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购物车目前是空的!
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3
第一部
1
从一八一一年底起,西欧的军队开始加强军备并集结力量。一八一二年,这些武装力量——数百万人(包括那些运送和保障供应的部队)由西向东朝俄罗斯边境运动。而从一八一一年起俄罗斯的军队也同样向其边境集结。六月十二日,西欧军队越过了俄罗斯的边界,战争开始了。也就是说,一个违反人类理性和全部人类本性的事件发生了。数百万人互相对立,犯下了难以计数的罪恶,欺骗、背叛、盗窃、作伪、生产伪钞、抢劫、纵火、杀人。世界的法庭编年史用几个世纪也搜集不完这些罪行。而对此,当时那些干这些事的人却并未把它作为罪行来看待。
是什么引起了这场不平常的事件呢?其原因有哪些呢?满怀天真的自信的历史学家们说:这个事件的原因是,奥尔登堡公爵所受的欺侮、违反大陆体系、拿破仑的贪权、亚历山大的强硬态度、外交家们的错误等等。
因此,只要在皇帝出朝和招待晚会时,梅特涅·鲁缅采夫好好作一番努力,把公文写得更巧妙些,或者拿破仑给亚历山大写上一封信:Monsieur,monfrère,jeconsensàrendreleduchéaudued’Oldenbourg①,战争就不会发生了。
显然,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就是这样看待此事的;当然,拿破仑认为,英国的阴谋是战争的原因(他在神圣的圣勒拿岛上,就这样说过);英国议院的议员们认为,战争的原因是拿破仑的野心;奥尔登堡公爵认为对他的暴行是战争的原因;商人们认为,使欧洲毁灭的大陆体系是发生战争的原因;对老兵和将军们来说,使他有事可做是战争的主要原因;那时的正统主义者认为,Lesbonsprincipes②必须恢复;而对当时的外交官来说,其所以产生这一切,是因为一八○九年的俄罗斯和奥地利同盟未能十分巧妙地瞒过拿破仑,178号备忘录的措词拙劣。显然,那个时代的人都认为除了这些原因,还有许许多多原因都取决于难以计数的不同的观点;但对我们——观察了这一事件的全过程和了解了其简单而又可怕的意义的后代人——来说,这些原因还不够充分。我们不理解的是,数百万基督徒互相残杀和虐待,就因为拿破仑是野心家,亚历山大态度强硬,英国的政策狡猾和奥尔登堡公爵受侮辱。无法理解,这些情况与屠杀和暴行事实本身有何联系;为什么由于公爵受辱,来自欧洲另一边的数以千计的人们就来屠杀和毁灭斯摩棱斯克和莫斯科的人们,反过来又被这些人所杀。
①法语:陛下,我的兄弟,我同意把公国还给奥尔登堡公爵。
②法语:好原则。
对我们——不是史学家,不迷恋于考察探索过程,因而拥有观察事件的清醒健全的思想——来说,战争的原因多不胜数。在探索战争原因时我们愈是深入,发现也愈多,获取的每一孤立原因或是一系列原因就其本身来说都是正确的,但就其与事件的重大比较所显出的微不足道而言,这些原因又同样都是错误的,就这些原因不足以引起事件的发生来说(如果没有其他各种原因巧合的话),也同样是不真实的。如同拿破仑拒绝将自己的军队撤回到维斯拉和归还奥尔登堡公国一样,我们同样可认为一个法国军士愿不愿服第二次兵役是这类原因:因为,如果他不愿服役,第二个,第三个,第一千个军士和士兵都不愿服役,拿破仑的军队就少了一千个人,那么,战争也就不可能发生了。
如果拿破仑不因人们要求他撤回到维斯拉后而感到受侮辱,不命令军队进攻,就不会有战争;但是,如果所有军士不愿服第二次兵役,战争也不能发生,如果英国不玩弄阴谋,如果没有奥尔登堡公爵,如果没有亚历山大受辱的感觉,如果在俄罗斯没有专制政权,如果没有法国革命和随之而来的个人独裁和帝制以及引起法国革命的所有因素等等,也同样不能爆发战争,这些原因中只要缺少任何一个,就什么也不会发生。由此可见,所有这些原因——数十亿个原因——巧合在一起,导致了已发生的事。所以说,没有哪个事件的原因是独一无二的,而事件应该发生只不过是因为它不得不发生。数百万放弃人类感情和自身理智的人们由西向东去屠杀自己的同类,正如几个世纪前,由东向西去屠杀自己同类的成群的人们一样。
事件发生与否,似乎取决于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的某一句话——而他们二人的行为如同以抽签或者以招募方式出征的每个士兵的行为一样,都是不由自主的。这不能不是这样,因为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仿佛他们是决定事件的人)的意志能实现,必须有无数个(缺其一事件就不能发生)事件的巧合。必须有数百万手中握有实力的人,他们是能射击、运输给养和枪炮的士兵们,他们必须同意执行这个别软弱的人的意志,并且无数复杂的、各式各样的原因使他们不得不这样干。
为了解释这些不合理的现象(也就是说,我们不理解其合理性),必然得出历史上的宿命论。我们越是试图合理地解释这些历史现象,它们对我们来说却越是不合理和不可理解。
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着,他利用自由以达到其个人的目的,并以全部身心去感受,现在他可以或不可以采取某种行为;但他一旦做出这种事,那么,在某一特定时刻所完成的行为,就成为不可挽回的事了,同时也就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在历史中他不是自主的,这是预先注定了的。
每个人都有两种生活:一种是私人生活,这种生活的意义越抽象,它就越自由;另一种生活是天然的群体生活,在这里每个人必然遵守给他规定的各种法则。
人自觉地为自己而生活,但却作为不自觉的工具,以达到历史的、全人类的目的。我们无法去挽回一个已完成的行为,而且一个人的行为在一定时间里与千百万其他人的行为巧合在一起,就具有历史的意义了。一个人在社会的舞台上站得越高,所涉及的人越多,则其每一个行为的注定结局和必然性也越明显。
“国王的心握在上帝手里。”
国王——历史的奴隶。
历史,也就是人类不自觉的共同的集体生活,它把国王们每时每刻的生活都作为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
现在,一八一二年,尽管拿破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感到Verser或者不Verserlesangdesespeuples[法语:使本国各族人民流血,或者不使本国各族人民流血]取决于他(就像亚历山大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中所写的那样),其实拿破仑任何时候也不像现在这样更服从必然的法则,该法则使他不得不为共同的事业、为历史去完成必须完成的事业(而对他自己而言,他却觉得自己是随心所欲行动的)。
西方的人们向东方进发与东方人撕杀。而按各种原因偶合的法则,千百个细小原因与这次事件合在一起导致了这次进军和战争:对不遵从大陆体系的指责,奥尔登堡公爵,向普鲁士进军(就像拿破仑感觉的那样)仅为通过进军达到和平,法国皇帝对战争的癖好和习惯正好与他的人民的愿望一致,以及他对准备工作宏大场面的迷恋,用于准备工作的开支,要求获取抵偿这些开支的利益、他在德累斯顿的令人陶醉的荣誉;当代人认为是诚心求和却只伤了双方自尊心的外交谈判,以及与现有事件相呼应,并同事件巧合的数以千万计的原因。
当苹果成熟时,就从树上掉下来——它为什么掉下来呢?是因为受地球引力的吸引吗?是因为苹果茎干枯了吗?是因为由于太阳晒或是自身太重,或是风吹了它吗?还是因为站在树下的小孩想吃苹果吗?
什么原因也不是。这一切只是各种条件的巧合,在这些条件下各种与生命有关的、有机地联系、自然的事件得到实现。找到苹果降落是由于诸如细胞组织分解等原因,植物学家是对的、就像那个站在树下面的小孩一样是对的。那小孩说,苹果掉落是因为他想吃苹果并为此做了祈祷。拿破仑去莫斯科是因为他想去,他毁灭是因为亚历山大希望他毁灭。这样说又对又不对,这就像说一座重一百万普特,下面被挖空的山之所以崩塌是因为最后一个工人用十字镐在山下最后的一击一样,又对又不对。在许多历史事件中,那些所谓的伟人只是以事件命名的标签、而同样像这个标签一样,他们很少与事件本身有联系。
他们的每一个行为,他们觉得是自身独断专横所为的,其实从历史的意义来看,他们是不能随心所欲的。他们每一个行动都是与历史的进程相联系的,是预先确定了的。
2
五月二十九日,拿破仑离开逗留了三个星期的德累斯顿,在那里,亲王、公爵、国王,甚至还有一个皇帝在他周围组成了一个宫廷。临走之前,拿破仑亲切抚慰那些值得关怀的亲王、国王和皇帝,对那些他不满意的国王和亲王予以申斥,他把自己私有的,也就是从其他的国王那里拿来的珍珠和钻石送给奥国皇后并温柔地拥抱玛丽亚·路易莎皇后。正如他的历史学家所说,他留给她伤心的别离生活,她——这个叫玛丽亚·路易莎的女人,他把她当作妻子,尽管他在巴黎另有妻室——好像不能忍受。虽然外交家们仍坚信和平的可能性并为达到此目的而孜改不倦地努力工作,虽然拿破仑皇帝亲自给亚历山大皇帝写信,称他为Mon-sieurmonfrère①并诚恳地保证他不希望战争,他永远爱他,尊敬他——可他仍动身追赶军队,每到一站都发出新的命令,催促军队由西向东快速挺进。他坐着套着六匹马的四轮旅行轿式马车,在一群少年侍从、副官和卫队的簇拥下,沿着通往波森、托仑、但泽和肯尼斯堡的大道向前进发。每到一个城市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怀着激动欣喜的心情迎接他。
军队由西向东推进,而他也乘坐着替换的六套马车由西向东奔驰。六月十日,他赶上了军队,在维尔科维斯基森林——一座以波兰伯爵命名的庄园中人们为他准备的住处里过夜。
第二天,拿破仑乘坐四轮马车,越过军队,抵达涅曼河,为了察看渡河地点,他换上波兰制服,来到河岸上。
看到河对岸的哥萨克(LesCosaques)和广阔的草原(Lessteppes),就在那片草原的中央是Moscoulavillesainte②就像斯基夫斯基一样,那是亚历山大·马其顿去过的那个国家的首都——拿破仑下令进攻。无论从战略上还是外交上考虑,这都事与愿违,出人意料之外,第二天,他的军队开始横渡涅曼河。
——–
①法语:陛下,我的兄弟(仁兄大人)。
②法语:莫斯科圣城。
十二日一大早,他走出那天搭在涅曼河左岸陡崖上的帐篷,用望远镜眺望从维尔科维森林涌出的由自己的军队组成的洪流,注入到架设在涅曼河上的三座浮桥上。部队官兵知道皇帝来了,他们用眼睛寻找他,而当发现山上帐篷前面一个远离随从们的身穿常礼服的戴着帽子的人影时,都把自己的帽子抛向空中,高呼:“ViveI’Empereur!”①于是,一个接一个,川流不息地从一直隐蔽他们的大森林里涌出来,散开,沿着三座浮桥穿越到河对岸。
——–
①法语:皇帝万岁!
“是皇帝吗?哦!他亲自出马,事情可来劲了。现在我们出发了!真的……那就是他……皇帝万岁!噍,亚细亚草原……可那是一个讨厌的国家。再见,波塞。我会在莫斯科留一个最好的宫殿,如果人们选我作印度总督,我将封你作克什米尔大臣……万岁!那就是皇帝!你看见他了吗?我见过他两次,就像现在看见你一样。一个小军士……我见过他给一个老兵戴十字勋章……皇帝万岁!”年老人和年轻人的声音交谈着,他们的性格各异,社会地位极不相同。在所有这些人的脸上都有一种共同的表情,那就是对久已期待的征战终于开始的喜悦和对那个站在山头、身穿灰色常礼服的人的狂热和忠诚。
六月十三日,人们为拿破仑牵来一匹不大的阿拉伯纯种马。他骑上马就奔向一座横架在涅曼河上的浮桥,河畔不断响起狂热的欢呼声,显然,他之所以能忍受这些欢呼只是因为他无法禁止人们用这种呼声来表达对他的爱戴;但这些到处伴随他的欢呼声使他苦恼,使他不能专心考虑自他来到军队就萦绕心头的军事问题。他驰过一座用小船搭成的浮桥,到达河对岸,然后急转弯向左,朝着科夫诺方向飞奔,他的那些兴高采烈、乐得透不过气来的近卫猎骑兵疾驰在他前面为他在部队中开出一条通道。奔到宽阔的维利亚河,他在波兰枪骑兵团附近停下来。
“万岁!”波兰人也热烈地呼喊起来,他们乱了队形,你拥我挤地想要看见他。拿破仑仔细观察那条河,然后下了马,在河岸上一根圆木上坐下来。他默默地一挥手,有人递上一副望远镜,他把望远镜放在一个欢欢喜喜跑过来的少年侍从的背上,开始察看河对岸。然后他埋头细看摊在几根圆木之间的地图。他头也不抬地说了句什么,他的两个副官就向波兰枪骑兵驰去。“什么?他说什么?”当一个副官驰到波兰枪骑兵跟前,在队伍里可以听到这些声音。
命令寻觅一个过河的浅滩,波兰枪骑兵上校,涨红着脸,激动得语无伦次。一位相貌堂堂的老人,向副官请求是否允许他不用找浅滩就带领自己的枪骑兵泅水过河。他像一个请求允许骑马的小孩似的,生怕遭到拒绝,期望当着皇帝的面游过河去。副官说,皇帝大概反感这种过分的忠诚。
副官语音一落,这位胡髭浓密的老军官喜形于色,两眼发亮,高举军刀,大呼“万岁!”于是命令枪骑兵跟他走。他用马刺刺了一个马,就朝河边驰去。他凶狠地猛撞坐下踌躇不前的马,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游向急流深处。几百名枪骑兵都随后跳进水里,河中央和急流又冷又可怕。枪骑兵们互相抓挠,纷纷从马上掉入水中。一些马淹死了,而人也淹死了。余下的奋力向前游向河对岸,虽然半(俄)里外就有一个渡口,他们仍以在那个人的注视下泅水过河和淹死在这条河里为骄傲,而那个坐在圆木上的人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他们做了些什么。当那个副官回来后,找了一个适当的时机提请皇帝注意波兰人对皇帝的忠心,这位身着灰色常礼服的小个子站起来,把贝尔蒂埃叫到身边,与他一起在河岸漫步,给他下达指示,偶尔也不满意地望望那些分散他注意力的淹死的枪骑兵。
对他来说早已有一种信念:他发现他在世界所有地方,从非洲到莫斯科维亚草原,都同样会令人大大吃惊,使人们陷入忘我的疯狂状态。他招来自己的座骑,骑上马驰回自己的驻地去了。
虽然派去了救助的船,仍有约四十名枪骑兵淹死了。大多数人被河水冲回到原来的岸边。上校和几个人游过了河,艰难地爬上对岸。但他们刚一上岸,湿透的军服还滴着晶晶的水流,就高呼:“万岁!”神情激动地望着那个拿破仑站过而现在已经离开的地方,那时他们认为自己很幸福。
傍晚,拿破仑发布了两道命令:一是命令尽快把已准备好的伪造的俄罗斯纸币送来以便输入俄罗斯,一是命令枪毙一个撒克逊人,因为在截获的他的一封信里有关于向法国军队发布的命令的情报,而后又发布了第三道命令——把那个毫不必要游过河的波兰上校编入拿破仑自任团长的荣誉团(Légiond’honneur)。
Quosvultperdere——dementat.[法:要谁毁灭——先使其失去理智]
3
俄罗斯皇帝此时已住在维尔纳,一个多月都在视察和检阅军队大演习。这场战争人人都预料到,皇帝也专为此从彼得堡来,对于战争却什么也没有准备,没有确定一个总体行动计划。被提出的所有计划中应选定哪一个本就举棋不定,在皇帝光临大本营一个月后还更加犹豫不决。三支军队中每支各有自己的总司令,但可统帅所有军队的总指挥官却没有,而皇帝自己也没有担任这个官衔。
皇帝在维尔纳住得越久,人们对应付等待得厌烦的战争的准备却越少。原来,皇帝周围的人所作的一切只是要皇帝过得快活,使他忘掉面临的战争。
波兰的达官贵人、朝臣以及皇帝本人举行了许多大型舞会和庆祝活动后,六月里,皇帝的一位波兰侍从武官想起要代表皇帝的侍从武官(以侍从武官的名义)为皇帝举办宴会和舞会。这个提议被大家愉快地采纳了,皇帝也表示同意。侍从武官们按认捐名单筹集所需经费。一位最受皇帝青睐的女人被邀请来做舞会的女主持人。伯尼格森伯爵,一位维尔纳省的地主,为这次庆祝会提供了他自己郊外的别墅,这样,六月十三日,在伯尼格森伯爵的郊外别野扎克列特举行舞会、宴会、划船赛和焰火晚会的事被定下来。
就在同一天,拿破仑发出横渡涅曼河的命令,他的先头部队逼退哥萨克,越过俄罗斯边界,而亚历山大却在伯尼格森的别野他的侍从武官为他举行的大型舞会上欢度那个夜晚。
那真是一个快乐而辉煌的节日;内行们说在一个地方这么多美人聚在一起是少见的。别祖霍娃伯爵夫人是随皇帝从彼得堡到维尔纳来的俄罗斯贵妇之一,她也参加了这个舞会,她以自己被誉为俄罗斯美的庞大身躯使体态轻盈的波兰夫人们黯然失色,她很出众,连皇帝也与她跳了一曲。
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一位把妻子丢在莫斯科而自称单身汉(engarcon)的人,也参加了这次舞会,他虽然不是侍从武官,却也为舞会认捐了一大笔钱。现在鲍里斯早已成为一位显赫的富翁,他已用不着寻求庇护,而是与那些高贵的同辈们平起平坐了。
午夜十二时,人们还在跳舞。海伦没有合适的舞伴,就自己邀请鲍里斯跳了一曲玛祖尔卡舞。他们选第三对舞伴。鲍里斯冷漠地望着海伦那从绣金黑沙长衫露出的明艳的裸肩,议论着往日的熟人,同时,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都没留意到,他没有一秒钟不在观察同一大厅里的皇帝。皇帝没有跳舞,他站在门边,不时叫住一些跳舞的人,对他们谈只有他一个人才会讲的亲切的话语。
玛祖尔卡舞刚开始时,鲍里斯看见皇帝的亲信之一,侍从武官巴拉瑟夫走向皇帝,他违背宫廷规矩,在正与一位波兰贵妇人谈话的皇帝近旁停下来。皇帝与那位贵妇人说了几句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他明白巴拉瑟夫那样做只可能是有重要原因。他轻轻地向那贵妇人点点头,便转向巴拉瑟夫。巴拉瑟夫刚开始说话,皇帝脸上就露出吃惊的神情。他挽起巴拉瑟夫的手,与他一起穿过大厅,两旁的人不由地为他们让出一条约三俄丈宽的路来。鲍里斯发现,当皇帝同巴拉瑟夫经过时,阿拉克切耶夫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阿拉克切耶夫皱着眉望着皇帝,酒糟鼻子不时发出呼哧声,从人群中挤出来,仿佛料到皇帝会注意到他。鲍里斯明白了,阿拉克切耶夫嫉妒巴拉瑟夫,不满意那个虽然很重要的消息不经过他就奏知了皇帝。
但是皇帝挽着巴拉瑟夫没有注意阿拉克切耶夫,他们穿过大厅出口走进了灯火辉煌的花园。阿拉克切耶夫手扶佩刀,忿忿地张望着自己的周围,在他们身后跟着走了二十多步。而鲍里斯却继续跳了几轮玛祖尔卡舞,但心里却不住苦苦思索巴拉瑟夫带来的是什么消息,他是用什么方式比别人先探听到这消息的。
在应该他挑选舞伴的那一局,他低声对海伦说,他想请波托茨卡娅小姐跳一曲,这位小姐好像去了阳台,而后他的脚滑过镶木地板,向通往花园的门口跑去,他看见皇帝和巴拉瑟夫走向露台,就站了一会儿。皇帝和巴拉瑟夫一起向门口来。鲍里斯仿佛来不及躲避似的,慌忙恭恭敬敬地紧靠门框低下头来。
皇帝怀着一个身受侮辱的人的激动不安的心情,说出下面的话:
“不宣而战就进入俄罗斯!只要还有一个武装的敌人留在我的国土上,我就决不讲和。”他说。正如鲍里斯所感觉的那样,皇帝说出这些话很痛快:他很满意自己表达思想的方式,但是却不满意鲍里斯听到他的话。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皇帝皱着眉头补充道。鲍里斯明白这是对他说的,于是,就闭上眼睛,微微低下头。皇帝又走进大厅,在舞会上又逗留了近半小时。
鲍里斯第一个了解到法国军队渡过涅曼河的消息,这样,他就有机会向一些要人炫耀别人不知道而他常知道的许多事情,也正如此,他有机会在这些人的心目中抬高自己。
法国军队横渡涅曼河的意外消息在人们原来预期的时间一个月后传来,且是在舞会上听到就更让人感到意外了!最初,接到消息的皇帝由于气愤和屈辱说出了后来成为名言的那句话,这句话他自己也很喜欢,它充分表达了他的感情。从舞会上回去后,皇帝在凌晨两点钟召见秘书希什科夫,吩咐他给军队写了一道命令,并给大元帅萨尔特科夫下了一道圣谕,他要求在命令中一定要加入“只要还有一个武装的法国人还留在俄罗斯土地上,他就决不讲和”这句话。
第二天,他给拿破仑写了下面这封信。
皇帝仁兄大人!虽然对陛下所负的义务,我信守不渝,但昨天我得悉您的军队越过了俄国边境,直到现时我才收到从彼得堡送来的通牒,洛里斯东伯爵在谈到这次进犯,引用通牒的话对我说,自从库拉金公爵申请自己的护照时起,陛下就认为您和我彼此都怀有恶感。巴萨那公爵拒发护照所持的种种理由使我万万想不到,我国大使申请护照这一行动竟成为入侵的借口。实际上,正如那位大使所声明的,我并未授权他提出那个申请;我一得悉这个消息,就立即对库拉金公爵表示了我的不满,命令他照旧履行他的职务。如果陛下不愿为这类误会而让两国人民流血,同意从俄罗斯领土撤出贵国军队,我一定不介意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我们之间还是可以和解。否则,对于完全不由我方挑起的进攻,我方将被迫奋起反击。陛下,您仍有可能使人类避免新的战争灾难。
4
六月十三日深夜二点钟,皇帝召来巴拉瑟夫,向他读了自己写给拿破仑的信后,命令将此信亲手送交法国皇帝。在派遣巴拉瑟夫时,皇帝又一次给他重述那句话,只要还有一个武装的敌人还留在俄罗斯土地上,他就不讲和,命令巴拉瑟夫一定要向拿破仑转达这句话。皇帝在给拿破仑的信中没有写这句话,是因为他以其处事态度,觉得在进行和解尝试时,讲这些话是不合适的;但他命令巴拉瑟夫一定要亲自向拿破仑转达这句话。
十三日夜里,巴拉瑟夫带一名号手和两名哥萨克出发了,拂晓前到达涅曼河右岸法军前哨阵地雷孔特村,他被法军骑哨拦住了。
一位身穿深红色制服,头戴毛茸茸的帽子的骠骑兵士官(军士)喝令走近的巴拉瑟夫站住。巴拉瑟夫并没有马上停下来,而是继续沿着道路缓步行进。
军士皱着眉头,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提马将巴拉瑟夫挡住,他手握军刀,粗暴地喝斥俄罗斯将军,问他:是不是聋子,听不见对他说的话。巴拉瑟夫通报了自己的身份。军士派了一名士兵去找军官。
士官再也不理巴拉瑟夫,开始与同事们谈论自己团队的事,看也不看俄罗斯将军。
巴拉瑟夫一向接近最高权势,三小时前还与皇帝谈过话,由于自己所处地位,已经习惯于受人尊敬。而现在在俄罗斯领土上,遇到这种敌对的态度,主要的是对他如此粗暴无礼,这使他不胜惊奇。
太阳刚一从乌云后升起,空气清新,满含湿露。人们已把畜群从村里赶到大路上。云雀唱着嘹亮的歌,像泉水的泡珠似的一个接一个,扑棱棱地从田野里腾空而起。
巴拉瑟夫一边等候着从村里来的军官,一边环顾自己周围。俄罗斯哥萨克和号手与法国骠骑兵也不时默默地互相打量着对方。
一位法国骠骑兵上校,看样子刚起床,骑着一匹漂亮的肥壮的大灰马,带着两位骠骑兵从村里出来了。无论是那军官,还是士兵,或是他们的坐骑,都是得意洋洋和炫耀阔绰的样子。
军队还有和平时期的整齐的军容,几乎像和平时期准备检阅似的,只是服装上带有耀武扬威和开战之初常有的那种兴奋和精明强干的神情。这便是战争初期。
法国上校竭力忍住打哈欠,但却很有礼貌,看来,他明白巴拉瑟夫的全部意思在那里。他领着巴拉瑟夫绕过自己的士兵到散兵线后方,并告知他说,他要得见皇帝的愿望大概马上就会实现,因为,据他所知,皇帝的住处就在不远处。
他们从法国骠骑兵的拴马地经过,从向自己的上校敬礼并且好奇地打量俄国军装的哨兵和士兵们旁边穿过雷孔特村庄,走到村子的另一边。据上校说,师长就在两公里远的地方,他会接待巴拉瑟夫,并送他到他要去的地方。
太阳已经升高了,欢乐地照耀着鲜绿的草木。
他们走到一家小酒馆后面刚要上山时,正好山脚下迎面出现一群骑马的人,为首的是一匹乌黑的马,马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马上骑者身材高大,帽上插着羽毛,黑发垂肩,身穿红色斗篷状的礼服,像法国人骑马一样向前伸出两条长腿。这人策马疾驰,迎向巴拉瑟夫,帽上的羽毛、宝石、金色的衣饰在六月的阳光下闪亮和飘动。
当法国上校尤里涅尔恭恭敬敬地低声说:“LeroideNaples。”①时,巴拉瑟夫离那位向他奔来的骑马者只有约两马的距离了。那人有一副庄重的舞台面孔,带着手镯,项链,满身珠光宝气。果然,这就是那个称作那不勒斯王的缪拉。虽然为什么他是那不勒斯王完全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但人们那样称呼他,而他本人也确信这一点,因此显出一副比以前更庄严和了不起的派头。他相信他真的是那不勒斯王,当他从那不勒斯出发的前一天,他与妻子在街上散步,几个意大利人向他叫喊:“Vivailre!”②他含着伤感的微笑转脸对妻子说:“Lesmalheureux,ilnesaventpasquejelesquittedemain!”③
——–
①法语:那不勒斯王。
②法语:国王万岁!
③法语:可怜的人们,他们不知道明天我就要离开他们了。
尽管他坚信他是那不勒斯王,对即将与之离别的臣民的悲伤觉得抱歉,但最近,在他奉命又回军队之后,特别是在丹泽(OHISUT)见到拿破仑之后,当至尊的舅子对他说:“jevousaifaitroipourrégneràmamanière,maispasàlavoAtre”①,他愉快地从事起他熟悉的事业,像一匹上了膘,但却长得不太肥的马,感到自己被套起来,在车辕中撒欢,并打扮得尽可能的华贵,欢欢喜喜,得意洋洋地沿着波兰的大道奔跑,而自己却不知道何处去和为什么。
一看见俄罗斯将军,他摆出国王的派头,威严地昂起垂肩黑发的头,疑问地看了看那位法国上校。上校毕恭毕敬地向他的陛下转达了巴拉瑟夫的使命,他对巴拉瑟夫的姓氏说不出来。
“巴里玛瑟夫!”国王说,用自己的坚决果断克服了上校的困难,“Charmédefairevotreconnaissance,général,”②他又以王者宽厚仁慈的姿态补充道。国王刚一开始很快地大声讲话,他那王者的尊严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自觉地换用他固有的亲热的随和的腔调。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巴拉瑟夫坐骑的鬣毛上。
“Enbien,général,toutestàlaguerre,àcepu’ilparait.”③他说,仿佛对他不能判断的局势表示遗憾似的。
——–
①法语:我立你为王是为了让你按我的方式而不是按你自己的方式来统治。
②法语:认识你,非常高兴,将军。
③法语:怎么样,将军,一切都好像要打仗的样子。
“Sire,”巴拉瑟夫答道“I’émpereurmoumalAtrenedésirepointlaguerre,etcommeVotreMajestélevoit,”①巴拉瑟夫说,他一口一个“Votremajesté,②”这个尊号对于那个被称谓的人来说还是一件新鲜事,但如此多的使用这个尊号,就有点矫揉造作了。
听巴拉瑟夫先生讲话时,缪拉的脸上露出愚蠢的得意洋洋的神情。但royauté oblige ③,他觉得作为国王和同盟者有必要与亚历山大的使者谈谈国家大事。他翻身下马,挽着巴拉瑟夫的手臂,走到离恭候他的随从几步远的地方,一边漫步,一边尽可能有意义地谈话。他提到拿破仑皇帝对从普鲁士撤出军队的要求感到受了侮辱,特别是这种要求被搞得天下皆知,因此冒犯了法国的尊严。巴拉瑟夫说,这个要求毫无冒犯的地方,因为……缪拉打断了他的话:“那么,你认为主谋不是亚历山大皇帝吗?”他带着温和而愚蠢的微笑突然说道。
巴拉瑟夫说了为什么他确实认为拿破仑是战争的发动者。“Eh,mon cher général(啊,亲爱的将军)。”缪拉又一次打断他的话,“je désire de tout mon coeur que les empereurs s’arrangent entre eux,et que la guerre commencée malgré moi se termine le plus foAt possible.”④他说这话用的是各自的主人们在争吵,却愿意友好相处的仆人谈话的腔调。接着他转而问起大公的情况,问起他的健康,并回忆起与他一起在拿不勒斯度过的愉快而开心的时光。随后,仿佛是猛然悟到自己的国王的尊严,缪拉庄重地挺直身子,摆出举行加冕礼时的姿态,挥动右手说道:“Jenevousretiensplus,géneral;je souhaite le succés de votre mission .”⑤于是,他招展着他的绣花红斗篷和漂亮的羽毛,闪耀着全身的珠光宝气,到恭候他的随从那儿去了。
——–
①法语:陛下,俄罗斯皇帝并不希望打仗,陛下是知道的。
②法语:陛下。
③法语:为王者,有其应尽的义务。
④法语:啊,亲爱的将军,我衷心希望两国皇帝能够达成协议,尽早结束违反我意志的战争。
⑤法语:我不再耽误您了,将军;祝您顺利完成您的使命。
巴拉瑟夫继续骑马前进,据缪拉所说的话推测,很快就会见到拿破仑本人。但事与愿违,在下一个村子,他遇到拿破仑达乌步兵军团的哨兵,像在前沿散兵线遇到的情况一样,人们又一次截住他,被叫来的一个军长副官把他送到村里去见达乌元帅。
5
达乌是拿破仑皇帝手下的阿拉克切耶夫——阿拉克切耶夫不是懦夫(怕死鬼),但却是那种死板残酷,不残酷就无法表达自己的忠诚的人。在国家的组织机构中需要有这类人,正如自然界中需要豺狼一样。尽管他们的存在和接近政府首脑好像很不正常,但这类人常有,总是出现,经常存在。唯有这种必要性才能解释一个亲手扯掉掷弹兵胡子,神经衰弱得经受不住危险的残酷的人,一个没有教养,不是朝廷近臣的阿拉克切耶夫能在具有骑士般高尚和温存性格的亚历山大手下拥有如此大的权力。
巴拉瑟夫在一间农民的棚屋里见到了达乌元帅,达乌坐在木桶上忙于案头工作(他正在查帐)。副官站在他身旁,本来可找到更好的住处,但达乌元帅却是一个那种故意(偏要)置身于最阴暗角落里,以便使其有权成为更阴森的人。为此这种人总是忙忙碌碌,辛苦操劳。“您瞧,在这间肮脏的棚屋里,我坐在木桶上工作,哪有人生幸福的想头呢!”他的脸上就是这么一副表情。这种人的主要乐趣和需要是:面对生命的活力,他更是把这种活力投入令人沉闷的持续不断的工作中去。当巴拉瑟夫被带进来时,达乌获得了这种乐趣。俄国将军进来时,他却更专心一意地作自己的事,他透过眼镜扫了一眼巴拉瑟夫那由于美丽早晨和与缪拉谈话的美好感受而生机勃勃的脸,他没有站起来,甚至动也没动一下,还把眉头皱得更紧,恶毒地冷冷一笑。
达乌发现由于他的这种接待,巴拉瑟夫面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于是抬起头来,冷冷地问他要干什么。
巴拉瑟夫认为他所以受到这样的接待,只能是因为达乌不知道他是亚历山大皇帝的高级侍从,甚至是皇帝的要面见拿破仑的代表,他连忙通报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与他的期望相反,达乌听完后却更冷淡,更不礼貌了。
“您的公文包呢?”他说,“Donnez-le moi,Je l’enverBrai à lémpereur.”①
巴拉瑟夫说,他奉命要亲自把公文呈交皇帝本人。
——–
①法语:把它给我,我来送呈皇帝。
“您的皇帝的命令只能在您们的军队里执行,而在这里,”
达乌说,“叫您怎么做,您就应怎么办。”
好像是为了让俄罗斯将军更深地感觉到暴力支配,达乌派副官去找值班军官。
巴拉瑟夫取出装有皇帝信件的公文包,放到桌子上(所谓桌子,是放在两只木桶上的一扇门板,门板上面还竖立着被扯下的门环)。达乌取过公文,读着上面的字。
“您完全有权尊重我或不尊重我,”巴拉瑟夫说,“但是请您让我对您说,我荣任皇帝陛下高级侍从武官之职……”
达乌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巴拉瑟夫脸上表现出的一些激动和不安使达乌心满意足。
“您就会受到应有的尊重。”他说,把公文包放入衣袋中,走出棚屋。
过了一分钟,元帅的副官德·嗄斯特列先生走进来,把巴拉瑟夫领到为他准备的住处。
这天巴拉瑟夫与元帅一起就在棚屋里那张架在木桶上的门板上进餐。
第二天,达乌一大早把巴拉瑟夫请到自己那里,庄严地对他说,他请他留在这里,与行李车同行,如果未经吩咐,除德·嗄斯特列先生外,不准与其他任何人谈话。
在过了四天孤独、寂寞,感到受人支配和卑微的生活之后,特别是在不久前还生活于那种声势显赫的圈子,在跟随元帅的行李车和这个地区的法国占领军行进了几站路后,这种受人支配和卑微的感觉更强烈了。巴拉瑟夫被送到现已被法军占领的维尔纳,进了四天前他走出的那座城门。
第二天,皇帝的高级侍从杜伦冶爵来见巴拉瑟夫,转达他拿破仑皇帝愿意召见他。
四天前,巴拉瑟夫也被领进同一幢房子,那时房门外站着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岗哨,现在却站着两名身穿敞襟蓝制服,头戴毛茸茸的皮帽的掷弹兵,此外还有恭候拿破仑出来的一队骠骑兵和枪骑兵,一群服饰华美的侍从武官、少年侍从以及将军们,这些人都站在台阶前拿破仑的坐骑和他的马木留克兵鲁斯坦周围。拿破仑就在维尔纳那座亚历山大曾派巴拉瑟夫出使的宅邸里接见巴拉瑟夫。
6
虽然巴拉瑟夫已经习惯于宫廷隆重宏伟的场面,但拿破仑行宫的豪华和奢侈仍然使他大吃一惊。
杜伦伯爵把他领到一间大接待室,那里已有许多将军、宫廷高级侍从和波兰大富豪等待着,其中许多人巴拉瑟夫在俄罗斯皇帝的宫廷中见过面。久罗克说,拿破仑皇帝在散步前将接见俄罗斯将军。
等了几分钟后,值班侍从官走进大接待室,恭敬地向巴拉瑟夫鞠躬,请他随自己走。
巴拉瑟夫走进一间小接待室,室内一扇门通往书房,俄罗斯皇帝就在那间书房派他出使的。巴拉瑟夫站着等了约两分钟。门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两扇门忽地被拉开了,一切归于寂静,这时从书房里响起另一种坚定而果断的脚步声:这就是拿破仑。他刚穿好骑马行进的装束。他身穿蓝色制服,露出垂到滚圆的肚皮上面的白背心,白麂皮裤紧箍着又肥又短的大腿,脚着一双长筒靴。但短短的头发看来刚被梳理过,却还有一绺垂挂在宽阔的脑门中间。从黑色制服的领子里露出白胖的脖颈,身上散发出香水味,下颏突出,显得年轻的脸上,露出皇帝接见臣民时庄严而慈祥的神情。
他走出来了,每走一步都快速地颠一下,微微向后仰着头。他矮胖的身材,配上宽厚的肩膀,不自觉地挺胸腆肚,显示出一个保养很好的四十岁的人所具有的那种堂堂仪表和威风凛凛的样子。此外还可看出,这天他的心情极好。
他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了巴拉瑟夫恭敬的深深的鞠躬,走到巴拉瑟夫面前,立刻说起话来,就像一个珍惜自己每一分钟时间的人,用不着打腹稿,并相信他总会说得好,需要说什么。
“您好?将军!”他说。“您送来的亚历山大皇帝的信,我收到了,很高兴见到您。”他那双大眼睛看了一眼巴拉瑟夫的脸,立即转向旁边了。
显然,对巴拉瑟夫这个人他毫无兴趣。看来,对他来说他感兴趣的只是他心里在想什么。他身外的一切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只决定于他的意志。
“我现在和过去都不希望战争,”他说,“但人们迫使我诉诸战争。就是现在(他加重了这个字眼),我也准备接受你们能够给我的解释。”接着他明确而简短地说明自己对俄罗斯政府不满意的原因。
从法国皇帝讲话时温和、平静和友好的声调判断,巴拉瑟夫坚信他希望和平,是愿意谈判的。
“Sire!L’empereur,monmalAtre,”①当拿破仑结束自己的讲话,疑问地看了一眼俄罗斯使者时,巴拉瑟夫开始说他早已准备好的话;但皇帝凝视他的目光使他局促不安。“您不安啦——定定神吧。”仿佛拿破仑这样对他说,他含着一丝笑意望望巴拉瑟夫的制服和军刀。巴拉瑟夫定下心来,开始讲起话来。他说,亚历山大皇帝不认为发生战争的原因是库拉金申请护照,库拉金那样做是自行其事,并未经皇帝同意。
亚历山大皇帝不希望战争,与英国也没有任何关系。
——–
①陛下,敝国皇帝。
“还没有,”拿破仑插了一句,仿佛是害怕自己被感情左右,紧皱眉头,轻轻地点了点头,让巴拉瑟夫意识到可以继续说下去。
说完他奉命说的话以后,巴拉瑟夫又说亚历山大皇帝希望和平,但要进行谈判,他有一个条件,即……巴拉瑟夫说到这里犹豫起来,他想起了那句亚历山大皇帝在信中没有写,却命令一定要插进给萨尔特科夫的圣谕里的那句话,皇帝命令巴拉瑟夫把这句话转告拿破仑。巴拉瑟夫记得这句话:“只要还有一个武装的敌人还留在俄罗斯土地上,就决不讲和。”但此时却有一种复杂的感觉控制住了他。虽然他想讲这句话,却说不出口。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条件是法国军队必须撤退到涅曼河后去。
拿破仑看出了巴拉瑟夫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的慌乱:他的脸抽搐了一下,脚的左腿肚有节奏地颤抖着。拿破仑原地未动,开始用比以前更高更急促的声音讲话,在讲随后的话时,巴拉瑟夫不只一次垂下眼睛,不由自主地观察拿破仑左脚腿肚的颤抖,他声音越高,抖得越厉害。
“我渴望和平并不亚于亚历山大皇帝,”他开始讲,“十八个月来,我做的一切不正是为了赢得和平吗?十八个月来,我等着解释。为了开始谈判,究竟还要求我做什么呢?”他说话时,皱紧眉头,用自己那小巧白胖的手打着有力的疑问手势。
“把军队撤过涅曼河,陛下。”巴拉瑟夫说道。
“撤过涅曼河?”拿破仑重复道,“那么,现在您希望撤过涅曼河?——只是要撤退到涅曼河后面去吗?”拿破仑朝巴拉瑟夫看了一眼,又说。
巴拉瑟夫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来。
四个月前要求撤出波美拉尼亚,而现在只要求撤过涅曼河。拿破仑猛地转过身来,在房里踱起步来。
“您说,为了开始谈判,要求我撤过涅曼河;但两月前同样要求我撤过奥德河和维斯纳河,你们就同意进行谈判。”
他默默地从房间的一角踱到另一角,然后又在巴拉瑟夫对面停下来。他面色严峻仿佛一尊石像,左脚比先前抖得更快了。拿破仑自己知道他左腿的这种颤抖。Lavibrationdemonmonlletgaucheestungrandsignechezmio.①他后来曾说过。
——–
①法语:我的左腿肚的颤抖是一个伟大的征兆。
“像撤过奥德河和维斯纳河之类的建议,可以向巴登斯基亲王提出,而不要向我提出,”拿破仑几乎是大叫一声,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即使你们给我彼得堡和莫斯科,我也不会接受这些条件,您说,是我挑起了这场战争吗?那是谁先到军队去的,是亚历山大皇帝,不是我。你们现在来向我建议举行谈判,当我花了数百万,当你们与英国结盟而形势对你们不利时——你们才要求和我谈判!你们为什么要与英国结盟?它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他匆匆说着,显然,他已转换了主题,不是谈媾和的好处,不讨论媾和的可能性,而是一味去证明他拿破仑如何有理和如何有力量,证明亚历山大怎么无理和错误。
他这段开场白的用意,显然是表明形势对他有利,并且表示,显然如此,他仍然愿意举行谈判。但是他一说开了头,就越说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了。
他现在所说的话的全部用意,无非是抬高自己,同时侮辱亚历山大,也就是他做了他一开始接见时最不愿做的事。
“据说,你们与土耳其讲和啦?”
巴拉瑟夫肯定地点了点头。
“缔结了和约……”他开始说,但拿破仑不让他说下去。看来他只想一个人说,就像娇纵惯了的人常有的那样,他控制不住暴躁的脾气,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得到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就与土耳其缔结了和约。而我本可以把这两个省给你们皇帝的,就像我把芬兰给他一样。是的,”他继续道,“我答应过把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给亚历山大皇帝,而现在他再也得不到这些美丽的省分了。本来,他能把它们并入自己的帝国的版图,仅在他这一朝代,他就可以把俄罗斯从波的尼亚湾扩大到多瑙河口。叶卡捷琳娜大帝来做也不过如此。”拿破仑说,他情绪越来越激动,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几乎把他亲口在基尔西特对亚历山大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对巴拉瑟夫重复了一遍,“Toutcelaill’auraitduàmonamitie.Ah!quelbeaurègne,quelbeaurègne!”①他重复了几次,而后停下来,从衣袋中掏出了一个金质鼻烟壶,用鼻子贪婪地吸起来。
“Quel beau règne aurait pu eAtre celui de l’empereur Alexandre.”②
——–
①法语:他本来可凭我的友谊得到这一切的。啊多美好的朝代多美好的朝代。
②法语:亚历山大皇帝的朝代本来可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朝代啊!
他遗憾地盯了一眼巴拉瑟夫,巴拉瑟夫刚要说点什么,他又急忙打断了他。
“凭着我的友谊他都没有找到的东西,他还能指望得到和寻求得到吗?……”拿破仑说着,困惑莫解地耸耸肩膀,“不可能,他宁愿被我的敌人包围,而那都是些什么人呢?”他继续说。“他把诸如施泰因、阿姆菲尔德、贝尼格森、温岑格罗德之流的人招到自己身边。施泰因——一个被驱逐出祖国的叛徒,阿姆菲尔德——一个好色之徒和阴谋家,温岑格罗德——一个法国的亡命之徒,贝尼格森倒是比其他人更像一个军人,不过仍是个草包,在1807年什么也不会做,他只会唤起亚历山大皇帝可怕的回忆……假如他们还有点用,我们还可以使用他们。”拿破仑继续说,他的话几乎跟不上那不断涌出的也想要表达的思想,他问他表明这些思想就是正义和力量(在他的概念中,正义和力量是同一回事)。“可是他们无论在战争中还是和平时,却都不中用!据说,巴尔克雷比所有人都能干;从他初步行动看,我却不那样认为。他们正在干什么,这些朝臣们都在干什么啊!普弗里在不断提建议,阿姆菲尔德争吵不休,贝尼格森在观察,而被要求采取行动的巴尔克雷却不知道该做何决定,时间就这样打发了。只有一个巴格拉季翁——算是一个军人。他虽愚蠢,但他有经验,有眼光,做事果断……你们那年轻的皇帝在这群无用之才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他们败坏他的名誉,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他身上。Unsouverainnedoit,eAtreàl’arméequequandilestgener-al.①”他说,显然这是直接向亚历山大皇帝公开挑衅。拿破仑知道,亚历山大皇帝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军事家。
——–
①法语:一个皇帝只有在他是一个军事家时才应呆在军队里。
“战争已开始一个星期了,而你们没能保住维尔纳,你们被切成两半,你们被从波兰各省赶出来,你们的军队正怨声载道。”
“正相反,陛下,”巴拉瑟夫说,他几乎记不住他讲的话,费力地说出连珠的话语,“我们的军队正热血沸腾。”
“我都知道,”拿破仑打断了他的话,“我全知道,我知道你们的营的人数就像了解我自己营的人数一样。你们没有二十万军队,而我却有比你们两倍多的军队,给您说句实说,”拿破仑说,却忘了这些实话没有任何意义,“我对您ma paBrole d’honneur que j’di cinq cent trente mille hommes de ce coté de la Vistule.①土尔其帮不了您们什么忙,他们是草包,同你们讲和就是证明。瑞典人——他们注定要受疯狂的国王的统治,他们的国王曾是一个疯子,他们就把他换了,另立一个——伯尔纳多特为王;可是他为王之后,立刻发疯了,因为作为瑞典人,只有疯狂才会与俄罗斯结盟。”拿破仑恶意地笑了笑,又把鼻烟壶凑到了鼻子跟前。
——–
①法语:说实话,我在维斯杜拉河这边有五十三万人。
对拿破仑的每一句漂亮话,巴拉瑟夫都想且也有理由反驳,他不断做出要讲话的姿态,却老被拿破仑打断。他想说他反对讲瑞典人不明智,当俄国支持瑞典时,它是一个孤岛;可是拿破仑怒吼一声,把他的声音压了下去。拿破仑处于兴奋状态,此时他需要说话,说了又说,其目的仅仅是为了向他自己证明他是正确的。巴拉瑟夫觉得很尴尬:作为一个使者,他害怕失去自己的尊严,感到必须反驳;但作为一个人,在拿破仑显然处于无缘无故气得发昏的时候,他精神上畏缩了。他知道,拿破仑现在说的所有的话都没有意义,他自己清醒时也会为此而羞愧。巴拉瑟夫垂下眼帘站在那儿,看着拿破仑那两条不停动着的粗腿,尽可能避开他的目光。
“你们的同盟者与我何干?”拿破仑说,“我也有同盟者——这就是波兰人:他们有八万人,他们像狮子一样勇猛作战,而且他们将达到二十万人。”
可能是因为他说了这句明显的谎言,巴拉瑟夫却还是那副听天由命的神态,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这使他更气忿了,他猛地转过身来,走到巴拉瑟夫面前,用两只雪白的手快速有力地打着手势,几乎是大喊起来:
“请您明白,如果您们挑拨普鲁士来反对我,给您说吧,我就把它从欧洲版图上抹掉。”他说,脸色苍白,表情恶狠狠的,用一只小手使劲拍着另一只。“是的,我一定把你们赶过德维纳河,赶过第聂伯河,恢复那个反对你们的障碍物,欧洲允许这个障碍遭到破坏,这虽欧洲的罪过和无知。是的,这就是你们将来的命运,这就是你们要同我们疏远赢得的报应。”他说,然后默默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次,自己肥胖的双肩抽搐着,他把鼻烟壶放进西装背心口袋内,而后又掏出来,几次举到鼻子前;最后在巴拉瑟夫面前停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嘲讽地盯着巴拉瑟夫的眼睛,轻声说:“EtcependentquelbeaurégneauraitpuavoirvotremalAtre.”①
——–
①法语:然而你们的皇帝本应有一个多么美好的朝代啊!
巴拉瑟夫觉得必须反驳,他说,在俄罗斯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暗淡。拿破仑默不作声,继续带着嘲笑的神情盯着他,显然他没听巴拉瑟夫说话。巴拉瑟夫说,俄罗斯对战争结局抱乐观态度。拿破仑故作宽宏大量地点点头,好像在说:“我知道,您这样说是您的责任,但愿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所说的,您被我说服了。”
在巴拉瑟夫的说话完时,拿破仑又掏出鼻烟壶闻了闻,同时用脚在地板上敲了两下作为信号。门开了;一名宫廷高级侍从恭恭敬敬躬着腰为皇帝递上帽子和手套,另一名侍从递上手帕,拿破仑看也未看他们,就转向巴拉瑟夫:
“请以我的名义向亚历山大皇帝保证,”他取过帽子说,“我一如既往地对他忠诚:我十分了解他,我高度评价他崇高的品格,Je ne vous retiens plus,énéral,vous reBcevrez ma lettre à l’empereur.①”拿破仑匆匆向门口走去。人们都从接待室里跑过去,跟着下了楼梯。
——–
①法语:我不多耽搁您了,将军,您会接到我给你们皇帝的回信。
——————
7
在拿破仑对他说了那一切之后,在那一阵愤怒的发泄并在最后冷冷地说了如下几句话之后:“Jenevousretiensplus,général,vousrecevrezmalettre”(我不多耽搁您了,将军,您会接到我给您们皇帝的回信——译者),巴拉瑟夫相信,拿破仑不仅不愿再看见他,而且还会尽力回避他——一个受侮辱的使者,更主要的是,他是拿破仑有失体面的冲动行为的见证人。但使他吃惊的却是,就在当天他就从久罗克那里收到皇帝的宴会邀请书。
出席宴会的还有贝歇尔、科兰库尔和贝尔蒂埃。
拿破仑带着愉快而温和的面容迎接了巴拉瑟夫。他不唯没有羞涩的表情,或者因为早晨的大发雷霆而内疚,反而尽力鼓励巴拉瑟夫。显然,拿破仑早就认为,他根本不会出错,在他的观念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其所以好,并不是因为它符合是非好坏的概念,而仅因为那是他做的。
皇帝骑马游览了维尔纳城,心里觉得挺愉快,这个城的人群异常高兴地迎送皇帝。他所走过的各条街道,家家户户的窗口都悬挂着毛毯、旗帜和皇帝姓名的花字,波兰妇女们都向他挥动手绢,表示尊敬。
筵席间,他让巴拉瑟夫坐在他身旁,对待他不仅亲热,而且把他看作赞许他的计划并为他的成就而欣喜的朝臣之一。他在谈话时提到莫斯科,于是向他询问俄都的情况,他不仅像个旅行家那样,在求知欲的驱使下打听一个他要前去的新地方,并且带有坚信不疑的口吻,认为巴拉瑟夫身为俄国人,必然会以他这种求知欲为荣。
“莫斯科的居民共有多少,住宅共有多少?莫斯科称为Moseoulasainte①,是真的么?莫斯科的教堂共有多少呢?”他问。
——–
①法语:法语:圣莫斯科。
他听到那儿共有两百多所教堂的回答后,说道。
“干嘛要这么多教堂?”
“俄国人信仰上帝。”巴拉瑟夫答道。
“但是许多修道院和教堂向来就是俄国人民落后的特征。”拿破仑说,他转过脸来看看科兰库尔,希望他对这个观点表示赞赏。
巴拉瑟夫毕恭毕敬地表示,他不能赞同法国皇帝的意见。
“每个国家都有它自己的习俗。”他说。
“但是在欧洲倒没有这种情形。”拿破仑说。
“请陛下原宥。”巴拉瑟夫说,“除俄国而外,还有西班牙也有大量的教堂和修道院。”
巴拉瑟夫这句暗示法国军队不久前在西班牙遭到失败的回答,根据巴拉瑟夫以后的叙述,在亚历山大朝廷中获得颇高的评价,可是目前在拿破仑举办的宴会上却不太受赞扬,并未产生任何反应就过去了。
从各位元帅茫然不解的神态可以看出,他们都不明白,那句从巴拉瑟夫的语气得知有所讥讽的俏皮话究竟含有什么意义。“即使那是一种俏皮的说法,可是我们听了也不明白,或许它毫无俏皮二字可言。”各位元帅的面部表情这样说。这一回答竟这么不受称赞,甚至拿破仑索兴不理会它,但稚气地向巴拉瑟夫询问,从这里到莫斯科最近的路途须经过哪些城市。于席间一直保持警惕的巴拉瑟夫这样回答:CommetoutcheminmèneàRome,toutcheminmèneàMoscou,①路有许多条,在条条不同的路中间,都有一条查理十二所选择的通往波尔塔瓦的大道,巴拉瑟夫说,这句俏皮的回答,使他不禁喜形于色,满面通红了。巴拉瑟夫还未把“波尔塔瓦”这最后几个字说出口,科兰库尔就谈到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那条道路怎样难走,并且想起了他在彼得堡经历的情景。
——–
①法语:正如条条大道直通罗马,条条大道也直通莫斯科。
午餐完毕后,大家都到拿破仑的书斋里去饮咖啡茶,四天前这里是亚历山大皇帝的书斋。拿破仑坐下来,用手抚摸塞弗尔咖啡茶杯,让巴拉瑟夫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
人们有一种众所周知的饭后的心绪,这种心绪比任何合乎情理的缘由都更能使人怡然自处,并且把一切人都看成自己的朋友。拿破仑就是怀有此种心绪的。他似乎觉得他周围的人个个都是崇拜他的人。他坚信、午餐之后巴拉瑟夫也成为他的朋友和崇拜者了。拿破仑脸上流露着欢愉和有几分讥讽的微笑,向他转过头来。
“听说亚历山大皇帝在这个房间里住过。真奇怪,确有其事吗?将军?”他说道,看来他不怀疑他说的话不能取悦对方,因为他说的话能够证明他拿破仑比亚历山大更高明。
巴拉瑟夫默默地垂下头来,没有回答他。
“是的,四天前温岑格罗德和施泰因在这个房间里开过会,”拿破仑脸上仍然流露着讥讽的自信的微笑,继续说下去。
“使我无法明了的是,为什么亚历山大皇帝硬要把我个人的敌人都搜罗到他身边来,这一点……我不明白。他岂未料到我也会如法泡制?”他现出疑惑的神态把脸转向巴拉瑟夫,这种回忆显然又引起他那仍未消失的早上的愠怒。
“让他知道我怎么干吧。”拿破仑说道,他站立起来,用手推开那只咖啡茶杯,“我准要把他的亲属,符腾堡的亲属、巴顿的亲属,魏玛的亲属全部从德国驱逐出境……是的,我准要把他们驱逐出境。让他在俄国替他们准备一个避难所吧!”
巴拉瑟夫低下头,他那副模样在表示,他很想向拿破仑告辞,他听别人对他讲话,也只不过是非听不可罢了。他的表情拿破仑没有看出来,他对巴拉瑟夫讲话,并不像对敌国使臣那样,而像对一个完全忠于他的、并且为故主蒙受耻辱而深感喜悦的人说话那样。
“为什么亚历山大皇帝要统率军队?这究竟有啥用处?打仗是我的职业,而他的职责则是当皇帝,而不是统领军队。干嘛他要承担这个责任?”
拿破仑又拿出他的鼻烟壶,沉默不言地走来走去,走了好几次,然后忽然出乎意料地走到巴拉瑟夫跟前,露出一点笑容,他仍然是那样充满自信、敏捷而朴实,好像他在做一件不仅重要而且使巴拉瑟夫觉得愉快的事情,他把一只手伸到这个四十岁的俄国将领脸上,揪住他的耳朵,轻轻拉了一下,撇撇他的嘴唇,微微一笑。
法国朝廷中,anoir,l’oreilletirèeparl’emBpereur①,认为是无上光荣的宠爱。
“Ehbien,Vousneditesrien,admirateuretcourtisan de l’empeur Alexandre?”②他说,好像在他面前只能当他的courtisan和admirateur③,除此之外当任何其他人的崇拜者和廷臣都是荒唐可笑的。
——–
①法语:被皇上揪耳朵。
②法语:喂,您怎么沉默不言,亚历山大皇帝的崇身者和廷臣。
③法语:崇拜者和廷臣。
“给这位将军备好了马么?”他又说,微微点头以酬答巴拉瑟夫的鞠躬。
“把我的那几匹马给他好了,他要跑很远的路哩……”
巴拉瑟夫捎回来的那封信是拿破仑写给亚历山大皇帝的最后一封信。他把所有谈话的详细情形转告了俄皇,于是乎战争开始了。
——————
8
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在莫斯科见面之后,他告诉他家里人,说他因事前往彼得堡,其实他希望在那里遇见阿纳托利·库拉金公爵,他认为有必要见他一面。抵达彼得堡后,他打听到库拉金不在那个地方。皮埃尔事前告知他的内兄,说安德烈公爵正在找他。阿纳托利随即从陆军大臣处获得委任,遂启程前往摩尔达维亚部队。此时安德烈公爵在彼得堡遇见那位对他素有好感的领导库图佐夫将军,库图佐夫将军建议安德烈公爵和他一同前往摩尔达维亚部队。老将军已被任命为当地的总司令。安德烈公爵接获在总司令部服务的委任书之后便启程前往土耳其。
安德烈公爵认为写信给库拉金要求决斗一事是不适宜的。在尚无要求决斗的新理由的情形下,安德烈公爵认为由他首先挑起决斗,会使罗斯托娃伯爵小姐的名誉受到损害,因此他就去寻找与库拉金会面的机会,以便为一次决斗寻找新借口。然而在土耳其军队中他亦未能遇见库拉金,库拉金在安德烈公爵抵达后不久就回俄国去了。安德烈公爵在一个新国度和新环境中觉得比较轻松。自从未婚妻背弃他之后(他愈益掩盖此时对他的影响,此事对他的影响就愈益强烈),以前他深感幸福的生活条件,而今却使他痛苦不堪,昔日他所极为珍惜的自由与独立,如今却使他觉得更痛心。他不仅不再去想先前那些心事——就是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抬头观望天空时心里初次产生的思绪,他喜欢对皮埃尔谈论的、在博古恰罗沃和后来有瑞士与罗马使他那孤独生活获得充实的各种思绪;而今甚至害怕回顾那些向他揭示无限光明前途的思绪。他如今只是关心与过去无关的目前的实际问题,他愈益醉心于目前的问题,过去就离他愈益遥远。过去高悬在他头上的那个无限遥远的天空,好像忽然间变成低矮的有限的压着他的拱形顶盖,而那里面的一切都很明了,并无任何永恒和神秘之物可言。
在他所能想到的各项工作中,他觉得在军队里供职至为简单也至为熟悉。他在库图佐夫司令部里执勤时,他对自己工作的执着和勤恳,使库图佐夫感到吃惊。安德烈公爵在土耳其未能找到库拉金,他认为并无必要又回到俄国去跟踪他;但是他知道,无论他度过多么长久的时间,只要他碰见库拉金,就非向他挑战不可,就像一个很饥饿的人必然会向食物扑将过去一样,尽管他极端藐视他,尽管他给自己寻找出千百条理由,条条理由都使他觉得他不必降低身份同他发生冲突。然而一想到他犹未雪奇耻大辱,他犹未消心头之恨,他那人为的平安——也就是他多少由于个人野心和虚荣而在土耳其给他自己安排的劳碌的活动,就受到妨碍。
一八一二年,俄国同拿破仑开战的消息传到布加勒斯特后(库图佐夫于此地已经居住两个月,他昼夜和那个瓦拉几亚女人鬼混),安德烈公爵恳请库图佐夫将他调至西线方面军去,博尔孔斯基以其勤奋精神来责备他的懒惰,库图佐夫对此早已感到厌烦了,很愿意把他调走,他就让他前去巴克雷·德·托利处执行任务。
安德烈公爵在未抵达驻扎在德里萨军官的军队之前,顺路去童山,童山离他所走的斯摩棱斯克大路只有三俄里之遥。最近三年来,安德烈公爵的生活起了很大的变化,他所考虑的事情很多,有很多感受,也有很多见识(他已走遍西方和东方),但是当他来到童山时,这里的一切,就连最细小的地方,都依然像从前一样,生活方式也像从前一样,这不禁使他感到奇怪和出乎意料之外。当他驶进林荫道,经过童山宅第的石门时,犹如进入一座因着魔而陷入沉睡状态的古旧城堡似的。这所住宅还是那样雄伟,那样清洁,那样肃静,仍然是那样的家具,那样的墙壁,那样的音响,那样的气味以及那样几张只不过略微现老的畏葸的面孔。公爵小姐玛丽亚还是那样谨小而慎微、容貌不美丽的上了岁数的女郎,她永远是在惊恐和痛苦中,在毫无裨益的闷闷不乐的心境中度过最佳的年华。布里安小姐还是个尽情享受她的生命的每一瞬息的喜形于色的洋洋自得的卖弄风骚的女郎。安德烈公爵心里觉得,她只是变得更富于自信罢了。安德烈公爵从瑞士带回本国的那个教师德萨尔,虽然总是身穿一套俄国式的常礼服,操着一口蹩脚的俄语和仆人谈话,但是他仍旧是个不太聪明的、有学问也有德行的书呆子。老公爵在身体方面唯一的变化就是在一边嘴里缺少一颗牙齿;他的脾气依然如故,只不过他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很容易激怒,疑心更重罢了。尼古卢什卡只是长高了,相貌子变了,两颊是绯红的,蓄着一头乌黑的鬈发,当他高兴和哈哈大笑的时候,他那漂亮的小嘴上唇无意识地翘起来,和那个已经辞世的小公爵夫人一模一样。不过他不愿意服从这座因着魔而陷入沉睡状态的古旧城堡里的一成不变的法则。表面上的一切虽然像过去一样,但是自从安德烈公爵离开此地后,这些人的内部关系发生了变化。家庭成员分成了两个视若路人的互相敌对的营垒,现在只是看在他的面上,才把平常的生活方式改变过来,大家当着他的面团聚在一起了。老公爵、布里安小姐、建筑师属于一个营垒,公爵小姐玛丽亚、德萨尔、尼左卢什卡、所有的保姆和乳母属于另一个营垒。
他在童山的时候,家里的人都在一起聚餐,但是所有的人都困窘不安,安德烈公爵觉得他是个来宾,大家为了他,才有这样的例外,当着他的面,大家都很不自在。头一天聚餐的当儿,安德烈公爵就不由地产生了这种感觉,他不开腔了,老公爵一眼便看出他的面色显得不自然,也板着面孔一声不响,吃罢午饭后就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夜晚,安德烈公爵去看他,竭力地使他打起精神来,给他讲到小伯爵卡缅斯基远征的事儿,可是老公爵突然向他谈起公爵小姐玛丽亚,指责她的迷信观念、诉说玛丽亚不爱布里安小姐,还说,唯独有布里安小姐才是个真正效忠于他的人。
老公爵说,如果他害病了,应当归咎于公爵小姐玛丽亚,她故意使他受折磨,小公爵尼古拉学坏了,那是因为她溺爱他,还说了许多蠢话。老公爵十分清楚,是他使女儿遭受痛苦,她的生活很为难,可是他也晓得他不能不折磨她,她活该受苦。“安德烈公爵为什么看到了这一点,而只字不提他的妹妹呢?”老公爵想道,“他是否以为我是个坏人或者是老糊涂了,毫无缘由地使我自己和女儿疏远起来,却与一个法国女人接近呢?他不明了,应当向他说明,要让他倾听我说的话。”老公爵想道。他开始说明他为什么对自己女儿的愚蠢性格不能容忍了。
“假如您问我,”安德烈公爵两眼不望他父亲,说道(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责备父亲)“我原来不想这样说,可是如果您真要问我,那么我就坦白地将我对这一切的意见讲给您听,因为我知道玛莎是非常敬爱您的,若是说您和她之间有什么误会和不和睦的话,那么我千万不能责怪她。假如您问我,”安德烈公爵急躁地说,近来他容易暴躁,“只有一点我能对您说,假使会发生误会的话,那么,它的根源就在那个卑微的女人身上,她不配当我妹妹的女伴。”
老头子开头定睛望着他儿子,不自然地咧着嘴微笑,露出安德烈公爵至今尚未看惯的牙齿中间的新豁口。
“亲爱的,什么女伴?嗯?你们都已经谈过啦!嗯?”
“爸爸,我不愿当什么审判官,”安德烈公爵带有恼怒而且生硬的声调说,“但是,是您首先向我挑衅的,我说过,不要再说一遍,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有罪过,而有罪过的正是那些……是那个法国婆子的罪过……”
“喏,你来宣判,判我的罪啦!”老年人低声地说,安德烈公爵觉得他的语声有点窘,但是,紧接着老年人忽然跳起来,大声喊道:“给我滚开,给我滚开!不要让我看见你的影子啊!……”
安德烈公爵心里想立即离开这个家,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劝他再待上一天,安德烈公爵这一天未和他父亲见面,老年人没有出门,除了布里安小姐和吉洪,不让任何人走进房里去,不止一次地询问,他儿子走了没有。翌日临行前,安德烈公爵走进儿子的房间。那个健康的像妈妈一样长着鬈发的男孩坐在他的膝头上。安德烈公爵给他儿子讲蓝胡子的故事,可是没有把故事讲完,他沉吟起来。他不是在想这个抱在他膝盖上的漂亮的小儿子,他在想自己。他怀着恐惧在内心深处寻找而未能找到那因触怒他父亲而懊悔的心情,他亦未能找到因和他有生以来第一遭口角的父亲离别而遗憾的心情。最重要的是,他对他儿子表示爱抚,把他抱在膝盖上,他希望从他内心引起对他的温柔的感情,但是他觉得,他无论怎样也找不到过去他对自己儿子的温柔的感情。
“讲吧。”儿子说。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把他从膝盖上抱下来,走出了房门。
安德烈公爵只要一把日常工作抛开,特别是回到他幸福地生活过的那个昔日的环境,忧愁的心绪像从前那样强烈地向他袭击,他就赶快回避往事的回忆,找点事儿来做。
“安德烈,你一定要走吗?”妹妹对他说。
“我可以离开,感谢那上天。”安德烈公爵说,“你走不了,我很惋惜哩。”
“你为什么这样说呀!”玛丽亚公爵小姐说,“现在你去打一场可怕的战争,他这么老迈,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啊!布里安小姐说,他老是问你呢……”她刚一打开话匣子,她的嘴唇就颤抖起来了,眼泪汪汪地直流。安德烈公爵把脸转过来,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
“啊,我的天呀!我的天呀!”他说道,“你会料想不到,不管一件什么东西,一个什么人是多么微不足道,都有可能使人遭到不幸!”他说道,他那恼怒的口吻使公爵小姐玛丽亚感到惊讶。
她明了,他言下的微不足道的人,指的不仅是使他遭遇不幸的布里安小姐,而且是指那个破坏他的幸福的家伙。
“安德烈,我央求你,我只有一件事求你,”她说,碰了一下他的臂肘,用噙满眼泪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他。“我了解你(公爵小姐玛丽亚垂下眼帘)。不要以为不幸是人所造成的。人是上帝的工具。”她朝安德烈公爵头顶上方稍高的地方看了一眼,她那目光流露着在看圣像时所习惯的虔信的神情。
“不幸乃为上帝所赐予,实非人所造成。人是上帝的工具。他们都是无罪的人。如果你觉得有谁开罪于你,那么你就忘掉吧,原宥吧。我们没有惩罚的权利,你是会懂得宽恕的幸福的。”
“玛丽亚,如果我是女人,我准会那样做的,那是女人的品格,但是男人就不要忘记和宽恕。”他说,尽管此时他没有想到库拉金,可是在他心中的尚未发泄的怒火突然燃烧起来了。“假如公爵小姐玛丽亚已经劝我宽恕,那就意味着,我早就应该惩罚了。”他想道。他再也不去回答公爵小姐玛丽亚,这时他开始想到他在碰见库拉金时(他晓得库拉金此刻在军队里)那个令人痛快的、复仇的时刻。
公爵小姐玛丽亚恳求她哥哥多呆一天,她说,假如安德烈未能同父亲和好就离开,那末他父亲真会感到难受的,可是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也许他不久就会从军队回来,他一定给他父亲写信,目前他在家中住得愈久,关系也就会愈恶劣。
“Adieu,Andre!Rappelez-vousquelesmalheursviennent de Dieu,et que les hommes ne sont janais coupables.”①这就是他向妹妹道别时听见他妹妹说的最后几句话。
——–
①法语:安德烈,再见!要记着,不幸是来自上帝,人们是永远没有罪过的。
“是的,事情也只有如此!”安德烈公爵乘车驶出童山宅第的林荫道时这样想道。“她这个可怜的无罪的女人,只有忍受昏聩的老年人的折磨吧。老年人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是改不了。我的男孩正在成长,享受人生的欢乐,他也像每个人一样,将来在生活中或者受人欺骗,或者欺骗别人。为什么我要到军队里去呢?——我自己也不晓得,我指望碰见那个我所鄙视的小人,赐予他一个打死我嘲笑我的有利条件!”生活环境依然如故,但过去它是平和而舒适的,目前这一切全都破碎了。一些不连贯的、毫无意义的现象在安德烈公爵的头脑中接一连二地浮现出来。
——————
9
安德烈公爵是六月底来到总司令部的。皇帝所在的第一军在德里萨设置了防御工事;第二军在撤退,力图与第一军会合,据说他们被法军的强大力量切断了。所有的人都对俄罗斯军队的军事情势不满;但谁也未想到有入侵俄国各省的危险,谁也没估计到战争会越过波兰西部各省。
安德烈公爵在德里萨河岸找到他受命去其麾下任职的巴克思·德·托利。因为营地周围没有一个大村庄,大批的将军和随军宫廷大臣都安置在河两岸方圆十俄里的村中最好的宅院里。巴克思·德·托利住在离皇帝四俄里的地方。他冷淡地接待了博尔孔斯基,他操着德国口音说他将奏明圣上再确定他的职务,只有暂时请他留在他的司令部。安德烈公爵希望在军队中寻找到的阿纳托利·库拉金没在这里;他在彼得堡,这消息使博尔孔斯基很愉快。目前,安德烈公爵忙于正发生的大规模战争的核心问题,而他也很高兴有一些时间不再为一直萦绕于他内心的库拉金问题所烦恼。在头四天,他没被要求做什么事,安德烈公爵巡视所有设防的营地,借助自己的知识与有关人员谈话,是可能对每个营地有明确的概念。但问题在于这个营地的防卫是有效的还是无效的,对安德烈公爵来说却是一个未被解决的问题,从自己的军事经验中,他已经得出一个信念,在军事事务中,最深思熟虑的完善周到的计划没有任何意义(正如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见到的),一切都取决于如何处理突发的、不能预见的敌方行动,取决于如何和由谁来指挥整个战役。为了弄清楚这后一个问题,安德烈公爵利用自己的地位和熟人极力深入了解军队的指挥特点,参予其中的指挥员和派系,于是得出关于军事情势的如下概念。
当皇帝还在维尔纳时,军队就被分成三部分:第一军由巴克雷·德·托利统率,第二军由巴格拉季翁统率,第三军由托尔马索夫率领。皇帝在第一军,但却不是作为总司令。据通令称,皇帝将不指挥军队,而只是跟随军队。此外,没有皇帝御前总参谋部,只有一个皇帝的行辕参谋部。设有皇帝行辕参谋长,这就是负责军需的将军博尔孔斯基公爵,几个将军、侍从武官、外交官员和一大批外国人,但是这不是军队司令部。此外,在皇帝面前不带职务的人员还有:阿拉克切耶夫——前陆军大臣,贝尼格森伯爵——按官阶是老将军(大将),皇太子梁斯坦J·帕夫诺维哥大公,鲁缅采夫伯爵——一等文官,施泰因——前普鲁士部长,阿伦菲尔德——瑞典将军、普弗尔——作战计划的主要起草人,侍从武官巴沃鲁契——撒丁亡命者,沃尔佐根以及许多其他人。虽然这些人没有军职,但是由于其所处的地位都有影响,通常一个军团长甚至总司令不知道贝尼格森或者大公,或者阿拉克切耶夫,或者博尔孔斯基是以什么身分过问或建议那件事或其他事务,也不知道这种过问或建议是出自他们本人还是出自皇帝,应当或者不应当执行。但这仅仅是表面现象,皇帝和这些人从宫廷的观点出面的实质意义(皇帝在场,所有其他人都是宫廷侍臣)是大家都明了的。那种意义就是:皇帝没有承担总司令的名义,但是他却号令全军;他周围的人都是他的助手。阿拉克切耶夫是忠实的执行人,秩序的维持者,是皇帝的侍卫;贝尼格森是维尔纳省的地主,他仿佛在尽地主之谊Leshonneurs(法语:接待皇帝),而实际上是一个优秀的将军,能够出谋划策,随时可替代巴克雷。大公在那里是因为这是他乐意的事,前部长施泰因是因为他能提出有益的建议,因为亚历山大皇帝高度评价他的个人品质。阿伦菲尔德复拿破仑的死敌,是一位将军,自信总能影响亚历山大。巴沃鲁契是因为他直言和果断。侍从武官在那里是因为他们出现在皇帝所在的所有地方,最后,最主要的——普弗尔在那里是因为他起草拟定了反对拿破仑的军事计划,并使亚历山大相信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他掌管一切军务。与普弗尔一道的是沃尔佐根,一个比普弗尔本人更能用明了易懂的方式表达普弗尔的思想,因为普弗尔是一个尖刻的,自信到目空一切,书本上的理论家。
除前述的俄罗斯人和外国人外(特别是外国人,他们都具有在陌生人中活动或工作的人们所特有的大胆,每天都提出惊人的新思想),还有许多次要人物,他们在那里是因为那里有他们的上司。
在这个庞大、忙碌、辉煌和骄傲的集团中,安德烈公爵发现所有的思想和议论可明显分为以下派系和倾向。
第一派是:普弗尔及其追随者,那些军事理论家,他们相信存在军事科学,认为这门科学有自身不可更改的法则,运动战法则,迂回运动法则等。普弗尔及其追随者要求撤退到国家的内地,按伪军事理论所规定的精确的法则,对这个理论的所有偏离却只能被人们视为野蛮,不学无术或别有用心。属于该派的有德国亲王们、沃尔佐根、温岑格罗德和其他人,多半都是德国人。
第二派与第一派相反。正如惯常的情形,有一种极端,也就有另一种极端。这派的人要求从维尔纳攻入波兰,并摆脱所有预先制订的计划。这一派的代表除了是大胆行动的代表外,他们同时还是民族主义的代表,因此在辩论变得更加偏激了。这些人是俄罗斯人:巴格拉季翁、声望高涨的叶尔莫洛夫和其他一些人。此时传播着叶尔莫洛夫的笑话,似乎是他请求皇帝的恩宠——封他为德国人。这一派缅怀苏沃洛夫的人说,不应当认为,不用针刺破地图,而应去战斗,打击敌人,不放敌人进入俄罗斯,不要挫拆士气。
第三派最受皇帝信任,他们是介于两派间的宫廷侍臣们。这派人大多是军人,阿拉克切耶夫属于该派,他们所想所说的都是没有信念,但又希望像有信念的普通人所想和所说的。他们说,毫无疑问,战争,特别是同波拿巴(又称他叫波拿巴)这样的天才的战争,要求最深思熟虑的谋划和渊博的科学知识,在这方面普弗尔是一个英才;但同样不能不承认,理论家往往有其片面性,所以不能完全相信他们,应该听听反对派普弗尔的意见,听听在军事上有实践经验的人们的意见,然后加以折中。这一派主张按照普弗尔的计划守住德里萨营地,改变其他各军的行动。虽然这种变化不能达到其它任何目的,但该派却认为这样会好些。
第四派以大公皇太子为最著名的代表,他不能忘记自己在奥斯特利茨战役所遭受的失败,当时他头戴钢盔,身穿骑兵制服,就像去阅兵似的骑马行进在近卫军的前面,实指望干净利落地击溃法军,结果却陷入第一线,好不容易才在惊慌中逃出来。这一派人在自己的讨论中具有坦率的优点和缺点。他们害怕拿破仑,看到了他的力量和自己的软弱并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一点。他们说:“除了悲哀、耻辱和毁灭之外,不会有任何结果!我们丢掉了维尔纳,放弃了维捷布斯克,还要失掉德里萨。聪明的做法是趁现在还暂未把我们赶出彼得堡,尽快缔结和约。”
这个观点在军方上层相当普遍,在彼得堡也获得支持,一等文官鲁缅采夫为其他政治原因也同样赞成和解。
第五派是巴克雷·德·托利的信徒们。他们与其认为他是人,不如说把他当作陆军大臣和总司令。他们说:“不管他是什么人,(总是这样开始),但他的正直,精明,没有谁比他更好。请把实权交给他吧,因为战争中不可能没有统一的指挥,他将展示他可以做些什么,就像他在芬兰表现的那样。如果我们的军队秩序井然,有战斗力,撤退到德里萨而未遭受任何损失,那么这只能归功于巴克雷。如果现在用贝尼格森代替巴克雷,那么一切全完了,因为贝尼格森在一八○七年就表现出自己的碌碌无能。”这一派的人们这样说。
第六派是贝尼格森派。正好相反,他们说,“不管怎样,没有比贝尼格森更能干的,更有经验的人了,无论你怎样折腾,最终还是请教他。这一派的人证明说,我们全体退到德里萨是最可悲的失败和不间断一连串错误的结果。他们说:“错误犯得越多,越能尽快地使人们明白,不可以这样下去,不需要什么巴克雷,而是需要像贝尼格森这样的人。他在一八○七年已经显过身手,拿破仑自己曾给他作过公充的评价,这更让人心悦诚服地承认是权威的人,只有贝尼格森一个人。”
第七派是那些随时都随侍皇帝左右的人,特别是那些年轻的皇帝,而亚历山大皇帝身边的这种人特别多,他们是将军、侍从武官,他们对皇帝无限忠诚,就像罗斯托夫在一八○五年崇拜他一样。不是把他当作皇帝,而当作一个人,衷心而无私地崇拜他,在他身上不仅看出全部美德,而且具备人类的一切优秀品质。这些人虽然赞美皇帝拒绝统帅军队的谦虚品质,却指责这种过分的谦虚,他们仅希望一件事,而且坚持自己崇拜的皇帝丢弃对自身的过分的不信任、公开宣布做军队的统帅,属下组建一个总司令大本营,自己指挥军队,必要时可请有经验的理论家和实干家辅佐,这样更极大地鼓舞军心激昂士气。
第八派是人数最多的一派,以自己的众多数量与其他派别相比正如九十九比一,他们由那些既不希望和平,又不希望战争,既不赞成进攻,也不喜欢在德里萨营地和其他任何地方设防士卫。不支持巴克雷皇帝,也不支持普弗尔、贝尼格森,他们只谋机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为自己最大的利益和愉快而行动,在那潭浑水里盘根错节,扑朔离迷的阴谋诡计充斥皇帝的行辕,从中可捞到在别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好处。有人只是怕失掉自己的即得利益。于是就今天同意普弗尔,明天又同意普弗尔的反对派,后天又宣布他对某个问题毫无意见,目的是只要能逃避责任和讨好皇帝。另外那些人希望捞取某种好处,吸引皇帝的注意力,就大喊大叫,拥护皇帝前一天暗示过的某件事,在会议上捶胸顿足地争论和叫喊,向不同意的人要求决斗,以此表明他准备为公众的利益而牺牲。第三种人,在两次会议中间而反对派又缺席时便直截了当地请求给自己一次补助作为自己忠实服务的报偿,他知道此时没有时间拒绝他。第四种人千方百计地表示自己辛勤工作。第五种人则为了达到其久已梦寐以求的宿愿——陪皇帝吃饭,拼命地证明一个刚提出的意见的正确或不正确,并为此举出或多或少有些正确和充分的论据。
这一派的所有人都在捞取卢布、勋章和官位。在这种追逐中只随着帝王恩宠的风向标转动,只要一发现风向标指向那一方向,结果却更难把风向标扭向另一方。在这动荡不定的局势中,在这使一切都处在惊慌和不安的严重危险中,在这阴谋自私、互相冲突各种观点和感情的漩涡中,加之所有这些人的种族差异,这人数众多,未谋私利的第八派给共同的事业增加了极大的混乱和惊慌。无论发生什么问题,这群蜂子在前一个题目上还未嗡嗡完,就飞到那个新问题上,并以自己的嗡嗡声压倒和淹灭那些真诚的辩论。
正当安德烈公爵来到军队时,从所有这些派别中正聚起一派,正提高自己的声誉的第九派。这一派由年事已高,有治国经验、聪明干练的人组成,他们不赞成互相对立的任何一种意见,冷静地观察大卡里发生的一切,思考摆脱目前这种方向不明,意志不坚,混乱一团和软弱无力状况的出路。
这一派人所思所想的是,一切坏事源于皇帝及其军事顾问们进驻军队,各种关系不明确,互相制约,左右摇摆不定都带进军队,这在家庭里可行。在军队就有害了。皇帝应该治理国家,而不是指挥军队,摆脱这种状态的唯一出路是皇帝及其宫廷从军队中撤出去,仅皇帝在场,为保护他个人的安全就使五万军队瘫痪;这个最差的,但是却独立自主的总司令也比那个最好的,然而却因皇帝及其权威而束手束脚的总司令要好得多。
正当安德烈公爵在德里萨闲住无事的时候,曾为这一派主要代表之一的希代科夫给皇帝与了一封信,巴拉瑟夫和阿拉克切耶夫也同意在信上签名。信中,利用皇帝准许他议论大局之便,借口必须鼓舞首都人民的战斗精神,恭请皇帝离开军队。
由皇帝亲自鼓舞和号召人民保卫祖国——这正是(就皇帝亲自到莫斯科来说)俄罗斯胜利的主要原因。为了给皇帝离开军队找个借口,提出的这个建议,被皇帝所接受了。
——————
10
当巴克雷吃饭时转告博尔孔斯基说,皇帝本人要招见安德烈公爵,向他垂询有关土耳其的情况。下午六点钟,安德烈公爵要来到贝尼格森的寓所,此时这封信还没有呈交皇帝。
就在这一天,皇帝行辕收到一则有关拿破仑的新的行动可能危及我方军队的消息,这个消息后来证明不准确,也在这天早晨,米绍上校陪同皇帝巡视了德里萨的防御工事,并向皇帝证明说,由普弗尔设计构筑的这个牢固的阵地被认为是空前的战术家的chef—d’oeuvre①,它可以置拿破仑于死地,——这个阵地没有任何意义,倒是俄罗斯军队的坟墓。
——–
①法语:杰作。
安德烈公爵来到贝尼格森将军的寓所,它坐落在紧邻河岸的一所不大的地主宅院里,那里既没有贝尼格森,也无皇帝,但是皇帝的侍从武官切尔内绍夫接待了博尔孔斯基,向他解释说皇上带着贝尼格森将军和保罗西侯爵今天第二次去视察德里萨营地防御工事,他们对这座营地防御工事的适用性开始产生极大的怀疑。
切尔内绍夫拿着一本法国小说坐在第一间屋的窗子旁边,大概这间房屋以前曾是大厅;屋内还有一架风琴,风琴上堆放着地毯,屋角里放着贝尼格森的副官的行军床。这个副官正在那儿,显然他被宴会或事务累得疲惫不堪,坐在卷着的被盖上打瞌睡,大厅有两道门:一道门直通原先的客厅,另一道往右通向书房。从第一道门里传来用德语、偶尔也用法语谈话的声音。那里,原先的客厅里,按皇帝的旨意正举行非军事性会议(皇帝喜欢含糊),他希望知道在目前困境下几个人的意见。这不是军事会议,好像是为皇帝个人阐明某些问题而召开的特邀会议。被邀出席这次非正式会议的有,瑞典将军阿姆菲尔德,侍从武官沃尔佐根,温岑格罗德,他被拿破仑称为法国逃亡者,米绍,托尔,完全不是军人的施泰因伯爵,最后是普弗尔本人,正如安德烈公爵听说的那样,他是所有事情的lachevilleouvrière①。安德烈公爵有机会仔细打量他,因为普弗尔在安德烈到后不久就来了,去客厅时他停下来与切尔内绍夫谈过一会儿话。
——–
①法语:主脑。
乍看起来,普弗尔穿着裁剪很差的俄罗斯将军制服,好像被化了装似的,穿着不合身,安德烈公爵觉得他很面熟,虽然他从未见过他,他身上具有魏罗特尔、马克、施米特和其他许多安德烈公爵一八○五年见到过的德国军事理论家所具备的特点;但是他比其他所有人都更典型,安德烈公爵还从未见过一位如此把那些德国人的特点集于一身的德国军事理论家。
普弗尔身材不高,很瘦,但骨架宽大、体格健康,臀部宽阔,肩胛骨棱角分明。他满脸绉纹,眼窝深隐,额前的鬓发显然匆匆地梳理过,脑后的头发却一撮撮地翘起显得幼稚可笑。他一边走进房间,一边心神不宁地忿忿地四处张望,好像他害怕他走进的那一大间房中的一切似的。他笨手笨脚地扶着佩刀,用德语向切尔内绍夫打听皇帝在哪儿。显然,他想尽快穿过房间,结束礼仪和问候,在地图边坐下来着手工作,他觉得那才是舒适的地方,他一边听切尔内绍夫说皇帝去视察他普弗尔按自己的理论构筑的工事,一边匆匆地点着头,带着讥讽的意味微笑着,他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仿佛像所有自信的德国人那样低沉而急促地抱怨Dummkopf……①或者:ZuGrundedieganzeGeschichte……②或者:S’wirdwasgescheitesd’rauswerden……③安德烈公爵没有听清他说什么,想走过去,但是切尔内绍夫把安德烈公爵介绍给普弗尔认识,并说安德烈公爵刚从土耳其回来,那里的战事幸运地结束了,普弗尔瞟了一眼安德烈公爵,与其说是看他,毋宁说是眼光一扫而过,大笑着说:“DaMusseinschoCnertactischerKrieggewesensein.”④随后,轻蔑地笑笑,向那传出谈话声的房间走去。
——–
①德语:愚蠢。
②法语:整个事情就要完蛋。
③法语:哼,有好戏看啦!
④法语:对啦,那一仗准是战术运用得正确。
普弗尔显然就爱讽刺挖苦人,特别是现在有人背着他去视察他的阵地并且妄加评判,这就更刺激了他。安德烈公爵通过这一次与普弗尔的短暂会见,再加之对奥斯特利茨战役的回忆,就为这个人勾划出了鲜明的形象。普弗尔是那类自信到不可救药,一成不变,以致于宁愿殉道的人之一,这类人只能是德国人,因为只有德国人根据远离现实的观念——科学,即臆想到的完善无缺的真理的知识才建立这样的自信。法国人所以自信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无论智力还是肉体,无论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有不可抗拒的迷人的力量,英国人的自信是基于他是世界上组织得最好的国家的公民,是因为他作为一个英国人,总是知道该作什么,而且知道作为一个英国人所做的一切无疑是正确的,意大利人自信是因为他总是激动万分,容易忘掉自己和别人,俄罗斯人自信却是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不愿知道,因为他不相信有什么事是可以完全了解的,德国人的那种自信比所有其他的都糟,都更顽固,更讨厌,因为他想象他知道真理,知道科学,那真理和科学是他自己杜撰出来的,可他却认为是绝对真理——显然,普弗尔就是这样的人,他有一种科学——他从腓特烈大帝战争史得出的迂回运动理论,他遇到的现代战争史中的一切,都使他觉得那些是毫无意义的、野蛮、混乱的冲突,其中战斗的双方都犯了如此多的错误,以致那些战争不能称为战争,它们不符合理论,不能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
一八○六年,普弗尔是结束于耶那和奥尔施泰特的那场战争的计划拟定人之一;但是在这场战争的结局中他没有看见自己的理论有任何错误。相反,他认为所有失败的唯一原因是没有按照他的理论去做。他用自己特有的幸灾乐祸的讽刺口吻说:“Ichsagteja,dassdieganzeGeschichtezumTeufelgehenwerde.”①普弗尔是那种理论家之一,这种理论家如此偏爱自己的理论,以致于忘掉了理论的目的——应用于实际,他们由于偏爱理论而憎恨一切实际,连了解也不愿意。他甚至为失败而高兴,因为实际是由于背离理论而导致失败的,对他来说这种失败只能证明其理论的正确性。
——–
①德语:我早就说过,整个事情都要完蛋。
他与安德烈公爵和切尔内绍夫说了几句关于当前战争的话,他的神情仿佛在说,我早就知道一切都会弄糟的,甚至对此抱有得意之色,那脑后一撮撮翘起的头发和匆匆梳过的鬓角都说明了这点。
他走进另一间房,那儿立刻传来他低沉而愤慨的声音。
——————
11
安德烈公爵还来不及用目光送走普弗尔,贝格尼森伯爵就已匆匆走进房间,他向博尔孔斯基点点头,脚步不停地向自己的副官下达了一些指令就进了书斋。皇帝还在他后面,贝尼格森匆匆前来就是为了准备点什么,迎接皇帝。切尔内绍夫和安德烈公爵走到门廊台阶上。皇帝神情疲倦地下了马,保罗西侯爵正对皇帝讲着什么。皇帝头偏向左侧听着保罗西热烈的絮叨,看来皇帝想结束谈话,举步向前走,但是那个满脸通红、神情激动的意大利人忘了礼节,还跟在他后面继续说道:
“Quant à celui qui a conseillé ce camp,le camp de Drissa.”①保罗西说,这时皇帝已走上台阶,看见安德烈公爵,打量了一下这张他不熟悉的面孔。
——–
①德语:至于那个建设构筑德里萨阵地的人。
“Quantàcelui,sire,”保罗西仿佛按捺不住,不顾一切地继续说道,“QuiaconseillélecampdeDrissa,je ne vois pas d’autre alternative que la maison jaune ou le gibet.”①皇帝没听完,或许根本没有听意大利人的话,他认出了博尔孔斯基,亲切地对他说:“很高兴看见你,到那边他们聚集的地方去等着我吧。”皇帝走进了书斋,随后是彼得·米哈伊诺维奇·沃尔孔斯基公爵、施泰因男爵进了书斋,斋门在他们的背后关上了。安德烈公爵利用皇帝的许可,与他在土耳其时代就认识的保罗西一道走进正在聚会的客厅。
——–
①德语:陛下,至于那个建设构筑德里萨阵地的人,我看他只有两个去处:一是疯人院,一是绞刑架。
彼得·米哈伊诺维奇·沃尔孔斯基公爵担任了类似皇帝的参谋长的职务,沃尔孔斯基走出书斋带着一些地图进了客厅,并把地图摊在桌子上,他转达了几个问题,想听听与会诸位对这些问题的意见。情况是,晚上收到消息(后来证实不正确),说法国军队要迂回进攻德里萨阵地。
阿姆菲尔德将军第一个发言,他出人意料地提出一个全新的(除了他有意表明他也能提出意见外)什么也不能说明的方案。在通往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大路旁构筑阵地,他认为必须在那里集结军队,以等待敌人,这样才能摆脱现有的困境。看来这个计划阿姆菲尔德早已拟好,他现在陈述它,与其说目的是为了对提案予以解答(实际并未解答),不如说是趁机发表这个方案。这是无数建议中的一个,如果不考虑战争的具体特点的意义,那么这些建议同其他建议一样都有充足的理由,有些人反对他的意见,有些人拥护他的意见。年轻的上校托尔比其他人都更热烈地反驳这位瑞典将军的意见,在争论时,他从衣服口袋内掏出一本写满字迹的笔记本并请求让他读一遍,在这本记述详尽的笔记本中,托尔提出了一个与阿姆菲尔德或普弗尔的计划完全相反的作战计划。保罗西在反对托尔时,提出了一个向前推进和进攻的计划。按他的话说,这个计划能使我们从无所适从和我们所处的陷阱中摆脱出来(他是这样称呼德里萨阵地的),在进行这些争论时,普弗尔和他的翻译官沃尔佐根(他与宫廷关系的桥梁)沉默不语。普弗尔只是轻蔑地抽抽鼻子,扭过头去,表示他无论何时也不屑于反驳他现在听到的废话,但是当主持讨论的沃尔孔斯基公爵请他发表自己的意见时,他只是说:
“何必要问我呢?阿姆菲尔德将军提出了一个绝妙的后方暴露的阵地的主意。或者进攻VondiesemitalienischenHerrn,sehrschoCn①。或者退却,Auchgut②.问我干什么呢?”他说,“你们自己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吗?”但是当紧皱眉头的沃尔孔斯基说,他是代表皇帝问他的意见时,普弗尔站起来,忽然兴致勃勃地开始说:
——–
①德语:这位意大利先生的意见,很好嘛。
②德语:也很好。
“一切都破坏了,一切都杂乱无章,所有人都想在认识上比我高强,而现在找我来了。怎么补救呢?没什么要补救的。应该切实按照我所阐明的原则去做。”他说着,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敲着桌子。“困难在哪儿啦?胡说,Kinderspiel。”①他走近地图,用肌肉萎缩的指头点着地图,开始快速地讲起来,他证明任何意外的情况都不能改变德里萨阵地的适当性,一切都预见到了,假如敌人真要迂回,那就一定会被消灭。
不懂德语的保罗西用法语问他。沃尔佐根来帮助法语讲得很差的自己的长官,替他当翻译,他几乎跟不上普弗尔,普弗尔急速地证明说,不仅已经发生的一切,就连可能发生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在他的计划中都预见到了,如果现在有什么困难的话,那么全部过错都是因为没有分毫不差的执行他的计划。他不断露出讥讽的冷笑,证明了又证明,最后他轻蔑地停止了证明,仿佛他是一个数学家停止用各种书法验算一道已经证明无误的算题一样。沃尔佐根继续用法语代他说明他的思想,并不时对普弗尔说:“Nichtwahr,Exellenz?”②普弗尔就像一个战斗中杀红眼的人一样打起自己人来,他生气地斥责沃尔佐根说:“Nunja,wassolldenndanochexpliziertwerden?”③保罗西和米绍齐声用法语反驳沃尔佐根。阿姆菲尔德用德语与普弗尔说着话。托尔用俄语在向沃尔孔斯基解释。安德烈公爵默默地听着,观察着。
——–
①德语:儿童玩具。
②德语:对不对,大人?
③德语:那当然,还用得着解释吗?
