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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剑华:意识理解的多元进路与解释鸿沟
摘要:意识问题是哲学和科学共同面对的问题。虽然关于意识存在诸多神经科学理论,但如何理解意识仍是哲学中最为核心的工作。20世纪五六十年代,物理主义者认为意识过程同一于大脑过程。在面临多重可实现的反驳之后,物理主义者转向了随附性:心附于物,须臾不可离也。但这种关系仍然具有明显的缺陷:不能捕捉到物理事物在本体论上比心理事物更基本的直觉。20世纪90年代以来,形而上学领域兴起的奠基(grounding)等概念刻画了物理比心理更为基本的物理主义直觉,用奠基来表述物理主义因此成为一种更为合理的立场。聚焦解释鸿沟有三种意识解释路径:形而上学解释、神经科学解释、日常经验解释。通过比较三种解释进路,可阐明奠基解释、量化解释的价值与局限,进而为重新认识乃至弥合解释鸿沟提供一种新的可能性。
引言
物理主义是当代心灵哲学的主流立场。20世纪70年代以来,物理主义所依赖的基本理论框架是随附性,用随附性来刻画心物关系,这一框架逐渐遭遇理论困境。近二十年来,形而上学中最重要的变化之一就是引入了奠基等概念重新解释传统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以范恩(Kit fine)、谢弗( Jonthan Schaffer)等为代表的逻辑学家、形而上学家在这个领域做出了大量的工作。一些学者开始将这些形而上学工作应用于心灵哲学、伦理学、美学等领域的讨论。
我们关于世界的理解有两种基本框架,第一种区分为物理世界、心理世界、抽象世界;第二种区分为物理世界、生物世界、精神世界。在心灵哲学领域,区分的关键在于物理和心理。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物理和生物的区分。从形而上学角度看,心理奠基于物理,生物也奠基于物理,物理和非物理的(尤其是心理)的区分最为根本。昂格(Peter Unger)就认为,生物机制对于我们理解人类存在(情感和意识)不具有重要的哲学意义。
在心理和物理区分的基本框架中,产生了诸多心灵哲学问题,如意识问题、意向性问题、心理因果问题、规范问题等。一般来说,学界接受布洛克(Block)的区分,把意识区分为通达意识和现象意识,通达意识指使用推理和理性来指导言语和行为的能力,现象意识指一种纯粹的感觉经验,也称之为感受质。这和查尔莫斯区分功能意识和现象意识是一致的。在意识问题上,物理主义的困难是如何解释现象意识。在意向性问题上,物理主义需要解释心理状态如何具有一种关于世界、表征世界、指涉世界的能力。在心理因果问题上,物理主义需要解释物理因果封闭和心理因果的不相容这一困难。在规范问题上,物理主义需要解释世界中何以有超出自然的规范。上述四个问题中,现象意识关注心理状态本身的特征;意向性关注心理状态和世界的关系;心理因果关注心灵对于世界的作用或反作用;规范性关注心灵与世界之间的关系。这些问题都建立在心物二元关系的框架基础之上,理解心物关系是心灵哲学的基础。
心物关系包含关系、关系项(物理对象和心理对象)。在解决心灵哲学问题时,有三种通常的策略:第一,扩大物理概念来回应心物问题。例如,斯图加(Stoljar)把物理概念分为物理学的概念和日常物理概念,把日常物理对象概念吸纳到关于物理主义的定义中。第二,扩大心灵概念,来回应心物问题。例如泛心论,主张事物在基本层面都是具有意识经验的。第三,我们可以重新理解心物二元关系。随附性关系等不足以传达物理主义的基本直觉,物理主义者引入了奠基概念,对关系做了新的刻画。本文首先考察物理主义的基本框架从随附到奠基的转变;其次,在奠基物理主义的框架下讨论三种解释进路和两种鸿沟,说明奠基物理主义对本体论鸿沟的拒斥是成功的;再次,论证即便奠基物理主义是对的,我们仍然面对认识论解释鸿沟;最后论证,要回应认识论解释鸿沟,需要从日常经验解释开始。
一、从随附物理主义到奠基物理主义
按照奎因的理解,形而上学是关于何物存在的研究。按照亚里士多德的理解,形而上学是关于世界结构的研究,探究何者更为基本。例如,苏格拉底这一个体比“苏格拉底”这个名字更为基本,前者决定了后者。奠基就刻画了世界中基本事物和较不基本事物之间的关系。关于奠基存在诸多理解,我们不去讨论奠基内部的各种争论,而是聚焦于奠基的一般性特征。通常来说,有两种关于奠基的理解:第一种是谢弗提出的奠基的谓词—事实理解,奠基是事实、实体之间的关系;第二种是范恩提出的算子—句子理解,奠基是句子之间的关系。一般来说,奠基具有以下特征:奠基关系是非自返的,自身不能奠基自身。奠基是非对称的,基本的事物可以决定非基本的事物,反之不然。奠基是传递的,如果物理层面奠基了生物层面,生物层面奠基了心理层面,那么物理层面就奠基了心理层面。奠基的这些特性被谢弗用图模型中的有向无环图来刻画。因果关系和奠基关系具有相似的结构,都满足非自反、非对称、可传递等特性。从因果关系来理解奠基关系也成了一种思路。不过,二者之间有一个基本的区别:因果关系是同层次关系,例如,自然界中的物理因果关系;而奠基关系跨越了不同层次,基本层次的事物决定较不基本层次的事物。可能有人会指出,心理因果中的上向因果和下向因果关系都是跨层关系,但如何理解心理因果本身就具有争议。
