”李逵听得溪涧里水响,闻声寻将去,盘过两三处山脚,到得那涧边看时,一溪好水。怎见得?有诗为证:
穿崖透壑不辞劳,远望方知出处高。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李逵来到溪边,捧起水来自吃了几口,寻思道:“怎生能够得这水去把与娘吃?”立起身来东观西望,远远地山顶上见个庵儿。李逵道:“好了。”攀藤揽葛,上到庵前,推开门看时,却是个泗州大圣祠堂。面前有个石香炉。李逵用手去掇,原来却是和座子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里拔得动。一时性起来,连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阶上一磕,把那香炉磕将下来。
拿了再到溪边,将这香炉水里浸了,拔起乱草,洗得干净。挽了半香炉水,双手擎来,再寻旧路,夹七夹八走上岭来。
到得松树里边,石头上不见了娘,只见朴刀插在那里。李逵叫娘吃水,杳无踪迹,叫了几声不应。李逵心慌,丢了香炉,定住眼四下里看时,并不见娘。走不到三十余步,只见草地上一团血迹。李逵见了,心里越疑惑,趁着那血迹寻将去。寻到一处大洞口,只见两个小虎儿在那里舐一条人腿。正是:假黑旋风捣鬼,生时欺心死烧腿。谁知娘腿亦遭伤,饿虎饿人皆为嘴。

李逵心里忖道:“我从梁山泊归来,特为老娘来取他,千辛万苦,背到这里,却把来与你吃了。那鸟大虫拖着这条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谁的?”心头火起,赤黄须竖立起来,将手中朴刀挺起来,搠那两个小虎。这小大虫被搠得慌,也张牙舞爪钻向前来。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个。那一个望洞里便钻了入去,李逵赶到洞里,也搠死了。李逵却钻入那大虫洞内,伏在里面张外面时,只见那母大虫张牙舞爪望窝里来。李逵道:“正是你这业畜吃了我娘!”放下朴刀,胯边掣出腰刀。那母大虫到洞口,先把尾去窝里一剪,便把后半截身躯坐将入去。李逵在窝内看得仔细,把刀朝母大虫尾底下尽平生气力舍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虫粪门。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里去了。那母大虫吼了一声,就洞口带着刀,跳过涧边去了。李逵却拿了朴刀,就洞里赶将出来,那老虎负疼,直抢下山石岩下去了。李逵恰待要赶,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吹得败叶树木如雨后般打将下来。自古道:“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起处,星月光辉之下,大吼了一声,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那大虫望李逵势猛一扑,那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虫的势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颔下。那大虫不曾再展再扑,一者护那疼痛,二者伤着他那气管。那大虫退不够五七步,只听得响一声,如倒半壁山,登时间死在岩下。
那李逵一时间杀了子母四虎,还又到虎窝边,将着刀复看了一遍,只恐还有大虫,已无有踪迹。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却来收拾亲娘的两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泗州大圣庵后掘土坑葬了。
李逵大哭了一场,有诗为证:
沂岭西风九月秋,雌雄虎子聚林丘。
因将老母残躯啖,致使英雄血泪流。
猛拚一身探虎穴,立诛四虎报冤仇。
泗州庙后亲埋葬,千古传名李铁牛。

这李逵肚里又饥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朴刀,寻路慢慢的走过岭来,只见五七个猎户都在那里收窝弓弩箭。见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将下岭来。众猎户吃一惊,问道:“你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独自过岭来?”李逵见问,自肚里寻思道:“如今沂水县出榜,赏三千贯钱捉我,我如何敢说实话?只谎说罢。”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过岭来,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岭下取水,被那大虫把我娘拖去吃了。我直寻到虎窝里,先杀了两个小虎,后杀了两个大虎,泗州大庙里睡到天明,方才下来。”众猎户齐叫道:“不信你一个人如何杀得四个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个。这两个小虎且不打紧,那两个大虎非同小可。我们为这两个畜生,不知都吃了几顿棍棒。这条沂岭自从有了这窝虎在上面,整三五个月,没人敢行。我们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间人,没来由哄你做甚么?你们不信,我和你上岭去寻讨与你。就带些人去扛了下来。”众猎户道:“若端的有时,我们自重重的谢你。却是好也!”众猎户打起胡哨来,一霎时聚起三五十人,都拿了挠钩枪捧,跟着李逵,再上岭来,此时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顶上,远远望见窝边果然杀死两个小虎,一个在窝内,一个在外面:一只母大虫死在山岩边,一只雄虎死在泗州大圣庙前。
众猎户见了杀死四个大虫,尽皆欢喜。便把索子抓缚起来,众人扛抬下岭,就邀李逵同去请赏。一面先使人报知里正上户,都来迎接着。抬到一个大户人家,唤做曹太公庄上。那人原是闲吏,专一在乡放刁把滥。近来暴有几贯浮财,只是为人行短。
当时曹太公亲自接来相见了,邀请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动问那杀虎的缘由。李逵却把夜来同娘到岭上要水吃,因此杀死大虫的话,说了一遍。众人都呆了。曹太公动问壮士高姓名讳,李逵答道:“我姓张,无名,只唤做张大胆。”诗曰:
人言只有假李逵,从来再无李逵假。
如何李四冒张三,谁假谁真皆作耍。

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胆壮士,不恁地胆大,如何杀的四个大虫!”下壁厢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话下。

且说当村里得知沂岭上杀了四个大虫,抬在曹太公家,讲动了村坊道店,哄的前村后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队,都来看虎。入见曹太公相待着打虎的壮士,在厅上吃酒。
数中却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里,随着众人也来看虎,却认得李逵的模样,慌忙来家对爹娘说道:“这个杀虎的黑大汉,便是杀我老公,烧了我屋的。他正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
爹娘听得,连忙来报知里正。里正听了道:“他既是黑旋风时,正是岭后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来,行移到本县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贯赏钱拿他。他却走在这里!”暗地使人去请得曹太公到来商议。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里正家。里正说这个杀虎的壮士,便是岭后百丈村里的黑旋风李逵,现今官司着落拿他。曹太公道:“你们要打听得仔细。倘不是时,倒惹得不好。若真个是时,却不妨。要拿他时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时却难。”里正道:“现有李鬼的老婆认得他。曾来李鬼家做饭吃,杀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们且只顾置酒请他,却问他:‘今番杀了大虫,还是要去县请功,只是要村里讨赏?’若还他不肯去县里请功时,便是黑旋风了。着人轮换把盏,灌得醉了,缚在这里。却去报知本县,差都头来取去,万无一失。”有诗为证:
党言芥投针孔,窄路每遇冤家。李鬼鬼魂不散,旋风风色非佳。
打虎功思县赏,杀人身被官拿。试看螳螂黄雀,劝君得意休夸。

众人道:“说得是。”里正与众人商量定了。曹太公回家来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来相待,便道:“适间抛撇,请勿见怪。且请壮士解下腰间包裹,放下朴刀,宽松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里了,只有刀鞘在这里。若是开剥时,可讨来还我。”曹太公道:“壮士放心,我这里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与壮士悬带。”李逵解了腰间刀鞘、尖刀并缠袋、包裹都递与庄客收贮,便把朴刀倚在壁边。曹太公叫取大盘肉、大壶酒来。众多大户并里正、猎户人等,轮番把盏,大碗大锺,只顾劝李逵。曹太公又请问道:“不知壮士要将这虎解官请功,只是在这里讨些赍发!”李逵道:“我是过往客人,忙些个,偶然杀了这窝猛虎,不须去县里请功。只此有些赍发便罢;若无,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轻慢了壮士?少刻村中敛取盘缠相送。我这里自解虎到县里去。”
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领与我换了上盖。”曹太公道:“有,有。”当时便取一领细青布衲袄,就与李逵换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见门前鼓响笛鸣,都将酒来,与李逵把盏作庆,一杯冷,一杯热。李逵不知是计,只顾开怀畅饮,全不记宋江分付的言语。不两个时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脚不住。众人扶到后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条板凳上,就取两条绳子,连板凳绑住了。便叫里正带人飞也似去县里报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补了一纸状子。
此时哄动了沂水县里。知县听得大惊,连忙升厅问道:“黑旋风拿住在那里?这是谋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并猎户答应道:“现缚在本乡曹大户家。为是无人禁得他诚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来。”知县随即叫唤本县都头去取来。
就厅前转过一个都头来声喏。那人是谁?有诗为证:
面阔眉浓须鬓赤,双睛碧绿似番人。
沂水县中青眼虎,豪杰都头是李云。

当下知县唤李云上厅来,分付道:“沂岭下曹大户庄上拿住黑旋风李逵,你可多带人去,密地解来,休要哄动村坊,被他走了。”李都头领了台旨,下厅来,点起三十个老郎土兵,各带了器械,便奔沂岭村中来。这沂水县是个小去处,如何掩饰得过?此时街市上讲动了,说道:“拿着了闹江州的黑旋风,如今差李都头去拿来。”朱贵在东庄门外朱富家听了这个消息,慌忙来后面对兄弟朱富说道:“这黑斯又做出来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为他,诚恐有失,差我来打听消息。如今他吃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时,怎的回寨去见哥哥?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这李都头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只两个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李云日常时最是爱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却有个道理对他,只是在这里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了三二十斤肉,将十数瓶酒,把肉大块切了,却将些蒙汗药拌在里面。我两个五更带数个火家挑着,去半路里僻静处等候他解来时,只做与他把酒贺喜,将众人都麻翻了,却放李逵如何?”朱贵道:“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可以整顿,及早便去。”朱富道:“只是李云不会吃酒,便麻翻了,终久醒得快。还有件事:倘或日后得知,须在此安身不得。”朱贵道:“兄弟,你在这里卖酒,也不济事。不如带领老小,跟我上山,一发入了伙,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却不快活?今夜便叫两个火家觅了一辆车儿,先送妻子和细软行李起身,约在十里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内带得一包蒙汗药在这里,李云不会吃酒时,肉里多糁些,逼着他多吃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说得是。”便叫人去觅下了一辆车儿,打拴了三五个包箱,捎在车儿上,家中粗物都弃了。叫浑家和儿女上了车子,分付两个火家跟着车子,只顾先去。

且说朱贵、朱富当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块,将药来拌了,连酒装做两担,带了二三十个空碗。又有若干菜蔬,也把药来拌了。恐有不吃肉的,也教他着手。两担酒肉,两个火家各挑一担。弟兄两个,自提了些果盒之类。四更前后,直接将来僻静山路口坐等。到天明,远远地只听得敲着锣响,朱贵接到路口。且说那三十来个土兵自村里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后,把李逵背剪绑了解将来。后面李都头坐在马上。看看来到面前,朱富便向前拦住,叫道:“师父且喜!小弟将来接力。”桶内舀一壶酒来,斟一大锺,上劝李云。朱贵托着肉来,火家捧过果盒。李云见了,慌忙下马,跳向前来说道:“贤弟,何劳如此远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顺之心。”李云接过酒来,到口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师父不饮酒。今日这个喜酒,也饮半盏儿。”李云推却不过,略呷了两口。朱富便道:“师父不饮酒,须请些肉。”李云道:“夜间已饱,吃不得了。”
朱富道:“师父行了许多路,肚里也饥了。虽不中吃,胡乱请些,也免小弟之羞。”拣两块好的,递将过来。李云见他如此殷勤,只得勉意吃了两块。朱富把酒来劝上户、里正,并猎户人等,都劝了三锺。朱贵便叫土兵、庄客众人都来吃酒。这伙男女那里顾个冷热、好吃不好吃,酒肉到口,只顾吃,正如这风卷残云,落花流水,一齐上来抢着吃了。李逵光着眼,看了朱贵兄弟两个,已知用计,故意道:“你们也请我吃些。”朱贵喝道:“你是歹人,有何酒肉与你吃!这般杀才,快闭了口!”
李云看着士兵,喝道叫走,只见一个个都面面厮觑,走动不得,口颤脚麻,都跌倒了。李云急叫:“中了计了!”恰待向前,不觉自家也头重脚轻,晕倒了,软做一堆,睡在地下。
当时朱贵、朱富各夺了一条朴刀,喝声:“孩儿们休走!”两个挺起朴刀,来赶这伙不曾吃酒肉的庄客并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迟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声,把那绑缚的麻绳都挣断了,便夺过一条朴刀来杀李云。朱富慌忙拦住叫道:“不要害他!他是我的师父,为人最好,你只顾先走。”李逵应道:“不杀得曹太公老驴,如何出得这口气!”李逵赶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并李鬼的老婆,续后里正也杀了。
性起来,把猎户排头儿一味价搠将去,那三十来个土兵都被搠死了。这看的人和众庄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都望深村野路逃命去了。
李逵还只顾寻人要杀,朱贵喝道:“不干看的人事,休只管伤人!”慌忙拦住,李逵方才住了手,就土兵身上剥了两件衣服穿上。三个人提着朴刀,便要从小路里走。朱富道:“不好,却是我送了师父性命!他醒时,如何见的知县?必然赶来。你两个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义,且是为人忠直,等他赶来,就请他一发上山入伙,也是我的恩义,免得教回县去吃苦。”朱贵道:“兄弟,你也见的是。我便先去跟了车子行,留李逵在路旁帮你等他。只有李云那厮吃的药少,没一个时辰便醒。若是他不赶来时,你们两个休执迷等他。”朱富道:“这是自然了。”当下朱贵前行去了。

只说朱富和李逵坐在路旁边等候,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只见李云挺着一条朴刀,飞也似赶来,大叫道:“强贼休走!”
李逵见他来的凶,跳起身,挺着朴刀来斗李云,恐伤朱富。正是,有分教:梁山泊内添双虎,聚义厅前庆四人。毕竟黑旋风斗青眼虎,二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话说当时李逵挺着朴刀来斗李云,两个就官路旁边斗了五七合,不分胜败。朱富便把朴刀去中间隔开,叫道:“且不要斗!都听我说。”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师父听说:小弟多蒙错爱,指教枪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贵现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今奉及时雨宋公明将令,着他来照管李大哥。不争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见得宋公明?因此做下这场手段。却才李大哥乘势要坏师父,却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杀了这些土兵。我们本待去得远了,猜道师父回去不得,必来赶我。小弟又想师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师父,你是个精细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杀害了许多人性命,又走了黑旋风,你怎生回去见得知县?你若回去时,定吃官司,又无人来相救。不如今日和我们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伙。未知尊意若何?”李云寻思了半晌,便道:“贤弟,只怕他那里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师父,你如何不知山东及时雨大名,专一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李云听了,叹口气道:“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只喜得我又无妻小,不怕吃官司拿了。只得随你们去休!”李逵便笑道:“我哥哥,你何不早说!”便和李云剪拂了。这李云不曾娶老小,亦无家当。当下三人合作一处,来赶车子。半路上朱贵接见了,大喜。四筹好汉跟了车仗便行,于路无活,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着马麟、郑天寿,都相见了,说道:“晁、宋二头领又差我两个下山来探听你消息。今既见了,我两个先去回报。”当下二人先上山来报知。
次日,四筹好汉带了朱富家眷,都到梁山泊大寨聚义厅来。
朱贵向前,先引李云拜见晁、宋二头领,相见众好汉。说道:“此人是沂水县都头,姓李,名云,绰号青眼虎。”次后朱贵引朱富参拜众位说道:“这是舍弟朱富,绰号笑面虎。”都相见了。李逵拜了宋江,给还了两把板斧,诉说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因此杀了四虎。又说假李逵剪径被杀一事。众人大笑。
晁、宋二人笑道:“被你杀了四个猛虎,今日山寨里又添得两个活虎,正宜作庆。”众多好汉大喜,便教杀羊宰马,做筵席庆贺。两个新到头领,晁盖便叫去左边白胜上首坐定。
吴用道:“近来山寨十分兴旺,感得四方豪杰望风而来,皆是晁、宋二兄之德,亦众弟兄之福也。然是如此,还请朱贵仍复掌管山东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老小,另拨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业大了,非同旧日,可再设三处酒馆,专一探听吉凶事情,往来义士上山。如若朝廷调遣官兵捕盗,可以报知如何进兵,好做准备。西山地面广阔,可令童威、童猛弟兄带领十数个火伴那里开店;令李立带十数个火家去山南边那里开店;令石勇也带十来个伴当去北山那里开店。仍复都要设立水亭号箭,接应船只,但有缓急军情,飞捷报来。山前设置三座大关,专令杜迁总行守把。但有一应委差,不许调遣,早晚不得擅离。”又令陶宗旺把总监工,掘港汊,修水路,开河道,整理宛子城垣,修筑山前大路。他原是庄户出身,修理久惯。令蒋敬掌管库藏仓廒,支出纳入,积万累千,书算帐目。

令萧让设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关把隘许多行移关防文约、大小头领号数。烦令金大坚刊造雕刻一应兵符、印信、牌面等项。令侯健管造衣袍铠甲五方旗号等件。令李云监造梁山泊一应房舍左堂。令马麟监管修造大小战船。令宋万、白胜去金沙滩下寨。令王矮虎、郑天寿去鸭嘴滩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钱粮。吕方、郭盛于聚义厅两边耳房安歇。令宋清专管筵宴。都分拨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话下。梁山泊自此无事,每日只是操练人马,教演武艺。水寨里头领都教习驾船、赴水、船上厮杀。亦不在话下。

忽一日,宋江与晁盖、吴学究并众人闲话道:“我等弟兄众位今日都共聚大义,只有公孙一清不见回还。我想他回蓟州探母参师,期约百日便回,今经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来?可烦戴宗兄弟与我去走一遭,探听他虚实下落,如何不来。”戴宗愿往。宋江大喜,说道:“只有贤弟去得快,旬日便知信息。”当日戴宗别了众人,次早打扮做承局,下山去了。正是:虽为走卒,不占军班。一生常作异乡人,两腿欠他行路债。监司出入,皂花藤杖挂宣牌;帅府行军,黄色绢旗书令字。家居千里,日不移时;紧急军情,时不过刻。早向山东餐黍米,晚来魏府吃鹅梨。

且说戴宗自离了梁山泊,取路望蓟州来。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于路只吃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来到沂水县界,只闻人说道:“前日走了黑旋风,伤了好多人,连累了都头李云不知去向,至今无获处。”戴宗听了冷笑。

当日正行之次,只见远远地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着一根铁笔管枪。那人看见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脚叫了声:“神行太保!”戴宗听得,回过脸来定眼看时,见山坡下小径边立着一个大汉,生得头圆耳大,鼻直口方,眉秀目疏,腰细膀阔。
戴宗连忙回转身来问道:“壮士素不曾拜识,如何呼唤贱名?”
那汉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枪,便拜倒在地。
戴宗连忙扶住答礼,问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汉道:“小弟姓杨,名林,祖贯彰德府人氏,多在绿林丛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锦豹子杨林。数月之前,路上酒肆里遇见公孙胜先生,同在店中吃酒相会,备说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贤纳士,如此义气,写下一封书,教小弟自来投大寨入伙,只是不敢轻易擅进。公孙先生又说:‘李家道口旧有朱贵开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伙的人。山寨中亦有一个招贤飞报头领,唤做神行太保戴院长,日行八百里路。’今见兄长行步非常,因此唤一声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无心而得遇!”戴宗道:“小可特为公孙胜先生回蓟州去,杳无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将令,差遣来蓟州探听消息,寻取公孙胜还寨,不期却遇足下。”杨林道:“小弟虽是彰德府人,这蓟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弃,就随侍兄长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实是万幸。寻得公孙先生见了,一同回梁山泊去未迟。”杨林见说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结拜为兄。

戴宗收了甲马,两个缓缓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杨林置酒请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荤。”两个只买些素馔相待。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吃了早饭,收拾动身。

杨林便问道:“兄长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走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带得人同走。我把两个甲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来,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赶得我走?”杨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浊骨,比不得兄长神体。”戴宗道:“不妨,我这法,诸人都带得。作用了时,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吃素,并无妨碍。”当时取两个甲马,替杨林缚在腿上。戴宗也只缚了两个,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气在上面,两个轻轻地走了去,要紧要慢,都随着戴宗行。两个于路闲说些江湖上的事,虽只见缓缓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

两个行到巳牌时分,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四围都是高山,中间一条驿路。杨林却自认得,便对戴宗说道:“哥哥,此间地名唤做饮马川。”前面兀那高山里常常有大伙在内,近日不知如何。因为山势秀丽,水绕峰环,以此唤做饮马川。”两个正来到山边时,只听得忽地一声锣响,战鼓乱鸣,走出一二百小喽罗,拦住去路。当先拥着两筹好汉,各挺一条朴刀,大喝道:“行人须住脚!你两个是甚么鸟人?那里去的?会事的快把买路钱来,饶你两个性命!”杨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结果那呆鸟!”拈着笔管枪抢将入去。那两个好汉见他来得凶,走近前来看了,上首的那个便叫道:“且不要动手!兀的不是杨林哥哥么?”杨林见了,却才认得。上首那个大汉提着军器向前剪拂了,便唤下首这个长汉都来施礼罢。杨林请过戴宗,说道:“兄长且来和这两个弟兄相见。”戴宗问道:“这两个壮士是谁?如何认得贤弟?”杨林便道:“这个认得小弟的好汉,他原是盖天军襄阳府人氏,姓邓,名飞。为他双眼红赤,江湖上人都唤他做火眼狻猊。能使一条铁链,人皆近他不得。多曾合伙,一别五年,不曾见面,谁想今日却在这里相遇着!”
邓飞便问道:“杨林哥哥,这位兄长是谁,必不是等闲人也。”
杨林道:“我这仁兄,是梁山泊好汉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
邓飞听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长,能行八百里路程的?”
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两个头领慌忙剪拂道:“平日只听得说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识尊颜!”戴宗看那邓飞时,生得如何?有诗为证:
原是襄阳闲朴汉,江湖飘荡不思归。
多餐人肉双睛赤,火眼狻猊是邓飞。

当下二位壮士施礼罢。戴宗又问道:“这位好汉高姓大名?”邓飞道:“我这兄弟,姓孟,名康,祖贯是真定州人氏,善造大小船只。原因押送花石纲,要造大船,嗔怪这提调官催并责罚他,把本官一时杀了,弃家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长大白净,人都见他一身好肉体,起他一个绰号,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见说大喜。看那孟康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能攀强驽冲头阵,善造艨艟越大江。
真州妙手楼船匠,白玉幡竿是孟康。

当时戴宗见了二人,心中甚喜。四筹好汉说话间,杨林问道:“二位兄弟在此聚义几时了?”邓飞道:“不瞒兄长说,也有一年多了。只半载前在这直西地面上遇着一个哥哥,姓裴,名宣,祖贯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出身,极好刀笔,为人忠直聪明,分毫不肯苟且,本处人都称他铁面孔目。亦会拈枪使棒,舞剑轮刀,智勇足备。为因朝廷除将一员贪滥知府到来,把他寻事刺配沙门岛,从我这里经过,被我们杀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三二百人。这裴宣极使得好双剑,让他年长,现在山寨中为主。烦请二位义士同往小寨,相会片时。”便叫小喽罗牵过马来,请戴宗、杨林都上了马,四骑马望山寨来。行不多时,早到寨前,下了马。裴宣已有人报知,连忙出寨,降阶而接。戴宗、杨林看裴宣时,果然好表人物,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稳,心中暗喜。有诗为证:
问事时智巧心灵,落笔处神号鬼哭。
心平恕毫发无私,称裴宣铁面孔目。

当下裴宣邀请二位义士到聚义厅上,俱各讲礼罢,谦让戴宗正面坐了,次是裴宣、杨林、邓飞、孟康,五筹好汉,宾主相待,坐定筵宴。当日大吹大擂饮酒。看官听说,这也都是地煞星之数,时节到来,天幸自然义聚相逢。有诗为证:
豪杰遭逢信有因,连环钩锁共相寻。
汉廷将相由屠钩,莫怪梁山错用心。

当下众人饮酒中间,戴宗在筵上说起晁、宋二头领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四方豪杰,待人接物,一团和气,仗义疏财,许多好处;众头领同心协力,八百里梁山泊如此雄壮,中间宛子城、蓼儿洼,四下里都是茫茫烟水,更有许多兵马,何愁官兵来到。只管把言语说他三个。裴宣回道:“小弟寨中也有三百来人马,财赋亦有十余辆车子,粮食草料不算。倘若仁兄不弃微贱时,引荐于大寨入伙,愿听号令效力。未知尊意若何?”

戴宗大喜道:“晁、宋二公待人接物,并无异心。更得诸公相助,如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杨林去蓟州见了公孙胜先生回来,那时一同扮做官军,星夜前住。”众人大喜。酒至半酣,移去后山断金亭上,看那饮马川景致吃酒。端的好个饮马川!但见:
一望茫茫野水,周回隐隐青山。几多老树映残霞,数片彩云飘远岫。荒田寂寞,应无稚子看牛;古渡凄凉,那得奚人饮马。只好强人安寨栅,偏宜好汉展旌旗。
戴宗看了这饮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好山好水,真乃秀丽!你等二位如何来得到此?”邓飞道:原是几个不成材小厮们在这里屯扎,后被我两个来夺了这个去处。”众皆大笑。
五筹好汉吃得大醉。裴宣起身舞剑助酒,戴宗称赞不已。至晚各自回寨内安歇。次日,戴宗定要和杨林下山,三位好汉苦留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别,自回寨里收拾行装,整理动身。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和杨林离了饮马川山寨,在路晓行夜住,早来到蓟州城外,投个客店安歇了。杨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孙胜先生是个出家人,必是山间林下村落中住,不在城里。”戴宗道:“说得是。”当时二人先去城外,到处询问公孙胜先生下落消息,并无一个人晓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来,又去远近村坊街市访问人时,亦无一个认得。两个又回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认得他。”当日和杨林却入蓟州城里来寻他。两个寻问老成人时,都道:“不认得,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县名山大刹居住。”

杨林正行到一个大街,只见远远地一派鼓乐,迎将一个人来。戴宗、杨林立在街上看时,前面两个小牢子。一个驮着许多礼物花红,一个捧着若干缎子彩缯之物;后面青罗伞下,罩着一个押狱刽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两眉入鬓,凤眼朝天,淡黄面皮,细细有几根髭髯。那人祖贯是河南人氏,姓杨,名雄,因跟一个叔伯哥哥来蓟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续后一个新任知府却认得他,因此就参他做两院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因为他一身好武艺,面貌微黄,以此人都称他做病关索杨雄。有一首《临江仙》词,单道着杨雄好处:
两臂雕青镌嫩玉,头巾环眼嵌玲珑。鬓边爱插翠芙蓉。背心书刽字,衫串染猩红。
问事厅前逞手段,行刑刀利如风。微黄面色细眉浓。人称病关索,好汉是杨雄。

当时杨雄在中间走着,背后一个小牢子擎着鬼头靶法刀。
原来才去市心里决刑了回来,众相识与他挂红贺喜,送回家去,正从戴宗、杨林面前迎将过来,一簇人在路口拦住了把盏。只见侧首小路里又撞出七八个军汉来,为头的一个,叫做踢杀羊张保。这汉是蓟州守御城池的军,带着这几个都是城里城外时常讨闲钱使的破落户汉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为见杨雄原是外乡人来蓟州,却有人惧怕他,因此不怯气。当日正见他赏赐得许多缎匹,带了这几个没头神,吃得半醉,却好赶来要惹他。又见众人拦住他在路口把盏,那张保拨开众人,钻过面前叫道:“节级拜揖。”杨雄道:“大哥来吃酒。”张保道:“我不要吃酒,我特来问你借百十贯钱使用。”杨雄道:“虽是我认得大哥,不曾钱财相交,如何问我借钱?”张保道:“你今日诈得百姓许多财物,如何不借我些?”杨雄应道:“这都是别人与我做好看的,怎么是诈得百姓的?你来放刁,我与你军卫有司,各无统属!”张保不应,便叫众人向前一哄,先把花缎子都抢了去。杨雄叫道:“这厮们无礼!”却待向前打那抢物事的人,被张保劈胸带住,背后又是两个来拖住了手,那几个都动起手来,小牢子们各自回避了。杨雄被张保并两个军汉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气,解拆不开。

正闹中间,只见一条大汉挑着一担柴来,看见众人逼住杨雄,动弹不得。那大汉看了,路见不平,便放下柴担,分开众人,前来劝道:“你们因甚打这节级?”那张保睁起眼来喝道:“你这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敢来多管!”那大汉大怒,焦躁起来,将张保劈头只一提,一跤颠翻在地。那几个帮闲的见了,却待要来动手,早被那大汉一拳一个,都打的东倒西歪。

杨雄方才脱得身,把出本事来施展动,一对拳头撺梭相似,那几个破落户都打翻在地。张保见不是头,爬将起来,一直走了。

杨雄忿怒,大踏步赶将去。张保跟着抢包袱的走,杨雄在后面追着,赶转小巷去了。那大汉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寻人厮打。

戴宗,杨林看了,暗暗地喝采道:“端的是好汉,此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壮士也!”正是:匣里龙泉争欲出,只因世有不平人。旁观能辨非和是,相助安知疏与亲。当时戴宗、杨林便向前邀住劝道:“好汉看我二人薄面,且罢休了。”两个把他扶劝到一个巷内。杨林替他挑了柴担,戴宗挽住那汉手,邀入酒店里来。杨林放下柴担,同到阁儿里面。那大汉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祸。”戴宗道:“我弟兄两个也是外乡人,因见壮士仗义之事,只恐一时拳手太重,误伤人命,特地做这个出场。请壮士酌三杯,到此相会结义则个。”那大汉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这场,却又蒙赐酒相待,实是不当。”杨林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有何伤乎?且请坐。”戴宗相让,那汉那里肯僭上。戴宗、杨林一带坐了,那汉坐于对席。叫过酒保,杨林身边取出一两银子来把与酒保道:“不必来问,但有下饭,只顾买来与我们吃了,一发总算。”酒保接了银子去,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三人饮过数杯,戴宗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那汉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学得些枪棒在身,一生执意,路见不平,但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外乡贩羊马卖,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还乡不得,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既蒙拜识,当以实告。”戴宗道:“小可两个因来此间干事,得遇壮士如此豪杰,流落在此卖柴,怎能勾发迹?不若挺身江湖上去,做个下半世快乐也好。”石秀道:“小人只会使些枪棒,别无甚本事,如何能勾发达快乐?”戴宗道:“这般时节认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闭塞。小可一个薄识,因一口气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伙,如今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只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个官人。”石秀叹口气道:“小人便要去,也无门路可进。”戴宗道:“壮士若肯去时,小可当以相荐。”

石秀道:“小人不敢拜问二位官人贵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杨名林。”石秀道:“江湖上听的说个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杨林身边包袱内取一锭十两银子,送与石秀做本钱。石秀不敢受,再三谦让,方才收了。才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诉说些心腹之话,投托入伙,只听得外面有人寻问入来。三个看,却是杨雄带领着二十余人,都是做公的,赶入酒店里来。戴宗、杨林见人多,吃了一惊,乘闹哄里两个慌忙走。

石秀起身迎住道:“节级那里去来?”杨雄便道:“大哥,何处不寻你,却在这里饮酒。我一时被那厮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气力,救了我这场便宜。一时间只顾赶了那厮去,夺他包袱,却撇了足下。这伙兄弟听得我厮打,都来相助,依还夺得抢去的花红缎匹回来,只寻足下不见。却才有人说道:‘两个客人,劝他去酒店里吃酒。’因此才知得,特地寻将来。”石秀道:“却才是两个外乡客人,邀在这里酌三杯,说些闲话,不知节级呼唤。”杨雄大喜,便问道:“足下高姓大名?贵乡何处?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性直,路见不平,便要去舍命相护,以此都唤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此地贩卖羊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杨雄看石秀时,好个壮士,生得上下相等。有首《西江月》词,单道着石秀好处。但见:
身似山中猛虎,性如火上浇油,心雄胆大有机谋,到处逢人搭救。
全仗一条杆棒,只凭两个拳头,掀天声价满皇州,拚命三郎石秀。

当下杨雄又问石秀道:“却才和足下一处饮酒的客人何处去了?”石秀道:“他两个见节级带人进来,只道相闹,以此去了。”杨雄道:“恁地时,先唤酒保取两瓮酒来,大碗叫众人一家三碗,吃了去,明日却得来相会。”众人都吃了酒,自去散了。杨雄便道:“石秀三郎,你休见外。想你此间必无亲眷,我今日就结义你做个弟兄如何?”石秀见说大喜,便说道:“不敢动问节级贵庚?”杨雄道:“我今年二十九岁。”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岁,就请节级坐,受小弟拜为哥哥。”
石秀拜了四拜。杨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饮馔酒果来!我和兄弟今日吃个尽醉方休。”

正饮酒之间,只见杨雄的丈人潘公带领了五七个人,直寻到酒店里来。杨雄见了,起身道:“泰山来做甚么?”潘公道:“我听得你和人厮打,特地寻将来。”杨雄道:“多谢这个兄弟救护了我,打得张保那厮见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认义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叫:“好,好!且叫这几个弟兄吃碗酒了去。”杨雄便叫酒保讨酒来,每人三碗吃了去。便叫潘公中间坐了,杨雄对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保自来斟酒。潘公见了石秀这等英雄长大,心中甚喜,便说道:“我女婿得你做个兄弟相帮,也不枉了公门中出入,谁敢欺负他!”又问道:“叔叔原曾做甚买卖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户。”潘公道:“叔叔曾省得杀牲口的勾当么?”石秀道:“自小吃屠家饭,如何不省得宰杀牲口?”潘公道:“老汉原是屠户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止有这个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这行衣饭。”三人酒至半酣,计算酒钱,石秀将这担柴也都准折了。

三人取路回来,杨雄入得门,便叫:“大嫂,快来与这叔叔相见。”只见布帘里面应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杨雄道:“你且休问,先出来相见。”布帘起处,走出那个妇人来。

原来那妇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唤做巧云。先嫁了一个吏员,是蓟州人,唤做王押司,两年前身故了,方才晚嫁得杨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见那妇人出来,慌忙向前施礼道:“嫂嫂请坐。”石秀便拜,那妇人道:“奴家年轻,如何敢受礼?”杨雄道:“这个是我今日新认义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礼。”当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妇人还了两礼,请人来里面坐地。收拾一间空房,教叔叔安歇。话休絮烦。次日,杨雄自出去应当官府,分付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帻。”客店内有些行李包裹,都教去取来杨雄家里安放了。

却说戴宗、杨林自酒语里看见那伙做公的人来寻访石秀,闹哄里两个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寻问公孙胜两日,绝无人认得,又不知他下落住处,两个商量了且回去。当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离了蓟州,自投饮马川来。和裴宣、邓飞、孟康一行人马,扮作官军,星夜望梁山泊来。戴宗要见他功劳,又纠合得许多人马上山,山上自做庆贺筵席,不在话下。

再说有杨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开屠宰作坊。
潘公道:“我家后门头是一条断路小巷,又有一间空房在后面,那里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安歇在里面,又好照管。”石秀见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寻了个旧时识熟副手,“只央叔叔掌管帐目。”石秀应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绿妆点起肉案子、水盆、砧头,打磨了许多刀杖,整顿了肉案,打并了作坊、猪圈,赶上十数个肥猪,选个吉日,开张肉铺。众邻舍亲戚都来挂红贺喜,吃了一两日酒,杨雄一家得石秀开了店,都欢喜。自此无话,一向潘公、石秀自做买卖。
不觉光阴迅速,又早过了两个月有余。时值秋残冬到,石秀里里外外,身上都换了新衣穿着。
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县买猪。三日了方回家来。只见铺店不开。却到家里看时,肉店砧头也都收过了,刀杖家火亦藏过了。石秀是精细的人,看在肚里便省得了,自心中忖道:“常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哥哥自出外去当官,不管家事,必然嫂嫂见我做了这些衣裳,一定背后有说话;又见我两日不回,必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买卖。我休等他言语出来,我自先辞了回乡去休。自古道:‘那得长远心的人?’”石秀已把猪赶到圈里,却去房中换了脚手,收拾了包裹行李,细细写了一本清帐,从后面入来。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请石秀坐定吃酒。潘公道:“叔叔远出劳心,自赶猪来辛苦。”石秀道:“丈丈,礼当。且收过了这本明白帐目。若上面有半点私心,天地诛灭!”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并不曾有个甚事。”石秀道:“小人离乡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还帐目。今晚辞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听了,大笑起来道:“叔叔差矣!你且住,听老汉说。”那老子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报恩壮士提三尺,破戒沙门丧九泉。毕竟潘公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

话说石秀回来,见收过店面,便要辞别出门。潘公说道:“叔叔且住,老汉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两夜不曾回家,今日回来,见收拾过了家火什物,叔叔一定心里只道是不开店了,因此要去。休说恁地好买卖,便不开店时,也养叔叔在家。不瞒叔叔说,我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个王押司,不幸没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与他,因此歇了这两日买卖。明日请下报恩寺僧人来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则个。老汉年纪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发和叔叔说知。”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说时,小人再纳定性过几时。”潘公道:“叔叔今后并不要疑心,只顾随分且过。”当时吃了几杯酒并些素食,收过了杯盘。

只见道人挑将经担到来,铺设坛场,摆放佛像供器、鼓钹钟磬、香花灯烛。厨下一面安排斋食。杨雄到申牌时分,回家走一遭,分付石秀道:“贤弟,我今夜却限当牢,不得前来,凡事央你支持则个。”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间兄弟替你料理。””杨雄去了,石秀自在门前照管。没多时,只见一个年纪小的和尚揭起帘子入来。石秀看那和尚时,端的整齐。
但见:
一个青旋旋光头新剃,把麝香松子匀搽;一领黄烘烘直裰初缝,使沉速檀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缕丝绦,系西地买来真紫。光溜溜一双贼眼,只睃趁施主娇娘;美甘甘满口甜言,专说诱丧家少妇。

那和尚入到里面。深深地与石秀打个问讯。石秀答礼道:“师父少坐。”随背后一个道人挑两个盒子入来。石秀便叫:“丈丈,有个师父在这里。”潘公听得,从里面出来。那和尚便道:“干父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开了这些店面,却没工夫出来。”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无甚罕物相送,些少挂面,几包京枣。”老子道:“阿也!甚么道理教师父坏钞!”教:“叔叔收过了。”石秀自搬入去,叫点茶出来,门前请和尚吃。

只见那妇人从楼上下来,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妆轻抹,便问:“叔叔,谁送物事来?”石秀道:“一个和尚,叫丈丈做干爷的送来。”那妇人便笑道:“是师兄海??黎裴如海,一个老诚的和尚。他便是裴家绒线铺里小官人,出家在报恩寺中。因他师父是家里门徒,结拜我父做干爷;长奴两岁,因此上叫他做师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间你只听他请佛念经,有这般好声音!”石秀道:“原来恁地!”自肚里已有些瞧科。

那妇人便下楼来见和尚,石秀却背叉着手,随后跟出来,布帘里张看。只见那妇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来,合掌深深的打个问讯。那妇人便道:“甚么道理,教师兄坏钞!”和尚道:“贤妹,些少薄礼微物,不足挂齿。”那妇人道:“师兄何故这般说?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陆堂,也要来请贤妹随喜,只恐节级见怪。”那妇人道:“家下拙夫却不恁地计较,老母死时,也曾许下血盆愿心,早晚也要到上刹相烦还了。”和尚道:“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说?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办来。”那妇人道:“师兄,多与我娘念几卷经便好。”只见里面丫环捧茶出来,那妇人拿起一盏茶来,把帕子去茶锺口边抹一抹,双手递与和尚。
那和尚一头接茶,两只眼涎瞪瞪的只顾看那妇人身上,这妇人也嘻嘻的笑着看这和尚。人道色胆如天,却不防石秀在布帘里张见。石秀自肚里暗忖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我只以亲嫂嫂一般相待,原来这婆娘倒不是个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里,敢替杨雄做个出场也不见的!”石秀此时已有三分在意了,便揭起布帘,走将出来。那贼秃放下茶盏,便道:“大郎请坐。”这妇人便插口道:“这个叔叔,便是拙夫新认义的兄弟。”那和尚虚心冷气,动问道:“大郎贵乡何处?高姓大名?”石秀道:“我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为只好闲管,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拚命三郎’。我是个粗卤汉子,礼数不到,和尚休怪!”
裴如海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众僧来赴道场。”相别出门去了。那妇人道:“师兄早来些个。,”那和尚应道:“便来了。”妇人送了和尚出门,自入里面来了。石秀却在门前低了头,只顾寻思。

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的人,惟有和尚色情最紧。为何说这句话?且如俗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缘何见得和尚家色情最紧?惟有和尚家第一闲。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无俗事所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没得寻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说一个财主家,虽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闲事恼心,夜间又被钱物挂念,到三更二更才睡,总有娇妻美妾同床共枕,那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们,一日价辛辛苦苦挣扎,早晨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来,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瓮看,到底没颗米,明日又无钱,总然妻子有些颜色,无些甚么意兴。因此上输与这和尚们一心闲静,专一理会这等勾当。
那时古人评论到此去处,说这和尚们真个利害。因此苏东坡学士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和尚还有四句言语,道是: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且说这石秀自在门前寻思了半晌,又且去支持管待。不多时,只见行者先来点烛烧香。少刻,海阇黎引领众僧却来赴道场,潘公、石秀接着,相待茶汤已罢。打动鼓钹,歌咏赞扬。
只见海阇黎同一个一般年纪小的和尚做阇黎,播动铃杵,发牒请佛,献斋赞供,诸天护法监坛主盟,“追荐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只见那妇人乔素梳妆,来到法坛上,执着手炉,拈香礼佛。那海阇黎越逞精神,摇着铃杵,念动真言。这一堂和尚见了杨雄老婆这等模样,都七颠八倒起来。但见: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黎没乱,诵真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宣名表白,大宋国称做大唐;忏罪沙弥,王押司念为押禁。动铙的望空便撇,打钹的落地不知。敲??子的软做一团,击响磬的酥做一块。满堂喧哄,绕席纵横。藏主心忙,击鼓错敲了徒弟手;维那眼乱,磬槌打破了老僧头。十年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那众僧都在法坛上看见了这妇人,自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时间愚迷了佛性禅心,拴不定心猿意马,以此上德行高僧世间难得。石秀却在侧边看了,也自冷笑道:“似此有甚功德,正谓之作福不如避罪。”少间,证盟已了,请众和尚就里面吃斋。海阇黎却在众僧背后,转过头来,看着那妇人嘻嘻的笑。那婆娘也掩着口笑。两上都眉来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看在眼里,自有五分来不快意。众僧都坐了吃斋,先饮了几杯素酒,搬出斋来,都下了衬钱。潘公道:“众师父饱斋则个。”少刻,众僧斋罢,都起身行食去了。转过一遭,再入道场。石秀心中好生不快意,只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后了。
那妇人一点情动,那里顾的防备人看见,便自去支持,众僧又打了一回鼓钹动事,把些茶食果品煎点。海阇黎着众僧用心看经,请天王拜忏,设浴召亡,参礼三宝。追荐到三更时分,众僧困倦,这海阇黎越逞精神,高声看诵。那妇人在布帘下看了,便教丫环请海和尚说话。那贼秃慌忙来到妇人面前。
这婆娘扯住和尚袖子说道:“师兄明日来取功德钱时,就对爹爹说血盆愿心一事,不要忘了。”和尚道:“小僧记得,只说要还愿,也还了好。”和尚又道:“你家这个叔叔好生利害!”
妇人应道:“这个睬他则甚!又不是亲骨肉。”海阇黎道:“恁地小僧却才放心。我只道是节级的至亲兄弟。”两个又戏笑了一回。那和尚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却在板壁后假睡,正张得着,都看在肚里了。当夜五更道场满散,送佛化纸已了,众僧作谢回去,那妇人自上楼去睡了。石秀却自寻思了,气道:“哥哥恁的豪杰,却恨撞了这个淫妇!”忍了一肚皮鸟气,自去作坊里睡了。

次日,杨雄回家,俱各不提。饭后杨雄又出去了。只见海阇黎又换了一套整整齐齐的僧衣,径到潘公家来。那妇人听得是和尚来了,慌忙下楼,出来接着,邀入里面坐地,便叫点茶来。那妇人谢道:“夜来多教师兄劳神,功德钱未曾拜纳。”
海阇黎道:“不足挂齿。小僧夜来所说血盆忏愿心这一事,特禀知贤妹。要还时,小僧寺里现在念经,只要都疏一道就是。”
那妇人道:“好,好!”便叫丫环请父亲出来商量。潘公便出来谢道:“老汉打熬不得,夜来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无人管待,却是休怪,休怪!”那和尚道:“干爷正当自在。”那妇人便道:“我要替娘还了血盆忏旧愿,师兄说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搭还了。先教师兄去寺里念经,我和你明日饭罢去寺里,只要证盟忏疏,也是了当一头事。”
潘公道:“也好,明日只怕买卖紧,柜上无人。”那妇人道:“放着石叔叔在家照管,却怕怎的?”潘公道:“我儿出口为愿,明日只得要去。”那妇人就取些银子做功果钱与和尚去,“有劳师兄,莫责轻微,明日准来上刹讨素面吃。”海阇黎道:“谨侯拈香。”收了银子,便起身谢道:“多承布施,小僧将去分禁众僧,来日专等贤妹来证盟。”那妇人直送和尚到门外去了。石秀自在作坊里安歇,起来宰猪赶趁。诗曰:
古来佛殿有奇逢,偷约欢期情倍浓。
也学裴航勤玉杵,巧云移处鹊桥通。

却说杨雄当晚回来安歇,妇人待他吃了晚饭,洗了脚手,却教潘公对杨雄说道:“我的阿婆临死时,孩儿许下血盆经忏愿心在这报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儿去那里证盟酬了便回,说与你知道。”杨雄道:“大嫂,你便自说与我何妨。”那妇人道:“我对你说,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与你说。”当晚无话,各自歇了。次日五更,杨雄起来,自去画卯,承应官府。石秀起来,自理会做买卖。只见那妇人起来,浓妆艳饰,打扮得十分济楚,包了香盒,买了纸烛,讨了一乘轿子。石秀自一早晨顾买卖,也不来管他。饭罢。把丫环迎儿也打扮了。已牌时候,潘公换了一身衣裳,来对石秀道:“小弟相烦叔叔照管门前,老汉和拙女同去还些愿心便回。”石秀笑道:“小人自当照管;丈丈但照管嫂嫂,多烧些好香早早来。”石秀自肚里已知了。

且说潘公和迎儿跟着轿子一径望报恩寺里来。古人有篇偈子说得好,道是:朝看释伽经,暮念华严咒。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经咒本慈悲,冤结如何救?照见本来心,方便多竟究。心地若无私,何用求天佑?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
这篇言语,古人留下,单说善恶报应,如影随形,既修六度万缘,当守三归五戒。叵耐缁流之辈,专为狗彘之行,辱莫前修,遗谤后世。

却说海阇黎这贼秃,单为这妇人结拜潘公做干爷,只吃杨雄阻滞碍眼,因此不能够上手。自从和这妇人结识起,只是眉来眼去送情,未见真实的事。因这一夜道场里,才见他十分有意。期日约定了。那贼秃磨枪备剑,整顿精神,先在山门下伺候,看见轿子到来,喜不自胜,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劳和尚。”那妇人下轿来谢道:“多多有劳师兄。”海阇黎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众僧都在水陆堂上,从五更起来诵经,到如今未曾住歇,只等贤妹来证盟,却是多有功德。”把这妇人和老子引到水陆堂上,已自先安排下花果香烛之类,有十数个僧人在彼看经,那妇人都道了万福,参礼了三宝。海阇黎引到地藏菩萨面前证盟忏悔。通罢疏头,便化了纸,请众僧自去吃斋,着徒弟陪侍。海和尚却请:干爷和贤妹去小僧房里拜茶。”一邀把这妇人引到僧房里深处,预先都准备下了,叫声:“师哥拿茶来。”
只见两个侍者捧出茶来,白雪锭器盏内,朱红托子,绝细好茶。
吃罢放下盏子,“请贤妹里面坐一坐。”又引到一个小小阁儿里,琴光黑漆春台,排几幅名人书画,小桌儿上焚一炉妙香。
潘公和女儿一台坐了,和尚对席,迎儿立在侧边。那妇道:“师兄端的是好个出家人去处,清幽静乐。”海阇黎道:“妹子休笑话,怎生比得贵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师兄一日,我们回去。”那和尚那里肯,便道:“难得干爷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斋食已是贤妹做施主,如何不吃箸面了去?师哥快搬来!”说言末了,却早托两盘进来,都是日常里藏下的希奇果子,异样菜蔬,并诸般素馔之物,摆满春台。那妇人便道:“师兄何必治酒,反来打搅。”和尚笑道:“不成礼数,微表薄情而已。”师哥将酒来斟在杯中。和尚道:“干爷多时不来,试尝这酒。”老儿饮罢道:“好酒,端的味重!“和尚道:“前日一个施主家传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几瓶来与令婿吃。”老儿道:“甚么道理!”和尚又劝道:“无物相酬贤妹娘子,胡乱告饮一杯。”两个小师哥儿轮番筛酒,迎儿也吃劝了几杯。那妇人道:“酒住,吃不去了。”和尚道:“难得贤妹到此,再告饮几杯。”潘公叫轿夫人来,各人与他一杯酒吃。和尚道:“干爷不必记挂,小僧都分付了。已着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处吃酒。干爷放心,且请开怀自饮几杯。”原来这贼秃为这个妇人,特地对付下这等有力气的好酒。潘公吃央不过,多吃了两杯,当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干爷去床上睡一睡。”和尚叫两个师哥只一扶,把这老儿搀在一个冷净房里去睡了。
这里和尚自劝道:“娘子开怀再饮几杯。”那妇人一者有心,二乃酒入情怀。自古道:酒乱性,色迷人。那妇人三杯酒落肚,便觉有些朦朦胧胧上来,口里嘈道:“师兄,你只顾央我吃酒做甚么?”和尚扯着口嘻嘻的笑道:“只是敬重娘子。”那妇人道:“我吃不得了。”和尚道:“请娘子去小僧房里看佛牙。”那妇人便道:“我正要看佛牙则个。”这和尚把那妇人一引,引到一处楼上,却是海阇黎的卧房,铺设得十分整齐。那妇人看了,先自五分欢喜,便道:“你端的好个卧房,干干净净!”和尚笑道:“只是少一个娘子。”那妇人也笑道:“你便讨一个不得?”和尚道:“那里得这般施主?”

妇人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则个。”和尚道:“你叫迎儿下去了,我便取出来。”那妇人道:“迎儿,你且下去看老爷醒也未。”迎儿自下的楼来去看潘公,和尚把楼门关上。那妇人道:“师兄,你关我在这里怎的?”这贼秃淫心荡漾,向前捧住那妇人,说道:“我把娘子十分爱慕,我为你下了两年心路。今日难得娘子到此,这个机会作成小僧则个!那妇人又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却要骗我。倘若他得知,却不饶你。”
和尚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怜见小僧则个!”那妇人张着手,说道:“和尚家倒会缠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和尚嘻嘻的笑着说道:“任从娘子打,只怕娘子闪了手。”那妇人淫心也动,便搂起和尚道:“我终不成真个打你。”和尚便抱住这妇人,向床前卸衣解带,共枕欢娱。正是:不顾如来法教,难遵佛祖遗言。一个色胆歪斜,管甚丈夫利害;一个淫心荡漾,从他长老埋冤。这个气喘声嘶,却似牛硭柳影;另一个言娇语涩,浑如莺啭花间。一个耳边诉雨意云情,一个枕上说山盟海誓,阇黎房里,翻为快活道场;报恩寺中,反作极乐世界。可惜菩提甘露水,一朝倾在巧云中。从古及今,先人留下两句言语,单道这和尚家是铁里蛀虫,凡俗人家岂可惹他。自古说这秃子道:色中饿鬼兽中狨,弄假成真说祖风。此物只宜林下看,岂堪引入画堂中。

当时两个云雨才罢,那和尚搂住这妇人,说道:“你既有心于我,我身死而无怨。只是今日虽然亏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时的恩爱快活,久后必然杀小僧!”那妇人便道:“你且不水要慌,我已寻思一条计较。我的老公,一个月倒有二十来日当牢上宿,我自买了迎儿,教他每日在后门里伺侯。若是夜晚老公不在家时,便掇一个香桌儿出来,烧夜香为号,你便放心入来。若怕五更睡着了,不知省觉,却那里寻得一个报晓的头陀,买他来后门头大敲木鱼,高声叫佛,便好出去。若买得这等一个时,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晓。”和尚听了这话大喜道;“妙哉!你只顾如此行。我这里自有个头陀胡道人,我自分付他来策望便了。”那妇人道:“我不敢留恋长久,恐这厮们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只不要误约。”那妇人连忙再整云鬟,重匀粉面,开了楼门,便下楼来,教迎儿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来。轿夫吃了酒面,已在寺门前伺侯。海阇黎直送那妇人出山门外,那妇人作别了上轿,自和潘公、迎儿归家,不在话下。

却说这海阇黎自来寻报晓头陀。本房原有个胡道人,在寺后退居里小庵中过活,诸人都叫他胡头陀。每日只是起五更来敲木鱼报晓,劝人念佛,天明时收掠斋饭。海和尚唤他来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银子送与胡道。胡道起身说道:“弟子无功,怎敢受禄?屡承师父的恩惠。”海阇黎道:“我自看你是个志诚的人。我早晚出些钱,贴买道度牒剃你为僧。这些银子,权且将去买些衣服穿着。”原来这海阇黎日常时只是教师哥不时送些午斋与胡道吃,节下又带挈他去念经,得些斋衬钱。胡道感恩不浅,尚未报他,“今日又与我银两,必有用我处,何必等他开口?”胡道便道:“师父有事,若用小道处,即当向前。”海??黎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有件事不瞒你,所有潘公的女儿要和我来往,约定后门口摆设香桌儿在外时,便是教我来。我也难去那里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无,我才好去。又要烦你五更起来叫人念佛时,要就来那里后门头看没人,便把木鱼大敲报晓,高声叫佛,我便好出来。”胡道便道:“这个有何难哉!”当时应允了。

其日,先来潘公后门首讨斋饭,只见迎儿出来说道:“你这道人,如何不来前门讨斋饭,却在后门里来?”那胡道便念起佛来。里面这妇人听得了,已自瞧科,便出来后门问道:“你这道人,莫不是五更报晓的头陀?”胡道应道:“小道便是五更报晓的头陀,教人省睡,晚间宜烧些香,教人积福。”那妇人听了大喜,便叫迎儿去楼上取一串铜钱来布施他。这头陀张得迎儿转身,便对那妇人说道:“小道便是海阇黎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前来探路。”那妇人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间,你可来看,如有香桌儿在外,你可便报与他则个。”胡道把头来点着,迎儿就将铜钱来,与胡道去了。那妇人来到楼上,却把心腹之事对迎儿说了。自古道:“人家女使,谓之奴才。”但得了些小便宜,如何不随顺了,天大之事,也都做了。因此人家妇人女使,可用而不可信,却又少他不得。有诗为证:
送暖偷寒起祸胎,坏家端的是奴才。
请看当日红娘事,却把莺莺哄出来。

却说杨雄此日正该当牢,未到晚,先来取了铺盖去,自监里上宿。这迎儿得了些小意儿,巴不到晚,自去安排了香桌儿,黄昏时掇在后门外,那妇人却闪在傍边伺侯。初更左侧,一个人戴顶头巾,闪将入来,迎儿问道:“是谁?”那人也不答应,便除下头巾,露出光顶来。这妇人在侧边见是海和尚,轻轻地骂一声:“贼秃,倒好见识!”两个厮搂厮抱着上楼去了。迎儿自来掇过了香桌儿,关上了后门,也自去睡了。他两个当夜如胶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鱼似水,快活淫戏了一夜。

自古道:“莫说欢娱嫌夜短,只要金鸡报晓迟。”两个正好睡哩,只听得咯咯地木鱼晌,高声念佛,和尚和妇人梦中惊觉。

海阇黎披衣起来道:“我去也,今晚再相会。”那妇人道:“今后但有香桌儿在后门外,你便不可负约。如无香桌儿在后门,你便切不可来。”和尚下床,依前戴上头巾,迎儿开了后门,放他去了。自此为始,但是杨雄出去当牢上宿,那和尚便来家中。只有这个老儿,末晚先自要睡。迎儿这个丫头,已自做一路了。只要瞒着石秀一个。两个一似被摄了魂魄的一般。这和尚只待头陀报了,便离寺来。那妇人专得迎儿做脚,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偷养和尚戏耍。自此往来,将近一月有余。这和尚也来了十数遍。

且说这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时,自在坊里歇宿,常有这件挂心,每日委决不下,却又不曾见这和尚往来。每日五更睡觉,不时跳将起来,料度这件事。只听得报晓头陀直来巷里敲木鱼,高声叫佛。石秀是个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冷地里思量道:“这条巷是条死巷,如何有这头陀连日来这里敲木鱼叫佛?事有可疑。”当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时分,石秀正睡不着,只听得木鱼敲响,头陀直敲入巷里来,到后门口高声叫道:“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石秀听得叫的跷蹊,便跳起来,去门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戴顶头巾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和头陀去了,随后便是迎儿来关门。石秀见了,自说道:“哥哥如此豪杰,却恨讨了这个淫妇,倒被这婆娘瞒过了,做成这等勾当!”巴得天明,把猪出去门前挑了,卖个早市。饭罢,讨了一遭赊钱。日中前报,径到衙前来寻杨雄。

却好行至州桥边,正迎见杨雄。杨雄便问道:“兄弟,那里去来?”石秀道:“因讨赊钱,就来寻哥哥。”杨雄道:“我常为官事忙,并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杯,且来这里坐一坐。”

杨雄把这石秀引到州桥下一个酒楼上,拣一处僻净阁儿里两个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来,安排盘馔、海鲜、案酒。二人饮过三杯,杨雄见石秀只低了头寻思。杨雄是个性急的人,便问道:“兄弟心中有些不乐,莫不家里有甚言语伤触你处?”石秀道:“家中也无有甚话。兄弟感承哥哥把做亲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话敢说么?”杨雄道:“兄弟何做今日见外?有的话但说不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来,只顾承当官府,却不知背后之事。

这个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里多遍了,且未敢说。今日见得仔细,忍不住来寻哥哥,直言休怪。”杨雄道:我自无背后眼,你且说是谁?”石秀道:前者家里做道场,请那个贼秃海阇黎来,嫂嫂便和他眉来眼去,兄弟都看见。第三日又去寺里还血盆忏愿心,两个都带酒归来。我近日只听得一个头陀直来巷内敲木鱼叫佛,那厮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来张时,看见果然是这贼秃,戴顶头巾,从家里出去。似这等淫妇,要他何用!”杨雄听了大怒道:“这贱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官,三更后却再来敲门。那厮必然从后门先走,兄弟一把拿来,从哥哥发落。”杨雄道:“兄弟见得是。”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发说话。”杨雄道:“我明日约你便是。”

两个再饮了几杯,算还了酒钱,一同下楼来,出得酒肆,各散了。

只见四五个虞侯叫杨雄道:“那里不寻节级?知府相公在花园里坐地,教寻节级来和我们使棒。快走,快走!”杨雄便分付石秀道:“本官唤我,只得去应答。兄弟,你先回家去。”
石秀当下自归家里来,收拾了店里,自去作坊里歇息。

且说杨雄被知府唤去到后花园中,使了几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来,一连赏了十大赏锺。杨雄吃了,都各散了。
众人又请杨雄去吃酒。至晚,吃得大醉,扶将归来。诗曰:
曾闻酒色气相连,浪子酣寻花柳眠。
只有英雄心里事,醉中触愤不能蠲。

那妇人见丈夫醉了,谢了众人,却自和迎儿搀上楼梯上,明晃晃地点着灯烛。杨雄坐在床上,迎儿去脱革翁鞋,妇人与他除头巾,解巾绩。杨雄看了那妇人,一时蓦上心来。自古道:“醉是醒时言。”指着那妇人骂道:“你这贱人贱妮子!好歹是我结果了你!”那妇人吃了一惊,不敢回话,且伏侍杨雄睡了。杨雄一头上床睡,一头口里恨恨的骂道:“你这贱人,腌筹泼妇!那厮敢大虫口里倒涎!我手里不到得轻轻地放了你!”
那妇人那里敢喘气,直待杨雄睡着。看看到五更。杨雄酒醒了,讨水吃。那妇人便起,舀碗水递与杨雄吃了。桌上残灯尚明。
杨雄吃了水,便问道:“大嫂,你夜来不曾脱衣裳睡?”那妇人道:“你吃得烂醉了,只怕你要吐,那里敢脱衣裳,只在脚后倒了一夜。”杨雄道:“我不曾说甚言语?”那妇人道:“你往常酒性好,但吃醉了便睡。我夜来只有些儿放不下。”杨雄又问道:“石秀兄弟这几日不曾和他快活吃得三杯,你家里也自安排些请他。”那妇人也不应,自坐在踏床上,眼泪汪汪,口里叹气。杨雄又说道:“大嫂,我夜来醉了,又不曾恼你,做甚么了烦恼?”那妇人掩着泪眼只不应。杨雄连问了几声,那妇人掩着脸假哭。杨雄就踏床上扯起那妇人在床上,务要问他为何烦恼。那妇人一头哭,一面口里说道:“我爹娘当初把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竿打到底,谁想半路相抛!今日嫁得你十分豪杰,却又是好汉,谁想你不与我做主!”杨雄道:“又作怪!谁敢欺负你,我不做主?”那妇人道:“我本待不说,却又怕你着他道儿;欲待说来,又怕你忍气。”杨雄听了,便道:“你且说怎么地来?”那妇人道:“我说与你,你不要气苦。自从你认义了这个石秀家来,初时也好,向后看看放出刺来。见你不归时,时常看了我说道:‘哥哥今日又不来,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只不睬他,不是一日了。这个且休说。昨日早晨,我在厨房洗脖项,这厮从后走出来,看见没人,从背后伸只手来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无?’被我打脱了手。本待要声张起来,又怕邻舍得知笑话,装你的望子;巴得你归来,却又滥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说。我恨不得吃了他,你兀自来问石秀兄弟怎的!”正是:
淫妇从来多巧言,丈夫耳软易为昏。
自今石秀前门出,好放阇黎进后门。

杨雄听了,心中火起,便骂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厮倒来我面前又说海??黎许多事,说得个没巴鼻。眼见得那厮慌了,便先来说破,使个见识。”口里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亲兄弟,赶了出去便罢。”杨雄到天明,下楼来对潘公说道:“宰了的牲口腌了罢,从今日便休要做买卖!”一霎时,把柜子和肉案都拆了。

石秀天明正将了肉出来门前开店,只见肉案并柜子都拆翻了。石秀是个乖觉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杨雄醉后出言,走透了消息,倒吃这婆娘使个见识,撺定是反说我无礼。他教丈夫收了肉店。我若便和他分辩,教杨雄出丑。我且退一步了。却别作计较。”石秀便去作坊里收拾了包裹。杨雄怕他羞耻,也自去了。石秀提了包裹,跨了解腕尖刀,来辞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搅了许多时,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铺面,小人告回。账目已自明明白白,并无分文来去。如有毫厘昧心,天诛地灭。”潘公被女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有诗为证:
枕边言易听,背后眼难开。直道驱将去,奸邪漏进来。

石秀相辞了,却只在近巷内寻个客店安歇,赁了一间房住下。石秀却自寻思道:“杨雄与我结义,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虽一时听信了这妇人说,心中怪我我也分别不得,务要与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听他几时当牢上宿,起个四更,便见分晓。”在店里住了两日,却去杨雄门前探听。当晚只见小牢子取了铺盖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当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当晚回店里,睡到四更起来,跨了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开了店门,径踅到杨雄后门头巷内。伏在黑影里张时,却好交五更时候,只见那个头陀挟着木鱼,来巷口探头探脑。石秀一闪,闪在头陀背后,一只手扯住头陀,一只手把刀去脖子上搁着,低声喝道:“你不要挣扎!若高则声,便杀了你!你只好好实说,海和尚叫你来怎地?”

那头陀道:“好汉,你饶我便说。”石秀道:“你快说!我不杀你。”头陀道:“海??黎和潘公女儿有染,每夜来往,教我只看后门头有香桌儿为号,唤他入钹;五更里却教我来敲木鱼叫佛,唤他出钹。”石秀道:“他如今在那里?”头陀道:“他还在他家里睡着。我如今敲得木鱼响,他便出来。”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鱼与我。”头陀身上剥了衣服,夺了木鱼。头陀把衣服正脱下来,被石秀将刀就颈上一勒,杀倒在地。头陀已死了。石秀却穿上直裰、护膝,一边插了尖刀,把木鱼直敲入巷里来。海??黎在床上,却好听得木鱼咯咯地响,连忙起来,披衣下楼。迎儿先来开门,和尚随后从后门闪将出来。石秀兀自把木鱼敲响,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顾敲甚么!”石秀也不应他,让他走到巷口,一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则声!高则声便杀了你!只等我剥了衣服便罢。”海??黎知道是石秀,那里敢挣扎则声。被石秀都剥了衣裳,赤条条不着一丝,悄悄去屈膝边拔出刀来,三四刀搠死了。却把刀来放在头陀身边,将了两个衣服卷做一捆包了,再回客店里,轻轻地开了门进去,悄悄地关上了自去睡,不在话下。

却说本处城中一个卖糕粥的王公,其日早挑着担糕粥,点着个灯笼,一个小猴子跟着,出来赶早市。正来到死尸边过,却被绊一跤,把那老子一担糕粥倾泼在地下。只见小猴子叫道:“苦也!一个和尚醉倒在这里。”老子摸得起来,摸了两手血迹,叫声苦,不知高低。

几家邻舍听得,都开了门出来,把火照时,只见遍地都是血粥,两个尸首躺在地上。众邻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陈告。正是:祸从天降,灾向地生。毕竟王公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病关索大闹翠屏山 拚命三火烧祝家店

话说当下众邻舍结住王公,直到蓟州府里首告。知府却才升厅,一行人跪下告道:“这老子挑着一担糕粥,泼翻在地下,看时,却有两个死尸在地下: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头陀,俱各身上无一丝,头陀身边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汉每日常卖糕糜营生,只是五更出来赶趁。今朝起得早了些个,和这铁头猴子只顾走,不看下面,一跤绊翻,碗碟都打碎了。只见两个死尸血渌渌的在地上,一时失惊,叫起来,倒被邻舍扯住到官。望相公明镜,可怜见辩察。”知府随即取了供词,行下公文;委当方里甲,带了仵作公人,押了邻舍、王公一干人等,下来检验尸首,明白回报。众人登场看检已了,回州禀复知府:“被杀死僧人系是报恩寺??黎裴如海,旁边头陀,系是寺后胡道。和尚不穿一丝,身上三四道搠伤致命方死。胡道身边见有凶刀一把,只脖项上有勒死痕伤一道。想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惧罪自行勒死。”知府叫拘本寺僧鞫问缘故,俱各不知情由,知府也没个决断。当案孔目禀道:“眼见得这和尚裸形赤体,必是和那头陀干甚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杀死,不干王公之事。邻舍都教召保听侯;尸首着仰本寺住持即备棺木盛殓,放在别处。立个互相杀死的文书便了。”知府道:“也说得是。”随即发落了一干人等,不在话下。

蓟州城里有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调儿,道是:叵耐秃囚无状,做事直恁狂荡。暗约娇娥,要为夫妇,永同鸳帐。怎禁贯恶满盈,玷辱诸多和尚。血泊内横尸里巷,今日赤条条甚么模样。立雪齐腰,投岩喂虎,全不想祖师经上。目莲救母生天,这贼秃为婆娘身丧。后来书会们备知了这件事,拿起笔来,又做了这只《临江仙》词,教唱道:淫行沙门招杀报,暗中不爽分毫。头陀尸首亦蹊跷,一丝真不挂,立地吃屠刀。大和尚此时精血丧,小和尚昨夜风骚。空门里刎颈见相交,拚死争同穴,残生送两条。

这件事,满城都讲动了。那妇人也惊得呆了,自不敢说,只是肚里暗暗地叫苦。杨雄在蓟州府里,有人告道杀死和尚、头陀,心里早瞧了七八分,寻思:“此一事,准是石秀做出来的。我前日一时间错怪了他,我今日闲些,且去寻他,问他个真实。”正走过州桥前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哥哥那里去?”杨雄回过头来,见是石秀,便道:“兄弟,我正没寻你处。”石秀道:“哥哥且来我下处,和你说话。”把杨雄引到客店里小房内,说道:“哥哥,兄弟不说谎么?”杨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时愚蠢,不是了。酒后失言,反被那婆娘瞒过了,怪兄弟相闹不得。我今特来寻贤弟,负荆请罪。”

石秀道:“哥哥,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却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这等之事!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计,因此来寻哥哥,有表记教哥哥看。”将过和尚、头陀的衣裳,“尽剥在此。”杨雄看了,心头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石秀笑道:“你又来了!你既是公门中勾当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杀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说时,却不错杀了人?”杨雄道:“似此怎生罢休得?”石秀道:“哥哥只依着兄弟的言语,教你做个好男子。”杨雄道:“贤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石秀道:“此间东门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静。哥哥到明日,只说道:‘我多时不曾烧香,我今来和大嫂同去。’把那妇人赚将出来,就带了迎儿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里等候着,当头对面,把这是非都对得明白了。哥哥那时写与一纸休书,弃了这妇人,却不是上着?”杨雄道:“兄弟何必说得!你身上清洁,我已知了,都是那妇人谎说。”石秀道:“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来真实的事。”杨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见,必然不差。我明日准定和那贱人来,你却休要误了。”石秀道:“小弟不来时,所言俱是虚谬。”

杨雄当下别了石秀,离了客店,且去府里办事;至晚回来,并不提起,亦不说甚,只和每日一般。次日天明起来,对那妇人说道:“我昨夜梦见神人叫我,说有旧愿不曾还得。向日许下东门外岳庙里那拄香愿,未曾还得。今日我闲些,要去还了,须和你同去。”那妇人道:“你便自去还了罢,要我去何用?”
杨雄道:“这愿心却是当初说亲时许下的,必须要和你同去。”
那妇人道:“既是恁地,我们早吃些素饭,烧汤沐浴了去。”
杨雄道:“我去买香纸,雇轿子。你便洗浴了,梳头插带了等我,就叫迎儿也去走一遭。”杨雄又来客店里,相约石秀:“饭罢便来,兄弟休误。”石秀道:“哥哥你若抬得来时,只教在半山里下了轿。你三个步行上来,我自在上面一个僻处等你。不要带闲人上来。”杨雄约了石秀,买了纸烛,归来吃了早饭。
那妇人不知此事,只顾打扮的齐齐整整。迎儿也插带了。轿夫扛轿子,早在门前伺侯。杨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烧香了便回。”潘公道:“多烧香,早去早回。”
那妇人上了轿子,迎儿跟着,杨雄也随在后面。出得东门来,杨雄低低分付轿夫道:“与我抬上翠屏山去,我自多还你些轿钱。”不到两个时辰,早来到翠屏山上。原来这座翠屏山,却在蓟州东门外二十里,都是人家的乱坟。上面一望,尽是青草白杨。并无庵舍寺院。当下杨雄把那妇人抬到半山,叫轿夫歇了轿子,拔去葱管,搭起轿帘,叫那妇人出轿来。妇人问道:“却怎地来这山里?”杨雄道:“你只顾且上去。轿夫只在这里等候,不要来,少刻一发打发你酒钱。”轿夫道:“这个不妨,小人自只在此间伺侯便了。”杨雄引着那妇人并迎儿三个人上了四五层山坡,只见石秀坐在上面。那妇人道:“香纸如何不将来?杨雄道:“我自先使人将上去了。”把妇人一引,引到一处古墓里。石秀便把包裹、腰刀、杆棒,都放在树根前,来道:“嫂嫂拜揖。”那妇人连忙应道:“叔叔怎地也在这里?”一头说,一面肚里吃了一惊。石秀道:“在此专等多时。”
杨雄道:“你前日对我说道:叔叔多遍把言语调戏你,又将手摸着你胸前,问你有孕也无。今日这里无人,你两个对的明白。”那妇人道:“哎呀,过了的事,只顾说甚么。”石秀睁着眼来道:“嫂嫂,你怎么说?这须不闲话!正要哥哥面前对个明白。”那妇人道:“叔叔,你没事自把馥儿提做甚么?”石秀道:“嫂嫂,你休要硬诤,教你看个证见。”便去包裹里取出海阇黎并头陀的衣服来,撒放地下,道“你认得么?”那妇人看了,飞红了脸,无言可对。石秀飕地掣出腰刀,便与杨雄说道:“此事只问迎儿,便知端的。”
杨雄便揪过那丫头跪在面前,喝道:“你这小贱人,快好好实说!怎地在和尚房里入奸?怎生约会把香桌儿为号?如何教头陀来敲木鱼?实对我说,饶你这条性命,但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儿叫道:“官人,不干我事,不要杀我!我说与你。”却把僧房中吃酒,上楼看佛牙,赶他下楼来看潘公酒醒说起,“两个背地里约下,第三日教头陀来化斋饭,叫我取铜钱布施与他。娘子和他约定,但是官人当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儿放在后门外,便是暗号。头陀来看了,却去报知知尚。当晚海阇黎扮做俗人,带顶头巾入来。五更里只听那头陀来敲木鱼响,高声念佛为号,叫我开后门放他出去。但是和尚来时,瞒我不得,只得对我说了。娘子许我一副钏镯,一套衣裳,我只得随顺了。似此往来,通有数十遭,后来便吃杀了。又与我几件首饰,教我对官人说石叔叔把言语调戏一节。这个我眼里不曾见,因此不敢说。只此是实,并无虚谬。”
迎儿说罢,石秀便道:“哥哥得知么?这般言语,须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说。请哥哥却问嫂嫂备细缘由。”杨雄揪过那妇人来,喝道:“贼贱人!丫头已都招了,便你一些儿休赖,再把实情对我说了,饶了你贱人一条性命。”那妇人说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旧日夫妻之面,饶恕了我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须要问嫂嫂一个明白备细缘由。杨雄喝道:“贱人,你快说!”那妇人只得把偷和尚的事,从做道场夜里说起,直至往来,一一都说了。石秀道:“你却怎地对哥哥倒说我来调戏你?”那妇人道:“前日他醉了骂我,我见他骂得跷蹊,我只猜是叔叔看见破绽说与他。到五更里,又提起来问叔叔如何,我却把这段话来支吾,实是叔叔并不曾恁地。”石秀道:“今日三面说得明白了,任从哥哥心下如何措置。”杨雄道:“兄弟,你与我拔了这贱人的头面,剥了衣裳,我亲自伏侍他。”石秀便把那妇人头面首饰衣服都剥了。杨雄割两条裙带来。亲自用手把妇人绑在树上。石秀也把迎儿的首饰都去了,递过刀来说道:“哥哥,这个小贱人留他的甚么?一发斩草除根。”杨雄应道:“果然,兄弟把刀来,我自动手。”迎儿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杨雄手起一刀,挥作两段。那妇人在树上叫道:“叔叔劝一劝!”石秀道:“嫂嫂,哥哥自来伏侍你。”杨雄向前,把刀先斡出舌头,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妇人叫不的。杨雄却指着骂道:“你这贼贱人,我一时间误听不明,险些被你瞒过了!一者坏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不如我今日先下手为强。我想你这婆娘心肝五脏怎地生着?我且看一看!”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杨雄又将这妇人七事件分开了,却将头面衣服都拴在包裹里了。
杨雄道:“兄弟,你且来,和你商量一个长便。如今一个奸夫,一个淫妇,都已杀了,只是我和你投那里去安身?”石秀道:“兄弟已寻思下了,自有个所在,请哥哥便行,不可耽迟。”杨雄道:“却是那里去?”石秀道:“哥哥杀了人,兄弟又杀人,不去投梁山泊入伙,却投那里去?杨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认得他那里一个,如何便肯收录我们?”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谁不知道!放着我和你一身好武艺,愁甚不收留!”杨雄道:“凡事先难后易,免得后患。我却不合是公人,只恐他疑心,不肯安着我们。”石秀笑道:“他不是押司出身?我教哥哥一发放心。前者哥哥认义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里和我吃酒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个是锦豹子杨林。他与兄弟十两一锭银子,尚兀自在包里,因此可去投托他。”杨雄道:“既有这条门路,我去收拾了些盘缠便走。”
石秀道:“哥哥,你也这般搭缠。倘或入城事发拿住,如何脱身?放着包裹里现有若干钗钏首饰,兄弟又有些银两,再有三五个人也勾用了,何须又去讨。惹起是非来,如何解救?这事少时便发,不可迟滞,我们只好望山后走。”
石秀便背上包裹,拿了杆棒。杨雄插了腰刀在身边,提了朴刀。却待要离古墓,只见松树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把人割了,却去投奔梁山泊入伙。我听得多时了”杨雄、石秀看时,那人纳头便拜。杨雄却认得这人,姓时,名迁,祖贯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只一地里做些飞檐走壁、跳篱骗马的勾当。曾在蓟州府里吃官司,却是杨雄救了他。人都叫他做鼓上蚤。有诗为证:
骨软身躯健,眉浓眼目鲜。形容如怪族,行走似飞仙。
夜静穿墙过,更深绕屋悬。偷营高手客,鼓上蚤时迁。

当时杨雄便问时迁:“你如何在这里?”时迁道:“节级哥哥听禀:小人近日没甚道路,在这山里掘些古坟,觅两分东西。因见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来冲撞。却听说去投梁山泊入伙。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鸡盗狗的勾当,几时是了。跟随的二位哥哥上山去,却不好?未知尊意肯带挈小人么?”石秀道:“既是好汉中人物,他那里如今招纳壮士,那争你一个,若如此说时,我们一同去。”时迁道:“小人却认得小路去。”当下引了杨雄、石秀,三个人自取小路下后山,投梁山泊去了。

却说这两个轿夫在半山里等到红日平西,不见三个下来。
分付了,又不敢上去。挨不过了,不免信步寻上山来,只见一群老鸦成团打块在古墓上。两个轿夫上去看时,原来却是老鸦夺那肚肠吃,以此聒噪。轿夫看了,吃那一惊,慌忙回家报与潘公,一同去蓟州府里首告。知府随即差委一员县尉,带了仵作行人,来翠屏山检验尸首已了。回复知府,禀道:“检得一口妇人潘巧云,割在松树边,使女迎儿,杀死在古墓下,坟边遗下一堆妇人与和尚、头陀衣服。”知府听了,想起前日海和尚、头陀的事,备细询问潘公。那老子把这僧房酒醉一节,和这石秀出去的缘由,细说了一遍。知府道:“眼见得这妇人与和尚通奸,那女使、头陀做脚。想石秀那厮路见不平,杀死头陀、和尚。杨雄这厮,今日杀了妇人、女使无疑,定是如此。只拿得杨雄、石秀,便知端的。”当即行移文书,出给赏线,捕获杨雄、石秀。其余轿夫人等,各放回听侯。潘公自去买棺木,将尸首殡葬,不在话下。

再说杨雄、石秀、时迁离了蓟州地面,在路夜宿晓行,不则一日,行到郓州地面。过得香林洼,早望见一座高山,不觉天色渐渐晚了。看见前面一所靠溪客店,三个人行到门首看时,但见:
前临官道,后傍大溪。数百株垂柳当门,一两树梅花傍屋。荆榛篱落,周回绕定茅茨;芦苇帘栊,前后遮藏土炕。
右壁厢一行,书写“庭幽暮接五湖宾。”左势下七字,题道“户敞朝迎三岛客”。虽居野店荒村外,亦有高车驷马来。

当日黄昏时候,店小二却待关门,只见这三个人撞将入来。小二问道:“客人来路远,以此晚了?”时迁道:“我们今日走了一百里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个入来安歇,问道:“客人不曾打火么?”时迁道:“我们自理会。”

小二道:“今日没有客歇,灶上有两只锅干净,客人自用不妨。”时迁问道:“店里有酒肉卖么?”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买了去,只剩得一瓮酒在这里,并无下饭。”

时迁道:“也罢,先借五升米来做饭,却理会。”小二哥取出米来与时迁,就淘了,做起一锅饭来。石秀自在房中安顿行李。

杨雄取出一只钗儿,把与店小二,先回他这瓮酒来吃,明日一发算账。小二哥收了钗儿,便去里面掇出那瓮酒来开了,将一碟儿熟菜放在桌子上。时迁先提一桶汤来,叫杨雄、石秀洗了脚手。一面筛酒来,就来请小二哥一处坐地吃酒。放下四只大碗,斟下酒来吃。

石秀看见店中檐下插着十数把好朴刀,问小二哥道:“你家店里怎的有这军器?”小二哥应道:“都是主人家留在这里。”石秀道:“你家主人是甚么样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这里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唤做独龙山。山前有一座另巍巍冈子,便唤做独龙冈,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这里方圆三十里,却唤做祝家庄。庄主太公祝朝奉有三个儿子,称为祝氏三杰。庄前庄后,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户,各家分下两把朴刀与他。这里唤作祝家店。常有数十个家人来店里上宿,以此分下朴刀在这里。”石秀道:“他分军器在店里何用?”小二道:“此间离梁山泊不远,只恐他那里贼人来借粮,因此准备下。”石秀道:“与你些银两,回与我一把朴刀用如何?”小二哥道:“这个却使不得,器械上都编着字号。我小人吃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这主人法度不轻。”

石秀笑道:“我自取笑你,你却便慌。且只顾吃酒。”小二道:“小人吃不得了,先去歇了,客人自便宽饮几杯。”小二哥去了。

杨雄、石秀又自吃了一回酒,只见时迁道:“哥哥要肉吃么?”杨雄道:“店小二说没了肉卖,你又那里得?”时迁嘻嘻的笑着,去灶上提出一只老大公鸡来。杨雄问道:“那里得来这鸡来?”时迁道:“兄弟却才去后面净手,见这只鸡在笼里,寻思没甚与哥哥吃酒,被我悄悄把去溪边杀了。提桶汤去后面,就那里?得干净,煮得熟了,把来与二位哥哥吃。”杨雄道:“你这厮还是这等贼手贼脚!”石秀笑道:“还不改本行。”三个笑了一回,把这鸡来手撕开吃了,一面盛饭来吃。

只见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将起来,前后去照管;只见厨桌上有些鸡毛和鸡骨头,却去灶上看时,半锅肥汁。小二慌忙去后面笼里看时,不见了鸡,连忙出来问道:“客人,你们好不达道理!如何偷了我店里报晓的鸡吃?”时迁道:“见鬼了耶耶!我自路上买得这只鸡来吃,何曾见你的鸡!”小二道:“我店里的鸡,却那里去了?”时迁道:“敢被野猫拖了?黄猩子吃了?鹞鹰扑了去?我却怎地得知!”小二道:“我的鸡才在笼里,不是你偷了是谁?”石秀道:“不要争,值几钱,赔了你便罢。”店小二道:“我的是报晓鸡,店内少他不得,你便赔我十两银子也不济,只要还我鸡!”石秀大怒道:“你诈哄谁!老爷不赔你便怎地?”店小二笑道:“客人,你们休要在这里讨野火吃!只我店里不比别处客店,拿你到庄上,便做梁山泊贼寇解了去。”石秀听了,大骂道:“便是梁山泊好汉,你怎么拿了我去请赏!”杨雄也怒道:“好意还你些钱,不赔你怎地拿我去!”小二叫一声:“有贼!”只见店里赤条条地走出三五个大汉来,径奔杨雄、石秀来。被石秀手起,一拳一个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时迁一掌,打肿了脸,作声不得。这几个大汉都从后门走了。杨雄道:“兄弟,这厮们一定去报人来,我们快吃了饭走罢。”三个当下吃饱了,把包裹分开腰了,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枪架上拣了一条好朴刀。石秀道:“左右只是左右,不可放过了他。”便去灶前寻了把草,灶里点个火,望里面四下?着。看那草房被风一煽,刮刮杂杂火起来。那火顷刻间天也似般大。三个拽开脚步,望大路便走。正是:只为偷儿攘一鸡,从教杰士竞追??。梁山水泊兴波浪,祝氏山庄化作泥。

三个人行了两个更次,只见前面后面火把不计其数,约有一二百人,发着喊,赶将来。石秀道:“且不要慌,我们且拣小路走。”杨雄道:“且住。一个来杀一个。两个来杀一双。待天色明朗却走。”说犹未了,四下里合拢来。杨雄当先,石秀在后,时迁在中,三个挺着朴刀,来战庄客。那伙人初时不知,轮着枪棒赶来。杨雄手起朴刀,早戳翻了五七个。前面的便走,后面的急待要退,石秀赶入去,又戳翻了六七人。四下里庄客见说杀伤了十数人,都是要性命的,思量不是头,都退了去。三个得一步,赶一步。正走之间,喊声又起,枯草里舒出两把挠钩,正把时迁一挠钩搭住,拖入草窝去了。石秀急转身来救时迁,背后又舒出两把挠钩来,却得杨雄眼快,便把朴刀一拨,两把挠钩拨开去了。将朴刀望草里便戳,发声喊,都走了。两个见捉了时迁,怕深入重地,亦无心恋战,顾不得时迁了,只四下里寻路走罢。见远远的火把乱明,小路上又无丛林树木,照得有路便走,一直望东边去了。众庄客四下里赶不着,自救了带伤的人去,将时迁背剪绑了,押送祝家庄来。

且说杨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见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头酒肆里买碗酒饭吃了去,就问路程。”两个便入村店里来,倚了朴刀,对面坐下,叫酒保取些酒来,就做些饭吃。酒保一面铺下菜蔬、案酒,烫将酒来。方欲待吃,只见外面一个大汉奔走入来,生得阔脸方腮,眼鲜耳大,貌丑形粗,穿一领茶褐绸衫,戴一顶万字头巾,系一条白绢搭膊,下面穿一双油膀靴,叫道:“大官人教你们挑担来庄上纳。”店主人连忙应道:“装了担,少刻便送到庄上。”那人分付了,便转身,又说道:“快挑来。”却待出门,正从杨雄、石秀面前过。

杨雄却认得他,便叫一声:“小郎,你如何却在这里?不看我一看?”那人回转头来,看了一看,却也认得,便叫道:“恩人如何来到这里?”望着杨雄更拜。不是杨雄撞见了这个,有分教:三庄盟誓成虚谬,从虎咆哮起祸殃。毕竟杨雄、石秀遇见的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扑天雕双修生死书 宋公明一打祝家庄

话说当时杨雄扶起那人来,叫与石秀相见。石秀便问道:“这位兄长是谁?”杨雄道:“这个兄弟,姓杜,名兴,祖贯是中山府人氏,因为他面颜生得粗莽,以此人都叫他做鬼脸儿。上年间做买卖,来到蓟州,因一口气上打死了同伙的客人,吃官司监在蓟州府里。杨雄见他说起拳棒都省得,一力维持救了他。不想今日在此相会。”杜兴便问道:“恩人,为何公事来到这里?”杨雄附耳低言道:“我在蓟州杀了人命,欲要投梁山泊去入伙。昨晚在祝家店投宿,因同一个来的火伴时迁,偷了他店里报晓鸡吃,一时与店小二闹将起来,性起把他店屋放火都烧了。我三个连夜逃走,不提防背后赶来。我弟兄两个搠翻了他几个,不想乱草中间,舒出两把挠钩,把时迁搭了去。我两个乱撞到此,正要问路,不想遇见贤弟。”杜兴道:“恩人不要慌,我叫放时迁还你。”杨雄道:“贤弟少坐,同饮一杯。”

三人坐下,当下饮酒,杜兴便道:“小弟自从离了蓟州,多得恩人的恩惠,来到这里。感承此间一个大官人见爱,收录小弟在家中做个主管。每日拨万论千,尽托付与杜兴身上,甚是信任,以此不想回乡去。”杨雄道:“此间大官人是谁?”
杜兴道:“此间独龙冈前面,有三座山冈,列着三个村坊:中间是祝家庄,西边是扈家庄,东边是李家庄。这三处庄上,三村里算来总有一二万军马人家。惟有祝家庄最豪杰,为头家长唤做祝朝奉,有三个儿子,名为祝氏三杰:长子祝龙,次子祝虎,三子祝彪。又有一个教师唤做铁棒栾廷玉,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庄上自有一二千了得的庄客。西边那个扈家庄,庄主扈太公,有个儿子,唤做飞天虎扈成,也十分了得;惟有一个女儿最英雄,名唤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双刀,马上如法了得。这里东村庄上,却是杜兴的主人,姓李,名应,能使一条浑铁点钢枪,背藏飞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没。这三村结下生死誓愿,同心共意,但有吉凶,递相救应。惟恐梁山泊好汉过来借粮,因此三村准备下抵敌他。如今小弟引二位到庄上,见了李大官人,求书去搭救时迁。”杨雄又问道:“你那李大官人,莫不是江湖上唤扑天雕的李应?”杜兴道:“正是他。”石秀道:“江湖上只听得说独龙冈有个扑天雕李应是好汉,却原来在这里。多闻他真了个了得,是好男子,我们去走一遭。”杨雄便唤酒保计算酒钱。杜兴那里肯要他还,便自招了酒钱。

三个离了村店,便引杨雄、石秀来到李家庄上。杨雄看时,真个好大庄院。外面周回一遭阔港,粉墙傍岸,有数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树,门外一座吊桥,接着庄门。入得门来到厅前,两边有二十余座枪架,明晃晃的都插满军器。杜兴道:“两位哥哥在此少等,待小弟入去报知,请大官人出来相见。”杜兴入去,不多时,只见李应从里面出来。杨雄、石秀看时,果然好表人物,有《临江仙》词为证:
鹘眼鹰睛头似虎,燕颔猿臂狼腰,疏财仗义结英豪。爱骑雪白马,喜着绛红袍。
背上飞刀藏五把,点钢枪斜嵌银条,性刚谁敢犯分毫。李应真壮士,名号扑天雕。

当时李应出到厅前,杜兴引杨雄、石秀上厅拜见。李应连忙答礼,便教上厅请坐。杨雄、石秀再三谦让,方才坐了。李应便教取酒来且相待。杨雄、石秀两个再拜道:“望乞大官人致书与祝家庄,求救时迁性命,生死不敢有忘。”李应教请门馆先生来商议,修了一封书缄,填写名讳,使个图书印记,便差一个副主管赍了,备一匹快马,星火去祝家庄取这个人来。
那副主管领了东人书札,上马去了。杨雄、石秀拜谢罢。

李应道:“二位壮士放心,小人书去,便当放来。”杨雄、石秀又谢了。李应道:“且请去后堂,少叙三杯等待。”两个随进里面,就具早膳相待。饭罢,吃了茶,李应问些枪法,见杨雄、石秀说的有理,心中甚喜。

巳牌时分,那个副主管回来。李应唤到后堂问道:“去取的这人在那里?”主管答道:“小人亲见朝奉,下了书,倒有放还之心。后来走出祝氏三杰,反焦躁起来,书也不回,人也不放,定要解上州去。”李应失惊道:“他和我三家村里结生死之交,书到便当依允,如何恁地起来?必是你说得不好,以致如此。杜主管,你须自去走一遭,亲见祝朝奉,说个仔细缘由。”杜兴道:“小人愿去,只求东人亲笔书缄,到那里方才肯放。”李应道:“说得是。”急取一幅花笺纸来,李应亲自写了书札,封皮面上使一个讳字图书,把与杜兴接了。后槽牵过一匹快马,备上鞍辔,拿了鞭子,便出庄门,上马加鞭,奔祝家庄去了。李应道:“二位放心,我这封亲笔书去,少刻定当放还。杨雄、石秀深谢了,留在后堂饮酒等待。看看天色待晚,不见杜兴回来。李应心中疑惑,要教人去接。只见庄客报道:“杜主管回来了。”李应问道:“几个人回来?”庄客道;“只是主管独自一个跑马回来。”李应摇着头道:“却又作怪!往常这厮不是这等兜搭,今日缘何恁地?”

杨雄、石秀都跟出前厅来看时,只见杜兴下了马,入得庄门,见他模样,气得紫涨了面皮,龇牙露嘴,半晌说不的话。有诗为证:
面貌天生本异常,怒时古怪更难当。
三分不象人模样,一似酆都焦面王。

李应出到厅前,连忙问道:“你且言备细缘故,怎么地来?”杜兴气定了,方才道:“小人赍了东人书札,到他那里第三重门下,却好遇见祝龙、祝虎、祝彪弟兄三个坐在那里。小人声了三个喏,祝彪喝道:‘你又来做甚么?’小人躬身禀道:‘东人有书在此拜上。’祝彪那厮变了脸,骂道:‘你那主人恁地不晓人事?早晌使个泼男女来这里下书,要讨那个梁山泊贼人时迁。如今我正要解上州里去,又来怎地?’小人说道:‘这个时迁不是梁山泊伙内人数,他自是蓟州来的客人。今投见敝庄东人,不想误烧了官人店屋,明日东人自当依旧盖还。万望俯看薄面,高抬贵手,宽恕宽恕。’祝家三个都叫道:‘不还,不还!’小人又道:‘官人请看东人亲笔书札在此。’祝彪那厮接过书去,也不拆开来看,就手扯的粉碎,喝叫把小人直叉出庄门。祝彪、祝虎发话道:‘休要惹老爷性发,把你那李应捉来,也做梁山泊强寇解了去。’小人本不敢尽言,实被那三个畜生无礼,把东人百般秽骂。便喝叫庄客来拿小人,被小人飞马走了。于路上气死小人!叵耐那厮枉与他许多年结生死之交,今日全无些仁义。”诗曰:
徒闻似漆与如胶,利害场中忍便抛。
平日若无真认气,临时休说死生交。

李应听罢,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举三千丈,按纳不下。大呼庄客:“快备我那马来!”杨雄、石秀谏道:“大官人息怒,休为小人们坏了贵处义气。”李应那里肯听,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黄金锁子甲,前后盖面掩心,穿一领大红袍,背胯边插着飞刀五把,拿了点钢枪,戴上凤翅盔,出到庄前,点起三百悍勇庄客。杜兴也披一副甲,持把枪上马,带领二十余骑马军。杨雄、石秀也抓扎起,挺着朴刀,跟着李应的马,径奔祝家庄来。

日渐衔山时分,早到独龙山冈前,便将人马排开。原来祝家庄又盖得好,占着这座独龙冈,四下一遭阔港。那庄正造在冈上,有三层城墙,都是顽石垒砌的,约高二丈。前后两座庄门,两条吊桥。墙里四边,都盖窝铺。四下里遍插着枪刀军器。门楼上排着战鼓铜锣。李应勒马,在庄前大叫:祝家三子,怎敢毁谤老爷!”只见庄门开处,拥出五六十骑马来,当先一骑似火炭赤的马上,坐着祝朝奉第三子祝彪。怎生装束?头戴缕金荷叶盔,身穿锁子梅花甲。腰悬锦袋弓和箭,手执纯钢刀与枪。马额下垂照地红缨,人面上生撞天杀气。李应见了祝彪,指着大骂道:“你这厮口边奶腥未退,头上胎发犹存,你爷与我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共意,保护村坊。你家但有事情,要取人时,早来早放,要取物件,无有不奉。我今一个平人,二次修书来讨,你如何扯了我的书札,耻辱我名,是何道理?”祝彪道:“俺家虽和你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协意,共捉梁山泊反贼,扫清山寨,你如何却结连反贼,意在谋叛?”李应喝道:“你说他是梁山泊甚人?你这厮却冤平人做贼,当得何罪?”
祝彪道:“贼人时迁已自招了,你休要在这里胡说乱道,遮掩不过,你去便去,不去时,连你捉了,也做贼人解送!”
李应大怒,拍坐下马,挺手中枪,便奔祝彪,祝彪纵马去战李应。两个就独龙冈前,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了十七八合。祝彪战李应不过,拨回马便走。李应纵马赶将去,祝彪把枪横担在马上,左手拈弓,右手取箭,搭上箭,拽满弓、觑得较亲,背翻身一箭。李应急躲时,臂上早着。李应翻筋斗,坠下马来,祝彪便勒转马来抢人。杨雄、石秀见了,大喝一声,捻两条朴刀,直奔祝彪马前杀将来。祝彪抵当不住,急勒回马便走,早被杨雄一朴刀,戳在马后股上。那马负疼,壁直立起来,险些儿把祝彪掀在马下,却得随从马上的人都搭上箭射将来。杨雄、石秀见了,自思又无衣甲遮身,只得退回不赶。杜兴也自把李应救起上马,先去了。杨雄、石秀跟了众庄客也去了。祝家庄人马赶了二三里路,见天色晚来,也自回去了。

杜兴扶着李应,回到庄前,下了马,同入后堂坐。众宅眷都出来看视,拔了箭矢,伏侍卸了衣甲,便把金疮药敷了疮口。

连夜在后堂商议。杨雄、石秀与杜兴说道:“既是大官人被那厮无礼,又中了箭,时迁亦不能够出来,都是我等连累大官人了。我弟兄两个,只得上梁山泊去,恳告晁、宋二公并众头领,来与大官人报仇,就救时迁。”因辞谢了李应。李应道:“非是我不用心,实出无奈。两位壮士,只得休怪!”叫杜兴取些金银相赠,杨雄、石秀那里肯受。李应道:“江湖之上,二位不必推却。”两个方才收受。拜辞了李应,杜兴送出村口,指与大路。杜兴作别了,自回李家庄,不在话下。

且说杨雄、石秀取路投梁山泊来,早望见远远一处新造的酒店,那酒旗儿直挑出来。两个人到店屋,买些酒吃,就问路程。这酒店却是梁山泊新添设做眼的酒店,正是石勇掌管。两个一面吃酒,一头动问酒保上梁山泊路程。石勇见他两个非常,便来答应道:“你两位客人从那里来?要问上山去怎地?”杨雄道:“我们从蓟州来。”石勇猛可想起道:“莫非足下是石秀么?”杨雄道:“我乃是杨雄,这个兄弟是石秀。大哥如何得知石秀名?”石勇慌忙道:“小子不认得。前者戴宗哥哥从蓟州回来,多曾称说兄长。闻名久矣,今得上山,且喜,且喜!”三个叙礼罢,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石勇说了。石勇随即叫酒保置办分例酒来相待。推开后面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枝响箭。只见对港芦苇丛中,早有小喽罗摇过船来。石勇便邀二位上船,直送到鸭嘴滩上岸。石勇已自先使人上山去报知。早见戴宗、杨林下山来迎接。俱各叙礼罢,一同上至大寨里。

众头领知道有好汉上山,都来聚会,大寨坐下。戴宗、杨林引杨雄、石秀上厅参见晁盖、宋江并众头领。相见已罢,晁盖细问两个踪迹。杨雄、石秀把本身武艺,投托入伙先说了,众人大喜,让位而坐。杨雄渐渐说到有个来投托大寨同入伙的时迁,不合偷了祝家店里报晓鸡,一时争闹起来,石秀放火烧了他店里,时迁被捉;李应二次修书去讨,怎当祝家三子坚执不放,誓愿要捉山寨里好汉,且又千般辱骂,叵耐那厮十分无礼。不说万事皆休,才然说罢,晁盖大怒,喝叫:“孩儿们将这两个与我斩讫报来!”正是:
杨雄石秀少商量,引带时迁行不臧。
豪杰心肠虽似火,绿林法度却如霜。

宋江慌忙劝道:“哥哥息怒,两个壮士不远千里而来,同心协助,如何却要斩他?”晁盖道:“俺梁山泊好汉,自从火并王伦之后,便以忠义为主,全施仁德于民。一个个兄弟下山去,不曾折了锐气。新旧上山的兄弟们,各各都有豪杰的光彩。这厮两个,把梁山泊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吃,因此连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斩了这两个,将这厮首级去那里号令,便起军马去,就洗荡了那个村坊,不要输了锐气。孩儿们快斩了报来!”宋江劝住道:“不然!哥哥不听这两位贤弟却才所说,那个鼓上蚤时迁,他原是此等人,以致惹起祝家那厮来,岂是这二位贤弟要玷辱山寨?我也每每听得有人说,祝家庄那厮要和俺山寨敌对。即目山寨人马数多,钱粮缺少,非是我等要去寻他,那厮倒来吹毛求疵,因而正好乘势去拿那厮。若打得此庄,倒有三五年粮食。非是我们生事害他,其实那厮无礼。哥哥权且息怒。小可不才,亲领一支军马,启请几位贤弟们下山去打祝家庄。若不洗荡得那个村坊,誓不还山。一是与山寨报仇,不折了锐气;二乃免此小辈被他耻辱;三则得许多粮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请李应上山入伙。”吴学究道:“公明哥哥之言最好,岂可山寨自斩手足之人?”戴宗便道:“宁可斩了小弟,不可绝了贤路。”众头领力劝,晁盖方才免了二人。杨雄、石秀也自谢罪。宋江抚谕道:“贤弟休生异心,此是山寨号令,不得不如此。便是宋江,倘有过失,也须斩首,不敢容情。如今新近又立了铁面孔目裴宣做军政司,赏功罚罪,已有定例。贤弟只得恕罪恕罪。”杨雄、石秀拜罢,谢罪已了,晁盖叫去坐在杨林之下。山寨里都唤小喽罗来参贺新头领已毕,一面杀牛宰马,且做庆喜筵席。拨定两所房屋,教杨雄、石秀安歇,每人拨十个小喽罗伏侍。

当晚席散。次日再备筵席,会众商量议事。宋江教唤铁面孔目裴宣,计较下山人数,启请诸位头领,同宋江去打祝家庄,定要洗荡了那个村坊。商量已定,除晁盖头领镇守山寨不动外,留下吴学究、刘唐并阮家三弟兄、吕方、郭盛。护持大寨。原拨定守滩、守关、守店有职事人员,俱各不动。又拔新到头领孟康管造船只,顶替马麟督战船。写下告示,将下山打祝家庄头领分作两起:头一拨,宋江、花荣、李俊、穆弘、李逵、杨雄、石秀、黄信、欧鹏、杨林,带领三千小喽罗,三百马军,披挂已了,下山前进;第二拨便是林冲、秦明、戴宗、张横、张顺、马麟、邓飞、王矮虎、白胜,也带三千小喽罗,三百马军,随后接应。再着金沙滩、鸭嘴滩二处小寨,只教宋万、郑天寿守把,就行接应粮草。晁盖送路已了,自回山寨。

且说宋江并众头领径奔祝家庄来,于路无话,早来到独龙山前。尚有一里多路。前军下了寨栅。宋江在中军帐里坐下,便和花荣商议道:“我听得说祝家庄里路径甚杂,未可进兵,且先使两个人去探听路途曲折,知得顺逆路程,却才进去与他敌对。”李逵便道:“哥哥,兄弟闲了多时,不曾杀得一人,我便先去走一遭。”宋江道:“兄弟,你去不得。若是破阵冲敌,用着你先去。这是做细作的勾当,用你不着。”李逵笑道:“量这个鸟庄,何须哥哥费力!只兄弟自带三二百个孩儿杀将去,把这个鸟庄上人都砍了,何须要人先去打听!”宋江喝道:“你这厮休胡说!且一壁厢去,叫你便来。”李逵走开去了,自说道:“打死几个苍蝇,也何须大惊小怪!”宋江便唤石秀来说道:“兄弟曾到彼处,可和杨林走一遭。”石秀便道:“如今哥哥许多人马到这里,他庄上如何不提备,我们扮作甚么人入去好?”杨林便道:“我自打扮了解魇的法师去,身边藏了短刀,手里擎着法环,于路摇将入去。你只听我法环响,不要离了我前后。”石秀道:“我在蓟州原曾卖柴,我只是挑一担柴进去卖便了。身边藏了暗器,有些缓急,扁担也用得着。”
杨林道:“好,好。我和你计较了,今夜打点,五更起来便行。”正是:只为一鸡小忿,致令众虎相争。所以古人有篇《西江月》道得好:
软弱安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
钝斧锤砖易碎,快刀劈水难开。但看发白齿牙衰,惟有舌根不坏。

且说石秀挑着柴担先入去。行不到二十来里,只见路径曲折多杂,四下里弯环相似,树林丛密,难认路头。石秀便歇下柴担不走。听得背后法环响得渐近,石秀看时,却见杨林头带一个破笠子,身穿一领旧法衣,手里擎着法环,于路摇将进来。

石秀见没人,叫住杨林说道:“看见路径弯杂难认,不知那里是我前日跟随李应来时的路。天色已晚,他们众人都是熟路,正看不仔细。”杨林道:“不要管他路径曲直只顾拣大路走便了。”石秀又挑了柴,只顾望大路先走,见前面一村人家,数处酒店肉店。石秀挑着柴,便望酒店门前歇了,只见各店内都把刀枪插在门前,每人身上穿一领黄背心,写个大“祝”字。

往来的人,亦各如此。石秀见了,便看着一个年老的人,唱个喏,拜揖道:“丈人,请问此间是何风俗?为甚都把刀枪插在当门?”那老人道:“你是那里来的客人?原来不知,只可快走。”石秀道:“小人是山东贩枣子的客人,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因此担柴来这里卖。不知此间乡俗地理。”老人道:“只可快走别处躲避,这里早晚要大厮杀也。”石秀道:“此间这等好村坊去处,怎地了大厮杀?”老人道:“客人,你敢真个不知?我说与你。俺这里唤做祝家村,冈上便是祝朝奉衙里。如今恶了梁山泊好汉,现今引领军马在村口,要来厮杀。却怕我这村里路杂,未敢入来,现今驻扎在外面。如今祝家庄上行号令下来,每户人家,要我们精壮后生准备着,但有令传来,便去策应。”石秀道:“丈人村中,总有多少人家?”老人道:“只我这祝家村,也有一二万人家。东西还有两村人接应:“东村唤做扑天雕李应李大官人;西村唤扈太公庄,有个女儿,唤做扈三娘,绰号一丈青,十分了得。”石秀道:“似此如何却怕梁山泊做甚么!”那老人道:“若是我们初来时,不知路的,也要吃捉了。石秀道:“丈人,怎地初来时要吃捉了?”老人道:“我这村里的路,有首诗说道:‘好个祝家庄,尽是盘陀路。容易入得来,只是出不去。’”石秀听罢,便哭起来,扑翻身便拜,向那老人道:“小人是个江湖上折了本钱、归乡不得的人,倘或卖了柴出去,撞见厮杀,走不脱,却不是苦?爷爷,怎地可怜见小人,情愿把这担柴相送爷爷,只指小人出去的路罢。”那老人道:“我如何白要你的柴?我就买你的。你且入来,请你吃些酒饭。”石秀便谢了,挑着柴,跟那老人入到屋里。那老人筛下两碗白酒,盛一碗糕糜,叫石秀吃了。石秀再拜谢道:“爷爷,指教出去的路径。”那老人道:“你便从村里走去,只看有白杨树,便可转弯。不问路道阔狭。但有白杨树的转弯便是活路,没那树时,都是死路。如有别的树木转弯,也不是活路。若还走差了,左来右去,只走不出去。更兼死路里地下埋藏看竹签铁蒺藜,若是走差了,踏着飞签,准定吃捉了。待走那里去?”石秀拜谢了,便问:“爷爷高姓?”那老人道:“村里姓祝的最多,惟有我复姓钟离,土居在此。”石秀道:“酒饭小人都吃够了,改日当厚报。”

正说之间,只听得外面闹吵。石秀听得道拿了一个细作。

石秀吃了一惊,跟那老人出来看时,只见七八十个军人背绑着一个人过来。石秀看时却是杨林,剥得赤条条的,索子绑着。

石秀看了,只暗暗地叫苦,悄悄假问老人道:“这个拿了的是甚么人?为甚事绑了他?”那人道:“你不见说他是宋江那里来的细作?”石秀又问道:“怎地吃他拿了?”那老人道:“说这厮也好大胆,独自一个来做细作,打扮做个解魇法师,闪入村里来。却又不认这路,只拣大路走了,左来右去,只走了死路,又不能晓的白杨树转弯抹角的消息。人见他走得差了,来路跷蹊,报与庄上官人们来捉他,这厮方才又掣出刀来,手起伤了四五个人。当不住这里人多,一发上,因此吃拿了。有人认得他从来是贼,叫做锦豹子杨林。”

说言未了,只听得前面喝道,说是庄上三官人巡绰过来。

石秀在壁缝里张时,看见前面摆着二十对缨枪,后面四五个人骑战马、都弯弓插箭;又有三五对青白哨马,中间拥着一个年少的壮士,坐在一匹雪白马上,全副披挂了弓箭,手执一条银枪。石秀自认得他,特地问老人道:“过去相公是谁?”那老人道:“这个正是祝朝奉第三子,唤做祝彪,定着西村扈家庄一丈青为妻。弟兄三个,只有他第一了得。”石秀拜谢道:“老爷爷指点寻路出去。”那老人道:“今日晚了,前面倘或厮杀,枉送了你性命。”石秀道:“爷爷,可救一命则个!”那老人道:“你且在我家歇一夜,明日打听得没事,便可出去。”

石秀拜谢了,坐在他家。只听得门前四五替报马报将来,排门分付道:“你那百姓,今夜只看红灯为号,齐心并力,捉拿梁山泊贼人,解官请赏。”叫过去了,石秀问道:“这个人是谁?”那老人道:“这个官人是本处捕盗巡检,今夜约会要捉宋江。”石秀见说,心中自忖了一回,讨个火把,叫了安置,自去屋后草窝里睡了。

却说宋江军马在村口屯驻,不见杨林、石秀出来回报,随后又使欧鹏去到村口,出来回报道:“听得那里讲动,说道捉了一个细作。小弟见路径又杂,难认,不敢深入重地。”宋江听罢,忿怒道:“如何等得回报了进兵!又吃拿了一个细作,必然陷了两个兄弟。我们今夜只顾进兵,杀将入去,也要将救他两个兄弟。未知你众头领意下如何?”只见李逵便道:“我先杀入去,看是如何?”宋江听得,随即便传将令,将军士都披挂。李逵,杨雄前一队做先锋,使李俊等引军做合后,穆弘居左,黄信在右,宋江、花荣、欧鹏等中军头领,摇旗呐喊,擂鼓鸣锣,大刀阔斧,杀奔祝家庄来。
比及杀到独龙冈上,是黄昏时分。宋江催趱前军打庄。先锋李逵脱得赤条条的,挥两把夹钢板斧,火刺刺地杀向前来。
到得庄前看时,已把吊桥高高地拽起了,庄门里不见一点火。
李逵便要下水过去,杨雄扯住道:“使不得。关闭庄门,必有计策。待哥哥来,别有商议。”李逵那里忍得住,拍着双斧,隔岸大骂道:“那鸟祝太公老贼!你出来,黑旋风爷爷在这里!”
庄上只是不应。宋江中军人马到来,杨雄接着,报说庄上并不见人马,亦无动静。宋江勒马看时,庄上不见刀枪人马,心中疑惑,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天书上明明戒说,临敌休急暴。是我一时见不到,只要救两个兄弟,以此连夜进兵。不期深入重地,直到了他庄前,不见敌军,他必有计策,快教三军且退。”李逵叫道:“哥哥,军马到这里了,休要退兵!我与你先杀过去,你们都跟我来。”

说犹未了,庄上早知。只听得祝家庄里一个号炮,直飞起半天里去。那独龙冈上,千百把火把一齐点着,那门楼上弩箭如雨点般射将来。宋江急取旧路回军。只见后军头领李俊人马先发起喊来,说道:“来的旧路都阻塞了,必有埋伏。”宋江教军马四下里寻路走。李逵挥起双斧,往来寻人厮杀,不见一个敌军。只见独龙冈上山顶上放一个炮来。响声未绝,四下里喊声震地。惊的宋公明目睁口呆,罔知所措。

你便有文韬武略,怎逃出地网天罗?正是:安排缚虎擒龙计,要捉惊天动地人。毕竟宋公明并众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宋公明两打祝家庄

话说当下宋江在马上看时,四下里都有埋伏军马,且教小喽罗只往大路杀将去。只听得五军屯塞住了,众人都叫起苦来。

宋江问道:“怎么叫苦?”众军都道:“前面都是盘陀路,走了一遭,又转到这里。”宋江道:“教军马望火把亮处有房屋人家,取路出去。”又走不多时,只见前军又发起喊来,叫道:

“才得望火把亮处取路,又有苦竹签,铁蒺藜遍地撒满,鹿角都塞了路口!”宋江道:“莫非天丧我也?”