在所有这些人当中,最能引起安德烈公爵同情的,就是那个愤怒、坚决、固执己见的普弗尔,在座的所有的人中间,显然只有他不为个人私利着想,不敌视任何人,只一心想着一件事——把那按照他多年辛苦研究出来的理论所拟定的计划付诸实践。他是可笑的,他的冷嘲热讽是令人不愉快的,可是他却无限忠诚于自己的理想,这就令人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此外,在所有发言的人里面,除开普弗尔,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在一八○五年的军事会议中是没有的——这就是现在虽然被掩饰却仍然在每一个人的反驳中流露出对拿破仑的天才的恐惧和惊惶失措。他们都假设拿破仑无所不能,从各个方面都可出现他的影子,人们以他可怕的名字互相推翻对方的设想。好像只有普弗尔一个人认为拿破仑就象反对他的理论的人一样也是野蛮人。但是,除了尊敬的感情以外,普弗尔还使安德烈公爵产生怜悯之情。根据宫廷大臣对待他的态度,根据保罗西胆敢对皇帝说的那些话,最主要是根据普弗尔本人有点失望的表情来看,虽然,其他人都知道,他自己也感觉得出,他倒台的日子已不远了。尽管他很自信,具有德国人的好抱怨的爱讥讽的性格,连同他那梳光的鬓角和脑后一撮撮翘起的头发,都使他觉自己可怜,虽然他把这些隐藏在自己的愤怒和蔑视之下,但是他陷入绝望,因为用大规模的实验来检验和向全世界证明地的理论的正确性的唯一机会,现在从他手中失去了。
辩论继续了很久,而且他们讨论得越久,争论也越激烈,甚至大吼大叫,互相诋毁,因而要从所有发言中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也更不可能不听着这场各种语言交织的谈话以及这些设想、计划、辩驳和叫喊、他对他们所说的话,只有感到不胜惊讶。在他从事军事活动期间,他很早而且常常有一种想法——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军事科学,因而也没有任何所谓的军事天才,现在在他看来已是十分明显的真理。“如果一场战争的条件和环境不明了也不可能弄清楚,投入战斗的兵力无以明确,又怎么谈得上那场战争的理论和科学呢?谁也不能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方和敌方军队明天将是怎样的情势,而且谁也不可能知道这支或那支部队的力量如何。有时,是胆小鬼在前面喊道:‘我们被截断了!’于是开始溃逃,而有时是前面一位快活勇敢的人喊‘乌拉!’——一支五千人的部队就抵得上三万人,申格拉本战役即是如此;而有时五万人也会在八千人面前溃逃,就像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一样。在军事行动中如同在所有其他实践活动中一样,谈不上什么科学,什么也不能确定。一切都取决于无数的条件,在谁也无法预料的那一瞬间便可确定这些条件所起的作用。阿姆菲尔德常说我们的军队被截断了,而保罗西却说,法军陷入我两军夹击之中;米绍说,德里萨阵地不利在于背河布阵,而普弗尔却说,这正是阵地威力之所在。托尔提出一个计划,阿姆菲尔德提出另一个计划;而所有计划都好,也都不好,任何建议的好坏只有在事件发生时才显得出来。那么人们从何说起军事天才呢?难道天才就是会及时命令运送面包干,指挥那个向右那个向左的人?因为军人们被授予荣誉和权力,成群的蝇营狗苟的坏胚子趋炎附势,本不具备的天才品质都赋予了权势,于是他们便被称为天才。其实正相反,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将军们——都是些愚笨和粗心的人。最好的是巴格拉季翁——拿破仑自己对此也承认,还有波拿巴本人!我记得那副在奥斯特利茨战场的自鸣得意的嘴脸。一个优秀的统帅不仅不需要天才和那些特殊的人类品质,而且相反,他要剔去那些人类最崇高、最完善的品质——仁爱,诗人气质,温情,从哲学探索问题的怀疑精神。他必须是目光短浅,坚信他所做的事是非常重要的(不如此他就没有足够的耐心),只有这样,他才是一个勇敢的统帅,上帝保佑,千万别成为那种今天爱惜一些人,明日又为另一些人怜惜。老在琢磨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人。不言而喻,有权有势的人,自古以来人们就已为他们编造了一套天才的理论。其实军事上的胜利并不取决于他们,而取决于那些在队伍中喊:‘我们完了!’或者喊:‘乌拉!’的人们。只有在这些队伍中服务,你才会有你是有用的信心。”
安德烈公爵一面听着议论,一面这样思考着,直到保罗西叫他们时,他才清醒过来,大家都已经要离开了。
第二天阅兵的时候,皇帝问安德烈公爵,他想在那儿工作,安德烈公爵没有请求留在皇帝身边,而是请求到军队去服务,他永远失去了置身于宫廷的机会。
——————
12
罗斯托夫在开战前收到一封父母的来信,信中简短地告知他关于娜塔莎的病情以及与安德烈公爵解除婚约的事(他们向他解释说婚约是娜塔莎主动回绝的),他们又要求他退伍回家去,尼古拉接到信后并未打算请假或退伍,而是给父母写信说他非常惋惜娜塔莎的病情和退婚,他将尽力做好一切,以实现他们的愿望。他单独给索尼娅写了一封信。
“我心灵中的最亲爱的朋友,”他写道,“除了荣誉,什么也不能阻止我返回你身边。但是现在,在开战前夕,如果我把我个人的幸福置于对祖国的责任和爱之上,那么,不仅在全体同事面前,而且在我自己面前,我都是不光彩的。然而——这是最后一次离别了。请相信,战争结束后,假如我还活着,你还爱我的话,我将抛开一切,立刻飞到你的身边,把你永远拥抱在我火热的胸前。”
确实,只因为要开战才使罗斯托夫留了下来,耽误了他回家——他曾答应过——回去同索尼娅结婚,奥特拉德诺耶狩猎的秋季和伴着圣诞节和索尼娅的爱情的冬天,在他面前展示了一幅幽静的乡村生活图画,那种观乐而宁静的生活他以前并不了解,而现在却那样吸引着他。“一个贤慧的妻子,几个孩子,一群好猎狗,十至十二群凶猛的灵狸,农活、邻居,被选举为公众服务!”他想。可是,现在是在打仗,应该留在团队里,既然非要如此不可,尼古拉·罗斯托夫根据自己的性格来看,对团队生活也还满意,也能在这种生活中找到乐趣。
休假回来,同伴们高兴地迎接他,尼古拉被派去置办补充马匹,他从小俄罗斯(乌克兰)领回了好马,这使他很高兴,而且也博得长官的赞赏。在他外出时,他被提升为骑兵大尉,当团队按战时编制扩大名额时,他又回到原来所在的骑兵连。
战争开始了,团队向波兰进发,发了双饷,来了新的军官、新的士兵和新的马匹;主要的是队伍中普遍有一种伴随战争伊始的兴奋而欢乐的情绪;而罗斯托夫,意识到自己在团队中的有利地位,完全沉浸在军队生活的欢乐和趣味中,虽然他知道早晚会失去这种生活。
由于各种复杂的,国家的、政治的和战略的原因,军队从维尔纳撤退了。后退的每一步在总司令部中都伴随各种利害冲突,各种论断和感情的复杂变化,对保罗格勒兵团的骠骑兵来说,在夏季最好的季节,带着充足的给养进行这种退却是最简单最愉快的事情。泄气、不安和阴谋只有在总司令部才有,而在一般官兵中,人们是不去问到哪里去,为什么而去,如果有人为撤退而惋惜,也只是因为不得不离开久已住惯的营房,告别漂亮的波兰姑娘罢了。假如有谁觉得事情不妙,那么也会像一个优秀军人应有的样子,强作快活,不去想整个局势,而只顾眼前的事。当初是多么快活,驻扎在维尔纳附近,与波兰地主交往,期待并且受到皇帝和其他高级司令官的检阅。后来传来向斯文齐亚内撤退的命令,销毁不能带走的给养。斯文齐亚内值得骠骑兵们记忆,只因为这是一个“醉营”,这是全军送给斯文齐亚内营盘的外号,还因为在斯文齐亚内军队受到许多控告,指控他们利用征收给养的命令,同时夺走了波兰地主的马匹、车辆和地毯。罗斯托夫记得斯文齐亚内,是因为他进入这个镇的第一天就撤换了司务长,还因为他无力应付骑兵连的所有醉鬼,这些人瞒着他偷了五桶陈年啤酒。从斯文齐亚内继续撤退直到德里萨,又从德里萨撤退,已经接近俄罗斯边境了。
七月十三日保罗格勒兵团第一次发生了严重的事情。
七月十二日夜里,出事的前夜,下了一场带冰雹的暴风雨,一八一二年的夏季总的说来是一个以暴风雨著称的夏季。
保罗格勒兵团的两个骑兵连宿营在一片已经抽穗但却被马完全踩倒的黑麦地里。天下着瓢泼大雨,罗斯托夫和一位他所护卫的年轻军官伊林坐在临时搭的棚子里,他们团里一位留着长长络腮胡子的军官,去司令部后回来的路上遇雨,便顺路来看罗斯托夫。
“伯爵,我从司令部来,您听见过拉耶夫斯基的功勋吗?”这位军官便把他在司令部听来的关于萨尔塔诺夫战役的详请讲了一遍。
由于雨水流进了领口而缩着脖子的罗斯托夫吸着烟斗,漫不经心地听着,不时看看那位依偎着他的年轻军官伊林。这位军官是一位十六岁的男孩子,不久前才来团里,他现在与尼古拉的关系就像七年前尼古拉与杰尼索夫的关系一样,伊林在各方面都尽力模仿罗斯托夫,像一个女人似地爱着他。
留着两撇胡子的军官——兹德尔任斯基眉飞色舞地讲着,他说萨尔塔诺夫水坝是俄罗斯的忒摩比利。在这座水坝上拉耶夫斯基将军的行动堪与古代英雄媲美。兹德尔任斯基讲述了拉耶夫斯基迎着可怕的炮火,带着两个儿子冲上水坝,父子并肩战斗的事迹。罗斯托夫听着这个故事不仅没有讲话,附和兹德尔任斯基的喜悦心情,而且相反,却露出羞于听他讲述的样子,虽然他无意反驳他。在奥斯特利茨和一八○七年战役之后,凭自己一个人的经验,罗斯托夫知道,人们讲述战绩时,总是会说谎,他自己就扯过谎;其次,他有丰富的经验,知道在战场上发生的一切,与我们想象和讲述的全不一样。因而他并不喜欢兹德尔任斯基的故事,也不喜欢兹德尔任斯基本人,这个满脸胡子的人有个习惯,老是俯身凑近听他说话的人的脸,在狭窄的棚子里紧挨着罗斯托夫,罗斯托夫默默地看着他。“第一,在那个人们冲击的水坝上一定非常混乱和拥挤,如果拉耶夫斯基领着儿子冲上去,那么,除了他周围的十几个人外,再也不能影响其他人。”罗斯托夫想,“其余的人不可能看见拉耶夫斯基是怎样以及同谁冲上水坝的。而且那些看见此事的人也不会大为感动,因为在那性命攸关的时刻,谁还去注意拉耶夫斯基的案情呢?再说,能否夺取萨尔塔诺夫水坝与祖国的命运无关,不能与忒摩比利相比。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牺牲呢?又为何要让儿子也参加战斗呢?换了我的话,不仅不会把弟弟彼佳带去,而且连伊林——虽不是我的亲人,但却是个善良的男孩,也要尽力设法安置到某个安全的地方。”罗斯托夫一边继续想着,一边听着兹德尔任斯基讲。但是他并不说出自己的思想、在这方面他是有经验的。他知道这类故事可以为俄军增光,所以要做出毫不怀疑的样子。他就是这样做的。
“我可受不了啦。”发现罗斯托夫不喜欢兹德尔任斯基的谈话,伊林就说道,“袜子、衬衫都湿透了。我要去找个避雨的地方。好像雨下得小了些。”伊林走出去了,兹德尔任斯基也跟着就离开了。
五分钟后,伊林在泥泞中啪嗒啪嗒地跑回棚子。
“乌拉!罗斯托夫,我们快走。找到了!离这儿两百来步有一个小酒馆,我们的人都已聚在那儿了。至少我们可以把衣服烤一烤。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也在那儿。”
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是团队医生的妻子,是医生在波兰娶的一位年轻、漂亮的德国女人,医生不是由于没有财产,就是因为新婚初期不愿离开年轻的妻子,就带着她随军东奔西走,在骠骑军官中,医生的醋意倒成了通常取笑的话题。
罗斯托夫披上斗篷,叫拉夫鲁什卡带着东西跟着自己,随后与伊林一起走了。他们在漆黑的夜里冒着小雨,踏着泥泞,蹚着积水行进,远方的雷电不时划破黑暗的夜空。
“罗斯托夫,你在哪儿?”
“在这里。好大的闪电!”他们彼此交谈着。
——————
13
门前停着医生篷车的小酒馆已经聚集了五六个军官。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一位胖胖的,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德国女人,身穿短外套头戴睡帽,坐在一进门的屋角一张宽凳上。她的医生丈夫在她后面睡觉。罗斯托夫和伊林迎着一阵欢快的惊叫和笑声,走进了屋子。
“嗬,你们这儿好快活。”罗斯托夫笑着说。
“您怎么错过了好时光?”
“好家伙!这对落汤鸡!不要把我们的客厅弄湿了。”
“不要弄脏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的衣裳。”几个声音一齐答道。
罗斯托夫和伊林赶紧找了一个不致使玛丽亚·亨里霍夫娜难堪的角落换湿衣服。他们走到隔扇后面好换衣服;但这间小贮藏全被挤得满满的,一只空箱子上点着一支蜡烛,三个军官坐在那儿玩牌,怎么也不愿让出自己的位子。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拿出一条裙子当帷幔,就在这张帷幔后,罗斯托夫和伊林在带来背包的拉夫鲁什卡的帮助下,换下湿衣服,穿上干衣服。
人们在一只破炉子里生了火,有人搞到一块木板搭在两个马鞍上,铺上马被,弄到一个茶炊、食品柜和半瓶罗姆酒,并请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作主人,大家围坐在她周围。有人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手绢,让她擦擦秀丽的小手,有人把短上衣铺在她脚下防潮,有人把斗篷挂在窗户上挡风,有人挥手赶开她丈夫脸上的苍蝇,以免惊醒了他。
“不要理他,”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含着羞怯的幸福的微笑说,“他整夜未醒,总睡得这么香甜。”
“不,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一个军官回答道,“应该巴结一下医生,将来他给我截胳膊锯腿时,可能会怜悯怜悯我。”
只有三只杯子,水脏得看不清茶浓还是不浓,而茶炊里只有六杯水,但是这样却更令人高兴:按年龄大小依次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不太干净的留着短指甲的小胖手里接过茶杯。看来,今天晚上所有的军官确实都爱上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甚至在隔壁玩牌的几个军官也感染上了向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献殷勤的情绪,受到它的支配,很快丢下牌移到茶炊这里来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看见身边这群英俊有礼的青年,高兴得容光焕发,虽然她极力不显露出来,尽管她显然害怕身后睡梦中的丈夫的每一动弹。
只有一把茶匙,白糖很多,搅不过来,因此就决定,她轮流给每个人搅和。罗斯托夫接过杯子,向杯中掺了罗姆酒,就请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搅和。
“可您并未放糖啊?”她总是微笑着说,仿佛她说什么或别人说些什么都很可笑,别有用意似的。
“我不要糖,只想您亲手搅搅就行了。”
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同意了,开始找把被谁拿走了的茶匙。
“您用手指头搅吧,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罗斯托夫说,“这样更好。”
“烫!”玛丽亚·亨里霍夫娜高兴得红了脸,说道。
伊林提了一桶水,往桶里滴了几滴罗姆酒,走近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请她用手指搅搅。
“这是我的茶碗,”他说,“只要您伸进手指头,我全部喝干。”
当茶喝完时,罗斯托夫取来一副牌,建议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一块儿玩“国王”。以抓阄的方式决定谁做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的搭档。按罗斯托夫建议的规则玩,谁做了“国王”,谁就有权亲吻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的手,而谁做了“坏蛋”,则要在医生醒来时,为他烧好茶炊。
“那要是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当了‘国王’呢?”伊林问道。
“她本就是女王!她的命令就是法律。”
游戏刚开始,医生蓬乱的头就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身后抬了起来。他早就醒了,仔细听着人们在说些什么,显然,他认为人们所说的和所做的一切都没什么可乐、可笑和好玩。他的脸郁闷而颓丧。他没同军官们打招呼,搔了搔头,请挡路的人让他过去。他刚一走出去,全体军官就哄然大笑,而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脸红得涌出了泪水,这么一来,在全体军官眼中,她更有吸引力了。医生从外面返了回来,对妻子说(她已经不再现出幸福的笑容,惊恐地看着他,等待着判决),雨已经停了,要去篷车里过夜,不然东西要被人偷光了。
“我派一个勤务兵上去守着,派两个!”罗斯托夫说,“就这样,医生。”
“我亲自去站岗!”伊林说。
“不,先生们,你们已经睡过觉了,而我可两夜未合眼。”医生说着,闷闷不乐地在妻子旁边坐下,等着玩牌游戏结束。
医生阴沉着脸,斜视着自己的老婆,军官们望着他那个样子更乐了,许多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赶紧尽力为他们的笑找一个无伤大雅的借口。医生领着老婆离开了并一起进了篷车,军官们也在小酒馆里躺了下来,盖上潮湿的军士衣;但是他们久久不能入睡,时而谈论医生刚才的惶惶不安和他老婆的兴高采烈,时而跑到外面,通报篷车里有什么动静。罗斯托夫好几次蒙上头想入睡,却又有什么评论吸引了他,就又开始谈起来,又传出了无缘无故的、快活的、天真的笑声。
——————
14
两点多钟了,谁也没有睡着,司务长此时进来传达了进驻奥斯特罗夫纳镇的命令。
军官们仍然有说有笑,急忙开始做出发的准备;他们又烧了一茶炊不干净的水。可是罗斯托夫不等茶水烧好,就去骑兵连了。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乌云正散去。既湿又冷,特别是穿着没有干透的衣服更是这样。从小酒肆出来,罗斯托夫和伊林在晨光中端详了一下被雨淋得发亮的医务车的皮篷,车帷下面露出医生的两只脚,可以看见在车中间的坐垫上医生老婆的睡帽,听得见她熟睡中的呼吸声。
“真的,她太迷人了!”罗斯托夫对与他一起出来的伊林说道。
“多么迷人的女人!”十六岁的伊林一本正经地答道。
半小时后,排好队的骑兵连站在大路上。只听见口令:“上马!”士兵们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就开始上马。在前面骑着马的罗斯托夫命令道:“开步走!”于是,骠骑兵们四人一排沿着两旁长着白桦树的大道,跟在步兵和炮兵后面开拔了,只听见马蹄踩在泥泞的路上的噗哧声,佩刀的锵锵声和轻轻的谈话声。
在泛红的东方,青紫色的浓云的碎片很快被风吹散了,天越来越亮了。乡村道路上总是生长着的卷曲的小草,由于夜雨的湿润看起来更加鲜亮了;低垂的白桦树枝条湿漉漉的,轻风吹过摇摇晃晃,斜斜地撒下晶莹的水珠。士兵的脸孔越发看得清楚了。罗斯托夫与紧紧跟着他的伊林骑着马在两行白桦树之间的路旁行进。
征途中罗斯托夫无拘无束地不骑战马,而骑一匹奇萨克马。他是这方面的行家,又是一名猎手,不久前,他为自己搞到一匹顿河草原的白鬃赤毛的高头烈马,骑上它没有谁能追得到他。骑在这匹马上对罗斯托夫是一种享受。他想着马,想这早晨、想医生的妻子,就是一次也未想到面临的危险。
以前罗斯托夫作战时,常害怕,现在却不觉得丝毫的惧怕,不是因为他闻惯了火药味而不害怕(对危险是不能习惯的),而是他学会如何在危险面前控制自己的内心。他养成一种习惯,在作战时,除了那似乎最使人关心的事——当前的危险外,什么都想。在最初服役时,无论他怎样骂自己是胆小鬼,就是达不到现在的样子;可是年复一年,现在他自然而然地做到了。现在他与伊林并马行进在白桦树中间,时而随手从树枝上扯下几片树叶,时而用脚磕磕马肚皮,时而把抽完的烟斗不转身就递给身后的骠骑兵,如此从容不迫,一幅无忧无虑的样子,好像他是出来兜风似的。他不忍心去看伊林那激动不安的脸,就是那个话兴很多、心神不平的伊林,凭经验他知道这个骑兵少尉正处于等待恐惧和死亡的痛苦状态,他也知道,除了时间,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助他。
太阳在乌云下一片晴空刚一出现,风就静下来,仿佛风不敢破坏夏日早晨雨后的美景;水珠仍然洒落,却已是直直落下,——四周一片寂静。太阳完全露出在地平线上,随后又消失在它上面一片窄而长的乌云里。过了几分钟,太阳撕破乌云的边缘又出现在乌云上边。一切都明光闪亮。好像响应这亮光似的,前方立刻响起了大炮声。
罗斯托夫还没来得及考虑和判定炮声的远近,奥斯特曼·托尔斯泰伯爵的副官就从维捷希斯克驰来,命令沿大路跑步前进。
骑兵连经过同样急速前进的步兵和炮步,冲下山坡,穿过一个空无一人的村庄,又上一个山坡。马匹开始出汗,而人满脸通红。
“立定,看齐!”前面传来营长的命令。
“左转弯,开步走!”前边又传来口令。
于是骠骑兵沿着长列的军队赶到阵地的左翼,在第一线的枪骑兵后停下来。右面是我军密集的步兵纵队——这是后备队;山上更高的地方,在一尘不染的明净的空气中,在朝阳明亮的斜照下,最远处地平线上,可见我军的大炮。前面谷地可见敌人的纵队和大炮,可听见谷地里我军散兵线的枪声,他们已投入战斗,欢快的与敌人互相射击的枪声清晰可闻。
罗斯托夫仿佛听到最欢快的音乐似的内心觉得很舒适,他好久没听见过这声音了。特啦啪—嗒—嗒—嗒啪!有时噼哩啪啦。枪声齐鸣,有时却又快速地一声接一声,接连响了好几枪。四周又沉寂了,随后好像有人放爆竹似的,又接连不断响起来。
骠骑兵原地不动站了约一个钟头。炮轰也开始了。奥斯特曼伯爵带着侍从从骑兵连后边驰过来,停下与团长交谈了几句,就向山上的炮兵阵地驰去。
奥斯特曼刚离去,枪骑兵们就听到口令:
“成纵队,准备冲击!”他的前面的部兵分成两排,以便骑兵通过。枪骑兵出动了,长矛上的小旗飘动,向山下左方出现的法国骑兵冲去。
枪骑兵刚冲到山下,骠骑兵就奉命上山掩护炮兵。骠骑兵刚在枪骑兵的阵地上停下来,就从散兵线那儿远远地飞来咝咝呼啸的炮弹,没有命中。
罗斯托夫好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心里觉得比以前的射击声更使他高兴和兴奋。他挺直身子,察看山前开阔的战场,全心关注着枪骑兵的行动。枪骑兵向法军龙骑兵扑过去,在烟雾蒙蒙中混成一团,过了五分钟,枪骑兵退了回来,他们不是退回到他们原来呆的地方,而是退向左边。在骑枣红马的橙黄色的枪骑兵中间和后面是一大片骑灰色马、身着蓝色制服的法军龙骑兵。
——————
15
罗斯托夫以自己锐利的猎人的眼睛第一个望见这些蓝色的法国龙骑兵追赶我们的枪骑兵,队形混乱的枪骑兵人群和追赶他们的法军龙骑兵越来越接近了,已经可以看见这些在山上显得很小的人们如何互相厮杀、追赶,如何挥舞胳膊或佩刀。
罗斯托夫像看猎犬逐兽似的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他以嗅觉感觉到,如果现在与骠骑兵一起冲向法军龙骑兵,他们会站不住脚的;可是,如果要冲锋,就得即刻冲锋,一分钟也不能拖,否则就迟了。他环视自己周围。大尉就站在身旁,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的骑兵。
“安德烈·谢瓦斯季扬内奇,”罗斯托夫说,“要知道我们可以冲垮他们……”
“是厉害的一着,”
大尉说:“确实……”
没有听完他的话,罗斯托夫就策马驰到骑兵连前面,没有等他发出出击的口令,跟他有同感的整个骑兵连,都随他之后驱动了战马。罗斯托夫自己不知道,他是怎样做的,又为何这样做。他做这一切,正像他在打猎时所做的一样,不假思索,不假考虑。他看见龙骑兵走近了,他们在奔驰,队形散乱;他知道他们会支持不住的,他知道,时机只在转瞬之间,稍一放过,就一去不复返了。炮弹那么激烈地在他周围咝咝呼啸,战马是那样跃跃欲奔,以致于笼它不住了。他策动了战马,发出口令,在此同时,他听见身后展开队形的骑兵连的得得马蹄声,他们飞奔着冲向山下的龙骑兵。他们刚下山,大步的奔驰自然而然转为疾驰,越接近自己的枪骑兵和追赶他们的法国龙骑兵,就越驰越快,离龙骑兵很近了,前面那些看见骠骑兵的龙骑兵开始向后转,后面的停住了。怀着堵截狼的心情,罗斯托夫完全放开自己的顿河马,疾驰着堵截队形混乱的龙骑兵。一个枪骑兵停下来了,一个步兵伏下身子以免被马踩着,一匹失掉了马鞍的马混在骠骑兵中间。几乎所有的法军龙骑兵都向后奔逃。罗斯托夫挑了一个骑灰马的龙骑兵紧追下去。途中遇见一个灌木丛;那匹骏马驮着他飞跃而过,差点把尼古拉掀下马鞍,眼看再有几秒钟就可以追上那个他选作目标的敌人。这个法国人根据其制服来看大概是个军官,他在灰色马上弯着腰,用佩刀赶马飞奔。顷刻之间,罗斯托夫的战马的前胸已碰着那个军官的马屁股,差点把它撞个四脚朝天,就在同一瞬间,罗斯托夫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就举起佩刀,照着那法国人劈去。
就在他这样做的同一刹那,罗斯托夫全身劲头忽然消失了。那军官倒下了,与其说他是由于刀劈,不如说是由于马的冲撞和恐惧,他的肘弯上方只受了一点轻伤。罗斯托夫勒住马,以目光察看自己的敌人,好看看他战胜了谁。那法军龙骑兵军官以一只脚在地上跳着,另一只脚挂在马蹬上了。他吓得眯缝着眼睛,好像等待随时可能的新的打击,皱着眉头,带着恐怖的表情从下往上望着罗斯托夫。他的脸色苍白,沾满泥泞,头发淡黄色,年轻,下巴上有个酒窝,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完全不像战场上含有敌意的脸,而是最平常和最普通的脸。在罗斯托夫还未决定拿他怎么办之前,这军官就喊道:“Jemerends!”①他慌里慌张地想从马蹬里抽出脚来,但是抽不出来,一对惊慌的蓝眼睛,不停地望着罗斯托夫。驰过来的骠骑兵帮他把脚抽出来并把他扶到马鞍上,骠骑兵们从四方收容龙骑兵;有一个受了伤,满脸是鲜血,仍不愿放弃自己的马;另一个抱着骠骑兵坐在马屁股上;第三个由骠骑兵扶着才爬上马背。前方法军步兵一面奔跑,一面射击。骠骑兵们赶忙带着自己的俘虏驰向后方,罗斯托夫同别人一起驰向后方,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使他胸中发闷。他俘虏这个军官并劈他一刀所引起的某种模糊的、混乱的感觉,他无论怎样也不能向自己解释。
——–
①法语:我投降。
奥斯特曼·托尔斯泰伯爵迎着回来的骠骑兵,他叫来罗斯托夫,感谢他并说他将向皇帝报告他的英勇行为,申请授予他圣乔治十字勋章。当人们叫罗斯托夫去见奥斯特曼伯爵时,他记起自己不待命令就发起冲锋,现在长官传唤他,一定是为他的擅自行为而处罚他。所以奥斯特曼一番赞扬的话和许诺给他奖赏,本应使罗斯托夫受宠若惊;但是仍然有一种不愉快的模糊的感觉使他恶心。“是什么使我痛苦不堪呢?”他问着自己离开了将军。“是伊林吗?不,他安然无恙。是我做过什么丢脸的事吗?不,没有那回事!”某件类似后悔的事折磨着他。“是的,是的,是为那个下巴有一个小酒窝的法国军官,我清楚地记得,我举起手臂又停住了。”
罗斯托夫看见被押走的俘虏,于是驰到他们后面,要看看自己那位下巴有酒窝的法国人。他穿着古怪的制服坐在骠骑兵的焦躁不安的马上,神色不安地望着四周。他手臂上的伤几乎不算是伤。他向罗斯托夫装出笑脸、向他挥手致意。罗斯托夫就是这样也觉得不好意思,有点害臊。
当天和第二天,罗斯托夫的朋友和同事们发现他闷闷不乐,他不是寂寞,不是生气,而是默默不语,若有所思,神情专注。他毫无兴致地喝酒,尽量一个人躲起来思索着什么。
罗斯托夫老在想那使他惊奇的辉煌的战功,赏给他圣乔治十字勋章,甚至获得勇士的名声——他有一点弄不明白。
“如此看来,他们比我们还害怕!”他想。“这样就称为英雄气概吗?难道我这样做就是为祖国吗?那个生个小酒窝和蓝眼睛的人有什么罪呢?他多恐惧啊!他认为我会杀死他。为什么我要杀他呢?我的手发抖了。可他们授给我圣乔治十字勋章,我一点也不明白!”
可是,当尼古拉为这些问题操心,怎么也不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是什么折磨着他时,服役的幸运车轮又转到他身上。在奥斯特罗夫纳战役后,他首先被提升了,把一个营的骠骑兵交给他指挥。当需要勇敢军官的时候,人们把委任给了他。
——————
16
伯爵夫人接到娜塔莎生病的消息时,仍未完全康复,身体虚弱,可还是带着彼佳和全家来到莫斯科,这样,罗斯托夫全家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家搬进了自己的房子,并且永久在莫斯科居住下来。
娜塔莎的病很严重,以致于她的病因、她的行为、她与未婚夫决裂的思想,都已退居于次要地位,这对她本人和她亲属倒是一桩幸事。她病得都使人不去想她在所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中有多少过错,她不吃不睡,眼见消瘦下去,常常咳嗽,从医生的言谈中可以感觉到她还在危险中。应该只想着帮助她。医生们来给娜塔莎看病。有时会诊,他们用法语、德语、拉丁语讲了许多,他们互相指责,开出了医治各类疾病的各种各样的药方;可是,他们中没有一个想到那个简单的道理,即他们不可能知道娜塔莎生的什么病,正如不可能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患了什么病一样:因为每个活生生的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常有特殊的、自己从未有过的、复杂的、不为医典上所载的疾病,不是医典所记的肺病、肝病、皮肤病、心脏病、神经病等等,而是这多种器官上无数病症同时并发综合症的一种。这个简单的道理医生们是不可能想到的(这就好比巫师不会去想他的巫术不灵),因为他们毕生的事业就是治病,因为他们治病可以挣钱吃饭,还因为在这事业上他们耗费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但是主要的——医生们所以想不到这个道理是因为他们看见他们无疑是有用的,对罗斯托夫全家也的确有益处。他们之有益并非是逼着病人吞下了大部分有害的东西(这种害处几乎感觉不出,因为他们给的有害物质的含量很少),他们之有益、必需、必不可少(原因——现在总有,将来也会有江湖郎中、巫婆、顺势疗法和以毒攻毒)是因为他们满足了病人和关心病人的人们的精神需要。他们满足了一种永恒的人类需要,在痛苦时减轻痛苦的需要、同情和行动的需要。他们满足了那种人类的永恒的需要——在儿童身上表现为最原始的形式——抚摸一下那个撞痛的地方。小孩被磕着碰着,马上就会投进妈妈或保姆的怀里,希望能亲吻和揉一揉疼痛的地方,揉了和亲吻了那疼痛的地方后,他会觉得轻松些了。小孩不相信家中最有力、最聪明的人会没有办法帮助他消除疼痛,于是减轻痛苦的希望,母亲抚摸他的红肿处时的同情都安慰着他。医生对娜塔莎是有益的,因为他们亲吻和抚摸她的疼痛处,让人相信,如果现在车夫去一趟阿尔巴特的药店,花费一卢布七十戈比买一盒包装好看的药粉和药丸,并要每隔两小时用开水服下那些药(不多也不少)就会药到病除。
他们怎么可以什么也不做地看着,如果不按时给丸药、给温和的饮料、鸡肉饼、不遵守医生对一切生活细节的嘱咐(遵照医嘱做这些事是全家的慰藉),那么,索尼娅、伯爵和伯爵夫人又能做些什么呢?假如他不知道娜塔莎的病值得花去他数千卢布,并为挽救她不惜再花数千卢布;如果他不知道、假如她不见康复,他仍不惜花费数千卢布,送她去国外,为她会诊;假如他没有详细讲述梅蒂继埃和费勒如何不懂医道,而弗里茨却弄懂了,穆德罗夫诊断得更好,伯爵对爱女的病又如何忍受得了?如果伯爵夫人有时不为女儿不光遵守医嘱而同她吵吵嘴,那么伯爵夫人又能做什么呢?
“像这样你永远也不会康复,”她说,气头上她忘了自己的痛苦,“如果你不听医生的话,不按时服药!要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会弄成肺炎的,”伯爵夫人说出这个不只是她一个人不明白的医学术语后,已经感到莫大的安慰了。假如索尼娅没有那种愉快的感觉:在头三个晚上她不曾脱衣裳,准备严格按照医生嘱咐行事,且现在她也经常熬夜,为的是不错过时机给病人服下那装在金包小盒里的有点毒性的药丸,那她会怎么样呢?甚至对娜塔莎自己,她虽然也说,没有什么药可以治好她的病,这一切都是胡闹,可看见大家为她做了如此多的牺牲,她必须按时服药也觉得高兴。她甚至为她不遵医嘱,以表示她不相信治疗,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行为而高兴。
医生每天都来,号脉、看舌苔、不顾她悲伤的表情,和她开玩笑。可是当他走到另一间屋子,伯爵夫人也赶紧跟他出去的时候,他就换上另一副严肃的面孔,若有所思地摇着头说,虽然有危险,他希望这最后一剂药能有效,必须等待和观察;多半是精神方面的病,但是……
伯爵夫人尽力不让自己和医生觉察,把一枚金币塞到医生手里,每次都怀着宽慰的心情回到病人那儿。
娜塔莎的病症特征是吃得少,睡得少,咳嗽,总是精神萎靡不振。医生们说病人离不开医疗帮助,所以还是让她呆在空气窒息的城里。一八一二年夏季罗斯托夫一家没有到乡下去。
虽然服了大量的药丸、药水、药粉,爱搜集小玩意的ma-dameSchoss收集了一大批装药的瓶“盒”,尽管缺少已习惯了的乡村生活,但是青春占了上风;娜塔莎的悲伤开始蒙上日常生活的印象,这种印象已不那么痛苦折磨她的心了,痛苦开始变成往事,娜塔莎身体开始渐渐好起来。
——————
17
娜塔莎更平静了,但是却不快活。她不仅回避外界所有使人愉快的环境:舞会、滑冰、音乐会、剧院;而且没有哪一次笑星不含着泪水的。她不能唱歌。她刚一开始笑或者想独自一个人唱歌,泪水便呜咽了她:悔恨的眼泪,对那一去不复返的纯洁时光回忆的泪;恼恨的泪,恨自己白白地毁掉了那本来可以过得幸福的青春生活。她尤其觉得欢笑和歌唱对她的悲伤是一种亵渎。她不想搔首弄姿;她甚至不需要克制自己。她这样说,也感觉到:此时的男人对她来说完全与小丑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一样。内心的恐惧禁止她有任何欢乐。而且她已没有了往日所有的生活趣味,那无忧无虑、充满希望的少女生活情趣。最经常也是最使她痛心的是回忆起往日的秋季,狩猎,叔叔和Nicolas一起在奥特拉德诺耶度过的圣诞节。哪怕再过上一天这样的时光,她肯愿付出任何代价!但这一切都永远结束了。预感没有欺骗她,无拘无束、随时都拥有所有快乐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要活下去。
使她愉快的是想到她不像她以前想的那么好,而是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坏,而且坏得多,不过这还不够。她知道这一点,并问自己:“以后怎么办呢?”而以后什么也没有。生活中没有任何欢乐,而生活存流逝。虽然,娜塔莎尽力不使任何人感到有负担,只有不妨碍任何人,可是自己什么也不需要。她避开所有家人,只有与弟弟彼佳在一起才感到轻松些。比起与别人在一起,她更愿和他在一起;有时他们的眼睛瞪着眼睛,大笑起来。她几乎是不出户,在常到她家里来的人中,使她高兴的只有一个人——皮埃尔。没有人能比别祖霍夫伯爵待她更温存、更小心、更严肃的了。娜塔莎不知不觉中感觉得到这种温柔体贴,因而与他在一起感到极大的欢愉。可是她并不感谢他的温存。她觉得皮埃尔做任何好事都不费力。好像皮埃尔是那样自然地善待所有的人,他的善良并没有任何功劳。有时娜塔莎看出皮埃尔在她面前局促不安、不自然,特别是当他害怕在谈话中可能有什么会引起娜塔莎难堪的回忆。她发现这点,并认为这是由于他禀性善良和腼腆,按照她的理解,他对包括她在内的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自从他在她极度激动的时刻,无意中说出如果他是自由的,他会跪下来向她求爱的话之后,皮埃尔再也未倾诉任何他对娜塔莎的感情;在她看来,那些话显然是安慰她的话,就像大人在安慰哭啼的孩子时随口说的话一样。不是由于皮埃尔是已婚的男人,而是由于娜塔莎觉得在她与皮埃尔之间有很高的精神障碍,她觉得与库拉金之间就没有那种障碍——她脑海中从未有过这类念头,在她和皮埃尔的关系中,不可能从她这方面,更不可能从他那方面产生爱情,甚至连那种她了解的几例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温柔多情、羞羞答答、诗意般的友谊也不可能在她头脑中浮现。
圣彼得斋戒日要结束时,罗斯托夫家在奥特拉德诺耶的女邻居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别洛娃来到莫斯科朝拜莫斯科圣徒。她建议娜塔莎斋戒祈祷,娜塔莎马上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主意。尽管医嘱禁止一大早外出,娜塔莎还是坚持要这样做,这种斋戒祈祷不像罗斯托夫家通常在家里作的那种也就只进行三次就完了的祈祷,而是要像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那样,整个星期都不错过晚祷、弥撒和晨祷。
伯爵夫人喜欢娜塔莎的这种诚心;在医疗无效之后,她在心里希望祷告比药物能更大地帮助她,虽然提心吊胆地瞒着医生,但却满足了娜塔莎的愿望,并把她托付给了别洛娃。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夜里三点钟来叫醒娜塔莎,大多数时候发现此时她已醒来了。娜塔莎怕错过晨祷的时间。娜塔莎匆匆忙忙地洗过脸,带着虔诚穿上自己最破的衣裳,披上斗篷,在清新空气中抖抖索索,走到朝霞通明、空旷无人的大街上。依照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的劝告,娜塔莎不在自己的教区祷告,而是在另外一所教堂祷告,据虔诚的别洛娃说,那儿有一位过着极端严肃和高尚生活的神父。教堂里的人总是很少;娜塔莎和别洛娃在嵌在唱诗班左后方的圣母像前面停下来,站在她们常站的地方。每当在这不寻常的早晨凝视着被烛光和窗外射进的晨光照亮的圣母暗黑的脸庞,听着那她紧跟着念并努力理解的祷文。在这伟大的不可知的事物面前,娜塔莎总有一种未曾体验的谦卑的感觉。当她理解了祷文时,她那带有个人色彩的感情与她的祷词融合起来;当她不懂时,更愉快地想到,想明白一切的愿望是值得骄傲的,人不可能理解所有事物,只要相信和皈依此刻在她的意识中支配她灵魂的上帝就行了。她划十字,鞠躬,当她对自己卑劣的行为感到恐惧和不明白时,只求上帝原谅她、宽恕她的一切,对她大发慈悲。最能使她全神贯注的是忏悔祷告。大清早回家时,只碰见去赶工的泥瓦匠,扫街的清道夫,回到家里,所有人都仍在酣睡。娜塔莎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觉得有可能纠正自己的错误,过一种纯洁、幸福的新生活。
在连续过这种生活的整个星期,这种感觉一天天增强。领圣体或者像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喜欢说的话“领圣餐”,娜塔莎觉得这种幸福是多么伟大,她甚至觉得她活不到这个极乐的礼拜日。
但是幸福日子终于来临,在这对她值得纪念的礼拜日,当娜塔莎身着雪白的细纱衣裳领过圣餐归来时,无数个月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心平气和不为眼前的生活所压抑。
这天,医生来看娜塔莎,吩咐她继续服他在两个星期前最后开的那些药粉。
“每天早晚一定要继续服药,”他说,显然,他对自己的成功由衷地满意。“不过,不能大意。伯爵夫人您放心吧。”医生一面开玩笑地说,一面麻利地接过一枚金币握在手心里,很快她就又唱又跳了。最后一剂药对她非常、非常有效。她大有起色了。
伯爵夫人看了看手指甲,吐了一点唾沫,喜形于色地回到客厅。
——————
18
七月初,在莫斯科越来越多地流传着令人惊慌的关于战事的消息:谈论皇帝告民众书,议论皇帝从军队中回到莫斯科。因为直到七月十一日还未见到宣言和告民众书,所以关于宣言和告民众书以及俄罗斯局势的流言更被夸大了。据说,皇帝离开是因为军队陷于危险之中,还说,斯莫棱斯克已经失守,拿破仑有百万大军,只有出现奇迹才可拯救俄罗斯。
七月十一日,星期六,宣言出来了,但却未印刷好;在罗斯托夫家做客的皮埃尔答应第二天,星期日,来吃午饭,并把宣言和他会从拉斯托普钦伯爵那儿搞到的告民众书带来。
这个星期日,罗斯托夫一家照常去拉祖莫夫斯基家的家庭教堂做弥撒。正是七月的炎热天气。当罗斯托夫一家在教堂前从四轮轿式马车口下来时,已是十点钟了。炎热的空气中,在小贩的叫喊声中,在身着鲜艳明亮的夏装的人群中,在林荫道的树木落满尘土的叶子上,在一营前去换防的军队的军乐声中以及他们的白色的长裤上,在马路上辚辚的车轮声中,在炎热的太阳刺目的照耀下,一切都令人感到炎夏的疲倦。在城中晴朗炎热的日子里,对现状满意和不满意的感觉显得特别强烈。来拉祖莫夫斯基家庭教堂做礼拜的都是莫斯科的贵族,都是罗斯托夫家的熟人(许多富豪之家通常是去乡下过夏天的,今年却好似在等待什么,都留在城里)。娜塔莎陪伴着母亲,跟着一个穿制服的仆人穿过人群的时候,听见一个年轻人用过高的耳语声谈论她:
“这是罗斯托娃,就是……”
“瘦多了,可还那么漂亮!”她听见,或许是感觉到,人们提到库拉金和博尔孔斯基的名字。其实,她常有这种感觉。常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盯着她。想着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在人群中,娜塔莎内心总是很痛苦,心如死灰,穿一件镶黑色花边的藕合色连衣裙,尽量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穿过人群——她越保持平静,端庄,她内心就越痛苦和羞愧。她知道,她很美,事实上也如此。可是现在这并不能像以前那样使她高兴。相反,最近这最使她痛苦,特别是在这明朗炎热的城市之夏。“又是一个礼拜天,又过了一星期。”她自言自语地说,她一边回忆她在此处度过的那个礼拜日,“一切还是那种没有生活的生活,仍是从前那种可以轻松度日的环境。漂亮,年轻;我知道,现在我是善良的;从前我不好,而现在我是善良的,我知道。”她想着,“可是,就这样不为任何人白白虚度这最美好的最美好的年华。”她站在母亲身旁,与站在附近的熟人互相点头致意。娜塔莎按习惯打量女士们的装束,指责一位站在近处的女人的tenue①和她不合礼法地把十字划得太小,可她马上悔恨地想到人们也在评论她,她也评论人家。忽然,听到祈祷的声音,她为自己的卑鄙而心惊,又为自己失去以前的纯洁而恐惧。
——–
①法语:举止。
一位仪表端庄,衣着整洁的小老头在念祷文,他的温文尔雅的神情是那样的庄严,感动了礼拜者的心灵,都肃然起敬。教堂的门关上了,帘幕缓缓地放上,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神秘的低语声,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胸中充满感动的泪水,一股既喜悦又苦恼的感情令她激动。
“教导我应该怎么办,应当如何生活,如何才能永远痛改前非,悔过自新!……”她想。
助祭走上布道台,宽宽地伸出大拇指,把自己的长发从法衣下捋出来,把十字架放在胸口,便高声地朗诵祷文:
“让我们向主祷告吧。”
“让我们全体在一起,不分等级,没有仇恨,以兄弟般的爱连结在一起——向主祷告吧。”娜塔莎想。
“为了升入天堂,为了拯救我的心灵而祷告吧!”
“为天使的世界和住在我们上方的全体神明。”娜塔莎祷告说。
当为战士们祷告时,她记起了哥哥和杰尼索夫。当为海上和陆上的旅行者祷告时,她记起了安德烈公爵,为他祝福,请求上帝宽恕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当为爱我们的人祈祷时,她为自己的家人为父亲、母亲,索尼娅而祈祷,第一次感觉到她对他们的过失是多么大。当为恨我们的人祈祷时,她边在心里想出自己的敌人和仇人也为他们祷告。她把所有债主和与父亲打交道的人都算作敌人,每次想到敌人和仇恨她的人时,她都想起带给她不幸的阿纳托利,虽然他不是仇恨她的人,她还是乐于把他当作敌人祷告。只有在祷告的时候,她才清晰而平静地想起安德烈公爵和阿纳托利,就像记起一般的人一样,因为,这与她对上帝的畏惧和崇敬的感情相比,对他们的感情也就无所谓了。当为皇室和东正教最会议祷告时,她特别深深地鞠躬,画着十字,对自己说,如果她不明白,她也不可以怀疑,仍然热爱那有至高无上权威的东正教会议,并为它而祈祷。
读完祷文,助祭在胸前的肩带上画了十字,说:
“把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生命交给我主基督。”
“把我们自己交给上帝,”娜塔莎在心里重复道,“上帝啊,我完全遵从你的意旨,”她想,“我无所求,无所希望;请教导我该如何做,怎样运用自己的意志!请你千万收留我,收留我吧!”娜塔莎垂下纤细的手臂,不划十字,怀着真诚的急切心情说。仿佛等待那未知的力量马上就接走她。把她从悔恨,期待,责难,希冀和罪过中拯救出来。
祷告时,伯爵夫人几次回首看着女儿那副深受感动而眼睛发亮的面孔,她祈求上帝帮助她的女儿。
突然,在礼拜进行中,助祭没有按照娜塔莎非常熟悉的礼拜程序,拿起小板凳,那张三一节跪在上面念祷文的小板凳,放在圣体的栅栏门前。一个戴着紫色丝绒法冠的神甫走出来,理理头发,吃力地跪下来。所有人都跪下来了,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这是刚从最高会议上送来的祷文,祈求把俄罗斯从敌人的入侵下拯救出来。
“全能的上帝,我们的救世主,”神甫开始用清晰、质朴和温和的声调朗读,只有斯拉夫教士在诵读经文时才有这样的声调,它是那样的不可抗拒地震撼着俄罗斯人的心灵。
“权力至高无上的上帝,我们的救世主啊!今天请你以怜悯和祝福的心对待你卑微的下民,请宽大为怀,听取我们的祈祷,宽恕并可怜我们吧!敌人在骚扰你的土地,并企图毁灭世界,敌人在与我们作战;彼等无法无天,纠集在一起,图谋推翻你的王国,毁灭你圣洁的耶路撒冷和你爱的俄罗斯;玷污你的庙堂,倾倒你的祭坛,亵渎你的圣龛。主啊,歹徒们要横行到几时?逞凶列何时?”
“上帝啊!听听我们对你的请求,请倾听我们:请伸张你的神威,帮助我们那最笃信上帝,最有权威的仁君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陛下;望念其正直和文弱,赐予你理所应得,使他能保护我们,保护你所选定的以色列。为他的智慧、创举和事业祝福吧;请你用全能的手加强他的王国,支持他战胜敌人,就像你使摩西战胜亚玛力,基甸战胜米甸,大卫战胜歌利亚一样。请保佑他的军队和那些武装起来,并以你的名义全力准备战斗的人们,请赐予他们铜弓,用你的利矛和坚盾来助战吧,让那些加害于我们的人遭到诅咒与羞辱;愿他们在你忠诚的武士面前,如风中尘埃,愿你强有力的天使使他们溃散而逃,愿他们在毫无察觉中陷入圈套,愿他们因暗施诡计而自食其果;让他们跪倒在你的臣仆脚下,被我们的军队一扫而光。主啊!你能拯救强者和弱者;你是上帝,世人不能胜过你。”
“上帝,我们的父亲!记得你历来的恩惠、怜悯和仁爱,不要不理睬我们,请宽恕我们的渺小,请以你的宽大慈悲的胸怀宽恕我们的错误与罪过。请为我们创造洁净之心,复活我们正义的精神,加强我们对你的信仰,坚定我们的希望,激励我们真诚相爱,以团结的精神武装我们,以保卫你赐予我们世代相传的家园,不要让恶人支配你所赐福的人们的命运。”
“啊,上帝,我们的主,我们信仰你,依使你,不要让我们仰仗于你赐予怜悯的希望破灭,请赐予奇迹,让那些憎恨我们,憎恨东正教信仰的人,蒙受耻辱和失败,使万邦皆知,你是我们的主,我们是你的臣民。主啊,请今日就赐予我们你的仁慈,让我们得救,让你的臣民因你赐予的仁慈而欢欣雀跃,打击我们的敌人,让他们在你忠实的臣仆的脚下迅速毁灭吧。你是一切信仰你的人的保护神、救世主和胜利之源,一切光荣属于你,归于圣父,圣子,圣灵,无尽无休,直到永恒。阿门。”
此时,娜塔莎的内心最易于动情,这个祷告强烈地影响了她。她一字不漏地听了摩西战胜亚玛力,基甸战胜米甸,大卫战胜歌利亚以及你的耶路撒冷被破坏这一段祷文,怀着满腔柔情和慈悲祈求上帝;可是,她并不十分了解自己向上帝祈求什么。她全身心地参与了对正义精神的祈求,祈求以信仰和希望来稳定人心,并祈求用仁爱来鼓励它们。但是她不能祈求将自己的敌人踩在脚下,反正在这之前的几分钟,她还希望有更多的敌人,以便去爱他们,为他们祈祷。可是她也不能怀疑那跪着诵读的祷文的正确性。她对罪人所受到的惩罚,特别是对自己的罪过的惩罚,内心深切地感到虔诚和悚畏,祈求上帝原谅所有的罪人,也原谅她,赐给他们和她自己平安和幸福的生活。她觉得上帝听见了她的祷告。
——————
19
自皮埃尔从罗斯托夫家出来的那天起,他回味着娜塔莎感激的目光,遥望高挂天空的彗星,感到有一件新的东西在他面前展现出来——总是折磨他的那个尘世间的一切都是梦幻和毫无意义的问题,在他心目中消失了。这个可怕的问题:为什么?达到什么目的?以前无论作什么,心中总是想着这个问题,现在对他来说并不是问题被替换了,也不是对先前的问题有了答案,而是他心中有了个她。无论是他听见还是亲自参与那些无聊的谈话,无论是读书,还是听到日常生活中的卑鄙无耻和愚昧无知,他都不像先前那样大吃一惊了,也不去问自己,一切都是那样短暂和不可知,人们为何又要忙忙碌碌。可是他总是回忆起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模样,他的所有怀疑都消灭了,这不是因为她解答了存留于他心中的问题,而是一想到她,就立刻把他领入另一个光明璀璨的精神境界,那里不可能有是或非,那是个值得为其爱和美而活着的境界。无论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人世间多么卑劣的事,他都对自己说:
“就让某人去盗窃国家和沙皇吧,而国家和沙皇赐给他荣誉;可她昨天向我微笑,要我去。我爱她,任何人无论何时都不了解这一点。”他想。
皮埃尔仍是那样出入交际场所,仍是喝很多酒,仍是那样过着悠闲懒散的生活,因为除了他在罗斯托夫家消度时光外,他还要打发剩余的时间,于是习惯和那些他在莫斯科结交的老相识不可抗拒地把他吸引到那种把他据为己有的生活去。但是,最近当从战地传来越来越令人不安的消息时,当娜塔莎逐渐康复且在他心目中她不再唤起他那有所节制的怜悯感情时,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情绪愈益萦绕着他。他感觉到他现在所处状态不能持续多久了,一场必然改变他全部生活的惨剧将要临头,他急不可耐地搜寻这场逐渐逼近的惨剧的全部预兆。共济会的一位道友告诉皮埃尔一个引自圣约翰《启示录》中有关拿破仑的预言。
《启示录》第十三章十八节说:“这里有智慧;拥有聪慧的,可以计算兽的数目:因为这是人的数目,他的数目是六百六十六。”
同一章第五节说:“又赐给他说夸大话亵渎话的口;又有权柄赐予他,可以任意而行四十二个月。”
法文字母按照希伯来文字母数值排列起来,其前九个字母表示个位,而其余字母表示十位,就得出下列意义:
abcdefghiklmnopqrstuvwxyz12345678910 20 30 40 50 60 70 80 90 100 110 120 130 140 150 160
根据这个字母表,把词l’empereurNapoléon①的字母换成数字,其总和为六百六十六,所以,拿破仑就是《启示录》中预言的那只兽。此外,再按此字母表,把那个“说夸大话亵渎话”的兽的限期quarantedeux②写成数字,又正好是六百六十六,由上得出,拿破仑政权到1812年就满期了,该年这位法国皇帝满四十二岁。这个预言使皮埃尔很吃惊,他经常问自己,究竟是什么决定了那只兽也就是拿破仑的权限期,他根据那个字母的数字来计算,极力要找出使他感兴趣的问题的答案。皮埃尔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l’empereur Alexandre?La Nation Russe?③他计算字母的数字,可数字的总和不是大大超过,就是小于六百六十六。有一次,作这种计算时,他写出了自己的名字——Comte Pierre BeBsouhoff;数字的总和也差得多。他改变拼法,把Z用S代替,加上de再加上article④,最终也未得出预期的结果。忽然他有一个念头,如果问题的答案在他的名字里,那么答案中一定包括他的民族。他写出Le russe Besuhof ⑤,又计算数据,得到结果为六百七十一。仅仅多出五这个数;e代表五,而e在l’empereur的词前的冠词中可被省略。他照样去掉e,虽然这不正确,于是皮埃尔得到了答案l’russe Besuhof(等于六百六十六。这个发现使他激动。怎样把他与《启示录》中预言的这伟大的事件联系在一起,他不知道;但是他毫不怀疑这种联系。他对罗斯托娃的爱情,反基督,拿破仑的入侵,彗星,666,l’empereur Napoléon和l’russe Besuhof——所有这一切都必然成熟,必然爆发,把他从那着了魔的、毫无价值的莫斯科习惯充斥的世界中拯救出来——他觉得自己在这习惯中被俘虏了,这一切将都引导他建立丰功伟绩和获得伟大幸福。
——–
①法语:拿破仑皇帝。
②法语:四十二。
③法语:亚历山大皇帝?俄罗斯民族?
④法语:冠词。
⑤法语:俄罗斯人别祖霍夫。
皮埃尔在诵读祷文的那个星期日的前一天曾答应罗斯托夫一家把《告俄罗斯民族书》和来自军队的最新消息带给他们,这些他可从他非常熟悉的拉斯托普钦伯爵那儿搞到。第二天一大早,皮埃尔去了拉斯托普钦伯爵家,在那里遇到一位刚从军队来的信使。
信使是皮埃尔的一位熟人,莫斯科舞会的常客。
“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可不可以帮帮我?”信使说,“我有一满口袋家信。”
这些信中,有一封是尼古拉·罗斯托夫寄给他父亲的信,皮埃尔拿了这封信。另外,拉斯托普钦伯爵把刚印好的皇帝《告莫斯科民众书》,刚发给军队的几项命令和最新告示给了皮埃尔,看了看军队的命令。皮埃尔找到载有伤亡和受奖人员的名单,其中有尼古拉·罗斯托夫因在奥斯特罗夫纳战役中表现英勇而被授予四级圣乔治勋章,同一命令中,还有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被任命为猎骑兵团团长。虽然他不愿向罗斯托夫家提起博尔孔斯基,但是,皮埃尔禁不住想用他们儿子获奖的消息,使他们高兴,于是他留下《告民众书》、告示和其他命令以便午饭前亲自带给他们,而把铅印的命令和信打发人先送到罗斯托夫家。
与拉斯托普钦伯爵的谈话,他的腔调忧心忡忡,慌慌张张,与信使相遇,漠不关心地谈及前方军情是多么糟糕,谣传莫斯科发现间谍及遍撒莫斯科的传单,传单上说,拿破仑到秋天要占领俄罗斯两座都城,关于皇帝明天将要莅临的谈论——所有这一切带着新的力量在皮埃尔心中激起躁动和有所期待的感情,自从出现彗星,特别是从战争爆发以来,皮埃尔一直怀着这种感情。
皮埃尔早就有参军服役的思想,假如没有两件事妨碍他这样做的话,他本来可以实现这个愿望。第一,他是共济会会员,受誓言的约束,共济会是宣扬永久和平和消灭战争的;第二,他看着许多莫斯科人穿着军服,宣传着爱国主义,他不知为什么羞于这样做。他未实现自己参军服役的愿望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怀有一个朦胧有意念:L’RusseBesuhof,是有兽的666数字的意义的,对于结束那头说夸大话亵渎话的兽的权限的伟大事业,早已注定由他完成,因此,他什么也不必做,只须坐待那必然会实现的事情实现。
——————
20
像平时一样,星期天总有一些亲近的熟人在罗斯托夫家吃饭。
皮埃尔想单独见到他们,就早早地来了。
今年内,皮埃尔发胖了,如果不是他身材高大,四肢结实,不是那么有力足以轻松自如地带动肥胖的身躯,那么,他就很难看了。
他气喘吁吁,独自念叨着什么,走上了楼梯。他的车夫已经不问他要不要等候他。他知道,若是伯爵在罗斯托夫家作客,那么他一定会呆到十二点钟。罗斯托夫家的仆人愉快地跑过来从他身上脱下斗篷,接过手杖和帽子。按照俱乐部的习惯,皮埃尔把手杖和帽子留在前厅。
他在罗斯托夫家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娜塔莎。还在他看到她之前,他在前厅脱斗篷时就听见她的声音了。她在大厅作视唱练习。他知道,她从生病后就未唱过歌了。所以她的歌声使他又惊又喜。他轻轻地推开门,看见娜塔莎身穿一件做礼拜时常穿的雪青色连衣裙,在屋里边走边唱。当她开门时,她是背朝着他的,但是当她陡然转声,看见他胖胖的惊奇的脸时,她脸红了,快步走到他跟前。
“我又想试试唱歌,”她说,“总算有点事儿干。”仿佛抱歉似地又补充道。
“好极了。”
“您来了,我真高兴!我今天非常幸福!”她说,带着皮埃尔在她身上久已不见的活泼神态。“您知道,Nicalas(尼古拉)得了圣乔治十字勋章了,我真为他高兴。”
“当然知道,命令是我送来的。好了,我不打扰您了。”他补充道,要往客厅走。
娜塔莎拦住他。
“伯爵!怎么啦,我唱得很糟吗?”她红着脸说,却没有垂下眼睛,而是疑问地望着皮埃尔。
“哪里……为什么?恰恰相反……,可是您为什么这样问我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娜塔莎飞快地答道,“可我不愿做您不喜欢的任何事情。我完全相信您。您不知道,您对我是多么重要,您为我做了多少事情啊!……”她说得很快,没有发现在她说这些话时皮埃尔脸红了。“在那同一个命令中,我看见了他,博尔孔斯基(她说这些话时,说得很快,声音又低)——他又在俄罗斯服役了。您认为怎样?”她又快又急地说,显然害怕力不从心,“有一天他会原谅我吗?他不会对我抱有恶感吧?你以为怎样?您以为怎样?”
“我想……”皮埃尔说,“他没什么要宽恕您的……如果是我处在他的地位……”由于回忆的关系,皮埃尔的脑海中立刻重映出那一天的情景:他安慰她说,假如他不是他,而是世界上最好而且自由的人,他会跪下向她求婚,于是同样是那种怜悯、温柔、爱恋的感情充满了他的心胸,同样是那些话来到他的嘴边,但是她不给他说出这些话的时间。
“您啊,您,”她说,带着欣喜说出这个您字,“您是另一回事。我不知道有谁能比您更善良、宽厚和更好的了,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如果当时没有您,甚至现在没有您,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因为……”泪水突然涌出她的眼眶;她转过身去,拿起乐谱,捧到眼前唱起来,又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这时,彼佳从客厅里跑出来了。
彼佳现在是一个漂亮的面颊红润的十五岁的男孩,嘴唇又红又厚,像娜塔莎一样。他准备上大学,但是近来他悄悄决定与同学奥博连斯基一起去当骠骑兵。
彼德就是为此事来找自己的同名人的。
他请求皮埃尔打听一下骠骑兵要不要他。
皮埃尔在客厅里踱着步,不听彼佳的话。
彼佳拉拉他的手,好让他注意自己。
“我的事情怎么样,彼得·基里雷奇,看在上帝面上,全靠您啦。”彼佳说。
“啊,是的,是的,你的事。当骠骑兵?我去说,我去说,今天就去说。”
“怎么样,moncher①,怎么样,宣言搞到了吗?”老伯爵问。“伯爵夫人在拉祖莫夫斯基家做礼拜,听到了新的祷文。
祷文好极了,她说。”
——–
①法语:亲爱的。
“弄到了,”皮埃尔回答道。“明天,皇帝要……举行贵族非常会议,据说,每千人中抽十人。对了,祝贺您。”
“是的,是的,感谢上帝。军队有何消息吗?”
“我军又在撤退。据说,已撤到斯摩棱斯尼了。”皮埃尔回答。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伯爵说。“宣言在哪儿?”
“《告民众书》!啊,对了!”皮埃尔在衣袋里面找,却找不到了。他在拍身上的衣袋时,吻了吻过来的伯爵夫人的手,眼睛不安地东张西望。显然是等待娜塔莎,她已没有唱歌了,可是没有进客厅来。
“真的,我不知道,我把它放到哪儿去了。”他说。
“看你,总是丢三落四的。”伯爵夫人说。娜塔莎脸上带着柔和而兴奋的神情走进来坐下,默默地望着皮埃尔。她一走进屋里,皮埃尔本来阴郁的面容,顿时容光焕发,他一边继续找着文件,一面向她瞟了几眼。
“真的,我要去一趟,我忘在家里了。必须……”
“那来不及吃饭了。”
“啊,车夫也离去了。”但是,去前厅找文件的索尼娅在皮埃尔的帽子里找到了它们,是他心细地把文件掖在帽褶里的。皮埃尔想朗读。
“别读,吃完饭再说。”老伯爵说,看来,在这朗读中他预见到极大的乐趣。
吃饭时,大家喝着香槟酒为新的圣乔治十字勋章获得者的健康祝福,申申讲述了城里的新闻,什么关于老格鲁吉亚公爵夫人的福啦,什么梅蒂维埃从莫斯科悄悄消失了啦,有个什么德国人被人们押送到拉斯托普钦处,控告德国人是“暗探”(拉斯托普钦本人是这样说的),拉斯托普钦伯爵吩咐把这个“暗探”放了,他对人们说,这不是“暗探”,不过是一个德国糟老头子。
“在抓人,在抓人,”伯爵说,“我也告诉伯爵夫人,少讲法语,现在不是时候。”
“你们听说了吗?”申申说,“戈利岑公爵还请了一位俄语教师——学俄语呢——il commence à devenir danBgereux de parler franscais dans les ruesn.①
——–
①法语:在街上讲法语成了危险的事了。
“怎么样,彼德·基里雷奇伯爵,怎样招募民兵呀,您也不得不跨上战马吗?”老伯爵对皮埃尔说。
皮埃尔这顿饭一直默默不语,若有所思。好像没弄明白似的,伯爵对他说话时,他看了看伯爵。
“是的,是的,要去参战,”他说:“不!我算什么战士!——而且,一切都这么奇怪,这么奇怪!连我自己也搞不懂。我不知道,我对军事不沾边,可是,目前谁也不能对自己负责了。”
饭后,伯爵安详地坐在椅子里,带着严肃的面孔要善于朗读的索尼娅读文《告民众书》。
“对古老的首都莫斯科的通告。”
“敌人的强大的兵力侵入俄罗斯境内。他要毁灭我们的亲爱的祖国,”索尼娅的尖细的声音卖力地读道。闭上眼睛的伯爵听到某些地方,发出阵阵的叹息声。
娜塔莎笔直地坐在那里,用探究的目光时而望着父亲,时而凝视着皮埃尔。
皮埃尔感受到了那提问自己的目光,但极力不回首去看。伯爵夫人不以为然地忿忿地摇摇头以反对宣言的每一个雄壮威严的句子。她在所有这些话中只看到了威胁她的儿子的危险还不会很快就终止。申申撇着嘴,带着嘲讽的意味微笑着,显然准备一有机会就这样做。嘲笑索尼娅的朗读,嘲笑伯爵会说出的话。甚至嘲笑《告民众书》,如果没有更好的借口的话。
读到威胁俄罗斯的危险,读到皇上对莫斯科寄予的希望,特别是对名门贵族寄予的希望的时候,索尼娅带着颤抖的声音,这主要是由于大家聚精会神听她读,她读到了最后几句话:“我们要刻不容缓地到首都的人民中去,到全国各地去,同我们的民团会商并指挥他们。他们正在阻击敌人的推进,有的正组织起来打击敌人,不管他们在哪儿出现,就让敌人妄图加在我们身上的毁灭的命运,落到他们自己的头上吧,让从被奴役中解放出来的欧洲赞美俄罗斯的名声!”
“好极了!”伯爵喊起来,他睁开湿润的眼睛,鼻子断断续续地呼哧了几下,就像在他鼻子下面放了浓醋酸盐瓶似的。
“只要皇上下令,我们就不惜牺牲一切。”
申申还没来得及说出已准备好的对伯爵爱国主义的嘲讽,娜塔莎就从自己座位上跃起来,向父亲跑过去了。
“多可爱啊!这个爸爸!”她一边说,一边亲吻他,她又瞟了一眼皮埃尔,带着她那又恢复了的不自觉的妩媚与活泼。
“好一个女爱国者!”申申说。
“并不是什么爱国者,不过是……”娜塔莎气愤地回答,“您觉得一切都好笑,可这完全不是笑话……”
“谈不上玩笑!”伯爵重复道,“只要他下令,我们都上,……我们不是那些德国佬……”
“你们注意了没有,”皮埃尔说,“那上面说:‘要会商’。”
“无论那儿做什么……”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的彼佳走到父亲跟前,满脸通红,用时粗时细的变了音的嗓子说:
“现在,爸爸,我要断然地说——对妈妈也是这样说——我决断地说,请你们允许我参军,因为我不能……这就是我要说的……”
伯爵夫人吃惊地两眼一翻,两手一拍,生气地对丈夫说。
“这就说出事来了吧!”她说。
但是,这时伯爵从激动中静下来。
“行了,行了,”他说,“又有一个战士!不要胡闹!要学习。”
“这不是胡闹,爸爸。奥博连斯基·费佳比我还小,他也要去,主要的,反正现在我什么也学不进去,当……”彼佳停住了,脸红得冒汗。又继续说:“正当祖国遭到危险的时候。”
“够了,够了,胡闹……”
“要知道是您自己说的,我们可以牺牲一切。”
“彼佳,我给你说,住嘴!”伯爵喊道。看了一眼妻子,她脸色苍白,眼睛定定地看着小儿子。
“而我给您说。这也是彼得·基里洛维奇要说……”
“我告诉你,无稽之谈,乳臭未干就想当兵!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伯爵抓起那些文件,就往外走。大概他想在书斋里休息之前再读一遍。
“彼得·基里诺维奇,怎么啦,走去吸烟……”
皮埃尔窘迫不安,犹豫不定。娜塔莎那兴奋的眼睛奇异地闪闪发亮,不停地、十分亲切地疑视着他,使他陷入了这种状态。
“不,我似乎该回家了……”
“怎么回家,您不是要在我们这儿呆到晚上……近来您不常来,而且,我的这个……”伯爵和蔼地指着娜塔莎说,“只有您在的时候才高兴……”
“对了,我忘记了……我一定要回家……有事情……”皮埃尔匆匆忙忙地说。
“那就再见吧。”伯爵说着就走出屋去了。
“您为什么要走?您为什么心神不安呢?为什么……”娜塔莎问皮埃尔,挑战似地望着他的眼睛。
“因为我爱你!”他想说,但是没有说出来,脸红得要流出眼泪,他垂下了眼睛。
“因为我最好还是少到这儿来……因为,……不,我不过是有事情……
“因为什么,不,告诉我。“娜塔莎口气坚决,可突然又沉默了。他们俩人都吃惊地、窘迫地望着对方。他试图笑一笑,可是不能;他的微笑表达的是苦楚,他默默地吻了吻她的手,就走出去了。
皮埃尔暗自决定,自己不再到罗斯托夫家去了。
——————
21
遭到坚决的拒绝之后,彼佳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在那里避开所有的人,伤心地哭了。当他去喝茶时,不言不语,眼睛都哭红了,大家装着没看见。
第二天,皇帝驾到。几个罗斯托夫家的家仆请假去观看皇帝的驾临。这天清晨,彼佳穿戴了很久,梳洗,硬把衣服弄得与大人们一样。他对着镜子皱着眉头,搔首弄姿,耸着肩膀,最后未给任何人打招呼,戴上帽子,尽量不让人看见,他从后门出去了。彼佳决定直接去皇帝下塌的地方,直接向某个侍从(彼佳认为皇帝周围总有许多侍从)陈述,他罗斯托夫伯爵,尽管还年幼,愿意为祖国服务,年幼不应该成为效忠祖国的障碍,他准备着……彼佳在预备出门的工夫,想好了许多他要对侍从说的动听的话。
彼佳估计自己向皇帝自荐能成功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孩子。(彼佳甚至想象大家为他的年幼而多么惊奇)。与此同时,他理理硬硬的衣领、头发,步伐庄重而从容,把自己装成一个老年人。但是,他越往前走,越来越被聚集在克里姆林宫的越来越多的人群所吸引,就越忘记遵守一个大人应有的庄重派头。走近克里姆林宫时,他已开始关心他会不会被人们挤伤,他两手叉腰,摆出坚决威严的姿态。但是在三座门里,不管他多么果敢,人们大概不知道他去克里姆林宫抱着多大的爱国热枕,硬是把他挤到墙上,当马车隆隆驶过拱门时,他不得不屈服,只好停住了。彼佳旁边有一位带着一个仆役的农妇,两个商人和一名退伍的士兵。彼佳不等所有的马车过完,就抢先挤过去,用臂肘推搡起来,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农妇,首当其冲,她气愤地喝斥他:
“你瞎挤什么,小少爷?没看见大家都站着没动。挤着什么劲呀?”
“大家都来挤吧!”那仆役说,也开始用他的臂肘碰人,把彼佳挤到了门边一个臭烘烘的角落里。
彼佳用手擦擦满脸的汗水,整整汗湿的衣领,这领子他在家里弄得像大人的一样好。
彼佳觉得他的外表不太体面,担心现在这样出现在侍从面前,他们会不让他去见皇上。但是,太拥挤了,要修饰一番,或者换个地方,又完全不可能。在路过的将军中有一位是罗斯托夫家的熟人。彼佳想求他帮忙,但他又认为这与勇敢精神不相称。当马车全部都过完的时候,人群如潮涌般把彼佳带到人山人海的广场上。不仅广场上,而且斜坡上,屋顶上,都挤满了人。彼佳刚到广场上,整个克里姆林宫的钟声和人们欢快地谈笑声就清清楚楚地传进耳朵里。
有一阵子广场比较宽松,可是突然间,人们脱下帽子,一直向前冲去。彼佳被挤得喘不过气来,大家都在高呼:“乌拉!乌拉!乌拉!”彼佳踮起脚尖,被人推挤,但是除了周围的人群,他什么也看不见。
所里人的表情都显得非常感动和兴奋,一个站在彼佳身旁的女商贩号啕大哭,泪流满面。
“父亲,天使,老天啊!”她边说,边用手指抹眼泪。
“乌拉!”四面八方的人们都在呼喊。
人群在一个地方停了一会儿,然后又向前涌去。
彼佳简直忘了一切,咬紧牙关,把眼睛瞪得像野兽似的,拼命向前挤,一面用肘推搡,一面喊“乌拉!”就像他这时要杀死自己和所有的人似的,但是在他身边攒动着和他一样的具有野兽般面孔形的人们,也同样喊着“乌拉!”
“皇帝原来是这样!”彼佳想道。“不行,我不能亲自把呈文递给皇上,这样太冒失了!”虽然这样,他仍拼命往前钻,他前面的人们背脊的缝隙处,有一片铺着猩红地毯的空地在他眼前一闪;可是这时人群忽然踉踉跄跄往后退(前面的巡警推挡那些太靠近卫队行列的人群;皇帝从宫里正向圣母升天大教堂走去),彼佳的肋骨意外地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然后又被挤了一下,他突然两眼发黑,昏了过去。当他醒过来时,一个教士模样的人,脑后有一绺白发,穿一件蓝色旧长袍,大约是一个助祭,他用一只手臂把他挟在腋下,另一只手臂挡住挤过来的人群。
“把小少爷挤死了!”助祭说,“这样不行!……轻一点……
挤死人了,挤死人了!”
皇帝步入圣母升天大教堂。人群又平静下来,助祭把面色苍白,呼吸困难的彼佳带到炮王①那儿。有几个人很怜悯彼佳,忽然一群人都来看他,在他周围拥挤过来。站在他跟前的人们照料他,解开他的常礼服,把他放在高高的炮台上,责骂那些挤他的人。
——–
①炮王是一五八六年铸造的大炮,现保存在克里姆林宫。
“这样会把人挤死。真不像活!简直要出人命了!瞧这可怜的孩子,脸色白得像台布。”几个声音说。
彼佳很快地就清醒过来,他的脸上又泛起红晕,疼痛也过去了。以暂时的不愉快,换取了炮台这个位置,他希望从这个位置上看见准会回来的皇帝。彼佳现在已经不再想递呈文了。只要能看见他—他就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人了。
在圣母升天大教堂做礼拜的时候—这是一次为皇帝驾临和为土耳其媾和而举行的联合祈祷,人群散开了;小贩出现了,叫卖克瓦斯、糖饼和彼佳特别爱吃的罂粟糖饼,又可以听见日常的谈话。一个女商贩把挤破的披巾给人看,她说她是出大价钱买来的;另一个女商贩说,如今丝绸都涨价了。救彼佳的那个助祭和一个官吏说,那天是某某和某某神父陪同主教主持礼拜。助祭一再说“·会·同·主·祭”这个彼佳不懂得的词。两个小市民正在同几个嗑榛子的农奴姑娘调笑。所有这些谈话,特别是同姑娘们的调笑,是对彼佳这样年龄的男孩最有吸引力的,但是现在这些谈话却引不起彼佳的兴趣;他坐在高高的炮身上,想到皇帝,想到对他的爱戴,心中仍然很激动。在他被挤时的疼痛和恐惧的感觉连同欢喜的感觉,更使他意识到此时此刻的重要性。
忽然从河岸传来礼炮声(这是庆祝与土耳其媾和),人们向河岸蜂拥过来——来看怎样放炮。彼佳也要往那儿跑,但以保护小少爷为己任的助祭不让他去。礼炮继续鸣放,这时从圣母升天大教堂跑出军官、将军和侍卫,然后又走出几个步履从容的人,一群人又脱下帽子,那些跑去看放炮的人,都跑回来。最后,从大教堂里走出四个穿制服,佩绶带的男人。
“乌拉!乌拉!”一群人又高呼起来。
“什么人?什么人?”彼佳带着哭腔问周围的人,但是没有人回答他;大家太入迷了,彼佳选了四个人中的一个,他高兴得泪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那个人,虽然那个人不是皇帝,他仍满怀喜悦,用狂热的声音喊“乌拉!”并且决定,无论如何明天他要当一个军人。
人群跟着皇帝跑,一直送他到皇宫,然后就散了。已经很晚了,彼佳还没吃东西,大汗淋漓,但是他没回家,同剩下的还相当多的人站在宫殿前面,在皇帝进餐的时候,向宫殿的窗户张望,还在期待着什么,他们非常羡慕那些正走上宫殿门厅,前去和皇帝共进午餐的达官贵人,也羡慕那些正在餐桌前伺候,透过窗口隐约可见的宫廷侍者。
在皇帝吃饭的时候,瓦卢那瓦转脸对窗口望望,说:
“民众还想再见一见陛下。”
用完午饭,皇帝吃着最后一片饼干,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民众,其中也有彼佳,都涌向阳台。
“天使,老天啊!乌拉!父亲啊!”……彼佳和人们一起喊道。又和着一些农妇和几个心肠软的男人,欢喜得哭起来。皇帝手里拿着一片相当大的吃剩的饼干,掰啐了,它落在阳台的栏杆上,从栏杆上掉到地上。一个站得最近的穿短上衣的车夫,扑过去,把饼干抓到手里。人群中有几个扑向车夫,皇帝看到这情景,吩咐递给他一盘饼干,开始从阳台上往下撒,彼佳两眼充血,被挤坏的可能仍威胁着他,更使他紧张,他向饼干冲过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必须拿到一片沙皇手中的饼干。为此不惜任何代价,他冲过去,绊倒了一个正在抢饼干的老太太。老太太虽然躺在地上,但仍不认输(她正在抢饼干,但没有抓到)。彼佳用膝盖推开她的手,抄起一块饼干,他像是怕赶不上人家那样,又高呼“乌拉!”此时,嗓子已经嘶哑了。
皇帝走了,随后大部分人也散了。
“我就说嘛,还要再等一等——果不其然,等到了。”四周的人都快乐地议论着。
尽管彼佳很幸福,他走回家的时候依然闷闷不乐,他知道,这一天的欢乐完结了。离开克里姆林宫后,彼佳不是直接回家,而是找他的伙伴奥博连斯基,一个也要参军的十五岁的少年。回到家里,他坚决而且强硬地宣称,如果不让他参军,他就逃跑。第二天,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虽然没有完全屈服,可仍出门去打听,看能不能给彼佳谋一个较安全的位置。
——————
22
此后第三天,即十五日早晨,斯洛博达宫门前停着无数的马车。
大厅里挤满了人。第一座里面,是穿制服的贵族,第二座里面,是佩带奖章、留着大胡子,穿着蓝灰色长衣的商人。在贵族会议大厅里,发出嗡嗡的谈话声和走动声。在皇帝的挂像下的一张桌子旁,一些最显贵的大官坐在高高的靠背椅里,但大多数贵族都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所有这些贵族,都是皮埃尔每天不是在俱乐部就是在他们家里见过的,现在他们一律身着制服,有的穿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有的穿保罗皇帝时代的,有的穿亚历山大皇帝新朝的制服,还有的穿一般的贵族制服,这种制服的共同特征,就是给这些老老少少、各式各样、平时面熟的人物增添一种稀奇古怪的意味。特别令人注目的是那些老头子,他们两眼昏花、牙齿脱落、脑壳光秃,面孔浮肿,皮肤姜黄,或者满脸皱纹,瘦骨嶙峋。他们多半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响。如果他们走动一下,找人说说话,那也是专找某个年轻人。所有这些人也像彼佳在广场上见到的那些人的面孔一样,对立者面容令人吃惊:对某种重大庄严事情的期待和对日常的、昨天的事情的看法,如对波士顿牌局、彼得鲁什卡厨师、季娜伊达·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健康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事情的看法。
一大早,皮埃尔身着一件窄瘦的贵族制服(这制服使他行动笨拙)来到大厅。他心情很激动:这次不平常的集会(不仅有贵族,而且也有商人参加——包括Les états généraux①各阶层),引起他一连串久已搁置的、但深深印在心中的关于Contrat So-cial②和法国大革命的联想。他在《告民众书》中看到一句话,说皇上返回首都是为了同民众共商国事,这更肯定了他的想法。固此他认为,他久已期待的重要事件就要来了,于是他走来走去,观察,倾听,但是到处都没有发现他所关心的那种思想。
——–
①法语:三级会议。
②法语:民约论。
宣读皇帝的宣言时,引起一阵狂喜,然后大家谈论着散开了。皮埃尔除了听到一些日常的话题,还听到人们谈论:皇上进来时,首席贵族应当站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举行招待皇帝的舞会,各县分开还是全省在一起……等等;但一涉及战争和如何召来贵族,就谈得不那么明确,含糊其辞了。大家都愿意听而不愿意说了。
一个中年男子,英姿勃勃,仪表堂堂,穿一身退役的海军服,正在一间大厅里说话,四周围着许多人。皮埃尔走近围着讲话人的小圈子,倾听起来。伊丽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穿一身叶卡捷琳娜时代的将军服,含着愉快的微笑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所有的人他都认识,他也走近这一群人,就像他一向听人讲话那样,带着和善的微笑,听人说话,不住地赞许地点头,表示同意。那个退役海军的谈话很大胆;这从听众的表情,从皮埃尔认为最老实安份的人们不以为然地走开或者表示反对的行为中可以看出。皮埃尔挤到中间,注意听了听,想信讲话的人的确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但是和他所设想的自由主义者完全不同。海军军人的声音特别响亮,悦耳,是贵族所特有的男中音,怪好听地用法语腔调发“P”音,辅音很短,就像在喊人:“拿茶来,拿烟袋来!”之类时的声调。
他说话的声音有一种习惯性的嚣张和发号施令的味道。
“斯摩棱斯克人向皇上建议组织义勇军。难道斯摩棱斯克人的话对于我们就是命令?如果莫斯科省的贵族认为有必要,他们可以用别的办法效忠皇上。难道我们忘了一八○七年的民团!结果得到好处的只是那些吃教会饭的,再就是小偷强盗……”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含着甜丝丝的微笑,赞许地点着头。
“试问,难道我们的义勇军对国家有利吗?毫无利益可言!只能糟蹋我们的财产。最好是再征兵……不然,复员回来的,兵不像兵,庄稼人不像庄稼人,只落个浪荡胚子。贵族不吝惜自己的性命,我们人人都去参军,人人都去招兵,只要圣上(他这样称呼皇帝)一声号召,我们全都去为他牺牲。”这位演说家又激昂慷慨地补充说。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欢喜得直咽口水,不住地捅捅皮埃尔,但皮埃尔也急于要说话,他挤向前去,他觉得自己非常兴奋,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兴奋什么,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刚要开口,一个离那个讲话的人很近的枢密官——此人牙齿掉得精光,有一张聪明的面孔,但满脸怒容,他打断了皮埃尔的话。他显然惯于主持讨论和处理问题。他的声音很低,但还听得见。
“我认为,阁下,”枢密官用没有牙齿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我们被召来不是讨论目前对国家更有利的是什么——是征兵还是成立义勇军。我们是来响应皇帝陛下对我们的号召的。至于说征兵有利还是成立义勇军有利,我们恭候最高当局的裁决……”
皮埃尔的满腔豪情突然有了发泄的机会。那位枢密官对目前贵族当务之急提出迂腐而狭隘的观点,皮埃尔对此予以无情的驳斥。皮埃尔走向前去制止住他。连他自己也不知要说什么,就开始热烈地说起来,时而夹杂一些法语时而用书面俄语表达。
“请原谅,阁下,”他开始说(皮埃尔同这位枢密官是老相识,但是他认为这时对他有打官腔的必要),“虽然我不赞同这位先生……(皮埃尔讷讷起来,他本来想说mon trés honorable préopinant ①)也不赞同这位先生……que je n’ai pas l’honneur de connalAtre②;但是我认为,贵族被请来,除了表一表他们的同情和喜悦,还应当商讨拯救我们祖国的大计。我认为,”他激昂地说,“如果皇上看见我们只不过是一些把自己的农奴献给他的农奴主,只不过是我们把自己充……充当chair a conon③,而从我们这儿没有得到救……救……救亡的策略,那么,皇上是不会满意的。”
——–
①法语:我可敬的对手。
②法语:我还没有荣幸认识他。
③法语:炮灰。
许多人看到枢密官露出轻蔑的微笑和皮埃尔信口雌黄,就从人群中走开了;只有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对皮埃尔的话很满意,正像他对海军军人的话,枢密官的话,总之,对他刚听到的任何人的话,全都满意一样。
“我认为,在讨论这种问题之前,”皮埃尔接着说,我们应当问问皇上,恭恭敬敬地请陛下告诉我们,我们有多少军队,我们的军队和正在作战的部队情况如何,然后……”
但是,皮埃尔还没有把话说完,就忽然受到了三方面的攻击。攻击他最利害的是一个他的老相识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阿普拉克辛,此人是玩波士顿牌的能手,对皮埃尔一向怀有好感。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身穿制服,不知是由于这身制服还是由于别的原因,此时,皮埃尔看见的是一个完全异样的人。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脸上突然露出老年人的凶相,向皮埃尔呵斥道:“首先,启禀阁下,我们无权向皇上询问此事;其次,俄国贵族就算有此种权利,皇上也可能答复我们。军队是要看敌人的行动而行动的——军队的增和减……”
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打断了阿普拉克辛的话,这个人中等身材,四十来岁,前些时候皮埃尔在茨冈舞女那儿常常看见他,知道他是一个蹩脚的牌手,他今天也因穿了制服而变了样子,他向皮埃尔迈进一步。
“而且现在不是发议论的时候,”这是那个贵族的声音,“而是要行动。战火已经蔓延到俄国。敌人打来了,它要灭掉俄国,践踏我们祖先的坟墓,掠走我们的妻子儿女。”这个贵族捶着胸脯。“我们人人都要行动起来,勇往直前,为沙皇圣主而战!”他瞪着充血的眼睛,喊道。人群中有些赞许的声音。
“为了捍卫我们的信仰,王位和祖国,我们俄罗斯人不惜流血牺牲。如果我们是祖国的男儿,就不要净说漂亮话吧。我们要让欧洲知道,俄国人是怎样站起来保卫祖国的。”那个贵族喊道。
皮埃尔想反对,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觉得,问题不在他的话包含什么思想,而是他的声音总不如生气勃勃的贵族说得响亮。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在那个圈子的人群后面频频点头称赞;在那个人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有几个人猛地转身对着演说的人说:
“对啦,对啦,就是这样!”
皮埃尔想说他并不反对献出金钱、农奴,甚至他自己,但是,要想解决问题,就得弄清楚情况,可是他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许多声音一起喊叫,发表意见,弄得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应接不暇,连连点头;人群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吵吵嚷嚷,一齐向大厅里一张桌子涌去。皮埃尔的话不但没能说完,而且粗暴地被人打断,人们推开他,避开他,像对待共同的敌人一样。这种情况之所以发生,并不是因为对他的话的含义有所不满——在他之后又有许多人发表演说,他的意见早被人忘记了——而是因为,为了鼓舞人群,必须有可以感觉到的爱的对象和可以感觉到的恨的对象。皮埃尔就成为后者。在那个贵族慷慨陈词之后,又有很多人发了言,但说话的都是一个腔调,许多人都说得极好,而且有独到的见解。《俄罗斯导报》出版家格林卡①被人认出来了(“作家,作家!”人群中传出喊声),这位出版家说,地狱应当用地狱来反击,他曾见过一个孩子在雷电交加的时候还在微笑,但是我们不要做那个孩子。
——–
①谢·尼·格林卡(1776~1847),俄国作家。
“对,对,雷电交加!”几个站在后边的人赞许地重复着。
人群向一张大桌子走去,桌旁坐着几位身着制服,佩带绶带,白发秃顶的七十来岁的达官显贵,差不多全是皮埃尔常见的,看见他们在家里逗小丑们取乐,或者在俱乐部里打波士顿牌。人群吵吵嚷嚷地向桌旁走去。讲话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有时两个一齐讲,说话的人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到高椅背后面。站在后面的人发现讲话的人有什么没讲到的地方,就赶紧加以补充。别的人则在这热气腾腾和拥挤的气氛中,绞尽脑汁,想找点什么,好赶快说出来。皮埃尔认识的那几个年高的大官坐在那儿,时而看看这个,时而看看那个,他们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只说明他们觉得很热。然而皮埃尔的情绪也高昂起来,那种普遍表示牺牲一切在所不惜的气概(多半表现在声音上,而不是表现在讲话的内容上)也感染了他。他不放弃自己的意见,但是他觉得他犯了什么错误,想辩解一下。
“我只是说,当我们知道迫切需要是什么的时候,我们的牺牲就会更有价值。”他竭力压倒别人的声音,赶忙说。
一个离得最近的小老头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被桌子另一边的声音吸引过去。
“是的,就要放弃莫斯科了!它将要成为赎罪品牺牲品!”
有人喊道。
“他是人类的敌人!”另一个人喊道。“让我来说……先生们,挤死我了!……”
——————
23
这时,这群贵族让出一条道来,拉斯托普钦伯爵快步从闪开的人群中走进大厅,他身着将军服,肩挎绶带,下巴向前突出,转动着一对灵活的眼睛。
“皇帝陛下即刻就到,”拉斯托普钦伯爵说,“我刚从那儿来,我认为,处于我们目前这样的景况,没有什么可指责的。蒙皇上降旨把我们和商人召唤来。”拉斯托普钦伯爵说。“那边已经有数百万人献出来了(他指了指商人大厅),而我们的任务是提供义勇军且毫不吝惜自己……这是我们至少能够做到的!”
坐在桌旁的那些大官开始开会讨论了。整个会议都非常安静。在经过先前的喧哗之后,听到老人们的嗓音一个跟一个地说“同意”,有的为了变个样,说:“我也有那个意见,”
等等,会开得沉闷极了。
文书奉命记录莫斯科贵族的决议:莫斯科贵族和斯摩棱斯克贵族一样,每千名农奴抽义勇军十名,并配备全副装备。开会的先生们仿佛松了一口气,发出移动椅子的响声,一个个都到大厅中间蹓蹓腿,随便挽起哪一位的胳膊,闲聊起来。
“皇上!皇上!”突然的喊声传遍了整个大厅,所有的人都拥向门口。
贵族们站成了两堵人墙,皇帝经过这宽阔的人墙之间的通道走进大厅。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既恭敬又畏惧的好奇神情。皮埃尔站得较远,皇帝的话听不十分清楚。他只听懂皇帝谈到国家处境的危险,谈到他寄予莫斯科贵族的希望。有一个人向皇帝报告了刚才贵族做出的决议。
“诸位先生!”皇帝的嗓音颤抖了;人群动荡一下又静了下来,皮埃尔清楚地听见皇帝十分感动的、富有人情味的悦耳的声音,他说:
“我从来就不怀疑俄罗斯贵族的热忱。然而今天贵族们的热忱仍超出了我的估计。我代表祖国感谢你们。诸位先生,我们要行动——时间最宝贵……”
皇帝停住了,人群开始拥挤在他的周围,四周都是欢喜的赞叹声。
“是的,最宝贵的是……皇帝的话。”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在后面痛哭失声地说,其实他什么都没听见,一切全是他自己想当然。
皇帝从贵族大厅步入商人大厅。他在那里逗留了十来分钟。皮埃尔和其他的人都看见,皇帝从商人大厅出来时,眼里噙满感动的泪水。后来才听说,皇帝刚一开始对商人讲话,就热泪直流,他用颤抖的声音讲完了话,当皮埃尔看见皇帝的时候,他正走出来,两个商人陪伴着他。一个是皮埃尔不认识的胖胖的承包商①,另一个是商人的首领,面容消瘦,焦黄,留一撮山羊胡子。两人都啜泣着。那个瘦子两眼含泪,而体胖的承包商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一个劲儿说:
“既要生活,也要捞取财富,陛下!”
——–
①19世纪在俄国向国家承包税收或承包某项专利、某种企业等等的商人。
皮埃尔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别的感觉,他只表示他对任何事都不在乎和有准备牺牲一切的愿望。他想到他那带有立宪倾向的言论,就觉得犹有内疚,他正寻找机会改正这一点。了解到马莫诺夫正在献出一个军团,别祖霍夫就向拉斯托普钦伯爵说他要送一千人和军饷给他。
罗斯托夫老头含泪对妻子述说了经过的情形,他同意彼佳的请求并亲自去给他登记。
第二天皇帝离去了。所有出席集会的贵族都脱下制服,又分别回到家里和俱乐部,不时呼哧几声地向管家发布建立义勇军的命令,并对他们所作所为感到吃惊。
第三卷 第二部
1
拿破仑所以要同俄国开始打仗,是因为他不能不到德累斯顿,不能不被荣耀地位所迷惑,不能不穿上波兰军装,不能不受到六月早晨诱发出的野心所影响,不能不先当着库拉金的面,而后当着巴拉舍夫的面突然发怒。
亚历山大所以要拒绝一切谈判,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巴克莱·德·托利尽力以最好的方式指挥军队,是为了竭尽自己的天职,从而获得大统帅的荣誉。罗斯托夫所以跃马向法军冲锋,是因为他在平坦的田野上就忍不住要纵马驰骋,正是这样,参加这场战争的无数的人,他们都是按照各自的特性、习惯、环境和目的而行动。他们感到害怕,徒骛虚名;他们感到高兴,义愤填膺;他们发表议论,认为他们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并且是为了自己而做的;其实他们都是未意识到自己当了历史的工具,做了他们自己不明白而我们却了解的工作。所有实际的活动家不可避免的命运就是这样,他们所处的地位越高,就越不自由。
现在,一八一二年的活动家,他们早已退出自己的历史舞台,他们个人的兴趣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留在我们面前的只有当时的某些历史后果。
天意差使所有这些人竭力追求他们自己的目的,从而造成一个巨大的历史后果。当时任何一个人,无论是拿破仑还是亚历山大,更不用说战争的某一个参加者,对这个历史后果也未曾有一丁点儿预料到。
现在我们已经很清楚,一八一二年法军覆灭的原因。谁也毋庸再争辩,拿破仑率领的军队覆灭的原因有二:一是他们深入俄国腹地,却迟迟未作好过冬的准备;二是由于焚烧俄国城市和在俄国人民中激起对敌人的仇恨,从而形成了战争的性质。但是,当时不仅没有人预见到(现在这似乎很明显的了),只有这样,世界上最优良、而且由最优秀的统帅所指挥的八十万军队在碰到与自己弱一倍的,也没有经验,而且也由没有经验的统帅所指挥的俄国军队时,才能遭致覆灭;与此同时,不仅没有人预见到这一点,而且俄国人方面一切的努力经常都是妨碍那唯一能够拯救俄国的事业的实现,而法国人方面,尽管有所谓拿破仑的军事天才和战斗的经验,但却用尽一切的努力,在夏末向莫斯科推进,也就是在做使法军必然走向灭亡的事情。
在有关一八一二年的历史论著中,法国的作者总是喜欢论及与时拿破仑如何感到战线拉长的危险,如何寻觅决战的机会,拿破仑的元帅如何劝他在斯摩棱斯克按兵不动,并援引类似一些别的论据,证明与时就已经意识到战争的危险性;而俄国的作者则更喜欢谈论,从战役一开始就有一个引诱拿破仑深入俄国腹地的西徐亚人式的作战计划,这个计划有人认为是普弗尔拟的,有人认为是某个法国人拟的,有人认为是托尔拟的,有人认为是亚历山大皇帝本人拟的,而且引用有笔记、方案和书信为证,其中确实有这种作战方案的暗示。但是有关预见所发生的事件的一切暗示,不论是俄国人还是法国人所为,之所以现在公诸于世,只不过因为既成的事件证明了其暗示的正确性。如果事件没有发生,那末这些暗示就会被人遗忘。就像现在成千上万相反的暗示和假设,在与时很流行,但是被证明是不正确,因而被人所忘了一样。关于每一个事件的结局,总是有那么多的假设,以致不管事件的结局是什么,总有人要说:“我与时就说过,事情就是这样的结局。”但是他们却完全忘却了,在无数的假设之中还有许多完全与此相反的意见。
谈到拿破仑已经感到战线拉长的危险,谈到俄国人方面有意诱敌深入俄国腹地,显然其假设都是属于这一类的推测;只有历史学家才能非常牵强附会地把那样的推测强加在拿破仑和他的将帅身上,把那样的计划强加在俄国军事将领身上。所有这些事实都与这类假设完全相反。在俄国整个战争时期不但没有诱敌深入俄国腹地的意图,而且从敌人刚入侵俄国时候起,就千方百计地阻止法军的深入;至于拿破仑不但不怕战线拉长,而且他每前进一步就像打了胜仗而得意洋洋,也不像过去历次战役那样急于寻找新的战机。
战争刚一开始打响时,我们的军队就被切断,而我们所力求达到的唯一目的,是要把军队会集起来,虽然军队的会师对退却和诱敌深入腹地并没有好处。皇帝御驾亲临部队,为的是鼓舞部队坚守俄国的每寸土地,而不是为了退却。按照普弗尔的计划,在德里萨部署庞大的兵营,从而不打算再后退。皇帝为每后退一步总要责备总司令。可是不但莫斯科遭到焚烧,而且还让敌人打到斯摩棱斯克,这是连皇帝也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事。与军队会合的时候,皇帝因为斯摩棱斯克的失陷和惨遭焚烧,未能在城外决一大战而感到极为愤懑。
皇帝是这么想的,而俄国的将帅和俄国的全体人民想到我们的军队退到腹地,他们就更加愤慨了。
拿破仑切断了俄国军队之后,他继续向俄国腹地推进,并放弃了几次决战的机会。八月他在斯摩棱斯克一心只想如何推进,可是我们现在却看出,这种继续推进对他来说显然是自取灭亡的。
事实显然说明,拿破仑既没有预见到向莫斯科进军的危险性,亚历山大和俄国的将军们那时也没有想到引诱拿破仑深入腹地,而他们所想到的却与此相反。引诱拿破仑深入俄国腹地,并非出于什么人的计划(谁也不会相信这种事的可能性),而是由于未曾料到必然会发生什么,未曾料到唯一拯救俄国的途径是什么的那些参战人员的极其复杂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私人目的和种种渴望所致。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军队在战争初期被切断。我们力求使军队会合,显然的目的是打一仗,阻止敌人进攻,但在力求使军队会合时应避免和最强大的敌人作战,不自觉地形成锐角形撤退,从而我们就把法军引到了斯摩棱斯克。然而不仅可以这样说,我们形成锐角形撤退,是因为法军在我们两军之间推进,这个夹角变得愈锐,我们也就因此退得愈远,是因为巴克莱·德·托利是一个不孚众望的德国人,而巴格拉季翁(受巴克莱指挥的军官)又很憎恨他,所以巴格拉季翁统帅第二军,力求尽可能地迟迟不与巴克莱会师,为了不受他指挥,巴格拉季翁迟迟不去会师尽管所有的指挥官主要目的是会师),因为他觉得在行军中会使自己的军队受到危险,对他最有利的是向左向南退却、骚扰敌方的侧翼和后方,在乌克兰补充他的军队。看来,他所以能想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不愿意隶属于令人憎恨的,而且级别比他低的德国人巴克莱。
皇帝亲临军队,是为了鼓舞士气,但是他的御驾亲征和犹豫不决,以及大批的顾问出谋献策,反而破坏了第一军的战斗力,于是军队后退了。
他们原打算坚守德里萨阵地,但出人意外,图谋与上总司令的保罗西以他的精力影响亚历山大,于是普弗尔的整个计划则被放弃,而一切军务就托付给巴克莱。但是巴克莱不孚众望,他的权力却受到了限制。
军队被打散后,既没有统一的指挥,巴克莱又孚众望。一方面,由于这种混乱,军队被切断,加之总司令德国人的声誉不高,就表现出犹豫不决,避免了一切战斗(假如军队会合在一起,而且不是巴克莱做总司令,那就非打一仗不可);另一方面,对德国人的愤慨越来越强烈,爱国主义的热情则越来越高涨。
后来皇帝终于离开军队,给他离开军队找到一个唯一最好的借口,那就是他必须鼓舞首都人民掀起一场人民战争。皇帝的莫斯科之行,使俄国的军队增加到三倍。
皇帝离开军队是为了不致束缚总司令的权力的统一,指望以后能采取一些更坚决的措施;但是军队中的领导地位更加紊乱,而且逐渐削弱。贝尼格森、大公和一大群高级侍从武官留在军队中监视总司令的行动,并给他加以鼓劲,而巴克莱却觉得在国王的这些耳目监视之下更不自由了,对于决定性的行动更加小心了,总是避免战斗。
巴克莱主张谨慎行事。皇太子暗示这是背叛行为,并要求进行一场大会战。柳博米尔斯基、布拉尼茨基和弗洛茨基之流的人物,吵得之凶,使得巴克莱借口给皇上呈送文件,差遣波兰高级侍从武官到彼得堡去,然后对贝尼格森和大公进行一场公开的斗争。
不管巴格拉季翁怎么也不愿意,最后军队还是在斯摩棱斯克会师了。
巴格拉季翁乘车前往巴克莱的官邸。巴克莱佩上绶带出来迎接,并向官阶较高的巴格拉季翁报告。巴格拉季翁极力做到宽宏大量,尽管官阶较高,仍听命于巴克莱的领导;但是当了部下,却和他更不协调了。巴格拉季翁遵照皇上的命令,亲自向他呈报。他在给阿拉克切耶夫的信中写道:“虽然这是我皇上的旨意,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大臣(巴克莱)相处下去。看在上帝的情面上,请您随便把我派到哪儿去吧,即使是指挥一个团也好,但我不能在这里;因为整个大本营全是德国人,所以一个俄国人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也没有一点意思。我原以为,我真正地在为皇上和祖国服务,但结果证明,我却是在为巴克莱服务。说真的,我是不情愿的。”一群布拉尼茨基、温岑格罗德之流的人物更加恶化了两位司令官之间的关系,结果是更加不统一了。他们准备在斯摩棱斯克前面向法军进攻,派遣了一名将官去视察阵地。但是他憎恨巴克莱,却到一个朋友——军团长那儿去呆了一天,然后才回到巴克莱那儿,从各方面挑剔这个他并未见到过的未来的战场。
正当对未来战场的问题进行争吵和策划阴谋时,正当我们弄错了法军所在地而寻找法军时,法军已突破涅韦罗夫斯基的师团、并且兵临斯摩棱斯克城下。
为了挽救我们的交通线,必须在斯摩棱斯克打一场出乎意外的恶仗。仗是打了,双方都阵亡数千人。
斯摩棱斯克失守了。这是违反了皇帝和全民的意志。但是斯摩棱斯克是居民受了省长的欺骗而自己毁掉的,倾家荡产的居民给其他的俄国人做了榜样,他们老想着自家的损失,从而心中燃起对敌人的怒火,向莫斯科逃去。拿破仑继续前进,我们则向后退,于是正好达到了必然战胜拿破仑的目的。
——————
2
儿子离家的第二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把玛丽亚公爵小姐叫到他自己跟前。
“怎么样,你现在满意了吧?”他对她说,“你使我同儿子吵了一架!满意了吧?你就需要这样!满意了吧?……真叫我痛心又痛心啊!我老了,不行了,这也是你所希望的。那么你就高兴了吧,得意了吧……”此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父亲。因为他生病了,没有离开过他的书房。
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惊奇的是,她注意到,老公爵在生病期间也不让布里安小姐到他跟前去。只有吉洪一个人侍候他。
过了一周,公爵出来了,又开始了以前的生活。他特别积极地从事建筑和园艺方面的活动,而且断绝了他和布里安小姐过去的一切关系。他的神态和对玛丽亚公爵小姐冷淡的口气,好像是对她说:“你要知道,你对我胡乱猜想,向安德烈公爵胡说我和法国女人的关系,使得我同他吵架,而你知道了吧,我既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法国女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每天一半时间和尼古卢什卡度过,照管他做功课,亲自教他俄语和音乐,并同德萨尔进行交谈,另外半天时间,她则看书,同老保姆在一起,有时又同从后门进来看她的神亲们一起消磨时间。
玛丽亚公爵小姐对战争的看法和一般妇女对战争的看法一样。她为参战的哥哥而担心,她为迫使人们互相屠杀的人世间的残忍既感到恐怖,却又不理解这次战争的意义,认为这跟过去的一切战争都是一样的。尽管非常关心战况的德萨尔经常和她交谈,极力向她说明他自己的想法,尽管前来看她的神亲们总是按照他们自己的看法,胆战心寒地讲述了有关基督的敌人入侵的民间传闻,尽管现在是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朱莉又恢复了与她的信函往来,从莫斯科给她写来了许多爱国的信件,但是她仍然不理解这次战争的意义。
“我的好朋友!我现在用俄文给您写信,”——朱莉写道——“因为我恨所有的法国人,同样地恨他们的语言,我也听不得人家讲那种语言……,由于对我们所崇拜的皇帝的热情,我们在莫斯科都感到非常振奋。”
“我那可怜的丈夫现在住在犹太人的旅店里受苦挨饿,但是我所得到的种种信息更加使我鼓舞。”
“想必您听到了拉耶夫斯基的英雄事迹了,他曾抱着两个儿子说:我要和他们同归于尽,但我们决不动摇!的确,敌人的力量虽然比我们强一倍,可是我们却岿然不动。我们尽可能地消磨时间。但战时就像战时嘛?阿琳娜公爵小姐和索菲同我整天坐在一起,我们是不幸的守活寡的妇人,在作棉线团时①大家聊得兴致勃勃;只少您在这儿,我的朋友……”等等。玛丽亚公爵小姐之所以不理解这次战争的全部意义,主要是因为老公爵从来不谈战争,也不承认有战争,而且在吃饭时嘲笑谈论这次战争的德萨尔。老公爵的口气是如此之平静而又自信,以致玛丽亚公爵小姐毫无异议地相信他的话。
——–
①旧时把破棉布撕下来代替药棉裹伤用的。
整个七月,老公爵都非常积极,甚至生气勃勃。他奠定了又一座新的花园和为仆人建造一座新的楼房的基础。唯一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不安的是,他睡眠很少了,并改变了他在书房里的习惯,而且每天都要更动自己过夜的地方。有时,他命令人在走廊里打开他的行军床;有时,他不脱衣服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或者坐在伏尔泰椅上;有时,他不让布里安小姐,而是叫家童彼得鲁沙给他朗读;有时,他也就在食堂里过夜。
八月一日,收到安德烈公爵的第二封信。在他走后不久收到的第一封信里,安德烈公爵恭顺地请求父亲对他所说的话加以宽恕,并请求父亲恢复对他的宠爱。老公爵给他亲切地回了一封信,之后他就与法国女人疏远了。安德烈公爵的第二封信是在法军占领了维捷布斯克附近写的,信中简要地描写了战役的整个过程和战役示意图,以及对今后战局的看法。同时安德烈公爵在这封中还对他父亲说,他住的地方接近战场,正处在军事交通线路上,是很不利的,并且劝他父亲到莫斯科去。
在这天吃饭的时候,德萨尔说,他听到说法军已经入侵维捷布斯克,老公爵顿时想起了安德烈公爵的来信。
“今天收到了安德烈公爵的来信,”他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你看过了吧?”
