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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建诚:萨缪尔森的内心独白

萨缪尔森从生物学、物理学、数学、机械工程学,借用大量概念与工具,套用入经济理论分析。他在哈佛完成的博士论文《经济分析的基础》(1947)就是这种手法的开山之作。《萨缪尔森自述》给数理经济分析,开创了康庄大道,也吸引全球有自然科学根基的学者投入,兴盛了经济学的多元化与科学化。

  1990 年3 月我38 岁时,经济思想史名家Mark Blaug (1927-2011) 告诉我:“萨缪尔森的经济分析没多大意思,但其他的著作都非常独特。”当时还年轻不明白真正的意义,我自忖:这是美国首位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重要人物,著作影响战后全球的经济学界。他最拿手的数理经济分析,有许多我根本看不懂,为什么会没多大意思?

   2016 年7 月退休两年后,我找齐了萨缪尔森的论文集7 大册,共有597 篇学术论文,每册都超过千页。全都是期刊论文直接翻拍,因为他写得又快又好,重新排版校对都跟不上。我当然无法跟上所有内容,只能挑个我较熟悉的小领域,看能否瞧出点名堂。几个月后拟了篇稿子《萨缪尔森与辉格思想史观》,收在书末当附录。

   写了这篇文章我才明白,Blaug 那句话的真义:萨缪尔森从生物学、物理学、数学、机械工程学,借用大量概念与工具,套用入经济理论分析。他的哈佛博士论文《经济分析的基础》(1947)就是这种手法的开山代表作。此书给数理经济分析,开创了康庄大道,也吸引全球有自然科学根基的学者投入,兴盛了经济学的多元化与科学化。   对他批判最严厉的是他在芝加哥大学读本科时的兄长:George Stigler(1911-1991,1982 诺贝尔奖) 与Milton Friedman(1912-2006,1976诺贝尔奖)。Stigler认为这种套用的手法,对熟悉分析技巧的工程师,每几个月写一篇也没问题。根本性的质疑是,萨缪尔森的这种论文,除了提出数学定性与逻辑推论,能产生哪些有用的见解与思想?Friedman 的反对角度是学派性的:芝加哥派学的市场机能、古典自由派取向,不愿接受哈佛、耶鲁、MIT 的凯恩斯派取向(注重短期政策效果、强调政府的作为、用财政赤字刺激有效需求)。

   我支持Stigler 的批评,原因很简单。通读萨缪尔森近百篇的思想史论文,会有个明确的感觉:他根本不是在做思想史研究,而是把从自然科学借来的数学工具,先套在经济分析上,再套到思想史研究上。他对思想的内容与时代意义着墨太少,甚至不在意。换言之,他是一以贯之地在做同一件事:Veni, vidi, vici(I came; I saw; I conquered :我来到、我看见、我征服)。

   思想史学界的怀疑和Stigler一样:这种做法能产生有意义的新知识吗?其实萨缪尔森内心也很明白,但就是无法克制这种征服欲。他曾说,日后在天堂遇见圣彼得(相当于我们的阎罗王)时,他要坦诚认罪,说他“最严重的罪行,就是用辉格史观(数理模型)研究科学史(思想史)”。我相信读过萨缪尔森对《资本论》的分析后,肯定没人会因而抛头颅洒热血。

   再举个实例,这是萨缪尔森的自陈:“我生命中的运气,就是一直跟同时代的领军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分子生物学家无间地在一起。经济方法论的批评家相信,像我这样的经济学者,处心积虑要从他们那赢取赞誉,那就大错特错了。有人认为,非经济学界的科学家,对经济学的公理体系没兴趣。哈佛数学家George Mackey,从不想跟我讨论我的《经济分析基础》(Foundations)。反而是我的初级《经济学》(Economics)(或John Rae 的利息理论)吸引他注意,而不是像Debreu 那种纯数学的细微之处,会让别人喜欢我。”(意指:数学界喜欢他的经济见解,而非数学技巧。)

   现在换个角度,谈Blaug 评语的下半句:经济分析之外,萨缪尔森的其他作品都非常独特有趣。我们译了《萨缪尔森自述》25 篇,充分认同这项观察。萨缪尔森的文笔精简、活泼、机灵、知识渊博、用典恰当。这给译者带来不少麻烦,但给读者带来不少知性乐趣与启发。

   我引《一位早期金融理论家的回忆》首段为例:“有一次,有人让我来描述我在经济学中专攻的领域。我当时回答说,也许我是经济学界‘最后的通才’——因为纯理论、文字经济学和数理经济学、宏观经济学和微观经济学、统计学和概率论、对外贸易和管理经济学,全是我的主要研究对象。这意味着我会对金融与风险理论抱有某种随机关注。但实际上,这种说法并没有完全表达出我对该领域的兴趣和投入的精力。一般意义上的金融(个人层面上的和整体经济范围的),在属于我的20 世纪演化为最成功的领域之一,而我一直希望成为局中人。” 

  这类妙句全书随处可见,还有许多话中有话的隐喻,都让我深刻感受到:萨缪尔森的文字功力超过他的数学方程式。数学技巧与时俱进,1950 年代的前沿数学,现在看来就普通一般。文字与见解的智能,反而最能经受时间考验。

   我对萨缪尔森的评判是:他的文章比数学好、学术见闻比经济分析有趣、人情世故比政策分析通达、非经济学的见解比专业论证更深刻、内在信息比字面更丰富。萨缪尔森是二战后经济学界的标志性灯塔,让茫茫大海的船只有明确指引,照亮了广袤的海面,可说是学光普照。

   苏格兰哲学家David Hume (1711-1776) 说:“要当个哲学家,但在一切哲学之前,先当个人。”(Be a philosopher; but, amidst all your philosophy, be still a man)。萨缪尔森在这本自述中,解说他如何成为伟大的经济学家,以及如何谦虚地展示博学、犀利、通达、睥睨。

   他真的睥睨天下吗?再举本书第6 篇的自陈(提到LSE 经济学者Lionel Robbins (1898-1984):“Lionel个子高挑、容貌英俊,总是让人印象深刻。有一次,Robbins 在哈佛大学做一场高水平的讲座,年轻的Bob Solow 对我耳语说:‘不那样讲课的人都该枪毙。’……我在某次经济学家的鸡尾酒会上遇见他,确切地说是偶遇。他一身礼服,看上去比任何人更显高贵。他出于客气,非常有礼貌地展示出了对我的兴趣。这让我越来越激动,我夸夸其谈,自我陶醉,嗓门越来越高——在过度兴奋之中,我竟然把马丁尼鸡尾酒全洒在了他的笔挺的礼服上。我赶紧愧疚地把餐巾纸递给他。Lionel泰然地说:‘没关系,我亲爱的Paul,不必在意。’……Lionel 轻轻戳破了我吹起的这个浮夸的气球。” 

  盖棺论定,Paul Anthony Samuelson (1915-2009) 是奥运十项全能型的高手,前无古人,至今尚无来者。他是战后数理经济分析革命的奠基者。他不是科斯(Ronald Coase, 1910-2013)那类提出重要概念者,也不像亚当·斯密、马克思、凯恩斯那样,建构出新类型的分析体系。他不是“主义层次”的圣者,但在历届诺贝尔奖的罗汉群中,他属于更高一层的观音。萨缪尔森的数理分析过时了,但经验与智慧还很有用。

本文为《萨缪尔森自述》序言,格致出版社出版,略有删节。文章来源:北大金融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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