正在慌急之际,只听得左军中间穆弘队里闹动,报来说道:“石秀来了。”宋江看时,见石秀捻着口刀,奔到马前道:“哥哥休慌,兄弟已知路了。暗传下将令,教五军只看有白杨树,便转弯走去,不要管他路阔路狭。”宋江催趱人马,只看有白杨树便转。宋江去约走过五六里路,只见前面人马越添得多了。

宋江疑忌,便唤石秀问道:“兄弟,怎么前面贼兵众广?”石秀道:“他有烛灯为号。”花荣在马上看见,把手指与宋江道:“哥哥,你看见那树影里这碗烛灯么?只看我等投东,他便把那烛灯望东扯;若是我们投西,他便把那烛灯望西扯。只那些儿想来便是号令。”宋江道:“怎地奈何的他那碗灯。”花荣道:“有何难哉!便拈弓搭箭,纵马向前,望着影中只一箭,不端不正,恰好把那碗红灯射将下来。四下里埋伏军兵不见了那碗红灯,便都自乱撺起来。宋江叫石秀引路,且杀出村口去。

只听得前山喊声连起,一带火把纵横撩乱。宋江教前军扎住,且使石秀领路去探。不多时,回来报道:“是山寨中第二拨军马到了接应,杀散伏兵。”

宋江听罢,进兵夹攻,夺路奔出村口。祝家庄人马四散去了。会合着林冲、秦明等众人军马,同在村口驻扎。却好天明,去高阜处下了寨栅,整点人马,数内不见镇三山黄信。宋江大惊,询问缘故,有昨夜跟去的军人见的来说道:“黄头领听着哥哥将令,前去探路,不提防护苇丛中舒出两把挠钩,拖翻马脚,被五七个人活捉去了,救护不得。”宋江听罢大怒,要杀随行军汉:“如何不早报来?”林冲、花荣劝住宋江。众人纳闷道:“庄又不曾打得,倒折了两个兄弟,似此怎生奈何?”

杨雄道:“此间有三个村坊结并。所有东村李大官人,前日已被祝彪那厮射了一箭,现今在庄上养疾,哥哥何不去与他计议?”宋江道:“我正忘了他。他便知本处地理虚实。”分付教取一对缎匹羊酒,选一骑好马并鞍辔,亲自上门去求见。林冲、秦明权守栅寨。宋江带同花荣、杨雄、石秀上了马,随行三百马军,取路投李家庄来。

到得庄前,早见门楼紧闭,吊桥高拽起了,墙里摆着许多庄兵人马。门楼上早擂起鼓来。宋江在马上叫道:“俺是梁山泊义士宋江,特来渴见大官人,别无他意,休要提备。”庄门上杜兴看见有杨雄、石秀在彼,慌忙开了庄门,放只小船过来,与宋江声喏。宋江慌忙下马来答礼。杨雄、石秀近前禀道:“这位兄弟便是引小弟两个投李大官人的,唤做鬼脸儿杜兴。”

宋江道:“原来是杜主管。相烦足下对李大官人说,俺梁山泊宋江久闻大官人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因祝家庄要和俺们做对头,经过此间,特献彩缎名马,羊酒薄礼,只求一见、别无他意。”杜兴领了言语,再渡过庄来,直到厅前,李应带伤披被坐在床上。杜兴把宋江要求见的言语说了。李应道:“他是梁山泊造反的人,我如何与他厮见?无私有意。你可回他话道,只说我卧病在床,动止不得,难以相见,改日却得拜会。所赐礼物,不敢祗受。”

杜兴再渡过来见宋江,禀道:“俺东人再三拜上头领:本欲亲身迎迓,奈缘中伤,患躯在床不能相见,容日专当拜会。适蒙所赐厚礼,并不敢受。”宋江道:“我知你东人的意了。我因打祝家庄失利,俗求相见则个,他恐祝家庄见怪,不肯出来相见。”杜兴道:“非是如此,委实患病。小人虽是中山人氏,到此多年了,颇知此间虚实事情。中间是祝家庄,东是俺李家庄,西是扈家庄。这三村庄上,誓愿结生死之交,有事互相救应,今番恶了俺东人,自不去救应。只恐西村扈家庄上要来相助。他庄上别的不打紧,只有一个女将,唤做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刀,好生了得。却是祝家庄第三子祝彪定为妻室,早晚要娶。若是将军要打祝家庄时,不须提备东边,只要紧防西路。祝家庄上前后有两座庄门:一座在独龙冈前,一座在独龙冈后。若打前门,却不济事,须是两面夹攻,方可得破。前门打紧,路杂难认,一遭都是盘陀路径,阔狭不等。但有白杨树,便可转弯,方是活路。如无此树,便是死路。”石秀道:“他如今都把白树木砍砍伐去了,将何为记?”杜兴道:“虽然砍伐了树,如何起得根尽?也须有树根在彼。只宜白日进兵攻打,黑夜不可进兵。”

宋江听罢,谢了杜兴,一行人马却回寨里来。林冲等接着,都到寨里坐下。宋江把李应不肯相见并杜兴说的话对众头领说了。李逵便插口道:“好意送礼与他。那厮不肯出来迎接哥哥。

我自引三百人去打开鸟庄,脑揪这厮出来拜见哥哥!”宋江道:“兄弟,你不省的,他是富贵良民,惧怕官府,如何造次肯与我们相见?”李逵笑道:“那厮想是个小孩子,怕见。”众人一齐都笑起来。宋江道:“虽然如此说了,两个兄弟陷了,不知性命存亡。你众兄弟可竭力向前,跟我再去攻打祝家庄。”

众人都起身说道:“哥哥将令,谁敢不听!不知教谁前去?”

黑旋风李逵说道:“你们怕小孩子,我便前去。”宋江道:“你做先锋不利,今番用你不着。”李逵低了头忍气。宋江便点马麟、邓飞、欧鹏、王矮虎四个,“跟我亲自做先锋去。”

第二点戴宗、秦明、杨雄、石秀、李俊、张横、张顺、白胜,准备下水路用人;第三点林冲、花荣、穆弘、李逵,分作两路策应。众军标拨已定,都饱食了,披挂上马。

且说宋江亲自要去做先锋,攻打头阵。前面打着一面大红帅字旗,引着四个头领,一百五十骑马军,一千步军,直杀奔祝家庄来。于路着人探路,直到独龙冈前。宋江勒马看那祝家庄时,果然雄壮。有篇诗赞,便见祝家庄气象:
独龙山前独龙冈,独龙冈上祝家庄。
绕冈一带长流水,周遭环匝皆垂杨。
墙内森森罗剑戟,门前密密排刀枪。
对敌尽皆雄壮士,当锋都是少年郎。
祝龙出阵真难敌,祝虎交锋莫可当。
更有祝彪多武艺,咤叱喑呜比霸王。
朝奉祝公谋略广,金银罗绮有千箱。
白旗一对门前立,上面明书字两行:
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

当下宋江在马上看了祝家庄那两面旗,心中大怒,设誓道:“我若打不得祝家庄,永不回梁山泊!”众头领看了,一齐都怒起来。宋江听得后面人马都到了。留下第二拨头领攻打前门。
宋江自引了前部人马,转过独龙冈后面来看祝家庄时,后面都是铜墙铁壁,把得严整。
正看之时,只见直西一彪军马呐着喊,从后杀来。宋江留下马麟、邓飞把住祝家庄后门,自带了欧鹏、王矮虎,分一半人马前来迎接。山坡下来军约有二三十骑马军,当中簇拥着一员女将。怎生结束?但见:
蝉鬓金钗双压,凤鞋宝镫斜踏。
连环铠甲衬红纱,绣带柳腰端跨。
霜刀把雄兵乱砍,玉纤将猛将生拿。
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当先出马。

那来军正是扈家庄女将一丈青扈三娘,一骑青鬃马上,抡两口日月双刀,引着三五百庄客,前来祝家庄策应。宋江道:“刚说扈家庄有这个女将,好生了得,想来正是此人。谁敢与他迎敌?”说犹未了,只见这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听得说是个女将,指望一合便捉得过来。当时喊了一声,骤马向前,挺手中枪,便出迎敌。两军呐喊,那扈三娘拍马舞刀来战王矮虎。

一个双刀的熟闲,一个单枪的出众。两个斗敌十数合之上,宋江在马上看时,见王矮虎枪法架隔不住。原来王矮虎初见一丈青,恨不得便捉过来,谁想斗过十合之上,看看的手颤脚麻,枪法便都乱了。不是两个性命相扑时,王矮虎却要做光起来。

那一丈青是个乖觉的人,心中道:“这厮无理!”便将两把双刀直上直下砍将入来。这王矮虎如何敌得过,拨回马却待要走,被一丈青纵马赶上,把右手刀挂了,轻舒猿臂。将王矮虎提离雕鞍,活捉去了。众庄客齐上,把王矮虎横拖倒拽捉去了。有诗为证:
色胆能拚不顾身,肯将性命值微尘。
销金帐里无强将,丧魄亡精与妇人。

欧鹏见捉了王英,便挺枪来救。一丈青纵马跨刀,接着欧鹏,两个便斗。原来欧鹏祖是军班子弟出身,使得好一条铁枪,宋江看了,暗暗的喝采。怎的欧鹏枪法精熟,也敌不得那女将半点便宜。邓飞在远远处看见捉了王矮虎,欧鹏又战那女将不下,跑着马,舞起一条铁链,大发喊赶将来。祝家庄上已看多时,诚恐一丈青有失,慌忙放下吊桥,开了庄门,祝龙亲自引了三百余人,骤马提枪,来捉宋江。马麟看见,一骑马使起双刀,来迎住祝龙厮杀。邓飞恐宋江有失,不离左右,看他两边厮杀,喊声迭起。宋江见马麟斗祝龙不过,欧鹏斗一丈青不下,正慌哩,只见一彪军马从刺斜里杀将来。宋江看时,大喜。却是霹雳火秦明,听得庄后厮杀,前来救应。宋江大叫:“秦统制,你可替马麟!”秦明是个急性的人,更兼祝家庄捉了他徒弟黄信,正没好气,拍马飞起狼牙棍,便来直取祝龙。祝龙也挺枪来敌秦明,马麟引了人却夺王矮虎。那一丈青看见了马麟来夺人,便撇了欧鹏,却来接住马麟厮杀。两个都会使双刀,马上相迎着,正如这风飘玉屑,雪撒琼花。宋江看得眼也花了。

这边秦明和祝龙斗到十合之上,祝龙如何敌得秦明过。庄门里面那教师栾廷玉带了铁锤,上马挺枪,杀将出来。欧鹏便来迎住栾廷玉厮杀。栾延玉也不来交马,带住枪时,刺斜里便走。欧鹏赶将去,被栾廷玉一飞锤正打着,翻筋斗下马去。邓飞大叫:“孩儿们救人!”舞着铁链,径奔栾廷玉。宋江急唤小喽罗,救得欧鹏上马。那祝龙当敌秦明不住,拍马便走。栾廷玉也撇了邓飞,却来战秦明。两个斗了一二十合,不分胜败。

栾廷玉卖个破绽,落荒即走。秦明舞棍径赶将来。栾廷玉便望荒草之中跑马入去。秦明不知是计,也追入去。原来祝家庄那等去处,都有人埋伏,见秦明马到,拽起绊马索来,连人和马都绊翻了,发声喊,捉住了秦明。邓飞见秦明坠马,慌忙来救,急见绊马索拽,却待回身,两下里叫声:“着!”挠钩似乱麻一般搭来,就马上活捉了去。宋法看见,只叫得苦。止救得欧鹏上马。

马麟撇了一丈青,急奔来保护宋江,望南而走。背后栾廷玉、祝龙、一丈青,分投赶将来。看看没路,正待受缚。只见正南上一个好汉飞马而来,背后随从约有五百人马。宋江看时,乃是没遮拦穆弘。东南上也有三百余人,两个好汉飞奔前来:

一个是病关索权雄,一个是拚命三郎石秀。东北上又一个好汉,高声大叫:“留下人着!”宋江看时,乃是小李广花荣。三路人马一齐都到,宋江心下大喜,一发并力来战栾廷玉、祝龙。

庄上望见,恐怕两个吃亏,且教祝虎守把住庄门,小郎君祝彪骑一匹劣马,使一条长枪,自引五百余人马,从庄后杀将出来,一齐混战。庄前李俊、张横、张顺,下水过来,被庄上乱箭射来,不能下手。戴宗、白胜,只在对岸呐喊。宋江见天色晚了,急叫马麟先保护欧鹏出村口去。宋江又叫小喽罗筛锣,聚拢众好汉,且战且走。宋江自拍马到处寻了看,只恐弟兄们迷了路。

正行之间,只见一丈青飞马赶来,宋江措手不及,便拍马望东而走。背后一丈青紧追着,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赶投深村处来。一丈青正赶上宋江,待要下手,只听得山坡上有人大叫道:“那鸟婆娘赶我哥哥那里去!”宋江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轮两把板斧,引着七八十个小喽罗,大踏步赶将来。

一丈青便勒转马,望这树林边去。宋江也勒住马看时,只见树林边转出十数骑马军来,当先簇拥着一个壮士。怎生结束?但见:
嵌宝头盔稳戴,磨银铠甲重披。素罗袍上绣花枝,狮蛮带琼瑶密砌。
丈八蛇矛紧挺,霜花骏马频嘶。满山都唤小张飞,豹子头林冲便是。

那来军正是豹子头林冲,在马上大喝道:“兀那婆娘走那里去!”一丈青飞刀纵马,直奔林冲,林冲挺丈八蛇矛迎敌。
两个斗不到十合,林冲卖个破绽,放一丈青两口刀砍入来,林冲把蛇矛逼个住,两口刀逼斜了,赶扰去,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挟过马来。宋江看见,喝声采,不知高低。林冲叫军士绑了,骤马向前道:“不曾伤犯哥哥么?”宋江道:“不曾伤着。”便叫李逵:“快走!村中接应众好汉,且教来村口商议。天色已晚,不可恋战。”黑旋风领本部人马去了。林冲保护宋江,押着一丈青在马上,取路出村口来。当晚众头领不得便宜,急急都赶出村口来。祝家庄人马也收回庄上去了。满村中杀死的人,不计其数。祝龙教把捉到的人都将来陷车囚了,一发拿住宋江,却解上东京去请功。扈家庄已把王矮虎解送到祝家庄去了。

且说宋江收回大队人马,到村口下了寨栅。先教将一丈青过来,唤二十个老成的小喽罗,着四个头目,骑四匹快马,把一丈青拴了双手,也骑一匹马。“连夜与我送上梁山泊去,交与我父亲宋太公收管,便来回话。待我回山寨,自有发落。”

众头领都只道宋江自要这个女子,尽皆小心送去。先把一辆车儿教欧鹏上山去将息。一行人都领了将令,连夜去了。宋江其夜在帐中纳闷,一夜不睡,坐而待旦。

次日,只见探事人报来,说军师吴学究引将三阮头领并吕方、郭盛,带五百人马到来。宋江听了,出寨迎接了军师吴用,到中军帐里坐下。吴学究带将酒食来,与宋江把盏贺喜,一面犒赏三军众将。吴用道:“山寨里晁头领多听得哥哥先次进兵不利,特地使将吴用并五个头领来助战。不知近日胜败如何?”

宋江道:“一言难尽!叵耐祝家那厮,他庄门上立两面白旗,写道:‘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这厮无礼。先一遭进兵攻打,因为失其地利,折了杨林、黄信。夜来进兵,又被一丈青捉了王矮虎,栾廷玉锤打伤了欧鹏,绊马索拖翻捉了秦明、邓飞。如此失利,若不得林教头恰活捉得一丈青时,折尽锐气。今来似此,如之奈何?若是宋江打不得祝家庄破,救不出这几个兄弟来,情愿自死于此地,也无面目回去见得晁盖哥哥。”吴学究笑道;“这个祝家庄也是合当天败,却好有这个机会。吴用想来,事在旦夕可破。”宋江听罢,十分惊喜,连忙问道:“这祝家庄如何旦夕可破?机会自何而来?”

吴学究笑着,不慌不忙,迭两个指头,说出这个机会来。正是:空中伸出拿云手,救出天罗地网人。毕竟军师吴用说出甚么机会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解珍解宝双越狱 孙立孙新大劫牢

话说当时吴学究对宋公明说道:“今日有个机会,却是石勇面上来投入伙的人,又与栾廷玉那厮最好,亦是杨林、邓飞的至爱相识。他知道哥哥打祝家庄不利,特献这条计策来入伙,以为进身之报,随后便至。五日之内,可行此计,却是好么?”
宋江听了,大喜道:“妙哉!”方才笑逐颜开。
说话的,却是甚么计策?下来便见。看官牢记这段话头。

原来和宋公明初打祝家庄时,一同事发。却难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回,因此权记下这两打祝家庄的话头,却先说那一回来投入伙的人乘机会的话,下来接着关目。原来山东海边有个州郡,唤做登州。登州城外一座山,山上多有豺狼虎豹,出来伤人。因此登州知府拘集猎户,当厅委了杖限文书,捉捕登州山上大虫。又仰山前山后里正之家也要捕虎文状,限外不行解官,痛责枷号不恕。

且说登州山下有一家猎户,兄弟两个,哥哥唤做解珍,兄弟唤做解宝。弟兄两个,都使浑铁点钢叉,有一身惊人的武艺。

当州里的猎户们,都让他第一。那解珍一个绰号唤做两头蛇,这解宝绰号叫做双尾蝎。二人父母俱亡,不曾婚娶。那哥哥七尺以上身材,紫棠色面皮,腰细膀阔。这个兄弟解宝,更是利害,也有七尺以上身材,面圆身黑,两只腿上刺着两个飞天夜叉,有时性起,恨不得腾天倒地,拔树摇山。有一篇《西江月》,单道他弟兄的好处:
世本登州猎户,生来骁勇英豪。穿山越岭健如猱,麋鹿见时惊倒。
手执莲花铁叉,腰悬蒲叶尖刀。豹皮裙子虎筋绦,解氏二雄年少。

那弟兄两个,当官受了甘限文书,回到家中,整顿窝弓药箭,弩子??叉,穿了豹皮裤、虎皮套体,拿了铁叉。两个径奔登州山上,下了窝弓,去树上等了一日,不济事了,收拾窝弓下去。次日,又带了干粮,再上山伺候,看看天晚,弟兄两个再把窝弓下了,爬上树去,直等到五更,又没动静。两个移了窝弓,却来西山边下了,坐到天明,又等不着。两个心焦,说道:“限三日内要纳大虫,迟时须用受责,却是怎地好!”

两个第三日夜,伏至四更时分,不觉身体困倦。两个背厮靠着且睡,未曾合眼,忽听得窝弓发响。两个跳将起来,拿了钢叉,四下里看时,只见一个大虫中了药箭,在那地上滚。两个拈着钢叉向前来。那大虫见了人来,带着箭便走。两个追将向前去,不到半山里时,药力透来,那大虫当不住,吼了一声,骨渌渌滚将下山去了。解宝道:“好了!我认得这山,是毛太公庄后园里,我和你下去他家取讨大虫。”当时弟兄两个提了钢叉,径下山来,投毛太公庄上敲门。此时方才天明,两个敲开庄门入去,庄客报与太公知道。多时,毛太公出来,解珍、解宝放下钢叉,声了喏,说道:“伯伯,多时不见,今日特来拜扰。”毛太公道:“贤侄如何来得这等早?有甚话说?”解珍道:“无事不敢惊动伯伯睡寝。如今小侄因为官司委了甘限文书,要捕获大虫,一连等了三日,今早五更,射得一个,不想从后山滚下在伯伯园里。望烦借一路,取大虫则个。”毛太公道:“不妨,既是落在我园里,二位且少坐。敢是肚肌了,吃些早饭去取。”叫庄客且去安排早膳来相待,当时劝二位吃了酒饭。解珍、解宝起身谢道:“感承伯伯厚意,望烦引去,取大虫还小侄。”毛太公道:“既是在我庄后,却怕怎地?且坐吃茶,却去取未迟。”解珍、解宝不敢相违,只得又坐下。

庄客拿茶来,叫二位吃了。毛太公道:“如今我和贤侄去取大虫。”解珍、解宝道:“深谢伯伯。”

毛太公引了二人入到庄后,叫庄客把钥匙来开门,百般开不开。毛太公道:“这园多时不曾有人来开,敢是锁簧锈了,因此开不得。去取铁锤来打开了罢。”庄客便将铁锤来,敲开了锁。众人都入园里去看时,遍山边去看,寻不见。毛太公道:“贤侄,你两个莫不错看了,认不仔细?敢不曾落在我园里?”

解珍道;“怎地得我两个错看了?是这里生长的人,如何不认得!”毛太公道:“你自寻便了,有时自抬去。”解宝道:“哥哥,你且来看,这里一带草滚得平平地都倒了,又有血路在上头,如何说不在这里?必是伯伯家庄客抬过了。”毛太公道:“你休这等说!我家庄上的人如何得知有大虫在园里,便又抬得过?你也须看见方才当面敲开锁来,和你两个一同入园里来寻。你如何这般说话!”解珍道:“伯伯,你须还我这个大虫去解官。”毛太公道:“你这两个好无道理!我好意请你吃酒饭,你颠倒赖我大虫!”解宝道:“有甚么赖处!你家也现当里正,官府中也委了甘限文书,却没本事去捉,倒来就我现成。

你倒将去请功,教我兄弟两个吃限棒!”毛太公道:“你吃限棒,干我甚事!”解珍、解宝睁起眼来,便道:“你敢教我搜一搜么?”毛太公道:“我家比你家,各有内外。你看这两个教化头倒来无礼!”解宝抢近厅前寻不见,心中火起,便在厅前打将起来;解珍也就厅前攀折栏杆,打将入去。毛太公叫道:“解珍、解宝白昼抢劫!”那两个打碎了厅前椅桌,见庄上都有准备,两个便拔步出门,指着庄上骂道:“你赖我大虫,和你官司里去理会!”解氏深机捕获,毛家巧计牢笼。当日因争一虎,后来引起双龙。

那两个正骂之间,只见两三匹马投庄上来,引着一伙伴当。

解珍认得是毛太公儿子毛仲义,接着说道:“你家庄上庄客捉过了我大虫,你爹不讨还我,颠倒要打我弟兄两个。”毛仲义道:“这厮村人不省事,我父亲必是被他们瞒过了。你两个不要发怒,随我到家里,讨还你便了。”解珍、解宝谢了毛仲义,叫开庄门,教他两个进去。待得解珍、解宝入得门来,便叫关上庄门,喝一声:“下手!”两廊下走出二三十个庄客,并恰才马后带来的都是做公的。那兄弟两个措手不及,众人一发上,把解珍、解宝绑了。毛仲义道:“我家昨夜自射得一个大虫,如何来白赖我的?乘势抢掳我家财,打碎家中什物,当得何罪?解上本州,也与本州除了一害!”

原来毛仲义五更时,先把大虫解上州里去了,却带了若干做公的来捉解珍、解宝。不想他这两个不识局面,正中了他的计策,分说不得。毛太公教把他两个使的钢叉并一包赃物,扛抬了许多打碎的家伙什物,将解珍、解宝剥得赤条条地,背剪绑了,解上州里来。本州有个六案孔目,姓王,名正,却是毛太公的女婿,已自先去知府面前禀说了。才把解珍、解宝押到厅前,不由分说,捆翻便打,定要他两个招做“混赖大虫,各执钢叉,因而抢掳财物”。解珍、解宝吃拷不过,只得依他招了。知府教取两面二十五斤的重枷来枷了,钉下大牢里去。毛太公、毛仲义自回庄上商议道:“这两个男女却放他不得,不如一发结果了他,免致后患。”当时子父二人自来州里,分付孔目王正:“与我一发斩草除根,萌芽不发,我这里自行与知府的打关节。”

却说解珍、解宝押到死囚牢里,引至亭心上来,见这个节级。为头的那人,姓包,名吉,已自得了毛太公银两,并听信王孔目之言,教对付他两个性命,便来亭心里坐下。小牢子对他两个说道:“快过来跪在亭子前!”包节级喝道:“你两个便是甚么两头蛇、双尾蝎,是你么?”解珍道:“虽然别人叫小人们这等混名,实不曾陷害良善。”包节级喝道:“你这两个畜生!今番我手里教你两头蛇做一头蛇,双尾蝎做单尾蝎!且与我押入大牢里去!”

那一个小牢子把他两个带在牢里来。见没人,那小节级便道:“你两个认得我么?我是你哥哥的妻舅。”解珍道:“我只亲弟兄两个,别无那个哥哥。”那小牢子道:“你两个须是孙提辖的兄弟。”解珍道:“孙提辖是我姑舅哥哥,我却不曾与你相会。足下莫非是乐和舅?”那小节级道:“正是,我姓乐,名和,祖贯茅州人氏。先祖挈家到此,将姐姐嫁与孙提辖为妻。我自在此州里勾当,做小牢子。人见我唱得好,都叫我做铁叫子乐和。姐夫见我好武艺,教我学了几路枪法在身。”怎见得?有诗为证:
玲珑心地衣冠整,俊俏肝肠语话清。
能唱人称铁叫子,乐和聪慧自天生。

原来这乐和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诸般乐品,尽皆晓得,学着便会。作事见头知尾。说起枪棒武艺,如糖似蜜价爱。为见解珍、解宝是个好汉,有心要救他,只是单丝不成线,孤掌岂能鸣,只报得他一个信。乐和说道:“好教两个得知,如今包节级得受了毛太公钱财,必然要害你两个性命,你两个却是怎生好?”解珍道:“你不说起孙提辖则休,你既说起他来,只央你寄一个信。”乐和道:“你却教我寄信与谁?”解珍道:“我有个姐姐,是我爷面上的,却与孙提辖兄弟为妻,现在东门外十里牌住。他是我姑娘的女儿,叫做母大虫顾大嫂,开张酒店,家里又杀牛开赌。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孙新这等本事,也输与他。只有那个姐姐和我弟兄两个最好。孙新、孙立的姑娘,却是我母亲,以此他两个又是我姑舅哥哥。央烦的你暗暗地寄个信与他,把我的事说知,姐姐必然自来救我。”

乐和听罢,分付说:“贤亲,你两个且宽心着。“先去藏些烧饼肉食,来牢里开了门,把与解珍、解宝吃了。推了事故,锁了牢门,教别个小节级看守了门,一径奔到东门外,望十里牌来。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悬挂着牛羊等肉,后面屋下一簇人在那里赌博。乐和见酒店里一个妇人坐在柜上。但见:

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一头异样钗环,露两个时兴钏镯。有时怒起,提井栏便打老公头;忽地心焦,拿石锥敲翻庄客腿。生来不会拈针线,弄棒持枪当女工。乐和入进店内,看着顾大嫂,唱个喏道:“此间姓孙么?”顾大嫂慌忙答道:“便是。足下却要沽酒,却要买肉?如要赌钱,后面请坐。”乐和道:“小人便是孙提辖妻弟乐和的便是。”顾大嫂笑道;“原来是乐和舅,可知尊颜和姆姆一般模样。且请里面拜茶。”乐和跟进里面客位里坐下。顾大嫂便动问道:“闻知得舅舅在州里勾当,家下穷忙少闲,不曾相会。今日甚风吹得到此?”乐和答道:“小人无事,也不敢来相恼。今日厅上偶然发下两个罪人进来,虽不曾相会,多闻他的大名。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是双尾蝎解宝。”顾大嫂道:“这两个是我的兄弟,不知因甚罪犯下在牢里?”乐和道:“他两个因射得一个大虫、被本乡一个财主毛太公赖了。又把他两个强扭做贼,抢掳家财,解入州里来。他又上上下下都使了钱物,早晚间要教包节级牢里做翻他两个,结果了性命。小人路见不平,独力难救。只想一者沾亲,二乃义气为重,特地与他通个消息。他说道:‘只除是姐姐便救得他。’若不早早用心着力,难以救拔。”顾大嫂听罢,一片声叫起苦来。便叫火家:“快去寻得二哥家来说话。”有几个火家去不多时,寻得孙新归来,与乐和相见。怎见得孙新的好处?有诗为证:
军班才俊子,眉目有神威。身在蓬莱寓,家从琼海移。
自藏鸿鹄志,恰配虎狼妻。鞭举龙双见,枪来蟒独飞。
年似孙郎少,人称小尉迟。

原来这孙新祖是琼州人氏,军官子孙,因调来登州驻扎,弟兄就此为家。孙新生得身长力壮,全学得他哥哥的本事,使得几路好鞭枪,因此多人把他弟兄两个比尉迟恭,叫他做小尉迟。顾大嫂把上件事对孙新说了,孙新道:“既然如此,叫舅舅先回去。他两个已下在牢里,全望舅舅看觑则个。我夫妻商量个长便道理,却径来相投。”乐和道:“但有用着小人处,尽可出力向前。”顾大嫂置酒相待已了,将出一包碎银,付与乐和:“望烦舅舅将去牢里,散与众人并小牢子们,好生周全他两个弟兄。”乐和谢了,收了银两,自回牢里来替他使用,不在话下。

且说顾大嫂和孙新商议道:“你有甚么道理,救我两个兄弟?”孙新道:“毛太公那厮,有钱有势,他防你两个兄弟出来,须不肯干休,定要做翻了他两个,似此必然死在他手。若不去劫牢,别样也救他不得。”顾大嫂道:“我和你今夜便去。”孙新笑道:“你好粗卤。我和你也要算个长便,劫了牢,也要个去向。若不得我那哥哥和这两个人时,行不得这件事。”

顾大嫂道:“这两个是谁?”孙新道:“便是那叔侄两个最好赌的邹渊、邹润,如今现在登云山台峪里聚众打劫。他和我最好,若得他俩个相帮助,此事便成。”顾大嫂道:“登云山离这里不远,你可连夜去请他叔侄两个来商议。”孙新道:“我如今便去。你可收拾了酒食肴馔,我去定请得来。”顾大嫂分付火家,宰了一口猪,铺下数盘果品按酒,排下桌子。

天色黄昏时候,只见孙新引了两筹好汉归来。那个为头的姓邹,名渊,原是莱州人氏。自小最好赌钱,闲汉出身,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艺,性气高强,不肯容人,江湖上唤他绰号出林龙。第二个好汉,名唤邹润,是他侄儿,年纪与叔叔仿佛,二人争差不多。身材长大,天生一等异相,脑后一个肉瘤,以此人都唤他做独角龙。那邹润往常但和人争闹,性起来一头撞去。忽然一日,一头撞折了涧边一株松树,看的人都惊呆了。有《西江月》一首,单道他叔侄的好处:
厮打场中为首,呼卢队里称雄。天生忠直气如虹,武艺惊人出众。
结寨登云台上,英名播满山东。翻江搅海似双龙,岂作池中玩弄?

当时顾大嫂见了,请入后面屋下坐地。却把上件事告诉与他。次后商量劫牢一节。邹渊道:“我那里虽有八九十人,只有二十来个心腹的。明日干了这件事,便是这里安身不得了。我却有个去处,我也有心要去多时,只不知你夫妇二人肯去么?”顾大嫂道:“遮莫甚么去处,都随你去,只要救了我两个兄弟。”邹渊道:“如今梁山泊十分兴旺,宋公明大肯招贤纳士。他手下现有我的三个相识在彼:一个是锦豹子杨林,一个是火眼狻猊邓飞,一个是石将军石勇,都在那里入伙了多时。我们救了你两兄弟,都一发上梁山泊投奔入伙去,如何?”顾大嫂道:“最好,有一个不去的,我便乱枪戳死他!”邹润道:“还有一件,我们倘或得了人,诚恐登州有些军马追来,如之奈何?”孙新道:“我的亲哥哥现做本州军马提辖,如今登州只有他一个了得。几番草寇临城,都是他杀散了,到处闻名。我明日自去请他来,要他依允便了。”邹渊道:“只怕他不肯落草。”孙新说道:“我自有良法。”

当夜吃了半夜酒,歇到天明,留下两个好汉在家里,却使一个火家带领了一两个人,推一辆车子:“快走城中营里,请我哥哥孙提辖并嫂嫂乐大娘子,说道;‘家中大嫂害病沉重,便烦来家看觑。’”顾大嫂分付火家道:“只说我病重临危,有几句紧要的话,须是便来,只有一番相见嘱咐。”火家推车儿去了。孙新专在门前伺候,等接哥哥。饭罢时分,远远望见车儿来了,载着乐大娘子,背后孙提辖骑着马,十数个军汉跟着,望十里牌来。孙新入去报与顾大嫂得知,说:“哥嫂来了。”顾大嫂分付道:“只依我如此行。”孙新出来,接见哥嫂,且请嫂嫂下了车儿,同到房里,看视弟媳妇病症。孙提辖下了马,入门来,端的好条大汉,淡黄面皮,落腮胡须,八尺以上身材,姓孙,名立,绰号病尉迟,射得硬弓,骑得劣马,使一管长枪,腕上悬一条虎眼竹节钢鞭,海边人见了,望风而降。有诗为证:
胡须黑雾飘,性格流星急。鞭枪最熟惯,弓箭常温习。
阔脸似妆金,双睛如点漆。军中显姓名,病尉迟孙立。

当下病尉迟孙立下马来,进得门便问道:“兄弟,婶子害甚么病”?孙新答道:“他害得症候,病得跷蹊,请哥哥到里面说话。”孙立便入来,孙新分付火家,着这伙跟马的军士去对门店里吃酒。便教火家牵过马,请孙立入到里面来坐下。
良久,孙新道:“请哥哥嫂嫂去房里看病。”孙立同乐大娘子入进房里,见没有病人。孙立问道:“婶子病在那里房内?”只见外面走入顾大嫂来,邹渊、邹润跟在背后。孙立道:“婶子,你正是害甚么病?”顾大嫂道:“伯伯拜了。我害些救兄弟的病。”孙立道:“却又作怪!救甚么兄弟?”顾大嫂道:“伯伯你不要推聋妆哑。你在城中,岂不知道他两个是我兄弟,偏不是你的兄弟!”孙立道:“我并不知因由,是那两个兄弟?”顾大嫂道:“伯伯在上,今日事急,只得直言拜禀:这解珍、解宝被登云山下毛太公与同王孔目设计陷害,早晚要谋他两个性命。我如今和这两个好汉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两个兄弟,都投梁山泊入伙去。恐怕明日事发,先负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请伯伯、姆姆到此说个长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时,我们自去上梁山泊去了。如今朝廷有甚分晓,走了的倒没事,见在的便吃官司。常言道:‘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们吃官司坐牢,那时又没人送饭来救你。伯伯尊意如何?”孙立道:“我却是登州的军官,怎地敢做这等事!”顾大嫂道:“既是伯伯不肯,我们今日先和伯伯并个你死我活!”顾大嫂身边便掣出两把刀来,邹渊、邹润各拔出短刀在手。孙立叫道:“婶子且住,休要急速!待我从长计较,慢慢地商量。”乐大娘子惊得半晌做声不得。顾大嫂又道:“既是伯伯不肯去时,即便先送姆姆前行,我们自去下手。”孙立道:“虽要如此行时,也待我归家去收拾包裹行李,看个虚实,方可行事。”顾大嫂道:“伯伯,你的乐阿舅透风与我们了。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迟。”孙立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众人既是如此行了,我怎地推却得开,不成日后倒要替你们吃官司?罢,罢,罢!都做一处商议了行。”先叫邹渊去登云山寨里收拾起财物人马,带了那二十个心腹的人来店里取齐。邹渊去了。又使孙新入城里来,问乐和讨信,就约会了,暗通消息解珍、解宝得知。

次日,登云山寨里邹渊收拾金银已了,自和那起人到来相助。孙新家里也有七八个知心腹的火家,并孙立带来的十数个军汉,共有四十余人。孙新宰了两口猪,一腔羊,众人尽吃了一饱。顾大嫂贴肉藏了尖刀,扮做个送饭的妇人先去。孙新跟着孙立,邹渊领了邹润,各带了火家,分作两路人去。正是:捉虎翻成纵虎灾,虎官虎吏枉安排。全凭铁叫通关节,始得牢城铁瓮开。

且说登州府牢里包节级得了毛太公钱物,只要陷害解珍、解宝的性命。当日乐和拿着水火棍,正立在牢门里狮子口边,只听得拽铃子响,乐和道:“甚么人?”顾大嫂应道:“送饭的妇人。”乐和已自瞧科了,便来开门,放顾大嫂入来,再关了门。将过廊下去,包节级正在亭心里,看见便喝道:“这妇人是甚么人?敢进牢里来送饭!自古狱不通风。”乐和道:“这是解珍、解宝的姐姐,自来送饭。”包节级喝道:“休要教他入去!你们自与他送进去便了。”乐和讨了饭,却来开了牢门,把与他两个。解珍、解宝问道:“舅舅夜来所言的事如何?”乐和道:“你姐姐入来了,只等前后相应。”乐和便把匣床与他两个开了。只听的小牢子入来报道:“孙提辖敲门,要走入来。”包节级道:“他自是营官,来我牢里有何事干?休要开门!”顾大嫂一踅下亭心边去。外面又叫道:“孙提辖焦躁了打门。”包节级忿怒,便下亭心来。顾大嫂大叫一声:“我的兄弟在那里?”身边便掣出两把明晃晃尖刀来。包节级见不是头,望亭心外便走。解珍、解宝提起枷,从牢眼里钻将出来,正迎着包节级。包节级措手不及,被解宝一枷梢打重,把脑盖劈得粉碎。当时顾大嫂手起,早戳翻了三五个牢子,一齐发喊,从牢里打将出来。孙立、孙新两个把住牢门,见四个从牢里出来,一发望州衙前便走。邹渊、邹润早从州衙里提出王孔目头来。街市上人大喊起,先奔出城去。孙提辖骑着马,弯着弓,搭着箭,压在后面。街上人家都关上门,不敢出来。州里做公的人,认得是孙提辖,谁敢向前拦当?众人簇拥着孙立,奔出城门去,一直望十里牌来,扶搀乐大娘子上了车儿。顾大嫂上了马,帮着便行。

解珍、解宝对众人道:“叵耐毛太公老贼冤家,如何不报了去”孙立道:“说得是。”便令:“兄弟孙新与舅舅乐和先护持车儿前行着,我们随后赶来。”孙新、乐和簇拥着车儿先行去了。孙立引着解珍、解宝、邹渊、邹润并火家伴当一径奔毛太公庄上来。正值毛仲义与太公在庄上庆寿饮酒,却不提备。

一伙好汉呐声喊,杀将入去,就把毛太公、毛仲义并一门老小尽皆杀了,不留一个。去卧房里搜检得十数包金银财宝,后院里牵得七八匹好马,把四匹捎带驮载。解珍、解宝拣几件好的衣服穿了,将庄院一把火齐放起烧了。各人上马。带了一行人,赶不到三十里路,早赶上车仗人马,一处上路行程。于路庄户人家又夺得三五匹好马,一行星夜奔上梁山泊去。有《西江月》为证:忠义立身之本,奸邪坏国之端。狼心狗幸滥居官,致使英雄扼腕。夺虎机谋可恶,劫牢计策堪观。登州城廓痛悲酸,顷刻横尸遍满。

不一二日,来到石勇酒店里。那邹渊与他相见了,问起杨林、邓飞二人。石勇答言说起:“宋公明去打祝家庄,二人都跟去,两次失利。听得报来说,杨林、邓飞俱被陷在那里,不知如何。备闻祝家庄三子豪杰,又有教师铁棒栾廷玉相助,因此二次打不破那庄。”孙立听罢,大笑道;“我等众人来投大寨入伙,正没半分功劳,献此一条计策打破祝家庄,为进身之报如何?”石勇大喜道:“愿闻良策。”孙立道:“栾廷玉那厮,和我是一个师父教的武艺。我学的枪刀,他也知道,他学的武艺,我也尽知。我们今日只做登州对调来郓州守把,经过来此相望,他必然出来迎接。我们进身入去,里应外合,必成大事。此计如何?”正与石勇说计未了,兄见小校报道:“吴学究下山来,前往祝家庄救应去。”石勇听得,便叫小校快去报知军师,请来这里相见。说犹未了,已有军马来到店前,乃是吕方、郭盛并阮氏三雄,随后军师吴用带领五百人马到来。

石勇接入店内,引着这行人都相见了,备说投托入伙献计一节。

吴用听了大喜,说道:“既然众位好汉肯作成山寨,且休上山,便烦请往祝家庄行此一事,成全这段功劳如何?”孙立等众人皆喜,一齐都依允了。吴用道:“小生今去,也如此见阵。我人马前行,众位好汉随后一发便来。”

吴学究商议已了,先来宋江寨中。见宋公明眉间不展,面带忧容,吴用置酒与宋江解闷,备说起石勇、杨林、邓飞三个的一起相识,是登州兵马提辖病尉迟孙立,和这祝家庄教师栾廷玉是一个师父教的。今来共有八人,投托大寨入伙,特献这条计策,以为进身之报。今已计较定了,里应外合,如此行事,随后便来参见兄长。宋江听说罢,大喜,把愁闷都撇在九霄云外,忙叫寨内置酒,安排筵席等来相待。

却说孙立教自己的伴当人等,跟着车仗人马投一处歇下,只带了解珍、解宝、邹渊、邹润、孙新、顾大嫂、乐和共是八人,来参宋江。都讲礼已毕。宋江置酒设席管待,不在话下。

吴学究暗传号令与众人,教第三日如此行,第五日如此行。分付已了,孙立等众人领了计策,一行人自来和车仗人马投祝家庄进身行事。

再说吴学究道:“启动戴院长到山寨里走一遭,快与我取将这四个头领来,我自有用他处。”

不是教戴宗连夜来取这四个人来,有分教:水泊重添新羽翼,山庄无复旧衣冠。毕竟吴学究取那四个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吴学究双掌连环计 宋公明三打祝家庄

话说当时军师吴用启烦戴宗道:“贤弟可与我回山寨去取铁面孔目裴宣、圣手书生萧让、通臂猿侯健、玉臂匠金大坚。可教此四人带了如此行头,连夜下山来,我自有用他处。”戴宗去了。

只见寨外军士来报,西村扈家庄上扈成牵牛担酒,特来求见。宋江叫请入来。扈成来到中军帐前,再拜恳告道:“小妹一时粗卤,年幼不省人事,误犯威颜。今者被擒,望乞将军宽恕。奈缘小妹原许祝家庄上,前者不合奋一时之勇。陷于缧绁。如蒙将军饶放,但用之物,当依命拜奉。”宋江道:“且请坐说话。祝家庄那厮,好生无礼,平白欺负俺山寨,因此行兵报仇,须与你扈家无冤。只是令妹引人捉了我王矮虎因此还礼,拿了令妹。你把王矮虎放回还我,我便把令妹还你。”扈成答道:“不期已被祝家庄拿了这个好汉去。”吴学究便道:“我这王矮虎今在何处?”扈成道:“如今拘锁在祝家庄上,小人怎敢去取?”宋江道:“你不去取得王矮虎来还我,如何能够得你令妹回去?”吴学究道:“兄长休如此说。只依小生一言:今后早晚祝家庄上,但有些响亮,你的庄上切不可令人来救护。倘或祝家庄上有人投奔你处,你可就缚在彼。若是捉下得人时,那时送还令妹到贵庄。只是如今不在本寨,前日已使人送在山寨,奉养在宋太公处。你且放心回去。我这里自有个道理。”

扈成道:“今番断然不敢去救应他,若是他庄上果有人来投我时,定缚来奉献将军麾下。”宋江道:“你若是如此,便强似送我金帛。”扈成拜谢了去。

且说孙立却把旗号上改换作“登州兵马提辖孙立”,领了一行人马,都来到祝家庄后门前。庄上墙里望见是登州旗号,报入庄里去。栾廷玉听得是登州孙提辖到来相望,说与祝氏三杰道:“这孙提辖是我弟兄,自幼与他同师学艺,今日不知如何到此?”带了二十余人马,开了庄门,放下吊桥,出来迎接。

孙立一行人都下了马,众人讲礼已罢。栾廷玉问道:“贤弟在登州守把,如何到此?”孙立答道:“总兵府行下文书,对调我来此间郓州守把城池,提防梁山泊强寇。便道经过,闻知仁兄在此祝家庄,特来相探。本待从前门来,因见村口庄前俱屯下许多军马,不好冲突。特地寻觅村里,从小路问道庄后,入来拜望仁兄。”栾廷玉道:“便是这儿时连日与梁山泊强寇厮杀,已拿得他几个头领在庄里了,只要捉了宋江贼首,一并解官。天幸今得贤弟来此间镇守,正如锦上添花,旱苗得雨。”

孙立笑道:“小弟不才,且看相助捉拿这厮们,成全兄长之功。”

栾廷玉大喜。当下都引一行人进庄里来,再拽起了吊桥,关上了庄门。孙立一行人安顿车仗人马,更换衣裳,都在前厅来相见。祝朝奉与祝龙、祝虎、祝彪三杰都相见了,一家儿都在厅前相接。栾廷玉引孙立等上到厅上相见,讲礼已罢,便对祝朝奉说道:“我这个贤弟孙立,绰号病尉迟,任登州兵马提辖。今奉总兵府对调他来,镇守此间郓州。”祝朝奉道:“老夫亦是治下。”孙立道:“卑小之职,何足道哉!早晚也要望朝奉提携指教。”祝氏三杰相请众位尊坐。孙立动问道;“连日相杀,征阵劳神。”祝龙答道:“也未见胜败。众位尊兄,鞍马劳神不易。”孙立便叫顾大嫂引了乐大娘子叔伯姆两个去后堂见拜宅眷,唤过孙新、解珍、解宝参见了,说道;“这三个是我兄弟。”指着乐和便道:“这位是此间郓州差来取的公吏。”指着邹渊、邹润道:“这两个是登州送来的军官。”祝朝奉并三子虽是聪明,却见他又有老小,并许多行李车仗人马,又是栾廷玉教师的兄弟,那里有疑心。只顾杀牛宰马,做筵席管待众人,且饮酒食。

过了一两日,到第三日,庄兵报道:“宋江又调军马杀奔庄上来了。”祝彪道:“我自去上马拿此贼。”便出庄门,放下吊桥,引一百余骑马军杀将出来。早迎见一彪军马,约有五百来人,当先拥出那个头领,弯弓插箭,拍马轮枪,乃是小李广花荣。祝彪见了,跃马挺枪,向前来斗。花荣也纵马来战祝彪。两个在独龙冈前,约斗了十数合,不分胜败。花荣卖个破绽,拨回马便走,引他赶来。祝彪正待要纵马追去,背后有认得的说道:“将军休要去赶,恐防暗器,此人深好弓箭。”祝彪听罢,便勒转马来不赶,领回人马投庄上来,拽起吊桥。看花荣时,也引军马回去了。祝彪直到厅前下马,进后堂来饮酒。

孙立动问道:“小将军今日拿得甚贼?”祝彪道:“这厮们伙里有个甚么小李广花荣,枪法好生了得。斗了五十余合,那厮走了。我却待要赶去追他,军人们道,那厮好弓箭,因此各自收兵回来。”孙立道:“来日看小弟不才,拿他几个。”当日筵席上叫乐和唱曲,众人皆喜。至晚席散,又歇了一夜。

到第四日午牌,忽有庄兵报道:“宋江军马又来在庄前了。”堂下祝龙、祝虎、祝彪三子都披挂了,出到庄前门外,远远地望见,早听得鸣锣擂鼓,呐喊摇旗,对面早摆下阵势。这里祝朝奉坐在庄门上,左边栾廷玉,右边孙提辖,祝家三杰并孙立带来的许多人伴,都摆在两边。早见宋江阵上豹子头林冲高声叫骂,祝龙焦躁,喝叫放下吊桥,绰枪上马,引一二百人马,大喊一声,直奔林冲阵上。庄门下擂起鼓来,两边各把弓弩射住阵脚。林冲挺起丈八蛇矛和祝龙交战,连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两边鸣锣,各回了马。祝虎大怒,提刀上马跑到阵前,高声大叫宋江决战。说言未了,宋江阵上早有一将出马,乃是没遮拦穆弘来战祝虎。两个斗了三十余合,又没胜败。祝彪见了大怒,便绰枪飞身上马,引二百余骑,奔到阵前。宋江队里病关索杨雄一骑马,一条枪,飞抢出来战祝彪。

孙立看见两队儿在阵前厮杀,心中忍耐不住,便唤孙新:“取我的鞭枪来,就将我的衣甲、头盔、袍袄把来披挂了。”

牵过自己马来――这骑马号乌骓马――鞴上鞍子,扣了三条肚带,腕上悬了虎眼钢鞭,绰枪上马。祝家庄上一声锣响,孙立出马在阵前。宋江阵上林冲、穆弘、杨雄都勒住马立于阵前。

孙立早跑马出来,说道:“看小可捉这厮们。”孙立把马兜住,喝问道:“你那贼兵阵上有好厮杀的,出来与我决战!”宋江阵内鸾铃响处,一骑马跑将出来,众人看时,乃是拚命三郎石秀来战孙立。两马相交,双枪并举。两个斗到五十合,孙立卖个破绽,让石秀枪搠入来,虚闪一个过,把石秀轻轻的从马上捉过来,直挟到庄前撇下,喝道:“把来缚下了。”祝家三子把宋江军马一搅,都赶散了。

三子收军回到门楼下,见了孙立,众皆拱手钦伏。孙立便问道:“共是捉得几个贼人?”祝朝奉道:“起初先捉得一个时迁,次后拿得一个细作杨林,又捉得一个黄信;扈家庄一丈青捉得一个王矮虎;阵上拿得两个:秦明、邓飞;今番将军又捉得这个石秀,这厮正是烧了我店屋的。共是七个了,孙立道:“一个也不要坏他,快做七辆囚车装了,与些酒饭,将养身体,休教饿损了他,不好看。他日拿了宋江,一并解上东京去,教天下传名,说这个祝家庄三杰。”祝朝奉谢道:“多幸得提辖相助,想是这梁山泊当灭也。”邀请孙立到后堂筵宴。石秀自把囚车装了。

看官听说,石秀的武艺不低似孙立,要赚祝家庄人,故意教孙立捉了,使他庄上人一发信他。孙立又暗暗地使邹渊、邹润、乐和去后房里把门户都看了出入的路数。杨林、邓飞见了邹渊、邹润,心中暗喜。乐和张看得没人。便透个消息与众人知了。顾大嫂与乐大娘子在里面已看了房户出入的门径。

至第五日,孙立等众人都在庄上闲行。当日辰牌时候,早饭已罢,只见庄兵报道:“今日宋江分兵做四路,来打本庄。”

孙立道:“分十路待怎地?你手下人且不要慌,早作准备便了。先安排些挠钩套索,须要活捉,拿死的也不算!”庄上人都披挂了。祝朝奉亲自率引着一班儿上门楼来看时,见正东上一彪人马,当先一个头领,乃是豹子头林冲,背后便是李俊、阮小二,约有五百以上人马在此。正西上又有五百来人马,当先一个头领,乃是小李广花荣,随背后是张横、张顺。正南门楼上望时,也有五百来人马,当先三个头领,乃是没遮拦穆弘、病关索杨雄、黑旋风李逵。四面都是兵马,战鼓齐鸣,喊声大举。

栾廷玉听了道:“今日这厮们厮杀,不可轻敌。我引了一队人马出后门,杀这正西北上的人马。”祝龙道:“我出前门,杀这正东上的人马。”祝虎道:“我也出后门,杀那西南上的人马。”祝彪道:“我自出前门,捉宋江,是要紧的贼首。’祝朝奉大喜,都赏了酒。各人上马,尽带了三百余骑奔出庄门,其余的都守庄院门楼前呐喊。此时邹渊、邹润已藏了大斧,只守在监门左侧。解珍、解宝藏了暗器,不离后门。孙新、乐和已守定前门左右。顾大嫂先拨军兵保护乐大娘子,却自拿了两把双刀在堂前踅,只听风声,便乃下手。

且说祝家庄上擂了三通战鼓,放了一个炮,把前后门都开,放下吊桥,一齐杀将出来。四路军兵出了门,四下里分投去厮杀。临后孙立带了十数个军兵,立在吊桥上。门里孙新便把原带来的旗号插起在门楼上,乐和便提着枪,直唱将出来。邹渊、邹润听得乐和唱,便唿哨了几声,轮动大斧,早把守监门的庄兵吹翻了数十人,便开了陷车,放出七只大虫来,各各寻了器械,一声喊起。顾大嫂掣出两把刀,直奔入房里,把应有妇人一刀一个,尽都杀了。祝朝奉见头势不好了,却待要投井时,早被石秀一刀剁翻,割了首级。那十数个好汉分投来杀庄兵。

后门头解珍,解宝便去马草堆里放起把火,黑焰冲天而起。四路人马见庄上火起,并力向前。祝虎见庄里火起,先奔回来。

孙立守在吊桥上,大喝一声:“你那厮那里去?”拦住吊桥。

祝虎省口,便拨转马头再奔宋江阵上来。这里吕方、郭盛两戟齐举,早把祝虎和人连马搠翻在地,众军乱上,剁做肉泥。前军四散奔走。孙立、孙新迎接宋公明入庄。

且说东路祝龙斗林冲不住,飞马望庄后而来。到得吊桥边,见后门头解珍、解宝把庄客的尸首一个个撺将下来。火焰里祝龙急回马望北而走。猛然撞着黑旋风,踊身便到,轮动双斧,早砍翻马脚。祝龙措手不及,倒撞下来,被李逵只一斧,把头劈翻在地。祝彪见庄兵走来报知,不敢回,直望扈家庄投奔,被扈成叫庄客捉了绑缚下。正解将来见宋江,恰好遇着李逵,只一斧,砍翻祝彪头来,庄客都四散走了。李逵再轮起双斧,便看着扈成砍来。扈成见局面不好,投马落荒而走,弃家逃命,投延安府去了。后来中兴内也做了个军官武将。

且说李逵正杀得手顺,直抢入扈家庄里,把扈太公一门老幼,尽数杀了,不留一个。叫小喽罗牵了有的马匹,把庄里一应有的财赋,捎搭有四五十驮,将庄院门一把火烧了,却回来献纳。

再说宋江已在祝家庄上正厅坐下,众头领都来献功,生擒得四五百人,夺得好马五百余匹,活捉牛羊不计其数。宋江见了,大喜道:“只可惜杀了栾廷玉那个好汉。”正嗟叹间,闻人报道:黑旋风烧了扈家庄,砍得头来献纳。宋江便道:“前日扈成已来投降,谁教他杀了此人?如何烧了他庄院?”只见黑旋风一身血污,腰里插着两把板斧,直到宋江面前唱个大喏,说道:“祝龙是兄弟杀了,祝彪也是兄弟砍了,扈成那厮走了,扈太公一家都杀得干干净净,兄弟特来请功。”宋江喝道:“祝龙曾有人见你杀了,别的怎地是你杀了?”黑旋风道:“我砍得手顺,望扈家庄赶去,正撞见一丈青的哥哥解那祝彪出来被我一斧砍了,只可惜走了扈成那厮。他家庄上,被我杀得一个也没了。”宋江喝道:“你这厮,谁叫你去来?你也须知扈成前日牵牛提酒前来投降了,如何不听得我的言语,擅自去杀他一家,故违了我的将令?”李逵道:“你便忘记了,我须不忘记!那厮前日教那个鸟婆娘赶着哥哥要杀,你今却又做人情。你又不曾和他妹子成亲,便又思量阿舅、丈人。”宋江喝道:“你这铁牛,休得胡说!我如何肯要这妇人?我自有个处置。你这黑厮拿得活的有几个?”李逵答道:“谁鸟耐烦,见着活的便砍了。”宋江道:“你这厮违了我的军令,本合斩首,且把杀祝龙、祝彪的功劳折过了。下次违令,定行不饶!”黑旋风笑道:“虽然没了功劳,也吃我杀得快活!”

只见军师吴学究引着一行人马,都到庄上来与宋江把盏贺喜。宋江与吴用商议道,要把这祝家庄村坊洗荡了。石秀禀说起:“这钟离老人仁德之人,指路之力,救济大恩,也有此等善心良民在内,亦不可屈坏了这等好人。”宋江听罢,叫石秀去寻那老人来。石秀去不多时,引着那个钟离老人来到庄上,拜见宋江,吴学究。宋江取一包金帛赏与老人,永为乡民:“不是你这个老人面上有恩,把你这个村坊尽数洗荡了,不留一家。因为你一家为善,以此饶了你这一境村坊人民。”那钟离老人只是下拜。宋江又道:“我连日在此搅扰你们百姓,今日打破祝家庄,与你村中除害。所有各家赐粮米一石,以表人心。”就着钟离老人为头给散。一面把祝家庄多余粮米,尽数装载上车。金银财赋,犒赏三军众将。其余牛羊骡马等物,将去山中支用。打破祝家庄,得粮五十万石。宋江大喜。大小头领,将军马收拾起身。又得若干新到头领:孙立、孙新、解珍、解宝、邹渊、邹润、乐和、顾大嫂,并救出七个好汉,。孙立等将自己马也捎带了自己的财赋,同老小乐大娘子,跟随了大队军马上山。当有村坊乡民,扶老挈幼,香花灯烛,于路拜谢。

宋江等众将一齐上马,将军兵分作三队摆开,前队鞭敲金镫,后军齐唱凯歌。正是:盗可盗,非常盗;强可强,真能强。只因灭恶除凶,聊作打家劫舍。地方恨土豪欺压,乡村喜义士济施。众虎有情,为救偷鸡钓狗;独龙无助,难留飞虎扑雕。谨具上万资粮,填平水泊;更赔许多人畜,踏破梁山。

话分两头。且说扑天雕李应恰才将息得箭疮平复,闭门在庄上不出,暗地使人常常去探听祝家庄消息。已知被宋江打破了,惊喜相半。只见庄客入来报说,有本州知府带领三五十部汉到庄,便问祝家庄事情。李应慌忙叫杜兴开了庄门,放下吊桥,迎接入庄。李应把条白绢搭膊络着手,出来迎迓,邀请进庄里前厅。知府下了马,来到厅上,居中坐了。侧首坐着孔目,下面一个押番、几个虞候,阶下尽是许多节级牢子。李应拜罢,立在厅前。知府问道:“祝家庄被杀一事如何?”李应答道:“小人因被祝彪射了一箭,有伤左臂,一向闭门,不敢出去,不知其实。”知府道:“胡说!祝家庄现有状子,告你结连梁山泊强寇,引诱他军马打破了庄,前日又受他鞍马羊酒、彩缎金银,你如何赖得过?”李应告道:“小人是知法度的人,如何敢受他的东西?”知府道:“难信你说。且提去府里,你自与他对理明白。”喝教狱卒牢子捉了,带他州里去,与祝家分辩。两下押番虞候把李应缚了,众人簇拥知府上了马。知府又问道:“那个是杜主管杜兴?”杜兴道:“小人便是。”知府道:“状上也有你名,一同带去。”也与他锁了。一行人都出庄门。当时拿了李应、杜兴,离了李家庄,脚不停地解来。

行不过三十余里,只见林子边撞出宋江、林冲、花荣、杨雄、石秀一班人马,拦住去路。林冲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合伙在此!”那知府人等不敢抵敌,撇了李应、杜兴,逃命去了。

宋江喝叫赶上。众人赶了一程,回来说道:“我们若赶上时,也把这个鸟知府杀了,但自不知去向。”便与李应、杜兴解了缚索,开了锁,便牵两匹马过来,与他两个骑了。宋江便道:“且请大官人上梁山泊躲几时,如何?”李应道:“却是使不得。知府是你们杀了,不干我事。”宋江笑道:“官司里怎肯与你如此分辩?我们去了,必然要负累了你。既然大官人不肯落草,且在山寨消停几日,打听得没事了时,再下山来不迟。”

当下不由李应、杜兴不行,大队军马中间如何回得来?一行三军人马,迤逦回到梁山泊了。

寨里头领晁盖等众人擂鼓吹笛,下山来迎接。把了接风酒,都上到大寨里聚义厅上,扇圈也似坐下。请上李应与众头领都相见了。两个讲礼已罢,李应禀宋江道:“小可两个已送将军到大寨了,既与众头领亦都相见了,在此趋侍不妨,只不知家中老小如何?可教小人下山则个。”吴学究笑道:“大官人差矣!宝眷已都取到山寨了。贵庄一把火已都烧做白地,大官人却回到那里去?”李应不信,早见车仗人马,队队上山来。李应看时,却见是自家的庄客并老小人等。李应连忙来问时,妻子说道“你被知府捉了来,随后又有两个巡检引着四个都头,带领三百来士兵到来抄扎家私,把我们好好地教上车子,将家里一应箱笼、牛羊、马匹、驴骡等项,都拿了去。又把庄院放起火来都烧了。”李应听罢,只叫得苦。晁盖、宋江都下厅伏罪道;“我等兄弟们端的久闻大官人好处,因此行出这条计来,万望大官人情恕!“李应见了如此言语,只得随顺了。

宋江道:“且请宅眷后厅耳房中安歇。”李应又见厅前厅后这许多头领亦有家眷老小在彼,便与妻子道:“只得依允他过。”宋江等当时请至厅前叙说闲话,众皆大喜。宋江便取笑道:“大官人,你看我叫过两个巡检并那知府过来相见。”那扮知府的是萧让,扮巡检的两个是戴宗、杨林,扮孔目的是裴宣,扮虞候的是金大坚、侯健。又叫唤那四个都头,却是李俊、张顺、马麟、白胜。李应都看了,目睁口呆,言语不得。宋江喝叫小头目快杀牛宰马,与大官人陪话,庆贺新上山的十二位头领,乃是李应、孙立、孙新;解珍、解宝、邹渊、邹润、杜兴、乐和、时迁;女头领扈三娘、顾大嫂,同乐大娘子、李应宅眷,另做一席,在后堂饮酒。大小三军,自有犒赏。正厅上大吹大擂,众多好汉,饮酒至晚方散。新到头领,俱各拨房安顿。

次日,又作席面会请众头领作主张。宋江唤王矮虎来说道:“我当初在清风山时,许下你一头亲事,悬挂在心中,不曾完得此愿。今日我父亲有个女儿,招你为婿。”宋江自去请出宋太公来,引着一丈青扈三娘到筵前。宋江亲自与他陪话,说道:“我这兄弟王英虽有武艺,不及贤妹。是我当初曾许下他一头亲事,一向未曾成得。今日贤妹你认义我父亲了,众头领都是媒人,今朝是个良辰吉日,贤妹与王英结为夫妇。”一丈青见宋江义气深重,推却不得,两口儿只得拜谢了。晁盖等众人皆喜,都称颂宋公明真乃有德有义之士。当日尽皆筵宴饮酒庆贺。

正饮宴间,只见山下有人来报道:“朱贵头领酒店里,有个郓城县人在那里,要来见头领。”晁盖、宋江听得报了,大喜道:“既是这恩人上山来入伙,足遂平生之愿。”正是:恩仇不辨非豪杰,黑白分明是丈夫。毕竟来的是郓城县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误失小衙内

话说宋江主张一丈青与王英配为夫妇,众人都称赞宋公明仁德,当日又设席庆贺。正饮宴间,只见朱贵酒店里使人上山来报道:“林子前大路上一伙客人经过,小喽罗出去拦截,数内一个称是郓城县都头雷横,朱头领邀请住了。现在店里饮分例酒食,先使小校报知。”晁盖、宋江听了大喜,随即同军师吴用三个下山迎接。朱贵早把船送至金沙滩上岸。宋江见了,慌忙下拜道:“久别尊颜,常切思想。今日缘何经过贱处?”

雷横连忙答礼道:“小弟蒙本县差遣,往东昌府公干回来,经过路口,小喽罗拦讨买路钱,小弟提起贱名,因此朱兄坚意留住。”宋江道“天与之幸!”请到大寨,教众头领都相见了,置酒管待。一连住了五日,每日与宋江闲话。晁盖动问朱仝消息,雷横答道:“朱仝现今参做本县当牢节级,新任知县好生欢喜……”宋江宛曲把话来说雷横上山入伙,雷横推辞:“老母年高,不能相从,待小弟送母终年之后,却来相投。”雷横当下拜辞了下山,宋江等再三苦留不住。众头领各以金帛相赠,宋江、晁盖自不必说。雷横得了一大包金银下山,众头领都送至路口作别,把船渡过大路,自回郓城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晁盖、宋江回至大寨聚义厅上,起请军师吴学究定议山寨职事。吴用已与宋公明商议已定。次日,会合众头领听号令。先拨外面守店头领。宋江道:“孙新、顾大嫂原是开酒店之家,着令夫妇二人替回童威、童猛别用。”再令时迁去帮助石勇,乐和去帮助朱贵,郑天寿去帮助李立,东南西北四座店内卖酒卖肉,招接四方入伙好汉。每店内设两个头领。一丈青、王矮虎后山下寨,监督马匹。金沙滩小寨,童威、童猛弟兄两个守把。鸭嘴滩小寨,邹渊、邹润叔侄两个守把。山前大路,黄信、燕顺部领马军下寨守护。解珍、解宝守把前第一关。杜迁、宋万守把宛子城第二关。刘唐、穆弘守把大寨口第三关。

阮家三雄守把山南水寨。孟康仍前监造战船。李应、杜兴、蒋敬总管山寨钱粮金帛。陶宗旺、薛永监筑梁山泊内城垣雁台。

侯健专管监造衣袍、铠甲、旌旗、战袄。朱富、宋清提调筵宴。

穆春、李云监造屋宇寨栅。萧让、金大坚掌管一应宾客书信公文。裴宣专管军政司赏功罚罪。其余吕方、郭盛、孙立、欧鹏、马麟、邓飞、杨林、白胜分调大寨八面安歇。晁盖、宋江、吴用居于山顶寨内。花荣、秦明居于山左寨内。林冲、戴宗居于山右寨内。李俊、李逵居于山前。张横、张顺居于山后。杨雄、石秀守护聚义厅两侧。一班头领,分拨已定,每日轮流一位头领做筵席庆贺。山寨体统,甚是齐整。有诗为证:
巍巍高寨水中央,列职分头任所长。
只为朝廷无驾驭,遂令草泽有鹰扬。

再说雷横离了梁山泊,背了包裹,提了朴刀,取路回到郓城县。到家参见老母,更换些衣服,赉了回文,径投县里来拜见了知县;回了话,销缴公文批帖,且自归家暂歇。依旧每日县中书画卯酉,听候差使。因一日行到县衙东首,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都头几时回来?”雷横回过脸来看时,却是本县一个帮闲的李小二。雷横答道:“我却才前日来家。”李小二道:“都头出去了许多时,不知此处近日有个东京新来打踅的行院,色艺双绝,叫做白秀英。那妮子来参都头,却值公差出外不在。如今现在勾栏里说唱诸船品调,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是戏舞,或是吹弹,或是歌唱,赚得那人山人海价看。都头如何不去睃一睃?端的是好个粉头!”

雷横听了,又遇心闲,便和那李小二径到勾栏里来看。只见门首挂着许多金字帐额,旗杆吊着等身靠背。入到里面,便去青龙头上第一位坐了。看戏台上,却做笑乐院本。那李小二人丛里撇了雷横,自出外面赶碗头脑去了。院本下来,只见一个老儿裹着磕脑儿头巾,穿着一领茶褐罗衫,系一条皂绦,拿把扇子,上来开呵道:“老汉是东京人氏,白玉乔的便是。如今年迈,只凭女儿秀英歌舞吹弹,普天下伏侍看官。”锣声响处,那白秀英早上戏台,参拜四方,拈起锣棒,如撒豆般点动,拍下一声界方,念了四句七言诗,便说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写着这场话本,是一段风流蕴藉的格范,唤做‘豫章城双渐赶苏卿’。”说了,开话又唱,唱了又说,合棚价众人喝采不绝。雷横坐在上面看那妇人时,果然是色艺双绝。但见:
罗衣迭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歌喉宛转,声如枝上莺啼;舞态蹁跹,影似花间凤转。腔依古调,音出天然。高低紧慢按宫商,轻重疾徐依格范。笛吹紫竹篇篇锦,板拍红牙字字新。

那白秀英唱到务头,这白玉乔按喝道:“‘虽无买马博金艺,要动聪明鉴事人’。看官喝采道是去过了,我儿且回一回,下来便是衬交鼓儿的院本。”白秀英拿起盘子,指着道:“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过。”白玉乔道:“我儿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赏你。”白秀英托着盘子,先到雷横面前,雷横便去身边袋里摸时,不想并无一文。雷横道:“今日忘了,不曾带得些出来,明日一发赏你。”白秀英笑道:“‘头醋不酽彻底簿’,官人坐当其位,可出个标首。”雷横通红了面皮道:“我一时不曾带得出来,非是我舍不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来听唱,如何不记得带钱出来。”雷横道:“我赏你三五两银子也不打紧,却恨今日忘记带来。”白秀英道;“官人今日见一文也无,提甚三五两银子,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白玉乔叫道:“我儿,你自没眼,不看城里人、村里人,只顾问他讨甚么。且过去自问晓事的恩官,告个标首。”雷横道:“我怎地不是晓事的?”白玉乔道;“你若省得这子弟门庭时,狗头上生角。”

众人齐和起来。雷横大怒,便骂道:“这忤奴怎敢辱我!”白玉乔道:“便骂你这三家村使牛的,打甚么紧?”有认得的喝道:“使不得!这个是本县雷都头。”白玉乔道:“只怕是驴筋头。”雷横那里忍耐得住,从坐椅上直跳下戏台来,揪住白玉乔,一拳一脚便打得唇绽齿落。众人见打得凶,都来解拆开了,又劝雷横自回去了。勾栏里人一哄尽散了。

原来这白英秀却和那新任知县旧在东京两个来往,今日特地在郓城县开勾栏。那娼妓见父亲被雷横打了,又带重伤,叫一乘轿子,径到知县衙内诉告:“雷横殴打父亲,搅散勾栏,意在欺骗奴家。”知县听了,大怒道:“快写状来!”这个唤做“枕边灵”。便教白玉乔写了状子,验了伤痕,指定证见。

本处县里有人都和雷横好的,替他去知县处打关节。怎当那婆娘守定在衙内,撒娇撒痴,不由知县不行。立等知县差人把雷横捉拿到官,当厅责打,取了招状,将具枷来枷了,押出去号令示众。那婆娘要逞好手,又去知县行说了,定要把雷横号令在勾栏门首。第二日,那婆娘再去做场,知县却教把雷横号令在勾栏门首。这一班禁子人等,都是和雷横一般的公人,如何肯扒他?这婆娘寻思一会:“既是出名奈何了他,只是一怪。”

走出勾栏门,去茶坊里坐下,叫禁子过去,发话道:“你们都和他有首尾,却放他自在。知县相公教你们扒他,你倒做人情!少刻我对知县说了,看道奈何得你们也不?”禁子道:“娘子不必发怒,我们自去扒他便了。”白秀英道:“恁地时,我自将钱赏你。”禁子们只得来对雷横说道:“兄长,没奈何,且胡乱。”把雷横?扒在街上。

人闹里,却好雷横的母亲正来送饭,看见儿子吃他?扒在那里,便哭起来,骂那禁子们道:“你众人也和我儿一般在衙门里出入的人,钱财直这般好使!谁保的常没事?”禁子答道:“我那老娘听我说,我们却也要容情,怎禁被原告人监定在这里要?,我们也没做道理处。不时。便要去和知县说,苦害我们,因此上做不的面皮。”那婆婆道:“几曾见原告人自监着被告号令的道理。”禁子们又低低道:“老娘,他和知县来往得好,一句话便送了我们,因此两难。”那婆婆一面自去解索,一头口里骂道:“这个贼贱人直恁的倚势!我且解了这索子,看他如今怎的!”白秀英却在茶坊里听得,走将过来,便道:“你那老婢子,却才道甚么?”那婆婆那里有好气,便指着骂道:“你这贱母狗,做甚么倒骂我!”白秀英听得,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大骂道:“老咬虫,吃贫婆!贱人怎敢骂我!”婆婆道:“我骂你待怎的?你须不是郓城县知县。”白秀英大怒,抢向前只一掌,把那婆婆打个踉跄。那婆婆却待挣扎,白秀英再赶入去,老大耳光子只顾打。这雷横是个大孝的人,见了母亲吃打,一时怒从心发,扯起枷来,望着白秀英脑盖上打将下来。那一枷梢打个正着,劈开了脑盖,扑地倒了。众人看时,那白秀英打得脑浆迸流,眼珠突出,动弹不得,情知死了。

众人见打死了白秀英,就押带了雷横,一发来县里首告,见知县备诉前事。知县随即差人押雷横下来,会集相官,拘唤里正、邻佑人等,对尸检验已了,都押回县来。雷横一面都招承了,并无难意。他娘自保领回家听候。把雷横枷了,下在牢里。当牢节级却是美髯公朱仝,见发下雷横来,也没做奈何处。

只得安排些酒食管待,教小牢子打扫一间净房,安顿了雷横。

少间,他娘来牢里送饭,哭着哀告朱仝道:“老身年纪六旬之上,眼睁睁地只看着这个孩儿,望烦节级哥哥看日常间弟兄面上,可怜见我这个孩儿,看觑看觑。”朱仝道:“老娘自请放心归去,今后饭食不必来送,小人自管待他。倘有方便处,可以救之。”雷横娘道:“哥哥救得孩儿,却是重生父母。若孩儿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朱仝道:“小人专记在心,老娘不必挂念。”那婆婆拜谢去了。朱仝寻思了一日,没做道理救他处。朱仝自央人去知县处打关节,上下替他使用人情。

那知县虽然爱朱仝,只是恨这雷横打死了他表子白秀英,也容不得他说了。又怎奈白玉乔那厮催并迭成文案,要知县断教雷横偿命。因在牢里六十日限满断结,解上济州。主案押司抱了文卷先行,却教朱仝解送雷横。

朱仝引了十数个小牢子监押雷横,离了郓城县,约行了十数里地,见个酒店,朱仝道:“我等众人就此吃两碗酒去。”

众人都到店里吃酒。朱仝独自带过雷横,只做水火,来后面僻净处开了枷,放了雷横,分付道:“贤弟自回,快去家里取了老母,星夜去别处逃难,这里我自替你吃官司。”雷横道:“小弟走了自不妨,必须要连累了哥哥。”朱仝道:“兄弟,你不知。知县怪你打死了他表子,把这文案却做死了,解到州里,必是要你偿命。我放了你,我须不该死罪。况兼我又无父母挂念,家私尽可赔偿。你顾前程万里自去。”雷横拜谢了,便从后门小路奔回家里,收拾了细软包裹,引了老母,星夜自投梁山泊入伙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朱仝拿着空枷撺在草里,却出来对众小牢子说道:“雷横走了,却是怎地好?”众人道:“我们快赶去他家里捉!”

朱仝故意延迟了半晌,料着雷横去得远了,却引众人来县里出首。朱仝告道:“小人自不小心,路上被雷横走了,在逃无获,情愿甘罪无辞。”知县本爱朱仝,有心将就出脱他,被白玉乔要赴上司陈告朱仝故意脱放雷横,知县只得把朱仝所犯情由申将济州去。朱仝家中自着人去上州里使钱透了,却解朱仝到济州来。当厅审录明白,断了二十脊杖,刺配沧州牢城。朱仝只得带上行枷,两个防送公人领了文案,押送朱仝上路。家间自有人送衣服盘缠,先赍发了两个公人。当下离了郓城县,迤逦望沧州横海郡来。于路无话。

到得沧州,入进城中,投州衙里来,正值知府升厅。两个公人押朱仝在厅阶下,呈上公文。知府看了,见朱仝一表非俗,貌如重枣,美髯过腹,知府先有八分欢喜。便教:“这个犯人休发下牢城营里,只留在本府听候使唤。”当下除了行枷,便与了回文。两个公人相辞了自回。

只说朱仝自在府中,每日只在厅前伺候呼唤。那沧州府里押番、虞候、门子、承局、节级、牢子都送了些人情,又见朱仝和气,因此上都欢喜他。忽一日,本官知府正在厅上坐堂,朱仝在阶侍立。知府唤朱仝上厅,问道:“你缘何放了雷横,自遭配在这里?”朱仝禀道:“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横,只是一时间不小心,被他走了。”知府道:“你如何得此重罪?”朱仝道:“被原告人执定要小人如此招做故放,以此问得重了。”知府道:“雷横如何打死了那娼妓?”朱仝把雷横上项的事,备细说了一遍。知府道:“你敢见他孝道,为义气上放了他?”朱仝道:“小人怎敢欺公罔上?”

正问之间,只见屏风背后转出一个小衙内来,方年四岁,生得端严美貌,乃是知府亲子,知府爱惜如金似玉。那小衙内见了朱仝,径走过来,便要他抱。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内在怀里。

那小衙内双手扯住朱仝长髯,说道:“我只要这胡子抱。”知府道:“孩儿快放了手,休要罗唣。”小衙内又道:“我只要这胡子抱,和我去耍。”朱仝禀道:“小人抱衙内去府前闲走,耍一回了来。”知府道:“孩儿既是要你抱,你和他去耍一回了来。”朱仝抱了小衙内,出府衙前来,买些细糖果子与他吃,转了一遭,再抱入府里来。知府看见,问衙内道:“孩儿那里去来?”小衙内道:“这胡子和我街上看耍,又买糖和果子请我吃。”知府说道:“你那里得钱买物事与孩儿吃?”朱仝禀道:“微表小人孝顺之心,何足挂齿。”知府教取酒来与朱仝吃。府里侍婢捧着银瓶果盒筛酒,连与朱仝吃了三大赏锺。知府道:“早晚孩儿要你耍时,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朱仝道:“恩相台旨,怎敢有违。”自此为始,每日来和小衙内上街闲耍。朱仝囊箧又有,只要本官见喜,小衙内面上尽自赔费。

时过半月之后,便是七月十五日盂兰盆大斋之日,年例各处点放河灯,修设好事。当日天晚,堂里侍婢奶子叫道:“朱都头,小衙内今夜要去看河灯,夫人吩咐,你可抱他去看一看。”朱仝道:“小人抱去。”那小衙内穿一领绿纱衫儿,头上角儿拴两条珠子头须,从里面走出来。朱仝驮在肩头上,转出府衙内前来,望地藏寺里去看点放河灯。那时恰才是初更时分,但见:
钟声杳霭,幡影招摇。炉中焚百和名香,盘内贮诸般素食。僧持金杵,诵真言荐拔幽魂;人列银钱,挂孝服超升滞魄。合堂功德,画阴司八难三涂;绕寺庄严,列地狱四生六道。杨柳枝头分净水,莲花池内放明灯。

当时朱仝肩背着小衙内,绕寺看了一遭,却来水陆堂放生池边看放河灯。那小衙内爬在栏杆上,看了笑耍。只见背后有人拽朱仝袖子道:“哥哥借一步说话。”朱仝回头看时,却是雷横,吃了一惊,便道:“小衙内且下来,坐在这里。我去买糖来与你吃,切不要走动。”小衙内道:“你快来,我要去桥上看河灯。”朱仝道:“我便来也。”转身却与雷横说话。

朱仝道:“贤弟因何到此?”雷横扯朱仝到净处拜道:“自从哥哥救了性命,和老母无处归着,只得上梁山泊投奔了宋公明入伙。小弟说哥哥恩德,宋公明亦然思想哥哥旧日放他的恩念,晁天王和众头领皆感激不浅,因此特地教吴军师同兄弟前来相探。”朱仝道:“吴先生现在何处?”背后转过吴学究道:“吴用在此。”言罢便拜。朱仝慌忙答礼道:“多时不见,先生一向安乐。”吴学究道:“山寨里头领多多致意,今番教吴用和雷都头特来相请足下上山,同聚大义。到此多日了,不敢相见。今夜伺候得着,请仁兄便挪尊步,同赴山寨,以满晁、宋二公之意。”朱仝听罢,半晌答应不得,便道:“先生差矣!这话休题,恐被外人听了不好。雷横兄弟他自犯了该死的罪,我因义气放了他,出头不得,上山入伙。我亦为他配在这里。天可怜见,一年半载,挣扎还乡,复为良民。我却如何肯做这等的事?你二位便可请回,休在此间惹口面不好。”雷横道:“哥哥在此,无非只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非大丈夫男子汉的勾当。不是小弟裹合上山,端的晁、宋二公仰望哥哥久矣,休得迟延自误。”朱仝道:“兄弟,你是甚么言语?你不想我为你母老家寒上放了你去,今日你倒来陷我为不义!”吴学究道:“既然都头不肯去时,我们自告退,相辞了去休。”朱仝道:“说我贱名,上复众位头领。”一同到桥边。

朱仝回来,不见了小衙内,叫起苦来,两头没路去寻。雷横扯住朱仝道:“哥哥休寻,多管是我带来的两个伴当,听得哥哥不肯去,因此倒抱了小衙内去了院。我们一同去寻。”朱仝道:“兄弟,不是耍处。这个小衙内是知府相公的性命,分付在我身上。”雷横道:“哥哥且跟我来。”朱仝帮住雷横、吴用三个离了地藏寺,径出城外。朱仝心慌,便问道:“你的伴当抱小衙内在那里?”雷横道:“哥哥且走,到我下处,包还你小衙内。”朱仝道:“迟了时,恐知府相公见怪。”吴用道:“我那带来的两个伴当,是个没分晓的,一定直抱到我们的下处去了。”朱仝道:“你那伴当姓甚名谁?雷横答道:“我也不认得,只听闻叫做黑旋风李逵。”朱仝失惊道:“莫不是江州杀人的李逵么?”吴用道:“便是此人。”朱仝跌脚叫苦,慌忙便赶。离城约走到二十里,只见李逵在前面叫道:“我在这里。”朱仝抢近前来问道:“小衙内放在那里?”李逵唱个喏道:“拜揖节级哥哥,小衙内有在这里。”朱仝道:“你好好的抱出小衙内还我。”李逵指着头上道:“小衙内头须儿却在我头上。”朱仝看了,又问:“小衙内正在何处?”李逵道:“被我拿些麻药,抹在口里,直驮出城来,如今睡在林子里,你自请去看。”朱仝乘着月色明朗,径抢入林子里寻时,只见小衙内倒在地上。朱仝便把手去扶时,只见头劈做两半个,已死在那里。当时朱仝心下大怒,奔出林子来,早不见了三个。四下里望时,只见黑旋风远远地拍着双斧道:“来,来,来!和你斗二三十合。”朱仝性起,奋不顾身,拽扎起布衫大踏步赶将来。

李逵回身便走,背后朱仝赶来。这李逵却是穿山度岭惯走的人,朱仝如何赶得上,先自喘做一块。李逵却在前面,又叫:“来,来,来!和你拼个你死我活。”朱仝恨不得一口气吞了他,只是赶他不上。赶来赶去,天色渐明。李逵在前面急赶急走,慢赶慢行,不赶不走,看看赶人一个大庄院里去了。朱仝看了道:“那厮既有下落,我和他干休不得!”

朱仝直赶入庄院内厅前去,见里面两边都插着许多军器,朱仝道:“想必也是个官宦之家。”立住了脚,高声叫道:“庄里有人么?”只见屏风背后转出一个人来,那人是谁?正是:累代金枝玉叶,先朝凤子龙孙。丹书铁券护家门,万里招贤名振。待客一团和气,挥金满面阳春。能文会武孟尝君,小旋风聪明柴进。出来的正是小旋风柴进,问道:“兀的是谁?”朱仝见那人人物轩昂,资质秀丽,慌忙施礼,答道:“小人是郓城县当牢节级朱仝,犯罪刺配到此。昨晚因和知府的小衙内出来看放河灯,被黑旋风杀了小衙内,现今走在贵庄,望烦添力捉拿送官。”柴进道:“既是美髯公,且请坐。”朱仝道:“小人不敢拜问官人高姓?”柴进答道:“小可姓柴名进,小旋风便是。”朱仝道:“久闻大名。”连忙下拜,又道:“不期今日得识尊颜!”柴进说道:“美髯公亦久闻名,且请后堂说话。”朱仝随着柴进直到里面。朱仝道:“黑旋风那厮,如何却敢径入贵庄躲避?”柴进道:“容复:小可平生专爱结识江湖上好汉。为是家间祖上有陈桥让位之功,先朝曾敕赐丹书铁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无人敢搜。近间有个爱友,和足下亦是旧交,目今在那梁山泊内做头领,名唤及时雨宋公明,写一封密书,令吴学究、雷横、黑旋风俱在敝庄安歇,礼请足下上山,同聚大义。因见足下推阻不从,故意教李逵杀害了小衙内,先绝了足下归路,只得上山坐把交椅。吴先生、雷兄,如何不见来陪话?”只见吴用、雷横从侧首阁子里出来,望着朱仝便拜,说道:“兄长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哥哥将令,分付如此。若到山寨,自有分晓。”朱仝道:“是则是你们弟兄好情意,只是忒毒些个!”柴进一力相劝,朱仝道:“我去则去,只教我见黑旋风面罢!”柴进道:“李大哥,你快出来陪话。”李逵也从侧首出来,唱个大喏。朱仝见了,心头一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按纳不下,起身抢近前来,要和李逵性命相搏。柴进、雷横、吴用三个苦死劝住。朱仝道:“若要我上山时,依得我一件事,我便去。”吴用道:“休说一件事,遮莫几十件,也都依你。愿闻那一件事。”

不争朱仝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大闹高唐州,惹动梁山泊。直教:昭贤国戚遭刑法,好客皇亲丧土坑。毕竟朱仝说出甚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李逵打死殷天锡 柴进失陷高唐州

话说当下朱仝对众人说道:“若要我上山时,你只杀了黑旋风,与我出了这口气,我便罢。”李逵听了大怒道:“教你咬我鸟!晁、宋二位哥哥将令,干我屁事!”朱仝怒发,又要和李逵厮并,三个又劝住了。朱仝道:“若有黑旋风时,我死也不上山去!”柴进道:“恁地也却容易,我自有个道理,只留下李大哥在我这里便了。你们三个自上山去,以满晁、宋二公之意。”朱仝道:“如今做下这件事了,知府必然行移文书,去郓城县追捉,拿我家小,如之奈何?”吴学究道:“足下放心,此时多敢宋公明已都取宝眷在山上了。”朱仝方才有些放心。柴进置酒相待,就当日送行。三个临晚辞了柴大官人便行。

柴进叫庄客备三骑马送出关外。临别时,吴用又分付李逵道:“你且小心,只在大官人庄上住几时,切不可胡乱惹事累人。待半年三个月,待他性定,却来取你还山,多管也来请柴大官人入伙。”三个自上马去了。

不说柴进和李逵回庄,且只说朱仝随吴用、雷横来梁山泊入伙。行了一程,出离沧州地界,庄客自骑了马回去。三个取路投梁山泊来,于路无话。早到朱贵酒店里,先使人上山寨报知。晁盖、宋江引了大小头目,打鼓吹笛,直到金沙滩迎接,一行人都相见了。各人乘马回到山上大寨前下了马,都到聚义厅上,叙说旧话。朱仝道:“小弟今蒙呼唤到山,沧州知府必然行移文书去郓城县捉我老小,如之奈何?”宋江大笑道:“我教兄长放心,尊嫂并令郎已取到这里多日了。”朱仝又问道:“现在何处?”宋江道:“奉养在家父太公歇处,兄长请自己去问慰便了。”朱仝大喜。宋江着人引朱仝直到宋太公歇所,见了一家老小并一应细软行李。妻子说道:“近日有人赍书来,说你已在山寨入伙了,因此收拾星夜到此。”朱仝出来拜谢了众人。宋江便请朱仝、雷横山顶下寨。一面且做筵席,连日庆贺新头领,不在话下。

却说沧州知府至晚不见朱仝抱小衙内回来,差人四散去寻了半夜,次日有人见杀死在林子里,报与知府知道。府尹听了大怒,亲自到林子里看了,痛哭不已,备办棺木烧化。次日升厅,便行移公文,诸处缉捕捉拿朱仝正身。郓城县已自申报朱仝妻子挈家在逃,不知去向。行开各州县出给赏钱捕获,不在话下。

只说李逵在柴进庄上住了一个来月。忽一日,见一个人赍一封书火急奔庄上来。柴大官人却好迎着,接书看了,大惊道:“既是如此,我只得去走一遭。”李逵便问道:“大官人有甚紧事?”柴进道:“我有个叔叔柴皇城,现在高唐州居住,今被本州知府高廉的老婆兄弟殷天锡那厮,来要占花园,怄了一口气,卧病在床,早晚性命不保。必有遗嘱的言语分付,特来唤我。想叔叔无儿无女,必须亲身去走一遭。”李逵道:“既是大官人去时,我也跟大官人去走一遭如何?”柴进道:“大哥肯去时,就同走一遭。”柴进即便收拾行李,选了十数匹好马,带了几个庄客。次日五更起来,柴进、李逵并从人都上了马,离了庄院望高唐州来。

不一日,来到高唐州,入城直至柴皇城宅前下马,留李逵和从人在外面厅房内。柴进自径入卧房里来看视那叔叔柴皇城时,但见:面如金纸,体似枯柴。悠悠无七魄三魂,细细只一丝两气。牙关紧急,连朝水米不沾唇;心膈膨坡,尽日药丸难下肚。丧门吊客已随身,扁鹊卢医难下手。

柴进看了柴皇城,自坐在叔叔榻前,放声恸哭。皇城的继室出来劝柴进道:“大官人鞍马风尘不易,初到此间,且休烦恼。”柴进施礼罢,便问事情。继室答道:“此间新任知府高廉,兼管本州兵马,是东京高太尉的叔伯兄弟,倚仗他哥哥势,要在这里无所不为。带将一个妻舅殷天锡来,人尽称他做殷直阁,那厮年纪却小,又倚仗他姐夫高廉的权势,在此间横行害人。有那等献勤的卖科,对他说我家宅后有个花园水亭,盖造得好,那厮带将许多奸诈不及的三二十人,径入家里来宅子后看了,便要发遣我们出去,他要来住。皇城对他说道:‘我家是金枝玉叶,有先朝丹书铁券在门,诸人不许欺侮。你如何敢夺占我的住宅?赶我老小那里去?’那厮不容所言,定要我们出屋。皇城去扯他,反被这厮推抢殴打。因此受这口气,一卧不起,饮食不吃,服药无效,眼见得上天远,入地近。今日得大官人来家做个主张,便有些山高水低,也更不忧。”柴进答道:“尊婶放心,只顾请好医士调治叔叔。但有门户,小侄自使人回沧州家里去取丹书铁券来,和他理会。便告到官府、今上御前,也不怕他!”继室道:“皇城干事全不济事,还是大官人理论得是。”

柴进看视了叔叔一回,却出来和李逵并带来人从说知备细。

李逵听了,跳将起来说道:“这厮好无道理!我有大斧在这里,教他吃我几斧,却再商量。”柴进道:“李大哥,你且息怒,没来由和他粗卤做甚么?他虽是倚势欺人,我家放着有护持圣旨,这里和他理论不得,须是京师也有大似他的,放着明明的条例和他打官司。”李逵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后商量。那厮若还去告,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柴进笑道:“可知朱仝要和你厮并,见面不得。这里是禁城之内,如何比得你小寨里横行?”李逵道:“禁城便怎地?江州无为军偏我不曾杀人?”柴进道:“等我看了头势,用着大哥时,那时相央,无事只在房里请坐。”正说之间,里面侍妾慌忙来请大官人看视皇城。

柴进入到里面卧榻前,只见皇城阁着两眼泪,对柴进说道:“贤侄志气轩昂,不辱祖宗。我今日被殷天锡怄死。你可看骨肉之面,亲赍书往京师拦驾告状,与我报仇。九泉之下,也感贤侄亲意。保重!保重!再不多嘱!”言罢,便放了命。柴进痛哭了一场。继室恐怕昏晕,劝住柴进道:“大官人烦恼有日,且请商量后事。”柴进道:“誓书在我家里,不曾带得来,星夜教人去取,须用将往东京告状。叔叔尊灵,且安排棺椁盛殓,成了孝服,却再商量。”柴进教依官制,备办内棺外椁,依礼铺设灵位,一门穿了重孝,大小举哀。李逵在外面听得堂里哭泣,自己磨拳擦掌价气,问从人都不肯说。宅里请僧修设好事功果。

至第三日,只见这殷天锡骑着一匹撺行的马,将引闲汉三二十人,手执弹弓、川弩、吹筒、气?、拈竿、乐器,城外游玩了一遭,带五七分酒,佯醉假颠,径来到柴皇城宅前,勒住马,叫里面管家的人出来说话。柴进听得说,挂着一身孝服,慌忙出来答应。那殷天锡在马上问道:“你是他家甚么人?”

柴进答道:“小可是柴皇城亲侄柴进。”殷天锡道:“前日我分付道,教他家搬出屋去,如何不依我言语?”柴进道:“便是叔叔卧病,不敢移动,夜来已自身故,待断七了搬出去。”

殷天锡道:“放屁!我只限你三日便要出屋!三日外不搬,先把你这厮枷号起,先吃我一百讯棍!”柴进道:“直阁休恁相欺!我家也是龙子龙孙,放着先朝丹书铁券,谁敢不敬?”殷天锡喝道:“你将出来我看!”柴进道:“现在沧州家里,已使人去取来。”殷天锡大怒道:“这厮正是胡说!便有誓书铁券,我也不怕!左右与我打这厮!”

众人却待动手,原来黑旋风李逵在门缝里都看见,听得喝打柴进,便拽开房门,大吼一声,直抢到马边,早把殷天锡揪下马来,一拳打翻。那二三十人却待抢他,被李逵手起,早打倒五六个,一哄都走了。李逵拿殷天锡起来,拳头脚尖一发上,柴进那里劝得住。看那殷天锡时,呜呼哀哉,伏惟尚飨。有诗为证:
惨刻侵谋倚横豪,岂知天理竟难逃。
李逵猛恶无人敌,不见阎罗不肯饶。

李逵将殷天锡打死在地,柴进只叫得苦,便教李逵且去后堂商议。柴进道:眼见得便有人到这里,你安身不得了。官司我自支吾,你快走回梁山泊去。”李逵道:“我便走了,须连累你。”柴进道:“我自有誓书铁券护身,你便快走,事不宜迟。”李逵取了双斧,带了盘缠,出后门,自投梁山泊去了。

不多时,只见二百余人各执刀杖枪棒,围住柴皇城家,柴进见来捉人,便出来说道:“我同你们府里分诉去。”众人先缚了柴进,便入家里搜捉行凶黑大汉不见,只把柴进绑到州衙内,当厅跪下。知府高廉听得打死了他的舅子殷天锡,正在厅上咬牙切齿忿恨,只待拿人来,早把柴进驱翻在厅前阶下,高廉喝道:“你怎敢打死了我殷天锡?”柴进告道:“小人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家门有先朝太祖誓书铁券,现在沧州居住,为是叔叔柴皇城病重,特来看视,不幸身故,现今停丧在家。殷直阁将带三二十人到家,定要赶逐出屋,不容柴进分说,喝令众人殴打,被庄客李大救护,一时行凶打死。”高廉喝道:“李大现在那里?”柴进道:“心慌逃走了。”高廉道:“他是个庄客,不得你的言语,如何敢打死人!你又故纵他逃走了,却来瞒昧官府。你这厮,不打如何肯招?牢子下手,加力与我打这厮!”柴进叫道:“庄客李大救主,误打死人,非干我事!放着先朝太祖誓书,如何便下刑法打我?”高廉道:“誓书有在那里?”柴进道:“已使人回沧州去取来也。”高廉大怒,喝道:“这厮正是抗拒官府!左右!腕头加力,好生痛打!”

众人下手,把柴进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只得招做使令庄客李大打死殷天锡,取面二十五斤死囚枷钉了,发下牢里监收。

殷天锡尸首检验了,自把棺木殡葬,不在话下。这殷夫人要与兄弟报仇,教丈夫高廉抄札了皇城家私,监禁下人口,占住了房屋围院。柴进自在牢中受苦。有诗为证:
朱唇粉面毒如蛇,铁券金书空里花。
可怪祖宗能让位,子孙犹不保身家。

却说李逵连夜回梁山泊,到得寨里,来见众头领。朱仝一见李逵,怒从心起,掣条朴刀,径奔李逵。黑旋风拔出双斧,便斗朱仝。晁盖、宋江并众头领,一齐向前劝住。宋江与朱仝陪话道:“前者杀了小衙内,不干李逵之事。却是军师吴学究因请兄长不肯上山,一时定的计策。今日既到山寨,便休记心,只顾同心协助,共兴大义,休教外人耻笑。”便叫李逵兄弟与朱仝陪话。李逵睁着怪眼,叫将起来,说道:“他直恁般做得起!我也多曾在山寨出气力,他又不曾有半点之功,却怎地倒教我陪话!”宋江道:“兄弟,却是你杀了小衙内,虽是军师严令,论齿序他也是你哥哥,且看我面,与他伏个礼,我却自拜你便了。”李逵吃宋江央及不过,便道:“我不是怕你,为是哥哥逼我,没奈何了,与你陪话。”李逵吃宋江逼住了,只得撇了双斧,拜了朱仝两拜。朱仝方才消了这口气。山寨里晁头领且教安排筵席,与他两个和解。

李逵说起:“柴大官人因去高唐州看亲叔叔柴皇城病症,却被本州高知府妻舅殷天锡,要夺屋宇花园,殴骂柴进,吃我打死了殷天锡那厮。”宋江听罢,失惊道:“你自走了,须连累柴大官人吃官司。”吴学究道:“兄长休惊,等戴宗回山,便有分晓。”李逵问道:“戴宗哥哥那里去了?”吴用道:“我怕你在柴大官人庄上惹事不好,特地教他来唤你回山。他到那里,不见你时,必去高唐州寻你。”说言未绝,只见小校来报:“戴院长回来了。”宋江便去迎接,到了堂上坐下,便问柴大官人一事。戴宗答道:“去柴大官人庄上,已知同李逵投高唐州去了。径奔那里去打听,只见满城人传道殷天锡因争柴皇城庄屋,被一个黑大汉打死了,现今负累了柴大官人陷于缧绁,下在牢里。柴皇城一家人口家私,尽都抄扎了。柴大官人性命,早晚不保。”晁盖道:“这个黑厮又做出来了,但到处便惹口面。”李逵道:“柴皇城被他打伤,怄气死了,又来占有他房屋,又喝教打柴大官人,便是活佛也忍不得!”晁盖道:“柴大官人自来与山寨有恩,今日他有危难,如何不下山去救他?我亲自去走一遭。”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如何可便轻动?小可和柴大官人旧来有恩,情愿替哥哥下山。”吴学究道:“高唐州城池虽小,人物稠穰,军广粮多,不可轻敌。烦请林冲、花荣、秦明、李俊、吕方、郭盛、孙立、欧鹏、杨林、邓飞、马麟、白胜十二个头领,部引马步军兵五千,作前队先锋。军中主帅宋公明、吴用,并朱仝、雷横、戴宗、李逵、张横、张顺、杨雄、石秀十个头领,部引马步军兵三千策应。”

共该二十二位头领,辞了晁盖等众人,离了山寨,望高唐州进发。端的好整齐,但见:
绣旗飘号带,画角间铜锣。三股叉,五股叉,灿灿秋霜;点钢枪,芦叶枪,纷纷瑞雪。蛮牌遮路,强弓硬弩当先,火炮随车,大戟长戈拥后。鞍上将似南山猛虎,人人好斗能争;坐下马如北海苍龙,骑骑能冲敢战。端的枪刀流水急,果然人马撮风行。

梁山泊前军已到高唐州地界,早有军卒报知高廉。高廉听了,冷笑道:“你这草贼在梁山泊窝藏,我兀自要来剿捕你,今日你倒来就缚,此是天教我成功。左右快传下号令,整点军马出城迎敌,着那众百姓上城守护。”这高知府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一声号令下去,那帐前都统、监军、统领、统制、提辖军职一应官员,各各部领军马,就教场里点视已罢,诸将便摆布出城迎敌。高廉手下有三百体己军士,号为“飞天神兵”,一个个都是山东、河北、江西、湖南、两淮、两浙选来的精壮好汉。那三百飞天神兵怎生结束?但见:
头披乱发,脑后撒一把烟云;身挂葫芦,背上藏千条火焰。黄抹额齐分八卦,豹皮谚尽按四方。熟铜面具似金装,镔铁滚刀如扫帚。掩心铠甲,前后竖两面青铜;照眼旌旗,左右列千层黑雾。疑是天蓬离斗府,正如月孛下云衢。

那知府高廉亲自引了三百神兵,披甲背剑,上马出到城外,把部下军官周回排成阵势,却将三百神兵列在中军,摇旗呐喊,擂鼓鸣金,只等敌军到来。

却说林冲、花荣、秦明引领五千人马到来。两军相迎,旗鼓相望,各把强弓硬弩射住阵脚。两军中吹动画角,发起擂鼓。

花荣、秦明带同十个头领,都到阵前,把马勒住。头领林冲横丈八蛇矛,跃马出阵,厉声高叫:“高唐州纳命的出来!”高廉把马一纵,引着三十余个军官,都出到门旗下,勒住马,指着林冲骂道:“你这伙不知死的叛贼,怎敢直犯俺的城池?”