“没有过,monpère.①。”公爵小姐吃惊地回答说。她未曾看过信,甚至关于收到信的事也没有听到过。
——–
①法语:爸爸。
“他在信里又谈到这次战争,”公爵带着那已成为他习已为常,一提起目前的战争就露出轻蔑的微笑说。
“想必是很有趣的!”德萨尔说。“公爵会知道的……”
“啊,是非常有趣的?”布里安小姐说。
“您去给我把信拿来!”老公爵对布里安小姐说。“您是知道的,信就在小桌子上的压板下面。”
布里安小姐高兴地跳了起来。
“啊,不用去啦,”他愁眉不展,大声说道:“你去吧,米哈伊尔·伊万内奇!”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起身到书房去。他刚一出去,老公爵就神色不安地东张西望,扔下餐巾,亲自去取信。
他们什么都不会干,总是弄得乱七八糟。
在他走后,玛丽亚公爵小姐、德萨尔、布里安小姐,甚至于尼古卢什卡都沉默地交换着目光。老公爵由米哈伊尔·伊万内奇陪着,迈开急促的步伐回来了。他带着信和建房的计划、在吃饭的时候,把它们信放在身边,没让任何人看。
老公爵转回客厅后,他把信递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然后把新的建房计划摊开,一面注视着建房计划,一面命令她大声读信,玛丽亚公爵小姐读完了信之后,疑问地看了看他的父亲。他在看建房计划,显然陷入了沉思。
“您对这个问题以为如何?公爵?”德萨尔以为可以提问。
“我?我?……”公爵说,好像不愉快地苏醒过来似的,但目光仍盯着建房的计划。
“很可能,战场就离我们不远了……”
“哈,哈,哈!战场!”公爵说,“我说过,现在还要说,战场在波兰,敌人永远不会越过涅曼河的。”
当敌人已经到了德聂伯河,德萨尔却惊讶地看了看还在说涅曼河的公爵;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忘记了涅曼河的地理位置,以为她父亲说的话是对的。
“在冰雪融化的时候,他们就要陷入在波兰的沼泽地里。只不过他们未能看到这一点罢了。”老公爵说,显然是他想起了发生在一八○七年的战争,认为这是那么近。“贝尼格森本应早一点进入普鲁士,那情况就不同了……”
“但,公爵,”德萨尔胆怯地说,“信里提到的是维捷布斯克……”
“啊,信里提到了吗?是的……”公爵不满意地说,“是的……是的……”他的面容突然显出来阴沉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是的,他在信中写道,法军在哪条河上被击溃的呀?”
德萨尔垂下眼睛。
“公爵在信里并没有提到这件事。”他低声说。
“真的没有提到吗?哼,我才不会瞎编的。”
大家长时间地沉默不语。
“是的……是的……喂,米哈伊尔·伊万内奇,”他突然抬起头来,指着建房的计划说,“你说说,你想怎么改……”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走到那计划前面,公爵和他读了读新建房的计划,然后生气地看了看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德萨尔一眼,便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德萨尔把难为情的,吃惊的视线集中到她的父亲身上,同时也注意到了他沉默不语,并因为她父亲把儿子的信遗忘在客厅的桌子上而吃惊,但是她不但怕说到,怕问到德萨尔关于他的难为情和沉默不语的原因,而且她也怕想到这件事。
傍晚,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被公爵派到玛丽亚公爵小姐那儿去取忘在客厅里的安德烈公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把信给了他。虽然对她这是不愉快的事,但是她还是敢于向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询问她父亲现在在干什么。
“总是忙!”米哈伊尔·伊万内奇面带恭敬而又讥讽的笑容说,这就使得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面色发白了。“他对那幢新房很不放心,看了一会儿书,而现在。”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压低了嗓音说,准是伏案写遗嘱吧!(近来公爵喜爱的工作之一是整理一些死后留传后世的文件,他称之为遗嘱。)”
“要派阿尔帕特奇到斯摩棱斯克去吗?”玛丽亚公爵小姐问。
“可不是,他已经等了好久。”
——————
3
当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拿着信回到书房的时候,公爵戴着眼镜和眼罩在蜡烛罩灯的前面,靠近打开的办公桌傍边坐着,拿着文件的手伸得很远,摆出一副有点儿庄严的姿势,在读他死后将呈送给皇帝御览的文件(他称之为说明书)。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进房时,公爵含着眼泪回忆他当初写的。而现在他看着的文件。后来他从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手中拿到信,便放到衣袋里,搁好文件,才把等了好久的阿尔帕特奇叫来。
他在一张小纸条上写着去斯摩棱斯克要办的事,接着他在房里,一面从站在门边等候的阿尔帕特奇面前来回走动,一面发出命令。
“听着!信笺,要八帖,就是这个样品;金边的……一定要照这个样;清漆,火漆(封蜡)——按照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开的单子办。”
他在房里走了一会儿,看了看备忘录。
“然后把关于证书的信亲自交给省长。”
随后是新房子门上需要的门闩,这些闩一定要照公爵亲自所定的式样去作。再就是定做一只盛放遗嘱的,且有装帧的匣子。
对阿尔帕特奇作的指示延续了两个多小时,公爵仍然没有把他放走。他坐下来沉思,闭目打盹。阿尔帕特奇不时动弹一下。
“好啦,走吧,走吧;如果还要什么,我会派人来叫你的。”
于是阿尔帕特奇出去了。公爵又到办公桌前,向它里面看了一下,摸了摸他的文件,然后又关上,便坐在桌傍给省长写信。
当他封好了信,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想要睡觉,但是他知道他睡不着,在床上会出现最坏的想法。他叫来了吉洪,同他一起走了几个房间,以便告诉他今晚把床放到哪里。他走来走去,打量着每个屋角。
他觉得到处都不好。最不好的是书房里他睡惯了的那张沙发。他觉得这张沙发很可怕,大概是因为他躺在上面反复思量过使人极不愉快的事情。什么地方都不好,但是最好的地方还是休息室大钢琴后面的那个角落,因为他还有在这里睡过。
吉洪和一个仆人搬来一张床,开始铺起来。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公爵大声说罢,便亲自把床拉得远离墙角的四分之一,然后又拉近一些。
“好,我终于把事做完了,现在我要休息了。”公爵想了想说,于是他让吉洪给他脱衣服。
由于脱上衣和裤子需要费力,公爵烦恼地皱着眉头,脱了衣服,他困难地往床上一坐,似乎在沉思,轻蔑地瞅着他那焦黄枯瘦的双腿。他不是在沉思,而是在拖延把两条腿费力地抬起来上床的时间。“啊呀;多么困难!啊呀,哪怕快一点结束这些劳动也好!您放我走吧!”他想,他咬紧嘴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躺了下来。但是他刚一躺下,便突然觉得整个床就在他身子下面均匀地晃来晃去着,好像在沉重地喘气和冲撞。几乎每天夜里都是这样。他睁开了刚闭上的眼睛。
“不得安宁,该死的东西!”他愤怒地不知对谁埋怨了几句。“是的,是的,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而且非常重要,我留待夜里上了床才办的。门闩吗?不是,这件事我已交待过了。不是,大概还有那么一件事,在客厅里提到过的。玛丽亚公爵小姐不知因为什么撒了谎。德萨尔——这个傻瓜,不知说了点什么。衣袋里有点东西,——我记不得了。”
“季什卡!吃饭的时候讲到过什么?“
“讲到过米哈伊尔公爵……”
“别说了,别说了。”公爵用手拍桌子。“是的,我知道了,安德烈公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还念过。德萨尔不知说过维捷布斯克什么。现在我来念。”
他吩咐人把信从衣袋里拿出来,并把一张摆着一杯柠檬水和一支螺纹蜡烛的小桌子移到床边,便戴上眼镜,开始看起信来。在这个时候,他只有在夜深人静之中,在蓝灯罩下的弱光里看着信,这才第一次瞬间悟出信里说的意思。
“法军到了维捷布斯克,再过四昼夜的行程,他们就可能到斯摩棱斯克了;也许他们已经到那里了。”
“季什卡!”吉洪一跃而起。“不,不要了,不要了!”他大声说。
他把信藏在烛台下面,闭上了眼睛。于是他想起了多瑙河,明朗的中午,芦苇,俄国营地;他这个年轻的将军,脸上没有一条皱纹,精力充沛,心情愉快,面色红润,走进波将金的彩饰帐篷,对朝廷这个宠臣如火焚似的嫉妒心理强烈,现在仍然像当时一样使他激动。从而他回想起和波将金初次见面时所说的话,这时他眼前又出现那位个儿不高,胖脸蜡黄的皇太后,第一次亲切地接见他时露出的笑容和她说的话;同时他又回想起来她在灵台上的面容,以及在御棺傍边为了吻她的手的权利而与祖博夫之间发生冲突的情景。
“唉,快点,快点回到那个时代去吧,让现在的一切快一点,快一点结束吧!叫他们不要打搅我,让我安静一下吧!”
——————
4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庄园、童山,在斯摩棱斯克背后六十俄里,离莫斯科大道三俄里。
就在公爵给阿尔帕特奇作指示的那天晚上,德萨尔求见玛丽亚公爵小姐,告诉她说,鉴于公爵健康欠佳,而且对自己的安全也未采取任何措施,而据安德烈公爵的来信看,显然留在童山是不安全的,因此他恭敬地劝她亲自给总督写一封信,让阿尔帕特奇带到斯摩棱斯克,求他把战局和童山所受到的威胁程度告诉她。德萨尔替玛丽亚公爵小姐代笔写了一封信给总督的信,由她签了名,才把这封信交给阿尔帕特奇,命令他呈送总督。如遇到危险,就尽快赶回来。
阿尔帕特奇接到指示后,就戴上白绒毛帽子(公爵的礼物),像公爵似的拿着手杖,由家里的人伴送,一出门就坐上了驾三匹肥壮的、毛色黄褐而黑鬃的马拉的皮篷马车。
大铃铛包了起来,小铃铛也塞满了纸,因为公爵不让人在童山坐带铃铛的马车。但是阿尔帕特奇却喜欢在出远门时乘坐的车带着大小的铃铛。阿尔帕特奇的“朝臣”们——行政长官,事务员,厨娘(一黑一白的两个老太太),哥萨克小孩,马车夫以及各种农奴;都出来为他送行。
他的女儿把印花色彩的鸭绒坐垫放在他背靠背后面和身下,老姨子还偷偷地塞给他一小包东西。然后才由一个马车夫搀扶着他上车。
“嘿,老娘儿们全出动!老娘儿们,老娘儿们!”阿尔帕特奇正像老公爵,气喘吁吁地、急促地说了才坐上车去。同时对行政长官作了有关事务性的最后指示。这次他不再照公爵那样了,从秃头上取下帽子,画了三次十字。
“您,如果有什么……您就回来吧,雅科夫·阿尔帕特奇;看在基督的面上,可怜可怜我们吧!”他的妻子向他叫喊道,暗示他有关战争和敌人的流言。
“老娘儿们,老娘儿们,老娘儿们全出动!”阿尔帕特奇自言自语说罢,上路后,他环顾着四周的田野,有的地方黑麦已经黄熟,有的地方是青枝绿叶茂密的燕麦,有的地方还是刚刚开始再耕的黑土。阿尔帕特奇坐在车上欣赏着当年春播作物少有的好收成,仔细瞧了瞧黑麦田的地块,有几处已经开始收割,于是他用心盘算着播和收获,然后又想到有没有忘记公爵的什么吩咐。
路上喂过两次马,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帕特奇到了城里。
在途中,阿尔帕特奇遇到并越过了辎重车和军队。他快到斯摩棱斯克时,听到了远处的枪声,但枪声并没有使他吃惊。使他最吃惊的是他临近斯摩棱斯克时,看见有些士兵正在割一片长势很好的燕麦,显然是用来喂马的。而燕麦地里还驻着一个兵营;这种情况使阿尔帕特奇大吃一惊;但是他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很快就把它忘掉了。
阿尔帕特奇三十多年的一切生活兴趣,只局限于公爵的心愿范围内,他从来没有超越出这个范围。凡是与执行公爵的命令无关的事,他不仅不感兴趣,而且对阿尔帕特奇来说是不存在的。
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帕特奇到达斯摩棱斯克,住宿在德聂伯河对岸的加钦斯克郊区,费拉蓬托夫的旅店里,三十年来他在这里住习惯了。十二年前,费拉蓬托夫沾了阿尔帕特奇的光,从公爵手里买下了一片小树林,开始做生意,如今在省城里已经有了一所房子,一家旅店和一爿面粉店。费拉蓬托夫是一个身体肥胖、面色黑红,四十来岁的庄稼汉,他嘴唇粗厚,鼻子俨如一颗粗大的肉瘤,皱起的浓眉上方也长着有同样粗大的两个肉瘤,此外还有一个凸起的大肚子。
身穿背心和印花衬衫的费拉蓬托夫,站在面临大街的面粉店的傍边,他看见了阿尔帕特奇,便向他走过去。
“欢迎,欢迎,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人家都出城,你倒进城来。”店主说。
“为什么要出城?”阿尔帕特奇问道。
“我也说嘛,老百姓太愚蠢!还不是怕法国人呗!”
“老娘儿们的见识,老娘儿们的见识!”阿尔帕特奇说。
“我也是这么推想的,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我说,有了命令不让他们进来,那就是说,这是对的。但是庄稼汉要三个卢布的车费,因为他们真是天良丧尽!”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漫不经心地听着。他要了一壶茶和喂马的干草,然后喝足了茶,便躺下睡觉了。
通宵达旦,军队都在街上不停地从旅店傍边走过。第二天,阿尔帕特奇穿上只有在城里才穿的坎肩,出门去办事。早晨阳光灿烂,八点钟就很热了。阿尔帕特奇认为,是收割庄稼的好日子。从早晨起就听得见城外的枪声。
从早晨八点开始,步枪声中夹杂着大炮的轰鸣,街上有许多不知往何处急急忙忙走着的行人,也还有士兵,但仍和平时一样,马车来来往往,商人站在店铺里,教堂里做礼拜。阿尔帕特奇走遍商店、政府机关和邮局,并看望了总督。在政府机关、商店和邮局里,大家都在谈论军队,谈论已经开始攻城的敌人;大家都在互相探询应该怎么办,大家都在竭力互相安慰安慰。
阿尔帕特奇在总督住它的前边发现有许多人,哥萨克士兵和总督的一辆旅行马车。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在台阶上遇到两个贵族绅士,其中有一个他认识。他认识的那个贵族绅士过去当过县警察局长,正在激动地说:
“要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他说,“单独一个人谁都好办。一个人倒霉一人当,可是一家十三口人,还有全部的财产……弄得家破人亡,这算个什么长官呀?……哎,就该绞死这帮强盗……”
“行啦!得啦!”另一位贵族绅士说。
“我犯什么法,让他听见好了!我们又不是狗。”前任警察局长说罢,便回头看了一下,看见了阿尔帕特奇。
“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你来干什么?”
“奉公爵大人之命,前来拜见总督先生。”阿尔帕特奇回答后,才傲慢地抬起头来,把一只手放在怀里,每当他提起公爵时,总是摆出这个模样……“派我来打听一下战役的局势。”他说。
“是的,你就打听去吧!”在场的一位地主大声说,“他们弄得一辆大车也没有了,甚至什么东西也没有了!……这不是,你听见了吗?”他指着传来枪声的方向说。
“弄得大家全都给毁了……狗强盗!”他又说了几句,然后才走下台阶。
阿尔帕特奇摇了摇头,便上楼去了。在接待室里有商人、妇女、官吏,他们都相视沉默不语。办公室的门开了,大家都站起来向前移动。从门里跑出来一个官吏,同一位商人说了几句话,叫了一个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胖官吏跟他来,又进到门里去了。显然是避免大家投向地的目光和向他提出问题。阿尔帕特奇向前移动了一下,在那位官吏再走出来时,他把一只手插进扣着的常礼服的胸襟里,向官吏打了招呼,并递给他两封信。
“这是博尔孔斯基公爵上将递交给阿什男爵先生的信。”他这样郑重而又意味深长地宣告,以致那位官吏便转向他,把信接过去。过了几分钟,总督就接见了阿尔帕特奇,并匆匆忙忙地对他说。
“请向公爵和公爵小姐禀报,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是遵照最高当局的命令行动的——你看就是……”
接着他递给阿尔帕特奇一份公文。
“不过,因为公爵健康欠佳,我劝他去莫斯科。我也马上就要走了。请禀告……”但是总督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灰尘垢面,浑身大汗的军官跑进门来,开始用法语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总督的脸上现出惊骇万分的神情。
“去吧!”他向阿尔帕特奇点了点头说话后,又开始向那位军官询问什么。当他走出总督办公室的时候,那些渴求、惊慌,孤立无援的目光都投到阿尔帕特奇的身上。阿尔帕特奇不由自主地谛听着这时离得很近的、仍然是猛烈的枪炮声,他急忙赶回旅店。总督给阿尔帕特奇的公文如下:
“我向您保证,斯摩棱斯克城现在还没有面临丝毫的危险,可能受到威胁也令人难于置信。我从一方面,巴格拉季翁公爵从另一方面于二十二日在斯摩棱斯前面会师,从而两军联合兵力共同保卫贵省的同胞,直到我们努力把祖国的敌人击退,或者我们英勇的队伍一直战斗到最后一个人。由此可见,您有充分的权力安慰斯摩棱斯克的市民。因为受到如此英勇军队保卫的人,可以相信他们会获得胜利。”(巴克莱·德·托利给斯摩棱斯克总督阿什男爵的训令。一八一二年)。
人们神情不安地在街上走来走去。
满载着家用食具,坐椅和柜子的大车,不断地从住宅的大门里开出来,沿街行驶。在费拉蓬托夫家隔壁的门前,停着几辆马车,妇女们一面互道再见,一面嚎哭着说话。一条看家狗在驾上马拉的马车前叫着转来转去。
阿尔帕特奇迈着比平时更为匆忙的步伐向旅店走进去,直接走到停放他的车马棚那里。车夫睡着了,他叫醒他,吩咐套马,然后走进穿堂。在店主的正房里听见有个孩子的哭声,一个妇女撕肝裂肺的号啕声,费拉蓬托夫嘶哑的愤怒的尖叫声。这时阿尔帕特奇刚一进门来,厨娘像一只受惊的母鸡一样,正在穿堂里乱窜。
“打死人了,——老板娘给打死了!……又打,又拖啊!……”
“为了什么?”阿尔帕特奇问。
“她央求离开这里。妇道人家嘛!她说;你带我走吧!不要让我和小孩子们一起都毁掉了吧;人家都走光了,她又说,咱们干吗不走?于是就开始打她了。而且又打;又拖呀!”
阿尔帕特奇听到这番话后,好像是赞同地点了点头,但又不想再听下去,便向对面店主正房的门口走去,因为他买的东西放在这里。
“你这个恶棍,凶手!”这时,有个瘦削、脸色苍白的女人,手中抱着一个孩子,头巾从头上扯了下来,她一面叫喊道,一面从门里冲出来,下了台阶便向院子里跑去,费拉蓬托夫跟着追她,一见到阿尔帕特奇,他便理了理背心和头发,打了个呵欠,就尾随阿尔帕特奇进屋去了。
“难道你就想走了吗?”他问。
阿尔帕特奇既不答话,也未回头看一下店主,只顾查看自己买好的东西,问店主应付多少房钱。
“算一下吧!怎么样,到总督那里去了吗?”费拉蓬托夫问,“有什么决定吗?”
阿尔帕特奇回答说,总督根本没对他说什么。
“干我们这一行的,难道能搬走吗?”费拉蓬托夫说。“到多罗戈布日租辆大车得付七个卢布。所以我说,他们丧尽天良!”他说。
“谢利瓦诺夫星期四投了个机,面粉卖给军队,九卢布一袋,怎么样,您要喝茶吗?”他补充说。套马的时候,阿尔帕特奇和费拉蓬托夫一同喝茶,谈论粮价、收成和适于收割的好天气。
“到底还是停下来了!”费拉蓬托夫喝完了三杯茶,站起来说,“一定是我们的军队打胜了。已经说了,不让他们进来嘛。这就是说,我们有能力……前些日子,据说马特维·伊万内奇·普拉托夫①把他们赶到了马里纳河里,一天淹死一万八千左右的人,难道不是!”
——–
①马·伊·普拉托夫(1761~1818),俄国骑兵将领,一八一二年在与法军作战中战功卓著,是当时顿河哥萨克人民军的发起者和组织者。
阿尔帕特奇收拾好买的东西,交给进房来的车夫,同店主结清了账。一辆轻便马车驶出大门,传来车轮、马蹄和小铃铛的声音。
早就过了晌午了,街的一半是阴影,街的另一边则被太阳照得明亮亮的。阿尔帕特奇向窗外望了一眼,便向门口走去。突然听见有叫人觉得奇怪地、远方传来的呼啸声和碰撞声,随后又传来了一阵震动玻璃窗的炮弹的隆隆声。
阿尔帕特奇走到街上,街上有两个人向大桥跑去。四面八方传来了炮弹的嗖嗖声、轰隆声以及落在城内的榴弹爆炸声。但是这些声音和城外的枪炮声比起来,几乎是听不见的,不为市民所注意的。这是下午四点钟拿破仑下令,用一百三十尊大炮向这座城市轰击。起初,老百姓还不理解这次轰击的意义。
榴弹和炮弹降落的声音,开始只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在板棚里不停地哭到现在,她也不作声了,抱着孩子向大门口走去,默默地望着行人,倾听着枪炮声。
厨娘和一个伙计也来到大门口。大家都怀着愉快的好奇心情,竭力看一看从他们头上飞过去的炮弹。从街的拐角处过来几个人,他们正在兴奋地谈论着什么。
“这真威力大!”有一个人说,“把房顶和天花板都打得碎片纷飞。”
“像猪拱土一样。”另一个人说。
“多么带劲!好大的威力!”他笑着说。
“好在你跳开了,否则会把你炸得稀巴烂!”
人们都朝这两个人看着。他们停了下来,讲到有一发炮弹正落在他们身边的房屋上的情景。这时,又有一些炮弹不停地从人们头上飞过,时而发出迅速沉闷的啸声,这是一种圆形炮弹,时而听到悦耳的呼啸,这是一种榴弹;但是没有一发炮弹落在附近,都飞过去了。阿尔帕特奇坐上皮篷马车走了,店主仍站在门前。
“没有什么可看的!”他对厨娘喊道。那个厨娘穿着红裙子,卷起袖子,摇摆着两只裸露的胳膊肘,走到角落里,听他们说话。
“这真奇怪!”她说。但是她听到主人的声音,便放下撩起的裙子,走回来了。
又响起了嗖嗖的呼啸声,但这一次离得很近,好像飞鸟俯冲一样,只见街心火光一闪,不知什么东西爆炸开了,顿时街上弥漫着硝烟。
“混蛋,你这是干什么?”店主喊叫一声,便向厨娘跑去。
就在这一瞬间,四面八方的妇女都悲惨地呼号,一个小孩也惊恐地哭起来,人们面色苍白,默默地群集在厨娘的周围。在这一人群之中,厨娘的呻吟声和说话声听起来至今清晰。
“唉哟,我的好人啊!我的亲人啊!别让我死啊!我的好人啊!……”
五分钟后,街上空无一人。榴弹碎片打伤了厨娘的大腿,有人把她抬到厨房里。阿尔帕特奇、他的车夫、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和几个孩子们,还有看门的都坐在地窖里听候外面的动静。隆隆的炮声、炮弹的呼啸声和厨娘比其他人的声音都高的、可怜的哀号声,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旅店老板娘时而摇晃哄着孩子,时而用可怜的低语问所有进地窖的人,她的留在街上的丈夫在哪里。进地窖的伙计告诉她说,店主和其他人都到大教堂那里抬斯摩棱斯克显灵的圣像去了。
接近黄昏时,炮弹声开始平静下来。阿尔帕特奇从地窖里走出来,站在门口边。开初明朗的夜空还弥漫着烟雾,然后一轮新月高悬中天,透过烟雾奇异地闪光。在原先可怕的炮声停止后,城市的上空显得寂静了,好像只有满城的脚步声,呻吟声,遥远的喊叫声和着大的毕剥声打破了沉寂。厨娘的呻吟声现在也静下来了。有两处、团团的黑烟腾空而起,扩散开来。穿着各种制服的士兵,好像是从捣毁了的蚁巢中逃出来的蚂蚁一样,不成队列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走的走,跑的跑。阿尔帕特奇亲眼看见其中几个士兵向费拉蓬托夫的院子跑去。而他也走到大门口去了。有一个团前拥后挤地匆忙往后撤退,把街道都堵塞起来了。
“这个城市放弃了,走吧,走吧!”那个看见他的身影的军官向他说,立刻又转身喝开那些士兵:
“我让你们向人家院子里跑去的!”他大喝一声。
阿尔帕特奇回到屋里,叫了车夫,吩咐他赶车上路。费拉蓬托夫全家人都跟着阿尔帕特奇和车夫走出门来。一直默不作声的妇女们,一看见滚滚的浓烟,特别是看见这时在暮色中已经很明显的大焰,就望着大火的地方哭起来了。街道别的角落里也传来了同样的哭声,似乎同她们遥相呼应。阿尔帕特奇和车夫在屋檐下用颤抖的双手整理着缠结的缠绳和挽索。
阿尔帕特奇从大门出来坐上车走时,看到费拉蓬托夫敞开的店里有十来个士兵,一面大声说话,一面把面粉和葵花子装进口袋和背包。那时,费拉蓬托夫从街上回来,走进店里。他看见士兵之后,本想要喊叫一声什么,可他突然停了下来,抓住头发,又哭又哈哈大笑起来。
“把东西都拿走吧,弟兄们!不要留给魔鬼!”他喊叫道,并亲自搬了几袋面粉扔到街上。有的士兵吓跑了,有的士兵还在装。费拉蓬托夫看见了阿尔帕特奇,便转身对他说。
“完了!俄罗斯!”他大喊大叫。“阿尔帕特奇!完了!我要亲自来放火。完了……”费拉蓬托夫跑进院子里去了。
士兵川流不息地在街上走过,堵塞了整个街道,因此阿尔帕特奇过不去,一定得等着。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带着孩子们也坐在一辆大车上,等到通行时才过去。
已经完全是黑夜了。天空出现了星星,新月不时地从烟雾中闪现出来。在通往德聂伯河的斜坡上,阿尔帕特奇和店主妻子的车辆,在士兵和别的车辆中间缓缓地移动着,有时一定得停下来。离停车的十字路口不远的一条胡同里,一处住宅和几家店铺在着火,但火快要燃尽。有时火焰熄灭,消失在黑烟里,有时又忽然明亮地燃烧。极其清晰地照耀挤在十字路口的人的脸上。火场前边隐约有几个黑的人影,透过火焰不停的哔剥声,听得见人们的谈话声和喊叫声。阿尔帕特奇见他的车子一时过不去,就从车上下来,拐到胡同里去看火。士兵不断地在火旁前后乱窜,阿尔帕特奇看见两个士兵和一个穿厚呢子军大衣的人从火场里拖出一段燃着的圆木,另外几个人抱着干草到街的对面的院子里去。
阿尔帕特奇走到一大群人那里,他们站在一个全部燃烧得正旺的高大的仓库对面,墙都在火里,后墙倒塌了,木板房顶也塌陷了,椽子都在燃烧。显然,人群都在等待屋顶塌下来。阿尔帕特奇也在等这个时刻。
“阿尔帕特奇!”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老人的名字。
“我的天啊,原来是公爵大人!”阿尔帕特奇回答说,他立刻就听出来是小公爵的声音。
安德烈公爵穿着外套,骑着一匹乌黑的马,正站在人群后边望着阿尔帕特奇。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问。
“公……公爵大人!”阿尔帕特奇说着说着说哭起来了……“公……公爵大人,我们完蛋了吗?我的上帝!……”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安德烈公爵又问。
这时,火焰明亮地燃烧起来,照亮了阿尔帕特奇的小主人苍白而憔悴的脸。阿尔帕特奇讲了,他是怎样被派到这里,又好不容易才走了出来。
“怎么,公爵大人,我们真的完蛋了吗?”他又问。
安德烈公爵没有作回答,他掏出笔记本,抬起膝盖,在撕下的一页纸上用铅笔给他的妹妹写道:
“斯摩棱斯克要放弃了!一星期之后童山将被敌人所占领。你们立刻动身去莫斯科。马上告诉我,何时上路,并派一名信使去乌斯维亚日。”
他写完后,就把那张便笺交给阿尔帕特奇,还口头交待他,怎样照料公爵、公爵小姐、他的儿子和教师上路,怎样立刻回信并把信寄到哪里。他还未来得及说完这些指示,便有一个参谋长,带着侍从骑马向他奔驰而来。
“您是团长吗?”参谋长用安德烈公爵熟悉的德语口音喊道。“当着您的面烧房子,您却站着不动?这意味着什么?您要负责!”贝格叫嚷着,他现在是第一军步兵左翼司令官的副参谋长,正如贝格所说,这是一个显然很称心的美差。
安德烈公爵望了望他,没有答理,继续向阿尔帕特奇说:
“你告诉他说,我等回信等到十号,如果十号我还得不到他们启程的消息,我就要放弃一切,亲自到童山去走一趟。”
“公爵,我说这话,只因为我应该执行命令,”贝格认出安德烈公爵后说,“因为我一向是严格执行,……请您原谅我吧!”贝格替自己辩解说。
“火焰中哔剥响起来。后来火光又熄了一会儿;滚滚的浓烟从房顶下面不断冒出来。火焰中又有一声可怕的巨响,有个巨大的东西坍塌下来了。
“哎唷!”人们随着粮仓塌下来的天花板的响声吼叫起来,燃烧过的粮食从粮仓那里散发出面饼的香味。火焰又突然升起来,照亮了站在大场周围的人们兴奋、欢快而又精疲力尽的脸。
一个穿厚呢子军大衣的人举手叫喊道:
“好呀!来吧!弟兄们,好呀……。”
“这是本店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那,那么,”安德烈公爵问阿尔帕特奇说,“把我向你所说的一切都转告给他们。”但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那默默不语地站在他身旁的贝格,摸了一下马,便走到胡同里去了。
——————
5
军队从斯摩棱斯克继续撤退。敌人紧追不舍。八月十日,安德烈公爵指挥的团队沿着大路行进,从通向童山的那条路旁经过。炎热和干旱已持续了三个多礼拜。每天,天空都飘着一团团卷曲的白云,偶尔遮住阳光;但到了黄昏,天空又一碧如洗,太阳慢慢沉入褐红色的薄雾中。只有夜晚厚重的露水滋润着大地。残留在麦茬上的麦粒被烤晒干了,撒落在田里。沼泽干涸,牲畜在被太阳烤焦的牧场上找不到饲料而饿得狂叫,只有夜晚在林子里,在露水还保存着的时候才是凉爽的。而在路上,在军队行进的大路上,甚至在夜间,即使在穿过树林,也没有那样的凉意。路面被搅起三——四寸深的尘土里,是看不到露水的。天刚一亮,部队便又开始行军。辎重车和炮车的轮毂,步兵的脚踝,都陷在酥软窒闷、夜里也未冷却的燥热的尘土里,无声地行进着。一部份的沙土被人的脚和车轮搅和着,另一部份扬起来,像云层一样悬浮在军队头顶上,钻入路上行人和牲畜的眼睛,毛发,耳朵,鼻孔,主要是钻入肺部。太阳升得愈高,尘土的云雾也升腾得愈高,但透过稀薄灼热的尘雾,那未被彩云遮盖的太阳仍然可用肉眼瞭望。太阳好似一轮火红的大球。没有一丝风,人们便在这凝滞的空气里喘息。他们行走时,都用毛巾缠住口鼻。每到一个村庄,便都涌到井边,为了争着喝水争得打起来,一直把井水喝到现出泥浆为止。
安德烈公爵统率着他那一团人马,忙于处理兵团的杂务,官兵的福利以及必须的收发命令等事项。斯摩棱斯克的大火和城市的放弃,对安德烈公爵说来是一个时代的特征。一种新的仇恨敌人的感情使他忘掉自己的悲痛。他全神贯注于本团的事务,关心自己的士兵和自己的军官,待他们亲切。团里都叫他我们的公爵,为他感到骄傲,并且热爱他。但他只有在和本团的人,和季莫欣之类的人相处才是善良温和的,这些人都是他新认识的,而且又处于和以前不同的环境,这些人不可能了解和知道他的过去;而他一接触到自己从前的相识,接触到司令部的人,他立刻又竖起头发;变得凶狠、好嘲弄、倨傲。一切使他联想起过去的东西,都使他反感,因此,在对待先前那个圈子的关系上,他只是尽量履行职责和避免不公正而已。
的确,一切照安德烈公爵现在看来,都处于黑暗和忧郁之中——尤其是八月六日放弃了斯摩棱斯克(他认为可以而且应当守住)之后,在他的老而且病的父亲不得不逃往莫斯科,抛弃他如此心爱的多年经营的盖满了住房并且迁进人口的童山,任敌人劫抢之后更觉得暗淡、凄惨,但尽管如此,因为有这一团人马的缘故,安德烈公爵得以考虑另一个与一般问题无关的事情——考虑自己的团队。八月十日,他那一团所在的纵队行至与童山平行的地方。安德烈公爵两天前得到了父亲、妹妹和儿子去了莫斯科的消息。虽然他在童山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但是他生性喜爱自找悲痛,他于是决定顺便到童山去。
他吩咐给他备马,骑着马从行军途中驰往他父亲的乡村。他是在那里出生并度过了童年时代的。安德烈公爵骑马经过水塘旁边,先前那里总有几十个村妇一面谈天,一面捶着捣衣棒洗刷衣服,现在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散了架的木排①一半浸到水里,歪歪斜斜地飘到水塘中央。安德烈公爵策马走近看门人的小屋。入口的石头大门旁边没有人,门也是闭锁着的。花园的小径已被杂草淹没,牛犊和马匹在英国式的公园里游荡。安德烈公爵骑马来到暖房:玻璃已被打碎,种在桶里的树有一些倒下了,有一些枯死了。他呼唤花匠塔拉斯,无人回答。他绕过暖房到了标本园,看到雕木栏干完全断裂,结着果子的一些李树枝也已折断。安德烈公爵童年在大门口常见到的那位老农奴正坐在绿色长凳上编织树皮鞋。
——–
①架在水塘边便于取水,洗衣,饮牲畜等。
他已聋了,听不见安德烈公爵走到近旁来。他坐在老公爵爱坐的那条长凳上,他的身旁,在枯死的折断的玉兰花枝条上,挂着树皮。
安德烈公爵骑马走到住宅前,老花园里的几棵菩提树已被砍伐,一匹花马带着马驹在住宅前边的蔷薇花丛中来回走动。窗户都钉上了护窗板。楼下的一扇窗户还开着。一个童仆看见安德烈公爵跑进住宅去了。
阿尔帕特奇送走家眷后,独自一人留在童山;他坐在屋里读一本《圣徒传》。听说安德烈公爵已回来,鼻梁上还架着眼镜,他便边扣衣服钮扣边走出宅院,急忙走到公爵身边,吻着安德烈公爵的膝盖,一句话不说地哭了起来。
然后,他转过身去,为自己的软弱而觉得气忿,开始报告各种事务。全部贵重物品都已运往博古恰罗沃。粮食,约一百俄石,也已运走;干草和春播作物,据阿尔帕特奇说,今年长势特别好是丰收作物,还未成熟就被军队割下征用了。农奴们也都破产,有些去了博古恰罗沃,一小部留了下来。
安德烈公爵不等他说完便问。
“父亲和妹妹什么时候去的?”——他指的是什么时候去莫斯科的。阿尔帕特奇以为问的是去博古恰罗沃,回答说七号去的,接着又细谈经营的事,询问今后的安排。
“您是否说军队开收条便可拿走燕麦?我们还剩下六百俄石呢。”阿尔帕特奇问。
“对他回答什么好呢?”安德烈公爵心里想,看着老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秃顶,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自己也分明懂得这些问题不合时宜,不过是以问题来抑制悲伤罢了。
“好,发给他们吧。”他说。
“如果您看到花园里杂乱无章,”阿尔帕特奇说道,“那是没法防止的:有三个团经过这里,在这里住过,特别是龙骑兵。我记下了指挥官的官阶和姓名,以便递呈子。”
“呶,你怎么办呢?留下来吗,要是敌人占领了这里?”安德烈公爵问他。
阿尔帕特奇把脸转过来朝安德烈公爵,看着他,并突然庄严地举起一只手:
“上帝是我的护佑人,听从他的意旨!”他说。
成群的农奴和家奴从牧场走来,脱帽走近安德烈公爵。
“呶,告别了!”安德烈公爵从马上俯身对阿尔帕特奇说,“你自己也走,能带的都带上,把人都打发到梁赞或莫斯科附近的庄园去。”阿尔帕特奇挨着他的腿痛哭起来。安德烈公爵小心地推开他,使劲一催马,向下面的林荫道疾驰而去。
那个老头儿对这一切仍无动于衷,就像那叮在一个高贵的死者脸上的苍蝇一样,坐在标本园里敲打树皮鞋的楦头,两个小姑娘用衣裙儿兜着她们从暖房树上摘下的李子,从那里跑来碰上了安德烈公爵。大一点的那个姑娘一见到年轻的主人,满脸惊慌地拉起小伙伴的手,一起藏到一颗白桦树的后面,顾不得拾起撒落一地的青李子。
安德烈公爵也慌忙地转过脸去,避开她们,怕她们发觉他看到了她们。他怜悯那个好看的受了惊的小女孩。他害怕回头去看她,但又忍不住想看一眼。他沉浸在一阵新的喜悦的慰藉之中,因为他刚才看见那两个小女孩,明白了世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对他完全陌生的合乎情理的人类的志趣,它同吸引着他的兴趣是一样的。这两个小姑娘显然渴望着一件事,即拿走和吃掉那些青李子,而且不被人抓住,安德烈公爵也同她俩一起希望这件事成功。他止不住再看了她们一眼。她们认为自己已脱离危险,便从隐藏的地方跳了出来,用尖细的小嗓子叫喊着,兜起衣襟,翻动着晒黑了的光脚板,愉快迅速地沿着牧场的草地跑开了。
离开大路上军队行进时扬起的灰尘区域,安德烈公爵多少感到一些清爽。但离童山不远,他又回到大路上,并在一处小水塘的堤坝旁,赶上正在休息的他那一团的队伍。那是午后一点多钟。太阳,灰尘弥漫中的赤红的圆球,透过他的黑外衣烘烤着他的背脊,令人难以忍受。灰尘依然一动不动地悬浮在停止前进的人声嘈杂的军队的上空。没有风。在驰马经过堤坝时,安德烈公爵闻到池塘的绿藻和清凉的气息。他很想跳到水里去——不管水是多么脏。他环视着池塘,那里传来喊叫声和笑闹的声音。这个不大的长有绿色植物的池塘,浑浊的池水已经涨高了半尺多,漫过了堤坝。因为池塘泡满了,赤裸裸的士兵、他们在池中打扑腾的手臂,脸庞和脖颈像红砖一样,而他们的躯体却是雪白的。所有这些雪白的光身子,在这肮脏的水洼里又笑又叫地扑扑通通玩,就像一群鲫鱼拥挤在一个戽斗里乱蹦乱跳似的,这样扑扑通通的玩水,带有一点欢乐的意味,因而反衬出分外的忧愁。
一个年轻的金发士兵——安德烈公爵认识他——是三连的,小腿肚上系一条皮带,画着十字往后退几步,以便更好地跑动,然后跳进水里去,另一个黑黑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军士,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肌肉发达的身子颤抖着高兴地喷着响鼻,用两只粗黑的手捧水淋自己的脑袋。池塘里响起一片互相泼水的声音,尖叫声,扑扑通通的响声。
岸上,堤坝上和池塘里,到处都是白晃晃的健康的肌肉发达的肉体。红鼻子的军官季莫欣,在堤上用毛巾擦身子,看到公爵时很难为情,但仍毅然对他说:
“可真是痛快,阁下,您也来吧!”他说。
“脏得很。”安德烈公爵皱了皱眉头说。
“我们立刻给您清场。”季莫欣还未穿上衣服就跑着去清场子。
“公爵要来洗了。”
“哪个公爵?我们的公爵吗?”许多声音一齐说,并且,大家都急忙地爬出池塘,安德烈公爵很费劲才劝阻了他们。他想还不如去棚子里冲洗一下。
“肉,躯体,chairacanon(炮灰)!”他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想道,全身哆嗦着,倒不是由于寒冷,而是由于看到众多躯体在肮脏的池塘里洗澡,因而产生一种无法理解的厌恶和恐怖。
八月七日,巴格拉季翁公爵在斯摩棱斯克大道上的米哈伊洛夫卡村驻地写了下面的信。
“阿列克谢·安德烈耶维奇伯爵阁下:(他是给阿拉克切耶夫写信,但他知道他的信将被皇上御览,故尔倾其所能地斟酌每一词语)。
我想,那位大臣已经报告了斯摩棱斯克落入敌手的消息。这一最重要的阵地白白地放弃,令人痛心悲伤,全军都陷于绝望,就我而言,我曾亲自极其恳切地说服他,后来还给他写了一封信;但什么也不能劝服他。我以我的名誉向您起誓,拿破仑从未像现在这样陷入绝境,他即使损失一半人马,也占领不了斯摩棱斯克的。我军战而又战,胜过以往。我率一万五千人坚守了三十五个小时以上,抗击了敌军;而他却不愿坚守十四小时。这真可耻,是我军的一大污点;而他自己呢,我觉得,是不配活在世上的。如果他报告说,损失惨重,——这不真实,可能是四千左右,不会再多,甚至还不到四千;哪怕是损失一万,也没法子,这是战争!而敌方的损失是难以计数的……
再坚守两天会有什么碍难呢?至少,他们会自己撤离;因为他们没有可供士兵和马匹饮用的水。那位大臣曾向我保证他不会败退,但他突然下达命令,说要晚上放弃阵地。这样就无法作战了,而我们可能很快把敌人引到莫斯科……
有传闻说,您要求和。可别讲和,经过这一切牺牲和如此疯狂的撤退之后——再来讲和;您会招致全俄国的反对,而我们中的每一位身穿军服的都会羞愧的。既然事已至此——
应该打下去,趁俄国尚有力量,趁人们还没有倒下……
应当由一个人指挥,而不是由两个人指挥。您的大臣作为一个内阁大臣可能是好的;但作为将军,不仅坏,而且坏透了,可他却肩负我们整个祖国的命运……的确,我由于沮丧而快要发疯,请原谅我冒昧给您写信。显然,那位建议缔结和约,建议由该大臣指挥军队的人,是不爱戴皇上并希望我们全体毁灭的人。因此,我向您呈诉实情:进行民团的准备吧。因为大臣正极巧妙地带领客人跟随自己进入古都。全军都对皇上的侍从沃尔佐根先生抱有极大的怀疑。据说,他更像拿破仑的人,而不像我们的人,就是他在向大臣提一切建议。我不仅对此恭恭敬敬,而且像班长一样服从他,虽然我比他年长。这很痛苦;但出于我对恩主皇上的爱戴,我得服从。只是为皇上惋惜,他竟把一支光荣的军队托附给了这样的人。您想想看,在退却中我们由于疲劳和在医院里减员共计损失了一万五千多人;如果发动进攻的话,不会损失那么多的。看在上帝面上,请告诉我,我们的俄罗斯,我们的母亲会怎样说,为什么我们如此担忧,为什么我们把多么善良而勤劳的祖国交给那些恶棍,使我们每个臣民感到仇恨和耻辱?干吗胆怯,有谁可怕的?我是没有罪过的。该大臣优柔寡断,胆怯,糊涂、迟钝,具有一切坏的品质,全军都在痛哭,诅咒他罪该万死……”
——————
6
对生活现象,可分成无数部类,所有这些部类可以划分成以下二类,其中一类以内容为主,另外一类——则以形式为主。属于这后一类别的,是截然不同于乡下的,地方的,省城的,甚至莫斯科的生活的彼得堡的生活,尤其是沙龙生活。
这种生活是不变的。
自从一八○五年以来,我们同波拿巴又和解又断交,多次立了宪法又废除它,而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沙龙和海伦的沙龙从前怎样,现在还怎样——一个跟七年前一样,另一个跟五年前一样,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人们依旧困惑地谈论波拿巴的成功,并且看到,无论在他的成功还是在欧洲君主对他的姑息中,都有一种恶毒的阴谋,其唯一目的便是给安娜·帕夫洛夫娜代表的宫廷集团制造不快和烦恼。在海伦那里也完全一样(鲁缅采夫本人常去光顾,认为她是绝顶聪明的女人),一八○八和一八一二毫无二致,人们依然兴奋地谈论着那个伟大的民族和那个伟大的人物,并遗憾地看待同法国的决裂,依照聚集在海伦沙龙里的人的意见,此事应以和平告终。
近来,在皇上从军队返驾之后,这两个对立的沙龙集团出现了某种不安,发生了某些相互指责的情况,但两个集团的方向仍旧不变。参加安娜·帕夫洛夫娜集团的法国人仅限于顽固的保皇党,所以,这里表现出来的爱国思想是,不该上法国剧院,认为维持一个剧团的经费抵得上维持一个军团的经费。他们专心地注视战事进展,并传播对我军最有利的新闻。在海伦的圈子内,即鲁缅采夫派和法国派的圈子内,关于战争和敌人残酷的传闻受到驳斥,拿破仑求和的各种尝试被加以讨论。在这个圈子里,人们谴责那些建议尽早下令,让皇太后保护的宫廷女子学堂准备向喀山疏散的人。总的说来,战争的全部内容在海伦的沙龙里不过是以一些空洞的示威开始,很快就会以和平告终,而左右一切的是比利宾的意见,他现时在彼得堡成了海伦的常客(所有聪明的人都应去她那里作客),他认为问题不取决于火药,而取决于发明火药的人。在这个圈子里,人们冷嘲热讽而又十分巧妙地(尽管也很谨慎地)讥笑莫斯科的狂热,关于那种狂热的消息,是随皇上驾临彼得堡而传来的。
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圈子里则相反,人们赞美和谈论那种狂热,像普鲁塔克①谈论远古伟人似的。依旧身居要职的瓦西里公爵,成了两个圈子的连环扣。他到mabonneamie(自己的尊贵朋友)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去,也到danslesalondiplomatiquedemafille(自己女儿的外交沙龙)那里去,由于频繁交替地出入于这一阵营和另一阵营之间,因此常常给搞糊涂了,在海伦那里说了本该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说的话,或者相反。
——–
①普鲁塔克(约46~123),古希腊传记作家。
在皇上到达之后不久,瓦西里公爵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议论战事,严厉谴责巴克莱—德—托利,但又对任命谁作总司令迟疑不决。客人中的一位平时被称作unhommedebeaucoupdemérite(有许多优点的人),讲述了他看见新近担任彼得堡民团司令的库图佐夫在省税务局主持征募新兵的会议,然后谨慎地表达了自己的初步看法,库图佐夫是一个能满足各种要求的人选。
安娜·帕夫洛夫娜凄戚地笑了笑,指出库图佐夫净给皇上制造不愉快,此外便没有干过什么。
“我在贵族会上一再地说,”瓦西里公爵插嘴说道,“但没有人听我的。我说推选他作民团司令会使皇上不悦。他们没有听我的。”
“全是一派反对的狂热,”他继续说,“也不看看当着谁的面?而且全是由于我们想摹仿莫斯科的愚蠢的狂热。”瓦西里公爵说,一时间糊里糊涂,忘了在海伦那里才嘲笑莫斯科的狂热,而在安娜·帕夫洛夫娜这里是应该加以赞扬的。但他立即改正过来。“呶,库图佐夫伯爵,俄国最老的将军,在税务局那地方召集会议适当吗,et il en restera pour sa peine(他的忙碌会一事无成的)!难道可以任命为总司令的竟是一个不能跃马扬鞭的,开会打瞌睡的,脾气最坏的人吗!他在布加勒斯特毛遂自荐得够瞧的了?我这还不是谈他作为将军的资格问题,难道在这种时刻能够任命一个老朽的瞎眼的人,一个十足的瞎子吗?瞎眼将军好极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以捉迷藏……他简直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维持异议。
这在七月二十四日是完全公允之论。但七月二十九日库图佐夫被加封公爵头衔。授予公爵头衔可能意味着摆脱,所以,瓦西里公爵的见解仍然正确,虽然他并不急于在此时有所表示,但八月八日,由萨尔特科夫大将,阿拉克切耶夫,维亚济米季诺夫,洛普欣和科丘别伊组成的委员会,开会讨论战争事宜。委员会一致认为,战事之不利,源出于无统一指挥,虽然委员会成员知道皇上不赏识库图佐夫,但经过简短磋商,仍建议任命库图佐夫为总司令。因此,就在那一天,库图佐夫被任命为全军及各个部队据守区域的全权总司令。
八月九日,瓦西里公爵又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遇到了l’homme de beaucoup de mérite(那个有许多优点的人)。l’homme de beaucoup de mérite瓦西里公爵近来对安娜·帕夫洛夫娜很殷勤,希望获得一个女子学校学监的任命。他走进客厅时,像达到目的的胜利者那样喜气洋洋。“Ehbien,voussavezlagrandenouvelle?Le prince Koutouzoff est maréchal①。一切分歧消除了。我真幸福,真高兴!”瓦西里公爵说。“Enfin voilà un homme”②,他不停地说,意味深长地严肃地环视所有在客厅里的人。L’homme de beaucoup de mèrite虽然意在谋职,仍忍不住提醒瓦西里公爵曾经发表过的议论。(这在安娜的客厅里对瓦西里公爵和已欣然得知这一消息的安娜·帕夫洛夫娜都是失礼的;但他忍耐不住。)
“Mais on dit qu’il est aveugle,mon prince?”③他使瓦西里公爵想起他说过的话。
“Allezdonc,ilyvoitassez,”④瓦西里公爵以低沉、急速的声音,咳嗽着说,这样的嗓音和咳嗽他常常用来解决一切困难。“Allez donc,il y voit assez,”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之所以高兴,”他往下说,“是因为,陛下授予了他掌握全国军队和各个军区的全权——这是任何一位总司令从未有过的权力。这是第二位主宰。”他说完之后,露出得胜的微笑。
——–
①法语:呃,你们可知道一个重大消息?库图佐夫成了元帅了。
②法语:毕竟是一个人才。
③法语:但是听说他眼睛瞎了,公爵?
④法语:呃,胡说,他看得相当清楚,您放心。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安娜·帕夫洛夫娜说。L’homme de beaucoup de merite(那个有许多优点人)在宫廷社交界还是个生手,为了阿谀安娜·帕夫洛夫娜,他以此为她先前对这一议论表示的见解解围,说道:
“据说,陛下不大情愿授予库图佐夫这一权力。On dit qu’il rougit comme une demoiselle à laquelle on lirait Joconde,en lui disant:‘le souverain et la Patrie vous decernent cet honneur’。”①“Peut—être que le coeur n’était pas de la partie。②”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
①法语:据说,当他对他说:“国王与祖国赐与您这一荣誉”时,他脸红得像听到诵读《约康德》的姑娘那样。(《约康德》是拉封丹的第一篇韵文故事,被认为是恶劣的作品。)。
②法语:或许不完全合他的心意。
“噢不,不,”瓦西里公爵激烈地偏袒库图佐夫,现在已不在任何人面前让步。照瓦西里公爵的见解,不仅库图佐夫本人出色,而且大家都崇拜他。“不,这不可能,因为皇上从前就很能赏识他。”他说。
“但愿库图佐夫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说,“真正掌握着权力,不让任何人捣鬼——des batons dans les roues.”
瓦西里公爵立即明白了,这任何人指的是谁。他悄声地说:
“我确切地得知,库图佐夫提出皇太子不留在军中。这个必要的条件,Vous savez ce qu’il a dit a l’émpereur(你们知道他对皇上说了什么吗)?”瓦西里公爵复述了似乎是库图佐夫对皇上说的原话:“如太子行为不轨,臣不便罚其过,反之,亦不便赏其功。啊!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库图佐夫公爵,jeleconnaisdelonguedate.(我早就认识他了。)”
“他们甚至说,”还不知宫廷待人接物分寸的l’homme de beaucoup de merite说,“公爵大人还提出一个必要条件;国王不要亲自驾临军队。”
此人话刚说完,瓦西里公爵和安娜·帕夫洛夫娜刹那背转身去,为他的幼稚而叹气,二人忧郁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
7
在彼得堡发生那些事情的同时,法军已开过斯摩棱斯克,愈来愈靠近莫斯科。拿破仑的史学家梯也尔,像拿破仑其他史学家们一样,竭力为自己的英雄辩护说,拿破仑是不由自主地被引诱到莫斯科的。他像所有的历史学家一样正确(他们在一个伟人的意愿中寻求历史事件的解释),他也像俄国史学家们一样正确(他们断言拿破仑是因俄国统帅们施巧计而诱引至莫斯科的)。在这里,逆向(回溯)定律认为,把过去的一切视为实现某一事件的准备过程,但除此之外,还有把全部事情搅浑的相互关系。一个好的棋手,在输棋之后由衷地相信,他的失败产生于他的一个错误,他便在开局之初去寻找错误,而忘记在他的每一步棋中,在整个对弈的过程中都有错误,以致没有一着棋是善着。他注意到的那个败着之所以被找出来,是因为这一败着被对手利用了。在一定时间条件下进行的战争这种游戏要复杂得多,其中不是由一个人的意愿领导着那些无生命的机器,一切都产生于各种任意行动的无数次的冲突。
继斯摩棱斯克之后,拿破仑先在多罗戈布日以西的维亚济马附近,然后又在察列沃—扎伊米希附近谋求会战,但结果呢,由于情势的无数次冲突,在到达波罗金罗,离莫斯科只剩一百二十俄里处之前,俄军仍不交战。拿破仑从维亚济马下令,直接进军莫斯科。
Moscou,lacapitaleasiatiquede ce grand emBpire,la ville sacrée des peuples d’Alexandre,Moscou avec ses innombrables églises en forme de pagodes chinoises.①这个莫斯科不让拿破仑的神思安静。拿破仑骑一匹浅栗色的截尾快马,由近卫兵、警卫、少年侍从和副官陪同,从维亚济马到察列沃—扎依米希。参谋长贝蒂埃留下来审问被骑兵抓到的俄军俘虏。他在翻译官Lelormed’Ideville(勒洛涅·狄德维勒)的陪同下,纵马追上拿破仑,满脸高兴地勒住了马头。
——–
①莫斯科,这庞大帝国的亚洲首都,亚历山大臣民的神圣的城市,莫斯科有数不尽的中国塔顶样式的教堂。
“Ehbien(呃,怎么办)?”拿破仑问。
“UncosaquedePlatow(一个普拉托夫的哥萨克)说,普拉托夫军团正同主力大军会合,库图佐夫就任总司令。Très in-telligent et bavard(他聪明,不过是个饶舌的人)。
拿破仑微微一笑,他吩咐拨一匹马给哥萨克,立即带他来见。他要亲自同他谈谈。几个副官策马前去,一个小时后,杰尼索夫出让给罗斯托夫的农奴拉夫鲁什卡,穿着勤务兵的短上衣,骑在法国骑兵的马上,带着一张狡黠、含有醉意、快活的面孔来见拿破仑。拿破仑吩咐他和自己并辔而行开始问他。
“您是哥萨克?”
“哥萨克,大人。”
“Lecosaqueignorantlacompagniedans laquelle il se trouvait car la simplicité de Napoléon n’avait rien qui put ré véler a une imagination orientale la présence d’un souverain,s’entretint avec la plus extreme familiarité des affaires de la guerre actuelle.”①梯也尔叙述这一情节说。的确,拉夫鲁什卡头天晚上喝醉了,没给主人准备好晚餐,挨了鞭打后被派到乡间去买鸡,在那里醉心于抢劫而被法军俘获。拉夫鲁什卡是那种粗野、无耻、见多识广的奴仆,他们以下流狡猾的手段办事为其天职,他们准备为自己的主人干任何勾当,并且他们狡猾地推测主人的坏心思,尤其是虚荣心和琐碎小事。
——–
①哥萨克不知道他现在置身于什么人中间,因为拿破仑的简朴丝毫没有给予这个东方人的想象力以发现皇帝在场的可能,所以,他极其自然地讲述当前战争的形势。
落入拿破仑的人中间,拉夫鲁什卡轻而易举地认清了拿破仑本人,他一点也不惊惶夫措,只是尽力打心眼里为新的老爷们效劳。
他很明白,这就是拿破仑本人,而在拿破仑面前,并不比在罗斯托夫或拿藤条的司务长面前更使他慌张,因为无论是司务长或是拿破仑,都不能夺去他任何东西。
他信口说出在勤务兵之间闲谈的一切。其中有些是真实的。但当拿破仑问他俄国人是怎么想的,他们能否战胜波拿巴时,拉夫鲁什卡眯缝起眼睛,沉思起来。
他在这句话里看出了微妙的狡黠,类似拉夫鲁什卡的人总能在各种事情中看出狡猾的计谋,因而皱紧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是这样的,如果有会战,”他思索地说道,“并且很快的话,那末,这样说就对了。呶,要是再过三天,要是在那天以后,那末,就是说,会战本身会拖下去。”
给拿破仑翻译的话是这样的:Silabatailleestdonnée avant trois jours,les Francais la gagnBeraient,mais que si elle serait donnée plus tard,Dieu sait ce qui en arriverait①,Le lorme d’lderBille.(勒洛涅·狄德维勒)微笑着转达了。拿破仑并没有微笑,虽然他心情显然很愉快,并吩咐重说一遍。
——–
①假如会战在三天前爆发,法国人将赢得会战,如果在三天之后呢,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拉夫鲁什卡发觉了这一点,为了取悦于他,装着不知道他是谁的样子。
“我们知道你们有个波拿巴,他打败了世界上所有的人,但关于我们,情况却不同……”他说,连自己也不知道,说到最后,不知为什么和怎么流露出浮夸的爱国精神来了。翻译官把他的话转述给拿破仑,省掉了结尾,波拿巴于是微笑了。“Le jeune cosaque fit sourire son puisant inBterlocuteur.”①梯也尔说。拿破仑沉默地走了几步,在马上转身对贝蒂埃说,他想试验一下对这个enfant du Don说,他的谈话的对方正是皇帝本人,即是那位把不朽的常胜者的名字书写在埃及金字塔上的皇帝。sur cet enfant du Don②会产生什么影响,
这番话传达给他了。
——–
①年轻的哥萨克使自己强大的交谈者微笑起来。
②对这个顿河的孩子。
拉夫鲁什卡(他明白这样做是为了使他发窘,明白拿破仑认为他会吓了一跳),为了讨好新的老爷们,他立刻装出惊诧慌乱的样子,鼓起眼睛,做了一副他被带去受鞭笞时惯有的表情。“A peine l’interprete de Napoléon,”梯也尔说,“avait—il parlé,que le cosaque,saisi d’une sorte d’ébahissement ne proféra plus une parole et marcha les yeux constamment attachés sur ce conquérant,dont le nom avait pénétré jusqu’à lui,à travers les steppes de l’orient.Toute sa loBquacite s’était subitement arrêtée,pour faire place à un sentiment d’admiration naive et silenBcieuse.Napoleon,apres l’avoir récompensé,lui fit donner—la liberté,comme á un oiseau qu’on rend aux champs gui l’ont vu nalAtre.”①
——–
①拿破仑的翻译官刚把话说完,哥萨克立即惊愕得发呆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就这样继续骑马走着,定睛望着征服者,他的名声越过东方草原传到他的耳边。哥萨克的健谈骤然中断,由天真的默默的狂喜所代替。拿破仑赏赐哥萨克,下令给他自由,就像给予小鸟自由,让它飞回家乡的田野一样。
拿破仑继续骑马往前走,一边想着使他心醉神迷的那个莫斯科,而l’oiseau qu’on rendit aux champs qui l’on vu nartre(那个被放回家乡田野的小鸟)向前哨奔驰而去,事前杜撰着实际上没有发生而是他要向自己人讲述的一切。他所实际经历的事,他并不想说,因为他觉得这是不值得一说的。他走去寻找哥萨克兵,打听到了属于普拉托夫纵队的那个团在哪里,傍晚便找到了自己的老爷尼古拉·罗斯托夫,他驻扎在扬科沃,刚骑上马,要同伊林一道去周围的乡村溜一溜。他给了拉夫鲁什卡另外一匹马,带他一道走。
——————
8
如同安德烈公爵所想象的那样,玛丽亚公爵小姐并不曾到达莫斯科,也没有脱离危险。
在阿尔帕特奇从斯摩棱斯克回来之后,老公爵突然间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下令从各乡召集民兵并把他们都武装起来,同时又给总司令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已决定留下来保卫童山并坚持到底,至于总司令是否设法保卫童山,保卫俄国最老的将军之一可能被俘或者被打死的地方,请总司令自行定夺,同时也向家里的人宣布,他绝不离开童山。
公爵本人留在童山,但是,他命令公爵小姐和德萨尔带领小公爵去博古恰罗沃,然后从那里去莫斯科。玛丽亚公爵小姐对父亲一反他先前的消沉状态,夜以继日地狂热地活动,感到吃惊,她不能把他一个人丢下不管,他生平第一次使自己不服从他。她拒绝动身,于是公爵对她大发雷霆,他把以往所有冤枉她的话又数落了一遍。他竭力加罪于她,说她折磨了他,说她唆使儿子和他吵架,说她蓄藏卑劣的猜疑,她一生的任务就是使他的生活不愉快,于是他把她从自己的书房中赶了出去,他对她说,如果她不走,那在他是完全一样。他说,他不想知道她的存在并且预先警告她,不要让他看见她。与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担心相反,他没有强令把她带走,只是说不要让他看见她,这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喜出望外。她知道,这足以证明,她留下来不走,他在内心深处是高兴的。
在尼古卢什卡走后的第二天,一大早,老公爵身着全副戎装去见总司令。四轮马车已经准备停当。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他身着戎装,佩戴着全部勋章,从屋内走出来,到花园中去检阅已经武装起来的农夫和家奴。玛丽亚公爵小姐坐在窗户旁边,倾听着从花园里传来的他的声音。突然间,从林荫道上跑出来几个惊慌失色的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跑出门外,穿过花径,跑到林荫道上。迎面而来的是一群民兵和家奴,在这一群人中间有几个人用手架扶着一个身着戎装、佩戴勋章的小老头。玛丽亚公爵小姐向他飞奔过去,透过林荫道旁菩提树荫影射下来的摇曳不定的阳光碎点,看不出来他的脸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看到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先前脸上的那种严厉果断的表情,已变换成一副怯弱和屈服的表情。他看到女儿之后,动了动他那无力的嘴唇,发出了呼呼噜噜的声音,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人们把他抬进书房,把他安放在他近来害怕的那张沙发上。
请来的医生在当天夜间给他放了血并说明公爵患中风,右半身不遂。
留在童山已经越来越危险了,公爵中风的第二天就迁住博古恰罗沃。医生也跟着去了。
当他们前往博古恰罗沃时,德萨尔已带领小公爵动身前往莫斯科。
瘫痪的老公爵在博古恰罗沃安德烈公爵新迁的房子里躺了三个星期,病情还是那个老样子,既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老公爵昏迷不醒;他像一具变了形的尸体躺卧着,他不停地嘟噜着什么,眼眉和嘴唇抽动着,不知道他是否了解他周围的一切。可以确切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很痛苦,很想说点什么。不过,是什么呢,谁也不能够明白这一点;这或许是一个病人或一个半疯癫状态的人突发的古怪脾气,或许是与公共事务或家庭事务有关的什么。
医生说,这种躁动不安并不意味着什么,这只不过是由于生理上的原因;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想到,当她在他跟前时,他总是更加躁动不安,这一点就证实了她的想法,她认为他是想对她说点什么,他显然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很痛苦。
治愈已无希望。迁往他处也绝不可能。如果在路途中死去,那可怎么办?“是不是完结更好些,干脆完结吧!”玛丽亚公爵小姐有时是这样想的。她不分白天和黑夜,几乎完全没有睡觉,时刻不离地守护着他,说来可怕,她这样守护他,时常不是期望能发现病情好转的迹象,而是期望能发现临近结局的迹象。
纵然,公爵小姐已经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感情,为此感到十分奇怪,然而,她内心确实有这种感情。对玛丽亚公爵小姐来说,更可怕的是,自从她父亲生病之后(甚至更早,在她料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情而同他一起留下来的时候),所有的在她内心深处隐藏着的,已被遗忘了的个人的心愿和希望,都在她心中苏醒过来了。多少年来都没有在她的脑海中出现过的念头——没有严父畏惧的自由生活,甚至建立爱情和家庭幸福的可能性,像魔鬼的诱惑一般不断地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有一个问题不停地在脑海中浮现,她无论怎样都驱逐不掉,那就是在眼下,也就是在办完后事之后,她怎样去安排自己的生活。公爵小姐知道,这是魔鬼的诱惑。她知道,能够对付这种诱惑的唯一武器是做祈祷,于是她试着做祷告。她做出一种祷告的姿势,注视着神像,念诵着祷告词,然而她祈祷不下去。她感到,她现在已经完全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世俗的、劳碌的、自由活动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与先前把她禁锢在其中的精神世界完全相反,在那个精神世界中,她过去最大的安慰就是做祷告。她无法祷告,欲哭无声,因为尘世的忧虑包围着她。
继续留在博古恰罗沃变得危险起来了,从四面八方传来了法国人已经迫近的消息,在离博古恰罗沃十五俄里的一个村庄,有一所庄园已经遭到法国匪兵的抢劫。
医生坚持要把公爵迁得远一点;首长派一名官员来见玛丽亚公爵小姐,劝告她尽可能早点离开。县警察局长亲自来到博古恰罗沃,也同样坚持这一主张,他说,法国人离此地只有四十俄里,在各村庄教发传单,如果公爵小姐不在十五日之前和她父亲离开这里,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负责了。
公爵小姐决定十五日动身。她忙了一整天,从事各项准备,她向所有前来请示的人发布命令。从十四日深夜,她同往常一样,在公爵卧病的隔壁的那间屋里和衣而卧,她醒来好几次,都听到了他的哼哼声和嘟囔声,床的响声,吉洪和医生替他翻身的脚步声。有好几次,她靠近门旁细听,他觉得他的嘟囔声比平时要大一些,替他翻身的次数更勤。她不能入睡,好几次她走近房门,侧耳倾听,想进去看看,然而却不敢进去。虽然他不说话,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看得出也知道,他每一次看见她为他担心的表情就十分不快。她看见他是多么不满地避开她有时不由自主地盯在他身上的眼光。她知道,她在夜间这个不寻常的时候进去,一定会惹他生气。
她从来没有这样怜惜,这样害怕失去他。她回忆起和他在一起的整个一生,在他的每一句话中和每一个行动中都能发现他对她的疼爱。在这些回忆中间,那魔鬼的诱惑——在他死后她怎样安排她的新的自由的生活的念头,时时浮现在她的想象之中。她以厌恶的心情驱赶这些念头。快到早晨的时候,他安静了下来,她也睡着了。
她醒得很晚,在刚刚醒来时常有的纯净心态清楚地表明,父亲的病已经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醒来之后,在门外侧耳细听屋里的情形,她听见他仍在呼呼哧哧,她叹息着自言自语道,还是那个样子。
“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要他怎么样呢?我想要他死去!”她怀着对自己的厌恶心情叫道。
她穿好衣裳,洗完脸,念完了祈祷词,然后走到门廓上。门廓前面停着几辆尚未套马的大车,人们正在往车上装东西。
早晨温暖、阴沉。玛丽亚公爵小姐站在门廓上,她对自己内心的卑鄙不断地感到恐惧,在进屋去看父亲之前,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医生下楼向她走来。
“他今天好些,”医生说,“我在找您。可以从他所说的话中了解点什么。他的头脑清醒一点了。我们一道去吧。他正在叫您呢……”
玛丽亚公爵小姐一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心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的脸色苍白,为了不致晕倒在地,她倚靠在房门上。正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整个心灵充满可怕的罪恶诱惑的时刻去见他,去和他说话,去看他盯住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令人痛苦的高兴,而且令人害怕。
“我们去吧。”医生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进了房间,来到父亲床前。他仰卧着,背靠得很高,他那双瘦小的、青筋虬结的手平放在被子上面,他的左眼直瞪瞪地盯着,他的右眼歪斜,眉毛和嘴唇一动也不动。他的整个身子变得又瘦又小,很可怜。他的脸显得干瘪,五官都变得更小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向前去,吻了他的手,他的左手用力握她的手,要她知道,他早就在等她来了。他拉动她的手,他的眼眉和嘴唇忿忿地抽动着。
她惶恐不安地望着他。尽力揣测他想要她做什么。她换了个姿势,向前移动了一下身子,以便他的左眼能够看见她的脸,这时他平静下来了。一连几秒钟他的眼睛都没有离开她。随后他的嘴唇和舌头动了,发出了声音,他开始说话了,他怯生生地恳求地看着她,显然他怕她可能听不懂他所说的话。
玛丽亚公爵小姐集中全部精力凝视着他。看见他使出可笑的力气转动舌头,玛丽亚公爵小姐垂下眼帘,勉强压制住上升到了喉咙的呜咽声。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又重复着说了好几次。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不懂;她力图猜出他在说什么,并且疑问地重复他发出的声音。
“嗬嗬——波依……波依……”他重复了若干次……
无论怎样也不能弄明白这些话。医生以为他猜明白了这些话,他问道:“公爵小姐害怕吗?”他摇了摇头表示否认,他又重复发出同样的声音。
“心里,心里难过。”玛丽亚公爵小姐猜测着说。他肯定地发出一种含含糊糊的声音,他抓住她的手在他胸前的各个部位按来按去,似乎是要找到她要找到的那个部位。
“整个的心!都在想念你……整个的心。”然后,他发出的声音比先前好多了,更清楚些了,他确信,大家已经了解他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把头贴在他的手上,极力隐藏住她的呜咽声和流出来的眼泪。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整夜都在叫你……”他说。
“要是我知道……”她流着眼泪说道,“我不敢进来。”
他握着她的手。
“你没有睡吗?”
“没有,我没有睡。”玛丽亚公爵小姐否定地摇了摇头说道,她不由自主地顺从着父亲,依照着他的样子,说话时尽量比划着手势,好像是她的舌头转动起来也很困难。
“亲爱的……”或许是说:“好孩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弄不清楚他所说的话,不过从他眼神的表情来看,他大概是说了一句他从来都没有说过的温情的、爱抚的话。“为什么不进来呢?”
“而我希望,希望他死去!”玛丽亚公爵小姐想到。他沉默了一会儿。
“谢谢你……女儿,好孩子……为了一切,为了一切,谢谢……原谅……谢谢,原谅……谢谢!……”泪水夺眶而出。
“去把安德留沙叫来。”他突然说,一说出这句话,他脸上表露出孩子般的怯生生的和怀疑的神情。他自亡似乎也知道,他这个要求是没有意义的。至少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是这样。
“我接到他一封信。”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道。
他惊诧地胆怯地看着她。
“他在哪里?”
“他在军队里,monpere①,在斯摩棱斯克。”
——–
①法语:爸爸。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阵;然后,好像解答他自己的疑问,并且证明他现在一切都明白,一切都记起来了,他肯定地点点头,又睁开了眼睛。
“是啊,”他声音清晰而低沉地说道。“俄国完了。他们把她给毁了!”他又闭上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玛丽亚公爵小姐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望着他的脸,哭了起来。
他又闭上眼睛,止住了恸哭。他对着眼睛做了个手势;吉洪懂得了他的意思,替他擦掉了眼泪。
随后他又睁开眼睛,说了一些什么,有好一阵谁都没弄明白,最终只有吉洪一个人弄懂了,转述了他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根据他方才他说话的神情来揣测他的话的意思。她揣测他时而说俄国,时而说安德烈公爵,时而说她,时而说孙子,时而说到他的死。可是她不能由此而猜出他所说的话。
“穿上你那件白色布拉吉,我喜欢它。”他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懂了这句话,她放声大哭,医生用手架扶着她,把她从室内扶到阳台上,劝她要冷静和准备动身的事情。玛丽亚公爵小姐离开公爵后,他又说起儿子,说起战争,说起皇帝,忿忿地牵动着眉头,提高了他那粗哑的声音,他所患的中风又第二次发作了,这也是最后一次。
玛丽亚公爵小姐站在阳台上。天已放晴,太阳照得暖洋洋的。她什么都不理解;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觉得,只有对父亲的热爱,她感到她在此之前从来还不曾这样热爱她的父亲。她哭着跑向花园,沿着安德烈公爵所栽的菩提树的林荫小道向下面的池塘跑去。
“是的……我……我……我愿他死去。是的,我希望快点结束……我想得到安静……我将来会怎么样呢?当他不在世的时候,我的安静又有什么用呢?”她在花园里迈着疾速的脚步走着,一边用双手按住胸口,不由自主地抽抽搭搭地哭,一边念叨着。她沿着花园转了一圈,又来到住宅前,这时她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布里安小姐(她留在博古恰罗沃不愿意离开)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此人是本县的首长。他亲自前来告知公爵小姐必须尽快离开此地。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了他的话,但不明白他所说的;她把他请进屋里,请他用早餐,陪他坐下。然后,她向他道了歉,就起身向老公爵的房门走去。
医生面色惊慌出来对她说,此刻不能进去。
“走吧,公爵小姐,走吧,走吧!”
玛丽亚公爵小姐又回到花园里,在池塘旁边假山下面一处谁也看不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她不知道她在那里坐了多久。一个沿着小径奔跑的女人的脚步声惊醒了她。她站起身,看见她的女仆杜尼亚莎①,她显然是跑来找她的,一看见小姐的神色,好像受到惊吓一样突然停住了脚。
——–
①杜尼亚莎是阿夫多季娅的小名。
“请您,公爵小姐……公爵……”杜尼亚莎断断续续地说。
“我现在,就去,就去。”公爵小姐迭声说道,不等杜尼亚莎说完,极力不看一眼杜尼亚莎,就往家里跑去。
“公爵小姐,这是上帝的旨意,您应当做好一切准备。”县首长在门口迎着他说。
“不要管我,这不是真的!”她怒冲冲地对他吼叫道。医生想阻挡住他,她推开医生,向门里跑过去。“为什么这些人惊惶失色地阻拦我?我不需要任何人!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她推开门,在这间先前半阴暗的房间里,大白天的亮光使她大为惊恐。屋里有几个妇女和一个保姆。他们从床边退到一旁,给她让路。他依旧躺在床上;但是他那安详的脸上的严厉的表情,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在门槛上停了下来。
“不,他没有死,这不可能!”玛丽亚公爵小姐自言自语,她克制着内心的恐惧走近他的跟前,把嘴唇贴近他的面颊,但是她立即向后退缩,回避他。霎时间,她原先对他所怀有的全部柔情消失了,为呈现在她眼前的光景所引起的恐怖所代替。“完了,再没有他了!他去世了,在这里,他生前所在的地方,有一种陌生的含有敌意的东西,是一种令人十分恐慌战栗和令人反感的神秘!”玛丽亚公爵小姐双手捂着脸,倒在医生架扶她的手臂上。
几个妇女当着吉洪和医生的面洗涤了他的遗体,为使他那张开的嘴不致变硬,用一条手巾扎在他的头上,用另一条手巾扎起他那叉开的双腿,随后给他穿上佩戴勋章的制服,把他那又小又干的尸体安放在一张桌子上面,天知道是谁又是什么时间操持过这种事情,然而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入夜,在棺材周围点燃了蜡烛,棺材上面又加了罩子,地板上撤了杜松枝,在僵死干瘪的头下面枕着一张印刷的祷文,一个教堂的助祭坐在屋角唱赞美歌。
正如一些马向一匹死马飞快扑过去,拥挤在一起,打着响鼻一样,家里的人和外来的人都挤在客厅里,挤在棺材周围——县首长、村长、妇女们——都瞪着惊惶的眼睛,划着十字,鞠躬、吻老公爵冰凉而僵硬的手。
——————
9
在安德烈公爵没有来博古恰罗沃之前,这里是主人从未来过的庄园,博古恰罗沃的农夫与童山的农夫性格迥然不同,他们在口音、衣着、习俗等方面都与童山的农夫不同。他们被称为草原农民。以往他们到童山帮助收割庄稼和挖掘池塘沟渠时,老公爵赞赏他们能吃苦耐劳,但是不喜欢他们的那种野性。
安德烈公爵在这一次来博古恰罗沃之前不久,曾来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他创办了一些新设施——医院、学校和减轻免役税①,等等,这一切并未能略微改变他们的习俗,而且相反,更加强了他们那些被老公爵称之为野性的性格特点。在他们中间经常流传着一些含含混混的谣言,时而传说要把他们全都编入哥萨克,时而传说要他们改信一种新的宗教,时而传说沙皇颁布了什么告示,时而传说一七九七年保罗·彼得罗维奇的誓词(关于这一誓词的传说是,已经赐给他们自由,但是被地主们剥夺了),时而传说彼得·费奥多罗维奇②过七年要复位,那时一切都很自由,一切都很简单,什么麻烦事情都不会再有了。关于战争和波拿巴,以及他入侵的传闻,在他们的头脑中,跟基督的敌人、世界末日和绝对自由等模糊观念混在一起。
——–
①封建时代为免劳役所交纳的赋税。
②彼得三世皇帝,在一七六二年其妻叶卡捷琳娜二世即位的时候,被刺杀或病死了;但是沙皇在农民的头脑中是永生的,他们不相信沙皇会死去。
博古恰罗沃附近所有大村庄都是属于皇家和收免役税的地主。在这一地区居住生活的地主非常之少,家奴和识字的农奴也很少,在这一地区农民的生活中,俄罗斯人民生活中神秘的潜流比其他地方表现得更加明显和更为有力。当代人对这些潜流的原因和意义十分费解。二十年前在这一地区的农民中间曾经发生过向着某某温暖的河流迁徙的运动,这就是这些潜流的表现之一。成百上千的农民,其中就有博古恰罗沃人,他们忽然卖掉牲口,携全家老小向着东南方向的某个地方走去。好像一群鸟飞向海外某个地方一样,这些人携带着老婆孩子向着东南方向飞奔,而要去的这个地方,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曾经去过。他们成群结队出发,一个一个地赎回他们的自由,有的逃跑出来,他们坐车的坐车,步行的步行,朝着温暖的河流走去。很多人遭到惩罚,有的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有些人在路上被冻死和饿死。很多人又自己转身回来,这一场运动就像其一开头那样,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明显的原因,就自然而然地平息下去了。但是,这股潜流在这些人中间并没有停止,而且还在积聚着新的力量,一旦爆发,依然是那么奇特,那么突然,同时又那么简单,自然,有力。现在,一八一二年,每一个和这帮人接近的人都能看得出,这股潜流正在加紧活动,离爆发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
阿尔帕特奇是在老公爵临终前不久来到博古恰罗沃的。他发现,在这里的人当中有一种激动不安的情绪,这里与童山地区的情况则完全相反,在那里方圆六十里内的农民都逃走了,他们把村庄留给哥萨克去破坏。而在博古恰罗沃周围草原地带,听说他们跟法国人有过联系,他们得到过法国人的传单,这些传单在他们当中流传,他们都停留不动。他通过几个心腹家奴获悉,前几天赶官府大车的农民卡尔普(此人在村公社①有很大影响)从外地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哥萨克破坏那些居民外逃的村庄,而法国人却不动他们一根毫毛。他知道,还有一个农民昨天从法军占领的维斯洛乌霍沃村带回来一张法国将军颁发的布告,布告上说,一定不会加害居民,只要他们留在原处不动,凡是从他们手里取的东西,都照价付钱。作为这一点的证明,这个农民从维斯洛乌霍沃村带回预先支付的一百卢布的干草款(他不知道这是些假钞票)。
——–
①沙皇时代的农村公社。
还有极为重要的是,阿尔帕特奇知道,就在他吩咐村长调集大车把公爵小姐的行李从博古恰罗沃运走的当天早晨,村里举行了一次集会,会上决定,不搬走,等着瞧。然而时间却不允许再等得了,县首长在公爵去世的那一天,八月十五日,极力劝玛丽亚公爵小姐当天就动身,因为局势已很危急。他说,十六日以后他就不负责任了。公爵去世的当天晚上,他走了,他答应第二天公爵下葬时再来,但是第二天他不能来了,因为根据他们得到的消息,法国人出乎意料地向前推进了,他只来得及从村子里带走家属和贵重物品。
村长德龙(老公爵叫他德龙努什卡)管理博古恰罗沃已经三十来年了。
德龙是这一带有强壮体魄的精神饱满的农民之一,这些壮实汉子一成年就长满脸的大胡子,一直到六、七十岁模样一点不变,头上没有一根白头发,不掉一颗牙,六十岁的人就好像三十岁的人一样刚健有力。
德龙也像别的农民一样,参加过向温暖的河流迁徙的运动,回来不久,他被指派为博古恰罗沃的村长,自那时起,他无可指责地在这个职位上坐了二十三年。农民们怕他甚过怕他们的主人。主人们——老公爵、小公爵,以及管家的,都尊重他,并戏称他是“家务大臣”。德龙在全部任职期间没有醉过一次酒,没有生过一次病;不论是一连几天几夜不睡觉,也不论干了多劳累的话,从来没有露出过一丝倦容,他虽然目不识丁,却从来不曾忘记一笔帐,他轻手卖掉无数车的面粉,从来也没有忘掉——普特,他从来没有忘掉在博古恰罗沃的每俄亩土地上收获的任何一堆粮食。
在老公爵下葬的那一天,从被破坏了的童山来的阿尔帕特奇把这个德龙叫来,吩咐他为公爵小姐的马车准备十二匹马和十八辆大车,以便从博古恰罗沃动身。虽然,农民都是交免役税户,但在阿尔帕特奇看来,执行这个命令不致于会有什么困难,因为博古恰罗沃有二百三十户交免役税户,他们户户都富裕。然而村长德龙听到这个命令,默默地垂下眼皮。阿尔帕特奇把他知道的农民的名字说给他听,命令他从他们那里征集大车。
德龙回答说,这些农户的马都在外面拉脚,阿尔帕特奇又说出另外一些农民。按照德龙的说法,这些农户没有马,有一些马正在替官府运输,另一些马已不中用,还有些马因为缺少饲料给饿死了,照德龙所说,不但找不到拉行李的马,连拉人坐的车所用的马也弄不到了。
阿尔帕特奇凝神地看了看德龙,紧锁眉头。正如德龙是一个模范村长一样,阿尔帕特奇并非白白地把公爵的田庄管理了二十年,他是一个模范管家。他凭嗅觉就能了解那些与他打交道的人的需要和本能,他有高度的才能,因此他是一个出色的管家。他看了德龙一眼,立刻就明白,德龙的回答并不代表他本人的思想,而是代表博古恰罗沃村公社那种普遍的情绪,这位村长已经屈从于村公社农户的这种情绪。然而,他同时也知道,发了财的和被全村仇视的德龙,必然在地主和农奴两个阵营之间摇摆不定。他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这种动摇。于是阿尔帕特奇皱起眉头,向他走近了些。
“你,德龙努什卡,给我听着!你少给我说废话。安德烈·尼古拉伊奇公爵大人亲口向我吩咐过,全体老百姓都得走,不能留在敌占区,沙皇也下了同样的命令。谁留下不走,谁就是沙皇的叛徒。听见没有。”
“听见了!”德龙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回答道。
阿尔帕特奇对这一回答不满意。
“哎,德龙,不会有好下场的!”阿尔帕特奇摇着头,说。
“全由您作主!”德龙悲哀地说。
“哎,德龙,不用再说了吧!”阿尔帕特奇又重复说,他从怀里抽出手来,庄严地指着德龙脚下的地板。“我不但可以看透你,就是你脚底下三尺都可以看个透。”他看着德龙脚下的地板说。
德龙着了慌,偷看了阿尔帕特奇一眼,又搭拉下眼皮。
“你少说那些废话,去通知老百姓收拾好准备前往莫斯科,明天一大早把运公爵小姐行李的大车准备好,你本人不要去参加会,听见没有?”
德龙突然跪了下去。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把我撤职吧,请把钥匙拿去,看在耶稣的份上,把我撤了职吧。”
“收起你那一套!”阿尔帕特奇严厉地说。“我可以看透你脚下三尺深处,”他又重复着说,熟悉他那养蜂的技巧,他那适时播种燕麦的知识,以及他能一连二十年保持老公爵恩宠这一事实,使他久已获得神巫的名声,人们认为,只有神巫才能看透脚下三尺深的地方。
德龙站起身,想要说点什么,但是阿尔帕特奇阻住了他。
“您怎么会想到这里?咹?……您是怎么想的?咹?”
“我拿老百姓怎么办呢?”德龙说,“全都疯了,我也是那么对他们说的呀……”
“我也是那么说,”阿尔帕特奇说,“他们在喝酒?”他简短地问了一句。
“全都发了狂。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他们又弄来一桶。”
“你给我听着。我到警察局长那里去,你去管一下老百姓,要他们不要干这种事,把大车都准备好。”
“我听见了。”德龙回答道。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不再坚持了。他在长时期对老百姓的统治中知道,要使人们服从的一个主要手段就是不要向他们流露出对他们有可能会不服从的怀疑。从德龙的口中得到顺从的“是的——您老”这一句回话,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感到满意,虽然他不但怀疑,而且差不多相信,不借助军队的力量,根本弄不到大车。
果真,到了晚上,大车并未来到。在村中的酒馆旁边又举行了一次集会,在会上决定把马赶到森林中去,并且不出大车。阿尔帕特奇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公爵小姐。他吩咐把从童山来的大车上的他的全部行李都卸下来,把那些马套在公爵小姐的马车上,之后,他亲自去找地方官长去了。
——————
10
父亲安葬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许任何人进来。女仆来到门前,禀告阿尔帕特奇前来请示出发的事。(这是在阿尔帕特奇和德龙谈话之前的事。)玛丽亚公爵小姐从她躺着的沙发上欠起身来,冲着关闭的门说,她什么地方也不去,不要叫人来打扰她。
玛丽亚小姐卧室的窗户是朝西开的。她面对墙壁躺着,手指来回地抚摩皮靠枕的扣子,眼睛死盯着这个皮靠枕,她那模糊的思绪集中到一点上:她在想父亲不可挽回的死以及在这之前她还不知道,只是父亲患病期间才表现出来的内心的卑鄙。她想祈祷,但又不敢祈祷,不敢在她现在的心境中向上帝求援。她就这样躺了很久。
太阳照到对面的墙上,夕阳的斜晖射进敞开的窗户,照亮了房间和她眼前的羊皮靠枕的一角。她的思路忽然停住了。她毫无意识地坐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站起来走到窗前,晚风送来清凉新鲜的空气,她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
“是的,现在你可以随意欣赏傍晚的风光了!他已经不在了,谁也不会打扰你了。”她心里说道,倒在椅子上,头靠着窗台。
有人从花园的方向用娇柔的声音轻轻叫她的名字,吻她的头,她抬头看了看。原来是布里安小姐,她穿一件黑衣裳,戴着黑纱。她悄悄走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跟前,叹着气吻她,立即哭了起来。玛丽亚公爵小姐看了看她。想起跟她的一切过去的冲突,对她的猜疑,还想起他近来改变了对布里安小姐的态度,不能见她,由此看来,玛丽亚公爵小姐内心对她的责备是多么不公平。“难道不是我,不是我盼望他死吗?我有什么资格责备别人呢!”她想道。
玛丽亚公爵小姐生动地想象布里安小姐的处境,近来她离开自己的亲人,而同时又得依靠她,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她心里对她怜悯起来。她温和地疑惑地望了望她,迟疑地伸出手。布里安小姐立刻又哭起来,不断地吻她的手,念叨着公爵小姐遭遇的不幸,把自己扮成一个同情她不幸的人。她说,在她的不幸的时刻,唯一的慰藉就是公爵小姐允许她分担她的不幸。她说,在这巨大的悲伤面前,所有过去的误会应当全部化除,她觉得她在一切方面都是清白的,他在那个世界会看到她的眷恋和感激的。公爵小姐听着她的说,有些不理解,只是偶尔看看她,听听她的声音。
“你的处境格外可怕,亲爱的公爵小姐,”布里安小姐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明白,你从来不会,现在也不会想着自己;但是由于我爱您,我必须这样做……阿尔帕特奇到您这儿来过吗?他和您谈过动身的事吗?”她问。
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回答。她不明白是什么人要走,要到那儿去。“现在还能做什么事,想什么事呢?难道不是一样吗?”她没有吭声。
“您可知道,chèreMarie①,”布里小姐说,“您可知道我们的处境极危险,我们被法国军队包围住了,现在走,太危险了。如果走的话,恐怕准会被俘虏,上帝才知道……”
玛丽亚公爵小姐望着她的女伴,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
①法语:亲爱的玛丽亚。
“哎,真希望有人了解我,我现在对一切,对一切都不在乎,”她说。“当然罗,我无论怎样也不愿撒开他就走……阿尔帕特奇对我说过走的事……您和他谈谈吧,我现在对什么,对什么都无能为力,也不想管……”
“我和他谈过。他希望我们明天就走,可是我想,现在最好还是留下,”布里安小姐说。“因为您会同意,chèreMarie在路上碰到大兵或者暴动的农民,落到他们手里——那真可怕。”布里安小姐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不是用普通俄国纸印的法国将军拉莫的文告,上面晓谕居民不得离家逃走,法国当局将给予他们应有的保护,她把文告递给公爵小姐。
“我想,最好还是求助于这位将军,”布里安小姐说,“我相信他会给您应有的尊重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读着那张文告,无声无泪的哭泣使她的脸颊抽搐。
“您是从谁手里拿到这个的?”她说。
“大概他们从我的名字知道我是法国人,”布里安小姐红着脸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拿着文告离开窗口站起来,她脸色苍白,从屋里出来走到安德烈公爵以前的书房里。
“杜尼亚莎,去叫阿尔帕特奇,德龙努什卡,或者别的什么人到我这儿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告诉阿马利娅·卡尔洛夫娜,不要来见我。”她听见布里安小姐的话语声,又说,“要赶快走!快点走!”一想到她可能留在法军占领区,她就不寒而栗。
“要让安德烈公爵知道我落在法国人手里,那还了得,要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女儿去求拉莫将军先生给予她保护,并且接受他的恩惠,那怎么行!”她越想越觉得可怕,以致使她战栗,脸红,感到从未体验过的愤懑和骄傲。她生动地想象她将要面临的处境是多么困难,主要的,是多么屈辱。“他们那些法国人住在这个家里;拉莫将军先生占着安德烈公爵的书房;翻弄和读他的书信和文件来取乐。“M—lleBourienneluiferdleshonneursde博古恰罗沃①。他们恩赐我一个房间;士兵们挖掘我父亲的新坟,取走他的十字架和勋章;他们对我讲述怎样打败俄国人,假装同情我的不幸……”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思考,她不是以自己的思想为思想,她觉得应该用父亲和哥哥的思想来代替自己的思想。对于她个人,不论留在哪儿,自己可能会怎样,都无所谓;她觉得她同时还是死去的父亲和安德烈公爵的代表。她不由得用他们的思想来思想,用他们的感觉来感觉。他们现在可能怎么说,可能怎么做,也就是她现在觉得必须要照样去做的。她走到安德烈公爵的书房里去,极力地深入体会他的思想,来考虑她目前的处境。
——–
①法语:布里安小姐在博古恰罗沃恭恭敬敬地招待他。
求生的欲望,本来她认为随着父亲的去世不复再有了,可是它突然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出现,并且占有了她。
她激动得满面通红,在屋里踱来踱去。时而派人唤阿尔帕特奇,时而派人唤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时而派人唤吉洪,时而派人唤德龙。杜尼亚莎、保姆和所有的女仆都不能断定布里安所宣布的事究竟有多少真实性。阿尔帕特奇不在家:他到警察局去了。被唤来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万内维奇来见玛丽亚公爵小姐,他睡眼惺忪,什么也不能回答。他十五年来回老公爵话时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带着同意的微笑,不表示自己的意见,回答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话也是这样,从他的嘴里得不到任何肯定的东西。被召唤来的老仆人吉洪,他两颊深陷,面孔瘦削,带着无法磨灭的悲哀印记,他对公爵小姐所有的问话都回答:“是您老”,他望着她,几乎忍不住要大哭起来。
最后,管家德龙走进房来,他向公爵小姐深深地鞠了一躬,在门框旁站住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屋里来回走了一趟,在他对面停下。
“德龙努什卡,”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在她心目中,她把他视为无可置疑的朋友,就是这个德龙努什卡,他每年去赶维亚济马集市的时候,每次都给她带回一种特制的甜饼,微笑着交给她。“德龙努什卡,现在,在我们遭遇到不幸之后……”她刚开始说,就停住了,再也没有力气说下去。
“一切都凭上帝的安排。”他叹息着说。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德龙努什卡,阿尔帕特奇不知到哪儿去了,我没有可问的人。有人说我走不得,是真的吗?”