随附是刻画心物关系的一个基本概念工具。随附是两组性质集之间的逻辑关系,一组性质集是随附性质(the supervenient properties),另一组是随附基性质(the base properties)。非物理的性质随附于物理性质,当且仅当在所有与物理性质相关联的情景中,所有非物理性质方面也相同。随附关系成了所有物理主义的最小共识。二元论者如查尔莫斯所构造的僵尸论证,批评物理主义就是要质疑心物之间的逻辑联系(随附关系)。因此,随附性就成为当代心身问题的一个框架性概念。随附物理主义并非一个独立的立场,而是不同版本物理主义所需要的最小立场。因此不能把随附性作为定义物理主义的充分条件。
在比较随附与奠基两个概念之前,不妨先从奠基来阐释物理主义的一些基本直觉:第一,化学的、生物的、心理的最终都奠基于物理的。这一点表达了物理主义的基本含义,一切归根到底都是物理的。第二,物理学在根本的意义上解释了化学、生物学、心理学。我们总试图用更加基本的理论去解释较不基本的理论。这一点表达了物理主义的具体主张,如果缺乏解释力,那么物理主义就变成“一纸空文”。不妨把第一条称为物理主义的本体论主张,把第二条称为物理主义的认识论主张。这就和还原论中的本体论还原和理论还原对应起来。大部分人基本上不太会质疑第一条。严格来讲,二者之间的关系也比较复杂。认识论通常会为本体论提供证据和支持,本体论又为认识论提供方向和纲领,很难完全分开。第三,在形而上学层面,心理层面与生物层面或化学层面的对照没有特别之处,归根到底都是心理层面与物理层面的对照。这一点实际上反映了当代主流心灵哲学的共识。在哲学领域内,除了做生物学哲学的学者,心灵哲学领域内大都坚持心理与物理的二分。在科学领域则基本上秉持物理、生物、心理的三分,强调生物层面的独特地位。心灵哲学传统内部有意拒斥三分,即便在科学层面承认生物层面的特殊性,转到心灵的形而上学讨论上来,就基本上把物理和生物层面放到一边,意识放到另外一边了。第四,奠基蕴涵了形而上学的随附性。奠基的主张比随附性主张要强,有一些学者就认为,物理主义的奠基概念=形而上学的随附性+心物的非对称性。第五,如果上帝创造了物理事物,那么一切都各就各位。在这里,宗教中上帝的地位类似于当代科学中超级物理学家的地位。当哲学家构造论证时,都预设了超级物理学家的视角,这是科学时代的“上帝之眼”。
与奠基相比,随附存在以下基本缺陷。第一,随附是非解释性的。接受随附关系并不能解释为什么存在随附关系。随附性只是一种逻辑刻画,反映了二者之间的逻辑必然联系。所谓的解释比逻辑联系要强,解释就内在要求了解释项要比被解释项更基本,奠基就反映这样一种形而上学解释关系。第二,随附性不适用于刻画本体论的形而上学优先性。非物理性质随附于物理性质这一事实,不能保证后者在形而上学上优先于前者。第三,奠基的逻辑形式不同于随附的逻辑形式,奠基是非对称的、非自返的,而随附是对称的、自返的。第四,奠基和基本性是一个超内涵概念,但随附性概念不是超内涵的。超内涵概念描述了内容必然等同概念之间的区分。如果算子H表达某一个概念,A和B在内容等同,但HA和HB在真值上不同,那么H是超内涵的。第五,随附性没有本体论区分性,随附性是一个平面关系,而奠基是一个层级概念,背后有我们关于世界根本看法的差异。对于奠基物理主义来说,物理性质形而上学必然导致某些非物理性质,物理性质和非物理性质之间的形而上学必然关系是基本的、独特的。
奠基物理主义主张,每一个真事实要么奠基于基本物理事实,要么就是基本物理事实。物理事实是化学、生物和心理事实的终极奠基。因此,物理概念包含两种:第一种是物理学的基本概念,第二种是奠基于物理学基本概念的概念。相应地,我们就会获得基本真相(fundamental truth)和基本概念。塞德(Sider)把只包含基本物理学概念的基本物理真相称之为纯粹真理(purity)。奠基对物理主义定义、意识问题(解释鸿沟)、心理因果、意向性、规范性等问题都有应用。本文主要讨论在奠基框架下如何理解解释鸿沟难题。
二、三种解释与两种鸿沟