林冲喝道:“你这个害民强盗,我早晚杀到京师,把你那厮欺君贼臣高俅,碎尸万段,方是愿足!”高廉大怒,回头问道:“谁人出马先捉此贼去?”军官队里转出一个统制官,姓于,名直,拍马抡刀,竟出阵前。林冲见了,径奔于直,两个战不到五合,于直被林冲心窝里一蛇矛刺着,翻筋斗颠下马去。高廉见了大惊:“再有谁人出马报仇?”军官队里又转出一个统制官,姓温,双名文宝,使一条长枪,骑一匹黄骠马,銮铃响,珂佩鸣,早出到阵前;四只马蹄荡起征尘,直奔林冲。秦明见了,大叫:“哥哥稍歇,看我立斩此贼!”林冲勒住马,收了点钢矛,让秦明战温文宝。两个约斗十合之上,秦明放个门户,让他枪搠入来,手起棍落,把温文宝削去半个天灵盖,死于马上,那马跑回本阵去了。两阵军相对,齐呐声喊。

高廉见连折二将,便去背上掣出那口太阿宝剑来,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高廉队中卷起一道黑气。那道气散至半空里,飞沙走石,撼地摇天,乱起怪风,径扫过对阵来。林冲、秦明、花荣等众将对面不能相顾,惊得那坐下马乱窜咆哮,众人回身便走。高廉把剑一挥,指点那三百神兵,从阵里杀将出来。背后官军协助,一掩过来。赶得林冲等军马星落云散,七断八续,呼兄唤弟,觅子寻爷,五千军兵折了一千余人,直退回五十里下寨。高廉见人马退去,也收了本部军兵,入高唐州城里安下。

却说宋江中军人马到来,林冲等接着,具说前事。宋江、吴用听了大惊。与军师道:“是何神术,如此利害?”吴学究道:“想是妖法。若能回风返火,便可破敌。”宋江听罢,打开天书看时,第三卷上有回风返火破阵之法。宋江大喜,用心记了咒语并秘诀,整点人马,五更造饭吃了,摇旗擂鼓,杀奔城下来。有人报入城中,高廉再点了得胜人马,并三百神兵,开放城门,布下吊桥,出来摆成阵势。

宋江带剑纵马出阵前,望见高廉军中一簇皂旗。吴学究道:“那阵内皂旗,便是使神师计的军兵。但恐又使此法,如何迎敌?”宋江道:“军师放心,我自有破阵之法。诸军众将勿得惊疑,只顾向前杀去。”高廉分付大小将校:“不要与他强敌挑斗,但见牌响,一齐并力擒获宋江,我自有重赏。”两军喊声起处,高廉马鞍鞒上挂着那面聚兽铜牌,上有龙章凤篆,手里拿着宝剑,出阵前。宋江指着高廉骂道:“昨夜我不曾到,兄弟们误折一阵,今日我必要把你诛尽杀绝!”高廉喝道:“你这伙反贼,快早早下马受缚,省得我腥手污脚!”言罢把剑一挥,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黑气起处,早卷起怪风来。宋江不等那风到,口中也念念有词,左手捏诀,右手提剑一指,说声道:“疾!”那阵风不望宋江阵里来,倒望高廉神兵队里去了,宋江却待招呼人马杀将过去。高廉见回了风,急取铜牌,把剑敲动,向那神兵队里卷一阵黄沙,就中军走出一群猛兽。但见:
狻猊舞爪,狮子摇头。闪金獬豸逞威雄,奋锦貔貅施勇猛。豺狼作对,吐獠牙直奔雄兵;虎豹成群,张巨口来啮劣马。带刺野猪冲阵入,卷毛恶犬撞人来。如龙大蟒扑天飞,吞象顽蛇钻地落。

高廉铜牌响处,一群怪兽毒虫直冲过来,宋江阵里众多人马惊呆了。宋江撇了剑,拨回马先走。众头领簇捧着,尽都逃命。大小军校,你我不能相顾,夺路而走,高廉在后面把剑一挥,神兵在前,官军在后,一齐掩杀将来。宋江人马,大败亏输。高廉赶杀二十余里,鸣金收军,城中去了。

宋江来到土坡下,收住人马,扎下寨栅,虽是损折了些军卒,却喜众头领都有。屯住军马,便与军师吴用商议道:“今番打高唐州,连折了两阵,无计可破神兵,如之奈何?”吴学究道:“若是这厮会使神师计,他必然今夜要来劫寨,可先用计提备。此处只可屯扎些少军马,我等去旧寨内驻扎。”宋江传命,只留下杨林、白胜看寨,其余人马,退去旧寨内将息。

且说杨林、白胜引人离寨半里草坡内埋伏,等到一更时分,但见:
云生四野,雾涨八方。摇天撼地起狂风,倒海翻江飞急雨。雷公忿怒,倒骑火兽逞神威;电母生嗔,乱掣金蛇施圣力。大树和根拔去,深波彻底卷干。若非灌口斩蛟龙,疑是泗州降水母。

当夜风雷大作。杨林、白胜引着三百余人伏在草里看时,只见高廉步走,引领三百神兵,吹风唿哨,杀入寨里来,见是空寨,回身便走。杨林、白胜呐声喊,高廉只怕中了计,四散便走,三百神兵各自奔逃,杨林、白胜乱放弩箭,只顾射去,一箭正中高廉左肩。众军四散,冒雨赶杀。高廉引领了神兵去得远了,杨林、白胜人少,不敢深入。少刻,雨过云收,复见一天星斗。月光之下,草坡前搠翻射死拿得神兵二十余人,解赴宋公明寨内。具说雷雨风云之事。宋江、吴用见说,大惊道:“此间只隔得五里远近,却又无雨无风!”众人议道:“正是妖法。只在本处,离地只有三四十丈,云雨气味,是左近水泊中摄将来的。”杨林道:“高廉也自披发仗剑,杀入寨中,身上中了我一弩箭,回城中去了。为是人少,不敢去追。”宋江分赏杨林、白胜。把拿来的中伤神兵斩了。分拨众头领下了七八个小寨,围绕大寨,提备再来劫寨。一面使人回山寨,取军马协助。

且说高廉自中了箭,回到城中养病,令军士守护城池,晓夜提备:“且休与他厮杀,待我箭疮平复起来,捉宋江未迟。”

却说宋江见折了人马,心中忧闷,和军师吴用商量道:“只这回高廉尚且破不得,倘或别添他处军马,并力来劫,如之奈何?”吴学究道:“我想要破高廉妖法,只除非依我如此如此。若不去请这个人来,柴大官人性命也是难救,高唐州城子永不能得。”正是:要除起雾兴云法,须请通天彻地人。毕竟吴学究说出这个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戴宗智取公孙胜 李逵斧劈罗真人

话说当下吴学究对宋公明说道:“要破此法,只除非快教人去蓟州寻取公孙胜来,便可破得。”宋江道:“前番戴宗去了几时,全然打听不着,却那里去寻?”吴用道:“只说蓟州,有管下多少县治、镇市、乡村,他须不曾寻得到。我想公孙胜他是个清高的人,必然在个名山洞府、大川真境居住。今番教戴宗可去绕蓟州管下县道名山仙境去处,寻觅一遭,不愁不见他。”宋江听罢,随即叫请戴院长商议,可往蓟州寻取公孙胜。戴宗道:“小可愿往,只是得一个做伴的去方好。”吴用道:“你作起神行法来,谁人赶得你上?”戴宗道:“若是同伴的人,我也把甲马拴在他腿上,教他也走得许多路程。”李逵便道:“我与戴院长做伴走一遭。”戴宗道:“你若要跟我去,须要一路上吃素,都听我的言语。”李逵道:“这个有甚难处?我都依你便了。”宋江、吴用分付道:“路上小心在意。休要惹事。若得见了,早早回来。”李逵道:“我打死了殷天锡,却教柴大官人吃官司。我如何不要救他?今番并不敢惹事了。”

二人各藏了暗器,拴缚了包裹,拜辞宋江并众人,离了高唐州,取路投蓟州来。走了二十余里,李逵立住脚道:“大哥,买碗酒吃了走也好。”戴宗道:“你要跟我作神行法,须要只吃素酒。且向前面去。”李逵答道:“便吃些肉,也打甚么紧。”戴宗道:“你又来了,今日已晚,且寻客店宿了,明日早行。”两个又走了三十余里,天色昏黑,寻着一个客店歇了,烧起火来做饭,沽一角酒来吃。李逵搬一碗素饭,并一碗菜汤,来房里与戴宗吃。戴宗道:“你如何不吃饭?”李逵应道:“我且未要吃饭哩。”戴宗寻思道:“这厮必然瞒着我背地里吃荤。”戴宗自把素饭吃了,却悄悄地来后面张时,见李逵讨两角酒,一盘牛肉,在那里自吃。戴宗道:“我说甚么!且不要道破他,明日小小地耍他耍便了。”戴宗自去房里睡了。李逵吃了一回酒肉,恐怕戴宗说他,自暗暗的来房里睡了。到五更时分,戴宗起来叫李逵打火,做些素饭吃了,各分行李在背上,算还了房客钱,离了客店。行不到二里多路,戴宗说道:“我们昨日不曾使神行法,今日须要赶程途,你先把包裹拴得牢了,我与你作法,行八百里便住。”戴宗取四个甲马,去李逵两只腿上也缚了,分付道:“你前面酒食店里等我。”戴宗念念有词,吹口气在李逵腿上,李逵拽开脚步,浑如驾云的一般,飞也似去了。戴宗笔笑道:“且着他忍一日饿。”戴宗也自拴上甲马,随后赶来。李逵不省得这法,只道和他走路一般。只听耳朵边风雨之声,两边房屋树木一似连排价倒了的,脚底下如云催雾趱。李逵怕将起来,几遍待要住脚,两条腿那里收拾得住,却似有人在下面推的相似,脚不点地,只管的走去了。看见酒肉饭店,又不能够入去买吃。李逵只得叫:“爷爷,且住一住!”看看走到红日平西,肚里又饥又渴,越不能够住脚,惊得一身臭汗,气喘做一团。

戴宗从背后赶来,叫道:“李大哥,怎的不买些点心吃了去。”李逵应道:“哥哥,救我一救!饿杀铁牛也!”戴宗怀里摸出几个炊饼来自吃。李逵叫道:“我不能够住脚买吃,你与我两个充饥。”戴宗道:“兄弟,你走上来与你吃。”李逵伸着手,只隔一丈来远近,只接不着。李逵叫道:“好哥哥,等我一等!”戴宗道:“便是今日有些跷蹊,我的两条腿也不能够住。”李逵道:“阿也!我的这鸟脚不由半分,自这般走了去,只好把大斧砍了那下半截下来!”戴宗道:“只除是恁般的方好,不然,直走到明年正月初一日,也不能住。”李逵叫道:“好哥哥,休使道儿耍我!砍了腿下来,你却笑我!”

戴宗道:“你敢是昨夜不依我?今日连我也走不得住,你自走去。”李逵道:“好爷爷,你饶我住一住!”戴宗道:“我的这法,不许吃荤,第一戒的是牛肉。若还吃了一块牛肉,直要走十万里方才得住。”李逵道:“却是苦也!我昨夜不合瞒着哥哥,真个偷买几斤牛肉吃了。正是怎么好!”戴宗道:“怪得今日连我的这腿也收不住,只用去天尽头走一遭了,慢慢地却得三五年方才回得来。”李逵听罢,叫起撞天屈来。

戴宗笑道:“你从今已后,只依得我一件事,我便罢得这法。”李逵道:“老爹,我今都依你便了。”戴宗道:“你如今敢再瞒着我吃荤么?”李逵道:“今后但吃荤,舌头上生碗来大疔疮!我见哥哥要吃素,铁牛却吃不得,因此上瞒着哥哥,今后并不敢了。”戴宗道:“既是恁地,饶你这一遍!”退后一步,把衣袖去李逵腿上只一拂,喝声:“住!”李逵却似钉住了的一般,两只脚立定地下,挪移不动。戴宗道:“我先去,你且慢慢的来。”李逵正待抬脚,那里移得动,拽也拽不起,一似生铁铸就了的。李逵大叫道:“又是苦也!晚夕怎地得去?”便叫道:“哥哥救我一救!”戴宗转回头来笑道:“你今番依我说么?”李逵道:“你是我亲爷,却是不敢违了你的言语。”戴宗道:“你今番却依我。”便把手绾了李逵,喝声:“起!”两个轻轻地走了去。李逵道:“哥哥可怜见铁牛,早歇了罢!”前面到一个客店,两个且来投宿。戴宗、李逵入到房里去,腿上都卸下甲马来,取出几陌纸钱烧送了。问李逵道:“今番却如何?”李逵道:“这两条腿,方才是我的了。”戴宗道:“谁着你夜来私买酒肉吃?”李逵道:“为是你不许我吃荤,偷了些吃,也吃你耍得我勾了!”

戴宗叫李逵安排些素酒素饭吃了,烧汤洗了脚,上床歇了。

睡到五更起来,洗漱罢,吃了饭,还了房钱,两个又上路。行不到三里多路,戴宗取出甲马道:“兄弟,今日与你只缚两个,教你慢行些。”李逵道:“亲爷,我不要缚了。”戴宗道:“你既依我言语,我和你干大事,如何肯弄你?你若不依我,教你一似夜来只钉住在这里。只等我去蓟州寻见了公孙胜,回来放你。”李逵慌忙叫道:“我依,我依!”戴宗与李逵当日各缚两个甲马,作起神行法,扶着李逵两个一同走。原来戴宗的法,要行便行,要住便住。李逵从此那里敢违他言语,于路上只是买些素酒素饭,吃了便行。话休絮繁。两个用神行法,不旬日,迤逦来蓟州城外客店里歇了。

次日两个入城来,戴宗扮做主人,李逵扮做仆者。绕城中寻了一日,并无一个认得公孙胜的,两个自回店里歇了。次日又去城中小街狭巷寻了一日,绝无消耗。李逵心焦,骂道:“这个乞丐道人,却鸟躲在那里!我若见时,脑揪将去见哥哥!”

戴宗说道:“你又来了!若不听我言语,我又教你吃苦!”李逵笑道:“我自这般说耍。”戴宗又埋怨了一回,李逵不敢回话,两个又来店里歇了。次日早起,却去城外近村镇市寻觅。

戴宗但见老人,便施礼拜问公孙胜先生家在那里居住,并无一人认得。戴宗也问过数十处。

当日晌午时分,两个走得肚饥,路旁边见一个素面店,两个直入来,买些点心吃。只见里面都坐满,没一个空处。戴宗、李逵立在当路。过卖问道:“客官要吃面时,和这老人合坐一坐。”戴宗见个老丈,独自一个占有着一副大座头,便与他施礼,唱个喏,两个对面坐了。李逵坐在戴宗肩下。分付过卖造四个壮面来。戴宗道:“我吃一个,你吃三个不少么?”李逵道:“不济事,一发做六个来,我都包办。”过卖见了也笑。

等了半日,不见把面来。李逵却见都搬入里面去了,心中已有五分焦躁。只见过卖却搬一个热面,放在合坐老人面前。那老人也不谦让,拿起面来便吃。那分面却热,老儿低头伏桌儿吃。

李逵性急,见不搬面来,叫一声:“过卖!”骂道:“却教老爷等了半日!”把那桌子只一拍,溅那老人一脸热汁,那分面都泼翻了。老儿焦躁,便来揪住李逵,喝道:“你是何道理打翻我面?”李逵捻起拳头,要打老儿。戴宗慌忙喝住,与他陪话道:“丈丈休和他一般见识,小可赔丈丈一分面。”那老人道:“客官不知,老汉路远,早要吃了面回去听讲,迟时误了程途。”戴宗问道:“丈丈何处人氏?却听谁人讲甚么?”老儿答道:“老汉是本处蓟州管下九宫县二仙山下人氏。因来这城中买些好香回去,听山上罗真人讲说长生不老之法。”戴宗寻思道:“莫不公孙胜也在那里?”便问老人道:“丈丈贵庄曾有个公孙胜么?”老人道:“客官问别人定不知,多有人不识的他。老汉和他是邻舍。他只有个老母在堂。这个先生,一向云游在外,此时唤做公孙一清。如今出姓,都只叫他清道人,不叫做公孙胜。此是俗名,无人认得。”戴宗道:“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戴宗又拜问丈丈道:“九宫县二仙山离此间多少路?清道人在家么?”老人道:“二仙山只离本县四十五里便是。清道人他是罗真人上首徒弟,他本师不放他离左右。”戴宗听了大喜。连忙催趱面来吃,和那老儿一同吃了,算还面钱,同出店肆,问了路途。戴宗道:“丈丈先行。小可买些香纸,也便来也。”老人作别去了。

戴宗、李逵回到客店里,取了行李包裹,再拴上甲马,离了客店,两个取路投九宫县二仙山来。戴宗使起神行法,四十五里,片时到了。二人来到县前,问二仙山时,有人指道:“离县投东,只有五里便是。”两个又离了县治,投东而行。果然行不到五里,早望见那座仙山,委实秀丽。但见:

青山削翠,碧岫堆云。两崖分虎踞龙盘,四面有猿啼鹤唳。朝看云封山顶,暮观日挂林梢。流水潺潺,涧内声声鸣玉佩;飞泉瀑布。洞中隐隐奏瑶琴。若非道侣修行,定有仙翁炼药。

当下戴宗李逵来到二仙山下,见个樵夫。戴宗与他施礼,说道:“借问此间清道人家在何处居住?”樵夫指道:“只过这东山嘴,门外有条小石桥的便是。”两个抹过山嘴来,见有十数间草房,一周围矮墙,墙外一座小小石桥。两个来到桥边,见一个村姑提一篮新果子出来,戴宗施礼问道:“娘子从清道人家出来,清道人在家么?”村姑答道:“在屋后炼丹。”戴宗心中暗喜,分付李逵道:“你且去树背后躲一躲。待我自入去,见了他,却来叫你。”戴宗自入到里面看时,一带三间草房,门上悬挂一个芦帘。戴宗咳嗽了一声,只见一个白发婆婆从里面出来。戴宗看那婆婆,但见:

苍然古貌,鹤发酡颜。眼昏似秋月笼烟,眉白如晓霜映日。青裙素服,依稀紫府元君,布袄荆钗,仿佛骊山老姥。形如天上翔云鹤,貌似山中傲雪松。

戴宗当下施礼道:“告禀老娘,小可欲求清道人相见一面。”婆婆问道:“官人高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从山东到此。”婆婆道:“孩儿出外云游,不曾还家。”戴宗道:“小可是旧时相识,要说一句紧要的话,求见一面。”婆婆道:“不在家里,有甚话说,留下在此不妨。待回家自来相见。”

戴宗道:“小可再来。”就辞了婆婆,却来门外对李逵道:“今番须用着你。方才他娘说道不在家里,如今你可去请他。他若说不在时,你便打将起来,却不得伤犯他老母。我来喝住你便罢。”

李逵先去包裹里取出双斧,插在两胯下,入的门里,叫一声:“着个出来!”婆婆慌忙迎着问道:“是谁?”见了李逵睁着双眼,先有八分怕他,问道:“哥哥有甚话说?”李逵道:“我是梁山泊黑旋风。奉着哥哥将令,教我来请公孙胜。你叫他出来,佛眼相看;若还不肯出来,放一把鸟火,把你家当都烧做白地,莫言不是。早早出来!”婆婆道:“好汉莫要恁地。我这里不是公孙胜家,自唤做清道人。”李逵道:“你只叫他出来,我自认得他鸟脸!”婆婆道:“出外云游未归。”李逵拔出大斧,先砍翻一堵壁。婆婆向前拦住。李逵道:“你不叫你儿子出来,我只杀了你!”拿起斧来便砍,把那婆婆惊倒在地。只见公孙胜从里面走将出来,叫道:“不得无礼!”有诗为证:
药炉丹灶学神仙,遁迹深山了万缘。
不是凶神来屋里,公孙安肯出堂前。

戴宗便来喝道:“铁牛,如何吓倒老母!”戴宗连忙扶起。

李逵撇了大斧,便唱个喏道:“阿哥休怪。不恁地你不肯出来。”公孙胜先扶娘入去了,却出来拜请戴宗、李逵,邀进一间净室坐下。问道:“亏二位寻得到此。”戴宗道:“自从师父下山之后,小可先来蓟州寻了一遍,并无打听处,只纠合得一伙弟兄上山。今次宋公明哥哥因去高唐州救柴大官人,致被知府高廉两三阵用妖法赢了,无计奈何,只得教小可和李逵来寻请足下。绕遍蓟州,并无寻处。偶因素面店中,得个此间老丈指引到此。却见村姑说足下在家烧炼丹药,老母只是推却,因此使李逵激出师父来。这个太莽了些,望乞恕罪。哥哥在高唐州界上度日如年,请师父便可行程,以见始终成全大义之美。”

公孙胜道:“贫道幼年飘荡江湖,多与好汉们相聚。自从梁山泊分别回乡,非是昧心:一者母亲年老,无人奉侍;二乃本师罗真人留在屋前,恐怕有人寻来,故改名清道人,隐居在此。”

戴宗道:“今者宋公明正在危急之际,师父慈悲,只得去走一遭。”公孙胜道:“干碍老母无人养赡,本师罗真人如何肯放。其实去不得了。”戴宗再拜恳告,公孙胜扶起戴宗,说道:“再容商议。”公孙胜留戴宗、李逵在净室里坐定,安排些素酒素食相待。

三个吃了一回,戴宗又苦苦哀告道:“若是师父不肯去时,宋公明必被高廉捉了。山寨大义,从此休矣!”公孙胜道:“且容我去禀问本师真人。若肯容许,便一同去。”戴宗道:“只今便去启问本师。”公孙胜道:“且宽心住一宵,明日早去。”戴宗道:“哥哥在彼一日,如度一年,烦请师父同往一遭。”

公孙胜便起身,引了戴宗、李逵,离了家里,取路上二仙山来。此时已是秋残冬初时分,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来到半山腰,却早红轮西坠。松阴里面一条小路,直到罗真人观前,见有朱红牌额,上写三个金字,书着“紫虚观”。三人来到观前,看那二仙山时,果然是好座仙境。

但见:
青松郁郁,翠柏森森。一群白鹤听经,数个青衣碾药。青梧翠竹,洞门深锁碧窗寒;白雪黄芽,石室云封丹灶暖。野鹿衔花穿径去,山猿擎果度岩来。时闻道士谈经,每见仙翁论法。虚皇坛畔,天风吹下步虚声;礼斗殿中,鸾背忽来环佩韵。只此便为真紫府,更于何处觅蓬莱?

三人就着衣亭上,整顿衣服,从廊下入来,径投殿后松鹤轩里去。两个童子看见公孙胜领人入来,报知罗真人。传法旨,教请三人入来。当下公孙胜引着戴宗、李逵到松鹤轩内,正值真人朝真才罢,坐在云床上。公孙胜向前行礼起居,躬身侍立。

戴宗、李逵看那罗真人时,端的有神游八极之表。但见:
星冠攒玉叶,鹤氅缕金霞。长髯广颊,修行到无漏之天;碧眼方瞳,服食造长生之境。每啖安期之枣,曾尝方朔之桃。气满丹田,端的绿筋紫脑;名登玄??,定知苍肾青肝。
正是:三更步月鸾声远,万里乘云鹤背高。
戴宗当下见了,慌忙下拜。李逵只管着眼看。罗真人问公孙胜道:“此二位何来?”公孙胜道:“便是昔日弟子曾告我师,山东义友是也。

今为高唐州知府高廉显逞异术,有兄宋江特令二弟来此,呼唤弟子。未敢擅便,故来禀问我师。”罗真人道:“吾弟子既脱火坑,学炼长生,何得再慕此境?”戴宗再拜道:“容乞暂请公孙先生下山,破了高廉,便送还山。”罗真人道:“二位不知,此非出家人闲管之事。汝等自下山去商议。”

公孙胜只得引了二人,离了松鹤轩,连晚下山来。李逵问道:“那老仙先生说甚么?”戴宗道:“你偏不听得?”李逵道:“便是不省得这般鸟则声。”戴宗道:“便是他的师父说道教他休去。”李逵听了,叫起来道:“教我两个走了许多路程,千难万难寻见了,却放出这个屁来!莫要引老爷性发,一只手捻碎你这道冠儿,一只手提住腰胯,把那老贼道倒直撞下山去!”戴宗瞅着道:“你又要钉住了脚?”李逵道:“不敢,不敢!我自这般说一声儿耍。”

三个再到公孙胜家里,当夜安排些晚饭吃了。公孙胜道:“且权宿一宵,明日再去恳告本师。若肯时,便去。”戴宗至夜叫了安置,两个收拾行李,都来净室里睡了。两个睡到三更左侧,李逵悄悄地爬将起来。听得戴宗??的睡着,自己寻思道:“却不是干鸟气么?你原是山寨里人,却来问甚么鸟师父!明朝那厮又不肯,却不误了哥哥的大事?我忍不得了,只是杀了那个老贼道,教他没问处,只得和我去。”

李逵当时摸了两把板斧,悄悄地开了房门,乘着星月明朗,一步步摸上山来。到得紫虚观前,却见两扇大门关了。旁边篱墙苦不甚高,李逵腾地跳将过去,开了大门,一步步摸入里面来,直至松鹤轩前,只听隔窗有人看诵玉枢宝经之声。李逵爬上来,舐破窗纸张时,见罗真人独自一个坐在云床上。面前桌儿上烧着一炉好香,点着两枝画烛,朗朗诵经。李逵道:“这贼道却不是当死!”一踅踅过门边来,把手只一推,呀的两扇亮??齐开。李逵抢将入去,提起斧头,便望罗真人脑门上劈将下来,砍倒在云床上,流出白血来。李逵看了,笑道:“眼见的这贼道是童男子身,颐养得元阳真气,不曾走泄,正没半点的红。”李逵再仔细看时,连那道冠儿劈做两半,一颗头直砍到项下。李逵道:“今番且除了一害,不烦恼公孙胜不去。”

便转身出了松鹤轩,从侧首廊下奔将出来。只见一个青衣童子拦住李逵,喝道:“你杀了我本师,待走那里去!”李逵道:“你这个小贼道,也吃我一斧!”手起斧落,把头早砍下台基边去。二人都被李逵砍了。李逵笑道:“只好撒开。”径取路出了观门,飞也似奔下山来。到得公孙胜家里,闪入来,闭上了门,净室里听戴宗时,兀自未觉。李逵依然原又去睡了。

直到天明,公孙胜起来安排早饭,相待两个吃了。戴宗道:“再请先生同引我二人上山,恳告真人。”李逵听了,暗暗地冷笑。三个依原旧路,再上山来。入到紫虚观里松鹤轩中,见两个童子。公孙胜问道:“真人何在?”童子答道:“真人坐在云床上养性。”李逵听说,吃了一惊,把舌头伸将出来,半日缩不入去。三个揭起帘子入来看时,见罗真人坐在云床上中间。李逵暗暗想道:“昨夜莫非是错杀了?”罗真人便道:“汝等三人又来何干?”戴宗道:“特来哀告我师慈悲,救取众人免难。”罗真人道:“这黑大汉是谁?”戴宗答道:“是小可义弟,姓李,名逵。”真人笑道:“本待不教公孙胜去,看他的面上,教他去走一遭。”戴宗拜谢。李逵自暗暗寻思道:“那厮知道我要杀他,却又鸟说!”

只见罗真人道:“我教你三人片时便到高唐州如何?”三个谢了。戴宗寻思:“这罗真人又强似我的神行法。”真人唤道童取三个手帕来。戴宗道:“上告我师,却是怎生教我们便能够到高唐州?”罗真人便起身道:“都跟我来。”三个人随出观门外石岩上来。先取一个红手帕,铺在石上道:“吾弟子可登。”公孙胜双脚踏在上面。罗真人把袖一拂,喝声道:“起!”那手帕化做一片红云,载了公孙胜,冉冉腾空便起。离山约有二十余丈,罗真人喝声:“住!”那片红云不动。却铺下一个青手帕,教戴宗踏上,喝声:“起!”那手帕却化作一片青云,载了戴宗,起在半空里去了。那两片青红二云,如芦席大,起在天上转。李逵看得呆了。罗真人却把一个白手帕铺在石上,唤李逵踏上。李逵笑道:“你不是耍,若跌下来,好个大疙瘩!”罗真人道:“你见二人么?”李逵立在手帕上。

罗真人说一声“起!”那手帕化做一片白云,飞将起去。李逵叫道:“阿呀!我的不稳,放我下来!”罗真人把右手一招,那青红二云平平坠将下来。戴宗拜谢,侍立在面前,公孙胜侍立在左手。李逵在上面叫道:“我也要撒尿撒屎,你不着我下来,我劈头便撒下来也!”罗真人问道:“我等自是出家人,不曾恼犯了你,你因何夜来越墙而过,入来把斧劈我?若是我无道德,已被杀了。又杀了我一个道童。”李逵道:“不是我,你敢错认了?”罗真人笑道:“虽然只是砍了我两个葫芦,其心不善,且教你些磨难。”把手一招,喝声:“去!”一阵恶风,把李逵吹入云端里。只见两个黄巾力士,押着李逵,耳边只听得风雨之声,不觉径到蓟州地界,唬得魂不着体,手脚摇战。忽听得乱刺刺地响一声,却从蓟州府厅屋上骨碌碌滚将下来。

当日正值府尹马士弘坐衙,厅前立着许多公吏人等。看见半天里落下一个黑大汉来,众皆吃惊。马知府见了,叫道:“且拿这厮过来!”当下十数个牢子狱卒,把李逵驱至当面。马府尹喝道:“你这厮是那里妖人?如何从半天里吊将下来?”

李逵吃跌得头破额裂,半晌说不出话来。马知府道:“必然是个妖人!教去取些法物来。”牢子节级将李逵捆翻,驱下厅前草地里。一个虞侯,掇一盘狗血,没头一淋;又一个提一桶尿粪来,望李逵头上直浇到脚底下。李逵口里、耳朵里都是尿屎。

李逵叫道:“我不是妖人!我是跟罗真人的伴当!”原来蓟州人都知道罗真人是个现世的活神仙,因此不肯下手伤他。再驱李逵到厅前,早有吏人禀道:“这蓟州罗真人,是天下有名的得道活神仙。若是他的从者,不可加刑。”马府尹笑道:“我读千卷之书,每闻今古之事,未见神仙有如此徒弟。即系妖人。牢子,与我加力打那厮!”众人只得拿翻李逵,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马知府喝道:“你那厮快招了妖人,便不打你!’李逵只得招做“妖人李二”。取一面大枷钉了,押下大牢里去。

李逵来到死囚狱里,说道:“我是直日神将,如何枷了我?好歹教你这蓟州一城人都死!”那押牢节级、禁子,都知罗真人道德清高,谁不钦服,都来问李逵:“你端的是甚么人?”李逵道:“我是罗真人亲随直日神将,因一时有失,恶了真人,把我撇在此间,教我受此苦难,三两日必来取我。你们若不把些酒食来将息我时,我教你们众人全家都死!”那节级、牢子见了他说,倒都怕他,只得买酒买肉请他吃。李逵见他们害怕,越说起风话来。牢里众人越怕了,又将热水来与他洗浴了,换些干净衣裳。李逵道:“若还缺了我酒食,你便飞了去,教你们受苦!”牢里禁子只得倒陪告他。李逵陷在蓟州牢里不提。

且说罗真人把上项的事,一一说与戴宗。戴宗只是苦苦哀告,求救李逵。罗真人留住戴宗在观里宿歇,动问山寨里事务。

戴宗诉说晁天王、宋公明仗义疏财,专只替天行道,誓不损害忠臣烈士、孝子贤孙、义夫节妇,许多好处。罗真人听罢甚喜。

一住五日,戴宗每日磕头礼拜,求告真人,乞救李逵。罗真人道:“这等人只可驱除了,休带回去。”戴宗告道:“真人不知,李逵虽是愚蠢,不省理法,也有些小好处:第一,鲠直,分毫不肯苟取于人;第二,不会阿谄于人,虽死,其忠不改;第三,并无淫欲邪心、贪财背义,敢勇当先。因此宋公明甚是爱他。不争没了这个人回去,教小可难见兄长宋公明之面。”

罗真人笑道:“贫道已知这人是上界天杀星之数。为是下土众生作业太重,故罚他下来杀戮。吾亦安肯逆天,坏了此人,只是磨他一会。我叫取来还你。”戴宗拜谢。罗真人叫一声:“力士安在?”就鹤轩前起一阵风。风过处,一尊黄巾力士出现。

但见:
面如红玉,须似皂绒。仿佛有一丈身材,纵横有千斤气力。黄巾侧畔,金环日耀喷霞光;绣袄中间,铁甲霜铺吞月影。常在坛前护法,每来世上降魔。

那个黄巾力士上告:“我师有何法旨?”罗真人道:“先差你押去蓟州的那人,罪业已满。你还去蓟州牢里取他回来,速去速回。”力士声喏去了。约有半个时辰,从虚空里把李逵撇将下来。

戴宗连忙扶住李逵,问道:“兄弟这两日在那里?”李逵看了罗真人,只管磕头拜说道:“铁牛不敢了也!”罗真人道:“你从今已后,可以戒性,竭力扶持宋公明,休生歹心。”李逵再拜道:“敢不遵依真人言语!”戴宗道:“你正去那里走了这几日?”李逵道:“自那日一阵风直刮我去蓟州府里,从厅屋脊上直滚下来,被他府里众人拿住。那个马知府道我是妖人,捉翻我捆了,却教牢子狱卒把狗血和尿屎淋我一头一身,打得我两腿肉烂,把我枷了,下在大牢里去。众人问我是何神从天上落下来?我因说是罗真人的亲随直日神将,因有些过失,罚受此苦,过二三日,必来取我。虽是吃了一顿棍棒,却也诈得些酒食?。那厮们惧怕真人,却与我洗浴,换了一身衣裳。

方才正在亭心里诈酒肉吃,只见半空里跳下这个黄巾力士,把枷锁开了,喝我闭眼,一似睡梦中,直扶到这里。”公孙胜道:“师父似这般的黄巾力士有一千余员,都是本师真人的伴当。”

李逵听了叫道:“活佛!你何不早说,免教我做了这般不是!”

只顾下拜。戴宗也再拜恳告道:“小可端的来的多日了,高唐州军马甚急,望乞师父慈悲,放公孙先生同弟子去救哥哥宋公明,破了高廉,便送还山。”罗真人道:“我本不教他去,今为汝大义为重,权教他去走一遭。我有片言,汝当记取。”公孙胜向前跪听真人指教。正是:满还济世安邦愿,来作乘鸾跨凤人。毕竟罗真人对公孙胜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入云龙斗法破高廉 黑旋风探穴救柴进

话说当下罗真人道:“弟子,你往日学的法术,却与高廉的一般,吾今传授与汝‘五雷天罡正法’,依此而行,可救宋江,保国安民,替天行道。休被人欲所缚,误了大事,专精从前学道之心。你的老母,我自使人早晚看视,勿得忧念。汝应上界天闲星,以此容汝去助宋公明。吾有八个字,汝当记取,休得临期而误。”罗真人说那八个字,道是:“逢幽而止,遇汴而还。”公孙胜拜授了诀法,便和戴宗、李逵三人拜辞了罗真人,别了众道伴下山。归到家中,收拾了道衣、宝剑二口并铁冠、如意等物了当,拜辞了老母,离山上路。

行过了三四十里路程,戴宗道:“小可先去报知哥哥,先生和李逵大路上来,却得再来相接。”公孙胜道:“正好。贤弟先往报知,吾亦趱行来也……戴宗分付李逵道:“于路小心伏侍先生。但有些差池,教你受苦!”李逵道:“他和罗真人一般的法术,我如何敢轻慢了他?”戴宗拴上甲马,作起神行法来,预先去了。

却说公孙胜和李逵两个离了二仙山九宫县,取大路而行,到晚寻店安歇。李逵惧怕罗真人法术,十分小心伏侍公孙胜,那里敢使性。两个行了三日,来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武冈镇,只见街市人烟辏集。公孙胜道:“这两日于路走的困倦,买碗素酒素面吃了行。”李逵道:“也好。”却见驿道旁边一个小酒店,两个人来店里坐下。公孙胜坐了上首,李逵解了腰包,下首坐了。叫过卖一面打酒,就安排些素馔来与二人吃。公孙胜道:“你这里有甚素点心卖?’过卖道:“我店里只卖酒肉,没有素点心。市口人家有枣糕卖。”李逵道:“我去卖些来。”便去包内取了铜钱,径投市镇上来,买了一包枣糕。欲待回来,只听得路旁侧首有人喝采道:“好气力!”李逵看时,一伙人围定一个大汉,把铁瓜锤在那里使,众人看了喝采他。李逵看那大汉时,七尺以上身材,面皮有麻,鼻子上一条大路。李逵看那铁锤时,约有三十来斤。那汉使的发了,一瓜锤正打在压街石上,把那石头打做粉碎,众人喝采。李逵忍不住,便把枣糕揣在怀中,便来拿那铁锤。那汉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拿我的锤!”李逵道:“你使的甚么鸟好,教众人喝采?看了倒污眼!你看老爷使一回,教众人看。”那汉道:“我借与你,你若使不动时,且吃我一顿脖子拳了去!”李逵接过瓜锤,如弄弹丸一般。使了一回,轻轻放下,面又不红,心头不跳,口内不喘。那汉看了,倒身下拜,说道:“愿求哥哥大名。”李逵道:“你家在那里住?”那汉道:“只在前面便是。”引了李逵到一个所在,见一把锁锁着门。那汉把钥匙开了门,请李逵到里面坐地。

李逵看他屋里都是铁砧、铁锤、火炉、钳、凿家火,寻思道:“这人必是个打铁匠人,山寨里正用得着,何不叫他也去入伙?”李逵又道:“汉子,你通个姓名,教我知道。”那汉子道:“小人姓汤,名隆。父亲原是延安府知寨官,因为打铁上,遭际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叙用。近年父亲在任亡故,小人贪赌,流落在江湖上,因此权在此间打铁度日。入骨好使枪棒。为是自家浑身有麻点,人都叫小人做‘金钱豹子’。敢问哥哥高姓大名?”李逵道:“我便是梁山泊好汉黑旋风李逵。”汤隆听了,再拜道:“多闻哥哥威名,谁想今日偶然得遇。”李逵道:“你在这里几时得发迹!不如跟我上梁山泊入伙,叫你也做个头领。”汤隆道:“若得哥哥不弃,肯带携兄弟时,愿随鞭镫。”就拜李逵为兄。李逵认汤隆为弟。汤隆道:“我又无家人伴当,同哥哥去市镇上吃三杯淡酒,表结拜之意。今晚歇一夜,明日早行。”李逵道:“我有个师父在前面酒店里,等我买枣糕去吃了便行,耽搁不得。只可如今便行。”汤隆道:“如何这般要紧?”李逵道:“你不知,宋公明哥哥现今在高唐州界首厮杀,只等我这师父到来救应。”汤隆道:“这个师父是谁?”李逵道:“你且休问,快收拾了去。”汤隆急急拴了包裹、盘缠银两,戴上毡笠儿,跨了口腰刀,提条扑刀,弃了家中破房旧屋、粗重家火,跟了李逵,直到酒店里来见公孙胜。

公孙胜埋怨道:“你如何去了许多时?再来迟些,我依前回去了。”李逵不敢做声回话。引过汤隆拜了公孙胜,备说结义一事,公孙胜见说他是打铁出身,心中也喜。李逵取出枣糕,叫过卖将去整理。三个一同饮了几杯酒,吃了枣糕,算还了酒钱。李逵、汤隆各背上包裹,与公孙胜离了武冈镇,迤逦望高唐州来。

三个于路三停中走了两停多路,那日早却好迎着戴宗来接。

公孙胜见了大喜,连忙问道:“近日相战如何?”戴宗道:“高廉那厮,近日箭疮平复,每日领兵来搦战。哥哥坚守不敢出敌,只等先生到来。”公孙胜道:“这个容易。”李逵引着汤隆拜见戴宗,说了备细,四人一处奔高唐州来。离寨五里远,早有吕方、郭盛引一百余骑军马迎接着。四人都上了马。一同到寨,宋江、吴用等出寨迎接。各施礼罢,摆了接风酒,叙问间阔之情,请入中军帐内,众头领亦来作庆。李逵引过汤隆来参见宋江、吴用并众头领等。讲礼已罢,寨中且做庆贺筵席。

次日中军帐上,宋江、吴用、公孙胜商议破高廉一事。公孙胜道:“主将传令,且着拔寨都起,看敌军如何,贫道自有区处。”当日宋江传令各寨,一齐引军起身,直抵高唐州城壕,下寨已定。次早五更造饭,军人都披挂衣甲。宋公明、吴学究、公孙胜,三骑马直到军前,摇旗擂鼓,呐喊筛锣,杀到城下来。

再说知府高廉在城中箭疮已痊,隔夜小军来报知宋江军马又到,早晨都披挂了衣甲,便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将引三百神兵并大小将校,出城迎敌。两军渐近,旗鼓相望,各摆开阵势。两阵里花腔鼍鼓擂,杂彩绣旗摇。宋江阵门开处,分十骑马来,雁翅般摆开在两边。左手下五将:花荣、秦明、朱仝、欧鹏、吕方;右手下五将是林冲、孙立、邓飞、马麟、郭盛;中间三骑马上,为头是主将宋公明。怎么打扮:
头顶茜红巾,腰系狮蛮带。锦征袍大鹏贴背,水银盔彩凤飞檐。抹绿靴斜踏宝镫,黄金甲光动龙鳞。描金鞯随定紫丝鞭,锦鞍鞯稳称桃花马。
左边那骑马上坐着的便是梁山泊掌握兵权军师吴学究,怎生打扮:
五明扇齐攒白羽,九纶巾巧簇乌纱。素罗袍香皂沿边,碧玉环丝绦束定。凫舄稳踏葵花镫,银鞍不离紫丝缰。两条铜链腰间挂,一骑青骢出战场。
右边那骑马上,坐着的便是梁山泊掌握行兵布阵副军师公孙胜。怎生打扮:
星冠耀日,神剑飞霜。九霞衣服绣春云,六甲风雷藏宝诀。腰间系杂色短须绦,背上悬松文古定剑。穿一双云头点翠早朝靴,骑一匹分鬃昂首黄花马。名标蕊芨玄功著,身列仙班道行高。

三个总军主将,三骑马出到阵前。看对阵金鼓齐鸣,门旗开处,也有二三十个军官,簇拥着高唐州知府高廉出在阵前,立马于门旗下,怎生结束?但见:
束发冠珍珠嵌就,绛红袍锦绣攒成。
连环铠甲耀黄金,双翅银盔飞彩凤。
足穿云缝吊墩靴,腰系狮蛮金?带。
手内剑横三尺水,阵前马跨一条龙。

那知府高廉出到阵前,厉声高叫,喝骂道:“你那水洼草贼,既有心要来厮杀,定要分个胜败,见个输赢,走的不是好汉!”宋江听罢,问一声:“谁人出马立斩此贼?”小李广花荣挺枪跃马,直至垓心。高廉见了,喝问道:“谁与我直取此贼去?”那统制官队里转出一员上将,唤做薛元辉,使两口双刀、骑一匹劣马,飞出垓心,来战花荣。两个在阵前斗了数合,花荣拨回马,望本阵便走,薛元辉不知是计,纵马舞刀,尽力来赶,花荣略带住了马,拈弓取箭,扭转身躯,只一箭,把薛元辉头重脚轻射下马去。两军齐呐声喊。

高廉在马上见了大怒,急去马鞍鞒前,取下那面聚兽铜牌、把剑去击。那里敲得三下,只见神兵队里卷起一阵黄砂来,罩的天昏地暗,日色无光。喊声起处,豺狼虎豹,怪兽毒虫,就这黄砂内卷将出来。众军恰待都走,公孙胜在马上,早掣出那一把松文古定剑来,指着敌军,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一道金光射去,那伙怪兽毒虫,都就黄砂中乱纷纷坠于阵前。众军人看时,却都是白纸剪的虎豹走兽,黄砂尽皆荡散不起。宋江看了,鞭梢一指,大小三军,一齐掩杀过去。但见人亡马倒,旗鼓交横。高廉急把神兵退走入城。宋江军马赶到城下,城上急拽起吊桥,闭上城门,擂木炮石,如雨般打将下来。宋江叫且鸣金,收聚军马下寨,整点人数,各获大胜。回帐称谢公孙先生神功道德,随即赏劳三军。

次日,分兵四面围城,尽力攻打。公孙胜对宋江、吴用道:“昨夜虽是杀败敌军大半,眼见得那三百神兵退入城中去了。今日攻击得紧,那厮夜间必来偷营劫寨。今晚可收军一处,至夜深,分去四面埋伏。这里虚扎寨栅,教众将只听霹雳响,看寨中火起,一齐进兵。”传令已了。当日攻城至未牌时分,都收四面军兵还寨,却在营中大吹大擂饮酒。看看天色渐晚,众头领暗暗分拨开去,四面埋伏已定。

却说宋江、吴用、公孙胜、花荣、秦明、吕方、郭盛上土坡等候。是夜,高廉果然点起三百神兵,背上各带铁葫芦,于内藏着硫黄焰硝、烟火药料。各人俱执钩刃、铁扫帚,口内都衔芦哨。二更前后,大开城门,放下吊桥,高廉当先,驱领神兵前进,背后却带三十余骑,奔杀前来。离寨渐近,高廉在马上作起妖法,却早黑气冲天,狂风大作,飞砂走石,播土扬尘。

三百神兵各取火种,去那葫芦口上点着,一声芦哨齐响,黑气中间,火光罩身,大刀阔斧,滚入寨里来。高埠处,公孙胜仗剑作法,就空寨中平地上刮剌剌起个霹雳。三百神兵急待退走,只见那空寨中火起,火焰乱飞,上下通红,无路可出。四面伏兵齐赶,围定寨栅,黑处遍见。三百神兵,不曾走得一个,都被杀在寨里。高廉急引了三十余骑,奔走回城。背后一枝军马追赶将来,乃是豹子头林冲。看看赶上,急叫得放下吊桥,高廉只带得八九骑入城,其余尽被林冲和人连马生擒活捉了去。

高廉进到城中,尽点百姓上城守护,高廉军马神兵,被宋江、林冲杀个尽绝。

次日,宋江又引军马四面围城甚急。高廉寻思:“我数年学得术法,不想今日被他破了,似此如之奈何?只得使人去邻近州府求救。”急急修书二封,教去东昌、寇州,“二处离此不远,这两个知府都是我哥哥抬举的人,教星夜起兵来接应。”

差了两个帐前统制官,赍擎书信,放开西门,杀将出来,投西夺路去了。众将却待去追赶,吴用传令:“且放他出去,可以将计就计。”宋江问道:“军师如何作用?”吴学究道:“城中兵微将寡,所以他去求救。我这里可使两枝人马,诈作救应军兵,于路混战。高廉必然开门助战,乘势一面取城,把高廉引入小路,必然擒获。”宋江听了大喜。令戴宗回梁山泊另取两枝军马,分作两路而来。

且说高廉每夜在城中空阔处,堆积柴草,竟天价放火为号,城上只望救兵到来。过了数日,守城军兵望见宋江阵中不战自乱,急忙报知。高廉听了,连忙披挂上城瞻望,只见两路人马战尘蔽日,喊杀连天,冲奔前来。四面围城军马,四散奔走。

高廉知是两路救军到了,尽点在城军马,大开城门,分头掩杀出去。

且说高廉撞到宋江阵前,看见宋江引着花荣、秦明三骑马望小路而走。高廉引了人马,急去追赶,忽听得山坡后连珠炮响,心中疑惑,便收转人马回来。两边锣响,左手下吕方,右手下郭盛,各引五百人马冲将出来。高廉急夺路走时,部下军马折其大半。奔走脱得垓心时,望见城上已都是梁山泊旗号。

举眼再看,无一处是救应军马。只得引着些败卒残兵,投山僻小路而走,行不到十里之外,山背后撞出一彪人马,当先拥出病尉迟孙立,拦住去路,厉声高叫:“我等你多时,好好下马受缚!”高廉引军便回,背后早有一彪人马,截住去路,当先马上却是美髯公朱仝。两头夹攻将来,四面截了去路,高廉便弃了坐下马便走上山。四下里步军一齐赶上山去,高廉慌忙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起!”驾一片黑云,冉冉腾空,直上山顶。只见山坡边转出公孙胜来,见了,便把剑在马上望空作法,口中也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将剑望上一指,只见高廉从云中倒撞下来。侧首抢过插翅虎雷横,一朴刀把高廉挥做两段。可怜五马诸侯贵,化作南柯梦里人,有诗为证:
上临之以天鉴,下察之以地祗。
明有王法相继,暗有鬼神相随。
行凶毕竟逢凶,恃势还归失势。
劝君自警平生,可叹可惊可畏。

且说雷横提了首级,都下山来,先使人去飞报主帅,宋江已知杀了高廉,收军进高唐州城内。先传下将令:“休得伤害百姓。”一面出榜安民,秋毫无犯,且去大牢中救出柴大官人来。那时当牢节级、押狱禁子已都走了,止有三五十个罪囚,尽数开了枷锁释放。数中只不见柴大官人一个。宋江心中忧闷,寻到一处监房内,却监着柴皇城一家老小;又一座牢内,监着沧州提捉到柴进一家老小,同监在彼。为是连日厮杀,未曾取问发落。只是没寻柴大官人处。吴学究教唤集高唐州押狱禁子跟问时,数内有一个禀道:“小人是当牢节级蔺仁,前日蒙知府高廉所委,专一牢固监守柴进,不得有失。又分付道:‘但有凶吉,你可便下手。’三日之前,知府高廉要取柴进出来施刑,小人为见本人是个好男子,不忍下手,只推道:‘本人病至八分,不必下手。’后又催并得紧,小人回称‘柴进已死’。因是连日厮杀,知府不闲,小人却恐他差人下来看视,必见罪责。昨日引柴进去后面枯井边,开了枷锁,推放里面躲避。如今不知存亡。”

宋江听了,慌忙着蔺仁引入。直到后牢枯井边望时,见里面黑洞洞地,不知多少深浅。上面叫时,那得人应。把索子放下去探时,约有八九丈深。宋江道:“柴大官人眼见得多是没了。”宋江垂泪。吴学究道:“主帅且休烦恼,谁人敢下去探看一遭,便见有无。”说犹未了,转过黑旋风李逵来,大叫道:“等我下去!”宋江道:“正好。当初也是你送了他,今日正宜报本。”李逵笑道:“我下去不怕,你们莫割断了绳索。”

吴学究道:“你却也忒奸猾。”且取一个大篾箩,把索子络了,接长索头,扎起一个架子,把索挂在上面。李逵脱得赤条条的,手拿两把板斧,坐在箩里,却放下井里去,索上缚两个铜铃。

渐渐放到底下,李逵却从箩里爬将出来,去井底下摸时,摸着一堆,却是骸骨。李逵道:“爷娘,甚鸟东西在这里!”又去这边摸时,底下湿漉漉的,没下脚处。李逵把双斧拔放箩里,两手去摸底下,四边却宽。一摸摸着一个人,做一堆儿蹲在水坑里。李逵叫一声:“柴大官人!”那里见动。把手去摸时,只觉口内微微声唤。李逵道:“谢天地!恁地时还有救哩!”随即爬在箩里,摇动铜铃,众人扯将上来。

李逵说下面的事,宋江道:“你可再下去,先把柴大官人放在箩里,先发上来,却再放箩下来取你。”李逵道:“哥哥不知,我去蓟州着了两道儿,今番休撞第三遍!”宋江笑道:“我如何肯弄你!你快下去。”李逵只得再坐箩里,又下井去。到得底下,李逵爬将出箩去,却把柴大官人抱在箩里,摇动索上铜铃。上面听得,早扯起来。到上面,众人看了大喜。宋江见柴进头破额裂,两腿皮肉打烂,眼目略开又闭。宋江心中甚是凄惨,叫请医生调治。李逵却在井底下发喊大叫。宋江听得,急叫把箩放将下去,取他上来。李逵到得上面,发作道:“你们也不是好人!便不把箩放下来救我!”宋江道:“我们只顾看顾柴大官人,因此忘了你,休怪。”宋江就令众人把柴进扛扶上车睡了,先把两家老小并夺转许多家财,共有二十余辆车子,叫李逵,雷横先护送上梁山泊去。却把高廉一家老小良贱三四十口,处斩于市。赏谢了蔺仁。再把府库财帛,仓廒粮米,并高廉所有家私,尽数装载上山。大小将校离了高唐州,得胜回梁山泊。所过州县,秋毫无犯。

在路已经数日,回到大寨。柴进扶病起来,称谢晁、宋二公并众头领。晁盖教请柴大官人就山顶宋公明歇处,另建一所房子,与柴进并家眷安歇。晁盖、宋江等众皆大喜。自高唐州回来,又添得柴进、汤隆两个头领,且作庆贺筵席,不在话下。

再说东昌、寇州两处已知高唐州杀了高廉,失陷了城池,只得写表差人申奏朝延。又有高唐州逃难官员,都到京师说知真实。高太尉听了,知道杀死他兄弟高廉。次日五更,在待漏院中,专等景阳钟响。百官各具公服,直临丹墀,伺候朝见,当日五更三点,道君皇帝升殿,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天子驾坐,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高太尉出班奏曰:“今有济州梁山泊贼首晁盖、宋江,累造大恶,打劫城池,抢掳仓廒,聚集凶徒恶党。见在济州杀害官军,闹了江州无为军,今又将高唐州官民杀戮一空,仓廒库藏,尽被掳去。此是心腹大患,若不早行诛剿,他日养成贼势,难以制伏。伏乞圣断。”天子闻奏大惊,随即降下圣旨,就委高太尉选将调兵,前去剿捕,务要扫清水泊,杀绝种类。高太尉又奏道:“量此草寇,不必兴举大兵,臣保一人,可去收复。天子道:“卿若举用,必无差错。即令起行,飞捷报功,加官赐赏,高迁任用。”高太尉奏道:“此人乃开国之初,河东名将呼延赞嫡派子孙,单名唤个灼字。使两条铜鞭,有万夫不当之勇。现受汝宁郡都统制,手下多有精兵勇将。臣举保此人,可以征剿梁山泊。可授兵马指挥使,领马步精锐军士,克日扫清山寨,班师还朝。”天子准奏,降下圣旨:“着枢密院即便差人,赍敕前往汝宁州,星夜宣取。”当日朝罢,高太尉就于帅府着枢密院拨一员军官,赍擎圣旨,前去宣取。当日起行,限时定日,要呼延灼赴京听命。

却说呼延灼在汝宁州统军司坐衙,听得门人报道:“有圣旨特来宣取将军赴京,有委用的事。”呼延灼与本州官员出郭迎接到统军司。开读已罢,设宴管待使臣。火急收拾了头盔衣甲,鞍马器械,带引三四十从人,一同使命,离了汝宁州,星夜赴京。于路无话。早到京师城内殿司府前下马,来见高太尉。

当日高俅正在殿帅府坐衙,门吏报道:“汝宁州宣到呼延灼,现在门外。”高太尉大喜,叫唤进来参见了。看那呼延灼一表非俗,正是:开国功臣后裔,先朝良将玄孙。家传鞭法最通神,英武惯经战阵。仗剑能探虎穴,弯弓解射雕群。将军出世定乾坤,呼延灼威名大振。

当下高太尉问慰已毕,与了赏赐。次日早朝,引见道君皇帝。徽宗天子看了呼延灼一表非俗,喜动天颜,就赐踢雪乌雅一匹。那马浑身墨锭似黑,四蹄雪练价白,因此名为踢雪乌雅。那马日行千里,圣旨赐与呼延灼骑坐。呼延灼就谢恩已罢,随高太尉再到殿帅府,商议起军剿捕梁山泊一事。呼延灼道:“禀明恩相:小人觑探梁山泊兵多将广,武艺高强,不可轻敌小觑。乞保二将为先锋,同提军马到彼,必获大功。”高太尉听罢大喜,问道:“将军所保谁人,可为前部先锋?”

不争呼延灼举保此二将,有分教:宛子城重添良将,梁山泊大破官军。且教:功名未上凌烟阁,姓字先标聚义厅。毕竟呼延灼对高太尉保出谁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高太尉大兴三路兵 呼延灼摆布连环马

话说高太尉问呼延灼道:“将军所保何人,可为先锋?”

呼延灼禀道:“小人举保陈州团练使,姓韩,名滔。原是东京人氏,曾应过武举出身,使一条枣木槊,人呼为百胜将军。此人可为正先锋。又有一人,乃是颖州团练使,姓彭,名玘。亦是东京人氏,乃累代将门之子,使一口三尖两刃刀,武艺出众,人呼为天目将军。此人可为副先锋。”高太尉听了大喜道:“若是韩、彭二将为先锋,何愁狂寇哉!”当日高太尉就殿帅府押了两道牒文,着枢密院差人星夜往陈、颖二州,调取韩滔、彭玘,火速赴京。不旬日之间,二将已到京师,径来殿帅府参见了太尉并呼延灼。

次日高太尉带领众人,都往御教场中操演武艺。看军了当,却来殿帅府,会同枢密院官,计议军机重事。高太尉问道:“你等三路,总有多少人马?”呼延灼答道:“三路军马,计有五千,连步军数及一万。”高太尉道:“你三人亲自回州,拣选精锐马军三千,步军五千,约会起程,收剿梁山泊。”呼延灼禀道:“此三路马步军兵,都是训练精熟之士,人强马壮,不必殿帅忧虑。但恐衣甲未全,只怕误了日期,取罪不便,乞恩相宽限。”高太尉道:“既是如此说时,你三人可就京师甲仗库内,不拘数目,任意选拣衣甲盔刀,关领前去。务要军马整齐,好与对敌。出师之日,我自差官来点视。”呼延灼领了钧旨,带人往甲仗库关支。呼延灼选讫铁甲三千副,熟皮马甲五千副,铜铁头盔三千顶,长枪二千根,衮刀一千把,弓箭不计其数,火炮铁炮五百余架,都装载上车。临辞之日,高太尉又拨与战马三千匹。三个将军,各赏了金银缎匹,三军尽关了粮赏。呼延灼和韩滔、彭玘,都与了必胜军状,辞别了高太尉并枢密院等官。三人上马,都投汝宁州来,于路无话。

到得本州,呼延灼便说:“韩滔、彭玘各往陈、颖二州起军,前来汝宁会合。”不到半月之上,三路兵马,都已完足。

呼延灼便把京师关到衣甲盔刀、旗枪鞍马,并打造连环、铁铠、军器等物,分禁三军已了,伺侯出军。高太尉差到殿帅府两员军官,前来点视。犒赏三军已罢,呼延灼摆布三路兵马出城。端的是:
鞍上人披铁铠,坐下马带铜铃。旌旗红展一天霞,刀剑白铺千里雪,弓弯鹊画,飞鱼袋半露龙梢;箭插雕翎,狮子壶紧拴豹尾。人顶深盔垂护项,微漏双睛;马披重甲带朱缨,单悬四足。开路人兵,齐担大斧;合后军将,尽捻长枪。数千甲马离州城,三个将军来水泊。

当下起军,摆布兵马出城。前军开路韩滔,中军主将呼延灼,后军催督彭玘,马步三军人等,浩浩荡荡,杀奔梁山泊来。

却说梁山泊远探报马径到大寨,报知此事。聚义厅上,当中晁盖、宋江,上首军师吴用,下首法师公孙胜,并众头领,各与柴进贺喜,终日筵宴。听知报道:“汝宁州双鞭呼延灼,引着军马到来征进。”众皆商议迎敌之策。吴用便道:“我闻此人,祖乃开国功臣河东名将呼延赞之后,嫡派子孙。此人武艺精熟,使两条铜鞭,人不可近。必用能征敢战之将,先以力敌,后用智擒。”说言未了。黑旋风李逵便道:“我与你去捉这厮。”

宋江道:“你如何去得?我自有调度。可请霹雳火秦明打头阵,豹子头林冲打第二阵,小李广花荣打第三阵,一丈青扈三娘打第四阵,病尉迟孙立打第五阵。将前面五阵,一队队战罢,如纺车般转作后军。我亲自带引十个弟兄,引大队人马押后。左军五将:朱仝,雷横、穆弘、黄信、吕方;右军五将:杨雄、石秀、欧鹏、马麟、郭盛。水路中可请李俊、张横、张顺、阮家三弟兄驾船接应。”却教李逵与杨林引步军分作两路,埋伏救应。宋江调拨已定,前军秦明早引人马下山,向平原旷野之处列成阵势。此时虽是冬天,却喜和暖。等候了一日,早望见官军到来。先降队里,百胜将韩滔领兵扎下寨栅,当晚不战。

次日天晓,两军对阵。三通画鼓,秦明出到阵前,马上横着狼牙棍。望对阵门旗开处,先锋将韩滔横槊勒马,大骂秦明道:“天兵到此,不思早早投降,还敢抗拒,不是讨死!我直把你水泊填平,梁山踏碎,生擒活捉你这伙反贼解京,碎尸万段!”秦明本是性急的人,听了也不打话,便拍马舞起狼牙棍,直取韩滔。韩滔挺槊跃马,来战秦明。两个斗到二十余合,韩滔力怯,只待要走。背后中军主将呼延灼已到,见韩滔战秦明不了,便从中军舞起双鞭,纵坐下那匹御赐踢雪乌骓,咆哮嘶喊,来到阵前。秦明见了,欲待来战呼延灼。第二拨豹子头林冲已到,便叫:“秦统制少歇,看我战三百合却理会!”林冲挺起蛇矛,直奔呼延灼。秦明自把军马从左边踅向山坡后去。

这里呼延灼自战林冲,两个正是对手。枪来鞭去花一团,鞭去枪来锦一簇。两个斗到五十合之上,不分胜败。第三拨小李广花荣军到,阵门下大叫道:“林将军少息,看我擒捉这厮!”

林冲拨转马便走。呼延灼因见林冲武艺高强,也回本阵。林冲自把本部军马一转,转过山坡后去,让花荣挺枪出马。呼延灼后军已到,天目将彭?横着那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骤着五明千里黄花马,出阵大骂花荣道:“反国逆贼,何足为道!与吾并个输赢!”花荣大怒,也不答话,便与彭?交马。两个战二十余合,呼延灼看见彭?力怯,纵马舞鞭,直奔花荣。斗不到三合,第四拨一丈青扈三娘人马已到,大叫:“花将军少歇,看我捉这厮!”花荣也引军望右边踅转山坡下去了。彭玘来战一丈青未定,第五拨病尉迟孙立军马早到,勒马于阵前摆着,看这扈三娘去战彭?。两个正在征尘影里,杀气阴中,一个使大杆刀。一个使双刀,两个斗到二十余合,一丈青把双刀分开,回马便走。彭?要逞功劳,纵马赶来,一丈青便把双刀挂在马鞍鞒上,袍底下取出红锦套索,上有二十四个金钩,等彭?马来得近,扭过身躯,把套索望空一撒,看得亲切,彭?措手不及,早拖下马来。孙立喝教众军一发向前,把彭玘捉了。

呼延灼看见大怒,忿力向前来救,一丈青便拍马来迎敌。

呼延灼恨不得一口水吞了那一丈青。两个斗到十合之上,急切赢不得一丈青。呼延灼心中想道:“这个泼妇人在我手里斗了许多合,倒恁地了得!”心忙意急,卖个破绽,放他入来,却把双鞭只一盖,盖将下来,那双刀却在怀里;提起右手铜鞭,望一丈青顶门上打下来。却被一丈青眼明手快,早起刀只一隔,右手那口刀望上直飞起来。却好那一鞭打将下来,正在刀口上,铮地一声响,火光迸散,一丈青回马望本阵便走,呼延灼纵马赶来。病尉迟孙立见了,便挺枪纵马向前,迎住厮杀。背后宋江却好引十对良将都到,列成阵势。一丈青自引了人马,也投山坡下去了。

宋江见活捉得天目将彭玘,心中甚喜。且来阵前看孙立与呼延灼交战。孙立也把枪带住,手腕上绰起那条竹节钢鞭,来迎呼延灼。两个都使钢鞭,却更一般打扮。病尉迟孙立是交角铁幞头,大红罗抹额,百花点翠皂罗袍,乌油戗金甲,骑一匹乌骓马,使一条竹节虎眼鞭,赛过尉迟恭。这呼延灼却是冲天角铁幞头,锁金黄罗抹额,七星打钉皂罗袍,乌油对嵌铠甲,骑一匹御赐踢雪乌骓,使两条水磨八棱钢鞭,左手的重十二斤,右手重十三斤,真似呼延赞。两个在阵前左盘右旋,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宋江看了,喝采不已。有诗为证:
各跨乌骓健似龙,呼延赞对尉迟恭。
双鞭遇敌真奇事,更好同归水浒中。

官军阵里韩滔见说折了彭玘,便去后军队里尽起军马,一发向前厮杀。宋江只怕冲将过来,便把鞭梢一指,十个头领引了大小军士,掩杀过去。背后四路军兵,分作两路夹攻拢来。

呼延灼见了,急收转本部军马,各敌个住。为何不能全胜?却被呼延灼阵里都是连环马,官军马带马甲,人披铁铠,马带甲只露得四蹄悬地,人披铠只露着一对眼睛。宋江阵上虽有甲马,只是红缨面具,铜铃雉尾而已。这里射将箭去,那里甲都护住了。那三千马军各有弓箭,对面射来,因此不敢近前。宋江急叫鸣金收军,呼延灼也退二十余里下寨。宋江收军,退到山西下寨,屯住军马,且教左右群刀手簇拥彭?过来。宋江望见,便起身喝退军士,亲解其缚,扶入帐中,分宾而坐。宋江便拜。彭玘连忙答礼拜道:“小子被擒之人,理合就死,何故将军以宾礼待之?“宋江道:“某等众人,无处容身,暂占水泊,权时避难,造恶甚多。今者朝延差遣将军前来收捕,本合延颈就缚。但恐不能存命,因此负罪交锋。误犯虎威,敢乞恕罪!”彭玘答道:“素知将军仗义行仁,扶危济困,不想果然如此义气!倘蒙存留微命,当以捐躯保奏。”宋江道:“某等众兄弟也只待圣主宽恩,赦宥重罪,忘生报国,万死不辞!”诗曰:
忠为君主恨贼臣,义连兄弟且藏身。
不因忠义心如一,安得团圆百八人。

宋江当日就将天目将彭?使人送上大寨,教与晁天王相见,留在寨里。这里自一面犒赏三军并众头领,计议军情。

再说呼延灼收军下寨,自和韩滔商议,如何取胜梁山水泊。

韩滔道:“今日这厮们见俺催军近前,他便慌忙掩击过来。明日尽数驱马军向前,必获大胜。”呼延灼道:“我已如此安排下了,只要和你商量相通。”随即传下将令:“教三千匹马军做一排摆着,每三十匹一连,却把铁环连锁;但遇敌军,远用箭射,近则使枪,直冲入去;三千连环马军,分作一百队锁定。五千步军,在后策应。明日休得挑战,我和你押后掠阵。但若交锋,分作三面冲将过去。”计策商量已定,次日天晓出战。

却说宋江次日把军马分作五队在前,后军十将簇拥,两路伏兵分于左右。秦明当先,搦呼延灼出马交战。只见对阵但只呐喊,并不交锋。为头五军都一字儿摆在阵前:中是秦明,左是林冲、一丈青,右是花荣,孙立。在后随即宋江引十将也到,重重迭迭,摆着人马。看对阵时,约有一千步军,只是擂鼓发喊,并无一人出马交锋。宋江看了,心中疑惑,暗传号令:“教后军且退。”却纵马直到花荣队里窥望。猛听对阵里连珠炮响,一千步军,忽然分作两下,放出三面连环马军,直冲将来;两边把弓箭乱射,中间尽是长枪。宋江看了大惊,急令众军把弓箭施放,那里抵敌得住。每一队三十匹马一齐跑发,不容你不向前走。那连环马军漫山遍野,横冲直撞将来。前面五队军马望见,便乱窜了,策立不定。后面大队人马拦当不住,各自逃生。宋江飞马慌忙便走,十将拥护而行。背后早有一队连环马军追将来,却得伏兵李逵、杨林引人从芦苇中杀出来,救得宋江。逃至水边,却有李俊、张横、张顺、三阮六个水军头领,摆下战船接应。宋江急急上船,便传将令,教分头去救应众头领下船。那连环马直赶到水边,乱箭射来。船上却有傍牌遮护,不能损伤。慌忙把船棹到鸭嘴滩头,尽行上岸。就水寨里整点人马,折其大半。却喜众头领都全。虽然折了些马匹,都救得性命。少刻,只见石勇、时迁、孙新、顾大嫂都逃命上山,却说:“步军冲杀将来,把店屋平拆了去。我等若无号船接应,尽被擒捉。”宋江一一亲自抚慰。计点众头领时,中箭者六人:林冲、雷横、李逵、石秀、孙新、黄信。小喽罗中伤带箭者,不计其数。

晁盖闻知,同吴用,公孙胜下山来动问。宋江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吴用劝道:“哥哥休忧,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挂心?别生良策,可破连环军马。”晁盖便传号令,分付水军牢固寨栅船只,保守滩头,晓夜提备。请宋公明上山安歇。宋江不肯上山,只就鸭嘴滩寨内驻扎,只教带伤头领上山养病。

却说呼延灼大获全胜,回到本寨,开放连环马,都次第前来请功。杀死者不计其数,生擒的五百余人。夺得战马三百余匹。随即差人前去京师报捷,一面犒赏三军。

却说高太尉正在殿帅府坐衙。门上报道:“呼延灼收捕梁山泊得胜,差人报捷。”心中大喜。次日早朝,越班奏闻天子。

徽宗甚喜,敕赏黄封御酒十瓶,锦袍一领。差官一员,赍钱十万贯,前去行营赏军。高太尉领了圣旨,同到殿帅府,随即差官赍捧前去。

却说呼延灼已知有天使到,与韩滔出二十里外迎接。接到寨中,谢恩受赏已毕,置酒管待天使。一面令韩先锋?钱赏军。

且将捉到五百余人囚在寨中,待拿得贼首,一并解赴京师,示众施行。天使问:“彭团练如何失陷?”呼延灼道;“为因贪捉宋江,深入重地,致被擒捉。今次群贼必不敢再来。小可分兵攻打,务要肃清山寨,扫尽水洼,擒获众贼,拆毁巢穴。但恨四面是水,无路可进。遥观寨栅,只除非得火炮飞打,以碎贼巢。,久闻东京有个炮手凌振,名号轰天雷,此人善造火炮,能去十四五里远近,石炮落处,天崩地陷,山倒石裂。若得此人,可以攻打贼巢。更兼他深通武艺,弓马熟娴。若得天使回京,于太尉前言知此事,可以急急差遣到来,克日可取贼巢。”

使命应允。次日起程,于路无话。回到京师,来见高太尉,备说呼延灼求索炮手凌振,要建大功。高太尉听罢,传下钧旨,教唤甲仗库副炮手凌振那人来。原来凌振祖贯燕陵人,是宋朝盛世第一个炮手,人都呼他是轰天雷,更兼武艺精熟。曾有四句诗赞凌振的好处:
强火发时城郭碎,烟云散处鬼神愁。
金轮子母轰天振,炮手名闻四百州。

当下凌振来参见了高太尉,就受了行军统领官文凭,便教收拾鞍马军器起身。且说凌振把应用的烟火、药料,就将做下的诸色火炮,并一应的炮石、炮架,装载上车,带了随身衣甲盔刀行李等件,并三四十个军汉,离了东京,取路投梁山泊来。

到得行营,先来参见主将呼延灼,次见先锋韩滔,备问水寨远近路程,山寨险峻去处。安排三等炮石攻打:第一是风火炮,第二是金轮炮,第三是子母炮。先令军健整顿炮架,直去水边竖起,准备放炮。

却说宋江在鸭嘴滩上小寨内,和军师吴学究商议破阵之法,无计可施。有探细人来报道:“东京新差一个炮手,号作轰天雷凌振,即日在于水边竖起架子,安排施放火炮,攻打寨栅。”

吴学究道:“这个不妨。我山寨四面都是水泊,港汊甚多,宛子城离水又远,纵有飞天火炮,如何能够打得到城边?且弃了鸭嘴滩小寨,看他怎地设法施放,却做商议。”当下宋江弃了小寨,便都起身,且上关来。晁盖、公孙胜接到聚义厅上,问道:“似此如何破敌?”动问未绝,早听得山下炮响,一连放了三个火炮,两个打在水里,一个直打到鸭嘴滩边小寨上。宋江见说,心中展转忧闷。众头领尽皆失色。吴学究道:“若得一人,诱引凌振到水边,先捉了此人,方可商议破敌之法。”

晁盖道:“可着李俊、张横、张顺、三阮,六人棹船如此行事;岸上朱仝、雷横如此接应。”

且说六个水军头领得了将令,分作两队:李俊和张横先带了四五十个会水的军士,用两只快船,从芦苇深处悄悄过去;背后张顺、三阮,掌四十余只小船接应。再说李俊、张横上到对岸,便去炮架子边呐声喊,把炮架推翻。军士慌忙报与凌振知道,凌振便带了风火二炮,拿枪上马,引了一千余人赶将来。

李梭、张横领人便走。凌振追至芦苇滩边,看见一字儿摆开四十余只小船,船上共有百十余个水军。李俊、张横早跳到船上,故意不把船开,看看人马到来,呐声喊,都跳下水里去了。凌振人马已到,便来抢船。朱仝、雷横却在对岸呐喊擂鼓。凌振夺得许多船只,叫军健尽数上船,便杀过去。船才行到波心之中,只见岸上朱仝、雷横呜起锣来。水底下早钻起四五十水军,尽把船尾楔子拔了,水都滚入船里来。外边就势扳翻船,军健都撞在水里。凌振急待回船,船尾舵橹已自被拽下水底去了。

两边却钻上两个头领来,把船只一扳,仰合转来,凌振却被合下水里去。水底下却是阮小二,一把抱住,直拖到对岸来。岸上早有头领接着,便把索子绑了,先解上山来。水中生擒二百余人,一半水中淹死,些少逃得性命回去,诗曰:
怎许船军便渡河,不施火炮却如何?
空说半天轰霹雳,却愁尺水起风波。

呼延灼得知,急领军马赶将来时,船都已过鸭嘴滩去了。

箭又射不着,人都不见了,只忍得气。呼延灼恨了半晌,只得引了人马回去。

且说众头领捉得轰天雷凌振,解上山寨,先使人报告。

宋江便同满寨头领下第二关迎接。见了凌振,连忙亲解其缚,便埋怨众人道:“我叫你们礼请统领上山,如何恁的无礼!”

凌振拜谢不杀之恩。宋江便与他把盏已了,自执其手,相请上山。到大寨,见了彭?已做了头领,凌振闭口无言。彭?劝道:“晁、宋二头领替天行道,招纳豪杰,专等招安,与国家出力。既然我等到此,只得从命。”宋江却又陪话,凌振答道:“小的在此趋侍不妨,争奈老母妻子都在京师,倘或有人知觉,必遭诛戮。如之奈何?”宋江道:“但请放心,限日取还统领。”凌振谢道:“若得头领如此周全,死而瞑目。”晁盖道:“且教做筵席庆贺。”

次日,厅上大聚会众头领。饮酒之间,宋江与众人商议破连环马之策。正无良法,只见金钱豹子汤隆起身道:“小人不材,愿献一计,除是得这般军器和我一个哥哥,可以破得连环甲马。”吴学究便问道:“贤弟你且说用何等军器?你这个令亲哥哥是谁?”

汤隆不慌不忙,叉手向前,说出这般军器和那个人来。有分教;四五个头领直往京师,三千余马军尽遭毒手。正是:计就玉京擒獬豸,谋成金阙捉狻猊。毕竟汤隆对众说出那般军器,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吴用使时迁盗甲 汤隆赚徐宁上山

话说当时汤隆对众头领说道:“小可是祖代打造军器为生,先父因此艺上,遭际老种经略相公,得做延安知寨。先朝曾用这连环甲马取胜。欲破阵时,须用钩镰枪可破。汤隆祖传已有画样在此,若要打造,便可下手。汤隆虽是会打,却不会使。若要会使的人,只除非是我那个姑舅哥哥。这钩镰枪法,只有他一个教头。他家祖传习学,不教外人。或是马上,或是步行,都有法则。端的使动,神出鬼没!”说言未了。林冲问道:“莫不是现做金枪班教师徐宁?”汤隆应道:“正是此人。”林冲道:“你不说起,我也忘了。这徐宁的金枪法、钩镰枪法,端的是天下独步。在京师时,多与我相会,较量武艺,彼此相敬相爱。只是如何能够得他上山来?”汤隆道:“徐宁先祖留下一件宝贝,世上无对,乃是镇家之宝。汤隆比时曾随先父知寨往东京视探姑姑时,多曾见来。是一副雁翎砌就圈金甲。这一副甲,披在身上,又轻又稳,刀剑箭矢,急不能透,人都唤做赛唐猊。多有贵公子要求一见,造次不肯与人看。这副甲是他的性命。有一个皮匣子盛着,直挂在卧房中梁上。若是先对付得他这副甲来时,不由他不到这里。”吴用道:“若是如此,何难之有?放着有高手弟兄在此,今次却用着鼓上蚤时迁去走一遭。”时迁随即应道:“只怕无此一物在彼,若端的有时,好歹定要取了来。”汤隆道:“你若盗得甲来,我便包办赚他上山。”

宋江问道:“你如何去赚他上山?”汤隆去宋江耳边低低说了数句,宋江笑道:“此计大妙!”吴学究道:“再用得三个人,同上东京走一遭。一个到京收买烟火、药料、并炮内用的药材;两个去取凌统领家老小。”彭?见了,便起身禀道:“若得一人到颖州取得小弟家眷上山,实拜成全之德。”宋江便道:“团练放心。便请二位修书,小可自教人去。”便唤杨林,可将金银书信,带领伴当,前往颍州取彭?将军老小。薛永扮作使枪棒卖药的,往东京取凌统领老小。李云扮作客商,同往东京收买烟火、药料等物。乐和随汤隆同行,又帮薛永往来作伴。一面先送时迁下山去了。次后,且叫汤隆打起一把钩镰枪做样,却教雷横提调监督,原来雷横祖上也是打铁出身。

再说汤隆打起钩镰枪样子,教山寨里打军器的照着样子打造,自有雷横提调监督,不在话下。大寨做了送路筵席,当下杨林,薛永、李云、乐和、汤隆辞别下山去了。次日又送戴宗下山,往来探听事情。这段话一时难尽。

这里且说时迁离了梁山泊,身边藏了暗器、诸般行头,在路迤逦来到东京,投个客店安下了。次日踅进城来,寻问金枪班教师徐宁家。有人指点道:“入得班门里,靠东第五家黑角子门便是。”时迁转入班门里,先看了前门;次后踅来相了后门,见是一带高墙,墙里望见两间小巧楼屋,侧首却是一根戗柱。时迁看了一回,又去街坊问道:“徐教师在家里么?”人应道:“敢在内里随直未归。”时迁又问道:“不知几时归?”

人应道:“直到晚方归来,五更便去内里随班。”时迁叫了“相扰”,且回客店里来,取了行头,藏在身边,分付店小二道:“我今夜多敢是不归,照管房中则个。”小二道:“但放心自去,并不差池。”

时迁再入到城里,买了些晚饭吃了,却踅到金枪班徐宁家,左右看时,没一个好安身去处。看看天色黑了,时迁?入班门里面。是夜,寒冬天色,却无月光。时迁看见土地庙后一株大柏树,便把两只腿夹定,一节节爬将上去树头顶,骑马儿坐在枝柯上。悄悄望时,只见徐宁归来,望家里去了。又见班里两个人提着灯笼出来关门,把一把锁锁了,各自归家去了。早听得谯楼禁鼓,却转初更。云寒星斗无光,露散霜花渐白。时迁见班里静悄悄地,却从树上溜将下来,踅到徐宁后门边,从墙上下来,不费半点气力,爬将过去,看里面时,却是个小小院子。时迁伏在厨房外张时,见厨房下灯明,两个丫鸱兀自收拾未了。时迁却从戗柱上盘到博风板边,伏做一块儿。张那楼上时,见那金枪手徐宁和娘子对坐炉边向火,怀里抱着一个六七岁孩儿。时迁看那卧房里时,见梁上果然有个大皮匣拴在上面。

房门口挂着一副弓箭、一口腰刀。衣架上挂着各色衣服。徐宁口里叫道:“梅香,你来与我折了衣服。”下面一个丫鸱上来,就侧首春台上先折了一领紫绣圆领,又折一领官绿衬里袄子,并下面五色花绣踢串,一个护项彩色锦帕,一条红绿结子,并手帕一包。另用一个小黄帕儿,包着一条双獭尾荔枝金带,也放在包袱内,把来安在烘笼上。时迁都看在眼里。

约至二更以后,徐宁收拾上床,娘子问道:“明日随直也不?”徐宁道:“明日正是天子贺幸龙符宫,须用早起五更去伺候。”娘子听了,便分付梅香道:“官人明日要起五更出去随班,你们四更起来烧汤,安排点心。”时迁自忖道:“眼见得梁上那个皮匣子,便是盛甲在里面。我若趁半夜下手便好。倘若闹将起来,明日出不得城,却不误了大事?且捱到五更里下手不迟。”听得徐宁夫妻两口儿上床睡了,两个丫鸱在房门外打铺。房里桌上,却点着碗灯。那五个人都睡着了。两个梅香一日伏侍到晚,精神困倦,亦皆睡了。时迁溜下来,去身边取个芦管儿,就窗棂眼里只一吹,把那碗灯早吹灭了。

看看伏到四更左侧,徐宁起来,便唤丫鸱起来烧汤。那两个使女,从睡梦里起来,看房里没了灯,叫道:“阿呀,今夜却没了灯!”徐宁道:“你不去后面讨灯,等几时!”那个梅香开楼门,下胡梯响。时迁听得,却从柱中只一溜,来到后门边黑影里伏了。听得丫鸱正开后门出来,便去开墙门。时迁却潜入厨房里,贴身在厨桌下。梅香讨了灯火入来看时,又去关门,却来灶前烧火。这个女使也起来生炭火上楼去。多时汤滚,捧面汤上去。徐宁洗漱了,叫烫些热酒上来。丫鸱安排肉食炊饼上去,徐宁吃罢,叫把饭与外面当直的吃。时迁听得徐宁下来,叫伴当吃了饭,背着包袱,拿了金枪出门。两个梅香点着灯,送徐宁出去。时迁却从厨桌下出来,便上楼去,从??子边直踅到梁上,却把身躯伏了。两个丫鸱又关闭了门户,吹灭了灯火,上楼来脱了衣裳,倒头便睡。

时迁听那两个梅香睡着了,在梁上把那芦管儿指灯一吹,那灯又早灭了。时迁却从梁上轻轻解了皮匣,正要下来,徐宁的娘子觉来,听得响,叫梅香道:“梁上甚么响?”时迁做老鼠叫。丫鸱道:“娘子不听得是老鼠叫?因厮打,这般响。”

时迁就便学老鼠厮打,溜将下来。悄悄地开了楼门,款款地背着皮匣,下得胡梯,从里面直开到外门。来到班门口,已自有那随班的人出门,四更便开了锁。时迁得了皮匣,从人队里趁闹出去了。一口气奔出城外,到客店门前。此时天色未晓。敲开店门,去房里取出行李,拴束做一担儿挑了;计算还了房钱,出离店肆,投东便走。

行到四十里外,方才去食店里打火做些饭吃。只见一个人也撞将入来,时迁看时,不是别人,却是神行太保戴宗。见时迁已得了物,两个暗暗说了几句话,戴宗道:“我先将甲投山寨去,你与汤隆慢慢地来。”时迁打开皮匣,取出那副雁翎锁子甲来,做一包袱包了。戴宗拴在身上,出了店门,作起神行法,自投梁山泊去了。

时迁却把空皮匣子明明的拴在担子上。吃了饭食,还了打火钱,挑上担子,出店门便走。到二十里路上,撞见汤隆,两个便入酒店里商量。汤隆道:“你只依我从这条路去,但过路上酒店、饭店、客店,门上若见有白粉圈儿,你便可就在那店里买酒买肉吃。客店之中就便安歇,特地把这皮匣子放在他眼睛头。离此间一程外等我。”时迁依计去了。汤隆慢慢地吃了一回酒,却投东京城里来。

且说徐宁家里,天明两个丫鸱起来,只见楼门也开了,下面中门大门都不关,慌忙家里看时,一应物件都有。两个丫鸱上楼来,对娘子说道:“不知怎的门户都开了,却不曾失了物件。”娘子便道:“五更里听得梁上响,你说是老鼠厮打,你且看那皮匣子没甚么事?”两个丫鸱看了,只叫得苦:“皮匣子不知那里去了!”那娘子听了,慌忙起来道:“快央人去龙符宫里报与官人知道,教他早来跟寻!”?急急寻入去龙符宫报徐宁,连央了三四替人,都回来说道:“金枪班直随驾内苑去了,外面都是亲军护御守把,谁人能够入去?直须等他自归。”徐宁妻子并两个丫环如热鏊子上蚂蚁,走投无路,不茶不饭,慌做一团。

徐宁直到黄昏时候方才卸了衣袍服色,着当直的背了,将着金枪,径回家来。到得班门口,邻舍说道:“娘子在家失盗,等候得观察不见回来。”徐宁吃了一惊,慌忙奔到家里,两个丫鸱迎门道:“官人五更出去,却被贼人闪将入来,单单只把梁上那个皮匣子盗将去了!”徐宁听罢,只叫那连声的苦,从丹田底下直滚出口角来。娘子道:“这贼正不知几时闪在屋里?”徐宁道:“别的都不打紧,这副雁翎甲乃是祖宗留传四代之宝,不曾有失。花儿王太尉曾还我三万贯钱,我不曾舍得卖与他,恐怕久后军前阵后要用。生怕有些差池,因此拴在梁上。多少人要看我的,只推没了。今次声张起来,枉惹他人耻笑。今却失去,如之奈何!”徐宁一夜睡不着,思量道:“不知是甚么人盗了去?――也是曾知我这副甲的人。”娘子想道:“敢是夜来灭了灯时,那贼已躲在家里了?必然是有人爱你的,将钱问你买不得,因此使这个高手贼来盗了去。你可央人慢慢缉访出来,别作商议,且不要打草惊蛇。”徐宁听了,到天明起来,坐在家中纳闷。好似:
蜀王春恨,宋玉秋悲。吕虔遗腰下之刀,雷焕失狱中之剑。珠亡照乘,璧碎连城。王恺之珊瑚已毁,无可赔偿;裴航之玉杵未逢,难谐欢好。
正是:凤落荒坡凋锦羽,龙居浅水失明珠。

这日徐宁正在家中纳闷,早饭时分,只听得有人扣门。当直的出去问了名姓,人去报道:“有个延安府汤知寨儿子汤隆,特来拜望。”徐宁听罢,教请进客位里相见。汤隆见了徐宁,纳头拜下,说道:“哥哥一向安乐?”徐宁答道:“闻知舅舅归天去了,一者官身羁绊,二乃路途遥远,不能前来吊问。并不知兄弟信息,一向正在何处?今次自何而来?”汤隆道:“言之不尽。自从父亲亡故之后,时乖运蹇,一向流落江湖。今从山东径来京师探望兄长。”徐宁道:“兄弟少坐。”便叫安排酒食相待。汤隆去包袱内取出两锭蒜条金,重二十两,送与徐宁,说道:“先父临终之日,留下这些东西,教寄与哥哥做遗念。为因无心腹之人,不曾捎来。今次兄弟特地到京师纳还哥哥。”徐宁道:“感承舅舅如此挂念,我又不曾有半分孝顺处,怎地报答!”汤隆道:“哥哥休恁地说,先父在日之时,常是想念哥哥这一身武艺。只恨山遥水远,不能够相见一面,因此留这些物与哥哥做遗念。”徐宁谢了汤隆,交收过了,且安排酒来管待。

汤隆和徐宁饮酒中间,徐宁只是眉头不展,面带忧容。汤隆起身道:“哥哥如何尊颜有些不喜?心中必有忧疑不决之事。”徐宁叹口气道:“兄弟不知,一言难尽,夜来家间被盗。”

汤隆道:“不知失去了何物?”徐宁道:“单单只盗去了先祖留下那副雁翎锁子甲,又唤做赛唐猊。昨夜失了这件东西,以此心下不乐。”汤隆道:“哥哥那副甲,兄弟也曾见来,端的无比,先父常常称赞不尽。却是放在何处被盗了去。”徐宁道:“我把一个皮匣子盛着,拴缚在卧房中梁上,正不知贼人甚么时候入来盗了去。”汤隆问道:“却是甚等样皮匣子盛着?”

徐宁道:“是个红羊皮匣子盛着,里面又用香绵裹住。”汤隆假意失惊道:“红羊皮匣子?不是上面有白线刺着绿云头如意,中间有狮子滚绣球的?”徐宁道:“兄弟,你那里见来?”汤隆道:“小弟夜来离城四十里,在一个村店里沽些酒吃,见个鲜眼睛黑瘦汉子担儿上挑着。我见了,心中也自暗忖道:‘这个皮匣子,却是盛甚么东西的?’临出门时,我问道:‘你这皮匣子作何用?’那汉子应道:‘原是盛甲的,如今胡乱放些衣服。’必是这个人了。我见那厮却似闪肭了腿的,一步步捱着了走。何不我们追赶他去?”徐宁道:“若是赶得着时,却不是天赐其便!”汤隆道:“既是如此,不要耽搁,便赶去罢。”

徐宁听了,急急换上麻鞋,带了腰刀,提条朴刀,便和汤隆两个出了东郭门,拽开脚步,迤逦赶来。前面见壁上有白圈酒店里,汤隆道:“我们且吃碗酒了赶,就这里问一声。”汤隆人得门坐下,便问道:主人家,借问一问,曾有个鲜眼黑瘦汉子,挑个红羊皮匣子过去么?”店主人道:“昨夜晚是有这般一个人挑着个红羊皮匣子过去了。一似腿上吃跌了的,一步一?走。”汤隆道:“哥哥,你听却如何?”徐宁听了,做声不得。两个连忙还了酒钱,出门便去。前面又见一个客店,壁上有那白圈,汤隆立住了脚,说道:“哥哥,兄弟走不动了,和哥哥且就这客店里歇了,明日早去赶。”徐宁道:“我却是官身,倘或点名不到,官司必然见责,如之奈何?”汤隆道:“这个不用兄长忧心,嫂嫂必自推个事故。”当晚又在客店里问时,店小二答道:“昨夜有一个鲜眼黑瘦汉子,在我店里歇了一夜,直睡到今日小日中,方才去了。口里只问山东路程。”

汤隆道:“恁地可以赶了,明日起个四更,定是赶着,拿住那厮,便有下落。”当夜两个歇了,次日起个四更,离了客店,又迤逦赶来。汤隆但见壁上有白粉圈儿,便做买酒买食吃了问路,处处皆说得一般。徐宁心中急切要那副甲,只顾跟随着汤隆赶了去。

看看天色又晚了,望见前面一所古庙,庙前树下,时迁放着担儿,在那里坐地。汤隆看见,叫道:“好了!前面树下那个,不是哥哥盛甲的匣子?”徐宁见了,抢向前来一把揪住时迁,喝道:“你这厮好大胆!如何盗了我这副甲来!”时迁道:“住,住,不要叫!是我盗了你这副甲来,你如今却是要怎地?”徐宁喝道:“畜生无礼!倒问我要怎的!”时迁道:你且看匣子里有甲也无?”汤隆便把匣子打开看时,里面却是空的。

徐宁道:“你这厮把我这副甲那里去了!”时迁道:“你听我说,小人姓张,排行第一,泰安州人氏,本州有个财主,要结识老种经略相公,知道你家有这副雁翎锁子甲,不肯货卖。特地使我同一个李三两人来你家偷盗,许俺们一万贯。不想我在你家柱子上跌下来,闪肭了腿,因此走不动。先教李三把甲拿了去,只留得空匣在此。你若要奈何我时,便到官司,只是拼着命,就打死我也不招,休想我指出别人来。若还肯饶我官司时,我和你去讨这副甲来还你。”

徐宁踌躇了半晌,决断不下。汤隆便道:“哥哥,不怕他飞了去!只和他去讨甲!若无甲时,须有本处官司告理。”徐宁道:“兄弟也说的是。”三个厮赶着,又投客店里来歇了。

徐宁、汤隆监住时迁一处宿歇。原来时迁故把些绢帛扎缚了腿,只做闪肭了腿。徐宁见他又走不动,因此十分中只有五分防他。
三个又歇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再行。时迁一路买酒买肉陪告。又行了一日。次日,徐宁在路上心焦起来,不知毕竟有甲也无。正走之间,只见路旁边三四个头口,拽出一辆空车子,背后一个人驾车;旁边一个客人,看着汤隆,纳头便拜。汤隆问道:“兄弟因何到此?”那人答道:“郑州做了买卖,要回泰安州去。”汤隆道:“最好。我三个要搭车子,也要到泰安州去走一遭。”那人道:“莫说三个上车,再多些也不计较。”汤隆大喜,叫与徐宁相见,徐宁问道:“此人是谁?”汤隆答道:”我去年在泰安州烧香,结识得这个兄弟,姓李,名荣,是个有义气的人。”徐宁道:既然如此,这张一又走不动,都上车子坐地。”

只叫车客驾车子行。四个人坐在车子上,徐宁问道:“张一,你且说与我那个财主姓名。”时迁吃逼不过,三回五次推托,只得胡乱说道:“他是有名的郭大官人。”徐宁却问李荣道:“你那泰安州曾有个郭大官人么?”李荣答道:“我那本州郭大官人是个上户财主,专好结识官宦来往,门下养着多少闲人。”徐宁听罢,心中想道:“即有主坐,必不碍事。”又见李荣一路上说些枪棒,唱几个曲儿,不觉的又过了一日。

话休絮繁。看看到梁山泊只有两程多路,只见李荣叫车客把葫芦去沽些酒来,买些肉来,就车子上吃三杯。李荣把出一个瓢来,先倾一瓢,来劝徐宁,徐宁一饮而尽。李荣再叫倾酒,车客假做手脱,把这一葫芦酒都倾翻在地下。李荣喝骂车客再去沽些。只见徐宁口角流涎,扑地倒在车子上了。李荣是谁?却是铁叫子乐和。三个从车上跳将下来,赶着车子,直送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众人就把徐宁扛扶下船,都到金沙滩上岸。

宋江已有人报知,和众头领下山接着。徐宁此时麻药已醒,众人又用解药解了。徐宁开眼见了众人,吃了一惊,便问汤隆道:“兄弟,你如何赚我到这里?”汤隆道:“哥哥听我说,小弟今次闻知宋公明招接四方豪杰,因此上在武冈镇拜黑旋风李逵做哥哥,投托大寨入伙。今被呼延灼用连环甲马冲阵,无计可破,是小弟献此钩镰枪法;只除是哥哥会使。由此定这条计:使时迁先来盗了你的甲,却教小弟赚哥哥上路,后使乐和假做李荣,过山时,下了蒙汗药,请哥哥上山来坐把交椅。”

徐宁道:“却是兄弟送了我也!”宋江执杯向前陪告道:“现今宋江暂居水泊,专待朝廷招安,尽忠竭力报国,非敢贪财好杀,行不仁不义之事。万望观察怜此真情,一同替天行道。“

林冲也来把盏陪话道:“小弟亦到此间,多说兄长清德,休要推却。”徐宁道:“汤隆兄弟,你却赚我到此,家中妻子必被官司擒捉,如之奈何?”宋江道:“这个不妨。观察放心,只在小可身上,早晚便取宝眷到此完聚。”晁盖、吴用、公孙胜都来与徐宁陪话,安排筵席作庆。一面选拣精壮小喽罗,学使钩镰枪法,一面使戴宗和汤隆星夜往东京搬取徐宁老小。

旬日之间,杨林自颖州取到彭?老小,薛永自东京取到凌振老小,李云收买到五车烟火、药料回寨。更过数日,戴宗、汤隆取到徐宁老小上山。徐宁见了妻子到来,吃了一惊,问是如何便到得这里。妻子答道:“自你转背,官司点名不到,我使了些金银首饰,只推道患病在床,因此不来叫唤。忽见汤叔叔赍着雁翎甲来说道:‘甲便夺得来了。哥哥只是于路染病,将次死在客店里,叫嫂嫂和孩儿便来看视。’把我赚上车子,我又不知路径,迤逦来到这里。”徐宁道:“兄弟,好却好了。只可惜将我这副甲陷在家里了。”汤隆笑道:“好教哥哥欢喜,打发嫂嫂上车之后,我便复翻身去赚了这甲,诱了这两个娅鸱,收拾了家中应有细软,做一担儿挑在这里。”徐宁道:“恁地时,我们不能够回东京去了。”汤隆道:“我又教哥哥再知一件事来:在半路上撞见一伙客人,我把哥哥的雁翎甲穿了,搽画了脸,说哥哥名姓,劫了那伙客人的财物。这早晚东京已自遍行文书,捉拿哥哥。”徐宁道:“兄弟,你也害得我不浅!”