“为什么走不得,公爵小姐,可以走。”德龙说。
“有人对我说,路上危险,有敌人。亲爱的,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明白,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大早,我一定要走。”德龙不作声。他皱着眉头,瞥了公爵小姐一眼。
“没有马,”他说,“我对阿尔帕特奇已经说过了。”
“为什么没有马?”公爵小姐说。
“都是上帝的惩罚,”德龙说,“有的马被军队征用了,有的马饿死了,遇到今年这个年景,不用说没东西喂马,连人也饿得要死!有的人一连三天吃不上饭。一无所有,完全破产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的话。
“庄稼人都破产了?他们没有粮食?”她问。
“他们快饿死了,”德龙说,“还谈得上什么大车……”
“德龙努什卡,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难道不能救济吗?我要尽一切可能……”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在目前这样的时刻,当她的心头充满了悲伤的时刻,人们还要分成富的和穷的,而且富人不能救济穷人,有这种想法是很奇怪的。她模糊地知道,并且听到人家说,地主家都有储备粮,那是给农民备荒的。她也知道,不论是哥哥还是父亲都不会拒绝救济贫困的农民的?关于给农民分配粮食一事,她想亲自过问,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她怕出差错。她很高兴,能有一件事操心,借此可以忘掉自己的悲伤而不致受良心谴责。她向德龙努什卡详细询问农民的急需,并且询问博古恰罗沃的地主储备粮的情况。
“我们不是有地主的储备粮吗?我哥哥的?”她问。
“地主的储备粮原封未动,”德龙骄傲地说,“我们的公爵没有发放粮食的命令。”
“把它发放给农民吧,他们需要多少就发放多少。我代表哥哥允许你发放。”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德龙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去把粮食分给他们吧,如果粮食还够分给他们的话,全分了吧。我代表哥哥向你下命令,你告诉他们: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为了他们,我们什么都不吝啬。你就这么说吧。”
公爵小姐说话的时候,德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好小姐,你把我开除吧,看在上帝面上,吩咐手下人接收我的钥匙吧,”他说,“我当了二十三年差,没出过一次差错;开除我吧,看在上帝面上。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他为什么请求开除他。她告诉他,她从来不怀疑他的忠诚,她愿意为他和农民做任何事。
——————
11
在这之后过了一个钟头,杜尼亚莎前来向公爵小姐报告一则消息:德龙来了,按照小姐的吩咐农夫们都集合在谷仓旁,有事要跟女主人商谈。
“是吗?我并没叫他们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只是叫德龙努什卡把粮食分给他们。”
“看在上帝的份上,亲爱的公爵小姐,叫人把他们赶走吧,决不要到他们那儿去。那不过是个圈套,”杜尼亚莎说,“等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他们回来,我们就走……您千万别……”
“什么圈套?”公爵小姐惊讶地问。
“我确实知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可得听我说。您只要问问保姆就知道了。听说他们都不愿按照您的吩咐离开村子。”
“你扯到哪儿去了。我从来没有吩咐他们离开村子……”
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把德龙努什卡叫来。”
德龙来了,他证实了杜尼亚莎说的话;农民是按照公爵小姐的吩咐来的。
“可是我从来没有召集他们,”公爵小姐说,“你大概把话传错了。我只是叫你把粮食分给他们。”
德龙没有回答,叹了一口气。
“您只要下个命令,他们就会四散的。”他说。
“不,不,我去见他们。”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不顾杜尼亚莎和保姆的劝阻,玛丽亚公爵小姐来到台阶上。德龙、杜尼亚莎、保姆和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跟在她后面。
“他们大概以为我要分给他们粮食,是要他们留下来不动,而我自己离开,扔下他们让法国人肆虐,”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答应在莫斯科近郊庄园按月发给他们口粮并给他们安排住处;我相信,安德烈若处在我的位置,一定会做得更多。”她一面想,一面在暮色苍茫中向站在牧场上谷仓旁的人群走去。
人群开始移动,聚集在一起,迅速地取下帽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垂下眼帘,连衣裙绊脚,走近他们。那么多各种各样的眼睛,年老的和年青的,都在注视她,还有那么多不同的面孔,以致于玛丽亚公爵小姐连一张面孔也看不真切,只觉得必须一下子和所有的人说话,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但当她意识到她是她父亲和哥哥的代表时,她的劲头便增添了,于是她壮着胆子开始讲起话来。
“你们来了,我很高兴,”玛丽亚公爵小姐开始说了,她没有抬起眼睛,觉得心跳得厉害。“德龙努什卡告诉我,战争使你们破了产。这是我们共同的不幸。为了帮助你们,我不惜献出一切。因为这儿很危险,我要离开了,敌人离得很近……因为……我把一切都给你们,我的朋友们,我请求你们拿走一切,拿走我们所有的粮食,这样,你们就不致缺吃少用了。如果有人对你们说,我把东西给你们是为了叫你们留在这里,那不是实话。相反,我请求你们带着你们的全部财产搬到我们莫斯科近郊的庄园去,在那儿有我负责,保证你们不会过贫穷的日子,并给你们住宅和粮食。”公爵小姐停住了,只听见人群中的叹息声。
“我这样做,不仅是我个人的心意,”公爵小姐接着说,“我这样做是代表我辞世的父亲,你们的好主人,还代表我的哥哥和他的儿子。”
她又停住了,没有人打破这种沉默。
“我们的不幸是共同的,让我们一起分担这个不幸吧。我的一切,也是你们的一切。”她说完,扫视了一下站在她面前的人群的面孔。
所有的眼睛都以同样的表情望着她,她不能明白这种表情的含义。不知道是好奇、忠诚、感激,还是惊慌或不信任,只是所有脸上的表情都是相同的。
“对于您的恩典,我们非常感激,不过,我们不能拿地主的粮食。”后面传来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呢?”公爵小姐问。
没有人回答,玛丽亚公爵小姐环视人群,发现现在所有的眼睛一碰到她的目光,就立刻垂下了。
“为什么你们不想要呢?”她又问,仍没有人回答。
这种沉默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窘迫,她竭力捕捉随便哪个人的目光。
“你们干吗不说话啊?”她转向面前一个拄着拐棍的老人,说。“如果你认为还需要什么,你就说吧。我一切都可以办到。”她捉住他的视线,说。但是他好像对这件事很生气,把头完全低了下来,咕哝了一句:
“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我们不需要粮食。”
“怎么,要我们抛弃一切?不同意。不同意……我们决不同意。我们同情你,但决不同意。你自己走吧,一个人走……”这样的话从四周的人群中传来。人们脸上又露出了同样的表情,但这时完全不是好奇和感激的表情,而是忿怒的、坚决的表情。
“你们大概没有明了我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带着忧郁的笑容说。“你们为什么不愿走呢?吃的住的,我答应给你们供应。可是在这儿敌人会把你们弄得倾家荡产的……”但是人群的声音盖住了她的声音。
“我们决不同意,就让敌人来破坏吧!不要你的粮食,我们决不同意!”
玛丽亚公爵小姐又在人群中捕捉随便哪个人的目光了,但是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是注视着她的;显然,眼睛都在回避她。她觉得奇怪,也感到难堪。
“你瞧,她说得多好听,跟她去当农奴,把家毁掉去受奴役?怎么样?我给你们粮食,她说!”人群中发出这些声音。
玛丽亚公爵小姐低着头离开人群走回家去。她又重新吩咐了德龙一遍,叫他准备好明天启程的马,然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独自一人呆着,思绪如麻。
——————
12
这天夜晚,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她卧室敞开的窗房坐了很久,留心地听从村里传来的农民的说话声,但她不去想他们。她觉得她无论怎样想他们,也不能理解他们。她总在思忖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不幸,在经过那关心现实生活的一段时间之后,这种不幸,对于她已成往事。她现在能够回忆,能够哭泣,也能祈祷了。日落后,风停了,夜显得宁静而清新。十二点时人声渐渐消失,鸡叫头遍,从菩提树后面升起一轮满月,清凉的、乳白色的浓雾弥漫开来,寂静笼罩着村庄和宅院。
不久前过去的图景——父亲的病和临终的时刻,一幅接一幅在她的脑海里闪现。现在她带着快乐的忧郁细细回味这些画面的形象,只是恐惧地摒除最后父亲死亡时的景象。这景象,她觉得,在这寂静、神秘的夜晚,即便浮光掠影地想象一下,她也没有勇气。这些图景在她的脑海里是那么清晰,连微小的细节都历历在目,她觉得这些图景忽而是现实的,忽而是过去的,忽而又是未来的。
她时而生动地想起他中风的情景,人们搀扶着他从童山的花园里出来,他用无力的舌头咕噜着什么,扭动着白眉毛,不安地、胆怯地望着她。
“他当时就想说他临死那天对我说的话,”她想,“他经常在想他对我说的话。”于是她回忆起他在童山中风的前一天夜里一切详细的情景,当时玛丽亚公爵小姐就预感到有灾祸临头,也因此违反他的旨意留在他身边。她没有就寝,夜里蹑手蹑脚下楼梯,来到她父亲过夜的花房门前,侧耳倾听他的声音。他和吉洪在说什么,他的声音疲惫不堪而且痛楚。看来他很想和人谈谈话。“他为什么不叫我呢?为什么他不让我和吉洪换个位置呢?”玛丽亚公爵小姐当时和现在都是这样想的。“他永远对任何人也说不出他的心里话了。他本来可以说出他要说的话的,本来应该是我,而不是吉洪听到和懂得他的话的,但是这样的机会,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都一去不复返了。当时为什么我不走进屋里去呢?”她想,“也许他当时就会对我说出他在去世那天要说的话。而且当时他在和吉洪的谈话中就有两次问到我。他希望看见我,而我却站在门外。他和不了解他的吉洪谈话是很感伤、难受的,记得他们谈话时提到丽莎,仿佛她还活着似的,他忘记她已经死了,吉洪提醒他说,丽莎已经去世了,于是他大声喝斥:‘傻瓜!’‘他是很痛苦的。隔着门我听见他躺在床上的呻吟声并高声喊叫:‘上帝啊!’当时我为什么不进去呢?他能把我怎样?我能有什么损失呢?我进去了,也许当时他就能得到慰藉并对我说出那句话了。”于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大声地叫出了他临死那天对她说的那个亲切的字眼。“亲—爱—的!”她重复着这个字眼,放声大哭起来,流着眼泪,眼泪使她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些。现在他的面孔就在她的眼前。可那已不是她从记事时就认识的、经常从远处看见的面孔,而是一张胆怯、懦弱的面孔,是她在最后一天向他的嘴弯下身去细听他的话、第一次那么近地真切地看见的有着满脸皱纹和细微线条的面孔。
“亲爱的。”她重复着。
“他说这话时,在想什么呢?他现在在想什么呢?”她的脑海里忽然出现这个问题,紧接着,作为应答的是,她的眼前闪现了他在棺材里用白手巾包着头的面部表情。于是一阵恐惧向她袭来,这正是当天刚一接触他,就认为这不仅不是他,而且是一种神秘的、令人反感的东西的那种恐惧。她想思索点别的,想祈祷,但什么也做不成。她睁大眼睛望着月光和阴影,随时等待着看见他那死人的面孔。她觉得,笼罩着住宅内外的寂静气氛紧紧箝制着她。
“杜尼亚莎!”她喃喃地说,“杜尼亚莎!”她狂叫一声,挣脱出一片寂静,跑向女仆的住室,迎面碰上向她跑来的保姆和女仆们。
——————
13
八月十七日,罗斯托夫和伊林带着刚从俘虏营放回来的拉夫鲁什卡和一名骠骑军传命兵,骑着马从离博古恰罗沃十五俄里的驻扎地扬科沃出发——试骑一下伊林刚买的马并打听这一带村子里有无干草。
最近三天,博古恰罗沃处在对峙的两军之间,俄军的后卫和法军的先锋都很容易到那儿去。罗斯托夫是一个有心计的骑兵连长,他想抢在法国人前头,取用留在博古恰罗沃的军需食品。
罗斯托夫和伊林心情十分愉快。他们在路上有时向拉夫鲁什卡询问拿破仑的故事,以此取乐;有时互相赛跑,试试伊林的马。他们就这样驰向博古恰罗沃一位公爵的庄园,希望在那儿能找到大批家奴和漂亮的女郎。
罗斯托夫不知道也没有想到,他要去的那个村子就是和他妹妹定过婚的博尔孔斯基的庄园。
快要驶入博古恰罗沃时,罗斯托夫和伊林撒开他们的马,沿着有慢坡的高地作最后一次赛跑。罗斯托夫赶过伊林,首先跑到了博古恰罗沃村的街上。
“你跑到前面去了。”涨红了脸的伊林说。
“是啊,一路上都在前面,无论在草地还是在这儿。”罗斯托夫用手抚摸着汗淋淋的顿河马,答道。
“我骑我的那匹法国马,伯爵大人,”拉夫鲁什卡在后面说。他把他那匹拉车的驽马叫做法国马。“谁能跑赢,不过,我不愿使别人丢面子。”
他们骑着马慢慢地向站着一大群农民的谷仓走去。
农民们看见来了几个骑马的人,有些脱帽,有些没有脱。这时,从酒馆里出来两个摇摇晃晃的高个老头,长着满脸的皱纹和稀疏的胡髭。他俩笑着,唱着不成调的歌曲向军官们走来。
“好样的!”罗斯托夫笑着说,“这儿有干草吗?”
“全是一个样……”伊林说。
“快……快……活……活,我的心肝呀……宝贝儿……”
那两个醉汉唱着,露出幸福的微笑。
人群里走出一个农民,来到罗斯托夫跟前。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法国人,”伊林戏谑着,“这就是拿破仑本人。”他指着拉夫鲁什卡回答说。
“这么说来,你们都是俄国人吧?”那个农民又问。
“你们这儿的军队很多吗?”另一小个子农民走近前来,问道。
“很多,很多。”罗斯托夫回答说。“你们都聚在这儿干什么?”他问道,又加了一句:“是过节吗?”
“老头们聚在一块,商量公社的事。”那个农民回答道,说有就走开了。
就在这时,通往庄主宅院的路上出现了两个女人和一个戴白帽子的人,他们向军官面前走来。
“那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人归我,注意不要乱抢。”伊林看见那显然是向他走来的杜尼亚莎,说。
“是咱们大家的!”拉夫鲁什卡向伊林挤挤眼说。
“您需要什么,我的美人儿?”伊林笑着问。
“公爵小姐有吩咐,她要知道你们是哪个团队的和你们的尊姓大名。”
“这是罗斯托夫伯爵,骠骑兵连长,我是您忠顺的仆人。”
“我的心肝呀……宝贝儿……”那醉汉一边唱,一边用眼睛瞅着和姑娘谈话的伊林,露出幸福的微笑。跟在杜尼亚莎后面的阿尔帕特奇向罗斯托夫走来,老远就摘下帽子。
“大人,我斗胆打扰您,”他把一只手揣到怀里,毕恭毕敬地说,但又因这个军官很年轻而多少几分轻视的意味,“我们家小姐,本月十五日去世的上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女儿,由于这些人的愚昧无知而陷入困境。”他指着那些农民说,“她欢迎您光临……不知可否,”阿尔帕特奇苦笑着说,“请您走动几步,不然当着……不怎么方便。”阿尔帕特奇指着两个像马蝇缠马似的在他旁边来回晃悠的农民。
“啊!……阿尔帕特奇……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很好!看在耶稣的面上,饶了我们吧!啊?……”那两个农民笑嘻嘻地对他说。罗斯托夫看了看喝醉酒的两个老头,笑了。
“或许这使大人,您,很开心吧?”雅科夫·阿尔帕特奇用那只没有揣在怀里的手指着那两个老头,带着庄重的神态说。
“不,这没有什么可开心的,”罗斯托夫一边说,一边骑马往前走。“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斗胆向大人禀告,此地的粗野乡民不让小姐离开庄园,他们气势汹汹地要把马卸下来,所以一早就装好了车,公爵小姐就是走不了。”
“不可能!”罗斯托夫喊了一声。
“我谨向您禀告的是真实情况。”阿尔帕特奇说道。
罗斯托夫下了坐骑,把马交给传令兵,就和阿尔帕特奇一同向住宅走去,边走边询问详情。确实,昨天公爵小姐提议给农民发放粮食,她向德龙和集会的人说明自己的态度,把事情弄得那么糟,以致德龙最终交出钥匙,和农民站到一边,不再听从阿尔帕特奇的使唤了。早晨公爵小姐吩咐套车,准备动身,但大批的农民聚在谷仓前,派出人来声称,不让公爵小姐离开村子,说是有命令不准运走东西,他们要把马从车上卸下来。阿尔帕特奇出来劝他们,但他得到的回答仍是:公爵小姐不能走,这是有命令的(说话的主要是卡尔普,德龙没有在人群里露面),他们说,请公爵小姐留下来,他们照旧服侍她,事事都顺从她。
当罗斯托夫和伊林在路上驰骋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听阿尔帕特奇、保姆和女仆的劝阻,吩咐套车准备动身,但是看见驰来几个骑兵,以为来的是法国人,车夫逃散了,家里响起妇女们的一片哭声。
“我的老天爷呀,救命恩人!上帝派你来了。”罗斯托夫走过前城时,听到一片感激声。
当人们把罗斯托夫引见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时候,她正张皇失措,浑身无力地坐在大厅里。她不明白他是什么人,是来干什么的,对她会怎么样。她看见他那俄罗斯人的脸型和他走进来的步态以及他一开口说的那些话,就认出他是她那个阶层的人。她用她那深沉、明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起话来激动得断断续续、抖抖嗦嗦。罗斯托夫立刻觉得这次相遇具有罗曼谛克情调。“一个孤立无援、悲伤万分的姑娘,独自一人落入粗鲁狂暴的农民手里,听任他们摆布!多么离奇的命运把我引到这儿!”罗斯托夫听着,凝视着她,想道。
“她的面貌和神情多么温顺、高尚!”他听着她怯生生地讲述,想道。
当她开始讲到这一切是发生在父亲下葬的第二天时,她的声音颤抖了。她转过脸去,然而,她怕罗斯托夫以为她是有意引起他的怜悯,她疑惑地、惊慌地看了看他。罗斯托夫的眼里噙满泪水。玛丽亚公爵小姐注意到这一点,感激地看了看罗斯托夫,那目光是那么明亮,让人忽视了她那并不怎么美的面貌。
“公爵小姐,我偶然走到这里,能够为您效劳,真是说不出的荣幸,”罗斯托夫站起身来说,“您动身吧,我以自己的名誉向您担保,只要您允许我护送您,决不会有人胆敢找您的麻烦。”他好像向一位皇族妇女敬礼一样,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向门口走去。
罗斯托夫谦恭有礼的态度似乎表明,虽然与她相识是一件幸事,但他却不愿趁她不幸时来接近她。
玛丽亚公爵小姐懂得并十分珍惜这种态度。
“我非常,非常感激您!”公爵小姐用法语对他说,“但是我希望这只是一场误会,谁也没有过错呀!”公爵小姐突然哭起来。“原谅我。”她说。
罗斯托夫皱起眉头,又深深鞠了一躬,走出屋去。
——————
14
“怎么样,可爱吗?不,老弟,我的那个穿粉红衣裳的女郎才迷人呢,她叫杜尼亚莎……”可是伊林一瞧罗斯托夫的脸色,就不吭声了。他看见他心中的英雄——连长完全怀着另一番心思。
罗斯托夫凶狠狠地瞪了伊林一眼,没有答理他,就快步流星地向村子走去。
“我给他们个厉害瞧瞧,非收拾他们不可,这群土匪!”他自言自语地说。
阿尔帕特奇尽力做到不跑,只迈着急速的步子紧赶,勉强追上罗斯托夫。
“请问作了什么决定?”他追上后,问道。
罗斯托夫停下脚步,握紧拳头,忽然神色严厉地向阿尔帕特奇迈了一步。
“决定?什么决定?你这个老东西!”他呵斥道。“你怎么管的家?啊?农民造反,你就管不了?你自己就是叛徒。我清楚你们这些人。我要剥掉你们的皮……”他仿佛怕他那满腔怒火被白白浪费掉,扔下阿尔帕特奇,快步向前走去。阿尔帕特奇克制住受辱的感情,迈开滑行的步子,紧紧追赶罗斯托夫,不断向他提出自己的想法。他说,农民非常顽固,在目前,没有武装队伍,跟他们斗是不明智的,先派人去把军队叫来,这样是不是会好些。
“把军队叫来收拾他们……我要斗倒他们较量!”尼古拉一边不知所云地说着(这种没有理智的兽性愤怒和要发泄愤怒的欲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并不考虑应当怎么办)一边不自觉地迈着急促、坚定的步子向人群走去。他越走近人群,阿尔帕特奇就越觉得,他这种不明智的行动可能产生良好的效果。那群农民一见他那急促而坚定的步子和拧紧的眉头的面部表情,也有同样的感觉。
在这几个骠骑兵刚进村,罗斯托夫去见公爵小姐之后,人群中发生了混乱和争吵。有些农民说,来的是俄国人,可能怪罪他们扣留小姐。德龙也这么认为,但当他刚一有所表示时卡尔普和另外一些农民就开始攻击这位已经辞职的村长。
“你在公社横行霸道有多少年了?”卡尔普斥责他,“你当然不在乎啦!你挖出钱罐子,带走了事,我们的家毁不毁掉,与你都不相干,是吗?”
“有命令,要维持秩序,任何人不准离开家,什么都不准运走,就是这样!”另一个叫道。
“轮到你儿子去当壮丁了,你准是舍不得你那宝贝疙瘩。”忽然一个小老头开始攻击德龙,他说得很快,“拿我家万卡去剃头①。唉,我们只有死的份儿了!”
——–
①当时俄国新兵入伍时要剃头。
“可不是,我们只有死的份儿!”
“我和公社并不是对立的,”德龙说。
“当然罗,你已经填满肚皮了!……”
那两个高个农民也说了自己的意见。罗斯托夫带着伊林、拉夫鲁什卡和阿尔帕特奇刚来到人群跟前,卡尔普就走出来,露出一丝轻笑,把手指插进宽腰带里。德龙却相反,他躲到后排去了,人群更紧地挤在一起。
“喂,你们这儿谁是村长?”罗斯托夫快步走到人群前,喊道。
“村长吗?您找他干什么?……”卡尔普问。
可是没等他把活说完,他的帽子就从头上飞走了。他挨了重重的一掌,脑袋向一旁歪了一下。
“脱帽,叛徒!”罗斯托夫厉声命令道,“村长在哪儿?”他狂怒地喊起来。
“村长,叫村长呢……德龙·扎哈雷奇,叫您呢。”人群中传出急促顺从的声音,帽子都从头上脱了下来。
“我们决不造反,我们是守规矩的。”卡尔普说,同时,后面有几个人突然一齐说:
“是老人们决定的,当官的太多了……”
“还犟嘴?……造反?……强盗!叛徒!”罗斯托夫嚎叫着,说出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嗓音都变了。他抓住卡尔普的脖领,“捆起来,把他捆起来!”他喊道,虽然那儿除了拉夫鲁什卡和阿尔帕特奇,没有可以捆他的人。
最后还是拉夫鲁什卡跑过去,反剪起卡尔普的两只胳膊。
“是不是要把我们那边山下的人叫来?”他喊道。
阿尔帕特奇喊出两个农民的名字,叫他们来捆卡尔普,那两个农民顺从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并解下腰带。
“村长在哪儿?”罗斯托夫又喊道。
德龙蹙起眉头,脸色苍白,从人群中走出来。
“你是村长吗?捆起来,拉夫鲁什卡!”罗斯托夫喊道,好像这道命令也不会遇到什么障碍似的。果然,又有两个农民出来捆德龙,德龙好像帮他们似的,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递给他们。
“你们大家都听着,”罗斯托夫对那些农民说,“你们马上都统统回家,别让我再听到你们的声音。”
“怎么?我们并没有什么得罪人的,我们只不过一时糊涂。只是瞎闹了一场……我就说嘛,是太乱了。”可以听见农民们互相责备的声音。
“我不是对你们说了吗?”阿尔帕特奇说,他开始行使他的权力了。“这样不好,孩子气的人!”
“都怪我们糊涂,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一些人回答,人们立刻在村子里四散了。
两个绑着的农民被带到了主人的宅院。那两个喝醉酒的农民尾随着他们。
“嘿,我倒要看看你!”其中一个对卡尔普说。
“怎么能这样跟老爷们讲话呀?你想到哪儿去了?”
“笨蛋,”另一个附和说,“真是个大笨蛋!”
两小时后,几辆大车停在博古恰罗沃住宅的庭院。农民们起劲地搬出主人的东西装到车上,关在大柜子里的德龙,按照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意思被释放出来,他站在院子里指挥农民们。
“你那样放,不对。”一个总是笑嘻嘻的高个子圆脸农民,从女仆手中抢过一只小箱笼,说道。“要知道,这也值钱呀,你干吗乱扔?干吗要捆上绳子——它会磨坏的。我不喜欢这样。做什么都要认真仔细,都要有个定规。这就应当用席子这样包上,盖上干草。这一点很重要!”
“哦,这是书,书,”另一个搬出安德烈公爵的书橱的农民说。“你当心别绊着!老沉老沉的伙伴们,书真多啊!”
“是啊,老在写,也不休息休息!”那个高个子圆脸农民指着放在顶上的厚厚的辞典,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说道。
罗斯托夫不愿死气白赖地去结交公爵小姐,没去见她,在村子里等她出来。等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车辆从宅院里出来时,罗斯托夫骑上马,一直把她送到离博古恰罗沃十二俄里驻扎我军的路上。在扬科沃客店里,他恭恭敬敬地和她告别,第一次吻了吻她的手。
“看您说的,”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感谢他搭救她(她说他的行为是搭救)的时候,他红着脸回答,“任何一个警察局长都办得到的事。如果我们打仗的对手是农民的话,我们就不会让敌人深入这么远了。”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有点害羞,极力要改变一下话题。“这次有机缘同您结识,是我的荣幸。再见,公爵小姐,祝您幸福并得到慰藉,希望下次在比较欢愉的环境中和您相会。如果您不愿使我脸红的话,请不要再说感谢的话。”
但是,如果说她不再用言词来感谢他的话,她已经用她那由于感激和柔情而容光焕发的脸上的全部表情来感谢他了。她不能相信他不应当受到感谢。相反,她认为毫无异议,如果没有他的话,她准毁在暴徒和法国人手里;他为了搭救她,甘冒最明显的最可怕的危险,他是一个具有崇高灵魂、高贵气度的人,善于理解她的处境和不幸,这一点也是毫无疑义的。他那善良、正直的眼睛,在她诉说自己不幸的遭遇而哭泣的时候,他那双涌出泪水的眼睛,总在她的脑际萦回。
当玛丽亚公爵小姐和他告别,只剩下她一人时,她含着眼泪思忖——不是头一回才想到那个奇怪的问题:她是不是爱上他了?
在此后去莫斯科的途中,虽然公爵小姐的处境并不称心,同她坐一辆车的杜尼亚莎不止一次看见,公爵小姐向车窗外探出身子,不知什么缘故又喜又悲地微笑。
“我就爱上了他,又怎么样?”玛丽亚公爵小姐想着。
无论她怎样羞于承认她的初恋是爱那个可能永远不会爱她的人,但她安慰自己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如果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对任何人提起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上一个人,她也决不悔恨。
她有时回忆起他的眼神、他的同情、他说的话,她觉得幸福不是不可能的。这个时候,杜尼亚莎看见她正含着微笑望着车窗外。
“正巧他到博古恰罗沃来,而且恰当其时!”玛丽亚公爵小姐想着。“正巧他的妹妹拒绝了安德烈公爵!”①玛丽亚公爵小姐似乎从这一切中看到了神的意旨。
——–
①俄国习俗:小姑子不许和嫂嫂的兄弟结婚。如果安德烈和娜塔莎结婚,玛丽亚就不能嫁给尼古拉·罗斯托夫。
玛丽亚公爵小姐给罗斯托夫的印象是很愉快的。他一想起她,心里就很高兴。当同事们知道他在博古恰罗沃的奇遇,跟他开玩笑,说他找干草,却找到一位全俄国最富有的未婚妻时,罗斯托夫一听就怒形于色。罗斯托夫所以恼火,是因为和他所中意的、拥有巨大财产、性情温和的玛丽亚公爵小姐结婚,这个念头不止一次违反他的意志在他头脑中闪现。对尼古拉个人来说,他不可能娶到一个比玛丽亚公爵小姐更合适的妻子了:和她结婚会使伯爵夫人——他的母亲高兴;会改善他父亲的境况,尼古拉还觉得,这样会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幸福。
但是索尼娅怎么办?曾许下的誓言呢?当人们拿博尔孔斯基公爵小姐跟他开玩笑的时候,也正是这个缘故惹得罗斯托夫生气。
——————
15
库图佐夫在奉命统率全军以后,想起了安德烈公爵,于是给他送去一道到总部报到的命令。
安德烈公爵抵达察列沃—扎伊米希的那天,正赶上库图佐夫检阅军队,而且是检阅正在进行的时刻。安德烈公爵在村里牧师住宅旁停下来,那儿有一辆总司令的马车,然后他在大门旁的长凳上坐下等勋座(现在大家都这么称呼库图佐夫)。从村外的田野里时而传来军乐声,时而传来欢呼新总司令“乌拉!”的巨大吼叫声。离安德烈公爵十来步远的大门旁站在两个勤务兵、一个通信员和一个管家。他们趁公爵不在,天气晴和,便走了出来。一位黑脸膛、生着浓密髭须和颊须的小个子骠骑兵中校,骑马来到大门前,他端详一下安德烈公爵,问道:勋座大人是不是就在这儿,他什么时候回来。
安德烈公爵说,他不是勋座司令部的人员,也是刚来报到的。骠骑兵中校问那个服装华丽的勤务兵。那个勤务兵带着所有总司令的勤务兵与军官说话时所具有的特别蔑视的腔调对他说:“什么勋座大人?大概快回来了。您有何贵干?”
对此骠骑兵中校只冷笑了一声。他下了马,把马交给传令兵,然后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向他弯弯腰以示致敬。博尔孔斯基在长凳上掷挪身子让了坐。骠骑兵中校在他身旁坐下。
“您也是等总司令的吗?”骠骑兵中校问。“据说,人人都见得到,谢天谢地。不然和那些卖腊肠的家伙①打交道,够倒霉的!难怪耶尔莫洛夫要申请入德籍。现在我们俄国人大概也能说上话了。鬼知道搞的啥名堂。一个劲地后退、后退!
您参加过战役吗?”他问。
“有幸参加过战役,”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不仅参加过撤退,而且在撤退中失去了我所珍惜的一切。且不说田庄和亲爱的家园……我父亲就死于忧愤。我是斯摩棱斯克人。”
“啊?……您是博尔孔斯基公爵吗?认识您,我非常高兴。我是杰尼索夫中校,大家都知道我叫瓦西卡。”杰尼索夫说,他握着安德烈公爵的手,用特别和善的目光凝视着博尔孔斯基的面孔。“是的,我听说了。”他深表同情地说,停了片刻,又接着说:“简直是西徐亚人战争②。这一切都很好,只是对那些替人背黑锅的不好。您是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吗?”他摇了摇头。“非常高兴,非常高兴和您认识。”他握着他的手,带着感伤的微笑又说。
——–
①指德国人,当时俄军中有不少德籍高级将领。
②西徐亚,意思是说这次战争是野蛮人的战争。
安德烈公爵听娜塔莎讲过,知道杰尼索夫是她的第一个求婚人。这段又甜蜜又痛苦的回忆现在又触动了他那敏感的负伤的心灵。近来久已不去想它,但在灵魂深处仍感到痛楚。最近的感受太多了。如放弃斯摩梭斯克,童山之行,不久前他父亲逝世的消息等等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感受是那么多,以致过去那些事的印象久已淡薄,即使记起来,对他的影响也远远没有先前那么深远了。可是对杰尼索夫来说,由博尔孔斯基这个名字引起的一连串回忆却是富有诗意的遥远的过去。当时在吃罢晚饭,听完娜塔莎歌唱之后,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向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求起婚来。他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以及他对娜塔莎的爱慕之情,禁不住微微一笑,然后又立刻转向他目前最热心、最专注的事情上去了。这就是他于撤退期间在前哨服务时想出的作战方案。他曾经把这个方案呈交给巴克莱·德·托利,现在他打算向库图佐夫提出。这个方案的论点是:法军的战线拉得太长,我军不必从正面堵截法军,应当攻击他们的交通线,或则一面正面作战,一面攻击他们的交通线。他开始向安德烈公爵说明他的方案。
“他们想据守住整个战线。这是不可能的。我保证突破他们的防线。给我五百人,我会把他们的交通线切得七零八落,准行!唯一的办法,就是打游击战。”
杰尼索夫站起来、打着手势,向安德烈公爵描述他的方案。他在描述时,从检阅的地方传来军队的呐喊声,这声音越来越不连贯,越来越散乱,其中夹杂着军乐和歌声。村里传来马蹄声和喊声。
“他来了,”站在大门旁的哥萨克喊道,“他来了!”
博尔孔斯基和杰尼索夫向大门口走去,那儿排着一大群士兵(仪仗队),他们看见库图佐夫骑着一匹枣红色小马沿着大街驰来。一大群将军侍从骑马跟随着他。巴克莱几乎和他并辔而行。一群军官在他们四周边跑边喊:“乌拉!”
副官们先驰进院子。库图佐夫烦躁地策着那匹在他身体重压下稳步徐行的小马。他把手举到他那白色的近卫重骑兵军帽边(带有红箍,没有遮檐),不停地点头。他走到向他致敬的仪仗队前面时(仪仗队多半是佩戴勋章的年轻英俊的近卫兵),他用长官沉着的目光默默地、注意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转向周围那些将军和军官。他脸上的神情突然起了微妙的变化,他不知所措地耸了耸肩。
“有这么棒的小伙子,还总是退却,退却!”他说,“好了,再见,将军。”他又说,策着马经过安德烈公爵和杰尼索夫面前向大门口走去。
“乌拉!乌拉!乌拉!”人们在他后面欢呼着。
自从安德烈公爵上次看见库图佐夫之后,他变得更胖了,面皮松弛,浮肿。但是安德烈公爵所熟悉的那只白眼①、伤疤,以及他脸上和身上显出的疲倦的样子,依然如故。他穿着军服,肩上挂着细皮条鞭子,戴着一顶白色的近卫重骑兵军帽。
他骑在那匹精壮的小马上,沉重地摇晃着。
——–
①指库图佐夫那只失明的眼睛。
“嘘……嘘……嘘……”他口哨吹得几乎听不见,骑马走进院子。他脸上现出快慰而喜悦的神情,那是一个人在人多的场合作为代表露面之后想休息一下时常有的表情。他从马镫里抽出左脚,然后向前倾着整个身子,吃力得皱起了眉头,左脚使劲迈过马鞍,又用臂肘支撑着膝盖,哼哧了一声,整个人就歪倒在准备扶他的哥萨克们和副官们的手臂上。
他定了定神,眯起眼睛环顾四周,他看了看安德烈公爵,好像认不得,就迈着他那一颠一颠的步子向台阶走去。
“嘘……嘘……嘘”,他吹着口哨,又转脸看了看安德烈公爵。过了几分钟才把安德烈公爵的面孔和与其有关的回忆联系起来。(这是老年人常有的现象)
“啊,你好,公爵,你好,亲爱的朋友,来吧……”他一面环视,一面疲惫地说,挺费劲地登上在他身体的重压下咯吱作响的台阶。他解开扣子,坐到台阶上的一条长凳上。
“你父亲怎么样?”
“昨天接到他辞世的消息。”安德烈公爵简短地说。
库图佐夫睁大惊讶的双眼看了看安德烈公爵,然后摘下制帽,划了个十字:“愿他在天国安息!我们所有的人都应服从上帝的意旨!”他沉重地、深深地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我敬爱他,我衷心地同情你。”他拥抱安德烈公爵,把他搂到他那肥厚的胸脯上,久久地没有放开。当他放开他时,安德烈公爵看见库图佐夫厚厚的嘴唇在颤抖,眼睛里含着泪水。
他叹了口气,两手按着长凳要站起来。
“走,到我那里去吧。我们谈一谈。”他说,但是,这时,在长官面前一如在敌人面前很少胆怯的杰尼索夫,不顾门廊旁副官的愤怒的低声阻拦,响着马刺,大胆地沿着阶梯走进门廊。库图佐夫两手支撑着长凳,不满地望着杰尼索夫。杰里索夫自报了姓名,声称他有关于国家利益的重大事情要向勋座大人汇报。库图佐夫用疲倦的眼神望着杰里索夫,摆出一副厌烦的姿势,抬起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重复说:“有关国家的利益?是什么事?说吧?”杰尼索夫像姑娘的脸红了(看见这个满脸胡须、苍老、醉醺醺的脸上现出红晕,令人觉得惊异),开始大胆地陈述他切断斯摩棱斯克和维亚济马之间敌军防线的计划。杰尼索夫在那个地区住过,熟悉那一带的地形。他的计划无疑是可取的,特别是他说话的口气带有极为坚强的信心。库图佐夫看看自己的脚,有时望一望隔壁的院子,似乎在等待那边有什么令人不快的事发生。果然,在杰尼索夫正讲述的时候,从他望见的那间小屋里出来一个腋下夹着公事包的将领。
“怎么样?”杰尼索夫还在讲述,库图佐夫问那个将领道。
“已经准备好了吗?”
“勋座大人,准备好了。”将军说。库图佐夫摇摇头,仿佛说:“一个人怎么能办完这么多事。”然后他继续听杰尼索夫讲述。
“我用俄国军官高尚而诚实的誓言向您保证,”杰尼索夫说,“我准能切断拿破仑的交通线。”
“基里尔·安德烈耶维奇·杰尼索夫,军需总监是你什么人?”库图佐夫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是家叔,勋座大人。”
“噢,我们是老朋友了,”库图佐夫挺高兴地说。“好的,好的,亲爱的,你就留在总部吧,咱们明天再谈谈。”他向杰尼索夫点了点头,就转身伸手去拿科诺夫尼岑交来的文件。
“是不是请勋座大人到屋里去?”执勤的将军用不满的语声说,“要审查几份计划和签署一些文件。”从门口走出一个副官报告说,室内一切都准备停妥。但是,看样子库图佐夫想办完事再回屋里去。他皱皱眉头……
“不,亲爱的,吩咐把桌子搬来,我就在这儿审阅文件。”他说。“你先别走。”他转向安德烈公爵说。安德烈公爵于是站在台阶上听那个执勤的将官作报告。
这时,安德烈公爵听见门里有女人的低语声和绸衣的窸窣声。他向那边看了几眼,看见门里有一个穿粉红衣裳,包上雪青色丝绸头巾,丰满、红润的美丽少妇,她捧着一个盘子,显然在等总司令进去。库图佐夫的副官低声对安德烈公爵解释道:这是女房东、牧师的老婆,她要向勋座大人献盐和面包①。她丈夫在教堂用十字架欢迎过勋座大人,她在家中……“她很漂亮。”那个副官面露微笑补充一句。库图佐夫听到这些话,回头看了看。库图佐夫在听执勤的将官的报告(报告的主要问题是对察列沃—扎伊米希阵地的抨击。),正如他听杰尼索夫的陈述和七年前在奥斯特利茨军事会议上听那些争论一样,他之所以听,只是因为他长着两只耳朵,不得不听,尽管他的一只耳朵里还塞着一小段海船的缆索②;不过显而易见,那个执勤的将军对他所能说的话,不仅没有一点可以使他吃惊或引起他的兴趣,而且他事前全知道他要说的话,他之所以听完这一切,只是因为不得不听完,正如不得不听完那像念经似的祈祷文一样。杰尼索夫说得头头是道,很有头脑,执勤的将官的话就更头头是道,更有头脑,但是显而易见,库图佐夫轻视聪明才智,他知道另外一种可以解决问题的东西——那是与聪明才智毫无关联的东西。安德烈公爵悉心观察总司令的面部表情,他所能看到的他脸上唯一的表情就是愁闷及对门里那个女人的低语的好奇以及遵守礼节的心意。显然,库图佐夫轻视聪明才智,甚至轻视杰尼索夫的爱国热情,但他的蔑视并不是由于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感情(因为他极力不显露这些天赋),而是由于别的缘故。他蔑视这一切,是因为他的高龄和丰富的生活经验。对那个报告库图佐夫只作了一个关于俄国军队在战场上抢劫一事的指示。报告结束时,执勤的将官呈上一份因士兵割青燕麦,地主要求各军长官追偿损失的文件,并请勋座大人在上面签字。
听了这件事,库图佐夫咂咂嘴,摇了摇头。
——–
①俄国风俗,对新来的客人,献面包和盐表示欢迎。
②俄国旧习,认为这样可以治牙痛。
“扔进炉子里……投进火里去!我索兴给你说吧,亲爱的,”他说,“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扔进火里去。庄稼,让他们尽管割吧;木材,让他们尽管烧吧。我不发任何命令允许这样做,但也不禁止,可是我不能赔偿,非这样不行。既然劈木头,难免木片飞。”他又看了看那个文件。“哦,德国式的精细!”他摇摇头说。
——————
16
“好,就到此结束。”库图佐夫签署了最后一份文件,说,他吃力地站起身,白胖脖领上的皱褶舒展开来,他带着快活的神情向门口走去。
那个牧师太太的脸立即涨得通红,十分激动,她端起准备了很久而未能及时献上的盘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把它捧到库图佐夫面前。
库图佐夫眯起眼睛,脸上流露出笑容,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说:
“多么标致的美人!谢谢,亲爱的!”
他从裤袋里掏出几枚金币放在她的盘子里。
“喂,过得怎样?”库图佐夫一面说,一面向给他准备的房间走去。牧师太太绯红的面颊上绽开两个酒窝,随他走进正房。副官走到台阶上请安德烈公爵和他一道用早饭;半小时后,安德烈公爵又被召唤到库图佐夫那儿。库图佐夫仍然穿着那件敞开的军装,躺在沙发上。他手里拿着一本法文书,安德烈公爵进去时,他合上那本书,用一把小刀夹在读到的地方。安德烈公爵看见了封面,知道是《LeschevaliersduCygne》①,MadamedeGenlis②的作品。
——–
①法语:《天鹅骑士》。
②法语:让利斯夫人。
“坐下,坐在这儿,我们谈谈,”库图佐夫说。“悲恸啊,很悲恸。但是要记住,亲爱的朋友,我也是你的父亲,第二个父亲……”安德烈公爵把他所知道的父亲临终时的情形和途经童山时目睹的情形对库图佐夫叙述了一遍。
“弄到什么地步……到什么地步!”库图佐夫突然说,他声音激动,显然,从安德烈公爵的叙述中,他清楚地想象到俄国目前的处境。“给我一段时间,给我一段时间!”他脸上带着愤怒的表情又说,很明显,他不愿继续这个使他激动的话题,他说:“我叫你来,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多谢勋座大人,”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但是我怕我不适合再做参谋工作了。”他面带微笑说,库图佐夫注意到了他的微笑,于是疑惑地看了看他。“主要是,”安德烈公爵又说,“我已经习惯团队的生活,我喜欢那些军官们,似乎军官们也喜欢我。离开团队,我会觉得可惜的。如果我辞谢在您身边供职的殊荣,那么请您相信我……”
库图佐夫虚胖的脸上,流露出聪明、和善,同时又含有几分嘲笑的表情。他打断博尔孔斯基的话说:
“遗憾,我真的需要你;不过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我们这儿倒不缺人。顾问总有的是,可是缺乏人才。如果所有的顾问都像你那样到团队里去供职,我们的团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我在奥斯特利茨就记得你……记得,记得,我记得你手擎一面军旗。”库图佐夫说,一回想这段往事,安德烈公爵脸上立刻出现欢快的红晕。库图佐夫拉了拉他的手,把脸给他吻,安德烈公爵又看见老头眼里的泪花。虽然安德烈公爵知道库图佐夫容易流泪,且由于同情他的父丧而对他表示特别的亲切和怜恤,但关于奥斯特利茨的回忆仍使安德烈公爵既愉快又得意。
“上帝保佑,走你自己的路吧。我知道,你的道路,是一条光荣的道路。”他停了一会儿。“在布加勒斯特,我怜惜你来着:当时我务必派遣一个人。”于是库图佐夫改变了话题,谈到土耳其战争和缔结和约的事。“是啊,我遭到不少的责备,”库图佐夫说,“为了那场战争,也为了和约……但是一切来得都恰当其时。Tout vient a point à celui qui sait attendre①那里的顾问也不比这里的少……”他又谈起顾问一事,这个问题老困绕着他。“咳,顾问,顾问!”他说。“如果谁的话都听,那么我们在土耳其,和约就缔结不成,战争也结束不了。欲速则不达,倘若卡缅斯基不死,他会遭殃的。他用三万人突击要塞。攻克一个要塞并不难,难的是赢得整个战役的胜利。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的不是突击和冲锋,而是忍耐和时间。卡缅斯基把兵派往鲁修克,可我只派去两样东西——忍耐和时间——比卡缅斯基攻克更多的要塞,而且逼得土耳其人吃马肉。”他摇了摇头,“法国人也会有这个下场!相信我的话,”库图佐夫拍着胸脯,非常兴奋地说,“我要让他们吃马肉!”他的眼睛又被泪水弄模糊了。
——–
①法语:对善于等待的人,一切都来得恰当其时。
“然而总该打一仗吧?”安德烈公爵说。
“打一仗是可以的,如果大家都愿意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要知道,亲爱的朋友:没有比忍耐和时间这两个战士更强的了,这两位什么都能办成。可是顾问们n’entenBdent pas de cette oreille,voilà le mal.①一些人要这样,另一些又不这样。怎么办呢?”他问,显然在等着回答。
“你说说看,叫我怎么办?”他重复着,眼睛显得深沉、睿智。
“我告诉你怎么办:我是怎么办的。Dansledoute,moncher,”他停了一下,“abstiens-toi.”②他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句地说。
“好吧,再会,好朋友;记住,我诚心诚意要分担你的损失,我不是你的勋座,不是公爵,也不是总司令,我是你的父亲。你需要什么,就来找我。再见,亲爱的。”他又拥抱他,吻他。安德烈公爵还没走出门,库图佐夫就轻松地舒了口气,又捧起那本没有看完的让利斯夫人的小说《LeschevaliersduCygne》③。
——–
①法语:不肯听这个,困难就在这里。
②法语:如果你犹豫不决,亲爱的,那你就先干别的。
③法语:《天鹅骑士》。
安德烈公爵怎么也说不清这种感觉是怎样产生的;但是,在同库图佐夫会见后回到团里,对于整个战争的进程和担此重任的人,他都放了心。他愈是看到在这个老人身上没有个人的东西,缺少分析事件和作出结论的才智,有的仿佛只是热情奔放的习惯和静观事件发展趋向的能力,他就愈加放心,觉得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他没有什么个人的东西。他什么也不思考,什么也不着手做,”安德烈公爵想道,“可是他听取一切,记取一切,把一切都安排得合情合理,对有益的事情,他不妨碍;对有害的事情,他不纵容。他懂得,有一种东西比他的意志更强,更重要,——这就是事件的必然过程。他善于观察这些事件,善于理解这些事件的意义,因而也善于放弃对这些事件的干预,放弃那本来另有所企的个人意志。最主要的,”安德烈公爵想道,“为什么信任他呢?因为他是俄国人,虽然他读让利斯夫人的小说和说法国谚语;也因为当他说:‘弄到什么地步!’的时候,他的声音颤抖了,当他说他逼得他们吃马肉的时候,他啜泣起来。”正是由于这种或多或少的、模模糊糊的感情,人民才称赞库图佐夫并有了一致的想法,违反宫廷的意思,选择了他当总司令。
——————
17
国王离开莫斯科之后,莫斯科的生活仍旧回到以往的平淡之中,这样的生活是如此平凡,以致令人难以想起前些日子高涨的爱国热情,难以相信俄国的处境真的岌岌可危,难以相信英国俱乐部的会员就是不惜任何牺牲的祖国儿女,唯一能令人记起国王在莫斯科期间那种普遍的爱国热忱的事情,就是关于有人出人,有钱出钱的号召。这事儿一做起来,就附以法律和正式官方的文件,成为非做不可的了。
随着敌人逐渐的逼近,莫斯科人对自己处境的态度,正像那些眼见大祸临头的人们常有的情形一样,不但没有变得更严肃,反而更轻率了。在危险迫近时,人的灵魂里常有两种同样有力的声音:一种声音很理智地叫人考虑危险的性质和摆脱危险的办法,另一种声音更理智地说,既然预见一切和躲避事件的必然发展是人力所不能做到的,又何必自寻烦恼去考虑危险呢?最好在苦难未到之前不去想它,只想些愉快的事。一个人独处时,多半是听从第一种声音的,但在大众生活中就相反地听从第二种声音了。现在莫斯科居民正是这样。莫斯科很久以来都没有像这一年这样快乐了。
拉斯托普钦散发了一种传单,上面画着一家酒馆、一个酒保、一个莫斯科小市民卡尔普什卡·奇吉林(这个奇吉林曾当过后备兵,他多喝了几杯;听说波拿巴要攻打莫斯科,就火冒三丈,用脏话痛骂所有的法国佬。他走出酒馆,在鹰形招牌下面,对聚在那儿的民众讲起话来,),这张传单如同瓦西里·利沃维奇·普希金①的限韵诗被人们诵读与讨论。
①瓦西里·科沃维奇·普希金(1767~1830),俄国诗人,伟大诗人普希金的叔父。
在俱乐部拐角的一幢屋子里,人们聚在一起读传单,有些人喜欢卡尔普什卡对法国人的讥笑,他们说:法国佬被大白菜催肥了,被菜汤撑死了,肚子也被稀饭撑破了,他们全是一些小矮人,有个农妇用干草叉一下子叉起三个扔了出去。有些人不喜欢这种调子,说这未免太庸俗、太愚蠢了。他们说,拉斯托普钦把所有法国人甚至其他外国人都从莫斯科赶出去,他们之中有拿破仑的特务和间谍;不过,讲这些话的目的,主要是想趁机转述拉斯托普钦在遣返那批外国人时所说的俏皮话。用帆船把外国人解送到尼日尼时,拉斯托普钦对他们说:“Rentrez en vous-même,entrez dans la barque et n’en faites pas une barque de Charon.”①人们讲起所有的机关都迁出了莫斯科时,立刻提起串串的玩笑,说是因为这一点莫斯科应当感谢拿破仑。人们谈到马莫诺夫要为他的兵团准备八十万卢布的花销,别祖霍夫为他的士兵破费得更多。但是,别祖霍夫最出色的表演是:他自己穿上军服,骑马走在团队的前面,对前来观看的人一律免费,不收一分钱。
“您对谁都不施恩。”朱莉·德鲁别茨卡娅说,她正用她那戴满戒指的纤细手指,把撕碎的棉线收在一起捏成团儿。
朱莉打算第二天离开莫斯科,现在举行告别晚会。
“别祖霍夫这个人estridicule②,但是他是那么和善,那么可爱。caustique③算什么取乐啊?”
“罚款!”一个身穿后备军制服的年轻人说。朱莉称他为“monchevalier”④,他将要陪伴朱莉去尼日尼。
——–
①法语:回老家吧,请上船,当心别让它变成哈伦的船。(希腊神话中哈伦是渡亡魂去冥府的神。)
②法语:很可爱。
③法语:爱造谣中伤。
④法语:我的骑士。
在朱莉的社交团体里,也和莫斯科许多社交团体一样,规定只许说俄语,说法语要受罚,罚金交给捐献委员会。
“这是从法国借用的,要再罚一次。”客厅里一位俄国作家说,“‘算什么取乐’不是俄国话。”
“您谁也不宽恕,”朱莉不理睬作家的话,继续对那个后备军人说,“caustique,我说了法语,我认罚,”她说,“对您直说吧,因为‘算什么取乐’,这一句话,我准备再付一次款,但至于它是不是从法语借用的,我不能负责。”她对作家说,“我没有戈利岑公爵那样有钱有时间请教师,向他学俄语。啊,他来了,”朱莉说。“Quandon①……不,不,”她转身对那个后备军人说,“您不要尽抓我的错,说到太阳,就见到了阳光。”女主人对皮埃尔亲切地微笑着,说,“我们正说你呢,”
——–
①法语:当着。
朱莉用她那上流社会妇女所特有的能把谎言说得自然流利的本领,说,“我们说您的兵团准比马莫诺夫的好。”
“唉呀,可别提我的兵团了,”皮埃尔边回答,边吻着女主人的手,在她身旁坐下。“兵团让我厌烦死了!”
“您大概要亲自指挥那个兵团吧?”朱莉说,她和那个后备军人互递了个狡黠的、嘲笑的眼神。
有皮埃尔在场,那个后备军人已经不那么caustique了,可是对朱莉微笑的涵意,他的脸上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皮埃尔虽然漫不经心,心地仁厚,可是任何想当着他的面嘲笑他的企图在他的人品面前都自动放弃了。
“不,”皮埃尔看了看自己肥胖、庞大的身体,笑着说,“我会成为法国人绝好的目标,再说,我怕我爬不上马去……”
朱莉在闲谈她的社交团体里的一些人时,提到了罗斯托夫之家。
“听说他们的家事很糟。”朱莉说,“他是那么糊涂——我是说伯爵这个人。拉祖莫夫斯基要买他的住房和莫斯科近郊的田庄,可是这件事老拖着。他索价太高了。”
“不,听说最近几天内即可成交,”一个客人说,“虽然眼下在莫斯科置办什么产业是极不明智的。”
“为什么?”朱莉说,“难道您认为莫斯科有危险吗?”
“那您为什么要走呢?”
“我?问的真奇怪。我走是因为……是因为大伙儿都走,还因为我不是贞德①,也不是亚马孙人。”
“对了,对了,再给我一些碎布。”
“如果他善于管理家务,他可以还清所有的债务。”那个后备军人继续谈罗斯托夫。
“倒是一个忠厚老头,就是太pauvresire②。他们为什么在这儿住这么久?他们早就想回乡下了。娜塔莉现在似乎好了吧?”朱莉狡黠地笑着皮埃尔。
——–
①贞德(约1412~1431),法国民族女英雄。
②法语:窝囊。
“他们在等小儿子呢,”皮埃尔说。“他加入了奥博连斯基的哥萨克部队,到白采尔科维去了。在那儿整编为团队。可现在他已经调到我的团队了,他们天天在盼着他,伯爵早就想走,可伯爵夫人在儿子没到之前,怎么也不肯离开莫斯科。”
“前天,我在阿尔哈罗夫家看见他们。娜塔莉又漂亮起来了,又活泼了。她唱了一支浪漫曲。有人那么轻易就把一切都忘掉了!”
“忘掉什么?”皮埃尔不高兴地问。朱莉微微一笑。
“伯爵,您可知道,像您这样的骑士,只有在苏扎夫人的小说中才找得到。”
“什么骑士?为什么?”皮埃尔涨红了脸问。
“亲爱的伯爵,得了,得了,c’est la fable de tout Moscou.Je vous admire, ma parole d’honneur.①”
“罚款!罚款!”那个后备军人说。
“好吧,好吧。不许说,真烦!”
“Qu’estcequiestlafabledetoutMoscou?②”皮埃尔站起来,生气地问。
“伯爵,得了,您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皮埃尔说。
“我知道您跟娜塔莉好,因此……不,我一向跟薇拉更好。
CettechèreVèra!③”
“Non,madame,”④皮埃尔继续用不满的腔调说。“我根本没有担任罗斯托娃小姐的骑士这个角色。我差不多已经一个月没到他们那儿去了。但我不懂这种残忍……”
“Quis’excuse——s’accuse.”⑤朱莉微笑着,挥动着棉线团说。为了不让对方辩解,随即改变了话题。“听我说,我知道什么来着!可怜的玛丽亚·博尔孔斯卡娅昨天到莫斯科了。你们听说了吗?她父亲去世了。”
——–
①法语:全莫斯科都知道。真的,您真叫我惊讶。
②法语:全莫斯科都知道什么了?
③法语:这个可爱的薇拉。
④法语:不对,太太。
⑤法语:谁为自己辩护,谁就是揭发自己。
“真的呀!她在哪儿?我很想见到她。”皮埃尔说。
“昨晚我和她消磨了一个晚上。她就要和她侄儿一起到莫斯科近郊的田庄去,今天或者明儿一早。”
“她怎么样,还好吗?”皮埃尔问。
“还好,就是很忧愁。您可知道是谁救了她?这真是一个浪漫故事。是尼古拉·罗斯托夫。她被包围了,那些人要杀害她,伤了一些她的人。罗斯托夫冲进去把她救了出来……”
“又一个浪漫故事,”那个后备军人说。“一定是为全体老小姐都能出嫁,才来这次大逃难的。卡季什是一个,博尔孔斯卡娅又是一个。”
“您可知道,我真的相信,她unpetitpeuamoureusedujeunehomme.①”
——–
①法语:有点爱上那个年轻人了。
“罚!罚!罚!”
“但是用俄语应当怎么说呢?……”
——————
18
皮埃尔回到家里,仆人交给他当天取来的两张拉斯托普钦的传单。
第一张传单说,谣传拉斯托普钦伯爵禁止人们离开莫斯科——不真实。与之相反,太太小姐和商人的妻子离开莫斯科,使拉斯托普钦伯爵感到高兴。“可以少点恐惧,少点传闻,”传单上说,“但是我以生命担保,那个凶手决到不了莫斯科。”这句话使皮埃尔第一次清楚地看出,法国人一定要到莫斯科。第二份传单是说我们的大本营在维亚济吗,维特根施泰因伯爵打败了法国人,因为许多居民愿意武装起来,所以武器库为他们准备了武器:军刀、手枪、长枪。这些武器将廉价地卖给他们。传单的口吻已不像原先在奇吉林谈话中那样诙谐了。面对这些传单,皮埃尔沉思起来。显然一场可怕的、孕育着暴风雨的乌云——他曾经以全部灵魂的力量呼唤,同时使他不由自主地恐惧的乌云,已经临近了。
“我是去参军,到部队去呢,还是再等一等?”他第一百次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他从桌上拿起一副牌,开始摆起纸牌卦来。
“假如卦猜开了,”他洗好牌,把牌拿在手里,眼睛往上望着,自言自语道:“假如成功,那就是说……说什么呢?”他还未来得及决定应该说什么的时候,书斋门外传来大公爵小姐的声音,她问可不可以进来。
“那就是说,我应该去参军。”他对自己说。“进来,进来。”
他把脸转向公爵小姐,补充说。
(只有这个最大的公爵小姐,就是那个腰肢长长的,面孔板板的公爵小姐,还住在皮埃尔家里,另外两个小的都出嫁了。)
“请原谅,moncousine①,我来找您。”她用责备的、激动的口气说。“终究要想个办法才行!老是这样算怎么回事呀?大家都离开莫斯科了,老百姓在闹事。我们留下来作什么呀?”
——–
①法语:表弟。
“正好相反,看来一切顺利,macousine①,”皮埃尔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皮埃尔对充当她的恩人这个角色,总觉得过意不去,所以习惯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
——–
①法语:表姐。
“可不是嘛,一切顺利……好一个顺顺利利!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今天对我讲,我们的军队打得如何好。这确实很光荣。可老百姓却完全反了,他们不肯听话。连我的使女也变野了。照这样下去,她们不久就要打我们了。简直不敢上街。要紧的是,法国人说不定哪天就打来了,我们还等什么!我只求您一件事,moncousin,”公爵小姐说,“请吩咐人把我送到彼得堡去吧: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在波拿巴统治下没法儿活。”
“得了,macousine,您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消息?相反……”
“我决不做您的拿破仑的顺民。别人爱怎样就怎样……如果您不愿意这样办……”
“我来办,我来办,我马上就吩咐他们。”
看来,公爵小姐因为没有人可供她发脾气而懊恼了,她喃喃自语地在椅子上坐下。
“不过,您听到的消息不可靠,城里到处都很平静,什么危险也没有。您看,我刚读过……”皮埃尔把传单给公爵小姐看。“伯爵这样写的,他要用生命担保,决不让敌人进入莫斯科。”
“唉呀,您的那位伯爵,”公爵小姐恼恨地说,“他是个伪君子,坏蛋,是他亲自撺掇老百姓闹事的。他不是在那些荒谬的传单上写过吗?不管是谁,抓住他的头发就往拘留所送(多么愚蠢)!他还说,是谁抓住的,荣誉就归谁。他就是这样献殷勤的。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说,因为她开始说起法国话来,老百姓就差一点没把她打死……”
“就是那么一回事……您把一切太放在心上了。”皮埃尔说,开始摆他的纸牌猜卦。
虽然既牌卦摆通了,皮埃尔还是没到军队去,他留在莫斯科这座空城里,每时每刻都在惊慌、犹豫、恐惧,同时又喜悦地期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次日傍晚时分,公爵小姐走了。皮埃尔的总管来告诉他,说,若不卖掉一处庄子,就筹不出装备一个团所需要的费用。总之,总管向皮埃尔说明,建立一个团的主意,一定会使他破产。听着总管的话,皮埃尔忍不住要笑。
“那您就卖了吧,”他说,“没办法,我现在不能打退堂鼓!”
情况变得越糟,特别是他的家业越糟,皮埃尔就越高兴,他所期待的灾难的临近也就越明显。城里几乎没有皮埃尔的熟人了。朱莉走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走了。亲近些的熟人中,只有罗斯托夫一家没走,但皮埃尔不常到他们那里去。
这天,皮埃尔出门散心,走到沃罗佐沃村去看列比赫制造的用来歼求敌人的大气球。一只实验用的气球要在第二天升上天空,这只气球还没做好,皮埃尔听说,气球是遵照国王的旨意制造的。为此,国王曾给拉斯托普钦写了如下一封信:
“AussitoAtqueLeppichseraprêt,composez lui un équipage pour sa nacelle d’hommes suArs et intelligents et dépêchez un cour-rier au général Koutousoff pour l’en prévenir.Je l’ai instruit de la chose.
Recommandez,jevousprie,aLeppichd’être bien attentif sur l’endroit où il descendra la première fois,pour ne pas se tromp-er et ne pas tomber dans les mains de l’ennemi.Il est indispensible qu’li combine ses mouvements avec cle général—en chef.”①
——–
①法语:一旦列比赫准备完毕,您就组织一批机智可靠的人作吊篮的乘员,并派一名信使到库图佐夫那里去关照他。此事我已通知他了。
在从沃罗佐沃村回家的途中,经过沼泽广场时,皮埃尔看见断头台那儿有一群人,他停下来,下了车。这是一个被指控为特务的法国厨子在受鞭刑。鞭刑完后,行刑手从行刑登上解下一个穿蓝裤子、绿坎肩、可怜地呻吟着的有一脸红胡子的胖子。另一个面色苍白、身体瘦削的罪犯站在旁边。从脸型看,两个人都是法国人。皮埃尔挤进人群,他那神情很像那个瘦削的法国人,惊慌而且痛苦。
请嘱咐列比赫,对第一次降落的地点要特别小心,不要误落到敌人手中。务必叫他多多考虑他的活动与总司令的活动之紧密配合。
“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他问。但是那群人(其中有官吏、小市民、商人、农民、穿肥大外衣和短皮外套的妇女)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宣谕台上,没有人答话。那个胖子站起来,紧锁着眉头,大概是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坚强吧,他耸耸肩、不向周围看,把坎肩穿上,可突然,他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自己生着自己的气,像个易动感情的成年人似的哭了。人们大声谈起话来,皮埃尔觉得,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抑制自己的怜悯。
“他是某公爵的厨子……”
“怎么样,先生?看来俄国的酱油到法国人嘴里就变成醋了……酸得龇牙咧嘴的。”一个站在皮埃尔旁边的满脸皱纹的小职员在法国人刚开始哭时说。然后,他看看四周,似乎是在等着别人赞扬他说的笑话。有些人笑了,有些人仍然吃惊地望着给另一个罪犯脱衣服的行刑手。
皮埃尔哼了几声,皱着眉头,赶快转身回到马车旁,在他走着去坐车的时候,他不断地自言自语,在回家的途中有好几次浑身打战,大声地喊叫,以致车夫问他:
“您有什么吩咐吗?”
“你往哪儿走?”皮埃尔对正把马车赶往鲁比扬卡去的车夫喊道。
“您吩咐见总司令的。”
“糊涂虫!畜生!”皮埃尔喊起来,他很少这样骂他的车夫。“我说过要回家;快走,糊涂虫!我今天就得离开。”他自言自语,嘟哝着。
看到那个受刑的法国人和围着宣谕台的人群以后,皮埃尔最后决定,再也不能留在莫斯科了,他今天就要去参军,他似乎觉得,不是他已经这样吩咐过车夫,就是车夫自己应当知道这一点。
一回到家,皮埃尔就吩咐他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闻名全莫斯科的车夫叶夫斯塔菲耶维奇,把他的几匹鞍马送到莫扎伊斯克,他当夜就要到那儿去参军。这件事不可能当天就安排好,依叶夫斯塔菲耶维奇的意思,皮埃尔的行期得推迟到第二天,好有时间把替换的马赶到路上。
二十四日,阴雨过后,天转晴。午饭后皮埃尔离开莫斯科。当夜在佩尔胡什科夫换马的时候,皮埃尔听说那天傍晚打了一场大仗。人们都在讲,佩尔胡什科夫的地面都被炮声震得打颤。皮埃尔问谁打赢了。没有人能回答。(这是二十四日舍瓦尔金诺村战役。)翌日拂晓,皮埃尔到达莫扎伊斯克。
莫扎伊斯克所有的房屋都驻有士兵,皮埃尔的马夫和车夫都在这里的客店迎接他,客店已没有空房间了,都住满了军官。
莫扎伊斯克城里城外都有军队驻扎和通过。到处可以见到哥萨克、步兵、骑兵、大车、炮弹箱和大炮。皮埃尔急急忙忙向前赶路,他离莫斯科越远、越深入这士兵的海洋,就越感到焦急不安,同时有一种还没有体验过的新鲜的喜悦之情。这是一种类似他在斯洛博达宫当国王驾到时所体验的,一种必须做点什么或牺牲点什么的感觉。他现在愉快地感觉到,构成人们的幸福的一切——生活的舒适、财富,甚至生命本身,比起某种东西来,都是弃之为快的虚妄的东西……比起什么东西呢?皮埃尔弄不清楚,也不想极力去弄清楚为了何人,为了何事而牺牲一切才使他认为特别美好。他对自己为之而牺牲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是牺牲本身对他来说是一种新鲜的、快乐的感觉。
——————
19
八月二十四日,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打了一仗,二十五日,双方都没有开火,二十六日,波罗底诺战役爆发了。
舍瓦尔金诺和波罗底诺两次战役是为了什么呢?是怎样挑起、怎样应战的呢?为什么又打起波罗底诺战役呢?不论是对法国人还是对俄国人来说,这次战役都是毫无意义的。这次战役,对俄国人来说,最直接的结果曾是也必然是促进莫斯科的毁灭(这是我们最担心的),对法国人来说,则是促进他们的全军覆没(这也是他们怕得要命的)。这个结果甚至在当时也是非常明显的,然而拿破仑还是发动了这次战役,库图佐夫也奋起应了战。
如果两位统帅均以理智为指南,拿破仑似乎应当明白,深入俄国两千俄里,在很有可能损失四分之一军队的情况下发动一场大战,他必将趋于毁灭;库图佐夫也似乎同样应当明白,冒着损失四分之一军队的军队应战,他准会失掉莫斯科。这在库图佐夫就像做算术题一样明显,比如下跳棋,我方少一个子儿,而要跟对方对拼子儿,我方一定会输,因为不应当对拼。
当对方有十六个子儿,我方有十四个子儿的时候,我方只比对方弱八分之一;但是如果我方拼掉了十三个子儿,对方就比我方强三倍了。
在波罗底诺战役之前,我方兵力与法军相比,大致是五比六;战役之后,是一比二,也就是战役以前是十万比十二万,战役以后是五万比十万。然而聪明且富有经验的库图佐夫应战了。被人称为天才统帅的拿破仑发动了那次战役,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兵力,更拉长了战线。如果说他认为占领莫斯科就像占领维也纳一样,可以结束战争,那么他错了,有许多证据证明并非如此。拿破仑的史学家们亲口说,他在占领了斯摩棱斯克之后就想停止前进,他知道拉长战线的危险,也知道占领莫斯科不会是战争的终结,因为在斯摩棱克他就看到,留给他的那些俄国城市是怎样的情景,他一再表示愿意进行谈判,但一次也没有得到答复。
拿破仑和库图佐夫发动和应接波罗底诺战役都是不由自主和毫无意义的。但是后来史学家们用这些既成事实强牵附会地证明两个统帅的预见和天才。其实,这些统帅不过是历史的工具,且是所有不由自主的历史工具中最不自由、最不由自主的活动家。
古人留给我们许多英雄史诗的典范,其中的英雄人物引起历史上的普遍注意,但是我们还不能习惯这样的事实,那就是这类历史对于我们人类的时代是没有意义的。
关于另外一个问题:波罗底诺战役以及在这之前的舍瓦尔金诺战役是怎样打起来的,也存在一个极为明显、众所周知、完全错误的概念。所有史学家都是这样描述的:俄国军队在从斯摩棱斯克撤退时,就为大会战寻找最有利的阵地,在波罗底诺找到了这样的阵地。
在莫斯科到斯摩棱斯克的大路左侧,与大路几乎成直角——从波罗底诺到乌季察,也就是作战的那个地方,俄国人事前在那儿修筑了防御工事。
在这个阵地的前方,在舍瓦尔金诺高地,设立了一个观察敌情的前哨。二十四日,拿破仑进攻这个前哨,占领了它;
二十六日,开始进攻已经进入波罗底诺战场的全部俄军。
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而这是完全歪曲的,这一点,任何愿意深入研究事情真相的人,都能很容易弄清楚。
俄国人并没有寻找最好的阵地;恰恰相反,他们在退却中放过了许多比波罗底诺更好的阵地。他们没有据守这些阵地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库图佐夫不愿采纳不是他所选择的阵地;因为人们对大会战的要求还不够强烈;还因为带领后备军的米洛拉多维奇尚未赶到;还有其他无数的原因。事实上,以前所放过的阵地都比较强大,波罗底诺阵地(大会战的地点)不但不强大,与俄罗斯帝国任何一个地方相比较,哪怕随便用针在地图上插一个地方,它都更不像一个阵地。
在大路左侧与大路成直角的波罗底诺战场(就是大会战的地点),俄国人非但没有设防,而且在一八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前,从未想到在这个地点会打一场大仗。以下事实可以说明这一点:其一,不但二十五日以前那里没有战壕,而且二十五日开始挖的那些战壕,到二十六日也没有挖成;其二,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的形势可资证明,那个在发生战斗的阵地前面的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无任何意义的,为什么比别的据点更要加强那个多面堡呢?为什么要耗费一切力量,损失六千人,把它据守到二十四日深夜呢?要观测敌人,一个哥萨克侦察班就足够了;其三,作战的那个阵地不是事先料到的,而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也不是那个阵地的前哨,因为直到二十五日,巴克莱·德·托利和巴格拉季翁还相信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阵地的·左·翼。而库图佐夫本人在那次战役之后,在一时盛怒之下写的报告中,也说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此阵地的·左·翼。只是在很久以后,可以自由地写波罗底诺战役的报告时,才捏造出那一套奇谈怪论(大概是为一个不会犯错误的总司令辩护),说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一个前哨(其实,它不过是左翼的一个设防点),说波罗底诺战役是在我们预先选定的、在修筑了工事的阵地上进行的。实际上,那次战斗是在一个完全意外的,几乎没有任何工事的地点爆发的。
事情显然是这样的:沿科洛恰河选定了一个阵地,这条河斜穿过大路,不是成直角,而是成锐角,因此左翼是在舍瓦尔金诺,右翼靠近诺沃耶村,中心在波罗底诺,也就是在科洛恰和沃伊纳两河汇流的地方。假如不去管仗是怎么打的。只要看一看波罗底诺战场,就一目了然,这个战地是以科洛恰河为掩护,以阻止沿斯摩棱斯克大路进犯莫斯科的敌军。
二十四日拿破仑骑马来到瓦卢耶瓦,他没有看见(正如史书上所说的)从乌季察到波罗底诺的俄国阵地(他不可能看见那个阵地,因为它并不存在),他也没有看见俄国的前哨,但在追击俄军后卫的时候,他碰到俄军阵地的左翼——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出乎俄国人意料之外,拿破仑把他的军队移过科洛恰河。这样一来,俄国人已经来不及迎接大会战了,只好撤掉他们本来要据守的左翼阵地,占领一个不曾料到的,没有修筑工事的新阵地。拿破仑转移到科洛恰河对岸,也就是大路的左侧,这样拿破仑就把即将打响的战斗从右侧移到左侧(从俄军方面看),移到乌季察、谢苗诺夫斯科耶和波罗底诺之间的平原上(作为一个阵地,这片平原并不比俄国任何一片平原更为有利),二十六日的大会战就在这片平原上打响了。预定的战斗和实际的战斗的草图见下页:
假如拿破仑不在二十四日傍晚到达科洛恰河;假如他当晚没有立刻下令攻打多面堡,而是在第二天早晨开始攻打的话,那么,就不会有人怀疑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我们的左翼了;而战斗也会像我们所预料的那样进行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大概会像我们所预料的那样进行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大概会顽强地守卫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与此同时,从中央或者从右面攻击拿破仑,而二十四日大会战就会在预定的修筑有工事的阵地上进行了。但是,因为对我们左翼进攻是在紧接着我们的后卫撤退的晚上,也就是在格里德涅瓦战役刚结束的晚上发生的,还因为俄国的军事将领不愿意或者来不及在二十四日晚上就开始大会战,以致波罗底诺战役的第一仗,也是主要的一仗,在二十四日就打输了,而且显然导致二十六日那一仗的失败。
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沦陷后,二十五日清晨我们已经没有左翼阵地了,于是不得不把左翼往后撤,随便选择一个地方仓促地构筑工事。
但是,只说俄军仅用薄弱的、未筑成的工事来防守还不够,更加不利的情况还在于,俄军将领不承认显而易见的既成事实(左翼已失守,当前的战场已经从右面向左面转移),仍停留在诺沃耶村至乌季察这一带拉长的阵地上,因此,在战斗开始后,不得不把军队从右方调到左方。这样一来,在整个战斗期间,俄国方面仅有对方一半的兵力用以抵抗法军对我军左翼的进攻(波尼亚托夫斯基对乌季察的进攻以及乌瓦罗夫从右翼攻击法军,只是大会成进程中的单独的军事行动)。
由此可见,波罗底诺战役完全不像人们描绘的那样(极力隐瞒我们军事将领们的错误,从而贬低俄国军队和人民的光荣)。波罗底诺战役并不是在一个选定的,设了防的阵地上进行的,也不是俄军的兵力仅仅稍弱于敌军,实际上俄国人由于失掉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不得不在一个开阔的,几乎没有防御工事的地带,兵力比法军少一半的情况下迎接波罗底诺战役,也就是说,在这样的条件下,不仅战斗十小时和打一场不分输赢的战役不可思议,就是坚持三小时而不使军队完全崩溃和逃遁也是不可思议的。
——————
20
二十五日清早,皮埃尔离开莫扎伊斯克。出了城就是蜿蜒而陡峭的山坡,右边山上有一座教堂,那儿正在鸣钟,做礼拜。皮埃尔下了马车,徒步前进。他后面有一个骑兵团队正从山坡上走下来,团队前面有一群歌手。迎面来了一队大车,载着昨天在战斗中负伤的士兵。赶车的农民吆喝着,响着鞭子,不断地在车子两边奔走。每辆坐着或躺着三、四个伤兵的大车,在陡峭的山坡石路上颠簸着。伤兵包着破布,面色苍白,紧闭着嘴,皱着眉头,抓住车栏杆在车上颠动、互相碰撞。几乎所有的伤兵都怀着孩子般的天真的好奇心望着皮埃尔那顶白帽子和绿色燕尾服。
皮埃尔的车夫气忿地吆喝伤兵运输队,叫他们靠边走。骑兵团唱着歌直冲着皮埃尔的马车走下山坡,把路都堵塞了。皮埃尔停下来,被挤到铲平的山路边上去了。山坡挡住了太阳,低洼的路上见不到阳光,显得又冷又潮湿,而皮埃尔头顶上是明朗的八月的早晨的天空,教堂里发出欢乐的钟声。一辆伤兵车停放在皮埃尔身边旁的路边上,那个穿树皮鞋的车夫喘不过气来跑到车前,往没有轮箍的后轮塞了一块石头,然后又给停下的小马整理皮马套。
一个吊着一只胳膊的年老的伤兵,跟着车步行,他用没负伤的那只大手抓住大车,转脸看了看皮埃尔。
“我说,老乡,是不是就把我们扔到这儿?还是送往莫斯科?”他问。
皮埃尔正陷入沉思,没听见有人问他,他时而看看迎着伤兵车走来的骑兵团队,时而看看他身旁的大车,车上的伤兵有两个坐着,一个躺着。其中一个坐着的,大概脸腮子受了伤,整个脑袋都包着破布,一边腮肿了起来,像孩子的头似的。他的嘴和鼻子都歪到一边了。这个伤兵正望着教堂划十字;另一个是年幼点的新兵,金黄色的头发,脸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带着友好的傻笑望着皮埃尔;第三个趴在那儿,看不见他的脸,骑兵歌手们从车子旁边走过。
“咳,你在哪儿……倔强的人……”
“你流落在异乡……”他们唱着士兵舞曲。仿佛是响应他们,山坡高处不断地发出叮当的钟声,别有一番欢乐意味。此外,还有一种别样的欢乐:对面山坡顶上沐浴着灼热的阳光,可是山坡下,伤兵车旁边,喘息着的小马附近,皮埃尔站着的地方,却充满着潮湿、阴暗和忧伤。
那个肿脸的士兵怒气冲冲地望着骑兵歌手们。
“嗬,花花公子!”他责备地说。
“这个年头,不仅看见了士兵,也看见了农夫!农夫也被赶上战场,”那个站在车后面的士兵面露苦笑对皮埃尔说,“现在什么都不分了……要老百姓都一齐冲上去,一句话——为了莫斯科。他们要拼到底啊。”尽管那个士兵说得不清楚,皮埃尔仍明白了他的意思。赞同地点点头。
路通了,皮埃尔走下山坡,坐车继续前进。
皮埃尔一路上左顾右盼,寻找着熟悉的面孔,但是见到的都是不同兵种的陌生的军人面孔,他们全都惊奇地盯着他那顶白帽子和绿色燕尾服。
走了四俄里,他才遇到第一个熟人,于是高兴地招呼他。这个熟人是个军医官。他坐着一辆篷车,向皮埃尔迎面赶来,他旁边坐的是一个青年医生。这个军医官认出皮埃尔,就叫那个坐在前座代替车夫的哥萨克停下来。
“伯爵!大人,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医生问。
“想来看看……”
“对了,对了,就要有可看的了……”
皮埃尔下了车,站在那儿跟医生谈话,向他说明自己打算参加战斗。
医生劝别祖霍夫直接去见勋座。
“在开战的时候,您何必要到这个谁也不知道,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来。”他说,向年轻的同事递了个眼色,“不管怎么说,勋座总认识您,他会厚待您的。老兄,就这么办吧。”医生说。
医生好像很疲倦而且很匆忙。
“您是这么考虑的……不过我还想问您,阵地在哪儿?”皮埃尔说。
“阵地?”医生说。“那可不是我的事。过了塔塔里诺沃,那儿有许多人挖战壕,您爬上那个高岗,就可以看见了。”医生说。
“从那儿可以看见吗?……要是您……”
但是医生打断了他的话,向篷车走去。
“我本来可以送您,可是,说真的,我的事情多得到这儿(他在喉咙上比划了一下),我还要赶到兵团司令那儿去。我们的情况怎么样……您可知道,伯爵,明天就要打一场大仗,一支十万人的军队,至少会有两万伤员,可是我们的担架、病床、护士、医生,还不够六千人用。我们有一万辆大车,但是还需要别的东西;那只好自己看着办了。”
在那成千上万活泼的、健康的、年轻的、年老的,怀着愉快的好奇心看他的帽子的人们中间,有两万人注定要负伤或死亡(也许就是他看见的那些人),这个古怪的念头使皮埃尔不由得感到吃惊。
“他们也许明天就死掉,可为什么除了死他们还想别的呢?”由于某种不可揣测的联想,他突然很生动地想起莫扎伊斯克山坡,载着伤兵的大车,教堂的钟声,夕阳的余晖,以及骑兵们的歌声。
“骑兵们去作战,路上遇见伤兵,可是他们一点不去想那正在等待他们的命运,而只是瞟了伤兵一眼就走过去了。在他们之中有两万人注定要死亡,可是他们却对我的帽子感到惊讶!多么奇怪!”皮埃尔在去塔塔里诺沃的路上想道。
路左边有一所地主的住宅,那儿停着几辆马车、带篷的大车、一些勤务兵和哨兵。勋座就住在那儿。但是皮埃尔到的时候,他人不在,几乎一个参谋人员也没有。他们都做礼拜去了。皮埃尔坐上马车继续往前走,向戈尔基进发。
皮埃尔的车上了山,到了山村里一条不大的街上,在这儿他第一次看见了农民后备军,他们头戴缀有十字架的帽子,身穿白衬衫,大声谈笑着,兴致勃勃,满身大汗正在路右边一座长满青草的高大土岗上干活儿。
他们中有许多人在挖土,另一些人用手推车在跳板上运土,还有些人站在那儿不动。
两个军官站在土岗上指挥他们。皮埃尔看见这些农夫显然还在为刚当上军人而开心、他想起了莫扎伊斯克那些伤兵,他开始明了,那个兵说·要·老·百·姓·都·一·齐·冲·上·去这句话的意思。这些在战场上干活儿的大胡子农夫,他们那古怪的笨重的靴子,冒着汗的脖子,有些人的敞开的斜领口,衬衫里面露出的晒黑的锁骨,这一切景象比皮埃尔过去所见所闻的更强有力地使他感到此时此刻的严肃性和重要性。
——————
21
皮埃尔下了马车,从干活儿的后备军人身边走过去,爬上那个医生告诉他从那儿可以看见战场的土岗。
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左右。透过明净的、稀薄的空气,一轮太阳高悬在皮埃尔的左后方,明晃晃地照耀着面前像圆剧场一般隆起的广阔的战地全貌。
斯摩棱斯克大路从左上方穿过圆形剧场,经过一座坐落在土岗前下方五百来步有白色教堂的村子(这村子就是波罗底诺)蜿蜒曲折地延伸着。然后又从村子下面过去,跨过一座桥,一起一伏地经过几个山坡,盘旋着越爬越高,一直延伸到从六俄里外可以看见的瓦卢耶瓦村(现在拿破仑就驻扎在那儿)。过了瓦卢耶瓦村,大路就隐没在地平线上一片已经变黄的森林里了。在那片长满白桦和枞树的森林里,大路的右边,科洛恰修道院的十字架和钟楼远远地在太阳下闪光。在那黛青色的远方,在森林和大路的两旁,好些地方都可以看见冒烟的篝火和分辨不清的敌我双方的战士。右边,沿科洛恰河和莫斯科河流域,是峡谷纵横的山地。在峡谷中间,从远处可以看见别祖博沃村和扎哈林诺村。左边地势比较平坦,有长着庄稼的田地,那里可以看见一座被烧掉的冒烟的村子——谢苗诺夫斯科耶村。
皮埃尔从左右两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不明确。战场的左右两边都不大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到处都找不到他希望看见的样子。只是看见田野、草地、军队、篝火的青烟、村庄、丘陵、小河,无论怎样观看,也不能从这充满生命活力的地方找到战场,甚至分不清敌人和我们的队伍。
“得问一个了解情况的人。”他想,于是转身问一个军官,那个军官正好奇地打量他那不是军人装束的庞大身躯。
“请问,”皮埃尔对那个军官说,“前面是什么村庄?”
“是布尔金诺吧?”那个军官问他的伙伴。
“波罗底诺。”另一个纠正他说。
显然,那个军官有一个谈话的机会,觉得很高兴,于是凑近皮埃尔。
“那儿是我们的人吗?”皮埃尔问。
“是的,再往前去就是法国人,”那个军官说,“那儿就是他们,看得见。”
“哪儿?哪儿?”皮埃尔问。
“凭肉眼就看得见。那不是,就在那儿!”军官用手指着河对岸左边看得见的烟,他脸上的神情严肃而认真,皮埃尔碰到的很多面孔都有这种表情。
“啊,那是法国人!那儿呢?……”皮埃尔指着左边的山岗,那附近有一些队伍。
“那是我们的人。”
“啊,是我们的人!那边呢?”皮埃尔指着远方有一棵大树的土岗,旁边有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村子,也有一些篝火在冒烟,还有一些黑糊糊的东西。
“这又是·他,”那个军官说。(即指舍瓦尔金诺多面堡。)
“昨天是我们的,现在是·他·的了。”
“那么我们的阵地呢?”
“阵地?”那个军官带着得意的微笑说。“这个我可以给您讲清楚,因为我修筑过我们所有的工事。在那儿,看见么,我们的中心在波罗底诺,就在那儿。”他指着前面有白色教堂的村庄。“那儿是科洛恰河渡口。就在那儿,您看,那边洼地上还堆放着成排的刚割下来的干草呢,您瞧,那儿还有一座桥。那是我们的中心。我们的右翼就在那儿(他指着离山谷很远的正右方),那儿是莫斯科河,那儿我们有三个多面堡,修筑得非常坚固。右翼……”军官说到这儿停住了。“您知道,这很难给您说得明白……昨天我们的右翼在那里,在舍瓦尔金诺,在那里,瞧见么,那儿有一棵橡树;现在我们把左翼后撤了,现在在那儿,那儿——您看见那个村子和那缕青烟了吗?——那是谢苗诺夫斯科耶,而这里,”他指了指拉耶夫斯基土岗。“不过,战斗未必在这里进行。·他把军队调到这里,只是一种诡计;·他很可能从右边迂回莫斯科。不过,不管在哪儿打,我们的人明天都要大大地减少了!”那个军官说。
一个年老的中士在军官说话的时候走过来,默默地等待他的长官把话说完;但是,显然他不喜欢军官在这个地方说这样的话,他打断了他的话。
“该去取土筐了。”他说,口气颇严厉。
军官似乎慌了神,好像明白他不该说这种话,只可以在心里想会有多么大的伤亡。
“对了,又要派三连去。”军官急忙说。
“您有何贵干,是大夫吗?”
“不是,我随便看看。”皮埃尔回答道。然后他又绕过那些后备军人走下山岗去。
“咳,该死的东西!”军官跟在他后面,捂着鼻子从干活的人们旁边跑过去,说道。
“瞧,他们!……抬着来了……那是圣母……马上就要到了……”突然听见嘈杂的人声,军官、士兵、后备军人都顺着大路往前跑去。
在波罗底诺山脚下出现了游行的教会队伍。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步兵在前面整整齐齐地走着,他们光着头,枪口朝下背着。步兵后面响起了教会的歌声。
没有戴帽子的士兵和后备军人绕过皮埃尔,向那队人跑去。
“圣母来了!保护神!……伊韦尔圣母!……”
“斯摩棱斯克圣母。”另外一个人更正说。
后备军人们——就是那些在村子里的,还有那些正在炮兵连干活儿的,都扔下铁锹向教会的游行队伍跑去。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行进着的一营人后面,是穿着法衣的神甫们——一个戴着高筒僧帽的小老头、一群僧侣和唱诗班。再后面就是士兵和军官抬着一幅巨大的、金光闪闪的黑脸圣像。这是从斯摩棱斯克运出并且从此就跟着军队的圣像。圣像的周围是成群的没戴帽子的军人,他们走着,跑着,跪拜叩头。
圣像抬到山上就停了下来,用一大块布托着圣像的人们换了班,读经员重新点起手提香炉,开始祈祷了。炽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清凉的微风吹拂着人们的头发和圣像的饰带,歌声在寥廓的苍穹下显得不怎么响亮。一大群光头的军官、士兵和后备军人围着圣像。有一些官员站在神甫和读经员后面的一片空地上,一个脖子上挂着圣升治十字勋章的秃顶将军,站在神甫背后,他没划十字(显然是德国人),耐心地等待祈祷结束,他认为必须听完那想必可以激发俄国人民的爱国热忱的祈祷。另外一个将军很精神地站在那里,一只手不时地在胸前抖动着划十字,他老向四周张望。站在农民中间的皮埃尔认出了官员中的几个熟人,但他没看他们: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这群贪看圣像的士兵和后备军人的严肃面孔吸引住了。疲倦的读经员一开始懒洋洋地、习惯地唱(唱第二十遍了):“把你的奴隶从灾难中拯救出来吧,圣母。”神甫和助祭就接着唱:“上帝保佑我们,投向你,就像投向不可摧毁的堡垒。”于是所有人的脸上又现出那种意识到即将来临的重大事件时的表情,这种表情那天早晨皮埃尔在莫扎伊斯克山脚下看见过,有时也在碰见的许许多多张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人们更加频繁地低头,抖动头发,听得见叹息声和在胸前划十字发出的声音。
围着圣像的人群忽然闪开来,推挤着皮埃尔。从人们匆忙地让路这一点来看,向圣像走来的大概是一个非常显要的人物。
这是视察阵地的库图佐夫。他在回塔塔里诺沃的路上前来祈祷。皮埃尔从他与众不同的特殊身形,立刻认出了库图佐夫。
库图佐夫庞大而肥胖的身上穿着一件长长的礼服,背微驼,满头白发,没有戴帽子,浮肿的脸上有一只因负伤而流泪的白眼睛,他迈着一瘸一拐的摇晃不定的步子走进人群,在神甫后面停了下来。他用习惯性的动作划了十字,然后一躬到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低下满是白发的头。库图佐夫后面是贝尼格森和侍从。虽然总司令的出现引起了全体高级官员的注意,但是后备军人和士兵却没看他,仍然继续祷告着。
祈祷完毕了,库图佐夫走到圣像前,挺费劲地跪下叩头,试了半天想站起来,却因身体笨重、衰弱,站不起来。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像天真的孩子似的噘起嘴唇去吻圣像,又鞠了一躬,一只手触到地面。将军们都跟着他这样做;然后是军官们照样做了,在军官之后,士兵和后备军人互相推挤着,践踏着,喘息着,流露出激动的神情在地上爬行。
——————
22
被挤得跌跌撞撞的皮埃尔,向四处张望着。
“伯爵,彼得·基里雷奇!您怎么在这儿?”不知是谁在叫他,皮埃尔回头看了一眼。
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用手拍着弄脏了的膝盖(想必他也向圣像跪拜过),微笑着走了过来。鲍里斯穿着雅致,一副剽悍英武的气派。他穿一件长外衣,像库图佐夫一样肩上挎一根马鞭。
这时,库图佐夫向村庄走去,到了最近一户人家,就在阴凉处坐在一个哥萨克跑着送来的一张长凳上,另一个哥萨克赶快铺上一块毯子。一大群衣着华丽的侍从围着总司令。
圣像向前移动了,后面跟着一大群人。皮埃尔站在离库图佐夫三十来步的地方,在跟鲍里斯谈话。
皮埃尔说他想参加战斗,并且察看一下阵地。
“好哇,您这样做很好,”鲍里斯说。“Je vous ferai les honneurs du camp①,您可以从贝尼格森伯爵要去的地方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就在他的部下。我一定向他报告。如果您想巡视阵地,就跟我们来;我们要去左翼。然后再回来,请您在我们那里过夜,咱们可以凑一局牌。您不是认识德米特里·谢尔盖伊奇吗?他也在那儿住。”他指着戈尔基村第三户人家说。
——–
①法语:我一定代表营盘招待您。
“不过我很想看看右翼,听说右翼很强。”皮埃尔说。“我想从莫斯科河出发,把整个阵地都走一遍。”
“好的,这以后再说,主要的是左翼……”
“是的,是的。博尔孔斯基的团队在哪儿?您能给我指点指点吗?”皮埃尔问道。
“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吗?我们要从那儿经过,我领您去找他。”
“我们的左翼怎么样?”皮埃尔问。
“我对您说实话,entrenous①,天知道左翼的情况是怎样的,”鲍里斯说,机密地、压低了声音,“贝尔格森伯爵完全不是那么设想的。他本来打算在那个山岗上设防,完全不是现在这样……但是,”鲍里斯耸了耸肩。“勋座不同意,也许他听了什么人的话。要知道……”鲍里斯没有把话说完,因为这时库图佐夫的副官凯萨罗夫来了。“啊!派西·谢尔盖伊奇,”鲍里斯带着很随便的微笑对凯萨罗夫说。“我正给伯爵介绍我们的阵地呢。真奇怪,勋座对法国人的意图怎么料得这么准!”
——–
①法语:只是咱们俩私下谈谈。
“您是说左翼吗?”凯萨罗夫说。
“是的,是的,正是。我们的左翼现在非常、非常坚固。”
虽然库图佐夫把参谋部所有多余的人都打发走了,鲍里斯却能不受这次调动的影响而留在司令部。鲍里斯在贝尔格森伯爵那儿谋了个职位。贝尼格森伯爵也像鲍里斯跟随过的所有的人一样,认为德鲁别茨科伊是个无价之宝。
军队领导层中有两个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的派别:库图佐夫派及其参谋长贝尼格森派。鲍里斯属于后一派,谁也没有他那样善于奴颜婢膝,曲意奉承库图佐夫,而同时又给人以老头子不行,一切都由贝尼格森主持的感觉。现在到了战斗的决定时刻,库图佐夫就该垮台了,大权将要交给贝尼格森,或者,就算库图佐夫打了胜仗,也要使人觉得一切功劳归贝尼格森。不管怎样,为明天的战斗将有重赏,一批新人将被提拔。因此,鲍里斯整天情绪激昂。
在凯萨罗夫之后,又有一些熟人走过来,皮埃尔来不及回答他们像撒豆子似的向他撒来的关于莫斯科情况的询问,也来不及听他们的讲述。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既兴奋又惊慌,但是皮埃尔觉得,其中一些人之所以紧张,多半是因为考虑到个人得失,而另外一些人脸上的另一种紧张表情(这种紧张不是因为关心个人问题,而是关心整体的生死问题)却始终萦绕在皮埃尔心头。库图佐夫看见了皮埃尔和围着他的一群人。
“叫他来见我。”库图佐夫说。副官传达了勋座的命令,于是皮埃尔就向长凳走了过来。但是有一个普通的后备军人抢在他的前头向库图佐夫走去。这人是多洛霍夫。
“这家伙怎么在这儿?”皮埃尔问。
“这个骗子手,没有他钻不到的地方!”有人这样回答道。
“他早就降为士兵了。现在却要提升。他提出了些作战方案而且夜里爬到敌人的散兵线……倒是条好汉!……”
皮埃尔脱下帽子,恭恭敬敬地向库图佐夫鞠了一躬。
“我认为,如果我向勋座大人报告,您可能把我撵走,也许会说,您已经知道我所报告的事,即使这样,对我也没有什么坏处……”多洛霍夫说。
“是的,是的。”
“如果我对了,这就会给祖国带来好处,我随时准备为祖国献身。”
“是的,……是的……”
“假如勋座大人需要不吝惜自己生命的人,请记起我……
也许勋座大人用得上我。”
“是的……是的……”库图佐夫重复着,眯起眼睛,微笑地望着皮埃尔。
这时,鲍里斯以其侍从武官特有的灵活性,迅速移到皮埃尔身边,靠近了首长,用最自然的态度,仿佛是继续已经开始的谈话似的,低声对皮埃尔说:
“后备军人都穿上了干净的白衬衫,准备为国捐躯。多么英勇啊,伯爵!”