关于意识研究可以分为三个进路:形而上学中的概念分析、神经科学中的量化分析和日常经验解释(包括语法分析)。第一个进路是概念分析,重视逻辑、常识直觉和思想实验,把定义、论证和提出反例等作为分析哲学的基本方法,寻找从概念上对意识的解决之道。一般以这种方式研究心灵哲学的学者,对形而上学、逻辑学、语言哲学也有研究兴趣,可以称为心灵的形而上学研究,比较典型的有金在权、查尔莫斯、斯图加等。第二个进路是自然化进路,利用自然科学方法和证据来研究心灵现象,尤其重视神经科学、演化论、生物学的资源,比较典型的有邱奇兰德、丹尼特、布洛克等。上述两种研究进路属于心灵哲学研究领域的多数派。第三个进路是日常经验解释(包括语法分析)进路,通过分析哲学语汇的日常用法来解决哲学问题。我把克里普克风格称为概念分析,把维特根斯坦风格称为语法分析,二者的共同之处是反对自然科学对哲学的侵袭,不同之处在于前者追求概念的理想条件,后者追求语词的实际用法条件。语法分析主要对心理诸多概念进行考察,分析心理概念和物理概念在日常中的用法等,从人们日常使用的心理语汇入手来分析心身问题,指出心身问题的提出是基于一种对心理语言的错误理解,从物理的层面去理解心灵问题。当我们说心灵离开身体的时候,这种“离开”只是一种空间隐喻。这一进路主张,意识过程不仅和大脑过程无关,而且是完全自治的。心灵领域独立于自然科学探寻的领域,不需要借助自然科学去理解意识问题,而是要注意到心灵哲学中的问题、主张和论证“建立在对相关的语言的表达式的误解基础之上的”。心灵与人类的实践(生活形式)密不可分。当然,这种实践首先是一种语言实践,接受语言优先的思路,从日常语言来分析心理物理语词的用法。
针对解释鸿沟,概念分析论者会采用一些形而上学概念或原则来填平或加深解释鸿沟;自然化论者会运用自然科学理论进行消解,例如,丹尼特主张感受质并不存在,只是一种幻觉。语法分析论者会认为,感受质和时间一样,属于伪问题,不存在所谓的解释鸿沟。在某种意义上,自然化论者和语法分析论者会站在一起,认为意识问题是一个科学问题,而非哲学问题。因此,哲学的工作主要是消解这种伪问题。有学者进一步发展出经验解释的思路,主张意识问题是哲学问题,但不需要科学解释和科学化的形而上学解释,恰恰需要系统的经验解释。例如,贝克尔(Baker)发展的日常形而上学理论,洛(Lowe)关于经验主体的形而上学理论,这一思路的核心立场是把身心统一体作为世界的基本存在物,作为理解意识问题的起点。因此,我把第三种进路称为日常经验解释(包括语法分析)。其包含两个部分,一是以传统分析哲学领域中维特根斯坦为代表的,对日常语言的语法分析;二是当代形而上学研究领域中以贝克尔、洛为代表的,对日常实在的形而上学建构。结合二者的研究意识是笔者目前支持的立场。
高夫(Goff)从科学史回顾意识的科学解释所面临的根本缺陷。在《伽利略的错误》一书中,他总结道,伽利略对科学革命的最大贡献就是在1623年提出的,数学是科学的语言。量化科学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量化的问题在于,无法用完全定量的语言去把握第二性质所涵盖的种种感受事物,或者说,无法用方程式、图表、数学去把握定性的事物。物理学的成功恰恰在于它完全排除了意识问题,但也使得意识问题在当代科学领域中无解。伽利略的错误使得意识的科学成为不可能。自然科学本质上是量化科学,一方面需要承认科学在意识研究中承担重要功能,例如,对神经相关物(NCC)的研究取得了很多进展,加深了我们对大脑的认识,但另一方面也要看到,意识和大脑神经元的相关性理论不能成为真正的意识理论。当前的意识科学最多对定性和定量做一种关联而无法整合两种解释方式,要想获得关于意识的真正理论,需要走出伽利略量化式科学的道路,重新思考科学方法。另外,从概念分析来看,如果心理事物是定性的,物理事物是定量的,根据奠基物理主义,心理事物奠基于物理事物,就变成了定性事物奠基于定量的事物。但按照高夫的理解,定性的事物不能奠基于定量的事物。
一般认为,所谓的解释鸿沟就是物理和心理之间的鸿沟或客观的科学理论如何解释主观经验所造成的鸿沟。1971年克里普克的《命名与必然性》第三讲、1978年托马斯·内格尔的《成为一只蝙蝠具有怎样的感受》、1983年列文的《物质主义与感受质:解释鸿沟与物理主义》、1989年麦金的《我们能够解释心身问题吗?》、1996年查尔莫斯的《有意识的心灵》都以不同的方式提出了解释鸿沟。1999—2000年,布洛克和斯坦尔内克发表的《概念分析、二元论和解释鸿沟》、查尔莫斯与杰克森的回应《概念分析与还原解释》(2000),为解释鸿沟画上一个短暂的句号。后续还有讨论,但基本框架并没有发生变化。2016年谢弗的文章《鸿沟之间的奠基》从奠基角度回应了解释鸿沟。2019年拉宾(Rabin)发表《解释鸿沟与形而上学方法》,2021年萨萨里尼(Sassarini)发表《没有奠基可以弥补鸿沟》,都指出,即便谢弗的论证是成立的,仍然存在一个解释鸿沟。两位的结论和本文主张类似。我们将以此为基础讨论为什么仍然存在解释鸿沟。列文的文章第一次正式提出解释鸿沟,他提出了三种同一性陈述:
(1)疼痛就是C神经纤维激活;
(2)热是分子的平均动能;
(3)处于一种疼痛状态就是处于一种神经活动状态。