晁盖、宋江都来陪话道:“若不是如此,观察如何肯在这里住?”随即拨定房屋,与徐宁安顿老小。众头领且商议破连环马军之法。

此时雷横监造钩镰枪已都完备。宋江、吴用等启请徐宁教众军健学使钩镰枪法。徐宁道:“小弟今当尽情剖露,训练众军头目,拣选身材长壮之士。”众头领都在聚义厅上看徐宁选军,说那个钩镰枪法。有分教:三千甲马登时破,一个英雄指日降。毕竟金枪徐宁怎的敷演钩镰枪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徐宁教使钩镰枪 宋江大破连环马

话说晁盖、宋江、吴用、公孙胜与众头领,就聚义厅上启请徐宁教使钩镰枪法。众人看徐宁时,果是一表好人物,六尺五六长身体,团团的一个白脸,三牙细黑髭髯,十分腰围膀阔。
曾有一篇《西江月》单道徐宁模样:
臂健开弓有准,身轻上马如飞。弯弯两道卧蚕眉,凤翥鸾翔子弟。
战铠细穿柳叶,乌巾斜带花枝。常随宝驾侍丹墀,枪手徐宁无对。

当下徐宁选军已罢,便下聚义厅来,拿起一把钩镰枪自使一回。众人见了喝采。

徐宁便教众军道:“但凡马上使这般军器,就腰胯里做步上来,上中七路,三钩四拨,一搠一分,共使九个变法。若是步行使这钩镰枪,亦最得用。先使八步四拨,荡开门户;十二步一变,十六步大转身;二十四步,挪上攒下,钩东拨西;三十六步,浑身盖护,夺硬斗强。此是钩镰枪正法。有诗诀为证:
四拨三钩通七路,共分九变合神机。
二十四步挪前后,一十六翻大转围。

徐宁将正法一路路敷演,教众头领看。众军汉见了徐宁使钩镰枪,都喜欢。就当日为始,将选拣精锐壮健之人,晓夜习学。又教步军藏林伏草,钩蹄拽腿下面三路暗法。不到半月之间,教成山寨五七百人。宋江并众头领看了大喜,准备破敌。

却说呼延灼自从折了彭玘、凌振,每日只把马军来水边搦战。山寨中只教水军头领牢守各处滩头,水底钉了暗桩。呼延灼虽是在山西山北两路出哨,决不能够到山寨边。梁山泊却叫凌振制造了诸般火炮,克日定时,下山对敌。学使钩镰枪军士,已都学成。宋江道:“不才浅见,未知合众位心意否?”吴用道:“愿闻其略。”宋江道:“明日并不用一骑马军,众头领都是步战。孙吴兵法,却利于山林沮泽。今将步军下山,分作十队诱敌。但见军马冲掩将来,都望芦苇荆棘林中乱走。却先把钩镰枪军士埋伏在彼,每十个会使钩镰枪的,间着十个挠钩手。但见马到,一搅钩翻,便把挠钩搭将入去捉了。平川窄路,也如此埋伏。此法如何?”吴学究道:“正应如此藏兵捉将。”

徐宁道:“钩镰枪并挠钩,正是此法。”

宋江当日分拨十队步军人马:刘唐、杜迁引一队,穆弘、穆春引一队,杨雄、陶宗旺引一队,朱仝、邓飞引一队,解珍、解宝引一队,邹渊、邹润引一队,一丈青、王矮虎引一队,薛永、马麟引一队,燕顺、郑天寿引一队,杨林、李云引一队。

这十队步军,先行下山诱引敌军。再差李俊、张横、张顺、三阮、童威、童猛、孟康九个水军头领,乘驾战船接应。再叫花荣、秦明、李应、柴进、孙立、欧鹏六个头领,乘马引军,只在山边搦战。凌振、杜兴专放号炮。却叫徐宁、汤隆总行招引使钩镰枪军士。中军宋江、吴用、公孙胜、戴宗、吕方、郭盛总制军马,指挥号令。其余头领俱各守寨。宋江分拨已定,是夜三更,先载使钩镰枪军士过渡,四面去分头埋伏已定。四更却渡十队步军过去。凌振、杜兴载过风火炮架,上高阜去处竖起炮架,搁上火炮。徐宁、汤隆各执号带渡水。平明时分,宋江守中军人马,隔水擂鼓,呐喊摇旗。

呼延灼正在中军帐内,听得探子报知,传令便差先锋韩滔先来出哨。随即锁上连环甲马。呼延灼全身披挂,骑了踢雪乌骓马,仗着双鞭,大驱车马,杀奔梁山泊来。隔水望见宋江引着许多人马,呼延灼教摆开马军。先锋韩滔来与呼延灼商议道:“正南上一队步军,不知多少的?”呼延灼道:“休问他多少,只顾把连环马冲将去!”韩滔引着五百马军飞哨出去。又见东南上一队军兵起来,却欲分兵去哨,只见西南上又有起一队旗号,摇旗呐喊。韩滔再引军回来,对呼延灼道:“南边三队贼兵,都是梁山泊旗号。”呼延灼道:”这厮许多时不出来厮杀,必有计策。”说犹未了,只听得北边一声炮响。呼延灼骂道:“这炮必是凌振从贼,教他施放。”众人平南一望,只见北边又拥起三队旗号。呼延灼对韩滔道:“此必是贼人奸计。我和你把人马分为两路,我去杀北边人马,你去杀南边人马。”正欲分兵之际,只见西边又是四队人马起来,呼延灼心慌。又听的正北上连珠炮响,一带直接到土坡上。那一个母炮周回接着四十九个子炮,名为“子母炮”,响处风威大作,呼延灼军兵,不战自乱,急和韩滔各引马步军兵四下冲突。这十队步军,东赶东走,西赶西走。呼延灼看了大怒,引兵望北冲将来。宋江军兵尽投芦苇中乱走。呼延灼大驱连环马,卷地而来。那甲马一齐跑发,收勒不住,尽望败苇折芦之中、枯草荒林之内跑了去。只听里面唿哨响处,钩镰枪一齐举手,先钩倒两边马脚,中间的甲马便自咆哮起来。那挠钩手军士一齐搭住,芦苇中只顾缚人。呼延灼见中了钩镰枪计,便勒马回南边去赶韩滔。

背后风火炮当头打将下来。这边那边,漫山遍野,都是步军追赶着。韩滔、呼延灼部领的连环甲马,乱滚滚都?入荒草芦苇之中,尽被捉了。

二人情知中了计策,纵马去四面跟寻马军,夺路奔走时,更兼那几条路上麻林般摆着梁山泊旗号,不敢投那几条路走,一直便望西北上来。行不到五六里路,早拥出一队强人,当先两个好汉拦路,一个是没遮拦穆弘,一个是小遮拦穆春,捻两条朴刀大喝道:“败将休走!”呼延灼忿怒,舞起双鞭,纵马直取穆弘、穆春。略斗四五合,穆春便走。呼延灼只怕中了计,不来追赶,望正北大路而走。山坡下又转出一队强人,当先两个好汉拦路,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是双尾蝎解宝。各挺钢叉,直奔前来。呼延灼舞起双鞭,来战两个。斗不到五七合,解珍、解宝拔步便走。呼延灼赶不过半里多路,两边钻出二十四把钩镰枪,着地卷将来。呼延灼无心恋战,拨转马头望东北上大路便走。又撞着王矮虎、一丈青夫妻二人,截住去路。呼延灼见路径不平,四下兼有荆棘遮拦,拍马舞鞭,杀开条路直冲过去。王矮虎、一丈青赶了一直,赶不上,呼延灼自投东北上去了。杀的大败亏输,雨零星乱。有诗为证:
十路军兵振地来,乌骓踢雪望风回。
连环尽被钩镰破,剩得双鞭出九垓。

话分两头。且说宋江鸣金收军回山,各请功赏。三千连环甲马,有停半被钩镰枪拨倒,伤损了马蹄,剥去皮甲,把来做菜马食;二停多好马,牵上山去喂养,作坐马。带甲军士,都被生擒上山。五千步军,被三面围得紧急,有望中军躲的,都被钩镰枪拖翻捉了;望水边逃命的,尽被水军头领围裹上船去,拽过滩头,拘捉上山。先前被拿去的马匹并捉去军士,尽行复夺回寨。把呼延灼寨栅尽数拆来,水边泊内,搭盖小寨。再造两处做眼酒店房屋等项。仍前着孙新、顾大嫂、石勇、时迁两处开店。刘唐、杜迁拿得韩滔,把来绑缚,解到山寨。宋江见水了,亲解其缚,请上厅来,以礼陪话,相待筵宴,令彭玘、凌振说他入伙。韩滔也是七十二煞之数,自然意气相投,就梁山泊做了头领。宋江便教修书,使人往陈州搬取韩滔老小,来山寨中完聚。宋江喜得破了连环马,又得了许多军马、衣甲、盔刀,每日做筵席庆喜。仍旧调拨各路守把,提防官兵,不在话下。

却说呼延灼折了许多官军人马,不敢回京。独自一个骑着那匹踢雪乌骓马,把衣甲拴在马上,于路逃难。却无盘缠,解下束腰金带,卖来盘缠。在路寻思道:“不想今日闪得我如此,却是去投谁好?”猛然想起:“青州慕容知府旧与我有一面相识,何不去那里投奔他?却打慕容贵妃的关节,那时再引军来报仇未迟。”

在路行了二日,当晚又饥又渴。见路旁一个村酒店,呼延灼下马,把马栓在门前树上,入来店内,把鞭子放在桌上,坐下了,叫酒保取酒肉来吃。酒保道:“小人这里只卖酒。要肉时,村里却才杀羊;若要,小人去回买。”呼延灼把腰里料袋解下来,取出些金带倒换的碎银两,把与酒保道:“你可回一脚羊肉与我煮了,我对付草料,喂养我这匹马。今夜只就你这里宿一宵,明日自投青州府里去。”酒保道:“官人,此间宿不妨,只是没好床帐。”呼延灼道:“我是出军的人,但有歇处便罢。”酒保拿了银子,自去买羊肉。呼延灼把马背上捎的衣甲取将下来,松了肚带,坐在门前。等了半晌,只见酒保提一脚羊肉归来。呼延灼便叫煮了,回三斤面来打饼,打两角酒来。酒保一面煮肉打饼,一面烧脚汤与呼延灼洗了脚,便把马牵放屋后小屋下。酒保一面切草煮料。呼延灼先讨热酒吃了一回。少刻肉熟,呼延灼叫酒保,也与他些酒肉吃了,分付道:“我是朝廷军官,为因收捕梁山泊失利,待往青州投慕容知府,你好生与我喂养这匹马,是今上御赐的,名为踢雪乌骓马。明日我重重赏你。”酒保道:“感承相公。却有一件事教相公得知,离此间不远,有座山,唤做桃花山。山上有一伙强人,为头的是打虎将李忠,第二个是小霸王周通,聚集着五七百小喽罗,打家劫舍,时常来搅恼村坊。官司累次着仰捕盗官军来,收捕他不得,相公夜间须用小心醒睡。”呼延灼说道:“我有万夫不当之勇,便道那厮们全伙都来,也待怎生!只与我好生喂养这匹马。”吃了一回酒肉饼子,酒保就店里打了一铺,安排呼延灼睡了。

一者呼延灼连日心闷,二乃又多了几杯酒,就和衣而卧。

一觉直睡到三更方醒。只听得屋后酒保在那里叫屈起来。呼延灼听得,连忙跳将起来,提了双鞭,走去屋后问道:“你如何叫屈?”酒保道:“小人起来上草,只见篱笆推翻,被人将相公的马偷将去了。远远地望见三四里火把尚明,一定是那里去了。”呼延灼道:“那里正是何处?”酒保道:“眼见得那条路上,正是桃花山小喽罗偷得去了。”呼延灼吃了一惊,便叫酒保引路,就田塍上赶了二三里。火把看看不见,正不知投那里去了。呼延灼说道:“若无了御赐的马,却怎的是好?”酒保道:“相公明日须去州里告了,差官军来剿捕,方才能勾这匹马。”

呼延灼闷闷不已,坐到天明,叫酒保挑了衣甲,径投青州。

来到城里时,天色已晚了,且在客店里歇了一夜。次日天晓,径到府堂阶下参拜了慕容知府。知府大惊,问道:“闻知将军收捕梁山泊草寇,如何却到此间?”呼延灼只得把上项诉说了一遍。慕容知府听了道:“虽是将军折了许多人马,此非慢功之罪,中了贼人奸计,亦无奈何。下官所辖地面多被草寇侵害。将军到此,可先扫清桃花山,夺取那匹御赐的马。却连那二龙山、白虎山两处强人一发剿捕了时,下官自当一力保奏,再教将军引兵复仇如何?”呼延灼再拜道:“深谢恩相主监!若蒙如此,誓当效死报德!”慕容知府教请呼延灼去客房里暂歇,一面更衣宿食。那挑甲酒保,自叫他回去了。

一住三日,呼延灼急欲要这匹御赐马,又来禀复知府,便教点军。慕容知府便点马步军二千,借与呼延灼,又与了一匹青鬃马。呼延灼谢了恩相,披挂上马,带领军兵前来夺马,径往桃花山进发。

且说桃花山上打虎将李忠与小霸王周通自得了这匹踢雪乌骓马,每日在山上庆喜饮酒。当日有伏路小喽罗报道:“青州军马来也!”小霸王周通起身道:“哥哥守寨,兄弟去退官军。”便点起一百小喽罗,绰枪上马,下山来迎敌官军。

却说呼延灼引起二千兵马来到山前,摆开阵势。呼延灼当先出马,厉声高叫:“强贼早来受缚!”小霸王周通将小喽罗一字摆开,便挺枪出马。怎生打扮?身着团花宫锦袄,手持走水绿沉枪。声雄面阔须如戟,尽道周通赛霸王。呼延灼见了周通,便纵马向前来战,周通也跃马来迎。二马相交,斗不到六七合,周通气力不加,拨转马头,往山上便走。呼延灼赶了一直,怕有计策,急下山来,扎住寨栅,等候再战。

却说周通回寨,见了李忠,诉说:“呼延灼武艺高强,遮拦不住,只得且退上山。倘或他赶到寨前来,如之奈何!”李忠道:“我闻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在彼,多有人伴,更兼有个甚么青面兽杨志,又新有个行者武松,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不如写一封书,使小喽罗去那里求救。若解得危难,拚得投托他大寨,月终纳他些进奉也好。”周通道:“小弟也多知他那里豪杰,只恐和尚记当初之事,不肯来救。”李忠笑道:“他那时又打了你,又得了我们许多金银酒器,如何倒有见怪之心?他是个直性的好人,使人到彼,必然亲引军来救应。”

周通道:“哥哥也说得是。”就写了一封书,差两个了事的小喽罗,从后山踅将下去,取路投二龙山来。行了两日,早到山下,那里小喽罗问了备细来情。

且说宝珠寺里大殿上坐着三个头领:为首是花和尚鲁智深,第二是青面兽杨志,第三是行者二郎武松。前面山门下坐着四个小头领:一个是金眼彪施恩,原是孟州牢城施管营的儿子,为因武松杀了张都监一家人口,官司着落他家追捉凶身,以此连夜挈家逃走在江湖上;后来父母俱亡,打听得武松在二龙山,连夜投奔入伙。一个是操刀鬼曹正,原是同鲁智深、杨志收夺宝珠寺,杀了邓龙,后来入伙。一个是菜园子张青,一个是母夜叉孙二娘,这是夫妻两个,原是孟州道十字坡卖人肉馒头的,因鲁智深、武松连连寄书招他,亦来投奔入伙。曹正听得说桃花山有书,先来问了详细,直去殿上禀复三个大头领知道。智深便道:“洒家当初离五台山时,到一个桃花村投宿,好生打了那周通撮鸟一顿。李忠那厮,却来认得洒家,却请去上山吃了一日酒,结识洒家为兄,留俺做个寨主。俺见这厮们悭吝,被俺卷了若干金银酒器撒开他。如今来求救,且看他说甚么。放那小喽罗上关来。”

曹正去不多时,把那小喽罗引到殿下,唱了喏,说道:“青州慕容知府近日收得个征进梁山泊失利的双鞭呼延灼。如今慕容知府先教扫荡俺这里桃花山、二龙山、白虎山几座山寨,却借军与他收捕梁山泊复仇。俺的头领今欲启请大头领将军下山相救,明朝无事了时,情愿来纳进奉。”杨志道:“俺们各守山寨,保护山头,本不去救应的是。洒家一者怕坏了江湖上豪杰;二者恐那厮得了桃花山,便小觑了洒家这里。可留下张青、孙二娘、施恩、曹正看守寨栅,俺三个亲自走一遭。”随即点起五百小喽罗,六十余骑军马,各带了衣甲军器,径往桃花山来。

却说李忠知二龙山消息,自引了三百小喽罗下山策应。呼延灼闻知,急领所部军马,拦路列阵,舞鞭出马,来与李忠相持。怎见李忠模样?头尖骨脸似蛇形,枪棒林中独擅名。打虎将军心胆大,李忠祖是霸陵生。原来李忠祖贯濠州定远人氏,家中祖传靠使枪棒为生。人见他身材壮健,因此呼他做打虎将。

当时下山来与呼延灼交战,李忠如何敌得呼延灼过,斗了十合之上,见不是头,拨开军器便走。呼延灼见他本事低微,纵马赶上山来。小霸王周通正在半山里看见,便飞下鹅卵石来,呼延灼慌忙回马下山来。只见官军迭头呐喊,呼延灼便问道:“为何呐喊?”后军答道:“远望见一彪军马飞奔而来。”呼延灼听了,便来后军队里看时,见尘头起处,当头一个胖大和尚,骑一匹白马。那人是谁?正是:
自从落发寓禅林,万里曾将壮士寻。
臂负千斤扛鼎力,天生一片杀人心。
欺佛祖,喝观音,戒刀禅杖冷森森。
不看经卷花和尚,酒肉沙门鲁智深。

鲁智深在马上大喝道:“那个是梁山泊杀败的撮鸟,敢来俺这里唬吓人!”呼延灼道:“先杀你这个秃驴,豁我心中怒气!”鲁智深轮动铁禅杖,呼延灼舞起双鞭,二马相交,两边呐喊。斗四五十合,不分胜败。呼延灼暗暗喝采道:“这个和尚,倒恁地了得!”两边鸣金,各自收军暂歇。

呼延灼少停,再纵马出阵,大叫:“贼和尚再出来,与你定个输赢,见个胜败!”鲁智深却待正要出马,侧首恼犯了这个英雄,叫道:“大哥少歇,看洒家去捉这厮!”那人舞刀出马。来战呼延灼的是谁?正是:曾向京师为制使,花石纲累受艰难。虹霓气逼牛斗寒。刀能安宇宙,弓可定尘寰。虎体狼腰猿臂健,跨龙驹稳坐雕鞍。英雄声价满梁山,人称青面兽,杨志是军班。当下杨志出马,来与呼延灼交锋。两个斗到四十余合,不分胜败。呼延灼见杨志手段高强,寻思道:“怎的那里走出这两个来?好生了得!不是绿林中手段!”杨志也见呼延灼武艺高强,卖个破绽,拨回马,跑回本阵。呼延灼也勒转马头,不来追赶。两边各自收军。鲁智深便和杨志商议道:“俺们初到此处,不宜逼近下寨。且退二十里,明日却再来厮杀。”

带领小喽罗,自过附近山冈下寨去了。

却说呼延灼在帐中纳闷,心内想道:“指望到此势如劈竹,便拿了这伙草寇,怎知却又逢着这般对手!我直如此命薄!”

正没摆布处,只见慕容知府使人来唤道:“叫将军且领兵回来,保守城中。今有白虎山强人孔明、孔亮,引人马来青州借粮,怕府库有失,特令来请将军回城守备。”呼延灼听了,就这机会,带领军马连夜回青州去了。

次日,鲁智深与杨志、武松又引了小喽罗摇旗呐喊,直到山下来看时,一个军马也无了,倒吃了一惊。山上李忠、周通引人下来,拜请三位头领上到山寨里,杀牛宰马、筵席相待,一面使人下山,探听前路消息。

且说呼延灼引军回到城下,却见了一彪军马,正来到城边。

为头的乃是白虎山下孔太公的儿子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

两个因和本乡一个财主争竞,把他一门良贱尽都杀了,聚集起五七百人,占住白虎山,打家劫舍。因为青州城里有他的叔叔孔宾,被慕容知府捉下,监在牢里,孔明、孔亮特地点起山寨小喽罗来打青州,要救叔叔孔宾。正迎着呼延灼军马,两边撞着,敌住厮杀。呼延灼便出马到阵前。慕容知府在城楼上观看,见孔明当先挺枪出马,直取呼延灼。两马相交,斗到二十余合,呼延灼要在知府面前显本事,又值孔明武艺不精,只办得架隔遮拦,斗到间深里,被呼延灼就马上把孔明活捉了去。孔亮只得引了小喽罗便走。慕容知府在敌楼上指着,叫呼延灼引军去赶。官兵一掩,活捉得百十余人。孔亮大败,四散奔走,至晚寻个古庙安歇。

却说呼延灼活捉得孔明,解入城中,来见慕容知府。知府大喜,叫把孔明大枷钉下牢里,和孔宾一处监收。一面赏劳三军,一面管待呼延灼,备问桃花山消息。呼延灼道:“本待是‘瓮中捉鳖,手到拿来’,无端又被一伙强人前来救应。数内一个和尚,一个青脸大汉,二次交锋,各无胜败。这两个武艺不比寻常,不是绿林中手段,因此未曾拿得。”慕容知府道:“这个和尚,便是延安府老种经略帐前军官提辖鲁达,今次落发为僧,唤做花和尚鲁智深。这一个青脸大汉,亦是东京殿帅府制使官,唤做青面兽杨志。再有一个行者,唤做武松,原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这三个占住二龙山,打家劫舍,累次拒敌官军,杀了三五个捕盗官,直至如今,未曾捉得。”呼延灼道:“我见这厮们武艺精熟,原来却是杨制使和鲁提辖。名不虚传!恩相放心,呼延灼已见他们本事了。只在早晚,一个个活捉了解官。”知府大喜,设筵管待已了,且请客房内歇,不在话下。

却说孔亮引了败残人马,正行之间,猛可里树林中撞出一彪军马,当先一筹好汉,怎生打扮,有《西江月》为证:
直裰冷披黑雾,戒箍光射秋霜。额前剪发拂眉长,脑后护头齐项。
顶骨数珠灿白,杂绒绦结微黄。钢刀两口迸寒光,行者武松形象。

孔亮见了是武松,慌忙滚鞍下马,便拜道:“壮士无恙!”

武松连忙答应,扶起问道:“闻知足下弟兄们占住白虎山聚义,几次要来拜望,一者不得下山,二乃路途不顺,以此难得相见。今日何事到此?”孔亮把救叔叔孔宾陷兄之事,告诉了一遍。

武松道:“足下休慌。我有六七个弟兄,现在二龙山聚义。今为桃花山李忠、周通被青州官军攻击得紧,来我山寨求救。鲁、杨二头领引了孩儿们先来与呼延灼交战。两个厮并了一日,呼延灼夜间去了。山寨中留我弟兄三人筵宴,把这匹御赐马送与我们。今我部领头队人马回山,他二位随后便到。我叫他去打青州,救你叔兄如何?”孔亮拜谢武松。等了半响,只见鲁智深、杨志两个并马都到。武松引孔亮拜见二位,备说:“那时我与宋江在他庄上相会,多有相扰。今日俺们可以义气为重,聚集三山人马,攻打青州,杀了慕容知府,擒获呼延灼,各取府库钱粮,以供山寨之用,如何?”鲁智深道:“洒家也是这般思想。便使人去桃花山报知,叫李忠、周通引孩儿们来,俺三处一同去打青州。”杨志便道:“青州城池坚固,人马强壮,又有呼延灼那厮英勇。不是俺自灭威风,若要攻的青州时,只除非依我一言,指日可得。”武松道:“哥哥,愿闻其略。”。

那杨志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青州百姓,家家瓦裂烟飞;水浒英雄,个个磨拳擦掌。毕竟杨志对武松说出怎地打青州,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三山聚义打青州 众虎同心归水泊

当有武松引孔亮拜告鲁智深、杨志,求救哥哥孔明并叔叔孔宾。鲁智深便要聚集三山人马,前去攻打。杨志道:“若要打青州,须用大队军马,方可打得。俺知梁山泊宋公明大名,江湖上都唤他做及时雨宋江,更兼呼延灼是他那里仇人。俺们弟兄和孔家弟兄的人马都并做一处,洒家这里再等桃花山人马齐备,一面且去攻打青州。孔亮兄弟你可亲身星夜去梁山泊,请下宋公明来,并力攻城,此为上计。亦且宋三郎与你至厚。你们弟兄心下如何?”鲁智深道:“正是如此。我只见今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明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可惜洒家不曾相会。众人说他的名字,聒得洒家耳朵也聋了,想必其人是个真男子,以致天下闻名。前番和花知寨在清风山时,洒家有心要去和他厮会,及至洒家去时,又听得说道去了,以此无缘不得相见。罢了!孔亮兄弟,你要救你哥哥时,快亲自去那里告请他们。洒家等先在这里和那撮鸟们厮杀。”孔亮交付小喽罗与了鲁智深,只带一个伴当,扮做客商,星夜投梁山泊来。

且说鲁智深、杨志、武松三人,去山寨里唤将施恩、曹正,再带一二百人下山来相助。桃花山李忠、周通得了消息,便带本山人马尽数起点,只留三五十个小喽罗看守寨栅,其余都带下山来青州城下聚集,一同攻打城池,不在话下。

却说孔亮自离了青州,迤逦来到梁山泊边催命判官李立酒店里买酒吃问路。李立见他两个来得面生,便请坐地,问道:“客人从那里来?”孔亮道:从青州来。”李立问道:“客人要去梁山泊寻谁?”孔亮答道:“有个相识在山上,特来寻他。”李立道:“山上寨中,都是大王住处,你如何去得?”孔亮道:“便是要寻宋大王。”李立道:“既是来寻宋头领,我这里有分例。”便叫火家快去安排分例酒来相待。孔亮道:“素不相识,如何见款?”李立道:“客官不知,但是来寻山寨头领,必然是社火中人、故旧交友,岂敢有失祗应!便当去报。”

孔亮道:“小人便是白虎山前庄户孔亮的便是。”李立道:“曾听得宋公明哥哥说大名来,今日且喜上山。”二人饮罢分例酒,随即开窗,就水亭上放了一枝响箭。见对港芦苇深处,早有小喽罗棹过船来。到水亭下,李立便请孔亮下了船,一同摇到金沙滩上岸,却上关来。孔亮看见三关雄壮,枪刀剑戟如林,心下想道:“听得说梁山泊兴旺,不想做下这等大事业!”已有小喽罗先去报知,宋江慌忙下来迎接。

孔亮见了,连忙下拜。宋江问道:“贤弟缘何到此?”孔亮拜罢,放声大哭。宋江道:“贤弟心中有何危厄不决之难,但请尽说不妨。便当不避水火,力为救解,与汝相助。贤弟且请起来。”孔亮道:“自从师父离别之后,老父亡化,哥哥孔明与本乡上户争些闲气起来,杀了他一家老小,官司来捕捉得紧。因此反上白虎山,聚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青州城里却有叔父孔宾,被慕容知府捉了,重枷钉在狱中。因此我弟兄两个去打城子,指望救取叔叔孔宾。谁想去到城下,正撞了一个使双鞭的呼延灼。哥哥与他交锋,致被他捉了,解送青州,下在牢里,存亡未保。小弟又被他追杀一阵。次日,正撞着武松,说起师父大名来,他便引我去拜见同伴的:一个是花和尚鲁智深,一个是青面兽杨志。他二人一见如故,便商议救兄一事。他道:‘我请鲁、杨二头领并桃花山李忠、周通,聚集三山人马,攻打青州;你可连夜快去梁山泊内,告你师父宋公明来救你叔兄两个。’以此今日一径到此。”宋江道:“此是易为之事,你且放心。先来拜见晁头领,共同商议。”

宋江便引孔亮参见晁盖、吴用、公孙胜并众头领,备说呼延灼走在青州,投奔慕容知府,今来捉了孔明,以此孔亮来到,恳告求救。晁盖道:“既然他两处好汉,尚兀自仗义行仁,今者三郎和他至爱交友,如何不去?三郎贤弟你连次下山多遍,今番权且守寨,愚兄替你走一遭。”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这个是兄弟的事,既是他远来相投,小可若自不去,恐他弟兄们心下不安。小可情愿请几位弟兄同走一遭。”

说言未了,厅上厅下一齐都道:“愿效犬马之劳,跟随同去。”

宋江大喜。当日设筵管待孔亮。饮筵之间,宋江唤铁面孔目裴宣定拨下山人数,分作五军起行:前军便差花荣、秦明、燕顺、王矮虎,开路作先锋;第二队便差穆弘、杨雄、解珍、解宝;中军便是主将宋江、吴用、吕方、郭盛;第四队便是朱仝、柴进、李俊、张横;后军便差孙立、杨林、欧鹏、凌振催军作合后。梁山泊点起五军,共计二十一个头领,马步军兵二千人马。

其余头领,自与晁盖守把寨栅。当下宋江别了晁盖,自同孔亮下山来。梁山人马分作五军起发。正是:

初离水泊,浑如海内纵蛟龙;乍出梁山,却似风中奔虎豹。五军并进,前后列二十辈英雄;一阵同行,首尾分三千名士卒。绣彩旗如云似雾,蘸钢刀灿雪铺霜。鸾铃响,战马奔驰;画鼓振,征夫踊跃。卷地黄尘霭霭,漫天土雨蒙蒙。宝纛旗中,簇拥着多智足谋吴学究;碧油幢下,端坐定替天行道宋公明。过去鬼神皆拱手,回来民庶尽歌谣。

话说宋江引了梁山泊二十个头领、三千人马,分作五军前进。于路无事。所过州县,秋毫无犯。已到青州,孔亮先到鲁智深等军中,报知众好汉,安排迎接。宋江中军到了,武松引鲁智深、杨志、李忠、周通、施恩、曹正,都来相见了。宋江让鲁智深坐地,鲁智深道:“久闻阿哥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日且喜认得阿哥。”宋江答道:“不才何足道哉!江湖上义士甚称吾师清德,今日得识慈颜,平生甚幸!”杨志也起身再拜道:“杨志旧日经过梁山泊,多蒙山寨重义相留,为是洒家愚迷,不曾肯住。今日幸得义士壮观山寨,此是天下第一好事!”宋江答道:“制使威名,播于江湖,只恨宋江相会太晚!”

鲁智深便令左右置酒管待,一一都相见了。

次日,宋江问青州一节,近日胜败如何。杨志道:“自从孔亮去了,前后也交锋三五次,各无输赢。如今青州只凭呼延灼一个。若是拿得此人,觑此城子,如汤泼雪。”吴学究笑道:“此人不可力敌,可用智擒。”宋江道:“用何智可获此人?”

吴学究道:“只除如此如此。”宋江大喜道:“此计大妙!”

当日分拨了人马。次早起军,前到青州城下,四面尽着军马围住,擂鼓摇旗,呐喊搦战。城里慕容知府见报,慌忙教请呼延灼商议:“今次群贼又去报知梁山泊宋江到来,似此如之奈何?”呼延灼道:“恩相放心。群贼到来,先失地利。这厮们只好在水泊里张狂,今却擅离巢穴,一个来,捉一个,那厮们如何施展得?请恩相上城,看呼延灼厮杀。”

呼延灼连忙披挂衣甲上马,叫开城门,放下吊桥,领了一千人马,近城摆开。宋江阵中,一将出马。那人手?狼牙棍,厉声高骂知府:“滥官,害民贼徒!把我全家诛戮,今日正好报仇雪恨!”慕容知府认得秦明,便骂道:“你这厮是朝廷命官,国家不曾负你,缘何敢造反?若拿住你时,碎尸万段!可先下手拿这贼!”呼延灼听了,舞起双鞭,纵马直取秦明。秦明也出马,舞动狼牙大棍来迎呼延灼。二将交马,正是对手。有《西江月》为证:
鞭舞两条龙尾,棍横一串狼牙。三军看得眼睛花,二将纵横交马。
使棍的军班领袖,使鞭的将种堪夸。天昏地惨日扬沙,这厮杀鬼神须怕。

两个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慕容知府见斗得多时,恐怕呼延灼有失,慌忙鸣金收军入城。秦明也不追赶,退回本阵。宋江教众头领军校,且退十五里下寨。

却说呼延灼回到城中,下马来见慕容知府,说道:“小将正要拿那秦明,恩相如何收军?”知府道:“我见你斗了许多合,但恐劳困,因此收军暂歇。秦明那厮,原是我这里统制,与花荣一同背反,这厮亦不可轻敌。”呼延灼道:“恩相放心,小将必要擒此背义之贼!适间和他斗时,棍法已自乱了。来日教恩相看我立斩此贼!”知府道:“既是将军如此英雄,来日若临敌之时,可杀开条路,送三个人出去:一个教他去往东京求救;两个教他去邻近府州,会合起兵,相助剿捕。”呼延灼道:“恩相高见极明。”当日知府写了求救文书,选了三个军官,都发放了当。

只说呼延灼回到歇处,卸了衣甲暂歇。天色未明,只听的军校来报道:“城北门外土坡上有三骑私自在那里看城。中间一个穿红袍骑白马的,两边两个,只认得右边的是小李广花荣,左边那个道装打扮。”呼延灼道:“那个穿红的眼见是宋江了,道装的必是军师吴用。你们且休惊动了他。便点一百马军,跟我捉这三个。”呼延灼连忙披挂上马,提了双鞭,带领一百余骑马军,悄悄地开了北门,放下吊桥,引军赶上坡来。宋江、吴用、花荣三个,只顾呆了脸看城。呼延灼拍马上坡,三个勒转马头,慢慢走去。呼延灼奋力赶到前面几株枯树边厢,宋江、吴用、花荣三个齐齐的勒住马。呼延灼方才赶到枯树边,只听得呐声喊,呼延灼正踏着陷坑,人马都跌将下坑去了。两边走出五六十个挠钩手,先把呼延灼钩将起来,绑缚了拿去,后面牵着那匹马。这许多赶来的马军,却被花荣拈弓搭箭,射倒当头五七个,后面的勒转马,一哄都走了。

宋江回到寨里坐,左右群刀手却把呼延灼推将过来。宋江见了,连忙起身,喝叫:“快解了绳索!”亲自扶呼延灼上帐坐定,宋江拜见。呼延灼道:“何故如此?”宋江道:“小可宋江怎敢背负朝廷?盖为官吏污滥,威逼得紧,误犯大罪。因此权借水泊里随时避难,只待朝廷赦罪招安。不想起动将军,致劳神力。实慕将军虎威,今者误有冒犯,切乞恕罪。”呼延灼道:“被擒之人,万死尚轻,义士何故重礼陪话?”宋江道:“量宋江怎敢坏得将军性命?皇天可表寸心。”只是恳告哀求。

呼延灼道:“兄长尊意,莫非教呼延灼待东京告请招安,到山赦罪?”宋江道:“将军如何去得?高太尉那厮是个心地匾窄之徒,忘人大恩,记人小过。将军折了许多军马钱粮,他如何不见你罪责?如今韩滔、彭?、凌振已都在敝山入伙,倘蒙将军不弃山寨微贱,宋江情愿让位与将军。等朝廷见用,受了招安,那时尽忠报国,未为晚矣。”呼延灼沉思了半晌,一者是天罡之数,自然义气相投;二者见宋江礼貌甚恭,语言有理,叹一口气,跪下在地道:“非是呼延灼不忠于国,实感兄长义气过人,不容呼延灼不依。愿随鞭镫。事既如此,决无还理。”有诗为证:
亲承天语净狼烟,不着先鞭愿执鞭。
岂昧忠心翻作贼,降魔殿内有因缘。

宋江大喜,请呼延灼和众头领相见了,叫问李忠、周通,讨这匹踢雪乌骓马还将军骑坐。

众人再商议救孔明之计。吴用道:“只除教呼延灼将军赚开城门,垂手可得!更兼绝了呼延灼将军念头。”宋江听了,来与呼延灼陪话道:“非是宋江贪劫城池,实因孔明叔侄陷在缧绁之中,非将军赚开城门,必不可得。”呼延灼答道:“小将既蒙兄长收录,理当效力。”当晚点起秦明、花荣、孙立、燕顺、吕方、郭盛、解珍、解宝、欧鹏、王英十个头领,都扮作军士衣服模样,跟了呼延灼,共是十一骑军马,来到城边,直至濠堑上,大呼:“城上开门!我逃得性命回来!”城上人听得是呼延灼声音,慌忙报与慕容知府。此时知府为折了呼延灼正纳闷间,听得报说呼延灼逃得回来,心中欢喜,连忙上马,奔到城上。望见呼延灼有十数骑马跟着,又不见面颜,只认得呼延灼声音。知府问道:“将军如何走得回来?”呼延灼道:“我被那厮的陷坑捉了我到寨里,却有原跟我的头目,暗地盗这匹马与我骑,就跟我来了。”知府只听得呼延灼说了,便叫军士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十个头领跟到城门里,迎着知府,早被秦明一棍,把慕容知府打下马来。解珍、解宝便放起火来。

欧鹏、王矮虎奔上城,把军士杀散。宋江大队人马见城上火起,一齐拥将入来。宋江急急传令,休教残害百姓,且收仓库钱粮。

就大牢里救出孔明并他叔叔孔宾一家老小。便教救灭了火。把慕容知府一家老幼,尽皆斩首,抄扎家私,分??众军。天明,计点在城百姓被火烧之家,给散粮米救济。把府库金帛,仓廒米粮,装载五六百车。又得了二百余匹好马。就青州府里做个水浒全传?741?

庆喜筵席,请三山头领同归大寨。李忠、周通使人回桃花山,尽数收拾人马钱粮下山,放火烧毁寨栅。鲁智深也使施恩、曹正回二龙山,与张青、孙二娘收拾人马钱粮,也烧了宝珠寺寨栅。

数日之间,三山人马都皆完备。宋江领了大队人马,班师回山。先叫花荣、秦明、呼延灼、朱仝四将开路,所过州县,分毫不扰。乡村百姓,扶老挈幼,烧香罗拜迎接。数日之间,已到梁山泊边。众多水军头领,具舟迎接。晁盖引领山寨马步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直至大寨,向聚义厅上列位坐定。大排筵席,庆贺新到山寨头领:呼延灼、鲁智深、杨志、武松、施恩、曹正、张青、孙二娘、李忠、周通、孔明、孔亮共十二位新上山头领。坐间林冲说起相谢鲁智深相救一事,鲁智深动问道:“洒家自与教头沧州别后,曾知阿嫂信息否?”林冲答道:“小可自火并王伦之后,使人回家搬取老小,已知拙妇被高太尉逆子所逼,随即自缢而死。妻父亦为忧疑,染病而亡。”

杨志举起旧日王伦手内上山相会之事,众人皆道:“此皆注定,非偶然也!”晁盖说起黄泥冈劫取生辰纲一事,众皆大笑。次日轮流做筵席,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见山寨又添了许多人马,如何不喜?便叫汤隆做铁匠总管,提督打造诸般军器,并铁叶连环等甲;侯健管做旌旗袍服总管,添造三才、九曜、四斗、五方、二十八宿等旗,飞龙、飞虎、飞熊、飞豹旗,黄钺白旄,朱缨皂盖;山边四面筑起墩台;重造西路南路二处酒店,招接往来上山好汉,一就探听飞报军情。山西路酒店,今令张青、孙二娘――夫妻二人原是酒家――前去看守;山南路酒店,仍令孙新、顾大嫂夫妻看守;山东路酒店,依旧朱贵、乐和;山北路酒店,还是李立、时迁。三关上添造寨栅,分调头领看守。部领已定,各各遵依,不在话下。

忽一日,花和尚鲁智深来对宋公明说道:“智深有个相识,李忠兄弟也曾认的,唤做九纹龙史进。现在华州华阴县少华山上,和那一个神机军师朱武,又有一个跳涧虎陈达,一个白花蛇杨春,四个在那里聚义。洒家常常思念他。昔日在瓦罐寺救助洒家,思念不曾有忘。洒家要去那里探望他一遭,就取他四个同来入伙,未知尊意如何?”宋江道:“我也曾闻得史进大名,若得吾师去请他来,最好。虽然如此,不可独自去,可烦武松兄弟相伴走一遭。他是行者,一般出家人,正好同行。”

武松应道:“我和师父去。”当日便收拾腰包行李,鲁智深只做禅和子打扮,武松装做随侍行者。两个相辞了众头领下山,过了金沙滩,晓行夜住,不止一日,来到华州华阴县界,径投少华山来。

且说宋江自鲁智深、武松去后,一时容他下山,常自放心不下,便唤神行太保戴宗随后跟来,探听消息。

再说鲁智深、武松两个来到少华山下,伏路小喽罗出来拦住问道:“你两个出家人那里来?”武松便答道:“这山上有史大官人么?”小喽罗说道:“既是要寻史大王的,且在这里少等。我上山报知头领,便下来迎接。”武松道:“你只说鲁智深到来相探。”小喽罗去不多时,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并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三个下山来接鲁智深、武松,却不见有史进。鲁智深便问道:“史大官人在那里?却如何不见他”朱武近前上复道:“吾师不是延安府鲁提辖么?”鲁智深道:“洒家便是。这行者便是景阳冈打虎都头武松。”三个慌忙剪拂道:“闻名久矣!听知二位在二龙山扎寨,今日缘何到此?”鲁智深道:“俺们如今不在二龙山了,投托梁山泊宋公明大寨入伙。今者特来寻史大官人。”朱武道:“既是二位到此,且请到山寨中,容小可备细告诉。”鲁智深道:“有话便说,待一待,谁鸟耐烦?”武松道:“师父是个性急的人,有话便说何妨。”

朱武道:“小人等三个在此山寨,自从史大官人上山之后,好生兴旺。近日史大官人下山,因撞见一个画匠,原是北京大名府人氏,姓王,名义。因许下西岳华山金天圣帝庙内装画影壁,前去还愿。因为带将一个女儿,名唤玉娇枝同行,却被本州贺太守――原是蔡太师门人,那厮为官贪滥,非理害民――一日,因来庙里行香,不想正见了玉娇枝有些颜色,累次着人来说,要娶他为妾。王义不从。太守将他女儿强夺了去为妾,又把王义刺配远恶军州。路经这里过,正撞见史大官人,告说这件事。史大官人把王义救在山上,将两个防送公人杀了,直去府里要刺贺太守。被人智觉,倒吃拿了,现监在牢里。又要聚起军马扫荡山寨,我等正在这里无计可施!”

鲁智深听了道:“这撮鸟敢如此无礼!倒恁么利害!洒家与你结果了那厮!”朱武道:“且请二位到寨里商议。”一行五个头领,都到少华山寨中坐下,便叫王义见鲁智深、武松,诉说贺太守贪酷害民,强占良家女子。朱武等一面杀牛宰马,管待鲁智深、武松。饮筵间,鲁智深道:“贺太守那厮好没道理,我明日与你去州里打死那厮罢!”武松道:“哥哥不得造次。我和你星夜回梁山泊去报知,请宋公明领大队人马来打华州,方可救得史大官人。”鲁智深叫道:“等俺们去山寨里叫得人来,史家兄弟性命不知那里去了!”武松道:“便杀了太守,也怎地救得史大官人?”武松却决不肯放鲁智深去。朱武又劝道:“吾师且息怒,武都头也论得是。”鲁智深焦躁起来,便道:“都是你这般慢性的人,以此送了俺史家兄弟!你也休去梁山泊报知,看洒家去如何!”众人那里劝得住,当晚又谏不从。明早,起个四更,提了禅杖,带了戒刀,径奔华州去了。

武松道:“不听人说,此去必然有失。”朱武随即差两个精细的小喽罗,前去打听消息。

却说鲁智深奔到华州城里,路旁借问州衙在那里。人指道:“只过州桥,投东便是。”鲁智深却好来到浮桥上,只见人都道:“和尚且躲一躲,太守相公过来!”鲁智深道:“俺正要寻他,却正好撞在洒家手里!那厮多敢是当死!”贺太守头踏一对对摆将过来。看见太守那乘轿子,却是暖轿。轿窗两边各有十个虞候簇拥着,人人手执鞭枪铁炼,守护两边。鲁智深看了寻思道:“不好打那撮鸟。若打不着,倒吃他笑!”贺太守却在轿窗眼里看见了鲁智深欲进不进。过了渭桥,到府中下了轿,便叫两个虞候分付道:“你与我去请桥上那个胖大和尚到府里赴斋。”虞候领了言语,来到桥上对鲁智深说道:“太守相公请你赴斋。”鲁智深想道:“这厮合当死在洒家手里。俺却才正要打他,只怕打不着,让他过去了。俺要寻他,他却来请洒家!”鲁智深便随了虞候径到府里。太守已自分付下了,一见鲁智深进到厅前,太守叫放了禅仗,去了戒刀,请后堂赴斋。鲁智深初时不肯,众人说道:“你是出家人,好不晓事!府堂深处,如何许你带刀杖入去!”鲁智深想:“只俺两个拳头,也打碎了那厮脑袋。”廊下放了禅杖、戒刀,跟虞候入来。贺太守正在后堂坐定,把手一招,喝声:“捉下这秃贼!”两边壁衣内走出三四十个做公的来,横拖倒拽,捉了鲁智深。你便是那吒太子,怎逃地网天罗?火首金刚,难脱龙潭龙窟!
正是:飞蛾投火身倾丧,怒鳖吞钩命必伤。毕竟鲁智深被贺太守拿下,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吴用赚金铃吊挂 宋江闹西岳华山

话说贺太守把鲁智深赚到后堂内,喝声:“拿下!”众多做公的,把鲁智深簇拥到厅阶下。贺太守喝道:“你这秃驴从那里来?”鲁智深应道:“洒家有甚罪犯?”太守道:“你只实说,谁教你来刺我?”鲁智深道:“俺是出家人,你却如何问俺这话?”太守喝道:“却才见你这秃驴意欲要把禅仗打我轿子,却又思量,不敢下手,你这秃驴好好招了!”鲁智深道:“洒家又不曾杀你,你如何拿住洒家,妄指平人?”太守喝骂:“几曾见出家人自称洒家?这秃驴必是个关西五路打家劫舍的强盗,来与史进那厮报仇。不打如何肯招。左右,好生加力打那秃驴!”鲁智深大叫道:“不要打伤老爷!我说与你,俺是梁山泊好汉花和尚鲁智深。我死倒不打紧,洒家的哥哥宋公明得知,下山来时,你这颗驴头趁早儿都吹了送去!”贺太守听了大怒,把鲁智深拷打了一回,教取面大枷来钉了,押下死囚牢里去。一面申闻都省,乞请明降;禅仗、戒刀,封入府堂里去了。此时闹动了华州一府。小喽罗得了这个消息,飞报上山来。

武松大惊道:“我两个来华州干事,折了一个,怎地回去见众头领?”正没理会处,只见山下小喽罗报道:“有个梁山泊差来的头领,唤做神行太保戴宗,现在山下。”武松慌忙下来迎接上山,和朱武等三人都相见了,诉说鲁智深不听谏劝失陷一事。戴宗听了,大惊道:“我不可久停了!就便回梁山泊报与哥哥知道,早遣兵将,前来救取!”武松道:“小弟在这里专等,万望兄长早去急来。”戴宗吃了些素食,作起神行法,再回梁山泊来。三日之间,已到山寨。见了晁、宋二头领,便说鲁智深因救史进,要刺贺太守被陷一事。宋江听罢,失惊道:“既然两个兄弟有难,如何不救?我今不可耽搁。便须点起人马,作三队而行。”前军点五员先锋:花荣、秦明、林冲、杨志、呼延灼引领一千甲马、二千步军先行,逢山开路,遇水迭桥。中军领兵主将宋公明、军师吴用,朱仝、徐宁、解珍、解宝共是六个头领,马步军兵二千。后军主掌粮草,李应、杨雄、石秀、李俊、张顺共是五个头领押后,马步军兵二千。共计七千人马,离了梁山泊,直到华州来。在路,不止一日,早过了半路,先使戴宗去报少华山上。朱武等三人安排下猪羊牛马,酿造下好酒等候。

再说宋江军马三队都到少华山下,武松引了朱武、陈达、杨春三人下山拜请宋江、吴用并众头领,都到山寨里坐下。宋江备问城中之事,朱武道:“两个头领已被贺太守监在牢里,只等朝廷明降了落。”宋江与吴用说道:“怎地定计去救取史进、鲁智深?”朱武说道:“华州城郭广阔,濠沟深远,急切难打。只除非得里应外合,方可取得。”吴学究道:“明日且去城边看那城池如何,却再商量。”宋江饮酒到晚,巴不得天明,要去看城。吴用谏道:“城中监着两只大虫在牢里,如何不做提备?白日未可去看。今夜月色必然明朗,申牌前后下山,一更时分,可到那里窥望。”当日捱到午后,宋江、吴用、花荣、秦明、朱仝共是五骑马下山,迤逦前行。初更时分,已到华州城外。在山坡高处,立马望华州城里时,正是二月中旬天气,月华如昼,天上无一片云彩。看见华州周围有数座城门,城高地壮,堑濠深阔。看了半晌,远远地望见那西岳华山时,端的是好座名山!但见:
峰名仙掌,观隐云台。上连玉女洗头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皆秀,尖峰仿佛接云根;山岳惟尊,怪石巍峨侵斗柄。青如泼黛,碧若浮蓝。张僧繇妙笔画难成,李龙眠天机描不就。深沉洞府,月光飞万道金霞;巨灵神忿怒,劈开山顶逞神通;陈处士清高,结就茅庵来盹睡。千古传名推华岳,万年香火祀金天。

宋江等看了西岳华山,见城池厚壮,形势坚牢,无计可施。

吴用道:“且回寨里去,再作商议。”五骑马连夜回到少华山上。宋江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吴学究道:“且差十数个精细小喽罗下山,去远近探听消息。”两日内,忽有一人上山来报道:“如今朝廷差个殿司太尉,将领御赐金铃吊挂来西岳降香,从黄河入渭河而来。”吴用听了,便道:“哥哥休忧,计在这里了。”便叫李俊、张顺:“你两个与我如此如此而行。”李俊道:“只是无人识得地境,得一个引领路道是好。”白花蛇杨春便道:“小弟相帮同去如何?”宋江大喜。三个下山去了。

次日,吴学究请宋江、李应、朱仝、呼延灼、花荣、秦明、徐宁共七个人,悄悄止带五百余人下山,径到渭河渡口,李俊、张顺、杨春已夺下十数只大船在彼。吴用便叫花荣、秦明、徐宁、呼延灼四个埋伏在岸上;宋江、吴用、朱仝、李应下在船里;李俊、张顺、杨春把船都去滩头藏了。众人等侯了一夜。

次日天明,听得远远地锣鸣鼓响,三只官船到来。船上插着一面黄旗,上写“钦奉圣旨西岳降香太尉宿元景”。宋江看了,心中暗喜道:“昔日玄女有言,‘遇宿重重喜’,今日既见此人,必有主意。”太尉官船将近河口,朱仝、李应各执长枪,立在宋江、吴用背后。太尉船到,当港截住。船里走出紫衫银带虞候二十余人,喝道:“你等甚么船只?敢当港拦截住大臣!”宋江执着骨朵,躬身声喏。吴学究立在船头上说道:“梁山泊义士宋江,谨参祗侯。”船上客帐司出来答道:“此是朝廷太尉,奉圣旨去西岳降香。汝等是梁山泊乱寇,何故拦截?”吴用道:“俺们义士只要求见太尉尊颜,有告复的事。”

客帐司道:“你等是何等人,敢造次要见太尉!”两边虞候喝道:“低声!”宋江说道:“暂请太尉到岸上,自有商量的事。”客帐司道:“休胡说!太尉是朝廷命臣,如何与你商量?”

宋江道:“太尉不肯相见,只怕孩儿们惊了太尉。”朱仝把枪上小号旗只一招动,岸上花荣、秦明、徐宁、呼延灼引出马军来一齐搭上弓箭,都到河口,摆列在岸上。那船上艄公,都惊得钻入舱里去了。客帐司人慌了,只得入去禀复,宿太尉只得出到船头上坐定。宋江躬身喏道:“宋江等不敢造次。”宿太尉道:“义士何故如此邀截船只?”宋江道:“某等怎敢邀截太尉?只欲求请太尉上岸,别有禀复。”宿太尉道:“我今特奉圣旨,自去西岳降香,与义士有何商议?朝廷大臣,如何轻易登岸?”宋江道“太尉不肯时,只怕下面伴当亦不相容。”

李应把号带枪一招,李俊、张顺、杨春一齐撑出船来。宿太尉看见大惊。李俊、张顺明晃晃掣出尖刀在手,早跳过船来,手起先把两个虞候?下水里去。宋江连忙喝道:“休得胡做,惊了贵人!”李俊、张顺扑地也跳下水去,早把两个虞候又送上船来。张顺、李俊在水面上如登平地,托地又跳上船来。吓得宿太尉魂不着体。宋江喝道:“孩儿们且退去,休得惊着贵人。俺自慢慢地请太尉登岸。”宿太尉道:“义士有甚事?就此说不妨。宋江道:“这里不是说话处,谨请太尉到山寨告禀,并无损害之心。若怀此念,西岳神灵诛灭!”

到此时候,不容太尉不上岸,宿太尉只得离船上了岸。众人牵过一匹马来,扶策太尉上了马,不得已随众同行。宋江先叫花荣、秦明陪奉太尉上山。宋江随后也上了马,分付教把船上一应人等,并御香、祭物、金铃吊挂齐齐收拾上山。只留下李俊、张顺,带领一百余人看船。一行众头领都到山上。宋江下马入寨,把宿太尉扶在聚义厅上当中坐定,众头领两边侍立着。宋江下了四拜,跪在面前,告复道:“宋江原是郓城县小吏,为被官司所逼,不得已哨聚山林,权借梁山水泊避难,专等朝廷招安,与国家出力。今有两个兄弟,无事被贺太守生事陷害,下在牢里。欲借太尉御香、仪从并金铃吊挂,去赚华州。事毕拜还。于太尉身上并无侵犯。乞太尉钧鉴。”宿太尉道:

“不争你将了御香等物去,明日事露,须连累下官。”宋江道:“太尉回京,都推在宋江身上便了。”宿太尉看了那一班人模样,怎生推托得?只得应允了。宋江执盏擎杯,设筵拜谢。就把太尉带来的人穿的衣服都借穿了。于小喽罗数内,选拣一个俊俏的,剃了髭须,穿了太尉的衣服,扮做宿元景;宋江、吴用扮做客帐司;解珍、解宝、杨雄、石秀扮做虞候;小喽罗都是紫衫银带,执着旌节、旗幡、仪仗、法物,擎抬了御香、祭礼、金铃吊挂;花荣、徐宁、朱仝、李应扮做四个衙兵。朱武、陈达、杨春款住太尉并跟随一应人等,置酒管待。却教秦明、呼延灼引一队人马,林冲、杨志引一队人马,分作两路取城。教武松预先去西岳门下伺候,只听号起行事。

话休絮繁。且说一行人等离了山寨,径到河口下船而行,不去报与华州太守,一径奔西岳庙来。戴宗先去报知云台观观主,并庙里职事人等,直至船边,迎接上岸。香花灯烛,幢缭宝盖,摆列在前。先请御香上了香亭,庙里人夫扛抬了,导引金铃吊挂前行。观主拜见了太尉。吴学究道:“太尉一路染病不快,且把轿子来。”左右人等,扶策太尉上轿,径到岳庙里官厅内歇下。客帐司吴学究对观主道:“这是特奉圣旨,赍捧御香、金铃吊挂来与圣帝供养。缘何本州官员轻慢,不来迎接?”观主答道:“已使人去报了,敢是便到。”说犹未了,本州先使一员推官,带领做公的五七十人,将着酒果来见太尉。原来那扮太尉的小喽罗虽然模样相似,却语言发放不得,因此只教装做染病,把靠褥围定在床上坐。推官看了,见来的旌节、门旗、牙仗等物都是内府制造出的,如何不信?客帐司假意出入,禀复了两遭,却引推官入去,远远地阶下参拜了。那假太尉只把手指,并不听得说甚么。吴用引到面前,埋怨推官道:“太尉是天子前近幸大臣,不辞千里之遥,特奉圣旨到此降香,不想于路染病未痊,本州众官如何不来远接?”推官答道:“

前路官司虽有文书到州,不见近报,因此有失迎迓。不期太尉先到庙里。本是太守便来,奈缘少华山贼人,纠合梁山泊草盗要打城池,每日在彼提防,以此不敢擅离。特差小官先来贡献酒礼,太守随后便来参见。”吴学究道:“太尉涓滴不饮,只叫太守快来商议行礼。”推官随即教取酒来,与客帐司亲随人把盏了。吴学究又入去禀一遭,将了钥匙出来,引着推官去看金铃吊挂。开了锁,就香制袋中取出那御赐金铃吊挂来,叫推官看。便把条竹竿叉起看时,果然制造得无比。但见:

浑金打就,五彩妆成。双悬缨络金铃,上挂珠玑宝盖。黄罗密布,中间八爪玉龙盘;紫带低垂,外壁双飞金凤绕。对嵌珊瑚玛瑙,重围琥珀珍珠。碧琉璃掩映绛纱灯,红菡萏参差青翠叶。堪宜金屋琼楼挂,雅称瑶台宝殿悬。

这一对金铃吊挂乃是东京内府高手匠人做成的,浑是七宝珍珠嵌造,中间点着碗红纱灯笼,乃是圣帝殿上正中挂的,不是内府降来,民间如何做得。吴用叫推官看了,再收入柜匣内锁了。又将出中书省许多公文,付与推官。便叫太守来商议拣日祭祀。推官和众多做公的都见了许多物件文凭,便辞了客帐司,径回到华州府里来报贺太守。

却说宋江暗暗地喝采道:“这厮虽然奸猾,也骗得他眼花心乱了。”此时武松已在庙门下了。吴学究又使石秀藏了尖刀,也来庙门下相帮武松行事;却又叫戴宗扮虞候。云台观主进献素斋,一面教执事人等安排铺陈岳庙。宋江闲步看那西岳庙时,果然是盖造的好,殿宇非凡,真乃人间天上。宋江来到正殿上,拈香再拜,暗暗祈祷已罢,回至官厅前。门人报道:“贺太守来也。”宋江便叫花荣、徐宁、朱仝、李应四个衙兵各执着器械,分列在两边,解珍、解宝、杨雄、戴宗各带暗器,侍立在左右。

却说贺太守将带三百余人,来到庙前下马,簇拥入来。假客帐司吴学究、宋江见贺太守带着三百余人,都是带刀公吏人等入来。吴学究喝道:“朝廷太尉在此,闲杂人不许近前?”

众人立住了脚。贺太守独自进前来拜见太尉。客帐司道:“太尉教请太守入来厮见。”贺太守入到官厅前,望着假太尉便拜。

吴学究道:“太守你知罪么?”太守道:“贺某不知太尉到来,伏乞恕罪。”吴学究道:“太尉奉敕到此西岳降香,如何不来远接?”太守答道:“不曾有近报到州,有失迎迓。”吴学究喝声:“拿下!”解珍、解宝弟兄两个身边早掣出短刀来,一脚把贺太守踢翻,便割了头。宋江喝道:“兄弟们动手!”早把那跟来的人三百余个惊得呆了,正走不动。花荣等一发向前,把那一干人算子般都倒在地下。有一半抢出庙门下,武松、石秀舞刀杀将入来,小喽罗四下赶杀,三百余人不剩一个回去。续后到庙里的,都被张顺、李俊杀了。

宋江急叫收了御香、吊挂下船。都赶到华州时,早见城中两路火起。一齐杀将入来。先去牢中救了史进、鲁智深;就打开库藏,取了财帛,装载上车。一行人离了华州,上船回到少华山上,都来拜见宿太尉,纳还了御香、金铃吊挂、旌节、门旗、仪仗等物,拜谢了太尉恩相。宋江教取一盘金银相送太尉。

随从人等,不分高低,都与了金银。就山寨里做了个送路筵席,谢承太尉。众头领直送下山,到河口交割了一应什物船只,一些不少,还了原来的人等。

宋江谢别了宿太尉,回到少华山上,便与四筹好汉商议收拾山寨钱粮,放火烧了寨栅。一行人等,军马粮草,都望梁山泊来。

且说宿太尉下船来,到华州城中,已知被梁山泊贼人杀死军兵人马,劫了府库钱粮,城中杀死军校一百余人,马匹尽皆掳去。西岳庙中,又杀了许多人性命。便叫本州推官动文书申达中书省起奏,都做“宋江先在途中劫了御香、吊挂,因此赚知府到庙,杀害性命”。宿太尉到庙里焚了御香,把这金铃吊挂分付与了云台观主,星夜急急自回京师,奏知此事。不在话下。

再说宋江救了史进、鲁智深,带了少华山四个好汉,仍旧作三队,分??人马,回梁山泊来。所过州县,秋毫无犯。先使戴宗前来上山报知。晁盖并众头领下山迎接宋江等,一同到山寨里聚义厅上,都相见已罢,一面做庆喜筵席。次日,史进、朱武、陈达、杨春各以己财做筵宴,拜谢晁、宋二公并众头领。

过了数日。话休絮烦。忽一日,有旱地忽律朱贵上山报说:“徐州沛县芒砀山中新有一伙强人,聚集着三千人马。为头一个先生,姓樊,名瑞,绰号混世魔王,能呼风唤雨,用兵如神。手下两个副将:一个姓项,名充,绰号八臂那吒,能使一面团牌,牌上插飞刀二十四把,手中仗一条铁标枪。又有一个姓李,名衮,绰号飞天大圣,也使一面团牌,牌上插标枪二十四根,手中使一口宝剑。这三个结为兄弟,占住芒砀山,打家劫舍。三个商量了,要来吞并俺梁山泊大寨。小弟听得说,不得不报。”宋江听了,大怒道:“这贼怎敢如此无礼!我便再下山走一遭!”

只见九纹龙史进便起身道:“小弟等四个初到大寨,无半米之功,情愿引本部人马前去收捕这伙强人。”宋江大喜。

当下史进点起本部人马,与同朱武、陈达、杨春都披挂了,来辞宋江下山;把船渡过金沙滩,上路径奔芒砀山来。三日之内,早望见那座山,乃是昔日汉高祖斩蛇起义之处。三军人马来到山下,早有伏路小喽罗上山报知。

且说史进把少华山带来的人马摆开。史进全身披挂,骑一匹火炭赤马,当先出阵。怎见得史进的英雄?但见:
久在华州城外住,出身原是庄农,学成武艺惯心胸。三尖刀似雪,浑赤马如龙。体挂连环镔铁铠,战袍猩红,雕青镌玉更玲珑。江湖称史进,绰号九纹龙。

当时史进首先出马,手中横着三尖两刃刀。背后三个头领,中间的便是神机军师朱武。那人原是定远县人氏,平生足智多谋,亦能使两口双刀,出到阵前,亦有八句诗单道朱武好处:
道服裁棕叶,云冠剪鹿皮,脸红双眼俊,面目细髯垂。
智可张良比,才将范蠡欺。今堪副吴用,朱武号神机。

上首马上坐着一筹好汉,手中横着一条出白点钢枪,绰号跳涧虎陈达,原是邺城人氏。当时提枪跃马,出到阵前。也有一首诗单道着陈达好处:
每见力人能虎跳,亦知猛虎跳山溪。
果然陈达人中虎,跃马腾枪奋鼓鼙。

下首马上坐着一筹好汉,手中使一口大杆刀,绰号白花蛇杨春,原是解良县蒲城人氏。当下挺刀立马,守住阵门。也有一首诗单题杨春的好处:
杨春名姓亦奢遮,劫客多年在少华。
伸臂展腰长有力,能吞巨象白花蛇。

四个好汉勒马在阵前,望不多时,只见芒砀山上飞下一彪人马来,当先两个好汉:为头那一个便是徐州沛县人氏,姓项,名充,绰号八臂那吒;使一面团牌,背插飞刀二十四把,百步取人,无有不中,右手仗一条标枪,后面打着一面认军旗,上书“八臂那吒”,步行下山。有八句诗单题项充:
铁帽深遮顶,铜环半掩腮。傍牌悬兽面,飞刃插龙胎。
脚到如风火,身先降祸灾。那吒号八臂,此是项充来。

次后那个,便是邳县人氏,姓李,名衮:
缨盖盔兜顶,袍遮铁掩襟。胸藏拖地胆,毛盖杀人心。
飞刃齐攒玉,蛮牌满画金。飞天号大圣,李衮众人钦。

当下两个步行下山,见了对阵史进、朱武、陈达、杨春四骑马在阵前,并不打话。小喽罗筛起锣来,两个好汉舞动团牌齐上,直滚入阵来。史进等拦不住,后军先走。史进前军抵敌,朱武等中军呐喊。乱窜起来。正所谓人住马不住,杀得退走三四十里。史进险些儿中了飞刀。杨春转身得迟,被一飞刀,战马着伤,弃了马,逃命走了。

史进点军,折了一半。和朱武等商议,欲要差人回梁山泊求救。正忧疑之间,只见军士来报:“北边大路上尘头起处,约有二千军马到来。”史进等直迎来时,却是梁山泊旗号,当先马上两员上将:一个是小李广花荣,一个是金枪手徐宁。史进接着,备说项充、李衮蛮牌滚动,军马遮拦不住。花荣道:“公明哥哥见兄长来了,放心不下,好生懊悔;特遣我两个到来帮助。”史进等大喜,合兵一处下寨。

次日天晓,正欲起兵对敌,军士报道:“北边大路上又有军马到来。”花荣、徐宁、史进一齐上马接时,却是宋公明亲自和军师吴学究、公孙胜、柴进、朱仝、呼延灼、穆弘、孙立、黄信、吕方、郭盛带领三千人马来到。史进备说项充、李衮飞刀、标枪、滚牌难近,折了人马一事。宋江大惊,吴用道:“且把军马扎下寨栅,别作商议。”宋江性急,要起兵剿捕。直到山下。此时天色已晚,望见芒砀山上都是青色灯笼。公孙胜看了,便道:“此寨中青色灯笼,必有个会行妖法之人在内。我等且把军马退去,来日贫道献一个阵法,要捉此二人。”宋江大喜,传令教军马且退二十里扎住营寨。

次日清晨,公孙胜献出这个阵法,有分数:魔王拱手上梁山,神将倾心归水泊。毕竟公孙胜献出甚么阵法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公孙胜芒砀山降魔 晁天王曾头市中箭

话说公孙胜对宋江、吴用献出那个阵图:“便是汉末三分,诸葛孔明摆石为阵的法:四面八方,分八八六十四队,中间大将居之。其象四头八尾,左旋右转,按天地风云之机,龙虎鸟蛇之状。待他下山冲入阵来,两军齐开,如若伺候他入阵。只看七星号带起处,把阵变为长蛇之势。贫道作起道法,教这三人在阵中前后无路,左右无门。却于坎地上掘一陷坑,直逼此三人到于那里。两边埋伏下挠钩手,准备捉将。”宋江听了大喜,便传将令,叫大小将校依令而行。再用八员猛将守阵,那八员:呼延灼、朱仝、花荣、徐宁、穆弘、孙立、史进、黄信。

却叫柴进、吕方、郭盛权摄中军。宋江、吴用、公孙胜带领陈达磨旗。叫朱武指引五个军士,在近山高坡上看对阵报事。

是日已牌时分,众军近山摆开阵势,摇旗擂鼓搦战。只见芒砀山上有三二十面锣声震地价响,三个头领一齐来到山下,便将三千余人摆开。左右两边,项充、李衮。中间马上,拥出那个为头的好汉,姓樊,名瑞,祖贯濮州人氏,幼年学作全真先生,江湖上学得一身好武艺。马上惯使一个流星锤,神出鬼没,斩将搴旗,人不敢近,绰号混世魔王。怎见得樊瑞英雄,有《西江月》为证:
头散青丝细发,身穿绒绣皂袍,连环铁甲晃寒霄,惯使铜锤神妙。
好似北方真武,世间伏怪除妖。云游江海把名标,混世魔王绰号。

那个混世魔王樊瑞骑一匹黑马,立于阵前。上首是项充,下首是李衮。那樊瑞虽会使神术妖法,却不识阵势。看了宋江军马,四面八方,摆成阵势,心中暗喜道:“你若摆阵,中我计了!”分付项充、李衮道:“若见风起,你两个便引五百滚刀手杀入阵去。”项充、李衮得令,各执定蛮牌,挺着标枪飞剑,只等樊瑞作用。只看樊瑞立于马上,左手挽定流星铜锤,右手仗着混世魔王宝剑,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项充、李衮呐声喊,带了五百滚刀手杀将过去。宋江军马见杀将过去,便分开做两下。项充、李衮一搅入阵,两下里强弓硬弩射住来人,只带得四五十人入去,其余的都回本阵去了。宋江在高坡上望见项充、李衮已入阵里了,便叫陈达把七星号旗只一招,那座阵势,纷纷滚滚,变作长蛇之阵。项充、李衮正在阵里东赶西走,左盘右转,寻路不见。高坡上朱武把小旗在那里指引。他两个投东,朱武便望东指;若是投西,便望西指。公孙胜在高埠处看了,已先拔出那松文古定剑来,口中念动咒语,喝声道:“疾!”将那风尽随着项充、李衮脚跟边乱卷。两个在阵中,只见天昏地暗,日色无光,四边并不见一个军马,一望都是黑气。后面跟的都不见了。项充、李衮心慌起来,只要夺路回阵,百般地没寻归路处。正走之间,忽然地雷大振一声,两个在阵叫苦不迭,一齐??了双脚,翻筋斗?下陷马坑里去。两边都是挠钩手,早把两个搭将起来,便把麻绳绑缚了,解上山坡请功。

宋江把鞭梢一指,三军一齐掩杀过去。樊瑞引人马奔走上山,走不迭的,折其大半。

宋江收军,众头领都在帐前坐下,军健早解项充、李衮到于麾下。宋江见了,忙叫解了绳索,亲自把盏,说道:“二位壮士,其实休怪。临敌之际,不如此不得。小可宋江,久闻三位壮士大名,欲来礼请上山,同聚大义,盖因不得其便,因此错过。倘若不弃,同归山寨,不胜万幸。”两个听了,拜伏在地道:“已闻及时雨大名,只是小弟等无缘,不曾拜识。原来兄长果有大义!我等两个不识好人,要与天地相拗。今日既被擒获,万死尚轻,反以礼待。若蒙不杀,誓当效死报答大恩!樊瑞那人,无我两个,如何行得?义士头领若肯放我们一个回去,就说樊瑞来投拜,不知头领尊意如何?”宋江便道:“壮士,不必留一人在此为当,便请二位同回贵寨。宋江来日专候佳音。”两个拜谢道:“真乃大丈夫!若是樊瑞不从投降,我等擒来献头领麾下。”宋江听说大喜,请入中军,待了酒食,换了两套新衣,取两匹好马,呼小喽罗拿了枪牌,送二人下山回寨。

两个于路在马上感恩不尽。来到芒砀山下,小喽罗见了大惊,接上山寨。樊瑞问两个来意如何。项充、李衮道:“我等逆天之人,合该万死!”樊瑞道:“兄弟如何说这话?”两个便把宋江如此义气,说了一遍。樊瑞道:“既然宋公明如此大贤,义气最重,我等不可逆天,来日早都下山投拜。”两个道:“我们也为如此而来。”当夜把寨内收拾已了。次日天晓,三个一齐下山,直到宋江寨前,拜伏在地。宋江扶起三人,请入帐中坐定。三个见了宋江,没半点相疑之意,彼此倾心吐胆,诉说平生之事。三人拜请众头领都到芒砀山寨中,杀牛宰马,管待宋公明等众多头领,一面赏劳三军。饮宴已罢,樊瑞就拜公孙胜为师。宋江立主教公孙胜传授五雷天心正法与樊瑞,樊瑞大喜。数日之间。牵牛拽马,卷了山寨钱粮,驮了行李,收聚人马,烧毁了寨栅,跟宋江等班师回梁山泊。于路无话。

宋江同众好汉军马已到梁山泊边,却欲过渡,只见芦苇岸边大路上一个大汉望着宋江便拜。宋江慌忙下马扶住,问道:“足下姓甚名谁?何处人氏?”那汉答道:“小人姓段,双名景住,人见小弟赤发黄须,都呼小人为金毛犬。祖贯是涿州人氏。平生只靠去北边地面盗马。今春去到枪竿岭北边,盗得一匹好马,雪练也似价白,浑身并无一根杂毛,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那马又高又大,一日能行千里,北方有名,唤做‘照夜玉狮子马’,乃是大金王子骑坐的,放在枪竿岭下,被小人盗得来。江湖上只闻及时雨大名,无路可见,欲将此马前来进献与头领,权表我进身之意。不期来到凌州西南上曾头市过,被那曾家五虎夺了去。小人称说是梁山伯宋公明的,不想那厮多有污秽的言语,小人不敢尽说。逃走得脱,特来告知。”宋江看这人时,虽是骨瘦形粗,却甚生得奇怪。怎见得?有诗为证:
焦黄头发髭须卷,捷足不辞千里远。
但能盗马不看家,如何唤做金毛犬?

宋江见了段景住一表非俗,心中暗喜,便道:“既然如此,且同到山寨里商议。”带了段景住,一同都下船,到金沙滩上岸。晁天王并众头领接到聚义厅上。宋江教樊瑞、项充、李衮和众头领相见。段景住一同都参拜了。打起聒厅鼓来,且做庆贺筵席。

宋江见山寨连添了许多人马,四方豪杰望风而来,因此叫李云、陶宗旺监工,添造房屋并四边寨栅。段景住又说起那匹马的好处,宋江叫神行太保戴宗去曾头市探听那匹马的下落。

戴宗去了四五日,回来对众头领说道:“这个曾头市上共有三千余家,内有一家唤做曾家府。这老子原是个大金国人,名为曾长者。生下五个孩儿,号为曾家五虎:大的儿子唤做曾涂,第二个唤做曾密,第三个唤做曾索,第四个唤做曾魁,第五个唤做曾升。又有一个教师史文恭,一个副教师苏定。去那曾头市上,聚集着五七千人马,扎下寨栅,造下五十余辆陷车,发愿说,他与我们势不两立,定要捉尽俺山寨中头领,做个对头。那匹千里玉狮子马现今与教师史文恭骑坐。更有一般堪恨那厮之处,杜撰几句言语,教市上小儿们都唱道:‘摇动铁环铃,神鬼尽皆惊。铁车并铁锁,上下有尖钉。扫荡梁山清水泊,剿除晁盖上东京。生擒及时雨,活捉智多星。曾家生五虎,天下尽闻名。’”晁盖听罢,心中大怒道:“这畜生怎敢如此无礼!我须亲自走一遭,不捉的此辈,誓不回山!”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小弟愿往。”晁盖道:“不是我要夺你的功劳。你下山多遍了,厮杀劳困,我今替你走一遭。下次有事,却是贤弟去。”宋江苦谏不听。晁盖忿怒,便点起五千人马,请启二十个头领相助下山。其余都和宋公明保守山寨。

晁盖点那二十个头领:林冲、呼延灼、徐宁、穆弘、刘唐、张横、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杨雄、石秀、孙立、黄信、杜迁、宋万、燕顺、邓飞、欧鹏、杨林、白胜,共是二十个头领,部领三军人马下山,征进曾头市。宋江与吴用、公孙胜众头领,就山下金沙滩饯行。饮酒之间,忽起一阵狂风,正把晁盖新制的认军旗半腰吹折。众人见了,尽皆失色。吴学究谏道:“此乃不祥之兆,兄长改日出军。”宋江劝道:“哥哥方才出军,风吹折认旗,于军不利。不若停待几时,却去和那厮理会。”晁盖道:“天地风云,何足为怪?趁此春暖之时,不去拿他,直待养成那厮气势,却去进兵,那时迟了。你且休阻我,遮莫怎地要去走一遭!”宋江那里别拗得住。晁盖引兵渡水去了。

宋江悒怏不已,回到山寨,再叫戴宗下山去探听消息。

且说晁盖领着五千人马,二十个头领,来到曾头市相近,对面下了寨栅。次日,先引众头领上马去看曾头市。众多好汉立马看时,果然这曾头市是个险隘去处。但见:

周回一遭野水,四围三面高冈,堑边河港似蛇盘,濠下柳林如雨密。凭高远望,绿阴浓不见人家;附近潜窥,青影乱深藏寨栅。村中壮汉,出来的勇似金刚;田野小儿,生下地便如鬼子。果然是铁壁铜墙,端的尽人强马壮。

晁盖与众头领正看之间,只见柳林中飞出一彪人马来,约有七八百人。当先一个好汉,戴熟铜盔,披连环甲,使一条点钢枪,骑着匹冲阵马,乃是曾家第四子曾魁。高声喝道:“你等是梁山泊反国草寇,我正要来拿你解官请赏,原来天赐其便!还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晁盖大怒,回头一观,早有一将出马,去战曾魁。那人是梁山初结义的好汉豹子头林冲。两个交马,斗了二十余合,不分胜败。曾魁斗到二十合之后,料道斗林冲不过,掣枪回马,便往柳林中去,林冲勒住马不赶。

晁盖领转军马回寨,商议打曾头市之策。林冲道:“来日直去市口搦战,就看虚实如何,再作商议。”次日平明,引领五千人马,向曾头市口平川旷野之地列成阵势,擂鼓呐喊。

曾头市上炮声响处,大队人马出来,一字儿摆着七个好汉:中间便是都教师史文恭,上首副教师苏定,下首便是曾家长子曾涂,左边曾密、曾魁,右边曾升、曾索,都是全身披挂。教师史文恭弯弓插箭,坐下那匹却是千里玉狮子马,手里使一枝方天画戟。三通鼓罢,只见曾家阵里推出数辆陷车,放在阵前。

曾涂指着对阵骂道:“反国草贼,见俺陷车么?我曾家府里杀你死的,不算好汉!我一个个直要捉你活的,装载陷车里,解上东京,碎尸万段!你们趁早纳降,再有商议。”晁盖听了大怒,挺枪出马,直奔曾涂。众将怕晁盖有失,一发掩杀过去,两军混战。曾家军马一步步退入林里。林冲、呼延灼紧护定晁盖东西赶杀。林冲见路途不好,急退回来收兵。看得两边各皆折了些人马。晁盖回到寨中,心中甚忧。众将劝道:“哥哥且宽心,休得愁闷,有伤贵体。往常宋公明哥哥出军,亦曾失利,好歹得胜回寨。今日混战,各折了些军马,又不曾输了与他,何须忧闷?”晁盖只是郁郁不乐,在寨内一连三日,每日搦战,曾头市上并不曾见一个。

第四日,忽有两个和尚直到晁盖寨里来投拜。军人引到中军帐前,两个和尚跪下告道:“小僧是曾头市上东边法华寺里监寺僧人,今被曾家五虎不时常来本寺作践罗唣,索要金银财帛,无所不为。小僧已知他的备细出没去处,特地前来拜请头领入去劫寨,剿除了他时,当坊有幸。”晁盖见说大喜,便请两个和尚坐了,置酒相待。林冲谏道:“哥哥休得听信,其中莫非有诈?”和尚道:“小僧是个出家人,怎敢妄语?久闻梁山泊行仁义之道,所过之处,并不扰民。因此特来拜投,如何故来掇赚将军?况兼曾家未必赢得头领大军,何故相疑?”

晁盖道:“兄弟休生疑心,误了大事。今晚我自去走一遭。”

林冲道:“哥哥休去,我等分一半人马去劫寨,哥哥在外面接应。”晁盖道:“我不自去,谁肯向前?你可留一半军马在外接应。”林冲道:“哥哥带谁入去?”晁盖道:“点十个头领,分二千五百人马入去。十个头领是:刘唐、阮小二、呼延灼、阮小五、欧鹏、阮小七、燕顺、杜迁、宋万、白胜。”

当晚造饭吃了。马摘鸾铃,军士衔枚,黑夜疾走,悄悄地跟了两个和尚,直奔法华寺内看时,是一个古寺。晁盖下马,入到寺内,见没僧众。问那两个和尚道:“怎地这个大寺院,没一个僧众?”和尚道:“便是曾家畜生薅恼,不得已各自归俗去了。只有长老并几个侍者,自在塔院里居住。头领暂且屯住了人马,等更深些,小僧直引到那寨里。”晁盖道:“他的寨在那里?”和尚道:“他有四个寨栅,只是北寨里便是曾家弟兄屯军之处。若只打得那个寨子时,别的都不打紧,这三个寨便罢了。”晁盖道:“那个时分可去?”和尚道:“如今只是二更天气,且待三更时分,他无准备。”初时听得曾头市上整整齐齐打更鼓响;又听了半个更次,绝不闻更点之声。和尚道:“军人想是已睡了,如今可去。”和尚当先引路。晁盖带同诸将上马,领兵离了法华寺,跟着和尚。行不到五里多路,黑影处不见了两个僧人。前军不敢行动。看四边路杂难行,又不见有人家。军士却慌起来,报与晁盖知道。呼延灼便叫急回旧路。走不到百十步,只见四下里金鼓齐鸣,喊声震地,一望都是火把。晁盖众将引军夺路而走,才转得两个弯,撞出一彪军马,当头乱箭射将来。不期一箭,正中晁盖脸上,倒撞下马来。却得呼延灼、燕顺两骑马死并将去。背后刘唐、白胜救得晁盖上马,杀出村中来。村口林冲等引军接应,刚才敌得住。

两军混战,直杀到天明,各自归寨。

林冲回来点军时,三阮、宋万、杜迁水里逃得性命,带入去二千五百人马,止剩得一千二三百人;跟着欧鹏,都回到帐中。众头领且来看晁盖时,那枝箭正射在面颊上。急拔得箭出,血晕倒了。看那箭时,上有“史文恭”字。林冲叫取金枪药敷贴上,原来却是一枝药箭。晁盖中了箭毒,已自语不得。林冲叫扶上车子,便差三阮、杜迁、宋万先送回山寨。其余十五个头领,在寨中商议:“今番晁天王哥哥下山来,不想遭这一场,正应了风折认旗之兆。我等只可收兵回去,这曾头市急切不能取得。”呼延灼道:“须等宋公明哥哥将令来,方可回军。”

当日众头领闷闷不已。众军亦无恋战之心,人人都有还山之意。

当晚二更时分,天色微明,十五个头领都在寨中纳闷,正是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嗟咨叹惜,进退无路。忽听的伏路小校慌急来报:“前面四五路军马杀来,火把不计其数。”

林冲听了,一齐上马。三面山上火把齐明,照晃如同白日,四下里呐喊到寨前。林冲领了众头领不去抵敌,拔寨都起,回马便走。曾家军马,背后卷杀将来,两军且战且走。走过了五六十里,方才得脱。计点人兵,又折了五七百人,大败亏输。急取旧路,望梁山泊回来。退到半路,正迎着戴宗,传下军令,教众头领引军且回山寨,别作良策。

众将得令,引军回到水浒寨,上山都来看视晁头领时,已自水米不能入口,饮食不进,浑身虚肿。宋江等守定在床前啼哭,亲手敷贴药饵,灌下汤散。众头领都守在帐前看视。当日夜至三更,晁盖身体沉重,转头看着宋江,嘱付道:“贤弟保重。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言罢,便瞑目而死。宋江见晁盖死了,比似丧考妣一般,哭得发昏。众头领扶策宋江出来主事。吴用、公孙胜劝道:“哥哥且省烦恼,生死人之分定,何故痛伤?且请理会大事。”宋江哭罢,便教把香汤沐浴了尸首,装殓衣服巾帻,停在聚义厅上。众头领都来举哀祭祀。一面合造内棺外椁,选了吉时,盛放在正厅上,建起灵帏,中间设个神主,上写道:“梁山泊主天王晁公神主”。山寨中头领,自宋公明以下,都带重孝。小头目并众小喽罗亦带孝头巾。把那枝誓箭就供养在灵前。寨内扬起长缭,请附近寺院僧众上山做功德,追荐晁天王。宋江每日领众举哀,无心管理山寨事务。林冲与公孙胜,吴用并众头领商议,立宋公明为梁山泊主,诸人拱听号令。

次日清晨,香花灯烛,林冲为首,与众等请出宋公明在聚义厅上坐定。吴用、林冲开话道:“哥哥听禀:国一日不可无君,家一日不可无主。晁头领是归天去了,山寨中事业岂可无主?四海之内,皆闻哥哥大名,来日吉日良辰,请哥哥为山寨之主,诸人拱听号令。”宋江道:“晁天王临死时嘱付:‘如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便立为梁山泊主。’此话众头领皆知。今骨肉未寒,岂可忘了?又不曾报得仇,雪得恨,如何便居得此位?”吴学究又劝道:“晁天王虽是如此说,今日又未曾捉得那人,山寨中岂可一日无主?若哥哥不坐时,谁人敢当此位?寨中人马如何管领?然虽遗言如此,哥哥权且尊临此位坐一坐,待日后别有计较。”宋江道:“军师言之极当。今日小可权当此位,待日后报仇雪恨已了,拿住史文恭的,不拘何人,须当此位。”黑旋风李逵在侧边叫道:“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却不好!”宋江喝道:“这黑厮又来胡说!再休如此乱言,先割了你这厮舌头!”李逵道:“我又不教哥哥做社长,请哥哥做皇帝,倒要割了我舌头!”吴学究道:“这厮不识尊卑的人,兄长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且请哥哥主张大事。”

宋江焚香已罢,权居主位,坐了第一把椅子。上首军师吴用,下首公孙胜,左一带林冲为头,右一带呼延灼居长。众人参拜了,两边坐下。宋江乃言道:
“小可今日权居此位,全赖众兄弟扶助,同心合意,共为股肱,一同替天行道。如今山寨人马数多,非比往日,前山三座关隘,山下一个水寨,两滩两个小寨,今日各请弟兄分投去管。忠义堂上,是我权居尊位,第二位军师吴学究,第三位法师公孙胜,第四位花荣,第五位秦明,第六位吕方,第七位郭盛;左军寨内,第一位林冲,第二位刘唐,第三位史进,第四位杨雄,第五位石秀,第六位杜迁,第七位宋万;右军寨内,第一位呼延灼,第二位朱仝,第三位戴宗,第四位穆弘,第五位李逵,第六位欧鹏,第七位穆春;前军寨内,第一位李应,第二位徐宁,第三位鲁智深,第四位武松,第五位杨志,第六位马麟,第七位施恩;后军寨内,第一位柴进,第二位孙立,第三位黄信,第四位韩滔,第五位彭?,第六位邓飞,第七位薛永;水军寨内,第一位李俊,第二位阮小二,第三位阮小五,第四位阮小七,第五位张横,第六位张顺,第七位童威,第八位童猛。六寨计四十三员头领。
“山前第一关,令雷横、樊瑞守把;第二关,令解珍、解宝守把;第三关,令项充、李衮守把。金沙滩小寨内,令燕顺、郑天寿、孔明、孔亮四个守把;鸭嘴滩小寨内,令李忠、周通、邹渊、邹润四个守把。山后两个小寨:左一个旱寨内,令王矮虎、一丈青、曹正;右一个旱寨内,令朱武、陈达、杨春六人守把。
“忠义堂内:左一带房中,掌文卷萧让,掌赏罚裴宣,掌印信金大坚,掌算钱粮蒋敬;右一带房中,管炮凌振,管造般孟康,管造衣甲侯健,管筑城垣,陶宗旺。忠义堂后两厢房中管事人员:监造房屋李云,铁匠总管汤隆,监造酒醋朱富,监备筵宴宋清,掌管什物杜兴、白胜。山下四路作眼酒店,原拨定朱贵、乐和、时迁、李立、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已自定数。管北地收买马匹,杨林、石勇、段景住。分拨已定,各自遵守,毋得违犯。”
梁山泊水浒寨内,大小头领,自从宋公明为寨主,尽皆欢喜,拱听约束。

一日,宋江聚众商议,欲要与晁盖报仇,兴兵去打曾头市。
军师吴用谏道:“哥哥,庶民居丧,尚且不可轻动。哥哥兴师,且待百日之后,方可举兵。”宋江依吴学究之言,守住山寨,每日修设好事,只做功果,追荐晁盖。
一日,请到一僧,法名大圆,乃是北京大名府在城龙华寺僧人,只为游方来到济宁,经过梁山泊,就请在寨内做道场。因吃斋之次,闲话间,宋江问起北京风土人物,那大圆和尚说道:“头领如何不闻河北玉麒麟之名?”宋江、吴用听了,猛然省起,说道:“你看我们未老,却恁地忘事!北京城里是有个卢大员外,双名俊义,绰号玉麒麟,是河北三绝。祖居北京人氏,一身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对。梁山泊寨中若得此人时,何怕官军缉捕,岂愁兵马来临?”吴用笑道:“哥哥何故自丧志气?若要此人上山,有何难哉!”宋江答道:“他是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长者,如何能够得他来落草?”吴学究道:“吴用也在心多时了。不想一向忘却。小生略施小计,便教本人上山。”宋江便道:“人称足下为智多星,端的名不虚传!敢问军师用甚计策,赚得本人上山?”吴用不慌不忙,迭两个指头,说出这段计来。有分教:户俊义撇却锦簇珠围,来试龙潭虎穴。正是:只为一人归水浒,致令百姓受兵戈。
毕竟吴学究怎地赚卢俊义上山,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吴用智赚玉麒麟 张顺夜闹金沙渡

话说这龙华寺僧人说出三绝玉麒麟卢俊义名字与宋江。吴用道:“小生凭三寸不烂之舌,直往北京说卢俊义上山,如探囊取物,手到拈来。只是少一个粗心大胆的伴当,和我同去。”
话犹未了,只见黑旋风李逵高声叫道:“军师哥哥,小弟与你走一遭!”宋江喝道:“兄弟你且住着!若是上风放火,下风杀人,打家劫舍,冲州撞府,合用着你。这是做细作的勾当,你性子又不好,去不的。”李逵道:“你们都道我生的丑,嫌我,不要我去。”宋江道:“不是嫌你。如今大名府做公的极多,倘或被人看破,枉送了你的性命。”李逵叫道:“不妨,我定要去走一遭。”吴用道:“你若依的我三件事,便带你去。若依不的,只在寨中坐地。”李逵道:“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也依你!”吴用道:“第一件,你的酒性如烈火,自今日去,便断了酒,回来你却开。第二件,于路上做道童打扮,随着我,我但叫你,不要违拗。第三件最难,你从明日为始,并不要说话,只做哑子一般。依的这三件,便带你去。”李逵道:“不吃酒,做道童,却依得;闭着这个嘴不说话,却是憋杀我!”

吴用道:“你若开口,便惹出事来。”李逵道:“也容易,我只口里衔着一文铜钱便了!”宋江道:“兄弟,你坚执要去,若有疏失,休要怨我。”李逵道:“不妨,不妨!我这两把板斧拿了去,少也砍他娘千百个才罢。”众头领都笑,那里劝的住。当日忠义堂上做筵席送路。至晚,各自去歇息。次日清晨,吴用收拾了一包行李,教李逵打扮做道童,挑担下山。宋江与众头领都在金沙滩送行,再三分付吴用小心在意,休教李逵有失。吴用、李逵别了众人下山。宋江等回寨。

且说吴用、李逵二人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每日天晚投店安歇,平明打火上路。于路上,吴用被李逵怄的苦。行了几日,赶到北京城外店肆里歇下。当晚李逵去厨下做饭,一拳打的店小二吐血。小二哥来房里告诉吴用道:“你家哑道童忒狠。小人烧火迟了些,就打的小人吐血。”吴用慌忙与他陪话,把十数贯钱与他将息,自埋怨李逵。不在话下。

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安排些饭食吃了。吴用唤李逵入房中分付道:“你这厮苦死要来,一路上怄死我也!今日入城,不是耍处,你休送了我的性命!”李逵道:“不敢,不敢。”吴用道:“我再和你打个暗号,若是我把头来摇时,你便不可动弹。”李逵应承了。两个就店里打扮入城。吴用戴一顶乌绉纱抹眉头巾,穿一领皂沿边白绢道服,系一条杂彩吕公绦,着一双方头青布履,手里拿一副赛黄金熟铜铃杵。李逵戗几根蓬松黄发,绾两枚浑骨丫髻,黑虎躯穿一领粗布短褐袍,飞熊腰勒一条杂色短须绦,穿一双蹬山透土靴,担一条过头木拐棒,挑着个纸招儿,上写着:“讲命谈天,卦金一两。”吴用、李逵两个打扮了,锁上房门,离了店肆,望北京城南门来。行无一里,却早望见城门。端的好个北京!但见:
城高地险,堑阔濠深。一周回鹿角交加,四下里排叉密布。鼓楼雄壮,缤松杂彩旗幡;堞道坦平,簇摆刀枪剑戟。钱粮浩大,人物繁华。东西院鼓乐喧天,南北店货财满地。千员猛将统层城,百万黎民居上国。
此时天下各处盗贼生发,各州府县俱有军马守把。惟此北京,是河北第一个去处,更兼又是梁中书统领大军镇守,如何不摆得整齐?

且说吴用、李逵两个摇摇摆摆,却好来到城门下。守门的约有四五十军士,簇捧着一个把门的官人在那里坐定。吴用向前施礼。军士问道:“秀才那里来?”吴用答道:“小生姓张,名用。这个道童姓李。江湖上卖卦营生,今来大郡与人讲命。”

身边取出假文引,教军士看了。众人道:“这个道童的鸟眼,恰象贼一般看人!’李逵听得,正待要发作。吴用慌忙把头来摇,李逵便低了头,吴用向前与把门军士陪话道:“小生一言难尽!这个道童又聋又哑,只有一份蛮气力,却是家生的孩儿,没奈何带他出来。这厮不省人事,望乞恕罪!”辞了便行。李逵跟在背后,脚高步低,望市心里来。吴用手中摇着铃杵,口里念四句口号道:
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
范丹贫穷石崇富,八字生来各有时。

吴用又道:“乃时也,运也,命也。知生、知死、知贵、知贱。若要问前程,先赐银一两。”说罢,又摇铃杵。北京城内小儿,约有五六十个,跟着看了笑。却好转到卢员外解库门首,自歌自笑。去了复又回来,小儿们哄动。

卢员外正在解库厅前坐地,看着那一班主管收解,只听得街上喧哄,唤当直的问道:“如何街上热闹?”当直的报复:“员外,端的好笑!街上一个别处来的算命先生,在街上卖卦,要银一两算一命,谁人舍的!后头一个跟的道童,且是生的渗濑,走又走的没样范,小的们跟定了笑。”卢俊义道:“既出大言,必有广学。当直的,与我请来。”当直的慌忙去叫道:“先生,员外有请。”吴用道:“是何人请我?”当直的道:“卢员外相请。”吴用便唤道童跟着转来,揭起帘子,入到厅前,教李逵只在鹅项椅上坐定等候。吴用转过前来,见卢员外时,那人生的如何,有《满庭芳》词为证:
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身躯九尺如银。威风凛凛,仪表似天神。惯使一条棍棒,护身龙绝技无伦。
京城内家传清白,积祖富豪门。杀场临敌处,冲开万马,扫退千军。更忠肝贯日,壮气凌云。慷慨疏财仗义,论英名播满乾坤。

卢员外双名俊义,绰号玉麒麟。当时吴用向前施礼。卢俊义欠身答礼问道:“先生贵乡何处?尊姓高名?”吴用答道:“小生姓张,名用,自号谈天口。祖贯山东人氏,能算皇极先天数,知人生死贵贱。卦金白银一两,方才算命。”

卢俊义请入后堂小阁儿里,分宾坐定。茶汤已罢,叫当直的取过白银一两,奉作命金:“烦先生看贱造则个。”吴用道:“请贵庚月日下算。”卢俊义道:“先生,君子问灾不问福,不必道在下豪富,只求推算目下行藏则个。在下今年三十二岁,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吴用取出一把铁算子来,排在桌上,算了一回,拿起算子桌上一拍,大叫一声:“怪哉!’卢俊义失惊问道:“贱造主何吉凶”?吴用道:“员外若不见怪,当以直言。”卢俊义道:“正要先生与迷人指路,但说不妨。”吴用道:“员外这命,目下不出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剑之下。”卢俊义笑道:“先生差矣!卢某生于北京,长在豪富之家,祖宗无犯法之男,亲族无再婚之女,更兼俊义作事谨慎,非理不为,非财不取,如何能有血光之灾?”吴用改容变色,急取原银付还,起身便走,嗟叹而言:“天下原来都要人阿谀诌佞!罢,罢!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直言当恶言。小生告退。”卢俊义道:“先生息怒,前言特地戏耳,愿听指教。”吴用道:“小生直言,切勿见怪!”卢俊义道:“在下专听,愿勿隐匿。”吴用道:“员外贵造,一向都行好运。但今年时犯岁君,正交恶限。目今百日之内,尸首异处。此乃生来分定,不可逃也。”卢俊义道:“可以回避否?”吴用再把铁算子搭了一回,便回员外道:“只除非去东南方巽地上,一千里之外,方可免此大难。虽有些惊恐,却不伤大体。”卢俊义道:“若是免的此难,当以厚报。”吴用道:“命中有四句卦歌,小生说与员外,写于壁上,日后应验,方知小生灵处。”卢俊义叫取笔砚来,便去白粉壁上写。吴用口歌四句:
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
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

当时卢俊义写罢。吴用收拾起算子,作揖便行。卢俊义留道:“先生少坐,过午了去。”吴用答道:“多蒙员外厚意,误了小生卖卦,改日再来拜会。”抽身便起。卢俊义送到门首,李逵拿了拐棒,走出门外。

吴学究别了卢俊义,引了李逵,径出城来。回到店中,算还房宿饭钱,收拾行李包裹。李逵挑出卦牌。出离店肆,对李逵说道:“大事了也!我们星夜赶回山寨,安排圈套,准备机关,迎接卢俊义。他早晚便来也!”

且不说吴用、李逵还寨。却说卢俊义自从算卦之后,寸心如割,坐立不安。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听了这算命的话,一日耐不得,便叫当直的,去唤众主管商议事务。少刻都到。那一个为头管家私的主管,姓李,名固。这李固原是东京人,因来北京投奔相识不着,冻倒在卢员外门前。卢俊义救了他性命,养在家中。因见他勤谨,写的算的,教他管顾家间事务。五年之内,直抬举他做了都管。一应里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着四五十个行财管干,一家内都称他做李都管。当日大小管事之人,都随李固来堂前声喏。卢员外看了一遭,便道:“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说犹未了,阶前走过一人来。但见: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带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穿一领银丝纱团领白衫,系一条蜂蛛斑红线压腰,着一双土黄皮油膀胛靴。脑后一对挨兽金环,护项一枚香罗手帕,腰间斜插名人扇,鬓畔常簪四季花。

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双亡,卢员外家中养的他大。为见他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卢俊义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一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若赛锦体,由你是谁,都输与他。不则一身好花绣,更兼吹的、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亦是说的诸路乡谈,省的诸行百艺的市语。更且一身本事,无人比的。

拿着一张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并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间入城,少杀也有百十个虫蚁。若赛锦标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头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单讳个青字。北京城里人口顺,都叫他做浪子燕青。曾有一篇《沁园春》词单道着燕青的好处。但见:
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仪表天然大落,梁山上端的夸能。伊州古调,唱出绕梁声。果然是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听鼓板喧云,笙声嘹亮,畅叙幽情。棍棒参差,揎拳飞脚,四百军州到处惊。人都羡英雄领袖,浪子燕青。

原来这燕青是卢俊义家心腹人,也上厅声喏了。做两行立住,李固立在左边,燕青立在右边。卢俊义开言道:“我夜来算了一命,道我有百日血光之灾,只除非出去东南上一千里之外躲避。我想东南方有个去处是泰安州,那里有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帝金殿,管天下人民生死灾厄。我一者去那里烧炷香,消灾灭罪;二者躲过这场灾晦;三者做些买卖,观看外方景致。

李固,你与我觅十辆太平车子,装十辆山东货物,你就收拾行李,跟我去走一遭。燕青小乙看管家里库房钥匙,只今日便与李固交割。我三日之内,便要起身。”李固道:“主人误矣。常言道:‘卖卜卖卦,转回说话。’休听那算命的胡言乱语,只在家中,怕做甚么?”卢俊义道:“我命中注定了,你休逆我。若有灾来,悔却晚矣。”燕青道:“主人在上,须听小乙愚言:这一条路,去山东泰安州,正打从梁山泊边过。近年泊内,是宋江一伙强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官兵捕盗,近他不得。主人要去烧香,等太平了去。休信夜来那个算命的胡讲。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装做阴阳人,来煽惑主人。小乙可惜夜来不在家里,若在家里,三言两语,盘倒那先生,到敢有场好笑。”

卢俊义道:“你们不要胡说,谁人敢来赚我!梁山泊那伙贼男女打甚么紧!我观他如同草芥,兀自要去特地捉他,把日前学成武艺显扬于天下,也算个男子大丈夫!”

说犹未了,屏风背后走出娘子来,乃是卢员外的浑家。年方二十五岁,姓贾,嫁与卢俊义,方才五载。娘子贾氏便道:“丈夫,我听你说多时了。自古道:‘出外一里,不如屋里。’休听那算命的胡说,撇下海阔一个家业,耽惊受怕,去虎穴龙潭里做买卖。你且只在家内,清心寡欲,高居静坐,自然无事。”卢俊义道:“你妇人家省处甚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古祸出师人口,必主吉凶。我既主意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语!”

燕青又道:“小人靠主人福荫,学得些个棒法在身。不是小乙说嘴,帮着主人去走一遭,路上便有些个草寇出来,小人也敢发落的三五十个开去。留下李都管看家,小人伏侍主人走一遭。”卢俊义道:“便是我买卖上不省的,要带李固去。他须省的,又替我大半气力,因此留你在家看守。自有别人管帐,只教你帮个桩主。”李固又道:“小人近日有些脚气的症候,十分走不的多路。”卢俊义听了,大怒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要你跟我去走一遭,你便有许多推故。若是那一个再阻我的,教他知我拳头的滋味!”李固吓得面如土色,众人谁敢再说,各自散了。

李固只得忍气吞声,自去安排行李。讨了十辆太平车子,唤了十个脚夫,四五十拽车头口,把行李装上车子,行货拴缚完备。卢俊义自去结束。第三日烧了神福,给散了家中大男小女,一个个都分付了。当晚先叫李固引两个当直的尽收拾了出城,李固去了。娘子看了车仗,流泪而去。

次日五更,卢俊义起来沐浴罢,更换一身新衣服,吃了早膳,取出器械,到后堂里辞别了祖先香火。临时出门上路,分付娘子:“好生看家,多便三个月,少只四五十日便回。”贾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频寄书信回来。”说罢,燕青在面前拜了。卢俊义分付道:“小乙在家,凡事向前,不可出去三瓦两舍打哄。”燕青道:“主人如此出行,小乙怎敢怠慢?”

卢俊义提了棍棒,出到城外。有诗一首,单道卢俊义这条好棒――
挂壁悬崖欺瑞雪,撑天柱地撼狂风。
虽然身上无牙爪,出水巴山秃尾龙。

李固接着,卢俊义道:“你可引两个伴当先去。但有干净客店,先做下饭等候。车仗脚夫,到来便吃,省得耽搁了路程。”李固也提条杆棒,先和两个伴当去了。卢俊义和数个当直的随后押着车仗行。但见途中山明水秀,路阔坡平,心中欢喜道:“我若是在家,那里见这般景致!”行了四十余里,李固接着主人。吃点心中饭罢,李固又先去了。再行四五十里,到客店里,李固接着车仗人马宿食。俊义来到店房内,倚了棍棒,挂了毡笠儿,解下腰刀,换了鞋袜。宿食皆不必说。次日清早起来,打火做饭。众人吃了,收拾车辆头口,上路又行。

自此在路夜宿晓行,已经数日,来到一个客店里宿食。天明要行,只见店小二哥对卢俊义说道:“好教官人得知:离小人店不得二十里路,正打梁山泊边口子前过去。山上宋公明大王,虽然不害来往客人,官人须是悄悄过去,休得大惊小怪。”

卢俊义听了道:“原来如此……”便叫当直的取下了衣箱,打开锁,去里面提出一个包,内取出四面白绢旗。向小二哥讨了四根竹竿,每一根缚起一面旗来。每面栲栳大小几个字,写道:
慷慨北京卢俊义,远驮货物离乡地。
一心只要捉强人,那时方表男儿志。

李固等众人看了,一齐叫起苦来。店小二问道:“官人莫不和山上宋大王是亲么?”卢俊义道:“我自是北京财主,却和这贼们有甚么亲!我特地要来捉宋江这厮!”小二哥道:“官人低声些,不要连累小人,不是耍处!你便有一万人马,也近他不的。”卢俊义道:“放屁!你这厮们都和那贼人做一路!”店小二叫苦不迭,众车脚夫都痴呆了。李固跪在地下告道:“主人可怜见众人,留了这条性命回乡去,强似做罗天大醮。”卢俊义喝道:“你省的甚么!这等燕雀,安敢和鸿鹄厮并?我思量平生学的一身本事,不曾逢着买主。今日幸然逢此机会,不就这时发卖,更待何时!我那车子上叉袋里,已准备下一袋熟麻索。倘或这贼们当死合亡,撞在我手里,一朴刀一个砍翻,你们众人与我便缚在车子上,撇了货物不打紧,且收拾车子捉人。把这贼首解上京师,请功受赏,方表我平生之愿!若你们一个不肯去的,只就这里把你们先杀了!”前面摆四辆车子,上插了四把绢旗,后面六辆车子,随从了行。那李固和众人,哭哭啼啼,只得依他。卢俊义取出朴刀,装在杆棒上,三个丫儿扣牢了,赶着车子,奔梁山泊路上来。李固等见了崎岖山路,行一步,怕一步。卢俊义只顾赶着要行。

从清早起来,行到已牌时分,远远地望见一座大林,有千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树。却好行到林子边,只听得一声唿哨响,吓的李固和两个当直的没躲处。卢俊义教把车仗押在一边。车夫众人都躲在车子底下叫苦。卢俊义喝道:“我若搠翻,你们与我便缚!”说犹未了,只见林子边走出四五百小喽罗来。听得后面锣声响处,又有四五百喽罗截住后路。林子里一声炮响,托地跳出一筹好汉。怎地模样?但见茜红头巾,金花斜袅,铁甲凤盔,锦衣绣袄。血染髭髯,虎威雄暴。大斧一双,人皆吓倒。当下李逵手?双斧,厉声高叫:“卢员外!认得哑道童么?”卢俊义猛省,喝道:“我时常有心要来拿你这伙强盗,今日特地到此,快教宋江那厮下山投拜!倘或执迷,我片时间教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李逵呵呵大笑道:“员外,你今日中了俺的军师妙计,快来坐把交椅。”卢俊义大怒,?着手中朴刀,来斗李逵。李逵抡起双斧来迎。两个斗不到三合,李逵托地跳出圈子外来,转过身望林子里便走。卢俊义挺着朴刀,随后赶去。李逵在林木丛中东闪西躲,引得卢俊义性发,破一步,抢入林来。李逵飞奔乱松丛中去了。

卢俊义赶过林子这边,一个人也不见了。却待回身,只听得松林旁边转出一伙人来,一个人高声大叫:“员外不要走,认的俺么?”卢俊义看时,却是一个胖大和尚,身穿皂直裰,倒提铁禅杖。卢俊义喝道:“你是那里来的和尚!”鲁智深大笑道:“洒家是花和尚鲁智深。今奉军师将令,着俺来迎接员外上山。”卢俊义焦躁,大骂:“秃驴敢如此无礼!”捻手中宝刀,直取那和尚。鲁智深轮起铁禅杖来迎。两个斗不到三合,鲁智深拨开朴刀,回身便走。卢俊义赶将去。正赶之间,喽罗里走出行者武松,抡两口戒刀,直奔将来。卢俊义不赶和尚,来斗武松。又不到三合,武松拔步便走。卢俊义哈哈大笑:“我不赶你,你这厮们何足道哉!’说犹未了,只见山坡下一个人在那里叫道:“卢员外,你如何省得!岂不闻‘人怕落荡,铁怕落炉’?哥哥定下的计策,你待走那里去!”卢俊义喝道:“你这厮是谁!”那人笑道:“小可便是赤发鬼刘唐。”卢俊义骂道:“草贼休走!”挺手中朴刀,直取刘唐。方才斗得三合,刺斜里一个人大叫道:“好汉没遮拦穆弘在此!”当时刘唐、穆弘两个两条朴刀,双斗卢俊义。正斗之间,不到三合,只听的背后脚步响。卢俊义喝道:“着!”刘唐、穆弘跳退数步。卢俊义便转身斗背后的好汉,却是扑天雕李应。三个头领,丁字脚围定。卢俊义全然不慌,越斗越健。正好步斗,只听得山顶上一声锣响。三个头领各自卖个破锭,一齐拔步去了。卢俊义又斗得一身臭汗,不去赶他。再回林子边来寻车仗人伴时,十辆车子、人伴头口,都不见了。卢俊义便向高阜处四下里打一望,只见远远地山坡下一伙小喽罗,把车仗头口赶在前面,将李固一干人连连串串缚在后面,鸣锣擂鼓,解投松树那边去。

卢俊义望见,心如火炽,气似烟生,提着朴刀,直赶将去。

约莫离山坡不远,只见两筹好叹喝一声道:“那里去!”一个是美髯公朱仝,一个是插翅虎雷横。卢俊义见了,高声骂道:“你这伙草贼,好好把车仗人马还我!”朱仝手拈长须大笑道:“卢员外,你还恁地不晓事?中了俺军师妙计,便肋生双翅,也飞不出去。快来大寨坐把交椅。”卢俊义听了大怒,挺起朴刀,直奔二人。朱仝、雷横各将兵器相迎。斗不到三合,两个回身便走。

卢俊义寻思道:“须是赶翻一个,却才讨得车仗。”舍着性命,赶转山坡,两个好汉都不见了。只听得山顶上鼓板吹箫,仰面看时,风刮起那面杏黄旗来,上面绣着“替天行道”四字。

转过来打一望,望见红罗销金伞下,盖着宋江,左有吴用,右有公孙胜。一行部从二百余人,一齐声喏道:“员外别来无恙!”卢俊义见了越怒,指名叫骂山上。吴用劝道:“员外且请息怒。宋公明久慕威名,特令吴某亲诣门墙,迎员外上山,一同替天行道。请休见责。”卢俊义大骂:“无端草贼,怎敢赚我!”宋江背后转过小李广花荣,拈弓取箭。看着卢俊义喝道:“卢员外休要逞能,先教你看花荣神箭!”说犹末了,飕地一箭,正中卢俊义头上毡笠儿的红缨。吃了一惊,回身便走。山上鼓声震地。只见霹雳火秦明、豹子头林冲引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山东边杀出来。又见双鞭将呼延灼、金枪手徐宁也领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山西边杀出来。吓得卢俊义走投没路。看着天色将晚,脚又疼,肚又饥,正是慌不择路,望山僻小径只顾走。约莫黄昏时分,烟迷远水,雾锁深山,星月微明,不分丛莽。正走之间,不到天尽头,须到地尽处。看看走到鸭嘴滩头。

只一望时,都见满目芦花,茫茫烟水。卢俊义看见,仰天长叹道:“是我不听好人言,今日果有凄惶事。”

正烦恼间,只见芦苇里面一个渔人,摇着一只小船出来。

那渔人倚定小船叫道:“客官好大胆!这是梁山泊出没的去处,半夜三更,怎地来到这里?”卢俊义道:“便是我迷踪失路,寻不着宿头,你救我则个!”渔人道:“此间大宽转有一个市井,却用走三十余里向开路程;更兼路杂,最是难认。若是水路去时,只有三五里远近。你舍得十贯钱与我,我便把船载你过去。”卢俊义道:“你若渡得我过去,寻得市井客店,我多与你些银两。”那渔人摇船傍岸,扶卢俊义下船,把铁篙撑开。约行三五里水面,只听得前面芦苇丛中橹声响,一只小船飞也似来。船上有两个人,前面一个赤条条地水篙,后面那个摇着橹。前面的人横定篙,口里唱着山歌道:
生来不会读诗书,且就梁山泊里居。
准备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鳖鱼。

卢俊义听得,吃了一惊,不敢做声。又听得右边芦苇丛中,也是两个人,摇一只小船出来。后面的摇着橹,有咿哑之声;前面横定篙,口里也唱山歌道:
乾坤生我泼皮身,赋性从来要杀人。
万两黄金浑不爱,一心要捉玉麒麟。

卢俊义听了,只叫得苦。只见当中一只小船,飞也似摇将来,船头上立着一个人,倒提铁钻木篙,口里亦唱着山歌道:
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
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

歌罢,三只船一齐唱喏。中间是阮小二,左边是阮小五,右边是阮小七。那三只小船,一齐撞将来。卢俊义听了,心内转惊,自想又不识水性,连声便叫渔人:“快与我拢船近岸!”