鲍里斯对皮埃尔说这话,显然是为了让勋座听见。他知道库图佐夫一样会注意这句话,勋座对他说:
“你说后备军人怎么来着?”他问鲍里斯。
“勋座大人,他们穿上白衬衫,准备明天去赴死。”
“啊!……英勇卓绝、无与伦比的人民!”库图佐夫说,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无与伦比的人民!”他叹息着,重复说了一遍。
“您想闻闻火药味吗?”他对皮埃尔说。“是的,令人愉快的气味。我很荣幸作为尊夫人的崇拜者。她好吗?我的住处可以供您使用。”正像老年人常有的情形,库图作夫精神恍惚地向四周张望,好象忘了他要说什么或者要做什么似的。
显然他想起他要寻找的东西了,于是他向副官的弟弟安德烈·谢尔盖伊奇·凯萨罗夫招手。
“马林那首诗是怎么说来着,怎么说的?就是咏格拉科夫的那几句:‘你在兵团里充教师爷……’你说说看,你说说看。”库图佐夫说,显然想笑出来。凯萨罗夫背诵起来……库图佐夫微笑着,头随着诗的节奏摇晃着。
当皮埃尔离开库图佐夫时,多洛霍夫走近皮埃尔,握起他的手。
“我非常高兴在这儿看见您,伯爵,”他不顾有别人在场,大声说着,语气特别坚定而激昂。“在这只有上帝才知道咱们之间谁注定活下来的前夕,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对您说,我为咱们中间曾经发生的误会而抱歉,我希望您对我不再有任何芥蒂。请您原谅我。”
皮埃尔看着多洛霍夫,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一味咧着嘴微笑。多洛霍夫含泪拥抱皮埃尔,吻了吻他。
鲍里斯对他的将军说了几句话,于是贝尔格森转向皮埃尔,邀他一同去视察战线。
“那会使您感兴趣的。”他说。
“是的,会非常有趣。”皮埃尔说。
半小时后,库图佐夫向塔塔里诺沃进发,贝尼格森带着他的侍从,皮埃尔和他们一道,视察战线去了。
——————
23
贝尼格森离开戈尔基,顺着山坡大路向大桥进发,这就是军官指给皮埃尔看的那个阵地中心,那座桥旁边的河岸上堆放着刚割下来的,散发着香味的干草。他们驰过桥,进入波罗底诺,再向左转,经过大批的士兵和大炮,来到有士兵在那儿挖土的高岗。这个多面堡当时还没有命名,后来叫作拉耶夫斯基多面堡或者叫作高地炮台。
皮埃尔没有特别注意这个多面堡。他不知道,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比波罗底诺战场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值得纪念。随后他们经过一条山沟来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士兵们正在那儿从农舍和烘干室拖走最后剩余的木头。然后,他们又翻了一座山,经过一片像被冰雹砸平的黑麦地,沿着耕地上刚被炮兵踏出来的坎坷不平的道路驰到了正在构筑的突角堡①。
——–
①突角堡是一种防御工事。——托尔斯泰注。
贝尼格森在突角堡停下来,向前眺望那昨天还属于我们的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看得见那儿几个骑马的人。军官们说,那里面有拿破仑,要不就有缪拉。大家都贪婪地望那一群骑马的人。皮埃尔也往那边看,极力猜测那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中哪一个是拿破仑,后来,骑马的人下了山岗就不见了。
贝尼格森对走到跟前的军官开始讲解我军的整个形势。皮埃尔听着贝尼格森的讲解,绞尽脑汁想弄清目前战役的真相,但是他很苦恼,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他一点也没听懂。
贝尼格森停住了,看着仔细倾听的皮埃尔,忽然对他说:
“你大概不感兴趣吧?”
“啊,正相反,非常感兴趣。”皮埃尔说了违心的话。
他们离开突角堡向左转,在一片稠密的白桦树矮林中,沿着一条蜿蜒的小道前行。走到树林中时,一只白腿的褐色兔子跳到他们面前的路上,被众多的马蹄声吓得惊慌失措,在他们前面的路上跳上了很久,引起大家的注意和哄笑,直到几个人一齐吆喝它,才跳到路旁的密林里。在密林里又走了两三俄里,他们来到一片林间空地上,这儿驻扎着防守左翼的图奇科夫兵团的队伍。
在这极左翼的地方,贝尼格森激动地讲了很久,然后发布了一个皮埃尔觉得是重要的军事命令。在图奇科夫的队伍驻地前面有一个高地。这个高地没有驻扎军队。贝尼格森大声地批评这个错误。他说,不据守制高点而把军队放在山下面,简直是发疯。有几个将军也表示了同样的意见。其中一个特别具有军人的暴烈脾气,他说,把军队放在这儿是等着敌人来屠杀。贝尼格森自作主张,命令把军队都转移到高地上去。
左翼的部署,使皮埃尔更加怀疑自己对军事的理解能力。听贝尼格森和将军们批评军队驻在山上,皮埃尔完全明白他们所说的话,也赞成他们的意见;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不能理解那个把军队放在山下的人怎么会犯这样明显、重大的错误。
皮埃尔不知道,这些军队布置在那儿,并不像贝尼格森所想的那样是为了守卫阵地,而是隐蔽起来打伏击的,也就是出其不意地打击来犯的敌人。贝尼格森不知道这一点,不向总司令报告,便自作主张把军队调到前面去。
——————
24
八月二十五日,晴朗的八月傍晚,安德烈公爵在克尼亚兹科沃村的一间破旧棚屋里支着臂肘躺着,他的团就驻在村边。他从破墙的裂缝看见沿着篱笆下面的一排白桦树(枝桠都被砍掉了,树龄有六十年)和一片堆放着弄乱了的燕麦垛的田地,以及上面冒着炊烟(士兵们在烧饭)的灌木丛。
安德烈公爵觉得,现在他的生活尽管憋闷、痛苦,无人关心,但仍然像七年前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夕那样,心情激动而焦躁。
他已经接到并已发出明天作战的有关命令。这时他无事可做。但是最简单、最清晰的思绪,因而也是最可怕的思绪,使他不得安宁。他知道,明天的战斗将是他参加过的一切战斗中最激烈的一次,他生平第一次生动地、几乎确信无疑地,而且单纯地恐怖地想到了死亡的可能,这死亡的可能与尘世生活完全无关,也不去考虑它对别人会产生什么影响,它只是关系到他自己、关系到他的灵魂。从这个意念的高度来看,从前使他痛苦和担心的一切,忽然被一道寒冷的白光照亮了,那道白光既无阴影,也无远景,也无轮廓的差别。他觉得整个人生有如一盏魔灯,长期以来,他透过玻璃,借助人工的照明来看魔灯里的东西。现在他突然不是透过玻璃,而是在明晃晃的白昼中看见画得很差劲的图片。“是的,是的,这就是曾经使我激动和赞赏、并且折磨过我的那些虚幻的形象,”他自言自语,在想象中一一再现他的人生魔灯中的主要画面。此时是在白昼的寒光中,在清楚地意识到死亡的时刻观看这些画面,这就是那些曾经认为美丽和神秘的拙劣粗糙的画像。
“荣誉,社会的幸福,对女人的爱情,甚至祖国——我过去觉得这些图景是多么壮丽,蕴藏着多么深刻的思想!而今天(我觉得它是为我降临的)在寒冷的白光下,这一切却如此简单、苍白和粗糙。”他此时的注意力特别集中在他生平三大不幸之事上面。他对女人的爱情,父亲的去世和占领半个俄国的法国人的入侵。“爱情!……那个我觉得充满了神秘力量的小姑娘。我多么爱她啊!我曾经制定了关于爱情以及和她共同生活的幸福的、富有诗意的计划。啊,我这个天真的孩子!”他愤恨地高声说。“当然啦!我曾相信理想的爱情,在我整年不在的时候,她对我仍忠贞不渝!就像寓言中的温柔多情的小鸽子,她一定因为和我离别而憔悴。——而这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太简单了,讨厌!”
“我父亲也曾建设童山,并认为那是他的地方,他的土地,他的空气,他的农民,可是拿破仑来了,不承认他的存在,像从路上踢开一块木片似的把他踢开了,把他的童山以及他的全部生活都摧毁了。而玛丽亚公爵小姐说,这是来自上天的考验。既然他已经死了,再不会复活,这考验又为了什么呢?他永远不再存在了!不再存在了!那么这对谁是一个考验呢?祖国,莫斯科的毁灭!明天我就要被打死了——甚至可能不是被法国人,而是被自己人打死,就像昨天有一个士兵在我身边放了一枪,于是法国人就会过来拖起我的腿和头,把我扔进坑里,以免我在他们鼻子底下发臭。然后新的生活条件形成了,别人也就习惯了那些生活条件,而我却不会知道它们了,我将不存在了。”
他望了望那排白桦树,黄的、绿的树叶一动不动,雪白的树皮在阳光下熠熠闪耀。“死,明天我被杀死,我就不存在了……这些东西都存在,可是我不存在了。”他生动地想象他不存在时生活中的情景。这些闪光的、投出阴影的白桦树,这些曲卷的彩云,这些篝火的青烟——他觉得周围一切都改了样子,似乎都变得恐怖了。他的脊背禁不住打了一阵寒战。于是赶快站起来,走出棚屋,在外面徘徊着。
突然他听到棚屋后面有说话声。
“谁在哪儿?”安德烈公爵吆喝了一声。是红鼻子上尉季莫欣,曾是多洛霍夫的连长,由于缺少军官,现在当了营长。他胆怯地走进棚屋。在地后面还走进了一个副官和团部的军需官。
安德烈公爵急忙站好,听军官们向他报告公事,然后对他们作了一些指示,正要让他们走时,屋后传来熟悉的低语声。
“Quediable!”①一个人被什么绊了一下,说。
——–
①法语:见鬼!
安德烈公爵从棚屋里往外看,看见了向他走来的皮埃尔,地上一根杆子几乎把他绊倒。
安德烈公爵看见同一阶层的人,特别是看见皮埃尔总觉得不痛快,因为这令他忆起了前次莫斯科之行的痛苦时刻。“噢哟,是你呀!”他说,“哪阵风把你吹来了?真想不到。”
当他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不仅冷淡而且含有敌视的意味,皮埃尔立刻察觉了这一点。他本是兴高采烈地向棚屋走来的,但一见到安德烈公爵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局促不安,不自在起来。
“我来……嗯……您知道……我来……我觉得很有趣。”皮埃尔说,他这一天已经多次无意识地重复“有趣”这个字眼了。“我想看一看战斗的情况。”
“是的,是的,共济会员们对战争有什么看法?怎样才能防止战争啊!”安德烈公爵讥讽地说,“莫斯科怎么样?我家里的人怎么样?他们终于都到莫斯科了吗?”他认真地问道。
“他们都到了。是朱莉·德鲁别茨卡娅告诉我的。我去看过他们,但是没有遇见。他们到莫斯科近郊的庄园去了。”
——————
25
军官们要告辞了,但安德烈公爵好像不愿和他的朋友单独呆在一起,于是请他们再坐一会儿,喝杯茶。板凳和茶都端来了。军官们不无惊讶地望着皮埃尔肥胖而庞大的身躯,听他讲莫斯科的情形,讲他在巡视中见到的我军的部署。安德烈公爵沉默着,脸色显得那样阴沉,弄得皮埃尔在讲话时不得不更多地对着和善的营长季莫欣,而较少地对着博尔孔斯基。
“那么整个军队的部署你都清楚了?”安德烈公爵打断他的话说。
“是的,怎么?”皮埃尔说,“我不是军人,不敢说全弄懂了,但大体的部署总算弄清楚了。”
“Eh bien,vous êtes plus avancéque qui cela soit.”①安德烈公爵说。
“啊!”皮埃尔狐疑地应了一声,透过眼镜片盯着安德烈公爵。“您对任命库图佐夫有什么看法?”他说。
“对此我非常高兴,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安德烈公爵说。
“嗯,请您谈谈您对巴克莱·德·托利有什么看法?在莫斯科天知道人们都怎样谈论他。您觉得他怎么样?”
“你问他们。”安德烈公爵指着军官们说。
皮埃尔带着虚心请教的微笑望着季莫欣。大家都带着情不自禁地微笑看他。
“大人,自从勋座阁下上任以来,大家又看见光明②了。”
季莫欣说,他不时怯生生地看看他的团长。
“那是为什么呢?”皮埃尔问。
“我就向您报告一下关于木柴或饲料的事吧。我们从斯文齐亚内撤退时,连一根树枝,一根干草或什么的,都不敢动。我们走了,他③得到手了,不是这样吗,大人?”他转向公爵说。“可你不能动。为这种事儿,我们团有两名军官被送交军事法庭了。可是勋座阁下来了,这类事就不算回事了。我们看见光明了……”
——–
①法语:这么说来,你比谁都知道得更多。
②这里是双关语,俄语“勋座”一词的词根是“光明”。
③指拿破仑。
“那么他为什么禁止呢?”
季莫欣不好意思地望了望周围,对这个问题不明白该怎样回答,该回答些什么。皮埃尔于是又向安德烈公爵问这个问题。
“为了使地方不遭到破坏,好留给敌人受用。”安德烈公爵刻薄地挖苦说。“理由很充分:不许抢劫地方,不让士兵养成抢劫的习惯。在斯摩棱斯克他的判断也正确,他说法国人可能包围我们,因为他们的兵力比我们强。但是他不能明白这一点,”安德烈公爵突然不由自主地尖声喊叫起来,“他不能明白,我们在那儿第一次为俄罗斯的土地而战,我在军队中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高昂的士气,我们一连两天打退了法国人,这一胜利使我们的力量凭添了十倍。他却命令撤退,所有的努力和损失都白费了。他不是内奸,他努力把一切都尽可能地做好,把一切都尽可能地考虑周到;但是正因如此,他是不中用的。他现在不中用了,正是由于他像每一个德国人那样,对每件事都考虑得过分认真、精细。怎么对你说呢……譬如说吧,你父亲有一个德国仆人,他是一个顶好的仆人,比你更能满足你父亲的一切要求,当然让他干下去;但是假如你父亲病得要死了,你就得把仆人撵走,亲自笨手笨脚地侍候你父亲,你会比那个熟练的,然而却是一个外国人的仆人更能安慰他。巴克莱就是这样。当俄国早安无事时,一个外国人可以服侍它。他可能是一个顶好的大臣,可是一旦它处于危急关头,就需要自家的亲人了。而你们俱乐部的人却胡诌说他是内奸!诽谤他是内奸,到后来只能为你们错误的非难而羞愧,忽然由内奸捧为英雄和天才,那就更不公道了。他是一个诚实的、非常认真的德国人……”
“可是,听说他是一个精明的统帅呢。”皮埃尔说。
“我不懂什么是精明的统帅。”安德烈公爵嘲笑地说。
“精明的统帅,”皮埃尔说,“他能预见一切偶然的事件……他能猜到敌人的意图。”
“但这是不可能的。”安德烈公爵说,仿佛在说一个早已解决了的问题。
皮埃尔惊奇地看了看他。
“不过,”他说,“大家都说,战争就像下棋。”
“是的,”安德烈公爵说,“不过有点区别,下棋每走一步,你可以随便想多久,下棋不受时间的限制,另外还有一点区别,那就是马永远比卒强,两个卒比一个卒强,而在战争中,一个营有时比一个师还强,也有时反倒不如一个连。任何人都弄不清军队的相对力量。相信我,”他说,“如果说参谋部的部署具有决定性的作用,那么,我就在那儿从事部署工作了,但是我没有那样做,而荣幸地到这儿,到团里服务,和这些先生们共事,我认为明天的战斗确实取决于我们,而不是取决于他们……胜利从来不取决于将来,也不取决于阵地,也不取决于武装,甚至不取决于数量,特别是不取决于阵地。”
“那么取决于什么呢?”
“取决于士气——我的,他的,”他指着季莫欣说,“以及每个士兵的士气。”
安德烈公爵向季莫欣看了一眼,季莫欣惊恐地、困惑不解地望着他的团长,安德烈公爵一反平时沉默寡言的矜持态度,现在似乎激动起来了。显然他情不自禁地要说出此时闪现在他的脑际的那些思想。
“谁下定决心去争取胜利,谁就能胜利。为什么奥斯特利茨战役我们吃了败仗?我们的损失几乎和法国人一样,但是我们过早地认输了,——所以就失败了。而我们所以认输,因为我们无须在那儿战斗:一心想快点撤离战场。‘打败了——赶快逃跑吧!’于是我们逃跑了。假如直到明天我们都不说这话,那么,天知道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了。明天我们就不会说这话了。你说:我们的战线,左翼太弱,右翼拉得太长,”他继续说,“这全是扯淡,完全不是这回事。明天我们面临着什么?千百万个形形色色的偶然事件在瞬息之间就决定了胜负,这要看:是我们还是他们逃跑或将要逃跑,是这个人被打死,或者那个人被打死;至于现在所做的一切全是一场游戏。问题是,和你一起巡视阵地的那些人,不仅对促进整个战役的进展不会有帮助,而且只有妨碍。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微薄的利益。”
“在这关键的时刻吗?”皮埃尔责怪地问。
“在·这·关·键·时·刻。”安德烈公爵重复地说了一句,“对他们来说,这个时刻不过是能够暗害对手和多得一枚十字勋章或一条绶带的机会罢了。明天对我来说,那就是,十万俄国军队和十万法国军队聚在一起互相厮杀,事实是,这二十万人在厮杀的时候,谁打得最凶,且不惜牺牲,谁就会取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不管那儿出现什么情况,也不管上层是如何妨碍,明天我们一定胜利。明天不管那儿怎么样,我们一定胜利!”
“大人,这就是真理,千真万确的真理。”季莫欣说,“现在还有什么人怕死!我那营的兵,您信不信,都不喝酒了:他们说,不是喝酒的时候。”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军官们站起身来,安德烈公爵同他们走出棚屋,对副官发出最后一些命令。军官们走后,皮埃尔走近安德烈公爵,正要开口说话,离棚屋不远的路上突然传来了马蹄声,安德烈公爵往那边一看,认出是沃尔佐根和克劳塞维兹①,一个哥萨克跟随着。他们一边谈话,一边走近来,皮埃尔和安德列公爵无意中听到以下的话:
“DerkriegmussimRaumverlegtwerden.Der Ansicht kann ich nicht genug Preis geben.”②其中一个说。
“Oh,ja.”另一个说,“derZweckistnur den Feind zu schwaCchen,so kann man gewiss nicht den Verlust der Privat Personen in Achtung nehmen.”③
“Oh,ja.”第一个同意说。
“是的,imRaumVerlegen,”④当他们走过后,安德烈公爵气愤地哼了一声。“留在童山的我的父亲、儿子、妹妹,就在那imRuam。这对他无所谓。刚才我不是对你说来着,——这些德国先生们明天不是去打赢这场战斗,而是尽其所能去搞破坏,因为德国人的头脑中只有连一个空蛋壳都不值的空洞理论,而他们心里就是缺少明天所必需的东西,也就是季莫欣所有的那种东西。他们把整个欧洲都奉送他了,现在来教训我们——真是好老师啊!”他又尖叫了起来。
——–
①克劳塞维兹(1780~1831),德国军事理论家,著有《战争论》一书。一八一二年他在俄国军队中担任普弗尔的副官。
②德语:战争应当移到广阔的地带,这个意见我十分赞赏。
③德语:哦,是的。目的在于削弱敌人,不应计较个人的得失。
④德语:移到广阔的地带。
“那么,您认为明天这一仗能打胜吗?”皮埃尔问道。
“是的,是的。”安德烈公爵心不在焉地回答。“如果我有权的话,我要做一件事,”他又开口说,“我不收容俘虏。俘虏是什么东西!是一些骑士。法国人毁掉我的家园,现在又在毁掉莫斯科,他们每分钟都在侮辱我,现在还在侮辱我。他们是我的敌人,在我看来,他们全是罪犯。季莫欣以及全军都这样认为,应该把他们处死!他们既然是我的敌人,就不能成为我的朋友,不管他们在蒂尔西特是怎样谈判的。”
“是的,是的,”皮埃尔说着,用闪亮的眼睛望着安德烈公爵。“我完全、完全赞同您的意见!”
从莫扎伊斯克山下来后这一整天都困绕着皮埃尔的那个问题,现在他觉得十分清楚,并且完全解决了。他理解了这场战争和当前的战役的全部意义及其重要性。那天他看见的一切,他于匆忙间看到的那些大有深意的严肃的表情,被一种新的光芒照亮了。他理解了物理学所说的潜在的(latente)热,他看见的那些人的脸上都有这种潜在的爱国热,这使他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那样从容地、仿佛满不在乎似的去赴死。
“不收容俘虏,”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单过一条就能使战争改观,减少一点战争的残酷性。因而现在我们在战争中奉行的——诸如宽大为怀之类,简直令人作呕。这种宽大和同情——类似千金小姐的宽大和同情,她一看见被宰杀的牛犊就会晕倒,她是那么慈善,见不得血,但是她却津津有味地蘸着酱油吃小牛肉。我们谈论什么战争法,骑士精神,军使的责任,对不幸者的怜悯,等等,全是废话。一八○五年我领教过什么叫骑士精神和军使的责任,他们欺骗我们,我们也欺骇他们。他们抢劫别人的住宅,发行假钞票,最可恶的是屠杀我的孩子们和我的父亲,同时大谈什么战争的规律和对敌人的宽大。不收容俘虏,而是屠杀和赴死!谁要是到我这个地步,遭受过同样的痛苦……”
安德烈公爵想过,莫斯科失守与否,就像斯摩棱斯克已经失守一样,对于他都无所谓,可是突然间,他的喉咙意外地痉挛起来,停住不说了。他默默地来回走了几趟,他的眼睛像发热病似的闪闪发光,当他又开始说话时,他的嘴唇哆嗦着:
“如果战争没有宽大,那么我们就只有在值得赴死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才去打仗了。那时,就不会因为保罗·伊万诺维奇得罪了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而开战了。只有像现在这次战争,才算是战争。那时,军队的紧张程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那时,拿破仑所率领的这些威斯特法利亚人和黑森①人就不会跟随他到俄国来了,我们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到奥国和普鲁士去打仗了。战争不是请客吃饭,而是生活中最丑恶的事情,应当了解这一点,不要把战争当儿戏。要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一可怕的必然性。这就在于:去掉谎言,战争就是战争,而不是儿戏。不然,战争就成为懒汉与轻浮之辈喜爱的消遣了……军人阶层是最受尊敬的。但是什么是战争呢?怎样才能打胜仗?军界的风气是怎样的?战争的目的是杀人,战争的手段是间谍,叛变,对叛变的鼓励,蹂躏居民,为了军队的给养抢劫他们或者盗窃他们,欺骗和说谎被称为军事的计谋。军人阶层的习俗是没有自由,也就是说,守纪律、闲散,愚昧无知,残忍成性,荒淫和酗酒。虽然如此,军人仍是人人都尊敬的最高阶层。所有帝王,除了中国例外,都穿军服,而且谁杀人最多,谁就得到最高奖赏……就像明天那样,人们凑在一起互相屠杀,有好几万人被杀死或被打成残废,然后因为杀死了许多人(甚至夸大伤亡的数字)举行感恩祈祷,隆重地宣布胜利。认为杀人越多,功劳越大,上帝怎样从天上看他们,听他们啊!”安德烈公爵喊道,声音又尖又细。“啊,我的好朋友,近来我太难过了,我发现我懂得太多了。人不能吃那可以分辨善恶的果子②……唉,日子不长了!”他又说。“不过,你该休息了,我也该睡了,你快回戈尔基吧。”安德烈公爵突然说。
——–
①威斯特法利亚人是今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部威斯特法伦州居民,一八○七至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在此建立王国。黑林人是前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南部黑森州居民。
②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二章。
“啊,不!”皮埃尔回答说,用吃惊、同情的目光望着安德烈公爵。
“走吧,走吧,战斗前必须好好睡一觉。”安德烈公爵又说了一遍。他快步走到皮埃尔跟前,拥抱他,吻他。“再见,你走吧,”他喊道。“我们会不会再见面,不会……”他连忙转身走回棚屋。
天已经黑了,皮埃尔看不清安德烈公爵脸上的表情是凶恶的还是温柔的。
皮埃尔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考虑他是跟他进去呢还是回去。“不,他不愿意我再进去!”皮埃尔很自然地决断着,“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就骑马回戈尔基去了。
安德烈公爵回到棚屋里,躺在毯子上,怎么也睡不着。
他闭上眼。一幅幅画面在他脑际轮番地出现。他的思绪长久地,欢快地停留在一幅画面上。他生动地回忆起在彼得堡的一个晚上,娜塔莎带着兴高采烈的兴奋神情,对他讲去年夏天她去采蘑菇时,在大森林里迷了路的事儿。她断断续续地向他描述森林的幽深、她当时的心情,以及她和一个遇见的养蜂人的谈话,她时时中断讲述,说:“不,我不会说,我说得不对;不,您不了解。”虽然安德烈公爵安慰她,说他了解,而且也的确了解她要说的一切。娜塔莎不满意自己说的,——她觉得,那天所感受的,她要倾诉的那种诗意的激情没有表达出来。“那个老人是那么好,森林里是那么黑……他是那么慈善……不,我不会讲。”她红着脸,激动地说。安德烈公爵当时望着她眼睛微笑着,现在也同样快活地面带笑容。“我了解她,”安德烈公爵想道,“不仅了解,而且我爱她那内在的精神力量,她那真诚,她那由衷的坦率爽直,她那仿佛和肉体融为一体的灵魂……正是她这个灵魂,我爱得如此强烈,如此幸福……”他突然想起他的爱情是怎样结束的。“他丝毫不需要这些东西,·他完全看不见,也不了解这些东西。·他只看到她是一个好看的,·娇·艳·的小姑娘,他不屑同她共命运。而我呢?直到现在·他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快活。”
安德烈公爵仿佛被烫了一下似的,跳起来,又在棚屋前走来走去。
——————
26
八月二十五日,波罗底诺战役的前夜,法国皇宫长官德波塞先生和法布维埃上校前来拿破仑在瓦卢耶瓦的驻地觐见他们的皇帝,前者从巴黎来,后者从马德里来。
德波塞先生换上朝服,吩咐把他带给皇帝的礼盒在他前面抬着走,进了拿破仑的帐篷的头一个房间,他一面同他周围的拿破仑的副官谈话,一面打开礼盒。
法布维埃没进帐篷,在门口跟他认识的将军们谈话。
拿破仑皇帝还没有从卧室出来,正在结束他的打扮。他哼哧着鼻子,清清嗓子,时而转过他那肥厚的背脊,时而转过多毛的肥胖的胸脯,让近侍刷他的身体。另一个近侍用大拇指按住瓶口,正向皇帝那保养得很好的身体喷香水。近侍的神情好像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应当在什么地方洒和洒多少香水。拿破仑的短发还是湿的,散乱在额前。他的脸虽浮肿,焦黄,但表现出生理上的满足。“Allezferme,alleztoujours……”①他蜷缩着身子,发出哼哼歪歪的声音,不时对那个正给他刷身子的近侍轻声说。一个副官走进卧室,向皇帝报告昨天在战场上抓了多少俘虏,他报告完后,就站在门旁,等候让他退出去,拿破仑皱着眉头,翻眼看了看副官。
“Pointdeprisonniers,”他重复副官的话。“Il se font démolir Tant pis pour lármée russe,”他说“Allez toujours,Allez ferme.”②他一面说,一面拱着背,移近他那肥胖的肩膀给人刷。
“C’estbien!Faitesentrenmonsieur de BeausBset,ainsi que Fa-bvier.”③他对那个副官点点头,说。
“Qui,Sire.”④那个副官走出了帐篷。
——–
①法语:再来,使点劲刷。
②法语:没有俘虏,他们逼我歼灭他们。这对俄军更坏,再来,再使点劲。
③法语:好了!让德波塞进来,法布维埃也进来。
④法语:是,陛下。
两个近侍连忙给陛下穿好衣服,于是他穿着近卫军的蓝制服,迈着坚定而急速的步子,走进接待室。
这时德波塞两只手正忙着把他带来的皇后送的礼物安放在正对着皇帝进门的地方的两把椅子上。不料皇帝这么快就穿好衣服走了出来,以致他来不及完全布置好这一惊人的场面。
拿破仑立刻看出他们在做什么,并且猜出他们还没有做好。他不希望他们失掉使他惊喜的快乐。他装着没看见德波塞先生。只把法布维埃叫过来。拿破仑严厉地皱着眉头,默默地听法布维埃讲述他的军队在欧洲的另一端萨拉曼卡作战怎样勇敢、怎样忠诚,只想不辜负他们的皇帝,唯恐不能讨他欢心。那场战争的结束是可悲的。拿破仑在法布维埃报告的中间插了几句讽刺的话,好像没有他在那儿,他并不期望事情会有别样的结果。
“我一定在莫斯科挽回影响,”拿破仑说。“Atantot,”①他又说,把德波塞叫来,德波塞这时已经布置好令人惊讶的场面——把什么东西放在两把椅子上,用一块布盖着。
德波塞用那只有波旁王朝的旧臣才懂得的礼节,深施一礼,走向前去递是一封信。
拿破仑愉快地接见他,揪了揪他的耳朵。
“您赶来了,我非常高兴。巴黎有什么议论吗?”他说,突然改变了刚才那副严厉的表情,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Sire,toutParisregrettevotreabsence.”②德波塞照例这样回答,虽然拿破仑知道德波塞一定要说这一类话,虽然他在头脑清醒时知道这是不真实的,但是听了德波塞的话他仍然觉得高兴。他又揪了揪他的耳朵以示赏赐。
“Je suis faAché de vous avoir fait faire tant de chemin.”③他说。
“Sire!Jenem’attendaispasàmoinsqu’à vous trouver aux portes de Moscou.”④德波塞说。
——–
①法语:再见。
②法语:陛下,全巴黎都在想念您呢。
③法语:让您走这么远,很抱歉。
④法语:陛下!我完全料到会在莫斯科城下见到您。
拿破仑微笑了一下,心不在焉地抬头向右边看了看。副官摇摆着步子走过来,递给他一个金质的鼻烟壶。拿破仑接了过来。
“是的,您来得巧,”他说,把打开的鼻烟壶移近鼻子,“您喜欢旅行,三天后您就可以在莫斯科观光了。您大概没料到会看见亚洲的首府。您可以作一次愉快的旅行了。”
德波塞鞠了一躬,对此关心表示了谢意(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旅行的爱好)。
“啊!这是什么?”拿破仑说,他发现所有的大臣都在看一件用布盖着的东西。德波塞以其宫廷式的灵巧,不把背对着皇帝,侧着身子倒退两步,同时揭开了那块布,说:
“皇后献给陛下的礼物。”
这是日拉尔①用鲜明的色彩画的一幅孩子的肖像,这是奥国公主为拿破仑生的儿子,不知为什么人们都管这个孩子叫罗马王。
这个非常俊秀的,鬈发,眼睛都具有西克斯丁圣母像中基督的神态的孩子,正在玩一个球。球代表地球,另一只手中的小棒代表权杖。
虽然对画家画这个所谓罗马王用小棍捅地球要表现什么不十分了解,但其寓意,不论是在巴黎看见这幅画的所有人,还是拿破仑本人,都是清楚的,而且觉得非常称心。
“RoideRome,”②他用优美的手势指着画像,说。
——–
①日拉尔·弗朗索瓦(1770~1837),法国古典主义运动后期著名肖像画家,曾为鲁卡米埃夫人画像。
②法语:罗马王。
“Admira-ble!”①他走到肖像跟前,以意大利人特有的可以随意变换表情的本领,做出含情沉思的神态。他觉得,他现在一言一行都将成为历史。他觉得他现在最好的做法是:就算是自己的伟大足以使儿子玩耍地球,而与此相照应,他又要表现父亲的慈爱。他的眼睛模糊了,他向前跨了一步,回头看了一眼那把椅子(椅子好像自动跳到了他的身旁),在肖像前坐下。他打了个手势——于是所有的人都踮着脚尖走出去了,让这位大人物独自在那儿欣赏。
他坐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用手摸了摸画像凸起发亮的地方。他站起身,又把德波塞和值日官叫来。他命令把肖像移到帐篷前,让那些在他帐篷附近守卫的老近卫军人有欣赏罗马王——他们所崇拜的皇帝的儿子(继承人)的幸福。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赏赐德波塞先生以荣幸——与他共进早餐的时候,传来了帐篷外那些跑来看画像的老近卫军官兵们的欢呼声:
“Vire I’empereur!Vire le Roi de Rome!Vive I’empereur!”②听见一片欢呼声。
早餐后,拿破仑当着德波塞的面上授给军队发布的告示。
“Courte et énergique!③”拿破仑在读完他那无须修改的告示时说。告示如下:
——–
①法语:好极②法语:皇帝万岁!罗马王万岁!皇帝万岁!
③法语:简短有力。
“战士们!这是你们盼望已久的战斗。胜利寄托在你们身上。我们一定要取胜;胜利能给我们带来一切需要的东西:舒适的住宅,早日返回祖国。希望你们要像在奥斯特利茨、弗里德兰、维捷布斯克和斯摩棱斯克那样战斗。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自豪地回忆你们今天的丰功伟绩。让他们在提到你们每一个人时都说:他参加过莫斯科城下大战!”
“DelaMoskowa!”①拿破仑重复了一遍,然后邀请爱旅行的德波塞先生去散步,他走出帐篷,走向已备好的马。
“VotreMajestéatropdebonté。”②德波塞在应邀陪皇帝散步时说。其实他很想睡觉,而且他不会骑马,也怕骑马。
——–
①法语:莫斯科城下。
②法语:您太仁慈了,陛下。
但是拿破仑向这位旅行家点头示意,德波塞只得骑马了。当拿破仑走出帐篷时,近卫军人在他儿子画像前的喊声更起劲了,拿破仑皱起了眉头。
“把它拿开吧。”他用优美庄严的姿势指着画像说。“参观战场在他看来还太早。”
德波塞闭上眼睛,低下头,深深叹息了一声,表示他对皇帝的话完全领会和理解。
——————
27
八月二十五日这一整天,正如拿破仑的史学家所说,拿破仑是在马上度过的:他观察地形,研究元帅们递上来的计划,亲自给将军们发布命令。
俄军原先沿着科洛恰河的战线被突破了,部分战线——俄军的左翼,由于二十四日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的失守,向后撤了,这部分新战线没设防御工事,也无河可守,它面对一片广阔的平面。不论是军人还是非军人都很清楚,法国人正应当进攻这部分战线。对这个问题,似乎无须多加考虑,也无须皇帝和他的将军们那么操心和奔忙,尤其无须特别突出的能力——也就是人们喜欢加在拿破仑身上的所谓天才;但是后来描述这一事件的史学家们,当时在拿破仑身边的人们,以及拿破仑本人,却另有想法。
拿破仑骑着马在战场上巡视,带着深思熟虑的神情观察地形,他点点头或摇摇头,以表示同意或者怀疑,他只是把最后的结论以命令的形式传达给跟随他左右的将军们,但他作出这些决定经过什么深谋远虑的指导思想,却不对他们讲。拿破仑听了那个被称为埃克米尔公爵的达乌①关于迂回俄军左翼的建议后,说不需那样做,但是不说明为什么不需要。康庞将军(他负责进攻多角堡)要率领他那一师穿过树林,拿破仑对这个建议表示同意。虽然那个所谓埃尔欣根公爵内伊②斗胆指出,在树林里行动是危险的,可能弄乱全师的队形。
——–
①达乌·路易(1770~1823),法国元帅,曾在一八○五年奥斯特利茨战役和一八○六年奥尔施泰特战役建立功勋。
②内伊,米歇尔(1769~1815),法国元帅,拿破仑一世最亲密的战友之一。一八一二年法国军队从俄国撤退时,负责法军后卫部队的指挥。
拿破仑观察过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对面的地形之后,思索了一会儿,指出要在明天天亮以前布置两个炮兵阵地的地点,以攻打俄军的防御工事,又指出与炮兵阵地并列的地点安置野战炮。
他发出这些命令以及别的命名之后,就回到大本营,按照他的日授写下了战斗部署。
曾为法国史学家得意洋洋和别的史学家满怀敬意叙述的战斗部署如下:
在埃克米尔公爵据守的平原上夜间新建的两个炮兵阵地,拂晓要向对面两个敌人的炮兵阵地开火。
同时,第一团炮队司令佩尔涅提将军率领康庞的三十尊大炮以及德塞和弗里昂两师的全部榴弹炮,向前推进,开火,用榴弹压倒敌人的炮兵阵地,参加战斗的有:
二十四尊近卫军炮队的炮
三十尊康庞师的炮
八尊弗里昂和德塞两师的炮
共计六十二尊炮。
第三兵团炮兵司令富歇将军要把第三、第八兵团的榴弹炮,共计十六尊,安置在担任轰击敌人左方工事的炮兵阵地两侧,此处共有炮四十尊。
索尔比埃将军应作好准备,一接到命令,立即用近卫军的全部榴弹炮轰击敌人的任何一处防御工事。
在炮击中间,波尼亚托夫斯基公爵直趋那个村子,通过树林迂回敌人的阵地。
康庞将军通过树林夺取第一个堡垒。
照此进入战斗后,将视敌人行动随时发布命令。
一听见右翼炮声,左翼立即开始炮击,莫朗师和总督①师的狙击兵,一见右翼开始进攻,立即猛烈开火。
总督要占领那个村子,然后越过三座桥,协同莫朗和热拉尔两师直趋高地,总督率领这两个师进攻打多角堡,并与其他部队投入战斗。
这一切都要有条不紊地完成(le tout se fera avec ordre et méthode②),尽可能保留后备部队。
莫扎伊斯克附近御营,一八一二年九月六日③。
——–
①总督指副元帅缪拉,拿破仑已经封他为那不勒斯王。
②法语:一切要按次序和方案进行。
③此处的日期是公历,相当俄国旧历八月二十五日。
假如我们对拿破仑天才不抱有宗教的敬畏之感来看这些命令的话,那么,战斗部署是极端模糊和混乱的,它包括四点,即四项命名。这四项命令没有一项是能够实现的,实际上也没有实现。
这个部署的第一项说:·在拿破仑所选定的地点上的炮队,连同与其并列的佩尔涅提和富歇的大炮,共计一百零二尊,对俄国的凸角堡和多面堡开火并发射榴弹。这是办不到的,因为在拿破仑所指定的地点,炮弹射不到俄国的工事,除非就近的司令官违反拿破仑的命令把大炮向前移动,不然那一百零二尊大炮只能放空。
第二项命令是:波尼亚托夫斯基通过树林向那个村子进军,迂回到俄军的左翼。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也没有做到,因为波尼亚托夫斯基向那个村子进军的时候,在那儿遭遇到图奇科夫的阻击,不可能也未曾迂回到俄国的阵地。
第三项命令:康庞将军通过树林夺取第一座堡垒。康庞那一师并没占领第一座堡垒,因为从树林里一出来,该师就不得不在拿破仑意想不到的霰弹的火力攻击下整理队伍。
第四项:总督要占领那个村子(波罗底诺),然后越过三座桥,协同莫朗和热拉尔两师直趋高地(对他们的行动方向和时间并未发出指示),总督率领两个师进攻多角堡,并与其他部队进入战斗。
只可能这样理解——不是由于这个复杂的句子含混不清,就是由于总督在执行他所接受的命令时另有企图——他从左方通过波罗底诺向多面堡进攻,而莫朗和弗里昂两师同时正面进攻。
所有这一切以及部署中的其他各点,不曾也不可能执行。总督越过波罗底诺,在科洛恰被打退了,不能再前进了,多面堡没有被莫朗和弗里昂两师占领,只是在战斗结束时才被骑兵攻下(拿破仑大概未料到也未听到)。这么一来,部署中的那些命令没有一项是被执行了的,也不可能被执行。部署中又说,战斗照这样开始后,将按照敌人的行动随时发布命令,因此,好像是在战斗中,拿破仑将发出一切必要的命令;但实际并非如此,也不可能做到,因为在战斗时拿破仑离战场很远,战斗过程他不可能知道(这在后来才知道的)他的命令没有一项是在战斗中切实可行的。
——————
28
许多史学家说,波罗底诺战役法国人没有打赢是因为拿破仑感冒了,如果他没有感冒,在战斗之前和在战斗期间他的作战命令一定更加有天才,俄国人一定失败,etlafacedumondeeutétéchangée①。一些史学家认为,俄国的缔造是由于一个人的意志——彼得大帝的意志,法国由共和变为帝制,法国的军队开进俄国,也是由于一个人的意志所为——拿破仑的意志,俄国所以强盛,是因为拿破仑在八月二十六日患了重感冒,这些论断在一些史学家看来无疑是合乎逻辑的。
——–
①法语:而世界的面貌也就会改变了。
假如波罗底诺战役的发动与否取决于拿破仑的意志,发出这个或那个命令也取决于他的意志,那么,显然能够影响他表现意志的伤风感冒可能是俄国得救的原因,因此,那个在二十四日忘记给拿破仑防水靴子的侍仆也是俄国的救星了。用这种思路得出的结论是无可怀疑的,正如伏尔泰开玩笑(他自己也不知嘲笑什么)说,巴托洛缪之夜①是由于查理九世肠胃失调引起的,这个结论同样是无可怀疑的。但是有人不认为俄国的缔造只凭彼得大帝一个人的意志,法兰西帝国的形成以及它同俄国的战争也不是由于拿破仑一个人的意志,在这些人看来,前面的有关结论不仅是不正确的,不合理的,而且与整个人类的现实生活相矛盾。关于形成历史事件的原因这个问题的另一答案是:这世界事件的过程是上天注定的,它取决于参加这些事件的人们的任意行动的巧合,拿破仑之类的人物对事件过程的影响,不过是表面的,虚假的。
——–
①巴托洛缪之夜指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的前夕,巴黎天主教对于戈诺教徒的大屠杀。
有一种看法乍一看来很奇怪,那就是:巴托洛缪之夜的屠杀事件,虽然发命令的是查理九世,但不是按照他的意志发生的,他不过觉得是他命令这样做的;波罗底诺八万人的大屠杀事件也不是按照拿破仑的意志发生的(虽然开战及战斗中的命令都是他发出的),他不过觉得命令是他发布的罢了,——不管这个看法多么奇怪,但是,人的尊严告诉我,我们每一个人,作为一个人来说,纵然不比伟大的拿破仑强,无论如何不会比他差多少,人的尊严叫我们这样看问题,历史的研究也充分肯定了这种看法。
在波罗底诺战役中,拿破仑没有对任何人射击,也没有杀一个人,一切都是士兵做的。由此可见,杀人的不是他。
法国士兵在波罗底诺战役中屠杀俄国士兵,并不是由于拿破仑的命令,而是出于自愿。全部军队:法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波兰人——他们饥肠辘辘、衣衫褴褛、在行军中累得精疲力尽,——看见阻碍他们去莫斯科的军队,他们就感到,levinesttiréetqu’ilfautleboire①。假若拿破仑当时禁止他们和俄国人打仗,他们会把他杀死,然后去打俄国人,因为这是他们必需要做的。
当他们听到拿破仑在命令中晓谕他们,子孙后代会因为他们在莫斯科城下战斗过,有过阵亡和受伤而得到慰藉,他们就高呼:“Vivel’empereur!”②,正像他们一看见小孩用小棒捅地球的画像,就喊:“Vivel’empereur!”一样,也正如他们不论听到什么毫无意义的话就高呼?“Vivel’empereur!”一样。他们除了高呼“Vivel’empereur!”和去打仗,以便在莫斯科以征服者的身份得到食物和休息以外,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由此看来,他们残杀自己的同类并非由于拿破仑的命令。
——–
①法语:瓶塞已打开,就得把酒喝掉。
②法语:皇帝万岁。
在整个战斗过程中发号施令的也不是拿破仑,因为他的战斗部署没有一条是付诸实行的,而且在战斗中间他不知道他前面的情况。因此,那些人互相残杀,并不是按照拿破仑的意志才发生的,而是不以他为转移,按照参加共同行动的几十万人的意志进行的。只不过拿破仑觉得,好像一切都是按照他的意志进行的。所以说,拿破仑伤风感冒,并不比一个最小的运输兵伤风感冒具有更大的历史意义。
一些作者又说,由于拿破仑感冒,他的部署和在战斗中的命令不像以前那么好,这完全不正确。正是这一点说明拿破仑八月二十六日的感冒没有什么意义。
此处引述的战斗部署一点也不比先前他打胜仗的所有战斗部署更差,甚至还要好些。那些在战斗中臆想的命令也并不比以前的更差,完全和以前的一样。这些部署和命令之所以好像比以前差,那不过是因为波罗底诺战役是拿破仑第一次败北罢了。不论多么优秀单绝、深思熟虑的部署和命令,只要据此打了败仗,就好像是非常糟的,每一个军事科学家都煞有介事地批评它们,不论多么糟的部署和命令,只要据此打了胜仗,就好像是非常好的,那些严肃认真的学者都撰写卷帙浩繁的书籍论证它的优点。
魏罗特尔拟定的奥斯特利茨战役的部署,就是这类作品的完美典范,但是人们仍然指摘它,指摘它的完美,指摘它过分的烦琐。
拿破仑在波罗底诺战役中完成它作为权力代表者的任务并不比在其他战役中完成得差,甚至更好些。他并没有作出妨碍战斗进行的事情;他倾听比较合理的意见;他没有手忙脚乱,没有自相矛盾,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从战场上逃跑,而是施展了他那巨大的节制能力和作战经验,镇静而庄严地扮演了他那貌似统帅的角色。
——————
29
拿破仑在第二次细心地巡视了前线归来后,说:
“棋盘摆好了,比赛明天就开始。”
他吩咐给他拿潘趣酒①,叫来德波塞,开始和他谈巴黎,谈他打算就Maison de l’empératrice ②作某些改革,他对宫廷琐事记得那么清楚,使这位宫廷长官感到惊奇。
他关心琐事,嘲笑德波塞爱旅行的癖好,他随时闲谈,那神气就像一个著名的、自信的、内行的外科医生,他卷起袖子,围上围裙,病人被绑在手术床上:“事情全抓在我的手里和头脑里,它是清楚的,明确的。一着手干起来,谁也比不了我,现在我可以开开玩笑,我愈是谈笑自若,你们就愈有信心,愈镇静,也就愈惊奇于我的天之。”
喝完第二杯潘趣酒,拿破仑觉得明天有一桩严重的事情在等待着他,就休息去了。
他对面临的事情太操心了,以致无法入睡,而夜里的潮湿更加重了他的感冒。凌晨三点钟,他大声擤着鼻子,走进帐篷的大房间。他问俄国人是否已经撤退,人们回答说,敌人的火光仍在原来的地方。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值日副官走进帐篷。
“Ehbien,Rapp,Croyezvous,que nous ferons de bonnes affaires aujourd’hui?” ③ 他问副官。
“Sansaucundoute,Sire.”④拉普回答说。
——–
①潘趣酒是一种果汁、香料、酒等混合的甜饮料。
②法语:皇后的内侍官编制。
③法语:喂,拉普,你看咱们今天能打胜吗?
④法语:毫无疑问,陛下。
拿破仑看了看他。
“Vousrappellez-vous,Sire,cequevousm’avez fait l’honneur de dire à Smolensk?”拉普说,“le vin est tirè,il faut le boire.①”
拿破仑皱起眉头,手支撑着头默默地坐了很久。
“Cettepauvrearmée!”他突然说,“ellea bien diminuéedepuis Smolensk.La fortune est une franche courtisane,Rapp,je le disais toujours,et je commence a l’eprouver.Mais la garde,Rapp,la garde est intacte?”②他疑惑地说。
“Oui,Sire。”③拉普回答。
拿破仑拿起一片药放进嘴里,看了看表。他不想睡了,离天亮还早;用发命令来消磨时间已经不行了,因为全部命令已经发出,现在正在执行中。
“A-t-on distribué les biscuits et le riz aux régiments de la garde?”④拿破仑严厉地问。
“Oui,Sire.”
——–
①法语:您还记得您在斯摩棱斯克对我说过的话吗?瓶塞已经开,就要把酒喝掉。
②法语:可怜的军人!自从斯摩棱斯克战役以来,大大地减少了。命运真是个放荡的女人,拉普。我过去总是这么说,现在开始体验到了。但是近卫军,拉普,近卫军还完整吧?
③法语:是的,陛下。
④法语:面包和米都发给近卫军了吗?
“Maisleriz?”①
拉普回答说,他已经传达了皇帝关于发米的命令,但是拿破仑不满意地摇摇头,好像不相信他的命令已被执行。仆人拿着潘趣酒走进来。拿破仑吩咐给拉普一只杯子,然后默默地一口口饮他那一杯。
“我既没有味觉,也没有嗅觉,”他闻着杯子说。“这场伤风可把我害苦了。他们谈论医学。他们连伤风都治不了,还算什么医学?科维扎尔②给我这些药片,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他们能治什么病?什么也治不了。Notre corps est une machine à vivre.Il est organisé pour cela,c’est sa nature;laissez-y la vie à son aise,qu’elle s’y défende;elle même elle;fera plus que si vous la paralysiez en l’encombrant de remedes.Notre corps est comme une montre parfaite qui doit aller un certain temps;l’horloger n’a pas la faculté de l’ouvrir,il ne peut la manier qu’à taAtons et les yeux bandés.Notre corps est une machine à vivre,voil tout.”③这似乎触及了他喜爱的定义(définitions),他出乎意外地下了一个新定义。“拉普,您知道什么是军事艺术吗?”他问。“这是在一定的时间比敌人强的艺术。Voilà tout.”④
拉普什么也没有回答。
“Demain nous allons avoiraffaire à Koutouzoff!”⑤拿破仑说。”等着瞧吧!您记得吧,他在布劳瑙指挥一支军队,一连三个礼拜他都没有骑马去视察工事。等着瞧吧!”
——–
①法语:可是米呢?
②科维扎尔是拿破仑的御医。
③法语:我们的身体是一架活机器。身体是为了生命而构造的。让生命在④法语:如此而已。
⑤法语:明天我们要和库图佐夫打交道了!
身体里自由自在,别干预它,让它自己保护自己,它处理自身的事,比用药去妨害它要好得多。我们的身体就像钟表,它应当走一定的时间,钟表医不能打开它,只能蒙着眼睛瞎摸来修理它。我们的身体是一架活机器。如此而已。
他看看表。才四点钟。没有睡意,酒也喝完了,无事可做。他站起身,来回走了两趟,穿上暖和的外衣,戴上帽子,走出了帐篷。夜又黑又潮,刚刚能感觉到的湿露从天上降下来。近处法国近卫军的篝火不太亮,远处沿着俄国的降线篝火透过烟雾闪着亮光。万籁俱静,只清楚地听见法军已经开始进入阵地的沙沙声与脚步声。
拿破仑在收篷前走了走,看看火光,细听一下脚步声,他从一个高个子的卫兵面前走过,这个戴着毛皮帽的卫兵在他的帐篷前站岗,他一看见皇帝就把身子挺得像根黑柱子,拿破仑在他面前站住了。
“你是哪年入伍的?”他问。地对士兵说话时,总是装腔作势,爱用既粗鲁又和气的军人口吻,那个士兵回答了他。
“Ah!undesvieux①你们团里领到米了吗?”
——–
①法语:啊!是一个老兵了!
“领到了,陛下。”
拿破仑点点头,就走开了。
五点半钟,拿破仑骑着马到舍瓦尔金诺村。
天渐渐亮了,万里晴空,只有一片乌云悬挂在东方。被遗弃的篝火在晨光熹微中快燃尽了。
右边响起一声沉重的炮击声,炮弹划破寂静,然后消失了。过了几分钟。响起第二、第三声炮击,震荡着空气;右边不远处庄严地响起第四、第五声炮击。
最初的炮击声还没完全消失,别的炮击声又响起来,接二连三,争先恐后,众炮齐发,响成一片。
拿破仑带着随从来到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下了马。棋赛开始了。
——————
30
皮埃尔从安德烈公爵那儿回到戈尔基,命令马夫把马备好,明天一早叫醒他,然后就在鲍里斯让给他的间壁的一个角落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当皮埃尔完全醒来时,屋里已经没有人了。
小窗户上的玻璃震动着。马夫站在床前推他。
“大人,大人,大人,……”马夫眼睛没看皮埃尔,一个劲儿推他的肩膀,一面推,一面呼唤,显然他已失去叫醒他的希望。
“什么?开始了吗?到时候啦?”皮埃尔醒来就问。“您听听咆声,”这个退伍兵——马夫说,“老爷们全出动了,勋座也老早就过去了。”
皮埃尔连忙穿上衣服,跑到门廊上。外面天气晴朗,空气新鲜,露珠儿闪着光,令人愉快。太阳刚从乌云里蹦出来,阳光被零零碎碎的乌云遮成两半,越过对面街上的屋顶,照射到布满露水的大路尘土上,照射到房屋的墙上,照射到围墙上的窗眼上和站在农舍旁的皮埃尔的马身上。外面的炮声听得更清楚了。一个副官带着一名哥萨克从街上急驰而过。
“到时候了,伯爵,到时候了!”副官喊道。
皮埃尔吩咐马夫牵着马跟他走。他沿着街步行到他昨天观看战场的那个土岗上。土岗上有一群军人,可以听见参谋人员用法语谈话,看见库图佐夫戴着红箍白帽的、白发苍苍的脑袋和他那缩进两肩之间的满是白发的后脑勺。库图佐夫用望远镜瞭望着前面的大路。
皮埃尔沿着阶梯登上土岗,他一看面前的美景,就陶醉了。这仍然是他昨天在这山岗上欣赏到的景致;但是现在这一带地方硝烟弥漫,满山遍野都是军队,明亮的太阳从皮埃尔左后方升起,在早晨洁净的空气中,太阳把那金色、玫瑰色的斜晖和长长的黑影投射到地面上,风景渐渐消失不见了,远方的树林,宛如一块雕刻的黄绿宝石,在地平线上可以看见错落有致的黑色树巅,斯摩棱斯克大道从树林中间即瓦卢耶瓦村的后面穿过,大道上全是军队。金黄色的田野和小树林在近处闪闪发亮。前方、右方和左方,到处都是军队。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庄严壮丽,而且出乎意外;但是,最让皮埃尔吃惊的是波罗底诺和科洛恰河两岸平川地带战场的景象。
在科洛恰河上面,在波罗底诺村及其两边,特别是左边,也就是沃伊纳河在沼泽地带入科洛恰河的地方,弥漫着晨雾,雾在融化,消散,在刚升起的明亮的太阳的照耀下变得透明起来,雾中一切可以看见的景物神奇地变得五光十色,只勾勒出那些东西的清晰的轮廓。枪炮的硝烟和雾混在一起,在烟雾里,到处闪烁着清晨的亮光——时而在水面上,时而在露珠上,时而在河西岸,在波罗底诺聚集着的军队的刺刀上。透过烟雾可以看见白色的教堂,波罗底诺农舍的屋顶,密集的士兵,绿色的子弹箱和大炮。所有这一切都仿佛在浮动,或是好像在浮动,因为在这一带整个空间都弥漫着烟和雾。在雾气腾腾的波罗底诺附近的洼地上,以及在它以外的高地上,特别是在战线的左方,在树林、田野、洼地、高地的顶端,仿佛无中生有似的不断地腾起大炮的团团浓烟,有时单个出现,有时成群出现;时而稀疏,时而稠密,这一带到处可以看见烟团膨胀开来,茂盛起来,汹涌滚动,混成一片。
说来奇怪,这些硝烟和射击声,竟构成了眼前景色的主体美。
噗!——突然现出圆的、浓密的、淡紫的、灰色的、浮白色的烟,砰!——过了一秒钟,浓烟中传出一声巨响。
“噗—噗”——升起两团烟,它们互相碰撞着,混合着,“砰——砰”——两声炮响证实了眼前看见的东西。
皮埃尔转脸再看那原先像一个鼓鼓的圆球似的烟,它在原地已经变成好几个球向一旁飘动,噗……(停了一会儿),噗—噗——又升起三个,四个,这样的声音,间隔同样的时间,应和着悦耳的,坚定的、准确的响声——砰……砰—砰—砰!这些烟仿佛在奔跑,又仿佛一动不动,而那些树林、田野和闪光的刺刀正从它下面跑过去。从左方,在田野和矮林那儿,不断地涌出大堆浓烟,伴随着庄严的炮声,在较近的地方,在洼地和树林那儿,步枪发射出小的,还来不及变成圆球的烟,同时有小的响声,特拉—哒—哒—哒——步枪的声音虽然频繁,但比起炮击的声音,则显得又乱又弱。
皮埃尔很想到那有烟、有闪光的刺刀和大炮,有活动,有声音的地方去。他转脸看了看库图佐夫和他的侍从,拿他的印象来和其他印象印证一番。他觉得大家都和他一样,都怀着同样的感情望着前面的战场。所有人的脸上这时都焕发着那种感情的潜热(chaleurlatente),那潜热是他昨天见到的、是他同安德烈公爵谈过话后所完全理解的。
“去吧,亲爱的朋友,去吧,愿基督与你同在。”库图佐夫对站在他身旁的将军说,眼睛并没离开战场。
那个将军领命之后,就从皮埃尔面前走过,下了山岗。
“到渡口去!”将军冷淡地、严厉地回答一个参谋人员的问话。
“我也去,我也去。”皮埃尔心里想,就追随那个将军去了。那个将军跨上哥萨克给他带过来的马。皮埃尔走到给他牵马的马夫那儿。皮埃尔问过哪匹马比较驯良后,就往一匹马身上爬,他抓住马鬃,脚尖朝外,脚跟挤着马肚子,他觉得眼镜就要掉下了,但是他不能从马鬃和缰绳上腾出手来,就跟着将军跑开了,把站在山岗上看他的参谋人员都逗乐了。
——————
31
皮埃尔追随的那个将军,下山以后陡然向左转,从皮埃尔的视线中消失了,皮埃尔驰进前面的步兵行列里。他时左时右地想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但到处都是士兵,他们脸上的表情都一样,都显得心事重重,好像在想着一件看不见的,然而看起来是很需要的事情。他们都带着不满的疑问目光看着这个戴白帽子的胖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骑马来踩他们。
“干吗骑着马在队伍里乱闯!”一个人对他喊道。又有一个人用枪托捣他的马,皮埃尔差点儿控制不住受惊的马,俯在鞍桥上,奔驰到士兵前头比较宽敞的地方。
他前面是一座桥,桥旁站着的另外一些士兵在射击。皮埃尔驰到他们跟前,又不知不觉来到科洛恰河桥头,这座在戈尔基和波罗底诺之间的桥,是法国人在战役的第一仗(在占领波罗底诺之后)进攻的目标。皮埃尔看见前面那座桥,在桥两旁和他昨天看见的放着一排排干草的草地上,有些士兵在烟雾中做什么事;这儿虽然枪炮声不断,但是皮埃尔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地方就是战场。他没听见四面八方呼啸的子弹声和从他头上飞过的炮弹声,也没看见河对岸的敌人,好久也没注意到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许多死伤的人。他脸上老流露笑容,四处张望着。
“那个人在前沿干什么?”又有人对他喊道。
“靠左走,靠右走。”有些人对他喊道。
皮埃尔向右走去,意外地碰见他认识的拉耶夫斯基将军的副官。这个副官怒目瞥了皮埃尔一眼,显然也想喝斥他,但是认出他后,向他点点头。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说了一句,就向前驰去。
皮埃尔觉得这不是他待的地方,且无事可做,又怕妨碍别人,就跟着副官驰去了。
“这儿怎么啦?我可以跟着您吗?”皮埃尔问。
“等一等,等一等。”副官回答,他驰到一个站在草地上的胖上校跟前,向他传达了几句话,然后才转向皮埃尔。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含笑对皮埃尔说,“您对什么都好奇啊?”
“是的,是的。”皮埃尔说。那副官勒转马头,向前去了。
“这儿还算好,”副官说,“左翼巴格拉季翁那儿,打得不可开交。”
“真的吗?”皮埃尔问。“那在什么地方?”
“来,咱们一起到土岗上去,从那儿看得很清楚。我们的炮兵阵地还行。”副官说,“怎么,来不来?”
“好,跟您去。”皮埃尔说,他环顾四周,找他的马夫。皮埃尔这才第一次发现受伤的人。他们有的吃力地步行着,有的被抬在担架上。就在他昨天骑马经过的,摆着一排排芳香的干草的草地上,一个士兵一动不动地横躺在干草旁,不自然地歪扭着头,军帽掉在一旁。“为什么不把这个抬走?”皮埃尔刚要问,就看见了也正朝这个方向回头看的副官脸上严厉的表情,他不再问了。
皮埃尔没有找到马夫,他和副官沿着山沟向拉耶夫斯基土岗走去。皮埃尔的马一步一颠地落在副官后面。
“看来您不习惯骑马,伯爵?”副官问。
“不,没什么,不知为什么它老一蹦一蹦的。”皮埃尔莫名其妙地说。
“咳!……它受伤了,”副官说,“右前腿,膝盖上方。大概中弹了。祝贺您,伯爵,”他说,“lebaptêmedufeu.”①
他们在硝烟中经过第六兵团,向前移动了的大炮在后面震耳欲聋地射击着,他们走到一座不大的森林。森林里清凉,寂静,颇有秋意。皮埃尔和副官下了马,徒步走上山岗。
“将军在这儿吗?”登上山岗时,副官问,
“刚才还在这儿,刚走。”人们指着右方,回答道。
副官回头看了看皮埃尔,好像不知现在怎样安排他才好。
“不必费心,”皮埃尔说,“我到土岗上去,可以吗?”
“去吧,从那儿什么都看得见,也不那么危险。过一会儿我去找您。”
皮埃尔向炮兵阵地走去,那副官骑着马走开了。他们再没有见面,很久以后皮埃尔才知道,那个副官在当天失去了一只胳膊。
皮埃尔上去的那个土岗是一处鼎鼎有名的地方(后来俄国人称之为土岗炮垒,或者称为拉耶夫斯基炮垒,法国人称之为lagranderedoute,lafataleredoute,laredouteducentre②),在它周围死了好几万人,法国人认为那是全阵地最重要的据点。
——–
①法语:火的洗礼。
②法语:大多面堡,到命的多面堡,中央多面堡。
这个多面堡就是一座三面挖有战壕的土岗。战壕里设有十门大炮,这时正伸出土墙的炮眼发射着。
由岗两旁的防线另外有一些大炮,也在不断地射击。炮后不远的地方有步兵。皮埃尔登上这座土岗,怎么也没想到,这条挖得不深的壕沟,安置着几门正在发射的大炮,是这次战役中最重要的地点。
相反,皮埃尔觉得,这个地方(正因为他在这个地方)是这次战役中最不重要的地点之一。
皮埃尔登上土岗,在围绕着炮垒的战壕末端坐下,带着情不自禁快活的微笑望着周围发生的事情。皮埃尔有时带着那同样的微笑站起来,尽可能不妨碍那些装炮、转炮、拿着口袋和火药不断在炮垒里从他身边跑过的士兵。这个炮垒的大炮接连不断地射击,震耳欲聋,硝烟笼罩着周围。
与在掩护部队中间的恐怖感觉相反,这儿的炮兵连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忙碌着,它被一道战壕与别的作战部队分隔开来,——有一种大家都感觉到的有如家庭般的欢乐气氛。
戴着白帽子的皮埃尔,这个非军人装束的人出现,起初使这些人感到不愉快。士兵从他面前走过时,都奇怪地、甚至吃惊地斜着眼看他那副样子。一个高个子、长腿、麻脸的炮兵军官,好像在查看末尾那门大炮的发射情况,走到皮埃尔面前,好奇地看了看他。
一个圆脸膛的小军官,还完全是个孩子,显然是刚从中等军校毕业的,他对交给他的两门大炮指挥得特别起劲,对皮埃尔的态度很严厉。
“先生,请您让开点,”他对他说,“这儿不行。”
士兵们望着皮埃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是当大家都相信这个戴白帽子的人不仅不会做什么坏事,而且他或者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土堤的斜坡上,或者会带着怯生生的微笑彬彬有礼地给士兵们让路,在炮垒里像在林荫道上似的安闲地在弹雨中散步,这时,对他的敌意的怀疑渐渐变为亲热和调笑的同情,正像士兵们对他们的小狗、公鸡、山羊,总之,是对生活在军队里的动物的同情一样。士兵们很快在心里把皮埃尔纳入他们的家庭,当作自家人,给他起外号。“我们的老爷”,他们这样叫他,在他们中间善意地拿他开玩笑。
一个炮弹在离皮埃尔两步远的地方开了花。他掸掸身上的尘土,微笑着环顾四周。
“您怎么不害怕,老爷,真行!”一个红脸、宽肩膀的士兵露出满嘴磁实的白牙,对皮埃尔说。
“难道你害怕吗?”皮埃尔问。
“哪能不怕?”那个士兵回答。“要知道它是不客气的。扑通一声,五脏六腑就出来了。不能不怕啊。”他笑着说。
有几个士兵带着和颜悦色的笑脸站在皮埃尔身边。他们好像没料到他会像普通人一样说话,这个新发现使他们大为开心。
“我们当大兵的是吃这行饭的。可是一位老爷,真怪。这才是个老爷!”
“各就各位!”那个青年军官对聚集在皮埃尔周围的士兵喊道,这个青年军官不是头一次就是第二次执行任务,对待士兵和达官特别认真和严格。
整个战场枪炮声越来越密,特别是在巴格拉季翁的凸角堡所在的左翼,但在皮埃尔这儿,硝烟弥漫,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而且,皮埃尔正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炮垒里这个小家庭的人们(与其他家庭隔绝)。最初由战场的景象和声音引起的兴奋的感情,现在却为另外一种感情所取代,特别是在看见一个孤独地躺在草地上的士兵以后。他现在正坐在战壕的斜坡上观察他周围的人们的脸孔。
快到十点种的时候,有二十来人被抬出炮垒;两门炮被击毁,炮弹越来越密集地落地炮垒上,远方飞来的炮弹发出嗡嗡的呼啸声。但是炮垒里呆久了的人们好像不理会这些,到处都听见谈笑声和戏谑声。
“馅儿饼,热的!”一个士兵对呼啸而飞来的炮弹喊道。
“不是到这儿!是冲步兵去的!”另一个士兵观察到炮弹飞过去,落到掩护的部队里,哈哈地笑着又说。
“怎么,是你的熟人吗?”又一个士兵对那个炮弹飞过时蹲下去的农夫讥笑说。
有几个士兵聚集在胸墙边上观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散兵线撤了,瞧,往后退了。”他们指着胸墙外说。
“管自己的事,”一个老军士喝斥他们,“往后撤退,当然是后边有事。”那个军士抓住一个士兵的肩膀,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引起一阵哄笑。
“快到五号炮位,把它推上来!”人们从一边喊道。
“一下子来,齐心协力,来个纤夫式的。”传来更换炮位的欢快的喊声。
“哟,差一点把我们老爷的帽子打掉了。”那个红脸的滑稽鬼呲着牙嘲笑皮埃尔。“咳,孬种。”他对着一颗打在炮轮上和一个人腿上的炮弹骂道。“看你们这些狐狸!”另一个士兵嘲笑着那些弓着身子进炮垒里来抬伤员的后备军人说。“这碗粥不合你们的胃口?哼,简直是乌鸦,吓成那个样子!”他们对后备军人们喊道,那些后备军人站在被打掉一条腿的士兵面前犹豫起来。
“这呀,那呀,小伙子呀,”他们学那些后备军人说话,“很讨厌这个!”
皮埃尔看出,每当落下一颗炮弹,受到损失,大家就越发活跃,越发激动。
在这些人脸上,正如从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的乌云里,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亮地爆发出隐藏在内心的熊熊烈火时闪电,仿佛要与正在发生的事相对抗。
皮埃尔不看前面的战场,对那儿发生的事也不关心了,他全神贯注地观察越来越旺的烈火,他觉得他的灵魂里也在燃烧着同样的烈火。
十点钟时,原来在炮垒前面矮林里和在长缅长河沿岸的士兵撤退了。从炮垒上可以看见,他们用步枪抬着伤员,从炮垒旁边向后跑。有一个将军带着随从登上土岗,同上校谈了一会儿,忿忿地看了看皮埃尔,就走下去了,他命令站在炮垒后面的士兵卧倒,以减少危险。接着从炮垒右方步兵队伍中,可以听见擂鼓和发口令的声音,从炮垒上可以看见那些步兵正在向前移动。
皮埃尔从土墙往外望去,有一个人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军官,他提着佩刀,一边往后退,一边不安地向四处张望。
步兵队伍被浓烟淹没了,传来拉长的喊声和密集的步枪射击声。几分钟后,成群的伤员和抬担架的后备军人从那儿走过来。落到炮垒上的炮弹更密了。有几个躺着的人没被抬走。大炮近旁的士兵更忙碌,更活跃了。已经无人注意皮埃尔了。有一、两次人们愤怒地喝斥他挡了路。那个年长的军官沉着脸,迈着急促的大步,从一门大炮到另一门大炮来回地走动。那个年轻军官脸更红了,更起劲地指挥士兵。士兵们传递炮弹,转动炮身,装炮弹,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得紧凑而且干净利落。他们来回奔忙,像是在弹簧上跳跃似的。
预示着暴风雨的乌云降临了,所有人的面孔都燃烧着熊熊的烈火。皮埃尔正注视着这越烧越旺的烈火。他所在那个年长的军官身旁。那个年轻的军官跑到年长的军官跟前,把手举到帽檐上。
“上校先生,我有幸向您报告,只有八发炮弹了,还继续发射吗?”他问。
“霰弹!”那个正看着土墙外的年长军官没有答话,喊了一声。
突然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年轻军官哎哟一声,弯着腰,坐到了地上,有如一只中弹的飞鸟。在皮埃尔眼里,一切都变得奇怪、模糊、暗淡。
炮弹一个接一个飞来,打到土墙上,打到士兵身上,大炮上。皮埃尔原先没有理会这些声音,现在听到的只有这一种声音了。炮垒右侧,士兵一边喊着“乌拉”,一边跑,皮埃尔觉得他们仿佛不是向前,而是在向后跑。
一颗炮弹打在皮埃尔面前的土墙边上,尘土撒落下来,他眼前有一个黑球闪了一下,只一瞬间,扑通一声,打到了什么东西上。正要走进炮垒来的后备军人,往后跑了。
“都用霰弹!”一个军官喊道。
一个军士跑到军官面前,惊慌地低声说,已经没有火药了(好像一个管家报告说,宴会上需要的酒已经没有了)。
“一班强盗,都在干什么!”军官一面喊,一面转向皮埃尔。那个年长的军官脸通红,冒着汗,皱起眉头,眼里闪着光。“快跑步到后备队去取弹药箱!”他对他的士兵大喝一声,愤愤地把目光避开皮埃尔。
“我去。”皮埃尔说。那个军官没答理他,迈开大步向另一边走去。
“不要放……等着!”他喊道。
那个奉命去取弹药箱的士兵,撞了皮埃尔一下。
“唉,老爷,这不是您待的地方。”他说着就跑下去了。皮埃尔绕过那青年军官坐着的地方跟着他跑了。
一颗、两颗、三颗,炮弹从他头上飞过,落在他四周。皮埃尔跑到下面。“我到哪儿去?”忽然想起的时候,他已经跑到绿色弹药箱前面。他犹犹豫豫地停下来,不知是退回去还是向前去。突然,一个可怕的气浪把他抛到后面地上。就在那一瞬间,一团火光对他一闪,同时:轰鸣、爆炸、呼啸,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响。
皮埃尔清醒过来,用两手撑着地坐在那儿;他身旁的那个弹药箱不见了;只有烧焦的碎木片和破布散落在烧焦的草地上,一匹马拖着散了架的车辕,从他身旁飞跑过去,另一匹马,也像皮埃尔一样,躺在地上,发出凄厉的长啸。
——————
32
皮埃尔吓掉了魂,跳起来就向炮垒跑,好像从包围他的恐怖中逃回唯一的避难所似的。
皮埃尔一进战壕就发现炮垒里已经没有射击声了,只是有些人正在那儿做着什么。皮埃尔没搞懂这是些什么人。他看见老上校背对着他趴在土墙上,仿佛在察看地下什么东西似的,他还看见他曾经见过的一个士兵一边向前想挣脱那几个抓住他胳膊的人,一边喊道:“弟兄们!”他还看见另外一些奇怪的事情。
但是,他还来不及明白上校就被打死了,那个喊“弟兄们”的士兵也被俘虏,他亲眼看着刺刀捅进了另一个士兵的后背。他刚跑进战壕,就有一个又瘦又黄、汗流满面,身穿制服,手持军刀的人,喊叫着向他冲过来。由于对方的冲撞,皮埃尔本能地自卫起来,他们彼此都没有看清楚,就撞到一起,皮埃尔伸出两手,一只抓住那人的肩头(那人是法国军官),另一只掐住他的喉咙。那个军官丢掉军刀,抓住皮埃尔的脖领。
有好几秒钟,他们俩都用惊慌的目光打量对方陌生的面孔,都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是我被俘了呢,还是他被我俘虏了?”他们俩都这样想。但很显然,那个法国军官比较倾向于认为他是被俘了,因为皮埃尔那只有力的手,由于本能的恐惧的驱使,把他的喉咙掐得越来越紧。那个法国人正想说话,忽然,在他们的头上低低地,可怕地飞过一颗炮弹,皮埃尔仿佛觉得法国军官的脑袋被削掉了似的,因为他很快把头低了下去。
皮埃尔也低下头,松开两手。那个法国人不再思索谁俘虏了谁,就跑回炮垒去了,皮埃尔跑下山岗,在死伤的人身上磕磕绊绊,好像那些死伤的人老想抓住他的腿似的。但是他还没来得及下去,迎面就跑来一大群密密麻麻的俄国士兵,他们呐喊着,快活地,拼命地、跌跌绊绊地往炮垒上跑。(这就是叶尔莫洛夫邀功的一次冲锋,据他说,多亏他的勇敢和幸运,才发动那次冲锋,为了激励士气,据说在冲锋时,他把衣袋里所有的圣乔治勋章都扔到土岗上让士兵去拿。)
一度占领炮垒的法国人逃跑了。我们的队伍喊着“乌拉”驱逐法国人,追得远远地离开了炮垒,没法叫住他们。
从炮垒上带下来一群俘虏,其中有一个负伤的将军,军官们把他围起来。成群的伤员,有皮埃尔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俄国人,也有法国人,他们走着,爬着,用担架抬着,从炮垒上下来,他们的面孔由于痛苦都变了形。皮埃尔登上他刚才在那儿呆了一个多小时的土岗,从那个他被接纳进去的家庭小圈子里,已经找不到一个人了。这里有许多他不认识的死人。但他也认出了几个。那个青年军官仍旧弯着腰坐在土墙边一摊血泊里。那个红脸的士兵还在抽搐,但没有人来抬他。
皮埃尔跑下了土岗。
“不,现在他们该住手了,现在他们该为他们做过的事感到恐惧了!”皮埃尔想道漫无目的地朝着那撤离战场的成群的担架队走去。
被浓烟遮着的太阳仍高高地照耀着,在前面,特别是在谢苗诺夫斯科耶村的左方,有什么东西在烟雾里沸腾着,隆隆的枪炮声、炮弹的爆炸声,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加强了,正像一个人竭尽全力地拼命叫喊一样。
——————
33
波罗底诺战役的主要一仗是在波罗底诺和巴格拉季翁的凸角堡之间一千俄丈的地带进行的。(在这个地带以外,一边有俄军的乌瓦洛夫的骑兵在中午进行佯攻,另一边,在乌季察后面有波尼亚托夫斯基与图奇科夫的接触,但是与战场中央的情况比起来,这两处是孤立的小战斗。)在波罗底诺和凸角堡之间的战场上,在树林附近,在两边都看得见的空地上,主要的战斗是用最简单,最普通的方式进行的。
战斗在双方几百门大炮的轰击声中打响了。
此后,当硝烟笼罩着整个战场的时候,法军德塞和康庞两个师从右方进攻凸角堡,总督缪拉的几个团从左方进攻波罗底诺。
拿破仑站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上,这儿离凸角堡有一俄里远,离波罗底诺直线距离总在两俄里以上,因此拿破仑不可能看见那里的情况,何况烟雾弥漫,遮蔽了整个地区。攻打凸角堡的德塞师的士兵,直到他们进入横在他们和凸角堡之间的冲沟,才被发现。他们一进入冲沟,凸角堡上的大炮和步枪就一齐发射,浓烟遮蔽了冲沟对面的高坡。在烟雾中有黑影在闪动——大概是人,有时还可以看见刺刀的闪光。但,他们是在走动还是站着,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从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却看不清楚。
太阳已经照得明晃晃的了,倾斜的光线射到拿破仑的脸上,他用手遮住眼睛看凸角堡。烟雾在凸角堡前面蔓延开来。时而似乎烟雾在动,时而似乎队伍在动。有时从射击声中可以听出人们的呐喊声,但是无法知道他们在那儿做什么。
拿破仑站在土岗上用望远镜观望,在小小的圆筒里他看见了烟雾和人。有时是自己人,有时是俄国人;但一用肉眼看,他就认不出刚才看见的东西在什么地方了。
他走下土岗,在土岗前徘徊着。
他有时停下来,听听枪炮声,看看战场的情况。
不论从土岗下面他所站的地方,还是从土岗上面他的将军们现在所站的地方,甚至从那些凸角堡上——那儿有俄国兵,有法国兵,他们时而同时出现,时而轮流出现,其中有死的、伤的、活的、受惊的、发狂的,——都无法看清楚战场上发生的事。一连几个小时,这个地区,在枪炮不停的射击声中,忽而出现步兵,忽而出现骑兵,其中有俄国的,有法国的,他们出现、倒下、射击、相遇,彼此都不知道怎么办,只叫喊着,往回逃跑。
拿破仑派出的副官以及他的元帅们的传令兵不停地从战场上向他驰来,向他报告战斗的情况;但是所有这些报告都是假的,因为在战斗进行得正激烈的时候,无法说出在一定时刻发生了什么事,还因为许多副官并没有到真正战斗的地点,只是转述他们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东西;还因为副官从西、三俄里外跑到拿破仑这儿,其间情况已经变了,带来的消息已经不真实了。譬如说,从总督那儿驰来一名副官,带来消息说,波罗底诺已经被占领,科洛恰河大桥也落入法国人手中,一名副官问拿破仑,是否命令军队渡河?拿破仑命令说,军队到河对岸整队待命;但是,在拿破仑发出命令时,甚至当那个副官刚刚离开波罗底诺时,也就是战役刚开始,在皮埃尔参加的那次搏斗中,那座桥就已被俄军夺回,而且烧掉了。
从凸角堡驰来一个面色苍白、神色惊慌的副官,向拿破仑报告说,进军的进攻被打退,康庞受伤,达乌阵亡,而实际上,就在那个副官说法军被打退的时候,凸角堡已经被法军另一支部队占领,达乌还活着,只不过受点震伤。拿破仑就是根据这些不可避免的谎报发布命令的,那些命令不是他未发布之前就已执行了,就是不能执行或未被执行。
元帅们和将军们离战场较近,但也和拿破仑一样,没有参加战斗,只是偶尔走到步枪射程以内,并不向拿破仑请示,自己就发出了命令,指示向哪儿、从哪儿射击,骑兵向哪儿去,步兵往哪儿跑。但是甚至他们的命令也和拿破仑的命令一样,以最小限度,偶尔才被执行,并且常常出现与他们的命令相斥的情况。奉命前进的士兵,一遇见霰弹就往回跑;奉命坚守一个地点的士兵,一看见对面突然出现俄国人,有时往后跑,有时扑向前去,骑兵也不等命令就去追击逃跑的俄国人。又譬如,两团骑兵越过谢苗诺夫斯科耶冲沟,刚登上山坡,就勒马回头,拼命往后跑。步兵的行动也是这样,有时朝着完全不是命令他们去的方向跑。所有的命令:何时向何地移动大炮,何时派步兵去射击,何时派骑兵去冲杀俄国步兵,——所有这些命令都是在队伍里最接近士兵的军官发出的,不仅没有请示拿破仑,甚至没有请示内伊、达乌和缪拉。他们不怕因为未执行命令或擅自行动而受处分,因为在战斗中涉及个人最宝贵的东西——个人的生命。有时觉得往回跑能够得救,有时觉得往前跑能够得救,这些置身于最火热的战斗的人们都是按照一时的心情而行动的。实际上,向前进或向后退都没有改善或改变军队的处境。他们互相追赶几乎没造成什么损害,而造成损害和伤亡的是那些炮弹和枪弹,人们在枪林弹雨中乱窜。这些人一离开这炮弹和枪弹横飞的空间,驻在后方的长官就立刻整顿他们,使他们服从纪律,然后在这种纪律影响下,又把他们送到炮火连天的战场,由于对死亡的恐怖,他们又失去纪律,由于众人偶然的情绪又乱窜起来。
——————
34
拿破仑的将军们——达乌、内伊和缪拉,都离火线很近,甚至有时亲临火线,他们好几次率领一大批严整的队伍到火线上去。但是,与先前历次战役常有的情形相反,不但没有预期的敌人溃逃的消息,反而那大批严整的队伍从火线逃回来,溃不成军,十分狼狈。重新整顿军队,但人数已越来越少了。中午,缪拉派他的副官到拿破仑那儿请求援兵。
拿破仑坐在土岗上正在喝潘趣酒,这时缪拉的副官骑马走来,保证说,只要陛下再给一个师,准能把俄国人打垮。
“增援?”拿破仑带着严峻、诧异的神情说,他望着那个蓄着黑色长卷发的(梳得像缪拉的发式一样)俊美的少年副官,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似的,“增援!”拿破仑心里想。“他们手中有一半的军队,去进攻软弱的、没有防御工事的一小翼俄国人,怎么还要援兵!”
“DitesauroideNaples,qu’il n’est pas midi et que je ne vois pas encore clair sur mon échiquier,Allez……”①拿破仑严肃地说。
——–
①法语:告诉那不勒斯王,天色还没到正午,我还没看清棋局。去吧……
那个长发秀美的少年副官,没把手从帽檐上放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跑回杀人的屠场去了。
拿破仑站起来,把科兰库尔和贝蒂埃叫来,同他们谈一些与战斗不相干的事。
在开始引起拿破仑兴致的谈话中间,贝蒂埃的目光转向一个将军,这个将军带着侍从,骑着汗淋淋的马向土岗跑来。这是贝利亚尔。他下了马,快步走到皇帝面前,大胆地高声说明增援的必要。他发誓说,只要皇帝再给一个师,俄国人就得完蛋。
拿破仑耸了耸肩,什么也没有回答,继续散他的步。贝利亚尔高声而热烈地同皇帝周围的侍从将军们谈话。
“您太性急了,贝利亚尔。”拿破仑又走到刚来的将军跟前说,“在战斗激烈的时候,很容易犯错误的。你再去看看,然后再来见我。”
贝利亚尔还没走出大家的视线,又有一个使者从战场的另一方骑马跑来。“Eh bien,qu’est ce qu’il y a?①拿破仑说,那腔调就像一个人老被打扰而动怒了似的。
“Sire,leprince……”②副官开始说。
“请求增援?”拿破仑带着愠怒的神色说。副官表示肯定地低下头,然后开始报告;但是皇帝转过身去不看他,走了两步,停住,又走回来,把贝蒂埃叫来。“应该派后备军了。”他说,两臂微微摊开,“您看派谁去?”他问那个他后来称之为oisonquej’aifaitaigle③的贝蒂埃。
——–
①法语:噢,又有什么事啊?
②法语:陛下,公爵……
③法语:小鹅,我使他变成了鹰的小鹅。
“陛下,派克拉帕雷德师吧?”对所有的师、团和营都了如指掌的贝蒂埃说。
拿破仑同意地点点头。
那个副官向克拉帕雷德师跑去。几分钟后,那支驻在土岗后面的青年近卫军开动了。拿破仑默默地看着那个方向。
“不。”他突然对贝蒂埃说,“我不能派克拉帕雷德。派弗里昂师去吧。”他说。
虽然用弗里昂师来代替克拉帕雷德并没有任何好处,而且这时阻留克拉帕雷德师而改派弗里昂有着明显的欠妥和迟延,但是命令被严格地执行了。拿破仑没有看见,他在对待自己的军队问题上,是在扮演着用药品危害病人的医生角色,——虽然他对这个角色曾有十分正确的理解和指摘。
弗里昂师也像别的师一样,在战场的烟雾中陷没了。副官们从各方面不断驰来,他们好像商量好似的,都说同样的话。都要求增援,都说俄国人坚守阵地,有un feu d’enBfer ①法国军队在炮火下逐渐减少。
拿破仑坐在折椅上沉思起来。
那个从早晨就没吃东西,喜欢旅行的德波塞先生,走到皇帝面前,大着胆子恭请陛下用早餐。
“我希望现在就可以向陛下庆贺胜利了。”他说。
拿破仑一言不发,表示否定地摇摇头。德波塞先生以为他是否定胜利,不是否定早餐,就大着胆子,嬉笑着恭敬地说:可以吃早饭的时候,世上是没有什么能妨碍的。
“Allezvous……”②拿破仑突然面色阴沉地说,并且把脸转到了一边。德波塞先生脸上露出抱歉、后悔、欢喜的幸福微笑,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到别的将军那儿去了。
拿破仑情绪颓丧,正像一个一向幸运的赌徒,疯狂地下赌注,从来都是赢的,可是忽然间,正当他对赌局的一切可能性都精打细算好了的时候,却感到把路子考虑得愈周全,输的可能性就愈大。
军队依然是那个样子,将军依然是那个样子,所做的准备、部署,proclamation courte et énergique③和拿破仑本人依然是那个样子,这些他都知道,他还知道,他现在比过去经验丰富得多,老练多了,而且敌人也依然同奥斯特利茨和弗里德兰战役时一样;但是,可怕的振臂一挥,打击下来却魔术般地软弱无力。
——–
①法语:可怕的炮火。
②法语:滚开……
③法语:简短有力的告示。
仍然是以前那些准保成功的方法:炮火集中一点轰击,后备军冲锋以突破防线,接着是des hommes de fer①骑兵突击,——所有这些方法都用过了,但不仅没取得胜利,且到处都传来同样的消息:将军们伤亡,必须增援,无法打退俄国人,自己的军队陷入混乱之中。
以前,只要发两三道命令,说两三句话,元帅们和副官们就带着祝贺的笑脸跑来报告缴获的战利品:成队的俘虏,des faisceaux de drapeaux et d’aigles ennemis②大炮和辎重——缪拉只请求让他的骑兵去收拾辎重车。在济迪、马伦戈、阿尔科拉、耶拿、奥斯特利茨、瓦格拉木等等地方③都是这样。现在他的军队碰到了什么古怪的事情。
——–
①法语:铁军。
②法语:成捆的敌方军旗和国旗。
③这是拿破仑发动的一些有名的战争。洛迪和马伦戈在意大利,一八○○年拿破仑在那里打败奥国人。阿尔科拉是意大利一个村子,一七九六年他在那里打败了人数比他多的奥国军队。一八○六年拿破仑在耶拿大败普鲁士人和撒克逊人。瓦格拉木是维也纳附近一个村子,一八○九年他在那里打败奥国人。
虽然占领了一些凸角堡,但拿破仑看出,这与他以前所有的战役不同,完全不同。他看出,他所感受到的,他周围那些富于作战经验的人也同样感受到了。所有的面孔都是忧虑的,所有的目光都在互相回避。只有德波塞一个人不明白所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有长久作战经验的拿破仑十分清楚,连续进攻八个小时,用尽一切努力仍未赢得这场战役,这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这一仗可以说是打输了,眼前的战局正处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随便一个哪怕最小的偶然事故,都可以毁掉他和他的军队。
他默默地回顾这次对俄国奇怪的远征,这次远征没打过一次胜仗,两个月来连一面旗帜、一门大炮、一批军队都没有缴获或俘虏。他看周围的人们深藏忧郁的面孔,听俄国人仍坚守阵地的报告,——于是一种可怕的感觉,有如做了一场噩梦似的感觉,揪住了他的心。他忽然想到可能毁掉他的那些不幸的偶然机会。俄国人可能攻打他的左翼,可能突破中央,他本人也可能被流弹打死。这一切都是可能的。以前每次战役,他只考虑成功的可能性,现在却有无数不幸的可能性摆在他面前,这一切都在等待着他。是的,这好像是在做梦,一个人梦见一个暴徒攻击他,他挥起臂膀给那个暴徒可怕的一击,他知道这一击准能消灭他,可是他觉得他的臂膀软绵绵的,像一块破布似的无力地垂下来,一种不可避免的灭亡的恐怖威胁着这个束手无策的人。
俄国人正在进攻法军左翼的消息,引起了拿破仑这种恐惧。他在土岗下面默默地坐在折椅上,垂着头,臂肘放在膝盖上,贝蒂埃走到他面前,建议去视察战线,确切地了解一下实际情况。
“什么?您说什么?”拿破仑问。“好,吩咐备马。”
他骑上马到谢苗诺夫斯科耶去了。
弥漫在整个战场的硝烟缓缓地消散着,拿破仑走过的地方,马和人,有的单个,有的成堆,躺在血泊里。这么恐怖的景象,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地区有这么多死人,拿破仑和他的任何一个将军还从来没有见过。一连十个小时不断的、令人听来疲惫不堪的大炮轰鸣,给这种景象增添了特殊的意味(就像配有活动画面的音乐)。拿破仑登上谢苗诺夫斯科耶高地,透过烟雾,看见一队队穿着陌生颜色的军装的人,那是俄国人。
在谢苗诺夫斯科耶和土岗后面,站着俄军的密集队形,他们的大炮不断地轰击。他们的战线笼罩着浓烟,已经没有战斗了,只有连续不断的屠杀,无论对俄国人,抑或对法国人均无裨益的屠杀。拿破仑勒住马,又陷入刚才那种被贝蒂埃唤醒时的沉思中;他无法阻止他面前和他周围发生的事,无法阻止那被认为由他领导和由他决定的事。由于失败的原因,他第一次觉得这件事是不必要的和可怕的。
一个将军走到拿破仑面前,向他建议把老近卫军投入战斗。站在拿破仑身旁的内伊和贝蒂埃交换了眼色,对这位将军毫无意义的建议笑了笑。
拿破仑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A huit cent lieux de France je ne ferai pas démolir ma garde.”①他说,然后勒转马头,回舍瓦尔金诺去了。
——–
①法语:在远离法国三千二百俄里之外,我不能让我的近卫军去送死。
——————
35
库图佐夫垂着白发苍苍的头,放松沉重的身子,坐在铺着毯子的长凳上,也就是坐在皮埃尔早晨看见的地方。他不发任何命令,只对别人的建议表示同意或不同意。
“对,对,就那样做吧。”他在回答各种建议时说,“对,对,去吧,亲爱的,去看一看。”他对这个来人或对那个来人说;或者,“不,不要,我们还是等一等好。”他说。他听取报告,在下级要求他指示的时候,就给他们指示;但是,在他听取报告时,好像并不关心报告者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使他感兴趣的是报告者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调中所含的另外一种东西。多年的战争经验使他知道,老者的睿智使他懂得,领导数十万人作殊死战斗,决不是一个人能够胜任的,他还知道,决定战斗命运的,不是总司令的命令,不是军队所占的地形,不是大炮和杀死人的数量,而是一种所谓士气的不可捉摸的力量,他正是在注视这种力量,尽他的权力所及指导这种力量。
库图佐夫整个面部的表情显得镇静、紧张、注意力集中(勉强克制住他那衰老身体的疲倦)。
上午十一时,他接到消息说,被法军占领的凸角堡又夺回来了,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受了伤。库图佐夫惊叹一声,摇摇头。
“快去彼得·伊万诺维奇公爵①那儿,详细探听一下,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对一个副官说,然后转向站在身后的符腾堡公爵②。
“请殿下指挥第一军,好吗?”
公爵刚离开不大一会儿,可能还没走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他的副官就回来向勋座报告说,公爵请求增援军队。
库图佐夫皱了皱眉头,命令多赫图罗夫去指挥第一军,请公爵回到他这儿来,他说,在这样紧要的时刻,他离不开公爵。当传来缪拉被俘③的消息时,参谋人员都向他祝贺,库图佐夫微笑了。
——–
①彼得·伊万诺维奇公爵即巴格拉季翁公爵。
②符腾堡公爵是保罗皇帝的皇后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的兄弟。
③缪拉被俘的消息不确,被俘的是波纳米将军。
“要等一等,诸位。”他说,“仗是打赢了,俘虏缪拉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还是等一等再高兴吧。”他虽然这样说,仍然派一名副官把这个消息通告全军。
当谢尔比宁从左翼驰来报告法军占领凸角堡和谢苗诺夫斯科耶村的时候,库图佐夫从战场上传来的声音和谢尔比宁的脸色猜到,消息是不好的,他好像要活动活动腿脚,站起身,挽起谢尔比宁的臂膀,把他拉到一边。
“你走一趟,亲爱的,”他对叶尔莫洛夫说,“去看看有什么困难。”
库图佐夫在俄军阵地中心——戈尔基。拿破仑对我方左翼的进攻被打退了好几次。在中央,法军没有越过波罗底诺一步。乌瓦罗夫的骑兵从左翼赶跑了法国人。
下午两点多钟,法国人的进攻停止了。在所有从战场回来的人的脸上,在他周围站着的人们的脸上,库图佐夫看到了极其紧张的表情。库图佐夫对白天出乎意料的成功感到满意。但是老头子的体力不济了。有好几次他的头低低地垂下,仿佛要跌下去似的,他总在打瞌睡。人们给他摆上了饭。
将级副官沃尔佐根,(就是那个从安德烈公爵那儿经过时说,战争必须imRaumverlegen①的人,也就是巴格拉季翁非常憎恶的那个人,)在吃饭的时候来到库图佐夫这儿。沃尔佐根是巴克莱派来报告左翼战况的。谨小慎微的巴克莱·德·托利见到成群的伤兵逃跑,军队的后卫紊乱,考虑到战局的全部情况,断定战斗失败了,派他的心腹来见总司令就是报告这个消息的。
库图佐夫正费劲地吃烤鸡,他眯细着微含笑意的双眼,看了看沃尔佐根。
沃尔佐根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嘴角噙着半带轻蔑的微笑,一只手几乎没碰着帽檐,走到库图佐夫面前。
沃尔佐根对待勋座,有意作出轻慢的态度,表示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军人,让俄国人把一个无用的老头子当作偶像吧,而他知道他是和谁打交道。“DeralteHerr(德国人在自己圈子里都这样称呼库图佐夫)machtsichganzbequem,”②沃尔佐根心中想到,狠狠地看了一眼摆在库图佐夫面前的碟子,就开始按照巴克莱命令的及他自己看见和了解的向老先生报告左翼的战况。
——–
①德语:移到广阔地区。
②德语:老先生过得满舒服。
“我军阵地所有的据点都落入敌人手中,无法反击,因为没有军队;士兵纷纷逃跑,无法阻止他们。”他报告说。
库图佐夫不再咀嚼,惊讶地望着他,好像不懂他在说什么。沃尔佐根看出des alten Herrn①很激动,于是堆着笑脸说:
“我认为我无权向勋座隐瞒我所看见的……军队完全乱了……”
“您看见了吗?您看见了吗?……”库图佐夫皱眉喊道,他霍地站起来,向沃尔佐根紧走几步。“您怎么……您怎么敢!……”他用颤抖的两手做出威吓的姿势,气喘吁吁地喊道。
“您怎么敢,阁下,对我说这种话。您什么也不知道。代我告诉巴克莱将军,他的报告不确实,对于战斗的真正情况,我总司令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沃尔佐根想辩解,但是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
“左翼的敌人被打退了,右翼也打败了。如果您没看清楚,阁下,就不要说您不知道的事。请您回去通知巴克莱,我明天一定要向敌人进攻。”库图佐夫严厉地说,大家都不吭声,只听见老将军沉重的喘息声。“敌人到处都被打退,为这我要感谢上帝和我们勇敢的军队。战胜敌人,明天把他们赶出俄国神圣的领土。”库图佐夫划着十字说,忽然他老泪纵横,声音哽咽了。沃尔佐根耸耸肩,撇撇嘴,一声不响地走到一旁,über diese Einge -nommenheit des alten Herrn②感到惊奇。
——–
①德语:老先生。
②德语:对老先生的刚愎自用。
“啊,这不是他来了,我的英雄。”这时一个身材魁伟、仪表英俊的黑发将军登上土岗,库图佐夫看着他说。这个将军是拉耶夫斯基,他整天都在波罗底诺战场的主要据点度过。
拉耶夫斯基报告说,我军紧守阵地,法国人不敢再进攻了。
听了他的报告,库图佐夫用法语说:
“Vousnepensezdoncpascommeles autres que nous sommes obligés nous itirer?”①“Au contraire,votre altesse,dans les attaires indécises c’est toujours le plus opiniaAtre qui reste victorieux,”拉耶夫斯基回答说,“Et mon opinion……”②
——–
①法语:这么说来,您不像别人那样认为我们应当撤退了?