克里普克认为,在心物同一陈述和其他理论同一陈述之间有一个明显的区别。前者是偶然的,后者却是必然的。在(2)中,我们可以区分热现象本身和我们关于热的感觉;但在(1)中,我们无法区分疼痛和对疼痛的感觉。因此,克里普克认为,(1)是偶然陈述,(2)是必然陈述。我们可以用分子平均动能解释热,却不能用C神经纤维激活来解释疼痛。陈述(2)所表达的同一性可以完全得到解释,没有遗漏,但陈述(1)遗漏了关键性要素,缺乏解释力,所以存在一个解释的“鸿沟”。陈述(2)可以诉诸功能解释:我们关于化学和物理学的知识能够解释分子平均动能如何与热因果联系。我们关于热的本质特征是其因果作用,一旦阐明因果机制,就没有什么需要进一步解释了。针对疼痛,我们也可以讲一个类似的功能故事。但列文指出:“我们关于疼痛的概念不仅限于因果角色,它有定性特征(qualitative character)。即便发现了C纤维激活,仍然不能解释疼痛为何应该是它所是的那个样子(why pain should feel the way it does)。关于C纤维的任何事实都不是自然而然的符合疼痛的现象性质,从而将疼痛的定性方面和C纤维激活等同,这就将二者之间的关系完全置于神秘的境地,我们感受疼痛的方式仅仅是一种原初的事实。”
列文在文中提出了两种解释鸿沟:第一种是形而上学的解释鸿沟,即在物理和心理之间存在基本的区别,甚至二者是完全不同的基本存在物,代表人物如克里普克、查尔莫斯等。第二种是认识论的解释鸿沟,即当前功能的、物理的概念对意识的现象特征的说明是不可理解的。神经科学家格林菲尔德也注意到这一问题:“在你的大脑之中,个人主观体验是如何转变为蓬勃而出的化学物质和电信号的?”大脑扫描图、数学公式“这些所谓的解答无论多么精妙,都没有任何说服力,因为它们无法解释我们客观观察到的事件如何转变为独特个人经历的第一手感觉”。“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是以第一人称视角获得对现实的瞬时体验,而科学实验研究的特点则是以第三人称视角获取信息,这二者之间的差异所造成的概念上的鸿沟是难以跨越的。”科学家更为关注第二个鸿沟,通过科学理论理解意识是科学家的首要工作。认识论的解释鸿沟和物理主义的随附性命题是相容的。本体论上的物理主义者,仍然面对认识论上的解释鸿沟。列文聚焦于认识论的解释鸿沟,认为物理主义可以弥补形而上学的解释鸿沟,但无法直面认识论的解释鸿沟。认识论版本的解释鸿沟和僵尸论证是有区别的,后者类似于本体论的解释鸿沟。一个物理主义者可以回应本体论的解释鸿沟和僵尸论证,但仍然难以回应认识论的解释鸿沟。
谢弗对解释鸿沟和僵尸论证的回应开启了完全不同的思路,他提出存在两类鸿沟,第一个是物理和化学之间的鸿沟,一边是两个H原子和一个O原子,另一边是H₂O分子。这是部分和整体之间的鸿沟,整分论(mereology)所讨论的主题。第二个是大家熟知的心物鸿沟,一边是物理层面,另一边是现象层面,如C神经纤维激活和处于疼痛状态之间的鸿沟。从奠基物理主义的角度回应解释鸿沟,会这样理解:一个僵尸的世界和一个只有H原子和O原子的世界仅仅是概念上可能的,但绝非形而上学可能的。如果两个H原子和一个O原子构成H₂O分子是形而上学必然的,那么C神经纤维激活构成疼痛也是必然的。这两个鸿沟,类型相同,要么都存在鸿沟,要么都不存在鸿沟。认为前者不存在鸿沟,而后者存在鸿沟,只是因为我们没有认识到真相而已。一旦我们认识到物化之间不存在真正的鸿沟,也就应该认识到物心之间也不存在真正的鸿沟。的确,从形而上学来看,如果用奠基刻画心物鸿沟,就能说明心物之间不存在本体论鸿沟。水分子的案例只是想表明,我们为什么会认为心物存在鸿沟,而在物化之间不存在鸿沟。
三、解释鸿沟依然存在
谢弗虽然没有明确断言心物的关系类似于两个H原子、一个O原子和H₂O分子之间的关系,而只是诉诸所谓的一般形而上学原则,但他所给出的唯一示例就是原子和分子之间的关系。从本体论鸿沟来说,无需关注到底心物之间调用的哪一种形而上学原则,只要心理奠基于物理即可。但从解释鸿沟来说,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机制解释。因此,调用哪一种原则就很重要。既然谢弗在原子和分子之间调用的是整分原则,那么我们也可以猜测,他对物理心理关系的处理也会调用类似原则。不妨先从这种可能造成误解的类比出发,看看为什么类似的类比是错误的,理由如下。
第一,谢弗把大脑神经元活动和意识的关系类比为两个H原子和一个O原子和H₂O分子的关系。我们可以很快从H₂O的结构,分析出它的部分。但当我们谈到意识状态时,却会感到迷惑。我们如何仿照整分原则去寻找意识状态的组分?很自然的一个想法,就是认为意识的组成部分还是意识,一个宏观的意识经验是由大量微观的意识经验所构成的。这是泛心论的立场:天地万物在基本层面都是具有意识经验的。抛却这一主张本身的荒谬不谈。基本意识经验如何产生出宏观的意识经验就是一个问题,这是泛心论所面临的绑合问题,不过是解释鸿沟在泛心论中的一个翻版。传统的解释鸿沟讨论的是,微观的物理活动如何产生宏观的意识活动,泛心论版本的解释鸿沟,是微观的意识活动如何产生宏观的意识活动。形式不同,实质则一。因此,诉诸微观意识经验和宏观意识经验的整分关系是错误的。谢弗选择用微观物理活动构成意识经验的比喻,这种构成关系也不能等同于整分关系,二者在范畴上不同。有人可能指出,桌子的微观性质和宏观性质是范畴不同,前者是物理学所能捕捉到的性质,而像颜色、形状、质地等宏观性质并非物理学性质。但这里的不同在于,我们搞清楚了桌子的产生机制,才能知道它的整分关系。就像我们搞清楚了水的机制,才能知道它的整分关系。我们并不清楚大脑和意识的关系的整个机制,因此不能做出这种类比。