那渔人哈哈大笑,对卢俊义说道:“上是青天,下是绿水,我生在浔阳江,来上梁山泊,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绰号混江龙李俊的便是!员外若还不肯降时,枉送了你性命!”卢俊义大惊,喝一声说道:“不是你,便是我!”拿着朴刀,望李俊心窝里搠将来。李俊见朴刀搠将来,拿定棹牌,一个背抛筋斗,扑通的翻下水去了,那只船滴溜溜在水面上转,朴刀又搠将下水去了。

只见船尾一个人从水底下钻出来,叫一声,乃是浪里白跳张顺,把手挟住船梢,脚踏水浪,把船只一侧,船底朝天,英雄落水。正是:铺排打凤牢龙计,坑陷惊天动地人。毕竟卢俊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场石秀跳楼

话说这卢俊义虽是了得,却不会水。被浪里白跳张顺排翻了船,倒撞下水去。张顺却在水底下拦腰抱住,又钻过对岸来,抢了朴刀。张顺把卢俊义直奔岸边来。早点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里等。接上岸来,团团围住。解了腰刀,尽脱下湿衣服,便要将索绑缚。只见神行太保戴宗传令,高叫将来:“不得伤犯了卢员外贵体!”随即差人将一包袱锦衣绣袄与俊义穿着。

八个小喽罗,抬过一乘轿来,扶卢员外上轿便行。只见远远地早有二三十对红纱灯笼,照着一簇人马,动着鼓乐,前来迎接。

为头宋江、吴用、公孙胜,后面都是众头领,一齐下马。卢俊义慌忙下轿。宋江先跪,后面众头领排排地都跪下。卢俊义亦跪下还礼道:“既被擒捉,愿求早死!’宋江大笑,说道:“且请员外上轿。”众人一齐上马,动着鼓乐,迎上三关,直到忠义堂前下马。请卢俊义到厅上,明晃晃地点着灯烛。宋江向前陪话道:“小可久闻员外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幸得拜识,大慰平生。却才众兄弟甚是冒渎,万乞恕罪。”吴用上前说道:“昨奉兄长之命,特令吴某亲诣门墙,以卖卦为由,赚员外上山,共聚大义,一同替天行道。”

宋江便请卢员外坐第一把交椅。卢俊义答礼道:“不才无识无能,误犯虎威,万死尚轻,何故相戏?”宋江陪笑道:“怎敢相戏!实慕员外威德,如饥如渴。万望不弃鄙处,为山寨之主,早晚共听严命。”卢俊义回说:“宁就死亡,实难从命。”吴用道:“来日却又商议。”当时置备酒食管待。卢俊义无计奈何,只得饮了几杯,小喽罗请去后堂歇了。

次日,宋江杀羊宰马,大排筵席,请出卢员外来赴席。再三再四谦让,在中间里坐了。酒至数巡,宋江起身把盏,陪话道:“夜来甚是冲撞,幸望宽恕。虽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马,员外可看‘忠义’二字之面。宋江情愿让位。休得推却。”卢俊义答道:“头领差矣!小可身无罪累,颇有些少家私。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宁死实难听从。”吴用并众头领一个个说,卢俊义越不肯落草。吴用道:“员外既然不肯,难道逼勒?只留得员外身,留不得员外心。只是众弟兄难得员外到此,既然不肯入伙,且请小寨略住数日,却送还宅。”卢俊义道:“小可在此不妨,只恐家中老小,不知这般的消息。”吴用道:“这事容易,先教李固送了车仗回去。员外迟去几日,却何妨?”吴用问道:“李都管,你的车仗货物都有么?”李固应道:“一些儿不少。”宋江叫取两个大银把与李固,两个小银打发当直的,那十个车脚共与他白银十两。众人拜谢。卢俊义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说与娘子不要忧心。我过三五日便回也。”李固只要脱身,满口应说:“但不妨事。”辞了便下忠义堂去。吴用随即便起身说道:“员外宽心少坐,小生发送李都管下山便来也。”

吴用只推发送李固,却先到金沙滩等候。少刻,李固和两个当直的,并车仗、头口、人伴都下山来。吴用将引五百小喽罗围在两边,坐在柳阴树下,便唤李固近前说道:“你的主人,已和我们商议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此乃未曾上山时,预先写下四句反诗在家里壁上。我教你们知道,壁上二十八个字,每一句包着一个字,‘芦花荡里一扁舟’,包个‘卢’字;‘俊杰那能此地游’,包个‘俊’字;‘义士手提三尺剑’,包个‘义’字;‘反时须斩逆臣头’,包个‘反’字。这四句诗,包藏‘卢俊义反’四字。今日上山,你们怎知?本待把你众人杀了,显得我梁山泊行短。今日放你们星夜自回去,休想望你主人回来!”李固等只顾下拜。吴用教把船送过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正是:鳖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更不回。

话分两处。不说李固等归家,且说吴用回到忠义堂上,再入酒席,用巧言说诱卢俊义,筵会直到二更方散。次日,山寨里再排筵会庆贺。卢俊义说道:“感承众头领好意相留,只是小可度日如年,今日告辞。”宋江道:“小可不才,幸识员外。来日宋江体己聊备小酌,对面论心一会,勿请推却。”又过了一日。明日宋江请,后日吴用请,大后日公孙胜请。话休絮繁,三十余个上厅头领,每日轮一个做筵席。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早过一月有余。卢俊义寻思,又要告别。宋江道:“非是不留员外,争奈急急要回。来日忠义堂上,安排薄酒送行。”

次日,宋江又体己送路。只见众头领都道:“俺哥哥敬员外十分,俺等众人当敬员外十二分!偏我哥哥筵席便吃!砖儿何厚,瓦儿何薄!”李逵在内大叫道:“我舍着一条性命,直往北京请得你来,却不吃我弟兄们筵席!我和你眉尾相结,性命相扑!”吴学究大笑道:“不曾见这般请客的,甚是粗卤!员外休怪。见他众人薄意,再住几时。”不觉又过了四五日。

卢俊义坚意要行。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将引一班头领,直到忠义堂上开话道:“我等虽是以次弟兄,也曾与哥哥出气力,偏我们酒中藏着毒药?卢员外若是见怪,不肯吃我们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们做出事来,悔之晚矣。”吴用起身便道:“你们都不要烦恼,我与你央及员外,再住几时,有何不可。常言道:‘将酒劝人,终无恶意。’”卢俊义抑众人不过,只得又住了几日。前后却好三五十日。自离北京是五月的话,不觉在梁山泊早过了两个多月。但见金风淅淅,玉露泠泠,又早是中秋节近。卢俊义思想归期,对宋江诉说。宋江见卢俊义思归苦切,便道:“这个容易,来日金沙滩送别。”卢俊义大喜。有诗为证:
一别家山岁月赊,寸心无日不思家。
此身恨不生双翼,欲借天风过水涯。

次日,还把旧时衣裳刀棒送还员外,一行众头领都送下山。
宋江把一盘金银相送,卢俊义推道:“非是卢某说口,金帛钱财,家中颇有。但得到北京盘缠足矣。赐与之物,决不敢受。”
宋江等众头领直送过金沙滩,作别自回。不在话下。

不说宋江回寨,只说卢俊义拽开脚步,星夜奔波。行了旬日,到得北京。日已薄暮,赶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卢俊义离了村店,飞奔入城。尚有一里多路,只见一人头巾破碎,衣裳蓝褛,看着卢俊义纳头便拜。卢俊义抬眼看时,却是浪子燕青。便问:“小乙,你怎地这般模样?”燕青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卢俊义转过土墙侧首,细问缘故,燕青说道:“自从主人去后,不过半月,李固回来,对娘子说道:‘主人归顺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当时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违拗,将我赶逐出门。将一应衣服尽行夺了,赶出城外,更兼分付一应亲戚相识,但有人安着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个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无人敢着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乞度日,权在庵内安身。正要往梁山泊寻见主人,又不敢造次。若主人果自泊里来,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议。若入城中,必中圈套。”卢俊义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燕青又道:“主人脑后无眼,怎知就里?主人平昔只顾打煞乞力,不亲女色。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主人若去,必遭毒手。”卢俊义大怒,喝骂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般勾当?莫不是你做出歹事来,今日倒来反说!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你干休!”燕青痛哭,拜倒地下,拖住主人衣服。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来。

奔到城内径入家中,只见大小主管都吃一惊。李固慌忙前来迎接,请到堂上,纳头便拜。卢俊义便问:“燕青安在?”

李固答道:“主人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只怕发怒,待歇息定了却说。”贾氏从屏风后哭将出来。卢俊义说道:“娘子休哭,且说燕小乙怎地来?”贾氏道:“丈夫且休问,慢慢地却说。”卢俊义心中疑虑,定死要问燕青来历。李固便道:“主人且请换了衣服,吃了早膳,那时诉说不迟。”一边安排饭食与卢员外吃。方才举箸,只听得前门后门喊声齐起,二三百个做公的抢将入来。卢俊义惊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绑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来。

其时梁中书正坐公厅。左右两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个。把卢俊义拿到当面。贾氏和李固也跪在侧边。厅上梁中书大喝道:“你这厮是北京本处百姓良民。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倒来里勾外连,要打北京!今被擒来,有何理说!”卢俊义道:“小人一时愚蠢,被梁山泊吴用假做卖卦先生来家,口出讹言,煽惑良心,掇赚到梁山泊,软监了两个多月。今日幸得脱身归家,并无歹意。望恩相明镜。”梁中书喝道:“如何说得过!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许多时!现放着你的妻子并李固告状出首,怎地是虚?”

李固道:“主人既到这里,招伏了罢。家中壁上现写下藏头反诗,便是老大的证见,不必多说。”贾氏道:“不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卢俊义跪在厅下,叫起屈来。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难灭,是假易除。早早招了,免致吃苦。”贾氏道:“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无情杖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数的官司。”李固上下都使了钱,张孔目厅上禀说道“这个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书道:“说的是!”喝叫一声:“打!”左右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由分说,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昏晕去了三四次。卢俊义打熬不过,仰天叹曰:“是我命中合当横死,我今屈招了罢!”张孔目当下取了招状,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押去大牢里监禁。府前府后看的人,都不忍见。

当日推入牢门,吃了三十杀威棒,押到庭心内,跪在面前。狱子炕上坐着那个两院押牢节级,带管刽子,把手指道:“你认的我么?”卢俊义看了,不敢则声。那人是谁。有诗为证:
两院押牢称蔡福,堂堂仪表气凌云。
腰间紧系青鸾带,头上高悬垫角巾。
行刑问事人倾胆,使索施枷鬼断魂。
满郡夸称铁臂膊,杀人到处显精神。

这两院押狱兼充行刑刽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为他手段高强,人呼他为铁臂膊。旁边立着一个嫡亲兄弟,叫做蔡庆。有诗为证:
押狱丛中称蔡庆,眉浓眼大性刚强。
茜红衫上描??,茶褐衣中绣木香。
曲曲领沿深染皂,飘飘博带浅涂黄。
金环灿烂头巾小,一朵花枝插鬓旁。
这个小押狱蔡庆,生来爱带一枝花。

河北人顺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庆。那人拄着一条水火棍,立在哥哥侧边。蔡福道:“你且把这个死囚带在那一间牢里,我家去走一遭便来。”蔡庆把卢俊义自带去了。

蔡福起身出离牢门来,只见司前墙下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个饭罐,面带忧容。蔡福认的是浪子燕青。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甚么?”燕青跪在地下,擎着两行眼泪告道:“节级哥哥,可怜见小人的主人卢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的钱财!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主人充饥。节级哥哥怎地做个方便。”说罢,泪如雨下,拜倒在地。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饭把与他吃。”燕青拜谢了,自进牢里去送饭。

蔡福转过州桥来,只见一个茶博士叫住唱喏道:“节级,有个客人在小人茶房内楼上,专等节级说话。”蔡福来到楼上看时,却是主管李固。各施礼罢,蔡福道:“主管有何见教?”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着‘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那瞒心昧己勾当,怕我不知?你又占有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日后提刑官下马,我吃不的这等官司!”李固道:“只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蔡福道:“李固,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值得这一百两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他,不是我诈你,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李固便道:“金子有在这里,便都送与节级,只要今夜晚些成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身道:“明日早来扛尸。”李固拜谢,欢喜去了。蔡福回到家里,却才进门,只见一人揭起芦帘,随即入来。那人叫声:“蔡节级相见。”

蔡福看时,但见那一个人生得十分标致,且是打扮得整齐。身穿鸦翅青团领,腰系羊脂玉闹妆,头带?冠,足蹑珍珠履。那人进得门,看着蔡福便拜。蔡福慌忙答礼,便问道:“官人高姓?有何见教?”那人道:“可借里面说话。”蔡福便请入来一个商议阁里,分宾坐下。那人开话道:“节级休要吃惊。在下便是沧州横海郡人氏,姓柴,名进,大周皇帝嫡派子孙,绰号小旋风的便是。只因好义疏财,结识天下好汉,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将令差遣前来,打听卢员外消息。

谁知被赃官污吏、淫妇奸夫通情陷害,监在死囚牢里,一命悬丝,尽在足下之手。不避生死,特来到宅告知,如是留得卢员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儿差错,兵临城下,将至濠边,无贤无愚,无老无幼,打破城池,尽皆斩首。

久闻足下是个仗义全忠的好汉,无物相送,今将一千两黄金薄礼在此。倘若要捉柴进,就此便请绳索,誓不皱眉。”蔡福听罢,吓得一身冷汗,半晌答应不的。柴进起身道:“好汉做事,休要踌躇,便请一决。”蔡福道:“且请壮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柴进便拜道:“既蒙语诺,当报大恩。”出门唤个从人,取出黄金,递与蔡福,唱个喏便走。外面从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个不会走的!

蔡福得了这个消息,摆拨不下。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项的事,却对兄弟说了一遍。蔡庆道:“哥哥生平最会断决,量这些小事,有何难哉!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既然有一千两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梁中书、张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贿赂,必然周全卢俊义性命。葫芦提配将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汉,俺们干的事便了也。”蔡福道:“兄弟这一论,正合我意。你且把卢员外安顿好处,早晚把些好酒食将息他,传个消息与他。”蔡福、蔡庆两个商议定了,暗地里把金子买上告下,关节已定。

次日,李固不见动静,前来蔡福家催并。蔡庆回说:“我们正要下手结果他。中书相公不肯,已有人分付,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面使用,嘱付下来,我这里何难?”李固随即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间过钱人去嘱托,梁中书道:“为是押牢节级的勾当,难道教我下手?过一两日,教他自死。”两下里厮推,张孔目已得了金子,只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蔡福就里又打关节,教及早发落。张孔目将了文案来禀。梁中书道:“这事如何决断?”张孔目道:“小吏看来,卢俊义虽有原告,却无实迹。虽是梁山泊住了许多时,这个是扶同诖误,难问真犯。脊杖四十,刺配三千里,不知相公意下如何?”梁中书道:“孔目见得极明,正与下官相合。”随唤蔡福牢中取出卢俊义来,就当厅除了长枷,读了招状文案,决了四十脊杖,换一具二十斤铁叶盘头枷,就厅前钉了。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门岛。原来这董超、薛霸自从开封府做公人,押解林冲去沧州路上害不得林冲,回来被高太尉寻事,刺配北京。梁中书因见他两个能干,就留在留守司勾当。今日又差他两个监押卢俊义。

当下董超、薛霸领了公文,带了卢员外,离了州衙,把卢俊义监在使臣房里,各自归家,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诗曰:
不亲女色丈夫身,为甚离家忆内人?
谁料室中狮子吼,却能断送玉麒麟。

且说李固得知,只叫得苦。便叫人来请两个防送公人说话。董超、薛霸到得那里酒店内,李固接着,请至阁儿里坐下,一面铺排酒食管待。三杯酒罢。李固开言说道:“实不相瞒,卢员外是我仇家。如今配去沙门岛,路途遥远,他又没一文,教你两个空费了盘缠。急待回来,也得三四个月。我没甚的相送,两锭大银,权为压手。多只两程,少无数里,就僻静去处结果了他性命。揭取脸上金印回来表证,教我知道,每人再送五两蒜条金与你。你们只动得一张文书,留守司房里,我自理会。”董超、薛霸两两相觑,沉吟了半晌。见了两个大银,如何不起贪心。董超道:“只怕行不得。”薛霸便道:“哥哥,这李官人也是个好男子,我们也把这件事结识了他。若有急难之处,要他照管。”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义的人,慢慢地报答你两个。”董超、薛霸收了银子,相别归家,收拾包裹,连夜起身。

卢俊义道:“小人今日受刑,杖疮疼痛,容在明日上路。”薛霸骂道:“你便闭了鸟嘴!老爷自晦气,撞着你这穷神!沙门岛往回六千里有余,费多少盘缠!你又没一文,教我们如何布摆!”卢俊义诉道:“念小人负屈含冤,上下看觑则个。”董超骂道:“你这财主们闲常一毛不拔,今日天开眼,报应得快!你不要怨怅,我们相帮你走。”卢俊义忍气吞声,只得走动。

行出东门,董超、薛霸把衣包雨伞都挂在卢员外枷头上。卢员外一生财主,今做了囚人,无计奈何,那堪又值晚秋天气,纷纷黄叶坠,对对塞鸿飞,忧闷之中,只听的横笛之声。正是:
谁家玉笛弄秋清,撩乱无端恼客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

两个公人,一路上做好做恶,管押了行。看看天色傍晚,约行了十四五里,前面一个村镇,寻觅客店安歇。当时小二哥引到后面房里,安放了包裹。薛霸说道:“老爷们苦杀是个公人,那里倒来伏侍罪人?你若要饭吃,快去烧火!卢俊义只得带着枷,来到厨下。向小二哥讨了个草柴,缚做一块,来灶前烧火。小二哥替他淘米做饭,洗刷碗盏。卢俊义是财主出身,这般事却不会做。草柴火把又湿,又烧不着,一齐灭了。甫能尽力一吹,被灰眯了眼睛。董超又喃喃讷讷地骂。做得饭熟,两个都盛去了,卢俊义并不敢讨吃。两个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残汤冷饭,与卢俊义吃了。薛霸又不住声骂了一回。吃了晚饭,又叫卢俊义去烧脚汤。等得汤滚,卢俊义方敢去房里坐地。两个自洗了脚,掇一盆百煎滚汤,赚卢俊义洗脚。方才脱得草鞋,被薛霸扯两条腿纳在滚汤里,大痛难禁。薛霸道:“老爷伏侍你,颠倒做嘴脸!’两个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把一条铁索,将卢员外锁在房门背后,声唤到四更。两个公人起来,叫小二哥做饭,自吃饱了,收拾包裹要行。卢俊义看脚时,都是燎浆泡,点地不得。当日秋雨纷纷,路上又滑。卢俊义一步一?。薛霸拿起水火棍拦腰便打,董超假意去劝。一路上埋冤叫苦。

离了村店,约行了十余里,到一座大林。卢俊义道:“小人其实捱不动了。可怜见权歇一歇!”两个公人带入林子来,正是东方渐明,未有人行。薛霸道:“我两个起得早了,好生困倦,欲要就林子里睡一睡,只怕你走了。”卢俊义道:“小人插翅也飞不去。”薛霸道:“莫要着你道儿,且等老爷缚一缚。”腰间解一麻索来,兜住卢俊义肚皮,去那松树上只一勒,反拽过脚来,绑在树上。薛霸对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着,若有人来撞着,咳嗽为号。”董超道:“兄弟,放手快些个。”薛霸道:“你放心去看着外面。”说罢,拿起水火棍,看着卢员外道:“你休怪我两个,你家主管李固,教我们路上结果你。便到沙门岛也是死,不如及早打发了!你阴司地府不要怨我们。明年今日,是你周年。”卢俊义听了,泪如雨下,低头受死。

薛霸两只手拿起水火棍,望着卢员外脑门上劈将下来。董超在外面只听得一声扑地响,慌忙走入林子里来看时,卢员外依旧缚在树上,薛霸倒仰卧树下,水火棍撇在一边。董超道:“却又作怪!莫不是他使的力猛,倒吃一交?”仰着脸四下里看时,不见动静。薛霸口里出血,心窝里露出三四寸长一枝小小箭杆。却待要叫,只见东北角树上坐着一个人,听的叫声:“着!”撒手响处,董超脖项上早中了箭,两脚蹬空,扑地也倒了。

那人托地从树上跳将下来,拔出解腕尖刀,割断绳索,劈碎盘头枷,就树边抱住卢员外放声大哭。卢俊义开眼看时,认得是浪子燕青,叫道:“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见么?”燕青道:“小乙直从留守司前跟定这厮两个。见他把主人监在使臣房里,又见李固请去说话。小乙疑猜这厮们要害主人,连夜直跟出城来。主人在村店里时,小乙伏侍在外头。比及五更里起来,小乙先在这里等侯。想这厮们必来这林子里下手。被我两弩箭结果了他两个。主人见么?”这浪子燕青那把弩弓,三枝快箭,端的是百发百中。怎见得弩箭好处:弩桩劲裁乌木,山根对嵌红牙。拨手轻衬水晶,弦索半抽金线。背缠绵袋,弯弯如秋月未圆;稳放雕翎急急似流星飞迸。卢俊义道:“虽是你强救了我性命,却射死这两个公人,这罪越添得重了,待走那里去的是?”燕青道:“当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时,别无去处。”卢俊义道:“只是我杖疮发作,脚皮破损,点地不得。”燕青道:“事不宜迟,我背着主人去。”

便去公人身边搜出银两,带着弩弓,插了腰刀,拿了水火棍,背着卢俊义,一直望东边行走,不到十数里,早驮不动,见一个小小村店,入到里面,寻房安下,买些酒肉,权且充饥。两个暂时安歇这里。

却说过往人看见林子里射死两个公人在彼,近处社长报与里正得知,却来大名府里首告。随即差官下来检验,却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回复梁中书,着落大名府缉捕观察,限了日期,要捉凶身。做公的人都来看了:“论这弩箭,眼见得是浪子燕青的。”事不宜迟,一二百做公的分头去。一到处贴了告示,说那两个模样,晓谕远近村坊道店,市镇人家,挨捕捉拿。却说卢俊义正在村店房中将息杖疮,又走不动,只得在那里且住。店小二听得有杀人公事,村坊里排头说来,画两个模样。小二见了,连忙去报本处社长:“我店里有两个人,好生脚叉,不知是也不是。”社长转报做公的去了。

却说燕青为无下饭,拿了弩子去近边处寻几个虫蚁吃;却待回来,只听得满村里发喊。燕青躲在树林里张时,看见一二百做公的,枪刀围定,把俊义缚在车子上,推将过去。燕青要抢出去救时,又无军器,只叫得苦。寻思道:“若不去梁山泊报与宋公明得知,叫他来救,却不是我误了主人性命?”当时取路。行了半夜,肚里又饥,身边没一文。走到一个土冈子上,丛丛杂杂有些树木,就林子里睡到天明。心中忧闷,只听得树枝上喜雀浩浩噪噪,寻思道:“若是射得下来,村坊人家讨些水,煮瀑得熟,也得充饥。”走出林子外,抬头看时,那喜雀朝着燕青噪。燕青轻轻取出弩弓,暗暗问天买卦,望空祈祷,说道:“燕青只有这一只箭了。若是救的主人性命,箭到处灵雀坠空;若是主人命运合休,箭到灵雀飞去。”搭上箭,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弩子响处,正中喜雀后尾,带了那枝箭,直飞下冈子去。

燕青大踏步赶下冈子去,不见了喜雀。正寻之间,只见两个人从前面走来。怎生打扮,但见:
前头的,带顶猪嘴头巾,脑后两个金裹银环,上穿香皂罗衫,腰系销金搭膊,穿半膝软袜麻鞋,提一条齐眉棍棒。后面的,白范阳遮尘笠子,茶褐攒线袖衫。腰系绯红缠袋,脚穿踢土皮鞋,背了衣包,提条短棒,跨口腰刀。

这两个来的人,正和燕青打个肩厮拍。燕青转回身看了这两个,寻思道:“我正没盘缠,何不两拳打倒两个?夺了包裹,却好上梁山泊。”揣了弩弓,抽身回来。这两个低着头只顾走。

燕青赶上,把后面带毡笠儿的后心一拳,扑地打倒;却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反被那汉子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后面那汉子爬将起来,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面门便剁。

燕青大叫道:“好汉!我死不妨,却谁为主人报信!”那汉便不下刀,收住了手,提起燕青问道:“你这厮报甚么音信?”

燕青道:“你问我待怎地?”那前面的好汉把燕青手一拖,却露出手腕上花绣,慌忙问道:“你不是卢员外家甚么浪子燕青?”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索性说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阴魂做一处!”便道:“我正是卢员外家浪子燕青。今要上梁山泊报信,教宋公明救我主人则个。”二人见说,呵呵大笑,说道:“早是不杀了你,原来正是燕小乙哥!你认得我两个么?”穿皂的不是别人,梁山泊头领病关索杨雄;后面的便是拚命三郎石秀。杨雄道:“我两个今奉哥哥将令,差往北京,打听卢员外消息。军师与戴宗院长亦随后下山,专候通报。”燕青听得是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两个说了。杨雄道:“既是如此说时,我和燕青上山寨报知哥哥,别做个道理。你可自去北京打听消息,便来回报。”石秀道:“最好。”便把包裹与燕青背了。跟着杨雄,连夜上梁山泊来。见了宋江,燕青把上项事备细说了一遍。宋江大惊,便会众头领商议良策。

且说石秀只带自己随身衣服,来到北京城外。天色已晚,入不得城,就城外歇了一宿。次日早饭罢,入得城来。但见人人嗟叹,个个伤情。石秀心疑,来到市心里。只见人家闭户关门。石秀问市户人家时,只见一个老头回言道:“客人,你不知我这北京有个卢员外,等地财主。因被梁山泊贼人掳掠前去,逃得回来,倒吃了一场屈官司。迭配去沙门岛,又不知怎地路上坏了两个公人。昨夜拿来,今日午时三刻,解来这里市曹上斩他。客人可看一看。”石秀听罢,走来市曹上看时,十字路口是个酒楼,石秀便来酒楼上,临街占个阁儿坐了。酒保前来问道:“客官,还是请人,只是独自酌杯?”石秀睁着怪眼说道:“大碗酒,大块肉,只顾卖来,问甚么鸟!”酒保倒吃了一惊。打两角酒,切一大盘牛肉将来。石秀大碗大块,吃了一回。坐不多时,只听得楼下街上热闹,石秀便去楼窗外看时,只见家家闭户,铺铺关门。酒保上楼来道:“客官醉也!楼下出公事,快算了酒钱,别处去回避!”石秀道:“我怕甚么鸟!你快走下去,莫要讨老爷打!”酒保不敢做声,下楼去了。不多时,只见街上锣鼓喧天价来。但见:
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皂纛旗招展如云,柳叶枪交加似雪。犯由牌前引,白混棍后随。押牢节级狰狞,仗刃公人猛勇。高头马上,监斩官胜似活阎罗;刀剑林中,掌法吏犹如追命鬼。可怜十字街心里,要杀含冤负屈人。

石秀在楼窗外看时,十字路口,周回围住法场,十数对刀棒刽子,前排后拥,把卢俊义绑押到楼前跪下。铁臂膊蔡福拿着法刀,一枝花蔡庆扶着枷梢,说道:“卢员外,你自精细看,不是我弟兄两个救你不的,事做拙了!前面五圣堂里,我已安排下你的坐位了。你可一魂去那里领受。”说罢,人丛里一声叫道:“午时三刻到了!”一边开枷,蔡庆早拿住了头,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当案孔目高声读罢犯由牌,众人齐和一声。

楼上石秀,只就那一声和里掣着腰刀在手,应声大叫:“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蔡福、蔡庆撇了卢员外,扯了绳索先走。

石秀从楼上跳将下来,手举钢刀,杀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杀翻十数个。一只手拖住卢俊义,投南便走。

原来这石秀不认得北京的路,更兼卢员外惊得呆了,越走不动。梁中书听得报来,大惊,便点帐前头目,引了人马,分头去把城四门关上;差前后做公的,合将拢来。随你好汉英雄,怎出高城峻垒?正是:分开陆地无牙爪,飞上青天欠羽毛。

毕竟卢员外同石秀当下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宋江兵打北京城 关胜议取梁山泊

话说当时石秀和卢俊义两个在城内走投没路,四下里人马合来,众做公的把挠钩搭住,套索绊翻。可怜悍勇英雄,方信寡不敌众。两个当下尽被捉了。解到梁中书面前,叫押过劫法场的贼来。石秀押在厅下,睁圆怪眼,高声大骂:“你这败坏国家害百姓的贼,我听着哥哥将令,早晚便引军来,打你城子,踏为平地,把你砍做三截!先教老爷来和你们说知。”石秀在厅前千贼万贼价骂,厅上众人都唬呆了。梁中书听了,沉吟半晌,叫取大枷来,且把二人枷了,监放死囚牢里。分付蔡福在意看管,休教有失。蔡福要结识梁山泊好汉,把他两个做一处牢里关着,每日好酒好肉与他两个吃。因此不曾吃苦,倒将养得好了。

却说梁中书唤本州新任王太守当厅发落,就城中计点被伤人数,杀死的有七八十个,跌伤头面、磕损皮肤、撞折腿脚者,不计其数。报名在官,梁中书支给官钱,医治烧化了当。次日,城里城外报说将来:“收得梁山泊没头帖子数十张,不敢隐瞒,只得呈上。”梁中书看了,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帖子上写道:“梁山泊义士宋江,仰示大名府,布告天下:今为大宋朝滥官当道,污吏专权,殴死良民,涂炭万姓。北京卢俊义乃豪杰之士。今者启请上山,一同替天行道。如何妄徇奸贿,杀害善良?特令石秀先来报知,不期俱被擒捉。如是存得二人性命,献出淫妇奸夫,吾无侵扰。倘若故伤羽翼,屈坏股肱,便当拔寨兴师,同心雪恨。人兵到处,玉石俱焚。剿除奸诈,殄灭愚顽。天地咸扶,鬼神共佑。谈笑入城,并无轻恕。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好义良民,清慎官吏,切勿惊惶,各安职业。谕众知悉。”

当时梁中书看了没头告示,便唤王太守到来商议:“此事如何剖决?”王太守是个善懦之人,听得说了这话,便禀梁中书道:“梁山泊这一伙,朝廷几次尚且收捕他不得,何况我这里一郡之力?倘若这亡命之徒引兵到来,朝廷救兵不迭,那时悔之晚矣!若论小官愚意:且姑存此二人性命。一面写表申奏朝廷,二即奉书呈上蔡太师恩相知道,三者可教本处军马出城下寨,提备不虞。如此,可保北京无事,军民不伤。若将这两个一时杀坏,诚恐寇兵临城,一者无兵解救,二者朝廷见怪,三乃百姓惊慌,城中扰乱,深为未便。”梁中书听了道:“知府言之极当。”先唤押牢节级蔡福来,便道:“这两个贼徒,非同小可,你若是拘束得紧,诚恐丧命;若教你宽松,又怕他走了。你弟兄两个,早早晚晚,可紧可慢,在意坚固管候发落,休得时刻怠慢。”蔡福听了,心中暗喜:“如此发放,正中下怀。”领了钧旨,自去牢中安尉他两个,不在话下。

只说梁中书便唤兵马都监大刀闻达、天王李成两个,都到厅前商议。梁中书备说梁山泊没头告示,王太守所言之事。两个都监听罢,李成便道:“量这伙草寇,如何敢擅离巢穴?相公何必有劳神思?李某不才,食禄多矣,无功报德,愿施犬马之劳,统领军卒,离城下寨。草寇不来,别作商议。如若那伙强寇,年衰命尽,擅离巢穴,领众前来,不是小将夸口,定令此贼片甲不回!”梁中书听了大喜,随即取金花绣缎,赏劳二将。两个辞谢,别了梁中书,各回营寨安歇。

次日,李成升帐,唤大小官军上帐商议。旁边走过一人,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便是急先锋索超,又出头相见。李成传令道:“宋江草寇,早晚临城,要来打俺北京。你可点本部军兵,离城三十五里下寨。我随后却领军来。”索超得了将令,次日点起本部军兵,至三十五里地名飞虎峪,靠山下了寨栅。

次日,李成引领正偏将,离城二十五里地名槐树坡,下了寨栅。

周围密布枪刀,四下深藏鹿角,三面掘下陷坑。众军摩拳擦掌,诸将协力同心。只等梁山泊军马到来,便要建功。

话分两头,原来这没头帖子,却是吴学究闻得燕青、杨雄报信,又叫戴宗打听得卢员外、石秀都被擒捉,因此虚写告示,向没人处撇下,及桥梁道路上贴放。只要保全卢俊义、石秀二人性命。戴宗回到梁山泊,把上项事备细与众头领说知。宋江听罢大惊,就忠义堂上打鼓集众,大小头领,各依次序而坐。

宋江开话对吴学究道:“当初军师好意,启请卢员外上山来聚义,今日不想却教他受苦,又陷了石秀兄弟。当用何计可救?”

吴用道:“兄长放心。小生不才,愿献一计,乘此机会,就取北京钱粮,以供山寨之用。明日是个吉辰,请兄长分一半头领,把守山寨。其余尽随我等去打城池。”宋江道:“军师之言极当。”便唤铁面孔目裴宣,派拨大小军兵,来日起程。黑旋风李逵便道:“我这两把大斧,多时不曾发市,听得打州劫县,他也在厅边欢喜。哥哥拨与我五百小喽罗,抢到北京,把梁中书砍做肉泥,拿住李固和那婆娘碎尸万段,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性命,是我心愿。”宋江道:“兄弟虽然勇猛,这北京非比别处州府,且梁中书又是蔡太师女婿,更兼下有李成、闻达,都是万夫不当之勇,不可轻敌。”李逵大叫道:“哥哥这般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且看兄弟去如何?若还输了,誓不回山。”吴用道:“既然你要去,便教做先锋,点与五百好汉相随,就充头阵,来日下山。”当晚宋江和吴用商议,拨定了人数。裴宣写了告示,送到各寨,各依拨次施行,不得时刻有误。

此时秋末冬初天气,征夫容易披挂,战马易得肥满。军卒久不临阵,皆生战斗之心;各恨不平,尽想报仇之念。得蒙差遣,欢天喜地,收拾枪刀,拴束鞍马,摩拳擦掌,时刻下山。

第一拨,当先哨路黑旋风李逵,部领小喽罗五百。第二拨,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部领小喽罗一千。第三拨,女头领一丈青扈三娘,副将母夜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部领小喽一千。第四拨,扑天雕李应,副将九纹龙史进、小尉迟孙新,部领小喽罗一千。中军主将都头领宋江、军师吴用。簇帐头领四员: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病尉迟孙立、镇三山黄信。前军头领霹雳火秦明,副将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后军头领豹子头林冲,副将铁笛仙马麟、火眼狻猊邓飞。左军头领双鞭呼延灼,副将摩云金翅欧鹏、锦毛虎燕顺。右军头领小李广花荣,副将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

并带炮手轰天雷凌振。接应粮草,探听军情头领一员,神行太保戴宗。军兵分拨已定,平明各头领依次而行,当日进发。只留下副军师公孙胜,并刘唐、朱仝、穆弘四个头领,统领马步军兵,守把山寨三关。水寨中,自有李俊等守把,不在话下。

却说索超正在飞虎峪寨中坐地,只见流星报马前来报说:“宋江军马大小人兵不计其数,离寨约有二三十里,将近到来。”索超听的,飞报李成槐树坡寨内。李成听了,一面报马入城,一面自备了战马,直到前寨。索超接着,说了备细。次日五更造饭,平明拔寨都起。前到庾家疃,列成阵势,摆开一万五千人马。李成、索超全副披挂,门旗下勒住战马。平东一望,远远地尘土起处,约有五百余人,飞奔前来。李成鞭梢一指,军健脚踏硬弩,手拽强弓。梁山泊好汉,在庾家疃一字儿摆成阵势。只见:
人人都带茜红巾,个个齐穿绯衲袄。鹭鸶腿紧系脚绷,虎狼腰牢拴裹肚。三股叉直迸寒光,四棱简横拖冷雾。柳叶枪,火尖枪,密布如麻;青铜刀,偃月刀,纷纷似雪。满地红旗飘火焰,半空赤帜耀霞光。

东阵上只见一员好汉,当前出马,乃是黑旋风李逵,手?双斧,睁圆怪眼,咬碎刚牙,高声大叫:“认得梁山泊好汉黑旋风么?”李成在马上看了,与索超大笑道:“每日只说梁山泊好汉,原来只是这等腌湃草寇,何足为道!先锋,你看么!何不先捉此贼?”索超笑道:“割鸡焉用牛刀!自有战将建功,不必主将挂念。”言未绝,索超马后一员首将,姓王,名定,手拈长枪,引领部下一百马军,飞奔冲将过来。李逵胆勇过人,虽是带甲遮护,怎当马军一冲,当时四下奔走。索超引军直赶过庾家疃来。只见山坡背后,锣鼓喧天,早撞出两彪军马。左有解珍、孔亮,右有孔明、解宝,各领五百小喽罗,冲杀将来。

索超见他有接应军马,方才吃惊,不来追赶,勒马便回。李成问道:“如何不拿贼来?”索超道:“赶过山去,正要拿他,原来这厮们倒有接应人马,伏兵齐起,难以下手。”李成道:“这等草寇,何足惧哉!”将引前部军兵,尽数杀过庾家疃来。

只见前面摇旗呐喊,擂鼓呜锣,又是一彪军马。当先一骑马上却是一员女将,结束得十分标致。有《念奴娇》为证:
玉雪肌肤,芙蓉模样,有天然标格。金铠辉煌鳞甲动,银渗红罗抹额。玉手纤纤,双持宝刃,恁英雄?赫。眼溜秋波,万种妖娆堪摘。
谩驰宝马当前,霜刃如风,要把官兵折馘。粉面尘飞,征袍汗湿,杀气腾胸腋。战士消魂,敌人丧胆,女将中间奇特。得胜归来,隐隐笑生双颊。

且说这扈三娘引军红旗上,金书大字“女将一丈青”。左有顾大嫂,右有孙二娘,引一千余军马,尽是七长八短汉、四山五岳人。李成看了道:“这等军人,作何用处!先锋与我向前迎敌,我却分兵勒捕四下草寇。”索超领了将令,手?金蘸斧,拍坐下马,杀奔前来。一丈青勒马回头,望山凹里便走。

李成分开人马,四下里赶杀。正赶之间,只听的喊声震地,雾气遮天,一彪人马飞也似追来。李成急急退兵十四五里,首尾不能管顾。急退入庾家疃时,左冲出解珍、孔亮,部领人马,赶杀将来;右冲出孔明、解宝,部领人马,又杀到来。三员女将,拔转马头,随后杀来。赶的李成军马四分五落。急待回寨,黑旋风李逵当先拦住。李成、索超冲开人马,夺路而去。比及回寨,大折一阵。宋江军马也不追赶,一面收兵暂歇,扎下营寨。

且说李成、索超慌忙差人入城,报知梁中书,连夜再差闻达速领本部军马,前来助战。李成接着,就槐树坡寨内商议退兵之策。闻达笑道:“疥癞之疾,何足挂意!闻某不才,来日愿决一阵,务要全胜。”当夜商议定了,传令与军士得知。四更造饭,五更披挂。平明进兵。战鼓三通,拔寨都起,前到庾家疃。早见宋江军马,泼风也似价来。但见:
征云冉冉飞晴空,征尘漠漠迷西东。
十万貔貅声震地,车厢火炮如雷轰。
鼙鼓冬冬撼山谷,旌旗猎猎摇天风。
枪影摇空翻玉蟒,剑光耀日飞苍龙。
六师鹰扬鬼神泣,三军英勇貅虎同。
罡星煞曜降凡世,天蓬丁甲离青穹。
银盔金甲濯冰雪,强弓硬弩真难攻。
人人只欲尽忠义,擒王斩将非邀功。
大刀闻达不知量,狂言逞技真雕虫!
飞虎峪中兵四起,星驰电逐无前锋。
闭关收拾残戈甲,有如脱兔潜葭蓬。

当日大刀闻达便教将军马摆开,强弓硬弩,射住阵脚,花腔鼍鼓擂,杂彩绣旗摇。宋江阵中,早已捧出一员大将,红旗银字,大书“霹雳火秦明”。怎生打扮――
头戴朱红漆笠,身穿绛色袍鲜,连环锁甲兽吞肩。抹绿战靴云嵌,凤翅明盔耀日,狮蛮宝带腰悬。狼牙混棍手中拈,凛凛英雄罕见。

秦明勒马,厉声高叫:“北京滥官污吏听着:多时要打你这城子,诚恐害了百姓良民。好好将卢俊义、石秀送将过来,淫妇奸夫一同解出,我便退兵罢战,誓不相侵!若是执迷不悟,便教昆冈火起,玉石俱焚,只有目前。有话早说,休得俄延!”

说犹末了,闻达大怒,便问首将:“谁与我力擒此贼?”说言未了,脑后鸾铃响处,一员大将当先出马。怎生打扮:
耀日兜鍪晃晃,连环铁甲重重。团花点翠锦袍红,金带?及成双凤。鹊画弓藏袋内,狼牙箭插壶中。雕鞍稳定五花龙,大斧手中摩弄。

这个是北京上将,姓索,名超,因为此人性急,人皆呼他为急先锋。出到阵前,高声喝道:“你这厮是朝廷命官,国家有何负你?你好人不做,却去落草为贼!我今拿住你时,碎尸万段,死有余辜!”这个秦明,又是一个性急的人,听了这话,正是炉中添炭,火上加油,拍马向前,轮狼牙棍直奔将来。索超纵马,直挺秦明。二匹劣马相交,两般军器并举,众军呐喊。

斗过二十余合,不分胜败。宋江军中先锋队里转过韩滔,就马上拈弓搭箭,觑的索超较亲,飕地只一箭,正中索超左臂。撇了大斧,回马望本阵便走。宋江鞭梢一指,大小三军,一齐卷杀过来。杀的尸横遍野,流血成河,大败亏输。直追过庾家疃,随即夺了槐树坡小寨。当晚闻达直奔飞虎峪,计点军兵,三停去一。宋江就槐树坡寨内屯扎。吴用道:“军兵败走,心中必怯。若不乘势追赶,诚恐养成勇气,急忙难得。”宋江道:“军师之言极当。”随即传令,当晚就将精锐得胜军将,分作四路,连夜进发,杀奔城来。

再说闻达奔到飞虎峪,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正在寨中商议计策,小校来报:“近山上一带火起!”闻达带领军兵上马看时,只见东边山上火把不知其数,照的遍山遍野通红。闻达便引军兵迎敌。山后又是马军来到。当先首将小李广花荣,引副将杨春、陈达横杀将来。闻达措手不及,领兵便回飞虎峪。西边山上火把不知其数,当先首将双鞭呼延灼引副将欧鹏、燕顺冲杀将来。后面喊声又起,却是首将霹雳火秦明引副将韩滔、彭?并力杀来。闻达军马大乱,拔寨都起。只见前面喊声又起,火光晃耀。却是轰天雷凌振将带副手,从小路直转飞虎峪那边,放起炮来。闻达引军夺路,奔城而去。只见前面鼓声响处,早有一彪军马拦路,火光丛中,闪出首将豹子头林冲,引副将马麟、邓飞截住归路。四下里战鼓齐鸣,烈火竞起。众军乱撺,各自逃生。闻达手舞大刀,杀开条路走,正撞着李成,合兵一处,且战且走。战到天明,已至城下。梁中书听的这个消息,惊的三魂荡荡,七魄幽幽,连忙点军出城,接应败残人马,紧闭城门,坚守不出。次日,宋江军马追来,直抵东门下寨,准备攻城。

且说梁中书在留守司聚众商议,难以解救。李成道:“贼兵临城,事在告急,若是迟延,必至失陷。相公可修告急家书,差心腹之人,星夜赶上京师,报与蔡太师知道,早奏朝廷。调遣精兵前来救应,此是上策;第二,作紧行文关报邻近府县,亦教早早调兵接应;第三,北京城内,着仰大名府起差民夫上城,同心协助,守护城池,准备擂木炮石,踏弩梗弓,灰瓶金汁,晓夜提备。如此可保无虞。”梁中书道:“家书随便修下,谁人去走一遭?”当日差下首将王定,全副披挂,又差数个马军,领了密书,放开城门吊桥,望东京飞报声息,及关报邻近府分,发兵救应。先仰王太守起集民夫上城守护,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分调众将,引军围城,东西北三面下寨,只空南门不围。每日引军攻打。一面向山寨中催取粮草,为久屯之计。

务要打破北京,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李成、闻达连日提兵出城交战,不能取胜。索超箭疮,将息未得痊可。

不说宋江军兵打城。且说首将王定赍领密书,三骑马直到东京太师府前下马。门吏转报入去,太师教唤王定进来,直到后堂拜罢,呈上密书,蔡太师拆开封皮看了大惊,问其备细。

王定把卢俊义的事一一说了。“如今宋江领兵围城,声势浩大,不可抵敌。”瘐家疃、槐树坡、飞虎峪三处厮杀,尽皆说罢。

蔡京道:“鞍马劳困,你且去馆驿内安下,待我会官商议。”

王定又禀道:“太师恩相,大名危如累卵,破在旦夕,倘若失陷,河北县郡,如之奈何?望太师恩相早早发兵剿除!”蔡京道:“不必多说,你且退去。”王定去了。

太师随即差当日府干请枢密院官急来商议军情重事。不移时,东厅枢密使童贯引三衙太尉,都到节堂参见太师。蔡京把大名危急之事备细说了一遍:“如今将何计策,用何良将,可退贼兵,以保城郭?”说罢,众官互相厮觑,各有惧色。只见那步司太尉背后转出一人,乃是衙门防御保义使,姓宣,名赞,掌管兵马。此人生的面如锅底,鼻孔朝天,卷发赤须,彪形八尺,使口钢刀,武艺出众。先前在王府曾做郡马,人呼为丑郡马。因对连珠箭赢了番将,郡王爱他武艺,招做女婿。谁想郡主嫌他丑陋,怀恨而亡。因此不得重用,只做得个兵马保义使。

童贯是个阿谀谄佞之徒,与他不能相下,常有嫌疑之心。当时此人忍不住,出班来禀太师道:“小将当初在乡中有个相识,此人乃是汉末三分义勇武字王嫡派子孙,姓关名胜,生的规模与祖上云长相似,使一口青龙偃月刀,人称为大刀关胜。现做蒲东巡检,屈在下僚,此人幼读兵书,深通武艺,有万夫不当之勇。若以礼币请他,拜为上将,可以扫清水寨,殄灭狂徒,保国安民。乞取钧旨。”蔡京听罢大喜,就差宣赞为使,赍了文书鞍马,连夜星火前往蒲东,礼请关胜赴京计议。众官皆退。

话休絮繁。宣赞领了文书,上马进发,带将三五个从人,不则一日,来到蒲东巡检司前下马。当日关胜正和郝思文在衙内论说古今兴废之事,闻说东京有使命至,关胜忙与郝思文出来迎接。各施礼罢,请到厅上坐地。关胜问道:“故人久不相见。今日何事,远劳亲自到此?”宣赞回言:“为因梁山泊草寇攻打北京,宣某在太师面前一力保举兄长有安邦定国之策,降兵斩将之才,特奉朝廷敕旨,太师钧命,彩币鞍马,礼请起行。兄长勿得推却,便请收拾赴京。”关胜听罢大喜,与宣赞说道:“这个兄弟姓郝双名思文,是我拜义弟兄。当初他母亲梦井木犴投胎,因而有孕,后生此人,因此人唤他做井木犴。

这兄弟十八般武艺,无有不能。得蒙太师呼唤,一同前去,协力报国,有何不可?”宣赞喜诺,就行催请登程。

当下关胜分付老小,一同郝思文将引关西汉十数个人,收拾刀马盔甲行李,跟随宣赞连夜起程。来到东京,径投太师府前下马。门吏转报蔡太师得知,教唤进。宣赞引关胜、郝思文直到节堂,拜见已罢,立在阶下。蔡京看了关胜,端的好表人材:堂堂八尺五六身躯,细细三柳髭须,两眉入鬓,凤眼朝天,面如重枣,唇若涂朱。太师大喜,便问:“将军青春多少?”

关胜答道:“小将三旬有二。”蔡太师道:“梁山泊草寇围困北京城郭,请问良将,愿施妙策,以解其围。”关胜禀道:“久闻草寇占住水洼,惊群动众。今擅离巢穴,自取其祸。若救北京,虚劳人力。乞假精兵数万,先取梁山,后拿贼寇,教他首尾不能相顾。”

太师见说大喜,与宣赞道:“此乃围魏救赵之计,正合吾心。”随即唤枢密院官,调拔山东、河北精锐军兵一万五千,教郝思文为先锋,宣赞为合后,关胜为领兵指挥使,步军太尉段常接应粮草。犒赏三军,限日下起行。大刀阔斧,杀奔梁山泊来。直教:龙离大海,不能驾雾腾云;虎到平川,怎地张牙舞爪?正是:贪观天上中秋月,失却盘中照殿珠。毕竟宋江军马怎地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呼延灼月夜赚关胜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话说蒲东关胜这人惯使口大刀,英雄盖世,义勇过人。当日辞了太师,统领着一万五千人马,分为三队,离了东京,望梁山泊来。

话分两头。且说宋江与同众将,每日北京攻打城池不下。

李成、闻达那里敢出对阵?索超箭疮深重,又未平复,更无人出战。宋江见攻打城子不破,心中纳闷,离山已久,不见输赢。

是夜在中军帐里闷坐,点上灯烛,取出玄女天书,正看之间,猛然想起围城既久,不见有救兵接应。戴宗回去,尚不见来。

默然觉得神思恍惚,寝食不安。忽小校报说:“军师来见。”

吴用到得中军帐前,与宋江道:“我等众军围许多时,如何杳无救军来到,城中又不出战?向有三骑马奔出城去,必是梁中书使人去京师告急。他丈人蔡太师必然上紧遣兵,中间必有良将。倘用围魏救赵之计,且不来解此处之急,反去取我梁山大寨,如之奈何?兄长不可不虑。我等先着军士收拾,未可都退。”正说之间,只见神行太保戴宗到来,报说:“东京蔡太师拜请关菩萨玄孙,蒲东郡大刀关胜,引一彪军马飞奔梁山泊来。寨中头领主张不定,请兄长军师早早收兵回来,且解山寨之难。”吴用道:“虽然如此,不可急还。今夜晚间先教步军前行,留下两支军马,就飞虎峪两边埋伏。城中知道我等退军,必然追赶。若不如此,我兵先乱。”宋江道:“军师言之极当。”

传令差小李广花荣引五百军兵,去飞虎峪左边埋伏;豹子头林冲引五百军兵,飞虎峪右边埋伏。再叫双鞭呼延灼引二十五骑马军,带着凌振,将了风火等炮,离城十数里远近,但见追兵过来,随即施放号炮,令其两下伏兵,齐去并杀追兵。一面传令,前队退兵,倒拖旌旗,不鸣战鼓,却如雨散云行,遇兵勿战,慢慢退回。步军队里,半夜起来,次第而行。直至次日巳牌前后,方才尽退。

城上望见宋江军马手拖旗幡,肩担刀斧,纷纷滚滚,拔赛都起,有还山之状。城上看了仔细,报与梁中书知道:“梁山泊军马今日尽数收兵,都回去了。”梁中书听的,随即唤李成、闻达商议。闻达道:“想是京师救军去取他梁山泊,这厮们恐失巢穴,慌忙归去。可以乘势追杀,必擒宋江。”说犹未了,城外报马到来,赍东京文字,约会引兵去取贼巢:“他若退兵,可以速追。”梁中书便叫李成、闻达各带一支军马,从东西两路追赶宋江军马。

且说宋江引兵退回,见城中调兵追赶,舍命便走。直退到飞虎峪那边,只听的背后火炮齐响。李成、闻达吃了一惊,勒住战马看时,后面只见旗幡对刺,战鼓乱鸣。李成、闻达火急回军,左手下撞出李广花荣,右手下撞出豹子林冲,各引五百军马,两边杀来。措手不及,知道中了奸计,火速回军。前面又撞出呼延灼,引着一支马军,大杀一阵。杀的李成、闻达金盔倒纳,衣甲飘零。退入城中,闭门不出。宋江军马,次第而回。早转近梁山泊边,却好迎着丑郡马宣赞拦路。宋江约住军兵,权且下寨。暗地使人从偏僻小路,赴水上山报知,约会水陆军兵,两下救应。

且说水寨内头领船火儿张横,与兄弟浪里白跳张顺当时议定:“我和你弟兄两个,自来寨中,不曾建功。只看着别人夸能说会,倒受他气。如今蒲东大刀关胜,三路调军打我寨栅。不若我和你两个,先去劫了他寨,捉得关胜,立这件大功,众兄弟面前,也好争口气。”张顺道:“哥哥,我和你只管的些水军,倘或不相救应,枉惹人耻笑。”张横道:“你若这般把细,何年月日能够建功?你不去便罢,我今夜自去。”张顺苦谏不听。当夜张横点了小船五十余只,每船上只三五人,浑身都是软战,手执苦竹枪,各带蓼叶刀,趁着月光微明,寒露寂静,把小船直抵旱路。此时约有二更时分。

却说关胜正在中军帐里点灯看书,有伏路小校悄悄来报:“芦花荡里,约有小船四五十只,人人各执长枪,尽去芦苇里面两边埋伏,不知何意。特来报知。”关胜听了,微微冷笑。

当时暗传号令,教众军俱各如此准备。三军得令,各自潜伏。

且说张横将引三二百人,从芦苇中间藏踪蹑迹,直到寨边;拔开鹿角,径奔中军。望见帐中灯烛荧煌,关胜手拈髭髯,坐看兵书。张横暗喜,手?长枪,抢入帐房里来。旁边一声锣响,众军喊动,如天崩地塌,山倒江翻。吓得张横拖长枪,转身便走。四下里伏兵乱起,可怜会水张横,怎脱平川罗网,二三百人不曾走的一个,尽数被缚,推到帐前。关胜看了,笑骂:“无端草贼,小辈匹夫安敢侮吾!”将张横陷车盛了,其余者尽数监了。“直等捉了宋江,一并解上京师,不负宣赞举荐之意。”

不说关胜捉了张横,却说水寨内三阮头领正在寨中商议,使人去宋江哥哥处听令。只见张顺到来,报道:“我哥哥因不听小弟苦谏,去劫关胜营寨,不料被捉,囚车监了。”阮小七听了,叫将起来,说道:“我兄弟们同死同生,吉凶相救,你是他嫡亲兄弟,却怎地教他独自去,被人捉了?你不去救,我弟兄三个自去救他。”张顺道:“为不曾得哥哥将令,却不敢轻动。”阮小七道:“若等将令来时,你哥哥吃他剁做八段!”

阮小二、阮小五都道:“说的是。”张顺逆他三个不过,只得依他。当夜四更,点起大小水寨头领,各架船一百余只,一齐杀奔关胜寨来。岸上小军,望见水面上战船如蚂蚁相似,都傍岸边,慌忙报知主帅。关胜笑道:“无见识贼奴,何足为虑!”

随即唤首将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且说三阮在前,张顺在后,呐声喊,抢入寨来。只见寨内枪刀竖立,旌旗不倒,并无一人。

三阮大惊,转身便走。帐前一声锣响,左右两边,马军步军,分作八路,簸箕掌,栲栳圈,重重迭迭围裹将来。张顺见不是头,扑通的先跳下水去。三阮夺路便走,急到的水边。后军赶上,挠钩齐下,套索飞来,把这活阎罗阮小七搭住,横拖倒拽捉去了。阮小二、阮小五、张顺却得混江龙李俊带的童威、童猛死救回去。

不说阮小七被捉,囚在陷车之中。且说水军上梁山泊来,刘唐便使张顺从水路里直到宋江寨中,报说这个消息。宋江便与吴用商议,怎生退的关胜。吴用道:“来日决战,且看胜败如何。”话犹未了,猛听得战鼓齐鸣,却是丑郡马宣赞部领三军,直到大寨。宋江举众出迎。看了宣赞在门旗下勒战,便唤:“首将那个出马,先拿这贼?”只见小李广花荣拍马持枪,直取宣赞。宣赞舞刀来迎。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到十合,花荣卖个破绽,回马便走。宣赞赶来,花荣就了事环带住钢枪,拈弓取箭,侧坐雕鞍,轻舒猿臂,翻身一箭。宣赞听得弓弦响,却好箭来。把刀只一隔,铮地一声响,射在刀面上。花荣见一箭不中,再取出第二枝箭,看的较近,望宣赞胸膛上射来。宣赞镫里藏身,又躲过了,宣赞见他弓箭高强,不敢追赶,霍地勒回马,跑回本阵。花荣见他不赶,连忙便勒转马头,望宣赞赶来,又取第三枝箭,望得宣赞后心较近,再射一箭。只听得铛地一声响,正射在背心后护心镜上。宣赞慌忙驰马入阵,便使人报与关胜。

关胜得知,便唤小校:“快牵过战马来!”那匹马,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浑身上下,没一根杂毛,纯是火炭般赤;拴一副皮甲,束三条肚带。关胜全装披挂,绰刀上马,直临阵前。门旗开处,便乃出马,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汉国功臣苗裔,三分良将玄孙。绣旗飘挂动天兵,金甲绿袍相称。
赤兔马腾腾紫雾,青龙刀凛凛寒冰。蒲东郡内产豪英,义勇大刀关胜。

宋江看了关胜一表非俗,与吴用暗地喝采。回头与众多良将道:“将军英雄,名不虚传!”说言未了,林冲忿怒,便道:“我等兄弟自上梁山泊,大小五七十阵,未尝挫了锐气。军师何故灭自己威风!”说罢,便挺枪出马,直取关胜。关胜见了,大喝道:“水泊草寇,汝等怎敢背负朝廷!单要宋江与吾决战。”宋江在门旗下喝住林冲,纵马亲自出阵,欠身与关胜施礼,说道:“郓城小吏宋江到此谨参,惟将军问罪。”关胜道:“汝为小吏,安敢背叛朝廷?”宋江答道:“盖为朝廷不明,纵容奸臣当道,谗佞专权,设除滥官污吏,陷害天下百姓。宋江等替天行道,并无异心。”关胜大喝:“天兵到此,尚然抗拒,巧言令色,怎敢瞒吾!若不下马受降,着你粉骨碎身!”

霹雳火秦明听得大怒,手舞狼牙棍,纵坐下马,直抢过来。关胜也纵马出迎,来斗秦明。林冲怕他夺了头功,猛可里尽抢过来,径奔关胜。三骑马向征尘影里,转灯般厮杀。宋江看了,恐伤关胜,便教鸣金收兵。林冲、秦明回马阵前,说道:“正待擒捉这厮,兄长何故收军罢战?”宋江道:“贤弟,我等忠义自守,以强欺弱,非所愿也。纵使阵上捉他,此人不伏,亦乃惹人耻笑。吾看关胜英勇之将,世本忠臣,乃祖为神,若得此人上山。宋江情愿让位。”林冲、秦明都不喜欢。当日两边各自收兵。

且说关胜回到寨中,下马卸甲,心中暗忖道:“我力斗二将不过,看看输与他。宋江倒收了军马,不知主何意?”却叫小军推出陷车中张横、阮小七过来,问道:“宋江是个郓城小吏,你这厮们如何伏他?”阮小七应道:“俺哥哥山东、河北驰名,都称做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你这厮不知礼义之人,如何省得!”关胜低头不语,且教推过陷车。当晚寨中纳闷,坐卧不安。走出中军观看,月色满天,霜华遍地,嗟叹不已。有伏路小校前来报说:“有个胡须将军,匹马单鞭,要见元帅。”

关胜道:“你不问他是谁!”小校道:“他又没衣甲军器,并不肯说姓名,只言要见元帅。”关胜道:“既是如此,与我唤来。”没多时,来到帐中,拜见关胜。关胜看了,有些面熟,灯光之下,略也认得。便问是谁。那人道:“乞退左右。”关胜道:“不妨。”那人道:“小将呼延灼的便是。先前曾与朝廷统领连环马军,征进梁山泊。谁想中贼奸计,失陷了军机,不能还乡。听得将军到来,不胜之喜。早间宋江在阵上,林冲、秦明待捉将军,宋江火急收军,诚恐伤犯足下。此人素有归顺之意,独奈众贼不从,暗与呼延灼商议,正要驱使众人归顺。将军若是听从,明日夜间,轻弓短箭,骑着快马,从小路直入贼寨,生擒林冲等寇,解赴京师,共立功勋。”关胜听罢大喜,请入帐,置酒相待。备说宋江专以忠义为主,不幸从贼无辜。二人递相剖露衷情,并无疑心。

次日,宋江举众搦战。关胜与呼延灼商议:“今日可先赢首将,晚间可行此计。”且说呼延灼借副衣甲穿了,彼各上马,都到阵前。宋江阵上大骂呼延灼道:“山寨不曾亏负你半分,因何夤夜私走?”呼延灼回道:“汝等草寇,成何大事!”宋江便令镇三山黄信出马,仗丧门剑,驱坐下马,直奔呼延灼。

两马相交,斗不到十合,呼延灼手起一鞭,把黄信打落马下。

宋江阵上众军抢出来,扛了回去。关胜大喜,令大小三军一齐掩杀。呼延灼道:“不可追掩。吴用那厮,广有神机。若还赶杀,恐贼有计。”关胜听了,火急收军,都回本寨。到中军帐里,置酒相待,动问镇三山黄信之事。呼延灼道:“此人原是朝廷命官,青州都监,到与秦明、花荣一时落草。今日先杀此贼,挫灭威风。今晚偷营,必然成事。”关胜大喜,传下将令,教宣赞、郝思文两路接应,自引五百马军,轻弓短箭,叫呼延灼引路,至夜二更起身,三更前后,直奔宋江寨中,炮响为号,里应外合,一齐进兵。

是夜月光如昼,黄昏时候,披挂已了,马摘鸾铃,人披软战,军卒衔枚疾走,一齐乘马。呼延灼当先引路,众人跟着。

转过山径,约行了半个更次,前面撞见三五十个伏路小军,低声问道:“来的不是呼将军么?宋公明差我等在此迎接。”呼延灼喝道:“休言语,随在我马后走!”呼延灼纵马先行,关胜乘马在后,又转过一层山嘴,只见呼延灼把枪尖一指远远地一碗红灯。关胜勒住马问道:“有红灯处是那里?”呼延灼道:“那里便是宋公明中军。”急催动人马。将近红灯,忽听得一声炮响,众军跟定关胜,杀奔前来。到红灯之下看时,不见一个。便唤呼延灼时,亦不见了。关胜大惊,知道中计,慌忙回马。听得四边山上,一齐鼓响锣鸣,正是慌不择路,众军各自逃生。关胜连忙回马时,只剩得数骑马军跟着。转出山嘴,又听得树林边脑后一声炮响,四下里挠钩齐出,把关胜拖下雕鞍,夺了刀马,卸去衣甲,前推后拥,拿投大寨里来。

却说林冲、花荣自引一枝军马截住郝思文,回头厮杀。月光之下,遥见郝思文。怎生打扮,有《西江月》为证:
千丈凌云豪气,一团筋骨精神。横枪跃马荡征尘,四海英雄难近。
身着战袍锦绣,七星甲挂龙鳞。天丁元是郝思文,飞马当前出阵。

林冲大喝道:“你主将关胜中计被擒,你这无名小将,何不下马受缚?”郝思文大怒,直取林冲。二马相交,斗无数合,花荣挺枪助战,郝思文势力不加,回马便走。肋后撞出个女将一丈青扈三娘,撒起红绵套索,把郝思文拖下马来。步军向前,一齐捉住,解投大寨。

话分两处。这边秦明、孙立自引一支军马去捉宣赞,当路正逢此人。那宣赞怎生打扮?有《西江月》为证:
卷缩短黄须发,凹兜黑墨容颜。睁开怪眼似双环,鼻孔朝天仰见。
手内钢刀耀雪,护身铠甲连环。海骝赤马锦鞍鞯,郡马英雄宣赞。

当下宣赞拍马大骂:“草贼匹夫,当吾者死,避我者生!”

秦明大怒,跃马挥狼牙棍,直取宣赞。二马相交,约斗数合,孙立侧首过来。宣赞慌张,刀法不依古格,被秦明一棍搠下马来。三军齐喊一声,向前捉住。再有扑天雕李应引领大小军兵,抢奔关胜寨内来。先救了张横、阮小七并被擒水军人等,夺去一应粮草马匹,却去招安四下败残人马。

宋江会众上山,此时东方渐明。忠义堂上分开坐次,早把关胜、宣赞、郝思文分投解来。宋江见了,慌忙下堂,喝退军卒,亲解其缚,把关胜扶在正中交椅上,纳头便拜,叩首伏罪,说道:“亡命狂徒,冒犯虎威,望乞恕罪。”关胜连忙答礼,闭口无言,手脚无措。呼延灼亦向前来伏罪道:“小可既蒙将令,不敢不依,万望将军免恕虚诳之罪。”关胜看了一班头领,义气深重,回顾与宣赞、郝思文道:“我们被擒在此,所事若何?”二人答道:“并听将令。”关胜道:“无面还京,俺三人愿早赐一死!”宋江道:“何故发此言?将军倘蒙不弃微贱,一同替天行道。若是不肯,不敢苦留,只今便送回京。”关胜道:“人称忠义宋公明,话不虚传。今日我等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愿在帐下为一小卒。”宋江大喜。当日一面设筵庆贺,一边使人招安逃窜败军,又得了五七千人马。军内有老幼者,随即给散银两,便放回家。一边差薛永赍书往蒲东搬取关胜老小。都不在话下。

宋江正饮宴间,默然想起卢员外、石秀陷在北京,潸然泪下。吴用道:“兄长不必忧心,吴用自有措置。只过今晚,来日再起军兵,去打北京,必然成事。”关胜便起身说道:“小将无可报答不杀之罪,愿为前部。”宋江大喜。次日早晨传令,就教宣赞、郝思文拨回旧有军马,便为前部先锋。其余原打北京头领,不缺一个。再差李俊、张顺将带水占盔甲随去,以次再望北京进发。

这里却说梁中书在城中正与索超起病饮酒,只见探马报道:“关胜、宣赞、郝思文并众军马,俱被宋江捉去,已入伙了。

梁山泊军马现今又到。”梁中书听得,唬得目瞪痴呆,手脚无措。只见索超禀道:“前者中贼冷箭,今番且复此仇。”梁中书随即赏了索超,便教引本部人马,出城迎敌。李成、闻达随后调军接应。其时正是仲冬天气,时候正冷,连日彤云密布,朔风乱吼。宋江兵到,索超直至飞虎峪下寨。次日引兵迎敌。

宋江引前部吕方、郭盛,上高阜处看关胜厮杀。三通战鼓罢,关胜出阵。只见对面索超出马。当时索超见了关胜,却不认得。

随征军卒说道:“这个来的,便是新背反的大刀关胜。”。索超听了,并不打话,直抢过来,径奔关胜。关胜也拍马舞刀来迎。两个斗无十合,李成正在中军,看见索超斧怯,战关胜不下,自舞双刀出阵,夹攻关胜。这边宣赞、郝思文见了,各持兵器,前来助战,五骑马搅做一块。宋江在高阜看见,鞭梢一指,大军卷杀过去。李成军马大败亏输,杀得七断八绝,连夜退入城去,坚闭不出。宋江催兵直抵城下,扎住军马。次日,索超亲引一支军马,出城冲突。吴用见了,便教军校迎敌戏战:“他若追来,乘势便退。”此时索超又得了这一阵,欢喜入城。

当晚彤云四合,纷纷雪下。吴用已有计了。暗差步军去北京城外,靠山边河路狭处,掘成陷坑,上用土盖。是夜雪急风严,平明看时,约有二尺深雪。城上望见宋江军马,各有惧色,东西栅立不定。索超看了,便点三百军马,就时追出城来。宋江军马四散奔波而走,却教水军头领李俊、张顺身披软战,勒马横枪,前来迎敌。却才与索超交马,弃枪便走,特引索超陷坑边来。索超是个性急的,那里照顾。这里一边是路,一边是涧。李俊弃马,跳入涧中去了,向着前面,口里叫道:“宋公明哥哥快走!”索超听了,不顾身体,飞马抢过阵来。山背后一声炮响,索超连人和马,?将下去。

后面伏兵齐起,这索超便有三头六臂,也须七损八伤。正是:烂银深盖藏圈套,碎玉平铺作陷坑。毕竟急先锋索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托塔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跳水上报冤

话说宋江军中,因这一场大雪,吴用定出这条计策,就这雪中捉了索超,其余军马,都逃入城去,报说索超被擒。梁中书听得这个消息,不由他不慌,传令教众将只是坚守,不许出战。意欲杀了卢俊义、石秀,犹恐激恼了宋江,朝廷急无兵马救应,其祸愈速;只得教监守着二人,再行申报京师,听凭蔡太师处分。

且说宋江到寨,中军帐上坐下,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

宋江见了大喜,喝退军健,亲解其缚,请入帐中,致酒相待。

用好言抚慰道:“你看我众兄弟们,一大半都是朝廷军官。盖为朝廷不明,纵容滥官当道,污吏专权,酷害良民,都情愿协助宋江,替天行道,若是将军不弃,同以忠义为主。”杨志向前另叙一礼,又细劝了一番。索超本是天罡星之数,自然凑合,降了宋江。当夜帐中置酒作贺。

次日商议打城。一连打了数日,不得城破。宋江好生忧闷。

当夜帐中伏枕而卧,忽然阴风飒飒,寒气逼人。宋江抬头看时,只见天王晁盖欲进不进,叫声:“兄弟,你不回去,更待何时?”立在面前。宋江吃了一惊,急起身问道:“哥哥从何而来?屈死冤仇,不曾报得,心中日夜不安。前者一向不曾致祭,以此显灵,必有见责。”晁盖道:“非为此也。兄弟靠后,阳气逼人,我不敢近前。今特来报你,贤弟有百日血光之灾,则除江南地灵星可治。你可早早收兵,此为上计。”宋江却欲再问明白,赶向前去说道:“哥哥阴魂到此,望说真实。”被晁盖一推,撒然觉来,却是南柯一梦。便叫小校请军师圆梦。吴用来到中军帐上,宋江说其异事。吴用道:“既是晁天王显圣,不可不依。目今天寒地冻,军马难以久住,权且回山。宁待冬尽春初,雪消冰解,那时再来打城,亦未为晚。”宋江道:“军师之言甚当,只是卢员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缧绁,度日如年,只望我等弟兄来救。不争我们回去,诚恐这厮们害他性命。此事进退两难。”计议未定。

次日,只见宋江觉道神思疲倦,身体酸疼,头如斧劈,身似笼蒸,一卧不起。众头领都到面前看视。宋江道:“我只觉得背上好生热疼。”众人看时,只见鏊子一般红肿起来。吴用道:“此疾非痈即疽。吾看方书,?豆粉可以护心,毒气不能侵犯。便买此物,安排与哥哥吃。”一面使人寻药医治,亦不能好。只见浪里白跳张顺说道:“小弟旧在浔阳江时,因母得患背疾,百药不能得治,后请得建康府安道全,手到病除。向后小弟但得些银两,便着人送去与他。今见兄长如此病症,此去东途路远,急速不能便到。为哥哥的事,只得星夜前去,拜请他来。”吴用道:“兄长梦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灾,则除江南地灵星可治。’莫非正应此人?”宋江道:“兄弟,你若有这个人,快与我去,休辞生受,只以义气为重。星夜去请此人,救我一命。”吴用叫取蒜条金一百两与医人,再将三二十两碎银作为盘缠,分付与张顺:“只今便行,好歹定要和他同来,切勿有误。我今拔寨回山,和他山寨里相会。兄弟可作急快来。”张顺别了众人,背上包裹,望前便去。

且说军师吴用传令诸将:“权且收军,罢战回山。”车子上载了宋江,连夜起发。北京城内曾经了伏兵之计,只猜他引诱,不敢来追。次日,梁中书见报,说道:“此去未知何意。”

李成、闻达道:“吴用那厮诡计极多,只可坚守,不宜追赶。”

话分两头。且说张顺要救宋江,连夜趱行。时值冬尽,无雨即雪,路上好生艰难。更兼慌张,不曾带得雨具。行了十多日,早近扬子江边。是日北风大作,冻云低垂,飞飞扬扬,下了一天大雪。张顺冒着风雪,要过大江,舍命而行。虽是景物凄凉,江内别是几般清致。有《西江月》为证:
嘹唳冻云孤雁,盘旋枯木寒鸦。空中雪下似梨花,片片飘琼乱洒。
玉压桥边酒旆,银铺渡口鱼?。前村隐隐两三家,江上晚来堪画。

那张顺独自一个奔至扬子江边,看那渡船时,并无一只,只叫得若。绕着这江边走,只见败苇折芦里面,有些烟起。张顺叫道:“艄公,快把渡船来载我!”只见芦苇籁籁地响,走出一个人来,头戴箬笠,身披蓑衣,问道:“客人要那里去?”张顺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府干事至紧,多与你些船钱,渡我则个。”那艄公道:“载你不妨,只是今日晚了,便过江去,也没歇处。你只在我船里歇了,到四更风静月明时,我便渡你过去。多出些船钱与我。”张顺道:“也说的是。”便与艄公钻入芦苇里来。见滩边缆着一只小船,见篷底下一个瘦后生在那里向火。艄公扶张顺下船,走入舱里,把身上湿衣服都脱下来,叫那小后生就火上烘焙。张顺自打开衣包,取出绵被,和身上卷倒在舱里,叫艄公道:“这里有酒卖么?买些来吃也好。”艄公道:“酒却没买处,要饭便吃一碗。”张顺吃了一碗饭,放倒头便睡。一来连日辛若,二来十分托大,到初更左侧,不觉睡着。那瘦后生向着炭火,烘着上盖的衲袄,看见张顺睡着了,便叫艄公道:“大哥,你见么?”艄公盘将来,去头边只一捏,觉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摇道:“你去把船放开,去江心里下手不迟。”那后生推开篷,跳上岸,解了缆索,上船把竹篙点开,搭上橹,咿咿哑哑地摇出江心里来。艄公在船舱里取缆船索,轻轻地把张顺捆缚做一块,便去船梢?板底下取出板刀来。张顺却好觉来,双手被缚,挣挫不得。艄公手拿大刀,按在他肩上。张顺道:“好汉,你饶我性命,都把金子与你。”艄公道:“金子也要,你的性命也要。”张顺连声叫道:“你只教我囫囵死,冤魂便不来缠你。”艄公放下板刀,把张顺扑通的丢下水去。那艄公便去打开包来看时,见了许多金银,便没心分与那瘦后生,叫道:“五哥,和你说话。”那人钻入舱里来,被艄公一手揪住,一刀落时,砍的伶仃,推下水去。

艄公打并了船中血迹,自摇船去了。

却说张顺是在水底下伏得三五夜的人,一时被推下去,就江底下咬断索子,赴水过南岸时,见树林中隐隐有灯光,张顺爬上岸,水渌渌地,转入林子里看时,却是一个村酒店,半夜里起来榨酒,破壁缝透出灯光。张顺叫开门时,见个老丈,纳头便拜。老儿道:“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跳水逃命的么?”

张顺道:“实不相瞒老丈,小人来建康干事。晚了,隔江觅船,不想撞着两个歹人,把小子应有衣服金银尽都劫了,撺入江中。小人却会赴水,逃得性命。公公救度则个。”老丈见说,领张顺入后屋下,把个衲头与他,替下湿衣服来烘,烫些热酒与他吃。老丈道:“汉子,你姓甚么?山东人来这里干何事?”张顺道:“小人姓张。建康府安太医是我兄弟,特来探望他。”

老丈道:“你从山东来,曾经梁山泊过?”张顺道:“正从那里经过。”老丈道:“他山上宋头领,不劫来往客人,又不杀害人性命,只是替天行道。”张顺道:“宋头领专以忠义为主,不害良民,只怪滥官污吏。”老丈道:“老汉听得说,宋江这伙端的仁义,只是救贫济老,那里是我这里草贼?若得他来这里,百姓都快活,不吃这伙滥污官吏薅恼!”张顺听罢道:“公公不要吃惊,小人便是浪里白跳张顺。因为俺哥哥宋公明害发背疮,教我一百两黄金来请安道全。谁想托大在船中睡着,被这两个贼男女缚了双手,撺下江里。被我咬断绳索,到得这里。”老丈道:“你既是那条好汉,我教儿子出来,和你相见。”不多时,后面走出一个后生来。看着张顺便拜道:“小人久闻哥哥大名,只是无缘,不曾拜识。小人姓王,排行第六。因为走跳得快,人都唤小人做活闪婆王定六。平生只好赴水使棒,多曾投师,不得传受,权在江边卖酒度日。却才哥哥被两个劫了的,小人都认得。一个是截江鬼张旺,那一个瘦后生,却是华亭县人,唤做油里鳅孙五。这两个男女,时常在这江里劫人。哥哥放心,在此住几日,等这厮来吃酒,我与哥哥报仇。”张顺道:“感承兄弟好意。我为兄长宋公明,恨不得一日奔回寨里。只等天明,便入城去,请了安太医,回来相会。”王定六把自己衣裳都与张顺换了。连忙置酒相待。不在话下。

次日,天晴雪消,把十数两银子与张顺,且教入建康府来。

张顺进得城中,径到槐桥下,看见安道全正在门前货药。张顺进得门,看着安道全,纳头便拜。有首诗单题安道全好处:
肘后良方有百篇,金针玉刃得师传。
重生扁鹊应难比,万里传名安道全。

这安道全祖传内科外科,尽皆医得,以此远方驰名。当时看了张顺,便问道:“兄弟多年不见,甚风吹得到此?”张顺随至里面,把这闹江州,跟宋江上山的事,一一告诉了。后说宋江见患背疮,特地来请神医;扬子江中,险些儿送了性命,因此空手而来,都实诉了。安道全道:“若论宋公明,天下义士,去走一遭最好。只是拙妇亡过,家中别无亲人,离远不得,以此难出。”张顺苦苦求告:“若是兄长推却不去,张顺也难回去。”安道全道:“再作商议。”张顺百般哀告,安道全方才应允。原来这安道全却和建康府一个烟花娼妓唤做李巧奴时常往来。这李巧奴生的十分美丽,安道全以此眷顾他。有诗为证:
蕙质温柔更老成,玉壶明月逼人清。
步摇宝髻寻春去,露湿凌波带月行。
丹脸笑回花萼丽,朱弘歌罢彩云停。
愿教心地常相忆,莫学章台赠柳情。

当晚就带张顺同去他家,安排酒吃。李巧奴拜张顺为叔叔。

三杯五盏,酒至半酣,安道全对巧奴说道:“我今晚就你这里宿歇,明日早和这兄弟去山东地面走一遭,多则是一个月,少是二十余日,便回来望你。”那李巧奴道:“我却不要你去,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门!”安道全道:“我药囊都已收拾了,只要动身,明日便去。你且宽心,我便去也,又不耽搁。”李巧奴撒娇撒痴,便倒在安道全怀里,说道:“你若还不依我,去了,我只咒得你肉片片儿飞!”张顺听了这话,恨不得一口水吞吃了这婆娘。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大醉倒了,搀去巧奴房里,睡在床上。巧奴却来发付张顺道:“你自归去,我家又没睡处。”张顺道:“只待哥哥酒醒同去。”以此发遣他不动,只得安他在门首小房里歇。

张顺心中忧煎,那里睡得着。初更时分,有人敲门。张顺在壁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闪将入来,便与虔婆说话。那婆子问道:“你许多时不来,却在那里?今晚太医醉倒在房里,却怎生奈何?”那人道:“我有十两金子送与姐姐打些钗环,老娘怎地做个方便,教他和我厮会则个。”虔婆道:“你只在我房里,我叫女儿来。”张顺在灯影下张时,却见是截江鬼张旺。

原来这厮但是江中寻得些财,便来他家使。张顺见了,按不住火起。再细听时,只见虔婆安排酒食在房里,叫巧奴相伴张旺。

张顺本待要抢入去,却又怕弄坏了事,走了这贼。约莫三更时候,厨下两个使唤的也醉了,虔婆东倒西歪,却在灯前打醉眼子。张顺悄悄开了房门,踅到厨下,见一把厨刀明晃晃放在灶上;看这虔婆,倒在侧首板凳上。张顺走将入来,拿起厨刀,先杀了虔婆。要杀使唤的时,原来厨刀不甚快,砍了一个人,刀口早卷了。那两个正待要叫,却好一把劈柴斧正在手边,绰起来,一斧一个砍杀了。房中婆娘听得,慌忙开门,正迎着张顺,手起斧落,劈胸膛砍翻在地。张旺灯影下见砍翻婆娘,推开后窗,跳墙走了,张顺懊恼无极,随即割下衣襟,蘸血去粉墙上写道:“杀人者安道全也!”连写数十处。

捱到五更将明,只听得安道全在房中酒醒,便叫巧奴。张顺道:“哥哥,不要则声,我教你看两个人。”安道全起来,看见四个死尸,吓得浑身麻木,颤做一团。张顺道:“哥哥,你见壁上写的么?”安道全道:“你苦了我也!”张顺道:“只有两条路从你行:若是声张起来,我自走了,哥哥却用去偿命;若还你要没事,家中取了药囊,连夜径上梁山泊,救我哥哥。这两件随你行。”安道全道:“兄弟,忒这般短命见识!”有诗为证:
红粉无情只爱钱,临行何事更流连。
冤魂不赴阳台梦,笑煞痴心安道全。

到天明,张顺卷了盘缠,同安道全回家,敲开门,取了药囊,出城来,径到王定六酒店里。王定六接着说道:“昨日张旺从这里过,可惜不遇见哥哥。”张顺道:“我自要干大事,那里且报小仇。”说言末了,王定六报道:“张旺那厮来也。”

张顺道:“且不要惊他,看他投那里去。”只见张旺去滩头看船。王定六叫道:“张大哥,你留船来,载我两个亲眷过去。”

张旺道:“要趁船快来。”王定六报与张顺。张顺道:“安兄,你可借衣服与小弟穿,小弟衣裳却换与兄第穿了,才去趁船。”

安道全道:“此是何意?”张顺道:“自有主张,兄长莫问。”

安道全脱下衣服,与张顺换穿了。张顺戴上头巾,遮尘暖笠影身。王定六背了药囊,走到船边。张旺拢船傍岸,三个人上船。

张顺爬入后梢,揭起?板看时,板刀尚在。张顺拿了,再入船舱里。张旺把船摇开,咿哑之声,直到江心里面。张顺脱去上盖,叫一声:“艄公起来!你看船舱里漏进水来!”张旺不知是计,把头钻入舱里来,被张顺鄂穑地揪住,喝一声:“强贼,认得前日雪天趁船的客人么?”张旺看了,则声不得。张顺喝道:“你这厮谋了我一百两黄金,又要害我性命!你那个瘦后生那里去了?”张旺道:“好汉,小人得了财。无心分与他,恐他争论,被我杀死,撺入江里去了。”张顺道:“你认得我么?”张旺道:“不识得好汉,只求饶了小人一命。”张顺喝道:“我生在浔阳江边,长在小孤山下,作卖鱼牙子,谁不认得!只因闹了江州,上梁山泊,随从宋公明,纵横天下,谁不惧我!你这厮漏我下船,缚住双手,撺下江心。不是我会识水时,却不送了性命!今日冤仇相见,饶你不得!”就势只一拖,提在船舱中,把手脚四马攒蹄,捆缚做一块,看看那扬子大江,直撺下去:“也免了你一刀!”张旺性命,眼见得黄昏做鬼。

王定六看了,十分叹息。张顺就船内搜出前日金子并零碎银两,都收拾包裹里。三人棹船到岸。张顺对王定六道:“贤弟恩义,生死难忘。你若不弃,便可同父亲收拾起酒店,赶上梁山泊来,一同归顺大义。未知你心下如何?”王定六道:“哥哥所言,正合小弟之心。”说罢分别,张顺和安道全就北岸上路。王定六作辞二人,复上小船,自回家去,收拾行李赶来。

且说张顺与同安道全上得北岸,背了药囊,移身便走。那安道全是个文墨的人,不会走路,行不得三十余里,早走不动。

张顺请入村店,买酒相待。正吃之间,只见外面一个客人走到面前,叫声:“兄弟,如何这般迟误!”张顺看时,却是神行太保戴宗,扮做客人赶来。张顺慌忙教与安道全相见了,便问宋公明哥哥消息。戴宗道:“如今宋哥哥神思昏迷,水米不吃,看看待死。”张顺闻言,泪如雨下。安道全道:“皮肉血色如何?”戴宗答道:“肌肤憔悴,终夜叫唤,疼痛不止,性命早晚难保。”安道全道:“若是皮肉身体得知疼痛,便可医治,只怕误了日期。”戴宗道:“这个容易。”取了两个甲马,拴在安道全腿上。戴宗自背了药囊,分付张顺:“你自慢来,我同太医前去。”两个离了村店,作起神行法先去了。

且说张顺在本处村店里,一连安歇了两三日,只见王定六背了包裹,同父亲果然过来。张顺接见,心中大喜,说道:“我专在此等你。”王定六问道:“安太医何在?”张顺道:“神行太保戴宗接来迎着,已和他先行去了。”王定六却和张顺并父亲一同起身,投梁山泊来。

且说戴宗引着安道全,作起神行法,连夜赶到梁山泊。寨中大小头领接着,拥到宋江卧榻内。就床上看时,口内一丝两气。安道全先诊了脉息,说道:“众头领休慌,脉体无事。身躯虽见沉重,大体不妨。不是安某说口,只十日之间,便要复旧。”众人见说,一齐便拜。安道全先把艾焙引出毒气,然后用药,外使敷贴之饵,内用长托之剂。五日之间,渐渐皮肤红白,肉体滋润,饮食渐进。不过十日,虽然疮口未完,饮食复旧。只见张顺引着王定六父子二人,拜见宋江并众头领,诉说江中被劫,水上报冤之事,众皆称叹:“险不误了兄弟之患!”

宋江才得病好,便与吴用商量,要打北京,救取卢员外、石秀。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不可轻动,动则急难痊可。”吴用道:“不劳兄长挂心,只顾自己将息,调理体中元阳真气。吴用虽然不才,只就目今春秋时候,定要打破北京城池,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性命,擒拿淫妇奸夫,不知兄长意下如何?”宋江道:“若得军师如此扶持,宋江虽死瞑目!”

吴用便就忠义堂上传令。有分教:北京城内,变成火窟枪林;大名府中,翻作尸山血海。正是:谈笑鬼神皆丧胆,指挥豪杰尽倾心。毕竟军师吴用说出甚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时迁火烧翠云楼 吴用智取大名府

话说吴用对宋江道:“今日幸喜得兄长无事,又得安太医在寨中看视贵疾。此是梁山泊万千之幸。比及兄长卧病之时,小生累累使人去大名探听消息,梁中书昼夜忧惊,只恐俺军马临城。又使人直往北京城里城外市井去处,遍贴无头告示,晓谕居民,勿得疑虑。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大军到郡,自有对头。因此梁中书越怀鬼胎。东京蔡太师见说降了关胜,天子之前,更不敢提。只是主张招安,大家无事。因此累累寄书与梁中书,教道:“且留卢俊义、石秀二人性命,好做手脚。”宋江见说,便要催趱军马下山去打北京。吴用道:“即今冬尽春初,早晚元宵节近,北京年例,大张灯火。我欲乘此机会。先令城中埋伏,外面驱兵大进,里应外合,可以破之。”宋江道:“此计大妙!便请军师发落。”吴用道:“为头最要紧的,是城中放火为号。你众弟兄中,谁敢与我先去城中放火?”只见阶下走过一人道:“小弟愿往。”众人看时,却是鼓上蚤时迁。

时迁道:“小弟幼年间曾到北京。城内有座楼,唤做翠云楼。楼上楼下,大小有百十个阁子。眼见得元宵之夜,必然喧哄。乘空潜地入城。正月十五日夜,盘去翠云楼上,放起火来为号,军师可自调人马劫牢,此为上计。”吴用道:“我心正待如此。你明日天晓,先下山去。只在元宵一更时候,楼上放起火来,便是你的功劳。”时迁应允,得令去了。

吴用次日却调解珍、解宝扮做猎户,去北京城内官员府里献纳野味。正月十五日夜间,只看火起为号,便去留守司前截住报事官兵。两个听令去了。再调杜迁、宋万扮做粜米客人,推辆车子,去城中宿歇。元宵夜只看号火起时,却来先夺东门。“此是你两个功劳”。两个听令去了。再调孔明、孔亮扮做仆者,去北京城内闹市里房檐下宿歇,只看楼前火起,便去往来接应。两个听令去了。再调李应、史进扮做客人,去北京东门外安歇,只看城中号火起时,先斩把门军士,夺下东门,好做出路。两个听令去了。再调鲁智深、武松扮做行脚僧行,去北京城外庵院挂搭,只看城中号火起时,便去南门外截住大军,冲击去路。两个听令去了。再调邹渊、邹润扮做卖灯客人,直往北京城中,寻客店安歇,只看楼中火起,便去司狱司前策应。

两个听令去了。再调刘唐、杨雄扮作公人,直去北京州衙前宿歇,只看号火起时,便去截住一应报事人员,令他首尾不能救应。两个听令去了。再调公孙胜先生扮做游道士,却教凌振扮做道童跟着,将带风火、轰天等炮数百个,直去北京城内净处守待,只看号火起时施放。两个听令去了。再调张顺跟随燕青,从水门里入城,径奔卢员外家,单捉淫妇奸夫。再调王矮虎、孙新、张青、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扮做三对村里夫妻,入城看灯,寻至卢俊义家中放火。再调柴进带同乐和,扮做军官,直去蔡节级家中,要保救二人性命。调拨已定,众头领俱各听令去了。各各遵依军令,不可有误。

此是正月初头,不说梁山泊好汉依次各各下山进发,且说北京梁中书唤过李成、闻达、王太守等一干官员,商议放灯一事。梁中书道:“年例北京大张灯火,庆贺元宵,与民同乐,全似东京体例。如今被梁山泊贼人两次侵境,只恐放灯因而惹祸,下官意欲住歇放灯,你众官心下如何计议?”闻达便道:“想此贼人,潜地退去,没头告示乱贴,此是计穷,必无主意。相公何必多虑。若还今年不放灯时,这厮们细作探知,必然被他耻笑。可以传下钧旨,晓示居民:比上年多设花灯,添扮社火,市心中添搭两座鳌山。照依东京体例,通宵不禁,十三至十七,放灯五夜。教府尹点视居民,勿令缺少。相公亲自行春,务要与民同乐。闻某亲领一彪军马出城,去飞虎峪驻扎,以防贼人奸计。再着李都监亲引铁骑马军,绕城巡逻,勿令居民惊忧。”梁中书见说大喜。众官商议已定,随即出榜,晓谕居民。

这北京大名府是河北一个大郡,冲要去处,却有诸路买卖,云屯雾集。只听放灯,都来赶趁。在城坊隅巷陌,该管厢官每日点视,只得装扮社火。豪富之家,各自去赛花灯,远者三二百里去买,近者也过百十里之外。便有客商,年年将灯到城货卖。家家门前扎起灯棚,都要赛挂好灯,巧样烟火。户内缚起山棚,摆放五色屏风炮灯,四边都挂名人书画并奇异古董玩器之物。在城大街小巷,家家都要点灯。大名府留守司州桥边,搭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红黄纸龙两条,每片鳞甲上点灯一盏,口喷净水。去州桥河内周围上下,点灯不计其数。铜佛寺前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着一条白龙,四面灯火不计其数。原来这座酒楼,名贯河北,号为第一。上有三檐滴水,雕梁绣柱,极是造得好。楼上楼下,有百十处阁子,终朝鼓乐喧天,每日笙歌聒耳。城中各处吕观寺院佛殿法堂中,各设灯火,庆赏丰年。三瓦两舍,更不必说。

那梁山泊探细人得了这个消息,报上山来,吴用得知大喜,去对宋江说知备细。宋江便要亲自领兵去打北京。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切不可轻动。稍若怒气相侵,实难痊可。”

吴用道:“小生替哥哥走一遭。”随即与铁面孔目裴宣,点拨八路军马:第一队,双鞭呼延灼引领韩滔、彭王己为前部,镇三山黄信在后策应,都是马军。前者呼延灼阵上打了的,是假的,故意要赚关胜,故设此计。第二队,豹子头林冲引领马麟、邓飞为前部,小李广花荣在后策应,都是马军。第三队,大刀关胜引领宣赞、郝思文为前部,病尉迟孙立在后策应,都是马军。

第四队,霹雳火秦明引领欧鹏、燕顺为前部,青面兽杨志在后策应,都是马军。第五队,却调步军头领没遮拦穆弘将引杜兴、郑天寿。第六队,步军头领黑旋风李逵将引李立、曹正。第七队,步军头领插翅虎雷横将引施恩、穆春。第八队,步军头领混世魔王樊瑞将引项充、李衮。这八路马步军兵,各自取路,即今便要起行,毋得时刻有误。正月十五日二更为期,都要到北京城下。马军步军,一齐进发。那八路人马依令下山,其余头领,尽跟宋江保守山寨。

且说时迁是个飞檐走壁的人,不从正路入城,夜间越墙而过。城中客店内却不着单身客人,他自白日在街上闲走,到晚来东岳庙内神座底下安身。正月十三日,却在城中往来观看居民百姓搭缚灯棚,悬挂灯火。正看之间,只见解珍、解宝挑着野味,在城中往来观看;又撞见杜迁、宋万两个从瓦子里走将出来。时迁当日先去翠云楼打一个踅,只见孔明披着头发,身穿羊皮破衣,右手拄一条杖子,左手拿个碗,腌腌湃湃,在那里求乞。见了时迁,打抹他去背后说话。时迁道:“哥哥,你这般一个汉子,红红白白面皮,不象叫化的,北京做公的多,倘或被他看破,须误了大事。哥哥可以躲闪回避。”说不了,又见个丐者从墙边来,看时,却是孔亮。时迁道:“哥哥,你又露出雪也似白面来,亦不象忍饥受饿的人。这般模样,必然决撒。”却才道罢,背后两个人劈角儿揪住喝道:“你们做得好事!”回头看时,却是杨雄、刘唐。时迁道:“你惊杀我也!”杨雄道:“都跟我来。”带去僻静处埋怨道:“你三个好汉分晓,却怎地在那里说话!倒是我两个看见,倘若被他眼明手快的公人看破,却不误了哥哥大事?我两个都已见了,弟兄们不必再上街去。”孔明道:“邹渊、邹润自在街上卖灯。鲁智深、武松已在城外庵里。再不必多说,只顾临期各自行事。”

五个说了,都出到一个寺前,正撞见一个先生从寺里出来。众人抬头看时,却是入云龙公孙胜,背后凌振扮做道童跟着。七个人都点头会意,各自去了。

看看相近上元,梁中书先令大刀闻达将引军马出城去飞虎峪驻扎,以防贼寇。十四日,却令李天王李成亲引铁骑马军五百,全副披挂,绕城巡视。次日,正是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好生晴明,黄昏月上,六街三市,各处坊隅巷陌,点放花灯,大街小巷,都有社火。有诗为证:
北京三五风光好,膏雨初晴春意早。
银花火树不夜城,陆地拥出蓬莱岛。
烛龙衔照夜光寒,人民歌舞欣时安。
五凤羽扶双贝阙,六鳌背驾三神山。
红妆女立朱帘下,白面郎骑紫骝马。
笙箫嘹亮入青云,月光清射鸳鸯瓦。
翠云楼高侵碧天,嬉游来往多婵娟。
灯球灿烂若锦绣,王孙公子真神仙。
游人蘼扌尚未绝,高楼顷刻生云烟。

是夜节级蔡福分付,教兄弟蔡庆看守着大牢:“我自回家看看便来。”方才进得家门,只见两个人闪将入来:前面那个军官打扮,后面仆者模样。灯光之下看时,蔡福认得是小旋风柴进,后面的已自是铁叫子乐和。蔡节级只认得柴进,便请入里面去,现成杯盘,随即管待。柴进道:“不必赐酒。在下到此,有件紧事相央。卢员外、石秀全得足下相觑,称谢难尽,今晚小子就欲大牢里赶此元宵热闹,看望一遭,望你相烦引进,休得推却。”蔡福是个公人,早猜了八分。欲待不依,诚恐打破城池,都不见了好处,又陷了老小一家人口性命。只得担着血海的干系,便取些旧衣裳,教他两个换了,也扮做公人,换了巾帻,带柴进、乐和径奔牢中去了。

初更左右,王矮虎、一丈青、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三对儿村里夫妇,乔乔画画,装扮做乡村人,挨在人丛里,便入东门去了。公孙胜带同凌振,挑着荆蒌,去城隍庙里廊下坐地。这城隍庙只在州衙侧边。邹渊、邹润挑着灯,在城中闲走。杜迁、宋万各推一辆车子,径到梁中书衙前,闪在人闹处。

原来梁中书衙,只在东门里大街住。刘唐、杨雄各提着水火棍,身边都自有暗器,来州桥上两边坐定。燕青领了张顺,自从水门里入城,静处埋伏。都不在话下。

不移时,楼上鼓打二更。却说时迁挟着一个蓝儿,里面都是硫黄、焰硝,放火的药头,蓝儿上插几朵闹鹅儿,踅入翠云楼后。走上楼去,只见阁子内吹笙箫、动鼓板,掀云闹社,子弟们闹闹穰穰,都在楼上打哄赏灯。时迁上到楼上,只做卖闹鹅儿的,各处阁子里去看。撞见解珍、解宝,拖着钢叉,叉上挂着兔儿,在阁子前踅。时迁便道:“更次到了,怎生不见外面动弹?”解珍道:“我两个方才在楼前,见探马过去,多管兵马到了。你只顾去行事。”

言犹未了,只见楼前都发起喊来,说道:“梁山泊军马到了西门外。”解珍分付时迁:“你自快去,我自去留守司前接应。”奔到留守司前,只见败残军马一齐奔入城来,说道:“闻大刀吃劫了寨也!梁山泊贼寇引军都赶到城下。”李成正在城上巡逻,听见说了,飞马来到留守司前,教点军兵,分付闭上城门,守护本州。

却说王太守亲引随从百余人,长枷铁锁,在街镇压。听得报说这话,慌忙到留守司前。

却说梁中书正在衙前闲坐,初听报说,尚自不甚慌。次后没半个更次,流星探马,接连报来,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快叫备马。

说言末了,只见翠云楼上烈焰冲天,火光夺月,十分浩大。

梁中书见了,急上得马。却待要去看时,只见两条大汉推两辆车子,放在当路,便去取碗挂的灯来,望车子上点着,随即火起。梁中书要出东门时,两条大汉口称:“李应、史进在此!”

手拈扑刀,大踏步杀来。把门官军吓得走了,手边的伤了十数个。杜迁、宋万却好接着出来,四个合做一处,把住东门。梁中书见不是头势,带领随行伴当,飞奔南门。南门传说道:“一胖大和尚轮动铁禅杖,一个虎面行者掣出双戒刀,发喊杀入城来。”梁中书回马,再到留守司前,只见解珍、解宝手捻钢叉,在那里东撞西撞;急待回州衙,不敢近前。王太守却好过来,刘唐、杨雄两条水火棍齐下,打得脑浆迸流,眼珠突出,死于街前。虞候押番,各逃残生去了。梁中书急急回马奔西门,只听得城隍庙里火炮齐响,轰天震地。邹渊、邹润手拿竹竿,只顾就房檐下放起火来。南瓦子前,王矮虎、一丈青杀将来。

孙新、顾大嫂身边掣出暗器,就那里协助。铜佛寺前,张青、孙二娘入去,爬上鳌山,放起火来。此时北京城内百姓黎民,一个个鼠窜狼奔,一家家神号鬼哭,四下里十数处火光亘天,四方不辨。

却说梁中书奔到西门,接着李成军马,急到南门城上,勒住马在鼓楼上看时,只见城下兵马摆满,旗号上写着“大将呼延灼”,火焰光中,抖擞精神,施逞骁勇;左有韩滔,右有彭?,黄信在后,催动人马,雁翅一般横杀将来,随到门下。梁中书出不得城去,和李成躲在北门城下,望见火光明亮,军马不知其数,却是豹子头林冲跃马横枪,左有马麟,右有邓飞,花荣在后,催动人马,飞奔将来。再转东门,一连火把丛中,只见没遮拦穆弘,左有杜兴,右有郑天寿,三筹步军好汉当先,手捻扑刀,引领一千余人,杀入城来。梁中书径奔南门,舍命夺路而走。吊桥边火把齐明,只见黑旋风李逵,左有李立,右有曹正。李逵浑身脱剥,咬定牙根,手?双斧,从城濠里飞杀过来;李立,曹正一齐俱到,李成当先,杀开条血路,奔出城来,护着梁中书便走。只见左手下杀声震响,火把丛中军马无数,却是大刀关胜,拍动赤兔马,手舞青龙刀,径抢梁中书。

李成手举双刀,前来迎敌。那时李成无心恋战,拨马便走。左有宣赞,右有郝思文,两肋里撞来。孙立在后,催动人马并力杀来。正斗间,背后赶上小李广花荣,拈弓搭箭,射中李成副将,翻身落马。李成见了,飞马奔走。未及半箭之地,只见右手下锣鼓乱鸣,火光夺目,却是霹雳火秦明,跃马舞棍,引着燕顺、欧鹏;背后杨志,又杀将来。李成且战且走,折军大半,护着梁中书,冲路走脱。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之事,杜迁、宋万去杀梁中书老小一门良贱。刘唐、杨雄去杀王太守一家老小。孔明、孔亮已从司狱司后墙爬将入去。邹渊、邹润却在司狱司前接住往来之人。

大牢里柴进、乐和看见号火起了,便对蔡福、蔡庆道:“你弟兄两个见也不见?更待几时?”蔡庆在门边看时,邹渊、邹润早撞开牢门,大叫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好好送出卢员外、石秀哥哥来!”蔡庆慌忙报蔡福时,孔明、孔亮早从牢屋上跳将下来。不由他弟兄两个肯与不肯,柴进身边取出器械,便去开枷,放了卢俊义、石秀。柴进说与蔡福:“你快跟我去家中保护老小!”一齐都出牢门来。邹渊、邹润接着,合做一处。蔡福、蔡庆跟随柴进,来家中保全老小。卢俊义将引石秀、孔明、孔亮、邹渊、邹润五个弟兄,径奔家中,来捉李固、贾氏。

却说李固听得梁山泊好汉引军马入城,又见四下里火起,正在家中有些眼跳,便和贾氏商量,收拾了一包金珠细软背了,便出门奔走。只听得排门一带都倒,正不知多少人抢将入来。

李固和贾氏慌忙回身,便望里面开了后门,踅过墙边,径投河下来寻自家躲避处。只见岸上张顺大叫:“那婆娘走那里去!”

李固心慌,便跳下船中去躲。却待攒入舱里,又见一个人伸出手来,劈角儿揪住,喝道:“李固,你认得我么?”李固听得是燕青的声音,慌忙叫道:“小乙哥,我不曾和你有甚冤仇,你休得揪我上岸!”岸上张顺早把那婆娘挟在肋下,拖到船边。燕青拿了李固,都望东门来了。

再说卢俊义奔到家中,不见了李固和那婆娘,且叫众人把应有家私金银财宝,都搬来装在车子上,往梁山泊给散。

却说柴进和蔡福到家中收拾家资老小,同上山寨。蔡福道:“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残害。”柴进见说,便去寻军师吴用。比及柴进寻着吴用,急传下号令去,教休杀害良民时,城中将及损伤一半。但见:
烟迷城市,火燎楼台。红光影里碎琉璃,黑焰丛中烧翡翠。娱人傀儡,顾不得面是背非;照夜山棚,谁管取前明后暗。斑毛老子,猖狂燎尽白髭须;绿发儿郎,奔走不收华盖伞。踏竹马的暗中刀枪,舞鲍老的难免刃槊。如花仕女,人丛中金坠玉崩;玩景佳人,片时间星飞云散。可惜千年歌舞地,翻成一片战争场。

当时天色大明,吴用、柴进在城内鸣金收军。众头领却接着卢员外并石秀,都到留守司相见。备说牢中多亏了蔡福、蔡庆两弟兄两个看觑,已逃得残生。燕青、张顺早把这李固、贾氏解来。卢俊义见了,且教燕青监下,自行看管,听候发落。

不在话下。

再说李成保护梁中书出城逃难,又撞着闻达领着败残军马回来,合兵一处,投南便走。正走之间,前军发起喊来,却是混世魔王樊瑞,左有项充,右有李衮,三筹步军好汉舞动飞刀飞枪,直杀将来。背后又是插翅虎雷横,将引施恩、穆春,各引一千步军,前来截住退路。正是:狱囚遇赦重回禁,病客逢医又上床。毕竟梁中书一行人马怎地计结,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宋江赏马步三军 关胜降水火二将

话说当下梁中书、李成、闻达慌速寻得败残军马,投南便走。正行之间,又撞着两队伏兵,前后掩杀。李成当先,闻达在后,护着梁中书,并力死战,撞透重围,脱得大难。头盔不整,衣甲飘零,虽是折了人马,且喜三人逃得性命,投西去了。

樊瑞引项充、李衮乘势追赶不上,自与雷横、施恩、穆春等,同回北京城内听令。

再说军师吴用在城中传下将令,一面出榜安民,一面救灭了火。梁中书、李成、闻达、王太守各家老小,杀的杀了,走的走了,也不来追究。便把大名府藏打开,应有金银宝物,缎匹绫锦。都装载上车子。又开仓廒,将粮米?济满城百姓了,余者亦装载上车,将回梁山泊仓用。号令众头领人马,都皆完备。把李固、贾氏钉在陷车内,将军马?拨作三队,回梁山泊来,正是:鞍上将敲金镫响,马前军唱凯歌回。却叫戴宗先去报宋公明。

宋江会集诸将下山迎接,都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卢俊义,纳头便拜。卢俊义慌忙答礼。宋江道:“我等众人,欲请员外上山同聚大义,不想却遭此难,几被倾送,寸心如割。皇天垂佑,今日再得相见,大慰平生。”卢俊义拜谢道:“上托兄长虎威,深感众头领之德,齐心并力,救拨贱体,肝胆涂地,难以报答。”便请蔡福、蔡庆拜见宋江,言说:“在下若非此二人,安得残生到此!”称谢不尽。当下宋江要卢员外为尊,卢俊义拜道:“卢某是何等之人,敢为山寨之主?若得与兄长执鞭坠镫,愿为一卒,报答救命之恩,实为万幸!”宋江再三拜请,卢俊义那里肯坐。只见李逵道:“哥哥若让别人做山寨之主,我便杀将起来!”武松道:“哥哥只管让来让去,让得弟兄们心肠冷了!”宋江大喝道:“汝等省得甚么!不得多言!”卢俊义慌忙拜道:“若是兄长苦苦相让,着卢某安身不牢。”

李逵叫道:“今朝都没事了,哥哥便做皇帝,教卢员外做丞相,我们都做大官,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却不强似在这里鸟乱!”

宋江大怒,喝骂李逵。吴用劝道:“且教卢员外东边耳房安歇,宾客相待。等日后有功,却再让位。”宋江方才欢喜,就叫燕青一处安歇。另拨房屋,叫蔡福、蔡庆安顿老小。关胜家眷,薛永已取到山寒。

宋江便叫大设筵宴,犒赏马步水三军,令大小头目并众喽罗军健,各自成团作队去吃酒。忠义堂上,设宴庆贺。大小头领相谦相让,饮酒作乐。卢俊义起身道:“淫妇奸夫,擒捉在此,听候发落。”宋江笑道:“我正忘了,叫他两个过来。”

众军把陷车打开,拖出堂前。李固绑在左边将军柱上,贾氏绑在右边将军柱上。宋江道:“休问这厮罪恶,请员外自行发落。”卢俊义手拿短刀,自下堂来,大骂泼妇贼奴,就将二人割腹剜心,凌迟处死;抛弃尸首,上堂来拜谢众人。众头领尽皆作贺,称赞不已。

且不说梁山泊大设筵宴,犒赏马步水三军,却说北京梁中书探听得梁山泊军马退去,再和李成、闻达引领败残军马,入城来看觑老小时,十损八九,众皆号哭不已。比及邻近起军追赶梁山泊人马时,已自去得远了,且教各自收军。梁中书的夫人躲得在后花园中,逃得性命,便叫丈夫写表申奏朝廷,写书教太师知道,早早调兵遣将,剿除贼寇报仇。抄写民间被杀死者五千余人,中伤者不计其数。各部军马,总折却三万有余。

首将赍了奏文蜜书上路,不则一日,来到东京太师府前下马。

门吏转报,太师教唤入来。首将直至节堂下拜见了,呈上密书申奏,诉说打破北京,贼寇浩大,不能抵敌。蔡京初意欲苟且招安,功归梁中书身上,自己亦有荣庞。今见事体败坏难遮掩,便欲主战,因大怒道:“且教首将退去!”