②法语:相反,勋座,在胜负未定的战斗中,谁更顽强,胜利就属于谁,我的意见……
“凯萨罗夫!”库图佐夫叫他的副官。“坐下写明天的命令。还有你,”他对另一个副官说,“到前线去宣传,明天我们要进攻。”
在库图佐夫同拉耶夫斯基谈话并口授命令的时候,沃尔佐根从巴克莱那儿回来了,他报告说,巴克莱·德·托利将军希望能拿到元帅发出的那份命令的明文。
库图佐夫不看沃尔佐根,叫人写那份命令,前总司令所以要书面命令,一定是为了逃避个人的责任。
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的链条,它使全军同心同德,并构成战争的主要神经,这就是被称为士气的东西,库图佐夫的话和他所下的第二天进攻的命令,就是沿着这条链子传遍全军每个角落的。
传到这条链子的最后一环时,已经远非原来的话及命令了。在军队各个角落互相传说的故事,甚至与库图佐夫说的话完全不同;但是他的话的含意却传到了各处,因为库图佐夫所说的话并非出于狡诈的计谋,而是表达了总司令和每个俄国人心灵中的感情。
得知我们明天要进攻敌人,并且从最高指挥部证实了他们所希望的事,疲惫,动摇的人们得到了安慰和鼓舞。
——————
36
安德烈公爵的团留在后备队,直到下午一点钟,后备队仍然在猛烈的炮火下驻守在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后面,没有行动。一点多钟时,在损失二百多人的情况下,这个团才向前移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和土岗炮垒之间的一片踩平了的燕麦地里,那一天土岗炮垒里伤亡了好几千人,下午一点多钟,敌人的几百门大炮集中火力对它猛轰。
这个团在这儿没动,也没放一枪,又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从前方,特别是从右方,在停滞不散的硝烟里,大炮隆隆地发射着,前面那一带神秘的区域的整个地面都弥漫着烟雾,从那里不断飞出疾速的咝咝作响的炮弹和缓慢的呼啸而过的榴弹。有时,好像要让人们休息一下,一连一刻钟炮弹和榴弹都从上空中飞过去了,可是有时,一分钟工夫团里就损失好几个人。阵亡的不断被拖走,受伤的则被抬走了。
随着每次新的攻击的来临,还没有被打死的人的生存机会越来越少了。团以三百步距离排成纵队营,虽然这样,全团仍笼罩在同一情绪下。全团人一律沉默不语,面色阴郁。队伍里很少有谈话声,即使有人谈话,一听见中弹声和喊“担架!”声,也就停下了。大部分时间,全团人遵照长官的命令坐在地上。有的摘下帽子,专心地把褶子抻平,然后再折起来;有的抓一把干土,在手心里搓碎,用它来擦刺刀;有的揉一揉皮带,把带扣勒紧;有的把包脚布仔细抻平,然后重新把脚包好,穿上靴子。有些人用犁过的地里的土块搭小屋,或者用麦秸编东西。大家都好像全神贯注在这些事情上。当打伤或打死了人的时候,当成队的担架走过的时候,当我们的队伍撤退的时候,当大批敌人在烟雾中出现的时候,谁也不去注意这些情况。可是当我们的炮兵、骑兵向前面走过去时,当我们的步兵向前移动时,赞许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响起。但是,最能引起注意的是那些与战斗完全无关,完全不相干的事。好像这些精神上受折磨的人把注意力放在这些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上,就可以得到休息似的。一个炮兵连从团的正面走过,一辆炮兵弹药车拉边套的马迈出了套索。“嘿,瞧那匹拉边套的马!……把腿伸进去!它要跌倒了……哎呀,他们没看见!……”全团都在喊叫。又有一次,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只褐色的小狗,它把尾巴翘得高高的,满怀心事地迈着小碎步,跑到队伍前面,忽然,附近落下一颗炮弹,它尖叫一声,夹起尾巴,跳到一边去了。全团的人哄然大笑,发出尖叫声。但这种开心的事只延续了几分钟,人们在不断的死亡恐怖中不吃不喝地站了八个多钟头,苍白忧郁的面孔愈来愈苍白忧郁了。
安德烈公爵也像团里所有的人一样,面色苍白而阴郁,他背着手,低着头,在燕麦地旁的草地里一个田垄一个田垄地走来走去。他无事可做,也无命令可发。一切都听其自然。阵亡的人被拖到战线外面,受伤的人被抬走,队伍靠拢起来。如果有士兵跑开,他们立刻就赶回来,起初,安德烈公爵认为鼓舞士气,给士兵作一个榜样是他的责任,所以在队伍里走来走去;但是,后来他认识到,他无须教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教他们的。他和每个士兵一样,全部的心力都在努力避免想象他们处境的危险。他在草地上来回走动,慢慢地拖着两只脚,蹭得地上的草沙沙作响,眼睛盯着靴子上的尘土;他有时迈着大步,尽可能踩上割草人留下的脚印,有时数自己的脚步,计算走一俄里要经过多少两条田垄之间的距离;有时采几朵长在田垄上的苦艾花,放在手掌上揉碎,然后闻那股强烈的甘苦香味。昨天所想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了。他什么也不想。他用疲倦的听觉细听那总是同样的声音,分辨枪弹的尖啸声和炮弹的轰隆声,看第一营的士兵那些已经看厌了的脸,他在等待着。“它来了……这一个又是冲我们来的!”他谛听着从硝烟弥漫的地带发出的越来越近的呼啸声,心里想道。“一个,两个!又一个!打中了……”他停下看了看队伍。
“不是,飞过去了。不过这个打中了。”他又开始走来走去,极力迈大步,要用十六步走到另一条田垄。
呼啸声和撞击声!离他五步远的地方,一颗炮弹炸开了干土,然后就消失了。他不由地感到一阵寒冷掠过他的脊背。他又看了看队伍。大概又有许多伤亡:在第二营聚集着一大群人。
“副官先生,”他喊道,“命令他们不要聚集在一起。”副官执行了命令,然后是走到安德烈公爵面前。一个营长从另一方向驰来。
“当心!”可以听见一个士兵惊慌的喊声,一颗带着呼啸声疾飞的榴弹,有如一只向地面俯冲下来的鸟,落在离安德烈公爵两步远的营长的战马旁边,发出砰的一声。那匹马不管露出恐怖的样子好不好,先打了个响鼻,竖起前蹄,险些儿把那个少校掀下来,然后向一旁跑开了。马的恐惧感染了人们。
“卧倒!”扑倒在地的副官喊道。安德烈公爵站在那儿犹豫不决。一颗榴弹在他和副官之间,在耕地和草地边上,在一丛苦艾旁边,像陀螺一般冒着烟旋转。
“难道这就是死吗?”安德烈公爵一面想,一面用完全新的、羡慕的眼光看青草、苦艾,看那从旋转着的黑球冒出的一缕袅袅上升的青烟。“我不能死,不愿死,我爱生活,爱这青草,爱大地,爱天空……”他这样想着,同时想到人们都在望着他。
“可耻呀,副官先生!”他对副官说。“多么……”他没能把话说完。就在这一刹那,发出了爆炸声,像打破了玻璃窗似的碎片四面飞射,闻得到令人窒息的火药味,安德烈公爵向一旁猛然一冲,举起一只手,胸脯朝下摔倒了。
几个军官向他跑过来。血从右侧腹部流出来,在草地上流了一大团血。
叫来抬担架的后备军人在军官们身后站着。安德烈公爵俯卧着,脸埋在草里,发出沉重的呼呼噜噜的喘气声。
“你们站着干吗,快过来!”
农夫们走过来,抓住他的肩膀和腿,但是他凄惨地呻吟起来,农夫们互相看了一下,又把他放下了。
“抬起来,放下,总归是一样!”有一个人喊道。他们又托住他的肩膀抬起来,放到担架上。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这是怎么啦?……肚子!这一下可完了!哎呀,我的上帝!”从军官们之间传出叹息声。
“炮弹蹭着我的耳朵飞过去。”副官说。
几个农夫把担架搭在肩上,急忙沿着他们踏出的小路向救护站走去。
“步子走齐……喂!……老乡!”一个军官吆喝道,抓住那些走得不稳、颠动担架的农夫的肩膀,叫他们停下来。
“合上步子,你怎么啦,赫韦多尔,我说,赫韦多尔。”前面的那个农夫说。
“这就对啦,好的。”后面那个调好步子的农夫,高兴地说。
“大人吗?啊?是公爵?”季莫欣跑过来,朝担架看了看,声音颤抖地说。安德烈公爵睁开眼,从担架里(他的头部深深地陷在担架里)望了望说话的人,又垂下了眼皮。
后备军人们把安德烈公爵抬到林边,那儿停着几辆大车,救护站就在那儿。救护站是在小白桦树林边塔了三个卷着边的帐篷。树林里停着大车和战马。马正在吃饲料袋里的燕麦,麻雀飞到马跟前啄食撒下来的麦粒。乌鸦闻到血腥味,急不可耐地狂叫着,在白桦树上飞来飞去。在帐篷周围两俄亩的地方,一些穿着各种服装的、血渍斑班的人们或卧或坐或站。伤员周围站着许多面色沮丧、神情关注的担架兵,维持秩序的军官怎么也赶不走他们。士兵们不听军官的话,仍然靠着担架站在那儿,好像想要了解这种景象的深奥意义,他们聚精会神地观看眼前发生的事。帐篷里一会儿传出很凶的大声哀号,一会儿传出悲惨的呻吟,有时一个医助跑出来取水,指定应当抬进去的人。在帐篷外等候的伤员们发出嘶哑的声音,他们呻吟、哭泣、喊叫、咒骂,要伏特加酒。有些人昏迷,说胡话。担架兵迈过还没包扎的伤员,把团长安德烈公爵抬到一座较近的帐篷,停在那儿听候指示。安德烈公爵睁开眼睛,好久弄不明白他周围是怎么回事。他记起了草地、苦艾、耕地、旋转的黑球和他那热爱生活的激情。离他两步远,有一个头上裹着绷带、黑发秀美的高个子军士,他拄着一根大树枝站在那儿大声说话,以期引起大家的注意。他的头和腿都被子弹打伤。他周围聚集着一群伤员和担架兵。正热切地听他讲话。
“我们把他狠狠揍了一顿,揍得他丢盔弃甲,屁滚尿流,连那个国王也给抓住了!”那个军士一双火热的黑眼睛闪着光,环顾四周,喊道。“后备军要是及时赶到,弟兄们,准把他全给报销,我敢向你担保……”
安德烈公爵也像讲话者周围的人一样,用闪光的眼睛望着他,感到了欣慰。“不过,现在不是一切都无所谓了吗?”他想。“来世会是怎样?今世曾是怎样的?我过去为什么那样留恋生命?在这生命中有一种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明了的东西。”
——————
37
一个医生从帐篷里走出来,围着一条血渍斑斑的围裙,他那两只不大的手也沾满了血,一只手的小指和拇指间夹着一支雪茄(怕弄脏了雪茄)。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受伤的人,四下张望着。显然,他想休息一下,向左向右转了一会儿头,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睑。
“这就来。”他回答着医助的话,后者向他指了指安德烈公爵,于是他吩咐把公爵抬进帐篷。
候诊的伤员们纷纷议论起来。
“看来在那个世界也只有贵族老爷好过。”一个伤员说。
安德烈公爵被抬进来,放在一张刚腾出的,医助正在冲洗的桌上。安德烈公爵看不清帐篷里的东西。四周痛苦的呻吟声、他的大腿、肚子和背脊剧烈的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所看到的周围的一切,融汇成一个总的印象——赤裸的、血淋淋的人体似乎塞满了这座低矮的帐篷,就像几星期前,在那炎热的八月的一天,在斯摩棱斯克大道上人的肉体填满的一个脏污的水池。是的,这正是那些肉体,那些chairacanon①,那在当时仿佛就预示了眼前的一切景象,这种情形使他感到恐怖。
——–
①法语:炮灰。
帐篷里有三张台子。两张已经被占着了,安德烈公爵被放在第三张台子上。有一阵子没人管他,他无意识地看到了另外两张台子上的情形。最近的台子上坐着一个鞑靼人,从扔在旁边的制服看来,大概是一个哥萨克。四个士兵扶着他。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正在他肌肉发达的栗色背脊上切除什么东西。
“哎哟,哎哟,哎哟!……”鞑靼人猪叫似的喊着,突然昂起高颧骨、翘鼻子、黝黑的脸,龇着雪白的牙,开始挣扎、扭动,发出刺耳的长声尖叫。另一张围着好多人的平台上,平卧着一个大胖子,向后仰着头(他那卷发、发色及头型,安德烈公爵都觉得非常熟悉。)几个医助按住那个人的胸脯,不让他动弹。一条雪白的大粗腿快速不停地、像发疟疾似的抖动着。那个人抽泣着,哽咽着。两个医生——其中一个面色苍白,哆哆嗦嗦的,——默默地在那个人的另一只发红的腿上做着什么。戴眼镜的医生做完了鞑靼人的手术,给他盖上军大衣,擦着手,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
他朝安德烈公爵的脸看了一眼,连忙转过身去。
“给他脱衣服,站着干吗?”他愤愤地对医助们说。
当一个医助卷起袖子,忙着给安德烈公爵解钮扣,脱衣服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回忆起了自己最早、最遥远的童年。医生低低地弯下身来查看伤势,摸了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对别人打了个手势。由于腹内的剧痛,安德烈公爵失去了知觉。他醒来时,大腿里的碎骨已被取出,炸开的一块肉被切除,伤口也包扎好了。有人往他脸上洒水。安德烈公爵刚一睁眼,医生就向他俯下身来,默默地在他嘴唇上吻了吻,又匆匆地走开了。
自从经受了那次痛苦以来,安德烈公爵好久不曾有过无上的幸福的感觉了。他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尤其是最遥远的童年,那时,有人给他脱衣,把他抱到小床上,保姆唱着催眠曲哄他睡觉,那时,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他对生活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觉得自己很幸福。——恍惚中,这样的时光甚至不是过去,而是现实。
医生们在安德烈公爵觉得那人的头型很熟悉的伤员周围忙合着,把他扶起来,安慰他。
“给我看看……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传来他那时时被啜泣打断的、惊慌不安的、痛得钻心的呻吟声。听到这呻吟声,安德烈公爵直想哭。不知是为了他无声无息地死去;还是为了他舍不得离开人世;为了那一去不复返的童年的回忆;为了他在受苦,别人也在受苦(那个人在他面前那么悲惨地呻吟)——不管为了什么,他直想哭,流出孩子般的、善良的、几乎是愉快的眼泪。
人们给那个伤员看了看他那条被截去的、沾满血渍的、还穿着靴子的腿。
“噢!噢噢噢噢!”他像个女人似的恸哭起来。那个站在伤员身旁挡住了他的脸的医生,这时走开了。
“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在这儿?”安德烈公爵自言自语道。
他认出那个不幸的、痛哭失声、虚弱无力、刚被截去腿的人就是阿纳托利·库拉金。人们扶起他,递给他一杯水,但是他那颤抖着的肿起的嘴唇老挨不到杯子边。阿纳托利痛苦地啜泣着。“是的,这是他;是的,这个人不知怎的和我密切而沉痛地连在一起。”安德烈公爵还没弄清楚眼前究竟是怎么回事,心中就想道。“这个人与我的童年,我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他自问,却得不到答案。突然,在安德烈公爵的想象中,从纯洁可爱的童年世界中浮现出另一种新的意外的回忆。他想起一八一○年在舞会上第一次看见娜塔莎,想起她那纤细的脖颈和手臂,她那时时都处于兴奋状态的,又惊又喜的面庞,于是在他心灵深处对她的眷恋和柔情苏醒了,比任何时候都更生动、更强烈。他这时想起了他同那个用含泪的,肿起的眼睛模糊地看他的人之间的关系。安德烈公爵想起了一切,于是对那个人强烈的怜悯和挚爱之情充满了他那幸福的心。
安德烈公爵再也忍不住流出了温柔、深情的眼泪,他哭了,哭别人,哭自己,哭他们和自己的错误认识。
“对兄弟们、对爱他人的人们的同情和爱,对恨我们的人的爱,对敌人的爱,——是的,这就是上帝在人间散播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教给我而我过去不懂的那种爱;这就是我为什么舍不得离开人世,这就是我所剩下的唯一的东西,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但是现在已经晚了。我知道这一点!”
——————
38
死者与伤者遍布疆场的可怕景象,再加上头脑昏胀以及二十个他所熟悉的将军或伤或亡的消息,往日有力的胳膊变得软弱无力的感觉,这一切在爱着死伤的人,并以此作为考验自己的精神力量的拿破仑的头脑中形成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印象。这天战场上的可怕景象使他在精神上屈服了,而他本来认为他的功绩和伟大都来自这种精神力量。他连忙离开战场,回到了舍瓦尔金诺土岗。他坐在折椅上,脸姜黄而浮肿,心情沉重,眼睛混浊,鼻子发红,声音沙哑,他不由得耷拉下眼皮,无意地听着枪炮声。他怀着病态的忧悒企望结束那场由他挑起的战争,但他已无法阻止它。个人所具有的人类感情,暂时地战胜了他长期为之效劳的那种虚假的人生幻影。
他真自感受到了他在战场上所见到的那些苦难和死亡的恐惧。头和胸的沉重感觉,使他想到他自己也有遭受苦难和死亡的可能。在这顷刻间,他不想要莫斯科,不想要胜利,不想要荣誉。他还需要什么荣誉呢?他现在只希望一件事,那就是得到休息、安静和自由。但是,当他在谢苗诺夫斯科耶高地时,炮兵司令向他建议,调几个炮兵连到这些高地上,对聚集在克尼亚济科沃前的俄军加强火力攻击,拿破仑同意了,并且命令向他报告那些炮兵连的作战效果。
一名副官前来报告说,遵照皇帝的命令,调来二百门大炮轰击俄军,但俄军仍坚守着。
“他们被我们的炮火成排地撂倒,可他们动也不动。”那个副官说。
“llsenveulentencore!……”①拿破仑声音沙哑地说。
“Sire?”②那个副官没听清楚,问道。
——–
①法语:他们还嫌不够!……
②法语:陛下?
“llsenveulentencore,donnezleur-en.”①拿破仑皱着眉头,嗓子嘶哑地说。
其实,不待他发命令,他要求做的事就已做了。他所以发布命令,只不过因为他以为人们在等待他的命令。于是他又回到他原来那个充满某种伟大幻影的虚幻世界(就像一匹推磨的马,自以为在替自己做事),又驯服地做起注定要由他扮演的那个残酷、可悲、沉重、不人道的角色。
不止在那一刻,也不止在那一天,这个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沉重地负起眼前这副重担的人的智力和良心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是,他永远、直到生命的终结,都不能理解真、善、美,不能理解他的行为的意义。因为他的行为太违反真与善,与一切合乎人性的东西离得太远,所以他无法理解它们的意义。他不能摒弃他那誉满半球的行为,所以他要摒弃真和善以及一切人性的东西。
不仅在这一天,他巡视那遍布着死者和伤者的战场(他认为那些伤亡是由他的意志造成的),看着这些人,计算着多少俄国人抵一个法国人,由此他自欺地找到了使他高兴的理由:五个俄国人抵一个法国人。也不只是在这一天,他给巴黎的信中这样写道:lechampdebatailleaétésuBperbe,②因为在战场上有五万具尸体,而且在圣赫勒拿岛上,在那幽禁、寂静的地方,他说,他要利用闲暇时光,记述他的丰功伟绩,他用法语写道:
——–
①法语:还嫌不够,那就多给他们一些。
②法语:战场的景象是壮丽的。
“远征俄国的战争,本来是现代最闻名的战争,因为这是明智的、为了真正利益的战争,是为了全人类的绥靖和安全的战争;它纯粹是热爱和平的稳妥的战争。
那场战争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为了意外事件的
终结,为了安定的开始。新的境界,新的事业正在出现,全人类的安宁幸福和繁荣昌盛正在出现。欧洲的制度已经奠定,剩下的问题只是进一步建立起来。
在这些大问题都得到满意解决,到处都安宁下来之
后,我也就有我的国会和神圣同盟了。这些观点是他们从我这里窃取的。在这次各国伟大的君主会议中,我们应当像一家人一样讨论我们的利益。并且像管帐先生对主人那样向各国人民提出汇报。
按这样去做,欧洲一定很快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一个人不论去何地旅行,就如同进入共同的祖国。我呼吁所有的河流供所有人航行,海洋公有,庞大的常备军一律缩编成各国君主的近卫军。
回到法国,回到伟大、强盛、瑰丽、和平、光荣的
祖国,我要宣布,她的国界永远不变;未来一切战争,是防御性的;任何扩张都是与民族利益背道而驰的;我要会同我的儿子掌管帝国政治,我的独裁要结束了,他的宪政就要开始……
巴黎将要成为世界的首都,法国人要成为万国人民
仰慕的对象!……
到那时候,我将利用我闲暇与晚年,在皇后陪伴下,在我儿子受皇家教育期间,像一对真正的农村夫妇一样,驾着自己的马车,畅游帝国各个角落,接受诉状,平反冤狱,在各地传播知识,施舍恩惠。”
天意注定他充当一名屠杀人民的、可悲的、不由自主的刽子手,他自信他的行动动机是造福于人民,自信他能支配千百万人的命运,能凭借权利施舍恩惠。
“渡过维斯杜拉河的四十万人中,有一半是奥地利人、普鲁士人、撒克逊人、波兰人、巴伐利亚人、符腾堡人、梅克伦堡湾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那不勒斯人。实际上,在帝国军队里,有三分之一的荷兰人、比利时人、莱茵河两岸的居民、皮德蒙特人、瑞士人、日内瓦人、托斯卡纳人、罗马人、三十二师①以及不来梅和汉堡等地的人;其中说法语的几乎不满十四万人。对俄国的远征,其实法国的损失不到五万人;俄军从维尔纳撤退到莫斯科,以及在各次战斗中,损失比法军多三倍;莫斯科的大火使十万俄国人丧生,他们由于森林里寒冷和物资匮乏而死亡;最后,在由莫斯科至奥德河的进军中,俄军也受到严酷季节之苦;在抵达维尔纳时,它只剩下五万人了,到了长利什,就不到一万八千人了。”
想象,对俄战争是按照他的意志引起的,所以可怕的景象没有使他的灵魂震惊。他勇敢地承担了事件的全部责任,他神志不清地竟然从几十万牺牲者中法国人少于黑森人和巴代利亚人这样一事实中找到了辩解的证据。
——–
①三十二师指达武元帅指挥的师,其中士兵多半从汉堡、不来梅等地招募来。
——————
39
几万名死人,以各种姿势,穿着各种服装,躺在属于达维多夫老爷家和皇室农奴的田地及草地上,数百年来,波罗底诺、戈尔基、舍瓦尔金诺和谢苗诺夫斯科耶的村民就在这里收庄稼,放牲口。在救护站周围一俄亩的地方,鲜血浸透了青草和土地,一群群受伤的、未受伤的来自不同队伍的士兵,带着惊慌的面孔,一批步履艰难地返回莫扎伊斯克,另一批返回瓦卢耶瓦。另外一群群疲惫不堪的忍饥挨饿的人在长官的带领下向前走着,还有一些站在原地不动,继续射击。
整个战场,原先是烟雾弥漫,刺刀在晨熹中闪光,是那么欢快而美丽,现在却在潮湿的烟尘笼罩下,散发着难闻的硝酸和血腥味。乌云聚集着,开始落雨了,雨点落在死者身上,落在伤员身上,落在惊慌失措、精疲力尽而又迷惘的人身上。雨点仿佛在说:“行啦,行啦,人们。住手吧……清醒清醒吧。你们都在干些什么呀?”
疲惫不堪的,得不到食物和休息的敌对双方的人们,都同样怀疑起来——是不是他们还要互相残杀——所有的脸孔都显出疑惑的神情,每个人心中都有着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为了谁,非得杀人、被杀?您爱杀就杀吧,爱干就干吧,我却不愿再干下去了!”到傍晚时,这样的思想在每个人心中都成熟了。这些人每时每刻都可能为他们所做的事大吃一惊,都可能抛弃一切,随便逃到什么地方去。
虽然战斗已近尾声,但人们仍感受到自己行为的恐惧;虽然他们乐于停战,但仍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的力量在指导他们;虽然炮兵中三个只剩下一个,而且浑身是汗沾满了火药和血,都累得走不稳路,踉踉跄跄,气喘呼呼,但他们仍在送火药,装炮弹,安上引火线,瞄准。炮弹仍在双方间迅速而冷酷地飞来飞去,把人的身体炸成肉泥。那种不是按照人的意志而是按照统治人类和世界的上帝的旨意进行的可怕的事情,仍在继续着。
如果有人看一看俄军后方混乱的情况,就会说,只要法国人稍微再加点劲,俄军就完了;如果有人看一看法军的后方,也会说,只要俄国人再努一把力,法国人就垮了。但是不论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都没有加这把劲,战争的火焰慢慢地熄灭。
俄国人没有努那一把力,因为并非他们进攻法国人。在战斗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守着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挡住敌人的去路,直到战斗结束,他们仍然像战斗刚开始一样坚守着。但是,即使俄国人的目的是要打退法国人,他们也不可能使出最后一把力,因为所有的俄军都已被击溃,没有哪一个部队在战斗中没受损失,俄国人在坚守阵地中,就损失了一半人马。
至于法国人,他们怀念过去十五年来取得的胜利,相信拿破仑不可战胜,知道他们已经占领一部分战场,他们只损失四分之一的人,他们还有两万名未曾动用的近卫军。努这一把力是容易的。法国人进攻俄国军队的目的就是要把他们赶出阵地,应当努这一把力,因为只要俄国人像战斗开始时一样挡住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法国人就达不到自己鹄的,他们所有的损失和努力就白费了。但是法国人没有做出这样的努力。有些史学家说,拿破仑只要派出他的完整的老近卫军,那一仗就打赢了,说拿破仑派出他的近卫军就会怎么样,如同说秋天变成春天就会怎么样。这是不可能的。拿破仑没派出他的近卫军,不是因为他不愿意这样做,而是因为不能这样做。法军所有的将军、军官、士兵都知道不能这样做,因为低落的士气不允许这样做。
不只是拿破仑一人体验到那类似噩梦的感觉(臂膀可畏的一击却是那么软弱无力),而且法军的全体将军,参加和尚未参加战斗的全体士兵,在他们积累过去所有的战斗经验之后,只要用十分之一的力量,敌人就会望风而逃,而现在面对的却是损失已达一半军队,战斗到最后仍然像战斗开始时一样威严地岿然不动的敌人,都有同样的恐怖感。处于进攻地位的法军士气已消耗殆尽。俄国人在波罗底诺取得了胜利,这种胜利不是用缴获几块绑在棍子上的布片(所谓军旗)来标志的胜利,也不是军队占领了和正在占领着地盘就算胜利,而是使敌人相信他的敌手的精神的优越和他自己的软弱无力的那种精神上的胜利。法国侵略者像一头疯狂的野兽,在它跳跃奔跑中受了致命伤,感到自己的死期将至;但是它不能停止下来,正如人数少一半的俄国人一路避开敌人的锋芒,不能停止一样。在这次猛力推动下,法军仍然能够冲到莫斯科;但是在那儿,俄军不用费力,法军就在波罗底诺受了致命伤,它在流血,它必然走向灭亡。波罗底诺战役的直接结果是,拿破仑无缘无故地从莫斯科逃跑,沿着斯摩棱斯克旧路逃回去,五十万侵略军被毁灭,拿破仑的法国在波罗底诺第一次遭遇到精神上更强大的敌手而陷于崩溃。
第三卷 第三部
1
人类的智慧理解不了运动的绝对连续性。人类只有在审视随意抽取的任一运动的细分单元时,方可逐步理解该运动的规律。但随即由于随意划分连续性的运动为间断性的单元,从而产生出人类的大部分迷误。
尽人皆知一条古代的辩术,讲的是阿奇里斯①总赶不上他前面的乌龟,尽管他走得比乌龟快十倍;因为每当他走完他与乌龟之间的距离时,乌龟又超前爬了这段距离的十分之一了;阿奇里斯走过这十分之一,乌龟则又超前爬了百分之一了,以此类推,直到无休无止。这道算式是一道古老的难以解决的算题。答案之荒谬(即阿奇里斯永远赶不上乌龟),仅仅是由于轻率地假定运动的不连贯单元的存在,而无论阿奇里斯或乌龟的运动,都是连续进行的。
——–
①阿奇里斯是荷马《伊利亚特》中的英雄。
把运动的单元愈分愈细,我们只能接近问题的答案,却永远得不出答案。只有假设出无穷小数和由无穷小数产生的十分之一以下的级数,再求出这一几何级数的总量,我们才能得出问题的答案。数学的一个新的分支在解决了处理无穷小数的技术后,现已能在其他更为复杂的运动问题上求得对以前似乎解决不了的那些问题的答案。
古代人所不明了的这一新的数学分支,在研究运动问题时,因假设出无穷小数,使运动的主要条件(绝对连续性)得以复原,从而纠正人类的智慧以个别的运动单元代替对连续运动进行研究时不能不犯的错误。
在历史运动规律的探讨中也完全是这样。
人类的运动由不计其数的人们的随意行为所产生,是持续不断地进行着的。
了解这一运动的规律,是历史学的目的。但为了理解人们的随意行为的总和所构成的连续运动的规律,人类的智慧便假设出了随意可以截取而互不连贯的单元来。史学的第一个步骤,在于任意抽取一系列连续发生的事件,将其逐个分开来加以研究,这就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事件的开端,永远是一个事件不间断地从另一事件涌现出来。第二步骤在于把个人的、帝王的、统帅的行动,作为人们的无意识行为的总和来加以研究,而个别历史人物的行动却又永远反映不出人类无意识行为的总和。
历史科学在本身的运作中,经常划分小而又小的单元以供研究,以此接近对真理的认识。但无论史学划分出怎样的细小单元,我们感觉到,假设出彼此脱节的单元,假设有某种现象的·开·端,假设所有人的随意行为会在个别历史人物的行动中反映出来,其本身便是虚妄。
史学的任何结论,无须评论界劳神,便会土崩瓦解,不著痕迹,只须论者对一或大或小的前后不连贯的单元加以考察就行了;评论界总有权利这样做,任何一个历史单元不也是任意截取的吗?
只有采取无限小的观察单位——历史的微分,即人们的共同倾向,并运用积分法(即得出这些无限小的总和),我们才有希望了解历史的规律。
十九世纪最初的十五年,欧洲出现了一次数百万人的不寻常的运动。人们抛弃他们的日常职业,从欧洲的一边到另一边去抢动和撕杀,凯歌胜利和绝望呻吟,因而整个生活的进程在几年间变化不定,表现为一种先高涨而后衰落的激烈运动。这一运动的原因何在,它是按照什么规律运行的呢?——人类的智慧要问个明白。
历史学家回答这一问题时,向我们叙述巴黎城内一座大楼里的几十个人的言行,称这些言行为革命;然后出版拿破仑的,以及同情或敌视他的人物的详细传记,讲述其中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影响,说出:这就是这一运动发生的原因,这就是它的规律。
但是,人类的智慧不仅不肯相信这种解释,还干脆说,这种解释方法就不可信以为真,因为这种解释是把最微弱的现象视为最有力的论据。人们无意识行为的总和造成了革命,也造就了拿破仑,也只是这些无意识行为的总和,才容忍了,尔后又消灭了前后两者。
“但无论何时,有战伐必有征服者;无论何时,国家有变,必出伟人。”历史如是说。事实上,每当征服者出现,便爆发战争,这是人类智慧的回答,但这并不证明征服者便是战争的原因,且在个别人物的个人行动中能找出战争的规律。每当我看看钟,看到钟的指针走到十,便会听见邻近的教堂敲起钟声,但是,从指针走到十点祈祷钟声便敲响这一点出发,我无权下结论说,指针的位置是教堂的钟运动的原因。
每当我看到火车头起动,便听到汽笛声,看到阀门打开,车轮转动;但我无权由此得出结论:汽笛声和车轮转动是机车运动的实质原因。
农民说,暮春刮寒风,是因为橡树的芽苞绽开了,而事实上,每年春天当橡树抽芽时,都刮冷风。但是,虽然我不知道橡树抽芽时刮冷风的原因,我亦不同意农民的看法,认为橡树抽芽是刮冷风的原因,因为芽苞影响不到风力。我只看到日常生命现象中一些条件的偶合,我清楚,无论我多么仔细地观察时钟的指针,机车的阀门和车轮及橡树芽,我依然不会明白祈祷钟声,机车运动和倒春寒的原因。要明白其究竟,我必须完全改变观察点,去研究蒸汽、教堂大钟及风力的运动规律。史学也应如此。而且有人做了这方面的尝试。
为了研究历史规律,我们应该完全改变观察目标,敞开帝王大臣将军们,转而研究民众所遵循的同一类型的无穷小的因素。谁也无法说出,用这一方法,人类能获得对历史规律的几许了解;但是显而易见,这条途径有获取历史规律的机会;且这条途径使人类智慧付出的努力,还不及史学家用来描述帝王将相的行动,和据此行动发挥其想象所费精力的百万分之一。
——————
2
操欧洲十二种语言的军队侵入了俄国。俄国军队和平民为避免其冲击而撤退至斯摩棱斯克,再由斯摩棱斯克撤至波罗底诺。法军以不断增涨的势头冲向莫斯科,冲向其运动的目的地。法军愈接近目的地,其势愈猛,如物体落地时的加速度一般。它后面是几千俄里饥饿的充满仇恨的国土;前面则距目的地只有几十俄里了。对此,拿破仑军队的每一士兵都感觉得到,入侵行动在不由自主地推进,勇往直前,全凭这一股冲力。
在俄军方面,愈往后撤,抗击敌人的士气便愈燃愈炽烈;士气因退却而振作和高涨起来,在彼罗底诺终于交火。任何一方的军队都没有溃败,而俄军一经交火便立即撤出战斗,其所以如此,正如一个球碰到另一个冲力更大的球向它冲来,必然要滚向一边去那样;而狂奔而来的袭击的球,也必然要滚出一片空间(虽然相撞时失去它全部力量)。
俄国人后退了一百二十俄里——撤离了莫斯科。法国人到了莫斯科停下来。以后,接连五周无战事。法国人没有推进。他们犹如受了致命伤的野兽,流着血,舔舐着伤口,五个星期呆在莫斯科毫无动静,突然,毫无缘由地向后逃跑;窜向卡卢日斯卡雅公路,同时,(在打了胜仗之后,因为小雅罗斯拉维茨城附近的战场对他们有利),一仗也不打地退得更快,退向斯摩棱斯克,退离斯摩棱斯克,逃至维尔纳,逃至别列济纳河,向更远的地方逃跑。
早在八月二十六日晚,库图佐夫和全军将士都相信:波罗底诺战役已获胜。库图佐夫亦曾如此禀报陛下。他发布命令准备新的一次战役以歼灭敌人,不是因为他想欺骗谁,而是因为他知道敌人已经失败,每一参加这次战役的人也都知道这一点。
然而,就在当晚及第二天接连不断传来闻所未闻的死亡消息,损失半数军队的消息,这样,新的战役因兵员不足而不可能进行。
- 无·法·在·此·时进行一场战役,因为情报尚未收集起来,伤员没有收容,弹药没有补充,阵亡人数没有统计,接替阵亡者的新的军官没有任命,人员忍饥挨饿,睡眠不足。而与此同时,在交战的次日早晨,法国军队却以迅猛之势,以与距离军方似乎成反比的加速运动,直向俄军扑来。库图佐夫想在次日发起攻击,全军将士也都这样想。但是,为了进攻,光有愿望是不够的;须要有进攻的可能性,可是此时,不存在这种可能性。此时不能不撤退一天的行程,然后又同样不能不后撤另一天,以至第三天的行程,最后,在九月一日,当队伍临近莫斯科时,尽管士兵们情绪高昂到了极点,事物的力量却要求这批部队走向莫斯科以东。他们也就又后撤了一天,即最后一天的行程,把莫斯科让给了敌人。
有的人惯于认为,整个战争以至各战役的计划,都是由统帅这样制订的,即像我们每人一样,坐在办公室看地图,设想他如何如何指挥这场那场战役;对于这些人,各种问题就提出来啦:为什么库图佐夫撤退时的行动不如何如何;为什么他在撤至菲利前不稳住阵脚;为什么放弃莫斯科后他不立即撤至卡卢日斯卡雅公路等等。惯于这样想的人忘记了,或根本不知道主帅采取行动所必备之条件。一个统帅的行动丝毫不同于我们轻轻松松坐在办公室里所设想的行动,因为在办公室里,我们是在已知各方兵力已知地形的条件下分析地图上的战役,从某一已知环节开始设想的。总司令总是不具备一个事件的始发点的条件,我们却总是具备这样的条件来研究一件事件。总司令总是处于事件进程的中间段,因此,永远不能,连一分钟也不可能对事件进程的意义作通盘考虑。事件默然地一分一秒地展现其意义,而在事件连续不断展现着的每一关头,总司令都处于极其复杂的角逐、计谋,焦虑,互相牵制,权柄,行筹,忠告,威胁和欺瞒等等的中心,随时必须对向他提出的无穷无尽、时而相互矛盾的问题做出回答。
军事学家过分严肃地告诉我们,库图佐夫在退至菲利之前早就应该调动部队至卡卢日斯卡雅公路,甚至有人提出过这个方案。但在总司令面前,尤其是在困难时刻,方案总不止一个,而是几十个同时提出。而且每一个基于战略战术考虑的方案都互相矛盾。总司令要做的事似乎是选择一种方案就行了。可是他连这一点也办不到。事件和时间不等人啦。比方说,有人向他建议二十八日转移到卡卢日斯卡雅公路,而同一时刻从米洛拉多维奇处驰来一名副官,询问现在就同法国人交火呢,还是撤退了之。他必须就在此刻,在这一分钟内下达命令。而命令退却会打乱我们向卡卢日斯卡雅公路的转移,紧接副官之后,军需官来问粮秣往哪里运,军医官来问伤员往哪里送;彼得堡的信使又带来陛下的诏书,不允许有放弃莫斯科的可能,而总司令的政敌,那个阴谋陷害他的人(这样的人不止一个,而是好几个)却提出一个与向卡卢日斯卡雅公路转移截然相反的新方案;但总司令本身需要睡眠和补充营养;可又来了一名未获赏赐的资深将军诉苦;居民则来恳求保护;派去察看地形的军官带回的报告,与先前派去的军官的说法完全相反;侦察员、俘虏与执行侦察任务的将军对敌军位置的描述各不相同。那些习惯于误解或忘掉任何主帅的行动所必备的这些条件的人们,或许会向我们表明菲利地区部队可在位置及其情况,因而断定,总司令本来能够在九月一日毫不费力地作出放弃抑或保卫莫斯科的决定,事实上,在俄军距莫斯科五俄里的地方,这一问题已不能成立。这一问题何时得以解决呢?是在德里萨,在斯摩棱斯克。尤为明显地是二十四日在舍瓦尔金诺,二十六日在波罗底诺,是在从波罗底诺到菲利撤退时的每一天,每一小时和每一分钟就已经在解决这个问题。
——————
3
俄军撤离波罗底诺后,驻扎于菲利附近的地区。叶尔莫洛夫策马视察了阵地后,来见元帅。
“在这样的阵地上打仗是不行的,”他说。库图佐夫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让他再说一遍。当他说完后,库图佐夫把手伸给了他。
“把手伸给我,”他说。他把那只手翻看了一下,摸了摸脉,说道:“你不舒服,亲爱的。想想你说些什么。”
库图佐夫在波克隆山,在距多罗戈米洛夫关六俄里处下了马车,在路边一张长凳上坐下。一大群将军们聚在他四周。莫斯科来的拉斯托普钦伯爵也在其中。这群精英分成了小组,互相议论阵地的利弊,部队的状态,各种不同的方案,莫斯科的现状,总之是关于军事问题。大家觉得,虽然没有被赋予讨论的使命,也没有这样的名目,但这就是一次军事会议。谈话始终保持在这些共同的问题范围内。要是有人透露或打听私下传闻,声音就低了下来,随之又立即转到共同问题上。没有戏谑,没有笑声,连笑容也不曾出现在这些人中间。大家努力保持高贵的身份,各小组虽在分开议论,又都努力保持与总司令的近距离(他坐的长凳成了各组的中心点),声音总要使他能够听得到。总司令在倾听,并时而询问他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但未参与谈话,也不表示意见。他大部分时间听一个小组的谈话,然后神情沮丧地——仿佛他们谈的完全不是他想了解的那样,——转过身去。一些人议论选定的阵地,但不就事论事,反而评论选择阵地的人的智力;另一些人在证明,早就铸成了大错,本来应在前天发动战斗;另一些人谈的是萨拉曼卡之战,身着西班牙军装刚刚到来的法国人克罗萨叙述颇为详尽(这名法国人同在俄军服役的一些德国亲王一道,分析了萨拉戈萨城之被围。①曾经预料过也会那样保卫莫斯科的)。第四圈人中,拉斯托普钦伯爵在谈他决心与莫斯科义勇队一道捐躯于城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不惋惜他当时处于情况不明之中,如果他先就知道是这样,情况就会不同……。第五圈人阐述了他们战略设想的深刻性之后,讲了部队今后应向何方运动。第六圈人则言不及义。库图佐夫的面容越来越焦虑消沉。从这些人的所有谈话中,库图佐夫看到一点:保卫莫斯科是没有任何兵力上的可能性的,照其意义充分讲来就是如此,即是说,其不可能的程度很大,假如哪个昏聩的总司令下达了作战命令,也只会出现一场混乱,而战斗仍不会发生;不会发生,是因为高级军官不仅承认据守之不可能,而且在谈话中只讨论无疑要放弃这场防守战之后的事态。军官们如何能率领士卒奔赴他们认为不可能打一仗的沙场呢?下级军官,以至士兵(他们也议论纷纷)同样认为据守不可能,因此不能明知失败而去硬拼。若谓贝尼格森坚持过防守战,其他人还加以讨论过,则此刻这一问题本身已无意义,其意义只在于作驳难和阴谋的藉口。这一点库图佐夫是明白的。
——–
①一八○八年法军围攻西班牙萨拉戈萨城,该城防守数月才被法军攻陷。
选好阵地的贝尼格森,热烈地表现了一番爱俄国的爱国精神(对此,库图佐夫只得皱眉头)之后,坚持保卫莫斯科。库图佐夫明白如昼地看到了他的目的:如果保卫战失败——把过失推给库图佐夫,是他不战而回师麻雀山,但假如成功呢——则记在自己帐上,要是不采纳建议么——则可为自己开脱放弃莫斯科的罪责。但这一阴谋现在已不能使老人有所触动。一个可怕的问题抓住了他,怎样解开它的答案,他还未听到过谁说出来。这个问题现在仅仅是:“难道放拿破仑到莫斯科的是我吗,是我什么时候放他进来的?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难道是昨天当我向普拉托夫下令撤退的时候,或是前天晚上我要打个盹、命令贝尼格森处理军务的时候?或者还要早些吗?……但是在什么时候,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决定这件可怕的事呢?莫斯科该放弃,军队该后撤,所以必须这样下令。”下达这道可怕的命令,好像与拒绝就任总司令是一回事。可是不一样,他爱掌权,也习惯于掌权(驻扎于土耳其时,作为僚属,他对普罗佐罗夫斯基公爵受到的尊敬艳羡不置);他相信他肩负拯救俄罗斯的使命,谨此之故,才违背皇上的旨意,顺从民心,他被遴选为总司令一职。他相信,唯独他一人能在此危难之际充当元戎之任,全世界也唯有他一人能无所畏惧,承认不败之拿破仑为己之敌手;但是,一想到他必须下达的那一道命令,便不寒而栗。应该决定些事情呢,应该制止他周围越来越漫无边际的谈话了。
他召拢几个为首的将军。
“Ma tête,fut-elle bonne ou mauvaise,n’a qu’a s’aider d’elle-même.”①说过之后,他从凳子上站起来,然后乘马车去菲利,他的军队就驻扎在那里。
——–
①法语:我的脑袋不管是好是坏,也只有依靠它了。
——————
4
两点正,在农民安德烈·萨沃斯季雅诺夫一间宽敞、也是最好的房间里召集了会议。这一庞大农户的男人、妇女和小孩,统统挤到隔着过厅的那间没有烟囱的农舍里。只有安德烈的一个孙女玛拉莎,才六岁的小姑娘,呆在这个大房间的壁灶上,勋座抚爱她,吃茶时赏给她一块方糖。玛拉莎怯生地欢喜地从壁灶上瞧着将军们的面孔,制服和十字勋章,他们相继进屋,对直走向客位,在圣像下的宽凳上落座。老爷爷,玛拉莎心里这样称呼的库图佐夫,有意避开众人坐在壁灶后边不见亮光的角落里。他埋在折叠扶手椅里,不停地咳呛着清嗓子,不断拉抻礼服的衣领,虽然衣领是敞开的,仿佛仍卡着脖子。来人相继走到陆军元帅身旁,有的握手,有的鞠躬。副官凯萨罗夫想要拉开库图佐夫对面的窗帘,但是库图佐夫生气地朝他摆手,于是凯萨罗夫明白,勋座不愿让人看见他的脸。
农家的杉木桌上摆着地图、计划、铅笔,纸张,桌旁的人多得坐不下,勤务兵只得又抬来一张长凳放在桌边。在这条凳子上就座的是刚来的叶尔莫洛夫,凯萨罗夫和托尔。在圣像下边的首位上坐着挂圣乔治十字勋章的巴克莱—德—托利,他一副苍白的病容,高高的额头与秃项连成了一片。他患疟疾已有两天,此时正在发冷,快散架了。和他并排坐的是乌瓦罗夫,他低声地(大家说话都这样)告诉巴克莱什么事情,手势动作极快。矮胖的多赫图罗夫眉毛高挑,双手叠放在肚皮上,凝神谛听着。另一边坐的是奥斯特曼—托尔斯泰伯爵,他把棱角英武双目有神的头颅托在宽大的手掌上,流露出一副沉思的样子。拉耶夫斯基不耐烦地像往常一样裹他的黑发卷儿,时而默瞅库图佐夫,时而瞧瞧进出的门。科诺夫尼岑刚毅优美、和善的脸上,闪烁着温和狡黠的微笑。他碰到玛拉莎的目光,对她挤挤眼,使小姑娘乐了。
大家在等贝尼格森,他藉口再次视察阵地,而其实还在享用美味的午餐。大家从四点等到六点,整个这段时间里没有正式开会,只是轻言细语谈题外的话。
库图佐夫在贝尼格森进屋时,方才从角落里起身,移近桌子,但只稍许移动,让桌上的烛光照不到他的脸。
贝尼格森率先发难:“是不战而丢掉俄罗斯神圣的古都呢?还是战而保卫之?”接着是长时间的普遍沉默。大家都阴沉着脸,寂静中只听到库图佐夫生气地在喉咙管里咳痰。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玛拉莎也看着老爷爷。她离他最近,看见他愁眉不展,简直就要哭了。但这一时间却不长。
“·俄·罗·斯·神·圣·的·古·都!”他突然发言了,用愤怒的声音重复一遍贝尼格森的话,藉以指出这些言辞的虚伪。“请允许我告诉您,阁下,这个问题有位俄国人认为没有意义。(他向前探出他那沉重的身躯。)这样的问题不该提出来,这样的问题没有意义。我请这些先生们来讨论的是一个军事问题。问题如下:‘拯救俄国靠军队。牺牲军队和莫斯科冒险打仗值得吗,还是放弃莫斯科不打这一仗更有利呢?这就是我想知道你们怎么看的那个问题的所在。’”(他摇晃着身躯倒向椅背。)
辩论展开了。贝尼格森并不服输。尽管他同意巴克莱等人认为无法在菲利外围打一场防御战的意见,但毕竟满怀爱俄国的爱国精神和对莫斯科的深情,他建议夜间把军队从右翼调往左翼,第二天进攻法军右翼。赞成和反对该意见的引起争辩,莫衷一是。叶尔莫洛夫、多赫图罗夫和拉耶夫斯基赞成贝尼格森的意见。不知几位将军是觉得放弃古都前应该作出些牺牲呢,还是出于其它个人考虑,但他们似乎不懂得,此次会议已不能改变事情的进程,莫斯科现在已经放弃。其他将军倒懂得这点,已撇开莫斯科问题,谈起了部队撤离时应向何方转移。玛拉莎目不转睛地瞧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对会议的意义有不同的理解。她觉得,一切不过是发生在“老爷爷”和穿长袍者之间的个人争吵,她管贝尼格森叫穿长袍者。她看出他们俩对话时怒气冲冲,而她内心里向着老爷爷。在争论中间,她发觉老爷爷迅速向贝尼格森投去机敏的一瞥,接着她高兴地察觉老爷爷对穿长袍者说了句什么,使他偃旗息鼓:贝尼格森突然涨红了脸,愤愤地在屋里转来转去。给贝尼格森造成如此影响的话,是库图佐夫平静地低声地说出的,关于贝尼格森建议的利弊的意见,即关于夜间军队从右翼转移至左翼,好发起对法军侧翼的进攻。
“先生们,我”——库图佐夫说,“不能赞赏伯爵的计划。在离敌人的近距离内调动军队,总是危险的,军事历史也肯定这个看法。例如……,(库图佐夫仿佛在沉思,他搜索例子,用明亮而天真的目光看了贝尼格森一眼。)就拿弗里德兰战役①来说吧,这一战役,我想,伯爵是清楚记得的,进行得……不完全顺利,仅仅因为我军在距敌军太近的地方重新部署……”接着是一分钟的沉默,但大家觉得这时间长极了。
辩论又重新进行下去,但时时中断,都有一种无话可说了的感觉。
——–
①弗里德兰在东普鲁士。一八○七年法俄两军在此对垒,贝尼格森指挥有误,导致俄军失败,法军得以攻入俄境。
在一次谈话的间隙,库图佐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要发言的样子。全体都望着他。
“Eh bien,messieurs!Je vois que c’est moi qui payerai les pots cassès.”①他说,然后慢慢起身,走向桌旁。“诸位,我听了你们的意见。有人是不赞成我的。但我(他停顿了一下)借助以陛下和祖国赐予的权力,我——命令撤退。”
——–
①法语:诸位,看来得由我赔偿打破的罐子了。
将军们随即庄严肃穆地退场,像参加完了葬礼一样。
有几位将军用不大的嗓门向总司令谈了些情况,说话的口气与在会上的发言已迥然不同。
玛拉莎背向外小心地爬下高板床,光着一双脚,摸索着壁灶的梯坎,下地后站在将军们的腿缝中跑出屋子,家人早已在等待她吃晚饭。
打发了将军们之后,库图佐夫长久地用臂肘支撑着桌子坐着,老想着那个可怕的问题:“什么时候,究竟什么时候,终于决定了莫斯科要放弃?什么时候决定这个问题的,是谁的过错?”
“这一点,这一点我没料到,”他对前来的副官施奈德说,此时夜已深了,“这一点我没料到!这点我想都没想过!”
“您该休息一下了,勋座。”副官说。
“现在不!他们将会嚼马肉的,像土耳其人一样,”他没有理睬副官,咆哮着,用肌肉松弛的拳头敲桌子,“他们也会的,如果……
——————
5
当时与库图佐夫意见相悖的拉斯托普钦,在比不战而退更重要的事件上,即是在放弃莫斯科与火烧莫斯科的问题上与库图佐夫对立的拉斯托普钦(他便是事件的领导者),采取了完全相反的行动。
这一事件——放弃和烧毁莫斯科——与波罗底诺战役后不战而撤离莫斯科一样,都是不可避免的。
每个俄国人,不是凭理智,而是凭祖先传下来的感情,便能预见到所发生后切。
从斯摩棱斯克起,这片俄国大地上的所有城市乡村,没有拉斯托普钦伯爵的参与和他的传单,也曾发生过在莫斯科所发生的同样事情。人民漠然地等待着敌人,没有惹事生非,没有骚动,没有把谁撕成碎片,而是平静地听天由命,感觉到自身有力量在艰难时刻到来时找到该做的事情。所以,在敌人快要抵达时,最殷实的居民才出走,撇下财产不顾;最贫穷的没有离开,却烧掉和摧毁了留下来的东西。
对将要发生、也的确总会发生的事的预感,在俄国人心灵里代代相传。这种预感,尤其是对莫斯科将被占领的预感,在一八一二年,即存在于俄国的、莫斯科的社交界。那些还在六月份和八月初就开始离开莫斯科的人,表明他们料到了这一步。那些驾车离开的人带着拿得走的财物,留下房屋和一半财产,他们这样做是由于隐而不显的(latent)爱国主义,它无须用言辞表达,不是用那献出子女以图救国等类似的违反自然的方式来表现,而是不知不觉地,简单地,有生机地表示出来的,所以,总是产生出最有力的效果。
“躲避危险可耻;从莫斯科逃跑的是懦夫。”他们被告知。拉斯托普钦在通告上向他们灌输,离开莫斯科是耻辱的。背懦夫之名于他们有愧,出走有愧,但他们仍然在走,知道就得这样。为什么他们走呢?切不可以为,是拉斯托普钦用拿破仑在被占领土制造的暴行吓坏了他们。他们都出走,首先走掉的是富有的受过教育的人们,他们很清楚,维也纳和柏林保存完整,在拿破仑占领期间,那里的居民与迷人的法国人度着好时光,当时的俄国爷们,尤其是女士们,是很爱法国人的。
他们走,是因为俄国人根本不会去想,莫斯科在法国人统治下是好呢还是坏。受法国人统治绝对不行:这是最坏不过的。他们在波罗底诺战役之前就在离开,其后走得更快,不顾守城的号召,无视莫斯科卫戍司令打算抬着伊韦尔圣母像去作战的声明,无视定能摧毁法军的空中气球的存在,并且,也无视拉斯托普钦在通告上写的昏话。他们知道:军队是应该作战的;如果军队不作战,带着太太小姐和家奴则更不能到三座山去抗击拿破仑;应该走,无论毁掉财产有多么痛心。他们走了,不去想富丽堂皇的大都的巨大价值,它已被弃置,被付之于大火(偌大的一撤而空的木头城,必然有人会纵火焚毁);他们都走了,人人为自己,也正是因为他们走掉了,才造成一个伟大的事件,永远成为俄国人民的殊荣。那位在六月就带着黑奴和女伴从莫斯科登程去萨拉托夫乡下的贵妇人,模糊地意识到她不是侍候波拿巴的,而且害怕会按伯爵的命令被人留下,作的就是拯救俄国的大事,做得简单,真诚。拉斯托普钦伯爵呢,他时而羞辱逃跑的人,时而疏散政府机关,时而把那儿都不能用的武器发给一群醉鬼,时而抬圣像游行,时而禁止奥古斯丁大主数运走圣骸和圣像,时而扣押莫斯科全部私人车辆,时而用一百三十六辆车拉走列比赫正在制造的气球,时而暗示他将烧毁莫斯科,时而讲述他已烧毁了自己的房屋,并向法国人发了一篇宣言,庄严地谴责他们焚毁了他的孤儿院;时而认为火烧莫斯科的光荣归于他自己,又时而否认其光荣,时而命令民众捉住所有奸细并押去见他,时而又为此责备民众,时而遣散全部法国人,叫他们离开莫斯科,时而留下奥贝尔—夏尔姆夫人,使她成为所有法裔居民的核心,但又罚不当罪地下令把年高德劭的邮政局长克柳恰廖夫逮捕并送去流放;时而征召民众去三座山以便同法军打仗,时而为摆脱这些民众,吩咐他们去杀人,自己反而从后门溜走;时而说他忍受不了莫斯科的不幸,时而在纪念册上用法文题咏自己对这件大事的同情①,——此人并不理解正在发生的事件的意义,只想干点什么,要一鸣惊人,完成某种爱国主义的英雄行为,面对伟大的不可避免的莫斯科撤退和大火事件,像孩子一样嬉戏,吃力地用他的小手时而推进,时而阻滞那股连他一起卷走的民众的洪流。
——–
①大意是:我生而为鞑靼人,想做罗马人,法国人叫我野蛮人,俄国人叫我乔治·当丹,(当丹为莫里哀《乔治·当丹》中的主人公)。
——————
6
海伦随王室从维尔纳回到彼得堡后,陷入了困境。
在彼得堡时,海伦受到一位身居帝国高位的要员的眷顾。在维尔纳,她又与一位年轻的外国亲王过从甚密。当她回到彼得堡时,亲王和要员又都在彼得堡,双方都宣布他们有保护的权利,这使海伦的生涯中出现一道新的课题:保持同双方的亲密关系,不伤害任何一方。
这对于别的女人似乎是困难的,甚至是无法办到的事,而从未让别祖霍娃伯爵夫人费过神,她真不愧享有最聪明的女人的声誉。假如她开始掩盖自己的行为,狡猾地从尴尬境地解脱出来,那她就自认有罪,反倒会坏事;可是海伦却相反,她立即,像真正的伟人一样,凡是想要做的都能做到,把自己置于她深信不疑的正确立场,而把别人置于有罪的地位。
当那个有张年轻的外国面孔的人初次敢于责备她时,她高傲地昂起美丽的头,斜转身朝着他坚定地说:
“Voilàl’égoismeetlacruauté des hommes! Je ne m’atten-dais pas à autre chose.La femme se sacrifie pour vous,elle souffre,et voilà se récompense.Quel droit avez vous,monBseigneur,de me demander compte de mes amitiés,de mes af-fections?C’est un homme qui a été plus qu’un père pour moi.”①
有那张面孔的人想要说什么。海伦打断了他,“Eh biBen,oui,”——她说,“peut-être qu’il a pour moi d’autres sentiments que ceux d’un père,mais ce n’est pas une raison pour que je lui ferme ma porte.Je ne suis pas un homme pour être ingrate.Sachez,monseigneur,pour tout ce qui a rapBport à mes sentiments,jene rends compte qu’à Dieu et à ma conscience.”②她说完毕,一只手微掩美丽高耸的胸脯,看着天空。
“Maisécoutezmoi,aumondeDieu.”
“Epousezmoi,etjeseraivotreesclave.”
“Maisc’estimpossible.”
“Vousnedaignezpasdescendrejusqu’àmoi,vous……”③海伦哭着说。
那个人开始安慰她;海伦则抽泣着说,(好像陷入沉思),没有任何情况能妨碍她结婚,这已经有了先例(当时还少有这样的例子,但她举出拿破仑和另一些显贵),她从来不是她
——–
①法语:哼,男人的自私残忍!我没存什么奢望。女人为您牺牲她自己;她吃苦头,而这就是报答,殿下,您有何权利查问我的爱情和友谊?这是一位比我父亲还亲的人。
②那好,就算他向我倾注的感情不完全是父亲般的,但也不能因此我就拒绝他上我的家呀。我不像男人,以怨报德。请殿下放明白,我珍惜的感情只告诉上帝和我的良心。
③法语:“但是请听我说,看在上帝份上。”
丈夫的妻子,她是被当作牺牲品的。
“然而法律,宗教……”那个人垂头丧气地说。
“法律,宗教……其用处是什么,如果这事都办不了!”海伦说。
这个要人吃了一惊,这样简单的道理他竟然没有想过,于是,去求教与它关系密切的耶稣会的教友们。
几天之后,海伦在她石岛上的别墅举行了一次令人消魂的宴会,在宴会上,人们向她引见了一位已不年轻的,发白如雪,眼睛又黑又亮的迷人的m-rdeJobert,unjésuiteárobecourte①,他和海伦在花园里的灯光下,在音乐伴奏声中谈了很久,谈的是对上帝的爱,对基督的爱,对圣母圣心的爱,还谈唯一真诚的天主教在现世和来世给予人们的慰藉。海伦大为感动,并且,有几回在她和m—rJobert眼里含着泪水,他们的声音颤“娶了我吧,那我就是您的奴隶了。”
“可是这不可能。”
“您不能屈尊降纡同我结婚,您……。”
抖。一位男士来邀海伦跳舞,中断了她同未来的diB
recteurdeconscience②的谈话;但第二天m-rJobert又单独来看海伦,此后并且经常前来。
——–
①法语:一位着短袍的耶稣教士德若贝尔先生。
②法语:良心指导者。
一天,他把伯爵夫人带到天主教堂,领她到祭坛前,她跪了下来。已不年轻的迷人的法国人把手放在她头上,于是,如她事后所说,似有一丝清风降到她心灵,她被告知那是lagraAce①。
然后,她被领去见一位arobelongue②长老,他听了她的忏悔,宽恕了她的罪过。第二天,给她送来了一个盛着圣餐的盒子留在她家里供她使用。过了几天,海伦满意地得知,她已加入真诚的天主教会,教皇于数日内将亲自批准她,发给她一种证书。
——–
①法语:神恩。
②法语:身穿长袍的。
这期间围绕她发生,并由她而参与的一切;如此众多的聪明人都以令人愉快而精致的形式向她表示的关注;她装束的鸽子般的纯洁(她在整个这段期间都穿白色衣裙,系白缎带);所有这一切带给她满足,但她并不由于满足而对她的目的有一刻的疏忽。事情总是这样,蠢人耍狡猾瞒得过聪明人,海伦看出,这一切的言谈奔波,其目的绝大部份是接纳她入天教然后从她获取对耶稣会机构的捐款(她被暗示过),她则在捐款之前,坚持要为她履行脱离丈夫的宗教手续。在她的观念里,一切宗教的意义全在于满足人们愿望的同时,遵守一定的礼仪。怀着这一目的,她在一次同接受忏悔的神父的谈话中,坚决要求他答复一个问题:她的婚姻在多大程度上对她有约束。
他们在客厅里靠窗坐着,时近黄昏,从窗口飘来花香。海伦身穿白色衣裙,袒露出胸脯和肩膀,长老靠近海伦坐着,他保养得很好,肥实的刮得干净的下巴,愉快结实的嘴吧,白皙的双手安详在叠放在膝上。他嘴上挂着优雅的微笑,用藏而不露的赞叹她美貌的目光,偶而扫一眼她的面庞,阐述他对他们所交谈的问题的观点。海伦不安地微笑着,望着她卷曲的头发和刮得发青的丰满的面颊,不耐烦地等候话题的转换。长老,显然在欣赏对谈者的秀色,但却全神贯注于他的本职工作。
这位良心指导者的议论展开如下。您在不明白您所作所为的意义的情况下,就对一个人作出了信守婚约的誓言,而那个人也在不相信婚约的宗教意义下完婚,则犯了亵渎罪。这种婚姻缺少它应有的双重意义。但无论如何,您的誓言约束着您。而您违背了誓言。您这样做犯下了什么罪呢?是Péchévéniel还是péchémortel?①是péchévéniel,因为您的行为并无不良图谋。假如您现在为了生儿育女重新结婚,您的罪会得到宽恕的。但这个问题又分为两个方面:第一……
“但我认为”,——感到无聊的海伦带着迷人的微笑突然说道,——“我信奉真诚的宗教,便可不受虚假宗教加之于我的约束。”
Directeurdeconscience②对如此简单地向他提出哥伦布与鸡蛋的问题,大为惊异。他为自己女信徒的意想不到的快速进步感到惊喜,但是他不能放弃绞尽脑汁构筑起来的理论大厦。
——–
①法语:可恕之罪,或是死罪。
②法语:良心指导者。
“Entendons-nous,comtesse.”①他微笑说,开始反驳他的教女的道理。
——–
①法语:让我们来分析,伯爵夫人。
——————
7
海伦明白,事情从宗教观点看来非常简单容易,指导者的为难,仅仅因为他们害怕世俗政权对这件事会有什么看法。
所以,海伦决定,应该在社交界使这件事成熟。她激起那显贵的老家伙的醋意,对他说了对第一个追求者说过的同样的话,即摆明问题:得到占有她的权利的唯一途径,是同她结婚。在第一分钟内,这个丈夫还在世而又另嫁他人的建议,使这个年老的达官大为惊讶,那个青年人也有同感;但海伦毫不动摇地相信,这与姑娘家出嫁一样地简单而且自然,这信心便也对要员起了作用。假如有丁点儿的动摇,羞怯或遮掩的痕迹出现在海伦本人身上,事情便肯定输掉;但岂止没有任何遮掩和羞怯的痕迹。相反,她还单纯地、天真无邪地向她的亲密朋友(这也就是告诉了全彼得堡)讲述,亲王和要员均已向她求婚,她则爱他们两人,怕任何一个悲伤。
传闻瞬间传遍彼得堡,但不是海伦要同丈夫分手的传闻(如果流传这样的传闻,则会群起反对这种违背法律的意图),而是不幸的招人爱怜的海伦陷入两难境地,到底嫁给两人中的谁。问题如今已不是这有多大的可能,而是嫁给哪一方更为有利,宫廷又是如何看待。确有一些执迷不悟之人,他们无法上升到问题的高度,在这一意图里看到对婚姻圣礼的亵渎,但这样的人很少,并且他们缄口不言;大多数则对降临于海伦的幸福,对哪一选择更好感到兴趣。至于丈夫在世便另外嫁人是好是坏,则不置一辞,因为这一问题,显然,对于比你我(如常所说)更聪明的人而言,已经解决,拘泥于问题解决是否正确,意味着冒险去暴露自己的愚蠢和不善于在上流社会周旋的弱点。
只有那年夏天来彼得堡看儿子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敢于直率说出与众相反的意见。在舞会与海伦相遇,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把她拦在舞厅中央,在周围一片沉默中,粗声粗声地对她说:
“你们这儿,老婆开始离开丈夫嫁人了。你大概以为这是你想出的新花样吧?早有人占先了,婆娘。这点子已经老早就想出来了。凡是……都是这样干的。”说罢这些话,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摆出一贯的威严姿势,卷起,宽大的袖口,严厉地扫视了一圈,然后穿堂而过。
至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彼得堡的人虽然也怕她,却当她是个可笑的人,因此,只注意到了她说话中用的那个粗暴字眼,彼此悄悄地重复它,认为这字眼里包含了全部谈话的精华。
近来特别经常说过就忘的瓦西里公爵,把同样的话重复一百次,每次碰巧见到自己的女儿,他都要说:
“Héléne,J’ai un mot á vous dire,”他对她说,同时领她到一边去,朝下拽她的手。“J’ai eu vent de certains projets relatifs à…Vous savez.Eh bien,ma chère enfant,vous savez que mon coeur de père se rèjouit de vous savoir…Vous avez tant souffert…Mais,chère enfant…ne consultez que votre coeur.C’est tout ce que je vous dis.”①掩藏着总是相同的激动表情,他的面颊挨一挨女儿的面颊,便走开了。
永远保持绝顶聪明的人名声的比利宾,是海伦无私的朋友,是贵妇人府邸常客中的一位,是绝不会扮演钟情角色的男朋友之一,这个比利宾有次在petitcomité②对自己的朋友海伦说出了对整个事情的看法。
“Ecoutez,Bilibine”(海伦对比利宾这样的朋友总是称呼姓,而不叫名字),她用戴着戒指的白皙的手碰了碰他燕尾服的袖管。“Dites moi comme vous diriez à une soeur,que dois-je faire?Lequel des deux?”③
——–
①法语:海伦,我该同你谈谈。听说你有些打算,是关于……你知道的。呶,我亲爱的孩子,你知道,你父亲心里总是高兴的,因为你…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但亲爱的孩子……照你的心的指示去作。这就是我全部的忠告。
②法语:亲密的小圈子。
③法语:听我说,比利宾:像告诉姐姐一样告诉我怎么办。挑选两人中的哪一位?
比利宾皱起眉毛上边的皮肤,嘴角挂着微笑,陷入沉思。
“Vous ne me prenez pas en pacnlox,vous savez,”他说。“Comme véritable ami jai pensé et repensé a vorte affairee.Voyez vous épousez le prince(这是一位年轻人),”他弯曲一根指头,“Vous perdez pour toujours la chance d’épouser l’autre,et puis vous mécontentez la cour.(Comme vous savez,il y a une espèce de parenté).Mais si vous éposez le vieux comte,vous faites le bonBheur de ses der niers jours,et puis comme veuve du grand…le prince ne fait plus de mésalliance en vous epousant.”①比利宾这才放松了额头上皱起的皮肤。
“Voilá un véritable ami!”海伦容光焕发,再一次用手碰了碰比利宾的衣袖。“Mais c’est que jaime l’un et l’autre,je ne voudrais pas leur faire de chagrin.Je donnerais ma vie pour leur bonheur à tous deux.”②她说。
——–
①您的问题并不使我觉得突然,您知道。作为真正的朋友,您的事情我考虑过很久。您瞧,如果嫁给亲王,您将绝无可能成为另一人的妻子,此外,宫廷也会不满。(您知道,谱系搞乱了。)如果嫁给老伯爵,您就是他晚年的幸福,然后……亲王娶显贵的遗孀就不有失身份了。
②这才是真正的朋友!可是我爱他又爱他,不愿使任何一个伤心。为他俩人的幸福我甘愿牺牲生命。
比利宾耸耸肩膀,表示连他也无法解决这样的难题。
“Une maitresse-femme!Voila ce qui s’appelle poser carrément la question.Elle voudrait epouser tous les à la fois.”①比利宾心里想。
“请说说您丈夫将会怎样看待这件事情?”他说,由于自己的名声牢不可破,不怕这样天真的问题会贬低自己。“他会同意吗?”
“Ah!ilm’aimetant!”海伦说,不知为何她觉得皮埃尔也爱她。“Il fera tout pour moi.”②
比利宾收紧头皮,以便发表想好了的mot③。
“Mêmeledivorce.”④他说。海伦笑了。
——–
①好厉害的女人!这才叫做坚定地摆出问题。她想同时作所有三个人的妻子。
②啊!他多么爱我!他为我准备做任何事情。
③俏皮话。
④连离婚也在内。
在敢于对进行中的婚事的合法性表示怀疑的人当中,有海伦的母亲库拉金娜公爵夫人。她经常为嫉妒自己的女儿而苦恼,而现在,嫉妒的对象是公爵夫人最为关切的事情,她不能容忍这一想法。她去请教一位俄国神父,丈夫在世时离婚和再嫁的可能性如何,神父告诉她这是不可以的,并且使她高兴的是,指给她看一段福音经文,里面(神父觉得)断然否定可以在丈夫在世时再次结婚。
公爵夫人以这些她认为无法驳倒的论据武装起来,一大早,为了要单独和女儿见面,就出发去女儿的家。
听完母亲的反对意见后,海伦温和地调皮地微微一笑。
“那可是写得干脆呵:谁要是娶离了婚的妻子……”老公爵夫人说。
“Ah,maman,ne dites pas de bétises.Vous ne comprenez rien.Dans ma position j’ai des deBvoirs.”①海伦把她的话从俄语译为法语说,她用俄语总好像说不清她的事。
“可是,我的伙伴……”
“Ah,maman,comment est-ce que vous ne comprenez pas que le saint père,qui a le droit de donner des dispenses……”②
这时,就食于海伦门下的一位夫人的女伴前来通报,说殿下在客厅求见。
“Non,dites-lui que je ne veux pas le voir,que je suis furieuse contre lui,parce qu’il m’a manqué parole.”③
“Comtesse, á tout péché misercorde.”④进来的长脸长鼻子的金发年轻人说。
——–
①啊,妈咪,别说蠢话。您什么也不懂。我所处的地位有我应尽的义务。
②啊,妈咪,您怎么不懂,神父有权宽恕……
③不,对他说,我不想见他,他气死我了,因为他不信守诺言。
④伯爵夫人,一切罪过都应宽恕。
老公爵夫人恭敬地起身行屈膝礼。进来的年轻人并不注意她。她朝女儿一点头,轻轻向门口走去。
“不,她是对的,”老公爵夫人想。一切信念在殿下出现时被扫荡无遗。“她是对的;我们在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时代怎么就不懂得这些呢?而这是多么简单啊。”老公爵夫人想着坐上了马车。
八月初,海伦的事情完全确定了,她给丈夫(照她想来,那是非常爱她的丈夫)写了一封信,通知他关于自己要嫁给某某的打算,并告诉他她已信奉了唯一真诚的宗教,同时,她请他履行送信人转告他的必须的离婚手续。
“Sur ce je prie Dieu,mon ami,de vous avoir sous sa sainte et puisante garde.Votre amie Hélène.”①
——–
①如此,我祈祷上帝,愿您,我的朋友,受到神圣而有力的保佑。您的朋友海伦。
这封信送到了皮埃尔的家的时候,他正在波罗底诺战场上。
——————
8
还在波罗底诺战役的尾声,皮埃尔便又一次逃离拉耶夫斯基的炮垒,同一群士兵沿河谷向克尼亚济科沃村走去、走到包扎站,看见血迹,听到叫喊和呻吟,便又混在士兵堆中匆忙继续赶路。
皮埃尔现在的全部心思,是竭望尽快摆脱他在这一天所经历的可怕印象,回到经常的生活环境,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安稳地睡一觉。只有在惯常的生活条件下,他才感觉得到他能明白他自己,明白他所见所亲历的一切。但这样的条件无处可得。
一路上,虽没有炮弹和子弹的呼啸声,但前后左右仍然是战场上的同样景象,仍然是痛苦的、疲惫的却有时奇怪地冷漠的人们,仍然在流血,仍然是穿军大衣的士兵,仍然是射击声,尽管比较遥远,但仍然引起恐怖,此外,就只有跋涉的闷热和飞扬的尘土。
沿莫扎伊斯克公路走了三俄里左右,皮埃尔在路边坐了下来。
暮色降临大地,枪炮的轰鸣也已沉寂。皮埃尔枕着胳膊肘躺下,他躺了很久,一面看着在黑暗中经过他身旁的影子。他老觉得,随着一声可怕的呼啸,会向他飞来一发炮弹;他哆嗦着抬起一点身子。他记不清在这里呆了多久。半夜,三位士兵拖来一些干树枝,在他身旁坐下,开始点燃火堆。
士兵们斜眼看了看皮埃尔,点燃了火堆,然后放上一口小锅,把面包干掰碎放进锅里,又加了一点腌猪油。沾了油荤的美味食物的香味混合着烟味。皮埃尔坐直了些,叹了口气。兵士们(他们是三个)吃着,没有注意皮埃尔,边吃边谈。
“你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突然对皮埃尔说,显然这问题的意思就是皮埃尔心里想的:假如你想吃,我们就给,但你要说,你是不是老实人?
“我?我……”皮埃尔吞吞吐吐,觉得有必要尽量降低自己的社会地位,以便接近兵士们,便于他们了解。“我是一位民防军官,真的,不过这里没有我的弟兄们;我来参加战斗,和自己人失散了。”
“瞧你!”一个士兵说。
另一个士兵摇了摇头。
“好吧,想吃就吃,面糊糊!”第一个士兵说,把木汤匙舔干净,递给了皮埃尔。
皮埃尔坐近火堆吃起来,锅里的糊糊他觉得是他吃过的最好食物。在他贪馋地俯身从锅里大勺大勺地舀着吃的时候,他的脸被火光照亮,三个兵默默地望着他。
“你要上哪儿去?你说哩!”其中一个又问。
“我去莫扎伊斯克。”
“你大概是老爷吧?”
“是的。”
“怎么称呼呢?”
“彼得·基里洛维奇。”
“呶,彼得·基里洛维奇,咱们一道去吧,我们送你去。”
在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中,士兵同皮埃尔一道向莫扎伊斯克走去。
当他们走近莫扎伊斯克,登上市郊陡峭的山峰,雄鸡已在高唱。皮埃尔同士兵一道走着,完全忘记客栈就在山脚下,他已走过而不知道。要不是他的驯马夫在半山上碰到他,他是想不起来的(他是如此的丢魂失魄)。驯马夫是去城里寻找他,现又返回客栈去的,他从白皮帽上认出了皮埃尔。
“爵爷,”他断断续续说,“我们已经绝望了。您怎么是走着来的?您这是上哪儿去啊,您说说看!”
“啊,好了。”皮埃尔说。
士兵停住了脚步。
“呶,怎么,找到自己人了?”一个问。
“呶,再见!彼得·基里洛维奇,是吧?再见了,彼得·基里洛维奇!”其余两人的声音说。
“再见。”皮埃尔说,同他的驯马夫一起往客栈走去。
“该给他们钱!”皮埃尔想,握住衣兜。“不,不用。”有一个声音对他说。
客栈的房间已没有空位子了:全部客满。皮埃尔穿过院子,蒙着头在自己马车里躺下睡觉。
——————
9
皮埃尔一挨到枕头,立刻便觉得入了梦乡;但突然清晰地分明如同事实一样地听到了射击的砰砰声,听到了呻吟、喊叫和炮弹落地的声音,闻到血腥和火药味,而且,恐怖的感觉和死亡的畏惧攫住了他。他吓得睁开了眼睛,从大衣底下抬起头来。院子里,一切静悄悄。只有大门内,一个与店老板答话的勤务兵在走动,踩着泥泞发出响声。在皮埃尔的头顶上,在黑暗的木板披屋屋檐下,扑腾着几只鸽子,皮埃尔翻身的动作惊动了它们。满院了散发着和平的此刻令皮埃尔心醉的浓烈的客栈气味,干草,马粪和焦油味。在两间黑色的披屋之间,现出一片明净的星空。
“感谢上帝,这下再听不到了。”皮埃尔想,同时又把头蒙了起来。“呵,恐怖的感觉多吓人,我屈服于它是多难为情!可他们……·他·们始终坚定沉着……“他又想。·他·们照皮埃尔所指,就是士兵,就是驻守炮垒,给他饭吃,对着圣像祷告的士兵。·他·们——就是陌生的,他在这之前毫无所知的人们,他们在他脑子里明显而尖锐地不同于其余的人。
“当兵去,就当一名士兵!”皮埃尔想着,渐渐要入睡了。
“全身心地投入这种共同的生活中去,深刻体验使他们变成那样的人的一切。但如何摆脱人的外表这付多余的恶魔般的累赘呢?有个时候我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我本来可以逃离父亲,像我所想的那样。我还本来可以在同多洛霍夫决斗后被送去当兵。”于是,在皮埃尔想象中闪现出那次他向多洛霍夫挑起决斗的午餐会,和托尔若克的慈善家。皮埃尔还想起了那次有气派的共济会分会的聚餐,那次宴会是在英国俱乐部举办的。一位熟识而又和蔼可亲的人坐在餐桌的末端。对,就是他!是慈善家。“是的,可他已死啦?”皮埃尔想。“是的,死了;但我不知道他活着。他死了是多么遗憾啊,而他又活过来了,我真高兴!”餐桌的一边坐着阿纳托利、多洛霍夫,涅斯维茨基、杰尼索夫和类似他们的其他人(睡梦中皮埃尔在心里把他们明白地归为一类,就像他把他刚才称之为他们的人归为一类一样),而这此人,阿纳托利、多洛霍夫等,大声地喊呀,唱呀;而在他们的喊叫声中,听见了慈善家不停地说话声,他的声音像战场上的轰鸣一样的有力,一样地持续不断,但听来悦耳,使人感到安慰。皮埃尔不明白慈善家在讲什么,但他知道(睡梦中,他对思想的分类也同样清楚),慈善家在讲善,在讲如何成为他们那样的人。而他们正团团围在慈善家身边,他们的容貌单纯善良而坚定。然而,他们虽然善良,但并不注意皮埃尔,也不认识他。皮埃尔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他想说话。他欠起身来,就在这一刹那,他觉得腿很冷,原来腿已露了出来。
他感到难为情,便用手去捂着腿,大衣果然从腿上滑下去了。皮埃尔在拉上大衣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仍然看见那两间木板披屋,廊柱、院子,但这一切现在都泛出蓝色,发亮,蒙着一层露珠或水霜的光泽。
“天亮了,”皮埃尔想。“但先别管它。我得把慈善家的话听完,弄个明白。”他又用大衣蒙住了头,可是分会的雅座和慈善家全没啦。只剩下那些话的涵意,那些别人对他讲过的,或皮埃尔本人反复思考过的意思。
皮埃尔后来回想起这些意思时,坚信有人从他身外告诉他的,尽管这些意思是由这一天的印象引发而来。他觉得,他从未在清醒的时候能够那样思考和表达自己的想法。
“战争,是人的自由最艰难地去服从上帝的条律,”有一个声音说道。“纯朴,是对上帝的忠顺;你离不开上帝。·他·们就是纯朴的。他们不说,而是实干。说出来的话是银,没说出来的是金。人一怕死,便什么也主宰不了。而谁不怕死,他便拥有一切。假如没有苦难,人就不会知道自己的极限,不会认识自己。最难于做到的(皮埃尔继续在睡梦中想,或倾听)是要善于把这一切的意义在自己的心中统一起来。一切都统一吗?”皮埃尔自问。“不,不是统一。不可能统一各种想法,而是把所有这些想法结合起来,这才是该做的!对,应该结合,应该结合!”怀着内心的喜悦,皮埃尔对自己重复说,觉得正是这句话,也唯有这句话足以表达他想表达的意思,整个拆磨他的问题便解决了。
“对,应该是结合,是结合的时候了。”
“应该套车了,是套车的时候了,爵爷!爵爷,”一个声音在重复说,“应该套车了,是套车的时候了……”①
——–
①俄语中“套车”与“结合”词根相同,声韵一样。
这是驯马夫的声音,在叫醒皮埃尔。太阳已直射在皮埃尔脸上。他扫视这肮脏的客栈的院子,士兵在井旁饮几匹瘦马、几辆大车正赶出大门。皮埃尔不屑一顾地转过脸去,闭上眼睛,急忙又躺倒在马车座位上。“不,不要这个,我不想看见不想了解这个,我想了解我刚才梦见的事儿。再有一秒钟,我就会全明白。可我现在怎么办?结合,怎样把一切结合起来呢?”结果,皮埃尔恐惧地感觉到,他梦中所见所想的事情的意义完全没了踪影。
驯马夫、车夫和店老板告诉皮埃尔,有位军官带来了消息说,法国兵已临近莫扎伊斯克,我们的人正在撤退。
皮埃尔起身,吩咐把东西收拾好后去赶上他们,然后就徒步穿城走了。
部队已开拔,留下约一万名伤员。这些伤员在各家院子里和窗口都看得见,也拥挤在大街小巷。在街头待运伤兵的车辆周围,传来喊叫、咒骂和殴斗的声音。皮埃尔把赶上他的一辆马车拨给他熟悉的一位受伤的将军用,用他一道赶往莫斯科。在路上,皮埃尔得知他的内兄和安德烈公爵的死讯。
——————
10
三十日,皮埃尔回到莫斯科。快到城门口时,拉斯托普钦伯爵的副官迎了过来。
“我们到处找您,”副官说,“伯爵一定要见您。他请您立即到他那儿去,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皮埃尔没有回家,雇了一辆马车就到总督那儿去了。
拉斯托普钦伯爵这天早上才从郊外索科尔尼茨别墅回到城里。伯爵住宅的前厅和接待室挤满了官员,有奉召而来的,有来请示的。瓦西里奇科夫和普拉托夫已同伯爵晤面,并向他解释莫斯科无法防守,只得放弃。这消息虽然瞒着居民,但官员们,各机关的长官们则已知道,莫斯科将落入敌手,像拉斯托普钦一样,他们为了推卸责任,都来向总督请示他们掌管的部门应当怎么办。
皮埃尔进入接待室时,一位军队的信使正从伯爵办公室出来。
信使对大家的提问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径直穿过接待室走了。
等候接见时,皮埃尔睁开疲倦的眼睛环顾室内的各色人物,年老的和年青的,军官和文官,大官和小官。大家都有一付不满不安的样子。皮埃尔走到一伙官员跟前,里面有一个他认识的。他们同皮埃尔寒暄后,继续谈他们的话。
“先撤出,然后再回师,不会吃亏;处在目前这种情况,无论怎样负不了责。”
“可是这个,他写的。”另一人说,指着他手里的印刷品。
“这是另一码事。这对民众是需要的。”刚才来的那人说。
“这是什么?”皮埃尔问。
“一张新的通告。”皮埃尔拿过来读。
“尊贵的公爵已越过莫扎伊斯克,以便尽快与向他靠拢的部队汇合,并已驻防于坚固阵地,敌人在彼处不会突然向他进攻。本城已向他运去四十八尊大炮和弹药,勋座称,他将保卫莫斯科直至最后一滴血,且已作好巷战准备。弟兄们,你们别管政府机关已关闭,应该各安其事,我们会惩罚恶人的!到时候,我需要城里和乡下的青壮。一两天内我将发出号召,现在还不必,所以我沉默。用斧头很好,用长矛不赖,用三般叉最好:法国佬不会比一捆麦子重。明天,午饭后,我要举着伊韦尔圣母像去叶卡捷琳娜医院看伤兵。在那里化圣水:他们会很快复元;我现在身体好;本来一只眼有病,而现在双目可视。
“军方人士告诉我,”皮埃尔说,“城里不能作战,地形……”
“那是,我们正谈论着呢。”刚才那位官员说。
“可这是什么意思:本来一只眼有病,而现在双目可视?”
皮埃尔问。
“伯爵眼睛长了个小疖子,”副官微笑着说,“当我告诉他民众来询问他得了什么病,他十分不安。而您呢,伯爵?”副官突然转身朝皮埃尔笑着说:“我们听说您有家庭纠葛,似乎伯爵夫人,您的夫人……”
“我一无所知,”皮埃尔心不在焉地说,“您听到什么啦?”
“没有,您知道,常常有人编造。我说的是听来的。”
“您究竟听到什么啦?”
“有人说啦,”副官依然微笑着说,“伯爵夫人,您妻子,打算出国。大概是,胡说……”
“可能,”皮埃尔说,沮丧地看了看周围。“这人是谁?”皮埃尔指着一个矮老头问,这人身穿整洁的蓝呢大衣,留着一把雪白的大胡子,雪白的眉毛,红光满面。
“他么?是一个商人,他就是饭店老板韦列夏金。您也许听说了布告的事。”
“噢,原来他就是韦列夏金!”皮埃尔说,打量着老商人那张坚强而镇定的面孔,在他脸上寻找奸细的表情。
“这不是他本人。是他儿子写的布告,”副官说,“那年青人坐牢了,看来要遭殃。”
一个戴勋章的小老头,还有一个脖子上挂十字架的德裔官员,走到谈话的人们跟前。
“你们知道吗,”副官详细作着说明,“事情弄混淆了。那篇宣言是两个月前发现的。向伯爵报告了。他便下令追查。加夫里洛、伊凡内奇查出,宣言已经经过六十三人的手。先追问一个人:‘你从谁那儿搞到的?’‘某某人。’又去找这个人:‘你是从谁手里得到的?’等等,一直问到韦列夏金……一个没念过什么书的小商人,你们晓得的,一个不讨厌的小商人,”副官微笑着说。又问他:‘你是谁给你的?’而主要的是,我们知道是谁给他的。他不可能从别人手里得到,只有从邮政局长那里。但是,他们显然串通好了。他说:‘没有准给我,我自己写出来的。’逼他也好,劝他也好,他总坚持:‘自己写的。’只好这样报告伯爵。伯爵吩咐把他叫来。‘你的布告是哪儿来的?’‘我自己写的。’呶,大家都了解伯爵!”副官骄傲地愉快地笑着说。“他勃然大怒,神态真可怕,你们想想,竟然那么胆大妄为,撒谎和顽固!……”
“噢!伯爵要他供出克柳恰廖夫,我明白了!”皮埃尔说。
“完全不需要,”副官惊慌地说,“即使没有这一条,克柳恰廖夫也有罪过,所以才被流放。问题是伯爵非常气愤。‘你怎么可能写呢?’伯爵说。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汉堡日报》。‘是这个。你没有写,是翻译的,而且译得很糟,因为你这个傻瓜甚至不懂得法语。’您猜怎么着?‘不,他说,我根本不看什么报纸,我自己写的。’‘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是叛徒,我要把你交付法庭,你会被绞死的。说,从谁手上拿到的?’‘我什么报也没有见过,是我写的。’事情就这样僵持着。伯爵把他父亲召来:他仍坚持前供。可是,交付法庭,好像判处他服苦役。现在父亲来为他求情。为这坏小子!你们知道,这样的商人儿子绔袴,勾引女人的家伙,在哪儿听了演讲,于是就满不在乎,无所顾忌。这就是一个花花公子!他父亲在石桥旁边开了一家饭馆,在饭馆里,知道吗,挂着一幅全能的上帝的大画像,一手握权杖,一手托金球;他把这张圣像拿回家去好几天,他都干了些什么?他找来一个浑蛋画家……”
——————
11
在这场新鲜的谈话中间,皮埃尔被请去见总督。
皮埃尔走进拉斯托普钦伯爵办公室。他进去时,伯爵正皱着眉头用手揉额头和眼睛。一个个儿不高的人正在谈话,当皮埃尔刚刚进去,便打住并退了出来。
“啊!您好,伟大的军人,”拉斯托普钦在那人一出房门便说。“我们听说您的Prouesses①了!但问题不在那儿。Moncher,entrenous②,您是共济会员吗?”拉斯托普钦伯爵以严厉的口吻说,仿佛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他又打算宽恕。皮埃尔沉默。“Moncher,jesuisbieninformé③,但我知道,有各种各样的共济会员,希望您不属于那种以拯救人类作幌子而实际想毁灭俄国的共济会员。”
——–
①丰功伟绩。
②这里没有外人,亲爱的。
③亲爱的,我可是什么都知道啊。
“是的,我是共济会员。”皮埃尔回答。
“那,您瞧,我亲爱的。我想,您不会不知道,斯佩兰斯基和马格尼茨基先生已被放逐到该去的地方;对克柳恰廖夫先生也是这么办的,对其余以修建所罗门寺院为幌子而竭力破坏自己祖国寺院的人也一样。您能够明白,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而且,假如本城邮政局长不是敌对份子,我是不能送他去流放的。现在,我已弄清楚了,您把自己的马车派给他出城用,您甚至从他那儿收存了一些文件。我是爱您的,不希望您坏,并且,既然您年轻我一倍,那我就要像父亲一样劝您停止同这种人的来往,您本人也尽快离开此地。
“可是,伯爵,克柳恰廖夫究竟犯了什么罪?”皮埃尔问。
“该知道的是我,不该问的是您。”拉斯托普钦喊叫起来。
“如果有人指控他散发拿破仑的布告的话,那可是还未证实的啊。”皮埃尔说(并不看着拉斯托普钦),“韦列夏金也……”
“Nousyvoilà,”①拉斯托普钦突然沉下脸来,打断皮埃尔,比刚才更大声地喊叫,“韦列夏金是变节者和叛徒,他会得到应得的极刑,”拉斯托普钦恶狠狠地说,就像人们在回忆屈辱时那样愤愤不平。“但我请您来不是为了讨论我的事,而是给您劝告,或者说是命令,如果您想这样认为。我请您停止同克柳恰廖夫这样的人的联系,并且离开这里。我要惩处不轨行为。不管它发生在什么人身上。”大概他醒悟到好像是在斥责没有任何过失的别祖霍夫,于是他友好地拉住皮埃尔的手,又说:“Nous sommes á la veille d’un de’sastre public,et je n’ai pas le temps de dire des gentillesses á tous ceux qui ont affaire a moi.我有时晕头转向!Eh bien,mon cher,pu’est-ce que vous faites,vous personnelle ment?”②“Mais rein.③”皮埃尔回答,依然没有抬起头来,也没改变沉思的面部表情。
伯爵皱紧了眉头。
“Un conseil d’ami,mon cher,Décampez et au plutǒt,c’est tout ce que je vous dis.A bon entendeur salut④!再见,我亲爱的。噢,对了,”他从门里向他大声说,“伯爵夫人真的陷入des saints peres de la Société de Je’sus.”⑤
——–
①一点不错。
②我们处于大灾难的前夕,我没功夫同所有与我接触的人讲客气。好啦,亲爱的,您有何打算,您个人?
③没什么打算。
④友谊的忠告。赶快离开,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话。善听者得福。
⑤耶稣会神父们的股掌。
皮埃尔什么也没回答,便从拉斯托普钦那里走了出去,露出一副愁眉不展,一副从未如此生过气的样子。
当他坐车回到府上,已是黄昏时分。当晚,有七八个不同身份的人去看他。有委员会的书记,他那一营的上校,管事、管家和几个来要钱或求情的。他们都有非他本人不能解决的事面见他。皮埃尔一点也不明白,也对那些事毫无兴趣,对所有的问题一概应付了事,以便摆脱这些人。最后,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开始拆阅妻子的信。
“他们就是炮垒上的士兵,安德烈公爵阵亡了……老头……纯朴就是对上帝的忠顺。应该受苦……一切的意义……应该结合……妻子出嫁……应该忘记和懂得……”他走近床铺,衣服也不脱就倒在床上,一翻身便睡着了。
当他第二天早晨醒来,管家来禀报,拉斯托普钦伯爵专门派了一位警官来了解别祖霍夫伯爵走了没有。
又有十来位各种人有事面见皮埃尔,在客厅里等候。皮埃尔急忙穿好衣服,但不是去见等候他的人,反而去了后面的门廊,从那里走出家门。
从此直到莫斯科浩劫结束,别祖霍夫家人虽然四处寻找,再也没看见皮埃尔,也不知其下落。
——————
12
罗斯托夫家直到九月一日,即敌军开进莫斯科前夕,都还留在城里。
彼佳参加奥博连斯基哥萨克团赴该团驻地白采尔科维之后,恐惧找上了伯爵夫人。他那两个儿子从军打仗,双双从她羽翼下飞走,今天或明天其中一个,也可能两个一齐阵亡,就像她一个朋友的三个儿子那样,这个想法,在这年夏天,第一次冷酷无情地清清楚楚呈现在她的脑际。她试图把尼古拉弄回她的身边,又想亲自去找彼佳,把他安插到彼得堡的某个地方,但两件事都办不成。彼佳不可能调回,除非随团一道或通过调动到另一个团的方式回家一趟。尼古拉在另一处部队上,他写来详细叙述与玛丽亚公爵小姐邂逅的上封信后,便再无音讯。伯爵夫人夜里睡不着觉,一旦睡着,便梦见两个阵亡的儿子。经过多次商量和交谈,伯爵终于想出一个安慰伯爵夫人的办法。他把彼佳从奥博连斯基团转到在莫斯科郊外整编的别祖霍夫团。虽然彼佳仍在军队服役,但这一调动之后,伯爵夫人至少看得到一个儿子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而得到慰藉,她还指望通过安排,使自己的彼佳不再放走,并且永远隶属于一个无论如何绝不会投入战斗的军事单位。现在只有尼古拉一个人有危险了,伯爵夫人觉得(她甚至如此后悔),她爱老大超过了其余孩子;可是,当那个小的调皮鬼,学习糟糕,在家里老是闹得天翻地覆,人人讨厌的彼佳,那个翘鼻子的彼佳,长着一双活泼的黑眼睛、面颊清新红润、刚长出一层茸毛的彼佳,与这些大个儿的可怕的粗暴的男人混在一起,而这些人·为·着·某·种·目·的而厮杀,并从中得到乐趣,这时,母亲便觉得她最爱这个小儿子远远超过爱自己所有别的孩子。彼佳回莫斯科的归期愈益临近,望眼欲穿的伯爵夫人的焦急不安愈益增加。她开始觉得她永远等不到这一幸福了。不仅有索尼娅,还有可爱的娜塔莎,甚至还有丈夫出现在她面前,他们都会使她惶惶不安。“我和他们有何相干,我谁也不希罕,只要彼佳!”她想。
八月底,罗斯托夫家收到尼古拉第二封来信。信是从沃罗涅日省寄来的,他去那里置办马匹。这封信没有使伯爵夫人放心。在知道一个孩子平安的情况下,她却更强烈地耽心起彼佳来了。
虽然从八月二十日起,几乎所有罗斯托夫家的熟人纷纷离开了莫斯科,虽然大家都劝伯爵夫人尽快出发,但在她的宝贝,她宠爱的彼佳未回来之前,她一点也听不进关于走的事。二十八日,彼佳回来了。母亲迎接他时那种热情得近乎病态的爱怜,这位十六岁的军官很不高兴。虽然母亲向他隐瞒着她的意图——从此再不把他从自己羽翼下放走,彼佳却明白她的用意,所以,他出于本能的畏惧,害怕同母亲过于缠绵而失掉男子气概(他心里这样想),他便对她冷漠,躲避她,在逗留莫斯科期间只与娜塔莎为伴,他对她总是表现出特殊的,近乎爱恋的手足之情。
因为伯爵一贯疏忽大意,八月二十八日还没有作好启程的任何准备,等待中的梁赞和莫斯科乡下派来搬运全部家产的车辆,三十日才抵达。
自八月二十八至三十一,全莫斯科处于忙乱和流动之中。每天,都有成千的波罗底诺战役的伤兵,从多罗戈米洛夫城门运进,分散安置于全市,又有几千辆大车载着居民和财物从别的城门驶出。尽管有拉斯托普钦的通告,或者与通告无关,或者与其直接有关,各种相互矛盾的、耸人听闻的消息仍在全城流传。有的人在说离城的命令尚未下达;相反,有的人却说,各教堂的圣像都已抬走,大家都要被强制疏散;有的人说波罗底诺战役之后又打了一仗,打垮了法军;有的人却相反地说,俄军全军覆没;有的人在议论民团将开赴三座山,神父走在前列;有的人在暗地里讲述奥古斯丁未获准离城啦,抓住了奸细啦,农民正在暴动,抢劫逃难的人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这一切不过是传闻而已,而实际上呢,无论是走还是留下的人(其实,决定放弃莫斯科的菲利军事会议尚未召开),通通明白,尽管嘴上不说,莫斯科必将陷落,应该尽快打点行装,保住自己的财产。有一种气氛,好像突然之间一切会瓦解会变成另一个样子。但到一号为止,毫无变化发生。像被带往刑场的囚犯,明知死期已至,仍在回处张望,整理好戴歪了的帽子一样,莫斯科不由自主地继续着它的日常生活,虽然知道覆灭之期已近,届时,人们已惯于遵循的生活常规将瘫痪掉。
在莫斯科落入敌手之前的三天时间里,罗斯托夫一家大小都杂乱无章地忙于各种生活琐事。一家之主的伊利亚·安得烈伊奇伯爵天天乘马车在城里各处奔忙,收集四面八方的传闻,而在家里对于启程的准备,只作此浮皮潦草的安排。
伯爵夫人监督着东西的清理收拾,对谁都不满意,时时去照拂一见她就躲开的彼佳,为他而妒嫉娜塔莎,因为他总跟她在一起。只有索尼娅一个人料理实际的事务:收拾包裹。但是索尼娅最后这几天始终特别忧郁和沉默寡言。尼古拉那封提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信,使得伯爵夫人高兴地下了断语,当着她的面说,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尼古拉的巧遇上,她看到上帝的意愿。
“博尔孔斯基做娜塔莎的未婚夫,我从来没有高兴过,”伯爵夫人说,“可我总是希望,而且我有预感,尼古连卡会娶公爵小姐。这该多好啊!”