第二,“水的分子结构是H₂O”,“疼痛是C神经元激活”,“金的原子序数是79”,都是同一陈述。我们用化学理论解释水的特征,元素周期表知识解释金子的特征,用神经科学理论解释疼痛的特征,这种类比貌似可以成立。用底层解释上层,这背后依赖的是自然科学规律。谢弗用奠基关系来理解身心问题,背后依赖的是形而上学规律。问题在于,我们对水的认识,首先是经验感知,水是无色透明可饮用的;后来通过科学,发现水的分子结构是H₂O;进一步可以谈论其整体和部分的关系,从经验认知到科学认知到形而上学认知。没有化学,我们就不能确定水分子的结构,只有确定了它的结构,才能有意义地谈论关于H₂O的整分论。在进行类比之前,我们需要唯一的关于意识的神经科学理论。问题在于,我们有唯一的化学理论,把水分子作为基本单元,展开科学解释和形而上学解释,但意识领域却不行,因为并没有唯一的意识科学理论来解释意识的基本特征。我们有意识的全局工作空间理论、信息整合理论、神经相关物理论等诸多理论,但并没有唯一的正确理论。因此,类比是不合理的。
也许谢弗会回应说,在物理和心理之间,我并不诉诸整分原则,而是诉诸其他的形而上学原则。那么让我们考虑物化之间究竟具有哪些基本的原则?首先是,我们有一套化学理论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原子如何通过化学键结合成一个分子,这是科学原则。其次是,我们可以用整分原则来理解水分子和部分的关系。除了上述两种原则之外,我们似乎很难找到第三种神秘莫测的形而上学原则。有学者提出构成性原则,神经元性质构成了(constitute)意识经验,但不同一于意识经验。但构成性原则面临的困难和整分原则是一样的,我们一样可以问,构成的组分是什么,构成是根据什么确定的原则而构成?上述针对整分原则的疑问同样适用于构成原则,尽管二者的确可能具有实质的区分,但在这个质疑中,二者的区别是可以忽略的。其实,构成原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应该还是根据现有的化学理论和整分原则综合而来,否则我们就不能有意义地言说构成。
拉宾认为,谢弗所填平的是一个形而上学鸿沟,而非真正的解释鸿沟。解释鸿沟不过是要求在通常的意义上,如何解释感受,而这并不能从明显的物理事实推导出来。拉宾认为,谢弗和查尔莫斯一样犯了一个严重的方法论错误,那就是对形而上学原则的不恰当调用。他也聚焦于谢弗的类比,认为解释鸿沟关注的是夸克和意识之间的鸿沟,而谢弗的鸿沟是夸克和树袋熊之间的鸿沟。无论如何,我们可以直接断定树袋熊是由夸克组成的、西施是由夸克组成的,但我们不能断定意识是由夸克组成的。拉宾从日常案例出发,指出所有我们人类能理解的个体都是由部分组成的,虽然意识也是由部分组成的,可是我们无法断定这个部分就是夸克。谢弗忽略了所有对象的差别,认为只要是对象,就一定由部分构成。这一原则没有问题,但无法应用到意识这种独特的对象上来。谢弗从形而上学角度出发,有意忽略了对象的差异性;而拉宾所提出的案例建立在我们日常感知对象的确立上。
从水分子和水的部分之间的鸿沟来看,化学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确立了水分子这个基本对象。只有确认了对象才能调用形而上学的整分原则。我们可以通过日常感知确认基本对象比如树袋熊或西施,我们也可以用科学认知确认基本对象如H₂O或金子。可以把对象确认分为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形而上学个体化原则,任何一个对象都可以和其他对象分开,这是一个比较空洞的确认对象阶段;第二个阶段:科学认知和日常感知阶段,确认了科学领域和日常生活领域中的基本对象;第三个阶段:在确认对象的基础之上,可以调用整分原则来理解整体和部分的关系。也许有人会指出,完全可以在第一个阶段就应用整分原则,但这种应用对于我们要处理的问题来说没有意义。整分原则本身是完全抽象的形而上学原则,不依赖于部分的具体内容。但在解释鸿沟中所运用的整分原则需要确认其组分内容。因此首先就要确认基本对象,这种确认包含了我们对所关心的基本对象和其他对象之间关系的确认,对基本对象和其组分关系的确认等。科学认知和日常感知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两种基本方式。由于我们对基本意识对象的确认存在问题,因此无论是把意识经验对象的组分理解为微观意识经验,还是把意识对象组分理解为微观物理组分,都存在问题。如果从日常经验解释思路出发,把心身统一体的人作为基本存在对象,那么思路就会相当不同。