次日五更,景阳钟响,待漏院众集文武群臣,蔡太师为首,直临玉阶,面奏道君皇帝。天子览奏大惊。有谏议大夫赵鼎出班奏道:“前者往往调兵征发,皆折兵将,盖因失其地利,以致如此。以臣愚意,不若降敕赦罪招安,诏取赴阙,命作良臣,以防边境之害。”蔡京听了大怒,喝叱道:“汝为谏议大夫,反灭朝廷纲纪,猖獗小人,罪合赐死!”天子曰:“如此,目下便令出朝。”当下革了赵鼎官爵,罢为庶人。当朝谁敢再奏。有诗为证:
玺书抬抚是良谋,却把忠言作寇仇。
一自老成人去后,梁山军马不能收。

天子又问蔡京道:“似此贼势猖獗,可遣谁人剿捕?”蔡太师奏道:“臣量这等山野草贼,安用大军,臣举凌州有二将:一人姓单名廷邦,一人姓魏名定国,现任本州团练使。伏乞陛下圣旨,星夜差人,调此一枝人马,克日扫清水泊。”天子大喜,随即降写敕符,着枢密院调遣。天子驾起,百官退朝,众官暗笑。次日,蔡京会省院差官,赍捧圣旨敕符投凌州来。

再说宋江水浒寨内,将北京所得的府库金宝钱物给赏与马步水三军,连日杀牛宰马,大排筵宴,庆贺卢员外。虽无疱凤烹龙,端的肉山酒海。众头领酒至半酣,吴用对宋江等说道:“今为卢员外打破北京,杀损人民,劫惊府库,赶得梁中书等离城逃奔,他岂不写表申奏朝廷?况他丈人是当朝太师,怎肯干罢?必然起军发马,前来征讨。”宋江道:“军师所虑,最为得理。何不使人连夜去北京探听虚实,我这里好做准备。”

吴用笑道:“小弟已差人去了,将次回也。”正在筵会之间商议未了,只见原差探事人到来,报说:“北京梁中书果然申奏朝廷,要调兵征剿。有谏议大夫赵鼎奏请招安,致被蔡京喝骂,削了赵鼎官职。如今奏过天子,差人赍捧敕符往凌州调遣单廷?、魏定国两个团练使,起本州军马前来征讨。”宋江便道:“似此如何迎敌?”吴用道:“等他来时,一发捉了。”关胜起身对宋江、吴用道:“关某自从上山,深感仁兄厚待,不曾出得半分气力。单廷?、魏定国蒲城多曾相会。久知单廷?那厮,善能用水浸兵之法,人皆称为圣水将军;魏定国这厮,精熟火攻兵法,上阵专能用火器取人因此呼为神火将军。凌州是本境,兼管本州兵马,取此二人为部下。小弟不才,愿借五千军兵,不等他二将起行,先在凌州路上接住。他若肯降时,带上山来;若不肯投降,必当擒来,奉献兄长。亦不须用众头领张弓挟矢,费力劳神。不知尊意若何?”宋江大喜,便叫宣赞、郝思文二将就跟着一同前去。关胜带了五千军马,来日下山。

次早,宋江与众头领在金沙滩寨前饯行,关胜三人引兵去了。

众头领回到忠义堂上,吴用便对宋江说道:“关胜此去,未保其心。可以再差良将,随后监督,就行接应。”宋江道:“吾观关胜义气凛然,始终如一,军师不必多疑。”吴用道:“只恐他心不似兄长之心,可再叫林冲、杨志领兵,孙立、黄信为副将,带领五千人马,随即下山。”李逵便道:“我也去走一遭。”宋江道:“此一去用你不着,自有良将建功。”李逵道:“兄弟若闲,便要生病。若不叫我去时,独自也要去走一遭。”宋江喝道:“你若不听我的军令,割了你头!”李逵见说,闷闷不已,下堂去了。

不说林冲、杨志领兵下山,接应关胜。次日,只见小军来报:“黑旋风李逵昨夜二更,拿了两把板斧,不知那里去了!”

宋江见报,只叫得若:“是我夜中冲撞了他这几句言语,多管是投别处去了!”吴用道:“兄长,非也。他虽粗卤,义气倒重,不到得投别处去。多管是过两日便来。兄长放心!”宋江心慌,先使戴宗去赶,后着时迁、李云、乐和、王定六四个首将分四路去寻。

且说李逵是夜提着两把板斧下山,抄小路径投凌州去。一路上自寻思道:“这两个鸟将军,何消得许多军马去征他!我且抢入城中,一斧一个都砍杀了,也教哥哥吃一惊!也和他们争得一口气!”走了半日,走得肚饥,原来贪慌下山,不曾带得盘缠。多时不做这买卖,寻思道:“只得寻个鸟出气的。”

正走之间,看见路旁一个村酒店,李逵便入去里面坐下,连打了三角酒,二斤肉吃了,起身便走。酒保拦住讨钱。李逵道:“待我前头去寻得些买卖,却把来还你!”说罢,便动身。只见外面走入个彪形大汉来,喝道:“你这黑厮,好大胆!谁开的酒店,你来白吃不肯还钱!”李逵睁着眼道:“老爷不拣那里,只是白吃!”那汉道:“我对你说时,惊得你尿流屁滚!老爷是梁山泊好汉韩伯龙的便是!本钱都是宋江哥哥的。”李逵听了暗笑:“我山寨里那里认得这个鸟人!”原来韩伯龙曾在江湖上打家劫舍,要来上梁山泊入伙,却投奔了旱地忽律朱贵,要他引见宋江。因是宋公明生发背疮,在寨中又调兵遣将,多忙少闲,不曾见得。朱贵权且教他在村中卖酒。当时李逵去腰间拨出一把板斧,看着韩伯龙道:“把斧头为当。”韩伯龙不知是计,舒手来接。被李逵手起,望面门上只一斧,蒙穑地砍着。可怜韩伯龙做了半世强人,死在李逵之手。两三个火家,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望深村里走了。李逵就地下掳掠了盘缠,放火烧了草屋,望凌州去了。

行不得一日,正走之间,官道旁边只见一条大汉,直上直下相李逵。李逵见那人看他,便道:“你那厮看老爷怎地?”

那汉便答道:“你是谁的老爷?”李逵便抢将入来。那汉子手起一拳,打个搭墩。李逵寻思:“这条汉子倒使得好拳!”坐在地下,仰着脸问道:“你这汉子,姓甚名谁?”那汉道:“老爷没姓,要厮打便和你厮打!你敢起来!”李逵大怒,正待跳将起来,被那汉子肋罗里只一脚,又踢了一跤。李逵叫道:“赢他不得!”爬将起来便走。那汉叫住问道:“这黑汉子,你姓甚名谁?那里人氏?”李逵道:“我说与你,休要吃惊,我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的便是。”那汉道:“你端的是不是?不要说慌。”李逵道:“你不信,只看我这两把板斧。”那汉道:“你既是梁山泊好汉,独自一个投那里去?”李逵道:“我和哥哥鳖口气,要投凌州去杀那姓单姓魏的两个。”那汉道:“我听得你梁山泊已有军马去了,你且说是谁?”李逵道:“先是大刀关胜领兵,随后便是豹子头林冲、青面兽杨志领军策应。”那汉听了,纳头便拜。李逵道:“你端的姓甚名谁?”

那汉道:“小人原是中山府人氏,祖传三代相扑为生。却才手脚,父子相传,不教徒弟。平生最无面目,到处投人不着,山东、河北都叫我做没面目焦挺。近日打听得寇州地面有座山,名为枯树山,山上有个强人,平生只好杀人,世人把他比做丧门神,姓鲍名旭。他在那山里打家劫舍,我如今待要去那里入伙。”李逵道:“你有这等本事,如何不来投奔俺哥哥宋公明?”焦挺道:“我多时要投奔大寨入伙,却没条门路。今日得遇兄长,愿随哥哥。”李逵道:“我却要和宋公明哥哥争口气了下山来,不杀得一个人,空着双手,怎地回去?你和我去枯树山,说了鲍旭,同去凌州杀得单、魏二将,便好回山。”焦挺道:“凌州一府城池,许多军马在彼,我和你只两个,便有十分本事,也不济事,枉送了性命。不如且去枯树山说了鲍旭,都去大寨入伙,此为上计。”两个正说之间,背后时迁赶来,叫道:“哥哥忧得你若!便请回山。如今分四路去赶你也。”

李逵引着焦挺,且教与时迁厮见了。时迁劝李逵回山:“宋公明哥哥等你。”李逵道:“你且住!我和焦挺商量定了,先去枯树山说了鲍旭,方才回来。”时迁道:“使不得。哥哥等你,即便回寨。”李逵道:“你若不跟我去,你自先回山寨,报与哥哥知道,我便回也。”时迁惧怕李逵,自回山寨去了。焦挺却和李逵自投寇州来,望枯树山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关胜与同宣赞、郝思文引领五千军马前来,相近凌州。且说凌州太守接得东京调兵的敕旨并蔡太师札付,便请兵马团练单廷?、魏定国商议。二将受了札付,随即选点军兵,关领军器,拴束鞍马,整顿粮草,指日起行。忽闻报说:“蒲东大刀关胜引军到来,侵犯本州。”单廷?、魏定国听得大怒,便收拾军马,出城迎敌,两军相近,旗鼓相望。门旗下关胜出马。那边阵内鼓声响处,圣水将军出马。怎生打扮?

戴一顶浑铁打就四方铁帽,顶上撒一颗斗来大小黑缨。披一付熊皮砌就嵌缝沿边乌油铠甲,穿一领皂罗绣就点翠团花秃袖征袍,着一双斜皮踢镫嵌线云跟靴,系一条碧?钉就迭胜狮蛮带,一张弓,一壶箭,骑一匹深乌马,使一条黑杆枪。

前面打一把引军按北方皂纛旗,上书七个银字:“圣水将军单廷?”。又见这边鸾铃响处,转出这员神火将军魏定国来出马。怎生打扮?

戴一顶朱红缀嵌点金束发盔,顶上撒一把扫帚长短赤缨,披一副摆连环吞兽面犭唐猊铠,穿一领绣云霞飞怪善绛红袍,着一双刺麒麟间翡翠云缝锦跟靴,带一张描金雀画宝雕弓,悬一壶凤翎凿山狼牙箭,骑坐一匹胭脂马,手使一口熟铜刀。

前面打一把引军按南方红绣旗,上书七个银字:“神火将军魏定国”。两员虎将一齐出到阵前。关胜见了,在马上说道:“二位将军。别来久矣!”单廷?、魏定国大笑,指着关胜骂道:“无才小辈,背反狂夫!上负朝廷之恩,下辱祖宗名目,不知死活!引军到来,有何理说?”关胜答道:“你二将差矣!目今主上昏昧,奸臣弄权,非亲不用,非仇不谈。兄长宋公明仁德施恩,替天行道,特令关某等到来,招请二位将军。倘蒙不弃,便请过来,同归山寨。”单、魏二将听得大怒,聚马齐出。一个是北方一朵乌云,一个如南方一团烈火,飞出阵前。

关胜却待去迎敌,左手下飞出宣赞,右手下奔了郝思文,两对儿阵前厮杀。刀对刀,迸万道寒光;枪搠枪,起一天杀气。关胜遥见神火将越斗越精神,圣水将无半点惧色。正斗之间,两将拨转马头,望本阵便走。郝思文、宣赞随即追赶,冲入阵中。

只见魏定国转入左边,单廷?转过右边,随后宣赞赶着魏定国,郝思文追住单廷?。

且说宣赞正赶之间,只见四五百步军都是红旗红甲,一字儿围裹将来,挠钩齐下,套索飞来,和人连马,活捉去了。再说郝思文追住单廷?到右边,只见五百来步军尽是黑旗黑甲,一字儿裹转来,脑后众军齐上,把郝思文生擒活捉去了。可怜二将英雄,到此翻成画饼。一面把人解入凌州,一面仍率五百精兵卷杀过来。关胜举手无措,大败输亏,望后便退。随即单廷?、魏定国拍马在背后追来。关胜正走之间,只见前面冲出二将。关胜看时,左有林冲,右有杨志,从两肋窝里撞将出来,杀散凌州军马。关胜收住本部残兵,与林冲、杨志相见,合兵一处。随后孙立、黄信,一同见了,权且下寨。

却说水火二将捉得宣赞、郝思文,得胜回到城中,张太守接着,置酒作贺。一面教人做造陷车,装了二人;差一员偏将,带领三百步军,连夜解上东京,申达朝廷。

且说偏将带领三百人马,监押宣赞、郝思文上东京来,迄逦前行,来到一个去外。只见满山枯树,遍地芦芽。一声锣响,撞出一伙强人,当先一个,手搭双斧,声喝如雷,正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后面带着这个好汉,端的是谁,正是:
相扑丛中人尽伏,拽拳飞脚如刀毒。
劣性发时似山倒,焦挺从来没面目。

李逵、焦挺两个好汉,引着小喽罗拦住去路,也不打话,便抢陷车。偏将急待要走,背后又撞出一个好汉,正是:
狰狞丑脸如锅底,双睛迭暴露狼唇。
放火杀人提阔剑,鲍旭名唤丧门神。

这个好汉正是丧门神鲍旭。向前把偏将手起剑落,砍下马来。其余人等,撇下陷车,尽皆逃命去了。李逵看时,却是宣赞、郝思文,便问了备细来由。宣赞见李逵亦问:“你怎生在此?”李逵说道:“为是哥哥不肯教我来厮杀,独自个私走下山来。先杀了韩伯龙,后撞见焦挺,引我在此。鲍旭一见如故,便如亲兄弟一般接待。却才商议,正欲去打凌州,却有小喽罗山头上望见这伙人马监押陷车到来,只道官兵捕盗,不想却是你二位。”鲍旭邀请到寨内,杀牛置酒相待。郝思文道:“兄弟既然有心上梁山泊入伙,不若将引本部人马,就同去凌州,并力攻打,此为上策。”鲍旭道:“小可与李兄正如此商议。足下之言,说的最是。我山寨之中,也有三二百匹好马。”带领五七百小喽罗,五筹好汉一齐来打凌州。

却说逃难军士奔回来,报与张太守说道:“半路里有强人夺了陷车,杀了偏将。”单廷?、魏定国听得大怒,便道:“这番拿着,便在这里施刑。”只听得城外关胜引兵搦战。单廷?争先出马城门,放下吊桥,引五百玄甲军,飞奔出城迎敌。

门旗开处,圣水将军单廷?出马,大骂关胜道:“辱国败将,何不就死!”关胜听了,舞刀拍马。两个斗不到五十余合,关胜勒转马头,慌忙便走,单廷?圭随即赶将来。约赶十余里,关胜回头喝道:“你这厮不下马受降,更待何时!”单廷?挺枪,直取关胜后心。关胜使出神威,拖起刀背,只一拍,喝一声:“下去!”单廷?落马。关胜下马,向前扶起,叫道:“将军恕罪!”单廷?惶恐伏礼,乞命受降,关胜道:“某与宋公明哥哥面前多曾举你。特来相招二位将军,同聚大义。”单廷?答道:“不才愿施犬马之力,同共替天行道。”两个说罢,并马而行。林冲接见二人并马行来,便问其故。关胜不说输赢,答道:“山僻之内,诉旧论新,招请归降。”林冲等众皆大喜。

单廷?回至阵前,大叫一声,五百玄甲军兵一哄过来,其余人马奔入城中去了,连忙报知太守。

魏定国听了大怒,次日领起军马,出城交战。单廷?与同关胜、林冲直临阵前。只见门旗开处,神火将军魏定国出马,见了单廷?顺了关胜,大骂:“忘恩背主,负义匹夫!”关胜大怒,拍马向前迎敌。二马相交,军器并举。两将斗不到十合,魏定国望本阵便走。关胜却欲要追,单廷?大叫道:“将军不可去赶!”关胜连忙勒住战马。说犹未了,凌州阵内,早飞出五百火兵,身穿绛衣,手执火器,前后拥出有五十辆火车,车上都满装芦苇引火之物;军人背上,各拴铁葫芦一个,内藏硫黄焰硝、五色烟药,一齐点着,飞抢出来。人近人倒,马遇马伤。关胜军兵四散奔走,退四十八里扎住。

魏定国收转军马回城,看见本州烘烘火起,烈烈烟生。原来却是黑旋风李逵与同焦挺、鲍旭带领枯树山人马,都去凌州背后,打破北门,杀入城中,放起火来,劫掳仓库钱粮。魏定国知了,不敢入城,慌速回军。被关胜随后赶上追杀,首尾不能相顾。凌州已失,魏定国只得逃走,奔中陵县屯驻。关胜引军把县四下围住,便令诸将调兵攻打。魏定国闭门不出。

单廷?便对关胜、林冲等众位说道:“此人是一勇之夫,攻击得紧,他宁死,必不辱。事宽即完,急难成效。小弟愿往县中,不避刀斧,用好言招抚此人束手来降,免动干戈。”关胜见说大喜,随即叫单廷?单人匹马到县。小校报知,魏定国出来相见了。单廷?用好言说道:“如今朝廷不明,天下大乱,天子昏昧,奸臣弄权。我等归顺宋公明,且居水泊。久后奸臣退位,那时去邪归正,未为晚矣。”魏定国听罢,沉吟半响,说道:“若是要我归顺,须是关胜亲自来请,我便投降。他若是不来,我宁死不辱!”单廷?即便上马回来,报与关胜。关胜见说,便道:“大丈夫作事,何故疑惑?”便与单廷?匹马单刀而去。林冲谏道:“兄长,人心难忖,三思而行。”关胜道:“好汉作事无妨。”直到县衙。魏定国接着,大喜,愿拜投降。同叙旧情,设筵管待。当日带领五百火兵,都来大寨,与林冲、杨志并众头领俱各相见已了,即便收军回梁山泊来。

宋江早使戴宗接着,对李逵说道:“只为你偷走下山,教众兄弟赶了许多路。如今时迁、乐和、李云、王定六四个先回山去了。我如今先去报知哥哥,免至悬望。”

不说戴宗先去了,且说关胜等军马回到金沙滩边,水军头领棹船接济军马,陆续过渡。只见一个人气急败坏跑将来。众人看时,却是金毛犬段景住。林冲便问道:“你和杨林、石勇去北地里买马,如何这等慌速跑来?”

段景住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宋江调拨军兵,来打这个去处。重报旧仇,再雪前恨。正是,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毕竟段景住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宋公明夜打曾头市 卢俊义活捉史文恭

话说当时段景住跑来,对林冲等说道:“我与杨林、石勇前往北地买马,到彼选得壮窜有筋力好毛片骏马,买了二百余匹。回至青州地面,被一伙强人,为头一个唤做险道神郁保四,聚集二百余人,尽数把马劫夺,解送曾头市去了。石勇、杨林不知去向。小弟连夜逃来,报知此事。”

关胜见说,叫且回山寨与哥哥相见了,却商议此事。众人且过渡来,都到忠义堂上见了宋江。关胜引单廷?、魏定国与大小头领俱各相见了。李逵把下山杀了韩伯龙,遇见焦挺、鲍旭,同去打破凌州之事,说了一遍。宋江听罢,又添四个好汉,正在欢喜。

段景住备说夺马一事,宋江听了大怒道:“前者夺我马匹,今又如此无礼!晁天王的冤仇未曾报得,旦夕不乐。若不去报此仇,惹人耻笑!”吴用道:“即日春暖,正好厮杀。前者进兵,失其地利,如今必用智取。”宋江道:“此仇深入骨髓,不报得誓不还山!”吴用道:“且教时迁,他会飞檐走壁,可去探听消息一遭,回来却作商量。”时迁听命去了。无三二日,只见杨林、石勇逃得回寨,备说部头市史文恭口出大言,要与梁山泊势不两立。宋江见说,便要起兵。吴用道:“要待时迁回报,却去未迟。”宋江怒气填胸,要报此仇,片时忍耐不住。

又使戴宗飞去打听,立等回报。

不过数日,却是戴宗先回来,说:“这曾头市要与凌州报仇,欲起军马,现今曾头市口扎下大寨,又在法华寺内做中军帐,数百里遍插旌旗,不知何路可进。”次日,时迁回报说:“小弟直到曾头市里面,探知备细。现今扎下五个寨栅。曾头市前面二千余人守住村口。总寨内是教师史文恭执掌,北寨是曾涂与副教师苏定,南寨是次子曾密,西寨是三子曾索,东寨是四子曾魁,中寨是第五子曾升与父亲曾弄守把。这个青州郁保四,身长一丈,腰阔数围,绰号险道神,将这夺的许多马匹都喂养在法华寺内。”

吴用听罢,便教会集诸将,一同商议:“既然他设五个寨栅,我这里分调五支军将,可作五路去打他五个寨栅。”卢俊义便起身道:“卢某得蒙救命上山,未能报效,今愿尽命向前,未知尊意若何?”宋江大喜,便道:“员外如肯下山,便为前部。”吴用谏道:“员外初到山寨,未经战阵,山岭崎岖,乘马不便,不可为前部先锋。别引一支军马,前去平川埋伏,只听中军炮响,便来接应。”吴用主意,只恐卢俊义捉得史文恭时,宋江不负晁盖遗言,让位与他,因此不允他为前部先锋。

宋江大意只要卢俊义建功,乘此机会,教他为山寨之主。吴用不肯,立主叫卢员外带同燕青,引领五百步军,平川小路听号。

再分调五路军马;曾头市正南大寨,差马军头领霹雳火秦明、小李广花荣,副将马麟、邓飞,引军三千攻打;曾头市正东大寨,差步军头领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副将孔明、孔亮,引军三千攻打;曾头市正北大寨,差马军头领青面兽杨志,九纹龙史进,副将杨春、陈达,引军三千攻打;曾头市正西大寨,差步军头领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副将邹渊、邹润,引军三千攻打;曾头市正中总寨,都头领宋公明,军师吴用、公孙胜,随行副将吕方、郭盛、解珍、解宝、戴守、时迁,领军五千攻打;合后步军头领黑旋风李逵、混世魔王樊瑞,副将项充、李衮,引马步军兵五千。其余头领,各守山寨。

不说宋江部领五军兵将大进。且说曾头市探事人探知备细,报入寨中。曾长官听了,便请教师史文恭、苏定商议军情重事。

史文恭道:“梁山泊军马来时,只是多使陷坑,方才捉得他强兵猛将。这伙草寇,须是这条计,以为上策。”曾长官便差庄客人等,将了锄头铁锹,去村口掘下陷坑数十处,上面虚浮土盖。四下埋伏了军兵,只等敌军到来。又去曾头市北路,也掘下十数处陷坑。比及宋江军马起行时,吴用预先暗使时迁又去打听。数日之间,时迁回来报说:“曾头市寨南寨北,尽都掘下陷坑,不计其数,只等俺军马到来。”吴用见说,大笑道:“不足为奇!”引军前进,来到曾头市相近。此时日午时分,前队望见一骑马来,项带铜铃,尾拴雉尾,马上一人,青巾白袍,手执短枪。前队望见,便要追赶,吴用止住。便教军马就此下寨,四面掘了濠堑,下了铁蒺藜。传下令去,教五军各自分头下寨,一般掘下濠堑,下了蒺藜。

一住三日,曾头市不出交战。吴用再使时迁扮作伏路小军,去曾头市寨中探听他不出何意;所有陷坑,暗暗地记着,离寨多少路远,总有几处。时迁去了一日,都知备细,暗地使了记号,回报军师。次日,吴用传令,教前队步军各执铁锄,分作两队,又把粮车一百有余,装载芦苇干柴,藏在中军。当晚传令与各寨诸军头领:来日巳牌,只听东西两路步军先去打寨。

再教攻打曾头市北寨的杨志、吏进把马军一字儿摆开,如若那边擂鼓摇旗,虚张声势,切不可进。吴用传令已了。

再说曾头市史文恭只要引宋江军马打寨,便着他陷坑。寨前路狭,待走那里去!次日巳牌,听得寨前炮响,追兵大队都到南门。次后只见东寨边来报道:“一个和尚轮着铁禅杖,一个行者舞起双戒刀,攻打前后。”史文恭道:“这两个必是梁山泊鲁智深、武松。”犹恐有失,便分人去帮助曾魁。只见西寨边又来报道:“一个长髯大汉,一个虎面贼人,旗号上写着‘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前来攻打甚急。”史文恭听了,又分拨人去帮助曾索。又听得寨前炮响,史文恭按兵不动,只要等他入来,塌了陷坑,山后伏兵齐起,接应捉人。这里吴用却调马军,从山背后两路抄到寨前。前面步军,只顾看寨,又不敢去。两边伏兵,都摆在寨前。背后吴用军马赶来,尽数逼下坑去。史文恭却待出来,吴用鞭梢一指,军寨中锣响,一齐排出百馀辆车子来,尽数把火点着。上面芦苇干柴,硫黄焰硝,一齐着起,烟火迷天。比及史文恭军马出来,尽被火车横拦当住,只得回避,急待退军。公孙胜早在阵中挥剑作法,借起大风,刮得火焰卷入南门,早把敌楼排栅尽行烧毁。已自得胜,鸣金收军。四下里入寨,当晚权歇。史文恭连夜修整寨门,两下当住。

次日,曾涂对史文恭计议道:“若不先斩贼首,难以追灭。”嘱付教师史文恭牢守寨栅。曾涂率领军兵,,披挂上马,出阵搦战。宋江在中军闻知曾涂搦战,带领吕方、郭盛相随出到前军。门旗影里看见曾涂,心怀旧恨,用鞭指道:“谁与我捉这厮,报往日之仇?”小温侯吕方拍坐下马,挺手中方天画戟,直取曾涂。两马交锋,军器并举,斗到三十合已上。郭盛在门旗下,看见两个中间,将及输了一个。原来吕方本事敌不得曾涂,三十合已前,兀自抵敌得住,三十合已后,戟法乱了,只办得遮架躲闪。郭盛只恐吕方有失,便骤坐下马,捻手中方天画戟飞出来,夹攻曾涂。三骑马在阵前绞做一团。原来两枝戟上都拴着金钱豹尾,吕方、郭盛要捉曾涂,两枝戟齐举。曾涂眼明,便用枪只一拨,却被两条豹尾搅住朱缨,夺扯不开,三个各要掣出军器使用。小李广花荣在阵中看见,恐怕输了两个,便纵马出来,左手拈起雕弓,右手急取怍箭,搭上箭,拽满弓,望着曾涂射来。这曾涂却好掣出枪来,那两枝戟兀自搅成一团。

说时迟,那时疾,曾涂掣枪,便望吕方项根搠来。花荣箭早先到,正中曾涂左擘,翻身落马,头盔倒卓,两脚蹬空。吕方、郭盛双戟并施,曾涂死于非命。十数骑马军飞奔回来,报知史文恭,转报中寨。曾长官听得大哭。

只见旁边恼犯了一个壮士曾升,武艺绝高,使两口飞刀,人莫敢近,当时听了大怒,咬牙切齿,喝教:“备我马来,要与哥哥报仇!”曾长官拦当不住。全身披挂,绰刀上马,直奔前寨。史文恭接着劝道:“小将军不可轻敌。宋江军中智勇猛将极多。若论史某愚意,只宜坚守五寨,暗地使人前往凌州,便教飞奏朝廷,调兵选将,多拨官军,分作两处征剿:一打梁山泊,一保曾头市。令贼无心恋战,必欲退兵急奔回山。那时史某不才,与汝兄弟一同追杀,必获大功。”说言未了,北寨副教师苏定到来,见说坚守一节,也道:“梁山泊吴用那厮诡计多谋,不可轻敌,只宜退守。待救兵到来,从长商议。”曾升叫道:“杀我亲兄,此冤不报,更待何时!直等养成贼势,退敌则难!”史文恭、苏定阻当不住。曾升上马,带领数十骑马飞奔出寨搦战。宋江闻知,传令前军迎敌。当时秦明得令,舞起狼牙棍,正要出阵斗这曾升,只见黑旋风李逵手?板斧,直奔军前,不问事由,抢出垓心。对阵有人认的,说道:“这个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曾升见了,便叫放箭。原来李逵但是上阵,便要脱膊,全得项充、李衮蛮牌遮护。此时独自抢来,被曾升一箭,腿上正着,身如泰山,倒在地下。曾升背后马军,齐抢过来。宋江阵上秦明、花荣飞马向前死救,背后马麟、邓飞、吕方、郭盛一齐接应归阵。曾升见了宋江阵上人多,不敢再战,以此领兵还寨。宋江也自收军驻扎。

次日,史文恭、苏定只是主张不要对阵,怎禁得曾升催并道:“要报兄仇。”史文恭无奈,只得披挂上马。那匹马便是先前夺的段景住的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马。宋江引诸将摆开阵势迎敌。对阵史文恭出马,怎生打扮:
头上金盔耀日光,身披铠甲赛冰霜。
坐骑千里龙驹马,手执朱缨丈二枪。

斯时史文恭出马,横杀过来。宋江阵上秦明要夺头功,飞奔坐下来马来迎。二骑相交,军器并举。约斗二十余合,秦明力怯,望本阵便走。史文恭奋勇赶来,神枪到处,秦明后腿股上早着,倒掉下马来。吕方、马麟、邓飞四将齐出,死命来救,虽然救得秦明,军兵折了一阵。收回败军,离寨十里驻扎。

宋江叫把车子截了秦明,一面使人送回山寨将息,再与吴用商量。教取大刀关胜、金枪手徐宁,并要单廷?、魏定国四位下山,同来协助。宋江自己焚香祈祷,占卜一课。吴用看了卦象,便道:“虽然此处可破,今夜必主有贼兵入寨。”宋江道:“可以早作准备。”吴用道:“请兄长放心,只顾传下号令。先去报与三寨头领,今夜起,东西二寨,便教解珍在左,解宝在右,其余军马各于四下里埋伏。”已定。是夜,天清月白,风静云闲。史文恭在寨中对曾升道:“贼兵今日输了两将,必然惧怯,乘虚正好劫寨。”曾升见说,便教请北寨苏定、南寨曾密、西寨曾索引兵前来,一同劫寨。二更左侧,潜地出哨,马摘鸾铃,人披软战,直到宋江中军寨内。见四下无人,劫着空寨,急叫中计,转身便走。左手下撞出两头蛇解珍,右手下撞出双尾蝎解宝,后面便是小李广花荣,一发赶上。曾索在黑地里被解珍一钢叉,搠于马下,放起火来,后寨发喊,东西两边,进兵攻打寨栅。混战了半夜,史文恭夺路得回。

曾长官又见折了曾索,烦恼倍增。次日要史文恭写书投降。

史文恭也有八分惧怯,随即写书,速差一人赍擎,直到宋江大寨。小校报知,曾头市有人下书。宋江传令,教唤入来。小校将书呈上,宋江拆开看时,写道:“曾头市主曾弄顿首,再拜宋公明统军头领麾下:“日昨小男,倚仗一时之勇,误有冒犯虎威。向日天王率众到来,理合就当归附。奈何无端部卒,施放冷箭,更兼夺马之罪,虽百口何辞!原之实非本意。今顽犬已亡,遣使讲和。如蒙罢战休兵,将原夺马匹尽数纳还,更赍金帛犒劳三军。此非虚情,免致两伤。谨此奉书。伏乞照察。”

宋江看罢来书,心中大怒,扯书骂道:“杀吾兄长,焉肯干休?只待洗荡村坊,是吾本愿!”下书人俯伏在地,凛颤不已。吴用慌忙劝道:“兄长差矣。我等相争,皆为气耳。既是曾家差人下书讲和,岂为一时之忿,以失大义?”随即便写回书,取银十两,赏了来使。回还本寨,将书呈上。曾长官与史文恭拆开看时,上面写道:“梁山泊主将宋江,手书回复曾头市主曾弄帐前:国以信而治天下,将以勇而镇外邦。人无礼而何为,财非义而不取。梁山泊与曾头市自来无仇,各守边界。奈缘尔将行一时之恶,惹数载之冤。若要讲和,便须发还二次原夺马匹,并要夺马凶徒郁保四,犒劳军士金帛。忠诚既笃,礼数休轻,如或更变,别有定夺。草草具陈,情照为宣。”

曾长官与史文恭看了,俱各惊忧。次日曾长官又使人来说:“若肯讲和,各请一人质当。”宋江不肯,吴用便道:“无伤。”随即便差时迁、李逵、樊瑞、项充、李衮五人前去为信,临行时,吴用叫过时迁,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休得有误。”

不说五人去了,却说关胜、徐宁、单廷?、魏定国到了。

当时见了众人,就在中军扎驻。

且说时迁引四个好汉来见曾长官。时迁向前说道:“奉哥哥将令,差时迁引李逵等四人前来讲和。”史文恭道:“吴用差遣五个人来,必然有谋。”李逵大怒,揪住史文恭便打。曾长官慌忙劝住。时迁道:“李逵虽然粗卤,却是俺宋公明哥哥心腹之人,特使他来,休得疑惑。”曾长官中心只要讲和,不听史文恭之言,便教置酒相待,请去法华寺寨中安歇,拨五百军人前后围住。却使曾升带同郁保四来宋江大寨讲和。二人到中军相见了,随后将原夺二次马匹,并金帛一车,送到大寨。

宋江看罢道:“这马都是后次夺的。正有先前段景住送来那匹千里白龙驹照夜玉狮子马,如何不见将来?”曾升道:“是师父史文恭乘坐着,以此不曾将来。”宋江道:“你疾忙快写书去,教早早牵那匹马来还我。”曾升便写书,叫从人还寨讨这匹马来。史文恭听得,回道:“别的马将去不吝,这匹马却不与他。”从人往复去了几遭,宋江定死要这匹马。史文恭使人来说道:“若还定要我这匹马时,着他即便退军,我便送来还他。”

宋江听得这话,便与吴用商量。尚然未决,忽有人来报道:“青州、凌州两路有军马到来。”宋江道:“那厮们知得,必然变卦。”暗传下号令,就差关胜、单廷?、魏定国去迎青州军马;花荣、马麟、邓飞去迎凌州军马。暗地叫出郁保四来,用好言抚恤他,十分恩义相待,说道:“你若肯建这场功劳,山寨里也教你做个头领。夺马之仇,折箭为誓,一齐都罢。你若不从,曾头市破在旦夕。任从你心。”郁保四听言,情愿投拜,从命帐下。吴用授计与郁保四道:“你只做私逃还寨,与史文恭说道:“我和曾升去宋江寨中讲和,打听得真实。如今宋江大意,只要赚这匹千里马,实无心讲和。若还与了他,必然翻变。如今听得青州、凌州两路救兵到了,十分心慌。正好水浒全传?860?

乘势用计,不可有误。”他若信从,我自有处置。”郁保四领了言语,直到史文恭寨里,把前事具说一遍。史文恭领了郁保四来见曾官,备说宋江无心讲和,可以乘势劫他寨,曾长官道:“我那曾升当在那里,若还翻变,必然被他杀害。”史文恭道:“打破他寨,好歹救了。今晚传令与各寨,尽数都起,先劫宋江大寨。如断去蛇首,众贼无用,回来却杀李逵等人未迟。”

曾长官道:“教师可以善用良计。”当下传令与北寨苏定、东寨曾魁、南寨曾密,一同劫寨。郁保四却闪入法华寺大寨内,看了李逵等五人,暗与时迁走透这个消息。

再说宋江同吴用说道:“未知此计若何?”吴用道:“如是郁保四不回,便是中俺之计。他若今晚来劫我寨,我等退伏两边,却教鲁智深、武松引步军杀入他东寨,朱仝、雷横引步军杀入西寨,却令杨志、史进引马军截杀北寨。此名番犬伏窝之计,百发百中。”

当晚却说史文恭带了苏定、曾密、曾魁,尽数起发。是夜月色朦胧,星辰昏暗。史文恭、苏定当先,曾密、曾魁押后,马摘鸾铃,人披软战,尽都来到宋江总寨。只见寨门不关,寨内并无一人,又不见些动静,情知中计,即便回身。急望本寨去时,只见曾头市城里锣鸣炮响,却是时迁爬去法华寺钟楼上撞起钟来。声响为号,东西两门火炮齐响,喊声大举,正不知多少军马杀将入来。却说法华寺中李逵、樊瑞、项充、李衮一齐发作,杀将出来。史文恭等急回到寨时,寻路不见。曾长官见寨中大闹,又听得梁山泊大军两路杀将入来,就在寨里自缢而死。曾密径奔西寨,被朱仝一朴刀搠死。曾魁要奔东寨时,乱军中马践为泥。苏定死命奔出北门,却有无数陷坑,背后鲁智深、武松赶杀将来,前逢杨志、史进,乱箭射死苏定。后头撞来的人马,都?入陷坑中去,重重迭迭,陷死不知其数。

且说史文恭得知千里马行得快,杀出西门,落荒而走。此时黑雾遮天,不分南北。约行了二十余里,不知何处。只听得树林背后一声锣响,撞出四五百军来,当先一将,手提杆棒,望马脚便打。那匹马是千里龙驹,见棒来时,从头上跳过去了。

史文恭正走之间,只见阴云冉冉,冷气飕飕,黑雾漫漫,狂风飒飒,虚空中一人当住去路。史文恭疑是神兵,勒马便回。东西南北,四边都是晁盖阴魂缠住。史文恭再回旧路,却撞着浪子燕青,又转过玉麒麟卢俊义来,喝一声:“强贼,待走那里去!腿股上只一朴刀,搠下马来,便把绳索绑了,解投曾头市来。燕青牵了那匹千里龙驹,径到大寨。宋江看了,心中一喜一怒:喜者得卢员外建功;怒者恨史文恭射杀晁天王,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先把曾升就本处斩首,曾家一门老少尽数不留。抄掳到金银财宝,米麦粮食,尽行装载上车回梁山泊,给散各部头领,犒赏三军。

且说关胜领军杀退青州军马,都回来了。大小头领,不缺一个,又得了这匹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马,其余物件,尽不必说。陷车内囚了史文恭。便收拾军马,回梁山泊来。所过州县村坊,并无侵扰。回到山寨忠义堂上,都来参见晁盖之灵。宋江传令,教圣手书生萧让作了祭文。令大小头领人人挂孝,个个举哀。将史文恭剖腹剜心。享祭晁盖。已罢,宋江就忠义堂上与众弟兄商议立梁山泊之主,吴用便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其余众弟兄各依旧位。”宋江道:“向者晁天王遗言:‘但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不拣是谁,便为梁山泊之主。’今日卢员外生擒此贼,赴山祭献晁兄,报仇雪恨,正当为尊,不必多说。”卢俊义道:“小弟德薄才疏,怎敢承当此位!若得居末,尚自过分。”宋江道:“非宋某多谦,有三件不如员外处: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貌拙才疏;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有贵人之相。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众弟兄不弃,暂居尊位;员外生于富贵人家,长有豪杰之誉,虽然有些凶险,累蒙天??。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又不能附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天下谁不望风而服。尊兄有如此才德,正当为山寨之主。他时归顺朝延,建功立业,官爵升迁,能使弟兄们尽生光彩。宋江主张已定,休得推托。”卢俊义拜于地下,说道:“兄长枉自多谈。卢某宁死,实难从命。”吴用劝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人皆所伏。兄长若如是再三推让,恐冷了众人之心。”

原来吴用已把眼视众人,故出此语。只见黑旋风李逵大叫道:“我在江湖舍身拼命,跟将你来,众人都饶让你一步。我自天也不怕!你只管让来让去做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伙!”

武松见吴用以目示人,也发作叫道:“哥哥手下许多军官,受朝廷诰命的,也只是让哥哥,如何肯从别人?”刘唐便道:“我们起初七个上山,那时便有让哥哥为尊之意,今日却要让别人!”鲁智深大叫道:“若还兄长推让别人,酒家们各自撒开!”

宋江道:“你众人不必多说,我自有个道理,尽天意看是如何,方才可定。”吴用道:“有何高见,便请一言。”宋江道:“有两件事。”正是:教梁山泊内,重添两个英雄;东平府中,又惹一场灾祸。直教:天罡尽数投山寨,地煞空群聚水涯。毕竟宋江说出那两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东平府误陷九纹龙 宋公明义释双枪将

话说宋江不负晁盖遗言,要把主位与卢员外,众人不伏。

宋江又道:“目今山寨钱粮缺少,梁山泊东有两个州府,却有钱粮,一处是东平府,一处是东昌府。我们自来不曾搅扰他那里百姓,若去问他借粮,公然不肯。今写下两个阄儿,我和卢员外各拈一处;如先打破城子的,便做梁山泊主,如何?”吴用道:“也好。听从天命。”卢俊义道:“休如此说。只是哥哥为梁山泊主,某听从差遣。”此时不由卢俊义,当下便唤铁面孔目裴宣写下两个阄儿。焚香对天祈祷已罢,各拈一个。宋江拈着东平府,卢俊义拈着东昌府,众皆无语。

当日设筵,饮酒中间,宋江传令调拨人马。宋江部下:林冲、花荣、刘唐、史进、徐宁、燕顺、吕方、郭盛、韩滔、彭玘、孔明、孔亮、解珍、解宝、王矮虎、一丈青、张青、孙二娘、孙新、顾大嫂、石勇、郁保四、王定六、段景住,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兵一万;水军头领三员,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领水军驾船接应。卢俊义部下:吴用、公孙胜、关胜、呼延灼、朱仝、雷横、索超、杨志、单廷?、魏定国、宣赞、郝思文、燕青、杨林、欧鹏、凌振、马麟、邓飞、施恩、樊瑞、项充、李衮、时迁、白胜,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一万;水军头领三员,李俊、童威、童猛,引水手驾船接应。

其余头领并中伤者,看守寨栅。分?已定。宋江与众头领去打东平府,卢俊义与众头领去打东昌府。众多头领各自下山。此是三月初一日的话。日暖风和,草青沙软,正好厮杀。

却说宋江领兵前到东平府,离城只有四十里路,地名安山镇,扎驻军马。宋江道:“东平府太守程万里和一个兵马都监,乃是河东上党郡人氏,此人姓董,名平,善使双枪,人皆称为双枪将,有万夫不当之勇。虽然去打他城子,也和他通些礼数,差两个人,赍一封战书去那里下。若肯归降,免致动兵;若不听从,那时大行杀戮,使人无怨。谁敢与我先去下书?”只见部下走过一人,身长一丈,腰阔数围。那人是谁?有诗为证:

不好资财惟好义,貌似金刚离古寺。身长唤做险道神,此是青州郁保四。郁保四道:“小人认得董平,情愿赍书去下。”又见部下转过一人,瘦小身材,叫道:“我帮他去。”那人是谁:
蚱蜢头尖光眼目,鹭鸶瘦腿全无肉。
路遥行走疾如飞,扬子江边王定六。
两个便道:“我们不曾与山寨中出得些气力,今日情愿去走一遭。”宋江大喜,随即写了战书,与郁保四、王定六两个去下。书上只说借粮一事。

且说东平府程太守闻知宋江起军马到了安山镇驻扎,便请本州兵马都监双枪将董平商议军情重事。正坐间,门人报道:“宋江差人下战书。”程太守教唤至。郁保四、王定六当府厮见了,将书呈上。程万里看罢来书,对董都监说道:“要借本府钱粮,此事如何?”董平听了大怒,叫推出去即便斩首。程太守说道:“不可。自古‘两国相战,不斩来使’,于礼不当。只将二人各打二十讯棍,发回原寨,看他如何。”董平怒气未息,喝把郁保四、王定六一索捆翻,打得皮开肉绽,推出城去。

两个回到大寨,哭告宋江说:“董平那厮无礼,好生眇视大寨!”

宋江见打了两个,怒气填胸,便要平吞州郡。先叫郁保四、王定六上车回山将息。只见九纹龙史进起身说道:“小弟旧在东平府时,与院子里一个娼妓有交,唤做李瑞兰,往来情熟。我如今多些金银,潜地入城,借他家里安歇。约时定日,哥哥可打城池。只等董平出来交战,我便爬去更鼓楼上放起火来,里应外合,可成大事。”宋江道:“最好。”史进随即收拾金银安在包袱里,身边藏了暗器,拜辞起身。宋江道:“兄弟善觑方便,我且顿兵不动。”

且说史进转入城中,径到西瓦子李瑞兰家。大伯见是史进,吃了一惊,接入里面,叫女儿出去厮见。李瑞兰生的甚是标格出尘。在诗为证:“万种风流不可当,梨花带雨玉生香。翠禽啼醒罗浮梦,疑是梅花靓晓妆。李瑞兰引去楼上坐了,遂问史进道:“一向如何不见你头影?听的你在梁山泊做了大王,官司出榜捉你。这两日街上乱哄哄地说,宋江要来打城借粮,你如何却到这里?”史进道:“我实不瞒你说,我如今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不曾有功。如今哥哥要来打城借粮,我把你家备细说了。如今我特地来做细作,有一包金银,相送与你,切不可走漏消息。明日事完,一发带你一家上山快活。”李瑞兰葫芦提应承,收了金银,且安排些酒肉相待,却来和大娘商量道:“他往常做客时,是个好人,在我家出入不妨。如今他做了歹人,倘或事发,不是耍处。”大伯说道:“梁山泊宋江这伙好汉,不是好惹的,但打城池,无有不破。若还出了言语,他们有日打破城子入来,和我们不干罢!”虔婆便骂道:“老蠢物!你省得甚么人事?自古道:‘蜂刺入怀,解衣去赶。’天下通例,自首者即免本罪。你快去东平府里首告,拿了他去,省得日后负累不好。”李公道:“他把许多金银与我家,不与他担些干系,买我们做甚么?”虔婆骂道:“老畜生!你这般说却似放屁!我这行院人家,坑陷了千千万万的人,岂争他一个!你若不去首告,我亲自去衙前叫屈,和你也说在里面!”李公道:“你不要性发,且叫女儿款住他,休得‘打草惊蛇’,吃他走了。待我去报与做公的,先来拿了,却去首告。”

且说史进见这李瑞兰上楼来,觉得面色红白不定。史进便问道:“你家莫不有甚事,这般失惊打怪?”李瑞兰道:“却才上胡梯踏了个空,争些儿跌了一跤,因此心慌撩乱。”史进虽是英勇,又吃他瞒过了,便不猜疑。有诗为证:可叹青楼伎俩多,粉头毕竟护虔婆。早知暗里施奸计,错用黄金买笑歌。

当下李瑞兰相叙间阔之情。争不过一个时辰,只听得胡梯边脚步响,有人奔上来。窗外呐声喊,数十个做公的抢到楼上。史进措手不及,正如鹰拿野雀,弹打斑鸠,把史进似抱头猩子绑将下楼来,径解到东平府里厅上。程太守看了,大骂道:“你这厮胆包身体,怎敢独自个来做细作!若不是李瑞兰父亲首告,误了我府良民!快招你的情由!宋江教你来怎地?”史进只不言语。董平便道:“这等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程太守喝道:“与我加力打这厮!”两边走过狱卒牢子,先将冷水来喷腿上,两腿各打一百大棍。史进由他拷打,不招实情。董平道:“且把这厮长枷木?,送在死囚牢里,等拿了宋江,一并解京施行。”

却说宋江自从史进去了,备细写了书与吴用知道。吴用看了宋公明来书,说史进去娼妓李瑞兰家做细作,大惊。急与卢俊义说知,连夜来见宋江,问道:“谁叫史进去来?”宋江道:“他自愿去。说这李行首是他旧日的婊子,好生情重,因此前去。”吴用道:“兄长欠些主张,若吴某在此决不教去。常言道:“娼妓之家,讳‘者扯丐漏走’五个字。得便熟闲,迎新送旧,陷了多少才人。更兼水性无定,总有恩情,也难出虔婆之手。此人今去,必然吃亏!”宋江便问吴用请计。吴用便叫顾大嫂:“劳烦你去走一遭。可扮做贫婆,潜入城中,只做求乞的。若有些动静,火急便回。若是史进陷在牢中,你可去告狱卒,只说:‘有旧情恩念我要与他送一口饭。’?入牢中,暗与史进说知:‘我们月尽夜,黄昏前后,必来打城。你可就水火之处,安排脱身之计。’月尽夜,你就城中放火为号,此间进兵,方好成事。兄长可先打汶上县,百姓必然都奔东平府。

却叫顾大嫂杂在数内,乘势入城,便无人知觉。”吴用设计已罢,上马便回东昌府去了。宋江点起解珍、解宝五百余人攻打汶上县。果然百姓扶老携幼,鼠窜狼奔,都奔东平府来。

却说顾大嫂头髻蓬松,衣服蓝缕,杂在众人里面。?入城来,绕街求乞。到于衙前,打听得果然史进陷在牢中,方知吴用智料如神。次日,提着饭罐,只在司狱司前,往来伺候。见一个年老公人从牢里出来,顾大嫂看着便拜,泪如雨下。那年老公人问道:“你这贫婆哭甚么?”顾大嫂道:“牢中监的史太郎,是我旧的主人。自从离了,又早十年。只说道在江湖上做买卖,不知为甚事陷在牢里?眼见得无人送饭,老身叫化得这一口儿饭,特要与他充饥。哥哥怎生可怜见,引进则个,强如造七层宝塔!”那公人道:“他是梁山泊强人,犯着该死的罪,谁敢带你入去?”顾大嫂道:“便是一刀一剐,自教他瞑目而受。只可怜见,引老身入去,送这口儿饭,也显得旧日之情。”说罢又哭。那老公人寻思道:“若是个男子汉,难带他入去,一个妇人家有甚利害?”当时引顾大嫂直入牢中来,看见史进项带沉枷,腰缠铁索。史进见了顾大嫂,吃了一惊,则声不得。顾大嫂一头假啼哭,一头喂饭。别的节级便来喝道:“这是该死的歹人!‘狱不通风’,谁放你来送饭?即忙出去,饶你两棍!”顾大嫂被小节级打出牢门。史进只记得“月尽夜”。

原来那个三月,却是大尽。到二十九,史进在牢中与两个节级说话,问道:“今朝是几时?”那个小节级却错记了,回说道:“今日是月尽夜,晚些买帖孤魂纸来烧。”史进得了这话,巴不得晚。一个小节级吃的半醉,带史进到水火坑边,史进哄小节级道:“背后的是谁?”赚得他回头,挣脱了枷,只一枷梢,把那小节级面上正着一下,打倒在地。就拾砖头敲开了?,睁着鹘眼,抢到亭心里。几个公人都醉了,被史进迎头打着,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拨开牢门,只等外面救应。又把牢中应有罪人尽数放了,总有五六十人,就在牢内发起喊来,一齐走了。有人报知太守,程万里惊得面如土色,连忙便请兵马都监商量。董平道:“城中必有细作,且差多人围困了这贼。

我却乘此机会,领军出城,去捉宋江。相公便紧守城池,差数十公围定牢门,休教走了。”董平上马,点军去了。程太守便点起一应节级、虞候、押番,各执枪棒,去大牢前呐喊。史进在牢里,不敢轻出。外厢的人,又不敢进去。顾大嫂只得叫苦。

却说都监董平点起兵马,四更上马,杀奔宋江寨来,伏路小军报知宋江。宋江道:“此必是顾大嫂在城中又吃亏了。他既杀来,准备迎敌。”号令一下,诸军都起。当时天色方明,却好接着董平军马。两下摆开阵势。董平出马,真乃英雄盖世,谋勇过人。有诗为证:
两面旗牌耀日明,锼银铁铠似霜凝。
水磨凤翅头盔白,锦锈麒麟战袄青。
一对白龙争上下,两条银蟒递飞腾。
河东英勇风流将,能使双枪是董平。

原来董平心灵机巧,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品竹调弦,无有不会,山东、河北皆号他为风流双枪将。宋江在阵前看了董平这表人品,一见便喜。又见他箭壶中插一面小旗,上写一联道:“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宋江遣韩滔出马迎敌。韩滔手执铁搠,直取董平。董平那对双铁枪,神出鬼没,人不可当。宋江再叫双枪手徐宁,仗钩镰枪前去替回韩滔。徐宁飞马便出,接住董平厮杀。两个在战场上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

交战良久,宋江恐怕徐宁有失,便叫鸣金收军。徐宁勒马回来,董平手举双枪,直追杀入阵来。宋江鞭梢一展,四下军兵,一齐围住。宋江勒马上高阜处看望,只见董平围在阵内。他若投东,宋江便把号旗望东指,军马向东来围他;他若投西,号旗便往西指,军马便向西来围他。董平在阵中横冲直撞,两枝枪直杀到申牌已后,冲开条路,杀出去了。宋江不赶。董平因见交战不胜,当晚收军回城去了。宋江连夜起兵,直抵城下,团团调兵围住。顾大嫂在城中未敢放火,史进又不得出来,两下拒住。

原来程太守有个女儿,十分颜色。董平无妻,累累使人去求为亲,程万里不允。因此日常间有些言和意不和。董平当晚领军入城,其日,使个就里的人,乘势来问这头亲事。程太守回说:“我是文官,他是武官,相赘为婿。正当其理。只是如今贼寇临城,事在危急,若还便许,被人耻笑。待得退了贼兵,保护城池无事,那时议亲,亦未为晚。”那人把这话回复董平。

董平虽是口里应道:“说得是。”只是心中踌躇,不十分欢喜,恐怕他日后不肯。

这里宋江连夜攻打得紧,太守催请出战。董平大怒,披挂上马,带领三军,出城交战。宋江亲在阵前门旗下喝道:“量你这个寡将,怎敢当吾?岂不闻古人曾有言:‘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你看我手下雄兵十万,猛将千员,替天行道,济困扶危,早来就降,免汝一死!”董平大怒,回道:“文面小吏,该死狂徒,怎敢乱言!”说罢,手举双枪,直奔宋江。左有林冲,右有花荣,两将齐出,各使军器,来战董平。约斗数合,两将便走。宋江军马佯败,四散而奔。”董平要逞功劳,拍马赶来。宋江等却好退到寿春县界。宋江前面走。董平后面追。离城有十数里,前至一个村镇,两边都是草屋,中间一条驿路。董平不知是计,只顾纵马赶来。宋江因见董平了得,隔夜已使王矮虎、一丈青、张青、孙二娘四个,带一百余人,先在草屋两边埋伏,却拴数条绊马索在路上,又用薄土遮盖,只等来时,鸣锣为号,绊马索齐起,准备捉这董平。董平正赶之间,来到那里,只听得背后孔明、孔亮大叫:“勿伤吾主!”

却好到草屋前,一声锣响,两边门扇齐开,拽起绳索。那马却待回头,背后绊马索齐起,将马绊倒,董平落马。左边撞出一丈青、王矮虎,右边走出张青、孙二娘,一齐都上,把董平捉了。头盔衣甲、双枪只马,尽数夺了,两个女头领将董平捉住,用麻绳背剪绑了。两个女将各执钢刀,监押董平,来见宋江。

却说宋江过了草屋,勒住马,立在绿杨树下,迎见这两个女头领解着董平。宋江随即喝退两个女将:“我教你去相请董将军,谁教你们绑缚他来!”二女将喏喏而退。宋江慌忙下马,自来解其绳索,便脱护甲锦袍与董平穿着,纳头便拜。董平慌忙答礼。宋江道:“倘蒙将军不弃微贱,就为山寨之主。”董平答道:“小将被擒之人,万死犹轻!若得容恕安身,实为万幸。”宋江道:“敝寨地连水泊,索无扰害。今为缺少粮食,特来东平府借粮,别无他意。”董平道:“程万里那厮,原是童贯门下门馆先生,得此美任,安得不害百姓?若是兄长肯容董平今去赚开城门,杀入城中,共取钱粮,以为报效。”宋江大喜,便令一行人,将过盔甲枪马,还了董平,披挂上马。董平在前,宋江军马在后,卷起旗缭,都到东平城下。董平军马在前大叫:“城上快开城门!”把门军士将火把照时,认得是董都监,随即大开城门,放下吊桥。董平拍马先入,砍断铁锁。

背后宋江等长驱人马,杀入城来。都到东平府里。急传将令,不许杀害百姓、放火烧人房屋。董平径奔私衙,杀了程太守一家人口,夺了这女儿。宋江先叫开放大牢,救出史进。便开府库,尽数取了金银财帛;大开仓廒,装载粮米上车,先使人护送上梁山泊金沙滩,交割与三阮头领,接递上山。史进自引人去西瓦子李瑞兰家,把虔婆老幼,一门大小,碎尸万段。宋江将太守家私,??散居民,仍给沿街告示,晓谕百姓:“害民州官,已自杀戮;汝等良民,各安生理。”告示已罢,收拾回军。

大小将校再到安山镇。只见白日鼠白胜飞奔前来,报说东昌府交战之事。宋江听罢,神眉剔竖,怪眼圆睁,大叫:“众多兄弟,不要回山,且跟我来!”正是:重驱水泊英雄将,再奔东昌锦绣城。毕竟宋江复引军马投何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没羽箭飞石打英雄 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话说宋江打了东平府,收军回到安山镇,正待要回山寨,只见白胜前来报说:“卢俊义去打东昌府,连输了两阵。城中有个猛将,姓张,名清,原是彰德府人,虎骑出身,善会飞石打人,百发百中,人呼为没羽箭。手下两员副将:一个唤做花项虎龚旺,浑身上刺着虎斑,脖项上吞着虎头,马上会使飞枪;一个唤做中箭虎丁得孙,面颊连项都有疤痕,马上会使飞叉。

卢员外提兵临境,一连十日,不出厮杀。前日张清出城交锋,郝思文出马迎敌。战无数合,张清便走。郝思文赶去,被他额角上打中一石子,跌下马来。却得燕青一弩箭,射中张清战马,因此救得郝思文性命。输了一阵。次日,混世魔王樊瑞引项充、李衮舞牌去迎,不期被丁得孙从肋窝里飞出标叉,正中项充。

因此又输了一阵。二人现在船中养病。军师特令小弟来请哥哥,早去救应。”宋江见说了,叹曰:“卢俊义直如此无缘!特地教吴学究、公孙胜帮他,只想要他见阵成功,山寨中也好眉目,谁想又逢敌手!既然如此,我等众兄弟引兵都去救应。”当时传令,便起三军。诸将上马,跟随宋江,直到东昌境界。卢俊义等接着,具说前事,权且下寨。

正商议间,小军来报没羽箭张清搦战。宋江领众便起,向平川旷野,摆开阵势。大小头领,一齐上马,随到门旗下。宋江在马上看对阵时,阵排一字,旗分五色。三通鼓罢,没羽箭张清出马。怎生打扮?有一篇《水调歌》赞张清的英勇:
头巾掩映茜红缨,狼腰猿臂体彪形。锦衣绣袄,袍中微露透深青。雕鞍侧坐,青骢玉勒马轻迎。葵花宝镫,振响熟铜铃。倒拖雉尾,飞走四蹄轻。
金环摇动,飘飘玉蟒撒朱缨。锦袋石子,轻轻飞动似流星。不用强弓硬驽,何须打弹飞铃,但着处,命须倾。东昌马骑将,没羽箭张清。

宋江在门旗下见了喝采。张清马上荡起征尘,往来驰走。

门旗影里,左边闪出那个花项虎龚旺、右边闪出这个中箭虎丁得孙。三骑马来到阵前。张清手指宋江骂道:“水洼草贼,愿决一阵!”宋江问道:“谁可去战张清?”旁边恼犯这个英雄,忿怒跃马,手舞钩镰枪,出到阵前。宋江看时,乃是金枪手徐宁。宋江暗喜,便道:“此人正是对手。”徐宁飞马,直取张清。两马相交,双枪并举。斗不到五合,张清便走。徐宁去赶。

张清把左手虚提长枪,右手便向锦袋中摸出石子,扭回身,觑得徐宁面门近,只一石子,可怜悍勇英雄,石子眉心早中,翻身落马。龚旺、丁得孙便来捉人。宋江阵上人多,早有吕方、郭盛两骑马,两枝戟,救回本阵。宋江等大惊,尽皆失色。再问:“那个头领接着厮杀?”宋江言未尽,马后一将飞出,看时,却是锦毛虎燕顺。宋江却待阻当,那骑马已自去了。燕顺接住张清,斗无数合,迸拦不住。拨回马便走。张清望后赶来,手取石子、看燕顺后心一掷,打在镗甲护镜上,铮然有声,伏鞍而走。宋江阵上一人大叫:“匹夫何足惧哉!”拍马提槊,飞出阵去。宋江看时,乃是百胜将韩滔。不打话,便战张清。

两马方交,喊声大举。韩滔要在宋江面前显能,抖擞精神,大战张清。不到十合,张清便走。韩滔疑他飞石打来,不去追赶。

张清回头,不见赶来,翻身勒马便转。韩滔却待挺槊来迎,被张清暗藏石子,手起,望韩滔鼻凹里打中。只见鲜血迸流,逃回本阵。彭?见了大怒,不等宋公明将令,手舞三尖两刃刀,飞马直取张清。两个未曾交马,被张清暗藏石子在手,手起,正中彭?面额,丢了三尖两刃刀,奔马回阵。

宋江见输了数将,心内惊惶,便要将军马收转。只见卢俊义背后一人大叫:“今日将威风折了,来日怎地厮杀!且看石子打得我么?”宋江看时,乃是丑郡马宣赞,拍马舞刀,直奔张清。张清便道:“一个来,一个走!两个来,两个逃!你知我飞石手段么?”宣赞道:“你打得别人,怎近得我!”说言未了,张清手起,一石子正中宣赞嘴边,翻身落马。龚旺、丁得孙却待来捉、怎当宋江阵上人多,众将救了回阵。宋江见了,怒气冲天,掣剑在手,割袍为誓:“我若不拿得此人,誓不回军!”呼延灼见宋江设誓,便道:“兄长此言,要我们弟兄何用!”就拍踢雪乌骓,直临阵前,大骂张清:“小儿得宠,一力一勇,认得大将呼延灼么?”张清便道:“辱国败将,也遭吾毒手!”言未绝,一石子飞来。呼延灼见石子飞来,急把鞭来隔时,却中在手腕上,早着一下,便使不动钢鞭,回归本阵。

宋江道:“马军头领都被损伤,步军头领谁敢捉得这张清?”只见部下刘唐,手捻朴刀,挺身出战。张清见了大笑,骂道:“你那败将,马军尚且输了,何况步卒!”刘唐大怒,径奔张清。张清不战,跑马归阵。刘唐赶去,人马相迎。刘唐手疾,一朴刀砍去,却砍着张清战马。那马后蹄直踢起来,刘唐面门上扫着马尾,双眼生花,早被张清只一石子,打倒在地。急待挣扎,阵中走出军事,横拖倒拽,拿入阵中去了。宋江大叫:“那个去救刘唐?”只见青面兽杨志便拍马舞刀,直取张清。

张清虚把枪来迎,杨志一刀砍去,张清镫里藏身,杨志却砍了个空。张清手拿石子,喝声道:“着!”石子从肋窝里飞将过去。张清又一石子,铮的打在盔上,唬得杨志胆丧心寒,伏鞍归阵。宋江看了,辗转寻思:“若是今输了锐气,怎生回梁山泊!谁与我出得这口气?”

朱仝听得,目视雷横,说道:“一个不济事,我两个同去夹攻。”朱仝居左,雷横居右,两个朴刀,杀出阵前。张清笑道:“一个不济,又添一个!由你十个,理会待如何!”全无惧色,在马上藏两个石子在手。雷横先到。张清手起,势如招宝七郎,石子来时,面门上怎生躲避!急待抬头看时,额上早中一石子,朴然倒地。朱仝急来快救,脖项上又一石子打着。

关胜在阵上看见中伤,大挺神威,轮起青龙刀,纵开赤兔马,来救朱仝、雷横。刚抢得两个奔走还阵,张清又一石子打来。

关胜急把刀一隔,正中着刀口,迸出火光。关胜无心恋战,勒马便回。

双枪将董平见了,心中暗忖:“我今新降宋江,若不显我些武艺,上山去必无光彩。”手提双枪,飞马出阵。张清看见,大骂董平:“我和你邻近州府,辱齿之邦,共同灭贼,正当其理!你今缘何反背朝廷,岂不自羞!”董平大怒,直取张清。

两马相交,军器并举。两条枪阵上交加,四双臂环中撩乱。约斗五七合,张清拨马便走。董平道:“别人中你石子,怎近得我!”张清带住枪杆,去锦袋中摸出一石子,手起处真似流星掣电,石子来吓得鬼哭神惊。董平眼明手快,拨过了石子。张清见打不着,再取第二个石子,又打将去,董平又闪过了。两个石子打不着,张清却早心慌。那马尾相衔,张清走到阵门左侧,董平望后心刺一枪来。张清一闪,镫里藏身,董平却搠了空,那条枪却搠将过来。董平的马和张清的马两厮并着。张清便撇了枪,双手把董平和枪连臂膊只一拖,却拖不动,两个搅做一块。宋江阵上索超望见,轮动大斧,便来解救。对阵龚旺、丁得孙两骑马齐出,截住索超厮杀。张清、董平又分拆不开。

索超、龚旺、丁得孙三匹马搅做一团。林冲、花荣、吕方、郭盛四将一齐尽出,两条枪、两枝戟来助董平、索超。张清不见不是头,弃了董平,跑马入阵。董平不舍,直撞入去,却忘了提备石子。张清见董平追来,暗藏石子在手,待他马近,喝声道:“着!”董平急躲,那石子抹耳根上擦过去了。董平便回。

索超撇了龚旺、丁得孙,也赶入阵来。张清停住枪,轻取石子,望索超打来。索超急躲不迭,打在脸上,鲜血迸流,提斧回阵。

却说林冲、花荣把龚旺截住在一边,吕方、郭盛把丁得孙截住一边。龚旺心慌便把飞枪标将来,却?不着花荣、林冲。

龚旺先没了军器,被林冲、花荣活捉归阵。这边丁得孙舞动飞叉,死命抵敌吕方、郭盛。不提防浪子燕青在阵门里看见,暗忖道:“我这里被他片时连打了一十五员大将,若拿他一个偏将不得,有何面目!”放下杆棒,身边取出弩弓,搭上弦,放一箭去,一声响,正中了丁得孙马蹄,那马便倒,却被吕方、郭盛捉过阵来。张清要来救时,寡不敌众,只得拿了刘唐,且回到东昌府去。太守在城上看见张清前后打了梁山泊一十五员大将,虽然折了龚旺、丁得孙,也拿得这个刘唐。回到州衙,先把刘唐长枷送狱,却再商议。

且说宋江收军回来,把龚旺、丁得孙送上梁山泊。宋江再与卢俊义、吴用道:“我闻五代时,大梁王彦章日不移影,连打唐将三十六员。今日张清无一时连打我一十五员大将,真是不在此人之下,也当是个猛将。”众人无语。宋江又道:“我看此人,全仗龚旺、丁得孙为羽翼。如今手足羽翼被擒,可用良策,捉获此人。”吴用道:“兄长放心,小生见了此将出没,已自安排定了。虽然如此,且把中伤头领送回山寨,却教鲁智深、武松、孙立、黄信、李立,尽数引领水军,安排车仗船只,水陆并进,船骑相迎,赚出张清,便成大事。”吴用分拨已定。

再说张清在城内与太守商议道:“虽是赢得,贼势根本未除,暗使人去探听虚实,却作道理。”只见探事人来回报:“寨后西北上,不知那里将许多粮米,有百十辆车子,河内又有粮草船,大小有五百余只。水陆并进,船马同来,沿路有几个头领监管。”太守道:“这贼们莫非有计?恐遭他毒手。再差人去打听,端的果是粮草也不是。”次日,小军回报说:“车上都是粮,尚且撒下米来。水中船只虽是遮盖着,尽有米布袋露将出来。”张清道:“今晚出城,先截岸上车子,后去取他水中船只。太守助战,一鼓而得。”太守道:“此计甚妙,只可善觑方便。”叫军汉饱餐酒食,尽行披挂,捎驮锦袋。张清手执长枪,引一千军兵,悄悄地出城。

是夜月色微明,星光满天。行不到十里,望见一簇车子,旗上明写“水浒寨忠义粮”。张清看了,见鲁智深担着禅杖,皂直裰拽扎起,当头先走。张清道:“这秃驴脑袋上着我一下石子!”。鲁智深担着禅杖,此时自望见了,只做不知,大踏步只顾走,却忘了提防他石子。正走之间,张清马上喝声:“着!”一石子正飞在鲁智深头上,打得鲜血迸流,望后便倒。

张清军马一齐呐喊,都抢将来。武松急挺两口戒刀,死去救回鲁智深,撇下粮车便走。张清夺得粮车,见果是粮米,心中欢喜。不来追赶鲁智深,且押送粮车,推入城来。太守见了大喜,自行收管。张清道:“再抢河中米船。”太守道:“将军善觑方便。”张清上马,转过南门。此时望见河港内粮船不计其数。

张清便叫开城门,一齐呐喊,抢到河边。只见阴云满布,黑雾遮天,马步军兵回头看时,你我对面不见。此是公孙胜行持道法。张清看见,心慌眼暗,却待要回,进退无路。四下里喊声乱起,正不知军兵从那里来。林冲引铁骑军兵,将张清连人和马,都赶下水去了。河内却是李俊、张横、张顺、三阮、两童八个水军头领,一字儿摆在那里。张清便有三头六臂,也怎生挣扎得脱。被阮氏三雄捉住,绳缠索绑,送入寨中。水军头领飞报宋江。吴用便催大小头领连夜打城。太守独自一个怎生支持得住。

听得城外四面炮响,城门开了,吓得太守无路可逃。宋江军马杀入城中,先救了刘唐。次后便开仓库,就将钱粮一分发送梁山泊,一分给散居民。太守平日清廉,饶了不杀。

宋江等都在州衙里聚集,众人会面,只见水军头领早把张清解来。众多兄弟都被他打伤,咬牙切齿,尽要来杀张清。宋江见解将来,亲自直下堂阶迎接,便陪话道:“误犯虎威,请勿挂意。”邀上厅来。说言未了,只见阶下鲁智深使手帕包着头,拿着铁禅杖,径奔来要打张清。宋江隔住,连声喝退:“怎肯教你下手!”张清见宋江如此义气,叩头下拜受降。宋江取酒奠地,折箭为誓:“众弟兄若要如此报仇,皇天不佑,死于刀剑之下。”众人听了,谁敢再言。也是天罡星合当会聚,自然义气相投。宋江设誓已罢,道:“众弟兄勿得伤情!”众人大笑,尽皆欢喜。收拾军马,都要回山。只见张清在宋公明面前,举荐:“东昌府一个兽医,复姓皇甫,名端。此人善能相马,知得头口寒暑病症,下药用针,无不痊可,真有伯乐之材!原来幽州人氏,为他碧眼黄须,貌若番人,以此人称为紫髯伯。梁山泊亦有用他处,可唤此人带引妻小,一同上山。乞取钧旨。”宋江闻言大喜:“若是皇甫端肯去相聚,大称心怀。”张清见宋江相爱甚厚,随即便去唤到兽医皇甫端来拜见宋江并众头领。有篇七言古风,单道皇甫端医术:
传家艺术无人敌,安骥年来有神力。
回生起死妙难言,拯惫扶危更多益。
鄂公乌雅人尽夸,郭公蚴马尔来渥洼。
吐蕃枣骝号神驳,北地又羡拳毛。
腾骧蜓褙皆经见,衔橛背鞍亦多变。
天闲十二旧驰名,手到病除能应验。
古人已往名不刊,只今又见皇甫端。
解治四百零八病,双瞳炯炯珠走盘。
天集忠良真有意,张清鹗荐诚良计。
梁山泊内添一人,号名紫髯伯乐裔。

宋江看了皇甫端一表非俗,碧眼重瞳,虬髯过腹,夸奖不已。皇甫端见了宋江如此义气,心中甚喜,愿从大义。宋江大喜。抚慰已了,传下号令,诸多头领,收拾车仗、粮食、金银,一齐进发。把这两府钱粮,运回山寨。前后诸将都起。于路无话。早回到梁山泊忠义堂上。宋江叫放出龚旺、丁得孙来,亦用好言抚慰。二人叩首拜降。又添了皇甫端在山寨。专工医兽。

董平、张清亦为山寨头领。宋江欢喜,忙叫排宴庆贺。都在忠义堂上,各依次席而坐。宋江看了众多头领,却好一百单八员。

宋江开言说道:“我等兄弟,自从上山相聚,但到处并无疏失,皆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今来扶我为尊,皆托众弟兄英勇。一者合当聚义,二乃我再有句言语,烦你众兄弟共听。”吴用便道:“愿请兄长约束。”

宋江对着众头领,开口说这个主意下来。正是,有分教:

三十六天罡临化地,七十二地煞闹中原。毕竟宋公明说出甚么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话说宋公明一打东平,两打东昌,回归山寨,计点大小头领共有一百八员,心中大喜。遂对众兄弟道:“宋江自从闹了江州上山之后,皆赖托众弟兄英雄扶助,立我为头。今者共聚得一百八员头领,心中甚喜。自从晁盖哥哥归天之后,但引兵马下山,公然保全。此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纵有被掳之人,陷于缧绁,或是中伤回来,且都无事。今者一百八个皆在面前聚会,端的古往今来,实为罕有!从前兵刃到处,杀害生灵,无可禳谢。我心中欲建一罗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一则祈保众弟兄身心安乐;二则惟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众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死而后已;三则上荐晁天王早生天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见。就行超度横亡恶死,火烧水溺,一应无辜被害之人,俱得善道。我欲行此一事,未知众弟兄意下如何?”众头领都称道:“此是善果好事,哥哥主见不差。”吴用便道:“先请公孙胜一清主行醮事,然后令人下山,四远邀请得道高士,就带醮器赴寨。仍使人收买一应香烛纸马、花果祭仪、素馔净食,并合用一应物件。”商议选定四月十五日为始,七昼夜好事。山寨广施钱财。督并干办。日期已近,向那忠义堂前挂起长缭四首。堂上扎缚三层高台。堂内铺设七宝三清圣像。两班设二十八宿,十二宫辰,一切主醮星官真宰。

堂外仍设监坛崔、卢、邓、窦神将。摆列已定,设放醮器齐备,请到道众,连公孙胜共是四十九员。

是日晴明的好,天和气朗,月白风清。宋江、卢俊义为首,吴用与众头领为次拈香。公孙胜作高功,主行斋事,关发一应文书符命,不在话下。当日醮筵,但见:
香腾瑞霭,花簇锦屏,一千条画烛流光,数百盏银灯散彩。对对高张羽盖,重重密布幢幡。风清三界步虚声,月冷九天垂沆瀣。金钟撞处,高功表进奏虚皇;玉佩鸣时,都讲登坛朝玉帝。绛绡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碧交加。监坛神将狰狞,直日功曹猛将。道士齐宣宝忏,上瑶台酌水献花;真人密诵灵章,按法剑踏罡布斗。青龙隐隐来黄道,白鹤翩翩下紫宸。

当日公孙胜与那四十八员道众,都在忠义堂上做醮,每日三朝,至第七日三更时分。公胜孙在虚皇坛第一层,众道士在第二层,宋江等众头领在第三层,众小头目并将校都在坛下。

众皆恳求上苍,务要拜求报应。是夜三更时候,只听得天上一声响,如裂帛相似,正是西北乾方天门上。众人看时,直竖金盘,两头尖,中间阔,又唤作天门开,又唤做天眼开。里面毫光射人眼目,霞彩缭绕,从中间卷出一块火来,如栲栳之形,直滚下虚皇坛来。那团火绕坛滚了一遭,竟攒入正南地下去了。

此时天眼已合,众道士下坛来,宋江随即叫人将铁锹头掘开泥土,跟寻火块。那地下掘不到三尺深浅,只见一个石碣,正面两侧,各有天书文字,有诗为证:
忠义英雄迥结台,感通上帝亦奇哉!
人间善恶皆招报,天眼何时不大开!

当下宋江且教化纸满散。平明,斋众道士,各赠与金帛之物,以充衬资。方才取过石碣,看时,上面乃是龙章凤篆蝌蚪之书,人皆不识。众道士内有一人,姓何,法讳玄通,对宋江说道:“小道家间祖上留下一册文书,专能辨验天书。那上面自古都是蝌蚪文字,以此贫道善能辨认,译将出来,便知端的。”宋江听了大喜,连忙捧过石碣,教何道士看了,良久说道:“此石都是义士大名镌在上面。侧首一边是‘替天行道’四字,一边是‘忠义双全’四字。顶上皆有星辰南北二斗,下面却是尊号。若不见责,当以从头一一敷宣。”宋江道:“幸得高士指迷,缘分不浅,若蒙见教,实感大德。唯恐上天见责之言,请勿藏匿,万望尽情剖露,休遗片言。”宋江唤过圣手书生萧让,用黄纸眷写。何道士乃言:“前面有天书三十六行,皆是天罡星。背后也有天书七十二行,皆是地煞星。下面注着众义士的姓名。”观看良久,教萧让从头至后,尽数抄誊。石碣前面,书梁山泊天罡星三十六员:
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天机星智多星吴用,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天勇星大刀关胜,天雄星豹子头林冲,天猛星霹雳火秦明,天威星双鞭呼延灼,天英星小李广花荣,天贵星小旋风柴进,天富星扑天雕李应,天满星美髯公朱仝,天孤星花和尚鲁智深,天伤星行者武松,天立星双枪将董平,天捷星没羽箭张清,天暗星青面兽杨志,天佑星金枪手徐宁,天空星急先锋索超,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天异星赤发鬼刘唐,天杀星黑旋风李逵,天微星九纹龙史进,天究星没遮拦穆弘,天退星插翅虎雷横,天寿星混江龙李俊,天剑星立地太岁阮小二,天竟星船火儿张横,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天损星浪里白跳张顺,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天牢星病关索杨雄,天慧星拚命三郎石秀,天暴星两头蛇解珍,天哭星双尾蝎解宝,天巧星浪子燕青。
石碣背面,书地煞星七十二员:
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地煞星镇三山黄信,地勇星病尉迟孙立,
地杰星丑郡马宣赞,地雄星井木犴郝思文,地威星百胜将韩滔,
地英星天目将彭?,地奇星圣水将单廷?,地猛星神火将魏定国,
地文星圣手书生萧让,地正星铁面孔目裴宣,地阔星摩云金翅欧鹏,地阖星火眼狻猊邓飞,地强星锦毛虎燕顺,地暗星锦豹子杨林,
地轴星轰天雷凌振,地会星神算子蒋敬,地佐星小温侯吕方,地佑星赛仁贵郭盛,地灵星神医安道全,地兽星紫髯伯皇甫端,地微星矮脚虎王英,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地暴星丧门神鲍旭,地然星混世魔王樊瑞,地猖星毛头星孔明,地狂星独火星孔亮,地飞星八臂那吒项充,地走星飞天大圣李衮,地巧星玉臂匠金大坚,地明星铁笛仙马麟,地进星出洞蛟童威,地退星翻江蜃童猛,地满星玉幡竿孟康,地遂星通臂猿侯建,地周星跳涧虎陈达,地隐星白花蛇杨春,地异星白面郎君郑天寿,地理星九尾龟陶宗旺,地俊星铁扇子宋清,地乐星铁叫子乐和,地捷星花项虎龚旺,地速星中箭虎丁得孙,地镇星小遮拦穆春,地嵇星操刀鬼曹正,地魔星云里金刚宋万,地妖星摸着天杜迁,地幽星病大虫薛永,地伏星金眼彪施恩,地僻星打虎将李忠,地空星小霸王周通,地全星鬼脸儿杜兴,地孤星金钱豹子汤隆,地短星出林龙邹渊,地角星独角龙邹润,地囚星旱地忽律朱贵,地藏星笑面虎朱富,地平星铁臂膊蔡福,地损星一枝花蔡庆,地奴星催命判官李立,地察星青眼虎李云,地恶星没面目焦挺,地丑星石将军石勇,地数星小尉迟孙新,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地刑星菜园子张青,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地劣星活闪婆王定六,地健星险道神郁保四,地耗星白日鼠白胜,地贼星鼓上蚤时迁,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

当时何道士辨验天书,教萧让写录出来。读罢,众人看了,俱惊讶不已。宋江与众头领道:“鄙猥小吏,原来上应星魁。众多弟兄,也原来都是一会之人。上天显应,合当聚义。今已数足,上苍分定位数,为大小二等。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众头领各守其位,各休争执,不可逆了天言。”众人皆道:“天地之意,物理数定,谁敢违拗?”宋江遂取黄金五十两,酬谢何道士。其余道众收得经资,收拾醮器,四散下山去了。有诗为证:
月明风冷醮坛深,鸾鹤空中送好音。
地煞天罡排姓字,激昂忠义一生心。

且不说众道士回家去了,只说宋江与军师吴学究、朱武等计仪。堂上要立一面牌额,大书“忠义堂”三字。断金亭也换个大牌扁。前面册立三关。忠义堂后建筑雁台一座,顶上正面大厅一所,东西各设两房。正厅供养晁天王灵位。东边房内,宋江、吴用、吕方、郭盛;西边房内,卢俊义、公孙胜、孔明、孔亮。第二披左一带房内,朱武、黄信、孙立、萧让、裴宣;右一带房内,戴宗、燕青、张清、安道全、皇甫端。忠义堂左边,掌管钱粮仓廒收放,柴进、李应、蒋敬、凌振;右边花荣、樊瑞、项充、李衮。山前南路第一关,解珍、解宝守把;第二关,鲁智深、武松守把;第三关,朱仝、雷横守把。东山一关,史进、刘唐守把;西山一关,杨雄、石秀守把;北山一关,穆弘、李逵守把。六关之外,置立八寨,有四旱寨,四水寨。正南旱寨,秦明、索超、欧鹏、邓飞;正东旱寨,关胜、徐宁、宣赞、郝思文;正西旱寨,林冲、董平、单廷?、魏定国;正北旱寨,呼延灼、杨志、韩滔、彭玘。东南水寨,李俊、阮小二;西南水寨,张横、张顺;东北水寨,阮小五、童威;西北水寨,阮小七、童猛。其余各有执事。

从新置立旌旗等项。山顶上立一面杏黄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忠义堂前绣字红旗二面:一书“山东呼保义’,一书“河北玉麒麟’。外设飞龙飞虎旗、飞熊飞豹旗、青龙白虎旗、朱雀玄武旗、黄钺白旄、青幡皂盖、绯缨黑纛。中军器械外,又有四斗五方旗,三才九曜旗、二十八宿旗、六十四卦旗、周天九宫八卦旗、一百二十四面镇天旗:尽是侯健制造。金大坚铸造兵符印信。一切完备,选定吉日良时,杀牛宰马,祭献天地神明,挂上“忠义堂”、“断金亭”牌额,立起“替天行道”杏黄旗。

宋江当日大设筵宴,亲捧兵符印信,颁布号令:“诸多大小兄弟,各各管领,悉宜遵守,毋得违误,有伤义气。如有故违不遵者,定依军法治之,决不轻恕。计开:
梁山泊总兵都头领二员: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
掌管机密军师二员: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
同参赞军务头领一员:神机军师朱武。
掌管钱粮头领二员: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
马军五虎将五员: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双鞭呼延灼,双枪将董平。
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八员:小李广花荣,金枪手徐宁,青面兽杨志,急先锋索超,没羽箭张清,美髯公朱仝,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
马军小彪将兼远探出哨头领一十六员: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丑郡马宣赞,井木犴郝思文,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玘,圣水将单廷?,神火将魏定国,摩云金翅欧鹏。火眼狻猊邓飞,锦毛虎燕顺,铁笛仙马麟,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锦豹子杨林,小霸王周通。
步军头领一十员: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赤发鬼刘唐,插翅虎雷横,黑旋风李逵,浪子燕青,病关索杨雄,拚命三郎石秀,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
步军将校一十七员:混世魔王樊瑞,丧门神鲍旭,八臂那吒项充,飞天大圣李衮,病大虫薛永,金眼彪施恩,小遮拦穆春,打虎将李忠,白面郎君郑天寿,云里金刚宋万,摸着天杜迁,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没面目焦挺,石将军石勇。
四寨水军头领八员:混江龙李俊,船火儿张横,浪里白跳张顺,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
四店打听声息,邀接来宾头领八员:东山酒店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西山酒店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南山酒店旱地忽律朱贵、鬼脸儿杜兴,北山酒店催命判官李立、活闪婆王定六。
总探声息头领一员:神行太保戴宗。
军中走报机密步军头领四员:铁叫子乐和,鼓上蚤时迁,金毛犬段景住,白日鼠白胜。
守护中军马军骁将二员: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
守护中军步军骁将二员: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
专掌行刑刽子二员: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
掌管造诸事头领一十六员:行文走檄调兵遣将一员,圣手书生萧让;定功赏罚军政司一员,铁面孔目裴宣;考算钱粮支出纳入一员,神算子蒋敬;监造大小战船一员,玉幡竿孟康;专管一应兵符印信一员,玉臂匠金大坚;专造一应旌旗袍袄一员,通臂猿侯健;
专攻医兽一应马匹一员,紫髯伯皇甫端;专治诸疾内外科医士一员,神医安道全;监督打造一应军器铁甲一员,金钱豹子汤隆;专造一应大小号炮一员,轰天雷凌振;起造修辑房舍一员,青眼虎李云;屠宰牛马猪羊牲口一员,操刀鬼曹正;排设筵宴一员,铁扇子宋清;监造供应一切酒醋一员,笑面虎朱富;监筑梁山泊一应城垣一员,九尾龟陶宗旺;专一把捧帅字旗一员,险道神郁保四。
宣和二年四月初一日,梁山泊大聚会,分调人员告示。

当日梁山泊宋公明传令已了,分调众头领已定,各各领了兵符印信。筵宴已毕,人皆大醉,众头领各归所拨寨分。中间有未定执事者,都于雁台前后驻扎听调。有篇言语,单道梁山泊的好处,怎见得: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合杰灵之美。千里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斗冤仇,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或精灵,或粗卤,或村外,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识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可恨的是假文墨,没奈何着一个圣手书生,聊存风雅;最恼的是大头巾,幸喜得先杀却白衣秀士,洗尽酸悭。

地方四五百里,英雄一百八人。昔时常说江湖上闻名,似古楼钟声声传播;今日始知星辰中列姓,如念珠子个个连牵。在晁盖恐托胆称王,归天及早;惟宋江肯呼群保义,把寨为头。休言啸聚山林,早愿瞻依廊庙。

梁山泊忠义堂上号令已定,各各遵守。宋江拣了吉日良时,焚一炉香,鸣鼓聚众,都到堂上。宋江对众道:“今非昔比,我有片言。今日既是天罡地曜相会,必须对天盟誓,各无异心,死生相托,患难相扶,一同保国安民。”众皆大喜。各人拈香已罢,一齐跪在堂上,宋江为首誓曰:“宋江鄙猥小吏,无学无能,荷天地之盖载,感日月之照临,聚弟兄于梁山,结英雄于水泊,共一百八人,上符天数,下合人心。自今已后,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戮,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神天鉴察,报应昭彰。”誓毕,众皆同声共愿,但愿生生相会,世世相逢,永无断阻。当日歃血誓盟,尽醉方散。看官听说,这里方才是梁山泊大聚义处。有诗为证:

光耀飞离土窟间,天罡地煞降尘寰。

说时豪气侵肌冷,讲处英雄透胆寒。

仗义疏财归水泊,报仇雪恨上梁山。

堂前一卷天文字,付与诸公仔细看。

起头分拨已定,话不重言。原来泊子里好汉,但闲便下山,或带人马,或只是数个头领各自取路去。途次中若是客商车辆人马,任从经过;若是上任官员,箱里搜出金银来时,全家不留,所得之物,解送山寨,纳库公用,其余些小,就便分了。

折莫便是百十里,三二百里,若有钱粮广积害民的大户,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谁敢阻当。但打听得有那欺压良善暴富小人,积攒得些家私,不论远近,令人便去尽数收拾上山。如此之为大小何止千百余处。为是无人可以当抵,又不怕你叫起撞天屈来,因此不曾显露,所以无有话说。

再说宋江自盟誓之后,一向不曾下山,不觉炎威已过,又早秋凉,重阳节近,宋江便叫宋清安排大筵席,会众兄弟同赏菊花,唤做菊花之会。但有下山的兄弟们,不论远近,都要招回山寨来赴筵。至日,肉山酒海,先行给散马步水三军一应小头目人等,各令自去打团儿吃酒。且说忠义堂上遍插菊花,各依次坐,分头把盏。堂前两边筛锣击鼓,大吹大擂,语笑喧哗,觥筹交错,众头领开怀痛饮。马麟品箫,乐和唱曲,燕青弹筝,各取其和乐。不觉日暮。宋江大醉,叫取纸张笔来,一时乘着酒兴,作《满江红》一词。写毕,令乐和单唱这首词。道是: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头上尽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乐和唱这个词,正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只见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黑旋风便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只一脚,把桌子踢起,?做粉碎。宋江大喝道:“这黑厮怎敢如此无礼!左右与我推去,斩讫报来!”众人都跪下告道:“这人酒后发狂,哥哥宽恕。”宋江答道:“众贤弟请起,且把这厮监下。”众人皆喜。有几个当刑小校,向前来请李逵。李逵道:“你怕我敢挣扎?哥哥杀我也不怨,剐我也不恨。除了他,天也不怕!”说了,便随着小校去监房里睡。宋江听了他说,不觉酒醒,忽然发悲。吴用劝道:“兄长既设此会,人皆欢乐饮酒。他是个粗卤的人,一时醉后,何必挂怀。且陪众兄弟尽此一乐。”宋江道:“我在江州,醉后误吟了反诗,得他气力来。今日又作满江红词,险些儿坏了他性命!早是得众兄弟谏救了。他与我身上情分最重,,因此潸然泪下。”便叫武松:“兄弟,你也是个晓事的人,我主张招安,要改邪归正,为国家臣子,如何便冷了众人的心?”鲁智深便道:“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宋江道:“众弟兄听说,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有日云开见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道,青史留名,有何不美?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别无他意。”众皆称谢不已。

当日饮酒,终不畅怀。席散,各回本寨。

次日清晨,众人来看李逵时,尚兀自未醒。众头领睡里唤起来说道:“你昨日大醉,骂了哥哥,今日要杀你。”李逵道:“我梦里也不敢骂他。他要杀我时,便由他杀了罢。”众弟兄引着李逵,去堂上见宋江请罪。宋江喝道:“我手下许多人马,都似你这般无礼,不乱了法度?且看众兄弟之面,寄下你项上一刀。再犯必不轻恕!”李逵喏喏连声而退,众人皆散。

一向无事,渐近岁终。那一日久雪初晴,只见山下有人来报:离寨七八里,拿得莱州解灯上东京去的一行人,在关外听候将令。宋江道:“休要执缚,好生叫上关来。”没多时,解到堂前:两个公人,八九个灯匠,五辆车子。为头的这一个告道:“小人是莱州承差公人,这几个都是灯匠。年便东京着落本州要灯三架,今年又添两架,乃是玉棚玲珑九华灯。”宋江随即赏与酒食,叫取出灯来看。那做灯匠人将那玉棚灯挂起,搭上四边结带,上下通过九九八十一盏,从忠义堂上挂起,直垂到地。宋江道:“我本待都留了你的,惟恐教你吃苦,不当稳便。只留下这碗九华灯在此,其余的你们自解官去。酬烦之资,白银二十两。”众人再拜,恳谢不已,下山去了。宋江教把这碗灯点在晁天王孝堂内。

次日,对众头领说道:“我生长在山东,不曾到京师,闻知今上大张灯火,与民同乐,庆赏元宵,自冬至后,便造起灯,至今才完。我如今要和几个兄弟私去看一遭便回。”吴用谏道:“不可。如今东京做公的最多,倘有疏失,如之奈何?”宋江道:“我日间只在客店里藏身,夜晚入城看灯,有何虑焉?”

众人苦谏不住,宋江坚执要行。正是:猛虎直临丹凤阙,杀星夜犯卧牛城。毕竟宋江怎地去东京看灯,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柴进簪花入禁苑 李逵元夜闹东京

话说当日宋江在忠义堂上分拨去看灯人数:“我与柴进一路,史进与穆弘一路,鲁智深与武松一路,朱仝与刘唐一路。只此四路人去,其余尽数在家守寨。”李逵便道:“说东京好灯,我也要去走一遭。”宋江道:“你如何去得!”李逵守死要去,那里执拗得他住。宋江道:“你既然要去,不许你惹事,打扮做伴当跟我。”就叫燕青也走一遭,专和李逵作伴。

看官听说,宋江是个文面的人,如何去得京师?原来却得神医安道全上山之后,却把毒药与他点去了。后用好药调治,起了红疤;再要良金美玉,碾为细末,每日涂搽,自然消磨去了。那医书中说“美玉灭斑”,正此意也。当日先叫史进、穆弘扮作客人去了,次后便使鲁智深、武松扮作脚僧行去了,再后朱仝、刘唐也扮做客商去了。各人跨腰刀,提朴刀,都藏暗器,不必得说。

且说宋江与柴进扮作闲凉官,再叫戴宗扮作承局,也去走一遭,有些缓急,好来飞报。李逵、燕青扮伴当,各挑行李下山。众头领都送到金沙滩饯行。军师吴用再三分付李逵道:“你闲常下山,好歹惹事。今番和哥哥去东京看灯,非比闲时。

路上不要吃酒,十分小心在意,便不得往常性格。若有冲撞,弟兄们不好厮见,难以相聚了。”李逵道:“不索军师忧心,我这一遭并不惹事。”相别了,取路登程。抹过济州,路经滕州,取单州,上曹州来,前望东京万寿门外,寻一客店安歇下了。

宋江与柴进商议,此是正月十一日的话。宋江道:“明日白日里,我断然不敢入城。直到正月十四日夜,人物喧哗,此时方可入城。”柴进道:“小弟明日先和燕青入城中去探路一遭。”宋江道:“最好。”次日,柴进穿一身整整齐齐的衣服,头上巾帻新鲜,脚下鞋袜干净。燕青打扮,更是不俗。两个离了店肆,看城外人家时,家家热闹,户户喧哗,都安排庆赏元宵,各作贺太平风景。来到城门下,没人阻当,果然好座东京去处!怎见得:

州名汴水,府号开封。逶迤按吴楚之邦,延亘连齐鲁之境。山河形胜,水陆要冲。禹画为豫州,周封为郑地。层迭卧牛之势,按上界戊己中央;崔嵬伏虎之形,象周天二十八宿。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边四季花。十万里鱼龙变化之乡,四百座军州辐辏之地。霭霭祥云笼紫阁,融融瑞气照楼台。

当下柴进、燕青两个入得城来,行到御街上,往来观玩。

转过东华门外,见往来锦衣花帽之人,纷纷济济,各有服色,都在茶坊酒肆中坐地。柴进引着燕青,径上一个小小酒楼,临街占个阁子。凭栏望时,见班直人等多从内里出入,幞头边各簪翠叶花一朵。柴进唤燕青,附耳低言:“你与我如此如此。”

燕青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不必细问,火急下楼,出得店门,恰好迎着个老成的班直官。燕青唱个喏。那人道:“面生并不曾相识。”燕青说道:“小人的东人和观察是故交,特使小人来相请。”原来那班直姓王。燕青道:“莫非足下是张观察?”

那人道:“我自姓王。”燕青随口应道:“正是教小人请王观察,贪慌忘记了。”那王观察跟随着燕青来到楼上。燕青揭起帘子,对柴进道:“请到王观察来了。”燕青接了手中执色,柴进邀入阁儿里相见。各施礼罢。王班直看了柴进半晌,却不认得,说道:“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适蒙呼唤,愿求大名。”柴进笑道:“小弟与足下童稚之交,且未可说,兄长熟思之。”一壁便叫取酒肉来,与观察小酌。酒保安排到肴馔果品,燕青斟酒,殷勤相劝。酒至半酣。柴进问道:“观察头上这朵翠花何意?”那王班道:“今上天子庆贺元宵,我们左右内外共有二十四班,通类有五千七八百人。每人皆赐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个,凿着‘与民同乐’四字。因此每日在这里听候点视。如有宫花锦袄,便能勾入内里去。”柴进道:“在下却不省得。”又饮了数杯,柴进便叫燕青:“你自去与我旋一杯热酒来吃。”无移时,酒到了。柴进便起身与王班直把盏道:“足下饮过这杯小弟敬酒,方才达知姓氏。”

王班直道:“在下实想不起,愿求大名。”王班直拿起酒来,一饮而尽。恰才吃罢,口角流涎,两脚腾空,倒在凳上。柴进慌忙去了巾帻、衣服、靴袜,却脱下王班直身上锦袄、踢串、鞋裤之类,从头穿了,带上花帽,拿了执色,分付燕青道:“酒保来问时,只说这观察醉了,那官人未回。”燕青道:“不必分付,自有道理支吾。”

且说柴进离了酒店,直入东华门去看那内庭时,真乃人间天上。但见:

祥云笼凤阙,瑞霭罩龙楼。琉璃瓦砌鸳鸯,龟背帘垂翡翠。正阳门径通黄道,长朝殿端拱紫垣。浑仪台上算星辰,待漏院班分文武。墙涂椒粉,丝丝绿柳拂飞甍;殿绕栏?,簇簇紫花迎步辇。恍疑身在蓬莱岛,仿佛神游兜率天。

柴进去到内里,但过禁门,为有服色,无人阻当。直到紫宸殿,转过文德殿,殿门各有金锁锁着,不能勾进去。且转过凝晖殿,从殿边转将入去,到一个偏殿,牌上金书“睿思殿”三字,此是官家看书之处。侧首开着一扇朱红?子。柴进闪身入去看时,见正面铺着御座,两边几案上放着文房四宝:象管、花笺、龙墨、端砚。书架上尽是群书,各插着牙签。正面屏风上,堆青迭绿画着山河社稷混一之图。转过屏风后面,但见着素白屏风上御书四大寇姓名,写着道:“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

柴进看了四大寇姓名,心中暗忖道:“国家被我们扰害,因此时常记心,写在这里。”便去身边拔出暗器,正把“山东宋江”那四个字刻将下来。慌忙出殿,随后早有人来。

柴进便离了内苑,出了东华门,回到酒楼上看那王班直时,尚未醒来。依旧把锦衣、花帽、服色等项都放在阁儿内。柴进还穿了依旧衣服,唤燕青和酒保计算了酒钱,剩下十数贯钱,就赏了酒保。临下楼来分付道:“我和王观察是弟兄。恰才他醉了,我替他去内里点名回来,他还未醒。我却在城外住,恐怕误了城门。剩下钱都赏你,他的服色号衣都在这里。”酒保道:“官人但请放心,男女自伏侍。”柴进、燕青离得酒店,径出万寿门去了。王班直到晚起来,见了服色、花帽都有,但不知是何意。酒保说柴进的话,王班直似醉如痴,回到家中。

次日有人来说:“睿思殿上不见了‘山东宋江’四个字。今日各门好生把得铁桶般紧,出入的人,都要十分盘诘。”王班直情知是了,那里敢说。

再说柴进回到店中。对宋江备细说内宫之中,取出御书大寇“山东宋江”四字,与宋江看罢,叹息不已。

十四日黄昏,明月从东而起,天上并无云翳。宋江、柴进扮作闲凉官,戴宗扮作承局,燕青扮为小闲,只留李逵看房。

四个人杂在社火队里,取路哄入封丘门来,遍玩六街三市,果然夜暖风和,正好游戏。转过马行街来,家家门前扎缚灯棚,赛悬灯火,照耀如同白日。正是: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四个转过御街,见两行都是烟月牌,牌上各有五个字,写道:“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宋江见了,便入茶坊里来吃茶,问茶博士道:“前面角妓是谁家?”茶博士道:“这是东京上厅行首,唤做李师师。”宋江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热的?”茶博士道:“不可高声,耳目觉近。”宋江便唤燕青,附耳低言道:“我要见李师师一面,暗里取事。你可生个婉曲入去,我在此间吃茶等你。”宋江自和柴进、戴宗在茶坊里吃茶。

却说燕青径到李师师门首,揭开青布幕,掀起斑竹帘,转入中门,见挂着一碗鸳鸯灯,下面犀皮香桌儿上,放着一个博山古铜香炉,炉内细细喷出香来。两壁上挂着四幅名人山水画,下设四把犀皮一字交椅。燕青见无人出来,转入天井里面,又是一个大客位,设着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珑小床,铺着落花注水紫锦褥,悬挂一架玉棚好灯,摆着异样古董。燕青微微咳嗽一声,只见屏风背后转出一个丫环来,见燕青道个万福。便问燕青:“哥哥高姓?那里来?”燕青道:“相烦姐姐请妈妈出来,小闲自有话说。”梅香入去不多时,转出李妈妈来。燕青请他坐了,纳头四拜。李妈妈道:“小哥高姓?”燕青答道:“老娘忘了,小人是张乙的儿子张闲的便是,从小在外,今日方归。”原来世上姓张姓李姓王的最多,那虔婆思量了半晌,又是灯下,认人不仔细,猛然省起,叫道:“你不是太平桥下小张闲么?你那里去了,许多时不来?”燕青答道:“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来相望。如今伏待个山东客人,有的是家私,说不能尽。他是个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财主,今来此间,一者就赏元宵,二者来京师省亲,三者就将货物在此做买卖,四者要求见娘子一面。怎敢说来宅上出入,只求同席一饮,称心满意。不是小闲卖弄,那人实有千百两金银,欲送与宅上。”那虔婆是个好利之人,爱的是金资,听的燕青这一席话,便动了念头,忙叫李师师出来,与燕青厮见。灯下看时,端的好容貌。

燕青见了,纳头便拜。有诗为证:

芳年声介冠青楼,玉貌花颜世罕俦。

共羡至尊曾贴体,何惭壮士便低头。

那虔婆说与备细,李师师道:“那员外如今在那里?”燕青道:“只在前面对门茶坊里。”李师师便道:“请过寒舍拜茶。”燕青道:“不得娘子言语,不敢擅进。”虔婆道:“快去请来。”燕青径到茶坊里,耳边道了消息。戴宗取些钱,还了茶博士。三人跟着燕青,径到李师师家内。入是中门,相接请到大客位里。李师师敛手向前动问起居道:“适间张闲多谈大雅,今辱左顾,绮阁生光。”宋江答道:“山僻村野,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幸甚。”李师师便邀请坐,又看着柴进问道:“这位官人是足下何人?”宋江道:“此是表弟叶巡检。”就叫戴宗拜了李师师。宋江、柴进居左,客席而坐。李师师右边,主位相陪。奶子捧茶至,李师师亲手与宋江、柴进、戴宗、燕青换盏。不必说那盏茶的香味,细欺雀舌,香胜龙涎。

茶罢,收了盏托,欲叙行藏。只见奶子来报:“官家来到后面。”李师师道:“其实不敢相留。来日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却请诸位此来,少叙三杯,以洗泥尘。”宋江喏喏连声,带了三人便行。

出得李师师门来,与柴进道:“今上两个表子,一个李师师,一个赵元奴。虽然见了李师师。何不再去赵元奴家走一遭?”宋江径到茶坊间壁。揭起帘幕,张闲便请赵婆出来说话。燕青道:“我这两位官人,是山东巨富客商,要见娘子一面,一百两花银相送。”赵婆道:“恰恨我女儿没缘,不快在床,出来相见不得。”宋江道:“如此再来求见。”赵婆相送去门,作别了。

四个且出小御街,径投天汉桥来看鳌山。正打从樊楼前过,听得楼上笙簧聒耳,鼓乐喧天,灯火凝眸,游人似蚁。宋江、柴进也上樊楼,寻个阁子坐下,取些酒食肴馔,也在楼上赏灯饮酒。吃不到数杯,只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作歌道:
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
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

宋江听得,慌忙过来看时,却是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在阁子内吃得大醉,口出狂言。宋江走近前去喝道:“你这两个兄弟吓杀我也!快算还酒钱,连忙出去!早是遇着我,若是做公的听得,这场横祸不小!谁想你这两个兄弟也这般无知粗糙!快出城,不可迟滞。明日看了正灯,连夜便回。只此十分好了,莫要弄得撅撒了!”史进、穆弘默默无言,便叫酒保算还了酒钱,两个下楼,取路先投城外去了。

宋江与柴进四人微饮三杯,少添春色。戴宗计算还了酒钱。

四人拂袖下楼,径往万寿门,来客店内敲门。李逵困眼睁开,对宋江道:“哥哥不带我来也罢了,既带我来,却教我看房,闷出鸟来!你们都自去快活!”宋江道:“为你生性不善,面貌丑恶,不争带你入城,只恐因而惹祸。”李逵便道:“你不带我去便了,何消得许多推故!几曾见我那里吓杀了别人家小的大的!”宋江道:“只有明日十五日这一夜带你入去,看罢了正灯,连夜便回。”李逵呵呵大笑。

过了一夜,次日正是上元节候,天色晴明得好。看看傍晚,庆贺元宵的人知其数。古人有篇《绛都春》单道元宵景致:

融和初报,乍瑞霭霁色,皇都春早。翠?竟飞,玉勒争驰都门道。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衔照。绛霄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缥缈,风传帝乐,庆玉殿共赏群仙同到。施逦御香,飘满人间开嬉笑。一点星球小,渐隐隐鸣梢声杳。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

当夜宋江与同柴进,依前扮作闲凉官,引了戴宗、李逵、燕青,五个人径从万寿门来。是夜虽无夜禁,各门头目军士全付披挂,都是戎装巾贯带,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摆布得甚是严整。高太尉自引铁骑马军五千,在城上巡禁。宋江等五个向人丛里挨挨抢抢,直到城里,先唤燕青附耳低言:“与我如此如此,只在夜来茶坊里相等。”燕青径往李师师家扣门,李妈妈、李行首都出来接见燕青,便说道:“烦达员外休怪,官家不时间来此私行,我家怎敢轻慢。”燕青道:“主要再三上复妈妈,启动了花魁娘子。山东海僻之地,无甚希罕物,便有些出产之物,将来也不中意。只教小人先送黄金一百两,权当人事。随后别有罕物,再当拜送。”李妈妈问道:“如今员外在那里?”