索尼娅觉得这是对的。罗斯托夫家业重振的唯一希望,是娶一房有钱的媳妇,而公爵小姐就是一个很好的配偶,但这对她说来太痛苦了。尽管痛苦,也许正由于痛苦,她把所有繁杂的如何收拾装箱打包的事全揽了起来,整整几天地忙碌,伯爵和伯爵夫人有什么事须要吩咐时,便去找她。相反,彼佳和娜塔莎不仅不帮父母的忙,还大部份时间让家里的所有人感到厌烦和碍事。整天几乎都听得到他们在宅院追逐、叫喊和无缘无故的哈哈大笑。他们高兴地笑闹,不是因为有值得笑的理由;但他们心里感到高兴和愉快,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他们开心和笑的理由。彼佳高兴,是因为他离家时是个孩子,而回来时(大家都对他这样说)已是男子汉大丈夫了,因为他回到家里还因为离开了白采尔科维,那地方没有即将投入战斗的希望,而今回到莫斯科,几天之内这儿就要打仗。主要的是,因为一贯影响他情绪的娜塔莎心里高兴。娜塔莎的高兴,则是由于她忧郁得太久了,现在已没有什么使她触发忧郁的情绪,并且,她身体健康。她高兴,是还因为有一个人在赞美她(他人的赞美,是使她的机器运转完全自如的必不可少的齿轮的润滑油),而彼佳就是这个人。总而言之,他们俩人高兴,是因为战争逼进莫斯科,就要在城墙边打起来,就要分发武器,大家在逃跑,在往别处去,发生着不寻常的事情,不寻常的事情对于众人来说,尤其是对青年人来说,总是很开心的。
——————
13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六,罗斯托夫府上一切都好像闹了个底朝天。所有房间的门都敞开着,全部家具搬了出来或挪动了地方,镜子和画框也取了下来。屋里摆着箱子,旁边零乱地放着干草、包装纸和绳索。农夫和家奴搬着东西,沉重地踩着镶木地板走动,院子里停满了农民的大车,一些已高高堆满东西并捆扎停当,一些还是空的。
屋里屋外,人声鼎沸,脚步杂沓,奴仆们和跟车来的农夫们各自忙活,此呼彼应。伯爵一早外出不知去向。伯爵夫人由于忙乱和嘈杂而头痛起来,头上缠着浸了醋的布,躺在新起居室里。彼佳不在家(他去找他的伙伴,打算同他一起由民团转为现役军人)。索尼娅在大厅看着包装玻璃器皿和瓷器。娜塔莎坐在搬得凌乱的她的房间地板上,周围乱堆着衣服,腰带和围巾,她手里拿着她初次参加彼得堡舞会穿过的旧舞衣(现已过时),呆呆地望着地板。
娜塔莎觉得惭愧,别人都那么忙,而她什么事都不做,于是,从早上起几次想找点事做;但她又没有心思做事,没有心思做事时,她便不能,也不善于做任何事情,因为不是全力以赴的缘故。她站着看蹲着包扎瓷器的索尼娅,想帮帮忙,但立刻又抛开这边的活儿,回自己房间去收拾衣物。起初,她把衣服和腰带分发给女仆,还满高兴的,但过了一会儿,还得收拾剩下的东西,她又觉得索然无味了。
“杜尼亚莎,你来收拾好不好,亲爱的?是不是?”
当杜尼亚莎乐意地把一切应承下来,娜塔莎坐到地板上,又捡起旧的舞衣陷入沉思,但绝不是在思索现在本应占据她脑子的事。隔壁女仆房里使女们的说话声和她们从房里向后门走去的匆忙的脚步声,把她从沉思中唤醒了。娜塔莎站起来往窗外看。街上停着一长串伤兵车辆。
男女仆人,管家和乳娘,厨师和马夫,前导驭手,打杂的厨役都站在大门口看伤兵。
娜塔莎用一条白手绢盖住头发,两手牵住手绢角走出了大门。
过去的管家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老太婆,离开聚在门口的人群,走近一辆有蒲席棚的大车,同躺在车上的年轻的苍白的军官谈话。娜塔莎挪动了几步,怯生地停下,两手仍牵住手绢,叫管家谈话。
“怎么您,这样说来,在莫斯科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您最好找一家安静些的住宅……比如到我们府上。老爷太太要走的。
“不知道准不准,”军官有气无力地说,“那是首长……请问问他去,”他指了指一位肥胖的少校,这个少校正沿着一溜大车往回走来。
娜塔莎惊吓地向受伤军官的面庞扫了一眼,即刻朝少校迎面走去。
“可不可以让您的伤兵住到我们家里?”她问。
少校面带微笑把手举向帽檐。
“您觉得谁住到你们家里好呢,小姐?”他眯起眼睛微笑着问。
娜塔莎平静地重说了一遍,虽然她的手依然牵着手绢角,但她的面庞,以及她全部举止都是严肃的,于是,少校收敛了笑容,先是考虑,像是同自己商量这样做的可能性,然后肯定地回答了她。
“哦,行,怎么不行,可以。”他说。
娜塔莎微微点了点头,快步回到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身边,她正站在躺着的军官旁边,疼爱地同他说着话。
“可以,他说了,可以!”娜塔莎低声说。
军官那辆篷车拐进了罗斯托夫家的院子,几十辆载有伤兵的大车应市民的邀请,开进了波瓦尔大街各家院落和门廊。娜塔莎显然很欣赏这种生活常规之外的,与陌生人的交往。她与玛夫拉·库兹未尼什娜一道努力使尽量多的伤兵开进自家院子。
“还是得向爸爸禀告一下。”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
“没事,没事,反正都一样!我们搬到客厅去住一天。腾一半给他们都行。”
“呶,小姐,瞧您想的!就是住厢房,下房和保姆的房间,也得问一声呀。”
“呶,我去问。”
娜塔莎跑回家,踮脚走进半掩着的起居室的房门,里面散发出醋味和霍夫曼药水味。
“您睡着了吗?妈妈。”
“唉,睡什么觉啊!”伯爵夫人被惊醒了说,她刚打了个盹儿。
“妈妈,亲爱的。”娜塔莎说,她跪了下来,把脸贴近母亲的脸。“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吵醒您了,以后决不会这样。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叫我来的,伤兵运到了,都是军官,您答应吗?他们没地方呆;我知道您会答应……”她一口气匆忙地说。
“什么军官?把谁运来了?一点也搞不明白。”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笑了,伯爵夫人也有气无力地笑了。
“我知道您会答应的……那么,我就去说啦。”娜塔莎吻了母亲,起身朝房门走去。
在大厅里,她遇上带回坏消息的父亲。
“我们倒稳坐不动!”伯爵不禁懊恼地说,“俱乐部可关门了,警察也走了。”
“爸爸,我把伤兵请到家里来了,行吗?”娜塔莎对他说。
“当然,行。”心慌意乱的伯爵随便应着。“问题不在这儿,我现在要求大家别管不重要的小事,而是帮忙收拾停当,明天就走,走……”接着,伯爵向管家和仆人发出同样的命令。
午饭时才回家来的彼佳讲开了自己的新闻。
他说,今天民众都在克里姆林宫领武器,虽然拉斯托普钦伯爵的通告里说,他两三天内要发出号令,但大概已经作出了安排,命令全体民众带上武器明天去三座山,那里将要打一场大仗。
彼佳讲话时,伯爵夫人胆怯地望着儿子愉快的神采飞扬的脸庞。她知道,如果她说出她求彼佳别去参加这场战役(她知道他为即将来临的战役感到高兴),那他就会讲出男子汉啦,荣誉啦,祖国啦等等话来,——讲出这些没有意义的,男人的固执的无法反对的事,事情就糟了,所以,她指望安排好在打仗之前就走,她作为一个保护者和庇护者,带上彼佳走,暂时什么也不对彼佳讲,而在饭后叫人请伯爵来,眼泪汪汪地求他尽快用车子送她走,就在当晚送她走,如果来得及的话。一直没露出丝毫畏惧的伯爵夫人,现在以女人的出于母爱的本能的狡黠对丈夫说,如果今晚他们不能乘车离开的话,她便会吓死。用不着假装,她现在的确什么都怕了。
——————
14
肖斯太太去看女儿来着,她叙述在米亚斯尼茨街酒馆看到的景象,增加了伯爵夫人的恐惧。在回家的路上,她没法穿过酒馆闹事后喝醉了的人群。她雇了一辆马车兜圈子经小巷子才回到家;马车夫告诉她,人群砸开了酒馆的酒桶,说是吩咐过的。
午饭后,罗斯托夫全家人兴奋地忙着装放财物,为启程作准备。老伯爵突然管起事来,午饭后不停地从院子走到屋里,又再倒回院子,无缘无故地呵斥忙碌的家人,催促他们再加快。彼佳在院子里指挥。索尼娅不知道在伯爵前后矛盾的指派下到底该干什么,完全手足无措。人们又叫又吵又闹地在房间和院子里奔忙。娜塔莎以自己特有的爱管闲事的热情,突然也真干了起来。开头,她对清理装箱的干预没人买帐。大家等着看她闹笑话,都不听从她。但她坚持地热情不减地要求人家服从她,因为不听她的话她气得几乎哭了,最终取得了人们的信任。她付出巨大努力而赢得威望的第一件功绩,是收装地毯。伯爵家中有些gobelins①和波斯地毯。当娜塔莎开始干的时候,大厅里有两只敞开的大木箱:一只几乎装满了瓷器,另一只装了地毯。瓷器还有许多摆在桌上待装,从库房还不断搬出来。需要另装一箱,第三只箱子,于是人们去抬木箱子。
——–
①戈贝兰地毯。
“索尼娅,穿一等,我们全都装得下的。”娜塔莎说。
“不成,小姐,我们试过了。”餐厅听差说。
“不,等一等,劳驾了。”娜塔莎开始从箱子里取出用纸包好的碟子和盘子。
“碟子应该放这儿,放到地毯里。”她说。
“还有些地毯,能装进三口箱子才好,愿上帝保佑。”听差说。
“可是,请等一下。”娜塔莎迅速而灵巧地重新挑选起来。
“这个不要装,”她说的是基辅盘子,“这个要,把这个放进地毯里。”她说的是萨克森碟子。
“你放下,娜塔莎;呶,够了,让我们装吧,”索尼娅责备地说。
“哎呀,小姐!”管家说。但娜塔莎毫不退让;她把全部东西腾出来,飞快地开始重新装箱,决定陈旧的家常地毯和多余的器皿不必全要。当所有这些不要的东西取出之后,再重新把要的东西放整齐。果然,取出来的多半是些便宜货,是些值不得带走的物品,全部有价值的物品装了两大箱。只有装地毯的木箱合不拢盖。可以再稍微取几件出来,可象娜塔莎想坚持己见。她放来放去,压紧,让听差和被她吸引也来收拾的彼佳一齐压紧盖子,她本人也作出最后的努力。
“行了嘛,娜塔莎,”索尼娅对她说,“我知道你是对的,就把面上的一个拿掉吧。”
“我不,”娜塔莎大叫,一只手拢拢披散在汗湿的脸上的头发,另一只手抻紧地毯。“快压,彼季卡,使劲压紧!瓦西里奇,压啊!”她又叫道。地毯压下去,箱盖关上了。娜塔莎拍拍手掌高兴得尖声叫喊,同时,眼里涌出了泪水,但这只过了一秒钟。她马上去干另一件事,现在她已获得了信任,连伯爵听人说娜塔莎娅·伊利尼什娜改变了他的命令时,也并不生气,家奴们有事也去请示娜塔莎;要不要装车,或者,如无车可装,便向那辆车装得够不够?多亏娜塔莎的指挥,事情进行得很顺当;不须要的东西留了下来,把最贵重的东西装得紧紧的,收装得稳妥牢靠。
但是,不管全家人如何忙碌,到深夜都还没有把一切收拾停当。伯爵夫人睡着了,伯爵把行期推延至早晨,也去睡了。
索尼娅、娜塔莎没脱衣服就在起居室睡了。
当晚,又一名伤员被车子拉着走过波瓦尔大街,站在大门口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把伤员让进罗斯托夫家。这一伤员,照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看来,是极有身份的人。载着他的是一辆轻便马车,车厢关得严严实实,车篷也放下了。同驭手一起坐在前座上的,还有一名可敬的老仆人。后边跟着一辆大车,由医生和两名士兵乘坐。
“请到我们家里来,请吧。老爷夫人都要走了,整个府上空了。”老太婆向着老仆人说。
“只好这样了,”老仆人叹口气说,“赶不回去啦!我们自个儿的家也在莫斯科,远着哩,也没人住着哩。”
“请赏光住我们这儿吧,我们老爷夫人的东西可多哩样样都齐全,请吧。”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怎么,不舒服?”
她再问了一句。
老仆人摆摆手。
“我们不指望送他到家啊!应该问医生。”老仆从前座下来到大车那儿去。
“好的。”医生说。
老仆回到四轮马车旁,朝里面望了一望,摇摇头,吩咐驭手把车马拐进院子,他则停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身旁。
“主耶稣基督!”她喃喃地说。
玛夫娜·库兹米尼什娜建议把伤员抬进屋里去。
“老爷夫人不会反对的……”她说。但应该避免上楼梯,因而把伤员抬进了厢房,安置在肖斯太太过去住的屋子里。这位伤员是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
——————
15
莫斯科的末日来临。时在秋天,天气晴和。那天是星期日。像往常的星期日一样,各教堂响起了作礼拜的钟声。看来,谁也不会明白,等待莫斯科的将是什么。
只有两项社会状况的标志说明了莫斯科的处境:下等人,即贫民阶层,和物价问题。工人,家奴和农夫的大队人马,其中也有些小官,中学生和贵族,这天一大早便涌向三座山。当他们到达那里不见拉斯托普钦,并证实莫斯科将要放弃后,于是就散了,回到莫斯科各处,涌进酒店和饭馆。这天的物价也显示着事态。武器、黄金和车辆马匹的价格不断上涨,纸币和城市生活用品价格不断下跌,以至中午出现这样的情况:名贵商品,如呢绒,要与搬运的车夫对半分,买一匹农夫的马要付五百卢布;家具,镜子和铜器则白送。
在罗斯托夫气派古老的府邸,生活的原貌略显衰败。人事方面,众多的奴仆中只有三人夜里逃亡,但没偷走任何东西;财宝方面呢,从庄园赶来的三十辆大车,倒成了一宗巨大的财富,很多人羡慕这些车辆,愿出巨款向罗斯托夫家洽购。不仅有人斥巨资想买车辆,而且从傍晚到九月一日清晨,不停地到罗斯托夫府邸院子来的有负伤军官派来的勤务兵和仆人,住在他府上和邻近住宅的伤员们则亲自挣扎着走来,向他的家人央求,分给他们车辆以便离开莫斯科。被央告的管家虽也怜悯伤员,仍坚决地拒绝,他说他去禀告伯爵的胆量都没有。无论怎样同情这些留在这里的负伤官兵,显然,给了一辆,就没理由不再给一辆,给完了——又还要给自家乘坐的轻便马车。三十辆大车救不了所有伤员,大家虽说受难,可也不能不替自己和自己家人着想。管家就是这样替老爷想的。
睡到凌晨,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悄悄走出卧室,以免惊醒到凌晨才入睡的伯爵夫人,他就穿着淡紫色的绸睡衣出现在室外的台阶上。收拾停当的大车停在院子里。阶下停的是载人马车。管家站在大门门廊里,同一位老勤务兵和一位手上裹着绷带的年轻的苍白的军官在交谈。一看到伯爵,管家向军官和勤务兵作了一个明显而严厉的手势,要他俩走开。
“呶,怎么样,都搞好了吗,瓦西里奇?”伯爵搔搔自己的秃顶说,和蔼地看看军官和勤务兵,向他们点头致意。(伯爵爱结识生人。)
“马上套车走都成,爵爷。”
“呶,那了不起,夫人这就醒来,上帝保佑!你们怎么呀,先生们?”他对军官说。“住在我家里的吧?”军官靠近了些。
苍白的脸刹那间有了血色。
“伯爵,借您的光,允许我……看在上帝份上……在您的大车上随便什么地方立个脚,我随身没带什么……让我上行李车都行……”军官还没有来得及把话讲完,勤务兵替自己的老爷也向伯爵提出了同样的请求。
“噢,好,好,好,”伯爵连忙回答,“我非常非常高兴。瓦西里奇,这事归你管了,呶,那边腾一辆或二辆车出来,就在那边……没关系……需要的就……”伯爵表达不怎么明确地吩咐着说。可军官就在这一瞬间表示的热烈感谢,使他的命令落实了。伯爵环视周围:院子里,大门门廊里,厢房的窗口,都出现了受伤官兵和勤务兵。他们望着伯爵,向台阶走来。
“爵爷,请到绘画陈列室去:您看那些画怎么办?”管家说。于是,伯爵同他一齐进到屋里,边走边重复自己的命令,不要拒绝请求搭车的伤员。
“呶,没什么,有些东西可以收起来就是,不必带走。”伯爵悄悄地神秘地补充说,好像怕有人听见一样。
九点钟,伯爵夫人睡醒了,她做姑娘时的侍女,现在则执掌她夫人的宪兵司令职务的玛特廖娜·季莫费耶夫娜,前来禀报自己的小姐,说玛丽亚·卡尔洛夫娜·肖斯太太感到很委屈,小姐的夏季服装不可以留下来。伯爵夫人查问肖斯太太委屈的原因,原来她的箱子从车上被卸了下来,所有车辆已捆好的绳索也在被解开,财物在往下卸,伤员在往上抬,他们是伯爵出于纯朴之心吩咐带着走的。伯爵夫人发话请丈夫来见她。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伙伴,我听说装好的东西又在往下搬?”
“你知道,machère①,我正要对你说……machère伯爵太太……有个军官来找我,他们请求拨几辆大车载伤员。那些东西都是搞得回来的;他们留下来会怎样呢,你想想!……的确,是在我们院子里,是我们自己把他们召进来的,这些军官……你知道,我想,对了,machère,这个,machère……就捎上他们吧……你急什么嘛?……”伯爵难为情地说,每当涉及钱财的事,他就是这样地欲言又止。伯爵夫人则早已听惯了他的这种腔调,它总是预示着使孩子们破产的事要发生,如盖绘画陈列室和花房啦,搞戏班子或音乐啦;因此,也就习以为常地认为,每当用这种难为情的腔调表示要干什么事情时,便有责任加以阻止。
——–
①朋友。
她现出逆来顺受的人欲哭的样子对丈夫说:
“听我说,伯爵,你把这个家闹到一钱不值的地步,现在咱们的全部财产毁灭了——你又要把·孩·子·们·的家产全毁掉。你自己不是说,家里有十万卢布的财物吗?我的伙伴,我不同意你的作法,不同意。你看着办吧!管伤兵的有政府,他们知道。你看看:对门的洛普欣家,前天就把全部东西运走了。人家就是这样干的。只有咱们是些傻瓜。不可怜我,也得可怜孩子啊。”
伯爵摆摆双手,再没说什么,离开了房间。
“爸爸!你们谈些什么呀?”跟着他走进母亲房间的娜塔莎问。
“没谈什么?关你什么事!”伯爵生气地连珠炮似地说。
“我,我听见了,”娜塔莎说。“妈咪干吗不愿意?”
“关你什么事?”伯爵吼了起来。娜塔莎转身朝窗户走去,在那里沉思起来。
“爸爸,贝格到我们家来了。”她望着窗外说。
——————
16
罗斯托夫的女婿贝格已经是拥有弗拉基米尔和安娜两枚勋章的上校了,职务仍然是第二集团军第一支队参谋部副参谋长。
九月一日,他从部队来莫斯科。
他在莫斯科无事可干,但他发觉大家都在请假去莫斯科办点事。他也认为有必要请假去办点家务私事。
贝格乘坐自己漂亮的四轮马车,由两匹喂饱了的黄骠马(像某一位公爵的马一样)拉着,驶到他岳父的府上。他注意地朝院子里的那些车辆望了一望,然后登上台阶,这时他掏出一条干净手帕来打了一个结。
他飘逸地小跑着经过前厅走到客厅里,拥抱伯爵,吻娜塔莎和索尼娅的手,急切地问岳母的健康。
“现在谈什么健康哟?呶,你说说看,”伯爵说,“部队怎么样了?要撤离,还是要打一仗?”
“只有永恒的上帝,爸爸,”贝格说,“才能决定祖国的命运。军队的士气旺盛,头头们,这么说吧,在开军事会议。结果如何,不知道。但我概括起来跟您说吧,爸爸,在二十六日那次战役中,俄国部队,”他又更正说,“整个俄军所表现或者显示的英雄气概,和俄军自古以来的勇敢精神,是无法用恰当的词汇来描写的……告诉您吧,爸爸(他拍着胸脯说,就像一位在他面前讲话的将军拍过胸脯一样,但拍得早了一点,应该是在说到‘俄军’时捶胸),坦白地告诉您吧,我们做长官的不仅不用督战什么的,我们还能奋力保持住这种,这种……这个,勇敢的自古以来的功勋,”他急不择言地说。
“巴克莱·德·托利将军处处奋不顾身,身先士卒,跟您说吧。我们军团就守在山坡上。您想想看!”这样,贝格把他记得起的这段时间听到的各种传闻,——讲述完毕。娜塔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似乎想在他脸上找出某个问题的答案,看得他不好意思起来。
“总而言之,俄国军人所显示的英勇气概,是难以想象的,值得赞扬的!”贝格说,看了看娜塔莎,像是要邀赏,并对其专注的目光报之以微笑……‘俄国不在莫斯科,她在她子女们的心中!’是吧,爸爸?”贝格说。
这时,从起居室里走来了面容疲倦、情绪不满的伯爵夫人。贝格急忙起身,吻伯爵夫人的手,问候她的健康,摇头叹息地表示同情,侍立在她身旁。
“对了,妈妈,说真的,这对所有俄国人都是艰难而忧郁的时刻。您干吗如此不安呢?您还来得及走……”
“我不明白,人们都在干些什么,”伯爵夫人对丈夫说,“刚才有人告诉我,什么都还未准备就绪。可是,总得有个人来料理呀。真教人痛惜米坚卡。这种局面还不会结束哩!”
伯爵想谈一谈,但显然忍住了。他从椅子上起身朝门口走去。
贝格这时好像要擤鼻涕,掏出手帕,看到打的结,忧郁而沉重地摇了摇头,默想了片刻。
“啊爸爸,我有件大事求您。”他说。
“嗯?……”伯爵止住了脚步,说道。
“刚才我经过尤苏波夫家,”他笑着说,“管家我认识,他跑出来问我要不要买点什么。您知道,我出于好奇进去了,看到一个小衣柜和一个梳妆台。您知道,薇鲁什卡要这两件东西,我们为此还吵过嘴。(贝格谈到梳妆台和衣柜时,语调便由于对室内陈设的兴趣而快活起来)。还真奇妙哩!梳妆台可以抽出来,还带有英国式的机关哩,您知道吗?薇洛奇卡早就想要了。我想让她大吃一惊。我在你们这儿看到这么多农夫在院子里。拨一辆车给我用吧,我会出大价钱的,并且……”
伯爵皱起眉头,清了清喉咙。
“向伯爵夫人要,我是不管事的。”
“如果为难,那就不要了,”贝格说。“我只是很想为薇鲁什卡买下来。”
“咳,都走开,都见鬼去,见鬼去,见鬼去,见鬼去!……”老伯爵大声叫着,“脑袋都晕了。”接着走出了屋子。
伯爵夫人哭了。
“的确,妈妈,是很艰难的时刻!”贝格说。
娜塔莎同父亲一道走了出去,好像很费力地在思索什么事情,跟着走了几步,然后从台阶跑到院子里去。
彼佳在台阶上给那些离开莫斯科的人发放武器。院子里仍然停着装载好了的车辆。其中有二辆已经打散,一个勤务兵托着他的军官正往车上爬。
“知不知道为什么?”彼佳问娜塔莎(娜塔莎明白彼佳所指的是父亲和母亲吵嘴。)她没有回答。
“是为爸爸想把大车拨给伤员乘坐,”彼佳说,“瓦西里奇对我说的。我认为……”
“我认为,”突然,娜塔莎几乎叫了起来,把愤怒的面孔朝着彼佳,“我认为,真可耻,真可恶,真……我不知道了。难道我们是一些德国人吗?…”她的喉咙哽咽得发颤,他怕她的凶狠无处发泄而白白消失,便又回转身来,飞快登上台阶。
贝格坐在伯爵夫人身旁,愉快地恭敬地安慰着岳母。伯爵手提烟斗在室内踱来踱去,这时,娜塔莎,脸都气得变了样,一阵风一样冲进客厅,快步走向母亲。
“这是耻辱!这是作恶!”她喊叫着。“您那样下命令不行。”
贝格和伯爵夫人不解而又惊吓地望着娜塔莎。伯爵则呆在窗旁听着。
“妈咪,这样不行,您瞧瞧院子里的情况!”她大声说,“他们要留下来!”……”
“你怎么啦?他们是谁呀?你要什么?”
“伤兵,就是他们!这不行,妈咪;这太不像话……,不,妈咪,亲爱的,这不是那么回事,请您原谅,妈咪……亲爱的,那些要运走的东西对我们有什么用嘛,您只要看看院子里面……妈咪!……这样不行啊!……”
伯爵站在窗户旁听着娜塔莎说话,脸也没有转过来。他突然鼻子哼了一下,把脸贴近窗户。
伯爵夫人望着女儿,看到她为母亲感到羞耻的脸,看到她的激动,明白了为什么丈夫现在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因此张皇失措地环顾周围。
“噢,你们想怎么办就去办吧!难道我妨碍谁了!”她说,还未一下子认输。
“妈咪,亲爱的,请原谅我。”
伯爵夫人却推开女儿,朝伯爵走去。
“Moncher,你来管事吧,该怎么……我可是不知道这事啊。”她说,悔恨地垂下目光。
“鸡子……鸡子教训母鸡……”透过幸福的泪花,伯爵说出了这句话,然后拥抱妻子,妻子则高兴地把羞愧的面孔藏在丈夫怀里。
“爸爸,妈咪!可以由我来管吗?可以吗?”娜塔莎问。
“我们就只带上最要紧的……”她说。
伯爵赞同地向她点头,娜塔莎随即像玩逮人游戏一样,飞快跑过客厅,穿过前厅,跑下台阶到了院子里。
人们聚拢在娜塔莎身旁,一直不敢相信她传达的那道奇怪的命令,直到伯爵亲自出来以妻子的名义肯定那道命令,即把车辆拨给伤员,而把箱子搬回贮藏室,他们才相信。弄清楚命令后,人们高兴地匆忙地担负起这项新的任务。现在,奴仆们不仅不觉得奇怪,相反,还觉得不能不这样;就像一刻钟以前,不仅谁也不觉得留下伤员带走东西奇怪,而且还觉得正该如此。
所有的家奴,好像要补偿刚才没这样做的过失,利索地干起了安置受伤官兵的新任务。伤员们拖着腿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围住大车,苍白的脸上露出喜色。邻近几家也传开了还有车辆的消息,所以,其他家里住的伤员也开始到罗斯托夫家的院子里来。伤员中的许多人请求不用卸下东西,让他们就坐在东西上面。可是,已经开始解开绳索的情况再也收不了场了。留一半或留下全部都一样。院子里散放着不带走的装有武器、青铜器绘画和镜子的箱子,这是昨晚辛辛苦苦收拾好了的;人们仍在寻找,并且也找到了那些可以不带走的东西,腾出了一辆接一辆的大车。
“还可以再搭四个人,”管家说,“我把我的车也让出来,要不,把他们搁在哪儿呢?”
“把我运衣服的车也给他们,”伯爵夫人说,“杜尼亚莎跟我坐一辆车。”
他们又腾出运衣服的车去接隔壁第三、第四家的伤员。所有家奴和仆人干得都挺带劲。娜塔莎充满了兴奋而且幸福的快活情绪,这种热闹气氛她已久违了。
“把它捆在哪儿呢?”仆人边问边把箱子往马车后狭窄的踏脚蹬上放,“至少得再留一辆才行。”
“它装的什么?”娜塔莎问。
“伯爵的书籍。”
“放下。瓦西里奇来收捡。这个用不着。”
这辆轻便马车已坐满了人,彼得·伊里伊奇坐在哪儿都成了问题。
“他坐前座。你坐前座上吧,彼佳?”娜塔莎大声说。
索尼娅同样也在忙个不停;但她忙碌的方向正好与娜塔莎的方向相反。她把不带走的东西送回屋里去,并照伯爵夫人的意思一一登记,还尽力多带走一些东西。
——————
17
一点多钟,装载停当的罗斯托夫家的四辆马车停在大门口,运送受伤官兵的大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出了院子。
载着公爵安德烈的马车从台阶旁经过时,引起了索尼娅的注意,她正同一位使女布置伯爵夫人在车上的座位,夫人高大宽敞的马车正停在大门口。
“这是谁的马车?”索尼娅从车窗探出头来问。
“您还不知道吗,小姐?”使女回答,“受伤的公爵:他在咱们府上留宿,也同咱们一道走。”
“是谁呢?姓什么?”
“咱们先前的未婚姑爷。博尔孔斯基公爵!”使女叹气着回答,“听说快要死了。”
索尼娅跳下马车,跑着去找伯爵夫人。伯爵夫人已穿好了旅行服装,披着披巾,戴着帽子,疲倦地在客厅踱来踱去,等待家奴们关好门户坐下作启程前的祈祷。娜塔莎不在这里。
“姆妈,”索尼娅说,“安德烈公爵在这里,受伤了,生命垂危。他同咱们一道走。”
伯爵夫人惊吓地睁大眼睛,并抓着索尼娅的手朝周围看了看。
“娜塔莎呢?”她开口问。
对索尼娅,同时也对伯爵夫人来说,这消息在头一分钟内只有一个意义。她们是了解娜塔莎的,因而,害怕娜塔莎会出事的恐惧感,压倒了她们对一个人的同情,而这个人她们也是喜爱的。
“娜塔莎还不知道;但他是同我们一道走的。”索尼娅说。
“你是说他生命垂危?”
索尼娅点了点头。
伯爵夫人拥抱着索尼娅哭了。
“天意难解!”她想,感到在目前已造成的局面中,一只全能的手已从人们先前目力不及之处开始出现。
“呶,妈妈,一切准备完毕。你们在谈什么?……”娜塔莎兴高采烈地跑进来说。
“没谈什么,”伯爵夫人说,“准备好了,那就出发。”伯爵夫人俯身朝手提包弯下腰去,把凄惶的面孔埋起来。索尼娅抱住娜塔莎吻她。
娜塔莎想问个明白地瞪着她。
“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没有……”
“对我很糟的事吗?…什么事?”敏感的娜塔莎问。
索尼娅叹气,但什么也没有回答。伯爵,彼佳,肖斯太太,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瓦西里奇等都来到了客厅,拴好门,然后人家坐了下来,默不作声,谁也不看谁地坐了几秒钟。
伯爵第一个起立,长叹一声,对着圣像划十字。大家也跟着这样做。然后,伯爵开始拥抱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和瓦西里奇,他们要留守莫斯科;两人这时也抓住伯爵的手,亲吻他的肩上,他轻拍他们的背,说了几句听不真切的亲切的安慰话。伯爵夫人往祈祷室去,索尼娅发现她跪在墙上残缺不全的圣像前面(家传的最宝贵的圣像要随身运走)。
在台阶上,在院子里,要走的仆人带着匕首和马刀(是彼佳发给他们的),裤脚塞进靴子,裤带和腰带系得紧紧的,正和留下的仆人告别。
像临行前常常发生的情形那样,许多东西拉下啦,放的不是地方啦;两个随从在敞开的车门和放下的脚蹬的两边已站立很久,等着待候伯爵夫人上车;同时,使女们抱着坐垫和包袱跑到几辆马车上(格式马车和大小四轮等),在从家里到马车之间的路上来回跑动。
“一辈子都是忘这忘那的!”伯爵夫人说,“你该知道,我不能这样坐!”杜尼亚莎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跑了过来重新整理座位,一脸的委屈。
“噢,这些人哪!”伯爵摇着头说。
专为伯爵夫人驾车的老车夫叶菲姆高高地坐在驭手座上,对他后边发生的事不屑一顾。积三十年之经验,他知道还不会很快命令他:“出发!”即使下了命令,还会让他停车两次,派人去取忘了拿的东西,这之后还会叫他停一次,伯爵夫人才会从车窗探出头来,以基督的名义哀求他在下坡时要小心。他知道这样的情形,所以比他的马(尤其是左辕的枣红马,叫雄鹰,此刻在踏脚和嚼马嚼子)更有耐心地静候事态的发展。
大家终于就座,脚蹬折拢收进车厢,车门关上,只等去取首饰匣的人回来。伯爵夫人探出头来说了该说的话。这时,叶菲姆慢慢从头上摘下帽子,画了十字。骑导马的马夫和所有仆人也画了十字。
“上帝保佑!”叶菲姆戴好帽子,说“驾!”导马夫随即启动马车。右边的辕马拉紧了套,车盘的弹簧吱扭地作响,车身摇晃了起来。一个随从跳上已启动的马车的前座。轿式马车从院子驶入不太平整的马路时颠簸了一下,其余马车随着也颠簸了一下,最后,车队全都驶上街道,朝前进发。轿式马车和大小四轮马车里的人们,都朝街对面的教堂画十字。留守莫斯科的家人在马车两旁夹道送他们。
娜塔莎从未体会过今天这样的愉快感觉,她挨着伯爵夫人坐着,两眼盯着缓慢向后移动的被放弃的惊惶不安的莫斯科的城墙。她常常探出头来或前或后地张望,看走在前边的受伤官兵的车队。她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车顶罩住了的安德烈公爵那辆四轮大马车。她不知道谁在车里,可每当想起她家的车队时,总是用目光搜寻这辆马车,她知道它在最前面。
在库德林诺,从尼基茨卡雅、普雷斯尼亚和波德诺文斯克等街道开出的与罗斯托夫家的车队同样的车队,汇合了,走到花园大街时,只好两队并排前进。
在苏哈列夫塔楼拐弯时,娜塔莎好奇地,目不暇接地观看着乘车和步行的人们,突然惊喜地叫起来。
“老天爷!妈妈,索尼娅,快看,这是他!”
“谁?谁?”
“瞧,真的,别祖霍夫!”娜塔莎说,同时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着一个穿马车夫长褂子的高大臃肿的人,从步态和气派来看,显然是化了装的老爷,他正同一个黄脸无须穿粗呢大衣的小老头一道,来到苏哈列夫塔楼的拱门下边。
真的,是别祖霍夫,穿着长褂子,与一个小老头儿走在一起。“真的,”娜塔莎说,“看哪,看哪!”
“那不是,这人不是他。怎么可能呢,胡说!”
“妈妈。”娜塔莎叫了起来,“您可以砍我的头,这是他。我会让您相信的。停,停。”她向车夫喊道;但车夫停不下来,因为从市民街又驶来大车和马车车队,并且朝罗斯托夫家的马车喊叫,让他们继续走,别挡路。
的确,虽然车队愈走愈远,但罗斯托夫全家人仍然看到了皮埃尔或极像皮埃尔的那个人,穿着车夫的大褂,耷拉着脑袋,面容严肃地和一个没留胡子的小老头并排走着,这个小老头像个仆人。他看到从车窗显露出来朝他们看的面孔,恭敬地碰了碰皮埃尔的胳膊肘,指着马车对他说了几句什么话。皮埃尔好久都搞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因为他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当他终于明白了他的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时,认出了娜塔莎,随即凭他最初的印象毫不犹豫地朝马车走去。但走了十来步,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事,便停了下来。
娜塔莎探出车厢的面孔,现出柔情的嘲笑。
“彼得·基里雷奇,来啊!我们认出您啦!好意外呵!”她大声说着,把手伸给他。“您这是怎么啦?您为什么这样?”
皮埃尔抓住伸过来的手,在走动中(因为马车在继续前进)笨拙地吻它。
“您出什么事啦,伯爵?”伯爵夫人用惊奇和同情的声音问。
“什么事?为什么?请别问我。”皮埃尔说,回头看一眼娜塔莎,她那喜悦的流光溢彩的目光(他不看她也能感觉到)的魅力吸引着他。
“您怎么啦,还是要留在莫斯科?”皮埃尔沉默了片刻。
“留在莫斯科?”他用问话的语气说。“对,留在莫斯科。
告别了。”
“唉,我要是男人就好了,我一定同您一道留下来。唉,那多好哇!”娜塔莎说。“妈妈,允许我留下来,我要留下来。”皮埃尔茫茫然然地看了看娜塔莎,正要开口说话,但伯爵夫人打断了他。
“您打过仗了吗,我们听说?”
“是的,打过,”皮埃尔回答,“明天还要打哩……”他开始谈起来。可是娜塔莎又打断了他:
“您究竟出了什么事,伯爵?您不像您自己……”
“噢,别问啦,请别问我,我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明天……啊不!告别了,告别了,”他连连说,“可怕的时代!”然后离开马车走上人行道。
娜塔莎久久地探出车窗外,朝他温柔地,带点嘲弄意味地高兴地笑着。
——————
18
打从家里消失以来,皮埃尔已在过世的巴兹杰耶夫家的空宅院里住了两天了。事情的始末是这样的。
皮埃尔回到莫斯科,与拉斯托普钦伯爵会见后的次日,醒来之后,很久都闹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人们要他干什么。有人向他禀告,在接待室里,一长串等候他的名人中,包括一名法国人,他带来了海伦·瓦西里耶夫娜的信件,于是,一种混乱的垂头丧气的心情(他容易受到这种感情支配)又突然把他控制住了。他忽然觉得,一切到现在都完了,一切都乱作一团,一切都毁了,无所谓对也无所谓错,前途无望,也没有摆脱当前处境的出路。他不自然地傻笑,小声嘟囔着什么,时而无奈地在沙发上坐下,时而起身走向门口,透过门缝往接待室里瞧瞧,时而又挥挥手踱回来抓起一本书看。管家再次进来禀报皮埃尔:给伯爵夫人带信的法国人非常想见他,哪怕是一分钟也行,同时,巴兹杰耶夫的遗孀请他去接受图书,因为巴兹杰耶娃女士要到乡间去了。
“啊,是的,马上,等一等……不,不,你先去说我就来。”
皮埃尔对管家说。
但是,当管家一出房间,皮埃尔就拿起桌上的帽子,便从后面的门走出了书斋,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了楼梯口,皱着眉头用双手抹了抹额头,下到第一道平台。守门人守在大门口。皮埃尔来到的这道台阶又有梯级通向后门。皮埃尔顺着这阶梯走到了院子里。谁也没有看见他。但当他走出后门到了街上时,站在马车旁的车夫和看院子的人看见了老爷,向他脱帽致敬。皮埃尔感到众人投过来的目光,像驼鸟把头埋在灌木丛中以免被人看见一样,低下头,并加快了步伐,沿着大街走去。
在皮埃尔今天早晨要做的事情中,收拾整理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图书文件对他说来是最重要的。
他雇了他碰到的第一辆马车,吩咐车夫赶到总主教湖去,巴兹杰耶夫遗孀的家就在那里。
他不停地四处张望从四面八方开出来的驶离莫斯科的车辆,挪动自己笨重的躯体,以免滑下咿哑作响的破旧车厢,他体会到了逃学的孩子的高兴心情,同车夫聊了起来。
车夫告诉他,今天在克里姆林宫分发武器,明天民众统统赶到城外三座山,那里要打一场大仗。
抵达总主教湖,皮埃尔找到了他已很久未去过的巴兹杰耶夫家。他走近住宅的便门。格拉西姆,就是那个黄脸无须的小老头儿,他五年前同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托尔若克时见到过的,出来应门。
“有家吗?”皮埃尔问。
“由于目前的时局关系,索菲娅·丹尼洛夫娜带着孩子到托尔若克乡下去,爵爷。”
“我还得进来,我要请理一下书籍。”皮埃尔说。
“请吧,欢迎大驾,亡主——愿他升入天堂——他的弟弟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留下了,可是,不瞒您说,他身体虚弱。”老仆人说。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正如皮埃尔所知,是神志不大清醒的嗜酒如命的人,是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弟弟。
“对,对,我知道。咱们进去吧,进去吧……”皮埃尔说着进了屋。一个高大秃顶红鼻子的老头,身穿外套,光脚穿套鞋站在前厅。看见皮埃尔,他不满地嘟哝了几句,走到了走廊里。
“以前可聪明来着,可现在,您瞧,虚弱不堪,”格拉西姆说。“去书斋要不要得?”皮埃尔点头。“书斋封起来还没有动过。索菲娅·丹尼洛夫娜吩咐如您那儿来人,这边就发书。”
皮埃尔走进这间最阴暗的书斋。他在慈善家生前曾惶恐不安地来过这里。从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逝世起就无人动过的,现今已积满灰尘的书斋,比从前更加阴暗。
格拉西姆打开一扇护窗板,踮着足走出了书斋。皮埃尔在书斋转了一圈,走到放手稿的书橱前面,取出一件当年曾是非常重要的共济会的圣物。这是附有慈善家注释的《苏格兰教律》真本。他在尘封的写字台前坐下,把手稿摊在面前一会儿翻阅,一会儿合上,最后把手稿从面前推开,把头撑在胳膊肘上,沉思起来。
格拉西姆悄悄往书斋看了好几次,看见皮埃尔始终是那个样子坐着,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格拉西姆大胆在门边弄出了响声,以引起皮埃尔的注意。皮埃尔却听不见。
“您要不要打发马车夫走?”
“噢,是的,”皮埃尔回过神来,边说边急忙起身,“听着,”皮埃尔说,抓住格拉西姆外衣的钮扣,从头到脚地打量这个小老头,亮着湿润的兴奋的眼睛,“听我说,你知道明天将打仗吗?
“都在说呢。”格拉西姆回答……
“我请您对谁都别说我是谁。并且照我的话去做……”
“遵命,”格拉西姆说,“您要不要吃东西?”
“不,但我需要别的东西。我要一套农民的衣服和一支手枪。”皮埃尔说,脸突然发红。
“遵命。”格拉西姆想了想说。
这一天的剩余时间,皮埃尔独自一人在慈善家的书斋里度过,不安地从这头走到那头,格拉西姆听得出来,他在自言自语,最后就睡在书斋里为他安排的床铺上,度过了一夜。
素来就有仆人伺候人的习惯的,一生见过许多稀奇古怪事情的格拉西姆,对皮埃尔迁来暂住并不吃惊,而且,有一个人让他伺候似乎很满意。当晚,他连想也不想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就给皮埃尔搞来一件车夫大褂和毡帽,并答应第二天搞到他要的手枪。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天晚上趿着套鞋两次来到房门口,停下来讨好地看着皮埃尔。但当皮埃尔转身看他时,他便又害羞又生气地裹紧外套匆忙走开。就在皮埃尔身穿格拉西姆搞来并蒸煮过的车夫大褂,同他一道去苏哈列夫塔楼买手枪时,碰到了罗斯托夫一家人。
——————
19
九月一日晚,库图佐夫发布了俄军经莫斯科撤退至梁赞公路的命令。
夜里开拔了首批部队,这支夜间行军的队伍从容不迫,缓慢地庄重地前进,但在黎明出发的部队快要行至多罗戈米洛夫桥时,就向前望去,在另一边,是拥挤的匆忙过桥的军队,而在这一边,是拥塞大街小巷的军队,在队伍后面,是接踵而来的望不到尽头的庞大队伍。毫无缘由的匆忙和惊慌支配着军队。人人争先恐后地挤向桥头,挤上桥去,或者挤向浅滩,挤上渡船。库图佐夫吩咐随从把马车从后街绕到莫斯科的另一边去。
到九月二日上午十点钟为止,在多罗戈米洛夫郊野只剩下后卫部队了。军队已经到了莫斯科的另一侧,有的已经到了莫斯科以远。
与此同时,在九月二日上午十点,拿破仑随同自己的军队站在波克隆山上,望着展开在他面前的景观。自八月二十六日起,至九月二日当天止,从波罗底诺战役到敌人进占莫斯科,这整个惊惶的可堪记忆的一周的全部日子,都是不寻常的令人吃惊的大好秋光,低垂的太阳照耀得比春天更温暖,在爽朗明净的空气中,万物闪闪发光,令人目眩,呼吸这沁人的空气,令你心胸振奋而舒适,就连夜晚也是温暖的,在这一周的漆黑而温暖的夜里,不时从天上撒落金色的星星,真令人又惊又喜。
九月二日上午十点,就是这样的天气。晨光魔幻般美妙。莫斯科从波克隆山起,向前广阔地伸展,河水蜿蜒,花园和教堂星罗棋布,屋宇的穹窿在阳光下有如星星般闪烁,它似乎在过着日常生活。
面对从未见过的,建筑式样奇特的怪城,拿破仑心里难免有点嫉妒和不安的好奇,就像人们面对彼此隔膜的异邦生活方式一样。显然,这座城市仍然开足了马力,在照常运转,从远处模糊不清的迹像看来,他仍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那不同于死尸的活的躯体,拿破仑从波克隆山上看到城里生活的脉冲,似乎感到这一巨大而美丽的躯体在呼吸。
任何一个俄国人,观看莫斯科,便会觉得它是母亲;任何一个外国人,观看它时,如不了解它这母亲的涵义,也定能体会到这个城市的女性之格,这一点,拿破仑也是感觉到的。
“Cette ville asiatique aux innombrables églises,Moscou la sainte.La-voilà donc enfin,cette fameuse ville!Ⅰl était temps.”①拿破仑说,随后爬下马鞍,吩咐把这个Moscue的地图给他摊开,并把翻译官勒洛涅·狄德维勒叫到跟前。“Une ville occup e par l’ennemi ressembie à une fille qui a perdu son honneur.”②他想,(就像他在斯摩棱斯克对图奇科夫所说的那样)。同时,他就以这一观点瞧着躺在他脚下的,他还从未见过的东方美人。他本人都觉得奇怪的是,他想望已久的,曾经似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在明朗的晨光中,他时而看看城市,时而看看地图,审查这座城市的详细情形,占领它的坚定的信心使他又激动又恐惧。
“难道有可能不是这样吗?”他想,“这就是它,这个国都;它躺在我的脚下,等待厄运的降临。亚历山大现时在哪儿,他又在想什么呢?奇怪美丽雄伟的城啊!奇特而庄严的时刻啊!我以什么样子去见他们呢?”他想到他的军队,“这就是它——对所有不够忠诚的官兵的奖励,”他边想边扫视身边的,以及走拢来整队集合的队伍。“我只须一句话,只须一举手,这座desczars③古都就完蛋了。Mais ma cl mence est toujours prompte à descendre sur les vaimcus④.我应该宽怀和真正地伟大……但是不,不对,我在莫斯科是不真实的,”这想法突然出现在他脑际。“可它明明在我脚下,在阳光下炫耀着它金色的穹窿和十字架。但我会宽恕它的。在古老的野蛮和奇制的纪念碑上,我将写下正义和仁慈的伟大辞句……亚历山大最能明白的正是这点,我知道他。(拿破仑觉得,当前发生着的事件的主要意义,在于他同亚历山大个人之间的斗争。)从克里姆林宫的高楼,——是的,这是克里姆林宫,对——我将颁布正义的法律,我将晓谕他们真正文明的含意,我将让世世代代的大臣们,以敬爱之心记住征服者的名字。我将告诉代表团,我过去和现在都不要战争;我只是对他们宫廷的错误政策进行一场战争,我爱亚历山大并尊敬地,我将在莫斯科接受符合我以及我的人民的尊严的和平条件。我不想趁战争之机以羞辱尊敬的陛下。各位大臣——我告诉他们——我不要战争,我希望我所有臣民享受和平和福祉。而且,我知道,他们的到来令我愉快,我将像我一贯说话那样,清晰,庄严和伟大地对他们讲话。但我到了莫斯科是真的吗?对,这说是它!”
——–
①在这座亚洲城市有数不清的教堂,莫斯科,他们的神圣的莫斯科!终于到了这座名城!时候到了。
②被敌人占领的城市,犹如失掉贞操的少女。
③历代沙皇的。
④但我的仁慈随时准备赐予战败者。
“Qu’onm’amènelesboyars.”①他对侍从说。一名将军率一队英俊随从立即策马去叫俄国大臣。
——–
①去把大臣们召来。
过了两个小时。拿破仑吃过早饭,又站在波克隆山上那个刚才站的位置上,等候代表团。对俄国大臣的演说,在脑子里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这篇演说充满了尊严,充满了拿破仑所理解的伟大。
拿破仑为自己在莫斯科的行动所定下的宽容的调子,颇为自我欣赏。他在脑子里定下了r union dans le palais des czars①的日子,俄国要员届时将与法国皇帝的大官相聚一堂。他在意识里任命了一位总督,一位能笼络居民的人。了解到莫斯科有许多慈善机构之后,他在想象中作出决定,要使所有这些机构都能享受他的恩惠的赐予。他想,正如在非洲需要被斗篷大氅坐在清真寺里一样,在莫斯科则要像沙皇一样仁慈。为了彻底触动俄国的人心,他,像每一个法国人那样,除了怀念ma ch re,ma tender,mapauvremre②,便想不出动情的话语,因此他决定,在所有这些机构,照他的吩咐写上大写字母的:Etablissement dédié à ma chère③.不,就只写:Maison de ma mère,他自己这样酌定。“难道我到了莫斯科吗?是的,它已在我的脚下,那又为什么城市代表团这么久还未露面呢?”他心里想与此同时,在皇帝侍从的背后,将军和元帅们压低嗓子激动地议论开了。去请代表团的侍从们带回消息说,莫斯科空空如也,所有的人乘车的乘车走的走路,都离开了。那些聚集在一起议论的将帅们脸色气得发白。他们惶恐不安,不是因为居民们撤离了莫斯科(不管这事有多么重大),使他们惶恐的是,该用怎样的言辞向皇帝作出解释,为何使他不至于陷入可怕的法国人所谓的ridicule④处境,怎样对他说明,他白白地等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俄国大臣的影子,只有一群群醉鬼,别无他人。有的人说,无论如何得随便召集一个代表团。有的人却反驳这个意见,表示应该谨慎地巧妙地行事,使皇帝有所准备,然后说出事实真相。
——–
①御前会议。
②我的亲爱的温柔的可怜的母亲。
③纪念我温柔的母亲的机构。——我母亲之家。
④尴尬。
“Ⅰl faudra le lui dire tout de même……”①侍从官们说。“Mais messieurs……”②情形更加严重了,因为皇帝正在推敲自己的仁政计划,时而耐心地走近地图,时而手搭凉棚望着通往莫斯科的路上,开心地高傲地微笑着。
“Mais c’est impossible……”③侍从官们耸耸肩膀说,迟疑不决,怕说出大家都想到的可怕的字眼:le ridicule……
——–
①然而总得告诉他……
②可是先生们……
③但不方便……不可能……
这时,皇帝由于徒劳的等待而感到疲倦了,他以演员的敏锐感觉出,庄严的时刻拖得过长而开始丧失其庄严意,便做了个手势。信号炮发出了单调的声音,于是,包围莫斯科的军队便从特维尔、卡卢日斯基和多罗戈米洛夫等城门开进莫斯科。军队愈走愈快,互相追赶,快步或小跑地前进着,在自己脚步掀起的尘雾中渐渐地不知去向,汇成一片的吼叫声震撼上空。
被军队行进所吸引的拿破仑,同队伍一道乘马抵达多罗戈米洛夫城门,但在那儿又一次停下,下马后在度支部土墙旁来回走了好一阵,等待代表团。
——————
20
莫斯科此时已成为一座空城。人还是有的,尚有五十分之一的先前的居民留了下来,它空空如也。它是空的,就像衰败的失去蜂王的蜂巢一样。
失去蜂王的蜂巢里面已经没有生命,但从表面来看它仍是活的,像其余的蜂巢一样。
蜜蜂在正午炎热的阳光下,依然欢快地绕着失去蜂王的蜂巢飞舞,就像蜜蜂围绕其余的活蜂巢飞舞一样;它依然从远处散发着蜜糖的芬香,依然有蜜蜂飞进飞出。但是只要仔细地往里瞧瞧,便会明白,这座蜂巢里没有了生命。蜜蜂已不像在活的蜂巢的蜜蜂那样飞舞了,那种香气,那种声音已不再使养蜂人为之动容。养蜂人敲敲患病的蜂巢的外壁,回应他的不再是先前那种立即齐声的回应:数千只蜜蜂发出嗡嗡声,它们威武地收紧腹部,快速地鼓动双翼发出充满生命力的气浪声;而此刻回应他的则是支离破碎的,从空巢的一些地方发出的沉闷的嘶嘶声。不再像从前那样从出入孔散发醉人的蜜糖和毒液的浓郁的芬香,不再蒸发出腾腾的热气,而在蜜香中却混合着一股衰败腐朽的气味。出入孔旁,再也没有随时准备高翘尾椎发出警号拼死自卫的兵蜂。再也感觉不到均匀而平静的劳作的颤动——听不到那沸水冒气泡般的声音,听到的唯在无规律的散乱无序的嘈杂声。在出入孔胆怯而且狡猾地飞进飞出的,是黑色椭圆、粘满蜜糖的强盗蜂,它们不整人,遇危险便溜走。以前是带着花蜜飞进、空身飞出的蜜蜂,现在则带蜜飞出。养蜂人打开底巢向蜂箱底部张望。再不见从前一直悬垂至底部的一溜溜乌黑发亮、辛勤劳作的蜜蜂,它们彼此抱住腿,不间断地哼着劳动的歌,抽取着蜂蜡,相反,只见些昏昏欲睡的干瘪的蜜蜂,茫然地在底部和巢壁上爬来爬去。再不见涂了一层蜡并由蜂翅扇得干干净净的底板,在底板只有蜂房的碎块,粪便,半死的偶尔伸伸腿的蜜蜂及死后而来消除的蜜蜂。
养蜂人打开顶巢查看蜂箱的上端。本应有一排排密集的蜜蜂,紧贴蜂室为蜂蛹保暖,可是他所看到的精巧而复杂的蜂室的杰作,已没有蜂蛹存在时的清洁的样子。一切都是空荡荡的脏兮兮的。作为蜂贼的黑蜂,偷偷地迅速地在这些杰作上乱窜;自家的蜜蜂显得干瘪、短小、枯萎,像是衰老了,很慢地爬着,不去打扰谁,无所欲求,失去了生存意识。雄蜂、胡蜂、丸花蜂和蝴蝶徒劳地撞击着巢壁。在蜂蛹已死亡的巢础和蜜糖之间,偶尔可听到这里那里传来忿恨的嗫嚅声;某处又有两只蜜蜂照老习惯和凭记忆来清扫蜂巢,吃力地超负荷地把死蜂和丸花蜂拽出窝去,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们做。在另一个角落,另外两只老蜂动作迟缓地厮打着,或者清洗着身子,或者互相喂食,并不知道这样做是仇恨还是友爱。在第三处,一群蜜蜂互相挤压,向一个牺牲品进攻,打它,挤它,那只垂危或已死亡的蜜蜂像茸毛一样,从上面掉到蜜蜂尸体堆中去。养蜂人转动中间两格蜂室看看蜂窝。再也看不见一圈圈生气蓬勃的油黑的蜜蜂背靠背蹲在蜂室里,保守着生育的最高秘密,他看到的是凄凉的半死不活的睡着了的空壳般的蜜蜂。它们几乎全部死亡,只是不自觉而已,在它们守卫过而现已不复存在的圣地呆着。它们身上散发出腐烂的死亡的气息。它们当中,只有一些尚能动弹,直挺挺地立着,无力地飞翔,落在敌人手上,而无力一螫敌人而后死去,其余死亡了的,则像鱼鳞一样,轻轻飘落于窝底。养蜂人关上蜂桶,用粉笔作上记号,到时候砸毁它、烧掉它。
莫斯科就是这样,空空荡荡的,这当儿疲乏而又烦躁的眉头紧锁的拿破仑,在度支部土墙旁来回走着,等候代表团的到来,一项他认为虽系表面文章却不可缺少的礼节——
在莫斯科各个角落,仍有人在不理智地蝇营狗苟一如往昔,而且不知其所为何事。
当有人以十足的小心呈报拿破仑,说莫斯科已变成一座空城的时候,他生气地看了一眼禀告人,背转身去继续沉默地来回地走着,
“马车。”地说,同值日副官一道乘上轿式马车向郊区驶去。
“Moscon déserte.Quel événement invraisemBblable!”①他自言自语。
他没有进城,驻跸于多罗戈米洛夫郊区一家旅舍。
Le coup de thèǎtre avait raté②.
——–
①莫斯科空了。这事太不可能!
②这场戏的结局演得不成功。
——————
21
俄军从夜间两点到次日下午两点穿过莫斯科,尾随其后的是最后撤离的居民和伤兵。
行军时,在石桥、在莫斯科河桥和雅乌兹河桥上,发生了异常拥挤的现象。
在军队分两路绕过克里姆林宫,聚集到莫斯科河桥和石桥上时,大量士兵趁那短暂停留、互相拥挤的机会,从桥头折回,偷偷摸摸地窜过瓦西里·布拉任内教堂,经博罗维茨基城门回到红场附近的小山上。他们凭着某种感觉,觉得在那里可以轻而易举地拿走别人的东西。这一群家伙,像买便宜货一样,挤满了商场内的大小各条通道。但已听不到店员甜言蜜语劝购的声音,看不到小贩和五颜六色的女顾客——只有士兵的制服和大衣在晃动,士兵们没带武器,空手进去,默默地走出来时全身已鼓鼓囊囊。商人和掌柜(人不太多)像丢了魂似的在士兵中穿行,打开店铺,进去再拴上门,然后同伙计一道把货物搬往别处。商场附近的广场上站着军鼓队,在敲集合鼓。但是鼓声并不能使抢劫的士兵像从前那样跑步集合,他们反而跑得离军鼓更远了。在士兵中间,在店铺里外和过道上,看得见一些穿灰长褂、剃光头的人①。两名军官,一个制服上扎了腰带,骑一匹灰黑的瘦马,另一个穿大衣徒步,站在伊利英卡街拐角上交谈。第三名军官骑马向他们走来。
——–
①指从监狱释放出来的囚犯。
“将军下令无论如何得立即把他们赶出来。这算什么,太不成体统!一半人跑散了。”
“你去哪儿?……你们去哪儿?……”他朝三名步兵大声问,这三人没带武器,提着大衣下摆,正经过这里往市场溜。
“站住,混蛋!”
“能让他们集合吗?”另一个军官答话。“你集合不起来的;
得快点走,免得剩下的人再跑,只能这样!”
“怎样走呢?——都停在那里,挤在桥上一动不动的。要末布置一条封锁线阻止剩下的人逃跑,好吗?”
“行啦,快往那边去!把他们赶出来。”上级军官吼叫着。
扎腰带的军官翻身下马,叫来一个鼓手,同他一起走进商场拱门。几个士兵撒腿一齐跑掉了。一个鼻子周围发生了一圈红包丘疹的商人,富态的脸上现着镇定的精明的神气,急忙而潇洒地晃着胳膊来到军官面前。
“大人,”他说,“行行善吧,保护我们吧。这儿无论什么东西我们都不当一回事,我们乐意奉送。请吧,我现在就抱呢料出来。对您这样高贵的人物,就是送两匹也成,悉叫尊便!因为我们觉得,怎么说呢,简直是抢劫!劳驾了!能不能派个岗哨让我们关上门……”
几个商人这时围拢了过来。
“唉!还瞎扯哩,”其中一个瘦个子板着脸说。“脑袋都掉了,还哭头发。爱拿就拿呗!”他使劲一挥手,转身朝向军官。
“你,伊万·西多内奇,倒真会说,”刚才那位商人生气地插话,“您请吧,大人。”
“还说啥呢!”瘦个儿叫了起来,“我有三间铺子,十万卢布的货物。难道军队开走了你还保得住。唉,人哪,上帝的旨意是不可违抗的。”
“请进吧,大人,”刚才那个商人鞠着躬说。军官困惑地站着,脸止现出迟疑不决的神态。
“这与我无关!”他突然大声地说,顺着店铺快步走开。在一间开着的铺子里,传出斗殴和相骂的声音,当军官走到时,门里跳出一个被推搡出来的人(他穿着一件灰长褂,剃光了头)。
这个人弯着腰从商人和军官身旁溜走了。军官冲向这间店铺里的士兵。这时,传来莫斯科河桥上人堆里的恐怖的喊叫声,军官立即跑出商场,到了广场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但他的同伴已策马朝喊声方向去了,他走过瓦西里·布拉任内教堂。从商场跑出的军官骑上马也跟着去了。当他骑马跑到桥边,看到两尊卸下前车架的大炮,正走上桥去的步兵,几辆翻倒的大车,看到几张惊慌的面孔,以及喜笑颜开的士兵们的面孔,大炮旁停着一辆双套车。这辆车的车轮后面,蜷缩着四只戴项圈的猎犬。车上的东西堆积如山,最上面。靠着一把倒置的童椅,坐着一位农妇,在刺耳地绝望地尖叫,同志们对军官说,人群的吼声和农妇的尖叫,是由于叶尔莫洛夫将军碰上这群人后,得知士兵们跑到商店去了,成群的百姓堵塞了大桥,他便命令把大炮从前车架卸下,做出将要向桥上开炮的样子。人群碰翻车辆,大声叫喊,拥挤着疏通了大桥,军队方才向前开动。
——————
22
城内此时是空旷寂寞。大街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住户的大门和店铺都上了锁,只在一些酒馆附近听得见吼叫或是醉汉的哼唱。街上没有人驶行,行人的脚步声也很少听得见。波瓦尔大街一片沉寂荒凉。罗斯托夫府邸的院子里,撒着草料屑和马的粪便,却不见一个人影。在罗斯托夫连财产也全部留下来了的府上,有两个人待在大客厅里。这是看门人伊格纳特和小家伙米什卡,他是同爷爷瓦西里奇一道留在莫斯科的。米什卡打开克拉维珂琴盖①,用一个指头弹了起来。看门人双手叉腰笑嘻嘻地站在大穿衣镜前面。
——–
①clavichord之音译,或译“翼琴”,今又称古钢琴,因系现代钢琴piano之前身,但当时并不古。
“弹得多好啊!啊?伊格纳特叔叔!”小孩说,突然两只手都在键盘上拍打起来。
“啧啧,你呀!”伊格纳特回答,望着镜子里愈来愈高兴的笑容,他很是惊奇。
“不害臊!真不害臊!”两人背后传来悄悄进屋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的声音。“瞧他那个大胖脸,龇牙咧嘴。养你们干这个!那边什么都没收掇好呢,瓦西里奇累坏了。等着给你算帐!”
伊格纳特整理好腰带,收敛起笑容,驯服地垂下眼睛,赶忙走出屋子。
“大婶,我轻轻弹了一下。”小孩说。
“我也轻轻揍你一下,小淘气鬼!”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朝他挥手喊道:“去,给爷爷烧茶。”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掸掸灰尘,合上了克拉维珂琴盖。
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出了客厅,锁上了房门。
走到院子里,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想了想该去哪儿:去瓦西里奇厢房喝茶呢,还是去库房收拾还没收拾好的东西。
寂静的街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在门旁停住了。
门闩发出了响声,一只手用力推开它。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走到便门前。
“找谁?”
“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
“您又是谁呢?”
“我是军官。我想要见他。”一副悦耳高雅的腔调在说话。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打开了便门,走到院子里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圆脸、脸型像罗斯托夫家的军官。
“都走啦,少爷。昨天傍晚走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客气地说。
年轻的军官站在便门里,好像有点犹豫不决——是进屋还是不进屋去——的样子,他弹了一下舌头。
“噢,太遗憾了!”他说,“我本应该昨天……噢,真遗憾!
……”
玛拉夫·库兹米尼什娜同情地仔细从年轻人脸上,察看她所熟悉的罗斯托夫血缘的特征,又看看他身上的挂破了的军大衣和破旧的皮靴。
“您为什么要来找伯爵呢?”他问。
“那就……没法了!”军官沮丧地说,抓住门像是要走。他又迟疑地停下。
“您看出来了没有?”突然他说,“我是伯爵的家属,他一向对我很好。现在,您瞧见没有(他友好地愉快地微笑着看了自己的大衣和皮靴),都穿破了,可钱又没有,我想请求伯爵……”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不让他说下去。
“您稍稍等一下,少爷。就一分钟,”他说。军官刚刚把手从门上放下,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就已转身,以老太婆的快步子向后院自己的厢房走去。
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跑回自己屋子的这段时间,军官低下头望着已裂开的皮靴,脸上有些许笑意,在院子里蹓跶。“真遗憾,没碰到叔叔。但是老太婆很好啊!她跑到哪儿去了?我又怎么会知道,走哪些街道可以抄近路赶上团队呢?他们现在恐怕走到罗戈日城门了呢。”年轻军官在这一时刻想着。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神情惊慌却又坚定,手里捧着一个裹好的方格头巾,从一个角落出来。在走到离军官几步远的地方,她便解开头巾,拿出里面那张白色的二十五卢布钞票,急忙递给他。
“老爷要是在家,晓得了。他们准会照亲属招呼,但是,也许……现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觉得难为情,慌乱起来了。但是,军官并不拒绝,不慌不忙地接过纸币,并感谢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要是伯爵在家,”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仍在抱歉地说。“愿基督保佑您,少爷上帝保佑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一面鞠着躬送他出门。军官仿佛在自我嘲弄,微笑地摇着头,几乎快步跑过空旷的街道,朝雅乌兹桥方向去追赶自己所属的团队。
而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还含着眼泪,久久地站在已经上了闩的便门后面,沉思地摇着头,突然觉得她对陌生的青年军官怀有母性的柔情和怜爱。
——————
23
瓦尔瓦尔卡街一座未竣工的楼房里,传出醉汉的叫喊和歌声。它的下层开了一家酒店。在一间肮脏的小房间里,十来个工人正围坐在一张桌旁的长凳上,他们都醉醺醺的,头上冒汗,眼睛浑浊,使劲张大嘴巴打哈欠,还在唱着一支歌。他们各顾各地费颈而又卖力地唱着,显然不是因为他们想唱,而纯粹是为了证明他们喝醉了,在玩乐罢了,喝,喝下去。其中有一个高个儿的浅黄色头发的小伙子,身穿纯蓝色外衣,高踞于众人之上。他有一张长着秀气而笔直的鼻梁的脸,如果他的不停翻动的嘴唇不那么薄不闭得那么紧,眼睛不浑浊、阴沉、呆滞,那末,他那张脸定是很美的。他高踞于唱歌者之上,显然他是在想着什么,他把那只袖子卷到胳膊肘的白手,在那些人头上庄严地僵硬地挥动,并且不自然地使劲伸直肮脏的手指。他的外衣的袖口不停地滑下,他就费力地用左手再把它卷上去,仿佛这段白皙、青筋暴露、挥动着的手臂一定得裸露着,此中含有其深意。他唱着唱着,过道里和台阶上传来了殴斗的喊声和碰撞的声音。高个小伙子把手挥了一下。
“停下!”他发号施令地喊道,“打起来了,弟兄们!”他仍然不停地卷着袖子往台阶走去。
这些工人跟着他。他们今天早晨由高个小伙子承头,从工厂带了几张皮子给酒店老板,才换来酒喝的。附近几家铁匠铺的铁匠听到酒店闹哄哄,以为酒店被打劫,便也想拼命往里冲。台阶上发生了斗殴。
老板在门洞里与一个铁匠扭打在一起,在工人出来的时候,铁匠挣脱老板,仆倒在马路上。另一个铁匠冲向门口,用胸膛顶着老板。
卷起袖子的小伙子一上来就照这个往门里冲的铁匠脸上一拳,并且狂叫:
“弟兄们!我们的人挨打了!”
这时,刚才倒下的铁匠从地上爬起来,把被打伤的脸抓出血来,哭着喊叫:
“救命啊!打死人了!……有人被打死了!弟兄们!
……”
“哎呀,朝死里打了,打死人了!”隔壁大门里出来一位农妇尖声地说。一群人围住了血淋淋的铁匠。
“你抢人抢得不够,抢到别人剩下的身上穿的衬衫来了,”谁的声音,朝问酒店老板说,“怎么,你打死人了?强盗!”
站在台阶上的高个儿小伙子瞪着浑浊的眼睛看看老板,又看看这几个铁匠,好像在考虑现在该同谁打架。
“凶手!”他突然朝老板喊叫,“把他捆起来。弟兄们!”
“干吗,只捆我一个!”老板喊叫,推开朝他扑来的人,并摘下帽子扔到地上。这一举动似乎含有某种神秘的威吓作用,包围老板的工人迟疑地站着不动了。
“要说法规嘛,老兄,我很懂得的,清楚得很。我要到警察分局去。你以为我不会去吗?抢劫是谁都不许干的!”老板喊道,拾起了帽子。
“咱走哇,瞧你说的!咱走哇……瞧你说的,”酒店老板和高个小伙子彼此重复着说,随后两人就从街上朝前走了。工人和看热闹的吵吵嚷嚷地跟着他俩走。面部流血的铁匠走在他俩旁边。
马罗谢卡街拐角处,一块挂有靴匠招牌,护窗板关上的大房子的对面,站着二十来位面容沮丧的靴匠,他们瘦弱憔悴,穿着罩衫和破烂的长褂子。
“他应该给大伙发遣散费!”胡子稀疏、眉毛紧皱的瘦个子工匠说,“他吸干我们的血,就扔下不管,这算什么。他骗我们,骗了整整一个礼拜。把我们拖到这个地步,他自己倒跑了。”
说话的工匠看见一大群人和一个血淋淋的人,就默不作声,所有的靴匠都带着急不可耐的好奇心朝那群向前移动的人走出。
“这伙人是到哪儿去啊?”
“明摆着,去见当官的呗。”
“怎么说我们的人没占上风,是吗?”
“你以为会怎样!瞧瞧人们怎么说。”
听着这一问一答,老板趁着人越来越多的时机,落在他们后面,转身回自家酒店去了。
高个小伙子没发现自己的敌人——老板的消失,仍挥动露出一截的手臂,不停地说话,引来众人的注意。大家紧靠着他,指望得到对困扰他们的各种问题的解答。
“他会依照规章,会维护法律,当官的就是干这个的。我是不是该这样说,正教徒们?”高个小伙子说,脸上不无笑意。
“他以为官府没有了,是吧?难道没有官府可能吗?不然抢东西的人那就会更多了。”
“净讲空话!”人群中有人答腔。“怎么不,莫斯科都放弃了嘛!人家给你说着玩,你就以为真了。我们的军队是不少,就这样把敌人放进来!官府就是干这个的。还是听听老百姓怎么说吧。”大伙儿说,指着高个小伙子。
在中国城①的城墙附近,另有一小堆人围着一个穿厚呢大衣的人,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
①在克里姆林宫附近的一地名,不是美国一些城市华人聚居处那样的唐人街。
“告示,读告示了!读告示了!”人群中有人在说,于是,大伙儿朝读告示的人涌来。
穿厚呢大衣的人读起了八月三十一日的布告。当人群围拢来时,他显得有点窘,但高个小伙子挤到他身边求他,他声音有点发抖地从头开始读。
“我明天一早去见公爵阁下,”他读道,(“阁下!”高个小伙子。嘴角含笑,皱起眉毛庄严地重复说)……“与他商谈,采取行动,帮助军队消灭匪徒;我们即将把他们的气焰……”读布告的人读到这里停了一下(“瞧见了吗?”小伙子响亮地得胜似地说。“他会给你把全部情况摊开……)消灭他们,并把这些客人打发去见鬼吧;吃午饭时我要回来,然后着手做这件事,做好,做完,把匪徒解决掉。”
最后几句话是在一片沉默中读完的。高个小伙子忧郁地低下头。显然,谁也不明白最后几句话。特别是:“我明天午饭时回来,”这句话甚至使读的人和听的人都忧伤不已。大伙儿的理解力很强,可是这种话太简单,太浅显,它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要都能说的,因而算不上是出自上层当局的告示。
大家默默地伤心地站着。高个小伙子的嘴唇直动着,还晃动身体。
“应该问问他!……这是他自己吗?当然要问!……不会指点的……他该说清……”突然,在人群后几排听见说话声,大家的注意力便转向驶进广场的警察局长的轻便马车,这是由两名龙骑兵护送着的。
局长这天上午奉伯爵之命去烧毁货船,执行任务时捞到了一大笔钱,这笔钱正揣在他口袋里,看到朝他走来的人群,叫车夫停车。
“你们是些什么人?”他向三五一群怯生生靠拢来的人们喊道,“干什么的?我问你们呢?”局长未得到回答就重复地问。
“局座,他们,”穿厚呢大衣的那位小官说,“局座,他们是遵照伯爵大人的通告,不顾性命,愿意效劳的,绝不是暴动,正如伯爵大人的命令里所说……”
“伯爵没有离开,他在此地,关于你们的安排就会作出,“局长说,“走吧!”他对车夫说。人群在原地没动,围着听到官长说话的那些人,同时望着远去的马车。
这时,警察局长恐慌地回头看了一眼,对车夫说了句话,马便跑得更快了。
“欺骗人,弟兄们!追他去!”高个小伙子大声喊道,“别放过他,弟兄们!让地答复!抓住他!”众人喊了起来,跑着去追马车。
追赶局长的人群闹哄哄地朝卢比扬卡街跑去。
“甚么哟,老爷和商人都走光了,为了这个我们却要牺牲的。甚么哟,我们是他们的狗,还是怎么的!”人群里的怨言愈来愈多。
——————
24
九月一日晚,同库图佐夫会面之后,拉斯托普钦伯爵感到伤心,认为受了凌辱,因为他未被邀请参加军事会议,库图佐夫对他所提出关于参加保卫古都的建议未予注意;同时,他还对大本营向他表示的一个新看法感到震惊,持这一看法,古都保持平静,古都的爱国热情等不仅是次要的,而且是全无必要的,微不足的,——为所有这一切伤心,受辱和震惊的拉斯托普钦伯爵回到了莫斯科。晚饭后,伯爵未脱衣服在沙发上就寝,十二点过后便被递交库图佐夫便函的信使唤醒了。便函称,由于部队要撤往莫斯科以东的梁赞公路,故问伯爵能否通融派出警宪官员引导部队通过城市,这一消息对拉斯托普钦已非新闻。不仅从昨天库图佐夫在波克隆山会面时算起,还要从波罗底诺战役算起——当时,所有会聚莫斯科的将军众口一词地说,不能再发起战役了;同时,在伯爵许可下,每晚都在运出公家的财产,居民也撤走一半——拉斯托普钦伯爵就已知道,莫斯科必将放弃;但是,以带有库图佐夫命令的便笺形式通知的、在夜间刚入睡时收到的这个消息,仍使伯爵惊讶和气愤。
后来,拉斯托普钦伯爵在解释这期间自己的行动时,多次在回忆录中写道,他当时有两项重要目标:de maintenir la tranquillité a Moscou et d’en faire partir les habitants.①如果认可这一双重目标,拉斯托普钦的任何行动都是无可非议的。为什么不运走莫斯科的圣物、武器、子弹、火药和粮食储备,为什么欺骗成千万居民,说不会放弃莫斯科,不会把它毁灭掉呢?为了保持都城的平静,拉斯托普钦伯爵如此解释说。为什么运走政府机关一捆捆无用的文件,列比赫气球和别的物品呢?为的是使它变成一座空城,拉斯托普钦伯爵如此解释说。只要假设有什么事威胁着民众的安定,一切行为都是说得过去的。
——–
①保持莫斯科的平静,疏散居民。
恐怖措施的全部可怕之处,就是以关心民众的安定作为依据。
拉斯托普钦伯爵有什么根据为一八一二年莫斯科民众的安定而担心?设想城里有骚动趋势的理由是什么?居民走了,军队后撤时挤满了莫斯科。结果,民众便会暴动,这是为什么呢?
不仅在莫斯科,也在全俄各地,在敌人打进来时,都没有发生类似骚动的事件。九月一日和二日,一万多人还留在莫斯科,除了一群人奉总司令之召聚在他府邸院子里之外,什么事也未发生。假如波罗底诺战役之后莫斯科的放弃已势在必行,或至少有此可能;假如拉斯托普钦不是发放武器和传单以鼓动民众,而是采取措施运走所有圣物、火药、子弹和钱币,并同民众开诚宣布城市要放弃,显而易见,便更不要担心在民众中会发生骚乱。
拉斯托普钦虽然有爱国热情,却是暴躁易怒的一个人,他一直在高层政界活动,对于他自以为在治理着的民众,没有丝毫的了解。从敌人最初进占斯摩棱斯克时候起,拉斯托普钦就为自己设想了一个支配民情——俄罗斯之心——的角色。他不仅觉得(正如每一行政长官都这样觉得)他是在支配莫斯科居民的外在行为,而且还觉得他通过措词低下、告示和传单支配着他们的心情,其实写在上面的一派胡言,民众在自己范围内是瞧不起的,当它从上面传下来时,民众也不理解,对扮演民情支配者的角色,拉斯托普钦为此而自鸣得意,他习以为常地以至于必须退出角色,没有任何英勇表现,也必须放弃莫斯科,对他不啻是晴天霹雳,他突然失掉脚下他赖以站立的土地,茫然不知所措了。他虽然已经知道,但直到最后一分钟仍不能全心全意地相信莫斯科会放弃,所以,与此有关的事一件也没有作。居民的撤走,是违背他的意愿的。如果说搬走了一些机关,那也是应官员们的请求,伯爵不情愿地同意的。他本人只扮演那个他为自己弄到的角色。像常常发生在富有热情奔放的想象力的人身上那样,他早就知道莫斯科要被放弃,但他仅仅是靠推断才知道的,他不能用整个的心去相信,不能使想象去适应这一新情况。
他的整个活动,即竭尽全力的精力充沛的活动对民众(有多大用处、对民众有多大影响,则是另一问题),也就是致力于居民心中唤起他正体验着的情感——出于爱国主义而仇恨法国人,对自己怀有信心。
但当事件具有真正的历史的规模时,当不足以话语表示自己对法国人的仇恨时,当即使用战斗也不足以表示这种仇恨时,当自己对莫斯科问题的信心已经无用时,而全市居民一致抛弃财产、川流不息地离开莫斯科,以这一否定行为显示民情的全部威力时,——这时,拉斯托普钦选择的角色,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他感到他本人突然间孤独、脆弱和可笑了,脚下没有土壤了。
从睡梦中被唤醒,接到库图佐夫冷冰冰的命令口吻的便笺,拉斯托普钦愈益觉得气愤,愈益感到自己不对了。所有托付他的东西还留在莫斯科,包括全部他应该运走的公家财产。全部运走已不可能了。
“这件事究竟是谁的错,谁造成的?”他想。“自然不是我。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瞧,我把莫斯科掌握是牢牢的!瞧他们把事情闹到了什么地步!是些坏蛋,叛徒!”他想,虽然确定不了谁是坏蛋和叛徒,但他觉得必须仇恨这些坏蛋和叛徒,他们在使他处于虚伪可笑的境地,是有罪过的。
整个晚上,拉斯托普钦伯爵都在下达命令,听候命令的人来自莫斯科各处。近侍们从未见过伯爵如此阴郁和气急败坏。
“爵爷,领地注册局局长派人来请示……宗教法庭、枢密院、大学、孤儿院,副主教都派人来……问……关于消防队您有何指示?典狱官来了……精神病院监督来了……”整晚不停地向伯爵报告。
对所有这些问题,伯爵一概给予简略的愤怒的答复,以表示他的指示现在用不着了;他竭尽全力准备好的一切被某个人破坏了,而这个人将要对马上发生的一切承担全部责任。
“呶,告诉那个木头人,”他回答领地注册局里派来的人的请示,“他得留下来看管他的文件。喏,你干吗要问关于消防队的废话?有匹马嘛,让他们开到弗拉基米尔去。不是给法国人留下的。”
“爵爷,疯人院的监督来了,您有何指示?”
“有何指示吗?让他们都走,就这样……疯子嘛让他们都到城内去,放了就是了。我们这边是由疯子指挥军队,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
对于蹲在监狱里的囚犯问题,伯爵呵斥典狱官:“怎么,派给你两营人护送吗?派不出!放掉他们就完事了!”
“爵爷,还有政治犯:梅什科夫,韦烈夏金呢。”
“韦列夏金!他还没被绞死吗?”拉斯托普钦喊道,“带他到我这儿来。”
——————
25
到早晨九点钟,当部队已经通过莫斯科时,再也没有谁来向伯爵请示了。所有能走的人,他们自己走了;留下来的那些人,他们自己决定该怎么办。
伯爵吩咐套马,准备到索科尔尼茨去,他皱起眉头,脸色蜡黄,抱紧胳膊默不作声地坐在办公室里。
每一位行政长官在世道太平时,都觉得只有靠了他的勤政,他治下的平民百姓才过得自在,蒸蒸日上,而当意识到非我莫属时,每个行政长官便以作为对自己劳苦和勤政的主要奖赏。故尔可以理解,只要历史的海洋风平浪静,作为统治者的行政长官,乘坐一条破船用钩竿抓挠人民的大船向前驶行,一定会觉得,被他钩着的大船是靠他的努力才前进的。但风浪一起,海上波涛汹涌,大船自动地前进。这时,便不会发生错觉了。大船以那前所未有的速度自动地航行着,当钩竿够不着前进着的航船时,统治者便突然从掌权者,力量的源泉的地位,转变为渺小的无用的虚弱的人。
拉斯托普钦感觉到这点,也正是这点使他恼火。
受到人群阻拦的警察局长,和前来报告马已套好的副官,一起走进伯爵办公室。两人脸色苍白,局长谈了执行任务的情况后,报告说,院子里有一大群民众希望见伯爵。
拉斯托普钦一言不发,起身快步走进豪华、明亮的客厅,走到了阳台门边,抓住门柄,又松开手,朝窗户走去,从那里更能看清全部人群。高个小伙子站在前几排中间,绷紧着脸,挥动着一只手在讲话。脸上糊着血的铁匠阴沉地站在他身旁。透过关闭的窗户,可听到闹哄哄的声音。
“马车准备好了?”拉斯托普钦问,离开了窗户。
“好了,爵爷。”副官说。
拉斯托普钦又走到阳台门边。
“他们有什么要求?”他问警察局长。
“钧座,他们说他们奉钧座之命准备去打法国人,又在喊叫着什么叛徒。不过这是一群暴徒,钧座。我好不容易才脱身,钧座,卑职斗胆建议……”
“请便吧,没有您我也知道怎么办,”拉斯托普钦生气地大声说。他在阳台门边往下看着人群。“他们把俄国搞成这样!他们把我也搞成这样!”拉斯托普钦想,感到心里头升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要向这笔账该记在他头上的某个人发泄。像肝火旺的人常有的情形,愤怒控制了他,但还没找到发泄对象。“La voilà la populace,la lie du peuple,”他望着人群心里想道,“la plébe qu’ils ont soulevée par leur sottise.Il leur faut une victime.”①出现在他思绪里,这时,他看到了高个小伙子挥动手臂。他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正是因为他本人就需要这件牺牲品,这个供他发泄愤怒的对象。
——–
①这一群贱民,老百姓的败类。平民,他们的愚蠢把这些败类和贱民鼓动起来了,他们需要一个牺牲品。
“马车准备好了吗?”他又问了一次。
“好了,爵爷。您下令如何处置韦列夏金?他已被带来,在门廊旁等着。”副官说。
“噢!”拉斯托普钦大叫了一声,仿佛被意外想起的一件事震惊了。
于是,他迅速拉开门,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上阳台。说话声突然静止,礼帽和便帽都从头上脱下,所有的眼睛都抬起来望着走出来的伯爵。
“你们好,弟兄们!”伯爵讲得又快又响亮,“谢谢你们到来。我马上下来看你们,但我们得先处置一个坏人。我们必须惩办一个使莫斯科毁掉了的坏人。请等着我!”伯爵同样快步地返回室内,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人群里传遍了满意和赞许的低语声。“这么说,他要惩治所有的坏家伙了!而你说,只是一个法国人……他就会把全部情况给你推开的!”人们说着,仿佛彼此责备对方不相信自己似的。
几分钟后,从正门匆匆走出一位军官,说了句什么命令,于是龙骑兵排成长列。人群离开阳台急切地涌向门廊。拉斯托普钦愤怒地快步走上门廊,急忙扫视周围,似乎在寻找谁。
“他在哪儿?”伯爵问道,就在他刚一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看到两个龙骑兵夹着一个年轻人从屋角走了出来,这人脖子细长,剃掉半边的头又长出了短发。他身穿一件颇为漂亮的,现已破旧的蓝呢面狐皮大衣,肮脏的麻布囚裤,裤脚塞在未经擦拭且已变形的瘦小的靴子里。细瘦而无力的腿上套着脚镣,使步履蹒跚的年轻人行动更加吃力。
“噢!”拉斯托普钦说,急忙从穿狐皮袄的年轻人身上移开目光,指着门廊的最下一级台阶。“带他到这儿来,”年轻人拖响着脚镣,艰难地走到指定的台阶下,用一根指头戳开压紧的衣领,扭动了两下细长的脖领,叹了一口气,把细瘦的不干活的手叠在肚皮上,保持温顺的姿势。
在那个年轻人在梯级上站稳的几秒钟内,仍然没人作声。只是在后面几排,那里的人都往一个地方挤,听得到咕哝嘟囔,推挤和脚步移动的声音。
拉斯托普钦在等他站好的时间里,阴沉沉地用手抹了抹脸。
“弟兄们!”拉斯托普钦用金属般的洪亮嗓音说,“这个人,韦列夏金,就是那个使莫斯科毁掉了的坏人。”
穿狐皮袄的年轻人温顺地站着,手掌交叉叠在肚皮上,微微弯腰。他那绝望的憔悴的、由于头被剃得残缺不全而显得难看的年轻的脸,向下低垂着。在听到伯爵头几句话时,他缓慢地抬起头来仰望伯爵,想要对他讲话或与他对视,但拉斯托普钦不看他。年轻人的细长脖颈上,在耳后,一根青筋像一条绳子那样鼓起来,随后,脸色突然发红。
所有的目光一齐射向他。他看了看人群,似乎从他们脸上看到尚有希望的表情,他凄惨而悄然地笑了一笑,又低下了头,移动好站在阶梯上的双脚。
“他背叛了自己的皇上和祖国,他效忠波拿巴,就是他玷污了俄国人的名声,并且,因为他莫斯科才毁掉了的,”拉斯托普钦从容地尖起嗓子讲述着;但突然飞快地往下面看了一眼韦列夏金,这人依然是一副温顺的模样。仿佛他被这一瞥激怒了,他举起手几乎喊叫地对这群人说:“你们自己来审判他吧!我把他交给你们!”
这群人默不作声,只是挤得愈来愈紧,互相偎靠着,呼吸着这股被感染了的窒息的空气,没有力气移动身子,等待着某种不可知的不可理解的可怕事情发生,是教人难以忍受的。前排的人对一切情形看得清楚听得明白,都恐怖地睁大眼睛,张大嘴巴,鼓足了劲,挺直了腰,挡住后面的人的推挤。
“打他!……让这个叛徒完蛋,不许他有损俄国人的名声!”拉斯托普钦喊着。“用刀砍!我命令!”没听清楚讲话,却听清伯爵愤怒声音的人群,骚动起来,并往前挤,随后又停了下来。
“伯爵!……”在又一次出现的短暂的寂静中,响起了韦列夏金胆怯而又铿锵的说话声。“伯爵,我们的头上,有一个上帝……”韦列夏金说,他抬起了头,细小的脖颈上那根粗血管又充血了,鼓胀起来,红潮很快泛上他的面庞,又很快地消失。他没有把他要说的话说完。
“砍他的头!我命令……”拉斯托普钦吼叫之后,突然脸色刷白,像韦列夏金一样。
“刀出鞘!”军官向龙骑兵发出口令,本人也拔出了军刀。
人群又一次地更为猛烈地涌动起来,涌动的波浪到达前排后,竟摇晃着涌上门廊的台阶。高个小伙子于是同韦列复金并排站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呆若石头,举起的那只手也僵着不放下来。
“砍!”军官对龙骑兵的说话声几乎是耳语,于是,一个士兵突然恶狠狠扭曲着脸,举起一把钝马刀砍向韦列夏金的头部。
“啊!”韦列夏金吃惊地叫了一声,恐惧地环顾四周,似乎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事发生在他身上。人群同样发出恐惧的惊叹。
“哦,上帝!”不知谁发出悲伤的叹息。
韦列复金在发出那声惊叫之后,紧接着又痛得他可怜地呼喊,而这一声呼喊倒要了他的命。压力达到极限的人类感情的堤防,刚才还控制着人群,现在顷刻瓦解了。罪行既然开了头,就必须会把它干到底。责难的哀吟,淹没在人群雷霆怒吼之中。这最后一次不可遏制的波浪,就像最后的,击碎船只的七级浪一样利害,从后面几排涌到前排,冲倒他们,吞没了一切。砍了一刀的龙骑兵想再砍一刀。韦列夏金恐怖的叫着,抱头跑向人群。高个小伙子被他撞了一下,趁势伸出两手卡住韦列夏金细长的脖颈,狂叫着和他一起跌倒在挤成一团的吼叫着的人群脚下。
一些人扭打韦列夏金,另一些人扭打高个小伙子。被压在下面的人的喊叫,和奋力救助高个小伙子的人的呼喊,只激起了人群的狂怒。很长时间,龙骑兵老是解救不出那个满脸是血,被打得半死的工人。尽管人群迫不及待地奋力要把已经开了头的事情进行到底,但很长时间,那些扑打韦列夏金,想要卡死他撕碎他的人,都未能整治死他;人群从各个方向朝他们压过来,以他们为中心,形成一团板块,从一边到另一边地晃来晃去,既不让他们有机会打死他,又不让他们放掉他。
“用斧子砍呀,怎么样?……压成团了……叛徒,出卖了基督!……活着……还活着……恶人活该受罪。用门闩揍!
……还没死啊!”
直到牺牲品不再挣扎,它的呐喊变成有节奏的悠长的嘶哑的喘息,人群方才匆忙离开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尸体。刚才得以接近并且目睹这一情景的每一个人,此刻带着恐怖、责备、惊慌的神情纷纷朝后边挤去。
“哦,上帝,人跟野兽一样,哪儿有活路哟!”人群里有人说。“小小的年纪……怕是买卖人家的孩子,那样的一帮人啊!……据说,不是那一个……怎么不是那一个……呵,上帝!……听说还有一个挨了打,差不多要死了……唉,这些人啊……不怕作孽……”那些人现在又这样说,用病态的怜悯的表情看着尸体,血淋淋的发青的脸上沾满尘土,细长的脖颈被砍烂了。
一名忠于职守的警官,发觉尸体摆在大人院内不像话,有碍观瞻,命令龙骑兵把它拖到街上去。两名龙骑兵抓起打得变了形的腿,拖走尸体。血迹斑斑,糊满尘土,已经僵死的细脖子上的剃了半边的脑袋,动来动去地在地上拖着。人群挤着让开尸体。
在韦列夏金倒地,人群狂叫着挤到他身旁,前仰后翻,东倒西歪时,拉斯托普钦突然脸色苍白,他不是朝着在那里等候他上马车的后门廊走去,而是低下了头,不由自主地沿着通往下面一层房间的走廊快步地走。他自己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这样走,伯爵的面容苍白,下巴颏像害疟疾般不住停地发抖。
“爵爷,往这边……您这是往哪儿?……请这边走。”他身后一个害怕得发抖的声音说。
拉斯托普钦已无力答话,只是顺从地转过身来,朝指给他的方向去。后门廊下停着一辆轻便马车。隔得远了的汹涌的人声,在这里仍可听到。拉斯托普钦匆匆坐上马车,吩咐驶往他在索科尔尼茨的郊外别墅。行至肉铺街,再也听不到人群的哄闹声之后,伯爵开始感到后悔。他现在懊恼地回想起他在下层面前表现出的激动和惶恐不安。“La populace est terrible,elle est hideuse,”他用法语这样想。“Ils sont comme les loups qu’on ne peut apaiser qua’vecde la chair.”①“伯爵,我们的头上有一个上帝!”他突然想起韦列夏金这句话,一阵不愉快的寒战,透过他的脊梁骨。但只是短暂的一瞬,拉斯托普钦伯爵轻蔑地嘲笑了一下自己。“J’avais d’autres devoirs,”他想,“Il fallait apaiser le peuple.Bien d’autres victimes ont péri et périssent pour le bien publique.”②于是,他转而去想他所担负的责任:对他的家庭,对他的(即委托给他的)都城,以及对他自己所负的责任——不是想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拉斯普钦(他认为费·瓦·拉斯托普钦正为bienpublique③作自我牺牲),而是想那个作为总督,权力的代表和沙皇的全权代表的他。“如果我仅仅是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ma ligne de condnite auraite été tout autrement tracée④,但我应既保住生命,又保持总督之尊严。”
——–
①民众成群结队是可怕的,真讨厌。他们像狼群,除了肉,别的东西什么也满足不了他们。
②我有另外的职责(即安定民心——原编者注)。许多牺牲品已经并仍将为公众利益遭到灭亡。
③公众利益。
④我的道路将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拉斯托普钦坐在马车柔软的弹簧座上轻轻摇晃着,再也听不到人群可怕的叫喊,他在生理上已趋平静,于是又像通常那样,随着生理上的平静,理智也为他构想出使精神趋于平静的理由。使拉斯托普钦心地安宁的那一思想并不新鲜。自世界之存在及人们相互残杀之时日起,任何人犯下类似的罪行时,总是以这一思想安慰自己。这一思想便是le bien publique①,别人的利益。
对于未陷入嗜欲的人来说,此种福利总是不可知的;但一个正在犯下罪行的人,却总是十分清楚这一福利之所在。拉斯托普钦此刻就很清楚。
他不仅依随自己的成见不责备自己所作出的行为,反而找到了自我满足的理由,非常成功地利用这一àproBpos②——既惩治了罪犯,又安定了民众。
“韦列夏金已受审,并判了死刑,”拉斯托普钦想(虽然韦列夏金只由枢密院判服苦役)。“他是卖国贼和叛徒;我不能使他免于刑罚,而且是je faisais d’une pierre deux coups③;为了保持安定,我让民众处置牺牲品,惩罚了坏人。”
——–
①公众利益。
②恰当的时机。
③一石二鸟。
驶抵郊外别墅,作了些家务安排,伯爵完全心平气和了。
半小时之后,伯爵换乘快马拉的马车经过索科尔尼茨田野时,已不再回想曾经发生的事,只思考和想象着将要发生的事情。他现在是去雅乌兹桥,他被告知库图佐夫在那里。拉斯托普钦伯爵想出一些愤怒而尖刻的言辞,准备用来对库图佐夫的欺瞒加以责备。他要让这头御前老狐狸知道,放弃故都,毁灭俄国(拉斯托普钦是这样认为)。引起的种种不幸,责任在于他这个老糊涂。拉斯托普钦预先想过一遍要对他说的话之后,就愤怒地在马车里转动身躯,怒气向四下张望。
索科尔尼茨田野一片荒凉。只是在它的尽头,在养老院和疯人院旁边,见到一堆堆穿白衣衫的人,其中有几人单个地在田野上走着,一边吼叫,一边挥动胳膊。
这几人中的一个跑着横穿过拉斯托普钦伯爵马车行驶的路。伯爵本人,以及车夫和龙骑兵们,都略带惊恐和好奇地看着这些放出来的疯子,尤其是那个跑到他们跟前来的人。这人摇晃着细长的瘦腿,长衫飘动着,拼命追着马车跑,两眼紧盯拉斯托普钦,用嘶哑的嗓子对他喊,并比划着要他停车。疯子的胡须浓密而又参差不齐,忧郁而严肃的面孔又瘦又黄。黑色的玛瑙般的瞳仁在黄而发红的眼白里低垂地、惊慌地转动着。
“停!别动!我说!”他尖叫着,又用威严的音调和姿势,喘息着喊些什么。
他赶上马车,与它并排跑着。
“他们杀死我三次,我三次从死尸复活。他们用石头打我,把我钉上十字架……我将复活……将复活……复活。他们撕碎了我的身躯。天国要毁灭……我摧毁它三次,重建它三次,”他嚷叫着,嗓门愈来愈高。拉斯托普钦伯爵脸色突然苍白,就像人群扑向韦列夏金时他的脸色发白一样。他转过头去。“走……走快点!”他用颤抖的声音对车夫喊道。
马车全速飞驰;但伯爵很久都还听到身后渐远渐弱的疯子的绝望的呼喊,而眼前则见到那个身穿狐皮大衣的惊惶的满是血迹的叛徒的脸。
这一切都还记忆犹新,拉斯托普钦现在感到它已深入自己血液嵌入内心了。他现在清楚地意识到,这记忆中的血痕将永不消失,并且相反,时间愈久,这一可怕的记忆在他心上会愈加折磨他,愈加令他难受。他现在似乎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砍死他,你们砍下头来回报我!”“为什么我说这句话!大概是偶然说的……我本来可以不说(他想),那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他看到那个砍人的士兵的恐惧而又突然变得凶狠的面孔,看见那个穿狐皮大衣的年轻人向他投射过来的胆怯的无言的责备的目光……“但我不是为自己这样作的。我必须这样作。Laplèbe,le traitre …… le bien publique.”①他想。
——–
①平民,叛徒……公众利益。
雅乌兹桥头,军队仍十分拥挤。天气很热。阴沉忧郁的库图佐夫坐在桥边一条凳子上,用鞭子玩弄沙土,这时有一辆马车隆隆向他驶来。一位身穿将军服,戴羽饰帽,不知他是愤怒,还是恐惧,眼睛珠子不停地乱转,他走到库图佐夫身旁,用法语向他讲起话来。这就是拉斯托普钦伯爵。他向库图佐夫说,莫斯科故都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唯有军队。
“如果钧座不告诉我,您本来不会不战而拱手让出莫斯科,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结局就不同啦!”他说。
库图佐夫望着拉斯托普钦,好像不明白他说的这番话的意义,并且费力地想看出此刻说话人脸上的特殊表情。拉斯托普钦赧颜地沉默了。库图佐夫微微摇头,探询的目光仍盯着拉斯托普钦的脸,悄声地说:
“不,我不会不战而交出莫斯科的。”
库图佐夫说这句话时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也好,或是明知其无意义不过说说而已也好,拉斯托普钦伯爵倒没再说什么,匆匆离开了库图佐夫。真是怪事!莫斯科总督,骄傲的拉斯托普钦伯爵拿起一根短皮鞭,走到桥头,开始吆喝起来驱赶挤成一团的大车。
——————
26
下午三点多钟,缪拉的部队进入莫斯科。前面行进着一队符腾堡的骠骑兵,后面则是带大批随从的骑在马上的那不勒斯王本人。
在阿尔巴特街中段,圣尼古拉修道院附近,缪拉停下来,等候先头部队传回市内要塞“leKremlin”的情况。
缪拉周围,聚集了一小部分留下未走的居民。他们全都以胆怯而疑惑的目光,望着戴有羽毛和身佩金饰的奇怪的留有长发的长官。
“难道这就是他们的沙皇,还不错嘛,就是他本人?”他们悄声说着。翻译官策马走向人群。
“帽脱……脱下帽子。”人群相互传着话。翻译官向一个年老的看门人询问克里姆林还有多远?看门人疑惑不解地听着他陌生的波兰口音,以为翻译官说话的声音不是俄国话,不懂他说的什么,躲到别人背后去了。
缪拉走近翻译,吩咐他询问俄军在哪里。人群里有一个听懂了向他的提问,于是突然有几个声音答话。先头部队的一名军官驶至缪拉身旁,报告说要塞的门已被堵上,那里大概有埋伏。
“好。”缪拉说,并朝一名随从官员命令推四门轻炮过来,向要塞大门射击。
炮队驶离跟在缪拉后面前进的纵队,沿阿尔巴特街驶去。走到弗兹德维仁卡街尽头时,炮兵停下,在广场上排好队伍。几名法国军官指挥着炮位的安置,并用望远镜观看克里姆林宫。
克里姆林宫内,晚祷钟声正鸣响着,钟声使法国人困惑。他们认定这是发出的作战信号。几个步兵朝库塔菲耶夫门跑去。门口堆砌了原木和挡板。由一名军官率领着一小队士兵刚开始朝这座门跑去,从门里开了两枪。站在炮位旁的将军对那个军官发了口令,军官随即带着士兵跑了回来。
门里又响了三次射击声。
有一枪打中一个法军士兵的腿,盾牌后边便有几个人怪叫起来。这名将军和军官,以及这些士兵的脸上,刚才显得轻松愉快的表情,像服从命令一样,顿时都变成顽强,专注,面临搏斗、准备受难的表情。对他们全体官兵,从元帅到最末尾的士兵来说,这个地方不是弗兹德维仁卡街,莫霍夫街,库塔菲耶夫街或特罗伊茨门,而是一处新的战场,可能要浴血奋战的场地。故尔全体官兵作好了打这一仗的准备。大门内的喊声停止了。大炮被推了出来。炮兵们吹掉火绳上的烟灰。一个军官发出口令:feu①!两发炮弹便呼啸着一前一后地射了出去。霰弹打在大门的石墙上,门口的原木和盾牌上,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两朵烟云飘过广场上空。
——–
①放!