回顾谢弗对解释鸿沟的处理,可以分为两个部分:第一,用类似整分关系的形而上学关系来理解物理和心理之间的关系。第二,用奠基来说明心物关系,认为心理奠基于物理,回应解释鸿沟。我不同意第一点,目前缺乏足够的理由在心理和物理之间运用类似整分原则的形而上学原则。但我部分同意第二点。奠基刻画了心物关系,可以弥合形而上学鸿沟,但不能弥合认识论鸿沟。目前,我们只能断定物理的奠基了心理的,并不知道如何奠基,只能根据科学认知和日常认识作出一些断定,奠基符合我们的科学和常识。
目前的证据只能支持奠基物理主义,并不能证成,但这并不妨碍奠基物理主义成为当前的一个合理的物理主义立场。神经科学家埃德尔曼和托诺尼提出研究意识的三个工作假设:1.物理假设:意识是由脑和某些动力学过程所产生的一些特定的物理过程。2.进化假设:意识与生物结构有关系。3.感受质假设:意识的主观方面、定性方面具有私密性。埃德尔曼也是在物理主义工作的框架下去解释意识问题。这三个假设性质不同,第一个假设可以称之为形而上学假设,论者持有一种物理主义立场;第二个假设可以称之为科学假设,需要进一步的科学工作才能阐明,这就是埃德尔曼的达尔文神经主义;第三个假设可以称之为日常感知假设,我们对感受质的确认是通过自身感知,而不是求助于形而上学思辨和科学研究。因此,对于埃德尔曼来说,他是在物理主义的形而上学框架之下,运用神经动力学学说去解释感受质。科学家并不关心本体论鸿沟,而是关心认识论鸿沟。
意识的神经科学研究有两个路径:第一,如科赫探究意识经验和神经相关物之间的具体规律,即将质性特征和量化特征作出对应和关联;第二,如埃德尔曼“考察什么类型的神经过程才能真正解释意识的基本性质,而不只是和这些性质相关”。“重要的是把注意力集中到产生意识的过程中去,而不仅限于产生意识的脑区,更具体的是要把注意力集中到确实能够解释意识的那些最基本性质的神经过程上。”其中,基本意识经验的特征包括意识经验的整体性和信息性。但科学解释存在根本局限,科学可以解释意识的产生机制,却仍然无法解释主观性。有很多神经科学家已经认识到这一局限。维特根斯坦的一段话,表明了科学家和哲学家在共同面对意识问题的困惑:“关于意识和脑过程之间的鸿沟的不可逾越性的感受:这种感受为何没有进入日常生活的考虑之列?这种关于种类差异的观念与一种轻微的眩晕联系在一起,——当我们表演逻辑绝活时,就会出现这样的眩晕。”产生这一困惑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不去关注并描述有关心理性质的概念或表示其的语词的实际的用法,而是企图将注意力以某种方式引向他所谓的纯粹的意识状态”。
萨萨里尼也认为存在两种鸿沟:形而上学鸿沟和解释鸿沟。她所理解的解释鸿沟指,为什么一个确定的物理状态会以某一种特定的方式感受而不是其他的方式或者什么也不感受?[(EG) Why does being in a determinate physical state feel the way it does, rather than some other way or no way at all?]奠基是一个解释关系,心物之间的奠基关系似乎有些任意,需要进一步的辩护。仅仅假设疼痛是因为C神经元激活,并没有让疼痛和神经元活动之间的关系在认知上变得清晰起来。为什么会在认知上不清晰,是因为奠基解释并不承担认识论上的解释功能。EG只是要求获得日常意义上的理解,即便像丹尼特这样否认感受质存在的取消论者,仍然需要解释,为什么在日常的意义上人具有如此特定的感受。萨萨里尼对解释鸿沟的诊断,促使我们从日常感知来解释意识经验。
四、日常经验解释的可能
从日常感知出发解释意识经验,是一条值得尝试的思路。这包括分析日常心理语词的用法,承认日常对象的本体论地位,在日常感知层次将意识、因果、时间等问题做统一处理。从日常经验来看,解释针对困惑而言,有一般性的困惑和个别化的困惑。物理学、乐理解释一般的困惑。某人听不懂一段音乐,需要针对性的解释,听者的个人生活史、个人的听觉经验、音乐的感悟能力等。因此存在两类不同的解释问题:第一类解释问题是,为什么经验主体具有主观经验而不是缺乏主观经验;第二类解释问题是,为什么经验主体具有这种主观经验而不是那种主观经验。萨萨里尼提出的解释鸿沟[(EG) Why does being in a determinate physical state feel the way it does, rather than some other way or no way at all?]实际上包含了两种问题。
为什么有主观经验,这可以有一个科学回答,我们可以研究感受质的产生机制。问题在于,科学家也常常陷入哲学谬误,即便弄清楚这种机制,还是会像常人一样觉得不能传达理解。这需要对科学解释的限度做出界定。为什么有主观经验,也可以有一个哲学回答,其典型就是僵尸论证,表明没有感受质的僵尸是形而上学可能的。用奠基物理主义确定了心物的关系,就排除了僵尸的存在。但这种排除并非完全基于经验证据的排除,也非逻辑的、先天的排除,而是一种基于心物规范的排除。一旦我们接受心物的奠基关系图景,就不能接受僵尸论证。应该说,这种科学的回答和哲学的回答,都是建立在科学模式下的回答,物理主义是一种物理学的形而上学,查尔莫斯也接受其基本预设。