燕青道:“只在巷口等小人送了人事,同去看灯。”世上虔婆爱的是钱财,见了燕青取出那木炭也似金子两块,放在面前,如何不动心!便道:“今日上元佳节,我母子们却待家筵数杯。若是员外不弃,肯到贫家少叙片时??”燕青道:“小人去请,无有不来。”说罢,转身回得茶坊,说与宋江这话头,随即都到李师师家。宋江教戴宗同李逵只在门前等。

三个人入到里面大客位里。李师师接着,拜谢道:“员外识荆之初,何故以厚礼见赐?却之不恭,受之太过。”宋江答道:“山僻村野,绝无罕物。但送些小微物,表情而已,何劳花魁娘子致谢。”李师师邀请到一个小小阁儿里,分宾坐定,奶子、侍婢捧出珍异果子,济楚菜蔬,希奇按酒,甘美肴馔,尽用锭器,摆一春台。李师师执盏向前拜道:“夙世有缘,今夕相遇二君,草草杯盘,以奉长者。”宋江道:“在下山乡虽有贯伯浮财,未曾见如此富贵。花魁的风流声价,播传寰宇,求见一面,如登天之难,何况亲赐酒食!”李师师道:“员外奖誉太过,何敢当此!”都劝罢酒,叫奶子将小小金杯巡筛。

但是李师师说些街市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燕青立在边头和哄取笑。

酒行数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柴进笑道:“我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李师师道:“各人禀性何伤。”丫环说道:“门前两个伴当,一个黄髭须,且是生的怕人,在外面喃喃呐呐地骂。”宋江道:“与我唤他两个人来。”只见戴宗引着李逵到阁子里。李逵看见宋江、柴进与李师师对坐饮酒,自肚里有五分没好气,睁圆眼,直瞅他三个。李师师便问道:“这汉是谁?恰象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的小鬼。”众人都笑。李逵不省得他说。宋江答道:“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李师师笑道:“我倒不打紧,辱没了太白学士。”宋江道:“这厮却有武艺,挑得三二百斤担子,打得三五十人。”李师师叫取大银赏锺,各与三锺。戴宗也吃三锺。燕青只怕他口出讹言,先打抹他和戴宗依先去门前坐地。宋江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就取过赏锺,连饮数锺。李师师低唱苏东坡大江东去词。宋江乘着酒兴,索纸笔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花笺,对李师师道:“不才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当下宋江落笔,遂成乐府词一首,道是: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销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写毕,递与李师师反复看了,不晓其意。宋江只要等他问其备细,却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诉。只见奶子来报:“官家从地道中来至后门。”李师师忙道:“不能远送,切乞恕罪。”自来后门接驾。

奶子、丫环连忙收拾过了杯盘什物,打过台桌,洒扫亭轩。

宋江等都未出来,却闪在黑暗处,张见李师师拜在面前,奏道:“起居圣上龙体劳困。”只见天子头戴软纱唐巾,身穿滚龙袍,说道:“寡人今日幸上清宫方回,教太子在宣德楼赐万民御酒,令御弟在千步廊买市。约下杨太尉,久等不至,寡人自来,爱卿近前与朕攀话。”宋江在黑地里说道:“今番错过,后次难逢。俺三个就此告一道招安赦书,有何不好!”柴进道:“如何使得?便是应允了,后来也有翻变。”三个正在黑影里商量。

却说李逵见了宋江、柴进和那美色妇人吃酒,却教他和戴宗看门,头上毛发倒竖起来,一肚子怒气正没发付处。只见杨太尉揭起帘幕,推开扇门,径走入来,见了李逵,喝问道:“你这厮是谁?敢在这里?”李逵也不回应,提起把交椅,望杨太尉劈脸打来。杨太尉倒吃了一惊,措手不及,两交椅打翻地下。戴宗便来救时,那里拦得住。李逵扯下幅画来,就蜡烛上点着,东?西?,一面放火。香桌椅凳,打得粉碎。宋江等三个听得,赶出来看时,见黑旋风褪下半截衣裳,正在那里行凶。

四个扯出门外去时,李逵就街上夺条棒。直打出小御街来。宋江见他性起,只得和柴进、戴宗先赶出城,恐关了禁门,脱身不得,只留燕青看守着他。李师师家火起,惊得赵官家一道烟走了。邻佑人等一面救火,一面救起杨太尉,这话都不必说。

城中喊起杀声,震天动地。高太尉在北门上巡警,听得了这话,带领军马,便来追赶。燕青伴着李逵。正打之间,撞着穆弘、史进。四人各执枪棒,一齐助力,直打到城边。把门军士急待要关门,外面鲁智深抡着铁禅仗,武行者使起双戒刀,朱仝、刘唐手捻着朴刀,早杀入城来,救出里面四个。方才出得城门,高太尉军马恰好赶到城外来,八个头领不见宋江、柴进、戴宗,正在那里心慌。

原来军师吴用已知此事,定教大闹东京。克时定日,差下五员虎将,引领带甲马军一千骑,是夜恰好到东京城外等接,正逢着宋江、柴进、戴宗三人。带来的空马就教上马。随后众人也到。正都上马时,于内不见了李逵。高太尉军马冲将出来。

宋江手下的五虎将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突到城边,立马于濠堑上,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早早献城,免汝一死!高太尉听得,那里敢出城来。慌忙教放下吊桥,众军上城提防。宋江便唤燕青分付道:“你和黑厮最好,你可略等他一等,随后与他同来。我和军马众将先回,星夜还寨,恐怕路上别有枝节。”

不说宋江等军马去了。且说燕青立在人家房檐下看时,只见李逵从店里取了行李,拿着双斧,大吼一声,跳出店门,独自一个,要去打东京城池。正是:声吼巨雷离店肆,手提大斧劈城门。毕竟黑旋风李逵怎地去打城,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黑旋风乔捉鬼 梁山泊双献头

话说当下李逵从客店里抢将出来,手搭双斧,要奔城边劈门,被燕青抱住腰胯,只一跤,?一个脚捎天。燕青拖将起来,望小路便走,李逵只得随他。为何李逵怕燕青?原来燕青小厮扑天下第一,因此宋公明着令燕青相守李逵。李逵若不随他,燕青小厮扑,手到一跤。李逵多曾着他手脚,以此怕他,只得随顺。燕青和李逵不敢从大路上走,恐有军马追来,难以抵敌,只得大宽转奔陈留县路来。李逵再穿上衣裳,把大斧藏在衣襟底下。又因没了头巾,却把焦黄发分开,绾做两个丫髻。行到天明,燕青身边有钱,村店中买些酒肉吃了,拽开脚步趱行。

次日天晓,东京城中好场热闹。高太尉引军出城,追赶不上自回。李师师只推不知。杨太尉也自归家将息。抄点城中被伤人数,计有四五百人,推倒跌损者,不计其数。高太尉会同枢密院童贯,都到太师府商议,启奏早早调兵剿捕。

且说李逵和燕青两个,在路行到一个去外,地名唤做四柳村。不觉天晚,两个便投一个大庄院来。敲开门,直进到草厅上。庄主狄太公出来迎接。看见李逵绾着两个丫髻,却不见穿道袍,面貌生得又丑,正不知是甚么人。太公随口问燕青道:“这位是那里来的师父?”燕青笑道:“这师父是个跷蹊人,你们都不省得他。胡乱趁些晚饭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

李逵只不做声。太公听得这话,倒地便拜李逵,说道:“师父,可救弟子则个!”李逵道:“你要我救你甚事,实对我说。”

那太公道:“我家一百余口,夫妻两个,嫡亲止有一个女儿,年二十余岁。半年之前,着了一个邪崇:只在房中,茶饭并不出来讨吃;若还有人去叫他,砖石乱打出来,家中人都被他打伤了。累累请将法官来,也捉他不得。”李逵道:“太公,我是蓟州罗真人的徒弟,会得腾云驾雾,专能捉鬼。你若舍得东西,我与你今夜捉鬼。如今先要一猪一羊,祭祀神将。”太公道:“猪羊我家尽有,酒自不必得说。”李逵道:“你拣得膘肥的宰了,烂煮将来,好酒更要几瓶,便可安排。今夜三更,与你捉鬼。”太公道:“师父如要书符纸札,老汉家中也有。”

李逵道:“我的法只是一样,都没什么鸟符。身到房里,便揪出鬼来。”燕青忍笑不住。老儿只道他是好话,安排了半夜,猪羊都煮得熟了,摆在厅上。李逵叫讨十个大碗,滚热酒十瓶,做一巡筛。明晃晃点着两枝蜡烛,焰腾腾烧着一炉好香。李逵掇条凳子,坐在当中,并不念甚言语。腰间拔出大斧,砍开猪羊,大块价扯将下来吃。又叫燕青道:“小乙哥,你也来吃些。”燕青冷笑,那里肯来吃。李逵吃得饱了,饮过五六碗好酒,看得太公呆了。李逵便叫众庄客:“你们都来散福。”捻指间,散了残肉。李逵道:“快舀桶汤来。与我们洗手洗脚。”无移时,洗了手脚,问太公讨茶吃了。又问燕青道:“你曾吃饭也不曾?”燕青道:“吃得饱了。”李逵对太公道:“酒又醉,肉又饱,明日要走路程,老爷们去睡!”太公道:“却是苦也!这鬼几时捉得?”李逵道:“你真个要我捉鬼,着人引我到你女儿房里去。”太公道:“便是神道如今在房中,砖石乱打出来,谁人敢去?”

李逵拔两把板斧在手,叫人将火把远远照着。李逵大踏步直抢到房边,只见房内隐隐的有灯,李逵把眼看时,见一个后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里说话。李逵一脚踢开了房门,斧到处,只见砍得火光爆散,霹雳交加。定睛打一看时,原来把灯盏砍翻了。那后生却待要走,被李逵大喝一声,斧起处,早把后生砍翻。这婆娘便钻入床底下躲了。李逵把那汉子先一斧砍下头,提在床上。把斧敲着床边喝道:“婆娘,你快出来!若不钻出来时,和床都剁的粉碎!”婆娘连声叫道:“你饶我性命,我出来!”却才钻出头来。被李逵揪住头发,直拖到死尸边问道:“我杀的那厮是谁?”婆娘道:“是我奸夫王小二。”李逵又回道:“砖头饭食,那里得来?”婆娘道:“这是我把金银头面与他,三二更将从墙上运将入来。”李逵道:“这等腌湃婆娘,要你何用!”揪到床边,一斧砍下头来。把两个人头拴做一处,再提婆娘尸首和汉子身尸相并。李逵道:“吃得饱,正没消食处。”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双斧,看着两个死尸,一上一下,恰似发擂的乱剁了一阵。李逵笑道:“眼见这两个不得活了。”插起大斧,提着人头,大叫出厅前来:“两个鬼我都捉来了!”撇下人头。满庄里人都吃了一惊。都来看时,认得这个是太公的女儿,那个人头,无人认得。数内一个庄客相了一回,认出道:“有些象东村头会粘雀儿的王小二。”李逵道:“这个庄客倒眼乖!”太公道:“师父怎生得知?”李逵道:“你女儿躲在床底下,被我揪出来问时,说道:‘他是奸夫王小二,吃的饮食,都是他运来。’问了备细,方才下手。”太公哭道:“师父,留得我女儿也罢。”李逵骂道:“打脊老牛!女儿偷了汉子,兀自要留他!你恁地哭时,倒要赖我不谢我?明日却和你说话!”燕青寻了个房,和李逵自去歇息。

太公却引人点着灯烛入房里去看时,照见两个没头尸首、剁做十来段,丢在地下。太公、太婆烦恼啼哭,便叫人扛出后面去烧化了。李逵睡到天明,跳将起来,对太公道:“昨夜与你捉了鬼,你如何不谢?”太公只得收拾酒食相待,李逵、燕青吃了便行。狄太公自理家事。不在话下。

且说李逵和燕青离了四柳村,依前上路。此时草枯地阔,木落山空。于路无话。两个因大宽转梁山泊北,到寨尚有七八十里,巴不到山,离荆门镇不远。当日天晚,两个奔到一个大院敲门。燕青道:“俺们寻客店中歇去。”李逵道:“这大户人家,却不强似客店多少!”说犹未了,庄客出来,对说道:“我主太公正烦恼哩,你两个别处去歇。”李逵直走入去,燕青拖扯不住,直到草厅上。李逵口里叫道:“过往客人借宿一宵,打甚鸟紧?便道太公烦恼。我正要和烦恼的说话!”里面太公张时,看见李逵生得凶恶,暗地教人出来接纳。请去厅外侧首,有间耳房,叫他两个安歇。造些饭食,与他两个吃,着他里面去睡。多样时,搬出饭来。两个吃了,就便歇息。

李逵当夜没些酒,在土坑子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只听得太公、太婆在里面哽哽咽咽的哭。李逵心焦,那双眼怎地得合。

巴到天明,跳将起来,便向厅前问道:“你家甚么人哭这一夜,搅得老爷睡不着?”太公听了,只得出来答道:“我家有个女儿,年方一十八岁,被人强夺了去。以此烦恼。”李逵道:“又来作怪!夺你女儿的是谁?”太公道:“我与你说他姓名,惊得你屁滚尿流!他是梁山泊头领宋江,有一百单八个好汉,不算小军。”李逵道:“我且问你,他是几个来?”太公道:“两日前,他和一个小后生各骑着一匹马来。”李逵便叫燕青:“小乙哥,你来听这老儿说的话,俺哥哥原来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燕青道:“大哥莫要造次,定没这事!”李逵道:“他在东京兀自去李师师家去,到这里怕不做出来!”李逵便对太公说道:“你庄里有饭,讨些我们吃。我实对你说,则我便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这个便是浪子燕青。既是宋江夺去了你的女儿,我去讨来还你。”太公拜谢了。

李逵、燕青径望梁山泊来,直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李逵、燕青回来,便问道:“兄弟,你两个那里来?错了许多路,如今方到。”李逵那里答应,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众人都吃一惊。宋江喝道:“黑厮又做甚么?”李逵拿了双斧,抢上堂来,径奔宋江。诗曰:
梁山泊里无奸佞,忠义堂前有诤臣。
留得李逵双斧在,世间直气尚能伸。

当有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五虎将慌忙拦住,夺了大斧,揪下堂来。宋江大怒,喝道:“这厮又来作怪!你且说我的过失!”李逵气做一团,那里说得出。

燕青向前道:“哥哥听禀一路上备细。他在东京城外客店里跳将出来,拿着双斧,要去劈门,被我一交?翻,拖将起来。说与他:‘哥哥已自去了,独自一个风甚么?’恰才信小弟说,不敢从大路走。他又没了头巾,把头发绾做两个丫髻。正来到四柳村狄太公庄上,他去做法官捉鬼,正拿了他女儿并奸夫两个,都剁做肉酱。后来却从大路西边上山,他定要大宽转。将近荆门镇,当日天晚了,便去刘太公庄上投宿。只听得太公两口儿一夜啼哭,他睡不着,巴得天明,起去问他。刘太公说道:两日前梁山泊宋江和一个年纪小的后生,骑着两匹马到庄上来,老儿听得说是替天行道的人,因此叫这十八岁的女儿出来把酒,吃到半夜,两个把他女儿夺了去。李逵大哥听了这话,便道是实。我再三解说道:‘俺哥哥不是这般的人,多有依草附木,假名托姓的在外头胡做。’李大哥道:‘我见他在东京时,兀自恋着唱的李师师不肯放,不是他是谁?’因此来发作。”宋江听罢,便道:“这般屈事,怎地知得?如何不说?”李逵道:“我闲常把你做好汉,你原来却是畜生!你做得这等好事?”

宋江喝道:“你且听我说!我和三二千军马回来,两匹马落路时,须瞒不得众人。若还抢得一个妇人,必然只在寨里。你却去我房里搜看!”李逵道:“哥哥你说甚么鸟闲话!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多,那里不藏过了!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来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宋江道:“你且不要闹嚷。那刘太公不死,庄客都在,俺们同去面对。若还对翻了,就那里舒着脖子,受你板斧。如若对不翻,你这厮没上下,当得何罪?”李逵道:“我若还拿你不着,便输这颗头与你!”宋江道:“最好。你众兄弟都是证见。”便叫铁面孔目裴宣写了赌赛军令状二纸,两个各书了字。宋江的把与李逵收了,李逵的把与宋江收了。李逵又道:“这后生不是别人,只是柴进。”柴进道:“我便同去。”李逵道:“不怕你不来。若到那里对翻了之时,不怕你柴大官人,是米大官人,也吃我几斧!”柴进道:“这个不妨,你先去那里等。我们前去时,又怕有跷蹊。”李逵道:“正是。”便唤了燕青:“俺两个依前先去,他若不来,便是心虚。回来罢休不得。”正是:至人无过任评论,其次纳谏以为恩。最下自差偏自是,令人敢怒不敢言。

燕青与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太公接见,问道:“好汉,所事如何?”李逵道:“如今我那宋江,他自来教你认他,你和太婆并庄客都仔细认他。若还是时,只管实说,不要怕他,我自替你做主。”只见庄客报道:“有十数骑马来到庄上了。”李逵道:“正是了。”侧边屯住了人马,只教宋江、柴进入来。宋江、柴进径到草厅上坐下。李逵提着板斧立在侧边,只等老儿叫声是,李逵便要下手。那刘太公近前来拜了宋江。李逵问老儿道:“这个是夺你女儿的不是?”那老儿睁开??羸眼,打起老精神,定睛看了道:“不是。”宋江对李逵道:“你却如何?”李逵道:“你两个先着眼瞅他,这老儿惧怕你,便不敢说是。”宋江道:“你叫满庄人都来认我。”李逵随即叫到众庄客人等认时,齐声叫道:“不是。”宋江道:“刘太公,我便是梁山泊宋江,这位兄弟便是柴进。你的女儿都是吃假名托姓的骗将去了。你若打听得出来,报上山寨,我与你做主。”

宋江对李逵道:“这里不和你说话,你回来寨里,自有辨理。”

宋江、柴进自与一行人马先回大寨里去。燕青道:“李大哥,怎地好?”李逵道:“只是我性紧上错做了事。既然输了这颗头,我自一刀割将下来,你把去献与哥哥便了。”燕青道:“你没来由寻死做甚么?我叫你一个法则,唤做负荆请罪。”李逵道:“怎地是负荆?”燕青道:“自把衣服脱了,将麻绳绑缚了,脊梁上背着一把荆杖,拜伏在忠义堂前,告道:‘由哥哥打多少。’他自然不忍下手,这个唤做负荆请罪。”李逵道:“好却好,只是有些惶恐,不如割了头去干净。”燕青道:“山寨里都是你兄弟,何人笑你?”李逵没奈何,只得同燕青回寨来,负荆请罪。

却说宋江、柴进先归到忠义堂上,和众兄弟们正说李逵的事。只见黑旋风脱得赤条条地,背上负着一把荆杖,跪在堂前,低着头,口里不做一声。宋江笑道:“你那黑厮,怎地负荆?只这等饶了你不成?”李逵道:“兄弟的不是了,哥哥拣大棍水浒全传?912?打几十罢。”宋江道:“我和你赌砍头,你如何却来负荆?”

李逵道:“哥哥既是不肯饶我,把刀来割这颗头去,也是了当。”众人都替李逵陪话。宋江道:“若要我饶他,只教他捉得那两个假宋江,讨得刘太公女儿来还他,这等方才饶你。”李逵听了,跳将起来,说道:“我去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宋江道:“他是两个好汉,又有两副鞍马,你只独自一个,如何近傍得他?再叫燕青和你同去。”燕青道:“哥哥差遣,小弟愿往。”便去房中取了弩子,绰了齐眉棍,随着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

燕青细问他来情,刘太公说道:“日平西时来,三更里去了,不知所在,又不敢跟去。那为头的生的矮小,黑瘦面皮。第二个夹壮身材,短须大眼。”二人问了备细,便叫:“太公放心,好歹要救女儿还你!我哥哥宋公明的将令,务要我两个寻将来,不敢违误。”便叫煮下干肉,做下蒸饼,各把料袋装了,拴在身边,离了刘太公庄上。先去正北上寻,但见荒僻无人烟去处,走了一两日,绝不见些消耗。却在正东上,又寻了两日,直到凌州高唐界内,又无消息。李逵心焦面热,却回来望西边寻去,又寻了两日,绝无些动静。

当晚两个且向山边一个古庙中供床上宿歇。李逵那里睡得着,爬起来坐地,只听得庙外有人走的响。李逵跳将起来,开了庙门看时,只见一条汉子提着朴刀,转过庙后山脚下上去。

李逵在背后跟去。燕青听得,拿了弩弓,提了杆棒,随后跟来,叫道:“李大哥,不要赶,我自有道理。”是夜月色朦胧,燕青递杆棒与了李逵,远远望见那汉低着头只顾走。燕青赶近,搭上箭,弩弦稳放,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只一箭,正中那汉的右腿,扑地倒了。李逵赶上,劈衣领揪住,直拿到古庙中,喝问道:“你把刘太公的女儿抢的那里去了?”那汉告道:“好汉,小人不知此事,不曾抢甚么刘太公女儿。小人只是这里剪径,做些小买卖,那里敢大弄,抢夺人家子女!”李逵把那汉捆做一块,提起斧来喝道:“你若不实说,砍你做二十段!”那汉叫道:“且放小人起来商议。”燕青道:“汉子,我且与你拔了这箭。”放将起来问道:“刘太公女儿,端的是甚么人抢去了?只是你这里剪径的,你岂可不知些风声?”那汉道:“小人胡猜,未知真实。离此间西北上约有十五里有一座山,唤做牛头山,山上旧有一个道院。近来新被两个强人,一个姓王名江,一个姓董名海,这两个都是绿林中草贼,先把道士道童都杀了,随从只有五七个伴当,占住了道院,专一下来打劫。但到处只称是宋江,多敢是这两个抢了去。”燕青道:“这话有些来历,汉子,你休怕我!我便是梁山泊浪子燕青,他便是黑旋风李逵。我与你调理箭疮,你便引我两个到那里去。”那人道:“小人愿往。”

燕青去寻朴刀还了他,又与他扎缚了疮口。趁着月色微明,燕青、李逵扶着他走过十五里来路。到那山看时,苦不甚高,果似牛头之状。三个上得山来,天尚未明。来到山头看时,团团一遭土墙,里面约有二十来间房子。李逵道:“我与你先跳入墙去。”燕青道:“且等天明却理会。”李逵那里忍耐得,腾地跳将过去了。只听得里面有人喝声。门开处,早有人出来,便挺朴刀来奔李逵。燕青生怕撅撒了事,拄着杆棒,也跳过墙来。那中箭的汉子一道烟走了。燕青见这出来的好汉正斗李逵,潜身暗行,一棒正中那好汉脸颊骨上,倒入李逵怀里来,被李逵后心只一斧,砍翻在地。里面绝不见一个人出来。燕青道:“这厮必有后路走了。我与你去截住后门,你却把着前门,不要胡乱入去。”

且说燕青来到后门墙外,伏在黑暗处。只见后门开处,早有一条汉子拿了钥匙,来开后面墙门。燕青转将过去。那汉见了,绕房檐便走出前门来。燕青大叫:“前门截住!”李逵抢将过来,只一斧,劈胸膛砍倒。便把两颗头都割下来,拴做一处。李逵性起,砍将入去,泥神也似都推倒了。那几个伴当躲在灶前,被李逵赶去,一斧一个都杀了。来到房中看时,果然见那个女儿在床上呜呜的啼哭。看那女子,云鬓花颜,其实美丽。有诗为证:
弓鞋窄窄起春罗,香沁酥胸玉一窝。
丽质难禁风雨骤,不胜幽恨蹙秋波。
燕青问道:“你莫不是刘太公女儿?”那女子答道:“奴家在十数日之前,被这两个贼掳在这里,每夜轮一个将奴家奸宿。奴家昼夜泪雨成行,要寻死处,被他监看得紧。今日得将军搭救,便是重生父母,再养爹娘。”燕青道:“他有两匹马,在那里放着?”女子道:“只在东边房内。”燕青备上鞍子,牵出门外,便来收拾房中积攒下的黄白之资,约有三五千两。

燕青便叫那女子上了马,将金银包了,和人头抓了,拴在一匹马上,直到刘太公庄上。爹娘见了女子,十分欢喜,烦恼都没了,尽来拜谢两位头领。燕青道:“你不要谢我两个,你来寨里拜谢俺哥哥宋公明。”两个酒食都不肯吃,一家骑了一匹马,飞奔山上来。

回到寨中,红日衔山之际,都到三关之上。两个牵着马,驮着金银,提了人头,径到忠义堂上拜见宋江。燕青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宋江大喜,叫把人头埋了。金银收入库中,马放去战马群内喂养。次日,设筵宴与燕青、李逵作贺。刘太公也收拾金银上山,来到忠义堂上拜谢宋江。宋江那里肯受,与了酒饭,教送下山回庄去了。不在话下。

梁山泊自此无话。不觉时光迅速,看看鹅黄着柳,渐渐鸭绿生波。桃腮乱簇红英,杏脸微开绛蕊。山前花,山后树,俱发萌芽;洲上苹,水中芦,都回生意。谷雨初晴,可是丽人天气;禁烟才过,正当三月韶华。宋江正坐,只见关下解一伙人到来,说道:“拿到一伙牛子,有七八个车箱,又有几束哨棒。”宋江看时,这伙人都是彪形大汉,跪在堂前告道:“小人等几个,直从凤翔府来,今上泰安州烧香。目今三月二十八日天齐圣帝降诞之辰,我们都去台上使棒,一连三日,何止有千百对在那里。今年有个扑手好汉,是太原府人氏,姓任,名原,身长一丈,自号擎天柱,口出大言,说道:‘相扑世间无对手,争跤天下我为魁。’闻他两年曾在庙上争跤,不曾有对手,白白地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又贴招儿,单搦天下相扑。小人等因这个人来,一者烧香,二乃为看任原本事,三来也要偷学他几路好棒。伏望大王慈悲则个。”宋江听了,便叫小校:“快送这伙人下山去,分毫不得侵犯。今后遇有往来烧香的人,休要惊吓他,任从过往。”那伙人得了性命,拜谢下山去了。

只见燕青起身禀复宋江,说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惊动了泰安州,大闹了祥符县。
正是:东岳庙中双虎斗,嘉宁殿上二龙争。
毕竟燕青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扑擎天柱 李逵寿张乔坐衙

话说这燕青,他虽是三十六星之末,却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当日燕青禀宋江道:“小乙自幼跟着卢员外学得这身相扑,江湖上不曾逢着对手。今日幸遇此机会,三月二十八日又近了,小乙并不要带一人,自去献台上,好歹攀他?一交。若是输了?死,永无怨心;倘或赢时,也与哥哥增些光彩。这日必然有一场好闹,哥哥却使人救应。”宋江说道:“贤弟,闻知那人身长一丈,貌若金刚,约有千百斤气力。你这般瘦小身材,纵有本事,怎地近傍得他?”

燕青道:“不怕他长大身材,只恐他不着圈套。常言道:‘相扑的有力使力,无力斗智。’非是燕青敢说口,临机应变,看景生情,不倒的输与他那呆汉。”卢俊义便道:“我这小乙,端的自小学成好一身相扑。随他心意,叫他去。至期,卢某自去应他回来。”宋江问道:“几时可行?”燕青答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四日了,来日拜辞哥哥下山,路上略宿一宵,二十六日赶到庙上,二十七日在那里打探一日,二十八日却好和那厮放对。”当日无事。

次日宋江置酒与燕青送行。众人看燕青时,打扮得村村朴朴,将一身花绣把衲袄包得不见,扮做山东货郎,腰里插着一把串鼓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子。诸人看了都笑。宋江道:“你既然装做货郎担儿,你且唱个山东货郎转调歌与我众人听。”

燕青一手捻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货郎太平歌,与山东人不差分毫来去。众人又笑。酒至半酣,燕青辞了众头领下山,过了金沙滩,取路往泰安州来。

当日天晚,正待要寻店安歇,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燕小乙哥,等我一等!”燕青歇下担子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

燕青道:“你赶来怎地?”李逵道:“你相伴我去荆门镇走了两遭,我见你独自个来,放心不下,不曾对哥哥说知,偷走下山,特来帮你。”燕青道:“我这里用你不着,你快早早回去。”李逵焦燥起来,说道:“你便是真个了得的好汉!我好意来帮你,你倒翻成恶意!我却偏要去!”燕青寻思,怕坏了义气,便对李逵说道:“和你去不争。那里圣帝生日,都是四山五岳的人聚会,认得你的颇多。你依的我三件事,便和你同去。”

李逵道:“依得。”燕青道:“从今路上和你前后各自走,一脚到客店里,入得店门,你便自不要出来,这是第一件了。第二件,到得庙上客店里,你只推病,把被包了头脸,假做打?睡,更不要做声。第三件,当日庙上,你挨在稠人中看争跤时,不要大惊小怪。大哥,依得么?”李逵道:“有甚难处!都依你便了。”当晚两个投客店安歇。

次日五更起来,还了房钱,同行到前面打火吃了饭。燕青道:“李大哥,你先走半里,我随后来也。”那条路上,只见烧香的人来往不绝,多有讲说任原的本事,两年在泰岳无对,今年又经三年了。燕青听得,有在心里。申牌时候,将近庙上,旁边众人都立定脚,仰面在那里看。燕青歇下担儿,分开人丛,也挨向前看时,只见两条红标柱,恰与坊巷牌额一般相似,上立一面粉牌,写道:“太原相扑擎天柱任原。”旁边两行小字道:“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燕青看了,便扯匾担将牌打得粉碎,也不说什么,再挑了担儿望庙上去了。看的众人,多有好事的,飞报任原说,今年有劈牌放对的。

且说燕青前面迎着李逵,便来寻客店安歇。原来庙上好生热闹,不算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只客店也有一千四五百家,延接天下香官。到菩萨圣节之时,也没安着人处,许多客店都歇满了。燕青、李逵只得就市梢头赁一所客店安下,把担子歇了,取一床夹被,教李逵睡着。店小二来问道:“大哥是山东货郎,来庙上赶趁,怕敢出房钱不起?”燕青打着乡谈说道:“你好小觑人!一间小房,值得多少?便比一间大房钱!没处去了,别人出多少房钱,我也出多少还你。”店小二道:“大哥休怪,正是要紧的日子,先说得明白最好。”燕青道:“我自来做买卖,倒不打紧,那里不去歇了?不想路上撞见了这个乡中亲戚,现患气病,因此只得要讨你店中歇。我先与你五贯铜钱,央及你就锅中替我安排些茶饭,临起身一发酬谢你。”

小二哥接了铜钱,自去门前安排茶饭,不在话下。

没多时候,只听得店门外热闹。二三十条大汉走入店里来,问小二哥道:“劈牌定对的好汉在那房里安歇?”店小二道:“我这里没有。”那伙人道:“都说在你店中。”小二哥道:“只有两眼房,空着一眼,一眼是个山东货郎,扶着一个病汉赁了。那一伙人道:“正是那个货郎儿劈牌定对。”店小二道:“休道别人取笑!那货郎儿是一个小小后生,做得甚用!”那伙人齐道:“你只引我们去张一张。”店小二指道:“那角落头房里便是。”众人来看时,见紧闭着房门;都去窗子眼里张时,见里面床上两个人脚厮抵睡着。众人寻思不下,数内有一个道:“既是敢来劈牌,要做天下对手,不是小可的人。怕人算他,一定是假装害病的。”众人道:“正是了。都不要猜,临期便见。”不到黄昏前后,店里何止三二十伙人来打听,分里钻出头来,小二哥见了吃一惊,叫声:“阿呀!这个是争跤的爷爷了!”燕青道:“争跤的不是他,他自病患在身。我便是径来争跤的。”小二歌道:“你休要瞒我,我看任原吞得你在肚里。”燕青道:“你休笑我,我自有法度教你们大笑一场,回来多把利物赏你。”小二哥看着他们吃了晚饭,收了碗碟,自去厨头洗刮,心中只是不信。

次日,燕青和李逵吃了些早饭,分付道:“哥哥,你自拴了房门高睡。”燕青却随了众人,来到岱岳庙里看时,果然是天下第一。但见:
庙居泰岱,山镇乾坤。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神之领袖。山头伏槛,直望见弱水蓬莱;绝顶攀松,尽都是密云薄雾。楼台森耸,疑是金乌展翅飞来;殿阁棱层,恍觉玉兔腾身走到。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凤扉亮?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遥观圣象,九旒冕舜目尧眉;近睹神颜,衮龙袍汤肩禹背。九天司命,芙蓉冠掩映绛绡衣;炳灵圣公,赭黄袍偏称蓝田带。左侍下玉簪珠履。右侍下紫绶金章。阖殿威严,护驾三千金甲将;两廊猛勇,勤王十万铁衣兵。五岳楼相接东宫,仁安殿紧连北阙。蒿里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白骡庙中,土神按二十四气。管火池,铁面太尉月月通灵;掌生死,五道将军年年显圣。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皆获福。嘉宁殿祥云杳霭,正阳门瑞气盘旋,万民朝拜碧霞君,四远归依仁圣帝。

当时燕青游玩了一遭,却出草参亭,参拜了四拜,问烧香的道:“这相扑任教师在那里歇?”便有好事人说:“在迎恩桥下那个大客店里便是。他都着二三百个上足徒弟。”燕青听了,径来迎恩桥下看时,见桥边栏杆子上坐着二三十个相扑子弟,面前遍插铺金旗牌,锦绣帐额,等身靠背。燕青闪入客店里去,看见任原坐在亭心上。真乃有揭谛仪容,金刚貌相。坦开胸脯,显存孝打虎之威;侧坐胡床,有霸王拔山之势。在那里看徒弟相扑。数内有人认得燕青曾劈牌来,暗暗报与任原。

只见任原跳将起来,扇着膀子,口里说道:“今年那个合死的,来我手里纳命。”燕青低了头,急出店门,听得里面都笑。急回到自己下处,安排些酒食,与李逵同吃了一回,李逵道:“这们睡,闷死我也!”燕青道:“只有今日一晚,明日便见雌雄。”当时闲话,都不必说。

三更前后,听得一派鼓乐响,乃是庙上众香官与圣帝上寿。

四更前后,燕青、李逵起来,问店小二先讨汤洗了面,梳光了头,脱去了里面衲袄,下面牢拴了腿绷护膝,匾扎起了熟绢水棍,穿了多耳麻鞋。上穿汗衫,搭膊系了腰。两个吃了早饭,叫小二分付道:“房中的行李,你与我照管。”店小二应道:“并无失脱,早早得胜回来。”只这小客店里,也有三二十个烧香的,都对燕青道:“后生,你自斟酌,不要枉送了性命。”

燕青道:“当下小人喝采之时,众人可与小人夺些利物。”众人都有先去了的。李逵道:“我带了这两把板斧去也好。”燕青道:“这个却使不得。被人看破,误了大事。”当时两个杂在人队里,先去廊下,做一块儿伏了。

那日烧香的人,真乃亚肩迭背。偌大一个东岳庙,一涌便满了。屋脊梁上都是看的人。朝着嘉宁殿,扎缚起山棚,棚上都是金银器皿,锦绣缎匹。门外拴着五头骏马,全副鞍辔。知州禁住烧香的人,看这当年相扑献圣,一个年老的部署拿着竹批,上得献台,参神已罢,便请今年相扑的对手出马争跤。说言未了,只见人如潮涌,却早十数对哨棒过来。前面列着四把绣旗。那任原坐在轿来,这轿前轿后三二十对花胳膊的好汉,前遮后拥,来到献台上。部署请下轿来,开了几句温暖的呵会。

任原道:“我两年到岱岳,夺了头筹,白白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必用脱膊。”说罢,见一个拿水桶的上来。任原的徒弟,都在献台边,一周遭都密密地立着。且说任原先解了搭膊,除了巾帻,虚笼着蜀锦袄子,喝了一声参神喏,受了两口神水,脱下棉袄,百十万人齐喝一声采,看那任原时,怎生打扮?

头绾一窝穿心红角子,腰系一条绛罗翠袖。三串带儿拴十二个玉蝴蝶牙子扣儿,主腰上排数对金鸳鸯踅褶衬衣。护膝中有铜裆铜裤,缴臁内有铁片铁环。扎腕牢拴,踢鞋紧系。世间架海擎天柱,岳下降魔斩将人。

那部署道:“教师两年在庙上不曾有对手,今年是第三番了,教师有甚言语,安复天下众香官?”任原道:“四百座军州,七千余县治,好事香官恭敬圣帝,都助将利物来,任原两年白受了。今年辞了圣帝还乡,再也不上山来了。东至日出,西至日没,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蛮,北济幽燕,敢有出来和我争利物的么?”

说犹未了,燕青捺着两边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从人背上直飞抢到献台上来。众人齐发声喊。那部署接着问道:“汉子,你姓甚名谁?那里人氏?你从何处来?”燕青道:“我是山东张货郎,特地来和他争利物。”那部署道:“汉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么?你有保人也无?”燕青道:“我就是保人,死了要谁偿命?”部署道:“你且脱膊下来看。”燕青除了头巾,光光的梳着两个角儿,脱下草鞋,赤了双脚,蹲在献台一边,解了腿绷护膝,跳将起来,把布衫脱将下来,吐个架子,则见庙里的看官如搅海翻江相似,迭头价喝采,众人都呆了。任原看了他这花绣急健身材,心里倒有五分怯他。

殿门外月台上,本州太守坐在那里弹压,前后皂衣公吏环立七八十对,随即使人来叫。燕青下献台,来到面前。太守见了他这身花绣,一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心中大喜,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氏?因何到此?”燕青道:“小人姓张,排行第一,山东莱州人氏。听得任原搦天下人相扑,特来和他争跤。”知州道:“前面那匹全副鞍马,是我出的利物,把与任原。山棚上应有物件,我主张分一半与你。你两个分了罢。我自抬举你在我身边。”燕青道:“相公,这利物倒不打紧,只要?翻他,教众人取笑,图一声喝采。”知州道:“他是一个金刚般的一条大汉,你敢近他不得!”燕青道:“死而无怨。”

再上献台来,要与任原定对。部署问他先要了文书,怀中取出相扑社条,读了一遍,对燕青道:“你省得么?不许暗算。”

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准备,我单单只这个水谚儿,暗算他甚么?”知州又叫部署来分付道:“这般一个汉子,俊俏后生,可惜了!你去与他分了这扑。”部署随即上献台,又对燕青道:“汉子,你留了性命还乡去罢,我与你分了这扑。”燕青道:“你好不晓事!知是我赢我输?”众人都和起来。只见分开了数万香官,两边排得似鱼鳞一般,廊庑屋脊上也都坐满,只怕遮着了这对相扑。任原此时,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丢去九霄云外,跌死了他。部署道:“既然你两个要相扑,今年且赛这对献圣。都要小心着,各各在意。”净净地献台上只三个人。

此时宿露尽收,旭日初起。部署拿着竹批,两边分付已了,叫声:“看扑!”

这个相扑,一来一往,最要说得分明。说明迟,那是疾,正如空中星移电掣相似,些儿迟慢不得。当时燕青做一块儿蹲在右边,任原先在左边立个门户。燕青只不动弹。初时献台上各占一半,中间心里合交。任原见燕青不动弹,看看逼过右边来,燕青只瞅他下三面。任原暗忖道:“这人必来算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动手,只一脚踢这厮下献台去。”任原看看逼将入来,虚将左脚卖个破绽。燕青叫一声:“不要来!”任原却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胁下穿将过去。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虚跃一跃,又在右胁下钻过去。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燕青却抢将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四五旋,旋到献台边,叫一声:“下去!”

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献台来。这一扑,名唤做鹁鸽旋。数万的香官看了,齐声喝采。

那任原的徒弟们见?翻了他师父,先把山棚拽倒,乱抢了利物,众人喝打时,那二三十徒弟抢入献台来,知州那里治押得住。不想旁边恼犯了这个太岁,却是黑旋风李逵看见了,睁圆怪眼,倒竖虎须,面前别无器械,便把杉剌子,葱般拨断,拿两条杉木在手,直打将来。香官数内有人认得李逵的,说将出名姓来。外面做公的人齐入庙里大叫道:“休教走了梁山泊黑旋风!”那知府听得这话,从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便望后殿走了。四下里的人涌并围将来,庙里香官各自奔走。李逵看任原时,跌得昏晕,倒在献台边,口内只有些游气。李逵揭块石板,把任原头打得粉碎。两个从庙里打将出来。门外弓箭乱射入来,燕青、李逵只得爬上屋去,揭瓦乱打。

不多时,只听得庙门前喊声大举,有人杀将入来。当头一个,头戴白范阳毡笠儿,身穿白缎子袄,跨口腰刀,挺条朴刀,那汉是北京玉麒麟卢俊义。后面带着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七筹好汉,引一千余人,杀开庙门,入来策应。

燕青、李逵见了,便从屋上跳将下来,跟着大队便走。李逵便去客店里拿了双斧,赶来厮杀。这府里整点得官军来时,那伙好汉已自去得远了。官兵已知梁山泊人众难敌,不敢来追赶。

却说卢俊义便叫收拾李逵回去。行了半日,路上又不见了李逵。卢俊义又笑道:“正是招灾惹祸!必须使人寻他上山。”

穆弘道:“我去寻他回寨。”卢俊义道:“最好。”且不说卢俊义引众还山,却说李逵手持双斧,直到寿张县。当日午衙方散,李逵来到县衙门口,大叫入来:“梁山泊黑旋风爹爹在此!”吓得县中人手足都麻木了,动弹不得。原来这寿张县贴着梁山泊最近,若听得“黑旋风李逵”五个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啼惊哭。今日亲身到来,如何不怕?

当时李逵径去知县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着两个出来说话,不来时,便放火!”廊下房内众人商量:“只得着几个出去答应,不然怎地得他去?”数内两个吏员出来厅上拜了四拜,跪着道:“头领到此,必有指使。”李逵道:“我不来打搅你县里人,因往这里经过,闲耍一遭。请出你知县来,我和他厮见。”两个去了,出来回话道:“知县相公却才见头领来,开了后门,不知走往那里去了。”李逵不信,自转入后堂房里来寻,却见有那幞头衣衫匣子在那里放着。李逵扭开锁,取出幞头,插上展角,将来戴了,把绿袍公服穿上,把角带系了;再寻皂靴,换了麻鞋,拿着槐简,走出厅前,大叫道:“吏典人等,都来参见!”众人没奈何,只得上去答应。李逵道:“我这般打扮也好么?”众人道:“十分相称。”李逵道:“你们令史祗候都与我排衙了便去。若不依我,这县都翻做白地。”

众人怕他,只得聚集些公吏人来,擎着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声喏。李逵呵呵大笑。又道:“你众人内也着两个来告状。”吏人道:“头领坐在此地,谁敢来告状?”李逵道:“可知人不来告状。你这里自着两个装做告状的来告。我又不伤他,只是取一回笑耍。”公吏人等商量了一会,只得着两个牢子装厮打的来告状。县门外百姓都放来看。两个跪在厅前,这个告道:“相公可怜见,他打了小人。”那个告:“他骂了小人,我才打他。”李逵道:“那个是吃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又问道:“那个是打了他人?”被告道:“他先骂了,小人是打他来。”李逵道:“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李逵起身,把绿袍抓扎起,槐简揣在腰里,掣出大斧,直看着枷了那个原告人,号令在县门前,方才大踏步去了,也不脱那衣靴。县门前看的百姓,那里忍得住笑。

正在寿张县前走过东,走过西,忽听得一处学堂读书之声。

李逵揭起帘子,走将入去。吓得那先生跳窗走了。众学生们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李逵大笑,出门来,正撞着穆弘。穆弘叫道:“众人忧得你苦,你却在这里风!快上山去!”那里由他,拖着便走。李逵只得离了寿张县,径奔梁山泊来。有诗为证:
牧民县令每猖狂,自幼先生教不良。
应遣铁牛巡历到,琴堂闹了闹书堂。

二人渡过金沙滩,来到寨里。众人见了李逵这般打扮都笑。

到得忠义堂上,宋江正与燕青庆喜。只见李逵放下绿袈袍,去了双斧,摇摇摆摆,直至堂前,执着槐简,来拜宋江。拜不得两拜,把这绿役袍踏裂,绊倒在地。众人都笑。宋江骂道:“你这厮忒大胆!不曾着我知道,私走下山,这是该死的罪过!但到处便惹起事端!今日对众弟兄说过,再不饶你!”李逵喏喏连声而退。梁山泊自此人马平安,都无甚事,每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艺,操练人马,令会水者上船习学。各寨中添造军器、衣袍、铠甲、枪刀、弓箭、牌弩、旗帜,不在话下。

且说泰安州备将前事申奏东京。进奏院中,又有收得各处州县申奏表文,皆为宋江等反乱,骚扰地方。此时道君皇帝有一个月不曾临朝视事。当日早朝,正是三下静鞭鸣御阙,两班文武列金阶。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进奏院卿出班奏曰:“臣院中收得各州县累次表文,皆为宋江等部领贼寇,公然直进府州,劫掠库藏,抢掳仓廒,杀害军民,贪厌无足;所到之处,无人可敌。若不早为剿捕,日后必成大患。”天子乃云:“上元夜此寇闹了京国,今又往各处骚扰,何况那里附近州郡。朕已累次差遣枢密院进兵,至今不见回奏。”旁有御史大夫催靖出班奏曰:“臣闻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此是曜民之术。民心既服,不可加兵。即目辽兵犯境,各处军马遮掩不及,若要起兵征伐,深为不便。以臣愚意,此等山间亡命之徒,皆犯官刑,无路可避,遂乃啸聚山林,恣为不道。若降一封丹诏,光禄寺颁给御酒珍羞,差一员大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抚谕,招安来降。假此以敌辽兵,公私两便。伏乞陛下圣鉴。”天子云:“卿言甚当,正合朕意。”便差殿前太尉陈宗善为使,赍擎丹诏御酒,前去招安梁山泊大小人数。

是日朝散,陈太尉领了诏敕,回家收拾。不争陈太尉奉诏招安,有分教:香醪翻做烧身药,丹诏应为引战书。毕竟陈太尉怎地来招安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活阎罗倒船偷御酒 黑旋风扯诏骂钦差

话说陈宗善领了诏书,回到府中,收拾起身,多有人来作贺:“太尉此行,一为国家干事,二为百姓分忧,军民除患,梁山泊以忠义为主,只待朝廷招安。太尉可着些甜言美语,加意扶恤。”正话间,只见太师府干人来请,说道:“太师相邀太尉说话。”陈宗善上轿,直到新宋门大街太师府前下轿,干人直引进节堂内书院中,见了太师,侧边坐下。茶汤已罢,蔡太师问道:“听得天子差你去梁山泊招安,特请你来说知:到那里不要失了朝廷纲纪,乱了国家法度。你曾闻《论语》有云:‘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使矣。”陈太尉道:“宗善尽知,承太师指教。”蔡京又道:“我叫这个干人跟随你去。他多省得法度,怕你见不到处,就与你提拨。”陈太尉道:“深谢恩相厚意。”辞了太师,引着干人,离了相府,上轿回家。

方才歇定,门吏来报,高殿帅下马。陈太尉慌忙出来迎接,请到厅上坐定,叙问寒温已毕,高太尉道:“今日朝廷商量招安宋江一事,若是高俅在内,必然阻住。此贼累辱朝廷,罪恶滔天,今更赦宥罪犯,引入京城,必成后患。欲待回奏,玉音已出,且看大意如何。若还此贼仍昧良心,怠慢圣旨,太尉早早回京。不才奏过天子,整点大军,亲身到彼,剪草除根,是吾之愿。太尉此去,下官手下有个虞候,能言快语,问一答十,好与太尉提拨事情。”陈太尉谢道:“感蒙殿帅忧心。”高俅起身,陈太尉送至府前,上马去了。

次日,蔡太师府张干办,高殿帅府李虞候二人都到了。陈太尉拴束马匹,整点人数,将十瓶御酒装在龙凤担内挑了,前插黄旗。陈太尉上马,亲随五六人,张干办、李虞候都乘马匹,丹诏背在前面,引一行人出新宋门。以下官员,亦有送路的,都回去了。迤逦来到济州。太守张叔夜接着,请到府中设筵相待,动问招安一节。陈太尉都说了备细。张叔夜道:“论某愚意,招安一事最好。只是一件,太尉到那里须是陪些和气,用甜言美语抚恤他众人,好共歹,只要成全大事。他数内有几个性如烈火的汉子,倘或一言半语冲撞了他,便坏了大事。”张干办、李虞候道:“放着我两个跟着太尉,定不致差迟。太守,你只管教小心和气,须坏了朝廷纲纪。小辈人常压着,不得一半,若放他头起,便做模样。”张叔夜道:“这两个是甚么人?”陈太尉道:“这一个是蔡太师府内干办,这一个是高太尉府里虞候。”张叔夜道:“只好教这两位干办不去罢!”陈太尉道:“他是蔡府、高府心腹人,不带他去,必然疑心。”张叔夜道:“下官这话只是要好,恐怕劳而无功。”张干办道:“放着我两个,万丈水无涓滴漏。”张叔夜再不敢言语。一面安排筵宴管待,送至馆驿内安歇。次日,济州先使人去了梁山泊报知。

却说宋江每日在忠义堂上聚众相会,商议军情。早有细作人报知此事,未见真实,心中甚喜。当日小喽罗领着济州报信的直到忠义堂上,说道:“朝廷今差一个太尉陈宗善,赍到十瓶御酒,赦罪招安丹诏一道,已到济州城内。这里准备迎接。”

宋江大喜,遂取酒食,并彩缎二匹、花银十两,打发报信人先回。宋江与众人道:“我们受了招安,得为国家臣子,不枉吃了许多时磨难!今日方成正果!”吴用笑道:“论吴某的意,这番必然招安不成。纵使招安,也看得俺们如草芥。等这厮引将大军来到,教他着些毒手,杀得他人亡马倒,梦里也怕,那时方受招安,才有些气度。”宋江道:“你们若如此说时,须坏了‘忠义’二字。”林冲道:“朝廷中贵官来时,有多少装幺。中间未必是好事。”关胜便道:“诏书上必然写着些唬吓的言语,来惊我们。”徐宁又道:“来的人必然是高太尉门下。”宋江道:“你们都休要疑心,且只顾安排接诏。”先令宋清、曹正准备筵席,委柴进都管提调,务要十分齐整。铺设下太尉幕次,列五色绢缎,堂上堂下,搭彩悬花。先使裴宣、萧让、吕方、郭盛预前下山,离二十里伏道迎接。水军头领准备大船傍岸。吴用传令:“你们尽依我行,不如此,行不得。”

且说萧让引着三个随行,带引五六人,并无寸铁,将着酒果,在二十里外迎接。陈太尉当日在途中,张干办、李虞候不乘马匹,在马前步行。背后从人,何止二三百。济州的军官约有十数骑,前面摆列导引人马,龙凤担内挑着御酒,骑马的背着诏匣。济州牢子,前后也有五六十人,都要去梁山泊内,指望觅个小富贵。萧让、裴宣、吕方、郭盛在半路上接着,都俯伏道旁迎接。那张干办便问道:“你那宋江大似谁?皇帝诏敕到来,如何不亲自来接?甚是欺君!你这伙本是该死的人,怎受得朝廷招安!请太尉回去。”萧让、裴宣、吕方、郭盛俯伏在地,请罪道:“自来朝廷不曾有诏到寨,未见真实。宋江与大小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万望太尉暂息雷霆之怒,只要与国家成全好事,恕免则个。”李虞候便道:“不成全好事,也不愁你这伙贼飞上天去了。”有诗为证:
贝锦生谗自古然,小人凡事不宜先。
九天恩雨今宣布,可惜招安未十全。

当时吕方、郭盛道:“是何言语?只如此轻看作人!”萧让、裴宣只得恳请他。捧去酒果,又不肯吃。众人相随来到水边,梁山泊已摆着三只战船在彼,一只装载马匹,一只装裴宣等一干人,一只请太尉下船,并随从一应人等。先把诏书御酒放在船头上。那只船正是活阎罗阮小七监督。

当日阮小七坐在船梢上,分拨二十余个军健棹船,一家带一口腰刀。陈太尉初下船时,昂昂然,旁若无人,坐在中间。

阮小七招呼众人,把船棹动,两边水手齐唱起歌来。李虞候便骂道:“村驴!贵人在此,全无忌惮!”那水手那里睬他,只顾唱歌,李虞候拿起藤条来打两边水手,众人并无惧色。有几个为头的回话道:“我们自唱歌,干你甚事!”李虞候道:“杀不尽的反贼,怎敢回我话!”便把藤条去打,两边水手都跳在水里去了。阮小七在艄上说道:“直这般打我水手下水里去了,这船如何得去?”只见上流头两只快船下来接”原来阮小七预先积下的两舱水,见后头来船相近,阮小七便去拔了榍子,叫一声:“船漏了!”水早滚上舱里来。急叫救时,船里有一尺多水”那两只船帮将拢来,众人急救陈太尉过船去。各人且把船只顾摇开,那里来顾御酒诏书。两只快船先行了。

阮小七叫上水手来,舀了舱里水,把展布都试抹了,却叫水手道:“你且掇瓶御酒过来,我先尝一尝滋味。”一个水手便去担中取一瓶酒出来,解除了封头,递与阮小七。阮小七接过来,闻得喷鼻馨香。阮小七道:“只怕有毒,我且做个不着,先尝些个。”也无碗瓢,和瓶便呷,一饮而尽。阮小七吃了一瓶道:“有些滋味。”一瓶那里济事,再取一瓶来,又一饮而尽。吃得口滑,一连吃了四瓶。阮小七道:“怎地好?”

水手道:“船梢头有一桶白酒在那里。”阮小七道:“与我取舀水的瓢来,我都教你们到口。”将那六瓶御酒,都他与水手众人吃了。却装上十瓶村醪水白酒,还把原封头缚了,再放在龙凤担内,飞也似摇着船来。赶到金沙滩,却好上岸。

宋江等都在那里迎接,香花灯烛,鸣金擂鼓,并山寨里鼓乐,一齐都响。将御酒摆在桌子上,每一桌令四个人抬。诏书也在一个桌子上抬着。陈太尉上岸,宋江等接着,纳头便拜。

宋江道:“文面小吏,罪恶迷天,曲辱贵人到此,接待不及,望乞恕罪。”李虞候道:“太尉是朝廷大贵人,大臣来招安你们,非同小可!如何把这等漏船,差那不晓事的村贼乘驾,险些儿误了大贵人性命?”宋江道:“我这里有的是好船,怎敢把漏船来载贵人?”张干办道:“太尉衣襟上兀自湿了,你如何要赖!”宋江背后五虎将紧随定,不离左右,又有八骠骑将簇拥前后。见这李虞候、张干办在宋江前面指手划脚,你来我去,都有心要杀这厮。只是碍着宋江一个,不敢下手。

当日宋江请太尉上轿,开读诏书,四五次才请得上轿。牵过两匹马来,与张干办,李虞候骑。这两个男女,不知身已多大,装煞臭幺。宋江央及得上马行了,令众人大吹大擂,迎上三关来。宋江等一百余个头领都跟在后面,直迎至忠义堂一齐下马,请太尉上堂。正面放着御酒诏匣,陈太尉、张干办、李虞候立在左边,萧让、裴宣立在右边。宋江叫点众头领时,一百七人,于内单只不见了李逵。此时是四月间天气,都穿夹罗战袄,跪在堂上,拱听开读。陈太尉于诏书匣内取出诏书,度与萧让。裴宣赞礼,众将拜罢。萧让展开诏书,高声读道:制曰: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五帝凭礼乐而有疆封,三皇用杀伐而定天下。事从顺逆,人有贤愚。朕承祖宗之大业,开日月之光辉,普天率土,罔不臣伏。近为尔宋江等啸聚山林,劫掳郡邑,本欲用彰天讨,诚恐劳我生民。今差太尉陈宗善前来招安,诏书到日,即将应有钱粮、军器、马匹、船只目下纳官,拆毁巢穴,率领赴京,原免本罪。倘或仍昧良心,违戾诏制,天兵一至,龆龇不留。故兹诏示,想宜知悉。宣和三年孟夏四月,日诏示。

萧让却才读罢,宋江已下,皆有怒色。只见黑旋风李逵从梁上跳将下来,就萧让手里夺过诏书,扯的粉碎,便来揪住陈太尉,拽拳便打。此时宋江、卢俊义大横身抱住,那里肯放他下手。恰才解拆得开,李虞候喝道:“这厮是甚么人?敢如此大胆!”李逵正没寻人打处,劈头揪住李虞候便打,喝道:“写来的诏书,是谁说的话?”张干办道:“这是皇帝圣旨。”

李逵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这里众好汉,来招安老爷们,倒要做大!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你莫要来恼犯着黑爹爹,好歹把你好坏写诏的官员尽都杀了!”众人都来劝解,把黑旋风推下堂去。

宋江道:“太尉且宽心,休想有半星儿差池。且取御酒,教众人沾恩。”随即取过一副嵌宝金花锺,令裴宣取一瓶御酒。倾在银酒海内看时,却是村醪白酒。再将九瓶都打开,倾在酒海内,却是一般的淡薄村醪。众人见了,尽都骇然,一个个都走下堂去了。鲁智深提着铁禅杖,高声叫骂:“入娘撮鸟!忒杀是欺负人!把水酒做御酒来哄俺们吃!”赤发鬼刘唐也挺着朴刀杀上来,行者武松掣出双戒刀,没遮拦穆弘、九纹龙史进一齐发作。六个水军头领都骂下关去了。

宋江见不是话,横身在里面拦当,急传将令,叫轿马护送太尉下山,休教伤犯。此时四下大小头领,一大半闹将起来。

宋江、卢俊义只得亲自上马,将太尉并开诏一干数人护送下三关,再拜伏罪:“非宋江等无心归降,实是草诏的官员不知我梁山泊的弯曲。若以数句善言抚恤,我等尽忠报国,万死无怨。太尉若回到朝廷,善言则个。”急急送过渡口,这一干人吓得屁滚尿流,飞奔济州去了。

却说宋江回到忠义堂上,再聚众头领筵席。宋江道:“虽是朝廷诏旨不明,你们众人也忒性躁。”吴用道:“哥哥,你休执迷!招安须自有日,如何怪得众兄弟们发怒?朝廷忒不将人为念!如今闲话都打迭起,兄长且传将令,马军拴束马匹,步军安排军器,水军整顿船只,早晚必有大军前来征讨。一两阵杀得他人亡马倒,片甲不回,梦着也怕,那时却再商量。”

众人道:“军师言之极当。”是日散席,各归本帐。

且说陈太尉回到济州,把梁山泊开诏一事诉与张叔夜。张叔夜道:“敢是你们多说甚言语来?”陈太尉道:“我几曾敢发一言!”张叔夜道:“既是如此,枉费了心力,坏了事情。太尉急急回京,奏知圣上,事不宜迟。”

陈太尉、张干办、李虞候一行人从,星夜回京来,见了蔡太师,备说梁山泊贼寇扯诏毁谤一节。蔡京听了大怒道:“这伙草寇,安敢如此无礼!堂堂宋朝,如何教你这伙横行!”陈太尉哭道:“若不是太师福荫,小官粉骨碎身在梁山泊!今日死里逃生,再见恩相!”太师随即叫请童枢密、高、杨二太尉,都来相府,商议军情重事。无片时,都请到太师府白虎堂内。

众官坐下,蔡太师教唤过张干办、李虞候,备说梁山泊扯诏毁谤一事,杨太尉道:“这伙贼徒如何主张招安他?当初是那一个官奏来?”高太尉道:“那日我若在朝内,必然阻住,如何肯行此事!童枢密道:“鼠窃狗偷之徒,何足虑哉!区区不才,亲引一支军马,克时定日,扫清水泊而回。”众官道:“来日奏闻。”当下都散。

次日早朝,众官三呼万岁,君臣礼毕,蔡太师出班,将此事上奏天子。天子大怒,问道:“当日谁奏寡人,主张招安?”侍臣给事中奏道:“此日是御史大夫崔靖所言。”天子教命崔靖送大理寺问罪。天子又问蔡京道:“此贼为害多时,差何人可以收剿?”蔡太师奏道:“非以重兵,不能收伏。以臣愚意,必得枢密院官亲率大军,前去剿扫,可以刻日取胜。”天子教宣枢密使童贯问道:“卿肯领兵收捕梁山泊草寇么?”童贯跪下奏曰:“古人有云:‘孝当竭力,忠则尽命。’臣愿效犬马之劳,以除心腹之患。”高俅、杨戬亦皆保举。

天子随即降下圣旨,赐与金印兵符,拜东厅枢密使童贯为大元帅,任从各处选调军马,前去剿捕梁山泊贼寇,择日出师起行。正是:登坛攘臂称元帅,败阵攒眉似小儿。毕竟童枢密怎地出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吴加亮布四斗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

话说枢密使童贯受了天子统军大元帅之职,径到枢密院中,便发调兵符验,要拨东京管下八路军州,各起军一万,就差本处兵马都监统率;又于京师御林军内选点二万,守护中军。枢密院下一应事务,尽委副枢密使掌管。御营中选两员良将为左羽右翼。号令已定,不旬日间,诸事完备。一应接续军粮,并是高太尉差人趱运。那八路军马?睢州兵马都监段鹏举,郑州兵马都监陈翥,陈州兵马都监吴秉彝、唐州兵马都监韩天麟,许州兵马都监李明,邓州兵马都监王义,洳州兵刀都监马万里,嵩州兵马都监周信。

御营中选到左羽右翼良将二员为中军,那二人?御前飞龙大将酆美,御前飞虎大将毕胜。

童贯掌握中军为主师,号令大小三军齐备,武库拨降军器,选定吉日出师。高、杨二太尉设筵饯行。朝廷着中书省一面赏军。且说童贯已令众将次日先驱出城,然后拜辞天子,飞身上马,出这新曹门,来五里短亭,只见高、杨二太尉率领众官,先在那里等候。童贯下马,高太尉执盏擎杯,与童贯道:“枢密相公此行,与朝廷必建大功,早奏凯歌。此寇潜伏水洼,只须先截四边粮草,坚固寨栅,诱此贼下山,然后进兵。那时一个个生擒活捉,庶不负朝廷委用。”童贯道:“重蒙教诲,不敢有忘。”各饮罢酒。杨太尉也来执盏与童贯道:“枢相素读兵书,深知韬略,剿擒此寇,易如反掌,争奈此贼潜伏水泊,地利未便。枢相到彼,必有良策。”童贯道:“下官到彼,见机而作,自有法度。”高、杨二太尉一齐进酒贺道:“都门之外,悬望凯旋。”相别之后,各自上马。有各衙门合属官员送路的,不知其数。或近送、或远送,次第回京,皆不必说。大小三军,一齐进发,各随队伍,甚是严整。前军四队,先锋总领行军;后军四队,合兵将军监督;左右八路军马,羽翼旗牌催督;童贯镇握中军,总统马步御林军二万,都是御营选拣的人。童贯执鞭,指点军兵进发。怎见得军容整肃?但见:
兵分九队,旗列五方。绿沉枪、点纲枪、鸦角枪,布遍野光芒;青龙刀、偃月刀、雁翎刀,生满天杀气。雀画弓、铁胎弓、宝雕弓,对插飞鱼袋内;射虎箭、狼牙箭、柳叶箭,齐攒狮子壶中。桦车弩、漆抹弩、脚登弩,排满前军;开山斧、偃月斧、宣花斧,紧随中队。竹节鞭、虎眼鞭、水磨鞭,齐悬在肘上;流星锤、鸡心锤、飞抓锤,各带在身边。方天戟,豹尾翩翻;丈八矛,珠缠错落。龙文剑掣一汪秋水,虎头牌画几缕春云。先锋猛勇,领拔山开路之精兵;元帅英雄,统喝水断桥之壮士。左统军、右统军,恢弘胆略;远哨马、近哨马,驰骋威风。震天鼙鼓摇山岳,映日旌旗避鬼神。

当日童贯离了东京,迤逦前进。不一二日,已到济州界分。

太守张叔夜出城迎接,大军屯住城外。只见童贯引轻骑入城,至州衙前下马。张叔夜邀请至堂上,拜罢起居已了,侍立在前面。童枢密道:“水洼草贼,杀害良民,邀劫商旅,造恶非止一端。往往剿捕,盖为不得其人,致容滋蔓。吾今统率大军十万,战将百员,刻日要扫清山寨,擒拿众贼,以安兆民。”张叔夜答道:“枢相在上,此寇潜伏水泊,虽然是山林狂寇,中间多有智谋勇烈之士。枢相勿以怒气自激,引军长驱;必用良谋,可成功绩。”童贯听了大怒,骂道:“都似你这等懦弱匹夫,畏刀避剑,贪生怕死,误了国家大事,以致养成贼势。吾今到此,有何惧哉!”张叔夜那里再敢言语,且备酒食供送。

童枢密随即出城。次日驱领大军,近梁山泊下寨。

且说宋江等已有细作人探知多日了。宋江与吴用已自铁桶般商量计策,只等大军到来。告示诸将,各要遵依,毋得差错。

再说童枢密调拨军兵,点差睢州兵马都监段鹏举为正先锋,郑州都监陈翥为副先锋,陈州都监吴秉彝为正合后,许州都监李明为副合后,唐州都监韩天麟、邓州都监王义二人为左哨,洳州都监马万里、嵩州都监周信二人为右哨,龙虎二将酆美、毕胜为中军羽翼。童贯为元帅,总领大军,全身披挂,亲自监督。战鼓三通,诸军尽起。行不过十里之外,尘土起处,早有敌军哨路,来的渐近。鸾铃响处,约有三十余骑哨马,都戴青包巾,各穿绿战袄,马上尽系着红缨,每边拴挂数十个铜铃,后插一把雉尾,都是钟银细杆长枪,轻弓短箭。为头的战将是谁?怎生打扮?但见:
枪横鸦角,刀插蛇皮。销金的巾帻佛头青,挑绣的战袍鹦哥绿。腰系绒绦真紫色,足穿气裤软香皮。雕鞍后对悬锦袋,内藏打将的石头,战马边紧挂铜铃,后插招风的雉尾。骠骑将军没羽箭,张清哨路最当先。

马上来的将军,号旗上写的分明:“巡哨都头领没羽箭张清”。左有龚旺,右有丁得孙。直哨到童贯军前,相离不远,只隔百十步,勒马便回。前军先锋二将,不得军令,不敢乱动,报至中军。主帅童贯亲到军前,观犹未尽,张清又哨将来。童贯欲待遣人追战,左右说道:“此人鞍后锦袋中都是石子,去不放空,不可追赶。”张清连哨了三遭,不见童贯进兵,返回。

行不到五里,只见山背后锣声响动,早转出五百步军来,当先四个步军头领,乃是黑旋风李逵、混世魔王樊瑞、八臂那吒项充、飞天大圣李衮,直奔前来。但见:
人人虎体,个个彪形。当先两座恶星神,随后二员真杀曜。李逵手持双斧,樊瑞腰掣龙泉。项充牌画玉爪狻猊,李衮牌描金睛獬豸。五百人绛衣赤袄,一部从红旆朱缨。青山中走出一群魔,绿林内迸开三昧火。

那五百步军就山坡下一字儿摆开,两边团牌齐齐扎住。童贯领军在前见了,便将玉麈尾一招,大队军马冲击前去。李逵、樊瑞引步军分开两路,都倒提着蛮牌,踅过山脚便走。童贯大军赶出山嘴,只见一派平川旷野之地,就把军马列成阵势。遥望李逵、樊瑞度岭穿林,都不见了。童贯中军立起攒木将台,令拨法官二员上去,左招右展,一起一伏,摆作四门斗底阵。

阵势才完,只听得山后炮响,就后山飞出一彪军马来。童贯令左右拢住战马,自上将台看时,只见山东一路军马涌出来,前一队军马红旗,第二队杂彩旗,第三队青旗,第四队又是杂彩旗。只见山西一路人马也涌来,前一队人马是杂彩旗,第二队白旗,第三队又是杂彩旗,第四队皂旗。旗背后尽是黄旗。大队军将,急先涌来,占住中央,里面列成阵势。远观未实,近睹分明。

正南上这队人马,尽都是火焰红旗,红甲红袍,朱缨赤马。

前面一把引军红旗,上面金销南斗六星,下绣朱雀之状。那把旗招展动处,红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但见:
盔顶朱缨飘一颗,猩猩袍上花千朵。
狮蛮带束紫玉团,狻猊甲露黄金锁。
狼牙木棍铁钉排,龙驹遍体胭脂裹。
红旗招展半天霞,正按南方丙丁火。

号旗上写的分明:“先锋大将霹雳火秦明”。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圣水将单廷?,右边是神火将魏定国。三员大将,手?兵器,都骑赤马,立于阵前。

东壁一队人马,尽是青旗,青甲青袍,青缨青马。前面一把引军青旗,上面金销东斗四星,下绣青龙之状。那把旗招展动处,青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但见:

蓝靛包巾光满目,翡翠征袍花一簇。

铠甲穿连兽吐环,宝刀闪烁龙吞玉。

青骢遍体粉团花,战袄护身鹦鹉绿。

碧云旗动远山明,正按东方甲乙木。

号旗上写得分明:“左军大将大刀关胜”。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丑郡马宣赞,右手是井木犴郝思文。三员大将,手?兵器,都骑青马,立于阵前。

西壁一队人马,尽是白旗,白甲白袍,白缨白马。前面一把引军白旗,上面金销西斗五星,下绣白虎之状。那把旗招展动处,白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但见:

漠漠寒云护太阴,梨花万朵叠层琛。

素色罗袍光闪闪,烂银铠甲冷森森。

赛霜骏马骑狮子,出白长枪?绿沉。

一簇旗幡飘雪练,正按西方庚辛金。

号旗上写的分明:“右军大将豹子头林冲”。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镇三山黄信,右手是病尉迟孙立。三员大将,手?兵器,都骑白马,立于阵前。

后面一簇人马,尽是皂旗,黑甲黑袍,黑缨黑马。前面一把引军黑旗,上面金销北斗七星,下绣玄武之状。那把旗招展动处,黑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但见:

堂堂卷地乌云起,铁骑强弓势莫比。

皂罗袍穿龙虎躯,乌油甲挂豺狼体。

鞭似乌龙?两条,马如泼墨行千里。

七星旗动玄武摇,正按北方壬癸水。

号旗上写得分明:“合后大将双鞭呼延灼”。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百胜将韩滔,右手是天目将彭?巳。三员大将,手持兵器,都骑黑马,立于阵前。

东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青旗红甲。前面一把引军绣旗,上面金销巽卦,下绣飞龙。那一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但见:

擐甲披袍出战场,手中拈着两条枪。

雕弓鸾凤壶中插,宝剑沙鱼鞘内藏。

束雾衣飘黄锦带,腾空马顿紫丝缰。

青旗红焰龙蛇动,独据东南守巽方。

号旗上写得分明:“虎军大将双枪将董平”。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摩云金翅欧鹏,右手是火眼狻猊邓飞。手持兵器,都骑战马,立于阵前。

西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红旗白甲。前面一把引军绣旗,上面金销坤卦,下绣飞熊。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

怎生打扮?但见:

当先涌出英雄将,凛凛威风添气象。

鱼鳞铁甲紧遮身,凤翅金盔拴护项。

冲波战马似龙形,开山大斧如弓样。

红旗白甲火云飞,正据西南坤位上。

号旗上写得分明:“骠骑大将急先锋索超”。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锦毛虎燕顺,右手是铁笛仙马麟。三员大将,手持兵器,都骑战马,立于阵前。

东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皂旗青甲。前面一把引军绣旗,上面金销艮卦,下绣飞豹。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但见:

虎坐雕鞍胆气昂,弯弓插箭鬼神慌。

朱缨银盖遮刀面,绒缕金铃贴马旁。

盔顶穰花红错落,甲穿柳叶翠遮藏。

皂旗青甲烟尘内,东北天山守艮方。

号旗上写得分明:“骠骑大将九纹龙史进”。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跳涧虎陈达,右手是白花蛇杨春。三员大将,手持兵器,都骑战马,立于阵前。

西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白旗黑甲。前面一把引军旗,上面金销乾卦,下绣飞虎。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

怎生打扮?但见:

雕鞍玉勒马嘶风,介胄棱层黑雾?。

豹尾壶中银镞箭,飞鱼袋内铁胎弓。

甲边翠缕穿双凤,刀面金花嵌小龙。

一簇白旗飘黑甲,天门西北是乾宫。

号旗上写得分明:“骠骑大将青面兽杨志”。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锦豹子杨林,右手是小霸王周通。三员大将,手持兵器,都骑战马,立于阵前。

八方摆布的铁桶相似,阵门里马军随马队,步军随步队,各持钢刀大斧,阔剑长枪,旗幡齐整,队伍威严。去那八阵中央,只见团团一遭都是杏黄旗,间着六十四面长脚旗,上面金销六十四卦,亦分四门。南门都是马军。正南上黄旗影里,捧出两员上将,一般结束。但见:

熟铜锣间花腔鼓,簇簇攒攒分队伍。

戗金铠甲赭黄袍,剪绒战袄葵花舞。

垓心两骑马如龙,阵内一双人似虎。

周围绕定杏黄旗,正按中央戊己土。

那两员首将都骑黄马,上首是美髯公朱仝,下首是插翅虎雷横。一遭人马尽都是黄旗,黄袍铜甲,黄马黄缨。中央阵四门,东门是金眼彪施恩,西门是白面郎君郑天寿,南门是云里金刚宋万,北门是病大虫薛永。

那黄旗中间,立着那面“替天行道”杏黄旗,旗杆上拴着四条绒绳,四个长壮军士晁定。中间马上,有那一个守旗的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冠簪鱼尾圈金线,甲皱龙鳞护锦衣。

凛凛身躯长一丈,中军守定杏黄旗。

这个守旗的壮士,便是险道神郁保四。那簇黄旗后,便是一丛炮架,立着那个炮手轰天雷凌振,带着副手二十余人,围绕着炮架。架子后一带,都摆着挠钩套索,准备捉将的器械。

挠钩手后,又是一遭杂彩旗幡,团团便是七重围子手,四面立着二十八面绣旗,上面销金二十八宿星辰,中间立着一面堆绒绣就、真珠圈边、脚缀金铃、顶插雉尾、鹅黄帅字旗。那一个守旗的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铠甲斜拴海兽皮,绛罗巾帻插花枝。

冲天杀气人难犯,守定中军帅字旗。

这个守旗的壮士,便是没面目焦挺。去那帅字旗边,设立两个护旗的将士,都骑战马,一般结束,手执钢枪,腰悬利剑,一个是毛头星孔明,一个是独火星孔亮。马前马后,排着二十四个把狼牙棍的铁甲军士。

后面两把领战绣旗,两边排着二十四枝方天画戟。左手十二枝画戟丛中,捧着一员骁将。怎生打扮?但见:

踞鞍立马天风里,铠甲辉煌光焰起,

麒麟束带称狼腰,獬豸吞胸当虎体。

冠上明珠嵌晓星,鞘中宝剑藏秋水。

方天画戟雪霜寒,风动金钱豹子尾。

绣旗上写得分明:“小温侯吕方”。那右手十二枝画戟丛中,也捧着一员骁将,怎生打扮?但见:

三叉宝冠珠灿烂,两条雉尾锦斓斑。

柿红战袄遮眼镜,柳绿征裙压绣鞍。

束带双跨鱼獭尾,护心甲挂小连环。

手持画杆方天戟,飘动金钱五色幡。

绣旗上写得分明:“赛仁贵郭盛”。两员将各持画戟,立马两边。画戟中间,一簇钢叉,两员步军骁将,一般结束。但见:虎皮磕脑豹皮言,衬甲衣笼细织金。手内钢叉光闪闪,腰间利剑冷森森。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是双尾蝎解宝。弟兄两个,各执着三股莲花叉,引着一行步战军士,守护着中军。

随后两匹锦鞍马上,两员文士,掌管定赏功罚罪的人,左手那一个,乌纱帽,白罗役,胸藏锦绣,笔走龙蛇,乃是梁山泊掌文案的秀士圣手书生萧让。右手那一个,绿纱巾,皂罗衫,气贯长虹,心如秋水,乃是梁山泊掌吏一事的豪杰铁面孔目裴宣。

这两个马后,摆着紫衣持节的人,二十四个当路,将二十四把麻札刀。那刀林中,立着两个锦衣三串行刑刽子。怎生结束?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皮主腰乾红簇就,一个罗踢串彩色装成。一个双环扑兽创金明,一个头巾畔花枝掩映。一个白纱衫遮笼锦体,一个皂秃袖半露鸦青。一个将漏尘斩鬼法刀擎,一个把水火棍手中提定。上手是铁臂膊蔡福,下手是一枝花蔡庆。

弟兄两个,立于阵前,左右都是擎刀手。背后两边摆着二十四枝金枪银枪,每边设立一员大将领队。左边十二枝金枪队里,马上一员骁将,手执金枪,侧坐战马。怎生打扮?但见:

锦鞍骏马紫丝缰,金翠花枝压鬓旁。

雀画弓悬一弯月,龙泉剑挂九秋霜。

绣袍巧制鹦哥绿,战服轻裁柳叶黄。

顶上缨花红灿烂,手执铁杆缕金枪。

这员骁将,乃是梁山泊金枪手徐宁。右手十二枝银枪队里,马上一员骁将,手执银枪,也侧坐骏马,怎生披挂?但见:

蜀锦鞍鞯宝镫光,五明骏马玉钉□。

虎筋弦扣雕弓硬,燕尾梢攒箭羽长。

绿锦袍明金孔雀,红?带束紫鸳鸯。

参差半露黄金甲,手执银丝铁杆枪。

这员骁将,乃是梁山泊小李广花荣。两势下都是风流威猛二将。金枪手,银枪手,各带皂罗巾,鬓边都插翠叶金花。左手十二个金枪手穿绿,右手十二个银枪手穿紫。背后又是锦衣对对,花帽双双,绯袍簇簇,锦袄攒攒。两壁厢碧幢翠幕,朱幡皂盖,黄铖白旄,青萍紫电。两行二十四把钺斧,二十四对鞭挝。

中间一字儿三把销金伞盖,三匹绣鞍骏马。正中马前,立着两个英雄。左手那个壮士,端的是仪容济楚,世上无双。有《西江月》为证:
头巾侧一根雉尾,束腰下四颗铜铃。黄罗衫子晁金明,飘带绣裙相称。
兜小袜麻鞋嫩白,压腿届护膝深青。旗标令字号神行,百里登时取应。

这个便是梁山泊能行快走的头领神行太保戴宗。手持鹅黄令字绣旗,专管大军中往来飞报军情、调兵遣将一应事务。右手那个对立的壮士,打扮得出众超群,人中罕有,也有《西江月》为证:
褐衲袄满身锦衬,青包巾遍体金销。鬓边插朵翠花娇,??玉环光耀。
红串绣裙裹肚,白裆素练围腰。落生弩子棒头挑,百万军中偏俏。

这个便是梁山泊风流子弟,能干机密的头领浪子燕青。背着强弓,插着利箭,手提着齐眉杆棒,专一护持中军。远望着中军,去那右边销金青罗伞盖底下,绣鞍马上,坐着那个道德高人,有名羽士。怎生打扮?有《西江月》为证:如意冠玉簪翠笔,绛销衣鹤舞金霞。火神珠履映桃花,环佩玎??斜挂。背上雌雄宝剑,匣中微喷光华。青罗伞盖拥高牙,紫骝马雕鞍稳跨。这个便是梁山泊呼风唤雨,役使鬼神,行法真师入云龙公孙胜。马上背着两口宝剑,手中按定紫丝缰。去那左边销金青罗伞盖底下,锦鞍马上,坐着那个足智多谋、全胜军师吴用。怎生打扮?有《西江月》为证:
白道服皂罗沿椅,紫丝条碧玉钩环。手中羽扇动天关,头上纶巾微岸。
贴里暗穿银甲,垓心稳坐雕鞍。一双铜?挂腰间,文武双全师范。

这个便是梁山泊能通韬略,善用兵机,有道军师智多星吴学究。马上手擎羽扇,腰悬两条铜链。

去那正中销金大红罗伞盖底下,那照夜玉狮子金鞍马上,坐着那个有仁有义统军大元帅。怎生打扮?但见:

凤翅盔高攒金宝,浑金甲密砌龙鳞。

锦征袍花朵簇阳春,锟?剑腰悬光喷。

绣腿届绒圈翡翠,玉玲珑带束麒麟。

真珠伞盖展红云,第一位天罡临阵。

这个正是梁山泊主,济州郓城县人氏,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全身结束,自仗锟?宝剑,坐骑金鞍白马,立于阵中监战,掌握中军。马后大戟长戈,锦鞍骏马,整整齐齐,三五十员牙将,都骑战马,手执长枪,全副弓箭。马后又设二十四枝画角,全部军鼓大乐。阵后又设两队游兵,伏于两侧,以为护持。中军羽翼,左是没遮拦穆弘,引兄弟小遮拦穆春,管领马步军一千五百人;右是赤发鬼刘唐,引着九尾龟陶宗旺,管领马步军一千五百人,伏在两胁。后阵又是一队阴兵,簇拥着马上三个女头领,中间是一丈青扈三娘,左边是母大虫顾大嫂,右边是母夜叉孙二娘。押阵后是他三个丈夫,中间矮脚虎王英,左是小尉迟孙新,右是菜园子张青。总管马步军兵三千。那座阵势非同小可,但见:
明分八卦,暗合九宫。占天地之机关,夺风云之气象。前后列龟蛇之状,左右分龙虎之形。丙丁前进,如万条烈火烧山;壬癸后随,似一片乌云覆地。左势下盘旋青气,右手里贯串白光。金霞遍满中央,黄道全依戊己。四维有二十八宿之分,周回有六十四卦之变。盘盘曲曲,乱中队伍变长蛇;整整齐齐,静里威仪如伏虎。马军则一冲一突,步卒是或后或前。休夸八阵成功,谩说六韬取胜。孔明施妙计,李靖播神机。

枢密使童贯在阵中将台上,定睛看了梁山泊兵马,无移时摆成这个九宫八卦阵势。军马豪杰,将士英雄,惊得魂飞魄散,心胆俱落,不住声道:“可知但来此间收捕的官军,便大败而回,原来如此利害!”看了半晌,只听得宋江军中催战的锣鼓不住声发擂。童贯且下将台,骑上战马,再出前军,来诸将中问道:“那个敢厮杀的出去打话?”先锋队里转过一员猛将,挺身跃马而出,就马上欠身禀童贯道:“小将愿往,乞取钧旨。”看乃是郑州都监陈翥,白袍银甲,青马绛缨,使一口大杆刀,现充副先锋之职。童贯便教军中金鼓旗下发三通擂,将台上把红旗招展兵马。陈翥从门旗下飞马出阵,两军一齐呐喊。陈翥兜住马,横着刀,厉声大叫:“无端草寇,背逆狂徒,天兵到此,尚不投降,直待骨肉为泥,悔之何及!”宋江正南阵中先锋头领虎将秦明飞马出阵,更不打话。舞起狼牙棍,直取陈翥。

两马相交,兵器并举,一个使棍的当头便打,一个使刀的劈面砍来。二将来来往往,翻翻复复,斗了二十余合。秦明卖个破绽,放陈翥赶将入来,一刀却砍个空。秦明趁势手起棍落,把陈翥连盔带顶,正中天灵。陈翥翻身死于马下。秦明的两员副将单廷?、魏定国,飞马直冲出阵来,先抢了那匹好马,接应秦明去了。

东南方门旗里,虎将双枪将董平见秦明得了头功,在马上寻思:“大军已踏动锐气,不就这里抢将过去,捉了童贯,更待何时!”大叫一声,如阵前起个霹雳,两手持两条枪,把马一拍,直撞过阵来。童贯见了,勒回马望中军便走。西南方门旗里骠骑将急先锋索超也叫道:“不就这里捉了童贯,更待何时!”手轮大斧,杀过阵来。中央秦明见两边冲杀过去,也招动本队红旗军马,一齐抢入阵中,来捉童贯。正是: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毕竟枢密使童贯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梁山泊十面埋伏 宋公明两赢童贯

话说当日宋江阵中前部先锋,三队军马赶过对阵,大刀阔斧,杀得童贯三军人马大败亏输,星落云散,七损八伤。军士抛金弃鼓,撇戟丢枪,觅子寻爷,呼兄唤弟,折了万余人马,退三十里外扎住。吴用在阵中鸣金收军,传令道:“且未可尽情追杀,略报个信与他。”梁山泊人马都收回山寨,各自献功请赏。

且说童贯输了一阵,折了人马,早扎寨栅安歇下。心中忧闷,会集诸将商议。酆美、毕胜二将道:“枢相休忧,此寇知得官军到来,预先摆布下这座阵势。官军初到,不知虚实,因此中贼奸计。想此草寇,只是倚山为势,多设军马,虚张声势。

一时失了地利。我等且再整练马步将士,停歇三日,养成锐气,将息战马。三日后将全部军将分作长蛇之阵,俱是步军杀将去。

此阵如长山之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都要连络不断。决此一阵,必见大功。”童贯道:“此计大妙,正合吾意。”即时传下将令,整肃三军,训练已定。

第三日,五更造饭,军将饱食,马带皮甲,人披铁铠,大刀阔斧,弓弩上弦,正是枪刀流水急,人马撮风行。大将酆美、毕胜当先引军,浩浩荡荡,杀奔梁山泊来。八路军马,分于左右,前面发三百铁甲哨马前去探路,回来报与童贯中军知道,说:“前日战场上,并不见一个军马。”童贯听了心疑,自来前军问酆美、毕胜道:“退兵如何?”酆美答道:“休生退心,只顾冲突将去。长蛇阵摆定,怕做甚么?”官军迤逦前行,直进到水泊边,竟不见一个军马,但见隔水茫茫荡荡,都是芦苇烟火。远远地遥望见水浒寨山顶上一面杏黄旗在那里招展,亦不见些动静。童贯与酆美、毕胜勒马在万军之前,遥望见对岸水面上芦林中一只小船,船上一个人,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斜倚着船,背岸西独自钓鱼。童贯的步军隔着岸叫那渔人,问道:“贼在那里?’那渔人只不应。童贯叫能射箭的放箭,两骑马直近岸边滩头来,近水兜住马,扳弓搭箭,望那渔人后心飕地一箭去,那枝箭正射到箬笠上,当地一声响,那箭也落下水里去了。那两个马军是童贯军中第一惯射弓箭的。两个吃了一惊,勒回马,上来欠身禀童贯道:“两箭皆中,只是射不透,不知他身上穿着甚的。”童贯再拨三百能射硬弓的哨路马军来滩头摆开,一齐望着那渔人放箭。那乱箭射去,渔人不慌。

多有落在水里的,也有射着船上的,但射着蓑衣箬笠的,都落下水里去。童贯见射他不死,便差会水的军汉脱了衣甲,赴水过去捉那渔人。早有三五十人赴将开去。那渔人听得船尾水响,知有人来,不慌不忙,放下鱼钓,取棹竿拿在身边。近船来的,一棹秆一个,太阳上着的,脑袋上着的,面门上着的,都打下水里去了。后面见沉了几个,都赴转岸上去寻衣甲。童贯看见大怒,教拨五百军汉下水去,定要拿这渔人;若有回来的,一刀两断。五百军人脱了衣甲,呐声喊,一齐都跳下水里,赴将过去。那渔人回转船头,指着岸上童贯大骂道:“乱国贼臣,害民的禽兽,来这里纳命,犹自不知死哩!”童贯大怒,喝教马军放箭。那渔人呵呵大笑,说道:“兀那里有军马到了。”

把手指一指,弃了蓑衣箬笠,翻身攒入水底下去了。那五百军正赴到船边,只听得在水中乱叫,都沉下去了。那渔人正是浪里白跳张顺,头上箬笠,上面是箬叶裹着,里面是铜打成;蓑衣里面一片熟铜打就,披着如龟壳相似,可知道箭矢射不入。

张顺攒下水底,拔出腰刀,只顾排头价戳人,都沉下去,血水滚将起来。有乖的赴了开去,逃得性命。童贯在岸上看得呆了,身边一将指道:“山顶上那面黄旗正在那里磨动。”

童贯定睛看了,不解何意。众将也没做道理处。酆美道:“把三百铁甲哨马,分作两队,教去两边山后出哨,看是如何。”却才分到山前,只听得芦苇中一个轰天雷炮飞起,火烟缭乱。

两边哨马齐回来报:“有伏兵到了!”童贯在马上那一惊不小!酆美、毕胜两边差人教军士休要乱动。数十万军都掣刀在手。

前后飞马来叫道:“如有先走的便斩!”按住三军人马。童贯且与众将立马望时,山背后鼓声震地,喊杀喧天,早飞出一彪军马,都打着黄旗,当先有两员骁将领兵。怎见得那队军马整齐――

黄旗拥出万山中,烁烁金光射碧空。

马似怒涛冲石壁,人如烈火撼天风。

鼓声震动森罗殿,炮力掀翻泰华宫。

剑队暗藏插翅虎,枪林飞出美髯公。

两骑黄鬃马上,两员英雄头领:上首美髯公朱仝,下首插翅虎雷横,带领五千人马直杀奔官军。童贯令大将酆美、毕胜当先迎敌。两个得令,便骤马挺枪出阵,大骂:“无端草贼,不来投降,更待何时!”雷横在马上大笑,喝道:“匹夫死在眼前,尚且不知!怎敢与吾决战!”毕胜大怒,拍马挺枪直取雷横,雷横也使枪来迎。两马相交,军器并举。二将约战到二十余合,不分胜败。酆美见毕胜战久不能取胜,拍马舞刀,径来助战。朱仝见了,大喝一声,飞马轮刀来战酆美。四匹马两对儿在阵前厮杀。童贯看了,喝采不迭。斗到间深里,只见朱仝、雷横卖个破绽,拨回马头望本阵便走。酆美、毕胜两将不舍,拍马追将过去。对阵军发声喊,望山后便走。童贯叫尽力追赶过山脚去。只听得山顶上画角齐鸣,众将抬头看时,前后两个炮直飞起来。童贯知有伏兵,把军马约住,教不要去赶。

只见山顶上闪出那面杏黄旗来,上面绣着“替天行道”四字。童贯踅过山那边看时,见山头上一簇杂彩绣旗开处,显出那个郓城县盖世英雄山东呼保义宋江来。背后便是军师吴用、公孙胜、花荣、徐宁,金枪手,银枪手,众多好汉。童贯见了大怒,便差人马上山来拿宋江。大军人马,分为两路,却待上山,只听得山顶上鼓乐喧天,众好汉都笑。童贯越添心上怒,咬啐口中牙,喝道:“这贼怎敢戏吾!我当自擒这厮。”酆美谏道:“枢相,彼必有计,不可亲临险地。且请回军,来日却再打听虚实,方可进兵。”童贯道:“胡说!事已到这里,岂可退!教星夜与贼交锋。今已见贼,势不容退。”语犹未绝,只听得后军呐喊,探子报道:“正西山后冲出一彪军来,把后军杀做两处。”童贯大惊,带了酆美、毕胜,急回来救应后军时,东边山后鼓声响处,又早飞出一队人马来。一半是红旗,一半是青旗,捧着两员大将,引五千军马杀将来。那红旗军随红旗,青旗军随青旗,队伍端的整齐,但见――

对对红旗间翠袍,争飞战马转山腰。

日烘旗帜青龙见,风摆旌旗朱雀摇。

二队精兵皆勇猛,两员上将显英豪。

秦明手舞狼牙棍,关胜斜横偃月刀。

那红旗队里头领是霹雳火秦明,青旗队里头领是大刀关胜。

二将在马上杀来,大喝道:“童贯早纳下首级!”童贯大怒,便差酆美来战关胜,毕胜去斗秦明。童贯见后军发喊得紧,又教鸣金收军,且休恋战,延便且退。朱仝、雷横引黄旗军又杀将来,两下里夹攻,童贯军兵大乱。酆美、毕胜保护着童贯,逃命而走。正行之间,刺斜里又飞出一彪军马来,接住了厮杀。

那队军马,一半是白旗,一半是黑旗,黑白旗中,也捧着两员虎将,引五千军马,拦住去路。这队军端的整齐,但见――

炮似轰雷山石裂,绿林深处显戈矛。

素袍兵出银河涌,玄甲军来黑气浮。

两股鞭飞风雨响,一条枪到鬼神愁。

左边大将呼延灼,右手英雄豹子头。

那黑旗队里头领是双鞭呼延灼,白旗队里头领是豹子头林冲。二将在马上大喝道:“奸臣童贯,待走那里去?早来受死!”一冲直杀入军中来。那睢州都监段鹏举接住呼延灼交战,洳州都监马万里接着林冲厮杀。这马万里与林冲斗不到数合,气力不如,却待要走,被林冲大喝一声,慌了手脚,着了一矛,戳在马下。段鹏举看见马万里被林冲搠死,无心恋战,隔过呼延灼双鞭,霍地拨回马便走。呼延灼奋勇赶将入来。两军混战。

童贯只教夺路且回。只听得前军喊声大举,山背后飞出一彪步军,直杀入垓心里来。当先一僧一行者,领着军兵,大叫道:“休教走了童贯!”那和尚不修经忏,专好杀人,单号花和尚,双名鲁智深。这行者景阳冈曾打虎,水浒寨最英雄,有名行者武松。这两个杀入阵来。怎见得?有《西江月》为证:

鲁智深一条杖,武行者两口钢刀。钢刀飞出火光飘,禅杖来如铁炮。禅杖打开脑袋,钢刀截断人腰。

两般兵器不相饶,百万军中显耀。

童贯众军被鲁智深、武松引领步军一冲,早四分五落。官军人马,前无去路,后没退兵,只得引酆美、毕胜撞透重围,杀条血路,奔过山背后来。正方喘息,又听得炮声大震,战鼓齐鸣,看两员猛将当先,一簇步军拦路。怎见得?两头蛇腥风难近,双尾蝎毒气齐喷。钢叉一对世无伦,校猎场中声震。左手解珍出众,右手解宝超群。

数千铁甲虎狼军,搅碎长蛇大阵。

来的步军头领解珍、解宝,各捻五股钢叉,又引领步兵杀入阵内。童贯人马遮拦不住,突围而走。五面马军步军一齐追杀,赶得官军星落云散。酆美、毕胜力保童贯而走。见解珍、解宝兄弟两个挺起钢叉,直冲到马前。童贯急忙拍马,望刺斜里便走。背后酆美、毕胜赶来救应,又得唐州都监韩天麟、邓州都监王义,四个并力杀出垓心。方才进步,喘息未定,只见前面尘起,叫杀连天,绿丛丛林子里又早飞出一彪人马。当先两员猛将,拦住去路。那两个是谁?但见:
一个宣花大斧,一个出白银枪。枪如毒蟒露梢长,斧起处似开山神将。一个风浪俊骨,一个猛烈刚肠。董平国士更无双,急先锋索超谁让。

这两员猛将,双枪将董平、急先锋索超两个更不打话,飞马直取童贯。王义挺枪去迎,被索超手起斧落,砍于马下。韩天麟来救,被董平一枪搠死。酆美、毕胜死保护童贯,奔马逃命。四下里金鼓乱响,正不知何处军来。童贯拢马上坡看时,四面八方四队马军,两胁两队步军,栲栳圈,簸箕掌,梁山泊军马大队齐齐杀来。童贯军马如风落云散,东零西乱。正看之间,山坡下一族人马出来,认的旗号是陈州都监吴秉彝、许州都监李明。这两个引着些断枪折戟,败残军马,踅转琳琅山躲避。看见招呼时,正欲上坡,急调人马,又见山侧喊声起来,飞过一彪人马赶出,两把认旗招展,马上两员猛将,各执兵器,飞奔官军。这两个是谁?有《临江仙》词作证:
盔上长缨飘火焰,纷纷乱撤猩红。胸中豪气吐长虹。战袍裁蜀锦,铠甲镀金铜。
两口宝刀如雪练,垓心抖擞威风。左冲右突显英雄。军班青面兽,好汉九纹龙。

这两员猛将,正是杨志、史进,两骑马,两口刀,却才截住吴秉彝、李明两个军官厮杀。李明挺枪向前来斗杨志。吴秉彝使方天戟来战史进。两对儿在山坡下一来一往,盘盘旋旋,各逞平生武艺。童贯在山坡上勒住马,观之不定。四个人约斗到三十余合,吴秉彝用戟奔史进心坎上戳将来,史进只一闪,那枝戟从肋窝里放个过,吴秉彝连人和马抢近前来,被史进手起刀落,只见一条血颡光连肉,顿落金鍪在马边,吴秉彝死于坡下。李明见先折了一个,却待也要拨回马走时,被杨志大喝一声,惊得魂消魄散,胆颤心寒,手中那条枪不知颠倒。杨志把那口刀从顶门上劈将下来。李明只一闪,那刀正剁着马的后胯下。那马后蹄踢将下去,把李明闪下马来。弃了手中枪,却待奔走,这杨志手快,随复一刀,砍个正着。可怜李明半世军官,化作南柯一梦。两员官将皆死于坡下。杨志、史进追杀败军,正如砍瓜截瓠相似。

童贯和酆美、毕胜在山坡上看了,不敢下来,身无所措。

三个商量道:“似此如何杀得出去?”酆美道:“枢相且宽心,小将望见正南上,尚兀自有大队官军扎住在那里,旗幡不倒,可以解救。毕都统保守枢相在山头,酆美杀开条路,取那枝军马来,保护枢相出去。童贯道:“天色将晚,你可善觑方便,疾去早来。”酆美提着大杆刀,飞马杀下山来,冲开条路,直到南边。看那队军马时,却是嵩州都监周信,把军兵团团摆定,死命抵住。垓心里看见那酆美来,便接入阵内,问:“枢相在那里?”酆美道:“只在前面山坡上,专等你这枝军马去救护杀出来。事不宜迟,火速便起。”周信听说罢,便教传令,马步军兵,都要相顾,休失队伍,齐心并力。二员大将当先,众军助喊,杀奔山坡边来。行不到一箭之地,刺斜里一枝军到。

酆美舞刀,径出迎敌,认得是睢州都监段鹏举,三个都相见了,合兵一处,杀到山坡下。毕胜下坡迎接上去,见了童贯,一处商议道:“今晚便杀出去好?却捱到来朝去好?”酆美道:“我四人死保枢相,只就今晚杀透重围出去,可脱贼寇。”

看看近夜,只听得四边喊声不绝,金鼓乱鸣。约有二更时候,星月光亮,酆美当先,众军官簇拥童贯在中间,一齐并力,杀下山坡来。只听得四下里乱叫道:“不要走了童贯!”众官军只望正南路冲杀过来。看看混战到四更左右,杀出垓心。童贯在马上以手加额,顶礼天地神明道:“惭愧!脱得这场大难!”催赶出界,奔济州去。

却才欢喜未尽,只见前面山坡边一带火把,不计其数。背后喊声又起,看见火把光中两条好汉,捻着两口朴刀,引出一员骑白马的英雄大将,在马上横着一条点钢枪。那人是谁?有《临江仙》词为证:

马步军中推第一,天罡数内为尊,上天降下恶星辰。眼珠如点漆,面部似镌银。丈二钢枪无敌手,身骑快马腾云,人材武艺两超群。梁山卢俊义,河北玉麒麟。

那马上的英雄大将,正是玉麒麟卢俊义。马前这两个使朴刀的好汉,一人是病关索杨雄,一个是拼命三郎石秀。在火把光中引着三千余人,抖擞精神,拦住去路。卢俊义在马上大喝:“童贯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童贯听得,对众道:“前有伏兵,后有追兵,似此如之奈何?”酆美道:“小将舍条性命,以报枢相。当等众官,紧保枢相,夺路望济州去。我自战住此贼。”酆美拍马舞刀,直奔卢俊义。两马相交,斗不到数合,被卢俊义把枪只一逼,逼过大刀,抢入身去,劈腰提住,一脚蹬开战马,把酆美活捉去了。杨雄、石秀便来接应,众军齐上,横拖倒拽捉了去。毕胜和周信、段鹏举舍命保童贯,冲杀拦路军兵,且战且走。背后卢俊义赶来。童贯败军忙忙似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天晓脱得追兵,望济州来。正走之间,前面山坡背后又冲出一队步军来,那军都是铁掩心甲,绛红罗头巾,当先四员步军头领,毕竟是谁?但见:黑旋风双持板斧,丧门神单仗龙泉。项充、李衮在旁边,手舞团牌体健。斩虎须投大穴,诛龙必向深渊。三军威势振青天,恶鬼眼前活现。这李逵轮两把板斧,鲍旭仗一口宝剑,项充、李衮各舞蛮牌遮护,却似一团火块,从地皮上滚将来,杀得官军四分五落而走。童贯与众将且战且走,只逃性命。李逵直砍入马军队里,把段鹏举马脚砍翻,掀将下来,就势一斧,劈开脑袋,再复一斧,砍断咽喉,眼见得段鹏举不活了。且说败残官军将次捱到济州,真乃是头盔斜掩耳,护项半兜腮,马步三军没了气力,人困马乏。

奔到一条溪边,军马都且去吃水,只听得对溪一声炮响,箭矢如飞蝗一般射将过来。官军急上溪岸去,树林边转出一彪军马来。为头马上三个英雄是谁?但见:舞动一条玉蟒,撒开万点飞星。东昌骠骑是张清,没羽箭谁人敢近!飞枪的枪无虚发,飞叉的叉不容情。两员虎将势纵横,左右马前帮定。

原来这没羽箭张清和龚旺、丁得孙带领三百余骑马军。那一队骁骑马军,都是铜铃面具,雉尾红缨,轻弓短箭,绣旗花枪。三将为头直冲将来。嵩州都监周信见张清军马少,便来迎敌;毕胜保着童贯而走。周信纵马挺枪来迎,只见张清左手纳住枪,右手似招宝七郎之形,口中喝一声道:“着!”去周信鼻凹上只一石子打中,翻身落马。龚旺、丁得孙旁边飞马来相助,将那两条叉戳定咽喉,好似霜摧边地草,雨打上林花,周信死于马下。童贯只和毕胜逃命,不敢入济州,引了败残军马,连夜投东京去了。于路收拾逃难军马下寨。

原来宋江有仁有德,素怀归顺之心,不肯尽情追杀。惟恐众将不舍,要追童贯,火急差戴宗传下将令,布告众头领,收拾各路军马步卒,都回山寨请功。各处鸣金收军而归回,鞍上将都敲金镫,步下卒齐唱凯歌,纷纷尽入梁山泊,个个同回宛子城。宋江、吴用、公孙胜先到水浒寨中忠义堂上坐下,令裴宣验看各人功赏。卢俊义活捉酆美,解上寨来,跪在堂前。宋江自解其缚,请入堂内上坐,亲处捧杯陪话,奉酒压惊。众头领都到堂上。是日杀牛宰马,重赏三军。留酆美住了两日,备办鞍马,送下山去。酆美大喜。宋江陪话道:“将军,阵前阵后,昌渎威严,切乞恕罪。宋江等本无异心,只要归顺朝廷,与国家出力。被这不公不法之人逼得如此。望将军回朝,善言解救。倘得他日重见恩光,生死不忘大德。”酆美拜谢不杀之恩,登程下山。宋江令人直送出界,回京不在话下。

宋江回到忠义堂上,再与吴用等众头领商量。原来今次用此十面埋伏之计,都是吴用机谋布置,杀得童贯胆寒心碎,梦里也怕,大军三停折了二停。吴用道:“童贯回到京师,奏了官家,如何不再起兵来!必得一人直投东京,探听虚实,回报山寨,预作准备。”宋江道:“军师此论,正合吾心。你弟兄中不知那个敢去?’只见坐次之中一个人应道:“兄弟愿往。”众人看了,都道:“须是他去,必干大事。”

不是这个人去,有分数:重施谋略,再败官军。正是:冲阵马亡青嶂下,戏波船陷绿蒲中。毕竟梁山泊是谁人前去打听,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十节度议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败高太尉

再说梁山泊好汉,自从两赢童贯之后,宋江、吴用商议,必用着一个去东京探听消息虚实,上山回报,预先准备军马交锋。言之未绝,只见神行太保戴宗道:“小弟愿往。”宋江道:“探听军情,多亏煞兄弟一个。虽然贤弟去得,必须也用一个相帮去最好。”李逵便道:“兄弟帮哥哥去走一遭。”宋江笑道:“你便是那个不惹事的黑旋风!”李逵道:“今番去时,不惹事便了。”宋江喝退,一壁再问:“有那个兄弟敢去走一遭?”赤发鬼刘唐禀道:“小弟帮戴宗哥哥去如何?”宋江大喜道:“好!”当日两个收拾了行装,便下山去。

且不说戴宗、刘唐来东京打听消息,却说童贯和毕胜沿路收聚得败残军马四万余人,比到东京;于路教众多管军的头领,各自部领所属军马回营寨去了,只带御营军马入城来。童贯卸了戎装衣甲,径投高太尉府中去商议。两个见了,各叙礼罢,请入后堂深处坐定。童贯把大折两阵,结果了八路军官,并许多军马,酆美又被活捉去了,似此如之奈何,一一都告诉了。

高太尉道:“枢相不要烦恼,这件事只瞒了今上天子便了。谁敢胡奏!我和你去告禀太师,再作个道理。”童贯和高俅上了马,径投蔡太师府内来。已有报知童枢密回了,蔡京料道不胜;又听得和高俅同来,蔡京教唤入书院里来厮见。童贯拜了太师,泪如雨下。蔡京道:“且休烦恼,我备知你折了军马之事。”

高俅道:“贼居水泊,非船不能征进。枢密只以马步军征剿,因此失利,中贼诡计。”童贯诉说折兵败阵之事。蔡京道:“你折了许多军马费了许多钱粮,又折了八路军官,这事怎敢教圣上得知!”童贯再拜道:“望乞太师遮盖,救命则个!”蔡京道:“明日只奏道天气暑热,军士不伏水土,权且罢战退兵,倘或震怒说道:‘似此心腹大患,不去剿灭,后必为殃。’如此时,恁众官却怎地回答?”高俅道:“非是高俅夸口,若还太师肯保高俅领兵亲去那里征讨,一鼓可平。”蔡京道:“若得太尉肯自去,可知是好。明日便当保奏太尉为帅。”高俅又禀道:“只有一件,须得圣旨任便起军,并随造船只,或是拘刷原用官船民船,或备官价收买木料,打造战船,水陆并进,船骑同行,方可指日成功。”蔡京道:“这事容易。”正话间,门吏报道:“酆美回来了。”童贯大喜。太师教唤进来,问其缘故。酆美拜罢,叙说:“宋江但是活捉上山去的,尽数放回,不肯杀害,又与盘缠,令回乡里。因此小将得见钧颜。”高俅道:“这是贼人诡计,故意慢我国家。今后不点近处军马,直去山东、河北拣选得用的人,跟高俅去。”蔡京道:“既然如此计议定了,来日内里相见,面奏天子。”各自回府去了。

次日五更三点,都在侍班阁子里相聚。朝鼓响时,各依品从,分列丹墀。拜舞起居已毕,文武分般,列于玉阶之下。只见蔡太师出班奏道:“昨遣枢密使童贯统率大军,进征梁山泊草寇,近因炎热,军马不伏水土。抑且贼居水洼,非船不行,马步军兵,急不能进。因此权且罢战,各回营寨暂歇,别候圣旨。”天子乃云:“似此炎热,再不复去矣!”蔡京奏道:“童贯可于泰乙宫听罪,别令一人为帅,再去征伐。乞请圣旨。”

天子曰:“此寇乃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除。谁与寡人分忧!”