在大炮击中克里姆林宫石墙的炸裂声响过之后,不多一会儿,法军头顶上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围墙上方惊起了一大群乌鸦,聒噪着,响亮地扇动着上千只翅膀,在空中盘旋。除却乌鸦的叫声,还听到门内有一个人的一声叫喊,从硝烟后面出现一个没戴帽子穿长褂子的人影。他举枪瞄准着法军。
“feu!”炮兵军官重复了一次口令,一声火枪和两发炮弹的射击声便同时响了起来。硝烟又笼罩大门。
盾牌后面再也没有动静了,于是,法军步兵同军官一起向大门走去。门里躺着三个受伤和四个被打死的人。两个穿长褂的人弯下身子,顺着墙根往兹纳缅卡逃跑。
“Enlevez-moica。”①一名军官说,指着原木和尸体,于是有几个法国人把受伤的结果了,然后把尸体扔到了围墙的外边。这些人是谁呢,没有人知道。“Enlevez-moica”,这是提到他们的唯一的话,他们被扔掉,然后又被搬走,以免发臭。只有梯也尔用了几句娓娓动听的话来纪念他们:“Ces misérables avaient envahi la citadelle sacrée, s’étaient emparés des fusils de l’arsenal,et tiraient(ces mi sér ables)sur les Francais.On en sabra quelques—uns et on purgea le Kremlin de leur présence.”②
——–
①把这些清除掉。
②这些不幸之众聚集于这一神圣要塞,从军械库拿出火枪向法军射击。其中有的被砍死,从克里姆林宫里清除出去。
缪拉接到报告说,道路已被扫清。法军进入宫门,在枢密院广场架起了帐篷。士兵们把椅子从枢密院窗户扔到广场上,升起了火堆。
另一些队伍穿过克里姆林宫,在马罗谢卡,卢比扬卡,波克罗夫卡等街道扎营。另外,还有部队在弗兹德维仁卡,兹纳缅卡,尼科利斯卡亚和特维尔等街驻扎。到处驻扎着法国人,由于找不到房屋的主人,他们与其说是驻扎在城内的住宅里,还不如说是驻扎在城内的兵营里。
尽管军服褴褛,饥饿疲惫,人员锐减至三分之一,法军士兵仍以整齐队列进入莫斯科。这是一支精力疲惫,极为虚弱而仍能作战的威武之师。但这只是这支部队在士兵解散住进各家各户以前的情形。各团队的人马一旦解散、住进空荡荡的或富家宅第,部队便永远毁灭了,而成了既非居民又非士兵介乎二者之间的,即所谓的兵匪。五个星期之后,在撤离莫斯科时,同样是这些人,但已不再成其为军队了。他们是成群结队的兵匪,其中的每一个,或运载,或随身携带一大捆他认为值钱的有用的东西。在撤离莫斯科时,每人的目的,已不像从前那样,是为了征服,而只是为了保住掠夺来的东西。正像一只猴子,把手伸进窄口罐子里去抓了一把坚果,不松开拳头,以免失掉抓住的坚果,因此而毁掉了自己,法国人在走出莫斯科时,显然也会遭到灭亡。因为他们随身背着抢来的东西,他们同样不能扔掉抢来的东西,就像猴子不肯松开那一把坚果那样。法军每个团队驻守莫斯科某条街道,只要过十分钟,便不再有一个像士兵和军官的人了。房屋的窗户里,闪现着穿军大衣和短靴的人们,他们嘻笑着出入于各个房间;在地窖和地下室里,这些人喧宾夺主地款待自己;在院子里,这些人打开或砸开披屋和马厩的门;在厨房,则点燃炉灶,卷起袖子和面,烘烤和煎炸,恐吓,调笑和爱抚妇女和儿童。这样的人到处都多得很,塞满店铺,充斥住宅;而军队却没有了。
在这同一天里,法军各部长官接连几次发布命令,禁止军队在城内闲逛,严禁骚扰居民和抢劫行为,宣布当晚要总点名等等;但无论采取何种措施,从前组成一支军队的这伙人,仍然分散到拥有大量物资储备的富足而空无人迹的城市各处。正如饥饿的畜群在不毛之地挤做一团,一旦踏上肥美的牧场,便无法遏制地分散开来一样,这支军队也就这样无法遏制地分散到了这座富城的各处。
莫斯科没有了居民,士兵像水渗透进沙子一样向城里渗透,像不可遏制的星光那样,从他们首先开进的克里姆林宫的四面八方扩散。骑兵们走进全部家财留下来的商人家,不仅找到容纳自己马匹的单间畜栏,而且还用不完,但仍然要去占领相邻的另一家,以为它更好些。许多人占了好几处房舍,用粉笔写上谁占的,他们同其他部分的士兵争吵以至斗殴。士兵们还未来得及收拾停当,便跑上街去观光,听说东西都被扔下不要了。哪里可以白拿值钱的东西,就往那里去。长官去阻止部下,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卷入此种行为。马车市场还有几家马车店,将军们涌入市场,挑选四轮马车和轻便马车。留下来的居民把长官邀请到自己家里,希望这能保证他们免遭抢劫。财富多得不可胜数,简直是无穷无尽;在法军已占据的地点周围,还有足迹未到、未被占据之处,在这些地方,法国佬以为还有更多的财富。莫斯科愈来愈深地把他们吸入自己体内。正如水浇上干涸的土地一样,结果水与干涸的土地一齐消失;也正如饥饿的部队进入富足的空旷的城市一样,结果是部队毁灭,富足的城市也遭毁灭;于是,满城污秽,都化为大火和抢劫。
法国人把莫斯科大火归咎于au patriotisme féroce de Ros-topchine①;俄国人则归咎于法军的暴行。实际上呢,莫斯科大火的原因,如果要找出一个或几个人来承担责任,那么就没有这样的原因,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原因。莫斯科毁于火,是由于它处在任何一座木头城都会焚毁的那些条件下,与城内是否有一百三十台破旧的救火机无关。莫斯科必定毁于火,是由于居民撤走所致,这是不可避免的,就像一堆刨花,连续几天都有火星溅到上面,不可避免要引燃一样。一座木头城,在有居民和房主以及警察的情况下,夏天几乎每天都发生火灾,不能不遭焚毁,何况城里没有居民,而是住着抽烟斗、用枢密院的椅凳在枢密院广场升起篝火、每天煮两餐饭吃的士兵。在和平时期,只要有军队在某些地区的乡下驻防,这些地区的火灾次数便立即上升。在一座空空的被异军占据的木头城里,火灾的概率会增加多少呢?Le patriotisme féroce de Roastopchine和法军的暴行,在此问题上均无任何过失。莫斯科被焚是由于敌军士兵的烟斗,炊爂,篝火和粗枝大叶,他们住在那里,但不是主人。如果有人纵火的话(这很值得怀疑,因为无论是谁都没有任何理由去放火,无论如何,这是很费周折和危险的),纵火也并不能成为其原因,因为无须乎纵火其结果仍会一样。
——–
①拉斯托普钦野蛮的爱国主义。
无论法国人如何乐意归罪于拉斯托普钦的野蛮,俄国人归罪于恶棍波拿巴,或者后来又把英雄的火炬让自己的人民高擎,都不能不看到,与此直接有关的大火的原因是不会有的,因为莫斯科必然焚毁于火,就像每一座村落,工厂,每间房屋,其主人如果出走,再放进外人来当主人,在那里煮饭,必然会焚烧一样。莫斯科被居民焚毁,这是事实,但不是被留在那里未走的居民所焚毁,而是被离开它的居民所焚毁的。敌军占领下的莫斯科,没有像柏林,维也纳和其他城市那样完好地保住,仅仅是因为它的居民没有向法国人奉献面包、盐和钥匙,而是弃城逃走了。
——————
27
像星光四射一样在莫斯科散开来的法国人,于九月二日傍晚才到达皮埃尔如今居住的那一地段。
皮埃尔离群索居,异乎寻常地度过昨日前两天之后,陷入近乎精神错乱的状态。他的整个身心由一种解不开的思绪支配着。他本人并不知道,这种思绪在何时开始和怎样支配他,但这一思绪牢牢缠住他,以至他丝毫不记得过去,丝毫不明白现在;而他的所见所闻有如梦境。
皮埃尔离开自己的家,仅仅是回避纷繁的人生的苛求,这一团乱麻缠住他,在他当时的情况下又无力将它解开。他藉口清理死者的书籍和文件而到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府上去,仅仅是为摆脱人生的困扰而寻找慰藉,并且,回忆起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就会同一个充满永恒、宁静、庄严思想的世界联系起来,这些思想与他感到自己被缠绕的令人不安的那团乱麻,是截然不同的。他寻求一个静静的庇护所,在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书斋里真的找到了。当他在书斋死一般的沉寂里,用臂肘支撑身体靠着尘封的死者的写字台坐着时,脑子里平静地、意味深长地闪现出一幕接一幕的近日的回忆,尤其是波罗底诺战役的回忆,尤其是他已铭刻在心的名为·他·们的那一类人,与他们的真理、纯朴和实力相比,他无可奈何地感到自己的渺小的虚假。当格拉西姆把他从沉思中唤醒时,他想起了他要去参加预定的——如他所知的——民众保卫莫斯科的战斗。为此目的,他请求格拉西姆给他搞一件农夫穿的长褂子和一支手枪,并向他显露自己要隐姓埋名留在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家里的意图。随后,在他孤独地、无所事事地度过的第一天中(皮埃尔几次想集中注意力于共济会的手抄本,但都未能做到),他先前想过的关于他的名字与波拿巴的名字相关联的神秘意义,不止一次模糊地又让他感觉到了。不过,关于他l’RusseBesuhof①,命定要去取消野兽的权力的想法,只是他心驰神往的、来无踪去无影的幻想之一。
——–
①俄国人别祖霍夫。
皮埃尔买到农夫穿的大褂(其目的仅在于参加民众的莫斯科保卫战)之后,路遇罗斯托夫家里的人,娜塔莎对他说:“您留下吗?啊,那多好!”当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莫斯科哪怕被占领也罢,如能留下来完成他命定该做的事,该多好!
第二天,他怀着一个念头,那就是不惜牺牲自己,绝不落后于他们地走出三山关。但当他回到家里后,确信人们不会保卫莫斯科时,突然感到,以前只认为有可能命定他去干的事,现在成了必然不可避免的事了。他应该隐姓埋名,留在莫斯科,会见拿破仑,杀死他,从而结束照他看来是由拿破仑一人造成的全欧的这场灾难,不成功便成仁。
一八○九年,一名德国学生在维也纳刺杀拿破仑的详情,皮埃尔是知道的,他也知道这名学生被枪毙了。但他在为执行自己的计划所冒的生命危险,却使他情绪更加高涨。
有两种同样强烈的感情难以抗阻地促使皮埃尔去实现他的计划。第一种,是意识到全民灾难后,感到有必要作出牺牲和受苦受难,出于这一种感情,他二十五日去了莫扎伊斯克,投身于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而现在他又离开自己的家,抛弃习惯了的奢侈而舒适的生活,在硬沙发上和衣卧着,并吃着与格拉西姆相同的食品;第二种,是不可捉摸的非俄国人不会有的感情:蔑视一切虚伪的,矫揉造作的人为的东西,以及所有被多数人认为是世界上最高福祉的东西。皮埃尔是在斯洛博达宫,第一次体会到这一奇怪的富有魅力的感情,当时,他突然感到,无论财富、权力,还是生命——所有人们辛劳地获得和爱护的东西,所有这一切,如果有任何价值的话,仅仅是为了享受一下而随即可以把它抛弃的欢乐罢了。
使一个志愿兵喝光最后一个戈比,使一个喝醉酒的人毫无道理地砸碎镜子和玻璃,而他不是不知道这将赔光他所有的金钱的,就是那种感情;使一个人在做(在坏的意义上的)疯狂的事时,仿佛在尝试他个人的权力和力量。同时声称有一种超于人世之外的、作为生活的最高主宰意识,就是那种感情。
从皮埃尔在斯洛博达宫初次体会到这种感情的那天起,他就不断地受其影响,但只是现在才得到充分的满足。此外,在这一时刻使皮埃尔非实现其意图不可,并使其不能舍而弃之,是他在此途径上已经做了的事情。他的弃家而逃,他的车夫大褂,他的手枪,他向罗斯托夫家声明他要留在莫斯科,——他做了这一切以后,如果仍像其他人那样离开莫斯科,那末,这一切不仅失去意义,而且会遭到蔑视,显得可笑(他对此是敏感的)。
像通常会有的情况那样,皮埃尔的身体状况与心理状态是吻合的。吃不惯的粗粝的食物,他这几天喝的伏特加,没有葡萄酒和雪茄烟,脏兮兮的没换洗的内衣,没有床而在短沙发度过的半失眠的两个夜晚,这一切都使皮埃尔处于亢奋的近乎疯狂的状态。
已经是下午一点过了。法军已开进莫斯科。皮埃尔也知道了,他未采取行动,却只是考虑他要做的这件事并把未来的行动的细微情节都想到了。皮埃尔在沉思遐想时,对刺杀过程和拿破仑之死,倒未作出生动的设想,但对自己的慷慨赴死,对自己的英勇气概想象得异常鲜明,并充满忧郁的自我欣赏。
“是的,一人为大家,我应该不成功便成仁!”他想。“是的,我就去……然后突然……用手枪还是匕首呢?”皮埃尔想。
“其实,都一样。不是我,而是天帝之手要处死你……我将说(皮埃尔想着在杀死拿破仑时要说的话)。好吧,把我抓起来杀了吧。”皮埃尔继续自言自语,脸上挂着忧郁而坚定的表情,垂着头。
正当皮埃尔站在房子中间如此这般地盘算着的时候,门被推开了,门槛上出现了一改往常羞怯模样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他的外套敞开着。脸色发红而木然。他显然醉了。看见皮埃尔,他一瞬间有点不自在,但看出皮埃尔脸上有些困惑时,立即大着胆子,摇晃着细瘦的双腿走到房子中间来。
“他们胆小了,”他沙哑着嗓子用信任的口吻说,“我说:我不投降,我说……是不是这样,先生?”他沉默了,突然,他看见桌子上的手枪,意外迅速地抓起它就往走廊跑去。
跟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身后的格拉西姆和看门人,在过厅里拦住他夺他的枪。皮埃尔也走到走廊里来,怜悯和厌烦地看着这个半疯半醒的老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使劲抓住枪不放,皱着眉头,并用沙哑的嗓子叫喊,看样子好像在幻想什么庄严的事情。
“拿起武器哟!冲啊!胡说,你夺不走!”他喊道。
“够了,行行好,够了。给我们个面子,请放下吧,请吧,老爷……”格拉西姆说,小心地抓住马卡尔·阿列克谢维奇的胳膊,用力向房门口推他。
“你是谁?波拿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叫着。
“这不好,主人家。您请到房间里去,请休息一下,把小手枪给我吧。”
“滚,讨厌的奴才!别碰!看见吗?”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摇晃着手枪喊道。“冲啊!”
“抓住他,”格拉西姆对看门人小声说。
他们抓住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手,把他拖到门口去。
过厅充满了一片乱糟糟的喧嚣和醉汉嘶哑的喘息声。
突然,另一声刺耳的女人的叫喊,从门廊传了过来,接着,厨娘跑进了客厅。
“他们!我的老天爷!……真的,是他们。四个,骑着马!”
她叫喊着。
格拉西姆和看门人松手放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于是,在沉寂下来的走廊里,清晰地听到几只手敲叩大门的声音。
——————
28
皮埃尔暗自决定在他的意愿付诸实现之前,既不公开自己的头衔,也不显示他懂法语,站在走廊的半开着的双扇门中间,打算法国人一起走进来,就立即躺藏起来,但当法国人已经进屋之后,皮埃尔还未从门口走开:止不住的好奇心使他站住不动。
他们有两个人。一个是军官,是高个儿英俊的男子,另一个显然是士兵或马弁,是矮个儿瘦小黧黑的人,双眼凹陷,表情笨拙。军官柱着一根棍子,微跛着脚走在前面。他走了几步之后,好像觉得这幢住宅不错似的,便停了下来,向后转身朝向站在门口的士兵,用长官的口气大声地喊他们牵马进来。吩咐完毕,军官潇洒地高高抬起胳膊肘,理理胡髭,举手碰了碰帽檐。
“Ronjour,lacompagnie!”①他愉快地说,并微笑着打量四周。
没有人作出任何回答。
“Vousêteslebourgeois?”②军官对格拉西姆说。
格拉西姆害怕地,疑惑不解地看着军官。
“Quartire,quarttire,logement,”军官说,带着上级对下级的宽厚而和善的笑容,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个小老头。
“Lesfrancaissontdebonsenfants.Quediable!Voyons!Ne nous faAchons pas,mon vieux.”③他又补充说,拍拍恐惧而沉默的格拉西姆的肩膀。
“Aca!Ditesdonc,on ne parle doncpas francais dans cetteboutique?”④他又补充说,同时环顾四周,与皮埃尔的目光相遇。皮埃尔从门边走开了。
——–
①法语:你们好,诸位。
②您是主人吗?
③住房,住房,住宿处。法军是好小伙子。见鬼,我们不会吵架,老爷爷。
④怎么,难道这里没有人能讲法语?
军官再转向格拉西姆。他要求格拉西姆带他去看看屋子里的房间。
“主人不在——别以为……我的你们的……”格拉西姆变个法儿说,尽力使自己的话更容易听懂。
法国军官微笑着,在格拉西姆鼻子底下摊开双手,让格拉西姆明白,他也不懂他的话,然后跛着脚走到皮埃尔刚才呆过的门边。皮埃尔想走掉,躲开他,但就在这时,他看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双手握着手枪,从厨房开着的门里探出身来。带着疯人的狡狯,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上上下下把军官看了个仔细,然后举枪瞄准。
“冲啊!!!”醉汉大叫一声,按下手枪扳机。军官应声转过身来,同一刹那,皮埃尔扑向醉汉。皮埃尔刚刚抓住手枪朝上举,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手指终于碰到扳机,响起了震耳的枪声,硝烟罩住了所有在场的人。军官脸色刷白,后退着冲向门口。
皮埃尔忘记了不暴露自己懂法语的打算,把手枪夺下来扔了,朝军官跑过去用法语同他交谈起来。
“Vousn’êtespasblessé?”他说。
“Jecroisquenon.”①军官回答,摸了摸身上,“mais je l’ai manqué belle cette fois—ci.”②他补充说,指着墙上被打开花的灰泥。“Quel est cet homme.”③军官严厉地望了皮埃尔一眼说。
——–
①“您没受伤吧?”“好像没有。”
②但这次靠得很近。
③这人是谁?
“Ah,je suis vraiment aude’sespoir de ce qui vient d’arriver.”①皮埃尔急忙地说,完全忘掉了自己的角色。C’est un fou,unmalheureux qui ne savait pas ce qu’il faisait.”②军官走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抓住他的衣领。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张开嘴,像是要睡着似的,摇晃着身子,靠在墙上。
“Brigand,tumelapayeras.”军官说,同时松开了手。
“Nout autres nous sommes cléments aprés la victoire;mais nous ne pardonnons pas aux tralAtres.”③他补充说,脸上的表情阴郁而凝重,手势优美又很有力。
皮埃尔继续用法语劝说军官不要追究这个喝醉了的疯子。法国人默默听着,面部表情未变,忽然,他微笑着转向皮埃尔。他默默凝视了他几秒钟。漂亮的脸上露出悲剧式的温柔表情,他伸出手来。
“Vous m’avez sauvé la vie!Vous êtes franBcais.”④他说。此结论对一个法国人来说,是勿庸置疑的。能干大事的只有法国人,而救他的命的,m—r Ramballe,CapiBtaine du 13—me léger①,是大壮举。
——–
①啊,刚才发生的事真叫我沮丧。
②这是一个不幸的疯子,他不知道他干的什么。
③匪徒,你要为此偿命。我们的弟兄胜利后是仁慈的,但我们不饶恕反叛者。
④您救了我一命。您是法国人。
但无论此一结论及基于此结论的军官的信念如何地不庸置疑,皮埃尔仍旧认为应使他失望。
“JesuisRusse.”②皮埃尔赶紧说。
“啧—啧—啧,à d’autres,”③这法国人举起食指在鼻子跟前晃动,并微笑着说。“Tout ál’heure vous allez me conter tout ca,”他说。“Charmé de recontrer un compatriote.Eh bien!qu’allons nous faire de cet homme?”④他又说,此时已拿皮埃尔当作亲兄弟。即使皮埃尔不是法国人,他也不能拒绝已经得到的这一世界上最崇高的称号,法国军官的面部表情和说话语气作如是观。皮埃尔对他的后一问题,再次解释,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是怎么样的人,他又解释说,就在他们到来之前,这个喝醉了的疯子抢去了这支实弹手枪,他没有来得及夺下来,希望赦免他的行为。
军官挺直胸膛,作了一个威严的手势。
“Vous m’avez sauvé la vie.Vous êtes franBcais.Vous me demandez sa graAce ?Je vous l’acBcorde.Qu’on emm ène cet homme.”⑤军官急速而有力地说,挽着因救他性命被他接纳为法国人的皮埃尔的手臂,同他一道走进屋子。
——–
①救了朗巴先生,第十三轻骑兵团上尉的命。
②我是俄国人。
③您对别人这样说去吧。
④您就会对我说出一切来的。很高兴见到同胞……
⑤您救了我的命。您是法国人,您要我宽恕他?我把他饶了。把他拖出去。
院子里的士兵听到枪响,走进过厅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并声称准备惩罚肇事者,军官严厉地阻止他们。
“Onvousdemanderaquandonaurabesoindevous.”①他说,士兵都已退出。此时已去厨房兜了一圈的马弁来到军官面前。
“Capitaine,ils ont de la soupe et du gigot de mouton dans la cuisine,”他说,“Faut—il vous l’apporter?”
“Oui,etlevin.”②上尉说。
——–
①必要时,会叫你们的。
②上尉,他们厨房里有肉汤和炸羊肉。您要不要吩咐搞一些来。是的,还有酒。
——————
29
法国军官同皮埃尔走进屋子后,皮埃尔认为务必要再次让上尉相信,他不是法国人,并且想离开,但法国军官连听都不想听。他是如此地谦恭、亲热、和善,并真诚地感激救命之情,以致皮埃尔不好意思拒绝,同他一起在厅里,即是他们走进的第一个房间里坐了下来。对于皮埃尔否认自己是法国人,上尉耸耸肩膀,显然不理解何以要拒绝这一雅号,但又说,尽管他一定要坚持以俄国人自居,那也只能这样,但他仍旧永志不忘他的救命之恩。
如果此人稍微具有理解他人的才华,就会猜出皮埃尔的心情,而皮埃尔也就会离开他了;但他对自身之外的一切,都迟钝得不可理喻,这就俘虏了皮埃尔。
“Francais ou prince russe incognito,”①他说,同时看了看虽然很脏,却很精致的皮埃尔的衬衫和他手上的戒指。,Je vous dois la vie et je vous offre mon amittié.Un francais n’oublie jamais ni une insulte ni un service.Je vous offre mon amitié.Je ne vous dis que ca.”②
这个军官说话的声音,脸上的表情,手势等,是那样的和善和高尚(就法国人的概念而言),致使皮埃尔不由得对其微笑报之以微笑,握住了伸过来的手。
“Capitaine Ramballe du 13—me léger,decoré pour l’affaire du sept.”③他自我介绍说,脸上堆起的满意得不得了的笑容,使胡髭下的嘴唇撮成一团。“Voudrez vous bien dire a présent a qui j’ai l’honneur de parler aussi agréablement au lieu deresteràl’am-bulance avec la balle de ce fou dans le corps.”④
——–
①是法国人也好,化名的俄国公爵也好。
②您救我一命,我得感激您,我献给您友谊。法国人既不会忘记屈辱,也不会忘记恩惠。我献出我的友谊。此外,不再说什么。
③上尉朗巴,第十三轻骑兵团,九月七日,因功授荣誉团骑士。
④是否劳您驾现在告诉我,我身上没有带着疯子的子弹去包扎站,而是有幸愉快地在和谁交谈。
皮埃尔回答说,他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并羞赧地一面试图编造一个名字,一面又开始讲他不能说出名字的理由,但法国人连忙打断了他的话。
“De graAce,”他说。“Je comprends vos raisons,vous êtes offi- cier… officier superieur,peut— être.Vous avez porté les armes contre nous.——Ce n’est pas mon affaire.Je vous dois la vie.Cela me suffit.Je suis tout à vous.Vous êtes gentil homme.”①他以探问的口气补充说。皮埃尔低下头来。
“Votre nom de bapteme,s’il vous palAit?Je ne demande pas davantage.M—r Pierre,dites vous …Parfait.C’est tout ce que je désire savoir.”②
——–
①哦,够了。我理解您,您是军官……或许还是司令部军官。您同我们作过战。——这不关我的事。我的性命多亏了您。我很满意,愿为您效劳。
您是贵族吧?
——–
②尊姓大名?我别的都不问。您说您是皮埃尔先生?好极了。这就是我要知道的。
羊肉,煎鸡蛋,茶炊、伏特加和法军带在身边的从俄国人地窖里弄到的葡萄酒都端上来之后,朗巴请皮埃尔一道进午餐,而他本人迫不及待地,像一个健康而又饥饿的人那样,一付馋相地先吃了起来,用他那有力的牙齿迅速咀嚼,不停地咂嘴,一面说:excellent,exquis!①他的脸涨得通红,沁出了汗珠。皮埃尔也饿了,便欣然一道就餐。马弁莫雷尔端来一小锅热水,把一瓶红葡萄酒放在里面温着。此外,他还端来一瓶克瓦斯,这是他从厨房里取来尝尝的。这种饮料法国人早已知道,并给起了个名。
——–
①好极了,太妙了!
他们管克瓦斯叫limonade de cochon(猪柠檬汁),莫雷尔就赞赏这种他在厨房里找到的limonade de cochon。但是,由于上尉移防穿过莫斯科时已搞到了葡萄酒,他便把克瓦斯给了莫雷尔,专注于那瓶波尔多红葡萄酒。他用餐巾裹着瓶颈给自己和皮埃尔斟上了酒。饥饿感的消除,再加上葡萄酒,使上尉更加活跃,因而他在这一顿饭的时间里不停地说话。
“Oui,mon cher m—r Pierre,je vous dois une fière chandelle de m’avoir sauvé…de cet enragé…J’en ai assez,voyez—vous,de balles dans le corps.En voilā une,(他指了指腰部)à Wagram et de deux à Smolensk,”他指着面颊上的伤疤。“Et cette jambe,comme vous voyez,qui ne veut pas marcher.C’est à la grande bataille du 7 à la Moskowa que j’ai recu ca.Sacré Dieu,c’était beau!Il fallait voir ca,c’était un déluge de feu.Vous nous avez taillé une rude besogne;vous pouvez vous en vanter,nom d’un petit bonBhomme.Et,ma parole,malgré la toux,que j’y ai gagné,je serais prêt à recommencer.Je plains ceux qui n’ont pas vu ca.”①
——–
①是的,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我要为您敬一支辉煌的蜡烛,以感谢您从疯子手里救了我。您瞧,从我身上取出了相当多的子弹哟。一颗是在瓦格拉木挨的,(他指着腰部),另一颗是在斯摩棱斯克挨的(他指着面颊上的伤疤)。而这条腿,您瞧,它不愿动力。这是九月七号在莫斯科大战时负的伤。(法国称波罗底诺战役为莫斯科战役,九月七号是指西历,按俄历则为八月二十六日。)呵!那太壮观了!值得一看,那是一片火海。你们给我们出一道难题,是可以夸耀的。说真的,尽管得了这个王牌(他指了指十字勋章),我倒还愿意一切从头来过。很惋惜没见到这个场面的人啊。
“J’yaiêté。”皮埃尔说。
“Bah,vraiment!Eh bien,tant mieux,”法国人继续说。“Vous êtes de fiers ennemis,tout de même.La grande redoute a été tenace,nom d’une pipe.Et vous nousI’avez fait craAnement payer.J’y suis allé fois trois,tel que vous me voyez.Trois fois nous êtions sur les canons et trois fois on nous a culbuté et comme des capucins de cartes.Oh!c’était beau,M—r Pierre.Vos grenadiers ont été superbes,tonnerre de Dieu.Je les ai vu six fois de suite serrer les rangs,et marcher comme à une revue.Ies beaux hommes!Notre roi de Naples qui s’y connait a crié:bra-vo!Ah,Ah!soldat comme nous autres!”他沉默片刻之后说。“Tant mieux,tant mieux,m—r Pierre.Terribles enbataille… galants…”他微笑地眨了眨眼,“avec les belles,voila les francais,m—r Pierre,n’est ce pas?”①
——–
①我当时在那里。哦,真的吗?那更好。你们是勇敢的敌人,必须承认。那座偌大的多角堡你们守得不错,真见鬼。还迫使我们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呢。我冲过去了三次,您知道,我不骗您。我们三次到了炮位附近,三次都给赶了回来,像纸人儿似的。你们的掷弹兵了不起,真的。我看见他们六次集结队伍,就跟去参加阅兵一样地前进。奇妙的人们!我们的那不勒斯王……这也是他的拿手好戏……对他们喝彩:“好哇!”哈,哈!您也是我们行伍弟兄!那更好,那更好,皮埃尔先生。战斗中是可怕的,对美丽的女人是多情的。这就是法国人,皮埃尔先生。是不是这样?
上尉欢天喜地,一副纯真和善自得的样儿,使皮埃尔望着他几乎也要开心地挤眉眨眼了。大概是“多情”这个字眼使上尉想到了莫斯科的状况:“A propos,dites donc,est—ce vrai que toutes les femmes ont quittée Moscou?Une droAle d’idée!Qu’avaient—elles a crainBdre?”
“Est—ce que les dames francaises ne quitBteraient pas Paris si les Russes y entraient?”①皮埃尔说。
——–
①顺便问问,您告诉我,女人们是否真的离开了莫斯科?奇怪的念头,她们怕什么呢?如果俄国人开进巴黎,难道法国女人不离开?
“Ah,ah,ah!…”法国人开心地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拍拍皮埃尔的肩膀说。“Ah!elle est forte celle—là。”他接着说。“Paris?… Mais Paris… Paris…”
“Paris,La capitale du monde…”①皮埃尔替他说完。
——–
①哈哈哈!…我这是说笑话。巴黎?可是巴黎……巴黎……巴黎是世界之都……
上尉看了看皮埃尔。他习惯于在谈话间停下来用笑容和温柔的目光打量交谈者。
“Eh,bien,si vous ne m’aiez pas dit que vous êtes Russe,j’aurai pariè que vous êtes Parisien.Vous avez ce je ne sais quoi,ce … ①”说出这番恭维话后,他又默默地看了看对方。
——–
①如果您没告诉我您是俄国人,我一定打赌说您是巴黎人。您身上有……
“J’ai été à Paris,j’y ai passé des années,”
皮埃尔说。
“Oh ca se voit bien.Paris!…Un homme qui ne connait pas Paris,est un sauvage.Un Parisien,ca se sent à deux lieux.Pairs,c’est Talma,la Duschéonis,Potier,la Sorbornn,les boulevards。”①发觉这一结论不如刚才说的有力,他又急忙补充:“Il n’y a qu’un Paris au monde.Vous avez été a Paris
——–
①啊,这很明显,巴黎!……不知道巴黎的人是野人。一个巴黎人,你在两里外便认得出来,巴黎,这是塔尔马,迪歇努瓦,波蒂埃,索尔本,林荫大道。我到过巴黎,在那儿住过多年。
et vous êtes resté Russe.Eh bien,je ne vous en estime pas moins.”①
皮埃尔喝了葡萄酒,几天来,在孤寂中想着忧郁的心事,因此他现在同这位快活而和善的人谈话,感觉到情不自禁的高兴。
——–
①全世界只有一个巴黎。您到过巴黎,但仍然是一个俄国人。这也没什么,我不会因此降低我对您的尊重。
“Pour en revenir à vos dames,on les dit bien belles.Quelle fichue idée d’aller s’enterrer dans les steppes,quand l’arm ée francaise est a Moscou.Quelle chance elles ont manqué celles—là.Vos moujiks c’est autre chose,mais vous autres gens civilisés vous devriez nous connalAtre mieux que ca.Nous avons pris Vienne,Berlin,Madrid,Naples,Rome,Varsovie,toutes les capitales du monde… On nous craint,mais on nous aime.Nous sommes bons à connalAtre.Et puis l’emBpereur.”①他开始打开话匣了,但皮埃尔打断了他。
——–
①谈谈你们的女士们吧,听说她们很美貌。哪儿来的愚蠢念头,要在法军到莫斯科时跑到草原上去藏起来。他们错过了美妙的机会。你们的农民,我理解,但你们——有教养的人——应该更清楚地了解我们。我们拿下了维也纳,柏林,马德里,那不勒斯,罗马,华沙,全是世界的都会。他们怕我们,但也爱我们。和我们交往没有害处。况且皇帝……。
“L’empereur,”皮埃尔重复了一遍,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忧郁和困窘起来。“Est—ce que l’empereur…”①“L’empreur?C’est la générosité,la clémence,la justice,l’ordre,le génie,voilà l’empereur!C’est moi Ramballe qui vous le dit.Tel que vous me voyez,j’étais son enemi il y a encore huit ans.Mon père,a été comte émigré…Mais il m’a vaincu,cet homme.Il m’a empoigné.Je n’ai pas pu résister au spectacle de grandeur et de gloire dont il couvrait la France.Quand j’ai compris ce qu’il voulait,quand j’ai vu qu’il nous faisait une liti ère de lauriers,voyez vous,je me suis dit:voilà un souveran,et je me suis dornneè a lui.Eh voilà!Oh,oui,mon cher,c’est le plus grand homme des siècles passés et à Venir.”②
“Est—il à Moscou?”③皮埃尔口吃地带着应受谴责的神情说。
——–
①皇帝……皇帝怎么……
②皇帝?这是宽厚,慈善,正义,秩序,天才的化身——这一切便是皇帝!这是我朗巴说的。您现在看到我这样子的,可是八年前我是反对他的。我父亲是流亡国外的伯爵。但皇上战胜了我,使我臣服于他。他的伟大和光荣荫庇着法国,在他面前我坚持不住了。当我明白他的想法,看到他让我们走上光荣的前程,我对自己说:这是陛下,我便献身于他。就这样!呵,是的,亲爱的,这是空前绝后的伟大。
③他在莫斯科?
法国人看了看皮埃尔负疚的表情,笑了。
“Non,il fera son entrée demain.”①他说,并继续讲自己的故事。
——–
①不,他将于明天入城。
他们的谈话被大门口几个人的嘈杂的语声和莫雷尔走进房间所打断,他来报告上尉,符腾堡的骠骑兵来了,要把马匹安置在院子里,可是院子里已经驻下了上尉的马匹。麻烦的事儿主要是骠骑兵听不懂对他们说的语言。
上尉命令带骠骑兵上士来见他,严厉地质问他们属于哪个团的,长官是谁,有什么背景敢于占领已经有人占了的住宅。对于头两个问题,这个不太听得懂法语的德国兵回答了所在的团和长官;但对最后一个问题,他没听懂,却在德语夹杂些不完整的法语词句回答说,他是兵团的号房子的,长官命令他把这一片的房子都占下。懂德语的皮埃尔把德国兵的话翻译给上尉听又把上尉的回答用德语给骠骑兵翻译。德国兵听懂对他说的话之后,表示服从,带走了自己的人。上尉走出屋子,站在阶沿上大声地下了几道命令。
当他在回到屋子里时,皮埃尔仍然坐在原来的位子上,用双手捧着头。他的脸上是痛苦的表情。这一瞬间,他的确很痛苦。在上尉出去,皮埃尔单独留下时,他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地位。使他痛苦的不是莫斯科被占领,也不是幸运的胜利者在这里作威作福并且庇护他,尽管他对此感到沉重,但在这一时刻,这些倒不是使他感到痛苦的缘由。使他痛苦的是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几杯葡萄酒,同这个和善的人的交谈,破坏了已凝聚起来的忧郁情绪,这是他执行他的计划所必需的,而他近几天都处于这种情绪之中。手枪、匕首和农民的衣服都准备好了,拿破仑第二天就要入城。皮埃尔依旧认为杀死这个恶人是有益的值得的,不过他现在觉得他干不成了。为什么?——他不知道,但似乎预感到,他实现不了自己的计划。他反抗自己软弱的意识,但模糊地觉得,他战胜不了它,他先前要复仇、杀人和自我牺牲的忧郁心情,在接触到第一个法国人之后,像灰尘一样飘散了。
上尉略微瘸着,吹着口哨走进屋子里去。
先前还能逗乐皮埃尔的法国军官的唠叨,现在适得其反使他讨厌了。他口哨吹的歌曲,步态,手势,以及抹胡子的动作,无一不使皮埃尔觉得受侮辱。
“我现在就走开,不再跟他说一句话,”皮埃尔想。他这样想着,同时仍在原地坐着不动。多么奇怪的软弱感觉把他禁锢在位子上:他想起身走开,但又做不到。
上尉则相反,好像极为高兴。他两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眼睛闪亮,胡子微微翘动,似乎为某种有趣的想法自顾自地微笑着。
“Charmant,”他突然说,“le colonel de ces Wurtem-bourgeois!C’est un Allemand;mais brave garcon,s’il en fǔt.Mais allemand.”①他在皮埃尔对面坐下。
——–
①真迷人,这些符腾堡的兵士的上校。他是德国人,虽然如此,倒挺帅的。不过,他是德国人。
“A props,vous savez donc l’allemand, vous?”①
皮埃尔沉默地望着他。
“Comment ditesvous asile en allemand?”②“Asile?”彼埃尔重复了一遍。“Asile en allemand—Unterkunft.”③
“Comment dites—vous?”④上尉疑惑地很快又问了一遍。
“Unterkunft.”皮埃尔再说了一遍。
“Onterkoff,”上尉说,眼睛含笑地看了皮埃尔几秒钟。
“Les allemands sont de fières bêtes.N’est ce pas,m—r Pierre?”⑤他结束说。
“Eh bien,encore une bouteille de ce bordeau Moscouvite,n’est ce pas?Morel va nous chauffer encore une petite bouteile.Morel!”⑥上尉快活地叫起来。
——–
①顺便说,您好像懂德语?
②避难所用德语怎么讲?
③避难所?避难所德语是——unterkunft。
④您说什么?
⑤Onterkoff(读讹了——译注)。这些德国人真蠢。您说是吗,皮埃尔先生?
⑥再来一瓶莫斯科波尔多酒,是这样说的吗?莫雷尔会再给我们温一瓶的,莫雷尔!
莫雷尔递上蜡烛和一瓶葡萄酒。上尉望望烛光里的皮埃尔,显然朗巴为对谈者此时沮丧的模样吃了一惊。他带着真正的同情而又痛苦的表情走到皮埃尔身旁,弓身对他说。
“Eh bien,nous sommes tristes,”①他碰了碰皮埃尔的胳膊说。“Vous aurai—je fait de la peine?Non,vrai,avez—vous quelque chose contre moi,”他一再地问。“Peut—être rapport à la situation?”②皮埃尔什么也没有回答,但动情地对视着法国人的眼睛。
那儿流出的同情使他心上好受。
“Parole d’honneur,sans parler de ce que je vous dois,j’ai de l’amitie pour vous.Puis—je faine quelque chose pour vous?Disposez de moi.C’est a la vie et à la mort.C’est la main sur le coeur que je vous le dis.”③他拍着胸脯说。
“Merci(谢谢).”皮埃尔说。上尉凝神地望望皮埃尔,像当他弄清楚“避难所”的德语时,那样地看着他,脸上突然容光焕发。
“Ah!dans ce cas je bois à notre amitié!”④他斟满两杯酒,快活地大声说。皮埃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朗巴也干了杯,又一次握了皮埃尔的手,然后忧伤地、心事重重地把手臂肘靠在桌上。
——–
①怎么回事,我们都愁眉苦脸的。
②我惹恼您啦?不,其实是您有什么事要反对我吧?可能与局势有关,是吗?
③坦诚地说,即使不谈我欠您的情,我觉得我对您仍然友好。我不能替您排忧吗?请吩咐吧!我生死以之。我手摸着胸口对您说。
④啊,如此说来,我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Oui,mon cher ami,voilà les caprices de la fortume,”他开始说。“Qui m’aurait dit que je serai soldat et capitaine de dragons au service de Bonaparte,comme nous l’appellions jadis.Et cepenBdant me voilá a Moscou avec lui.Il faut vous dire,mon ch -er,”①他继续以忧郁的平缓的语调说,用这种语调的人是要讲一个长故事的,“que notre nmo est l’un des plus anciens de la France.”②接着,上尉以法国人的轻浮而天真的坦率态度面对皮埃尔谈起他的祖先的历史,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以及全部亲属,财产和家庭状况。“Ma pauvre mère”③不言而喻,在这一故事中起着重要作用。
“Mais tout ca ce n’est que la mise en scéne de la vie,le fond c’est l’amour.L’amour!N’est—ce pas,m—r Pierre?”他说,渐次活跃起来。
“Encore un verr.”④
——–
①是啊,我的朋友,这是命运的安排。谁料到我会作波拿巴——我们习惯这样称呼他——麾下一名兵士和龙骑兵上尉呢?可我现在就正同他一道到了莫斯科。我该对您讲,亲爱的。
②我们这一姓是法国最古老的一姓呢。
③我可怜的母亲。
④但这一切只是人生之伊始,人生的实质呢是爱情。爱情!不是吗,皮埃尔先生!再来一杯。
皮埃尔再次干杯,又给自己斟满第三杯酒。
“Oh!less femmes,les femmes!”①上尉的眼睛油亮起来,望着皮埃尔,开始谈论爱情和自己的风流韵事。这样的事还不少,也易于使人相信,只消看看军官洋洋自得和漂亮的脸蛋,看看他谈起女人时眉飞色舞的表情就够了。尽管朗巴的恋爱史具有法国人把爱情视为特殊魅力和诗意的那种淫荡性质,但上尉的叙述却带着真诚的自信,认为只有他领略了爱情的魅力,而且把女人描述得那么撩人,使皮埃尔好奇地听地讲下去。
很显然,此人为此迷恋的l’amour②,既不是皮埃尔曾对妻子感受过的那种低级简单的爱,也不是他对娜塔莎所怀有的浪漫的单相思(这两种爱朗巴都不屑一顾——前一种是l’amour des charrctiers,后一种是l’amour des niBgauds③);此人所倾倒的l’amour,主要在于对女人保护不正常的关系,在于给感官以最大吸引力的错综复杂的扭曲现象。
——–
①呵女人,女人!
②爱情。
③马车夫的爱情……傻瓜的爱情。
譬如,上尉讲起了他的动人心弦的爱情史:爱上了一个迷人的三十五岁的侯爵夫人,同时又爱上了富有魅力的天真的十七岁的女孩,迷人的侯爵夫人的女儿。母女之间胸怀宽广的较量,以母亲自我牺牲,把女儿许配给自己的情夫而告终,这番较量虽早已成陈迹,现仍使上尉激动不已。接着,他讲述了一个情节,其中丈夫扮演情夫的角色,而他(情夫)扮演丈夫的角色:以及几件出自souvenire d’Allemagne的趣事,其中避难所即Unterkunft,在那儿les maris mangent de la choux crout,而且,les jeunes filles sont trop blondes①。
终于讲到了上尉记忆犹新的最近在波兰的插曲,他飞快地打着手势并涨红着脸说,他救了一个波兰人的命(上尉的故事里总少不了救命的情节),这个波兰人把自己迷人的妻子(Parisienne de coeur②)托付给他,本人就此参加法军。上尉真幸福,那迷人的波兰女人想同他私奔;但是,受着胸怀宽广的驱使,上尉把妻子还给了丈夫,同时对他说:je vous ai sauvé la vie et je sauve votre honneur!③复述了这句话后,上尉擦了擦眼睛,全身摇晃了一下,好像要从身上抖掉动人的回忆引发的脆弱感。
——–
①(出自)有关德国的(的趣事)……丈夫们喝白菜汤……年轻女郎的头发淡黄。
②内心是巴黎女人。
③我救了您的性命,也要挽救您的名誉。
皮埃尔听上尉讲述时,正如在迟迟的黄昏又在酒的作用之下常有的情形,他专注于上尉所讲的一切,也明了了那一切,同时追溯他个人的一桩桩往事,那不知为什么此时突然出现在脑际的回忆。听刚才那些爱情故事的时候,他对娜塔莎的爱情突然意外地涌上心头,他一面重温一幕幕钟情的场面,一面有意地与朗巴的故事作比较。当听到爱情和责任的矛盾时,皮埃尔眼前出现了在苏哈列夫塔楼旁与爱慕的对象最后会面的整个详细情况。这次见面在当时对他没产生影响;他后来连一次也没想到过。但他现在觉得,这次见面有某种重大的诗意的情调。
彼得·基里雷奇,请走过来,我认出您了。”他现在又听到她在说这些话,看见她的眼睛,微笑,旅行套发帽,露出来的一绺头发……这一切,他觉得带有动人而又令人怜悯的色彩。
上尉讲完了迷人的波兰女人的故事,向皮埃尔提一个问题,问他是否有过为爱情而自我牺牲的类似体验,是否嫉妒合法的丈夫。
经他这一问,皮埃尔抬起了头,感到必须说出自己正在想什么;他开始解释,他所理解的对女人的爱情有点不一样。他说,他一生中爱过并仍然爱着的,只有一位女人,而这位女人绝不可能属于他。
“Tiens!”①上尉说。
皮埃尔又解释说,他从少年时代就爱上了这个女人,但是不敢想她,因为她太年轻,而他是一个没有姓氏的私生子。随后,当他继承了姓氏和财富时,他不敢想她,因为他太爱她,心目中认为她超出世间一切,因而也超出他自己之上。说到这里,皮埃尔问上尉是否明白这点。
上尉作了一个姿势,表示哪怕他不懂,也请他讲下去。
“L’amour platonique,les nuages…”②他嘟囔说。
——–
①瞧你说的!
②柏拉图式的爱情,虚无缥渺……
是他喝下几杯酒呢,还是有坦率直言的愿望呢,抑或他想到这人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他故事里的角色,或者这一切的总和,使皮埃尔松开了舌头。于是,他用他油亮的眼睛注视着远方,咿咿唔唔地讲述自己整个的一生:包括自己的婚事,娜塔莎对他的好友的爱情故事,她后来的背叛,以及他对她的不复杂的关系。应朗巴的提问。他也讲出了他起初隐满的事——他的社会地位,甚至公开了自己的姓名。
在皮埃尔的故事里,最使上尉吃惊的,是皮埃尔非常富有,在莫斯科有两座府第,而他全部抛弃了,没有离开莫斯科,却又隐瞒姓名和封号留在城里。
夜已深了,这时他们一道走上了街头。这个夜晚是温暖而明亮的。房屋左面的天际,被在彼得罗夫克街上首先烧起的莫斯科的大火映照得通红。右边的天际高悬着一镰新月,新月的对面,挂着一颗明亮的彗星,这颗彗星在皮埃尔心灵深处与爱情紧密相连。大门口站着格兰西姆、厨娘和两名法军士兵,听得见他们的笑声和用互不理解的语言进行的谈话。他们都在看市区出现的火光。
在巨大的城市里,离得远的一处不大的火灾,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皮埃尔望着高高的星空,月亮,彗星和火光,感到一阵欣快。“呶,多么好啊,还有什么需要的呢?”他心里说,可是突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计划,他的头晕了,发迷糊,便立刻靠着栅栏,才不致跌倒。
顾不上同新朋友道别,皮埃尔迈着不稳当的步子,离开大门口,一回到房间便躺到沙发上,顿时就入睡了。
——————
30
乘车或步行逃亡的居民和退却的部队,以不同的感触,从不同的路途上远望着九月二日初次燃起的大火的火光。
罗斯托夫家的车队当晚停留在梅季希村。离莫斯科二十俄里。九月一日他们动身得太晚,道路上挤满了车辆和士兵,忘记带的东西又太多,又派人回去取,故尔决定这一晚就在莫斯科城外五俄里处住宿。第二天早晨醒得也迟,同时又是走走停停,以至于只走到大梅季希村。晚上十点,罗斯托夫一家和与他们同行的伤员们,都分别住进了这座大村子里的几家大院和农舍里。罗斯托夫家的仆人和车夫们,以及受伤军官的勤务兵们,安顿好各自的主人后,吃罢晚饭,给马上了饲料,然后走到门廊上来。
隔壁农舍里,躺着受伤的拉耶夫斯基副官,他的腕骨折断了,他感受到的可怕的痛楚,使他不停地可怜地呻吟,他的呻吟在秋夜的黑暗里听来很恐怖。第一晚,这个副官与罗斯托夫家的人同住在一个农户的院子里。伯爵夫人说,她听到呻吟不能合眼,于是,在梅季希村搬到较差的农舍去住,好离这名伤员远一点。
在这漆黑的夜里,一名仆人站在大门旁一辆马车的高顶篷上,看到了另一处不大的一片火光。这一处火光大家早看到了,并且都知道是小梅季希村起了火,放火的是马蒙诺夫的哥萨克。
“这一场火嘛,弟兄们,是新燃起来的。”勤务兵说。大家注视着火光。
“不是说过了吗,小梅季希村被马蒙诺夫的哥萨克放火烧起来了。”
“就是他们!不呵,这不是梅季希村,还要远哩。”
“瞧呵,就在莫斯科。”
两名仆人走下门廊,绕到马车一边,在踏脚板上坐下。
“这个地方偏左!梅季希村在那边呢,而这场大火根本不在那个方向。”
有几个人凑到那两个人身旁,“看,烧得好厉害,”一个人说,“那是莫斯科的大火,先生们;要末在苏谢夫街,要末在罗戈日街。”谁也没有对此说法作出回答,所有在场的人只是沉默地望着远处这场新的大火的冲天火焰,过了很长一阵子。
老丹尼洛·捷连季奇,伯爵的跟班(大家这样称呼他),向人群走来,高喊米什卡。
“你还没看够,傻家伙……伯爵要是叫人,谁都不在;先去把衣服收好吧。”
“我刚才还打水来着。”米什卡说。
“您的看法如何,丹尼洛·捷连季奇,这好像是莫斯科的火光吧?”一个仆人说。
丹尼洛·捷连季奇未作任何回答,于是,大家又沉默了很久。火势在伸展,悠悠荡荡,愈来愈向远处蔓延。
“上帝保佑!……有风,天也干……”一个声音又说。
“看呵,烧成了这样,呵上帝!都看得见火乌鸦飘过来了。
上帝宽恕我们有罪的人啊!”
“会扑灭的,是吧。”
“谁去扑灭哟?”一直沉默到现在的丹尼洛·捷连季奇说话了。他的声音平静,慢条斯理。“就是莫斯科,小老弟们,”他说,“她是圣洁的母亲……”他的声音中断,并突然像老年人那样呜咽哭了起来。这似乎就是他们等待的结果,他们的等待,是为了明白他们看到的火光对他们具有何种意义。响起了一片叹息声、祈祷声,和伯爵老跟班的呜咽声。
——————
31
跟班回屋去报告伯爵说,莫斯科在燃烧,伯爵穿上外套出去看。和他一起出去的还有尚未脱衣就寝的索尼娅和肖斯太太。只有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留在房间里。(彼佳再未和家人在一起,因为他随同开赴特罗伊茨的他所属的团队赶往前面去了。)
伯爵夫人听到莫斯科大火的消息,就哭起来了。娜塔莎面色苍白,目光呆定,坐在圣像下的长凳上(她一到达就坐在那里了),毫不注意她父亲的话。她在倾听副官一刻也没停止的呻吟,呻吟是从三间房舍以外传来的。
“啊,多么可怕!”打着冷战受到惊吓的索尼娅从院子里回来说,“我看,莫斯科会整个烧光,好吓人的火光啊!娜塔莎,现在你看看,从这儿的窗户就看得见,”她对表妹说,显然希望打破她的郁闷。但娜塔莎看了看她,似乎并不明白向她问什么,她又把眼睛盯在炉角上。娜塔莎当天从早晨起便这样呆呆地坐着,一直到现在,这时,索尼娅使伯爵夫人惊讶和恼怒,竟然擅自向娜塔莎透露,安德烈公爵负伤,且与他们同行,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伯爵夫人从未对索尼娅发过那么大的脾气。索尼娅哭着请求原谅,现在,则好像尽量减轻自己的过失似的,不停地体贴表妹,照顾表妹。“快看,娜塔莎,烧得多可怕啊。”索尼娅说。
“哪里在燃烧?”娜塔莎问。“啊,对,莫斯科。”于是,似乎不便故意不顺从索尼娅,同时为了摆脱她,她把头转向窗户,用那显然看不见什么的样子看了看,然后又照原来坐的姿势坐下。
“你没有看见吧?”
“不,真的我看见了。”娜塔莎用乞求安静的声音说道。
伯爵夫人和索尼娅这才明白,无论莫斯科或莫斯科的火灾,都绝对不能对娜塔莎产生影响。
伯爵又回到隔板后躺下来了。伯爵夫人走近娜塔莎,用手背扪一下她的头,每当女儿生病她都是这样做的,然后用嘴唇接触她的额角,像是要知道是否有热度,接着吻了吻她。
“你冷啊?全身发抖呢。你最好躺下。”她说。
“躺下?对,好好,我躺下。我现在躺下。”娜塔莎说。
从当天早晨她得知安德烈公爵伤势严重,与他们同行的时候起,她只是最初一连串问过,他去哪儿?伤势怎么样?有致命危险吗?她能否看望他?但告诉她说她不能去看他,他伤势严重,但生命没有危险之后,她明显不相信对她说的话,而且坚定地认为,她无论说多少次,她只能得到相同的回答,便停止提问,连话也不说了。一路上,娜塔莎睁大着眼睛(伯爵夫人十分熟悉的眼睛,眼里的神情使伯爵夫人十分害怕),一动不动地坐在轿式马车的一角,这时,她在长凳上也依然坐着不动。她在考虑一件事,她要末还在盘算,要末拿定了主意。伯爵夫人看得出来,但不晓得是在想什么事,这便使她害怕,使她苦恼。
“娜塔莎,脱衣服,宝贝;睡到我床上来吧。”(只为伯爵夫人一人在一张床架上铺了床。肖斯太太和两位小姐都要睡在地板上铺的干草上。)
“不,妈妈,我要躺在这儿的地板上睡。”娜塔莎生气地回答,走到窗子跟前,把窗子打开。副官的呻吟,从打开的窗户听得更清楚了。她把头伸到夜晚那润湿的空气中,伯爵夫人便看到她细小的脖颈因抽泣而发抖,触动着窗框。娜塔莎知道呻吟的不是安德烈公爵。她知道安德烈公爵躺在隔着过道的一间小屋里,连着他们住的房子;但这可怕的不停的呻吟使她哭泣。伯爵夫人与索尼娅交换了一下眼神。
“躺下吧,宝贝,躺下吧,小伙伴,”伯爵夫人轻轻拍着娜塔莎的肩头说。“好啦,躺下睡嘛。”
“啊,是的……我马上,马上躺下。”娜塔莎说道,并急忙脱衣服,扯开裙带。她脱下连衣裙穿上短睡衣后,跪在地板的铺位上,把小辫甩到胸前,开始重新编扎。她那细长熟练的指头迅速地打散发辫,重新编好,然后扎起来。她的头习惯地向两边转动,但是她那发热似的睁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当换好衣裳后,娜塔莎悄悄钻进铺在门边干草上的褥子里。
“娜塔莎,你睡在中间。”索尼娅说。
“我就睡在这儿,”娜塔莎回答,“你们也躺下嘛。”她又烦恼地补了一句。随后,把脸埋进枕头里。
伯爵夫人,肖斯太太和索尼娅匆匆脱衣就寝。房里剩下圣像下的孤灯一盏。而院子里却被两俄里外的小梅季希村的大火照得很明亮,街上,斜对门被马蒙诺夫哥萨克砸过的小酒馆里,可以听见人们夜间的喧闹,仍然听见副官不停的呻吟。
娜塔莎注意听室内外传来的声音,一动不动地听了很久,她先听到母亲的祷告和叹息,她的睡榻的吱扭声,肖斯太太那熟悉的带嘘声的呼噜,以及索尼娅轻柔的鼻息声。然后,伯爵夫人呼唤娜塔莎。娜塔莎却不回应。
“看来,她睡着了,妈妈。”索尼娅轻轻回答。伯爵夫人静了一会儿再叫唤,已无人回答她了。
这之后娜塔莎很快地听到母亲均匀的呼吸。她没有弄出声响,尽管她的一只光脚丫露出被窝外,在光地板上快冻坏了。
一只蟋蟀,好像庆祝它战胜了所有的人,在墙缝里唧唧地叫。远处一只公鸡叫了,近处一只公鸡应和。小酒馆里的叫喊声沉寂下来,只听得到副官仍在呻吟。娜塔莎坐了起来。
“索尼娅?你睡了吗?妈妈?”她轻声呼唤,没有人回答。娜塔莎慢慢地小心地起身,划了十字,小心地将瘦小而灵活的光脚板踏到肮脏的冰凉的地板上。地板吱吱作响。她飞快地翻动脚板,像小猫一样跑了几步,便抓住了冰凉的门把。
她觉得有某种沉重的东西,节奏均匀地敲打着农舍的四壁:这是她那颗紧紧收缩的心,因惊悸、恐惧和爱情而破碎的心的跳动。
她打开门,跨过门槛,踩到过厅潮湿的冰凉的地上。扑面而来的冷空气使她精神一振。她的光脚触到一个睡着的人,她从他身上跨过去,打开了安德烈公爵住的那间农舍的房门。这间屋子很黑。在最里面的角落,在有什么躺着的床旁边的凳子上,立着一根烛芯结成一朵大烛花的脂油制的蜡烛。
娜塔莎从早上被告知安德烈公爵负伤,并住在这里的时候起,就决定她应该去看他。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知道,会面将是痛苦的,而正因为这样,她才坚定地认为必须会面。
一整天,她都在期待着晚上去见他。而现在,当这一时刻来临,她又对即将见到的情形产生恐惧。他伤残得怎么样?还剩下些什么?是否像那个不停呻吟的副官的样子?是的,他完全是这样的。他在她的想象中,是那可怕的呻吟的化身。当她看到屋角里一团模糊的东西,把被子下面他拱起的膝盖当成他的肩膀时,她以为见到了一付可怕的躯体,吓得不敢动了。但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她又往前走。她小心地迈出一步,再一步,出现在这间堆放杂物的房子中央。在圣像下几条拼起来的长凳上,躺着另一个人(这是季莫欣),而地板上还躺着某两个人(这是医生和随从)。
随从欠起身来小声说了句什么。季莫欣因腿上的伤疼得未能入睡,两眼盯着这个奇怪的身影——身穿白衬衫和短上衣,头戴套发帽的少女。睡意朦胧的随从惊恐地问了一声——“您要什么,来干什么?”——这使娜塔莎更快地走近躺在屋角的那件东西。无论这付躯体怎样可怕,简直不成人形,她都要见他。她走过随从身旁,蜡烛芯结的灯花掉下来,于是,她清楚地看见了手伸出被子的躺着的安德烈公爵,像她从前一向见到的那个样子。
他不像往常一样;但发热的面颜,兴奋地注视着她的明亮的眼睛,特别是从衬衫敞领露出的细细的孩子般的脖子,这一切赋予他特殊的稚气的模样,这是她从未在安德烈公爵身上见到过的。她用轻快的柔韧的年轻的步子走到他身旁跪了下来。
他微笑了,把手伸给她。
——————
32
自从安德烈公爵在波罗底诺战场救护站苏醒以来,已经过去七天了。整个这一段时间里,他几乎经常处于昏迷状态。持续发烧和受伤的肠子的炎症,据随行医生意见,会送掉他的性命。但是,在第七天上,他很高兴地吃了一片面包喝了一点茶,结果医生发现,他的热度减退了。公爵从早晨起恢复了神志。撤出莫斯科的第一夜,天气相当暖和,安德烈公爵便被留在四轮马车上过夜;但在梅季希村,这位伤员自己要求把他抬下车,给他喝茶。往屋里搬动加诸于他的疼痛,使他高声呻吟,并又失去了知觉。当他被安顿到行军床上后,他闭目不动地躺了很久。然后他睁开眼低声说:“茶呢?”他对生活琐事的挂念使医生吃惊。他摸摸脉搏,惊奇而又不满地发现脉搏好一些了。医生之所以感到不满,是因为他根据以往经验确信,安德烈公爵活不了,如果他现在不死去,那只会遭受更大的痛苦而死于晚些时候。同安德烈公爵一起被护送的,有与他在莫斯科汇合的他所在的兵团的少校,也同样在波罗底诺受了腿伤的红鼻子季莫欣。随行的有医生,公爵的随从和马夫及两名勤务兵。
给公爵端来了茶。他贪婪地喝着,用发烧的眼睛望着前面的门,像是要努力明白并且记起什么事情。
“我喝够了。不想再喝了。季莫欣在吗?”他问。季莫欣顺着长凳朝他爬过去。
“我在,大人。”
“伤怎么样?”
“我的伤吗?没什么。可您呢?”安德烈公爵又沉思起来,好像要记起什么事。
“找一本书来,不行吗?”他问。
“什么书?”
“《福音书》!我没有的。”
医生答应找,并开始问公爵他感觉怎样。安德烈公爵不情愿地,但神智清醒地回答了医生的一切问题,随后说,他要一个垫子放在身子下面,不然不舒服,而且很痛。医生和随从揭开了他盖着的军大衣(伤口化脓的腐肉的恶臭使他们皱眉),开始仔细地察看这处可怕的伤口。不知医生对什么很不高兴,他重新护理了一下,给伤者翻了身,后者便又呻吟起来,由于翻身引起了疼痛,又使他昏迷过去,并且开始说谵语。他总是叨念着快点给他找到那本书,放在他身子底下。
“这费你们什么事呢?”他说。“我没有这本书嘛——请你们找来,在身子底下放一阵子。”他凄惨地说。
医生走出房间,到过厅里去洗手。
“唉,你们真没良心,”医生对给他往手上淋水的随从说。
“我只忽略了一分钟。要知道,这样的伤痛他忍受得了,我真吃惊。”
“我们好像给他垫上了东西,主耶稣基督。”随从说。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明白他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也回忆起他受伤了,并想起当他的四轮马车在梅季希村停下的那一时刻,他要求住进农舍。他再次疼得神志模糊以后,在屋子里又清醒了过来,喝茶时,他再次回想他遭遇的一切,之后便更清晰地想起在救护站的时刻,当时,在看到他不喜欢的人遭受痛苦之际,他生出了些新的使他预感到幸福的念头。这些念头虽不清晰不确定,可是现在又支配着他的心。他想起他现在有了新的幸福,而这新的幸福与《福音书》有某种共同之处。故尔他要得到《福音书》。但是他们竟得他放得压住伤口,很不好受,并且给他翻动身体,又妨碍了他的思绪,而他第三次清醒过来,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分了。他身旁的人都已入睡。蟋蟀在过厅外鸣叫,街上有人喊着唱着,蟀螂在桌上,圣像和墙壁上沙沙地爬,一只大苍蝇在他的床头撞来撞去,并绕着床旁结了大烛花的蜡烛飞旋。
他的心处于非正常的状态。健全的人,通常同时思维,感受和回忆无数的事情,但有选择一些思想或现象并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上面的力量。健全的人在深思熟虑的时候,为了要向走进来的人说句客套话能够突然停住不想事情,然后再回到思考中去。就此而言,安德烈公爵的精神状态是不正常的。他的全部精力比任何时候更充沛而且更强,但是不受他的意志支配。极其不同的思想和观念占据他的头脑。有时候,他的思想突然活跃起来,而且显得有力、清晰和深刻(他在健全时往往达不到这点);但突然这种思想活动中断,由意外的想法所代替,而且不能恢复到刚才的思想上去。
“是的,一种新的幸福,一种不能从人身上剥夺的幸福已降临于我,”他躺在半明半暗的寂静的农舍里,睁大发烧的、呆滞的眼睛望着前面,心里这样想,“存在于物质力量之外的不以人的外在物质影响力为转移的幸福,一颗心的幸福,爱情的幸福!这种幸福,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懂得的,但认识幸福且制定这种幸福的,只有上帝一人。但上帝如何制定这一神则呢?为什么圣子?……”接着,思想活动突然中断了,安德烈公爵听见了(不知是在昏迷中,还是他的确听到了),听见了声音节奏均匀的不停息的窃窃私语:“咿,哔唧——哔唧——哔唧,”接下去是“咿,唧——唧,”然后是“咿,哔唧——哔唧——哔唧,”接着又是“咿,唧——唧。”同时,在这低声的音乐声的伴奏下,安德烈公爵感觉到,在他的脸上,在正中央,冒出一座奇怪的空中楼阁,它是由细针和木片建造的。他觉得(虽然这使他感到吃力),他必须尽力保持平衡,才能使那高耸着的楼阁不致倒塌;但它还是倒塌了,却又在均匀微弱的音乐声中慢慢地矗立起来。“伸展!伸展!伸展开来,不断地伸展,”安德公爵自言自语地说。谛听着低吟声和感觉着用细针搭起的楼阁慢慢伸展和竖立的同时,安德烈公爵间或还看到烛光的红晕,听到蟑螂沙沙地爬行,听到苍蝇撞到枕头和他脸上的声音。每当苍蝇触及脸,便引起一种烧灼的感觉;但同时又令他惊讶,苍蝇正撞击到矗立在他脸上的楼阁的边缘,竟不曾撞垮它。除了这些,还有一桩重大的发现呢。这是出现在门旁的一团白色的东西,这是斯芬克斯像,它也使他感到压抑。
“不过,这大概是我桌上的衬衫,”安德烈公爵想,“而这是我的脚,这是门,但为什么它老是伸展向前挪动,老是哔唧——哔唧——哔唧和唧——唧——又是哔唧——哔唧——哔唧……——够了,请停下来,别这样。”安德烈公爵痛苦地哀求什么人。后来,忽然间,他的思想和感情又异常鲜明而有力地浮现起来。
“是的,爱情(他完全清楚地想着),但不是要换取什么,有什么目的或原因而爱的那种爱情,而是我现在快要死的时候第一次体会到的爱情,这时我看到了自己的敌人,而我仍然爱他。我体会到了这样的爱情:它是心灵的最本质的东西,因而不需要有爱的对象。我现在便正体会着这幸福的感情。爱他人,爱自己的敌人。爱一切——便是爱体现一切的上帝。爱亲人,用人类之爱;而爱敌人,则要用上帝之爱,由此,当我感到我是在爱那个人时,我体会到这种欢乐。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用人类之爱去爱,可能从爱转化为恨;但上帝之爱不会改变。一切都不能,连死亡也不能,什么也摧毁不了这种爱。这上帝之爱便是灵魂的本质。而我一生却恨过许多人啊。在所有的人里边,我最爱也最恨的,莫过于她呢。”于是,他生动地想象出娜塔莎样子,但不像以往那样只想到了她使她欢欣的魅力;他第一次想象到了她的灵魂。并且,他理解了她的感情,她的痛苦、羞耻和懊悔。他现在第一次明白了他表示拒绝是多么残忍,看到他同她决裂是多么残酷。
“要是能再一次见到她该多好啊。只要一次,看着那两只眼睛说……”
又是哔唧——哔唧——哔唧和唧——唧,又是哔唧——哔唧——噗,苍蝇碰了一下……这时,他的注意力突然转向另一世界,一个有某种特别情况发生的既是现实又是谵妄的世界。在这一世界里,那座楼阁仍然耸立着,不会倒塌,有一种东西依旧不断地延伸,蜡烛周围带有一圈红晕依旧燃烧着,那件衬衫——斯芬克斯仍旧蜷缩在门边;但是,除开所有这一切,有某种东西在咿呀作响,拂来一股清凉的风,随后,一个新的白色的斯芬克斯,站立着,显现在门的前面。而这个斯芬克斯的头上,有一张苍白的面孔和他正思念着的娜塔莎那样的一双眼睛。
“呵,无休止的谵妄多么难受!”安德烈公爵想道,竭力要把这张脸赶出他的想象范围。但是这张脸真切地分明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不断靠近。安德烈公爵想回到纯粹的思维中去,但不能够这样做,而且梦幻把他拖向它一边。那悄悄的絮语在继续发出有节奏的喃喃声,某种东西在挤压,在延伸,而且一张奇怪的脸停在他面前。安德烈公爵尽着自己的全部力量想清醒过来;他翻动身子,但突然两耳轰鸣,两眼昏花,像一个落水之人,失去了知觉。在他醒来的时候,娜塔莎,那个活生生的娜塔莎,那个所有的人当中他最希望去爱,用他那种新的纯洁的上帝现已向他启示之爱去爱的人,就展现在他面前,双膝跪在他的床边。他明白这是真实的活生生的娜塔莎,但并不吃惊,而且暗自高兴。娜塔莎双膝跪着,惊恐地,凝神地(她不能动弹)看着他,忍住不哭出声来。她的面容苍白,神情呆板,但是脸的下部在抖动。
安德烈公爵舒解地叹了一口气,微笑了,并且伸出手去。
“是您?”他说,“真是幸运!”
娜塔莎迅速而又小心地膝行着靠近他,小心地握住他的手,把脸埋下去,用嘴唇轻轻地吻它。
“请您宽恕!”她抬起头看着他,喃喃地说,“请宽恕我吧!”
“我爱您。”安德烈公爵说。
“请宽恕……”
“宽恕什么?”安德烈公爵问。
“宽恕我犯的过……错。”娜塔莎用仅能听见的声音断续地说完这句话,开始更频繁地用嘴唇轻轻吻他的手。
“我比以前更加爱你了。”安德烈公爵说,并用手托起她的脸。看她的眼睛。
这双充满着幸福泪水的眼睛,羞怯地同情地、高兴而又含情地注视着他。娜塔莎消瘦而苍白的脸,脸上浮肿的嘴唇,不止是难看,简直是可怕。但安德烈公爵没有看见这张脸,他看见的是流光溢彩的眼睛,它们是美丽的,两人的身后有了谈话声。
随从彼得,这时从梦中醒来,已全无睡意,推醒了医生。腿疼而一直未睡着的季莫欣,早已看到所发生的一切,小心地用被单盖好赤裸的身体,蜷缩在长凳上。
“这是什么事啊?”医生从睡铺上欠身起来说,“请您走吧,小姐。”
正在这时,有个女仆敲门,是伯爵夫人发觉女儿不见了派来的女仆。
像一个从梦中惊醒的梦游患者,娜塔莎走出这间房,一回到自己的农舍,便倒在床上,号啕大哭。
从这一天开始,在罗斯托夫一家人继续赶路的整个期间,无论是小憩或是夜宿,娜塔莎都未离开受伤的博尔孔斯基,而医生不得不承认,他未料到姑娘如此坚强,如此善于照料伤员。
伯爵夫人一想到安德烈公爵会(照医生的话说极有可能)在途中死于女儿的怀抱,就觉得非常可怕,她也不能阻止娜塔莎。虽然,鉴于受伤的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之间目前的亲密关系,会使人想到,一旦康复、这对未婚夫妻的关系将会恢复,但谁也不谈论这件事,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更不谈论这点:不仅有关博尔孔斯基的问题,而且有关整个俄国的生死存亡问题均悬而未谈,它掩盖着其余一切的揣测。
——————
33
九月三日,皮埃尔醒得很晚。他头痛,他睡觉时不曾脱下的外套裹缠在身上使他觉得不舒服,心里为昨晚的表现模糊地感到愧疚;这惭愧的事情就是昨晚同朗巴上尉的谈话。
时针指到十一点,但是户外似乎还特别晦暗。皮埃尔起床,擦了擦眼睛,看见格拉西姆又放在写字台上的带雕花枪托的手枪后,想起了他在哪里,想起了当天要做的事。
“我是不是已迟到了?”皮埃尔想。“不,大概他不会早于十二点进入莫斯科。”皮埃尔不让自己思考他要做的事,只是要急忙去做。
皮埃尔整理好身上的外套,就抓起手枪准备动身。但此时他第一次想起,应该怎样携带武器在街上行走呢,不能提在手上呀?即使在他那件宽大的长袍下,也难以藏住这支大手枪。无论插在腰带里,还是夹在胁下,都不可能不露马腿。此外,枪是放过的,皮埃尔还来不及上子弹。“横竖一样,就用匕首吧。”皮埃尔对自己说,尽管考虑把计划付诸实施时,他不止一次地认定,一八○九年,那个大学生的主要错误,在于他想用匕首刺杀拿破仑。但是,皮埃尔的主旨似乎不在于完成预想的事情,而在于向自己表明,他并未放弃自己的计划,正在作着一切去完成它。皮埃尔急忙拿起他在苏哈列夫塔楼与手枪一起购得的匕首,一柄装在绿色刀鞘里的有缺口的钝匕首,把它藏在背心下面。
皮埃尔束紧长袍,拉低帽子,尽量不弄出声来,避免碰到上尉,穿过走廊到了大街上。
他头天晚上漠然看着的那场大火,一夜之间大大地蔓延开来。莫斯科四面八方都在燃烧。同时烧起来的有马车市场、莫斯科河外区、商场、波瓦尔大街、莫斯科河上的驳船和多罗戈米洛夫桥旁的木材市场。
皮埃尔的路线要经过几条小巷到波瓦尔大街,再到阿尔巴特街上的圣尼古拉教堂,他老早就在其附近设想好一个地点,他的计划就要在那个地点完成。大部分房屋的门窗都已紧闭。大街小巷空寂无人。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和烟熏的气味。间或碰到一些神色惊惶不安的俄国人,和走在街心的一付乡下佬和丘八模样的法国人。俄国人和法国佬都惊奇地看皮埃尔。俄国人注视他,除了他那个子高而胖,除了他脸上和全身上下显出古怪、阴沉、神情专注和愁苦的样子之外,还由于分辨不清这人属于何种阶层。法国佬惊奇地目送着皮埃尔,特别是因为,皮埃尔与又怕又好奇地望着法国人的普通俄国人相反,他对法国人根本不屑一顾。在一幢房子的大门口,三名法国人在与听不懂他们话的俄国人交涉着什么事,他们拦住皮埃尔,问他懂不懂法语。
皮埃尔否定地一摇头,又向前走了。在另一条巷子里,守在绿色弹药箱旁的哨兵对他吆喝一声,而皮埃尔只在听到第二次厉声吆喝和哨兵手上的武器弄响以后,方才明白,他得绕到旁边一条街。他对周围的一切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他像带着一样可怕的生人的物件,以急迫和恐怖感怀揣自己的计算,生活——昨晚的经验教训了他——把计划给弄丢了。但是,皮埃尔注定不能把自己的情绪完整地维持到他正奔向的地点。而且,即使他不在路上受阻,他的计划也已无从实现,因为四个多小时以前,拿破仑就已从多罗戈米洛夫郊区,经阿尔巴特街进入克里姆林宫,这时,情绪极为阴沉,正坐在克里姆林宫的沙皇办公室内,发布关于立即扑灭大火、禁止抢劫、安定民心的详细而严厉的命令。但皮埃尔是不知道的;他专心致志于自己的事,仍然在受折磨,像执着于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们那样受折磨——不是由于重重困难,而是由于天生的其事不当;他受折磨是因为害怕在决定关头软下来,因而失去自尊心。
虽然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周围的一切,仍凭本能辨明道路,并准确无误地穿过几条小巷子,这些小巷子把他带到了阿瓦尔大街。
随着皮埃尔愈益走近波瓦尔大街,大烟愈来愈浓,大火甚至使这儿的空气变得暖和。间或可以看见巨大的火舌,在屋顶后面龙蛇般飞舞。街道上,人渐渐多起来,而这些人个个惊惶不安。皮埃尔虽也感到周围有某种异常情况,但并不明白他是在走向火灾发生的区域。在他穿过通向一大片空地的小路时(这片空地一边连着波瓦尔大街,另一边连着格鲁津斯基公爵府邸的花园),突然听到身旁一个女人绝望的痛哭声。他止住脚步,好似从梦中醒来,抬起了头。
在小路一侧满是尘土的干枯的野草上,放着一堆家什:鸭绒被、茶炊、神像、箱子等。在地上的箱子旁边,坐着一位已不年轻的瘦女人,长着长长的暴牙,身穿黑色斗篷,戴压发帽。这女人摇晃着身子,一面诉苦,一面恸哭。两个小女孩,十岁到十二岁,各穿一身脏而嫌短的连衣裙、披小斗篷,苍白的惊吓的脸上带着困惑不解的表情,看着她们的母亲。一个小男孩,约七岁,穿一件粗呢外衣,戴一顶别人的大帽子,在老保姆怀里哭。一个光脚、一身很脏的使女坐在箱子上,松开灰白的大辫子,在揪掉烧焦的头发,一边揪一边嗅着。丈夫,个儿不高,背微驼、穿普通文官制服,留一圈络腮胡,平整的鬓角从戴得端正的帽子下露出来,正紧绷着脸翻动摞在一起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些衣服来。
女人一见皮埃尔,几乎投在他脚下。
“亲爱的老爷们,正教徒们,救救我们,帮助我们吧,亲爱的!……你们谁帮帮我们吧,”她嚎啕着哀告,“小女孩!……女儿!……我的小女儿没救出来!给丢下了……她烧死了!呜呜!我白白养了你……呜呜!”
“行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丈夫小声对妻子说,显然不过要在旁人面前替自己辩护,“一定是姐姐把她带走了,否则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补充说。
“木头人,坏蛋!”妻子突然止住哭泣,恶狠狠地大骂。
“你没有心肝,不疼自己的孩子。别人就会把她从火里救出的。这人是木头,而不是人,不是父亲。您是高尚的人,”她抽泣着连珠炮似地对皮埃尔说。“隔壁燃起来了,随即向我们烧来。小姑娘喊了一声:着火了!我们赶紧收拾东西。我们当时穿什么就是什么地逃了出来……这才抢出这么点东西……神像和陪嫁的床,其余的一切都丢了。看看孩子们呢,卡捷奇卡不见了。呜呜!呵,上帝!……”她又放声大哭,“我的心肝宝贝啊,烧死了!烧死了!”
“在哪里呢?她到底在哪里丢失的呢?”皮埃尔问。女人从他热情洋溢的脸上看出,他这人能帮助她。
“老爷!我的亲爹!”她抱住他的腿呼喊,“恩人啊,这下我放心了……阿尼斯卡,去带路,死东西。”她向使女大声呼叫,生气地张着嘴,这就更加露出了她的长门牙。
“带路,带路,我……我……我办得到。”皮埃尔喘着气急忙说。
一身很脏的使女从箱子后面走出来,束好发辫,叹了一口气后,赤足笨拙地沿小路走在前面。皮埃尔仿佛突然从深沉的昏厥中复苏。他更高地昂起头,眼睛里闪耀出生命的光辉,快步地跟随这姑娘而去,赶上了她,走出小路到了波瓦尔大街。满街飘起一团团乌云般的黑烟,有些地方的黑烟里冒出火舌。人们在大火前挤作一团。街心站着一名法国将军,对周围的人讲话。由使女带路的皮埃尔已经走到了将军站的位置附近,但法国士兵挡住他。
“Onnepassepas,”①一个声音向他喊话。
——–
①此处不通行。
“走这边,叔叔!”使女叫道。“我们穿过小巷,从尼库林街穿过去。”皮埃尔转过身来往回走,时时要跳动几下,方能跑得上她。这姑娘跑过街去,向左拐进一条横巷,经过三幢房屋,向右拐进了一家大门。
“在这儿。”这姑娘说,跑过院子,打开了木栅栏的小门,然后停下来,指给皮埃尔看一间不很大的正熊熊燃烧着的木耳房。它的一边已烧塌了,另一边还正燃烧,火焰明晃晃地从窗格和屋顶冲了出来。皮埃尔走进小门,热气便逼得他停下。
“那一间,哪一间是你们的家?”他问。
“哇哇!”这姑娘指出耳房哭了,“就是那间,那就是我们的家。你都烧死了,我们的宝宝,卡捷奇卡,我的乖小姐,哇!”阿尼斯卡对着大火痛哭,觉得不得不表示一番自己的感情。
皮埃尔向耳房靠近,但那热气很猛烈,他不由得围着耳房绕了半圈,来到一座大房子墙下,这房子只有一边的屋顶着火,一群法军士兵在房子附近挤作一团。
皮埃尔开头不明白,这些把什么东西拖来拖去的法国人在干什么;但看到自己面前的那个正用钝佩刀砍一个农民、并抢夺他手里的狐皮大衣时,皮埃尔朦胧觉察到这里在抢劫,但他没功夫想这件事。
墙壁和天花板的断裂声、訇然倒塌声、火焰的呼啸和毕剥声、人们的狂叫呐喊,时而动荡不完的烟云——时而腾空升起,夹杂着明亮的火星,虽烟滚滚闪出道道火光,此处是禾捆状的通红的火柱,彼处是沿着墙蔓延的鱼鳞状的金色火焰——这一切景象,合着热浪和烟味的刺激,行动的迅速,这种种感觉在皮埃尔身上产生了面对火灾常有的兴奋作用。这种作用力特别强烈,则是因为皮埃尔看见这场大火,突然体验到那种从折磨他的思想中解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年轻、愉快、灵活和果断。他从这座房子的一边绕到耳旁后面,正要跑进还没倒塌的部分,这时,他的头顶有几个人在大喊,随后听见哗啦啦的响声,一件笨重的东西砰然一声落在他的脚下。
皮埃尔回头一看,见到窗户里的几个法国人,他们把一个橱柜的抽屉摔了下来,里面盛满一些金属器皿。另一些站在下面的士兵走近这只抽屉。
“Eh bien,qu’est ce qu’il veut celui-lá.”①法国兵中的一个朝皮埃尔喊。
“Un enfant dans cette maison.N’avez vous pas vu un enfant?”②皮埃尔说。
“Tiens,qu’est ce qu’il chante celui-lá?Va te pro-mener.”③上面几个人说,而士兵中的一个,显然害怕皮埃尔想起向他们夺取抽屉里的银铜器皿,气势汹汹地逼近他。
——–
①这人要干什么?
②这屋里有一个小孩。你们没看见小孩吗?
③这人还在唠叨。你见鬼去吧。
“Unenfant?”上面一个法国人喊道,“j’ai entendu piailler quelque chose au jardin.Peut—eAtre c’est son moutard au bonhomme.Faut eAtre humain,voyez vous ……”“Ou est—il?Ou est—il?”①皮埃尔问。
“Par ici!Par ici!”②那个法国人从窗户朝下对他喊,同时指着房子后面的花园。“Attendez,je vais descendrBe.”③
一分钟后,那个黑眼睛、面颊上有颗痣的小个子法国人,只穿着衬衫,显然从楼上一个窗口跳出来,拍下皮埃尔肩膀,带他跑向花园。“DépeAchez—vous,vous,autres,”他对他的同伴喊叫,“commence à faire chaud.”④
法国人跑到屋后一条铺着沙子的路上后,拽住皮埃尔的手,向他指了指前面的园场子。一条长凳下面,躺着一个穿粉红连衣裙的三岁小女孩。
“Voilà votre moutard.Ah,une petite,tant mieux,”法国人说。“Au revoir,mon gros.Faut eAtre humain.Nous sommes tous mortels,voyez vous.” ⑤那个面颊上有颗痣的法国人朝自己的同伴跑回去了。
——–
①小孩?我听到有个东西在花园里嘤嘤地哭。可能是他的小孩。好吧,应该实行人道。我们都是人……“在那儿?在哪儿?”
②不远,不远!
③等一等,我这就下来。
④哎,你们快一点,热气烘烤过来了。
⑤这就是您的孩子。噢,是女孩,那更好。再会,胖子。对吧,该实行人道,都是人嘛。
皮埃尔高兴得喘不过气来,朝小女孩跑去,想把她抱起来。那个生瘰疠病的像母亲一样难看的小女孩,一见到生人便叫喊起来,飞快跑开。但是皮埃尔抱住她,把她举了起来;她绝望地凶狠地尖叫,并用小手使劲掰开皮埃尔的手,还用她那鼻涕邋遢的嘴咬他的手。这使皮埃尔感到恐怖和厌恶,好比是在摸着一头小野兽似的。但他尽力不让自己扔下小女孩,抱着她跑回那座大房屋。但已不能通过原路返回去:使女阿尼斯卡已不见了,皮埃尔只得怀着遗憾和憎恶的心情,尽可能慈爱地搂住痛哭流涕、打湿了衣裳的小女孩,跑过花园去找寻另一个出口。
——————
34
当皮埃尔跑过几家院子几条小巷,携带着女孩回到波瓦尔大街街角的格鲁津斯基花园时,他一下子还没认出他刚才离开去找小孩的这个地方:这儿阻塞着许多人和从房屋里拖出来的家什。除开逃出火灾来到这里的带着财物的几个俄罗斯家庭之外,这里还有一些身穿各色各样服装的法国士兵。皮埃尔并不注意这些人。他急于要找到那个小官一家人,好把女儿交给母亲,然后再去救别的人。皮埃尔觉得他还须赶快做许多事。热气和奔跑使得浑身发热的皮埃尔,此时体验到一股充满青春、活力和坚决劲儿,比他跑去救小孩时所感受到的更强烈。小姑娘现在安静了,用小手抓紧皮埃尔的长袍,坐在他臂弯上,像一头小野兽似的,张望着她的周围。皮埃尔不时地看看她,微微地笑着。他仿佛在这张吓坏了的病恹恹的脸上,看到使他感动的无辜的受难者的样子。
在原来的地方,小官不在,他的妻子也不在了。皮埃尔在人堆里快步穿行,瞧他碰到的各种面孔。他无意地注意到了一个格鲁吉亚人或阿尔明尼亚人的家庭,这个家庭是由一个年高的长者(漂亮的东方脸型,穿一件新皮袄和一双新靴子)、一个同样脸型的老太太和一个年轻女郎所组成的。这个很年轻的女郎照皮埃尔看来,是东方美人的完美体现,她长着轮廓呈弓形的浓黑的秀眉,一张长长的毫无表情的、却异常柔媚的红脸蛋。在这块空地上的人堆里散乱放着的什物中间,披一件豪华的缎面斗篷式的长衫,扎一条浅紫色头巾,像一株娇嫩的温室里植物被抛在雪地上。她坐在老太太身后不远的包袱上,用又黑又大的睫毛长长的杏眼动不动地看着地面。显然,她知道自己的美貌,为美貌而耽心。这容貌使皮埃尔惊叹,当他在匆忙中,在进入栅栏以后,他还频频回头看她。虽然来到栅栏附近,他仍找不到要找的人。皮埃尔停下,往四下里看。
皮埃尔手里抱着小女孩的模样,比先前更为引人注目,他周围聚扰了几个俄国人,有男有女。
“你和谁走散了,好人?”
“您自己是名门望族,对吧?谁的娃娃?”
众人问他。
皮埃尔回答说,孩子是一个身穿黑色斗篷式长衫的女人的,她刚才带着儿女就坐在这里,他又问有没有谁认识她,她走到那里去了。
“这一定是安菲罗夫家的女孩,”一个老年的教堂执事对一个麻脸的姆妈说。“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他又用惯常说话用的低音补了一句。
“安菲罗夫一家在哪里?”姆妈说。“安菲罗夫家一早就离开了。而这娃娃要末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要末是伊万诺夫家的。”
“他说——女人,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是太太呀。”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说。
“对,你们认识她,牙齿很长,人瘦瘦的。”皮埃尔说。
“就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了。当这群狼跑来时,他们到花园里去了。”姆妈指着法军士兵说。
“呵,上帝保佑。”执事又说了一声。
“您往那边去吧,他们在那里,正是她。老是在哭,十分悲痛。”姆妈又说。“正是她,朝这儿走吧。”
但是皮埃尔没有听姆妈说话。他有几秒钟目不转睛地盯着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那儿在出事。他看着阿尔明尼亚的那家人和向他们走去的两个法军士兵。其中一个轻浮的小矮人身穿蓝色军大衣,腰间束一根绳子。他戴着尖顶帽子,光着一双脚。另一个使皮埃尔尤为惊奇,是瘦高、背微驼的头发淡黄的男子,行动缓慢,脸上一付白痴相。这家伙穿一件粗呢女外衣,蓝色裤子,一双裂开了的骑兵大靴子。未穿靴子而穿蓝大衣的矮小的法国兵一走近阿尔明尼亚人,说了句什么,立即抓起长者的脚,长者也就连忙脱靴子。那个穿女外衣的,对着阿尔明尼亚美人停下,不言不语,也不动,指手揣在裤包里看着她。
“接着,接着小孩,”皮埃尔边说边把小孩递给姆妈,并用命令口吻匆忙对她说,“你交给他们,交给他们!”他几乎是在对姆妈喊叫,把又哭起来了的小姑娘往地上一放,又再回过头去看法国兵和阿尔明尼亚的那家人。长者已是光脚坐在那里。矮小的法国兵脱下他的第二支靴子,在用一只拍打另一只。长者呜咽地诉说着什么,但是皮埃尔只是瞥了一眼,他的全部注意力此时集中在穿女外衣的法国兵身上,这家伙慢慢地摇头晃脑地走近年轻女郎之后,把手从裤包里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脖子。
阿尔明尼亚美人继续坐着不动,仍像刚才的样子,长长的睫毛下垂,仿佛没看见也没感觉到这个兵在对她干什么。
皮埃尔从几步之外跑到法国兵跟前时,穿女外衣的瘦高个子的劫匪已从阿尔明尼亚女郎脖子上扯下她佩戴的项链,而年轻女郎用手抱着脖子尖声地叫着。
“Laissezcettefemme!”①皮埃尔用狂怒的嘶哑的嗓音大叫,抓住高个子驼背的士兵的肩膀,把他扔到一边去。那个兵跌到了,爬起来之后连忙跑开。但他的同伙,扔掉靴子,拔出佩刀向皮埃尔气势汹汹地逼过来。
“Voyons,pasdebetises!”②他叫了一声。
——–
①放开那个女人!
②喂,喂!别胡闹!
皮埃尔处于愤怒的顶点,这样子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力量增加了十倍。他在光脚的法国兵还未抽出佩刀前,就扑了过去把他打倒在地,用拳头捶他。围观的群众响起一片赞许声,正在这时,一队法国枪骑兵巡逻队在街角出现。枪骑兵驰到皮埃尔和法国兵跟前,把他俩包围住。以后的事,皮埃尔便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记得他打了人,也挨了打,最后,他感觉出他的手被绑起来,一群法国兵围着他站着,搜他的衣裳。
“Ilaunporgnard,lieutenant.”①他们说了第一句话,皮埃尔听明白了。
“Ah,unearme!”②军官说,把脸转向与皮埃尔一同被抓的光着脚的士兵。
“C’estbon,vousdireztoutcelaauconseildeguerre”,③军官说。随后立即转向皮埃尔:“Parlez-vousfrancais,vous?”④
皮埃尔用充血的眼睛看看四周,未作回答。大概是他的脸色很恐怖,因而军官低声说了句话后,又有四名枪骑兵出列,站到他的两边。
“Parlez—vous francais?”军官对他重复地问道,离他站得远了一点。“Faites venir l’interpreAte。”⑤一个穿俄国平民服的小矮个子策马出队。皮埃尔看他的穿着听他的口音,立即认出他是一间莫斯科商店的法国店员。
——–
①中尉,他有一把匕首。
②啊,一把武器!
③好,好,到军事法庭全都说出来。
④你懂法语吗?
⑤把翻译叫来。
“Il n’a pas I’air d’un homme du peuple.”①翻译看看皮埃尔后说。
“Oh,oh!ca m’a bien l’air d’un des incendiBaires,”军官说。“Demandez lui ce qu’il est?”②他又说。
“你是谁?”翻译问,“你得回答长官。”他说。
“Je ne vous dirai pas qui je suis.Je suis votre prisonnier.Emmenez moi,”③皮埃尔突然用法语说。
“Ah!Ah!”军官皱起眉头说。“Marchons!”④
枪骑兵周围聚起了人群。离皮埃尔最近的是带着小女孩的麻脸姆妈;当巡逻队走动起来,她往前挪动了几步。
“这是要把你往哪里带呢,我亲爱的?”她说,“小姑娘呢,小姑娘我往哪儿搁呢,如果她不是他们家的!”她不断地说。
“Qu’estcequ’elleveut,cettefemme.”⑤军官问道。
——–
①他不像普通人。
②噢,噢!他很像纵火犯。问他,他是谁?
③我不告诉你们我是谁。我是你们的俘虏。带我走。
④啊!啊!齐步走!
⑤她要干什么?
皮埃尔像喝醉了酒。看见他救出的小姑娘,他的情绪更加亢奋。
“Le qu’elle dit?”他说。“Elle m’apporté ma fille que je viens de sauver des flammes,”他最后说,“Adieu!”①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句无目的的谎话怎么会冲口而出,于是迈开坚定的洋洋得意的步子走在两行法兵的中间。
——–
①她要干什么?她抱着我的女儿,我刚从火里把她救出来。别了!
这支法兵巡逻队,是奉迪罗涅尔之命派往莫斯科各街道制止抢劫、特别是捉拿纵火犯的几支巡逻队之一,据法国高级军官当天发表的一致意见,这些人是带来火灾的人。巡查几条街道之后,巡逻队又抓了五名俄国嫌疑犯:一个小店主,两名中学生,一个农夫,一个仆人,还抓了几个抢劫犯。但在这些嫌疑犯中,皮埃尔是最大的嫌疑犯。当他们被带到祖波夫要塞(那里没有拘留所)一间大屋子过夜时,皮埃尔在严格的看管下被单独监禁起来。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