查尔莫斯也许会说,僵尸论证本来就是要质疑奠基物理主义的。不能直接用奠基物理主义回应僵尸论证,除了谢弗给出的理由,我有一个更为基本素朴的理由:奠基物理主义是理解世界的基本信念和框架。对框架的反驳不能运用论证,而是需要整体图景的调整。在神灵时代,我们的基本框架是有灵论。因此,心灵哲学的重要工作不是去研究如何拒斥形而上学可能性,不是要追问感受性何以在物理世界中存在,而是要解释具体的感受性。因此,关于为什么有主观经验,这实际上是哲学工作的中心,解释一个人在认识世界时,具有何种经验内容。
第一类解释问题是感受质的形式问题,第二类解释问题可以理解为感受质和认识内容等整合在一起的意识内容问题。解释感受质的思路应该把感受质还给丰富的感知本身,在日常生活实践中去解释意识。这里需要三方面的工作:一是对实际出现的心理物理语言表达式作出语法分析、概念分析。二是在身心统一体作为基本存在物的基础上,重建意识研究的形而上学框架。三是吸纳神经科学、认知科学关于大脑的经验研究。
经验解释所依赖的经验机制应该和被解释项处于同一层次,而物理机制和被解释项处于不同的层级。对于理解抑郁症也有科学解释和经验解释两个角度。生理学所研究的不同类别和程度的抑郁指标是一类,经验上理解或不理解的抑郁是另一类。关于解释鸿沟,提出的问题是“C神经激活能否解释疼痛”。如果我检测到某人大脑中C神经激活,是否就知道他处于疼痛状态。这是一种较弱的解释。类似科学家研究的意念书写,被测试者想到字母“a”,仪器就能预测字母“a”并记录下来,似乎大脑的活动就能“解释”意念书写者的心理活动。但是,对于组合型的句子、数学甚至更高层次的东西,意念书写很难成立。这是用预测来理解解释。解释鸿沟提出的质疑要比这更加根本。在刺激产生疼痛这个层次,C神经激活可以预测或知道疼痛但也不能解释疼痛。这里的问题比较复杂,需要考虑“C神经激活解释疼痛”和“多巴胺解释颜回的快乐”的复杂关系。
从解释鸿沟的原初讨论来说,“C神经激活解释疼痛”没有预设任何有文化历史的感受个体,而是一纯粹个体(针对任何能感受到疼痛的人)。但颜回的快乐和颜回的个人生活史、精神世界密切相关。前者是一个主体极小概念,后者则是一个日常经验主体概念。解释鸿沟中所设定的主体概念,近似物理学中的质点、重心等概念,是一种物理学的形而上学框架下所产生的观念。还原论者可能不会认为“多巴胺水平能完全解释颜回的快乐”,但应该接受“多巴胺解释快乐”类似于“C神经激活解释疼痛”。他们认为,这些模式和科学理论陈述(热就是分子的平均动能)具有类似的基本形式。这里存在好几个问题:第一,同一陈述是否就是一种有效的还原解释?这是解释鸿沟的主要争点,属于第一类解释问题。第二,“多巴胺水平解释颜回快乐”是否应该是解释鸿沟中唯一需要考虑的目标?这属于第二类解释问题。第三,对基本陈述(C神经和疼痛是否同一)的回答是否可以导致对比较高级陈述(多巴胺和颜回的快乐)的回答?这属于两个问题的结合。如何解释某一个纯粹主体的快乐和某一个真实个体的快乐之间的关系?问题的起点是从颜回的快乐开始,还是从纯粹某一个体的快乐开始?应该说,对解释鸿沟的回应,需要包含上述三个问题。所以,意识问题也应该整合形而上学解释、经验解释和机制解释三个维度的解释资源。
经验解释一开始就明确了方向,认为感受质的解释依托于经验解释。不存在某一任意个体的快乐需要经验解释的问题,任意个体的问题是科学解释的目标。经验解释总是和某一实际个体相关。生理学解释提供了某一任意个体的快乐解释,生理学家会说,屈原抑郁是因为他的多巴胺水平过低。从科学角度不存在特殊主体所造成的解释鸿沟。
除了纯粹的经验感受,我们还可以将问题进一步拓展到一般的思维活动和大脑活动之间的关系,这可以算作更为宽泛的解释鸿沟,不妨称之为第三类解释问题。怀尔斯大脑的活动可以解释他如何证明定理吗?神经元放电和怀尔斯证明费马大定理之间有着根本性的断裂。这个断裂在于,怀尔斯自己可以告诉我们,他是如何证明费马大定理的,这是同层解释;但如果他自己拿着脑电图告诉我们,自己的神经元如何放电,就提供不了什么解释。所谓证明费马大定理,就是要知道那些相关的数学事实和怀尔斯证明定理的相关事实,神经元放电不在相关事实之中。在我们的理解中增加大脑事实,不能增加解释。这里需要明确“可理解性”,我们从感知事物中获取这一可理解性,下行到神经元层次,就提供不了这种可理解性。这涉及科学解释和理解的关系,在列文的《解释鸿沟》一文中,他所提出的解释模型是亨普尔的覆盖率模型,但在后续关于解释鸿沟的讨论中,并没有就模型本身进行讨论。有人指出,科学解释模型依赖于一个理想的无知者,“覆盖率模型针对的理想科学共同体是理想的,不是现实的”。但解释鸿沟其实最终是诉诸我们的直觉或常识,而非科学理论。实验哲学也据此调查了人们对于感受质、僵尸论证、难问题的直觉。