高俅出班奏曰:“微臣不才,愿效犬马之劳,去征剿此寇。伏取圣旨。”天子云:“既然卿肯与寡人分忧,任卿择选军马。”

高俅又奏道:“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非仗舟船,不能前进。臣乞圣旨,于梁山泊近处,采伐木植,督工匠造船,或用官钱收买民船,以为战伐之用。”天子曰:“委卿执掌,从卿处置,可行即行,慎勿伤民。”高俅奏道:“微臣安敢!只容限,以图成功。”天子令取锦袍金甲赐与高俅,另选吉日出师。

当日百官朝退,童贯、高俅送太师到府,便唤中书省关房掾史传奉圣旨,定夺拨军。高太尉道:“前者有十节度使,多曾与国家建功,或征鬼方,或伐西夏,并金、辽等处,武艺精熟,请降钧帖,差拨为将。”蔡太师依允,便发十道?付文书,仰各各部领所属精兵一万,前赴济州取齐,听候调用。那十个节度使非同小可,每人领军一万,克期并进。那十路军马?河南河北节度使王焕,上党太原节度使徐京,京北弘农节度使王文德,颍州汝南节度使梅展,中山安平节度使张开,江夏零陵节度使杨温,云中雁门节度使韩存保,陇西汉阳节度使李从吉,琅琊彭城节度使项元镇,清河天水节度使荆忠。

原来这十路军马,都是曾经训练精兵,更兼这十节度使旧日都是绿林丛中出身,后来受了招安,直做到许大官职,都是精锐勇猛之人,非是一时建了些少功名,当日中书省定了程限,发十道公文,要这十路军马如期都到济州,迟慢者定依军令处置。金陵建康府有一枝水军,为头统制官唤做刘梦龙。那人初生之时,其母梦见一条黑龙飞入腹中,感而遂生。及至长大,善知水性。曾在西川峡江讨贼有功,升做军官都统制,统领一万五千水军,棹船五百只,守住江南。高太尉要取这支水军并船只星夜前来听调。又差一个心腹人唤作牛邦喜,也做到步军校尉,教他去沿江上下并一应河道内拘刷船只,都要来济州取齐,交割调用。高太尉帐前牙将极多,于内两个最了得:一个唤作党世英,一个唤做党世雄。弟兄二人,现做统制官,各有万夫不当之勇。高太尉又去御营内选拨精兵一万五千,通共各处军马一十三万。先于诸路差官供送粮草,沿途交纳。高太尉连日整衣甲,制造旌旗,未及登程。有诗为证:
轻事贪功愿领兵,兵权到手便留行。
幸因主帅迟迟去,多得三军数日生。

却说戴宗、刘唐在东京住了几日,打探得备细消息,星夜回还山寨,报说此事。宋江听得高太尉亲自领兵,调天下军马一十三万、十节度使统领前来,心中惊恐,便和吴用商议。吴用道:“仁兄勿忧,小生也久闻这十节度的名,多与朝廷建功,只是当初无他的敌手,以此只显他的豪杰。如今放着这一班好弟兄如狼似虎的人,那十节度已是过时的人了。兄长何足惧哉!比及他十路军来,先教他吃我一惊。”宋江道:“军师如何惊他?”吴用道:“他十路军马都到济州取齐,我这里先差两个快厮杀的去济州相近,接着来军,先杀一阵。――这是报信与高俅知道。”宋江道:“叫谁去好?”吴用道:“差没羽箭张清、双枪将董平,此二人可去。”宋江差二将各带一千马军,前云巡哨济州,相迎截杀各路军马。又拨水军头领,准备泊子里夺船。山寨中头领预先调拨已定,且不细说,下来便知。

再说高太尉在京师俄延了二十余日,天子降敕,催促起军。

高俅先发御营军马出城,又选教坊司歌儿舞女三十余人随军消遣。至日祭旗,辞驾登程,却好一月光景。时值初秋天气,大小官员都在长亭饯别。高太尉戎装披挂,骑一匹金鞍战马,前面摆着五匹玉辔雕鞍从马,左右两边,排着党世英、党世雄弟兄两个,背后许多殿帅统制官、统军提辖、兵马防御、团练等官,参随在后。那队伍军马,十分摆布得整齐。诗曰:

匿奸罔上非忠荩,好战全违旧典章。

不事怀柔服强暴,只驱良善敌刀枪。

那高太尉部领大军出城,来到长亭前下马,与众官作别。

饮罢饯行酒,攀鞍上马,登程望济州进发。于路上纵容军士,尽去村中纵横掳掠。黎民受害,非止一端。

却说十路军马陆续都到济州。有节度使王文德领着京北等处一路军马,星夜奔济州来,离州尚有四十余里。当日催动人马,赶到一个去处,地名凤尾坡,坡下一座大林,前军却好抹过林子,只听得一棒锣声响处,林子背后山坡脚边转出一彪军马来,当先一将拦路。那员将顶盔挂甲,插箭弯弓,去那弓袋箭壶内侧插着小小两面黄旗,旗上各有五个金字,写道:“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候。”两手搭两杆钢枪。此将乃是梁山泊第一个惯冲头阵的勇将董平,因此人称为董一撞。董平勒定战马,截住大路喝道:“来的是那里兵马?不早早下马受缚,更待何时?”这王文德兜住马,呵呵大笑道:瓶儿罐儿也有两个耳朵,你须曾闻我等十节度使累建大节,名扬天下,大将王文德么?”董平大笑,喝道:“只你便是杀晚爷的大顽!”王文德听了大怒,骂道:“反国草寇,怎敢辱吾!”拍马挺枪,直取董平。董平也挺双枪来迎。两将斗到三十合,不分胜败。王文德料道赢不得董平,喝一声“少歇再战。”各归本阵。王文德分付众军,休要恋战,直冲过去。王文德在前,三军在后,大发声喊,杀将过去。董平后面引军追赶。将过林子,正走之间,前面又冲出一彪军马来。为首一员上将,正是没羽箭张清,在马上大喝一声:“休走!”手中拈定一个石子打将来,望王文德头上便着。急待躲时,石子打中盔顶,王文德伏鞍而走,跑马奔逃。两将赶来,看看赶上,只见侧首冲过一队军来。王文德看时,却是一般的节度使杨温军马,齐来救应。因此,董平、张清不敢来追,自回去了。

两路军马,同入济州歇定。太守张叔夜接待各路军马。数日之间,前路报来,高太尉大军到了。十节度出城迎接,都相见了太尉,一齐护送入城。把州衙权为帅府,安歇下了。高太尉传下号令,教十路军马都向城外屯驻,伺候刘梦龙水军到来,一同进发。这十路军马,各自下寨。近山砍伐木植,人家搬掳门窗,搭盖窝铺,十分害民。高太尉自在城中帅府内,定夺征进人马。无银两使用者,都充头哨出阵交锋;有银两者,留在中军,虚功滥报。似此奸弊,非止一端。高太尉在济州不过一二日,刘梦龙战船到,参谒帅府。礼毕,高俅随即唤十节度使都到厅前,共议良策。王焕等禀复道:“太尉先教马步军去探路,引贼出战,然后却调水路战船去劫贼巢,令其两下不能相顾,可获群贼矣!”高太尉从其所言。当时分拨王焕、徐京为前部先锋,王文德、梅展为合后收军,张开、杨温为左军,韩存保、李从吉为右军,项元镇、荆忠为前后救应使。党世雄引领三千精兵,上船协助刘梦龙水军船只,就行监战。诸军尽皆得令。整束了三日,请高太尉看阅诸路军马。高太尉亲出城,一一点看了。便遣大小三军并水军一齐进发,径望梁山泊来。

且说董平、张清回寨,说知备细。宋江与众头领统率大军,下山不远,早见官军到来。前军射住阵脚,两边拒定人马。只见先锋王焕出阵,使一条长枪,在马上厉声高叫:“无端草冠,敢死村夫,认得大将王焕么?”对阵绣旗开处,宋江亲自出马,与王焕声喏道:“王节度,你年纪高大了,不堪与国家出力,当枪对敌,恐有些一差二误,枉送了你一世清名。请回去罢!另教年纪小的出来战。”王焕听得大怒,骂道:“你这厮是个文面俗吏,安敢抗拒天兵!”宋江答道:“王节度,你休逞好手,我这一班儿替天行道的好汉,不到得输与你。”王焕便挺枪戮将过来。宋江马后早有一将,銮铃响处,挺枪出阵。宋江看时,却是豹子头林冲来战王焕。两马相交,众军助喊。高太尉自临阵前,勒住马看。只听得两军呐喊喝采,果是马军踏镫抬身看,步卒掀盔举眼观。两个施逞诸路枪法,但见:一个屏风枪势如霹雳,一个水平枪勇若奔雷。一个朝天枪难防躲,一个钻风枪怎敌怎遮。这个恨不得枪戮透九霄云汉,那个恨不得枪刺透九曲苏河。一个枪如蟒离岩洞,一人枪似龙跃波津。一个使枪的雄似虎吞羊,一个使枪的俊如雕扑兔。

王焕大战大冲,约有七八十合,不分胜败。两边各自鸣金,二将分开,各归本阵。只见节度使荆忠到前军,马上欠身,禀复高太尉道:“小将愿与贼人决一阵,乞请钧旨。”高太尉便教荆忠出马交战。宋江马后鸾铃响处,呼延灼来迎。荆忠使一口大杆刀,骑一匹瓜黄马。二将交锋,约斗二十合,被呼延灼卖个破绽,隔过大刀,顺手提起钢鞭来只一下,打个衬手,正着荆忠脑袋,打得脑浆迸流,眼珠突出,死于马下。高俅看见折了一个节度使,火急便差项元镇,骤马挺枪,飞出阵前大喝:“草贼敢战吾么?”宋江马后,双枪将董平撞出阵前。来战项元镇。两个斗不到十合,项元镇霍地勒回马,拖了枪便走。董平拍马去赶。项元镇不入阵去,绕着阵脚,落荒而走。董平飞马去追,项元镇带住枪,左手拈弓,右手搭箭,拽满弓,翻身背射一箭。董平听得弓弦响,抬手去隔,一箭正中右臂,弃了枪,拨回马便走。项元镇挂着弓,拈着箭,倒赶将来。呼延灼、林冲见了,两骑马各出,救得董平归阵。高太尉指挥大军混战。

宋江先教救了董平回山。后面军马,遮拦不住,都四散奔走。

高太尉直到水边,却调人去接应水路船只。

且说刘梦龙和党世雄布领水军,乘驾船只,迤逦前投梁山泊深处来。只见茫茫荡荡,尽是芦苇蒹葭,密密遮定港汊。这里官船樯樯不断,相连十余里水面。正行之间,只听得山坡上一声炮响,四面八方,小船齐出。那官船上军士,先有五分惧怯,看了这等芦苇深处,尽皆慌了。怎禁得芦苇里面埋伏着小船齐出,冲断大队官船,前后不相救应。大半官军,弃船而走。

梁山泊好汉,看见官军阵脚乱了,一齐鸣鼓摇船,直冲上来。

刘梦龙和党世雄急回船时,原来经过的浅港内都被梁山泊好汉用小船装载柴草,砍伐山中木植,填塞断了,那橹桨竟摇不动。

众多军卒,尽弃了船只下水。刘梦龙脱下戎装披挂,爬过水岸,拣小路走了。这党世雄不肯弃船,只顾叫水军寻港汊深处摇去。

不到二里,只见前面三只小船,船上是阮氏三雄,各人手执蓼叶枪,挨近船边来。众多驾船军士都跳下水里去了。党世雄自持铁槊,立在船头上,与阮小二交锋。阮小二也跳下水里去。

阮小五、阮小七两个逼近身来。党世雄见不是头,撇了铁槊,也跳下水里去了。见水底下钻出船火儿张横来,一手揪住头发,一手提定腰胯,滴溜溜丢上芦苇根头。先有十数个小喽罗躲在那里,挠钩套索搭住,活捉上水浒寨来。却说高太尉见水面上船只都纷纷滚滚,乱投山边去了;船上缚着的,尽是刘梦龙水军的旗号,情知水路里又折了一阵。忙传军令,且教收兵回济州去,别作道理。五军比及要退,又值天晚,只听得四下里火炮不住价响,宋江军马不知几路杀将来。高太尉只叫得:“苦了也!”正是:阴陵失路逢神弩,赤壁鏖兵遇怪风。毕竟高太尉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刘唐放火烧战船 宋江两败高太尉

话说当下高太尉望见水路军士,情知不济,正欲回军,只听得四边炮响,急收聚众将,夺路而走。原来梁山泊只把号炮四下里施放,却无伏兵。只吓得高太尉心惊胆战,鼠窜狼奔,连夜收军回济州。计点步军,折陷不多;水军折其大半,战船没一只回来。刘梦龙逃难得回。军士会水的,逃得性命;不会水的,都淹死在水中。高太尉军威折挫,锐气摧残。且向城中屯驻军马,等候牛邦喜拘刷船到。再差人赍公文去催:不论是何船只,堪中的尽数拘拿,解赴济州,整顿征进。

却说水浒寨中,宋江先和董平上山,拔了箭矢,唤神医安道全用药调治。安道全使金疮药敷住疮口,在寨中养病。吴用收住众头领上山。水军头领张横解党世雄到忠义堂上请功,宋江教且押去后寨软监着。将夺到的船只,尽数都收入水寨,分派与各头领去了。

再说高太尉在济州城中会集诸将,商议收剿梁山之策。数内上党节度使徐京禀道:“徐某幼年游历江湖,使枪卖药之时,曾与一人交游。那人深通韬略,善晓兵机,有孙吴之才调,诸葛之智谋,姓闻名焕章,现在东京城外安仁村教学。若得此人来为参谋,可以敌吴用之诡计。”高太尉听说,便差首将一员,赍带缎匹鞍马,星夜回东京,礼请这教村学秀才闻焕章来为军前参谋。便要早赴济州,一同参赞军务。那员首将回京去,不得三五日,城外报来,宋江军马直到城边搦战。高太尉听了大怒,随即点就本部军兵,出城迎敌。就令各寨节度使同出交锋。

却说宋江军马见高太尉提兵至近,急忙退十五里外平川旷野之地。高太尉引军赶去,宋江兵马已向山坡边摆成阵势。红旗队里,捧出一员猛将,号旗上写得分明,乃是双鞭呼延灼,兜住马,横着枪,立在阵前。高太尉看见道:“这厮便是统领连环马时背反朝廷的。”便差云中节度使韩存保出马迎敌。这韩存保善使一枝方天画戟,两个在阵前,更不打话,一个使戟去搠,一个用枪来迎。两个战到五十余合,呼延灼卖个破绽闪出去,拍着马望山坡下便走。韩存保紧要干功,跑着马赶来。

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约赶过五七里无人之处,看看赶上。

呼延灼勒回马、带转枪,舞起双鞭来迎。两个又斗十数合之上,用双鞭分开画戟,回马又走。韩存保寻思:“这厮枪又损害不得我,鞭又赢不得我,我不就这里赶上活拿这贼,更待何时?”抢将近来,赶转一个山嘴,有两条路,竟不知呼延灼何处去了。

韩存保勒马上坡来望时,只见呼延灼绕着一条溪走。存保大叫:“泼贼你走那里去!快下马来受降,饶你命!”呼延灼不走,大骂存保。韩存保却大宽转来抄呼延灼后路。两个却好在溪边相迎着。一边是山,一边是溪,只中间一条路,两匹马盘旋不得。呼延灼道:“你不降我,更待何时!”韩存保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倒要我降你!”呼延灼道:“我漏你到这里,正要活捉你。你性命只在顷刻!”韩存保道:“我正来活捉你!”

两个旧气又起。韩存保挺着长戟,望呼延灼前心两胁软肚上雨点般搠将来。呼延灼用枪左拨右逼,?风般搠入来。两个又斗了三十来合。正斗到浓深处,韩存保一戟,望呼延灼软胁搠来,呼延灼一枪,望韩存保前心刺去。两个各反身躯一闪,两般军器都从胁下搠来。呼延灼挟住韩存保戟杆,韩存保扭住呼延灼枪杆。两个都在马上,你扯我拽,挟住腰胯,用力相争。

韩存保的马后蹄先塌下溪里去,呼延灼连人和马也拽下溪里去了,两个在水中扭做一块。那两匹马溅起水来,一人一身水。

呼延灼弃了手里的枪,挟住他的戟杆,急去掣鞭时,韩存保也撇了他的枪杆,双手按住呼延灼两条臂。你揪我扯,两个滚下水去。那两匹马迸星也似跑上岸来,望山边去了。两个在溪水中都滚没了军器,头上戴的盔没了,身上衣甲飘零,两个只把空拳来在水中厮打。一递一拳,正在水深里,又拖上浅水里来。

正解拆不开,岸上一彪军马赶到,为头的是没羽箭张清。众人下手,活捉了韩存保。差人急去寻那走了的两匹战马,只见那马却听得马嘶人喊,也跑回来寻队,因此收住。又去溪中捞起军器还呼延灼,带湿上马。却把韩存保背剪缚在马上,一齐都奔峪口。

只见前面一彪军马来寻韩存保,两家却好当住。为头两员节度使,一个是梅展,一个是张开。因见水渌渌地马上缚着韩存保,梅展大怒,舞三尖两刃刀直取张清。交马不到三合,张清便走。梅展赶来,张清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石子飞来,正打中梅展额角,鲜血迸流,撇了手中刀,双手掩面。张清急便回马,却被张开搭上箭,拽满弓,一箭射来。张清把马头一提,正射中马眼,那马便倒。张清跳在一边,捻着枪便来步战。

那张清原来只有飞石打将的本事,枪法上却慢。张开先救了梅展,次后来战张清。马上这条枪,神出鬼没,张清只得架隔,遮拦不住。拖了枪,便走入马军队里躲闪。张开枪马到处,杀得五六十马军四分五落,再夺得韩存保。却待回来,只见喊声大举,峪口两彪军到:一队是霹雳火秦明,一队是大刀关胜。

两个猛将杀来。张开只保得梅展走了。众军两路杀入来,又夺了韩存保。张清抢了一匹马,呼延灼使尽气力,只好随众厮杀。

一齐掩击到官军队前,乘势冲动,退回济州。梁山泊军马也不追赶,只将韩存保连夜解上山寨来。

宋江等坐在忠义堂上,见缚到韩存保来,喝退军士,亲解其索,请坐厅上,殷勤相待。韩存保感激无地。就请出党世雄相见,一同管待。宋江道:“二位将军切勿相疑,宋江等并无异心,只被滥官污吏逼得如此。若蒙朝廷赦罪招安,情愿与国家出力。”韩存保道:“前者陈太尉赍到招安诏敕来山,如何不乘机会去邪归正?”宋江答道:“便是朝廷诏书写得不明,更兼用村醪倒换御酒,因此弟兄众人心皆不伏。那两个张干办、李虞候擅作威福,耻辱众将。”韩存保道:“只因中间无好人维持,误了国家大事。”宋江设筵管待已了。次日,具备鞍马,送出谷口。这两个在路上说宋江许多好处,回到济州城外,却好晚了。次早入城,来见高太尉,说宋江把二将放回之事。高俅大怒,道:“这是贼人诡计,慢我军心。你这二人,有何面目见吾!左右与我推出,斩讫报来!”王焕等众官都跪下告道:“非干此二人事,乃是宋江、吴用之计。若斩此二人,反被贼人耻笑。”高太尉被众人苦告,饶了两个性命,削去本身职事,发回东京泰乙宫听罪。这两个解回京师。

原来这韩存保是韩忠彦的侄儿。忠彦乃是国老太师,朝廷官员都有出他门下。有个门馆教授,姓郑名居忠,原是韩忠彦抬举的人,现任御史大夫。韩存保把上件事告诉他。居忠上轿,带了存保来见尚书余深,同议此事。余深道:“须是禀得太师,方可面奏。”二人来见蔡京说:“宋江本无异心,只望朝廷招安。”蔡京道:“前者毁诏谤上,如此无礼,不可招安,只可剿捕。”二人禀说:“前番招安,惜为去人不布朝廷德意,用心抚恤。不用嘉言,专说利害,以此不能成事。”蔡京方允。

约至次日早朝,道君天子升殿,蔡京奏准再降诏敕,令人招安。

天子曰:“现今高太尉使人请安仁村闻焕章为参谋,早赴军前委用。就差此人伴使前去。如肯来降,悉免本罪。如仍不伏,就着高俅定限,日下剿捕尽绝还京。”蔡太师写成草诏,一面取闻焕章赴省筵宴。原来这闻焕章是有名文士,朝廷大臣多有知识的,俱备酒食迎接。席终各散,一边收拾起行。有诗为证:

年来教授隐安仁,忽召军前捧纶。

权贵满朝我早识,可无一个荐贤人。

且不说闻焕章同天使出京,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心中烦恼。

门吏报道:“牛邦喜到来。”高太尉便教唤进,拜罢问道:“船只如何?”邦喜禀道:“于路拘刷得大小船一千五百余只,都到闸下。”太尉大喜,赏了牛邦喜,便传号令,教把船都放入阔港,每三只一排钉住,上用板铺,船尾用铁环锁定。尽数发步军上船;其余马军,近水护送船只。比及编排得军士上船,训练得熟,已得半月之久。梁山泊尽都知了。吴用唤了刘唐受计,掌管水路建功。众多水军头领,各各准备小船,船头上排排钉住铁叶,船舱里装载芦苇干柴,柴中灌着硫黄焰硝引火之物,屯住在小港内。却教炮手凌振,于四望高山上放炮为号。又于水边树木丛杂之处,都缚旌旗于树上。每一处设金鼓火炮,虚屯人马,假设营垒。请公孙胜作法祭风。旱地上分三队军马接应。吴用指画已了。

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催起军马,水路统军,却是牛邦喜,又同刘梦龙并党世英这三个掌管。高太尉披挂了,发三通擂鼓,水港里船开,旱路上马发。船行似箭,马去如飞,杀奔梁山泊来。先说水路里船只,连篙不断,金鼓齐鸣,迤逦杀入梁山泊深处,并不见一只船。看看渐近金沙滩,只见荷花荡里两只打鱼船,每只船上只有两个人,拍手大笑。头船上刘梦龙便叫放箭乱射,渔人都跳下水底去了。刘梦龙急催动战船,渐近金沙滩头,一带阴阴的都是细柳,柳树上拴着两头黄牛,绿莎草上睡着三四个牧童,远远地又有一个牧童,倒骑着一头黄牛,口中呜呜咽咽吹着一管笛子来。刘梦龙便教先锋悍勇的首先登岸。

那几个牧童跳起来,呵呵大笑,尽穿入柳阴深处去了。前阵五七百人抢上岸去。那柳阴树中一声炮响,两边战鼓齐鸣。左边就冲出一队红甲军,为头是霹雳火秦明;右边冲出一队黑甲军,为头是双鞭呼延灼。各带五百军马,截出水边。刘梦龙急招呼军士下船时,已折了大半军校。牛邦喜听得前军喊起,便教后船且退。只听得山顶上连珠炮响,芦苇中飕飕有声,却是公孙胜披发仗剑,踏罡布斗,在山顶上祭风。初时穿林透树,次后走石飞砂,须臾白浪掀天,顷刻黑云复地,红日无光,狂风大作。刘梦龙急教棹船回时,只见芦苇丛间,大火竟起,烈焰飞天,四分五落,都穿在大船内。前后官船一齐烧着。怎见得火起?但见:

黑烟迷绿水,红焰起清波。风威卷荷叶满天飞,火势燎芦林连梗断。神号鬼哭,昏昏日色无光;岳撼山崩,浩浩波声若怒。舰航尽倒,舵橹皆休。船尾旌旗不见青红交杂,楼头剑戟难排霜雪争叉。僵尸与鱼鳖同浮,热血共波涛并沸。知条火焰连天起,万道烟霞贴水飞。

当时刘梦龙见满港火飞,战船都烧着了,只得弃了头盔衣甲,跳下水去。又不敢傍岸,拣港深水阔处赴将开去逃命。芦林里面一个人,独驾着小船,直迎将来,刘梦龙便钻入水底下去了。却好有一个人拦腰抱住,拖上船来。撑船的是出洞蛟童威,拦腰抱的是混江龙李俊。却说牛邦喜见四下官船队里火着,也弃了戎装披挂,却待下水,船梢上钻起一个人来,拿着挠钩,劈头搭住,倒拖下水里去。那人是船火儿张横。这梁山泊内杀得尸横水面,血溅波心,焦头烂额者,不计其数。只有党世英摇着小般,正走之间,芦林两边弩箭弓矢齐发,射死水中。众多军卒,会水的逃得性命回去,不会水的尽皆淹死。生擒活捉者,都解投大寨。,李俊捉得刘梦龙,张横捉得牛邦喜,欲待解上山寨,惟恐宋江又放了。两个好汉自商量,把这二人,就路边结果了性命,割下首级,送上山来。

再说高太尉引领军马在水边策应,只听得连珠炮响,鼓声不绝,料道是水面上厮杀,骤着马前来,靠山临水探望。只见纷纷军士都从水里逃命,爬上岸来。高俅认得是自家军校,问其缘故,说被放火烧尽船只,俱各不知所在。高太尉听了,心内越慌,但望见喊声不断,黑烟满空。急引军回旧路时,山前鼓声响处冲出一队马军拦路。当先急先锋索超轮起开山大斧,骤马枪近前来。高太尉身边节度使王焕挺枪便出,与索超交战。

斗不到五合,索超拨回马便走。高太尉引军追赶。转过山嘴,早不见了索超。正走间,背后豹子头林冲引军赶来,又杀一阵。

再走不过六七里,又是青面兽杨志引军赶来,又杀一阵。又奔不到八九里,背后美髯公朱仝赶上来,又杀一阵。这是吴用使的追赶之计,不去前面拦截,只在背后赶杀。败军无心恋战,只顾奔走,救护不得后军。因此高太尉被赶得慌,飞奔济州。

比及入得城时,已自三更。又听得城外寨中火起,喊声不绝。

原来被石秀、杨雄埋伏下五百步军,放了三五把火,潜地去了。

惊得高太尉魂不附体,连使人探视。回报“去了”,方才放心。

整点军马,折其大半。

高俅正在纳闷间,远探报道:“天使到来。”高俅遂引军马并节度使出城迎接。见了天使,就说降诏招安一事。都与闻焕章参谋使相见了。同进城中帅府商议。高太尉先讨抄白备诏观看。待不招安来,又连折了两阵,拘刷得许多船只,又被尽行烧毁;待要招安来,恰又羞回京师。心下踌躇,数日主张不定。不想济州有一个老吏,姓王名瑾,那人平生克毒,人尽呼为剜心王,却是济州府拨在帅府供给的吏。因见诏书抄白,更打听得高太尉心内迟疑不决,遂来帅府,呈献利便事件,禀说:“贵人不必沉吟,小吏看见诏上已有活路。这个写草诏的翰林待诏,必与贵人好,先开下一个后门了。”高太尉见说大惊,便问道:“你怎见得先开下后门?”王瑾禀道:“诏书上最要紧是中间一行。道是:‘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此一句是囫囵话。如今开读时,却分作两句读。将‘除宋江’另做一句,‘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另做一句。赚他漏到城里,捉下为头宋江一个,把来杀了。却将他手下众人,尽数拆散,分调开去。自古道:‘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但没了宋江,其余的做甚用?此论不知恩相贵意若何?”高俅大喜,随即升王瑾为帅府长史,便请闻参谋说知此事。闻焕章谏道:“堂堂天使,只可以正理相待,不可行诡诈于人。倘或宋江以下有智谋之人识破,翻变起来,深为未便。”高太尉道:“非也!自古兵书有云?‘兵行诡道。’岂可用得正大?”闻参谋道:“然虽兵行诡道,这一事是天子圣旨,乃以取信天下。自古王言如纶如?,因此号为玉音,不可移改。今若如此,后有知者,难以此为准信。”

高太尉道:“且顾眼下,却又理会。”遂不听闻焕章之言,先遣一人往梁山泊报知,令宋江等全伙前来济州城下,听天子诏敕,赦免罪犯。

却说宋江又赢了高太尉这一阵。烧了的船,令小校搬运做柴;不曾烧的,拘收入水寨。但是活捉的军将,尽数陆续放回济州。当日宋江与大小头领正在忠义堂上商议,小校报道:“济州府差人上山来报道:‘朝廷特遣天使,颁降诏书,赦罪招安,加官赐爵,特来报喜。’”宋江听罢,喜从天降,笑逐颜开。便叫请那报事人到堂上问时,那人说道:“朝廷降诏,特来招安。高太尉差小人前来报请大小头领,都要到济州城下行礼,开读诏书。并无异议,勿请疑惑。”宋江叫请军师商议定了,且取银两缎匹,赏赐来人,先发付回济州去了。宋江传下号令,大小头领,尽教收拾去听开读诏书。卢俊义道:“兄长且未可性急,诚恐这是高太尉的见识,兄长不宜便去。”宋江道:“你们若如此疑心时,如何能够归正?还是好歹去走一遭。”吴用笑道:“高俅那厮被我们杀得胆寒心碎,便有十分的计策,也施展不得。放着众兄弟一班好汉,不要疑心,只顾跟随宋公明哥哥下山。我这里先差黑旋风李逵引着樊瑞、鲍旭、项充、李衮将带步军一千,埋伏在济州东路。再差一丈青扈三娘引着顾大嫂、孙二娘、王矮虎、孙新、张青,将带马军一千,埋伏在济州西路。若听得连珠炮响,杀奔北门来取齐。”吴用分调已定,众头领都下山,只留水军头领看守寨栅。

只因高太尉要用诈术,诱引这伙英雄下山,不听闻参谋谏劝,谁想只就济州城下,翻为九里山前。正是:只因一纸君王诏,惹起全班壮士心。毕竟众好汉怎地大闹济州,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张顺凿漏海鳅船 宋江三败高太尉

话说高太尉在济州城中帅府坐地,唤过王焕等众节度商议,传令将各路军马,拔寨收入城中。教现在节度使俱各全副披挂,伏于城内;各寨军士,尽数准备,摆列于城中;城上俱各不竖旌旗,只于北门上立黄旗一面,上书“天诏”二字。高俅与天使众官,都在城上,只等宋江到来。

当日梁山泊中,先差没羽箭张清将带五百哨马,到济州城边周回转了一遭,望北去了。须臾,神行太保戴宗步行来探了一遭。人报与高太尉,亲自临月城上女墙边,左右从者百余人,大张麾盖,前设香案,遥望北边宋江军马到来。前面金鼓,五方旌旗,众头领簸箕掌栲栲圈,雁翅一般摆列将来。当先为首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在马上欠身,与高太尉声喏。高太尉见了,使人在城上叫道:“如今朝廷赦你们罪犯,特来招安,如何披甲前来?”宋江使戴宗至城下回复道:“我等大小人员未蒙恩泽,不知诏意如何,未敢去其介胄。望太尉周全,可尽唤在城百姓耆老,一同听诏,那时承恩卸甲。”高太尉出令,教唤在城耆老百姓,尽都上城听诏。无移时,纷纷滚滚,尽皆到了。宋江等在城下,看见城上百姓老幼摆满,方才勒马向前。鸣鼓一通,众将下马。鸣鼓二通,众将步行到城边,背后小校,牵着战马,离城一箭之地,齐齐地伺候着。鸣鼓三通,众将在城下拱手,听城上开读诏书。那天使读道:制曰:人之本心,本无二端;国之恒道,俱是一理。作善则为良民,造恶则为逆党。朕闻梁山泊聚众已久,不蒙善化,未复良心。今差天使颁降诏书,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其为首者,诣京谢恩;协随助者,各归乡间。呜呼,速沾雨露,以就去邪归正之心;毋犯雷霆,当效革故鼎新之意。故兹诏示,想宜悉知。宣和年月日当时军师吴用正听读到“除宋江”三字便目视花荣道:“将军听得么?”却才读罢诏书,花荣大叫:“既不赦我哥哥,我等投降则甚?”搭上箭,拽满弓,望着那个开诏使臣道:“看花荣神箭!”一箭射中面门,众人急救。城下众好汉一齐叫声“反!”乱箭望城上射来,高太尉回避不迭。四门突出军马来。宋江军中一声鼓响,一齐上马便走,城中官军追赶,约有五六里回来。只听得后军炮响,东有李逵,引步军杀来;西有扈三娘,引马军杀来。两路军马一齐合到。官军只怕有埋伏,急退时,宋江全伙却回身卷杀将来。三面夹攻,城中军马大乱,急急奔回,杀死者多。宋江收军,不教追赶,自回梁山泊去了。

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写表,申奏朝廷说:“宋江贼寇,射死天使,不伏招安。”外写密书,送与蔡太师、童枢密、杨太尉,烦为商议,教太师奏过天子,沿途接应粮草,星夜发兵前来,并力剿捕群贼。

却说蔡太师收得高太尉密书,径自入朝,奏知天子。天子闻奏,龙颜不悦云:“此寇数辱朝廷,罪犯大逆。”随即降敕,教诸路各助军马,并听高太尉调遣。杨太尉已知节次失利,再于御营司选拔二将,就于龙猛、虎翼、捧日、忠义四营内各选精兵五百,共计二千,跟随两个上将,去助高太尉杀贼。

这两员将军是谁?一个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官带左义卫亲军指挥使,护驾将军丘岳。一个是八十万禁军副教头,官带右义卫亲军指挥使,车骑将军周昂。这两个将军,累建奇功,名闻海外,深通武艺,威镇京师;又是高太尉心腹之人。当时杨太尉点定二将,限目下起身,来辞蔡太师。蔡京分付道:“小心在意,早建大功,必当重用!”二将辞谢了。去四营内,一个个选拣身长体健,腰细膀阔,山东、河北能登山、惯赴水,那一等精锐军汉,拨二将。这丘岳、周昂辞了众省院官,去辞杨太尉,禀说明日出城。杨太尉各赐与二将五匹好马,以为战阵之用。二将谢了太尉,各自回营,收拾起身。次日,军兵拴束了行程,都在御营司前伺候。丘岳、周昂二将分做四队;龙猛、虎翼二营一千军,有二千余骑军马,丘岳总领;捧日、忠义二营一千军,也有二千余骑军马,周昂总领。又有一千步军,分与二将随从。丘岳、周昂到辰牌时分,摆列出城。杨太尉亲自在城门看军,且休说小校威雄,亲随勇猛,去那两面绣旗下,一丛战马之中,簇拥着护驾将军丘岳。怎生打扮?但见:

戴一顶缨撒火、锦兜鍪、双凤翅照天盔,披一副绿绒穿、红绵套、嵌连环锁子甲,穿一玲翠沿边、珠络缝、荔枝红、圈金绣戏狮袍;系一条衬金叶、玉玲珑,双獭尾,红钉盘螭带,着一双簇金线、海驴皮、胡桃纹、抹绿色云根靴,弯一张紫檀靶、泥金梢、龙角面、虎筋弦宝雕弓,悬一壶紫竹杆、朱红扣、凤尾翎、狼牙金点钢箭,挂一口七星装、沙鱼鞘、赛龙泉、欺巨阙霜锋剑,横一把撒朱缨、水磨杆、龙吞头、偃月样三停刀,骑一匹快马登山、能跳涧、背金鞍、摇玉勒胭脂马。

那丘岳坐在马上,昂昂奇伟,领着左队人马。东京百姓看了,无不喝采。随后便是右队捧日、忠义两营军马,端的整齐。

去那两面绣旗下,一丛战马之中,簇拥着车骑将军周昂。怎行打扮?但见:

戴一顶吞龙头、撒青缨、珠闪烁烂银盔,披一副损枪尖、坏箭头、衬香绵熟钢甲,穿一领绣牡丹、飞双凤、圈金线绛红袍,系一条称狼腰、宜虎体、嵌七宝麒麟带,着一双起三尖、海兽皮、倒云根虎尾靴,弯一张雀画面、龙角靶、紫综绣六钧弓,攒一壶皂索雕翎、铁木杆、透唐猊凿子箭,使一柄欺袁达、赛石丙、劈开山金蘸斧,骑一匹负千斤、高八尺,能冲阵火龙驹,悬一条简银杆、四方棱、赛金光劈楞简。

这周昂坐在马上,停停威猛,领着右队人马,来到城边。

与丘岳下马,来拜辞杨太尉,作别众官,离了东京,取路望济州进发。

且说高太尉在济州和闻参谋商议,比及添拨得军马到来,先使人去近处山林,砍伐木植大树;附近州县,拘刷造船匠人,就济州城外,搭起船场,打造战船。一面出榜,招募敢勇水手军士。

济州城中客店内,歇着一个客人,姓叶名春,原是泗州人氏,善会造船。因来山东,路经梁山泊过,被他那里小伙头目劫了本钱,流落在济州,不能够回乡。听得高太尉要伐木造船,征进梁山泊,以图取胜,将纸画成船样,来见太尉,拜罢,禀道:“前者恩相以船征进,为何不能取胜?盖因船只皆是各处拘刷将来的,使风摇橹,俱不得法。更兼船小底尖,难以用武。

叶春今献一计,若要收伏此寇,须先造大船数百只。最大者名为大海鳅船,两边置二十四部水车,船中可容数百人。每车用十二个人踏动,外用竹笆遮护,可避箭矢。船面竖立弩楼,另造觖车摆布放于上。如要进发,垛楼上一声梆子响,二十四部水车一齐用力踏动,其船如飞,他将何等船只可以拦当?若是遇着敌军,船面上伏弩齐发,他将何物可以遮护?其第二等船,名为小海鳅船,两边只用十二部水车,船中可容百十人。前面后尾,都钉长钉。两边亦立弩楼,仍设遮洋笆片。这船却行梁山泊小港,当住这厮私路伏兵。若依此计,梁山之寇,指日唾手可平。”高太尉听说,看了图样,心中大喜。便叫取酒食衣服,赏了叶春,就着做监造战船都作头。连日晓夜催并,砍伐木植,限日定时,要到济州交纳。各路府州县,均派合用造船物料。如若违限二日,笞四十,每日加一等。若违限五日外者,定依军令处斩。各处逼迫守令催督,百姓亡者数多,万民嗟怨。有诗为证:
井蛙小见岂知天,可慨高俅听谲言。
毕竟鳅船难取胜,伤财劳众枉徒然。

且不说叶春监造海鳅等船,却说各处添拨水军人等,陆续都到济州。高太尉分拨各寨节度使下听调,不在话下。只见门吏报道:“朝廷差遣丘岳、周昂二将到来。”高太尉令众节度使出城迎接。二将到帅府,参见太尉,亲赐酒食,抚慰已毕。

一面差人赏军,一面管待二将。二将便请太尉将令,引军出城搦战。高太尉道:“二公且消停数日,待海鳅船完备,那时水陆并进,船骑双行,一鼓可平贼寇。”丘岳、周昂禀道:“某等觑梁山泊草寇如同儿戏!太尉放心,必然奏凯还京。”高俅道:“二将若果应口,吾当奏知天子前,必当重用。”是日宴散,就帅府前上马,回归本寨。且把军马屯驻听调。

不说高太尉催促造船征进,却说宋江与众头领自从济州城下叫反杀人,奔上梁山泊来,却与吴用等商议道:“两次招安,都伤犯了天使,越增的罪恶重了,朝廷必然又差军马来。”便差小喽罗下山,去探事情如何,火急回报。不数日,只见小喽罗探知备细,报上山来:“高俅近日招募一水军,叫叶春为作头,打造大小海鳅船数百只,东京又新遣差两个御前来指挥,俱到来助战。一个姓丘名岳,一个姓周名昂,二将英勇。各路又添拨到许多人马,前来助战。”宋江便与吴用计议道:“似此大船,飞游水面,如何破得?”吴用笑道:“有何惧哉!只消得几个水军头领便了。旱路上交锋,自有猛将应敌。然虽如此,料这等大船,要造必在数旬间方得成就。目今尚有四五十日光景。先教一两个弟兄去那造船厂里,先薅恼他一遭,后却和他慢慢地放对。”宋江道:“此言最好!可教鼓上蚤时迁、金毛犬段景住这两个走一遭。”吴用道:“再叫张青、孙新,扮作拽树民夫,杂在人丛里入船厂去。叫顾大嫂、孙二娘扮做送饭妇人,和一般的妇人杂将入去。却叫时迁、段景住相帮。

再用张清引军接应,方保万全。”前后唤到堂上,各各听令已了。众人欢喜无限,分投下山,自去行事。

却说高太尉晓夜催促,督造船只,朝暮捉拿民夫供役。那济州东路上一带,都是船厂,攒造大海鳅船百只,何止匠人数千,纷纷攘攘。那等蛮军,都拔出刀来,唬吓民夫,无分星夜,要攒完备。是日,时迁、段景住先到了厂内,两个商量道:“眼见的孙、张二夫妻,只是去船厂里放火。我和你也去那里,不显我和你高强。我们只伏在这里左右,等他船厂里火发,我便却去城门边伺候。必然有救军出来,乘势闪将入去,就城楼上放起火来。你便却去城西草料场里,也放起把火来,教他两下里救应不迭。这场惊吓不小!”两个自暗暗地相约了,身边都藏了引火的药头,各自去寻个安身之处。

却说张青、孙新两个来到济州城下,看见三五百人,拽木头入船厂里去。张、孙二人杂在人丛里,也去拽木头,投厂里去。厂门口约有二百来军汉,各带腰刀,手拿棍棒,打着民夫,尽力拖拽入厂里面交纳。团团一遭,都是排栅。前后搭盖茅草屋,有二三百间。张青、孙新入到里面看时,匠人数千,解板的在一处,钉船的在一处,粘船的在一处。匠人民夫,乱滚滚往来,不记其数。这两个径投做饭的笆棚下去躲避。孙二娘、顾大嫂两个穿了些腌腌筹筹的衣服,各提着个饭罐,随着一般送饭的妇人打哄入去。看看天色渐晚,月色光明,众匠人大半尚兀自在那里挣攒未办的工程。当时近有二更时分,孙新、张青在左边船厂里放火,孙二娘、顾大嫂在右边船厂里放火。两下火起,草屋焰腾腾地价烧起来。船厂内民夫工匠,一齐发喊,拔翻排栅,各自逃生。

高太尉正睡间,忽听得人报道:“船场里火起!”急忙起来,差拨官军,出城救应。丘岳、周昂二将各引本部军兵,出城救火。去不多时,城楼上一把火起。高太尉听了,亲自上马,引军上城救火时,又见报道:“西草场内又一把火起!”照耀浑如白日。丘、周二将引军去西草场中救护时,只听得鼓声振地,喊杀连天。原来没羽箭张清引着五百骠骑马军在那里埋伏,看见丘岳、周昂引军来救应,张清便直杀将来,正迎着丘岳、周昂军马。张清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丘岳大怒,拍马舞马,直取张清。张清手?长枪来迎,不过三合,拍马便走。丘岳要逞功劳,随后赶来,大喝:“反贼休走!”张清按住长枪,轻轻去锦袋内偷取个石子在手,扭回身躯,看丘岳来得较近,手起喝声道:“着!”一石子正中丘岳面门,翻身落马。周昂见了,便和数个牙将死命来救丘岳。周昂战住张清,众将救得丘岳上马去了。张清与周昂战不到数合,回马便走。

周昂不赶。张清又回来,却见王焕、徐京、杨温、李从吉四路军到。张清手招引了五百骠骑军,竟回旧路去了。这里官军恐有伏兵,不敢去赶,自收军兵回来,且只顾救火。三处火灭,天色已晓。

高太尉教看丘岳中伤如何。原来那一石子正打着面门唇口里,打落了四个牙齿,鼻子嘴唇,都打破了。高太尉着令医人治疗,见丘岳重伤,恨梁山泊深入骨髓。一面使人唤叶春分付,教在意造船征进。船厂四围,都教节度使下了寨栅,早晚提备,不在话下。

却说张青、孙新夫妻四人,俱各欢喜。时迁、段景住两个,都回旧路,六人已都有部从人马,迎接回梁山泊去了。都到忠义堂,去说放火一事。宋江大喜,设宴特赏六人。自此之后,不时间使人探视。

造船将完,看看冬到,其年天气甚暖,高太尉心中暗喜,以为天助。叶春造船,也都完办。高太尉催趱水军,都要上船,演习本事。大小海鳅等船陆续下水。城中帅府招募到四山五岳水手人等,约有一万余人。先教一半去各船上学踏车,着一半学放弩箭。不过二十余日,战船演习已都完足了。叶春请太尉看船。有诗为证:

自古兵机在速攻,锋摧师老岂成功。高俅卤莽无通变,经岁劳民造战艟。

是日,高俅引领众多节度使、军官头目,都来看船。把海鳅船三百余只,分布水面。选十数只船,遍插旌旗,筛锣击鼓。

梆子响处,两边水车,一齐踏动,端的是风飞电走。高太尉看了,心中大喜:“似此如飞船只,此寇将何拦截,此战必胜。”

随取金银缎匹,赏赐叶春。其余人匠,各给盘缠,疏放归家。

次日,高俅令有司宰乌牛、白马、猪、羊、果品,摆列金银钱纸,致祭水神。排列已了,众将请太尉行香。丘岳疮口已完,恨入心髓,只要活捉张清报仇。当同周昂与众节度使,一齐都上马,跟随高太尉到船边下马,随侍高俅,致祭水神。焚香赞礼已毕,烧化楮帛。众将称贺已了,高俅叫取京师原带来的歌儿舞女,都令上船作乐侍宴。一面教军健车船演习,飞走水面。

船上笙箫谩品,歌舞悠扬,游玩终夕不散。当夜就船中宿歇。

次日,又设席面饮酌。一连三日筵宴,不肯开船。忽有人报道:“梁山泊贼人写一首诗,贴在济州城里土地庙前,有人揭得在此。”其诗写道:

帮闲得志一高俅,漫领三军水上游。便有海锹船万只,俱来泊内一齐休。

高太尉看了诗大怒,便要起军征剿,“若不杀尽贼寇,誓不回军!”闻参谋谏道:“太尉暂息雷霆之怒。想此狂寇惧怕,特写恶言唬吓,不为大事。消停数日之间,拨定了水陆军马,那时征进未迟。目今深冬,天气和暖,此天子洪福,无帅虎威也。”高俅听罢甚喜。遂入城中。商议拨军遣将。旱路上便调周昂、王焕同领大军,随行策应。却调项元镇、张开总领军马一万,直至梁山泊山前那条大路上守住厮杀。原来梁山泊自古四面八方,茫茫荡荡,都是芦苇烟水;近来只有山前这条大路,却是宋公明方才新筑的,旧不曾有。高太尉教调马军先进,截住这条路口。其余闻参谋、丘岳、徐京、梅展、王文德、杨温、李从吉、长史王瑾,造船人叶春,随行牙将,大小军校随从人等,都跟高太尉上船征进。闻参谋谏道:“主帅只可监督马军,陆路进发,不可自登水路,亲临险地。”高太尉道:“无伤!前番二次皆不得其人,以致失陷了人马,折了许多船只。今番造得若干好船,我若不亲临监督,如何擒捉此寇?今次正要与贼人决一死战,汝不必多言!”闻参谋再不敢开口,只得跟随高太尉上船。高俅拨三十只大海鳅船,与先锋丘岳、徐京、梅展管领;拨五十只小海鳅船开路,令杨温同长史王瑾、船匠叶春管领。头船上立两面大红绣旗,上书十四个金字道:“搅海翻江冲巨浪,安邦定国灭洪妖。”中军船上,却是高太尉,闻参谋引着歌儿舞女,自守中军队伍。向那三五十只大海鳅船上,摆开碧油幢、帅字旗、黄钺白旄、朱缭皂盖、中军器械。后面船上,便令王文德、李从吉压阵。此是十一月中时。马军得令先行。水军先锋丘岳、徐京、梅展三个在头船上首先进发,飞云卷雾,望梁山泊来。但见:

海鳅船前排箭洞,上列弩楼。冲波如蛟蜃之形,走水似鲲鲸之势。龙鳞密布,左右排二十四部绞车;雁翅齐分,前后列一十八般军器。青布织成皂盖,紫竹制作遮洋。往来冲击似飞梭,展转交锋欺快马。

宋江、吴用已知备细,预先布置已定,单等官军船只到来。

当下三个先锋,催动船只,把小海鳅分在两边,当住小港;大海鳅船望中进发。众军诸将,正如蟹眼鹤顶,只望前面奔窜,迤逦来到梁山泊深处。只见远远地早有一簇船来,每只船上,只有十四五人,身上都有衣甲。当中坐着一个头领。前面三只船上,插着三把白旗,旗上写道:“梁山泊阮氏三雄”。中间阮小二,左边阮小五,右边阮小七。远远地望见明晃晃都是戎装衣甲,却原来尽把金银箔纸糊成的。三个先锋见了,便叫前船上将火炮、火枪、火箭,一齐打放。那三阮全然不惧,料着船近,枪箭射得着时,发声喊,齐跳下水里去了。丘岳等夺得三只空船。又行不过三里来水面,见三只快船抢风摇来。头只船上,只见十数个人,都把青黛黄丹土仇泥粉抹在身上,头上披着发,口中打着唿哨,飞也似来。两边两只船上,都只五七个人,搽红画绿不等。中央是玉缭竿孟康,左边是出洞蛟童威,右边是翻江蜃童猛。这里先锋丘岳又叫打放火器。只见对面发声喊,都弃了船,一齐跳下水里去了。又捉得三只空船。再行不得三里多路,又见水面三只中等船来。每船上四把橹,八个人摇动,十余个小喽罗,打着一面红旗,簇拥着一个头领坐在船头上,旗上写“水军头领混江龙李俊”。左边这只船上坐着这个头领,手?铁枪,打着一面绿旗,上写道:“水军头领船火儿张横”。右边那只船立着那个好汉,上面不穿衣服,下腿赤着双脚,腰间插着几个铁凿,手中挽个铜锤,打着一面皂旗,银字,上书“头领浪里白跳张顺”。乘着船,高声说道:“承谢送船到泊。”三个先锋听了,喝教:“放箭!”弓弩响时,对面三只船上众好汉都翻筋斗下水里去了。此是幕冬天气,官军船上招来的水手军士,那里敢下水去。

正犹豫间,只听得梁山泊顶上,号炮连珠价响,只见四分五落,芦苇丛中钻出千百只小船来,水面如飞蝗一般。每只船上只三五个人,船舱中竟不知有何物。大海鳅船要撞时,又撞不得。水车正在踏动时,前面水底下都填塞定了,车辐板竟踏不动。弩楼上放箭时,小船上人一个个自顶片板遮护。看看逼将拢来,一个把挠钩搭住了舵,一个把板刀便砍那踏车的军士。

早有五六十个爬上先锋船来。官军急要退时,后面又塞定了。

急切退不得。前船正混战间,后船又大叫起来。高太尉闻参谋在中军船上听得大乱,急要上岸,只听得芦苇中金鼓大振,舱内军士一齐喊道:“船底漏了。”滚滚走入水来。前船后船,尽皆都漏,看看沉下去。四下小船,如蚂蚁相似,望大船边来。

高太尉新船,缘何得漏?却原来是张顺引领一班儿高手水军,都把锤凿在船底下凿透船底,四下里滚入水来。

高太尉爬去舵楼上,叫后船救应,只见一个人从水底下钻将起来,便跳上舵楼来,口里说道:“太尉,我救你性命。”

高俅看时,却不认得。那人近前,便一手揪住高太尉巾帻,一手提住腰间束带,喝一声:“下去!”把高太尉扑通地丢下水里去。堪嗟赫赫中军将,翻作淹淹水底人!只见旁边两只小船飞来救应,拖起太尉上船去。那个人便是浪里白跳张顺,水里拿人,浑如瓮中捉鳖,手到拈来。

前船丘岳见阵势大乱,急寻脱身之计。只见旁边水手丛中,走出一个水军来。丘岳不曾提防,被他赶上,只一刀,把丘岳砍下船去。那个便是梁山泊锦豹子杨林。徐京、梅展见杀了先锋丘岳,两节度使奔来杀杨林。水军丛中,连抢出四个小头领来,一个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一个是病大虫薛永,一个是打虎将李忠,一个是操刀鬼曹正,一发从后面杀来。徐京见不是头,便跳下水去逃命。不想水底下已有在彼,又吃拿了。薛永将梅展一枪,搠着腿股,跌下舱里去。原来八个头领来投充水军,尚兀自有三个在前船上,一个是青眼虎李云,一个是金钱豹子汤隆,一个是鬼脸儿杜兴,众节度使便有三头六臂,到此也施展不得。

梁山泊宋江、卢俊义,已自各分水陆进攻。宋江掌水路,卢俊义掌旱路。休说水路全胜,且说卢俊义引领诸将军马,从山前大路杀将出来,正与先锋周昂、王焕马头相迎。周昂见了,当先出马,高声大骂:“反贼,认得俺么!”卢俊义大喝:“无名小将,死在目前,尚且不知!”便挺枪跃马,直奔周昂,周昂也抡动大斧,纵马来敌。两将就山前大路上交锋。斗不到二十余合,未见胜败。只听得后队马军,发起喊来。原来梁山泊大队军马,都埋伏在山前两下大林丛中,一声喊起,四面杀将出来,东南关胜、秦明,西北林冲、呼延灼,众多英雄,四路齐到,项元镇,张开那里拦当得住,杀开条路,先逃性命走了。周昂、王焕不敢恋战,拖了枪斧,夺路而走。逃入济州城中,扎住军马,打听消息。
再说宋江掌水路,捉了高太尉,急教戴宗传令,不可杀害军士。中军大海鳅船上闻参谋等,并歌儿舞女,一应部从,尽掳过船。鸣金收军,解投大寨。

第八十一回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计出乐和

诗曰:

混沌初分气磅礴,人生禀性有愚浊。

圣君贤相共裁成,文臣武士登台阁。

忠良闻者尽欢忻,邪佞听时俱忿跃。

历代相传至宋朝,罡星煞曜离天角。

宣和年上乱纵横,梁山泊内如期约。

百单八位尽英雄,乘时播乱居山东。

替天行道存忠义,三度招安受帝封。

二十四阵破辽国,大小诸将皆成功。

清溪洞里擒方腊,雁行零落悲秋风。

事事集成忠义传,用资谈柄江湖中。

话说梁山泊好汉,水战三败高俅,尽被擒捉上山。宋公明不肯杀害,尽数放还。高太尉许多人马回京,就带萧让、乐和前往京师听候招安一事。却留下参谋闻焕章在梁山泊里。那高俅在梁山泊时,亲口说道:“我回到朝廷,亲引萧让等面见天子,便当力奏,亲自保举,火速差人就便前来招安。”因此上就叫乐和为伴,与萧让一同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梁山泊众头目商议,宋江道:“我看高俅此去,未知真实。”吴用笑道:“我观此人生的蜂目蛇形,是个转面无恩之人。他折了许多军马,废了朝廷许多钱粮,回到京师,必然推病不出,朦胧奏过天子,权将军士歇息。萧让、乐和,软监在府里。若要等招安,空劳神力。”宋江道:“似此怎生奈何!招安犹可,又且陷了二人。”吴用道:“哥哥再选两个乖觉的人,多将金宝前去京师,探听消息,就行钻刺关节,斡运衷情,达知今上,令高太尉藏匿不得,此为上计。”燕青便起身说道:“旧年闹了东京,是小弟去李师师家入肩。不想这一场大闹,他家已自猜了八分。只有一件,他却是天子心爱的人,官家那里疑他?他自必然奏说:梁山泊知得陛下在此私行,故来惊吓。已是奏过了。如今小弟多把些金珠去那里入肩。枕头上关节最快,亦是容易。小弟可长可短,见机而作。”宋江道:“贤弟此去,须担干系。”戴宗便道:“小弟帮他去走一遭。”神机军师朱武道:“兄长昔日打华州时,尝与宿太尉有恩。此人是个好心的人。若得本官于天子前早晚题奏,亦是顺事。”宋江想起:“九天玄女之言,‘遇宿重重喜’,莫非正应着此人身上?”便请闻参谋来堂上同坐。宋江道:“相公曾认得太尉宿元景么?”闻焕章道:“他是在下同窗朋友,如今和圣上寸步不离。此人极是仁慈宽厚,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宋江道:“实不瞒相公说,我等疑高太尉回京,必然不奏招安一节。宿太尉旧日在华州降香,曾与宋江有一面之识。今要使人去他那里打个关节,求他添力,早晚于天子处题奏,共成此事。”闻参谋答道:“将军既然如此,在下当修尺书奉去。”宋江大喜,随即教取纸笔来。一面焚起好香,取出玄女课,望空祈祷,卜得个上上大吉之兆。随即置酒与戴宗、燕青送行。收拾金珠细软之物两大笼子,书信随身藏了,仍带了开封府印信公文。两个扮作公人,辞了头领下山。渡过金沙滩,望东京进发。

戴宗拕着雨伞,背着个包裹,燕青把水火棍挑着笼子,拽扎起皂衫,腰系着缠袋,脚下都是腿绷护膝,八搭麻鞋。于路上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不由顺路入城,却转过万寿门来。两个到得城门边,把门军当住。燕青放下笼子,打着乡谈说道:“你做甚么当我?”军汉道:“殿帅府有钧旨:梁山泊诸色人等,恐有夹带入城。因此着仰各门,但有外乡客人出入,好生盘诘。”燕青笑道:“你便是了事的公人,将着自家人,只管盘问。俺两个从小在开封府勾当,这门下不知出入了几万遭,你颠倒只管盘问,梁山泊人,眼睁睁的都放他过去了。”便向身边取出假公文,劈脸丢将去道:“你看这是开封府公文不是?”那监门官听得,喝道:“既是开封府公文,只管问他怎地!放他入去。”燕青一把抓了公文,揣在怀里,挑起笼子便走。戴宗也冷笑了一声。两个径奔开封府前来,寻个客店安歇了。有诗为证:

两挑行李奔东京,昼夜兼行不住程。

盘诘徒劳费心力,禁门安识伪批情。

次日,燕青换领布衫穿了,将搭膊系了腰,换顶头巾歪带着,只妆做小闲模样。笼内取了一帕子金珠,分付戴宗道:“哥哥,小弟今日去李师师家干事。倘有些决撒,哥哥自快回去。”分付戴宗了当,一直取路,径投李师师家来。

到的门前看时,依旧曲槛雕栏,绿窗朱户,比先时又修的好。燕青便揭起斑竹帘子,便从侧首边转将入来。早闻的异香馥郁。入到客位前,见周回吊挂名贤书画,阶檐下放着三二十盆怪石苍松;坐榻尽是雕花香楠木小床,坐褥尽铺锦绣。燕青微微地咳嗽一声。丫嬛出来见了,便传报李妈妈出来。看见是燕青,吃了一惊,便道:“你如何又来此间?”燕青道:“请出娘子来,小人自有话说。”李妈妈道:“你前番连累我家坏了房子,你有话便说。”燕青道:“须是娘子出来,方才说的。”

李师师在窗子后听了多时,转将出来。燕青看时,别是一般风韵。但见容貌似海棠滋晓露,腰肢如杨柳袅东风,浑如阆苑琼姬,绝胜桂宫仙姊。有诗为证:

芳容丽质更妖娆,秋水精神瑞雪标。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露来玉指纤纤软,行处金莲步步娇。

白玉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实难消。

当下李师师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客位里面。燕青起身,把那帕子放在桌上,先拜了李妈妈四拜,后拜李行首两拜。李师师谦让道:“免礼。俺年纪幼小,难以受拜。”燕青拜罢,起身道:“前者惊恐,小人等安身无处。”李师师道:“你休瞒我!你当初说道是张闲,那两个是山东客人,临期闹了一场。不是我巧言奏过官家,别的人时,却不满门遭祸。他留下词中两句,道是:‘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我那时便自疑惑。正待要问,谁想驾到。后又闹了这场,不曾问的。今喜你来,且释我心中之疑。你不要隐瞒,实对我说知。若不明言,决无干休。”燕青道:“小人实诉衷曲,花魁娘子休要吃惊。前番来的那个黑矮身材,为头坐的,正是呼保义宋江;第二位坐的,白俊面皮,三牙髭须,那个便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小旋风柴进;这公人打扮,立在面前的,便是神行太保戴宗;门首和杨太尉厮打的,正是黑旋风李逵;小人是北京大名府人氏,人都唤小人做浪子燕青。当初俺哥哥来东京求见娘子,教小人诈作张闲,来宅上入肩。俺哥哥要见尊颜,非图买笑迎欢,只是久闻娘子遭际今上,以此亲自特来告诉衷曲。指望将替天行道、保国安民之心,上达天听,早得招安,免致生灵受苦。若蒙如此,则娘子是梁山泊数万人之恩主也。如今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闭塞贤路,下情不能上达。因此上来寻这条门路,不想惊吓娘子。今俺哥哥无可拜送,只有些少微物在此,万望笑留。”燕青便打开帕子,摊在桌上,都是金珠宝贝器皿。那虔婆爱的是财,一见便喜。忙叫奶子收拾过了,便请燕青,教进里面小阁儿内坐地,安排好细食茶果,殷勤相待。原来李师师家,皇帝不时间来,因此上公子王孙,富豪子弟,谁敢来他家讨茶吃。

且说当时铺下盘馔酒肴果子,李师师亲自相待。燕青道:“小人是个该死的人,如何敢对花魁娘子坐地?”李师师道:“休恁地说!你这一般义士,久闻大名。只是奈缘中间无有好人与你们众位作成,因此上屈沉水泊。”燕青道:“前番陈太尉来招安,诏书上并无抚恤的言语,更兼抵换了御酒。第二番领诏招安,正是诏上要紧字样,故意读破句读:‘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因此上又不曾归顺。童枢密引将军来,只两阵杀的片甲不归。次后高太尉役天下民夫,造船征进,只三阵,人马折其大半。高太尉被俺哥哥活捉上山,不肯杀害,重重管待,送回京师,生擒人数,尽都放还。他在梁山泊说了大誓,如回到朝廷,奏过天子,便来招安。因此带了梁山泊两个人来,一个是秀才萧让,一个是能唱乐和,眼见的把这二人藏在家里,不肯令他出来。损兵折将,必然瞒着天子。”李师师道:“他这等破耗钱粮,损折兵将,如何敢奏!这话我尽知了。且饮数杯,别作商议。”燕青道:“小人天性不能饮酒。”李师师道:“路远风霜,到此开怀,也饮几杯,再作计较。”燕青被央不过,一杯两盏,只得陪侍。

原来这李师师是个风尘妓女,水性的人,见了燕青这表人物,能言快说,口舌利便,倒有心看上他。酒席之间,用些话来嘲惹他。数杯酒后,一言半语,便来撩拨。燕青是个百伶百俐的人,如何不省得。他却是好汉胸襟,怕误了哥哥大事,那里敢来承惹?李师师道:“久闻的哥哥诸般乐艺,酒边闲听,愿闻也好。”燕青答道:“小人颇学的些本事,怎敢在娘子跟前卖弄过?”李师师道:“我便先吹一曲,教哥哥听。”便唤丫嬛取箫来。锦袋内掣出那管凤箫,李师师接来,口中轻轻吹动。端的是穿云裂石之声。有诗为证:

俊俏烟花大有情,玉箫吹出凤凰声。

燕青亦自心伶俐,一曲穿云裂太清。

燕青听了,喝采不已。李师师吹了一曲,递过箫来。与燕青道:“哥哥也吹一曲与我听则个。”燕青却要那婆娘欢喜,只得把出本事来,接过箫,便呜呜咽咽也吹一曲。李师师听了,不住声喝采,说道:“哥哥原来恁地吹的好箫!”李师师取过阮来,拨个小小的曲儿,教燕青听。果然是玉珮齐鸣,黄莺对啭,余韵悠扬。燕青拜谢道:“小人也唱个曲儿伏侍娘子。”顿开喉咽便唱。端的是声清韵美,字正腔真。唱罢,又拜。李师师执盏擎杯,亲与燕青回酒,谢唱曲儿。口儿里悠悠放出些妖娆声嗽,来惹燕青。燕青紧紧的低了头,唯诺而已。数杯之后,李师师笑道:“闻知哥哥好身文绣,愿求一观如何?”燕青笑道:“小人贱体虽有些花绣,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裸体!”李师师说道:“锦体社家子弟,那里去问揎衣裸体。”三回五次,定要讨看。燕青只的脱膊下来。李师师看了,十分大喜。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燕青慌忙穿了衣裳。李师师再与燕青把盏,又把言语来调他。燕青恐怕他动手动脚,难以回避,心生一计,便动问道:“娘子今年贵庚多少?”李师师答道:“师师今年二十有七。”燕青说道:“小人今年二十有五,却小两年。娘子既然错爱,愿拜为姐姐。”燕青便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那八拜,是拜住那妇人一点邪心,中间是好干大事。若是第二个在酒色之中的,也坏了大事。因此上单显燕青心如铁石,端的是好男子!

当时燕青又请李妈妈来,也拜了,拜做干娘。燕青辞回,李师师道:“小哥只在我家下,休去店中歇。”燕青道:“既蒙错爱,小人回店中取了些东西便来。”李师师道:“休教我这里专望。”燕青道:“店中离此间不远,少顷便到。”燕青暂别了李师师,径到客店中,把上件事和戴宗说了。戴宗道:“如此最好。只恐兄弟心猿意马,拴缚不定。”燕青道:“大丈夫处世,若为酒色而忘其本,此与禽兽何异!燕青但有此心,死于万剑之下。”戴宗笑道:“你我都是好汉,何必说誓。”燕青道:“如何不说誓!兄长必然生疑。”戴宗道:“你当速去,善觑方便,早干了事便回,休教我久等。宿太尉的书,也等你来下。”燕青收拾一包零碎金珠细软之物,再回李师师家。将一半送与李妈,将一半散与全家大小,无一个不欢喜。便向客位侧边,收拾一间房,教燕青安歇。合家大小,都叫叔叔。

也是缘法凑巧。至夜,却好有人来报:“天子今晚到来。”燕青听的,便去拜告李师师道:“姐姐做个方便,今夜教小弟得见圣颜,告的纸御笔赦书,赦了小乙罪犯,出自姐姐之德。”李师师道:“今晚教你见天子一面。你却把些本事动达天颜,赦书何愁没有。”

看看天晚,月色朦胧,花香馥郁,兰麝芬芳。只见道君皇帝引着一个小黄门,扮作白衣秀士,从地道中径到李师师家后门来。到的阁子里坐下,便教前后关闭了门户,明晃晃点起灯烛荧煌。李师师冠梳插带,整肃衣裳,前来接驾。拜舞起居寒温已了,天子命:“去其整妆衣服,相待寡人。”李师师承旨,去其服色,迎驾入房。家间已准备下诸般细果,异品肴馔,摆在面前。李师师举杯上劝天子。天子大喜,叫:“爱卿近前,一处坐地。”李师师见天子龙颜大喜,向前奏道:“贱人有个姑舅兄弟,从小流落外方,今日才归。要见圣上,未敢擅便。乞取我王圣鉴。”天子道:“既然是你兄弟,便宣将来见寡人,有何妨。”奶子遂唤燕青直到房内,面见天子。燕青纳头便拜。官家看了燕青一表人物,先自大喜。李师师叫燕青吹箫,伏侍圣上饮酒。少顷,又拨一回阮,然后叫燕青唱曲。燕青再拜奏道:“所记无非是淫词艳曲,如何敢伏侍圣上!”官家道:“寡人私行妓馆,其意正要听艳曲消闷。卿当勿疑。”燕青借过象板,再拜罢圣上,对李师师道:“音韵差错,望姐姐见教。”燕青顿开喉咽,手擎象板,唱《渔家傲》一曲。道是:

“一别家乡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燕子不来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儿小。薄幸郎君何日到?想是当初,莫要相逢好!着我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声晓。”

燕青唱罢,真乃是新莺乍啭,清韵悠扬。天子甚喜,命教再唱。燕青拜倒在地,奏道:“臣有一只《减字木兰花》,上达圣听。”天子道:“好,寡人愿闻。”燕青拜罢,遂唱《减字木兰花》一曲。道是:

“听哀告,听哀告,贱躯流落谁知道,谁知道!极天罔地,罪恶难分颠倒!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胆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须把大恩人报。”

燕青唱罢,天子失惊。便问:“卿何故有此曲?”燕青大哭,拜在地下。天子转疑,便道:“卿且诉胸中之事,寡人与卿理会。”燕青奏道:“臣有迷天之罪,不敢上奏。”天子曰:“赦卿无罪,但奏不妨。”燕青奏道:“臣自幼飘泊江湖,流落山东,跟随客商,路经梁山泊过,致被劫掳上山,一住三年。今日方得脱身逃命,走回京师。虽然见的姐姐,则是不敢上街行走。倘或有人认得,通与做公的,此时如何分说?”李师师便奏道:“我兄弟心中,只有此苦,望陛下做主则个!”天子笑道:“此事至容易!你是李行首兄弟,谁敢拿你!”燕青以目送情与李师师。李师师撒娇撒痴,奏天子道:“我只要陛下亲书一道赦书,赦免我兄弟,他才放心。”天子云:“又无御宝在此,如何写的?”李师师又奏道:“陛下亲书御笔,便强似玉宝天符,救济兄弟做的护身符时,也是贱人遭际圣时。”天子被逼不过,只得命取纸笔。奶子随即捧过文房四宝。燕青磨的墨浓,李师师递过紫毫象管。天子拂开花笺黄纸,横内大书一行。临写,又问燕青道:“寡人忘卿姓氏。”燕青道:“男女唤做燕青。”天子便写御书道云:“神霄玉府真主宣和羽士虚静道君皇帝,特赦燕青本身一应无罪,诸司不许拿问。”下面押个御书花字。燕青再拜,叩头受命。李师师执盏擎杯谢恩。

天子便问:“汝在梁山泊,必知那里备细。”燕青奏道:“宋江这伙,旗上大书‘替天行道’,堂设‘忠义’为名,不敢侵占州府,不肯扰害良民,单杀贪官污吏,谗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愿与国家出力。”天子乃曰:“寡人前者两番降诏,遣人招安,如何抗拒,不伏归降?”燕青奏道:“头一番招安诏书上,并无抚恤招谕之言,更兼抵换了御酒,尽是村醪,以此变了事情。第二番招安,故把诏书读破句读,要除宋江,暗藏弊幸,因此又变了事情。童枢密引军到来,只两阵杀的片甲不回。高太尉提督军马,又役天下民夫,修造战船征进,不曾得梁山泊一根折箭,只三阵,杀的手脚无措,军马折其二停,自己亦被活捉上山;许了招安,方才放回,又带了山上二人在此,却留下闻参谋在彼质当。”天子听罢,便叹道:“寡人怎知此事!童贯回京时奏说:军士不伏暑热,暂且收兵罢战。高俅回军奏道:“病患不能征进,权且罢战回京。”李师师奏说:“陛下虽然圣明,身居九重,却被奸臣闭塞贤路,如之奈何?”天子嗟叹不已。约有更深,燕青拿了赦书,叩头安置,自去歇息。天子与李师师上床同寝,共乐绸缪。有诗为证:
清夜宫车暗出游,青楼深处乐绸缪。
当筵诱得龙章字,逆罪滔天一笔勾。

当夜五更,自有内侍黄门接将去了。燕青起来,推道清早干事,径来客店里,把说过的话,对戴宗一一说知。戴宗道:“既然如此,多是幸事。我两个去下宿太尉的书。”燕青道:“饭罢便去。”两个吃了些早饭,打挟了一笼子金珠细软之物,拿了书信,径投宿太尉府中来。街坊上借问人时,说:“太尉在内里未归。”燕青道:“这早晚正是退朝时分,如何未归?”街坊人道:“宿太尉是今上心爱的近侍官员,早晚与天子寸步不离。归早归晚,难以指定。”正说之间,有人报道:“这不是太尉来也?”燕青大喜,便对戴宗道:“哥哥,你只在此衙门前伺候,我自去见太尉去。”燕青近前,看见一簇锦衣花帽从人,捧着轿子。燕青就当街跪下,便道:“小人有书札上呈太尉。”宿太尉见了,叫道:“跟将进来。”燕青随到厅前。太尉下了轿子,便投侧首书院里坐下。太尉叫燕青入来,便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干人?”燕青道:“小人从山东来,今有闻参谋书札上呈。”太尉道:“那个闻参谋?”燕青便向怀中取出书呈递上去。宿太尉看了封皮,说道:“我道是那个闻参谋,原来是我幼年间同窗的闻焕章。”遂拆开书来看时,写道:
侍生闻焕章沐手百拜奉书太尉恩相钧座前:
贱子自髫年时出入门墙,已三十载矣。昨蒙高殿帅唤至军前,参谋大事。奈缘劝谏不从,忠言不听,三番败绩,言之甚羞。高太尉与贱子一同被掳,陷于缧绁。义士宋公明,宽裕仁慈,不忍加害。则今高殿帅带领梁山萧让、乐和赴京,欲请招安,留贱子在此质当。万望恩相不惜齿牙,早晚于天子前题奏,早降招安之典,俾令义士宋公明等早得释罪获恩,建功立业。非特国家之幸甚,实天下之幸甚也!立功名于万古,见义勇于千年。救取贱子,实领再生之赐。
拂楮拳拳,幸垂昭察,不胜感激之至!
宣和四年春正月日,闻焕章再拜奉上。

宿太尉看了书大惊,便问道:“你是谁?”燕青答道:“男女是梁山泊浪子燕青。”随即出来取了笼子,径到书院里。燕青禀道:“太尉在华州降香时,多曾伏侍太尉来。恩相缘何忘了?宋江哥哥有些微物相送,聊表我哥哥寸心。每日占卜,课内只着求太尉提拔救济。宋江等满眼只望太尉来招安。若得恩相早晚于天子前题奏此事,则梁山泊十万人之众,皆感大恩!哥哥责着限次,男女便回。”燕青拜辞了,便出府来。宿太尉使人收了金珠宝物,已有在心。

且说燕青便和戴宗回店中商议:“这两件事都有些次第。只是萧让、乐和在高太尉府中,怎生得出?”戴宗道:“我和你依旧扮作公人,去高太尉府前伺候。等他府里有人出来,把些金银贿赂与他,赚得一个厮见。通了消息,便有商量。”当时两个换了结束,带将金银,径投太平桥来。在衙门前窥望了一回,只见府里一个年纪小的虞候,摇摆将出来。燕青便向前与他施礼。那虞候道:“你是甚人?”燕青道:“请干办到茶肆中说话。”两个到阁子内,与戴宗相见了,同坐吃茶。燕青道:“实不相瞒干办说,前者太尉从梁山泊带来那两个人,一个跟的叫做乐和,与我这哥哥是亲眷,欲要见他一见。因此上相央干办。”虞候道:“你两个且休说!节堂深处的勾当,谁理会的!”戴宗便向袖内取出一锭大银,放在桌子上,对虞候道:“足下只引的乐和出来相见一面,不要出衙门,便送这锭银子与足下。”那人见了财物,一时利动人,心便道:“端的有这两个人在里面。太尉钧旨,只教养在后花园里宿歇。我与你唤他出来,说了话,你休失信,把银子与我。”戴宗道:“这个自然。”那人便起身分付道:“你两个只在此茶坊里等我。”那人急急入府去了。未知如何。有诗为证:
虞候衙中走出来,便将金帛向前排。
燕青当下通消息,准拟更深有㓦bāi(擘)划。

戴宗、燕青两个在茶坊中等不到半个时辰,只见那小虞候慌慌出来说道:“先把银子来。乐和已叫出在耳房里了。”戴宗与燕青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就把银子与他。虞候得了银子,便引燕青耳房里来见乐和。那虞候道:“你两个快说了话便去。”燕青便与乐和道:“我同戴宗在这里,定计赚你两个出去。”乐和道:“直把我们两个养在后花园中,墙垣又高,无计可出。折花梯子尽都藏过了,如何能勾出来?”燕青道:“靠墙有树么?”乐和道:“傍墙一边,都是大柳树。”燕青道:“今夜晚间,只听咳嗽为号,我在外面,漾过两条索去。你就相近的柳树上,把索子绞缚了。我两个在墙外各把一条索子扯住,你两个就从索上盘将出来。四更为期,不可失误。”那虞候便道:“你两个只管说甚的,快去罢。”乐和自入去了,暗暗通报了萧让。燕青急急去与戴宗说知。当日,至夜伺候。

且说燕青、戴宗两个,就街上买了两条粗索,藏在身边。先去高太尉府后看了落脚处。原来离府后是条河,河边却有两只空船缆着,离岸不远。两个便就空船里伏了。看看听的更鼓已打四更,两个便上岸来,绕着墙后咳嗽。只听的墙里应声咳嗽。两边都已会意。燕青便把索来漾将过去。约莫里面拴系牢了,两个在外面对绞定,紧紧地拽住索头。只见乐和先盘出来,随后便是萧让。两个都溜将下来,却把索子丢入墙内去了。四人再来空船内,伏到天色将晓,却去敲开客店门。房中取了行李,就店中打火,做了早饭吃,算了房宿钱。四个来到城门边,等门开时,一涌出来,望梁山泊回报消息。
不是这四个回来,有分教:宿太尉单奏此事,宋公明全受招安。
正是:中贵躬亲颁风诏,英雄朝贺在丹墀。
毕竟宿太尉怎生奏请圣旨前去招安,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梁山泊分金大买市 宋公明全伙受招安

诗曰:

燕青心胆坚如铁,外貌风流却异常。

花柳曲中逢妓女,洞房深处遇君王。

只因姓字题金榜,致使皇恩降玉章。

持本御书丹诏去,英雄从此作忠良。

话说燕青在李师师家遇见道君皇帝,告得一道本身赦书。次后见了宿太尉。又和戴宗定计,高太尉府中赚出萧让、乐和。四个人等城门开时,随即出城。径赶回梁山泊来,报知上项事务。

且说李师师当夜不见燕青来家,心中亦有些疑虑。却说高太尉府中亲随人,次日供送茶饭与萧让、乐和,就房中不见了二人,慌忙报知都管。都管便来花园中看时,只见柳树边拴着两条粗索,因此已知走了二人,只得报知太尉。高俅听罢,吃了一惊,越添忧闷,只在府中,推病不出。次日五更,道君皇帝设朝,受百官朝贺。

有诗为证:

星斗依稀玉漏残,锵锵环珮列千官。

露凝仙掌金盘冷,月映瑶空贝阙寒。

禁柳绿连青琐闼,宫桃红压碧栏杆。

皇风清穆乾坤泰,千载君臣际会难。

当日天子驾坐文德殿,道:“今日文武班齐么?”殿头官奏道:“是日左文右武,都会集在殿下,俱各班齐。”天子宣命卷帘,旨令左右近臣宣枢密使童贯出班,问道:“你去岁统十万大军,亲为招讨,征进梁山泊,胜败如何?”童贯跪下,便奏道:“臣旧岁统率大军前去征进,非不效犬马力,奈缘暑热,军士不伏水土,患病者众,十死二三。臣见军马委顿,以此权且收兵振旅,各归本营操练。所有御林军于路伤暍者,计损太半。后蒙降诏,贼人假气游魂,未伏招抚。及高俅以戈船进征,亦中途抱病而返。”天子大怒,喝道:“汝这不才奸佞之臣!政不奏闻寡人,以致坏了国家大事。你去岁统兵征伐梁山泊,如何只两阵,被寇兵杀的人马辟易,片甲只骑无还,遂令王师败绩。次后高俅那厮,废了州郡多少钱粮,陷害了许多兵船,折了若干军马,自又被寇活捉上山。宋江等不忍诛之,以礼放还。大辱君命,岂不为天下僇笑!寡人闻宋江等,不侵州府,不掠良民,只待招安,与国家出力。都是汝等嫉贤妒能之臣壅蔽,不使下情上达,何异城狐社鼠也!汝掌管枢密,岂不自惭!本欲拿问以谢天下,姑且待后。”喝退一壁。童贯默默无言,退在一边。天子命宣翰林学士:“与寡人亲修丹诏,便差大臣前去,招抚梁山泊宋江等归还。”天子圣宣未了,有殿前太尉宿元景出班跪下,奏道:“臣虽不才,愿往一遭。”天子大喜,“寡人御笔亲书丹诏!”便叫抬上御案,拂开诏纸,天子就御案上亲书丹诏。左右近臣,捧过御宝,天子自行用讫。又命库藏官,教取金牌三十六面,银牌七十二面,红锦三十六匹,绿锦七十二匹,黄封御酒一百八瓶,尽付与宿太尉。又赠正从表里二十匹,金字招安御旗一面,限次日便行。宿太尉就文德殿辞了天子。百官朝罢,童枢密羞颜回府,推病不敢入朝。高太尉闻知,恐惧无措,亦不敢入朝。正是:凤凰丹禁里,衔出紫泥书。有诗为证:

一封恩诏出明光,共喜怀柔迈汉唐。

珍重侍臣宣帝泽,会看水浒尽来王。

且说宿太尉打担了御酒、金银牌面、段匹表里之物,上马出城。打起御赐金字黄旗,众官相送出南薰门,投济州进发,不在话下。

却说燕青、戴宗、萧让、乐和四个,连夜到山寨,把上件事都说与宋公明并头领知道。燕青便取出道君皇帝御笔亲写赦书,与宋江等众人看了。吴用道:“此回必有佳音。”宋江焚起好香,取出九天玄女课来,望空祈祷祝告了,卜得个上上大吉之兆。宋江大喜,“此事必成!”再烦戴宗、燕青,前去探听虚实,作急回报,好做准备。戴宗、燕青去了数日,回来报说:“朝廷差宿太尉亲赍丹诏,更有御酒、金银牌面、红绿锦段表里,前来招安,早晚到也。”宋江听罢大喜。在忠义堂上,忙传将令,分拨人员,从梁山泊直抵济州地面,扎缚起二十四座山棚,上面都是结彩悬花,下面陈设笙箫鼓乐。各处附近州郡,雇倩乐人,分拨于各山棚去处,迎接诏敕。每一座山棚上,拨一个小头目监管。一壁教人分投买办果品海味,按酒干食等项,准备筵宴茶饭席面。

且说宿太尉奉敕来梁山泊招安,一干人马,迤逦都到济州。太守张叔夜出郭,迎接入城,馆驿中安下。太守起居宿太尉已毕。把过接风酒,张叔夜禀道:“朝廷颁诏敕来招安,已是二次。盖因不得其人,误了国家大事。今者太尉此行,必与国家立大功也。”宿太尉乃言:“天子近闻梁山泊一伙,以义为主,不侵州郡,不害良民,专一替天行道。今差下官赍到天子御笔亲书丹诏,敕赐金牌三十六面,银牌七十二面,红锦三十六匹,绿锦七十二匹,黄封御酒一百八瓶,表里二十四匹,来此招安。礼物轻否?”张叔夜道:“这一般人,非在礼物轻重,要图忠义报国,扬名后代。若得太尉早来如此,也不教国家损兵折将,虚耗了钱粮。此一伙义士归降之后,必与朝廷建功立业。”宿太尉道:“下官在此专待,有烦太守亲往山寨报知,着令准备迎接。”张叔夜答道:“小官愿往。”随即上马出城,带了十数个从人,径投梁山泊来。到的山下,早有小头目接着,报上寨里来。宋江听罢,慌忙下山迎接。张太守上山,到忠义堂上。相见罢,张叔夜道:“义士恭喜!朝廷特遣殿前宿太尉,赍擎丹诏,御笔亲书,前来招安,敕赐金牌表里御酒段匹,见在济州城内。义士可以准备迎接诏旨。”宋江大喜,以手加额道:“实江等再生之幸!”当时留请张太守茶饭。张叔夜道:“非是下官拒意,惟恐太尉见怪回迟。”宋江道:“略奉一杯,非敢为礼。”托出一盘金银相送。张太守见了,便道:“叔夜更不敢受!”宋江道:“些少微物,何故推却?未足以为报谢,聊表寸心。若事毕之后,则当重酬。”张叔夜道:“深感义士厚意。且留于大寨,却来请领,未为晚矣。”太守可谓廉以律己者也。有诗为证:

风流太守来传信,便把黄金作饯行。

捧献再三原不受,一廉水月更分明。

宋江便差大小军师吴用、朱武并萧让、乐和四个,跟随张太守下山,直往济州来,参见宿太尉。约至后日,众多大小头目离寨三十里外,伏道相迎。当时吴用等跟随太守张叔夜,连夜下山,直到济州。次日来馆驿中参见宿太尉。拜罢,跪在面前。宿太尉教平身起来,俱各命坐。四个谦让,那里敢坐。太尉问其姓氏。吴用答道:“小生吴用,在下朱武、萧让、乐和,奉兄长宋公明命,特来迎接恩相。兄长与弟兄,后日离寨三十里外,伏道相迎。”宿太尉大喜,便道:“加亮先生,间别久矣!自从华州一别之后,已经数载。谁想今日得与重会!下官知汝弟兄之心,素怀忠义。只被奸臣闭塞,谗佞专权,使汝众人下情不能上达。目今天子悉已知之,特命下官赍到天子御笔亲书丹诏,金银牌面,红绿锦段,御酒表里,前来招安。汝等勿疑,尽心受领。”吴用等再拜称谢道:“山野狂夫,有劳恩相降临,感蒙天恩,皆出乎太尉之赐也。众弟兄刻骨铭心,难以补报。”张叔夜一面设宴管待。

到第三日清晨,济州装起香车三座,将御酒另一处龙凤盒内抬着。金银牌面、红绿锦段,另一处扛抬。御书丹诏,龙亭内安放。宿太尉上了马,靠龙亭东行。太守张叔夜,骑马在后相陪。吴用等四人,乘马跟着。大小人伴,一齐簇拥。前面马上打着御赐销金黄旗,金鼓旗幡,队伍开路。出了济州,迤逦前行。未及十里,早迎着山棚。宿太尉在马上看了,见上面结采悬花,下面笙箫鼓乐,迫道迎接。再行不过数十里,又是结采山棚。前面望见香烟拂道,宋江、卢俊义跪在面前,背后众头领齐齐都跪在地下,迎接恩诏。宿太尉道:“都教上马。”同迎至水边。那梁山泊千百只战船,一齐渡将过去,直至金沙滩上岸。三关之上,三关之下,鼓乐喧天。军士导从,仪卫不断,异香缭绕。直至忠义堂前下马。香车龙亭,抬放忠义堂上。中间设着三个几案,都用黄罗龙凤桌围围着。正中设万岁龙牌,将御书丹诏放在中间,金银牌面放在左边,红绿锦段放在右边,御酒表里亦放于前。金炉内焚着好香。宋江、卢俊义邀请宿太尉、张太守上堂设坐。左边立着萧让、乐和,右边立着裴宣、燕青。卢俊义等都跪在堂前。裴宣喝拜。拜罢,萧让开读诏文:

“制曰:朕自即位以来,用仁义以治天下,行礼乐以变海内,公赏罚以定干戈。求贤之心未尝少怠,爱民之心未尝少洽。博施济众,欲与天地均同;体道行仁,咸使黎民蒙庇。遐迩赤子,咸知朕心。切念宋江、卢俊义等,素怀忠义,不施暴虐。归顺之心已久,报效之志凛然。虽犯罪恶,各有所由。察其情恳,深可悯怜。朕今特差殿前太尉宿元景,赍捧诏书,亲到梁山水泊,将宋江等大小人员所犯罪恶尽行赦免。给降金牌三十六面,红锦三十六匹,赐与宋江等上头领;银牌七十二面,绿锦七十二匹,赐与宋江部下头目。赦书到日,莫负朕心,早早归降,必当重用。故兹诏敕,想宜悉知。

宣和四年春二月日诏示。”

萧让读罢丹诏,宋江等山呼万岁,再拜谢恩已毕。宿太尉取过金银牌面,红绿锦段,令裴宣依次照名,给散已罢,叫开御酒,取过银酒海,都倾在里面。随即取过旋杓舀酒,就堂前温热,倾在银壶内。宿太尉执着金锤,斟过一杯酒来,对众头领道:“宿元景虽奉君命,特赍御酒到此,命赐众头领,诚恐义士见疑。元景先饮此杯,与众义士看,勿得疑虑。”众头领称谢不已。宿太尉饮毕,再斟酒来,先劝宋江。宋江举杯跪饮。然后卢俊义、吴用、公孙胜陆续饮酒。遍劝一百单八名头领,俱饮一杯。

宋江传令,教收起御酒,却请太尉居中而坐。众头领拜复起居。宋江进前称谢道:“宋江昨者西岳得识台颜,多感太尉恩厚,于天子左右力奏,救拔宋江等再见天日之光。铭心刻骨,不敢有忘。”宿太尉道:“元景虽知义士等忠义凛然,替天行道,奈缘不知就里委曲之事,因此天子左右,未敢题奏,以致担误了许多时。前者收得闻参谋书,又蒙厚礼,方知有此衷情。其日天子在披香殿上,官家与元景闲论,问起义士,以此元景奏知此事。不期天子已知备细,与某所奏相同。次日,天子驾坐文德殿,就百官之前,痛责童枢密,深怪高太尉累次无功,亲命取过文房四宝,天子御笔亲书丹诏,特差宿某亲到大寨,启请众头领。烦望义士早早收拾朝京,休负圣天子宣召抚安之意。”众皆大喜,拜手称谢。宋江邀请闻参谋相见。宿太尉欣然交集,满堂欢喜。当请宿太尉居中上坐,张太守、闻参谋对席相陪。堂上堂下,皆列位次,大设筵宴,轮番把盏。厅前大吹大擂。虽无炮龙烹凤,端的是肉山酒海。当日尽皆大醉,各扶归幕次里安歇。次日,又排筵宴,彼各叙旧论新,讲说平生之怀。第三日,再排席面,请宿太尉游山,至暮尽醉方散,各归安歇。倏尔已经数日,宿太尉要回,宋江等坚意相留。宿太尉道:“义士不知就里。元景奉天子敕旨而来,到此间数日之久。荷蒙英雄慨然归顺,大义俱全。若不急回,诚恐奸臣相妒,别生异议。”宋江等道:“据某愚意,相留恩相游玩数日。太尉既然有此之念,不敢苦留。今日尽此一醉,来早拜送恩相下山。”当时会集大小头领,尽来集义饮宴。吃酒中间,众皆称谢。宿太尉又用好言抚恤,至晚方散。

次日清晨,安排车马。宋江亲捧一盘金珠,到宿太尉幕次内,再拜上献。宿太尉那里肯受。宋江再三献纳,方才收了,打挟在衣箱内。拴束行李鞍马,准备起程。其余跟来人数,连日自是朱武、乐和管待,依例饮馔,酒量高低,并皆厚赠金银财帛。众人皆喜。仍将金宝赍送闻参谋、张太守,二公亦不肯受。宋江坚执奉承,才肯收纳。宋江遂令闻参谋跟同宿太尉回京师。梁山泊大小头领,俱金鼓细乐,相送太尉下山。渡过金沙滩,俱送过三十里外,众皆下马,与宿太尉把盏饯行相别。宋江当先,执盏擎杯道:“太尉恩相回见天颜,善言保奏。”宿太尉回道:“义士但且放心,只早早收拾朝京为上。军马若到京师来,可先使人到我府中通报。俺先奏闻天子,使人持节来迎,方见十分公气。”宋江道:“恩相容复:小可水洼,自从王伦上山开创之后,却是晁盖上山。今至宋江已经数载,附近居民,扰害不浅。小可愚意,今欲罄竭资财,买市十日,收拾已了,便当尽数朝京,安敢迟滞。亦望太尉烦请将此愚衷,上达圣听,以宽限次。”宿太尉应允。别了众人,带了开诏一干人马,自投济州而去。

宋江等却回大寨。到忠义堂上鸣鼓聚众。大小头领坐下,诸多军校都到堂前。宋江传令:“众弟兄在此!自从王伦创立山寨以来,次后晁天王上山建业,如此兴旺。我自江州得众兄弟相救到此,推我为尊,已经数载。今日喜得朝廷招安,重见天日之面。早晚要去朝京,与国家出力,图个荫子封妻,共享太平之福。今来汝等众人,但得府库之物,纳于库中公用。其余所得之资,并从均分。以义逢义,以仁达仁,并无争执。我一百八人,上应天星,生死一处。今者天子宽恩降诏,赦罪招安,大小众人,尽皆释其所犯。我等一百八人,早晚朝京面圣,莫负天子洪恩。汝等军校,也有自来落草的,也有随众上山的,亦有军官失陷的,亦有掳掠来的。今次我等受了招安,俱赴朝廷。你等如愿去的,作速上名进发。如不愿去的,就这里报名相辞,我自赍发你等下山,任从生理。”宋江号令已罢,着落裴宣、萧让,照数上名。号令一下,三军各各自去商议。当下辞去的也有三五千人。宋江皆赏钱物赍发去了。愿随去充军者,作速报官。

次日宋江又令萧让写了告示,差人四散去贴,晓示临近州郡乡镇村坊,各各报知。仍请诸人到山,买市十日。其告示曰:
梁山泊义士宋江等,谨以大义,布告四方:
昨因哨聚山林,多扰四方百姓,今日幸蒙天子宽仁厚德,特降诏敕,赦免本罪,招安归降,朝暮朝觐。无以酬谢,就本身买市十日。倘蒙不外,赍价前来,以一报答,并无虚谬。特此告知远近居民,勿疑辞避,惠然光临,不胜万幸。
宣和四年三月日,梁山泊义士宋江等谨请。

萧让写毕告示,差人去附近州郡及四散村坊,尽行贴遍。发库内金珠、宝贝、彩段、绫罗、纱绢等项,分散各头领并军校人员。另选一分,为上国进奉。其余堆集山寨,尽行招人买市十日。于三月初三日为始,至十三日终止。宰下牛羊,酝造酒醴。但到山寨里买市的人,尽以酒食管待,犒劳从人。至期,四方居民,担嚢负笈,雾集云屯,俱至山寨。宋江传令,以一举十。俱各欢喜,拜谢下山。一连十日,每日如此。十日已外,住罢买市,号令大小,收拾赴京朝觐。宋江便要起送各家老小还乡。吴用谏道:“兄长未可,且留众宝眷在此山寨。待我等朝觐面君之后,承恩已定,那时发遣各家老小还乡未迟。”宋江听罢道:“军师言之极当。”再传将令,教头领即便收拾,整顿军士。宋江等随即火速起身,早到济州,谢了太守张叔夜。太守即设筵宴,管待众多义士,赏劳三军人马。宋江等辞了张太守,出城进发,带领众多军马,大小约有五七百人,径投东京来。先令戴宗,燕青前来京师宿太尉府中报知。太尉见说,随即便入内里奏知天子:“宋江等众军马朝京。”天子闻奏大喜,便差太尉并御驾指挥使一员,手持旌旄节钺,出城迎接宋江。当下宿太尉领圣旨出郭。

且说宋江军马在路,甚是摆的整齐。前面打著两面红旗,一面上书“顺天”二字,一面上书“护国”二字。众头领都是戎装披挂。惟有吴学究纶巾羽扇,公孙胜鹤氅道袍,鲁智深烈火僧衣,武行者香皂直裰。其余都是战袍金铠,本身服色。在路非止一日。前到京师城外,前逢御驾指挥使持节迎着军马。宋江闻知,领众头领前来参见宿太尉已毕,且把军马屯驻新曹门外,下了寨栅,听候圣旨。

且说宿太尉并御驾指挥使入城,至朝前面奏天子,说:“宋江等军马屯住新曹门外,听候我王圣旨。”天子乃曰:“寡人久闻梁山泊宋江等,有一百八人,上应天星,更兼英雄勇猛,人不可及。今已归降,作为良臣,到于京师。寡人来日引百官登宣德楼。可教宋江等众,俱以临敌披挂,本身戎装服色,休带大队人马,只将三五百步军马军进城。自东过西,寡人亲要观看。也教在城黎庶军民官僚知此英雄豪杰,为国良臣。然后却令卸其衣甲,除去军器,都穿所赐锦袍,从东华门而入,就文德殿朝见。”御驾指挥使领圣旨,直至行营寨前,口传圣旨与宋江等说知。

次日,宋江传令教铁面孔目裴宣,选拣彪形大汉五七百人,步军前面打着金鼓旗幡,后面摆着枪刀斧钺,中间竖着“顺天”、“护国”二面红旗。军士各悬刀剑弓矢,众人各各都穿本身披挂,戎装袍甲,摆成队伍,从东郭门而入。只见东京百姓军民,扶老挈幼,迫路观看,如睹天神。是时天子引百官在宣德楼上临轩观看。见前面摆列金鼓旗幡,枪刀斧钺,尽都摆列队伍;中有踏白马军,打起“顺天”、“护国”二面红旗,外有二三十骑马上随军鼓乐。后面众多好汉,簇簇而行。解珍、解宝开路,朱武压后。怎见得一百八员英雄好汉入城朝觐,但见:
和风开御道,细雨润香尘。东方晓日初升,北阙珠帘半卷。南薰门外,百八员义士朝京;宣德楼中,万万岁君王刮目。解珍、解宝,仗钢叉相对而行;孔明、孔亮,执兵器齐肩而过。前列着邹渊、邹润,次分着李立、李云。韩滔、彭玘显精神,薛永、施恩逞猛烈。单廷珪皂袍闪烁,魏定国红甲光辉。宣赞紧对郝思文,凌振相随神算子。黄信左朝孙立,欧鹏右向邓飞。鲍旭、樊瑞仗双锋,郭盛、吕方持画戟。纱巾吏服,左手下铁面孔目裴宣;乌帽儒衣,右手下圣手书生萧让。丝缰玉勒,山东豪杰宋公明;画镫雕鞍,河北英雄卢俊义。吴加亮纶巾羽扇,公孙胜鹤氅道袍。豹子头与关胜连鞍,呼延灼同秦明共辔。花荣相连杨志,索超紧对董平。鲁智深烈火袈裟,武行者香皂直裰。柴进与李应相随趁,杨雄共石秀并肩行。徐宁不离张清,刘唐紧随史进。朱仝与雷横作伴,燕青和戴宗同行。李逵居左,穆弘在右。诸阮内阮二为尊,两张内李俊居长。陶宗旺共郑天寿为双,王矮虎与一丈青作配。项充、李衮,宋万、杜迁。菜园子相对小尉迟,孙二娘紧随顾大嫂。后面有蔡福、蔡庆、陈达、杨春,前头列童威、童猛、侯健、孟康。燕顺、杨林,对对挨肩;穆春、曹正,双双接踵。朱贵对连朱富,周通相接李忠。左有玉臂匠,右有铁笛仙。宋清相接乐和,焦挺追陪石勇。汤隆共杜兴作伴,得孙与龚旺同行。王定六面目狰狞,郁保四身躯长大。时迁乖觉,白胜高强。段景住马上超群,随后有三人压阵。安道全身披素服,皇甫端胸拂紫髯。神机朱武在中间,马上随军全乐部。护国旗盘旋瑞气,顺天旗招飐祥云。重重铠甲烁黄金,对对锦袍盘软翠。有如帝释,引天男天女下天宫;浑似海神,共龙子龙孙离洞府。正是:夹道万民齐束手,临轩帝主喜开颜。

且说道君天子,同百官在宣德楼上,看了梁山泊宋江等这一行部从,喜动龙颜,心中大悦。与百官道:“此辈好汉真英雄也!”观看叹羡不已。命殿头官传旨,教宋江等各换御赐锦袍见帝。殿头官领命,传与宋江等。向东华门外,脱去戎装惯带,各穿御赐红绿锦袍,悬带金银牌面,各带朝天巾帻,抹绿朝靴。惟公孙胜将红锦裁成道袍,鲁智深缝做僧衣,武行者改作直裰,皆不忘君赐也。宋江、卢俊义为首,吴用、公孙胜为次,引领众人,从东华门而入。只见仪礼司整肃朝仪,陈设鸾驾。正是:
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车驾六龙。皇风清穆,温温霭霭气氤氲;丽日当空,郁郁蒸蒸云叆叇。微微隐隐,龙楼凤阙散满天香雾;霏霏拂拂,珠宫贝阙映万缕朝霞。文德殿灿灿烂烂,金碧交辉;未央宫光光彩彩,丹青炳焕。苍苍凉凉,日映着玉砌雕阑;袅袅英英,花簇着皇宫禁苑。紫扉黄阁,宝鼎内缥缥缈缈,沉檀齐爇;丹陛彤墀,玉台上明明朗朗,玉烛高焚。笼笼冬冬,振天鼓擂叠三通;铿铿鍧鍧,长乐钟撞百八下。枝枝杈杈,叉刀手互相磕撞;摇摇曳曳,龙虎旗来往飞腾。锦裆花帽,擎着的是圆盖伞,方盖伞,上下开展;玉节龙旗,驾着的是大辂辇,玉辂辇,左右相陈。立金瓜,卧金瓜,三三两两;双龙扇,单龙扇,叠叠重重。群群队队,金鞍马,玉辔马,性貌驯习;双双对对,宝匣象,驾辕象,勇力狰狞。镇殿将军,长长大大甲披金;侍朝勋卫,齐齐整整刀晃银。严严肃肃,殿门内摆列着纠仪御史官;端端正正,姜擦边立站定近侍锦衣人。金殿上参参差差,齐开宝扇;画栋前轻轻款款,卷起珠帘。文楼上嘐嘐哕哕,报时鸡人三唱;玉阶下刮刮刺刺,肃静鞭响三声。济济楚楚,侍螭头,列簪缨,有五等之爵;巍巍荡荡,坐龙床,倚绣褥,瞻万乘之尊。晴日照开青琐闼,天风吹下御炉香。千条瑞霭浮金阙,一朵红云捧玉皇。

当日辰牌时候,天子驾升文德殿。仪礼司郎官引宋江等依次入朝,排班行礼。殿头官赞拜舞起居,山呼万岁已毕,天子欣喜,敕令宣上文德殿来。照依班次赐坐。命排御筵,敕光禄寺排宴,良酝署进酒,珍羞署进食,掌醢署造饭,大官署供膳,教坊司奏乐。天子亲御宝座陪宴宋江等。只见:
九重门启,鸣哕哕之鸾声;阊阖天开,睹巍巍之龙衮。当重熙累洽之日,致星曜降附之时。光禄珍羞具陈,大官水陆毕集。销金御帐,上有舞鹤飞鸾;织锦围屏,中画盘龙走凤。合殿金花紫翠,满庭锦绣绮罗。楼台宝座千层玉,案桌龙床一块金。筵开玳瑁,七宝器黄金嵌就;炉列麒麟,百和香龙脑修成。玻璃盏间琥珀锺,玛瑙杯联珊瑚斝。赤瑛盘内,高堆麟脯鸾肝;紫玉碟中,满饤驼蹄熊掌。桃花汤洁,缕塞北之黄羊;银丝脍鲜,剖江南之赤鲤。黄金盏满泛香醪,紫霞杯滟浮琼液。宝瓶中金菊对芙蓉,争妍竞秀;玉沼内芳兰和菡萏,荐馥呈芬。翠莲房掩映宝珠榴,锦带羹相称胡麻饭。五俎八簋,百味庶羞。黄橙绿橘,合殿飘香。雪藕冰桃,盈盘沁齿。糖浇就甘甜狮仙,面制成香酥定胜。四方珍果,盘中色色绝新鲜;诸郡佳肴,席上般般皆奇异。方当进酒五巡,正是汤陈三献。教坊司凤鸾韶舞,礼乐司排长伶官。朝鬼门道,分明开说。头一个装外的,黑漆幞头,有如明镜;描花罗襕,俨若生成。虽不比持公守正,亦能辨律吕宫商。第二个戏色的,系离水犀角腰带,裹红花绿叶罗巾。黄衣襕长衬短靿靴,彩袖襟密排山水样。第三个末色的,裹结络球头帽子,着仆{上下左亻下中丨下右免}役叠胜罗衫。最先来提掇甚分明,念几段杂文真罕有。说的是敲金击玉叙家风;唱的是风花雪月梨园乐。第四个净色的,语言动众,颜色繁过。开呵公子笑盈腮,举口王侯欢满面。依院本填腔调曲,按格范打诨发科。第五个贴净的,忙中九伯,眼目张狂。队额角涂一道明创,劈门面搭两色蛤粉。裹一顶油油腻腻旧头巾,穿一领刺刺塌塌泼戏袄。吃六棒枒板不嫌疼,打两杖麻鞭浑是耍。这五人引领著六十四回队舞优人,百二十名散做乐工,搬演杂剧,装孤打撺。个个青巾桶帽,人人红带花袍。吹龙笛,击鼍鼓,声震云霄;弹锦瑟,抚银筝,韵惊鱼鸟。悠悠音调绕梁飞,济济舞衣翻月影。吊百戏众口喧哗,纵谐语齐声喝采。妆扮的是太平年万国来朝,雍熙世八仙庆寿;搬演的是玄宗梦游广寒殿,狄青夜夺昆仑关。也有神仙道办,亦有孝子顺孙。观之者真可坚其心志,听之者足以养其性情。须臾间,八个排长簇拥着四个金翠美人,歌舞双行,吹弹并举。歌的是《朝天子》、《贺圣朝》、《感皇恩》、《殿前欢》,治世之音;舞的是《醉回回》、《活观音》、《柳青娘》、《鲍老儿》,淳正之态。歌喉似新莺宛啭,舞腰如细柳牵风。
当殿上鱼水同欢,君臣共乐。果然道:
百宝壮腰带,珍珠络臂鞲;笑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大宴已成,众乐齐举。主上无为千万寿,天颜有喜万方同。
有诗为证:
尧舜垂衣四恶摧,宋皇端拱叛臣归。
九重凤阙新开宴,十载龙墀旧赐衣。
盖世功名须早进,矢心忠义莫相违。
乾坤好作奇男子,珍重诗章足佩韦。

且说天子赐宋江等筵宴,至暮方散。谢恩已罢,宋江等俱各簪花出内。在西华门外,各各上马,回归本寨。次日入城,礼仪司引至文德殿谢恩。喜动龙颜,天子欲加官爵,敕令宋江等来日受职。宋江等谢恩出内回寨,不在话下。

又说枢密院官具本上奏:“新降之人,未效功劳,不可辄便加爵。可待日后征讨,建立功勋,量加官赏。见今数万之众,逼城下寨,甚为不宜。陛下可将宋江等所部军马,原是京师有被陷之将,仍还本处。外路军兵,各归原所。其余之众,分作五路。山东、河北,分调开去。此为上策。”次日,天子命御驾指挥使,直至宋江营中,口传圣旨:“宋江等分开军马,各归原所。”众头领听的,心中不悦。回道:“我等投降朝廷,都不曾见些官爵,便要将俺弟兄等分遣调开。俺等众头领生死相随,誓不相舍。端的要如此,我们只的再回梁山泊去!”宋江急忙止住。遂用忠言恳求来使,烦乞善言回奏。
那指挥使回到朝廷,那里敢隐蔽,只得把上项所言,奏闻天子。天子大惊,急宣枢密院官计议。奏道:“这厮们虽降朝廷,其心不改,终贻大患。以臣愚意,不若陛下传旨,赚入京城,将此一百八人尽数剿除。然后分散他的军马,以绝国家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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