解释鸿沟的原初提出者把意识、体验、感受“做成了”形而上学意义上的主观感受。被剥离掉的那些特定感受本来可以依托经验解释,例如,为什么有这种感受而非那种感受。但被剥离剩下的感受质缺乏了可理解性,不能依托经验解释。这是一个感受质的两难:科学解释,说明了感受质的机制,但是缺乏理解;经验解释,说明了感受质的特性,但特性并不在解释鸿沟所预设的感受质之中。金在权注意到感受质的不同特点,他说,我们可以解释感受质的关系性质(在本文的理解中即为什么是这种感受而非那种感受),而无法解释感受质的内在性质(在本文的理解中即为什么是有感受而不是一无所有)。金在权将感受质的内在性质和关系性质进行区分。贝克尔也指出,不能单独研究现象意识,现象意识和意向性是彼此不可分离的。
整体而言,当代心智哲学中的感受质研究,类似于艾耶尔从日常事物中抽象出物质对象,罗素从感觉经验中抽象出感觉材料,属于“形而上学虚构”。科学家追求机制解释、原理解释,这种剥离和抽象是有益的,还原论者并不想要知道“为什么闻道让颜回快乐而不会让西门庆快乐”,他们想要知道的是“多巴胺能不能解释一个人的快乐”。科学解释和形而上学解释不在意颜回快乐和西门庆快乐之间质的区别。如果有区别,也反映在脑神经上,而不在生活方式上。问题在于,人类生活的世界是可感的,物理主义如何为可感的人类生活提供解释。
关于还原解释存在一个基本分歧。常人所要求的还原解释和心灵哲学的还原解释有一定距离,常人希望还原论能够解释爱恨情仇、喜怒哀乐、社会历史文化方面的诸多事实,但还原解释本身并不主张这一点。查尔莫斯要表明,如果心理性质和物理性质是形而上学可分离的,就表明了不能用物理学术语来解释心理性质,因此还原解释是失败的。这就是为什么心灵哲学的核心论证总是围绕心灵层面和物理层面是否可分离而展开。一旦心物可分离,还原解释就是原则上不可能的。心灵哲学的还原解释集中在非常基础的争论中。如果心物不可分离,那么对于日常理解而言,物理主义就建立了一个稳固的物理解释的基础。很多人会质疑,心身是否可分离的形而上学论证与真正的解释无关。与我们的精神生活是否获得解释这个厚实的问题相比,心灵是否和身体相分离的论证是单薄的。当代心灵哲学的主流立场可谓“知其厚,守其薄”,要对心身问题的基本框架作出最普遍的理解;经验解释对心灵的立场则是“知其薄,守其厚”,要对语词做出超越基本形而上学框架的丰富理解。在心灵的形而上学研究看来,任何厚实的心灵现象都必须预设单薄的心灵现象,因此从单薄的心身现象开始是心灵哲学基础的一步。一旦物理主义的心物必然联系得以维护,其常人心中的解释问题就可以进行科学解释和经验解释。用奠基来刻画心物关系,更加准确地刻画了物理主义的基本直觉,但并未能表明奠基物理主义是对的。谢弗的主张可以这样表述:如果奠基物理主义是真的,那么解释鸿沟是可以被填平的。其批评者的主张是:即便奠基物理主义为真,解释鸿沟仍然存在。
我认为,目前的工作不是纠缠于这个单薄的心身框架,去对僵尸论证、知识论证的细节进行发展和回应,而是考虑放下形而上学解释论证思路,将日常经验解释系统纳入意识的哲学解释中来。心物奠基观念为具体的哲学解释提供了基本的框架和预设,帮助我们克服形而上学的解释鸿沟,这是其理论应用之价值。但心物奠基论不能克服认识论的解释鸿沟。真正的解释鸿沟需要经验解释的维度和科学解释的维度。从事意识的哲学研究,需要对三种解释进路做出系统分析。意识的哲学研究已经兴盛半个世纪,研究文献汗牛充栋,但解释鸿沟依然横亘在核心区域,无法回避,缺乏共识。也许该考虑从日常感知开始探究意识。
结论
奠基物理主义者主张心理事实奠基于物理事实,据此可以回应解释鸿沟、僵尸论证等。本文表明,即便承认奠基物理主义为真,也只能回应本体论的解释鸿沟,而无法回应认识论的解释鸿沟。根据现有的研究,无论是科学解释,还是形而上学解释,都无法解释感受质所造成的解释鸿沟。从科学解释来看,科学是量化解释,感受质具有质性特征,科学原则上无法解释感受质的质性特征;从形而上学解释来看,诉诸奠基概念无法达到解释的要求。两种解释的困难均在于,感受质具有一种定性的、日常意义的特征,而科学理论和形而上学框架无法容纳这类特征。解释的困境使得日常经验解释成为意识研究的一条思路:首先,需要重新思考形而上学框架,不是局限于在心理和物理二元框架或心理、生物、物理的三元框架下做调整,而是把心身统一体作为基本存在对象来探究意识问题。其次,需要对实际的心理物理语词作语法分析,考察二者之间错综复杂的语法关联。最后,需要对意识的神经科学研究有更多了解,尤其是对神经科学的基本预设有充分的认识,充分认识到意识研究和大脑神经科学研究之间的关联和区别。
应该承认,奠基概念是目前刻画心物关系的最好的概念工具,但仍然无助于解决意识的基本问题。这提示我们,研究意识问题需要的不是在老框架里修修补补,打怪升级,而是需要重新思考意识问题的基本框架,从对象的日常认知出发,结合三种解释的维度进行分析,推进意识研究。
本文转自《学术月刊》202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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